《世子今天病好了吗?》作者:梦寻千驿 文案: 初念浴血重生,所求所想,只为亲者快、仇者痛。 她救下赵国公世子顾休承,却逼他允诺三个条件。 未料到,自己认定的一桩交易,却换得世子的一生偏爱。 三件事了结,初念对世子道:“从此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世子却道:“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愿以余生供君驱策。” 初念冷漠:“不必,你我山水相逢,后会无期。” 世子薄唇微抿,强行压下了阵阵咳嗽,声音虚弱:“既如此,我也不好强留,殷大夫请自便,不必顾及我这幅残破之躯……” 初念拧眉看着世子,心中不由升起对自己医术的怀疑。 这都多少日子了,他的病怎么还没好?! -- 赵国公世子顾休承,性温润,人如玉。 可惜恶疾缠身,不良于行,甚至被诊断活不过弱冠之年。 慕名求诊世外名医,却被一名豆蔻少女给治好了。 初念医术好,长得也好,性情喜好无一不对世子脾胃。 遗憾的是,她对自己没有半点少女心思。 世子扮俏卖乖,死缠烂打,总算如愿娶得美人归。 婚后才发现,想报答初念救命之恩的俊俏郎君如同过江之鲫! 这日礼部侍郎的公子大病初愈,设宴酬谢款待初念。 看着对镜梳妆准备出门的新婚妻子,世子眉头一蹙,捂着胸口缓缓倒下,如玉剔透的容颜变得苍白如纸…… 世子:你只管去赴约,不必管我死活。 初念:…… 枉我重活一世,机关算尽,竟栽在这厮手里。 (阅读提示:女主前世嫁过人,重生后1v1,男主c,高洁党慎入。)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重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初念,顾休承 ┃ 配角:《美人与反派[快穿]》,求预收 ┃ 其它:《我被科考队上交给国家了》,求预收 一句话简介:病弱美世子x清冷俏神医 立意:决定未来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的努力。 第1章 山梅 药汁污了洁白衣襟。 隆冬时节,漫天鹅毛大雪。 离京数十里的官道上,百余名披坚执锐的骑兵护着一辆朴素马车往西北方向奔逃。其后数里,大批人马紧追不舍。 初念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内,十指紧紧攥着扶手,苍白脸色欺霜赛雪。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初念身子猛地向前栽去,狼狈坐正之后,才察觉到,马车已经停了。 到底,还是被追上了么? 正要出声询问,却忽然听见车外远远传来一道熟悉嗓音发出的质询。 “殷初念,事到如今,你不打算出来再见我最后一面吗?” 是皇甫述。 隔着厚重毛毡,风雪呼号都减弱不少,那问话却如此清晰地传入耳畔,不比刺骨的冰雪温热几分。 “要见么?”坐在对面的师父问她。 初念抿了抿唇。夫妇对立至此,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早就让人看尽了笑话,又有什么相见的必要? 然而,那句不见,却终究没说出口。 沉默良久,师父无声叹息,站起身来,掀开了毛毡。 风雪立刻席卷而入,车外白茫茫一片天地。 马车前方,黑压压地静立着数不清的人马,冰雪凝结于鬓发,看来埋伏已久。为首那人剑眉星眸,相貌俊美,只是眼底深沉如墨,嘴唇紧抿,手中箭矢直指初念眉心——正是她的夫君,皇甫述。 旷野北风怒号,雪花飞卷,冷得仿佛连人心也失去了温度。 初念静默端坐,皇甫述手中的弓箭,最终垂在了身侧。 他沉声道:“你过来。” 初念却只是看着他,皇甫述怒吼:“殷初念,你给我过来!” 初念看着眼前的男人,忍不住展露一记苦笑。在漫天飞舞着雪花的寂静荒野,这记笑颜,那么美,那么决绝。 皇甫述,这个初念满心以为,可以厮守终身的男人。 迄今为止,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居然大多数,还依然美好。 他们在山梅县一见钟情,原本以为萍水相逢,后会无期,未料到京城重聚,他们排除万难,终于在一起。 初念被婆婆搓磨,皇甫述坚定地陪她一起下跪。她小产毁了身子,午夜梦回,发现他竟然躲在被中无声哭泣。 初念父亲病故消息传来,皇甫述搂着她默默流泪,而殷氏被抄家流放之后,所有人都劝他休妻,他却坚持与她恩爱两不离。 就算在公公的威逼之下,他娶了扈氏为侧室,伤了她的心,那时初念却坚定地认为,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错只错在,这该死的命运。 谁曾想,这般深情男子的背后,竟然藏着那样的心机呢? 原来,若非她殷氏女的身份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他们在山梅县的那段过往便没有结局。 原来,皇甫述排除万难所争取的,仅是殷氏给他的助力。 原来,殷氏在朝堂中的力量让公公万分忌惮,为了不让她生出带有殷氏血脉的子嗣,竟是皇甫述亲自指使人在她的饮食中做了手脚。 原来,她父亲的死,是他的谋划。原来,殷氏的支离破碎,也是他的手段! 可悲的是,当初念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她依然不肯相信。事到如今,她只想问皇甫述一句:这些,都是真的吗? 初念想问,于是,便问了。 皇甫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沉默之后,他开口了,却是在质问她:“是你带走了太子?他在哪儿?把他交出来。” 初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冷笑一声,淡淡地反问:“你认为他如果在这里,这些人还会有闲情逸致,听你我聊这些陈年旧事吗?” 皇甫述意识到自己中了她的计,忍不住双目冷沉,怒道:“你竟敢背叛我?” 初念冷笑:“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来的背叛一说?” 皇甫述没得到想要的答复,也不再多言,当即下令:“放箭!” 伴随这声号令,耳边簇簇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交汇成密集而令人窒息的网。利器扎入血肉,痛呼呻.吟远远近近,更多是奋勇的拼杀。 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初念攥紧掌心,看着皇甫述那徐徐举起的箭矢再度瞄准自己,竟然一时分神了。 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回神时,皇甫述箭已离弦。 “当心!”师父忽然挡在她身前,初念这才醒转过来,想推开他,却徒劳无功。 触手是暖烫而粘腻的血,冰天雪地中涌现类似铁锈的气味,初念茫然抬头想要寻找什么,但裹挟着风雪和刺骨杀意的箭矢再度逼近,利器入骨,剧痛传来的瞬间,初念发现自己混沌了十余年的人生,忽然觉醒了片刻的清明。 他竟然真的杀死了她。 亲手。 何其可笑! 最终,她用自己的性命,证实了这个人的狠绝。 皇甫述,如果有来生,我定不能任你这般摆布! -- 玉质琉璃盏内,药汁黑如浓墨。 十四五岁的小厮舀出半勺,吹凉后谨慎喂入昏迷的世子口中。世子如今仍旧不能吞咽,很快药汁溢出,苍白的双唇增添一抹润色。 另有小厮立刻以柔白棉纱将溢出的药汁吸附。 一室静谧无声,只闻杯盏碰撞和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动静。 赵国公世子顾休承,时人公认的好相貌,此刻双眸紧阖,黑睫如羽,苍白.精致的面孔像个脆弱易碎的瓷人一般,任由屋内众人摆弄。胸口微不可见的呼吸起伏,昭示着他仅剩的一丝生机。 小厮们反复试了几次,仍是不成,大夫捻须叹息:“用灌的吧……” 在旁等候的季轻早就烦躁得不行,听见大夫这话更是火大,冲那喂药的小厮低斥道:“你起开,我来!” 小厮不敢与他争辩,端着玉盏起身。 季轻气归气,动作还是力求轻柔。 他将顾休承扶起靠在床头,亲自捏着下颚张口,却仍旧喂不进去,倒让药汁污了洁白衣襟。 大夫见状,蹙眉道:“郎君,不能再耽搁了,还是用鹤嘴壶吧。” 小厮们不由齐齐看向季轻一眼,见他眉头皱得紧紧,却到底没再说什么,便轻手轻脚取来鹤嘴壶,准备为主子灌药。 季轻不想看这一幕,猛地站起身来出了内室,到廊下缓了好一阵子,才稍稍恢复了冷静,招来一名小厮问道:“世子这几个月不都好好的,怎的忽然又发作了?” 小厮神色为难,不好说什么,只能将目光暗示性地看了一眼东面。 季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怒道:“又是那老虔婆!” 若非世子三令五申,叫他不要插手这赵国公府的腌臜事,季轻早就想找人把那小傅氏盖麻袋揍一顿。此时哪里还能忍得,撸起袖子就要往东边去。小厮知道他脾性,拽着他胳膊不肯松手。赵国公府可不是军营,由不得他胡闹,不过季轻脾气上来,哪是他一个柔弱小厮能拦得住的?整个人被往外拖着走。 两人正在推搡,有小厮急匆匆从内室走出,喊住他们:“世子醒了,请季郎君。” 季轻闻言大喜,再顾不得其他,一溜烟窜了过去,怕开门动静大,临了还是放缓了脚步,却隐约听见里头大夫的回话。 “请恕……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季轻一听就火大,又是这种推脱之辞! 顾不得再多,猛地推开门,一眼就看见顾休承果然已经醒来,正靠在榻上垂眼听大夫说话。 那大夫一见他来了,哪敢多逗留?匆匆告辞。 季轻悄悄看了眼主子神色,自是看不出他的心思,便冲那大夫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就这,还有脸自称回春圣手呢!我看也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 又说,“主子,你别信他的,我又打听到一个名医,姓姜,都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这病到他那未必算什么大事。就是这家伙脾气怪,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头,一般不出来……高手嘛,总是这样的,要不我带您看看去?” 顾休承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这病自娘胎就落下了,襁褓之中就被断定了死期,若非这些年天南海北名医名药的养着,早就撒手人寰了。如今活一日便赚一日,若非身边人费心安排,按他自己的意思,早就断了求医的念想,只想顺其自然。 “叫你来,只两件事。” 他如今越发衰弱,说服不了旁人的事情,便不会多费一分口舌,仅有的精气神都用来交代最重要的事。 季轻虽然咋咋唬唬,对这个主子却是言听计从,闻言一句废话都不多说了,乖巧听吩咐。 “国公府内的事,我已有安排,你不必插手。我阿姊一家人,就交给你守护了。” 顾休承说完这两句话,果然便阖上眼,他原只想小憩一下,未料再度陷入昏睡。 主子如今醒的时候越来越短了,每句话都像遗言。 季轻红着眼眶将他放平躺好,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带世子去山梅县。”季轻这样宣布。 小厮震惊且疑惑。 季轻便跟他解释了一下那位姜神医的来历,小厮这才了解,却紧接着上愁:“世子毕竟是赵国公府的世子,你这么把人带走,别说合不合适,就国公爷和夫人那边,能答应吗?” 季轻冷笑:“咱们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说话了?” 季轻自然很想将主子那对不负责任的生父继母给忽略,但他真要将人带出赵国公府的大门,却是不容易的。闻讯赶来的赵国公夫人小傅氏,带着浩浩荡荡的仆妇将他们马车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出这个家门。 理由自然冠冕堂皇。 她虽是继母,到底占了个“母”字,而季轻,却是世子的奴仆,虽说早就归还了卖身契,这等子身份放在有心人眼中,到底缺乏分量。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辆奢华马车停在了赵国公府的门口。 “靖王妃到。”有仆妇朗声喊出来者身份。 此话一出,对峙双方瞬间安静。车帘掀开,有貌美婢女下车传话:“我家娘娘说,听闻世子又犯了病,她这个做长姊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想带世子去求医,还请赵国公夫人行个方便。” 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小傅氏,像是被一拳打在脊梁骨上,气势顿无,只能强行扯出个笑脸来,道:“那是。娘娘爱弟心切,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不好阻拦。” 那婢女在听到“母亲”二字时,嘴角扯出个极为不屑的弧度,目光自下而上扫了小傅氏一眼,却没多说一个字,径自对她身后的季轻道:“季郎君,时辰不早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小傅氏被这道极富侮辱性的眼神气得七窍生烟,却根本无法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被簇拥着越行越远。 有心腹凑上前来,低声询问:“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听说季轻这次找到的那个姜神医很有些本事……” 小傅氏眼神阴冷:“再有本事的人,一旦死了,又能顶什么用?” 心腹立刻领会她的意思,低头应了一声,便去安排。 第2章 初念 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声好人才。…… 初念猛然睁开双眼,濒死的剧痛逐渐转换为迟迟的钝痛,而后诡异消弭于无形。 她不由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架窄小简朴的架子床上,身上仅着清凉内衫,胸口处雪肤柔腻,被利箭贯穿之处完好无损,并无半分伤痕。 初念茫然四顾,室内陈设堪称简朴,除了她身下这张架子床,只床头一个橱柜,靠窗一张案几并一个圆凳,再无其他家什。 她怔怔地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布置,忽然记起,这,不是她年少时所住的闺房吗? 窗外蝉鸣聒噪,暑气逼人,可她分明记得,陷入昏迷之前,他们一行人犹在鹅毛飞絮般的冰天雪地里拼杀。 初念暗忖,她这是,临死前入梦了吗? 皇甫述亲自动手,三箭穿胸毙命的当下,她执念如斯,非但没有跟随传说中的勾魂使者去往阎罗殿,反倒先梦回一切尚未发生的豆蔻年华? 初念起身时,却觉得一切并不像梦,竟如此真实。 梦中人总是浑浑噩噩,而她这些年缠绵病榻,手足无力,走两步便要歇,而现在,却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般,身轻如燕。 她忍不住走出闺房,往外看去。 初念自出生时起,至及笄前的绝大部分时光,都跟随舅父姜道飞一家人在山梅县的深山中隐居。茂密竹林深处错落着几栋竹楼,不大的院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匾,里头晾晒着各种药材,门前屋后是大片大片精心打理的药园,清风拂过竹叶发出扑簌簌的声响,鼻尖萦绕隐约药香。 初念走出自己所在的竹楼,一路捻起竹匾中的各种生药或闻或捻,行至西苑的药房,在既熟悉又陌生的药柜中查看一番。 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妄想:这一切,如果是真的…… 一路行至东苑灶房,只闻见阵阵食物香气,不见任何人影。 起初不觉得如何,越靠近灶房,腹中的饥饿感便越发不可忽视。 初念不由微微有些错愕,因为身中剧毒,她常年服用各种汤药,近些年几近丧失味觉,日常进食只为苟活,鲜少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如此真实的饥饿感,令她倍觉新鲜的同时,竟真忍不住食指大动。 顺着香气迈进灶房,初念不意外看见灶膛里埋着炭,锅里温着三个大碗,一碗蒜苔腊肉,一碗丝瓜汤,再一碗白米饭,再寻常不过的菜色,却勾起了她强烈的进食欲.望。 将三个碗一一捞出来,灶房里没桌子,就搁在灶台上,脚尖勾来一张条凳坐下就开始扒饭,久违的咸香味道涌入口鼻,初念愣了一瞬,忍不住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做了十年世家妇,不论人前人后,初念举手投足都叫人挑不出半分错,此刻缩手缩脚坐在光线昏暗的灶房里吃东西,心中却涌出几分畅快来。 这畅快,即是口腹之欲被满足的舒爽,更是某种泄愤般的抒发。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能如何? 包容熨贴了十余年,又能如何? 换来的还不是一箭穿心,和那人恨之入骨的决绝目光? 既如此,她又何必舍己为人?不如痛痛快快活出自己的本性。 正吃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初念放下筷子,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一回头,只见灶房门口探进来半个脑袋,一个浓眉大眼、相貌清隽的十五六岁少年正看着她笑:“初念,你好啦!到处找你呢……” 初念目光柔和下来。 来者不是别人,是她的表兄,舅父姜道飞的独子——姜承志。 山梅县,扬州同安郡境内的一个偏远县城,四周皆是崇山峻岭。 县城东南有峡谷,名曰蝴蝶谷,风景秀丽,景色宜人。谷之北有石壁山,山中杂树茂密,朝南的山坡上有一片幽深竹林,是神医姜氏的隐居之地。 姜氏世代行医,医术高明,祖上曾官拜太医令,是先帝的座上之宾,一时风光无两。但据说因为犯了事被处决,合族只剩下姜道飞这一脉,于十多年前携家带口回归乡里,隐居于此。 姜道飞家学渊源,医术高明,传闻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要他愿意,能从阎王手里抢人。 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实,山梅县的百姓并不知情,但这也不妨碍大家的津津乐道。穷乡僻壤之地,来了这样一尊大佛,其实受益匪浅。姜氏素有神医之名,对病患却并不挑三拣四,不管来者是头疼脑热的小病,还是命在旦夕、束手无策的重症,只要找上门,姜道飞都会悉心诊治,果然每每妙手回春,因此即便遁世不出,依旧小有名气。 不过姜氏隐居之地偏僻险峻,若非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大家还是宁可就近找个大夫,只因真不想走那段漫长的崎岖山路。 石壁山山如其名,背面是怪石嶙峋,天然形成的山崖石壁,南面的竹林遮天蔽日,迈入其中就难辨方向。姜道飞早些年请乡民帮忙在竹林内修了一条小路,宽约五尺有余,原本可供一辆马车经过,只是姜家人难得出门一趟,那条路逐渐被疯长的草木淹没,勉强才能找到踪迹。 可见门庭冷落。 竹林幽深静谧,平日除了山狐野兔,几乎无人踏足。这日却有一对少年男女拿着弯刀穿行其中,步伐轻快矫健。 少年长相清隽,少女容貌脱俗,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声好人才。 正是姜承志与初念两个。 两人边走边看,随意挑选适合的淡竹,在地面以上第二节 处劈砍两下,竹子便应声而倒。手腕翻飞间迅速削去枝叶,刀口环绕竹节切割一圈,以刀背猛敲之,竹茎便断开整齐的截面,如此将一棵棵长竹分成尺余长,整齐竖放在竹篾编成的背篓中。 初念久未做这样的琐事,原以为或许会生疏,或许会疲累,但身体自有本能,动作利落干脆。 处理好的竹茎带回去后,削除表面的青皮,将其中稍带绿色的中间层刮成丝条,或削成薄片,便为“竹茹”。这是一味中药,可清热化痰,除烦,止呕,用于治疗伤损内痛、中风痰迷、妇人损胎等症。而将竹茎破开,去节,置于炭火之上炙烤,流出的液体称“鲜竹沥”,也是一味中药,具有清肺降火,滑痰利窍之功效。 药无贵贱,效者灵丹。 名贵如人参鹿茸,固然价值不菲,但山野间俯拾即是的寻常药物,诸如蒲公英、金银花、七叶莲等等,用得恰当照样能救人性命。 装满竹茎的背篓颇具重量,两人顺着几乎被草木淹没的细窄山路一路前行,手握药锄,偶尔停下脚步将遇见的草药一一采挖,放进腰间挎着的小竹篓。 初念疾行在前,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却越走越快。 表兄姜承志紧随其后,不时看向她的背影,目露担忧。 初念身子一向安好,这些日子却大病了一场,折腾了许久才痊愈,本该多休息才是,但今日说什么也不肯在家休养,偏要跟他一道出来做活儿。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来到山腰的一处陡崖。 初念放下背篓,三两下爬上眼前的巨大山石,手搭凉棚向下张望。此处视野极好,居高临下,可俯瞰整座蝴蝶谷的美景。 山风迅疾,发出剌剌声响,将少女原本宽松的麻布短打吹得服帖,隐约显露其下日渐明显的玲珑曲线。 紧跟着爬了上去的姜承志仰头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面色微红,默默转移视线,也去看山下。心中却忍不住思忖,同样是每日行走在山林野地,他的肤色早就变成了健康的麦色,但初念却怎么也晒不黑似的,纤长小手永远那么白皙细腻,莹白面容上眉眼精致,眼尾天生一抹薄红,让人不敢多看一眼,却总是忍不住惦记。 “看那辆马车,是不是舅父回来了?” 清脆如莺的嗓音惊醒了少年的隐秘心事,他看向初念手指的方向,果不其然,山底蜿蜒如羊肠的细窄山道中,一辆马车徐徐驶入竹林。 远远望去,坐在车辕上的,正是家中老仆忠叔。 姜道飞上半年外出会友,前不久托人送来家书,说不日便会归家。这段时日,姜承志干活间隙总会到这里来眺望一番,只盼看到父亲的身影。这会儿果然望见人,不由大喜,双手拢在嘴前扬声喊道: “爹——忠叔——你们回来啦——” 乍然响起的呼喊,引起山谷阵阵回音,初念不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姜承志憨憨一笑,挠了挠头。 相隔甚远,山下之人看来还是听到了少年的呼喊。面貌有些模糊的忠叔似乎抬头望了一眼,马车的门帘也被掀起,露出其内隐约可见的人影。 那应该就是舅父了。 “我们下山去接他们吧。”初念说完便放下背篓,滑下山石便往山下奔去。 记忆中这一年的夏天,舅父为了赶回来替她过十四岁的生辰,途中惊了马,跌落石壁山的悬崖受了重伤。舅父医术惊才绝艳,却无奈医者不自治,被抬回家后一直昏迷不醒呕血不止,三日后气绝身亡。 初念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事再度发生,哪怕在梦里。 姜承志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开始念叨:“咱们不必下山啊,就在这等着,跑那么远多累啊……” 眼见初念好好的路不走,居然攀着竹子一步步跳跃在竹林间,竟这点儿时间也等不得,直直滑下山去。 “慢点啊!”姜承志在她身后喊道。 山势陡峭,羊肠小路盘山而上,弯弯曲曲,相对好走却太绕了。姜承志其实也不耐烦绕路,挠了挠耳畔笑道,“那行吧,我也去。” 说完也跟着滑下山石,如同灵猴般在竹林间跳跃,几步就跟上了前面的那道身影,往山下疾驰而去。 第3章 救治 不管怎么样,命算是保住了。…… 马车内,姜道飞看见那两个孩子从山石跃下,知道他们是来接自己,忍不住面露笑容,老仆见状言语打趣,两人言笑晏晏,赶马缓缓前行。 山路蜿蜒曲折,里侧是山壁,外侧是悬崖,若非寻常走惯的人,恐怕都会觉得惊险,但久居深山的两人早已习以为常,如履平地,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多时,山道尽头出现两个少年人的身影。一对外形极为出色的小儿女俏生生朝马车奔来,远远看着便心生欢喜。 初念一面跑,一面看那越来越近的马车。 车上两人都神情怡然,赶车的忠叔扭头在说着什么,车厢门帘被挂起,能看见坐在其中的舅父正在捻须微笑,马儿温顺乖巧,安安稳稳地拉着车。 看起来并无异样,一切都还来得及。 要么,让舅父和忠叔下车步行吧。初念想着,这要求虽然听起来有些怪异,但她可以想个合理借口。 然而,就在她思考如何开口时,变故发生了。 原本踢踢踏踏稳步前行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痛苦嘶鸣,随即发狂乱走。初念踉跄了一步,直觉想要向马车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姜承志紧紧拉住。 发狂的马儿近在咫尺,这种惊险是两个半大孩子从未见识过的。姜承志只觉得手脚冰冷,本能令他立即出手保护初念,将想要冲过去的初念死死扣在自己怀中。 马儿一路狂奔,极力想要控制状况的忠叔完全无法驾驭住它,被身后的姜道飞猛推了一把滚落路边,但后者却来不及有更多动作,就被发狂的马儿连同马车一道拖下了山崖。 混乱之后,是一阵摄人心魄的安静。 忠叔躬着身子躺在路边呆呆傻傻,姜承志这才反应过来,那电光石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喉间溢出一阵痛苦呜咽,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跪倒在马车滚落的山崖边上。 初念只觉得耳内嗡鸣不止,胸腔心跳砰砰,一步一步挪到山崖边上,呆望着凌乱的车辙,手脚发麻,浑身冰冷。 到底,还是发生了。 姜承志跪地大哭,惊慌失措之间,却看见初念直直地走了过来,看动作竟是想跟着跳下山去,吓得眼泪陡忘了抹,连忙扯住她,急问道:“你做什么去?” “我下去找舅父,救他上来。” “你疯了,这么陡的悬崖!” 初念面无表情,眼睛不肯看他,被握住的手臂却挣了一下。姜承志便知她是不肯放弃了,不过摔下去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爹,姜承志能不担心吗? 见她这样也不再劝,姜承志上前两步低头查看悬崖的状况,半晌才稍稍冷静下来,回头道:“我去找些藤蔓,崖壁陡峭,总不能徒手下去。” 初念这才看向他,点了点头。 山野间不缺各种藤蔓,姜承志负责去采集。初念想了想,没有跟着去,她走向躺在路边一脸血的忠叔,为他检查伤势。 忠叔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不轻,一时竟忘了起身。 初念帮他仔细查看了伤口,幸好只是一些轻微的外伤,头部看着血流如注,其实没有大碍。她从腰间竹篓中取出几株先前采集到的大蓟揉搓出汁,敷在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 “忠叔,你在这歇息一会儿,等能走了,就回家报个信。” 初念发现忠叔的手肘关节有些错位,一边说着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为他干脆利落地正了骨。 忠叔这才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忙问道:“那你们呢?” “我和表哥下去看看,舅父就这么摔下去,肯定伤得不轻。” “不成,这太危险了!”忠叔虽是姜氏家仆,却也是看着他们两个长大的老人,见他们这样胡来,怎能坐视? 但初念决心已定,不是他能动摇的。她没理会忠叔的阻止,径自去附近折了几段结实的树枝,从他外褂边角撕了几片布带,将伤臂固定好吊在他胸前。 做完这些,姜承志已经拖着一捆藤蔓回返。忠叔还在苦口婆心的劝说,初念不理会他,只姜承志安抚了几句,却也没改变两人要下悬崖的决定。 忠叔又气又急,恨不得将这两个熊孩子给捆住,奈何到底年迈又受了伤,稍稍一动身上就痛得散架。 两个少年人齐动手,花了大半个时辰,便将这些藤蔓编出了两条足以承受他们体重的绳索,在地上堆出颇具规模的两卷。 忠叔劝说无益,只能再三叮嘱他们注意安全,稍稍歇息了片刻觉得能喘得过气了,便拄了根树枝当拐杖匆匆上山去,打算给主母报信去。 不过,走着走着,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是既后怕,又觉得奇怪,不由得嘀咕了几句: “这好好的,怎么就惊马了?” 两个少年人目送着忠叔蹒跚走远,心中也闪过类似疑惑。 初念印象中,舅父坠崖后,也是忠叔拖着断手回家报信,舅母匆匆下山求村民帮忙,在悬崖底下找了一夜,第二天才被抬回家的。 那时舅父病重,一家人只顾着救他,事后又因为连发各种变故,根本无暇追究各种细节。但今日,初念全程不错眼地盯着,方才见那马儿分明十分平静,脚步稳健,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发了狂? 究竟是因为身处梦中本不合常理,还是当初果真有什么隐情被他们忽略了? 初念心中各种念头百转千回,却没说什么,只默默站起身来。 将新编就的结实长绳分别捆绑在悬崖边足够粗壮的树根之上,少年男女只对视一眼,便拽着绳索,毅然跳下悬崖。 姜承志和初念两个常年在山间采药,其实已然习惯拽着绳子攀爬在陡壁悬崖,因此并没有什么畏怯心理,一开始也下得十分顺利。 不过这次下悬崖不为在峭壁采药,而为探底寻人,要下的深度比预想的要深太多,即便准备的绳子已经很长,却还是够不着底。 初念悬在藤绳底端向下望去,崖底茫茫竟然看不清尽头,再看看不远处的姜承志,两个少年人目光交汇,彼此都明白,要他们就这样放弃真的很不甘心。 初念环视四周,发现山崖底部不像上面那般光秃秃,长了不少树木,虽然间隔稀疏,却也并非不能借力,于是脚踩着石壁,借力猛地荡了一下,往不远处突起的一颗小树飞去,柔韧的双臂灵活地攀住树干,借着身体摆动的力量,又选了一棵下方的小树跃了过去。 姜承志见了,陡然一惊,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但见初念在峭壁间灵活跳跃,要说的话终究咽了下去。 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怕,难道他还会输了不成?于是也拣选合适的树木借力,小心谨慎又不失灵巧地跟了下去。 两道身影在山崖间跃动,远远看去竟像两只灵巧翻飞的雀鸟。 如此大约行进了两刻钟的功夫,才堪堪下到底部,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沟壑。双脚终于踏上了平地,两人总算放松了些许,在四周查看一番,很快就发现了跌散架的马车,横七竖八地散落在附近。 “初念……” 杂草齐腰深,初念正拨动草丛四处寻找,却听不远处传来姜承志的声音。他嗓音惶惶,初念连忙应声赶了过去。 眼前的一幕让她心都凉了。 原来是赶车的马儿。一块很大的破碎车体砸在马背上,马儿喘着粗气动弹不得。初念和姜承志强忍着乱蹦的心跳,将压着它的板材一一推开,马儿挣扎着要起身,试了三四次还是颓然地卧在地上,可见伤势不轻。 马儿都伤成这样,人会如何? 两人再顾不得查看马儿的伤势,慌得呼吸也粗重了几分,如无头苍蝇般分开乱找,终于,初念在一棵小枞树底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姜道飞。 “表哥,舅父在这里!” 终于找到昏迷不醒的舅父,初念鼻间一酸,眼底涌现水雾。 她母亲早逝,自幼被舅父拉扯长大,姜道飞素来也宠她,关爱之情甚至远超亲子姜承志,舅甥感情不差旁人家的父女。 余生历经沧桑,初念每每想起,只觉得她这辈子,自从舅父过世之后,就再没遇见一桩好事。 这世道,为何好人总不能长命? 姜承志跌跌撞撞赶来,见初念眼底通红,神情悲怆,心中咯噔一下,怔怔问道:“我爹,他怎么了?他没事吧……” 初念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敛情绪,答道:“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那次,舅父的伤,其实并非完全无救。舅父出事之后,他们找遍了山梅县周边的大小医者,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但有一名大夫曾私下叹息,说此症若是姜道飞本人出手,该有一线希望,可惜他昏迷不醒,即便醒着,也难以自治,无奈只能徒劳等死。 初念和姜承志那时年纪尚幼,医术不精,为此皆是悔恨终身,余生都在钻研医术。虽然两人此后际遇大不相同,医术却都不负姜氏的盛名。 然而,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逆转时空,不可能起死回生救回舅父,此事终究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悔恨。 初念不止一次梦回从前,想要救回舅父,对他这种情况该如何施救,在心中不止模拟演练过千百次,但她每每要动手施救时,却总是忽然惊醒,午夜梦回,只能泪湿枕巾。 即便知道是大梦一场,初念也绝不放弃再试一次。她努力平顺呼吸,捡起医者本能,开始查看姜道飞的情况。 姜道飞自身是医者,危难之时仍存本能的自救意识,跌落时刻意保护了要害部位,也没有被散落的马车板材砸到,乍一看情况还好。但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初念心中不敢有任何侥幸,口中喃喃:“从高坠下,跌伤五腑,不醒人事,气塞不通……看其两太阳及胸前肋下……” 仔细审视姜道飞的情况,初念松了一口气,可救! 此类伤势治疗需及时,稍晚可能就再无生机。她连忙掏出藏在竹篓深处的一个小布包,取出其中的几个瓷瓶。其中一瓶装有通关散,取出些许以细竹管吹入鼻中,姜道飞连打喷嚏,缓缓转醒。 初念采药的竹篓中怎么还随身带着成药? 姜承志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转瞬便抛下了,见父亲转醒,喜得连声喊他,但到底不敢乱动,怕加重了伤势。 此时姜道飞虽然醒了,但精神十分不济,初念又喂他吃了几颗药丸,做了初步的急救后,这才询问伤势。 姜道飞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被碾碎了一般,但他很快认清了情况,强忍着剧痛分辨伤势,将自己的判断一一说与外甥女听。 姜道飞说话已十分困难,强撑着说了几句,却慢慢感觉到胸口一阵暖热,浑身竟轻松了不少,不由问道:“你方才喂我吃的什么?” 早前初念在药房中查看时,心念一动,便将这些可能需要的药物备在身边,竟果然派上了用场。此刻被问及缘由也不慌不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前几日县城有大户装修房屋,工人从房梁上摔下来了,找我们炮制了一些黎洞丸、紫金丹,并三黄宝蜡丸,今日刚巧都带在身边。” 姜承志想似乎是有此事,只是那些药竟还没交付吗? 也亏得没交出去,正巧用上了,心中又是一喜。 这些丸药倒正好对症,姜道飞听了虚弱一笑:“这样看来,舅父还是命大。” 若真是命大,怎会遭受这般无妄之灾? 初念没时间怨憎,撇去杂念喊来姜承志协助自己,将舅父摔错位的骨头扶正、归位,而后搜集四周散落的木板帮他固定好,两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给成人正骨,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好在他们是做惯了活儿的,忙了一身汗,终于处理妥当,将姜道飞安置在一片比较平整的草地上,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姜道飞的伤势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脏腑出血的状况也被遏制,错位的骨节不会继续受到压迫,剩下的只需好好救治,悉心调理,只要养护得当,起码不再有生命危险。 初念心中稍定,不管怎么样,命算是保住了。 第4章 夜归 “馥娘,我好好的,你别担心。”…… 忠叔拖着伤臂回到竹屋,正巧遇到从山后药田回来的主母秦氏,急忙将事情说了。秦氏早些时候便觉得有些心慌,右眼跳个不停,听到消息后更是慌得六神无主,直念叨两个孩子不懂事瞎胡闹。 忠叔忙道:“姜齐可在家中?他脚程快,快让他去山下村子喊些乡亲帮忙下山找人。” 秦氏神色一滞:“他这几日进山去了,说是要猎些山货为你们接风,还不知几时能回来……” 忠叔没料到姜齐竟然不在,否则就先下山求援了,眼下只能咬牙道:“那还是我走一趟。” 秦氏看他形容狼狈,胳膊上血迹斑斑,叹道:“你还是先歇着吧,我去。” 两人正说着话,院子传来动静,出去一看,竟是姜齐回来了。他将手中两只死兔子并几只山鸡放到井边,抬眼看见忠叔,神色有些意外,道:“你们回来啦,老忠这手臂是怎么弄的?” 主仆二人大喜,连忙将姜道飞惊马的事情说了,姜齐二话没说,立刻下山走了一趟。 不过,山下的村民可不会攀岩走壁,只能依据出事地点推断马车可能跌落的方向,从山下绕路去找。姜齐却等不得了,交待好一应事宜后立刻回到姜家,拣选了几味跌打损伤常用的药材、器具,背着竹篓顺着初念他们留下的藤绳也下去了。 他赶到崖底时,初念和姜承志两人身边各自堆着一捆茅草,两人正埋头编织草席。姜道飞虽被紧急救治过,躺在潮湿的地面到底不太妥当,他们想尽可能让他舒适一些。 见姜齐来了,三人便一起动手,很快将草席编好,再将姜道飞小心翼翼地转移上去,没碰到伤处半分。 姜齐一看这情况,便知道主家被急救过了,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把了把脉。 他发现姜道飞脉象虽然虚弱,总体却并无大碍,长松了一口气。再看眼前这对小儿女,面色苍白,显然受到不小的惊吓,却也行事有度,不慌不忙,不由赞了又赞,仿佛十分宽慰。 初念在见到姜齐之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升起警惕。 姜齐是姜家护院,姜氏合族十多年前出了事,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旧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姜忠、姜齐两个还留在舅父身边。姜齐此人武艺高强,声称感念姜氏恩情,跟随舅父一家隐居山林,十多年来相处得还算其乐融融。 然而,初念却记得清楚,当初舅父出事之后,此人就凭空消失了一般。起初一家人忙忙乱乱并未留意,待有空想起他时,却发现许久不曾见过他身影。那时舅父已死,舅母心灰,他们也就没再追究,只当他不乐意继续留在姜家效命,走了便走了。 这么个原本一直没露面的人,却忽然不顾自身安危下悬崖来找他们,不知后事如何发展的姜承志十分感激,但历经各种阴谋背叛的初念却没那么乐观。 她见姜齐带着药篓,顺手接过来,略显激动地查看一番,说:“防风、荆芥、川芎……八仙逍遥汤的药材都有了!齐叔,多亏你来,咱们正缺这个!我只知道您武艺高强,原来也会把脉配药?” 姜齐原本面色沉重,被她这么一夸,勉强露出个憨笑,摆手谦虚道:“我哪里懂什么?不过是看得多了,知道你们平日里常用这些罢了。” 姜氏是医药世家,当年家中的门子也能随口念出几个方子,更何况忠叔和齐叔两人这些年一直贴身守护在姜家人的身边。这事也不稀奇,初念仔细查看药材,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打算拿去生火煎制。 姜承志此时走了过来,接过药篓,说:“初念你歇会儿吧,我来煎药。” 初念也不跟他客气,便指了指旁边说:“那我去那边看看。” 拿了些止血用的药粉,初念走近不远处趴伏在地上的马儿。这头温顺的动物此刻看起来十分虚弱,出气多进气少,棕红毛皮有多处擦破的伤口,正在汩汩流着鲜血,这只是肉眼看得到的伤口,但这种程度的外伤是不会造成它这么虚弱的状态的。 一定还有更严重的内伤。 初念没有给马儿治疗的经验,当下也没有更多的条件,只能粗粗地撒了一遍止血药。她摸索着探了探马脖子上的动脉,结合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心中暗忖,这匹马多半是没救了。 这悬崖实在太高了,没有立时毙命,已经是上天留了一线生机。可惜隔行如隔山,初念学的是医人的本事,这马儿却是无能为力了。 果然,过了不多时,那马儿一阵痉挛,在血泊中挣扎着没了气息。 初念正要起身离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又将那马儿周身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这马儿的左眼中,竟扎着半根极细的银针。 初念拿了软布,将整根银针拔了出来。姜齐察觉到她似乎在找些什么,也走了过来,正巧看见这一幕。 “这是什么?” 初念顿了一下,将手中的银针展示给他看:“一根银针。齐叔你看,是从马的左眼中发现的。” “银针?”不远处的姜承志也在关注这边,闻言不由愣了一下,一时没理清是什么情况。 姜齐接过银针查看,断言道:“此针细长锋利,并非针灸所需的样式,是专门的暗器。” “原来,舅父惊马不是意外,是人祸。” 初念缓缓说道,一双墨色如雾的丹凤眼中,流转着旁人看不懂的暗芒。 若是暗器,是谁动的手?一时间,三人心中各种念头在流转。 马是寻常赶车的马,伤马必是为了伤人。 “当时山道附近并不见其他人,不过……”初念仔细回想,银针是从马儿左边来的,当时马车的左侧是陡坡竹林,若是藏了人,的确不易发现。 姜齐叹了口气,轻声道:“能用这等精密暗器,于百步之外命中移动的马眼,此人身手不容小视,他即便躲在近处,又岂是你们两个孩子能发现的?” “舅父隐居深山老林,难道还有什么仇人不成?齐叔,你知道是谁做的吗?”初念看向姜齐。 姜齐却只是怔怔一刻,摇了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头绪,等回头老爷醒了,再问问他吧。” 这个话题只好就此搁置,此时姜承志将药煎好了,初念便喊醒舅父,两人一个扶着脑袋一个小心翼翼地伺喂,喝了一回药,怕他操心,提都没提那银针伤马的事,只让他躺倒歇息,不多时姜道飞便又睡了过去。 重伤之人精神不济,多睡倒不是坏事。 知道姜道飞的意外可能是人为,三人都警戒起来,姜齐谨慎地检查了周边环境,好在歹人似乎并没有跟下来。 姜道飞此次外出寻药,马车上装载着不少珍贵药材,横竖无事,姜承志便与姜齐一起四下寻找,看能否找回些损失。初念则守在舅父身边寸步不离,等待村民的救援,这一等,便等到了深夜。 白日姜齐抓到了两只锦鸡,姜承志收集了附近的干草树枝,连同牛膝、枸杞等药材一起熬汤,喂姜道飞喝了半碗。几人围着篝火守夜,都没什么睡意,都在第一时间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喊。 起身一看,十多支火把陆续出现在山沟的另一个方向,正是前来寻人的村民们,难为他们这么快就找到这犄角旮旯的山沟沟。 野外着实不是养伤的好地方,双方会合之后只略微寒暄了几句,便决定立刻用担架送姜道飞回家。 山路坎坷,即便有诸多火把照明依旧走得踉踉跄跄,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奔波了两三个个时辰终于远远望见了家门,翘首以待的秦氏提着一盏油灯等在院门口,瘦弱的身影几乎被山风一刮就倒,却在看见众人的第一时间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姜道飞!你……” 秦氏脚下如同踩着棉花,浑身发软来到担架旁,看着上边躺着不动的男人,只惶惶然唤出丈夫的名,再不能多吐一个字。 姜承志连忙扶住她,将手中的火把举得高高的好让她看清:“娘,爹没什么事儿,初念给他治了伤,再养养就好了。” 秦氏哪里肯信他?颤抖的双手在丈夫的身上胡乱摸索着。 担架中的姜道飞颠簸了一路,伤处着实有些不好受,哪里能睡得着,听到她的声音便强撑着探了探身子,说了句:“馥娘,我好好的,你别担心。” 他的声音实在微弱,但秦氏还是听见了,满心的担忧终于化作一声嚎哭,姜承志连忙将她搀到一边,招呼着:“各位大叔,劳烦再多走几步,将我爹送到屋里。” 村民们口中客气着,在姜齐的引路下,闹闹哄哄地将人送到房中榻上安置,此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夜还幽深,黎明尚未到来。 秦氏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跟初念两个烧水倒茶,找出家中的干果点心招待大家。 只是赶了一晚上夜路,众人也无心吃喝,只略说了几句话便要告辞,姜齐替主母一一奉上酬谢的银钱,村民推让了一番,还是高高兴兴地接了。 秦氏也道改日必定登门道谢,亲自将众人送出院门。 第5章 求诊 对方似乎有些固执 送走了乡亲,向来幽静的山中小屋总算恢复了平素的静谧气氛。 秦氏回到房中,初念正在为姜道飞把脉,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见她进来,初念便站了起来,道:“舅母,无需担心,舅父没有大碍了,再养养就好。” 秦氏对这个从小寄养在家中的便宜外甥女一向疏远淡漠,但今天的事,她不顾自己安危,亲自下悬崖为丈夫救治,这份恩情是无法回避的,因此再摆不出平日里的冷脸,只僵着面皮道:“小孩子家的,懂什么,怕是还得请大夫来看看。” 姜道飞闻言虚弱一笑:“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知道情况吗?说了没事就没事,人人都说我是神医,怎么好叫旁人来看病?” 秦氏见他这时候还不忘说笑,啐了一口,到底放心了不少,便道:“没事最好,折腾一宿了,都先回去歇着吧,有话明日再说。” 跟进来的姜承志见母亲的神色就知她对初念的态度有所松动,心中暗自一喜,杵了杵初念的胳膊,低声道:“那我们出去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姜承志的愉悦心情,初念感同身受,出门后又说了几句话才各自回房。 时辰已近黎明,不过初念喜洁,还是去烧了热水清理一身的尘土和汗渍,清清爽爽回到房中,满心庆幸的兴奋感已然消退不少,淡淡的怅然不期然浮上心头。 如果今日这一切是真的,而非大梦一场,该有多好。 不过,能在临死前入梦此时,了了这桩陈年心事,也算是一种告慰了。 初念解开发髻,拿起篦子对镜梳理。乌黑浓密的发丝如云如瀑,在一次一次的梳理下变得柔顺光滑。她眉眼精致,身段婀娜,据说长得极像她红颜薄命的娘亲,据说娘亲性格柔弱,曾吃了不少苦头,早逝跟此也大有关系,所以舅父从小就刻意培养初念的韧性,甚至有些把她当成男儿来养的意思。 或许是过犹不及,她这辈子,活得过于刚直,不撞南墙不回头,终究还是成了一场笑话。 初念呆呆对镜独坐,眼看着窗外天色微明,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她后知后觉感到疲乏,这才吹灭烛火,往一旁的架子床躺下,却怎么也难以合眼。 不知此番睡去,是否还能醒来。 初念盯着昏昏晨光中的青灰帐顶,怔怔发愣,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也不得安宁。 恍恍惚惚中,初念又回到了舅父出事的那段时间,不久之前她追下山崖为舅父治疗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他还是昏迷不醒着,一家人六神无主,又被上门闹事的病患家属折腾得心灰意冷。 画面一闪,她被几双大手牢牢钳制着,推进了一间脂粉味浓重的华丽卧房,一抬头,便见一个脑满肠肥的猥琐男人淫.笑着向她靠近,她惊惧地步步后退,那人不知为何又换了另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初念,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背叛我。” 皇甫述嗓音温润,笑容柔和,但梦中的初念却只想远远逃离,对方伸出的修长手指轻抚她面颊,就像一条冰冷毒蛇爬了上来,她整个人如坠深渊,悚然惊醒。 额间后背冷汗涔涔。 初念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只觉得头痛不已,疲惫至极,打量四周,一向淡定的脸上,现出了几分错愕。 她竟然,还留在山梅县的房间里。 再看身上衣物,屋内陈设,窗外天色,竟像是救下舅父之后,只浅眠了个把时辰的样子。 难道她还在梦里,没醒? 她不由起身披衣,圾着鞋子冲了出去,直奔舅父的竹楼。还没进门,便看见舅母秦氏捧着喝完汤药的瓷碗出来,见她急匆匆过来有些意外,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初念捏了捏掌心,用平静的语气道:“我来看看舅父。” 秦氏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去。姜道飞见她进来,露出个虚弱笑容:“你这孩子,别担心,舅父没事了。昨儿忙了一宿,再回去睡会儿。” 初念坚持给他把了脉,仍是坠崖造成的内外伤势,伤得不轻,但因为她及时救治过,只要悉心调理,不会有生命危险。 初念默默放下手,在姜道飞的再三催促之下,神思不属地往回走。 有些不太敢确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辈子的遗憾太多,缠绵病榻的漫长时日,初念也会偶尔梦回从前。在梦里,她不论做了什么样的努力,获得了怎样的成功,梦醒之后都会回到冰冷无情的现实,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般,还带续篇的。 再看看周围这一切,静谧的竹楼,簌簌的风声,扑鼻的药香…… 若是梦,也太真切了些。 难道,这并不是梦? 若不是梦,那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正思忖着,便听到院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嗓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冷肃。 初念脚步一顿,舅父出事后,家中坏事一件接着一件。第一桩就是有个病人家属上门闹事,几乎砸烂了整个姜家。 难不成是那些闹事者来了?初念匆匆赶到院外,隔着院墙便听到来人的说话声,原来他们并非来闹事的,而是来求医的。 不过舅父昨日才出了意外,他本人尚且卧床不起,怎能给别人看病? 只是不辞辛苦找到此等深山老林来求医,病人的情况恐怕经不起耽搁,所以姜承志正在外头耐心劝说,让来人抓紧时间另寻大夫。 听起来,对方似乎有些固执,不愿无功而返,非要请舅父出手。 双方正在僵持中。 初念仔细回想,舅父出事后,曾有人上门求诊过吗? 印象中并没这回事,但当时舅父伤势非常严峻,家中上下忙乱无序,就算有人来过,也着实没人有空招待。就算有心相求,了解到具体情况,多半也不会开口了。 只是,这上门求诊之人,来意又是否单纯? 若舅父的惊马只是一桩意外,初念不会多想。但如今,她却不得不谨慎猜疑,惊马分明是人为,那么舅父伤重不治后,那些墙倒众人推的种种遭遇,还会只是巧合吗? 初念走近院墙,一眼便看到院外停着两辆马车,十多个护卫守护左右,阵仗颇为唬人。两辆马车的帘子都遮得严严实实,不知哪一辆载着病人。 马车前,姜承志话里话外已经带着些火气了。 “你这人能不能讲理了?家父昨日才遭逢大难,如今卧床不起,怎么可能为旁人看病?” 一名身材颖长的高大男子背对着初念,青色劲装,腰间佩着把长剑。初念的目光在那把剑上流转片刻,便听见那人用清冷的嗓音说着无理取闹的要求。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能把脉诊断、开方用药即可。” 姜承志被气笑了,初念思绪微微顿了下,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家父需要静养,你们另请高明吧。” 见初念出来,姜承志便不再与那人纠缠,撂下句话便打算回院关门谢客。 却只听见“噌”的一声,那人手中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尖直指姜承志的脖子,拦住了他的脚步。 初念一抬头,只见那人相貌俊朗,却面色森然,赫然一张熟悉的面孔。 季轻?竟然真的是他! “带我去见姜神医。”季轻举着剑,冷声要求。 姜承志也不是吓大的,虎着脸正要说话,初念给了他一个安抚眼神,淡淡开口:“表哥,你就带他去见舅父吧。” “可是爹他……” 姜承志还要说话,初念看着季轻道:“这位客人既然不信,就让他亲眼去看看,免得误会我们见死不救,无端生了怨恨。” 姜承志心想父亲如今正伤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着怒火回头作揖,冷声道:“那你跟我来吧。” 季轻看了一眼初念,跟了过去。 初念没有立即跟上,反而看向那两辆马车,心中猜测:这次来求医的病人,会是谁? 季轻此人,背景颇为神秘。据她所知,他武艺高强,战功赫赫,手底下有一支实力强大的黑甲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如今朝廷式微,乱世初现,暂时还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但在两年后,大衍皇帝殷离被刺,危机四伏的江山被托付到靖王手中,季轻的黑甲军便成为新帝手中最为锋利的武器,短短数年时间便收复了大半河山。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被百般忌惮的,但同时又有不少人想要拉拢他。 初念的夫婿皇甫述,就曾经想了不少办法想要拉拢此人。不过季轻习惯独来独往,并不与任何势力为伍,一心效忠新帝,是个难得一见的纯臣。 初念夹在夫家和娘家的斗争漩涡中艰难求生,对这等人物自然并不陌生,甚至因缘际会,还有过几次交集。 不过,她却从来都不知道,季轻在这个时候竟然曾造访过山梅县,来向舅父求诊过。 看他态度如此执着,不知要救治的,究竟是何人。 又看了一眼安静停放的两辆马车,初念沉吟片刻,还是跟进了屋内。 季轻跟着姜承志去往主屋,一眼就看到床榻中正阖眼沉睡的姜道飞。姜道飞伤重,精神十分不济,早晨喝过药之后一直昏睡,方才外面发生争执也没能将他吵醒。 姜承志没打算喊醒父亲,让季轻进屋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家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朋友的病他真的无能为力。” 季轻亲眼见到姜道飞身上的数道夹板,和他苍白憔悴的脸色,这才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他果真无法为人诊治了,脸色不由更加黑沉。 姜承志以为他这下总可以走了,正要送客,却见季轻转头看了他一眼,长剑再次驾到他脖子上,冷声道:“那你去治。” 姜承志:“……” 姜承志尚未出师,虽然跟随父亲学医多年,却从未正式独立接诊过病人,加上被剑指的不悦,冷笑道:“在下学艺不精,不敢献丑。” 季轻眉头微微皱起,姜承志的年纪确实不能令他信任,但世子的病情已经危在旦夕,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你是姜氏子弟,姜氏秘技凤鸣十三针可还熟练?” 第6章 初见 “你信我则治,不信就请回。”…… 姜承志本来抱持着宁死不屈的倔强念头,打算绝不松口,听到这句话却微微一愣,面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季轻怎会错过他的反应,脱口问道:“难道你不通此技?” 姜承志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声如蚊蚋:“这门针法对施展者医技要求甚高,我、我未曾学过。” 季轻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手中的剑颓然落下,难道这次真的白跑一趟? “你是为凤鸣十三针而来?” 初念恰在此时掀开门帘进屋,听清了他们的对话,才算知道了季轻的来意。 凤鸣十三针吗? 初念与季轻打过几次交道。仔细回想,对方的确曾经向自己旁敲侧击打探过凤鸣十三针的事情。当得知初念于年少时便精通此技法,季轻一向如同死水般无波无澜的情绪,似乎一度陷入更沉的深渊。 那时季轻的情绪波动,是否与这次的求医而不得有关呢? 初念看着季轻冷肃的面容,心中转动的念头无人能知。 见她来了,姜承志眼前微微一亮。他的医术天分远不及初念,所以父亲迟迟未曾传授凤鸣十三针。但初念就不同了,她从十岁就开始习此技法,钻研了三四年的时间,已经有所小成了。 正要开口,一低头却看见季轻手中那把未入鞘的长剑,要说的话便悉数吞回肚子里。 这种病患家属姜承志见得多了,若是把病人治好了未必会感恩戴德,而一旦失手出了差池,却少不了一顿排头。父亲出诊时遇到这种人总会劝他医者仁心,有容乃大,姜承志却觉得都是狗屁,这样的家属,就活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季轻看向眼前这位长相过分靡丽的小姑娘,心中猜测她的身份,口中问道:“你也知道凤鸣十三针?” “略通一二。” 初念说得谦虚,姜承志不免替她心急,女孩子总是心太软,这种情况下竟然主动提出她会这套针法,不是惹祸上身吗? 姜承志有心阻止她大包大揽,结果季轻听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说来也是,毕竟初念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姜氏嫡子都未能习得的秘技,她一个小姑娘又怎么会精通呢? 姜承志垂下眼眸,他不信那是再好不过了,赶紧走人。 初念对季轻的摆明不信也并不在意,往床边走去查看了一番姜道飞的情况,用温水拧了一把巾帕细细擦拭他额间沁出的热汗。 季轻却并不是他所表现出的那般云淡风轻,事实上现在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不得不抓住。 “你如何能证明自己精通此技?” 初念头也不抬,淡然答道:“我无需证明什么,你信我则治,不信就请回。” 季轻一咬牙,将长剑插回剑鞘,转身出去。 姜承志见他走了,长舒一口气,悄声道:“这种人你理他作甚,一看就是个大麻烦。” 初念面上不动声色,眉头却微微蹙起,心中不由疑惑起来,难道他就这么放弃了? 片刻之后,季轻却又匆匆回转,双手拱起对初念深深作了一揖:“请小大夫出手诊治。” 表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却见他身子微微一侧,露出身后站着的一位容貌出众,见之忘俗的宫装妇人。 顾皇后? 不,按照现在的时间来算,她丈夫还没有继位,那么她还只是靖王妃。 初念一见这妇人,目光便垂了下来,掩饰心中的震惊。 靖王妃曾经来过山梅县,向舅父求诊? 姜承志对无理取闹的季轻没一丝好感,但骤然见到眼前出现一位端庄柔美的女子,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守礼地后退到初念身后,垂下目光不再乱看。 靖王妃既然选择亲自露面,就不在意这些小节,看向初念道:“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初念忍不住正襟危坐,顿了一下才答道:“姜初念。” 靖王妃颔首道:“姜大夫,请为舍弟施针。” 她没有表露身份,但一举一动透露的尊贵气质,无需多余言语。哪怕姜承志自认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气节少年,在她面前也莫名不敢造次。 靖王妃的出现,让初念惊疑不定。她忍不住想到,如果说舅父惊马坠崖是她心中忘却不了的隐痛,出于不甘,因此临死前也要入梦一查究竟,甚至出手救他性命,这些尚属情有可原。 可这靖王妃与季轻两人,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却为何出现在她梦境? 又或者,这根本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难道她死后没有前往阎罗殿,而是回到了十四岁这年? 如果是真的,如果她真的回到了这一年! 心中各样荒诞念头转过,却只能强行先按下暂不理会,初念看了靖王妃一眼,又看向季轻,用近乎平静的口吻说道:“把人带到西苑,我先看看。” 姜承志便领着季轻和护卫去马车挪人,初念对靖王妃略一点头,便转身从舅父房中的多宝格取出针灸用具及艾条等物,跟了出去。 载有病人的那辆马车从外头看并不起眼,也就比寻常马车宽敞一些。车帘掀起后,却能看清里头被精心改造过,大半的空间都被铺上了厚厚的褥子,其间隐约躺着一个人。 八月的晴日依旧带着不少暑意,但车内那人身上却盖着一层严严实实的锦被,看来病人很是畏寒。 初念冷眼旁观。 只见原本态度强横的季轻,到了马车边便变得态度恭敬,低声说了句什么,也不见车内有什么回应,他便上了马车,在两名护卫的协助下,将病人背了下来。 病人长发披散挡住了脸,看身形长得挺高,隐约露出的脖颈和手腕肤色苍白,皮包骨头的那种瘦。 从他手部自然垂落的动作来看,不像是清醒状态,多半正处于昏迷状态。 靖王妃面对旁人时高冷端庄,但显然对这个弟弟十分上心,不厌其烦地叮嘱众人当心些,亲自跟在后头盯着,就怕磕碰。 姜承志领着他们往西苑方向走去,那是专为上门求诊之人及家属准备的独立院落,姜道飞外出已久,里头暂时并无旁人,所有房间都空置着,因舅母秦氏和初念每隔几日就过来打扫一遍,倒也算整洁。 季轻按照指引将病人安置在主屋,让他躺在靠窗视线良好的长榻上。 初念将针具放入药水中逐一消毒,借由这个动作,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姜承志在一旁帮忙,初念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问他:“忠叔怎么样了,你看过他了吗?” 姜承志昨日忙活了一晚,也只睡了片刻,脸上尽是疲色,打了个哈欠道:“他的伤不重,不过昨天熬了一宿,撑不住了,我让他多睡会儿。” 初念点了点头,打算等忠叔醒了再看看他的伤。曾经那次,忠叔为了保护他们孤儿寡母甚至丧了命,他值得自己的敬重。 想到忠叔的结局,初念神色暗了暗,随即问道:“那齐叔呢?” “他说再进山一趟,去给父亲猎些野味进补。” 又进山吗? 初念直觉便有些怀疑,但到底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季轻见主子命在旦夕,这两人却在若无其事地闲聊,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冷声催促道:“你们能不能快着点。” 靖王妃没说话,但眉宇间的焦躁大致也流露出类似的意思。 姜承志不悦回瞪,初念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净手之后便坐到长榻前,俯身细看病人。 这一看,却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这病人长得,实在过分美丽。 他无疑是虚弱的,憔悴的,甚至是枯瘦的,但病气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美色。浓密乌黑的长发散乱,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衬得更加凄美,修长的眉,轻阖的眼,挺拔的鼻,甚至有些干裂的唇,无一不形状完美,让人忍不住流连细看。 那一抹惹人怜惜的病弱,非但不给他脱俗的容貌减分,反而带来了某种动魄惊心的震撼。 初念自身长得不错,性子也偏好美人,见到长得顺眼之人,平白都会宽待几分。更何况这病美人相貌极对她胃口,脸上的冷意便先消解了几分。 不过她并非什么淫邪之辈,对美人的喜好也只停留在静静远观欣赏的层面,从未表现在言行。最初的惊艳过去,也就罢了,扭头对屋内众人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初念不喜欢诊治时有旁人围观,姜承志知道这一点,闻言立刻转身。季轻和靖王妃却不放心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只示意那两个护卫去外头等着。 家属不配合,若是从前,初念也便不治了,爱如何便如何。 但这一次,她却没多费口舌,只当两人不存在,翻出病人的手腕搭在脉枕上,开始闭目把脉。 季轻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禁看了一眼身侧的靖王妃,心中不禁再次怀疑他们是不是冲动行事了。 在京城,像初念这般年纪的少女,别说看病救人,就连见到外男都避之不及。 她能行吗? 靖王妃对这个问题显然也没有答案,十指丹蔻几乎嵌入掌心。 良久,初念收回手指,顺便将病人的手放进薄被。如此盛夏时节,病人冷白肌肤触手冰凉,随时都要裹着一层薄毯。 “如何?”季轻迫不及待相问,靖王妃倒是把持住了,一双漂亮的凤眼却直直盯着初念。 初念没答话,却让他给病人解衣。 “为何?”季轻的眉头再次皱起。 “不是让我为他施针,隔着衣物取穴,如何做准?”初念亦皱眉反问。 季轻无言以对,主子若是清醒着,绝不会乐意自己身子叫一个陌生女子给瞧了,可如今…… “解吧。”还是靖王妃一锤定音。 季轻只得咬牙,将顾休承的衣物悉数解开脱下,周身只余下一条及膝的白绸里裤。 靖王妃这才回避,去到外间等。 第7章 施针 “暂时死不了。” 几近赤.裸的男子昏睡在长榻,手指因突如其来的凉意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几下。 他肤色冷白,滑如绸缎,唯有膝盖关节略有些肿胀变形,腿部不如寻常男子粗壮有力,因为常年不良于行而变得略显枯瘦,却因为良好的护理而不至于筋肉完全萎缩。 等主子醒了,发现他最不想被旁人看见的身体,竟然被一个姑娘家给看光了,不知会如何恼怒。 季轻心中有些不安,谨慎地看向初念,心道但凡她露出一丝异样,他立刻就带人离开。 初念对他心中的纠结并未感同身受,回过身见病人准备好了,便开始取穴捻针。 季轻不错眼地盯着,见初念的确没有露出任何不妥的神情,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转而又开始不放心她的医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眼看初念就要扎入某处要穴,忍不住开口:“姜大夫……” 初念回头瞪了他一眼,不悦道:“怎么?” 季轻明知自己行为不妥,还是僵着面皮道:“此处穴位十分紧要,若无把握,请姑娘慎重。” 初念冷声道:“这位郎君,如果你不能做到安静旁观,就请出去。” 被骂了,季轻自知理亏,他捏了捏拳,出去是不可能的,但,这么盯着实在是无法平心静气,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子,看向窗外园中种植的一排怒放的鸡冠花。 数十根银针一一扎下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榻上的病人忽然呛咳了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听到动静的季轻急忙转身,但他还来不及动作,就发现眼前的姜大夫被主子给攻击了。 初念见病人长睫轻颤,似有苏醒迹象,便欲拔针,未料这人却猛然出手扼住她的手腕,冷声问着:“你是什么人?” 不过,病得这样危重的病人能有什么力道? 初念丝毫不以为意,伸手轻轻一推,便将他格挡回去。 心道:这就是所谓近墨者黑吧? 难得这样的好相貌,脾气却让人不敢恭维,跟性情急躁的季轻还真是相配。 好在一旁的季轻连忙出声,给出一连串的解释:“主子,这是为您治疗的大夫。咱们现在已经到了山梅县,这里是姜道飞姜神医的家,不过姜神医昨日发生了意外,无法为您诊治,娘娘迫不得已,只好答应请这位姜大夫为您先行施针。” 季轻话里话外显而易见的退而求其次,初念并不介意,只是听他竟然称这病人为主子,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黑甲军的首领,护送靖王妃和她弟弟来看病倒也情有可原,但他竟然自称奴仆? 顾休承本就虚弱,刚刚那么一下子已经耗尽了仅有的力气,听了季轻的解释才略微放下心防,软软倒了回去。 他昏迷已久,乍一清醒便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又有女子在侧,似乎正在对他上下其手,惊怒交加之下本能地动起手来,此刻得知真相后便也觉得不大妥当,哑声道了歉:“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抱歉!” 初念不以为意,用湿帕擦拭了他嘴角和衣衫上残余的血腥,慢慢开始收针,语气淡淡地开口:“你的病,该是从娘胎中就有的,这么多年没少求医吧?以前的方子还记得吗?都说给我听听,越细致越好。” 季轻乍一见到主子呕血,心中还有几分惊慌,现在看他不仅神色清醒,还有了攻击人的力气,完全没了在路上叫人担忧的一脸死气,不由大喜过望,抢道:“姜大夫果然神技,以前那些庸医怎么治的你就不必理会来,反正都是酒囊饭袋!现在有你的秘技凤鸣十三针在,主子一定很快就康复的。” 初念看了他一眼,不由心想,传闻中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的季轻,原来竟是这般的跳脱性子? 没有半分记忆中该有的稳重深沉。 怎么都觉得诡异。 她与季轻仅有几面之缘,几乎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怎会凭空臆测他的性情有这般的转变? 至此,虽然觉得荒唐,但初念已经越发肯定,自己恐怕并非入梦,而是重生了。 从前发生的一切,已是隔世。 心中各样念头翻转,面上却习惯了不动声色。 初念看向榻上神情平静的病美人,道:“你的病虽然难治,但只要妥当调理,三五年之内本该并无性命之忧。然我观你脉象,除本症外,似乎还有中毒的迹象,我得知道,这毒是从何处来的。” “中毒”两个字出口,顾休承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季轻咋咋唬唬的模样也沉静了不少,但看他们脸色,却并不意外,显然对这件事有一定的了解。 顾休承咳了两下,苍白枯瘦的右手轻轻按在胸口,喘了几下才艰难开口:“姜大夫所料不错,我这病,自幼便由一位名医调治,几年下来好转不少。可惜那位名医遭遇意外暴毙了,后来换的大夫只能维持我的状况不再恶化,直到近期,我才察觉到被暗算了,只不过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动的手,却是不知。” 说完后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没能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了,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意外。 尤其是这段时日,他总是昏睡不醒,哪怕醒了,也撑不了一时半刻,他心知,如果情况再没转机,可能自己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看向眼前的少女,这才意识到,阿姊和季轻坚持千里迢迢带着自己赶来山梅县,或许并不是病急乱投医下的无奈之举。 看看季轻一脸局促地站在一旁,便对眼前的情况有所猜想,便道:“姜大夫,在下顾休承,京城人士。这位是季轻,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好友。他性格直爽,不是坏人,如有得罪,请多多担待。” 初念淡淡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位容貌脱俗的病弱美男子。 顾休承,靖王妃的亲弟,原来,他便是那位英年早逝的第一任赵国公世子? 初念记得,靖王会在两年后登基大宝,靖王妃顾浅辞顺其自然成了皇后。但国丈赵国公一族却始终没有得到重用,即便新帝登基后王土凋敝、群臣掣肘,最缺乏助力和人才的艰难时刻,也从未提拔过这家人。 帝后感情是公认的和睦,此举就越发显得对国丈一族的苛刻。群臣都心知肚明,赵国公一家跟皇后之间一定有龃龉,只是具体是因为什么,却有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 初念就隐隐约约听人提到过,这事儿起因于世子位之争。 皇后的亲弟,原本的赵国公世子顾休承生来病弱,导致赵国公一腔父爱都给了次子顾休启。据说顾休承年纪轻轻就病逝了,尸骨未寒之时,赵国公就请旨将世子位换给了次子顾休启,此事彻底寒了皇后的心。 甚至有传言说,原世子顾休承,根本就是被赵国公的继室小傅氏给害死的。 人都说,那位病弱的赵国公世子,人如玉、性温润,才华横溢,君子无双。偏偏承袭他爵位的继任世子却是个酒囊饭袋,着实辱没了这位世子的美名。 从时间上推断,同意世子位改换的决定必不是靖王登基后做出的,那么就是当今圣上在位时发生的事。 病弱世子顾休承,会在这两年之内死去吗? 如果按照原有的轨迹,舅父伤重身亡,她最初的医术也平平无奇,这位病世子的确大限已至。不过现如今,舅父还好好的活着,初念苦心钻研十多年的医术也不逊色,这位世子的命运,怕是也要改变了。 初念暗自决定,既然上天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所有她想改变的事情,都会尽力去做。 比如,长得这般好看的赵国公世子,她就偏不要他死掉。 屋内三人说话的动静被靖王妃听见,她再顾不得回避,直接推门进来,见到自家弟弟果然醒了,竟登时红了眼眶,一颗珠泪滚落粉颊。 初念知道他们姐弟有话要说,便起身主动回避,道:“你们不要说太久话,让病人多多休息。” 靖王妃哪里肯放她走,用帕子随意拭干泪水,问道:“珩郎他,我是说舍弟,情况如何?” 珩郎,小字么? 初念笑了笑,道:“暂时死不了。” 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靖王妃却如释重负,看向顾休承的眼睛又红了。初念便道:“令弟身子弱,施针不宜过久。我去备些汤药先给他补补气血,咱们明日接着再治。” 靖王妃这才松开她的手,任她出去了。 初念在女子中算高挑的,不过年纪摆在眼前,面相到底稚嫩,靖王妃后知后觉有些失态了,看向榻上垂眸浅笑的弟弟,掩饰般地说了句:“这姜大夫,年纪不大,还挺沉稳。” 季轻跟着初念一起出去,将马车内顾休承往年的病案都取来交给她。 初念接过仔细翻阅了一遍,不出所料,明面上的记载找不出什么问题,便将那厚厚一沓病案退还给他,道:“看来这毒要慢慢排查了。” 季轻不由道:“不如直接用凤鸣十三针……” 初念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大夫还我是大夫?” 或许因为方才展示了立竿见影的医术,季轻一反最初咄咄逼人的姿态,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乖乖闭了嘴。 第8章 条件 “口说无凭,以此为证。”…… 话虽如此,初念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凤鸣十三针的确对公子的痊愈有所助益,但具体的治疗方案却很复杂,需要谨慎拟定。” 此前小露一手便让主子醒转过来,这时初念说的话可信度便陡然增加了。 季轻忙道:“事不宜迟,那就请小姜大夫斟酌方案吧!” 初念却微微一笑,道:“这个先不急,顾公子的病我有些把握,不过在治疗之前,我们是不是得谈一下条件?” 初念的确打算治好这个原本英年早逝的病世子,让命运的车轮发生转变,却不代表,她不能从这件事获得某些好处。 毕竟,她更想改变的,是自己的命运。 而在未来等待她的那些敌人,却不是她目前这种一贫如洗、身无分文的状态可以妄想扳倒的。 条件? 季轻深深看了她一眼,扬声喊来一旁的护卫,笑道:“小姜大夫不必担心,我们千里迢迢前来求医,自然带足了诊金。” 那护卫很快取来了一个宝匣,当着初念的面打开,里头摆着黄澄澄两排金元宝。 初念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面上并无半分波动。 季轻心中暗叹,这小大夫年纪不大,胃口却不小,轻咳了一声,补充道:“这是定金,如果我家主子康复痊愈,定会再补上余款。” 事实上,根据季轻此前的消息来源,神医姜道飞医者仁心,治病救人从不在乎诊金报酬,只略收些药费罢了。但眼前的小姜大夫,显然跟姜道飞完全不是同一类人,否则也不会在病人上门之际讨价还价了。 季轻虽有些意外,却也并不介怀。 如果真能让主子痊愈,再多的钱财都不在话下,毕竟他主子除了健康和寿命,什么都不缺。 想到这里,他不禁庆幸自己做足了准备,否则若是因为诊金被人拒之门外,可就闹了笑话。 初念却根本不为所动似的,淡淡一笑:“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于我倒也没什么太大用处。我也不为难你们,只要你们主子答应我三件事,作为交换条件,我就为顾公子诊治。” 季轻愣了一下,看向初念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一行人自打出了京城便隐匿了身份,穿着打扮也做了乔装,这小大夫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来历。 既不知他们是谁,那为何,提出如此条件? 见初念不像说笑,季轻苦笑一声,道:“我只是个下人,哪有能耐替主子答应这事儿?还请容我去请示。” 初念淡淡道:“不急,你们什么时候答应,我什么时候开始治疗。” 说罢便离开西苑,顺道去忠叔那边去帮他看了看伤臂,见他的确并无大碍,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并没等多久,便有个貌美婢子来请,初念认出她是靖王妃身边伺候的,便跟着回到西苑。还是顾休承的病房,初念原以为他歇下了,没想到依旧靠在榻上等候,精神自然是不大好的,见她进门,如同湖水般清澈深邃的眼眸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垂下了视线。 靖王妃和季轻也在。 靖王妃见她来了,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姜大夫要我们应下的,是哪三件事?” 她没表露身份,初念也免了客套,虚虚行了个万福,道:“这个,自然是等到我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说了。” 靖王妃与季轻无言对视一眼,心中皆道这姑娘还真是狡猾。如果她提出钱财上的要求倒也好办,这没头没脑的三件事,却不知是什么代价了。 毕竟以靖王妃和赵国公世子的身份,能办成的事情范围实在太广。 季轻不由恼怒:“姜氏医者仁心,姜大夫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太合适?” 医者仁心吗? 如果是真正少年时的初念,可能会被这四个字束缚,但经历了各种阴谋诡计的一世,初念没了那些闲情逸致,宁愿用这一身堪称绝学的医术做些实用的交换。 她垂眸淡淡道:“季郎君教训的是,小女此举的确有违祖训。如此,你们就请回吧。” 不让她提条件,她便不治。 要知道,现在求人的可不是她,初念懒得多费口舌。 轻飘飘的一句送客,恼得季轻又想拔剑,靖王妃却适时露出个端庄浅笑来,用眼神阻止他不要轻举妄动,看向初念道:“姜大夫的条件,我们答应了。不过,你就不怕,事后我们毁约不认?” 初念瞥了一眼榻上之人,顾休承正看向她,眸色深沉难辨,总之不是什么倾慕欣赏的心思。初念并不在乎他怎么想,直白道:“令弟的病情虽然可控,想要彻底治愈却非一朝一夕之事。” 意思很明显,你们若找理由推诿,我便有把握让病人好不起来。 在座没有笨人,都听得明白。 季轻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看主子虚弱的模样,心中便阵阵发堵,到底屏住了脾气。不管这小大夫提出什么条件,主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靖王妃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顾休承没有表达意见。 双方就此达成了协议,初念走到案前,略一思索,写下了内容相同的一式两份诊治契约,交给他们过目。 “口说无凭,以此为证。” 靖王妃看过契约内容,并无异议,正要提笔签字,却被初念挡住了手。 初念看向榻上之人,道:“还是病人来签吧。” 靖王妃一愣,道:“我来签,岂不更好?” 诚然,不论身份尊贵程度,还是达成条件的便利度,靖王妃都是更好的人选。然而,初念看向顾休承,语气平静:“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易。” 顾休承却勾了勾嘴角,对靖王妃道:“阿姊,我来吧。” 顾休承接过初念指尖笔,就着她的手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字迹疏朗大气,并不因为病弱而显得无力。初念看了一眼,随即写上自己名字,又取来印泥双方都按上手印,这份契约就算正式生效了。 初念道:“你们先歇息一日,明日我为顾公子做全面的诊断,再根据情况做治疗计划。” 众人没有异议,季轻和那名婢子一道,指挥着外头的护卫搬下行李,正式入住西苑。 秦氏听姜承志说了有人来求医的事,得知初念竟然私自将人留下,多多少少嘀咕了几句,无非说她年纪太小,学艺不精却大包大揽,可别惹出祸事之类。 初念没理会她的念叨,等姜道飞醒来后,便将顾休承的情况一一告知,只除了要求对方答应三件事的条件没有提及。 姜道飞是真正的仁医,听说家中来了病患,自然不会往外赶人。跟初念聊过,本来觉得这个病人的情况十分棘手,就算他亲自出手诊治或许都要伤一番脑筋,但听到初念初步的治疗方案,竟隐隐有茅塞顿开之感。惊喜之下,连连称赞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不停感慨姜氏医脉后继有人,根本不觉得此事有任何问题。 至此,治疗顾休承的事情,算是过了明路,姜道飞还让姜承志全力配合初念,帮她打打下手,姜承志自然满口答应。 待姜承志去院中煎药,初念见屋内没了别人,才悄悄问姜道飞:“舅父,你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姜道飞不由抬眼看她,初念这才将他们在崖底发现马儿左眼中扎着银针的事情告诉他。 姜道飞这才知道惊马不是意外,也就猜到初念问这话的意图:“你觉得,是有人害我坠崖?” 初念点了点头。 姜道飞重伤在身,前胸后背捆着数道夹板,只能仰躺着不能动弹,也不勉强自己去看初念,便盯着房顶仔细回想。 “我这次去巴蜀,一路访友寻药,并没有特别的际遇。回来的路上倒是救治了几个急症的病人,被他们家人苦留了不少时日,耽搁了一阵子。这不算算日子,你的生辰快到了,就没再停留,直接回来了。” 初念又问:“那有没有谁要求舅父不许接诊什么病人,或者提出过类似古怪的要求?” 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之死,原因众说纷纭,但很大一部分传言说,他的死与继母小傅氏脱不开干系。此人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山梅县求医,舅父偏偏这个时候被人暗害惊马坠崖,要说两者之间没什么联系,那也未免太巧合了些。 姜道飞见她这么问,却义正言辞道:“姜氏有祖训,但愿世间人长健,何妨架上药生尘。病患当前,若非力不能及,怎能见死不救?” 舅父的脾性就是这样,只要对他有些微了解的人,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自讨没趣。初念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她怀疑的事情说出来。 若果真是这位病世子惹来的人,现在她答应为对方治疗,那小傅氏多半不会善罢甘休。虽然舅父重伤在床,最好不要劳心戮神,但总得给他提个醒,才好提防。 “西苑的病人来头不小,听他们的谈话,似乎有人不愿他被舅父救下。” 姜道飞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外甥女,这是什么怪话? 不愿有人被他救治,跟他的惊马有什么关系? 但随即,他忽然明白什么,又看了一眼初念,轻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第9章 生辰 礼物如期而至 姜齐当天彻夜未归。 往日里他进山,也有在山中过夜的情况,但家中才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的夜不归宿,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秦氏叨咕了几句,初念却若有所思。 姜齐虽然是个习武之人,不说心细如发,起码的谨慎还是该有的,如今的情况,着实不该在明知道有人暗算舅父的情况下贸然离去。 他真的是狩猎去了吗? 初念沉吟间,姜承志捧着煎好的汤药进来。黑乎乎的一海碗药,看着就苦,初念忍不住在多宝格中拿了一罐蜜饯,待姜承志喂完药后,塞了一颗给舅父口中。 姜道飞含着甜甜的蜜饯,忍不住笑道:“你当舅父还是小孩子呢!” 说完想起什么,又问他们,“昨日我精神不好,也没问你们,马车上的东西,你们寻回了多少?” 姜道飞去了一趟巴蜀,一路收集了不少珍贵药材,能现场炮制的都炮制了,不能炮制的也都小心翼翼地储存好了准备回家处理,结果马车坠下山崖四分五裂,那些药材也都散落在悬崖下了。 姜承志昨日四下寻找,多多少少寻回了一些东西,亏损是肯定的,总比颗粒无收要好。 姜承志将那些找回的包裹一一交给父亲瞧了。姜道飞也知道这次损失大了,固然心疼得紧,但见能抢回这些已然很欣慰,将那些东西一一查看了,最后指着其中一个锦袋说: “幸好,这个还在。初念,你拿着……” 初念疑惑地接了过来,便听见姜道飞柔和地说道:“这两天着急忙慌的,大家都忘了吧,今日是你的十四岁生辰啊!初念,祝你生辰快乐!” 初念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锦袋,一时间有些怔忡。 没想到,有生之年,她竟然能收到舅舅亲自送出的这份生辰礼物。记忆中,这个锦袋,是在她离开山梅县的时候,由姜承志转交给她的。 那时,舅父已经下葬多时。 初念眨了眨眼前不知不觉泛起的水雾,半晌才道:“谢谢舅父。” 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姜道飞见她只呆呆的看着,不由笑道:“你不打开看看?” 初念便抽开锦袋的绳结,将其中的物件取了出来。 是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初念非常熟悉它,只因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这只镯子几乎不曾脱离她的手腕,最后它是在一次跟皇甫述的冲突中被打碎。 她忍着泪意,将镯子套上,修长白皙的细瘦手腕衬得那玉镯更加通透。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保护好这个镯子,再不靠近打碎它的那个人半步。 “好看。”姜道飞含笑说着,“你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总是日日在山间奔走,也得学会打扮自己。” 初念低头,带着酸涩的泪意凝视这份失而复得的礼物,却用带着笑意的语气嘟囔道:“我长得本就好看,不必打扮已经是极好的了。” 姜道飞大笑,笑声牵动伤口,不由开始咳嗽起来。 初念急得连忙上前,好在姜道飞咳了一阵并无大碍,挥挥手道:“行了,你们去歇着吧,我先睡会儿。” 表兄妹两个这才离开。 出来后,才发现舅母秦氏和忠叔正在厨房里忙碌。 初念过去帮忙烧火,觉得今日食材特别丰盛,有鱼有虾有肉,食房里收集的腊货也都拿了一部分出来,心里便知道,这是舅母打算做一桌好菜庆祝她生辰了,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 自打记事以来,秦氏对她的态度,从来都说不上好。但是和姜承志一起长大,初念心中清楚,但凡是表哥有的那一份,也绝不会少了她的。 秦氏这个人嘴上厉害,实际倒也没怎么亏待她。 年少时初念或许对她时不时冒出的冷言冷语感到委屈难过,但经历了那些口蜜腹剑的背叛,重回当下,却没了什么计较的心思,尤其是在对方主动释放善意的情况下。 午后,初念去了一趟西苑,亲自熬了几幅汤药,叫人喂顾休承喝下了。浓浓的药汁又黑又苦,这位看起来像个琉璃人儿般娇弱的病世子,却眼也不眨地一口接一口咽下,完全无视初念好心放在药碗旁的蜜饯。 初念暗自服气,要知道她自己曾经一度也是个病秧子,闻到那药味依旧是打心眼儿抗拒。 这病世子比她预料的要能吃苦啊。 出于对病世子的同情,初念出来后,主动询问季轻有没有旁的需要,例如吃食什么的。 姜家隐居之地偏僻荒芜,最近的人家离此处也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采买东西极不方便,秦氏尽量自给自足,家中储备了不少米粮菜肉。西苑专为病人和家属而设,有独立的灶房,但以往的病人一般都会给姜家少许伙食费,跟姜家人搭伙。 靖王妃一行人倒也自备了一些耐储存的食材,但新鲜的菜肉却没有多少。 季轻犹豫片刻,跟靖王妃的那名貌美婢子商议了一番,决定向姜家购买食材,他们自己烹煮。 初念便带着他们看了一圈家中储存食物的食房和屋外的菜地,那婢子的脸色开始勉强了起来。显然,这些家常食材对他们习惯了各种山珍海味的富贵人来说,着实太过简陋了。 季轻当下便点了五六名护卫下山采购,不过等他们回来也来不及了,晚膳还是用的姜家食材。 好在两位尊贵主子也没说什么,尤其顾休承,他本身也吃不下什么。 初念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挑剔,好心解决了他们第一日的晚膳问题后,又回了一趟竹屋,为顾休承把了把脉,一边推敲着次日的药材用量,一边回到了东苑。 此时夕阳西下,西苑灶房升起了炊烟,病患家属开始准备晚膳。东苑姜氏一家人,却已经其乐融融地设起了家宴。 姜道飞卧病在床,不能起来,为了让他也能感受到热闹,宴席就摆在正屋的东间,房门打开,隔着道珠帘就能将席面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秦氏难得脸上带着些笑意,取出个包裹递给初念。初念受宠若惊,当场打开,里头摆着件藕荷色襦裙,并一双同色鱼戏莲花绣鞋,布料柔软阵脚细密,是姜家人难得上身的好料子。 初念拿起襦裙在身上比了比,大小正好合适。 姜承志最乐见的就是母亲和表妹其乐融融,立即起哄道:“初念,这裙子真好看,你现在就穿上试试!” 初念此生穿过无数更漂亮舒适的华服,眼前这件却不能与那些相提并论,闻言不由犹豫了一下:“这吃着酒呢,弄脏了就不好了。” 秦氏多吃了几杯,这会儿也有些上头了,嗔了她一眼:“让你换上你就换上。” 初念不忍破坏此时的美好气氛,便道:“那行。舅母让我换,我就换上。” 说罢拿着襦裙和绣鞋回自己竹屋,当下便换上了。穿好却没立刻回席,而是对镜挽了一个柔美的双髻,用两根藕色发带穿在其中。又取出妆匣,描了描眉,抿一口胭脂,待镜中呈现一个叫自己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的明艳身影,才顺了顺裙摆,慢慢走了出去。 当她掀起珠帘走进屋内,餐桌边热闹的氛围静了一瞬。 秦氏此刻有些微熏,乍然抬眼,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年前。 那一日,她初见初念她娘亲,心情微涩。那个人啊,总是那般夺目出彩,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就再无旁人半分出头的机会。 秦氏心神微颤,醉眼朦胧中,这姑娘跟那人是多么相似,但到底是不同的。 这个姑娘,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啊。 那个人柔弱,她却坚韧。那个人娇气,她却刚强。 那个人再怎么美好,可又怎样?再怎么风光荣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秦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今日看着初念,莫名产生一种隐秘的追悔懊恼。那人都没了多少年了?而她却依旧每日在斤斤计较。 怔忡间,身侧传来儿子姜承志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原来他正在喝酒,惊艳之下竟不慎呛了一下。 秦氏猛然醒神,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却也只是帮他拍了拍背顺顺气。 忽然开始释怀,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逝者已矣,或许,就此放下吧。 她招了招手,喊初念入席,就坐在她身侧,叹道:“这些孩子,如今真是长大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到入夜时分才散去。 宴毕,姜承志送初念回屋,手中提着灯,摇摇晃晃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晃得斑驳。 初念吃了几杯果酒,这会儿困意上来,便加快了脚步,想早些洗漱睡下,姜承志却忽然喊住了她,将一支簪子塞到她手中。 初念接着微弱的灯光一看,不禁笑开。 这支簪子,也是她离开山梅县才收到的。她知道姜承志为了攒钱买这支簪子,上山下水找了不少珍贵药材去县城的药铺换钱才凑够的银子,此刻,也准时收到了啊。 “谢谢表哥,我很喜欢。” 礼物如期而至,是否代表着,这次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劫难了呢? “你,喜、喜欢就好。” 姜承志将她送到门口,就火烧屁股似的跑了。初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由微微一笑,转身迈进了净房洗漱。 这一觉依旧睡得不沉,半夜里,初念被噩梦惊醒,骤然睁开眼睛,气息还有些不稳。梦中场景混乱,但最后一刻,她又回到了自己丧命的那个瞬间。 破空而来的三支飞箭,齐齐扎入她的胸腔。剧痛传来的瞬间,她怆然抬头,目之所及,却是皇甫述那双充满恨意和决绝的双眸。 裹挟着风雪的杀意随着她胸腔迸发的鲜血逐渐消散,初念想,或许是错觉,那人的眼中,似乎终于产生了一丝波动。 而初念,混沌了半生的挣扎,也终于获得了最终短暂而永恒的清明。 为何,那贯穿身体的利箭,没能带走她性命,反而将她带入了这如真似幻的十多年前? 初念查看四周与入睡之前如出一辙的简朴摆设,怔忡片刻,却很快就警觉起来。 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只因屋内似乎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在闻到的第一时间,初念就屏住呼吸,思绪顿了片刻才想起来,是迷烟! 第10章 大火 深沉的双眸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初念猛地掀被而起,冲出房外,室外没了迷烟味,但却有着浓浓的桐油味。初念直觉不好,转身便看到一簇火苗落在燃油上,随即噌得腾空而起。 一道黑影察觉到她出来的动静,显然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后立刻窜出院门。 “什么人!” 初念想追过去,但快速蔓延的火势让她顿住了脚步,她一边大喊一边想打水扑救,可几栋毗连的竹楼都被泼了桐油,那么点儿水泼在上头丝毫没能缓解任何火势。 想到舅父现在动弹不得,初念当机立断,撇了水桶,往他们的竹楼奔去。但她喊了这么久,里头竟然没有丝毫动静,显然舅父舅母他们中了迷烟。 初念连忙冲进去,先将舅父背到院中空地,再回去找舅母秦氏。等她费尽了力气将昏迷的两个长辈都拖到院中,放置到安全地带,发现表哥姜承志和忠叔仍旧没有动静,看来他们也昏迷着。 初念手脚发软,一半是吸入了少许迷烟的作用,一半是惊慌失措之下,体力流失得更快。而眼下火势越来越猛,易燃的竹屋根本经不起等待。她拧了一把湿帕子附在口鼻,打算再冲入火中时,手臂却被一人拉住了。 “姜大夫,你照顾家人吧,我进去。” 她回头一看,竟是西苑的季轻赶来了。他身上衣衫凌乱,显然起身仓促。初念想到家中被人纵火可能的原因,也不跟他客气,说了句谢谢,将手中的湿帕子递给对方道:“还有两人未被救出,我表兄住在东厢,还有忠叔,在南边。” 季轻点了点头,不再多说,直接冲进大火中找人。 初念留在院中,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原本安置舅父和舅母的地方也变得不再安全,便想将人挪到更远的空地。正忙乱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去帮姜大夫。” 竟是顾休承也来了。 他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薄毯,深沉的双眸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 他身侧的两名护卫听到命令后,便将初念手中的姜道飞接了过去。姜道飞才受了重伤,危急之下被仓促挪动,没长好的骨头又有再度折断的迹象,痛得他闷哼一声,竟盖过了迷烟的作用,悠悠转醒。 初念让那两个护卫尽量动作幅度小一些,在他身边解释道:“舅父,家中被人纵火,你先忍忍,我等会儿再重新帮你正骨。” 姜道飞咬牙应下,额间冒出冷汗。 一旁观望火势的顾休承听了,便问初念:“你可看到了纵火之人?” 初念猜测那凶手多半是这人惹来的,心中难免迁怒,语气便不大好:“我怎知道是谁?顾公子怕是很清楚吧!” 记忆中舅父惊马重伤,家中忙乱不堪,麻烦一茬接着一茬,却根本没发生过纵火这事儿。如今舅父没有大碍,她将这位病世子收治了,且信誓旦旦能将他治好,便就有人深夜潜入姜家,布迷烟,浇桐油,偷偷放火。 若说这一切跟他们没关系,她可是一个字都不信。 顾休承看着初念,沉默片刻,将膝上薄毯拢了拢,递了出去。初念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才接了过来,裹在肩上。 她匆忙起身,长发披散,只穿着里衣,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现在的确有些狼狈。 火光中,少女发丝凌乱,眼底通红,脸上露出明显的迷茫之色,再不见昨日初见时的自信从容和谈条件时的灵动狡黠。 顾休承这才确信,她果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而非驻颜有术的隐世高人。 火光倒映出少女眼底极力隐忍的泪光,顾休承的嗓音变得冷沉:“你放心,此事若查出与我顾某有关,我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不多时,季轻便将昏迷的姜承志和忠叔救出,顾休承没等他喘一口气,便下令:“你去查,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 季轻领命,初念喊住他,说了句:“我刚刚撞见纵火那人了,他逃得匆忙,应该是往山下去了。” 季轻点了两人,分头追了出去。 初念见一家人伤的伤、昏迷的昏迷,想去取药却发现火势越来越大,药房已经开始塌了,一家人住了十多年的竹楼在劈劈啪啪中倾塌下来,浓烟席卷了夜幕,恨得捏紧了拳头。 她以为从崖底救回了舅父,这件事便已经结束,果然只是自欺欺人。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初念回头一看,靖王妃也来了,身后跟着两名步履匆匆、神情仓惶的婢子,并几名凝神戒备的护卫。 靖王妃见到自家弟弟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显然顾休承没跟她招呼一声便来了此处,叫她一通好找。 初念便问他们的情况,发现西苑竟没有被浇油,虽然火势也在向那边蔓延,到底烧得慢些,加上护卫们都警觉,所以没有人员伤亡。 此刻不容多想,初念便只对她们稍稍点头示意,便去西苑的药柜翻找一番,将能用的东西都尽量挪了出去。 她找到了白日里留在这里的针具,以及角落里一壶特制的醒神鼻烟,出去让躺在地上的几位都闻了几下,就着火光为他们扎了针,总算全都醒了过来。 秦氏睁眼就看到了眼前的熊熊大火,急得差点扑了进去,好容易才安抚住。 这火灭是灭不了了,在场仅剩的七八名护卫都被支使着清理周边的易燃草木,尽量控制火势蔓延,以免引发山火。 如此折腾了大半宿,姜家人居住的东苑烧得只剩下断壁墙垣,西苑也烧掉了半边,剩下的那一半也被浓烟灰烬毁得不成样子,算是完全没法住人了。 初念和姜承志给姜道飞重新正了骨再上夹板,含泪看他再受了一遍苦。 再回头看看眼前的惨象,一家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天明时分,季轻回来了,他身后的护卫背着一个人回来,初念远远看过去,觉得有些眼熟,便直接迎了过去。 近前才看清,那人赫然便是姜齐,他们的齐叔。 逐渐亮起的天光,让跟过来的众人看清,姜齐身上中了一刀,伤势很重,只是进行了简单的包扎,血没完全止住,一路滴滴答答地流着,连同背着他的那名护卫都变成了血人。 “放火的没追上,路上却遇到这个家伙。他说是你们家的人,我就带回来了,还有一口气。” 季轻简单地交待了几句,示意属下将姜齐带到姜家人附近,选了个没人的空地将他放了下去。初念上前把脉,发现他气息微弱,应该伤了有一段时间了,便让姜承志过来帮忙止血,又去匆忙找药。 折腾了一番总算将血止住了,姜齐也醒了过来,原来他此前说的进山打猎只是借口,他竟然一个人去调查惊马的事故去了。 姜齐躺在地上,虚弱地说:“我在马车失事附近的竹林中,发现了一个人的足迹,便追踪过去。没想到与他正面相遇,直接动了手。我技不如人,被他砍伤了……没想到,这人这么胆大,竟然又上山来放火!” 姜齐看着眼前被大火烧毁的断壁残垣,忍不住捶地大哭。 姜家人忙忙乱乱的劝解,季轻却走到顾休承和靖王妃面前,低声道:“那人有接应,叫他给跑了,我让甲一跟着了。接应他的,是个老熟人。” 靖王妃闻言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顾休承却只是冷冷一笑。这么多年了,究竟是谁契而不舍地追着他不放,其实多少能猜出来,只是暂无证据罢了。 “继续查,再派几人去帮甲一。” 季轻当下点了两名护卫,耳语几句,那两人得令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休承看向不远处茫然的姜家人,叹道:“他们是受我拖累,去把人安置好。” “是。” 秦氏闹了一阵子,被一家人围着劝了几句,慢慢安静下来。季轻这才上前,请初念借一步说话,坦诚道:“姜大夫,今日横祸的确因我们而起,如今山上的房舍被毁,不宜居住,你们一家人不如先去县城暂时安置。待我们请人将房屋修缮完毕,你们再回来住?” 初念原本就有所猜测,待听到季轻果真这样说,不由冷笑道:“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你们主子,为何频频对我的家人施以毒手?” 季轻被问住了,支支吾吾道:“他们并非没有对我们动手,只是,总不能得逞罢了……” 初念凄然看了周围一眼,苦笑道:“是,你们人手充足,武艺高强,保护主子十分周到,那些人在你们身边寻不到破绽,便干脆对医者下手,你家公子若无人医治,自然也活不久了。我舅父之前归家时,拉车的马儿被银针刺瞎了左眼导致惊马坠崖,想必也是他们的手笔吧!” 季轻这才知道,原来姜神医的重伤不是意外,其中竟还有这样一段内情。初念此番只是推测,但季轻心中清楚,按照幕后那人的性子,这事多半真是她做的。 听说姜神医很有可能是被他们连累至此,靖王妃和顾休承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都默默添了一笔账。 顾休承眸色沉沉,直接下令:“季轻,再调人来。从此刻起,姜神医一家的安全,就由你负责。” 初念没有假惺惺的推辞,事不过三,那些人既然两次动手都失败告终,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而此时的姜家人,除了让顾休承负责到底,竟然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唯一一个能打的姜齐,能不能信任尚未可知,况且已经倒下了。 第11章 心病 秦氏说得乱七八糟,初念却能听懂…… 姜家人除了两个小的,全员倒下。 天光大亮后,姜承志缓过神来,将初念前夜抢出来的药材拣选一番,熬了治疗骨伤、安神和补血的汤药,分别喂父亲、母亲、齐叔和忠叔服下,忙得脚不沾地。 初念则负责顾休承的部分,仍是服用一些温补汤药,再以针术拔了一遍毒。 过程自然称不上好受,不过拔毒之痛相较于顾休承这些年所承受的病痛,也算不上什么。他眉头都没动一下,只结束时再度呕出不少黑血,血腥气令他脸色更加苍白。 拔针之后,顾休承能明显感觉自己的状态在好转,不似以往的昏昏沉沉,总是精神不济,耳内的轰鸣声也减弱了不少,整个世界仿佛都清明了不少。 这转变令他欣喜。 顾休承不由定睛看向眼前的纤弱少女,她年纪不大,医术的确有一手。 到底透支了体力,初念用帕子将他嘴角血渍擦拭干净,道:“折腾一夜了,你再睡一会儿吧,养足精神。” 说罢便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去。顾休承难得思绪清明,着实舍不得睡,睁眼看着车顶好一阵子,到底扛不住睡意,昏沉沉睡去。 外头不见靖王妃身影,想来也是上了马车歇息。 初念没多在意,去井边洗了帕子,正要去看看舅父,却看到早前被派下山的护卫回来了一人,身后跟着两个牵着牛车的村汉。 那护卫带了些吃食上山,还是热的。初念接过两个大油纸包,里头各有十多个大肉包十多个炊饼,拿出来一一分给姜家众人。 房子全烧了,也顾不得体面,只能就地吃了。 季轻三两口将自己那份吃了,过来跟初念商量:“山路崎岖,外头租赁的马车颠簸,不适合伤者搭乘。我让他们找了牛车,铺了厚厚的稻草,慢慢地下山,多少好受些。” 初念没有拒绝,谢过他的心意,走向舅父那边,跟他们商量下山的事情。 秦氏昨晚闹了一会儿,歇了就呆呆傻傻的,却并不妨碍听清了事情的原委,自然知晓了这两天接连的横祸都是由这些人带来,看向季轻的目光便带上了恨意。 此刻见初念竟答应他下山去县城同住,当场就怒了:“你是嫌他们带来的祸事还不够多吗?竟然还敢跟着去!” 折腾了一宿,初念体力早已耗尽,骤然被秦氏推了一把,被推得连退几步,差点就载倒在地。 季轻远远瞧见,眉心微皱。 好在姜承志眼疾手快将她搀了一把,初念才堪堪站稳。 她头痛得厉害,现如今只想把一家人好好安顿下来,忍不住回怼了一句:“舅母,你看看如今这山上,还有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吗?” 秦氏那一推并没有十分用力,见她这幅模样,只道她故作柔弱,心中火气不由盛了三分。再看自己的儿子,脸上满满都是对她的关心,看向自己的眼神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赞同,秦氏不由感到一阵阵的心灰意冷。 那日,初念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在第一时间亲下悬崖,救下了姜道飞,秦氏扪心自问,这确实是个天大的恩情,思来想去,自己着实不适合再与她僵持下去,所以才有了昨夜家宴的和解。 她暗自决定,或许可以从此放下心结。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其实根本就是个笑话。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早就被迷了心窍,眼里心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秦氏眼角微红,冷笑道:“好,你想走,你便走,我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的家!” “娘!”姜承志忍不住开口,“爹和齐叔、忠叔都伤着,家里被烧成这个样子,他们怎么好静养?” 秦氏虽恼怒儿子为初念说话,心里也清楚他说的是实情,却执意不肯听从初念的安排,便道:“我们去山下周村借宿,给他们一些银钱,谁家不能腾出些空屋?非得跟这些罪魁祸首待在一起?” 初念揉了揉眉心,轻声道:“那些人连我们的房子都敢烧,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周村都是些普通村民,如果再遇到这种事,要如何自保?顾公子他们有武艺高强的护卫,起码能防范一二。” 秦氏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跟定了他们。说到底,你是看中这些年轻人的好颜色,和他们挥金如土的豪奢作派了吧?” 初念脸色冷了下来,一旁闭目不言的姜道飞听到这里,再也沉默不下去,怒道:“馥娘,在孩子面前,你胡说些什么呢!” 秦氏冷哼一声,“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我看她跟她那个死鬼娘一模一样,长得妖里妖气,平白吊着你们父子俩,等真正攀上高枝了,谁还记得你们是谁呢?” 初念诧异地看向她,竟感觉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了。 秦氏嘴毒,但从未主动提及她的娘亲,更别提是用这样恶毒的言辞。而那头的姜道飞听到这话,竟挣扎着想要起来,动作一大,便咳得惊天动地。 “馥娘,你,你怎可这样诋毁她……” “我诋毁她?难道她不是那样的人?难道她的好女儿,你一心偏宠的外甥女,今天不是要跟祸害你的罪魁祸首同进退?” 初念再忍不住,扬声道:“舅母,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事到如今,我们跟顾公子一行人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想让大家跟他们去县城,只是想借助他的护卫来保护大家的安全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龌龊的念头。” 秦氏却冷笑道:“怎么就一条船了?只要你们答应不救他,把这话放出去,不就划开界限了吗?” “秦馥娘,你够了。”姜道飞努力压制咳嗽的欲.望,手捂着胸口,气喘如牛,“姜氏有祖训,见死不救者,逐出师门。” 秦氏嚷道:“你本也不姓姜!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当牛做马的,还不够吗?” 这一通争执间,泄露了太多姜承志不知,初念此时也不应知晓的陈年旧事。姜承志愣愣地看着父母你来我往,讷讷不能言,初念也垂着眸子,不再说话。 姜道飞看着秦氏,苦笑两声,闷声道:“你若不愿去,就不去吧。” 转头对初念说:“你让承志留下陪他母亲吧,其他人都去县城。” 又对季轻的方向作了一揖,道:“劳驾了。” 季轻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说话,示意下属过来帮忙搬东西。 初念想着,背后下黑手之人的目的,就是希望顾休承的病没人能治,主要针对的还是舅父和她。舅母不跟着过去,反倒安全,对这个决定也就没了异议。 姜道飞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但秦氏却不能理解,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怒道:“姜道飞,你这样做,可不要后悔!” 姜道飞被她这一通闹腾也弄得有些心灰意冷,一时没再搭腔。 自打初念记事以来,她跟秦氏的关系就很僵硬。秦氏似乎执意将她两人的关系划分出楚河汉界、壁垒分明的对立两方,孜孜不倦地鞭策姜道飞在她们之间作出抉择。 往日里一旦出现这种纷争,姜道飞总是两边和稀泥,做老好人,虽然并不使秦氏觉得满意,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来。 可是今日,姜道飞立场鲜明地站在了初念这一边,秦氏便崩溃了。她拽住初念大骂:“都怪你,都怪你!你娘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害我一家!害我一家!” 姜道飞急得又开始咳,连连指使儿子去拉住她。姜承志也见不得母亲和初念闹成这样,便强行将两人分开,将秦氏拉到一边去连声安抚。 秦氏说得乱七八糟,但初念却能听懂。 她是在怪初念她娘。 初念自己有爹,但她娘不愿自己女儿留在那个家,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了姜道飞。姜道飞其实本不姓姜,是早年间初念她娘偶然救下的失孤少年,被外祖父收作了义子,冠了姜姓,且传给他一身医术。姜道飞爱慕初念的娘,这件事秦氏在婚前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原以为人死灯灭,一切都会结束,却未料到,她娘竟然把初念托付给他们家。 这些年,姜道飞对初念的疼宠,在秦氏看来,就是对她娘的心意。一开始或许觉得可以忍得,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累积成了心病。 初念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也只是理解而已,不代表能原谅。 因为初念非常清楚,自己的娘亲,并不是秦氏口中那么卑劣的人。她从不知晓姜道飞的心意,而姜道飞也只是将她当作妹妹来相处,两人之间并未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她不能原谅秦氏对娘亲的诋毁。 待将舅父和齐叔都弄上了车,初念最后再看一眼被烧成灰烬的竹屋。昨夜才睡过的,她住了十多年的闺房,如今只剩下了一堆焦炭。秦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那件极为好看的藕荷色襦裙,也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 如同她们俩短暂的和解,也结束在这场大火里了。 第12章 新宅 采买方便,也适合养病。 秦氏不愿同行,顾休承这边并未干涉,只吩咐下去要派人暗中保护,确保她的安全。季轻点选人手留下,其余人分头行动,将重伤的姜道飞和姜齐小心抬上牛车,沉声说了句出发。 两辆马车,和拖着病患的两辆牛车,先后驶下了石壁山的蜿蜒山路,驶出了茂密的竹林,经过景色宜人的蝴蝶谷,慢慢往山梅县的县城而去。 县城内,此前派出的属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通过牙行物色好了适合的房子,这会儿已经在城门等候。 房子的面积适中,有四个独立院落,家具齐全,附带东面的一个小花园,胜在幽静,景致也不错,距离集市不远,采买方便,也适合养病。 牙行派人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待众人进门,已经可以直接入住了。靖王妃、顾休承、姜道飞和初念各自住一个院子,季轻自是住在顾休承院中方便照料他,齐叔和忠叔则住在姜道飞院中。 在山中还有姜承志帮忙,如今他留在秦氏身边,初念一人要照顾三个半病号,实在分.身乏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靖王妃一声令下,次日不知从哪儿调来了几十个男女仆从,负责此处的大小事宜。 初念手中分得一个精干助手,名叫茜雪,她粗通医术,炮制药材上手也很快,有她打下手,加上生活琐事自有人去安排,初念便心无旁骛,专心照料病患。 姜道飞和姜齐的伤势很重,但都属于外伤,治疗都有惯例的,对症下药即可。顾休承的病却很麻烦,他体内有积年余毒,又兼具棘手本症,治起来尤其复杂。 初念将自己的方案与病榻中的姜道飞商议过了,并每日斟酌药方,根据实效来不停调整。她打算前期将病人虚弱的体质调养起来,有足够的体力来抵抗拔毒带来的痛苦和消耗,清除毒素之后,再对原本的病灶进行治疗。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每日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活在这段年少时光,初念渐渐习惯,并真正接受自己已经重生的事实。 前世发生过的那一切反倒日渐模糊了,恍若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梦,如今这才是梦醒了。 可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如果前世的悲剧仍可能会发生,她是否应该提前做些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初念不知道的是,此时的皇甫述,已经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境中蓦然醒转,此刻正星夜兼程赶赴山梅县,在一个夜露深重的清晨,抵达被大火烧尽的姜家隐居之地,眼中尽是错愕惊惶,以及说不出的悲怆苦楚。 在临时落脚的顾氏别院,初念每日谨守自己的承诺,尽心尽力为病患治疗。 顾休承常年重病缠身,身体的病痛已经不堪所累,靖王妃心疼弟弟,便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极力让他过得更自在。 山梅县的宅子只是个临时住处,搬来的前几日不觉得如何,半个月过去,已经改造得极为舒适。家什物件都被换成了主人喜好的款式,未必多么奢华,却都是极好的东西,寻常人或许看不出缘故,只觉得样样妥帖,初念做过十年世家妇,自然能一眼瞧出端倪。 跟传闻中的小可怜处境相差甚远,不过细想下来,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初念并不在意病人的身份如何,只要乖巧听话不找事便可。而恰好,顾世子虽然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不易接近,对大夫的话还算服从,让吃药吃药,让扎针扎针,不论过程多么痛苦,最多捏皱身下的床单,轻易不会皱一皱眉头。 如此调理了半个多月,顾世子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恢复。他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各方面都大有提升,每日甚至能坐着轮椅在园中转上几圈散心解闷。 虽然依旧是苍白憔悴的,仿佛一触即碎,却也有了几分生机。 这日,多日不见的季轻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个五花大绑的人。 此人已经被审讯过,到了顾休承这里也只剩半条命,问什么都乖乖应答。顾休承早就通过季轻的传信知道了所有内情,此刻也不过随意过问几句,确定此人做不了妖了,才对身侧之人道:“去请姜大夫来。” 传信之人说的含糊,初念以为顾休承出了什么差池,急匆匆赶来,却见他安然坐在上座,神色淡然。又见地上跪着一人,正有些不解,便听得顾休承介绍道:“这便是那日在姜家纵火之人。” 季轻这段时间一直在追查此事,初念闻言并不意外,看向那人。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身材瘦削,长得其貌不扬,只一双眼睛有些精光,不过该也是被料理过了,此刻低眉顺眼的,察觉到初念打量的目光,乖觉的抬头让她看,目光却是守礼回避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此人?”顾休承问道。 初念正要说什么,门房便有人来禀:“有位姜承志姜郎君来访,自称是姜大夫的表兄。” 初念与顾休承对视一眼,便道:“刚好,等表兄来了再说吧。” 原来,那日秦氏冷眼看着丈夫跟随外甥女离开了住了十多年的家,顿时心如死灰。 姜承志对父母间这场忽如其来的争执意外且懵懂,也不知从何劝解,只好说服秦氏先行下山,去山下的周村借宿。 周村是距离石壁山最近的村落,不过脚程也有小半日功夫。平日里姜家种植、炮制药材需要人手帮忙,往往会在村里雇人,工钱给得十分大方,加上姜道飞救治过不少病重的村民,遇到家贫难以支付药钱的,甚至自掏腰包贴补他们,因此村民们对姜家人都很是敬重。 他们直接找到村长周福家中。周福的独子小时候犯过惊风,是姜道飞给治好的,两家人平日里有不少往来,关系比较亲近。周福听说姜家竟然遭了火,十分同情,连忙热心腾出房屋给母子二人居住,又问姜神医的情况。 秦氏神情仄仄不想说话,便由姜承志跟他们解释。也不知他怎么说的,总之周家人后来再没问过,只宽慰他们安心住下,不必见外。 姜承志将母亲安置好,才出来跟周福商量,想请一些村民帮忙上山重建房屋。秦氏不肯去县城,但父亲和初念都在那里,一家人总不能老在两处住着,如果山上房子修好了,所有人都回家,有什么矛盾,也好尽早解决。 他下山前,初念悄悄塞了个钱袋子过来,应该是那位顾公子给的诊金,或者说是赔偿金。 姜承志知道祸事都是他们引来的,这钱拿着也不烫手,给村民开的工钱十分丰厚,加上这段时间也不是农忙时节,很快就找够了人,浩浩荡荡地上了山,热热闹闹地开工了。 姜家住了十多年的竹屋,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这场大火带给他们足够的教训,姜承志决定重建后全部改成青砖大瓦房,这样一来就算是被人恶意破坏,损失也有限。 虽说是钱多好办事,但他们家的地段实在太过偏僻,若造竹屋还能就地取材,青砖瓦石却要从山下运送上去,十分费时费力。纵然姜承志心急如焚,半个月过去,才把建材运上了山,尚未来得及清理废墟余烬,更别说开工建造了。 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姜承志到底记挂初念,担心她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半病人,也不知得忙成什么样,借口采买建材,知会了秦氏一声便往县城里来了。 费了些功夫,才打听到初念的落脚处,姜承志想了想,先去了一趟集市,买了好些米粮菜肉,让人担着找上门来。 登门时,却恰好遇到了顾休承的人把纵火凶手抓回来。姜承志被请入内,刚好听到初念正在问话,被抓的那人倒也乖觉,问什么答什么,至于有多少真话,却只能自己判断了。 见他来了,初念便让那人自己又交代了一遍。 此人自言受人指使,刻意潜入姜氏隐居地浇油纵火。从何处买油,如何上山,如何潜伏,又如何等夜深姜家人都睡下后动手,包括原本打算连西苑一起烧了奈何那边护卫太多不敢引人注意而临时放弃,全都一一招来。 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被指使的。而指使那人,能说出对方的形貌,却说不出来历。 顾休承道:“指使他的人却是逃脱了,抓住对方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初念道:“不必留着他引出那人么?” 顾休承目光沉冷,淡淡道:“不必。” 意思是这人可以就地处置了。 此话一出,那人神色大变,跪地连连求饶。顾休承不为所动,只看着初念二人,初念想了想,道:“还让我舅父和表哥决定吧。” 现如今世道混乱,指望官府给公道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初念经历乱世,习惯了私刑解决恩怨的手段,根本没想到报官这回事。 但姜承志的第一个想法,却是将人送官,不过那也是见过姜道飞之后的事儿。就这样,姜承志被请进门来只跟初念打了个照面,便被季轻带去见父亲了。 初念本想跟过去,却瞥见轮椅上的顾休承还在原地,似乎有话要说,不由停住了脚步。 顾休承看着她,似乎有些犹豫。初念难免纳闷,就这段时间她对这位病弱世子的了解,他可不是个吞吞吐吐的性子。 “顾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顾休承想了想,还是选择直言相告:“你也听到了,这人只承认纵火是他所为,惊马事故的凶手却另有其人。” 惊马一事古怪,初念推测此事多半跟顾休承有关,但刚刚那人只字不提,她只当尚未查到。 原来,已经有眉目了吗? 一想到那场意外差点让舅父伤重身亡,初念的目光便锐利起来,顾休承看着她,道:“我们已经确定了凶手的身份,正在追捕中。” 因为没抓到人所以要说一声吗? 初念不以为意,正要说不急,却听得顾休承继续说道:“那凶手,名叫姜齐。” 初念猛地看向他,眼神像把淬火的刀,杀气四溢。 顾休承见了,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初念无暇注意他的细微表情,沉声道:“你说的姜齐,是我知道的那个姜齐?” 第13章 原委 “这笔帐,我会记着的。”…… 其实不必多问,初念重生后见到姜齐的第一面,就起过疑心。 顾休承留意着她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说道:“有人证,方才那人便是同伙,交代姜齐对他说过姜家各个竹楼的布局。物证,正在搜,想必不会失望。不过你的那位齐叔叔,在得知我们把这位抓到之后,就溜之大吉,截止此刻已经消失整整十二个时辰了。而我的人就差把山梅县翻遍了,还没找到他,这个迹象是不是足以说明真相了?” 姜齐已经失踪一天了么? 这段时间他的病情好转,初念便不再时时关照他,这两日更是忙着给顾休承调理身体,竟完全没有留意到。 初念隐隐有些后悔,明知对方可疑,她竟然放松警惕,眼睁睁看着人跑了。 其实,在听到姜齐的名字那个瞬间,初念便想通了,之前所有解不开的那些疑惑一下子就找到了出口,如同拨云见日,事情变得清晰明了。 姜齐,他有作案时间。 他,也有作案的身手。 姜齐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初念一直疑惑,在明知道舅父的惊马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加害的情况下,他为何不留在家中保护大家,而是选择独自外出行动?不论是他借口的进山打猎,还是后来补充的追踪凶手,细想之下理由都十分牵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家人少,又隐居山林,仅有的几个人虽然名义上有主仆之分,但实际上彼此相依为命,都视对方为亲人。得知这样的姜齐竟然真的背叛了他们,甚至加害舅父,初念一时之间难以平常心相待。 “姜齐十多年前犯了命案,改名换姓躲到姜家成为护院。姜家犯事时,其他人为了前程都散了,但他得知姜道飞竟然打算回乡归隐时,便决定跟从他一起到了山梅县,而这件事被我的仇家查到了。” “所以你的仇家用这件事做威胁,要他杀害我舅父?” 顾休承神情有些微妙:“不,她其实没有非要你舅父的命。根据招供来看,那位只要确保姜道飞伤重,无法为我诊治即可。毕竟我的情况你也明白,若不及时治疗,也活不久了,不必赶尽杀绝。” 初念冷笑一声,讽刺道:“还真是仁慈。” 顾休承目光微冷,道:“他们背后的人,我暂时动不得她。不过这笔帐,我会记着的。” “说来说去,他们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初念知晓顾休承的真实身份,也能猜到那幕后黑手,多半就是他的继母小傅氏。此刻这般逼问,不过是想得到一个态度。她尽心尽力地为其救治,舅父一家被连累得几乎家破人亡,总不能连对方的确切身份都不知晓。 好在顾休承并没打算继续对她隐瞒:“那人便是如今的赵国公夫人,傅晚凤。” 见他坦诚,初念的神色平和了一些,便听得对方继续道:“我乃赵国公世子。” 初念故意道:“赵国公夫人,赵国公世子。这么说,你的仇家,是你的母亲?” “后母。” 这便合理些了。 初念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着,原来导致前世舅父家破人亡的真凶,竟是这么一位她毕生都未曾多加留意过的后宅之妇。 回想舅父死后,她便没遇到过几桩好事。被迫离开山梅县,只身前往京城,虽然跟父亲相认,却没相处多久便与皇甫述联姻,原以为那是良人,结果煎熬折磨近十年,最终死在那人亲手射出的箭下。 如今一切悲剧的开端被她改写了,以后的命运,也能随之改变吗? 重来一世,原本她以为自己心中满是愤懑,只想拼尽余力让那些加害她的人不得好死。然而,偏偏回到了这个远离各方仇敌的少年故地,让她成功地救回了舅父。或许因为隔世太远,初念忽然发现曾经的那些爱恨似乎被无形之手悉数剥离,如今只剩记忆。而她,却从救回舅父这个事实中得到了太多的宽慰。 以至于她决定,重来一世,她只想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那些纠缠的、仇恨的、憎恶的,根本不想有任何沾惹,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永世不复相见。 初念怔怔地想着,未曾留意顾休承不着痕迹的探究目光。事实上,对于眼前的这位少女大夫,世子心中一直感觉到有些莫名的违和。 她分明只是个本该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长得娇俏,看起来也像个半大孩子。 却有着天才般的医术。 他的人私下打探到,针对自己病情的治疗方案,多半是这位少女提出的,而那位传闻中的神医姜道飞,关上院门就只会对这外甥女狂拍马屁,一口一个姜氏后继有人,偶尔才能提出一两个不同意见。 而她的眼神,却不像个少女,总觉得似乎有过许多故事,这又与世子的调查不符。 事关他身家性命的托付,靖王妃早就将初念的一切调查得底掉,就连她幼时顽皮下山摸鱼误了时辰,抹黑回家结果掉到山下在草堆里睡了一夜的糗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她为了锻炼医术,经常捡各种受伤的小动物回去医治。 只除了她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精妙医术,再无一丝不妥之处。而偏偏这医术,是他们不得不相信,也慢慢被事实验证的。 她理应是天真烂漫的,单纯善良的,可她偏偏在自己求诊上门时,提出了苛刻的治疗条件。 若说她世故圆滑,在自己吐露身份时,却又表现得这般漫不经心。国公世子,在遍地开花的京城或许不值一提,但在这贫瘠荒凉的山梅县,却是连县令大人都难以攀附的人物。 是不懂,还是不在乎? 顾休承直觉是后者。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别具趣味,开始有些好奇对方会提出哪三个条件让他兑现了。 初念脑海中闪过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沉默肃立太久了,便要起身告辞,顾休承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古怪的话:“你,怪我吗?” 初念疑惑地看他一眼,顾休承神情有些苍凉:“你家中事故频发,都是我带来的灾祸。你舅母说的不无道理,除了那个纵火者、姜齐,京中的赵国公夫人,其实我也是罪魁祸首。可你除了那日失火时稍稍迁怒了几句,事后非但没有多说半句,这段时间对我的诊治也十分用心,你难道不恨我?” 初念莫名,反问他:“你觉得你该被恨?” “自然不该。” “那便是了。”初念揉了揉眉心,叹道:“我不知你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足够可恨,坏得叫人宁可杀医,也不让你被诊治。不过作为医者,你只是一个病人,来向我求诊,而我答应了你,决定为你救治。我们只是简单正当的医患而已,谈不上爱恨。” “只是医患,无关爱恨。确是如此,是我多思多虑了。” 顾休承展颜微微一笑,脱俗容颜如花绽放,明亮如灿星的黑眸,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的小女子,却见她用纤白细指揉弄眉心,心想,她最近似乎总是做类似的动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疲惫和烦恼。 这段时日,她的麻烦确实有点多了。 着实是些,莫名其妙,且多余的麻烦。 初念辞了顾休承,便直接去了姜道飞的院落。凶手将之前招供的内容又给他们说了一遍,季轻也给他们说了姜齐的事情,这令他们心情十分复杂。 季轻提议道:“此人已经被我们动过私刑,不便送官,二位不介意的话,就交给我们处置吧。” 姜道飞知道这次的病人应该来头不小。事情涉及到家丑,加上姜家子的身份也不便见官,闻言便默认了。 初念过来时,姜氏父子都沉默不语。 这段时间家中接连遭难,本以为是单纯遭了连累,没想到事情查下去,竟发现了这般令人心凉的真相,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先不要下定论,还是等人抓回来,听听他怎么说的吧。” 良久,姜道飞如是说道。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却十分低落,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眼角瞥见同样沉默不语的儿子,才想起来问了句:“你娘,都还好吗?” 姜承志如实回答:“开始几天的确不大痛快,吃不好睡不香的。这几日倒缓了不少,我看她总是往县城方向看,估计还是担心爹你的伤呢。” 秦氏那日骤逢大难,心情受到极大的冲击,说话的确有些伤人。事后她回想起来也隐隐有些后悔,但丈夫就那样撇开她独自离去,却让她很不是滋味,根本不可能拉下脸来主动求和。 夫妻相处近二十年,姜道飞如何不懂她的心思,便道:“如今凶手也抓到了,姜齐在外逃窜,应该生不出什么事端来了。我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稳定了,今天就跟你回周村。” 初念道:“这可怎么行?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还连着伤了两次,怎么好随意挪动?” 姜道飞却很坚持:“行了,还是像上次那样坐牛车,底下铺着厚厚的垫子,伤不着我。我这人要求琐碎,不习惯被别人伺候,还是得去找你舅母去!” 初念知道他这是故意这么说,好给秦氏架梯.子下台。不过到底有些不放心,嘟囔着:“那我去给舅母道歉,求她上这边来伺候您。” 姜道飞没应,指使着姜承志去收拾东西,待到屋里没别人了,才悄悄地凑在初念面前,低声道:“她要的是你去道歉吗?” 初念嘀咕了一句:“当然不,人家等着您这尊正神去低头呢。” 姜道飞哈哈地笑:“你知道不就得了。” 第14章 再遇(上) 这阵仗,不知是什么贵人出…… 姜道飞要回周村,却不让初念跟着回去。他如今伤势稳定,有妻有子照顾,自己一身医术作保,出不了差错。但顾休承的诊治,却一天也耽搁不得。 虽然此前他们都认为,姜家是受这位的拖累连遭横祸,但姜道飞从来也没有阻止初念对顾休承的诊治,相反还时时与她商议治疗方案,指点她如何对现行的方案进行调整。 姜氏医术没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子弟中谁有天分谁就可以学,少年时的初念医术全部师承姜道飞,但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在钻研摸索,姜道飞只是偶尔从旁指导一二。此前,舅甥两个从未就具体医案做过如此深入的交谈。几番探讨下来,姜道飞惊喜连着惊喜,每日都要赞几次初念天资奇高,是个医学奇才,假以时日定会胜过他这个长辈良多。 他以为初念无师自通,却不知,她其实已经用了半辈子时间去钻研医术,甚至在舅父之后,又拜了一名厉害的隐世圣手为师。 面对舅父的欣喜与赞扬,初念不能透露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只能在心中默默苦笑。偶尔也想着,不知何时能与师父再相聚。 姜道飞是希望能说走就走,但真准备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山中家里遭了火,什么都烧了,如今借宿在别人家,一应物品、药材都需采买。 靖王妃听闻姜神医要回山里,亲自来看望了一次。她虽然身份高贵,但最为看中的弟弟的性命都托付在大小两位神医手中,自然不会轻慢。平日里,穿衣、吃食无一不精心安排,细致入微,每日召初念询问弟弟的病情,态度也十分轻和,甚至以姐妹相称。 初念不在乎她真心或假意,只一条,事后兑现承诺就好。此外病人或家属的态度是冷漠还是热情,其实并不相干。 却因为她这般处之淡然,倒叫顾浅辞生出了几分真心的欣赏。不过她不同于弟弟顾休承对初念医术的完全信任,颇为依赖姜道飞的坐镇,见他要走,多少有些心焦。姜道飞看出她的心思,如此这般地夸了初念一通,又承诺如果遇到紧急状况随时接受调遣,才让她依依不舍松口放人。 初念也让茜雪给顾休承带了话,说了舅父想回山里的打算,她则与姜承志一道出门,打算亲自去药堂走一趟。 米面粮油这边并不缺,姜承志来时带的那些,都叫他带回周村。舅父常用的丸药,初念这段时间抽空做了不少,还够用一阵子。盘点一番,发现其他日用的药材却需得备上一些。 山梅县不大,县城只有一间药堂,就在西街,名叫吉仁堂。表兄妹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上西街,两人目标明确,也就没在别处逗留,直接往吉仁堂走去。 眼看就要到了,身后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个骑马的军汉一路甩着鞭子清道,街上商贩行人你推我挤,纷纷避让到两边。 这阵仗,不知是什么贵人出行。 初念被人群挤到角落,姜承志连忙扶住她,问道:“没事吧?” 初念面色苍白,看向街上。 只见清理过的街道瞬间拓宽了不少,两匹高大的骏马徐徐走在街道正中,马背上两名男子气质出众,年轻的那个清隽俊美,年长的则肃穆威严。 两人身后跟着两排装备齐全的兵丁,气势逼人。 山梅县穷乡僻壤,就连县太爷也没有这样的气度。百姓们虽然被呵斥驱赶,却丝毫不以为意,在道旁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满是热切与兴奋。 与百姓们的激动全然不同,马背上的年轻公子面色阴沉,垂着眼麻木的信马前行,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念捂着心脏乱跳的胸口,仓惶后退了两步。 那年轻公子似乎有所察觉,如炬目光陡然扫了过来,却忽然看见了什么似的,猛地眯起双眼,随即忽然勒停胯.下之马。 他身旁的下属也立刻停马,拇指顶出半柄剑来,警惕问道:“公子,怎么了?” 年轻公子却根本没理会,利落下马扎进人群朝某个方向追去,四周护卫担心他的安危,连忙跟过去清退闲人,引起一片混乱。 那下属也跟下去,帮助疏散人群,却发现自家主子沉着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公子,时辰不早了,刘县令还在等着。” 年轻公子看了他一眼,泄愤似的扫视四周,杀气腾腾的目光竟让四周围观的民众不自觉后退了数步,留下好大一片空地。 “公子。”下属再度开口。 “行了,走吧。”年轻公子沉着脸跨上牵过来的骏马,在众人的团团护卫下,往府衙方向走去。 这行人离开,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片刻之后,街道就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做买卖的摊位占了半条路,三五成群的行人来回闲逛,混乱无序却又和谐共处。 这边,加快脚步迈入吉仁堂的初念,神色不变地对坐堂掌柜一一报出所需的药材名,其实内心却远远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冷静。 皇甫述。 没想到,才下定了决心远离这些人,便就偏偏遇到了他。 不过,回想当年,与皇甫述的初见,的确发生在山梅县,却不在此时此刻,而是在县衙后宅,县令大人的宴席上。 那时,他是令蓬荜生辉、需主人刻意巴结的贵客。 而她,则是被强行俘掠而来,精心装扮、细心教导,只为博贵客一笑的美人。 她抱着鱼死网破的决绝,奋力抵抗县令的恶行,却意外得到了皇甫述的仗义执言,就此脱离了火坑。 虽然后面的发展令人唏嘘,但最初他们的相遇,却是有些美好的。 那段记忆,支撑着初念熬过了多少艰难的日子。 只是,重来一次,她却再也不想要了。 除了大包小包的药材,初念还领着姜承志去集市采买了不少布匹、糕点,送给周家人做谢礼用的。奔走一整日,回到住处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回自己院中洗去了一身汗尘,沐浴更衣之后,初念先去查看舅父的情况,再绕去了顾休承的院子。 每日惯例,把脉询问,给世子说说治疗方案的调整和日常的起居注意事项。 顾休承是个比较省心的病号,她说什么都照做,不必操心额外的事。初念十分满意现在的进度,对他说:“照这个方子再调理半月,就开始拔毒。” 因为心里装着事,把药煎好了交给茜雪,便直接回自己院中了。 顾休承躺在榻上看书,见捧着药碗进来的不是那人,当时没说什么,默默将药喝了,事后想起来,却喊来季轻:“去查查,姜大夫今日出去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季轻当下便怒了:“难道那些人还敢动手?” 连忙领命去查,但问了这个查那个,连姜承志和初念本人都被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直到第二日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季轻挠着脑袋去回复主子,自己也觉得奇怪:“没查出有什么事啊,不过姜大夫看起来心情是挺差的。” 顾休承便问:“是见着什么人了吗?” 季轻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来,道:“说到这个,他们昨日上街倒是正好遇到皇甫家的那位嫡公子了,不过他们之间也不认识呀。” 顾休承神色冷下来,问道:“皇甫家的人,来山梅县做什么?” 季轻连忙汇报他打探到的消息。对姜大夫心情转变的原因探究行动只好暂时搁置,主仆二人的注意力被转移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去。 却说那日初念回了院子,便感到十分疲累,躺在温暖的浴桶中,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中,她感觉自己全身软绵无力,被一双暖热的手托着,走进一间充满浓香的闺房中,身边跟着个相貌慈和的老妈妈,嘴巴开开合合,一刻不停地叨念着。 “老身冷眼瞧着,以姑娘的相貌人品,给刘大人做妾是委屈了些。不过谁叫你生在这山梅县,他又是咱们的父母官呢?人说破家的知府,灭门的县令,咱们平头百姓遇到这种事儿,也没处说理去。幸亏你还没有服侍大人,便就遇到今日这样的贵客临门!姑娘只要服侍好这位贵人,得了贵人青眼,可就是飞上了枝头,就算是刘大人,也得对你客客气气的不是?” 初念揉着眉心,想了半晌,才弄清了当下的情况。自那日舅父惊马坠崖,不久便伤重不治,撒手人寰。舅父安葬之后,齐叔不见人影,舅母和忠叔先后都病倒,初念和表哥不得不频繁下山,卖药换钱采买生活用品,某日却不巧叫那县令刘武进给碰见了。 刘武进是个不折不扣的色中饿鬼,惊艳之下,不顾初念家中新丧,执意要纳她为妾,强托了媒人上门。初念自然是百般不愿的,舅母秦氏平素虽不喜她,却也不愿她给人做小辱没了门楣,便嘱咐表哥紧闭门户,一家人谢绝一切外界往来。可如此决绝的态度,在刘武进眼中也不过是故作姿态,先是让那媒人隔着院墙说了几次好话,见这家人几次三番不应,竟恼羞成怒,遣了十多个衙役,刀枪棍棒地打上门来,强行将她掳了去,捆了手脚塞进一顶小轿,直接抬到县衙后院。 初念何曾遇见过这样的事?想逃却是不能的,只因她到了县衙就被灌了一碗汤药,全身绵软动弹不得。刘武进派了个为她梳妆打扮的妈妈过来,嘴里说着些弯弯绕绕的话,初念迷迷糊糊地听着,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那刘武进原本只是看中了她,想纳为妾室,不巧这几日山梅县来了一位贵客。那贵客似乎只是在周边游玩,偶遇家中门客在山梅县处理公务,便一道同行而来。刘武进得了消息,费尽心思请人到县衙来入住。为讨好那贵客,刘武进不仅召见商人采买各种山珍海味大摆宴席,得知那贵客似乎喜好美人,便咬牙舍了初念,打算让她入席待客,又怕她性子倔,冲撞了贵人,才派了这妈妈来做说客。 第15章 再遇(下) 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初念冷笑,先是将她强抢了来,随即又打算将她如货物般交易转手,竟还指望她承情感恩戴德不成? 她心中有恨,也不想要那县令好过,面上略有松动,似乎将那妈妈的话听了进去,却暗自藏了把珠钗在袖内,存着在席间大闹一场,与刘武进同归于尽的心思。 见她乖巧下来,那妈妈总算是歇了歇口舌,给了她一点清净。 是夜,摆在后花园中的酒席进行过半,初念才被那妈妈带到席上与贵客见礼。 初念垂着双眸见礼,目光却快速扫过全场,那个脑满肠肥的刘武进离她太远,想要伤他实在很难动手。不过,若是能伤到他心心念念巴结讨好的所谓贵客,多半也能让他喝上一壶。 抱着这样的念头,初念低眉顺眼,乖巧配合。 可她故意作出的柔美姿态,却并没有引来那贵客的注意,端着半天的礼,半天等不到人叫起。初念微微抬眼一看,原来那客人百无聊赖地吃着酒,席间的歌舞,眼前的美人,都没能让他的眼皮抬一下。 初念暗自好笑,心道这刘武进多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这位贵客看来对他安排的美人一丁点儿兴趣都没呢! 刘武进见她被冷落,果然面色有些难看,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到院外传来阵阵喧哗。有人匆匆入席,在刘武进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那贵客这才来了兴致似的,扬声道:“刘大人,有什么乐子说出来听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秘密呢?” 刘武进知道此人爱看热闹,顿觉尴尬不已,却不敢拒绝,便下令道:“把人带进来吧。” 便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押了进来,初念无意间扫了一眼,便愣住了。 来者竟表哥姜承志! 原来,初念被刘武进强抢到府衙,姜承志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他在县衙附近转了一下午,发现某个院子靠墙种着一棵老槐树,便避着人设法爬进了院子,遮遮掩掩地找了许久,才听说今日被抢来的小妾恐怕要在宴席上送给客人享用,当下便急了,直接闯了过来,想跟刘县令把人给讨回去! 初念听了表哥的一通交待,是既感动又后怕。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少年人的莽勇是不计后果的,刚闯进来的姜承志便被闻讯赶来的衙役控制住,七八根水火棍将他颖长的身躯压弯,大发雷霆的刘武进当场发令“捶死勿论”。 初念大惊失色,从未向谁低头的脊背似被一拳击断,颤抖的膝弯终究跪下,只求他能饶表哥一命。 刘武进在贵客面前丢了面子,震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她的求情?连声喊着拖出去。 就在初念开始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戏谑笑声。 竟是那名贵客开了口:“刘大人,你这棒打鸳鸯的事儿,做得真是不漂亮。人家姑娘的小情郎都找上门了,您就成全成全小两口的情意,把人给放了吧。” 刘武进如同当面被打了一巴掌,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却不得不含笑答应,让衙役给人解绑。 初念忍不住抬头,仔细看了那贵客一眼。方才满腔都是恨意,也就不曾留意,原来这贵客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长得清隽俊秀,气质温润,与她此前猜测中猥琐好色的形象大相径庭。 姜承志被解了绑,对着那人深深作揖,口中说道:“多谢这位公子搭救。” 初念在他身侧,跟着行了一礼。那位公子却只是淡淡一笑,将席间的酒杯推了过来:“空口谢啊?总要喝一杯意思一下吧。” 姜承志憨憨一笑,刚刚被围殴过,一咧嘴牙上都是血,看着叫人哭笑不得。初念便拿过杯子,说道:“公子高义,我表兄才受了重伤,不便饮酒,请让我来代替吧。” 说罢连斟三杯,一气儿喝了。 那贵客也不制止,含笑看着她喝,最后忽然来了一句:“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可惜可惜啊……” 初念跟姜承志本就不是一对儿,对恩人也不好隐瞒,便道:“公子误会了,我与表兄从小一道长大,情同亲生兄妹。不过,您说的可惜,是指什么……” 姜承志听了她的话,苦涩一笑,见恩人看过来,点了点头表示不假。 便见那公子展颜一笑,朗声道:“我说可惜,你表兄如此出众人才,又是难得的热血儿郎,不与你这表妹相配,却要便宜别家的姑娘了。” 初念被那公子的笑颜所惑,只觉得光阴荏苒,恍惚又到了那一日,她的红盖头被一杆秤儿轻快挑开,那年轻的公子成了她的新郎,他含笑拥她入怀,在耳边低喃轻叹:“初念,我可算娶到你来。” 紧接着画面一闪,初念又身处剧烈摇晃颠簸前行的马车内。车外漫天飞雪,双方人马殊死搏斗,一地的惨烈尸首,四处是鲜血淋漓。那人手持弓箭,对准了初念的胸口,嘴巴开合了几下,分明在说:“初念,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乱箭穿胸而过,初念猛然惊醒,险些栽进了水里,才发觉桶中热水早已凉透。 起身草草擦拭一番,裹着里衣走出屏风。初念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湿发,心头再不复平静。 自重生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却依旧夜夜难眠。这日见了皇甫述,竟梦到与他初识那日发生的事情。 初念从不知道,原来人的记忆这般强大,过去那么久的事情,点点滴滴清晰如昨。 每日的噩梦虽然总叫她心烦意乱,但如此这般的前世记忆,却叫她莫名心惊。仿若曾经各种苦难,都随着那人的到来,重新回到她身边。 这一次,她真的能如愿规避那一切,平静生活吗? 山梅县令刘武进最近很焦虑,一连半个多月没心思进后宅,十多个千娇百媚的小妾望眼欲穿,私下里到处打听,担心他是不是又被外头哪个狐媚绊住了脚跟。 派出去的丫鬟小厮一茬一茬,频繁偷窥前院,害得刘武进在贵客面前丢尽了脸面。他再顾不得怜香惜玉,抓了几个刺头狠狠骂了一顿,众小妾这才放下心来,原来绊住大人的不是狐媚,而是京中来的贵客。 刘武进忙着陪同招待贵客,每日宴席不停歌舞不断,本该心情不错才对,但事实完全相反。刘武进彷徨失措,实在是因为,他身不正、影子斜,坏事做得太多,心虚啊。 皇甫大人家的公子亲赴山梅县,目的究竟为何,刘武进千方百计地套话,硬是一个字也没套出来。 他心中十分没底。 这位贵公子皇甫述,父亲是皇甫卓,官拜大司马,是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不说只手遮天,单就官职而言,完完全全绝对碾压刘武进这等小人物。皇甫述是皇甫卓唯一的嫡子,虽然听说在家中并不受宠,这些年四处游历,亦暂无官职在身,却不是刘武进这等芝麻小官可以怠慢的对象。 刘武进听说,这个皇甫公子自诩侠义心肠,经常隐姓埋名微服私访,调查官员的底细,只要查到了相关证据就当场斩杀,这些年杀了不少贪官。 以平民身份杀死官员,此举实属大逆不道,可是竟然一直无人管他,可见他虽不受宠,却依然享受皇甫卓的荫蔽。 这都什么世道? 刘武进怕啊,这些年,他贪的可不少。 可要说这位皇甫公子是来查他的,几天看下来,又不大像。他每天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对刘武进的殷勤伺候虽然不大待见,却也不见怎么厌恶。既没有调查案件卷宗,也没有受理民怨陈情,倒是他家那个门客曹良,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但也不像是要查他刘武进,而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或者说,找什么东西。 山梅县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入得这般人物眼帘的好东西? 难道…… 想到某个可能,刘武进打了个激灵,连忙将念头抹去,涎着脸表示:“二位贵客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小的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而那二位却只把县衙当驿站,对他的一应供奉享用不误,只要一谈到正事儿,就立刻将他扫地出门。 这日刘武进正在设宴款待皇甫述,曹良拿着一封火漆信进来,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便被请了出去。 刘武进不甘心地看着宴席所在的院落方向,问随身小厮:“上次皇甫公子在街上找的那个美人,可打听到了没有,到底是谁家姑娘?” 皇甫述那日闹市下马没头没脑地乱跑了一通,令许多人摸不着头脑,刘武进正事上未必有什么头脑,溜须拍马却深有一套。他料定皇甫述此举大有深意,派人在当时围观民众中调查走访,发现不少人都表示那贵公子是看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才忽然下马的。 性喜渔色的刘武进自觉摸到了对方的脉门,这段时间一直以各色美人待客,甚至不惜让出自己苦心搜罗的多房小妾,奈何那皇甫公子看都不看一眼。 看来,并非美人不美,只都不是那一位。 刘武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当日皇甫述苦寻的那人,便派心腹多方查访,也有些时日了,今日才想起要问。 那小厮道:“查到了,好像是个大夫,住在西街后面的芙蓉巷。那户人家是新搬来的,下人口风都挺紧的,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小的偶然听人喊那姑娘姜大夫,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初念隐居在石壁山上,常年不出门,县城里认得她的人极少,因此那小厮也就只查到了这些。 刘武进不耐烦地说:“知道人在哪儿就行了,别的不用管,你去把人给我带过来。” 小厮犹豫了一下:“那户人家,似乎来头不小。护院请了不少,可瞧着都像是练家子,咱们怕是招惹不起。” 刘武进抬脚就踹了他一下:“你笨啊,谁让你上门了?悄摸摸的,等她出门了再动手。” 小厮捂着肚子领命,躬身去了。 第16章 拜帖 顾世子病重,理当探望。…… 县衙后花园,眼看着刘县令被支走,皇甫述才撂下酒杯接过属下呈交的信件,拆开随意扫了一眼,便丢给曹良,继续自斟自饮。 园中十多个美人,本本分分弹琴奏乐,老老实实莺歌燕舞,丝毫不敢造次。 曹良看了信,心情有些沉重,叹道:“豫州又有人反了。” 皇甫述不以为意,殷离的皇位本就得的不清不楚,加上他那个作死的性子,众叛亲离是早晚的事。不过这会儿他爹还算是殷离的心腹,落人口实的话他也不便直说,闻言只是挑了挑眉,淡淡道:“这酒到底是不行,没滋没味的。” 曹良本想劝他不好喝就别喝,想了想还是别废话了,反正也不听,便将话题转到了正事儿上,道:“那件事,总算查到了一些眉目。” 皇甫述并不意外,却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问道:“让你费尽周章追踪到山梅县的那件事?山梅县,果真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曹良答道:“山梅县自古就是穷乡僻壤,若非接到秘密线报,大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地竟让藏着一条铁矿。这段时间,卑职一直在让人追查,今日才得了点确切消息,就在山梅县界内东边的深山中,据说还建了一座军械厂。” “军械厂么?” 皇甫述淡淡重复这个词,正是发现了这座军械厂,父亲的野心慢慢滋长,才有了皇甫氏日后的显赫一时,虽然那一时的显赫,最终没能令他笑到最后。 成王败寇。 一次不成事,并不能意味什么。皇甫述想,重活一回,皇甫氏未必不能赢。 只是父亲老矣,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可用之人。 这一次,他可不能任由父亲胡来。 不过,那都暂且不急。 “那就好好查查,你亲自负责此事,切切不容有失。” 皇甫述沉声下令,眸光微闪。此事严密,曹良自然知道分寸,事实上也的确办得十分妥当,悄无声息地处理了山梅县的一应官员,神鬼不知地占据了这座铁矿和附设的军械厂。 那些都是后头的事了,皇甫述并不担心这个,他现在更牵挂的,是另一桩心事。 一桩,不足与外人道的隐秘心事。 半月前,他星夜兼程赶往此地,只想看一眼那道思之如狂的身影。结果,迎接他的,是一场大火燃尽后的飞灰余烬。 皇甫述靠上椅背,双眼轻阖假寐,指腹在黄花梨扶手上轻轻敲击。 山梅县的过往,已经太久了。他忘了绝大多数细节,记忆中只剩下破败的街道中,隔着重重人群的惊鸿一瞥,以及不久之后,在刘县令宴席上的意外重逢。 却全然不记得是否曾有过这场大火。 姜氏隐居之地,被烧得太过彻底,以至于,从不信鬼神却莫名回到从前的皇甫述,心中莫名畏怯了。 不敢再轻举妄动,唯恐对那人产生什么不该有的伤害。 毕竟,曾经误了她前世十年。 初念。 殷初念。 皇甫述没再尝试提前相见,选择了耐心等待。数日前,他果然在山梅县破败的街头,再次偶遇对方的身影。 真正与她重逢之后,皇甫述才发现,原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曹良领命离开,席间丝竹悦耳,却无人胆敢搅扰他的闭眼沉思。不多时,一个护卫打扮的下属求见,皇甫述听见对方声音才睁开了眼,身子也坐正了些,问道:“怎么样?” 或是略有醉意,嗓音有些喑哑。 下属不以为意,附耳低声回道:“属下在那户人家前后几处院门守了几日,都没见姜大夫出出过门。” 姜大夫,就是他的初念。 那日,皇甫述没有跟初念相认,毕竟,她如今也不可能认得他。 他派了人去查她如今的住处,得知山中大火之后,她搬到了山梅县城的一座宅子里居住,不过她舅父家的那些人似乎不在一道。 未见对方之前,皇甫述以为自己可以等,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迫切想要再见她一面。 “查到那户人家的来历了没有?” 下属神色有些不确定,道:“那户人家,似乎有些神秘,据说是京城来的,半月前才买的宅子,仓促住进去的。他们家的人口风都很紧,很难打听出什么,不过属下偶然瞧见一个人,仿佛有些眼熟。” 皇甫述看向他,下属犹豫了一下才道:“属下隐约记得,那似乎是靖王妃身边的人。” 靖王妃? 皇甫述顿了一顿,才想起,啊,是顾皇后。 她怎么会在这儿? 下属猜测:“或许,是为顾世子的病来的。” 传闻顾世子病入膏肓,旁人不懂他为何不留在名医云集的京城,偏偏跑到这种穷乡僻壤之处。 皇甫述却能懂,初念的舅父,那个叫姜道飞的家伙,是姜氏正经的传人,当年颇有些名气。 不过他记得,姜道飞早早就死了。 莫非,姜道飞之死还不足以令靖王妃认清自己弟弟注定英年早逝的命运,还要在初念这边寻找莫须有的希望不成? 这个想法让他想见初念的念头更为迫切。 皇甫述当机立断:“顾世子病重,理当探望。你拿我的帖子去,就说我不日便去登门拜访。” 静谧午后,特制熏香袅袅飘散,顾休承赤着上半身趴在长榻上,眼眸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身旁的少女。 原本枯瘦如柴的身体经过半月的调理,长出薄薄一层肌肉,依旧单薄,却与女子全然不同,介于男孩和年轻男人之间的修长柔韧,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初念俯身在他背后取穴,对于他的打量目光,自然不会毫无察觉,不过她并不以为意,心无旁骛地扎针。 常年卧病在床的人,身上难免会有些阴郁气息,初念自认为是个心胸还算开阔的人,但在缠绵病榻的那些年中,也往往控制不住脾气,性子都变得有些刻薄,对人对事总是不能平常心以待。 但这位病世子,却似乎不大一样。 顾休承身子弱,但精气神并不像久病之人,日常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跟健康成长的世家子没什么两样。原本初念以为他是被靖王妃等人照料得很好,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如果非要形容,倒像是个误入人间的山林精怪,忍耐病痛、不适却不忘学习凡尘俗事,极力伪装自己的不同,分明十分生疏,却便要表现得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只是在遇到新奇事物时忍不住炸毛般的警惕和戒备,才显露一丝丝微不可见的不自在。 初念觉得这样的世子,其实有点可爱。 忽视掉世子的默默观察,纤长白皙的手指捻着一根根寸许长的银针,初念动作轻柔而坚定,伴随着每次扎针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微颤,美目盈盈如秋水,唇角却微微抿起,无声诠释主人的认真。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针灸带来的隐痛便一阵强过一阵,片刻之后,顾休承便没心思再看眼前人,目光变得涣散起来,拳头不由开始握紧,额间也冒出细密的汗珠。 不过好在,最近已经接连数日都不曾呕血了。 初念斟酌着他的承受能力,选择了一个适合的时机结束本次治疗,拔除银针后,随即顺手拧干放在温水盆中的巾帕,为他仔细擦拭一番,才转身消毒针具,一边说道:“世子可以穿衣了。” 顾休承缓了缓神,才撑着身子坐起,没喊旁人进来,自己拿起放在榻边的白色中衣穿好系上。 他的腿依旧没有知觉,不能下榻,艰难做完这些便又靠了回去,倚在榻边的软枕上。 初念整理好针具,回过身坐下,顾休承熟门熟路地伸出右手放在脉枕上,初念看了他一眼,没做声,暖热的指腹搭上他冰凉的手腕间,感受了片刻,又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脸上总算露出些满意神情。 经过这段时间精心的调理和喂养,世子的状态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整个人不似两人初见时那般苍白如纸,而变得莹润不少,薄唇也有了血色,脸颊甚至丰盈了些许。 初来山梅县的顾世子病如枯槁,出众的相貌为他的憔悴和孱弱带来些许微妙的美感,但到底缺乏了活力,就像风中飘零的落叶,虽绝美,却命不久矣。 如今的他依旧病弱,却平添了几分生机,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恢复了不少翩翩世家子的气质风范。 “今日可以让季轻推着你去小花园散散心。再过两日,我就开始为你拔毒,这个过程会比较辛苦,恐怕有一阵子没精力出去了。” 初念说得直白,顾休承知道她没恶意,也不觉得被冒犯,随口应下了。 次日暂停施针一日,初念将用药的事项一一交代给茜雪,自己打算去一趟周村。 姜道飞那日回去后,一直借宿在周福家闲置的院落养病。虽然这段时间两边不时都托人口信来往,初念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决定在正式为世子拔毒之前,还是回去探望一趟。 靖王妃知道她要回去探望姜神医,提前让下人采买了可能需要的物品,初念想了想,若自己亲自去置办,也挺费时费力。 救回世子的一条命,这些东西她还受得起,便没有推辞。 靖王妃满意她的乖顺,又让季轻亲自安排了车马,拨了护卫相送。 初念想说些什么,顾浅辞率先堵住了她的说辞:“京中那位几次三番没有得手,未必已经死心,小姜大夫如今为舍弟治病,保护你的安危是我们份内之事。” 初念想起前世舅父出事后那些没完没了的糟心事,其中有好些还没发生。不知是因为搬离山中住处,还是靖王妃的干预,也不知那一切跟京中那位赵国公夫人究竟有没有关系。 不论如何,这种时候自己独自行动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只得默默地再次接受对方的好意。 马车载着初念和大包小包的药材礼品,踢踢踏踏地出发,驶出了县城,往周村方向行去。 在他们身后不曾留意的街道拐角处,两名穿着麻布短打的汉子盯着远去的马车,低声交谈了几句,而后便分头行动,一人跟着马车出了城,一人则去了别处,不知做什么去了。 第17章 围堵 看起来像是流寇。 初念到了周村,一路没怎么费劲便打听到了村长周福家。周福的儿子去年成了亲,新盖的院子有不少空房,专门腾出来给姜家人住。姜承志租钱给得大方,周家便将他们的吃食也包办了。 初念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时,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她跟众人寒暄了几句,就连神情冷漠的秦氏也主动打了声招呼,才得以进屋去跟姜道飞说话。 周家人留了午饭,饭后初念到底没忍住,私底下重新查看了一遍姜道飞的伤势,仔细地把了脉,知道他恢复良好,这才放了心。 姜道飞知道她即将为顾世子拔毒,便没有强留她在周家待着,又将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推敲了一番,便放她离开。 姜承志出门相送,一路上神情都有些不安,直到初念准备上马车,才忽然开口道:“山上的房子已经开始重建了,等你有空时,我带你去看看。” 初念便说好。 姜承志又说:“我娘她,之前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有心的。我看她也有些后悔,你不要生她的气,等房子盖好了,就回来住。咱们一家人,还跟以前一样……” 初念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只能沉默。 若她只是真正十四岁的姜初念,她不会想那么多未来,或许会跟秦氏闹别扭,却不会离开这个家。但她已经活过了一世,心中装了太多恩怨,她会毫不犹豫尽自己所能,改变舅父不公平的命运,但这件事结束了,她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 她,早晚会离开山梅县。 姜承志说这些,其实也并不为得到她的回答,更多是安慰说和。 毕竟在他看来,初念除了回来,还能去哪儿呢? 道别后,初念就变得有些心事重重。 马车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一路都很是颠簸。初念心中装着事,也就没有留意外头的动静,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初念疑惑地挑开扯帘,只见此处依旧是荒山野岭,根本还没到县城。 而此前一直守护在马车前后的护卫们也停下了,其中那位领头的护卫拍马上前,在车窗外低声对初念说道:“姜大夫,有人拦在前方路口,怕是要对我们不利。” 初念心中咯噔一下,警惕地问道:“是什么人,可看清楚了?” “看起来像是流寇。晌午我们出来时便有个人远远坠在我们马车后头,当时没有别的动作,我们以为是同路的乡亲。结果现在回程那人又出现了,身边却多出了十多个同伙,看样子,是打算前后包抄我们。” 这些年世道混乱,很多地方发生了天灾人祸,流民背井离乡,有不少落草为寇,四处流窜作乱。 初念顺着那护卫的视线,将身子探出车外去看,果然看见马车前后各有十多个手里拿着棍棒的汉子在靠近。马车停下来的动作,非但没有令他们停下脚步,反而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棍棒,再不掩藏行迹,明目张胆地快速靠近马车。 初念眯眼打量着那些人的模样,他们衣衫褴褛,乍一看确实有点像流民匪寇,但当她看清其中一道眼熟的身影,便知道他们真正是谁了。 马车前方的汉子们,隐隐以一个斜眼中年男人为首,听令行动。 前世,便是这个斜眼小吏,带着一众衙役,挥舞着杀威棒打到姜家来,将她抢去了县衙。而此时,这人却没穿皂服,打扮得匪里匪气,但看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要做的事情多半却没什么区别。 初念心中冷笑,却忍不住回想着:这次她在山梅县城深居简出,可没有偶遇过那个脑满肠肥的县令刘武进,可为什么,这些人还会出现? “若是他们动起手来,你们几个,可有胜算?” 她今日出门,只有四个护卫随行,跟对方相比数量太过悬殊。不过那些人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战斗力也就是民夫水准,而这几名护卫却是靖王妃手底下卖命的,实力应当不差,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那护卫见贼人就在眼前,这小姑娘却神情淡定面无惧色,心中难免有些惊讶佩服,口中却只是尽责答道:“我等必定尽全力保护姜大夫的安全无忧。” 初念听话辨音,便知道他们多半应付得了。 然而,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她也不能完全信任,想了想,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找出一瓶近期制作的药水,悄悄握在手中。 此刻,马车外已经开始打斗起来。那些人靠近马车后,二话没说直接动手,根本不提此举的目的为何。几名护卫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果然不负期望,来一个踢走一个,来两个击退一双,并抽空点了一根传信烟花。 一道白雾窜向云端,在半空发出一声爆响。这道烟花让偷袭的这些人骤然紧张起来,有的干脆扔掉手中的棍棒,从身后拔.出刀剑来。 透过车帘缝隙观察外界的初念,不论是动作神情还是内心,都意外地十分平静。 刀枪箭雨中死过一回,再次遇到同样的事,竟然也不觉得恐惧了。 双方缠斗了片刻,那些来人见这两个护卫实在不好应付,便彼此使了个眼色,其余人等扑上去缠住护卫,斜眼汉子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摸到马车边上,竟想偷偷将车内的初念带走。 只是,车帘才被掀开,便有“滋滋”两道极为轻微的声音响起,斜眼汉子只隐约看到一阵呛人刺鼻的水雾向自己面门喷过来,随即眼部传来一阵火辣灼痛,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啊”地一声惨叫起来,而后小腹被人狠踹了一脚,直接摔下了马车。 用花椒、吴茱萸、生姜、芥菜子等辛辣之物捣汁过滤,制成的这款简易药水,在山野间行走时,有时甚至能击退一头熊。 然而,却并不致命,只能争取片刻功夫罢了。 斜眼大汉惨叫倒地,成功吸引了两名护卫转身回来,两人牢牢守护在马车左右,却没留意,在刚刚那瞬间功夫,初念已经抱着个青色包裹溜下马车,并借着马车的掩护,钻进路边茂盛的草丛中,一眨眼便失去了踪影。 双方混战了一刻钟的样子,远处便传来急促哨响,竟是偷袭这些人留在周围把风的同伙传来消息,提醒有人增援来了。这些假扮流寇的衙役久攻之下未能得手,心中越发地急躁起来,平日里他们狐假虎威惯了,还以为自己能在山梅县横着走,没想到一次出动了三十来人来抓个小娘子,连人家三四个护卫都应付不了,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 这下子听到哨声,根本无心恋战,一个个能逃的立刻就逃走了,却有一多半的人想走也走不了,捂着伤口躺在地上鬼哭狼嚎。 护卫也不敢紧追,连忙回到马车边,隔着门帘问里头的人如何,半天没得到回应,面色骤变,也顾不得礼节了,掀起帘子一看,车里哪里还有人影? 此时,在县城看到求救信号的季轻领着人亲自赶到,却发现马车内空空如也,四名属下面如死灰的模样,当下就黑了脸,喝问:“姜大夫人呢?” 一名护卫剑指瘫在马车底下眼睛红肿不断流泪的斜眼大汉:“你们是什么人?带走我们的姜大夫是有什么目的?” 斜眼大汉缓了这么久,眼睛勉强能够看清一些模糊的影子,但脖子上的凉意还是让他不敢大意,抖着声音回答:“好汉手下留情!我们只是一些吃不饱肚子的可怜人罢了,看到贵府娘子独自出门,便跟着过来,只是想碰碰运气讨口吃的,怎么会把人带走呢?” 这话也就骗骗鬼了。 季轻等人这些年四处剿匪,真正的流寇见得多了,几个像他们这样膘肥体壮,却连把刀都拿不动的? 季轻冷哼一声,对身后之人道:“原地审问,其他人分头去找人,务必把姜大夫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斜眼汉子倒是个嘴硬的,但其他衙役就没那么扛揍了,三两下就抬出了县令大人,并嚣张地表示:“那个姓姜的小娘子是县令大人点名要的人,你们若是识相,就不要插手此事!” 可惜他们眼前之人并非饱受欺压的山梅县百姓,对那位鱼肉乡民的县令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反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季轻闻言气笑了,问道:“你们的县令大人要带走姜大夫做什么,背后是什么人指使?” 季轻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赵国公的那位继室夫人竟然把手伸到了山梅县的府衙,往日里她做的那些事情没有证据也就算了,联合地方官员来对付世子,那可未必是她丈夫能够容忍的范围了,见这些人一时也交代不出什么有效的消息,想了想便道:“将这些人带回去,向主子禀告,再好好地审问。” 一批人先回县城,季轻带着剩下的人一起去找初念。 然而,当他们把所有逃走的偷袭者一个不漏全部抓回来之后,却还是没有发现初念的踪影,审了所有偷袭者没一个知道她下落的,不由开始急了。 姜大夫究竟是被人带走了,还是自己害怕躲起来? 不论事实究竟如何,世子的病现在全指望她了,她可不能有事! 季轻立刻召集驻扎在山梅县附近的属下,全力搜查初念的下落,自己则带着这个消息,亲自回去禀告靖王妃与世子。 第18章 快意 当她是泥塑的不成? 西街芙蓉巷的某处僻静宅院,约在半月前换了主子。这户人家来头似乎不小,护院仆从加起来,浩浩荡荡地约有百来人。 只是低调得很,搬进来之后,从未与周围邻里往来,平日里也总是门扉紧闭。 今日,却迎来了一位尊贵客人。 有心人留意到,那客人衣着华贵、举止风度翩翩,正是这段时间在县衙落脚的京城贵客,县令大人刘武进这段时间挖空心思招待的对象——皇甫述。 皇甫述骑马来的,骏马被门房小厮牵走照料,他本人则被管家请入,带到前院的会客厅稍待。 后院,接到他拜帖的靖王妃微微蹙眉,道:“皇甫家的人,一向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说要探你的病?” 顾休承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便道:“见一见便知。” “你别起来,我去。” 顾休承前段时间病情凶险,好容易稳定下来,靖王妃待他却更比从前小心谨慎,“你就在这儿好好躺着,若他找你有什么事,我为你转达,若无事,就把他撵走。” 顾休承微微一笑,没拒绝长姊的好意。 皇甫述等了盏茶功夫,主人家才姗姗来迟。来的不是病世子,而是这些年一直深居简出的靖王妃。 皇甫述也并不失望,毕竟他也不是为了顾休承来的。与靖王妃寒暄几句后,他便有意将话题往世子最近的大夫身上引,靖王妃却无意与他多谈,只简单一句“医术尚可”的评价。 皇甫述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顾休承药石罔效,注定英年早逝,既如此,何必为难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若真叫这病世子死在初念手里,恐怕她难以顺利脱身。 毕竟这位靖王妃,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顾皇后,是出了名的偏袒弟弟,因顾休承早死迁怒赵国公府,几代公卿的大族,竟在她荣登后位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湮灭了。 也不知前世,她是如何斡旋的。皇甫述想着初念的手段,心知就算没有他,此事她也能顺利解决,只是必定要吃不少苦头。 而他,却再舍不得她吃苦了。 皇甫述不好直接从靖王妃手中抢人,只得另想他法,比如,为那顾世子再推荐几个旁的大夫。 要迁怒就迁怒旁人去。 正酝酿着如何开口,却见一名婢女匆匆走进来,对着靖王妃耳边说了句什么。 只见原本姿态闲散的靖王妃骤然坐直了身子,脸色也黑沉下来,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客人才在,抬手端茶道:“皇甫公子请见谅,我府上出了些事情亟待解决,不便招待了。” 皇甫述来意尚未说明,哪里甘愿这样被送客?不过想来确实是出了什么事,靖王妃竟等不及他起身,便匆匆离开。 皇甫述心中不安,还有什么事能让靖王妃如此失态? 莫非,是顾世子的病情…… 想到这儿,皇甫述也顾不得失礼,无视前来送客的管家,跟着靖王妃往内宅走。管家未能阻止,竟让他一路跟到世子的院落。 这一进去,皇甫述便愣住了。 原以为病入膏肓只待阎王索命的顾世子,竟坐在轮椅上,被随从推了出来。他膝上盖着薄毯,脸色看起来略显苍白憔悴,除此之外却并无半分不妥,绝非传闻中命不久矣的模样。 难不成,这个相貌出众,长得跟靖王妃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男子,并非顾世子本人? 不待皇甫述深思,此人脱口问出的话,让他又是一惊。 “阿姊,我听说姜大夫回来的路上遭遇流匪,是真的吗?” 靖王妃连忙安抚他,道:“不用担心,季轻已经派了好些人去找了。你不要着急,姜大夫不是说过,要你保持心平气和吗?” 顾休承点了点头,看向不请自入的皇甫述,眉心微蹙:“这是……皇甫公子?” 皇甫述却顾不得寒暄,焦急问道:“你们说的姜大夫,是初念吗?她出什么事了?” 靖王妃未料到皇甫述一路跟进了内宅,正要送客,闻言不由得多问了句:“皇甫公子,认识姜大夫吗?” “先别废话了,她到底怎么样了?” 这不客气的态度,让靖王妃将最后的客套也收起来,冷声道:“此事与皇甫公子无关,今日你来探望舍弟,心意我们领了,现在还请公子尽早离开,我府上现下正忙着,恐怕无暇招待。” 皇甫述见问不出什么,也无心纠缠下去,匆匆离开顾宅去找曹良,令他派人立刻去打探情况。 此事倒也并不难查,不到两个时辰的光景,下属便前来回禀,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县令刘大人派人乔装为流寇,劫持了为顾世子诊治的女大夫。现在那个大夫人还没找到,靖王妃已经派人围住县衙,登门找刘大人质问情由了。” “刘武进,他怎么敢!” 皇甫述头晕目眩,这才想到,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前世他在山梅县街头惊鸿一瞥,远远瞧见了初念,便对她一见钟情,无奈当时没找到她的人,只能遗憾错过。第二次见面,便是在刘武进招待他的宴席上。 那时,席间似乎还发生了一桩冲突,好像是初念的表兄前来找她,场面闹得十分难堪。原本皇甫述还有些介怀,经那位表兄一闹,他才知道,原来初念她并非风尘女子,而是被迫的。 却没深思过,原来,她竟然是被刘武进强抢去的。 皇甫述心中翻江倒海,面前,那下属在继续禀告:“听闻这刘大人性喜渔色,见到貌美妇人便会设法收纳后宅,那位姜大夫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恐怕是因此才招来横祸。” 他忍着各种暴戾的情绪,冷冷一笑:“走,我们也去看看。” 县衙门口,里里外外围着许多人,堂上,一人持剑站立,正是季轻。他正在质问县丞相刘武进的下落,对方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季轻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二话不说,拔剑相向,那县丞才吞吞吐吐地交代:“大人今日兴致好,在后院与姨娘饮酒。” 光天化日之下,身为一县父母官却不思公务,竟公然白日宣淫。难怪此人闪烁其词,却是为他主子遮掩,季轻不与他为难,冷着脸道:“去把他给我请来。” 那县丞跌跌撞撞地去了,半晌没见回来,季轻正等得不耐烦,正要另外遣人去,却见那县丞白着一张脸连滚带爬地前来回禀:“不好了,大人出事了!大人不见了……” 皇甫述赶到时,正是这样一副混乱场面。 却说那时,初念从马车中偷溜出去,其余众人忙着打斗,竟一时无人留意。她成功潜入等身高的草丛中,悄无声息地远离了现场。 自然不能再走大路,她专挑僻静无人的山野小道,疾走一刻钟左右,才发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门口竹竿上晾晒着一身青色男装,她摸出两个大钱放下,趁无人注意,将那衣物捞走,寻到一处无人的溪边套在身上。再从包裹中取出一张材质古怪的柔软面具,用药水均匀涂抹一层之后敷在脸上,如瀑青丝放下,用手指梳理成男子发髻的样式,用布条与树枝固定在头顶。 再转身时,已是一名面目平平无奇,落入人群也不会惹人注意的普通少年。 初念已经计划好,待将山梅县的诸事处理完毕,她便去京城。 殷氏固然有诸多她很讨厌的人,但父亲、六哥的恩情,她却不能不报,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大家子走向覆灭。 为此,她闲暇时间便开始采买、制作各种可能派得上用场的物件,这个用于易容的面具,也是前不久才制成的。 她本没打算这么快就用上。 那个县令刘武进,包括前世那些对姜家落井下石的各位,初念并没有准备什么先发制人的招式。虽然他们前世恶事做尽,但今生只要不来招惹她,她可以当作没那回事发生。 毕竟这世道早就乱了,天底下恶人那么多,难不成要见一个杀一个? 就算是她自己,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然而,当她认出那个斜眼衙役,得知刘武进竟然在她如此深居简出避免麻烦的情况下,还要找上门来,心中到底还是没忍住燃起一簇怒火。 一个两个,都当她是泥塑的不成? 远居京城的那位赵国公夫人,她暂且没那么长的手去收拾她,近在眼皮子底下的刘县令,难道还要再一次任他欺凌? 若是这点儿事她都不能解决,而是等着旁人或能够或不能的解救,她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思? 改头换面的初念不再遮掩行迹,落落大方地迈上了官道。 她脚程很快,疾速奔走时甚至忍不住暗生感慨,活着真好,年轻真好,能够健健康康、能走能跑能跳,真的很好! 前世的她,因被人暗算,徒有一身好医术,并有天纵奇才的师父在侧精心调理,每日也不过苟延残喘,抱着一副残破身体徒劳等死罢了。 那时的她,偶尔也会妄想着,若是能有一副健全的身子,许多事是否都可以被改写? 而现在,这样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她为何还要继续忍气吞声? 不妨从现在开始,便快意恩仇。 第19章 恩仇 今日你命休矣。 进了县城之后,初念暗自留意,确定并无人跟踪自己,便兜兜转转来到县衙附近,寻找前世姜承志闯县衙时所说的那棵老槐树。 果不其然,在那座占地两条街、格外富丽堂皇的宅邸周围转悠了几圈,初念总算在靠近倒座房那段不起眼的围墙边,发现了那棵老槐树,一根粗壮树杈伸出半截在墙外,露出了不少枝叶。 县令的宅邸围墙很高,且周围没有任何攀附之物,对寻常人来说,是很难翻越的。但对于习惯在悬崖峭壁之间行走的姜家人来说,却不在话下。 初念回头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稍退几步,借助一段小跑,如灵巧的猫儿般纵身一跃,细瘦手腕轻巧地搭上壁沿,长腿轻轻一荡,便翻身上了围墙,顺势隐身在枝叶茂密的槐树枝桠上。 这里是倒座房,是丫鬟仆妇的住所。这会儿她们多半在上值,并不在此处,倒方便了初念行动。便是如此,她依旧小心谨慎,避着人在院落之间寻找。 搜寻了不少功夫,偶然听见一个姨娘和丫鬟的对话,得知那刘武进今日又得了一名新欢,竟忍不得天黑,此刻正在群芳院快活。 群芳院,初念微微蹙眉,发现自己竟还记得这个院落的名字,只因前世她被强抢过来,住的正是群芳院。 只是,她记得名字,却不清楚方位,干脆劫持了一名在园中落单的丫鬟,逼问出确切的方位之后,用手刀将人劈晕,藏在后花园的假山中。 群芳院的位置比较偏僻,在后花园北面,与其他院落之间隔着偌大的人工湖,初念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 靠近后却发现,这里不像其他院落只有普通仆妇伺候,竟然派有两个装备齐全的护卫在门口值守,看起来有些难对付。不过初念存心来报仇,还是做了准备,她故意弄了些动静引走一人查看,利落地击昏剩下一人,待先前那人回来时,便立刻被一阵药雾扑面软倒在地,瞬间不省人事。 初念费了些力气将这二人拖到不起眼的角落,才潜入群芳院。刚踏进院门,就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女子哭泣讨饶的求救声,脚步微顿之后,不由加快速度朝内走去。 除了院门外的两人,院内并无其他的闲杂人等。初念来到传来声音的厢房,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个矮胖男人正欺身压向一名艳丽女子,口中淫词秽语不断,正欲行那事,从背影来看,那男人多半是刘武进无疑。 而那女子显然并不情愿,一面哭泣一面推搡,奈何手脚酸软无力,根本使不上力。 初念一看她的模样便知,这刘武进多半故技重施,对这女子用药了。 她原以为刘武进白日宣淫是与自家小妾欢好,却原来在强迫女子,真是畜牲也不如的东西! 初念不知,刘武进性喜渔色,平日里女色不断,这一回因为招待京中贵客接连素了好些时日,好不容易今日那两尊大佛都离了县衙,叫他得了空闲,后宅那些乖巧的姨娘已经不能叫他尽兴,他便想到前些日子让属下抢来的那个美人,正好借着驯服的理由,可以玩些粗暴的消消火气。 此刻他正在兴头上,完全无心留意外头的情况,却忽然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吓得顿时就萎了。一回头,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个眼生的少年人,一双怒目喷火般地瞪着自己。 刘武进连忙掩好衣物站了起来,怒道:“你是何人?为何私闯内宅?” 不待回答又高声喊来人。 可惜外头仅有的两名护卫已经被初念解决,别处的下人又太远,得了他平日里远离群芳院的吩咐,无事根本不会靠近此处。 初念手执银针,三下五除二地扎入他各处大穴,成功令刘武进动弹不得。再抬头,瞥见那榻上女子正白着脸抖着手想将凌乱的衣服整理好,并没有看自己的方向,便不再理会。 她脚底踩住瘫软在地的刘武进脖颈,冷笑道:“你不必管我是谁,只需知道,今日你命休矣。” 初念临时改扮了相貌,却来不及准备改变嗓音的药物,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仍旧能听得出是个女子。 “原来是个小娘皮!”刘武进一听她的声音,脸色就凶猛起来,榻上女子原本已经放松了不少,正抖抖索索地用酸软无力的双手整理衣裙,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地看了过来。 不过,即便初念是个女子,也并没有让刘武进得到半点实质的好处,他依旧只能徒劳在她脚底挣扎,只是脸上多了许多不甘。 初念根本不理会他的心情有什么样的转变,反手从后腰摸出一把方才途径厨房时拿到的剔骨刀,正要手起刀落结果了这狗官,却忽然听到榻上女子一声惊呼:“娘子刀下留人!” 初念冷笑抬眼看向她:“他这般对你,你还为他求情?” 那女子鼓起勇气看向她手中闪着森森银光的剔骨刀,解释道:“我不是为这狗官求情,只因这些年他在山梅县为非作歹,还有许多像我这般被强抢的女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求娘子审他一审,那些女子若是活着,如今身在何处,若是死了,埋在哪里?” 初念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看向刘武进的目光更加狠戾。 那女子只当她还不信,挣扎着下地跪倒,泣声道:“我姓余,是龙潭村余宝贵家的次女,家里人都喊我二娘。我姐姐去年便是被这狗官强抢了去,一年多都了无音信。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儿,被县令大人强抢了一个,也无处说理,只能忍气吞声,我爹娘为了保护我,将我藏在山中外祖母家寄养,没想到,外祖母病重,我到县里为她请大夫,还是被县衙的人看中了,这狗官听说后,便派了人去将我抢了过来。” 初念冷冷地听完这故事,心道这故事还真是该死的熟悉。 当初那些人强行将她带到县衙,姿态何其娴熟,可想而知,这种事他们根本也不是第一回 做了。 是以她干脆也不问真假,剔骨刀轻轻拉动,直接在刘武进的咽喉割出一道鲜红血口,问道:“那些女子在哪?” 这狗官痛得尖叫起来,连声道:“小娘子饶命,二娘,你姐姐没死,活得好好的,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这话鬼才信,初念懒得跟他废话,提刀又在他脖子上拉了一刀,只是稍微控制了力度,没有割破喉咙与大血管罢了。 刘武进连声惨叫:“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止她姐姐还活着,其他的小娘子,还有好些都活着呢!她们都过得很好,不缺吃,不缺穿,不信我带你们去看看!” 初念找出一颗解毒丸扔给余二娘,示意她服下。 又拔了几根银针,令刘武进能起身走动,用刀尖指着他的咽喉,冷声道:“现在就带我们去。” 刘武进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只是眼珠子止不住地滴溜溜乱转,显然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初念干脆放下剔骨刀,手腕一翻便塞了粒黑色药丸进他嘴里,冷笑道:“想耍什么花招只管耍,这药以十三种毒虫毒草制成,剧毒无比,一旦发作你将遭受万蚁蚀骨之痛。” 刘武进只觉得自己喉咙被开水烫伤一般,从嗓子眼传来一阵血腥气,他大惊失色,连忙挖喉干呕想要把那药给吐出来,初念冷眼看着他忙活,凉凉说着:“晚了,此药遇水即溶,你只要老老实实带我们去找回那些姑娘,我可以考虑在你死前把解药给你。” 刘武进手痛苦地捂着脖子,嘴角涌出一股股鲜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耍起了无赖:“你还是立刻就给我解药吧!否则我死了,谁也找不到那些小娘子。” 初念嗤笑一声,干脆后退一步看着他作,刘武进心知有异,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便感觉到五脏六腑涌起阵阵若有似无的麻痒,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痒意逐渐加深,很快就演变成痛意,而后越来越痛,根本无法忍受。 刘武进大骇,不禁惊怒起来,却再不敢造次,只能徒劳问她:“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初念懒懒地说:“我说你就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还是抓紧时间带我们去找人,那样或许才能在你穿肠烂肚之前得到解药。” 话刚落音,刘武进便呕出一口黑血,他吓得两股战战,再不敢耍花招,连忙交代:“她们被关的地方很偏僻,离县衙很远……” 初念不耐烦地说:“自己想办法。” 刘武进哪里再敢谈条件?说这个不过是为了打消她们的顾虑,说完便战战兢兢地领着两人来到群芳苑的书房,扣动一处开关后,露出书架后的一处暗道。 “这处暗道一直通到城外,我们只要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对面有马车和车夫随时候着。”刘武进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老老实实地解释道,“二娘的姐姐,还有以前的那些小娘子,都是被这般送出去的。” 第20章 救兵 “女侠,这是做什么?”…… 走进暗道,便是一段窄窄的通往地下的楼梯,底下漆黑一片。刘武进指了指墙面的一个位置,那里藏着个暗柜,里头存有油灯、火折子等物。 余二娘自动自发地取了一盏油灯,点亮后,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地道的入口。 三人这才进了地道,时间正值酷暑,里头可谓潮湿闷热,滋味实在不大好受。刘武进因为被迫服了那毒,着实发作得难受,走得慢慢吞吞。 初念低斥了一句,到底不耐烦他这样磨磨蹭蹭,只得给了他半颗解药。 刘武进接到后忙不提地服下,痛痒难忍的五脏六腑立刻安分下来,舒服到眯起的小眼睛精光流闪。 初念冷眼旁观,淡淡提醒:“别高兴的太早,半颗解药可不够。” 刘武进忙道:“自然自然,下官定会为女侠赴汤蹈火,不敢有半分推辞。” 这下子,三人脚程便立刻加快了不少。 地道狭窄,堪堪两人并肩前进。刘武进带路,余二娘举灯在前,初念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中途没什么岔路,四壁都是土坯,看起来并没有暗藏的机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甬道隐隐出现光亮,刘武进的脚步也忍不住开始加快了些。 初念却忽然冷冷开口:“停下。” 刘武进显然有些焦躁,但小命握在她手里,不敢不从,只得僵硬着停下脚步,脸上堆起谄笑,问道:“女侠有什么吩咐?” 初念便问他:“前面是什么情况?” 刘武进原本想着,这女子只知道行侠仗义,到底是年轻气盛,心思粗浅了些,自己只需将她顺利引到白石崖去,那里到处都是自己人,任她有再多的狠辣手段又能如何?不过一个弱女子,多得是办法让她乖乖交出解药。 没想到她还挺精明,居然这般谨慎。 到底是老狐狸了,心中各般念头转过,面上还是装作老老实实:“前头是一口枯井,我们到了井底便可拉动摇铃,上头的人听见了,自会放下木桶,将我们都拉上去。” “一只木桶,我们三人能同时上去?” 刘武进擦了擦冷汗,道:“不行的,一次只能上一人。” 初念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又问:“上头有多少人接应?” 刘武进道:“上头只是个中转的地儿,平日人不多,只有两个车夫轮流候着。” 初念冷冷地说:“他们若发现拉上去的人不是你而对我动手,你的解药可就没了。” 刘武进只当她是怕了,连忙说:“不会不会,平日里我也常常送些女子出去,不如稍后我们将二娘先送上去,女侠你,若肯露出真容,应当也不会被怀疑……” 初念不置可否,全程紧盯着他的神情,看着不似说谎,想来,藏匿那些女子的地点离这个接应场所应该有些距离。 她想了想,对余二娘说:“把油灯给我。” 余二娘不疑有他,将油灯交给她。初念接过来,将油灯举起来,眯眼在她脑后辨认了一番,一根银针迅速刺入其玉枕穴,余二娘来不及疑惑,便软倒下来。 刘武进看到这一幕,脸色变了变,不由后退几步,干笑道:“女侠,这是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跟他汇报么? 初念冷冷一笑,一记手刀劈在刘武进颈后,见他也昏迷过去,想了想又在他周身数个大穴上扎了针,确保此人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才站起身来。 初念不傻,那些被困女子的事情,多半是真的,但也不排除是刘武进的托辞,但不论是真是假,想要将她们营救出来,绝非她孤身一人带着个弱女子能够办到的。 既然没有把握,当然要去寻找救兵。 应当去找谁,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昏迷的刘武进肥硕沉重,初念懒得理会,任由他躺在暗道阴暗潮湿的地面上。余二娘虽是农家女,但看得出在家中该是颇受宠爱,没怎么吃过苦头的,初念借着油灯的光,找了个干燥些的地儿将她挪了过去,低声道:“得罪了。上头什么情况很难说,带你出去着实有些麻烦,可留你在这里,你我萍水相逢,我又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你,毕竟此事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就只好叫你暂时受些委屈了。” 余二娘昏迷着,自然听不见她的道歉。 她被扎了玉枕穴,银针不□□,短时间内也不会醒转,初念心中估算时间,待她清醒时,自己也差不多可以回来了。 为以防万一,还是放了些干粮在她手边。 做完这些,初念又在附近查探了一番,确定除了前方微光处,再无其他出口,只得继续向那个方向走去。 那光亮处看着不远,却也走了半刻钟,等终于到了尽头,初念抬头一看,果然顶部亮亮的一个圆口,似是一个井口。 她拿着油灯在井底查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一条细细的绳索,想来就是连接摇铃的绳子。 这绳子暂时不去动它,初念又去查看井壁,不出意料,井壁光滑得很,根本无法攀爬,除了摇铃让人放下木桶来,还当真没有旁的法子出去。 初念想了想,还是摘了软皮面具,放下发髻挽了个女子的发式,虽身上还穿着男子的衣袍,却也不至于令人认错性别。 然后伸手去扯了扯此前发现的绳索。 很快,井口的光亮便被遮挡了一部分,初念仰头看着,一只木桶顺着井口咕噜噜地滑下来。这桶比普通的水桶要大上不少,不过也就堪堪能挤进去一个人。 初念进了木桶,一手扶着井绳,一手捏着银针。 比起滑下来的迅速,水桶上去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伴随着模糊的轱辘摇动的声音,水桶在半空中短暂地停顿了几次。 初念判断,拉水桶上去的这个人应该不太会武,否则不会这般吃力。 待她终于抵达井口,看清那个摇桶的人,便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 对方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走路脚步轻浮,不像是练家子,他头发花白,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他应该是见惯了这等子事,对井里头钻出个绝色少女的事儿丝毫不意外,只是因初念更加脱俗的容貌而多看了几眼,顺口还问她:“刘大人在底下么?” 初念从桶里出来,便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 是个寻常的农家院落,只是四周都不见其余的人家,看来十分僻静。 只有眼前的老汉一人,并不见刘武进说的另外一个车夫。 见那老汉相问,初念做怯懦状点了点头。 那老汉并未起疑,便又拎着那木桶打算抛下去接刘武进上来。初念趁他不备,一根银针入玉枕穴,老汉软软倒地。初念留心四周,确定无人前来,便将那木桶捞上来,将老汉塞进去,再将装着人的木桶放入井中悬空吊着。 做完这一切,她便轻手轻脚地走近房舍,从没关闭的栓窗看清,另一个车夫正在屋子里头吃酒。 吃了一会儿,那人似乎觉得同伴去得久了些,扯着嗓门喊了几声,不免觉得奇怪,怎么半晌没动静?便要出来看看,刚一出门,便被初念撂倒了。 初念将人藏在隐蔽处,又四下搜寻了一番。 这农舍果然并无其他人,倒是马棚里养着两匹膘肥体壮的棕色骏马,不远处放着一辆空置的马车。初念没理会那马车,只套了一匹马,翻身骑上去出了农舍,沿着来时刻意记下的地道方向,一路往东走去。 路面状况比地底复杂多了,不过也差不太远。赶了半个时辰路,初念便看见了熟悉的县城。她摸了摸脸上重新附上的面具,双腿轻夹,驱着马儿径自往西街芙蓉巷而去。 顾宅今日有些忙乱,派出去和回禀的人进进出出,和往日里门可罗雀的清静场面大相径庭。 初念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便下马去叫门。门房小厮见她面貌陌生,一开口声音却耳熟得很,颇犹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姜大夫!” 到了安全地界,初念也就不遮掩了,她背过脸去将面具摘下,展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对门房点了点头,道:“我回来了。” 门房的反应令她有些意外,他表现得有些异常大喜过望了。 初念住在此处,本不需引路的,可他却一路领着她直奔世子院落,一路上唠唠叨叨的说了好些话,初念才搞清楚状况。 原来顾宅今日的忙乱,竟是由自己引起的。这门口出出进进的人,都是靖王妃和顾世子派出去找她的,他们竟然还让季轻去县衙要人去了。 虽在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毕竟顾世子的命,和她也算是休戚相关了。 尽管如此,他们的好意,初念还是心领了,心中也涌出淡淡的暖意。 到了顾休承的院子,门房高高兴兴地禀告了一声:“姜大夫回来了!” 便听到院中传来阵阵欢喜的低呼声,随即靖王妃身边的仆妇便迎了出来。初念进去,便发现靖王妃果然也在此处,她关切的目光在初念身上细细打量了一遍,柔声问道:“你没事吧?这一整天,是去哪儿了?” 顾休承则坐在轮椅上,也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第21章 审视 你,行吗? 初念向靖王妃与顾世子问安后,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看向院子里诸多的仆从。 靖王妃了然,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 初念这才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其中一些不便为人所知的细节,自然做了一些矫饰。 比如她是如何判定那些劫匪就是县令刘武进派来的,真正缘由只有自己知晓——她前世亲眼见过那个斜眼衙役。这时为了取信眼前人,只能说刘武进臭名昭著,属下的这名斜眼衙役在乡野传闻中十分出名,自己曾经远远看过一眼,便记住了。 只是,她是如何辨别出所谓劫匪的来历已经不再重要,在听到她说,察觉到是县令要强抢她,她侥幸逃离事发之地后,并没有寻机会逃离或脱身,而是干脆利落地赶往县衙,打算要去取刘武进性命,并且差之毫厘就成功了,靖王妃和顾休承二人的眼神,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初念并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 她三言两语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便说明了自己赶回来的用意:“我将这些人都暂时困在了那个地方,现在回来,是希望世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着,她看向轮椅上的顾休承,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其中一根微微弯曲。 顾休承便看懂了,这是在暗示两人之间签订的协议。 初念为他治疗,条件就是要他答应帮她三件事,今日这事,便是第一桩了么? 靖王妃闻言正要说些什么,顾休承却用眼神制止了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姜大夫,要我如何助你?” 初念便道:“请世子借我百名精兵,助我救出那些被困的姑娘。” 此言一出,对面的姐弟两个显然都有些意外,顾休承还没说话,靖王妃先笑了:“你想去救那些姑娘,这是好事,咱们府上的护卫都可任你差遣,只是……” 这便是要借口托词了。 她话没说完,顾休承便打断她,道:“阿姊,咱们听听姜大夫怎么说。” 初念本也不是要跟靖王妃商量的,与她合作的对象是顾休承。再者,根据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推测,她认为,如今的黑甲军,多半正掌握在顾休承手里。 顾宅的护卫整肃严明,不似寻常的家丁,更像是出身行伍,有这些人的帮助,不论刘武进所说的那白石崖藏着什么秘密,都不至于太过被动。 虽然协议要求顾休承必须无条件答应帮助她,但为了行事方便,她也不介意多费些口舌提前将事情说清楚:“刘武进交代得不多,但据我推测,将那么多美貌的年轻女子藏在不为人知的深山之中,绝对不是为了避人耳目这么简单。刘武进一向喜欢以美色行贿,说不定这些女子便是他四下搜罗,用来送给什么人享用的,而连他都要上赶着巴结的人物,不待在繁华市井中享乐,却偏偏躲在深山之中,定是因为那白石崖藏着什么秘密。” 顾休承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也有同感。 初念又道:“我对刘武进或那白石崖内藏身之人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只是,如果那里当真有什么猫腻,不做好充分的准备就贸然前往,恐怕于我会十分不利,所以才特地赶回此处,求世子施个援手。” 听初念一一分析下来,顾休承神色不变,眼神却微微眯了起来。 白石崖这名字他不曾听过,不过他到山梅县的这段时间,手下人的确曾提起过,这山梅县似乎并不简单,有多方人马在暗地里行动,具体为了什么,却没能调查出来。 难不成,会跟这个叫白石崖的地方,有什么关联? 靖王妃并不知晓这些内情,初念说的这些并不能改变她的想法,正要再说些什么,话头再次被自家弟弟打断,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顾休承冲她安抚一笑,转脸对初念道:“姜大夫奔波一天了,不妨回去梳洗休息片刻,一个时辰后,百名精兵在城外待命。” 初念闻言松了口气,再次向两人致意,便起身告辞。 顾浅辞任由她离去,目光看向自家弟弟,有些犯愁似的,叹道:“没想到,小小的人儿,竟有着这般的心气,到底是一县的父母官,性命也是说取就取的。” 顾休承却道:“这不还没动手吗?” 顾浅辞没好气道:“她是出于仁念之心放过他的吗?多半是暂时留个活口。” 回想起初念早前说过的那些事,简短的几句话,细想却有些心惊。 不论是路遇劫匪,还是只身闯县衙,亦或是暗道中与老狐狸刘武进斗智斗勇,乃至于出了井口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两个车夫,但凡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她都别想好端端回到此地与他们兄妹俩谈条件了。 顾休承笑了笑,评价道:“也算是有勇有谋。” 顾浅辞先是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什么似的,仔细看了看自家弟弟的神情,试探性地说了句:“不止是有勇有谋,身手也不错,长得……也很漂亮。” 顾休承没想太多,闻言坦然点了点头,道:“正是。” 顾浅辞心头微跳,这可别是…… 随即又觉得自己当真是操心太多,珩郎的病如今八字还没写下一撇,如果这位姓姜的小姑娘真能将弟弟治好了,就算两人之间有什么,又有什么妨碍呢? 她欢喜都来不及。 初念回到自己的院落之后,果然让人准备了热水,快速地沐浴了一番,换了身便利的衣裳。不久便有人来请,说是人已经集齐了。初念便匆匆赶出去,到了门口问门房:“我骑回来的马呢?” 那马很快被牵出来,初念正要上马,却听身后传来动静,转身一看,竟是顾宅的马车。 “我不用马车,骑马更快。” 话音刚落,便见马车的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初念顿了顿,疑惑道:“世子,你怎么出来了?” 顾休承道:“听你说得有趣,我也想去看看热闹。” 初念直觉皱了皱眉头,犹豫道:“你的身子……毕竟有些远,你,行吗?” 顾休承挑了挑眉:“本世子行与不行,旁人不知晓,姜大夫当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话,这么说是没错。 顾休承尚未开始拔毒,这段时间的精心调理,让他的精气神都恢复了不少,如果只是坐在马车里,赶赶路倒也没什么。 不过,拖着一副病体,巴巴地赶那么远路,就为看个热闹,图什么呢? 初念想了想,觉得或许这顾世子久病卧床,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才养成了这爱看热闹的性子吧。 靖王妃怎么也不管管他? 到底觉得他有点可怜,初念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道:“那你就跟着吧,遇到事儿让手下的人来,你自己别掺合。” 两人很快与城外等候的百名精兵汇合,然后浩浩荡荡地赶往那个中转的农舍。 初念的速度很快,加上白石崖的人应当还不知道刘县令出了事,他们的行动很顺利。 赶到的时候,两个车夫都还昏迷着,一个被初念仓促地塞在灶房里,离开时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一个还吊在枯井中,拉扯上来便被拔了银针,让顾休承的兵去弄醒审问去了。 又有人下了井,将同样还在昏迷的刘武进和余二娘给运了上来。 余二娘悠悠转醒时,看见卸了面具的初念,根本就没认出来。不过在听到她说话后,还是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当下就有些委屈错愕,不明白她为什么好端端的把自己给扎晕了。 初念对她有些愧疚,刻意多解释了几句,见她释怀了,才去瞧审问的情况。 刘武进醒来,看到眼前严阵以待的大阵仗,吓得差点儿又撅过去。 只是这时,却不是他想晕就能晕过去的时机。顾休承下了马车,坐在轮椅中,随手指了一名好手,那人便紧紧盯着刘武进,但凡他想含混过去或装死装晕,便设法让他老老实实听话。 百余人包围下的农家小院,却安静得厉害,只听得见刘武进不时发出的,野猪般的嚎叫声。 初念好整以暇地旁观,刘武进这人太过狡猾,之前给她说的事情有一句没一句,不该他透露的消息,一个字都没能让她听见。 初念不是不知道自己被糊弄了,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审讯这种事,就得交给专业人士来,瞧着吧,这等子阵仗下来,刘武进还有什么胆敢隐瞒的? 就差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没说清楚了。 刘武进交代的那些消息,顾休承听着觉得十分有意思,他侧了侧脑袋,对初念道:“看来百名精兵不大够啊,我得去信给季轻,叫他再派些人过来。” 初念无所谓地说:“随你派多少人,我只要安全救出那些女子。” 顾休承却审视般地看着她,半晌却什么也没看出来,不由笑道:“我怎么觉得,刘大人说的这些,你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刘武进说,白石崖那边有座铁矿,瞒着朝廷已经开采多年,矿山边上建了一座军械厂,专门生产各种兵器、甲胄。这种事,说大了可就是谋逆之罪,当抄家杀头的,即便是最无知的乡野村夫,也未必不知晓其中的利害。 可初念听见了却跟没听见一样,没有半点儿反应。 没有反应,并不代表着毫不关心。 初念面上看着无动于衷,但眼底偶尔泄露的点点精光,却让顾休承觉得,她不仅并不意外,甚至很有可能,早就有所预料。 甚至,对这座铁矿和军械厂,有着不为人知的计划。 第22章 进山 血肉之躯堆砌的光鲜亮丽 顾休承的问话,初念没答。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刘武进和那两个车夫被顾休承的人分开审讯,并不干涉过程,只管等着结果。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来到顾休承身边,拉起他的手腕,指腹贴在他脉搏上号了号。 顾休承先是愣了一下,不由抬眼看向眼前的女子。 她站在自己的轮椅旁,为了把脉方便,借了一点儿力靠在轮椅上,柔若无骨的左手托着他的腕,右手把着脉。 因为离得近,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鼻端。 顾休承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便被初念拍了一记,不太凶的眼神瞪向他,似乎要他老实些。 顾休承抿了抿唇,只好任由她去。 这段时间,初念给顾休承调理身体,习惯了随时随地给他号号脉,好掌握他的身体情况。然而顾休承却总是不大习惯,尤其冷不丁忽然被拉起手腕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大夫这样做的。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大夫。 顾休承头一回接受女大夫的治疗,难免有些拘谨。不过想来,在医者眼中,的确是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忌讳。他想起跟初念的第一次见面,那时他还昏迷着,迷迷糊糊间醒了,便看到这个女子好像在解自己的衣服,当时都震惊了,直觉就动手想推开。此后的治疗,也经常需要宽衣解带,他一直都不大自在,想提醒一下对方,但看到初念落落大方的姿态,又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小题大做了。 毕竟她是为了给自己治病。 初念号完脉,觉得一切正常,便让人取了马车上的外衫给他披上,才道:“我打算今晚就行动,省得夜长梦多,你的身子弱,最好还是不要跟了,现在就派人送你回去吧。” 或许是因为顾休承一直表现得很配合,给人一种很乖巧的错觉,又或是因为她重活了一回,总觉得自己实际年龄比对方大上许多,初念对待顾世子,总忍不住带上些大家长式的强势,不论是跟他谈条件,还是治疗调理的方案,都是说一不二的。 顾休承不大习惯她不时的亲近之举,但对她的决定多半还是听从的。 只是这次,却坚持道:“我不回,哪有看热闹看到一半就让人走的道理?” 说着还对闻言打算走过来助他上马车的属下瞪了一眼,那下属顿了顿,便又停下了。 初念:…… 不得不说,这样的顾世子有些稀罕,苍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鲜活,她有点不忍心拒绝,只好让步:“行吧,你要跟着也可以。只是夜里山间寒凉,到时候你就待在马车里别出来。” 顾休承自然满口应承。 顾休承的属下办事很牢靠,将刘武进和两个车夫的供词做了一番比对,便将白石崖那边的情况摸得很清楚了,甚至画了一个简洁的地形图。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季轻,带着更多的黑甲军出现在农舍外围。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众人点燃了火把,让那两个车夫带路,趁黑往白石崖方向赶去。 山梅县面积挺大,但人口不多,自古以来就是块穷乡僻壤,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乡野之地,境内大片的崇山峻岭,像姜道飞那样刻意避世隐居的人毕竟不多,所以大部分山林都是人迹罕至,荒无人烟的。 可是这样的群山之间,竟然还藏着一条人工修筑的羊肠小道。在茂盛的林木遮掩下,这条路特别隐蔽,若非有人带着,甚至想不到它真的是一条通往某处的路。 马车前挂着一盏油灯,颠簸前行了好几个时辰,此刻已经接近子夜,山间原本窸窸窣窣出来活动的小动物察觉到这支堪称庞大的队伍气息,也都不着痕迹的远离了。 黑夜中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初念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等着,却还是看着窗外的夜色,神情有些恍惚。 又忍不住想到前世的事了。 与皇甫述成亲之初,他们两个的感情还很好。那时,皇甫述拿了许多账册交给她,说:“从此男主外,女主内,这是我名下所有资产,从此就交给你来打理了。” 当时的初念很惶恐,拒绝了,说:“我虽是殷家女,但生在乡野,长在乡野,只有些微末医术稍稍拿得出手,理财掌家,却是完全不懂的。” 皇甫述便道没关系,自己可以慢慢教她。 而后来,果然,也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曾经一度,初念自以为非常幸福,家事和谐,夫君爱重,虽然身为世家孙媳,有些不得不扛起的重担,但只要细心留意,倒也不是不能支撑下去。 到底是从哪里出了问题?她和皇甫述越行越远。又是因为什么,皇甫氏和殷氏这两个强大的世家竟然走向对立,最终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初念闭了闭眼,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穿心箭带来的钝痛已是隔世,仇恨却开始后知后觉地汹涌。 皇甫述给过她很多账本,但真正核心的资产,从未让她过目。 初念也是在父亲殷处道过世之后,对皇甫氏产生了疑心,才开始暗自调查,最终查出了令她嗔目结舌的真相。 私占矿场,私产军械,蓄养私兵,桩桩件件,都指向了皇甫氏的不臣之心。 萦绕着浓烈血腥味的记忆,被强行按压到记忆深处,初念仔细回忆她当时查到的那些记录,在皇甫述的书房里,她曾经看到过,关于山梅县白石崖的这座矿场和军械厂的记录。 原本今日冲冠一怒,她只想潜入县衙,取走刘武进的狗命。 不料误打误撞,得知了那些女子被困之事,在暗道中,初念听到刘武进无意间提到“白石崖”三个字,便开始留心。 直到他供出所有内容,初念才确定,果然,这里便是由皇甫家接手的,目前暂时还隶属于吴王的私矿和私产。 山梅县贫瘠,给朝廷纳的税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多半根本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个地方。除了某些高官的书房里,记录着令人震惊的数字,这里每年出产的铁矿和优质的武器、甲胄,成为皇甫氏私兵的重要补给。 心中盘算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皇甫氏失去这座矿? “喂——” 顾休承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初念还是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神情,忍不住开口喊了声,嗓音有些沙哑。 初念直觉倒了杯水给他,顾休承顿了顿,接过来喝了口,一边问她:“你怎么了?看你年纪也不大,心思却很多,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初念看了他一眼,随口回道:“在想等会儿怎么把那些女子救出来。” 车厢内放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晶莹柔和的幽光,在并不宽敞的车内,维持着足以清晰视物的亮度。 柔光下,世子浅浅一笑,道:“这个都要你来操心的话,那些人养来干什么吃的。你只管等着便是,那些女子,定然一个不漏,全帮你救出来。” 顾休承说得不差,又行了一刻钟,马车便停了下来。季轻在外头禀告:“矿场就要到了,请世子和姜大夫在此处稍待,属下即刻行动。” 初念点了点头,顾休承便道:“去吧。” 季轻便在口中打了个呼哨,数百名黑甲军熄灭火把潜入夜幕,神不知鬼不觉地按照既定路线出发,不多时,远处便传来喊杀声。 待那些动静彻底平息下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初念给顾休承塞了一颗药丸,看他乖乖吞下了,才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会儿吧,我出去看看。” 顾休承看着她,眼中似乎在说,他也想去。 初念却狠下心来,道:“外头乱得很,你就在车里待着。” 说完下了车,对守在附近的护卫们叮嘱了几句,切不可让世子出来,才转身往矿场方向走去。 矿场上血腥味浓重,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季轻正指挥着属下打扫战场,见初念来了,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挡在她身前不让她看那些死人。 初念却面不改色。 这些人都是吴王的私兵,死不足惜,也没什么可怕的。 根据刘武进的交代,这座矿场是一个偶然途径此处的老矿工发现的,本来想上报朝廷,结果被吴王的人拦截了消息。吴王派了私兵过来接手,并勾结官府隐瞒此事。 挖矿需要人手,吴王不可能派人过来,便勒令刘武进想办法。刘武进想的办法,就是派人假扮山匪,洗劫治下的各个村落,财物自己落下,人全给送到矿上来。 也是因为当下世道乱,山梅县错落于各个山野之间的村子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百姓们只道是劫匪可恶,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父母官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吴王的这些私兵,就变成了监工,每日里督促村民们交出足量的矿石,或生产出足量的武器、甲胄,否则就会拳打脚踢,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 而刘武进专门物色的那些美人,留着一部分自己享用或贿赂上官,其余的全部都送到这里来,供这些私兵玩乐。 初念推开挡在身前的季轻,缓步走在矿场上,看着挤挤挨挨在一起不知所措,眼神惊恐又迷茫的百姓们,麻木地想着:前世没有这桩意外发生,这座矿产,连同它附设的军械厂,不知怎么的,便都被皇甫氏接手了。 原来光鲜亮丽的皇甫氏,就是用这些人的血肉之躯,堆砌出来的吗? 第23章 恩赐 此刻的初念,还不识得他。…… “那些女子呢?” 初念在这些衣衫褴褛的矿工之间走过,找了一圈,发现这里头老弱病残不少,却没一个年轻女子。 季轻跟在她后头,神色有些复杂,吞吞吐吐地说着:“这里都是矿工,再往前走几里路,有个军械厂,那边也有些人。” 初念回头看了他一眼,季轻只好道:“那些女子,都在军械厂附近的一座大院里。” 那些女子被送进来之后,平日里像个物件被私兵们玩乐,被找到时一个个都被摧残得不成人形,看起来着实有些凄惨。 季轻私心觉得,那场景真不适合让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见。 他本打算让她们先收拾一番再让初念过去,不过那些女子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即便被营救,也都是浑浑噩噩的,对他们的话根本置若罔闻,加上此次行动都是男人,不便近身照料,一时还真有些难办。 他便是不说,初念也有所预料。 刘武进此前对余二娘说的那些鬼话,说什么她们“吃得好、穿得好、安全无忧”,她根本一个字都不相信。 “带我去看看。” “可是……” 季轻有些为难,初念便道:“没什么好可是的,我来就是为了她们,带我过去。” 没办法,季轻只好将她领到那座专门用来囚禁女子的院落。 比较宽敞的大院子,多半是这些人来之后才新盖的,不像人住的房子,倒像是一座监牢。 季轻说,刘武进送来的那些女子,因为更年轻、更有姿色,便住稍微好一些的房间,平日里也只伺候私兵中的头目。而从各个村子里掠回来的女人,则集中关押在几间大房间里。 初念一推开门,便听到隐约的哭声,听起来耳熟,应该是余二娘。 余二娘前一日被初念扎晕,醒后有些愤怒,但得知初念此举是为了去搬救兵,扎晕她是为了让行动更加稳妥,短暂的情绪很快消失,她苦苦哀求一定要同行,初念受不了她哭,便让季轻把她给带过来了。 她比初念早一步抵达此处,一进门就疯狂地寻找自己的姐姐,听那动静,应该是找到了。 初念有点抗拒这种情况下亲人相见的哀戚场景,便有心避让,她转了个方向,往大房间那边走去。 这座院子里,一共有十二间小牢房,六间大牢房,小牢房每间住两人,大牢房里,则挤着十余人不等。住在大牢房里的女子,容貌普普通通,都是些寻常妇人,但因为这天降的横祸,遭遇昼夜摧残,如今各个发丝凌乱,衣不蔽体,神思恍恍惚惚,或坐或躺,显然被折磨得有些异常,看见有人进来,目光也只是无意识扫过,表情无喜无悲,恍如人偶。 初念蹲下身子,一个一个为她们把脉,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病,其中不少延宕已久,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那些私兵可不会把她们当人看,病了就病了,根本就不理会,实在是病得重了就拖出去单独关押,若是死了,便在这荒山野岭挖个坑埋了。 山梅县历年来失踪了多少年轻女子,如今才剩下这么百来个,之前死伤多少,何处去计数? 初念看着眼前这些神情僵滞的女子们,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报了一串药名,跟季轻道:“去让人采买,每样都多备些。” 季轻正愁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立刻记下让人去办。 初念却看向他,问道:“刘武进呢?” 季轻愣了下,令人将五花大绑的刘武进带了过来。这脑满肠肥的家伙惯会贪图享受的,何曾遭受过这样的折磨,一日一夜过去,整个人像头耷拉着脑袋的瘟猪,见了初念本能地蜷缩了两下,口中嚷着:“女侠饶命,下官再也不……” 话没说完,他忽然感觉一道凉意从喉间划过,随即暖热的血流喷薄而出。 初念厌憎地看了他一眼:“竟然还有脸求饶,你这种人,多活一刻便让世间多一份脏污。” 季轻吃惊地看着刘武进的尸首无声倒地,初念的速度太快,又或是他压根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完全没有防备,更来不及阻止。 当然,他也并不想阻止,扭头唤人把尸体搬出去处理掉。 他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娇娇柔柔的豆蔻少女,一出手竟这般干脆利落。 初念不管他如何作想,随意抹了抹溅到自己衣衫上的血迹,便往外走。正想离开时,却看到牵着一名女子出来的余二娘。 余二娘眼睛红红的,可是被她牵着的姐姐却神情麻木,对自己妹妹的到来没有表现出半分欢喜,对她牵着自己走的行为,也没有任何推拒。方才余二娘抱着她哭了半天,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见她如此,余二娘哭得更加泣不成声。 见到初念,余二娘擦了擦脸上残泪,过来作了一礼,说:“谢谢姜大夫相救。” 初念便问她:“你们要回家了?” “是的,季郎君说了,此处并不安稳,让我们尽快回家,他答应派两名护卫大哥护送我们。” 初念点了点头,道:“也好。” 正说着,外头似乎传来些异动,有人吹了响亮的呼哨,一长两短,季轻面色一变,说:“外头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 初念看向余二娘和她姐姐:“可惜走慢了些,你们可能还要在这边多待片刻了。” 余二娘惊慌起来,初念却没有余力宽慰她了,跟着季轻出去了。 她不知道前世皇甫氏是如何从吴王手中得到这座矿场的,不过从她那日在街头偶遇皇甫述来推测,皇甫氏的人已经到了山梅县一段时日了。他们没道理坐视矿场出事,迟早都会出手的。 然而,现在插手此事的,却并非无名之辈,顾休承,赵国公世子,虽然他本人爹不疼娘不爱,却有个身为靖王妃的长姐。 而靖王妃的背后,是靖王,未来的天子。 无论如何,皇甫氏想把事情给遮掩下去,私吞这座矿场,却是不可能的了。 初念借顾世子的力量来到此地,救出那些女子,让皇甫氏吃一个闷亏,两个目的都已达到。 可她却并不觉得快意。 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那些神思恍惚的女子,那些从山梅县界内消失的村落…… 这座矿场,接下来不再是吴王的,也不会是皇甫氏的,它的主人,会变成当今天子。 殷离。 那个昏君。 如果这矿落在他手里,山梅县会变成怎样? 她今晚给自己出了一口气,但会不会给山梅县带来更大的灾难? 待出了大院,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初念跟着回到来时的方向,发现外头果然来了另一支人马。那些人甲胄齐全,气势汹汹,却按兵未动,只有为首之人在跟刚刚出来的季轻在交涉。 初念一眼便认出,对方领头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皇甫氏的门客,皇甫卓、皇甫述父子的心腹,曹良。 皇甫家的人果然到了。 双方人马安静对峙,初念把世子给拐出来,自然惦记着他的安危,便直接来到顾休承的马车,顺势攀上了车辕,就坐在外头掀起车帘一角,问里头的人:“世子,你没事吧?” 顾休承觉察到外头的动静,已经坐了起来。见她如此,疑惑道:“你怎么不进来?” “我刚刚接触过一堆病人,怕过了病气给你。你没事就好,待在里头别出来。” 她三番五次这般叮嘱,顾休承只觉得有趣,分明是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豆蔻,却把他当个孩子似的。 不过也不着恼,好声答应着:“我晓得。” 初念确定他没事了,才又跳下马车,准备去找个水井清理一下自身。忽然,她察觉到一股迫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眉头不由皱了皱,朝那方向看去,脚步便顿了一下。 是皇甫述! 他竟然亲自来了。 皇甫述完全没料到,竟在这里见到初念。昨日他到顾宅拜访,便是想着能否寻找时机提前见她一面,却偶然得知她被刘武进派人劫走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回县衙,却发现那刘武进不知怎么的,竟然凭空失踪了,连带着初念也不知去向。 顾宅昨天忙得人仰马翻,其实皇甫述也没闲着,他也派出大量人马,几乎将山梅县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愁得他一夜未眠。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又听到曹良传来消息,说白石崖的矿场出了事。 矿场虽然现在还不在皇甫氏名下,但它对父亲和自己的重要性,却是毋庸置疑的。无奈,他只好暂时搁下初念的事情,连夜赶往白石崖。 却未料到,在这儿看到了遍寻不着的初念。 联想到跟她一起失踪的刘武进,还有刘武进此人与白石崖之间的联系,皇甫述脑海中闪过一丝异样,但那念头只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 此刻,他的心中,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狂喜。 “初念!” 他想紧紧抱住她,想诉说自己这么多年的悔恨和痛苦,可当他还没靠近对方,便被疾甩过来的一排银针逼得连连退让。 初念看向他的眼神陌生而森冷,逼退他之后,便立刻往顾家护卫那边走去,藏身在如同铜墙铁壁的护卫之后。 皇甫述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苦笑出声。 是的,此刻的初念,还不识得他。 那些浓情蜜意的过往,那些海誓山盟的曾经,于她而言,都是未曾发生过的。如今只有他了,守着两个人的记忆,抱憾终身。 可是,皇甫述的眼中划过一丝庆幸。 虽然,她不记得他们最初的爱,就意味着,她也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仇恨。 她不知道,曾经自己的犹疑、猜忌、伤害和背叛,她甚至也不记得,她曾经死在自己的箭下一次。 一切都从零开始。 这难道不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恩赐吗? 第24章 巧了 我是不喜欢他。 那头,季轻与曹良打着机锋,两人此前未曾正式谋面,但手底下都有人认识对方,几番耳语之下,对彼此的来历也便都心知肚明了。 一个背后是皇亲国戚,一个头顶是当朝权臣。 在这场合,打是不能打的,除非一方能将另一方神不知鬼不觉的悉数全灭,但凡遗漏一个活口,消息传出去都将对自己十分不利。 两人不着痕迹地估测了一下在场双方的实力,约莫势均力敌,便默契地选择了和平解决。 季轻这样解释道:“为我家世子诊治的姜大夫,因为相貌出众,竟被刘武进这狗官使计劫到此处,意图不轨之事。靖王妃和世子信重姜大夫,令我等全力追查,待追踪到此处时,竟无意间发现这里是一座私矿。” 曹良筹谋数月,就为从吴王手里接管这座矿场,结果此事竟然被靖王的人察觉,可以想见心中多少郁气,恨不得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刘武进抓过来拳打脚踢,面上却也只能强装无事,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刘县令,的确是色胆包天。” 季轻便道:“刘武进不过区区一县之主,恐怕没那个能耐吞下这么大的矿场,背后肯定还有位高权重之人参与。此事事关重大,堪称谋逆大罪,既然被你我察觉,还当早日奏明京城,请陛下裁决。” 曹良被堵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正要说些什么,肩上却被一柄玉扇敲了敲。回过头来,发觉是皇甫述,只能强压住怒气,喊了声:“公子。” 皇甫述便道:“此事事关重大,还不去给京城去信?” 曹良只得按捺下来,闷闷领命。 这些人并没有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为何清晨赶来,为何要包围被黑甲军突袭过的矿场,统统只字不提。 季轻也没有追问,他们此行只为救出姜大夫要的那些女子,其他别无所求,只要皇甫家的人不主动挑衅,他们也并不在乎对方为何而来。 因为显而易见,他们不论图谋什么,多半也已经落空了。 皇甫述吃了个闷亏,但此事与他也并非全无转圜。想瞒着殷离吞下这座矿场,眼看是不行了,不过那昏君,想要糊弄过去也不难。既然私底下操作不行,那就摆到明面上来,只要在管理这座矿场的人选上做些文章,结果未必比跟吴王合作来得差。 只是须得浪费些功夫罢了。 皇甫述忍不住想着: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原本这事藏得十分严密,几十年都没出过差错。若说是初念,前世她也被刘武进抢过,可那时她被留在县衙里,准备献给自己的,这次怎么被带到矿上来了? 得找到刘武进问个清楚。 想到这里,他便问季轻:“刘武进人呢?” 季轻便道:“刘大人约莫觉得自己罪过深重,罪无可恕,已经刎颈自杀了。” 皇甫述:…… 那个贪生怕死的败类,有胆子自杀? 皇甫述心中存疑,他眼角余光瞥见初念的身影,只见她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正回头对车内之人说些什么。 片刻后,马车徐徐开动,竟朝着山外方向驶去了。 皇甫述忍不住有些焦灼,指着那马车问道:“那里头是谁?为何擅自离开?” 他话音一落,便有下属前去拦住马车。 季轻便有些不快,道:“那是我家世子的马车,如今事情已了,自然是要回去。” “顾休承?”皇甫述不太信,走近马车。 车上,初念冷眼看着他靠近,并未开腔,身后,顾休承掀开车帘,露出真容,含笑看向皇甫述:“皇甫公子,又见面了。” 竟然果真是顾休承。 一个原本此时应该病入膏肓、命在旦夕的半死人。 他这般状态,是回光返照,抑或是,找到了世外高手? 皇甫述的视线,忍不住再次投向初念,心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若是十年后的初念,顾世子的病,她未必没有把握。 毕竟,她那个令自己十分厌恶头疼的,来历不明的师父,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难道,是初念治好了他? 皇甫述直觉排斥着这个答案,觉得不可能。 重生之事何其玄幻,哪能是个人都有此一遭?这其中,一定另有因由。 或许是他盯着初念的目光过久了,久到初念的脸色更加沉冷,顾休承也有些不悦起来。 “皇甫公子,若无事,本世子便要打道回府了。” 皇甫述便道:“是吗?巧了,本公子也没什么事,正要回山梅县,不妨同行?” 说着便让人牵马来。 山道也不是谁家的,顾休承不好拒绝,便只得应下。正要放下帘子,看了看皇甫述,又看了一眼初念,对她道:“姜大夫,还是进车内来吧。” 初念想了想,没拒绝,搭着他的手弯腰进去了,隔了些距离坐着,还扔给他一瓶药丸。 “吃一颗吧,防患于未然。” 顾休承便倒了一颗出来,合水吞了。 那头皇甫述上了马,便不见了初念,一问才知道这家伙竟然进车里了,不由策马跟上马车,在窗边道:“姜大夫身为女子,与世子同乘到底有些不便吧?不妨稍等片刻,我这边还有一辆空闲的马车。” 顾休承听了,不由挑了挑眉,看向初念。 初念沉着脸,冷哼了一声。 顾休承便对着窗外道:“多谢皇甫公子关心,医者仁心,眼中并无男女之分。” 皇甫述却道:“世子男儿身,不懂此事要害。姜大夫,你认为呢?” 这便是不听顾休承怎么说,只管要初念答复了。顾休承又看了看初念,她却没理会,干脆闭了眼装听不见。 顾休承见状,也就不理会外头的叨叨念念,径自阖眼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总算是消停了些,他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看了看,皇甫述并没有跟上来,见初念坐得笔挺,知道她也醒着,便生出了几分闲谈的心思,问道:“你与那皇甫述,认识吗?” 初念听到那名字便皱了皱眉,不答反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休承难得看她露出平静之外的情绪,不由更加好奇:“总觉得你不大喜欢他。” 初念睁眼看着他,道:“你的感觉没错,我是不喜欢他。” “为什么?” 初念有点意外他的寻根究底,因为平时看着,不太像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还是回答了他:“不为什么,大概八字相冲。” 顾休承便是一笑,初念莫名地看着他,只听他道:“好巧,我也觉得跟他八字相冲,喜欢不起来。” 这话好没道理,初念却笑了,应了声:“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回到顾宅,被告知靖王妃等了一宿,十分震怒。初念不由看了顾休承一眼,世子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事儿怪我,我跟阿姊去说。” 顾休承如今这状态,一宿不归,家属是得担心。到底是为了自己的事儿,总不好让他一人挨骂,初念也跟着一起去见了靖王妃。 好在靖王妃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这是自家弟弟自己的主意,倒是没怪初念,拎着顾休承唠叨了好一通。顾休承全程听训,年近弱冠的少年,乖巧得像个孩子。大概是画面太过美丽,后来靖王妃也训不下去了,转头对初念道:“珩郎他身子如何?” 初念便道:“世子状态不错,我去准备所需的药材,明日便可开始拔毒。” 靖王妃自然喜出望外,立刻传人协助小姜大夫,偌大的顾宅再次忙碌起来。 经过漫长的调理,被迫推迟的拔毒疗程总算要开始。提前让人采买回来的大批药材堆放在专门整理出来的药库中,数量之多,叫不知情的人看了定会以为这家人是不是准备开药堂了。 初念给顾休承交代了两句,让他只管好好休息,补足体力即可,旁的并不多说什么,说完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做拔毒前的准备工作。 顾休承虽然在山里奔波了一夜,但其实大半时间都在车中睡着,此时哪里还睡得着?干脆倚在榻上翻了半日的杂书,又叫季轻把这段时间的账务和公事简单汇报了一遍。 不过,他此前为了交代后事,名下的产业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十分妥当,找了极为可靠的下属掌管那些事务,以至于根本挑不出几桩需要插手的事情来。 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对了,姜家那个叛徒,叫姜齐的那个家伙,怎么样了?这么久还没抓到吗?” 季轻便道:“那人是个狠角色,被我们的人追得急了,直接带伤跳了悬崖。就在山梅县北边儿的苍翠山,那崖底是英华河,水.很.深,也不知究竟死了没有。我让他们在上下游找了许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继续找。”顾休承耐着性子听了一耳朵,沉着脸给了指令,半晌,又看了看天色,问道:“姜大夫这会儿在做什么?怎么还没过来?” 季轻不由看了他一眼,她不是才对主子说过的吗?却还是尽责地答道:“她在她那院中准备明日所需的药物。” 顾休承皱了皱眉头:“在我这边准备就好,为什么在她的院子里弄?” 季轻早前去看过,了解初念的用心,便道:“那药味儿太大了,不是寻常人能忍受的,姜大夫估计是怕影响您休息,就离得远一些。” 顾休承闻言不予置评,淡淡道:“用在我这儿的药,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推我去看看。” 第25章 拔毒 那不是示弱吗? 季轻直觉想劝他别去了,看到顾休承不容置疑的眼神,即将出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乖觉地推来轮椅,协助主子坐了上去。 临近初念所居住的院落,一股浓郁的苦味扑面而来。 季轻的脚步不由顿了顿,低头看前方的主子,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波动,只好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却忍不住悄悄屏住了呼吸。 主仆二人进了院子,寻着药味找到了灶房。 茜雪在灶下烧火,口鼻都缠上了厚厚的棉布,灶上的初念却没做任何遮掩,拿着一把小秤在给各种药材称重,时不时地添上一味,放入已经煮得黑稠浓亮根本看不出内容物的大锅中。 两人刚到门口,初念正巧用棍棒在锅中搅拌了几下,瞬间空气中的那股苦味浓稠了十倍不止,季轻忍不住退了两步,顾休承这会儿也终于变了变脸色,沉声问道:“这个东西,该不是要给我喝的吧?” 初念听到问话才发现他们来了,回头看到主仆俩的表情,不由一笑,安抚道:“你放心,不是喝的。” 随即又改口道:“也不能放心太早,这些是用来药浴的,那滋味恐怕不比喝下去好受。” 想到不必入口,顾休承便松了一口气,至于其他,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苦是不能忍耐的,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来了也没走开,似乎对炮制这款药材十分感兴趣似的,一直围观完全程,时不时地提出几个问题。 初念只道是他对即将到来的治疗不太放心,便耐心地逐一解答。 这可就害惨了季轻,他真想立刻离开这个苦味冲天的鬼地方,天知道他觉得自己的鼻子都快麻痹了。 总算挨到这药物熬制完毕时,天都已经快黑了。 季轻脚步飘忽的推着主子出了院子,只觉得外面的世界真是清新无比,这两人在灶房待了一整天,即没有把脉也不必问诊,东拉西扯根本没谈任何重点,到底是何苦来哉? 满腹牢骚的他未曾留意,前方轮椅上的世子,嘴角却一直带着浅浅笑意。 次日,拔毒的治疗还是在顾休承的院子里进行。 东耳房布置了地龙,烧得暖意融融,蒸腾着热气的浴桶中弥漫着愈发浓郁的可怕气味,初念面不改色地站在旁边,用指尖试了试温度,转头对身边的茜雪叮嘱道:“药浴的整个过程都要保持这个热度,冷了药效会打折扣。” 茜雪谨慎地应下,昨日熬制的汤药被稀释成若干份,颜色不再那般黑亮浓稠,但还是透露着诡异的青黑色,这些药被分批熬煮,将会在治疗过程中不断加入浴桶,顺便用这样的方式保持浴桶中的高温,这部分由她负责照看。 初念又问顾休承:“要让季轻留下来陪你吗?” 季轻虽然快要被这里面的气味熏晕,但对骨子里的忠诚还是令他挺直了胸背,视死如归地看向主子。 顾休承却反问道:“为何要他作陪?” 初念淡淡地说:“随你,我只是怕你受不住。” 顾休承没回答她,转而看向季轻,沉声道:“你,出去。” 季轻只得摸了摸鼻子离开,一步三回头的,脚步却诚实得越发轻快。 知道世子治疗时不喜人多,茜雪也带着准备的仆妇都退下了,稍后会将添加的热汤装入桶中放在门口,只需初念去提进来。 一开始的汤药只没及小腿,初念协助顾休承卷起裤脚,将那双过瘦的长腿搁置进去。滚烫的汤药中,玉白肤色几乎是立刻便变得通红起来,然而顾休承因为双腿早已失去知觉,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即便如此,初念还是在约一刻钟之后,将他的双腿抱至桶外歇息片刻。期间去了一趟门口,提来新添的汤药灌入浴桶中,才道:“世子,坐进去吧。” 这次的汤药及腰深,就变得有些难熬了。 顾休承忍耐着想要逃离浴桶的种种念头,咬牙坚持了半刻钟,总算等到初念伸手,搂着他的肩背向上提了提,暂时摆脱了那股炙人的热痛。 轻松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当初念进出几趟,将汤药加至齐胸口的深度时,她开始出言提醒:“这次恐怕没那么好受了,世子请尽量忍耐,若是实在不能忍,我会压着你的。” 若是此前听到这种话,顾休承一定会笑她小瞧了自己,但是经历刚才煎熬的一刻钟,他不大敢随意开口,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初念的脸上带着几分少见的怜惜,没再像之前那般协助顾休承坐进去,而是直接将双手分别伸向他背后和膝弯,一个用力将世子整个抱起,小心地放到浴桶里的凳子上。 顾休承有着一瞬的呆滞,知道她力气大,却不知她竟这般彪悍。 不过现实容不得他多想,只因他很快就理解了初念此前那一瞬的怜惜究竟为何。 这也太痛了吧! 就像是有千千万万的银针同时入骨,又好像瞬间被投入油锅煎炸烹煮,恍惚中,顾休承怀疑自己的皮肤在滋滋作响,或许如同架上的烤肉正在沁出油花。 剧痛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但眼前少女的容颜却又那般的清楚。脱口而出的痛呼被生生吞入腹中,他死死咬紧牙关,任由血腥味在口腔中游走。 天生的病魔缠身,活到今时今日,几乎随时都忍受着如同行走在刀尖的折磨,还有什么苦痛是不能继续忍受的? 他这般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倔强地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初念一直守在他身边,就为提防这一刻,立刻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这汤药带来的剧烈疼痛,热烫的温度只占其中很少的因素,更多是由于药性的猛烈。师父当初教她的时候,曾经笑得古怪,说:“这汤药名叫‘销魂’,据说使用过的人都说它能令人魂飞魄散。” 年轻男子通身泛红,即便身处昏迷状态,仍在不可抑制地颤抖,青筋暴涨显露,无声诠释他此刻正在经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初念扶着他端坐在浴桶中,泡足了时辰才将人捞出来放在一旁的长榻。帮他擦拭身上的药渍时,见他仅着的中裤湿透,紧紧贴附在身上,想了想便干脆直接脱掉,而后趁着他周身热气腾腾的状态,立即开始施针。 暖热的室内,初念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九九八十一根银针以内劲为辅,稳稳扎入各大要穴,通过周身毛孔渗透体内的虎狼之药效果立显。 长榻之上,顾休承安静昏睡,肌肤之下的血管却开始鼓胀、蠕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八十一根银针开始颤动、蜂鸣,初念逐一查看针尾震动的频率,在最合适的时机快速收针。 就在所有银针都被拔除的同时,那八十一处穴位齐齐涌出黑血,将榻上的玉质男子染成一个斑驳血人。这些毒血不能水洗,只能用温布巾擦拭,初念亲自到门口提来热水,将棉帕浸湿了,将毒血悉数擦拭干净。 忙了一身热汗,至此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初念另外取了温水热帕给自己也略擦了擦脸,一抬眼,却见顾休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躺在榻上,正静静地看她。 初念洗脸的动作并不温柔,她躬身站在面盆前闭眼,双手捧水往脸上扑了扑,而后粗鲁地揉搓几下,再用拧干的布帕随意一抹,秀致白皙的面容因此变得格外清爽,颊边秀发濡湿,几颗水珠晶莹欲滴,小巧的耳尖微露,玲珑可爱。 顾休承默默看她用柔软布巾擦拭双手,葱白手指纤长细嫩,指甲没涂任何东西,却个个透着粉红光泽。 她的手细瘦修长,但掌心有肉,白嫩柔软,看着好像很好捏。 眼见少女朝自己看过来,顾休承垂了垂眼,略有些不自在避开眼神的接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他正思索要如何化解,却听见少女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声音虽平淡,但似乎带着些许关切。 顾休承这才想起,刚才的药浴过程中,自己竟没能扛住中途晕倒了,神情变得愈发的不自在,却竭力若无其事地淡然回道:“现在没事了。” 初念看着他骤然通红的耳尖,挑了挑眉:“那就好。以后每隔三日施针一次,中间间隔的这几日我会加大剂量为你进补,以确保你有充足的体力撑过全程,希望你能好好配合,下次可别再晕了。”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少女质疑体力不足,即便明知对方是从大夫的角度提出建议,顾休承还是觉得羞耻,心底被激起了某种莫名的好胜心。 他捏了捏掌心,过了一会儿才哑声答道:“你放心,不会的。” 初念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其实你没必要死扛着,痛得狠了,可以喊出来,也可以跟我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又没外人。” 顾休承愣了一下,痛了就喊,那不是示弱吗? 看着眼前少女忙碌的样子,他忽然想到,这个家伙自己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却反过来教他怎么做事? 口中却学得飞快,立刻道:“我现在就觉得哪儿哪儿都痛,痛得受不住。” 初念弯了弯嘴角,说:“行吧,我帮你按按。” 第26章 清白 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药浴结束,室内一片凌乱,药汤四溅,地上榻边都残存不少水渍。 昏暗烛光下,玉白男子半裸着趴在榻上,初念跪坐在他身后为他按摩。经过针灸后,肌肉会变得僵硬,适度的按摩可以疏通肌肉筋骨,缓解疼痛。 初念按着按着,神情变得有些尴尬,咳了声,说:“你倒也不必,叫成这样。” 世子扭过头看她,眼神无辜,她不是才说的吗?痛得狠了,就叫出来。 初念一手将他脸给转回去,垂着眼道:“我按得又不重,不可能比刚刚泡药浴还痛吧?你还是忍着些。” 顾休承便点了点头,道:“是不重,很舒服的。” 说着又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初念知道他这是被按到了痛处,却忍不住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下,恼怒道:“说了别这么叫。” 那一声呻.吟,短促又暧昧。 世子多半是个雏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初念是知事的,听在耳中总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顾休承无端被拍了一下,不重也不痛,却还是感受到了初念的不悦,便咬着唇忍着,再不吭声了。 心里多少有点儿委屈,这女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初念心中恼怒,手下劲儿便大了些,顾休承被按得着实有些痛,却再不敢叫出声儿来,气息却稳不住了。 初念听他倒是不叫了,却压抑地喘息起来,气得干脆住了手。 “行了,不按了。” 她站起来就要走,世子连忙撑起身子,问道:“你,你生气了啊?” 初念回头一看,美艳的男子玉体横陈,顿时口舌生津,连忙转身摸了摸鼻子,用尽量冷静的声音回道:“针灸之后,按摩不宜过久,今日就到这儿吧。” 世子这才放了心,趴了回去。 初念不敢多看,只粗略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剩余的便打算交给仆妇去整理,匆匆离开。 顾休承狐疑地看着,总觉得她那脚步里头,流露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初念离开也不敢耽误世子病情,出门时不忘嘱咐候在外头的季轻,道:“你去把你家主子送回正屋休息吧,记得先把衣服穿好,不要着凉。” 季轻应下,目送她离开才推门进去,却见自家世子神色古怪地靠在榻上,一脸深思。 他立刻上前,关切问道:“主子,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顾休承敷衍地点了点头,状似随意地问道:“刚才拔毒时,你和其他人进来过吗?” 季轻以为他担心被人觑探隐私,立刻回道:“我们都守在外头,茜雪都没进来,只烧热了汤药和清水放在门口。” 也就是说,自始至终这屋子里,只有小姜大夫和他两个人。 顾休承双手紧紧按住身上的薄被边缘,对季轻道:“你,先出去。” 季轻不解道:“可是姜大夫刚刚专程嘱咐我,要我帮您穿衣呢。” 顾休承咬牙:“不必。我说了,你先出去。” 季轻不免挠了挠头,虽疑惑不解却不得不答应:“行,那好吧,我就在外头等着。主子,您有事就叫我。” 待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门口,顾休承又道:“把门关上。” 季轻瞪了瞪眼,想说什么又咽进去,嘀嘀咕咕地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顾休承这才做贼似的,抓起榻边案几上的备用衣物,塞进被子里胡乱套上。刚刚初念离开后,他准备自行穿衣,一掀开被子才发现,底下的自己竟然浑身光溜溜的,就连最贴身的那件衣物都被剥光了。 虽然在那女子面前裸惯了,像这般直接遛鸟的程度,还是第一次。 而且他没猜错的话,这事儿还是她亲自动的手…… 这个女人,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 顾休承后知后觉感到一阵羞耻,随即心中涌出一股莫可名状的忧伤,他最后的清白,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话说那天,皇甫述从矿场离开,回到县衙后,便着人去调查顾休承的病情。 靖王妃将顾宅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外人很难打听得到府上的消息。即便如此,颇费了一番周折之后,皇甫述还是打听到了一些内情,尤其是得到姜家人如今都住在周村之后,从村民那边着手,收集了不少消息。 最让皇甫述惊讶的是,初念的舅父,姜道飞,竟然没死。 姜道飞此人,皇甫述了解的不多。前世他与初念结识,此人已经死了,死因是坠崖重伤,不治身亡。但周村的人都说,姜道飞前阵子的确惊马坠崖,身负重伤,多亏他的好外甥女和好儿子,不畏生死追着赶到崖下,及时为他治疗,才险险救回一命。 如今姜道飞在周村落脚,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皇甫述派去的下属说,亲眼看到他在院中走动,步伐缓慢却有力,不像是命在旦夕的样子。 而更令皇甫述不安的是,姜道飞虽然没死,但他伤重至此,根本无力为顾休承诊治。加上如今只有初念一人留在顾宅照看顾世子的事实,他很难说服自己不去相信:现在为顾休承治疗的人,就是初念。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是否当真有那个能耐,去治愈一个无数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濒死之人? 旁的人,皇甫述或许并不了解,但初念本人的能耐如何,医术又是怎样一日千里突飞猛进的,他却清楚得很。 十年后的初念,诚然是人人敬畏、想要拉拢讨好的国手名医,但十四五岁时的她,其实不过了了。 若当真是她救下了姜道飞,治好了顾休承,唯一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是——她也重生了。 她来自十年后,来自那个大雪纷飞的黎明,那个,被自己连射三箭,箭箭穿胸的绝望清晨。 他不断回想,自己这一世与初念仅有的两次重逢。 恨不得将那些时光掰碎了,揉烂了,一丝一缕地分析。 第一次,在山梅县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偶然瞥见了那道印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身影,激动得立刻翻身下马,可她当时的反应如何? 皇甫述以为自己没注意,但或许,是被刻意忽略了。 那时的她,在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眼神分明是惊惶的,闪躲的,只一个落地的瞬间,他就再也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那分明是,躲着他。 第二次,便是那日在矿场。他见到初念,一时忘情,脱口喊出她的名字,可她也并未有任何疑惑,只是一味的抗拒自己。 原本,皇甫述以为自己太过唐突,吓到她了。现在想想,年少时温柔善良的初念,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驶出银针这等狠辣手段吗? 那是恨极了他,想置他于死地。 皇甫述捂着胸口,觉得一时之间甚至有些难以呼吸。 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初念记得他,还是忘了他。 当他以为她忘了,他遗憾失望之余,更多的是庆幸,可那庆幸才持续多久,如冰雹般的事实就砸在他的头顶。 初念记得他。 可她记得的那部分,却只剩下了恨。 皇甫述难得的畏怯了,当初他是那么急切的,想靠近对方,诉说自己的悔恨,可是现在,他忽然不敢了。 他将自己关在县衙的宅院里,纵酒数日,浑浑噩噩,如此度过了七八天,直到某个清晨才忽然推开门,看向门外等候已久、满脸关切的曹良,苦涩一笑:“去安排一下,本公子要沐浴更衣。我,要去见个人。” 第27章 避嫌 “世子,请解衣。” 自首次拔毒结束后,世子的恢复情况喜人,常年苍白的脸上总算染了些血色。靖王妃喜出望外,顾宅上上下下都得了封赏,初念这边更别说了,厚礼一担一担地往院子里抬。 初念婉拒了几次,挡不住靖王妃高兴,后来也就懒得推拒了。 师父曾说过,处理病人家属送礼这种事的时候,须得注意尺度,因为他们的心态很微妙,如果坚决不收,反而会影响到他们对治疗的信心。 初念觉得有理,横竖都是些经放的物件,等世子的病好了,再还回去不迟。 不过拔毒也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拔干净的,初念根据顾休承的身体状态,又安排了几次药浴。 后面几次,她无视了顾休承的抗拒,坚决留下了两个小厮在旁伺候,遇到他扛不住昏迷过去,也让小厮去扶住他,自己再不亲自动手。 一副忽然想起来还有“男女大防”这回事的谨慎姿态。 初念原本话就不多,经过那一夜,说的就更少了。往日里两人日常也算有问有答,现在除了必要的病情沟通,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不止如此,顾休承发现,他们好像再也没有过两人独处的时刻了。 时时刻刻中间都杵着旁人。 要不是季轻,要不是茜雪,顾休承有一回刻意将两人都支走了,初念便喊了个小厮进来,也不叫他做什么,就站那儿。 顾休承哪里还不明白,这人是要开始避嫌了。 原本,顾休承因为她那晚的豪放之举,心情还有些复杂,看着初念的目光也有些怕怕的,难免带上些戒备。 但不知道她忽然醒过神来还是怎么的,忽然不再对他那般毫无顾忌,世子心中,又有些莫名的不得劲。 分明原先还好端端的,扒了他的裤子就开始保持距离了。 这算不算始乱终弃? 世子不开心了,就忍不住开始闹起了小情绪。 这日的拔毒结束后,世子冷眼看着季轻为自己穿衣,看初念收拾东西立刻要走的模样,便装出一副不堪忍受的语气,忽然开口道:“姜大夫,我这段时日总觉得好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可否请你帮我想想法子?” 这病世子是出了名的能忍,被他用这般困扰的语气说出来的问题,初念立刻便重视起来。 她马上放下手中物品,让季轻靠边去,坐在榻边为世子诊起脉来,却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只好细细追问究竟是如何睡不着的。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好半晌,初念才有些不确定地转身出去,打算酌情追加几服汤药,再辅以按摩疏通筋肉、血脉,看能否见效。 亲自将药熬好端过去时,却见顾休承倚在榻上,正阖目睡得香甜。削瘦的脸被不经意挤压,如今也能看到几分软肉了。 不是说睡不着吗? 初念心中狐疑闪过,不过看到对方眼底的青黑,到底不忍叫醒他,随手将一旁的薄被取来,轻轻为他盖好,转身出去。 给季轻交代道:“世子睡下了,你让人候着,看能睡多久。待他醒了,再来叫我。” 顾休承醒来时,屋内已经掌灯。 季轻派人去喊初念,又取来药膳摆在榻上的小桌子。顾休承看了一眼,便偏开了视线。他胃口不佳,一想到每日药膳那古怪的滋味便有些退却,但为了谨遵医嘱还是勉力提起筷子,刚入口便挑了挑眉,问道:“今日换了厨娘?” 季轻疑惑地挠了挠头,道:“没换啊,今日的药膳是姜大夫亲自做的。怎么,不会更难吃了吧?” 初念治疗全程亲力亲为,用于辅助的药膳却只是口述教导,大多时候交给茜雪准备,可顾休承也不是第一次吃她准备的药膳,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虽然仍旧称不上美味,但那些五花八门的药材带来的诡异口感,却被消减了不少,起码能顺利入口了。 顾休承没有回答季轻的疑问,却忍不住微微一笑,难得将所有药膳都吃得干净。 初念那边得了消息,估计着时间,在他用膳半个时辰之后过来。进门时,顾休承正拿着一本杂记在看,瞧见她来了,唇角便不由上扬。 昏黄烛光中,斜倚长榻的俊美男子,展颜一笑的魅力,即便是历经沧桑的初念,见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道:世子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应该是睡得好了,前几日一直绷着脸,看来真是被失眠之症给折腾惨了。 到底有些心疼他。初念一边回想着有助睡眠的各种按摩手法,一边喊住想要回避的季轻,道:“你就在这候着。” 又中规中矩地对着顾休承道:“世子,请解衣。” 顾休承笑容顿了顿,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才搭上中衣的系带。他一面动作,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眼前之人,直到劲瘦如玉的上身与少女坦诚相见,也不见她的表情有任何异样。 顾休承眼眸低垂,顺服地听从指令,撑着身子躺下。因为毫无知觉的双腿,他的行动难免僵硬,少女便俯下.身子,扶着他的腰侧整理动作。 两人几乎呼吸交缠,她的眼眸却无动于衷,果真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寻常病患。 直到熟悉的刺痛感从四处传来,顾休承咬牙阖眸,似在忍痛,但心中不知怎的,十分憋闷,早前吃到药膳的好心情不翼而飞。 这日,顾宅来了两位客人。一位身份尊贵,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一位布衣少年,坐着牛车,憨厚稳重。两位客人都受到门房的热情招待,被先后带到茶房等候。 皇甫述看着眼前的这位布衣青年,不由挑了挑眉。 姜承志。 初念的那位表兄。 顾宅的这位门房,真是绝了。他这等身份上门,不被顶礼相迎也便算了,竟然跟平民百姓别无二致的待遇。 皇甫述对姜承志的观感不怎么样。此人与初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前世他与初念之间闹误会的时候,这小子没少给他添堵,他却碍于对方在初念心中的地位不敢轻举妄动,着实恼恨。 此刻的姜承志,自然是不识得皇甫述的,所以也不大明白,为何这位尊贵公子总是盯着他瞧,目光中甚至带着些实在明显不过的嫌憎。 莫非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无意得罪过对方?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好在主人家并没有让他们久等,一盏茶还没吃完,两人又被一起迎进内宅。皇甫述借口来探望顾休承,姜承志却是来找表妹的,两人同道一时,在初念的院落前便分开。 那门房让姜承志自便,皇甫述眼神随意扫过他前往的方向,脚步就不由得一顿。 原来是初念迎出来了。 她看到姜承志后,便与他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分明是瞧见自己了,却连个眼神都吝啬,当作没看见似的转身就走了。 但这一次,皇甫述没错过她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厌恶。 她果然认得自己,记得自己。 眼看着那对少年男女越走越远,皇甫述忍不住向那门房套话:“方才那位小公子是什么人?” 门房恭恭敬敬答道:“那是姜大夫的表兄,来看望姜大夫的。” “他经常来么?” 初念独自一人留在顾宅,她舅父到底不能完全放心,便让姜承志隔三差五来看她,两边捎带消息,好让彼此放心,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事关世子的病情,门房自然不愿多说,只随口应了声:“挺常来的。” 说着便加快脚步,将人带到,客气道:“皇甫公子,世子的院落就在这儿了,请进。” 顾宅的消息难以打探,此事他已经领教过了,闻言皇甫述也只是扯出个浅笑,和气道谢:“劳驾了。” 眼底却尽是阴霾。 第28章 求亲 你,可愿嫁我? 皇甫述被带到顾休承的书房, 乍见他,不由再次愣住了。 这位他原本以为命不久矣的年轻世子,每次见面, 都能给他带来新的震撼。 短短时日, 顾世子看起来恢复得相当不错, 脸上再看不出一丝丝病气, 虽然仍坐在轮椅上,看上去也更清减了些, 但整个人却如同朽木逢春,重新焕发了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生机。 皇甫述的人日日都盯着姜道飞那边, 他十分确定, 姜道飞并没有参与到顾休承的治疗过程中。 所以, 顾世子果真是被初念治好的么? 这般想着,便忍不住多看了这位病世子几眼。 顾休承生得极为出色, 皇甫述与他父亲赵国公顾培铭有过几面之缘, 知道他父亲本就是个高大俊朗的美男子,在人群中从来都是极为惹眼的存在,但世子的容貌却更加脱俗, 少了几分硬朗, 多了几分阴柔,却并不让人觉得女气。 皇甫述难以说服自己不去介意, 只因此人的相貌,正是初念最偏好的那一款。 前世他们夫妻二人最后闹得很僵,就差没有和离。他身边从不缺少各种莺莺燕燕,初念也不逞多让,除了她那个神神秘秘的师父,表面憨厚的表兄, 身边围绕着最多的,就是各式美貌的少年男女。 虽然知道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越礼之处,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顾休承膝上的薄毯,又觉得自己担心过早了。如今的顾世子如玉剔透,可惜依旧不良于行,所谓美玉有瑕,真乃一大憾事。 初念能将他从生死一线之间救回来,却未必能让他恢复到健步如飞。 即便可以,也是需要时日的。 而他,再不会给任何人将初念从他身边夺走的机会。 “几日不见,世子恢复得不错啊。” 皇甫述的寒暄带着莫名的敌意,顾休承在病榻缠绵挣扎着才活到现在,对这种敌意最为敏感,立即便察觉到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顾休承认为,这股敌意,多半是因姜大夫而起。 上次在矿场时,他便看出,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些旧怨。准确的说,初念对皇甫述有怨恨,而皇甫述对初念,却像是在设法接近求和。 顾休承其实有些好奇,他们两个究竟是何时有了交集的? 长姊和季轻对初念的调查十分仔细,最近他闲着没事,便会翻阅那些记录,却怎么也找不出两人曾经相识的蛛丝马迹。 刻意忽略皇甫述话里话外若有似无的试探,顾休承表现得落落大方,客气答道:“山梅县人杰地灵,姜大夫医术高超,都是托她的福。” 皇甫述根本懒得遮掩自己的来意,顺势说道:“早就听闻姜氏医术卓绝,没想到姜大夫这般年轻,便能让世子在短短时日康复至此,本公子真心仰慕,不知可否方便,将她请出来一见?” 初念对此人的反感,那日已经表露得清楚明白,顾休承怎会平白为了皇甫述去惹她不快。 闻言便干脆利落地回绝道:“她并非我家仆妇,岂能随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皇甫公子若要见她,自去投帖拜访,我无权替她决定。” 皇甫述却并不退让,立刻改口道:“那这样,世子替我传个话,就说本公子病了,想要求医……” 顾休承还想婉拒,皇甫述又道:“顾世子,她并非你家仆妇,难道你要越俎代庖,替她决定是否接诊我这个病人吗?” 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无赖了。 顾休承不由心内冷笑,在顾宅之内,他还能将初念怎样吗? 想了想便改了主意,指了个小厮,道:“你去请姜大夫来,就说,皇甫公子上门求医,问她是否方便过来一趟。” 那小厮便领命去了。 皇甫述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达到自己的目的,心情却并不愉快,只沉着脸喝茶。 顾休承却只作不知,随口跟他聊起了那日矿场之事的后续。 矿场那日被突袭,死伤无数,活下来的私兵都被就地扣押、审讯,其中有几个知晓内情的小头目,将吴王勾结山梅县府衙私下开矿、建军械厂、蓄养私兵等罪行交代得一清二楚。事已至此,曹良也无法可救,只能与季轻商议,上方各自写一份奏折,请皇帝和朝廷裁决。 刘武进是否畏罪自杀一事,曹良原本还想追查一番,想做些文章。 但待刘武进死于针刀刺喉的细节被呈递到皇甫述眼前,曹良便被告知,不要再追究这等子细枝末节。曹良虽有些不解,却还是领命照办,便对这位前任县令的死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皇甫述已经写信给父亲,请他在朝中斡旋此事,定要将这座铁矿握在皇甫氏的手中。想来应该不算为难,毕竟父亲现在可是殷离的心腹。 皇甫述在家中虽并不受宠,但他才能和手段都很了得,皇甫卓虽然忌惮他,却也不得不重用他。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比外人来得可靠。 这些事,皇甫述自然不会跟顾休承透露,只说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应付过去。 而此时,在初念的院落中,姜承志正将带来的大包小包堆放在桌子上,逐一给她介绍。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有的是最近在山中摘到的野果子,有的是委托乡邻制作的腊味,还有各种干笋、黄花菜、酸豇豆等,都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的,特意带来给她打牙祭的。外加几件新衣,说是秦氏亲手给她做的,初念也不去管真假,都含笑接下了,此举果然让姜承志悄悄松了一口气。 兄妹两个一边数着这些吃食,交流着要怎么做更好吃,一边随意聊些近况。 得知舅父如今伤势稳定,再过几日便打算拆夹板了,初念便想着回去是不是得抽时间回去一趟。 她上次从周村回来时遭遇衙役假扮的劫匪,因为并没有遭到实际的损伤,初念便让众人瞒下了,不想让舅父一家人担心,因此姜承志并不知情。 他原本就存着怂恿初念早日回去的念头,趁机说道:“山上的房子已经开始修建了,爹说为你专门建一个院子,他还亲自画了图纸,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若是不合心意,趁早叫他们改。” 初念对那个院子兴趣不大,毕竟她并不打算久留。 但转念一想,自己迟早要离开山梅县,跟舅父团聚的机会肯定就少了,便不想错过现下的机会,当即拍板等会儿就跟姜承志回去一趟。 姜承志大喜,两人才一说定,便听到顾休承院中的仆妇来请,说是皇甫述要见他。初念听到这人的名字,脸瞬间就沉下来,随即意识到姜承志在身边,将情绪仔细收敛,装作若无其事道:“那行,我过去一下,正好去给世子说一下这个事儿。” 姜承志便道:“我跟你一道去看看他吧,父亲也很关心他的近况。” 初念随口反问:“舅父关心他?” 姜承志笑道:“准确的说,是关心你的治疗成果。这次你可风光了,若是将这位顾世子治好了,我得被他叨念好几年……” 他们两人年纪相仿,又在一起长大,医术天分却相差悬殊,一个优秀一个平庸,姜承志作为平庸的那个,日常被各种对比,他早就习惯了,对初念并没有嫉恨,眼中流转着却是显而易见的钦佩与骄傲。 两人一路聊着往北苑走去,顾休承正在凉亭中与皇甫述说话,远远便看到那一抹娇艳的身影正往自己这里走来,目光便忍不住定在她身上。 微风拂过,鬓间一缕发丝拂过少女的眉眼,最后帖服在娇嫩水润的唇边,她随意曲指一拨,继续与身侧的少年言笑晏晏,神情沉静,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娇艳。 顾休承没忽略掉姜承志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暗藏热切,但看初念,却多半并无察觉。 果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皇甫述说着话,便察觉到对面之人神思不属,便顺着顾休承的视线看过去,一时也不由安静下来。 时隔多日,总算,再次见到那人。 凉亭中的两人陷入了突然而诡异的沉默,他们都察觉到这一点,彼此看了一眼,便轻易读懂了对方的心思,目光中就多了些莫名的敌意。 初念与姜承志说说笑笑而来,因早有准备,看到在凉亭中抚扇而坐的皇甫述,也并不意外,目光在他身上随意扫过,并不作任何停留。 一直留神她反应的顾休承见状,不由挑了挑眉,直至初念上前来行了一礼,问他道:“世子,您叫我?” 顾休承指了指一旁的石凳示意他们都坐下,又看向皇甫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这位是皇甫公子,上次你也见过的。他说自己身体有疾,想求姜大夫出手诊治一番。” 初念眉头皱了皱,皇甫述身体有疾? 不说这人一看就康健得很,就算他真的有疾,她又怎么可能出手相救? 便冷声回绝道:“请恕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为。” 这个理由实在敷衍,皇甫述暗自苦笑,早知道此行不会顺利,初念如此回应,他并不意外,但也不是不受伤。 不过,闭门数日,苦思冥想,他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 他知晓初念是重生的,但初念却不知他底细。虽然他曾脱口喊出对方的姓名,却并非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要将那些细节遮掩过去,在她面前,自己便仍是年轻时那个对她一见钟情的皇甫述。 年少时的他们,是深深相爱的。 这一点,皇甫述从未怀疑。 正是因为年少时的情分,不论自己伤她多深,她总能原谅自己。 皇甫述垂下双眸,掩饰眼中的波澜,那么,就让自己最后再卑劣一次吧。 再抬起眼时,已经是全然的温柔清隽。 皇甫述微微一笑,看着初念道:“问诊一说,不过是在下求见姜大夫的托辞。请姜大夫放心,在下身体康健,并无隐疾。” 此言一出,顾休承不由得一愣,站在初念身后的姜承志,也微微皱起了眉。 初念不悦道:“公子身体康健与否,与我无关,何来放不放心一说。” 皇甫述却道:“此事要紧的很,在下着实不敢让姜大夫误会。实不相瞒,今日在下冒昧登门拜访,是为向姜大夫求亲而来。” 且不说在座之人听到“求亲”二字心中如何震动,皇甫述目不斜视,只盯着初念的眼睛,用极致温柔的嗓音缓缓说道:“姜大夫不知,约半月前,在下曾于山梅县街头见过你一面,当时惊鸿一瞥,至此寤寐难忘,原以为萍水相逢,今生不复得见,谁料想在矿场那日竟意外重逢。那日我举止唐突,或是惊吓到你,回去后在下辗转难眠,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冒昧来访,将心意悉数告知,若姜大夫不弃,门外便有我精心备下的聘礼,媒人即刻便可登门……” 皇甫述略一停顿,才察觉到室内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他尽力说得深情款款,初念却只是默默听着,嘴角勾着让人看不透的笑纹,不知怎的,皇甫述忽然有些心虚。 他轻咳了一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在下,皇甫述。京城人士,还差数月,便满二十,家中,父母健在,家世殷实……初念,不,姜大夫,不知你意下如何?可愿嫁我?” 说到最后,声音竟带着些莫名的哽咽。 第29章 机会 “单就这一点,你我便无缘。”…… 在场之人不少, 除了当事者两人,顾休承、姜承志都在,不远处还有不少小厮、护卫。皇甫述显然并不介意在众人面前表露心意, 所有人的目光, 都投向初念, 想知道她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提亲。 前两次见到皇甫述的情况, 都是突兀的,毫无预兆的, 没有任何时间给初念做准备,以至于她不自觉地选择了逃避、退让。 初念事后回想, 总觉得有些恼怒, 分明是他对不起自己, 她凭什么要做逃避的那个人? 但细细一想,她在仓促间所做出的第一选择, 其实并非全无道理。 做错事的是前世的那个皇甫述, 而眼前这人,他与自己并无瓜葛。为了避免殷家再次遭遇前世的悲剧,遇到合适的时机, 她会果决地处理掉对他们不利的因素, 比如白石崖的那座矿场。 但面对年轻时的皇甫述本人,她却没有什么报复的念头, 更没有跟他纠缠的心思。 说到底,前世两个家族的矛盾,本就是无可避免的,迟早都要走到那一步。 而她和皇甫述之间的恩怨,唯一的便是因由便是自己眼光不好,所遇非良人。 或许死在对方箭下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想通了,看透了。 如有来生,但愿再不复相见。 只是没想到,如今果然重来一次,虽时间场景略有不同,皇甫述还是说出了类似的告白。 前世那日,她被刘武进安排为京中贵客献酒,表兄姜承志设法营救,却被衙役当场抓获,正是身为贵客的皇甫述亲自出面,才让兄妹两个得以平安脱身。 患难之交总是不同,皇甫述自那日之后,总是借着各种理由与她偶遇,就差把追求两个字写在脸上。 而当时的初念,或是因为对他心存感激,又或者只因年少轻狂,竟不觉有何不妥,对这等热烈到近乎逾矩的行径非但不觉得反感,甚至有些怦然心动。 然而,就在她犹豫着是否答应对方之时,皇甫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后来,初念被殷家人接回京城,与他重逢,两人才再续前缘。 皇甫述当时给她的说辞是:京中出了要紧事,他这才不得已匆忙离开。 直到十年后两人兵戎相见,初念才从他口中得知真正的真相:若非她殷氏女的身份,两人的缘分,早就在山梅县划下句点。 当她重回豆蔻年华,再次与他相遇,对方再做出类似的言辞举动,初念已经无动于衷。 皇甫述这个人的性子,初念还是有些了解的,说得太过迂回他听不懂,她看向对方的双眼,十分直白地回道:“我认为不可。” 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扑哧”一声笑来。 初念朝那方向淡淡看过去,便见顾休承伸手掩住了口,眼中仍残存着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可不,皇甫述说得那般深情悦耳的一长串话,句末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意下如何”,却换来句冷冰冰的“我认为不可”,总归是有些好笑的嘛。 皇甫述早料到自己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接受,被拒绝也并不意外,到底碰了一鼻子灰,有些不自在,听到顾休承不加掩饰的嘲笑,也有些恼怒了。 他忍不住走近初念,低声哄道:“初念,你再给我个机会。” 他走近了两步,初念便默默后退两步,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她对皇甫述的目光不躲不避,甚至始终正视着对方,眼神没什么温度,说出的话,也极致冰凉。 “承蒙厚爱,不过公子无论相貌、性情,人品、家世,于我而言都不合适,退一步讲,即便这些都合适,但我并不心悦公子,单就这一点,你我便无缘。” “初念……”皇甫述的眼神有些受伤。 不待他继续开口,初念便打断了他:“请皇甫公子自重,喊我姜大夫即可。” 皇甫述被堵得哑口无言,到底是理亏的那一个,再这么纠缠下去也不好看,他只好自找台阶下,尴尬却不失大方地一笑:“说起来,此事的确仓促了些,是本公子太心急了些。姜大夫,我的心意已经带到,咱们,来日方长。” 初念自认为说得够清楚了,便再不看他一眼,也没打算继续接话。 如此外显的拒绝,饶是再多的心理准备,也难免倍感挫败。 皇甫述便无意继续逗留,主动开口道:“时辰不早,那我就先告辞了。姜大夫、顾世子,再会。” 顾休承不便起身,便让季轻去送客。 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室内依旧是一片静默。 气氛有些尴尬,顾休承让闲杂人等都退下,这才对着姜承志略一点头,道:“姜公子也来了。” 烦人的家伙离开了,初念的语气也恢复了正常的温度,顺便解释道:“我舅父想知道你现在好得怎么样了,便让表兄来替他看看。” 顾休承便也像是立刻便忘了刚才那回事似的,微微一笑:“谢谢姜大夫关心,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势好些了吗?” 初念过来正要说这个,便道:“听说他后日便要拆夹板了,我想回去看看他,顺便在周村住两日,来给世子告个假。” 拔毒疗程才刚刚结束,接下来的治疗倒并不急于这一两日的功夫,原本初念也跟顾休承说过,先调理几日再继续。 他如今的身子状态好了不是一点点,无需她日日在侧查看,初念暂时离开也很放心。 顾休承闻言,直觉便是不大乐意,再瞥见她身旁姜承志那脸上藏都藏不住的喜色,莫名的就有些介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淡然道:“那我这几日的汤药……” “每日的汤药和膳食,我会安排好,让茜雪每日准备即可。世子腿部的按摩,季轻已经上手了,就交给他来。” 来山梅县之前,为了保护长久缺乏锻炼的双腿肌肉不萎缩,顾休承从一本古籍上学了一套按揉手法,每天都要人为他按揉半个时辰,风雨不断。 这套手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预防了世子的肌肉萎缩,但却并不十分对症,初念接手他的病情后,便根据他的个人情况,稍稍改动了一些穴位和指法,并根据他身体情况不时进行调整,效果自然比从前好上太多。 当初,为了防止自己临时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初念便也将这套手法教给了季轻,正好,马上就派上了用场。 初念又说了些注意事项,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一遍。 说是告假,其实也就是来通知一声,她并没有预想到被拒绝的可能。 初念将所有琐碎都事无巨细安排得妥妥当当,顾休承挑不出一丝错来,也只能故作大方地答应了。 “这次回去多带些人,别像上次……” 顾休承才起了个头,便被初念的眼神给瞪回去,咽下了接下来的话。 初念跟旁的人都交代过一遍,却忘了顾休承还没提醒,好在两人之间还有些默契,顾休承立刻就明白了,不要提劫匪那事儿,因为姜承志并不知情。 顾休承嘴角微勾,没再提那茬儿,只道:“总之多带些人去,他们自备干粮,不必你们招呼。” 这年头世道乱,虽然没多远的路程,有人保护自然是极好的。姜承志立刻道:“世子说笑了,几位护卫大哥一路保护我们,总得让人吃饱。” 当天,兄妹两人回村,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十多个人,个个披坚执锐,势不可挡,真是比县太爷出街还风光。 初念倒没觉得什么,姜承志坐在马车里,怎么都觉得不自在,不由悄悄给她咬耳朵:“这京城的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随随便便派这么多人护送咱们回家,你说他们家得养多少人才够用?” 初念这段时间也猜出了真相,黑甲军跟季轻这会儿多半还没什么关系,估计都是顾休承名下的兵,便半真半假地回道:“顾世子手底下,估计也就万把来人吧。” 姜承志:???!!! 回到周村,姜道飞如何惊喜不提,当天周家又给拾掇出一间屋子给初念临时住下。次日一早,秦氏蒸了两屉馒头,又灌了两大羊皮袋茶水,让兄妹两个送到山上给帮工的人充当早饭,帮他们重盖房子的村民们这会儿已经忙了小半日了。 见他们出门,在村外扎营的那十多个护卫也要跟上。初念跟他们好说歹说,才同意让两个人跟着,其余人等自便。 周村和石壁山是他们的地盘,有生人进出一眼就能认出来,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一行四人爬了半日的山路,姜承志和初念遥遥领先,倒是那两位护卫大哥,架势看着唬人,在山道上行走竟比不上两个半大的孩子来的快,姜承志本就有心跟他们比一比,见状不由得意大笑,露出独属于这个年纪才有的少年锐气来。 等到了地方,将捂在篮子里犹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和茶水全部分发下去,初念才抽出空来,看了看施工现场。 可以看得出,新建的地基比原先扩大了不少,原本山中只有东西两个院子,东苑供姜家人自住,西苑供病患和家属落脚,以及平日里炮制、储存用的药库。如今却拓展了两个院落出来,其中一个院落背靠石壁山的山崖,可以俯瞰山下蝴蝶谷的全部美景,视野非常好。 “这个地方是我爹专程给你选的,他说就算没有这次的大火,他也想找个时间扩建一下。” 姜承志一边说着,一边站在尚未竣工的毛坯砖房中,撑着窗沿往下看。 窗外崇山峻岭,云雾萦绕在山间,如真似幻,好似一张绝美的泼墨山水画。再往远处看,那蝴蝶谷碧波荡漾,如同一块翡翠玉石,镶嵌在群山之间。白沙浅滩上,一尾扁舟停泊在岸边,那是偶尔进山的捕鱼人留下的小船。 姜承志望见那小船,少年人的玩兴便升起来,忽而提议道:“等会儿我们去蝴蝶谷钓鱼吧!” 左右闲着没事,初念便点了点头,待出来时看村民们早餐都吃好了,便打了个招呼,收了碗筷带走,跟表兄一道往蝴蝶谷的水潭走去。 两人才放好了鱼线,便听得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姜大夫,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了。” 初念脚下一顿,转身去看,来者不是皇甫述是谁? 第30章 偶遇 “你待我也太残忍了些吧?”…… 再遇皇甫述, 初念心中并不意外。 此人若是能叫自己三言两语给打发了,也就不是他了。 能在这么偏远的蝴蝶谷巧遇,若说不是刻意安排, 初念可不信。 她淡淡瞥了对方一眼, 并不搭理, 倒是姜承志见她不理会人家, 轻咳了声,含笑替她打了个招呼:“是皇甫公子啊, 真巧!您是来游玩?” 皇甫述见佳人不理会,便只好与少年搭话:“本公子听闻这蝴蝶谷风光甚美, 便特地前来一游。” 见姜承志似乎还要再说, 初念便道:“皇甫公子身份贵重, 我们就不要打扰了。” 姜承志可没忘记,那日皇甫述不顾礼节当众对初念提亲的事情, 心中对此人自然没什么好感, 闻言便顺势道:“那我们就不打扰皇甫公子雅兴了。” 皇甫述哪里听不出两人的避嫌,连忙道:“此处景色虽好,但本公子初来乍到, 正缺个向导, 不知二位可否……” 不等姜承志搭腔,初念便指了指远处, 道:“往那边的竹林走一刻钟便有个村子,公子出十个大钱,多的是人乐意给您讲解这蝴蝶谷的种种妙处。我们两个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说罢便扯着姜承志的衣摆离开。 姜承志便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对皇甫述匆匆作了一揖,老老实实地跟着初念离开, 等与身后之人离得远了,才悄悄说:“这个皇甫公子看起来还不错啊,听说是京中贵族子弟,长得也一表人才,你真的不喜欢啊?” 初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喜欢?那你找他去,我不拦你。” 姜承志连忙摆手划清界限:“别别别,我可没那个意思。那行吧,咱们就避开他,找个僻静地方钓鱼去。” 两人便换了一处水畔重新放鱼线,姜承志兴致勃勃地看鱼儿咬钩。 初念到底有几分心烦,摘了片野荷叶盖在脸上,抱胸靠在一块石头边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阵阵惊呼声传来,她吓了一跳,将荷叶拿开,便看见姜承志蹦蹦跳跳的,正大呼小叫地抓鱼。那条草鱼成人小臂那么长,起码得有十多斤,活力四射地在草地上扑腾,若不是他身边杵着一个皇甫述,初念也想去看看热闹了。 “初念,你快来帮忙。”姜承志见她醒了,连忙招呼。 刚刚等鱼上钩的时候,姜承志用草编了个简单的筐子,这会儿还没完工。初念拿起来瞧了瞧,三两下将草筐收了口,上前扣在活蹦乱跳的鱼身上,那鱼总算安份了些。 再一抬头,却见皇甫述正在看她。 他眉眼清隽,长身玉立,冷眼看着确有几分世家子的风度翩翩,可惜初念却再不吃他这一套,根本不多看一眼,目不斜视地对姜承志道:“这鱼够吃了,我们回去吧。” 姜承志自然听她的。 虽然刚刚这条大鱼能被扯上来,也有这位皇甫公子的一半功劳,但既然初念不喜欢,这事儿就忽略不计了。 这次的巧遇果然并非偶然。 接下来的几天,初念一旦出了周家门,不论是在河边浣衣,还是去山间采药,又或者是去石壁山看修建的房子,总能遇到这个人。 就算是姜承志,也没法给这位皇甫公子好脸色看了。 因此,当初念提出回顾宅时,姜承志难得没有阻拦,甚至坚持亲自送她回去,一路上都有些不放心,再三嘱咐她日后不要随意出门去,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可以请旁人代劳。 回到顾宅复命的护卫们,也将这件事告诉了顾休承。 世子沉着脸在书房里坐了半晌,开始提笔疾书,片刻后喊来季轻,交待说:“把这信送去京城给殷陆,让他想个法子,把这个皇甫述给我弄走。” 季轻愣了一下,皇甫述这等子身份的权贵子弟,还不是他想在哪儿待着在哪儿待着,这平白无故的,可怎么把他给弄走? 不过这事儿是交给殷陆去办的,又不必他来动脑筋,季轻便乐得轻松,恭顺地退下安排送信之事。 初念回来后,稍加休整便来了北苑,查看顾休承这几日的调理成果。 如葱白般细嫩的指尖搭在世子腕间脉上,细细感受片刻后又换了手,初念仔细审视世子的脸色,忽然开口问道:“怎么,世子这几日心情不好?” 顾休承微微一愣,敛着眸子反问道:“怎么说?” “肝火有些旺盛,不过并无大碍,吃些地黄丸即可。” 初念松开手指,看了看他的眼底、舌苔,又在身上各处按了几下,细声问他感受,顾休承绷着脸红着耳根一一答了。 “状态还不错,明日起我们就开始治疗你的腿。不过这个过程就没那么快了,多则一两年,少则半载,时间会比较长。” 顾休承本就是个待死之人,如今不仅起死回生,还有希望治愈双腿,恢复正常人的康健,饶是从前再怎么认命,听到这消息也忍不住有些激动期待。 别说是一两年了,再长的时间,他都等得。 他的反应本在预料之内,初念见他没有反对意见,便开始给他讲解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两人正说着话,外院便有门房来禀,说是皇甫述公子投拜帖前来拜访。 初念闻言脸色黑了黑,顾休承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对门房道:“你去跟阿姊说一声,叫她应付一下,就跟他说本世子忙着治病,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以后谢绝登门。” 这事儿做得可真叫不客气,初念却觉得爽快极了,看向顾休承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赞许。 这一眼,便叫顾休承心中微微簇起的暗火啪的一声熄灭了,口中却莫名拐了个弯,道:“这位皇甫公子倒也是个人物,那日从矿上带回来的上百名女子,听说都被他安置得很好。” 那日,季轻根据初念的提议,派人去采买了不少药材,又请了大夫去矿上,照料安顿那些被俘虏到矿上的村民和女子。 皇甫述的人马也并不袖手旁观,听说他派人去寻找那些女子的家人,每个人都发放了一笔可观的银两做补偿,就是希望她们的家人能将人接回去好好照顾。此事在山梅县还造成了小小的轰动,听说不少人家赶去县衙给皇甫公子磕头,只为感恩对方的慷慨仁义。 顾休承将从属下听来的消息,逐一讲给初念知道。 初念听后,冷冷一笑,这便都成他皇甫家的功劳了。 既然提起了矿场那事儿,初念便多问了几句,想知道朝廷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顾休承道:“吴王谋逆,罪名是板上钉钉了,京城自然想要拿他问罪,可惜多半心有余而力不足,吴王估计会举兵起义了。刘武进死有余辜,也没怎么深入追究。” “山梅县的矿场虽然之前被吴王私吞,但他还没来得及掌控同安郡,战火一时还不会波及此处,矿场和军械厂,接下来还是会被朝廷收复。” 说到这里,顾休承提了句:“我听说,皇甫氏对这矿场和军械厂势在必得,已经在安排人选接管此处了。” 初念愣了一下,道:“这些不都该归于朝廷吗?” 顾休承虽缠绵病榻,无缘官场,但他对这些朝廷内.幕显然并不陌生,冷笑道:“朝廷不也是人组成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初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本她以为将白石崖的事情闹到明面上,这件事就结束了,想来,还是她太天真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初念还一直在想矿场的事。 上次从白石崖回来,她便当作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再没提起过,但某些午夜梦回的时刻,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当日看到的那些场景。 衣衫褴褛的矿工,神思恍惚的女人,被抽打到遍体鳞伤的男人,在角落里哭泣呻.吟的半大孩子…… 就算矿场换了主人,这些人的命运,还是不会改变的。 被奴役,被驱使,民不聊生,永无宁日。 只要矿场还在,一个刘武进死了,还会有新的刘武进顶替进来。吴王的野心被掐灭,殷离、皇甫卓,又或是其他某个权贵,当他们接管这里,还会有更多的人被填在这里,成为荒山里的冤魂。 活过一回的初念,对当今朝廷的那些腐蠹会如何处置此事,再清楚不过。 他们不可能为了寻常百姓的安危,改变原先吴王的那套做法,多半有样学样,甚至会采用更简单粗暴的手段征徭役,御民夫。 刘武进只是毁了一些村子,这些人,却有可能将整个山梅县都毁了。 毕竟此事,在别处也不是没有过。要不为何如今天下大乱,硝烟四起?不都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么。 朝中除了她爹殷处道和少数几个清流,再无人关心百姓的死活。 可她如今还没有被殷家认回去,即便仓促认了亲,以他爹又臭又轴的性子,也未必会听她的话,选择插手这件事。 正因为无可奈何,初念才不敢深思。 如今这世道,天底下的冤屈无奈海了天去,她哪能桩桩件件都管? 压根没那个能耐。 但今日再听到这件事的后续,初念却忍不住想:要是那个老矿工,从一开始就没发现这座矿就好了。如果没了这矿,这么多悲剧,也能避免不少。 如果这矿毁了…… 忽然,初念脑中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她猛地站起身来,往院外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忽然撞到一人的怀中。初念抬头一看,脸色骤变,连退数步怒声道:“皇甫述,你怎么进来的?” 她方才分明听到顾休承让人送客了。 皇甫述却逼近几步,冲她邪气一笑:“这么多天了,本公子日日制造机会与你偶遇,你却从不理会我一句话,姜大夫,你待我也太残忍了些吧?” 初念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转头便要扬声喊人来,皇甫述却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初念,难得有机会我二人能够独处,你就别声张了。我只是来跟你说说话,保证不伤害你。” 第31章 坍塌 “他们能给你什么?” 初念双手连同身体都被紧紧抱住, 无论怎么挣扎,皆动弹不得。 原以为这顾宅内外守护得如同铁桶一般,十分安全, 她便没有随身携带用以自保的工具, 万万没料到竟能遇到这等事。 只论蛮力, 她的确拼不过武艺超群的皇甫述。 因此虽然十分愤怒, 初念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再挣扎, 只怒目看向皇甫述。 皇甫述见她安分下来,果然不再用力, 却也没放开她, 将她半搂半抱的, 带着往屋内去。 初念性子喜静,平日里除了茜雪, 院子里没旁人。今日茜雪也不知去了哪里, 竟导致她这边院子进了外人,竟无一人知晓。 她被皇甫述裹挟着踉踉跄跄进了卧房,心中一时有些没底。 前世的皇甫述虽然风流浪荡, 但在正式成亲之前, 对她都算得客气尊重。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如今竟做出这等子私闯民宅、挟持强迫的疯狂之举。 听见身后的房门被关上, 初念想回头看看,耳边却是皇甫述温柔诱哄的声音:“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真的只是来与你说说话。” 这么说着,却将整张脸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陶醉似的低声叹了口气。 初念拳头都硬了,冷声道:“请公子自重。” 皇甫述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 在他看来,初念本就是重生的,在前世,他们之间更亲密的行为还做得少吗?根本不必分得那般清楚。 她如今这般冷淡,不过是因为还对他生气罢了。 想到这里,皇甫述总算记起,自己如今在她面前,还在扮演清白无辜少年时期的自己。 这样看来,此举是有些孟浪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初念,微举着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恶意,可惜初念对他并不信任,连退三步保持距离,并用手指十分嫌恶地在脖子上蹭了一下。 皇甫述只能当作没看见她的这个动作,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又想拉初念的手。 这次被很轻易地避开了。 他也不介意,打开那个锦盒,从里头取出一枚造型精美的羊脂玉,道:“那次求亲来得仓促,都把这个给忘了。” 说着便将那玉塞进初念手中,初念看到那玉时,微微愣了一下,没留意便接了过去,待回神时,立刻烫手般地扔回锦盒。 这块玉名贵倒在其次,更是皇甫氏代代相传的传家之物。 前世她虽与皇甫述联姻,但其实并不得公婆欢心,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不知道这玉的存在。后来还是被扈十娘得了,拿着它到她面前耀武扬威,初念这才知道,原来扈十娘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认可的儿媳人选。 皇甫述怎么这会儿,把这块玉给她了? 不过不论他是怎么想的,初念并不关心,她冷声道:“我不收,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请立刻离开。” 皇甫述脸色微微冷了下来,将那玉再次拿出来,一把抓住初念的手,强硬地塞进她手中,非要她收着。 初念如何肯配合? 他们二人沉默着互相推搡,没料到,那玉忽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瞬间断成两截。 两人都愣了一下。 皇甫述弯下腰去,将那断裂的碎玉捡起来,目光复杂地看向初念,良久才道:“初念,你果真不愿再接受我吗?” 初念看着他手中的碎玉,漠然道:“不能。” 皇甫述苦笑一声,道:“可是,我却不能放下你。” 初念没再接话,三两步走到门前,将房门拉开,对他道:“走吧,不然我喊人来,场面就不好看了。” 皇甫述握着碎玉缓步走了出来,经过她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不会放弃的。” 说罢足尖轻点,身影消失在院墙之外。初念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有些疑惑。 今生只是两面之缘,他为何偏执至此? 而且,他刚刚,是不是说了个“再”字? 院墙内的初念并不知晓,离开顾宅的皇甫述,手中紧紧捏着那断成两截的碎玉,直至掌心被划破,露出猩红的鲜血。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怨恨和偏执的光。 这么久了,无论他是假装偶遇,还是果断上门,都无法被初念接纳。既如此,他又何必一直惺惺作态? 皇甫述的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院子里一片静谧,初念忽然想到,茜雪这时辰应该在院中炮制药材才对,没道理一点动静都没有啊,匆匆忙忙去寻,果然在煎药的灶房中发现了被劈晕过去的人。 初念连忙将她弄醒,扶进房间好生歇息,又去找了季轻,跟他说了皇甫述擅闯之事。 季轻乍听此事甚至不大相信,亲自来看过茜雪的伤势,以及墙头被皇甫述踩踏的痕迹,这才接受竟然真的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进府中的事实,回去大发雷霆,将众护卫猛一顿教训,同时加派更多人手守护顾宅,这次果真做到了一只苍蝇都难以飞进的程度,皇甫述此后试图再闯门庭,便从未成功过了。 此事自然没能瞒得过靖王妃和顾休承,两人都关切地来到初念院中查看,也劝她是否换个院子。初念倒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婉拒之后,便开始忙碌起来。 现阶段给顾休承的治疗,反而不比拔毒来得复杂,主针灸,辅以药物调理,每日按照计划进行,倒不费什么太多的功夫,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于是治疗之余的时间,初念总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知在忙些什么。 说起来,顾宅内上至主子,下至仆人,几乎每个人都对这个能将世子起死回生的年轻女大夫充满好奇,初念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都大有深意。 原本初念并不是一个喜欢搞神秘的人,事关世子的病情,不论做什么,只要靖王妃与世子问起,她都会大大方方地解释说明,不想招惹不必要的担忧。 但这次,她却什么都不说,每日闭门忙碌,即便是茜雪,也打探不出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旁人忍得,靖王妃却不行。 这日,她让自己的心腹嬷嬷亲自去打听,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嬷嬷刚一走近初念的院子,便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当场软了脚。紧接着听见茜雪的一阵惊呼,随即便是一阵浓烟从那坍塌的屋顶冒了出来。 整个宅子的人都被惊动了,季轻领着护卫立即赶了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黑灰的初念,小心翼翼地问道:“姜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初念先问过茜雪,知道她没有受伤,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遣散众人,道:“没事,出了点小意外。季郎君,我这房子,劳烦找人来修修。” 西厢的一排屋子,是初念平日里炮制药材、研究配方的地儿,没放什么贵重物品,炸了也就炸了,重新休憩一下就好。 季轻怔怔地应了下来,让人去收拾残局。 初念在井边打了水将手脸擦干净,想了想,还是去了顾休承那里。 顾休承没去看现场,但早就有人把她院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了。见初念来了,不由好奇问道:“你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初念难得不再坚持所谓的男女大防,让他将随侍的人都遣走,要求一场单独谈话。 顾休承自然没什么意见,小厮也机灵,离开时还细心将门带上。 初念在心中酝酿了一番,才开口道:“听闻黑甲军中,有一物名为火.药,威力十分惊人。我想购买一些,可否方便?” 这个要求,完全出乎世子的预料,以至于一时间没顾得上答复,充满深意的目光忍不住在初念身上打量了许久。 火.药,在这个时代还是个十分新奇的东西,是他偶然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相关的记载,才派人去研究制作出来的。从有想法到小有成果,期间经历了数年时间,甚至付出了不少人员伤亡的代价,才总算将此物的制作流程完全掌握。 除了几次在深山老林里测试威力,火.药甚至都没正式上过战场。 而初念,竟然知道黑甲军内有火.药,甚至开口向他采购。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仅这一个疑问,就足以将眼前之人秘密扣押审问。不过,既然她知道此事机密,为何又如此轻易直白地向自己提及? 顾休承内心的震惊和疑惑,初念并不知晓。 事实上,她根本就不知道此事竟这般机要。 十年后的火.药,已经迅速流行开来。朝廷、各大反王势力,手中都或多或少储备了这种杀伤性极强的秘密武器。据说,制作火.药的配方,最初便是从黑甲军中流传出来的。当时皇甫氏就花了大价钱得了一张制作配方,初念出于好奇也看过几眼,便给记住了。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出来,完全又是另一回事。 这段时间初念凭着记忆中的配方,闭门造火.药,却迟迟没有进展。今日好不容易摸到些边了,却又不小心把半边院子给炸塌了。 想来想去觉得靠自己来做实在不划算,既费时又危险,而隔着院子就住着黑甲军的主子,她非拧着这个劲做什么?便干脆直接登门求购了。 世子神色复杂,一直盯着她看不说话,初念虽觉得奇怪,却也无心追究,只得摆出自己的诚意,道:“只要你愿意提供给我,条件你来开。我的钱财不多,不过想来你也不缺这个,但我这边有不少珍奇的药方,对你的康复大有裨益的,都可用来交换。” 顾休承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发现她似乎真的是把火.药当成只要付出等值代价即可随意交换的物品,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他竟也没有追问下去,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要这么多火.药,打算做什么用?” 初念来前已经考虑过了,火.药不比其他的货物,如果不说明具体用途,顾休承有顾忌不肯给她也很正常。她反复思量,觉得自己的计划他应该不会干涉,加上对方的小命还捏在她手里,短期内也不至于背叛自己,便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顾休承默默听完,看向初念的目光,变得越发深沉。 “你确定要这样做?这可不是一般的冒险。” 初念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坚定地看着他,顾休承便懂了。 忽然,顾休承莞尔一笑,仿若带着些不甘心似的问道:“想当初,本世子为了活命,签字画押无条件答应代办三件事,才求得姜大夫你出手相救。那么这些人呢?姜大夫,他们能给你什么?” 第32章 调查 这件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初念没料到顾休承会这么问, 不禁有些愣住了。 她其实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全无回报,却不遗余力。 到底是因为对那些人心生悲悯, 还是为了让皇甫氏吃个闷亏, 又或是, 两者都有? 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 但最终,她却只是看着对方, 淡淡反问道:“怎么,世子要跟他们计较?” 顾休承垂眸一笑, 微微叹了一声, 最终道:“我可以派人助你, 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世子请说。” 顾休承想了想,才道:“那日你做的药膳吃起来不错, 有机会再做一回吧。茜雪的手艺, 当真不敢恭维。” 初念不由意外地看着他,那日的药膳? 如果没记错,她只做过一次药膳给眼前这人吃, 药膳的味道, 能够顺利下咽就不错了,能好到哪儿去?茜雪的手艺已经不错, 而她也只是因为前世吃苦药太多,掌握了一些小小的技巧,让十分难吃的东西变成两分难吃而已。 就这,这算什么条件? 但顾休承却肯定地点了点头,分明在自我确定,就要这个条件。 初念难免有些心疼他, 可怜的孩子,被这些苦药折腾成什么样了,连味觉都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想到这儿,她便大方地答应了:“这有何难?你若不嫌弃,我日日给你做。” 世子满眼笑意,立刻伸出掌心:“那便一言为定。” 初念默契与他击掌,约定就此达成。条件谈好了,两人便开始埋头嘀嘀咕咕,商量着如何完善初念的计划。 白石崖,自从上次事发后,矿场和军械厂都暂时停工了,矿上和厂里的工人们都被留在原地。一方面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他们的身份是忠是奸,朝廷还没有给出定论,不可轻易放走。再者,就算能放人,他们家园早就被毁了,也都无家可归,如何安置,也是一个问题。 皇甫述的属下比较强势地接管了这件事,曹良毕竟是皇甫卓的心腹,身上有官职,接手这些人可谓名正言顺。而季轻的身份,不过是顾休承这个挂名世子的属下罢了,自然无权与他争执。 养着数百号人的吃喝,曹良自然不是因为钱多烧的,更不是出于什么仁义心肠,而是出于对接管矿场和军械厂势在必得。 在他们看来,这些工人只是原地休整一段时日,待朝廷的命令下来了,便可立即投入新的开采和生产。 工人们对他们未来的命运并非没有预料,只是百姓命如蝼蚁,能够不被定罪为谋逆的乱党之流,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有其他的奢求? 至于能否沉冤得雪,回归乡里,想都不敢想。 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也不乏有一少部分的人极其不服,想要偷跑。但曹良的兵昼夜守在白石崖内外,他们个个兵强马壮、披坚执锐,比起先前吴王的兵有过之而无不及。试图逃走之人,皆当场被打为乱党,关押在死牢,等候朝廷的统一处决。 几次强横的施压下来,再无人敢公然反抗,对这些官兵言听计从。 这日,几名矿工从山梅县回来。这些人先前因为重病仍被驱策着开矿,事发时已经奄奄一息,当场便被季轻派人送往山梅县接受治疗。因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曹良的人过去打探清楚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那些人死活。 原以为这些人都活不长了,又或者治好病之后会跟那个病世子求个情离开这个鬼地方。少那么三五个人,曹良自认看在对方的面子不会追究,没想到季轻这个人倒还挺守规矩,花了不小的代价将这些人都治好了,又原封不动的都给送了回来。 曹良心中暗笑对方太过刚正,但送上门的劳力不要白不要,没说什么就让这些人归队了。 令他完全没有预料的是,正是这几个不起眼的矿工,把对皇甫氏至关重要的军备资源之一——白石崖矿场,给造没了。 事情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自从这几个矿工回来之后,工人之间便开始秘密流传出几个灵异传说,此后便总有人说半夜睡不着或起夜时,听到山中有呜咽声,好像有人在恸哭,又好像有人在吟唱着什么。 起初这些神神鬼鬼的消息只是在工人中间流传,后来动静越闹越大,守兵们也听说了。不少人甚至信誓旦旦,说这是山神托梦了,山神发怒了,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就在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将信将疑之际,忽然有一日,矿洞那边发出一声巨响,众人赶去一看,好家伙,那个矿洞直接塌了,露出大片的黑黄焦土。 焦土之上,立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石人像,那石人神情悲苦,五官俱全,四肢中却缺了一条右臂。仔细一看,后背写着四个大字:我苦久矣。 众人面面相觑,不懂这是何意。忽然间,最接近石像的那个守兵忽然一阵痉挛,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他身旁的同伴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扶起来,却见那人摇摇晃晃自己站起来,口中神神叨叨唱了一段谁也听不懂,听起来格外怪异的曲子,便再次昏睡过去。 那守兵被同伴抬着去找大夫,矿工们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小声地议论着:“是山神,山神怒了!山神哭了!” “山神给我托梦,说扰它安眠,必遭灾祸!” “山神震怒,矿洞塌了!” “山神说,吴王扰它,便让吴王灭了。刘武进扰它,便让刘武进暴毙。下一个是谁?” 矿工们变得神神叨叨,若只是一个两个在议论,将人抓了便也罢了。但数百矿工,人人行状癫狂,仿佛被鬼神上身,又似乎悲痛欲绝,个个呼天抢地,口中只说山神如何如何。 曹良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发现不少守兵似乎也被这种诡异的氛围感染,变得神思恍惚,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来人,将白石崖都人统统扣押,不准走漏消息,去调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容易,但必须调派更多人手,到底需要时间。在他们的人抵达白石崖之前,这里又出事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集中关押的工人们挤挤挨挨地睡在工棚里,漆黑的野外夜风呼号,听来格外诡异。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震感,所有人惊慌失措地逃到屋外,发现不远处的矿场浓尘滚滚。 暗夜里看不清状况,很快有守兵举起火把结伴前往查看,有矿工也好奇地跟了过去,随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呼。 “山神震怒!矿脉毁了!” “山神震怒,山神息怒!” 不明真相的矿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吓懵了,闻讯赶来的曹良在查看了现场的情况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矿脉毁了。 皇甫述得到这个消息时,愣了好一会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色很难看,这座矿无论是产量,还是出铁的纯度,都是中上水准,是皇甫氏最重要的军备来源之一。现在却告诉他,不明不白的被毁了? 曹良也觉得整件事十分怪异,便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山神震怒?自毁矿脉?”皇甫述听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父亲尤其信赖的下属,觉得这事儿能从他口中说出来,可真是荒唐透顶。 曹良自知此事办的不妥,连忙跪倒在地,肃然道:“这些纯属矿工们的一面之词,属下自当调查清楚,给公子一个交代。” 皇甫述十分震怒,但一味的生气也没有意义,他想了想,道:“我亲自去看看。” 两人来到坍塌的矿脉上头,曹良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矿工说了,这些矿洞已经运行多年,一直都很稳定,从未出现过坍塌的预警。可这一夜之间,竟然塌了数十处,如今这矿脉全部遮掩了,坍塌过的矿脉土质结构并不稳定,不适合再次开挖,这座矿场,算是被彻底毁了。” 皇甫述沉着脸,接连查看了数个坍塌的矿洞,都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却不死心。 不可能,绝不该是这个发展。 什么山神震怒,真是可笑至极。若真惹怒了什么山神,前世为何这座矿场一直为他皇甫氏所用,从未出过差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跳下矿洞,身后的曹良大惊失色,连忙阻止他:“公子,万万不可!下头危险,随时可能二次坍塌!” 皇甫述却理也不理,弯着腰在尚未完全塌陷的矿坑中仔细查看。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处,伸手去摸了摸那黄褐色的尘土,随即凑在鼻端闻了闻。 “硫磺。”皇甫述若有所思,很快便想通了关键:“是火.药。这些矿洞是被火.药炸毁的,果然是人为!” 因放心不下追了下来的曹良闻言,不由疑惑反问:“火.药?那是什么东西。” 皇甫述听到这话,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才想起,原来火.药的配方,在这些年根本没有流传开来,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所以,办事细致如曹良,也因为不认得此物,迟迟没有弄清楚矿脉被毁的真正原因。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毁了这座矿?对方又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答案,其实不难联想。 从火.药这个线索去思考,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如今手握火.药配方的人,最初的火.药,便是从黑甲军中流传出来的。而另一个…… 皇甫述的眸色深沉起来,是初念。 初念是知道火.药配方的,即便这些火.药不是她自己制作的,也有可能,跟黑甲军勾结得到的。毕竟,黑甲军背后真正的主子,顾休承,那个病痨鬼世子,如今正是她手里的病人。 不论是谁,这件事,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皇甫述碾碎手中的粉末,直起腰来,对曹良道:“这矿毁了,便罢了。召集所有人跟我走,本公子要去会一会故人。” 第33章 上门 皇甫述,在搞什么鬼? 初念的计划, 便是将白石崖的矿山给毁了。 如果没了这座矿,被毁了家园劫到矿上的百姓,可以重返家园。没了这座矿, 朝廷就无需为开矿征集更多的民夫, 让更多人饱受徭役之苦。 而且, 没了这座矿, 皇甫卓在京中也不必再费心安排了。 他们什么也无法得到。 原本她打算亲自动手,但顾休承似乎非常在意她这个大夫的安危, 全程交由黑甲军的人去执行。初念并不纠结是谁去做这件事的,她要的只有结果。 这日清晨, 她得到了结果。 白石崖的数十个矿洞, 悉数炸毁, 因为矿上停工,爆炸的时间又选在夜深人静之时, 并未造成任何伤亡。 因为前几日送回去的那几个矿工进行了精心的铺垫, 矿上大部分工人都觉得矿脉被毁是山神震怒导致,各种蛊惑人心的谣言漫天飞。顾休承让人暗中联系了当地的县丞等人撰写奏折,将这件事的始末完整记录下来, 呈递京城。 如今天底下战乱四起, 全国各地各种天降异象,明里暗里地引导舆论, 认为天子失德,当由能者取而代之。殷离本就被膈应得厉害,这等子神神鬼鬼的事情报上去,不必旁人说,他第一个不乐意再在这矿上花心思。 听说矿脉毁了,皇甫述的人都撤了, 那些矿工总算摆脱了终身被徭役的命运。接下来他们是打算回乡重建家园,还是做什么别的谋求生计,季轻会与他们商议。乱世生灵涂炭,这些事他们见得多了,甚至黑甲军的兵源,也有不少是来自各地逃难的难民。 这件事到此为止,总算可以告一段落。 初念特意谢了顾休承,笑道:“今日高兴,当浮一大白。” 少女难得一见的明朗笑容,似乎给周身镶上一道朦胧金边。顾休承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嘴角保持着浅淡笑意,心跳却似乎失了序。 放置在膝上的双手,悄无声息地缩到薄毯下方,而后紧紧攥住。 初念让人去取酒来,为自己斟了一杯,中途看了看顾休承,随口调侃道:“世子这一年半载内,尚且不能饮酒,我便替你喝了吧。” 然后再斟一杯,两只手儿分别拿起一只杯子,彼此轻轻碰了一下,先后倒入口中。 略显辛辣的琼浆入喉,初念夸张地皱了皱眉头,发出满足的喟叹:“能够自由的喝酒,也不错啊!” 说着想起世子在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是故意馋你。” 她是发自真心的感慨,前世她缠绵病榻,漫长的数年时光,滴酒不沾。她本并不好酒,但漫长的禁酒令,反而勾起了她不多的念想。 顾休承笑道:“我不馋,你尽管喝吧。” 初念却摇了摇头:“医者不宜过度饮酒。” 说着便将杯子都放下了,回头喊人将酒水都收走。不知是不是因为饮酒的缘故,她的眼中有些雾蒙蒙的,看着顾休承的样子,有点软。 这时候的初念,让世子想起小时候曾养过的那只波斯猫。 它小小的一只,通身白毛,仅两只耳尖和眼尾处有几抹棕灰,眼睛则是通透的蓝色,湿漉漉地盯着你时,能把人萌化了。 那只猫本是顾休启的宠物,没养几日便趁人不注意溜到他的院子。彼时世子正在廊下看花,第一眼见了它便爱不释手,捞进怀里把玩,再不肯放它离开。顾休启为了找它差点没把国公府给掀了,可不管他如何闹腾,顾休承都只是静静搂着它不放手。 那时的他病情反复得厉害,小傅氏为了不落人口实,最终还是让步,让他把那猫留下了。听说后来又给顾休启买了不少猫猫狗狗,才算暂时平复了他的怒气。 年少的顾休承还没学会掩饰自己的心思,用近乎执拗的方式得到了心头好,结果没几日,那只猫忽然失踪了。 顾休承让人推着轮椅将家里找遍,最终在后花园的合欢树下发现了它的尸体。 原来是顾休启抢不过他,便干脆下毒将它杀了。 那日,顾休承在树下抱着小猫的尸体,吹了许久的冷风,回去后又大病了一场。再后来,他便无师自通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偏好,不论喜欢什么,都会妥善筹谋,一旦出手,便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容任何人染指。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许久,没有那种强烈想要得到某物的冲动了。 直至今日。 顾休承垂下了眼眸,掌心有些痒意,忍不住用指尖抓挠。 某些被忽略已久的心思,此刻忽然清晰了起来。 世子被谨慎隐藏的心思,初念没有丝毫察觉,她去往药房配药,为他每日的治疗做准备。 导致顾休承常年饱受痛苦、关节变形以至于不良于行的根本原因就是痹症,此症被无数医者宣布为绝症,轻者终身病痛侵扰,重者甚至危及性命,顾休承从出生起被此病缠身,持续十多年,可谓病入膏肓,难怪被那么多名医宣布死期。 治疗痹症方法复杂,根据症状的不同,汤药可选用防风汤,乌头汤,或白虎桂枝汤,但汤药的作用十分有限,只有姜氏的凤鸣十三针,才是此症克星。初念前世也曾遇到一例类似病患,初治走了不少弯路,颇费了一番功夫,但最终还是将对方治好了。 因此对于治疗顾休承的病,她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过,这种把握,旁人却不可能知晓。 但顾休承自从接受治疗以来,从未对她表现出任何明面上的质疑,似乎根本不觉得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豆蔻少女有何不妥。 对此,初念虽然没说什么,心内还是满意的。 病患听话配合,治疗才更加事半功倍。 倒是她舅父姜道飞,对初出茅庐的她到底有些不放心,听说初念已经开始为世子治疗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姜承志将他送到县城顾宅来,打算在旁为她打气助威,顺带万一初念有拿不准主意的时候,也可以跟她商量一二。 此举无论是靖王妃、世子,还是初念本人,都是十分欢迎的。 在袅袅的安神香,和姜道飞半是担忧半是殷切的目光中,顾休承躺在榻上,静静看着少女在他身上施针。一根根手指长的银针扎入身体后,她便用艾灸继续刺激穴位,借此来调动他身体内部的能量来辅助治疗,针尾也会发出微微震动,形成如同凤鸣的细微锐响。 被扎的穴位传来阵阵熟悉的麻痒疼痛,很是有些难熬,但顾休承显然已经习惯,动也不动地躺在远处,静静握拳,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腿。 初念艾灸时不忘时时抬头查看他的表情,发现这人无论何时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轻声问道:“世子不疼?” 顾休承抬眸,与她探究的视线撞上,心中狠狠一跳,便道:“疼,但我受得住。” 嗓音有些微哑。 初念默默笑了一下,便没再说什么,垂眼继续手中的动作。相比于之前的平静忍耐,此刻的顾休承的心思却活跃了起来,他看着少女柔白细嫩的手腕,再看了一眼自己变形扭曲的双腿,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久违的渴望。 这次,或许真的能康复吧? 如果好了,他是不是能拥有可以正常的双腿? 可以行走,可以跳跃,可以习武…… 顾休承的心慢慢揪紧,直至此刻才发觉,自己这么多年以来饱受病痛折磨,失望太多次,已经忘记去期盼,已经习惯了大夫们的摇头叹息。即便是千里迢迢赶来山梅县,其实内心深处并没有明确的期待,也没真的想过,自己可能会是被治好的。 直至此时,直至此刻。 他忽然升起了一丝强烈的渴望,真切地希望自己能够真的好起来。 所以这一次,是可能如愿的吗? 治疗的过程非常漫长,初念全程保持高度专注,待到结束时,一条素白锦帕递到眼前,她愣了一下接过来,才发现自己鬓发微湿,这深秋时节竟然出了一身细汗。 “谢谢世子。” “你辛苦了,该是我道谢才是。” 初念莞尔一笑,顺便帮他套上衣衫,系好衣带,并将被子盖好掖了掖被角,还弯下腰为他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低声道:“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帮你准备药膳,等你醒了就能吃了。” 作为毁矿那件事的感谢,这段时间顾休承的药膳都是初念亲自准备的,因为更加用心,总算将他从黑暗料理中解脱出来,最近的胃口都变好了不少。 顾休承点了点头,乖巧地躺着,目送她搀扶着姜道飞离开。 出去后,守在院子里的一应人等都迎了上来。初念让人暂时不要入内打扰,让世子先睡一会儿,茜雪等人才退下了,只有姜承志跟上了他们。 舅甥两个才开始闲谈。姜道飞的表情堪称眉飞色舞,连声道:“当真是后生可畏啊。初念,你这一手凤鸣十三针,使得可比舅父要稳当多了。” 姜道飞夸她一向不吝赞美之词,这里也没外人,初念也不谦虚:“名师出高徒嘛,都是舅父教的好。” 姜道飞含笑点头,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第一百零一次叹道:“承志,你可得抓紧些了。” 父亲对初念的夸赞,姜承志从来都是感同身受,并没有什么嫉妒心情,但矛头直指自己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紧迫感,闻言不由苦笑道:“儿子知道啦!” 舅甥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隐约的打斗声,不少守在附近的护卫都赶去增援。初念拦住一人,问他是怎么回事,那人答道:“是那位皇甫公子。他今日登门求见姜大夫您,不过王妃与世子有令,近期谢绝访客,可那皇甫公子太过嚣张,求见不成,竟然派人打上门来了。” 初念神色凝重,这皇甫述,在搞什么鬼? 姜道飞在旁听见了,不由问她:“这皇甫公子,就是上次在周村时,屡屡跟你们偶遇的那位?” 姜承志怒了:“几日不见,他不仅未见消停,竟然还敢打上门来。还说是京城贵胄子弟,就这么点教养吗?” 初念却沉默了下来,皇甫述那日私闯顾宅就很怪异,但毕竟是只身前来,现在却大张旗鼓地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是为了什么? 想到早上才听来的消息,忍不住想到:难不成白石崖矿场之事,被他察觉了什么? 第34章 坦诚 “初念,别再折腾我了。”…… 初念赶到门口时, 发现十来个鹰卫和顾宅的护院斗得正酣,皇甫述摇着一把玉扇,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 眼角余光瞥见她出来, 皇甫述的扇子立刻便放下了, 微微侧脸对身后之人说了一句什么。 那人出手极快, 转瞬之间忽然飞掠过来, 将初念架起来就走。 顾宅这边的护卫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 初念已经到了皇甫述的怀中。 季轻反应极快,立刻上去想将人夺回来, 皇甫述却根本不与他动手, 用那只拿着玉扇的手挟持着初念急退几步, 身后的鹰卫便包抄上去,将季轻团团围住, 使他一时间根本脱身不能。 初念手腕一动, 却被皇甫述先发制人地按住了。 他面不改色地掰开她的掌心,捻起那几枚流转着诡异暗芒的银针细细查看,低声笑道:“真是心狠啊, 被这玩意儿扎一下, 我今日恐怕就得交代在这儿了吧?” 初念见偷袭不成,便也就罢了, 冷声道:“你抓我做什么?” “有些话,想跟你私底下说说。”皇甫述暧昧地在她耳边吐息,初念嫌恶地偏了偏脑袋,他眼神便沉了下来,对身侧之人下令:“撤。” 顾宅的护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哪能让他们这么简单便带着人走了。 季轻料理了身边的鹰卫, 扬声道:“姜大夫在他们手中,绝不能叫他们把人带走了。” 顾宅上下谁不知道,如今世子的病就指望姜大夫出手救治,若真是叫人把她给带走了,别说世子了,就单是王妃和季轻这两关他们都过不了。 听到这话,护卫们的战斗力骤然上了三个台阶,人人使出浑身解数,刀枪剑戟火星四溅,一时间鹰卫们别说是顺利离开,光是应付他们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皇甫述见状不妙,也无心恋战,也扬声道:“本公子今日前来,只为邀姜大夫过府一叙,解开我俩之间的一些误会。你们大可放心,姜大夫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可舍不得伤她,等这事儿过去了,你家世子大可再来找她。” 这话说的暧昧又缱绻,正在全力追击的护卫们闻言都是一愣,手上的动作忍不住都停顿了片刻。看他搂着姜大夫那副亲密的模样,似乎不是作假,若真是两人有什么私事要处理,他们这般大动干戈是不是不太合适? 众护卫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季轻,季轻短暂的怔忡之后,也看向初念。 可事实上双方势均力敌,根本经不起这番犹豫,季轻还没看清初念脸上的表情,便只见皇甫述衣袂翻飞,直接将人带走了。 属下还愣愣地问他:“这,还追吗?” “追啊!姜大夫如果没发话,立即把人给我带回来!” 众护卫这才匆匆追了上去,季轻一跺脚,气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却也不敢耽搁,立刻回转,打算给主子汇报情况去。 顾休承才睡下不久,季轻匆匆进门,推门的动静略大了些,他眼皮动了动,便醒了。 季轻这会儿心里有点乱,也没想太多,顺便将他扶了起来,再将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说了。 “总之,现在姜大夫被皇甫述给带走了,我派人去追了。不过主子,这事儿,咱要不要管啊?毕竟是人家姜大夫的私事,人家皇甫公子也说了,事后不耽误您治疗……” 季轻问得小声,总觉得被牵扯到这种男女私情之间,有些莫名的尴尬,一时没留神顾休承看他时那一言难尽的眼神,却听见他似乎闷声咳嗽了一下,忙问:“主子,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顾休承猛然喷出的一口鲜血。 季轻吓得手都抖了,手忙脚乱地帮他擦血,颤抖着声音喊到:“来人,快来人,请姜大夫!不,不是姜大夫,她不在,去请姜道飞,姜神医!” 世子无故吐血,惊动了整座顾宅,靖王妃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看到的便是姜道飞正在给昏迷的弟弟扎针这个场景。 “怎么回事?多久没吐血了,怎么好端端的,又开始了……” 那头,在姜道飞的急救之下,顾休承已经醒了过来,正被服侍着漱口,身上染血的中衣也被换掉了。 姜道飞来到满心焦急的靖王妃面前回话:“世子这是急怒攻心,吃几幅汤药就好,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他到底是久病之身,现在又用着虎狼之药,身子是虚空些,平日里还是要保持良好的心境,切不可再刺激他了。” 靖王妃谢过他之后,再看屋内众人,脸色便沉了下来。 让世子保持好心情,都是些交代过的事情,谁这般不长眼,平白惹怒了他? “到底怎么回事?”她质问的声音带着些沉怒。 季轻自觉惹了大祸,垂着脑袋站出来,低声把先头的事情说了一遍。 皇甫述掠走初念,也就是片刻之前才发生的事情,季轻急着给顾休承回禀,还没来得及告诉靖王妃。顾浅辞听说之后,冷笑一声:“好大的狗胆,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府上抢人。” 再看季轻,不免冷笑一声:“可偏偏还真的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将人给带走了。你们黑甲军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果守不住这小小的别院,本宫便写信去京城,让靖王派些人来支援你们可好?” 此话可谓杀人诛心了,季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跪地表态:“请王妃放心,属下这就亲自去将姜大夫带回来。” 靖王妃没理她,季轻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跑了。 姜道飞知道王妃与世子有话说,也告退了,出来时却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番,嘀咕了句:“承志这小子去哪儿了?” 一想到初念被掳走,心中担惊受怕的,也顾不上自己儿子了,忍不住去找人打听情况,满心只期望王妃和世子的人能尽快将人给救回来。 室内,顾浅辞看着榻上的弟弟,神色心疼中带着些无奈:“她出了事,我知道你定会心急,可是再怎么样,你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 顾休承自清醒后就没开过口,脸色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听了长姊的话,神情有些古怪,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沉默。 顾浅辞看着他这幅模样,却忽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还怕季轻不能将人给带回来吗?说起来,你这么多年都病着,身边从来都没有女孩子,我还怕你不懂来着。如今看你这样,会为一个人忧心,会忍不住为她着急,这样其实也不错。只是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要保护好自己,尤其是你现在这种情况……” 说着,眼角竟泛着些泪光。 顾休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小声说了句:“我不是为了她吐血……” 顾浅辞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些戏谑:“怎么,不好意思啦?” 顾休承张了张口,就,没法说。 诚然,他听到初念被掳走的消息,的确是很担心,很生气,当场就想下令让季轻去将人给救回来。 可是,还没开口呢,喉头便喷出一股腥甜。 就这个吐血吧,是事实。发生的时机呢,也是在听到那个消息之后。 但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为了这件事就能吐血。 这么多年徘徊在生死边缘,他什么事能看不通透,怎会拘泥至此呢? 但是,又解释不清楚。 难道他要说自己不关心初念吗?他的确焦虑,甚至有些心急如焚,恨不得要那人立刻就回来,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凭什么呢? 就他这样的,稍稍一动怒就吐血的身子? 他的沉默带着些黯然,顾浅辞看了,不由微微愣了一下。 她这个弟弟自打从娘胎出来便体弱多病,虽然活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艰难,却几乎很少出现这般消极的状态。他总说,生命短暂,要在有限的时间去活够本,所以默默做了许多事。他年纪轻,尚未弱冠,但他做的很多事,却收获了大多数健康人穷极一生都不能达成的成就。 这样的他,竟然也因为一个人,而开始变得患得患失了。 顾浅辞莫名觉得,这件事,似乎比吐血更严重。 山梅县郊,皇甫述带着初念,摆脱了顾宅跟过来的追兵,往一处山清水秀的山庄赶去。 这里,是当地豪绅所建的别庄,被其主人献给皇甫述了。之前他住在县衙懒得折腾,就一直闲置着,但此刻带着初念,却不想去县衙将就,便在众多待选的庄园中,选了此处落脚。 到了地界,鹰卫们四散开来,轮流守护着山庄安全。 初念则被皇甫述带着,直奔山庄的主院。山梅县虽穷,但穷的是平民百姓,能够攀上皇甫氏的豪绅,当有的品味和财力依旧可观。 这座宅子就修得极好,院中桂花飘香,水池锦鲤摇曳,幽静安宁。 至此,皇甫述才松开紧紧握着初念的手,发觉她的皓腕间被勒出了深深的红痕,难免心疼起来,又上手想为她按揉开来。 初念却收回自己的手,冷冷地看着他:“你要说什么便快些说,我没空跟你玩这些。” 皇甫述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恼,横竖人已经到了他的地盘。但想到眼前人做的那些事,到底有些无奈,叹问道:“白石崖矿脉被毁的事,是你做的?” 初念心中一动,虽然有所猜测,真听到对方这么笃定,还是有些意外。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她傻了才会承认。 皇甫述却道:“你不必遮掩了,我思来想去,不可能有别人。你和顾休承那个病痨鬼联手的,不是吗?他提供火.药,人手,将白石崖数十个矿洞都炸毁了,还派人编出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好把此事彻底搅黄了。如今这世上手里有火.药的人不多,知道白石崖这件事的人更少,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初念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面上却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的损人不利己,不是吗?” 皇甫述深深看着她,随即勾出一抹宽容的浅笑来。 “初念,只是一座矿而已,你不喜欢,想毁了,都随你,我不怪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初念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个疯子,她是真的不懂,为何此人可以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她无心分析,只是问他:“这就是你要说的?” 见皇甫述点头,她冷笑了一声,转身便走。皇甫述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问道:“你做什么去?” 初念回头看着他的手:“既然皇甫公子单方面认定是我毁了那座矿,又单方面原谅了我,那么无论此事是不是我所为,已经不重要了。公子话说完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皇甫述并不放开她,眼中流转着诡异的光:“初念,你想躲着我。” 初念闻言怒目看他,皇甫述却略一用力,将她抱入怀中,无视她剧烈的挣扎,几乎是叹息着的,在她耳边轻喃:“初念,别再折腾我了。” “你要恨我,便恨,想宣泄,便宣泄。但我只求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我真的好想你。” “十年了,我没有一日不后悔,当日那三箭,应该射在我的心上,穿透我的身体……” “之前,我想扮作没有那些过往的皇甫述,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想靠近你,将一切重来一次。但是初念,你竟一点机会也不给我……” “初念,初念……我一日,也不想忍耐了……” 第35章 易容 “不会吧,姜大夫跑了?”…… 初念垂着眼, 掌心几乎被自己的指甲掐出血来。 从皇甫述私闯顾宅那日,她就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今日他带人在顾宅门口闹事, 便产生了某些令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猜测。 直至此时, 当他亲口说出这些话来, 初念已经并不意外, 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眼前的皇甫述, 原来并不无辜。 他经历过前世,是那个背叛、欺瞒她的人, 是亲手连发三箭, 将自己射杀在漫天飘絮的大雪夜那个人。 他怎么敢。 怎么敢说出这些话来? 初念心中冷笑, 她不否认,之前的自己, 的确是躲着他的。不过她躲着的, 是那个她以为无辜的皇甫述,是那个未曾经历过前世一切的、对两人之间恩怨情仇一无所知的皇甫述。 而不是眼前这个,双手沾满献血, 满脑子阴谋诡计, 将背叛二字当成家常便饭,将他人的感情当作武器狠狠插.入对方心脏的, 口蜜腹剑的皇甫述。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激动。 他说十年。 这么说,自己死后,他还活了十年? 算算年纪,也算是英年早逝啊。她可以合理地推测,他想得到的一切,其实并没有得到吗?否则无病无灾, 怎会在三十来岁的大好年纪里就早死了? 初念近乎冷漠地想着,却不知,自己眼底一片殷红,如同含着血一般,沉默地、用力地看着眼前的虚空。 深埋在心底的恨,如同藤蔓般丝丝蔓延开来,当皇甫述松手的一霎那,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他的脸上,白皙的面皮瞬间浮起一个清晰的掌印。 皇甫述愣了一下,偏开脸吐掉嘴里的血腥,苦笑一声,摆出一副任你施为的模样。 “你打吧,该打的,只要你心里舒服一些。” 他话音刚落,初念紧接着又是“啪”“啪”“啪”三下,每一下都打得又狠又准,打得他头偏过去。 “这一掌,为你对我的利用。” “这一掌,为你对我的背叛。” “这一掌,为你袒护的女人害我重病七年。” 三记耳光,打一巴掌,说一个理由。打完之后,初念慢悠悠地揉搓着酸痛的手腕,冷笑看他:“打你就打你,怎么,你觉得我会舍不得吗?” 皇甫述狼狈地捂着脸,艰难开口,齿缝里都是血腥气:“那你现在,解气了吗?” 初念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让我殷氏几乎灭门,此仇不共戴天,你连射三箭取我性命,我们本就势不两立。你竟会觉得,区区四个巴掌,就能将这些仇恨消弭于无形?是你皇甫述变傻了,还是你以为我殷初念跟上辈子一样天真?” 皇甫述紧紧握着她的手:“可是我后悔了,自你死后,我日日在后悔,夜夜不能安眠。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可你总得给我机会!” 初念冷冷反问:“你所谓的机会,就是不顾我的意愿,将我掠到这里来?” 皇甫述连忙道:“不,我并不想为难你,我只想跟你说清楚。那时,父亲得知是你从中作梗,放走了太子,对我十分失望。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以为杀妻谢罪,带回太子,就能重新获得他的信任。然而,就算我做了再多,又能如何呢?他的心早就偏了,是我傻,只有你,初念,那一辈子,只有你全心全意对我。虽然你最终也背叛了我,但我知道,你那是被我伤透了心……” 这些话,是皇甫述穷极一生,才终究想明白的道理。 可当他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才惊觉自己的荒唐与自私。看着初念冷漠的侧颜,皇甫述心中一凛,连忙转换话题,道: “我后来才知道,你那些年身子不好,竟是扈十娘害你,你我之间诸多误解,也是她与巴氏从中作梗。后来,我查清了好些事实,我也看清了不少人的真实面目,可恨可憎!初念,那些离间你我夫妻感情的罪魁祸首,我一个都没有轻饶。虽然这次,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但你放心,我一定不给他们好果子吃。” 皇甫述的话语中流露出小意讨好的意味,初念却已经心如止水。 但此刻,却微微愣了一下。 扈十娘与巴氏,没有轻饶? 那二人固然可恨,但对皇甫述的痴情忠心,连她这个旁观者都难免叹服,结果下场竟然是这样吗? 初念觉得可笑,十分可笑。 她嘴角的笑弧,却让皇甫述误解了。他以为她终于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大喜过望,正待详细说明,外头却忽然传来鹰卫的声音。 原来是季轻追了过来,他们的人已经包围了这座山庄。 庄外的鹰卫虽多,但抵不过黑甲军不要命似的围攻,他们别无他法,只好来请示皇甫述该怎么办。 皇甫述听到禀告之后,顿了一下,对初念道:“我先去看看,初念,你在这边等我,乖乖的。” 说完便匆匆离开,但到了门口,却不忘叮嘱外头的人将这屋子守好,不许任何人进出。 初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状似不经意地走往北边的窗户,小心推开一条细缝,并不意外地,发现这边也守着两个配备兵器的鹰卫。 看来想要离开此处,必须另想他法了。 只是没想到,皇甫述竟然也是重生回来的。 某个瞬间,初念觉得整件事情有些荒谬,不明白为何上苍要如此安排,也不明白为何皇甫述会说出那番话。 皇甫述这个人工于心计,擅长蛊惑,不论男女私情,还是家国大事,就没有不能为他所用的人事。与他打交道时,若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往不经意被利用而不自知。 这个人,用得着你时,自然千好万好,用不着时,便能亲自取你性命,又或者是那些人的下场,被处以极刑…… 如今他又再次说出那番话,是发觉自己,又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吗? 初念冷冷一笑,她承认前世的自己面对皇甫述时,一直心存幻想妄念,但那份痴傻,用一次死亡,足以终结。 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上这个人的当,她宁愿上苍降雷,将她原地劈死。 季轻由于判断失误让姜大夫被人带走,惹得世子旧疾复发,心中充斥着懊恼和悔恨,随行的黑甲卫听说世子吐血,激奋的心情丝毫不弱于他,使得他们对鹰卫的围剿都带上了玩命般的凶狠。 鹰卫与黑甲军的战斗力本来势均力敌,但输在气势和人数上,很快就被压着打,这情形并不因为皇甫述的出面而好转,相反他本人也被蜂拥而上的黑甲军围拢,困在战局之中。 在他们忙于争斗无暇他顾的时候,一道人影避开所有人的注意力,悄悄靠近初念被关押的房屋。 而初念正嚷着口渴,正让人倒水进去。姜承志藏身在暗处,默默看着门口两名鹰卫犹豫了一下,眼神交流之后,其中一人转身去厨房,拎着壶水进去了。 屋内传来初念与那人低声说话的声音,约半刻钟之后,那鹰卫才拎着水壶出来,与门口守着的那人打了个招呼,便往姜承志这个方向走来。 姜承志心下紧张,连忙往阴暗处缩了缩,脚下却不慎踩到一节树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那声音虽弱,却还是被那名鹰卫听见了,姜承志亲眼看见对方面色一变,随即往自己藏身之处走了过来。 姜承志暗道一声“糟糕”,但事到如今已经退无可退,他干脆眼睛一闭,拿出来时准备的一把匕首,准备与那人硬拼。 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察觉自己被一双软手捂住了嘴巴,那人竟带着自己,往更隐蔽处躲去。 “别出声。” 那人低低说出这句话后,姜承志震惊地双目圆睁,瞬间放弃了挣扎,安安静静地跟着对方在隐秘的窄道中疾走。 两人闷声赶路,总算走出了附近鹰卫看守的范围,姜承志到底没忍住开了口,问道:“你这又是哪儿学来的歪门邪道?” 前头那鹰卫瞪了他一眼,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摘下一片柔软的面具,露出其下的真面容,不是初念是谁? 姜承志不由自主地接过那副面具查看,口中啧啧称奇:“这是怎么做的,竟然跟那个鹰卫的脸一模一样?” 初念随口解释道:“这本是一块半成品,想扮作谁,只要附在对方的脸上拓模便可成形。” 这鬼斧神工的易容术,是前世初念的师父教给她打发时间玩儿的。初念原本只打算做一两张放在身边有备无患,结果上次去刺杀刘武进时还真派上了用场,回到顾宅后,她便抽时间做了这种可能更有用处的半成品,还制作了一些能够暂时改变声线的药丸,果不其然,这次便用上了。 刚才她假装要水喝,诱了那鹰卫进屋,借口与他说话时,仔细观察了对方的行为习惯和说话方式,虽时间紧急并不十分到位,却也够用了。趁其不备将人放倒之后,用最快的时间易容成对方,顺顺利利地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无意中发现了藏身在角落的姜承志。 回忆起前世,也是这位表兄,不顾生死安危,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到县衙里救自己,心中便涌起淡淡的暖意,语气不由得柔软了些:“现在不便多说,你先抓紧时间离开,我去给季轻打个招呼。” 说完又摸出一副面具附在脸上,转眼间又换了张面孔。 姜承志奇异地看着她的动作,但忍不住担心道:“那边正打得火热,刀剑无眼的,你就别去掺合了。等会儿他们找不到人,自然就回去了。” 初念却道:“不可,他们是来救我的,没我的消息,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上次毁了白石崖矿脉一事,顾休承已经帮了她一个大忙,虽然初念嘴上没说,心中已经欠下了一份人情。现在季轻带着那么多人来救她,如果她不声不响地跑了,留着人家在这边拼命,鹰卫的损失她不在乎,但黑甲军的伤亡,却不是她乐意见到的。 “行了,你要么原路回去,要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季轻带着人退了,你再回去也行。” 姜承志拗不过她,又想跟她一起去,却被初念一句话说服:“我穿着鹰卫的衣服方便行动,带着你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没办法,他只能反复叮嘱她注意安全,怔怔地看着初念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懊丧地想着:早知道初念有这本事能自己顺顺利利的逃脱,他还费这个劲跑来干什么? 好像只能拖后腿的样子。 但如果时间倒流,他恐怕还是忍不住会跟过来。 关心则乱,即便理智说着不必如此,行为上却未必能够自控。 却说山庄外围,皇甫述与季轻正面相逢,两个心情都不好,下起手来招招致命,原本还有些下属从旁策应,打到后来,两人斗得飞沙走石,草木尽毁,根本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 这时,守在初念房外的鹰卫发现同伴迟迟不归,意识到不对劲,进屋一看,大惊失色,连忙喊人沿着初念离开的路径搜查,同时也不敢隐瞒,匆匆赶到山庄外,打算汇报情况。 结果,看见皇甫述正与敌方头目打得难解难分,一时便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说? 那鹰卫还没纠结出个结果,皇甫述眼角余光却先看见他了,当即停下打斗,猛扑到他身旁,怒问:“你怎么在这?让你守着人呢!” 季轻却不因为他的收手而放弃进攻,一记剑芒劈了过来,皇甫述本能闪避,却还是承受了强弩之末的一击,嘴角登时渗出血来。 那鹰卫在这种雷霆之势的逼问下,战战兢兢地跪地请罪,低声回道:“姜姑娘,她放倒了鹰七,易容成他的模样离开了。” “易容?”皇甫述想起,初念似乎是有这么一桩本领,忍不住放声一笑,笑声凄然中带着些癫狂,“你们还愣着干嘛,去给我找!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这边的对话,也被季轻等黑甲军听见,甲一微微一愣,问他道:“不会吧,姜大夫跑了?” 不排除有这些人自导自演的可能,季轻略一思考,还是下令道:“我们的人也去找,必须在这些人的前头,把姜大夫找到!” 第36章 惊醒 初念终于看向他了。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片刻之前还在激战正酣的双方,硬生生都收了手。 鹰卫得了指令回到山庄漫山遍野地找人去了,季轻的人也不逞多让, 纷纷追过去搜查。 有鹰卫问皇甫述怎么处理这些黑甲军, 皇甫述沉着脸道:“随他们找去, 人找到了再给我抢回来。” 初念藏身在隐蔽的角落, 看到这些人忽然不打了,反而转回来找人, 心中有些焦急。 按照他们这个找法,她没什么信心能够不动声色地离开, 加上山庄里头还有个姜承志在。 若他被皇甫述的人找到了, 也是个麻烦。 想了想, 她猫着腰在角落里快步返了回去,打算带着姜承志一起走。 然而, 她还没找到姜承志, 便先遇到了搜查的鹰卫。 初念此刻穿着鹰卫的衣服,脸上戴着一名普通鹰卫的面具,按理说身份隐蔽, 实际上却没那么容易脱身。只因鹰卫们此刻不光四下里搜查, 也在自检。皇甫述知道她会易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放过, 在搜查的过程中,他已经下令,让所有鹰卫、山庄里的仆妇等内部人员,互相查问确定身份。 发现初念的这名鹰卫,见了她自然不会忘了盘问。初念随口编造的答案,根本经不起推敲, 那鹰卫立刻心中起疑,初念趁他不备撒出一把银针,可惜对方身手不赖,闪身避过了大部分,其余的银针也没有伤及要害。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那人已经高声呼喊,惹来附近十来个鹰卫的注意,初念不敢恋战,匆匆逃离现场。 好在鹰卫的附近有黑甲军,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帮她将人给绊住了。 不过,此处的骚动还是引起了主力队伍的注意,越来越多的鹰卫和黑甲军源源不断的涌往此处,初念避无可避,只能趁乱藏身在鹰卫的人群中。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被黑甲军缠住的鹰卫一边打斗一边试图指认出她,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有限。 终于,她在赶来支援的黑甲军中看到季轻的身影,再顾不得许多,猛地冲出人群,冲到季轻身侧,抹去脸上的面具,借着他的庇护对他和众人扬声道:“我在这。” 只要季轻顺利将她带走,皇甫述的人也就无心搜索山庄了,但愿姜承志能够多躲一刻吧。 初念的现身,果然吸引了在场大部分的注意。黑甲军聚集在季轻身侧,而鹰卫们则谨慎的包围过来。 他们没有立刻动手,毕竟皇甫述反复吩咐过,不能伤及初念。 短暂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很久,皇甫述很快闻讯赶了过来。 “初念,我只是请你来说说话,你又何必费心逃跑呢?” 皇甫述的神情有些受伤,但初念仅以淡漠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并未搭理。但她却很快发现,他身后跟着个鹰卫,手里的长剑架着一个人推着往前走。 那个人,分明是姜承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甫述看到初念复杂的神情,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承志,轻轻地笑了声,但那笑意,却充满了讽刺和恶意。 “你的这位表兄,还是一如既往地莽勇啊。” 在场对峙的双方皆不下百人,皇甫述却只是看着初念,淡淡地说出这番话来。包括姜承志在内,恐怕都不懂他这话中的深意,但初念却听懂了。 今日的一切,跟前世刘武进掳走她之后发生的事,何其相似。 那时姜承志为了救她,只身闯入县衙,结果却被刘武进派人拿住,用以威胁。只是那时,皇甫述作为县令大人的贵客,化解了他们的难题,而此时,抓住姜承志的人,却变成了他自己。 这个人,片刻之前还在跟她真情实感地忏悔,转过脸来,却又开始用她亲人的安危来威逼她就范。 皇甫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初念想,自己与他夫妻十年,却感觉自己对他的观感,每日都在刷新。 她淡淡地说:“我表兄不论何时都是这般赤诚,但有些人,谎言说得太多,恐怕连自己都给骗住了。” 前世的皇甫述,最初就是因为欣赏姜承志的这份赤诚,跟他成为了十分亲近的朋友,彼此频繁走动,也因此他才与初念有了更多的接触,发展到后来的两厢情悦。初念被殷家认回京城后,嫁入皇甫家,与皇甫述联姻,姜承志得到消息后,还给他们写信,表达了美好的祝福。 可惜,皇甫述辜负了他的祝福,以至于后来的几年中,姜承志十分厌恶他。当然了,那时候皇甫述也不怎么待见他,两人可谓相见两相厌。 曾经的初念还尝试过让两人和好如初,总不放弃一碗水端平,如今这话,却是彻底站在姜承志这边了。 皇甫述听了,果然嘴角下垂,脸色阴霾了下来。 随即,他却笑了笑:“我变了与否,时间会证明。初念,别逃了,到夫君这边来。” 夫君? 捕捉到这两个字眼的人,不止是挣扎不已的姜承志,还有黑甲军的众人,他们都惊讶不已地看向皇甫述,又忍不住去看初念的反应。 初念却没听见这个莫名出现的词一样,只是冷冷笑了声,问他:“难不成,你要拿表哥来要挟我?” 皇甫述却道:“是又如何?” 初念晦暗不明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半晌才冷笑道:“皇甫述,你真是越来越下作了。” 皇甫述冷冷地看着他,不以为意:“招式不在高下,管用就行。” 闻言,季轻在初念身侧道:“你别出去,我们会设法救出姜郎君。” 姜承志也在那边喊道:“初念,你别管我。” 初念默不作声,皇甫述哈哈一笑,讽刺道:“一个个的,都挺情深意重啊。初念,你可别辜负了他们。” 初念想了想,还是绕过前方保护自己的黑甲军,走到人前来。 皇甫述眼眸微动,满意地招了招手,道:“到这里来。” “你把表哥给放了。” 皇甫述看向那鹰卫,道:“等你过来了,他就放人。” 初念无视姜承志的摇头与身后季轻的阻止,缓步走到了皇甫述身前,微举双手问他:“不放心的话,要将我绑起来吗?” 话里话外满满的嘲讽意味,皇甫述却丝毫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将她搂在怀中。 初念单手抵住他胸膛,目光冷冷地看向姜承志的方向,皇甫述这才想起来似的,对那鹰卫道:“还不放开他?” 那鹰卫立刻松手,将长剑放下。谁知姜承志非但没有离开,而是夺了那剑转身向皇甫述扑了过来。 “恶徒,我杀了你!” 皇甫述本能要反击回去,却被一把匕首抵住了咽喉,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怀中之人,搂着她后退两步便避开了姜承志的攻击。 姜承志毕竟不会武,很快反应过来的鹰卫控制住了。皇甫述摸了摸脖子上被划破的伤口,手指搓了搓沾染的血腥粘腻,看向初念的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放开他。”初念没有松手,匕首仍然指着皇甫述。 说完看向姜承志:“表哥,你先离开,我会设法脱身的。” 姜承志如何愿意?初念便看向不远处的季轻等人,道:“将他带回去。” 在季轻的示意下,很快一名黑甲军出列将姜承志拉扯了回去。 皇甫述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死死握住初念的匕首,低声道:“设法脱身?你当我死的吗?” 初念震惊之下,连忙握紧。 两人无声抗争,锋利的刀刃将皇甫述的掌心割裂,猩红血液涌了出来,浸润了修长的手指与麦色手背,滴滴答答地落入泥土。 怔忡一瞬,初念狠了狠心,将匕首猛地拔.出,便要脱离皇甫述的掣肘,但这并没那么容易,皇甫述无视手心的伤势,立刻将她的袖子拽住了。 此时,季轻让人将姜承志带走,自己领着黑甲军冲了过来,事隔个把时辰,双方人马再度拼杀起来。 皇甫述在鹰卫的重重保护下,轻松地带着怀中的女子越走越远。 初念听着身后短兵相接的动静,渐渐放松了挣扎,她看向皇甫述,安静了片刻,忽然叹道:“你非得如此吗?” 皇甫述顿了一下,低头看向她,反问道:“我也想与你安安静静度过余生,你为何偏要离开?为何不留给我一丝机会?” 初念扯出个讽刺的笑来,正要说些什么,眼角微微一动,却没说出口,而是停下脚步,低下头,将皇甫述受伤的那只手抬了起来,垂着眼说:“如今,你对自己竟然也这么狠了。” 皇甫述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撕下一片衣角,将他掌心的伤口仔细包扎。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的初念,也是如此柔情小意,见不得他受到半分伤害。 或许是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试图破坏这一切的人,就显得更加可恶。 背后利器破空声传来的一瞬,皇甫述骤然转身,将偷袭者踢得老远,随即紧跟过去。初念赶到时,姜承志手中的长剑,已经握在了皇甫述的手中,剑尖已经没入他的胸膛,汩汩的献血流出,瞬间渗透了他的衣物。 “皇甫述,你敢!” 初念几乎疯狂地喊出这句话,握着剑的皇甫述回头看他,眼底猩红一片。 他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着,但终究,还是停止了送剑的动作,缓缓地,松开了剑把。 姜承志,是来杀他的。 初念方才,分明是察觉到这一点,不仅没有提醒他避让,反而刻意做出小意温柔的模样,试图放松他的警惕。 原来,她是真的想让自己死。 皇甫述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阵阵钝痛。他冷眼看着那女子向地上的伤者扑过去,看她手忙脚乱地止血,看黑甲军的人将姜承志带走,看她临走之前,投向自己的,那充满怨恨的目光。 那一刻,皇甫述又一次回忆起了,多年以前,那个隆冬之夜,漫天的鹅毛大雪。 那时的初念,眼中的恨,甚至都不比今日呢。 鹰卫见黑甲军将人带走,正要追去,皇甫述却颓然地摆了摆手,说:“算了。” 是夜,皇甫述辗转难眠,闭上眼,便是那一夜混乱的场景。 天地苍茫,雪白一片,宽敞的官道上,杂乱的车辙与马蹄印记。数十披甲骑士护着辆朴素马车往西北方向奔逃。其后数里,他带着大批人马紧追不舍。 迟迟追赶不上,在下属的建议下,他最后抄了一条近道,总算堪堪在前方拦截到了他们。 “殷初念,事到如今,你不打算出来再见我最后一面吗?” 皇甫述攥紧双拳,听见自己,似乎是这样说的。 那时的初念,苍白的手儿掀开马车外厚重的毡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旷野北风怒号,雪花飞卷,他的那句话似乎也带上了刺骨寒冰,冻得连回忆往事的人,心中都冷了几分。 “放箭!”皇甫述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号令。 伴随这声号令,耳边簇簇箭矢离弦而出,在空中交汇成密集而令人窒息的网。利器扎入血肉,痛呼呻.吟远远近近,更多是奋勇的拼杀。 而他,则亲手取出三根箭矢搭在弦上,瞄准那道熟悉到令人心疼的身影。 初念终于抬眼看向他了。 那眼中,无情无绪,无波无澜,似乎看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敌人。 待他回神时,箭已离弦。 皇甫述猛然惊醒,黑暗中颤抖的手,紧紧地捂住了双眼。门外的鹰卫耳朵微动,隐约听见了屋内传来极力隐忍的悲怆呜咽。 第37章 恩义 “初念,你走吧。” 姜承志伤势不轻, 野外条件有限,初念只能帮他做简单的止血处理。直到上了马车,她也丝毫不敢懈怠, 全程陪在他身侧, 时刻留意他的脉象。 姜承志昏迷了两刻钟, 才一转醒, 便挣扎着喊初念的名字。 初念连忙应了句:“我在这。” 姜承志艰难地想要起身看她,牵动伤口后忍不住痛呼一声, 低头便看见两人衣衫上的大片血迹,当即就是一阵头晕目眩。 初念见他脸色惨白, 连忙安抚他:“你放心, 虽然流了很多血, 所幸没有伤到脏腑,回去好好休养, 过段时日就会好了。你就别动了, 好好躺着。” 姜承志白着脸点了点头,瞥见她手上、衣服上也都是血,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艰难问道:“你呢?你没事吧?受伤了没?” 初念本能想要挣开, 但没挣得脱,便也就随他握着, 回答他:“我没事,这都是你的血。” 姜承志听了,便傻傻地笑了声。 不放心想进来看看情况的季轻碰巧在这时掀开了车帘,一眼看到的场景,就是这对表兄妹双手紧握,甜蜜对视。 不知怎的, 他心里一揪,忍不住想到了自家主子。 姜大夫可真是受欢迎啊。皇甫述那家伙肯定是没戏了,但怎么又冒出个表兄? 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季轻笑了笑开口道:“没出大事就好,姜大夫能够平安归来也是万幸。我们世子得知姜大夫出事了,急得都吐血昏迷了。” 初念一听果然急了,问他:“怎么回事?” 季轻见她并非无动于衷,心中才舒服些,若无其事地说:“已经让姜神医看过了,说是急怒攻心,倒也没什么大事。” 初念道:“他如今大病未愈,可不能这般折腾,回去后我再给他看看。” 姜承志扯了扯她的袖子,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如今我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他在,世子不会出事的。” 季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姜承志毫无察觉似的,只看着初念说话。 初念想了想,也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被忽略的季轻一肚子闷气,转身退了出去,扭头对车夫道:“快着点,天黑之前赶回去。” 车夫应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马儿撒欢儿跑起来,车内初念踉跄了一下,顺势挣开了姜承志的手,看了看车外说:“你好好歇着吧,等回去了,让舅父给你看看,他治疗外伤更在行。” 姜承志扯了扯嘴角,嗯了声。 等到了顾宅,初念先跟着姜承志去见舅父。姜道飞得知初念平安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看到自己儿子身受重伤,又担心起来,不过到底是见惯生死的老大夫了,稍稍慌乱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凝神给姜承志把脉,开方,让人去煎药。 初念愧疚地说:“都是我惹来的麻烦,让表哥受苦了。” 姜道飞骂她:“胡说八道!旁人做的恶,你没事往自己身上揽什么?况且承志是自己要去救你的,你能没事,我们父子都安心。” 姜承志躺着榻上附和他,虽然脸色苍白,但显然心情不错。初念知道他们是真心的,也就不多说了,恩义都记在心中。 季轻回到顾宅后,第一时间去给顾休承复命。 “属下总算不辱使命,将姜大夫平安带回来了。” 顾休承看着他,没说话。季轻见他眼神飘忽,似乎在等什么人,犹豫了一下才道:“姜承志此行也去了,他为了救姜大夫受了伤,姜大夫这会儿送他去姜神医那边去了。” 顾休承便问:“姜承志,他也去了?怎么回事?” 季轻便将事情的始末详细说了一遍。面对自己的主子,他吐槽起对方来,就没那么客气了。 “原来早在事发的时候,姜承志那小子便跟着皇甫述追过去了。其实,我们当时都找到姜大夫,要将她带回来了,结果皇甫述将姜承志给挟持了,姜大夫为了换回他,才以身犯险,自己回到皇甫述身边。原本我们打算再去把姜大夫救回来,就没留意姜承志这小子,也不知他究竟怎么想的,竟然自己跑去偷袭皇甫述,然后就被皇甫述刺了一剑。” 昏暗的烛光下,顾休承的脸色晦暗不明。 季轻想了想,又说了句:“其实,他别去捣乱,我们能更快地将姜大夫给接回来。现在可好,搞得他好像多么有情有义似的。” 顾休承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句:“的确是有情有义。” 季轻被噎了一句,还想要再说什么,顾休承却挥了挥手,道:“行了,你也忙了一天了,下去歇着吧。” “可是……” 顾休承看向他,季轻看到他那个眼神,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讷讷地说:“那好吧,主子,你好好歇着。明儿一早,我就去请姜大夫来。” “吱呀”一声,世子的房门被季轻关上,屋内变得寂静起来。顾休承坐在烛火前,摩挲着自己的双腿,久久没有说话,没有动弹,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顾休承回过神,便看见那女子推开门朝自己走来。尚未理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右手便被那人熟门熟路地牵了起来,放在她随手搁下的脉枕上。 “听说你吐血了?”对面的女子问道。 顾休承有些怔忡,看着她,没说话。 初念便笑了笑,静静感受他的脉动,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看眼睑、舌苔,世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初念也不介意,一番检查后松了口气,道:“是你体内的余毒,病去如抽丝,本来打算慢慢帮你调理的,吐出来也不是坏事。” 又问他要了舅父开的药方,看了说:“就按照这个来吧。” 最后站起身来,道:“那你早些歇息吧,我回去了。” 顾休承还是不说话,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初念看着他这幅模样,到底没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笑道:“世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嗯?”他总算开口了,虽然只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喑哑的一个字。 “没事,挺可爱的。”初念朝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到了门口才想起来似的,对他说:“谢谢你呀,世子!今天派人来搭救我,又欠你一回了。” 说完带上门,眼眸弯弯一笑,转身消失在顾休承的视野。 顾休承看着那道紧闭的门扉,嘴角微微上扬,弯出今日的第一抹笑容。 姜承志为搭救初念受的伤,虽然没有伤及脏腑,但毕竟也很严重,不适合总是舟车劳顿,在初念的提议下,经过靖王妃和世子的同意,便留在顾宅内养着。 这事儿瞒不住,秦氏很快就知道了。她顾不得先前的那些心结,匆匆赶往顾宅,看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儿子,当场就软倒在地。 姜道飞的伤势还没有好全,如今儿子又变成这样,难怪她接受不了。 初念自知不得她的欢心,尽量避开与秦氏的见面,主要还是留在自己院中,或是去世子那边为他治腿,每日选秦氏不在的时辰,悄悄地探望一下这对父子。 但看在秦氏的眼中,却又是一桩错。 她儿子为了救她,才受的这么重的伤,结果她每天连个面儿都不露,心中的怨憎日积月累,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这日,初念趁秦氏外出,去姜承志那边探望。说了几句话,却发现他似乎心不在焉的,好像有什么心事,便问他:“表哥,你怎么了?” 姜承志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初念愣了愣,却听他说道:“没什么。” 他不愿意说,初念也不好多问,等稍晚见了姜道飞,还是顺口问了句,“舅父,表哥他怎么了?” 姜道飞倒是知道些情况,不过他也不好说,便含含糊糊地说:“跟她娘闹了些别扭,你不用管,过几日就好了。” 秦氏性子急,脾气上来打打骂骂都是常有的,只是姜承志一向听她的话,也从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现在这样,到底还是有些反常。 不过事关秦氏,初念也不好插手,脑子里琢磨了一遍,觉得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 然而,当秦氏回来之后,却让人传话说,要见她一面。 初念有些意外,这段时间她们偶尔会打照面,却都心照不宣地当彼此不存在。秦氏会有什么事,能让她放下身段,主动与自己交谈? 初念想了想,还是对来人说道:“我这就过去。” 见到秦氏时,她刚从姜承志的房中出来,眼睛红红的,情绪看起来还有些激动。她看到初念时,立刻偏开脸,悄悄抹了一把眼睛,清了清嗓子才沉声道:“找个僻静地方,我要跟你说句话。” 初念便将她带到花园的凉亭内,让人守在远处,亲自沏了茶,给秦氏倒了一盏,道:“舅母,有话您就说吧。” 秦氏定定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初念,念在你还喊我一声舅母,我就不拐弯抹角说什么更难听的话了,只一件事,你走吧。” 初念愣了一下,不由问她:“舅母,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氏看着初念,发现她虽然说话带着笑,但眼神中却带着些看透一切的凉薄,不由顿了顿。但丑话既然已经出口,就没道理再收回来。 “你从小在我们家长大,小时候总问,你爹娘去哪儿了。你舅父总说他们都死了,其实他骗了你,你娘是死了,可你爹还在。你爹姓殷,住在京城,是个大官,你娘在时也极为宠爱她,若他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多半是非常高兴的。” 秦氏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些年,你跟着我们,其实也没过几天好日子。若是去了京城,你就是官家的千金大小姐,锦衣玉食,况且京中繁华,总比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要好上千倍万倍。” 第38章 不悦 她觉得自己白闹腾了一场。…… 初念对秦氏描绘的美好愿景丝毫不感兴趣, 京中如何,她爹又如何,谁能比重活一次的她更清楚其中的各种细节? 当下, 她只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氏, 问道:“舅母还没说, 为什么要我走呢?山上的房子烧了, 我如今都住在顾宅,也就去你们那看了两回舅父, 您都忍耐我十四年了,怎的现在反而忍不得了?” 秦氏冷冷地看向她:“怎么, 你觉得承志为你挡了一剑, 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这事儿不值得我怪罪你,迁怒你么?” 初念顿了一下, 平心静气道:“表哥为了救我而受伤, 我当然内疚心疼,也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他治疗,为他调理。您骂我, 怪我, 我都无话可说。可是我想,就算您是我的舅母, 也无权干涉我们之间的血脉亲情吧?” “血脉亲情?”秦氏尖锐地笑了一声:“哈哈,你认为承志和你之间,是血脉亲情?姜道飞与你娘之间就不是血脉亲情,姜承志跟你哪来的血脉亲情?” 初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说错了。 一直以来,她知晓姜道飞不是自己亲舅舅的事实, 却从来没有真正把这件事放在心中,因为无论前生今世,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不比任何一个亲舅舅差到哪儿去。 而姜承志,原来也不是跟他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可他也一直将自己当成亲生妹妹一般在疼爱。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舅父抚养我,表哥与我一起长大,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爹还在,我是殷家的女儿,我迟早会离开这里,但那都是我的选择,不必您来插手。” 秦氏见她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原本只想搁在心中的那些话,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说你与承志之间是血脉亲情,可他今日才给我说,坚决要娶你进门,这事儿你知道吗?” 初念愣住了,秦氏忽然发难,她想过各种原因,却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回事。 姜承志要娶她,他对自己竟有这般心思?初念仔细回想两世记忆,根本没察觉到还有这回事的存在。 毕竟,前世的表兄是成婚了的,与嫂子的感情十分恩爱,一度令她十分艳羡。 想到这儿,她便隐约猜到了什么。 要么,是秦氏与他吵架时,话赶话闹出来的误会,毕竟秦氏对自己的偏见很深;要么,便是表哥为了保护她,想出来的什么歪招。 毕竟才出了皇甫述掳走她的事儿,他帮自己想想办法避开这个人,也无可厚非。只是成亲这事儿,还是罢了吧。 “这件事,我会跟表哥商量的。”初念道。 秦氏冷嗤一声:“商量?这件事没得商量,承志他爹就被你娘蛊惑了一辈子,你觉得我会同意承志在你身上再跌一跟头吗?只要有我秦馥娘在的一日,我就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初念不禁回了一句:“我跟表哥之间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没想过嫁给表哥。” 秦氏看着她:“不是那么回事?在这种事情上装傻的本事,你跟你娘还真是如出一辙。既然你说没那回事,那你就走,走得远远的。我知道一个人,可以见到你爹,你写封信托他转送,你爹一定会派人来接你的。以你爹的地位,京中的年轻俊杰还不是任你挑选,到时候你想嫁谁就嫁谁,只求你别再祸害我儿子。” 写信进京吗? 初念眼睛微微一眯,怪道殷处道这个老家伙,十多年来都不知道自己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前世舅父死后不久,却忽然派人来山梅县接她进京。 原来,竟然是秦氏托人写信给他了? 初念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见身后一声响动,姜承志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冲秦氏喊道:“娘,你别说了!” 他身后跟着的,是阻拦不及的家仆,和拄着拐杖的姜道飞。 秦氏私下来寻初念发难,如今被当面撞破,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见丈夫和儿子都来了,便道:“姜道飞,姜承志,你们爷俩来得正好,今日咱们当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初念示意家仆退下,自己默默走到舅父身边,扶着他到椅边坐下。 至于姜承志,自有秦氏去搀扶,她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合适。 姜承志不敢看初念,只盯着他母亲,恳求道:“求娶初念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她没关系,娘您不要为难她。” 秦氏怒道:“我为难她?我看是你们为难我!你爹眼瞎,你也眼瞎,她们娘儿俩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们这般神魂颠倒的?” 姜道飞再听不下去了,沉声开口道:“馥娘,你够了。逝者为大,你说话尊重些吧。” “我尊重些?我这些年还不够尊重吗?她的女儿,你比自己儿子都稀罕,恨不得疼到骨子里,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紧着她先用,我说什么了?好,现在大了,连我儿子都不放过,狐媚得他连自己娘也不认了……” “娘!” “秦馥娘!” 两父子同时开口,一个哀求一个发怒,却都是存着求她闭嘴的心思。 初念已然麻木,对于秦氏的指责,权当耳旁风。 她看向姜道飞,用平淡的嗓音问道:“舅父,舅母说我爹还在,是怎么回事?” 事情真相,她心中清楚得很。去京城,也原本就在她的计划中。 只是没想到,会用这样的方式挑明这个话题。 不过,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了,正好这会儿人都在,顺便过个明路。 果不其然,姜道飞对她意外知晓这件事,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但是既然她都问到了,也就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你爹叫殷处道,是个京官。他当年娶你娘时,还只是个五品官,听说现在发达了,成了一品大员了。不过你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的,其实不是什么好人。” “你娘生你时遭遇难产,身子骨就坏了,那会儿京中很乱,紧接着姜家就出了事儿,满门都被灭了。当时有传言说,姜家的灭门之祸,跟殷处道有关联,就是他在背后策划的,你娘便伤了心,很快就离世了,她不想让你留在殷家,便把襁褓之中的你委托给我,让我远离京城是非之地。” 初念静静听完这段话,姜家的灭门原因,她前世已经调查得七七八八了,她爹也用了足以令她信服的证据,证明了这件事与他殷处道无关,所以并不会因为舅父的这段话,而再生出什么对他的愤恨之心。 姜道飞继续道:“你娘既然把你托付给了舅父,舅父就一定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你舅母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在意。” 他这话一出,初念不由愣了下,舅父在舅母与她发生矛盾争执时,一向的原则都是力求一碗水端平,今日居然当着秦氏的面儿袒护自己,让初念意外之余,又觉得有些感动。 秦氏闻言也不由呆了呆,很快便反应过来,怒道:“姜道飞,你居然敢这么说?” 姜道飞也不是完全没脾气的,他瞪了妻子一眼,沉声道:“行了,秦馥娘。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娘,有心结。但这些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孩子是无辜的,这些年初念是被你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脾性,你不清楚吗?你自己扪心自问,今天闹这一遭是不是全无道理?” 秦氏被他怼的想要辩解又一时无言,姜道飞却没等她开口,又看向姜承志,道:“你也别跟你娘瞎胡闹了,婚姻大事,是如此儿戏的吗?” 姜承志本想说他并没有儿戏,但一想到刚刚听到的内容,初念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从没想过要嫁给表哥”,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低了低头没说话。 姜舅舅一出场,很快将场面安抚下来了。姜承志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秦氏便也顾不得太多,连忙搀他回去休息。 只是,秦氏却十分不开心,她觉得自己白闹腾了一场。 初念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有自尊心,她没有流露出任何离开山梅县的意思。而事情的关键是,她丈夫、她儿子,都不想人家走。 第39章 游园 从未与哪个人这般长久的朝夕相处…… 这天之后, 秦氏和初念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平日里都无视对方,只当没有那个人。 好像那天的争端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初念的心情, 还是受到了影响。 秦氏说姜承志要跟她成亲, 这件事姜承志其实根本就没有提起过, 初念自然也不会与他讨论。事实上, 自那天开始,除了帮他治伤, 初念已经不再跟姜承志多说一句话,非不愿, 而是不能。 秦氏虽然无视她, 但只要她出现在姜承志身边, 便无论如何也要守在一旁,绝对不给表兄妹两人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 而一旦治疗结束, 她多停留一刻, 便要忍受秦氏犹如实质的逼迫目光。 秦氏的诸般表现,被姜家父子明里暗里的劝说阻止,但她打定主意, 即便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依旧坚定地表达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初念的态度。 这种无声的抗争,显得那样坚定又决绝。初念可以说服自己相信对方这样做毫无道理, 但也不能不承认,秦氏她做到了,她的态度令她十分不爽。 不得已,她去探望舅父和表哥的次数和时间都明显地减少了。 因为山梅县还有个摸不清招式的皇甫述在,她甚至不能任性出门散心,只能闷在屋子里, 接受黑甲军的保护,每日不是在自己院子,就是在世子那边。 好在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她前世经历了太久,不存在什么习惯不习惯的问题。 初念脸上又没了笑,世子一开始并不知晓内情,但总觉得她不大对劲,才让人去查,得知了姜家人的这桩争执。 听了事情始末的世子沉默良久,季轻不由道:“这个秦氏委实可恶,也不看看这父子两个的命,可都是姜大夫保下来的。主子,要不我们把她赶走吧,日日杵在这太碍眼了。” 顾休承摇了摇头,叹道:“把她一人赶走,岂不是叫姜家父子为难?他们两个,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季轻想了想确是如此,虽然内心为姜大夫不值,却也知道这是她的家务事,旁人确实不好插手。 好在,姜道飞父子还是把初念的为难看在眼里,并不打算在这里长期逗留,待姜承志伤势稳定之后,他们便主动拜谢了主人,告辞离开,回周村去了。 姜道飞与初念私下聊了不少,无非让她安心,他们对她的感情一切如旧等等。 初念不是真的十四五岁小姑娘,虽然心中烦躁委屈,却也不会迁怒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强颜欢笑地将他们送走,在顾宅的大门前,望着他们缓缓消失的马车,心中怅然若失。 但她很快收拾心情,按照原计划为世子继续治疗。 她每隔几日为顾休承施针一次,平日里每天汤药也在不断斟酌调整,时间过得很快,待到河面结起薄薄冰层的时节,世子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不要人搀扶自己起身走几步了。 而自上次皇甫述发疯将她掳走那事儿之后,本以为他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但事后却不知怎么的,再没见过他了。初念隐约听说,皇甫述似乎离开山梅县了,初冬时节出门试探了几次,果然没有再遇到什么危险,不由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做事向来功利,不来纠缠她,多半是看清了她不再像前世那般轻信他,没了什么利用价值吧。 倒是靖王妃,随着世子的病情日渐康复,她的心情越来越好,对初念越发亲近起来,出手更是越发的慷慨了。 自从住到县城里来,靖王妃就奉上了丰厚的诊金,隔三差五地派人送来各种珍奇吃食,布匹首饰等,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顶尖,安排得十分周到。 其他倒也罢了,而那些时不时的贵重礼物,初念却不能收,毕竟世子已经答应了三件事作为代价,而且已经兑现了两件。他答应出动黑甲军帮她追踪刘武进,又帮自己炸毁了白石崖的矿脉,两件事的风险其实都不一般。 既如此,再贪多就不合适了。 但她无论怎么婉拒,靖王妃却执意如此,顾休承也劝她笑纳,初念想了想便也没有坚持,只命人造册登记,妥善收好,待到治疗结束时再退回去便是,免得影响病人心境。 见她终于不再拒绝,不但是靖王妃高兴,世子也开始掺合,甚至像是送礼送出乐趣来了。世子平日里闲着没事,总叫人去外头采买各种珍奇物件。山梅县没什么好东西,就去附近州县,他那些散布在五湖四海的下属们,听说世子正四处采买妙龄女子喜爱的物品,难免有所联想,一时间热情迸发,纷纷八方支援,大大小小的箱笼络绎不绝从各地赶来,先是送入北苑由顾休承过目,只要是他觉得合适的,便继而送进初念的库房。 初念望着堆得满满当当的库房,每日的想法只有一个:世子恐怕真的是苦顽疾久矣,为了能顺利康复,也是下了血本了。 顾休承送礼送得开心,但很快就发现,他让人给她裁的衣她不穿,给她买的首饰她不戴,给她最时兴的胭脂水粉,也不见她涂抹,每日都一如初见时那般青衣布衫,素面朝天。 虽然初念不装扮也比大多女子精心装扮还要赏心悦目,但这个年纪的女子,不应该都挺热衷于装扮自己的吗? 顾休承为了哄初念开心一点,可谓挖空了心思,四处找人出主意该送些什么东西好,结果好像总是不能得法,难免郁闷,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某日若无其事地问初念:“这些东西就没一样合你的心意吗?怎么都不见你用起来?” 初念见他似乎真的十分介意这件事,想了想才道:“我每日都要为你诊治,穿得太隆重未免累赘,涂脂抹粉也会干扰我的嗅觉,影响我对药材的甄别,如今这般才是正合适的。” 顾休承听了觉得有理,虽然有些灰心,却又莫名品出了一丝甜,便开始琢磨,有哪些不影响她治疗又能令她能够用起来的物件。 初念见他又在捣鼓这些,实在不愿他为这些事费了心神,便随手拿起他搁置在榻边案几上的那本杂记,对他说:“我平素爱看些闲书,听闻世子有不少珍藏,若能借我闲暇时一阅,便是有心了。” 顾休承一听,她跟自己竟有如此同好,十分欣喜,当即便让出这次带来的所有书籍,甚至想立刻传书让人将京中的藏书全部运送过来。 初念连忙制止了他,看了一眼那塞满了两格架的书册道:“这些就行了,够看一阵子了。” 顾休承便顺势邀她一起在自己的书房看书。 顾休承因为不良于行,大半时间都待在室内,平日里最多的消遣便是看书。他所居住的北苑西厢房被特别改造了一番,室内温暖如春,点缀着几点含苞待放的梅花。特制的长榻宽敞舒适,靠在软枕上看书,案几上摆着精致的茶水点心,当真享受至极。 初念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顾休承便令人在他对面多添了一张贵妃榻。 初念一开始还觉得在外男面前靠在榻上看书有些不合适,很是正襟危坐了几日。但时间久了,懒筋便开始发作,自动自发地爬到榻上去了。 前世的她被人暗害中毒,也有相当长的一部分时间缠绵病榻,每日无所事事,也只能困在房中看书。一开始只为平复内心的愤懑不甘,转移注意力,但后来,却从书中找到了一番新天地,慢慢地也咂摸出一番趣味来。 这日初念看到一本前世曾读过的孤本,不由想起了许多往事,心绪难免有些波动,便放下书本,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一抬眼,却见对面的顾休承正在看她。 初念没太在意,随口解释道:“我出去走走。” 自从这西厢房多了一位娇客,世子看书时便总不比从前专心,时不时地总忍不住抬头看对面几眼,看着看着就忘了收回目光。只觉得眼前这女子,眼儿也好看,手儿也好看,就连困倦时揉眼打哈欠的动作,也透着无尽可爱,哪儿哪儿都贴着他的心思描画出的一般。 他自小独处惯了,从未与哪个人这般长久的朝夕相处过,尚且不知这到底是一种习惯还是别的什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想尽可能多的,跟她待在一处。 听见初念说要出去走走,世子便立刻放下书,道:“我也去。” 初念便笑了笑,道:“行啊,那一起吧。” 她停住脚步,顺手帮他将靠在墙角的拐杖拿在手里。顾休承如今已经基本摆脱了轮椅,甚至不必拐杖自己行走了。不过到底不能走太远,外出散步练习时,总是带副拐备用。 顾休承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拐杖,心中到底有些排斥。不过很快的,便调整好心情,毕竟按照如今的趋势,他很快就可以摆脱这玩意儿,恢复如常了。 目光转向眼前的女子,便不自禁带上了些许柔意。 待他彻底康复时,走在这女子身侧,便可想走多久便走多久,春日可骑马踏青,夏日可泛舟游湖,秋日可登高望远,冬日可围炉夜话…… 那些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人间日常,都将变成可能。 想到这些,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 外间等候的家仆听到动静,得知这两位要游园,便奉上一大一小两件狐裘,顾休承率先披上,初念看着眼前这件与他如出一辙,同样款式的柔白狐裘,到底没说什么,也披上了。 正要迈步时,顾休承却走到她面前,伸手为她系上了系带,柔声道:“外头冷,还是系上暖和些。” 站得近了,初念才忽然察觉,这顾世子原来长得还挺高。认识他的大半时间,他都坐在轮椅上,早已习惯了俯视或平视的感觉,这样骤然一靠近,发现自己还要仰着头看对方,初念觉得不习惯的同时,还感到了些微的不自在,立刻退开了半步。 不知是不是穿上狐裘的缘故,总觉得脸上有些暖热。 顾休承留意到她双颊飞上的薄红,眸色微深,指尖在掌心蜷缩了几下,到底没有冒昧。他浅浅一笑,哑声道:“行了,走吧。” 第40章 殷陆 “走,六哥带你回家。”…… 临近腊月的时候, 姜承志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虽然并未完全康复,还是撑着病体, 亲自来了几次顾宅, 就为看望初念。 他的来意十分明确, 自然是想接初念回去。 山上重建的房子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中, 终于快要竣工了。他们打算在腊八那日上梁,争取在小年前搬进去, 刚好在新家过年。 如今顾休承的病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不必初念日日守在顾宅, 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总不能在非亲非故的人家过年。 初念却迟迟没有松口, 面上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内心其实有些荒凉。 秦氏此前那一闹, 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愿让她出现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中, 虽然舅父和表哥将她逼了回去,虽然初念也未必一定要遵从她的意愿,但像过年这种一家团圆的节日, 若坚持去自讨没趣, 即使有舅父和表哥支持,初念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多高兴。 但若是继续留在顾宅, 却也的确不合情理。 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处呢? 初念蔫了好些天,心里升起了些微逃避的情绪,她想离开这里,就像秦氏所说的那样,走得远远的。 比如去京城。 她最近有点儿想念京城。 并非想念殷家, 虽然殷处道、六哥都对她挺好,但她刚回京城那两年,过得其实有点艰难。殷氏家大业大,糟心事儿也多,家族内部各种勾心斗角的,她一个在外头长大的女孩儿忽然被殷处道给认回去,引起了不少人明里暗里的不满,对她也十分不客气。说来也正常,殷家要真是上下一心,也不至于在她爹死了之后,那么快就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了。 殷家她不急着回去,初念真正想念的,是她在西郊购置的那座小宅子。 她跟皇甫述的感情破裂,后面的几年,都住在西郊的一座别院里。那座别院被修的很漂亮,并不大,三进的小宅子,却处处都很精致,亭台楼阁,假山水榭。 她在那儿养病,闲暇时看书写字,喂鱼逗猫,虽然有些寂寥,但总体来说,尚算惬意。 初念扒拉了一遍自己身边的钱财,发现除了那些打算要退还给靖王妃和世子的诊金和物品之外,自己竟然穷得一清二白,想将那座宅子买下,还要花点心思。 看来,是时候要好好考虑一下进京之后的生存问题了。 好在这件事于她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儿,难的是,要怎么去京城。毕竟,这世道乱象初显,一路叛军乱匪,路可不好走,而如今的她,手里可没有一个殷家的护卫。 可巧是瞌睡碰着了枕头,几日后,靖王妃与她闲聊时,提到了回京一事。 身为亲王正妃,靖王虽然常年不在京中,靖王妃却仍有许多人情要往来,这次为了弟弟远赴山梅县待了小半年,过年还是得回京一趟,府中千头万绪的琐事等着她处理。 按照顾浅辞的想法,她是想将世子也带回去一趟的,不过顾休承坚持留在山梅县,只说自己尚未康复完全,不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顾浅辞一想的确如此,看着他日渐好转的脸色,与好不容易恢复得不错的身体,她到底没敢冒险,便嘱咐季轻等人谨慎照看世子,又与初念反复确认这段时间的治疗方案,她虽然不明白具体应该怎么治,却事无巨细地问得十分清楚。 次日去世子那里为他施针,结束后,初念便装作不经意地提到:“听说王妃不日便要回京了,世子不打算一道回去吗?” 顾休承的病情康复属于比较顺利的。在开始为他治疗之前,初念曾经有过预判,多则一两年,少则半载,他就能恢复健康。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下来,小半年过去,实际上他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部分,主要是调理身体,康复锻炼,已经不属于痹症的范畴。 换言之,他现在就算回到京城,换一名大夫,吃上三五年的调理药膳,也能恢复到全盛状态。 这些情况,初念都与他说起过。 顾休承却道,他没什么旁的大夫可以信任。初念便联想到他先前那一身毒血的来源,也就能理解他的心情,两人没多说什么,默认了接下来的治疗还是由她来进行。 不过都到这一步,就没必要一直留在山梅县了。 初念自然是希望他能够回京,自己跟着靖王妃和世子出行,安危方面自然没了后顾之忧。可顾休承听她问起这个,却道:“此地民风朴实,听闻有不少特色习俗,过年应该很热闹。我从小久居京城,从没见识过别处的年味儿,正想领略一番。” 他的确没有回京的计划。 赵国公府过年自然热闹非凡,不过与他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却也不大相干,关心他的,唯有长姊一人罢了。只要长姊同意,他便打算留在此处,毕竟往返一趟京城,路上如何折腾不说,一想到可能要跟初念分开那么久,他就觉得不太得劲,浑身上下都写着排斥二字。 初念愣住了,没想到他在山梅县还住出感情来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打算,便直言道:“可我想去一趟京城。” 顾休承意外地看向她:“你?要去京城?现在?” 初念点了点头,道:“越快越好,我希望在年前能够抵达。” 顾休承默了默,话锋一转:“其实细想一下,区区山梅县的年节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京城的繁华热闹,我陪你一道回去。” 初念还在思考这件事要怎么解决才算圆满,没想到他这就改口了,顿了一下才道:“其实,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必非要与我绑在一起了……” 顾休承看着她,低声道:“我只是忽然想念长姊家的两个侄儿了,前些日子还收到他们的来信,还是回去看看他们吧。” 那眼神,却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初念想了想,便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顾休承这般改口,她并不意外。 毕竟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这个治好他的大夫表现得都挺依赖,想到两人即将分离会有所不安也很正常。 世子既然决定动身回京城,要做的准备可就复杂许多了,大病初愈,或者说尚未完全痊愈,需要注意的事情既繁杂又琐碎。而初念决定离开,却也不能真的说走就走,就算跟秦氏闹僵,总得跟舅父和表兄道别。 靖王妃定好日子要启程,顾宅上下登时忙碌开来,世子和初念也跟着回京,便有更多的行李物品需要整理打包,世子也开始忙碌起来,亲力亲为安排他们行路中各种可能的需求,初念却没什么好准备的,选了一日空闲时间,回了趟周村。 见她登门,姜道飞父子自然喜出望外,秦氏的脸色不出意料十分难看,但毕竟借宿在旁人家中,不好让旁人看了笑话,到底没说什么。 彼此问候几句,初念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顾世子要回京过年,但他病情还不稳定,救人得救到底,我打算跟他一起去京城。” 此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而后响起姜道飞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手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瞪了身旁面色怪异的妻子一眼,又看向初念,语气沧桑地问道:“你还在怪你舅母吗?一家人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你从小到大跟她闹过多少次别扭,什么时候把这些气话放心里过,怎的现在却学会记仇了?” 初念连忙上前搀住他帮他拍背,又喂了他几颗清心丸,道:“没有的事,这真是顾世子的请求。你们不知道,他可惜命了,怎么能放心自己一个人独自回京?” 来时她就想好了,此次进京的理由只管往顾休承身上推,横竖双方也并不熟悉,这些事也没法追究去,就算他们真的追究了,相信世子也会配合她的说辞。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愿意得罪主治大夫的人。 多好的性子。 姜道飞作为一名仁医,对病人的需求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但毕竟要行千里路,且初念只是个姑娘家,这顾世子可真是不体恤人心,怎能如此无理取闹? 心中却给顾休承默默记了一笔。 “还是我去给顾世子看看吧,如今我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若他坚持要人陪着进京,我就跟他走一趟。” 姜道飞的话让一家人吓了一跳,他哪里算好得差不多?冬日山中苦寒,他那一身伤骨尚未康复,无一日不痛,就算自己是神医,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调理好,夜夜辗转不能入眠,怎么能经得起去京城那么远的舟车劳顿? 初念连忙道:“真不用,我听说京城热闹得很,早就想去看看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顾世子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我的安危绝对不是问题。” 姜道飞又怎么会轻易点头,争了许久才让步,最后说要让姜承志陪她一起去。 听到这话秦氏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连忙跳出来制止,而初念也不可能答应这种提议,倒是姜承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 当这一家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院子外头却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一个周家的孩子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姜神医,一个好俊俏好富贵的大郎君带了好多人来找你们家!” 什么俊俏富贵大郎君? 一家人倍感疑惑,出门一查看,果不其然,周家门前的空地上静静肃立着许多年纪相仿、衣着统一的护卫,为首的那人相貌俊俏,气质出众,穿着一身简洁的月白深衣,并未有过多装饰,却给人一种独特的清贵疏离感。 看清此人的相貌后,初念心中一跳,姜家人并不认得他,她却熟悉得很。 殷陆。殷家的六公子,殷处道极为看重的一个侄儿,她前世的堂哥。 六哥,他怎么来了? 殷陆在人群中扫了一眼,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初念身上,随即露出个和煦微笑,不分由说上前执起她的手,问道:“你便是我的初念妹妹吧?走,六哥带你回家。” 第41章 身世 玉面狐狸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两个月前, 顾休承让季轻送信给京城,求助殷陆,让他设法把皇甫述给弄走。 殷陆果然不负世子所托, 在吴王、刘武进一众人等谋逆案件中设了几个陷阱, 引起了皇帝对皇甫氏的疑心, 令皇甫述不得不快马回京自证清白, 再不能留在山梅县无端骚扰良家女子。 按理说,殷陆处理好了此事, 便是卖了世子一桩人情,两人京城再叙便可。 但这日, 世子却收到一封来自殷陆的信件, 说他已经来了山梅县, 改日便来探望他。 世子有些疑惑,问那送信之人:“你家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殷陆与世子交好已久, 那送信之人在京中时, 也是经常来往赵国公府的,见他询问,也并不隐瞒, 直言道:“我家大人有个女儿, 自小体弱,特寄养在此地进行疗养, 如今即将及笄,是时候接回京去,大人日理万机,便嘱咐公子走一趟。” 他家大人,指的自然是殷处道。不过殷处道此人,少年丧偶, 中年续弦又丧偶,两任妻子都未有所出,他仿佛也并不介意,出了名的孤家寡人,一心扑在家国大事之上。 京中总有人暗自猜测,殷大人位高权重,却后继无人,偌大家业将来能交由谁来继承?殷处道得知后,便放话会在族中择优质子弟。 据说,殷陆便是他精心挑选和培养出来的人选。 如今,却道他有个即将及笄的女儿? 世子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好奇,只盼殷陆早日认亲归来,与他好好询问一番。 那送信人被管家带下去安置,世子安坐在书房,找来那负责采买的家仆,商议回京途中所需的物件,多半都是女子所需,家仆一听便知都是为姜大夫准备的,这段时日送礼都送出经验来了,时不时地补充几句,无一不受到世子的赞赏。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顾休承才将自己想到的事由交待完了,最后意犹未尽地交代:“行了,除了这些,其余你们看着添置,尽量保证路途的舒适。” 那家仆应声出去了,此时季轻忽然激动地推门而入,兴奋地说:“主子,我方才问过,你可知那殷大人殷大人流落在外的女儿,殷陆殷公子的妹妹是谁?” 世子淡淡看向他,问道:“是谁?” “是姜大夫!” 顾休承愣了一下,他早前打听过秦氏与初念之间发生了矛盾,似乎是有这么一说,说是初念在京中有做大官的父亲,秦氏不愿她在山梅县继续待下去,便让她进京去找自己的亲爹。 没想到,初念的父亲,竟然就是殷处道。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季轻满意地看到主子眼中显而易见的震惊,语气便带上了几分得意:“您没想到吧?殷公子已经到了山梅县,直奔周村去接姜大夫了。要不,我也去周村看看,替您瞧瞧热闹?” 世子本想说,让他别去掺合。 但转念一想,殷陆这个人护短得厉害,若是叫他知道了初念在姜家受了委屈,可能会闹出事端来。他倒不担心姜家人,只是初念却在乎得很。 若双方起了冲突,她一人夹在中间,岂不是为难得很? 想到这,顾休承坐不住了:“去吧,我也去。” 说完起身便走,他平日里坐在轮椅上的时候居多,季轻没想到主子现在走路这么利索了,害他差点儿没跟上,追着他的背影喊了声:“主子等等我,等我套辆车!” 周村,周家大院门口。 手腕被殷陆捏住,初念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并没能挣脱他的钳制,迎面撞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殷陆并非殷氏嫡系,在世代权贵的殷氏大家族中,他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庶支子弟。他能在殷氏众多精心培养的小辈中脱颖而出,独得家主殷处道的青眼信赖,年纪轻轻就掌管着殷氏庞杂的家族产业,凭借的可不是一副亲和无害的脾气。 京中盛传玉面狐狸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这个人还是不要笑冷着脸才比较好,一笑就有人要倒霉。 大批护卫压阵,才一打照面便将初念抢过去不松手,殷陆此举立刻引起姜家人的不满,姜承志首先冲上去,试图推开他将初念带回来,却被轻而易举地避开,不由恼火问道:“你是什么人?” 殷陆这时才松开钳制初念的手,人却站到了她的前方,阻隔了姜家人的视线,他看向姜承志,思索了一下,才勾唇问道:“你便是姜承志?初念的表哥?” 略嫌冷淡的目光一扫,又定在姜道飞和秦氏身上:“你们,便是她的舅父舅母?” 那一声妹妹,以及这熟悉的霸道处事,令姜道飞大概猜出了他的来历,神色便有些难看,也就没注意到身边的秦氏已经低下了头,神情莫测。 殷陆对姜道飞拱手行了一礼,道:“晚辈殷陆,受殷处道殷伯父的托付,特地前来此地接初念妹妹回京的。舅父这些年照看妹妹辛苦了,这是谢礼,请笑纳。” 说罢眼神扫向一旁,便有两名随侍抬着个半人高的红漆金边木箱上前,其中一人当众掀开了箱盖,里头摆放着满满当当的各色金银珠宝,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幽光。 围观者无不默默咽了咽口水,发出阵阵惊呼。 不过这些护卫个个精干强悍,腰间佩剑,自然无人胆敢妄动,虽然目光灼灼恨不得将那箱子盯出个洞来。 姜道飞却看也不看那箱子一眼,沉声道:“初念跟你们殷家没什么关系,你请回吧。” 殷陆听到这个,露出惊讶的表情,笑道:“舅父,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对初念妹妹的影响可就太不好了。” 姜道飞这才注意到,周家大院前站满了目光好奇的围观村民,不由压低了嗓音,怒道:“你知道不好,就赶紧走,别让我赶人!” 殷陆也沉了沉脸色,冷声道:“怎么,不是你们写信进京让我来接人的吗?现在我人来了,你们却忽然改口,还要赶人,这是什么道理?” “写信,什么信?” 姜道飞微愣,直觉看了一眼身边的秦氏,见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便知道事情不对,她有事瞒着自己。 殷陆冷眼旁观,结合这段时间派人打探到的消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道飞止不住闷闷咳嗽了几声,右手不由抚向胸口,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最终还是只能暂时让步,叹息道:“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吧。” 事情关系到初念的身世,的确不适宜在大庭广众之下争辩。殷陆对此没什么意见,跟着姜道飞迈进了门槛,两名随侍抬着装满财宝的木箱跟了进去,身后的护卫将院门重重守住,阻隔了一切试图探究的目光。 堂屋中摆着案几,姜道飞心事重重坐上主位,殷陆微微点头示意后,也不必人招呼,自动自发地坐到了下首。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开过封的火漆信件,抽出其中的信纸与信封一道,交给姜道飞过目。 姜道飞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黑沉。沉默许久后,他又看了一眼末尾的日期,算了一下,却是山梅县那场争执的前几日。 原来那日秦氏在找上初念之前,竟然就已经跟殷家人通了气。 他忍不住又去看秦氏所在的方向,只见她垂着眼坐在一旁,双手紧紧握着,脸上倒是一派平静。姜道飞不想将发妻想得太阴暗,心中忍不住为她找各种借口,但当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向殷陆解释: “这事,是内子误解了。她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少,误认为初念是殷家女儿,才写了这么一封信。事实上,我事后已经跟她解释清楚了,她现在也知道了实情,初念并非你们殷家人,所以,这位小公子,你还是请回吧。” 殷陆见他固执至此,不由冷笑起来:“是不是我们殷家女儿,这事可不是姜舅父您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不知您此言,有何证据?” 姜道飞面色沉了下来。当年姜家事发,素娘在别院养胎,得知家中巨变,当场就动了胎气,艰难生下来初念,她对殷处道失望透顶,却也知道以那时姜家的状况,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这个孩子的。当时她买通了接生的婆子,说是生下了一个死胎,私底下把初念托付给了姜道飞,希望他把孩子带得远远的,不要让殷处道知道她的存在。她自己,则因为难产血崩,加上毫无求生意念,几日后便撒手人寰。 姜道飞谨守诺言十余年,临了却被自己的妻子背叛,说出了初念的身份,他心中悔恨交加,一时除了咬定初念并非殷家女之外,竟也没有旁的法子。 殷陆料到也是如此,又道:“恕晚辈无礼,您既然没证据,这事儿可就纯属无稽之谈了。初念是姜夫人之女,此事毋庸置疑,只看两人一脉相传的相貌便可得知。她当年嫁给我殷伯父,是京城无数人亲眼目睹的事实,此后也并没有另嫁他人,如今虽然她人已不在了,但她的清白,却不容你这般诬陷!” 姜道飞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终于忍无可忍,脱口道:“她是你们殷家的血脉又如何?她更是姜家的女儿,殷处道那个老贼,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害我姜氏满门,此仇不共戴天,初念她,绝对不会认贼为父!” 第42章 往事 真相,便是殷陆手中的这些卷宗。…… 姜道飞说这话时, 眼睛忍不住看向初念。 人说父子天性,他虽然养了初念十四年,却毕竟不是真正的血亲, 而殷处道却是她的亲生父亲, 初念果真能相信自己的话, 而无视亲生父亲的亲近吗? 只是初念还没表态, 殷陆便先让人拿出一叠卷宗,对姜道飞道:“伯父料到姜舅父恐怕会有这方面的疑惑, 特地交代晚辈带来了这些卷宗,十五年前姜氏的案子, 内情都在这里了, 请姜舅父过目。” 姜道飞愣了一下, 很快将卷宗接了过来开始翻看,他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 变得逐渐严肃、愤慨, 翻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当看到最后一行字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可能, 不可能……” “竟然是姜无涯……姜家大祸, 竟然是他引来的?我不信,这是哪来的卷宗, 这都是殷处道的阴谋!” 角落中的初念,内心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她没想到殷处道这次竟然直接让殷陆带着姜氏的卷宗过来。 前世,舅父跌下悬崖后重伤不治而亡,他们一家人几乎走向绝路,最后京中来人,将他们接到京城, 那时初念才知道,自己原来并非父母双亡,还有个身世这般显赫的爹。 最初,没有人告诉她长辈之间的恩怨,但她却始终有些介怀。舅父出事,一家人困在山梅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的父亲位高权重,却袖手旁观,自始至终没有帮上半点忙。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对殷处道这个爹都无法接受,更谈不上喜欢,事事都与他对着干。她明知殷处道与皇甫氏不和,却坚持要嫁给皇甫述,回头想想,一半原因是当时看皇甫述真的还不错,另一半,却是为了跟殷处道置气。 直至成亲后的某个偶然的机会,她意外得知殷处道竟然很可能是姜氏的灭门仇人,对殷氏更是平添了许多怨恨,甚至动了联合皇甫氏对抗殷家的念头。 结果是,她中了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因为她的缘故,殷处道遭遇了致命的一击,以至于直接导致了他后来的早逝。但殷处道并没有怪罪她,反而找了个时机,把真相告诉了她。 真相,便是殷陆手中的这些卷宗。 看完这些卷宗的初念,根本不愿相信自己被利用的事实,决定亲自去调查。而结果,与殷处道提供的这些,别无二致。 当年,她的外祖父姜逸,医术卓绝,人品出众,被先帝招揽进入太医院,任职太医令。姜逸备受先帝信任,常年为他调理身体,从未出过差错。但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夜,先帝却忽然吐血身亡,经太医院诊断,死因为七色断肠丹中毒。 事后,禁卫在太医院令姜逸的住处,搜出了剩余的七色断肠丹。 新帝殷离继位后,下令诛杀姜氏全族。 殷处道被姜家人疑心,是因为他是姜氏女婿,非但没有被姜家的谋逆案牵连,反而很快被新帝重用,官位一升再升,但细究下来,却并无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他。 而他经过诸般追查后弄清的真相,却桩桩件件指向一个人——姜无涯,姜逸最看中的弟子,姜氏一族的大师兄。 姜无涯是姜逸收养的孤儿,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虽然并非姜逸的亲骨肉,但老大人却把他视如己出,入宫为先帝诊治所带的人选,也非他莫属。 虽然并不知晓姜无涯背叛姜氏的原因究竟为何,但各项证据都表明,七色丹是经由他手喂给先帝的。然而,即便铁证如山,事实摆在眼前,凭着他与姜逸的关系,姜家也摆脱不了被灭门的命运。 翻案,是不可能的。 无怪姜道飞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只因对殷处道的误解,本该幸存下来的姜素娘,因为伤心欲绝动了胎气,难产血崩,红颜早逝。 这么多年以来,出于对殷处道的恨意,他将初念远远带离京城,如今回头看看,他竟成了导致这对父女两人生离的罪魁祸首。 殷陆的强势和反感针对的是秦氏,对姜道飞这个舅父,总体还是敬重更多。为了说服他相信自己,相信殷家人,他说了不少殷处道的近事。 自姜素娘死后,殷处道便不再续娶,他位高权重,被族人敬重推崇,膝下却没有半个子嗣,但无论旁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曾动摇,坚持孤家寡人至今。当他收到秦氏的信件,得知多年前素娘为他怀的那个孩子竟然没死,还好端端地在千里之外平安长大,向来沉稳肃穆的他,竟然激动地潸然泪下。 “若非时局混乱,伯父不得不守在京城处理家国要务,他定会亲自前来接回初念。这些年,他寻了不少姜氏旧仆调查当年的真相,知道你们对他老人家恐怕有些误会,便叮嘱晚辈定要将这些卷宗带来,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直接找那些旧人当面对质。” 殷陆娓娓道来,平和的语气化解了姜道飞心中诸般复杂情绪,他忍不住看向初念,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惆怅。 如果殷处道在姜家这件事中是完全无辜的,那么,他自然不应被怨怼愤恨,无论是当初的素娘,还是如今的初念。 所以,初念终究要离开他,回到她父亲身边去了吗? 这是必然的。 殷处道若是不知道她这么个女儿的存在,此事无声无息的,多半也就揭过去了。 但现在竟然叫他知道了,按照他那个人的脾气,能叫自己亲生女儿流落在外,那才叫怪事。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向秦氏。秦氏大约是自知理亏,自始至终都没抬起头,一直默默绞着手不看任何人。 殷陆见他沉默下来,虽有些不忍,却还是开口道:“姜舅父,伯父思女心切,叮嘱我尽快将初念妹妹带回去,我们会尽快启程。” 姜道飞急了,这怎么行? 他立刻起身试图阻止,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眼前蓦地一黑,身子紧接着晃了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初念见状,立即飞奔上前搀住他,紧急喂了几颗清心丸,才叫他缓了一缓。 姜道飞看向初念,哑声道:“初念,到头来,竟是舅父误了你……” 初念好生安抚了几句,才对殷陆道:“可否让我们私下说几句话?” 殷陆看着她,略点了点头,目光却瞥了角落的秦氏一眼,道:“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殷家都是你的后盾,此处若有人不能容你,不必伤心,也不必勉强。” 此话一出,姜道飞如鲠在喉,殷陆话里话外的暗示,用意十分明显,分明是秦氏在信中所写的话太过难听,以至于他忍不住再三奚落。 姜道飞复杂的目光不由再度投向妻子,这次却是急切的希望她能站出来反驳几句。可惜秦氏仍旧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在殷陆说出那番话之后,坐姿变得分外僵硬了起来。 殷陆说完这话,便起身走了出去,给姜家人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 殷陆的暗示,初念其实并不在意。秦氏排斥她并非一日两日,况且她只是写信让父亲将她接走,再就是之前大闹过一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举动,比起她曾经遭遇的那些背叛,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眼下,她只关心舅父的情绪。 原本,她此次回来周村便是为了道别,但之前找的借口是陪伴世子进京,此刻仍旧会去京城,却是被认回了殷氏,山高路远,此次一别,就不知何时能够相见了。 舅甥两个低声说这话,在一旁默默倾听的姜承志再忍不住,道:“这么多年,他们家对初念不闻不问,如今给几卷不知是真是假的卷宗,我们便让他们把初念带走吗?京城山高路远,初念一个人去了那边,遇到委屈怎么办?被他们苛待要怎么办?我不同意!” 他的话勾起了姜道飞心中最深的隐忧,开始变得沉默,姜承志见父亲态度松动,便开始劝阻初念,秦氏此刻终于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对父子为了初念而心急如焚,眼神中慢慢升起了一丝扭曲的恨意。 就在这时,守在院门外的护卫来报,说顾世子来了。 一时间,屋内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目光不由投向门口进来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俊美男子身上。 熟悉的是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是他独特的疏离气质,陌生的,则是他的身高和姿态。 在座除了初念,其他人对顾休承的印象,都还停留在他坐在轮椅上,膝上随时盖着薄毯的那副形象。那时的他身姿也是挺拔的,不会让人觉得矮,但与他对面也的确不需仰视,不会感觉到现在这般的无形压力。 一同进来的殷陆目光在他膝间停留片刻,才抬头看向他的眼,浅淡一笑:“世子这康复的程度,真是出人意料啊,想来能叫京中那些人吓一跳了。” 他这话语气数落,笑容中带着真切的欣慰,显然是跟世子相熟的。 这倒令初念有些意外。 顾休承闻言只是略一颔首,让季轻拿了把椅子放在初念身边坐下,微微舒缓腿部的疲劳,才对姜道飞点头示意,又问殷陆:“你怎么忽然来了?” 看了一眼他身畔的季轻,眼中塞满了八卦与兴奋之色,殷陆才不会觉得世子对自己的来意一无所知,便也就懒得答他,却反问道:“你又怎么来了?我听人说,你对我这个神医妹妹依赖得很,莫非才分别片刻就离不得了?” 顾休承不理会他的调侃,却是看向初念,问她:“你是怎么想的?计划要改变吗?” 初念想了想,摇了摇头。 顾休承这才看着殷陆,神情不变,目光却带着些微震慑。 殷陆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问道:“听说初念妹妹打算跟你一道进京,我也与你们同道吧,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话里话外,是不打算把姜家人的意见放在眼里了。 顾休承却没答他,只把眼睛看向初念,意思很明显,什么时候出发,端看她的意思。 姜道飞和姜承志也盯着她,显然也在等她的答案。 初念心意已决,便也不再纠结,便道:“世子的病情尚未稳定,一些路上需要的药物正在炮制,还需要三四天时间。舅父,表哥,今天不便说话,我过两日再来看你们。” 第43章 白霜 前程未明,但偶有微光。 此次离开山梅县, 短期内初念可能都不会再回来,舅父将她抚养长大,总不能在离开时带着遗憾和纠结, 那些亲人之间的体己话却不适合在今天这种场合来表达。 初念觉得, 自己必须再来一次, 打消舅父心中的担忧。 姜道飞最终没能等到她的回心转意, 目光暗了暗。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初念一个人离开,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并不知情的初念, 跟顾休承一起出了门,打算乘来时的马车回顾宅。正要上马车时, 却听到身后传来姜承志的声音, 他眼眶有些微红, 看着初念说:“你等等,我有话想跟你说。” 初念便给车夫打了个招呼, 跟着姜承志, 往一旁无人值守的地方走去。 这事儿叫正在给顾休承打帘的季轻瞧见了,便嘀咕了一句:“这姜承志和姜大夫估计还得说一会儿话呢,主子要等他们吗?” 顾休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刚巧看见那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 或许因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缘故, 初念跟这个表哥总是格外的亲近,走在一起也并不注意保持与旁人那般的距离, 比肩而行,走动间衣摆纠缠。 季轻也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说道:“这么看,他们两个竟然还挺般配的。主子,这算不算书上写的那个,青梅竹马?” 顾休承瞪了他一眼, 低斥道:“你知道个鬼的青梅竹马。” 上了马车,到底没叫出发,而是靠着窗拿起本闲书看,越看越觉得恼火。 这个季轻,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周村的东头有棵百年银杏,姜承志走到树下,才转身看初念,想说什么又嗫嚅许久,半晌才轻轻叹一口气,却道:“山上的房子马上就建好了,你怎么就要走了呢?” 初念笑了笑,道:“房子又不会跑,下次我来了,还可以住。” 姜承志微微高兴了些,便道:“那可就说定了,那个院子专门给你留着,谁来也不许住。这次重盖房子,花的大半都是顾世子给你付的诊金,你不住,可就亏大了。” 初念被他成功逗乐:“表哥,你可真向着我,你要是我亲哥就好了,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儿了。” 两世为人,姜承志都极为疼宠她这个妹妹,也正是因为有他和姜道飞在,初念才会一次次无视秦氏的挑衅和伤害,也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可这次秦氏竟然背着所有人给京城去信。 为了让她离开,也算是费劲了心思。 初念已经放弃了跟她和好的打算。 初念垂着眼想着心事,姜承志抿了抿唇,却忽然道:“可我不想给你当哥。” 初念讶然抬头,疑惑地看向他,姜承志打定了主意今日要表白心迹,眼一闭,脱口道:“初念,我喜欢你,我不想给你当表哥,更别说当亲哥了,我只想娶你做娘子。” 初念愣住了,彻底愣住。 她想到那日秦氏的逐客令,想到她看向自己时眼底深切的恨意,原来她竟然也并不完全冤枉了她。 表哥他,竟然真的有这个意思。 可前世,分明没有这个迹象啊。 初念永远记得,在那段被皇甫述伤心背叛的日子里,表兄和表嫂来宽慰她,两人之间情意浓浓,让她好生羡慕。 既然表哥命中注定有那段美好情缘,如今对自己的这些心思,迟早会消弭的吧。 她很快回过神来,看向姜承志,沉声答道:“表哥,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表哥,甚至是亲哥。” 姜承志听后,却并不意外,微微一笑,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我知道。” 他知道她只把自己当哥,从来都很信任,从来都很依赖,但也只是哥哥而已。他没想过自己的这份心意需要什么回报,但在听到她用那般斩钉截铁的语气说着要去京城的时候,他有预感,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时他就有股冲动,想把这份心情告诉她。 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追逐,那些被刻意遮掩的爱慕,如果日后那人永远不再出现在他的每个朝露晨昏,倒不如让它彻底呈现在日光之下。 哪怕瞬间便被蒸发,起码曾经见过天日。 这一段意料之外的对话,给初念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她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姜承志道别的,神思不属地爬上马车,直到掀开车帘,才惊觉自己竟然上错车了。 只见,车内顾休承略一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却几乎是立即的,制止了她想要后退的动作,温声道:“上都上来了,就搭这辆吧。” 为顾休承治病的时候,那么多于规矩不合的事都做了,同乘一辆马车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初念闻言想都没想,随手放下车帘,在他对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世子的马车如今总算恢复了应有的奢华实用,不像之前,只是铺着柔软舒适的铺盖,供主人随时可以躺着。 顾休承从车内案几的抽屉中取出几样精致吃食,初念在顾宅时就被时时投喂,早已习惯,心不在焉地拈了块栗子糕放入口中。 美食总是能平复各种别样心情,待她回过神来,却瞥见对面这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腿。 医者本能令她脱口问道:“怎么,腿不舒服?” 顾休承装作把目光从书本中调离,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如实答道:“有点酸痛。” “我看看。”说着便挪到他身侧,习惯性地卷起他的裤腿,推上去查看膝盖的情况,见有些轻微红肿,又用指腹揉捏了几下,问他疼痛如何。 顾休承屏息看着女子的动作,耳根微红,见她问疼不疼,便点头哑声回道:“有点。” 初念便抬头拧眉看他,是对这种抽象笼统的答案不满意了,顾休承连忙改口,说得更详细些:“这里和这里有些酸胀,偶尔会有密针的刺痛感。” 初念这才松开眉头,帮他把裤腿放下,道:“应该是走太久了,累的。你现在还没完全好,还是要注意休息,回去我给你捏捏,再药敷一下。” 见她退了回去,顾休承总算找到正常的呼吸节奏:“那就,多谢小姜大夫了。” 初念随意道:“客气什么,我又不是没条件的。” 她将身子倚在车窗边,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去捏栗子糕吃,脸上闪过一丝凉薄。 顾休承笑容微微一顿,这女子分明是个热心人,却总爱把“条件”二字放在嘴上,好像他们之间的所有只是交换,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初念说完便陷入沉默,姜承志跟她说的话,着实令她太过意外。若是旁的不相干之人,不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可以轻易抛之脑后。但姜承志,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与旁人不同。 虽然直接了当地拒绝了对方,却忍不住回想,如果前世没有皇甫述,没有进京之后的那些事,没有表嫂,她一辈子都留在山梅县,跟舅父、表兄一世钻研医术,悬壶济世,似乎也是种不错的生活。 可惜,人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脱离了长辈的庇护,早晚要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这次去京城,她一定要避免殷氏的悲剧重演。 摇晃的车厢内,世子独自郁闷了一阵,选择换了个话题:“上次听你说要去京城,当时不知你所为何事,原来是为了认亲么?说起来,殷陆与我相交多年,殷家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给你说说?” 初念回过神来,笑了笑。 她当时想要去京城,并非为了这么早回到殷家,只是觉得自己再留在山梅县已经不合适了。 世子的好意,她也不好辜负,往车厢后靠了靠,摆出个轻松的聆听姿势,道:“是吗?那你就随便说说看。” 世子斟酌着她想知道的内容,娓娓道来:“你爹殷处道,是个聪明的好官。当今皇帝殷离昏聩荒淫,刚愎自负,上行下效,才闹得如今民不聊生,乱兵四起……” 听到这儿,初念忍不住看了世子一眼,世子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接着说。 初念嘴角一弯,行吧,这人可真敢说,不过只要他敢说,自己就敢听,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殷家的事情她经历了不少,她也想听听在旁人眼里,是怎么看的。 便听世子继续道:“殷离腹内草莽,却酷爱权衡之术。分明信重皇甫卓,却也不愿看他大权独揽,偏又培植了一个殷处道。若说皇甫卓是奸佞权臣,你爹就是时刻悬在他头顶的尚方宝剑,这样的他自然是皇甫卓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这么多年下来,皇甫卓也没能将他拉下马来,可见殷大人的手段。” 初念恍惚想到,殷处道身居高位,就是被殷离树立的一块对付皇甫卓的招牌,两人壁垒分明,你死我活,可前世的她,却不顾一切要与皇甫述联姻,她不懂这其中的关窍,可她爹竟然什么也没跟她说,最终还是同意了那门婚事。 此后殷氏那么快的分崩离析,跟失去了帝心到底有多少联系呢? 虽然说,殷离并不是个长命的皇帝。 每每想起这些,都觉得当时的自己被猪油蒙了心。 “你爹私底下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事实上,自从多年前他的继室,也就是你娘过世之后,他再没有续娶,这么多年身边连个妾室都没有,在京城权贵中,算是个另类。” “不过殷氏是个大家族,虽然他膝下并无亲生子女,但族中不少子弟都被寄养在他开办的族学之中,择其优秀者视其才能,会被提拔入仕、安排经商,倒也不至于完全后继无人。” “殷陆就是从殷氏族学中出来的,听说那里头可都是狼窝,一个个都是狼崽子。你若回到殷家,可得小心谨慎,否则一不留神,可能被吞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世子的提醒十分慎重,初念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殷氏那一大家子,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了,的确有些难缠。 马车在狭窄山道徐徐前行,车内两人低声说着只有彼此能听清的话,偶尔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 初冬的山野处处挂着白霜,天色阴霾,前程未明,但偶有微光。 第44章 离别 就好像他们从没出现过一样。…… 世子的马车缓缓驶离周村之时, 殷陆却被姜道飞叫住了。 姜道飞指着屋内那只装满财宝的箱子,道:“殷公子,这些东西, 还是请你带回去吧。” “这是对姜舅父抚养初念妹妹多年辛苦的酬谢, 还请姜舅父收下, 不要推辞。” 姜道飞语气冷淡:“我不与你打嘴上官司, 初念是你殷家女儿,但也是我姜道飞的外甥女, 我看着她从襁褓婴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疼爱远比你们这么陌生人多得多, 别用这些俗物脏了我的眼。” 殷陆却笑道:“姜舅父高洁, 晚辈也有耳闻, 这么多年来您悬壶济世为百姓,行的是仁医之术, 所以即便救人无数, 却依旧过得清贫。您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您的家人呢,他们可还甘心?” 殷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秦氏, 再说话时, 脸色就沉了沉:“这些谢礼,我劝舅父您还是收下吧。免得舅母为了生计, 再做出什么卖儿卖女的事情来。” 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番话将姜道飞气得手脚发抖,却无话可说,只因秦氏给殷处道送出的那封信,里头就明明白白写着:家中贫苦,养不起多余的孩子,还请来人将她接走。 因为她写了信, 殷氏便派人来了。 因为她哭穷,殷氏就送了一箱子金银珠宝。 这哪里是谢礼,这分明是响亮的一巴掌,拍在他这个为人舅父的脸上。 “馥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姜道飞佝偻着身子,背对着妻子的方向,沉声问道。 屋内闲杂人等都散了,秦馥娘这才抬起头,却见丈夫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一惊,直觉为自己开脱:“我们已经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大了,我想把她送回她自己家,我有什么错?” “可你总得跟我商量!你明知当年是什么情况,若非殷处道提供了足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若他真的是害姜氏灭族的凶手,你不就是把初念往火坑里推吗?” 秦氏冷笑道:“事实证明,那孩子的运道还不错,她爹看来是个肯善待她的。” 姜道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秦氏怒道:“我错了?我有什么错?你不想让初念回到那个家,你乐意遵守那个女人的叮嘱!她不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她爹,却把她交给了你,不就是看准了你性子软,好拿捏?你自己有儿子,可这么多年,你疼爱那个女人的孩子,比自己儿子更多!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教授医术,你敢说,你没有偏袒初念?” “我偏袒?”姜道飞身形一晃,“承志是我自己的儿子,我难道会亏待他不成?初念聪慧,我多教一些难道也有错?要知道,我这一身的医术,可都是我师父,也就是她外祖父传授的,我这个姓氏,我这条命,都是他们姜家给的!当年,若不是素娘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捡回家,我姜道飞二十年前就已经饿死冻死了。如今,我只是帮他们照顾个孩子,饭桌上多副碗筷的事,这就叫偏袒?” “是,他们姜家都是大善人,他们救了你,传授你医术,所以你就活该后半辈子躲在深山老林不出来?姜家出事,跟你有什么干系?那么多嫡系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偏偏你这个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养子,却要学人家尽忠职守,要帮他家传承医脉,还要帮他家养孩子!” 秦氏越说越委屈:“想当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不说大富大贵,未出阁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人伺候使唤的,这么多年陪你留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菜要自己种,衣要自己裁,我何曾抱怨过一字一句?我说这日子清贫,难道说错了吗?我说这孩子难养,又难道不难养吗?” 姜道飞被她这一通爆发式的哭诉弄愣住了,这么多年来,秦氏的确从未抱怨过,所以他一直以为她甘心情愿,陪着他在这山中隐居。 山中生活不易,孤独困苦只是一方面,可能还会面临豺狼虎豹的威胁,在家中院内找到的蝎子毒虫,是再寻常不过的经历,暴雨时节可能还会遭遇土石流,房屋都被席卷一空。 姜道飞隐隐记得刚来石壁山定居那阵子,秦氏格外沉默,但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们都共同面对,最终还是熬了过去。 十多年过去了,他直至此刻才知道,原来她心中并非没有怨,只是从没说出来而已。 “我愿陪你吃苦受累,我也愿陪你归隐山林,可那个孩子,每次面对她,我就想到她的娘亲,想到你对她的满腔心意……我不甘心啊!小时候倒也还好,我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可是这几年,那孩子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 姜道飞被她说得是既愧疚,又觉得委屈,忍不住为自己争辩:“这么多年了,你我朝夕相处,连孩子都有了,我何曾多看过别的女子一眼?你当真认为,我是那种沉迷于旧事里的人吗?” 秦氏捂着脸摇头,道:“我知道你没有,是我自己不放过自己。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我每天都劝说自己,孩子就是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娘亲的事,可是,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承志他……当我发现承志对这孩子的心思,我就真的忍不了了……” “我心里清楚,这并不怪她。那孩子长得好,性子又好,人也纯善,可我却根本没办法接受她。我能与她和平共处十四年,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再将她娶进门,没办法啊……姜道飞,我必须要让她走!” 十五年的夫妻,两人不说是琴瑟和鸣,也称得上相敬如宾,若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姜道飞承认自己年轻时对姜素娘有过懵懂憧憬,但自从知道她与师兄情投意合,就再没有过别的想法。 他今日才知道,这桩尘封已久的往事,竟然给妻子的内心带来了这么持久的伤害。他觉得愧疚,同时又觉得无奈:“说到底,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对不起你。” 秦氏哭得不能自已,听到他这样说,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所以,看在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他总可以答应让那孩子离开了吧? 姜道飞却话锋一转,“但初念是无辜的,再多的理由,也不是你把她推向火坑的借口。” 秦氏的泪顿住了,怨气在眼中重新积聚。 姜道飞回忆往昔,叹道:“殷处道虽然给了那么多证据,但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要进京一趟,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只有确定他对初念是无害的,我才能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秦氏冷冷地看着他,讽笑道:“查明了他清白当如何,他是凶手又如何?姜家人除了初念已经死光了,你一个平民百姓,还能跟他那个一品大员抗争吗?” 姜道飞怒道:“若不是你贸然写信进京,会有这等事吗?” “可要我说,养她到今天,不少吃不少穿,我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你!”姜道飞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妻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秦氏费尽心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看你们都是鬼迷了心窍。你若非要留下那孩子,行,那就找个婆家赶紧把她嫁出去,否则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秦馥娘,你,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你好狠的心肠!”姜道飞捂着胸口,终于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外间,与初念道别后的姜承志心事重重地回家,远远就听到院中传来一声尖叫,连忙拔腿冲进去,正好看到父亲倒地的一幕。 秦氏终于慌了,双手死死地抓住丈夫不让他躺倒,还好姜承志赶了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总算是把人给弄醒了。 姜道飞醒后,便不再看秦氏一眼,整日沉默。 两日后,初念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探望他,并做最后的告别,舅甥两个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结束后,姜道飞招来姜承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初念想去京城,心意已决,看来我们是拦不住了,所以我会跟她一起去,你就留在这里,陪你娘。” 姜承志大惊,初念也劝他:“您重伤初愈,何苦折腾?” 姜道飞坚持道:“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殷处道,既然你一定要进京,那舅舅就陪你。“ “再不济,舅舅也要亲手将你交到你父亲手里。再者,我也应该去见见那些姜氏旧人,不能殷处道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得把真相,带到你娘的墓前。” 姜道飞主意已定,初念和姜承志都说服不了他,最后也只能这样定了。 谁知秦氏知道后,却找了过来,质问他:“你想回京城,却把我留下来,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姜道飞无奈问她:“那你想如何?” “你不许去!”秦氏想了想,又改口道:“除非带我一道去。” 她想一起去?那之前又是谁,表现出一副跟初念不共戴天的模样。 姜道飞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妻子。 三日后,当秦氏从昏迷中醒来,窗外已经夕阳西下,她猛然坐起身,冲出门外,却见自己的儿子正坐在院中切牛膝,见她出来,只淡淡问了句:“娘,你醒了?” 秦氏怒道:“你爹给我用迷.药了?他人呢?” 姜承志手中的切刀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切,低着头回道:“爹清早就走了,他留下了不少钱,让我去找县里的人牙,回头给你买几个使唤人。爹说,京城咱就别去了,他只想亲眼看着初念在那边安顿好,平安无事了,就会回来。” “平安无事?”秦氏冷笑道:“她能出什么事?她在京中有个一品大员的爹,能有什么事?”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对儿子道:“你爹留下的钱呢?拿出来,你去找车跟我一道追过去,你爹这般抛妻弃子,你竟然一点都没拦着?” 姜承志不知道怎么回她,便沉默着没说话,将切好的牛膝段拨了拨,看天色已晚,只能等明日天气晴好再来晒干,便端着药匾进了屋里。 秦氏见他又是这幅模样,气不打一出来,追过去质问:“怎么,那小蹄子都已经进京了,你还向着她呢?早说了她看不上你的,她和她娘一个样,眼光高着呢!亏你还想娶她,为了女人不要娘……” “娘你别说了!”姜承志将药匾一摔,“你不喜欢她,她也已经走了。现在这样,一切不正如你所愿吗?” “如我所愿?”秦氏冷笑着指了指自己,“你爹都跟人跑了,这叫如我所愿?” 姜承志心累得很,秦氏在他爹面前或许掩饰得不错,但在这个唯一的儿子面前,却从不隐藏自己对初念的嫌恶,他心知不可能跟她争出个所以然来,便干脆沉默,却不知这样更能激发秦氏心中无处安放的怨气。 “行啊,你不跟我去,我自己去!” 说罢,秦氏开始翻箱倒柜,想要找出姜道飞留下的钱财,姜承志便冷眼看着。 秦氏就差把屋子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越找越绝望,最后干脆伏地痛哭,哭声传出院子,引来周村村民的好奇围观。但姜承志一早就把院门锁了,他们就算再好奇也无法探究一二,虽然各种猜测流言在村里蔓延开来,却也始终没有正式的说法。 秦氏大哭一场后,似乎也沉寂下来了,周村这座小院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直到腊八上梁,又经过二十来日的清洁准备,姜家母子带着新采买的几个护院家丁、丫鬟小厮,和全新的家具物什一道搬回了石壁山的新家。 姜神医进京去了,姜承志也不主动接诊,姜家人渐渐消失在周村村民的视线,后来就完全没了他们的消息。 就好像他们从没出现过一样。 第45章 殷家 京城,我又回来了。 姜承志带着母亲秦氏搬回了山中新居。 临近年关, 他让家仆洒扫庭除迎接新春,自己走进那座专门留给初念的院子,心事重重地远眺蝴蝶谷。此时此刻, 千里之外, 初念一行人经过长途跋涉, 终于抵达了京城。 初念掀开车帘, 望着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门,心中暗道:京城, 我又回来了。 一路同行至此,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刻。 原打算叫人传几句话过去, 初念想了想, 却干脆自己下了马车, 向世子那边走去,双臂一撑, 便跳上了他的马车, 钻进了车门。 后方策马前行的殷陆看到这一幕,不禁挑了挑眉。 而随行的护卫们一路走来,早就习惯了这位小姐的行事风格, 非但没有阻拦, 反而放缓了车速,以防她摔倒。 车内, 顾休承见初念来了,放下手中的书本,习惯性地伸出右腕。初念顺手搭在他脉上感受了一会儿,满意一笑,道:“恢复得不错,如今的汤药可改换三日一服, 半月后再看情况增减。” 至于凤鸣十三针的治疗,在从山梅县出发时便已经停止了。 又唠叨了一遍平日里的注意事项,初念这才道:“等会就要分道走了,特意跟你来道个别。” 顾休承却道:“难道姜大夫到了京城,就不再过问我的病情了?” 初念笑道:“怎么会?只是不在一道住着,到底没有从前便利,你如今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再寻个大夫日常照应着,我有空了便再来看你。” 世子便道:“如今你回了殷家,恐怕难得能出来一趟,还是我去登门拜访吧。” 世子说得无心,初念想到殷家的那些规矩森严的伯娘婶婶,却深有体会,连忙道:“也好,登门就不必了,多多请我过去给你看诊。” 说着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咒你生病,就是……” 世子没等她说完,便抢着说:“我知道。” 初念便又笑了,说:“那我就走啦。” 说着便要离开,世子却喊住她,低声道:“再坐会儿,等到了再下车吧。” 初念习惯了他对自己的黏糊劲儿,也不多想,笑道:“也行。” 便又重新坐下。 世子便拿出马车上的食盒,将里头的点心一样一样摆出来,初念边吃边道:“以后再想吃到这么多好吃的点心,恐怕不容易了。” 殷处道虽身处高位,但为人清廉,日子也过得清苦,在殷家温饱不愁,但不论衣食住行,都不求奢侈,这等子精致点心,恐怕也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尝一口鲜。 有点可惜。 世子叹道:“原本说好我们一道上京的,若你不必回殷家多好,我专门给你准备了小院,想吃什么还不便利?” 初念笑他:“就算一道上京,我也没有老在你家住着的道理啊,毕竟你都好了。” 世子心道:住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到底没乱说话,只道:“放心吧,你喜欢的这些我都记着,日日叫人给你送去。” 初念忙道:“还是算了吧,我听说姓殷的规矩多,还是别折腾了。” 世子想了想,便道:“那我还是给你下求诊帖,到我这儿来吃。” 初念忍不住又是一笑,说得好像她就那么馋。不过知道他是好意,便点了点头。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片刻后,车外传来殷陆的声音。 他骑马跟在车边,对初念道:“妹妹该下车了,马上要分道,得去跟王妃道个别。” 初念听了,便对世子道:“那我走了。” 世子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腮帮子鼓了鼓,初念看着忍不住笑了,在他颊边戳了一下,道:“乖乖的。” 说完便掀帘子下车去了。 车内,世子摸了摸自己脸上被那柔软指腹戳过的地方,隐隐叹了口气。 神情也染上失落。 初念下了马车,见舅父姜道飞也在,舅甥两个跟着殷陆,一道往靖王妃的马车走去,这次初念没上车去,只在马车外行了个礼,说了几句道别的话。 这对舅甥就是弟弟的救命恩人,靖王妃对他们本就十分礼遇,加上初念现在以殷处道的独女被带回京城,身份不同以往,她的态度更是热络,亲自下了马车,先是谢过姜道飞,又握着初念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才道:“改日再请你们来家里玩。” 初念自然应下。 两方人马总算分道扬镳,靖王妃和世子他们先行,殷陆看着他们远去的车马,对初念道:“我们也走吧。” 想了想忍不住先解释了几句:“如今正值年关,朝中琐事甚多,伯父恐怕暂时抽不出空来见你们。不过再两日等朝中封印了,你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说话。” 姜道飞闻言有些不满,初念却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并小声劝解了舅父几句。 她随即想到,这个开端,便与前世不同了。 前世此时,她失去了舅父,遭遇了种种人世疾苦,才知道自己的亲爹是个京中大员,觉得殷处道在他们最苦最难的时候没有帮到半点儿忙,却在事情终于平安落定的时候,将自己强行接到京城。她至今仍然能够清晰回忆起,自己当时是如何叛逆,回京之后没能第一眼见到殷处道,反而被晾了许久,心中怒火已经累积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而重来一世,舅父还好端端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后来的那些糟心事也都没发生,唯一碍眼的刘县令也被顺利解决了。 况且这次,她也提前知道了,殷处道此前并非对她不闻不问,而是压根就不知道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而要接她回京这件事,也是因为秦氏写信给他,才决定的。 结合他前世对自己的各种袒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她的各种心思,殷陆是无从得知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初念升起的强烈好奇,不知她这个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纯粹心大。 一个寄养在舅父家长大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忽然被告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根本没死,而且是个从未谋面的一品大员,竟没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意外和接受不良。 他冷眼旁观,这姑娘也不是那等爱慕虚荣的性子。 这就很有些宠辱不惊的意思了。 性子可真够沉稳的。 初念上了车之后,马车缓缓驶动,朝着西城出发。 进京路途漫长,一路舟车劳顿,姜道飞的身体本就没大恢复好,着实被折腾得够呛,刚刚勉强下车跟靖王妃道别,上了车便躺下了。 初念知道他这多半是累的,倒也没太过担心,一边把脉一边问他的感受,姜道飞愧疚地说:“到底还是拖累了你。” 初念笑道:“舅父说得是什么话,您觉得我是没那个能耐把你调理回来吗?” 姜道飞便也笑了,虽然还是虚弱,神情却疏朗许多:“那哪能呢?你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舅父厉害多了。” 舅甥两个和乐融融地互相吹捧,一起商量着调理的方子,对山梅县的往事只字不提。 殷家住在西城,人说京城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真正权贵的人家都住在东城与西城,殷家的宅子是御赐的,宅子其实不大,一座中规中矩五进的院子,不过殷氏族人将附近的宅子都买下来了,依附而居,导致远远看过去,整条街都姓殷的错觉。 初念回到殷家,殷处道果然不在,但家中许多女眷正在等着,都是殷氏的伯娘婶婶嫂子之类的,见到初念不说心里是如何想的,但面上无一不真诚热情,这个搂着那个抱着,将她好一通夸赞。 与曾经初见时摆在明面上的冷脸相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不同,这次初念就静静地任由她们摆弄,一一拜见之后便勾着嘴角任由她们打量,待她们夸够了赞够了,还打算设家宴酬谢舅父,初念这才淡淡开口,道:“我舅父前不久才受了重伤,如今病情未愈,还需静养,各位长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待舅父康复了,再聚不晚。” 殷氏的这些女眷,满心以为初念只是个乡下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今日这一遭美其名曰全家齐聚盛情欢迎她的回归,其实也打着看看热闹的小心思。 却未料到,初念全程应对十分得体,行为举止挑不出一丝错处,长辈们盛赞之余,也难免开始调整对她的预判,自然笑意盈盈说不能为难病人,稍坐片刻后,便纷纷告辞了。 殷陆将殷家的管事嬷嬷容娘介绍给她,只说万事有她安排,便也离开了。 偌大的待客厅空寂下来,初念深深吐出一口气,将回避到偏厅里的舅父搀扶出来。 容娘跟过来见礼,初念是知道容娘品性的,看到她时便松了一口气,道:“先带舅父去安置吧。” 她语气随意且带着些不自觉的亲昵,叫容娘印象大好,答应着带两人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介绍:“大人虽然忙于朝事,但一直将舅老爷和娘子的事记在心上,这几日寻思着你们恐怕要到了,日日都在问呢。” 将两人先带到为姜道飞准备的院子,发现果然布置得十分清幽,可能是殷陆提到过他受伤之事,卧室是温暖向阳的,被褥被晒得十分柔软,院中还设了一个专门的小厨房,可以熬药煎药,准备药膳,西厢的书房中,备了不少珍奇的医书。 初念翻看着架上的书本,笑着对舅父道:“看到这些,我都想住这儿了。” 姜道飞这才笑了笑,对他都这么有心,初念是他女儿,该不会苛待才是,总算是微微放心了些。但还是道:“去你那边也看看。” 初念将他搀到榻上坐着,道:“屋子就摆在那儿,还能跑了不成?您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了,也不嫌累,还是早些歇着吧。” 说完出去准备烧水煎药,容娘哪能让她动手,指了个丫头说:“日后有什么杂事,就让春妮去办。” 初念看了一眼春妮,笑了笑。 还是这些人啊,容娘,春妮,希望这一次,她们都能好好的。 “行吧,春妮,你来帮我。”说着对容娘解释了一句:“舅父的药还是得我来。” 殷家主宅人口简单,殷处道平素也是个乐意事事亲为的主子,容娘闻言也就不坚持了,让春妮跟着去了。春妮也才十五六岁,见新主子这般和气,十分开心,兴冲冲地跟着去了。 这日用了晚膳,容娘道:“大人让人传口信回来,说今日朝事忙,恐怕很晚才回来,今日便不见了,让舅老爷与娘子不必拘束,早些歇着。” 初念闻言倒没觉得有什么,她爹就是这么个人,哪怕昏君误国,权臣当道,他却从不认输,总觉得凭自己一己之力,能做些什么就尽力去做,用尽心力也要换一些他心中的正义。 虽然他最终也没能如愿,甚至是含恨而终,却也应当是无愧于心的。 初念能宽容这样的爹,姜道飞却不喜殷处道这样轻忽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女儿,脸色不由又带上点黑。 第46章 父女 “这些年他们对你好吗?”…… 接连两日, 殷处道果然无暇进家门。 初念以要为舅父调理身体为由,婉拒了各种闻讯而来的亲戚登门。她态度强硬,加上容娘向来很会守住家门, 一时竟真的清净不少, 无人前来搅扰。 次日, 初念便出门为舅父配药, 到药堂取了药后,她便让马车在外头等着, 自己则取了一副幂离戴上,独自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京城富庶, 一地难求, 但其实也并非处处都令人高攀不起。 即便是权贵集聚的西城, 转过几道街角,也有鱼龙混杂的平民聚集地, 酒肆、赌坊、妓院, 藏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很多东西在山梅县一辈子也难得见到,却可能藏身在京城的这些犄角旮旯。 她最近一有闲暇,便会制作各种可能需要的小物件。 这些手艺, 都是前世从师父那边学来的。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歪门邪道, 原本初念十分看不惯,却被逼着学。重来一世, 她的观念却忽然变了。 尤其是那几张面具,真是大大便利了她的行事。 此次出来,初念就想寻找一些缺少的材料。 不过,即便在京城,也不是什么都很容易找到的,初念转了几条街, 就没看到几样中意的,她也不灰心,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虽然幂离加身遮住了容颜,但她那副窈窕身姿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毕竟这等子混乱之地,可不是寻常女眷常来的地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淡然面对各种探究的目光,初念不慌不忙,这种程度的自保,对她而言还不在话下。 经过一道狭窄热闹的巷道,再绕过乌烟瘴气的赌场,依旧一无所获,初念抚了抚头上的幂离,继续往下一处目的地走去,并未察觉,她被淹没人群的背影,竟碰巧被路过此地办事的皇甫述看见了。 皇甫述只匆匆瞄了一眼,初始只觉得她的背影眼熟,有点像初念。 怔忡片刻,他才忽然意识到,那不是像,根本就是她! 初念来京城了? 皇甫述其实并不意外,毕竟她是殷家的女儿,回京是迟早的事。 他想到不久前在山梅县发生的那些事,他一时冲动,把她劫持出来,想与她好好说说话,可她的恨意如同实质,给他沉重一击。皇甫述被击垮了,他甚至没有勇气继续再站在她的面前,刚好京城出了事,他便逃避般地飞奔回京。 直至今日,仍旧不敢回想当初看着初念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那一幕。 却在今日,意外偶遇。 直至此时,皇甫述才感受到自己内心身处的悔恨和思念。 初念,他们之间,果真,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吗? 皇甫述看着那消失已久的窈窕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才神思不属地策马离开。 没几日后,却偶然听到家中下仆说起一桩新鲜事,原来赵国公府的世子顾休承竟然已经回京了。据说他回家的时候震惊四座,赵国公夫人气得连摔了几件上好的红珊瑚摆件,又说他前两日去某家做客,身姿颖长、风度翩翩,引得无数少女芳心暗许。 皇甫述对顾休承造成的各种轰动并不感兴趣,听到这则消息唯一的感慨就是,初念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这等子起死回生的奇迹,也能在她手中诞生。 这才是初念啊,他的初念。 初念并没有在外逗留多久,因为天上很快就开始下雪了,等她回到殷家,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是夜,窗外黑寂无声,初念靠在窗前,看着窗外飞絮,总忍不住想起那个令自己殒命的大雪夜,有些难以安眠。 不知何时,院外传来声声熟悉的笛声,如泣如诉,如梦似幻。 那笛声十分熟悉,曾在记忆深处无数次响起,初念怔怔地听了许久,忽然如梦初醒般,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雪地吸附了脚步声,初念循声追出去,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孤影伶仃地站雪地里,正在抚笛。 是殷处道。 他回来了。 殷处道察觉到她的动静,回头一看,神情有些怔忡。 这时的殷处道,比初念记忆中年轻许多,浓发乌黑,束高冠,穿一身绛红色常服,看着她时,脸上闪过无法错辨的怀念与欣慰。 “你就是我爹?” 虽然知道,初念却故意这样问。 殷处道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走近了些,仍是看着她,这次却真是看她了,而非透过她的脸,看某个红颜早逝的影子。 初念轻声道:“爹。” 殷处道不知道,前世的这声爹太晚,直至他瞑目之前,才姗姗来迟。 但这早早来的一声称呼,所造成的震撼,并不比等待多年来得轻微。他眼角微润,甚至略偏了偏脑袋,避开了初念直直盯着他的眼神。 含混地应了声:“嗯。” 良久,才想起来似的,道:“今儿太晚了,本打算明日再见你的。进屋里说吧,外头冷。” 初念笑:“我只道您不怕冷呢,这么大的风雪,杵在院子里吹笛子,我以为京城里的大官们都这么风雅。” 殷处道轻易地听出了她话里的关心和奚落,好笑又好气,戳了一下她脑门,道:“你这孩子,挺顽皮。”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进了殷处道的院子,他的住处也不大,与初念的院落差不多,布置甚至没有初念那边精美,但疏朗阔气,样样摆设都是必须的,处处透露着与主人如出一格的精干气息。 “你才知道有这么一个我的?”虽然有所猜测,但初念还是选择问出来,确认一遍。 殷处道不会对她说谎,她要从各个方面消除自己对这个父亲的芥蒂。 殷处道面露赧色,叹道:“抱歉,当年你娘难产而亡,我太过伤心,直至事后,也没有追究当时的细节。她当时说,孩子死了,我便信了,没想过去查证。” “她当时怪你,你没看出来吗?” “怎么会没看出呢?所以我用最快的速度查明了当时的真相,想给她看,但是,却没来得及……她终究,还是带着对我的误解走的。” 这件事,是殷处道余生的心结。 初念安抚他:“既然你查明了真相,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那么我相信对我娘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殷处道摇了摇头,道:“还不够,姜无涯还没找到。” 这个姜无涯,的确神秘,当年姜家出事之后,原本他应当被一同问罪的,但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至今仍被朝廷通缉。 “我会找到他,不管是五年、十年,总得让他给你娘亲,给姜家一个交代。” 初念点了点头:“我也会一起找的。” 殷处道笑了笑:“这是大人的事,是我的职责,你不用费心。” 初念不与他争这个,对他道:“这次我舅父也一起进京了,他不放心你,非要来看看。” 殷处道便问她:“这些年他们对你好吗?” 虽然知道初念的存在后,他派人去做了不少调查,但那些资料,总比不上初念的感受来得可靠。 初念回道:“特别好。他待我堪比亲生女儿。” 殷处道点了点头,叹道:“姜道飞的命,是你娘救下的,他的为人我也信得过。不过,你也不容易吧?我收到秦氏的信,她既然能写出这样的信,还费尽心思地辗转让人送来,足以说明在她那边你就注定不开心。” 初念淡淡地说:“除了这件事,她也没苛待过我。” 殷处道听得出她的意思,秦氏的事情,便到此为止。殷陆去山梅县,带的那箱钱财,是殷处道多年积攒下来的一半身家,全都给了对方,算是弥补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其余的,便与此人无关了。 殷处道便撇开这个话题,讲起了别的事。 “听殷陆说,你的医术很好,赵国公府的那个孩子,被你治好了?他那个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听说请了不少名医都没法子。” 提到世子,初念的脸上浮现几分笑意来:“此前也没正经给人看过病,若非舅父这次被人陷害受了重伤,也轮不到我出手。” “姜道飞受伤了,还是被人害的?到底怎么回事?” 对殷处道而言,跟初念是初次相见,预想中可能会有的生疏、怨怼完全没有出现,两个人就像小别重逢的寻常父女一样,自自然然地说起了别后家常来。 这种感觉让他意外之余,不由感到万分欣慰。 从未想到,缺席十余年,竟这般轻易地被接纳了。 他不知道的是,前世的初念有多么难搞,因为心中怀有太多的怨恨,无论大小事总是跟他对着干,还仗着自己是他独女的身份在殷家作威作福,日常怼得他无言以对,夜不能寐。 次日,殷处道亲自去见了姜道飞,两人年轻时便不大对脾气,此时为了初念,还是捏着鼻子互道了平安,也只是略说了几句话便散了。 总的来说,殷处道对姜道飞能不计前嫌,将自己女儿抚养长大这么多年,是心存感激的。而姜道飞亲眼目睹眼前这对父女的友好相处,悬挂一路的心也总算得以安放。 为了彻底打消姜道飞的顾虑,殷处道很快便请来了当年的姜氏旧人。 初念陪着舅父一起,跟那些人一一交谈,逐渐拼凑起当年的真相。 当年赫赫有名的国手名医,因为卷进帝位更替的漩涡里,就此支离破碎、家破人亡。 “姜无涯,这个叛徒,若叫我遇见了,定要以他血祭师父!”姜道飞听完真相,忍不住老泪纵横,双目赤红,发下如此重誓。 只是人海茫茫,事情又过去那么多年,上哪里能找出这个人来呢? 初念只能好生安抚他。 朝中封印,便是年关。 这个春节,殷府热闹得不同以往,京中权贵人家都知道,殷大人的女儿被接回来了,虽然殷府还是一如既往谢绝吃请送礼,但听说这孩子品貌端正,举止合体,又正值豆蔻,且尚未说亲,不少家中有适龄子弟的,都不免意动。 京中权贵借着春假各种宴会,纷纷投帖相约,只可惜都被殷家人婉言谢绝,至今也没几个见过初念的庐山真面目。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十五。顾世子写信来相约看灯,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京城元宵夜的向往,想来也是,从前他缠绵病榻,热闹都是旁人的,如今也能开开心心走在灯火如昼的大街上,必是十分期待的。 回想一下,初念也有许久没能看过京城的花灯了。 于是她欣然答应了对方的邀约,与父亲及舅父说了一声,到了这日便出门了。 她只当应了友人之约,出去看灯而已。殊不知听到这消息的老父亲心中脑补了多少令自己苦恼不已的剧情,甚至顾不得对姜道飞的不喜之情,专程去往他的院中套话,只想知道那病愈的赵国公世子与自家女儿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可惜姜道飞也是一问三不知,不止如此,还扎心地说道:“我看那顾世子人就不错,又乖巧又实诚,家世尚可,最重要的是,他的命是初念救下来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他。” 殷处道没好气地说:“恩情跟小两口的感情,能混为一谈吗?” 姜道飞与他争执了几句,后来却难免想到自家儿子,初念本就对他无意,如今又有了这般显赫的爹,姜承志这小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时为儿子感到伤心,一时又不由担忧起顾世子是否靠得住,待殷处道走后,他对月独酌,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怅然,想着待天气转暖,还是回山梅县去吧。 初念如今不需他担心了,自家孩子的大事,也得开始张罗起来。 第47章 上元 本世子今日心情惆怅,不想做事。…… 自进京那日分别至今, 世子已有大半月没见到初念了。 当日他奄奄一息离京求医,多少人盼着他死在半道上。可惜,不过短短半年光景, 归来时, 他不仅摆脱恶疾, 还成功站了起来。 京城人这才发现, 赵国公世子顾休承,原来生得这般惊才绝艳, 玉质天成。所谓公子世无双,如今终于有了具体的印证了。 但康复后的赵国公世子, 只偶然出席了一场宴会, 留下惊为天人的谈资之后, 便挥一挥衣袖,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 只有外人无法觑探的赵国公府后花园中, 才能日日可见世子悠闲漫步的身影。 本该是极为养眼的画面, 但某些心中有鬼之人,却被这一幕闹得惶惶不安,每日闭门不出, 连园子也不敢逛了。 世子病危之时都未曾把他们放在眼中, 如今,更不会在意。 这些年世子虽然缠绵病榻, 却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事实上,小傅氏和她的儿子顾休启,在与顾休承正面冲突中,从未从他手中讨得半点好处。 但世子毕竟病弱之躯,身边伺候的那么多人中,总有忧心他命不久矣, 担心自己前途未明的,便难免有一二被策反背叛。病重之人身边的疏漏极其可怕,顾休承差点就丢了性命。 好在,他命不该绝。 回京短短时日,小傅氏的私产频频遭遇变故,每日的亏损令她暗自呕血。顾休启酒后失态,殴打了顶头上司的爱子,大过年的对方将这事闹到宫里,搅扰了昏君殷离的雅兴,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赵国公给顾休启辛苦奔走谋来的官位,也自此丢了。赵国公得知此事,受的刺激不小,爱子如命的他,竟然也出动了家法,罚顾休启禁足三个月,在家面壁思过。 而那些吃里扒外的背叛者,自有人叫他见识,什么叫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这些人或只当自己运气不好,又或是靖王妃在背后护着胞弟,帮他出气。 谁能想到,策划这一切的,却是那个病了快二十年,好不容易康复了,不关心自己的身家前程,日日只在园中撸猫遛鸟、长吁短叹的世子本人呢? 顾休承虽然被害命,但他却并不打算将仇人也置之死地。 就让他们这么活着,不是很好吗? 长长久久的活着,但任何他们想得到的,都永远不可能得到。 没有人比自出生起就日日煎熬着的世子更清楚,死这件事本身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而在那天到来之前,每天都只能毫无希望的活着。 顾休承轻描淡写地安排了继母和弟弟余生的命运,轻轻趴伏在窗台边,修长如玉竹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手心的小白猫,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 算一算,二十多天了。 见不到姜大夫的日子,不知怎的,有点难熬。 “甲七,昨日那梅花酥,我吃着觉得极好,让厨下再备些,送到殷府,给姜大夫尝尝。” 甲七于是领命去安排了。 世子便在躺在廊下看天。 看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看鸟儿啁啾,看猫儿扑蝶。 无所事事的,往榻上一靠,一整天就过去了。 往日里,世子这般躺一日,常常是因为旧疾复发,身体极为难受痛苦,根本无法分心处理事务,只能这般躺着。 可如今,世子分明浑身松快,十分康健,却没了从前那般过一日少一日的紧迫感,竟也生出了几分闲适。 世子想,那么多事,明儿再处理吧。本世子今日心情惆怅,不想做事。 不想做,便不做。 世子忽然想到,如今,他竟也可以这般奢侈了。 日子大把大把,未来一望无垠。过往那多活一日,便自觉多赚一日的世子,如今竟然开始柔肠百结,一日所盼,不过那人的一句关心。 傍晚时分,甲七回来了。 世子看向他手里,竟然有封信。 他催促着甲七,将信交给他。一面拆信,一面问甲七情况。 甲七说:“姜大夫说梅花酥很好,我去时,她正在看世子你上次给的书,看来十分喜欢。” 世子唇角微勾,低声说:“喜欢就好。” 拆了信,按捺住满腔焦心,一字一字认真细看。 看完后,世子眼眸弯弯,对甲七道:“你跟季轻说一声,让他帮我把上元节那日的事都拒了,我要与姜大夫去看灯。” 甲七看着世子脸上总算露出些笑意,不禁也高兴起来,连忙应下。 到了上元节那日,世子早早便开始预备,桌上榻上铺满了各色衣衫袍服,一件一件地在身上比划,让季轻帮他参谋,哪件更显得俊俏。 季轻是个粗人,哪里懂这个,满口只道:“世子如今康复得很好,光是气色就更盛从前,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世子站在等身铜镜前打量自己,忽然问到:“我与皇甫述那厮相比,谁更好看?” 季轻愣了一下,笑道:“世子倒也不必自谦至此,论相貌,京城子弟中我还没看见过能越过你去的。皇甫述那人,也就一般姿色罢了。” 顾休承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如此。 他看了眼身上的天青色常服,心内暗自对比了一下方才试过的那件妃色长袍,觉得妃色固然好看,但天青色更显沉稳,便道:“就这件吧。” 又与季轻确定一番行程,便让人备车,一起去往殷府。 世子约初念看灯,并不隐瞒长辈,亲自登门迎接,态度落落大方,便是殷处道心内颇为不爽,却也不好出言阻止。 甚至还生生受了他一记大礼。 初念这次却没有上世子的车,而是乘坐殷府的马车,跟在世子的车马后头徐徐前进。 世子独自坐在车内,百无聊赖的手指在装满各式点心的食盒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怀念他们在山梅县的那些日子。 虽然成功将人接出来,但初念今日竟戴着幂离,他到现在还没看清她的脸呢。 回过神来,世子对车外喊了声季轻,让他将食盒给初念送去。 随着精美的食盒从世子的马车递出,送到初念车外随行的春妮手中,殷府门外不远处的一位流民打扮的中年人默默走远,到僻静处放出一只信鸽。 皇甫家。 皇甫夫人苏氏带着厨下做好的补汤来到书房,看着埋头处理公务的儿子皇甫述,神情欣慰。 这孩子性子太过好强,因为受她的牵累而不受他父亲待见,前些年放浪形骸,一直在外漂泊,如今总算收敛了性子回了京,不仅很快澄清了去年山梅县的那桩无妄之灾,还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不靠他爹,凭自己的本事得了个散骑侍郎的职位,随侍陛下左右。 儿子出息,皇甫卓也放下了不少成见,如今他也总算走进了父亲的眼帘。 毕竟是嫡出的血脉,只要他自己出息,皇甫卓就算再怎么偏宠那个侧室生的,又能如何? 位高权重如他,也得遵守礼法,哪有让庶出的子弟越过嫡生的儿子去。 苏氏越看自己的儿子,越觉得欢喜,柔声道:“阿述,忙了许久,你也歇歇,喝些补汤。” 皇甫述抬起头来,见是母亲来了,微微一笑道:“好。” 苏氏便亲自为他盛汤,看着他一口一口喝掉,一边闲话家常。 说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到他的亲事上头:“前些日子,为娘也给你送了些世家千金的画像,你看过没有,心中可有属意的?看上谁了,便与娘亲说,娘亲替你去张罗。” 皇甫述搁下汤盏,看向自己的母亲,认真说道:“娘,这件事我自有安排,您先不用着急。” 苏氏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口中答应着,却到底没忍住叮嘱了几句:“好,好,娘不着急,但你自己心中得有数,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大事可不能随意,况且你爹对你还是这个态度,咱们凡事得多想几步。” 皇甫述示意她身后的仆妇将汤盏收走,自己也起身,扶着苏氏往外走,口中说道:“娘,您不必操心,儿子心里有数。您歇着去吧,我再忙一会儿。” 他都这般说了,苏氏就算再不放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氏离开,皇甫述噙着笑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兀自盯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怔忡出神。 直到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将他惊醒。 一只乳白色的信鸽,乖巧地立在窗台。 皇甫述轻轻握住这只鸽子,将它腿上捆绑的信筒拆下,仅扫了一眼,唇角便紧紧地抿了起来。 他在殷氏门口布置了眼线,就为时刻掌握初念的行踪。 回到殷家的这段时间,她除了偶尔出门采买药材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也没听说有什么访客。 时隔多日,第一次要见的外人,竟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皇甫述想起,不少人都亲眼见证,顾世子的病情早就康复了。一个病人,病都治好了,总是缠着大夫,这算什么? 居心叵测。 皇甫述喊来仆从,沉声道:“备马,今晚去看灯。” 第48章 境界 她应当守住自己的底线。 初念出门时, 天色还早,但京城的大街小巷,已经充满了节日的喜悦氛围。 上元节的灯会, 由官府主导, 但只限于皇城内外, 及那些权贵人家集中居住的街巷。其余地方, 多数还是百姓自发参与。 其中不乏财大气粗的商户,早早便雇人做了各色花灯, 到这时总算悉数摆放出来。 一时间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街上人多了, 马车行进便格外困难些。车夫扯着嗓子开道, 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车外喧嚣。 初念忍不住掀起车帘, 看向外头的繁华。 如今天下乱象初现,乱军四起, 不少城池失守, 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就她从山梅县进京的这一路,便走得战战兢兢, 若没有黑甲军护卫, 恐怕很难平安进京。 京城这两年多了不少流民,治安遭到严峻考验。但总的来说, 战火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里。 分明城外片片疮痍,但城里的人,却对那一切视若无睹,用尽力量,去举办一场最后的狂欢。 初念记得,这也是她前世印象中, 那么多年中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举办灯会了。 此后的十余年中,战火荼毒着这片土地,出于各种理由,许多城池都实行了宵禁,包括京城。 这也是她今日选择出门的原因。 她想看看这座城美好时刻的样子。即便事实上,这美好已经是最后的矫饰。 马车渐渐驶离拥挤的人群,进入一个僻静的巷道,道路登时变得宽敞起来,四周也安静不少,只听得到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和车辕滚滚前行的声音。 初念心中猜测着今日的目的地,便听到车夫一声长吁,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车外,春妮掀开车厢前的毡布,初念探出身子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熹微楼。 传闻中的销金窟,豪富权贵们一掷千金的消遣场所。 前世她因为某些特殊缘故,曾经踏足此处。偶尔那么一两次,却为其巨额的账单嗔目结舌。 她不由看向下车后便向自己这边走来的世子,心想,所以常年病重,还是影响了他的消费观,在山梅县为了讨好她这个主治大夫大手大脚,如今回了京城,这脾性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少年不知当家贵。 她是不是得提点他一二? 不过,自己又是这位的什么人呢?寻常医患而已,倒也不必干涉太多。 想到这里,便并未多言,在世子的邀请下,缓缓踏入熹微楼的大门。 世子订了一间临水的包厢,这里环境清幽,但透过敞开的窗户,却可以河对面的车水马龙。 待两人都坐下,闲杂人等散去,初念摘下了顶上的幂离,露出那张令人宿寐难忘的容颜。 世子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她,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初念今日穿着一身妃色长裙,是在山梅县极少上身的鲜嫩颜色,布料也贵重些,上头绣着时兴的纹样。只是依旧素面朝天,头上也素净得很,仅攒着一根样式精美的金镶玉发簪。 并非殷处道不疼爱女儿,事实上,为了将初念带回京城,他付出了积攒大半辈子的身家。在派出殷陆去山梅县之前,他便早早吩咐容娘春妮等家仆,采买了诸多女儿家的用品预备着,初念归家的第一日,容娘便安排了绣娘量体裁衣。 殷处道本人过得极为清苦,却不代表要苛待女儿,比照同龄的小姑娘,他难得传召京城的各大珠宝银楼负责人,亲自挑选了各式珠宝首饰,并开了库房,将姜素娘当年的嫁妆也都悉数交给了女儿,只是初念自己并不喜欢珠翠满头金玉满身,觉得不自在,便也就随她高兴。 但因为本身极为出众的相貌,初念也不需什么旁的点缀,如此清清爽爽,也足以令人心折了。 世子亲自为她沏了茶水,刚一坐定,便接收到初念的眼神暗示,娴熟地伸出右手,将手腕搁在她不知何时放在桌面的脉枕上。 初念诊断片刻,又问他近来的情况,世子都一一详尽回答。 初念收回手,收拾好脉枕,最后道:“虽然病灶已除,这么多年的积弱,你的身子还应好好调理。” 看了看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物,便道:“手足冰凉,依旧畏寒,就不要贪图好看,天这么冷,当多穿些才是。” 世子含笑点头,一旁的季轻冷眼瞧着,觉得他的这位主子可能除了好看二字,再没听见旁的内容。 季轻无声叹息,出去了一趟,回来给世子手里塞了个暖炉。 世子接到之后,第一时间让给初念,初念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说:“我不冷,世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世子便只好把那暖炉捂在手心里,觉得果然浑身都暖洋洋的。 这时门外传来请示声,说是伶人与舞姬到了。 世子便开口请他们进来。 初念微微错愕,没想到他还有这安排,不由道:“世子破费了,不必这般客气。” 这可是熹微楼,光是宴请一顿,便要花费三品官员的半年俸禄,更别提搞这些莺莺燕燕的花头。 纯属没有必要。 世子却随意说道:“都是自家的,不破费。” 初念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看向他:“熹微楼,你家的?” 前世这会儿,两人还不相识。及至初念来熹微楼消费的那几回,这人却早没了。当时许多人都猜测这家销金窟背后的主人是谁,但对方太过神秘,甚至隐隐有说法,这本就是圣上的私产。 原来,这并非是日后的皇帝、如今的靖王私产,而其实是顾氏的产业? 不待初念有更多的疑惑,世子便主动解释道:“准确的说,是我和阿姊的。病了这么些年,旁的事情也做不来,长姊宠我,给了我许多银钱,连同我母亲留下的嫁妆,做了些买卖。熹微楼,就是我们名下的产业之一。” 初念不由想到,黑甲军似乎也掌握在他手里。 所向披靡的铁骑军队,日吸斗金的熹微楼,听起来他们所拥有的资本还远不如此,当年世子死了,这些资源自然落在了靖王妃顾浅辞手中。 难怪膝下无子的殷离意外驾崩之后,朝中有那么多挂名闲王,偏偏宝座能落在靖王头上。 而皇甫卓再怎么利欲熏心,却始终也无法掌控这位新帝,最终只能冒着弑君的风险对靖王痛下杀手,却直到初念临死前,都没有获得绝对的成功。 在初念越想越远的思绪中,包厢内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弦声。 身姿姣好的舞姬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在余音绕梁的琴音中轻曼飞舞。初念看着她们或轻盈旋转,或掂足跳跃,心中不由开始评估,自己不经意间治愈的这位病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利用价值。 他还欠着自己一个条件,不是么? 如果要求他协助自己对付皇甫氏…… 初念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这一念头,这样着实太过贪心了。 不说世子已经兑现了两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艰险,就算他什么都还没做过,这个要求,也是强人所难了。 靖王和皇甫氏迟早会对上,但那是靖王的事,是靖王妃的立场,与世子无关。 而她,的确希望能够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为前世的父亲和自己报仇。 但也不代表着,要把自己,变成皇甫述那样的人。 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不惜利用一切人一切事的那种小人。 她应当守住自己的底线。 想到这里,初念轻轻端起手边的香茗,凑在嘴边抿了一口。 浓郁而绵长的余韵在舌尖绽开,初念意外地看了世子一眼,他果然在等她的评价,见她神色微动,便问道:“如何?” “好茶。”初念并未多言,但这两个字的评价,足以令世子展颜。 时人饮茶,或煮或煎,方法各异,却总爱添加各种重口佐料。顾休承却将炙烤好的茶饼放入臼中捣成细末,再置入瓦锅,灌入沸水,扑鼻的清香在包厢里弥散开来。 “这是我从一本杂记中学到的方法,专程派人去岭南采的茶草,先后经历了十八道工序才制成的茶饼。这般再煎,茶香淡雅,但余韵绵长,唇齿留香。” 初念点了点头,论说,还是他会说。 她只会说好喝。 小小的杯盏被喝空了,世子便又舀了一盏给她。初念也不拦他,却调侃他:“莫非你这些年被服侍惯了,如今也想体验一番照顾旁人的感觉?” 世子愣了一下,浅浅一笑,道:“我只照顾你。哦对,还有阿姊!” 说着又为她布菜。 席间都是熹微楼大厨的拿手好菜,世子看得出,初念是个好美食的。往日里两人独处,若没什么好话题,便谈论各地的美食。 世子原本其实并不十分中意美食,毕竟他绝大多数都吃不了。但他看的书多,还是能聊。随着身体逐渐康复,他受初念的影响,也开始各种尝试,果然也体会到不少吃货的乐趣。 只是他如今忌口的食材依旧很多。 初念看着这一大桌子菜,随口就点出了几样,提醒他不能吃,与药效相冲,也不利于他的身子调理。 世子便苦着脸道:“我知道,我不吃,你吃吧。” 初念不由笑了,劝他:“你不必这样,让他们撤下去吧。看得着吃不着,不是更痛苦吗?” 世子却道:“不必,有一人能吃也是好的,看着你吃,我也高兴。” 初念心道,这位果然境界远高于自己。想当年,她缠绵病榻什么也吃不下,味觉渐渐麻木的时候,看谁吃得香都火大,恨不得让对方滚出去。 世子这么好的人,还是别用自己那些污糟事,去沾染了他。 第49章 相争 巧了,这些东西,本公子也都看中…… 在熹微楼用罢晚膳, 世子与初念还是一起去了灯市。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道路两旁,挤占着大大小小的摊位, 除了卖花灯的, 还有许多卖吃食、各式玩意儿的, 行进时经常遇到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某处叫好, 那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卖艺人在表演。 转盘子的,顶大缸的, 舞刀弄剑的,胸口碎大石的, 还有那表演吞剑吐火的, 耍猴的、说书的, 应有尽有。 世子说是请初念来看灯,自己玩得却更起劲。 在各个摊位前流连忘返, 挤进每个围观人群中看那些热闹, 高兴了便戳一戳季轻,道:“赏!” 季轻便配合他掏出大把的碎银。 初念也由着他玩。毕竟被困在病榻近二十年,世子自己也说,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出门看灯。 以往, 都是从书里体会,隔着重重高墙, 远远地感受。 前世的自己,那几年也是那般过来的。 街上的人太多,摩肩接踵,即使有季轻等在前面开道,还是难免磕磕碰碰。或许是昏暗的夜色壮了人的胆子,每每有人看清了世子与初念的脸, 便总借口与他们攀谈几句,半日走不动一段路,而且这样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仿佛他俩也在卖艺的小型包围圈。 费了老大力气从人群中脱离,世子和初念避进一个不起眼的巷子,让季轻去买了两个面具,每人一个戴在脸上,再出来时,总算是清静了。 走到一家卖绒花的小摊前,世子被那一朵朵小巧逼真的绒花吸引了,不由上前细看。 初念哭笑不得,这分明是女孩子的玩意儿,他去看干嘛? 那摊贩见初念不远不近地跟着世子,因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还当她是害羞了,便热情地对世子道:“小公子买些送这位姑娘吧,都是时下最流行的花样,姑娘一定喜欢!” 世子闻言果然十分感兴趣,开始在盒子中挑选,还问初念:“你喜欢哪个?” 初念连忙说:“不用破费了,我从不戴这些。” 世子便道:“这才几个钱?试试看嘛,不喜欢就赏人。” 说着将手里选的那些都交给小贩,道:“这些都要了,帮我装起来。” 小贩欢天喜地地接过去,用精美的匣子装了,对世子道:“总共一两银,我再多送您两支琼花的。” 季轻正要上前付钱,世子身边便伸出一只手来,将那匣子拿过去,随即便另有一名小厮扮相的人扔了一块银子在摊位上。 众人一看,来者竟是皇甫述。 只听他冷笑一声,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顾世子还望自重,初念想要什么,自有本公子代为挑选。” 说着将那装着满满绒花的盒子,递到初念跟前。 初念面目下的神情看不清,但她的目光,却根本没有看向皇甫述,只是淡淡地扭头便走。 世子本想说些什么,看她走了,也就不说了,立刻跟上。 皇甫述也不恼,将绒花盒子递给随行小厮,跟在他们后头,亦步亦趋。 初念的眉头拧了拧,世子也不堪其扰,低声对初念道:“他这是做什么?怎么一直跟着我们?” 初念便道:“别理他。” 世子点了点头,与初念并肩慢慢地走着,目光忍不住在她脸上的面具流连。 心中不仅想到:如果换做是他,在这么拥挤的街道上,能够认出戴着这幅面具的对方吗?他竟也并不确定了。 皇甫述分明是才到不久,但他们戴上面具,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情了。 他与初念之间的关系,比自己预计的更亲近啊。 世子被抢了绒花,总觉得意难平,经过一间珠宝铺子,便对初念道:“我们进去看看?” 见初念有些犹豫,世子便道:“我阿姊家的两个小家伙生辰快到了,你帮我参谋一下,看买些什么给他们比较好。” 靖王妃的两个孩子么? 初念想到前世时,为了掩护太子离京,她在风雪夜连夜出逃,成功吸引了皇甫述的注意力,让他追错了方向。 那位太子,便是靖王妃的次子。 他的哥哥,靖王的长子,在此前的宫变中被害了。 而如今,他们都还好好的。 回想到当时目光沉静的少年太子,初念心中算了算,问顾休承:“他们多大了?” 说着,没有异议地跟着他进了珠宝铺子。 跟在他们身后的皇甫述见到两人低声交谈的亲近模样,面色越发黑沉,也跟了进去。 世子道:“大的五岁多,小的快要满三岁了。” 才这么丁点儿大。 店铺内清静了不少,掌柜的见客上门,立刻迎接过来。待看清后头进来的皇甫述,却是认出了对方,立刻将世子二人转给副手招待,自己亲自迎了上去,谄媚地招呼道:“皇甫公子,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皇甫述矜贵一笑,但眼角余光却落在前面二人身上。 他们似乎根本丝毫没察觉到掌柜的冷落,若无其事地浏览商品,一边低声交谈着,神情愉悦,举止亲近,旁若无人。 再看他们手里头拿着的东西,还真都是些三五岁娃儿才用的物件。 皇甫述沉着脸等他们挑挑拣拣,总算定下了一款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长命锁,和一副九连环。 世子便对招待他们的副掌柜的说:“有没有姑娘家的首饰,也拿出来看看。” 说着对初念道:“不能厚此薄彼,得给我阿姊也买份礼才是。” 初念看了看铺面的陈设,道:“你阿姊能看得上这里的物件么?” 这间铺子在京城也算有名的,但出售的商品毕竟是面对普罗大众,真正的权贵谁还上街买东西? 世子贼贼一笑:“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就是送她一片瓦砾,她也得乐意啊。” 初念被他逗出了玩笑心思,眼珠转了转,对那副掌柜的说:“把你们店里最贵重的镇店之宝拿出来,这位公子要送人的,千万别折了他的面子。” 那副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世子,又去瞧不远处掌柜的眼色,进了里间,片刻后捧出个镶金嵌玉的红木盒子,掀开来一看,里头烧蓝镶宝的凤簪,做工确实精美,不过,样式却有些寻常。 这便是他们家的镇店之宝么? 糊弄谁呢。 世子倒没显出异样,只是拿起来看了看,面色如常地问初念:“你觉得如何?” 初念瞥了那副掌柜一眼,淡淡地说:“虽说你赠片瓦砾,王妃也视若珍宝,但这家店的水准,也太……” 她没将话说完,但世子也就意会了,他不再浪费时间,便将那凤簪放了回去,对初念道:“那我们再去别家看看。” 只那副掌柜听见王妃二字,便惊觉自己今儿真是被鹰啄了眼,慢待了贵客,连声请罪,立刻表示去取其他让贵人满意的东西。 一旁的掌柜,也是懊恼在心。 他认出了皇甫公子,巴巴地亲自招待,谁曾想这位爷根本就不搭理他,瞧着也不是来采买物件的,一直远远关注着那对年轻男女的动向。 掌柜正猜测着,这两人该是什么人,便听到王妃二字。 在西城立命,当认识的权贵,掌柜的打眼儿那么一过,早都认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两位虽然戴着面具,但并不影响他的判断,看身量、听声音,总归是不熟悉的。 但听他们说起有个王妃姐姐,掌柜的悔得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敲一记。 京城里的王妃,数得上来的就那么几位,有这般年纪且十分要好的弟弟,且有两个三五岁的儿子,这位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原来是靖王妃的弟弟,传闻中的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这位虽然以前在赵国公府并不受重视,但那都是因为他病重的缘故,如今他的病好了,那位烂泥糊不上墙的庶弟却丢了官职,被禁足在家,赵国公的爵位,不迟早还是这位的吗? 况且,他上头还有个以宠爱弟弟名冠京城的靖王妃。 但皇甫述也不是他这等人物可以怠慢的,掌柜的只能忍耐着内心的焦灼,忍不住也关心起那对年轻男女的动静来。 这次副掌柜的学乖了,进去之后,不仅自己捧着一堆匣子出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店员,每人手里都是满满当当,他们将这些价值不菲的首饰逐一摆上台面,供世子与初念慢慢挑选。 到底是西城知名的店铺,拿出来的东西固然不比宫中的贵重,但胜在样式出众、工艺新颖。世子一边看,一边低声给初念介绍这些首饰的最新工艺,引得初念啧啧称奇。 “你懂的可真多!”她忍不住赞叹。 世子得意一笑,道:“好说,以前哪里都去不得,便什么都爱研究一下。” 两人的交谈听在一旁恭候的副掌柜耳中,心中不禁为自己感到庆幸,好在他再不敢耍花招,在这样的行家面前,实在是没有必要。 也亏得这二位性子好,没有为难他们这些讨生计的人。 如此这般,两人选出了不少心仪的饰物,世子豪爽地大手一挥,道:“把这些都装起来。” 喜得副掌柜连声成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季轻去账房结账。 经过皇甫述身前时,却被他一柄扇柄给挡住了。 皇甫述漠然地看向掌柜的,冷笑道:“可是巧了,这些东西,本公子也都看中了。掌柜的,多少银子?我皇甫述双倍买下!” 世子一听,不禁怒了,正待说些什么,却被初念用眼神压了下来。 “且听听掌柜的怎么说。” 掌柜的能怎么说?他也很为难啊!一个是大司马嫡子,一个是靖王妃爱弟,他两边都得罪不起啊。 可又不能不说话,只得陪着笑脸,道:“皇甫公子,您看,这些是这位公子先看中的,您不妨再看看别的……” 皇甫述却只是冷哼一声,找茬的心思挂在脸上。 那掌柜的只好来问世子,十分卑微:“这位公子,您看……” 第50章 默契 竟然是为了共同对付他? 世子被初念扯了扯袖子, 火气早都已经散得差不多,闻言便淡淡地看了皇甫述一眼,对着掌柜的说道:“你们开店做生意, 也不容易, 本公子不为难你。这样吧, 买卖公平, 价高者得,今日谁出的价高, 谁便拿走这些首饰,如何?” 掌柜的心内大喜, 他看得出今日这是神仙打架, 原以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却原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也不能喜形于色,只好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 再去问皇甫述。 皇甫述道:“可。” 世子便淡淡一笑:“我出三倍价。” 皇甫述:“五倍。” 世子挑了挑眉:“十倍。” 初念似乎丝毫不介意这两人的争执, 只是静静地坐着,随手把玩一支店家没收回去的累丝攒珠金凤簪。 皇甫述见她不动声色,忍不住嗓音提了提:“十五倍。” 几乎是同时, 世子紧接着出价:“二十倍。” 皇甫述:“三十倍。” 世子:“五十倍。” 皇甫述沉默了下来, 初念抬了抬眼,问世子:“结束了吗?结束了就走吧。” 世子得意一笑, 道:“这就好了。季轻,结账吧。” 季轻为难道:“主子,今日没带这么多银票出来啊。” 世子看向掌柜的:“先付一半定金,剩下的去我赵国公府结。” 掌柜的点头如啄米,说:“是是是。” 正要去结账,皇甫述却再度拦住他们:“谁说结束了?本公子出百倍, 现结。” 季轻顿了一下,看向世子,意思是问:“还加价吗?” 掌柜的也期待地看向世子,世子看向初念,初念露出一副谁加谁是傻瓜的表情来,世子立刻摇头,对皇甫述一拱手,道:“皇甫公子豪横,在下认输了。” 皇甫述:…… 掌柜的、副掌柜的:…… 初念却道:“百倍价钱,买这些饰品?皇甫公子,您当真是冲动了。别回过神来后悔,却要赖账吧?” 世子便道:“掌柜的,你可不能虚,当收的价钱,你得收。若收不到,我国公府的护卫倒也清闲,可以帮你催催款。” 两人一唱一和,皇甫述脸都绿了,沉声对随从道:“把帐结了,立刻。” 掌柜的欢天喜地跟着那人去了。 这时初念却举起手中没放下来过的那只凤簪,对走近她身侧的世子道:“这支不错啊,送给你阿姊,她会喜欢的。” 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问了皇甫述一句:“皇甫公子,不会也看中这支簪了吧?若你喜欢,百倍价让给你,世子想必也是愿意割爱的。” 世子看向他,眼儿睁得圆圆的,一副格外无辜的模样,还点了点头,道:“皇甫公子若是喜欢,本世子一定相让。” 至此,皇甫述哪里还不明白? 这两人分明为了整他才来这一出,他们根本没打算买那一堆寻常货色,真正的目标,从头到尾,只是这支簪而已。 他分明一直跟在他们左右,却没听他们在商议过。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已经培养了这样的默契?而这默契,竟然是为了共同对付他? 皇甫述仿佛感到喉间涌出一股腥甜,咬着牙才算忍住了那股吐血的冲动。 出了那铺子,世子悄悄朝后头看了看,忍不住道:“这家伙,吃了个这么大的闷亏,竟然还跟在后头呢!” 初念冷声道:“随他去。” 两人来到桥头,这里的人更多。有少年男女放河灯,有权贵子弟泛舟游船,岸边的摊贩们大声吆喝招揽生意,沿河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但这繁花似锦的热闹,只属于一部分人。 为了筹办这次的灯会,官府已经提前多日清理了街道,那些外来的流民被集中哄赶到别处,其中不乏有几个漏网之鱼,却也不敢随意作乱。这些外出看灯之人非富即贵,谁家没带几个护卫小厮,不说小偷小摸被抓个现行,就算是挡着路了,也会被拳打脚踢一顿好打。 是以,绝大多数的流民,在这样的日子,还是静静蛰伏到阴暗中去了。 初念的目光,偶尔落在那些角落的不起眼之处。 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些流民的存在,原来是一种强烈的暗示。 乱世快到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座城池在燃烧着最后的荣华。 行至某处,为了避让迎面而来的人群,世子与初念携手避到路边,却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这边歪歪斜斜地竖着一块木牌,上头用黑炭写着个硕大的“弈”字。 木牌的旁边,蹲着一个眼神冷漠的少年。 见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少年抬了抬眼,问道:“弈棋吗?十两一局。” “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身后的季轻闻言,不由嘟囔一句。世子看了初念一眼,见她似乎并不着急离开,便也蹲下.身子,问那少年:“这字是你写的?不错啊。” 那少年却十分冷淡,回道:“公子若喜欢,我写给你便是,十两一副字。” 世子愣了一下,看了看初念。 初念却在打量这个少年。 少年十分瘦弱,但长得还算俊秀,双手冻得通红,但十指修长,匀净光洁,不像是做粗活的人。加上他这副铁划银钩的字,胆敢叫价十两一局的棋,应当是落魄的书香子弟。 时下文人最重风骨,若非生活所迫,怎会流落街头,靠卖字卖弈为生? 世子顺着她的视线,打量一番眼前的少年,沉默片刻,让季轻拿出十两银,放在少年身前。 季轻有些不甘不愿地拿出银子放下。 那少年便立刻将银子收好,问顾休承:“公子要字,还是对弈?” 世子其实兴致不高,但还是道:“字吧。” 说罢问初念:“让他写点什么好?” 初念想了想,说:“就让他写写这上元夜。” 世子便看向那少年,说:“那你来做一首上元夜的诗。” 见少年似乎犹豫了一瞬,便问他:“怎么,作诗也要加钱吗?那你便加上,再十两够么?” 少年却道:“作诗不必加钱,不过这位公子,我这边没有纸笔,请先提供。” 此言一出,初念错愕,世子失笑。 世子问他:“你纸笔都没有,就敢卖字?” 那少年却道:“我本只是弈棋,是公子主动要买字的。” 很有道理,无可辩驳。 世子便道:“那卖纸笔的铺子远着呢,本公子懒得等了。那就弈棋吧!你棋盘呢?” 少年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将那写着弈字的木板翻个面儿,再从身边大树后边拿出一块拼起来,铺在地上,便成了一副棋盘。 世子挑了挑眉,之间少年又拿出两个瓦罐,里头分别装着黑白两色的小粒鹅卵石,这便是棋子了。 世子大笑:“我还没这样下过棋呢,有趣,有趣!” 初念也觉得有意思,便提议道:“不如设个彩头。” 世子又将那少年打量一番,问道:“你可有什么可赌的?” 少年淡淡回道:“不赌。” 世子却道:“与你对弈一局,便要十两银。但不论输赢,你却没什么损失,这买卖我吃亏呀!” 少年想了想,便道:“若你赢了我,银子还你。” 世子又让季轻拿出一锭银子,道:“那可不成。这样吧,若你赢了,这银子也是你的。但若你输了,之前的银子还我,另再给我十两银。” 少年显然对自己的棋艺十分自信,只略想了一下,便点头道:“可。” 世子问他:“你笃信自己不会输么?” 少年却将装有黑子的瓦罐递给他,道:“让你三子。” 可以说,十分自信了。 世子却微微一笑,并不推拒,率先在那简陋的棋盘上下了三子。棋子落下,那少年的目光也变得沉凝起来。 世子心内暗笑,他棋艺不说精通,但也不至于被人连让三子还能轻易落败。 两人就着灯市的余光,在河边的大树下开始对弈。 初始两人落子很快,但渐渐的,少年一方却开始陷入困境,他举棋不定,额间渐渐冒出细汗。 世子却忽然问他:“刚刚忘了问,你若是输了,可有十两银赔我?” 少年双目微瞠,捏着白石子的手分明颤抖了一下。 不出所料,他果然没有退路。 少年竭力撇开这句话对自己带来的影响,凝神在棋局之中,半晌,将手中石子落下。 世子微微摇头,随即落下一子。 “你输了。” 少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棋盘,慌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世子道:“你棋艺不错,若没有让我三子,我未必赢得这般顺利。” 少年颓丧地拿出先前收起来的十两银,沉默良久,双膝跪地,沉声道:“愿赌服输,这银两还您,只是我身上没钱,欠你的十两,却是暂时没有。公子如若信我,可否留下姓名,他日我挣够银钱,定会登门奉还。” 顾休承将那银子收回,扔到季轻手里,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摆,却道:“本公子倒不差你这十两银,只是奉劝你一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下次别再这般自负啦!” 说着这话,却悄悄去看初念,如愿发现她眼中早已经没了对那少年的好奇与探究,便拉了拉她的袖子,指向对面的某处,道:“那个灯好漂亮,我们去看看。” 初念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河岸边观望这一切的皇甫述,没错过那两人离开时,被留在身后的少年隐含不甘的眼神。 皇甫述想了想,招来身边的随从,如此这般地耳语了一番。 大树下,少年颓丧地重新竖起木板,心中懊悔不及。 他并非不清楚自己如今处境的艰难,家乡战乱,他们举家进京避祸,未料到半路遭遇匪徒,父亲枉死,母亲病重,家仆逃散。如今他们母子两个跟那么多人挤在一个破败的大杂院里,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也不得不对生活妥协,想趁着这上元节,用自己的技艺挣些家用。 他在这里候了整晚,才等来这么一位客人,却输在了自己的年少气盛上头。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般冲动吗? 少年想到那位公子衣着光鲜,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心中不由升起几分不爽。 既然不差那十两银,留给他又怎么样?却偏偏收回去。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道身影,那人扔下了一锭重重的银子,居高临下地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能保证,让刚刚那人输掉一回吗?” 第51章 落水 本世子这条命都是你的。 世子说的那盏灯, 的确好看。 它的整体造型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靓丽的尾羽不知做了什么机关,可以开屏, 也可以收拢, 开屏时整盏灯都亮起来, 富丽堂皇, 收拢时仅身体部分是亮着的,但却可以走动起来, 长长的尾羽在身体后面晃动着,十分灵动可爱。 这盏灯为商家吸引了无数目光, 但仅此一盏。许多人想买, 却被那高昂的标价劝退了, 却也并不散去,围着那摊位好奇观望。 世子好奇问了价, 得知这盏小小的花灯, 竟然价值千两白银。 只是一盏花灯而已。 “当真奇货可居。”初念不由感慨。 世子看她口中这样说,却不错眼地盯着那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便抬头对那老板道:“这灯本公子要了。” 此话一出, 围观众人纷纷看向这位戴着面具的神秘少年。 初念也惊讶地看向他,世子却催着季轻付钱。 摊主很是高兴, 很快银货两讫。 世子提着那盏孔雀灯,递向初念,道:“送你的。” 初念愣了一下,却道:“我不要。” 世子奇道:“你不喜欢吗?” 初念便道:“喜欢,不代表就要买啊。毕竟,以我现在的状况, 买这么贵的灯,实属奢侈了。” 世子不以为然:“所以我送给你。” 不待她说什么,他便抢着道:“本世子这条命都是你的,难道不值得你收下盏花灯?” 初念:…… 世子将那灯塞在她手里,道:“买都买了,你便收下,让我也开心开心。” 初念想了想,接了过来,道:“那好吧,改日我也送你一样好东西,有价无市的那种。” 世子眼睛一亮,连忙问:“是什么?” 初念故意卖个关子:“先不告诉你。” 两人举着那孔雀灯欣赏一番,正待离开,面前却出现一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 对方不错眼地盯着那孔雀灯,趾高气扬地命令道:“这灯本小姐看中了,让给我吧。” 初念闻言抬头,待看清那女子相貌,不由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世子,淡淡地说:“看来今日出门我们都忘记看黄历了,怎么上哪儿都碰到这种喜欢抢东西的人?一点教养都没有。” 世子闻言愣了一下,这忽然出现的女子如此跋扈,自然令他十分生厌。 只是初念性子淡,未料她竟如此直白地怼回去。 虽意外,倒也爽快。 世子便顺着她的语气,凉凉地接了句:“没办法,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教育子女的。” 这便连对方的爹妈都骂了进去。 那女子气得脸色都变了,对两侧随侍之人嚷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叫人欺负到跟前来了,给我打!” 随从们听到,立刻朝世子两人涌了过来。 季轻等人也不是吃素的,挺身挡在主子身前,与他们对峙起来。 不远处的皇甫述见到这一幕,匆匆赶了过来,那女子看到皇甫述,惊喜地喊了出来:“阿述哥哥!你怎么也在?” “十娘,你在做什么,快让他们住手!” 原来,这挑衅的女子,便是扈十娘。 前世,皇甫述与初念成亲三年,殷氏因为殷处道的病逝而分崩离析,皇甫卓令子休妻,皇甫述拒不从命,但最终还是先后娶了扈十娘为侧室,巴氏为妾,有效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扈十娘倾心皇甫述,将初念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竟然偷偷在初念的饮食中做了手脚,致她身中剧毒,生不如死,缠绵病榻多年,以至油尽灯枯,即便没有死在皇甫述的箭下,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这样的仇人出现在眼前,还是这般嚣张的姿态,初念怎会客气?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两拨人马动起手来,路人纷纷避让。 扈十娘只想对心上人诉苦,甚至没留心皇甫述的语气和焦心,抓着他的袖子指着初念和世子道:“他们对我出言不逊,太过分了!阿述哥哥,你帮我教训他们!” 未料皇甫述根本没有为她出头的意思,反而斥责她:“无故闹事,成何体统,让你的人都住手!” 扈十娘哪里料到他是这个态度,气得一跺脚,扬声道:“你们给我打,狠狠地打,重重地打。” 只是世子的护卫都是黑甲军出身,谁打谁却不是扈大小姐说了算的。 现场乱糟糟一片,眼看着扈十娘的人都被撂倒,皇甫述也看不下去了,只好让自己的鹰卫出面制止混乱。 然而,季轻早就看他不爽了,干脆连人一起打,双方变成三方,混战一团。 混乱中,皇甫述来到初念身边,低声道:“现在的扈氏是无辜的,你不要与她计较,闹成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初念看了他一眼,冷笑出声。 扈氏是无辜的?现在的扈氏,确是无辜的。 不过当初是谁说,扈氏与巴氏,他一个都没有轻饶? 所以,她们最终是要被清算的,只是现在是无辜的,所以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就要袒护着,算计着?直到所有的利用价值都被消耗殆尽了,再一起秋后算账? 这就是皇甫述。 这才是皇甫述。 她,当初的殷初念,在这个人的眼中,与扈氏、巴氏,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那极为轻蔑的一记眼神,深深地刺痛了皇甫述。 他直觉自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但想要解释的时候,却看到她身边极为碍眼的那个男子,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顾休承将他顺手一推,挤到一边去,对初念道:“让他们解决,我们先走吧。” 皇甫述见初念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便乖巧地跟着走了。 一时之间,他的怒气再也无法控制,他冲到那两人身前,伸手一推,便见世子猝不及防,猛然跌进身侧的河道,溅起阵阵冰凉刺骨的河水。 初念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怒道:“皇甫述,你做什么?” 皇甫述嘴角嗫嚅了几下,低声道:“是他,先推我的。” 但初念没有听他的解释,满眼焦急,只看得到在河道里挣扎的那道身影。因为阻挡呼吸,世子已经拨开了他的面具,但看他的模样,显然是不会泅水的。 皇甫述看不惯初念忧心的模样,不禁讽道:“你着什么急?他那么多护卫,会有人把他拉起来的。” 初念被他提醒,去看桥头,却见季轻等人被鹰卫纠缠着,厮打正酣,根本无人留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她瞪向皇甫述,冷不丁地,忽然伸出脚,将他狠狠一踹! “扑通”一声巨响,皇甫述毫无提防的情况下,竟然被她一脚踢飞,也跌入了水里。 初念却无暇顾及其他,迅速将身上厚重的外衣脱去,自己也飞身纵入水中。 上元夜里的河水,虽然尚未结冰,却依然冰冷刺骨。 入水那一瞬,初念被激得打了个寒战,后知后觉地从怀中摸出颗药丸吃了,才稍稍缓过来,她凝神查看世子落水的方向,发现已经不见他的身影,显然已经沉了下去,心中一凛,连忙往那边游去。 在水底来来回回搜寻了几遍,换了好几回气,才终于把人给找到了。 按理说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世子得挣扎才对,可他却一动不动的。 显然已经昏迷了。 初念有点慌了,他可别死了。 她费了那么大劲给治回来的! 初念渡了一口气给他,世子嘴唇冰凉,没有半点反应,初念没办法,只好托着他,拼尽全力往岸边游。 此时季轻等人终于反应过来,知道这边出事了,也跳下水来帮忙。 当他们合力将世子带上岸时,世子已经没气了。 庆幸的是,还有微弱的脉搏。 初念指使大家帮他控水,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世子还是没有动静。 初念便道:“放下他,我来!” 说完按照师父曾经提到过的方法,开始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按压世子的胸腔。 在他们身后,被踢进水中的皇甫述也被救了上来。 皇甫述并没有大碍,只是呛了几口水,咳了几下,吐出来就没事了。鹰卫们都围拢过去请罪,皇甫述披着属下递过来的毛裘,却不急着离开,远远的,冷眼看着初念抢救世子。 她的神色带着焦急,甚至有些仓皇。 她很担心那个病秧子吗? 她竟然将他踢下水了。 而她似乎根本不关心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皇甫述冷眼看着,看着。忽然,他双目怒瞠。 只见初念低下头去,将自己的双唇凑上那世子的。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不止是皇甫述,所有人都惊呆了。可初念却若无其事的,为那病世子换气、按压胸口,再换气,再按压…… 如此不停地反复着,忽然,躺在地上的世子爆发出一阵虚弱却剧烈的呛咳。 “好了。”是初念欣喜的声音。 世子醒过来了。 围拢的季轻等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拿着暖和的衣物向两人走近。 皇甫述看着那些人众心捧月般,将那如美玉皎洁的男女簇拥着远离,忽然觉得胸口一片冰凉。 这两个人,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不同意! 第52章 悸动 少女破水而入,带给他生的希望。…… 世子大病初愈, 原本就在悉心调理,初念反复叮嘱他不能受凉,结果今日, 竟然整个人跌入刺骨的冰水, 甚至一度没了气息。 费了好大力气, 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 初念看着众人将他搀上软轿,仿佛又一次看到半年前那个孱弱多病的少年。 一回头, 却看见皇甫述那副深沉难测的面孔,心中只剩厌憎。 世子被送到了附近的熹微楼。 他是熹微楼的主人, 虽然往日不曾在这住过, 但楼里的掌柜还是第一时间腾出了最好的院子, 让世子入内安歇。 初念路上已经交代了所需的药物和用品,才一进门, 这些东西便都一一呈上。 初念仔细检查了药物的成色, 说了方法,让季轻指了可以信任的人选去煎煮,自己取了银针, 示意闲杂人等退出去, 让世子宽衣解袍,为他施针。 世子乖巧地卧在榻上, 十分配合。 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与调养,他的身体不复曾经的枯瘦如柴,筋骨之间长出薄而有力的肌肉,线条健美匀称,平素的衣物遮掩看不出,他的身体不再是单薄少年, 而已经长成了真正的男人。 不过匆忙中的初念,并未在意这些变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取穴施针上。 随着一根一根银针没肤而入,细细密密的冷汗从世子苍白的额头渗出,初念拧干温毛巾,为他一一擦拭。 伴随着阵阵暖流从微微颤动的针尖传入各大穴位,扩散至四肢百骸,世子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苍白的双唇也恢复了血色。 初念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才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世子虽然醒着,但似乎有些恍惚,初念不由问道:“你怎么样?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世子闻言眼神闪躲了一瞬,但还是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陀红有些异常。 “我没事了。” 初念却伸手再次试了试他的额温,不乏忧心地说道:“这话也不能说太早,别发了高热,我去催催汤药!” 说完便出去了。 世子看着她匆忙的身影,心中不由一暖,手指动了动,终究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唇。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病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就要痊愈,最终却溺水而亡。 这可太可笑了,他不甘心! 当时他拼命挣扎,奈何身体越来越沉重,冰冷的河水将他狠狠拖着,似乎要将他拖到地底的深渊。 那时,仿佛有一道光,穿透昏暗的水面。 少女破水而入,带给他生的希望。 迷迷糊糊中,世子想着,这是第二次了。 她又一次救了自己。 话本子里都是英雄救美的故事,可偏偏他是个病弱书生,一次次仰赖美人来救。 可世子无法因此,产生任何消极抵抗的情绪。 当他睁开眼,看到初念为自己焦急揪心的神情,察觉她为了救自己,不顾世俗目光,毅然为他换气…… 他的心,是悸动而酸楚的。 那仿佛还在唇上的温热绵软,若有似无的,残存着些许独属于少女的软绵芬芳。 世子躺在榻上发着愣,直至房门被重新推开,初念亲自捧着药碗进来。 “把药喝了。”她说。 世子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脚却似乎有些无力。初念见状,便道:“算了,我来喂你吧。” 也不是第一次这般照顾他了。 只是距离上次给他喂药,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白瓷汤匙舀起冒着热气的浓黑汤药,扑鼻一股苦涩浓郁的药味,初念将其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两下,待凉了,再凑近世子嘴边。 世子定定地看着她的动作,配合地张口,吞咽。 初念动作很利落,两人配合也默契,很快,一碗药被喝得干干净净。 初念放下药碗,递给世子一块布帕,让他将唇上嘴角些微的药渍擦干。 又变成了当初认识的那个弱质美人。 初念看着世子的动作,脑海中再次闪过这个念头。 世子在虚弱时,总是能够引起她更多的同情和耐心的,她想,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世子,委实是太美了。 苦涩浓郁的汤药,残留在他那双形状饱满的红唇上,显得格外秾艳润泽,被布巾重重一擦,唇色先是泛白,而后立即抹上一记薄红。 初念眼神躲闪了一下。 那里,意料之外的柔软,只是当时太过冰凉,想来,此刻已经恢复了当有的温度。 她为世子把了把脉,叮嘱道:“今晚不要折腾了,你就歇在这里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便要告辞,世子连忙伸手,本想拉住她的袖子,未料到牵住了她的手指。 柔软的指腹相碰,微妙的触感令初念愣了一下,世子也有点儿意外,匆忙放开,轻声央求道:“你别走啊。” 声音,带着一丝两人听后都有些心动的缱绻。 初念笑了笑,说:“放心吧,你好好歇着,没有大碍了,我明儿再来看你。” 世子却顺势攥着她的袖摆,不肯松手。 初念便没有急着离开,耐心问他:“你怎么了?” 世子示意她坐,初念便挨着他的床头坐下了。 世子看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初念想了想当时的情况,说:“其实这次,你多半也是受我牵连。” 是因为她,皇甫述才会忽然对他动手吗? 直觉的,世子想避开这个话题,想到她也落水了,便问她:“你自己怎么样?这么冷的天,你也下水了。” 初念不以为意地说:“没事,我现在身体很好。” 如果是前世那副残破身躯,别说救人,恐怕一入水就沉底了。 初念没说谎,她下水时吃了一些活血热身的丸药,方才也及时喝了姜汤,因此的确并没有大碍。 世子仔细观察她的状况,确定了她没逞强,才微微放松,却还是不肯放她走,在脑海中搜刮着新的话题,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又好像说什么都不那么合适,良久,才讷讷地开口:“我以后,能不喊你姜大夫了吗?” 初念想了想,两人都这么熟了,这也没什么,便道:“行啊,那你想叫我什么?” 世子双眼无辜地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软软地喊了声:“娇娇。” 初念双目微瞠,愣了一下,才问:“这是什么啊?” 世子曾无意间听到姜道飞喊她的小名,便记在心上,惦记许久,这次得到机会,便悄悄攥住她的指尖,轻轻地摇晃着,试探着:“娇娇,娇娇……” 这,这算什么啊? 也太会撒娇了吧…… 初念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暖热,莫名的羞窘,一把将他嘴巴捂住,飞快地说:“我有名字,叫我名字就好,不许随意给我乱取小名。” 世子的唇瓣,触碰到她柔软的手心,鼻息间都是她身上的独特药香。 他不禁伸出手去,想握着她的手,初念却被他拉着,不慎跌坐在他身侧。她不由紧张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世子却不再说话,目光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她开合的双唇。初念这才发现,两人挨得太近了,连呼吸都在若有似无地交缠着。 她想若无其事地退后,世子却拉住她,原本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如今也有了将她扣在身前不能动弹的力气。 初念无法假装自己没有发现世子眼中的企图,却不能放任,飞快地伸出双手,将对方的眼睛和嘴巴都挡住,轻轻地推开。 “今日太晚了,再不回去我爹和舅父要担心了,我走了!” 说完便起身匆匆离开,这次世子没有拦她,却在她身后喊了声:“初念。” 初念脚步顿了一下,这两个字原本寻常,怎么在他口中,似乎也变了味道,变得,跟那个莫名其妙的“娇娇”一般,令她百般的不自在。 但她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强装镇定地说:“嗯,你就这么喊我吧。我走了……” 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了。 到了外头,候在一旁的季轻便迎了上来,问初念:“世子如何了?” 初念道:“没有大碍了,再为他寻个可靠的大夫,好好照料着吧。” 季轻愣了一下,问:“再寻个大夫?” 初念默了默,原本打算明日再来看他的,但现在的情况,却似乎不大合适了。便道:“我如今出门不便,还是另寻一个方便的大夫最好,不必医术多么高明,沉稳可靠便好。” 季轻应了下来,顺势提出:“我送您回府。” 初念本想不必了,季轻却提醒他:“今日与皇甫述的鹰卫发生了冲突,看那情形,今日未必善罢甘休。” 初念想了想,依皇甫述的性子,如果不做防范,他或许当真能做出什么事来。 便道:“那干脆多带些人。” 季轻不由一笑,这位姜大夫倒也有趣,立刻去让人安排。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熹微楼,果然不出意外,在回殷府的必经之路上,遇到了等候已久,满身霜雪的皇甫述和他的鹰卫们。 此刻夜已经深了,几个时辰前还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摊贩行人都已经回家,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皇甫述显然没有料到,一向轻车简行的初念,竟带了百来名黑甲军相随。 浩浩荡荡堪比王公贵族出行。 他倒也并不畏惧跟这些人动手,但到底身在京城。早前那会儿在灯市中小规模的打斗,依他和顾世子的身份,能轻易摆平后续的麻烦。 但若是这么多人在深夜发生冲突,却是桩不小的罪名。 毕竟当今皇座上的那位,干啥啥不行,猜忌权臣第一名。 初念便是想透了皇甫述如此这般的顾忌,便让季轻能带多少人带多少人,越是人多势众,他越不敢动手。 如此,在两波人马正面相遇时,皇甫述见马车里的初念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竟然也真的,就下令让自己的鹰卫们左右散开,让出一条路来,让这群黑甲军通过。 什么事都没发生,初念顺顺利利地,在众人的护卫下,回了家。 第53章 梦境 原来,是她想多了吗? 季轻带领众人, 将初念送到殷府,看着她进门便撤退了,并未入内打扰。但这浩浩荡荡的动静, 还是让门房吓了一跳, 消息很快传进一直等待女儿回家尚未入睡的殷处道殷大人耳中。 “初念进出向来不爱人跟着, 为何今日如此兴师动众?”殷大人心内疑惑。 次日, 他唤跟在初念身边的春妮前来,详细问了出门之后的事情。 不免陷入了沉思。 初念生在京城, 但长在乡野。他没有亲自前往,但从殷陆和姜道飞的描述中不难想象, 那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野地。 姜道飞的资质一般, 但在他的教养下, 初念学会了一手惊才绝艳的医术,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赵国公世子给医好了。 原以为这便是最大的意外, 没想到, 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熹微楼,竟是赵国公世子的产业。 初念年轻,不知道利害, 但他不同, 他位高权重,对京城之事看得更加透彻。而即便如此, 殷处道也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才得知熹微楼的真实用处。它表面上是权贵们常常光顾的销金窟,但暗地里,却是各方消息的集散地,就连朝廷偶尔也要借助这里的力量,得到各地的机密。 以往, 殷处道常常猜测,熹微楼的主人到底是谁。 可是谁能想到,它背后竟然是那位世人皆以为活不过弱冠之年的病弱世子呢? 殷处道其实不大相信这个事实,他想,世子再怎么聪慧机敏,也不过双十年华,而熹微楼在京城声名鹊起,却已经有三四年光景了。 或许世子只是熹微楼名义上的主子,毕竟他有个姐姐是靖王妃,一想到在北边驻军的靖王,殷处道便自觉想通了。 如果是靖王,就说得过去了。 只是靖王,为何? 难道,靖王竟有什么不臣之心? 殷处道默默将这个念头按下,暂且不去细想。 再看皇甫述,皇甫家的嫡长公子,这个人,为何又跟初念扯上关联?从春妮说的那些个情况,他似乎在为难初念,仔细想想却又不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处道正想着,便听下人说有客来访,便去应酬客人,想着等回头闲了,得找女儿好好谈谈。 初念今日起得很早,一如往常在自己的院中忙个不停。 春妮从殷处道那里回来,老老实实的交代:“大人问了我昨日外出的事情。” 初念并不介意,他想知道,便问去。 春妮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殷处道问时,才事事没有隐瞒。说完了,她便站在初念手边,想帮衬一把,却发现束手无措。 自家娘子每天在鼓捣的东西可真是太奇怪了,她想帮忙都没处下手。 初念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笑了,说:“你去忙你的事情吧,这边不用你。” 春妮只好答应。 过了片刻,却得了前院的消息,来问她:“世子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想请您去一趟。” 初念问:“有说怎么了吗?” 春妮回道:“说是有些高热,退不下来。” 初念想了想,对她说:“你去我舅父那边,跟他说一下世子的情况,请他去一趟。” 春妮疑惑道:“娘子不亲自去吗?” 初念手中的动作没停,淡淡的说:“我不方便,日后就不去了。” 春妮愣了一下,昨日看娘子与世子相处甚欢,她还以为两人之间有些什么。 原来,是她想多了吗? 春妮不是多话之人,得了指令便去办,往舅老爷的院子走了一趟,将世子昨日落水的情况,所用的汤药以及今日高热的事情都说了。 姜道飞也有些意外初念并不亲自去,但也没多问,收拾了一下药箱便跟着来请的人去了熹微楼。 前夜。 初念离开之后,世子迷迷糊糊入睡。 梦中他与人争执,被人当胸用力一踢,整个人跌落水中。 没有拼命挣扎的过程,他似乎直接坠入了幽暗昏沉的水底,四周都很静谧,他在水下睁开了眼。 细密的泡泡从水底溢出,徐徐浮上水面。 忽然,一道身影破水而入,他仿佛看到只在书中出现过的美丽水妖。她长发如水藻飘散,瓷白的肌肤,薄红的眼尾,长裙裹着双腿如同修长的鱼尾。 她朝自己游了过来。 他向她伸出双手,她也搂住了他。 他们一起奋力向水面游去。 那水面似乎远在天边,永远都没有尽头。那女子低下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嘴巴堵住了他的唇。 世子猛然惊醒。 那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那里。 他能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良久不能平静。当他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到某些异样。 空气中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石楠花香味。 世子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 世子有些惊慌。 因为从小就身体很差,他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若非偶然看过一些话本,他都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即便隐约知道了,也不知如何处理。 当务之急,是将脏污的衣物换下来。 世子默默想着,却也不好叫人,只能自己悄悄爬起来。 他该庆幸,这时候能自由行动了吗?不过,若他还是当初的病弱模样,也就不会发生今日的尴尬。 世子用尽力不惊扰他人的动作,悄悄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 虽然里头都装着自己的衣物,但他却从未亲手过,以至于他在几个柜子里翻找许久,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亵裤。 此时门口传来动静。 世子惊慌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季轻。 他怎么来了? 季轻见世子没在睡觉,反而穿着单薄的里衣翻箱倒柜,也有些意外,便道:“主子,我将姜大夫送回家了,来跟您说一声。您,有什么需要吗?” 世子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当下的情况还是让他有点窘迫。 他想让季轻出去,但比起可能等会儿还要惊动其他人,想了想,还是咬了咬牙,低声说:“你快帮我找一条裤子。” 说完便避到屏风后头去了。 季轻愣了一下,正想问他怎么了,忽然闻到空气中残存的些许气味。都是男人,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只是他懂了,心情却没有世子那般淡定。 他匆匆忙忙抓了一条亵裤,隔着屏风递给世子,忍不住悄声问道:“主子,你,你行啦?” 屏风后,清理自己的世子闻言,十分无语。 季轻却依旧激动,忍不住小声道:“姜大夫真是太厉害了,她不止治好了您的腿,连这个也……果然神医后人,名不虚传!” 说着竟带上些许哭腔了,可见是真高兴坏了。 但他提到了初念,世子想到那个旖旎的梦境,就觉得十分不自在,快速将衣服换好,冲出去钻进被窝里,对季轻道:“好了,你回去歇着吧。” 季轻却不大放心,道:“姜大夫说让我明天另请一个大夫,这可不行,得让她亲自给你看看。” 让初念给他看这个? 世子更窘迫了,但那个不字,却说不出口。 而且,“她怎么又说给我另请大夫,不是说了不换吗?” 世子嘟囔着。 季轻的心思不在这上头,闻言便随口应付他:“等明日吧,我一早就去请她来。” 次日,派人去请初念时,季轻却改了个说辞。 毕竟是个女大夫,堂而皇之地让人给世子看这方面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妥。只好把他的情况往危重了说,按照姜大夫的性子,她不会推辞的。 季轻没想到的是,初念没有推辞,却叫她舅父来了。 不过,都是姓姜的,这位也是个神医,况且还是看那方面的问题,男的更方便,因此季轻也不嫌弃,欢欢喜喜地将人给迎到世子下榻的院里。 “主子,姜神医到了。” 世子也候了一早上了,听到声音立刻迎了出来,一打眼,却瞧见了行色匆匆的姜道飞。 “世子,您不是高热不退吗?出来做什么,快回去躺着。” 姜道飞疑惑地看了看世子脸色,不像是高热不退的样子啊。 没看到想见的人,世子十分意外,但脸上并未显露丝毫不快,浅笑着与姜道飞问了好,却忍不住问道:“初念,今日怎么没来?” 姜道飞也不知初念是如何想的,也不好乱说,便道:“她今日有些事,便托我来了。” 世子有些不开心,明明她昨日说要来看他的。 进了屋子,姜道飞将脉枕放在桌上,示意世子过来诊脉。 世子认命地将手放上去。 姜道飞诊了片刻,又看了看世子的舌苔、指甲等,道:“世子恢复得不错,只是你本应保暖调养,昨日却泡了冰水,汤药要做些调整。” 问季轻要了在用的方子,他斟酌着做了些微调,便道:“病去如抽丝,不能着急。世子还当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 世子自然点头如捣蒜。 季轻让伺候的小子们都散了,他低声提醒世子:“主子,您跟姜神医说说,那事儿?” 世子瞪了他一眼,季轻立刻闭了嘴,告退了。 姜道飞便问顾休承:“世子有什么疑问,但请说来。” 世子此时又有些庆幸,来的是这个姜神医,而不是那位。 讳疾忌医也不是办法啊,难免有些面红耳赤,还是把自己的情况给说了:“……以前,从未有过,不知,对日后可有影响。” 他说的含含糊糊,但姜道飞行医多年,什么问题都遇见过,一听也就明白了,含笑道:“世子这方面本没什么问题,以前不曾有过,当是身子骨太弱。如今慢慢好了,当来的便来了。” 见世子似乎有所疑虑,便主动道:“这对世子日后成亲生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开一些调理的汤药,可以适当滋补一下。” 至此,世子才总算放心了,最后对姜道飞道:“此事,姜神医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对初念泄漏只言片语。” 姜道飞听后哭笑不得,道:“我与一个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你放心,我不说。” 第54章 相思 宿疾尽除,相思难断。 午后, 殷家的几个姊妹来探望初念。 初念回到殷家半个月了,殷处道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该为初念做的, 都不动声色的逐一办妥了。 上了族谱, 派人去户部改了丁籍, 曾经的姜初念, 再次改了姓,变成了殷初念。 刚好是过年期间, 跟着他一道去了宗祠,拜祭了祖宗。 还选了个日子办了次家宴, 将平日里各自忙碌的一大家子人聚起来, 长辈、平辈、小辈, 都正式见了面。 家宴上,初念得体的逐一拜见长辈, 同龄的兄弟姊妹都认了遍脸, 还有几个被乳母抱在怀里牙牙学语的小豆丁,也一一给了见面礼。 初次见面,众人都很客气, 无人知晓, 在初念的记忆中,他们中的大多数, 都因为那场浩劫,在几年后遭遇大难。 初念忍不住将眼前的这些人与记忆中的进行比对。 一个家族太大了,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人,今日他们都依附在父亲殷处道的庇护之下,却也不乏有人不满足于现状,去寻求其他看起来更有前途的发展。 人各有志, 初念并不反对任何人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 但如果他们选择的道路,最终是以家族覆灭作为代价,她更希望这些人能够与殷家划清界限。 她可没忘记,前世就是因为某些人的胡作非为,令父亲早死谢罪,也正是他们自己作的,在父亲死后,殷氏几乎是立刻便树倒猢狲散,瞬间支离破碎。 初念不喜那些人,甚至说得上仇恨。但心里也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殷”字,这些人胆敢犯诛九族的罪,自家根本撇不清干系,只能在他们犯事之前事先防备着。 前世的后面几年,初念一直卧病在床,身子差,精神也差,做任何事都要花费比平常数倍的时间。好在那些时候,她避居在别庄,没有旁的事情分心,生平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看医书,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例,反而比康健的时候学得通透。 偶尔,也会听到一些来自朝廷的消息。但在殷氏出事之前,初念并不关心在意那些,因此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把记忆深处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串联起来。 这次来串门的殷氏姊妹有四个,按照家族排行,分别是八娘、十娘、十一娘和十三娘,几个姊妹的都是花一般的年纪,排行最长的八娘今年十六岁了,最小的十三娘,刚巧是十三整岁。 初念归家之后,按照年纪应当排行十一,这样十一娘以下的姊妹都要调整排行,实在是桩麻烦,殷处道便发下话来,让姊妹们都不必调整了,初念便被称为娇娘,这是初念母亲在怀她的时候取下的小名,之前在姜家时,私底下也是这么叫她的。 四个姊妹在初念房中说话,年纪最小的十三娘性子灵动,忍不住东看看、西看看,初念对旁人都淡淡的,唯独对她还算亲切,让春妮去取了一罐点心,说着:“这是熹微楼的新品,你们尝尝看。” 却将罐子先递给了十三娘。十三娘平素最喜钻研吃食,接过便喜滋滋地拈了一块放进嘴巴里,随即夸张的长叹一声,笑道:“这也太美味了吧?熹微楼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十一娘见了,忍不住酸酸地开口:“熹微楼的点心,听说可是价值不菲,娇娘,伯父对你可真好!” 十三娘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不以为然地嘟囔了一句:“伯父当然对她好啦,这可是他唯一一个嫡嫡亲的亲女儿。” 说完冲初念亲昵一笑。 却不知此话一出,在场的另外三位姐妹脸色都变了变。 初念也不解释,那并非是殷处道买的,而是顾世子派人送来的。 见初念不说话,一直端坐品茶的八娘却开了口,道:“我们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娇娘,有人说昨日的元宵灯会上,见到你跟一名外家男子举止过密,可有此事?” 初念愣了一下,才问她:“此话怎讲?” 八娘便道:“如今外头可都在传,说你昨夜与一名外男看灯,对方不知怎的落了水,是你不顾名节跳下水去救他,上岸后还,还行了某些亲近之实……你说,可真有此事?” 因为听说的细节太过令人羞耻,八娘甚至不好直言,只含糊一语带过。 初念作为当事人,自然听得清楚明白。 她不由冷冷一笑,道:“外头在传?我可不知,这京城中如今能有几个外人认得我。我昨日的确出去看灯,此事经过父亲的许可,无需瞒人。只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出门时佩了幂离,看灯时戴着面具,绝非是外人能够轻易认出来的。八娘,是谁告诉你看见我与外男看灯,又在外头胡言乱语的?她又如何保证,自己看得真切,没有走眼呢?” 八娘未料到她这般反问,原本姿态高傲,这下却变得有些尴尬,忍不住回头去看身边的十娘,一时讷讷无言。 初念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十娘,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 十娘见状便有些恼了,再沉不住气,也不与她纠缠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直指要害:“可你捞上那男子,为他急救时却取下了面具,如此,谁还不识得你?” 初念便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所以是你。外头的传言,都是你在搬弄是非?” 十娘被她怼得涨红了脸,初念却话锋一转,怒道:“你也知道,我是为了救人性命才那样做的。你认为有何不妥?” 八娘见十娘说不出话来,初念又自己承认,也不怂了,便道:“你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你长大的山野乡间,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众目睽睽之下,你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举,破坏的是伯父的声誉,也牵累了我们殷家姊妹的名节,你竟还不知错?” 眼看着气氛紧张起来,原本快活吃点心的十三娘默默放下了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们。 初念却微微一笑,指着十娘道:“我行医救人、事急从权,在你看来是伤风败俗,她搬弄口舌、诋毁姐妹,却来说我牵累了你们的名节?” 八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可十娘说得都是事实,难道你竟觉得自己没错?我们是好心才来提醒你谨言慎行,如果你坚持这般不知悔改,就不要怪我们去告诉伯父。” 初念淡淡地说:“你们请便,慢走不送。” 八娘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够呛,蹭地站了起来,牵着十娘的手,道:“我们这就去见伯父。” 说完狠狠剐了初念一眼。 初念视若无睹,见十三娘流连的目光还锁定在那罐子点心上面,甚至有闲情笑了笑,对春妮道:“再去拿一罐来,让十三娘带回去。” 十三娘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对初念道:“谢谢娇娘姐姐。可是……” 她看着已经出去的三位姐妹,有些为难,初念便主动道:“你先回去吧,下回再来玩。” 十三娘于是抱着罐子,蹦蹦跳跳地跟着三姐妹走了。 春妮看着小姑娘活泼的背影,不禁叹道:“还只是个孩子呢。” 初念便笑话她:“你比她也大不了多少。” 春妮便道:“主子是主子,跟我们这些人如何比得?” 初念浅浅一笑,这些姊妹看起来跟她年纪相当,但其实比她真实的年纪都小了十来岁,一直生长在大家庭里,什么困苦都没经历过,的确都是孩子。 跟她们争闲气,又有什么意思? 前世的初念刚回到殷家时,是很努力想要融入这个环境中的。但长在乡间的女孩子,跟被严格的规矩教养大的女孩子之间,的确存在着很多不可调和的矛盾,初念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放弃寻求她们的理解,只要做到表面的和平相处已经足够。 但到底没忍住开口怼了十娘,却是因为迁怒。 十娘的父亲,就是那个私通豫王,把整个殷氏拖入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 她说自己的行为牵累了家中女孩的名节,却不知,正是她父亲的贪婪和短视,断送了整个家族的生命。 若不是因为罪证确凿,让皇甫卓拿到了把柄,令新帝都无法出手庇护,殷氏上下数百口人丁怎会在一夜之间被悉数打入天牢?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女眷则沦为娼奴,未成年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于难。 初念前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孤注一掷,带着太子逃离皇甫氏的控制,也是为了给殷家换取一线生机。 却不知究竟成功了没有。 结果她没有看到,因为她已经死了。 或许有一个知情者,皇甫述。或许找个机会,能从对方口中套出一些话来。在那个不知去向的前世,殷家人的结局,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其实知不知道的,也不重要了。 逝者不可追,前世的事情,当做的她已经做了,结局如何已经是她无法干预的。 但这一世,却还来得及。 想到这里,初念扭头去问春妮:“六哥如今在忙什么呢?你去帮我问问,看他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见见他。” 有些事情,依着父亲的性子,未必能按照她的心意来处理,也就起不到防患于未然的效果。但殷陆却是不同的,他为人机敏,只要稍稍透露些许消息,他便会知道什么是最优选项。 甚至不必跟他说得太明白。 春妮答应着去了,前头却有小丫头来禀告,说舅老爷回来了。 初念起身去迎,到了门口,却见季轻亲自将姜道飞送了回来。他对初念这样解释道:“姜神医重伤初愈,世子不放心,让我亲眼看着他进门。” 初念感激他们的好意,随口问他:“世子的病情如何?可都大好了?” 季轻闻言,脸上浮现一种初念看不太懂的喜色,只听他连声道:“世子没有大碍了,现在好得很!姜神医开了好些汤药让他继续调理,只是……” 初念疑惑道:“只是什么?” 季轻直白地回道:“只是宿疾虽除,相思难断。姜大夫,您什么时候去我们府上走一趟?世子他想你了!” 第55章 可惜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季轻话虽直白, 但好在声音不大,除了无言以对的初念和略感诧异的姜道飞,并无第四个人听见。 旁人也无暇留意他具体说了什么, 只因他又转身去了马车, 取下数个食篮, 一一递到殷家门房手里, 说:“这是给你们姑娘的。” 里头是熹微楼的招牌菜,但凡初念说过一个好字的, 都备了一份,几个门房手里塞得满满当当。 这还不算, 季轻随后又取出了一盏惊艳众人的花灯来。 正是前一晚他们在市集上买到的那盏孔雀灯, 甚至为了它还跟扈十娘的人发生了一场冲突。 看来扈十娘没占到便宜。 孔雀灯造型惊艳, 尾羽流光溢彩,即便这会儿天光大亮, 无需点亮烛火, 依旧炫彩夺目,见到的人无不满口称赞。 季轻道:“昨日匆匆忙忙的,忘记将这灯给姜大夫了, 请您收好。” 初念接过那灯, 道了谢,到底没忍住多打量了几眼。季轻见她满意, 便松了口气,今日这差事就完成一半了,只是她还没说什么时候去国公府,世子最想要的,却是这份答复。 初念不说话,季轻忍不住又低声询问了一遍。 初念便看了他一眼, 道:“你也说了,世子宿疾已除,身为大夫,我已经没有走一趟的必要了。” 季轻愣住了,不由道:“可是……” 初念狠了狠心,道:“有件事,昨日忘了与你家世子说,我如今已经回到父亲身边,改回了殷姓,从此也不会再以行医谋生,你家世子的调理,日后便另请高明吧。” 说罢,便要转身回去。 季轻不禁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喊道:“姜大夫,不,殷姑娘,且留步!” 初念顿了一下,季轻三步并两步赶到她身前,拦在她面前:“殷姑娘,或许在您眼中,跟我家世子之间仅有医患之谊,但世子对您……他的心意,您多多少少,恐怕也会看在眼里。看在他的份上,刚刚的话,您能亲自跟他说吗?” 初念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孔雀灯。 季轻见她态度松动,连忙卖惨:“我怕回去就这么跟他说,被他打出来。” 初念便道:“也好,我写封信,你带回去。” 季轻苦着脸道:“我的意思,姜,殷姑娘,您能不能跟咱们世子见一面?” 初念便看着他,季轻被盯得无地自容,只好道:“好吧,那您写信,我在这候着。” 初念提着灯来到外书房,婉拒家仆的帮忙,自己倒水研墨,提笔的时候,忽然想到前夜世子的样子。 当时的他薄唇潋滟,小意温柔,喊她名字的时候,声音缠绵,白皙的耳根透着粉。 那一刻,她忽然察觉到,自己跟世子之间,似乎走得过近了些。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也是在那一刻,决定跟对方保持距离。 世子或许会失望的吧。初念斟酌着字句,想让这个决定看起来合情合理,且顺其自然。 事情,本当是如此的。 他们一个是医者,一个是病人,当病人康复痊愈之后,这辈子都不必再跟医者有什么牵连了。 这才是对康复者最诚恳的祝福。 只是执笔的手却迟迟无法落下,初念忍不住看向了窗外,墙角一株红梅悄然绽放,她的心情却沉甸甸的。 终究,她匆匆写下一行字,待墨迹干了,便匆匆折叠起来,塞入信封,出来后亲自交给等在门外的季轻,想了想,到底没再说什么。 季轻接过信,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几眼,终究也只能就此告辞。 初念顺着园子慢慢走,半个时辰后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却见屋里桌上摆着她落在外书房的那盏孔雀灯,旁边一排食盒,都是世子让季轻送来的吃食。 春妮问她:“这么多吃的,如何处置?” 初念怔怔地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我们也吃不下许多,拣些父亲和舅父爱吃的送去,再送些给殷陆哥哥和十三娘吧。” 春妮便答应着,忽然想起来,说:“方才我去找陆郎君,他说晚些时候来找你。” 初念这才想起正事来,醒了醒神,将那莫名的惆怅抛之脑后,开始思索,稍后见了殷陆,该怎么提醒他殷家有人跟反王私下来往的事。 春妮领着两个小丫头,拎着食盒在大宅走动,将那些吃食按照初念的嘱咐一一分送完毕。她没刻意声张,但还是有人知道了这些都是熹微楼的招牌菜式,私下便有些不满,次日几个姊妹聚在一处,说起这事儿,有人的语气难免便透着些酸。 十娘道:“到底是嫡亲的女儿,待遇就是不一般,天天都是熹微楼的菜式,也不怕撑着了。” 十三娘解释道:“我听说,不是伯父给买的,是昨日的客人送的。” 十娘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吃人嘴软。什么客人送的?我却听说,就是上元夜邀她去看灯的那家。没名没份的,什么出格的事儿都做了,叫人看了笑话。” 十三娘气得怼她:“不过是些吃食罢了,娇娘姐姐救了他的性命,也不算出格吧?” 这么多姊妹,偏偏只有十三娘得了初念的馈赠,前日去她院里,也独独对十三娘亲切有加,十娘心中早有微词,这下也不愿再与她说话,转而看向八娘她们几个:“这样下去可不行,咱们姐妹的名声可全叫她给糟蹋了。” 这几位都是适龄婚配的姑娘,原本媒人会根据她们父母兄弟在殷处道那边的地位,介绍匹配的如意郎君,但这情形从初念归家之后,便忽然转变了。 初念未嫁,媒人眼中似乎就没了旁人,旁敲侧击,有那好姻缘都尽量紧着正经大小姐去,她们这些人,反而好像成了多余的。 “凭什么她一回来,咱们什么都变了?”十一娘也有些委屈,以前殷伯父过年时总会给每个姑娘都送好些精美礼物,今年不止分量少了,连同那些衣服首饰的精贵程度,似乎都消减了不少。 其实,这并非殷处道故意为之。只是他的积蓄一半送去了山梅县,其余的花销自然降下来了。送给家中晚辈的礼物,其实并未消减,只是没有跟往年一样每年多添置几桩罢了。 殷处道并没有把这些微末小事放在心上,毕竟这些孩子自家也有父母兄弟,他不亏待,已经尽了家主职责,而他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需要疼宠。 但这些姑娘却未必理解他的处境,对如今的情况多多少少有些不满。只有十三娘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可娇娘姐姐是殷伯伯的女儿啊,这些本该都是她的。” 十娘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哼了声:“瞧你这点出息,一点蝇头小利就给收买了。” 十三娘气得去撕她的嘴。 这些女孩子们的争端初念并不知情,昨日她与殷陆密谈一番之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玉面狐狸殷陆,出门时面色竟不由有些凝重,家人都很好奇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可惜无从得知。 只知道他回去后便派出了几个心腹,连夜出了京城,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季轻回到国公府,有点不敢去复命。 倒不是怕被打被骂,世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不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失望。 世子是个豁达的人,季轻从不怀疑这一点。多少年了,他缠绵病榻,无论怎么小心照顾,隔三差五总是发病,病一回,便弱一分,仿佛随时能驾鹤西去。 他们这些人,个个都对他这般的命运倍感不公,除了世子自己。 他从不会把情绪拘泥在这种无用的怨愤中,世子说:“有那功夫,做些什么事不好?” 或许心知生命短暂,才更加珍惜每时每刻。 但最近,世子慢慢变化了。旁人或许觉察不出,但季轻每日与他相处,发现世子如今也会偷闲半日,也会在窗下看云卷云舒,甚至给姜大夫的回信准备了一个锦盒,无事便会翻看。 正是因为康复痊愈了,未来变得可以期许,才会这般吧。 如果可能,季轻真的希望世子能够得偿所愿,与姜大夫修成正果,夫妻恩爱,长长久久。就如同戏文里所唱的那般,苦尽甘来,幸福余生。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季轻心情有些沉重,但他也知道,拖延是没有意义的。 去见世子时,还没说话,世子便制止了他。 “你去歇着吧。”世子的声音有些惆怅,他是通透的,即便季轻还没说什么,从他细微的动作、神情,加上推测,已经大致知道了怎么回事。 顾休承垂着眼想,应当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但不知怎的,当下,并不十分想听。 季轻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放在世子手边的案几上,低声道:“这是姜大夫,不,是殷姑娘给你的信。” 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世子看着那封信,从季轻对她称呼的转变上,也能推测出一些可能。 投在窗棱上的日光渐渐偏西,至掌灯时分,小厮端着一碗浓黑汤药来,世子捏着鼻子喝下,习惯性拈了一块蜜饯,用那甜味冲淡口中的苦。 原本,他没这般矫情的,多苦的药都吃惯了的。 偏偏那人说,吃完苦药,必要补些甜的,才能好受些。 世子一连拈了三四块蜜饯,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泄愤般地咀嚼起来。小厮来收了碗,见他眼尾通红,双拳紧握,心中一惊,却也不敢多言,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世子平复了许久,再次看向案几上的信,将它拿起来,拆开。 “识君幸甚,望余生平安顺遂。” 什么啊,这副老死不相往来的语气。 世子瘫靠在长榻上,用那信笺盖住脸。鼻息间是浓浓的墨香,掺杂着隐约的药香,熟悉又陌生。 “季轻,季轻!” 他猛然坐起身,信笺飘飞下来,被他一把攥住。 季轻匆匆进门,见到的便是他家世子一脸深思的神情,良久,才听他说:“去给我阿姊说一声,大郎生辰宴,请殷姑娘去做客。” 季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应道:“是。” 第56章 暖融 真正的仇人是谁,她分得清,更记…… 二月初八, 靖王世子殷舫五周岁生辰。幼儿生辰,一般并不大操大办,只是来往密切的亲友凑个家宴。初念收到请柬, 有些意外, 倒也没推拒。 靖王妃的人脉, 她只犯愁没有渠道接触。 到了那日, 她带上了春妮,和精心准备的礼物, 去了靖王府位于城外的别庄。 门房应是得了嘱咐,远远见了殷家的马车, 便殷勤地上前迎接, 一个管事模样的嬷嬷亲自将初念迎入内宅, 直接觐见靖王妃。 彼时,靖王妃这边已经有了几位女客, 初念眼角余光扫视了一遍, 便看见了几个眼熟的身影,只是如今的她们,都不识得自己罢了。 初念目不斜视, 上前见礼, 靖王妃亲自将她扶起,亲切地问她:“妹妹进城, 可还习惯?” 初念自然说一切都好。 距离进京那日分别,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靖王妃忙于府内杂事,并未与初念见面,但平日里也跟顾休承一般,时常派人送些吃食礼物, 初念也时常做些精巧玩意,让人回礼,因此两人再见时,并未感到生疏。 便是顾休承不提,靖王妃原也打算找机会邀她来相聚。 宾主二人毫不见外的叙旧,倒是让其余宾客微感诧异。靖王妃为人并不难相处,但想得到她这般亲密对待,却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便有人问起初念的身份。 靖王妃牵着初念的手,对众人道:“怪我,只顾着叙旧了,忘了跟大家介绍,这便是殷处道殷大人的女儿,你们都比她大,便喊她的名,叫她初念吧。” 殷处道在朝中的份量,在座诸位心中清楚得很,那可是跟大司马皇甫卓势均力敌的人物,听说初念是他的女儿,看过来的目光纷纷都变得更加热情。 一位面容带笑的圆脸妇人道:“早就听说殷大人的女儿回京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一见真容,没想到本人有着这般的气度,当真虎父无犬女,不堕殷大人的威名啊!” 此话一出,便立刻迎来众多的附和。 初念被人盛赞,却也不卑不亢,只谦虚地表示:“各位谬赞了。” 几番闲谈下来,初念举止合宜、应对有度,众人原本只是看在其父的面子上对她诸般客气,但观察下来,初念的表现可圈可点,倒也慢慢赢得了她们的真心尊重。 这时,有仆妇牵着一高一矮,两个粉雕玉琢般的男孩过来,是靖王的两个儿子。 大的那个便是靖王世子殷舫了,初念看着他,忍不住比对他十年后的模样。前世十年后的自己,为了保护成为太子的他脱离皇甫氏的桎梏,以身为饵引开了皇甫述的追兵,结果命丧大雪飘飞的离京官道上。 救殷舫,一为满足父亲的遗愿,不愿这国家被权臣操控,暗无宁日,同时,也为谋求殷氏的一线生机,因此她心甘情愿,对当时的太子并无怨愤,更何况对方如今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真正的仇人是谁,她分得清,更记得住。 小小的殷舫领着弟弟向靖王妃请安后,便挨着她坐下。靖王妃便指着在场的长辈让他们见礼,轮到初念时,语气却带着些神秘,说:“这就是你们吵着要见的那位。” 两个小家伙闻言眼前一亮,脆生生地喊了句:“殷姐姐!” 靖王妃没好气地说:“怎么能叫姐姐?喊姨母。” 两个孩子便乖巧地改口称她为姨母,初念难得有些窘迫,连忙拿出两份见面礼分给他们,又得了两句甜甜的“谢谢姨母”。 他们果然如同顾世子所说的那般可爱,只是不知私下里是否也如他所言的顽皮? 待客人渐渐都来齐了,靖王妃便道:“咱们上桃园去吧,那边景色好,咱们一边赏花一边饮酒,岂不美哉。” 众人纷纷答应,三五成群,结对往那头走去。 靖王妃与初念一道走,趁着四下无人,对她低声道:“你如今回了京城,归了族谱,原不该再拿从前的事情来说的。只是珩郎的病,那么多人有目共睹,见他出城一趟回来便全好了,都很好奇是哪位名医的手段。若只是寻常的好奇之人,倒也好打发,有几位家中确实有人命在旦夕,我只私下问问你,你可愿继续行医?” 不待初念回答,她便紧接着补充:“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无旁人知晓。珩郎那边,我也让他严禁底下人泄密,你若愿意,那是最好,如若不愿,也不必担心,我们绝不外传,你就安安生生地做你殷氏大小姐,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对你的从前说三道四。” 初念知晓她的好意,笑了笑,说:“我外祖家世代行医,到我这里,治病救人也是本分,这没什么说不得的。只是我才疏学浅,能够治好世子也有运气使然,王妃身边若有人不弃,我愿一试,只是治疗结果如何,却不能保证。” 靖王妃闻言也笑了,打趣她:“当初看珩郎时,口气倒是挺大的,怎么?到了京城,见了市面,胆子却小了?” 初念便只是笑,初见世子时,她刚刚重生,尚且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加上复仇心切,行事便带上些锋芒。与这对姐弟相处久了,却越发感觉到他们的可爱之处,再想起从前来,难免有些赧然。 靖王妃其实不以为意,道:“既然你愿意出手,那再好不过,我便私底下与那些求医之人说说。放心,你做的是救死扶伤的好事儿,尽力就好,若当真有人不识好人心,趁机讹上你,本宫自会处置。” 初念心内感激,靖王妃不知她的计划,或许以为她回归殷氏之后便不愿再抛头露面,谁都不知道,她想的却是几年后殷氏的灾难。 为了杜绝那时的孤苦无依,她必须为自己找到足够强大的助力。 而她,除了一身医术尚且拿得出手,再无旁的优势。 好在,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也足够她拉拢许多人了。 靖王府别庄位于京城东郊,一片偌大的山地,种了百亩桃树,如今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一朵朵桃花竞相绽放,层层叠叠堆满花枝,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片粉色云霞,与今日尤其晴朗的湛蓝天空交相辉映,令人忍不住陶醉其中,流连忘返。 靖王如今尚在边境驻守,并未回京,男宾便由府内管事接待,另设别处赏花吃酒。女眷们到了设宴处,见这桃花迷人,禁不住诱惑,纷纷步入桃林,就近赏花。 初念也信步徜徉在花海中,走着走着,却发现身侧之人渐渐变少,来到一棵合围粗细的古桃树前,却在姹紫嫣红的转角处,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 是顾休承,顾世子。 初念脚步顿了一下,还是上前打了个招呼:“世子,好巧。” 随行的春妮也上前行礼。 顾休承幽幽地看着初念,道:“不是巧,我特意在这边等你的。” 初念愣了一下,习惯性地问了句:“等了多久,这边很冷,你别受了凉。” 见她对自己的关心依旧,世子欣慰一笑,说:“我穿得多,不冷,不信你摸摸看。” 说着便将他那修长白皙如玉的双手伸了出来,初念捏了一下,果然是暖热的,再看他身上,正披着那件眼熟的白裘,这白裘在冬日里游园也足够了,便没多说什么。 她想收回手,却被世子反握住,见她微微挣扎,世子却倔强地看着她,手中毫不松劲,并不很用力,但轻易挣脱不开。 一旁春妮愣一下,粉拳捏紧了,正要出手,却想起什么,抬眼去看自家姑娘,见她脸上未见怒色,便没出声,反而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 “你做什么?放开我。”初念低声道。 世子却道:“那日你答应来看我,为何食言?” 说着还是用他那双润泽幽深的眸子盯着她,眼里有困惑,有无辜,更多的是委屈。仿佛得不到答案,就永远不会放开她的手。 分明是个大她好几岁的人,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孩子手段,总是用来对付她。 初念有些无奈,反问他:“季轻没跟你说吗?” 世子便道:“你敢说,你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行医救人了?” 刚刚才与靖王妃说可以接诊病患的初念:…… 世子见她哑口无言,便趁胜追击:“你能救旁人,却撇下我不管?” 初念无奈道:“你不是都大好了吗?” 话刚落音,世子便忽然开始咳嗽。初念原以为他只是装模作样,没想到世子越发咳得厉害,白皙的脸上染上了一层绯红,到底没忍住出手,握住他手腕开始把脉。 竟意外地发现,他脉象紊乱,隐隐又有中毒的迹象,不由生气了:“你怎么回事?为何又中毒了?” 世子十分惊讶,见她眼中有失望,连忙解释:“那日落水后,我每日按照姜神医的嘱咐吃药,身子已经好转很多,但咳嗽一直未断,我以为只是尚未痊愈……” “这般异常的脉象,你府中的大夫都没看出来吗?”初念却不信,这般质问道。 世子却道:“我没找别的大夫。” 初念诧异地看向他:“距那日落水,已经二十余日,除了那日我舅父去看过,你就没找别的大夫复诊?” 世子看向她:“你知道的,我不信别人。” “所以宁死不从?” 初念盯着他的目光恶狠狠的,世子原本要点的头生生止住了,却难掩委屈:“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也清楚你为我费了那么多心思,我当然不想辜负你的心意,但是……府中其他的大夫,我谁都不敢信。若有可信之人,也不至于……” 若有可信之人,先前也不至于命在旦夕。 初念瞪了他一眼,让他跟着自己出了桃林,使人去取纸笔来,低头速速写了一张药方,说:“让人去配了,今日便开始吃,日后入口的东西,切记要再三谨慎。” 世子捏着那药方,却不动弹,看着她问:“你这是愿意,继续管我了?” 初念冷着脸道:“我是医,你是患,如果你能保证咱们这般简单的医患关系,我就继续为你治病。” 世子暖融的眼眸一滞,蒙上了一层失落。 她这般直白冷漠,就差把拒绝两字写在脸上。原来,他的心意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要。 “你可真狠心。”世子半真半假地说着,“咱们之间,怎么可能只是寻常的医患关系?若不能说知己,再不济,也得是亲密友人呀。” “初念,我顾休承,连做你的朋友,都没有资格吗?”世子听见自己这样问。 最终,如愿看到对方眼中,无奈的妥协。 第57章 消暑 初念冷着脸想:应是不过分的。…… 因为上元节落水那件事, 世子身体尚未完全康复,靖王妃本就十分焦心,得知他竟然又被投毒, 气得当场大发雷霆。 “看来, 她还是嫌自己活得太舒适了。” 虽然还没查到具体的证据, 但这件事, 除了赵国公夫人小傅氏,姐弟两个都不作他想, 实在是因为对方前科累累。 靖王妃难得对顾休承说了重话:“这次的事情,你让人全面彻查, 连同她曾经做过的手脚, 务必把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搜集起来, 我定要父亲给个说法。他若依旧护着那人,以后, 咱们就不必再给他面子, 当做什么,也无需在意他的意见了。” 世子神色沉凝,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 他们姐弟两个为了维护所谓的父子亲情, 对小傅氏百般忍让,加上她行事周密, 又最是巧舌如簧,在赵国公面前演得一手好戏码,才令他们一再陷入窘迫。 原以为世子痊愈了,小傅氏总会碍于各种考虑适时收手,加上当时临近年关,他们一时心软, 只是略施薄惩,没有下重手。 却没想到,他们的心慈手软,却换来对方更加的肆无忌惮。 既如此,也没必要留情了。 因着初念松口,便有多名通过靖王妃得知她医术过人的权贵想要登门求医,不过初念不想让殷家因为这件事被扰了清净,便在东城某条街巷盘了间附带小院的铺面,开了间医馆。 殷处道得知此事,一开始也有些微词,但在初念的坚持下,也就不再阻拦,反而从自家产业里拨了几个得力人手去帮她。 医馆开业时,并不大肆声张,但因着权贵圈子里悄悄传开的名声,却倍受关注。 倒也不是一开始就门庭若市。 虽然有赵国公世子的康复在前,但得知真正的神医竟然只是一位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原本心急如焚的求医者,有不少人都冷静了下来。 谁知道那是不是巧合呢?或者那少女得了什么机缘,有少许起死回生的神药傍身,也说不定。 只有一位三品官员的独女生命垂危,请遍了京中名医,连太医都请了几次,所有大夫都摇头不语,爱女心切的官员夫人听说了初念,便打定主意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亲自乘车来请。 官员夫人忧心忡忡,出发前召集家中所有仆妇反复叮嘱:“这位神医是一品大员家的嫡小姐,你们可得仔细伺候着,一切按照最顶级的规格来,收起平时的惫懒性子!” 便是在路上,官员夫人依旧不得心安,不停的思考应当如何恳求,奉上多少诊金,才能求得神医出手。 却没想到,到了医馆,见到那个清清冷冷的小娘子,她将自家女儿的情况说了一遍,对方便起身拎起架子上的药箱,道:“我先去见见病人再说吧。” 官员夫人愣了下,浑浑噩噩地转身,在前方引路。 她来时特意多准备了一辆马车,唯恐有些微的不周到。初念照顾家属情绪,喊上了春妮,上了他们准备的马车。 经过细致耐心的治疗,半月后,那位官家小姐恢复了正常饮食,甚至开始下床走动的消息传出,那些在暗地里留意的家属才真正松动了。 为了考察这位豆蔻神医,三品大员家中被安插了不少眼线,官员夫人对此也有苦难言,谁让这些人的来头她一个也惹不起? 好在那些眼线将初念的详细诊治过程传达出去,眼看着病人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便一个个都撤离了她家。 官员夫人这才开始欢天喜地的为女儿庆祝,感念她终于脱离了病魔。 初念的医馆外头,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每日都停着不同的马车。她一般上午在医馆里接待轻症的病患,下午出诊,若出诊的病人多了,那些等候的家属甚至跟着去她出诊的人家,只为节省一些时间。 短短半年时间,初念无一失手的诊治结果,令她在京城中声名鹊起。有些权贵因为排队等候、或过程的疗程太过心焦,甚至求到殷处道的门前。 这令殷处道大感意外。 不过,他却并不插手初念的治疗计划,对那些来客道:“你们若信她,就按照她的规矩来。如果不信,就另请高明。” 有人指望通过他这个父亲来压制女儿,却是打错算盘,只能讪讪告辞。 世子这次中毒的事情发现得早,初念及时干预,倒是很快就痊愈了。 然而,毒物对身体的毁损,却是不可逆的。 初念警告他:“你现在的情况,再经不起下一次的侵蚀了。” 她教给世子几样辨别毒物的方法,但其实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其实世子自回京那日起,便将身边负责吃食的仆从清理了一遍,非绝对可靠之人,连他的院子都不得踏入一步,住在自己家中,却要做到如此地步才能保障安全,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这次又出现被投毒的事件,世子直接搬出了赵国公府,住进了他名下的一座别院。 同样位于东城,距离熹微楼不远,却因为是独立门庭,只需做好看家护院的工作,再没有内鬼可以插手他的饮食。 赵国公对他私自搬离国公府的做法颇为不满,认为他的行为有损家族和睦的名声。 靖王妃得知后冷笑:“珩郎搬出家门有碍家声,某些人对嫡子投毒,却善良大度,真是白瞎他那双眼。” 世子对父亲的偏颇无话可说,连夜派甲七将小傅氏的所作所为查到的人证证词和物证清单腾抄一份,送到赵国公的手中。 甲七对赵国公道:“王妃与世子的意思,让您看看这些证据,您可以选择公正处理,也可以继续袒护夫人,但后果自负。” 赵国公盯着案几上那厚厚一摞证词,脸色阴沉。 小傅氏是他枕边人,她做的那些事,要说他完全不知情,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从前长子病重身子弱,为了次子和血脉传承着想,对他们的母亲,赵国公总会宽待些。 不过自从儿子康复回京,他就已经敲打过小傅氏,没想到,她竟然还想故技重施,害死长子。 可退一万步说,就算小傅氏有什么错,他自会处置,这对逆子,竟敢对他说“后果自负”,还有没有把他这个父亲看在眼里? 赵国公猛地一拍桌子,怒问:“后果自负?他们什么意思?” 甲七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国公爷会看到的。” 说完便转身离开。 赵国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一个区区下人,竟然也敢跟他摆脸子。 这小傅氏,他便护定了,看他们能怎么样! 心里这样想着,却忍不住回忆起朝廷的诸般消息,听说靖王在边境又立战功,当今圣上虽然昏聩,但同时也好大喜功,对这种碾压敌军的消息最是欢喜,一连串的赏赐已经在去往边境的路上。 靖王得势,自家女儿是王妃,是不是得拉拢着些? 原本宠溺小傅氏,不过是看在他儿子可能继承自己爵位的份上。但现在长子身体安康,世子位自然是长子的,赵国公面无表情地思忖着,顾休启那个混儿,现在想想,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于是立刻改变了主意,扬声喊道:“来人,去把小傅氏给我叫来!” 世子如今所住的兰溪苑,说是距离熹微楼近,但也隔着两条街,临得更近的是初念的医馆,就在一条巷子里。 世子于是经常去医馆小坐,只要初念在,他便在后院的书房里待着。 医馆后面的院子不大,但被收拾得很漂亮,沿着墙根种了一排蔷薇,此刻正式盛开的时节,凉亭外头有两株葡萄,让人搭了木架子,藤蔓攀爬上去遮住天顶的日光,留下一片清凉的绿荫。 绿荫下摆着一张凉榻,医馆人少时,初念会靠在凉榻看书,或在廊下炮制药材。 世子与她隔窗相望,通常也不闲聊,各做各的事情,两人都闲下来时,才随口说几句话,或手谈一局。 世子说是跟她做朋友,但这种状态,初念总觉得不大对劲,但每每开口质疑,却总被对方各种神奇的理由堵得哑口无言。 “你我也算是几番共度生死的患难之交了,我来你的医馆,借用一下书房,难道是很过分的请求吗?” 说这话时,世子一手支着下巴,一手随意翻了一页书,眼皮微掀,就这么清清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带着些微的控诉,又似乎没有,只归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初念冷着脸想:应是不过分的。 横竖她当说的,早都已经说过了。他爱如何,便随他去吧。 他高兴就好。 见她再不提这茬,世子才垂下眸子,嘴角浮现一个不着痕迹的弧度。 夏日炎炎,京城人都懒得出门,倒也不是天天都有重症病人,大半时光都在闲暇中度过。这日靖王妃派人送来请帖,想邀初念去游湖消暑,刚巧世子也在,便道:“我也去凑凑热闹。” 京城南郊,有一片地势低洼的凹地,前朝便有那富贵商户派人开挖引水,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片开阔的人工湖,成了京城人士夏日消暑的好去处。 那商户倒也见多识广,湖边仿照江南风格,修建了不少亭台楼阁,却将不同区域做了区分,那景致最好的角度,自然是用来招揽权贵,但寻常百姓的生意也不想让,只是在另一个方向,开辟了几条沿湖的街道,贩夫走卒来来往往,也别是一番市井气息。 初念和世子抵达湖畔之时,靖王妃正在高台上看景,她身侧站着几名女眷,其中有几位便是初念接诊过的病人家属。 有人远远看见岸边的马车,便对靖王妃道:“这不是你家世子吗?他今日也来游湖?” 靖王妃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下方,却见自家弟弟已经下了马车,却返回去掀起车帘,亲自将初念从车上扶下来。 堂堂一个世子,却把自己活成了小厮。 靖王妃觉得没眼看。 就这,还搞不定人家小姑娘,非得她亲自出手撮合。 第58章 游湖 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方式。…… 世子的一举一动, 同样落在高台上各位贵妇的眼中,众人看向靖王妃,见她脸上并未流露不快, 甚至隐隐带着笑意, 便纷纷打趣起来。 “看世子这般殷勤, 莫非跟这殷姑娘好事将近?” 靖王妃却摇了摇头, 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俩气味相投,总有话说罢了。” 这般年纪的少年男女, 有着彼此说不完的话,可不就是两厢情愿了? 众贵妇露出暧昧的笑容, 见靖王妃不愿多谈, 心道这事儿大约还没有定下来, 便都止住了话题,又聊起别的闲篇。 待世子领着初念上来, 与诸位一一见礼之后 , 众贵妇很有眼色的四下散去,给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靖王妃便问初念:“你的及笄礼,准备得如何了?” 初念是八月的生日, 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殷处道错过她前面的十四个生辰, 回京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便是及笄,自然十分重视。知道初念跟靖王妃走得近, 甚至手书一封,希望靖王妃能够为她担任正宾,靖王妃自然应下。 “我父亲一早就预备好了。” 及笄礼对女子的意义重大,但倒也不必过于繁杂的准备,当日行礼所需的冠服、发簪,殷处道自从知晓自己有个女儿之后, 便在留意物色,早早就备下了。 如今距离她的生辰还有月余,主持及笄礼的礼者、宾客也都早早邀请到位。 靖王妃对殷大人最近的操劳也有所耳闻,不由莞尔,打趣道:“你父亲这是要把前面十几年落下的关爱都补给你。” 初念微微一笑。 回想前世的及笄礼,父亲也提起过要亲自操办,但那时她跟皇甫述打得火热,对父亲却心怀怨愤,及笄礼的很多细节,都是由皇甫述一手安排的,父亲只是作为家属出席而已。 当时没有留意,按照现在他的积极来看,或许当时不让他插手,令他有些失望吧。 靖王妃道:“及笄之后,你便是个大人,可以谈婚论嫁了。你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顾休承自从身子康复后,一直被自家姐姐催促着成亲。他虽然嘴上没说,但谁看不出他对初念的心意? 靖王妃自然也是很清楚的。她就是看不惯他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反倒比从前还不如,弟弟以前可是个很果断的孩子。 靖王妃便道:“喜欢人家,却不去说,藏着掖着等她嫁了人,你再去后悔吗?你不说,阿姊帮你说。” 世子心中有苦难言。 他哪里是不说,就他和初念现在这种情况,一旦说清楚了,恐怕朋友都没得做了。 于是便哄着姐姐,说自己会处理好的。 却没想到阿姊今日选择如此单刀直入的方法,当下就有点暗自心急,忍不住看向自家姐姐,眼里都是恳求,想让她别问了。 被问起这种事,初念的脸上没有寻常女孩的羞涩,只是淡淡回道:“我与父亲才刚刚团聚,他说不想让我太早嫁人,希望我能在家多留几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及笄之后,的确可以开始谈婚论嫁了,但时下女子,被家中留到十七八岁,或因为各种家孝国丧被耽搁到二十来岁的,也不是没有。 在皇甫氏的危机解决之前,初念本也无心婚嫁。 靖王妃没想到得到个这样的答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自家弟弟。这家伙看着单薄青涩,但比起初念,却也年长三五岁。旁人家的男子,到了这个年纪都当了几个孩子的爹了,他却因为病情蹉跎至今。 好不容易康复了,靖王妃自然希望弟弟能够及早成家,开枝散叶。 于是便道:“若嫁给京城人士,倒也不必担心这个。最好就在东城,就算日日回娘家,也不过个把时辰的车程。” 时下女子出嫁,无事原不能总是回娘家的。但靖王妃根本不把这桩规矩放在眼里,她嫁入靖王府之后,靖王常年不在京城,上无公婆压制,府内大小事宜都是她说了算,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而赵国公府有个小傅氏时时作妖,父亲顶不上用场,她已经习惯了三不五时便回一趟娘家,看护自己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 因自己是这么做的,便丝毫不觉得,初念成亲后时常回家有任何错处。 靖王妃说得直白,就差明说你嫁到我家来吧。 但初念却只是淡淡拒绝了这个提议,坚持道:“等过些年再说吧。” 靖王妃与初念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非常清楚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不信她听不懂自己话里话外的暗示,但结果是,她听懂了,却还是拒绝了。 靖王妃忍不住将同情的目光投向自己弟弟。 原来初念不是不清楚他的心意,只是不要。 这,她就没办法了。 结亲不是结仇,初念不愿意,她总不能逼着她点头。 这件事,只能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靖王妃有些颓丧,挥了挥手道:“湖边景致不错,还可以游船,你们自己去玩吧。” 世子虽然内心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当真的听到初念淡淡的回绝,心中还是有些失落的。但面上却若无其事,对初念道:“我们去游船吧。” “也好。” 待两人下了高台,初念想了想,却看向他,忽然开口道:“你如今身子也大好了,靖王妃就没提,也给你安排一门婚事吗?” 世子:…… 世子瞪了她一眼,半真半假地说:“你又何必这样戳我的心?” 初念也不想做这种事,但这个人,似乎没有配合她计划的自觉。一个适婚年纪的大好青年,没事总围着她转,又有什么意义呢? 初念类似的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世子冷着脸想到:他们之间,虽然什么都没有明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他无法放弃,她不会接受。 谁也说服不了谁。 果然,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他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强行将心中的躁郁不安压制下去,扬起一抹笑容指着远处,惊喜道:“那边有空船,我们快点过去吧!” 初念看着他匆匆走向船只的身影,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小船飘荡在湖面上,果然凉风习习,暑意顿时消解了不少。 世子与初念凭栏远眺,看见远处的一片荷塘,便与船家商量:“去那边看看。” 船家爽快地应下,摇着橹转换行进的方向。 荷塘附近,聚集着不少游船,有些大船边上甚至放下了小舟,游客们搭乘小巧的扁舟进入荷塘深处,采荷花,摘荷叶,还有一些农妇划着小舟在大船之间穿梭,兜售莲蓬。 世子买了几支莲蓬,与初念坐在船头剥着吃。 这时却见对面来了一条船,堪堪停在他们的对面。 两人抬头一看,却见那船上坐着一个少年,很是眼熟。那人身边是一张桌子,上头铺着棋盘,手边是两盒黑白分明的玉质棋子。 “这不是上元节的时候,桥边的弈棋少年?”世子看到棋子,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时隔半年,那少年不复当初的落魄,锦衣玉食、风度翩翩。 初念看着他,目光微动。 张俊成,上元节那日,她想提前下手的,却因为不想被身边之人察觉到怪异,便耽搁了。所以这次,他还是去了皇甫述身边吗? 张俊成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傲然看向世子,朗声道:“顾世子,当日欠下你的十两银,今日如数奉还。” 这是将他的身份都摸透了,世子挑了挑眉,接过他抛来的银两。便听对方紧接着提出:“半年未见,俊成不才,想再挑战世子棋艺。” 世子跟初念对视了一眼,觉得挺有趣,便道:“可以。” 两船之间,被船家搭上了木板。世子扶着初念上了对面那船,刚坐到棋盘边上,便听张俊成说道:“今日再让你三子。” 初念闻言冷笑,世子看着他,却是淡淡一笑,道:“看来那日的事情被你记下了,今日是要找我报仇吗?” 张俊成并不否认。 世子便陪他玩,两人便坐在船中对弈。 初念对这次的对弈却不感兴趣,便在船头看景。百无聊赖中,眼前来了一个仆从,对初念道:“殷姑娘,我家公子请你去一趟。” 身后的世子听见了,眉头皱了起来。 初念却大概知道是谁,想了想便对世子道:“我去去就来。” 世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深沉下来。对面的张俊成见了,却出声提醒:“世子请专注棋局,俊成不想胜之不武。” 世子冷冷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棋子落在一格,张俊成双目微瞠,这一子便扭转了自己的胜局,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这半年来,他跟国手学艺,日夜钻研,就为了兑现承诺,给眼前这人迎头痛击。 未料到,不论是上元夜那日,还是今天,顾休承根本都没有发挥他应有的实力。 他有预感,从这粒棋开始,才是两人之间对弈的真正开始。 而他,却已经提前感受到了自己的颓势。 初念跟着领路的仆从上了大船的二层,果然不出意料,看见了等待已久的皇甫述。 自上元节那夜,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但初念心知肚明,这个人,一定躲在暗处,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她,也没有一日松懈,通过诸般手段,也将对方的处境掌握得一清二楚。 初念知道,皇甫述这段时间非常忙碌。他忙着争夺家族地位,忙着跟那个庶弟斗法,忙着发展手里的产业,短短数月便成功日进斗金,他甚至在各地奔走,拉拢了不少兵力,可见野心勃勃。 相较于他这边的火热朝天,初念的进度似乎太慢了些。 皇甫述一直都知道,初念这半年来不遗余力地出入在各种权贵人家,通过医术拉拢人心,其中不少人,便是前世皇甫氏的敌对势力。 他认为,初念是打算借助这些人的力量来制衡自己,只笑她太过天真,到底只是个妇人,手段太嫩了些。 但再稚嫩的手段,一旦触碰到他的逆鳞,依旧令他震怒。 今日的见面,他就是想给她一些警告。 但当目光触及那道清清浅浅的身影时,皇甫述的心,却变得柔软下来。 她只是个女子,是一个,被他伤害至深的女子。她做的那些事,于他而言不痛不痒,却是她宣泄心中怒火的方式。 身为一个男人,自己为何不能,对她宽容些呢?皇甫述不由这样想道。 第59章 荣华 这次他会让她看到的。 皇甫述的神色于是和缓了些:“许久不见, 你一切可好?” 初念讽刺一笑,回道:“我近况如何,你的那些眼线没有告诉你吗?倒是你, 竟抽得出空闲来找我, 皇甫青那个家伙, 已经被你解决了?” 皇甫青是皇甫述同父异母的弟弟, 皇甫卓的宠妾之子,虽然不是嫡出, 却因为父亲皇甫卓的偏爱,在家中的地位甚至比皇甫述还要高, 在皇甫卓不遗余力的提携之下, 他位高权重, 过着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日子,活得十分滋润。 父亲宠妾灭妻, 母亲仇视丈夫, 却无时不刻都在怂恿他去争夺抢掠父亲的资源,年少时的皇甫述不堪忍受这一切,宁可四处游历也不归家, 导致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 不过这一切, 在他回京之后,很快出现了转机。 他是嫡子, 在名分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加上他刻意表现,得到了皇甫卓的刮目相看。一步步收回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之后,皇甫述便着手打压庶弟,毕竟这个家伙在前世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可不想留这么一个祸患。 皇甫述原以为, 有了前世的记忆打底,对付那个窝囊废应该如探囊取物般简单,但没想到他那个弟弟却忽然跟开了天眼一般,总是能预判他的行动。一次又一次原本胜券在握的计划,理应每一桩都能将这个人彻底摁死在泥地里再也爬不起来,却每每险险失手。 次数多了,皇甫述自然察觉到不对劲。他原以为出了内鬼,但几次三番地排查异己都不见什么成效,这次出其不意猛然出手,总算把这个早就应该清理的对手去除,再去查皇甫青之前行事怪异的原因,却发现,背后的线索竟然指向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物——初念。 皇甫青虽然是个窝囊废,但与皇甫述的较量分秒必争,这个窝囊废一旦利用好了,也能分散他的不少精力。为此,初念设法买通了皇甫青身边之人,通过她对皇甫述的了解,推测他可能的手段,每每在他真正动手之前,就向皇甫青发出预警。 原来,初念回京之后,三不五时的去城区兜转,为的就是找人,用不动声色的手段,将消息传递到皇甫家中去。 一开始,她写的密信被皇甫青收到,对方对心中内容嗤之以鼻,但果真被嫡兄再三陷害,害得他在父亲那边挨了好一顿训斥,才终于开始重视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这种神秘信件,且将它当成救命稻草,每次得到消息之后都慎重对待,果然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风波,也慢慢重拾父亲的宠幸。 然而,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皇甫述有心陷害他,总是能找到合适的时机,这不,设计他在一桩重要军务上出了不可原谅的纰漏,皇甫青终于被皇甫卓厌弃,逐出了家门。 皇甫述一不做二不休,派人诱惑关禁闭中皇甫青日日流连于花街柳巷,一日他醉醺醺回家途中,遭遇流窜京城的贼寇,在一众死士的拼死护卫中依旧不能力敌,当场一命呜呼。 皇甫青虽无用,到底却是皇甫卓捧在手心疼宠多年的爱子。得知他的死讯后,皇甫卓大为震怒,全城戒严搜查凶犯,闹得京城人心惶惶。 然而人死如灯灭,皇甫青那个家伙,再也碍不着皇甫述的事儿了。 写给皇甫青的密信,初念刻意换了字体,但是花了些时间精力,皇甫述还是查到她这里来。 那些没来得及销毁的密信,逐一被搜集到皇甫述的手中。 看着那一行行简短却精准的预判,皇甫述的心情极为复杂。若说这个世界上,有谁对他是最了解的,那个人便非初念莫属了。 她通过对皇甫氏各种家族密辛的梳理,精准地选择了各种不利于皇甫青的内容,并据此推断他可能会采取的行动,不仅将皇甫述的计划提前告知,还为皇甫青选择了一些可能的避祸方案。 难怪皇甫青生前对这些密信如此信任。 得知此事后,皇甫述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曾几何时,他与初念相濡以沫,在皇甫家族偌大的府邸中,仅他二人相依为命。 夜深人静时,他们互相依偎,无话不谈。说起家中事、朝中事,她说自己生长在乡野之间,有太多的事情不懂、不会,担心自己根本无法胜任世家主妇的生活。 于是皇甫述便一一教会她。小到仆从拿捏、人心掌控,大至家族管理、亲戚往来,甚至朝中的官员变动、人事浮沉。 皇甫述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枕边教妻。初念想做好他的妻子,他便教会她,一点一滴,一夜一夜,耳鬓厮磨之间,将那个从山梅县竹林中走出来的,如同山间精灵般的女子,教成了一个端庄温婉,城府却不心机的,处处比照他心意的可人女子。 但现在想来,他或许教会了她太多事。 以至于,她竟然用起了从他身上学会的手段,来对付他了。 皇甫述忍不住问她:“你我曾经并肩多年,难道忘了我有多厌恶那个皇甫青吗?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选择帮她?为了气我,你已经不惜采用这种恶劣的手段了吗?” 面对皇甫述的质问,初念冷着脸沉默不语。 皇甫青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准确的说,皇甫氏上上下下,如今没一个令她看得顺眼的。她帮助皇甫青的初衷,也绝非是为了帮助。 如今他虽然败了,但坚持的时间跟她的预期也差不多,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又有什么好说的? 除了暗中支持皇甫青的事情,皇甫述很快还查到,初念借着给权贵看诊,私下发展了许多助力,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安插了一些人手来到了皇甫述身边。 皇甫述惊觉,前世自己重用过的几个心腹,如今都不堪信任了。 不过,这又能如何?他将自己查到的消息都探访在初念面前,问她:“你觉得这样做有用吗?” 这些人一旦被他弃用,她下了再多功夫,不照样前功尽弃? 初念冷冷的看向他,仿佛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久久没有说话。 皇甫述有此一招,她其实并不意外。她做的很多事,是出于对前世记忆的整理和分心。殷处道是纯臣,为人刚正不阿,家族虽然庞大,但其实没沾到他多少实质的好处,跟家大业大的皇甫氏拼硬实力,根本是以卵击石。 如果皇甫述没有重生的经历,她或许还可以取巧,出其不意。但如今的她,因为比皇甫述早死十年,掌握的消息甚至比对方还要少,只能另作打算。 初念知道很多事情,注定会失败。 比如皇甫青,比如安插进皇甫述身边的那些人。 但这些事情却必须去做,他们已经发挥了一些作用,而他们的失败,又何尝不是一种手段? 他们让皇甫述意识到,她根本无法撼动他。虽然可悲,也不失为一种计谋,削弱皇甫述对她的戒心。 想到这里,初念眼中适时流露出一丝痛苦和软弱。 皇甫述见她态度松动,便放软了声音,低声道:“其实我们才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联手的人。结发夫妻,至亲至近。初念,以前的事情,你就放下吧。” 初念眼底通红,抬起头来,用近乎倔犟的目光去看他。 那眼神让皇甫述原本烦躁恼怒的心情,变得柔软下来。 到底是他伤得她太深了。 皇甫述伸出手,轻轻抚弄她的发丝,问道:“你为何与靖王妃走得这么近?靖王注定是个短命的,他的势力,并不能给你足够的庇护。要知道,就算把这座江山拱手送到他手中,他也没有能力守住,反而把命给搭进去。” 初念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看向他,皇甫述露出饱含野心的一笑:“而这次,我却不打算把江山送给他了。迟早会收回来,初念,你知道的。” 初念似乎被吓到了,后退了几步,低声道:“皇甫述,你疯了,你想谋朝篡位!” “这才是我们皇甫氏的宿命。初念,可惜,你没有看到。” 前世,太子在初念舍弃性命的掩护下成功出逃,在江宁府聚集了大批拥趸,建立了南部朝廷,而皇甫卓顺势在京城称帝,与南朝划江而治。 皇甫述因为遭遇发妻初念的背叛,不慎弄丢了前朝太子,被皇甫卓施以鞭刑,重伤垂死之际被送往边境,勒令他以军功赎罪。彼时皇甫青这个草包,却在京城享受着准太子的待遇,派人潜入军中,伺机剿杀嫡兄。 父母不慈,兄弟不睦,战友背叛,经历重重生死考验的皇甫述,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想起了初念濒死时刻,看向他的,那双似绝望似空洞的眼。 除了最后执意放走前朝太子一事,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而回想起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她对他只有不离不弃,而他对她,却只剩步步算计。 重生归来,皇甫述想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江山、荣耀,还有女人和真心。 既然前者需要浴血奋战才能摘得胜利果实,那么初念的回心转意,又怎会全无代价呢? 皇甫述对此有所预期。 但他愿意付出一些宽容、体谅,和时间。 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初念冷冷地说:“是,我没有看到,因为那时,我已经死了。” 皇甫述想,是的,前世皇甫氏终究得到了天下,虽然只有一半。但那江山是皇甫卓的,是皇甫青的,与他皇甫述无关。 初念没有看到,也好。 这次他会让她看到的。 待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便以江山为聘,许她一人一下万人之上的倾世荣华。 第60章 怀念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本, 皇甫述还有许多话要说,他的雄心,他的歉疚, 他的未来。 他怀念的, 是曾经的无话不谈, 是那些一起缠绵至天明的夜晚, 是每日身心疲惫回到家中看见的,那朵永远等在原地的娇艳解语花。 可当他的目光, 落在初念的脸上,却只看见她眼中的冷漠, 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坚冰。 皇甫述心中骤然一痛, 忽然意识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想要消除她眼中的寒冰, 又岂是这一朝一夕能达成的? 只是究竟何时, 才能令这张脸,对自己扬起真心的笑容呢? 皇甫述不肯承认,某个瞬间, 连他自己都觉得, 可能,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这个想法令他心头一紧, 再看向那女子的冷脸,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忍受的躁郁,他沉声道:“如果我不开口,你便没话与我说了吗?” 初念抬眼看他,却只是冷冷一笑。 这便是默认了。 皇甫述感到有些疲累,他揉了揉额头, 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你先走吧。” 初念愣了一下,却没有追究他为何忽然放她离开,立刻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尚未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手臂一痛,整个人落入一个异常高热的怀抱。 “别走。初念,你别走!” 身后的男人痛苦低喃,他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女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初念因为他的禁锢完全动弹不得,忍不住挣扎了几下,皇甫述却越发地搂紧了她,近乎哀求地在她耳边说:“别挣扎,别逃走,初念,让我抱一抱……我病了,病得很重,初念,我不信你看不出,可是你这般狠心,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声……” 皇甫述病了,初念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而此刻他身上异于常人的高温,和口中呼出的热烫气息,也证实了这一点。 初念是大夫,且是一名医术卓绝的大夫,自然看得出他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再不设法降温,任由高热这样蔓延下去,轻则神志不清,陷入昏迷,重则危及性命。 “初念,初念……”身边之人在呢喃,“我头痛,身上也痛,你是神医,快为我想想办法。” 初念却只是淡淡的转头看他,冷声道:“你皇甫家,没有大夫吗?” 有。怎会没有? 面对初念的质疑,皇甫述却不觉得尴尬。他记得这个人最是心软,前世他无论做错什么事情,只要对她说上几句软话,她便妥协了。皇甫述不记得一次因为什么,她真的生气了,三天没有理他,那日他外出办差时受了伤,手臂上被长剑划破了一道伤口,回家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便见她如同一阵旋风卷了过来,飞快地帮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处理好一切之后才忽然回神,仿佛痛在自己身上,抱着他的上臂默默流泪。 前几日,他因为淋雨有些伤寒,思及今日的见面灵机一动,干脆接连吹了几夜冷风,总算让强悍的身子变得虚弱下来,头脑昏沉的来见她。 他以为初念还会像从前一样,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异常。然而,她的目光几次落在自己身上,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完全忽略了他的病情。 当他赌气说出让她离开的话语时,她便果真转身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愿停留。 皇甫述深知,如果就这样放任她离开,她就真的走了。这次的见面,恐怕不会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他终究没能忍住,还是主动开口求饶,他知道初念的性子,她最看不得旁人的伤病,哪怕是流落街头脏兮兮的小猫小狗受伤了,也会得到她悉心的照料。 他没有回答初念的质疑,只是以哀求的姿态,一遍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她温软娇小的身子嵌在自己怀中,如此契合,皇甫述沉迷于这样的亲密接触,高热令他头脑昏沉,却荡漾着如同美梦般的幸福。 他仿佛回到了两人没有芥蒂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他们总是这般亲密的。 但初念冷沉的话语,却如同一盆兜头冰水,无情浇灭了他的幻想。 她说:“你病了,关我何事?皇甫述,你该庆幸的是,我没有趁你虚弱,要了你的命!” 初念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她想杀死皇甫述,却也想好好活着,在没有周密计划的加持、全身而退的把握之前,不会轻易犯险。 她话语中的冷意,令皇甫述不由松开了禁锢她的双臂。 他茫然地看向她,喃喃地问:“你真的这般绝情?” 初念几乎气笑了。究竟是谁绝情?是谁眼也不眨地对她连射三箭,让她那样痛,让她流了那么多血,让她前世年轻的生命,就此陨灭在那个大雪飘飞的荒郊野外。 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想离开这个虚伪至极的人。 皇甫述忍不住跟了过去,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向那个令他百般看不顺眼的顾世子跟前。 顾休承见初念出来,果断将手里的棋子丢下,蹭的站了起来,问她:“怎么样?” 初念平静地说:“我们回去吧。” 顾休承毫不犹豫地点头,伸出手来牵着她,将她送上两船之间的木板。 初念忍不住看了一眼被他抛在身后的张俊成,只见他脸上再也不复刚才的高傲矜持,反而变得痴痴傻傻、如癫如狂,不由问了句:“他怎么了?” 世子也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没事,原以为能轻易打败我,结果却输傻了吧?” 初念被请走跟皇甫述说话的这段时间,世子难掩心中焦躁,对弈时出手便狠戾了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张俊成便面如菜色,颓然落败。 他要求再来一局,世子便冷笑着问他:“还要让三子吗?” 张俊成自然不敢再托大,两人正常开局,然而一炷香时间之后,他再次落败。 “再来。”黑子败。 “再来……”黑子败。 “再来!” 伴随世子手中的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张俊成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 第无数次落败,每一局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他变得心浮气躁,怀疑人生,却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面的顾休承,同样躁动难安。 他忍不住开口问张俊成:“这船的主人是谁?” 张俊成再没了初见时的傲气,颓然回答:“是皇甫述公子。” 竟然果真是他! 顾休承再坐不住了,正要起身去找人,却看见初念完好地从船舱后走了出来。 “初念!” 两人正要携手离开时,便听见身后传来皇甫述的声音。 他们不禁回头去看。 却见皇甫述眼底通红,盯着两人亲密交握的双手,沉声问道:“是因为他吗?” 他问得含糊,但初念和世子,都听懂了。 初念冷冷一笑,没有回答,便跟着世子,回对面船上去了。 两人刚踩上甲板,初念忽然听见身后的异动,连忙出手,将世子猛地推开。 即便她反应迅速,世子的衣袍还是被利器割破了一截,手臂被割出寸许长的伤口,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你没事吧?”初念连忙将他扶起来,一边问他一边火速掏出一块帕子帮他止血,眼睛看向身后的皇甫述。 “你为何暗箭伤人?” 初念那一瞬间的反应,皆被皇甫述看在眼里。 她很机警,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身后的危机,她当机立断地推开了顾休承,她看见对方手臂受伤,脸色白了一瞬,却很快掏出帕子为他止血。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再不复片刻之前的冰冷,而是充满了蓬勃的仇恨。 皇甫述眨了眨眼,哑声道:“果然是病了啊,这样也能失手,竟然没能取了他性命。” 初念防备地看着他,扬声喊人,吩咐道:“快让船家开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随着这一声令下,两艘船只之间的距离立刻拉大。 皇甫述看着她为顾休承处置伤情的认真神情,并未下令追击,今日对顾休承出手,只是临时起意。 他只是小小的试探一下。 那么点儿伤而已。那么点儿伤而已,她便紧张成那个样子。 他也病了啊!她没看到吗? 不,她看到了,可是她说,跟她再没关系了。 皇甫述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声毛骨悚然,令他身后原本浑浑噩噩发呆的张俊成心中一惊。他抬头一看,却见皇甫述的双眼如泣血一般,裹挟着疯狂的戾气,恶狠狠地盯着对面船上的那对男女。 那两人的身影,随着渐渐驶离的船只,消失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 皇甫述沉默地盯着那渐渐消失的影子,盯了许久。 回过身来,便看见身后呆呆愣愣的张俊成。 看他的神情,便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前世倒还有点用处,这一次,却连个顾休承都应付不了。 皇甫述便不再看他,低斥一声:“没用的东西。” 另一艘船上,初念帮世子包扎好伤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世子捂着伤处,见她忧心忡忡,便出言安抚。 初念看向他,感到一阵歉意:“对不住,今日你又遭我连累了。” “作恶的是他人,为何要你来道歉?”世子这样说着,他们同时想到在山梅县的时候,初念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受世子的连累,小傅氏对姜氏下手,设计姜道飞的坠崖事件。当初世子问初念,可会恨他?初念也是如此的态度。 今日伤人的是皇甫述,跟初念又有什么关系? 初念懂他的意思,于是也便释怀了,却提醒他:“你要警惕这个人,他今日对你出手,显然是动了杀心,日后多带些人在身边,有备无患。” 世子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他今日找你,是为了什么?” 初念声音冷淡:“他为了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即可。” 第61章 等待 第三个条件。 初念眼中的淡漠, 世子并不意外。 她是厌恶皇甫述的,货真价实的那种厌恶,甚至刻意说得上恨。 但这并不能削减世子心中的隐忧。 爱恨是感情的两个极端, 没有经历过极致的爱, 如何转换为极致的恨?他们之间, 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过往, 即便这么长时间下来,世子依旧没查到头绪。 初念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 世子每每试探着旁敲侧击,却总是无功而返。 世子内心的躁郁焦灼, 是无法言说的。 毕竟, 自己对初念而言, 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友人。 即便他制造了一切可能的机会与她朝夕相处,她的目光却总是看向别处。 身为殷处道的女儿, 她原本可以与其他世家贵女一般, 琴棋书画诗酒花,享受着纵情肆意的青春年华。可她每日出入权贵人家,与那些暮气沉沉的病人和心急如焚的家属打交道, 身上永远带着浓郁的药香, 虽然每治愈一个病人,总能令她暂时地展露笑颜, 但世子知道,她的志向并非悬壶济世,她做这一些,也不仅仅是为了拯救生命。 事实上,除了皇甫述那件事,他们对彼此几乎没有秘密。 初念在筹谋着什么, 她没有明说,但从她的行事轨迹,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世子最终也没能打听到皇甫述究竟说了些什么,初念信誓旦旦,不论他们之间说了什么,那些事对她都不重要,但两人的见面,还是对她的状态产生了影响。 她变得有些焦躁了。 每日都往医馆中去,风雨无阻,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世子见她心情颓丧,忍不住问她:“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可以帮你。” 世子这话并非随意说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初念已经知晓了他背后的实力。 没想到一个病弱多年的世子,手里能有这么多强横的资源。 不过,能不能借助这份力量,初念却显得有些犹豫。世子心中有些失落,却笑道:“我的病早就好了,诊费却拖许久了,别忘了我还欠着你一件事呢。” 当初答应为世子治疗,的确以三件事为契。只是世子帮她的那两件,着实担下了不少风险,加上跟靖王妃交好,这半年来间接得到的便利远远超过了第三个条件。 看着世子真挚的眼神,初念将到了嘴边的拒词又咽了回去,转念一想,这次的问题,如果让世子来帮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思路。 于是便爽快开口:“熹微楼消息灵通,就请世子帮我找些人吧。” 世子虽然每日来医馆小坐,却也没完全闲着。他手里产业众多,总有底下人拿不准主意的时候,便总几道身影也随之出现在初念的医馆。 耳濡目染,初念也很快知道了,原来熹微楼在世子这边,不仅是一座日进斗金的酒楼,更是各种消息往来的中间站,就连朝廷的不少大人物,都通过此处获取秘密情报。 世子见她终于松口求助,心中老怀宽慰,热心问道:“你想找什么人?” 初念便细细的说过了。 她想找出几名疑难杂症的危重患者,一方面这些患者要在被各大名医诊断之后宣布医治无效的,再者,须得有几个特殊的指定症状。 初念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症状写在纸上。 世子笑问:“你这是打算借着这些患者扬名?” 初念便看了他一眼,问:“不可以吗?” 世子道:“没什么不可以。只是你如今已经有了些名气,每日登门的病患甚至都忙不过来了,为何如此辛劳?” 初念没对他隐瞒,淡淡地说:“还不够。我想等的那个人,还没来,她多半还在观望。” 世子不知她要等的人是谁,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总算可以出些力气,而不必总是袖手旁观了。 用熹微楼来找出几个疑难杂症的患者,堪称大材小用。但世子并无怨言,接过初念给过来的单子,立刻让人去办。 熹微楼的办事效率一项很高,当日便传来了几则消息。 初念于是进入新一轮的忙碌。 忙到差点忘了自己的生辰。 一月后,是初念的十五岁生辰,也是她归家之后,行及笄礼的大日子。 殷处道对此极为重视,罕见地广邀亲友同侪为独女庆生,平日里清清静静的殷府,变得空前热闹起来。 而初念这段时间治愈了不少病患,个个都出身高门显贵,这些人出于感激,也纷纷派人到场恭贺,并附上价值不菲的各种礼物,将原本就精心筹备的及笄礼,衬托得更加锦上添花。 殷氏的诸位姊妹,看着初念如众星捧月般被引了出来,各人眼中神色莫辨。 且不说她及笄礼所用的冠服如何华贵、发簪如何精美,但看她的正宾是靖王妃这一点,便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仅有靖王一位同胞兄弟。群臣日夜督促皇帝的生子大业,奈何大小官员送了那么多女子进宫,没一个肚皮有动静的,别说皇子了,连个公主都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大臣们虽然面上坚持不懈,但内心多半已经放弃,觉得靠皇帝自己,多半是生不出太子了。便将主意打到了宗氏这边,想恳请皇帝过继一名子嗣。 从血脉亲缘来看,自然是靖王的儿子最为合适。 可惜皇帝不愿承认自己生不出太子,将此事一拖再拖。 即便如此,在明眼人眼中,靖王一脉,却成了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加上靖王妃性子淡,若非世交往来,寻常人很难攀附。 “也不知那山野丫头有什么好的,偏偏入了靖王妃的眼。”人群中,十一娘低声跟姊妹们咬耳朵。 十三娘听见了,忍不住说了句:“京城最近都传开了,原来赵国公世子的宿疾就是娇娘姐姐治好的。她医术好,长得又好,还是咱们殷家的女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哪里入不得人家的眼了?” 十一娘冷笑一声:“医术好又能如何?到底是微末之流,上不得台面。” 十三娘今日与她越发的没话可说,闻言只说了声:“但愿你日后都不要生病吧。” 说完便再不理会她。 “好好的说着话,你竟然诅咒我生病?”十一娘很生气,讨了个没趣,瞪了十三娘一眼,便跑去与别的姊妹说话,也不与她在一处待着。 姊妹们的小小争执初念并不知晓,她此刻端坐在铜镜前,一向素面朝天的脸上,画上了精致的妆容。只见她眉如远黛,目若秋水,顺滑如瀑的发丝被盘成精美的发髻,专为今日准备的冠服端庄雍容,但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得撑不住,反而彰显出一股独特的气势。 靖王妃打量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本就有着超出常人的好颜色,难得的是生长在山野之间,才华不输自小接受诗书教育的女子,偏又揉杂了几分隐士的狂放与不羁,放眼望去,京城几个女子能有这番气质?难怪自家弟弟魂牵肚挂。 她若是少年郎,眼儿也离不开这般独特的美娇娘。 在司礼者的引导之下,靖王妃从妆匣中取出一根造型精美的九凤缠珠发钗,轻轻地插.入她浓密的发丝中,口中说着美好的祝福语。 礼毕。 初念起身,对靖王妃施了一礼,以示谢意。再转身看向殷处道,对他也行了一个大礼。 殷处道忍住了鼻尖的酸涩。 不知不觉中,他的女儿已经及笄,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而他已经错过太多了。 正感慨着,忽然家仆来传话,说是宫里来了人。殷处道愣了一下,连忙出去迎接。 却见来人正是皇帝殷离身边的一名小公公,对方是来传旨的。 宫里竟来了人,殷氏上下乃至宾客们都倍感意外,连忙备香案接旨,好在那圣旨里也没说什么大事,只像拉家常般的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朕听闻殷爱卿接回爱女,适逢今日及笄,略行赏赐,望殷爱卿今后继续尽忠职守云云。” 大臣的女儿及笄,皇帝有赏赐倒也并不罕见,但为此还下一道圣旨,着实有些不大合规矩。只是当今这位,做事从来都是随心而行,又办过几桩合规矩的事情呢? 殷处道一时竟摸不清他的用意,只能接旨谢恩。 比起乍然受赏的惶恐,殷处道更加担心的是,这位日日都在深宫中的皇帝,是如何得知初念的,甚至还知道她今日的生辰和及笄礼,并为此特地赐下礼物? 难不成是听说了女儿的容貌?毕竟当今的荒淫昏聩,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殷处道为人忠君爱国,对遇到一位昏君主子这件事,虽然平日里偶有微词,但身为人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但如果这昏君的魔掌伸到自家女儿身上来,他却不确定,能否继续忠诚下去。 殷处道心中兜转着无数念头,初念并不知晓,但那小公公将圣旨收起双手递送给他们时,低声说了一句话,却让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那小公公说:“殷娘子医术卓绝,圣上和娘娘在宫中都有所耳闻,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等了这么久,终于,让她等到了。 看来这一个月没白忙。 那小公公送了赏赐,便没了别的话。在殷处道的挽留下吃了几杯酒,便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并未私下里来寻初念说话,也没提让她为谁诊治的事情。 初念却不再担忧了。 医者、患者,着急的从来都是病弱的那一方。 这日她去医馆,便带上了当初跟世子签订的那份契约。她答应为他诊治宿疾,而世子答应她办三件事作为报酬,如今他们双方,都已经完成了彼此的使命。 这件事,便可告一段落了。 第62章 装病 好像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只是这日, 世子竟难得没来医馆,只派了个小厮来递消息,说是熹微阁有事耽搁了, 明日再来。 初念便只好将那契约夹在一本书里, 放在架子上, 待他来时再说。 却不知, 世子要处理的事情,竟与殷氏生死相关。因着初念的缘故, 世子对底下人说,事关殷氏的大小消息都多多留意, 以备不时之需。 京城人员往来, 大大小小, 多如牛毛。但熹微楼上至掌柜、管事,下至跑堂、小二, 无一不是人精, 但凡交代过要留意的消息,就没有被错过的。 这日,他们得知一桩密辛, 说是殷处道殷大人族中有人私通反王、传递情报, 这可是关乎殷氏生死存亡的重罪,因此马不停蹄地报到了世子这边来。此事非同小可, 世子连忙让人留意泄露消息的那人行踪,并下令彻查此事原委。 年初时,初念曾与殷陆密谈,她谎称自己外出时无意间撞见有人与反贼豫王的属下私下交谈,似乎要传递什么消息出京,这本与她没什么干系, 便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现场,将此事抛之脑后。却没想到,她竟然在殷氏大宅中,却偶然遇见了当日与豫王属下密谋的人,便委托殷陆调查一下那人的身份。 虽然她的话并不圆满,但殷陆无暇去在意那些细节,只接收她要表达的重点:殷氏族人中,可能有人里通反王。 此事如果处置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殷陆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立刻询问了初念那人的相貌,初念也不含糊,竟直接提供了一副逼真的画像。殷陆一眼便认出来:“这不是四房十二爷的长随吗?” 四房十二爷,便是十娘的父亲,殷处道的堂弟,没出九族的至亲。 那个因为一己之私勾结豫王,把整个殷氏拖入无底深渊的人。 初念想趁着一切还来得及,让殷陆着手调查,将他的罪孽扼杀在萌芽之中。 而殷陆果真也这样去做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殷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调查,因为事关重大,他不敢走漏风声,很多事情都亲自去办,通过数月的调查,总算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四房的人,已经搭上了豫王的路子,又或者说,一开始是豫王的人先找上他们的。原本想通过他们,套出一些只有殷处道才知道的军事机密。 很快,豫王的人发现,殷处道行事周密,在族人面前从不谈论公事,家中人丁虽少,但书房的防守却很严格,打通族人似乎没什么用,便将重点放在了笼络那些官员身上,因此便懒了与四房那些闲人交好的心思。 但是,四房的人却因为豫王最初开出的丰厚酬劳,红了眼,竟然大包大揽,什么事儿都敢答应。豫王那边的人觉得也是一条路子,便许下承诺,只要得到关键消息,从前的许诺一应有效。 前世,十二爷等了许久,才得了个机会,往外送了张重要的军事部署计划,让豫王在接下来的那场大战中出奇制胜,朝廷损失惨重,这便为殷氏覆灭埋下了苦果。 好在,如今一切尚未发生,还来得及防备。 殷陆带着奔走多时搜集的证物去见了殷处道,却不知道,在同时还有另一队人马也盯上了殷十二爷的人,将同样一份证物,提交到皇甫述的案头。 世子查清了事情的原委,不仅陷入了深思。 殷氏出了内鬼,这倒不奇怪,那么大一个家族,人心不齐太常见了,只是殷十二这个草包,竟然冒着举族全灭的风险,去谋取那么点儿蝇头小利,实在可恨。 让世子奇怪的,是皇甫述为何要盯着这件事。 跟世子通过熹微楼偶然得知此事不同,各种迹象表明,皇甫述全程盯着这件事,甚至在殷十二背弃家族的决定中,起着怂恿和促成的作用。 他想做什么? 世子原以为,初念无疑是厌恶痛恨着皇甫述的,恨不得他死的那种。但皇甫述看初念的眼神,怎么也不该是憎恨啊,更像是爱而不得。 可他竟然挑唆殷氏族人犯下抄家灭族的重罪,并同时搜集殷氏的罪证? 他想做什么? 难道,他竟想通过这件事,来对初念威逼利诱? 那么初念呢,她知道皇甫述会这么做吗?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才对他这般痛恨的? 世子隐隐想通了一些什么。次日,他带着调查到的真相来到医馆时,却不见初念的人影。坐堂的郎中说:“我家娘子临时出诊去了,是个急症。” 初念一般晌午坐堂,午后小憩两刻才会出诊。不过急症病患的情况除外,毕竟生病不等人。 世子也习惯了,并不打道回府,而是同往常一样,来到后院的书房,坐在书桌前,开始处理每日的事务。 事实上,这张书桌被他征用之后,初念反倒很少使用了,桌面堆放着的,都是他从兰溪苑带来的文房四宝。而初念偶尔也需要读读写写,便干脆让人在对面另支了一张桌子。 两人又回到了山梅县的相处模式,每日共处一室,各忙各的事。 世子忙了一个多时辰,习惯性抬眼向对面望去,却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这才想起她出诊了,今日不在。 坐得久了,身上僵硬得很,世子站起身来,打算活动活动。 却瞥见书架上初念常看的那本杂记。 这本书的作者是他们都很喜爱的一名文士,他志在四方,四处云游,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悉数记录下来,编纂成册,在市面发售,非常受欢迎。而作者得到书稿筹集的银两,便会继续他下一次的旅行。 因为所到之处甚多,作者的新书出得很快,初念手里的这本,便是月初才开始发售的,世子早早地派人去书肆等,却也仅抢购到一本,便先给了初念,自己还没来得及看。 横竖公事已经处理完了,且先看看罢。 这样想着,世子便随手将这本书取了下来,从头开始翻看。没看几页。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落在地上,世子弯腰捡拾,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和两个鲜红手印,不禁愣住了。 是他和初念当初签订的契约。 世子记得,当初在山梅县,初念开口便是以三件事为条件,答应帮他治病。那时的她看起来只是个弱不经风的豆蔻少女,眼中的倔犟却似乎要与全世界为敌。 世子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对方医治,若当真能将他治愈,莫说是三件事,便是三百桩,甚至有求必应,又能如何呢? 想来当时的阿姊、季轻,也是这般心态。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小小年纪的初念,还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她当真将自己陈年宿疾彻底治好了。 但他们却都没再提及那第三件事。在世子看来,不止这第三件,只要她开口,只要他能力所及,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但在初念看来,他却已经帮助她足够多了,以至于,无需再提第三件事。 世子为了让她开口,半真半假地重提了第三个条件,总算让她开了口,帮她找来了许多疑难杂症的病患。 如今,她却找出了这份契约…… 是因为第三件事已经办成了吗? 想到上元夜那日,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国公府。 想到她让季轻带给他的那封短笺。当时她说了什么来着,识君幸甚,望余生平安顺遂。 余生,平安顺遂。 意思是,余生,再不相见。 世子咬了咬唇,飞快地看了眼四周,见无人在侧,便飞快地将那契约叠好,重新夹回书中,再按原样放回书架上。 做完这一切,他顺了顺衣袍,往前院走去。 坐堂郎中见他出来,有些拘禁地站起身来,说:“世子久等了,只是殷娘子还不见回来……” 世子捂着嘴巴咳嗽了几声,道:“本世子偶感不适,就先回去了。对了,我今儿来,是有重要事情跟你们家娘子说的,待她回来,你与她说一声,让她得空去一趟兰溪苑。” 那郎中闻言连连点头,又问:“世子是哪里不适,让小可帮你把把脉?” 一旁的跑堂小厮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世子的病都是殷娘子亲自看的,你算哪根葱?别瞎说话。” 那郎中连忙道歉,世子不以为意,想了想说:“把脉不必了,你就跟初念说,我胸闷、气短,周身犯冷,总之难受得紧。” 那郎中忍不住看他气色,总觉得不大像,按捺住自己想去把脉确认的手,答应道:“小可一定转达,让殷娘子尽快去为世子看诊。” 世子点了点头,心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而后匆匆离去。 今日季轻没跟着世子,他身边的人是甲七。 甲七听说世子这里那里都不舒服,到了外头,忍不住担忧地开口:“世子,要不我去找找殷娘子吧,现在就带她过来。” 世子无奈地看着他,半晌才幽幽地说:“你早早地把她找来,我哪有时间做准备去?” 甲七这才反应过来,世子这是,这是打算装病? 怎么感觉,好像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第63章 感受 “酸楚、委屈、难受,不甘。”…… 兰溪苑距离初念的医馆很近, 信步走上一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 路上,世子一直苦思冥想, 究竟要怎么做, 才能骗得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 让她相信自己真的病了? 想来想去, 也只有是真病才行。 若是从前,病弱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但最近半年他调理得当, 康复得很好,已经很少犯病了。 世子咬了咬牙, 对甲七道:“你去备几桶凉水来。” 甲七却不动, 反问他:“世子打算做什么?” 世子要做什么, 就差写在脸上了,甲七能不知道吗?但他不能让他这样做。 世子恼了, 说:“你不去, 就喊季轻过来。” 甲七便道:“季哥更不会同意的。” 世子怒道:“那我自己去,总可以吧?” 甲七幽幽地看着他:“主子,不论你为什么这样做, 但属下认为, 如果让殷娘子知道你竟然伤害自己的身体,她可能不会原谅你。” 世子愣了一下, 脚步停了下来,甲七说的没错。 初念作为一名大夫,对病人的身体健康十分看重。 治疗危重病患,本身就是一件辛苦且劳累的事情,加上她本身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女性大夫,遇到的麻烦远比德高望重的男性大夫要多的多。 有的病人身娇体贵, 怕苦怕痛,苦药不肯吃,想方设法倒掉,非得不错眼地盯着才能咽下去,针灸时身子拧得像条麻花,穴位找都找不到,即便找到了,也不能随意下手硬扎。 也不乏有人看不起她的年龄与性别,即便家属苦口婆心,不信就是不信,哪怕最终勉强信了她,治疗的每一个步骤都要质疑一遍。 初念每每遇到这种事情,都很无语。 面对那些挑剔的病患,初念自然有应对之道,但心情还是会被影响。遇到有病患不肯乖乖配合的,当天的脸色都会很黑,回来见到顾休承,便忍不住夸赞他:“世子,你是我见过的最配合的病人,再苦再难喝的药,只要我让你喝,就眼也不眨的全喝掉。再痛的针灸你都能忍,再烫的药浴你都能撑下去,你就是最棒的!” 夸的世子飘飘然。 世子一直知道,她是个很负责的大夫,无论遭到什么样的恶劣待遇,既然决定接诊病人,没做到自己的极致,都不会放弃。 一个病人,把生命交到这样一个大夫手里,是可以安心的。 而这样的病人,一旦康复,便对自己的健康产生了一份职责,觉得不应该被破坏。 毕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豆蔻大夫用那么多的心血拯救回来的。 世子觉得,甲七说的对。他不能,用伤害自己身体健康的方式,来骗一个费尽心力治疗他的人。 可是,话说都已经说了。现在要怎么圆? 甲七记得世子发病时,脸色白得跟纸一般,冷汗涔涔,便提议道:“要不主子,您往脸上擦点粉?撒一些水?” 世子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是要做什么,在他脸上和面团吗? 主从两个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办,便听外头有人通传,说是殷娘子来了。 竟是前后脚的功夫。 世子再来不及多想,匆匆踢掉鞋履,爬上床榻,甲七眼疾手快地帮他盖好被子。 初念一进门,看见的便是世子面白如纸躺在床上的样子。 这次的脸白,是吓的。 甲七对她施了一礼,便退出了房门,临走前给世子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世子看见了,忍不住抚了抚胸口,他心跳得很快。 初念蹙了蹙眉,伸手搭上他手腕,感受到一阵过快的脉动。不由问他:“听说你咳嗽,胸闷、气短,体寒,浑身难受?” 世子闷闷地说:“现在已经好多了。” 脉相却不是这么回事。 初念的手贴上他胸口,侧耳听:“心跳比从前迅疾。” 世子咽了咽口水,看着几乎趴伏在自己胸口的娇娘,心道:那是因为你就在我怀里。 初念的手又抚上他额头,感受了一刻:“果然比从前热烫一些。” 世子忍耐着想握住她那只手的冲动,心道:她若是再贴的久一些,自己就不必忧心如何装病了,他真能自己烧起来。 初念却将手放下了,开始审视看他脸色,只见他清澈明亮的眼眸中似乎带上了些洇晕,正雾蒙蒙地看着自己,那目光让初念有些不敢直视。他的脸上带着潮红,初念想起他额头热烫的手感,才想脸上亦如是,不知为何,掌心似乎有些挥散不去的滑腻。他白皙的耳朵变成了粉色,喉结微微上下滚动,空气中流动着若有似无的暧昧。 不是病了吗?却好似,情动了一般。 初念垂下眼,问他感受如何,世子喃喃道:“感受,很好。” 初念便瞪了他一眼,见他心不在焉,便重新问:“你方才在医馆里说的,身子不适,到底是怎样的不适,你细细说说看。” 世子回过神来,再想起当时看到那封契约的心情,幽幽地说:“当时的感受吗?酸楚、委屈、难受,不甘。” 初念:…… 这些,算什么感受? 初念恼道:“我是问你当时有什么症状。” 世子抬起手,软绵绵地握住她的,在她手心轻轻捏一下,说:“当时的症状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别抛下我。” 初念愣了一下,随即挣开他的手,垂眸道:“这是什么话。” 世子意识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便立刻转移话题,说起了旁的事:“今日我去找你,是有一件正事。” 便将他查到的,关于殷十二的事情给初念说了。初念果然立刻将刚刚那一茬略过了,开始询问起调查的细节来。 她没想到,殷陆这边才出了结果的事情,世子这边竟然也知晓了。 世子见她问得有章法,发现她对此事并不意外,便道:“皇甫述,好像也在查这件事。” 初念闻言顿了一下,只是冷哼一声,世子不由问道:“你知道他的这些小动作?” 初念道:“不知道,但也不意外。他就是这样的人,能利用的人事物,不会漏掉任何一桩的。” 世子便问她:“此事事关重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初念道:“我让殷陆也去调查了这件事,他已经搜集到了很多证据,正打算把这件事告知我父亲。殷十二目前的行动没有泄露任何机要,顶多属于交友不慎,只要父亲把后续事情处理好,这件事构不成威胁。而这种程度的罪名,皇甫述还不屑于出手。” 这件事,世子得知纯属偶然,他没想到的是,初念竟然跟皇甫述一样,都是事先知情并开始调查的。初念这样做尚且有理由,她是为了维护家族安危,但是,“皇甫述为什么要这么做?” 初念冷冷地说:“殷氏挡了他的道。一切阻碍他的人,下场都是死。” 世子之前有过各种猜测,皇甫卓与殷处道在朝中互相制衡,皇甫述为了父亲的利益,的确有对殷氏下手的动机。但他为何,却对初念纠缠不休? 分明是互相敌对的两个家族。 这个问题,除了重生归来的初念和皇甫述二人,无人知晓内情,世子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无法洞悉。 初念并不纠结皇甫述为何对她的家族动手,事实上,前世他已经那么做了。 她只是有些焦躁,看来皇甫述一点都没闲着,那自己这边的进度也不容耽搁下去了。只是她现在手中的助力太少了,必须得想办法让一些事情提前才行。 初念想到那一日,皇甫述外露的野心,或许不止她想提前进度,皇甫述恐怕更想跳过一些繁琐的过程,她语重心长地对世子道:“皇甫述这个人很有野心,你姐夫靖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如果可以的话,尽量让你姐夫这段时间注意自己的安危吧,还有你的两个侄子,也都看护好。” 皇甫述竟然会危及靖王、和靖王世子的安危。 世子双目微瞠:“你是说,皇甫述打算……” 谋反? 既是谋反,应当剑指宫中才是,为何牵扯到靖王?当今圣上无子嗣,只有他死了,皇位才能落在靖王一脉,而皇甫述竟然已经把矛头对准了靖王,只能说明,他对宫中那一位,已经胜券在握了。 世子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初念见他脸色变了,便出言安抚:“放心吧,靖王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想出手,也得布局好一阵子。” 世子想了想也是,他姐夫军功赫赫,身边高手如林,人在军中,也应当警戒得很,不是那么容易被得手的。 倒是阿姊家的两个小家伙,要多派些人手保护。想到这个,便扬声喊季轻过来,当场又拨了二十个暗卫前往靖王府跟靖王妃报到。 初念见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行事,竟是毫不怀疑她所说的话,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异样。 世子见她沉默不语,怕她又想起刚刚的事情,正想再说些别的,却见初念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看你似乎好多了,再把脉看看。” 世子一惊,但这次却没方才那般,没有影响到脉相。 初念查探许久,目露疑惑:“你这种情况,我倒是没有遇见过,也不好随意用药。这样,你再观察观察,下次再有不适,及时差人去医馆找我,到时候再看。” 世子眼前一亮,立刻道:“那好,我一定随时去找你。” 第64章 义诊 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 见世子安然无恙, 初念松了口气,便要回医馆去,还有几家患者在等她上门。 她平日里出诊, 明面上只有一个车夫和春妮随行, 但这几个月, 京城流民越来越多, 但她在途中却从未遇到任何危险,想也知道, 一定有世子派的人在暗处保护。 这份人情,她却不能不承下来。 虽然她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但流民的围攻往往仗着人多势众, 乱拳尚能打死老师傅, 况且不到危急时刻,她也不愿展露太多底牌。 无以为报, 她只能在得空的时候, 精心炮制一些补身、养颜、调理身心的药丸,根据药效,分别赠送给世子或他最为看重的姐姐靖王妃。 初念这段时间出入权贵人家, 加上又救治了一批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患者, 在京城的名气也渐渐的打开了。她制作的这些药丸,起先因为高昂的售价无人问津, 如今却变得供不应求,加上令人惊艳的药效,成了权贵圈竞相吹捧的无价之宝,因此倒也送得出手。 一段时间下来,她手中逐渐有了一些积蓄,她便计划着再添置一批药材, 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京城外头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止血疗伤所需的药材供不应求,其他药材也因为各种缘故难以供应,京城人士就仅着那些库存消耗,更有商家囤积居奇,这桩在盛世里只需出钱便能轻易解决的问题,竟也成了难题。 好在等着初念那些成药救命的,都是些大富大贵的人家,得知她为药材为难,很快便有人双手奉上,倒也不必过于操心。 初念看着那些得来不易的药材,心中却是沉甸甸的。 她其实清楚,这些药,即便她不用,也只会存在这些权贵人家的库房中积灰,绝对不会分到平民百姓的手里。 这种事情,即便她医术卓绝,即便她是殷处道的女儿,也似乎无力改变,就只能暂时不去多想了。 这日,她出诊结束,回医馆的途中,马车停了一下,车夫在前头说:“娘子,前面的路上流民太多了,咱们绕道走吧。” 初念掀起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这次的病患住在南城,相较于东城和西城,这边的局势明显更混乱些,尤其是近两个月,时常会遇到街头斗殴的情况出现。 前方的街道中,便有两波流民在打斗,场面乱得很。 初念放下帘子,说:“那便绕道吧。” 车子缓缓驶动,转了个弯,走向另一条街道。初念觉得心里有点闷,便掀开了一角车帘,看向窗外。 南城的流民比她预想的还要多,道路两旁,到处是衣衫褴褛的身影,有的躺在角落,有的呆呆愣愣地坐着,很少有人在走动,大约是走动费力气,而他们却没多少吃的东西。 城内的流民还好,京城的富户会定时施粥,殷家所在的那条街道亦是如此,流民们每日能混个水饱,倒不至于饿死。 但城外就不好说了。如今城门戒严,已经不让新的流民涌入,毕竟再放任那些人进来,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初念一想到这才是个开始,如此这般的情况起码还要再维持数年,心里就不大好了。 旧的帝王死去,新的帝王即位,纵然有满心的豪情壮志想要施展,却被权臣掣肘,束手无策。权贵们争权夺利,百姓无人问津。 而皇甫氏,就是那个满心只有权势的家族。 如果没了他们,这些人能早些得到安稳吗? 初念冷冷一笑,倒也不必把自己的目标定得那么高尚。她就是要让皇甫氏覆灭,没了皇甫氏,父亲就能活。 而她的父亲,殷处道,才是真正将百姓生死存亡放在心中的好官。 想到这个,她的心中涌现一阵骄傲。前世,正是知晓这一点,她才会继承父亲的遗志,设法放走太子,让他得到一线生机,带领南边的旧部,对皇甫氏的霸权发起最后的攻击。 不论那时的结果如何,这一次,但愿能有些不同。 初念怔怔地看着窗外,车辕一转,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街道,目之所及都是低矮的围墙,街边的流民倒是少了。初念正想放下帘子,却忽然瞥见一条长长的队伍,是流民的队伍。 那些人面色都不大好,携老扶幼,却乖乖地排成长龙。手里没有拿碗,应该不是去领粥的,初念便开口问车夫:“这些人在做什么?” 车前的视野更开阔些,车夫抬头看了看,回道:“最前面有个桌子,有个大夫在为这些流民看病,应该是义诊吧。” 初念心中一动,说:“你找个地方停一下,我看看情况。” 车夫看了看周围嘈杂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悄悄地将马车停了下来。 好在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初念没下车,只是在车内看着。 那些流民一边排队,一边在交谈,偶尔有从别处闻讯赶来的流民,在焦急地询问情况,从他们的交谈中,初念大致了解了这所谓的“义诊”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位为流民看诊的老大夫,也是因为家乡战乱流落京城的。好在一路奔波,安全地抵达京城,为了给一家老小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他租赁了一处粗陋房舍,全部身家当作房租交付出去之后,他便身无余钱,只好重拾就业,打算行医救人来赚些银两。 然而,京城人家都有惯用的大夫,谁会信一个外来的流民?老大夫无计可施,只好孤注一掷,挂出“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的招牌。 这下子,倒是吸引了不少病患。一开始,老大夫看好了不少病人,一文钱虽少,积少成多,眼看着一家人的口粮有着落了,却不知怎的,越来越多的流民上门排队,却没一个付诊金,都说他的方子没用。 于是老大夫每日从早到晚的接诊病患,忙得不可开交,竟然颗粒无收,慢慢的,人也变得佝偻了,甚至心生退意。但那些流民却不放过他,每日堵在他门口,催着他去出诊。 一文钱看诊,不知不觉,变成了免费看诊。老大夫却无可奈何,他不看诊,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一家老小。 初念正觉得此事蹊跷,便听见一个新来的流民问道:“是在这边排队吗?让前头那个老头看完病,就能去济仁堂领半块馒头?” 立刻便有人打断他,说:“你小声些!” 原来,老大夫的一文钱看诊行为,得罪了附近的医馆济仁堂,抢走了他们的不少客源。那济仁堂掌柜的便心生歹意,想出了用半块馒头收买病患的主意,叫他们一面去老大夫那边去排队,一面说他的方子不管用。 看病不必给诊费便罢了,还能白得半个馒头。得到消息的流民全来了,每日将老大夫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如今竟自发地排起队来。 春妮靠在初念身边,也好奇地向外张望,看着这排队的长龙,忍不住道:“这济仁堂发馒头给流民去祸害这个老大夫,不也是白亏钱吗?我看就是损人不利己,感觉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主意啊。” 初念冷笑道:“这老大夫医术出众,一文钱看诊只为打开局面,长久以往,必定能积累口碑。这个济仁堂的掌柜倒是有些远见的,现在他只需为流民发几个馒头,便能将一个强势的竞争对手挤走,若放任不管,未来亏损的可能更多。” 春妮看向远处佝偻看诊的老大夫,目露同情:“可这位老先生也太可怜了,只需一文钱便能看诊,明明是在做好事,却遇到这么一群人,多半是坚持不下去了。” 济仁堂多半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流民的数量是无上限的,他们天天发馒头,这样下去也吃不消,顶多十天半个月,老大夫就受不了,可能就带着家人离开此处,那时济仁堂便高枕无忧了。 初念冷笑了一声,对春妮道:“把幂离戴上,我们下去看看情况。” 春妮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主仆二人衣着虽然并不华贵,但清爽干净,质地整洁,加上身子窈窕,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两人一下车,便引起流民的关注,但忽然从暗处现身的几名护卫,却立刻将这些人的骚动震慑下去。 初念扫了一眼,有些意外,甲一竟然也在这些护卫之中,她却从来不知道。 世子为了她的安危,倒是真舍得派人。 她心中一暖,对甲一微微一笑,便步入人群中。身后暗卫们的强横气势为她无形开路,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通道供她穿行。 案桌前的老大夫正在跟眼前的病人争论着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黯然叹息,伸手在钱袋中掏出一文钱,打算还给对方。 此时见初念二人径自前来,不由愣了一下,起身问道:“两位娘子,有何贵干?” 初念对老大夫施了一礼,环视一圈好奇看过来的流民们,扬声道:“老大夫客气了,小女姓殷,听闻老大夫在此处义诊,如此救死扶伤、造福一方的义行实在令人钦佩,小女不才,自幼学医,略有小成,特地赶来助老大夫一臂之力,希望以绵薄之力,帮助各位早日摆脱病痛。” 那老大夫听闻“义诊”二字,脸色微微一变,却只能苦笑承受。初念仿若未觉,又问他:“不知老大夫如何称呼?” 那老大夫犹豫了一下,一直不好解释,只道:“老夫姓李。” 初念点了点头,口称:“李大夫,请坐。” 再回头,看了看方才要钱的病患,见他手中拿着一文钱,语气变得疑惑起来:“李大夫,您这义诊不仅不收钱,还倒贴钱吗?” 那李大夫这才难为情地说:“殷娘子误会了,老夫并非义诊,也是收费的。” 说着将摊位边的招牌推了出来,只见上头写着两行大字:“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 初念轻轻将这几个字念出来,笑道:“李大夫说笑了,一文钱看诊不是义诊,难不成非得分文不取,才叫义诊吗?说来也怪,您如此义行,当受到病患尊重才是,怎么这位仁兄,反而一脸凶悍的模样?难不成,对李大夫的医术有所质疑?” 要钱的病患原本被初念身后暗卫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开口,见她此刻看向自己,立刻道:“这李老头医术不精,一文钱也是白花,自然要他退回来!” 初念冷笑一声:“你说李大夫医术不精,那不妨让我看看。如果你的病果真没好,我退你一两银也无妨!” 第65章 夺笋 “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那病患本就心虚, 加上初念来势汹汹,其实不敢放肆,但听说有一两银拿, 心中却不禁开始动摇。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若他坚称自己的病没被治好, 她又有什么能耐令他改口? 这样想着, 那病患便干脆利落地坐在桌前,在初念的眼神示意下, 伸出脏兮兮的右手。 这般娇娇柔柔、干干净净的大家小姐,平日里远远看见他们这些流民便掩鼻而逃, 丝毫都不敢多看, 仿佛多看一眼便脏了自己似的。 那病患心中涌现一瞬间的窘迫羞惭, 但立即便将那杂念压了下去。他认为,眼前的小姑娘甚至不会乐意伸手为自己看诊。 多半让身后的哪个人来代劳吧。 可惜他想错了。 初念看了一眼那只黝黑的手, 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只是转身对李大夫说了一声, 才坐下,将自己的手指,按上病患的脉搏。 柔软白皙的指腹接触到他手腕的瞬间, 那病患瞳孔一缩, 忍着将手也缩回来的冲动,不敢多看, 只僵着身子任由她去把脉。 初念静静把了脉,又让他张口看了舌苔,才将手放下,抬头问他:“你是哪里不好?” 那病患嗫嚅一阵,低声道:“肚子里绞得厉害,痛得很。” 初念看他脸色, 似笑非笑的,又问:“是吗?哪里痛,指出来。” 那病患便根据记忆指了指腹部的几个位置。 初念便上手去摁,那病患吓了一跳,但忆及先前李老大夫也是这么摁的,便勉强稳住身子没抗拒。 “这里痛吗?这里呢?”初念一边摁,一边问他。 那病患便回忆先前的感受,一一说了。 初念点了点头,对李大夫说:“说的是腹绞痛的症状,李大夫,您是如何开的方子?” 李大夫便将他那方子说了一遍,初念闻言点头,方子没什么问题,又回头问那病患:“李大夫的方子,你可用了?” 那病患硬着嗓音道:“用了啊,怎么没用?抓了三天的药吃了,一点用处不见。” 说罢眼神便凶狠起来,嚷道:“所以才让他退钱!” 初念身后的护卫见他嗓门打起来,立刻上前半步,剑鞘也都被拇指顶出半寸,露出其间锐利的锋芒。 那病患见了,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初念便道:“腹绞痛多为急症,按照你方才的描述,如三天未愈,此刻多半下不了床。但我见你如今脉象均匀、苔色正常,腹部说是有触痛,但我下手触碰时,你却神色如常,可见不是实话。” 这话李大夫也说过,那病患丝毫不觉得意外,闻言嘴硬道:“我说还痛便还痛,你们一个外来的大夫,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为了一文钱的诊费,非要让我改口说不痛?难不成你们说的,还比京城正经百年医馆的大夫还要准?” 初念双眸微沉,冷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病患便道:“离此处不远的济仁堂,那儿的大夫可为我作证,这李老头就是个江湖骗子,他开的方子,就是没用。” 见他这样说,身边的李大夫颓然叹息。 这么多天下来,他也早就看清了,是自己莽撞行事,初来乍到便得罪了同行。一开始,他还试图跟着人去济仁堂找那坐堂大夫讲道理,却被拒之门外,连那济仁堂的门都进不去。而这些流民,光脚不怕穿鞋的,根本不跟他讲道理,时间久了,他也就放弃挣扎,好在也不是所有病患都为了这一文钱昧良心,总有那么几个人能老老实实的给诊费,其余的这些,权当自己做好事了。 那病患以为自己这般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总归要怕的,却见初念神色自若,转头指了身后两名护卫,道:“劳烦两位大哥去济仁堂,把他们的坐堂大夫请来。” 说是去请,眼神却很冰冷。两名护卫立刻就懂了,那济仁堂的大夫,是无论如何,不想来也得来了。 济仁堂果真不远,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两个护卫便催着一个中年大夫,连滚带爬的往这边走来。 流民们见这副阵仗,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很是好奇地围拢过来,纷纷想看这一文钱和半个馒头的热闹,还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转折。 那大夫被个凶神恶煞般的护卫请来,不知缘由,心中惶恐不安,结果来了李大夫的摊位,得知这些人请他来只为了给那病患作证,心神便安定下来,脸上浮现傲然的神色。 初念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指着先前那病患问他:“这人的腹绞痛分明已经被李大夫治好了,他却说有你能作证,根本没治好?” 那大夫便捋了捋下颌的短须,眯着眼道:“生病又不是什么好事,难不成还会说谎?病人说没好,那便是没好,有什么好值得怀疑?” 初念冷笑一声:“济仁堂百年行医,如今的大夫连病人有病没病,康复得如何都不能判断了吗?这般的水准,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大夫急了,看向初念:“你这小娘子,怎的血口喷人?” 初念便道:“那你便诊断诊断,这人到底病情如何?” 那大夫睥睨她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还是回家绣花扑蝶去。医术的事情很复杂,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伸张正义的事情。” 初念淡淡地说:“恐怕这事儿,我还有几句发言权。” 那大夫见她神情笃定,心中暗道:这莫非是什么权贵家的女眷不成?若真是这样,倒得罪不起,但再怎么权贵,医术不通,也好糊弄。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笑容来,问道:“不知小娘子是……” 初念平静地报出家门:“我姓殷,家父殷处道,本人粗通医术,在东城开了一间医馆,名叫益善堂。” 那大夫闻言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问:“益善堂殷娘子,可是,治愈赵国公世子的那位?” 初念点头道:“正是。” 那大夫心中叫苦不迭,今日是什么运道,遇到这么位神仙?听说殷娘子是靖王妃座上宾,京中权贵为了她手里的一副药丸能抢破头,多少人为了求她诊治排队到半年之后,这般的人物怎么会跑到南城的流民堆中来?那大夫不禁有些怀疑,但眼前的女子跟传言中的殷娘子样样都对得上,加上她身后随行的那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看着就十分不好惹,若是寻常女子,却也没有这般的阵仗。 那大夫便谨慎地说:“那我,便帮他诊断诊断?” 初念起身,将椅子让给他。 那大夫如何不知,眼前的病患吃了李大夫开的药方早就康复了,此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想想法子。 初念却半点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诊治。那目光如针扎般,倒叫济仁堂的大夫冷汗都冒了出来。 半晌,那大夫终于松开了手。 他还没开口,初念便扬声道:“这位先生是济仁堂的坐堂大夫,百年医馆,说话可得负责,否则坏了口碑,后果可能难以收拾。” 那大夫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哪里不懂得这个道理?便是初念不提醒,他也不敢作死。如果今日落下了把柄,眼前这位但凡在哪个场合随口说几句济仁堂的不是,他们这间医馆,可能就开不下去了。 因此,他便硬着头皮站起来,斥责那名病患:“你这个人,分明已经康复痊愈,作甚在此无理取闹?速速付了诊金,回家去吧!” 那病患双目圆瞠,脱口便道:“你这大夫,怎么……” 那大夫却不让他多说,抢过他手里的一文钱丢给李大夫,拖着人离开现场,到僻静处说话去了。 甲一悄悄问初念:“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初念道:“暂时随他们去。” 说完抬眼看向围观的众人,问道:“还有要找李大夫退钱的没有?” 众流民看完整个闹剧,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娘子来历匪浅,怎敢继续闹事,队伍立即散去大半。但也有不少人心动那一文钱的便宜诊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纷纷询问李大夫:“这一文钱看诊,可还算数?” 初念看向那李大夫,李大夫却有些戚戚,颓然道:“不看了,不看了。” 众流民十分不舍,但也没办法,是他们作恶在先,让人心寒了,一文钱便能看诊的好事眼看着就没了,这老大夫如今还有官家小姐来撑腰,也不好为难他。 但这些人中,的确有不少危重病人,就指着李大夫救命了,忍不住开口相求。 一人起了头,便有更多人也开始哭求。众人纷纷道歉,哭诉不该鬼迷了心窍,听说那半块馒头的事情便起了歪心思,但留下的这些人,都是没来得及看诊的,那馒头也没去领,也没要求退钱的,所以大家都还心存一丝幻想,希望李大夫能够网开一面。 初念便问那李大夫:“你若不给这些人看诊,日后做什么谋生?” 李大夫本想换个离济仁堂远些的地方再去行医,但看这些人哭诉不停,心中恻隐,又道:“算了,今日还是帮他们看看吧,待明日再说。” 可见是个心软的人物。 初念想了想,对李大夫低语了一番,李大夫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犹豫道:“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初念便道:“他们派人这样挤兑你,你心中就不怨恨?” 眼中的意思,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李大夫看懂了,当即拍板道:“行,就这么干!我也反击一把。” 初念微微一笑,对摊位前哀求不止的流民们道:“李大夫说了,一文钱看诊的活动继续,但是规则进行了些微的调整。大家且听我说来,愿意配合的,再在这边排队……” 众人听初念说完了计划,脸色一个比一个精彩。要说损,还是这看不清相貌声音清甜的官家小姐更损,不过对他们而言,却没什么损失! 很快,李大夫的摊位前再次排起了长龙。 原来,经过初念的介入,很多冲着济仁堂半块馒头来的假患者都走了,留下了的都是无力看诊的真患者。初念便与他们商量,一文钱的诊费照付给李大夫,但还是按照先前的做法,但看诊结束后还会退给他们,李老大夫实际收取的诊金,则由初念这边统一支付。条件是:这些患者们必须拿着这退回的一文钱,继续去济仁堂要馒头,天天去要。 这样,真正患病的流民们不仅在李大夫这边看了病,诊费转脸还给退回来,回头还能去济仁堂领半个馒头,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配合?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让李大夫看,队伍不仅不见减少,那些先前不好意思来压榨李大夫的,也都拖家带口的来了。 初念对李大夫唯一的要求便是:先前那些找他退过钱的,拒不接待。 李大夫年纪不小了,但记性很好,果然那些退过钱的,一个不漏,全都赶了出去。 第66章 眼疾 便是还了前世的人情了。 济仁堂知道李大夫那边来了个惹不得的人物, 只能咬牙切齿,想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了结,流民们再来要馒头便道没有, 不再给了。 只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还能是他们说给便给, 说不给便不给的吗? 那些流民拿着从李大夫那边退回的铜钱, 将济仁堂围的是水泄不通,坚持要让掌柜的兑现半个馒头的承诺。便是济仁堂报了官, 官府的人来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也道是他们不占理, 加上流民太多, 法不责众, 只能勒令济仁堂兑现承诺,赶紧将事态平息下去, 以免造成骚乱。 济仁堂无奈, 只好继续发馒头。每日医馆门口领馒头的流民排成长队,衣衫褴褛,混乱不堪, 闹得其他病人都不敢上门, 生意凋敝不说,后厨蒸馒头的笼屉从早到晚就没歇过火, 如此这般坚持了大半个月,再也熬不住了。 那掌柜的带着坐堂大夫,低眉臊脸地来到李大夫的摊位,向他赔礼认罪,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让初念点了头, 答应不再搞他们了。 免费看诊半个月,该看过的病人也都看过一遍了。其间不乏有人因为没钱买药吃,初念甚至出面购置了一批平价且实用的常用药材,免费供李大夫开方。 如今济仁堂低了头,李大夫跟他们的恩怨算是了结了,初念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对李大夫的医术有了充分的信任,便邀请他去益善堂坐诊,李大夫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考虑到一家老小的生存,还是应了下来。 得知此时,南城的流民虽然不舍,但也无话可说。毕竟李大夫对他们已经恩同再造,总不能阻了他的谋生之道。 而李大夫到了益善堂后,初念便将他的一家老小都安置妥当,他与益善堂的另一名坐诊大夫,则在南城另赁了一个医馆,每日轮流去坐诊,依旧是免费为流民看诊,却再也不必为诊金担心了。 李大夫在南城义诊这么久,南城的流民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事迹,原以为他被初念招揽,就此离开南城,从此不再过问他们了,没想到他只是跟着初念去东城安置了一番,不久还是回来义诊。不仅免费医治,还有一个医馆便宜供药,心中感激不尽,每每看诊时,总是口中念叨着他的大恩大德。 李大夫愧不敢当,将初念的功劳实话实说,时间久了,益善堂殷娘子的名声,在这些流民心中越传越广,就连因为退钱风波对她颇有怨念的流民们,想起当初的事情,也难免开始后悔赧然,不该为了那么点儿蝇头小利,去为难这样的慈善人家。 在南城开一间义诊医馆,是此刻初念对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唯一能做的安排。此事交由两名益善堂的两名老大夫去办,初念对他二人的品行医术很是放心,便只是偶尔过问,平日里倒也并不占用她多少心思,只需保证资金和药材的供应即可。 这日,初念出诊回来,途中经过那义诊堂,便打算进去看看。 却在门口排队的角落中,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一个穿着青布旧衣的年轻人,搀扶着步履蹒跚的母亲,正在队伍中等待。 那年轻人衣衫破旧,却也干净整齐,只是行动间看见腿脚有些微跛,眼神不似前两次见面时的朝气和傲然,变得有些灰蒙蒙的,一幅不堪重负的模样。 是张俊成。 初念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初念的马车不少人都认得,虽然戴着幂离,但众人还是将她认了出来,纷纷问好。 “殷娘子来了!” “殷娘子人美心善,真是活菩萨啊!” “谢谢殷娘子大恩大德……” 张俊成也随着人群的目光看过来,初念没再停留,直接进了医馆。 这日是李大夫坐诊,见初念来了,连忙起身见礼。初念让他不必客气,便在一旁的医案前坐下,帮着看诊。 不多时,张俊成扶着他母亲进来。 初念开口道:“上我这边来吧。” 张俊成听到初念的声音,只觉得耳熟,但因为幂离遮挡不见真容,并没有认出她来,闻言便顺从地将母亲扶到初念跟前来。 张母眼神空洞,不能视物,由儿子搀扶着,摸索着凳子坐下。 初念为她把了脉,得知她这是陈年宿疾,要不了命,却也停不了药的那种,须得慢慢调理。这病应该是经过了几年的细心调理,一开始被控制得很好,不然张母也没有如今的状态,但现在家道中落,生存都是问题,又有什么余钱调理?才拖延至此。 初念的判断,在跟张俊成的交谈中一一得到确认。 张母听了,浑浊的眼中浮现悲哀。 初念手里拿着张俊成提供的往日药方,淡淡开口:“这方子虽好,但药材名贵,如今更是难得,如果不介意,我给你开一幅平价的方子替代。” 张母立刻说:“好、好,平价好。” 说着脸转向儿子的方向,欣慰地说:“如此,你也少些拖累了。” 张俊成嘴角开阖了几次,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初念打量着他的神色,心想,看他这副模样,怕是已经被皇甫述赶出来了。前世倒是被重用了许久,最后好像是犯了什么事,最终被皇甫述厌弃了,这次怎么这么快就离了他们家? 初念上元夜那晚第一次见到张俊成,就认出他来了。前世,张俊成是皇甫述的幕僚之一,在他们夫妻感情还比较和谐的时候,张俊成将她当成主母敬重,倒也为她出过不少主意,后来她避居别庄的那些年,也时常收到他的节礼。 人人都去巴结新妇的时候,只有少许几个人,依旧把她当成正房夫人看重。 初念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但当看到年轻时贫困潦倒的张俊成时,却有一瞬间考虑过,要不要伸一把援手。只是当时被世子和他的棋局打了个岔,那念头便放下了。 第二次再见时,他便已经被皇甫述招揽了,游湖那日,他被派出来与世子对弈,但似乎输得很惨。 按照皇甫述的脾性,或许便是那日,他就被厌弃了。 只是,这与她有什么相干? 初念冷着脸,又看了看张母的眼睛,伸手在她眼前试探了几回,忽然道:“你母亲的眼睛,似乎还可治。” 此言一出,眼前的母子二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初念想,既然如此,便将张母的眼睛治好吧,便是还了前世的人情了。 她领着张母到后院去,摘下幂离,为她进行更详尽的检查。张母的眼睛是家道中变时哭瞎的,眼膜上蒙了一层障,可用金针拔除。此计倒也并不十分稀奇,只是有信心确保万无一失的,却没有几人。 张俊成看见初念摘下幂离,本能低头回避,但还是不经意看见了她的真容,心内不禁十分吃惊。 这南城人人称赞的活菩萨殷娘子,竟是他此前见过的人。那日在游船上,与赵国公世子同行的女子便是他,再往前推算,上元夜戴面具的女子,也当是她!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是母亲的眼疾能否救治,张俊成一时没敢多言,只静静听初念说她的治疗计划。 障疾有轻重之分,如张母这般完全不能视物的,并非三两日的治疗便能痊愈。初念将拔障分为数个疗程,辅以针灸、汤药治疗,初步预计完全康复,至少要一月时间。 她说得保守,但在张氏母子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只是张母在巨大的惊喜之后,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问道:“不知这治眼需要多少银钱?” 初念看向张俊成,想起上元夜那日的事情,似笑非笑地说:“也不为难你们,十两银便可。” 张俊成听到十两银,便确定了,上元夜世子身边那女子,果真是她。 十两银治好一双盲眼,真心不贵。 但眼前的母子,却都低下了头颅。初念错愕,问那张俊成:“你为皇甫述效劳,连十两银都没得?” 张母闻言惊讶不已,叨念着:“殷娘子如何知晓我儿……” 张俊成眼神灰败,当初他受到皇甫述延揽,因为生性恃才傲物,觉得重拾往日荣光,哪里还会将钱财这等外物放在眼中?谁知因为跟赵国公世子对弈中连遭败绩,便被无情扫地出门,灰溜溜回到母亲身边,身无分文,仅剩穿着的那件锦衣,如今也早就送进当铺换钱了。 初念见他们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随口说要十两银,是担心分文不取会让他们起疑心,谁知皇甫述的第一幕僚张先生,如今连为盲母看眼的区区十两银都拿不出呢? 眼下也不好改口,想了想,便跟张俊成商议:“你能写会算,不如在这医馆做一年账房,就当抵你母亲的诊费,如何?” 张氏闻言惊喜不已,连声道:“我儿,快给恩人跪下。” 张俊成果真做出跪地的姿势,初念连忙阻止,她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一幕,只是没想到,皇甫述和自己两个人的重生,竟间接的,完全改变了眼前这人的命运。 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呢? 第67章 手段 季轻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兰溪苑内被挖了一个池子, 引了新水进去。暂未养鱼养花,专用来让世子学泅水的。这日,世子穿着便利的短打, 在身上套了一圈绳索, 在季轻的辅导下, 正在池中在练习游水。 岸边站着一个嬷嬷, 正担心地围观,正是靖王妃派来给兰溪苑送东西的荣嬷嬷。 荣嬷嬷焦心不已, 一时担心世子着凉了,身子骨撑不住, 一时又担心万一再出什么事儿, 别又呛水了。 只是她也不敢乌鸦嘴乱说话, 只能在岸边转圈圈。 正暗自着急着,便听到身后有人来通传, 说是殷娘子到了。荣嬷嬷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连忙说:“快请,快请!” 初念来时,看到的便是世子正在屏气泅水的画面。 荣嬷嬷见她到了, 连忙说:“殷娘子, 你看这……这合适吗?可别又着凉了。” 初念也没想到世子竟然在学泅水,却也并不担心, 笑着安抚她:“没关系,世子如今身子好得很,只要上岸时及时换了干爽衣物,不会有事的。” 世子和他身边的人也这么说,但荣嬷嬷不信,但初念开了口, 她就安心多了。 但依旧不敢错眼,一直盯着水下的动静。 却见世子在游出了一段距离后,便要求解开绳索,自己来游一段。季轻也应了他,果真将缠在他腰间的绳索解开,便见世子似乎沉浮了一下,荣嬷嬷低呼一声,好在很快见他浮出水面,而后如蛟龙入海一般,猛地蹿了出去。季轻跟在他后方不远处,两人在水里游了三个来回,才有了歇息的意思。 世子抬头看,这才发现了岸边的初念,扬声道:“你来了!” 便不再游水,由护卫们搭把手,上了岸。 他那身短打呼啦啦往下淋水,很快帖服在身上,勾勒出其内修长的身材,看着倒是比从前健壮了一些。 很快有人为他披上了挡风的衣物,世子便朝着初念走来。 初念却道:“你先去换下湿衣,别着凉了。” 世子鼓了鼓嘴巴,却还是道:“好,那你等着我。” 说完一群人才呼啦啦去了附近的房舍,这边设了沐浴更衣的地方,已经备好了热水。世子却无心仔细沐浴,随手解开衣物搭在屏风上,赤.裸.裸站在沐桶里,呼啦啦舀了几瓢温水浇在身上,他穿衣时显得格外清瘦,只有此时才能发现,其实内里早已经恢复了年轻男子当有的健壮。 他肤色冷白,即便刻意去晒,也不见转为康健的麦色。但四肢与腹部紧实的肌理,却开始呈现青年男子的强势与冷硬,蜿蜒的水柱帖服着几近完美的线条流向地面,世子匆匆裹上干净清爽的新衣,便要推门出去。 随侍的小厮连忙出声提醒:“世子,头发!还没擦干……” 头发不擦干便去吹风,也是殷娘子明令禁止的事项,小厮不敢放纵他。 世子也清楚这一点,不情不愿地回来,坐在椅子上,催促道:“快着些。” 小厮连忙取来干爽的巾帕帮他绞发,忍不住想道:殷娘子便在外头等着,多久也会等的,偏偏世子这般心急,这便是心悦一个人的滋味吗? 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了。 初念在园中的凉亭里等着,仆妇听说她来,第一时间呈上了她爱吃的点心瓜果,这些都是兰溪苑常备的。荣嬷嬷是见惯了这阵仗的,并不在意,反而因为靖王妃的暗示,说话间拐弯抹角地给自家世子说好话,希望能让这小两口情意相投。 初念只当听不懂她话里话外的撮合之意,含笑与她闲谈,顺便看这园中的风景。 兰溪苑这段时间经过了几番改造,毕竟原本是个用来养病的别院,如今主人已康复了,自然要做些变动。除了方才世子泅水的那个池子,不远处还开辟了一个演练场,放着刀枪剑戟等兵器,还有箭靶。 现如今外头兵荒马乱的,世子纸上谈兵,操练黑甲军多年,竟误打误撞练出了一支精锐,却是意外收获。此刻他身体大好,也开始自己训练了,只是初念之前来时,竟没有遇到过,也不知他练得怎么样。 正好奇着,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世子发丝微湿,在头顶处随意挽了个马尾。 荣嬷嬷见了,连忙说:“怎的不擦干头发?” 世子与她也是极亲近的,便道:“已经干了。” 初念却干脆上手捏了捏,果然被绞得很干爽,只是看着有些湿潮,便顺手将那发带给解了,说:“束起来还是有些潮气,反正在自家,就散着吧。” 世子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发丝垂散,在清风中微微拂动,更显得玉质风流,眸中是浓浓的、丝毫不遮掩的情意,令人不敢直视。初念更听不得他这般乖巧低沉的嗓音,目光有些尴尬地飘了飘,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世子见了,眼神暗了暗,却很快打起精神,问她们:“在聊什么呢?看你们刚刚说得热闹。” 荣嬷嬷便道:“在说你练习骑射的事。” 方才荣嬷嬷见初念看向那箭靶,便说起这事儿来。兰溪苑地方小了些,世子有时候去城外别庄,那里地方宽敞,可以跑马。初念多问了几句,得知世子和靖王妃的护卫们,会定期去那边训练,便更好奇了。 说起这个,荣嬷嬷和兰溪苑的仆从们都有话说了,纷纷夸赞世子的箭术好。 初念却道:“真有这么好?咱们来比试比试吧。” 初念前世闲来无事,也曾练过箭术,只是当时身子差,准头是有的,但力道不足,没什么杀伤力。如今却是许久没有练习过了,不知现在的身子骨,会当如何。 世子果然应下了。 一行人便来到演练场,世子与初念两人各自取了一张弓,都没有托大,暂时不去碰那沉重的战弓,都选了趁手的型号。 百步开外,初念先发制人。伴随“咻”的一声轻响,箭矢稳稳地飞了出去,片刻之后,扎在靶心。身边响起一阵惊呼,初念嘴角轻扬,瞥见世子给她竖起一根拇指。 接着便是世子。 只见他身子端正挺拔,撩到身后的长发随风轻扬,他稳稳地拉出弓弦,初念单看那绷出的弧度,便知道这箭的力道是自己的数倍了。 果然男子的劲道天然胜出女子吗?即便他半年前还是个病弱书生? 初念有点不服气。 仅这一闪神的功夫,世子箭矢飞出,隐隐听见“咚”的一声轻响,那箭矢刺穿了箭靶,径直扎进其后的草墙内。 初念看着一旁自己的箭靶,箭矢还稳稳地嵌在里头。 不知怎的,就有点生气。 偏偏世子还冲她扬起一笑,得意地问道:“如何,还是我厉害吧?” 初念气得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结果发现硬邦邦的,拧都拧不动,更气了。 她嘴硬道:“我只是许久没练习了,等我回去让我爹在院子里也装一个箭靶,咱们来日再见分晓。” 世子难得见她这般赌气的模样,觉得十分新鲜,便道:“那你便在这边练好了,咱们便可日日都比一比了。” 初念隐约觉得,或许女子在力气方面天生是弱于男性的,但就这么认输了,却不甘心,便立刻应下了。 但当下却不想再试,她想起自己的来意,说:“先不比了,给你把把脉。” 世子那日忽感不适,脉相也一度有些紊乱,这段时间便不时为他诊治,他的心跳、脉动仍有奇怪的起伏,但至今没有查明缘由,初念不放心,今日便又来了。 世子闻言有些心虚,但还是乖乖配合,领着她去自己院中,开始每日的诊断。 或许是因为最初的药浴那段经历,他二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所以初念待世子,总比其他病患少了些不必要的规矩和界限,该当如何便如何。 只是世子已经不是当初的世子,他对她有了绮念,软玉温香就在眼前,难免心浮气躁,呈现在诊断过程中,便为那结果增添了几分不确定性。 初念感受着世子不同寻常的心跳韵律,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询问他的一日三餐、日常生活,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得依旧暂时搁置。 “那你平日里多多留意,一旦有什么觉得不对,便及时差人去找我吧。” 天色渐晚,她也不好久留,看完诊便要告辞。世子将她送至门外,照例嘱咐暗卫一路悉心护送,万万不得有任何闪失。 暗卫领命,跟着初念的马车,徐徐向殷府出发。 远去的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世子才转身回府,但身后忽然传来的动静,令他骤然升起防备。好在季轻已经为他挡下了来自暗处的毒箭,身侧的多名暗卫都向那毒箭的来处扑了过去。 那暗处的杀手却极为精明,发箭之后便立即撤离,毫不恋战。季轻与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余下的护卫回到世子身边,仅那几人追了过去,务必将人解决掉。 那杀手该是知道这一击并不能得手,留下也没有好果子吃,才匆匆离开了现场。 这已经是他们面临的第七个杀手,前面的几人也是类似的手段,被他们反杀了几个,也生擒了两名。这些人嘴巴倒是不严,很轻易地招出了幕后的指使者,便是世子的老熟人——皇甫述。 自那日在游船上忽然发难,皇甫述便开始派人暗杀世子。屡屡不能得手,却也一直没有放弃,那杀手应当得了指令,即便不能取世子性命,也不能让他高枕无忧,三不五时地便要发起一次伏击,务必使他不得安宁。 皇甫述对世子的恼恨,如今他已经清晰接收到。防备了这许久,世子也有些恼怒了,对季轻道:“让你预备的反击准备好了没有?也让这位皇甫公子见识见识你们的手段。” 季轻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今总算得了明确指令,立刻点人出发。 第68章 心病 若无心药,难不成便就此等死?…… 初念回到殷府, 便听容娘说,有山梅县的来信。 舅父在她及笄礼结束后,便对她彻底放下心来, 到底记挂着家中, 便决定回家去了。外头局势混乱, 但殷处道和世子这边都派了专人护送, 轻车简行,倒也安全。 直至今日, 护送的人都安全回京,还带来了舅父的书信, 想来已经安然到家了。 初念连忙拆开来信, 舅父果然写道:路上一切顺利, 家中也都平安,如今他们都住在山上的新宅, 新聘的护院很是靠谱。姜承志也在信中说了几句话, 提到秦氏难免说了几句好话,还主动提到秦氏正在为他议亲,看来当时说的年少心思, 已经过去了。 初念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希望他能早日遇到前世的嫂子,夫妻举案齐眉, 相敬如宾。 她写了封回信,将近期身边发生的事情简单都说了一遍,此外便是叮嘱他们注意安危。好在石壁山地处隐蔽,人迹罕至,外界就算打得天昏地暗,也不会波及到那一片世外桃源, 只要不被刻意针对,都是非常安全的所在。 初念其实内心很是怀念那种与世无争的避世生活,十分自在。 或许,京城诸般事了,她也可以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避世而居。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眼下,却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需要处理。 前阵子,殷陆把他调查到的,关于殷十二里通豫王的事情告知了殷处道,殷处道大惊失色,却只能关起门来秘密处置。 这事藏得隐秘,初念也是从殷陆那边听来的过程。殷陆说,当时殷处道喊来了族长和殷十二,拿着证据与他当面对质。面对铁证如山,殷十二供认不讳,痛哭出声只求一个悔改机会。但这等危及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事情,殷处道并不留情,把他交由族长处置,最终他被宗族除籍。 殷十二心怀怨愤,却到底不敢将被除籍的具体因由嚷出来,连夜带着他的妻儿老小离开京城,也不知是不是投奔豫王去了。 不过,一个被除族的族兄,再犯下什么事,对殷处道的影响便也没那么致命了。 人各有志,没有拦着殷十二去追求他想要的富贵,已经是殷处道最后的仁慈。 几日后,初念手里的两名特殊病患先后痊愈,她心道:等了这么久,或许总算可以打消某些人的顾虑了。 果不其然,在那两人被宣布结束疗程的三日后,殷府忽然有圣旨上门,宣召她进宫为莞贵妃治病。 除了初念之外,其余人等都露出了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神情。 当今圣上荒淫无度,后宫嫔妃无数,但常年荣宠不衰的,却只有那一位,便是这位久病在床的莞贵妃。 皇帝殷离的性子喜怒不定,殷处道平日里应付得就极为艰难,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儿因为医术出众被宣召入宫,心中涌上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但也不能阻拦,宣旨太监袖着手在一旁等着,竟是要立刻带人进宫了。 初念倒是对这道圣旨期待已久,当即回去整理了药箱,跟进宫去。 皇城守卫森严,便是那带进去的药箱,里里外外都被搜检了许多遍,藏在暗处的护卫,自然没法跟进去。消息很快传到世子那边,顾休承不禁坐立难安,初念对这事儿完全没有给过旁人任何预兆,突如其来的进宫之行,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传闻中性格乖戾、残暴的帝王,让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心来。 世子沉着脸唤来季轻,嘱咐道:“去打点一下,我要知道她在宫里的一切细节。” 宫墙高耸,守卫森严,这要求乍一听挺离谱,但其实殷离自即位以来,至今未能收服群臣,外有世家把持朝政,内有宫妃秽乱宫闱,偌大的皇宫在有心人眼中,其实如同千疮百孔的筛子,处处都是漏洞。若有心探查,就算是殷离本人的一日三餐,也能觑探一二。 是以,季轻闻言面不改色,领命而去。 往日里他们没有必须这样做的必要,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却说初念乘坐宫里的马车缓缓驶入皇城,之后便换了轿撵,却并未按照她记忆中的路线驶向莞贵妃所在的毓秀宫,而是往东边某座并不熟悉的宫殿走去。初念的手在膝上药箱轻轻拂过,到底没有轻举妄动。 待轿撵停稳,果然有一名宫装妇人上前,领她去偏殿搜身。查明无误后,才将她带至空旷疏阔的正殿。殿内正北方向一张玄色案几,一人伏在几上,支着脑袋神情莫测,初念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视线。 身后的宫妇在旁低声催促:“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初念便屈了屈身子,行了个万福礼。那宫妇显然不满,又待纠正,却听见殷离淡淡道:“行了,你退下吧。” 初念起身后也并未抬头,却能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转,沉默良久之后,殷离忽然开口,语气极冷:“你就是姜丞的外孙女?” 初念顿了一下,回道:“是。” “医术跟你外祖相比,如何?” 初念表情平静,回道:“民女不曾见过外祖父,无从得知。” “朕觉得你还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殷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外祖父这个人,有些自负。先帝病了那么久,旁人都说治不了,他偏说能治,结果呢?人还是死了。这种说大话的家伙,我处死他,不算过分吧?” 初念袖中的手慢慢掐入掌心。进入这座皇城,前世调查到的,关于姜氏破灭的真相便逐一浮上心头。 如果说她和殷氏的死敌是皇甫氏,那姜家的仇人,便是眼前这位。 或许是仇恨被埋藏得太久,以至于想起来,依旧能维持着面不改色。殷离不错过初念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却始终一无所获。 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眼前的女子尚未出生,一个在乡野长大的弱女子,就算知道了什么,又能如何呢? 这段时间派人将初念调查得一清二楚的帝王,觉得自己真是谨慎过度了。 “行了,去看看莞贵妃吧。能不能治的,先说清就好,千万别逞强。” 初念微微抬眼,便瞧见帝王脸上扭曲的神情一闪而过。 殷离见她抬起头来,面上毫无惧色,倒有些意外,却也没追究,扬了扬手,道:“去吧。” 初念便退离这座宫殿,在外等候的宫人见她出来,再度请她上轿,这次是往毓秀殿无误了。 初念顺利地见到了莞贵妃,她与自己前世初见时没什么分别。不同于世子病入膏肓时依旧绝美脱俗的风骨,莞贵妃的病,令她苍白憔悴,面容枯槁,眉宇间虽然能窥得当年的一两分美貌,但总的来说,却有些脱了相。 可就是这样的莞贵妃,却在后宫之中独得盛宠,便让人不得不相信,陛下对她是真爱。 虽然,莞贵妃自己或许并不稀罕这份独特。 初念为莞贵妃把脉,病榻上的人本能有些抗拒。 身后的宫女低声道:“太医们都说,娘娘的病乃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惜无人知晓娘娘的心事,还请殷娘子多多开解娘娘。” 初念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理会。莞贵妃虽抗拒治疗,但她能有多大力气?初念仅用一只手便将她牢牢压制,一手抚上她细瘦到皮包骨的手腕,找到脉搏。 把脉之后,又细细查看了眼底、舌苔、指甲,在四肢、胸口、小腹等处按压叩听,再叫人取来先前的医案细细查看,一番准备之后,便提笔刷刷写下药方,命人去煎来,自己则燃艾开始针灸。 待药煎好,她这边针灸也告一段落。 莞贵妃却不肯吃药,宫人束手无策,初念将用具收好,道一声我来,便一手捏住莞贵妃两下颚,一手接过药碗,咕咚咕咚一气给灌了下去。 莞贵妃试图挣扎,但也不知初念使了什么巧劲,她再怎么折腾,也并不影响吃药,三两下过去,一大碗黑黝黝的汤药悉数下肚,涓滴不剩。 莞贵妃沮丧得捶床大哭,初念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想死吗?若真想死,虽然难,这么多年,却未必完全没有机会。若不想死,便是心有不甘。” 莞贵妃愤恨看她,眼底通红,初念却视而不见般,淡淡继续:“我劝你,若确有不甘,不妨好好活着,活着才有机会。” 莞贵妃闻言更加恸哭不止,宫人忧心她,看向初念的神情便带上些不善,不过到底是陛下亲指的大夫,也不敢真的造次。 初念才不管她们怎么想,拿起药箱便要告辞。出来时依然乘轿撵,方向却仍是往殷离方才所在的宫殿而去,初念料想他还有交待,便也不多问。 再来这座宫殿,殷离果然并未离开,甚至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些戏谑。 “殷大夫,胆子不小,对待朕的爱妃,竟那般粗鲁。” 初念回道:“医者救人,总得有些权宜之策,还请陛下见谅。” 说着求谅解的话,语气中却没多少惶恐。 殷离向来喜怒无常,却不知为何,对她总是多一份宽和似的,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权宜之策。” 初念对他的这种态度其实有些意外,要知道前世她所认识的这个大衍末代皇帝,其实并没有这般好商好量。 殷离笑过,便问道:“如何?看过贵妃的病了,你有把握吗?” 初念答:“我愿一试。” 殷离却面色骤沉,阴测测道:“太医们都说,贵妃的病是心病,需由心药来医,怎么,你才见她一面,便清楚她心病之因了?” 初念轻嗤一声,傲然道:“心病若有心药,自然是极好的。若无心药,难不成便就此等死?” “这么说,即便没有心药,你也有把握治好贵妃?” “陛下既然召我入宫,想必已经有答案了。” 第69章 被困 心中不由浮上几分暖意。…… 殷离默默打量眼前的少女, 神情莫测。 确实如此。 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一个被太医院多次宣布药石罔效的濒死病人,离京一趟, 回来便成了一个能走能跳的健康人。这件事被传说的广度, 远远超出了初念的预想。 她以为殷离是在自己刻意展露医术时才关注她的。其实不然, 早在她回到殷家的时候, 便被皇城派出的探子留意调查。 只是她长久没有出手,殷离原以为再不能见识到她的医术。不曾想她还是很快开了一间医馆, 几乎是第一时间,殷离便派人去试探。初念接诊的不少病号其实是他暗地里安排的, 无一不是棘手的病例, 连太医院的老家伙们都束手无策的那种。 其中有一名常年失眠无觉的女子, 还有一个分明四肢健全却总是疑心自己失去右手的青年,都是被定性为心病, 却无心药可解。 短短半年过去, 两人都被救治成功。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病,也有解了? 思及此处, 常年烦躁抑郁的心情, 像是被灌入了一股清泉,瞬间变得轻盈欢畅起来。殷离指了指案几前的蒲团, 带着些热切道:“殷大夫,坐下说话。” 变戏法似的表情和语气,即便淡漠如初念,也不由得产生些许疑惑,但到底没问什么,依言跪坐下来, 与这个有些奇奇怪怪的皇帝对面而视。 才一坐好,便听得对面之人问道:“殷大夫,都说你是神医,那你可看得出,朕一切可还安好?” 初念面带为难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回道:“陛下也知道,神医也是人,非神。” 殷离不由顿了一下,才犹犹豫豫地伸出右手,道:“那你给朕把把脉,再说说看。” 初念不由再次看了他一眼,所以,召她入宫的根本目的,并非为了莞贵妃,而是他自己? 殷离有什么暗疾在身吗?此事她的确闻所未闻,原来哪怕经历了前世,也有根本无从得知的密辛。 好奇心令她按住了殷离的脉搏,片刻之后,却有些犹疑地放开了手。 殷离的目光随着她神情的转变再度变得阴霾:“怎么?看得出什么吗?” 初念点了点头,却道:“我只是有些疑惑。毕竟莞贵妃……” 殷离的脸色难看,但语气却松动了一些:“她那里,是唯一的例外。” 联想到这半年来频繁遭遇的心病患者,初念有些恍然,问道:“这种情况,多久了?” 殷离伸手抹了一把眼睛,重重地吐气,半晌才道:“十六年前,先帝殁的那一日。” 两人说得含糊,只有彼此对谈话含义心知肚明,只因殷离的暗疾,乃阳痿之症。初念不可说,说出即死罪,殷离不肯说,因为事关自身颜面。 殷离原本是个极为贪色重欲的人,为讨先帝欢心,却伪装成一幅清心寡欲的模样,当年与相貌平平的王妃相敬如宾,为掩人耳目,私底下也谨守本分,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许是压抑太过,在他带着亲兵杀到父皇寝宫,手刃亲父之时,猛然撞见娇美过人的莞贵妃,当下兽性大发,竟在一地尸体、血流成河的寝宫内将她就地强占。 这件事,无疑给莞贵妃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但没想到,殷离竟然也承受了不可言说的报应,自那夜疯狂之后,他在别的女人跟前便再也无法一展雄风,唯有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莞贵妃,才能让他一逞兽.欲。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他迟迟没有杀死这个女人,甚至屡屡临幸,制造后宫独宠一人的恩爱假象。 私底下,他寻遍名医,但几乎所有的医者都断定,此非身疾,只是心病,无药可医。 那些知情的美人和医者,无一例外都被杀人灭口,所以皇帝隐疾从未外传。 如今,这件事被初念诊断出来。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且仅有一条路,就是为殷离治好此症,最终多半依然被灭口,却终究还有转圜的时间。 若她流露出些许不确定,或说个不字,无疑马上就会血溅当场。 看来,她别无选择。 知道了殷离此生最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自然失去了自由出入宫廷的机会。殷离随手一指,便要初念从此在这座偏殿住下,并得了御药房、生药库的对牌,可以任意调配太医院的药材。 初念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安排,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希望更给家人送个消息报个平安。 殷离闻言却只是淡淡回她:“这些自有人去做,你安心住下便是。” 撇开初念的问题不谈,殷离唯一关心就是自己的病情,到底没忍住问道:“朕什么时候能恢复如常?” 初念心中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回道:“端看陛下如何,如若全力配合医治,明年此时,便可康复。” 只是康不康复的,也没什么意义。明年此时,他有命没有,还是两说。 殷离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道:“朕最多给你一个月。” 他言辞中杀气四溢,仿佛一旦听到个不字,便要眼前之人人头落地。不过初念却没听懂一般,淡然回道:“民女只是个大夫,并非大罗神仙,若陛下坚持只给一月,还请另请高明。” “你就不怕死?” 殷离最烦看到旁人在自己面前不动声色,稳如泰山,显得他这个皇帝太没威慑力,声音中便带上了几分真怒。 “若真不怕死,也就不会进宫来了。” 初念嗓音依旧平淡,殷离却缓缓坐直了身子。看来,言语的威胁对眼前这名年纪不大的女子并无用场,眼下又不能真要了她的命。 殷离杀人如麻,在乎的自然不是初念这条无关紧要的性命。不过,他这个不为人知的暗疾,不知延请了多少名医,却有且仅有这女子胆敢夸下海口说能治。 殷离不敢赌她是胆大包天信口开河,宁愿相信她的确有这个本事,不得不留着她为己所用。 沉默良久,他开始讨价还价:“一年太久,朕等不得。” 殷离当年如若不争,一个闲散王爷做得好好的,为何偏偏以身犯险,杀兄弑父,夺来这座皇位,不就是为了登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之后,便能为所欲为吗? 结果呢,屁股还没坐稳,先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连面对女人都不能一展雄风,他如何驾驭群臣?殷离将至今无法完全把持朝政的罪过,悉数推到这种荒诞的理由上来,只为掩饰自己的无能。 他不会承认,比起出乎意料地发动宫变杀死对他毫无防备的父兄,掌控那些野心勃勃的权臣世家难度着实超乎想象。 然而初念面对他的讨价还价,却只是一味沉默,显然并不打算让步。 殷离将手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雷霆震怒之下,初念却面不改色,依旧不言不语,他只能独自气闷,许久才愤愤开口:“那就从今日开始。明年此时,若朕的身体还有任何差池,你就以命来偿。” 他看向初念的眼神就像是淬着血,让人不得不怀疑,即便到时候他真的顺利康复,是否能够容下她性命。 初念却似乎并不担忧日后之事,坦然应下,便开始为皇帝开方配药。 殷离不欲有第三人知晓内情,一应事宜全部不许假手于人。初念不止要开方,还得亲自去御药房和生药库取药,有些药材还需密法炮制,备好药材后再取回来煎煮,甚至连药渣的处理都要她自己来。 好在深宫之中,仅有两个病人,莞贵妃那边除了喂药,其余都有人手协助。饶是如此,忙碌完第一日的准备工作,时间也来到深夜,初念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自己住处,却看到一名陌生的小宫女闪身进来,塞了一个纸团在她手中,然后匆匆离开。 初念狐疑地打开纸团一看,却见上头字迹眼熟,正是顾休承的亲笔书信。 世子在信中写道:“宫中不便,如有所需,告知传信人即可。” 她才进宫一日,顾休承的手便伸进了深宫,直接派人来到她身畔,这等本事初念也是叹服的。钦佩之余,心中也不由浮上几分暖意。 初念留在宫中,明面上是为莞贵妃而来,是以每日大多时间,都在毓秀宫待着,直到殷离忙完政事,闲了才召她诊治。 不过短短数日时间,殷离便能感觉到下腹处偶尔会传来阵阵暖热感,那处也有隐隐抬头的趋势。正想迫不及待地召唤美人来试验一番,却被初念严肃叫停。 “直至陛下彻底康复前,都不可肆意妄为,若冒然解禁,一年之期便要从头再计。” 大喜过望的殷离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燥意无法宣泄,却到底不敢轻举妄动,死死盯着初念:“若叫朕发觉你耍弄我,便要你好看。” 殷离虽不能人道,但在美色方面也从未亏待过自己,衣食住行,都有相貌极为出色的美人在旁相伴,每日歌舞宴席也未曾中断,以往确实不能行事,也就过个干瘾,倒也不妨碍什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恢复的迹象,却依旧不能行事,怎能叫他不恼火? 那燥意,甚至比先前不能时更叫人难以忍耐。 然而,初念早已习惯动不动就以她性命相威胁的皇帝,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见她分毫不肯让步,殷离也无可奈何,为了自己早日康复,只得下令让那些美人暂且回避。 其实,殷离恼怒得没差,初念的确有所欺瞒,治疗痿症的确提倡清心寡欲,但适当时候还是需要一些刺激。 不过他若如愿,遭罪的便是那些后宫女子,而首当其冲,多半就是莞贵妃。 莞贵妃好不容易被她唤回了些微的求生欲.望,加上殷离已经多日未曾找她施暴,身心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快速好转。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瘦削的双颊便长出了些许软肉,看着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若叫他再来面对殷离的摧残,又或是殷离觉得自己好了,她也不必活了,初念不是白忙活一场? 宫内无论怎样鸡飞狗跳,只要殷离给的时限未到,初念就不会有性命危险。但在宫城之外,偌大的大衍王朝,却几乎每日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70章 殷离 赐婚?或许是个好主意。 初念被困宫城, 殷离只在下朝时让随侍的太监去给殷处道递了个消息,只道殷娘子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便留在宫中为莞贵妃诊治,让他和家人不必担心。 亲生女儿动辄离家一年, 殷处道哪能不担心? 那太监回禀时, 便提了一句:“殷大人提出想让殷大夫出宫去住, 每日进宫请脉。” 殷离冷笑一声, 怒道:“还道他是个忠心的,原来从前只因事不关己, 如今他自己女儿进了宫,倒是对朕不放心了起来!” 那太监畏缩了一下, 低头不语。 如今江山大乱、朝廷势微, 这些朝臣倒也还需笼络着些。殷离便道:“给那老东西赏些东西, 好生安抚一番,就说他女儿留在宫中才方便, 朕会善加照料的, 叫他不必再过问了。” 那些大臣们心里想什么,殷离能不知道?不就担心他糟蹋了自家姑娘吗?他总得有那个能耐才行。 想到还要忍耐一年时间,殷离心中就止不住的一阵暴戾, 嚷道:“召美人来!” 只是他几个时辰前才自己下的令, 让那些美人躲得远远的,不许出现在他眼前。还让随侍的太监提醒自己, 不许让那些美人近他的身。 随侍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下此明令,但依旧记在心中,此时得了个全然相反的旨意,便犹豫了片刻,殷离自己也想起了初念的医嘱,心中更为憋屈, 拿起案上的鞭子便开始猛抽。那随侍太监被打得满地乱爬,口中不断求饶,连声道:“奴才这就去办……” 殷离暴躁中奇迹般地找回一丝理智,咬牙怒道:“摆驾瑶池!” 那随侍腿脚哆嗦了一阵,才跪地叩头:“奴才遵旨。” 忍着浑身的剧痛,连滚带爬地去安排。 瑶池名字虽美,却是深宫之人闻之变色的所在。皇帝召美人,虽也是百般凌虐,却多少能够保住性命,一旦进了瑶池,却如同牲畜一般,是要被皇帝杀人取乐的。不仅随时丢了性命,甚至连个全尸都难留下,死前更是遭遇各种非人折磨。 殷离自己过得不好,便看不得旁人快活。古籍中记载的各种酷刑,都被他一一尝试,从旁人难以忍耐的痛苦中,他仿佛才能尝到一丝兴奋的味道,那滋味与房事的快.感全然不同,却同样让他感受到身为高高在上的君王,对他人性命与尊严的绝对掌控。 那种面对蝼蚁般的超然令他欣慰且满足。 殷离在宫中的种种动向,皆由不同的耳目眼线层层传递,各种消息如流水一般传到宫外,落入不同之人的手中。 皇甫述得知初念竟然被召唤进宫为莞贵妃诊治,眉头皱了起来。前世此时,初念医术不显,但因为是姜氏嫡系传人的身份,也被召唤进宫过一次。但或许是不得皇帝的信任,很快便被放了回来。 这次,她过于抛头露面,展露才华,此时终于引火上身。 殷离掌握的禁宫,着实不是什么好去处。皇甫述虽然对她诸般恼怒,却也不想放任她在这么个地方沉浮,一不留神可能就丢了性命。 思来想去,必须得尽快想个法子,将她解救出来才是。 兰溪苑中,世子也拿到了一份消息,得知了初念这段时日在宫中的遭遇。看起来,暂时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只是竟然要在宫中滞留一年时间,着实难以令人安心。 世子想了想,嘱咐道:“设法让他们跟初念搭上话,问问她现在的想法。”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初念对最近发生的这一切似乎并不意外。联想到她平日里总在谋划着什么事的样子,世子决定先听听她自己的想法,不能出现他这边因为出于担心采取了行动,结果却坏了她大事的情况。 京城中,心思各异的人们暗潮涌动,在更为广袤王土上,却是截然不同、大张旗鼓的兵荒马乱。事实上,开年以来,各地的奏报每日都在马不停蹄地输送京城,短短数月时间,又有十多个州县暴.乱,两名反贼称王。 这些如今都已经不算什么,殷离早就麻木了。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的皇叔,镇国公殷昶竟然也举兵反叛了。不同于绝大多数的叛军小打小闹,殷昶手握二十万精锐大军,更重要的是,他姓殷,是先帝血脉,他的皇叔。 殷昶举兵,气势如虹,十日连夺三城。 勤政殿,殷离一目十行看完军情奏折,脸色越发黑沉,最后忍不住将奏折掷到地上,群臣安静如鸡,大气不敢出。 赵国公顾培铭出列,朗声道:“臣,自请领兵平叛。” 殷离看了一眼位列群臣前方的两公殷处道和皇甫卓,尤其是掌管武事的大司马皇甫卓,见他们都只是干站着垂眼不说话,哪里不清楚这些老狐狸的如意算盘,冷哼了声,才道:“顾卿主动解忧,朕心甚慰,允。” 退朝后,殷离甩袖回到宫中,途径奢靡豪华的后花园时,便听得宫人来报,皇甫述求见。 皇甫述是皇甫卓的老来子,一向疼宠有加,甚至有传言说,皇甫卓之所以圣眷不断,正是因为背后的皇甫述善于揣测圣心。这种传言自然没什么根据,毕竟皇甫述此前无官无职,常年周游在外,还是回京后殷离赐了个散骑侍郎的职位,随侍左右。 不过皇甫述比其父更擅揣度圣心,倒是真的。方才大殿上便看出殷离对父亲的不满,立刻跟上来补救。 他认为,现在还远不到跟皇帝撕破脸的时候。 “你说,你也自请平叛?” 殷离有些意外,审视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皇甫述脸上,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好,你如今也大了,该去历练一番。” 殷离才不在乎他有没有领兵的才能,皇甫卓虽未表态,但能出个儿子,只要他不想让这个儿子死在战场上,兵力和军备就不会吝惜。 皇甫述此举成功令殷离收回了对皇甫氏的不满,朱笔御批,封皇甫述为中军参将,协同赵国公顾培铭征讨镇国公。君臣数人在御书房商议了一番此战的计划,殷离觉得此战胜券在握,总算有了些闲情逸致,看向赵国公时,随口道:“早就听说你家世子大好了,怎么不让他随军历练一番?” 顾培铭神色变了变,却恭敬地回了句:“承蒙圣眷,只是犬子身子尚未完全康复……” 顾休承的身子康复得如何,还能有人比密切关注的殷离更加清楚吗?这赵国公,说到底还是偏宠次子,不愿对发妻生的长子过多提携罢了。 这些大臣的私事,殷离调查得清清楚楚,却大度的不加干涉。谁为他卖命不是卖,赵国公愿意用小儿子,便去用,只管为他抵御外敌便可。 殷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如此,便让他好好休养。叫你家二公子好好立功,带你们父子凯旋,朕定会有赏。” 顾培铭果然面露喜色,谢恩后便先行退下。 殷离看着他的背影,问皇甫述:“赵国公世子找的那位神医,你也见过?” 殷离此人,旁的能耐或许一般,对臣子的监控却是无孔不入,皇甫述对他知道这件事丝毫不惊讶,闻言淡淡回道:“见过,她是原太医令姜丞的后人。” 闻言,殷离再次想起初念的身世,心中的不安被放大开来。 自己的隐疾拿捏在这样一个人的手中,着实令他难以愉快。殷离的帝位来得不正,自身根基也太薄弱,十五年过去,依旧被大臣挟制掣肘,当年事他想隐瞒真相,杀了不少人,包括姜氏合族,不过他也清楚,恐怕还会有不少漏网之鱼。 事实如他所料,果不其然,这医术卓绝的殷小娘子,便是其中一个。 这般余孽撞进他手心里,却不能捏死她,还有求于她。 若他能够大权独揽,倒也不必介意。可如今呢?殷昶都开始以他“弑父杀兄,篡夺皇位”为由举兵反叛了,檄文传遍天下,那件往事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人尽皆知。 殷离心中暗劝自己,他又何必纠结这些细节? 因此,便只是不阴不阳地给了个评断:“倒是继承了一身好医术。” 在这个阴晴不定的皇帝面前出风头,实非好事,皇甫述斟酌着语气回道:“到底是个女大夫,又只有十四五岁,误打误撞治好了顾世子,也不知道有多少真才实学。” 殷离听到一个女字,心中戒备便消除了大半,暗暗点头道,到底只是个女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便道:“莞爱妃多年心疾,太医院的老家伙们都束手无策,朕已经传召这位姜大夫的后人进宫诊治,看她到底有几分其外祖父的能耐。” 皇甫述却道:“贵妃娘娘身娇体贵,她一个乡野郎中,即便是姜氏后人,怕也是难当大任。” 殷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些隐怒道:“怎么,惜美人啊?这么护着?” 皇甫述连忙低头,道:“臣不敢。” 殷离道:“朕得知,你对这殷娘子在意得很。倒是个刁钻女子,叫你吃了不少苦头吧?爱卿这次出征好好表现,待大胜归来,朕便将这殷娘子赐给你如何?” 皇甫述心中,殷离根本是个蹦跶不了几天的活死人。但听到这里,心中竟隐约升起一个念头,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即便出自这么一个昏君之口,也是弗容抗拒的。 让殷离为他们赐婚?或许是个好主意。 闻言立即面露喜色,跪地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殷离的嘴角露出个险恶笑容。 第71章 暗潮 “娘娘如今是等到机会了吗?”…… 皇甫述回到府中, 便着人打理行装,准备出征。重生这么久以来,他大半时间耗在京城, 倒也不算空费心思。最紧要的, 皇甫青这个心头大患已经解决, 父亲再无旁人可依, 不论是否心甘情愿,诸多大小事宜, 都不得不托付到他这个嫡子手中。 如今的皇甫述,再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拿捏、卧薪尝胆的小可怜。但他却从不妄自尊大, 通过父亲之手得到的, 终归并不牢靠, 被收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即便是亲父子,皇甫述也不能给予绝对信任。唯有掌握军功和兵权, 才是自己真正的实力。 正是深知这一点, 皇甫述才不遗余力地自荐,想在平叛镇国公的战役中培养独属于自己的羽翼。只是没想到,殷离这昏君, 竟然用初念来赏赐他, 倒是个意外收获。 初念,那个冷情冷性的女子, 绝对是他重生以来顺风顺水的一切中,唯一遭受的波折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独特,才叫他刮目相看、念念不忘。离京在即,再归来却不知待到几时。皇甫述想了想,亲自修书一封,派人给初念送去, 没有提殷离说的赐婚之事,只简单说了声他要出征了,让她在宫中好好保重。 殷离既然准备用她来赏赐自己,性命安危当是无忧的。 初念收到一名陌生宫女送来的信,以为是世子又传了什么话,看完才发现是皇甫述写的。 她漠然地将那信放在烛火之上,任由火焰将纸张吞噬,顷刻便化作飞灰。 镇国公的举兵,仿佛乱世开端的一个信号,伴随殷离的种种罪行被公之于众,越来越多的州县举起反旗,有讨伐京城的,有拥兵自立的,到处都是战火纷飞。 殷离每日被各地雪片般的军报奏折淹没,一开始确实忧心如焚,辗转难眠了几日,总担心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终将不保。但时间久了,竟然也就习惯了,尤其每日去上朝,那些大臣们依旧是吵吵闹闹,只是内容从那些莫名其妙的琐事变成了如何发兵、如何镇压反贼,朝堂中的气氛依旧是沸沸扬扬,文臣武将上蹿下跳中气十足的样子,竟给了他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有这么多乐意大包大揽的臣子在前头挡着,他这个九五至尊,又何必过分操心? 再后来,他甚至连那些军情帖子也不看了,反正看了也做不得主,干脆一心一意地督促初念为他治病,只希望他病好时,这些人也已经争出个结果来。 天下乱成怎么样,他不再关心,只要京城安全、皇城无忧即可。 初念则通过顾休承的暗线传出了几封短信,虽然言简意骇,不能说的一个字也没多说,却足以让在外关心她的这些人猜测到她如今的境况。 殷离日日不离口的那些要挟和震慑,虽并不被初念放在心上,却也被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如实传达出去。 着实是让人辗转难安,魂牵肚挂。 这日,初念照例去往毓秀宫为莞贵妃请脉,临进门时,眼角看到人影一闪,似乎有一名眼生宫女从侧门匆匆离开。四下守卫的宫人却没看到那回事似的,个个目不斜视。 初念心中暗叹,深宫内院,这般任人出入,殷离前世真是死得不冤。 待进门去,却见莞贵妃难得起身,穿得一身整齐宫装,歪靠在窗边长榻,正呆呆地发着愣。经过初念的精心调理,她如今看着莹润许多,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已经可以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 不过多年的搓磨,令她眉宇间仍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见初念进来,莞贵妃匆匆缩起手,也不知藏了些什么。初念心中有所猜测,却没有过问,只是照例问诊把脉,又换了个药方,道:“依这个再吃半月看看。” 莞贵妃如今已经自己吃药了,毕竟她不吃,初念也会有法子灌下去。闻言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 初念也并不多话,又叮嘱了伺候的宫人几句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莞贵妃是殷离非常宠爱的一个妃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复青春,却始终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但稍微了解一些宫帏隐私的人都知道,这女子,其实是先帝的妃嫔。曾有小道消息称,殷离和莞贵妃早有私情,在先帝暴毙的当夜,殷离甚至还闯进莞贵妃的宫殿,两人欢好达旦。 莞贵妃被父死子继,荣宠加身本该风光无限,可惜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多年来缠绵病榻,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美人。 前世乱兵攻入皇城之时,却正是这位病美人,在殷离的杯中掺入了毒酒。殷离毒发时却没有立刻毙命,愤怒发狂提剑乱砍,莞贵妃用身体挡住了他最后的恶意。这事是初念后来听人说的,莞贵妃死了,她从未向人提起,是以任何人都不知道,最终杀死殷离的毒.药,其实是初念提供的。 这个秘密,即便是同样重生的皇甫述,也不知道的事情。 也是初念等待已久的契机。 莞贵妃一直守着一个秘密。 在先帝遇害当晚,她曾亲眼目睹殷离弑父,亲耳听到他下达杀死先太子的命令。她惶恐至极,满心以为目睹这一切的自己逃不了一死,谁曾料到,殷离在做下那天理难容的恶事之后,非但没有处死她,反而在那片猩红血海中强占了她,状若疯癫。 什么圣眷隆宠,什么唯一真爱,压根没那回事。 莞贵妃说她在先帝遇害前,根本没见过殷离,也不认得他。殷离对她,从来只是暴戾失控下的见色起意,她甚至想不通,他为何没有杀了她。 十五年过去了,殷离每隔半月便来她宫中索欢,全程粗暴失控,平日里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众人只认为她圣眷不断,独得盛宠,只有她本人知道,殷离根本就是作恶多端,心中有鬼,忘不了那一夜的罪行。 十五年来,莞贵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凭借着一腔恨意支撑,才能勉强苟活于世。她曾经跟初念说过,她无一日不在寻找可以下手的机会,她发誓一定要手刃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最后,她成功了,却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留一个时时刻刻想杀自己的宠妃在自己身边,初念不知道殷离究竟是大意,还是自负。 诸般机缘巧合,让命运悄然改变,重生一次,初念比前世更早地接触到莞贵妃,就不知殷离这个分明不怀好意的安排,会不会令他自己更加短命? 初念提裙走出毓秀宫,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湛蓝晴空。算算时日,平复镇国公的叛乱,该有消息传来了。 初念猜得不错。 有骁勇善战的赵国公领兵,加上皇甫氏的鼎力襄助,镇国公的大军一开始就被牢牢压制。历时半年的胶着激战,十日前,赵国公麾下小将厉骁勇深入敌营成功击杀殷昶,叛军登时分崩离析,二十万大军除战死者外,溃逃大半,余者皆被俘虏。 战报传到京城,朝中为之一振。江山处处燃硝烟,这一场胜利实在太过重要,就连殷离也一改前些日的阴晴不定,龙心大悦,下旨召功臣回京论功行赏。 天和六年春,赵国公平定镇国公之乱,率部返还京城,受大衍皇帝赐宴,犒赏千军。此战大捷,龙心大悦,上至主将下至兵丁,个个加官晋爵,赏银丰厚。殷离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护卫京畿,保护京城安全。 对此决定,朝臣反响不一。 以殷处道为首的不少官员认为,如今天下战火四起,各处平叛都急需支援,即便是已经平定的北地,由于不少叛将潜逃,已经打回的领地依旧岌岌可危。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都什么紧要时候了,赵国公的大军根本不该回京请赏,就该在前线继续平叛。 但殷离坚持一意孤行,在他看来,殷昶死了,这事就算了了,那么多大军在外征战,就算平定所有叛乱又如何,一旦京城被破,他命都没了,一切又有何意义? 京城有禁军,但那都是由贵胄子弟组成,没几个见过血的。曾经亲自策划并且成功发动宫变的殷离,对大衍朝禁军的实力相当不看好,宁愿依赖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大军。 殷离的决定,只是掀起了小范围的讨论,以皇甫卓为首的另一半朝臣还是力排众议、默认此举,只因他们都身处京城,京畿安全也事关他们自身安危。 是以,虽然外界已经天下大乱,流民四处奔波,战火纷飞连绵,但京城之内,却依旧繁华似锦,皇城更是被洒扫一新,浩大空前的犒军宴正在保和殿热热闹闹的举行。 前朝欢天喜地一片,君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看似十分融合。后宫却平静如昔,初念照例在毓秀宫为莞贵妃请脉。 如今莞贵妃的情况已经大好,被太医诊断为心病而无药可医,缠绵病榻十余年的她,在初念的调理下,短短数月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 当初念放下搁在她腕间的指腹,准备起身时,莞贵妃深深看向她,忽然道:“虽然本宫曾经多次抗拒你的帮助,不过殷娘子,你说的对,心有不甘,就得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 初念愣了一下,看向莞贵妃笃定的眼神,问道:“那么,娘娘如今是等到机会了吗?” 莞贵妃笑而不答,只道:“今日只是多谢姜大夫这段时间的费心。” 初念亦是淡淡一笑,道:“其实太医说得不错,娘娘的病,确是心病。如今心结已解,日后也就不需要我了。” “这是本宫的小小心意,你如今人在宫中,或是用不上,但总有出去的一日。”莞贵妃说着,便让宫女奉上一个精致木匣,话中似乎别有深意。 初念并不追问,也不拒绝,接过那匣子后,便施礼告辞。 第72章 潜入 再嫁皇甫述,那绝不可能。…… 匣子里的谢礼十分实诚, 一沓子看着就很厚实的盛记钱庄会票。盛记钱庄背景深厚,历经数朝岿然不倒,上至王公贵族, 下至平民百姓都十分信赖, 即便身处乱世, 凭票据也可以在各地的盛记钱庄分号兑换足额银两。 初念望着这沓子会票, 心想,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举足轻重的莞贵妃提前康复痊愈, 那些暗地筹谋的人再也沉不住气,甚至不需冒险发展初念这个知情者。看毓秀宫最近的动静, 以及莞贵妃的种种表现, 有许多事也都随着她的康复而提前了。 这份提前, 究竟会如何影响事件的走向。 初念表示十分期待。 因殷离今日忙着犒军宴,初念平白得了空, 却也不闲着, 依旧在御药房内捣鼓药材。直至天擦黑才准备回所住宫殿,却发现等在御药房外的内监似乎不是平素领路的那个。 这人身形较从前那人更为瘦削挺拔,顶戴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初念警惕走近, 那人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才低着头扶她上轿撵。初念震惊之下, 不禁拍开了他等待搀扶自己的手,一股隐怒压在心中,待轿撵行至僻静处才压低嗓音问道:“你好大胆,这是什么地方,就闯进来?” 原来那内监,竟是顾休承假扮。 旁人或许看不出这个与往日相差无几的内监有什么猫腻, 但初念深谙易容术,一眼就看出破绽。在山梅县时她曾经露过一手易容的本事,世子对此似乎十分感兴趣,曾与初念讨教过几次,初念随口与他说了几个要点,没想到,他如今已经能将这门技艺钻研到这般程度。 顾休承跟随轿撵的脚步未停,心中却为仅仅一个眼神她就把自己认出来这事儿而感到难以名状的欣喜,愉悦到连她的怒气也忽略了,灼灼目光凝视眼前之人的身影。 “无碍,今日保和殿热闹得很,禁卫都顾着那头了。” 连声音都做了掩饰,与之前那内监有七八分相似,这一招初念可还没在他面前施展过。 初念心中冷笑,到底不敢耽搁,直接问正事:“那你说说看,费这么大劲进来,有什么不能写在信里的事要说的?” 她进宫这几个月,每隔数日便能收到顾休承的书信,她只是在最初报了次平安,之后便没怎么回复,一则不希望传信过程发生什么意外落人把柄,再者,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想也知道,他安排的线人,应该把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传过去了才对,为何他还要以身犯险,做出这种事来? 即便殷离这般无能昏君,对自身安危还是切切重视的,觑探内廷消息和旁若无人私闯后宫,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初念暗含关心的追问,令顾休承喉头滚动,却沉默良久。他指尖动了动,终究忍住了触碰眼前之人的欲.望。此刻月上中天,皎洁月光下,宫装少女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明艳。多少个日夜辗转煎熬,在见到这人的刹那,一颗心终于归到了实处。 世子其实有太多话想说,信中无法落笔,对面更难以启齿,凝视她姣好身影,良久却只说出了一句全然无关的话。 “皇甫述回京了。” 初念坐在轿撵上,却依然无法忽视那灼灼目光,被那阵沉默逼得莫名有些脸热,忽而听到这句话,一时竟有些不明所以,不由问道:“他回来,与你我何干?” 月色下,陌生脸孔的脸颊鼓了鼓,依稀可以觑见当初那个总爱嫌药苦不能入口的病人几分神韵。 初念莫名想起世子脸颊上那个隐约可见的梨涡,可惜面具遮挡,不能亲见,耳畔却听得他说:“皇甫述向皇帝求赐婚了。” 初念闻言先是一脸莫名,不明白这事与当前的话题有何关联,但随即想到一个可能,不由指了指自己:“你的意思,他求赐婚的对象是我?” “他对你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有什么奇怪的。”顾休承一直审视初念的神情,满意地看到她得知确切回复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憎,语气才变得轻快些:“早说了这人很讨厌的。” 最初的震惊过去,初念冷静下来,略微一想,便不再担心。 “陛下不会同意的。” 毕竟她手握殷离最不为人知的隐秘,别说赐婚了,就连活着离开皇宫,都不会在他的选项。 顾休承不知初念留在宫中具体是因为何事,但显然并非单纯为贵妃治病这么简单,多半与皇帝本人脱不了干系,皇甫述在此时求赐婚,的确不是合适时机。 然而,“他已经同意了。” 初念愣住了,耳边只剩下顾休承冷沉如水的陈述:“昨日陛下召见平叛将士,结束后皇甫述独自留了下来,不知与陛下说了些什么,我的人只探听到他们最终的决定,那就是同意了皇甫述的请求,答应将你赐婚给他。” 初念冷笑一声,问道:“我还没得到消息,应该还没下旨?” “尚未颁旨,不过陛下金口玉言,此事恐难转圜。” 前世此时,皇甫述与她亦是殷离赐婚,但那时的初念满心欢喜,欣然备嫁,对皇甫述的倾慕之心遮蔽了她的眼,全然看不清自己待嫁之人是个如何喜新厌旧的浮浪之辈,也完全不知道,这个年轻时诸般厌恶争权夺利的男人,最后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势,义无反顾地与她势不两立。 重来一回,原以为两人之间再无交集,却未料到,兜兜转转,事情再次回到原来的轨道。 再嫁皇甫述,初念冷笑,那绝不可能。 如果她一味的逃避、忍让根本不能改变命运,她就只能放手一搏。 殷离赐婚?不知皇甫述究竟用什么条件或威胁令他让步,宁可冒着泄露自己秘密、大失颜面的风险,也咬牙答应了这门婚事。 但对于初念而言,个中缘由其实已经不必追究,毫无意义。 在殷离这边,她早已走进死局。原本她只打算被动等待,等莞贵妃出手,等那些野心家浮出水面,殷离根本活不到天和六年的年底,她只需按照正常计划为殷离诊治,等他在宫变中被自己的宠妃刺死即可。 可如今,殷离的多管闲事,再度改变了他的命运。 初念沉吟良久,问顾休承:“世子对莞贵妃的计划,知道多少?” 顾休承疑惑看她,眼中分明在问:莞贵妃?什么计划? 初念无语,靠近他低声怒问:“你的人闲着没事老给我带信,难道连这么重要的情报,一点都没打探到?” 顾休承很想说,传信给她并非闲着没事,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用同样的音量低声回道:“莞贵妃与我非亲非故,我打探她做什么?” 初念摇头叹息,对他招了招手,顾休承愣了下,便见她微微顿足,低喊:“附耳过来。” 月色下耳根泛红并不明显,但燥热瞒不了自己,顾休承抿了抿唇,缓步向前靠近轿撵,将左耳凑到少女面前。 “莞贵妃与她背后之人,打算发动宫变。” 初念近乎无声地在他耳畔说出这个不为人知的机密,却见顾休承愣在原地,似乎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顾休承的反应,令初念确信,他果真对这件事半点都不知情。 初念有些意外。毕竟他手握黑甲军,实力雄厚,又在宫中安插那么多眼线,可以随意传递书信,甚至可以孤身进出宫闱,该是有一定野心之人才对,哪怕是顺带着调查一下,也没道理对莞贵妃她们的计划一无所知。 毕竟以初念的眼光来看,这些人的行事并不算绝对严谨,只要有心,还是有可能探查一二的。 难道顾休承安排的这些人,竟然只为她而设? 这也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不过想到顾世子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又莫名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初念不由顿了顿,忍住了本来要说出口的计划。 在听闻殷离竟然打算赐婚于她和皇甫述时,一时的愤恨激起了她心中深埋已久的戾气,那个瞬间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既然殷离迟早是要死于宫变,不如让他早点死,省得他多管闲事插手旁人姻缘。 她原本的计划,是让顾休承的人在这件事里扇扇风、点点火,哪怕是制造些混乱也好,总之不要让殷离闲着,也就没心思管她的私事。 但转念一想,此事毕竟非同小可,在不确定结局如何的情况下,冒然让他以身涉险,实在有些不厚道。她早就打定主意,不要让自己的计划牵连道对方,心中便有些悔意,立即改口道:“我是说,如果他们成功了,也就不必担心了,所以放心吧,这事儿成不了。” 说完,便催促他赶紧回去。 顾休承从方才那短暂的心神恍惚中抽离,理智接管了思绪,后知后觉地接收到初念话中的未尽之意。 他无视初念话里话外的催促,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审视:“你可不是一个习惯将自己命运交给他人,徒劳等待的性子,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初念本无意让其他人知晓自己的计划,但在他灼灼的目光凝视下,却不自觉道:“我打算伺机助他们一臂之力。”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顾休承连忙低声劝阻她:“虽然我并不清楚皇甫述昨日具体跟陛下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自他二人密谈之后,禁军和五城兵马司都有不少异常调动,不管莞贵妃的计划周全与否,眼下都不是适合动手的时机,你切切不可涉入此事。” 初念微微一愣,禁军与五城兵马司,一个护卫帝王与京城安危,一个负责五城区域治安、巡逻,他们在这种时候有所行动,的确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信号。 顾休承见她听进去了,微微放心,又道:“赐婚之事,可从长计议,犯不着以身犯险。” 初念尚未表态,此刻,皇城东南面保和殿方向的上空忽然亮起簇簇烟花,姹紫嫣红的花火在半空炸裂,形状美轮美奂。 这是犒军宴的压轴好戏,这场烟花结束,宴席也差不多该散了。 初念贪看了几眼,回过神来,见戴着假面的顾休承依旧立在身侧,正静静看着她,不由再次出声催促:“你快回去吧,等陛下回宫,再出去恐怕就不容易了。” 璀璨烟花将夜空照得忽明忽暗,五彩斑斓的光照在仰头看它之人的面上,仿佛也在熠熠生光。顾休承怔忡片刻,才回神过来,轻声道:“好。” 他招了招手,轿撵再次走动起来,行至某个偏僻处,初念听见耳畔传来一阵低语,随即一道暗影闪过,定睛看时,身侧之人便已经换成了原本的内监,不由略微松了口气。 不过想到顾休承方才离开之前所说的话,刚放下的心又不由提了起来。 他说:“我会设法让你尽快出去的。” 他又想做什么?真是太胡来了。 第73章 悚然 如果不阻止,她真的会杀了他。…… 心事重重回到暂住的偏殿, 初念将从御药房炮制好的药材拿出来继续处理,随侍的宫人瞧见了,便自觉退下, 事关陛下私密, 她们无权旁观。 一忙就忙到深夜时分, 直到最后一块药泥被碾成绿豆大小的均匀药丸, 初念取下架子上的精致瓷瓶,将所有药丸悉数填装进去, 塞好瓶塞,打算起身去休息。 此时, 身后却传来轻微的脚步, 一双修长大手接过她手中的瓷瓶, 忽然开口道:“许久不见,初念, 你制药的水准又长进了。” 声音听来平静, 却又似乎暗含深意。 初念却没心思细品这话中的情绪,见到眼前之人,她不由双目微瞠, 本能地后退两步, 惊道:“皇甫述!” 他怎么也来了! 这殷离的皇宫,什么时候变成了西市的菜场一般, 谁想进就可以进来一趟了? 由于退得太急,初念察觉到膝弯碰到身后的圆凳时,已经来不及调整,眼看着身子就要栽倒下去,皇甫述眼疾手快,快步上前,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初念厌憎他,宁愿摔倒也不要他的触碰,本能地挥开他的手。皇甫述眼神一暗,却并不让步,强势地将她拉扯入怀,而后狠狠抱住。 初念大怒,拼命推搡,皇甫述却岿然不动。她不由低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来看看你。”皇甫述总算松开了她,却伸手来抚弄她的眉眼,嘴角噙着冰冷的笑容,看向她的眼神透着一股疯狂的志在必得。 “快了,初念,就快了。你是我的,又是我的了。” 如同恶魔轻喃的低语,令初念骤然一惊。她立刻想到了从世子那边得到的消息,皇甫述求赐婚了,且殷离答应了。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反感令皇甫述眼神一暗,随即却冷笑起来,拇指狠狠抹过她的脸颊,停留在那两抹红润的薄唇上。 察觉到他低头的动作,初念连忙退后,待他再要上前,已有两根锋利的银针抵在他的要穴。 “我劝你放尊重些。”她的语气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皇甫述却握住了她的腕,作势将那银针顶入。他目光冰冷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腕,在她耳边道:“别挣扎了,初念,你斗不过我的。前世的你不行,现在的你更不可能做到。乖一点,回到我身边来,你想要的都给你,你想保护的人,我陪你保护。不要跟我作对。” 他的语气太过冷沉,以至于初念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他想做什么? 即便不情愿,一直以来,初念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眼前的皇甫述也是重生的,他比自己多活了十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清楚,重生意味着掌握了许多寻常人并不知晓的秘密,这着实是个难以匹敌的巨大优势。 她正在利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发起复仇行动,但皇甫述呢?他知道的,无疑比自己更多。 按照他的傲慢,或许自己的复仇行动在他眼中都不值得一提,因为这个男人的野心,永远是更广阔的权柄。 恍若一只蝼蚁,能够毁掉一头巨鳄吗? 初念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但她不敢放任自己沉溺于那种感情,于是便很快支撑起情绪,淡淡地看着眼前人。 不言不语,不发表任何意见。 她总不能先输了阵势。 皇甫述捂住了她的眼:“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初念,咱们好好的,不行吗?” 男人低沉的声音里浮现了一丝软弱,这份迟来的悔意曾经被初念鄙弃,但今日的冷水令她忽然清醒,在如今这般的局面里,她着实有些自大了,当抓住的一切机会,都应当死死地抓住。 她的眼在对方的手心轻眨,很快逼出了一丝雾气,声音也带上些哽。 “够了,皇甫述,如果现在的你没有前世的记忆,我可以说服自己放过一切恩怨,但我忘不了,那日你连发三箭亲手杀死我,可真狠啊。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说到连发三箭时的,初念手中的银针不受控制地向下压去,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到:这个人擅闯皇宫,就算当场杀了他又如何? 银针入肤,星星点点殷红血溢出,皇甫述终究捏住了她的手腕,深深凝视眼前的女子。 如果不阻止,她真的会杀了他。 那个瞬间,皇甫述并不怀疑这一点。 但她毕竟爱了自己一世,无论他如何背叛伤害,都不曾狠下心来真正对付他。双手紧握成拳,皇甫述努力忽视切肤之痛暗示的死亡威胁,决意要赌一赌。 他赌:初念不会真正伤害他,她舍不得真正伤害他。 一如前世那十年。 一日夫妻百日恩,女子的情谊总是捉摸不定,如果她当真出手,自己也不是没有自救的机会,只希望借这一遭,看清她真正的心意。 皇甫述松开手,露出女子清冷的目光。却不禁有些震惊,她眸中雾气朦胧,水汽氤氲,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竟是快要哭了。 只是她见他松了手,便很快眨了眨眼,将那雾气敛了回去。 若非他看得细致真切,便将这一幕给错过了去。 皇甫述心跳忍不住的加快,眼中浮现一丝热切。 初念故作清冷般的目光接触到银针处那丝丝血迹时,果然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按压的动作。但她的心情跟不舍半点扯不上关联,只是稍稍冷静下来,这才想起:虽然她的确可以把他当作擅闯宫禁的宵小直接杀了他,但一时的激爽,却必然会带来十分麻烦的后果。 且不说,不知此人与殷离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令昏君轻而易举地答应了他的赐婚请求,单看他如今的身份,权臣皇甫卓的幼子,若枉死在她手里,就足以令她吃不了兜着走。 终有一日,她会清算与他之间的种种,但此时此地,显然并非完美的时机。 她好不容易重生一次,有大把的正事要做,犯不着跟这人同归于尽。想到这里,初念松开了银针,后退三步,再不看他。 “你走吧,我可以当作今晚没见过你。” 她话中未尽的冷淡之意,却并未被自觉赌赢了继而陷入狂喜的皇甫述所接收。 “初念,我就知道,你定不会伤害我。以前都是我有眼无珠,我皇甫述发誓,从今以后,再不会辜负你!” 他激动上前,在瞥见初念厌恶的目光后,终究顿住了脚步,没再做什么唐突之举,只是终究没忍住嘴角的笑意,这次却是货真价实的喜悦。 初念心知他定是误会了什么,却并不开口解释,甚至有些放任他误解的意思。 正待再要开口撵人,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嘈杂,声音很远,但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还是显得分明。 初念不由走到窗前,凝神分辨。 殷离虽然身有暗疾,但却并不刻意收敛,后宫生活荒淫无度,常常欢宵达旦,不过这段时间为了早日重拾雄风,他还是不情不愿地配合初念的治疗,改变了生活习惯,每日早睡早起,是以最近的禁宫夜晚都很宁静,况且今日保和殿才举办了犒军宴,没道理再刻意回到后宫再闹一场。 细听之下,初念面色微变。 那嘈杂声中,分明隐隐夹杂着的喊杀声、惨叫声,恍如噩梦,夜深人静之时骤然听闻,不免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她面上显而易见的忧心疑惑,皇甫述见了,便主动解释道:“看来是延福宫的动静,今晚有人计划发动宫变,看来这就开始了。” “宫变?”初念本没打算搭理他,不过这句话中蕴含的意思实在令人忧心,她到底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他,试图得到更详尽的解释。 皇甫述也不跟她卖关子:“镇国公虽然死了,但他儿子藏起来了,他的那些手下并不死心,私底下联系莞贵妃,筹划了这次的宫变,试图改天换日。” 初念双目微瞠。 这件事,她并非一无所知。 事实上,白日里与莞贵妃道别时,从她的神情,初念便猜测出,他们很可能会在近期起事,只是没想到,他们竟这般心急,今日便动手了。 前世此时,莞贵妃还躺在病榻上,形容枯槁,起事尚且在一年之后。初念想过,自己提前将她治好,可能会影响到这件事的进程,但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尤其是几个时辰之前顾休承才告诉他,事情可能有变故,初念还在考虑,虽然莞贵妃已经康复不再需要治疗,她是不是得寻个机会再见她一面,设法提醒她注意一下这些变数。要知道,前世的殷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她刺杀成功,便让她自己也陪上了性命。如今殷离很可能有了防备,这场宫变的结局,很可能是飞蛾扑火。 “是你?”初念很快明白了关窍,看向皇甫述,“莞贵妃的计划,是你透露给殷离的?” 镇国公虽然在战场上兵败如山倒,但他在京城的布局十分周全隐秘,前世的殷离对此一无所觉便可窥一斑。 是什么让他提前觉察了这些人的计划?除了皇甫述,初念不作他想。 看清初念眼中的情绪,皇甫述愣了下,“你也知道这件事?” 短暂的疑惑之后,紧接着不由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她的行动,本就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你就用她注定不能成功的计划,换取了你想要的利益?” 初念讽刺一笑,转身出门。 皇甫述想拉住她,手指动了动到底不敢擅动,却还是跟了上去:“你要去哪儿?” 见初念不再理会自己,皇甫述有些急了,快步挡在她身前:“那里正在对峙,刀光剑影的,你去掺合什么?” 第74章 野望 殷离,被剧毒的匕首刺中要害。…… 初念不想理会他, 只换了个方向绕过去,继续向那嘈杂声传来的方向赶去。宫变带来的混乱,很快被各宫察觉, 远处的喊打喊杀, 成功引起了人心惶惶。不少宫女内监被派出来查探情况, 也不乏有人趁机席卷财物偷偷潜逃。 这些混乱无人搭理, 初念的乱走也不被人注意,但一路走来不少地方都落了锁, 这也难不倒她,或绕路或翻墙, 毅然往混乱中心延福宫赶去。 皇甫述自然不乐见她参与此时, 但此时的初念却再不会对他言听计从, 见无法阻止她,只好一路跟着。 好在初念才靠近延福宫的时候, 远远看见那些兵械混斗的禁军, 最终还是停了下来,隐身在不起眼的角落,凝神看殿内的情况。 有双方人马正在激战, 延福宫内外血流成河, 但可以看出,禁军正处于上风, 叛变的那些人被分成几个圈子围剿,正在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而在延福宫正殿内,被重重保护的殷离看起来状态很好,并未有前世身中剧毒的迹象,而莞贵妃就不大乐观了,她倒在地上的血泊中一动不动, 不知伤势如何,也不知焉有命在。 看清这一幕的初念,呼吸不由变得沉重。 她心中涌起深刻的悲哀,有些无力地想到:这个在深宫中沉沦十六年的可怜女子,最终还是这样倒下了。 延福宫内,殷离垂着眼,看着脚边躺在血泊中的人,眼中的神情不可捉摸。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他自觉康复有望,对莞贵妃的态度自然大不如前。曾经,他是没得选,不得不做出常年宠幸的假象,如今他康复在即,这个女子终于可以去死了。 但前几日,他在御花园散心,无意间看到了同样被初念诊治,大病初愈的莞贵妃,那弱柳扶风的身姿,和超凡脱俗脱俗的美貌,再次印上了他的心扉,不期然地,他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 十五年的独宠,虽然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但殷离还是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得到了不少抚慰。莞贵妃,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有几分不同的。如果她恢复了昔日的美貌,又依然那般小意动人,殷离想,自己并不是非要为难一个女子。 然而,就在他考虑日后是否继续宠幸这女子的时候,皇甫述为他带来的消息,又令他震怒起来。 区区后宫女子,竟胆敢勾结乱臣贼子,试图刺杀帝王,发动宫变!殷离不得不承认,得知莞贵妃参与甚至策划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某个瞬间闪过了一丝迷茫和难堪。 十五年,就是养条狗,也知道疼人了。 可她却只想杀他。 殷离蹲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血泊中的女子,摸了摸脸上的一道血痕,冷笑道:“颦颦,你是真要我死啊!刚刚那一下子,你是来真的?” 血泊中的莞贵妃身子动了动,原来还没死。她捂着腹部的伤口,口中涌出的鲜血洇红了编贝般整齐白皙的牙齿,低沉的、愤恨的声音从中溢出:“是,这十六年来,我无一日不恨,无一日不在想,誓要将你碎尸万段。” “是吗?”殷离阴测测开口,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将她从地上拖起来,“这么想让我死?可那些快活的日子,你却不是这么想的。” 说着,竟开始剥她的衣服。 莞贵妃脸色苍白,想起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类似的场景。那一夜,也是宫变血流成河的夜。这个男人,也是像现在这般,无视周围正在拼杀的禁军,无视到处的尸身血水,旁若无人地将她压在地上一逞兽欲。 十多年过去,再一次的宫变,他变成了被刺杀的君王,可是,他依然是胜者。 而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再度重返噩梦,再次受到这种凌辱? 染血的宫装在暴力破坏中支离破碎,雪白的肌肤在破布的遮掩下若隐若现,殷离狂肆的吻落下,重伤的莞贵妃,却似乎没有挣扎的力气,徒劳无功地倚着暴怒的男子,闭目承受。 发泄一遭的殷离喘着粗气稍稍退离,正想嘲讽几句,却忽然动作一顿,随即满脸愕然地看向身下的女子。 “殷离,你还是去死吧。” 莞贵妃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打斗现场,几乎被完全忽略。但殷离胸口的匕首,难以置信的神情和汩汩涌出染红衣袍的鲜血,却还是让那些刻意回避的目光察觉,汹涌的人群向他们扑了过去,几乎是一瞬间,重伤的殷离被抢到一旁,而莞贵妃万箭穿心,最终徐徐倒地,嘴角却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殷离,被剧毒的匕首刺中要害。 你,活不了了。 延福宫中,所有人忙乱惊惶,乱纷纷在喊太医。角落里,初念拼命挣扎,怒瞪身后的皇甫述,皇甫述却并不松开,一手将她双手牢牢束缚,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前进半步。 阴暗的角落,初念看着莞贵妃缓缓闭上双眼,耳畔是皇甫述冷酷无情的声音:“没想到,莞贵妃到底还是得手了,殷离的伤看起来挺重,不知可还有救?不过,你不希望他活下来,是吗?初念,他把你困在宫中,是不是胁迫你了,若果真如此,让他早点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顾休承离开禁宫时已是深夜,马车在深夜的街道上滚滚前行,马车内,世子阖目小憩,但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却是烟花绽放的夜幕下,那张令他屏息凝视的柔软侧颜。 但很快,他眉头皱了起来,想起一桩紧要事情。 初念竟对他说,莞贵妃准备起事。 若她的消息不假,她是如何得知的?一个人在殷离的掌控下行走在深宫内苑本就危险重重,却屡屡参与这等子要命的大事。 想了想,他对车外吩咐道:“去靖王府。” 世子深夜来访,靖王妃错愕之下,连忙换了衣服出来询问因由。顾休承便将从宫中得来的消息说了,靖王妃面色凝重,姐弟两人正在低声商议着,便听到季轻从外匆匆赶来,低声对两人道:“王妃、世子爷,宫里出事了。” 顾休承顿时站了起来,靖王妃也看向他,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季轻拣了最紧要的部分回禀:“据报,镇国公余孽勾结莞贵妃刺杀陛下,于今夜发动宫变。陛下重伤昏迷不醒,莞贵妃当场殒命,如今禁军已经控制了叛军,朝中的大臣们已经闻讯赶往宫中查探情况。” 初念才说了莞贵妃要起事,竟然就在今日吗? 顾休承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忙问道:“初念怎么样,她可安好?” 靖王妃的脸上亦是充满关切,季轻心知自家主子关心的必定是这个,早就问清了,忍不住目露担忧:“事发后,我们在宫里安插的人便去找殷娘子,结果发现她竟不知所踪。” 顾休承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当机立断:“我再进宫一趟。” 季轻却道:“此刻消息已经传出,世家大臣都已进宫,为了调查叛军余孽下令封锁宫门,皇城处处守卫森严,这会子想要进宫恐怕是不可行了。” 皇城,就像一头沉睡的狮子。曾经主人昏聩,还能趁它打盹的时候觑探一二,真到了危机四伏的时候,一旦警惕起来,就远非寻常人可以冒犯的。 然而,顾休承得不到初念的确切消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安心,下令:“再去想办法。” 季轻无奈,只好领命退下。 京城出了这等大事,靖王妃自然不能束手待毙,连忙去书房给靖王写信,顾休承随她去书房坐等。但后续传来的消息,却一则比一则不乐观。 原本他们安插在宫中的人手还可以寻找机会对外传话,但随着守卫的越发森严,渐渐的连那些人也联系不上了。 但从他们此前传出的消息来看,初念依旧是音讯全无。 “世子请勿过度忧心,毕竟陛下遇刺的现场,并没有发现殷娘子的身影。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季轻的劝慰,将顾休承焦躁难安的心情稍稍抚平。但等了快一个通宵,他到底失了耐心,不肯再在原地坐等,便下令道:“备车,去皇城。” 世子的马车赶往皇城宫墙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往日这时早该有些小摊小贩出来谋生计了,但今日的街道却空寂无人,萧瑟得仿佛一座死城。然而,皇城并非大门紧锁,有不少手执武器的兵丁出出进进,有不少尸体被裹着草席运送出来,径直往城外乱葬岗而去。 顾休承坐在马车里,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些被随意包裹的尸体。看得出大部分是被杀死的叛军,但其中也不乏挽着发髻的宫女和死不瞑目的内监。 宫变何其凶险,这些人显然都属于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 因为急于得知宫内的消息,车夫将马车驱得更靠近宫门,停靠才没一刻钟,便被勒令离远些。此时此刻,别说这马车主子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世子,即便是真正的王公贵胄,也得靠边避嫌。 顾休承坐在马车内,听着那些兵丁对自家马夫的呵斥,心中忽然涌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原来,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曾经的他,私产富可敌国,出入宫闱如无人之境,所以对现状还算满足。现在看来,那只是因为,掌管这个国家的君王太过昏聩无能,一旦这座皇城更换了主人,亮出应有的獠牙,他竟然就束手无措了。 甚至,连一座宫墙也无法逾越。这座宫门背后的一切,看来根本无法企及。 一股难言的野望,于无声处在心底滋生。 第75章 良家 她总得负起责任才是。 “让人随时盯着, 有殷娘子的消息,立刻回禀。” 不再徒劳等待,顾休承下令之后, 便让人掉转马车, 准备离开。马车掉转到一半时, 眼角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宫门出来, 便扬声叫了停。 是皇甫述。 他也进宫了? 世子这边厢的动静,也被皇甫述看见了。 隔着老远的街道与闲杂人等, 两人视线相对,皇甫述嘴角微勾, 跟身边的随侍低声说了句什么, 随即迈步上前, 向顾休承的马车走来。 车夫将马车驱赶到一边,靠着宫墙停稳。顾休承端坐在马车里没下来, 只看着皇甫述, 倒想听听他打算说些什么。 “顾世子,许久不见。” 皇甫述显然并不介意顾休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淡定地走到车窗边, 闲适地打了个招呼。 顾休承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 回了句:“好久不见。” 两人上次的见面,还是游湖那日, 皇甫述忽然出手伤人,险些伤了世子性命。在那之后,两人并没有见面,但私下里,皇甫述却三番五次派人暗杀世子,所幸都被世子的护卫们成功拦下。而世子在他契而不舍的骚扰下, 终于烦不胜烦,也让季轻发起了反击。 两人私下里你争我斗,一直没能消停,明面上却一直王不见王。直至皇甫述自请外出平叛,诸般针对世子的行动都暂缓了下来,似乎把这些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然而,他回京之后便请皇命赐婚,可见依旧耿耿于怀。 他从宫中出来,可知初念的安危? 比起对皇甫述的不顺眼,眼下顾休承更关心初念的现状,忍不住斟酌着如何从他这边打探消息。 皇甫述却率先开口,直接打消了他的担忧:“世子一大早等在此处,可是因为担心初念?世子放心,她一切安好,我才从她那里来的。” 皇甫述应当不会拿初念的安危开玩笑,得到确切的消息,顾休承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但又立即觉察到皇甫述话里话外的未尽之意,他才从她那里来的? 初念消失了一夜,多少眼线都找不到她的去向。 偏偏只有皇甫述知晓。她究竟去做了什么?又跟皇甫述有什么关系? 皇甫述如愿看到他面色微沉,心中冷笑一声。他就知道,这个顾世子对初念的心思不纯。一个病秧子世子,前世此时已经去阎王殿报到的人,因为初念的医术才侥幸留得一命,却因此惦记上了救命恩人。 想到这里,皇甫述便十分烦躁,不客气地说:“世子体弱,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若再犯了病,麻烦的还是旁人。初念的事情,以后就不必你挂心了!” 顾休承却只是冷冷一笑:“初念对本世子恩同再造,如今被困深宫,于情于理,我过问一声也并不过分。不过皇甫公子,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种话?如果我记得没错,初念一直都很厌恶你,恨不得跟你撇清所有关系。 ” 皇甫述怒从心起,靠近车窗冷冷瞪视他:“世子莫非觊觎我家初念?对不住了,圣上已经拟旨,不日便会下诏赐婚于我二人,世子注定要伤心了。” 顾休承也靠近了车窗,在他耳边低语:“皇甫公子才从宫内出来,难道还没听说,这位圣上可能命不久矣,他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你的婚事?” “你!”皇甫述未料到此人身在皇城门口,竟敢这般口出狂言,转念一想,手握黑甲军的小子,的确有几分狂傲的资本,只能咬牙道:“不论谁坐了那皇位,这桩婚事都是定了的。” 皇甫述的本意,是彰显自己拿捏皇权的底气和霸气,但顾休承听了,却不屑一笑,道:“皇甫公子就这般本事,只会拿皇命压人的么?” 说罢,便回身不再与他争执,让车夫开始赶车,缓缓驶离皇城。 徒留下皇甫述恼怒不已,却无言以对。只因他们都知道,初念此时即便嫁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顾休承独坐在马车里,心情着实谈不上愉快。不久后有人起码赶了上来,在他车窗边汇报:“宫里的人传出了消息,殷娘子已经回到住处了,是……是皇甫述公子送回去的。” 随后又报告了一些细节,无非是有人看见昨夜他们二人一路同行,往延福宫方向去了。 顾休承听后,久久沉默不语。 皇甫述这个人,他一直都很警惕,虽然初念三番五次明确表达了对他的反感,但世子却一直不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究竟是什么。 寻常人若在一个女子面前遭遇这般的挫折与打击,总归有些迟疑与反复,但皇甫述却似乎非常坚决,那坚决中带着一股笃定和从容,仿佛初念注定是他的,不论过程有多少波折。 正是那种姿态,令顾休承烦躁且不安。 他到底凭的是什么? 必须得找个机会,再见初念一面。 他一个良家男子,看被看过,摸被摸过,亲也被亲过,她总得负起责任才是。 世子许久没有说话,车夫便习惯性将马车往兰溪苑赶去。待顾休承回过神来,看清车外的道路,忽然开口道:“去东城,国公府。” 车夫愣了一下,答应下来,调转车头。 世子从搬进兰溪苑那日起,已经有许久没有踏入国公府的大门了。 宫里发生了震撼国祚的大事,赵国公作为重臣之一,连夜便进宫去了。进宫前,为了以防万一,他严令家人守护门庭,谨慎外出。一家人不知具体缘由,难免有些人心惶惶,都聚集在赵国公夫人小傅氏的正院焦躁难安的等待着。 这时,门房却传来消息,说世子回来了。 小傅氏本来就心绪不宁,闻言冷笑一声:“他回就回吧,难不成要一大家子去迎接不成?平素里不知所踪,出了事倒知道往家里避难来了。” 一旁的顾休启没心没肺,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乐得自在,在母亲的正院里也并不避讳,照样的左拥右抱,听到回禀也啐了一口:“他要回就回自己院里去,别引到这里给爷找不自在啊!” 事实上,顾休承也不是回来找他们的,进门后直接回到自己的院落。 世子康复后,府里发生了多少事,闹得人心惶惶,可这个始作俑者却始终住在兰溪苑,不受半点风波的影响,可见手段高明,赵国公府上下无人胆敢轻视,见他好不容易归来一趟,纷纷上赶着前去伺候。 顾休承对这些人的态度如何并不在意,随意应付几句就叫人下去了,只留下自己惯常支使的小厮。 一面往卧房走一面交待:“若国公爷回来,就给他说一声,他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了,不过是有条件的,具体的就叫他派人跟我来谈。” 虽然并不常回家,世子的院落每日都有专人在打理,十分整洁。顾休承歪靠在榻边,解了外袍,钻进被窝闭上眼补眠,想了想又睁开眼,道:“当然,他若是亲自来谈,那是最好的。” 小傅氏得知顾休承回府,心情并不像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平静。得知他果真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而根本没考虑要过来请安,心中的怨愤又增加了几分。 “去打听一下,他回来是干什么的。”小傅氏招来心腹,暗中下令。 不怪她这般警惕,实在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她跟这个继子明争暗斗,早已势同水火。尤其是他康复回京之后,一个接着一个动作,打得她措手不及,前段时间借着一堆所谓的证据,逼得国公爷向她扔下了休书。 为了保住国公夫人的尊荣,小傅氏已然费尽了心机。再不仔细防范,怕是真的要被赶出家门。 心腹得了命令,神色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领命去了。 顾休承是赵国公顾培铭原配傅氏青娘之子。傅青娘出身于百年世家,当初与名不见经传的顾培铭联姻,实属下嫁,不过顾培铭自身也很争气,成亲后便去前线征战,靠着实打实的军功跻身国公行列,饱受两代皇帝的信重。 傅青娘身子骨不好,先后生下一女一子之后,便撒手人寰。 傅青娘过世时,一对子女都十分弱小,为更好的抚育儿女,顾培铭便很快续弦,娶的还是傅氏女,因是继室,门第自然不如发妻,是傅家旁枝的一个女儿,论起辈分来,是傅青娘的堂妹,也就是傅晚凤。 傅晚凤长得不如傅青娘美艳端庄,但胜在小意温柔。 习惯了发妻的强势,继室这种小家碧玉的温顺令顾培铭十分受用,很快便放心的把一对儿女和赵国公府交给了她。 只是傅晚凤的柔情蜜意能交给顾培铭,对原配的这对子女却没什么耐心。借着整顿国公府的理由,她将原配夫人的陪嫁悉数揽到自己手中,反手便将顾浅辞和世子身边的亲近仆妇逐一斩除,对这原配留下的两个孩子,表面上一视同仁,暗地里却各种苛待。姐弟俩明明生活在自己家,衣食住行却要仰赖继母的鼻息。 顾浅辞身子康健,一开始倒也能勉强支撑,世子重疾在身,却三天两头缺医短药,不仅如此,傅晚凤在得知自己有孕之后,便开始秘密在他的汤药中做手脚。 赵国公明知小傅氏苛待发妻的一对子女,每每双方闹得不可开交了,便出来轻描淡写的呵斥几句,各打五十大板后,轻轻揭过。 有了后娘,亲爹变后爹。 看清了父亲不再可靠,姐弟两个只能自救。在周密的计划下,小小年纪的顾浅辞避开了小傅氏的重重监控,设法逃出府去,找到了外祖傅氏出面,将他母亲的嫁妆悉数收回,姐弟俩从此与小傅氏分庭抗礼,开始了漫长的对峙。 第76章 废物 天不遂恶人愿。 小傅氏虽然在跟两个孩子的交锋中很少占过上风, 但内心却从未把他们真正当一回事。 顾浅辞年纪到了就要嫁人,婚事就捏在她手中,要怎么摆布还不是看她的心意?而顾休承, 小傅氏为他请的那么多名医都断定他活不过弱冠, 她也不介意他多活几日, 不过浪费些许米粮汤药。况且, 听说那些嫁妆产业在他手里又扩大了不少规模,权当留着他多挣些家产了。 她的计划的确很美好, 可惜天不遂恶人愿。 顾浅辞的婚事,她这个做继母的半句话也插不进去, 甚至连赵国公这个亲生父亲, 也被全程排除在外。晋城傅氏派来的一个老妈妈全盘接手, 不仅为顾浅辞寻觅了一桩好婚姻,嫁给了靖王成为正妃, 还成功地让京城贵族看了她小傅氏的笑话。 人人都说, 若非继母不贤,傅氏这样的门第,怎会做出干涉外孙女的婚事这样不体面的事情来? 顾浅辞嫁得如愿也就算了, 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好不好的也跟傅晚凤不相干,顶多有些气不过罢了。等大的出了门, 小傅氏就一心盼着小的那个病发身亡,顾休承病情的确凶险,每次发作都几乎没命,但却都险险留一口气,最后竟然还闹出出京寻名医的事迹来。 小傅氏惟恐他真的被治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派人将那个所谓的姜氏神医给处理了。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注定不偏袒她,那个姜道飞被摔残了,却偏偏养了一个天才外甥女,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竟然将名满京城的老神医断定的不治之症给治好了。 小傅氏心中是既后悔,又厌憎。 她得知那小姑娘竟然虽顾休承一道来了京城,便接连派了几波刺客过去,想杀之以图后快。但她这边还没来得及发号施令,几波人手都被顾休承的人给拦住了,甚至没跟那个小丫头打过照面。 而当顾休承查明那些人都是小傅氏派去的之后,却根本没有像她所预料的,要么跟他父亲诉苦,要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默不作声的发作,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帮手,联手将她的产业蚕食殆尽。 小傅氏贪名爱财,这招还真是捏住了她的七寸。 顾休承如果真敢杀了她,还能背负一个弑母的罪名。他却偏偏不动她,任由她占着继母的名分,占着他父亲的支持,却只能打破牙齿和血吞,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产业一项一项缩水,乃至消失。 简直钝刀割肉,叫她苦不堪言。 做人,再不能歹毒至此了。 小傅氏对顾休承恨得牙痒,最终选择孤注一掷,故技重施,再次在他饮食中做了手脚。但这次,却被抓住了把柄,摆在了国公爷的案前。 顾培铭对小傅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他的爵位有人继承,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 万万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为了那些所谓的证据,对小傅氏大发雷霆,甚至说出要休妻的话来。 小傅氏这才真的慌了。 这么多年为所欲为,不就是仗着顾培铭的偏宠,没了丈夫的支持,她哪来的勇气为非作歹?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求到了娘家。 傅氏因为出了靖王这个外孙女婿,便被昏君殷离处处压制,势力大不如前。倒是小傅氏所在的旁枝,因为攀上了赵国公,倒是过得风生水起,娘家人的支持让小傅氏又支棱起来了,多方游说之下,顾培铭再次软了心思,让小傅氏禁足三个月,闭门思过,毒害嫡长子的事情,就此轻轻揭过。 只是这一次,顾培铭的反复,遭到了亲生子女的反噬。 顾培铭从不知道,低调的靖王在朝中竟有如此强横的力量,卧病多年的嫡长子,原来私底下有那么强大的产业。姐弟两个联手,让他在官场频频受挫,名下的产业也屡屡遭损。 更令他难堪的是,这场父子内斗的戏码让京城权贵看得津津有味,他的下场让无数人私下里拍掌叫好。 原来他偏宠继室,苛待嫡长子、长女的行为,早就引起了众怒。只是那姐弟从前看在血脉相承的情面上,一直隐忍至今罢了。 终于看清事实的顾培铭总算服输了。 一方面,为了弥补这场争斗中国公府的损失,他咬牙自请平叛,用军功换得圣宠,重新夺回丧失的权柄。另一方面,也不想再跟自己的亲生儿女争斗下去了,不论结果如何,总归两败俱伤。 于是他让人给儿子顾休承带话,传达了父子休战的意图。 顾休承这次回国公府,便为谈这桩事的。 宫中发生了巨变,皇帝昏迷不行,群臣不敢轻忽,赵国公与同僚在皇城逗留许久,待宫门关闭,才匆匆回府,一进门便听到小厮传话,说世子回来了。 这段时间,顾培铭一直让人与世子联系,但这孩子却从不理会。以至于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愣了一下,回神后不禁面露喜色,问:“世子在何处?” 小厮将顾休承的话如实转达。 “这小子,总算愿意松口了,也罢,到底是一家人。” 顾培铭内心欢喜,稍加梳洗之后,便亲自来到顾休承的院落。 小傅氏的心腹受命来打探情况,一直守在顾休承院外,发现国公爷竟亲自过来了,心惊之余到底忍不住好奇,悄悄躲到墙根后面,竖起耳朵听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顾培铭到时,顾休承尚在安睡,小厮作势要喊醒他,顾培铭却阻止了。 “且等等吧,我儿到底大病初愈,身体状况比不得常人,不急,不急。” 说完叫人煎了茶来,就坐在廊下,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景致。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 如今倒做出父慈子孝的模样,也不知早做什么去了,顾休承的随侍见了,心中暗自吐槽。 世子一夜未眠,着实疲乏得厉害,初念曾经警告他不可熬夜,近几年都得谨慎静养,顾休承大多时候都谨遵医嘱,偶尔任性一番,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太妥当。 因此回到国公府后,旁的事情都不去想,先大被酣眠一番。 不能糟践了她辛辛苦苦救回来的身子。 顾休承迷迷糊糊醒来,被小厮提醒才知道父亲到了,却也并不在意,问了宫里传出消息没,一边听,一边慢悠悠套好衣物,洗手净面,又重新束了发,才出了门。 顾培铭见他出来,也不急着说正事,嘘寒问暖好一阵子,才把话题引到他之前让人传的那事上来,他似笑非笑地开口:“你小子让人传的什么话,要答应我什么事?还要跟为父谈条件?” 顾培铭不傻,能够察觉到这个儿子对自己的不亲近。 他表示能够理解,毕竟对原配所生的这对子女,他付出的关爱实在太少了,不过父子乃是天伦,既然他有心弥补,这孩子总会回心转意。这不,他这边释放了和解的善意,顾休承虽然冷落了一段时间,却还是主动回府了,看他此刻的表现,虽然并不亲近,倒也算是恭敬有加。 顾培铭宽慰之余,不禁感叹,世家子弟果然非比寻常,比小傅氏所生的那个儿子,要叫人省心多了。 顾休承并不在意他话里的语气如何,见终于说到正题,便不再绕圈子:“父亲不是一直希望我把世子爵位让给顾休启吗?这事我答应了,父亲即刻便可上书陛下,用什么理由都无妨。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先答应我。” 顾培铭神色微变,随即笑道:“昔日你病了,为父为了家族,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如今你好了,世子位自然还是你的,你要父亲帮什么忙,只管开口便是,却拿这种事做条件,是心中还记恨着为父吗?” 顾培铭的确曾多次计划着,想把顾休承的世子爵位转移到次子顾休启名下。 为这事,小傅氏不知在他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 顾培铭耳根软,却也不是真的傻。从前顾休承病弱,多少名医说他命不久矣,世子之位若真给了他,迟早也得换人,费心培养他的确没什么价值。所以顾培铭默认了小傅氏的这个想法,也一直在为次子奔走,只待哪一日顾休承病发,便请命将世子爵位转给次子。 顾休承病时,顾培铭甚至直接跟他提过此事。当时并非征求他同意,而是居高临下的通知一声而已,只是殷离此人脾气阴晴不定,他做好了打算,却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上书,这事才拖了下来。 谁料到,这一拖,世子的病竟然发生了转机。 当顾休承病愈回京,且在短短时日内展现了不俗的手腕,他此前被掩盖的那些优点忽然拨云见日般,一一展露在眼前。尤其是父子斗法这段时间,没人比顾培铭更加感同身受。 顾培铭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儿子手中握有那么多的财富,日进斗金的熹微楼是他的产业,甚至为世人所称道的黑甲军,很有可能都是他的私兵。 跟他比,顾休启就是个妥妥的废物。 顾培铭的这番话,倒是令顾休承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顾培铭心高气傲,对傅氏、对他们姐弟二人深恶痛绝,只与小傅氏夫妻一心,只与顾休启父子情深,多年筹谋只为把他的世子位转给次子,结果他主动提出,他竟然不应? 不过,既然他不要,顾休承也没必要强塞,原本就是他的爵位。若非傅氏扶持,他顾培铭就算再怎么骁勇善战,一个白手起家的寒门子弟,又怎么会那般顺利得到国公爵位? 顾培铭愿意无偿提供帮助,顾休承也不与他客气,说了初念因为医术出众被殷离招揽入宫为莞贵妃治病,如今却被困在里头的事情。 “莞贵妃叛变,跟她没有半点关联,实不该受到牵连。据我所知,陛下如今重伤昏迷不醒,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朝中大人们应该也忧心如焚,所有人都在为国祚传承这等大事操心,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无人分心管她。若父亲能顺利将她救出来,儿子感激不尽。” 初念是治好顾休承的那个小大夫,顾培铭是知道的,当他听到儿子面不改色地说着宫中秘而不传的最新消息时,不由再度刷新了对这个儿子的认知。 “行,我会设法把那个小姑娘带出来。” 这对父子为接下来的计划秘密交谈的时候,在院外等到腿软的小傅氏心腹,带着她听到的消息,连滚带爬地赶到了正院。 “什么?”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摔到地上,小傅氏高亢的嗓音在正院上空回荡,“你说顾休承主动让出世子位,但是公爷竟然没答应!” 第77章 命运 甚至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看着出离愤怒的小傅氏, 心腹就没再敢补充,那么心高气傲的公爷,为了不打扰世子休息, 生生在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这等小事了。 她甚至想着, 这个主子怕是再没从前的风光了, 还是想办法去世子院子里找个差事吧。 赵国公府内发生的一切, 身处禁宫内的初念并不知情。 事实上,殷离被刺之后, 她就被皇甫述秘密带离现场,重新回到为殷离进行秘密治疗的偏殿。 亲眼目睹莞贵妃被再次凌.辱的全过程, 初念的确有些失去理智, 但当那支命定的匕首再次被扎进殷离的腹部时, 她默默停止了挣扎。 兜兜转转,这算不算重新回到了命运的既定轨道? 不论好的, 还是坏的。 不过, 前世莞贵妃虽然也付出了生命,却不曾再度遭遇折辱,而殷离则是当场毙命, 而非现在这般昏迷不醒, 等着太医院众人设法施救。 事情甚至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殷离伤势甚重,太医们多番急救均无力回天, 只勉力吊着一口气罢了。此刻朝臣都聚集在延福宫外,皇甫卓、殷处道等一品大员就在殷离的病榻前焦急等待。 宫变一事内情如何,经过一夜审讯,大家都知晓得七七八八。莞贵妃勾结镇国公余孽行刺帝王,计划被陛下所知,虽然调动了禁军和五城兵马司前来护驾, 本该万无一失才对,却不知这位陛下是怎么想的,竟然当众做出那等禽兽举动,平白给了莞贵妃一个机会将他重伤。 此事事关天家尊严,在确定审讯无误后,所有目击者都被就地处决。 封口倒是没什么难度,但陛下伤重,很可能再也无法清醒,事关国祚传承,大臣们面上忧心忡忡,私底下却各有打算。 殷处道身为大司徒,兼任帝师,地位超然。他亲自督问陛下伤情如何,太医们内心惶恐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如实以告。一旁的皇甫卓没殷大人那般好说话,才下令处置前夜的目击者,对这些太医也就不大客气,大有不能治好陛下就人头落地的态势。 威逼之下,便有人站出来提议,道:“宫中除我等太医,还有陛下为莞贵妃……刘氏延请的神医,正是殷大人之女殷娘子。殷娘子医术高明,刘氏病重多年,我等束手无策,殷娘子进宫短短数月便妙手回春,陛下的病,或可召来此人一试。” 听闻是治愈莞贵妃的大夫,皇甫卓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得知这殷娘子是殷处道的女儿,又立即改了主意。 皇帝伤得突然,若是死得太早,许多事都来不及谋划,确实需要一位神医吊命。况且这神医还是殷家的女儿,最后清算起来,倒是平白多了许多便利。 当即不顾殷处道的反应,做出喜出望外的模样,扬声道:“那殷娘子在何处?还不传召?” 众太医不由松了一口气,有了替死鬼,总比大家全部陪葬要好。就算对初念有些愧疚,也只是在心中为她祝福罢了。 殷处道闻言也不便阻拦,只是心中升起几丝寒意。 他一辈子忠君事国,遗落在外十多年才找回来的女儿被召进宫,明知宫内凶险,但碍于皇命,他不得不从,只能暗中使人照应,谁知竟遇上了宫变。 早知如此,应该在第一时间把初念转移出去才是。 回想他事事以大局为重,到头来连自己女儿的安危都无法保证,他奉的君,如今躺在寝殿生死不明,他护的朝廷,个个心怀叵测,利欲熏心,他的同僚,在这紧要关头,丝毫不遮掩对他的敌意。 落在人群之后,殷处道第一次,生出再不愿与这群人为伍的念头。 初念折腾一宿,被传召时正在榻上合衣小睡,被催着赶过来时仍有些睡眼惺忪,当看清延福宫外跪着的密密麻麻的官员,才猛地醒神,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妙。 进入延福宫寝殿,一眼便看清里头或坐或立,穿着一品大员官服的几位大人,其中就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父亲殷处道,他的目光关切,但隐藏悲怆。一个是她前世的公爹皇甫卓,后者的形象一如印象中的老奸巨猾,面上和颜悦色,肚子里不知揣着什么阴谋诡计。 初念神色不变,缓步上前见礼。 殷处道没说话,皇甫卓先开的口:“你就是殷大人之女?果然虎父无犬子,一表人才。听说你医术了得,就别耽搁了,来看看陛下的伤势。” 初念低声称是,抬脚往龙榻方向走去。 榻上殷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上仅着一件浅金色中衣,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缠上了层层纱布。 初念稍稍松开纱布,看了看太医们诊治的情况,又把了把脉,便退了出来,再度向各位大人施礼,淡声道:“诸位太医大人处理得很到位,不必我多做什么。” 皇甫卓皮笑肉不笑地说:“侄女过谦了,这些太医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区区小伤便推说自己无能为力,你与他们可不能相提并论,听说赵国公世子的绝症就是你治好的,还有那罪妃刘氏的陈年宿疾,一经你手便药到病除,像你这样的神医手段,难道也不能救回陛下?莫非,你殷氏的忠心都是假的不成?” 说罢,便将目光看向身后的殷处道,分明是要借着皇帝的伤势,把初念和殷氏拖下水了。 殷处道并不理会他的恶意攀扯,只对初念道:“陛下什么情况,你如实说来。” 初念亦并不被皇甫卓的暗示吓倒,平静地对殷处道回道:“陛下乃是锐器外伤,本就伤及脏腑且失血过多,况且,那凶器上还抹有剧毒,如今毒已扩散至全身,请恕女儿回天乏术。” 初念态度不卑不亢,皇甫卓却被她的这份沉稳淡定激出了几分怒气,脸色黑沉如锅底:“你不试试,就如此断定,岂非草菅人命?” 初念转向他,答得四平八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恐怕也只是平白唐突了陛下,辱没了他最后的尊严。” 皇甫卓还要再说,殷处道便开口道:“好了,皇甫大人,陛下伤重需要静养。既然太医和初念都回天乏术,又何必为难他们?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还是早做打算吧。” 他将自己女儿护得理直气壮,完全堵住皇甫卓想要借题发挥的由头,转而又问初念:“你可有法子让陛下清醒片刻?” 殷离的毒虽然难解,但初念若放手去试,也未必不可解。 但她为何要救一个迟早会向她索命的昏君?所以才坚持不能救的说辞,这世上根本无人知晓她医术究竟是什么水平,即便是前世的师父在此,也未必能够试出她的深浅。 不过,让殷离暂时醒来吗?若他醒来看到自己,会不会下道要她陪葬的圣旨? 殷离并非明君,这天下也没什么事非得他拿主意不可。前世他遇刺当场死亡,这些大臣们不是照样顺利扶植了靖王做新君? 初念看了看殷处道,她深知父亲是个忠君爱过的好官,如果殷离真的醒来,无论下达什么荒诞的指令,按照父亲的脾性,都可能会照单全收。 想到这里,她便垂下双眸,低声回道:“请恕女儿,才疏学浅。” 皇甫卓就见不得她这般态度,但转念一想,若真叫这昏君醒了,事情也有些难办,到底绷着脸没说话。 殷处道听了这样的答案,内心并不意外,只是深深地看了初念一眼,随即转身召集各位大人,往偏殿去商议计策,经过初念时,才缓声道:“既然没这个能耐,就回家去吧,总在宫中待着也不合规矩。” 偏巧皇甫卓听见了,硬要唱反调,冷哼道:“殷大人此举不妥吧,虽然是你家的女儿,但她与刘氏之间有没有瓜葛还是两说,怎么能放她走?殷娘子,你就先留在陛下身边照顾他,待一切真相都查明了清白,再出宫不迟。”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初念若执意离开,反而落了话柄。 只好继续滞留在宫中。 先后被太医和初念宣布不会有清醒的可能,殷离虽然贵为天子,居然也变得无人问津,除了医者和宫侍,别说子嗣后辈了,竟然连个侍疾的后妃都没有,更别说那些汲汲营营的大臣了。 即便如此,他暂时也死不得,被强行吊命,整日在寝宫昏睡。 初念被点名在旁照看,一时半会儿是脱不得身了。 不过这些大人物们都忙得很,忙着给皇帝找继承人。他们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筹谋,都要赶着在殷离咽气之前落实自己的利益,也没人顾得上找她的麻烦,所以她在宫中过得也不算艰难。 如果按照前世的走向,最终继位的人应该是靖王。 重来一次,有个很大的变数,皇甫述。 从皇甫述的角度,必定是不希望靖王殷旷再次登上王位的。殷旷手握兵权,是个难以掌控的人,前世殷旷即位后,就跟皇甫氏水火不容,新君和权臣持续数年的明争暗斗,最后以殷旷的重病不起作为结局,殷旷当时下令太子监国,但小太子却被皇甫氏监.禁在行宫里,皇甫卓代掌玉玺,朝廷大小事宜,皆有他一手遮天。 如果给皇甫家族一个机会,他们一定会改换一个更容易控制的傀儡上位。 即便是前世,靖王也未必是他们的首选,多半是多方权衡的结果。 初念想要与皇甫述分庭抗礼,就必须竭尽全力,帮助靖王,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初念细细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以及根据她对皇甫述的了解,对他可能做出的变动做出合理的推测,并将这些设想,通过书信一一告知顾休承,经由他手,传达给靖王夫妇。 皇甫述在莞贵妃宫变过程中已经抢占了许多先机,如今禁宫的守卫,大多都是他的人。 靖王想像前世那样重新掌权,这次注定少了皇甫氏的支援。初念只希望,自己提供的这些情报,能够弥补这一部分的缺失。 如果莞贵妃的死是必然,那靖王的天子命运,又岂能被轻易改变? 第78章 投诚 初念,他必须要带走。 此刻的皇宫, 已经不比殷离掌控时那般无序,皇甫述借口清洗莞贵妃余孽,将宫中的人手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原本与初念常联系的宫女在这次清洗中消失无踪。原以为就此回到耳塞目盲的困境, 没想到很快, 世子便托人传来一封短信。 信中世子叫她不必着急, 他已经让父亲赵国公去运作, 还联系了不少朝臣,会设法尽快让她出宫。 赵国公平叛有功, 此刻在朝中很有威望,是各世家权臣争相拉拢的对象。若初念只是个寻常女大夫, 有他开口,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但皇甫卓显然想借着她的身份发挥一二, 她父亲殷处道亲自出面都不肯放人,就算是赵国公, 也未必能够如愿。 况且, 初念暂时并不打算离开。 初念看罢信,想了想,对送信那名内监说道:“世子为我的事戮心劳力, 可否让我回信一封, 聊表谢意?” 那内监自然答应。 当晚,顾休承便收到初念的回信, 里头洋洋洒洒写着不少字,主要是表示对世子的谢意。 初念不是这般啰嗦的性子,世子直觉这封信不简单,遣散左右之后,才拿起那信件开始研究。 两人昔日闲谈,说过了不少藏字的方法, 用某些特殊的方子,可以让一封信的部分字迹消失,又能让另一部分隐藏的字迹显示出来。 按照那法子将手中的回信处理一番后,薄薄的信纸上果真浮现了两行字。 顾休承看着这些字,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人,她不想法子离开那鬼地方,写这些事情做什么? 但她说的内容事关重大,顾休承不敢辜负她的信任,连夜去了靖王府,与长姊商议。 初念传递的消息有二:一、殷离的性命,她能设法留住一月时间。二、殷离的皇位得来不正,当初杀兄弑父、篡改圣旨,真正的天子应该另有其人。 初念没有说,真正的天子应当是谁。 但先帝的那么多子嗣,如今只剩一个靖王还在,剩余的各位亲王,早就被心虚的殷离用各种理由明里暗里清理干净了。 之所以留着靖王,无非是他手里的兵权太硬,加上这些年内疚外患从未中断,也确实需要一个在前线卖命的亲兄弟。 殷离当初继位的过程的确很受争议,先帝、天子先后暴毙,圣旨上写着将帝位传给当时的端王殷离。涉及到当日密辛的所有人,全部被现场处置,传闻那些血迹用了三天三夜才清洗干净。 很多人都清楚殷离上位不正,但他残暴的性子,铁血的手腕,慢慢将那些声音掩盖。 如今他就要死了,那些尘封的真相,也到了浮现水面的时候。 初念说殷离弑父杀兄,这一点许多人都知道,靖王手中甚至握着真凭实据,其实不必多说,但她还是说了。 因为她真正想传达的消息只有一个:她能吊住殷离的命。 一个月时间,足够靖王筹谋一切了。 从这日起,初念传递出来的消息越来越多,也不知她哪里得来的消息,但世子与靖王妃分享之后,发现这些事竟真的能一一对上。 她信中写的最多,便是对皇甫氏动向的预知。 事实上,皇甫卓父子,的确是这场硬仗中最为强劲的对手。他们最近忙得很,忙着京畿防卫,忙着拉拢群臣,他们想扶持睿亲王继位。 皇帝昏迷不醒,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宗亲这么多,想要找个合适的傀儡,定要经历几番拉扯。 睿亲王年纪不大,如今才七岁,父亲早逝,一直和寡母生活在落魄的王府,常年被刁奴苛待,养成了一副懦弱畏怯的性子,再好掌控不过了。 殷处道私下里去见过睿亲王一次,回家后脸色阴沉了许久。 在京城人心浮动的时刻,仿佛被遗忘的靖王带领一支精兵,星夜赶往京城。 宫内宫外发生的时期,除了从世子送进来的信件中窥见一二,初念都无从得知。她每日与汤药为伍,照看着龙床上昏迷不醒的殷离,日子过得很快。 一日,许久不曾迎接外客的寝宫中,闯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初念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便看见了一身肃杀之气的皇甫述。 他怎么来了? 初念忍不住观察他的气色,皇甫述眉宇之间夹杂着浓重的郁气,这是,诸般不顺吗? 初念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难得主动对他曲膝,行了个见面礼。 皇甫述看着她,似乎想质问些什么,又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太过荒唐。 她一个被困在深宫的女子,每日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座寝宫,照顾这个该死的昏君,半步都不能离开,她能做些什么? 那为何,皇甫氏在扶持睿亲王的过程中处处受挫,为何群臣宁愿去支持远在边境的靖王,为何殷离当初杀兄弑父的传言再次甚嚣尘上? 仿佛一夜之间,他所精心筹谋的一切,都化作泡影。 与前世发生过的一切不能说很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前世的皇甫氏父子,其实一开始也并不支持靖王。靖王手握兵权,实力强横,绝不是能够轻易掌控的对象,他们选择了睿亲王,但最终,也是功败垂成。 彼时,皇甫述并没有参与太多皇位更替的过程,多是他父亲皇甫卓一手操办,他在关键时刻与靖王谈判,最终扶持靖王上位。 今日,他的好父亲,皇甫卓,再次做出这个决定。 只因靖王率领精兵,已经抵达京城东郊。靖王以回京探望重病的陛下为由回来的,并没有动武,毕竟京城中有太多他的心腹,打开城门不过是一声令下的事,但皇甫氏却被困在城中。 他们甚至没有理由阻止靖王进城。毕竟他的理由是担心皇帝的安危,这些大臣有什么理由阻止忧兄心切的靖王探望他的嫡亲皇兄? 说到底,还是着急了一些。 莞贵妃忽然发动宫变,皇甫述虽然对此有些预料,及时插手进来,但没想到,殷离还是因此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而皇甫氏的实力,目前还远远不够。 诚然,他们可以通过禁卫军控制皇城,但殷离还没死,扶持睿王名不正言不顺。 殷离虽然重度昏迷,至今尚未清醒,他却还是名义上的帝王。 他没死之前,就是这片王土的主人。即便是靖王,如今驻扎在京城东郊,打得也是关心皇帝、探望皇帝的名号。 皇甫卓根本没有拒绝他进京的理由。 他是臣子,并不姓殷。 即便在权势上只手遮天,在这种帝位更替的时刻,他能做的事情,却是十分有限的。 如果他们选择孤注一掷,杀死殷离,不论是扶持睿王还是自己称帝,都将遭到万众唾骂,驻扎在东郊的靖王精锐,连同赵国公世子的黑甲军,立刻就有了无懈可击的理由,将他们剿杀在这座都城。 皇甫卓看清了这一点,所以立刻换了立场。 可皇甫述看得分明。表面上,跟前世一样,他们临门一脚改变了扶持的对象,但事实上,情况今非昔比。 前世的他们,站在绝对强势的立场上,跟靖王谈了合作,靖王即便得到了皇位,登基之后却一直没有实权,全程被皇甫氏架空,殷处道等所谓的纯臣,也在一次次清理异己的过程中,被搅荡一空,靖王本人重病缠身无法理事,大衍的江山,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改换了姓氏,成为皇甫氏的囊中之物。 但现在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同的。 靖王强势驻扎在城外,皇甫氏束手无策,只能投诚。 这次如果靖王上位,等待皇甫氏的,只有紧随其后的清算。如果靖王在意舆论,想做个明君,或许会留下他们的性命,但他们想要的一切,却早就成空了。 皇甫述难以置信,分明他忙了这么久,事事都尽在掌握,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变成了如今这幅境地? 他不甘心。 他的父亲皇甫卓,显然是认输了。父亲打算向靖王投诚,可是他不可以。 如果他没有经历前世皇甫氏的辉煌,可能会就此接受命运。 但前世的皇甫氏,跟靖王的子嗣平分江山、划江而治。前世的他,被皇甫卓和皇甫青死死压制,与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仅差一步之遥,便含恨而终。 重来一次,步步筹谋,精心规划,竟落到如此下场? 皇甫述绝不认输。 此时此刻,皇甫卓已经率领群臣打开城门,准备迎接靖王进宫,此后的发展已经脱离了皇甫述的掌控,他必须得离开了。 平叛镇国公的时候,他已经积蓄了一部分实力,被收复的镇国公属地,也已经掌控在他的手中。虽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总比留在京城,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要好得多。 大衍还要乱上十多年,按照前世他与这些反王的交手经验,最终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但在离开京城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初念,他必须要带走。 虽然没有实际的证据,但他总感觉,她才是他一切计划失控的潜在威胁。 不论出于自己对她的执念,还是为了日后的安宁,殷初念,都不能留在京城,绝对不能把她留在靖王的身边。 第79章 擦肩 似是被人掳走了。 皇甫述出手之时, 初念几乎是立刻便察觉到他的计划。 事实上,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她每日所思所想, 最多的便是皇甫述面临眼下的处境, 当会做出如何抉择。 世子的信中提到, 皇甫卓今日带领群臣去迎接靖王进宫, 说明这老狐狸最终还是妥协了。 皇甫述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初念想,依照她对这个人的了解, 他一定会保存实力,不妨就此离开京城, 以图后期的壮大。至于他的出走是否会引起其父在朝中的被动处境, 甚至都未必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她到底想错了一环, 皇甫述竟然没有立刻离京,反而进了宫来找她。意外归意外, 倒也并不惊慌, 面对皇甫述,她的戒备从来都是最高级别的。 当对方的铁掌向她劈砍过来的时候,初念几乎是立刻便避开了他的攻击, 后退半步, 扬声道:“皇甫述,你私闯禁宫, 意欲何为?” 她的大声呵斥,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平日里随时会应声现身的宫人如今不见一个人影,显然都被皇甫述支走了。 初念意识到,此刻的她,只能靠自己了。 皇甫述并不与她接话, 闷声继续动手,打定主意今日要将她带走。 初念不敢恋战。一对一的对决,在皇甫述决意要下狠手的情况下,她不敢托大。她用最快的速度躲进了平日备药的药房,改换主场,这里才是她的地盘。 然而,各种药粉、银针甩了出去,却被皇甫述一次次的避开要害。 初念心中有些不详预感,难道今日又要命丧此人之手? 禁宫之中,除了这些药物,她竟然连一把防身的匕首都没有,眼角余光瞥见案几上的琉璃花瓶,反手推到地上,伴随一声脆响,初念寻到一个空隙,躬身捡起一块碎片。 那碎片锋利得紧,立刻在她掌心划出一道血痕,但此时也顾不上疼,初念握着那碎片,狠狠刺向眼前的皇甫述。 但她的手腕却很快被抓住了。 皇甫述眼中露出一丝心惊:“你还真想让我死!” 初念眼睁睁看他卸了自己的力气,将那碎片丢远,不由冷笑道:“不想你死,难道留着你再杀我一次?” 皇甫述将她牢牢钳制在怀中:“你大可不必如此激我,我皇甫述这辈子再不会辜负你。只是眼下情况复杂,你跟我出京城,到了安全的地界,我在细细与你解释。” 说完便一记手刀落下,初念信与不信都不紧要,已经软软的昏迷过去。 皇甫述亲手抱起他,在几个近卫的护送下,匆匆离开了延福宫。 京城东门,皇甫卓、殷处道率领群臣迎接靖王进城。 看见靖王身后百余名披坚执锐的精兵,皇甫卓面上呈现迟疑,犹豫地开口:“王爷,这些人也进城,是不是不合规矩?” 靖王冷哼一声:“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皇兄遇刺重伤,乃是京畿防卫的失职,本王亲自派遣可信的精锐保护陛下,有何不妥?” 于情于理,此举都为大不敬。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同靖王所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皇甫卓眼下势不如人,即便满腹牢骚也只能忍耐,强笑着将靖王以及这一列难以忽略的精锐迎进城门。 城门内,也有一列人马正在等待,不是别人,正是赵国公世子、靖王妃的弟弟,顾休承。他骑着白马,极致出众的容颜与瘦削单薄的身材,以及身上贵重的穿戴,让他看起来没有靖王那般的勇猛肃杀的气质,倒像是那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世子身后跟着十来个护卫,却都是寻常装扮,只在腰间配了宝剑。 他们是来迎接靖王的,倒也不必多么杀气腾腾。 靖王看见世子,冷沉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喊道:“珩郎,过来让姐夫看看。” 世子便踢了踢马腹,信马由缰地走了过去,亲昵地喊了声:“姐夫。” 两人上次见面,世子的病还没有起色,靖王心中甚至有过隐忧,担心可能见不到这孩子的最后一面。 世子聪慧,即便常年卧病,许多事交给他竟比寻常人更加稳妥。靖王驻边,手下兵将衣食住行、操练征战样样都要钱,朝廷是指望不上的,世子经营的产业日进斗金,自己并没有享受多少,大多都叫人送往边境前线。 世子对操练兵马感兴趣,靖王派了些护卫陪他玩,后来吸收了不少乱世流民,竟被他弄出一支有模有样的黑甲军。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稀奇玩意儿,有些操练阵法和改良过的兵器、火器,叫靖王看了都眼红。当初靖王只是给了几个人,世子却反哺了不少让他在前线百战百胜的秘密武器。 世子是靖王夫妇藏在手心里最后的王牌。 如今他身子大好了,靖王心中的喜悦丝毫不亚于他姐姐顾浅辞。 含笑将世子打量一番,靖王连连点头,隔着马拍了拍他的肩:“身子好是最紧要的,得空去大营找我,姐夫找人教你操练操练,男子汉还是得健壮些,你还是瘦了点。” 世子也有此意,他好像是吃不胖的体质,靠多吃长肉的策略已经告败,倒是练习骑射,让他的肌肉线条变得硬朗了不少。 世子见过靖王,又给他身后的殷处道和自己父亲见了礼,对那皇甫卓却是一副视而不见的脸孔。 转脸便跟着队伍一起,往皇城方向出发。 皇甫卓端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中暗恨。靖王回京,他果然毫无地位了,就连小小的赵国公世子也敢无视他。 他心里不由想起,前几日,儿子皇甫述曾经言语试探他,要不要考虑离开京城,另谋打算。皇甫卓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位高权重,在京城盘踞数十年,何必自伤根基,去找那个麻烦。 当时可以忽略了心中的隐忧。此刻那没有深思的念头都浮现出来。 他只是个臣子,再怎么老树盘根,权势都是天子给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虽百般看不上殷离,这个昏君一旦真的死掉了,他的一切,可都真成了镜花水月了。 或许,真得考虑离京的事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皇甫卓脸色阴沉,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徐徐阖上双眼。 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城,宫门层层打开,靖王直奔殷离所在的延福宫,才叫身后的精锐在外围等候。 “为免惊扰圣驾,皇甫大人、殷大人,只我等进去觐见吧。” 靖王说着,给世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率领那两位迈入了寝殿。 却看见一个宫人匆匆跑了出来,迎面撞见靖王等人,吓得连忙跪地请罪。 靖王眉头微皱,问道:“怎么回事?” 那宫人战战兢兢地回答:“为陛下治疗的殷娘子不见了。” 殷处道闻言愣了一下,忙问:“怎么会不见了?” 那宫人答道:“药房里有打斗的痕迹,似是……似是被人掳走了。” 靖王冷沉的目光看向皇甫卓,他没记错的话,禁宫如今的守卫都掌握在他儿子皇甫述手中。 皇甫卓也全然没料到出了这一遭,连忙问:“陛下如今可安好?” 那宫人回道:“陛下一切如常,还昏迷着。” 皇甫卓立刻道:“那贼人没有惊扰陛下,可见是冲着殷娘子来的,其心可诛。” 说着便将目光看向殷处道。 但此刻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他们都匆匆进殿,去确认殷离的安危。只见殷离面色纸白,仰面躺在龙床上,状态着实算不上好,但胸口略有起伏,鼻息微弱,还活着。 靖王声称回京保护圣上,没踏进寝殿就遇到这事,当下雷霆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世子在宫外隐隐听见动静,也顾不得避嫌,连忙进来查看。听说初念竟被人掳走了,整个人都不好了,质问这些宫人:“你们这么多人,连个小姑娘都看不好,事发时你们都在哪里?” 那些宫人各有辩词,听着都有道理。世子无权发落这些人,愤怒的目光投向靖王,靖王便道:“都拉出去,严审。” 靖王治军严厉,属下的手段远非这些宫人能够承受的。 不多时,便有人招认:“是皇甫述,皇甫大人将人带走的。” 此话一出,皇甫卓直呼荒唐,世子却恍然大悟,除了那个疯子,再无旁人做得出这等事来。问明那宫人皇甫述离开的方向,得知才离开不久,立即带人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宫门,都没能看见皇甫述的身影,更不要提初念了。 禁军统领得了靖王的指令来追查此事,守卫宫门的侍卫跪地请罪:“半个时辰前,皇甫大人带着一名昏迷的女医出宫去了。” 半个时辰前,那时他还没进宫,正跟在靖王的马后,往皇城赶来。 世子忍不住回想,路上遇见的那么多马车,或许其中就有一辆载着昏迷不醒的初念,却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便这样擦肩而过了。 皇甫述胆敢在禁宫中掳人,看来是打算鱼死网破了。 他带走初念是为了什么?他们又将往哪里去? 第80章 追击 “初念,对我好些吧。”…… 皇甫述掳走皇帝的御用神医, 虽然没有伤及陛下的性命安危,依旧性质恶劣,非同小可。靖王下令即刻封锁城门, 严查进出人口, 只是从时间推测,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赵国公世子顾休承自请追查。他虽然博览群书, 腹内的锦绣文章比谁都丰富,但到底没真正带过兵。外头如今兵荒马乱的, 靖王当真有些不放心。 看他神色坚毅,靖王想起王妃曾在信中提起过, 世子与那殷氏的女大夫甚是交好, 犹豫了片刻, 还是松口同意了。 世子也不带旁人,点了十来个亲信, 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这便要出发了。 皇城外,一辆马车等在那里,世子快马经过, 跑出了一段路, 想了想又调转马头回来,翻身下马对那车边之人行了一礼。 是殷处道。 “殷大人。”世子虽然心急如焚, 但对初念的父亲,依旧恭敬有礼。 殷处道这几日眼见着苍老了,脸上带着几丝苦涩。见顾休承回头,苦笑着叫他起身,道:“这次,便要拜托你了。” 他这是替初念说出的请托。 殷处道这几日心力交瘁, 皇帝昏迷不醒,家国内忧外患,同僚帮着谋划前程,唯有他还在处理国事,维持这个风雨飘扬的王朝继续运转。 可他这般为国为民,戮力劳心,自己的女儿却被困在宫中,无法回家。 此刻,还被皇甫述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禁宫,公然掳走。 而他这个父亲竟然束手无策。 从始至终,只有这位赵国公世子在为她奔走。 此前,初念被困在宫中,殷处道借由每日探望陛下的间隙,偶尔与她简单说几句话,那时他才从她口中得知,世子竟然打通了人手,为她传递了不少宫外的消息,竟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周到细致。 现在,又是顾世子自请追查初念的去向。他这个父亲能做的,只剩下等在皇城门外,远远的送上一程罢了。 面对殷处道的请托,顾休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知道他心情不好,郑重承诺道:“殷大人请放心,我一定将她带回来。” 两人也只是简单说了这句话,世子便再次上马,匆匆出了城。 初念与世子的通信中曾经提到过,皇甫述若要离开,多半会前往镇国公旧地方向,这个人不会轻易认输,一定会伺机蛰伏。世子毫不犹豫,出了城门,便直奔官道。十来个矫健身影策马跟在他身后,全力追赶之下,竟落下远远一大段距离。 季轻与甲一对视了一眼,心中暗道:“世子的骑术又精进了。” 当即也不敢松懈,纷纷拍马尽力追了上去。 初念忍着颈后的剧痛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摇摇晃晃的车厢。马车显然在极速前进,车内颠簸不已,她才微微起身,便被一股冲力扑倒。 一双大手稳稳地将她接住,随即整个人被揽入男子的怀中。 “你醒了?我们才出京城,宫里该要反应过来了。现下得赶路,车子颠簸,你忍着些。” 是皇甫述。 他的嗓音温柔,但初念听着却十分不适。 她此刻浑身虚软,想挣开对方的怀抱,却半点使不上力,开口想说点儿什么,也只能发出徒劳的气音,她不能说话了! 手指扣着脉搏细听了一会儿,才放了心。 皇甫述大约给她用了什么药,暂时控制她的言行。 她细微的动作被皇甫述看见,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安抚道:“不用担心,我不会真正伤你。” “你放开我。”初念以口型对他说道,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皇甫述被那眼神激怒了。 事实上,京城的诸多不顺让他的心情坠入谷底,被迫逃离京城更不在计划之内。而初念的厌恶,更是让他倍感屈辱。 他冷笑着贴上她的耳畔,带着怒气道:“我精心谋划这么多,总不能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初念,起码还有你,你还是我的。” 初念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记忆深处熟悉的男性气息将她重重包围,可这个人,再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安全和愉悦的感受,周身只有被毒蛇紧紧箍住的冰冷。 带着疯狂和怒气的吻将她狠狠裹挟,初念拼命挣扎,却也只是徒劳。 她痛恨自己为何如此大意,完全被压制的感觉太过无力,当察觉到对方开始拉扯她的衣裙,初念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咬住他放肆的唇舌。 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皇甫述,你如今也只有这样的本事!” 初念发不出声音,她的目光带着彻骨的恨意。但那恨意叫皇甫述看了,却笑了起来。 他用指腹抹了抹嘴角,那里被咬破了,舌尖也有一处伤口。 噙着血的笑,在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下,变得更有压迫感。皇甫述附身看着她,用那染血的手指蹭了一下她的唇。 初念的嘴上也都是血。 “初念,你现在待我,可真是狠啊。”这么说着,皇甫述眼神暗沉,却再次吻了上来。初念还想咬他,但他有了防备,一手扼住她的下颌,叫她无法动作,带着血的舌尖在她口中肆意纠缠搅弄。 血腥气越来越浓,鼻息间、嘴巴里,都是他的血,可皇甫述丝毫没有放松进犯的狠劲,动作越发的狂肆。 他想:其实他们之间,合该是最亲密的人。 他了解她身体的每一处,知晓她每一个反应,只要找回前世的那些记忆,她就还是自己的人。总有一天,他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重新染上应有的柔情。 初念头脑陷入了一片昏沉,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 她痛恨自己的本能,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对方沉浮。皇甫述太了解她了,太清楚如何调动她的情动。但如果就这样从了他,自己跟畜牲又有什么分别。 初念封闭自己所有的感官,不去感受,不去想,想象着自己变成一个死人,一具尸体。如果注定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不让皇甫述得到任何征服的回馈,是她最后的反抗。 任凭对方如何亲吻,如何动作,她都不再有反应。皇甫述很快察觉到她不再挣扎,但那绝不是对他的妥协,而是更深一层的抗议。 初念闭上了眼,呼吸变得极为缓慢,就连激烈的心跳,也变得平静下来。 皇甫述无法坐视这样的冷淡。 初念撕咬他,反抗他,他都可以说服自己,那是一种情趣。 但她竟然这样无视他。 一股暴戾的情绪指使着他作恶,皇甫述猛地撕开她凌乱的衣衫,初念也只是眉眼处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呼吸乱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死寂。 他充满恶意和带着怒气的动作越发出格,初念喉头滚动,虽极力隐忍,紧闭的双眼滑落两行珠泪。 皇甫述顿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抹掉那滑落的泪痕。 “初念……”晃动的马车里,皇甫述静默良久,终究起身退离。他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她五官明艳,性子刚硬,即便在前世最困苦的时候也没有哭过。 本来决意要好好疼爱的人,却被他欺负哭了。 皇甫述苦笑一声,自己果真是什么事情也做不好。 他将被自己恶意撕毁的衣物重新拢好,顺了顺她凌乱的发,亲了亲她尚染着血的唇瓣,低声道:“不动你了,别怕。” 初念猛地睁眼看他,皇甫述看清她眼中的戒备和谨慎,心情有些沉重。 “等到了蜀地,我们就成亲。咱们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初念,你迟早会看清我的心。”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哀求的味道,“初念,对我好些吧。” 初念没有回答他。 就在这时,车夫在外头喊了声:“公子,后方来了追兵,换马吧。” 皇甫述掀开车帘,向后看了一眼,远处有十来个快马加鞭的男人正在往此处赶来。定睛一看,打头的那个竟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离京官道这么多条,他竟这么快就追来了? 顾休承对他可没这么了解,皇甫述看向初念,原本觉得不太可能的猜测再次浮了上来。 “是你跟他说,我要去蜀地的?”即便是他父亲皇甫卓,都未必能够猜得准他的去向,“此前礼部丢的那笔银子,我父亲对扈氏的离弃……都有你的手笔?” 皇甫述本着对前世记忆的掌控,做了诸多利己的谋划,但屡屡遭遇挫折,事情总是不顺。原本他一直认为天意弄人,现在回想起来,每件事似乎都有靖王府和赵国公世子的势力在其中插手。 靖王和顾世子,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处处针对他。 除非背后有初念的推动。 原本的猜测,在初念带着讽意的默认眼神中,成了事实。 他的失败并非天意,而是初念的人为! 任有再多的柔情蜜意,在这等背叛下,也忍不住怒从中来。 皇甫述想要发作,外头却再次出声提醒:“他们就快要赶上来了,公子,快换马吧!” 马车再怎么快,都快不过单枪匹马。 皇甫述不再耽搁,将初念带着下了马车,立刻换了一匹快马。初念在他怀中艰难地抬头看向身后,待看清追兵中顾休承的身影,不知为何,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不知从何时起,世子在她心中的形象不再是病弱的、无力的,当看到他的时候,初念便知道,自己得救了。 他一定会来的。 他果然来了。 第81章 出气 来日方长。 顾休承一路追踪, 很快在前往蜀地的官道上找到了线索。这段时间京城乱况频发,四个城门一直都是封锁的状态,出城的人没有几个, 赶马车的更在少数。沿途查问到了几个目击者, 便确定了方向, 一路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 远远看见前方的人马, 顾休承便大约确定了,皇甫述的鹰卫们穿着统一的玄青色长袍, 也只有十来人,其中数人腰间佩戴宝剑, 数人则是挽弓背箭, 近身远攻都有应对, 人虽不多,但防备充足。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世子的追兵, 立刻调整阵型, 将那辆极速前行的马车重重护在中间。 紧接着,便有一道男子的身影从马车中出来,怀里搂着一个宫装女子。 世子恨得牙痒, 催马上前, 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但那个男人,分明就是皇甫述。 “全速前进, 追上他们。” 他向身后喊了一声,季轻等人也看到前方的目标,纷纷催马提速。 皇甫述中途换马,耽搁了片刻,加上他马上有两个人,速度便慢了些许, 世子抓住这短短的机会,在奔袭中拉近了距离。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皇甫述的身前,如果那个女子就是初念,她的状态很不对劲。她似乎浑身无力,正是因为这种无力,使得皇甫述搂着她的动作变得格外别扭,胯.下骏马的速度也很难提到最快。 等到双方的距离够近,鹰卫那边有人开始放箭。世子这边也不逞多让,伴随甲一的一声令下,簇簇箭矢飞向前方。 被皇甫述抛弃的马车由两名鹰卫护持着,待世子等人接近,便忽然卸了缰绳并踹了一脚,任由极速前进的马车带着惯性向他们冲过去。世子等人不得不调转马头,惊险避开,紧接着“轰”的一声,那马车直接栽进了官道另一侧的陡坡下。 因为这片刻的耽搁,皇甫述已经带着初念走远,而大部分的鹰卫却朝他们重重包围过来。看来他们已经调整策略,要先与追兵决一死战。 近身交战,世子的弱项很快便呈现。他大病初愈,习武才半年时间,跟这些日常在刀剑舐血的武者哪里能比?季轻、甲一带领剩余的护卫,挡在世子身前,与这些鹰卫们拼杀起来。 世子无心恋战,在乱斗中寻到一线机会,便趁机脱身,继续朝着皇甫述追了过去。身后箭声如麻,他一次次惊险避开,身下的马儿后股却被箭矢擦过一道伤口,痛得险些当场失控。 好在一人一马很快跑出了射程,那些在背后放冷箭的鹰卫们,也被世子的护卫们顺利困住。山道变得空旷起来,世子策马狂奔,慢慢耳畔只剩下哒哒的急促马蹄声。 皇甫述的马已经不见身影,世子并不确定他一定会沿着官道继续前进,沿途便格外留心道路两旁,果然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岔路,那路口的草木因为马蹄的践踏变得有些歪斜,异状被稍稍处理过,若不仔细观察,很可能就错过了。 世子毫不犹豫地改道追了过去。 这条小道该是通往某个山村的,看得出平常并没有多少人经过,道旁的杂草长得半人高,马匹在狭窄的羊肠小道前进,约莫一刻钟后,便遇到了岔道。 世子下马检视线索,沿着其中一个方向追了上去,如此追踪了两个时辰,在山间的一个水潭边,看到了被皇甫述的马正在饮水。 却不见一个人影。 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子,皇甫述不会轻易弃马的,世子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到树上扑下一股凌厉的杀气。 他立刻矮身避过,翻身下马拔.出长剑,将来者的攻势逐一挡下。 皇甫述目光森然,出招一次快过一次,世子武艺虽不及他精湛,但生死相搏之间,这段时间跟季轻学到的近身技巧被超常发挥,竟然隐隐压过了对方。 皇甫述冷笑:“一个卧床近二十年的病秧子,竟有这般身手,难为你了。” 说着招式更加凌厉起来,世子却道:“初念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 近身交战,他早就发现皇甫述的异常。他嘴唇上有伤,衣襟上沾染着血迹,什么情况会伤到此处? 皇甫述留心到世子一直盯着他的嘴角,听到这里,邪气地舔了舔唇上的伤口,暧昧地说:“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劝顾世子你不必太过好奇。” 这句话果然激怒了世子,但皇甫述心中的隐怒也丝毫不少,两人的打斗骤然激烈,空寂的山林中,鸟兽都被惊走,只有长剑相撞发出铿锵作响的动静。 初念被皇甫述藏在附近的巨石丛中,经过这么长时间,她能感觉体内的药效消退了不少,为了削弱皇甫述的防备,才做出一副全然无力的样子。好在皇甫述一心想要避开世子的追踪,没有留意到她的心思。 她悄悄起身,观察那两个人的打斗。皇甫述自小习武,世子一开始仗着招式新奇,占了些许上风,但时间拖久了,却慢慢被压制了。初念虽有不少防身的本事,但大多借由暗器和药物,她被皇甫述搜了身,此刻手边一样能用的东西都没有,如果贸然出手,恐怕只能添乱。 眼看着世子就要落败,初念心急如焚,忍不住开始四下查看,期待能找到一二能用的东西。 可巧,在她藏身的巨石边,有一条竹叶青正在簇簇游走。初念在山野长大,太知道如何逮住这个小家伙了。她慢慢走近,弯下腰来,手掌势如闪电般地压在小蛇的头部使它不得张口,一手捏住它的颈部,轻轻地提了起来。 此刻皇甫述已经牢牢压制住世子,一想到此人与初念之间那看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想到他与初念联手,坏了自己那么多计划,他便怒从心起,暗自发誓今天就要让他魂丧山林。 只是这小子如此奸猾,分明敌不过他,却总是从各种刁钻角度避开他的攻击,皇甫述心中越发震怒,想他寒冬酷暑日夜苦练,一身武艺在高手如林的鹰卫中都出类拔萃,难不成还制不住一个卧床二十载的病秧子! 夹杂着磅礴杀气的长剑朝世子迎面刺了过来,这次他避无可避,徒劳地用剑柄相抵,却只是挡住了要害。 剑尖狠狠刺入了世子的腰腹。 初念捏着竹叶青,踉踉跄跄赶来,看见的便是这令她眼眶发红的一幕。 “皇甫述,接着!” 她将手里的东西丢出,皇甫述不明所以,待回过神来,便察觉到有一条冰冷湿滑的什么东西在怀中游走,紧接着手腕间一阵酸麻。 受惊的竹叶青骤然获得自由,立刻毫不犹豫地咬住最近的这个人,牙尖尽情地释放毒液。那毒液的麻痹尚属其次,皇甫述不止是手麻,连同整个身体,都陷入了僵硬。 初念,竟然用这一招来对付他。 皇甫述幼年时被庶弟皇甫青捉弄,对方派人捉了十余条长蛇,趁他在睡梦中并不清醒丢在他的床上。虽然顺利逃开那场灾祸,但那些蛇给皇甫述带来终身的阴影。 平日里就算远远看见长蛇,皇甫述都会浑身冒虚汗。更别提这蛇整个被丢在他怀里。 他忍不住看向初念,她却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踉跄着去扶顾休承,将他搀扶到马背上,自己也爬了上去。两人共乘一骑,就这样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山林中。 皇甫述忍耐着胸口处一阵一阵的恶心,头脑昏沉,耳畔轰鸣。 被毒蛇咬到的伤口灼痛不已,剧痛似乎蔓延到全身,那条竹叶青已经游走了,这山野间的活物似乎只剩下他一个。皇甫述缓缓地闭上眼睛,他会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吗? 皇甫述当然不会死。 竹叶青虽然剧毒无比,但初念抓到的那条体型较小,毒液的量并不致死,但足以拖住他。鹰卫们不会放任他们的主子独行太久,很快就会找来,只要挤出毒血,服用解毒药物,再歇上几日,便能安然无恙。 初念深知这一点,但并不遗憾。她的确想要皇甫述的命,却不想通过这种方式。 担心会遇到找来的鹰卫,初念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带着世子,往山林更深处走去。 他身上还插着皇甫述的剑,等走出足够远的安全距离,初念才将他扶了下来,将两人的中衣撕成许多布条,才对他说道:“我帮你拔剑,你忍一忍。” 世子失血过多,眼前一阵一阵的晕眩,他看着初念关切的脸,露出个宽慰的笑容,缓缓道:“你放心,忍痛嘛,我很会的。” 被他这么一打岔,初念紧绷的心情忽然放松了些,总算找回了冷静,握着剑柄看向他。 “那好,我拔了,你可不许叫。” 说着猛地抽出,世子闷哼一声,大量鲜血涌了出来,初念手中无药无针,只能靠这些布条压迫止血。她埋头为世子处置,额间沁出密密的汗水。 世子咬着牙,果然忍住了没呻.吟出声,待忍住了那阵剧痛,涣散的神思回归,看见的便是近在眼前的女子。 她目光坚毅,动作利落,短短时间,就控制了血势。 布条洇满了鲜血,但暂时也只能这样,她给布条打了个结,对世子道:“你在这歇着,我去找些药材。” 世子软软地抓住了她的手指,初念回头看他,却听他问:“皇甫述,他,欺负你了?” 初念在他的视线中,摸了摸自己带着伤的唇,看向自己身上凌乱破碎的衣物。 没说话。 世子的眼中浮现愧疚。 “没能帮你出气。”他说。 初念揉了揉他的脑袋,冷笑着说:“来日方长,再者,我也会自己找他出气的。” 第82章 珩郎 “我高兴。” 秋日的山林中长着不少野果, 初念猫着腰在林中搜寻,总算找到了几样可用的药材,回程时看到一棵山葡萄树, 上头挂着几串熟透的紫色果实, 便踩着石头上去摘了下来。 路过一棵芭蕉树, 她用长剑砍下一片大叶子, 顺着纹理撕成长条,编成一个小巧的芭蕉篮子, 连同那石壁边缘结着的几颗猕猴桃都摘下来放进去。 这一趟折腾了许久,被挟持时神经紧绷没什么心思, 待歇下来便觉得腹内空空, 饿得厉害。 世子还伤着, 担心有野兽出没,她不敢走远, 只在附近搜寻, 好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藏着一条小溪,就着潺潺的溪水,初念将那些果子都洗了, 草药简单炮制一遍, 才回去找世子。 她离开前叮嘱世子可以先歇着,回来却发现他咬牙硬撑, 一直没有睡去,直至她安全归来,才稍微卸了精神。 初念将那些果子喂他吃了些,世子伤口痛得厉害,着实没有胃口,却因着不想对她说不要, 勉强吃了几个。 初念用芭蕉叶垫在石头上,将采来的草药捣成药泥,帮世子将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一番折腾下来,天色便已经擦黑。 “刚才由着马儿乱走,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季轻他们要找过来,怕是要花些时间了。” 方才初念为了避免被鹰卫们追到,也担心皇甫述真的疯到带着伤来追过来,便催着马儿疾走,没有留心方向,现在想起来却有些后悔,世子伤重至此,不及时医治,恐怕要遭不少罪。 世子强撑了这许久,眼皮已经耷拉下来,闻言安慰她说:“不必着急,最迟明日,他们多半会找来了。” 那也要等一宿,按照他此刻的伤势,在野外过夜,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初念想再说什么,却见世子已经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睡下了也好,那么重的伤势,醒着也是煎熬。 初念用剩下的药泥给马的伤势简单处理了一下,便去附近找了些干柴,设法生了火,这荒郊野外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夜里没有火绝对不行。 待弄完火堆,再去看世子,却见他蜷缩着身子捂着腹部,虽昏迷着,眉头却皱得死紧,怕是疼得厉害。 手边连个煎药的瓦罐都没有,找来的那些药材只能粗浅处理之后在伤口上外敷,初念深知,这样的效果微乎其微。她用洗干净的棉布帮世子擦干额间的冷汗,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只希望季轻他们能尽快找过来,世子的伤可不能拖得太久。 顾休承昏睡的时候并不安稳,伤口的剧痛使他眉宇间弯出深深的折痕,可他当真如约,半点声音都不泄漏。初念有心让他轻松些,却束手无策,腹内空空却胃口全无,夜晚才刚刚降临,便盼着黎明早些到来。 夜里很凉,初念移了火堆,将两人外袍铺在干燥的地面上,才将顾休承小心地挪到过来。即便如此,到了半夜,他还是发起了高热,脸色苍白如纸,额头烫得惊人,身上却无一丝汗。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初念举着火把去溪边拧了几块湿布帮他散热,可惜并不怎么见效。那些草药中倒是有几味可以退烧的,却需要更为复杂的炮制和煎煮才能彻底催发药效,如今条件有限,初念只能用石头将它们捣成药泥,想让世子吃下去。 效果大约聊胜于无,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可就连这一点,都很难做到。 昏迷中的世子不比清醒时配合,初念用洗干净的布帕兜着那些好不容易捣出来的药泥,想喂给他吃,可他根本就不入口。 初念猜测,可能是躺着的缘故。她将他扶起来,上半身靠在自己肩上,再来喂,这下倒是塞进了口中,可昏迷中的世子不嚼不咽,初念用手堵着不让那些药泥漏出来,心道:这样下去,不仅吃不了药,反而会坏事。 她不禁开口哄他:“世子,快把药咽下去。” 初念尝试按压他几处穴道,加上她的声声催促,世子果然勉强吞咽了一口,之后便再无动作,她便再接再厉,继续鼓励他:“太好了,顾休承,就这么咽下去,多少好受些。” 世子在她契而不舍的努力下,总算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眼中是迷茫的疑问,初念便趁机对他重复道:“把嘴里的药泥咽下去。” 只要稍微有些意识便果然清醒许多,闻言他立刻配合着吞咽了一口。 “好苦……”世子的声音极其微弱,初念却抓紧时机又弄了些药泥,说:“良药苦口,眼下我们没有别的药,先将就些。” 世子却似乎又昏迷了过去,再不动了。初念有些急了,这么点儿药泥管什么用,得尽量多用一些才是。 “顾休承,醒醒。” 如此反复叫了许多次,世子终于又被她叫醒了,低低的声音说着:“你喊我的小字,我一定应。” 初念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撒娇。 见他咽了一口似乎又昏睡过去,无奈,只好喊他:“珩郎,你再撑着些。” 世子便沉沉地笑了,紧接着一阵咳。初念连忙撑住他:“你可别咳了,仔细伤口崩开。” 世子却道:“我高兴。” 初念不理他,继续喂药。世子乖巧地配合她,将那些药泥都咽下去,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初念没听清,问他怎么了,世子满足地将脑袋搭在她的肩窝里,在她耳畔低声喊道:“娇娇。” 初念顿了一下,被他灼热的鼻息喷到的那些部位隐隐发烫。 她有些不自在,仔细地将世子放平在地上,便不再看他,自顾着去拨弄火堆。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药泥起效了,后半夜,世子的高热慢慢退了下来,秋日夜里很有些凉,他的额头摸起来也凉凉的,只是还没高兴多久,却又开始打起了寒战,手脚冰冷冰冷的。 初念连忙又将火堆挪近了些。 如此冷热交替,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终于挨到天亮,初念推醒世子,又给他喂了一次药泥,对他说:“我去找找,看季轻他们来了没有。” 世子这时候已经有些迷糊了,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初念心焦得很,想去找人,但又担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万一有野兽出没就麻烦了,想了想又拖着皇甫述的剑,去附近砍了些拇指粗的竹子。那长剑砍人或许好用,却岂是干这个的?被她劈卷了刃,才得了数十根。 初念用这些竹子做了几个简易的陷阱放在四周,但也只能防一防野兽,但愿不要有皇甫述的人追踪过来。 做好了这些,初念牵着马儿,按照记忆中往来时的方向找了过去。可这山林间人迹罕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她走了一小段路,就发现不仅找不到是从哪里来的,再走远些,恐怕连记不清回去找世子的位置了。 无奈,只能回转。 到了认识的地方,换一个方向再探,路途中遇到草药和野果便都采了,新编的小篮子装得半满时,她竟然在林子深处的水涧旁发现一个无人的小木屋。 这木屋里头有张床铺,铺盖卷起用一块毛皮遮住了,简易的木桌椅子、锅碗瓢盆,虽然简陋,但常用的东西都齐全,桌子上一盏油灯,墙壁上挂着一张弓箭,是极其寻常的猎弓。屋外还有用土胚和石头砌成的炉灶,可以生火。 看来是猎户临时歇脚用的小屋。初念里里外外地检视一番,屋内灰尘很厚,结了许多蛛网,屋外杂草丛生,应是许久没有人来。 初念想,若是等到晌午,季轻他们还不找来,她就把世子带到这里歇脚。 起码有灶台、有锅碗,可以用来煎药,总不能这样无止境地等下去。 离了这小木屋,初念又往别处搜寻了许久,一直没有遇见追踪过来的人,也没看见别的人迹。 他们好像在无意中,到了一处非常荒僻的山林。 赶在晌午之前,初念回到了世子那里。 远远的就看见,那些竹子做的陷阱走时什么样,此刻还是什么样,初念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看来很幸运,没有野兽来骚扰。再走近些,便看到世子仍在原地昏睡着,身边的火堆已经熄灭了。 初念见他神色不太对,一摸额头,果然又发烧了。 横竖都没有人来,初念决定,立刻就带世子去小木屋。她想了想,用小石头在火堆旁摆了个黑甲军的暗号,万一季轻他们追查过来,看到暗号便知道他们曾经在这里逗留过一夜。 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半昏迷状态的世子扶上了马背,两人一马向小木屋徐徐出发,沿途,初念在遇到的树木上做了不少隐蔽的记号,只要留心查看,一定能发现。 好不容易到了那木屋,初念让马儿驮着世子在外头稍待,她先进去开窗通风,将床铺简单打扫了一番,铺好被褥,才将世子搀扶进去在床上躺下。 紧接着又去处理带回来的草药,去外头的炉灶上煎了出来。世子此刻怎么也叫不醒了,初念狠了狠心,捏开他的下颚,将药汁都给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已然筋疲力尽。 初念用最后的力气将药碗搁在地上,昏昏沉沉地走了回来,什么也没想,爬到了床铺的空余位置,陷入了昏睡。 小小的木屋内住进了两个人,却寂静无声,只有两道微不可闻的安静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世子皱着眉头醒来,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窗外是已经暗下去的天色,初念就睡在他的身畔,她的侧脸被压出一块粉糯的软肉,是平素里从未见过的可爱娇憨。 世子前一晚反复高热,头脑昏昏沉沉,意识迷迷糊糊,却也并非全然不记得。 她又一次救了自己,尽心竭力,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 第83章 静夜 “我一身尘土,怕脏了你。”…… 初念醒来的时候, 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天已经全黑了,皎洁的月光透过木窗照在木屋内,被覆盖的物品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霜色。 当她看到身边的世子, 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累极之际, 竟无意睡在了他的身侧, 这样做似乎不太妥当。不过放眼这木屋也没有第二张床, 她可没打算睡在地上,这样想着, 那淡淡的不自在也就很快放下了。 事急从权。 她伸手摸了摸世子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热, 但比起前一晚, 情况已经好多了, 看来那些汤药发挥了作用。 起身下床,初念走到窗边去看了看天上月亮的位置, 心内估计了一下现在的时辰, 算了算世子白日里喝药的时间,便推门出去。 她得再煎一次药,世子的热度得完全退去才可以。 初念不知道的是, 她才出了门, 床上的世子便悄悄地睁开了眼。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他额间的热烫仅一半是因为伤势, 另一半,是险些被她发现的窘迫。 世子这两日昏睡了许久,本就没了困意,再加上醒来后发现初念竟躺在自己身边,更加舍不得睡去,就这样一直看着她。 她的眉眼, 她的鼻尖,还有那带着伤的唇瓣。 看到初念唇上的伤,世子便想起皇甫述当时说过的话,初念被劫持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肯定是亲过了。 初念那么讨厌皇甫述,所以才将他咬成那样,而她自己也受了伤。一想到当时可能发生的一切,世子心中就升起一阵躁郁。 对皇甫述的厌恶、憎恨、嫉妒,疯狂地撕扯着他的心,世子有些冲动,他想亲下去,想吻住眼前的女子,想霸占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本该是自己的,可是却被人亵渎了。 那股冲动令他头昏脑胀,却必须得拼命克制。他知道不可以,如果真的那么做了,那他跟皇甫述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没有动作,但世子的眼睛,却一直没能从那双唇上移开。 他隐约还记得,初念与他是亲过的。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亲吻,只是初念为了救下落水的他,而进行的急救。 可恨他当时昏迷着,感受并不真切,只是隐约记得,那双唇,真的很软。 以至于他常常梦见那一幕。 如果真的,可以亲一亲,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跟他千百次想象中的一样,软糯,甜蜜,让人只想化作一腔春水,融化在她的柔情和蜜意里? 世子忍不住屏息,悄悄靠近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子。 如果只是偷偷地亲一下,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他们离得好近,近到她平稳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脸颊。他艰难地,尽力不着痕迹的调整位置,与她鼻尖相对,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触碰到,那梦寐以求的所在。 可是世子心虚了,他匆匆退了开来,动作牵扯到伤口,发出难以克制的轻微抽气。这极小的动静还是惊扰到初念了,她动了一下,看起来就像是要醒了。 世子心跳如雷。 可初念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继续沉睡。 他便又像着了迷般地靠近她,用目光描绘她,用呼吸纠缠着她,却又丝毫不敢真的僭越,痛苦与甜蜜交替拉扯,世子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的眸光渐渐变得深沉、晦暗,热烫微颤的手,终于忍不住,轻轻捏住了初念的衣角。 不受克制的动作,终于真的,将初念弄醒了。 月色下,她的长睫微微颤动,随即慢慢睁开了眼。世子立刻闭上眼装睡,甚至屏住了呼吸,他有些担心自己的心跳太过剧烈,在静夜中如此响亮,让人无法忽视。 但好在,初念似乎并未察觉。 世子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以为她起身离开了,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紧接着,额间便贴上了一双柔软的手。 初念在试他的体温。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关切他的身体。 世子心口像是被塞了一勺蜜,甜得醉人。可他同时又十分愧疚,她对自己这么好,可他,却是满脑子见不得人的秽念。 隐约的,他听到初念下床的声音,脚步声停顿了片刻,便越走越远。 世子不由睁开了眼去看,心内不禁着急起来。难不成她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察觉了自己的龌蹉,所以打算丢下他不理会了? 那可不行。 世子连忙起身想要去追,但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毫不意外地牵扯了伤口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初念在外头听见了,连忙进屋查看,看见世子似乎想起身,便问他:“你怎么了?” 世子这才发现自己想多了,初念并不是要走。但他还是想起来,不管她出去做什么,他都想陪她一起,不跟她分离。于是便回道:“我想起来。” 初念疑惑地看着他:“你起来做什么?” 随即想到一个可能性,便问他:“你内急?” 世子原本只想起来陪着她,与她说说话,被她这么一提醒,忽然就涨红了脸,似乎,好像,真有那么点意思在。 初念便过来扶他。毕竟世子现在这状态,单靠自己行走是不太可能的。 小木屋的后面摆着一个恭桶,初念白天查看的时候便发现了,于是便扶着他慢慢走过去,待到了地方,确定他自己站稳了才回避出去。 世子竖着耳朵听她走远了,才忍着满心的尴尬掀开衣袍,待结束了,却迟迟不肯开口喊人。倒是初念在外头等得久了,忍不住开口问:“你好了吗?” 世子声如蚊呐,几乎用气音回答:“好了。” 也亏得初念耳力不错,听见了。原本她心中也有着淡淡的尴尬,但见世子这般,她倒释然了,无声地笑了笑,便又过来扶他。 世子出来,也不要进屋了,便在炉灶边坐着等。 木屋离水涧很近,取水很是方便。初念让世子别动,提了木桶去拎了半桶水回来,一部分倒给他净手,另一部分倒进锅中煎药。 两人许久没说话,气氛有些沉闷。待药煎得差不多了,初念去找碗来,问了句:“你伤口还痛吗?” 自然是痛的。 话一出口,初念便有些后悔,这不是废话吗?也不知为何,偏偏多问了这一句。她细微的停顿被世子察觉到,他本想说不痛的,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低声道:“有点痛的。” 声音里带着些委屈难受。 初念听了,便安抚他:“等天亮了,我再去找些止痛的药回来,但愿明日季轻他们能找过来,护卫们应当随身带着伤药,效果肯定比这些草药要好些。” 但他们到底能不能顺利找过来,也是两说。 初念白天查看这附近的时候才知道,这座山林实在太大了,他们为了躲避皇甫述跑出了不少路,想要顺利找过来恐怕不容易。 果不其然,又一日过去了,依旧不见他们的踪影。 世子听了,心中却暗自升起一丝期盼,他盼着季轻可千万要再晚一些时候找来。若真叫他们给找到了,顺利回到京城,他和初念怕是又要分开了。 从前初念在益善堂坐诊,世子尚且能每日去小坐半日,但自从她被殷离那个昏君召进宫去,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好好相处了。 待锅中药汁熬成一碗的量,初念才去盛起来,放在灶台上晾了一会儿。 世子此刻使不上力,初念待药凉了,便开始喂给他喝,两人也是配合默契了,一勺接着一勺,喝得很快很顺利,一点儿也没撒出来。 世子忍不住想起当初他们在山梅县的时候,每次他喝完药,初念总会递一块糖给他,让他冲淡口中的苦味。 世子从小便习惯了喝药,多苦的药汁都捏着鼻子灌下去,时间久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天生是不怕苦的。做了初念的病人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不怕苦,而是没有遇到那个总爱给他一颗糖的大夫。 初念也想起了这一茬,看着手中浓稠的黑色药汁,不禁问了句:“苦吗?” 世子这次却没有卖弄委屈,轻轻摇了摇头,说:“不苦。” 非是药不苦,只是因为,心中太甜。 喝完药,初念将世子扶到屋子里躺下,说:“你好好歇着,安心休养,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要起身,若是让伤口崩开了,叫你好受。” 世子只得乖乖听着。见她似乎要离开,便问:“你做什么去?” 初念在他脑门上按了一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马上就回来,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的。” 世子有时候觉得,初念分明年纪比自己小,但待他总像对个孩子似的。 但他并不介意这种无意间流露的亲昵,反而觉得十分受用,闻言便再没了意见,乖乖地说:“那你早点回来。” 初念想了想,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将灯芯捻亮,这才出去了。 世子其实并不怕黑,却还是为她这细心的举动感到一阵熨贴。 夜晚的山林有些阴森,四处是鸟兽的鸣叫,从小在山中长大的初念却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害怕。她乘着月色来到水边,打算清洗一下一身尘土。山中水凉,加上在不熟悉的地方,她不会冒然下水,只蹲在水边,用软布给自己身上清理了一番,总算恢复了一身清爽。 世子心中默默估算着时间,初念果然去得不久,约莫一刻钟便回来了。 她鬓发微湿,身上带着一股潮气,关上门后,往床边走来。 见世子还没睡,便解释道:“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今天就挤一挤吧,我不想睡地上。” 世子没说话,却立即便挪了挪身子,让出大半的床位。他眼神粲亮,怎么也不是嫌弃的意思。初念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弯腰伸手捂住他的眼。 才从冷水里洗过的手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清爽的水气。 世子的眼在她掌心轻眨,呼吸重了一瞬。初念没有察觉,径自上了床,背对着他睡下,发出一声慵懒的喟叹:“好累,我再睡会儿。” 世子没接话,初念觉得不太对,便扭头看他,问道:“你怎么了?” 世子撇开目光,想了想才道:“我一身尘土,怕脏了你。” 初念不以为意,随口道:“再忍一忍,你身上都是伤,夜里看不清碰到伤口就不好了,我明日帮你清理一下。” 说完便转回去,沉沉地睡过去了。 世子僵硬地答应一声,便听见她那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这一夜月朗星稀,山风轻拂,树叶簇簇作响,远处有虫兽的叫声,小小的木屋内,初念在沉沉酣睡,身侧之人却辗转难眠。 第84章 季轻 “再过三日。” 因昨日歇过, 第二天天一亮,初念便醒了。 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俯身去查看世子的状况。倒是不再发热了, 只是他眼底浮现淡淡的青色, 似是没有休息好。 她的动作很轻, 世子还是睁开了眼, 静静看着她。 初念问他:“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世子低低的说:“没睡着,伤口痛。” 初念看了看他腹部的伤处, 却没动作,只道:“好饿, 我先去弄些吃的东西, 再去找些止痛的药草, 给你换上。” 世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初念被他谨慎的模样逗笑了,起身开门出去, 到水边洗了把脸。 山间的清晨十分凉爽, 草木枝叶上坠着露珠,空气十分清新。相较于京城的喧嚣热闹,初念其实更喜欢这样与世无争的起居环境, 如果可以, 她希望未来有一天,可以回归山林, 就像小时候那样。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木屋的灶台边有个瓦罐,里头存着些米粮。初念在自己身上翻找了一遍,没找着什么值钱的物什,便进屋去问世子, 得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放进瓦罐,充当借用这些东西的银钱。然后才舀了些米出来洗了,下入锅中熬米粥。 那边灶上烧着火,初念又另起一个炉子,先给世子煎药喝。 药汁先好,浓稠漆黑的一碗,闻着就很苦,初念皱了皱眉头,却还是端了进去,先喂世子喝了。 世子倒是面不改色,初念看着十分钦佩。 待灶上的白粥熬出了浓稠的米油,初念才去盛了两碗,一人分一碗吃了。几日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一碗热粥下肚,只是稍稍有些饱腹的感觉,口中依旧寡淡无味。 山居虽好,但太过清贫了,日子也有些难熬。 初念将两只碗收了,对世子道:“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我到外头去看看。” 到底是猎户的歇脚地,木屋的周围不远处摆着不少简易的捕猎陷阱。初念一一查看,发现其中大多陷阱都被破坏了,应该是捕到了小动物,但是久久没有人去捡,叫它们给挣脱了。 初念小时候跟姜承志一起,跟姜齐进过几次山,那时候姜齐还是他们家的热心护院,暖心好叔叔,教会了他们不少设置陷阱的技巧。 初念回忆着那些技巧,将遇到的陷阱都顺手一一修复了。待找足了想要的药草,回程时经过便又去看了看,竟发现其中一个陷阱中困住了一只山鸡,柔韧的丝线吊住了它的一只脚,正在拼命的扑腾。 这是一只雄鸡,尾羽鲜亮,十分漂亮。初念从它惊惶的豆豆眼中看出了几丝疑惑,大约是怎么都没想到,日日经过的这条路上,那个该死的陷阱又被修复了。 “大意了吧?” 初念笑着抓住了它,娴熟地解开它脚上的丝线,将陷阱重新布置好,拎着那山鸡往回走。想了想,那么多陷阱呢,不妨都去看一眼,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绕了些远路一一查看,又得了一只兔子,肥得很。 简直大丰收。 初念十分满意,嘴巴都淡出鸟来了,这下总算可以开荤。 提着山鸡和兔子回到木屋,远远地,她听到一些动静,好像有人在说话。 难不成是季轻他们找来了? 初念满心欢喜,跑回去一看,却发现屋内除了世子,并无其他人在。 “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了。”初念疑惑道,“不是有人找过来了吗?” 世子的目光飘了飘,语气却是如常,平静地说:“没人啊。应该是我的声音,我刚刚听到门外有动静,以为是你回来了,就问了句。” 初念信以为真,毕竟世子也没道理说谎,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她将手里的兔子和山鸡举起来,对世子道:“看,今天的意外收获。” 世子见了十分惊奇,问她:“怎么会有这些?” “应该是这小木屋的主人,在附近设了不少陷阱,我找草药的时候顺手把它们修复了,没想到,这么快就逮到了两个小家伙。” 世子是真觉得神奇。他常年在京城生活,只在书里见过这样的事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赞道:“这鸡的羽毛好漂亮,兔子好肥啊。” 初念便道:“这羽毛你喜欢吗,那待会儿给你留着。再两个月要入冬了,它们吃得多,准备过冬呢!” 世子便道:“那我们多找些东西喂它们吃,长得再壮些。” 初念奇怪地看着他:“喂它们吃东西?抓它们是为了填饱我们的肚子的。” 世子一脸震惊。 初念被他的表情逗到,笑问:“你不饿?” 怎么能不饿?世子可是个年轻气壮的男子,比初念可不抗饿。不提倒也还好,一说起来,便觉得口中生津,饥肠辘辘,再看向初念手里的两个小家伙,目光中就带着些馋涎的意思来。 初念彻底被他逗笑了,说:“行了,我去把它们处理掉。” 说着便将那山鸡和兔子拿到河边。 山鸡的尾羽很长,身上的羽毛五颜六色的,初念挑拣了几根特别漂亮的留下来,准备做毽子。兔子皮也被完整地剥下来,这个鞣制好了可以做一些小物件,比如帽子、手套等,虽然未必用得着,因着小时候的经历,却习惯性这么做了。 因为得了这两小只,初念便特意在林子里找了点儿野葱,并顺利挖到了几颗山姜,又采了一些野菜回来。山鸡被剁成大块,熬成了浓稠的鲜汤。而兔子则切得小一些,放在锅中煎炒后焖煮,香味飘到屋里,让世子忍不住频频询问。 最后将马齿苋焯水凉拌,木耳菜清炒,三菜一汤,端上了桌子。 这才有点像样了。 初念将那鸡汤盛了一碗端给世子,说:“你就喝些汤、吃些素菜吧,这兔肉不能吃。” 世子是个听话的病患,初念怎么说,他便怎么做。只是饿了这许多天,看到肉却不能吃,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哀怨。 初念视而不见,自己吃自己的。只是世子的目光犹如实质,让人无法忽视,看得她苦笑一声,问他:“你想怎么样?” 世子说:“我也想吃那个。” 初念毫不留情地拒绝:“不可。你的伤很重,腹腔内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不能吃这种不好消化的东西。先忍一忍,喝点汤、喝点粥,再观察几日,看看情况再说。” 世子无奈,只能自己闷头喝汤。 他今日起来时力气恢复了些,也不忍心总让初念为他劳碌,便不让她喂了。 虽然只是鸡汤,总算是荤的,加上初念熬煮的极为鲜美,鸡肉入口即化,倒也十分解馋。 吃完无事可做,初念便将那些羽毛拿出来,找了颗扁平的小石子垫着,做了个漂亮的毽子。做好了却没兴致踢,随手丢给世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世子接了那毽子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见她这样,不知为何便有些心虚,问她:“你在想什么?” 初念的目光忍不住飘向屋外,叹道:“我在想,季轻他们也太慢了,都多少时间了,怎么还没找来?你的伤再这么拖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世子垂下眼,说:“慢一些也没什么,我现在觉得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没什么不好。” 初念瞪了他一眼,没理会这孩子气的说辞。 总这么等着也是无趣,初念想起来什么,去外头烧了热水,兑了满满一盆温水进来,对世子道:“帮你清理一下伤口。” 世子不禁脸热起来,却没反对,温顺地看着她为自己解衣。 缠在伤口处的布条被鲜血浸染后变干,成了干涸的褐色,加上混迹血液的药泥,着实有些难看,世子想侧过身子躲开初念的视线,却被她扫了一眼,便立刻不敢乱动了。 初念仔细揭开这些布条,小心地擦去药泥,露出其内的伤口。被利剑洞穿的伤口倒是不大,却很深,其实看世子这两日的反应,多半里头的伤势不重,但具体什么情况也很难说。 用湿布将那些血污一一清理干净,重新上了遍药,换上干净的布条包扎上。 待忙完这些,她又出去拿了盆水来,对世子道:“你自己擦洗一下吧。” 世子两日没沐浴,早就忍不得了,立刻就应下。如此忙了半日,两人都恢复了一身清爽,只是衣衫褴褛,看着格外落魄,哪里还有半分京中的风采? 只是眼下也没有旁人,两人都是如此,谁也不嫌弃谁。 午后,世子扛不住疲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初念横竖无事,便又去了一趟林子。除了找些草药和吃食,她更喜欢的是在山中探索的过程。 山林到处都是宝藏,这是生活在京城的人无法理解的快乐。前世她卧病在床,最常回忆的事情就是幼年在山中生活的各种经历。 眼下正是收获的季节,初念骑着马儿在林中乱走,不知不觉来到一片山坡,等人高的野草疯长,已经有了枯黄的迹象。她把马儿放走吃草,自己躺在一块山石上看天,秋高气爽,云卷云舒,享受这浮生难得的惬意。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小屋中,季轻正在极力劝说世子回京城。 其实他们晌午便找过来了,才跟世子打了个照面便听到初念回来的动静。匆忙中,世子命令他们回避。季轻隐约明白世子的想法,当时便听令离开,等初念牵着马儿走远了才现身。 但当他发现世子竟然受伤了,且伤得很重时,便再不同意他的胡闹了。 世子平日里是个很好说话的主子,这次却拧得厉害,拒绝听他的各种劝词,只问道:“皇甫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季轻无奈,答道:“听说皇甫述受了伤,鹰卫们都乱了套。” 世子记起他那个伤,是被初念扔过去的毒蛇咬的。那条蛇纤细翠绿,看着就很毒,便问:“他死了没?” 季轻遗憾地说:“没有。” 世子却并不遗憾,迟早有一日,他们还会对上的。 季轻趁机道:“皇甫述跑了,京中恐怕有变动,靖王殿下也需要您的帮助。” 世子却道:“姐夫的手腕我清楚,不必我来担心他。再者,我现下是个病人,哪里有那个余力?” 世子说的有理,靖王顺利进宫,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剩下的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的确无需他再额外做些什么。 季轻苦着脸嘀咕:“敢情您还记得自己是个病人,病人就该回京好好请医看病不是吗?” 世子淡淡地看向他:“你这是看不起初念的医术?” 季轻道:“殷娘子医术再高,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也难以发挥吧?” 世子便指了指自己腹部的伤口,道:“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见季轻仍不打算放弃的样子,便松口道:“再过三日。三日后,我便跟你们回去。” 季轻心道:难不成有了这三日,殷娘子便答应嫁你了? 却到底没再反对了。 第85章 愧疚 “世子,你害惨我们了。”…… 世子真没想趁着这段时间做什么, 或是让初念改变什么主意。 他只是想跟初念就这样待着,多待几天,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这样做好像没什么意义, 还冒着伤势不能顺利康复的风险。 但他就是很想这样做。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 初念的眼中再没有别的事情, 只有彼此。 次日, 山里下起了小雨,空气中都是潮气, 屋内屋外一下子变得冷了起来。初念没法出去,看到角落里被随手丢下的兔皮, 便开始鞣制起来。 鞣制皮毛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情, 初念以前都是看别人做, 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过程磕磕绊绊的,好在结果似乎还不错, 被鞣制完成的兔毛保持了原本的滑顺, 形状也完整。 世子靠在床头好奇地看完了全程,问她:“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初念将手里的兔皮看了看,说:“做不了什么大件, 倒是可以缝个围脖儿。” 不过这里没有针线, 得回去之后再处理了。 世子趁机央求道:“待做好了,就送给我吧。” 初念笑他:“你那边什么好东西没有, 偏贪起了这个。” 那怎么能一样?世子不罢休,非得要她给。 初念没几句就松了口,道:“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皮子还不错,冬日里在家用倒也不错。” 初念出去洗了手回来,才这么一会儿, 身上便被淋湿了不少,外头是不能待了,只好坐在窗边听雨声。前几日她得空就往山里跑倒没觉得,现在被困住了,才发现这木屋虽好,但着实有些逼仄。 世子犹如实质的目光一直看着她,叫她十分不自在。 却没有回避的去处。 初念被他看的恼了,瞪了他一眼,道:“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世子其实并非有意,只是习惯使然,有她的地方目光便不会飘向别处。从前她总有旁的事情分心,便不曾留意,此刻闲下来了,才察觉到这个事实。 他想了想,轻声嘀咕了句什么。 初念没听清,看着他:“你说什么?” 世子耳根微红,声音大了些:“好看。” 初念被他闹红了脸,恼道:“不许看,闭上眼睛好好歇着。” 世子却挪了挪身子,让出大部分床位,道:“你也来歇歇吧,这几日忙坏了。” 晚间是没有别的地方,加上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初念才愿意跟他挤一张床,此刻天光大亮,叫她过去躺着,初念才不愿意。 却不能这么说,只道:“我不累,你自己歇着吧。” 世子还想再说什么,立刻被初念的目光制止了,在她看似凶悍的眼神催促下,世子默默地放平了身子,乖巧地闭上眼睛,睡觉。 初念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世子却又睁开了眼,软软地看着她,说:“睡太多了,睡不着。” 初念:…… 初念便随他去。 世子到底还伤着,嘴上说睡不着,事实上不到一刻钟,便沉沉睡去。初念这两日给他把脉,觉得情况没那么乐观,心一直悬着。 到了晚间,世子果然又发起了高热。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骤变着凉的缘故,世子这次比受伤的第一晚还要严重,甚至迷迷糊糊说起了呓语,初念一面忙着给他煎药,一面帮他想法子退烧,原该从容不迫的事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手忙脚乱。 初念想,大约是因为药材太少,又没有经过特定的炮制,药效能发挥多少她完全没有把握,心情才如此七上八下。 她甚至有些恼怒,世子的护卫们平日里看着极为可靠,怎么主子丢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找过来? 是该好好敲打了。 初念一宿没敢闭眼,一直守着世子,直到天亮时,他的高热才慢慢消退了。初念连上床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趴在床边睡着了。 世子醒来时的一瞬,觉得有些茫然。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初念让他闭上眼好好歇着那一刻。那时的初念脸上有些赧然,小巧白皙的耳朵浮现红晕,世子暗自猜测,她其实并非对自己全然无意。 只是这样想着,心中便充满了甜蜜和欢欣。 他闭上眼睡下了,不知何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在浪涛中漂荡起伏的小船,头晕得厉害,身体热得难受,迷迷糊糊中,有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让他止不住想靠近些,再靠近一些,想拼命汲取对方身上的清凉气息。 在那无边的混沌中挣扎了许久,他忽然猛地开始下坠,刹那间的心悸让他从昏迷中惊醒,那一瞬他睁开了眼,看到昏暗的灯光下,那女子焦急而又忙碌的身影,如此温柔,如此美艳。 他想伸手去触碰对方,奈何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只那么一瞬间,他又陷入了昏睡。这次他梦到了熟悉的场景,梦中的他似乎被人踢了一脚,沉沉地坠入水中,但他心中并不害怕,甚至隐约有些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那女子像传说中艳丽无匹的鲛人般奇迹地出现,轻柔地搂住了世子,为他渡入一口清新的空气,他们在水底抵死缠绵,最后她带着他浮向水面。她将他放在岸边,便头也不回的潜入了水中,消失不见了。 世子心急如焚,想要去追她,梦中的自己却丝毫没有动作,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在这巨大的遗憾中,世子猛然惊醒过来。 当看到满脸疲惫的初念,和她手边摆放着的木盆,以及盆内泡在水中的巾帕。世子如何不知,他的伤势恐怕又发作了,初念不眠不休,照顾了他一夜。 世子的心中涌现巨大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 说起来,还是他太过自私了。想要跟她在一起,想把她困在身边,结果却害得她担心不已,彻夜忙碌。 几乎是一瞬间,世子便改变了主意。 回京城去吧,好好的养病。 世子轻轻推了推身侧的女子,初念猛地睁开眼,看到是他,才回过神来,说了句:“你醒了?” 嗓音十分沙哑,可见是累坏了。 世子说:“你到床上来歇歇吧。” 初念艰难地站起身来,用那个别扭的姿势趴了这么久,身上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般酸麻胀痛,好好拉伸了一番才稍稍好些。 然后便伸手试世子的额温,又拉起他的手腕开始号脉。 眉头一直没放松过。 “烧退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说,季轻到底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找来?”她的语气有些迁怒。 世子垂下眼,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其实,他前日便已经找来了。” 初念愣了一下,看向他目光立刻变得阴森起来:“你说什么?” 世子抬眼看她,被那目光烫着一般,立刻垂下眸子,低声道:“是我让他回避的。” “你为什么这么做?”初念脱口问道,但看着世子不自在的眼神,却又觉得不必问了,他那点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胡闹。”初念沉默半晌,才问道,“季轻人呢?在哪儿?他也由着你这样?” “我让他回去了。”世子依旧不敢看她。 初念想,世子如今的情况,季轻未必会放心离开。 “我出去看看。” 屋外雨已经停了,地上湿漉漉的,都是泥泞。这附近没什么避雨的地方,季轻未必在这。初念去牵了马,到稍远的地方去找,因为知道有人,便特别留心各种可能的痕迹,最后在她设的一个陷阱附近找到了几双脚印。 那陷阱被破坏了,应该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被人捡走了。 初念顺着这踪迹找过去,发现了一处较为干燥的山洞。季轻和甲一刚巧出来她透透气,与她迎面撞上。 “殷,殷娘子。” 季轻的语气有些尴尬,甲一素来沉默寡言,目光也不敢看她。 初念没好气地说:“昨夜你家主子高热,闹了一宿。” 两人闻言脸色一变,忙问道:“现下如何了?” 初念沉着脸道:“暂时退热了,但再这么耽搁下去,后果自负。” 说完率先转身往回走去。 那两人连忙跟上,季轻试图解释:“原本我们一直在木屋附近守候,这不昨日下了雨,才轻忽了。” 初念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不必跟我多言,我不是你家主子,回去等着跟靖王妃解释吧。” 王妃不是个凶残的人,但御下的确有一套。世子身边的这些护卫,一个比一个怕她。 听到这个,两人都苦着脸。 这次的确是他们不够坚定,放任世子胡闹,差点出了大事。 世子在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外头的动静,想撑着身子下床查看,迎面便看见推门进来的初念。她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世子便再不敢多动,慢慢地缩回床上,紧接着便看见了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属下。 季轻和甲一,都是身高五尺的硬汉,站在初念身后能比她高出一头来,此刻却蔫头搭脑的,像是两只淋了雨的鹌鹑。 季轻看向世子的目光尤其哀怨,分明写着几个大字:“世子,你害惨我们了。” 第86章 中毒 更是雪上加霜。 人虽然到了, 却也不能立刻便走,世子伤重不好随意移动,需得等一等马车。 甲一自告奋勇, 与世子打了个照面后, 便去找山林外头找接应的人。 脚步匆忙, 像是身后紧跟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被留下的世子和季轻哀怨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眼中暗藏一丝艳羡。 竟这么轻松就躲开了。 初念心中恼怒,倒也没怎么表现出来。只是她什么也不必说, 只需沉着个脸,就足以叫这两个人心惊胆战。 初念懒得计较他们的心情, 淡淡地问季轻:“身上带着伤药吗?” 季轻立刻掏出一个玉瓶, 里头是上好的金创药。这药他前日便要留给世子的, 但世子知道初念一直留意他的伤势,怎么可能用这个, 根本不肯收。 但这话, 他可不敢提。 初念接了那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季轻被她哼的头皮发麻, 忍不住向世子投去求救的目光。世子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他, 眼中只管盯着初念,脸上带着些不自知的小心和讨好。 初念仍是没说什么,将那金创药倒出些许在掌心细细查看,说:“先用这个顶一下吧,回京后我再配些更对症的。” 说着便道要给世子换药,世子听她说回京后的事情, 知道她就算生气,却也不会对他不闻不问,心中欢喜不已,自然无不配合。 自己解了外衣,露出腹部的伤处,因为这两天初念精心地照料,那里已经不再渗血了,揭下的布条上只沾着些药泥。 初念用湿布将他伤口附近仔细地清理干净,撒上季轻给的金创药,再重新包扎起来。期间世子一直软软地看着她,季轻觉得这样的主子着实没眼看,默默地避到屋外去了。 世子见他离开,忍不住伸手,悄悄捏住了初念的衣摆,轻轻摇了摇。 也不说话自辩,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认识这么久,初念的性子他已经摸透了不少,她面上看着冷淡,其实最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在世子的刻意卖萌之下,她的神色松了些许,脸上不再绷得那么紧。 等了半个时辰,甲一便让人带着马车来了,一行连着车夫一共五六人,其余护卫都在官道附近等候,主要是为了盯着皇甫述的人手,谨防他们杀回来。 山路难行却能这么快回来,可见他们就等在不远处,也就是前日下雨初念没出去,才没叫她发现。 他们一道带了两套崭新的衣物过来,大概是没料到有这样的需求,两套都是男装,但总比身上这破破烂烂的要好些,初念避着人换上,摇身一变,成了个精神奕奕的漂亮青年,干脆将头发也束起来,看着愈发的挺拔俊俏。 世子自己也换上了新衣,总算恢复了通身的矜贵气度,但一双眼却总也离不开眼前男装的女子,总觉得她怎样都是极好看的。 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便是如此了。 护卫们将世子小心搀扶着上了马车,初念叫人将小木屋都打扫一遍,又让季轻掏了一锭银子放在屋里的桌子上,将那张鞣制好的兔皮带上了,才关上门离开。 马车只一辆,其余人等都骑马跟在车后。 初念不想乘马车,也牵了匹马。世子在车内左等她不来,又等她不来,便探头出去看,见她已经上了马,便苦着脸问道:“初念,你怎么不进车里来?” 初念双腿轻踢马腹,回道:“我骑马自在。” 说罢那马儿踢踢踏踏,便经过了马车,往前头走去。 世子知道她在气头上,不敢胡搅蛮缠,只好缩回了马车里。一旁的季轻见状,这才跟车夫打了个手势,马车徐徐驶动起来。 山里人迹罕至,本就没什么正经的道路,骑马的确方便不少,马车行进十分艰难且缓慢,走了半日,依旧没有离开这片山林。 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季轻指着远处的一处水潭道:“咱们到那里歇歇脚,吃些东西再走。” 众人自然没什么意见。 待到了那水潭,世子表示要下车透气。 季轻哪里不知他的心思,便去问初念:“世子想下车,他的伤势能行吗?” 山路崎岖,初念料想他在车里颠得不轻,便道:“出来散散心也好,你们动作仔细着些,不要牵扯到伤处。” 季轻便道:“我们都粗手粗脚,不如殷娘子在旁看护着些。” 初念哪里听不出他话里话外为主子求情的意思,只是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再拿乔,默默地走向马车。 季轻和甲一两人亲自上车,将世子小心地扶了下来。 世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眼巴巴地看着初念,其余人等十分有眼色,都退到了别处,饮马喝水,分食干粮。 初念也得了两块酱牛肉和饼子,不过她一时没有吃,只让人取了车上备用的铜锅瓦罐,用碎石砌了个简易的石灶,铜锅里下了切成小块的牛肉煮汤,瓦罐里熬着世子定时要喝的汤药。 让人看着火,初念打算到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野菜加到汤里去。 虽然知道赶路辛苦些在所难免,但那些干巴巴的食物真是难以下咽,在可能的情况下,还是尽量给做得好吃些。 山林从不让人失望,因着昨日的那场雨,不少蘑菇悄悄地冒了头。红色伞顶的蘑菇最是常见,但这种却是有毒的,那种看起来灰扑扑十分不显眼的,反而极为鲜美,跟肉汤一起炖煮,味美汤鲜,想想就很馋人。 只是这种蘑菇却很难找,需要眼力和运气,初念顺利找到一些,考虑到同行八个人,人多食量大,最好多采一些回去,让大家都尝尝,这么想着,便慢慢越走越远。 忽然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初念回头一看,竟是个眼生的蒙面人,她匆忙避开来者的攻击,一面大喊:“快来人!救命!” 那头世子听到这动静,心中一惊,立刻下令:“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蒙面人没想到初念反应这么快,立刻就喊了人,只迟疑了一瞬,依旧向她扑了过来。初念没有趁手的武器,毫不犹豫将手中的篮子向对方砸了过去,扑头盖脸的野菜和蘑菇被对方用乱剑劈开。 初念有一瞬的可惜,找了这么久的吃食,全给浪费了。 心里那么想着,脚下却丝毫不放松,一溜烟钻进了树丛中。山中茂密的植物叫人无法下脚,但她却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钻进去,转眼间就到了数十步之外。可那蒙面人却只能拿着长剑跟藤蔓树枝缠斗,寸步难行。 很快甲一便带着护卫们纷纷赶来,那蒙面人无心追赶初念,便匆匆撤离。 但护卫们岂肯放他顺利脱身,纷纷围拢上去,不消片刻便将他制服。 初念看着许多人都追过来,问了句:“世子那里呢?” 甲一回道:“季轻守着他呢。” 还没放下心来,便听见水潭边传来打斗声。众人一惊,连忙回身驰援,发现果不其然,水潭边也有一个蒙面人,正在试图靠近世子,却被季轻挡在身前。两人身手都很矫健,实力不相上下,不过随着甲一等人加入占据,来者便被很快控制住了。 只是季轻脸上没有丝毫放松,见初念归来,连忙喊道:“殷娘子,世子中毒了。” 初念一惊,发现世子捂着手臂,手里拿着一根刚刚拔出的毒针。 那毒针的针尖流光溢彩,一看就被藏了剧毒,而世子眼下脸色雪白,双唇发紫,一副毒发的模样。初念立刻问道:“我的银针呢?” 好在这些人知道世子受伤,以防不测,来时备上了一盒银针,虽不是初念常用的那一套,却也总算有了器具。 初念接过针盒,立刻为世子施针控制毒势蔓延,随即切开伤口释放毒血。 好容易将情况稳定住了,才敢松口气,问道:“怎么回事?世子怎么会中毒?” 季轻道:“方才听到你的呼救,世子让我们都去营救,没想到一时大意,竟然中了暗处飞来的毒针,就是方才与我打斗的那个人。” 暗中发射毒针伤人?初念总觉得这招式似曾相识,当下也没有多想,立刻道:“那人不是被你们抓住了吗?快问问有没有解药。” 两个蒙面人已经被护卫们拉到僻静处审讯,季轻走进一看,心中便大致有了计较。只因这两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初念甚至都识得其中一人。 “姜齐?竟然是你。” 果不其然,当初舅父坠崖,最后查出暗中的凶手正是姜齐。当时他藏身在暗处,射出银针扎伤马儿的眼睛,害得马儿发狂,导致马车坠崖,让舅父身受重伤以至无法为世子施救。 今日他故技重施,却用上了毒针,而目标则直指世子本人。 姜齐看到初念,神色十分冷漠,旁人看了,怎么也猜不到,他竟然是看着初念从襁褓中长大的护院叔叔。在山中隐居的那十多年,一直是初念心中珍藏的记忆,没想到其中一道亲切的身影,揭开真实身份,背后的真相竟如此令人唏嘘。 不过既然心意相通的夫妇都能反目成仇,护院背主又有什么稀奇? 初念并不想追究过往,她现在只关心:“世子中的毒,解药在哪?交出来。” 姜齐淡淡地说:“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杀死他,带上毒药就好,怎么会准备解药呢?” 意思是,没有解药。 众护卫心中皆是咯噔一下,季轻不信,下令道:“搜身。” 立即有两人上前,将两人里里外外都搜刮了一遍,倒是看到了几个药瓶,可惜里头都装着毒药,竟真的没有解药。 季轻忧虑的目光看向初念,初念的眉头也是紧蹙的:“没有解药的确很麻烦。不过,好在毒药在这,花费一点时间应该可以配出解药。只是这样一来,世子又要吃不少苦头了。” 毕竟他还重伤在身,此刻又中了毒,更是雪上加霜。 第87章 原委 如果世子死在外头 众人马不停蹄地将世子带回京城, 直奔兰溪苑。初念取了从姜齐两人身边搜出的几种毒药去研究尝试,准备着手配置解药。 消息传到靖王府,靖王妃大为震怒, 亲自赶来探望, 并要求面见两名刺客。 季轻自知失职, 有心将功补过, 回京后第一时间去审讯两人,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调查清楚。 在靖王妃面前, 两人丝毫不敢隐瞒,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却说世子那日为追查初念的去向匆忙出城, 不料很快传回消息说与皇甫述短兵相接, 竟就此失去音信。 传信之人回京后本来只向靖王妃禀告, 恰巧赵国公在侧,也被他得知了这个消息。赵国公本人倒还正常, 回去调派人手准备寻找世子, 只是他身边的一名随侍被赵国公夫人买通,便立刻将这件事传到小傅氏耳中。 那日小傅氏得知,顾休承有心将世子位让给自己儿子, 但国公爷竟然拒绝了, 心中甚是绝望。她原本的指望便是丈夫与儿子,如今丈夫的心思全在前妻的子女身上, 儿子的前程一片灰暗,余生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为此,小傅氏很是消极颓废了一阵子。因为她的谨言慎行不作妖,国公府也因此安静蛰伏起来。 孰料忽然得了世子失踪的消息。 小傅氏喜出望外,心思又开始活泛了。当得知国公爷为此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大肆派人去搜寻,一副誓要将那病秧子找回来的姿态,她心中既气且妒,恶从心起,想到如果那世子干脆死在外头,这风吹墙头两边倒的公爷,便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到了那一步,他就算捏着鼻子,也必须倚重她和顾休启母子两个。 但想赶在赵国公和靖王妃以及世子自己的人手之前将顾休承找到,并且悄无声息地杀死对方,且不叫人疑心到自己头上,无疑是十分艰难的。 首先便需要足够的人手,可是小傅氏先前经历几次世子的打压,加上国公爷的震怒,手边不仅没几个可用之人,甚至连招揽人手的钱财,也没剩下多少,在每每盘点私产的时候,她心中便涌起满腔怨恨。 位于京城西郊的庄子有个管事求见,说是夫人安置在那里的两个人闹了事惊动了官府,问她如何处置。 小傅氏这才想起来,因着山梅县事败,当时动手的两个人姜齐和武勇,先后摆脱了世子手下的追捕,躲到京城里向她求援。当时小傅氏风头正盛,对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能有什么好脸?但这两人竟以去国公爷面前认罪做要挟,逼得她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人安置好。毕竟这两人都是练家子,小傅氏到底家底薄了些,没有能跟他们硬碰硬的人手。 偏偏此时得了这两人的消息,可算是瞌睡碰到了枕头。小傅氏心想,这两人能从山梅县安然脱身,必有几分本事,不妨就派他们去行刺世子。 便问起这两人犯了什么事。 那管事道,自打姜齐与武勇两个到了田庄,整日无事可做,那个姜齐最初还算老实,受得了寂寞,但武勇素来是个惹事生非的性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消半个月便将那姜齐给带坏了。管事们得了国公夫人的嘱咐,能应付便应付过去了,但这次两人却惹到了一个管事们完全摆不平的人物。 前些日子,武勇与姜齐在外喝酒,醉醺醺地闯入一农户家,将那人家的媳妇给玷污了。这事儿他二人没少干,往日里都是管事们好话说尽,奉上金银兼仗势欺人地敲打一番,将事情都遮掩下来。孰料这户农家虽然看着清贫,其实大有来头,他家儿子有功名在身,乃是前科进士,因丁忧闲赋在家,哪里受得了这番屈辱?便要拉这两人见官。 管事寻思,这进士老爷孝期一过,一旦被起用便可做京官,即便外放,少说也是一县父母官。他虽是国公府的下人,这般的人物也不敢轻易招惹,便下令将那姜齐、武勇抓住五花大绑,这才匆匆赶来向国公夫人汇报,意思是尽快将这两人送官,与他们撇得一干二净才是。 小傅氏沉吟片刻,却对那管事说:“我有一事要托给这两人去办,若他们办妥了,这件事本夫人替他们摆平。” 那管事大惊失色,如何为了两个来历不明的流氓无赖,去得罪未来的官家大人呢?便要再劝,但小傅氏怎会听他的,回屋修书一封,让他带回田庄,给姜、武二人。 信中所书之事,乃是小傅氏亲笔所写。言说世子顾休承于何时何地失去踪迹,让他二人尽量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世子,并将其杀害,如若不然,也不得令世子活着回京。信中威逼利诱,两人本就犯了死罪,得了小傅氏的许诺,加上跟世子前仇旧恨,便立刻应了下来。 那亲笔信要求姜武二人阅后即焚,并派管事监督,但姜齐留了个心眼,在管事面前耍了个手段,烧的是另一张空白纸,真正的信件却被他藏了起来,此刻便交到了靖王妃手上。 靖王妃将那信逐字看了,神情莫测,冷哼一声,又问道:“你们对世子用的毒,是哪来的?” “自然也是国公夫人给的,跟那书信一起带来的。” 小傅氏随信给了几瓶毒药,都是她平日里悄悄为那对姐弟预备下的。姜、武两人得了毒,却不知哪种最好,干脆掺在一起碾成粉末,掺了蛇毒,再放入银针浸泡。 那日他二人得了小傅氏的指使,便去世子失联的方位搜寻,只是这附近山林茂密,加上下过两场雨,将所有痕迹都冲散了,根本毫无线索。寻了几日几乎放弃,却在此时忽然看见了季轻他们的马车。 初念当时骑着马,虽身穿男装,但姜齐看着她长大,怎会认不出?联想到小傅氏信中提及与世子一起失踪的还有那位山梅县来的神医,被殷家认回的女儿,当即就猜测那肯定是初念,既然看到她了,那马车里就必然是世子。 跟着马车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他们在水潭边停下歇脚。 随即世子下了马车。武勇是认得世子的,这下子终于确定了目标。 两人低声商议了一番,若真让顾休承回了京城,他身侧守卫森严,今后恐怕再难有动手的机会,加上小傅氏给他们的指令,也明确要求世子不得活着回京。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只能匆忙动手。 世子身边人太多,两人便决定动用调虎离山之计,先让武勇佯装攻击落单的初念,引开大多数护卫之后,姜齐便在暗处吹出浸染毒液的银针,虽然得了手,但却因为被季轻察觉,立刻被揪了出来,随后被赶回来的护卫们制服。 如今罪证确凿,这两人供认不讳,幕后的小傅氏也因为那几瓶毒药和亲笔信无法脱身。 季轻请示靖王妃:“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靖王妃冷淡地说:“连同去年你搜集的那些人证物证,一起送到刑部。” 季轻愣了一下,随即领命而去。 这是完全绕过赵国公,公事公办了。 想来,王妃当也是受够了这位国公爷,小傅氏对他们姐弟二人犯下的罪责,已属罄竹难书,可她竟然每次都安然无恙,从未见着得到什么实际的处罚,现如今依旧是风光无匹的国公夫人,在府中作威作福。 刑部听说靖王妃派人呈交了案子,立刻点选人手,第一时间处理。 京中如今谁不知道,靖王已经入驻禁宫代理朝政,皇帝不知能活到那一日,帝位十之八九便落在这位的头顶。靖王妃与靖王鹣鲽情深,她的意思,便是靖王的意思了,众人巴结都来不及,哪里有半分怠慢。 只是整理完卷宗,刑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未料到受理的是这等子家务事。倒也不是嫌麻烦,只是真心觉得,这赵国公做人当真糊涂。 放着身份尊贵的女儿和天资聪颖的嫡长子不闻不问,却将出身低微、人品存疑的继室和纨绔膏粱的次子当成宝贝,鱼目混珠,偏心偏到天际去。 京城之大,类似之事不是没有,但一般都关起家门来自行处置。靖王妃不顾体面,坚持将此事闹到刑部,可见早已受过了父亲的偏颇。刑部当即立断,立刻派出人手,国公府的小傅氏和几位心腹,田庄的管事都被带到刑部大牢,等待传讯。而涉案的进士、及其余几位被供认出来的受害者及家属,也被请来当堂对峙。 刑部来人时,小傅氏正在国公府焦急等待姜、武二人的回音,心中莫名的焦虑和不安。这时候,人手、钱财的不足劣势就显出来了,耳目悉数被剪除,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只能被动等待的滋味太难受。 得知靖王妃竟然报了官,刑部这些人竟要来抓她,小傅氏大惊失色,尖声怒叫:“我夫君赵国公为国鞠躬尽瘁,前不久才平复镇国公立了大功,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夫人的?” 赵国公的确是朝廷的英雄,不过这些人来国公府时,在门外已经遇到了他本人。当时赵国公十分意外,当得知他们的来意,得知是靖王妃亲自派人报的案子,虽面色难看,却也没拦着他们拿人。 小傅氏叫嚣得再怎么厉害,赵国公不愿出面保她,又有何用? 第88章 父亲 好歹知道来看望了 小傅氏被抓进刑部该如何审讯暂且不提, 赵国公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对随侍道:“备马, 去兰溪苑。” 这小傅氏做得再怎么不对, 也不好对簿公堂 , 哪怕是关起门来让族老解决呢? 传出去这算什么话嘛。 要知道皇帝现在昏迷不醒, 指不定哪一日就驾崩了,眼下这紧要的时刻, 哪能让家里的这些琐事,影响到靖王的声誉? 赵国公心道, 女儿还是太年轻气盛, 不知道隐忍, 他得去找她好好说道说道。 赵国公心中是如何筹谋的,靖王妃并不知情, 眼下她只关心自己的弟弟到底能不能顺利脱险。 将人打发去刑部后, 她立刻移步世子所在的院落,初念正在研究那些毒药,面前的瓶瓶罐罐摆了一排, 又有十来个白色小碟, 里头各自盛了些颜色古怪味道刺鼻的液体。 见她来了,初念嘱咐道:“仔细这些东西, 里头都是剧毒。” 她手里捻着银针正在试毒,身前桌子上摊放着的湿布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摆着十来根。 靖王妃闻言,立刻退后两步,看着她的动作,问:“现在情况如何?” 初念道:“世子的症状, 似乎是这几种毒药混杂在一起导致的,我得还原一下各种毒药的剂量,才好配置对应的解药。” 靖王妃便将姜、武二人的口供说了,只是这二人也不懂毒,当时觉得银针伤人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得手,便将所有的毒药混合在一起,还加了一味蛇毒。 初念点了点头,心道果然,与她估测的相差无几。 靖王妃又问:“那你要如何还原?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世子虽然之前已经康复,但私库中存放的各种药材只多不少,其中不乏各种名贵罕见的珍品,初念往日里便眼馋他的私藏,世子也不见外,总叫她随意取用,是以便熟悉得很,眼下倒也十分方便。 于是便道:“世子的药库齐全,并不缺什么,只是要反复试验才能知晓各种毒药具体的剂量,可能需要一定时日才能出结果。眼下我用针法将世子的情况暂时稳定住了,毒势虽然不会扩散,却也很煎熬,加上他腹部还有剑伤,这段时间又要吃苦了。” 靖王妃闻言脸色沉凝,恨恨的说:“怪我不够狠心,早该将那毒妇解决,便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初念心有戚戚,叹道:“王妃仁慈,心中牵挂骨肉亲情,下手总有顾虑,只是恶人却不会这么想。” 两人正说着,靖王妃便见初念捻起一根银针,往自己手腕处扎了去,一颗晶莹的血珠随着她的动作冒了出来,连忙惊问道:“你这是做甚?” 初念一时没有理会,观察那血色变化的速度,食指扣在脉搏上静数变动的情况,静默片刻才抽空回答:“我在试药。王妃不必担心,这些毒药我亲自配置出来的,知道如何解。” 初念神色平静,淡淡地说出这番话,靖王妃却大为震撼地看着她,没想到她说的试药竟是这种试法。她忍不住问道:“用些猫猫狗狗来试不可吗?再不然,我让人去刑部找来几个犯人……” 初念摇了摇头,前世她身中剧毒,师父为了给她解毒,各种稀奇古怪的毒都试过,小傅氏提供的这几样毒倒也并不罕见,药性如何没人比她更清楚了。如果为了掩人耳目,倒是可以先用些小动物来测试药效,毕竟这才是常规流程,但眼下世子危难,身边也没有旁的大夫,她便省去了这一步,直接用人体来试。 “我自己来试感官是最直接的,换了旁人,未必有这效果。” 初念静静等了一刻钟表,待额间冒出细密的冷汗,并且开始有了头晕目眩的感受,便再次把脉,紧接着服下一颗药丸,等那胸闷气短的感受慢慢消退,才执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又对比自己和世子的脉相,将那药方加加减减,调整了一遍。 靖王妃默默看着,心道:这孩子,为了珩郎,竟可以牺牲至此吗? 不知不觉,眼中有些温热。 珩郎这孩子,总算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孤男寡女,两人困在深山发生什么了,否则她冷眼看着,此前初念一直冷冷清清的,对自家弟弟实在看不出有多少情意的样子。 这两人总算要修成正果了吗? 不容易啊。靖王妃心中暗自感慨,忍不住为弟弟感到欣慰。 事实上,初念却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惊世骇俗,只因她前世跟了个剑走偏锋的师父。师父为了给她解毒,什么极端的方式都用过,也从不避着她,耳濡目染之下,初念便觉得,这是医者寻求治疗方案的正常途径。 完全不知她的这一举动,给靖王妃造成了多么剧烈的震撼。 当她再次试图给自己扎针的时候,靖王妃连忙制止了她,说:“你先歇歇吧,就算是试毒,也不能这般频繁。” 毕竟事关自家弟弟的安危,叫她不必试了这种话,靖王妃吞吞吐吐,到底没能说出口,心中难免有些羞惭。 初念却道:“无碍,中毒时间短,加上配的解药很管用,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总归,还是有些伤害的吧?靖王妃神色复杂。 想到了师父,初念便提议道:“京城卧虎藏龙,肯定有很多解毒高手,王妃不如悬赏求医,若是有更高明的大夫,世子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如果能顺便把师父找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初念回想,前世师父大约就在这前后出现在她身边的,算算时间,他应该正在京城。 靖王妃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便道:“那我就派人去悬赏,只是来者水准如何,还得要你帮忙把关。” “那是自然。”初念爽快地答应了。 靖王妃看着她低头继续试药,心中满是感慨。 这孩子当真满心都是珩郎的安危,自己亲身试药不说,还不揽功劳,主动提出找其他大夫来帮忙解毒。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一意只为了让珩郎早日脱险,这般的心意,他们如何能辜负呢? 心中便立即有了一些计较。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通传,说是春妮姑娘到访。 春妮是殷府的丫头,从前惯常跟在初念身边的,兰溪苑的人对她很熟悉,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就请进来,到了世子院外才通报。 春妮未料到王妃也在,倒也不卑不亢,上前见礼。靖王妃和善地叫她起身,心中却咯噔一下,她只想着不能辜负了初念的情意,却疏忽了一个事实,那便是:初念如今还不是他们顾家的人呢! 这不,接人的不就来了。 果不其然,春妮很快说明来意,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婢女,话说得十分漂亮:“娘子此次遭逢大难,多亏了世子奋力营救,我家大人感激不尽,改日一定登门道谢。听闻世子受伤,大人命我带来一些药材,看能否用得上,只是今日时辰不早了,还请娘子早些回家安置。” 自家女儿失踪这么久,殷处道心急如焚,一直派人留心兰溪苑的消息。今日终于得了信,说世子和初念都回来了,只是世子身受重伤,初念急于帮他治疗,进了兰溪苑就再没了动静,如今天色擦黑,竟还不见回家的迹象。 毕竟是未出嫁的女儿,殷处道不好兴师动众,只派了春妮过来,想将人悄悄地接回去,免得引发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 他的良苦用心,靖王妃能够体谅,只是不舍初念就这么离开罢了。 初念看到春妮才反应过来,记起此处不是山梅县的临时宅邸,她还有一重身份是殷处道的女儿,如此不管不顾,待在旁人家中着实不合适。 于是便起身,对靖王妃道:“明日我再来。” 靖王妃没有理由挽留,只好对她说:“好,那明日等你。” 初念亲自将那些毒液都收放妥当,才起身告辞。靖王妃亲自送到门外,看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心中难免有些颓丧,回到世子的房间,对着昏迷中的弟弟说:“不是一家人,到底不便利。得早日下定,把人娶进门才放心。” 只是顾休承如今还在昏迷中,一身伤毒,如何提亲? 再怎么焦急,也只能等他恢复了再说。 正这么想着,又听到有人通传,说是赵国公到了。 世子回到兰溪苑好半日了,靖王妃赶来审完了犯人,看着初念试了半晌的毒,他这个做父亲的,总算姗姗来迟。 靖王妃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好歹知道来看望了,晚就晚了些,比起从前倒进步了不少。 让人将父亲请到世子院子里来。 赵国公来了,却看到没看榻上昏迷的世子一眼,开口便道:“浅辞我儿,你真是糊涂,咱们家的家务事,你让人捅到刑部做什么?你不顾脸面,也得想想靖王,眼下这关口,是你随意胡闹的时候吗?” 靖王妃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看向他:“父亲此次前来,是为了给小傅氏求情的?” 赵国公连忙道:“那个恶毒妇人,我为她求情做甚?不过,就算她罪大恶极,有我在,有族人在,做什么让外人看了笑话?你快让人撤了暗自案子,我明日安排族老在宗祠审她!” 第89章 国公 赵国公浑身一震,他不相信。…… 靖王妃深深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冷嘲道:“闹出这些笑话的人,可不是我们姐弟两个,是您呐, 赵国公顾培铭, 国公大人。” 顾培铭眉头皱了起来, 这逆子, 竟敢对他直呼其名。 “是国公大人您,偏宠继室与幼子, 放任他们对珩郎的毒害行为,足足十八年, 若非我们破釜沉舟离开京城, 此刻弟弟有没有命在, 都不得而知了。” 顾培铭被她冰冷的语气刺得老脸泛红,忍不住心虚, 嘴角开开合合, 是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靖王妃却不再看他,转过身去, 淡淡道:“这么多年, 小傅氏的所作所为,我们不敢说您都知之甚详, 但也不会一无所知吧?就算您全不知情,上一回,我们可是将全部的证据都交给你了。” “族老处置?您来安排?不是没有给过您机会,可是您的心,似乎并不公道呢。事到如今,我们还敢把人交到你手里吗?” “可, 都是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赵国公匆忙说着。 靖王妃冷笑一声,道:“我和珩郎都已经决定,从您上次放过小傅氏那一日起,就再不是我们的一家人了。” 赵国公浑身一震,他不相信。 那一次,发妻的这双儿女控诉续弦加害他们,还给出一大堆像模像样的证据,可小傅氏又对他哭诉绝无此事,他当时雷霆震怒,分明是向着这两个孩子的。他甚至写下休书,想将小傅氏送回娘家去,可那女人闹得两家人鸡犬不宁,他忙着离京平定叛乱,便顺势将这一团乱麻的家务事给搁下了。 当时姐弟两个都没说什么,甚至前段时间,顾休承还主动回家求他,想用世子位与他交换,要他设法将那个小姑娘救出宫来。 但赵国公随即想到:如果儿子真心把他当作父亲,为何不直接相求,而用条件交换? 这似乎更加验证了顾浅辞所言非虚。 他不禁有些急了。 靖王妃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淡淡地说:“天色已晚,国公爷请自便吧。” 看着女儿冷漠离去的背影,赵国公内心颓然,又隐约有些愤怒,这就是他的好女儿,果然忤逆。算了,与她一个女儿家说这些做什么,他还是进宫去找女婿靖王好好说道说道。 便干脆不再多言,转身告辞。 匆匆走到大门口,赵国公迎面遇到一个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老大夫。 他这才想起,听说,顾休承那小子这次又受伤中毒了,不知这次情况如何?有心折回去看两眼,但想到顾浅辞那个态度,就觉得老脸拉不下来。 孝道大于天,靖王若是继位,还能容忍一个目无尊长的王妃吗? 他们姐弟两个,迟早还要求到他跟前来。 这样一想,赵国公立刻笃定了,将那看望儿子的短暂念头撇到一边,对等在兰溪苑外的随侍道:“去靖王府。” 靖王如今镇守在禁宫,但依旧遵守规矩,宫门落锁之前必会离开,每日回到靖王府安歇。 随侍应声去叫车夫将马车赶来,扶着赵国公上车,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世子别院。 与赵国公迎面遇上的那名老大夫,正是益善堂的李大夫。 初念跟春妮回殷府,想来想去觉得世子那边离了人不妥当,便先绕道益善堂,刚巧见到李大夫还在坐诊,便与他说了几句话。 李大夫听后便收拾药箱,往兰溪苑来了。 门房将李大夫求见的消息告知靖王妃。靖王妃是知道这位老大夫的,益善堂因为有他坐诊,初念进宫乃至离京这段时日都正常运行,并未因为她的骤然离开而陷入停滞。老大夫的医术,经历了不少病患与家属验证,是值得信任的。 初念回家了,靖王妃原本就打算安排一个大夫在夜间照看弟弟,这还没抽出空来,初念便将人送到了。 她心中熨贴,沉凝的脸色柔和了不少,连声道:“快请。” 再联想他们的亲生父亲,从进门到离开,却根本没有提到珩郎半个字,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不禁感到十分心寒。 不过,靖王妃很快调整心态,既然决定了与他一刀两断,这种心寒也是没有必要的心情。 赵国公没料到的是,他匆匆赶去靖王府,却扑了个空。到底是王妃的父亲,靖王的泰山,门房待他十分客气周到,恭敬地说:“王爷此刻不在府内。” 赵国公便道:“这时辰宫门早就落了锁,也当回来了呀!” 那门房便道:“王爷早前确实回府了一趟,但他听说世子回来了,便去兰溪苑探望了。” 赵国公受宠若惊,代为推辞道:“不过是个孩子,怎敢劳烦王爷费心。” 那门房闻言神色有些古怪,却还是恭敬地说:“王爷向来疼爱世子,加上听说世子受了重伤生死不知,着实放心不下,这才马不停蹄地赶去探望。” 赵国公愣了一下:顾休承的伤势,这么重呢? 浅辞这孩子,怎么不与他说一声。 连忙出了靖王府,又与随侍道:“回去!” 随侍便掉转马头,赵国公心事重重,一时没有留意,待回过神来,发现马车竟往赵国公府走去,便立刻扬声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随侍在外应声:“回国公爷,咱们不是回府去?” 赵国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却揭开车帘,在那随侍身上踹了一脚,怒道:“蠢货,我是说回世子别院,兰溪苑!” 随侍痛得闷哼一声,差点跌下马车,连忙稳住了身子,对那车夫道:“快,去兰溪苑。” 那车夫也不必他提醒,生怕动作晚了也遭一脚,连忙调转马头。 只是这次赶到兰溪苑,却被拒之门外。 此处再不复他离开时的冷清,一队披坚执锐的将士守在外头,将兰溪苑保护得如铁桶一般,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毕竟是靖王到访,防守等级自然非同一般。 赵国公连忙自报家门,说了自己身份。领头的那将士看了他一眼,客客气气地说:“国公大人有何要务,明日进宫禀告不迟,今日王爷和王妃都已经歇下了。” 时辰还这么早,怎会歇下?分明是托辞。 赵国公隐约知道,一个区区守卫将领,还不敢做主拦住他这个王妃的生父,王爷的泰山。 他呵呵一笑,放软了声音,说道:“将军说笑了,我此次前来,不为什么公事,只是来探望小儿顾休承罢了,他这趟离京受了重伤,我这个做父亲的,着实放心不下。” 谁知那将军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国公大人不是一个时辰前才探望过吗?王爷有令,世子伤重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国公爷,得罪了!” 说罢拇指将长剑从剑鞘中顶出寸许,露出其内森冷的幽光。 赵国公犹如被当面打了一记耳光,老脸骤然泛红。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竟成了闲杂人等?而这话并非顾浅辞所言,而竟是靖王的原话? 靖王怎么也这般不知道轻重,跟个女子般小肚鸡肠? 赵国公在外如何纠缠暂且不提,兰溪苑世子院落之内,靖王正在询问李大夫世子的情况,靖王妃也将初念的判断和计划与他一一说来。 靖王得知殷家那个小娘子竟然以身试药,不由动容,叹道:“好一个情意真切的女子,咱们珩郎也算是苦尽甘来,有福气了。” 靖王妃便趁机道:“等珩郎痊愈,我打算安排他们的婚事,两个年纪都不小了。” 靖王深以为然,夫妇两个又在世子院中逗留片刻,见世子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便移步去隔壁的客院宿下。世子如今这种情况,靖王妃不敢离远了,靖王难得回京,自然舍不得与妻子分离,自然也选择留在此处,左右兰溪苑也十分舒适,人手齐全,样样都很周到。 正准备安寝时,有人前来汇报,说:“赵国公在外求见许久,坚持要见世子。” 靖王妃闻言冷笑道:“先前专程来了一趟,都未见他想起珩郎,此刻又做出一副父子情深的好戏,真是令人作呕。” 靖王来时便听王妃说了此事,也皱了皱眉头,对来人道:“早做什么去了?叫他回去,若要再闹,不必客气。” 来人领命而去,靖王妃看向身侧的男子,她的夫君,明艳旖丽的脸上呈现一丝担忧,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檀郎,我这般任性,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顾浅辞并非不明白,在这个紧要关头更要谨言慎行,若是给言官留下什么把柄,可能给靖王带来许多麻烦。可赵国公这个父亲,着实令她失望透顶,对他的诸般作为早已是忍无可忍。 靖王牵她的手,亲自往妆台前走去。他扶着自己的妻子坐下,用修长却粗糙的大手,为她一一拆卸头上的首饰,手指是出人意料的娴熟与灵巧。 铜镜中印出恩爱夫妇的倒影,靖王沉声道:“赵国公这些年对你们姐弟,着实太过失职了,你不想认他,便不认。我们夫妻一体,你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正是因为这样,靖王才在第一时间下令,不得让赵国公再上门。 “至于你担心的那些,根本没有必要。你夫君入驻京城,靠得可不是什么虚名,没看见皇甫卓那个老狐狸都夹住了尾巴吗?况且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件事上,理亏的可不是咱们。” 靖王的笃定和支持,令顾浅辞心中一暖。 她接过丈夫递来的篦梳,黑发如瀑垂落在肩头,如秋水般润泽的双眸柔柔地看向他,靖王最是受不得她这般的眼神,骤然俯身将她抱起,恶狠狠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引得王妃在他胸口捶了一下,靖王抱着她往里间走,顺手扯下厚重的床帏,两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见,只隐约听见一声声喘,男人的,女人的。 深秋微凉的凉夜,不知不觉变得有些热。 第90章 师父 这才一日,急不得。 却说初念回到殷府, 便看见父亲殷处道还没歇下,正站在她院外的廊下等。见她平安归来,殷处道总算放下心来, 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一路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初念不想让他担心, 便只是简单说了一遍:“我没事。当时离开京城约莫数十里, 世子便追上来了, 他与皇甫述交手时受了伤,情况紧急, 我们避到山里,未料却迷路了, 这才耽搁了几日。” 事实上, 在世子赶到之前, 她跟皇甫述之间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但这段时日忙着照料伤重的世子, 竟没怎么有空回想, 现在被父亲询问才记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跟皇甫述之间的爱恨痴缠, 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初念后悔识人不明,但并不逃避这个事实。她从来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节妇, 不会将旁人的过错加在自己身上,只是到底十分嫌恶他当时做的事,心中对皇甫述的厌恶更添三分。 不过这些事,天知地知,她知,世子意外得知, 便到此为止。 不必更多人知情,或担心焦虑,或为她报仇善后。 她会自己设法让对方付出代价。 殷处道又细问了几句,初念皆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 因着她的刻意隐瞒,殷处道自然不知道内情,闻言大大地松了口气,道:“能够平安归来,多亏了世子。明日为父去探望他,得好好谢谢他。” 初念这次的确承了世子的情,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她不知还要与皇甫述如何纠缠,也有心想要酬谢,便点了点头。 殷处道又将她打量了一番,确定女儿安然无恙,才道:“天也晚了,你就回去好好歇着吧。” 初念在宫中被人掳走,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一路追出京城,两人双双消失数日,今天总算回来了。天色虽晚,留心殷府动静的族人们都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初念回来的消息。 “到底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少了正经的教养,回京才几时,惹了多少事端。” 六太太听着仆妇带回来的消息,讥诮地嘲讽了一句。 她与几位太太正在打马吊,其他人闻言,也是类似的反应。 对面的三太太说了声“碰”,捻起六太太才放下的幺鸡,随手出了张牌,才慢悠悠接话:“再这么任由她胡闹下去,咱们殷氏的清名可就被她糟践没了。” 下首的十太太也道:“明日得让咱们爷去找老二好好说说,他屋里没女人,整日忙着朝政,哪里有时间教养女儿?还不得我们妯娌多操点心?” 老二说的便是殷处道。 十太太这话引来一片附和,几位妯娌纷纷开口献计,初念遭逢此难终于回家,身为婶娘,她们也理应去看看的,不妨就借着这个机会,替她早逝的母亲教一教她贵女应该守的规矩。 这一桌牌,打到戌时才散。次日一早,几位太太便早早地起了,结伴往殷府去探望初念,竟然得知,她竟然已经出门了。 六太太双目圆瞠,怒问道:“好容易才归家的,这又浪去哪里了?” 春妮跟着初念去了兰溪苑,殷处道更是早早地去上朝,此刻只有容娘留在家中待客,她起初对这些太太都甚是客气,有问有答的,见六太太这般口气,心中便有些不悦,淡淡地说:“我家姑娘一向都很忙,太太们若是有事,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容娘是殷府的老人,这些年殷处道后宅无人,女眷的人情往来都交给容娘处理,不止家中,就连在来往的权贵家眷中,她都有些脸面。殷氏族人仰赖殷处道存活,几位太太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对她摆主子的面孔。 六太太缓下语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做婶娘的爱操心了,她这才出了事,怎么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这又是去了哪儿?” 容娘却只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容娘只是个下人,主子叮嘱的事情便照办,主子没说的事情,也不便多问。” 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六太太等人很是恼怒,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忍着气告辞,出来后各个脸色铁青,看起来并不能释怀,十太太道:“这孩子是半点不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恐怕还是得让咱们爷去与老二说。” 说起来,初念前世十分叛逆,与这些婶娘相处势如水火,的确闹了不少矛盾,但重生之后,她被殷处道接回京城以来,却一直忙于自己的各种计划,跟她们并没有多少往来,不应招来这么多仇视才对。 事情还是得说回殷十二投敌那件事。 自从殷十二那一房因为不明缘由被族老处置,举家搬离京城,殷氏族人表面上不敢多说什么,私底下却有诸多猜测。族老们虽然瞒得严实,但除了最紧要的投敌一事藏得严实,其他细节总有一二说漏嘴的。 众人东拼西凑出来的所谓真相,便是初念那日不知为何,找到殷陆密谈了半日,殷陆便出去了半月,回来后不久与殷处道又是密谈半日,紧接着殷十二一房便被除族。 他们哪里想得到事情的根由是殷十二投了豫王,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所能查到的那点事儿,也就是上元节那日,初念和一个外男授受不清,被十二房的十娘带着几位姐妹去敲打了一番。 姐妹间的一点小争端,她便不显山不露水的,直接把十二房赶出了京城。 手段着实狠辣了一些。 因为殷十二这件事,殷处道对族人的管束也越发严厉了一些,在他们父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笔帐也被记在了初念头上。这些族人没有体会到殷处道为了家族长远考虑的良苦用心,只道他是找回了女儿,有了真正的亲人,便不再将这些族人放在心上了。 若无嫌隙,诸般皆好。有了嫌隙,便是样样都看不顺眼,初念为权贵人家看诊,便是趋炎附势,败坏她父亲的清名。初念开益善堂为流民免费看诊,便是沽沽名钓誉,故作姿态。 加上她每日在外忙碌奔波,每日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在族人看来,完全堕了殷家女的美名,害得她们家的女儿亲事都被影响。 然而,这些事无法与殷处道正面对峙,只因如今殷氏的前程都担在他一人肩头。只能另辟蹊径,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打算把初念的婚姻大事揽过去。 如果把她嫁出去,自有夫家的管束。 只是这算盘珠子还没开始拨弄,便遭了一顿不软不硬的闭门羹,众人岂肯甘心?各自回家,找丈夫商议计策去了。 殷氏这些妇人如何筹谋暂且不提,初念这边牵挂着世子的伤势,一早便离开殷府,往兰溪苑去了。 世子腹部的剑伤,因为中毒的缘故恢复得很慢,脏腑内的情况也因此雪上加霜,前夜又发起了高热,李大夫照顾了一宿,见初念来了,才松了口气。 初念见他满脸疲色,忙道:“您去歇息吧,这边交给我。” 李大夫也不与她客套,寒暄几句后,便由兰溪苑的仆从领着,去客房歇下了。 一夜不见,世子的情况更差了。 他双眼紧闭,脸色如纸,眼周隐隐泛着不详的青色。初念不禁想到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候的他枯瘦如柴,此刻的世子除了身子稍稍丰润了些许,竟与当初的状态相差无几。 那下毒手的小傅氏,当真心恶手黑,也就靖王妃位高权重放心交给刑部处置,若换作她,定叫那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初念敛起不经意泄漏的杀气,拧了盆中的巾帕,轻轻拭着世子冒出冷汗的额头,又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待感受到那股冰凉的温度,猛然回过神来,却匆忙放下了。 想要早日找出解药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起来。 毒针将手臂上扎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及至下半晌,春妮来提醒,初念才撑着两眼发昏、沉重异常的身子站起来,这是要回殷府了。 见她脸色苍白,脚步甚至趔趄了一下,春妮大惊失色,忙来搀扶她,问道:“娘子你还好吗?” “没事,起身猛了些,这便好了。” 春妮将信将疑,忍不住提醒道:“娘子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初念点了点头,心中其实也惊了一下。看来过于频繁的试毒,还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影响。 理智上清楚这件事不能急,要慢慢来,有条不紊,才能尽早得出解药,但落实到行动中,她却总不忍心停手。初念想,每日回一趟殷府也好,免得她身子撑不住了,若是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可就得不偿失了。 靖王妃一直让人在门外候着,她自己则就在隔壁的院落中等消息。那人见初念闷在屋中一日没挪步。此刻总算出来了,连忙去隔壁禀告,靖王妃便立刻赶了来,按捺着内心的焦急,问道:“初念,现在情况如何了?” 初念微微摇了摇头,不忍见她失望。一旁春妮忍不住开口:“我家娘子的手臂都扎成筛子了,今日还是先回去歇息一下。” 靖王妃闻言一惊,回想到昨日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也不难猜测春妮所言非虚,便要看她的伤势,初念却捂住了袖子,淡淡地说:“没事的,我自己便是大夫,知道轻重。只是今日的确不好继续了,我明日再来。” 靖王妃便道:“不如我再多找些大夫来,御医也好,叫他们一道来试吧。” 初念想了想,多些人固然能分担些,但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中毒的状态因人而异,要想得出一个精准的结论却是不易,反而不如她一个人来试。 “这个法子我来就好,不过王妃说的悬赏请医,可有人来应?或许旁人有更好的法子也未可知。” 初念仍是想到了师父,她前世所中的毒十分棘手,若没有遇到师父恐怕早就死了。世子的毒并不复杂,只是需要时间而已,若找到师父,应该会有更好的法子? 靖王妃便道:“倒是来了几人,我让府医试了试水准,暂时没遇到可靠的。” 初念垂了垂眸子,这才一日,急不得。 便向王妃告辞,暂别了兰溪苑,经过桥头时,却忽然开口对那车夫说:“先去南城走一趟。” 第91章 寻觅 想去碰碰运气 车夫听见吩咐, 问了句:“去南城的医馆吗?天儿晚了,那边该打烊了。” 南城开设的医馆由李大夫和张大夫轮流坐诊,为需要的流民和穷人提供免费诊治, 如今也有了些名气, 进宫前初念不时会过去看看, 这次回来, 却没来得及。 初念却道:“不去诊堂,去秀椿街。” 车夫愣了一下, 便想劝阻:“听说那片儿入了夜可乱得很。” 初念坚持道:“去转一圈,我有要事。” 南城秀椿街, 是京城比较特殊的去处之一, 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酒肆、赌坊、妓院,大多集中在此处。白日里与别处也没什么区别, 到了掌灯时分, 街上便慢慢热闹起来,许多店铺通宵营业,东城、西城的富贵子弟想找些乐子, 便经常在此地流连, 因着他们身份高贵,五城兵马司都管不着, 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宵禁只是一纸空文。 此刻天色尚早,待再过几个时辰,街上要么是醉气熏天的酗酒者,要么是输红眼的赌徒,或是争风吃醋的嫖客, 时不时便会发生各种冲突,着实不是一个姑娘家该涉足的地方。 初念坚持前往,是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师父。 她师父来历神秘,前世与她相识那么多年,她也没弄清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只知道他很厉害,最初进京的时候,在南城落的脚。 初念说了几个地方,马车逐一停留,她下车四处查看,却并没能看到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 想来也没那么快就能找到的,初念也不灰心,继续往下一处去寻。 虽然幂离加身遮住了容颜,但她那副窈窕身姿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毕竟这等子混乱之地,可不是寻常女眷常来的地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淡然面对各种探究的目光,初念不慌不忙,这种程度的自保,对她而言还不在话下。 从最后一间人声鼎沸的赌场出来,初念的脸上终究还是显出了一丝失落。 她只知道师父有一段时间时常出没在秀椿街,但具体住在什么位置,却不清楚。她甚至不能让靖王妃派人待为寻找,因为师父性情古怪,平日里总爱戴着不同的面具改换身份生活,明明长得也很好看,但怎么都觉得,他好像并不喜欢自己那张脸似的。 这种情况下,除了她自己亲自出面,换了谁都很难将他找出来。 只能先回府去,明日再来。 若是找到师父,世子的毒多半就能迎刃而解了。 初念计划着,明日一早,先去秀椿街找一圈。师父那人若没有正经事做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也没个准时辰,得换着时间去试试。 才进了家门,她便被容娘告知,家中一群长辈在等。初念奇道:“她们等我做什么?” 容娘便跟她说了早上的事,初念听了只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径直往自己院子里走。果然看见一帮女眷等在厅中,见她这么晚才归家,六太太脸色便有些难看,冷哼了一声:“娘子可真是个大忙人,我当是今日回不来了呢。” 这话便有些难听了。 不过比起前世初念叛逆,三天两头与她们指着鼻子对骂,眼下的情况已经算是客气。 初念懒得理会她们,将外袍脱了挂在屏风上,扭头问容娘:“我爹呢?回来了吗?” 若回了,便先去正房请安,这是她的习惯。 她猜测父亲可能没回,因为昨日才说好的下朝后去兰溪苑拜访,今日却没等到他的身影。 果然,容娘说没有,又悄声在她耳边道:“宫里递出消息,说是陛下病情紧急,御医正在设法抢救,老爷和众位大人都留在宫中,怕是要等到稳定下来才能回来。” 初念垂了垂眼,算算时间,殷离这个昏君的大限,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当初她被召进宫中,奉密旨为殷离诊治隐疾,一国之君最难以启齿的病情被她知晓,可见殷离压根就没打算事后放她出宫。初念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汤药都有御医把控监视,没有能动手脚的余地,她便在针灸时做了些小动作。 若殷离事后如约放她离开,她自然会有法子保他平安无事,但若他果真起了杀心,初念便能在两招之内将他放倒。 菀贵妃的毒匕首固然厉害,但殷离的昏迷不醒,背后原因更多是初念的手笔。这个昏君醒着也是碍事,加上本就是殒命宫变的命运,初念动起手来,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这种事,就不必要有第二个人知情了。 这么多长辈在场,主仆两个却咬起了耳朵,六太太便有些怒了:“说什么悄悄话呢?让婶娘们也都听听。” 宫里的消息,哪是能随意说的? 初念跳过这一茬不提,这才想起来似的,对她们行了个常礼,问道:“各位婶娘,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六太太见她无视自己的问话,心中更是恼火,原打算旁敲侧击,此刻也懒得拐弯抹角,开口便道:“你与那赵国公世子孤男寡女,双双失踪数日,事情在京中都传遍了,这对你们的名声可不好。这件事,你们打算怎么善后?” 初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淡淡地说:“顾世子不惜受伤将我从贼人手中救下,我和父亲都十分感激,改日必会登门道谢。” 六太太被她不软不硬地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她想从男女大防对初念施压,但初念却说,世子是为了救她,难不成为了所谓的名节,就放任她被贼人掳走,不闻不问了吗? 十太太便接过话来,缓缓道:“恩义归恩义,你们流落在外独处了一段时日,也是事实。姑娘家不比男子,清誉是顶顶重要的。此事如果不叫那边给个说法,日后耽误的可是你的婚姻大事。” 六太太找到了支撑,信心大增,便又开口:“你母亲早逝,没有人教养,不懂这些利害,倒也不能怪你。不过有我们这么多婶娘在,不会看着你为难,自然会帮你张罗。” 初念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来,问道:“不知六太太,十太太,及各位太太,打算如何帮我?” 众位太太见她似乎很好说话,心便放下了一半,六太太便道:“你将庚帖交给婶娘,明日我便让媒人去国公府商议亲事。另外,甭管你这几日在忙什么,都交给旁人去做,把时间都空出来。你现在的任务是准备成亲,你绣功如何?厨艺怎样?婚后你要伺奉翁姑,照料夫君,什么都不会可不行。再者,国公府也是体面人家,你嫁过去,三从四德总得修习,叫人家看了,总往外头跑算什么规矩?” 初念便道:“六太太如此费心,当真令人感动,可惜我却无以为报。” 六太太笑了笑,眉眼彻底柔和下来,温声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回报不回报的,只要你们父女俩记着婶娘的好,便万事都足了。你的婚事就交给婶娘来办,保管让你嫁得风风光光。” 这便是要将筹办婚礼的大权捏在自己手心了,以殷处道对女儿的宠爱,还有那赵国公世子对初念的稀罕程度,婚礼总不能随意含糊过去。这其间有多少油水可贪,这些太太都当过自己的小家,心中一划拉,便能估出个天价数字来。 当即看向六太太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她们来前可说好了,只劝初念交出庚帖,去赵国公府商议,让男方上门来提亲这一步,至于婚事应如何举办,由谁负责,她们可各自有着小九九,当着初念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内心却都不免焦躁起来。 她们只当初念云英未嫁,加上又是山野里教养出来的,对这种繁杂的家务事并不清楚。实际上,初念前世身为世家妇,甚至亲自操办过几桩亲事,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 却也不拆穿她们,只淡淡地说:“太太们的好意初念心领了,虽然我没了母亲,但父亲还在,我的婚事他自会安排,就不劳各位太太费心了。” 六太太目光变了变,笑道:“你父亲终归是个男人,加上公事又忙,哪里顾得上?这些事,还得咱们女子操心。” 初念便道:“父亲忙,这不还有容娘。” 六太太笑容也挂不住了:“容娘到底是个下人。” 初念看向她,语气依旧平静:“可你们却是外人。” 六太太脸色再次沉了下来,站起身来:“你这孩子,真是油盐不进。我与你没得可说,还是找你父亲吧。” 其余几位太太虽然对六太太先前的大包大揽有些不满,但总的来说立场还是一致的,加上初念对她们的态度一视同仁,也没脸再继续留,跟着六太太一道离开。 初念目光冷淡地看着这呼啦啦一群人离开,耳畔总算是清净了。 却留下了一地的果皮瓜子壳,容娘看着眼角一抽,连忙去查看一旁的茶柜,发现存在里头的各样新茶、饮片,都被人拆了一遍,还有几瓶玫瑰露,已经见了底。 她将空罐子亮给初念看,神情有些不满:“老爷知道娘子爱喝,今日特地交代让我去买的。” 初念倒是不吝惜那几罐花茶,只是对她们口中所谓的规矩感到荒唐。 容娘让人打扫厅堂,又叫人烧了热水来,让初念梳洗,眼中有些忧心:“六太太她们说话难听,倒也不无道理。你与世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天,流言蜚语恐怕是少不了的。” 初念道:“以前的流言蜚语便少了吗?” 她开医馆,日日出没在各家后宅,与病人为伍。看诊施针,从不跟病人谈什么男女大防。介意此事的人背地里如何议论,当着她的面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人活在世上,谁敢担保不会生病?无端得罪一个名医,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初念若是在意这些,一开始就不会学医。 容娘到底是向着初念的,轻易便被说服了,忍不住想起老爷的态度。殷处道本人十分古板,恪守为人臣子的本分,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但他对初念却格外宽和,从不认为女子行医是什么出格之举,更不认为世子舍身救下自己的女儿有任何不妥。 那些个太太若想利用这件事逼迫老爷嫁女,恐怕有的苦头吃。 要知道老爷好不容易才认回女儿,哪里愿意这么轻易就嫁出去呢? 主仆两个丝毫不担心殷处道的态度,只是临睡前,难免猜测了几句宫里现下可能的情况。 三更梆子敲过的时候,初念迷迷糊糊听到容娘在外头说了声:“老爷回来了,好叫娘子知道一声,他让你不必起来,继续睡吧。” 看来殷离还能继续苟延残喘几日。 初念“唔”了声,翻了个身,这次睡得很沉。 第92章 求情 只要他愿意。 在初念的提议下, 靖王妃又去请了御医来帮忙给世子解毒,御医的法子跟初念差不多,先以银针放出毒血, 控制毒势的蔓延, 稳住世子的状况后, 再设法解毒。 主要怪那姜、武二人不懂药性却胡乱行事, 将那毒药胡乱掺杂,药性彼此渗透, 发生了一些叫他们无法掌控的变化,正是这变化, 让解毒的过程变得极其复杂。 靖王妃一怒之下, 再三催促刑部, 叫他们早日给小傅氏及姜、武二人定案。由于证据充分,案情十分明了, 刑部无需拖延, 很快便将案子判了,小傅氏多年来蓄意谋害嫡长子,情节恶劣, 事实清楚, 判处绞刑,即日执行。姜、武两人身上各有旧案, 也被判处死刑,相关涉案人员被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赵国公府因为这件事变得人心惶惶,方寸大乱。 顾休启直到母亲被抓进刑部,才知道这些内里详情。小傅氏恶事做尽, 倒是将儿子保护得很好,这些内宅肮脏事没让他插手半分。 事发突然,顾休启一时慌了手脚,还没想好要怎么救出母亲,便听到她被判了绞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去求父亲赵国公,想让他出面保人。 赵国公向来偏宠这个幼子,但这两年却因为他的不长进,父子情淡了不少。顾休启十分叛逆,父亲不再偏向他,他便也不理会这个老家伙,任由小傅氏苦口婆心,就是不服这个软。 眼下小傅氏就要被行刑,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刻,顾休启也顾不得与父亲的心结了,背着荆条去跟赵国公请罪,只希望父亲看在多年夫妻情分、和他这个儿子的面子上,为小傅氏周旋一二。 赵国公才在靖王夫妇那边吃了闭门羹,又因为小傅氏的事情丢尽了脸面,哪里耐烦应付这个儿子,干脆闭门不见。 顾休启料想父亲可能会打骂他,教训他,却万万没想到,他根本不理会他。 顾休启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平时里飞扬跋扈、欺男霸女,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事都不放在眼里,对小傅氏的孝顺,算是他仅存的良心。 没想到这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不论犯了什么错事都能为他摆平的母亲,马上就要上刑场。顾休启真的慌了,在他看来,父亲一定能救她。 只要他愿意。 母亲正是得罪了靖王妃,可那靖王妃不也是父亲的女儿吗?只消他一句话的事情,便能将人给放了,可他却偏偏不肯。 顾休启在父亲的院子外面跪了一夜,却连赵国公的面都没见到。 眼看着天色大亮,午时便要行刑,再也耽搁不起,顾休启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擦干膝下的露水,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这一夜,他仿佛忽然长大,看清了某些被他一直忽略的事实。最后看了一眼门扉紧闭的院门,他佝偻着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国公府。 在暗处观察的管事见状,悄悄进了院子,对赵国公道:“二公子走了。” 赵国公其实并非不愿见他,实在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小傅氏罪有应得,自作孽不可活。你回头去看看端郎屋里缺什么,多送些东西过去,新奇些、贵重些,这孩子忘性大,等过了这几日,便好了。” 管事心道:往日里二公子遭遇的都是些小事,这次却是没了母亲,情况能一样吗? 但也没有反驳,默默领命下去了。 顾休启离了家门,没往别处去,径直来到兰溪苑,想求见靖王妃。 小傅氏母子与王妃、世子姐弟两个势同水火,门房自然不会放行通报。令他们意外的是,顾休启竟然跪在兰溪苑外头,沉声道:“弟弟顾休启前来认罪,求王妃姐姐、世子哥哥网开一面,饶我母亲。” 门房惊讶之余,只得将此事禀告给靖王妃知道。 靖王妃听了,倒是有些意外:“顾休启这个废物,竟然还存着些良心。” 但随即脸色便阴沉下来,“只是他一跪,便要我饶了那毒妇,哪有这般容易的事?现在倒是知道认罪了,早先那十多年,不是日日盼着我们姐弟不得好死?去跟他说:小傅氏作恶多端,也不必怪我等无情无义,要怪就怪她自食恶果。” 门房将这话带给顾休启。 顾休启一字一句默默听着,和血嚼碎了记在心中。半晌后,才慢慢站起身来,往别处走去。门房见他神色不太对,便派人一路跟着,发现他竟然来到刑部大牢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等着。 不多时,门口便传来动静。小傅氏、姜齐、武勇三人午时行刑,在那之前,要被游街示众。三辆囚车载着三个人缓缓从刑部出发,刑部官员一路宣读罪行,直到抵达菜市口的行刑之地。 小傅氏毒害嫡长子的种种恶毒行径引得路人议论纷纷,许多人扔出石子、烂菜叶表达愤怒和厌恶。 顾休启一路跟在囚车后头,默默听着官员宣读母亲的罪行,一起承受着路人的攻击,身上都是臭瓜烂叶。 囚车内,小傅氏蜷缩在角落,披头散发,嘴角都是血,十指乌青,身上亦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显然受了大刑。她做了那么多坏事,今日才发现千夫所指的滋味这般令人难受,一路都捂着脸不敢见人,直到感觉囚车停下,对死亡的恐惧令她抬起头来,忍不住去看那绞刑架。 四下张望时,便瞧见了囚车边的,自己的儿子。 “端郎我儿!”小傅氏泪水夺眶而出,顾休启见她终于看见自己,也忍不住涕泪横流,大声喊着:“娘!” 生离死别的场面,显得格外感人,但押送死囚的官兵却没那等子好脾气,挥着鞭子将两只紧紧抓握的手分开。 不说谁能知道,囚车内哭得凄凄惨惨的妇人为了毒害嫡长子,竟对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投毒,十多年来也从未放弃过对世子的戕害。 心肠歹毒至此,竟也知道母子情深,却忘了旁人的孩子也是条性命么? 行刑过程十分顺利,小傅氏被蒙了头脸送上绞刑架,姜齐、武勇二人身上背负更多罪孽,连个全尸也没保住,落得个斩首示众,血洒法场。 顾休启默默看完了行刑过程,整个人跟失了魂一般,在街上游荡许久。 看着他那人一路跟着他,直到他回到国公府才返还,将这消息禀了上去,不免有些担忧:“这人莫不是将杀母之仇安到了王妃、世子身上吧。” 靖王妃听到这个说法,并不放在心上。他们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被记恨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可恨这小傅氏就算死了,惹下的麻烦也不会随之消失。 顾休承一连昏迷数日,看着越发的清瘦下去。她心急如焚,又让人贴了告示,重金悬赏解毒高手,来的人不少,却没一个能提出更好的治疗方案。 好在初念这段时日以身饲药,也并非一无所获,总算得了一二可用的方子,横竖不能让情况更糟了,请示靖王妃之后,便去煎了一剂,用鹤嘴壶灌了下去。 这药用了两日,世子的情况似乎好转了些许,却也总不见醒,初念难免有些心急了,镇日泡在药房里,甚至有两日都没回家。 殷处道来看过世子的情况,知道他病情险急,得知初念不肯来回奔波浪费时间后,不仅没有怪罪,还让春妮换上初念的衣物,戴上幂离,做出每日归家的假象,为帮女儿周全两难,也是费尽了心思。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服下两剂最新的药汤后,世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直守在他身侧的茜雪心头一震,连忙小跑出去找初念,激动地话都说不清楚:“世子,他,好像要醒了。” 彼时初念正在院中切药,闻言立刻放下切刀,匆匆跟着进屋。 世子果真已经有转醒的迹象,初念才在他床前坐下,他便刚巧睁开了眼,许是因为昏迷太久,身子有些虚,视线一开始有些模糊,看得并不清晰真切。 在那模糊的景象中,他还是认出了初念的身影,心头便是一暖。 待视线慢慢清晰,才看清她眼底的忧色,她好像憔悴了不少。 “可算是醒了,伸手。”她的语气倒是如常,世子费力地动了动手,却没挪动几分。初念看了,眼底微微一暗,却没说什么,自己去捏他的手腕找脉搏。 世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初念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斜了他一眼,道:“不好好躺着,总看我做什么?” 世子便道:“好看。” 又来了。 初念面色微红,忍不住看了一眼四周,好在茜雪确定世子醒来,便第一时间去向靖王妃禀报去了,这话没叫别人听了去,她才略微自在了些。 她这般反应,看在世子眼中,便平白多了几分旖旎,他低声问:“你不怪我了?” 初念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说的是山中的事。那时他身受重伤,急需好好治疗,却偏偏佯装季轻没找到他们,坚持留在小木屋里养伤。 初念当时的确生气,却不是气他的哄骗,毕竟他的那些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只是山中缺医短药,他那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不过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后面都发生了多少事,世子昏迷着不知道,初念哪里还有心思计较这些。 但看他的模样,却不想轻轻放过,想了想,初念道:“等你好了吧,咱们秋后算账。” 世子不禁苦着脸,低声告饶:“当时是我欠缺考虑了,不过那时候,我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回京城来,当时一心只想跟你在那里住下去,最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他心中是如何想的,初念大约能够猜到,但他真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叫她愣住了,白皙的面皮上涌现红霞,低斥道:“说的什么胡话,闭嘴吧你。” 分明那么凶,世子却没被唬到,心中反而涌起一阵阵的甜。 第93章 报恩 只能以身相许了。 昏迷了这么久, 世子精神还有些虚弱,强撑着说了几句话,又沉沉睡了过去。 靖王妃得了消息, 匆匆赶来, 便看见弟弟仍旧阖目躺在那里。 不必她发问, 初念便及时解释了一句:“方才世子醒过了, 说了几句话又歇下了。王妃不必忧心,他这次很快就能再醒了, 不妨让人备些清淡的食物,等会儿就可以吃一些。” 靖王妃正不知如何是好, 闻言心中大定, 立刻道:“好, 我这就让人去准备,有什么需要忌口的吗?” 初念便道:“世子这么久没吃东西, 肠胃还需适应, 不宜荤腥,做些简单易消化的羹汤便好。” 靖王妃看了身边的仆妇一眼,那人便立刻去办。她自己担心再次错过世子的清醒, 便留在这里等着, 初念便将刚刚把脉时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才转身出去, 到院中继续切药。 这时心中却安定了许多,再不复片刻前的无端焦躁。 半个时辰后,世子果然醒了。 他睁开双眼,便看见自己长姊坐在桌边,她神情凝重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便张了张口, 喊了声:“阿姊。” 世子声音微弱,但顾浅辞还是立刻便听见了,三两步赶到床前,面露喜色:“珩郎,你可算醒了。” 世子冲她虚弱一笑,目光却是飘的,一直往她身后瞄。顾浅辞恼的轻拍了他一下:“好容易醒了,不跟阿姊说说话,找什么呢?” 世子便有些赧然,顾浅辞还能看不出他心思么,便道:“她就在外头院子里切药呢,跑不了。” 世子便松了口气,说:“让阿姊担心了。” 顾浅辞哼了声,眼圈微红:“从小到大,你几时让我安心过吗?” 不过她说这个也不是为了让世子内疚的,只是情绪积累太久的一句宣泄而已,她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将世子昏迷这段时间的事情都一一说了,当说到小傅氏被施了绞刑,世子露出讽刺一笑:“国公爷没为难你?” 顾浅辞冷笑道:“我这才知道,原来小傅氏在他眼中也不算什么,顾休启那个纨绔都知道来求情,他却只在意赵国公府的威风。” 世子便道:“既然小傅氏伏法,咱们跟那边也就没什么瓜葛了,日后阿姊就再不必为我担心了。” 诚然,小傅氏便是世子前半生唯一的苦难源头,如今她被清算了,后面都是好日子。 而事到如今,姐弟两个已经看清了赵国公这个父亲的冷心肠,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关联。 那些不愉快再也不提,顾浅辞又说了初念为了他以身试毒的事:“初念这孩子,表面看着清清冷冷的,但待你的心却当真热忱,那日为了救你她甚至不惜用自己来试毒,这么多日子没停过,却偏不让我看,我猜她的手臂上恐怕都是伤。” 世子得知不禁急了:“阿姊怎么不拦住她?” 顾浅辞一时语塞,她自是不想初念用这种方式救人,但一方面,她自己信誓旦旦,说没有大碍,另一方面,顾浅辞不得不承认,在她心中,能尽快救回弟弟才是第一要务,对初念的牺牲便只能默默支持,虽然心怀愧疚,却也只能想着事后尽量补偿。 世子也不能苛责自己的长姊,错不在她,怪只怪他自己不够强大,不够谨慎,轻易被皇甫述击倒,还接连中了贼人的圈套,害得初念为他受苦受难。 “我想见见她。”世子道。 顾浅辞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亲自去请初念过来。 此刻初念正在外间煎药,听说世子又醒了,便道:“王妃先让他吃些东西吧,这药餐后再用效果更好,我再等片刻,待这药好了便去看他。” 顾浅辞见她眼神有些闪躲,脸上微红,不知是被药炉熏的,还是什么缘故。但初念对汤药一向上心,重要的环节必须亲眼盯着,这习惯她也是知道的,只好先去张罗世子的吃食,不再催她。 世子被茜雪看住了不能下床,只能按捺着内心的焦急等待。 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初念的人影,倒是阿姊又带着一行人进来,在桌边布菜。 顾浅辞见弟弟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不由感到好笑,待闲杂人等退去了,才盛了一碗什锦豆腐羹过来,道:“她在看着药,稍后就来。你先把这个吃了,这可是她亲自交代的。” 顾休承原本没有胃口,但听说是初念交代的,便默默吃了一口。腹内空虚已久,骤然吞下这鲜美可口的羹汤,饥饿感一下子爆发出来,不知不觉一碗汤羹便见了底。 靖王妃有心再去添些,初念刚巧端药进门,见状连忙开口:“先用这些便够了,慢慢再添吧。” 顾浅辞自然听她的,便让人将东西都收拾干净。有心让他们两人好好说说话,自己也托辞先离开了。 世子自初念出现,一双眼就落在她身上。初念见他眼神与先前的腻歪不同,似乎隐含担忧,便问他:“怎么了?” 世子乖顺地喝完了药,才对她说:“让我看看。” 初念不明所以:“看什么?” 世子的目光便移向她的手臂,初念便明白了,大约是靖王妃同他说了什么。 便道:“没什么好看的,很快便好了。” 世子却撑起身子,勾住她袖子,坚持要看。初念无奈,便默许他卷起自己的长袖,露出其内纤瘦的手臂。她肤色柔白细腻,手臂原也该这样,但此刻却青紫连着青紫,处处都是针眼,看起来十分可怖。 世子怔怔地看着这些淤青,久久才滞涩地问了声:“疼吗?” 初念如实道:“倒也还好,只是还有些余毒未清,有些酸麻胀痛。” 世子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不知怎的有点生气,但却很清楚不能发作,毕竟此事全部的错处都在自己,初念能有什么错?她只是不惜用一切代价来救他罢了,也不管这代价,他到底愿不愿意,有多不舍。 初念见他一直沉默不言,有心宽慰几句,想叫他不必放在心上,毕竟这等小伤,她只要专心调理一段时日便可恢复了。 还没开口,便听世子低低地说道:“这般大恩大德,我也不知如何为报,想来想去,只能以身相许了。” 初念不禁笑了,问他:“你这是报恩呢,还是趁机占便宜?” 见她对这个话题非但没有排斥,反而顺着他开起玩笑来,这个发现令世子意外之余,十分惊喜,便立刻接下话茬:“自然是报恩!不如现在就让长姊安排去殷府提亲,等咱们成婚了,往后余生,我任你差遣。” 说着便要扬声喊人来,初念忙止了他:“胡说八道什么,不许去。” 世子目光眼看着便哀怨起来,初念见不得他这幅可怜样子,便道:“你还是好好休养吧,一身伤病,想的倒是挺多。” 世子眼睛一亮,问她:“那等我伤都好了,再去安排?” 初念发觉,世子这次醒来后,似乎变得极为难缠。她不再与他耍嘴皮子功夫,默默喂了药,便起身告辞了。 世子即便千万个不情愿,也没有理由拦她不许回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去,看着她走向隔壁长姊的院落道别,然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前阵子初念日夜钻研解毒的方案,已有几日没有回殷府,如今世子醒来,靖王妃也不好强留,只希望她明日能早些过来。 亲自将初念送出门去,看着她上了马车,靖王妃回到弟弟的院子来,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调侃:“早日娶进门来,便不用这般烦恼了。不如阿姊这就派人去殷府提亲?” 世子自己也说了这话,虽然字字真心,但更多还是为了试探初念的态度。初念对成亲这件事似乎有某种心结,今日虽然对他不再那么排斥,却也没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对长姊道:“慢慢来吧,不要着急。” 靖王妃心中暗叹一句,这两人分明情投意合,年纪也都不老小了,偏偏非要慢慢来,也不知在等什么。 不过,到底是他们自己的终身大事,旁人着急也急不来,只能按捺着心急火燎,慢慢的等,慢慢的来。 有什么办法,只能顺着。 初念离了兰溪苑,那车夫便问:“回府还是去秀椿街?” 这段时日,她在兰溪苑和殷府往来,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总会去一趟秀椿街找师父,于是车夫便有此一问。 初念想了想,世子虽然醒了,但体内余毒还有很多,剩余的部分依旧棘手,便道:“去秀椿街。” 这段时日,她得空便在南城的大街小巷转悠,试图找到师父的踪影,但没一次能够遇上。初念让车夫在原地等,她自己下了车,来到师父常常光顾的一间赌场,在角落默默观察每个人的长相,可惜仍旧一无所获。 连换了几个地方,依旧没能找到人,初念的心情着实算不上美丽。这时偏偏有一双不长眼的咸猪手伸过来试图揩油,她想都没想,几根银针扎进去,那人登时哇哇跳开,正要发火时,身旁便有人拉住他,悄声提醒:“这小娘子是个硬茬,你还是别惹她了。” 没吃过亏的小纨绔自然不信邪,将提醒的那人一把推开,喊了家奴过来试图把初念拖出去教训。 只是等人来时,初念早就消失在人群里,影子都找不到了。 那小纨绔哪里甘心,抱着痛手气得吹胡子瞪眼。原先提醒那人也吃过初念的亏,便凑在他耳边道:“那小娘子这几日天天都来,待她明日再来,我们这般那般……” 小纨绔听后这才转怒为喜,随即又沉下脸来,暗下决心,明日定要找回面子。 第94章 重逢 “路见不平。” 次日初念一早便出门, 却并未赶往兰溪苑,而是先去了秀椿街。 清晨的秀椿街十分安静,店铺都没开门, 零星有几个卖早点的摊贩挑着担子经过, 路上的行人很少。 便是这么少的人, 初念也都不放过, 一个一个留神看过去。 谁也不能担保,这里头没有她要找的人。 经过一条僻静的巷子, 初念忽然被一行神色不善的无赖泼皮给堵住了。她默默停下脚步,发现领头那人, 正是昨天对她毛手毛脚的纨绔。 看来是被她收拾后心有不甘, 才找了这许多人来蹲她的麻烦。 在秀椿街行走了这么些时日, 这种事也遇见不少了,初念丝毫不意外, 冷眼看这些人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狞笑着靠近,幂离下的俏脸面无表情。 小泼皮们见她动也不动,僵立在原地, 都以为她是吓傻了, 大笑道打趣她:“小娘子,别害怕, 叫哥哥们看看模样,若是长得合我们心意,哥哥们就放过你!” 又有人故意嚷道:“那可不行,得叫哥哥们都满意了!” 初念却并未被激怒,只是冷哼一声,待到双方距离差不多了, 左手捂住口鼻,右手顺风一扬,一股气味诡异刺鼻的淡绿色粉末随风飘散,张狂大笑的无赖泼皮们顿了一下,嚷着:“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而后个个感觉身上奇痒无比,开始抓耳挠腮,还是在大笑着,可那动静就不太对了,笑得凄厉且不受控制,竟一边笑一边哀嚎,表情则因为又痛又痒而扭曲得厉害。 初念不再看他们一眼,径自出了巷子,打算往下一处去寻找。经过巷口时,却被一个抱着剑的男子给拦住了。 此人胡子拉碴、满脸颓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初念冷声道:“怎么,你跟这些人是一伙的?” 男人摇头道:“路见不平。” 初念淡漠地说:“谢了,不过你也看到了,很抱歉没能让你帮上忙。” 那男人却盯着她,道:“这些人的确罪有应得,却也罪不至死,小娘子这药粉,是不是太阴毒了些?照他们这幅样子,过不了一时三刻就要毙命了吧?” 初念笑了,眼中尽是冷意:“原来是冲着我来的。” “在下并非对小娘子无礼,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娘子还是留下解药再走吧。” 初念却道:“我若是不留呢?” 那人长剑出鞘,初念手心之物也随之握紧,但她忽然眼睛一眯,看到什么似的,顿住动作没有出手,耐心等到那人近前时,忽而足尖一旋,右手快如闪电,抓上对方的面皮。 男人猝不及防,便被她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师……是你?”初念面色骤变,声音一扬,语气不由变得轻快起来。 却将那人唬得连退三步,本能地遮挡了一下自己的脸,疑惑道:“你认得我?” 寻觅这么多时日,初念偶尔会产生类似“我永远都找不到他了”、“京城之大,谁知道他藏身何处”、“他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来京城”等类似的想法,每每陷入一种无法开解的烦躁和不安中,蓦然回首,这人却忽然全无征兆、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师父在长辈中,算是长得极为好看的那一拨。他剑眉入鬓,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揭开平凡无奇的面皮,其下暗藏的真容一如记忆中那般,翩若惊鸿。 结果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认得我?” 初念嘴角的笑弧止住了上扬的趋势,她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其实这件事,她此前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一直不愿深思。这时的师父,并不认得她,没有共同经历那些背叛,不曾在孤寂的病榻前相对无言,没有教过她医术,不曾在半夜时分为她换药擦身。 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不,我不认得你。” 初念的声音沉了下来,她这才想起他拦住自己的用意,幂离下的眼中泛起水雾,直直盯着他手中的长剑,冷声问道:“你这是,要为了那些泼皮无赖,对我动手?” 俊美男子看不清眼前这位少女的容颜,但从她的声音和动作判断,能轻易体会到这短短瞬间的情绪转变。 也不知她怎么看出了自己的伪装,竟然直接揭开了他的面具,乍见到他时,她显然是愉悦的,惊喜的,所以他才误以为她是认识自己的。可很快的,她的情绪就消沉下来,质问他的语气分明带着讥诮,但男子却莫名听出了一丝委屈。 不知为何,再看向自己执剑的手,就觉得自己果真有些过分了。 他其实只想吓唬吓唬她而已,谁知一个小姑娘面对长剑面不改色,软绵绵的一句质问却叫他完全无法招架。 “锵”地一声,他将那剑扔到了地上。 他先前路过此处,偶然看到几个泼皮无赖尾随一名小姑娘进了暗巷,便预料到此事不会善了。不过这世道乱得很,类似的事情不知凡几,往日里他懒得搭理,但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微风拂过少女的幂离,露出那个一闪而过的侧颜,叫他已经迈出去的脚步,硬生生转了方向。 跟过来的本意,是不希望见到她受到欺凌,但没想到,这姑娘看着娇娇弱弱,出手却那般干脆利落,根本没有他的用武之地,直接将人都解决了。 只是她所使的毒.药,他觉得实在眼熟,似乎是一味名叫“蚀骨散”的剧毒。中此毒之人全身奇痒无比,即便不断抓挠,皮开肉绽也不能缓解丝毫,直至露出森森白骨,全身溃败而亡。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姑娘虽然行事狠辣,但也无可厚非,本来就是那些泼皮无赖招惹在先,若是他自己遇到这事儿,多半也是如此回敬。 但不知为何,他不愿看到她手中沾染鲜血和人命,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合该在父母庇护下无忧无虑的成长才对。这些坏胚是该教训,哪怕让他出手呢,怎能让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沾惹血腥? 所以他虽然扔了剑,却并没有打消劝说她的念头。 初念见他丢了剑,脸色才稍稍转晴,却也没了寒暄下去的欲望,人找到了又怎么样,他又不认得自己。 可笑她还指望让他来帮自己,为世子解毒。 眼下却连如何开口,都是个难题。 俊美男子见她不说话,又看了一眼巷子里痛苦哀嚎的众人,温声劝道:“这些人都是地头蛇,背后也多少有些来历,你还是把解药留下吧,免得惹一身麻烦。” “我麻不麻烦,又与你何干?” 他被她怼得一愣,到底不大习惯这般强人所难,最终叹道:“那行吧,算我多管闲事,你走吧。” 顶多他辛苦一点,配些解药给他们用。 看这姑娘这段时间一直流连在这附近,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在没找到之前,还是少点麻烦的好。 初念却被他这幅无所谓的态度激出了怒火,冷笑道:“怎么,行侠仗义也可以半途而废的吗?” 俊美男子傻眼,不明白她的反复无常:“那你要如何?” 初念将手里从他面上揭下的柔软假面抛了抛,想了想才道:“我可以把解药留下,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俊美男子疑惑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初念冷声反问:“你不是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今日我放了这些人,他们可愿意放过我?若我以后再被他们纠缠,该不该你负责?” 俊美男子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算了,今日我好不容易想做件好事,却没想到这么麻烦。你还是走吧,这事儿我也不管了。” 初念抬脚踢了一下被随意丢弃在巷子角落的大瓦缸,缸内存放的雨水泼到那些泼皮无赖的身上,被清洗过的地方马上就消退了红肿,也变得不再痛痒难忍。 “你们听好了,今日我便给这位大侠一个面子,好心告诉你们,只要滚回去用清水冲洗一番,这毒就能解了。” 那些泼皮方才叫的像杀猪,一直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解药,却完全没想到解毒这般简单,一个个听了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瞬间巷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俊美男子不由问道:“这蚀骨散……” “谁说这是蚀骨散,不过是些毒虫磨成的粉末罢了,没怎么炮制,毒性弱得很。” 俊美男子恍然,捻了些散落在地上的药粉闻了闻,知道她果然所言不假,不由苦笑道:“原来你没打算要他们的命,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他说罢,便去捡地上的剑,却被初念一脚踩在剑柄上,只听她冷声道:“想走了,大侠?你得为自己的行侠仗义负起责任才行呢!” 俊美男子默默无言,初念便开始追问:“名字?” “没名字。” 这回答倒并不意外,前世他就一直这么说的,初念至死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不过那并不重要,知道他是师父就行了。 但现在,却不能这么叫了。 “那我就喊你无名。” 俊美男子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疑惑她就这样接受了这个答案,又似乎在掂量这个名字,半晌才道:“行啊,随你。” 初念又问:“你住在哪儿?” 虽然他总是居无定所,但每隔一段时间,总得有个落脚点。果然,他说了个地方。 初念却不信似的,又道:“带我去看看。” 就这样,被她称为无名的俊美男子带着初念,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大杂院,进门时,他一时有点恍惚,弄不清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怎么就带了个面目都没看清的少女,到自己的住所来了? 初念却没管他是怎么想的,将这间可称之为家徒四壁的房子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眉头皱得死紧。 这鬼地方怎么住人?但想让他搬家,也没有合适的借口。 她心中默默盘算着,既然现在人已经找到了,接下来的事情都好办,只要设法让他去救下世子,还愁生活没有着落吗? 初念计划深远,无名却搓着手,为眼下的事情担忧:“我说小娘子,你能将面具还我吗?这院里还有其他人住,若是叫他们回来看见了,恐怕把你我当成贼人给撵了。” 这便是师父的怪异之处,他总是换不同的面具、不同的身份隐于市人,好像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活着,但偶尔又顶着真面目四处流浪。 前世的师父,后来一直陪在初念身边,几乎不怎么见外人,才慢慢戒掉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怪习惯。 初念也不难为他,直接把手里的面具还给他。 无名无需镜子,便将面具熟练地贴到脸上,一转脸,便换回了之前的那副颓唐中年的面孔。他摸了摸面具边缘,确认没什么破绽了,才道:“小姑娘,不是我吹嘘,我这面具做得还算可以吧?你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不对劲的呢?” 怎么知道的?自然是熟能生巧。 初念猜测这个时候的他多半不会以真面目出现,所以每次出来找人时,都会仔细观察遇到的每一个人,只是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印象中,师父可不是什么爱打抱不平的性子。 不过谁知道呢,他这个人总是神神秘秘的,问什么都不肯说,时间久了,初念也懒得追究那些,横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初念看着他那张一言难尽的脸,冷冷反问:“做得不错吗?我看倒是破绽一大堆。” 第95章 无名 听起来倒是个奇人 初念语气笃定, 无名却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这面具可是经他反复推敲, 改换了无数配方, 做出来最为逼真的一个。在遇到她之前, 从没人看出过破绽。 不过那大概是因为, 寻常人也不会想到这一茬,怎会有人长期戴着面具生活?加上他做出来的相貌真心难以恭维, 谁没事爱盯着那张丑脸一直看? 初念并不卖关子,手指戳上师父戴着面具的脸, 接连指出了几个容易被人察觉异常的细节。 女子比男人心细, 初念易容的本事虽然是从他这里学来的, 但闲来无事做了多次改良,现在出自她手的面具, 才叫真正的天衣无缝。 无名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个内行, 说起这面具的制作工艺时头头是道,意外之余十分欣喜,用心将她所说的每一种改良方式都记下, 而后还问起她那方才那份防身毒.粉的是如何制作的。 这等雕虫小技, 完全不必藏私,师父愿意问, 也只是他学医成痴的性子,看见任何自己没见过的方子,都会刨根究底,而非因为这法子有多稀罕。初念也不吊他胃口,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了。 初念所制作的防身毒.粉和蚀骨散,都是用十三种毒虫毒草作为原料制作而成的。只是蚀骨散的工艺要求极为严苛, 将每一种毒物的毒性都激发至极致,才成就了蚀骨散本身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 但同样是这十三种毒物,只是换了个更简单的炮制手艺,最后的毒性竟变成了只能吓唬人的花花架子。 无名忍不住想,若非见到这小姑娘的用法,他一定认为这是外行人仿制蚀骨散不成,而交出的一份不合格的作业。 他不知道的是,事实与他所料相差无几。前世初念被扈氏针对陷害,她放在家中的各种方子总会无端被盗,时日久了,许多紧要的东西她与师父都是口述心记,被盗走的部分都是残缺不全的。 这蚀骨散的方子便是这样被扈氏的人盗走了,并按照方子制作了一份,打算用来对付她。 初念用来钓鱼的方子只是随手写下的,九分真掺一分假,更有绝大多数的炮制细节没有书写,竟也叫扈氏的人得出了这份毒粉,效果十分唬人。初念觉得十分有趣,便将这残方也记下来了,谁料还真能派上用场。 无名听她说了法子,若有所悟道:“原来毒性并非总是都被用到极致才是好的,竟是我着相了。” 初念见谈到毒物,便顺势道:“看来你对毒也很有心得,我这有一例十分棘手的病例,不知你可有解法?” 无名闻言果然十分感兴趣,问:“是什么样的毒?” 初念便将姜.武二人胡乱混杂在一道的那些毒物一一举出,并说了自己解毒的法子,和世子如今的状况。 无名沉吟片刻,道:“你这法子固然管用,但想要彻底清除余毒,所耗费的时间未免过长。” 初念心中一喜,她果然没有料错,师父一定可以破解她的困局。 忙问:“这么说来,你有更好的法子?” 无名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有几个古法,可以一试,不过要看看病人具体的情况才能定。” 那还等什么? 初念立刻便道:“那就请师……请无名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位病人家中特别有钱,只要您能将他治好,价钱随便开。” 无名却道:“小娘子将我看成什么人了?当我见钱眼开吗?” 初念很想白他一眼,难道他不是吗?到底有求于人,只能殷勤哄劝,软声道:“是我的错,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了。无名先生高风亮节,不为五斗米折腰,着实是因为这病人等不得了,还望先生大发慈悲,救他出苦海。” 一番马屁拍得那无名很是舒坦,他点了点头,道:“这才像话。” 初念忍不住催促道:“那咱们这就走?” 无名却摇了摇头,说:“我今日有要事要办,三日后,你再来找我吧。” 想了想又道:“若是三日后我不在,就不必找了。” 初念一愣,不必找了,这是什么话?他又想去哪儿? 那无名却道:“你我也算是有缘,我给你一个提示,这种毒的解法,《神农毒本》有记载,你可找来一试。” 听到这个,初念杂念全消,心中便只有这本医书了。《神农毒本》她有所耳闻,却并没有看过,不知世子的藏书中有没有,若没有,再去问问王妃。 不过,有师父在,医书可以慢慢再找,世子的毒却可以很快解了。 因着无名“有要事待办”,初念也不便久留,说了声:“三日后我再来拜访。” 便告辞了。 心情愉悦地出了师父住的大杂院,初念这才想起,自己不声不响离开这么久,也没跟车夫打声招呼,别闹出事端来。 果不其然,当她回到马车停留的地方,车边一个人影都没有,倒是有不少人围在一处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初念走过去,才发现他们正对着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口。 巷子里,有人在打斗,不,说打斗有些不准确,有人在实施单方面的殴打行为。初念目光扫过,不由顿住了。 施暴者竟是季轻,和他的护卫兄弟们。 而被殴打的人,虽然鼻青脸肿看不出面目,但从衣着看,似乎正是不久前拦住她意欲动粗却被她轻易反击回去的那群小泼皮。 “殷娘子人在哪儿?不好好交代,今天别想走出这条巷子。” 季轻声音狠戾,那些小泼皮有苦说不出,他们真的不知那殷娘子人在哪儿啊。不过是见色起意,被那纨绔子弟一通忽悠来这巷子口堵人,被当事者娘子撒了一身毒.粉不说,现在平白无故又挨一顿狠揍,还问他们人在哪儿,那殷娘子人在哪儿他们怎么知道啊? 真是冤枉他妈给冤枉开门,冤枉到家了! 季轻还要再踢人,初念轻轻咳了一声,喊道:“别打了,我在这。” 声音不大,但季轻等人耳力好,立刻扭头,看到她时,眼中都涌出狂喜,纷纷冲过来:“殷娘子,你去哪儿了!” 他们身上还带着那股子杀气腾腾,冲出来时,巷口围观的路人都被唬得连退三步。初念却恍若未觉,淡定地看向他们,平静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季轻便道:“那车夫看你不见了,连忙来报信。这秀椿街可乱得很,他竟然放您一个人乱走,实在失职。” 并非车夫失职,只是初念不愿人一直跟着,才叫他在原地等着,未料到闹出今天的乌龙。 她连忙安抚众人:“我没事,只是找到了想找的人,世子的毒有法子了。” 季轻闻言一喜,忙问:“什么法子?” 初念回身上了马车,道:“我找到了可以帮他解毒的人,不过那位今日要忙,暂不能上门,我三日后再来请。” 世子昨日已经醒了,三日倒是等得。季轻心中一松,但想起方才那一茬,又道:“娘子要找什么人,交代给我们便是,您一个姑娘家在这种地方行走,还是太危险了。” 初念也不与他们争辩。危不危险的,横竖现在人都已经找到了。 再到兰溪苑时,初念心中便安定许多。虽然三日后师父才来,但她倒是可以先找找《神农毒本》。 初念晨间在秀椿街失踪片刻的事情,世子并不知情,他此刻身体尚未康复,加上初念很快就被找着了,这等子影响心境的事情,是被严厉禁止告诉他的,毕竟在山梅县时,世子为初念被劫走而吐血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季轻等人记忆深刻,再不想见到那一幕。 初念自然也不会提这一茬。她只跟世子道:“我找到了一个人,他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世子好奇问道:“是什么人?” 是她的师父。 初念很想这样骄傲的说。 可是,最终只道:“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世外高人,他的医术很好。” 世子却不以为然,道:“难不成比你还要好?” 初念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他的医术,可比我高多了。” 初念并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甚至也少有不必要的自谦,对宫中御医的评价也不过尔尔,这般毫不犹豫地夸赞对方,实属少见。 世子笑了笑,猜测道:“得你这般敬重,此人一定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德高望重吗?”初念笑了笑,这个词儿跟师父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想起什么似的,对世子道:“他倒是不老,跟你是一个生肖的,刚巧比你大十二岁。” 那便是三十出头。 世子抿了抿唇,看着初念今日似乎格外欢欣的眼睛,又道:“这般出色的医者,一定家庭美满、儿女齐全了。” 医术高超与这些有什么关系? 初念道:“他这个人,性子古怪了些。这么大年纪了,总也不想着成家立业,每日流连花街柳巷,又爱赌钱,又嗜酒,真是毛病一大堆,不知怎样才能改?” 嘴里数着对方的一堆臭毛病,语气和神情却没有丝毫的嫌弃和见外。 世子不知为何,心里便有些不爽快。 他闷闷地说着:“听起来倒是个奇人,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当然是在秀椿街,那里可是师父的快乐乡。 说到秀椿街,就绕不过早上的那场纷争,初念不想让世子担心,便含糊过去,没有细说这事儿。 她面色喜悦,高高兴兴地说那个人吧,世子不开心。 当她闪烁其词,不再说了,不知怎的,世子更憋屈。 最后,世子问:“那位高人叫什么名字?” 初念有点犯愁,道:“他说没名字。” 人怎么会没名字,不过是不肯说。 一个连名字都不说的人,她竟然那般推崇? 好气。 第96章 面具 闭着眼,感受便越发清明。 晚些时候, 顾浅辞便从仆妇口中得知,初念从秀椿街找到可以为世子解毒的高人一事。 顾浅辞忙问详情,只是那仆妇也是经人转述, 说得不清不楚。顾浅辞哪里还坐得住, 立即便往弟弟的院子赶去。 世子刚服完药歇下, 正阖目躺在榻上。初念见靖王妃来了, 并不意外,便移步偏厅, 将早前遇见师父的事情主动与她说了。 “早就听说京中有这么一位,只是他行踪隐秘, 脾气也有些古怪, 不太好找, 今日可算碰巧了,竟遇见了。他已经答应为世子治疗, 三日后我便去找他。” 顾浅辞有些心急, 便问:“为何要再等三日?” “师……无名先生,他说自己有要事在身需要先行处理。” 顾浅辞又问:“不知他忙于何事?如果有我靖王府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妨提出来。” 初念愣了一下, 师父要忙什么事去, 她竟没想起来问。不过想来问也没用,师父这人总是神神秘秘, 他不肯说,便是无论如何也未必透露的。前世名为师徒,他都从不多说什么,又怎会对如今仍是陌生人的她推心置腹呢? “这个,他倒是没有透露。” 顾浅辞闻言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 问道:“那位无名先生,可曾提到过打算如何解毒?” 初念便提到了那本《神农毒本》,“不知王妃与世子的藏书中,可有这本?若有了,可以先取出来,我们钻研一番。” 这本毒经初念虽然有所耳闻,但市面上并不常见,前世初念搜罗了不少医书,都不曾见过这一本,但世子卧病时博览群书,靖王妃也是个爱书之人,他们的私藏中未必没有。 顾浅辞立即道:“我这便让人去找找。” 他们姐弟二人的藏书众多,并非每一本都是看过的,自然不能立时给出答复。 初念道:“不急,有无名先生在,世子的毒已经可以解的。” 靖王妃也察觉到初念话里话外待这位高人的不同,不禁道:“你与这位无名先生是旧识吗?看来十分信任他。” 初念顿了一下,才道:“虽不曾相识,但神交已久。” 靖王妃倒是没想那么多,见初念十分有信心,她的心也安定了不少:“只要珩郎的病好了,便万事大吉了。” 说着便去屋里看了一眼世子,姐弟两个低声说了几句话,顾浅辞决定自己亲自回靖王府去找一找那本毒经,想想自己藏书到底有限,又让人去太医院询问。 待送走了靖王妃,初念便去找世子,说:“你先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世子原本心中有气,却不能宣之于口,只能闭眼假寐不去看她,自己生了一早上闷气。未料到她这便要走了,连忙睁开眼睛,想撑起身子,却带动了腹部的伤口,不由痛嘶一口气。 初念忙扶住他,将他妥善的安置好,道:“怎么起来了?你这伤口还需静卧。” 世子心急地看向她:“你怎么要走了?” 初念便道:“我还有些事,你如今伤势稳定,只待三日后我……无名先生为你解毒,便没有大碍了。” 初念几次三番提到无名先生,都似乎有些口误,要不便是磕磕绊绊,世子心细,怎能察觉不出?但他也只默默记在心里,没有点明,此刻只是略带哀怨地看向她:“看来有了这个无名先生,你便要当个甩手掌柜,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了。” 初念没好气地说:“哪里不管你了?只是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不必我随时盯着。难得清静几日,你便好好歇着,才自在些。” 世子却道:“你在我身边,我才得自在。” 说着抬眸瞥了她一眼,低声道:“还是你觉得,在我这边,教你不自在了?” 初念暗自叹息,他如今越发会拿捏人了,竟学会了倒打一耙。 世子见她不说话,心中便有些忐忑,莫非,她当真感觉不自在了?莫非,是他逼得太紧了? 这时,伤口处传来一阵抽痛,世子顺势捂住腹部,眉头皱得死紧。初念见他脸色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世子垂下眸子,淡淡地说:“没事,只是伤口痛得厉害。” 初念方才为他换药时才查看的伤口,经久未愈,疼痛在所难免。闻言也只能宽慰他:“现在只能忍一忍了。” 世子看了她一眼,不知怎的,眼底就有点红通通的。 初念见了心中一动,不由脱口道:“那我不走了,便在这陪着你。” 世子立即嫣然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初念扭头抹了把脸,暗骂自己,真是越发的没出息了。他眼一红,便什么都妥协了。他一笑,便什么都依他。 世子那边得了逞,话里便带着几分喜气:“你有什么事,便在院子里处理,要人跑腿传话,就使唤季轻他们。” 初念回头瞪了他一眼,学他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会儿可别嫌我扰了你清静。” 世子微微一笑,旖丽的容颜如同绽放的春花般华丽浓艳。待到午后,当他闻到院中传来的刺鼻气味,到底没能忍住,支起身子往外头看。 只是初念的身影不在窗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便喊来季轻,问:“她在做什么?” 季轻强忍着没有捏住鼻子,低声回答世子,语气有些不确定:“在熬药吧?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黑乎乎的一锅,看着有些可怖。” 应该不是为他治疗用的,世子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便道:“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 季轻面色犹豫,道:“可是殷娘子让你静卧休息。” 世子却道:“总躺着不动也不成,身子都废了,你动作轻些便无碍。” 季轻想了想,让人将存在库房中的轮椅抬了出来,对世子道:“不妨就坐这个吧,属下推您出去也便利。” 世子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再看了看那许久没有动用过的轮椅,到底没反对,默默地坐了进去。 初念正在廊下忙碌。好不容易与师父重逢,她想为他准备些见面礼。 听见轮椅摩擦地面的动静,初念给药炉煽火的手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便看见季轻推着世子往自己这边来。 她眉头皱了皱:“你怎么出来了?” 又看了看那轮椅,笑道:“怎么还把这个找出来了?” 世子窝在椅中没接话,拿眼睛去瞪季轻。季轻这才反应过来,这轮椅似乎不大吉利,挠了挠脑袋,道:“世子想出来看看您,我怕碰到他伤口。要不,我给换了吧?” 初念却道:“别折腾了,这样就很好,挺便利。” 世子的脸色便转晴了,对季轻道:“算你有几分急智。” 又问初念:“你在做什么?” 初念坐在一个矮凳上,回头继续给炉子煽火,问他:“这味儿难闻吗?我本想去医馆做的。” 世子示意季轻将他推到初念身边,看着她动作,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有什么?你都能忍,我还不成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腥臭味却越来越浓重,季轻一早就托辞离得远远的,世子倔犟地留在原地守着,只是脸色终究变得有些勉强。 初念却没有嗅觉似的,一脸怡然地拿着小扇子给炉子煽火,见世子这幅表情,不由笑道:“你进屋去吧,我特意选了下风口,你离得远些,倒也不必这样难受。” 世子却不肯,大有一副誓与她同甘苦的凛然气势。 初念劝了几次未果,便随他去。这东西虽然难闻,对身体却没什么害处,忍得过便无碍。 世子到底没忍住,又问道:“这是什么药?真够腥的。” 他不由想到在山梅县时曾经泡过的药汤,当时为了解毒,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都往里加,那滋味世子回想起来,至今依旧敬畏不已。不知这一锅又是为了什么,总归不是给他喝的吧? “这不是药。” 熬了个把时辰,初念将那乌黑的药汁悉数倒掉,世子便看到残留着黑色药渍的砂锅内,躺着一个透明软弹的片状物。 初念将砂锅端到井边,舀了几勺冷水浇在那片状物上,那东西便急剧收缩,缩成了掌心大小的褶皱一团,顾休承好奇地看着她拿出那东西摊在掌心,用指腹整理撑大,问她:“这是什么?” 这玩意被熬煮时气味令人退避三舍,但这时却变得晶莹可爱,并且没有任何异味,倒是奇妙。 初念便问他:“你要试试吗?” 这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试? 顾休承可没忘了方才那股记忆深刻的腥臭药汁,再看看这晶莹剔透的东西,忍不住猜想:难不成,她是要他把这东西给吃了? 顾休承不禁有点头皮发麻,正想着如何婉拒,却瞥见初念嘴角的笑意,似乎是看准了他不敢,便立即改口道:“行啊,试试就试试。” 初念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见他应下,却也不改口,便将他推到一个向阳处,道:“把眼睛闭上。” “哦。”世子心中有点打鼓,但应都应了,便咬了咬牙,如壮士赴死般,决然闭上了双眼。 初念几乎被他不明显的神情逗乐,紧接着便将手中的那东西摊在了顾休承的脸上。 世子只觉得脸上一凉,一种柔软到近乎流动的物体在他面部滚动、延展,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却有一双手立刻托住了他的双颊,而后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靠近过来,耳边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别动。” 她应该离自己很近,说话的气息柔柔地喷在他脸上。 顾休承袖底的双手轻轻握了握,屏住了呼吸,耳畔是自己越发激烈的心跳。 闭着眼,感受便变得越发清明。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推着那团东西,在他的脸上轻轻抚过,先是额头,双颊,下颚,然后来到了眼窝,鼻翼,唇瓣。 顾休承喉头滚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此时嘴唇一陷,却是被那柔软的指腹轻轻按了一下。 “先别动。” 初念还是那句话,顾休承竭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初念动作很轻很快,最终重点在他的眼皮、鼻翼两侧及双唇上描摹了一番,而后稍稍后退,取来一把团扇,一边说着“别动啊”,一边对着他脸上轻轻扇着风。 顾休承僵硬地坐着,等了约一柱香的功夫,总算听见耳畔那女子说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顾休承便依言睁眼,却觉得眼皮沉重,有些轻微的滞涩感。初念在他睁眼的瞬间,再度伸手,用双手指腹在他眼皮上快速抹了一下。 顾休承便觉得那股滞涩感消失,顺利睁开了双眼。 能看见时,便确定了,她果真离自己很近,膝盖支在他轮椅的扶手上,附身正在他脸上轻轻抚摸,顾休承刻意忽视她几乎坐在自己怀中的焦灼感,哑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一开口,便察觉到双唇竟被某种柔软的胶状物粘住了,但并不牢靠,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双唇立即分开,初念便顺势又在他唇上抹了几下,这次描摹得格外细致,指尖几次无意碰到他的牙齿。 顾休承看着她,却见她神情专注,眼底并未有丝毫旖旎。 她只是在专注地做这个东西而已。 顾休承不禁闭了闭眸,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 初念对世子的心绪起伏并未察觉,垫着膝侧身忙碌了半晌,总算把面具调整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回身去取定型的药水,再来时,又在他脸上一番涂涂抹抹,大半个时辰过去,她伸了伸酸痛的筋骨,叹道:“终于完成了。” 顾休承此刻大致也知道了她在做什么,对于成品也有些好奇。 初念分别在他下颚、耳后轻轻挠了两下,双手动作尽量小心轻柔,从他脸上揭下了一层薄薄的面具。顾休承极力忽略她动作带来的痒意,看向那张被揭下来的片状物。 这是极为单薄扁平的一张面具,单单看着,并看不出具体相貌,不过原本透明的胶状物,已经变成了他的肤色。 “这还不算完工,还要加眉毛和细节。” 初念又去取来一个小匣子,从中取出镊子和一个装有细碎毛发的小盒子,比照顾休承的模样,在面具的眉弓处植入眉毛。 “你的脸型很完美,肤质也好,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省了我许多事啊。一般男子的面具都比较难搞,又是疤痕又是疙瘩的。”初念一面说着,一面细细审视他的脸,忽然看到什么似的,猛地凑近,捏着他的下巴将他脸转了一下,点了一下他的耳后,“这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没注意真发现不了。” 世子捏着手心,抿着唇,任由她动作。 初念的心思却全在那面具上头,喃喃低语:“不过这痣的位置不用画到面具上,乔装的时候注意一下就好。” 说罢又低头进行植眉的动作,这项工作又进行了许久,等初念回过神来,屋内已经掌灯,为使她看得清楚,顾休承竟让人连点了五盏油灯。 初念随意看了一眼那些灯,显然对手中新出炉的成品更感兴趣,拿在手里欣赏了一会儿,问顾休承:“看看效果?” 顾休承自然依她。 第97章 亲昵 眼神都闪躲了一下。 这面具是依照世子的脸型做出来的, 叫他自己试自然看不出什么效果,初念想了想,便道:“不如我来试试吧。” 世子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便见她带着鲜见的欢欣神情说了句:“你在这等着。” 随即便带着那面具出去了。 守在门外的季轻, 看见初念出来后便叫了茜雪、春妮, 三人一道往西厢房去, 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不免有些好奇。 世子房中安静了一下午, 此刻总算有了动静,他便进去询问是否用膳, 顾休承这才察觉到腹内隐隐传来的饥饿感, 便让他叫人将做好的饭菜摆上, 初念也忙了一日还没吃东西,他打算等她一道用。 待偏厅摆好了晚膳, 世子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不由抬眼去看,登时愣住了。 不怪众人惊讶,从门外进来的那个人, 身材颖长, 宽肩窄腰,目如朗星、面如冠玉, 竟像是从镜中走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世子瞪眼看着那个自己用刻意压下来的嗓音对同样目瞪口呆的季轻等人道:“你们先回避片刻,待会儿再进来。” 从声音判断,眼前之人,正是初念。 她说要试试面具,结果却把自己彻底变成他了?世子难掩好奇, 只因眼前的人,和自己这个本尊,当真一模一样。 她不说话,甚至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两人的区别。 季轻等人有满腔好奇想再多看看,却也只能先出去。 初念将房门掩上,手里拿着茜雪找出来的两件外袍,对世子道:“我们穿上这个,再叫他们认认,看看我这易容术效果究竟如何?” 世子身上还有伤,初念也不折腾他,仅仅叫他穿上了那件月白色外袍,便叫他继续在榻上躺着。 自己则换上了另一件天青色的。 世子全程紧盯,自然看出了端倪。初念穿了特制的鞋子调整身高,又在衣服底下垫了肩、裹了胸,套上外袍后,便再看不出异样来。 换完了衣服,她又拿出先前那个盒子来,对比两人的肤色,又在手上、脸上抹了些什么。她二人虽然都很白皙,但世子的白带着些清冷,她的肤色更加柔和一些,加上世子目前体内还有余毒,眼周有些不明显的青,唇色也更深些。 初念并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想了想,又用细毛笔沾了一点朱砂,让世子帮忙,在耳后点了一点红痣。 顾休承心情复杂的放下笔,原本就觉得两人一模一样,这下更找不出差异。 初念满意地对镜审视自己的作品,待一切就绪,才对外喊了声:“你们进来吧。” 这次的声音叫世子吓了一跳,若非他确定,还以为是他自己开了口。 她什么时候学的这本事? 也难怪他这般惊讶,初念并非第一次在他面前易容,但从前只需留心还能找出破绽,时隔不久,就连声音都已经如此天衣无缝。 其实这是一种口技,可以模仿各种声音的古老技艺。初念与世子相处甚久,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熟悉,模仿起来自然比旁人更加生动。前世她没什么机会易容,也不觉得除了师父那种性情古怪之人,谁还总爱顶着旁人的脸生活?但重生以来,易容这门技艺却接连数次带她脱离险境,她自然上了心,除了多次改善面具的制作工艺,还抽空学了腹语和口技,只是从未在人前验证过。 等在外头的季轻、茜雪、春妮等人早就按捺不住,听见声音,立刻便推门进来。 看见榻前一躺一立两个世子,着实都愣了一下。 便听见躺在榻上的那位世子道:“你们便来看看,我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季轻脸一垮:“主子,你说话就没意思了,一猜就中,殷娘子这装扮,也就声音是个破绽了吧。” 茜雪、春妮也是一脸遗憾,她们还没开始找呢,答案就被破解了。 这时,站着的那位世子又开口了:“你这意思,便说他是真的?” 声音一出,面前的三人彻底愣住了。 这也是世子? 可方才进门时,殷娘子说话,分明不是这样。 这是卖了个关子啊。 茜雪便道:“世子身上有伤,殷娘子心善,必不会叫他忍痛站着,所以,我还是认为躺着的这位是世子。” 春妮不在自己家,到底拘谨些,但也拼命点头,附议茜雪的说法。 季轻却道:“主子怎会连这个也想不到?答案定不会这般简单。” 却只见眼前的“两位世子”彼此看了一眼,眼神都闪躲了一下。 季轻心道:世子是世子,殷娘子是殷娘子时,他只觉得世子看殷娘子的眼神藏都藏不住,满满的都是情意。原本这也该是个重大区别才是,但现在这两人一对视,他竟分不清,到底哪双眼中的情意更深一些。 他心中咯噔一跳,忍不住杵了杵茜雪的手臂。茜雪才与春妮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是与他想到一处去了,三人也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却是八卦的火光。 三人转身低声商议了一番,而后同时指向站着的“世子”,道:“这是殷娘子(我家娘子)。” 站着的“世子”不慌不忙,道:“你们可有什么证据?” 他这淡定的态度,叫三人都不太确定了,但面上还是坚定的,不肯说所谓的证据,只问他是不是。 初念被他们笃定的模样搞得心虚了,这才恢复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春妮便安抚她道:“我们当真没看出什么,只是真心觉得,您不会为了这事儿叫世子受累。” 初念面目下的脸无端发了热,榻上世子笑得甜蜜,却道:“说好了找容貌的区别,你们扯这些闲篇做什么,这可不能算你们赢。” 他是世子,自然他说了算。 众人笑闹了一回,便提醒他们用膳。 初念第一次做这种面具,觉得十分有意思,一时也不肯换回来,便保持着这幅形象跟顾休承吃完了晚膳。 可世子一抬眼便看见这张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内心着实有些不习惯。初念见他总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内觉得好笑,待晚膳用罢,趁着世子用药的间隙,总算良心大发,将面具给揭了。 她用特制的药水将面具清洁完毕后,拿了一个新匣子将这幅面具装好,递给顾休承:“你收着吧。” 顾休承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初念便道:“本来我是打算做给我师……做给无名的,不过既然做成了你的模样,给他就不合适了。你若喜欢,就收着,不喜欢便销毁了,流落到旁人手中就不合适了,给他的那份,我明日再做。” 世子默默接了那匣子,也不放手,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上头的铜扣,喉头滚了又滚,终究没忍住,问道:“你给无名做面具,也这么做?” 初念疑惑问道:“怎么做?” 顾休承用指腹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初念意会,笑道:“无名为了避免麻烦,从来不用真人的面孔,给他的面具,我会雕出模具来制作的。今日这个,一是想要练练手,再者,也很有趣不是吗?” 得知她是头一回这般做面具,顾休承心中那酸酸涩涩的滋味才消减了些许,想了想又道:“这种面具你以后还是少做得好,若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初念自然清楚这一点,笑着应了。 世子总觉得,她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严格来说,自从遇到那个所谓的无名,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好,整个人都和软了不少,再不像从前那般,总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直至初念告辞时,世子终于没忍住问她:“找到无名,你很开心?” 初念毫不犹豫:“开心呀!” 顾休承笑了笑,看了一眼摆在案几上的小匣子,向她挥了挥手:“明日再见。” 开心就好。 夜幕中,马车前一灯如豆,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哒哒前行。初念回忆着自己白日里做面具的种种工序,心中盘算着:要给师父做张稍好看些的脸,即便比不上世子那般惊艳,也得在她的审美之上才行。 横竖不能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太伤眼。 兰溪苑中,世子倚在软榻上看书,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良久之后,指腹不自觉抚过唇瓣,闭了闭眼。 这女子,待他如此亲密却,却又如此若无其事? 而那个无名,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牛鬼蛇神? 世子单手掀开那个匣子,指尖挑起那副新制成的面具,凑到夜明珠的光线底下看了许久,眼底眸色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皇城中,延福宫内。 昏迷已久的皇帝被剥得精光,仅下半身随意搭着一块棉布。他身上被扎上了密密麻麻的金针,面色如纸,汗出如浆。 群臣在殿外守候,殿内只有靖王、皇甫卓、殷处道及几名品级高阶的朝官,皇帝几次病危,却又堪堪被吊住性命,太医早已束手无策,此时为陛下诊治的,乃是荣亲王举荐的一位世外名医。 这位名医相貌平平,言辞低调,但他的针灸技艺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据说能够立杆见效。 在众位大臣的屏息等待中,床上的殷离竟然真的轻微的动了一下。 “吾皇万岁!”皇甫卓眼尖,第一个看清殷离睁开了眼,立刻仆地高呼。殿外群臣被他这一声惊吓,也顾不得事实如何,纷纷跟着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殷离悠悠转醒,听见这如雷贯耳的一声声呼喊,喉中挤出几个音节。 靖王大手一挥,让这些人安静下来,走到龙床前,弯腰问床上的人:“皇兄,有什么话要说?” 殷离一抬眼,骤然看见这个人高马大的胞弟,不知为何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第98章 叵测 青出于蓝而生于蓝。 “先生, 陛下这是……” 殷离再度陷入昏迷,诸位官员不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都浮现满满的担忧焦虑, 纷纷看向那医者。 医者面不改色地为皇帝把了把脉, 道:“陛下初醒, 需要静养, 还请王爷和各位大人稍安勿躁。” 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跪在龙床前的皇甫卓。 那暗示十分明显了,皇帝才刚醒, 他便领着人高呼万岁,竟生生把身体虚弱的陛下又给吵得昏了过去。 靖王便淡淡地说:“皇甫大人快起来吧, 有什么事, 等陛下身子恢复了再说不迟。” 皇甫卓面色讪讪, 这才慢慢爬起身来。 只听见靖王对那医者道:“先生好好照顾陛下,本王与众位大人便先行回避, 有事随时禀告。” 那医者不卑不亢, 平静地应下,目送这些权贵鱼贯离开皇帝的寝宫,自己回到了皇帝的龙床边上。 皇甫述是最后离开的, 关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殷离的脸上, 见他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无怪皇甫卓急着对殷离表忠心, 实乃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不好过了。 自打殷离在那场宫变中重伤昏迷之后,皇甫卓便马不停蹄地在部署人手,企图将京畿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眼看着就要成功了,谁知远在边境的靖王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打着保护皇帝的名义星夜回京, 叫他们这些大臣不得不出城相迎。 原本到了这一步,皇甫卓以手中的权势,还能跟靖王抗衡一番,谁料到他的儿子皇甫述,竟然一言不发地带走了他相当一部分心腹兵力,出走京城。虽然眼下还没有消息传来,但他非常清楚,皇甫述离开可不是为了与谁置气,他是打算造反了。 离京之前,这对父子曾经爆发过一场争吵,儿子坚持离开京城,皇甫述想举兵反叛,带着兵马一城一池打江山,可老子对战场没有兴趣,皇甫卓老谋深算,更偏向盘踞京城,蚕食鲸吞,不动声色地完成窃国大业。 皇甫卓本想慢慢说服儿子,谁料皇甫述这般年轻气盛,竟然进宫窃走了传国玉玺,还掳走了皇帝身边的女医,虽然那女医最后被人救了回来,但他携带传国玉玺逃离京城却已成事实。 皇甫卓得知此事,恨不得将那逆子的头拧下来。他自己痛痛快快地走了倒是轻松了,留下他这个老父亲,却是将他架到火上烤。 纵子偷窃传国玉玺是什么罪名?那是他这幅老胳膊老腿能承受得来的吗? 天子印一共九枚,除传国玉玺外,还有皇帝之玺、皇帝信玺、皇帝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天子行玺、神玺、受命玺等八枚,这八枚玉玺各自有其具体用途,但传国玉玺却不一样。 战国末年秦破赵,得和氏璧,后统一天下,始皇帝命丞相李斯用此玉雕刻成传国玉玺,镇压国运,作镇国神宝流传后世。秦之后,若遇到群雄争霸,很多人便认为得到传国玉玺的人才是天赐正统。若逢太平盛世,传国玉玺便被供奉在宫中,等闲并不启用。(*以上两段文字为引用转述,非原创) 掌传国玉玺的宦官与皇甫氏交好,正是因为这一点,皇甫述才轻易得了手,也是因为这一点,皇甫卓才抓住机会,将那太监好生安抚,才将此事压制下来,秘而不宣。 但这等大事怎能永久瞒天过海? 眼下,皇甫卓只能等待时机,等待皇帝驾崩,靖王继位,再将此事捅出来,大衍原就风雨飘摇,届时靖王继位名不正言不顺,势必天下大乱,他儿子皇甫述若真能成气候,最后编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再拿出传国玉玺,必能诏令群雄,争霸天下。 皇甫述的目光不可谓不长远,但这一切,却建立在被留在京城的皇甫卓这个老父亲不得不任劳任怨、被逼无奈为他谋划铺路的前提下。 真可谓算无遗策,老奸巨猾,青出于蓝而生于蓝。 皇甫卓心里苦,却不能言。以往殷离这个昏君昏迷多久,是死是活,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只需做好部署,等着他咽气就好。 眼下,皇甫卓却不得不盼着皇帝早日清醒,最好与靖王大动干戈,好给他留出足够的运作空间,最好还要死得蹊跷,叫天下人质疑,让靖王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如此,靖王的麻烦才能足够多,再不能因为传国玉玺这等子琐事为难他这样一个老人家。 皇甫卓内心的纠结与算计无人能知,靖王离了皇帝寝宫,找来一个心腹,嘱咐道:“去兰溪苑跟王妃说一声,今夜本王就宿在宫中了,叫她早些安睡,不要再等了。” 那心腹便领命去了。 皇帝寝殿内,医者一根一根拔了殷离身上的金针,一一丢进在由内官捧着的银器中,闲杂人等一应退去,这金银碰撞的细微声响变成了寝宫内唯一的声音。 拔针比较随意,医者的动作很快,不消片刻,那密密麻麻的金针便都被拔除,医者对那内官道:“还是先前的法子,用我配置的汤药,将这金针煮沸半个时辰。” 那内官低声应下,捧着那银器便出去了。 医者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虽然那些朝臣退下了,这寝殿里悄无声息,安静地好似没有活人,但就在龙床的两侧,分别站着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暗处有多少人,却并不清楚。 毕竟是尊贵的皇帝陛下,何况此刻昏迷不醒,就算医者再三强调病人需要清静,也不可能真正放任他独自一人。 这些宫人确确实实做到了绝对安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除了偶有清风吹拂他们的衣物造成了轻微的摆动,再无任何其他的动静,他们与这寝宫中的桌椅、案几一般无二,绝对不会对陛下需要的安静造成任何困扰。 医者垂下眸子,不动声色,为皇帝掖了掖被子,起身退离寝宫,到偏殿辟出的歇脚处,休息去了。 这一夜旁人如何初念并不知晓,她却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次日依旧起了个大早,却不必再绕道南城去找人,世子那边的汤药都是配好的,再者还有李大夫在,也不必再心急,她安安稳稳地吃了个早餐才出了门,对车夫道:“去益善堂。” 昨日在兰溪苑做面具,那味道熏得一屋子人都难受,她可不想再害人,还是去医馆去,要熏也是熏自己人。 她在医馆忙活了半日,便听得外头传来动静,听声音,似乎是季轻来了。 初念正在药炉前看火,手里拿着个刻刀,正在雕模具,听到脚步声只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 季轻挠了挠头,道:“世子让我来瞧瞧,殷娘子怎么不去兰溪苑?” 初念手里不停顿,回道:“你都看见了?” 季轻其实没进门时,在院子外头就闻到味儿了,心中感激初念体谅他们的鼻子。奈何家中那个主子闹腾,不将人请到兰溪苑去,那位恐怕就要拖着伤过来了。 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 初念听了,眼神便有些一言难尽。 季轻也在腹诽:自家主子如今对这位殷娘子,可真是一日也离不得了。 嘴里却说道:“王妃也叫人传了话来,说是在太医院书目上找到了那本毒经,只是叫人给借走了,她已经派人去取,但恐怕也得过两日才能拿来。” 初念心中一喜,便道:“那便更好了。” 其实有师父在,有没有那本毒经,世子都能痊愈。主要是她自己想看看,这年头行走在外危险重重,懂得多一些总没坏处。 提到那毒经,初念便想到世子,这人可真是命运多舛,再过两日的解毒多半又是个煎熬的过程,心中便有些怜惜,对季轻道:“等我一刻钟,待把这凝胶熬好了,剩余的部分明日再做。” 季轻喜出望外,忙道:“不急,再多一刻我也等得。” 他不禁想到:自家主子这般得寸进尺,其实也是被宠出来的吧? 印象中,这殷娘子好像就没对世子说过一个不字。 她到底知不知道,男人是不能这么宠的,瞧他好端端一个冷静克制、隐忍坚强的主子,如今都被宠成什么样了。 可这话,他敢想,却不敢说呀。 初念放下刻刀,将手里的脸型模具稍稍打磨了几遍,便起身将药炉上的瓦罐取下,倒掉其中黝黑的汤药,取出期间晶莹剔透的凝胶,将它轻轻摊放在模具上,而后密封好,道:“行了,我们走吧。” 季轻犹豫地问了句:“这般放着,会不会有影响?” 初念随口回道:“无碍,回头再加热就好。” 做这个本来就是个细致活儿,像昨日那般一次便顺利做好的,也那么完美的,仅属少数。 季轻却不知道这一茬,只当世子在她心中实属第一位,旁的都要往后排。心中默默记下此事,打算说给自家主子听听,叫他好好高兴高兴。 才要出医馆,便看到兰溪苑又来了个人,一见这两人便道:“殷娘子这是要去兰溪苑吗?劳烦快一些,世子好像毒发了。” 初念不由惊讶,怎么会忽然发作,他昨日的情况不还很稳定吗? 第99章 恼怒 搞什么鬼? 来者神色焦急, 不似作伪,初念和季轻不敢耽搁,匆匆赶往兰溪苑, 倒也没走多远, 兰溪苑和医馆本就隔得近,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初念下了马车, 快步来到世子的院子,迎面遇见正在焦急等待的靖王妃, 便问:“世子如何了?” 顾浅辞也顾不得与她解释太多,牵着她的手入内, 道:“你自己来看看。” 榻前, 李大夫正在为世子把脉, 脸色凝重,目光中隐约透着些不解。 初念便问他:“情况怎么样?” 李大夫听到声音, 才惊觉她来了, 连忙起身相让,道:“娘子您来看看。” 却不说一个字。 初念心中便有些不安。世子什么情况,李大夫未必探不出来, 但他只字不谈, 难道有什么不妥? 她转头去看顾休承,只见他双目紧阖, 昏睡在床上,额头高热,冷汗不止。 初念立刻为他把脉,口中问道:“昨夜今晨,世子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负责贴身服侍的小厮被靖王妃盘问过多遍了,此刻正守在一侧, 见初念问话,立刻跪出来,对答如流:“世子一切如常,昨夜亥时入睡,今日寅时三刻起身,并未外出,早膳用的是……” 初念细细听着,手指忽然动了动,调整了角度,又把了回脉,沉默片刻,才问道:“我与李大夫开的汤药,可曾按时煎来让世子喝了?” 那小厮立刻道:“自然是喝了,早膳后半个时辰端进世子房中的。” 初念便问:“端进房中,这么说,你们没喂他喝?” 小厮犹豫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世子让我放下,他说稍后自己喝。” 事实上,世子除非昏迷不醒之际没有办法,一般并不接受旁人的喂药喂食,当然,这个旁人,殷娘子除外。殷娘子在时,他那双分明没什么问题的手总是各种孱弱无力,连杯水都是端不住的。 初念听了却皱了皱眉头,又问:“那你们看着他喝了吗?” 这追问着实有些没道理,一旁的靖王妃听了,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世子还会偷偷不喝药吗? 他并非那种爱拿自己身子开玩笑的性子。 初念也觉得不太可能,便道:“将早上的药渣取来我看看。” 或许是汤药出现了某种问题? 眼下,查出世子这般异常毒发才是关键,找到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一屋子下人先前被靖王妃一通发作,眼下个个安静如鸡,屏息以待。听到初念的话,立刻便有人抢着转身去灶房,端起砂锅中尚未清理的药渣,恭恭敬敬地递上来。 初念手指拨弄着已经凉下来的药渣,找出一片片药材仔细查看,在鼻尖嗅闻,看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大夫,心中便隐约有了结论。 难怪他一言不发,怕是有口难言。 初念目光流转,在室内逡巡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又站起身来,推开了长榻边上的那扇窗户,向外看了看。 果不其然,在那窗外的矮树丛角落,发现了一滩可疑的深色水迹。 汤药没有问题,可是该喝汤药压制毒性的某人,却任性地将药悄悄倒在了此处。 见初念脸色冷下来,靖王妃不明所以,也走近窗边,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滩药渍。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珩郎他,这是要做什么?”靖王妃心情与初念完全一致,是相同的恼怒。他现在什么情况旁人不知,他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竟然做出这样的事! 靖王妃目光凌厉地瞪向自己的弟弟,却立刻颓丧下来。她再怎么生气愤怒,对着一个昏迷不醒之人,要如何宣泄? 她只能好声好气地劝初念:“不知他为何要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咱们且等他醒来再与他清算,眼下,你可别与他置气,还是先救救他!” 初念敛了敛心中的怒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靖王妃道:“世子中的毒本就凶险,我开的那些药也是勉强压制毒性发作,没有及时服用,便导致提前发作了,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再去熬些药来试试,看能否压制片刻。再者,还请王妃派人去秀椿街试试运气,便是我先前说的那个无名先生,看看他有没有回来。” 靖王妃欣慰道:“正是这个理儿。” 初念说了个地址,靖王妃跟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看向季轻,道:“你亲自去请。” 初念却道:“无名行踪不定,我跟他约在两日后,你今日去找,未必能找到。” 原本世子的情况稳定,再等两日也并非等不得,但眼下却很难说了。 初念的担忧写在眼中,靖王妃立刻就看明白了,便对季轻道:“找不到人便守在那,什么时候见到了什么时候带回来。” 季轻领命去了。 靖王妃想了想,又喊来甲一,道:“沈郎中那边,也催一催,今日便将神农毒经带过来。” 甲一于是也去了。 初念听着靖王妃的安排,没有异议。如果当真找不到师父,只能依靠毒经上的记载,她自己来摸索解毒的方法了。 所以顾休承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将她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与李大夫低声商议几句,对方转身去煎药,那汤药制作复杂,且具有一定的毒性,需要懂药性的大夫全程盯着,且所需时间不短。初念气归气,却不能无视世子的安危,让人端来热水毛巾,熟门熟路地为他脱衣擦拭,燃艾施针。 其余闲杂人等都被遣散,靖王妃也避到偏厅去了,只留下一个小厮给初念做帮手。那小厮被初念冷沉的脸色唬得大气不敢出,只能在翻身等需要用力的时候搭把手,其余时间都只缩着脑袋待在角落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室内安静异常,只听到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细微动静。初念针灸完毕,心里预计着时间,果不其然,世子很快便幽幽醒转,睁开了眼。 第一眼,便看见了守在床前的初念。 世子绽开一记浅笑,初醒的眸中水雾洇染,含着湿濛濛的欢欣。 初念被他这目光烫了一下,不由地转开了眼,但随即却回神盯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什么把药倒了?” 世子愣了一下,垂下的眸子乱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初念声音冷了些:“怎么,做出这样的事,还指望着不被我发现吗?” 世子忙抬眼看她,小心讨好地说道:“没这么想,我知道你肯定立刻就能发现。” “你知道。”初念冷笑:“你一定还知道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不管你做出什么蠢事,我都会帮你从鬼门关捞回来。” 世子不禁眼眸一弯,但那笑意触碰到初念带着怒火的眼神立刻就熄灭了,带着些莫名的倔犟说道:“看来我所料并不出错,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初念目光彻底冷了下来:“那你也要记住,我不是大罗神仙,不是什么时候都有那个本事把你救回来的。”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世子眼疾手快揪住她的袖子,似乎是带动了伤口发出一声痛嘶,见初念丝毫不为所动,他那副痛苦的神情便维持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小声道:“你生气就对我撒火,别走啊。” 眸光一瞥,却看见角落里手足无措的贴身小厮,那家伙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塞进胸口去,浑身上下写着几个字:“我什么都没看见。” 察觉到世子的视线,那小厮悄悄抬了抬头,便看到世子对他做了个口型,他立刻意会,连滚带爬的窜到门口,麻溜地滚了。 小厮略显浮夸的动作引起了初念的注意,这一分神,火气就散了不少。 她看了世子一眼,语气依旧是冷淡的:“你还没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世子摇了摇她的袖子,见她不为所动,也只好作罢,幽幽开口:“我不想要别的大夫。” 初念看向他,一时无言。这个理由他用了许多次,刚进京那时,她回到殷家,来往并不方便,他身上有什么不适,宁肯强忍着也不肯叫旁人看,无奈,她只好继续为他诊治。 “我听说赵国公夫人已经伏法,靖王和王妃如今声势无两,再不会有人胆敢对你做什么手脚了。再者,李大夫这段时间也帮你看诊了,除了这次你自己作死,全程并未出现任何纰漏,不是吗?” 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世子却道:“李大夫是你的人,可那位……” 初念立刻道:“无名先生也是可以值得信任的人。” 世子却道:“你与他从不相识,只是耳闻他的医术与声名,这样的人叫我如何放心?” 初念对师父的信任,的确是无法向旁人保证的。 “但这也不是你不喝药,伤害自己的借口。” 最后,她只是淡淡地说了这句。 世子的心颤了一颤,但随即垂下眸子,将心思掩藏。 事实上,世子与初念相识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初念最反感的,便是那些病患不配合治疗的种种行为。一个人如果自己都不珍重自己的健康,医者做出再多的努力,又有什么用? 自己这个做法,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可与她暂时的失望相比,世子更不愿,给另外一个人机会。 初念无意与他说话,世子也要做出后悔知错的态度,室内一时沉寂下来。银针压制毒性并不能完全见效,在这静默的气氛中,世子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胸闷气短,忍不住呕出一口黑血来,看到那些血时,他真心有些怕了。 总不能因为赖掉了一顿汤药,真把自己小命给作没了吧! 初念眼疾手快地拧了湿布巾,将那血迹擦拭干净。看到世子略带惊惶的眼神,她忍不住心内冷笑,原来还是知道怕的。 这口黑血呕出来,反倒是好事。 可她偏不说,叫他长长记性。 将那染着血的湿布连着水盆端出去,初念让门口的小厮进去守着,自己转身去了药房。 等了大半个时辰,新的汤药被端上来,随同一起进来的人,却是李大夫。 李大夫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世子,汤药来了,请服用。” 说罢便盯着那小厮将汤药取出来。 世子看向门口,却没见到想见的人,不由问道:“初念呢?” 李大夫道:“殷娘子在外间,正与王妃说话。” 世子便知道,她这是生气,不想见他呢。心中有些郁闷,却也并不后悔,便道:“行吧,药搁在那儿,我会自己喝的。” 李大夫却道:“还请世子见谅,王妃与殷娘子都嘱咐过了,要让老夫亲眼看着世子,将这汤药喝完。” 世子抬了抬眼,嘴角露出个无奈的苦笑。 他这一作,倒是把自己搞得彻底没信用了。 第100章 生气 自找的麻烦,活该受着。 这日等到天擦黑, 季轻派人回禀,说是在秀椿街找遍了,都没找到初念所说的那个无名先生。与无名同住的众人也都问过了, 均不知他的去向。 初念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靖王妃却难掩焦急和失落。 为了给世子祛毒, 初念追加了两剂汤药, 加上针灸的作用,今日世子已经呕出好几口黑血, 即便如此,毒发的情况也并没有被很好的压制下来, 各种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 虽然她二人心中都很生气, 认为世子这就是自找的麻烦, 活该受着。 但亲眼目睹他这般难熬,那怒气还是免不了转化为担心, 变得坐立难安。尤其在得知找不到无名先生后, 靖王妃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更加焦虑了。 好在甲一这边有了好消息。 太医院那本《神农毒经》原被一位隐世名医沈郎中借阅,偏巧前些日子沈郎中带着这书外出了,家人也不确定他是出诊还是寻药, 只知道再有两日才能回来, 甲一原本想去沈家再问问沈郎中的去处,未料对方竟意外提前回来了, 得知世子正等着这本毒经解毒救命,便立刻将书册交给了他们。 甲一带着这册子火速回到兰溪苑,得了这毒经,不必靖王妃多言,初念主动对春妮说道:“世子如今情况危急,我今夜便留在这边照看。” 意思是她就不回殷府了, 需要春妮帮忙掩护一番。 春妮知道自家姑娘与王妃、世子的交情,闻言并不意外,默默换上了初念的外裳,又将自己的衣衫交给了靖王妃身边一名与她身形相似的婢女换上,戴上幂离,装作初念平日里回府的模样,也不是头一回这般扮相了,两人都轻车熟路,上了马车,便往殷府去了。 初念这才遣散众人,默默翻阅这本得来不易的毒经。 里头确实记载了世子所中的那几种毒,并提到了几个配方,或可解除世子的毒。初念不敢耽搁,亲自去药房取了各样所需的药材,依法炮制。 为了尽快验出药效如何,唯一的方法便是继续以身试药。好在这次有法可依,不比从前那般盲目,效率提高了不少,忙活了一宿,直至次日晌午,终于得了一个或许可用的方子。 李大夫昨夜也并未离开,世子这边离不得人,初念彻夜忙碌,他这边也不轻松。世子高热一直不退,起先还试图闹闹情绪,想见一见初念,后面便陷入昏睡,呓语不止,竟然当真遏制不住,毒性彻底爆发了。 靖王妃又怎么睡得着?却也不敢打扰两位大夫的清静,只能坐立不安地等在隔壁院落,心中将这个不懂事的弟弟骂了千万遍。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如今这太平日子是熬了多久才盼来的,竟敢这般作践自己。 等到初念终于从药房中出来,一直盯着这里动静的仆妇立刻到隔壁报信,靖王妃匆匆赶来,看到初念手里端着碗浓黑药汁,焦急问道:“这便是解药?” 初念此刻也不敢担保一定有效,只道:“先试试吧。” 靖王妃只能选择全心信任她,没有任何异议,跟着初念的脚步,来到弟弟的房中。 一夜未见,世子似乎清瘦了不少,额头身上暴汗不止,脸上呈现不祥的青白色,双唇也已经变得青紫。 靖王妃忽然意识到:倘若初念这一碗药下去无效,这家伙可能又要在生死线上徘徊了。 这不懂事的东西,竟敢叫她如此担忧难过! 靖王妃心中既恼恨,又忐忑,保养良好的长指甲几乎将掌心抠出血来。 世子如今这般,已经不指望他自行清醒喝药,那小厮扶着他,李大夫在旁指挥,叫人照例用鹤嘴壶给灌了下去。 一碗药喂了一炷香的功夫,涓滴不剩,悉数进了世子的肚子。 众人屏息等了一刻钟,不错眼地盯着,众目睽睽之下,世子的呼吸似乎平顺了些,额上的汗珠被擦干后,便不再沁出新的,那服侍的小厮有些不确定的回过头来,低声禀告道:“世子的高热,似乎退了些。” 李大夫看了一眼初念,意外地发现她面色苍白,似乎有些无力,还未开口,便听她道:“劳烦李先生帮世子把把脉。” 李大夫便来到世子床前,细细把脉片刻,面上一喜,又去探世子的额温,起身道:“世子的高热已经退下,脉相也平稳了不少,看来此药对症!” 靖王妃闻言大喜过往,却见初念身形一晃,便要往地上栽过去,眼疾手快将她捞在怀中,着急道:“你怎么了?初念,你没事吧?” 初念稳了稳身子,道:“没事,折腾了一宿没睡,我去歇歇便好了。” 靖王妃不疑有他,她自己担惊受怕了这么久,骤然放松下来,也疲累得很,立刻喊来茜雪,道:“快带她去好好歇歇。” 得了这显著见效的解药,世子的情况很快便好转起来,当天便清醒了,只是他见到了泪眼婆娑的姐姐,见到了眉眼舒展的李大夫,见到了来来往往的仆从,却再没见到初念。 私下里,他悄悄问小厮,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面色为难,被再三追问,才磕磕绊绊地说 :“殷娘子为了尽快帮您找到解药配方,不惜以身试毒,似是没掌控好剂量,竟晕倒了。不过很快就醒了,眼下她正在客房休息。” 世子惊得弹起身来,伤口传来剧痛,不能吸引他片刻注意力,只是无意识地捂着腹部,看向客房的方向怔忡出神。 这两日毒发不论怎样痛苦,世子都默默忍受,心中并无一丝后悔,但当听到初念为了帮他解毒出了事,竟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察觉到,他的鲁莽所为,不仅害了自己,更连累了全心全意为他治疗、盼他痊愈的初念。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或许真做错了。 他分明已经知道初念是用什么法子在救他,偏偏强人所难,发生现在的这一切,真的是自己没有预料过的情况吗? 或许,并非没有料到,而是占有对方全部心力的私心,让他强行忽略了一切可能的后果,执着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哪怕,这事,可能为对方带来伤害。 世子喉间干渴,口中泛起阵阵苦涩,沉默许久,才抬头道:“扶我过去看看。” 那小厮本想劝他好好歇着,但看清世子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到轮椅中,推着他出门,来到客房。 却在门口遇见了才从里面出来的长姊靖王妃。 靖王妃看到世子竟出来了,本想训斥那小厮,但看着自家弟弟那副追悔莫及的神情,忽然不想再说什么,默默地让开了路。 在她身后,靠着窗的长榻边,初念安静靠在软枕上,李大夫正在为她把脉,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听到门外轮椅的动静,目光齐齐看了过来。 世子的视线没能从初念身上移开。 她看起来很是憔悴,脸色苍白,被揭开的手臂上,尚未完全恢复的淤青旁,又多了几个针眼,四周的肌肤又染上了新的淤青。 见他来了,初念静静地扯下袖子,对李大夫道:“您也忙了这么久了,快些去歇着吧。” 李大夫点了点头,收拾好自己的药箱,起身来向世子与王妃告辞。 靖王妃让贴身嬷嬷去送客,自己原地站了一刻,长舒一口气,静静地往隔壁去了。 看这小子的模样,该是不必她多费什么口舌了。 她也好心累,额角似是被一根细线牵扯般,疼得厉害,此刻只想回去小憩片刻。 小两口的官司,还是他们自己关上门解决好了。 午后的院子恢复了应有的安静,客房内再无旁人,只世子与初念两个。 初念除了最开始那一眼,便再不看世子,自己默默喝了汤药,便取下架子上的杂书看了起来。世子默默滚动轮子,来到榻前,轻声道:“是我错了。” 初念眼都没抬,他这般谨小慎微的姿态并不新鲜,道歉张口就来,也不知是真是假,信他便是傻子。 世子却静静握住她的手,从那书上移开,总算得到初念的目光,和轻微的挣扎。 世子稍稍用了力,不让她挣开,看着她的眼,语气诚恳地又说了句:“真错了。” 初念冷笑:“我却不知世子错在哪了。” 世子也不说自己错在哪里,这个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真能保证,日后再不犯这样的错。他郑重地说:“我保证,日后再不受伤,再不中毒,再不让自己处在险境中,再不让为了救我,受到任何伤害。” 初念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尽说些没用的话,人生在世,谁能完全避免病痛危险?” 世子见她终于开口,大喜过望,连忙道:“若不能避免那些意外,我便保证再也不以身犯险。” 初念便道:“你险不险的,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是个大夫,治病救人,只属本分。” 话才落音,手心便被世子重重捏了一下,她才要瞪他,便听世子软声道:“娇娇,你心中有气,好打我骂我,就是不要不理我,不要用这种生疏的话来扎我……” 初念面颊微微发烫,眼神却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好没意思的话,我是你什么人,做什么打你骂你……” 世子不禁急了,恼道:“事到如今,你我之间还撇得清楚吗?” 他手里用了些力气,初念一时不察,跌入他怀中,两人离得极近,世子的恼意在这近在咫尺的凝视中慢慢变了意味,他喉头滚了滚,嗓音有些哑:“你说你是我什么人?你是给我新生和未来的人,是我辗转反侧寤寐以求的人,是我余生只想紧紧抓牢的人。” 初念被他炙热的目光烫得无处可逃,只能退身闪躲,却被那双手牢牢掣肘,动弹不得。 世子眼神幽暗,屏住呼吸缓缓靠近她的唇:“初念,你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贪心、嫉妒、又不安,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对别人也这么好。” 第101章 强势 世子似乎变了。 世子眼中的意图太明显了, 初念不禁慌乱起来,避无可避,只能低声道:“你放开我!” 因为不想惊动旁人, 声音放得极轻。 世子却被她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鼓励了。 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世子心里想着, 她总是平静如水的, 胜券在握的, 肆意将他的心握在掌心揉捏。 可她今日也为他惊慌了。她没有理由惊慌的,自己永远不会伤害她。 除非她害怕的, 不是他会伤害她,而是别的。 鬼使神差的, 世子不仅没有依言退后, 反而凑上前去, 顺从心底深处积存已久的欲望,却极力克制着,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 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你……”初念骤然瞪大的双眼,里面有惊讶,有意外, 有羞恼, 却没有任何反感的情绪。 世子暗自观察,确定了这一点, 便再也忍耐不住,重新附上她的檀口。 初念被他一再的唐突惊得连连闪躲,却是避无可避,世子揽住她的后颈,尽情在她口中索求汲取,修长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耳骨边揉捏刮蹭。 世子的吻与他的性情完全不符, 带着横冲直撞的凶狠和莽撞,生疏却不克制,似乎想将她的灵魂也吸走。初念在挣扎间触碰到他的腰腹,摸到一手的濡湿,混乱的思绪短暂地浮现一丝清明,莫非是伤口崩裂了? 她想推开他确认一番,世子却完全没察觉到痛一般,继续在她唇齿间放肆,试图带着她,在那无边的爱重之中载沉载浮。 这时候倒不记得卖惨装乖了。 初念狠了狠心,在他伤口处压了一下,世子强忍着没有理会,执着地勾缠着她,初念便继续用力,世子最终没忍住闷哼一声,不甘不愿地稍稍退离,如同着了火般的清亮双眸,染上了些许的委屈。 “原来还知道痛。” 初念轻斥道,但看清世子红润湿亮的唇,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垂下了眼,料想自己的情况,大约也相差不远。 她从榻上下来,却被世子攥住了手腕,他着急地问:“你要去哪?” 初念瞥了一眼他的伤处,道:“去喊人来帮你重新包扎伤口,还要命不要?” 世子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却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你帮我吧……” 眼下这种情况,还帮他宽衣解带,包扎伤口?初念可不敢高估男子的自制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不行。” 世子不禁想着,方才那抵死缠绵的某一刻,她是特别乖巧的,不可思议的温柔,仿佛任他施为,不论他如何张狂莽撞,她都能包容顺从。可惜那令他着迷的乖顺维持的时间太短,便被他碍事的旧伤给打断了。 世子尚且沉浸在那股旖旎的情绪中没能回神,可眼前的女子,却已经恢复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甚至表现得比平日里更加淡漠。 世子却并不失落,因为他发现,其实他的娇娇并非表面那般冷清,她只是很擅长做出这幅不为所动的表象。 她的内里,其实与他一般火热。 世子于是低声道:“李大夫已经回去了,你找谁去?你不帮我也没关系,我自己来。” 只是为旧伤换药而已,倒也不必非要惊动李大夫,来个小厮搭把手便好。世子却坚持自己来,初念便道:“回你自己房里换去。” 世子却道:“你这边什么都有,何必来回折腾?” 初念看着他,觉得世子似乎变了。仔细想想,好像从山中小木屋的时候起,他的态度就有些微妙的转变。直至今日,他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强势,让初念忽然想起,他从来都不是个乖巧温顺的弟弟。 她应当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习惯了对方的卖萌装乖,竟然忘记了对方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手腕、智慧和耐心都并不欠缺的男人。 这个被忽略的事实一旦被想起,初念觉得如坐针毡。 有些事情已经失控了。 世子推着轮椅,自行去架子上取了药箱,自己拆开染血的绷带,擦了药,又换上新的。 初念嘴上说着不管,余光却一直在关注。 好在伤口经过这些天已经愈合了不好,方才因为剧烈的动作牵动,崩开了些许,但情况并不严重,再包上便无碍了。 世子艰难地为自己缠上绷带,却因为坐在轮椅中的缘故,棉布松松散散地挂着,丝毫起不到保护的作用。初念着实看不下去,伸手为他调整了一番,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 自她伸手,世子的眼就没离开过她的脸。见她包扎完毕要离开,立刻伸手,却被初念不咸不淡地瞪了一眼:“还想让伤口崩开?说什么日后再不让自己受伤,可见都是哄人的。” 世子便立即老实了,口中连连保证:“我绝对真心。” 初念只是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却不能担保接下来的场面还能被自己掌控,于是便开口撵人:“既然如此,为了尽快康复,世子还是回房好好歇着吧。” 不待他多言,又道:“我也乏了,想好好歇歇。” 世子想起小厮说过,初念为了帮他尽早试出解毒的方子,忙得一宿没睡,哪里还敢为难她,脱口便道:“那你好好歇着。” 他其实很想说,自己可以在这里陪着她,但看了看初念的眼神,还是乖顺地妥协了:“我也回房歇着。” 初念无声地松了口气,世子虽然变了,但总体还是尊重她的。 便道:“我推你出去。” 如果她的语气没有那么迫不及待,世子会很高兴听到她这个提议的。 “不用,你歇着吧,我让小五来。” 初念身上也有余毒,自己都虚得很,世子怎会劳动她?扬声喊了门外的小厮进来。 离开客房前,世子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榻上的人说了句:“待我都好了,便去殷府提亲如何?” 初念愣了一下,世子却没等她的答复,便已经叫小厮推走了。 初念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外,心中忍不住想着:提亲,吗? 皇城内,延福宫中。 龙床上的皇帝双目紧闭,眼皮却在不停快速地抖动着,彰显昏迷之人不安的情绪。 殷离觉得自己困在一片猩红的噩梦中,无法逃离。 “殷离,你这逆子,还我命来!” 七窍流血的先皇站在幽冥昏暗处,声声泣血。 “二弟,你这暗箭伤人的小人,纳命来……” 手里拎着自己脑袋的无头人,肩上鲜血淋漓,腰间的脑袋嘴巴开合,说的话犹如巨雷,那张脸赫然竟是先太子,他的皇兄殷雍。 殷离被这两道身影步步紧逼,步步倒退,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尸横遍地的荒僻宫殿,美艳宫妃身着染血的破碎宫装,幽幽呼唤:“陛下,臣妾等你等得好心焦……” 殷离只觉得那宫妃十分眼熟,分辨许久,心中悚然一惊。 这是,颦颦,宛贵妃! 怎么这里到处都是死人? 殷离仓皇逃窜,却迎面撞上一名老者。那老者慈眉善目,长相温和,殷离心中一定,问道:“老汉,这是何处?朕要如何离开?” 却见那老汉忽然跪地,连磕三个响头,闷闷地说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只是那磕头的方向却不是自己,殷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老者所跪之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那个七窍流血的先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离不禁揉了揉眼,却见那老汉身上变成了白色血衣,脑袋扑通滚了下来,在他身后又出现了成百上千个无头小鬼,那老者连同仿佛无边无际的小鬼,裹挟着满天飞舞的怨气向他席卷过来。 殷离猛地张开了眼,心跳地似乎下一刻便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他平复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发现自己竟躺在寝宫中。 床头的香炉中,溢出袅袅的烟雾,不是殷离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香料,但那香味却让他感到安宁、平静。 他想支起身子,但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胸口处传来阵阵剧痛,他这才想起来,是了,宛贵妃竟然联合镇国公余孽发动了宫变,可惜这个贱人不知道,他早就得了密报,提前做好了周密的部署,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他以为对方已经一败涂地,未料到,那个看似无害的那个女人竟然给他捅了一刀。 他受伤了,似乎昏睡了许久。 殷离艰难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但这细微的动作,还是引起了守在角落的宫人的注意,殷离听到有人说话:“裘先生,陛下醒了。” 那声音仿佛隔着一重又一重的深水,恍惚而不真切。 殷离心中不免感到惊慌,看来他伤得很重。 很快便有人赶了过来,殷离艰难地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个相貌平平的寻常男子,不是太医院的任何一位。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竟将他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诊治! 可他无论怎样张口,喉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那宫人却似乎很是惊喜,轻声道:“裘先生,陛下真的醒了,是否让各位大人进来探望?” 被称为裘先生的医者眼神平静,为龙床上的殷离把了把脉,又仔细查探了一番,才淡淡道:“陛下初醒,最需清静。如果各位大人坚持要觐见,切记要保持安静。” 说罢,他躬下身子,看向殷离的眼睛:“陛下,您意下如何?” 殷离嗬嗬地开口,他要见何信,他要见皇甫卓,这两人才是他最信任的宦官和大臣,旁人都不要来搅扰。 可惜裘先生看不懂他的暗示,抬头道:“不妨问问靖王的意见?” 靖王? 殷离双目圆瞠,隐约想起,自己前些时候似乎醒过一次,当时便见到守在身边的那道高壮身影。 他竟然真的进京了? 殷离的惊慌被裘先生看在眼中,与平平无奇的相貌并不匹配的,那双格外精致的双眸中,浮现了晦暗深沉的幽光。 第102章 复仇 三日之期 这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御花园的鱼池早早结上了薄冰,皇城的琉璃瓦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勤政殿的龙座空置了许多时日,大臣们却一日都不敢缺席, 每日按时上朝、廷议, 处理朝政。 区别只是不久前掌控朝纲的是几名异姓的文臣要员, 现在却由靖王坐镇。 京城之外, 王土依旧战火纷飞,乱兵四起, 但有靖王在,京畿的安危暂时无忧, 并未因为皇帝的病危而陷入混乱, 原本对京城虎视眈眈的反王们, 因为靖王回京,纷纷搁置了讨伐京城的计划, 闷头在外争夺领地。 风雨飘摇的大衍, 大事小事千头万绪,众位官员忙完一天的工作,准备下衙的时候, 在勤政殿议事的各位要员, 得到一个消息:陛下醒了。 这是皇帝昏迷以来的第二次清醒,消息依旧令人振奋。 毕竟, 皇帝一直沉睡不醒,对任何一个官员都是煎熬。 但皇帝上一次醒了片刻,在大臣的高呼万岁中,体力不支,很快就昏睡过去,全程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一次, 大家不得不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 传话的宫人道:“裘先生提议,陛下龙体欠安,本应静心调养,但如果诸位大人确有要务,最多不宜超过三人觐见,务必长话短说。” 裘先生便是荣亲王引荐的那位名医,他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在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的状况下,他进宫不到一日,陛下便迅速醒转。 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对待将皇帝救醒的医者,群臣表面都纷纷表达了敬意和感激,对于裘先生的提议,自然也不能无视。 三人觐见,人选并不为难。靖王作为宗族和武将的代表,殷处道和皇甫卓作为文臣代表,被群臣共同举荐,前往陛下寝宫。 这段时间,三位已是皇帝寝宫的常客。 直到入内拜见,他们才发现,这次觐见,与以往这两个月,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殷离果然醒了,他被宫人扶起,虚弱地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蜡黄,十分憔悴。他根本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反应都很迟钝,一句话要重复几遍才能听懂一般,只能以点头、摇头来表达意见,甚至连这两个动作都十分困难,幅度十分微弱。 靖王神色凝重,皇甫卓若有所思,殷处道一心为国,见殷离这样情形,有些话虽然难听,却也要说了。 殷处道俯身跪地,朗声道:“陛下,国祚传承,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臣,请立储君。” 这句话掷地有声,倒也不必再三重复,立刻便被殷离听清了。 那一瞬,他的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怒气。 殷离,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帝王。昏迷两个月,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他强撑着对自己现状的不满和不耐烦与三人交流这么久,心中早就充斥着满腔的怒气。 而殷处道的提议,却给这股怒气浇上了烈油,再扔进一道点燃的火折。 殷离膝下无子女,所以才迟迟没有立储。以往也只有殷处道等少数几个大臣拿这事催他,每每都落不着好脸色,眼下的情况,却不止是殷处道想得到一个答复,满朝文武,举国上下,都在等着这个决定。 殷离却不可能答应在此时立储。 他隐隐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萦绕在心头,对这些朝臣的不信任,让他毫不迟疑地紧紧抓住手中拥有的一切。 皇权,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也是唯一的依仗。 立储,立太子?立完了太子,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还有人会理睬他吗? 殷离一想到那副场景,怒得一口气没续上来,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皇帝忽然斜斜地栽倒下来,守候在旁的宫人立刻将他扶住,惊慌地看向角落里的裘先生。 殷处道与靖王、皇甫卓,也都看向他。 裘先生为皇帝把了把脉,道:“陛下龙体虚弱,能撑得这一时已属难得,王爷和两位大人若还有事,还请下次再说吧。” 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面面相觑。 他们都很清楚,正是殷处道的提议让皇帝急火攻心,再度陷入昏迷,但他们无法对他此举表达异议。 不论是太医,还是裘先生的意思,殷离的身体已经遭到不可逆转的毁损,恐怕是回天乏力了。 如今,他们只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正统的继承人选。 立储,是陛下清醒的唯一意义。 下次再说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下次,他会什么时候才能醒? 殷处道看向裘先生,道:“还请先生设法,将陛下唤醒。” 裘先生似乎愣了一下,面色平静,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深沉难辨,良久才缓缓道:“这样做,恐怕会有损龙体。” 殷处道并不在意他的想法,还想坚持请愿,却被靖王打断。 靖王道:“如此便罢了。倘若陛下再醒来,还请裘先生再使人通知我等。” 殷处道接收到靖王暗示的目光,顿了顿,终究没再开口。 殷处道为了国祚传承,宁愿承担损害皇帝康健的风险,但靖王却看不得一个老臣无端承受这样的罪名。横竖这位裘先生有能让皇帝醒来的本事,再等等不迟。 皇甫卓内心更希望殷离清醒过来,他十分了解这位皇帝,让他在这种时候立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群臣如今的意见,已经默认拥趸靖王,倘若皇帝与大臣当众起了争执,事态便会如他所乐见的那般发展。 依皇甫卓的性子,却不可能做出让裘先生无视陛下安康,坚持让他立储这等事来。 毕竟他是奉承帝王的佞臣,劝诫一个无子的皇帝立储,理当是铁骨铮铮的忠臣才该说的话,该做的事。 可惜殷处道这个老顽固,竟轻易被靖王说服了。可见什么忠君爱国,也都是假的,这一任皇帝还在病榻上挣扎,这位殷大人的脊梁,却已经对着下一任可能的人选弯下了。 皇甫卓心内冷笑,可下一任帝位究竟花落谁家,一切却还是未知。 三名权臣离开皇帝寝宫,裘先生送到门口,进来时,拈了一把香料,撒入香炉,落下的瞬间,袅袅的香雾立刻变得更加浓郁,守在寝宫的几名宫人眼神晃了晃,接着便陷入了神游天际的迷离状态。 是以他们都没注意到,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状态其实很不对劲。 殷离一闭眼,便回到了众鬼索命的惊悚之中。身为暴君,这些年死在他手中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竟纷纷化作厉鬼,追在他身后飞舞哀嚎。 殷离大为震怒,仓皇喊道:“朕乃真命天子,你们这些小鬼,竟敢如此亵渎真龙!” 那些小鬼却嘻嘻哈哈,尖锐的笑声化作粗壮的巨雷闪电,撕裂幽暗的天幕。便有那泣血的先帝,抱头的先太子齐声怒斥:“真命天子?可恨可笑!你实乃窃国之贼、亡国之奴,弑父杀兄,罪无可恕!断送江山,愧对祖宗! ” 二人声如洪钟,字字句句如同淬了雷电,掷地有声,狠狠敲击在殷离脆弱的神经,梦中的他怀疑自己的头骨都被敲裂了,否则怎会如此剧痛难熬? 裘先生冷眼看着昏睡中的殷离竟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看着他痛苦地捂住额头,身体弓成一颗虾米般,在床榻间呜咽,裘先生眼神流露出一丝狠意。 他到底来迟了。 以他的医术,自然看得出,皇帝的昏迷不醒,绝非被浸了毒的匕首刺中那么简单。 可见这昏君仇人之多。 裘先生最初有些恼。这昏君的命,合该是他的。 好在,还来得及,送他一程。 殷离在剧烈的头痛中找到一丝清明,他短暂的清醒了片刻,却忽然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双深邃精致的桃花眼。 这位裘先生…… “姜……你是姜……” 殷离双目圆睁,他此刻无法发出声音,但从口型上,裘先生看出了他要说的话。略感意外的挑了挑眉,裘先生心中有些欣慰。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他微不可闻地开合着嘴唇,用气音回复。 这很好。 复仇者,总是希望被复仇的对象,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 在殷离震惊的目光中,裘先生徐徐落下手中的金针。殷离再度坠入那如同深渊的恐怖梦境,头痛欲裂,仓皇狼狈,再也无法逃离。 次日,便是初念与师父约定的三日之期。 虽然世子的毒,通过她配置的新药已经解了大半,剩下的部分只需花些时间调养,不必师父亲自诊治。 但初念记挂师父,既得了他的消息,怎会平白错过。 还是如约去了秀椿街。 谁知,当她抵达那间破旧的大杂院,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都不见他的人影。同院的一个大婶见了,不由好奇问了几句,得知她来找的是东厢房住的那位郎君,便道:“他不在家,好几日没回来了。” 前两日,季轻一直守在这边,确定世子脱险后,他才回到兰溪苑。 初念知道师父有事出去了,不过到了约定的日子,怎么还没回来? 她忽然想起上次见面时,师父说过的话。 他说:“若是三日后我不在,就不必找了。” 初念后知后觉,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妥。 是她太疏忽了。前世的师父总是这般来去无踪,但到了约定之期总会出现,从未失约,可那时的他们,有师徒身份的羁绊,可这一世的师父,与她萍水相逢,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他说的不必找,是什么意思呢? 是可能会有危险,还是他已经离开京城了? 那大婶留意到初念沉默不语,情绪低落,便出言宽慰:“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就消失一阵子,小娘子若是找他,过几日再来吧。” 初念谢了她,到底不死心,又去赌坊和酒肆查看了一圈,均未发现自己要找的身影后,便回到了那大杂院的门口,背靠墙根,静静地等着。 说是三日后见,却没有约定时辰。 那她便等着,等到他出现为止。 第103章 提亲 靖王府派了官媒上门 初念在大杂院的院墙边等了一日, 一直没能等到她想见到的身影。 寒冷的北风吹动她头顶的幂离,薄纱晃动,形单影只, 显得格外清冷萧瑟。 守在不远处的护卫每隔两个时辰便派一人回兰溪苑, 也没什么新鲜事禀告, 只说:“殷娘子还等在那里。” 初念将解毒的方子交给了李大夫, 李大夫亲力亲为,全程盯着汤药出炉, 亲自端到世子面前,看着他喝下去。 世子今日没有作妖, 初念不来, 他也很乖顺地喝药。 那护卫来回禀时, 靖王妃正好来看世子,得知初念还没等到那无名先生, 感慨了一句:“好在她已经提前配出了解药, 否则今日还不知如何着急揪心呢。” 这无名先生虽然是初念百般推崇之人,单不守信这一条,便在靖王妃心中落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还守在那儿苦等做什么?这么冷的天儿, 叫初念回来吧。留个人看着, 有消息了再告诉她不迟。” 靖王妃嘱咐道。 那护卫却道:“属下也是这样劝说殷娘子的,可她坚持要亲自等。” 靖王妃便悄悄看了自家弟弟一眼, 只见世子拿着调羹的手顿了顿,神色平静地将最后一口苦涩的汤汁咽下去,放下药碗,对那人道:“带件衣裳去,秀椿街乱得很,好好保护她的安全。” 那护卫便领命去了。 李大夫取了药碗, 也告退了。 室内便只剩下姐弟二人。靖王妃看着世子,道:“昨日你们都说了什么?” 昨日,靖王妃有心留些空间叫他们两个好好说说话,自己先去隔壁小憩了两个时辰,待起来时,便听说初念已经回殷府去了。珩郎清醒了,她回去也属正常,当时便没有多想,只是看自家弟弟这表现,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世子想起昨日在客房里发生的事,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却垂下了眼,不想叫人看出异常。 顿了一下才道:“说了,想去殷府提亲的事。” 靖王妃长舒一口气,叹道:“你可算是想到这一茬了,真是不容易。初念答应了?” 长姊的顺口一问,在世子绵软热烫的心口,注入了一丝凉意。 他没有回答。靖王妃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一天,满心都是提亲的安排,没有留意到弟弟这瞬间的凝滞,便说起了去寻哪家官媒的事来。 “咱们选个最近的好日子,便让媒人去殷府。我记得要先换庚帖……” 世子留神听着长姊的安排,不时补充几句自己的意见,眉眼间都是暖融融的笑意。 他刻意忽略了长姊的问题,便如同昨日他说到提亲时,那一瞬间在初念眼中浮现的迷茫和抗拒,也被他刻意逃避了一般。 与她一同经历了这么多的他,于情于理,早都该谈婚论嫁了。 这日初念没等到师父,也没去兰溪苑,等到掌灯时分仍没等到人来,便自行回了殷府。 接下来的几日亦是如此。 师父仿佛凭空消失了。若非得了他的提示,按照他的方法顺利为世子解了毒,初念都有些疑心,自己那日当真见过他了吗? 宫中皇帝的病情似乎一直不太稳定,父亲殷处道忙于国事,鲜少见到他的身影。初念每日去秀椿街找人,间或去医馆巡视一番,大多时候反而留在家中。 春妮心中疑惑,自家姑娘怎么不去兰溪苑了? 世子虽然得了解药,但身上余毒未清,她待任何一个病人,也都不是这般半途而废的态度。 但她没敢问,只在心中默默地猜想。 初念在家中待久了,殷氏的那些婶娘得了消息,便又蠢蠢欲动,想找她谈心。 不必她们开口,初念便知道这些人要说什么,横竖便是那些婚嫁之事。 初念自认待这些人十分疏离,却不知为何,她们却丝毫不跟她见外。得了空便要登门,冷言冷语仿佛听不懂一般,自顾自地与她介绍人选,东家子弟如何俊秀,西家郎君如何上进,仿佛人人都是她的良配。 初念烦不胜烦,便叫容娘与春妮闭门谢客,再有人来,便说她出门去了。 这日殷处道休沐,那些人见初念油盐不进,竟各自撺掇自家的男人们,去求见她父亲去了。 春妮从小厮那边听来的消息,悄悄听了一会儿壁角,回来学给初念听。 “若不是今日这事,我都想不到,这些大老爷私底下竟也这般碎嘴。”春妮小声嘟囔着。 初念冷冷一笑,这些人无非觉得她先前被皇甫述掳走有失清白,可偏偏救了她的人是赵国公世子,靖王妃的亲弟弟,对方倘若没有什么表示,也不好让对方负起责任,不如找个门第低一些的人家嫁过去,成了婚,声名即便有失,伤害的也是别家,不必连累殷府。 殷处道平日里十分注重清名,若非如此,也不会严格约束族人。 初念被劫掠的经历,在这些族人看来,便是严重辱没了殷氏的清名。 只是这些人在初念面前并不避讳,明里暗里地讽刺她失了清誉,有人愿意接纳她已属宽容,再不可挑三拣四,在殷处道面前却丝毫不敢胡言乱语,只说姑娘大了,可以挑选合适的夫婿,借口十分体贴合理。 殷处道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得了半日空闲,这些族人便来求见,本以为族中发生了什么事要他来拍板,未料竟是为了自家女儿的婚事。 初念虽然已经及笄,但她自小便在外头长大,殷处道好不容易认回了女儿,自然不乐意早早地嫁出去,便道:“她年纪还小,我有心再留几年。” 几位殷老爷彼此看了一眼,笑道:“二哥爱女心切,只是儿女大了总是要成婚的,女孩子更是如此,留来留去反倒留成了仇。若实在不舍,便选个京城子弟,便是嫁出去了,还能与咱们家断了往来不成?” 殷处道想了想,也不无道理。 他想起上次去兰溪苑看望顾世子时,靖王妃话里话外的暗示,也透露着想要小两口尽快成亲的意思。 顾休承那小子前些年因为病情耽搁了,算算已经弱冠之年,旁人这般年纪的时候,早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难怪靖王妃着急。 只是,想到宫里那位的状况,倘若当真回天无力,不幸驾崩,国丧一年禁嫁娶,还是得延期。 如此一想,便道:“此事不急,再议吧。” 几位殷老爷们想要的却不是这个答复,其中六爷与殷十二交好,虽然身为族老,对殷十二犯的事情清清楚楚,却因为自家太太的一通分析,将这事的罪名通通冠到了初念的头上。 倘若不是十娘得罪了她,叫她拿捏了十二房的把柄,单凭与豫王的几封书信,十二怎么就得被逐出宗族了? 他今日不但要将这祸星嫁出去,还得嫁得远远的。找个京城夫婿,那他们岂非永无宁日? 殷处道端茶送客,几位老爷面面相觑,都不甘就此离开,六爷便先开了口:“二哥知道我性子直,不像弟兄们拐弯抹角,藏不住话。” 殷处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这些欲言又止的族人,不免有些意外,问道:“六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六爷便道:“初念前些日子从宫中被人掳走,流落在外三天三夜,我们自家人当然都知道她安然无恙,可旁人可都不知道内情,如今传的可难听了。” 殷处道面色一沉,声音冷了下来:“哦?旁人都是怎么传的?” 六爷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道:“总之,此事实在有辱门风。我听说将初念救回来的那位赵国公世子,原本十分仰慕初念,可事发之后,对方丝毫不提对此事负责,可见初念被掳走之时,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堪,叫那世子也撇清干系。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找个妥善人家,将初念远远嫁出去,才能保住我们殷府的名声!” 殷处道端起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才看向在座的各位兄弟,神情有些冷:“你们几位,也是这个意思?” 众老爷纷纷附和。 殷处道似是有些疲累,揉了揉额心,闭目沉思了片刻。 再睁眼时,便看向了座首的族长,在座唯一比他年长的族兄,道:“我平常忙于朝政,族中的琐事参与甚少,但也听说过一些事情。我记得三娘兰芝当初出嫁时,已经怀胎月余,可有此事?” 三娘是族长的女儿,这件事过去得有十多年了,兰芝如今儿女齐全,公婆疼爱,丈夫体贴,上月回娘家时,还与殷处道遇见,给他行礼请安。 殷处道对这个侄女印象深刻,便是因为她性子跳脱,行事出格,但家人宠爱,依旧过得十分平顺,幸福圆满。 即便是个闺阁女子,但谁人不羡慕这样的生活? 族长脸色变了变,嗫嚅道:“此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殷处道点了点头,从善如流,不提往事,转头看向下首的五爷:“年前我听说,十一郎在花楼看中了一名貌美女子,与人争风吃醋,混乱中将书学博士钱大人家的公子打成了重伤?” 五爷愣了一下,此事瞒得严严实实,那书学博士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他只是稍加打点,再许了些赔偿,便将事情压下去了,没想到还是被殷处道知道了。 殷处道点出此事,并非为了秋后算账,他看向在座的每一位兄弟,三言两语点出被他们压下的龌蹉事宜。 家大势大,与外人的各种纠纷争端在所难免,除了殷十二那般犯下危及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旁的只能严加束缚,并不能完全杜绝。是以殷处道并没有跟他们样样清算,甚至他们能自己妥善处置的,即便想隐瞒下来,也并不拆穿,给彼此都留有薄面。 “方才我举出的这些事,桩桩件件,哪样不会影响我殷府的清名,为何不见你与这些犯下过错的子女亲眷划清界限?” 殷处道冷声问道。 被一一点名的殷老爷们个个都低下了头,因六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钱险些闹出几条人命的六爷也不比先前咄咄逼人,却依旧倔犟地开口,道:“我等毕竟都是族人,出了事尚且与二哥撇得开干系,但初念不一样,她是你女儿,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您的名声,她犯下的错事可就直接扣在您头上了啊!” 殷处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初念犯了什么错?且不说她没做错事,便是错了,的确与我这个做父亲的休戚相关,脱不开干系。既然各位这般怕受牵累,我们父女两个,便自请除族吧!” 此话一出,众老爷大惊失色。 殷氏一族完全仰赖殷处道的鼻息才能在京城生存,他自请除族,那这一族还有什么前途? 书房中登时吵嚷起来,变得乱糟糟的。殷府的管事恰在此时进来,见状有些犹豫,还是殷处道看见他了,沉声问:“何事?” 那管事低头禀道:“靖王府派了官媒上门,带上了赵国公世子顾休承的庚帖,说要向咱们姑娘提亲。”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第104章 . 心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些人片刻之前才信誓旦旦, 说赵国公世子定然不肯对初念负责,骤然听到对方派人来提亲,个个眼神闪烁, 个别脸皮薄一些的, 甚至觉得面上有些火辣辣的。 还是族长率先醒过神来, 开口道:“既然来了客人, 兄弟几个就先告辞了。二弟,自家人说话难免磕磕碰碰, 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别说什么自请除族的见外话了。” 殷处道脸色还冷着, 却到底还是肯给族长一些薄面, 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 默默起身送客。 殷氏老爷们今日非但目的没能达成,还吃了顿闷排头, 却大气不敢吭一声, 纷纷跟在族长身后离开了。 那头,靖王府派来的媒人已经被管事引入客厅。 靖王妃特意打听了殷处道休沐的日子,且知晓殷府没有正经女主人, 专程请托了一名男性媒官过来议事。这媒官惯常在权贵人家走动的, 相貌憨厚可亲,说话也十分讨喜, 却并不罗嗦,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言明自己受了靖王妃所托,为其弟弟向府上娘子求亲,并呈上世子的庚帖。 殷处道虽不舍女儿,对这媒人却也很客气, 接下那庚帖,道:“此事,我得听听女儿的想法。” 时下两家结亲,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肯设身处地为小辈着想的都算开明,没想到这位传闻中古板刚正的殷大人,儿女婚事竟要先过问女儿本人的心意,那媒官心中十分意外,却也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回道:“如此,小人便改日登门。” 殷处道让人送了客,看了看手中的庚帖,沉默良久,这才起身去了初念的院子。 初念此刻正在院中誊抄那本神农毒经,得此书的启发,她才顺利解了世子的毒,只是这书迟早要归还太医院,靖王妃便有意让人誊抄一遍送给她,以备不测。当时初念说不必劳烦他人,自己将这书借了来,得空便誊抄几页,如今已经完成过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见是父亲来了,连忙起身请安。 殷处道看了看她正在抄写的内容,不禁将那书页拿起来细看,眼中露出几分怀念,笑道:“你的字写得不错,倒是有几分你母亲的神韵。” 初念愣了一下,她在山梅县长大,从未见过母亲的墨宝,小时候贪玩未曾可以习过书法,一手字写得张牙舞爪,如同鬼画符一般,还是前世缠绵病榻无事可做,被师父逼着练了一阵子。 跟母亲的字很像吗?可她是跟着师父学的。 她心中短暂闪过这个念头,却很快抛之脑后,因为殷处道很快说明了他的来意。 “靖王府派人送来了顾世子的庚帖。”殷处道将世子的庚帖递给初念,初念默默接过来,展开看了看。 世子是冬日生的,生辰竟也快了,就在半月之后。他今年满二十周岁,靖王妃定然不会轻忽,多半会安排举办弱冠礼。 毕竟这个弱冠之年,来之不易。多少人曾判定世子活不过弱冠的。 殷处道见她沉默不语,便问道:“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初念迷茫地看了父亲一眼,她是怎么想的?她其实也没想清楚。 初念还记得那日,世子说过此事,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庚帖便送到了殷府,竟真的来提亲了。 初念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世子的心意,若说她没有察觉,那也太过虚伪,不是没有拒绝过,只是那拒绝似乎太没力道,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忘了要跟对方保持距离。 殷处道看出她眼中的纠结,猜想她并非完全反对,但心中仍有犹豫,便有心开导一番,问道:“你不喜欢他?” 初念不禁想起顾休承的样子。 世子那样的人,会有人不喜欢吗?他长得极为好看,初念至今也没觉得有哪个能越过他去。难得他的性情也好,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孩子,竟然半点没有长歪,心思澄澈又干净,便是她这种在山野间长大的人,倘若遇到他的那些事,恐怕也长不成他那般豁达的性子。 更何况,他们两个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的确如同世子所说的那般,早就撇不清了。她几次将世子从生死线上拉扯回来,而世子也多次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但初念前世嫁过人,此事天知地知,她知,皇甫述知。却碍于种种缘由,不能说与世子知。 这是第一桩。 她怎能在嫁过旁人的情况下,再嫁一个对那些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的世子? 再者,即便世子对这些并不在意,初念也怕。 倘若换了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初念多半也不会这般畏惧。 是的,畏惧。 初念每每忍不住心动的时候,便会无端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对皇甫述,是多么的信任与喜爱啊。 她全身心的投入,对方看起来也是那般温柔与多情。 曾经有多少爱恋,后来便有多少怨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但那段被蛇咬的经历,却是无法与人言说的。 最终,初念这样说道:“我与他之间,只是医者与病患,恩人与受惠者,再无其他。” 殷处道听了,脸色却变了变,他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后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当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便好好的说,不要为此否决了彼此的一番心意。不论是对你,还是对顾世子,这都是一种亵渎。” 殷处道很少对初念说这般的重话,初念不由看了他一眼,却见父亲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 初念想了想,良久才道:“此事,还是罢了吧。” 她不能否认,自己或多或少,是喜欢世子的,但谈婚论嫁,却是不妥。 尤其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她还要复仇,皇甫述可还没死。那个家伙,活在世上一日,便是个莫大的威胁。 殷处道多少能看得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还有时间,可以再多想想。宫里那位,恐怕便在这几日了。” 殷处道说得隐晦,但知晓内情的初念一点便通。 昏君殷离,大限就快到了。前世的他在宫变中干脆利落地死了,重来一世宛贵妃提前发动了宫变,他苟延残喘,竟也拖到了这个时候。 皇帝死了,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要守国孝一年,谈婚论嫁之事自然要搁置。 不过她怎能用这般的理由去拖延,平白吊着对方?她想了想,最终道:“我会与世子见面,与他再谈一谈。” 可这件事,要如何开口呢? 初念内心十分纠结,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世子恐怕不是那般容易被说服的。 延福宫内,殷离被困在无边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他双目圆瞠,整个人像只饱受惊吓的雀鸟,抖抖索索地蜷缩在角落。可便是这样异常的动静,守在寝宫的几名宫人却置若罔闻。 裘先生默默地走近他,喊了声:“陛下。” 殷离看清他的眼,惊得往更深处躲去。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对眼前的状况大为不解。怎的短短两三日时光,皇帝便变成这样了?殷离眼底青黑,分明大多时候都昏睡着,精神状态却极差,裘先生走动时造成极细微的声响,在他听来都恍如惊雷一般。 只因这几日以来,殷离一直被噩梦追逐,无数人在梦中索命,害他不停奔逃。多少年来,殷离自诩真命天子,虽然恶事做尽,却从无畏惧,这次梦中却被早死的父兄剥夺了天子的正统身份,被无数小鬼纠缠不休。 难得被惊醒的时刻,才算堪堪回到了人间。 裘先生在他身前静静地坐下,殷离稍稍平复了心情,才缓过神来,冲他喊了句什么。 殷离现在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喉咙,指着宫人们发出暴怒的嗬嗬声,分明是在下命令。可惜他说的什么,宫人没有听见也不予理会,各自沉浸在那种迷离的状态之中。 殷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嗬嗬地冲着裘先生喊话。 “姜……” 裘先生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噙着冷冷的笑意,靠近殷离,在他耳边说道:“陛下,很高兴你还记得小人。” 殷离瞳孔一震,便看见那裘先生打开手边的盒子,露出其间并排着的密密麻麻的金针,忍不住对着外面大喊,动作看着声嘶力竭,实则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裘先生捻起一根金针,用湿布缓缓擦拭,幽幽说道:“陛下不必做无用功了,眼下大臣们对您的唯一期待,便是指定一名继任的太子。” 他放下那枚金针,又捻起另一根,继续擦拭着:“可您总昏迷不醒,他们老守在这寝宫也是不妥,听说,此刻都在勤政殿处理朝政呢。” “可是陛下,您这皇位都是靠着杀兄弑父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怎能让您来指定太子呢?”裘先生将静心擦拭的三根银针举起,一一推入殷离的体内,这才缓缓道:“不如今日便拨乱反正,将这江山,交还给原本的主人吧?” 第105章 谢罪 今日,他报仇了。 剧痛蔓延, 殷离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寝宫内的几名宫人。 可这些人神情呆滞, 眼神空洞, 对近在眼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 殷离后知后觉, 他们恐怕早就被眼前之人控制了。 这个人, 本就该有这般的本事。若非如此,当年的自己, 也不会极力谋划他的帮助。 透过那双冰冷的桃花眼,殷离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寒冷。 他后悔了, 真后悔了。 事实上, 当年得知此人竟然无声无息逃离了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他的心中就隐约升起不安。他觉得,对方一定会回来的。 时隔这么多年, 他果然回来了。 显而易见, 回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来向他索命。 这人可不是梦中的冤魂,是实打实的杀神。 先帝, 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寝宫, 死在他的手中。 早知道,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将这个人斩草除根, 当初,不如遂了他的愿。 这个人要的是什么?殷离努力地回想着,好似是个女人。 不过是个女人,且不是自己的女人,赐给他又能如何?当年的自己,做事有些太绝了。事后他过河拆桥, 不仅没有应下此人的条件,还灭了姜氏全族,回想起来,殷离的目光闪过一丝森冷,为了女人就敢毒杀先帝的小人,叫他如何能安心留用!果不其然,今时今日,此人果然回来寻仇了。 殷离后悔,悔的却是当年没能第一时间杀了他,以绝后患。 此时此刻,他不敢流露任何真实心情,只能努力堆砌诚恳与悔意,希望对方能够网开一面,饶他一回。 眼前的“裘先生”丝毫不为所动。 他取出一个锦盒,当着殷离的面打开,里头装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白色玉瓶。 殷离看清那玉瓶的模样,瞳孔骤然一缩,不仅倒抽一口凉气。那玉瓶眼熟得令人心惊,时隔这么多年,他依旧记得清晰。 “裘先生”那双精致的桃花眼静静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嘴角勾出一丝冷冽的笑弧,接着从瓶中倒出了一颗流光溢彩的莹润丹药。 七色断肠丹。 “陛下还记得此药吗?” “裘先生”此问,着实多余,殷离惊骇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先帝正是死于此药。这些日子,殷离饱受噩梦折磨,一闭眼便能看见亡父七窍流血瞪着他的样子。 “裘先生”捏住这枚小巧漂亮的丹药,递到殷离的面前。 殷离连连往后退了两寸,他如今虚弱地厉害,惊惧之下,竟有了这般的力气。 但这种程度的退缩,是逃不开的。 “裘先生”冷冷地捏住了他的下颚,在殷离抗拒惊恐的目光中,将那七色丹塞入他的口中。殷离不肯吞咽,“裘先生”便以拇指在他喉间抹了一下,殷离便不受控制地吞下了药丸。 片刻之后,龙床上的人肢体一阵痉挛,随即七窍流血,慢慢地没了气息。 “裘先生”冷冷地目睹着这一切,而后静静转身,从水盆中拧出一条湿毛巾,将那些血渍一一擦拭干净。 寝宫内安静如常,一切井然有序。 静静等了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裘先生”抬了抬眼,是太医院的文太医到了。虽然裘先生眼下接管了陛下的诊治工作,太医院依旧每日派人来请脉,由于陛下需要清净,来者仅有一人。 文太医进来后,仅看了一眼裘先生,之后便目不斜视,先对着龙床行了一礼,而后才抬起头来,打算如常为皇帝诊断,只是这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可不待他发出那声惊呼,便感到颈后一阵剧痛,随即静静软倒在地。 片刻之后,“文太医”从寝殿徐徐走出,往勤政殿去了。 勤政殿的诸位大人正在议事,得知文太医过来,便放他进去。 面对各位大人关切的目光,文太医捋了捋胡须,面色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道:“陛下依旧昏迷未醒,今日恐怕不能召见诸位大人了。” 这个答复虽然令人失望,但也不是头一遭听了。龙座下首的靖王闻言,扫视了一眼群臣,对他道:“既如此,你先退下吧,好好照看陛下。” 文太医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退离。 他抬起眼时,不知为何,深深地看了靖王右手边的殷处道一眼。 殷处道本没有在意,但那一记目光,令他莫名有几分在意,忍不住也看了过去,却只看见了一道渐行渐远但背影。文太医体胖,虽然年方过百,脚步已经有些蹒跚,殷处道看了几眼,心中的疑惑转瞬即逝,继而跟靖王继续议起事来。 靖王虽是武将,但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殷处道欣慰地发现,他文韬武略各有千秋,加上他锐意图治,从谏如流,性子又很果决,短短时日便将朝廷整肃了一番。说句大不敬的话,比起殷离来,可好上太多了。 若大衍朝能够迎来这样一位新帝,相比很快就能平定叛乱,重掌河山。 文太医回到太医院,向太医令禀告了皇帝的近况,道:“与前些日子并无二致。” 太医令闻言冷笑一声,讽道:“都道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看也不过如此。咱们不必担心,横竖有那个裘先生在,天塌了也砸不到你我头上。” 文太医笑了笑,点头称是。 这几日,太医院的气氛宽松了许多。陛下昏迷了这些时日,他们束手无策,不少人都做好了为陛下陪葬的准备,就像先帝暴毙时殷离血洗太医院时那样。 谁料到天降一个裘先生,竟将昏迷不醒的陛下给救醒了。太医令当机立断,联合众太医将那裘先生的医术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干脆利落地将为皇帝诊治的任务甩了出去。 事实不出所料,那裘先生虽然有几分本事,让陛下清醒了两回,但也就那两回了,此后再未有任何动静。 文太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母亲今日咳疾又加重了,可否容我告假半日,先行回家照看?” 文太医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他母亲年纪大了,时常生出些小毛病,每到此事他总要告假回家探望照看,太医令与他交好,并不为难,大手一挥便许了他的假。文太医面露感激,仍是回到自己的位置,将陛下的医案处置妥当了,才起身告退。 文太医安安稳稳地出了宫门,沿途还与不少交好的宫人点头示意,只是没有闲暇多谈。 事情是在掌灯时分暴发的。 往日天色擦黑,皇帝寝宫便会亮起来,各种大大小小的宫灯将延福宫内外照得灯火通明。冬日天黑得快,这日都过了一刻钟,延福宫方向依旧黑蒙蒙一片,有禁卫发现不对,赶来查看。 便发现寝宫内的几名宫人依旧浑浑噩噩,站在殿内发呆,龙床上的皇帝气绝多时,在屏风后头,则找到了被剥除了官服、昏迷不醒的文太医。 那位贴身照看陛下的“裘先生”却没了踪影。 消息传出去时,宫内一片哗然,靖王协同几位大臣第一时间进宫查问,下令全员严禁泄漏此事,并连夜请来举荐“裘先生”的荣亲王进宫对质。 皇帝暴毙,死状竟与十七年前先帝驾崩时一模一样。 神秘的名医,消失的凶手,周密的行刺计划,各怀鬼胎的朝臣……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初念忽然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却看到床头的烛光。 睡在外间的春妮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问了声:“姑娘怎么了?” 听见她的声音,初念才恍然想起来,眼下她还好端端活着,正住在自己的家中。总觉得梦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仔细回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事,你睡吧。” 初念说着,却还是拢了拢衣裳,起了身,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喝。 如今天冷,屋子里烧了炭火,总觉得有些闷,她推开了窗户,冷风灌了进来,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今晚,是个月圆之夜。 却不知师父究竟去了哪里,他说的那件事,也不知是否顺利。 如果顺利的话,为何没有赴她的约呢? 京城西郊,有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即便青天白日,也人人避之不及,更不要谈这凄冷荒凉的月夜。 这是一片乱葬岗。 不久之前,宫中似乎发生了一些变故,许多新鲜的尸体被运出城来,被胡乱地埋葬在这里。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死者,被运送过来,仓促处置。 与这些亡者相比,十七年前将皇城浸染成血色的那一批死者,也算不上有多特别。 只是除了,他们的尸身被仔细地翻找出来,聚集在一处风水稍好些的地方,集中埋葬。 他们依旧是无名鬼,过大的坟冢前方孤零零立着一块寒酸的木牌,上头雕刻着不起眼的一个字。 “姜”。 面目平凡的男子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这坟前,看着这块木牌,嘴角开合许久,终究,没敢说出一个字。 他跪在这木牌前,麻木地喝着酒,忽然间抬手往脸上一抹。 一张轻飘飘的□□掉落在地上。 露出男子原本的那张脸。男子的相貌无疑是好看的,甚至称得上玉质风流,只是那形状好看的桃花眼中,却没有任何光亮。 今日,他报仇了。 为姜家报仇了。 可他却丝毫不敢邀功。 只因姜氏真正的仇人,是他自己。他才是罪魁祸首,是他一时的鬼迷心窍,将灭顶的灾祸,带给了姜氏。 这样的他,今时今日,还有什么理由苟活? 早就该以死谢罪。 缓缓地,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徐徐拔了出来。 月下,锋利的刀尖泛出寒芒。 男子眼睛闭了闭,猛地出手,将那匕首,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 第106章 未尽 若叫她知道了,如何能够安心?…… 这个月夜, 世子亦是辗转难眠。 最近这段时日,为了清除体内余毒,养好腹部的伤口, 他谨遵李大夫的医嘱, 该吃药绝不含糊, 该躺着就不站着, 就盼着能早日康复。 可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却一日比一日分明。 自从那日跟初念说了要提亲的事, 直至今日,她都没有再踏进过兰溪苑一步。 长姊道, 这也属常。如今他伤势没有大碍了, 他们再不是寻常的大夫与患者关系, 而变成了谈婚论嫁的男女,女方总要避嫌, 不能日日登门。 世子倒是想去殷府看她, 但无论是李大夫还是靖王妃,都严厉禁止他起身。 确实,眼下对世子而言, 尽快将身子养好, 才是最紧要的。 总不能拖着一副病体与她谈婚论嫁。 可是,好久不见, 世子心中甚是牵挂着初念。 而他心中也有些隐忧,担心初念并非是因为男女大防而避嫌,或许又是因为什么古怪的缘由,想要躲着他。 分明,她的眼中对自己也并非无意,却为何总是抗拒他的靠近? 世子翻了个身子, 摸了摸腹部,先前那里有个长剑洞穿的伤口,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经恢复得很好,伤口结了痂,且已经掉落,如今只剩下一个浅白色的伤痕。 世子借着床边夜明珠的幽光,审视着这枚伤痕,总觉得有些碍眼,习惯性地从架子上取了一盒药膏,抹了厚厚的一层在上头,并耐心按揉起来。 药膏自然是初念给的。这女子虽然没提过,但世子能够感觉到,她似乎见不得自己身上有这些痕迹,世子病了这么多年,体质与常人有别,日常磕碰一下,总会轻易留下淤青,初念一旦见着了,便总会想方设法为他治疗,即便那些伤并不会真正伤到她。 “但会伤到我的眼睛。”有一次,世子宽慰她,隐约听到她这般嘀咕了一句。 她虽这般说,眼中却并非嫌弃,而是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亲昵,世子隐约感觉到,她对他身子的康健,有着某种无意识的掌控欲。 仿若这便就是她的,她不想叫他如何,他便不能如何。 这念头不仅不叫世子觉得反感,反而有种被对方全心关注着的愉悦。 在那之后,世子便也见不得自己身上出现这些淤痕伤疤了。 她喜欢完美的自己。 世子恨不得腹部那伤疤一日便消失了,却也心知急不得,只能一日多抹几遍药膏,好在初念的药见效很快,世子料想再过一段时日,便能恢复了。 最好在成婚之前便好全了。 待抹好了药,正待歇下时,外头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发生了紧要事件的暗号。 世子说了声:“进来。” 便有一道身上带着寒气的身影推门进来,没有走近,只远远地跪地回禀:“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如今消息已经被靖王和各位大人压下,据传是中毒暴毙身亡。” 中毒暴毙吗? 靖王今夜没有回兰溪苑,他是知晓的,不过更多宫中的消息,却没有透露丝毫。 世子虽然日日在兰溪苑养病,却并不耳塞目盲,相反熹微楼的探子渗透在各处,随时关注着京城内外的各种消息。世子在京城乃至各地有诸多产业,关系着无数人的饭碗和生死,需要时时留意各种大事。 皇帝驾崩,自然是格外需要留意的大事件,但与世子而言,却并不十分紧要,只是淡淡地嘱咐道:“京城难免要混乱一阵子了,这段时间让大家都规矩些,别让人抓到把柄。” 世子与靖王是一条战线的,他的人出了事,定会被人大做文章,影响姐夫的大事。这种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来者也非常清楚这一点,默默领命去了。 那人退下后,世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皇帝驾崩,他的婚事起码要搁置半年。殷离这个昏君一向不做人,却没料到,他这一死,竟还耽搁了他的好事。 世子暗自恼怒。 不多时,门外又有来人,这次进来的人,却叫他眼神微微一变。 是李维。 李维要说的事情似乎更为机密,他单膝跪在世子的床榻前,隔着朦胧的纱帐,低声禀告了几句什么。 世子听后,心内震动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之前他才得到消息,皇帝中毒暴毙。此刻便意外得知,那毒竟是他追踪数日之人动的手。 初念不来兰溪苑看他,却日日都去秀椿街寻找那个所谓的无名先生。她此举虽然让世子十分介意,但他却更不愿她总这般毫无音信的等下去,便亲自下令,让熹微楼最为能干的李维出手,去调查那位无名先生的去向。 时隔数日,李维都没能传来消息,世子也不禁对那无名先生刮目相看了起来。 能叫李维出手调查这么多时日却一无所获的人,放眼京城可不多。 好不容易得了对方的消息,才发现这个无名先生,果真有几分能耐。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走通了荣亲王的路子,被举荐到君前,用名医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潜入禁宫,目标就是毒害皇帝。 他不仅得手了,还顺利脱身离开了皇宫。 世子不禁好奇问道:“他如今人在何处?” 李维又低声说了几句。 世子听后更为意外:“自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在那种地方?” 想到初念对此人的关切,他又问:“人救下了没有 ,现在情况如何?” 李维低声道:“虽然脱离了性命危险,但看起来,对方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属下担心,他醒来会继续自残。” 世子本想,既然人没事,等他好了,便放他自生自灭去。听到对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自残的想法,眉头便皱了起来。 李维看向世子,道:“此人是毒害皇帝的凶手,要将他交给靖王吗?” 事关毒害皇帝的要案,有丝毫牵扯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一想到初念跟此人不明不白的关系,若真将人交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加上长姊此前为了帮他解毒,也派人寻找此人下落,虽然那人进宫的身份做了一番矫饰,若留心调查,未必不会露出端倪。 而殷离的死,世子并不可惜,如果没有妨碍到他的婚期,他甚至想拍手称快。 因此私藏无名先生的决定,并不困难。 “姐夫如今的地位很稳,找不找到凶手倒在其次,贸然将人交出去,反而徒惹事端。此事到你我为止,不要叫第四个人知晓。” 李维聪慧,被他这么一说便知道怎么做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个细节:“那无名先生试图自己的现场,粗略看过去像一处寻常的小山坡,但属下看着,觉得更像一处多人合葬的陵墓,前头立着个牌子,上头只写着一个字。” 李维低声说出了那个字。 姜。 昏暗的室内,世子的双眸抬起,看向了李维。 初念最初,便是姓姜的。 她是先太医令姜逸的外孙女,此事当初也是李维调查过的,世子记得很清楚,先太医令姜逸原本极受先帝信任,最终却因为涉嫌毒害先帝,被满门抄斩,虽然罪不及出嫁女,但初念的母亲,也是因为此事难产,很快便抑郁而终。 李维道,他已经确认过,当年姜氏被处决的尸体正是被送到那个乱葬岗掩埋。 那无名先生,是姜氏旧人?他向殷离投毒,莫非是为了给灭门的姜氏复仇? 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解释初念对他的信任与推崇。 这般想着,世子竟莫名释然了几分。 或许,那无名先生,是初念的某个长辈。只是因为姜氏的旧事,她不便与自己解释。 可无名先生究竟为何,在那坟冢前自尽呢? 难道是觉得大仇已报,再无求生意志? 世子沉思片刻,最终道:“好好看着他,再找个好大夫帮他治伤。等他好些了,我再带初念去看他。” 李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世子,终究没说什么,领命去了。 他的未尽之言,世子大约能知道。 这些跟他多年的属下,私下其实十分关心他,就像季轻那样,名为主从,关系却更加亲近,更像是朋友。 李维知道世子对初念的心意,因此对她身边出现的异性,自然十分排斥。 世子最初派李维找这个人,便是为了初念,他原本想,只需得了对方平安的消息再告知她,好叫她放心。 但眼下此人这般情况,若叫她知道了,如何能够安心? 一定会更加记挂了。 烦心。 皇帝暴毙,此事瞒不了几日,很快便昭告天下。 这几日,宫人、太医院甚至是荣亲王都被仔细查问了一番,得出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结论,凶手假扮文太医,早早地离开了皇城,甚至是京城,如今查无去向。案情的追踪自然不能中断,但朝臣们更关心的事情却是,皇帝死了,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任帝王的人选,如何决定? 不少人提出,于情于理,靖王与陛下血脉同源,都是继位的第一人选。但也不乏有人提出异议,甚至质疑皇帝的暴毙事件与靖王有关。 这般的争论如果放任自流,终究永无宁日,靖王进京,可不是为了与朝臣们吵架。如今家国风雨飘摇,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帝王来镇服群臣,平复四方叛乱,重建凋敝王朝,是以,他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涌入勤政殿,顺从者保留官位,继续为国效力,反对者血溅当场,唯一的区别便是自己撞柱而亡,还是被冰冷的箭矢洞穿胸口。 面对这样的强权,私底下小动作不断的皇甫卓终究认清了事实,跪地朗声高喊万岁表示臣服,他这一跪,便有大片朝臣纷纷跟着跪下。至此,靖王的继位再无悬念。 第107章 弱冠 「君子如珩」。 靖王用了短短三日完成了皇权的更替, 于大行皇帝的灵前即位。按照国礼,需守孝二十七天,再举办登基大典, 届时才能定国号、册封皇后。 大行皇帝入殓后, 梓棺在延福宫停灵数日, 随即被送进殡宫暂安, 同时新帝与群臣为之举办丧礼。 本就极不安定的王朝,随着大行皇帝的驾崩, 定会迎来新一轮的动荡,新帝对此有所预料, 不论是大行皇帝的丧礼, 还是他自己的登基大典, 均要求一切从简。与此同时,对内还要整肃朝廷, 对外继续抵御各地反王, 千头万绪,宫廷内外一片忙碌。 与这等皇权更替的大事相比,世子的弱冠礼就变得微不足道。 顾浅辞近日已经回靖王府居住了, 新帝登基之后, 她便会入主后宫,作为准皇后, 自然也有一堆繁文缛节等着她。 可弟弟的生辰,她却不会忘。 世子那些年缠绵病榻,多少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弱冠,顾浅辞无数次吃斋念佛,睡梦中都在祈求他的平安,直至今时今日, 如同奇迹一般,珩郎当真平平安安地迎来了二十岁生辰。 顾浅辞盼了多少年,才盼来这一日,原本做了精心的安排,一定要好好的庆祝一番。 孰料,殷离这个昏君,竟在这紧要关头驾崩了。 作为准皇后的弟弟,世子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弱冠礼再不能大操大办,只能低调举行。 顾浅辞心中有些恼怒,但这种事,也无法向任何人声张,只能于世子生辰这日,早早地来到兰溪苑,打算好好安抚他。 好在世子对这种事并不介意。 “比起举办一个盛大铺张的弱冠礼,余生我都能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过好每一个生辰,对阿姊来说不是更重要吗?” 不得不说,这话给顾浅辞带来了莫大的安慰,眼中泛起晶莹的水光。 虽然不能大操大办,世子的弱冠礼,还是低调举行。 顾浅辞陪着弟弟前往顾氏宗庙,在那里,世子发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姐夫?”顾休承惊讶地脱口而出,随即改口道:“不,该称您为陛下了。” 说着便要跪地行礼,昔日的靖王、今日的新帝殷旷拦住了他,道:“今日我不是皇帝,只是你的姐夫。” 自殷离驾崩之日起,殷旷便忙得脚不沾地,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世子,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恢复得不错,你这小子也珍重些,看顾好自己的身子,总是教你姐姐担心。” 世子腼腆一笑,他在襁褓之中丧母,虽然有父亲却从未感受到对方的关爱,但他从未觉得有什么缺失,只因长姊如母,嫁给殷旷之后,姐夫便如父如兄,弥补了他所需要的一切。 其实这几日,赵国公倒是想起了世子的生辰,曾经联系过他们,想为他主持弱冠礼,却被姐弟俩婉拒了。今日他也等在宗庙中,原本还想争取一下,但看到立在姐弟身前的新帝,便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抖抖索索想要行大礼,又被便服的禁卫制止了。 赵国公内心如何惊惧后悔,无人得知。殷旷今日微服出行,只是为了给世子主持加冠礼,并不想引起额外的瞩目。 世子先被人引去沐浴更衣,待出来时,便发现宗庙中来了几位观礼的宾客。 都是极为熟悉亲近的人,世子一一与他们点头示意,直到发现长姊身边的那道窈窕身影,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初念。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她来了。 这么久不见,他原本相思入骨,此时见了,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莫名的委屈。 她可算记起自己这个人了。 初念留意到世子灼灼的目光,那笑意,那怨怼,虽没有只言片语,心意却清晰分明地传达给她。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不敢直视,默默垂下了眸子。 世子此刻披散着一肩乌黑浓密的长发,身穿天青色长袍,祥云锦带将窄腰紧紧束起,略显瘦削的身材格外颖长挺拔。他面色莹润,上次见面时瘦下去的脸颊长出了些许软肉,看来恢复得不错。 众目睽睽之下,世子并未失态,他很快调整心情,淡定地向长姊走来,直至初念的身侧才停下来。 被长袖遮掩的手指,悄悄扯了扯对方的衣摆。 初念察觉到身侧之人细微的动作,却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只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见她这般,不知怎的,世子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顾浅辞没有错过这两人的眉眼官司,却没点出来,含笑看着世子,对身侧的丈夫说道:“时辰快到了,这就开始吧。” 加冠礼开始,世子拜倒在殷旷面前。新帝殷旷亲自执梳,为他盘起成人发髻,再为他戴上素冠,冠礼之后,意味着从此成年,可入朝廷为官,可入伍保家卫国,亦可参加祭祀典礼。 礼毕,观礼的宾客纷纷送上礼物。 初念也备了一礼,随着这股大流,递到了世子手上。 是一方小小的印鉴,材质是极为珍稀的寿山冻石,上面刻着四个字:「君子如珩」。 珩,是他的小字。 这当真是极为亲密的礼物了。 世子得了这印,爱不释手,几次想拿出来把玩,碍于现场这么多宾客要应酬,强忍着按捺住了,却到底没忍住悄悄捏了几次袖口,时刻确认那东西还在。 弱冠礼这日,世子竟没找到机会与初念多说话,只因他好容易从宾客的恭贺中抽出身来,便发现她早已经向顾浅辞告辞,也没与他也说一声,便离开了。 只是如今世子已经恢复大半,顾浅辞也再不好让他继续禁足,次日,他便去了殷府拜访。 殷处道进宫去了,家中只有初念在,世子登门,总不能拒之门外,却不叫他进内室,请他去书房相见。 世子今日装扮不同以往,长发悉数被束起,头上戴着一顶玉冠,从此以后,他都会是这般成人装扮了。他身穿月白色长袍,更显得玉质风流,室内暖融如春,便脱了外面的大氅,露出脖子上的兔毛围脖,初念见了,不禁多看了几眼。 那兔毛颜色灰扑扑的,世子一向爱俏,怎会想起戴这个? 仔细一看,初念却想起什么来,一言难尽地移开了目光。 世子见她留意到了,便取下那围脖道:“你还记得这个吗?在山中小木屋里,你抓回来的兔子,亲手鞣制的毛皮。” 初念有心叫他别再用了,便故意道:“怎么不记得?你当时还说要养那兔子呢,现在却把它的皮围在脖子上。” 世子果真被她膈应到了,握着那围脖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开了:“你这么说,我也不怕。” 初念便伸手将围脖拿开,道:“不好看。” 世子便道:“那你得补我一条好看的。” 初念却不应,淡淡地说:“世子哪里就缺这个了?” 世子便软语央求着,初念闹不过他,最终糊里糊涂地又许了他,再送他一条好看的毛围脖。 初念有心要与他商议中止提亲的事,正想着该如何开口,便听见世子让下人们都散了,春妮在殷府却不听他的,只管看初念的指示。初念想了想,自己要说的话也不好叫旁人听去,便对春妮点了点头。 于是,两边的人都离开了,书房内只留下世子与初念两个。 初念犹豫着没有开口,世子却先跟她说了无名先生的事。 “知道你在找他,但他恐怕再不会回到那秀椿街了。” 初念只当他今日来与往日一般无二,只为了与她胡缠,谁知竟带来这个消息。世子隐约有些邀功的意思在,将他派人追踪到的消息一一与初念说了。 初念默默听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不亚于世子当初乍听到时的震撼。 殷离暴毙,竟是师父下的手。前世,她可不知道有这种事。 世子意外于她的意外,他原以为初念很了解那位无名先生,但显然,初念的眼神表示,她对对方的行动一无所知。 世子又说了他去姜氏乱坟岗的事,问她:“他是姜氏旧人吗?” 世子曾推测,无名先生对殷离动手,多半是为了给姜氏报仇。 师父是姜氏旧人吗?初念也不知道有这事。师父总是神神秘秘的,从未说过他的来历,一开始初念也有过好奇,但在对方陪她经历过种种挫折磨难之后,那追究的心思也慢慢淡却了。 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重要的是,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 初念眼中的茫然,令世子有些不安。 她待那无名先生如此推崇,却竟不知对方是姜氏旧人。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对那人青眼相待呢? “他现在人在何处?”初念被接连的消息乱了心神,但很快,便问到关键问题。 世子却暗自后悔。 他被得到的消息迷惑了,以为此人或许是初念的某个长辈,得知对方伤势好转,却没什么求生欲念,便有心安排初念与他相聚,这样或许对他的病情康复有好处。 未料到,初念对对方的感情,并非出于亲情。 这个发现令他汗毛倒竖,登时警惕起来。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隐瞒下去,却没了道理。 世子只好按捺住各种心思,如实道:“不知为何,那位无名先生在脱身之后,竟然选择去了乱葬岗自戕,还好我的人及时赶到,将他救下了,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已经脱离了性命危险,不过他的情绪非常消沉,不太配合治疗。” 方才,他为了不让初念担心,没说无名去乱葬岗的目的。 果然,听到这里,初念立刻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世子,那双澄澈的大眼中,盛着满满的关切:“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 世子喉头滚了滚,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来,缓缓道:“这是自然,我今日来,便是来带你,去见他的。” 第108章 探望 “裘先生,你醒了?” 无名被安置在西郊别庄内休养, 世子虽日日询问他的近况,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但看着不像, 也就二十五六岁的状态。 保养的不错, 世子心道。 无名昏睡在床榻间, 双目紧阖, 面色苍白。即便如此,依旧能够看出是个相貌极为出众的男子。他眉眼精致, 如描如画,鼻梁高挺, 嘴角微微下垂显得有些清冷, 薄唇中间一颗饱满的唇珠, 又显出几分亲和可爱。 初念看到对方后,眼中就再没别人了。 世子静静看着她坐在床边, 毫不避嫌地握住对方的手腕, 动作娴熟地把脉。 心中不由想道:“原来她为旁人看病时,也是这般模样。” 眼中盛着满满的关切,好似眼前之人的康健, 于她而言是唯一重要的事。 只不过从前她眼中之人是自己, 今日却换了旁人。 世子捏了捏手心,若总是这般想, 当真没意思了。她是医者,此举再寻常不过。 他走近了些许,静静开口:“他怎么样?” 初念把了脉,又查看了一番,才问守在一旁的大夫:“用的什么药?” 那大夫见她出手,便知道是行家了, 不敢虚应,一一念出了所下的药方。 初念听了,对世子道:“都是很好的方子,你们费心了。” 这话听着十分见外,世子不太喜欢,却还是道:“他能尽快康复,才是最重要的。” 初念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次,多谢你了。” 世子苦笑道:“为了他谢我吗?” 他声音中的不快再无掩饰,初念听了,不禁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世子的眼睛不知为何,有点红。 初念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扭头继续去看昏迷的无名。 师父睡得极不安稳,不知是因为伤口痛,还是被噩梦困扰,他的手紧紧揪住被面,不时发出几声微不可闻、无法听清的呓语。初念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模样,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到,师父在她心中一向都那么强大,似乎永远坚不可摧,前世她唯一一次见到对方流露出虚弱的模样,就是为她挡箭的时候。 师父一直对她很好,但初念没想过,会那般的毫无保留。 前世她与父亲殷处道相处得并不融洽,师父在她心中便是另一个父亲,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当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师父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为她殒命。 初念从未想到他竟会这样做,也宁愿他不要如此。 只是那些震撼、惊讶的心情也并未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她自己便也死在皇甫述的箭下。 前世的种种,已经无从追究。 但今生,初念决定要对师父好一些,更好一些。 想起世子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初念不禁猜测,师父对自己这般毫无保留的好,是因为他是姜氏旧人吗? 可他会是谁? 据初念所知,姜氏一脉绝大多数,都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浩劫中死掉了。不过师父有那么多神出鬼没的本事,能从皇室清洗中平安脱身,也并非不可能。 初念忍不住仔细观察起师父的模样。 姜氏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初念无从得知。舅父一家并非姜氏的血亲,事实上历经两世,她也没见过除自己之外的姜家人。 听说她与娘亲长得很像,但师父与她,却没有什么明显相似的特征。 看来这种事,单靠她自己想,是想不出什么来的。 还是得让师父自己告诉她。 世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初念,见她的视线一直在这位无名先生的脸上徘徊,丝毫没有将他的不快放在心上,他心中酸意克制不住地向外汩涌,甚至渐渐滋生出一股恼怒。 想让她的眼睛,只看着自己。她的手,只握着自己。 世子闭了闭眼,觉得今日的自己,似乎有些不太对。或许,他应该离开片刻,只是双脚却灌了铅一样沉,半步也迈不开。 此时,床上昏迷的无名被魇住一般,忽然开始挣扎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初念连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 那安抚却似乎没什么作用,无名猛地睁开双眼,惊坐起来,迷茫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握住他手的女子。 “青娘……” 这次,初念听清了他的呢喃。 他的眼中浮现出初念从未见过的彷徨与晦涩,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师父伸出手来,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迟迟不敢动作。 世子终究没能忍住,大步上前,将两人交握的手分开,冷漠地开口:“裘先生,你醒了?” 裘先生? 无名听到自己最近使用的化名,才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并非置身梦境。他的脸上还带着恍惚,在这陌生房间内扫视了一圈,又看了一眼世子,最后视线停留在初念的脸上。 那一眼,却似乎又让他变得茫然起来。 世子的眼不悦的眯起,初念却问他:“你认识我娘?” 青娘,刚刚他脱口喊出的名字。如果初念没记错的话,那是她娘亲的闺名,若非极亲近之人,不会这般称呼她的。 师父,是她那早逝娘亲的故人吗? 世子闻言,也顿了顿。眼前之人的身份,他好奇到了极点。 “你是,青娘的女儿?”无名没有回答,却反问她,声音十分喑哑。 但这样的问法,也间接承认了他与娘亲是旧相识。 初念有些意外,但想一想,也说得通,毕竟姜氏的旧事牵扯到太多禁忌,不提也罢。 她点了点头,无名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那日在秀椿街的女子,也是你?” 那日,初念戴着幂离,并未被师父看清真容。但无名却记得,从不多管闲事的自己,却是因为风吹起她眼前的薄纱露出的侧脸,才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跟了上去,才发生后面的事情。 初念道:“正是。只是那日我们相约三日后相见,你却毁约了。” 想到他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事,初念有些后怕,话中忍不住带了几分刺:“我日日去秀椿街寻人,却不知道裘先生你,竟不声不响地做成了一番大事。” 话一出口,却有几分悔意。 师父行事任性,总是做出各种叫她担心生气的事,初念自认是个脾气还不错的人,不知为何,面对他时,讲话总是夹枪带棒,隐隐带着劝导的意思。前世这般的相处习惯了,即便下定决心对他温婉一些,却还是忍不住故态复萌。 初念的心思无名不得而知,他被世子喊破“裘先生”的身份,便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恐怕是败露了。惊讶却也只是一时的,如今的自己孑然一身,大仇得报,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伏法吗? 只是眼下的情况,却不像是被抓,反而更像是,被救了。 那夜,他分明拿起匕首自戕,身为医者,他想死便绝不无机会继续苟活,而此时,他胸口的伤并未痊愈,但以他的判断,却分明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是你们救了我?”无名问道。 初念并不居功,看了一眼身边的世子,道:“是他的人发现你的。他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便是上次我们见面时聊过的那个,中毒的病人。” 无名也看了世子一眼:“看来你的毒,已经解了。” 世子心情有些烦闷,却还是道了谢,道:“多亏了你的提醒,初念按照毒经上记载的方法,为我试出了毒药。” 无名颓然一笑:“我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敢当。”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客套着,初念还是沉不住气,冷不丁地开口,语气有点儿冷淡:“你为何要伤害自己?” 初念十分惜命,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亲近之人的,最是见不得人伤害自己,更何况是自尽这种决绝的手段。 无名被她问住了,想说些什么,对着她这张脸,却总是说不出口。 初念冷笑道:“看来我这问题,太过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便算了。那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我也是姜氏的后人,或许应该知情?” 今生的他们恐怕一时难以继续师徒的缘分,但如果他肯说出自己的身份,血脉相连的关系,也是一种不能中断的羁绊。 初念此时,最需要的便是这份羁绊,叫他不能远离自己,再去做什么傻事。 无名却在她的质问中,垂下了眸子。 竟还是不肯说。 初念感到一阵久违的难堪。曾几何时,师父也像这般固执,河蚌一般的嘴巴,撬不出一丝她想知道的答案,前世的她在一次次的试探之后放弃了,如今重来一回,事情没有丝毫的转变。 她还能如何? 不说,便算了。余生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地磨。 “既如此,您便好好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您。”今日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忍不住生气。 世子也跟着她的脚步出去。 无名却忽然抬起头来,喊住他们:“既然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就该知道事关重大,理应与我保持距离。别再来了,我也会尽快离开此地,绝不会牵累你们。” 初念看向他:“你要去哪里?再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挥刀自尽吗?” 她眼中的恼怒让无名有些困惑,这个姑娘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态度就有些过于古怪了。但他的疑惑转瞬即逝,并不多想,只低下头道:“便如姑娘所言,我们萍水相逢,不必交浅言深。” 初念被他堵得呼吸都重了几分。 她看向世子,眼中涌出几分雾气,带着不自知的委屈,世子几乎是立刻的,脱口道:“我会让人好好看住他,他绝对跑不掉。” 初念含泪一笑,赌气般地看向无名:“听见了吗?你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第109章 逃避 “初念,你心悦我吗?”…… 无名能从禁卫森严的皇宫中成功脱身, 世子的人未必能够看得住他。但初念的那双泪眼,却让他定住了。 他颓然地靠在床头,没再说话。 初念自觉有些失态, 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便出去了。 世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脚步停顿了许久, 才跟了上去。 初念径直出了别庄,上了马车, 静静平复了片刻,抬眼便看见世子掀起了车帘, 正静静地看着她。 “回去了?”她说话时, 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鼻音。 车内光线有些昏暗, 但世子没有看错她那双有些泛红的眼,他的手微微一顿, 随后躬身进了马车, 在她身侧坐下。 初念侧了侧脸,不去看他。世子对外面说了句:“走吧。” 车夫轻轻甩动鞭子,马车随即晃动了一下, 徐徐向前驶动。 车内一片安静, 只能听到车外马蹄的踏步与车辕的滚动声,初念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世子亦是久久的沉默。 初念在这片沉默中,渐渐想起了一件事。 她其实并非没有留意到今日世子的异常,她也有话要与他说,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世子,却立即被对方抓住,只因世子的视线, 就没离开过她的侧颜。 初念如同被烫着一般,立刻别开了目光。但这次世子不再沉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世子的体温一向低于常人,今日似乎更甚,双手冰冰凉凉,初念按捺住为他把脉的冲动,也不敢看他,用了些力气挣开了他的手,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塞到世子手里。 世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竟是,自己的庚帖。 薄薄的纸片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世子喉头滚了滚,却久久没有动作,初念依旧不敢看他,盯着车厢内壁的装饰看,低声道:“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 世子将那庚帖折叠起来,良久,才艰涩地开口:“是因为他吗?” 初念茫然地抬眼看向他。 见她这幅模样,世子心中不禁升起一丝侥幸,又问:“因为这个无名先生,所以你不愿嫁我?” 初念愣了一下,完全没想过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张了张口,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 世子看得出,她没有说谎。跟外人无关,只是她自己的决定,得知这一点,他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烦恼。 她从来都在回避自己的感情,世子从没好好问过她,今日却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理由:“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成亲,为什么总是逃避他的感情? 而事实上,世子此前的不过问,便是一种判断的结果,与他预料的并无差别,即便他问出口了,初念也不肯说什么。 她似乎一直有很多秘密。 世子无意探究她不想展露于人的秘密,也不想使她为难,但今日,他却有些执拗,便想要寻根究底。他换了个问法:“初念,你心悦我吗?” 世子的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柔软,似乎带上了几分冷意。 直白的问题固然叫人心惊,但他语气中的冰冷,却更叫初念不安,她垂了垂眼,心底升起密密麻麻细微却不可忽视的疼。 “娇娇。”世子轻声唤她。 初念耳朵动了动,没有理会,却能敏感地感受到身侧之人的靠近,她不禁往角落处退了退,但对方却越发地贴近了。 世子抬起她的下颚,动作是罕见的强势,初念有些错愕,一抬眼,便撞见了他带着哀求的目光,眼底有些红。 “娇娇,你看着我说,你心悦我吗?” 初念被困在他与车壁之间,动弹不得,想冷硬一些,对着这样一双眼,却什么也说不出。 世子便道:“你不说,我便替你说,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初念眸光一闪,世子嘴角扯出个浅浅的笑容,目光有些执着的盯着她。他手中不禁用了些力,指腹不经意蹭过她的唇,极致柔软的触感令他的眼更红了几分。 “说呀。”世子凑近她,初念挣扎了一下,撇开眼道:“不……” 她没有机会说出后面的话。 世子吞掉了后面的字句,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 分明是他自己想问的,不知为何,临到得到答案的关口,他却忽然反悔了。 只因那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唔……”初念推搡他,惊讶地发现,竟不能撼动他半分。世子的吻带着一股难言的恨意,像是要将她拆解入腹一般,哪里有昔日的半分乖巧? 初念觉得,她似乎做错了什么。一开始,就不该放任他这般肆意妄为,现在想阻止,似乎已经晚了。 世子压着她亲了不知多久,最初的恼恨泄去,随着初念身体与动作的软化,却又慢慢变了味道,他越发的温柔,眼中重新涌现初念熟悉的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世子亲了亲初念的唇瓣,忽而笑了笑,在她耳边低声道:“若非心中有我,怎会如此乖顺?” 初念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再次堵住了唇舌。 “别说了。”世子含混地请求着,不想从这张檀口里听到任何自己不想听的字节,初念无法用言语回应,只能跟着他在感官里沉沦。 马车徐徐停在殷府的大门外。 世子轻抚着初念的眼尾,那里的一抹薄红衬出她眼中未散的迷离,分外的勾人,叫他根本松不开手,她的唇因为自己的造次,变得洇红蘼艳,却不知道,他自己亦是如此。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紧,衣衫也有些凌乱。初念有些迷茫地靠在世子的怀中,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内激烈的心跳。 分明是要与他划清界限的,为何事情发展成这般? 车夫静静等了许久,没听到车内的动静,忍不住试探性的开口提醒:“世子,殷娘子,殷府到了……” 世子搂着初念的手臂紧了紧,很是不舍得放开。初念轻轻推了推,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亲自取来迷离,为她戴上,又为她整理衣衫。 眼看着那张令他失魂落魄的绝美美容消失在薄纱底下,世子忍不住失落,捏了捏初念的手心,将自己的庚帖重新放了回去。 初念想推拒,却被他强势的捏紧了手心。 初念不禁抬头,隔着幂离朦胧的光影,看向眼前的世子。 他今日,与往日当真有些不同。 世子道:“你暂时不想成亲,我便等到你想成亲的那一日。不论多久,我都等得。” 初念错愕地看向他。 “只求娇娇,从此别再揉捏我的心。” 世子说完这话,便牵住初念的手,领着她向外走去。 初念却在他手心抠了一下,世子一怔,含笑的眼回望她。 幂离底下,初念无意识地揉捏着手里的庚帖:“我,实非良配。” 世子的笑意顿住,回身撩起她面前的薄纱,果然看清她眼底的一抹决绝。世子的眼也冷了下来,半晌,他低声开口:“是不是良配,事已至此,都不是你可以后悔的了。” 殷府内外许多人留意到这辆熟悉的马车,近些日子,它时常出现在殷府门口,听说是赵国过世子府上的座驾,路人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在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中,一个相貌绝美的青年贵公子从车上下来,手里牵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 两人十指紧扣,看起来十分亲昵。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有的暗骂伤风败俗,却也有人目露欣慰。 初念暗自挣扎,奈何世子的手劲很大,只能盯着众目睽睽的目光,被他亲自送回了府中。 “明日,我们一同去看那人。” 临走时,世子在初念耳边低声道。 他说的是无名,初念留意到他语气中隐约的威胁之意,后知后觉,他说的是无名。他竟用师父来威胁她? 初念错愕地抬头,却见世子软软一笑,依旧是昔日的乖巧模样。 是错觉吗?初念没有证据,但那一瞬间,竟叫她生出几分惊慌的感受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御书房内,新帝殷旷与几位大臣正在议事,忽然有人门外求见,言有要事禀告。来者是殷旷的心腹,神色十分凝重,殷旷眉头拧了一下,交代了几句,便让这些大臣暂退下去,召那人入内。 “陛下,掌印太监何勉暴毙身亡,传国玉玺失踪了。” 殷旷面色一沉,问道:“何时发生的事?” 来者道:“人是昨夜死的,臣等第一时间查封现场,并未发现有外人闯入的痕迹,何勉的死因也不能排除自杀可能。” 殷旷下令:“严查到底,务必找回传国玉玺。” 殷旷大权在握,失了传国玉玺也并不影响他正常登基,但如今朝廷内忧外患,丢了传国玉玺,便平白给了那些反王攻讦的理由。 究竟是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此事不仅要查,还得不动声色地查,绝对不能过分声张,消息一旦泄露,朝廷的正统便会受到质疑。事关重大,何勉之死被第一时间隐瞒起来,所有知情人士都被秘密处决,针对传国玉玺的追查也在宫廷内外悄无声息的铺展开来。 御书房外,皇甫卓嘴角露出阴邪的笑容来。 他虽然已经投诚,但只要留得性命与高位,最终鹿死谁手,花落谁家,还得拭目以待。 第110章 权势 他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次日, 世子没能陪初念一起去看望无名,派了季轻来护送,他自己被皇帝召进宫去了。 初念听到这消息, 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昨日的世子, 强势又孟浪, 偏偏将她的性子拿捏得分毫不差, 恼不得怒不得,令她着实有些难以招架。 这还是顾休承第一次进御书房, 毕竟他只是个挂名的赵国公世子,身上并无正式官职, 比一介白身好不到哪里去。 他进宫后一路目不斜视, 直至拜见了新帝, 才在对方柔和的目光中,好奇地看了几眼御书房内的陈设。 世子此前在宫中做了一些布置, 但新帝即位后便不再造次, 殷旷不是殷离,他是世子的亲人,也是未来的明君, 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再者, 殷旷的个性,可容不得旁人对他居住的禁宫染指半分。 插手不得, 看看却是无妨的。 世子打量四周的同时,新帝却在观察他。不论看多少次,殷旷都觉得,此刻这个精神奕奕、芝兰玉树的世子,几乎是个奇迹。 与顾浅辞相识之初,殷旷便知道自己有个聪慧却多病的小舅子,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看似病弱的少年,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助力。这些年,数之不尽的金钱粮草、兵器甲胄,在熹微楼的金援下源源不断地运往边关,如果没有他们姐弟两个在京城的经营,以殷离和朝廷对他的忌惮,他恐怕早就死在弹尽粮绝的战场。 曾经的世子不堪劳累,他和顾浅辞都希望他能把身体放在第一位,旁的都尽量少操心。但世子闲不住,像是怕过完一天少一天,清醒时分的每一分心力都不浪费。 倒是痊愈之后的这两年,恢复了应有的少年模样,人也变得闲散下来。 殷旷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却听说这小子身子痊愈之后,又跑去殷家跟那姑娘黏糊卖乖去了。 虽然年轻时的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情,能够理解少年人的躁动,殷旷却觉得,该给这小子找些正事做做了。 闲着也是闲着。 毕竟他很清楚这个小舅子的能耐,如今刚刚接手皇权,很多事情交给旁人,也并不放心。 两人寒暄了几句,殷旷便遣退左右,低声将传国玉玺失踪一事,与世子说了。 此事荒诞至极,好端端的传国玉玺,竟然丢失了? 不过细想想,殷离治下的禁宫千疮百孔像个筛子,发生再离奇的变故,也并不意外。 殷旷与他的想法差不多:“先帝驾崩之后,禁宫当晚便被靖军封锁,朕有把握,在靖军接手之后,宫中并未走失半个闲人,但在此之前,却难说了。” 也就是,他们都认为,虽然何勉此时才暴毙,但传国玉玺,很可能在之前就失踪了。 如果玉玺还在宫中,倒也好办,若离了京城,就出大事了。 传国玉玺是镇国之宝,是帝位正统的象征,被他人所夺,对风雨飘摇的大衍而言,将是一记重击,消息一旦传出去,必将引发一众反王的群起而攻之。 “珩郎,朕即刻便封你为右卫大将军,掌宫掖禁御,督摄仗卫,第一个任务,便是秘密追查传国玉玺的下落。” 世子不禁愣了一下,殷旷笑道:“怎么,不敢接?” 世子也微微一笑,跪地领命:“愿为陛下效劳。” 殷旷欣慰地看着他:“如此,才算正式成人,可堪大任了。” 新帝即位,改换禁卫军首领再正常不过,世子是未来的皇后胞弟,是陛下最为信任亲近的人选,殷旷此举,并未引起群臣的额外注意。 相反,殷旷推行种种革旧图新的重磅举措却动摇了许多人的利益,倒是遇到了不少阻力。殷离执掌朝政的这十多年,朝廷圈养出一大批蛀虫,这些人虽然大势已去,却依然不放弃最后的徒劳挣扎。 殷旷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想要重建先祖的荣耀,需要耗费无数的心血和人力,这将是一场漫长的征途。 世子曾是闲云野鹤,却也愿意为了新帝的雄图伟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更何况,世子没有忘记,不久前的宫变那日,初念被困在宫中,他想做些什么,却被拦截在高高的宫墙之外,束手无策。 那一刻起,他便认清一个事实,权势在紧要关头,其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姐夫即位,他固然有了强大的靠山,但再强的靠山都比不上自己实际拥有的力量。 在这个乱世,他想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超脱。 世子为帮新帝追查传国玉玺开始奔忙,初念这边则出了城,再次来到位于京郊的别庄。 管事早就得了消息,在别庄门口迎接,低声交代了无名先生的近况。 初念一一听着,待走到师父所住的院落门前,脚步顿了一下,问那人:“他有提出想要离开的念头吗?” 那管事道:“没有。” 初念稍稍放心下来,这才推门进去。 无名靠在榻上看书,脸色比起前一日已经好了许多。他抬眼看见初念,愣了一下,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初念想起上次分别的不愉快,心中便有些不自在。但面上却若无其事,走到他近前,道:“手伸出来,我帮你把把脉。” 无名面色有些犹豫,道:“这里有大夫,我自己也是医者,这,不大合适吧?” 初念奇怪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不合适?” 无名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地说:“男,男女受授不清?” 初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之年,竟然能从师父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谁能比得上他的放浪形骸?在这装什么循规蹈矩。 初念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叫无名自己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默默地垂下双眸。 初念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手。” 无名便默默地伸出了手。 初念把了脉,比昨日的情况,的确好转了不少。 安置好马车才赶来的季轻一进门,便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是说不出的怪异,这两人的相处,怎么看都不寻常。 跟进来的管事心中也泛着嘀咕,却不敢说什么,只补充道:“昨日起的汤药,都按时吃了。” 无名此前不太配合治疗,想让他喝药十分艰难,只能趁体力不支、昏迷之时强行灌进去。 昨日初念来看过他之后,却不再抗拒。 初念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总算愿意好好治疗,便是好事。 恰好此时,汤药被端了上来。初念直觉想端过来喂他,无名却不大自然的抢过药碗,忍着身上的病痛,强撑着自己喝了。 初念看他自己可以,便也没再坚持。前世师徒关系摆在那边,有事弟子服其劳,现在这般行事,却没了理由。 她默默看师父喝完了药,才接了药碗,递给了仆妇。 然后转身看向身边的一圈人,道:“你们各自忙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那管事仆妇很干脆的离开,倒是季轻欲言又止的,初念以为他有事,但他却什么也没说,一脸纠结地转身出去了。 无名见室内只剩他们两个,便有些局促起来。 初念想了想,猜测道:“我跟我娘,真的长得那么像吗?” 师父的性子,就算在义庄跟死人待上几晚都面不改色,花楼也没少去过,因为行医的关系,良家女子也接触得不少,若没个非同一般的理由,她实在想不出他为何非得跟自己划清界限,壁垒分明。 她猜的与事实相差不远。 无名眼中流露一丝怀念,点了点头,低声道:“像。” 初念此时的年纪,与当年的姜青娘一般无二,眉眼五官,甚至身段姿仪都一模一样。 正是因为太像了,忽然见到,便有些失态。 初念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喜欢我娘?” 无名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 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现,初念看不出才是怪事。 她这般问,其实只是为了试探,如果师父是姜氏的血脉亲人,他对娘亲的感情定然属于兄弟姐妹的亲情,喜欢便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坦坦荡荡,无需遮掩。 但师父的眼神,却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他喜欢她的娘亲,但那种喜欢,却不是血亲之间的认同。 而像是,男女之间的恋慕倾心。 师父原来不是姜家人,而是娘亲的故人。甚至,是一个心悦娘亲的人。 初念表面冷静,但内心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想试探出师父的真正身份,没想到,误打误撞,撞破这样一桩陈年旧事。她不受控制的想起,前世师父对自己的关爱,原来是基于这一点。 难怪他乍一看到自己的脸,便表现得那般异常。 可仔细想想,前世她与师父之间的相识,他却没这么反常。难不成,那一次师父在认识她之前,已经厘清了她与她娘亲的不同? 太多的疑问,但许多已经无从得知答案。初念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淡淡的惆怅与莫名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好奇。 “我从没见过我娘,你跟我说说我娘的事情吧。” 初念刻意忽略掉自己刚刚问出的问题,忽略师父一脸被说破心思的尴尬,将话题引到安全的范围,表现得像个对往事好奇的少女。 可师父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撇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那棵含苞待放的红梅。 “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可惜遇见了我。 然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初念等了半日,却没听到下文,不禁郁卒地想道,为何这次遇到的师父,跟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难道不应是个非常唠叨、话超多的烦人精吗? 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惜字如金? 第111章 戎装 一时竟看住了 掌印太监何勉实属自尽身亡, 但其所用毒药并非宫中所有,来源可疑。再者,何勉生前有一个要好的对食宫女, 名叫芳若, 二人关系十分密切, 甚至是在殷离面前过了明路的, 但这位芳若姑姑,却在何勉自尽身亡前一夜失踪了。 世子推测, 芳若恐怕就是追查传国玉玺去向的重要线索。 虽是新官上任,有熹微楼的消息来源作为底气, 世子很快整肃了禁卫军, 明里暗里两股力量全力追查, 果然在半月之后,找到了何勉的这位对食。 彼时新帝的登基大典已经开始。只要拿到传国玉玺之人没有将东西昭告天下, 殷旷自然有千万种方法将此事遮掩过去, 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也给世子的追查争取了宽裕的时间。 何勉丢失传国玉玺,是无可翻身的死罪, 皇甫卓以悉心照料芳若姑姑作为条件, 换取他对真相的缄默不言。何勉其实并不信任这个老狐狸,他动用自己多年经营的势力, 在自尽前夜将芳若送出宫去,消息被皇甫卓得知,他如何能够放任这个很有可能知晓传国玉玺被盗真相的宫女流落宫外,立即派人追杀。 芳若能够与何勉比肩,自身的聪慧不弱于何勉本人。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离开了京城,一路轻车简行、星夜兼程, 都快要走到何勉的老家,成功避开了皇甫卓的暗杀,躲掉了禁卫军的围捕,却没能摆脱熹微楼李维的追踪。 至此,皇甫述盗窃传国玉玺之事,败露便是时间的问题。 昔日皇甫述趁着殷离昏迷之际,借着挟持初念——殷离当初的御用医女逃离京城,皇甫卓费尽了脑筋,才将此事用儿女私情的由头强压了下去,此时若查出了传国玉玺的内情,别说官职了,他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芳若被抓的消息传来,皇甫卓第一时间安排了身形相似的替身留守府内,又让人去宫中告了病假,自己悄无声息地协同心腹离开京城。 为了不打草惊蛇,一应家眷都没有知会,只带上了已故庶子皇甫青留下的那个孙儿。此子聪慧孝顺,深得他意,还有些培养的价值,其余闲人,他却是顾不上了。 皇甫夫人苏氏素来不得宠,但丈夫病了,总得前来探望,却被那些下人拦在屋外不得而入。 苏氏心中恼恨至极,自从皇甫述不知为了何事离开京城,从前还能维持表面情份的皇甫卓,待她便连着敷衍都不愿了。 苏氏哪里想不到,这对父子定是从此反目了。 皇甫青还在时,苏氏总想劝儿子多亲近亲近父亲,这样才能保住自己该有的一切。但如今皇甫青已经把自己作死了,皇甫卓的亲近与否,又有什么紧要的? 横竖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可堪大用的嫡子了。 苏氏见不到丈夫,便就罢了,横竖她也并非真的关心他。 正想回自己房中,却听到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夫人,禁卫军将咱们府上包围了!” 苏氏腿软了一下,忙问:“怎么回事?” 管家也不知道为何,然而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皇甫述盗窃传国玉玺私逃,皇甫卓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逃离京城了,父子两个奔着他们的宏图大业去了,留下这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就这么放着不管了? 大司马皇甫卓的倒台在京城引发了强烈的震动,至此,殷旷直接将传国玉玺的失踪推到了对方,以谋逆之名派兵追剿围杀。 传国玉玺不明不白的失踪,与被心怀不轨的叛臣盗窃,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在朝廷励志图新、锐意进取的时候披露,与跟群雄争霸、角逐新主的时候被迫暴露,也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现在的传国玉玺就像个烫手山芋,拿着它的皇甫氏,朝廷必将处处针对,反王也会争相抢夺,至今没有称王反叛的皇甫述,想要低调行事、积蓄力量的计划彻底破产,如今却是不得不反了。 世子自请前往蜀地,不论是正面对战,还是暗渡陈仓,誓言定要将传国玉玺夺回来。 此时殷旷却道:“既然天下人都知道玉玺的下落,此事便不急了。如今王土凋敝,处处都是叛乱,你的黑甲军再当成私兵护卫,便是大材小用了,不妨去战场去磨练一番。” 世子从前练兵纯属个人喜好,把他看书时所学到的东西落实到自己的护卫,不断吸收流民,规模竟渐渐成军。他自认这种操练大有纸上谈兵的意味,但改进后觉得有些实效的成果,都共享给当时是靖王的殷旷,是以,没人比殷旷更能知道,这支现在看来尚不起眼的军队,欠缺的只是真刀实枪的打磨,假以时日,一定会爆发出令世人瞩目的力量。 而这位昔日病弱的世子,却是黑甲军的灵魂所在。 他笃信,假以时日,这位妻舅定会在战场上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 于是,世子在右卫大将军的位置上没坐满一个月,又被调往大营,这次并未任命多高的官职,只挂了个随军参谋的名号。殷旷激励他,想要什么官职,拿军功来换。 世子很爽快的应下,当日便去大营报到。他的身份摆在那边,靖军又是新帝的旧部,倒也没遇到太多的刁难,只是能否获得重用,却要看他自己的实力了。 皇甫卓父子出逃,留下的家眷却背负着谋逆的罪名,满门抄斩。行刑那日,京城许多人去围观,殷府也有人去看了。 初念从医馆回来时,便听到家中下人正在议论行刑的场面,脚步不禁顿了顿。 原来皇甫夫人苏氏,也被处决了。 这位前世的婆婆,当真是个可悲的人物,嫁了一个心中没她的丈夫,身为正室却与小妾争宠,且常年处于下风。对唯一的儿子皇甫述,可谓寄托了全部的希望,所以才不满他的婚事,总想选一个对他事业更有助力的妻室。前世她是什么结局初念没有看见,但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被丈夫和儿子抛下了,用自己的生命,平白为他们承担了谋逆的恶果。 辛苦谋划了一生,又得到了什么呢? 不过,初念的想法也是转瞬即逝。苏氏下场如何,与她再无干系,她前世从未善待过她这个儿媳一日,想来也并不需要她的唏嘘。 容娘出来迎接初念,接过她手里的药箱,低声提醒道:“世子来了,正在书房与大人议事。” 初念脚下顿了一下,自从那日分别,他被陛下召进宫,不知忙些什么,竟也有许多日子没见到了。 容娘道:“世子方才悄悄问我,你何时回来?若见不到你,怕是要去医馆找你呢。等会儿我跟他说一声?” 自从那日世子的庚帖被送过来,殷府知道这事儿的人都默认他们的婚事,只是碍于国丧暂时延后罢了。 初念有心想避开他,便道:“这次便不见了吧。我有些乏了,想歇歇。” 容娘见她脸色十分不自在,只当她是羞涩了,也不点破,便服侍她歇下不提。 殷处道今日难得休沐,世子眼看着要随军出征,便趁机来拜访,主要还是想在临行前敲定他与初念的婚事。 此次出征平叛,归期未定,若能赶在国丧期间回京倒也好说,万一战事耽搁上一年半载,他只递了张庚帖,上次还险些被初念退回来,强塞出去才让她收了,这等薄弱的关系,着实不能叫他放心。 但眼下也不能继续下聘,只能来探探泰山大人的口风。 殷处道虽然认清了女大当嫁的事实,但初念多次提到,暂时不想提亲,他便乐得尊重女儿的意见,与世子打起了太极,并不想给出任何准信。但看世子这般心急,到底有几分不忍,便道:“此事你只管与初念商议,我只听她的决定。” 世子眼前一亮,不管初念如何作想,殷处道既然说出这番话来,便暗示着对他的认同,起码不会单方面提出反对。 这婚事便成了一半。 至于初念那头,世子已经有了计策。 从殷处道的外书房出来,世子便去找容娘。他长得好看,嘴又甜,殷府上下都很喜欢,容娘也并不例外,对他道:“娘子这几日忙得很,说是乏了,这会儿回屋歇下了。” 初念在忙些什么,世子的人日日都与他汇报,他心中清楚得很。 知道与那个无名脱不开干系,他的心情说不上好,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却也知道,初念对此人,应该没什么旖旎之心。 如此,便没必要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徒惹她与自己生隙。 世子抿了抿唇,含笑对容娘道:“既如此,我去看看她。” 容娘愣了愣,还以为他说,既如此便不打扰了。这架势,还当真不见外。 不过,到底是未来的姑爷,从春妮口中,她也知晓自家娘子跟这位美世子的亲密关系,也并不阻拦,甚至亲自将他引到初念的院落。 初念果然已经歇下了。她蜷在靠窗的长榻上浅眠,浓密的鬓发披散着,身上盖着一层厚衾,室内也烧着银丝碳,该是有些暖热了,她额上一层薄汗,红唇微张,模样是罕见的娇憨。 容娘见了,便有些后悔,她这幅模样叫外男见了,实属不妥。 她以为初念说歇歇只是托辞,毕竟她平日里可没有午歇的习惯。 这样想着便挡在世子面前,道:“娘子竟真睡下了,世子不妨下回再来吧。” 世子乍一见到初念这幅全然不设防的模样,多日未见面的思念瞬时翻涌起来。容娘的反应,却让他意识到,确实有些僭越了。 但他即刻便要奔赴大营,明日便要出京,今日不见,下回却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思及此处,世子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初念,醒醒。” 榻间的人儿因为这声轻呼,皱了皱眉头,随即幽幽转醒。 “世子?”初念揉了揉眼角,拥着衾被坐了起来。 世子今日身着戎装,一身厚重的铠甲穿在身上,显得格外英武精神,与平日里略有些孱弱的形象大相径庭。初念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装扮,加上刚醒来意识还有些迷糊,一时竟看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容娘见她这幅模样,便不再打扰,低声告退,将空间让给这对郎情妾意的青年男女。 第112章 辞别 “要平安归来。” 容娘退出后, 体贴地将门掩上。 世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初念床前,在她怔忡的目光中,捧起她的脸, 吻住了那双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檀口。 初念哪里料到他会这般举动, 脸颊一阵发热, 伸手想推开他, 手指却被铠甲上坚硬的铁片冰得蜷缩了一下。 “别拒绝我,娇娇, 我这就要走了。”世子在她唇齿间呢喃。 初念愣了一下,问他:“走了, 你要去哪儿?” “陛下派我随靖军平叛, 明日大军开拔, 我便要离开京城了。”世子说着,稍稍退开了些许, 凝视着她的眼睛。 初念被他看得浑身发烫, 垂下眸低声问道:“去哪里平叛?” “吴地。” 吴地的陈宥是个渔民,最初因为家中交不起赋税而跟当地县衙闹出冲突,随后竟集结了一大批备受压迫的百姓, 联手将县衙给攻下了, 鱼肉百姓的县令被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示众,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经过这三年的争夺, 陈宥已经夺取了吴地的大部分郡县,自立为王,成为盘踞一方,不可小视的力量。朝廷也曾派使者前往招安,但那陈宥尝过了权势滋味,岂肯继续屈居人下?气焰也很是嚣张, 竟直接将朝廷的使者斩杀了,并宣称誓与大衍不共戴天。 殷旷即位后,也派人去探过此人的虚实,对方并不因为朝廷换了新皇帝就改变自己的反心,招安是绝无可能了。 既然对方不可能投降,那么讨伐吴地,便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殷旷要平定四方叛乱,和平招安与暴力平叛,两手都不会松懈,一方面派出使者联络各方反王招安,另一方面,也要搞定几个刺头,杀几只鸡给猴看。 陈宥的嚣张气焰,让殷旷当机立断,便从吴地开始收复王土。 初念是知道陈宥的。事实上,她两世为人,都听说过陈宥的事迹,种种信息都预示着,这是个很棘手的对象。 她看向世子的目光,不禁浮现了深深的担忧。 陈宥虽然是渔民出身,但他征战三年,听说鲜有败绩,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世子出身尊贵,但大病初愈,骑射的本事还是这两年身子康复后才新学的,就这样冒然对上,总觉得不能安心。 世子看清了她眼中欲言又止的关切,心中酸酸涨涨的,欣慰她并非全然的无动于衷,更多的,却是后知后觉的不舍。 男儿心中都有豪情,一身戎马,仗剑走天涯。只是他早年的病断了这条路,只能纸上谈兵,没曾想,有生之年竟能真迎来这一日,接到陛下旨意的那一刻,世子心中是激越的、兴奋的,只想早日离京,去战场拼杀,用军功证明自己不输于任何人的实力。 直到此时,他才真切的体会到,出征,即意味着别离。 甚至不排除,有生离死别的可能。 “娇娇,你就没什么话,要交待给我的吗?”世子伸手,顺了顺初念耳边的发丝,声音微哑。 初念回望着他,原本心中酝酿的那些疏离话语,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最后,她只低声说了句:“记得你答应过,会好好保重自己。” 世子听了,如获至宝,猛地将她搂住,紧紧抱在怀中,连声道:“我定会好好保重,毕竟我的命是你给的,你不让我死,我就不死,你不让我伤,我也不敢伤。” 说的是什么话。 初念推了推他,世子却越发地搂得紧了,初念只好轻声抗议:“你轻一些,硌得我生疼。” 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穿着铠甲,难怪怎么抱,都没有昔日那般温软的满足感。 他稍稍放开了初念,却并不退离,又用那种热切的目光看她,初念别开目光,低声道:“你别看我。” 世子却更凑近了些,道:“我偏要看,且要多多的看。再不看,便看不着了。” 这话听着不吉利,初念用手捂他的嘴,却被捉住了,双手被押到了身后,世子又欺身上来。他那般的强势,将她压住了花样百出的欺负,但凡察觉到她一丝的抗拒,便咬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上几句,每字每句却那般的软,叫初念一个“不”字也说不出。 炭盆中,银丝碳烧成了白灰。 长榻上,年轻的男女唇齿纠缠,目光迷离,眼神缠绵又烫人。 忽然,世子放开了怀中的温软女子,抽身退离了几步,他侧了侧身子,面色有些尴尬,初念骤然失去了倚靠,略带茫然地看向他,那温软湿润的目光,叫世子看了,内心越发火热,强行克制住了再将她拽进怀中细细品尝的冲动。 初念留意到他别扭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紧接着便明白了什么,面上也浮现了几抹绯红。 两人都不敢再看对方,静默着平复心情。 然而,满心想望的人近在咫尺,又是这样的气氛,如何能够平复得下来?片刻后,世子低声道:“今日来,没别的事,就为了道别。那么,我这就走了……” 初念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开口挽留。 世子心中难免失落,但回想到方才两人的缠绵,又品出了几分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初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有些刺痛的唇瓣,怔忡许久。 原来刚才不是梦,他竟真的要走了。 次日,大军开拔,不少百姓出来相送。 新帝登基之后,短短时日便推出了不少新政,借着清算皇甫卓一党,牵扯出大批的贪官污吏,不仅朝堂被整肃一清,还减免了不少苛捐杂税,大大减轻了百姓的压力,种种举措安抚了民心,饱受战乱、天灾之苦的百姓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 如今大军开拔离京,即将讨伐叛军,若是顺利平叛,便可恢复昔日太平,百姓对此战颇为期待,很多流民为活命也应征入伍,不少人自发出城相送。 世子在马上,看着道路两旁的人群,忍不住细看每个人的脸,试图从中找出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 不出所料,初念并不在其中。 世子眼神暗了暗,却不禁宽慰自己,论告别,昨日已经告别过了。初念对他的态度已经和软太多了,待他得胜归来,便尽快安排两人的婚事,到那时,有再多的话,还怕没时间说吗? 这样想着,心情便好转许多。此次领兵的将领梁大将军,此前是殷旷的副将,这次被提拔成为主将,他给了一刻时辰让新兵们与亲友道别,时辰到了,便下令立刻出发。 世子跟在队伍中徐徐前进,待到了城外十里处的凉亭,无意中看到那凉亭前的古柳树下,立着一道眼熟的身影。 世子心如擂鼓,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催马走近了,才确定,来者正是初念。 “娇娇!”世子滑下马来,冲了过去,险险地停在她身前。到底顾忌着身后的人多眼杂,没再敢像昨日私下相处时那般孟浪,而是克制地保持了半臂的距离,却难掩兴奋地开口道:“你来送我了?” 初念触碰到他那炙热的目光,不禁有些心慌地垂下了眼,她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用平静的声音道:“我想起来,有些东西给你,或许可用。” 说着,便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世子。 世子却没伸手去接,看着那信封,欲言又止的。上次他从初念手中接过的信封,里头便装着被退回来的庚帖,这次,也不知里头是什么…… 初念没看懂他的踌躇,却解释了一句:“是关于陈宥的消息,我能想到的,都写在里头了。” 世子恍然,立刻接了过去,想立刻拆开了确认一番,初念制止了他,提醒道:“他们都走远了,路上再看吧。” 世子悄悄捏了捏,这信封颇具厚度,初念应是写了不少内容。世子想起大行皇帝殷离昏迷的那段时日,她被困在宫中,却给自己提供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消息。他并非没有好奇过,许多熹微楼都不清楚的消息,她是如何得知的? 好奇归好奇,世子却从未打探过初念的消息来源。 只是那时的消息多半与皇甫述有关,世子知道初念一向关注皇甫氏的一切,却不知道,她竟然对陈宥也有研究。 这些情报,正是眼下他最需要的。 世子收了信,看向初念,再不想强忍,用力地抱了抱她,对她低声道:“娇娇,等着我,待我凯旋归来,咱们就成亲。” 说罢,便紧张地看着她的双眼。 说他自私也好,狡黠也罢,他深知初念心软,定不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说出太绝情的话,他却非要她在这种时候,给他一个承诺。 果不其然,初念没有表示反对。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你保证,要平安归来。” 这便是答应了。世子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连声答应:“我定会好好的回来,迎娶你过门。” 世子飞快地又在她唇上窃了个吻,像个得了嘉奖的少年,蹦蹦跳跳地回到马背上,一人一马围绕着初念身边徘徊了两圈,这才追着大军的队伍远去,慢慢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 初念看着世子欢欣鼓舞的背影,心中默默地期盼着:但愿他们都平安。 如果此次事了,她能平安回京,届时能够嫁给世子,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第113章 山道 “倒是警觉得很!”…… 大军行进, 人多事杂,远不比少量精锐轻车简行来得迅速。 是夜,世子趁着安营歇脚的间隙, 将初念给他的信笺打开。十分厚实的一封信, 洋洋洒洒写了六七张信纸, 详细地描述了陈宥此人的行事风格、迄今为止他指挥的大大小小各种战役的分析, 吴地的战略预判,以及陈宥所重用的几个心腹是什么来头。 世子逐字细看, 心中难免惊叹,即便让李维去调查, 恐怕也拿不出更为翔实的资料了。 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 世子心中酸酸胀胀的, 满足又忧伤。 这些,都是昨日他去辞别之后, 初念亲自写下来的吗? 再没有比这个更熨贴的离别赠礼了。 他甚至有股冲动, 想要快马加鞭返回京城,去见一见那女子,与她再说说话, 好抚慰此刻被离情别绪充斥的内心。 但他心知, 这也只能想一想而已。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平定叛乱, 还王土一片太平盛世。 如此,才能后顾无忧。 世子秉烛夜读,心情如何,初念无从得知。她自认没费多大的功夫,也是慷他人之慨,把昔日从皇甫家书房中看到的资料回想了一番, 如实写下了而已。 回城后,初念没耽搁多久,便去找了父亲殷处道,表明了自己想去京城别庄暂住的愿望。 位于京城西郊的这个别庄,是初念用自己的积蓄购置的,与世子安置无名先生的庄子毗邻,此处地段幽静,风景宜人,是个休养身心的好去处。殷处道无暇亲至,但听仆从们描述过,对那处的环境也有所耳闻。 如今世子出征,殷处道自己忙于朝政,着实无暇分心照看女儿。初念想在别庄散散心也好,免得总闷在家中无事可做,徒生烦恼。 因此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但如今世道混乱,即便那别庄距离京城很近,却到底没有城内安全。 殷处道点了一群护院,还想让容娘和春妮都跟过去,初念推让了一番,最后只带了春妮,容娘还是留在殷府照看,至于护卫,则都留给父亲了。 她身边的人不少,世子留下了甲一和数十名护卫,还有茜雪。 茜雪这些年跟在初念身边学了不少医理,如今也能独当一面,能够处理一些简单的病情了。不过她原本的身份并非婢女,而是暗卫,正因为出色的身手,当初才被调到山梅县服侍。 尽管世道混乱,但有这些能人异士的保护,初念的安全也可以保证。殷处道知道这些详情后,最后一丝顾虑也被悉数消除,亲自将女儿送出城去,便安心忙自己的朝政了。 初念在别庄落脚,让春妮和茜雪打理住处,自己则来到隔壁庄子,探望师父。 无名在此休养了月余,身上的伤势好了大半,初念日日来探望,他起先有些抗拒排斥,时日久了,竟也慢慢习惯了。 初念此次前来,递给他一个精致的匣子。无名疑惑地接过去打开,见到里面的东西,微微愣了一下。 初念道:“早就做好了,本来打算约好的那日便送给你的,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是一片面具。 无名取来铜镜,对着镜子将那面具覆在脸上,眼神不由得一亮。 “果然精妙。” 初念毫不谦虚地承受了来自师父的夸赞。 经过她改良的面具几乎没有破绽,结合腹语、口技等技艺,完全可以改头换面,不留任何痕迹地改换身份,换一种生活。 如果师父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这片面具可以给他提供不小的方便。 无名果然对这面具爱不释手,不过,无功不受禄,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犹豫。 初念并不叫他为难,妥善地为他架好了台阶:“你提供的线索救了世子,便当是谢你的酬劳。” 无名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小子救了我一命,若说报答,早就两清了。倒是你,与那赵国公世子是什么关系,竟替他主张起来了?” 若是寻常人说出这话,初念只管冷脸怼回去便好。但谁叫他曾是自己的师父,初念就算忍着被他打趣,也回敬不得。 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装作没听见,问他:“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无名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他筹谋多年,终于如愿进宫,如今大仇得报,举目四望,竟然无处可去。 初念提议道:“您医术了得,我在京城有几间医馆,能否请您帮忙坐镇?” 无名看着她,半晌才道:“你是这样想的?” 初念问:“您觉得如何。” 无名点了点头 ,道:“也好。” 事情,便这样定下了。初念为无名安排了住处,距离益善堂不远的一座三进小院子,这也是她新近添置的房产,对外却只说是租赁的。 又新买了几个仆从服侍,再带他去了一趟益善堂。 如今医馆在别处又增设了几间,李大夫大多时候在别处看诊,这日刚巧也在,初念便对李大夫交待了几句,要他多照看无名的身体,待他都痊愈了,再叫他来医馆帮忙。 无名静静听着,待旁人都退了,才开口道:“你将事事都安排好了,是打算远行吗?” 初念愣了一下,隔了一世,师父还是最了解她的人。 此事她需要瞒着其他人,师父却不必。想了想,便如实回答道:“我有一桩未了的事情,要出一趟远门。” 无名眉头皱了一下,问她:“去哪里?” “蜀地。” 无名垂了垂眸子,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无名这里来了几个眼熟的护卫,问他可曾见过初念。那些人得了初念的指使,待他十分敬重,无名问:“发生什么事了?” 领头的甲一略带焦躁地回道:“娘子留书一封,说是有事要办,竟就此失踪了。” 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让众人不必惊动她父亲殷大人,也不要通知世子,更不用找她,只说事了便自己回来。 但大家怎么可能不找?却到底没敢惊动殷处道。从娘子今日的种种举动来看,她之所以费尽心思搬去庄子去住,就为了不让殷大人担心的。 护卫们就差将庄子和京城翻一遍,甲一次日又接到消息,说住在益善堂附近的那位无名先生,竟也失踪了。 对方同样留书一封,说:“有事外出,不必寻找,事毕必归。” 甲一看着将这信与初念留下的信比对着看,他们如出一辙的用辞,使他脑海中不禁涌现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位无名先生,难不成去找殷娘子了? 属下犹豫地问他:“此事,要通知世子吗?” 甲一看着初念的信,犹豫许久,才道:“暗中追查娘子的去向,暂时不要惊动世子。” 世子如今在前线平叛,得了这消息不能返还,反而乱了心思,在战场上,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殷娘子定是十分清楚这一点,才会如此叮嘱。 京城向南百余里的山道上,一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将马儿放开,任由它去饮水吃草,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从背上的包袱中取出干粮吃了一块。 稍稍歇息了片刻,将那干粮收好,又拿出了一卷绢帛摊放开来,细细查看。 这卷绢帛上,用细笔绘制了详细的舆图,中年人确认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估测了接下来赶路的方向,便将那舆图收起,去溪边取了些水,才吹了个口哨将马儿召回,重新上马赶路。 如此行走了一刻钟,眼角余光瞥见前方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中年人匆忙勒住马儿,险险地停在一道绊马索前方。 “倒是警觉得很!”树后传来一声遗憾的叹息。 中年人勒住马儿在原地打转,眼睛向四周一扫,便看清了状况。 五六个穿着破旧棉衣的男人,稀稀落落地散在附近的草丛里,眼见事败,却并不罢休,纷纷走了出来,眼中是凶狠的光。 “你们是什么人?”中年人的声音有些沉。 正前方的那个男人冷笑道:“看不出爷几个是打劫的吗?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中年人冷笑一声,道:“几位英雄,看我像是个有钱人吗?” 那男人便啐了一口:“废什么话?下马搜身,再不济,就把这匹马给哥几个留下。” 这年头兵荒马乱,堵上一个落单的不容易,这中年男人看着又矮又瘦,确实不像是什么大鱼,不过正如他所言,就算只赚匹马,也回本了。 可那中年男人被五六个壮汉围着,似乎丝毫不怵,压根没有下马的意思。 开口的男人火了,扬声道:“不听话,就别怪我们来硬的。兄弟们,把他拖下来!” 一声令下,那五六个男人立刻涌了上来。 只见那马上的人抬手一扬,撒出了一把墨绿色粉尘,那粉尘迷了众人的眼,沾上了裸露在外的皮肤,立即化作一阵锥心刺骨的麻痒剧痛。 若叫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便好似那中年男人会邪法一般,只是挥一挥手,这群围拢过来的打劫者便像是早到了摄魂夺魄般的酷刑,哭喊着跪地求饶。 趁着众人哭爹喊娘地滚作一团,那中年男人催马越过那绊马索,走出了百米远,才回头扬声喊了一句:“此毒遇水可解!” 也不管这些人听不听得清,扬鞭策马消失在山道的尽头。 亏得有人隐约听见了。 “水,水……” 那人挣扎着滚到了路边的浅溪中,果然沾了水的部位立刻便轻松了。他大叫着呼喊同伴,几个人纵情在溪水中打滚,很快将清澈的水流滚成了一泊浑浊的泥潭。 只是这冬日严寒,剧痛麻痒的感受散去,那彻骨的寒意又涌了上来。 有人忍不住埋怨:“我就说,这年头单枪匹马赶路的人,定是有些本事的,不好惹,便要去招惹!” “是谁说要专挑落单的下手,现在出了事,就知道怪我!” 几人吵吵嚷嚷地从泥坑里爬了出来,忽然,一个声音弱弱地说:“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那人提醒水可解毒,声音听起来,像个姑娘……” 众人都沉默下来,许久,才嬉笑着大骂起来:“娘的,咱们竟叫一个女扮男装的娘们给坑了!” 第114章 蜀地 她没那么多耐心 临近腊月, 天气越发地寒冷了。路上下了几次大雪,初念这些年不说养尊处优,但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这般风餐露宿的赶路, 着实有些吃不消, 但想到此行的目的, 又不得不咬牙忍了下来。 这日,她在途中遇到了一间客栈。 大大的招蟠在风中被吹得剌剌响。 这年头, 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道边,竟然能看见一间正常开门迎客的客栈, 不能不令人起疑。 但初念管不了那么多。 此时此刻, 她只想好好的吃顿热饭, 洗个热水澡,哪怕是黑店, 也先享受一番再说。 她毫不犹豫地牵着马走进去。 店里十分冷清, 除了她没有旁的客人,店小二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前打哈欠,一抬眼, 发现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进来, 脸上立刻扬起笑容,迎了过来:“客官, 打尖儿还是住店?” 初念看了一眼外头的马儿,道:“住店,给我这马弄些好料吃。” 店小二看着门外那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眼睛亮了亮,高兴地说:“好嘞!” 初念被引到二楼的上房,热汤热饭很快就上来, 初念在店小二殷切的目光中吃了一口,顿了一下,果然是加了料的。 但她依旧面不改色的继续吃着,对那店小二道:“烧几桶热水来,爷要沐浴。” 店小二眉开眼笑的去了。 初念从袖中找出一个瓷瓶,倒出两颗丸药吃了,才继续吃那桌上的菜肴。这黑店也不知哪里来的蒙汗药,味儿很浅,如果她不懂医,很可能就忽略了。 不过也有好处,这药无色无味,也就不影响她品尝美食了。 初念饱餐一顿,听见楼下似乎有动静,推开窗户一看,竟又来了一名客人。 那人身材修长,穿青色长袍,腰上挂着一把剑,脸上风尘仆仆的,看起来像个游侠。那店小二正在热情招待,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将人引到了二楼,看来打算安置在初念隔壁的房间。 初念看着那人,那人也留意到初念,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店小二领着那人进房,一边介绍着客栈的服务,初念隐约听见那边也叫了酒菜,心想,今天的受害者又多了一名。 但愿他运气好一点,不要在她之前就被黑了。 店家做戏做了全套,稍晚一些的时候,便提来了几桶热水。此时窗外已经天黑了,客房中点起了油灯,看到初念还醒着,精神奕奕地看着他们往木桶里倒水,店小二的眼神中有些惊疑,但他没有声张,按照吩咐将木桶装满了温水,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初念耳力不错,听见有人在楼下小声嘀咕:“怎么还没倒下?” 那店小二说:“可能比较耐药吧,晚些时候我再去看看……” 初念没理会他们的讨论,站在沐桶边清理了身子,还摘下面具好好洗了个头,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约莫三更时分,初念迷迷糊糊中,被门外的动静吵醒,目光一下子清明起来。 倒是很会磨蹭,拖了这么久才来。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刚藏好身形,客房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店小二试探的声音响起:“客官,你还醒着吗?” 初念自然没有理会他。 随即便有两道身影悄悄摸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举着一柄闪着幽光的长刀,二话不说便往床上砍了过去。 “咦?” 砍没砍到人,手感是截然不同的。 那人心中咯噔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便看见身后不远处有火星一闪,随即燃起一小簇火焰。那火焰跳到油灯的灯芯上,昏暗的光线将小小的斗室照亮。 “客、客官,你没睡啊?” 店小二支支吾吾地打了个招呼,他身侧拿着大刀的人,是一直没有露面的掌柜。 两人都对初念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这件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 初念手里拿着火镰,没有多说什么,一股怪异的味道从燃着的灯芯飘散出来,初念不受影响,但那两个人,却无声无息地翻了白眼,软软的栽倒在地。 初念等了一刻钟,先后又有两人前来查看情况,也被灯里的迷烟放倒了。 此后便再没有旁人前来。 初念提着灯到楼下找了一圈,又在后院撞见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顺手迷晕了,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许多用途可疑的绳索,将这些人悉数都绑起来,丢在大堂里横七竖八地码放着。 做这些的时候,隔壁房间的那位客人全程都没有任何动静。 不知是不是被迷晕了。 初念懒得理会,回到房间继续睡觉。长途奔波加上半夜劳碌,她实在需要补充体力。 次日起得稍晚了一些,楼下被五花大绑的人却都还没醒,初念为了以防万一,药都下得比较重。 她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回到大堂的时候,感到了一些棘手和为难。 从这些人昨晚动手的娴熟程度来看,是作案的老手了,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可要她一下子杀掉五个人,着实有些下不了手。 干脆放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初念犹豫了一下,便做了这个决定,转身去马厩里牵马打算离开。 马儿倒是被照料得不错,这年头,卖相好的马匹很是值钱,想来这些人也舍不得苛待。 马厩里还有另一匹马。 初念猜想,应该是那位游侠的,他从昨晚就一直没有动静,该不是早她一步被害了吧? 她想上楼去看看情况,却发现对方穿戴一新,正往楼下来。 看到大堂里躺着五个昏迷不醒的人,那人面上丝毫不意外似的,还好整以暇地说了句:“昨晚,有劳兄台了!” 初念被噎了一下,敢情他对这间黑店也心中有数,却全程看着她一个人忙活。 那人下楼来,看了这五人一眼,问初念:“兄台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初念的踌躇被那人看在眼里,他便主动提出:“既然已经劳烦兄台做了初一,不妨交给我来善后,做完十五。” 初念好奇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那人直言道:“送官。” 初念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毕竟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官府形同虚设,此处官府已经被反王占领,压根不属于朝廷能够插手的范围。 那人却似乎信心满满。只见他一手一个,将五个人像扔麻袋一样扔到外头,去灶间寻了桐油,泼洒在店铺中,一把火将这间黑店烧了个干净。 初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那自称李青的男人笑看了她一眼,道:“这黑店不烧了,留着它继续为害人间?” 初念想了想,便没了意见,正想离开继续赶路,却被李青拦住了。 “一起去见官。” 初念疑惑:“我为何要去?” “做个见证,你就这么放心,不怕我将这些人放走了,回头再找你麻烦?” 初念想了想,赶路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便将这些五花大绑的店家都唤醒了,两人押送着去见官。 这里的官府早被起义的农民军给占领了,听说有人来报案,领头的反王居然出面受理了。人证物证齐全,这五人又供出了不少旧案,那反王可不管什么律法规矩,直接判了斩立决,当场将人犯拉到菜市口斩首,引起不少百姓的围观。在行刑官的宣读之下,百姓都知道了这五人的罪行,纷纷高呼痛快,又说反王英明,竟给那反贼刷了一波民心。 初念木楞地看着这一切,总觉得这段经历太过离奇。 事情了结得特别快,李青问初念:“兄台接下来如何打算?” 初念没打算跟他交心,淡淡回道:“我只是路过此地,这便走了。” 李青倒也没多问,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离开了县城。只是走了许久,那李青都不远不近的缀在后方,初念忍不住停了下来,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李青无辜地说:“我可没跟着你,只是恰好同道罢了。” 初念不信他,借口歇脚多等了片刻,令他先行。 两人果真一路同道。 再到下个歇脚地,初念问他:“你去哪里?” 李青倒没有隐瞒,痛快地说:“蜀地。” 初念心道,竟有这样的巧合。 她想了想,也就不纠结,说了自己的目的地,两人结伴而行。 一路走来,初念发现,这个叫李青的同伴身手相当了得,为人也很警觉,路上虽然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基本在危险来临之前便化解了,省了不少事。 如此赶路一个多月,两人总算到了蜀地。 蜀地多山,两人于一处岔路口挥手道别。李青这人是个话痨,一路都叨叨个没完,几乎没有安静的时候,直到分别一刻钟之后,初念才觉得耳根清净了些许。 至此,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虽然她一路听了那么多废话,却根本没听到他提起,他是为什么到蜀地来,又打算到哪里去。 不过,这跟她也没什么关系,横竖只是萍水相逢,以后也未必有再见的机会。 蜀地如今掌控在皇甫述手中,听说前不久皇甫卓从京城出逃,已经成功抵达此处,如今父子俩把蜀地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朝廷的势力很难渗透进来,俨然形成了一个小朝廷。 那对父子自然不会满足这样的成就,初念到达蜀地短短数日,便能看到处处都在招兵买马,皇甫述急需扩充实力,要想接近他,入伍似乎是个不错的法子。 不过对初念来说,这法子太慢,且未必有用。 她没那么多耐心,筹备了这么些年,如今她只想速战速决。 第115章 勿念 圣命难违。 时至年关, 朝廷收复吴地的进度越发喜人。 陈宥没料到,日薄西山的大衍王朝只是换了个主人,就起死回生了一般, 这些朝廷军队像是集体服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忽然具备了碾压性的优势。 事实上, 靖军常年驻守边疆, 抵御外敌,战斗力本就不是他们这些野路子出身的叛军能够比拟的。加上他们还来了个厉害的军师, 那小子据说是新帝的妻弟,从未上过战场的勋贵子弟, 陈宥从未想过要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纨绔子弟放在眼里, 谁能想到, 那军师竟像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不论陈宥做什么决策, 对方都能提前预料一般, 往日所向披靡的刁钻战斗方式,在靖军面前仿佛成了跳梁小丑。 兵法计谋都没了用场,唯有真刀实枪的拼杀, 却根本拼不过对方。 陈宥这些年其实很顺利, 当初咬了咬牙决定谋反,便是决意将脑袋别在了腰带上, 做好了随时丢命的准备。谁曾想,这几年来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朝廷军根本不堪一击,习惯了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什么时候打过这么吃力的仗? 这半年以来,陈宥几乎没胜过几场, 每次丢失地盘都输得极为迅速,想伺机赢回来却是异常的艰难。 跟着陈宥的,都是些没什么远见的小民,见他发达了就来依附,如今见他势头不对了,又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跑路。 陈宥内忧外患,大年夜前夕又大败一场,气得在营帐内跳脚。 距离吴军不远处的山凹中,朝廷大军正在休整。 顾休承在自己的营帐内更衣,他腰间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几点殷红血迹。季轻在帐外求见,顾休承将外袍系好,掩去了身上的伤势,才道:“进来。” 季轻道:“梁大将军有请。” 顾休承走到架子前,将厚重的铠甲取下,在季轻的协助下迅速穿上,并不多说什么,径自往梁大将军的营帐赶去。 季轻默默跟上。 “参将大人!” 一路遇到不少官兵将领,众人纷纷向顾休承致意。与陈宥的几次对阵,由于顾休承的出言献策,每次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收复吴地的进度被大大地提前了,若说众人此前对他这位空降的皇亲国戚有什么想法,如今都在一场场胜利中消弭了心结,只留下满满的敬意。 季轻跟在世子身后,心中也与有荣焉。 短短数月时间,世子变了许多,经过战争的洗礼和淬炼,如今的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完全展露了被埋没二十年的光华。 梁大将军正在与几位副将商议接下来的伐逆计划,见他们到了,朗声道:“休承来了,你也来看看。” 顾休承与众位将军商议了两个时辰,确定了接下来这场战役的详细计划,众人一一散去,梁大将军单独留下他,回身取出几封书信递过来道:“京城来的。” 顾休承接了,快速翻看了几个信封,脸上不动声色,但目光中隐隐透着些失落。 梁大将军对待爱将还是比较细心的,见状问道:“怎么,在等谁的信吗?” 顾休承摇了摇头,道:“没有。” 见他不肯多言,梁大将军隐约有了猜测,也就不再多问,拍了拍他的肩,放他离开了。 顾休承沉默地回到营帐,打开那些书信一一翻看。季轻远远瞄了一眼,果不其然,都是陛下、皇后和兰溪苑、熹微楼等人寄来的,甚至还有赵国公的一封。 看世子的表情,看来是没有那人的。 世子默默地看着信,眼神却有点飘。 季轻心中不由想到:殷娘子可真沉得住气,几个月了,竟一个字都没传来。 真是好没良心。 可惜他们的世子,就算宝剑出鞘、锋芒毕露又能如何?私下里还是那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 数百里之外的蜀地,皇甫述正准备犒赏大军。 转眼又是一年。 重生以来,皇甫述将许多事都提前了进度,但也有更多的事,超出了他的预料,令他有些措手不及。自从父亲皇甫卓从京城脱身,顺利抵达了蜀地,皇甫述就再没遮掩自己的野心,在属下的再三请命中,顺利称王。 这也是被逼的。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传国玉玺就在他手里,旁的纷争都放在一边,能对他正面开战的,都冲着他这边来了。 皇甫述左支右绌,十分吃力,但新年嘛,就算内心再怎么焦躁,也得安抚军心,稍加庆祝。 大营内外防守森严,说是犒赏,也就是当天的三餐加了几盆鱼肉。酒水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皇甫述治军很是森严。 皇甫述在大军面前做了鼓舞士气的新年宣言,回到营帐时,便听亲兵说:“皇甫大人到了。” 皇甫述眉头皱了皱,道:“孤知道了。” 皇甫述进了营帐,发现父亲果然等在里头,帘子被放下,闲杂人等都被截在外头,亲兵娴熟地疏散了营帐附近的守卫,只因接下来帐内的动静,是王不希望被更多人知晓的。 果不其然,才疏散了众人,帐内便传来一阵高似一阵的争吵,这对父子的关系并非传说中的父慈子孝,相反,他们能在任何决策上都吵起来,且两人都坚信自己才是正确的那一方。 不过皇甫大人老矣,昔日在京城位高权重,他习惯了说一不二,但在蜀地,却没什么实质的权力,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越发的脾气暴躁。 亲兵战战兢兢地听着营帐内的动静,此时一道儒雅的身影走近,亲兵恭敬地行了军礼,口中称道:“贺大人。” 来者正是皇甫述的心腹幕僚贺步,此人前段时间因为急症被送入城内休养了数日,回来后地位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听说他近日又献了几条好计谋,正是被重用的时候,亲兵旁人都会拦下,却不敢对这位造次。 事实上,王与皇甫大人的冲突,也并没有瞒着贺大人,父子俩的关系还有赖贺大人缓和。 贺步见营帐前空空荡荡,又听见里头传来隐隐的争吵,却并不因为亲兵的放行而冒然进去,而是在帐外等候了片刻。 不久,皇甫卓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并不理会营帐外的两人,径自离开了大营,看马车的方向,该是回城去了。 “王何必在此时与老大人交恶,且不说他在朝廷经营数十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合该物尽其用,便是父子之情的名声一块,王也得慎重。” 贺步的劝诫让皇甫述强行安抚了自己暴躁的心情,他说的对,眼下还不是跟父亲决裂的好时机。盗窃传国玉玺的罪名已经让他受尽天下人的唾骂,如果再多一项不孝的罪名,更是雪上加霜,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益。 贺步说话直来直往,并不好听,但皇甫述自认有这个胸襟,可以接受苦口良言,闻言微微一笑:“贺卿说得极是。” 两人说了一段军情,皇甫述想起什么似的,对贺步道:“近日孤听闻有个奇人,用兵之道十分精妙,想招揽过来,贺卿与我一道去会一会此人?” 皇甫述志在天下,区区蜀地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贺步固然是一名很好的军师,但他需要招揽更多的人才为己所用。他心知贺步不是那般小器之人,但一番话还是说得相当漂亮:“当然了,此人就算再怎么厉害,孤最信重的,只有先生你。” 贺步捋了捋胡须,含笑道:“吾王言重了,王能得名士辅佐,自然多多益善,贺步万死不敢擅专。” 皇甫述没说什么,但显然十分满意他的表态。 两人没有耽搁,当日便一起去见了那所谓的奇人。那人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相貌周正,长着一双桃花眼。贺步见了,不禁愣了一下,那人却朝他一拱手,含笑道:“这位便是贺先生吗?久仰大名。” 贺步一时没说话,皇甫述便上前为两人介绍,道:“贺先生,这位是李青李先生。” “李青?”贺步的嗓音中有些疑惑,但皇甫述未曾留意,李青朝他微微一笑,桃花眼中意味深长。 贺步缓了缓心情,拱手道:“李先生,久仰大名。” 李青哈哈一笑,道:“无名之辈,哪里来的什么名声?贺先生说笑了。” 皇甫述存着考校的心思,与李青畅谈半日,对方的学识与才华令他如获至宝,心情极为振奋。他左手牵着贺步,右手拉着李青,朗笑道:“既如此,孤的大业就仰仗二位了。” 这个新年,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无声无息的来到了。吴地的战况如火如荼,越发激烈,朝廷军仅用了半年时间,将吴地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在翡翠湖一战中,成功生擒陈宥,剩余叛军不战而逃,吴地宣告收复。 胜利消息呈递京城后,顾休承便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回京复命,等了半月,皇帝的赏赐倒不吝啬,甚至极为丰厚,有功之臣人人加官晋爵,却并不召人回京复命,而是要求大军西行,继续讨伐自立为楚王的田晟。 圣命难违。 大军即刻开拔,顾休承随军前行,忍不住又写了一封信,告知初念此战的胜利。他摸了摸腰间已经痊愈的伤口,却到底没写在纸上,只淡淡写了一句:“一切平安,勿念。” 想了想,将“勿念”二字划了去,浓黑的墨汁浸透了纸张,世子眉头皱了皱,重新誊写了一遍。 第116章 贺步 他早认出自己了? 世子给帝后分别写了回信, 连同给初念的那封,一道交给了驿使。在给长姊的信中,他到底没能忍住, 问了问初念的近况。 朝廷为第一时间得到战报, 设置了专门的驿官传递消息, 这些信会直接呈递到御前, 给初念的信,也劳烦长姊代为转交。 世子甚至疑心, 阿姊是不是把自己的信件扣住了?初念根本没收到他的信,所以才迟迟没有消息。 可世子心知肚明, 阿姊支持他与初念的婚事, 着实没有理由那么做。 事实上, 顾浅辞在收到弟弟的信件时,心中十分犹豫, 要不要告知他实情。 年前, 初念给殷处道来了信,她竟然悄无声息去了蜀地! 若非因为过年,她预料到殷大人定要将她接回京城, 怕他找不到人要担心, 此事还不知要隐瞒多久,另外也是为了给那些遮掩她行迹的下人们求情, 这才老老实实的写信回来报平安。 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蜀地更是掌握在皇甫家族的手中,皇甫述那小子与初念向来不合,不知她千里迢迢隐姓埋名的赶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京城的长辈们忧心不已,但想把人给找回来, 却是难上加难。 帝后与殷大人先后派了几波人去追查,根本杳无音讯。初念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根本查不到一丝痕迹,若非她信中信誓旦旦,殷大人恨不得亲自去讨伐蜀地,将女儿给接回来。 顾浅辞犹豫再三,还是提笔写信,将实情告知弟弟。 楚地的平叛进展很是顺利,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收复楚地之后,朝廷大军便会与蜀地直接对上,到时候,可能会遇到初念也说不定。 这封信传到世子手中,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情。朝廷大军与楚贼的战争一度十分胶着,双方各有损伤,世子为了保护梁大将军又受了伤,在生死线上挣扎数日后才被救醒,他看了长姊的信件之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初念竟然去了蜀地,去了皇甫述的地盘。不管她要做些什么,定是极为危险的事情,所以才不方便与人通信。 世子撑着尚未痊愈的伤势,去找梁大将军。 梁大将军见了他十分震惊:“你伤得这么重,为何不好好歇着?” 世子道:“叛贼一日不除,属下一日不敢安歇。” 梁大将军朗笑道:“有这心意自然是好的,伤势也要好好照料。放心,军中暂时缺了你,却也有人可用,我们争取今年便把那田晟生擒了,不耽搁你回京娶媳妇儿。” 众将士发出善意的哄笑,世子也不恼,含笑道:“属下暂不急着回京,把蜀地攻下来也不迟。” 此话正中各位勇士下怀,众人大笑不已,梁大将军再三催促,世子都不肯回去安歇,宁可在此处听众人讨论战况,时不时提出自己的建议。 军中上下一心,所向披靡,而楚军田晟被朝廷军逼得节节败退,于这年秋季,彻底战败,田晟自知不得善终,在营帐内饮毒酒身亡。 继吴地之后,楚地也被成功收复,朝廷军声望如日中天,各地反王都乱了阵脚。至此,朝廷进行论功行赏,顾休承连升三级,被封为骠骑将军,直接掌管了一部分兵马。梁大将军被封为奉国公,率领大军征伐豫州,而顾休承这一支兵马,则被要求原地休整数日,然后继续向蜀地进发。 如此安排,正中世子下怀。 蜀地,初念所在的地方,不知她想办的事情进展如何?如今人在何处,是否安全? 待朝廷开始收复蜀地,便是两人见面的时候了吧? 世子满心期待的时候,皇甫述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收到了田晟自尽身亡、一败涂地的消息。 他面色沉凝,心里清楚,自己与朝廷的正面对战,已经迫在眉睫。 好在,经过这一年来的悉心经营,在与周边大小反王势力、朝廷官兵的征战中,他已经完全掌控了蜀地,积蓄了足够的力量。 当他得知朝廷军派出征讨蜀地的将领,竟然是那个病痨鬼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不禁冷笑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背靠梁鸿的支持竟然混到一个骠骑将军,他会让他知道,没有那个实力,还是乖乖在京城养病、伺花养草比较闲适安全。 “传召贺步、李青两位先生,孤有要事要与他们商议。” 那顾休承手里有什么底牌尚不清楚,但皇甫述对自己麾下的两名军师却满意得紧。 最近一年以来,这两位已经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虽然两人都不是骁勇善战的武将,但他们腹中的计谋,对敌人的分析和对战况的把握,顺利地保障了皇甫述的每一步扩张步伐,几乎没遇到任何挫折。 皇甫述从偏安一隅,到完全掌握蜀地,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 贺步是他前世就很器重的幕僚,但那时贺步给他的感觉完全没有这一世的惊艳。或许是因为他招揽了李青,让这两人一见如故,激发出更多的火花,又或许是因为,贺步此时更年轻,行事更加果决自信,加上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他更大的发挥余地。 皇甫述前世被皇甫卓压制多年,对心腹下属也做不到全然的信任,重来一次,摆脱了父亲的掣肘,倒是悟出了不少用人之道。 李青得到传召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皇甫述的营帐,两人等了片刻,却没有见到贺步的身影。 贺步的亲卫回禀道:“先生白日离了大营,似是被皇甫大人召去了城内。” 李青不由看了皇甫述一眼,却见对方面色如常,道:“既然父亲召贺先生,我们就先聊,晚些时候见他亦是一样的。” 这一年来,皇甫卓从未放弃对兵权的觊觎,皇甫述的几名心腹都受到来自皇甫卓的拉拢,不过父子两人的情况今非昔比,是个人都知道如何抉择。 更何况是贺步。 他对自己的忠诚历经两世,皇甫述落魄的时候他全心全意,没道理这一世他占了上风,对方却动摇立场。 皇甫述丝毫不担心他的背叛。 贺步两个时辰后回到大营,果然第一时间来到皇甫述的营帐,将他与皇甫卓的对话一一回禀。 皇甫述满意一笑,道:“有劳贺先生,大战在即,还为孤的家事分心。” 贺步谦恭地说:“都是属下的份内之职。” 两人又说了会儿抵抗朝廷军队的策略,天色便暗了下来,亲们取来饭菜,贺步在皇甫述这边用了饭才回去,却发现自己营帐内等着一个人。 “李先生。” 不是旁人,正是长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李青。 李青并不把自己当外人,当着贺步的面也并非收敛,径自拿着他案几上的兵书翻看着。 贺步习惯了他这般,也不在意,径自去屏风后换衣。 李青却忽然开口:“今日又回家了?” 贺步顿了一下,道:“是,我去看了看母亲。” 李青却笑了:“留着个祸患,在我看来,实属不智。” 贺步看向他,李青便道:“想来也是,清水县的那个黑店,你下手亦是不干不脆,还得我来收尾。想来,贺步此人,你也无法痛下杀手。” “贺步”本能地查看了营帐四周,确定无人偷听,才看向眼前的李青。 他早认出自己了? 无名,她前世的师父,这一世,却只是个萍水相逢、有过短暂交集的朋友,不知为何,他改头换面,一路跟着她来到蜀地。 在路上那时,师父的易容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初念只当他果真只是个投宿到同一间黑店的倒霉鬼。直到在皇甫述的介绍下重遇对方,无名便似乎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虽然易容,却露出了标志性的桃花眼,叫初念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但他们一直没有挑明彼此的身份。初念几番隐晦地试探,一度认为,师父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来了大营,毕竟她的扮相与途中也不一样,否则为何一点异样都没露出来? 直至此刻,师父点破了她困住真正的贺步,自己以身代之的事实。 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知道得一清二楚。 得亏是师父,换做旁人,就算她再心软,也留不得他的性命。 想了想,初念还是解释了一句:“无妨,他现在的状态掌握在我手中,不会有事的。” 李青嗤笑一声:“只有死人,才不会造成任何意外。” 初念略过这一茬,留着贺步也并非纯然的下不了手,她还有用处。 不过,“你为何此时挑明身份?” 李青道:“辛辛苦苦谋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吗?朝廷军,要对蜀地开战了。” 初念默了默,她也是今日才在皇甫述那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朝廷军的将领,竟然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许久不见,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是否得知了自己离京的消息。 初念心中涌现淡淡的心虚,却只能强行压制住了,转而跟李青说起了正事。 三日后,世子的营帐被不明人士射了一箭,箭下扎着一封信,他拆开一看,眼神一亮。 字迹是初念的。 第117章 贺母 那念头令他不寒而栗。…… 永安二年中秋, 骠骑将军顾休承率领朝廷大军征讨蜀地的皇甫述。顾休承来势汹汹,一举破了荆门,长驱直入江关之后, 率领三万大军沿江而上, 与皇甫述的部将短兵相接, 激战得胜后, 开始围攻武阳。 皇甫述派出亲信李青率领一万人前往救援,不知为何, 李青入了武阳境内便仿佛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万余精锐被尽数歼灭, 顾休承趁势夺下了武阳以东大大小小十余个小城。 皇甫述因此受到重创。 “李先生为何音信全无?”营帐内, 皇甫述大发雷霆, 派出昔日的鹰卫前往调查。不查则已,一查皇甫述不禁浑身冰凉, 心口泛起阵阵寒意。 这李青自述的身世姓名, 竟都无可查证,十之八九都是杜撰出来的。 可恨皇甫述爱才心切,又为形势所逼, 竟然没有细细调查便着急任用, 原以为这一年来的配合已经达成了默契,将他视作左膀右臂, 对他越发看重。未料到,李青却极有可能是故意接近,等候时机,在这与朝廷对战的紧要关头,让他猝不及防地摔了一个大跟头。 不可否认,此战全面溃败, 让皇甫述元气大伤。 贺步听说了这件事,赶来劝慰他:“王用人不疑,是您的胸襟宽广,那李青究竟是何种情况,咱们不得而知,或许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倘若他当真辜负了王的信任,也是他不识好歹。当务之急,咱们还是要尽量弥补丢失武阳的损失。” 皇甫述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贺步说得很对,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做无谓的伤春悲秋,他必须要尽快收复失地才行,他深深看了贺步一眼,叹道:“如今,孤只能仰赖贺先生您了。” 话虽如此,有了李青的前车之鉴,他对贺步的信任无形之中也大打了折扣。稍晚之后,又有鹰卫从王帐中走出,行色匆匆地出了大营。 初念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却并不在意,只是冷冷一笑。 “贺步”的身份无懈可击,又有两世的印象加持,被查出不妥的几率极低,皇甫述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不过,初念得了李青的提醒,中途又以探望安顿老母的名义,又去查看了一下真正贺步的藏身之地,确保定不会出差错,才安心回到大营。 区区武阳及十几个小城,只是个开始而已。 顾休承一举得胜之后,并没有停止征讨的步伐,亲自率领骑兵二万余众进攻锦城,此举十分冒险,军中不乏反对的声音,甚至京中皇帝都发来诏书,提醒他谨慎行事。只是在诏书抵达之前,皇甫述已经派部将前来攻打顾休承,双方大战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战在即,被皇甫述派出去调查的鹰卫也传来消息,贺步的身份没有任何疑问,加上他年迈体弱的老母亲还在城中,贺步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将他母亲控制了,此人翻不出自己的手心。 至此,皇甫述对贺步仅有的疑心悉数消除,重新开始重用这名心腹军师。 贺步对王上近来的冷落仿若未察,得知被召见之后,第一时间为皇甫述分析朝廷大军的动向。 “顾休承到底年轻气盛,求胜心切,行事便有些冒进。他手下共有三万大军,却因为军中意见不一,只带着两万余人扎营在江北,剩余部分由副将率领,屯驻于江南,南北两营隔着一道长江,且相距二十余里。眼下,如果我们出兵牵制他的主力,再重兵奇袭江南的营寨,两营之间无法互相支援,必能重挫对方的锐气。” 此计甚合皇甫述的心意,他派心腹部将包围了顾休承扎营之地,却只是围而不攻,自己亲率主力,悄悄向江南的营寨进发。 可他不知道的是,被包围的顾休承大军只是佯装被困,他们在军营中安插了许多旗帜,留下小股队伍日日操练喧哗,还保持炊烟萦绕,借此迷惑皇甫述的斥候。实际上,顾休承早已安排大军偷偷穿过事先架设的浮桥,走水路将主力转移到南营,用了三日时间,两处兵力合在一处,共同抵御皇甫述的袭击。 两支大军从清晨交战到黄昏,皇甫述大败溃逃,顾休承趁胜追击。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皇甫述回望着身后的一切,眼中浮现一丝迷惘。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到今日这一步的? 几个月前,他分明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可如今,却惶惶如丧家之犬。 数万大军,经过连续的挫败,如今留给他的,只余下一万余众,且大多都已经伤残。 破败的军旗在风中剌剌作响,皇甫述看着身边的部将,强撑着说了几句鼓励人心的话,便让他们各自退下。 只留下贺步。 “贺先生,孤愧对您啊,约好了日后共治天下,如今这天下,却被孤白白错失了。” 面对贺步这等亲信人物,皇甫述的神态便颓丧了许多,语气中也透着落寞。 “贺步”面色凝重,沉声道:“此次都怪属下分析不周,万万没想到那顾休承竟然暗渡陈仓,偷偷转移主力,才使我军遭此重挫,臣请治罪!” 皇甫述盯着他的脸,似乎是想看出什么端倪,许久才摆了摆手,叹道:“时也命也,非吾等人力可以改变的。” 贺步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王,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才好?” 皇甫述看了看远处的硝烟,良久才道:“早在前些年,我便在蜀地做了些部署,还藏有一些火器,那批东西,怕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贺步眼神一亮,赞道:“吾王英明,属下定会好好利用这批火器。” 这批火器就藏在锦城外的一处深山内,皇甫述兵力所剩无几,也不敢再分散,干脆带领剩余的残兵,一起向山中进发。 大军行进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地方,只是仓库的门还没打开,这地界便被紧随其后的顾休承大军重重包围起来。 皇甫述震怒之下,派人去找贺步,亲兵四处找了一圈,无奈回转,禀道:“回王的话,贺先生不见了。” 皇甫述难以置信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之狠,那亲兵险些当场殒命。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见了!” 那亲兵脸颊涨得通红,拼命在他手中挣扎,皇甫述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放开他,怒吼道:“贺步去哪儿了?” 那亲兵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道:“这是,在贺先生的马车里找到的。” 皇甫述夺过那信,抽出信纸,只见那上头只简短地写了一行字。 “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感觉,如何?” 字迹,十分熟悉。 熟悉得令他磨牙切齿,恨之入骨! 初念,殷初念! 贺步这厮,竟被殷初念收买了?被朝廷收买了? “鹰卫来,去锦城,把贺步的母亲给孤带来!” 该死的贺步,胆敢背叛他,就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皇甫述虽然被重重包围了,但五千大军和他储备的大批火器,还是叫顾休承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山中的情况暂时陷入了胶着,不过被皇甫述丢在山外的锦城,却已经成了朝廷的囊中之物。这也在皇甫述的预料之中,暂时没有能耐保住的城池,暂时丢弃了,待他带着大批火器归来,还怕不能收复?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自己这一去,就没了回来的机会。 强行突围的几名鹰卫来到锦城内贺步的宅邸,按照监视之人的交代,这宅子最近没有什么一场。原以为贺步私下可能已经安顿了老母,恐怕要费些功夫查探一番,结果踢开房门,便看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老人。 “她怎么回事?”来者问道。 负责监视的鹰卫道:“贺母身体不好,已经瘫痪一年多了。” 贺步曾经买了个丫头伺候老母,但鹰卫们将院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丫头的踪影,横竖正主已经找着了,便不再理会,背着那昏迷不醒的贺母又回到了山中。 山中,贺步失踪之后,皇甫述派人清查,看还有什么损失,很快得知一个消息。 传国玉玺也失踪了。 这贼厮,他竟然敢! 贺母被带回的第一时间,皇甫述便亲自来查看,见她昏迷不醒,眉头皱了皱,问:“怎么回事?” 鹰卫便将贺母瘫痪已久的消息说了。 皇甫述道:“让军医过来,把人救醒。” 他还想问问贺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皇甫述几时亏待了他们母子? 军医来为贺母把脉,片刻后脸色骤变,禀道:“此人恐怕并非贺母,是个男子。” “不是贺母,那会是谁?” 皇甫述想起殷初念似乎惯会易容的,难道她找了个陌生人来顶替贺母,将真正的贺母转移了? 他眼睛一眯,低头仔细查看贺母那张充满褶皱的老脸,半晌才察觉到一丝异样,伸手一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揭了下来,露出其内的真容。 “贺步?” 眼前昏迷之人并非贺母,竟然是贺步本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军医见了,也十分惊骇,不由道:“从贺先生的脉象来看,他瘫痪昏迷的时间起码有半年以上了。” 皇甫述身形晃了晃,半年以上。 可贺步这一年来分明跟在他身侧出谋划策,如果他本人一直昏迷不醒,那出逃的这个“贺步”,又是谁? 皇甫述心中浮现一个姓名,那念头令他不寒而栗。 殷初念。 早在离开京城那日,她向自己抛出一条毒蛇,害他中了蛇毒,休养了足足三月才彻底恢复,对她所有的旖念和幻想,便都烟消云散。 未曾想,他还没去找她清算,此人竟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往蜀地,埋伏一年时间,所求所想,竟是将自己完全毁灭。 殷初念。 殷初念! 皇甫述感到喉头一阵腥甜,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第118章 奔赴 世子直直地盯着她,眼底有些红。…… 初念其实没想这么早就离开。 皇甫述还储备着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大量火器, 虽然她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将消息传给了世子,但不亲眼看着他将东西都吐出来,叫她如何安心? 但在赶往山中仓库的途中, 无名忽然出现在她的营帐。 无名这次没有易容, 穿着不知从哪顺来的蜀军甲胄, 顶着一张真面目现身, 一见面就要求初念即刻离开。 初念自然不愿。 当初让无名假扮的李青这个身份提前出走,一方面是顾休承那边乍然离了粱大将军, 威望方面确实欠缺了一些,无名可以凭借这么久以来对蜀军的了解赶去助他一臂之力, 短期内大量的胜利快速累积了世子在军中的声望, 接下来的决策便很少受到质疑。 另一方面, 也是为了让皇甫述彻底放下对贺步的戒心。 皇甫述此人,对谁都天生带着一丝防备, 对身边之人算无遗策, 即便贺步跟在他身边两世,也不能说自己得到了他的全部信任。 事实上,他果真有许多事瞒着他。 出了李青的变故, 皇甫述对贺步的信任定会受到影响和牵连, 但再三调查后依旧看不出破绽,反而会让他更加信任他。 毕竟皇甫述身边, 真正能够信任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果不其然,在鹰卫给出最后的调查结果之后,皇甫述对贺步坦诚多了,在此后商议对敌策略时,说了许多以前从未提起过的助力, 甚至将山中存储火器这张最后的底牌都亮出来了。 初念想凭借这份信任,彻底捣毁他的所有力量。 但毫无疑问,这也是极具风险的一步。倘若哪一步出了差错,等待她的,恐怕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初念并不害怕,她甚至想,就算同归于尽又如何? 他们两个,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一人求生,一人便必死。 直到无名拿出了世子的亲笔信。 顾休承没有长篇大论,只写了短短的两句话:“信我,速归。” 初念盯着这行字,久久不语。 无名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叹道:“刀剑无眼,火器更不可控。你的人生还长着,要跟心爱之人成亲、厮守,还要开设医馆悬壶济世,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何必把自己置身在无谓的危险之中?你还有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 初念摩挲着手中的信笺,忽然抬起眼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无名,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同意暂时撤离,留下一封深深刺激了皇甫述的书信,跟着无名离开了。 两人连夜赶路,直到天色蒙蒙亮,才抵达一处僻静的山溪。初念对着水流拆下了头顶的男子发髻,揭下了佩戴一年的面具,露出其内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变得异常苍白的面容。 好在那苍白只是片刻,稍后便恢复了正常的白皙。 无名看着她,笑道:“或是被贺步那张丑脸衬的,好像变得格外好看了一些。” 初念闻言不以为然的一笑,将脸上的药水清洗掉,长发绾起,重新换了便装。 贺步的相貌说不上多出众,但能被皇甫述重用,绝对不是丑人。也就师父这张嘴巴不饶人,毒起来叫人受不了。 两人稍稍歇脚,无名指着眼前的山脉,道:“绕过这座山,世子的大军便驻扎在前方山脚下。” 说着便翻身上马,初念忽然开口提醒:“师父,当心!” 无名顿了顿,初念从马鞍上捉到一条毒虫,无名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山中就是这点不便,哪里都有这种玩意儿。” 却是强行忽略了初念之前脱口而出的称呼。 初念却不想就此岔过去,又喊了声:“师父。” 无名还想装傻,当作没听见,初念却攥住了他的衣袖。 “师父。” 她十分执着,看来不应下,是不会罢休的了。 无名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初念的眼眶有些发热。 “你自己想想,如果只是这一世的萍水相逢,你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跟着我来蜀地这般胡闹?明明是个自由散漫的性子,却任劳任怨供世子驱使,莫非也是为了帮我?” 初念思来想去,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理由,剩下的那个可能就算再荒诞,也可能是事实。 更何况,有她与皇甫述两个的先例在,重生这回事,看起来也似乎并不离奇。 无名,竟也是重生的。做了她多年的师父,相依为命那些年的记忆,他都有。 初念有许多事想问他,比如他究竟什么时候重生的?为何要瞒着她?他到底是谁,是不是姜家的人,他跟她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她问再多,也得不到回答。 师父要么不正经地打着哈哈,要么就像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初念对这种无奈的感受太过熟悉,师父不想说的事情,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或许是被他训练出来了,初念再不像前世的最初几年那般跳脚,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样子。 不说,便不说吧。 初念隐隐有些猜测,如果她猜的不错,那她大致明白,师父为什么对这些事坚持避而不谈了。 慢慢的,她也就不再问了。 难得糊涂。 又赶了一个时辰的路,他们便抵达了朝廷驻军所在。 师父取出一块令牌给守卫看了,两人顺利进了大营,径直走向正中的营帐。 初念遇到的第一个熟人,便是季轻。 季轻身穿将领铠甲,脸上比从前多了许多风霜,看来也被战争磨砺了许多,只是见到她时,浑身的威武气势顿消,眼睛瞪得像铜铃,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初念看他这幅样子便知道,世子定是将她的消息捂得很严实,连季轻都不知情。 此举便很是谨慎了。 毕竟人多口杂,她潜伏在皇甫述身边做内应的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风险。 初念跟着师父在营帐外等候,季轻按住了想进去报信的亲兵:“慢着,让我去说!” 隐隐听见季轻进去后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营帐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初念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了一步,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便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那人搂她的力道极大,似乎想将她按到骨血里。 初念愣了一下,却没有反抗,任由他紧紧地抱着。 见到她这般失态的,不会是别人,只有世子而已。 营帐内,陆续走出了几个将领来,个个脸上都是好奇戏谑的表情,季轻跟在后面咋咋唬唬,道:“大家散了吧散了吧,今日咱们将军恐怕无心谈战事了。” 事实上,他们此前已经谈了许久,围攻皇甫述残部的战略已经敲定了,季轻故意这样说,只是为了损一损世子罢了。 顾休承听了,果然稍稍放开了怀中之人,却顺着季轻的话头,对那些部将们道:“大家各自准备去吧,今晚便发动进攻。” 说到正事,那些人面色都严肃起来,纷纷领命散去。 顾休承紧紧攥住初念的手腕,看了季轻与她身侧的无名一眼,那两人都很有眼色地找了借口,远远避开了。 世子将初念一把拽进了自己的营帐内。 初念并不挣扎,沉默地跟着进去,静静地拿眼打量着他。 一年不见,他有了不少的变化,肤色不复曾经的白皙,变成了健康的浅麦色,握着自己的手也不比当初平滑,长出了不少粗茧。他的肩膀更宽厚了,整个人还是瘦的,却没了昔日的单薄感,眉眼锐利,平添不怒自威的气势,整个人也变得肃杀了不少。 这是浸染过鲜血的蜕变和成长。 世子直直地盯着她,眼底有些红。 初念轻抚他的眼尾,笑道:“怎么看起来很难过,见到我不高兴吗?” 世子手上的力道重了重,咬牙问她:“这么久没见,你心中还记得我吗?可曾牵挂过我、想过我吗?” 初念抿了抿唇,抬眼反问他:“忘了如何,不牵挂、没想过,你又待如何?” 世子眼底沁出一丝雾气,喉头滚了滚,手里的力道卸了,偏了偏头,不再看她。初念却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你怎么这么不禁逗?” 世子不理她。 初念将他的脸掰过来,使他正对着自己,轻声道:“好了,我从那里出来,这不就立刻赶来见你了吗?” 世子被迫看向她,眼眸却垂下了,并不与她直视。 显然对这话并不满意,还在为那句话生气。 初念心想,他变了许多,又好似完全没变。 这么高大俊逸的一个男子,带着数万兵马攻城略地,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敌人闻风丧胆,是无数人谈之色变的噩梦。在面对她时,他眼中却依旧带着那些少年的的哀怨和软糯,十分违和,叫她无法忽略掉他分毫的不满,想把一切都给他,只求他破涕为笑。 初念踮起脚尖,伸手揽下他的脖子,轻轻的,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世子愣住了,待回神时,却握紧了拳头,没有动作。 初念轻笑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继续亲他。世子屏住了气息,坚持不回应,但她的挑逗实在过火,不过撑了几息功夫便破防,再也无法克制地,疯狂地吻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世子才放开了她,抵着她的唇齿低喃:“你再说一遍。” 初念迷蒙的目光看着他:“嗯?” 世子恶狠狠地咬了她一下,初念湿濡的唇因着这一咬,变得越发嫣红,仿佛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世子着迷地看了一瞬,才想起什么,贴上她的耳畔道:“再说一遍,说你忘了我,不牵挂我,不想我……” 初念学着他的动作,贴上他的耳畔,低喃道:“我骗你的,其实日日不敢忘,无时不刻都牵挂,怎么可能,不想你、念你?” 本以为世子这下总满意了,初念含笑看向他,却发现他眼底越发地凶狠了起来。初念被他的眼神吓着了,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根本无处可逃,整个人被拦腰搂了过去。 从未见识过他这般疯狂的一面,被动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侵袭,迷迷糊糊中,初念不禁反省自己,这次自己,恐怕是逗弄过头了…… 第119章 火铳 皇甫述暗中偷袭 当晚, 朝廷大军按照拟定计划,对蜀军发起总攻。 顾休承让初念待在大营中等他,她起初并不乐意。 这一年来, 初念假扮为贺步, 参与了许多大战, 虽然在对抗朝廷军时战败居多, 但在那之前,却是节节胜利, 鲜有败绩。 “贺步”和“李青”效忠皇甫述的时候,并没有隐藏实力, 只是替他打下来的地盘, 转手就如数赠给了世子。 即便如此, 此次的战役还是有所不同。 皇甫述准备动用他储备多年的火器,朝廷军也毫不相让。事实上, 顾休承早在殷旷登基之时, 就进献了诸多新式武器的制作图纸,其中就不乏各种火器。皇甫述重生的优势,在顾休承这个武器天才的面前, 并没有占到多大的好处。 双方都打算大量动用火器的最后决战, 无疑是十分危险的,极大的走向便是两败俱伤。但战争自古就是如此,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挣得一个太平盛世,必将历经战时的血雨腥风。 在世子和师父的联合劝解之下,初念最终决定妥协。 不上战场,只在大营里等着。 真正的战场离大后方有不短的距离,战争打响之后, 一阵又一阵的炮火轰鸣声似乎将大地都震动了。蜀军被重重包围,自然十分被动,但皇甫述如今的状态濒临疯狂,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要保留实力,以图日后的东山再起,只想握着手里最后的火器,与朝廷大军同归于尽。 皇甫述的癫狂状态很棘手,经过第一晚的交手试探,无论是蜀军还是朝廷军,各自损失惨重。 初念留在大营中重操旧业,开始参与伤兵的治疗。 火器造成的伤害远比寻常刀剑的伤口更严重,也更难处理。一批接着一批被抬回来或搀扶着归来的伤员,只是被跟上前线的军医们简单包扎止血,撒上伤药,回来后慢慢休养。 刀剑的创伤固然可怖,但创口集中,只要调理得当,基本上不会危及性命。但被火药弹片炸到的伤员,身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创伤,加上弹片上的火药残留污染,伤口更难清理,勉强上了药,却很快溃败脓肿,大多重伤员都在煎熬数日后痛苦离世。 初念固然医术卓绝,但面对这种寻常的外伤,却束手无策。她固然可以精心照料少数的病患,令他们完美康复,但军中单一的药材、流水的伤员,每天都在死去的病患,给了她难以言说的压力。 又一个过量失血的士兵在她手中无望地死去,初念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平复了片刻,才沉声道:“下一个。” 身边的年轻军医见状,安抚她道:“殷郎君在别处恐怕没见过这么多伤员死者吧,不妨歇一歇,出去透透气。” 想当初,他刚来军营那会儿,乍一见到这么多鲜血淋漓的伤员,当场就晕了过去,还是被老军医用银针扎醒的。 这位年轻的殷郎君,听说是顾大将军的朋友,看穿戴气质应该是权贵子弟,他原以为这样的人物与脏污血腥的军医营帐格格不入,没料到对方面不改色,很快就顺利接手了一部分伤员的治疗工作。 军队的伤员情况并不复杂,治疗方法甚至堪称千篇一律,止血、包扎,清理伤口,换药,熬药。药是朝廷特配的,方子并不复杂,但对这种外伤见效分明,即便如此,大量的伤员还是会出现高热不退、昏迷呓语的情况。 这种危重病人,只能在做了各种努力之后,听天由命。 没有太多的时间为他们耽搁,有更多的病人需要照顾。 初念虽然内心焦躁烦闷,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隐隐的愤怒,但还是婉拒了年轻军医的提议,继续投入下一个病人的治疗。 时间就是生命,与其用来伤春悲秋,不如多抢回一条人命。 战事陷入短暂的胶着,皇甫述负隅顽抗,每日双方火器轰炸,大片山林被毁,两边的损失都很惨重。 但总的来说,朝廷军其实占据上风。 朝廷军在外,能够拥有源源不断的补给,但蜀军却被重重包围,每天都在打消耗战。皇甫述所带的粮草、兵丁每日都在减少,火器已经用掉了大半。 绝望的氛围笼罩着蜀军,日复一日,甚至出现了一小批逃兵。 皇甫述得知后大为震怒,他派出鹰卫将那些逃兵一个不少全部抓回来,在众大军面前,将这些人斩首示众。强硬的手段震慑了全军,所有士兵都绝了逃跑的心思,只能用破釜沉舟的心态,继续战斗。 然而,开战至今,他们被困已半月有余,蜀军的粮草快要见底了。 为求速胜,皇甫述想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他秘密派出鹰卫,打算阴谋刺杀敌将。 “去把顾休承的脑袋割下来见我。” 剩余的鹰卫还有百余名,这些人倾巢出动,他们身穿蜀军的甲胄,隐藏在普通兵丁之中,在次日短兵相接的对战中,不动声色地向朝廷军的将领靠近。 全程守护在顾休承左右的季轻首先察觉到异常,他发出一声呼啸,便亦有无数黑甲军出身的兵丁围拢过来,将顾休承重重包围在守护圈之内。 鹰卫与黑甲军登时战作一团。 顾休承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却并未退缩,与身侧的同袍浴血奋战。这些鹰卫比寻常兵丁难缠得很,但好在,季轻这些年也有长进,尤其是在山梅县与鹰卫发生冲突结果被当时的靖王妃敲打一番之后,更加发奋图强,再遇宿敌,实力却非昔日可比。 双方的乱斗一时分不出高下,但这些鹰卫目标明确,只为顾休承的性命而来,拼命地想冲到世子那里,而黑甲军们则死死地挡在他们身前。 混乱的战场外,一杆火铳静静瞄准了世子的胸口。 “世子小心!” 伴随一声忽然的炮响,季轻察觉到什么,猛然出手,将身侧的世子拉了一下,“噗”的一声轻响,火铳的子弹穿透世子的胸膛,在体内炸开,四散的弹片深深陷入皮肉和骨骼。 顾休承无法克制地吐出一声痛呼,艰难地捂着伤处,指缝中涌出大量的鲜血。 “世子!” 季轻慌忙扶住他,“世子,你怎么样?” 顾休承无法回答他,事实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脱了力,不仅无法开口,甚至连意识清醒都无法维持。 可他不能晕倒,他是大军的主心骨,绝对不能就此倒下。 季轻能明显感觉到世子的虚弱,用力撑住他,回身怒喊道:“杀了这些鹰卫,一个不留!” 鹰卫见目标达成,便松懈了不少,被哀戚的黑甲军合力剿杀。 鹰卫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战场外围,目睹这一切的皇甫述,放下手中的火铳,却露出了疯狂的大笑。 顾休承没救了,就算暂时没死,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视线中,顾休承捂着伤处踉跄了几步,即便季轻努力想扶住他,最终还是不支倒地。 以他为核心的黑甲军围成了一个圆圈,男人们纷纷发出愤怒的吼叫。 皇甫述噙着笑容,沉声开口:“敌将顾休承已死!” 他身侧的副将闻言大为振奋,高呼道:“敌将顾休承已死!” “敌将顾休承已死!” “敌将顾休承已死!” “敌将顾休承已死!” 陷入颓势的蜀军听闻这个消息,大为振奋,纷纷跟着大喊起来,一边喊,一遍奋力拼杀。 朝廷军也听见了。 与受到鼓舞的蜀军不同,他们的眼中流露出茫然和不安。 顾将军死了? 怎么会? 战场的局势一下子被彻底扭转,朝廷军节节败退,各处的副将纷纷打起旗语,季轻将昏迷的世子背起来,茫然地看向战场,半晌才找回理智。 “先撤退!撤!撤!” 蜀军爆发阵阵高呼,一路追杀过去,部将劝皇甫述:“王,今日我军伤亡惨重,万万不可恋战,不如趁此机会突围,占领城池休整一番,来日方长啊。” 皇甫述很快从狂喜中清醒了过来,道:“你说的对,咱们这就突围,带着剩余的火器,撤。” 季轻背着顾休承,连上马都忘了,一路猛冲跑回大营,将人放在了初念面前。 “快,殷娘子,世子受伤了,你快救救他!” 初念才为一名重伤员换了药,正洗手进来,一眼便看见了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世子。 顾休承的腹部有一个狰狞的伤口,大量的血迹从里面涌出来,鲜血不仅湿了战袍,连带着将背着他的季轻都染成一个血人。 初念只觉得眼前一晃,喉头干涩不已,好在这段时间处置伤员已经形成了习惯,在回神之前,已经出手为他止血。 “怎么回事,他怎么伤成这样?” 直到那不停汹涌的血终于停了继续漫流的趋势,她才想起问了一句,稍微擦了擦手,又去找他的脉搏。 季轻看血终于止住了,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后怕不已,他回想当时的情形,道:“是皇甫述,他躲在远处,手里不知拿的什么东西,多半是火器,他趁我们都没察觉的时候暗中偷袭,悄悄对世子开了一炮。” 初念感受着指腹下越发微弱的脉动,脸色越发沉凝,又低头去查看伤口。 “是火铳。” 初念拿出自己的医药箱,从里头取出一个尖头镊子,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夹出一个极为细小的铁片。 “火铳?”季轻没听过这东西。 是了,即便在初念前世临死时那会儿,火铳也不是很常见的武器。她没想到,皇甫述竟然提前这么久就找到了当初的能工巧匠,不仅提前将火铳制作出来,看这杀人的效果,做工已经十分精良。 这种火铳的弹药极为霸道,它会在人体内爆裂,四散的碎片对脏腑造成极大的伤害,却极难清理,夹杂在其内的弹药又会污染伤口,造成更大的二次伤害。 是几乎无法救治的程度。 “殷娘子,你一定可以治好世子,对吗?” 季轻见她脸色难看,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 初念看了他一眼,目光坚毅:“我会的,我一定把他救回来。” 季轻眼神一亮,想了想却道:“那我就把世子交给你了。你来治好他,至于我和黑甲军,却要去取回皇甫述的小命,为世子报仇!” 初念点了点头,季轻在她的目光中离开了军医大营,出门便遇到了斥候。对方来报,皇甫述带领人马攻破他们的一处防线,突围出去,往西边走了。 “去追!想走,也得先看我们同不同意。” 第120章 诱敌 “此计,甚妙!” 季轻带着大队人马离开, 熙熙攘攘的营帐内外顿时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 初念转过身来,看向榻上的世子,手指蜷了蜷。 年轻军医犹豫地看向她:“殷先……娘子, 接下来, 我们要怎么做?” 女子身份不便在军中出入, 所以初念这些日子一直做男子打扮, 季轻平日里都很留心,今日也是被世子的伤势闹得, 一时不察,竟当着旁人的面点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年轻军医十分意外, 回想起她从前的种种表现, 钦佩之余, 不免多看了她几眼。 这等相貌的男子着实阴柔了些,若她是个女子, 却又说得通了。 事实上, 她如果做女子装扮,应该会很漂亮吧?只是身材看起来有些怪异,如果她是个女子, 即便束胸了, 为何肩背、胯骨这些关键部位,却还是个年轻男子该有的模样, 丝毫看不出女子的端倪? 年轻军医心内是如何好奇,初念无从得知,也无暇追究,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强行打起精神来,低声道:“为将军腾出一个单独的营帐吧, 他的伤势需要静养。” 营帐很快被清理出来,年轻军医找来帮手,用担架将世子挪了过去,又熬了分量充足的祛毒汤,帮他灌了进去。 初念趁着这段时间沐浴更衣,换上洁净的布袍,打算为世子取出体内细碎的弹片。 鼓足了勇气正要动手时,帐帘忽然被掀开,无名站在门外,他一身风尘仆仆,刚从西面营地赶过来。 “顾休承受伤了?”他问道。 在师父关切的目光中,初念忍不住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 无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算隔着老远,也看清了世子果真伤得不轻。他微微叹了口气,看向初念道:“你先帮他处理,我去清理一下,等会儿来帮你。” 初念不甚自信的眼中,染上了一些光亮。 是了,此时她并非孤身一人,还有师父的帮助。 师父的医术不是她能够比肩的,他更厉害,一定能救回世子。 是的,初念虽然斩钉截铁地答应了季轻,但其实心里没什么底气,世子的脉相太弱了,他极有可能撑不过开膛破腹的治疗,可如果不那么做,那些弹片遗留在体内,他同样命不久矣。 初念十分为难,直到得到师父的允诺,才安心了不少,连忙点了点头。 无名回到自己营帐,命人打水来,将自己浑身上下好好清理了一番,长发悉数束起,穿上崭新的布袍,又在身上抹了一层祛毒药汁,才赶往顾休承所在的营帐。 尽管是白日,依旧点了数盏油灯,营帐内被照得灯火通明。 初念已经为世子扎了针,他本就昏迷着,但如果取弹片的过程中忽然醒来,却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初念必须确保他一直昏迷不醒。 这样做并不难,难的是,被她用银针封住各大要穴的世子,气息越发地微弱了。 初念闭了闭眼,心中默念着:不要把他当成世子,当作一个陌生人,一个素不相识的患者。 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着双手不会颤抖,才能保持平日里应有的冷静和专业。 初念取出一把锋利的针刀,切开血肉模糊的伤口,开始耐心寻找内里的碎片,无名再次赶到时,她手边的瓷盘内,星星点点的血迹中间,摆放着已经找出来的数十个微小的、形状不一的铁片。 无名接过了她手里的镊子,道:“我来吧,你先歇会儿。” 初念听到声音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了是师父,才默默点了点头。 她将镊子交给无名,默默走到一边,后知后觉,自己出了一背的虚汗。 无名叫她去歇着,可初念不肯离开,她紧紧盯着世子的伤口,没什么表情,似乎只是想看师父如何处理的。 无名手里顿了顿,对她道:“军营里没什么好药,他这个情况,需要服用一些参汤来补充元气。我在西面营帐的暗格里藏了个匣子,里头存着几支好参,你亲自走一趟,去把它取来。” 初念这才听了他的,转身出去了。 西面大营距离此处挺远的,初念拿着无名的令牌快马赶了过去,来回便花了两个时辰。等她回来时,师父已经处理好了世子的伤势。 他将挑出来的弹片都给她瞧了,密密麻麻铺了瓷盘一层。 “眼睛能瞧得见的,我都取出来了,伤口也用羊肠线缝合,上了一层厚厚的伤药,接下来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世子的胸口被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连微弱的起伏也看不见。 初念强忍着去为他把脉的冲动,取出去师父营帐中拿回来的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放着几株保存完好的人参。 “好东西啊!”无名拿起一根在手中查看,巴掌长的人身茎身粗壮,芦头细长,芦膀圆润,表皮的横纹密集,这一根起码也得有百年的参龄了:“这还是从皇甫述那边讹来的,费了我不少心思。” 初念见他似乎又犯了老毛病,连忙夺过来,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可别犯小气,等把世子救回来,陛下和皇后娘娘难道还会少了你几根野山参吗?” 无名见她这样,不禁笑了笑。 她可总算恢复了几分活力。 无名口中却道:“也是这个道理。” 手劲便松了些许。 初念慷师父之慨,豪气地取了一根整参,去营帐外的小炉子上,亲自为世子熬参汤。 世子昏迷了三日,一直不见醒,期间也发了几次高热,好在有无名在,每次都化险为夷,他说:“虽然暂时不见清醒,但只要细心照料,应当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至此,初念才稍稍松了口气。 几日后的傍晚,大营外传来一阵喧哗,初念叫那年轻军师出去打听,原来是季轻他们回来了。 那日季轻率军追击皇甫述的残部,双方在锦城外的肖阳县遇上了,大战了一天一夜,蜀军全军覆没,算是彻底被击溃了。 季轻耽搁了许久,只因在伤亡的蜀军中,并没有看见皇甫述的身影。 这贼厮,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了! 季轻想追,但天大地大,谁知道这人逃到哪里去了。领着大军做这事也很累赘,他干脆先带着士兵们回到大营交差。 皇甫述虽然败逃,但他短期内是没了对抗朝廷的能耐,剩余的几座城池少了他的支援,被朝廷收复只是时间的问题,已经没了太大威胁。 季轻作为副将,代替昏迷的世子给京城送了消息。 蜀地的叛乱至此分崩离析。 朝廷的诏令来得很快,皇帝指派了包括季轻在内的几个将领分别领兵,尽快收复剩余的城池,又点名初念和军医们好好照料重伤未愈的世子,如果情况允许,即刻带他回京休养。 世子的情况短期内不宜长途跋涉,季轻给京城又回了信说明,他还想辞了皇帝给的躺赚军功的平叛差事,自请带人去搜查皇甫述的下落。 此前,皇甫述癫狂的状态令人不安,季轻总觉得,留着这个人,便是留了个祸害,保不齐哪一天能闹出什么始料不及的祸事来。 初念同意季轻的想法。 但她却认为,皇甫述未必已经远走高飞。 他从割据一方的反王,沦落到人人喊打的逃犯,所有的一切,都是拜她和师父、还有世子所为,以这个人的性格,他绝不会放得下一切恩怨,只为苟活于世。 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且没有走远。 季轻听她这么一分析,觉得很有道理。 可回想起来又觉得毛骨悚然。当初他就是派了鹰卫刺杀世子,自己躲在暗处放冷枪,害得世子至今昏迷不醒。 倘若再放任他藏身在暗处,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 初念想了想,道:“我有一个主意,需要你们的配合。” 季轻忙道:“说来听听。” 初念去了世子先前的营帐,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精美的匣子。季轻看着那匣子,不由道:“这不是……” 初念打开那匣子,露出其中的物件。 正是两年前,她送给世子的那张面具,拓在世子脸上做出来的,与他脸型一模一样的面具。 初念送给世子的礼物不多,但每一样,都被他带在身边。 这面具也时常被他拿出来把玩,只是这张脸与他自己一个样,戴与不戴没什么差别,倒是叫季轻时常取笑他。 季轻隐隐有了一些想法,问道:“你打算用这面具,做什么?” 初念将那面具附在自己的脸上,清了清嗓子,变了声音:“就用本将军?这张脸,将他引出来,如何?” 季轻听着世子熟悉的嗓音,看着眼前矮了数寸的世子,虽然此前他曾经看过这一幕,时隔两年再看一次,依旧觉得离奇。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道:“我觉得,此计,甚妙!” 当日,朝廷军驻扎的大营传出一个令人欢呼雷动的消息:顾将军醒了! 顾休承此人,身为皇帝的妻弟,大衍王朝尊贵无匹的国舅爷,本该高官厚禄,躲在京城远离一切灾难,却毅然投军从戎,平定四方叛乱。一开始众人都有些不服,担心他胡乱发令,时间久了,却被他的人品、才华、智慧和实力所折服。 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为这支大军的主心骨。 将军重伤,军中难免人心浮动,好在蜀军已经彻底击败,否则极可能会生出变故。 无论如何,将军醒来了,听说已经能在营帐内走动,这个消息令人振奋不已。 早就听说朝廷要封赏他们,只是碍于将军的伤势,暂时不能回京领赏。他现在醒了,离大军回京的日子还远吗? 大战告捷,没了旁的消遣,这个消息便如同插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全军上下。 藏身在暗处的皇甫述听到这件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休承竟然醒了!他居然没死!这怎么可能? 他以为自己的敌人只剩下殷初念和那个化名李青的神秘人士,结果现在,已经在他的复仇名录上划去姓名的顾休承,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绝对不允许! 第121章 归还 “若再有来世,愿你我永不相见。…… 听说, 顾将军醒后康复得很快。 第一日,他被军医搀扶着下床,在营帐内走动了几圈, 第二日, 便出了营帐, 在外头活动了片刻, 许多人都瞧见了。 如此过了几日,顾将军已经无需搀扶, 能自行绕着大营走上半圈。 除了被各位副将们带走的士兵,剩余的大军驻扎在原地, 每日按时操练, 关于将军恢复的各种消息流传的同时, 是大家对回京受赏的期盼。 最近,各地陆陆续续传来了好消息, 蜀地的大小城池都被收复, 蜀地的叛乱被逐一平定,漫长的战事总算接近了尾声。 这日,众将士得到指令, 即刻收拾行囊, 准备拔营,顾将军将亲自带领大军回京, 接受皇帝的犒赏。 消息一出,各处的营帐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将军给了一夜的整顿时间,次日一早,便召集全军集合,准备出发。 士兵们排成整齐的方阵等待命令,各位将领们红光满面, 等在顾休承的营帐外头。并未等多久,不多时,身穿锦袍的顾休承从掀开的帘子里走出来。 他胸口重伤未愈,李先生不让他穿着厚重的甲胄,免得牵扯到伤口。各位大将极少见到这样装扮的顾将军,这才记起来,虽然他在军中待了这么久,跟这些老大粗还是截然不同。 不论是身材、气质,还是出身、家世,甚至连走路的姿态,都流露出与众不同的矜贵气息。 即便脸色因为重伤而显得异常苍白,却丝毫不敢叫人轻视。 众将士一时屏住了呼吸,没人敢先开口说话。 顾休承看了他们一眼,疑惑道:“你们怎么了?都杵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出发了吗?” 他一开口,却又还是平日里那个顾将军。 一个大个儿副将豪爽一笑,大声道:“是,将军说得对,咱们这就走吧,都走吧!” 众将士都回过神来,纷纷大笑着,簇拥着顾休承往大军集合的方向走去。 待到了大军前,大家便兴奋地起哄,嚷道:“这就回京了,将军,你给大伙儿说几句!” 顾休承盛情难却,只好顺势走到台前。 “将领们、士兵们,经过大半年的奋战,直至今日,我们终于平定了蜀地的叛乱,逆贼皇甫述虽然还在潜逃,但他已经成了丧家之犬,难成气候,迟早会被朝廷抓住。这件事,自有人去办,而你们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现在,即刻启程,一道回京接受陛下的犒赏吧!” 顾休承重伤初愈,声音并不洪亮,有传令官在侧,他说一句,便大声复述一句,确保每句话都能传到士兵的耳中,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台下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顾休承抬了抬手,治军森严的大军立刻安静下来,只见他微微一笑,道:“大家有所不知,我与那逆贼皇甫述有私仇,平定蜀地固然是陛下的诏令,但能够亲手将他的基业毁于一旦,却让我心中很是痛快!我,顾休承,在此允诺大家,进京之后,除了陛下的赏赐,我个人也会出资请大家喝美酒、吃大餐,聊表谢意!” 此话一出,大军沉寂了一瞬,随后爆发出阵阵大笑。 “痛快,痛快!原来将军竟是这般快意恩仇之人!” “将军不必客气,那逆贼人人见而诛之!” “将军,我要喝玉楼春,听说那是京中名酒,千金难得!” 顾休承听见了,微微笑道:“再难得的酒,我也设法为大家买来。” 将士们谈笑风生,和乐融融,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支冷箭,直直地对着顾休承的面门飞了过来。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却见顾休承面不改色,极为轻巧地侧移了一步,避开了那根来势凌厉的箭矢,指着一个方向喊道:“是他!皇甫述在那儿,快去追!”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十道矫健的身影从暗处奔出,按照他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顾休承看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安抚众士兵道:“无妨,皇甫述与我势不两立,前来偷袭也不足为奇,大家不必理会,这就出发吧。” 顾休承面不改色地安排好一切,大大安抚了大军的骚动。 “拔营!”传令官扬声喊道。 大军排成整齐地队列,徐徐向山外进发。部将们都各自上了马,顾休承因为身上有伤不宜长途颠簸,被亲兵扶上马车。 没人留意到,人群中,一道阴鹜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他的身影。 方才的暗箭引开了他身边大部分的暗卫,但依旧不能轻举妄动。 事到如今,皇甫述担心的不是自己能否全身而退,而是万一事败,敌人好端端活着,位高权重、美人在怀,而他,却只能灰溜溜地死去。 再一次,一事无成的死去。 看着那张消失在车帘后方的脸,皇甫述无法压制内心的怒火。 殷初念就是为了这个小子,选择背叛了自己? 可他偏偏不让她如愿。 若这小子死了,她的精心潜伏,费心谋划,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皇甫述压了压头盔,被层层纱布缠住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柳五儿,别傻愣着了,快走。”身边的士兵杵了怵他胳膊,提醒道。 “哎,这就走。”沙哑的嗓音,因为伤到了喉咙,而不被任何人怀疑。 大军行进了半日,在一处水草充沛的地方暂停歇脚。 顾休承没有下马车,脸上受了伤的柳五儿跟在伤兵营里,拿着一块干粮食不下咽,眼睛有意无意地总盯着那辆马车看。 大军歇了两刻便重新出发,直到天擦黑才再度停下来。 这一次,顾休承离开了马车,只带着一个亲兵,往山林僻静处走去。 柳五儿放下手中的干粮,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绕过山石,却看见原本应该毫无防备的顾休承站在数十步开外,手里举着一张大弓,弦上搭着箭,那箭头直指他胸口。 柳五儿愣了一下,缓缓举起双手,沙哑的嗓音如同被砂石磨砺过:“将军,小的不慎擅闯,还请饶命……” “皇甫述,别装了。” 顾休承缓缓开口,但吐出的声音,却不是他的,而是一道清脆熟悉的女声。 柳五儿,不,皇甫述双目圆瞠。 是殷初念,不是顾休承。 皇甫述笑了,他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来,再抬头时,手中什么东西一射而出。 是袖箭。 只是那袖箭还没近身,便被初念身边忽然冒出的身影挥剑一挡,“吭哧”一声轻响,扎进了一旁的树木上。 “是你?”皇甫述看清了来者的面容,震惊了一瞬。 “姜无涯!” 这个名字,让对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皇甫述看出了什么,看向扮作顾休承的初念,冷冷一笑:“怎么,活了两世,都不知道他是你们姜氏灭门的罪魁祸首。都是死敌,殷初念,你对我不公呀!” 无名,我们该称他为姜无涯了,面色白了白,却不敢去看初念的眼。 初念却只冷声道:“今日只了结你我的恩怨,旁的,与你无关。” 皇甫述举着装有袖箭的右手,走近了几步,冷笑道:“你打算怎么与我了结?” 初念脆声喊道:“师父,动手!” 姜无涯闻言持剑欺身而上,皇甫述拔剑相抵,怒喊:“鹰卫,都出来!” 回应他的,却只有山林的扑簌与萧瑟声。 “不用等了,藏在外头的鹰卫,都被黑甲军见一个杀一个,悉数剿灭了。” 姜无涯好心解答了他的茫然,长剑抵在他的脖颈。 皇甫述看向他,这才留意到,那双极为眼熟的桃花眼。 “你,是李青?”皇甫述怒道:“你我无仇无怨,你为何如此负我?” 皇甫述急退两步,避开了那致命一击,持剑反压过来。 姜无涯冷笑:“无仇无怨?皇甫述,你记性太差还是想装傻,我可是死在你手里一回。” 皇甫述双目骤缩,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以及他手中的剑。 姜无涯的长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紧接着,咻咻三声箭响,噗噗闷声入肉。皇甫述看着插在胸口的三根长剑,鲜血从嘴角流出。 初念走近他,眸光冷淡:“师父的一剑,我的三箭,如数归还。” “初念……”皇甫述想说些什么,但再没了机会,无声无息地捂着伤口倒下。 姜无涯检查了他的尸体,道:“他死了。” 初念重重吐出一口气,揭开脸上的面具,露出其内的真容。 她静静走到皇甫述的尸体边,看他双目圆睁,似乎死不瞑目。 “结束了,皇甫述。若再有来世,愿你我永不相见。” 她伸出手来,在他眼睛上轻轻抹了一把,逝者闭上了眼,无论他是否甘愿。 良久,她站起身来,看向身后面色沉凝的姜无涯,轻轻说了句:“走吧,师父。让人来收拾他的尸身,带回去给皇帝,应该能领不少赏金。” 姜无涯意外地看向她,半晌才喃喃地问:“你叫我什么?” “师父啊,不然你想叫什么?” 舅舅?那是不可能的。 姜氏的血仇真切的发生过,作为姜氏唯一留存的血脉,她或许应该痛恨追问,但初念不想那么做。 她无意评判师父当年的对错,只是觉得,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 第122章 完结(上) 初念俯下身子,在他唇上印……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初念回营时,重新戴上了顾休承的面具。紧随其后的两名亲兵抬着皇甫述的尸首,一路遇到了不少士兵。 众人看着这一幕, 不禁议论纷纷, 心生钦佩。 将军只是去林子里小解, 便遭遇了皇甫述的刺杀, 不仅安然无恙,还将对方反杀了。 丝毫没有惊动任何人。 不愧是他们战无不胜的顾大将军。 初念没有在意众将士的议论, 嘱咐他们将皇甫述的尸首安置好,便自行上了马车。 真正的顾休承不在别处, 也在这马车里。 软木制作的车辕尽量降低了路途颠簸, 厚厚的褥子铺在身下, 如琉璃般精致脆弱的人,阖目躺在车内, 身上盖着被褥, 只露出一张消瘦绝美的脸。 初念看着这样的世子,不禁想起在山梅县初见时他的样子。 即便日日都看着,依旧觉得惊艳。 不知是否因为上苍善妒, 看不过这般谪仙般的脱俗容颜, 便从别处设下过多的考验,他的命运着实太坎坷了些。 认识这么久, 包括与他不曾相识的前十多年,他安稳过几时? 似乎一直灾祸不断。 只希望他熬过这一劫,从此以后就能平安顺遂。 “我已经报了仇,完成了夙愿。你什么时候醒来,不是说好回京后便与我成亲?” 师父说过,世子虽然暂时脱离了性命之忧, 但因为伤势过重,不知何时才能清醒。他没说的是,这种情况,一睡不醒者,也大有其人。 初念自己也行医许久,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师父的提议,是每日与他说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不叫他迷失了心魂。 初念起初不知道要与他说些什么,便为他读书。共同喜爱的杂记,他喜欢的兵书,还有从前总爱缠着她要听的医理。 有的内容十分有趣,也有的枯燥乏味,但都是世子喜欢的,初念并不厚此薄彼,一有空闲,就取出书本来,一句一句念给他听。 这日回来,却忍不住说了几句心里话。 初念习惯性地为世子把脉,随后握了握他的手心,察觉他的指尖,似乎动了一下。 初念顿了一下,试探着靠近他耳边,继续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蹉跎了这么多年,我爹一定急着我的婚事。倘若回了京城你还不醒,他指不定将我许给什么人了。” 世子的眼皮开始动了,似乎是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初念再接再厉,轻声道:“不过你放心,我会跟他说的,我不嫁旁人,毕竟都与你说好了。” 说完,便屏息等着。 世子缓缓地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她, 初念也看着他,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知为何,眼角有些微润。 “你醒了?”她说。 世子张了张口,干涩的嗓音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初念转身用玉勺盛了少许的水,为他润了润唇,安抚道:“醒了就好,先别急着说话,有什么事,等你好了再说不迟。” 世子却坚持开口,问她:“你方才说,与我说好了什么?” 声音很轻,却很执着。 初念叹了口气,捏了捏他手心,到底没忍心在糊弄他,平静地反问他:“不是你说,回京之后便娶我,反悔了?” 世子想起身,奈何没一点力气。初念将他按回去,说:“现在放心了吧,想说什么,做什么,都等你好了。” 世子便问:“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初念俯下身子,在他还有些湿漉的唇上印下轻吻,道:“都可以。” 世子眨了眨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表示同意。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看马车,眼睛里都是疑问。初念便给他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受伤之后,季轻把你送回了营帐,转头带着人马追上了蜀军的残部,与他们大战了数日,将对方全灭了。消息传到京城,陛下指派你的副将们分别领兵,去收复了剩下的失地,现在蜀地的叛乱已经彻底平定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希望你能回京调养,我便以你的名义,带大军回京去了。” 世子笑了笑,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这一伤,倒是躲过了许多事。” 他嗓音很沙哑,这是许久没有进食饮水的缘故。初念又喂他喝了几口水,见他脸色舒缓了不少,才道:“皇甫述已经死了,就在刚刚,半个时辰之前。” 世子挑了挑眉,初念继续道:“我用了你的面具,扮作你的样子,引他来刺杀,刚才在林子里遇上了。我师父杀了他,我补了三箭,死得透透的。” 世子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难怪,还穿着他的衣物。 看着初念眼中复杂的情绪,世子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杀了他,皇甫述?” 初念点头。 世子猜测着:“后悔吗?” 初念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会这样想? “我与他的仇恨不共戴天。不过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提的了。” 世子一直不知道,初念与皇甫述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也看不懂两人之间的纠缠。 但她说得对,人都死了,什么恩怨都一笔勾销,从此不必理会。 他眉眼弯了弯,哑声道:“好,再不提他。” 两人又静静独处了片刻,初念才下车去,为世子准备可以入口的药膳。 大军走走停停,一个多月后才抵达京城,驻扎在城郊。皇帝、皇后得了消息,竟亲自出城迎接,犒赏大军。 殷旷的心情非常好,吴地、楚地、蜀地先后被平定,豫州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随着平叛大军的撤离,文臣武将纷纷入驻,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家园,趁着时间来得及,热火朝天地补上了春耕,相信经过一季的精心照料,秋天定能迎来丰收,被战火燎原后的土地,很快就能恢复勃勃生机。 也正是因为如此,此次的封赏,皇帝十分大方。顾休承平定蜀地立下奇功,被封为蜀国公,再不是昔日寂寂无名的赵国公世子了。季轻及其他副将都按照军功加官晋爵,全军将士都领了丰厚的犒赏,大营中的气氛欢欣鼓舞,人人都面带喜色。 那日,初念扮作顾休承的模样,为刺激暗处的皇甫述,当众允诺,回京后将邀请众将士喝美酒,吃美食,事后,她跟顾休承提了此事,并拿出自己的积蓄,让顾休承代为操办。 世子将她的钱退回去,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就好,你的钱财,你自己留着。” 初念却坚持道:“我真心感谢大家帮我复仇,一定要尽一份心力。” 世子想了想,便收下了。她若想尽心,便随她,横竖他今后不会叫她缺钱花。 京城最好的美酒,一坛接着一坛摆上马车,一车一车运往城外大营。京城最好的酒楼,所有的厨子都被请到大营,为将士们精心烹煮食材。 大军开开心心地热闹了三天三夜。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世子,眼下没了旁人,郎舅二人总算能好好说话,殷旷对随侍道:“去请皇后过来一趟。” 在等待顾浅辞的这段时间,殷旷跟世子说了蜀地的近况。 皇甫卓被抓了,自从皇甫述带领大军进山寻找火器被围困,朝廷大军便占了锦城,皇甫卓这个老狐狸怎会束手待毙,早早得了消息躲了起来,打算潜逃。 在前往邻国边境的时候,被追踪之人查到了行踪,当场擒获,如今人已经送到了京城,关在天牢里。 “还有一事,你阿姊不让我跟你说,怕你在战场上分心。” 顾休承听了,便问:“什么事?” 殷旷道:“是赵国公,他受伤了。” 顾休承疑惑道:“陛下不是没有派他出去平叛吗?” 殷旷的确没有重用赵国公的打算,留着他的爵位在京城荣养,已经是看在他与皇后、顾休承的生父这层无法剥离的血脉亲缘最后的面子。 “不是征战时受的伤,是顾休启。他对赵国公处置小傅氏的事情一直心怀不满,那日喝醉了,父子两个发生了口角,那顾休启竟是个白眼狼,一言不合便拿剑刺伤了赵国公,幸好赵国公身子康健,撑过去了,没有性命之忧。也是因为这个,他给你写的信,你阿姊没有拦截。” 虽然长姊没有拦下来,可是,顾休承也拆开看过。 所以他也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 对赵国公顾培铭这个父亲,他早就失去了信心,骤然得知这个消息,顾休承一时不知如何作想。 因为他先天带病的缘故,从小到大,几乎从未感受到任何来自父亲的关爱,相反,顾休启却一直在顾培铭和小傅氏的精心呵护中长大,要说从没有过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顾培铭捧在掌心上疼宠的次子,到头来竟成了那个伤他最重的人。 “晚些时候,我再去看看他吧。” 顾浅辞进来时,便听到这段对话。顾休承见她来了,眼神有些闪躲,顾浅辞没好气地说:“怎么,以为我会拦着你去看他吗?想看就去看,只是别再傻傻上当,以为他对咱们还有什么真情实意。” 顾休承便笑道:“有没有的,你都是皇后了,除了姐夫,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却是再也伤害不到你了。” 顾浅辞也是因为这个道理,才没有跟那人继续斤斤计较。 “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说说你吧,你怎的又伤着了?”顾浅辞眼下最关心的,便是弟弟的身体,“恢复得如何?都好了吗?” 顾休承笑嘻嘻地说:“阿姊放心,就算去黄泉路走一圈,初念也能将我拉回来。” 顾浅辞闻言便将脸沉下来:“你就仗着有个初念,总是这样胡作非为。她只是个姑娘家,再怎么厉害,也会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我们要如何承受吗?” 顾休承如何没想过,这般回答,不过是为了叫阿姊不要担心,没料到,还是惹得她眼眶泛红。 还是殷旷在旁打了圆场,对自己的皇后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珩郎也不是故意受伤的。” 又对顾休承道:“你阿姊这段时间情绪不太稳,你担待些。” 顾休承看了看自家阿姊,却见她面色微红,似乎有些羞窘,甚是不解,还是殷旷开口解了他的疑惑:“你阿姊又怀上了,现在月份还小看不出,想等你回来再说的。” 顾休承惊住了。 顾浅辞轻轻抚了抚肚皮,面容慈爱又温柔,她看着自家弟弟,不由问道:“你和初念怎么打算的,什么时候成婚?” 顾休承尚未从先前的消息中回神,怔怔地回道:“她答应我,回京之后便可以筹备婚事了。” 皇帝和皇后对视了一眼,虽然这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回答,总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殷旷大手一挥,豪爽地说:“既如此,朕就为你们赐婚,选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早日将婚事办了。” 第123章 完结(下) 皇帝金口玉言, 说要赐婚,立刻传了钦天监的礼官,现场算了日子。 最近的黄道吉日就在半月之后, 殷旷指着那日子,问顾休承:“就定在这一天,如何?” 顾休承顿了顿,立刻应下:“陛下指的日子, 自然是极好的。” 殷旷笑看了他一眼, 便要亲自去写圣旨,还是顾浅辞开口拦了下来:“初念并非旁人, 她父亲殷大人也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咱们是要将人娶回家, 自然希望越早越好, 但他们父女俩却要分别,半月时间着实仓促了,成亲的日子还是尊重他们的意见,与他们商议一番吧。” 殷旷一想, 也是有理, 不由看了顾休承一眼,笑道:“平日里最是妥帖的一个人, 这事儿倒是欠缺考虑了。” 顾休承窘然一笑, 顾浅辞也笑着摇头。 他的心思她这个做长姊的能不知道? 非是欠缺考虑, 只是急于将人娶回家罢了,早一日也是好的。 殷旷便叫那礼官将半年内的好日子都抄下来,又让随侍的宦官去传召殷处道,打算跟皇后一道,以顾休承的长辈身份, 亲自与殷大人商议婚事细节。 顾浅辞便静待丈夫的安排,回头看了一眼顾休承,道:“此事你就不宜参与了,回去等消息吧。” 顾休承虽然抓心挠肺地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婚期,可暂时也只好先行告退。 一路出了皇宫,不知该往哪儿去,不知不觉,又来到了益善堂门口。 回京之后,初念闲暇无事的时候总爱来益善堂坐坐。或是为病人看诊,又或是炮制药材,哪怕只是看看医书,也不耐烦留在家里应付殷氏的那些人。 殷家那么多姊妹,因着她们父母的缘故,与初念都并不亲近,只除了一个性子活泼的十三娘,初念会时不时让人送些好吃的过去,那也是因为前世的缘故。 重生以来初念大多的精力都放在外头,与十三娘其实没有太多来往,她去蜀地近两年,回来便发现,十三娘已经出嫁了。 刚得知消息的时候,初念心中有点慌。前世殷氏遭逢大难,罪不及出嫁女,旁的姊妹倒也还好,虽然日子都不好过,但总归性命无忧,也并不缺衣少食。 唯有十三娘,竟被她那无良的婆婆和夫婿联手折磨致死,留下的孩子无依无靠,被后母虐待,还是初念偶尔得知,实在看不过去,设法将人接到自己身边来,可惜她自己后来也没能保住性命,不知那孩子最终何去何从。 也是因为这个,初念就特别想护住十三娘,希望她这辈子能够平安顺遂。 她那时满脑子都是复仇,竟然将十三娘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初念匆忙出门,想去找十三娘。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找十三娘做什么去,已经成亲的人了,还能叫她和离不成?初念心中很乱,但很快理清了,就算不能和离,她也得告诉十三娘,如果受了委屈,就要跟家里人说,绝不能自己忍着。 旁的人不说,她父亲,和她自己的爹娘定能为她讨回公道。 初念这样想着,便对车夫道:“去锣鼓巷徐家。” 追着她出来的春妮疑惑道:“娘子这般匆忙,去那徐家作甚,难不成有急症病人?” 初念强忍着不安,回道:“我忽然想十三娘了,去看看她。” 春妮却道:“娘子想十三娘,该去南林巷吴家才是,她嫁给了翰林院吴大人家的二公子,去锣鼓巷做什么?” 初念愣住了,半晌才喃喃反问:“你是说,十三娘嫁给了吴二公子?” 吴二公子,她有些印象。前世十三娘死后,初念将她的孩子接过来,曾带着孩子去为他娘亲上坟,路上遇到过那个青年,那青年还给了孩子几颗糖果。 没想到,他与十三娘之间,竟有这样的姻缘。 “那,鼓锣巷的徐家呢?” 春妮奇道:“娘子一直在外,怎的知道徐家也来提亲了?不过十三娘看不上那徐家公子,觉得对方虚有其表,在家中闹了三日绝食,她爹娘只好让步了。” 十三娘竟然没有嫁进徐家,反而与吴二公子成了亲,这件事,她可从头到尾没有插过手。 十三娘的命运为什么会改变呢? 初念想了想,便不想追究了。人的命,或许本来就不是注定,前世如何,又何必纠结。 她仿佛卸下了某道无形的枷锁,微微一笑,对那车夫道:“去益善堂吧。” 又对春妮道:“昨晚做了个噩梦,竟把它当真了。” 这话半真半假,自皇甫述死后,前世的一切,开始在她记忆中模糊了。曾经咬牙切齿不敢忘的各种细节,随着仇恨的消散,也慢慢化作尘灰,消散在时间长河中。 如今的她,内心平静,对未来充满期待,再无一丝阴霾。 到了益善堂,却发现师父和世子都在这里。 不,顾休承如今不再是赵国公世子了,他被皇帝册封为蜀国公,是大衍最年轻的国公爷,且是靠着自己真刀实枪拼出来的爵位。 初念戏谑地对着他行了一礼,口称:“见过蜀国公大人。” 顾休承在她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