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带球跑了》作者:青鸢沉鱼 本文文案 【心灰意冷嫡小姐x追悔莫及世子爷】 宰辅之女顾霖一己执念,使了些手段嫁给定国公世子陆熠。 陆世子清冷俊毅,才能卓著,是无数少女倾慕的对象。 自从那次战场凯旋,男人一身戎装打马而过,那双邪肆潇洒的眉眼略过时,顾霖的心里,就再也放不下别人。 可是,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陆熠并不爱她。 她想:或许日子久了,他总会爱上的。 后来,陆熠废妻,顾府全族被抄,她被作践到了尘埃里。 顾霖才明白,自己一心一意相待的丈夫,至始至终,心里都只有那位风吹便倒的白月光。 他从前对她的所有柔情缱绻,都不过是为了护着心中的那抹身影罢了。 当所有的利箭向她袭来,顾霖不再躲开,只因心底明白,她的身后,再没有护着她的人了。 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看远处那对璧人般配恩爱,心想:这一场飞蛾扑火,终究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她与陆熠,再不会有丁点未来了。 —— 大雪纷飞,她孤身站在山崖之巅。 陆熠终于变了脸色,他说:“你回来,只要是你想要的,我统统都给。” 她看着崖下深不见底的缭绕水雾,蓦地笑了:“可你给的,我已不再想要。” 她毫不犹豫地跳了崖,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陆夫人。 排雷 1.男女主双C 2.白月光为假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霖;陆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 立意:在逆境中不卑不亢,谱写自己的灿烂人生。 第1章 平远二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白雪压枝,腊梅也颤颤巍巍探出了头。 定国公府,寒月院。 地龙将主屋内烧得暖融融的,顾霖一身齐胸襦裙,粉腮含面,身形纤细柔弱,正半靠在软榻上睡着。 她娇唇红润饱满,柳眉似蹙非蹙,细看之下,那卷翘下垂的长睫微微颤抖着,似在梦中被魇住了。 梦中并非什么恐怖的场景── 纷繁华丽的屋宇内,通身玄衣的男子坐在紫檀木圆桌前,那人剑眉锋利、薄唇紧抿,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珠,好像勉力在忍耐着什么。 可饶是如此,男人周身散发出的凌厉矜贵之气丝毫不减,他抬眸望过去,凤眸寒潭一般摄人:“出去。” 顾霖本端着醒酒汤,闻言肩膀猛地颤动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将手中的醒酒汤递过去:“陆……陆熠,你喝醉了,喝点醒酒汤吧。” 男人非但没接,反而扬手将她手中的汤碗打翻,黑色的汤汁粘稠,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顾霖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瞬间的难堪,刚想张唇解释几句,地上的浓黑汤汁倏然变成了鲜红的血! 瞬间场景突变,她不知为何身处一处阴暗恐怖的牢狱,而身边的陆熠一脸肃杀,面上皆是嗜血杀伐,他的沉金剑在晦暗烛火下泛着光,正直指不远处浑身是血的父亲。 “爹爹!”顾霖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想要以身挡开沉金剑,刚行至一半,却被一股大力拽回。 她惊恐地抬头,正撞入陆熠深不见底的冰冷眼底,那里头翻涌着浓烈的杀意。 …… “啊──” 榻上的姑娘惊惧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不停,含水的杏眸泪光点点,茫然地往四周看着。 入目是海棠花纹的床帐、梨花木圆桌、紫檀木半透倒座屏风……与梦中可怖的场景迥然不同。 这里是定国公府的寒月院,并不是东林宴上的客卧,也不是那可怖的牢狱…… 顾霖用手捂着胸口,努力让自己镇定,可梦中的场景实在太恐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旋,她秀眉微蹙,将视线落到窗外纷扬的大雪中,愣愣出神。 东林宴上的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最近却越来越频繁地入梦。 还有,为何爹爹会在牢狱中浑身带血,被陆熠一剑直指咽喉? 顾府和定国公府,因着她与陆熠的婚事,不是已经在朝堂联手了吗? 顾霖心中隐隐不安。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灵樱急匆匆进门,凑到顾霖耳边:“姑娘,奴婢刚才在府门打探了几番,发现外头增派了好几拨隐卫守着,顾夫人那边也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见主子脸色不大对,她连忙安慰:“许是……许是临近年关,府里事忙,夫人一时抽不开身。” 顾霖抿抿唇,垂下眼睫。 她是京都宰辅嫡出独女,是勋贵世族中闪闪发光的明珠,从小受尽宠爱,就算再忙,母亲也一定会抽空往定国公府回信的。 可她的消息送出去这么久了,依旧杳无音信……她想起方才梦中可怖的场景,心中骤然一慌,连忙安慰自己不可多想,只是一场梦而已。 顿了顿,顾霖面上带上些不自然,问:“世子……今夜在何处?” 算起来,她已经整整三月没见到陆熠了。 “奴婢听书房外洒扫的小厮说,这几日御史台的孙大人时常来寻世子议事,眼下世子正在书房呢。”灵樱将半褪在主子腰间的绒毯往上盖了盖,又将南侧的雕花小窗关上,“姑娘,世子在忙,今夜大抵……大抵也不会来,奴婢服侍你歇下吧?” 顾霖沉默,忽然推开了刚才关上的雕花窗,冷风呼呼灌进来,将她一头乌发吹得飞扬,心中的烦闷却丝毫消散不了。 她澄澈的水眸望着外头纷纷扬扬飘洒而下的雪花,喃喃道:“书房议事怕是借口吧,是夫君不愿意来……” 灵樱心中一酸,低下头不语。 她家姑娘是当今朝堂顾宰辅之女,身份贵重,貌若天仙,举手投足皆是矜贵。 一年前如愿嫁入定国公府,成了权倾朝野的定国公世子陆熠的夫人,在外人看来,真是风头无量,贵上加贵。 论门第能力,陆世子的确当得京都男子之最。他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子,手段雷霆又狠绝,短短两年就从一个年轻将领,坐上了一品镇国将军的位置,如今更是权倾朝野,无人能与之匹敌。 明明是一场令人艳羡的婚事,可谁又知道,成婚一载,那位在外人口中什么都好的世子,来正院的次数屈指可数,连新婚之夜都没留宿,姑娘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灵樱在心底叹了口气,姑娘在闺中时因着身份才貌,受到多少勋贵子弟的追逐,就算是皇子也有暗送情意的,只是姑娘统统没放在眼里,一门心思只想着嫁给陆熠,到最后愿望成真,竟是如此惨淡的下场。 最近三月那陆世子更加冷淡,一次都没来寒月院看姑娘,真是太过分了! 灵樱捏了捏拳头,到底顾虑着主子的情绪,面上不敢显露分毫。 靠在软榻上的顾霖同样心绪复杂,她眸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将身子整个埋进羽绒薄毯中。 一个萦绕了她许久的念头蓦的冒出来,惊出一身冷汗── 当初东林宴上的事,陆熠会不会……知道了? 像他那样手段高明又洞察一切的人,只要他愿意,当年的事根本不难查…… 思及此,她紧紧咬住了唇,一时心烦意乱。 外面的风紧了些,喝了口灵樱递过来的芙蓉茶,她随手将茶盏放回小几,只是双蝶翅衣裙的衣袖过宽,回手时不小心带住了小几上的物件。 “什么东西?”顾霖蹙眉,转眸却见那物件是个通身雪白的细颈酒壶,在烛火下微微泛着温润色泽。 竟与东林宴上那只一模一样! 顾霖几乎是立刻坐起身,一张小脸变得苍白:“这……这酒壶是谁放的?” 灵樱也被吓了一跳,摇头纳闷道:“奴婢从未见过这酒壶,晌午还没有的呢……” “快,快拿走!”顾霖又退了几步,离那酒壶远远的,仿佛那是要人命的洪水猛兽。 “是,姑娘。” 灵樱一头雾水,不知姑娘为何反应这般大,却不敢迟疑,上前正要去将酒壶撤下,手还未触碰到瓶身,红漆木屋门忽然被打开。 冷风夹杂着碎雪扑门而入,一双玄黑云纹的锦靴踏了进来。 男人银润的冠上沾上了点白雪,眉峰冷峻,薄唇微抿,通身的玄黑色长袍,在夜色中更显得威压甚重。 灵樱吓得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世子。” 陆熠的双眸寒潭一般,浓墨阴沉,他一眼都未看跪在地上的人,吐字淡漠:“出去。” “是!” 随着灵樱略显慌乱的脚步声起,屋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寒风冷雪,只留下屋内融融的暖黄色烛光。 顾霖却一点都不觉得暖,也许是外头带进的风太过寒冷,也许是方才心中心烦意乱的担忧,又或许是陆熠面上的冷淡实在太过明显。 她心里那点子见到心上人的喜悦一点点褪去,遂裹紧身上的衣衫,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粉润的面上闪过几分无措。 三月未见,陆熠身上权臣的阴戾之气愈发明显,仿佛此刻,眼前的人不是与她同榻而眠的夫君,而是来严刑审问的判官。 她竟开始有些怕他了。 男人神色未明地望了她一眼,径直坐在小榻上,宽大的玄黑色云纹衣袖拂过,他的手臂靠在榻桌上,修指在案上轻敲几下,嗓音淡淡:“有事寻我?” “没……喔,有!”顾霖脑袋有些晕,想起一炷香前曾差人请过他,连忙又改口道,“我……我想回宰辅府探亲。” 娘亲许久未有回音,她着实心中不安,的确也应当回宰辅府看看了。 “探亲?”男人轻扣几案的手指一停,寒潭般的凤眸望过去,“为何?” 为,为何? 回娘家看望也需要缘由吗? 顾霖心中不满地嘟囔几句,小心翼翼地瞧他一眼,将目光落到青砖地面:“我想家了。” 哪知男人却轻嗤一声,长臂一伸,将人拉到跟前,带着点探究味道:“就为了这个?” “嗯。”顾霖点头,顺势抓住他宽大的玄色衣袖,往前一扑,就扑到了男人怀里。 他的怀抱很冷,就像是数九寒冬下门口威严的石狮子一样,顾霖知道他从新婚那晚开始便是如此,故而就算自己此刻被冻得浑身一哆嗦,也并不放手。 相反的,整整三个月,她太思念陆熠的怀抱了。 她柔嫩的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将下巴轻轻扣在他宽阔的肩膀,撒娇道:“陆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话一出口,顾霖的颊上就有些发烫。寒风雪夜,自己主动邀请夫妻敦伦,实在与她从前十多年来接受的教养廉耻太过背离。 可眼下为了与心上人更进一步,也顾不得许多了。 只是,她等来的却是一片寂静,长久的寂静。 男人并未回应,也不推开她。 怀里的人腰肢不盈一握,乌发间的紫玉钗流苏摇晃,送来姑娘身上的阵阵甜香,陆熠目光落到顾霖白皙幼嫩的天鹅颈上,恍惚间竟有种冲动想要将佳人揽入怀中。 “别闹。”他闭了闭眸,勉强压下心头的异样,大掌控住那细软的腰肢就要将人扯开。 可顾霖哪里肯依,双手更紧地搂住男人的脖子,简直就将二人贴得严丝合缝。 三月来因他冷淡而积攒的委屈,此刻一拥而上,小姑娘声音糯中带上了哭腔:“我没闹,是你总是欺负我!” 欺负她心中满满的都是他,每时每刻都想要陪伴在他身边,所以,他才会对她如此不在乎,处处躲着她! 榻几上瓷白的酒壶泛着光,离得这样近,顾霖甚至都闻到了里头醇厚的酒香。 鬼使神差的,她直起身端起了那酒壶,亲手斟了一杯,递到男人唇边,讨好道:“你瞧,我好不容易寻来的美酒,你不喝便可惜了。” 陆熠动作一顿,眼中的嘲讽稍纵即逝,并不去喝那杯酒。 他的目光从那瓷白壶,挪到怀中人美目流转的脸上,语气愈发冰冷:“好不容易寻来的?” 虽是问话,却带着浓浓的戏谑,带着笃定她说了谎一般。 “自然。这酒珍贵得很,你不喝,那我喝!”顾霖本就有些心虚,见他迟迟不接那酒盏,好似被他看穿了谎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赌气一扬手就饮尽了杯中的酒液。 一阵辛辣入喉,她忍不住轻咳嗽一声。 她酒量差,下一刻花似的面颊上染上了晕红,烛光下姿容愈加明艳娇憨。 陆熠沉默地看着她,冰凉阴沉的眸底墨色翻涌,良久,他忽然大力推开人起身,径直就往门外走。 “陆熠,你不许走!”顾霖已然有些醉了,见人要走,连忙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她隐隐觉得,今夜若留不住人,日后就会有无数个冷淡的三月。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伸手一拽,几乎是跌扑着从身后抱住了男人,口中喃喃:“反正就是不许走,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了。” 这话说的伤心,借着酒意,她吸了吸鼻子,一颗泪珠就滚了下来,沁入男人玄黑色的衣袍纹路里。 陆熠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腰间凭空多出的白皙柔荑,语露不耐:“顾霖,这就是你宰辅千金的教养?” “我不管,你是我夫君,今夜就要陪我!”顾霖再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往前小跑几步,用身子抵住了红漆木门。 “今夜,你就是不许走,”她微仰着下巴,眼眶红红的,露出了未出阁时在宰辅府时的娇蛮任性,“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就要陪我!” 陆熠已彻底沉下脸,冷眸看着抵着门扉、已露醉态的女子。 二人一时无言,只有目光交汇中的锋芒── 一个不管不顾,豁出一切的任性; 一个阴沉冷郁,强压怒气的不悦。 许久,陆熠上前一步,轻而易举地抱起门口的人,回身往屋内走。 他的怀抱又宽又冷,可顾霖却心中一喜,她早已被那杯酒醉软了身子,方才不过是勉力支撑,此刻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这酒异乎寻常地烈,醉得她浑身都涌上了难言的热流。 夫君愿意抱她,说明心里还是有她的啊…… 顾霖更加依赖地靠在男人怀里,去汲取对方怀里的冷意,只觉得无比地舒服,咕哝着:“夫君……” 男人恍若未闻,始终神情淡漠。他步子大,几步又回到了方才的小榻,双手一抛,就将怀里的人抛到了榻上,毫无怜香惜玉可言。 紧接着,他双臂撑在顾霖上方,看小姑娘吃痛地皱眉,又难耐地扯开纱衣喊热,露出里头藕色的绣线肚兜。 陆熠单手斟满了一杯酒,放在手中把玩,眸子里如浓墨化不开,嘲弄道:“顾霖,你特意寻来的美酒,又岂能只喝一杯呢?” 实则,今夜这酒是他故意寻来放在她房中,顾霖果然本性不改,依旧是一年前不知廉耻的模样,只想着用酒惑人。 他眸中闪过不屑,冷硬地将斟满酒的酒杯凑到顾霖唇边,引着她全部喝下,抬手又去倒。 小姑娘被酒液呛得满脸通红,一双桃瓣似的水眸泛着朦胧迷离,微翘的唇角圆润饱满,小声嘤咛着喊他的名字。 “陆熠……陆熠哥哥……” 陆熠平素最烦她如此撒娇拿乔,成婚前小姑娘牛皮糖一般粘着他不肯离去的场景再次重现,他烦躁地捏住她的下巴,抬手又灌她喝下一杯。 清亮的酒液顺着姑娘红润的唇角蜿蜒流下,她醉得更加厉害了,脑袋一偏,口中只剩几声含糊不清的嘟囔。 男人稍稍站直身子,眼里有墨色冷厉缓缓化开,又突然消失不见。鬼使神差的,他弃了酒杯,俯下身子,用修长的指去拭她莹润的唇角。 “顾霖,”他碰到了小姑娘滚烫的脸颊,触手滑腻,娇嫩无比,“当初执意嫁我,如今后悔吗?” 榻上的人双颊晕红,已不胜酒力渐渐睡去,并不能回应半个字。 倒真像是毫不知情的模样。 男人冷淡一笑,手下力气渐重,捏得小姑娘蹙紧秀眉,伸手在空中乱挥。 陆熠大掌控住那两只乱动反抗的手,摁在了她腰肢两侧,只叫人动弹不得,心中思忖着顾宰辅这个老狐狸,为何会将女儿教得如此天真蠢笨。 而后修指缓缓地顺着小姑娘袅娜的曲线往上,捏住那轻盈的蝶翅纱衣往外一扯,她白皙微粉的肌肤露了出来。 他沉默地看了会儿那张足够艳丽惑人的脸,起身整理好衣袍,眉眼间又恢复往日的淡漠疏离:“你不该嫁到这儿来。” 更不该妄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话毕,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寒月院。 ── 出了屋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陆熠只觉得周身的躁动和沉郁被吹散了不少。 他站在檐下望漆黑夜色里纷纷扬扬的白雪,若有所思。 近卫徐答从拐角的暗影里匆忙赶到,利落地撑开油纸伞,悄悄看了眼主子沉郁的神色,垂头不敢吱声。 陆熠回身望一眼未关上的屋门,径直踏雪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寒月院,他才开口:“近几日徘徊在府外的人查清楚了吗?” 徐答赶紧开口:“世子爷英明,府外乔装打探的果然都是顾宰辅府上的细作,几日联系不上夫人,他们显然急了,方才竟有人冒险翻墙而入,皆已被属下捉拿。” 陆熠冷笑一声,眉宇间有浓烈的厉色:“本已经是强弩之末,还妄想从女儿身上找生机,不自量力。” 夜里的雪大了些,吹在人脸上便是一阵彻骨的凉。 徐答冻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没应声。也不知是被这寒夜冻的,还是被主子寒渗的语气吓的。 世子爷和顾宰辅千金成婚已经一年,别说新婚燕尔了,夫人就连主子一个笑脸都没得过。 更别提如今主子正暗中做的事,若成了,那整个宰辅府就…… 想到这里,徐答忍不住在心里替顾霖惋惜,好好一个名动京都的世家贵女,怎么就看上了他这位冷清无心的世子爷。 正当徐答在心中不断叹息时,冷不丁脚下一拌,他赶紧运功侧身,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差点害他摔倒的石头,才发现陆熠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又见前头的男人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 惨淡的月光映在陆熠的银色发冠上,在玄黑色云纹锦衣上落下阴影。纷飞大雪中,男人吐字也冰凉:“派一队隐卫守着寒月院,今夜不得将任何人放入,包括她的贴身侍婢。”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徐答快速应声答“是”,下一刻就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陆熠站在雪中未动,肩侧亦积攒了几分白色,他蓦的转身看向寒月院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她方才醉意朦胧时的些许娇憨。 他今日故意将下了药的酒送到她房中,故意引她喝醉,也是故意褪了她的衣衫没关屋门。 若是因此生一场风寒缠绵病榻,倒也省得顾霖又哭又闹地赶着回宰辅府坏了他的筹谋。 第2章 夜色越发深重,漫天的雪无休无止地下,将天地全部陇上一层银白。 定国公府的石板路上也全都是雪,一男一女缓慢而行,正往正厅的书房方向走。 后头的女子一身素色衣衫,肩上只罩着件稍显破旧的披风,发上也是简单得很,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着。 与顾霖明丽张扬的美不同,她的脸生得并不出彩,仔细看去总觉得少了点颜色,大抵称得上一声小家碧玉。 走在前头的男子便是孙瑞,出身寒门,却靠着卓越才能官居都察院御史大夫,他方才与陆熠书房密谈,如今去而复返,是来托付匆忙抵京的亲妹孙洛。 除了官场结盟之谊,私下里,陆熠是他结交多年的好友,早年在军中历练时就已成为生死之交。 如今他们要去做一桩极其凶险的事,为了护住自己唯一的亲人,孙瑞思来想去,只有陆熠的定国公府才能让他安心。 孙洛初抵京,一路见到京都的繁华奢靡已经心生怯懦,此时随兄长踏入一砖一瓦都华贵异常的定国公府,她有些迟疑地扯住孙瑞的衣袖:“阿兄为何要带我来这儿?洛儿觉得原先住的莫城就很好。” “洛儿莫怕,这儿比莫城安全,”孙瑞拍拍妹妹的手臂,安抚道,“兄长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你且安心住在这里,等事情了结,我再来接你。” 孙洛乖顺点头,还是问道:“阿兄所做何事?可会有危险?” 对上妹妹担忧的目光,孙瑞叹了口气,简单解释道:“圣上怕是要不成了,在此之前,圣上暗中托付世子带着我们一众寒门大臣削弱世族,为太子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兄长,这……这……”孙洛捂住了嘴,她从小生在偏僻小城,从未接触过朝堂密辛,吓得脸都白了。 孙瑞看得心疼,不禁后悔多言,牵起妹妹的手边走边安慰:“莫怕,世子如今权势颇盛,在朝中已经是无人能与之匹敌,不会出事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口,房内灯烛明亮,应当是陆熠已经回来。 徐答正在一侧侯着,见到来人,上前恭敬行礼:“孙大人,世子爷在里头等您。” 孙瑞点头,敛了神色带着孙洛进屋。 书房内并未烧地龙,冷冰冰的透着股寒气,这是陆熠多年的习惯,运筹帷幄之地,向来要保证耳聪目明、头脑清醒。 通身玄黑色云纹锦袍的男人站在案侧,背对着门口,只给来人高大挺拔的背影。可饶是如此,男人还是无形中给人以强势的威压。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瘦削的下颌,锋刀般的眉,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漆黑如深潭的眸子,好像要把所有的诡谲手段都把握在股掌之中。 孙洛楞楞看了片刻,突然垂下头去,脸颊飞过一抹红。 孙瑞并未察觉妹妹的异样,侧身介绍:“世子,这是在下亲妹孙洛,此番动作必定会触怒世族,在下担心妹妹安危,故前来托付。” 说罢,他又对孙洛道:“洛儿,这位便是定国公府陆世子,快去见礼。” 孙洛怯怯地上前,双颊烫得厉害,轻声细语地行礼:“洛儿见过世子。” 她虽低着头,却能感觉到一道极有压迫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过一瞬又挪开,紧随而来的是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声音:“好,令妹且安心住在府中。” 很快就有侍女引孙洛离开,书房内便只剩下陆熠与孙瑞二人。 孙瑞上前一步,开始说正事:“世子,御史台的几名机要官员已经准备好弹劾世族的奏疏,就等明日了。” “好,”陆熠淡淡点头,早就预料一般,他伸手拿起案上的几封密信交给孙瑞,“这是隐卫暗中搜集的证据,顾宰辅贿赂官员,党结世族。明日御史台以此重击顾宰辅,我会在旁造势。” 孙瑞眼中一亮,郑重地接过密信收入袖中,顿觉接下来的路途光明了许多。 如果他方才对明日之争尚有疑虑,那么现在便是担忧俱消了。 朝中世族盘据,又以势力最大的顾宰辅为首,搅得朝堂乌烟瘴气,妄图逼迫圣上废弃太子,让顾宰辅亲妹顾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取而代之。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现下世子已经找到扳倒顾宰辅的证据,太子之危,便可立解!世族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固城,恐怕再也支撑不住了。 孙瑞心中无比感慨,再看向男人时,面上就有了更浓的崇拜与敬畏。 陆熠十岁入军营,次年随军出征,十三岁时已经是令边境匈奴闻之胆寒的少年将军。 摸爬滚打十多载,他如今已经是权势擎天的镇国大将军,放眼整个朝堂,谁不见之生畏? 幸运的是,他虽身在世族,站的是寒门这边。 孙瑞感慨一阵,忽想起什么,担忧道:“若明日顺利,顾氏一族不仅仅是丢官遭贬这么简单,世子夫人那边……” 顾宰辅搭上勾通外敌、谋权逼宫这样的大罪,不仅牵连全族,几支近亲血脉恐怕性命难保,世子夫人是顾宰辅掌上明珠,一旦顾家倒台,她的下场…… 陆熠不甚在意,淡道:“顾霖并不知如今局势,不足为虑。我已将她禁足府中,顾宰辅绝无机会借女翻身扰乱人心。” 他顿了顿,转身端起案上的金丝碧茶,把玩在手中良久,直到茶水中最后一片金丝碧坠入沉底,才开口,“等顾宰辅一党倒台,我们就助太子殿下登基,其余世族不会再起风浪。到那时……我会一纸休书断了与顾霖的婚事。” “啪”的一声,屋外的风雪忽然砸开了书房一侧的小窗,北风呼呼灌入,让本就冰冷的屋内最后一丝人气也吹散得无影无踪。 ── 寒月院。 灵樱被关在院外一整夜,等到终于得以踏入,就急匆匆冲入正院主屋,见到屋内景象,眼圈立即红了。 只见主屋红漆木正门大开,北风肆意灌入,屋内的炭火早就熄了,里头冷得如冰窖一般。 顾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里衣,整个人蜷缩在小榻上,连条毯子都未盖,原本红润微翘的双唇此刻已经冻得发紫。 她微微蹙着眉,似乎是极其难受的模样,白皙的肌肤此刻更加苍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就碎了。 灵樱吓得慌忙抱来锦被裹住主子,去拭顾霖额头时,触手滚烫。她彻底慌了,颤着声音唤:“姑娘……姑娘醒醒,您别吓奴婢……” 昏迷着的人儿除了浑身微微发抖,毫无回应。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叫府医来!”灵樱大喝一声,屋门口紧跟而来的灵月吓得腿一软,转身就往外跑。 只是没一会儿,灵月又去而复返,身后却空无一人。 灵樱看到她垂头丧气地样,怒问:“府医呢?” 灵月扑通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灵樱姐姐,我方才跑到院门口刚想去医栏院请府医,被几个凶巴巴的壮汉拦下,说是世子下令,近几日府中出了内贼,为保夫人安全,咱们院子里的人不可以随意外出。” “夫人受寒昏迷请府医,怎么算随意?”灵樱怒目圆瞪,“你可跟他们说明夫人病了?” 灵月不停点头:“说,说了!可是他们像是耳朵聋了一样,我喊了好几声都没人理我。” 这就奇了怪了! 昨夜世子突然来了寒月院,院里的下人包括她在内,全部被拦在外头。 今日一早不见世子踪影,姑娘却昏迷在毫无热气的屋内,去叫个府医诊脉,也一步都出不去。 这些站在院门口的侍卫又是何意,是护着姑娘不受危险,还是……不让院内人踏出一步? 灵樱思绪凌乱,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将手中准备替顾霖退热的帕子塞到灵月手里,将人往屋里一推:“你好生照看姑娘,我去请府医!” 说罢,她脚下飞转往院门跑去。 ── 这一切,昏迷榻上的顾霖毫无所觉。 昏昏沉沉中她做了许多梦,有些梦凌乱无章,有些又引得她想起了从前。 她梦见了与陆熠初遇那天── 那时,她还是待字闺中、风头正盛的勋贵嫡女。 她的父亲是顾氏宗子,位列朝中宰辅;她的母亲同样出身高贵,母族在朝中多有建树。更甚的是,她父亲的亲妹妹,她的亲姑母,是正受当今圣上恩宠的顾贵妃。 顾贵妃只育有二皇子一个孩子,一直盼着生个公主绕膝欢笑,却迟迟未能如愿。顾霖生得美,举手投足间率直又不失女儿家的娇羞灵动,她又是顾氏唯一的正房嫡女,顾贵妃便时常命她入宫相伴,宠爱颇浓。 久而久之,顾霖的地位在京都贵女中无人匹敌,及笄后,更是有数不清的勋贵世族上门求亲,差点把顾府的门槛踏破。她从小被保护得极好,性格越发天真率性,仗着姑母与父亲的宠爱,那些勋贵王爵她通通都没放在眼里。 直到遇到了陆熠── 那是个草长莺飞的春日,大地万物复苏,京都更是喜气洋洋,上到朝堂臣子,下到街头巷尾,无不夸口称颂一人──北疆军最年轻卓越的小将军,定国公世子陆熠。 他不仅击退北疆敌寇,解了本朝十多年来的困窘,更是短时间内安顿好了当地流离失所的百姓,让北疆这所动乱边陲之城瞬间又焕发出了生机。 圣上闻之龙颜大悦,赐予陆熠正一品官位,特封为镇国大将军,不日自东鼎门班师回朝,命东宫太子殿下亲迎入京。 顾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慵懒地躺在小榻上与手帕交──永定侯府的嫡次女袁媛嗑瓜子。 她不甚在意地伸了个懒腰,道:“媛媛,你别听那些传闻胡说,那位名唤陆熠的小将军要是真的如此出挑,为何从前我从未听说过?” 袁媛并不赞同,神神秘秘地朝她咬耳朵:“霖霖,你可别不信,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位陆小将军,哦不,陆大将军十多年来并未在京都露过面,他从十岁时就被定国公送去北疆军营历练,也不知受了多少锤炼,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你知道吗,他并未满足于家中的世子之位,如今通过自己卓著才能,给自己赢下了如此大的功勋呢。这才是让我由衷钦佩的地方!” 说罢,袁媛意犹未尽地望一眼窗外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什么,着急道:“霖霖,今日正巧是陆世子班师回朝的日子,看时辰应当是快到东鼎门了,咱们快走!” 顾霖一颗瓜子还咬在嘴里,被袁媛拉得差点呛到,她颇无语地看一眼自己的手帕交,又坐了回去:“你去吧,我可没兴趣。” 不仅没兴趣,她还怕跟平日里老是纠缠自己的世爵子弟撞上,到时候可真是甩都甩不掉! 可最终,她还是被叽叽喳喳的袁媛拖去了一处酒楼,她们身处的厢房在二楼临街,推开窗就可将东鼎门的所有看得清清楚楚。 袁媛拉着顾霖刚在窗边坐定,前头聚集而来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二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东鼎门缓缓而开,最前头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位一身铠甲的俊俏将军,举手投足的确是不一般。 可也并非袁媛口中的英俊潇洒、惊为神人…… 顾霖心中腹诽果然传言有假,正要数落闺中好友听风就是雨,目光一瞥,陡然怔住。 那俊俏的小将军之后,一名通身鸦金戎装的男子打马上前,那人眉目深邃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面上虽是淡淡的,可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一股清冷俊毅。 尤其是那双邪肆潇洒的眉眼略过众人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桀骜气魄就如天上战神降世。 身侧原本在前的小将军立刻失了风采。 男子一出现,百姓们立即强烈骚、动起来,袁媛更是激动地打开了话匣子,将原本只留了一条缝的雕花小窗全部推开。 议论声清晰传入── “快看,这就是堪称咱们大黎战神的陆熠陆世子,果然气魄滔天,就像神仙一样啊!” “可不是么,听说这次在北疆立下战功,回朝就是加官进爵,受封一品镇国大将军!” “我还听说这位陆世子尚未婚配,要是哪家姑娘能嫁给他……” 立即就有人讽刺道:“陆世子神仙一般的人物,配的应当也是美如天仙、身份尊贵的女子,轮不到你家胖得像猪的二丫!” 一阵哄笑,那人还不知在说些什么,很快就被其他声音遮盖住。 顾霖脑袋有些发懵,耳边的议论声渐渐化为背景,她怔怔地起身,看那马上桀骜又潇洒的男人策马穿过东鼎门,带领一众将士自她身处的华直街行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顾霖一颗心忽然紧张地剧烈跳动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抓住窗框,想更清晰的目送他远去。 街道两旁的人群蜂拥着随军队前进的方向挪动,热闹非凡。蓦的,男人忽然抬头往二楼方向看来── 那双邪肆寒潭般的凤眼正对上顾霖稍显茫然的桃瓣杏眼。 “轰”的一声,顾霖只觉得心中什么似乎要冲破胸腔而出,一下子无措起来,面颊上更是发烫得厉害,她脸红了。 索性男人的视线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转头将目光挪向前方。 军队渐渐远去,周边的一切归于安静,顾霖依旧是维持着方才起身握窗的姿势,温软的唇瓣已经被咬得发红,她心中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陆熠。 从那一天起,顾霖就疯了。 她用尽各种方法调查陆熠,得知他果真尚未婚配,就利用进宫探望姑母之便,掐准下朝的时辰与陆熠“偶遇”。 少女的情愫张扬又不懂得掩饰,顾霖又是名动京都的勋贵嫡女,此事顿时流传开,所有人都知道了── 顾宰辅府上那位高高在上、拒绝过无数名门子弟的嫡女顾霖,看上了定国公府刚刚受封为镇国大将军的世子陆熠。 众人谈论之余,又忍不住艳羡,论出身,论姿容,论才貌,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甚至一度有传言,圣上不日就要为二人赐婚。 当时,顾霖也是如此想的。 可陆熠却始终对她冷若冰霜,不管她如何靠近,蓄意偶遇也好,迎面相逢也罢,那人都一直避她于千里之外。 顾霖是何等骄傲的女子,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又何时被人如此冷待过! 她终于忍受不了对方的冷漠,寻了机会将陆熠拦在了御花园的一处假山角落。 陆熠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见到顾霖,连神色都未有丝毫改变:“顾姑娘,你不该来。” 顾霖一下子委屈地红了眼眶,她抹着眼泪,做回了那个天真娇蛮的小姑娘,哭诉着:“陆熠,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躲着,今日我就是要让你说明白,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本就泛红的桃瓣眼因为泪痕更加娇媚惑人,任谁看了都再也硬不下心肠。 可陆熠依旧眸色清冷地看着,好像这位伤心垂泪的美人与他毫无瓜葛。 他的声音很冷,冰刀子一样刺在小姑娘脆弱的心口:“我对你无意,请顾姑娘自重。” 从那天开始,顾霖就明白,这个男人并不属于她。 被拒后的顾霖心灰意冷,不吃不喝了好多日,终于动了放弃的念头。 可不想,一日,父亲却将她叫去了书房── 第3章 顾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父亲在书房中交给她一瓶药,让她趁三日后的东林宴上混入陆熠的酒壶中。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两府的婚事就能就此定下。 她闻言吓得花容失色,这种下作的手段,又怎能出自堂堂勋贵嫡女之手? 她虽然爱慕陆熠,可如今已经明白对方心意,也不会再强迫他非要娶自己。 可父亲却严厉地斥责她,拿家族大义迫她答应。 父亲告诉她,定国公向来不甚过问朝堂,在世族与寒门之争中一直保持中立。照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定国公府因为陆熠的受封风头无量,成为朝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如果此次不能用婚事将陆熠与世族绑在一处,后患无穷。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态度实在太过强硬,还是自己心底那点未彻底熄灭的情愫作祟,她最终点了头。 东林宴上,她抖着手将药粉撒入那个白瓷温润的细颈酒壶,看他面色泛上潮红却克制着不碰触自己,顾霖心一横,主动抱住了陆熠。 之后的事情一切都水到渠成,在父亲与姑母的一力撮合下,她如愿嫁入了定国公府。 大婚之夜,顾霖紧张得手心微微发汗,对上陆熠寒沁沁的眸子,她违心地哭泣:“陆……陆熠,那天我只是偶然撞入,并未知道你……你在里头……” 陆熠同样一身暗红婚服,衬得他瘦削的脸多了几分神仙丰姿,他的目光依旧冰冷,挪到她娇美无比的脸庞,似乎在探究她话中的真假,顾霖亦强撑镇定又委屈地回望过去。 良久,男人独自喝尽了杯中的合卺酒,起身走出了婚房。 离开前,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说:“军务紧急,我先去处理,你先睡。” 外头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顾霖轻轻松了口气,望着那个她满心满眼的男人渐渐离开,当那抹高大挺拔的红色背影终于消失在一片漆黑中,她心底的慌乱恐惧最终被喜悦取代。 从今天起,陆熠就是她的夫君了! 她知晓自己使了手段嫁给他做妻子,是自己欺骗了他,对不住他。 他如今不爱她,对自己冷淡,也是理所应当。 她会对他好,对他府上的所有人都好,尽心尽力做一个称职的世子夫人。 或许时间久了,他总会明白她的好。 也总会…… 爱上自己的…… ── 顾霖的这一场高热,烧了足足三日。灵樱强行闯出寒月院请来了府医,这才让昏迷中的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烧得昏天暗地,梦中也是凌乱不堪,前尘往事匆匆而过,画面一转,她发觉自己身处波涛汹涌的浪边,乌云黑沉沉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身边的陆熠忽然又变回了如今冷漠疏离的模样,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恐惧── “顾霖,你不该使手段嫁入国公府,更不配做这世子夫人!” 一纸休书甩到了她的脚下,绝望、崩溃、惊恐自心底蔓延而出,她想哭,可一滴泪都没有。 四周的巨浪突然都变成了与她相识的人,他们鄙夷的目光刺得人浑身战栗发抖。 他们叫嚣着:“你不配!” “你不配!” “你不配!” “啊──” 顾霖梦中惊恐出声,一睁眼,入目是寒月院正屋内帐顶的嫣红海棠,洋洋洒洒开得正艳。 她还未完全从方才的恐惧中脱离出来,心口剧烈地跳动着,脑中混沌沌,痛得她皱紧了眉头。 灵樱正守在床榻边,见到主子惊叫醒来,忙安抚道:“姑娘,姑娘别怕,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见主子似乎是被梦魇,她又轻哄着将人半扶到靠垫上:“姑娘别怕,吓人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顾霖楞楞地转过头,看到灵樱担忧地望着自己,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喃喃重复:“只是……梦?” “是,都是梦,姑娘发了一场高热昏睡了三天呢,”灵樱点头,伸手去触主子的额头,见高热已退,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姑娘可算醒了,可感到饿了?奴婢让灵月端些粥点进来?” 顾霖点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又茫然地问:“我为何会发起高热?” 她只记得那晚陆熠突然来了自己房中,两人争执下,陆熠俯身抱着自己回了小榻,再后来的事却一点都记不清了。 她努力回想,除了陆熠凉如寒潭的目光,脑海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灵樱见主子苍白憔悴的面容,又想起三日来她强闯出院请来府医,世子淡漠凉薄的态度,心里就酸涩地难受。 她摁下心中的不甘,强笑着安慰道:“是奴婢不好,天气骤冷却没及时替姑娘加被褥,这才害得姑娘受寒生病,请姑娘责罚!” 说着,她起身跪在了榻脚。 顾霖忙拉起她,心中的疑虑也随着灵樱的说辞散了:“快起来,动不动就要跪,我何时说要怪你了。” 顿了顿,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她又问:“我昏迷三日,夫君有没有……有没有来看过我?” 见到灵樱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顾霖瞬间明白了何意,一阵难过在心底缓缓流淌,她眨眨眼,努力不去感受其心酸滋味。 没关系,她习惯了。 她安慰自己,一如一年多来安慰自己那般。 夫君只是还未喜欢上自己罢了。他们是夫妻,以后还有好多好多年要一起携手走过,她可以等的。 等到终究会有一天,夫君会喜欢上自己,甚至爱上自己。 这时,珠帘叮叮当当声起,灵月端着一大盘清粥小菜进屋,见到主子转醒,她脸上也有了笑影,只是掩不住眼底的青色。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到一旁的灵樱不停地朝她打眼色,遂咽下嘴边的不忿上前伺候。 顾霖喝了几口粥,虽恢复了些精神,但还是体弱,又躺下睡了一下午,直至傍晚才起身沐浴。 她吃过汤药发了汗,整个人都有了力气,见外头天色未暗,便道:“灵樱,我躺了三日身上难受得很,你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灵樱整理被褥的动作一顿,有些犹豫:“姑娘,你身子还未好全……” 更何况,外头那些洒扫下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万一被姑娘听到…… 顾霖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坚定道:“无妨,今日并不算冷,我把三月前母亲亲自送来的狐毛大氅披着,一定不会再挨冻。整日闷在这屋子里,没病也要被闷出病来。”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话刚说完,就上前几步从壁橱里拿出大氅披上,脚下一转就出了屋门。 灵樱暗觉不妙,想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她着急地跟出去,担忧地去追:“姑娘您慢些,奴婢陪着您一起。” ── 大雪过后,天空放晴,小径两侧都是未完全化开的积雪,白茫茫的煞是好看。 顾霖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未出阁时在顾府的岁月:“灵樱,我记得一年前京都也下了好大的雪,我在院子里堆了个很大的雪娃娃,还拿了自己最喜欢的锦华锻冬袄给它做衣裳。那时母亲见到,还笑话我是个幼稚的小丫头。” 回忆起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顾霖唇角微勾,苍白荏弱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影。 那时的她正痴迷陆熠,笃定只有自己才能与凯旋而归的大黎战神相配,时常苦苦纠缠不说,还在院子里给陆熠也堆了一个雪娃娃,比她的更大也更威武,就立在锦华锻冬袄的雪娃娃身侧,作出保护的模样。 她甚至命人寻来一套全新的将军铠甲,给雪娃娃穿上,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父亲会在无意间透露陆熠的行踪,让她更能时常与他相见。 不过是过去了一年,竟然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想到这里,顾霖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复杂难言。 她还是很虚弱,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她捂着胸口轻轻咳嗽几声,随着动作,如墨乌发自肩侧倾斜而下,鸦羽般的睫毛扑闪如蝶,在她雪一样白的肌肤上透出浅浅的团影。 “是啊,姑娘当时还和奴婢在小院子里打雪仗呢!” 灵樱应着话头,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心思全在注意四周动静,唯恐有哪个不懂事的丫头小厮说漏了嘴,将摘星阁里头住着的那位闹到姑娘耳里。 平日里也就罢了,眼下姑娘昏迷刚醒,是万万不能再受刺、激了! 索性傍晚时分众人都在屋内忙碌,并无闲杂人等在院子里闲聊偷懒,灵樱稍稍放心。 顾霖又站了会儿,院子里光线更暗,她觉得有些冷,就想转身原路返回。哪知道站得太久,脚已有些麻了,她转得太快,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就往一旁的雪堆上倒去。 “姑娘,小心!” 灵樱见状慌忙去扶,还好一旁有座一人高的假山,顾霖手忙脚乱下,两只手牢牢抓住了假山的缝隙才勉强稳住身形。 “叮”的一声极轻微的响声自手腕处传来,顾霖脸色一白,慌忙撩开衣袖去瞧。 她左手腕子上戴着只通体温润的紫色玉镯,与她白皙的皮肤相衬,更显得肤白柔嫩。 只是因为刚才隔着衣料与假山石相撞,紫色镯体上此刻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纹,虽不至于让玉镯断裂,可终究是有了缺憾。 顾霖鼻子一酸,心里更是涩痛得难受。 这只紫色玉镯名唤紫润灵镯,天下仅有这一只,是陆熠来顾府下定那日专程带来的聘礼。 顾霖记得自己尚没有被陆熠当场拒绝时,她任性得像个娇蛮的小丫头,听说西域有唯一的一只紫润灵镯,稀有无比。如果男子能寻来镯子赠与心上人,就能与之长长久久、恩爱白头。 所以,她曾趁着陆熠下朝,将人拦在路上,天真地对他说:“陆熠,你若有一日来我家提亲,一定要拿西域的紫润灵镯当聘礼,否则,我是不嫁的!” 当时的陆熠只是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择了另一路离开。 直到后来东林宴“醉酒”,两家匆匆定下了亲事,顾霖本以为这场婚事筹备得应当匆忙又潦草,陆熠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万万没想到他却在下聘那日带来了她曾开口讨要的紫润灵镯。 她见到他一身暗红色的云纹锦衣,清冷出尘又坚毅沉默的模样,将灵镯亲自套在了她的手腕。 那一刻,她欣喜得快要落泪。 也是从那一刻起,这只紫润灵镯就再也没有离开她的手腕。 可是如今不过一年,镯子却因为她的不小心裂了一条纹路。 顾霖怔怔地望着那条丑陋的裂纹,站在原地没动。 灵樱是知道这镯子对于主子的重要,见状连忙安慰道:“这紫润灵镯真当神奇,有了这条纹,奴婢倒觉得更加好看了呢!” 站在雪地里的女子并不回应,她心里酸酸地不安,将镯子依旧陇进衣袖中,她调转了个方向,径直往院外走去:“灵樱,我已好几日没见夫君了,这会儿快要晚膳,我去瞧瞧他是否又因为军务潦草应付几口。” “姑娘,咱们还是……” 灵樱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顾霖打断:“你今日怎么回事,说话支支吾吾的。” “奴婢失言。”灵樱神色一凛,当下不敢再出声,只是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撞到传言中那名姓孙的姑娘才好。 寒月院外头的守卫不知道何时已经撤下,顾霖一路从穿过石林路并未受到分毫阻碍。 陆熠的书房在正东,而寒月院在正南,中间需要通过一座空置的摘星阁,平日里顾霖自然不会多去留心,可她如今伤寒未愈、身子虚弱,走得也要比平时慢,忽然就听到了摘星阁中传来的娇柔声音。 那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嗓音。 顾霖蓦的停下脚步,看向灵樱:“我昏迷的三日里,府里有了客人?” ── 摘星阁 孙洛住在定国公府已经三日,这三日简直让她大开眼界,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下人规矩,府中都堪称一个“最”字,相比较之下,她从前在莫城的日子真当是过得寒酸不已。 如今她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心中艳羡、享受这种尊如贵宾的同时,不免又开始患得患失,总觉得第二日自己就要搬离定国公府,又要回莫城过那种苦日子。 索性……兄长还没回来接她…… 孙洛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揪紧手中的帕子,抬头看向来人:“陆世子,兄长最近可安好?” 她话音刚落,飞快地看一眼眼前的男人,又快速地垂下头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陆世子,他还是如那晚那般俊毅从容,即使不发一言,那种周身散发出的沉冷气质让她无比痴迷。 这样长相俊郎,身份又尊贵的男人,又有哪个女子不思慕呢……可惜听兄长说,他一年前已经娶妻,也不知是哪家的勋贵女子,竟有这样的好福气。 陆熠并未看她,只是稍一点头,想起孙瑞在大理寺牢狱中的托付,道:“瑞兄正忙于为圣上办事,等事情了结就会回来与你团聚,他怕你担心,嘱托我带个平安给你。” 孙洛疑惑地问:“兄长这么忙碌吗,竟连看望我的时间都没有……” 她自幼父母双亡,都是兄长辛苦照顾她长大,这会儿终究是有点担忧,都说伴君如伴虎,兄长毫无身份背景,万一惹圣上不快,后果不堪设想。 察觉到孙洛言语中的不安,陆熠的语气明显柔和下来:“不用担心,你兄长一切都好,若是真有不顺利之处,定国公府也定会护他周全。” 这话无异于保证,孙洛顿时松了口气,心里的担忧也随着男人沉磁的嗓音消散,再去看陆熠时,眼中娇怯的倾慕更甚,甚至生出更多的崇拜。 这样强大的男人,要是她的该多好啊,如果真能如此,自己一生富贵安逸不说,兄长的仕途也会顺风顺水,他们寒门的不堪出身也可以彻底隐去,再也不用被那些势力的人瞧不起了! 沈洛胡思乱想着,余光中就见到陆熠已经起身,她连忙也起身小跑几步走到他身侧,掐柔了嗓音道:“陆世……陆哥哥这就要走了吗?” 陆熠动作一顿,回眸去看身侧的女子,那声“陆哥哥”让他皱起了眉,脑中一闪,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 顾霖还在闺阁时,也常常跟在他后头这么喊他,哥哥长,哥哥短,就是个粘人的小丫头。 且顾霖的声音清脆又透着灵动,比较之下,听着比孙洛口中的悦耳动听得多。今日听孙洛这么喊,他突然察觉,顾霖已经很久没有叫他“陆哥哥”了。 沈洛见他皱眉似乎不悦,忙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洛儿可以唤你哥哥吗?洛儿突然被阿兄接到京都,又孤身一人寄住在定国公府,心中……心中着实害怕。只有唤一声陆哥哥,才觉得洛儿在这里并不是孤苦伶仃,还有世子这个哥哥关心我……” 陆熠抿了唇,本想拒绝,忽然又想起孙瑞此刻为了太子与自己的筹谋,正深陷大理寺牢狱,再看身侧胆怯柔弱的女子时,就有了一丝恻隐之心。 终究是因为他们“破世族立寒门”的谋划,孙洛才孤身在此。 那日朝上寒门在孙瑞的带领下纷纷上奏弹劾顾宰辅,圣上假意震怒,为了做个样子,将顾宰辅与孙瑞一干挑头的寒门大臣都押入大理寺牢狱,以待候审。 只是第二日圣上重疾卧床,将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给东宫打理,太子临危受命忙着对付二皇子一党,便一时没有腾出工夫来处理这事。 索性没了顾宰辅这个领头羊,其余世族都识相地选择自保,二皇子势单力薄,已经没有余力可以折腾了。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后,处理干净顾宰辅一党,沈瑞就可离开大理寺牢狱,到时沈洛离开京都回莫城的日子也不远了,眼下让她叫几声哥哥倒也无妨。 孙洛见到陆熠并不反驳阻止,就当他是默认,连忙欣喜道:“多谢陆哥哥怜惜洛儿,时辰不早不敢耽误哥哥正事,洛儿送送你。” “不必,你好生歇息。”陆熠客套了句,当即转身往外走。 只是孙洛恍若未闻,还是小跑着跟在陆熠后头,捡着这几日的趣事边走边聊,那嗓音被刻意压揉,透着无比的魅惑与娇羞。 两人还未走到正门,摘星阁院外忽然有了动静,夹杂着小厮惊慌的声音── “夫人,世子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摘星阁的。” “夫人,夫人,您这门不能进去……” “夫人,世子他在里……” 第4章 陆熠闻声抬头,幽深的眸子里有一瞬的异样,又很快隐入那抹沉冷中。 很快,顾霖浅绯色的身影出现在照壁后,她今日穿的素,乌发也只是用紫玉簪子松松挽起,累累积雪中,衬得那清澈的星眸更加灵动,只是脸色苍白透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在院中见到陆熠时,她陡然顿住脚步,张了张口想要问什么,却到底是没出声。她的目光在男人身上流连几圈,又缓缓移到了他身后的孙洛身上。 极快地一瞥,便迅速挪开。 顾霖心里莫名涌起了一股酸涩,眼眶也连带着发酸。 那姑娘生得平常,却娇娇怯怯躲在陆熠身后,让人看着真有种男子爱护心爱女子的模样。 陆熠这是特意来摘星阁看望这姑娘的吗?摘星阁空置已久,这姑娘已经来了多久,为何她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顾霖抿唇,重新对上男人深邃的眼,原来他并不是生来对人冷淡疏离,他的漠视,从来都是对她而已啊。 陆熠瞧着那张带着病容的憔悴小脸,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慌,藏于袖中的手指微蜷,道:“这是孙大人的幼妹孙洛。” 顾霖努力露出一抹笑,朝后头的孙洛道:“孙姑娘何时来的府中?倒是我这个做世子夫人的怠慢了。” 站在陆熠身后一直娇怯低头的沈洛猛地抬头,探究的丹凤眼正对上顾霖同样投过来的目光。 她就是哥哥口中身份尊贵的世子夫人? 电光火石间,孙洛一颗心沉入了谷底。眼前的女子看着一脸病容,可无疑是绝美的。白皙的肌肤,清澈如水的杏眸,眉眼含笑又不失温柔,长长的长睫忽闪,正如羽蝶翩翩起舞。 不仅如此,女子举手投足间的华贵气度,一看就是高门世族中娇养出来的贵女,让人感觉高不可攀,更让她一介寒门出身的女子自惭形秽。 她咬了咬唇瓣,咽下了心底的不甘与羡慕,上前几步行礼:“洛儿见过世子夫人,三日前贸然来到府上多有叨扰。” 三日前?是陆熠风雪夜来寒月院那晚吗? 陆熠来了又走,是因为去见孙洛吗? 顾霖心中乱糟糟的,面上却还在笑:“你是府中客人,自然没有叨扰一说,且安心住在此处。” 说罢,她才将目光转向身侧的陆熠,自然地挽住男人的手臂:“夫君是要走了吗?咱们一道吧,我命人让小厨房……” 她话还未说完,陆熠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嗓音冰凉:“政务繁忙,我先回书房。” 说罢,他回身向孙洛一颔首,转身离开了摘星阁。 顾霖望着他决然离开的背影,一时不知是尴尬,还是羞惭,他一直都是如此淡漠沉冷的模样,仿佛她是令人厌恶远离的女子,甚至连一个逢场作戏的笑影都不愿意给予。 明明方才刚进摘星阁时,她瞧见陆熠与这名叫洛儿的女子相谈甚欢,眉宇间都是温柔。 “洛儿姑娘,那我也先走了,你且好生休息。”顾霖深吸几口气,将胸口的委屈压下去,也紧跟着离开了摘星阁。 她脚下走得快,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滋味,若是仔细听,她方才的话语中都发着颤,多说一个字都差点要哭出来。 孙洛望着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忽然唇角一勾,朝身后的婢女莲儿道:“莲儿,你还记得哥哥来接我时,是如何介绍这位世子夫人的么?” 莲儿偷偷望了眼主子,摇头道:“奴婢不敢偷听大人与姑娘说话。” “出身高贵,名动京城。呵……”沈洛笑笑,将脚下的石子随意踢到了院中的雪堆里,“我记得哥哥还说过,她名叫顾霖,是顾宰辅唯一的嫡出女儿,从小受尽宠爱荣华,我原本以为,这样的女子在国公府应当也是如鱼得水,可今日瞧着,果真如此吗?” 莲儿听得一头雾水,但她知道主子一向心思多得很,遂跟着附和道:“其他人奴婢尚且不知晓,奴婢只知道姑娘以后一定能嫁得如意郎君,享尽富贵荣华。” “那是自然,我的夫君,还应当是这世上最优秀俊毅的男子。”即使那人,如今已有妻室,可娶妻若琴瑟不和,还能休了再娶不是么…… 沈洛似被取悦,愈发心情舒畅,吩咐道:“你找个由头去府外,好生打听一番这个顾府嫡女的消息,回来通通说给我听。” “是!” ── 出了摘星阁,停了许久的雪又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有几片落在顾霖长而卷翘的睫毛,她用力眨了眨,那白白的雪片就隐入了她的眸中,化为一汪冰凉。 她顾不得周身呼啸而过的冷风,忍着胸口瑟瑟的闷疼,目光追随着前头那抹高大的玄色身影。 陆熠身形挺拔,走得也快,顾霖愣是小跑着追上去,等快到书房门口,她脚下一转,挡在了男人面前。 陆熠常年军中历练,早已练就洞察微毫的本事,这一路他也知晓顾霖一直跟着自己,只是不想停下搭理罢了。 如今顾霖硬生生拦住他的去路,陆熠剑眉微皱,冷着声道:“回去。” “我不!”顾霖紧咬着唇,瓷娃娃般白皙的脸庞透着倔强,“陆熠,我病了三天了,你为何不来看我!还有,那名叫洛儿的姑娘为何会在府中住下,她是不是你……”心悦的人? 话到嘴边,被顾霖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敢问,她怕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痛彻心扉。 可隐隐的难受还是自心口漫向了四肢百骸,如果不是心悦的女子,陆熠又为何会在军务繁忙时抽空看望那姑娘呢? 男人依旧面目清冷,上前一步靠近,因身量高,远远看去小姑娘娇小的身子被整个笼住。 两人距离一下子拉近,顾霖只觉得男人强烈的威势压下来,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她垂了脑袋,方才因为娇蛮任性涌上来的勇气被熄灭不少,此刻冷风穿堂一吹,还未开口说什么,就立刻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身子没好全就到处乱跑,顾霖,你可真能折腾。”陆熠剑眉皱得更深,斜睨向一侧的灵樱,“你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还不快将夫人带回寒月院。” 灵樱吓得差点在雪地里跪下,忙应道:“是,世子。” 她上前要去扶顾霖,又听姑娘明显已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陆熠,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未出阁前也是顾府捧在手心的贵女千金,你既然娶了我,又为何如此待我!” “回寒月院去,书房重地,你不该多留。”陆熠并不回应,语气已带上了隐忍的怒气,他往一侧转身自顾往书房内走,不欲与她纠缠。 “陆熠,你不许走!”顾霖转过身要去扯他宽大的玄色衣袖,却终究落了空。 更浓的痛楚自心底泛上,痛的她险些站立不稳。 成婚一载,有时间陪伴其他女子,却没有时间看一眼缠绵病榻的发妻吗? 她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用手胡乱抹去颊边的泪水,抽噎着:“我满心满意地嫁给你做夫人,你却这样子……这样子冷落我,我还比不上一个寄住在国公府的客人吗?若是……若是如此不愿,那便一纸和离书,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话一出口,气氛瞬间凝滞,男人的脚步倏然顿住。 身侧的灵樱吓得脸都白了,一屈膝就跪在了雪地里:“世子恕罪。” 顾霖自己都愣了神,张了张唇,看着前头男人停驻的高大身影。 忽而,男人闪身瞬移到了顾霖面前,薄唇紧抿,深邃如寒潭的凤眸锁着哭得双颊通红的小姑娘,那哭得泛红的水眸此刻盈满了雾气,几颗碎泪粘在长睫上欲坠不坠,好不可怜。 陆熠望了许久,藏于衣袖中的手微微用力,才勉强压下想抱她的冲动。 “陆熠,你……你要不要……和离……”顾霖哭得已经力竭,她身子虚弱,在冷风中更是摇摇欲坠。 终究,男人又上前了半步,将小姑娘已站立不稳的身子整个笼进了怀中。 修指上移,他捉住了小姑娘娇嫩幼圆的下巴,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想和离?” 他的声音很冷,就像数九寒天终年不化的积雪,顾霖长睫微微颤抖着,还是鼓起勇气望进了男人的眼中。 雪依旧苍茫而下,落在两人的身侧积起一点白,纵然心中并不是如此想,顾霖依旧倔强地点头,她贝齿咬着唇,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是,陆熠,若你……不愿,我们就……和离吧。”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雪片窸窸窣窣掉落而下的声音,小姑娘的嗓音清脆又软,一遍一遍在陆熠耳边回荡,渐渐与前几日他自己的声音重合── “到那时,我会一纸休书断了与顾霖的婚事。” 如今顾宰辅已经入狱,等太子登基继承大统,就是顾氏一族的死期,此时休离顾霖,倒也时机正好。 可是…… 陆熠忽而极为烦躁,松开禁锢住小姑娘下巴的长指,将怀里的人往灵樱处一推,毫无温度的淡漠嗓音落下:“送夫人回寒月院。” 话毕,他不再停留,推门进了书房,欣长挺拔的身影彻底隐入了黑暗之中。 顾霖楞楞地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方才积蓄在心底的勇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抹了抹眼角残留的泪珠,看向灵樱:“灵樱,陆熠他是不是生气了?” 闻言,灵樱这才敢抬头看去,眼前只剩下无措的姑娘,哪里还有阎罗般世子的影子。 她重重松了口气,姑奶奶,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动了怒啊! 姑娘原本在定国公府的日子就不甚如意,这回妄说和离惹怒了世子,如今又出现了个摘星阁的不明身份的女子,这以后得日子该怎么过…… 灵樱在心中叹了口气,看着姑娘茫然又后怕的模样,赶紧强撑着爬起来,扶着顾霖就走:“姑娘,这几天冷,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您伤寒还没好全呢!” 顾霖犹豫地看了书房的方向一眼,终究是顺从地由灵樱扶着离开。 走到半路,再次经过摘星阁时,小姑娘忽然再次停住了脚步。 灵樱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家主子又想冲进去问个究竟,正要从旁劝慰,却听顾霖悠悠的细软嗓音响起,带着些茫然: “灵樱,你说,是不是错了?” 错,错了? 灵樱怔住,一时不知主子指的是什么。 伫立在漫天飞雪中的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似乎又坚定了些:“也许是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做得再好,再委屈求全,不喜欢还是不喜欢,强求不来。 “走吧。”顾霖拢紧了胸前的狐裘大氅,在一片银白中越行越远。 ── 自从顾霖撞见摘星阁中的孙洛,又追着陆熠问对方身份遭冷遇后,她在寒月院中明显沉寂下来。 从前从寒月院送到书房的燕窝茶点每日都有几回,可现在一连几日都没有踪影。 这可苦了负责把守书房重地的徐答等人,从前寒月院送来的好东西大多数都进了他们的肚子,如今那边不送过来了,天寒地冻的,被娇养惯了的胃每到未时就开始闹天宫。 徐答抱剑靠在书房门外的廊柱下,腹中已经饥肠辘辘,望眼欲穿地望着门口,心里思忖着今日是否又没戏了。 “啪”的一声,有人重重敲了下他的肩膀。 徐答吓了一跳,迅速拔剑直指来人,在见到对方的脸时,立刻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收剑入鞘,又重新靠回了廊柱。 “你这是什么表情?堂堂镇国大将军贴身近随,好歹是从众多隐卫中脱颖而出被选中的,怎的今日像瘟了一样?” 本欲进书房呈交密信的林建停住脚步,走到徐答面前捅了捅:“想娶媳妇了?” “你瞎说什么,”徐答嫌弃地拍掉他的爪子,“肚子饿,没力气搭理你。” “这就奇了,这定国公府这么气派,主子还能缺了你的吃食不成?”林建无语,他与徐答从小就在隐卫营中历练,因为表现出色,他们一个被选为主子近卫随侍左右,一个负责联络各地暗桩,及时输送密信回京。 怎么他这个四处奔波的劳碌人还没喊饿,每日待在定国公府里享福的人倒开始喊起来了? 徐答连个眼风都懒得给他,自顾自嘀咕道:“从前世子夫人日日都来送茶点燕窝,世子自然不喝,每次都进了我的肚子。” 他叹了口气,摸摸正在咕咕叫的肚子:“这几日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送了,可苦了我这娇生惯养的胃哟。” 话虽如此说,他一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盯着院门,期盼着下一刻那门能“吱呀”一声打开,出现世子夫人端着午点的身影。 还真别说,夫人做点心的手艺经过一年的锻炼,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我还以为什么呢,”林建彻底无语,大发善心地提醒他,“你放心,你这肚子不仅这几日没有燕窝茶点吃,以后也有不了了。” 徐答在世子身旁当差,朝中的事自然也是门清儿,可还是忍不住惊讶:“这么快?” 想到这事儿,徐答心中就犹如刮过一阵冷风,让他不寒而栗,摸着良心说,主子真当是冷情无心,夫人对他一往情深,终究还是躲不过党争倾轧,到如今落得家破人亡、潦倒丢命的下场。 害,到知道了真相的那一天,也不知夫人是何反应。 大概是对当初执意嫁给主子的事追悔莫及吧。 毕竟若没有这场婚事,顾宰辅也不会放松戒备,主子也没法这么轻易扳倒世族。 林建点点头:“顾宰辅残余的势力已经基本被主子铲除,等到明日太子殿下行完登基大礼,就会着手处理顾府。” 他这几日奉世子的命令四处联络暗桩,除了清除顾宰辅的剩余爪牙,也是暗中为东宫造势,眼下一切安排妥当,他今日便是来复命交差的。 看到徐答一脸吃了苍蝇似的难看表情,他还想好心透露几句,让他莫要再妄想蹭吃蹭喝,屋门忽然从内打开。 一阵凉气翻涌,陆熠身着玄黑描金云纹锦袍出现在门后,眸光幽冷,夹杂着碎冰一般。 屋门口的两人立刻噤声,利落跪地行礼:“属下见过世子。” 屋内的人许久未动,忽然一双金丝云纹玄靴踏了出来,停在徐答的面前:“这几日没有茶点,饿着你了?” 男人的嗓音虽然平静,但在徐答听来,却像从地府传来的恐怖声响,跟着主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语气的含义了。 主子动怒了。 可他又是一头雾水,主子为何动怒? 就为了自己抱怨没吃到被主子拒绝了一年的茶点? 想想这几日主子越发阴晴不定的态度,他心中叫苦不迭,这近随的差事是越来越办了。 第5章 虽然心中无比懵,可徐答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回道:“属下不敢,属下不饿。” 索性陆熠并未在此事上浪费太多唇舌,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林建身上:“进来。” 说罢,他又闪身隐入了幽暗的书房深处,端的是神秘无踪。 林建给了徐答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低头跟进了屋内。 “吱呀”一声,屋门重新关上,徐答弓身跪在廊下半天没敢起来。 等确认屋内并无甚动怒的的声音,他终于揉揉已经麻木的双腿,扶着廊柱站起了身。 回想世子爷这几日更加阴晴不定、变幻莫测的心绪,他再次笃定地点头── 有问题。 最近主子绝对有问题! ── 书房内 林建将各地暗桩搜集来的情报一一秉明,末了又呈上几封密信,恭敬道:“主子,这是顾宰辅近几年来在各地暗中勾结、私通外敌的物证。” 此证据一出,顾氏一族必定诛灭九族,再无生机。 陆熠点头,并未有太多的情绪,依旧是淡漠幽冷的模样:“做得很好,下去吧。” 林建又恭敬行了一礼,快步离开了书房。 屋内只剩下陆熠一人,昏暗灯火中,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就将密信收入暗格,开始提笔写奏章,打算等太子登基之后立刻递上证据,彻底扳倒顾党为首的世族,为寒门世子开辟科举之路。 可手中朱笔拿起几次,都不知如何落笔,平日里再惯常不过的奏折,此刻却觉复杂难理,似乎有万千烦躁积压在心头。 他重重将毫笔丢掷到案上,抬手扶额撑坐在旁,缠绵几日的头疾又开始隐隐发作。 这几日他精神极差,一闭眼就是那日书房门外,顾霖泪眼朦胧,哭得双颊泛红的模样。 还有那声带着颤音的绵软女声── “陆熠,你要不要……和离?” “砰!”他忽而一掌击在案桌,震得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变了位置。 …… 书房门忽而被打开,守在门口的徐答赶紧上前,只见里面黑漆漆的,除了一点微弱的烛光,其余什么都没有。 陆熠刀削般的侧脸隐在这片微弱烛光中,仅仅只能瞧出一个轮廓,可男人周身的戾气极重,摄人得很。 徐答立刻警铃大作,脚下迅速弹开几尺远,大声道:“主子有何吩咐。” 陆熠不答,他的目光略过徐答,挪向了前方阴沉沉的天空。 寒月院的高楼隐在重重树影中看不真切,在夜色中更加显得寂寥安静。 她似乎……的确很久没踏足这院子了。 男人紧抿着薄唇停驻良久,忽而伸手关门欲转身入室内。 一个沉金冷玉的声音蓦的自院外响起,带着爽朗的笑意:“哟,倒是我来得不巧了,陆世子心绪不佳么?” 徐答又是一惊,转身见到来人是谁后立马就跪了下去:“见过太子殿下。” 心中不禁发苦,这一天天的,再这样受几日折腾,他可能就要惊厥而亡了。 萧凉散漫地轻点头,大步行到书房门外与陆熠迎面站着,他仔细瞧了会儿对方的神色,口中戏谑之意更浓:“脸黑如锅底,这心情不仅不佳,还不佳得狠呢!” 哪知陆熠只是淡淡瞥了萧凉一眼,松开扣在门扉上的手,转身进了书房深处。 萧凉唇角勾起,倒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吩咐徐答下去准备宵夜,也就紧跟着进入了书房。 漆木云纹镂刻门关上,挡住了外头的夜凉瑟瑟,萧凉随便找了把圈椅坐下,慵懒地靠下去:“怎么,谁惹咱们的冷面阎王生气了?” 陆熠并不接话,伸手想要拿暗格中的密信,不知怎的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顾霖满脸泪痕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激起他心底绵绵密密的隐痛。 他剑眉微皱,蜷了蜷修指,又收回了手,将话题扯到了明日的登基大典:“明日便是先皇退位,殿下登基的大日子,殿下临夜到访可是有事吩咐?” “能有什么事,”萧凉笑了,“你都把朝堂之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还需要我、操什么心。” 他甚至觉得,要不是眼前这厮对皇位并无兴趣,陆熠都能倾覆朝堂,另开一个新朝盛世。 顿了顿,萧凉又道:“登基之后,大理寺那边也该处理了。我会将孙瑞等寒门官员摘出来,可他们风头不能过盛,免得再受世族余力打击,暂贬到闲差赴任几年。” “如此甚好。” “顾氏一族必然要严惩,否则达不到以儆效尤的效果,”萧凉的眸光忽然锐利起来,问,“你以为如何?” “全凭殿下决断。” 萧凉忽然笑起来,那疏阔的笑声夹杂着几分意味深长,“既如此,你去年忍辱负重娶的那位世子夫人,也是顾氏一族的人,那便一并……” 他话未说完,就被陆熠冷冷的声音打断:“出嫁之女,并不能算顾氏族人。” “呵,这就奇了,”萧凉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既然是形势所迫娶的夫人,寻个由头休弃不就行了。也省得定国公府因此被连累染上污名。” 陆熠本欲提笔继续写方才未能写成的奏章,闻言手中一顿,心头一抹隐痛闪过,他终究是放下了笔。 诚然,他原先的打算也是如此,等到太子登基,便一纸休书断了与顾霖的婚事,也可彻底断了定国公府与顾氏的联系。 可如今…… 萧凉见他沉默不答,脸色更加阴沉决戾,唇角一勾:“怎么,瞧着像是不愿意?陆熠,以我的了解,你向来杀伐决断、冷面无情,这犹犹豫豫的样子,莫不是成婚一载,肌肤相亲,你喜欢上人家了?” 说到这儿,他自以为很对地点头:“这倒也正常,说到底,顾霖这姑娘也算是容貌绝佳,当初可迷倒了一大片勋贵爵子……况且人家只是个被娇宠坏了的小姑娘,对这场朝局争斗是一点都不知情。美人日日相伴,你要动心也无可厚非……” “我并未动心,”陆熠面上一片沉寒,幽邃冰冷的眸子望过去,让对方立刻闭了嘴,“时辰不早,殿下早日回宫歇息。” 这是要赶客? 萧凉被他看得心里凉嗖嗖的,知道这厮是彻底被说得动怒了,也不赖着脸皮等宵夜,与之闲聊了几句朝堂事务缓和气氛,就识趣地离开了定国公府。 这人就是一只狠厉的猎豹,真把人惹毛了,吃亏得还是自己。 萧凉咂摸了几回方才陆熠嘴硬时黑沉沉的脸色,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这一趟,果真是没白来! …… 那边,徐答监督着小厨房忙上忙下,终于将各种各样的宵夜点心准备妥当,他提着食盒紧赶慢赶,赶在子时前回到了书房门口。 深吸一口气,他屏息敲门:“太子殿下,世子爷,宵夜已准备妥当。” 等了半天,书房内悄无声息。 徐答一头雾水,又不甘心地重复了一遍,里头还是静悄悄毫无动静。 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位在里头谈着谈着睡下了? 不能吧…… 他忍不住用手推门,漆木门纹丝不动,这才发现书房已被锁住,里头的两人早已不知所踪。 ── 寒月院中,顾霖反常地遣退了众人,独留自己在屋内发呆。 她坐在梳妆镜前,铜镜中映出女子娇好的脸庞,眉似远黛,唇若润珠,端得是好颜色。 她叹了口气,伸手触碰了下自己微蹙的眉心,有多久了── 她有多久没有自由自在、畅快舒心地笑过了? 似乎从那日东鼎门初遇陆熠起,她的心思全部都倾注在了这个高大俊毅、手眼通天的男人身上。 她承认,自己不仅爱慕他恍若天神般的俊俏模样,更加被他在朝堂军中的运筹帷幄深深吸引。 可今日在摘星阁中的所见所遇,以及自己追到书房时陆熠冷漠疏远的态度,让她第一开始有了动摇。 是不是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她那日没有去华直街的厢房小阁,没有与陆熠有那回的偶然一瞥,也就没有自己后来的死缠烂打,以及父亲为了家族荣耀使计联姻的事。 现在想来,过去的桩桩件件,的确是一错再错。 顾霖沉浸在回忆中,只觉得当初的自己真是又蠢又天真,她懊恼地将手掌心推在梳妆台的雕花红漆木扶手上,手腕上又是“叮”的一声。 她脸色一顿,忙撩开纱衣细瞧,暖色烛火下,紫润灵镯依旧通体散发着莹润的色泽。 白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带着余温的镯身慢慢摩挲,白日里摔的那一跤导致的裂纹如果不仔细看,倒也并不十分明显。 她又想起了陆熠来宰辅府下定的那日,他亲手将这个镯子戴在了自己的手腕时的场景。 顾霖垂下头,桃瓣水眸中的光芒又不自觉地放柔,当初他来下定提亲时,既然能费心思为她寻来这罕见的紫润灵镯,是不是代表也曾真心实意动心过呢? 这一年多来,他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冷若冰霜,到后来的愈加冷漠,是否是因为他查到了当时东林宴上的设计? 想到这里,顾霖被自己的猜测惊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他真的查出了真相,自己又该如何?是否该诚恳认错?他会原谅自己吗? 更何况此事还迁扯到了父亲,牵扯到了整个顾氏一族。她瞧得出来,陆熠最恨欺骗与背叛,平日里军中如有类似不义之举,必定会遭到他的严惩。 如果真被他查到这一切其实是父亲授意,陆熠愤怒之下,又是否会在朝中与顾氏势同水火? 她不想陆熠出事,也不想顾氏因此遭到重创,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又该怎么办? 顾霖越想越心烦意乱,全然没察觉屋内已经进了人── 萧凉走后,陆熠没多久也离开了书房。他原本想如往常一样在澜沧院休息,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寒月院,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了正屋红漆木门口。 他只觉得荒谬,正要转身离开,脑中蓦得又浮现出了顾霖带泪的崩溃眉眼,男人掩在袖中的长指蜷缩一下,终究踏步进了屋中。 屋内暖气很足,坐在梳妆镜前的小姑娘背对着他,身上浅色的纱衣薄如蝉翼,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虚虚遮住。 顾霖似乎在沉思,并未察觉到已经有人进入了屋内,陆熠在梨花木小桌旁寻了个小圆凳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随后将茶壶略重地放下── “砰”的一声响── 不远处沉浸在思绪中的小姑娘果然浑身一僵,下一刻迅速站起转身,她想往后退,可似乎忘了身后就是梳妆镜,整个人被坚硬的漆木把手磕痛,身子连带着晃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 待看到来人并不是歹人而是陆熠,顾霖神色一松,却不知怎么的,下一刻竟又开始慌乱起来,紧张之余好似还夹杂着其他的微妙情绪,似乎是──恐惧? 这个素来娇气又粘人的小姑娘,竟然也有恐惧的时候? 陆熠深潭般望不到底的眸子微微眯起,起了点兴致,冷声问:“怕什么?” “我……我没怕,”顾霖双手撑在身后的梳妆台边缘,慢慢站直了身子,“夫君深夜前来,是有事吗?” 她以为那次书房前争执后,陆熠应当再也不会主动搭理自己了。 陆熠端起桌上方才倒满的茶盏,握在手里慢悠悠地晃一圈,却始终不去喝,良久,他转过头,寒沁沁的凤眸望过去:“过来。” 顾霖不明白他何意,心底因为方才自己的猜测泛着嘀咕,犹豫了又犹豫,到底不敢违抗,遂慢慢地挪过去。 小姑娘在距离他两尺远的地方停下,略略显得局促,下意识地将手背在身后,几根白皙幼嫩的手指绞在一起,将半透的纱衣袖口也弄皱了。 男人就这么沉冷地盯着她,好像要把她的所思所想全部看透。顾霖紧紧咬着唇瓣,嗫嚅了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很想将当初东林宴“醉酒”的实情吐出,可又担心他听后大发雷霆,毕竟如今他对自己大抵是没有丝毫情分可言的。 她自己下场如何尚且无所谓,要是牵连到了父亲及顾氏一族,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毕竟,一切根源错误都是由她而起,如果没有自己的死缠烂打,父亲也不会起联姻的心思。 忽然,她只觉得腰间一紧,身子立刻失去了平衡,下一刻,自己已经跌进了一个沉冷的怀抱。 顾霖惊魂未定,双手堪堪攀住男人的胸膛,细嫩掌心下陆熠强劲有力的心跳不停跳动,她抬头,正望进男人深不见底的凤眸。 阴沉,冰冷。 她一下子挪开了视线,逃避似的垂下双眸,胸口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 陆熠并不想放过她,将手里迟迟没喝的茶水递到了小姑娘唇边,嗓音沉沉:“夫人觉得这杯子眼熟吗?” “什……什么?” “这杯身的颜色质地,倒跟一年前东林宴上专门斟酒的白玉盏相似。” 话音刚落,半坐在他怀里的小姑娘身子立马僵了,她整个身子都微微开始发抖,绵软的嗓音亦带着颤:“是……是吗?” 刚才心里的担忧被戳中,顾霖几乎立刻就认定,一年前东林宴上的一切,陆熠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么办? 要坦白吗? 第6章 男人眸光幽冷地看着,似乎在看一尾搁浅的鱼在干涸中用力挣扎,他就如掌控一切的把权者,冷眼旁观、肆意逗弄。 陆熠放下茶盏,修指点在顾霖被咬得泛白的唇瓣上,摩挲了会儿,忽然往里撬开了小姑娘小小的贝齿:“咬这么紧做什么?莫不是不愿提当年那场东林宴?” 顾霖被迫张开了唇,又不敢往后抽身离开,只好僵坐在男人腿上,桃瓣眼尾微微泛着红,朦胧地蓄着水意。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蓦然想起方才书房萧凉的话── 莫不是成婚一载,肌肤相亲,你喜欢上人家了? 呵,笑话。 他不屑地勾唇,手中越发用力,看怀里的小姑娘痛得眸中泪意更浓,却一声都不敢吭的模样。 呵,老狐狸的女儿,也惯会装傻演戏。 看来在书房门前提和离,也不过是欲擒故纵使的手段罢了,当初东林宴为了嫁入定国公府,不也是用了不入流的手段,不是么? 陆熠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松了手,推开腿上的人,起身欲走。 不料,未走几步袖口却被一股轻轻的力量扯住。 他回身去看,锋利的眸光刺得身后的人浑身一颤,她却一步都未退,紧紧攥住他宽大衣袖的手也一刻未松。 顾霖最后咬了咬唇,终于鼓起勇气般,声如蚊喃:“陆熠,对不起。” 男人一顿,停下了脚步。 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将两人的墨发纷纷缠绕在一起。 顾霖迎上他沉沉探究的目光,声音大了些,带着悔意:“陆熠,对不起。” 她用手背抹去溢出眼眶的泪珠,眸前男人冷冷的俊脸顿时模糊起来,她看不清对方是何反应,只得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当初不该一意孤行纠……纠缠你。” 自从东林宴设计嫁给陆熠,她每时每刻都承受着内心的煎熬,害怕陆熠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秘密,害怕他会从此厌恶了她,再也不给她半分靠近的机会。 可他们成婚到如今,她忽然就想明白了,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强求来的婚事又有何意义? 陆熠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上自己啊…… 既然如此,既然他身边又有了一个叫孙洛的女子,他们二人倒不如从此一纸和离,两相安好。 想明白了这一点,顾霖只觉得浑身一松,仿佛压在心头许久的石头从此落下。她不能十分确定陆熠是否已经查清当初东林宴的设计,也不确定他查到了多少,是否牵扯出了父亲。 眼下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是最好的结局。陆熠不管如何惩罚她,她都可以接受。 顾霖泪眼朦胧地上前一步:“那日东林宴是我在酒里……” “够了!” 顾霖正要坦白一切,男人却冷冷地打断了她,下一刻,她被强势压在了半开的雕花红漆木门上。 顾不得后背的疼,她感觉到陆熠带着松木香的气息喷吐在自己的耳侧,闭上眼急促说道:“好在我们成婚才一载,也并未育有孩子,一切都还可以挽回,我们……我们和离好不好?就当……就当这一年多从未发生过。” 男人动作一顿,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隐含着怒气,说得极慢:“顾霖,你未免太异想天开。” “和离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么?”陆熠带着咄咄逼人与恼怒,四目相对,他看着小姑娘雾蒙蒙的眼中满是惊慌,心底更加烦闷,一俯身吻上了她细腻白、嫩的脖颈。 “陆……陆熠!”顾霖惊得低叫起来,双手不自觉攀上男人的肩膀,想要将人推开,可男人的力气霸道又强势,她用力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陆熠的冰凉的唇贴在小姑娘滑腻的肌肤上,留下一朵朵嫣红的印记,他用力很重,发泄一般,似乎想要将痕迹永远留在她身上。 他的胸膛与顾霖的身子紧紧贴合,鼻尖满是少女周身散发出的惑人甜香,他一时有些意乱情迷,单手忍不住挑开了她半透的纱衣。 “不,不要!”顾霖却忽然制止住他的动作,温软的小手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背,语带哀求:“陆熠,我不想。” 陆熠笑得更加诡秘,深潭般的眼眸里满是讽刺,他的长指捏住小姑娘圆润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顾霖,是谁日日命人请我来寒月院?如今我成全你,你反倒不想了,嗯?顾霖,你装什么呢?” 顾霖慌得一张小脸惨白,只有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 男人霸道地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禁锢在头顶,小姑娘半透的纱衣随着动作飘落到手肘,露出她白皙柔嫩的小臂,以及那只……在烛光银雪下愈发润泽的紫润灵镯。 因为距离近,陆熠一眼就看到了镯身上出现的细细裂痕。 他目光一凝,语气带上更深的愠怒:“怎么裂的?” 小姑娘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泪水朦胧地哽咽:“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镯子撞到了假山……” 呵! 他心底更加烦躁,寒风猛地刮到二人身上,让陆熠脑中恢复了清明。 他眸中的欲色倏然消散,后退几步整理好半乱的锦衣,一眼都未再看身旁的小姑娘,转身离开了寒月院。 夜更深了。 外头冷风呼呼地灌进屋内,刚才并不觉得什么,此刻吹在身上剜骨般的疼。 顾霖怔怔地靠在红漆木门上,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冷风将她的乌发、纱衣通通吹乱也毫无所觉。 她素白的手抚上手腕上的镯子,通体温润,带着些未散的体温。 上头那道细细的纹路一点也不起眼,可她却分明感觉它不止裂在了镯身上,也同样裂在了自己的心里。 顾霖楞楞看了镯子良久,终究没舍得将镯子摘下来。 这镯子是陆熠当初下定时亲手给自己戴上的,也是因为它,自己才能在空寂寒冷的定国公府坚持了这么多时日,骗自己陆熠对自己尚有情意。 时至今日,她还是舍不得。 这镯子,就当做是留给自己的唯一念想,就让当初所有飞蛾扑火般的少女情意,通通都封存在这里面。 永远成为过去…… …… “哎呀,姑娘您怎么站在这儿?”灵樱本已经睡下,看到主屋有灯火,到底不放心就来看看。没想到却看到自家姑娘衣着单薄地站在风口,当下心疼得不行。 顾霖还未回过神来,被灵樱半拖着去了内室。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灵樱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您怎么了?” 顾霖喝了口热茶,沉思许久,突然坐起身握住灵樱的手:“灵樱,明日你陪我回一趟宰辅府。” 今夜陆熠如此反常,母亲那边又迟迟没有回音,她心里突然有浓烈的不安。 ── 第二日一早,顾霖起身时忽然又犯了咳疾,昨夜她穿得单薄,站在风口吹了许久,好不容易快要痊愈的风寒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灵樱望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空,心疼道:“姑娘,您身子本就弱,昨晚受了寒气,今日又冷得很,要是再在风里吹一吹,刚好的高热再起怎么办?要不等身子好了再出门?” 顾霖心里担忧,当即摇头:“算起来母亲已经十多日没有消息了,我这心里老是不安,今日只有当面见到母亲一切安好才能放心。” 灵樱知道主子的性子素来说一不二,只好叹着气取来最保暖的狐皮大氅替她披上,又去吩咐院里的小丫鬟准备登门礼品。 一个时辰后,二人并未声张,只让几个小丫鬟带着礼品欲出门,只是将将走到定国公府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大门口的仆从不知何时都换成了北疆隐卫,个个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毕恭毕敬道:“世子爷吩咐过,最近外头乱的很,府内人一律不得外出。” “小哥,我们夫人并不去其他地方,只是去宰辅府探亲,不会出事的。”灵樱边笑呵呵地解释,边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递过去,“你们尽心护卫定国公府辛苦,这些是夫人犒赏你们的。” 哪知门口的几个隐卫连一眼都未瞧,为首的那个强硬地将银子一推,恼怒道:“你这婢子真不知好歹,说了不准出府就是不准!” 灵樱被碰了一鼻子灰,面上一时不太好看,她最后望了几眼阎罗般站在门口的隐卫,只得退回到顾霖身边,为难道:“姑娘,这隐卫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外头纵然乱,可您是世子夫人啊……” 顾霖刚才早已将隐卫的反应看在眼中,心底那抹不安愈加扩大,她总有不好的预感,会不会宰辅府那边出了什么事? 陆熠命人将整个定国公府守得严丝合缝,今日想要出府怕是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看向一脸幽怨的灵樱:“走吧,隐卫是陆熠一手培养出的精锐,既然得了死令,不可能受些小恩惠就会放行的。” 灵樱无奈点头,只好让小丫头搬着礼品原路返回。 二人走到半路,却迎面遇见了一人。 孙洛一身蜀绣打扮得光彩照人,头上的珠钗也明显比那日的贵气一些,此刻见到顾霖,忙笑意盈盈地打招呼:“洛儿见过世子夫人。” 顾霖自从那日在摘星阁撞见了孙洛与陆熠待在一处言谈甚欢的场面,心里就一阵难受,本能地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热络不起来,她淡淡应了声:“洛儿姑娘有闲情,是在园子里到处逛逛?” “是呀,今日天气如此好,洛儿就想出来透透气,”孙洛依旧笑呵呵的,主动靠近顾霖几步,看了眼后头小丫鬟拿着的礼品,邀请道,“姐姐出门刚回吗?要不要与洛儿一同逛逛?” 顾霖刚被隐卫拦住不放行,心里又担忧着宰辅府的情况,再加上陆熠最近的种种反常,她情绪郁结,满腹疑云,自然更加不愿意与孙洛多接触,便拒绝道:“我回主院还有事,洛儿姑娘自行逛逛吧。” 说着,她朝灵樱示意,转身欲走。 哪里知道后头的沈洛却上前拦在了顾霖面前。 顾霖蹙眉:“洛儿姑娘何意?” 孙洛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耳边,说得又轻又缓,可说出的话却如重石砸进了心湖:“夫人难道不想知道陆熠哥哥为何阻止你出府吗?洛儿听说,顾宰辅府出事了。” “你说什么?” “夫人若想知道实情,洛儿可以告知一二。借一步说话?” ── 从摘星阁出来的时候,顾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软的。 她形容不出此刻复杂的心情,震惊、愤怒、懊悔、恐惧…… 所有的情绪压在她心头,让人快要喘不过气。 孙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晴天霹雳,让她本就忧虑的内心彻底崩塌── 陆熠果然因为自己迁怒了爹爹!不,不仅是爹爹,还有整个顾氏族人! 眼下爹爹等一干亲支族人全部下狱大理寺,她却被关在阴沉沉的定国公府中毫不知情,陆熠意欲何为? 姑母与二皇子一直与太子视同水火,如今太子登基为新帝,一旦爹爹被扣上结党的罪名,不仅是姑母,连带着顾氏其他无辜的族人都会被牵连,永世不得翻身。 她不能再让陆熠出手了,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都是她犯下的罪孽,就应该由她自己一人承担! 顾霖跌跌撞撞地来到书房,可是书房门紧闭,只有徐答守在门口打哈欠。 见到她,徐答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行礼:“属下见过夫人。” 顾霖心中又是一阵心酸,这一声当初她极为自豪与珍惜的称呼,现在听来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到了这个地步,她又算什么世子夫人? 深吸几口气,她问:“世子呢?” “这……世子爷正在里头处理政事,”徐答为难地看了眼书房门,“世子爷吩咐不得让任何人进内打扰,夫人还是先回去吧。” 顾霖哪里顾得上这些,上前就要推门而入,徐答连忙挡在门口,苦着脸道:“夫人,您就别为难属下了,世子爷吩咐了不得……” “走开!”顾霖挥开挡在面前的长剑强闯而入,屋门竟然没有真正关死,她轻而易举地冲进了书房内,一阵冷气迎面而来,甚至比屋外还要冷上三分。 里头漆黑一片,只有案台上燃着几盏烛火,微弱又诡秘。 陆熠似乎最爱在这样阴沉压抑的环境下处理要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沉下心绪,看透世间所有的诡谲手段、潮起暗涌。 可顾霖最怕黑,她从出生就被美好与阳光环绕,内心都是率性与光明,本能地对阴暗的一切产生畏惧。 身后的门已经关上,连最后一起暗淡的光也被遮住,她下意识瑟缩双肩,一步步地走入黑暗,水眸紧紧盯着不远处伏案疾书的陆熠。 不远处的人察觉到外人进入,停下手中的毫笔,抬首朝她看去── 依旧是冷峻如战神的脸庞,利落瘦削的下颌隐在跳跃的烛光中,那双凤眸凌厉又弑杀。 与顾霖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甚至站都站不稳身子。 终于,她在距离半丈远的地方停下,声线颤抖得不像话:“陆熠,我爹爹入狱大理寺,是……真的吗?” 第7章 陆熠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又隐至深处不见,他的嗓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毫不关联的事:“顾宰辅党结世族,私相授受,理应入狱。” “那顾氏族人被□□在府中,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 顾霖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她强行稳住,尽量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狼狈,颤着声音:“这一切,是不是你……做的?” 她桃瓣水眸里已经都是水光,却一瞬不移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倾尽所有追逐的男人,时至今日,她心底还存留着一丝侥幸,也许……也许不是他呢? 可陆熠却不给她任何幻想的机会,他一步步走下桌台,来到她面前,嗓音如冰:“是。” 顾霖身形晃了晃,绝美迤丽的脸上满是凄惶,忽然,身子一软,跪在了男人面前。 她颤抖着手攥住了男人玄色云纹的宽大下摆,哀求:“陆熠,我求你放过爹爹,放过顾氏一族,所有大错都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定国公府,我愿意一人承担。” “对不住我?”陆熠俯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捏住她已沾上泪痕的下巴,“你倒是说说,如何对不住?” 顾霖闭了眼,眸中蓄着的崩溃一下子决堤,顺着脸颊上的泪痕蜿蜒而下,滴落到男人苍劲的修指。 那泪水还带着小姑娘独有的温度,陆熠修指一顿,烫到般撤回了手。 小姑娘没了支撑,无力地跌扑到冰冷的地面,她努力用手肘撑起身子,嗓音破碎又哽咽:“当初东鼎门外,我不该起了妄念,以至于东林宴上肆意妄为在你的酒中下药……” 她说得极轻,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这桩在自己心里刻意隐瞒了一年多的事,俨然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夜夜折磨,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喧之于口,终究让她无比地不堪与羞惭。 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她足够愚蠢还妄想一味遮掩,陆熠聪明绝顶、手腕通天,又怎么会查不到呢…… 更何况,和父亲母亲及族人的安危相比,自己的颜面又算得了什么? 终究一开始,就是她错了啊…… 顾霖的嗓音大了些,在空荡的书房里飘无所依:“陆熠,我不该使手段嫁给你,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放过顾氏成吗?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求你,求你了……” 说到最后,小姑娘跪行着抱住了男人的腿,泣不成声:“我用这条命给你赔罪成吗?求你不要怪爹爹母亲,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 “呵,顾霖,”陆熠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语带讽刺,“你以为,你这条命值多少?这案上的奏折都是朝臣弹劾顾氏所写,你觉得用你一条命就可以抹掉?” 顾霖惊慌抬头,就见男人手中捏着一大叠奏折,手一松,奏折纷纷掉落,砸在她身边的地面。 “咚咚”几声响,小姑娘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堆奏折,颤抖着手翻开几封,又不敢置信地将剩余的奏折全部翻看过。 完了…… 正如一盆冷水浇下,冻得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 所有的奏折上都列数着顾氏的罪名,每一项拿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一直以为陆熠只是不喜欢她,不愿意与她亲近,却没想到,他竟然恨自己至此…… 铺天盖地的懊悔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只能不住地哀求:“陆熠,求你放过……放过爹爹,我……我做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能高抬贵手……” 哪知男人淡漠地后退一步,对外吩咐:“徐答,进来。” 书房外悄无声息,只有屋内女子不能自抑的破碎哭声。 “徐答,滚进来!”陆熠的嗓音带上了不耐与隐怒。 书房门外终于有了动静,屋门应声而开,徐答不敢乱看,闪身远远站在书房一角:“世子爷,有何吩咐。” 陆熠冷冷看了他一眼,将眸光又落回地上哭泣的小姑娘身上:“将她带回寒月院,隐卫看守,非令不得出入。” “是……”徐答硬着头皮遵命,到底还是让灵樱进屋将夫人扶起。 他满怀悲悯地看着一主一仆搀扶着往外走,突然觉得后背冷嗖嗖的,寒意从头灌到脚。 世子爷这回,也太过无情残忍了。 徐答心中唏嘘不已,小心翼翼地关上书房门,转身刚想吩咐隐卫将夫人送回寒月院,冷不丁就见满脸泪痕、憔悴不堪的顾霖一屈膝,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天气阴沉沉的,一丝热气也无,徐答抬头望一眼这即将落雪的天气,到底不忍,向前小声劝道:“夫……夫人,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先回吧。” 顾霖摇头,倔强地挺直了背脊:“我就跪在这里,向世子赔罪。” 灵樱吓得魂飞魄散,也哭着劝:“姑娘,千万使不得,您伤寒还没好,今早又受了凉,这么跪下去会出人命的!” 可跪着的人毫无动摇,推开灵樱:“你回寒月院去。” “姑娘,我不!我要在这儿护着你。既然姑娘执意要跪,奴婢也跟您一起跪!”灵樱抹了把眼泪,作势要在她身旁跪下来。 徐答一下子慌了,紧张道:“灵樱姑娘,你怎么也……哎,不可,世子要是看到动了怒,这后果……” “徐答说得没错,灵樱,你回去。”顾霖闭了眼,嗓音已经被冻得沙哑,“我的错,就由我一人承担,他恨我,那我就用这条命赔给他,直到他解气为止……” 如果果真她死了都无法解陆熠心头之恨,黄泉路上她也能与父亲母亲重逢,如此,也好。 ── 顾霖这一跪,五个时辰已经过去。 北风愈演愈烈,天空中也飘起鹅毛大雪,天色昏暗,院子里下人们燃起廊下风灯。 顾霖跪得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仍旧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只觉得胸口闷窒痒腻,气息越来越弱,连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咳咳咳……”终究是再也忍受不住,她双手半撑在雪堆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灵樱远远站在一旁看着,见状连忙冲过去要扶,却被顾霖阻止:“回去,不要管我。” 灵樱脚步一停,硬生生地又走了回去,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不放,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姑娘的性子她素来了解,一旦认定的事,任由谁都拉不回来。 她阻止不了的。 …… 书房内,陆熠依旧伏案疾书,冷着脸,毫无情绪的模样,一刻也未曾停歇。 萧凉一个闪身从后窗翻越而入,大模大样地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圈椅中,感慨道:“这小丫头脾气倒是倔,说跪就跪了这么久,害得朕这个一国之君只能翻窗进屋。” 他口气轻飘飘的,完全与朝堂上判若两人,一双桃花眼望过去,笑问:“外头又开始下大雪,风又大,天寒地冻的,啧啧,那丫头再咳下去恐怕要出事,你不出去看看?” 陆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刚登基就这么闲吗?” 萧凉讨了个没趣,耸耸肩,道:“忙里偷闲关心下臣子的情、事也是朕的乐趣,你真不担心那娇滴滴的小丫头,就这么死在外头?” 陆熠不答,将方才给顾霖看过的奏章丢过去:“这些都是近几日御史台联合其他各部弹劾顾氏的奏折,陛下看看?” 萧凉抬手接住,翻了几翻就放下了,不屑道:“见风使舵,翻脸无情。眼看着二皇子成为朕的手下败将,就忙不迭地死踩顾氏表自己忠心,恶心!”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不就是如此?如果此次与顾氏之争是臣败了,这奏折上弹劾的人可就会变成是臣了。”陆熠情绪很淡,“二皇子已经被贬到苦寒封地,顾氏被灭后,陛下也该着手清理朝堂,一些有能却无野心的世族,当留就留。” “你倒看得透彻,”萧凉哈哈一笑,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此次寒门大胜,却也不能全部将世族赶尽杀绝,毕竟还要求一个平衡。” “不过──”萧凉勾唇,意味深长地看着陆熠,“自从登基后,朕的心肠就软下来许多……” 陆熠并不耐烦听他打哑谜:“有话就说。” “顾氏倒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陛下当初不是下定决心铲除顾氏?” “当初是当初,现在么,朕又改主意了……” “为何?” 萧凉起身在书房里转了半圈,又将雕花窗开了一条缝,望了眼在风雪中显然已经支撑不住的顾霖,回身便笑:“朕给你三日时间,若你想留顾氏一条命,朕就答应你。” 陆熠皱紧剑眉,坚定地回绝道:“臣并无此想法。留着顾氏后患无穷,陛下在此事上切不可仁慈。” “是么……那朕就等你消息了。”萧凉也不反驳他,一个闪身,身子早已经越出窗外,很快就没了踪迹。 书房内又剩下陆熠一人,以及桌案上仅有的一豆烛光和满室阴暗。 忽然,书房门外一阵惊呼,紧接着是婢女慌乱哭泣的声音── “姑娘,姑娘您醒醒……” 第8章 书房门从内而开,陆熠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上寒气森森,幽邃的眸子望着雪地里已经昏过去的白色身影。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落在顾霖悄无声息的脸庞,长长的睫毛落满飞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灵樱见到书房门开,连忙跪在男人面前:“世子爷,求您救救夫人,夫人本就病着,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久,再不叫大夫就没命了!求您了世子爷……” 陆熠袖中的手指微蜷,停顿了许久,沉声吩咐徐答:“去请府医。” 说罢,他大步向前,附身抱起雪地中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转路去了澜沧院。 只是还未走多远,陆熠忽然停下脚步,捉住了小姑娘无力垂落在半空的手,那手腕上渗出了鲜红的血,原本形影不离的紫润灵镯消失无踪。 男人倏然转身,望向方才顾霖晕倒的那片雪地。 果不其然,一大片白茫茫的雪中,一滩鲜红的血落在上头,紫色的镯身碎裂成好几块,凌乱地散落在雪地中。 陆熠眸色一暗,嗓音更加低沉阴冷:“捡起来。” “世……世子爷?”灵樱一时没缓过神,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指的是地上碎了的紫色镯子,她忙不迭点头,应声去捡。 等到将雪地里散落的镯子碎片通通捡起,灵樱起身转头,才发现世子已经抱着姑娘走远了。 灵樱顾不得擦泪,又急急忙忙小跑着跟上去──只要世子还肯叫大夫,姑娘就能活下去了。 顾府已经没了,只要姑娘能活着就好。 活着就是希望! ── 澜沧院里烛火闪动,下人们来来回回伺候,让原本了无人烟的院子多了几分人气。 府医战战兢兢地看一眼端坐在榻边的男人,斟酌道:“夫人此乃伤寒之症,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知为何又几次受冻,加上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倒昏迷。” 榻上的人一言未发,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府医迅速低头,恭敬道:“索性病症虽汹涌却尚可控制,属下这就去开方子,一日服用三次,不出三日就能痊愈。” “嗯,”男人终于开口,辨不出喜怒,“她何时会醒?” “这个……”府医后背已经吓出了身冷汗,“夫人身子虚弱,又久未进食,待服用过第一剂汤药后才能醒。” 又是长久的沉寂,府医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正要偷偷抬头告罪,却被一旁的徐答拉了一把:“李大夫,夫人病情紧急,请移步随我去药院抓药。” “哎,是是是!”府医如获救星,朝陆熠行了礼就快步离开了正屋。 这屋子里气氛实在压抑,世子爷威压又重,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要窒息而亡了!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过后,一切又归于无声。 屋内只剩下陆熠,以及昏迷不醒的顾霖。 小姑娘沉沉睡着,大抵是屋内烧着地龙,她的脸苍白中透出了几分不自然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一大片阴影,安静又乖巧。 鬼使神差的,陆熠微凉的大掌敷了上去,掌心有小姑娘轻轻浅浅的呼吸,修长的指描画着她眼眸的轮廓,他忽然记起当年北疆军大胜后,自己刚回京受封的日子。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顾霖是名动京都的勋贵嫡女,明媚得像朵灿烂盛开的海棠,又正是议亲的年纪,自然有无数世家子弟追求讨好。 可她对那些世家子弟通通弃之不顾,甚至连正眼都没给一个,反倒总是趁下朝时分守在朝政殿外,见到他远远地走来,又装作不经意偶遇的样子。 一双桃瓣嫣红的水眸亮晶晶的,丝毫不掩饰里头的浓烈情意。那时候,她经常笑呵呵地朝他笑,亲昵地叫他“陆熠哥哥”。 呵,真是毫无一个大家闺秀的端庄内敛。 陆熠冷哼一声,挪开了手掌。 小姑娘安静的睡颜重新映入他的眸中,微微蹙着眉,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事物,娇唇微张,似乎低声哼着什么。 陆熠附身去听── “疼……疼……” 陆熠皱眉,将她藏在锦被下的左手捉出来握在掌心,小姑娘白皙柔嫩的手腕此刻被纱布缠绕,里头渗出些红色的血,瞧着滑稽又可怜。 矫情,这点伤都要喊疼。 男人冷嗤,将她的手放回锦被中,转身端过一侧的托盘放在小几上,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几块碎裂的玉镯,正是方才雪地里被磕碎的紫润灵镯。 他长指捻起一块,放在烛火下看了会儿,莹润淡紫的镯身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陆熠拿起块干净的帕子开始耐心擦拭,思绪一转,仿佛又回到了他上顾宰辅府上下定时,亲手将镯子戴在顾霖手上的场景── 那时的她应当是真心欢喜的,一双漂亮眸子里的光芒就快要溢出来。 在军营摸爬滚打十多年,他自认学透了那些奸诈阴险、诡谲暗涌的手段,可却独独没有见过像她眸里那种纯澈干净的笑意。 干净得让他想要摧毁它。 诚然,他如今就是这么做的。 等到最后一块碎镯被擦拭干净,屋门再次被打开,徐答端着一碗药轻手轻脚进入:“世子爷,药熬好了。” 陆熠点头,伸手要接,不知何故忽然又收回了手。 他蓦的站起身,坐到了一侧的玫瑰圈椅上,又恢复了往日里冷血嗜杀的模样:“随便叫个人来喂。” “是。”徐答应了声,出门叫人。 灵樱一直在外头守着,见徐答端着药进去,很快又出了屋子,以为里头发生了什么,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问:“徐……徐大人,姑娘如何了?醒了吗?” 徐答望一眼被抓着的手臂,忍不住老脸一红,话也多了起来,开解道:“灵樱姑娘别急,夫人虽然还昏迷着,我已经问过府医,几副汤药喝下去,应当是无碍的。现在世子爷命我叫个人进去喂药呢!” “那……那我去!”灵樱松口气,抬脚就要进屋。 徐答拦住她:“姑娘不可,你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何事?” “去寒月院将夫人的一应用品搬过来,”见到灵樱惊诧的目光,他继续道,“照我经验来看,夫人八成要住在这澜沧院,你先去准备,免得等夫人醒了还要来回折腾,喂药的事我找个得力的婢子就行。” 灵樱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 徐大人不会见夫人母家落难,连带着她也一起捉弄吧? “快去吧,我用人品担保。”徐答轻轻推了把灵樱,自己也极快闪身去外院寻婢女进来伺候。 一碗汤药灌下去,不到半个时辰,顾霖果然悠悠转醒。 她意识还有些混沌,入目都是陌生的场景──靛蓝色的床帐,用银色丝线绣着祥云图腾,屋内的陈设简单得没有一丝杂乱,却样样都非凡品,还有架子上摆放着的一排排古剑,看着如此眼熟,倒像是陆熠曾经佩戴的…… 陆熠? 顾霖猛然回神,书房外的一切飞速在脑海里掠过,她惊慌地坐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了淡漠坐在一旁的男人。 他半垂着眼,手里握着一卷铁卷兵书,瘦削的下颌紧紧绷着,看着让人畏惧又害怕。 顾霖顾不得这些,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几步下榻跪在了男人面前。 陆熠缓缓抬眸,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暗潮涌动,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顾霖抿唇,用一种近乎哀求崩溃的语气:“陆……世子,求求你,放过顾府……成吗?” 她的眸子一向美得惊人,此刻再也不见当初的自由烂漫,反而盛满了恐惧,惊弓之鸟一般,仿佛微响的动静都能把她惊碎了。 男人缓缓放下了书卷,幽冷的目光看住了她柔弱的脸,没有一丝温度地答:“不可能。” 顾霖一下子崩溃,泪水又落满了双颊,她不甘心似的攥住男人的衣袍,嗓音破碎地求:“陆世子,陆将军,我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为奴为婢,赎罪一生都行,甚至你要我这条命,立刻就可以拿去,我只求你,求你放顾府一条生路,所有的罪孽由我一人承担,求你……” 她哭得上接不接下气,双颊通红,泪水扑簌簌落下来,陆熠就这么沉默地看着,看她跪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毫无尊严的模样。 脑海中忽然又闪过那个张扬明媚如海棠的小姑娘,穿着一袭绯红的裙衫,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骄傲地扬起下巴,带着点少女计划得逞的沾沾自喜:“陆熠,又遇见你了,我们真有缘分呀!” 风吹过,她精致的裙裳随风飞扬,乌黑如瀑的墨发将她娇美的脸庞欲遮未遮,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眼前的姑娘却如飘摇零落的残花,在冰冷中瑟瑟发抖、战战兢兢,也许风一吹就散了…… 他忽然烦躁地重重将书卷挥落在地,大掌捉住地上人的手臂往上一提,顾霖便如一朵落花般跌入了男人怀里。 她的身子很轻,比从前更加瘦弱,腰肢亦不盈一握,此刻落入他的怀中,苍白的脸颊上更加惊慌。 陆熠摁住她欲逃离的身子,薄唇在她耳边轻吐:“为奴为婢,赎罪一生么?” “顾霖,我给你三日时间,如果你真做到如此,我就放顾府一条生路。” 第9章 当日,顾霖就住进了澜沧院距离主屋最远的偏室中。 灵樱得了徐答的提醒,及时将一应床单被褥从寒月院搬来,偏室才看着没那么简陋粗糙。 她环顾四周,除了自己拿来的简单物品,这儿竟然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甚至屋子里还散发着一股久未居住的霉味…… 灵樱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姑娘,这里怎么能住人呀!” 她的姑娘从小就是锦衣华服,住最好的楼阁,穿京都最时兴的衣裙,饮食起居也都是千挑万选才能摆在姑娘眼前,现在这偏室里的东西粗糙简陋至极,甚至都及不上府里普通婢女的寝屋,姑娘怎么能忍受得了! 顾霖倒不甚在意,拍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今时不同往日,二皇子被送往封地,姑姑在皇宫中想来也不好过,顾……顾府也已经没了,爹爹和母亲在大理寺尚不知情况,我能住在这屋子里已经很好了。” 她苦笑,脑海中又想起陆熠那张阎罗般冰冷杀伐的脸,他恐怕恨极了自己,才没有将她一并扔入大理寺,而是留在身边慢慢拿捏磋磨。 他恨自己被她如此算计,所以筹谋如此久,就为了亲眼看到她跪伏在脚下求饶,慢慢被折磨凌迟的模样。 既然如此,她便不能奢求在这澜沧院里安稳度日,反而应当过得越惨越好。 度过了最初的恐惧与慌乱,她此刻却异常冷静下来── 只要陆熠能开恩放顾氏一条生路,她做任何事赎罪都是应当的。 屋外的风声又紧了一些,穿过并不十分严密的木窗缝隙,让屋子里头又冷了很多。 寒月院早已经由隐卫看守,灵樱第二次回去搬东西时,大部分已经不让挪,她好说歹说才又拿来一些茶盏器皿,炭火却是一块都没有要来。 所以此刻,屋内冷如冰窖。 顾霖体内风寒依旧猛烈,此刻头疼犯晕,实在支撑不住地坐在一侧的木椅子里微微喘气。 灵樱忍不住落泪,作势要走:“我再去寒月院拿炭火,大不了拼出这一条命,也要给姑娘取来!” “别去,听我说,”顾霖赶紧抓住她,因为气喘声音极轻,“没用的,陆熠既然让隐卫接管寒月院,并阻止你拿物件到这儿来,就是有心磋磨我,你再去多少回都没用的。” “可……” “听我的,回寒月院去,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无碍的,”顾霖握住灵樱的手,“以后与灵月住在寒月院要更加谨小慎微,也不要再挂念我。” 灵樱竟然从这些话里听出了诀别的味道,不住地摇头:“姑娘,我怎么能放心您一个人在这儿?更何况姑娘身子还病着,奴婢要跟着您一起住在这儿,也好有个照应!”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顾霖沉下眉眼,作出生气的模样,心里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你好生在寒月院住着,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去办。” 灵樱抹掉眼泪,郑重道:“姑娘您说,只要奴婢能做的,赴汤蹈火,豁出命来也要替姑娘办成。” 顾霖顿了顿,慢慢说道:“如今顾氏败落,不仅政敌会全力打压,就连往日里站在一处的官员恐怕也会求自保落井下石,我实在无处可问父亲母亲的近况,唯有求助幼年的手帕交──永定侯府的嫡次女袁媛。” “若你能联系得到她,便将这个信物交给她,”顾霖说着,从袖中解下一块通体润泽的黄色玉佩,“这是当初我们互称姐妹时的东西,她见到后念着往日情分,也许会出手相助。” 一大段话说完,顾霖顿时觉得吃力,她囫囵喝了口桌案上的茶,催促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不能挽回,你快回寒月院吧,省得澜沧院的下人见到你平添麻烦。” 灵樱自知一切都成定局,她也实在没有理由留下,相反留下说不准还会给姑娘招祸,便只好含着泪将黄色玉佩收进贴身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霖望着这间偏屋的简陋木门开了又关,从门缝里探进的白色光芒将屋内照得略微亮了些,隐隐绰绰映出的物件都透着冰冷。 她忽然觉得自己正置身一个巨大的牢笼中,皆由那个冷厉的男人所造,她逃不掉,也根本不想逃。 因为心中明白,如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的任性妄为得到的果,除了她自己,别人都无法消解。 “咳咳咳”她终究是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自从在寒月院受风寒后,咳疾日益反复,她隐约觉得大抵是永远好不了了。 正胡思乱想着,屋门被急促地敲响,随后便“吱呀”一声,闪身进来一人。 是徐答。 徐答并未走得太进,只是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似乎见到她的模样有些怜悯,停顿了几息,才恭敬道:“夫……夫人,世子爷问您安顿好了么?若安顿好了,便立即去书房伺候。” 顾霖了然,起身顺从地往外走:“安顿好了,现在就走吧。” 她的声音虚弱中又透着股坚强,走了几步,顾霖转身向徐答望过去,神情无比认真:“以后不必叫我夫人,世子恐不喜。” ── 陆熠近日似乎很忙,整日整日都留在书房内伏案处理政务。顾霖端着茶水进入时,男人甚至连头都没抬。 书房内没有烧地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屋内除了桌案上的微弱烛光,其他地方都是阴暗一片,让顾霖觉得这儿甚至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要阴冷。 她素来怕黑又怕冷,又是与如此威压强势的男人独处一室,胸口抑制不住紧张地狂跳起来。 见男人并不搭理,她不敢出声,只是远远站在一旁等他差遣。 陆熠落笔将手头的奏章写完,终于抬眸看她:“愣着做什么?过来磨墨。”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透着股上位者的强横气场,顾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将茶盏落到男人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随后拿起墨块开始磨墨。 陆熠看了她一眼,冷嗤:“果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小姐,连递个茶水都不会?” 这是故意为难的架势了。 顾霖半声都不敢吭,重新端起桌案上的茶水,恭敬地递过去:“世子,请喝茶。” 回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男人既没出声,也未接茶盏,顾霖就算不抬头,也能感受到那道凌厉又压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从未如此伺候过人,没过多久手腕就开始发酸,原本纤细灵活的长指也开始微微发抖。 就在她整个人都因为手中的那盏茶,僵硬难受得下一刻即将倒下,男人凉薄冷淡的嗓音传了过来:“放下。” 顾霖如释重负,连忙将那盏被自己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茶放在一边,她偷瞧了眼男人无甚表情的侧脸,复又拿起墨块继续磨墨。 陆熠没再搭理她,又投入到了成堆的奏折中。 他虽然名义上是一品武将,却承担了大部分的奏疏规整,可见新帝对其的信任程度。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逐渐陷入长久的沉默。 顾霖手中的墨块一圈又一圈地划过,在砚台中留下漆黑的盈亮痕迹,她竟然在阴暗中男人的侧脸发起了呆。 那张如今令她心头发寒的俊脸,此刻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的渐渐重合,她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及笄前的那段岁月。 她的幼年时光除了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女玩伴,其实还有一个男子──沈太傅的嫡长子沈安。 那时他们都年幼,双方长辈在朝中各自为官、私交甚好,正巧沈太傅请了京都名师为沈安授课,父亲便将她一并送去沈府学习课业。 她性子活泼,沈安则为人温和,每时每刻都是温润如玉的模样,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 也许与这般温柔沉稳的同伴呆得久了,那段在沈府的学习时光成了她最安分的时候。她年纪比沈安小几岁,学识自然也远不及他,每次来找沈安玩,她总会兴致勃勃地帮他磨墨,乐此不疲。 作为交换,沈安会偷偷帮他写好夫子布置下的课业,好让她第二天去交差。 现在想来,那真是她最为烂漫自由的幼年时光了。 只是自从她及笄后,许是因为避嫌,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知沈安现下如何了。 按照他往日的学识能力,恐怕已经在朝中担任不小的官职了,也不知此次爹爹落难,他又是持何态度呢? 顾霖想了想,不自觉地点头,他那么温柔和缓,是绝不会趁机落井下石的。 想着想着,顾霖的思绪愈发飘散,连紧蹙着的眉心都舒展开了一些。 蓦的,一只冰冷的大掌覆在了她磨墨的手背,将她整个包裹。 顾霖整个人一惊,瞬间从漫无目的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陆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侧,夹杂着碎冰的凤眸紧紧锁着她的脸。 小姑娘方才才舒展开几分的眉心瞬间蹙紧,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发觉纹丝不动。 男人的大掌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触觉经过肌肤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顾霖几乎立刻就开始浑身发颤,原本就紧张地心脏跳得愈发快。 陆熠缓缓弯下腰,清冷的松木香在她鼻尖缠绕回荡,令人挣扎不得:“想什么呢?能把墨汁都能磨到桌台上?” 第10章 陆熠的嗓音低沉又带着魅惑,让人听了就有种崩溃的不寒而栗。 顾霖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并不适应二人如此近的距离,微微往一侧挪了挪,想要给自己留一丝喘息。 男人却偏不让她如意,上前几步从后将她整个揽在了怀里。 她前有桌案,后有他压着,根本就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答:“没想什么,世子恕罪。” “没想什么,能让你莫名其妙笑起来?”陆熠冷嗤,炙热的气息吐在她幼嫩的脖颈,“在想情郎?” “没,没有!”顾霖吓得几乎跳起来,她身子用力往旁边一让,终于得以在困局中脱身,膝盖一弯就跪在了男人面前: “我错了,世子恕罪!这墨我重新磨!” 哪知道这一系列逃离的动作太快,冷气灌入唇齿,胸口一阵闷痒传来,顾霖忍不住捂着唇急促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小姑娘咳得双肩不停地颤动,极为难受又不敢大声的样子看着相当可怜。 陆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在地面发抖,如一叶浮萍无所依靠,眼底划过一丝异样。 他用指抵住桌案,将身子侧开一些,好看到小姑娘被双手捂着的侧脸,忽然,顾霖像是察觉到了倾注在身上的目光,仓皇地抬头── 那双含水的眸子里盛满了盈盈泪光,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言,有恐惧、害怕、难堪……却唯独再没有像当初一般热烈的欢喜与爱慕。 陆熠微怔,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转身回到了桌案。他随意拿起一封堆积着的奏折,淡漠道:“起来。退下。” 竟是轻轻揭过了? 顾霖不解他今日为何如此阴晴不定,闻言倒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退后。 随着她下垂的眼睑,眼眸里满溢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她胡乱用手背拭去,将自己尽量藏在烛火映照不到的暗处。 纵然已经准备好为奴为婢,可真正入了这难堪境地,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想逃离。 陆熠没有再看她,开始凝神处理剩余的奏折,这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正在她候在暗处揣测着自己能何时回到偏室时,书房门外叩门声再次响起。 “世子爷,”徐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孙洛姑娘求见。” 孙洛?摘星阁中那位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姑娘? 顾霖心头猛地一颤,就听男人无甚情绪地回:“不见。” 外头安静了片刻,又响起声音:“世子爷,孙洛姑娘说此次来是为了孙大人的事。” 只见伏案疾书的男人朱笔一停,半晌后才回:“请进来。” 书房门徐徐打开,映入一丝月光。孙洛依旧是柔柔弱弱的样子,手中端着碗汤羹款款走入。 她应该并没有注意到暗处还有人,身姿步调都走得极有风情,显然是私下里用心练过。 顾霖躲在暗处,顿时觉得一阵尴尬。同为女子,这位孙洛姑娘的心思她又怎会不懂?只是良辰美景,本该是男女独处的浓情蜜意,此刻却突兀地多出了一个人,真真是扫兴。 孙洛若是得知,她这个沦为婢女的世子夫人,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也不知是何感受。 想到这里,顾霖自觉地又往暗处挪了挪,终究自己现在是个伺候的下人,不声不响地隐在暗处等她离开,应当是无碍的吧? 孙洛果真一颗心全在陆熠身上。见到案上的男人,她面上划过欣喜,又很快羞涩地垂首,柔声道:“洛儿见过陆哥哥。陆哥哥夜间伏案想必饿了,洛儿便亲手熬了人参燕窝羹。” 陆熠手中毫笔被迫停下,闻言皱眉,不耐地望过去:“方才徐答说,你有事寻我?” “是,是为哥哥的事而来。”孙洛精心打扮过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连忙掩饰道,“哥哥不在身边,洛儿无所寄托,便将世子当做了哥哥。叨扰府上实在冒昧,故今夜趁着机会带了汤羹过来。” 陆熠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东西,视线极快地往顾霖藏身地地方一瞥,又重新挪回孙洛身上,淡道:“放那儿吧,费心了。” “是。”孙洛倒并没有因为对方冷淡的态度气馁,乖巧地将汤羹放在一侧的小几上,依旧柔声细语地关怀,“洛儿听说陆哥哥每晚都会伏案,着实辛苦,不若今夜就让洛儿帮您磨墨吧?” 说着,孙洛自顾起身行到桌案侧,站的正是刚才顾霖的位置,她正要伸手拿起墨块,却“啊”的一声,惊诧道:“这砚台四周怎的溅出了这么多墨汁?若是这些墨汁沾上了奏折该多耽误陆哥哥理政,洛儿这就擦去……” 只是没等她手中的帕子碰到那滩溅落的墨汁,就被一支通身漆黑的羊毫朱笔拦住。 陆熠目光沉沉,眸子里的阴鸷让人看着背脊发凉:“不必,你既然为孙瑞的事情来,还是先说正事。” 孙洛无法,只好手回收,搬出了早已编好的理由:“是,洛儿是想问问哥哥在大理寺……” 听到“大理寺”三个字,顾霖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正盼着能通过这场对话得到一些有关爹爹娘亲的消息,男人却陡然打断了孙洛。 顾霖心中“咯噔”一声,浮上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陆熠的目光直望向自己的藏身处,道:“你先出去。” 一阵遗憾自心头划过,顾霖只得放弃了偷听,也是,按照陆熠滴水不漏的严谨处事,又怎么会给她探听的机会。 在孙洛惊诧的目光中,她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还颇为同情地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就低头飞快地离开了书房。 “陆哥哥,她……夫人她……” 陆熠依旧面无表情:“无妨,你继续说。” 孙洛终究是因为震惊,再也找不回方才的风情柔意,只好不甘心地将话题扯到孙瑞:“洛儿前几日听府里下人说,哥哥并未远游办事,而是被关进了大理寺牢狱,可是真的?” 其实这事早在她命人到府外打探顾府时,就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虽然版本不一,但大抵说的便是以哥哥为首的寒门之士,前几日为了以正朝堂恶劣、党、争风气而拍案而起,陛下为了彻查此事,将双方都关进了大理寺牢狱。 其结局也显而易见,陆熠权势滔天,又极受京都百姓的拥戴,只要他站寒门,则寒门必胜,世族一定会分崩离析。 所以,她心中笃定哥哥就算身在大理寺,也不会吃任何亏,说不定出来后还会加官进爵,带她从此走上富贵荣华的道路。 想到这里,孙洛心中就是无比的畅快。她与哥哥是贫苦出身,又幼年丧失双亲,最艰难的时候连树根都吃过,这一切不就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富官世族娇奢压榨他们导致的吗? 如今她厌恶的世族没落,身为寒门的自己崛起,她这几日连做梦都要笑出声。 若是春风得意下能嫁给眼前这个优秀的男人,那边是锦上添花,喜上加喜了! 孙洛唇角微勾,想起刚才顾霖低声下气离开地落寞背影,她心中愈发自信──无妨,她可以仗着哥哥与陆熠的关系留在定国公府,来日方长,她就不信世上哪个男子能够逃过她的手段。 从前在莫城,她可是使计诱得大半个莫城的富户子弟对她俯首称臣呢! 陆熠看了孙洛一眼,解释道:“你哥哥虽在大理寺却很安全,我已经上下都打点过,寒门大臣在里面都不会受刑讯,不出三日,他们即可离开。” “当真!”孙洛笑起来,朝男人行了一礼,“陆哥哥果然被百姓尊为战神转世,怪不得哥哥从前总说,只要有陆哥哥在,寒门就永远不会出事。” 这一连串赞美兜头而下,饶是谁都会眉开眼笑,可陆熠却依旧眉目清冷,似乎刚才赞美的对象并不是他。 男人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觉得耳边甚是聒噪,便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孙姑娘不宜在此久留,不送。” 孙洛脸色一僵,再也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只好慢吞吞地离开了书房,临走到门口,她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叮嘱:“陆哥哥,夜里凉,你又如此辛苦费神,记得喝洛儿亲手熬制的燕窝人参羹。” 回应她的,却是男人伏案的冷峻侧脸,以及屋外呼呼的风声。 孙洛咬了咬牙,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徐答望着孙洛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澜沧院门外,鼻子里冷哼一声,正要回身将书房门关进,突然发现主子正一脸阴沉地站在漆木门后,手里还端着个精致的托盘。 他双腿一软,踉跄几步才堪堪站定,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男人抿唇,声音依旧淡淡的:“她人呢?”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徐答立即心领神会道:“回世子爷,夫人出了书房后,就回了自己的偏室。” 陆熠“嗯”了声,随手将手中的托盘塞到他手中,径直往外走去。 徐答一脸懵的望着托盘内满满的一碗汤羹,又往往早已空无一人的院落,忽然开始纠结自己是吃还是不吃。 正犹豫着,屋顶上噼噼啪啪一阵响,林建飞身而下,落在他身侧。他看一眼对方手中的碗,酸溜溜道:“哟,到底是随侍福气好,这就又续上了?” 哪料到徐答却没好气地将汤羹整个往林建怀里一递:“那送给你吃了!”说完,他拔脚就走。 林建吐掉了嘴里的干稻草,追上去:“你今天怎么像吃了炮仗似的?燕窝人参这么好的东西,你还嫌弃?你真不吃?那我吃了你可别后悔。” “谁后悔!”徐答脚下不停,他的胃可是被娇养惯了的,熬的人不对,食材再好也没用! ── 顾霖离开书房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在那个阴冷又黑暗的地方站了许久,面对的又是陆熠,她委实身心都不太好过。 此刻回到属于她的简陋偏室,她整个人都松泛下来,药院已经差人送来了压制风寒的汤药,只是时辰应该过去久了,整碗汤药黑漆漆的,一点热气都没了。 屋子里冷冰冰的没有炭火,顾霖不想再折腾,就着凉茶一口气喝了那碗药,又向澜沧院的烧火房讨要了点热水沐浴。 烧火房对她还算和善,给了她一大桶热水并帮着搬去了偏室,顾霖这才免去了劳力之苦。 折腾了半个时辰,顾霖已经疲乏不堪,身子缩进被褥中就沉沉睡去。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夜半之后,屋门轻声而开,紧跟着踏进来一双玄黑云纹锦靴。 第11章 那人慢慢走近,直至走到她的床榻前才停下。 从前并未有人胆敢深夜闯入她的闺房,又有灵樱和灵月细心守护,顾霖一直以来睡得都很沉,更何况今日她实在是太累了,只要屋子里不吵翻天,她都可以安然入梦。 陆熠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小小的一张脸埋在被褥堆里,热气扑在上头映出几分粉色。 小姑娘似乎在做梦,梦中场景不甚如意,就连睡着也微微蹙着眉心,一副时时刻刻都准备逃离的模样。 男人回想方才她跪地咳嗽时,那双饱含着恐惧与哀戚的眸子,心中一阵刺痛的难受,不知为何,他有些看不得她现在如惊弓之鸟般的脆弱。 仿佛谁都可以踩上一脚欺凌。 捏了捏额心,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陆熠掀袍在榻边坐下来,床板冷硬,一丝温热都没有。 他大掌探入被褥中找到了她蜷缩着握拳的手,也是一片冰凉。 “呵,这样还能睡得这么死?”陆熠捏了把小姑娘依旧柔嫩的手心,转而捏到了她白皙的脸颊,触手滑腻。 顾霖在睡梦中也觉得不太舒服,胡乱躲了一下,又开始轻轻地咳嗽。 陆熠撂开手,凤眸沉沉,看她难受地憋气轻咳,却无动于衷。 忽然,他重又起身,巨大的阴影罩在榻上那具小小的身子上,嗓音渐渐冰冷:“顾霖,你倒是睡得安心,呵,见到孙洛那般也……” 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屋内一下子寂静无声,男人又站着看了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抬脚离开了偏室。 ── 摘星阁 孙洛首次示好碰壁,心里压着一肚子火,回到卧房,就噼里啪啦将妆台上的东西全都挥落到了地上。 莲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跪在地上告罪:“姑娘息怒。” 哪知孙洛怒气丝毫没有消减,一脚踢在莲儿的臂膀:“你不是信誓旦旦打包票,说外头陆熠休妻的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吗?那么今日,顾霖为何出现在书房?” 书房重地,她只有拿兄长入狱的事作借口,才得以准许进入,还只呆了一会儿就被赶出来。 可顾霖一个罪臣之女,被厌弃的没落世族女,为何有资格长久呆在书房内,呆在陆熠身边! “姑娘,奴婢打听时,外头便是这么说的。”莲儿痛得半趴在地上,沮丧着脸,“而且奴婢还特地私下联络了咱们公子的小厮德子,德子说公子也曾提过,世子打算等发落了顾氏就休妻。” “休妻?既然是联姻捆绑,夫妻感情淡薄,为何又在顾氏入狱后让顾霖待在身边?”孙洛气得咬牙,手里的丝帕被攥得变形。 原以为顾氏倒台,哥哥又与陆熠是生死之交,她有的是机会靠近他。 可陆熠分明对自己冷淡得很,也并未对顾霖像传言说的那样疏远厌恶。 如果真当厌恶,又怎么会时刻留在身边? 她忽然又极气愤地踹了莲儿一脚:“澜沧院里的那个嬷嬷贿赂得如何了?” 莲儿忙道:“应……应当没问题了,那婆媳拿了银钱眉开眼笑的,说是姑娘有事吩咐即可。” “她口风可严?”孙洛不甚放心地问了句,“别到时候拿了银钱,转头就把我们卖了。” “那应当不会,奴婢手里捏着她孙子的住址呢,她不敢声张的。”说着,莲儿连忙将袖中的把柄交上去,“姑娘您看。” 孙洛这才稍稍消了气,将写着住址的纸条看了几遍,道:“你现在去把那婆子偷偷叫来,记住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姑娘。” ── 一夜凌乱梦境,顾霖是在冷风中醒来的。 原因无他,她的屋门不知为何大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原本就冷的屋子更加寒气森森。 顾霖无法再睡,看时辰差不多便起身穿衣。 徐答已传来口信,陆熠已经一早上朝,她一上午都不用伺候,只要等午间摆膳时到正屋即可。 闻此,她也松了口气,如今她的处境,自然是越少接触那人越好。 只求三日尽快过去,她尽心尽力地服侍,他也能够遵守诺言,大发慈悲请旨赦免顾氏的死罪。 至于以后── 陆熠要继续折磨也好,一纸休书将她休弃也好,都无甚要紧的。 当然,她私心还是希望陆熠能够给她一纸休书,这样她可以做回顾氏女,与爹爹娘亲重聚在一起。 这样想着,屋外突然出现了一个嬷嬷,那人笑容满面的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药:“夫人,老奴姓林,给您送药来了。” 她笑得异常真诚,言语也没有半点轻慢,顾霖心中一阵暖意,起身去接。 可她道谢还未说出口,那端在嬷嬷手中稳稳当当的药突然一歪,全部倒在了顾霖柔嫩的手背。 汤药应当是刚熬好,烫得惊人,她肌肤娇嫩,手背上火、辣辣的像要烧起来,痛得眼里都泛出了泪花。 那嬷嬷连忙捡起地上的药碗,一脸抱歉:“哎呀夫人你看,这……您怎么没接稳呢?老奴也是,放手太快了。” 顾霖尚沉浸在手背钻心的痛中,听闻林嬷嬷这么说,也没有计较,她将手用昨夜剩余的冷水冲洗几次,转身道:“无妨,只是汤药撒了,麻烦林嬷嬷帮我再煎一碗。” 林嬷嬷却不动,手里拿着药碗道:“并非是老奴偷懒,这药院每日送来的药都是定量的,这碗撒了,就要等下一次的了。”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得晚膳之后。” 顾霖脸色一凝,心就沉了下去,这么说,她今天白日里都不能喝药了。 昨夜屋子里这么冷,她已经是勉力支撑,今早又被寒风冻醒其,喉间明显比昨夜沙哑痒腻许多。 如果一整日都喝不到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撑过去…… “林嬷嬷,这药应当是刚煮好,”顾霖斟酌着,“药渣应当还在,我就着药渣再熬一份应当还有些效用。” 她如今的处境实在尴尬,也不好再让人伺候,便想自己到小厨房熬药,身侧的人却拦住了她。 林嬷嬷有些着急,神色闪烁不定,支吾道:“夫人,老奴……老奴对不起夫人,那药渣老奴瞧着碍事,已经倒进泔水桶了。” 顾霖一怔,重新抬眸看向挡在身前的人。 她虽褪去了华贵的衣裙,发上也未作装扮,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尊贵气度丝毫不减,林嬷嬷本就心虚,被她这么直视,低下头尴尬道:“夫……夫人这么看老奴作甚。” “无事。既然如此,林嬷嬷去忙吧。”顾霖也未戳破她,将视线挪开,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林嬷嬷连忙应声点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顾霖一人,她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才觉得憋闷阻滞之气消散了些。 桌上是昨日剩下的糕点,是灵樱昨日从寒月院强行搬来的,已经有些发硬,顾霖腹中空空,强忍着不适就着茶水吃了几口又放下了。 她半撑着脸,一袭青丝倾斜而下,开始怔怔出神。 这里是澜沧院,刚才林嬷嬷既然有这个胆子在汤药上做手脚,应当是得到了陆熠的授意,只是她不明白,他既然打定主意折磨她,昨日又为何要请府医为自己看诊。 难不成是怕她死得太快,折磨得不够尽兴? 顾霖苦笑,望着桌子上发硬的糕点,思忖着一会儿要去小厨房取些吃食热水,否则这样的日子,恐怕自己的身子坚持不了多久。 陆熠既然要钝刀磋磨,她也要勉力撑着配合才对。 顾霖整个半日都窝在冰冷的偏室里,索性今日外头日光很大,她搬了把小椅子靠在门口避风处,一来是为了取暖,二来也是能第一时间看到院门的动静。 徐答曾嘱咐过,陆熠一回澜沧院,她就要过去伺候。 果不其然,晌午时分,陆熠一身镇国将军的轻戎装装扮,大步踏进了院中。 他脚下走得飞快,沉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是那么耀眼,引得廊下走过的婢女纷纷羞红了脸。 这样俊毅威势的人,也不知赢得了多少京都少女的芳心。曾经顾霖也是众多少女中的一个,如此痴迷,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现在她坐在这简陋的偏室里,再看这个意气风发、权势擎天的男人,那种少女追逐的热切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叹了口气,顾不得悔不当初,忍住轻微的眩晕站起身,匆匆走小路赶去正屋。 第12章 赶到正屋的时候,陆熠还没回来,徐答在门口见到她,客客气气地道:“夫人,世子爷要在书房忙一会儿,您先跟我进屋,午膳已经摆好了。” 顾霖点头,徐答一向对自己十分热络,纠正了几次莫要再叫她“夫人”,他也丝毫不改,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正屋内烧着地龙,暖融融的,顾霖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梨花木圆桌上摆着各色的菜肴,十分丰盛,香气诱人,她上午只在小厨房要到了几个白馒头,此刻腹中馋虫被勾起,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沫。 等了许久,屋外一点动静都无,顾霖身子弱,到底有些支撑不住,便小心地在附近的一把圈椅上坐下,双眸紧紧盯着闭上的屋门── 一旦陆熠回来,她就立马起身伺候。 可屋内暖融融的催人昏昏欲睡,顾霖又实在太累了,勉强撑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 处理完几个要紧的军务,陆熠换下沉金铠甲,又穿上了往日的玄色锦衣,脚步不停直往正屋而去。 行到屋门口时,男人脚步一顿,沉凉如寒潭的凤眸望过去,徐答立马脖子一缩,恭敬道:“世子爷,午膳已经备好了,夫人也已经在内等候。” 陆熠方“嗯”了声,推门而入。 室内温暖如春,飘着一股食物的诱人香气,陆熠环顾四周,一下子就见到了圈椅内睡着的人。 小姑娘睡得很沉,暖气扑在柔嫩的面颊上泛着轻微的红,可唇色却苍白,像是极其虚弱的样子。 男人走上前,并不立即叫醒她。等到睡着的人似乎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微微有转醒的迹象,他伸手捏住她的一只腕子将人提起来。 哪知道小姑娘反应竟然如此大,她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随即露出极疼痛的表情,双眸里泪水一下子被蓄满了。 见到来人是陆熠,那双眸子里的情绪又被很快压抑住,贝齿紧咬着唇不吭声,只是视线停留在被握住的腕子不放。 陆熠皱眉,正要数落几句,余光忽然发现小姑娘原本白皙的腕子已经肿高了好大一块。 他拧眉,冷声问:“怎么弄的?” 顾霖原本就猜测林嬷嬷早晨的举动是他默许,如今被他这么一问,心中满腹疑云。 可,实情如何,她却是万万不能说的,更何况她也不想说。 他那么恨自己,哪里会关心一个罪臣之女的死活? “今日不小心,被热水烫到了。”顾霖低下头,扯了个最常见不过的理由。 男人果然不甚在意,并未追问,放开她的手腕,转身掀袍坐在了梨花木圆桌前:“过来布菜。” 顾霖应了声,赶紧小跑几步走到男人身侧,她拿起银筷正要夹菜,却忽然记起自己并不十分了解陆熠的口味,毕竟成婚一年多,他们二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屈指可数。 犹豫了片刻,她轻声问:“世子想吃哪道菜?” 陆熠凉凉瞥了她一眼,示意面前的芦笋汤。 顾霖会意,连忙盛了一碗放到了他面前:“世子请用。” 这一顿饭用得安安静静,陆熠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慵懒地靠在圈椅上,道:“过来捏肩。” “是,”小姑娘咬咬牙,忍着腹中的饥饿,双腿发虚地走到了男人身后,将双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一下一下用力地捏着。 从前她总是幻想能与陆熠一起同桌用膳,能够为他捏按穴缓解朝政之余的疲劳,却一直都未能如愿。此时此刻,她潦倒至此,当初的愿望却轻而易举地实现,实在是讽刺。 顾霖一边手中用力,一边忍着腹中的饥饿与身子的不适坚持着,这种当初觉得无比亲密幸福的事,在现在看来却是无比煎熬。 男人迟迟没有喊停,甚至闭上了眸子开始假寐,她手腕的酸疼越来越明显,最后实在没力气,捏肩的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每一次用力手心都在发颤。 终于,男人忍无可忍地捏住了她未曾受伤的右手:“这就没力气了?” 顾霖很想大方地回答“我饿”,想了想还是恭敬道:“世子恕罪。” 陆熠手上一用劲,直接将身后的人拽到了自己跟前,这才发现小姑娘小小的脸上苍白无比,连半分血色都没有,眼眶下似乎还有淡淡的乌青…… 心底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涩痛又起,陆熠烦躁地抵额,想把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驱走,突然── “咕噜──” 男人抬眸寻着声音的源头望过去,就见小姑娘单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已经胀红了脸,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饿了?”陆熠眉眼一扬,素来看透诡谲杀伐的幽邃凤眸中,微微流露出了些末微笑意,似乎在笑话她的出丑。 顾霖简直无地自容,用力咬着唇摇头,脸颊却更加红了。 “徐答──” 屋外的徐答立刻应声,开门恭敬站立:“世子爷请吩咐。” “让林建带着她去小厨房用膳。” “是!”徐答立马掉头,顾霖见状,也红着一张脸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徐答又折返进屋,垂首禀报道:“世子爷,林建已经带着夫人去了小厨房,夫人想吃阳春面,厨娘正在准备。” 陆熠点头,又恢复了往日里冷冰冰的淡漠模样,他睁开凤眸,凌厉的视线射过去:“今日澜沧院发生了什么,事无巨细,让隐卫去查。” 徐答心中“咯噔”一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忙跪地请罪道:“世子爷恕罪,澜沧院可是发生了什么,是属下失职。” 男人并无回应,只是又将长指抵在了眉心:“下去,将澜沧院内发生的大小事情编造成册,三个时辰内呈上来。” “是!” ── 隐卫的动作很快,不出两个时辰,就把澜沧院今日发生的大小事情都查了个底朝天。 徐答笔直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世子爷的脸从最初的淡漠,逐渐转化为隐怒,最后扬手将信报重重丢在桌案上。 “啪”的一声闷响,徐答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个来回,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世子息怒。” 他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澜沧院里头的那几个吃错了什么药,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样子,夫人才一来就开始不安分── 不是故意将偏室的门打开,害得夫人在睡梦中冻醒,就是故意克扣夫人的饮食,只给几个又干又冷的白馒头。 更甚的是,林嬷嬷竟敢故意打翻汤药,不仅让夫人喝不成药,还烫伤了她金贵的手背。 偏偏夫人也是个倔脾气,硬是一声不吭地忍下了所有。要不是世子爷发现了端倪,夫人还不知要受他们磋磨多久…… 徐答叹了口气,悄悄抬头看了眼明显动了怒的世子,唏嘘像这般在朝堂游刃有余的男人,也会有深陷而不自知的时候。 陆熠靠在圈椅中,烛火映照在他有棱角的侧脸,半明半灭,夜色下就有种阴森森的恐怖。 半晌,他终于开口:“那个叫林嬷嬷的是何来历?” 今日的事便是林嬷嬷带头,徐答早已经将这人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立刻回道:“回世子爷,林嬷嬷是府里的家生子,人口简单,丈夫早亡,儿子媳妇都在咱们院里做粗活,有一个孙儿刚出生不久,养在永安巷。因为在府里年份久了,就有些倚老卖老的脾气,还略有些贪财。她从未见过夫人,也并无纠葛恩怨一说,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带头为难。” 话毕,他试探道:“世子爷,要不要将她抓入暗牢审问?” “不必,”陆熠冷呵了声,面上寒气森森,“留着人,切勿打草惊蛇,你派几个善于隐遁的隐卫一刻不离地监视,我倒要看看她背后之人有多厉害,竟敢在定国公府里兴风作浪。” “世子爷,那么夫人这边……”徐答有些犹豫,若不尽快处置林嬷嬷,对方张狂之下,势必会更加变本加厉地为难夫人…… 陆熠眼神冷冰冰的,斜睨过去── 徐答只觉得一道凌厉的视线射过来,他立刻噤声,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正室。 第13章 顾霖坐在小厨房灶台一侧的矮桌前,面前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开始拿筷进食。 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被冷茶冷馒头折腾了大半日的胃瞬间熨帖了不少,一碗吃完,她将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回到偏室,顾霖刚在木椅上坐下,徐答却来了,手里还拿着个托盘,里面放着好几样瓶瓶罐罐。 她以为正屋那边又有了吩咐,连忙起身道:“徐大人,世子那边有何吩咐?” 徐答却摇摇头,将托盘一股脑儿放在木桌上,恭恭敬敬道:“并无事,世……”话到嘴边,又被他打了个转,“属下去药院取了些治疗烫伤和咳疾的药,夫人早晚可以各用一次,好得也会快。” 说着,他开始逐一介绍:“这两瓶是外敷治烫伤的,这一盒是缓解咳疾的丸药,还有这几个,头疼或发热可以服用以达到抑制的效果。” 顾霖望着那一罐罐各有效用的药,将托盘往外推了推:“多谢徐大人好意,这些我不能收。” 徐答惊诧:“为……为何?” “如今世子厌弃与我,令我为奴为婢赎清罪孽,我受些苦楚自是应当的,”顾霖笑笑,“此事如果被世子知道,你必定会受到责罚。我已经连累了太多人,不想再连累你。” 徐答急了,想要解释这些并不是自己私下偷拿,可又想起世子爷方才清清冷冷的样子,脸垮了下来:“夫人放心,这事世子爷他不会怪罪的!” 见到对方疑惑的目光,他差点咬了舌头,忙道:“咳,我是说,我是说……夫人你收下就是,我也是受人所托!” 说到这儿,像是唯恐顾霖再问,他趁人迟疑的空挡,转身一溜烟跑了。 顾霖怔怔地看他急匆匆离开,视线再落到木桌上的瓶瓶罐罐时,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 受人所托? 受谁的呢?这府中人她大都不熟悉,又有谁会得到自己生病的消息,冒着风险托徐答做这种事? 难道是灵樱和灵月? ── 凌霄殿内莺歌燕舞,鎏金炉鼎中烟雾袅袅,散发着浓烈的龙涎香气。 萧凉慵懒地斜靠在矮榻上,一双飞起的桃花眼微眯,他饮了杯中酒,笑道:“爱卿平时除了上朝,朕就再也没有在宫中见到你的身影,今夜怎么有空来这儿花前月下了?” 他伸手揽过一旁斟酒的异域女子,样子愈发不羁世俗:“还是你听闻今夜有突厥送来的异域姑娘,想挑一位带走?” 话音刚落,就有几名女子偷眼去看端坐在圣上对面的男子,俱是飞红了脸颊。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男人生得出挑,他与突厥部落中黝黑健壮的男人不同,虽然眉宇间都是凌厉之色,可剑眉俊毅、眉目如朗月般,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目光。 她们本就是被大汗送来黎朝伺候人的,既然不能伺候尊贵的陛下,伺候这位潇洒英俊的大将军也极为不错! 陆熠抬眸看了眼萧凉,将手中的一枚黑子落下,根本一眼都没有看身侧的异域女子,道:“陛下,该你了。” 萧凉松开怀里的佳人,再看棋盘时又是一阵懊恼:“陆熠,你心怎么这么黑,我不过就是疏忽了一步!” “陛下,兵不厌诈。”男人嗓音沉沉,终于看了眼四周,暗示道:“陛下可还记得昨日在定国公府书房的话?” “自然,”萧凉一挑眉,立即扬手命舞姬侍女都退出了大殿。 很快,殿内就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 萧凉将粘满脂粉香气的外袍脱下,嫌弃地扔到一边,抱怨道:“朕都快被熏死了!要不是外敌强横,朝内风波未平,朕才懒得演一个沉迷美色的君王。” 顿了顿,他重新将目光落到对面,有些不怀好意:“朕昨日在定国公府说的话多了去了,你指的是哪一句?” 陆熠神情未动:“昨日陛下说,如果臣请求赦免顾氏死罪,便会答应臣。” “哦,你说这个啊。”萧凉拉长声调,又靠了回去,“朕记得爱卿昨日断然拒绝了朕的提议,怎么今日又改主意了?” “是,臣请求陛下赦免顾氏,只将他们流放苦寒之地。” “陆熠,朕说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你倒好,第二日就改主意了,”萧凉笑得笃定,“你还说对顾霖那丫头没动心?” 对面的男人剑眉顿时一皱,冷硬道:“臣从未对她动心。” 他薄唇微抿,继续道:“臣思虑良久,顾氏勾结世族根基深厚,如果强行定下死罪,难免他们绝境求生,与寒门拼个鱼死网破。更何况顾氏一倒,世族气数已尽,恐怕难以与新崛起的寒门制衡,陛下又刚登基,正是积蓄势力的时候,何不借此大赦天下,以展示陛下的仁德胸怀积聚民心?” “说得真有道理,你倒是处处都在为我考虑啊!”萧凉勾唇,将桌案上的黑白两子的银罐掉了个个儿,“可是怎么办,朕听你说了那么多,还是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你放不下顾霖。” 见陆熠的脸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他又点点棋盘,转移话题道:“好了,朕不纠结原因,这局棋白子已成败势,咱们换子继续下,你要是能让白子反败为胜,朕就立马答应你,怎么样?” 陆熠瞧了眼萧凉,伸手从罐中拿出了一枚白子,算是应下的邀请。 他目光挪到了棋盘上,迟疑片刻,落在了黑白子交错复杂的某一处。 立刻,白子就又有了转圜的生机。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两人相对而坐,目光都专注地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萧凉与陆熠也是在军中相识,甚至及冠前因为不慎入敌军埋伏,还被陆熠救过一命。 他在军事上与陆熠不分伯仲,可在棋局中却始终赢不过他。陆熠的棋风多变,且出手凌厉又果决,招招毙命。每次交锋,陆熠也从来不让,所以每一回都以他败北告终。 也就只有这种易子而下的情况,他才能有赢的一线生机。 一个时辰过去,黑白两子厮杀得极为剧烈,殿内龙涎香气袅袅而升,让整个大殿都有了种神秘的气氛。 突然,萧凉将手中的黑子“啪”地扔回了罐中,不耐道:“陆熠,你就不能下得不专心点吗!” 从前易子而下,陆熠都会稍稍放水,这一次却大大出乎意料,他比往日每一局棋都下得认真,招数棋风更加诡谲,让人猜不透他的真正用意! 他可真是下定了决心要求旨赦免顾氏。 可他明明就知道,就算故意放水输了这局,自己还是会应允赦免顾氏的,何必在这残局中还这么下他的面子。 真是……丢人! 萧凉心里哀叹几声,挥手赶人:“朕答应你了,后日的大理寺会审,朕会保顾氏上下的性命。” 陆熠起身,恭敬行了一礼:“陛下圣明,臣告退。” 话毕,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往外向殿外走。 忽然,萧凉在后头叫住他:“陆熠,你是见的女人太少还是真被顾霖那丫头迷住了?从前,你可从来没有替谁求过情。” “陛下想岔了,臣此番作为只是为了大黎昌盛。”陆熠脚步一顿,脑中忽然浮现出小姑娘那双惊慌畏惧的眸子── 被顾霖迷住?呵,笑话── 他冷嗤一声,连头都没回,径直走出了大殿。 外头夜凉似水,被冷风一吹,陆熠鼻尖围绕的龙涎香也消散了大半,估摸着时辰已晚,他脚下一转,就往西侧的小宫门赶去。 皇宫规矩森严,一到下钥的时辰就会紧闭各大宫门,任由何种缘由都不会再开。 可宫中事物繁杂,宫中贵人偶有在夜间传唤宫外臣子,出入就成了一个难题。所以,大黎皇室就在西侧特地开了一个小口子,称为小宫门,臣子被传唤要离开时,就统一从那里出宫。 陆熠一路独行,眼看着快要到达小宫门,他忽然反手一拽,将身后意欲制住他肩膀的人压制在地。 “哎哟──痛!” 身后的人被狠狠掼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那人也是一身华服装扮,此时捂着自己快要摔断的腰骂骂咧咧:“我说陆世子,你要不要这么狠,我不过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陆熠垂眸冷冷看着:“要是在军中,你如此打招呼,手臂早就没了。” 说着,他上前一步,向地上的人伸出手:“起来,你为何深夜在此?” “还不是沈安害的!他如今是礼部最有望升为尚书的侍郎,自然要勤勉些,可他手头的一些事务需要吏部配合,”李栏一脸无奈,“这就把我拉来了!” “沈安?” “就是沈太傅的嫡长子,”李栏脸上露出了些羡慕,“能力不错,为人也和善,又有这么好的爹撑着,前途无量啊──” 哪像自己,担任一个在吏部混日子的官职,家中虽然也勉强算是世家勋贵,可早就已经没落了。 现状如此,他又自知自己不是升迁的料,也就索性放任自己混日子了! 他被陆熠拉起,在原地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袍,忽然凑近对方,神秘道:“我要去一个好地方,你要不要一起?” 见陆熠不答,他又循循善诱:“那地方里的姑娘个个姿容美艳,才情也不输京都贵女,就是身世坎坷了些,需要我等英俊倜傥的男子拯救……” 陆熠连眼风都没给他,抬脚就走。 李栏却不依不饶,小跑几步紧紧跟着:“哎──你别走啊!我真没骗你!从前你在军中就没见过几个像样的女人,回京之后又被顾家那贵女缠住,哪里能领略到其他女人的美味……哎哟!” 李栏正一门心思地说话,没料到前头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硬生生就撞了上去。对方的脊背硬得如铁墙,他当即痛得捂住了鼻子。 陆熠脑中“嗡”的一声,方才萧凉在殿内的话再一次重归了脑海── 陆熠,你是见的女人太少, 还是, 真被顾霖那丫头迷住了? 第14章 夜已经很深,街边小贩早已经不见踪影,唯独甜水巷中的添香楼还还异常热闹,楼中人影绰绰,都是些亲密相拥、耳鬓私语的男女。 二楼最隐蔽的厢房内,陆熠与李栏刚刚入座,就有一个打扮得尤其夸张的老鸨进来,见到李栏先是热热络络地打了声照顾,再看到一旁的陆熠时,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哎哟,李大人,您上哪儿带来这位天神似的贵客!” 光看那公子通身的气派,就知道又是一位世族勋贵出来的骄子,吉妈妈越想越高兴,仿佛手头已经有大把的银子进账。 李栏一只脚曲起搭在矮榻上,嘴里叼了只酒杯,神情颇为骄傲:“快去把你们楼里的头牌嫣然姑娘请过来,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 他刚想透露其身份,好让自己今日跟着沾尽风头,却被陆熠凉凉的凤眸斜睨一眼,立刻转了话头,道,“咳,大名鼎鼎的爷的朋友,切不可怠慢了!” 吉妈妈浸在这烟花场中良久,见状哪里还有不懂的?眼前这位天神般的男人身份地位肯定比李大人还要尊贵得多,瞧那一眼就让在吏部任职的李大人都改口不敢多言的气势,就能瞧出端倪了! 这位贵客是该要嫣然来陪! “是,妈妈我这就去叫嫣然姑娘来!”吉妈妈欢欢喜喜地退出了厢房,不多一会儿,就有好几名衣着暴露的姑娘进来,他们手中或端着酒水,或端着果点,粉面含春,娇羞地坐在榻下伺候。 李栏将一杯酒推过去,拉起一名鹅黄衣裙的女子抱在怀里,对陆熠道:“陆兄,你今儿个第一次来,嫣然姑娘便让给你了,她可是轻易不会露面的。” 他刚说完,就被怀里没骨头似的姑娘喂了一杯酒,那鹅黄衣裙的女子故意将肩侧的半透纱衣褪下一半,娇笑着:“李大人,嫣然姐姐自然是好,奴家就不好么……” 李栏听着很是受用,对着那樱桃小嘴亲了一口:“你自然也是美得很……” 女子假意地去躲,还是被亲了满口,用扇子轻戳他的胸口:“讨厌,李大人好坏……” 说着,她更加柔媚地依偎在男人怀里,却拿那双泛红的媚眼偷偷观察着邻座的男人。 她本以为李大人已经足够风流倜傥,可今日一见,旁边的男人才真真像是天降的贵人,怪不得吉妈妈一出这厢房,就眉开眼笑地去请嫣然了! 只是这位贵人,也太高深莫测了些,既然来了这勾栏,又何必端着淡漠的架子呢! 陆熠并不理会屋内众人打量的炙热目光,他面上森森,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杯中酒并不烈,与北疆醇酒不同的是,这儿的酒中掺杂着丝丝甜味,就如这儿的姑娘,腻人的慌。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控制不住地又想起了顾霖,她总是明明媚媚地朝他笑,跟在她后头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日有趣好玩的事,让他不胜其烦。 可自从成婚后对她日渐冷落,她似乎消沉安分了不少,连主动来澜沧院的次数也由原来的一日多次,变成一日一次。 怎么今日总是想起顾霖? 陆熠的头又疼了起来,他不得不放下酒杯,单手撑额揉着皱紧的眉心。 李栏已经被怀里的女子哄得喝下了数杯酒,脸上也很快有了醉态,他坐得更加肆意,甚至与那女子开始宽衣解带,脸上乱亲。 陆熠终于忍到极限,起身就走。他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极具威压,李栏被吓了一跳,喊道:“陆兄,你去哪儿啊?我今儿个没带那么多银子呢!” “我会命人将银子送到此处,”陆熠回眸淡淡看李栏一眼,推门走出了厢房。 整个添香楼已到最热闹的时候,无数的男女相互缠绵,他甚至能听到附近厢房中传来的媚、娇、低、吟,更有胆大的,用帘幕一遮,就开始肆意寻欢,端得是无比淫、靡景象。 陆熠沉着张寒森森的脸,只觉得来这一趟简直荒谬,快步欲走,衣袖却被一股小小的力量扯住。 紧接着是一阵清浅的兰花香气萦绕鼻尖,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柔柔婉婉地站在男人身侧,见到对方寒沁沁的目光,她似乎被吓了一瞬,轻声行礼:“奴家嫣然,特来伺候公子,看着公子……可有什么烦心事?” 陆熠回身去看,那名叫嫣然的姑娘清清柔柔的一张脸,肤色白皙,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无辜与单纯,果然是极好的颜色。 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淡漠地挥开了撰住他衣袍上的手:“不必。” 说完,他再也没给对方回话的机会,飞身下楼离开了添香楼。 ── 勾栏瓦舍的调笑浅语渐渐远去,陆熠被冷风一吹,心头的烦闷被吹散了不少,他脚步轻点,催动轻功回到了定国公府。 徐答在澜沧院门口着急张望,正担忧着主子迟迟未从宫中回来是否出了事,就见陆熠沉着一张脸,面上略带着些酒气回来。 他心头一松,忙上前道:“世子爷,您回来了!” 随后,他又不情不愿地朝正屋门口努努嘴:“摘星阁的孙姑娘又来送人参燕窝羹了,已经在廊下等了许久。” 陆熠皱眉:“让林建送她回去,以后也让她不必再来。” “是!”徐答心中暗爽,领命后却没走,按照世子的习惯,若是跳过自己差林建做事,那么就必定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要吩咐。 果不其然,男人往内走了几步,又停下:“她人呢?” 顾霖住的偏室距离澜沧院大门很近,往常都是给院中最下等的婢女居住,因为陆熠向来不喜自己院中出现婢女,所以荒废了很久。 此刻那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丝烛光也没有。 徐答“哦”了声,望一眼偏室黑漆漆的屋子,道:“属下见世子爷迟迟未归,夫人又咳疾未愈,便先让夫人歇息了。” “我倒不知,你现在敢做我的主了。”陆熠冷讽地瞥他一眼,直看得徐答背脊发凉,冷汗“刷”地浸满后背。 他上前连忙解释道:“世子爷恕罪,夫人毕竟是夫人,属下不敢怠慢。” 陆熠却又将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收敛,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冷不丁又道:“你去添香楼一趟,将二楼天字号厢房中今夜的银子付了。” “属下遵命!”徐答迅速应下,等到抬脚要去办的时候,脑袋才反应过来。 添香楼?那不是京都最大的风流场吗! 世子爷刚才从那里回来?去那里作甚?! 怪道主子身上闻着怎么有股脂粉甜香呢!徐答越想越震惊,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 陆熠此刻酒劲上来,浑身都有一股燥意,隐隐觉得刚才在添香楼中饮下的酒中有问题。 未及深想,刚被强行逼退的头疼又有汹涌而来的趋势,见徐答还不走,他不耐地一记眼风给过去:“还不去?” “哎,是是,属下立刻去!”徐答被主子凉沁沁的眸光看得心中更加发怵,连忙一遛烟儿跑了。 月光很凉,映照在积雪未化的屋檐上,折射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陆熠本想回正屋沐浴,脚步却不自控地来到了偏室。 屋子里漆黑一片,也并无丝毫声响,他推门进屋,就见到床榻上蜷缩而卧的一小团人影。 顾霖睡得很沉,略显苍白的唇齿微张,气息吞吐间有种别样的娇憨。 陆熠一步一步靠近,映着窗缝射、入屋内的融融月光,他高大的身体将小姑娘的身子整个笼罩,投下大片的阴影。 顾霖在睡梦中似有所觉,不满地呓语几声,缓缓睁开了双眸。 她初初转醒,还有些懵,眨眨眼看了看立在榻前的高大身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个人,是个夜里偷偷潜入她房中的贼人! “啊──”地一声惊叫,她方寸大乱,瑟缩着就迅速往床角躲。 陆熠想捂住她的唇,可已经来不及,只能转而握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腕,一用力就轻松将她拉回面前。 夜里黑漆漆的,也没点燃烛火,月光又背对着男人映入,顾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察觉到自己的脚腕受制,她拼命挣扎起来:“你……你个登徒子,快滚开,滚开!来人啊,救命──唔……” 顾霖的唇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捂住,只能发出极轻的“呜呜”声,她只能转而更加用力地去蹬腿,可力气实在与那人太过悬殊,不管如何用力,脚腕在男人手中根本未挪半分。 她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整个身子压下来,连带着扑面而来浓烈的酒气,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又淡漠的声音:“顾霖,我是谁?你睁开眼看看清楚。” 顾霖脑袋“嗡”的一声,当下不敢再动── 是陆熠? 可,他为何深夜来自己房中? 二人一时无言,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小姑娘双手撑在身后,只穿着一件中衣,此刻因为刚才的挣扎,被褥已经被皱巴巴踢到了一边,那件中衣的系带已经被扯松,隐约露出里头杏色的海棠纹样肚兜。 陆熠居高临下压着她,目光一凝,将里头的春、色一览无余。 该死,体内的燥热又开始汹涌而至。 这酒果真有问题! 顾霖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瑟缩地动了动自己的脚腕,试探道:“世……世子有何吩咐?” 她的嗓音带着刚转醒的绵软奶音,娇娇柔柔的煞是好听,男人的喉间重重滚动几下,不自控地又靠近了几分。 第15章 男人月光下俊毅非凡的脸越来越近,顾霖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 忽然── 屋外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小厮惊惧道:“林嬷嬷,我刚才分明听见有人尖叫着喊救命。” “是啊是啊,千真万确,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应当是在咱们澜沧院中。” “难不成是那刚住进人的偏室?” 几个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又听见林嬷嬷打着哈欠的声音传来:“你们瞎说什么,咱们澜沧院安全的很──” “嬷嬷,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出了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是啊是啊。” 众人越说越有道理,径直就往顾霖所住的偏室而来。 顾霖尚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觉得腰间一紧,下一刻整个人腾空而起,跌入了充斥着松木与酒气的怀抱。 陆熠起身将小姑娘身子揽进怀里,用掌风开窗,瞬间将两人带离了偏室。 耳边有呼呼的风刮过,将顾霖的满头乌发吹得飞扬,外头凉意很浓,顾霖又只穿着件中衣,忍不住在男人怀里蜷缩着抖。 索性男人很快就将她带入一处温暖的室内,并将她放到了地上。 顾霖如获大赦般退开几步,与男人保持远远的距离,她足上未穿鞋袜,此刻光着站在地面,虽然不冷,却觉得十分尴尬。 这样衣衫不整地与陆熠独处一室,她着实不适应。 她悄悄环顾四周,估摸着这里应当是一处连接温泉的屋宇,只是不知道他突然带自己来这儿是何用意。 陆熠凤眸沉沉地看了她半息,忽然撑开了双手,淡道:“过来宽衣,我要沐浴。” 顾霖一顿,虽然不太情愿,却还是慢吞吞地绕到男人面前,开始替他宽衣解带。 如此近的距离,让她一下子就闻到了男人身上不同寻常的味道。与往常身上纯正的松木香气不同,此时陆熠身上除了酒香,还夹杂着一种惑人的甜香…… 许是他白日里见了哪位世家姑娘,二人待久了染上的吧。 顾霖笑笑,才发现自己此刻心如止水,竟然一点难受的醋意都没有。 原来,是真的放下了啊。 她心中很是感慨,懊悔自己应该早些放下,手中却不敢怠慢,不多会儿,男人的衣袍被件件脱下,只剩下里衣。 顾霖将褪下的衣袍放到架子上,转身便见到男人已经将里衣都褪下,随意扔到了一旁的贵妃椅上,脚下不停往室内走去。 男人的背很宽,上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看着年岁已经很久,有些则透着粉,显然是新伤。他背上没有一丝赘肉,流畅紧绷的线条一路绵延,勾勒出完美的身材。 顾霖楞楞地看了几眼,蓦的脸颊飞红,她是第一次如此……如此坦诚地见到男子的身子。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顾霖赶紧挪开视线,退到了一个角落,只等着陆熠快点沐浴完,自己好尽快回偏室睡觉。 半晌,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内室传了出来:“愣着做什么?进来伺候沐浴。” “是。”顾霖应了声,心中万般不情愿,却还是硬着头皮踏入。 陆熠手中捏着顾氏一族的性命,无论让她做什么,她只能去做。 转过紫檀木倒座屏风,她赤着双足轻声走进── 内室中烟雾缭绕,最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温泉池,此刻陆熠正半靠在池边假寐,他的下颌紧绷着,眼下也有一些泛红,不知是酒劲使然,还是被泉水的热气熏的。 池边搭着几块锦布,顾霖小心翼翼地走近,而后弯腰去够其中一块,想要用来为男人搓背。 猝不及防地,陆熠忽然从水中站起,一伸手就拽住了小姑娘的右肩,用力一扯── 顾霖身子一下子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整个人浸没在池水中,一种窒息的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 还没等她扑腾几下,她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环住,身子顺着极速变换的水流浮动,很快,脊背就被抵在了池边。 池水很深,如果笔直站立就会没过她的头顶,顾霖身后靠着坚硬的池壁,双足失措下忽然踢到了男人微曲的腿,她顾不得其他,立刻就借力抵了上去。 脑袋冒出水面,顾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水珠顺着她的脸颊与湿透的黑发“滴滴答答”落回池中,一抬头,她撞入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幽邃凤眸。 那双眼眸沉沉地盯着她,一瞬不移,顾霖甚至从里头看出了一丝嗜血的掠夺光芒。 “陆……陆熠,你怎么了?”顾霖的声音发颤,忍不住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男人眼底的情绪掠夺的意味实在太重,她真的有些害怕。 男人并未开口,而是用同样湿漉漉的长指捏住了小姑娘小巧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强势吻了下去。 顾霖下意识要躲,却被他用另一手托住了后颈,一阵浓烈的酒味被纳入口中,小姑娘难受地挥着手在水中扑通,却根本无济于事。 男人胸口喷张的肌肉与她娇小玲珑的身躯紧密贴合,她能明显感受到对方无比炙热的体温。 陆熠吻得用力,似乎要把怀里人的气息全部掠夺入腹,捏住她下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长指一挑,顾霖立刻就觉得肩膀一凉。 “不……不要!”顾霖如梦初醒,飞快地摁住了肩膀上意欲往下的大掌。 陆熠动作一停,放开了她的唇,他的凤眸比方才还要阴沉泛红,锁住了顾霖惊惧地脸。 他的酒气在二人之间缠绕,嗓音也透着沙哑的冰冷:“顾霖,你不是一向都想要这个吗?” “陆熠,你放过我吧……”顾霖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只能哀求地看着男人。 她从前的确总想与他行夫妻之礼,可现在如此境地,她只想保留最后的一份清白。 可陆熠却忽然笑了,他的嗓音更加冰冷,还透着势在必得的强横:“顾霖,你不是说要为奴为婢,赎罪一生吗?别忘了顾氏一族还在大理寺的牢狱生死未知。” 他的声音如地狱传来的恶鬼,每个字都能将她击溃:“我可以放过你,但如此一来,就不能放过顾氏了……” 是啊,他手中还握着爹爹父亲和全族人的性命,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算她要自己的命,她亦没有不给的道理。 顾霖浑身颤抖,颓然松开了摁住男人大掌的手。 陆熠今夜尤为不清醒,见她妥协,又重重地吻上了她细嫩白皙的锁骨,在那幼嫩的肌肤上留下朵朵红痕。 顾霖死死咬着唇,绝望地闭上了眸子。 她忍着身上的异样感觉,双手死死地抓着男人的肩膀,想让自己彻底去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当男人的长指在水下触碰到她,顾霖忽然再也忍受不了似的低呼一声,一口咬在了男人近在咫尺的侧脸。 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听到男人阴鸷盛怒的声音:“顾霖!” 小姑娘吓得脸大变,胡乱将半褪的衣衫重新裹好身子,翻身爬上水池落荒而逃。 ── 顾霖穿着已经完全湿透的中衣跑出了温泉室,一路上寒风烈烈,她赤着双足拼命地跑,几次跌倒都咬牙强撑着站起。 她害怕路上碰到澜沧院的下人,也害怕黑夜中会突然出现令她害怕的鬼怪,一路提心吊胆,终于跑回了偏室内。 偏室简陋的木门被她重重关上,好似已经将外头所有的恐怖隔绝于外,她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安全了。 顾霖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只想褪去湿透冰冷的衣衫,钻到并不算暖和的被褥中歇息片刻。 她就着月光摸索着扯过被褥,却忽然手中一停── 那原本柔软干燥的被褥,此刻却被凉水浸透,寒夜下摸着比她身上的中衣还要冰冷。 顾霖鼻子一酸,忽然嚎啕大哭。 第16章 长夜漫漫,今晚却是如此难熬。哭够了之后,她勉强从衣橱的角落里翻出为数不多的干净衣裙都穿上,瑟缩在屋子角落,盼着这漆黑快些过去。 咳疾又开始反复,她哆嗦着将徐答送来的止咳丸药吞下,捂着唇不停地咳嗽,泪水从杏眸中蜿蜒而下,染湿了她的手背。 冷静下来之后,顾霖才感觉到了后怕──自己突然反抗,还咬了陆熠一口,不知今夜他是如何的盛怒。 顾氏在大理寺中,是不是也会因为自己的反抗而受到牵连…… 她越想越害怕,思绪一转,仿佛又看到了池水中男人掠夺嗜血的目光。小姑娘整个人都蜷缩得更紧,人生最后一点可以期盼的光芒,似乎正在慢慢地离她远去…… 她想,陆熠应当不会再给自己机会,也不会再给顾氏生机了。 ── 果然,次日,顾霖在寒冷中醒来,等了大半日都没有等来陆熠的传唤。 今日是陆熠休沐的日子,照理说应当一大早就该唤她去伺候的…… 就这样坐立难安了半日,她坐在偏室中正就着茶水吃馒头,一个身影忽然悄悄溜进室内。 顾霖惊诧起身:“灵月?你怎么来了?” 她记得灵月与灵樱一起留在寒月院,非令不可踏入澜沧院,也不可以与她私下见面。 灵月一见到顾霖就红了眼眶,心疼地握住主子的手:“姑娘,您怎么消瘦憔悴了如此多!” 她看了眼桌上吃剩下的干巴巴的馒头,忍不住抹泪:“这……这不该是姑娘受的苦。” 就算是身为婢女的灵樱与她,在寒月院也都是吃穿不愁,而姑娘却在澜沧院里受如此欺凌,这世子爷好狠的心! 灵月愤愤地骂道:“世子爷的心是黑的吗?姑娘从前对他如此关怀体贴,如今却这么糟蹋姑娘,呸!” 顾霖立马捂住她的嘴,摇了摇头:“这里是澜沧院,到处是隐卫眼线,小心祸从口出。” “可是姑娘……”灵月依旧心中不平,但也终究无可奈何,她猛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 “姑娘,灵樱姐姐说她在寒月院目标太大,不便出面,就让我悄悄将袁姑娘的信拿来给姑娘。” 袁媛?她上回托付的事有眉目了? 顾霖心中一喜,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打开。 笔墨香充斥鼻尖,顾霖的神情却从最开始的欣喜期盼,最终化为浓烈的担忧── 信中说母亲在大理寺牢狱受了风寒,病重了……如果再不请大夫医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袁媛的父亲是侯位,在朝中也颇有声望,只是此次清缴世族党争,陆熠用了雷霆手段,如今世族余力作鸟兽散,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出面为顾家说话,就连袁侯也有心无力。 顾霖整个人如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心中唯一的侥幸也最终消失无踪。 她紧紧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再次崩溃,问:“媛媛可还有口信要带给我?” “有,有!”灵月连忙点头,戒备地看了圈四周,凑近顾霖窃窃私语。 口信中,袁媛让顾霖切莫轻举妄动,她会在袁府时刻关注顾氏一案,如果有转机会第一时间递消息进来。 除此之外,她还提到了沈安。 沈太傅已经入宫潜心教授皇子课业,并没有过多参与此次世族与寒门的争斗,然而沈安却在朝中多次挺身而出,为顾氏求情从轻发落。 只是沈安即使怀有大材,终究只是礼部侍郎,在整个朝中可谓人微言轻,圣上一句话轻轻带过,也就揭过不提了。 袁媛还暗示,沈安大概是念着沈顾两家的情分冒险相助,如果有事相托,可以找沈安求助。 听到此,顾霖心中一阵暖意。 她没有看错人,袁媛在自己落难时,不惜担着被牵连的风险也要给自己递消息,还有沈安,念着当初的情分更是在朝中仗义执言。 可他们,终究没法扭转顾氏的危机。 她沉思许久,心底对母亲病情的担忧愈加浓烈,不禁开始后悔昨夜拒绝了陆熠。 如果那时候与他在温泉池中……是不是他就会松口免顾氏死罪,兴许高兴了,也会愿意出手替母亲诊脉治病? 今日是陆熠与她约定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了,她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只是如今这样僵持的局面,她又该如何去挽回? 灵月看她面上凝重,也担忧道:“姑娘,咱们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顾霖茫然地看向她,终究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此地人多眼杂,你先回寒月院去。” “姑娘,那您多保重。”灵月心中不舍,可到底明白自己再待下去,要是被人看到又会惹出许多麻烦,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霖又独自在偏室中坐了很久,澜沧院中忽然起了些动静,似乎是陆熠从书房回正屋休息。 她下定决心般倏然起身,快速往屋外走去。 ── 陆熠是清冷疏漠的性子,澜沧院里下人很少,等到顾霖赶到正屋门口时,就只剩下徐答一人。 “徐大人,世子在里面吗?”顾霖硬着头皮上前,挤出几分笑容。 徐答原本一脸的苦相,见到顾霖,态度倒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与热络:“世子处理好政务刚回正屋歇息,夫人您稍等,属下这就进去通传!” 他脚步飞快,一推门就冲进了屋内。 自从昨夜他被派去添香楼付银子,回来后世子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浑身散发着恐怖暴戾的气息不说,左边脸颊上还带了伤,看着像是在哪里磕破了! 红红的两三个小疤落在主子俊毅非凡的侧脸,竟然有点莫名的滑稽。 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胆敢咬伤世子爷! 这人怕是昨晚就已经命归黄泉了吧…… 就因着世子今日心情极差,随时都有可能怒而伤人,牵连到自己,徐答连一大早隐卫汇报过来的信报都没敢进屋禀报,刚才夫人来访,他正好趁此开口。 哎,做一个近随实在是太难了…… 屋内燃着烛火,却丝毫遮盖不住男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厉气息,他正斜靠在小榻上假寐,眉头紧锁,神情冷漠。 徐答轻手轻脚地走近,道:“世子爷,夫人在外头求见。” 男人半晌没动,随后睁开了眸子。那凤眸里深不见底,隐隐藏着惊涛骇浪,徐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怎么回事,主子一听夫人在外头,怎么心情更差了?! 陆熠连一眼都没看他,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不见,让她走。” “是──”徐答满腹疑云地应下,往外走了几步,想起了隐卫的信报,又走了回去。 “还有事?”陆熠不耐地看过去,显然已经忍耐快到极限。 “世……世子爷,”徐答搓搓手,小心翼翼地将袖中的信报递上去,“今儿个一早,那几个暗中监视林嬷嬷的隐卫就送来了消息,说是林嬷嬷昨夜发现夫人未在偏室,就……” “够了!” 他话未说完,就被男人立刻打断,陆熠的声音充满戾气,好像徐答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立刻拔剑伤人。 徐答不怕死地望过去,发现陆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简直比锅底还黑,阴森森的尤其恐怖。 主子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一大早的火气这么重? 光看那眼底隐隐出现的血丝,他差点就以为主子是因为欲求不满导致肝火太旺…… 没道理啊! 徐答心中立即否定,世子爷一向清心寡欲,从未在这事上失过分寸,更何况主子昨夜去的可是京都最出名的添香楼,那里头什么样的姑娘没有,还能满足不了不成? 害,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主子在那事儿上癖好独特,比如断袖之类云云…… 要不然怎么放着如此美艳迷人的夫人,一年多了愣是一碰都没碰呢…… 徐答越想越离谱,也不敢再在屋内久待,打算将手中的信报放到小几上就走,只是放信报的动作才进行一半,又听男人不耐的声音传来:“以后有关此事的信报通通不要上呈,我只需知道林嬷嬷背后指使之人,其他人的事一概不想知道。” 其他人的事? 那不就是夫人的事吗? 徐答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但他也不敢再多问,规规矩矩收回信报,闭紧嘴退出了屋内。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徐答在里头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出了门吹了阵冷风,忽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正暗骂倒霉,一双细细白白的手伸了过来,白皙柔嫩的手指捏着块纯白的帕子。 顾霖关心道:“徐大人,今日天冷,小心受了风寒。” 徐答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奉若神物般将帕子接过,感激道:“多谢夫人!” 顾霖摆手笑笑,又犹豫着问:“世子爷他……” 哪知徐答忽然神神秘秘地往四周一望,悄声问道:“夫人,您昨夜是不是得罪了世子爷?” 第17章 顾霖脸颊发烫,昨夜种种瞬间回归脑海,正尴尬地不知如何开口,澜沧院内忽然走进一人。 那人娉娉婷婷的,打扮得尤其精致。 是孙洛。 见到孙洛又来,徐答立刻换了张脸似的,公事公办道:“孙姑娘,世子爷正忙着,恐没空见您。” 也许是被拒绝了许多次,孙洛俏丽的脸上并未有变化,柔和道:“陆熠哥哥今日休沐也如此忙碌吗?我还想着今日拜见应当是无碍的。” 说着,她又看向一旁的顾霖,关心道:“夫人也在此处?也是来寻陆熠哥哥的吗?” 顾霖只觉得这姑娘脸皮实在太厚了些,又因为母亲的病重满腹愁云,只是轻点了下头,并未出声。 徐答还要再劝孙洛离开,哪知道对方却先发制人,嗓音夹杂着被欺负的委屈:“徐大人为何一直对我冷冰冰,每次都是撵我走一样。可夫人可以在此等候,我就不可以吗?陆熠哥哥有恩于我们寒门,我时常来关怀也是分内之事。” 徐答听得焦头烂额,连忙解释这都是世子爷的意思,引得孙洛更加娇滴滴地控诉。 顾霖心中却咯噔一声,脑中乱麻般的疑惑逐渐清晰,原来最近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是偶然。 孙洛原来是寒门之女,那么他的兄长孙瑞便是寒门入仕的重要大臣,在这次与世族争斗中恐怕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所以他的妹妹才能得以隐藏身份住在定国公府,享受着这里最好的款待,所以,她才得以准许随意出入澜沧院。 顾霖心中清寒一片,只能苦笑──陆熠也许自始至终都站在寒门这边,即使她身为世族贵女嫁入定国公府成为他唯一的世子夫人,即使爹爹在朝中频频出手示好,都无济于事。 也许,他从娶自己进门的时候起,就已经算计好了全部,等的就是如今世族倾塌,寒门出头之日。 而她,却不得不为了保住亲族性命,将自己踩在尘埃里,卑躬屈膝地去用自己的所有去祈求他的网开一面。 顾霖心口忽然绵密地痛起来,冷汗自额角渗出,脸色亦苍白不堪。她捂着胸口扶住了一旁的廊柱,咬着牙硬生生地忍着。 身体的痛又算得了什么,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疼与悔恨,比身体的钝痛难受百倍千倍。 徐答正被孙洛缠得头疼不已,见到旁边的顾霖脸色不对,立刻噔噔噔跑过去急道:“夫人,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顾霖摇摇头,已经疼得说不出声。 忽然,屋内传来了动静,男人阴沉冷淡的声音传了出来:“孙洛,进来。” 孙洛面上一喜,倨傲地朝顾霖的方向瞧了眼,提裙入屋。 徐答望着那抹讨厌的身影隐入屋内,终于忍不住出声:“夫人,您别难过,世子爷他……他对孙姑娘并没……” “无……无妨。”顾霖将最猛烈的心口疼熬过去,勉强扯出抹笑,“世子爷与孙姑娘如何,我并不想知道。” “夫人……”徐答听着难受,想要扶一把又于礼不合,只好道,“世子爷一时半会儿不会见您,要不您回去歇一会儿再来?” 这个牛皮糖一般黏糊糊的孙姑娘,每次一来就要赖着许久,夫人在外面白白等候岂不是吃亏? 顾霖又摇头,坚定道:“徐大人,我有重要的事要求世子,就在这等吧,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 ── 孙洛欢欢喜喜地入了屋内,就见男人一身玄色的衣袍,上头的银色云纹在烛光中尤为扎眼,气宇轩昂,潇洒肆意,与往常穿着铠甲的模样别有一番味道。 她掐柔了嗓音,福身行礼:“洛儿见过陆哥哥。” 世子今日突然反常允许自己进正屋,定是被自己猛烈的攻势打动,她还以为这个男人不同凡响,定力有多足,没成想,她不过略施小计,就已经把人拿下。 想到这里,她更加洋洋得意,笑容也更加明朗灿烂,那双似水媚意的眸子挪过去,却不期然扑了个空── 座上的男人根本一眼都没有看她,手里拿着本兵书正凝神看着,薄唇紧抿,一丝笑意都没有。 孙洛心中咯噔一声,大着胆子唤道:“陆……哥哥?” 等了片刻,男人才刚视线从兵书上挪开,只是依旧没有看她,而是淡漠地望了眼外头的天色。 顺着他的目光,孙洛也不自觉地望过去,可除了那片比她来时更加阴沉沉的天空,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在看什么? 她心中疑惑,又听男人一贯淡漠疏离的嗓音响起:“坐。” “多谢陆哥哥。”孙洛连忙回神,选了与男人最近的位置款款提裙要坐。 只是她身子还未完全碰到座椅,男人忽然长指随意一点最远的那张云纹漆木靠椅:“坐那边。” 孙洛脸色一下子变了,用力咬了下唇瓣,又直起腰慢吞吞挪过去坐下。 气氛一时非常尴尬,孙洛酝酿了会儿,抬头时又是笑意盈盈的清纯模样:“陆哥……” 可她刚发出声音,还未将剩余的寒暄说完,陆熠却忽然直直地望了过来,那眼神实在太过冷酷,仿佛她做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要将她凌迟。 世子爷虽然平日里对自己清清冷冷的,可一直举止有度,何时这么咄咄逼人过? 莫非是那事被他…… 孙洛眼中闪过慌乱,又立刻被否决。不,不可能,林嬷嬷的孙子还在她手中,是绝不敢出卖她的! 定了定神,她又听男人冷冷的声音传来:“噤声。” …… 孙洛这么一坐,就坐了足足两个时辰。这期间她如坐针毡,等到终于被准许出屋门,脸上的笑意早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强行忍住的恼怒。 看到顾霖仍旧站在门口,她控制不住地暗瞪对方一眼,心中又萌生出了畅快。呵,在里头被罚坐似的呆了两个时辰,总比站在屋外吹一下午冷风强。 她的待遇比顾霖遭受的而言,可舒服太多了! 孙洛心中总算找到了点平衡,满腹的委屈与愤恨似乎也消散了不少,这人啊,总要多瞧瞧比自己更惨的,才能彰显自己的优越。 想到这里,她冷哼一声,大步离开了澜沧院。 …… 时至傍晚,天气越来越冷,风也更加大,顾霖拢紧身上单薄的衣衫,望着孙洛的身影越走越远。 徐答守在另一侧,望望阴沉沉的天色,几次都欲言又止。 顾霖知道徐答想劝她离开,可是她不能。 今日是第三日了,陆熠因为她昨日的拒绝心生恼怒,所以今天才会如此敲打,她绝不可以退缩离开。 不管如何,今夜她一定要将自己……将自己献给陆熠,想尽方法让他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母亲已经等不得了。 又等了近乎半个时辰,正屋的门终于再次打开,一双云纹锦靴踏出屋外,男人高大阴戾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顾霖抬眸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男人侧脸明显的红色牙痕,红红的,很是……丑陋。 她懊悔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心也拔凉拔凉的,昨夜她怎能如此反抗,陆熠这次破了相,肯定恨死了自己…… 那顾氏的生机岂不是更加渺茫了…… 果然,男人一眼都未看向她的方向,径直就往书房走。 徐答却没立刻跟上去,悄悄给顾霖使了个眼色。 顾霖会意,上前几步想要说话,却被男人淡漠地避开,好似她从未落入他的视线里。 小姑娘脸色陡然僵住,大片的崩溃自心底化开,她在原地一跺脚,忽然小跑着上前,从后一把抱住了男人的强劲的腰身。 陆熠脚步骤停,声音带着恼怒:“放开!” “世子,我……我错了,”小姑娘眼圈儿渐渐红了,环住男人腰间的手却更加紧,“我愿意……愿意伺候您,就像昨晚一样……” 她的心脏在胸口狂跳,因为环抱的姿势,半边脸颊完全和男人的脊背贴合,对方的吐息渐渐与她自己凌乱的呼吸混合,她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微微出汗,心中祈祷着陆熠快些答应。 蓦的,一双有力的大掌覆上了她锁在男人腰间相互缠绕的手上,而后慢慢地,慢慢地用力掰开了她的手,将她往右侧一拉──她瞬间就被拉离廊下,跌到了外头的雪地里。 陆熠一眼都未回头,推开书房门,冷着声:“徐答,进来。” “是,世子爷!”徐答一个激灵立马回声,紧跟着进了书房。 关上书房门的时候,他颇含同情地看了眼顾霖,叹了口气。 世子爷这回,是铁了心不肯见夫人了。 也不知道夫人是如何惹恼了这位阎罗爷,竟然生出这么大火气。 书房里黑漆漆的,陆熠在主座上坐下,却没有打开堆成一摞的奏书的意思。 徐答候在旁边只当自己是空气,在这个境地下,他是绝对不敢吱声自找没趣的。 “徐答,”阴暗中,陆熠的嗓音幽森森地响起,朝他伸出了手,“拿出来。” 徐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错愕道:“呃?世子爷,拿……拿什么?” 第18章 陆熠依旧是淡漠孤傲的模样,闻言朝他一瞥,薄唇轻启:“她刚才给了你什么?” 她?夫人? 夫人给了他什么? 徐答一时没反应过来,犹疑地又看了眼座上更加不怒自威男人,下意识地搓搓手── 忽然,他手掌擦过袖口时,碰到了袖中略微鼓起的一物。 夫人的白帕子! 徐答脑中“嗡”的一声,冷汗就落了下来。 咳,合着世子爷是看夫人好心赠了块帕子给他,心里吃味了啊…… “世子爷,瞧属下这记性!”徐答立刻换上了谄媚的笑容,从袖中掏出那块白帕子,恭恭敬敬地呈上去,“夫人看属下可怜,就随手送了块帕子让属下擦……呃,擦汗水,不过属下粗鄙之人,实在不配用,就好好的收起来打算一会儿还给夫人的!” 陆熠意味不明地“呵”了声,伸手接过白帕子握在手中看了看,搁在了桌案上,重又将目光落到下头的人身上,问:“既然打算送还,当初又为何接?” ? 这让他该怎么答? 徐答被噎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当时……当时属下瞧着夫人实在是好心,不忍当场拒绝拂了夫人的面子,就收了。” 座上的男人半天没有回应,整个书房内落针可闻,寂静了许久,又有沉沉的声音落了下来:“罪臣之女的东西,你也有胆子收?收了便是收受贿赂,平白毁了定国公府的名声。” “以后,应该当场拒绝。” 徐答心中无语,仍正色道:“是,属下记下了。” 陆熠神色稍缓,继续道:“出去,等到今夜亥时,你让她……”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外头又是一阵轻微的动静,风雪声外,还隐隐约约传来一男一女互相攀谈的声音,那女声细细柔柔的,听着尤为耳熟。 徐答忍不住抬头,就见陆熠刚刚缓和的脸色,瞬间又黑了下去。 ── 书房外,顾霖强留陆熠不成,反而被强横地推落在廊外的雪地里。 那是片枯草零落的平地,春日里会种一些应季花草,此时数九寒天且积雪很厚,也就荒废了下来。 因久无人打理,积雪之下埋着参次碎石,顾霖一个没站稳就摔在大片的积雪中,脚脖子一疼,险些落下泪来。 她好像被扭到了脚。 可澜沧院里平时并无下人往来,就算有,按照她现在的境况,应当也没人敢擅自扶起她。 顾霖皱了皱眉,心中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将眼眶里蓄着的泪逼回去。她正要双手撑地尝试着让自己勉强起身,眼前忽然递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清瘦修长,在白雪的映衬下极为好看,是一只男人的手。 顾霖顺着那手递过来的方向望过去,惊诧出声:“沈……沈安?” 温润如玉的男子一身白色锦袍,外罩一件同样纯白的大氅,在一片雪白的院子里,就有了几分公子如玉的不凡仙姿。 他好像与从前并无两样,依旧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看着她,只是眉眼已经全部长开,看起来尤为俊俏温柔,身量也更加高,真真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 这是她及笄后第一次见到沈安,重逢的欣喜过去后,顾霖心中忽然升上一种莫名的羞愧。 她想逃,像一个胆小鬼般逃离有关从前的一切。 幼年时种种烂漫快乐的时光眨眼而过,更显得她如今处境的凄凉和悲惨。 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沈安见她发、愣,并未收回手,而是温和地轻笑,问:“怎么了?” 听到他温润醇厚的嗓音,小姑娘似如梦初醒,她看了眼那只好看的手,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起来。” 说着,她身子微微往后仰,将双手没入冰冷的积雪中,撑地一咬牙起身。 可是,脚上的伤实在太痛,荒地又不太平整,她起身太快一下子没稳住身形,刚站直就往一侧倒去。 下一刻,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带着竹香的怀抱。 刹那间,顾霖有些恍惚,她甚至以为回到了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光,那时候她顽皮得不像话,上树掏鸟窝,下水捉小鱼,无所不干,就连爹爹母亲也对自己的种种行径摇头叹气。 只有沈安会始终温和地站在自己身旁,替她收拾烂摊子,护她周全,纵容又宠溺。 “霖霖,你身上怎么这么凉?”沈安扶着她的手臂,皱眉,“如今天冷,你一个小姑娘身子本就弱,也太不爱护自己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依旧唤着她幼时的小名,虽然是斥责的话,却每一个字都透着温度。 顾霖却如梦初醒般推开了他的手,退到了一边,疏离道:“多谢沈大人。” 并非是她不接受沈安的关心,只是现在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未及笄的小女孩,还背上了罪臣之女的烙印,如果与沈安走得太近,只会害了沈安,害了沈伯伯。 陆熠权势滔天,既然能扳倒顾氏,就也一定可以扳倒同为世族的沈府。 沈安已经冒险在朝中替爹爹说了好话,她不能再害他了! 想到这里,顾霖重新抬起头,杏眼里都是感激:“沈安,多谢你在朝中为爹爹出声。” “只是,”她顿了顿,郑重道,“既然朝中局势如此,定然不可能再扭转,沈大人还是保住自身要紧,不要再冒险进言了。” 更何况,陆熠能否放过顾氏,并不取决于朝中大臣的舆论风向,而是取决于她是否受到了折磨。 他定然是要将她狠狠地踩在泥里碾碎,让她无数次地在痛苦中懊悔当初自己心生歹念,骗他喝下了那些加了药的酒,让她痛不欲生、心如凌迟,才会挥手放顾氏一马吧……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让沈安陷入危机中? 沈安听闻却皱起眉心:“霖霖,你我两家是世交,我们又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能让和顾氏平白遭难?” 他此番来,不仅是为了商议朝事,更重要的,是为了顾霖而来。 当初定国公府与顾宰辅两家的婚事在京都沸沸扬扬,众人虽表面祝贺不断,可都心知肚明,身为新郎官的陆世子陆熠,并非心甘情愿求娶。 其中密辛如何自然无人知晓,可一年多后的现在,陆熠不顾亲事联姻,在朝中扼腕扳倒顾氏,大家纷纷猜测,他除了要为寒门正名,其实还在报当初的迫娶之恨。 今日,他就是来解决这桩难事的,他已经私下联系过所有世族余部,如果可以,他愿意…… 他眉眼更加柔和,望向眼前的小姑娘时,不自然又流露出了宠溺与疼惜──霖霖从前如此自由活泼,不过嫁入定国公府一年,就变成了如今憔悴的模样,他心疼。 顾霖却咬唇摇头:“沈安,没用的,陆熠他不会放过顾家,更加不会放过我。而且当初,的确是我有错在先……” “既然当时有错,今日改错就是,”沈安上前一步,强行握住了她的手,“你相信我。” “不,不必。”小姑娘却速度极快地甩开了男人的手,转过了身子,“沈安,我知道你是念着幼年的情意,一心想要出手救顾氏于水火,可是……你走吧,你我身份尴尬,此时单独见面,如果被人察觉,对你不利。” 而且,照袁媛口信中所说,沈安这么多年了都尚未娶妻,他如果与自己走得太近,恐怕会导致他平白惹上闲话。 他如此一心为顾氏筹谋,她又怎么能看着他被自己拖累? 气氛一时沉默,许久,她似乎听到身侧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一股暖意罩到了她的身上。 沈安将身上的纯白大氅脱下,盖在她瘦弱的肩头,察觉到小姑娘想要挣扎拒绝,他手中微微用力,轻声道:“霖霖,天这么冷,回屋去吧。我还有朝事找陆世子商议,就不送你回去了。” “一个人在定国公府,记得照顾好自己。记住,圣上至今并未下处置圣旨,顾伯伯的事尚且有转机。” 说着,沈安根本没给小姑娘拒绝的机会,一转身就走入了长廊中。 顾霖感受着银白大氅中残留着的体温,心中又酸又瑟,望着沈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书房内,她想起昨夜被陆熠强硬拖到温泉池中的一切,想起自己落荒而逃时,吹在身上冰冷刺骨的寒风,以及自己浑身湿透地发现唯一的一条被褥被人恶意泼湿…… 沈安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爹爹入狱后,大胆而又直白地站在她身后,告诉她一切都还有转机的人。 可是,真的有转机吗…… 顾霖裹紧身上温暖的大氅,想要将里头的温暖停留得更久。 就算有,也应该是由自己承担后果与惩罚。 她不能害了沈安。 第19章 陆熠依旧维持着高高端坐的姿势,冷着眉眼,并未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听沈安汇报告一段落,他方抬头睨住了对方的眼。 他的眸冷得如寒潭一般,仿佛是头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都可以将对方嗜血殆尽。 沈安的眸子则澄澈柔和许多,却也不卑不亢地回望过去,恭敬道:“此次圣上登基,一应礼仪制度都已参照前朝准备妥帖,请世子示下。” 陆熠早已将他呈上来的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过,闻言靠在了圈椅上,淡道:“辛苦沈大人。” 见沈安没有走的意思,他又将目光落在对方身上:“怎么,沈大人还有事?” “是,”沈安又向主座上的人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此番世子暗助寒门开辟科举之路,实在让我等佩服,从前世族在朝中一家独大,十分不利江山社稷。” “呵,”陆熠似乎起了兴致,慵懒地往后一靠,凤眸中却更加幽深,“沈大人所言何意?若我没记错,你也是勋贵之后,世族一派。” 沈安不卑不亢,望向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权势气场却强盛悬殊的男人:“正是身处世族才能有如此深刻的感悟,否则世子您同为勋贵之后也不会挺身而出为寒门说话。我已私下联络世族余部,若世子愿意从中说和,世族愿意与寒门握手言和,共同为圣上,为大黎效力。” 说完,他往后重新用了大黎最高的礼仪规制,重重一拜。 陆熠眸色渐深,锁住了下头的人。世族倾塌已是事实,这个时候人人自危,唯恐成为下一个顾宰辅。 而寒门根基太弱,的确急需点到为止,积蓄力量。 萧凉与他正有让世族与寒门分庭抗礼之意,苦于世族没有人牵头示弱。沈安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沈太傅淡薄朝堂,沈安作为清流世家之后,本可以在这场争斗中明哲保身,可他却冒着风险暗中斡旋,为何? 刚才书房外一男一女低语关切的种种又映入脑海,陆熠在军中历练多年,耳力分外好,二人的对话隐隐约约传入屋内时,他没来由地十分烦躁。 多少年了,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失控的时候了…… 失控到,他想亲手杀了眼前这个看似温润无害的男人。 陆熠敛去眼底情绪,低笑了声,凉薄的笑意在阴暗书房内透着森然:“哦?然后呢?” “只求陆世子能够在圣上面前替顾氏求情,免去顾氏灭族之祸。”沈安顿了顿,斟酌片刻后又道,“世子若不想顾氏牵累定国公府,可写一封和离书。” 主位上的男人久久未动,似乎在权衡此番话语的利弊,可沈安却清晰地感受到背脊上迎头落下的隐怒与杀气。 他想再进言几句试图说服,男人毫无情绪的声音又起:“沈大人好一派仁慈心肠,那么,你又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沈安答得毫不犹豫:“臣的确有私心,却也是一心为大黎江山社稷考虑。于公,圣上初初登基,不可贸然杀戮,一旦灭顾氏全族,恐怕会凉了其余世族的心。于私,沈府与顾氏世代交好,我不忍顾氏一族因一念之差坠入深渊。希望世子成全。” 言辞恳切,有理有据,说完,他又是一拜。 呵,陆熠面上的冷意一闪而过,今日沈安这套于公说辞,倒是与那日他在萧凉面前说的差不离。 只是,相似的理由,从沈安嘴里说出来,却听着刺耳得很。 陆熠抿了口茶水,入口苦涩难喝,他皱眉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放下,“砰”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尤为突兀。 沈安眉头一跳,抬头望过去── 就见通身玄色衣衫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缓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的威压甚重,此刻凝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目光亦是寒沁沁的:“沈大人先回吧。” 沈安犹豫了下,又听对方道:“世族与寒门握手言和,我会考虑。不过──” “定国公府的家事,沈大人一个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否则弄巧成拙,吃亏的还是顾氏。你说呢?” ── 书房门开了又关,外头透进来的光也弱下去不少,天色已近傍晚。 徐答站在原地,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打了个寒噤。 他隐隐觉得,沈大人走后,世子爷整个人戾气横生,似乎蕴含着滔天怒意。 可人家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反倒是主动求和,给了寒门一个台阶下。 这不是正解了世子爷手头的难题么? 看着晚膳的时辰到了,他摸摸又没有受到下午茶点慰藉的脾胃,上前道:“世子爷,小厨房刚才来问,可需要摆晚膳?” 主子不饿,他倒是很饿! 陆熠凉凉瞟了他一眼,忽问:“一年多前,你还在京都隐卫营历练,可听说过沈太傅府与顾氏走动密切?” “这个……”徐答皱眉回想,当初在隐卫营,必练的一关便是留意监察京都各官户的私下联系网,他负责的正好是顾沈二族,“的确密切,两家都是世族大家,不仅男人们走动频繁,女眷们的关系也很是要好。” 可是沈、顾两家关系密切是放在明面上的,不仅隐卫查得到,就连京都的一众勋贵都看得明明白白,世子爷在京都也已经一年多,又怎么会不知情? 主子究竟想问什么? 陆熠又问:“沈安与顾霖,有何牵扯?” 听罢,徐答立刻被打通任督二脉般地耳清目明起来,世子爷原来是想问夫人从前是否与沈大人好过啊! 他心里莫名一阵爽快,八卦之心蠢蠢燃烧起来,后背也不觉得凉嗖嗖了,立马添油加醋地回道:“据当时密报所闻,夫人及笄前曾寄住在沈太傅府求学,与沈大人一度传为青梅竹马的佳话。似乎两家长辈也都有意撮合二人,只是亲事刚提上日程,忽然在一年多前作罢。” 末了,他又不怕死地添补了一句:“此事夫人应当不知情,而沈大人似乎全程参与,颇为主动。” 第20章 又是一阵沉默,徐答明显感觉到主子周身的戾气更重了! 陆熠心中烦躁更甚,似乎压抑着滔天巨浪,回眸冷声问:“顾霖人呢?” “夫人应当回了偏室。” “告诉她,我只给她一次机会。” ── 顾霖推开门,入目都是漆黑。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呼呼吹打着窗扉,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站在门口停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提裙进内。 桌案上放着一盏烛火,已经快要燃尽,那光芒要灭不灭,连带着她的心都跟着颤抖。 刚才徐答急匆匆地来偏室带话,说是世子松口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不知为何,徐答在说这话时,话里话外都似乎带着点暗示。 今夜是与陆熠约定的第三日,她正愁如何才能让男人消气作最后的挣扎,好消息却突然砸到了她身上。 她忙不迭地道谢,简单沐浴后就赶到了书房门口,临进门时却犹豫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子会在这种境地下献出去。 从前总以为,世间夫妻大多琴瑟和鸣、恩爱美满,新婚之夜更是蜜里调油,种种情状让人面红耳热。 可直到自己真正成婚那夜,她才知道,有一种婚事便是注定要新嫁娘独守空房、暗自垂泪的。 回想成婚后的每一日,她都无比渴望着陆熠的宠爱,哪怕只是短短的欢好也行,可这么久了,不管是自己羞涩地暗示,还是直白地挽留,男人都冷硬地拒绝了她。 后来顾氏入狱,她看到了陆熠与孙洛独处时,显露出来的与众不同的温柔,她才恍然大悟,不爱自己的那颗心,无论往后她做如何努力,也都是硬的、冷的。 可是,为何她一心想要用余生赎罪,决定离陆熠远远的时候,他却非要将自己绑在身侧,用尽方法折磨她,甚至要用她的身子去肆意折辱。 大抵,真的恨极了一个人,就会这般辱之才后快罢。 顾霖一边心中自嘲,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近那抹微弱的烛火。 陆熠却不在主座上,小姑娘疑惑地望着远处空荡荡的座位,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问问徐答情况。 却听旁边传来衣袍摩擦的动静。 顾霖下意识地转头,只见一身玄黑云纹锦袍的男人已经起身,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隐在黑暗中,一双凤眸深潭似的望不到低,正幽邃地凝视着她的一切。 小姑娘惊惧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攥紧衣袖,身子摇摇欲坠,喊了声:“世……世子。” 男人的目光掠夺性太强,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夜温泉池中那双狠绝猩红的眼,那是一种对待猎物的势在必得,让她无所遁形。 陆熠不答,看着小姑娘惊慌失措的娇美容颜,喉间重重滚动几下,抬步上前。 顾霖承受不住这样凌厉的威压,出于本能地又往后退了一些。 男人往前一步,她便退一步,直到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抵上身后高大的桌台。 她退无可退,陆熠还在上前,他身上的气息将他整个环绕,嗓音沉沉:“顾霖,你躲什么呢?” “没,没有。”小姑娘雾气蒙蒙的杏眼不敢与他直视,鼓起勇气般,她白皙柔嫩的双手抬起,握住了男人的镶玉腰带。 她温热的掌心触到玉质的润泽与冰凉,而后用力握住,借着这股劲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世子,是……是现在服侍吗?”她忍着心底的恐惧,尽量不让自己的声线颤抖。 陆熠捏住怀中娇躯微抖瘦弱的肩,仿佛一用力就能把她捏碎了。他难得有了点耐心,俯下身子问:“你可知道,沈安刚才跟我说了什么?” 怀里的人明显身子剧烈一抖,却死咬着唇瓣不吭声。 陆熠望着她明显更加苍白地脸颊,心里头一阵莫名的窒闷与烦躁。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互相关心,时时牵挂? 倒是他拆散了这一场好姻缘!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桌案上的奏折通通落地,顾霖还来不及惊呼,就被男人的大掌抱坐到案上。 陆熠欺身向前,吐字缓慢:“他求我在世族与寒门之间转圜,请圣上免去你顾氏一族的死罪,对你真是情深义重啊。” “可是,你知道的,要我出手保顾氏,从来都不是世族示弱即可,”男人长指捏住小姑娘幼嫩的下巴,微微抬起,迫使她与自己直视。 她杏眸中已经水雾迷离,蓄着汪汪清泪,正满脸无辜地看着他。 蓦的,眸中再也盛不住如此多的晶莹,一滴泪珠儿沿着她苍白的颊上落下,划过小巧可爱的梨涡,落入了海棠花纹样的衣领中。 陆熠深沉的目光随着那滴泪一路往下,在触到领口内若隐若现的一团白皙时,眸中立刻墨色翻涌。 他松开她后退一步,道:“脱了。” 第21章 顾霖浑身又是一抖, 不敢迟疑。 其实这应该是早就料到的,可当所有的一切都摆在她的面前,小姑娘心中还是忍不住难受。 她曾经将所有的炙热感情都交给了陆熠, 年少的爱恋是如此地强烈,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飞蛾扑火的准备。那时候的自己,在现在看来是多么地愚蠢, 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用自己的真心, 能够换来这个男人的一点回应。 可是等了这么久,一年多来的自欺欺人终究换不回她的半点怜惜, 反而是将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 包括顾氏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引起。她又怎么能够抽身而退呢? 见到男人甚至阴沉的神色, 顾霖忍住心里地畏惧, 一点一点放开了自己紧紧抓着衣摆的手,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光线很暗, 没有丝毫的暖意, 小姑娘此时却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刚才那一瞬间的惧怕, 好像统统又消失了。剩下的是毅然决然的冷静。她什么都没有说, 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连呜呜的悲悯都没有。 顾霖不知自己此刻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头就像乱麻一样,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心中离开, 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 她很想逃离这种让人窒息的难受之中,可她知道自己逃无所逃,只能任由绝望崩溃的感受如影随形地伴随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手中忽然被塞进了一只豪笔。 他的声音深沉里夹杂着蛮横, 道:“不是想让我陈书向圣上求情吗, 嗯?那就自己写。写不好,可怪不得我不愿意救你顾氏族人。” 顾霖在桌案前撑住身子,衣衫落了一地,仅着的心衣也变得皱巴巴的。 她勉强睁开眼,望着那支突兀的毫笔出神,让她自己写奏章? 自己此刻浑身无力,连趴在案桌上也是全靠男人支撑着,手中更是一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如何能写? “不写?那可就怪不得我不帮忙了。”陆熠说完,作势要把刚摊开的空白奏折收走,小姑娘温软的手立刻攥住了他,惊慌道:“我……我写。” 这一封奏折写得尤为艰难。 她强忍着身子的异样,用力握住毫笔凝神书写,可就算是如此,写一个字仍旧要停顿许久。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笔写完,奏折被修长的手夺走,陆熠只看了一眼,戏谑的嗓音响起:“呵,写得不错。” 这是……这是答应上奏为顾氏求情了吧? 顾霖长长吐出一口气,浑身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刚才拼命强撑的意念一下子消散,软软地向后靠去,跌入了男人宽阔的胸膛。 陆熠接住那具温软的身子,轻轻一抱护在怀中,大步就往书房内室走去。 里头早已有热水备着,他抱着怀中人往室内行去。 …… 一屋凌乱后,书房门忽然而开,徐答正在门口打盹,被这巨大的动静吓得一个趔趄,忙跪地行礼:“世子爷有何吩咐?” “命人将内室清理干净。”陆熠脚下不停,抱着人直往正屋走。 他怀里的人被玄色大氅严严实实的包裹着,只露出半只无力垂落的柔嫩柔荑,在夜色中一晃一晃的尤为扎眼。 徐答望着主子快步离去的身影,一时蒙了。 这里头……咳,是世子夫人吧? 世子爷这是与夫人重归……于好了? 徐答摸摸自己的鼻子,深刻地察觉到世子爷最近尤其反常,起初么是对世子夫人爱答不理,等到世子夫人不再靠近关心时,又时不时地心绪不佳。 哦,对了,还有当沈大人出现在澜沧院里头的时候,世子爷发现世子夫人竟然与沈大人是旧识,那反应还真是剧烈啊,好像生怕世子夫人被抢走似的。 可明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夫人和沈大人只是幼时的玩伴而已,不管沈大人心思是什么,世子夫人根本对沈大人没有任何想法,反而为了不连累沈大人,根本就没让人家靠近。 想到这里,徐答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不过……徐答转念又想,世子爷这样,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吃了世子夫人一年多的点心,心里自然也是希望自己的主子能够和世子夫人重归于好的。 在他的眼中,世子夫人是多么好的姑娘,和他的主子正好配成一对。只要二人重归于好,顾氏也许就不用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了,而世子夫人也能继续留在定国公府中,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样想着,徐答更加觉得二人和好的希望极大,自我陶醉地点点头,立刻下去吩咐厨房去了。 ── 回到正屋时,顾霖早已累得昏昏沉沉睡去。 小姑娘满脸的泪痕,睡梦中亦蹙着眉,轻声喊“疼”。 陆熠站在榻边看了会儿,恍惚间又忆起一年前的冬日,她从顾贵妃的宫殿出来不小心跌了一跤,手背擦破了一块,红红的肿得老高。 她本就细皮嫩肉,余光里见到他正巧走过,就扁着唇哀哀戚戚地伸手给他看:“陆熠,我受伤了,你看都红了,好疼。” 只是这伤口,在他这个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见惯生死的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怎么样呢? 是了,他只淡淡看了一眼,就冷漠地离去,只留她在原地矫情地哭哭啼啼。 竹青色的幔帐轻摇,顾霖昏昏沉沉地躺在男人的榻上,半开的寝衣凌乱,露出里头斑斑点点红色的痕迹,有些甚至已经是淤痕。 小姑娘的身子实在娇嫩,他方才冲动之下没控制住,便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 陆熠深深地看了片刻,本欲不理,可走了几步,脚下却转了方向,从暗格中拿出药膏,开始在她身子上涂抹。 药膏寒凉,触碰到姑娘温软的肌肤时,惹得她不适的咬咬唇,翻个身想要躲。 陆熠皱眉,大掌禁锢住她的身子:“别动。” 好不容易上完药,他翻身上榻,睡在了外侧。 今夜天冷,屋内也没有燃地龙,小姑娘本蜷缩着身子发抖,察觉到身侧的“热源”,连忙无意识地靠过去,缩在了男人温热的怀里。 陆熠望着怀中人犹带着泪痕的娇俏小脸,忍不住抬手触了上去,入手滑腻,倒是诱人得很。 他没推开那娇软的身子,反而替她掩好没遮住肩膀的被角。 睡了一会儿,顾霖突然不安分地动起来,刚舒展开一些的眉心又蹙紧,口中惊慌地喃喃:“母亲……母亲你如何了……” 陆熠禁锢住她在被中乱动的手,问:“什么?” 小姑娘并没有醒,依旧喃喃自语,带着焦急:“我想……想见母亲,她如何了?” 男人动作一顿,周身的冷意乍现,他在夜色中略撑起身子,深沉的凤眸盯着那张微微泛红的小脸看了片刻,修指上移,握住了她圆润小巧的下巴。 装睡? “顾霖,你不要得寸进尺。”男人的嗓音中透着不耐。 他能答应救顾氏全族的性命已经是极大的退步,现在顾霖又故意借着梦呓迫不及待地想要见顾氏中人? 呵,果然老狐狸的女儿也一样贪得无厌。 陆熠顿时觉得索然无味,掀被下榻意欲离开,可不知怎么的,床榻中的小姑娘忽然难受地低咳起来。 “咳咳咳……”她咳得两腮通红,本就满脸泪痕的脸,此时又增添出了几分可怜。 不似作伪。 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原路返回,他站在榻边沉沉看了会儿,重新在小姑娘身侧躺下。 长指在沉睡着的人儿颈侧轻轻一点,方才还焦惧不安的小姑娘瞬间安静下来。他将被褥中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儿重新抱入怀中,嗅着鼻尖是清清浅浅的甜香,闭上了眸子。 只是,陆熠睡意毫无。 他满脑子都是沈安那张不卑不亢的脸,一想到他与顾霖曾经有过婚约,二人曾在天真烂漫的幼年嬉笑玩闹,想到沈安到如今还心思不死,一心想要用条件换得顾霖的自由,他的心里就像烧起了一把火,越烧越旺。 他能容忍顾霖拿了定国公府的休书,转头欢欢喜喜地另嫁沈安吗? 绝不可能! 陆熠在黑夜中揉着眉心,额头又开始痛起来,真是疯了! 他修指捏住小姑娘柔软纤细的腰肢,用力捏了捏,滚烫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腰往前一送,她的玲珑的身子便严丝合缝地靠在一起。 听着二人起伏的心跳,男人重重地舒了口气,将头埋在了昏睡中姑娘的颈项。 顾霖,若是你一直安分守己,定国公府便可留你一处立足之地。 若不能,他亦不会留半分情面。 ── 第二日,顾霖醒来时入目又是青色的云竹纹样,她起身想要回忆昨夜为何来了这里,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 昨晚书房的种种重新归于脑海,小姑娘的脸颊“轰”的热烫滚滚。 索性陆熠此时并不在这儿,要是让自己在青天白日下与他面对面,再想起夜里的……她怕是要羞窘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顾霖神色一顿,慌忙重新躺回被褥中,杏眸紧紧盯着外头的一举一动。 “姑娘,您醒了吗?”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是爽朗,还透着股担忧。 顾霖心中“咯噔”一声,疑惑又起──是灵月? 她连忙出声:“进来吧。” 下一刻,屋门应声而开,灵月熟悉的身影就踏了进来。她手中端着个托盘,径直往内室走来。 见到主子躺在被褥中安然无恙,灵月担忧的眉心终于舒展开,长吐出一口浊气,高兴道:“太好了,姑娘您没事,吓死奴婢了!” 顾霖望了眼屋内四周并无其他下人,便小声问:“灵月,发生了何事?你怎么来澜沧院了?” “是世子身边的近随徐答让奴婢来的!”灵月将手里的托盘放下,端起清水给主子洗漱,“他说姑娘平日里缺个人伺候,就让奴婢来了。” “哦,对了,”灵月一拍脑袋,“徐大人让灵樱姐姐主管寒月院,那边事忙,就让我一个人过来了,而且──” 小丫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主子耳边低语,“灵樱姐姐在寒月院出入自由,也可以暗中在府中探听些姥爷夫人的事。” 顾霖点点头,心中感动,握住了灵月的手:“灵月,辛苦你们俩了。” “姑娘说什么呢!”灵月摆摆手,瞪大了眼睛,“要不是当初姑娘在路边捡回了奴婢和灵樱姐姐,我们俩早就饿死了。如今姑娘受难,我们也要拼尽全力帮助姑娘的!” 她伺候着主子洗漱,又端来清粥递到她唇边:“姑娘喝点热粥吧,奴婢一早在小厨房拿的,现在虽是正午,可奴婢一直留心着火候温着。说来也奇怪,澜沧院里的下人,除了徐大人,好像都换了,看着眼生得很,今儿个奴婢来,他们可热情了。” 比起上次她偷偷来澜沧院时,见到的那些下人冷漠势力的嘴脸,连一口热馒头都不肯给姑娘准备,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好还好,老天保佑,总算是把那些势力鬼通通赶出去了! 顾霖喝了几口热粥,觉得浑身都有了点力气,疑惑道:“今日还发生了什么?” 短短一夜过去,她不再是从冷如冰窖的偏室中醒来,而是在这暖融融的正屋,冷馒头也换成了热粥,这一切都带着诡异。 陆熠他又在打什么算盘? 灵月其实也不太明白,摇头道:“奴婢只听说姑娘以后再也不用住那间破屋子了,而是住在这澜沧院的正屋。奴婢也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姑娘的,绝不会让姑娘像从前那样受委屈!” 说完,灵月面露愤慨,用力握了我拳头。 顾霖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住在澜沧院正屋?还叫来了灵月伺候自己? 那陆熠以后住哪儿?! 她心中更加疑惑,隐隐有了不安。陆熠既然如此恨自己,想要惩罚自己当初的蓄意逼婚,又为何忽然优待她? 他应该像前几日一样狠狠折磨她才对啊! 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是寻到她的错处,再让顾氏陷入生死绝境吗? 顾霖越想越后怕,忽然觉得喉咙肿又是一阵痒腻,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这场风寒拖得太久了,自己断断续续喝着药,又时不时地受冻,恐怕已经落下病根。 灵月吓了一跳,赶紧替主子顺气:“姑娘,您先别急,先别急。” “父亲和母亲如何了?有消息吗?”顾霖勉强忍住胸口的不适,抬起眸子,担忧道,“大理寺那边可有消息?” “奴婢来的时候,听徐大人提了一嘴,他只说今日一早大理寺会审,圣上登基意欲大赦天下,顾氏也因此得以赦免死罪,一月以后流放到苦寒之地。”灵月犹犹豫豫地说完,握住主子的手,劝慰道,“姑娘,您身子还未好全,千万要保重自己,不可再多思多虑了。姥爷夫人那边,咱们再想想办法。也许,也许袁姑娘还有沈大人那边能……” 顾霖心中却松了口气,摇头:“傻丫头,圣上既然已经下旨,无人能改变流放顾氏的结局。” 更何况,比起抄家灭族,流放到苦寒之地已经是圣上额外开恩,她并无其他的希冀了。 陆熠终究是遵守了诺言,出手救了顾氏全族的性命。 只是他究竟要做什么,她反倒是看不清了。 自己如今是罪臣之女,又是使了手段嫁入定国公府成为世子夫人,他应当厌恶之下休妻撇清关系才对,为何现在迟迟没有动静? 如果可以,她宁愿一月后随父亲母亲流放,离陆熠远远的,再也不要招惹。 这个男人深不可测,自己光瞧见他就会心底产生惧意,又如何能忍受日日相见的煎熬。 思绪一转,顾霖又想起了袁媛信中提到的母亲狱中生病的事。母亲身体素来不好,也不知道现在病情可有好转? 她问:“徐大人有没有提起母亲的病情?” 灵月摇摇头:“并未,徐大人除了说圣上大赦天下,免了顾氏死罪外,奴婢再追问其他,就一个字都不肯说了,直推说不知道。” 那就是陆熠特地下令徐答不能透露半分消息给内院了。想必免去顾氏死罪的消息,也是他故意让徐答说给灵月听的,为的就是兑现昨夜云雨的承诺。 顾霖苦笑,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想要得到更多,顾氏得以保全性命,母亲却还处在重病之中,她得想个法子再行打听才行。 可──澜沧院守卫森严,灵月又被派来伺候自己,与袁媛再联系恐怕就难了。 蓦的,她想起袁媛口信中提到了沈安──若有需要帮忙,沈大人应当会鼎力相助。 只是这个想法一出,很快就被顾霖否定。她想起昨夜陆熠将她抵在角落时,那副恶狠狠的样子,提起沈安时更是怒气翻涌,咬牙切齿。 虽然不知道为何缘故,可她不能再让沈安陷入危机之中了! ── 摘星阁中冷冷清清,孙洛阴沉着脸坐在廊下,看院子里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抬起手接了片飘摇的落叶,若有所思。 莲儿端着杯热茶走出,规矩道:“姑娘,这儿冷,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孙洛看了眼,又将目光挪开,道:“莲儿,你说我像不像这片落叶?” 莲儿偷眼瞧了瞧那片死气沉沉的黄叶子,知道这几日主子心情极差,昨夜还因为自己没及时叠好被褥,扇了她一个耳光,至今左边脸颊还隐隐作痛。 她愈发伺候得小心翼翼,唯恐再次惹怒主子引来惩罚,便只好捡着好话说:“主子花容月貌,正当好年华,又怎会像这落叶一样呢!奴婢看,姑娘就是这定国公府里的牡丹,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就是姑娘绽放之时。” 这一连串的吹捧落下来,按照平时,孙洛肯定早就眉开眼笑,赏几个铜板给她。 可今日孙洛却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落叶扔到地上,狠狠用脚踩碎:“你就会说好听的。牡丹生来高贵,从发芽起就是在奢华的花园子里享受一切,而我呢?我有吗?生我养我的丧命弃我不顾,兄长一路带着我在边远的莫城苟且偷生,我哪里是牡丹!” 她分明是路边的野花!路边的杂草! 为何她就这么倒霉,没生在勋贵人家的肚子里,没能享受到那些令人羡慕的荣华富贵! 凭什么那个顾霖就可以从小享受那些她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凭什么他们顾府潦倒到如今,世子却还是没有休了她,还对她另眼相看! 昨夜,昨夜世子竟然还在书房中与她……与她…… 孙洛越想越气,恨得起身一脚踹在旁边的一株光秃秃的树干上,树枝上的积雪立刻兜头而下,砸了她满身。 莲儿惊慌失措,不知主子又为何突然动怒,她赶紧放下茶盏,拿起旁边的斗篷就追上去:“姑娘,这天寒地冻的,当心着凉!” 孙洛被砸得狼狈不堪,瞪了莲儿一眼,拢紧了斗篷正要骂几句。 院子外头忽然吵吵嚷嚷的,紧接着就有一个婆子打扮的妇人冲进来,涕泗横流地跪在孙洛面前。 孙洛一惊,脱口而出:“林嬷嬷?” 她不是在澜沧院盯着顾霖那女人么,来这里做什么! 林嬷嬷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闻言就哀求道:“孙姑娘既然还认得老身,又为何要为难老身的孙儿!老身在澜沧院为姑娘办事,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一点懈怠都没有!” “你的孙儿与我何干?”孙洛更加震惊,转头去看莲儿,“你可私下动了林嬷嬷的孙儿?” 莲儿立刻摇头:“姑娘明鉴,没有姑娘的示下,奴婢哪里敢擅自拿任何主意。” 林嬷嬷闻言却更加激动,指着孙洛道:“孙姑娘,举头三尺有神明,老身我昧着良心替你做了那么多事,现在世子把我们这些人全部赶出了澜沧院,你见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要一脚踢开是吗!要是踢开也没什么,老身我拿钱办事,嘴巴定然是闭得紧紧的,可是你为何要为难我的孙儿,他是我的命啊!你说,你说你把他藏哪儿了!” 孙洛被这一连串的话击蒙了,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你被世子赶出了澜沧院?!” “孙姑娘还在装什么呢!”林嬷嬷冷笑,“不仅是我,还有其他参与为难夫人的下人,通通都被赶出了澜沧院!孙姑娘,你若是还不说出我孙儿的下落,老身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把这些事全部捅到世子那儿,到时候,孙姑娘你还有好果子吃吗?” “林嬷嬷你!”孙洛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努力平静道,“林嬷嬷先不要着急,我们之间恐怕有些误会,你拿钱办事办得极好,我又怎么会倒打一耙呢!你孙儿的事,我的确一点都不知情!” 哪里知道林嬷嬷听完,整个人更加癫狂,她忽然起身冲向孙洛,尖叫道:“我跟你拼了!到现在你也一句实话都没有,只有你拿孙儿威胁过我,不是你还有谁!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孙洛吓得连连后退,双腿发软,想要转身逃跑,双腿就像是被定在原地一样。就在林嬷嬷肥胖粗糙的手即将拽住她的头发,院门外忽然又有了动静。 “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林嬷嬷高高扬起的手臂。 孙洛只觉得脸上一股温热,随后就嗅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林嬷嬷惨叫一声,捂着手臂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翻滚起来。 林建带着一队隐卫进入,面无表情道:“我等来迟,让孙姑娘受惊了!” 他刚才候在院门外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就等着这一刻出手。 孙洛惊魂未定,苍白着一张脸:“这……这……她……” “孙姑娘放心,这老妇不忠定国公府,竟然受外人几两银子贿赂就在世子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今日又冲到姑娘院中伤人,我等一定会严查此事,早日查出幕后指使!”林建公事公办地抱拳,一脚狠狠踢在林嬷嬷心窝子,“来人,将她拖到暗牢,严刑审问!” “严……严刑审问?”孙洛声音都颤抖起来,如果林嬷嬷将她供出来,那她……她会如何? 林建看了孙洛吓得面如土色的脸,了然道:“世子早就定下的规矩,不管是谁在定国公府里惹是生非,一律不会放过!” 这话无异于一声闷雷,炸在孙洛头上。她终究是因为恐惧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向后栽去。 幸而莲儿在后头死死扶住,才没有摔在雪地里丢人。 林嬷嬷痛得满地打滚,这时候忽然怒声骂道:“林大人,你也别查了,我这就告诉你们,幕后指使我的人抓了我孙子,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她就是──啊!” 她还没将剩下的话说完,林建忽然拔剑,一瞬间刀光剑影,林嬷嬷嘴里的舌头就离开了嘴。 丑陋鲜红的舌头冒着血,翻滚了几圈,落在距离孙洛不远的雪地里。 “啊──”孙洛终于吓得不顾形象地惊叫起来…… 林建却像没事人似的又将剑收回剑鞘中,命令道:“带走!” 其余几名隐卫立刻上前,半拖着将半死不活的林嬷嬷拖了下去。 做完了这一切,林建转身又向孙洛行了一礼,道:“今日吓着姑娘了。” 孙洛浑身发颤,战战兢兢地回道:“不……不妨事。” “孙姑娘不责怪在下就好,”林建冷冰冰的脸上表情怪异,又抱拳道,“对了,世子爷怕您受惊过度,命我带句话给您。世子爷说,您是孙大人唯一的妹妹,是定国公府的客人,自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您受到伤害。只是您也看到了,最近外头乱,府里也跟着不太平,孙姑娘还是好好待在这摘星阁中,千万别再意气用事,免得再惹出些麻烦,到时候可说不清了。” 说话时,他尤其在“再”字上咬了重音。余光中就见孙洛的脸更加苍白。 这一连串的话说完,林建没再停留,一个飞身就消失在了远处。 原本还一片混乱的院子,瞬间又只剩下了两个阵脚大乱的主仆,以及满地的血迹,一截被割掉的鲜红色的舌头。 莲儿吓得小腿发颤:“姑……姑娘,林嬷嬷她不会把咱们……” “你闭嘴!”孙洛狠狠瞪了她一眼,甩开莲儿的手,将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缓缓滑了下去。 完了,全完了。 什么定国公府的客人,什么外头不太平,不过是世子暗中敲打她的话罢了。 她根本没有抓走林嬷嬷的孙子,真正抓走林嬷嬷孙子的,恐怕就是世子吧! 他逼得林嬷嬷气急败坏地来摘星阁质问自己,唱了一出贼喊捉贼,将人吓得胆色俱无后,林建又在林嬷嬷坦白的前一刻割了她的舌头! 如果不是故意敲打她,任由林嬷嬷供出幕后主使即可,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割了舌头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孙洛后背的冷汗冒了出来,幸亏世子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没有将自己问罪,否则,她恐怕也已经在恐怖的暗牢里受刑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又涌上来更深的恨意,顾霖,这一切都是顾霖害的! 如果不是顾霖的存在,她何至于用这种手段去对付顾霖,反过头来让自己颜面尽失! 孙洛恨恨地抓了一把雪,扔在满地的血迹中。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怨毒:顾霖,总有一天,必须也要让你尝尝一无所有,崩溃绝望的滋味! ── 临近傍晚,澜沧院正屋里灯火通明,地龙将整个屋子烧得暖融融的。 灵月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汤羹进屋,见到主子斜躺在软榻上看书,体贴道:“姑娘,您已经看了一下午了,快歇歇吃点东西吧。” 顾霖闻言也不坚持,将书籍随意扔在一旁,接过了汤羹。 其实今日一整天她都有些精神恍惚,一方面是顾氏一族被赦免死罪,自己则被接入正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另一方面,则是母亲的病情让她牵肠挂肚,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要是她能和父亲母亲住在一处就好了,比在定国公府里享受锦衣玉食好过千倍万倍。 她勉强喝了几口汤,又放下了。 灵月见状便急了,温声劝着:“ 姑娘,您身子还虚着,午膳也没用多少,这汤羹多少再用点吧!” 顾霖摇头:“灵月,我实在是吃不下,先搁着吧。” 灵月无法,只得将汤羹撤到一旁的小暖炉里温着,等过些时候主子饿了再用。 “咳咳咳”顾霖忍不住又是一阵急咳,直咳得嗓子都微微发干,原本温润绵软的嗓音也变得破碎,听着让人尤其忧心。 灵月倒了杯润肺的清茶端过去,面露担忧:“姑娘,您没事吧?” 上次徐大人送来的丸药已经用完了,姑娘的咳疾却还没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叫府医来瞧瞧。这么拖下去,恐怕这风寒导致的咳疾只会更加严重。 她正胡思乱想着要不要求一求世子,屋外头就传来了徐答客客气气的声音:“夫人,属下带了京都名医过来瞧瞧您的咳疾,现在可方便?”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灵月喜不自胜,连忙开门将外头的人迎了进来。 徐答对着灵月使了个安心的眼神,一路引着名医进入内室。 内室的幔帐已经落下,只露出女子白皙柔嫩的手腕,上头搭着块洁净的帕子。名医敛眉低头,规规矩矩地坐下搭脉。 过了片刻,名医开口:“夫人最近几次三番受风寒,且没有及时用药,风寒之症久久未愈,这才引起了咳疾。” 灵月忍不住插嘴:“大夫,这可如何调养?你将法子告知奴婢,奴婢一定照办!” 名医又认真诊了会儿脉,才开口:“寒气已经入体很深,索性病症还不严重,要想完全痊愈,恐怕要好生调理一番。我这就开药,只要按照这方子煎药,一日三次,一个月就能明显见效。另外,夫人也不可太过忧虑,心中忧思太过,也容易元气亏损,不利康复。” 徐答点头称是,上前引名医到外头写药方,可名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问:“我这方子虽然可以治夫人的咳疾,可是其中一味药却很难得,名叫‘安规’,不知定国公府中有没有?” 徐答略一回想,便道:“李大夫放心,这一味药属下从前在府里的药院中见到过,您尽管开就是。” 李名医这才点头,放心地去开方子。 送走了名医,徐答将方子交给隐卫去药院抓药,自己则脚下飞转,又回到了屋内。 顾霖半躺在榻上,精神并不太好,徐答上前恭敬道:“夫人,名医写下的方子已经送去药院,等抓了药属下就交给灵月姑娘,您一定要按时喝药。这名医可是世……”子嫌弃府医医术不精,特意从外头寻来的。 当然,后头的话他绝不敢说出口,世子爷一向不肯在人前吐露本意,他要是说漏嘴,隐卫营里的刑罚可都一件件等着呢! 顾霖点头,并无心思追究这位名医的来历,抬眸感激道:“多谢徐大人一直以来的照顾。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徐答神色一凛,垂首恭敬道:“夫人有何疑惑,尽管开口。” “你是世子的近随,自然也知道他对我,对顾家的态度,”顾霖声音悠悠的,似乎飘出了很远,徐答甚至从里头听出了几分淡然与疲惫,“从前他让我住在偏室犹可以理解,为何昨夜开始就让我久住正屋?” 这里是澜沧院,是陆熠独自居住的院子,就算是正室夫人也无权住下,更何况,她又算得上哪门子正室夫人? 徐答一听,面露难色道:“夫人,这属下真当不知道,世子爷的心思哪里会让我们这些下人揣摩透呢!夫人安心住在这里就是,世子爷想必有他自己的打算。” 打算? 顾霖更加茫然,停顿了会儿,她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又提起了另一桩事:“既然去抓药,徐大人能否在抓这副药方的药材时,麻烦府医再取一些避子药来?” 昨夜与陆熠那般,她心中到底发怵,她本就身份尴尬,也无心长期留在定国公府中,如果等到陆熠休妻之时查出有了孩子,恐怕难以收场。 陆熠应当也是不愿自己为他生下孩子的。 既如此,她就更应该主动避免一些了。 徐答吓了一跳,立刻拒绝道:“夫人为何要这避子药?这药属下听闻极其伤身,用得不慎就会导致女子弱症,更何况,属下从未接到世子爷吩咐要给夫人送避子药,是绝对不敢擅作主张的!” “也许,是他忘记了。”顾霖声音淡淡的,又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辛苦徐大人跑一趟,问清楚世子的意思。想必他会同意的。” 毕竟,陆熠厌恶于她,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生下他的孩子。 ── 陆熠此时公务缠身,刚从皇宫中赶回,又进了书房理事。 徐答一路苦着脸赶到了书房,看着屋内隐隐约约的烛火,犹豫着没敢进屋。 他怕自己说明夫人的意思,世子爷能用眼神杀了他。 冷不丁,他肩上捱了重重一掌,险些痛呼出声,一转头就看到林建放大了的方脸喜气洋洋。 徐答立刻没好气地反击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气,将对方打得后退了好几步。 林建捂着心口,怒道:“徐答你丫的要杀人啊?” “我是怕被杀!”徐答瞪了他一眼,语气酸溜溜的,“你倒是领了个好差事,怎么样,上摘星阁演戏演得开心吧?” “那自然是开心!”林建想起刚才孙洛那张惨白的脸,心里就是一阵暗爽,“那姑娘到底见识得少,被几滴鲜血和一截舌头吓破胆了,嘿嘿!要不是世子爷念在孙大人的份上,我今日一定要把孙洛抓去暗牢受刑!” “你是好交差了,可惜我手头这事就难办咯!”徐答叹了口气,面上拂过畏惧之色。 林建不解,问:“你不是去带着京都名医为夫人看诊么?这有何难?” “这事我早就办成了,可夫人却让我去取另外一副药,”徐答一脸苦相,“这避子药能乱给吗?夫人见我不肯,便命我来问世子爷的意思。这我哪里敢问啊,世子爷怒气上来非把我劈了不可!” 林建摸了摸下巴,将这事来来回回咂摸几次,眼里就露出了同情:“那你保重,我先进去复命了!” 说着,林建都没等身后的人回应,敲响了书房的门:“世子爷,属下有事回禀。” 书房内依旧冷气森森的,半晌沉默后,男人淡漠的声音传来:“进来。” 徐答看着林建规规矩矩进屋,一咬牙,也跟了进去。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速战速决还可以少些痛苦。 林建将摘星阁及林嬷嬷的事交代妥当,很快就出了书房。 徐答站在原地冷汗淋淋,硬着头皮道:“世子爷,名医已经为夫人看过诊,也出了药方,属下已经命人去药院抓药。” “她身子可有不妥?”陆熠手中毫笔未停,一边低头看折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徐答道:“名医说夫人身子接连遭受了几次风寒,已经寒入内里,需要调养一月才有效果。另外,名医还提到,夫人最近似乎忧思过重,不利于身子恢复。” “忧思过重?”男人反复将这四个字念了几遍,顿觉刺耳。 顾氏性命之忧已解,她还有什么可忧的,难不成真把自己当菩萨了? “是,”徐答不敢多加揣测,犹豫了很久又开口,“另外,夫人还提到想要药院另外配一味药给她。” 陆熠笔下不停,凉薄的目光却投了过去:“何药?” “避……避子药!” “啪”的一声,男人手中的毫笔重重拍在了案上,带着隐怒,“她要喝?” “这……属下不知。” “呵”! 一声冷哼,男人瘦削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冷厉的声音破空而来:“出去!只配治咳疾的汤药给她。” “是,世子爷。”徐答忙不迭地答应,转身迅速离开了书房。 书房门开了又关,陆熠手中铁片飞掠而过,屋内唯一的一盏烛火被灭,四周瞬间被黑暗笼罩。 陆熠坐了下来,修指揉着眉心,纠缠许久的头疾又汹涌而来,他皱着剑眉,一闭上眸子,似乎又回到刚成婚的日子。 那时的顾霖粘人地很,就算大婚之夜他借口处理军务,冷落于她,导致定国公府上下议论纷纷,背地里嘲笑她成婚即失宠,她也从未在意过。 她浑身都透着股活泼的灵气,喜欢在他伏案写字时趴在旁边傻呵呵的笑。 有一次,小姑娘在后花园中荡秋千,因为婢女推得太过用力,秋千荡得太高,她害怕得眼泪汪汪,险些哭出来。 他正巧路过,施展轻功将人从秋千上救了下来。 顾霖娇娇柔柔地窝在他怀里,忽然攀上他的肩膀,凑到他耳畔轻声低语:“夫君,我给你生一个孩子好吗?” 那时的他正暗中筹谋寒门起复,扳倒世族结党,只是以她身子尚弱敷衍拒绝。 他明显察觉到怀中小姑娘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低着头不言不语,他有了点恻隐之心,破天荒抱着她将人送回了寒月院,还与她一起用了晚膳。 用完膳,他起身欲走,顾霖却忽然柔荑勾住了他的衣袖,那双杏眸亮晶晶的,透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说:“那等我身子好些了,就能为夫君诞下子嗣了。” 他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小姑娘那双充满阳光与灵气的眸子,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那未来里,装满了他与他们的孩子。 可如今,她主动向他讨要避子药,不想有一点与他孕育孩子的可能。 陆熠心口忽而划过一丝钝痛,起初并不特别难受,可随着时间流逝,那种疼密密麻麻地用到心口,压得他皱紧了剑眉。 所以,她的种种改变,都是因为沈安的出现,对么? 即使如今还担着定国公府世子夫人的名,心思早就飞到了她那曾有婚约的青梅竹马身上,是么? 耳畔沈安提议二人和离的话一遍遍回放,让陆熠浑身怒气翻涌,终于忍不住重重拂落手边的青石砚台。 “咚”的一声响,砚台在脚边碎成了两半,漆黑的墨汁流了满地。 呵! 好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 好一个,差点定亲,郎情妾意! 第22章 寒门与世族一争闹得将整个京都都换了一番天地, 幸亏陆熠在从中周旋助势,寒门才能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勉强取胜。 孙瑞及一干寒门仕子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一名浑身脏污的寒门子弟望着耀眼的阳光, 心生戚戚:“总算是出来了,也不知道家中老母妻儿过得如何了。”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都有了些许凝重。 虽嘴上碍着面子没明说, 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他们身为寒门, 家中自然拮据,这么长的时间入狱, 对于家里亲人来说,那就是断了唯一的进项。 他们十余人中大多年轻, 两袖清风又俸禄低微, 平时根本没办法存下余钱。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家里妻儿老小都是怎么忍饥挨饿度过来的。 孙瑞看了一圈众人脸上的担忧神色, 开解道:“各位大人不必担忧, 我等上奏前世子就已做过承诺, 定会竭尽所能看护大家的妻儿。” 众人听罢, 脸上的神情稍松,可还是有人道:“世子平时里公务繁忙,真的会如此面面俱到吗?我听说, 此次顾宰辅虽然被判了流放, 可我们一干入狱大理寺的官员,也都被放到了闲职上。” 这话就像戳中了寒门的痛点,立即就有另一人接话:“是啊, 照理说顾宰辅勾结挑起党争, 排斥寒门, 罪名可诛九族,可是为何只判了流放?我们寒门之士为大黎朝政的清正,豁出性命去争去斗,到头来却落得被贬的下场?” 骤然,十多人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夹杂着愤愤的唉声叹气。 孙瑞断然出声:“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刚出大理寺牢狱,一切事由都还未理清脉络,圣上既然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 “是何道理?”最先出声的仕子反驳,“我们为朝廷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为圣上除去顾氏这个心腹大患,不应该加官进爵吗?圣上如此做,没的凉了我等忠义之士的心。” 孙瑞被他这么一噎,竟然无话可以反驳。诚然寒门之士考取功名是为了一展鸿鹄之志,实现个人抱负,可除了对权力的渴望外,他们还希望通过为官改善拮据的现状。 过去家徒四壁的一幕幕划过,不管如何,他们再也不想让自己的后代再尝一遍这种潦倒的日子。 斗争一场,他们赢了,却落得个贬官的下场。虽世子明面上劝慰他们,这是圣上为了平衡世族与寒门两派的做法,可是,凭什么! 立了功,却没了权力,减了俸禄,凭什么? 他们不甘心啊! 孙瑞正想着如何安抚众人,身侧一个圆脸的官员又道:“我们被贬倒也不甚要紧,可孙大人在此次顾氏案□□劳显著,怎么也被送到了礼部这种闲差上?御史台和礼部孰轻孰重,孙大人不会不知吧?” 那人说完,立即有人接话,愤慨之下字字诛心:“孙大人别忘了,世子爷也是出身世族名门,定国公府比之顾宰辅的权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会不会是借助我们之手铲除了最大的敌人,而后过河拆桥?否则,他为何没有在圣上面前为我们争取?” 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将人心之最丑恶的地方层层剖露,鲜血淋漓。 而不得不承认的是,陆熠作为定国公府世子,世族最大的代表之一,其敏感的身份早就在寒门之士心中犹疑徘徊,只是当初,没有人敢喧之于口罢了。 孙瑞心中“咯噔”一声,很快又平静下来,正色道:“张大人,你说此话可有证据?你又怎知他没有为我们争取?世子担着风险为科举之路开辟生机,你却要背后中伤,谈何仁义?不管如何,我相信世子为人。” 那人被说得面上灿灿的,也不再反驳,打了个马虎眼把这事揭了过去。 当下众人间的气氛也略显尴尬,大家各自寻了借口告别归家,最后只剩孙瑞一人。 他心里压抑窒闷,甩去脑中不该有的想法,走向来接自己的简陋马车。 ── 陆熠处理完一应朝事,已经临近傍晚,他仍旧着朝服,衣袂飘飞,金丝绣制的祥云图腾繁复华美,衬得他瘦削俊毅的脸更显风姿。 照理说,此时应该是晚膳时分,可澜沧院正屋中灯火俱灭,无声无息。 他示意迎面赶来的徐答噤声,长袍一撩就往正屋阔步走去。 屋内黑漆漆的,灵月见到世子进屋,虽然心中有怨气,可转念想到姑娘现下的处境,只能不情不愿地行礼,临走时不忘点上一盏灯烛。 烛火摇曳,给原本黑暗的室内带来了唯一的光亮。 顾霖喝的汤药中有安神的功效,她身体又很虚弱,所以这么一睡就睡到了傍晚。 陆熠缓缓靠近,在半明半灭中沉默地看小姑娘安静的睡颜,和一年前相比,她容貌并未有任何变化,还是如从前一样张扬迤丽,即使是睡着,也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可不知怎么的,他又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一年前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正在一点点地远去,流逝,慢慢消失不见。 男人心中的那种烦闷焦躁又起,他眼底闪过阴鸷,上前几步坐在了榻边。 刚才还在睡梦中的人儿睫毛猛地一颤,却没有睁开眼睛。 陆熠冷嗤:“还要装睡?” 顾霖再也装不下去,一睁眸,眼底清亮,毫无初醒的朦胧茫然。 其实从陆熠进屋,灵月点上烛火开始,顾霖就醒了。 可她不愿意单独面对陆熠,也不愿意与他有太多的交谈。 她不明白陆熠为什么要在顾氏倾颓之后,还要不依不饶地将她绑在身边,在她已经崩溃绝望,后悔当初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追逐他时,又要给她优待,让人一头雾水。 可他现在给予她的一切特殊,是从前的自己日思夜想渴望得到的,并不是现在的她啊。 她现在什么都不要,只想要离他远远的,和父亲母亲待在一处,哪怕是流落街头,衣食无依,也甘之如饴。 顾霖轻咬唇瓣,唤了一声:“世子。” 随后半坐起身,因午睡刚起,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随着动作,锦被半滑之腰间,露出中衣下上半身凹凸有致的丘壑,满头乌发倾斜而下,虚虚遮在肩头,更添几分妖娆。 陆熠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娇柔绝美的容颜,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微乱的领口处露出的几点嫣红。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问:“还疼吗?” 顾霖极快地往后一让,躲开了男人想要触碰的手指,将领口捂得严严实实,生硬地回:“不疼。” 陆熠觉得尴尬,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很是无聊,一个罪臣之女,使尽手段也要嫁给他的女子,值得他费心关切吗? 他的目光渐渐由柔和转冷,起身就要离开。 “世子留步。”顾霖在后头叫住他,语气惧怕中又带着急切。 陆熠停步,却没有转身,等待着下文。 身后的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似在斟酌,好半晌才又出声:“世子可否赐奴婢一碗避子药。”说到“奴婢”二字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股无地自容的颤音。 又是避子药! 陆熠刚刚回复的情绪瞬间沸腾,他极快地转身,几步走到榻前,凤眸中寒沁沁的让人害怕,嗓音亦冰冷:“你再说一遍!” 顾霖瑟缩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腰间的被褥,往后悄悄挪了挪,而后拜倒在榻上,满头青丝铺陈在锦绣纹样: “请世子赐奴婢一碗避子药。虽然奴婢身子寒凉,应当不会有孕,可凡事都有个万一,为了稳妥起见,世子还是让奴婢喝了避子药为好。”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话,自认为理由充分,姿态够低,可对方迟迟没有回应,偷偷抬眼望去,就看到男人的脸色阴沉,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小姑娘心中疑惑,不就是一碗避子药而已,多少女人妄想名分,偷偷倒掉主家给的避子药,盼望着自己能够因有孕飞上枝头的? 如今她主动提出,不让他忧心分神,反倒是触了他的逆鳞一般? 陆熠袖中的手握紧又松,想要斥责几句,却发现并无话可以说,顾霖说的一字不错,一个婢女身份与主家有了鱼水之欢,喝一碗避子药合情合理。 主家甚至还要夸她一句懂事体贴。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生气? 陆熠太阳穴突突突地乱跳,脑海中沈安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挥之不去,让他更加烦躁不堪。 顾霖茫然地看着他,见他心绪不佳,也不敢再开口,低垂着头,暖黄烛火中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天鹅颈。 许久,男人在梨花木圆桌边坐了下来,他斟了一杯茶,待到心绪平静些了,正要开口,视线一转,忽然看到放在小榻上的一叠衣物。 他问:“这些是什么?” 顾霖闻言抬头,答道:“这些原本是我放在偏室中的衣物,徐大人晌午的时候命人搬来,还没有来得及整理。” 与其说是来不及整理,倒不如说是她不想整理。 住在正屋中就意味着要与陆熠日日相处,还要时不时与他……要是如此,她倒不如过回在偏室中食不果腹的日子,至少那时候,不伺候陆熠的日子里,她可以躲在偏室里做回自己。 可这些想法,她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顾氏刚刚仰仗陆熠脱离死罪,她不能忤逆了这个男人。 她害怕陆熠哪天就收回承诺,又要将顾氏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陆熠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继续喝了口茶水,凌厉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堆衣物。 忽然,一抹银白映入他的视线。 那物件放在所有衣物的最下方,很是不起眼,可还是被他发现。 陆熠起身,慢慢地走过去,将银白从最底层抽离,扬手一抖,就将那物从四四方方的一团,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第23章 这是件做工精致的银白色大氅, 很大,很暖和。 也很不巧,正是沈安从前常披的那件。 呵, 陆熠轻嗤一声,心里一股莫名的怒火蹭蹭地蹿了上来,他勾唇冷笑, 怪不得那日沈安来定国公府穿得单薄。 却原来,不是沈安不怕冷, 而是他怜香惜玉,将唯一的银白大氅让给了心上人啊! 他捏着大氅寒气森森地转身, 就见到顾霖已经赤着双足下榻,脸色苍白:“这是……这是我的。” “你的?”陆熠笑了, “你身板这么小, 会有这么长的大氅?” 他的声音骤然如冰:“说实话!” 顾霖非常后悔昨日没有提前将这件大氅烧毁。 她本想等下次见到沈安,就把大氅归还给他, 毕竟这大氅用料上乘, 一看就价值不菲, 平白烧毁真的是可惜了。 可万万没想到, 陆熠会让她当夜就留宿在了正屋,徐答还在她喝完药昏昏沉沉时送来了偏室的所有衣物,她根本没来得及处理这件大氅, 就让灵月将它塞到了最不起眼处。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更没想到, 陆熠会如此震怒。 顾霖咬唇不语,打定主意不肯连累沈安。 陆熠却捏着手里的大氅,一步一步地靠近她, 最后, 修长的指托起她的下巴, 迫使她抬头。 她看到男人阴冷嗜杀的目光,是看穿一切谎言的了然与笃定,小姑娘的心一寸一寸地变凉,完了。 “不承认是吗?”陆熠的嗓音阴恻恻的,像毒蛇般让人头皮发麻,“你信不信,今晚我就去杀了沈安?” “世子恕罪!”顾霖立刻跪了下去,跪得毫不犹豫,“沈大人看我摔倒在雪堆里可怜,就给了这件大氅。他是念在我幼时与他认识一场才搭了一把手,是奴婢不好,全都是奴婢的错。” 陆熠只觉得手里一空,刚才触在指尖的滑腻柔嫩消失不见,他愣了会神,低头看小姑娘跪伏在地上,身子隐隐发抖,柔弱又无助。 不知何时,她已经这么怕他了。 那个在御花园的假山林中拦住他,哭着逼问是否喜欢她的姑娘;那个没羞没臊,大胆地向他索要紫润灵镯当作定亲礼的姑娘;还有那个窝在他怀里,红着脸说要给他诞下子嗣的姑娘,哪里去了? 他忽然对顾霖做小伏低、畏惧害怕的模样无比讨厌,就像是暑热时的烈阳,刺疼了他的眼,也钝痛着他的心! 陆熠头疼欲裂,扔了手里的银白大氅,一把拽起地上的人,将她打横抱起坐在了圆凳上,高声对外:“摆晚膳。” 屋外立即有小厮应声,一时间灯火盛燃,脚步声来来回回,热闹不已。 顾霖不适应和他那么亲昵,想要挣扎起身,男人的大掌却牢牢控住了她的腰,薄唇在她小巧的耳垂边吐息:“你不是想看望生病的顾夫人吗?乖乖听话,说不定本世子高兴了就允了。” 怀里的小姑娘立即放弃了挣扎,乖乖顺顺地任由他抱着,像个牵线的布偶娃娃。 侍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放下后又低头离开,不敢多看一眼。所有人都看出了屋内两人的尴尬气氛。 很快,正屋内又只剩下顾霖与陆熠二人。 “世子,这樱桃蜜肉很是可口。” 小姑娘存了讨好的心思,拿起筷子就去替他布菜,中衣布料单薄轻盈,举动之间露出了她一截雪白的藕臂,白生生的尤其好看。 只是这好看之中,陆熠却忽然觉得有些单调,像缺了点什么。 他凤眸微眯,沉吟半晌,忽然就记起缺了什么。 顾霖从前一直戴着那只,下定之时,他西域寻来号称世间只有一只的紫润灵镯不见了。 那镯子通体莹润,紫中泛光,和小姑娘白皙柔嫩的手臂相得益彰,匹配无比。 可前段时日,那只镯子却碎了,碎在了澜沧院那片荒芜的雪地里。 陆熠眼神一暗,顿时食之无味。 ── 孙瑞来到定国公府时,陆熠并不在府中,门房见到是孙大人,客客气气地迎上去:“孙大人,世子虽不在府中,可留了话给小的,若孙大人登门拜访,便让小的先带大人去摘星阁等待片刻。” 摘星阁中有谁,孙瑞心知肚明。 当初为了护住唯一的亲人,他将孙洛悄悄托付给世子,藏在了摘星阁。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也不知道妹妹过得如何,党争告一段落,他也是时候将孙洛带回自己身边了。 想到这里,他点头:“劳烦带路。” …… 孙瑞进入摘星阁院中时,孙洛正躺在小榻上发呆,原本玲珑的脸带着苍白,惊魂未定。 见到兄长从狱中归来,她赶紧起身,扯出抹笑容:“哥哥,你回来了!” 孙瑞宠溺地摸摸妹妹的脑袋,也笑:“嗯,这些时日在定国公府中过得如何?” “过得……”孙洛脑中飞快闪过林嬷嬷手臂上溅出血迹,被割断舌头的恐怖模样,脸色更加苍白,赶紧道,“很……很好啊。” 孙瑞察觉出异样,凝神去看孙洛:“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从小相依为命长大,他对自己的这个妹妹多少有些了解。孙洛虽然有这九曲小心思,可都是小打小闹,每次都是别人吃亏,从没有这样顾左右而言他过。 莫非,是发生了大事,吓到她了? 可他将妹妹托付给世子,看摘星阁一应用度也都是极好的。他相信世子为人,也相信世子一定在这期间好生照顾了孙洛。 那会发生何事? 可孙洛似乎并不愿意多提,将话题转移:“哥哥,这几日我一直在担心你,幸好你平安出来了,圣上可有嘉奖你?” 此次寒门扳倒世族,哥哥又是带头立功的,肯定是加官进爵,赏赐颇丰吧! 那她也要成为京都尊贵的贵女千金了! 哪知,孙瑞的话却听得她一颗雀跃的心坠入了谷底。 她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哥哥,圣上当真如此说?可你立了这么大的功,为何要去礼部,去任一个闲职!” 孙瑞也很无奈:“寒门之士已经有了不满,等世子回来,我要与他好好谈一谈应对之法。” “哥哥,有一件事,洛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孙洛忽而眼神一转,计上心来,“哥哥可知道世子的夫人是顾宰辅唯一的嫡女顾霖?” “的确,可你怎么知道这事?” 孙洛拉孙瑞坐下,继续道:“哥哥先别问我如何知道,洛儿想问,当初你上奏弹劾世族前一晚,世子可有说过对世子夫人的处置?” “休书一封,废妻断义。”孙瑞虽然心中狐疑她为何知道,但对于唯一的妹妹,他并不打算隐瞒。 果然如此!看来莲儿探听的消息没错。 孙洛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面上隐隐地怨毒:“哥哥,你被世子爷骗了,顾霖是顾宰辅之女不假,可世子却在顾宰辅倒台时,将顾霖接入了自己住的澜沧院,与她同居一室,耳鬓厮磨,哪里有休妻的样子?” “什么?!”孙瑞面露震惊,还是不大相信,“我与世子是生死之交,他绝对不会诓骗我!更何况,他与顾氏之妻没有半点情分,又怎么会容她住在澜沧院?” 这其中必定有误会! 孙洛却转身叫来了莲儿,命令道:“你说说,前几日澜沧院里,世子和那个顾霖做了什么!” 莲儿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主子,脸颊发烫,说道:“世子爷那晚在书房就与夫人行了那事。奴婢与澜沧院的一个小丫鬟走得近,那晚她被派去打扫书房,里头一地狼藉,明显是……” 莲儿脸颊更红,到底是没有再说下去。 孙瑞沉吟半晌,摇头:“就算世子与夫人行那事,也无甚奇怪,他们本就是夫妻。洛儿,你是未出阁之女,以后还是不要太过关注这事,免得有损名节。” 孙洛却不依不饶,一字一顿循循善诱:“可是哥哥,顾霖是顾氏唯一的嫡女,而你,刚刚冒着性命之忧扳倒了顾宰辅一党。世子这么做,用意何在?” 孙瑞只觉得脑中嗡嗡地乱响,一时间思绪纷乱,像团解不开的乱麻。刚才大理寺门前寒门大臣们的议论,一句又一句地撞入脑海,竟然与孙洛说得如出一辙,让他烦躁不堪。 孙洛还要再说,被他立声打断:“够了!” 话出口,他才觉得自己语气重了。这个妹妹他自小就疼爱,虽然家里拮据,可从来没有让她忍饥挨饿,更没有说过一句重话,语气也从未像今天那样冷硬过。 他有些愧疚,安抚道:“洛儿,哥哥不是……” “哥哥,我明白的,”孙洛摇摇头,复又半蹲在他面前,“可是,人心难测,不得不防。世子最近的做法实在太过诡异,哥哥不妨将我留在这定国公府,我在府内观察,世子若有异样心思对寒门不利,我也好第一时间告知你,以此躲开祸端。” 自林嬷嬷这事后,她心中暗恨,自己的手段从来无往不利,却唯一折在了顾霖跟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如何能甘心? 她一定要留下来,留下来把顾霖那个女人踩在泥里,将属于她的东西统统夺过来享用,方解心头之气! 孙瑞望着妹妹无害认真的脸,正要摇头拒绝,却又听到她说:“哥哥为了今日寒窗苦读,磋磨了这么多年,难道真的甘愿一朝零落,失去所有吗?我再也不要回去过穷酸潦倒,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了!” 第24章 孙瑞从摘星阁出来的时候, 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徐答在前方引路,很快就到了书房门口:“孙大人,世子刚回府, 请。” 孙瑞略一点头,掀袍进屋。 许久未见,陆熠面上的凌厉之色更浓, 眉宇间一股沉冷阴森的戾气,让人望而心怵。 他上前拱手行礼:“瑞见过世子。” 陆熠“嗯”了声, 放下手中毫笔,抬眸看他:“子瑞, 这次辛苦你了。” 孙瑞慌忙摆手,客气道:“世子说的哪里话, 要不是世子搜罗了顾氏结党的确凿证据, 我又如何能在朝堂上说上话?” 说完,他低垂下头, 敛去眼中不自然的情绪。 陆熠走到他面前, 与他并排坐在红漆木圈椅上, 将早已备好的茶水推过去:“你此次刚出大理寺牢狱, 可察觉到同行仕子中有何反应?虽然我已经差人将圣上的良苦用心在大理寺时就告知,可终究有些担心。” 人心多变,当初大家是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 只能抓住唯一的稻草死死不放, 可现在寒门大胜立下汗马功劳,圣上的态度又突然暧昧起来,难免有些寒门之士会在心里起嘀咕。 他的目光锐利, 似乎已经洞悉一切, 孙瑞本打算将大理寺门口群臣议论的话转述给陆熠听, 只是话到嘴边,孙洛的话又硬生生坠入脑海── 我再也不要回去过穷酸潦倒,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了! 孙瑞心中苦笑,谁又想回到那种举步维艰的日子呢? 可,寒门真的只有与世族那般立势党结才能稳固住地位吗? “子瑞?” “嗯?世子。”孙瑞从沉思中回神,猛的撞入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那目光中带着关心还有……探究。 他心虚地低下头喝茶:“世子放心,我等都……都很理解圣上的做法。” 陆熠眉头微舒,不再追问,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孙瑞喝尽了茶盏中的茶水,略一踌躇,还是开口:“世子,恕我冒昧,有一件事想请世子帮忙。”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陆熠挑眉,“但说无妨。” “此次世族与寒门之争动静实在太大,我又是带头弹劾顾宰辅的人员之一,怕残余世族对我怀恨在心,”孙瑞站了起来,向他拱手,极尽谦卑姿态,“我那个小破院子并无多少护卫,实在担心舍妹安危,不知世子能否让洛儿在定国公府多住几日。” 孙瑞越说越心虚,心中明白这要求有些过分,可想到自己临走时妹妹惊慌失措、泫然欲泣的模样,硬是厚着脸皮说出了口。 他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自然是想尽可能事事顺她心意。 书房内落针可闻,陆熠迟迟没有回应,孙瑞脸上火、辣辣的,正犹豫着是否收回这个不合理的请求,沉冷幽邃的嗓音又响起── “多住几日自然无妨,只是不知孙姑娘心里是否愿意?” 孙瑞喜不自胜,连忙又拱手谢道:“洛儿自然是满心欢喜的,多谢世子成全。” 也许是心里藏着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对方的脸,自然也就没有见到那双寒沁沁的凤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冷光。 这是早已商量好了。 想起孙洛近日的种种作为,他心中冷笑,这女人倒是有意思。 陆熠又与孙瑞交谈了几句朝中最近发生的事后,就送了客。 书房中又重回静谧,陆熠望着室内的大片黑暗出了会儿神,想要打开案上的一摞奏章分类批阅,却始终静不下思绪。 他一向都醉心权谋,很少有这样心绪烦乱的时候,强忍了几次沉心静气依旧不得法,索性扔下了笔。 满腹筹谋算计渐渐散去,男人修指揉着眉心靠在椅背上,脑海中突然又出现了顾霖明媚迷人的脸,傻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叫他“陆熠哥哥”。 怎么又想起她了?真是阴魂不散。 陆熠皱眉,努力想把这烦人的姑娘从脑海中驱逐,可越是如此,过去的一幕幕越是清晰,他甚至都听到了风吹裙裳时姑娘迎风送来的阵阵爽朗笑声。 画面转得飞快,出奇地一幕接一幕,就像是一年多来的时光重演,他感受到小姑娘一点一点的变化,逐渐变得不再爱笑,在他面前时,也不再肆意自由地随性,而是变得少言、胆怯,原本明媚张扬的眉眼里也开始带上越来越重的忧愁与哀戚。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了她哭泣着跪在雪地里,请求他网开一面放过顾氏族人那一幕。 他心中骤痛,猛地睁开双眸。 静谧的书房中哪里有那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只有一盏暖黄的烛火,以及大片的黑暗。 陆熠在黑暗中喘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案桌的角落抽出一个黑色的漆木盒子。 那盒子做工精美又小巧,因为荒置已久,上面积了一层浅浅的尘灰。 他慢慢打开,淡黄色的绸布上躺着几片碎裂的灵镯碎片,紫色的玉质是为极品,就算是已经残破不堪,还是难掩自身的贵气。 修长的指抚上碎裂的镯身,仔细地感受断面的斑驳裂痕,他重重地叹一口气──他已命林建去各地搜罗相似的紫色玉镯,就算与这块独一无二的紫润灵镯不能一模一样,求一个神似总不难罢。 夜越发深了,屋外呼呼的寒风吹得雕花木窗发出“啪啪”的声音,书房门也在这个时候被叩响。 “进来!” 很快,林建一身夜行衣,身上背着个包袱快步进入。 他应当是连歇脚都没来得及,一入京都就赶到了定国公府。见到主子,林建跪地行礼,又身手利落地将包袱中的木盒子举过头顶:“世子爷,大黎内外,甚至突厥西域属下都命人寻过一圈,与画像上相似的紫玉镯都在里面了。” 陆熠眉目舒展不少,语气愉悦:“拿过来。” 林建点头,迅速上前将盒子放在男人面前。 木盒子很大,打开时里头露出一阵暖融冷光,几十块价值不菲的紫色玉镯铺陈在内,的确与紫润灵镯有很多相似之处。 可,陆熠一只一只地看过去,脸色却越来越沉郁。 不对,感觉不对。 这些紫玉镯虽然外形相似,可细看之下和那只紫润灵镯还是有很多细微差别,他越看越不对劲,竟挑不出一只令他满意的。 陆熠看了很久,又重新将木盒子合上,问:“各地搜罗来的相似镯子,都在这里了?” 林建不解世子为何如此兴师动众,调动了大半的隐卫暗桩,只是去找一只镯子,似乎还没找到,硬着头皮道:“回世子,都在里面了。” 要再多找出一只也不能够了!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传来,带着怅然若失的无奈。 林建活像见了鬼,狐疑地抬头看过去:“世子,要不属下再派人去各地搜寻一遍?” “不必。”陆熠敛去方才的情绪,好像刚才的那阵怅惘并不存在过,他将另一只精致小巧的漆木盒子推过去,“你去京都找一家最好的玉器铺子,花重金将这只碎镯修复。” “是!” 林建一头雾水地接过,主子最近怎么有点……怪怪的。 以前主子眼里只有军务朝政,根本不会留意这种女人家的玩意儿,现在却动用大量隐卫去找一只镯子? 该不会是被女鬼附身了吧? 他缩了缩脖子,觉得这黑漆漆的书房里阴森森的尤其渗人,座上男人的侧脸在阴暗中也有种恐怖的清冷之气,不禁后背一凉。 “属下告退。” ──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陆熠才回了正屋。 此时夜色已经很晚了,正屋内却还是灯烛明亮,仿佛知道他即将归来。 男人压下心头的异样情绪,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静悄悄的,和书房内的黑暗阴冷不同,这屋子里各个角落都燃着灯烛,地龙也烧得很暖。 软榻上顾霖衣着齐整,规规矩矩地坐着,只是因为太困了,半撑着脑袋已经昏昏欲睡。 陆熠视线在那团小小的绯红色身影上流连片刻,下移就见到了榻边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绣鞋。 那绣鞋很小,上头浅粉色的荷花欲开不开,尤其可爱。 这么小的绣鞋,她的足应当也……很小? 鬼使神差的,男人悄声走近,想要撩开大片繁复的绯色裙摆去瞧瞧藏匿其间的足。 修指刚触到那裙摆缎面,半梦半醒的小姑娘倏然惊醒,见到眼前的男人,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慌慌张张下榻,连绣鞋都来不及穿,就这么赤足站在了地面上。 明明是强撑着精神等待伺候陆熠,怎么自己竟然睡着了! 顾霖心生懊恼,生怕男人怪罪迁怒顾氏,娇嫩的玉足踩在坚硬有点凉,她不敢乱动,只能悄悄将趾蜷了蜷,来转移那种不适。 陆熠没想到前一刻还睡得迷迷瞪瞪的小姑娘,下一刻已经精神极好地笔直地站在地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由心中一阵气闷。 他的视线从那双小巧蜷缩的足,一直挪到了她苍白的脸颊,语气不甚好:“怎么,就这么怕我?我会吃了你吗?” 第25章 顾霖垂头, 一声不吭,宛如一块没有情绪的木头。 陆熠最讨厌看她沉默的样子,心中更加烦躁, 起身张开手臂:“过来宽衣。” “是,世子。”顾霖应了一声,低头上前开始替他解腰带。 可她一向养尊处优,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男子的衣袍样式又与女子的不同, 小姑娘解了半天依旧不得法,反而越扯越紧, 越扯越紧。 她有些着急,手中的动作却更加慌乱, 圆润的额头已经隐隐渗出了细汗。 陆熠终于忍无可忍:“顾霖, 你怎么这么笨?” 闻言,顾霖手中的动作一停, 正无措着, 男人已经推开她, 自己解开腰带, 褪去衣袍。 她垂着眼,瞠目结舌地看到陆熠修长的手指灵活曲伸,轻轻松松就将腰带的暗扣解开, 而后是外袍、中衣……只觉得无地自容, 原来她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 陆熠没再搭理她,独自去了湢室灌洗,很快里头就传出阵阵水花的声音。 顾霖赤足站在原地, 才觉得地面冰凉, 赶紧穿上绣鞋候在一旁, 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合情合理地搬回偏室去。 不一会儿,陆熠披着寝衣出来,径直躺到了床榻外侧。榻旁的小几上放着几本兵书,他照常从中拿出一本细细翻看。 屋内顿时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书页翻动的声音。 天色已经很晚,顾霖默默站在原地没动,强忍着身上的僵硬和酸痛。终于等到男人将兵书放下,她心中一喜,赶紧走上前将靛蓝色的床帐落下,正要吹灭烛火离开── 帐内忽然伸出一只苍劲的大掌,将她垂落在侧的手捉住:“哪里去?” 顾霖心中不妙,忙道:“奴婢……奴婢去外间守夜。” 里头的人不言,那只大掌却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就这么跌扑了进了床榻。 这一跌摔得她尤其狼狈,她整个膝盖跪在床榻边缘,上身趴在柔软的锦缎堆里,双手虽下意识地撑住身子,可却好巧不巧就抓着男人的腿…… 顾霖小脸一白,赶紧挣扎地爬起来,迅速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只用那双清澈的杏眸看过去,疑惑又戒备。 陆熠被气笑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右掌从锦被上抬起,缓慢又强势地拍了拍里侧尚空着的地方:“躺这儿!” “奴婢……奴婢可以睡在外室守夜!”顾霖咬咬唇,想做最后的挣扎。 “躺这儿,或者我明日就上奏圣上……” 男人话还没说完,顾霖立刻手脚并用爬到床榻里侧,掀起被褥就钻了进去,而后面朝里躺倒闭上眼。 整个过程她的动作极利索,没有任何犹豫的拖泥带水。 陆熠勾唇,探身熄灭了烛火。 夜色沉沉,窗外斜映进来一点微弱的月光,里侧的小姑娘在被褥下蜷成一团,尽量让自己离身侧的人远远的,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要驱赶她似的。 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馨香,若有似无,在逼仄的床榻间巡回飘荡。 陆熠侧眸凝视那弓起的一小团片刻,长臂一伸,轻轻松松就将人捞进了怀中。 怀中人受到了惊吓,想要用力挣脱开,又被男人强势地摁住双手,瘦削的背紧紧贴在身后炙热的胸膛。 不知为何,从前只觉得顾霖聒噪粘人,又是政敌的女儿,就想着早日将人抛开。可真到了那一日,自己反倒不愿意放人走。 正如此时,闻着小姑娘身上甜甜的清香,他就身心激荡,忍不住想要将人扣在怀里。 真是疯了。 陆熠闻着顾霖乌发间飘出的香气,猛然又想起了萧凉那声带着戏谑的断言,夜色中,他眸中难得积蓄起的柔情又渐渐地变得凌厉。 笑话,他自认冷情无心,满腹心思也只会放在诡谲多变的朝堂,岂会在一个罪臣之女上花心思? 他低头去看怀里人紧绷着的身子,握住她小臂的双手微微用力,一个翻身就将人压在了身下。 顾霖被男人强势抱着本就如惊弓之鸟全身戒备,突然间天旋地转,才发现陆熠不知何时已经凌驾在自己上方,那张俊毅非凡的脸近在咫尺,凤眸中还蕴藏着浓浓的情、欲。 她顿时警铃大作,抱住双肩,整个人绷得更紧:“世子何意?” 声音都是带着颤的。 陆熠便笑得意味深长,俯身就要将冰凉的唇贴在小姑娘的颈侧。 顾霖迅速往旁侧一躲,双手撑在男人胸前不让靠近。 陆熠扑了个空,凤眸中冷厉乍现,他单手锁住小姑娘阻挡的双手,往上举过头顶禁锢,在她耳边慢声威胁:“不是说要为奴为婢伺候一生吗?乖一些,等会就少受些苦。” 小姑娘浑身一僵,脸上露出了难堪,她明白了,他就是把她当作一个疏解的玩物来惩罚的。 想起初夜那回男人的蛮狠挞伐,顾霖小脸上血色又淡了几分,她怕疼。 “世子,我可以做饭,可以洗衣,粗活累活都可以……” 话未说完,静谧空气中一声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小姑娘身上的衣裙被扯破扔到了床榻外。 顾霖哭得满脸泪痕,吃力地说:“世子能否让我见一见……” 回答她的,是男人冷冷的沉默。 事毕,陆熠伸手捞起身下的人儿躺下,说出的话似带着冰刀:“顾霖,救你族人的性命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不要得寸进尺。” 感觉到怀里人剧烈地瑟缩一下,他凤眸微眯,又补充道:“若是你乖乖听话,本世子还可考虑让你在顾氏流放前见上一面。靠过来。” 下一刻,小姑娘紧绷蜷缩的身子顿住,而后慢慢地、慢慢地靠在了男人的怀中。 ── 第二日醒来,身侧已经空了,顾霖揉揉眼睛坐起身,看到屋外升起一片暖阳。 灵月听到动静,推门进屋,手里还有一个漆木托盘,上头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姑娘,您醒啦!快喝碗粥暖暖胃。”灵月笑呵呵的,说着今日趣闻,“听小厨房那边说,近几日采买了很多吃用,都是补身子的,姑娘正巧多吃些补补气血。” 顾霖有心事,“嗯”了声没再多言。 灵月又叽叽喳喳了几句,而后眼睛小心翼翼往四周转了几圈,悄悄从袖中拿出了封信:“姑娘,袁姑娘那边又来消息了。灵樱姐姐昨夜悄悄塞给我的。” 昨夜她本想拿了信立刻交给姑娘,可是走到屋外却听到里面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只得打消了念头,等到世子离开了澜沧院才敢回来守着。 顾霖眸中光芒亮了起来,接过信就拆开立读。 灵月不识字,问:“怎么样?” “袁媛的父亲袁侯爷已经悄悄请大夫给母亲看过,说是惊惧之下受了风寒所致。”顾霖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有些担忧,“只是母亲风寒在大理寺并未得到及时医治,反反复复发作,用药有些难办。” “这药很罕见,名叫‘安规’,袁侯爷派人在各个医馆寻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都说这味药前几日已经被一高门全部买走了。” 不对,“安规”? 顾霖脑中乍然惊诧,想起前几日徐答带来的名医口中,似乎也在说这味药。 而徐答当时只说让名医尽管开方子,也就是说,“安规”就在药院中。 说不定,药馆所说买走全部“安规”的高门就是定国公府? 顾霖一阵欣喜:“我知晓这味药在哪里了!” 定国公府中守卫森严,她不可能毫无理由地从药院中取“安规”,但她喝的汤药中就有,只要让灵月骗小厨房他们自己来煎药,再私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草药偷偷送出,母亲不就可以用到药了吗? 她兴奋地将自己的打算告诉灵月,灵月却皱起眉头:“可是姑娘,您把草药给了夫人,您不就没药喝了吗?” 顾霖满不在乎:“我的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少喝几次没有关系。反而母亲风寒严重,更需要这些药。你到时候将上次煎过的药渣收集起来,反复煎煮,作出我们每日都在煎药的样子即可。” 灵月有些担心,但心里知道主子说得有道理,想了想,又问:“可是姑娘,我听灵樱姐姐说,最近定国公府外的隐卫增加了好几倍,袁姑娘昨夜送信的时候,已经被他们察觉,下次要再联络恐怕要换个法子了。我们的草药又该怎么送出去啊?” “这……”顾霖倒没料到隐卫的看守这么严格敏锐,也一下子沉默下来。 她被终日困在澜沧院中,根本不可能出府,要想把草药送出去,就需要外头的人进府来悄悄带走。 可谁又能够出入定国公府,并且愿意帮这个忙呢? 顾霖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顾氏倒台,人人自危,这种冒着得罪陆熠的赔本买卖,又有谁愿意做。 蓦的,她脑中又想起昨夜陆熠半戏谑的口吻: “若是你乖乖听话,本世子还可考虑让你在顾氏流放前见上一面。” 或许,她处处顺从陆熠,便可以求他带自己出府与母亲见面。 第26章 自从顾氏大理寺一案尘埃落定, 朝堂中没有被牵连的世族勋贵渐渐从这场变故中回过神。 他们隐约觉得圣上是故意放他们一马,而此事最大的起事者就是定国公世子陆熠,如果能够在这个时候与陆世子处好关系, 以后还会担心家族倾覆吗? 也正是想通了这一点,这几日来定国公府拜访的世族勋贵络绎不绝,其中就有吏部尚书林虎。 与别人不同的是, 他这次不仅自己来了,还带上了他的嫡次女林宛。 意图如何, 昭然若揭。 父女俩一前一后进澜沧院时,顾霖正在正屋的窗前发呆, 她一愣,下意识地挪了个位置, 将自己隐在窗后。 灵月也注意到了外头的动静, 抻着脖子往外一看,惊讶道:“姑娘, 这不是林尚书家的宛姑娘吗?” 顾霖苦笑着点头, 这个林宛, 与她还算是老熟人。 当年她被父亲送去沈太傅府与沈安一同念书, 与他们俩一起的还有这位宛姑娘。 林宛的母亲是沈太傅的亲妹妹,也就是沈安的姑姑。林宛便是沈安的表妹。 因着这层关系,林宛在她面前可谓趾高气昂, 每每课业、投壶比不上她, 就要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委屈。 幸好沈安时时偏心护着顾霖,才没让对方讨着任何便宜,否则林宛非把她折腾得脱一层皮不可。 今日林宛竟然来了定国公府拜访, 可真是冤家路窄。 灵月对这位宛姑娘也没什么好印象, 撇撇嘴道:“姑娘, 宛姑娘来定国公府干什么?不会又是来找你茬的吧?” 顾霖摇头:“不是,她是来自荐的。” “自荐?”灵月听得一头雾水,挠挠头问,“什么意思啊?” “父亲被判流放,定国公府不会让一个罪臣之女当世子夫人,此时如果哪家贵女能得陆熠青眼,按照他如今的权势,新夫人的娘家岂不是一步登天?”顾霖将视线落到窗外的天空,悠悠叹了口气。 她一直在等陆熠的一纸休书,等来的却是他将自己困在身边作一个消遣玩物。 如果新世子夫人进门,陆熠的心思应当就会在新夫人身上了,世上哪个女子能容忍丈夫身侧有其他女人觊觎,更何况是身份如此尴尬的她。 到那时,她应当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收拾东西走人了。 想到这层,顾霖的心情好了一些,起身道:“我们到澜沧院西侧的小花园里去走走,免得与她碰面。” 主仆二人有意避开幼时熟人,可对方却偏偏不肯放过,寻着脚步声就往西侧小花园而来。 林宛今日打扮得很是精致,锦裙华钗,乌发粉腮,让本不出众的容貌也多添了几分姿色。 她从小就嫉妒顾霖的美貌,只要往对方身旁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吸引过去。 不仅如此,课业、投壶,乃至家室,她也处处都比不上顾霖,偏偏沈安表哥还唯恐顾霖受欺负,在沈府将人护得一点委屈都受不着。 可她才是沈安的亲表妹啊! 到后来顾霖嫁给赫赫有名、俊毅卓著的陆世子,她在闺阁中差点把牙都咬碎,凭什么啊,凭什么好事都落在顾霖头上? 现在好了,顾氏一族被踩到泥里,她这个世子夫人也当不久了,爹爹今日带自己来,就是为了取代顾霖的! 她要亲眼看着顾霖被赶出定国公府去! 林宛与顾霖四目相对,那双狭长的眼盛气凌人,叫了一声:“顾霖。” 语气挑衅,带着傲慢与不屑。 顾霖早已习惯她的态度,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真巧。” 林宛被一噎,脸色就有点胀红,想了半天才又说道:“听说你们顾府倒台了?我爹爹早就说过了,你们顾家太过贪心。” 这句倒说得很中肯,未出阁时,母亲也时常谈起父亲野心太大迟早会招来祸事,果然一语成谶。 顾霖微微蹙眉,不想与她起争执,提裙就走。 哪知林宛快速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态度微有和缓:“顾霖,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这倒是奇了,从前每次碰面,林宛誓要与她比个高低,落败后也要冷嘲热讽一番才肯罢休,今日竟然主动求和? 难道是见她处境实在落魄? 顾霖抬头朝她笑:“那你拦着我做什么?” 林宛的脸有些红,撇撇嘴,有些不情愿地开口:“我爹让我来找你……请教。” 在顾霖诧异的目光中,林宛终于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 原来林尚书为了能够让女儿更有把握赢得陆熠的欢心,特地让林宛来找顾霖,好讨教一番陆熠的喜好行踪等等。 顾霖心中暗笑,他从前听爹爹提起过这位林尚书,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做事极其小心,爹爹多次想劝他归入营中,都被他模糊不清的态度糊弄过去。 倒真是个聪明的……奇才。 顾霖问:“我就算即将被休弃,也是曾经的世子夫人,你一个想要勾搭陆熠的姑娘,来向我请教?” 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做吧! 林宛被“勾搭”一词激得怒火中烧,忍不住大声反驳:“这不是勾搭,我没有勾搭陆世子,我们是门当户对,正常相看!” “好吧,”顾霖不想跟她废话,直接道,“那林大人让你给的条件是什么?” 林宛有些高兴,以为她答应了,眉眼里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只要你答应,我爹爹会对顾氏多加照拂,我以后会经常出入定国公府和陆世子培养感情,会顺便告诉你爹爹娘亲的近况。” 这交易的条件尤其诱人,顾霖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借助林府的力量让顾氏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怎么说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可,她却面露遗憾:“倒是个好买卖,可是我与陆世子感情淡薄,平时少有交流,根本不知道他的喜好,抱歉,帮不了你。” 说罢,她带着灵月提裙就走。 林宛这次倒没有拦住她,只是气急败坏地冲她背影喊:“你会答应的,顾霖,我爹说了,没有人愿意帮你帮顾氏了,七日后我还会来,我给你七日时间考虑!” 顾霖连头都没回,径直回了正屋。 灵月给顾霖递一杯茶水,以为主子因为林宛的话难受了,安慰道:“姑娘,您别难过,那个宛姑娘素来蛮横不讲理,说话还不带脑子,我们不理她。” 顾霖却灿然一笑,根本没有难受的模样:“既然知道她便是如此的人,又何必为她生气呢?况且,她给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 “那姑娘怎么没有答应?”灵月不解。 “林尚书这么谨慎的一个人,当初爹爹权势正盛的人都没有把他拉拢入营,现在被革职流放,所有人都自危不敢靠近的时候,他会出手相助顾氏吗?” “那宛姑娘刚才说……” “不过是哄我罢了,”顾霖笑笑,有些感慨人间的凉薄,“在被休弃前,我只能待在定国公府里,外界的消息一概不知,他们只需要胡诌几句父亲母亲的近况,我又无从查证。等我真正被赶出定国公府,林家已经是陆熠的亲家,我一个罪臣之女又能把他们如何呢?” 灵月听得“蹭”地站起身,捏紧了拳头:“真是好深的算计,他们欺人太甚!” 顾霖却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墙倒众人推,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更何况,我当真不知道陆熠的喜好,成婚一年多,现在想来,他竟然就像一个陌生人般。” 她说着说着,竟然有股看破红尘的老成:“现在只求父亲母亲平安顺遂,母亲早日痊愈,我……也能早些被休弃回到父母身边。” “姑娘……”灵月的眼眶红了,不知为何,这些时日以来,她觉得姑娘变了,变得沉默安静,变得忧虑悲凉,从前那股子无忧无虑的飞扬明媚已经慢慢地褪尽了。 她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为什么别家的贵女有父母兄长庇护,有丈夫宠爱,而她的姑娘要受这种磋磨。 昨夜那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简直……姑娘哪里有半点愉悦,陆世子简直是禽兽! “好了,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为自己打算,”顾霖拍拍灵月的肩膀,让她恢复情绪不要露出破绽,“既然小厨房已经答应让我们自己熬药,你赶紧将新的草药藏起来,等到机会就将它们送到母亲那儿,这风寒之症耽误不得。” 灵月闻言,只好擦干眼角的泪,匆忙出了门。 顾霖怔怔望着灵月渐渐远去地背影,压抑许久的痒腻又起,她捂唇又开始咳嗽。 ── 龙涎香袅袅升起,乾坤殿内静悄悄的,透着股无上的威严。 萧凉坐在主座上,低头看一侧沉默不语的陆熠。 对方似乎有些走神,虽然手中端着茶水,却一口都没喝,只是冷冷看着水中茶叶沉浮。 “陆世子,”萧凉用手指轻扣椅架:“该回神了。” 陆熠如梦初醒般,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檀木桃桌上,又恢复了平时里的决厉淡漠:“圣上请讲。” 萧凉看了他一眼,往宽大的椅背上靠过去,语气慵懒:“这才几天不见,你就魂不守舍的,该不会是为了顾家那个小丫头吧?” 话音刚落,陆熠的眸光陡然变化,凤眸沉沉,抬头毫不避讳地与萧凉对视。 第27章 冰凉幽邃的眸子对上萧凉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陆熠手指微蜷,将视线挪开:“不是。” 萧凉眯起眼,也不点破:“最近陆世子府中可算是热闹非凡了, 除了寒门之士,世族勋贵也络绎不绝。” 陆熠不搭理他话里的机锋,直接道:“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想与定国公府攀上关系以求庇护。” “那你答应了吗?”萧凉哈哈一笑,“朕听说, 最近京都中有点姿色的贵女都开始芳心暗动,就等着你休妻再娶了。怎么样, 可有中意的?若有,朕可等着给你赐婚讨一杯喜酒喝呢!” 话题兜兜转转又落在了顾霖身上, 陆熠顿时觉得坐在上头的帝王实在太闲, 揉着眉心不耐道:“臣看圣上登基已有月余,应当也早就适应, 不若臣将定国公府内积压的奏折通通搬来, 圣上是一国之君, 总不能永远让臣名不正言不顺地代笔。” 果然, 萧凉立马投降:“别,千万别,我闭嘴行了吧。” 说完, 他又将话题一转, 玩世不恭的脸上流露出了厉色:“不过,朕倒是发现了件趣事,最近寒门之间私下走动异常频繁。” 为首的还是孙瑞。 此人是与陆熠一起在军营历练爬上来的, 能力卓著又忠心耿耿, 一直很受器重, 可最近似乎有点反常。 萧凉手头没有确凿证据,碍着陆熠的关系也没直接揭开,只隐晦地了一句:“你与孙瑞走得近,有没有发现什么?” “孙瑞?”陆熠垂眸深思,长指轻轻叩着桌面,发出缓慢的声响,“京都的动静都由隐卫盯着,臣没收到异常的密报。” 萧凉舒了口气,可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开口:“顾霖的身份实在太敏感,你将她藏在定国公府倒无妨,只是这世子夫人的名位仍未废弃终究不妥,朕意在平衡世族与寒门,势必会引起寒门猜忌,这个节骨眼,你身为世族嫡系却站在寒门阵营,行差踏错就会受到反咬。” 陆熠愣了会,凤眸凉凉地望过去:“圣上想说什么?” 萧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陆熠不肯休妻,虽不知道是何缘故,倒也不强求,他敛起面上的笑意,目光中带着正色: “看好顾霖,不要让她现身人前,更不要让她接触顾氏中的任何人。” …… 陆熠出宫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一侧停着辆翠帷华盖的奢华马车,徐答正等得心焦,见到人出来,连忙“得得”跑过去,低语禀报:“世子,顾氏如今被封锁在宰辅旧宅,夫人的生母感染了风寒,袁侯悄悄派大夫去看过,说是病况反复,情况凶险。” 陆熠拧眉:“既然有大夫去看过,有病就吃药医治就是。” 徐答回道:“这病症缺一味名为‘安规’的草药,因为夫人药方里也需此药,且存量极稀少,属下前不久将城中的‘安规’全部买断了,听闻顾夫人也需要此药,就以袁侯的名义送了过去,只是没想到对方拿了这药,转手就扔了。” “扔了?”陆熠脸沉了下去,“你送去时有没有暴露真实身份?” “自然是没有,”徐答一脸吃了苍蝇似的憋闷,“属下正是怕顾氏得知是定国公府送药心生戒备,不肯接受,就转了几手将药卖给了袁侯,只是没想到,这药还没进二道门就被倒在了泔水桶里运出来了!” 这就奇怪了。 陆熠面上晦暗不明,既然是病情凶险,好不容易寻到珍稀药材,为何不用? 他凝神思索半晌都没有头绪,此刻冷风渐起,卷起地上的残叶飘飞,这个京都,处处危机四伏。 陆熠心中觉得疲累,不再多言,撩袍上了马车:“多派些隐卫盯着顾府,若顾夫人真需此药,再想办法送进去,另外──” “再派些从未在京都露过面的隐卫,暗中盯着孙瑞。” ── 一路风尘,朝中局势诡谲多变,甚至比从前更加暗潮涌动,陆熠在马车中小憩了会儿,依旧觉得疲累不堪。 浸在这权势场中多年,他从来都是翻云覆雨,凶戾无情,可走到今日这步,他突然对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开始怀疑。 萧凉今日所言好似将他推入了混沌迷雾中,他一直追求的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真的存在吗? 还是,这腐坏不堪的名利场,终究无法改变,人心多变,自私诡谲,又有谁真的不被权势所困,最初彻谈志向抱负,一心为百姓谋安宁的人,也是会动摇改变的吧? 马车缓缓行进,逐渐放慢速度,最终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徐答恭敬的声音:“世子爷,到了。” 陆熠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再睁眸时,又恢复了平时里淡漠杀伐的模样。 定国公府门口守卫森严,门房守卫皆由隐卫所扮,看着那一张张不苟言笑的脸,他剑眉稍舒,径直往澜沧院而去。 澜沧院内烛火通明,临近傍晚,小厨房里下人们来来回回,热闹非凡。 男人踏入正屋时,迎面扑来一阵暖气,将外头带来的凌冽寒霜消散于无形,顾霖穿着条海棠纹样的蝶翅襦裙,小跑到他面前,两只双手勾住他身上那件玄色云纹大氅,轻轻一解就拢在手中。 小姑娘身上带着股清淡的甜香,陆熠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只看到她微微泛粉的腮颊,他心中蓦的一动,心底扑开一片柔和,就连方才沉郁在心的阴鸷都消散不少。 他忍不住捏了捏小姑娘柔嫩的脸颊,转身在软榻上坐下。 顾霖记着他前几日的话,一门心思尽心伺候,见男人坐下,面色不再是初进门时的冷厉淡漠,勇气更足,倒了杯暖茶递过去:“世子,喝茶。” 陆熠接过喝了一口,大掌一扬就将那娇娇柔柔的人儿揽入了怀中。 顾霖竭力让自己紧绷的身子放松,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抵触和紧张,她撇过头躲开男人摄人的目光,微微挣扎:“世子,就要开晚膳了。” “那又如何?”陆熠挑眉,将人打横抱起锁在怀中,几步走到了梨花木圆桌前,高声吩咐,“摆膳。” 很快,婢女们鱼贯而入,一样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在面前,让人垂涎欲滴。 “世子,奴婢来布菜。”顾霖终于寻到借口挣脱,起身安安静静地布菜。她发丝乌黑又浓密,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微微飞扬,格外地好看。 陆熠碗中已经堆了许多菜肴,各式各样,精致无比,他沉凉深邃的凤眸中闪过些什么,忽道:“以后,不必自称奴婢。” 顾霖手中夹着块樱桃肉,闻言一颤,差点把肉掉到竹笋汤里。 她愣了会儿,顺从道:“是。” “坐下,一起吃。” 顾霖下意识想要拒绝,非是于礼不合,而是她如今觉得,与陆熠同桌而食,说不出的怪异别扭。 可想起他带着警告的承诺,小姑娘还是听话地坐下,开始默不作声地进食。 她胃口小,用膳时很斯文秀气,加上生得一副好相貌,侧目看去就像是一副画一般美丽温柔。 陆熠深深地看着她,从未觉得眼前的人儿竟然如此美丽,美得让他想要立刻将人抱在怀里,不让他人觊觎分毫。 屋内燃着地龙,暖融融一片,清淡熏香中夹杂着饭菜的香味,竟然异常地好闻,这种带着烟火气的氛围,让他感受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年少时驰骋沙场,马革裹尸,功成名就后醉心朝堂,权柄滔天,他向来习惯了在冰冷阴暗的环境下办公处事,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被这暖融融的烟火扯住了脚步。 静静看了小姑娘半晌,陆熠终究挪开了视线,嗓音沉哑:“顾霖。” 小姑娘抬起脸,含水的杏眸不解地望过去,等着对方的下文,男人却忽然起身,大步进入了湢室。 很快,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么早沐浴,是要就寝了吗?顾霖不解,他不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小姑娘不敢怠慢,快速地扒拉几口饭菜,就候在一旁等待伺候。 不多时,除了顾霖,正屋中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 烛火未灭,顾霖隐隐觉得今日的陆熠有些不对劲。 可不等她深想,就昏昏睡了过去。 此后一连数日,陆熠都早早归府,回来后就进澜沧院正屋歇息。 有时公务繁忙,男人会直接将奏折搬到正屋外间的桌案上处理,顾霖恪守规矩,远远地候在旁边端茶倒水。 她察觉到了陆熠对她日渐温和的态度,心里盘算着应当是自己这几日谨慎小心的伺候得了他的满意,斟酌着是否已到时机开口提出让自己与母亲见上一面。 终于,在陆熠再次搂着她时,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软着嗓音试探:“世子,明日……明日休沐,可以带我回顾府看看吗?” 下一刻,她明显感觉到那大掌骤紧,痛得她深深蹙眉。 第28章 顾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还是不死心地攥住男人的寝衣:“可……可以吗?我很想母亲。” 她不敢明说自己是因为母亲的病症严重心中焦急,陆熠素来多疑,自己困在定国公府, 是无法得知外界消息的。 万一被他察觉是袁媛向自己私报消息,岂不是害了她? 陆熠大掌抚上她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嗓音带哑:“现在不行。” “为什么?”顾霖脱口而出,“那何时才可以?” 男人却不肯再答, 将人揽在怀里躺下,抵着小姑娘的乌发:“睡吧, 顾府一切都好。” 都好吗?母亲病重,又怎么会好!他骗人! 顾霖有些生气, 还想再争取, 察觉到身子被男人紧紧抱住,竟丝毫动弹不得, 只得放弃。 她心中一片冰凉, 眸子里最后的一点希冀也渐渐淡去。 还是不行吗? 努力了这么久, 换一次出府见母亲的机会都没有吗?她明明已经足够努力去讨好, 而陆熠也明显很是满意啊。 蓦的,她浑身轻颤,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让她浑身冰凉──还是说, 他从前的承诺,都是骗她的…… 他只不过当她是可玩弄于股掌间的趣物,一句戏言而已, 只有她当真了。 她怎么忘了, 从一开始住进这澜沧院, 自己就是要为奴为婢赎罪的,又有什么身份去要求他兑现什么承诺。 漆黑夜色中,温润杏眸中泛上了湿意,小姑娘用力眨了眨眼,一滴泪珠便从眼尾落下,隐入满头青丝中。 想救母亲,还是要靠自己。 ── 七日时间很快过去,林宛果然又跟着林尚书拜访定国公府。 林尚书前脚刚跨入书房,林宛就一路来到了两人上次见面的小花园。 见到早已等候着的顾霖,林宛下巴高高扬起,一脸得色:“你看吧,我早就料定你要同我做这笔买卖。” 她面上的施舍味道更浓,生怕对方反悔,又强调:“你放心,只要你助我成功嫁入定国公府,我就让爹爹照拂顾家,不过丑话可说在前面,我成为世子夫人后,你要滚蛋。” 这几日林宛生母跟她来来回回将定国公府内的人口掰扯了一遍,老太君成日礼佛不问世事,定国公也是一副与世隔绝的态度,整个若大的定国公府,就只有陆熠一人掌权,且他不近女色,至今无妾与通房,又权势滔天,简直是夫婿的绝佳人选。 在嫁入定国公府前,只要处理掉煞风景的顾霖即可。 不过,一个罪臣之女罢了,还是陆世子亲自操刀流放,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说不定没等林宛进门,陆熠就先将人赶出府了。 林尚书夫妻二人越想越高兴,林宛也很是满意,这么风流倜傥,俊毅如战神的男人,哪个女子能拒绝? 顾霖瞧了眼对面异想天开的人,感慨林宛还是如从前那般不长脑子,淡淡道:“我是打算与你做这笔买卖,只是,却不是你说的那样做。” “那你要做怎样的买卖?”林宛瞪大了双眼,戒备道,“你不会还想要赖在定国公府缠着陆世子吧!你从他刚入京就纠缠着他,还强行嫁给他,陆世子可曾对你多看一眼!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定国公府是再也容不下你的!” 这话字字锐利,就像一把刀子狠狠甩过来,要是放在从前,顾霖一定会气得跳脚,并列出种种证据证明陆熠无比在乎她。 可是现在,她只是轻轻一笑,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你说得不错,陆熠对我半分情意都没有,所以你大可放心,等新夫人进门我立马就走。” 林宛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斗志一下子消了下去,瞠目结舌:“顾霖,你……你吃错药了吧?” 顾霖依旧笑得毫无波澜:“我的这笔买卖对你划算得很,林大人无需冒着风险庇护顾氏,你也不用对我通风报信,我会将陆熠的喜好通通告诉你,而你,只需要帮我给沈安带一句话。” “表哥?你找他做什么!”林宛一脸狐疑,想了想,眼里就带上了鄙夷,“怎么,你见嫁给陆世子这条路走不通,又想来招惹表哥?我警告你,一个罪臣之女,就算表哥愿意,舅舅也绝对不会答应你进门的。” “林姑娘想多了,我并无此意,”顾霖不禁为她丰富的想像力扶额,眼见着时间不早,她唯恐被隐卫发现,就加快了语速,“林姑娘要与我做这笔生意吗?若不愿,那便算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 还没往前走几步,林宛果然在后头叫住了她:“等等!我想好了,你给出的条件也不难办,带句话就带句话,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连累表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顾霖笑了,托林宛向沈安传话,就是看中了林宛与沈安表兄妹的关系,林沈两家因为近亲向来交好,林宛绝对不会出卖沈安。 就算林宛今日不接受这笔交易,也不会对外说半个字而损沈安的声名。 她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沈安,可陷入了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也只能在尽量降低连累沈安的前提下,再次赌一把。 顾霖回过头,露出了近日来最真心实意的笑:“好,只是今日我不能将陆熠的喜好告诉你,你这人从小欺负我,我可要留个心眼。等你给沈安传了话,我自然会将你想知道的告诉沈安,让他代为转达。” “可是……可是你要是糊弄我怎么办!”林宛满面狐疑。 “我如今是罪臣之女,顾家全部被禁足在顾府等待流放,我若是言而无信,林大人想要借顾氏人出气轻而易举,我不会这么做。” 林宛细细将她的话品味几遍,而后恍然大悟:“好!就这么办!” 交易达成,两人靠近交头接耳几句,守在花园门口的灵月就急匆匆赶来,附耳道:“姑娘,林大人已经离开了书房,陆世子在正屋找不到姑娘人,正打算派徐大人到处寻呢!” 顾霖诧异:“这么快?” 凡是上门拜访的大臣,陆熠向来都来者不拒、礼待有佳,这么短时间就被送客的,林尚书倒是第一个。 可见陆熠已经见之极不耐烦,林宛的美梦怕是要泡汤了。 顾霖不敢耽搁,与林宛匆匆告别,就带着灵月离开了小花园。 林宛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很久才转头问身旁的婢女:“顾霖不是快要被休了么?陆世子为什么要还要寻她?” ── 顾霖匆匆回到正屋时,陆熠正斜靠在软榻上饮茶,见到人进来,他深沉的凤眸轻瞥,问:“去了哪里?” “我……我看今日天空放晴,就想去小花园里寻几支腊梅回来插瓶。”顾霖避开他凌厉的目光,胡诌了个借口,上前讨好地替男人倒茶。 这么多天的亲密相处,她对陆熠的习惯多少有了了解,更何况,她还要旁敲侧击问他喜好,殷勤点总没错。 陆熠反常地没有放过她,声音掺杂了些冷:“腊梅呢?” “我看腊梅开得极好,就不忍心折了它,空手而归。”顾霖抿唇,知道小花园里的事瞒不住,主动坦白道:“正巧在小花园里碰到了幼时的同伴,就多聊了几句。” “林宛?”陆熠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长臂一揽就将她抱入怀中,鼻尖的松木香味骤浓,顾霖不自觉地蹙眉,垂头不语。 男人眉眼飞过一抹笑意,温热的掌心托起她的后颈,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林尚书的确有嫁女的想法,可我不会娶林宛。” 顾霖不解他为何跟自己说这个,更何况她如今对这事儿半点好奇都没有,未来的世子夫人是谁与她何干? 相反,她倒是巴不得陆熠休妻再娶,自己好尽快回到顾府与亲人团聚。 想起与林宛的交易,顾霖还是乖巧顺从地“嗯”可一声,边将茶水递到男人唇边,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起他的喜好:“世子喜欢这碧落茶吗?还是更爱江南的清湖尖?” “碧落醇甜,清湖尖淡雅,都不错。”陆熠揽着小姑娘,嗓音透着愉悦,“可我还是更偏爱碧落,醇香甜婉,品之难忘。” 说罢,他凤眸沉沉盯着小姑娘微红的耳垂。 顾霖并未察觉他的沉沉的眸光,斟酌着又问了几个有关他喜好的问题,皆得到了准确的答复。 她欣喜今日自己运气好,就这么轻而易举就将消息打探好了,将回应在脑海里默念几遍,确保不会忘记,她就想起身下榻,离开这令她难受的相拥姿势。 哪知顾霖刚刚想要起身离开,却又被男人一掌强势带回了怀中。 顾霖立刻全身抗拒,低低惊呼:“世子,现在是白日!” 一阵被羞辱的涩意涌入眼眶,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一无所有,任他取乐的玩物,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能否承受,都必须被迫迎接他随时给予的侵占。 这与勾栏画舫中的女子何异? 可她力气弱,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不过片刻就败下阵来。 风过窗扉,所有的声音都被掩盖,最终化为叹息。 第29章 顾霖眸中慌乱, 想要用手去扯被掀开的裙摆,陆熠却先她一步上前,用衣襟前的丝绦绑住了小姑娘的双手。 繁复的裙摆褪至腰间, 白皙玉足晃得人热血沸腾。 陆熠俯身吻上了上去。 屋内烛火摇曳,夹带着女子捂唇忍耐的声音,她双手被缚根本动弹不得, 窈窕的腰肢紧紧绷着,须臾, 又浑身轻颤地瘫软下来。 男人薄唇沾着水渍,将她虚软的身子压着, 又是一阵猛烈的攻城略地。 晕过去前,顾霖紧抓着男人健硕的臂膀, 心想: 再等等, 等到顾氏顺利踏上流放路途,等到新世子夫人进门赐她一纸休书, 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 沈安动作很快, 林宛离开的第二天, 他就找了个禀报公务的借口来了澜沧院。 陆熠并不太乐意见到他, 冷冰冰地将事情交代完,将人赶出了书房。 沈安也不多留,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澜沧院, 脚下一转, 就往附近的假山中一躲,藏住了身形。 不一会儿,顾霖悄悄而至。 见到顾霖, 沈安的眸光瞬间柔和, 上前一步握住了小姑娘瘦弱的肩膀:“霖霖, 你还好吗?” 言语关切,带着浓浓的担忧。 昨日林宛将话带到沈府,自己胡思乱想一夜未眠,生怕霖霖在定国公府发生了意外,此刻见到人好生生地站在面前,心头的大石才落下。 顾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躲开了对方的手:“多谢沈大人能来。” 沈安手中落空,目光一暗,还是笑道:“你让林宛传信‘捉迷藏’三字,我又怎么能不来?” 这是他们二人幼时在沈府最喜欢的游戏,每每都在假山林中躲藏嬉戏,一玩就是半天。 上次在书房门口,顾霖摔倒在一片雪地中,拒他于千里之外,回去后他难受了很久。 没成想这次竟然能主动求助,他很欣喜,也明白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所以,他今日一早就马不停蹄地赶来。 顾霖面上拂过感慨,好像也想起了过往无忧无虑的烂漫时光,可眼下境况,由不得伤春悲秋,感怀过去。 她将手中的药包递过去,嗫嚅道:“沈大人,我收到消息说母亲……母亲病重,整个京都只有定国公府有药,我寻来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这份药送进顾府?” 话毕,她垂下头,心中忐忑。 京都都是眼线,做这件事是担着风险的。 沈安看了小姑娘垂眸哀求的模样,心中钝痛。 接过草药,他安慰:“此事我也有耳闻,顾伯伯往各大世家大族都传了消息求助,只是这味‘安规’实在难寻,我正准备去西域找一找,没想到定国公府内就有。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草药带到。” 顿了顿,他又疑惑地问:“可是霖霖,按照你现在的处境,怎么会得到这味珍稀的药材?” 顾霖对“安规”的来历不欲多言,打着马虎眼把这事混过去:“机缘巧合罢了,毕竟在定国公府里生活了一年多,还是有办法的。” 沈安点头,信了她的话,气氛一阵沉默,只有风吹入假山时带起的轻微声响。 “沈大人,”顾霖攥住手中的海棠花裙摆,语气中带着紧张,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顾氏还好吗?” “自从圣上大赦天下的旨意出来,顾氏免去死罪后,顾伯伯就带着一众近族在顾府老宅住下,再过一月不到应当就要动身前往流放之地了。”沈安忍不住轻抚小姑娘单薄的后背,“你放心,我父亲已经在路上打点过,垂洲虽然苦寒了点,但很安全。” 顾霖立即松了口气,结私党争、朝堂弄权,这样的结局已经足够好。 可是,沈安接下来的话又将她的心高高悬起:“不知是否因为顾伯伯着急伯母病情,他最近几日因这事频繁联络京都世族,明里暗里都透着暗示,父亲说,顾伯伯似乎其心不死。” “爹爹还没打消结党的心思?他究竟想做什么?”顾霖吓得脸色苍白,攥着裙摆的手瞬间握紧,“那其他世族呢?可有回应的?” “大部分世族都被这场寒门之争吓得谨小慎微,只求自保,更何况圣上至今态度不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沈安叹了口气,“世族勋贵心高气傲,一向都看不惯寒门的崛起,如果有合适时机,他们是否重新反击谁也说不准,只是顾伯伯如今已经即将流放,我父亲的意思,便是安稳去垂洲的好。” “我也如此想,沈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也多谢沈伯伯的照拂,”顾霖心中酸涩,又恨自己父亲心思不死,如果再被陆熠抓到把柄,还会如此好运保全性命吗? 她顿时觉得浑身发凉,如坠冰窖:“只要有陆熠在,世族也好,寒门也好,都掀不起风浪的。你帮我劝劝爹爹好吗,让他别再存那侥幸的心思,安心去垂州吧!” 沈安点头:“好,回去后我便私下联络顾伯伯,将你的意思转达给他,也劝他早日歇了起复的心思。” “多谢你,沈大人。”顾霖心中热流涌动,不知该如何答谢这份恩情,眼圈也红了。 沈安最见不得顾霖在自己面前抹眼泪,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她擦去泪痕,眼中挣扎下,终于开口:“霖霖,别叫我沈大人,就像从前那样叫我沈安哥哥好吗?” 顾霖咬唇犹豫了下,点头:“好。” 沈安很是欣喜,又问:“顾氏去垂州,那你呢,有何打算?” 他的顾霖妹妹从前是多么明媚自由的女子,不该被关在定国公府消沉一辈子! “我?”顾霖茫然抬头,眼尾一抹红衬得她的容貌更加迤丽如画。 沈安看着她水眸露出了迷茫,下一瞬眼底的光黯淡下去:“我也不知道。” 她猜不透陆熠的态度,也不明白这个男人要折磨惩罚她到什么时候。 沈安上前一步,双目灼灼地看着她:“霖霖,顾氏已经陨落,定国公府不会容你再坐在世子夫人的位置上,你有没有想过……想过离开?” 顾霖抬眸,望进对方的眼。那双眼中带着无比的认真与……希冀,她似有被感染,双唇轻启,想要说什么,忽然,假山外忽然传来了几声脚步。 小姑娘脸色一变,警惕地往外看了几眼,掏出衣袖内的书信塞进沈安的怀里:“沈大……沈安哥哥,这是给林宛的信,里面有她想要知道的内容,你放心,里头并不关乎朝堂。” 她语速极快,说话间已经开始小心地挪动身子:“今日多谢你,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报答沈府。” 说完,外头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顾霖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隐在假山后快步疾走,很快就消失在了尽头。 沈安望着那抹娇俏的身影消失,愣怔了会儿,将草药与密信藏入宽袖,装作在此处闲逛的样子,抬脚离开。 …… 假山外,莲儿小心翼翼地扶着主子闲逛,尽捡着好话说:“姑娘您瞧,这满地的积雪白茫茫的,和您今日的雪白狐裘很是相衬。” 孙洛自从林嬷嬷的事后,一直心情郁结,摘星阁外的隐卫加了好几层,她虽然借着哥哥的面子继续住在定国公府里,但就像被禁足监视了一样,半步都动弹不得。 今日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也没偶遇陆世子,一股子怨气积压在心头没处发泄。 她用眼神撩了眼莲儿,讽刺道:“你是没话说了,还是我身上除了这件狐裘就没有可夸的地方了?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别寻我晦气!” 莲儿只得讪讪地闭上嘴,受下所有的辱骂。 此处人少,安静得很。忽然间,她听到不远处假山中的轻微声音,那声音被刻意压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可是明显是一男一女在对话。 私通? 谁有这么大胆子在定国公府里私通? 孙洛眯起眼,提着裙摆悄悄摸过去,假山内的声音却戛然而止,里头也空无一人。 她皱眉,下意识地往外一看,就看到左侧尽头处一抹海棠色纹样的裙摆一闪,又消失了。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往前紧追了几步,想要知道那女子是谁,可对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踪迹,就连地上的脚印都模糊不堪,明显特意被处理过。 “呵,跑得倒挺快。”孙洛冷笑,看这女子的装束应当不是婢女身份,看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是顾霖?还是定国公府内的其他女子? 孙洛对府中的人口不太了解,不好直接对那人的身份下定论,只得将那身一闪而过的裙摆暗暗记在心里。 莲儿一头雾水,问:“姑娘,怎么了?” “你这么笨,我告诉你也不懂,”孙洛连眼神都懒得给,将手搭在莲儿手上,“回去吧,今儿个总算有点收获。” 她心中将刚才的事又盘算一番,有些得意。 呵,要真是顾霖就好了,正愁没办法下手弄死她! ── 顾霖急匆匆赶回澜沧院,又一路疾走回到了正屋。 灵月正在屋内等她,见到主子回来,脸上的紧张散去了大半:“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陆熠可有来过?”顾霖一边麻利地脱下衣裙塞到灵月怀里,一边往湢室走。 她刚和沈安待得比较近,怕身上沾染对方的气味惹陆熠猜疑,干脆直接沐浴。 灵月抱着衣物跟着入内,悄声道:“并未,世子爷一直在书房里。姑娘此次出去神不知鬼不觉,见到沈大人了吗?” “嗯,”顾霖点头,“草药和信都给了,只不过走时似乎有人来,我闹出了点动静,故意将人引到了我这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我的背影。” “啊?那怎么办呀?”灵月也担心起来,这事要是被挑出来,往严重了说就是私通啊! 姑娘现在还担着世子夫人的身份,一旦罪名被坐实,是要被浸猪笼的! 顾霖摆摆手,脱下中衣,将整个人没在热水中,舒服地哼了一声:“无妨,对方就算看到了,也只是看到了一抹身影,你把这衣裙藏好,下次不再穿就是,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是,姑娘。”灵月郑重点头,烫手山芋一般,将怀里的海棠花衣裙塞进了衣橱的角落。 顾霖又舒舒服服地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起身重新穿衣。 刚穿戴完毕,屋外忽然进来一人。 随着漆木雕花门开开合合,一股冷气吹入。她的发梢还沾着水珠,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熠依旧是玄色云纹锦袍,身姿卓然,俊毅非凡,见到顾霖似乎刚沐浴出来,瞧了一眼:“这么早沐浴作甚?” “身上有些……有些黏腻得慌。”顾霖垂头,装出羞涩的模样,倒了杯茶递过去,“世子喝茶,今日没有公务吗?” 陆熠剑眉一扬,接过了那盏飘着热气的茶,茶盏交替间,故意用长指抚了把小姑娘纤细柔嫩的手背。 顾霖立刻缩回手,后退几步。 男人凤眸闪过笑意,脸上却仍旧沉冷:“躲什么?你的身子本世子哪里没见过,哪里没碰过?” 他看着小姑娘耳垂渐渐红了,心情更是大好,朝她伸出手:“过来,有东西给你。” 顾霖深吸口起,压下心头的抗拒,乖顺地坐到男人膝上。 下一刻,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被男人的掌心包裹,往后一带,整个人都依偎在了宽阔的怀抱。 陆熠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异常的盒子,示意她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顾霖一脸茫然,依言打开了盒子──里头以正红色丝绒为衬,放着枚价值不菲的镯子。 镯身浅紫透着莹润光泽,只是可惜已经碎裂不成整。那碎裂之处用金子连接,其上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倒也看着别有味道。 “这镯子……”很是眼熟。 陆熠点头:“正是从西域寻来的紫润灵镯,世间独一无二。” 闻言,顾霖猛地抬头看向男人的脸,茫然又诧异。 她记得这镯子应当碎在了那日求情的书房外。本以为已经被当作废物丢弃,原来是被拿去修复了吗? 她心中隐隐有了点情绪,那时的绝望与崩溃统统冲入脑海,瞥过头不语。 陆熠不许她走神,捏着她腰肢的掌心微微用力,又问了一遍:“喜欢吗?” 顾霖愣了会儿,才点头:“喜欢。” 陆熠抱着她坐着,只看到小姑娘的侧脸,但也察觉到那神情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心头涌上一阵异样,问:“怎么了?紫润灵镯世间独一无二,我寻了……”他话到嘴边,突然止住,“既然碎了,就只能这般修复。” 顾霖又怔怔地点头,掩去眸中的悲凉。 下一刻,那镯子被男人拿起,套在了她白皙柔嫩的手腕:“不过还好,金色配这紫玉尤其好看,与你也相衬。下次别再碎了。” 他的嗓音带着磁性,夹杂着几分轻哄几分宠溺,顾霖听着更加恍惚。 一年多前,陆熠拿着紫润灵镯亲手套在自己腕上的场景重归脑海。 她看到了那时极力忍住,却又浑身上下满溢着喜悦和甜蜜的小姑娘,还有身旁那个一脸漠然的男人。 一声不易察觉地叹气──要是当初就能明白这个男人不属于她,趁早抽身,就好了啊。 …… 陆熠好像是特意来送镯子,替顾霖戴上后,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 顾霖望着男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倒是灵月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盯着那枚镶金玉镯看了半天,问:“姑娘,世子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啊?” 顾霖摇头:“不知道。” 她褪下手腕里的镯子,举在手中细细看着。 外头的光线照进来,冷光映照在镯身上,折射出莹润的光芒,晶莹剔透,品质卓绝,的确是碎裂的那只紫润灵镯。 当时宝贝得不得了的镯子,现在碎裂后镶了金,比从前更加华丽,只是她心中却再也没有那种热切的起伏。 她将金镶玉镯子放回精致的小木盒中,推给灵月:“收起来吧。” “姑娘,您不戴吗?”灵月迟疑,以前姑娘最喜欢的就是这镯子了,日日都戴着,连沐浴都舍不得离开视线呢! “收起来吧,不喜欢了。”顾霖眸光淡淡的,已经将视线挪开,果真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灵月闭上了嘴,将镯子连同精致的木盒一块儿放到了沉木箱中,还是有点担心:“姑娘,世子刚送了您镯子,晚上要是见不到姑娘戴着,万一发怒……” 倒也不是担心他生气,而是每每生气时,这个臭男人总是在床榻间狠狠折磨她家姑娘,她在外头听着也觉冷汗淋淋。 顾霖笑了笑,笃定一般:“放心,今夜陆熠要参加东林宴,应当回不来。” 如果林宛成功的话。 ── 华直街,安庆侯府。 安庆侯宴请众人,华庭内热闹非凡,所到者都是京都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 他酒至半酣,醉意已经爬到了脸上,摇摇晃晃地举杯,对着陆熠道:“陆世子,陆将军,而今整个朝中,唯您的话最为管用,来,我敬您一杯!” 其他人何等精明,见状也赶紧拿起酒杯跟上,溜须拍马,褒奖之词都快被他们说尽了。 陆熠下颌紧绷着,烛火映照下露出极流畅的线条,他并无甚多余的表情,深邃如冰般的眸光望过去,不咸不淡地举杯:“安庆侯醉了。” 安庆侯心满意足,一口饮尽杯中的美酒,整个人轻飘飘的,哈哈一笑:“对,老夫醉了,醉了,你们慢慢喝,我去……去更衣。”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微胖的身躯趴在旁边小厮的身上三步一退地离开了。 主人一走,在场的人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大家举杯共饮的同时,都在悄悄往陆熠坐着的位置上看。 现今的朝局,谁都靠不住,唯一能投靠的就是眼前这位军营出身的陆大将军。 有小道消息称,圣上已经把大半奏折搬到定国公府,让陆大将军代为处理,这是何等的信任! 要是能得到陆熠的庇护,这大黎风起云涌、千变万化的朝局,还需要他们提心吊胆吗? 可这么多时日过去,定国公府就好比是个软棉花,饶是他们好话说尽,归顺意图赤、裸裸地摆在那儿,陆熠就像完全没看到似的,一点口风都不给人透。 这场东林宴又是个机会,可不能再错过。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观察着陆熠的方向,斟酌着该如何自然地和对方搭上话。 那边陆熠却突然起身,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殿外。 耳边熙熙攘攘的恭维应酬声逐渐远去,陆熠揉揉紧蹙的眉心,感受着廊下冷冷的寒风。 他行至一处隐蔽的廊下,负手立着,凉风拂面,连最后一丝酒意都瞬间褪去。 徐答并未跟在身边,而是隐在一侧拐弯处,等候着随时差遣。 非是他偷懒,世子爷每在酒后都喜欢独处,目光幽远地看着苍凉夜空,那情状好像已经将世间的黑暗看尽。 他曾问过林建,林建说世子在北疆时就是这样,甚至更加沉闷,话都不会多说一句。回到京都后,起初也是沉默寡言,直到遇到夫人,虽表面看着不耐,可他感觉得出来,世子心中并未完全排斥。 只是现在……徐答叹了口气,他本以为世子会在夫人的感染下更加……没想到闹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看夫人的态度,两人怕是再也没可能了。 偏偏世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对人家好,可怎么可能呢,害得人家家破,骨肉分离,还好得了吗? 徐答再一次摇头,顺着主子的目光望过去,心中忽而“咯噔”一声,脑子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这不是一年多前的东林宴上,世子酒醉暂眠的房间吗!当时众人赶到时,夫人正紧紧抱着酒醉的主子,被抓个现行。 此后,二人便喜结连理,成就了一门婚事。 世子从前一直极厌恶这事,怎么今日竟然走到这儿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徐答百思不得其解,脑子又开始糊涂起来。 忽然,东侧角落里“哗啦”一声,有重物落地的声响。 他正要闪身去看,陆熠已经回身,眸中厉色乍现:“谁?” 第30章 林宛衣袖中揣着由沈安转交的书信,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忐忑地将之拿出来又仔细默读一遍,躲在角落里静静等待。 果然,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陆熠独自走来,今日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面色沉郁,眸光幽邃锐利, 像一把拉满的弓箭,随时都可击发杀人于无形。 林宛摁住“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 等待着时机。顾霖的信中说了,凡是男子大多喜欢柔顺娇弱的女子, 她只要让自己陷入危机, 又恰好被陆熠搭救,二人的纠葛就来了! 可, 怎么样才能恰好陷入危机, 又恰好让陆熠搭救自己? 她挠挠头发, 探头探脑地往外偷看。 前头的男人依旧站在空无一人的廊下, 连侍从都没带一个,凉凉的月光夹杂着寒风落在他宽阔的肩头,竟然有种孤独落寞的意味。 他是一座雕像吗? 林宛等得有些心焦, 因为站得太久, 她的脚又湿又冷,还有些麻了!她悄悄地想要挪动脚步换个姿势继续蹲着,可麻木的脚根本不听使唤, 才轻轻一动, 脚踝处就是一阵酸麻难忍, 整个身子亦因为失去平衡往一侧倒去。 完了! 她脸色吓得惨白,下一刻,膝盖就撞在角落里的白瓷花瓶上── “哗啦”一声,脆弱的花瓶瓶身碎裂,林宛一下子跪在碎裂细瓷片上,痛得脸部扭曲,可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紧紧捂住唇,将痛呼咽回肚子里。 “谁?” 冷厉戒备的男声传来,下一刻,玄黑色高大的身影罩在她缩成一团的身上,一把冰冷的长剑架在了她脖子上。 背着月光,陆熠整个人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阴森森的盯着她,令人望之胆寒。 林宛被吓得双膝一软,彻底跪在了大片碎瓷中,心中的恐惧盖过了膝盖的疼痛,她战战兢兢地抬头:“世子,我……我不是故意来这里跟你偶遇的!” 话一出口,她立刻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脸色涨得通红。 徐答跟在后面赶到,正巧将这话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他顿住脚,往一侧让了让。 哦,是那个林尚书家的嫡次女啊,长得不怎么样,人是真的笨。 陆熠面无表情,收回长剑入鞘:“你可以走了。” 林宛还想挣扎一下,惨兮兮地捂着膝盖:“世子,我……我膝盖受伤了,走不动……” 四处无人,婢女也被她远远支走了,陆熠要是肯英雄救美,抱着自己送回马车,那她就稳稳地能当上世子夫人了! 她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可男人却往后退了一步,半分迟疑都无,转身就走。 就这么……这么走了? 林宛瞠目结舌,可她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忍着膝盖的剧痛爬起来就要追上去,一侧忽然出现个侍卫打扮的男人,长剑一伸拦住了她。 “让开!我有事跟陆世子说!” 徐答一脸冷霜:“林姑娘自重。” “你!”林宛气得七窍生烟,双手用力一挥,想要用蛮力推开长剑,可剑身就像是牢牢长在了对方手中,任她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又是几阵夜风吹过,袖中的书信因为动作的起伏,以及夜风的吹动,一下子从衣袖中掉出,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到了前头男人的脚边。 陆熠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信封上并未有字,他回眸看了眼濒临绝望的林宛,俯身将地上的书信捡起。 信纸崭新,带着些褶皱,应该是被多次翻阅过,上头字迹清秀,笔锋温婉又隐含锋锐,看着眼熟的很。 他一目十行的看过,里面写了一些女子御夫之法,一看就是牵强敷衍写下,其中一点便是刻意制造机会来一场英雄救美成就好事。 呵,蠢笨如林宛,竟然还真信了。 陆熠勾唇,嘴角露出嘲讽,可再往下看时,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握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最后将之撕得粉碎又揉成一团,扔进了廊下的取火炉中。 呵,怪不得那晚她如此殷勤侍奉,还嘘寒问暖各种打听他的喜好,原来是给林宛通风报信。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陆熠心绪复杂,一时扯不清是愤怒还是生气,脸上陡然阴暗冰冷。 林宛吓得双膝更软,差点跪下去。世子不会……不会想杀了她灭口吧! 陆熠折身回去,隔着长剑看她,凤眸里淬着冰:“书信是谁给你的?” 林宛结结巴巴:“我……我……” 陆熠不耐烦地打断:“说实话,或者死。” “顾霖,是顾霖!” ── 回府的路上,徐答明显觉得,世子想杀人。 而且想杀一堆人。 翠帷华盖的马车还没停稳,陆熠将帘幕一掀,迅速跳下了马车。他身后是沉沉的黑夜,天边挂着轮凄凄惨惨的月亮,将整个定国公府照得更加阴森恐怖。 当然,再恐怖也抵不上世子爷此刻冷冽肃杀的脸。徐答缩缩脖子,快步赶上。 澜沧院内今夜比往日冷清了许多,顾霖将下人都遣散,自己则只跟灵月待在正屋小憩。屋内烧着地龙,她正百无聊赖地拿着话本翻看,就看到男人怒气冲冲地进来。 她黛眉微蹙,似乎没料到陆熠会回来,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去迎:“世子不是去赴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说着,她刻意不去看对方脸上的寒霜,垂头上前,长长的羽睫下落,遮住了眼底的抗拒。 男人肩上的玄黑色翎羽大氅被解下,顾霖转身交给候在旁边的灵月,挤出一个笑容:“世子可需要解酒汤?小厨房的下人都被我遣散休息了,不若让灵月去准备?” 陆熠冷冷瞥了她一眼,觉得那张芙蓉面上的笑意尤其假,冷嗤了声径直走到软榻上坐下。 顾霖不明所以,隐隐觉得今夜林宛应当是失手了,不过按林宛的段位,哪里是陆熠的对手,如果成功才是诡异了。 她摁下心头的不对劲,也跟着走过去,又笑:“那世子可需要沐浴更衣,天色还早,世子如果去书房……唔……” 陆熠心里憋着气,见到小姑娘温声细气,没事人似的在耳边“嘘寒问暖”,心里头的那股怒火又冒了出来,索性大掌一扬,揽住对方的腰肢就摁在了怀里。 他凝神看了顾霖一会儿,讽刺道:“你猜猜,今晚本世子遇见了谁?” “谁?”顾霖无辜地回望过去,“今夜宴席我并未在场,一整日都呆在澜沧院中,哪里会知道世子遇见了谁。” 犟着嘴不承认是吧? 陆熠笑得更冷,看得人胆寒:“顾霖,你最好现在坦白,我还能从轻发落,要是被我查出来,可不就是受罚这么简单了!” 顾霖本就疑心林宛这人靠不住,将男人刚才的反应来来回回揣摩一遍,断定十有八九这事被陆熠察觉出来了。 可察觉出多少呢? 是只查到她与林宛的交易,还是连沈安也已经暴露? 顾霖心口突然乱跳,知道不能先乱了阵脚,免得被对方看出破绽害了沈安,遂缓了缓神,强自镇定:“世子让我坦白什么?” 陆熠倒没料到这看着柔弱顺从地小姑娘胆子这么大,凤眸凉嗖嗖地在她忐忑害怕的面颊上扫过一圈,将宽袖中的书信“啪”地摔在了桌案上:“这是你写的吧?” 信封泛黄,带着些浅浅的榴花纹路,正是那日她托沈安转交给林宛的那封。 顾霖心口“咚”的一声,仿佛被人重重锤了一下,这林宛勾搭男人就勾搭,没事揣着这封信到处走做什么! 难不成生怕别人不知晓,上赶着给人递把柄? 陆熠那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好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顾霖觉得他一定看到了自己脸上变化多彩的表情,只好硬着头皮承认:“是我写的。” 态度诚恳,带着浓浓的悔意。 陆熠不搭理她,将她纤瘦的身子推出怀抱,自己则往后一躺,靠在软垫上,压迫气势极浓:“说说,为什么。” 顾霖孤零零站在榻前的空地上,双手攥着身侧的衣裙布料,嗫嚅道:“林宛说,她心悦世子。” “她心悦我,你就帮着她算计,助她成为世子夫人?”陆熠敛起笑,嗓音更加寒气森森,“顾霖,你真是大度啊!” 小姑娘低垂着头,没吭声,长长的睫毛像羽毛般遮落,在她柔嫩泛粉的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 心里却暗自庆幸,林宛果然靠谱,没把沈安也供出来。 陆熠心中更加气闷,只觉得心口翻涌,又无处发泄。 看看她这副无辜又柔弱的样子,要不是这封信作证,他甚至都觉得是自己冤枉了她! 不错,真不错。 他白日里刚赠了好不容易才修复好的紫润灵镯给顾霖,她倒好,转眼就把他推给别的女人! “说话!”陆熠长指点在泛黄的信封上,缓慢地叩出声响,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哪知道小姑娘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肩细弱,我见犹怜。 陆熠一怔,伸手去拉她:“谁准你跪?起来。” 顾霖躲开他的手,身子往后挪了挪,从衣袖中又掏出了一张纸,一样的榴花纹路,一样的清秀字迹,只是上面最显眼处,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和离书。 这和离书她早就写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拿出来,本来想等到陆熠相看好新夫人,自己再趁热打铁交过去,她盘算得很好,那时候陆熠肯定跟新夫人蜜里调油,只会见她碍眼,这封和离书一递,十有八九能成。 可现在“安规”已送,母亲的燃眉之急已解,她心里的一块巨石已经落下,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离开了。 林宛这事一出,也正好是个契机,只要陆熠愿意,她立马可以收拾东西走人。 不,不用收拾东西,她连嫁妆都不想要,立马自己走出定国公府大门! 陆熠的脸顷刻沉冷,望一眼那张和离书,双眸眯起,气笑了:“怎么,迫不及待地撮合林宛,为的就是早点与我和离是吗?谁在外头等着你,沈安?” 这个名字对于顾霖来说简直是禁区,她脑袋猛地抬起,坚定摇头:“不关他的事!”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陆熠面上冷冷地笑着,心里头好比被钝刀捅了一下,汨汨流着血。 他最后看了眼那张被小姑娘举着的和离书,慢慢接过,而后“哗啦”几声,泛黄的纸张瞬间被撕得粉碎,洒落在二人脚边。 男人敲金裂玉般的声音响起:“顾霖,你一介罪臣之女,有资格跟我谈和离吗?” 顿了顿,他凝视着小姑娘柔弱中带着倔强的双眸,强忍着心头的怒火,将它慢慢摁下去:“今日这和离书就当没发生过,以后你只要乖乖……” 陆熠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跪在地上的小姑娘用力咬了几下唇瓣,而后慢慢地、慢慢地从另一只衣袖中,又拿出一张纸。 一如刚才的泛黄纸张,一样的榴花纹样,一样的清秀字迹。 她柔嫩的指尖滑动,熟练将信纸展开,似被打击了般悲凉哀戚:“我自知自己是罪臣之女,不敢和世子平起平坐提和离,所以另拟了一封休妻书,里面列数了种种自己的劣行,足够世子休弃。” 陆熠一愣,而后狠狠咬紧了后槽牙── 好,很好。 不止写了,还写了两封。 为了沈安,她还做了两手准备,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他哪点比不上沈安了! 陆熠肃着脸,面上冰寒更甚,愤愤接过那张“休妻书”。 他极其烦躁地看过,里头的确一桩桩列数了顾霖这一年多来的“劣行”,无出、善妒、失徳…… 她可真敢写啊! 男人将“休妻书”拍在桌案上,字字摄人:“顾霖,不管是和离还是休妻,都不可能。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定国公府。” “为何?”顾霖猛地抬起头,眼里还留着泪光,一脸不敢置信。 陆熠不想理她,气闷地将目光挪到一边,再不说话。 顾霖却膝行几步,抓住男人下垂的衣袍摆,哀求道:“世子,我现在是罪臣之女,配不起世子如此高贵的身份,这要是传出去,定国公府是要被耻笑的。世子才能卓著,以后更会掌天下权柄,我的存在只会让您颜面尽失。” 见陆熠不为所动,她还想再说几句,男人却陡然起身,连带着将地上的她一把拽起。 也不知是在地上跪得久了,还是最近没喝汤药,她起身时一阵眩晕,整个人比往日要虚弱得多。 男人察觉到她的无力,索性揽住她的腰肢就往屋外拖。 灵月想上前拦,被徐答在门外一把拉住,无声地朝她摇了摇头。 灵月愤愤止住脚步,只能眼睁睁地前头二人一前一后踏入了书房。 书房阴冷黑暗,顾霖进入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熠不管不顾,拽着人一路往里,直到将顾霖压在了桌案前。光线昏暗,男人紧抿着薄唇,神情肃杀,淡薄阴寒,顾霖只敢看了一眼,迅速垂下头去。 他带着自己来书房做什么? 陆熠深深看着他,右手在旁边的古木架子上摸索,很快拎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铁盒子,还落了锁。 他将盒子重重扔在桌案上,拿出钥匙打开锁,却并不打开,对顾霖命令道:“要不要这世子夫人的身份,你看过这里面的东西再决定。” 顾霖满面犹疑,见男人眉宇间寒霜密布,揣着不安伸手打开了铁盒。 铁盒子许久都没被开启,有些灰尘落在上头,随着她的动作,里头的一叠奏章重现于人前。 顾霖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见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去拿里头的奏章。 片刻后,小姑娘骇得往后退了一大步,身子重重跌落到了冰凉的地面。 勾通外敌,卖官鬻爵…… 怎么,怎么可能啊!爹爹一直为官正直,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在朝中结党,怎么会与外邦勾结! 她眼里的恐慌掩饰不住,摇头不信:“你……你污蔑。” “污蔑?”陆熠笑得诡异,伸手拉起她禁锢在怀里,附在她耳边低语:“我堂堂一朝重臣为何要污蔑一个被流放的败者?你再看看那奏章后的证据,白纸黑字,官府印鉴,有哪一样是污蔑?” 顾霖惊慌失措,整个人扑倒桌案上,手忙脚乱地去翻证据,不过须臾,双手便无力垂落,整个人亦被抽干了力气,摇摇欲坠。 陆熠上前托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循循善诱:“顾霖,你仔细想想,这证据要是明日呈到朝堂上,顾氏一族还能安然被流放到垂州吗?你考虑清楚,若想要休书,那便用你顾氏全族的性命来换。” “我劝你还是趁早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老实待在定国公府。” 话毕,怀中的姑娘浑身一僵,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声音轻柔中带着破碎:“为什么……陆熠,这门亲事对你来说本就是强迫,既然有这么好得机会,为什么不休妻再娶?” 陆熠一怔,松开了锁着她的手。 为什么不休妻再娶?他素来权谋善断,满腹算计,可此时脑中却茫然空白,似被一大团迷雾遮盖。 顾霖双眸含泪,眼眶泛红,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桌案上再也退无可退:“陆熠,你既然不爱我,又为什么要囚着我不放?你就这么恨我吗,恨不得日日折磨我?” 不知为何,陆熠如今最见不得她双眸垂泪的凄楚样子,好像心口被生生宛去一大块。他想上前去抓她,却被小姑娘抬手挥开。 男人沉下脸,就要上前强行将人禁锢在掌中。 突然,小姑娘秀眉蹙紧,双手抱着小腹痛得蜷缩在地上,额头上冷汗淋淋。 第31章 陆熠动作瞬止, 俯身握住她颤抖的肩膀:“你怎么了?” 顾霖痛得唇色发白,口中呜呜咽咽,凑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最后竟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陆熠脸色大变,快步上前抱起地上蜷成一团的人儿,就往正屋内赶:“来人, 请李名医!” ── 正屋内烟雾袅袅,燃的是安神香。 下人都被遣散出去, 陆熠半抱着昏睡中的顾霖靠在床榻,其前一道浅青色的纱幔隔着外头, 只露出小姑娘一截白皙的手腕。 李名医坐在外头,正凝神闭目细细诊脉。 半晌, 他眉头一舒, 起身恭贺道:“恭喜世子,夫人这是有喜了。” “有喜了?”陆熠愣住, 片刻后从心底绵绵流淌出异样的感觉, 那感觉尤其奇妙, 不似喜也不似怒, 倒像是一只爪子在心口轻轻一挠,酥酥麻麻让人如上云端。 而后,他整个人神清舒畅起来, 语气中带着微末急切:“当真有喜了?” 不知为何, 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他心中竟期待不已。 李名医恭敬点头,又无不担忧道:“只是夫人身子孱弱, 前阵子又多次受风寒袭扰, 这胎孕像不够稳妥。” 想了想, 许是对自己医术的自信,他又补充:“若老夫诊得不错,夫人前几日就将风寒药停了,导致风寒之症拖拉未愈,此乃大忌,不知是否是因为寻不到‘安规’?” 眼下整个京都,这味草药查无踪迹,如果真的遍寻无果,倒真的麻烦了。 帷幕内的男人凤眸凝起,便唤徐答进内。 徐答也是一头雾水,拱手回道:“世子明鉴,‘安规’存量充足,药院那边日日按照李名医给的方子送药,且是直接送到灵月姑娘手中的。” 自从林嬷嬷的事被彻查,澜沧院早就换了一批人伺候,别说那些人根本没胆量做手脚,草药是他亲手送到灵月姑娘手中,又怎么会出差错。 他看向李名医,想问问是否判断错误,可对方却无比笃定:“不可能弄错,老夫行医多年,有没有用药一诊便知。” “世子,要不要叫灵月进来问问清楚?”徐答心里也吃不准,难道问题出在灵月身上?可灵月是夫人的陪嫁丫鬟,主仆感情甚好,怎么会作出这种事? 陆熠凝神思索一番,脸色不太好看:“不用,你先下去,此事不可声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是。”徐答领命出屋,也是一头雾水。 李名医继续说道:“世子,夫人如今染着风寒,胎像又不稳,老夫会另开一张药方,根除风寒的同时,也有安胎养身的效果。今日夫人晕倒,应当是气血逆行,情绪激动所致,接下来几日务必保持心态平和,不可伤心动怒。” “有劳李名医。”陆熠将话一一记下,就命徐答带着人去耳房写药方。 怀中的人依旧沉沉睡着,那张娇美如花的脸庞带着些虚弱的苍白,就像一株在风中飘摇的海棠花,美则美矣,就是看着分外脆弱。 他长指曲起,触碰小姑娘细腻柔嫩的脸颊,轻轻地喟叹一声,这么单薄纤弱的人儿,竟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睡梦中的姑娘被搅得不太舒服,反抗似的挪了挪位置,不满地嘟囔:“和……” “想要什么?”陆熠眸光瞬间放柔,原本幽邃冰凉的目光也带着点暖意。 “和离……”顾霖不知所觉,梦中也一心想要逃离这座牢笼,“我要和他和离……” 男人眸中的柔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凌冽霜寒。他怎么忘了,刚才在书房这小丫头正跟自己闹和离! 他长指揉揉紧皱的眉心,隐隐的头疼又密密麻麻泛上来,忍着怒气将昏睡的人儿掩在被中躺好,他起身向外,坐在了梨花木软榻上。 徐答拿着药方进屋,低眉顺眼地双手呈上:“世子,这是李名医新写的方子。” 陆熠接过,细细看了几遍,没看出异常,将药方递回去:“就按此药方抓药,切勿出疏漏。” 徐答正色应下:“是!” “还有,”男人单手轻叩桌案,沉思了会儿,悠悠开口,“夫人有孕一事不要外泄,也不要对夫人提起。” 徐答想起刚才二人的争执动静,心领神会地点头:“属下明白。” …… 顾霖睡了很久才醒,屋内烛火正盛,隔着窗扉能看到院子里黑漆漆的夜空。 浅青色的纱帐隐隐约约映出外头正伏案疾书的身影,她眼眸一暗,撇过头去。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回了正屋,只记得在书房时男人淡漠又沉冷的眼深深锁着她,告诉她,如果想要离开,就拿整个顾氏的命来陪葬。 再后来,就是自己腹痛难忍倒在了地面昏了过去。 顾霖咬着唇,心中只恨自己没有翅膀,飞不出这固若金汤的牢笼。 绝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颓然靠在软枕上神思恍惚,这个男人权柄滔天,翻云覆雨,整个大黎都掌握在他手心,就算能侥幸离开定国公府,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 如果他执意不肯放人,除了死,没有其他法子。 小姑娘心中咯噔一下,死? 这念头一出来,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不能死,怎么能死呢,爹爹娘亲还在府外等着她团聚,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外头的陆熠听到动静,已放下奏章踏步而来,窸窸窣窣的纱幔撩起,清冽的松木清香萦绕入内。 男人撩袍坐在榻上,面目温和:“醒了?你睡了一天,想不想吃点东西?” 顾霖本不想搭理,也不想细究他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可心里又担心他真的会拿顾氏开刀,只能转过身子朝他摇头:“我不饿。” 陆熠难得耐心,柔声又问:“李名医已经诊过脉,说你因几日没有用他开的风寒药,病势缠绵,才会突然腹痛晕倒。定国公府里哪样药材没有,为何不吃药?” 说完,他捏住小姑娘被褥下的手腕,缓缓地揉娑抚慰。 顾霖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一僵,脸色也白了,不过她立刻反应过来,强行又将这种震惊压制下去,低垂下脑袋,掩饰住心虚:“没有,我一直都在喝。” 她感觉一道凌厉又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紧抿着唇不肯吭声,生怕在男人面前露出马脚,只是心口还是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她怕,她怕暴露沈安,也怕陆熠雷霆手段,因此迁怒在朝堂呈出那封握着爹爹把柄的密报。 “那你抖什么?”陆熠拧了剑眉,握着她手腕的指搭在脉上,触摸出指下凌乱的脉象。 心如擂鼓,是在说谎。 虽看出了小姑娘没说实话,他还是记着李名医的嘱咐,不敢引她畏惧动怒,遂将人抱在怀里,“好了,也许是李名医诊错了,以后按时吃药,嗯?” 顾霖连忙点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推推他:“世子,我……我又困了。” 陆熠看出她不想见到他,也不强求,深深看了她惊魂不定的脸色,忽然问:“那只镯子呢?” 顾霖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不甚在意道:“这镯子太过贵重,我让灵月收起来了。” “收在哪儿?”男人眼角淬上了些许不悦,沉着嗓音,“你从前日日戴着也不觉得甚么,怎么如今觉得此物贵重了?” “兴许在里头的柜子里吧。”顾霖模糊地回了句,收到这镯子时,她的心境早已变了,不再在乎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也就不再留恋他送的东西。 所以,她只是命灵月将镯子收起来放好,并不知道放在哪里。 顿了顿,她道:“世子想要这镯子吗?我命灵月去取。” “不必,”陆熠径直起身,他身形挺拔高大,烛火中,投射而下的阴影将小姑娘整个身子笼罩,就像是一座无形的牢笼将之禁锢,逃离无门。 顾霖似有所觉,单薄的肩膀瑟缩一下,往后退了退。 男人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去了内室,他像是知道镯子的存放之处,很快就拿着黑漆漆的雕花木盒返回床榻。 “这镯子既然打造得如此精美,就是要戴着才不觉可惜。”他无视小姑娘略微的挣扎抗拒,将镯子套在她白皙纤瘦的手腕上,这才满意地赞叹道,“很好看。” 顾霖不敢跟他争执,只好忍着不适收下,她转过身子往被褥中一倒,声音已经带上睡意:“我……我困了。” “好,你好好休息。”陆熠其实公务缠身,没再多留,替她掩好被褥,起身离开。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顾霖从夜色中睁开眼,眸中的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迎着皎洁的月光,她抬起手,任由紫润灵镯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从前万分喜爱珍稀的镯子,如今华美更甚从前,可她却再也提不起兴趣。 就像是个累赘,想扔又不能扔的累赘。 就像这看似奢华的府邸,别人看着羡慕垂涎,而自己却呆得无比煎熬。 意识渐渐混沌,终于有睡意弥漫上来,顾霖枕着软枕闭上了眸子。睡过去前,脑中一闪而过某种不安,又抓不住关键。 还没等理清思路,她就已经坠入了梦乡。 ── 陆熠离开正屋后,并未回书房处理政事,而是命徐答连夜备车马入宫。 寒门崛起,世族韬光养晦,虽然明面上风平浪静,可暗潮涌动,不得不防。 他披着寒霜着急出门,却迎面碰上了孙洛。 孙洛像是在假山附近闲逛,见到陆熠出来,脸上露出惊诧,柔柔弱弱地行礼:“洛儿见过世子。” 陆熠不欲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点了头就要离开。 孙洛却上前叫住他:“世子,洛儿前几日遇到了桩难事,还望世子解惑。事关定国公府的名誉,不得不说。” 前头的人果然停下脚步,探究的眸一寸寸在她脸上扫过:“何事?” 孙洛上前,低声将那日假山附近听到的一男一女的动静托盘而出,又着重讲了那抹一闪而过的海棠花裙摆。 这几日她左思右想,也没猜出那和男子私通的人是谁,可是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把脏水泼到顾霖身上,一旦世子对她有了猜忌,顾霖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人心啊,最怕的就是背叛和猜忌了。 孙洛心中忍笑,又添油加醋道:“那日我瞧着那女子身影嗓音都像是顾家姐姐,可是顾家姐姐素来矜持,涵养颇高,她又怎么私会外男呢。一定是洛儿看错了。” 见陆熠面上若有所思,看不出喜怒,孙洛不再多言,提裙捐款离开:“洛儿不打扰陆熠哥哥办事,先行告退。” 夜色寒凉,已经是后半夜,冷风又凌冽起来,刮在人脸上像刀子一般。 徐答一向看不惯孙洛这副矫揉造作的样子,上前道:“世子爷,您别听孙姑娘乱嚼舌根子,就看她之前买通林嬷嬷的事来说,她说的话一句话都不可信。” 原本以为世子爷会因为这番话面色缓和些,哪知男人寒潭似的眼朝他凉凉一瞥,徐答立刻噤声低头,当作什么都不曾说过的样子。 迎着寒风,男人银色的发冠泛着冷光,他咬紧了后槽牙,面上乌压压积聚着磅礴怒气。 孙洛说的那日,正是沈安寻了个不痛不痒的差事上门拜访的日子。 而好巧不巧,他方才在内室寻找紫润灵镯时,正看见那件海棠花纹的衣裙被团成一团扔在衣橱里,与孙洛描述得一模一样。 他记得,那日沈安离开书房后,隐卫禀报,顾霖也曾离开过澜沧院一段时间。 所以,他们二人真的私下见面了? 陆熠掌风凶煞而出,下一刻,左侧那片假山就倒了一大片,在寂静长夜中发出轰然声响。 徐答脸色大变,喏喏不敢言。 男人驻足原地良久,终究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定国公府。 ── 此后接连几日,陆熠一直都没在澜沧院露面,只是命隐卫严加看守澜沧院,除了必要的拿药采买,其他人一律不得与外院联系。 虽然喝着药,可顾霖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她也懒得出门,是否被禁足也没甚要紧。 而且,只要陆熠不再强迫自己与他亲密,顾霖甚至觉得这样枯燥的日子也并不十分难以忍受。 风平浪静了几日,灵月悄然带进来一个消息:“姑娘,沈大人在定国宫府内。” 顾霖原本松弛的弦一下子绷紧,问:“他来是否因为公事?” “听说是陆老国公身体抱恙,沈老太傅让沈大人来代为看望,”灵月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沈大人想见你。” 顾霖当即摇头:“不可,上次见面送药已经惊险万分,又漏出了马脚被人看见,母亲的事已成,他不能再担风险了。” 别人许是不知陆熠的残酷狠厉,但她是见识过好几回的,如果被他察觉沈安私下帮她相助顾氏,绝不会轻轻放过。 灵月急了:“可是……可是沈大人已经跟奴婢说好了,他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姑娘,否则不能成事。” 顾霖更加疑惑,直到灵月附在她耳边解释几句,她眸中渐渐澄明,还是忍不住担忧:“这太过冒险,现在澜沧院内外隐卫多了好几拨,其实此计沈安不必与我见面。” “也许沈大人想来一个声东击西,”灵月一心想沈大人与主子再续前缘,坚持劝着,直到顾霖勉勉强强点了头。 灵月面上雀跃,一遛烟儿就出了澜沧院的门。 院门口守着隐卫,见到来人,把长剑一拦:“何处去?” “我们姑娘的药撒了,恐量不够,差奴婢再去药院拿一份。” 隐卫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眼熟的婢女,果真放行。 只因世子吩咐过,除了夫人不得出院子,澜沧院中缺什么,尽管去府中各处取用。 灵月离开没多久,沈安就上了门,客客气气道:“在下礼部侍郎沈安,前几日向世子禀报公务时,不甚将随身的香囊丢失在了院内,烦劳诸位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寻一寻。” 听到对方名讳,守门的隐卫立刻如临大敌,拒绝道:“不可,世子有令,任何外人不得进入澜沧院内。” 沈安早就料到似的,面上没有丝毫恼怒,依旧是温润柔和的样子,在门口说着好话。 隐卫正被纠缠得不耐烦,想要厉声将人驱走,院门却“轰隆”一声开了。 顾霖穿着浅蓝色蝶翅裙衫,裙摆上吊坠这一溜浅黄色的小花,就像是流连花丛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她上了妆,气色白中透粉,在漫天的雪白背景下,如仙女下凡。 沈安看得愣神,好一会儿才客客气气拱手:“世子夫人安好。” 顾霖便笑,水眸弯弯,流露出璀璨光芒:“沈大人安好。” 二人寒暄几句,隐卫正想着劝夫人回屋,就听里头仙人一般的姑娘朝他们笑笑,道:“世子命我不得出这澜沧院,我出了吗?” 隐卫到嘴的劝说被噎住,硬生生咽下去:“是,夫人。” 顾霖勾唇,眼底闪过几分狡黠,从袖中拿出个簇新的藏青色云纹香囊,递过去:“沈大人找的是这个香囊吗?前几日我在院中闲逛,无意中捡到,还以为是世子的。” “是。”沈安神情柔和地回望过去,眼底温情流转,汨汨不绝。 此时,灵月拿着大包小包的草药回来,朝二人行了礼,不动声色地进院。 顾霖也不再逗留,朝沈安笑笑:“天色不早,沈大人早已回府,记得路上小心,别被积雪滑了脚。”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往院内走去。 零星的几点雪花落在她的身后,衬得那抹蓝色的窈窕身影亦真亦幻,美丽如斯。 沈安怔怔看了会儿,目送着那身影进入屋内消失,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欲离去。 只是,他才转身,就见到了身后不知何时归来的男人。 对方神情被寒霜覆盖,目光沉凉,眼底隐隐积蓄着巨浪,整个人被一股戾气覆盖。 沈安后退一步,恭敬行礼:“见过陆世子。” 第32章 早在沈安前脚刚踏入定国公府时, 就有暗探快马加鞭将消息递到了在宫中忙碌的陆熠手上。 皇宫事务繁忙,萧凉惯会将大小奏折推给他处理,陆熠心中又因为顾霖的冷淡生着气, 是以就在宫中一连住了好几天。 听闻暗探来报沈安登门,终究是忍不住,一骑快马飞回了定国公府。 万万没想到, 还是被他们见上了面。 陆熠心情正郁结,冷冷瞟一眼面无波澜的沈安, 嘲讽道:“本世子倒不知,沈大人这么喜欢定国公府的澜沧院, 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着什么珍稀宝物。” 沈安不卑不亢, 温润回笑:“世子说笑了, 听闻老国公身体抱恙,家父命我前来探望。又想起前几日丢失的香囊, 猜想可能落在了澜沧院, 便来寻一寻, 没想到澜沧院守卫森严, 倒是我唐突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只藏青色绣工精美的香囊,珍重地系到了腰间。 陆熠视线落到了那只香囊上, 眸中闪过几分异样, 而后寒沁沁地挪回到对方的脸上:“哦,既然寻到了,沈大人可以走了。” 四目相触, 似有刀光剑影。 终是沈安后退一步, 拱手道:“世子公务繁忙, 我便不打扰可,这就离去。” 说完,他又望了眼对方身后未完全关上的漆红院门,缓步离开。 陆熠眯起眼,面上浮起凌冽戾气,朝身后问:“刚才他们说了什么?” 守门的隐卫立马上前,将顾霖与沈安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主子听,陆熠反复咂摸几遍,并没有觉得不妥,剑眉稍舒,拂袖进了院内。 卵石铺就得小路上堆满积雪,男人锦靴踩在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虽然是白日,正屋内也燃着烛火,隐隐约约见到里头人影幢幢,应当是顾霖在窗边与婢女说话。 想到她正怀着自己的骨血,陆熠心中一片柔软,积压在他心头好几日的窒闷与愤怒顿时消散去不少,他加快脚步,推门入内。 顾霖果然躺在软榻上喝茶,面上有些沉郁,旁边的灵月也是愁眉不展,正附在主子耳边说着什么,见到他进内,脸色陡然一变,止住了话头。 “奴婢见过世子爷。”灵月低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陆熠“嗯”了声,不动声色地撩袍坐到了顾霖的对面,就着小姑娘未的茶盏喝了一口,语气柔和:“最近几日宫中事务颇多,你身子如何?” 顾霖看了眼仍旧没缓过神的灵月,怕露出马脚,命她下去休息,才转过脸,垂目淡淡道:“很好。” 陆熠被她冷淡的态度一噎,心里那股子窒闷又冒上来,说出口的话就带着阴阳怪气:“刚才在院门口,你跟沈安话这么多,还关心人家雪地路滑,跟我怎么就两个字?” 小姑娘一顿,抬起那双雾蒙蒙的杏眸,似不解:“我正好捡到沈大人丢失的香囊,听到动静就开门完璧归赵,顺便寒暄几句也不可吗?” 见到男人被噎得一时憋闷,她心中畅快,又道:“世子拿父亲的把柄威胁我,我自然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个字的。” 陆熠气极,又顾虑着她如今胎象不稳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好硬生生将那股怒火忍下。他拉过顾霖的手,将人整个带进怀里,下颌靠在小姑娘柔软乌黑的发顶:“怕什么,你只要乖乖留在澜沧院里,离那个沈安远远的,我就永远不会将把柄交出去。” 为了这份顾宰辅勾结外敌的证据,他调集几乎所有隐卫暗中搜查,花了一年时间才得成。当初犹豫良久,终究留了一手没对顾氏赶尽杀绝,现在看来,这一步简直走得好极了。 有了这份证据,顾霖就永远不敢离开澜沧院,也不敢离开他。 顾霖不知道他为何对沈安耿耿于怀,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直淡淡的,垂头不语。 男人以为她终究臣服,放弃了挣扎,更加紧地搂住怀里的人儿,闻着她软软的身子上散发着的清透甜香,觉得这几日的奔波劳累都慢慢散去。 他抱得紧,顾霖有些不舒服,略微挣扎想要离开这个让人憋闷的怀抱,陆熠却执意不放,嗓音中带上不悦:“顾霖,你与从前为何不一样了?” 从前小姑娘日日盼着他能留宿寒月院,能与他尝一尝夫妻敦伦,故意偶遇,装作崴脚惹他怜悯疼爱的事也时有发生。那时他从未在意过,也从未兑现过她的希冀。 可是现在,别说与她床榻尽欢,他连抱一抱她也要遭到抗拒。 这是为何? 这话在陆熠心底徘徊不绝,已经成了心魔,如今终于问出了口。 他又想起离开澜沧院那晚,孙洛说的那件假山私会之事。顾霖从小受到极好的教养,性子虽然跳脱自由,但是他相信她却绝对不会做出格之事。 可她冒着风险偷跑出去与沈安私下见面,是为什么?难不成是念在幼时友谊叙旧吗? 他不信。 孤男寡女,假山相会,顾霖的心思他没看透,但沈安心里在盘算什么,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想要等顾霖离开定国公府,再将人娶回家?他做梦! 陆熠思绪飘忽,眉宇间寒霜遍布,手中也不觉用力,直到怀中的姑娘低低痛呼出声,他才猛然回过神,去看小姑娘被捏疼的手。 肤若凝脂的手腕上留着一道嫣红色的暗痕,正是拜他所赐。 顾霖抿着唇不吭声,倔强地转过头,避开了男人灼热的视线。 陆熠替她揉揉手:“疼吗?” 小姑娘没回头,也没吱声。 他心底那股子戾气又蹭蹭蹭冒了上来,他将那份证据拿出,是为了让她做哑巴的吗? 可那磅礴怒气在视线触到她手腕上戴得好好的紫玉灵镯时,一下子又被压了下去。 紫玉灵镯还在,他们二人的牵绊就永远不会停止,顾霖就算现在心里别扭,还不是得乖乖留在他身边? 无妨,来日方长,只要将人锁在澜沧院,沈安能翻出什么水花? 想通了这点,陆熠心中松了口气,又捏了捏顾霖轻微红肿的手腕,耐着性子:“我还有事要赶回宫中,你好好休息,记得吃药。” 说罢,他松开小姑娘的身子,起身往外离去。 此次出宫其实是他贸然为之,听闻沈安又登门,他整个人疯了一般往回赶,现在人已走,顾霖也无异样,萧凉还带着一众大臣等着他回去,朝堂重事,到底怠慢不得。 陆熠脚步不停,快步往外赶。 行至府门口,男人突然顿住步子,瞥了眼守卫:“若沈府再有人登门,一律闭门谢客。” 守卫被主子寒沁沁的目光看得直发毛,冷汗就下来了:“是,属下遵命!” 陆熠不再多言,快步下阶,策马飞奔。 耳边凌冽寒风呼呼而过,他扬鞭重重甩在马后,马儿吃痛,撒开四蹄嘶鸣几声,冲了出去。 陆熠极享受这种快到极致的刺、激,就像是在朝堂只手遮天,翻起云涌,天下所有尽在自己掌中。 ── 陆熠前脚刚走,灵月后脚就进了屋子。她脸色不太好,慌慌张张地跑到主子面前:“姑娘,这可怎么办好,沈大人的小厮说得明明白白,我们送过去的‘安规’药量不够啊!” 顾霖也是愁眉不展,心里却是疑窦丛生,照理说那份药是自己积攒了好几日的量,怎么会不够呢? 难道母亲的风寒之症已经这么严重了? 她着急地攥紧膝上的裙衫,愁眉紧锁。 灵月继续道:“要不咱们再多积攒一些药量?只是小厮说夫人病情更加严重了,不知道能否等……” 说到一半,灵月抬头看看主子灰败的神色,捂住了嘴。 顾霖也是方寸大乱,眼下澜沧院里守卫森严,药院里的草药都是记录在案,就算她能找借口多拿几份,迟早会暴露。 母亲需要的药量太大了! 她着急地来回踱步,脑中思绪纷乱,忽然,她脚步一停── 既然母亲是因为风寒之症严重才需要那么多药量,那么自己也风寒加重呢? 李名医是不是也会加重药量? 顾霖立刻觉得这法子可行,她担心灵月知道自己的打算会因心疼阻止,也怕她多嘴告诉沈安或者灵樱而导致计划难以实施,便只是回身安慰道:“无妨,总会有法子,你先将这次草药中的‘安规’挑拣出来,我们从长计议。” 灵月点点头,拿着几包草药打开,坐在圆凳上开始翻捡,翻到一半,她想起了甚么,从衣袖中拿出了枚粉蕊桃花簪递到主子面前。 顾霖抬眸见到那簪子,做工精巧、蕊瓣细腻,蹙眉问:“哪儿来的?” 粉蕊簪是暮云阁所出,价值不菲,灵月根本没有财力也没有机会购得。 果然,灵月支支吾吾半天,嗫嚅道:“是沈大人身边的小厮给的,说是定国公府里人多眼杂,大人不好直接送给小姐,就让奴婢代为转交。” “灵月!”顾霖一下子沉下脸,声音带怒。 灵月知道这做得事不妥,慌忙跪下:“姑娘,奴婢知错了,可是奴婢看沈大人与姑娘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沈大人又明显对姑娘您有情,姑娘在这定国公府里过得不如意,日后另选良胥也是可以的啊!” 顾霖将心头的恼怒压下去,将桃花簪塞回灵月手中:“沈安的确与我幼时长大,可我们只是玩伴之谊,并无男女私情。而且,陆熠控制欲极强,已经对沈安多有敌视,你再将这桃花簪送到我面前,如果被他查出点什么,可想过后果?” 灵月脸色一白,还是嘴硬道:“可这簪子除了沈大人和他身边的小厮,就只有姑娘与奴婢知道,我们守口如瓶,陆世子又怎么查得出来?” “灵月,你太小看陆熠了,他既然能短短十年就将显出颓势的定国公府重新推回政,坛,扳倒缔结几十年的世族联盟,又岂是寻常人?他的心机城府,你看得透吗?”顾霖叹气,想起这个冷厉杀伐的男人,她心头就发怵,“更何况,你今日说已与沈安谈妥,让我假意用香囊相赠遮人耳目,可你明明知道,互通消息只需你与他身边的小厮私下见面即可,为何要一力推我出去与沈安见面?” 灵月被说中心中盘算,愧疚难当地垂下脑袋:“姑娘,对不起。” 顾霖拉起她,让灵月坐在自己身侧,道:“我赠他香囊是为了保全圆谎,他却反过来赠我桃花簪,这要是传出去就是男女私相授受,沈安还要娶妻生子,前途不可估量,不可耽误了他。” “姑娘,奴婢明白了。”灵月咬唇,眼里闪着泪花,对自家主子心疼不已。 这么好的沈大人,为何就偏偏错过了呢! “明白就好,以后不要再犯,我与沈安并无可能。”顾霖拍拍她的手,让其将桃花簪收好,“收起来,等下次那小厮再登门取药,你亲自送还给人家。” “是,姑娘。”灵月接过簪子依旧藏在袖中,心里头酸酸的,难受得很。 她的姑娘总是这样,什么都为别人打算好了,可到头来却委屈了自己。 顾霖望着灵月慢吞吞回了桌前挑拣药材,托腮沉思。 她不是没看出沈安眼中的情愫,可她不能也不会去挑破,一来自己已心如死灰,无意男女之情,再者,她是罪臣之女,爹爹又有灭门把柄握在陆熠手里,而沈安有沈伯伯保驾护航,前途大好,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去拖累这样一个好人? 正屋内地龙暖意融融,照得她的面颊粉蕊似花,雕花窗并未完全关紧,透过窗缝,阵阵寒风刮入,吹在身上激起战栗。 顾霖心中思忖着自己最近恰巧身子虚软,如果再在屋外吹够了寒风,风寒之症就能如愿加重了。 想到这里,她装作沉闷无聊的样子,对灵月道:“屋子里闷得很,我出去散散心。” 灵月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要跟:“姑娘,奴婢伺候您一起去。” 顾霖摇头,指指桌上的草药:“草药还未挑拣好,得尽快,否则被其他人看见,又会惹人猜疑。” 说罢,她穿上软榻上的大氅,快步走出了正屋。 院子里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带着寒风,在空中呼啸打转。顾霖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除了守在院门和书房门口的隐卫,并无其他下人出现。 她心中一定,脚下转了个圈就往后头的小花园走。 小花园久未有人来,数九寒冬也不用打理花枝,雪就比正院中的还要深、还要多。顾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顾不得身上的寒冷,一咬牙,就脱下了罩在身上的大氅。 寒风刺骨,瞬间扑在她瘦弱纤细的身上,她忍不住浑身瑟缩战栗起来,原本温润嫣红的唇也渐渐变得乌紫。 她有些受不住,甚至想捡起地上的大氅,将身上的寒冷驱走,可一想到母亲尚在重病极需“安规”,她紧咬着唇瓣,甚至张开双手,去感受寒风穿透身体的凌冽。 “咳咳咳”顾霖抑制不住开始咳嗽,好不容易才消下去的痒腻又在胸口反复,头疼欲裂。 就在她咬着牙暗劝自己再忍耐一会儿,忽然,身上一暖,落在地上的大氅又重新罩到她身上。 顾霖一愣,飞快看过去── 林建低头垂手恭恭敬敬地立在几尺外,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世子离开前吩咐属下护好夫人,夫人风寒未痊愈,千万保重身子,不可再受风寒。” 听到“陆熠”二字,顾霖的眉心深深蹙起,不耐道:“我自己身体如何心里有数,不用他命人盯着,让开!” 陆熠真是阴魂不散,人已经去皇宫赴命,还要留下无数的眼线看着她!名义上称保护,其实跟监视有什么区别? 她是个物件吗? 林建好似没听到斥责一般,无视顾霖怒火,又道:“夫人,世子心中是关心爱护您的。” 顾霖笑了,笑中积蓄着满满的讽刺:“关心爱护?那多谢他了。” 那次为了救顾氏族人死罪,她被迫献身求欢,在冰冷坚硬的桌案上痛的不止是身子,还有那颗破碎枯寂的心。 还有那夜他在书房里拿父亲的把柄威胁她的一幕幕记忆犹新,这样的人,竟然会爱护她? 她当初有多热切地想要靠近他爱他,现在就有多想逃离他厌恶他。 林建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也没有抬头,仿佛根本就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他执剑立在雪地里,就像一座雕像:“夫人,此处天寒地冻,请回。” 顾霖敛去眼底的情绪,自知有林建在,自己的打算必定落空,也没再多留,转身回了正屋。 林建见她回去,远远的一路护着,亲眼看着人进了内室,才又闪身隐入了茫茫大雪中。 顾霖“砰”的一声关上门,扔了身上的大氅,一脸凝重。 圆桌上空空如也,灵月也不知去向,应当是去处理剩下的草药了。 她卸下面上的平静,浓浓的忧虑就爬了上来。 隔着雕花窗缝,寒风呼啸,屋檐上坠下一根根透明的冰棱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冷意森森。 顾霖托着腮靠在榻几上沉思,视线撩过窗外,忽的顿住,计上心来。 第33章 入夜之后, 外头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顾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等到睡在外间的灵月呼吸渐重,她蹑手蹑脚地起了身。 穿上灵月的衣衫, 她披上一件斗篷将大半张脸罩住,匆匆往澜沧院门走。 守门的隐卫果然拦住了她,一把长剑在黑夜中泛着寒凉的光芒。顾霖模仿灵月的声音, 咳嗽几声,道:“夫人夜里犯了咳疾, 吩咐我去药院取止咳草药。” 隐卫并未放行,狐疑道:“大半夜的姑娘路不好走, 我等代替前往即可。” “放肆!”顾霖一声呵斥,“夫人咳嗽得如何, 是何症状你清楚吗?耽误夫人病情, 世子爷回来你担待得起吗?” 隐卫果然被吓住,见出去的只是惯常去拿草药的婢女, 不再阻拦, 收回了长剑:“夜黑路长, 姑娘早去早回。” 顾霖松了口气, 担心说多了露出马脚,点了点头低头出了院门。 她打算得极好,定国公府门外有一处冰湖, 地处隐蔽, 寒冬的天气根本没有人来,何况此时又是深夜。 她乔装打扮前往冰湖行事,既躲过了林建及其他的隐卫, 也避免了灵月的担心, 只要在冰湖受冻几个时辰, 再悄悄回来,一定没人察觉。 今夜守门的隐卫已经知道她突然夜半咳嗽,那么明日一早重新发起高热,应当也没有人会怀疑。 顾霖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冰湖。今晚天色很黑,月光惨淡,她仰头看了会雾沉沉的夜空,一狠心脱下了身上的斗篷。 寒风没了遮蔽,一下子刮到了她纤弱的身上,顾霖忍不住抱紧双臂,摇摇晃晃地在冰面上蹲下。 想了想,她又咬着乌紫的唇,哆哆嗦嗦地脱下脚上的棉绒绣花鞋与菱袜,霎时间彻骨冰寒。 她还犹觉得不够,捧起湖面上白茫茫的积雪,一把塞在口中奋力吞下,冰凉的雪水顺着喉滑入腹中,连身上最后一丝热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一刻,她蹙紧眉心,察觉到小腹一阵抽痛。 ── 陆熠是深夜赶回的府中。 皇宫内的事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他与萧凉拟好应对的法子,就连夜策马赶回了定国公府。 不知是今夜萧凉带着戏谑的话语,还是离开前顾霖冷淡疏离的态度,陆熠心中一直隐隐的不安,直觉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等不到天明,政务一了结就直接从小宫门离开了皇宫。 很快,一队人马在府门停下,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面上寒霜森森,他利落下马,将马鞭子扔给旁边的徐答,大步进了府内。 整个国公府黑漆漆的,陆熠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了澜沧院。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看着并无异样,男人稍稍舒展眉心,推门进屋。 不一会儿,灵月惊慌失措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世子,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夫人去了哪里,奴婢睡下前夫人好好的,已经在榻上歇息了。” 灵月吓得泪水连连,又因为担心顾霖的安危,扑到男人脚边,哀求道:“世子爷,求您救救夫人,夫人不可能孤身离开澜沧院,一定是被歹人掳走了。” 陆熠踢开地上人的双手,戾眸微眯,寒沁沁的目光扫过对方的脸,似乎在斟酌她话中的真假。 灵月还在哭泣,男人陡然不耐,嗓音冷得像从冰山里传出来:“押进暗牢。” 徐答有些不忍,可视线一触到主子阴沉的脸,立刻不敢再言语,他飞快上前,半拖半拽地将灵月拉出了正屋。 哭泣声渐渐远去,陆熠头疼却越来越厉害,撑手扶额,看着屋内并无一丝杂乱的陈设。 整洁如新,毫无打斗挣扎的痕迹,那就不是被歹人掳走。 她是心甘情愿,意识清醒下离开的。 那么,是谁带走的她? 沈安? 这念头一出来,很快就被他否定。自从沈安的心思被他察觉,他就派出大量隐卫时刻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刚才隐卫来报,沈安今日下值后一直待在沈府并未出门,不可能是他。 那会是谁? 屋门飞快打开,带进外头纷扬的雪片,林建一脸肃容,抱拳半跪在地:“世子,隐卫来报,今夜并未有人离开定国公府。倒是一个时辰前,有一自称是婢女的人借口夫人咳嗽需要取药,离开了澜沧院,守门的隐卫看她打扮声音都像夫人的婢女灵月,就放了行。可药院的大夫说,今夜并未有人上门取药。” 灵月?可灵月刚被押入暗牢…… 陆熠握着梨花木桌沿的手陡然用力,露出一节节泛白的指,青筋凸显,他目光锐利,其内墨色翻涌,兀自沉思。 这么说,是顾霖假扮灵月悄悄离开的澜沧院。 既未出府,也未去药院取药,那她会去哪里,想做什么? 一个怀着身孕的小姑娘,风寒未愈,身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夜出门万一出个好歹…… 他重重一拳砸在桌面,发出“砰”的闷响,就该将顾霖绑起来,不许她离开屋门一步,省得她不顾自己的身子再乱跑! 陆熠不敢细想,忽而起身往外,嗓音淬了碎冰一般:“将院门渎职的隐卫全部押入暗牢,其余人到府内各处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林建面色一凛:“是!” …… 很快,定国公府内各处都燃起烛火,将原本黑漆漆一片的夜空照得灯火通明。 无数的隐卫分头寻找,个个表情严肃,不敢有丝毫拖延。 陆熠站在冰天雪地中,身上还穿着织锦团纹朝服,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胸前的麒麟瑞兽也像是在祥云中瑟瑟发抖,男人毫无所觉,厉眸沉寒,望向远处苍茫漆黑的天空。 耳边不停有隐卫前来禀报── “世子,寒月院并未有夫人踪迹。” “世子,古月阁并未有夫人踪迹。” “世子,凌霜小园并未有……” 几乎所有的楼阁别院都被找过,依旧没有丝毫顾霖的身影。 各处都没有,人难道世间蒸发了不成? 陆熠的脸色更加阴沉冷厉,正要下令重新翻找一遍,忽而,他眸光一凝,视线在远方某一处停滞。 他毫不犹豫的抬步前行,冷声朝身后吩咐:“将找过的地方重新翻找一遍,林建,跟我去冰湖。” ── 冰湖地处定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顾霖在结冰的湖面上呆了一两个时辰,双足已经被湖冰冻得麻木红肿,脑袋也越来越昏沉,只能用手撑着冰面才勉强不倒下。 她想起自己小日子已经很久没来,现在腹痛越来越剧烈,应该是今夜受冻强行催发了,她努力凝神屏息,想要站起身回去,可才勉强伸膝,就重重摔回了冰面。 蓦的,她忽然感觉身下涌出股热流,伸手一摸,就是满手的鲜红。 她脸色一白,心跌入谷底,怎么会这么多血…… 远处隐隐传来杂乱迅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昏黄的烛火不停靠近,照得惨白一片的冰面也有了些许浅黄的色泽。 顾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慌,咬牙站起身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四周都是平坦湖面,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姑娘吓得步步后退,脚下的积雪被慌乱的玉足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微声响。 蓦的,顾霖回眸望向来人的方向,瞳孔骤缩,疯了般往反方向跑去。 可没跑出几步,脚下的冰面忽然“咔嚓”一声,随后应声碎裂,她的惊呼掩入呼啸的寒风中,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湖水没过头顶,她彻底沉入了湖底。 不过片刻,又有一阵沉闷的水花声传出,顾霖在冰水中已经半昏迷,隐约感觉到一双强劲的长臂揽住自己的腰,将她带到怀里牢牢抱着,没过多久就被抱出了冰水。 耳边的声响突然嘈杂,夹杂着“大夫”、“世子”、“回院”等字眼,她被人抱在怀中,用干燥温暖的狐裘裹着,入目都是紫色为底的麒麟图案。 脑中混沌不堪,怎么也理不清思绪,腹中越来越疼,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被救还是已经死了,终究支撑不住,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 浓浓夜色,澜沧院内灯火通明。 整个药院的府医都被半夜从睡梦中拖起,囫囵穿上衣衫、带上药箱就往澜沧院赶。 另有京都各馆的名医,也被半请半拽地进了定国公府内。 陆熠身上湿透的官服已经换下,只着中衣,外披着锦袍坐在榻边,深邃漆黑的凤眸一瞬不移地盯着榻上昏睡的小姑娘。 顾霖了无生气地睡着,乌紫苍白的唇因为屋内的地龙逐渐有了点薄红,脆弱得像个一碰就会消散的瓷娃娃。 男人手指动了动,伸手从被褥下摸出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暖着,脑海中方才小姑娘失足落入冰湖中的场景再次重现,他像是被人捏住咽喉般呼吸困难,濒死似的难受。 冰湖风冷,天寒地冻,他抱着浑身湿透、陷入昏迷的小姑娘,心中哀痛蚀骨,眼睁睁看着一滴滴雪水顺着纯白锦缎绵延而下,惊惧得险些站立不住。 寻到人前誓要将她捆绑禁锢的疯狂念头通通消失不见,他几近卑微地想,只要她安好,只要她能醒过来再朝他笑一笑,什么欺瞒、什么孩子、甚至是她以后与沈安会有无数次见面,他全部都无所谓。 “顾霖……”他无意识地喊了一声,出口才察觉嗓音粗哑,有浓烈的颤音。 死一般的寂静。 榻上沉睡的小姑娘一丝反应都没有,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 男人嗓音渐高,又喊了一声:“霖霖……” 依旧毫无回应。 陆熠慌了,更用力地握紧掌心的小手,生怕一松就不见了。他嗓音带着凄恍:“霖霖,你醒过来成吗?只要你醒过来,我……” 男人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自嘲地摇头,现如今的定国公府,现如今的他,还能带给她什么? 他颓然俯在榻上,生平第一次有了崩溃的挫败与恐惧。 在残忍苦寒的北疆边境摸爬滚打十多年,他无数次深陷险境,即使有几次被敌军拿刀架在脖子上以身殉国,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绝望与无力。 他多么想此刻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是自己,多么想榻上的小姑娘能够像从前那样,笑嘻嘻地在路上拦住他,强忍住水眸中的欣喜与狡黠,昂起下巴说:“陆熠,好久不见啦!” 至今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个从前觉得分外缠人活泼的小姑娘,已经渐渐走近了他的心里,情愫交缠,再也割舍不下。 可是,还能回到从前吗? 陆熠的心又开始难受地发颤,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还爱着自己吗? 他确定不了,怕得发慌。 屋门外脚步声纷至沓来,人影晃动,很快齐刷刷聚集在廊下。 徐答小心翼翼地进屋,见到里头的场景,一时百味杂陈,身处隐卫营这么多年,主子永远都是运筹帷幄、任何种狡猾手段都逃不过那双寒冰厉眸,他何时见到主子这么无措绝望过? 只可惜,主子明白心意明白得太晚了,也不知道夫人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耽误时间,拱手禀报:“世子爷,府医与京都城内的各处名医都到了。” 俯在榻上的男人肩膀极快地一动,下一刻已经抬起头来,面上看不出情绪:“都请进来。” 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屋内显得格外诡秘。 陆熠侧身把睡着的姑娘揽进怀中,隔着床帐纱幔,将她细腻白皙的手放在了软垫上。 为首的大夫见到那只了无生气的手,脸上闪过诧异,赶紧起身号脉。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看这姑娘的样子,情况似乎不大妙啊! 十多名大夫一个个号过脉,神色都浮上了凝重,他们在外室反复低声商量几回,最终由最为年长的李名医上前,行礼禀报道:“回禀世子,我等医者交谈过后,属实觉得夫人的病症极为凶险。” 陆熠脸色急转而下,揽着人的手臂轻微发颤,强行稳住声音:“接着说。” 李名医为这位夫人号过几次脉,对她的身子最为了解,斟酌道:“从前老夫为夫人号脉时,便看出夫人身子虚弱,气血两亏,千万不能再受凉捱冻,且要按时用药才能保得腹中胎儿平安。可今夜夫人又骤然落入冰湖,湖水刺骨寒冷,不知为何饮入的凉物分量极大,已经寒至本身,连带胎儿也受累,要想同时保住大人与胎儿,恐怕难。” 陆熠本怀着微弱的希冀,李名医的话彻底将他打入谷底,他周身就像坠入彻骨冰寒的湖水中一样凉透,对顾霖的疼惜,对二人孩子的遗憾,将他的心一寸寸凌迟。 沉默良久,他一字一顿:“胎儿保住与否不用勉强,本世子只要护住大人平安,李名医可能做到?” 李名医正色道:“医者仁心,不管是大人还是胎儿,老夫与外间的诸位大夫都会尽力而为,如果真到了二者只能存其一的地步,一定拼尽全力护住夫人!” “只是,老夫有一疑问还望世子爷解惑,如果是坠入冰湖,夫人惊慌之时呛入的凉水不会太多,”李名医不解,“可刚才在诊脉时,所有的大夫都断定,之前在落水前两个时辰内,夫人曾吃下大量冰寒之物。请世子明讲,这寒凉之物是什么?做何用途?为何要冒着伤及胎儿的风险下也要吃下?这样的行为太过危险,还是不要有下一次。” 两个时辰内吃下大量寒凉之物? 陆熠动作顿住,深邃的眸子里也露出了疑惑,霖霖本就在咳嗽,平时娇生惯养根本吃不得病痛的苦,为何要去主动吃这么多分量的凉物? 他直觉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派徐答带着大夫们入药院拟药方,又将暗牢中的灵月押来审问。 怕吵到顾霖,他起身将正屋门关紧,自己则换上玄色锦袍立在廊下,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凶神恶煞、鬼气森森的暗夜修罗。 隐卫押着人,迫使灵月跪在院中的雪地中。 男人阴冷的视线锋锐无比,带着杀意:“今日午间,夫人独自前往小花园,脱下狐裘单衣受寒风凌虐,深夜又穿着你的衣衫独自前往冰湖,连仅有的斗篷绣鞋都通通脱下,这是为何?” “什么?”灵月受惊地瞪大了眼,茫然了一瞬,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哭出声,“姑娘……姑娘您怎么这么傻……” 陆熠心底泛着绵密的痛,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人:“说实话,这是为何?” 灵月平时极怕陆熠,又加上心里藏着秘密,拼命磕头:“奴婢……夫人做这些事都没带着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陆熠从前在军营掌管大小庶务,见识惯了里头的杂碎阴私,谁在说谎,哪一句说了谎,一眼就能看透。 见到灵月心虚左右而言它的样子,他不欲浪费时间,对隐卫吩咐:“用刑。” 第34章 立刻就有隐卫上前将灵月拖到了偏室, 不一会儿就传来里头女子哀哀求饶的声音。 陆熠神色不变,转身又回到了内室,坐在榻边握住顾霖的手。 小姑娘的气色依旧苍白, 他双眸一瞬不移地看着,口中喃喃:“霖霖,你醒过来成吗?只要你能醒, 我什么都答应你,包括护住顾氏平安免受流放, 我也可以做到。” 屋内静悄悄的,回应他的只有榻上人微不可闻的呼吸。 顿了顿, 他又艰难开口:“或者,你想要顾氏起复也并非不可能, 寒门已经生出异心, 也许朝堂本就是如此,不是世族胜就是寒门占上风, 当初还是我疏忽了……给我一些时间, 让世族与寒门求一个平衡, 到时你还是京都最让人羡慕的顾氏千金, 更是定国公府尊贵的世子夫人。我们以后还会生好多好多孩子,子女绕膝,享尽欢乐。” 依旧是一片寂静。 陆熠眸子里的光芒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这时, 徐答端着药碗走入:“世子爷, 药熬好了。” “端过来。”陆熠俯身将顾霖抱在怀里,接过药碗一口一口细心地喂她喝,可小姑娘根本无意识, 汤药入口, 又原封不动地被吐了出来。 陆熠一急, 就着汤药喝了一口,双手轻轻捏住小姑娘的下巴,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将药汁一点点地渡进去。 这法子总算有了点效果,顾霖终于可以吞咽,用了大半个时辰,一碗汤药才勉强喂完。 徐答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望了眼手里空荡荡的药碗,识趣地退出了屋。 哦,看样子经此一遭,世子爷总算肯放下身段,识清内心了。 ── 顾霖醒来时,屋外天光大亮,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外头的风很大,呼呼打在红漆木雕花窗子上,让人听着心里发慌。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躲避陆熠、不甚跌入冰湖的时候,见到榻边坐着的男人,她下意识地闭眼,想要逃避对方的责问。 她深夜穿着婢女的衣裙偷跑出澜沧院,又在冰湖赤足狂奔,这行为明眼人都能看出诡异,多疑如陆熠,他不会轻轻放过。 一双微暖的大掌探入被褥下,握住了她的手。 顾霖浑身一颤,正犹豫要不要挣脱开,身侧的人带着暗哑的嗓音传了过来:“霖霖,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叫她……霖霖? 不知为何,顾霖还从那句话里听出了压抑着的颤抖与慌乱,她闭紧眸子假装未醒,可落在脸上的目光太过炙热,不得不睁开眸子,回望过去。 陆熠一双凤眸里布满血丝,眼底巨浪翻涌压抑着她看不懂的情绪,见到小姑娘茫然的目光,他眸中陡然湛亮:“霖霖,你真的醒了。” “我……”顾霖张了张唇,觉得对方今日的态度尤为反常,发生了昨夜的事,陆熠不应该雷霆震怒么,他最厌恶的便是隐瞒欺骗了。 可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反而将她的手珍而重之握在掌心暖着,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霖动了动身子,腹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蹙紧眉头正要开口,就听男人紧张道:“是不是肚子疼?大夫说你孕相不稳,昨夜又落入冰湖中,肚子疼是正常的。幸亏你从前身子好,昨晚用汤药吊了一夜,你与孩子都无碍了。” 说着,他将小姑娘揽在怀里,紧紧抱着,下巴轻轻落到那乌黑的发顶:“以后我会好好护着你,护着孩子,你也不要再像昨晚那样乱跑,成吗?” “什么孩……子?” “我们的孩子,”陆熠搂着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你要当母亲了。” 顾霖缓了好久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竟然怀了陆熠的孩子? 一阵排斥与抗拒从心底升起,她将男人往外头推了推,稍稍挣脱出来,道:“我不要孩子。” “霖霖!”陆熠嗓音发沉,握住了小姑娘瘦弱的双肩,“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对,昨夜见你坠入冰湖的那一刻,才明白你对我而言有多重要,霖霖,你原谅我成吗,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他的语气忐忑又小心,凤眸隐隐流露出期盼,望进小姑娘闪躲的杏眸。 顾霖挪开目光,抗拒地往后退了退,道:“陆熠,我们之间不该有孩子……” “霖霖,我明白,我可以弥补,可以让顾氏重新立上朝堂,也可以让你恢复从前的身份,”陆熠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靠近几分,语气几近哀求,“以前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可顾霖却摇头,抿着唇挣脱开他的怀抱:“陆熠,我只想要一纸休书,还有,一碗落胎药。” 她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也不想再跟定国公府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回到父亲母亲身边。 “不可能!”陆熠嗓音冷下来,面上浮上坚决,“这也是我的孩子,我绝不允许你落胎。” 忽而,外头的风声中夹杂着女子破碎的求饶声,正屋的门口传入纷踏的脚步声,一道身影走近屋门,却立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 陆熠将顾霖身上滑落的锦被盖好,又恢复了贯冷漠杀伐的模样:“进来。” 林建迅速进屋,立在外室极远的地方,毕恭毕敬道:“世子爷,不伤人性命的刑都用了一遍,什么都没问出来,下头人来问,是否继续用更严厉的刑罚。” 陆熠迟疑片刻,回身去看榻上的人儿,正巧顾霖也在看他,那双水眸里起初带着畏惧与不解,而后慢慢转为清澈与忧虑,她的唇抿了抿,问:“他们审的是谁?” “灵月。” 顾霖心里一慌,锦被下的手用力攥住,强行稳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不那么恐惧:“为……何要审她?” “身为贴身婢女,只顾自己安睡,没察觉到主子半夜失踪,过后一问三不知,理当严加审问,”男人面上皆是冷厉,好像刚才的柔情只是虚幻泡影,“霖霖,昨夜会诊的大夫一致断定你坠湖前饮入大量寒凉之物,你究竟吃了什么,又为何要吃?” “我……我没有……” 陆熠叹气,生怕吓到她,尽量将语气放柔:“霖霖,我见过多少朝堂阴私手段,是否说谎一眼就可以看透,你骗不了我。” 屋外又传进灵月吃痛的哀哭,隐隐约约好似在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顾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拽着,窒息地难受,又听了几声,终究忍耐不住,哀求道:“昨夜的事灵月的确不知情,你不要迁怒于她,要罚就罚我。我得知母亲病重需要‘安规’,京都城中都没有,只好把自己的给母亲。” “所以你就故意让自己受寒之症加重?”陆熠聪敏异常,很快想通了各处关键,他命隐卫停止对灵月用刑,将人带去药院医治,搂着人又是一阵心疼,“你怕林建阻拦,就半夜偷偷跑到冰湖上?” 他心中钝痛,只想到阻止顾霖与沈安再见面,却没有料到她知道了顾夫人的病情后会惊慌失措,不惜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送药。 终究是他疏忽了。 “是,”顾霖点头,面上有被计划被拆穿的难堪,“为了确保风寒加重,我还在冰湖上吃了些雪。” 她撇过头,心中后悔没有多吃一些,没有多在寒风中吹一吹,也许时间再久一些,腹中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日后也不用来到这人世夹在他们之间受人非议。 下一刻,她被揽入宽大温厚的胸口,男人用力抱着她:“霖霖,你怎么那么傻,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吗?我会将‘安规’送入顾府,但你也要好好吃药,成吗?” 顾霖还想让他答应不要腹中的孩子,可一想到母亲的病,犹豫了很久只得点头。这个时候,整个顾府以及灵月的命都捏在他手上,自己不能冲动惹怒了他。 陆熠俊眸稍舒,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若猜得不错,那个给你通风报信的人就是沈安吧。” 他的嗓音极平淡,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可顾霖还是从这话中听出了危险,她咬唇不语,脑中却飞快地思索该如何才能将沈安安安全全地摘出去。 哪知陆熠像是真的不在意,轻描淡写道:“圣上已经拟旨,三日后沈安就会赴临安上任,我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出手帮你,这次之后,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沈安只是念在幼时的情意好心帮忙,是我厚着脸皮死乞白赖求他的!”顾霖脸色大变,立起身子哀求地看着陆熠,她不想连累沈安,一点都不想! 她是见识过陆熠的手段的,论狠绝,论城府,还是论权势,沈安都不是他的对手。她不禁开始后悔主动找上沈安帮这个忙,这无异于将人往火坑里面推。 恐惧慢慢地从心底蔓延到身体各处,她望着男人凌厉的眸子,浑身戒备。 如果沈安真的在外任途中出了事,她拼死也要为他报仇雪恨! 陆熠眯起眼,见小姑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蓦的笑了。 那笑中带着无奈,带着惆怅,还隐约藏着些许的嫉妒。 恐怕易地而处,顾霖是不会这么一心维护他这个丈夫的,他承认自己嫉妒了,嫉妒得快要发疯。 沈安这人身上有些才干,只是手段太过温和犹豫,是该放出去历练一番,可他也承认,圣上的旨意之所以下得这么快,私下里他没少出力。 在皇宫的这几日,他没少因为沈安腰间的藏蓝色香囊心生憋闷,偏偏对方存心要给他添堵似的日日戴着,暗搓搓地恶心人。 从前顾霖送给他的香囊吊坠、衣衫腰带多了去了,他对于她惯用的针法简直了如指掌,又何况是区区一只香囊? 什么不甚在澜沧院意外丢失,通通都是假的,那香囊明明是顾霖亲手绣成,却被拿来替沈安圆谎,凭什么! 他越想越憋屈,干脆向萧凉提议将沈安立刻外放历练,省得那人再隔三差五地来定国公府上添堵。 想到这里,陆熠深吐出一口恶气,揉揉小姑娘的脑袋:“我没对他做什么,沈安任礼部侍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圣上也早就想让他到外头历练,我这次只是推波助澜一番。”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霖霖,我是男人,沈安对你是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你是我夫人,他不能也不配觊觎,将他远远地打发走,对你对他都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烦你,我会护着你,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我也会通通帮你解决。” 顾霖半信半疑,竟无力反驳,她现在的确还未和陆熠解除婚书,沈安也的确对她有意,这两者叠加,一旦被外人道,对沈安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身败名裂不要紧,可沈安不行,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要走。 可,陆熠这样诡谲多疑、手眼通天的人,真的会对沈安网开一面吗?他会不会在沈安外放的途中,就痛下杀手? 顾霖心中不确定,狐疑地问:“你当真不会为难他?” “不会,”陆熠苦笑,“在你眼里,我就是利用权柄滥杀朝政大臣的人吗?” 他看到小姑娘面色一愣,而后沉默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一颗心也渐渐凉了下去,她终究是不信自己啊。 可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陆熠苦笑,当初她是多么满心满眼的都是他,捧着一颗真心想要与他缱绻半生的时候,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兜兜转转等到将人的心都凉透了才幡然醒悟,又怪得了谁呢? 可下一瞬,他幽邃的眸光落在小姑娘尚还平坦的小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还好,他与顾霖如今有了孩子,那是他们的羁绊,也是他弥补的机会。 日后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他们母子,将从前的亏欠通通补上,顾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都会去满足。 “霖霖,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命人以你的名义将‘安规’送到顾府。”陆熠放开怀里的人,起身欲走。 顾霖忽而抬头,雾蒙蒙的眼望着他,带着犹豫与不确定:“我想见灵月。” 陆熠动作停滞片刻,哄道:“你先休息,等过几日我会将她送回到你身边,这几日我会另外安排合适的婢女照顾你起居。” 非是他不愿意满足霖霖的要求,而是灵月经受一夜审问,凭隐卫的手段,虽然他明确下令不伤其性命,可身上的伤不会少。 现在霖霖身子虚弱,胎相不稳,他怕她见到灵月的样子一时受惊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可顾霖却并未被说服,执拗地攥住他的袍袖,重复:“今日,我必须看到灵月。” 陆熠没法,只得命林建去药院接人。 即使是有了心里准备,顾霖在见到灵月满身的伤痕时,还是红着眼眶浑身发抖。原本生龙活虎的小丫头,不过是过了一晚上,就变得了无生气地睡在那里,她猛地抬头看向陆熠,怒声道:“世子就是这么对待我的陪嫁丫鬟的么?” 陆熠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对。 这十多年多少人落在隐卫营中,严刑酷罚无一不用,甚至日日都有人亡命在隐卫的烙铁下,可唯独这一次,面对小姑娘灼灼愤怒的目光,他第一回 有了懊悔之意。 他顾虑着小姑娘的身子,妥协地哄:“霖霖,我发誓,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隐卫再也不会碰你的身边人,我会命府医用最好的药替灵月医治,你不要生气,身子要紧。” 既然已经要回了灵月,陆熠也已经承诺会给母亲送够足量的药,顾霖不想再见到他,只觉得浑身都透着疲惫,无力道:“世子公务繁忙,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觉得自己累极了,兜兜转转无数回,还是不得不被困在这个男人身边,难道这辈子都永远摆脱不掉了吗? 陆熠不敢惹她生气,虽然心中不情愿走,还是顺从地点头:“好,我走,你好好休息。” 他果真就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屋外漏进来的日光落在男人宽阔的肩头,在玄黑色的衣料上折射出一层浅浅的银白,看着有些落寞。 顾霖躺在榻上望过去,一直望到那抹身影打开漆木门扉,抬脚走了出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呵,他竟然说爱自己?在乎自己? 这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可笑的笑话。 ── 离开了正屋,陆熠并没有回书房,他径直出了澜沧院,一匹快马飞速离开。 定国公府里的马匹都是精心挑选才能入厩,他驾的这匹又是个中翘楚,马蹄踏踏,载着主人在大道上疯狂驰骋,耳边的风声夹杂着凌冽寒风,如此许久,他才从纷乱的思绪中挣脱,脑中回归了一丝清明。 等回过神时,骏马已经带着陆熠来到了皇宫门口。 他略一沉吟,上前递出了牌子。 萧凉见到陆熠很是诧异,又看他一副潦倒失意,像是折腾得一夜没睡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陆世子怎么来了?昨日不是求朕给了三日的休沐,连夜出了皇宫,朕还以为这三日定然见不到世子人了,没想到这第二日又来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陆熠:“莫非是知道朕没了你忙得叫苦连天,你终究放不下,所以又回来帮着理政了?” 陆熠冷冷瞧了眼萧凉,撩袍坐在对面:“你想得美。” 萧凉顿觉无趣,将下首跳得正欢的舞娘遣退,依旧笑嘻嘻:“让朕猜猜,你这一脸苦相,像是在顾霖那儿吃了闭门羹的样子,怎么,眼巴巴地日夜理政,就为了能挤出几日时间回去陪心上人,没想到却被心上人关在门外,哦哟,想想就伤心呢!” “陛下不会说话就闭上嘴。”陆熠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某一处,竟然开始发呆。 萧凉终于察觉到时真的出了事,忙敛去戏谑,凑过去:“怎的了?不会是朕的江山不稳了吧?” “放心,陛下的江山稳得很。”陆熠不耐地将他推远一些,将昨夜的事寥寥几句复述一遍,随后颓然靠在圈椅上兀自出神。 萧凉托着下巴沉思了会儿,悠悠道:“其实这事儿说糟糕,也不算太糟糕。” “怎么说?” “你和顾霖那丫头之间说白了就是隔着一个顾氏,只要解决了这个难题,还愁不能与她旧情复燃,重归于好吗?”萧凉点着折扇细细分析,一双桃花眼却隐露担忧,“要是其他胆小是世族倒好说,可顾宰辅野心太大,要是这次不将他的势力全部扼杀,隐患太大。” “扼杀全部顾氏势力,但给予他们从前的尊荣即可。” “你是说,让顾氏只担名不掌权?”萧凉将这事来来回回咂摸几遍,还是觉得有风险,“可,万一顾宰辅野心不死,几年后当初朝堂勾结乌烟瘴气的局面又会重演。” 陆熠也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剑眉紧皱,只是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他一直在想一个两全之策,既可以打消顾氏重新起复得势的野心,也可以让他和顾霖回到从前,可世事复杂,又牵扯到了朝堂的权利争斗,两全何其难。 他越想越头疼,好不容易理清的思绪又开始杂乱,一团乱麻般,搅得他坐立难安。 萧凉见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同情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行了,这事咱们之前就想过,其中还牵扯到寒门的势力,不是一下子就能想出法子来的。你太累了,不如去放松一下?” 陆熠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萧凉连忙上前拦住,解释道:“不是那种放松!你想啥呢!十日后就是京都的花灯节,小姑娘家家的最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到时候你带着顾霖去逛花灯,说不定人家一高兴,对你的成见就少了。” 见对方冷淡且怀疑的目光投过来,他立马如实坦白:“当然,朕也想去,朕想去看看咱们海晏河清的大黎。” 以及京都众多漂亮的子民(姑娘)们。 第35章 严寒过后, 天气少见地暖和起来,京都虽然还会时不时下雪,可已经比从前的数九寒冬暖了许多。 李名医医术高超, 经过他手,顾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只是风寒终究拖延太久, 已经落下病根,时不时会咳嗽一声。 灵月那日看着伤痕累累, 但隐卫收着力,实际上并不十分严重, 府医照看了几天,大部分伤痕已经好了。 她担忧主子的身子, 一大早地就在厨房忙活, 此刻正端着一碗甜羹进屋,关切道:“姑娘, 今日你感觉如何?咳嗽有没有好一些?” 顾霖怕她累着, 赶紧让她放下汤碗:“我没事, 李大夫说了, 这风寒是因为没休养好落下的病根,需要慢慢调理,急不得。倒是你, 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透就一门心思往厨房跑, 累着了怎么办?” 灵月却不大在意,摆手笑道:“奴婢皮糙肉厚,这点活是从小做大的, 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 正屋的门又是一阵轻响, 一双云纹锦靴踏了进来。 灵月脸色一僵,恐惧之色浮上了眼中。自从那日她被陆熠抓紧暗牢审问,吃足了苦头,现在一见到这人就害怕。 顾霖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你先去耳房歇着,我这儿现在不需要人伺候。” “是,姑娘!”灵月如蒙大赦,一骨碌弹起来,匆匆向进屋的陆熠行了个礼,就跑去了耳房躲着。 顾霖斜靠在软榻上,怀里揣着个锦绣金丝纹样的抱枕,抬眸望过去。 冰湖那夜过后,陆熠日日都会回澜沧院陪伴顾霖,与她一同安睡,一同用膳,除了遇到重要的政事需要前往书房处理,其他时间全都跟她呆在一处。 顾霖起初并不适应,多次提出让他走,可男人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上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来的时间比从前更久更多,顾霖知道说了没用,反而会令他起疑变本加厉,只得放弃。 她望了一眼进屋的人,又淡淡地将视线收回,继续看手上的话本。 陆熠习惯了她的冷淡,也不生气,撩袍坐在小姑娘身侧,掌心就要去抚她尚还平坦的小腹。 顾霖迅速往旁边一躲,推开他的手:“你刚进屋,手凉。” “是,是,是我疏忽。”陆熠立刻收回了手,拿起桌上的手炉放在手心暖着,有些紧张地问,“孩子没闹你吧?最近有没有好一些?” 来之前,他早就问过李名医小姑娘的身子恢复情况,也将她的脉案细细看过,都道并无大的问题,可他终究心底不放心,还是忍不住想亲口听她说一声“安好”。 顾霖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月份尚小,李大夫说连孕吐都还未开始,怎会闹腾?” 陆熠被说得面上讪讪的,一丝脾气也不敢有:“那便好。” 一阵沉默,两人相顾无言,顾霖又拿起了话本翻看,只盼着对方能赶紧离开,还她一个清净。 可陆熠就是赖着不肯走,好像是生怕她会作出不利孩子的事情似的,又寻着话题出声:“过几日就是上京的花灯节了,想不想去逛逛?听说那晚城楼还会放烟火,很是好看。” 顾霖一愣,诧异地抬头。 她知道陆熠最近空闲得很,却没想到这么空,空到当初被他嗤之以鼻,定义为浪费时间的花灯节都能主动提出要去。 记得一年前,她刚嫁入定国公府时尚沉浸在得嫁心上人的喜悦中,听闻京都即将举办盛大的花灯节,便兴冲冲地跑到澜沧院告诉陆熠。 当时陆熠正在书房理政,听她兴奋地说完,连头都没抬,便冷漠地拒绝:“花灯节乃女子喜爱之事,于我而言就是个浪费时间的事,与其有这个闲心,倒不如呆在书房多处理几桩朝政。” 如一盆冷水浇下,她望着男人阴暗烛火中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眸里的那点子兴奋与希冀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最后,是袁媛陪她逛的花灯节,街上人流如炽、热闹非凡,她却觉得索然无味,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袁媛都察觉到了她的反常,关切地问:“霖霖,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只得顺着这个借口来遮掩,可谁又知道,繁华灯烛打眼而过,耳边的熙熙攘攘都变成了背景,她满脑子都是书房里陆熠冷漠的脸以及无情的拒绝。 那次的花灯节,顾霖连最后城楼的烟火都没看,就草草离开了。 往事匆匆在脑海中闪过,俱是心酸与苦涩。 顾霖望着眼前小心翼翼等自己回应的男人,摇头:“我不想去。” “为何?你从前最爱凑这种热闹了。记得一年前,你还特地跑到书房缠着我……”说到一半,陆熠大概也想起了那次并不太愉快的结局,没继续往下说。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都是会变的。”顾霖心中不耐,又将目光落在书籍上,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心思往下看,书页上的字好似变得晦涩难懂,惹人心烦意乱。 陆熠被她一噎,面上闪过僵硬,不过很快又恢复过来,他眼底深邃如墨,承诺道:“你不是一直想去顾府看看吗?李大夫说你最近身子尚好,如果逛完花灯节还有精神,我便带你回顾府一趟。” 顾霖倏然抬头:“当真?” “自然,”见她态度松动,陆熠心中松了口气,不自觉掌心摸摸她黑绒绒的脑袋,“我从来不会骗你。” 顾霖瞥过脸没再吭声,想躺下装睡将人逼走,可对方却俯身下来,将她整个都紧紧拥在了怀里。 鼻尖的松木清香骤浓,男人身形高大,顾霖瘦弱的身子被他整个罩在阴影里。她立刻不适地皱眉,用手推了推,却纹丝不动。 这人这几日一直是如此,好像自己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一样,每日夜里不但要与她同榻睡下,还要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她越挣扎,他就越是抱得紧。 莫非吃错了药不成? 她终于忍受不住,脱口而出:“你放开!” 陆熠果然不肯放,避开她的小腹,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可怜巴巴的哀求:“霖霖,我就想与你待在一处,别赶我走成吗?” ──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花灯节。 用过晚膳,陆熠亲手替她穿上白绒大氅,搂着人出了府门。 府门外,翠帷华盖的马车早已停着,见到二人举止亲密地出来,林建立马上前,将脚凳摆好:“主子,沿路一切正常。” 陆熠对外又恢复淡漠沉冷的模样,闻言点头,弯腰将顾霖打横抱起进了马车。 珠帘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又归于平静,马车缓缓启程。 灵月一直远远地跟在车旁,徐答见状,慢悠悠地晃过去,道:“灵月姑娘,那个……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灵月立刻就回想起那晚在暗牢里恐怖的一幕幕,忍不住浑身发颤,连笑都笑不出来了:“还……还好。” 徐答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别怕,世子爷已经承诺那日的事绝不会有第二次,世子爷如今这么在乎夫人,不会食言的。” “当……当真?可从前世子爷不是……”灵月只觉得这几日就像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作为一直陪伴在姑娘身侧的丫鬟,从姑娘与陆世子相识开始,她就将对方的不屑与排斥看在眼里。这样一个曾经处处躲避厌恶姑娘的人,怎么会一下子转变态度,对姑娘嘘寒问暖、事事呵护起来? 真是太奇怪了! 徐答摸摸鼻子,他承认之前世子爷做事的确太过头了些,心虚道:“呃,真的,可能世子爷他……一下子开窍了吧……” …… 马车泠泠而行,渐渐驶入繁华的街市,道路两旁摆满了售卖花灯的摊位,大街小巷都是来看灯猜谜的人,热闹非凡。 陆熠命林建在一处拐角停下,护着顾霖下了马车。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一盏盏形状各异的漂亮花灯摆在摊位前售卖,引来许多年轻的姑娘驻足。 顾霖起初并不想下马车闲逛,一来她身份敏感怕被人认出,二来她一心想回顾府看看父亲母亲,根本没有兴趣看花灯。 可真正身处这样热闹的街市,她纷乱焦躁的心却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被张灯结彩的陈设吸引,心底的那份排斥也消散了很多。 陆熠将她小小的手拢在掌心,带着人慢慢在人群中穿梭。见小姑娘面上还有些犹豫,他安慰:“这整个街道各处都有隐卫暗中查探,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被察觉,不会有危险。你安心闲逛,等看完烟火,就带你回顾府。” 顾霖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二人慢慢前行,陆熠顾及她的身子,一路都小心地护着,生怕她被人流冲撞到。 察觉到小姑娘频频看望一侧摊位上的白兔子花灯,陆熠脚步停住,将人带到了摊位前,俯身问:“喜欢这个吗?喜欢就买。” 顾霖想摇头,她不想要他买的,可这白兔子花灯实在太过可爱,将要拒绝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陆熠便笑,干脆掏出袖中的钱袋将那花灯买下,塞到她的手中:“拿着吧。还喜欢什么灯,我们一并买回家,如果拿不下,就让徐答派几个下人来拿。” 顾霖握着那盏花灯,抬起水蒙蒙的杏眸想要道谢,在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却一下子愣了神。 陆熠手中的钱袋子,不就是一年前自己亲手绣制的么,她那时候初为人妇,待在定国公府里实在无聊,就开始给他绣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只是每回兴冲冲地送过去,对方都冷冷淡淡,小玩意儿就算做得再精美,也一次都没见到他戴过。 今日怎么翻出来用着了? 她抿了抿唇,将心底的异样抹去,如今二人走到这个地步,还要纠结他为何戴着做什么呢。 倒是卖灯的小贩听到二人的对话,再看他们正四目“深情”对视,男子身形挺拔,眉宇间俊毅沉冷,带着上位者矜贵睥睨的气场。而女子娇娇柔柔,一双水眸清澈见底,茫然又透着股仙气儿。这俩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夫妻,定然身份尊贵,富可敌国。 他心里一喜,嘴里跟抹了蜜似的,赞叹道:“夫人真是好福气,能嫁给这么体贴爱重您的好夫君。” 顾霖闻言垂眸,没有多言语,反而陆熠似被取悦,回眸去答:“自己迎娶的夫人,自当好好呵护。” 小贩没料到看着高深莫测、沉冷阴鸷的郎君能当众表达对夫人的爱重,连忙又笑嘻嘻地拿起一盏正红色的同心花灯,高高举着介绍道:“郎君与夫人夫妻恩爱,那就更该买这盏同心灯回去了,这灯可是去陇恩寺佛祖开过光的,放到正屋里头一整晚,可以让夫妻二人更加恩爱,即使微有龃龉,也可以一笑泯之。” “一笑泯之,说得甚好。”陆熠剑眉舒展,心情更加好,爽快地买下了那盏同心灯。 顾霖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看到男人小心翼翼地将灯拿在手中,又是一阵无语。 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政客,会因为小贩的几句忽悠就信以为真,什么一笑泯恩仇,若真是如此,所有的仇怨只需要买一盏灯不就解决了? 她悄悄往一侧退了些,跟他拉开一些距离。 哪知道她才退开,陆熠就紧张地又揽住了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小心,这街市人多,你不要离我太远。” 顾霖无法,只得忍受着心里的不自在与他亲密前行。 ── 花灯节是大黎最隆重的节日之一,不止婚后夫妻可以出来闲逛,就连未婚女子也得以在这一日出来相约玩耍。 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早已经被关得不耐烦,花灯节前一日,就互相约着手帕交一起出门逛灯市,其中也夹杂着小心思,万一在灯会上遇到身份样貌皆中意的男子,这姻缘不就来了? 袁媛和几个关系要好的贵女相伴而行,正看得起劲,忽然瞥见街角处一抹熟悉的身影。 霖霖? 她心中一喜,告别了同行的贵女就往街角跑,可跑到一半,又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霖霖身旁还跟着陆熠。 袁媛原本挺欣赏这位大名鼎鼎的陆世子,可自从霖霖嫁给他受尽冷待,现在又被这个男人害得家破流离,对陆熠没半点好感可言。 这人阴鸷深沉得很,要想与霖霖见面,还是避开的好,况且,她还想和霖霖说一说顾府的近况呢! 可,怎么样才能避开他?瞧那人紧紧跟着霖霖不撒手的样子,自己根本找不到机会啊! 袁媛正在原地纠结,冷不丁后头温柔带笑的男声响起:“小姑娘,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想跟那个男的搭话?” 萧凉今日一袭深青色常服,头戴银色卷纹发冠,在花灯璀璨的映照下,端得是一位实打实的翩翩俊俏公子。 袁媛回过头,见俊俏公子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长指点着不远处的陆熠,她没忍住冷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我跟乞丐搭话,也绝不会想要跟他搭话。” “哦~”萧凉拖长了语调,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定国公府陆世子,京都哪位姑娘不心动,姑娘竟然没有被他所迷,真是难得呀。” “别人心动又如何,反正我不心动。”袁媛本来就因为想不到私下见霖霖的法子心里憋着气,不想跟这个陌生男人说太多,气鼓鼓地转身就要走。 对方却上前拦住,非不让她走。 袁媛以为他是登徒子,双目一瞪,凶巴巴道:“你拦我做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让开!” 萧凉依旧没让,反倒被这姑娘激起了兴趣,问:“你倒说说看,你是哪家的丫头这样牙尖嘴利。” 袁媛一下子被噎得无法反驳,只恨这人脸皮厚如城墙,她不认识这人,自然不会贸然说出自己的身份,免得给侯府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懒得跟你多说。”她不想跟这人浪费时间,转身就走。 “哎,你别生气啊!”萧凉在后头喊,“我知道了,你不是想找陆世子搭话,而是想跟陆世子旁边的姑娘搭话,对不对?” 袁媛只当他运气好恰巧猜到,继续往前走。 萧凉又紧跟着道:“在下不巧正好和陆世子有些交情,我帮你将他引开如何?” 话音刚落,前头的小姑娘果然停住脚步,快速地转过身,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太信任地看着他。 萧凉也不多言,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抬步往陆熠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袁媛瞠目结舌地看到他在陆世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陆世子只是犹豫了片刻,竟然跟着那人走了! 原来他们真的认识啊! 花灯街上只剩下顾霖一人留在了拐角处,袁媛心头大喜,生怕陆熠去而复返,连忙提裙小跑地追上去。 “霖霖!竟然真的是你!” 顾霖转过身,见到来人是袁媛,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媛媛!” 两位好姐妹手拉着手嘘寒问暖了一番,走到了一处没人的角落开始谈正事── 距离袁媛上次悄悄往定国公府里递信已经很久,那时她信中说可能已经被陆熠的隐卫发觉,顾霖心里一直担忧着,此刻见到好姐妹,连忙问:“媛媛,那时你说递信的事已经被察觉,他们可有为难你,为难袁伯伯?” 说到这个,袁媛也面露疑惑:“这事还真是奇怪,爹爹的私卫回来时,明明说已经暴露行踪,可我们忐忑了好几天,陆世子好像完全不知情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顾霖舒了口气,不敢再连累袁府,便道:“也许这次他们没找到实际的证据没有理由下手,可你们却不能掉以轻心,顾氏的事千万别插手了,袁伯伯和你的恩情,顾氏时刻铭记于心。” “霖霖,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我爹爹又与顾伯伯向来交好,顾氏落难我们又岂会袖手旁观?”袁媛嗔怪她几句,又叹了口气,担忧道,“现在京都对顾府的监控已经不甚严了,也允许人去上门探视,只是大家都对那场政变心生畏惧,不敢贸然上门罢了。” “听闻顾伯母得了风寒之症,我爹爹特意请了大夫悄悄送进去医治,只是这么久过去了,伯母的病情一点起色都没有,也许就是因为缺了那味‘安规’吧。” 顾霖蹙眉静静听着,在听到“缺了安规”这些字眼时,心中咯噔一声,茫然地问:“缺了‘安规’?可我听说前几日已经有人将此药送进顾府了啊?” 袁媛摇晃着脑袋,也是一头雾水,其实她已经几天没有听爹爹说起伯母的病情,见顾霖这么问,连忙摇头:“霖霖你先别担心,也许是我得的消息错了,我爹爹已经几日没回府,我的消息也是几日之前的,也许这几日顾伯母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见到顾霖瞬间愁云遍布的脸,她懊悔自己嘴快,又搂着她的手哄了许久。 虽然袁媛说了许多让她宽心的话,可顾霖心里还是担心得紧,隐隐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心情也跌入低谷,恨不得现在就求着陆熠去顾府看望母亲。 街市上突然开始热闹起来,人群拥挤着往前方的高台上赶,一时间锣鼓喧天,大黎最出名的花渊戏开场了。 顾霖远远瞧见陆熠正往他这边赶回,刚才将他带走的男子也已经消失不见,她赶紧推了推身边的袁媛,让人赶紧走。 袁媛其实还想再跟好姐妹说几句,好开解她惆怅悲伤的心绪,到底不敢当面和陆熠碰上,只得借着人群的掩护悄悄离开。 袁媛刚一离开,陆熠就回到了顾霖的身边,他其实早已见到袁媛,此次也是故意让两人见面叙旧,可他当做什么都不知情一般。顾霖已经许久没有开心地笑过,萧凉说得没错,让两个小姑娘独处闲聊一会儿,反而会让她的心绪变好一些。 他轻轻拥着小姑娘,将人完完全全地护在怀里,高高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这街上各个暗处都配有隐卫,他虽然与萧凉借故离开,可所有的心神都一刻不离地落在顾霖身上,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还好,还好,他的担心是多余了。 被拥在怀中的小姑娘有些不适,将身子稍稍退开了些许。她抬眸,眸底隐隐蓄着希冀:“世子,我……我可以现在回顾府看看母亲吗?” 陆熠低头,正对上小姑娘那双含着水光的杏眸,那里头带着哀求般的希冀,他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长指抚上她微红的眼尾:“好。” 第36章 为了不引起寒门注意, 陆熠特地换了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离开繁华热闹的花灯街市,一路往顾府的方向而去。 顾府门庭冷落, 往日的荣光早已不再,顾霖被护着走下马车,站在昔日无比熟悉的朱红铜门前, 心中一阵唏嘘。 因提前被打点过,他们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穿过照壁,进入内厅, 顾博正立在门前等着他们。 这个曾经在朝堂叱咤风云,一度与陆熠平起平坐的高门勋贵, 此刻一身素衣, 面容沧桑,短短时间, 看着像老了十多岁。 顾霖鼻子一酸, 喊了声:“爹爹。” 顾博缓缓抬头, 浑浊苍老的眼里混沌不堪, 而后浮起压抑不明的情绪,颤抖着声音向面前的人伸出手:“霖霖,你……你回来了?” “是, 女儿回来了。”顾霖挣脱开陆熠的手, 往前小跑几步扑到了父亲的怀中,她觉得父亲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心里酸涩哀痛, 眼眶里的泪珠儿便再也止不住, 落了满腮。 顾博连忙用衣袖去擦,安慰道:“哭什么呢,回来不是件喜事么,不要哭。” 哪里知道,顾霖一听,哭得更加厉害,纤弱的肩膀一颤一颤,任谁看了都心中动容。 这是将她从小宠爱到大的爹爹,从未让她受过半分苦楚,可现在却因为她,落到了这种潦倒的境地,她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伤心懊悔? 陆熠担忧她的身子,上前将小姑娘从顾博的臂膀中拉出来,揽入自己怀中,轻轻拍抚。 他眉宇里幽邃阴沉,一双凤眸淡然疏漠,好像任何事物都不会牵扯到他的情绪。 顾博眯眼看了陆熠半晌,愣是从那深不见底的眼中看出了些柔和,那是对顾霖的心疼。 再看自己女儿被陆熠牢牢护在怀里的样子,顾博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上前行礼:“罪臣见过陆世子。” 陆熠侧身避开了他的礼,嗓音疏冷:“霖霖心系顾夫人的病情,不知尊夫人身体如何,可方便相见?” “内子的确身体抱恙,可她心中也一直记挂着霖霖,我这就命人带她去见。”顾博伸手一请,“陆世子请移步花厅。” 陆熠点头,目送着顾霖跟着府中族人往内院走,直至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才转身跟着顾博进了内厅。 没有了顾霖在场,二人说话也开始少了避忌。 陆熠在靠椅上坐下,眼眸深处那点仅有的柔和也凉了下来,他饮了口茶,将茶盏握在指尖把玩,语气玩味:“这几日顾大人很忙吧?” 顾博坐在他对面,故作疑惑:“陆世子这是何意?罪臣已经失去所有,还有什么可以忙的?” “十日前,你开始私下联络各个世族,不管是入狱获罪的,还是侥幸在朝中继续留用的,全部都被你递了帖子。”陆熠似笑非笑,冷峻的面容乍然流泻出冷意,“顾大人想起来了么?还是需要我再提点提点?” 顾博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咬着牙道:“世子的隐卫果然厉害。” 他以为这事已经足够小心谨慎,没想到还是被陆熠察觉了。 “不是我的隐卫厉害,而是那些世族都被吓破了胆,不敢再与你有任何的交易,”陆熠将茶盏放下,目光森然,“圣上从小就能力极强,胜过其他皇子不知多少倍,既然已经登基,顾太妃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顾大人还是趁早死心的好。” 这话说得尤其直白,老谋深算如顾博也愣了一瞬,沉默片刻,他又忽然笑起来:“陆世子特地来破落寒舍一趟,原来是给我这个手下败将忠告的。” “这些话,要是被霖霖听到,也不知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顾博眯起眼,满意地看着陆熠寒冰般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裂痕。 从陆熠带着霖霖进入府中时他就看出端倪,这个看似无情心冷的陆熠,似乎对他的女儿已经情根深种,虽然已经极力克制,但举手投足细微处的动作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陆熠对顾霖的态度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但这对他,对顾氏一族来说,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只要他在乎霖霖,一切就都好办了。 顾博脑中飞快地盘算,浑浊的眼中精光毕现,他笑:“多谢陆世子提醒,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让霖霖知道,她一个从小被我娇养在府中的小姑娘,是承受不住这些重担的,陆世子以为呢?” 陆熠并未回答,转而说起另外一桩事:“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顾夫人为顾府日夜操劳,劳苦功高,顾大人还是不要拿她的性命当儿戏。” 顾博脸色发白,强行稳住,靠在圈椅上的手也陡然用力抓住木架。 不可能,那事只有他和夫人知道,陆熠不可能察觉的。 就算他察觉了异样,也一定没有证据,更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下一步如何做,这个时候,他慌乱,免得露出马脚被对方抓到把柄。 想到这里,顾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强行露出个笑容:“这个自然。” ── 顾霖一心想见母亲,可真正站在母亲的房门前,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推门进去。 里头若有似无飘出汤药的味道,还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 她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压抑得透不过气,鼻子一酸,眼眸里就蓄满了泪水。 灵月见状,赶紧上去扶住主子,安慰道:“姑娘别哭,您心心念念想着见夫人,夫人肯定也想念姑娘,快进去吧!” 顾霖点头,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屋。 没有了屋门的阻挡,屋子里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顾霖身子有孕对气味尤其敏感,一下子蹙紧了眉头。 灵月扶着她一路往里,终于瞧见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了无生气的人。 顾夫人瘦得脱相,此刻紧闭着双眼,嘴唇干涸开裂,明显已经被病情拖垮了身子。 “母亲。女儿来迟了。”顾霖心痛地扑到床头,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手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枯黄的一层皮肤包着骨头,里头的青筋根根明显。 听到动静,顾夫人手指动了动,勉强地睁开眼,她眼里血丝遍布,已经很难凝神,见到顾霖,那双灰败的眼睛终于绽出半点光亮,颤抖着问:“是……是霖霖吗?” “母亲,是我,是霖霖来看你了。”顾霖哽咽着,不停地抹泪,“母亲,您怎么病得这么重,大夫来看过了吗?” 还有,陆熠不是已经送了大量的“安规”吗?为什么母亲的病情依旧这么严重? 顾夫人艰难地反握住女儿的手,说出的话极轻,带着看破一切的淡然:“大夫来看过也无用的,霖霖,母亲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她将目光落在女儿满面泪痕的脸上,其中蕴含的情绪复杂难言,最明显的便是有浓烈的不舍。她多想继续活下去,继续守在霖霖身边,就算以后日子清苦也无怨无悔。 可她不能,为了整个顾氏,她也不能再苟且活下去了。 一滴泪从顾夫人的布满皱纹的眼尾落下,女儿娇美的容貌在眼前渐渐模糊,她连忙眨眼将泪水除去,挣扎着想要起身。 顾霖哭得不成样子,脑子里乱成一团,见到母亲想坐起身,连忙和灵月一起将母亲扶起。 顾夫人剧烈咳嗽起来,顾霖又立即替她抚背顺气,紧张地问:“母亲,还有哪里不舒服?我们再去叫大夫好不好?我知道京都有一位李名医,医术很好,他一定可以治好您的病。” “霖霖,不用担心母亲的病,一切都有定数。”顾夫人抓着女儿的手,用力握了握,眼中闪过一阵不自然,“好孩子,记住母亲的话,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父亲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去听,不要去做。你尽管做你自己,不要再牵扯到顾氏的事情中去。” “父亲?父亲会让我做什么?”顾霖目光茫然,刚才在厅堂见到父亲,父亲也是一脸憔悴潦倒,眼看就要到顾氏全族被流放的日子,还会发生何事需要她也参与? 难道是母亲不愿意让自己跟着顾氏流放吃苦吗? 顾夫人却不再多言,从怀里拿出一只极小的机巧,塞到顾霖怀中:“霖霖,不要再问,这些事交给你爹爹去做,你只需要在定国公府保护好自己,这机巧是我娘家的物件,一旦启动就可以发出一只精巧的鸣镝,还会跟随着散发出紫色的烟雾,它会召唤出百名效忠于我的死卫。如果你遇到危险难以脱身,可以召唤出他们护你周全。现在,这些死卫是效忠于你的了。” “母亲!”顾霖听得懵怔,烫手般想要将机巧退到母亲手里。 母亲今日为何这么奇怪,还要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听着像是临终托付…… 她不要,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母亲恢复康健,和父亲平平淡淡地安度晚年。 顾夫人瘦骨嶙峋的手此刻却力气极大,她摁住顾霖的手,强行将机巧塞入她的袖中:“听话,这是母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见到女儿灰败绝望的眼神,她终究是不忍心,又改口道:“霖霖,照顾好自己,母亲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好好吃药将身子养好。只有你安好,我才能安心养病不是吗?别哭,只要我们都好好的,以后总是还会相见的。” …… 从母亲房中出来的时候,顾霖整个人都是虚浮的,她心里很乱,乱得像一团麻。 她的头开始隐隐的痛起来,疑惑在脑海中升腾翻滚,却始终寻不到答案。 为什么母亲今日说的话,有些她听不明白?她想要追问,母亲却又不肯继续再说,反而故意将话题扯到另一处。 爹爹究竟要做什么,还会将自己牵扯其中? 她懵懵怔怔地往前走,根本没有心思看前路。走了几步,灵月都没来得及阻止,就一头撞进了沉冷带着松木香的胸膛。 顾霖倏然回神,一抬头就与男人幽冷的目光相触。陆熠凤眸里的担忧直白明显,她下意识地避开,将视线落在远处白茫茫的雪堆上。 “怎么了?”陆熠替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敞开狐裘,将小姑娘搂紧怀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夜已经深了,你身子弱,我们回府休息了好不好?” 顾霖犹豫了下,回眸又去看母亲的院子,那院子的暗红色门已经关得紧紧的,一丝缝儿也未留。 母亲病成这副样子,她怎么能离开? 她嗫嚅着,刚想要开口求一求陆熠让自己多几天,忽然凌空一声“嗖”的锐响,一支羽剑破空而来,直直就要袭向相拥的二人。 此处是空地,周围除了几棵大树,一点遮挡物都没有,是极好的射击点。 顾霖还没反应过来,陆熠已经迅速将她用狐裘兜住,在空中连转好几个圈,堪堪躲过了这一阵箭矢。 可还没等她松口气,更多的箭从不远处射来,耳边无数声“嗖嗖”划过,陆熠揽着她的腰肢左躲又闪,最终飞身到一处廊柱落下。 男人松开她,推她到一棵二人才能合抱的树后躲好,又匆匆往外飞跃,去捉那些暗中放箭的人。 顾霖战战兢兢地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探头往外瞧。没过多久,放暗箭的人已经被揪出大半,与陆熠带来的隐卫混战在一起,空中时不时划过锐利冷箭,看得她整颗心都悬在半空。 隐卫毕竟经过严格训练,很快双方渐渐分出胜负,埋伏的人穿着黑衣,都已经死了,有些被抓住活口的,眼看逃走无望,竟然咬破嘴里的毒药自杀身亡。 陆熠一身肃杀,周身散发着痕迹狠厉杀伐的气息,正站在一众隐卫之中,指挥着收拾残局。 这样嗜杀冷戾的陆熠,顾霖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害怕地往后躲了躲,却不料踩住了地上的一截枯枝,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地惊呼,余光中见到远处正沉稳处理残局的男人猛地抬头,而后寒潭深眸里露出从未有过的慌张。 “嗖嗖嗖!”又是接连三声锐利的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顾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目光所到之处只有苍茫灰败的天空,以及远处时不时爆发而出的璀璨烟火。 她甚至想,如果那三支箭射在自己身上,能彻底夺去自己的性命就好了,这半生她已经错得太多,害了太多人,就用这条命去赎罪吧。 她闭上了眸子,等待着长箭穿胸而过的痛楚。 可是,等了许久,那痛都没有到来。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她的颈侧,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顾霖迷茫地睁开双眼,看到了面前陆熠放大的俊毅脸庞,他将她牢牢地护在怀里,半跪在地做出怀抱的姿势,三支长箭鲜血淋漓,穿过他的胸膛,正不停地冒出浓稠的血液。 见到她睁开眼,目光茫然又无措,陆熠竟然露出了个笑容,忍着疼艰难地安慰:“别怕,那些弓箭手已经被诛灭了。” 顾霖想要问他一句“你疼不疼”,可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陆熠紧紧护着她,不停地跟她说“别怕”,可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虚无,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颓然一松,压在了她的身上。 徐答清理好现场,正要带着隐卫查看主子强势,目光触到箭矢的那一刻,忽然脸色大变:“快,去宫里请林太医,这箭上有毒!” ── 陆熠身受重伤不宜挪动太远,顾府又不够安全,徐答便将主子带到了附近的一处暗桩。 这院子极其隐蔽,且守卫森严,对方想再得手几乎不可能。 因为平时没人居住,这院子里没有丫鬟婆子,只能由隐卫担起伺候的活。 林太医已经被快马加鞭送入房内,此刻正忙碌地替陆熠解毒疗伤。 顾霖坐在房中的小榻上,看着隐卫端着一盆盆血水往外倒,依旧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就这么折腾到半夜,林太医才起身开始收拾药箱,对一旁的徐答道:“余毒已清,再辅以汤药即可,只是世子连中三箭,伤势颇重,能否醒过来还犹未知。” 徐答一脸肃容,恭敬道谢了几句,带着林太医前去抓药。 经过顾霖时,他停了停,拱手恳求道:“夫人,属下随林太医去抓药,世子爷重伤昏迷,辛苦您照看一会儿。” 顾霖犹豫了一瞬,见徐答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又看了眼榻上昏睡着的人,最终点点头。 徐答感激地谢过,急匆匆地走了。 很快,除了顾霖,屋子里的人都离开了。 她静静在小榻上坐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地一点点挪到了榻边。 陆熠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可就算是这样,这个男人还是一样的俊毅好看,只要他不睁眼,周身凌厉的气场就消失了大半,她对他的畏惧也不再那么强烈。 刚才在顾府时,他明明还是一副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模样,转眼间就已经中毒昏迷、生死未卜。 顾霖环顾四周,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昏睡着的陆熠,就只有她一人。 忽然的,她动了杀念。 这个男人害得自己没有了家,害得顾氏全族流放,还害得母亲在狱中重病迟迟得不到医治,她恨不得杀了他为所有人报仇。 就是现在,他手无缚鸡之力,重伤昏迷,便是绝好的机会。 “哗”的一声,她抽出屋中的长剑,寒光一闪,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陆熠依旧昏睡,根本没有察觉到已经到来的危险。 顾霖沉默地站在榻边,水眸里渐渐有复杂情绪划过。从前二人纠缠的一幕幕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顾府中,男人身重三箭仍旧坚持护着自己的脸。 他那时候浑身是血,胸口被箭矢贯穿,一定很疼吧?可是他却硬生生忍着,笑着让她不要害怕。 手中的长剑在烛光下泛着银光,顾霖握着剑柄站了许久许久,久到连手腕都开始因为动作的停滞而酸痛。 最终,空荡荡的房间内发出极响亮的“噹”的一声,顾霖手中的长剑倏然落地,剑身剧烈地颤抖几下,而后慢慢恢复平静。 顾霖慢慢坐在床榻边,视线淡淡扫过男人沉睡中苍白的俊脸,又快速挪开:“陆熠,这次是你救了我,我不忍心下手。如果有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剩下的话被她隐在心头,没有说出口,顾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突然觉得好累,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不知所措。 她起身想离榻上的人远一些,一只宽厚的大掌忽然捉住了她抵在床褥上的手,力气虚弱却很坚定。 顾霖身子一顿,回眸去看榻上人的脸。果然陆熠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还是很虚弱,原本邪肆深邃的凤眸,此刻变得有些无神,脆弱得甚至都不是她的对手。 “你醒了。”她别开脸,用最淡漠的声音,“你的毒已经解了,徐答在给你抓药。” 说着,她想要甩开男人的手,远远地坐到小榻上去。 可握住她的那只大掌看着虚弱,实则力气不小,她用力挣脱了几次还是没成功,忍不住恼怒回瞪:“放手!” 陆熠近乎执拗地握着她,眉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他柔着声音:“霖霖,你别走,我伤口疼……咳咳咳……” 顾霖蹙眉看着他咳得脸色苍白,胸前包扎好的纱布有鲜血渗透出来,终归不忍心,咬唇问:“那你想怎么办?” 要不再叫林太医来一趟?她不是大夫,治不了他的咳嗽,减不了他的疼痛。 “霖霖,我想喝水,喝了水就不咳嗽,伤口也不会扯着疼了。”陆熠说得可怜巴巴,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急咳,听得她心都跟着颤起来。 顾霖再受不了,转身端来一杯热茶,递过去:“喝吧。” 陆熠眼底极快地闪过几分笑意,撑起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入喉,他甚至觉得,今日的这口茶,竟然比琼浆蜜酿还要甘甜。 第37章 喂完了水, 顾霖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榻几上,左手用力挣了挣,依旧没挣开男人掌心的禁锢。 陆熠眸光深深地看着她:“霖霖, 刚才在顾府的那场偷袭,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将目光落在藏蓝色的锦缎被褥上,语带别扭:“刚才, 多亏了你救我。” “傻丫头,你是我夫人, 就算豁出命去,我也会护你平安, ”陆熠语气柔得不像话, 简直与从前冷漠的模样判若两人。 难道他转性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立刻摇了摇头, 整个顾氏落到到这个地步, 都是因为他厌恶自己那场逼婚的算计, 他恨背叛恨欺骗, 又怎么会对自己突然改观态度呢? 顾霖有些糊涂了,不明白陆熠为什么在毁了她的家族之后,又舍命救下她的性命。如果自己刚才真的死在偷袭的箭下, 对他对整个定国公府来说, 都是一桩好事。 见她摇头,陆熠包裹住小姑娘柔荑的大掌紧了紧,眼底情绪暗涌, 他张了张唇, 却不知道如何将真心与懊悔表露。 他从小看透世间凉薄, 生老病死、骨肉分离在军营中屡见不鲜,早已练就一身冷心无情的铜墙铁壁,现在面对自己心心牵挂的姑娘,且是个自己亏欠太多的姑娘,纵使心头柔情满溢,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两人各怀心思,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屋内茶台上燃烧着的烛火时不时发出一声“哔啵”轻响。 屋外起初只有呼啸的风声,渐渐有一串脚步由远及近,传来了叩门声。 陆熠咳嗽几声,应道:“进来。” 顾霖赶紧趁机挣脱开男人的手,起身退到一边。 徐答端着药碗进入,身后还跟着一名通身矜贵的男子,正是在花灯会上中途将陆熠叫走的那一位。 顾霖又往后退了退,此处是陆熠的私设的暗桩,这人能够在陆熠遇刺后及时收到消息赶来,两人的交情应当不浅,且对方的身份地位也绝不会低。 “世子,陛……萧公子听闻您身负重伤,特来看望。”因为萧凉在场,徐答的行事更加谨慎小心,将汤药搁在小几上,立马低眉顺眼地退下了。 陆熠只是轻微点了头,却连一眼都没看萧凉,而是满含期盼地望向顾霖:“霖霖,我受伤了,手臂一点力气都没有,端不起药碗。” 手臂没有力气?顾霖怀疑地瞪大了眸子,他刚才抓住自己手时,力气可不小! “霖霖,咳咳咳……”陆熠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可怜。 顾霖望了眼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矜贵男子,脚步不自觉地往外挪:“这位公子力气大,让这位公子喂你喝吧,我……我还有事……” 说罢,她想转身开溜。 陆熠微哑低沉的嗓音又传了过来:“他身份尊贵,我不敢让他喂。” 被晾到现在,萧凉终于找到了点存在感,立刻笑呵呵地接话:“是啊,朕乃当今天子,陆世子妄想指挥朕喂药,那是不想活了。” 顾霖只觉得头顶一记响雷炸开,倏然回头,正和萧凉笑得和煦的桃花眼对上。 她怎么忘了,当今天下姓“萧”的,除了皇族还有谁呢? “罪臣之女顾霖见过陛下。” 她连连退了几步,匆忙行了礼,面上似惊似惧,还有一种强烈的排斥自心头升起。 “起来吧。”萧凉没为难她,依旧面容和煦。 顾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整个人僵立在那里,远远看过去,就是一抹单薄脆弱的孤影。 这次顾氏败落,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眼前登基的陛下,打败了姑母所生的皇子,夺得了皇位。 虽说大黎历来都是立嫡为尊,姑母与爹爹妄图立二皇子为帝本就于礼不合,但她从小受到姑母的庇护,纵然姑母不占理,她心底对这一场政变的结局还是很不能接受的。 所以,就算萧凉对她的态度和善得很,她面对眼前这位名正言顺登基的陛下,一点都没有好感。 “霖霖,药要凉了。” 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个凌厉中带着希冀,一个温煦中夹着戏谑,都等待着小姑娘的回应。 陆熠又咳嗽起来,在静谧的室内尤为突兀。不知是出于对陆熠负伤的感谢,还是畏惧于萧凉的皇权,顾霖终于败下阵来,慢吞吞地挪到榻边,端起药碗,开始喂药。 这汤药煮得浓稠,味道也很冲,她有些受不了,忍着胃里的不适,屏息拿起药勺一口一口喂,动作不免急切了些。 陆熠倒是一点都不挑剔,她喂多少,他就喝多少。苦涩的汤药入喉,男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一脸满足,像是在喝天赐的美酒。 萧凉有些受不了地瞥开眼,视线一顿,就发现了榻前空地上那把出鞘的长剑,他唇角勾起,憋着笑没吭声。 一碗汤药终于见底,顾霖如蒙大赦,立马弹起身子,借口去送药碗,匆匆离开了屋子。 陆熠没拦她,目送着小姑娘纤瘦的身影落荒而逃般离开,直到屋门再次关上,他才刚视线转向萧凉。 方才的柔情缱绻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贯凉薄的幽深:“大晚上的,陛下来做什么?” 萧凉也不再装正经,翘着二郎腿坐在顾霖刚才的位置:“我不来,就看不见这场惊天好戏了。陆熠啊陆熠,你之前对朕怎么说的──” 他矫揉造作地模仿起对方的声音:“臣只是为江山社稷考虑,从来不被儿女私情所累,对于顾霖,也没有半点情爱。” “你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陆熠冷冷淡淡地瞪他一眼:“人都是会变的。” 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这话似曾相识,是前几日顾霖也对他说过的,当初并不甚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免不了让他心中有些慌。 那时候他想带顾霖去花灯街玩,是存了哄人开心的意思。可小姑娘反应却很冷淡,拒绝时说了句“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都是会变的。” 是,从前他并未识得内心,做了许多伤害顾霖的事情,现在终于明白她对于自己而言的重要,便变得一心想要弥补。 可,她口中的变了,是变了什么? 只是变得不喜欢花灯节了吗? 陆熠俊脸一沉,刚才尚还满足幸福的神色就有了裂痕。 “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阴晴不定的。”萧凉看他第一次将情绪放在脸上,大为无语,鸦青色的团龙长靴踢了踢地上的长剑,“这丫头在你昏迷的时候,还想用这把长剑了结了你,你竟然还有胆子让人家喂药,就不怕人家一狠心下毒弄死你?” “她不会。” 萧凉更加无语,将长剑一脚踢开,又笑起来:“陆熠啊陆熠,从前朕一直觉得你太心硬无情了些,现在一看,倒是看错眼了,你原来是个千年难遇的情种啊!” 陆熠压根不想搭理,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眸子:“臣身负重伤需要休息,陛下可以回宫了。” “别,朕还有要事跟你商量,是跟你宝贝霖霖有关的。” 陆熠果然立刻睁眸,眼里俱是杀伐:“何事?” 萧凉将袖中的密信扔过去:“今日顾府受袭的事朕早就查过了,偷袭的人要么被隐卫杀死,要么被抓后服毒而亡,愣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若朕猜得没错,隐卫也没查出任何线索。” 陆熠脸色凝重地点头。 “可朕可以断定,这次偷袭,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而是顾霖。” 如一方阴空被惊雷震悚,陆熠被说中心中隐忧,心底的那团忧虑迷雾一圈圈升腾,压得他喘不过气。 其实从进入顾府开始,他就察觉到有一队隐匿人马在暗中跟踪,为了引对方出现,从花厅离开去往内院的路上,他故意遣开明面上守护的隐卫。可对方迟迟按兵不动,直到他与顾霖一同走出顾夫人的院子,才突然发动攻击。 陆熠若有所思:“而且,是故意在臣面前偷袭顾霖,生怕我瞧不出端倪。” 这样诡异反常的行事,会是谁呢? 事情发生在顾氏宅院,最大的嫌疑就是顾博。可顾霖是他一心疼护的亲女儿,顾博就算野心不死,也不会拿自己女儿的性命开玩笑。 且,在顾氏的地盘上出了人命,顾博得不到任何好处。 真正组织偷袭的人藏得太深,事情查到这一步,线索其实都断了。 萧凉见陆熠如临大敌的样子,反而开始宽慰道:“其实你就是怕他们一次不成,还会伤害你的宝贝霖霖呗。” “这事其实也好办,顾霖那丫头不就是因为被你揣在心尖上才惹来杀身之祸的么?否则从前她受你冷待,到处蹦跶活蹦乱跳的也没遇到任何偷袭,怎么你一开始哄人家小妞了,她就立马陷入危险了?依朕看,只要你把顾霖推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给她多一分关心,再寻一个姑娘顶上你心肝宝贝的位置,顾霖就安全了!” 察觉到陆熠脸色不对,他又赶紧解释:“当然嘛,朕的意思不是让你始乱终弃,只是故意冷淡顾霖将人藏起来,让外头都以为你寻到新欢了,这样对方就会将杀人的目标对准你新欢,懂了吗?” 陆熠摁下冷语赶人的念头,问:“陛下的意思,是给臣寻个身手不凡的女子放在身边?” “聪明!”萧凉热心道,“你还记得嫣然吗?这姑娘是朕精心培养的杀手,武功高强不说,还惯会伪装柔弱,性子也有趣,最关键的是长得特别漂亮,她在楼里可是头……” “嫣然?”陆熠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聒噪,脑中努力回想这个名字,听着倒很是耳熟,可就是想不起她是谁。 萧凉知道他满副心思都在顾霖那丫头身上,哪里会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嫣然,直接介绍道:“添香楼头牌嫣然,那天你半夜被李栏拖去喝花酒,点的就是她!” 只是陆熠这人忒严肃死板,还没等嫣然进厢房,就迫不及待离开了。可怜花容月貌的嫣然只是匆匆在长廊拐角见了大名鼎鼎的陆世子一面,向他复命时言语中还颇有点对自己容貌的怀疑。 潇洒如萧凉般阅花无数,见到嫣然这等美色时,都觉得不是人间凡品,更遑论其他人?只是不开窍的陆熠没眼光罢了! 闻言,陆熠记忆中才勉强搜寻出添香楼里那抹匆匆一面的纯白身影,想起那晚回府后发生的事,他冷淡的眉眼间的不自然一闪而过。 他道:“不可。” “为何不可?”萧凉不解,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了然道,“男子三妻四妾不是正常,外头定国公世子即将休妻的传言就没消停过,你趁机休妻,接嫣然入府,再给个合适的理由给她身份,外人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陆熠却不再开口,凉凉地瞥他一眼,寒潭似的凤眸里流动着未明的情绪:“不可。” 他已经伤过霖霖一次,再也不能伤她第二次了。 ── 陆熠这回伤得重,在暗桩别院休养了好几日才动身回府。 这期间,他以重伤不能自理为由,缠着顾霖日日陪伴照料自己。 此外,他又几次三番承诺会派最好的大夫、送最好的药材替顾夫人治病,等查出偷袭的真凶,就会带她再次回顾府看望,两人的关系也因此缓和了不少。 至少现在,顾霖不会见到他就心生畏惧,一心想逃离。 在顾府受伤的消息瞒得严,连老定国公那边都没透露,是以外界只当陆世子只是正常休沐,并未往遇刺上想。 经过林太医及顾霖的照料,陆熠身体已经复原大半,一直躲在暗桩不露面到底不妥,他命徐答备好马车,准备在今晚夜半时分回定国公府。 一辆檀木门锦帘马车停在别院门口,车角上挂着红彤彤的同心花灯,正是花灯节那晚,陆熠买下的那盏。 今日徐答特意拿来挂在上头,盼着能得个吉祥美满的寓意。 他默默望了那灯好久,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几日相处,夫人似乎没那么排斥世子爷了,这就是个好兆头,保不准再过段时日,世子爷的真心就能感动到夫人。 两人毕竟现在还有个孩子呢,这是怎么也拆不散的姻缘! …… 别院屋内,顾霖正半俯在床榻边替陆熠上药,男人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厚厚地结了一层痂,看着丑陋得很。 “世子,这样的力道,还觉得疼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殊不知这种箭上带来的疼痛对陆熠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男人双眸深深锁着她娇美认真的侧脸,违心道:“有一些,但霖霖给我涂,就不觉得疼了。” 顾霖这几日听惯了他动不动的肉麻,早已心中麻木,她跟没听见一样将剩下的药上完,又熟练地整理好药箱,正要起身离开。 忽然,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她眼前一黑,跌扑到了铺满被褥的床榻上。 陆熠面色一沉,再顾不得装病弱,将小姑娘揽入怀中,对外高喊:“请林太医。” 顾霖眼冒金星,好半天眼前才恢复了光亮,她想开口道没事,只是一时起身有点快了脑袋发晕,可才张开唇,一股强烈的恶心自腹部升腾而出,连捂住唇都来不及,“哇”地一声,吐了男人一身。 陆熠才换好的纱布上立刻沾上星星点点的秽物,顾霖不敢去看男人的表情,挣扎着从他怀抱里脱离,惊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许是男人从前的杀伐狠绝太过根深蒂固,这几日好不容易消散去的畏惧又重新回归心头,她浑身发颤地攥住衣裙边缘,又急忙道:“我……我叫下人来收拾。” 可没有走出几步,男人掌心握住她温软的小手,往后一拽,将人拉着坐到了床榻上被褥干净的地方。 陆熠的嗓音虽然沉,但半点怒气都没有,反而带有极强的安抚味道:“别怕,身子不舒服那便想吐就吐,想吐哪里就吐哪里,我不生气,也绝不会怪你。” 顾霖原本内心慌乱惊惧,听了他的话,忽然就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心头诧异他竟然没有动怒。 从前他向来不待见自己,可现在…… 莫非他真的对自己…… 她连忙甩甩脑袋,将这种念头压下去,不敢再往下想。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就有人推门进来伺候。一番沐浴,两人很快换上了干净的衣衫,顾霖还是觉得浑身难受,陆熠便抱着人坐在一旁的软榻上。 这时,林太医提着药箱赶到,见到顾霖苍白着一张小脸歪在世子爷怀里,不敢怠慢,急步上前诊脉。 仔细诊过后,林太医恭敬道:“回禀世子爷,夫人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孕相渐显,出现害喜之症。” 陆熠见怀里人虚弱不堪的模样,面上浮现心疼:“可有缓解之法?” “老夫会开一些缓解的汤药,只是这害喜之症因人而异,”林太医斟酌道,“看夫人的样子,害喜应当会越来越厉害,最短也要再过两月才能缓解。” 陆熠愈加心疼,可终究无法,便又细细问了妇人孕期应该注意的事项,一一记在心头,才让林太医去外室开方子。 徐答连忙跟上随行。 刚踏出了屋门,林太医忍不住摇头晃脑地感慨:“真是奇了,老夫原以为世子一心扑在朝堂,是断不会对后宅之事如此上心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徐答在一旁笑着附和:“可不是呢,咱们世子爷对夫人是真的爱护……” 因开着雕花窗,屋门外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了进来,顾霖听得分明,不自在地在男人怀里挣了挣,心底竟开始有些动摇。 也许……也许他这次真的是真心在乎自己的? …… 等到灵月将汤药端进内室,陆熠亲手喂顾霖喝下,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陆熠怕她再累着,索性一路抱着人上了马车。 他们藏身的暗桩别院距离定国公府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男人将顾霖严严实实地包裹进银白大氅内,长臂一拢,将人一路抱进了澜沧院。 很快,澜沧院里烛火大亮,下人们沉寂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主子归来,又得了一笔不小的赏钱,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这动静一大,距离不远处的摘星阁也听得清清楚楚。 孙洛心里装着事,今晚迟迟没有入睡,听到隔壁院落的动静,问莲儿:“外头怎么了?为什么动静这么大?” 莲儿在屋外守夜,摘星阁地势也高,将刚才的动静看得清楚,回道:“姑娘,奴婢远远看着是陆世子刚回澜沧院,怀里好像还抱着个人。” “抱着个人?”孙洛愣住,想到了什么,又追问,“是顾霖吗?她受伤了还是死了?” 莲儿脸都吓白了:“那人被抱在陆世子怀里,一条缝儿都没露,奴婢……奴婢不知道啊。” “那你还不快滚去打听?” 孙洛立刻没好气地一瞪,吓得莲儿立马跪下:“是姑娘,奴婢立马……立马就去!” 莲儿一走,摘星阁里更加空荡寂静,只剩下澜沧院里热热闹闹的动静频频传入,像是在嘲笑她受到的冷遇与慢待。 孙洛越想越烦躁,干脆自己走到摘星阁的三楼阁楼望过去,澜沧院里烛火全都亮了起来,甚至照亮了这边黑沉沉的夜空。 下人们虽然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走,可一点慌张都没有。 她心里忍不住一沉,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看来出去一趟,没发生什么坏事? 那怀里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人不自己走,非要让陆熠一路抱着进来? 孙洛就这么心烦意乱地坐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莲儿回来。 见到莲儿那张哭丧似的脸,她的火就蹭蹭蹭冒了上来,瞪了一眼道:“你哑巴了?说呀!” 莲儿战战兢兢地开口:“听……听澜沧院里的下人说,是世子夫人有孕了,害喜害得严重,世子心疼夫人孕吐难受,就一路抱着回了澜沧院。” “哗啦”的一声碎裂的巨响,滚烫的茶水飞溅,烫得跪在地上的莲儿浑身一抖,咬着唇不敢吭声。 孙洛的手背也被溅上几滴,火、辣辣的灼痛从肌肤传来,也没有缓解半分她心中的妒恨。 她咬着牙,脸上都是狰狞的愤恨:“怀孕了?呵,好,很好!” 第38章 澜沧院里的下人素来训练有素,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将里外全部安顿好,院子里又渐渐恢复了寂静。 顾霖已经穿上寝衣埋在柔软的金丝锦缎被褥中, 浑身暖融融的,因已经饮过止吐汤药,胃里的翻江倒海也消散了不少。 她睁着一双水汽蒙蒙的杏眸, 眼尾泛着点粉红,迷茫懵懂地看着床帐发呆。 陆熠从湢室出来时, 见到的就是她这副娇憨又沉静的模样,心中一动, 身体深处绵绵密密浮上异样,大有越来越汹涌的趋势。 他闭上凤眸凝神吐息, 再睁开时, 眼底的那点泛滥猩红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男人端起檀木圆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翻身上榻。 一阵凉气混着松木清香萦绕鼻尖, 顾霖从发呆中回过神, 见陆熠宽厚强健的身躯躺在旁边, 长臂一伸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立刻挣扎, 双手去推他的胸膛:“世子,我不舒服。” 陆熠没放手,腾出一手去捏小姑娘娇嫩滑腻的脸颊:“瞎想什么呢, 你怀着身子我绝不会碰你, 只想抱一抱你。” 顾霖还是排斥,垂眸抗拒道:“我想一个人睡。” “你现在身子弱,又在害喜, 半夜要叫人怎么办?”陆熠安抚似的轻拍她的背, “你一个人睡, 我也不放心。” “那可以让灵月来陪我……” 陆熠恍若未闻,将怀里温软的身躯抱得更紧,呢喃着:“乖,明日还要上朝,还有三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让我睡一会儿。” 他话音刚落,隔着定国公府高高的院墙,大街上传来几声厚重的打更声,在空荡荡的夜中绵长悠远,慢慢消散…… 如此一来,顾霖倒不好再赶人,她忍着心中的不适强行闭眼入眠,酝酿了许久才慢慢有了困意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身侧已经没有人,她暗暗松了口气,起身唤灵月进来洗漱梳妆。 铜镜前,乌发如瀑般铺陈在肩头的姑娘眸含星光,细眉轻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精致无比,虽然脸色略苍白了些,到底掩不住绝美的姿容。 灵月有些看呆了。经过这几日的调养,姑娘似乎更加美了。 顾霖只让她给自己简单挽了个发髻,斜插几支流苏梅花簪,虽是潦潦几笔,却衬得她容颜更加出尘。 因为害着喜,胃口不佳,顾霖没用几口早膳就让人撤了,看到阳光正好,便拿着平日里搜罗来的话本胡乱地翻看。 徐答被陆熠留下来看守正屋,另有隐卫重重防卫,确保不会再发生那日的偷袭之危。 一大早,李名医就候在外院,见到夫人已经用过早膳,忙跟着徐答进去请平安脉。 诊完了脉,李名医道无甚异常,让顾霖能吃得下东西时,尽量多吃多躺,就急匆匆地收拾药箱要走,那药箱下满满当当地塞着许多药材。 见顾霖面露不解,徐答及时上前解释:“夫人,世子爷担忧顾夫人的病情,已与顾老爷说好,今日派李名医前去看诊,另带了府中储存的大量‘安规’。” “多谢。”顾霖一愣,下一刻心头喜悦,语气也轻松不少,李名医的医术有目共睹,有他看诊医治,另有定国公府送去的‘安规’,母亲的病情一定会有转机的! 她露出抹笑,对李名医道:“等回了定国公府,劳烦您告知我一声母亲身子的近况。” 李名医受宠若惊般,立刻点头:“夫人放心,这个自然。” …… 李名医走后,顾霖靠在榻上继续看话本,心中却想着母亲的病情,以及陆熠近日来截然转变的态度。 从前她一心想要离开定国公府、离开这个男人,就算腹中有了孩子也没能动摇,可自从在顾府陆熠为了救自己身负重伤,又连日来对自己柔情缱绻、呵护备至,她内心深处竟然开始动摇犹豫。 他说,会派最好的大夫,送最好的药材给母亲治病,今日当真兑现了诺言。 他细细将那场寒门与世族之争分析给她听,说朝堂局势明争暗斗,他也是不得不为之,但会尽力弥补,护顾氏周全。还承诺会善待顾氏,让顾氏族人重获起复的机会…… 顾霖清凌凌的眸子里露出茫然,他说的一切,是真的吗? 她可以再相信他一回吗? …… 这时,灵月小跑着进屋,打断了她的沉思。 小丫头脸上神情不大好看,如临大敌一般,附在她耳边低语:“姑娘,摘星阁的那个孙姑娘来了!” 孙洛? 顾霖眉头一跳,心里头发沉。 许是因为孙洛不知何时开始就鲜少露面,她差点都忘了定国公府里还住着位寒门之后。 刚才还积蓄起的对陆熠的希冀,瞬间又消退下去大半。 她握了握灵月的手,安抚她没事,起身去迎已到屋门外的孙洛。 对于这位孙姑娘,因着从前的事,且是寒门之后,她向来没有什么好印象,既然对方亲自登门拜访,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见招拆招了。 孙洛打扮得精致,粉面薄施,珠钗叮当,早就一扫当初的寒酸之气,举手投足已经有了京都贵女的行派,只是双眼中流露出的算计与狡黠太过明显,平白减了几分气质。 见到顾霖亲自来迎,她视线先是在对方平坦的小腹上一扫而过,而后一路往上,最后落在了那张她早已嫉妒得牙痒痒的绝美面容上。 呵,几天不在府里,倒是越发出落得水灵了。 饶是心里头再恨,孙洛面上还是露出了笑,规规矩矩道:“顾家姐姐好气色,几日不见,姿色更甚从前了。” 顾霖敷衍地寒暄几句,将人请进屋里坐下。 孙洛试探:“顾家姐姐这几日和世子哥哥都不在府里,是不是出去玩了?” 闻言,顾霖对上她的探究的眼,对方虽然极力假装出天真纯澈好奇模样,还是露出了端倪。 她对这几天的事不欲多言,轻点了点头。 孙洛又拐着弯儿问了几句,句句不离前几日的事,都被她模棱两可地糊弄了过去。 见实在打探不出什么,孙洛只得起身告辞:“顾姐姐想必疲累,洛儿便不打扰了,您好生休息。” 临出门时,正巧灵月端着一盘杏脯进屋,这杏脯一看成色做工就极好,乃西域进贡的精品,是陆熠特地从萧凉处夺来给顾霖缓解害喜之症的。 孙洛一双眼睛像黏在那盘杏脯上,羡慕道:“顾姐姐好福气,这杏脯是宫里的东西,精贵着呢!” 说罢,她没再停留,带着莲儿径直出了澜沧院。 澜沧院院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上头挂着的同心花灯稳稳当当,看着真真碍眼得很,她恨不得将那花灯扯下来一把撕碎,狠狠踩在脚下,让它粘满尘土泥灰。 愤怒在她心底叫嚣,嫉妒得火越烧越旺,气得她浑身都在抖。 她究竟哪里比不过顾霖那女的了,陆熠非要处处冷落她去宠顾霖,还和她有了孩子! 连莲儿都察觉出不对劲,畏惧地扯住主子的衣袖:“姑娘,您没事吧?” 孙洛心头的怒火正愁没处发泄,一把将莲儿推在地上,怒道:“小贱、人,就凭你的脏手也配来碰我?” 莲儿更加害怕,身上被踹得生疼,也不敢爬起身,只能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哆嗦。 孙洛轻蔑地看了眼莲儿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头的优越感陡然满足,她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 陆熠回朝后,似乎变得十分忙碌,每次都是一大早离开,深夜才会回府,但就算再忙,也会在夜里陪伴顾霖睡觉。 顾霖渐渐习惯被他拥着入睡,有时候陆熠回来得晚,她已经昏昏沉沉进入睡梦,被吵醒时还会意识不清地咕哝抱怨几句,都被男人的低沉细语给抚平。 这一日,陆熠回来得还算早,刚进入府门,就被一名下人拦住:“世子爷,摘星阁里的孙姑娘似乎身子有恙,请您过去看看。” “身子有恙就去药院请府医,闹到我跟前说什么?”男人这几日被孙瑞等寒门之士缠得烦闷,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见到下人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拿到他跟前说,语气就带上了朝堂上的杀伐隐怒。 那下人被吓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世子爷息怒,小的本也不敢为这事让您烦心,只是那位孙姑娘说,她是府里的贵客,如果不告知您,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小的担待不起……” “贵客?”陆熠眯起眼,脑海中陡然闪过孙瑞等人暗中做出的种种反常之举,且越来越出格,勾唇冷笑,“贵客有恙也是请府医,难道本世子会看病不成?” “是,是。”下人得了准信,唯唯诺诺地将头磕得“砰砰”响,一遛烟儿跑了。 陆熠沉沉吐息几次,将刚才的戾气压下,才抬步往澜沧院赶。他已经许久没有与顾霖说过话,每日抱着她沉睡地身子入眠已经满足不了久压在心底的情愫。 他很想念她。 澜沧院里正屋内烛火未熄,顾霖果然没有睡下,男人心头一喜,快速整理了一番衣冠,抬步进入屋内。 屋子里烧着地龙,将外头的严寒挡得严丝合缝,陆熠穿过倒座檀木雕花云纹屏风,一步步往里,直至见到了朝思夜想的姑娘,连日来在朝堂上积聚的阴寒绝戾也因为见到她而消失殆尽。 他往前几步,从身后抱住了小姑娘,将脸埋在她白皙的脖颈:“霖霖,我回来了。” 顾霖本被吓了一跳,听到陆熠的声音才又放松下来,悄悄躲了躲,“嗯”了一声。 男人心中一喜,欣慰密密麻麻地从心底泛上来。 霖霖终于不排斥他的触碰了。这便是个好兆头,他不急,他会等着她重新喜欢上自己,就像从前一样。 陆熠心里高兴,拉过梨花木圆凳,紧挨着小姑娘坐下:“李大夫说你吃了杏脯害喜之症有所缓解,过几日西域又会上贡,我再去圣上那儿讨要。” “多谢世子。” 男人忍不住轻抚她的乌发,道:“你从前不是总叫我哥哥吗?以后也这般叫罢,叫‘世子’听着见外。” 顾霖愣了会儿神,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好。” 避免尴尬似的,她纤细白、嫩的手指捻起一颗桌上那盘刚送来的杏脯,这杏脯品质的确上乘,自己这几日越吃越欢喜,上瘾一般,不吃几颗就会惦记。 杏脯入口,一丝甜蜜微酸的味道在唇齿间流连,她忍不住又捻了一块塞进嘴里,细细品尝。 蓦的,她唇角一停,柳眉微微蹙起。 陆熠一直都在瞧她的脸,这极微小的异样也没逃过他的眼睛,便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顾霖搪塞地推脱,可触到男人正色严肃的目光,只好又解释道,“今日这杏脯的味道,似乎跟前几日的不同,从前的甜中带酸回味无穷,可今日虽然也酸甜,可入口之后会泛上苦涩。” 见陆熠眸底渐渐浮上寒冰,顾霖又觉得自己实在小题大做,忙道:“也许是今日的杏脯与从前的不是一个批次品级,所以味道也会有细微差别,这是宫中御赐之物,不会有差错的。” 陆熠并未被说服,他落在梨花木桌面上的手指蜷了蜷,高声唤人:“徐答,去药院请李名医过来一趟。” 话毕,他让顾霖将口中的杏脯吐出来,沉声道:“风口浪尖不得不防,就算是御赐之物,也要验过才放心。” 顾霖身份敏感,又怀着身孕,加上前段时日差点被袭受伤,幕后之人到现在都没有查清楚,他不得不多留一分心眼。 李名医很快赶来,拿出银针等验毒器物对着那盘杏脯研究了半天,跪地禀报道:“回世子,这杏脯中并未被下毒。” 众人刚在心里松一口气,却又听他道:“只是这杏脯中下了大量的红花散,若有孕之人食用超过六颗,就会有血崩滑胎的危险。” 顾霖一听,吓白了脸,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小腹。她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处心积虑地害她、害她腹中的孩子。 顾氏,明明什么都没有了啊! 陆熠面上敷了一层冰,阴沉得可怕:“夫人可有恙?” “夫人平时日日饮安胎汤药,胎相很稳,且这加了红花散的杏脯只食用了两颗,觉得味道不对立刻就吐了,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有劳李名医。” “不妨事不妨事。”李名医觑了眼座上浑身透着杀气的男人,不敢再多待,提起药箱立刻退了出去。 世子看着……是要将下红花散的人生吞活剥了啊! 他缩缩脖子,觉得后脑勺一阵凉嗖嗖的,这数日来待在定国公府的药院,他也算看出了点门道。 世子夫人就是陆世子的心尖上的人,捧在手里都怕伤了化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堂堂陆世子面前做这种下作的手段,真的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李名医一走,陆熠命徐答将剩下的杏脯收好,嘱咐顾霖早些休息,自己则起身往屋外走。 顾霖莫名有些不安,扯住男人的衣袖:“陆世……陆熠哥哥,你去哪儿?” “别怕,”陆熠回眸,因那声“陆熠哥哥”,眸底的森寒杀气消退不少,他轻轻拍抚小姑娘的手背,“我去书房处理朝政,你先睡,不会出事。” 顾霖无法,只得松开手,目送着他高大挺拔的玄黑色身影隐入黑夜中。 …… 出了正屋的门,陆熠没有去书房,而是一路往澜沧院外走。 从那扇门出来,他周身杀伐戾气立刻全开,眸光嗜血阴冷,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欲将敌人置之死地。 徐答心领神会地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 世子这是猜到幕后主使,要去“杀人”了。 ── 孙洛躺在摘星阁内的软榻上,沐浴梳妆过后,只着一件半透的轻质纱衣,里头的浅黄色肚兜若隐若现,魅惑至极。 她有些不甘地绞动手里的帕子,道:“陆世子真的不来?” 莲儿战战兢兢:“姑娘,那门房说的可严重了,说世子爷显然动了怒,他再多逗留一会儿,就要没命了。” 孙洛不以为然,一个下人的命罢了,有甚重要的。 只是可惜了今夜一番谋划。 她吹了一个月的风,哥哥终于下定决心联合寒门各部,还想办法将催情香送了进来,这事一旦成了,就不用太担心定国公府会完全庇护顾氏,寒门也不会再仰仗陆熠的脸色行事。 一旦沾亲带故,谁又能完全把谁摘干净呢!就算真的干净,在外头人眼里,又有谁会相信? 到时候来日方长,顾霖一个病殃殃的正室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而且,陆熠有了正室又如何,她心悦这个男人,就一定要将他夺过来。所有挡住她道的人,都得死。 今夜不成,就寻其他的机会。 孙洛又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阴毒的笑,顾霖,你抢不过我的! 她正兀自沉思下一步的对策,屋外的小厮欢天喜地地在外头敲门,道:“孙姑娘,世子爷听闻您身子抱恙,特地来看您了!” “当真?”孙洛心头一喜,急步上前来到窗前,她住在二楼,视线往下果然看到陆熠一身玄衣,身影高大,清俊沉冷地大步走进摘星阁院落。 她连忙转身吩咐莲儿:“快,把催情香点上!” 孙洛妖妖娆娆在软榻上躺下,身上半盖着条薄毯,故意勾勒出惑人的曲线,双眼却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屋门。 果然不久后,脚步声由远及近,男人推门而入,却没有进来。 孙洛有些着急,假意咳嗽几声,探身主动道:“是陆熠哥哥吗?” 先是一阵静谧,半晌后陆熠低沉的声线在外头响起:“听闻下人说你病了,子瑞与我生死之交,便来替他看看你。” 说到“生死之交”四个字时,他唇角闪过嘲讽,隐入茫茫夜色中。 孙洛没听出他话里的轻讽,只当对方什么都未察觉,心里得意万分,仗着哥哥与陆世子的交情,她在这定国公府里略使手段,还有什么不成的? 她越加掐柔嗓音,装出柔弱病重的样子:“陆熠哥哥可以进来吗,外头屋门开着冷。” 外头的人“嗯”了声,随后一双黑色的长靴踏入,隔着重重纱幔,孙洛只看到男人进门后回身将屋门关上了,没有掀开帘子进到内室。 催情香在四足铜炉鼎中快速燃烧,香气魅人,烟雾袅袅上升飞腾,让屋子里充满了诱人的甜香,也充满了旖旎暧昧的味道。 夜色正浓,气氛正好。 孙洛有些头晕,也有些热,她怕陆熠自制力太强,一般的香乱不了他的心智,用的是添香楼里最烈的催情香,且加了整整三倍的量。 她晕晕乎乎的起身,身上仅有的半透纱衣也被扯落落在脚下的空地上。 撩开纱幔,她看到了外室站着的陆熠,男人背对着,高大宽阔的背映在暖色的烛光中,显得那么高大那么倜傥。 孙洛神志不清起来,飞快地跑过去从后面抱住男人的腰:“陆熠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我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每天想象着顾霖那个女人与陆熠共处一室,甚至同榻而眠,她就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得快要发疯。 感受到抱住的男人胸膛开始起伏,且气息越来越粗重,她心知催情香的效用已经起到极致,心急地去扒男人锦缎外袍。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男人沉沉的嗓音落下,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孙姑娘喜欢吃杏脯吗?这是御赐之物,顾霖吃不下许多,其余的一并送来给你可好?” 孙洛浑身重重一颤,坚定摇头:“我……我不喜欢这些西域进贡来的东西,洛儿只喜欢吃澜沧院里小厨房做的海棠芙蓉糕饼。” 那杏脯里被加了易让妇人滑胎的红花散,没受孕的女子吃多了也会导致不孕,她还要坐上定国公夫人的宝座,替陆熠生一堆儿女,怎么能吃! 男人又没了动静,催情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孙洛脑子又糊涂起来,用尽全力扳过前头高大的身子,胡乱扒开男人的衣襟扑了上去。 屋外,寒风一阵阵吹过,卷起的落叶碎石敲打在沉水木窗棂上,在这寂静的黑夜中发出清透的响声,可纵然如此,依旧掩盖不住屋内狂风骤雨般的喘息纠缠。 徐答偷觑一眼冷然站在前头的主子,口中不停默念:我是聋子我是聋子我是聋子…… 少顷,男人骤然转身,大步往摘星阁外走去。冰冷的寒风将他的云纹锦缎袍角吹得乱飞,他丝毫没停,直至行到阁外,大队隐卫已经守在空地上,一字排开,蓄势待发。 陆熠沉冷如寒冰的声音响起:“将今夜夫人房中的杏脯送入宫,告诉圣上,细作就是寒门。” 杏脯是他私下向萧凉求得,若不是有心打听,谁会知道顾霖所用的是西域进贡之物? 且杏脯从宫中一路护送到澜沧院内,除了徐答没有人经手过,不可能是在宫外染上的红花散,必定是在宫中就已经被动过手脚。 看孙洛今日反应,显然已经知道杏脯被下药的事,否则她的反应不会如此惊慌地拒绝。 陆熠看着隐卫得令后四下散开,很快隐入了黑暗中,他站了很久,任由刀锋般锐利的寒风割在脸上,留下一片片钝痛。 他唇角勾起,讽刺之色愈加明显,半晌,轻嗤了声,在静寂的夜里尤为突兀。 呵,所谓生死之交,不过一场权力追逐下的笑话! 第39章 陆熠在澜沧院外站了很久, 今夜夜空漆黑如墨,一颗星子都没有,正像他此刻的心境, 压抑而沉闷。 他想起从前在军营的种种出生入死的危险境况,甚至有几次都险些丢了性命,可那时候, 他有一群誓死跟随的志义之士,更有三两好友至交彻夜交谈、商量兵权对策, 即使时刻都有性命危险,也乐在其中。 可如今, 一场权力争夺,终究将人性最深处的丑陋通通剖露在人前, 什么生死之交, 什么为民存志,通通被抛在了脑后, 剩下的只有对追逐权力巅峰的贪婪与丑恶。 他突然觉得疲倦, 那种深入骨髓的背叛之痛让人浑身发寒, 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强烈的无力感, 事到如今,他一退再退,再也没有办法两相保全, 只剩下杀戮。 本已转暖的天气, 不知为何又寒冷起来,阴风阵阵,纷纷扬扬的白雪在漆黑的夜空中飞扬, 飘飘洒洒就像是暗夜的精灵, 落在男人僵直挺拔的背脊。 那背影看着高大, 却更多地透着抹孤冷,形单影只般任由其在风雪中独自飘摇。 徐答缩着脖子、拢着双手站在不远处的雪地里,这个时候,他是断断不敢上前规劝,更加不敢请主子回院子歇息的。 “吱呀……”极轻的一声开门声传来── 立在前方的男人兀自沉思,并无甚反应,反而是徐答立刻扭头,见到站在院门口的人儿时,忍不住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霖身上裹着厚重的白狐毛大氅,大大的兜帽将小姑娘的脑袋大半遮住,露出一双乌溜溜的水意杏眸。 雪花纷扬落下,有一些沾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嫣红水润的娇唇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九天下凡的雪夜仙女,不染凡尘,清婉脱俗。 高高挂在檐角的同心花灯上也罩了一层雪,将院门口的那片白雪空地照得暖黄,在这凄冷孤寂的夜里,竟然平白增添了几分暖意。 顾霖向徐答和善地点点头,慢慢地朝男人站立的方向走去。她步子慢、动作轻,踩在雪堆里只发出轻微的动静。 徐答知趣地远远退到一边,不知怎么的,见到世子夫人出来时,他忐忑不安的心立刻落回到肚子里,好像所有对主子的担忧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似的。 意识到这个,他暗自咋舌,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姑娘,竟有如此大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怪不得世子爷会动心至深、无法自拔呢! 也许是沉思太重,陆熠自始至终没有回头,高大清冷的背影在白雪中站得笔直,宽阔的肩膀上也已经落满了雪,更显孤单凄冷。 顾霖在男人身侧略后的地方站定,咬着唇抬头望过去── 其实按两人的现状,她本不该出来,也不该出院门站在这里。可今夜不知怎么的,她心头总有不安的预感,在榻上迟迟不能入眠,就随意走到院子里看雪花飘落,也就发现了陆熠其实并不在书房中。 她本不想理会,毕竟陆熠事务繁忙,中途出府办事也是常有的事,可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听到了外头极轻微的脚步声,又极敏锐地发现那动静属于陆熠。 脚步声在院门口戛然而止,她等了很久都不见人进院,终归好奇心突起,透过半透的门缝望出去,便看到了院门口孤独伫立的玄黑色身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熠,这么孤独,这么凄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唐的绝望。 犹豫了又犹豫,她想起最近他对自己及顾氏极力弥补的模样,早已深埋在心底已经积满尘灰的情愫及真心终于有了裂痕,慢慢绽发出些许亮光来。 她终于说服自己──出去看看吧,也许这个时候,是他最低落难受急需安慰的,就当回报他近几日的照顾退让了。 小姑娘又往前一步,伸出大氅下的手,握住陆熠垂在身侧的大掌,在他掌心摁了摁。 力气不轻不重,正巧将对方从漫长阴沉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陆熠回眸看向身侧的人,那双水润的杏眸含着星光,正关切又怯弱地望着他,他整个人如遭重击,身子僵持一瞬,很快又漫上无边无际的温暖。 下一刻,他用力重重地将小姑娘抱在了怀里,他的胸膛与她的身子相贴,紧紧的,一丝缝儿都未留。 “世子……”顾霖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想了想,又改口,“陆熠哥哥,你怎么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将人护在怀中,替她挡住了所有的凌冽寒风,他将脸埋在小姑娘的颈窝,控制着力道不让她受力太重,而后缓缓的,缓缓的叹息一声:“霖霖,我要去办一件极难办的事。” 顾霖被抱得紧,艰难地伸出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安抚似的:“那便去办。” 陆熠心里微恸,嗓音沉哑:“可我要杀好多好多人,那些人我不愿杀,却不得不杀。” 怀里小姑娘似被吓到,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引得男人更加紧的搂住她,沉声安慰:“是不是吓到你了?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小姑娘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拍着男人的后背,动作轻柔却积蓄着巨大的安稳人心的力量。 她将脑袋靠在男人温热的胸膛,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松木清香,再次想起陆熠前几日与她解释过的朝局── 也许等一切形势稳定,寒门与世族鼎足而立,两相制衡,顾氏一族就安全了。她惟愿爹爹能够带着族人远离朝政声啸,安安稳稳的度过下半辈子。 也许等到那时候,她和陆熠还有未来,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正如刚成婚那会儿,自己一心希冀盼望的那般。 夜更深了些,风也渐大,陆熠顾虑着她怀着身孕,将顾霖娇弱的身子打横抱起,抬脚往澜沧院内走。 小姑娘顺从地将身子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安心被庇护的猫儿,同心花灯暖融融的烛光映照在两人的身上,黑白相应,匹配无比。 陆熠一步一步走得稳当,所过之处留下一团团积雪脚印,朦胧又安稳。 他想,要是时光就停滞在此刻多好,他就可以抱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一步步地走,不为世事所累,不问朝堂烦忧,走到天荒地老、世间尽头…… ── 第二日,顾霖醒来时,陆熠如往常一般早已不见身影,她见怪不怪,起身唤灵月进来洗漱穿衣。 灵月早已端着清粥等候在屋外,听到传唤,便进屋细心伺候。 小丫头这几日在澜沧院里和小厨房的下人们关系处得极好,顾霖嗜睡时,灵月就跑到凉亭里与那些丫头婆媳话家常,也听到了很多一手的消息。 她伺候着顾霖梳妆,护着主子坐在梨花木圆桌旁小口喝着清粥,一双眼睛眨巴眨巴,透着股畅快,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姑娘,奴婢听小厨房的李嬷嬷说,今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摘星阁里传出那个孙姑娘的几声尖叫,那声音啊听着凄厉无比,可惨了。” 顾霖抬头问:“孙洛尖叫?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孙洛看着温温和和,其实她看得出来,那姑娘心术不正,城府也深,如果不是遇到大事,是断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的。 灵月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茫然地抓抓脑袋:“奴婢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那时候世子爷还在,眉头都没皱,派了几个隐卫过去瞧情况,一会儿那边就没动静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关我们的事。”顾霖点点她的脑袋,“这种事你呀少打听,免得惹祸上身。” 灵月捂着脑袋,心里虽好奇,但知道姑娘这是为自己好,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知道了姑娘。” 说话间,一碗粥已经见底,顾霖命灵月撤下粥碗,外头又传来了叩门声。 徐答的声音清晰传入:“夫人,世子爷临走时有话吩咐,让属下等您用完早膳再禀。” 灵月连忙上前开门,让对方进来。 徐答肩膀上落了点雪,面上有些拘谨和不自在,恭敬道:“夫人,世子爷说这几日澜沧院需要修缮,想请夫人移居寒月院。” 顾霖点头:“好。一会儿我便让灵月收拾东西。” 澜沧院本就是陆熠独居的宅院,她住着也名不正言不顺,还是住回寒月院的好。 徐答却没走,面上尴尬更甚:“还有夫人……世子爷说这几日宫里事忙,恐怕赶不及陪您,让您安心养胎,有甚事吩咐属下去办就好。” “好,有劳徐大人。”顾霖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很快,澜沧院里头的下人们又立刻里里外外的忙碌起来,动作麻利地将东西都搬到了寒月院,就连小厨房里的丫鬟与老妈子也一并跟了过来。 一切物品搬运妥当,寒月院窗明几净,到处都亮堂堂的。 灵樱是寒月院里的管事大丫鬟,徐答早已经将近日世子爷与姑娘的事介绍了个大概,灵樱心中为主子高兴,又顾虑着她有孕在身,将人迎在主屋里歇着,自己则在院里指挥着下人们忙这忙那,颇有风范。 灵月透过雕花小窗往外看院子里来来往往忙碌的景象,脱口而出:“姑娘,奴婢怎么觉得心里怪怪的。” 顾霖正在喝梅花茶,闻言抬头:“哪里怪?” “奴婢说不上来,就是心里感觉。”小丫头拍拍脑袋,里头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可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听她这么说,顾霖心里头也浮上了疑云,其实她一直不愿意想太多有关陆熠的事,就像一堵墙,她将自己困在小世界里呆着,不再愿意触碰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 她其实很害怕,害怕再次听到不好的消息,怕再被伤害,再被辜负,所以就故步自封地将自己的耳朵蒙起来,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这很懦弱,她知道。可她再也承受不住再一次的重创了。 想了想,顾霖道:“我们本该就住在寒月院中,不要多想,应当无事。” ── 摘星阁 孙洛蓬头垢面地坐在地上,嘴唇已经干裂起皮,神情涣散,两只眼睛通红泛着压抑的光。 屋子里的东西已经被砸得差不多,到处都是破碎的家具茶碗,只有一只铜炉鼎被高高悬挂在半空够不着的地方,里面升腾出袅袅的白雾,散发着一股魅人且浓烈的甜香。 那是催情散的味道。 屋门“咯噔”一声被用力打开,走进来一人。 孙洛立刻瑟缩蜷缩起身体,将已经被撕扯碎裂的衣裙拢在身上,神情戒备地望向来人。 十日了,整整十日了,这催情散她吸了十日,也混沌起欲了十日。 这十日里,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来与自己交、合,从白天到黑夜,她每时每刻都活在被人强摁行那事的痛苦中,这样的遭遇与娼、妓何异? 可她不得不承受,那些男人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根本反抗不得。而且令人羞耻的是,因为催情香的缘故,她的身子变得异常敏感,只要那些男人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皮肤,她就会忍不住回应,最后丧失理智,与他们一同敦伦。 而欲望疏解,施暴的男人就会立刻离去,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床帐,被几个野蛮的老婆子强行灌入红花散后,又会陷入无尽的自责与仇恨中,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竟然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孙洛眼里都是仇恨的怒火,她咬着牙,通红的眸低死死盯着进屋的陌生男人靠近自己,想起了最初醒来那日清晨── 那一晚,她亲眼看到陆熠走进摘星阁的院子,亲眼看到一身玄黑色的男人走进自己的屋子,和她相拥在一起。 本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她早就想好了,第二日就递消息给哥哥,让他和其他寒门大臣一起强行逼迫陆熠纳自己为侧室,或者,成为妾室也并无不可。 可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她在美梦中醒来,震惊地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不是陆熠,而是一个陌生的、满脸刀疤的男人。 她惊恐地失声尖叫,平日里伺候的下人婢女全都不见了,只有定国公府里的隐卫走了进来。看到衣不蔽体的她,他们脸上都是鄙夷与唾弃,仿佛在看一个不要廉耻的、最低贱的勾栏女子。 见她还在尖叫,隐卫往她嘴里塞了粗布,连衣裳都不肯给她穿,将她粗暴地捆绑。 接下来的几日更加恐怖,不同的男人进出她的房间,在催情香的效用下,他们与他敦伦行事,每回都要折腾上大半天。 她崩溃、绝望、大哭,她要求见哥哥、见陆熠,都被无视,只有无穷无尽的催情香和无数的陌生男人等待着她。 眼前的男人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凶神恶煞地朝她伸出手,将她从从地上拎起来。 孙洛失声尖叫,不停地用最难听的话语咒骂,可还是挡不住接下来发生的像噩梦一样的劫难。这样的境地简直生不如死。 又是几个时辰的磋磨沦落,男人粗暴得近乎野蛮,她无力地倒在床榻上,双眼呆滞地望着床帐的顶部,要不是仍想见哥哥一面,她想立刻就死了痛快。 男人已经离开,好像刚才的折磨只是一场梦。孙洛哆哆嗦嗦的捡起地上的破碎不堪的衣裙想要套上,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如临大敌,惊恐地瑟缩在角落,死死盯着屋门口的一举一动。 几名婢女走了进来,也是如那些男人一样生面孔、板着脸,每个人的手里端着个托盘,有的是灌洗之物,有的是衣服裙裳。 孙洛却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男人,只要不做那事就好。 为首的婢女上前几步,连看都懒得看她,道:“请孙姑娘沐浴换衣,世子要见你。” 陆熠! 孙洛眼里刚消下去的几分怨毒又陡然上升,眼睛里就像要喷出火来。 她沦落到这么不堪的境地,全都是拜他所赐,拜他所赐! 她要报仇,要报仇!让陆熠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她咬着牙起身,用手护住身前的春光,想要像从前一样骂几句,可看到婢女冰冷的脸,她又瑟缩了几下,嘴里只敢发出一声:“好”。 …… 很快,孙洛就被带到了摘星阁的正厅。 陆熠正坐在厅内的檀香木沉水靠椅上,手里把玩着一盏茶,姿态不羁,阴沉冷鸷。 察觉到对方被带到,男人只是略抬起眼皮,充满戾气的视线射过来,将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回桌案,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孙洛双腿一颤,吓得浑身都在轻微发抖。 “孙姑娘,你哥哥亲自给你准备的催情香滋味,还喜欢吗?”他薄唇轻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嘲讽。 孙洛整个人被羞耻笼罩,浑身透凉,嘴唇颤抖着,却还是嘴硬:“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陆熠冷嗤,死到临头了还在狡辩,看来是他太过手软,折磨得还不到位。 他将视线转向身侧守门的隐卫:“既然孙姑娘听不明白,那就再多燃几天催情香罢。” 说着,他起身要走。而守门的几个隐卫开始挪步向孙洛走来。 孙洛吓得脸色煞白,面露惊恐地后退,因为动作太过慌张,她被身后的桌椅带倒在地,尖叫道:“不要……不要过来,我听明白了!” “退下。”沉冷冰凉的声音响起,男人又重新坐回沉水椅上靠着,隐卫迅速止步,规规矩矩地退回到门外。 孙洛惊魂未定地跌在地上,只用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盯着座上的人。 陆熠随意地靠在沉水椅上,单手轻轻叩动桌面,一下又一下,就如阴曹地府的催命符声,透着股诡异的森寒。 他启唇:“听明白了,就坐下好好交代清楚。” 孙洛从未见过如此冰冷嗜杀的陆熠,更确切地说,是从未见过像陆熠一样冰冷嗜杀的人。 在她的印象中,陆熠是俊毅的、矜贵的,虽然平时对她冷淡疏离,可一直以来都是礼待有佳,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恐怖摄人过? 如果早早见识过他动怒后有这么可怖的一面,她打死都不会起那些阴暗的心思。 可,一切都覆水难收,陆熠用近乎魔鬼的手段将她踩入地狱,也将耻辱的印记打在了的身上,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抹去。 她咬着牙起身,强行摁回心底的仇恨怨毒,坐在了离男人最远的靠椅上。 陆熠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色看她一眼,语气淡漠:“你劝说孙瑞暗中勾结寒门,又在西域进贡的杏脯中动手脚,可真是费尽心思。” 孙洛震惊抬头,下一刻脸上就布满了惊恐,这事明明做得隐蔽,怎么会,怎么会被陆熠知道! 陆熠冷笑,像在看一个笑话:“你们一心想要除掉顾霖,可你想想,她当初贵为顾宰辅掌上明珠、京都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女,嫁入定国公府一年,本世子可对她有过半分关爱?为何短短时间,又突然对她关爱呵护备至,你用脑子想过吗?” “世子……世子何意?” “呵,顾霖只是一个障眼法,本世子心尖上的人──”陆熠满意地看着孙洛的脸色近乎崩裂。 屋门外,一个轻柔却响亮的女声传入:“是我。” 孙洛立刻调转视线,就见到一名浑身白衣,身材娇好的女子款款走入。她面容清秀中带着妩媚,尤其是眼尾的那点风情,任由哪个男子看到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姑娘袅袅婷婷地走到陆熠身边,用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语气娇嗔:“世子爷为了护我安危,骗得孙姑娘好苦,现在好了,嫣然终于可以不躲在顾霖的表象下了。” 陆熠凤眸回望过去,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他大掌罩在嫣然放在他肩上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又回眸去看震惊得无法回神的孙洛。 嫣然低低笑了声,解释得更清楚些:“孙姑娘,其实我是世族勋贵沈国公之女,从小与陆世子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八岁那年观看花灯时被当街掳走,消失了十年。” 说到这里,她伤心怅然地用帕子摁了摁眼尾:“幸好前几日和世子重逢,我才得以脱离那地方。为了护我安全,更护住我世族之女身份的安全,世子便以顾霖为幌,将我秘密地藏起来,确保不受半点伤害。你瞧,这回我应当感谢那位顾霖夫人是也不是?” 孙洛不敢置信,脱口而出:“那顾霖呢?” “我回来了,自然她就被赶走了。”嫣然不以为然,全然没顾忌陆熠在场,“陆世子心中都是我,自然不肯让我受半点委屈。” “既然要将你护着,”孙洛的声音颤抖着,“那为何现在要告诉我?” 就不怕她将这一切说出去吗? 嫣然轻笑起来,那双风情肆意的水眸里都是嘲讽:“说到底是孙姑娘太过贪婪,竟然想出这种下作的手段去算计顾霖算计世子,我瞧不过眼,觉得委屈,便让世子将你关起来,让你伺候不同的男人,这十多日来你可满意?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真相,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会更痛苦煎熬?更何况,孙姑娘现在这副模样,能跑到哪里去,又能对谁去说呢?” 一句句刻薄的话犹如巨石撞入湖面,激起惊天巨浪。 孙洛震惊地瞪大瞳孔,只觉得一股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的恐怖寒意像只无形的大掌,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 从来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算计了这么久,却原来算计错了人! 她彻底被击溃,心中的仇恨更加剧烈,只是这一回,她的恨全部都积聚在嫣然这个女人身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陆熠的手段变得如此恐怖恶毒,原来背后站着这样一个鬼蜮恐怖的女人。 她开始恐惧地后退,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女人虽然看着无害单纯,可手段却比顾霖强上千倍百倍,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够她看的,只怕是被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她懊悔不已,心中叫嚣着想要逃离,逃出摘星阁,逃出定国公府,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看着嫣然眼里高高在上的取胜者姿态,而自己则被突然出现的隐卫架住肩膀,强行拖回了原先的卧房。 正厅里孙洛反抗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变得静寂无声。 嫣然面上娇柔高傲的神情消失得干净,她迅速撤回搭在陆熠肩上的手,后退几步,恭敬行礼:“世子,嫣然刚才冒犯了。” 陆熠面上的温柔也早已褪得干净,又变回了那副清冷冷厉的模样,他起身往外走,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做得很好。” ── 孙洛被拖回摘星阁后,重新被关押起来。催情香依旧燃着,她又过回了日日伺候不同男人的日子。 身体已经近乎麻木,催情香的热欲与红花散的凉寒交替发作,逼得她精神恍惚,脸色蜡黄。 今日泄欲的男人已经离开一个时辰,她勉强将地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套在身上,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地靠近门口。 透过门缝,外厅几名隐卫难得的正在饮酒,他们喝得不少,每个人的脸上已经泛上醉态的红色。 孙洛这才想起,今日是大黎的团圆节,往年她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哥哥又外出忙着考取功名,自己很多时候都是独居在莫城。 可每到团圆节,哥哥不管身处何地,都会赶回莫城与自己一起过节。孙洛垂下头,眼里的那股子愤恨又熊熊燃烧起来。 都是那个该死的叫嫣然的贱、人,让她如今一败涂地,连最基本的跟哥哥暗中联络都不能够,更别说在团圆节与之团聚了! 如果她有出去的一日,一定要让哥哥将这贱、人也尝一尝她遭受的痛苦!终究哥哥与其他寒门的势力已经党结完成,即使陆熠权势再滔天,也多少会心有忌惮,不敢随意胡来。 寒门,再也不是从前被朝廷随意拿捏、唯唯诺诺的寒门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怨毒中又流露出了几分期待的得意,可是那种得意很快又消失,渐渐被灰败取代── 即使她得知了真正的仇敌,又该如何出去?隐卫的手段她见识过,那些人已经将整个摘星阁围得滴水不漏,就凭自己的力量绝对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她正兀自沉思,忽然听到堂梯处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孙洛脸色一白,惊弓之鸟般抱头躲到了屋子里最隐蔽的角落。 等了许久,外头的人也没有进来,更没有那种独属于男人的厚重脚步声。 刚才的是谁? 她在脑海中茫然地思索,始终得不出答案。 随即唇角嘲讽一笑,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境地,除了那些肮脏的臭男人,还有谁会来这里? “叩叩叩”,屋门被一阵轻微的动作敲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姑娘,姑娘您在里面吗?” 孙洛怔住,是莲儿? 这个臭丫头自从那天晚上后就失踪了,现在怎么又突然出现? 她心生戒备,从前自己一不顺心就对莲儿非打即骂,说不定这臭丫头早就怀恨在心,现在看她潦倒惨败,是故意来看她笑话的吧! 孙洛没好气地回过去:“你来做什么?” 外头的莲儿听到斥责,一点火气也没有,反而更加急切地道:“姑娘,奴婢这几日被关在柴房里,一直担心着姑娘的安危,好不容易趁老嬷嬷吃饭的功夫偷逃出来,就来找姑娘了!” “你来找我?”孙洛狐疑,“既然偷逃出来,外头的隐卫也愿意放你进来?” “姑娘若是不相信,透过门缝一看便知,”莲儿的语气有些着急,像是怕孙洛不相信,又道,“奴婢被关的柴房隔壁是库房,偷逃出来后,就从库房里偷了点蒙汗药出来,今日是团圆节,奴婢故意在酒里下了蒙汗药,现在外间看守的隐卫已经被药倒了,姑娘可以放心出来!” 孙洛没再吭声,而是小心翼翼地重新挪到门口,透过狭窄的门缝,她看到了灰头土脸、满脸焦急的莲儿,以及已经东倒西歪的一众隐卫。 她立刻信了莲儿的话,用力打开门。 一阵浓烈的酒味传来,她动了动唇,心底生出对莲儿的几分愧疚:“莲儿……谢……谢谢你。” 莲儿笑得真诚,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从小就跟着姑娘在莫城,这辈子最大的使命就是护着姑娘!”她说着,立刻侧过身,催促着:“姑娘快走吧!奴婢帮您引开定国公府门口的隐卫,只要出了这儿,您就去找大爷,大爷一定会护住你的!” 莲儿说得对,只要抓住这次机会离开定国公府,只要找到哥哥,她就安全了,也可以报仇了! 孙洛连忙打开门,也顾不得身上破碎的衣衫,飞快地往外跑。 才没跑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莲儿正在后头跟着,面上的焦急已经退去很多。 见到孙洛忽然回头,她连忙担忧地问:“姑娘怎么了?” 孙洛动了动唇,想问一句她要是就这么离开了,替自己引开人的莲儿又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陆熠抓住拷打至死? 这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也仅仅是闪过而已,很快又被她摁了下去──莲儿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婢女罢了,哪有自己身份尊贵?莲儿自己也说了,这辈子最大的使命就是守护她,她又白担心什么劲儿? 左不过等自己报完仇,为这丫头坟前多上几柱香好了! 想到这儿,她脚步不再停留,提起破碎得像布条一样的裙子,飞快地跑出了摘星阁。 …… 原本以为为了防止她出逃,定国公府里会布下重重隐卫,可也许是陆熠太过自信,笃定她绝不能逃出摘星阁,府里的守卫的少得可怜,加上有浓浓深夜的庇护,她这一路都非常顺利。 莲儿远远地与她保持距离,一遇到路上有零星的几个隐卫巡逻,就故意闹出点动静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孙洛则趁机从另一条小路离开。 她并未打算从大门出去,而是选了一个北侧的小门,可等到孙洛好不容易赶到那里,小门却突然被锁上了! 这怎么办? 夜里霜冻,孙洛冷得牙关打颤,寒风吹在她破碎的衣裙上,就好比硬生生刺在她的肉上。她的心也哇凉一片,这小门被锁了,还有哪里可以出去? 莲儿在后头急匆匆赶来,见到小门上的锁,只是停顿了一下,飞快地说道:“姑娘,既然这儿的门已经锁了,就说明府里其他的门也都锁了,奴婢还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离开,就是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 都这个时候了,只要能离开,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孙洛赶紧催促:“快说!” “院子东侧,靠近寒月院的一处北墙边有个狗洞,姑娘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孙洛闻言,立刻皱了眉。狗洞,她一个有身份的姑娘家,竟然去钻狗洞? 可很快,不远处纷踏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犹豫,对方似乎发现了她们二人,正快速从附近赶过来,佩剑刮擦在铠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恐怖。 莲儿连忙推了她一把:“姑娘快去,奴婢去引开他们。” 孙洛被推得身子往一侧趔趄了下,看着莲儿的身影往人声的方向跑去,一咬牙就往东侧北墙的方向逃。 只是孙洛没看见的是,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时,莲儿也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 莲儿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在寂凉的夜里,透着嘲讽与怨毒。 姑娘,出了这个府门,你和你的哥哥,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么多年遭受的磋磨虐待,她忍气吞声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能找到机会狠狠报复了! ── 寒月院 已经到了后半夜,顾霖白日里睡多了,难免在榻上辗转反侧。 终于,第三十六次在夜色中睁眼,床帐顶上的海棠花纹样已经被看厌,她起身从榻上坐起来,独自披着件狐裘走出了屋子。 因为穿得多,身上的狐裘用料也上乘,她丝毫没觉得冷,灵月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房门后探头探脑:“姑娘,您要去哪儿?等等奴婢,奴婢穿好衣裳就来。” 顾霖望一眼灵月面上的浓浓倦意,知道这小丫头白日里忙上忙下着实辛苦,又见到不远处正在廊下与徐答交谈的灵樱,道:“你回去睡吧,我睡不着,去找灵樱说几句话。” 灵月果然停住了穿衣裳的动作,打了个哈欠,将脑袋缩回去:“那姑娘您不要在外头待太久,当心着凉。” 顾霖笑着“嗯”了声,替小丫头将屋门关上。 今夜月光很亮,圆圆的月亮银盘似的挂在空中,将寒月院里的黛瓦飞檐映照得镀上了一层暖黄的辉光。 原来是团圆节到了啊…… 顾霖喟叹一声,揽住罩在身上的狐裘,瓷白的小脸半隐半现,隐在毛茸茸的白狐毛中,她轻轻咳嗽了声,将胸口内闷窒的痒腻压下,提裙往前头的屋廊走去。 徐答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到动静,他立刻止住与灵樱的话头,转过身去。 见到是顾霖,他脸上的戒备紧张神色褪下,恭恭敬敬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夫人。” 顾霖笑笑:“徐大人不必多礼,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就有些难以入眠,想寻灵樱陪着我在院子里逛逛。” 徐答犹豫了下,没走:“夜里寒凉,夫人身子还未好全,还是不要在屋外停留太久,不如让灵樱姑娘陪您在内屋里聊天解闷?” 非是他管得多,世子爷命他守护寒月院时千叮咛万嘱咐,最近多事之秋,朝廷遭遇巨变,不得不小心一点以防心怀歹念之人下黑手。 万一夫人出个三长两短,他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顾霖不甚在意,暖融融的笑意温和又轻柔:“我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正巧今夜团圆节,难免思念家人,就让灵樱陪着我在院子里走走赏月吧。徐大人放心,过一会儿我们便回屋。” 徐答犹豫了会儿,想要提出跟着二人一起,可心里头又觉得不合适,两个姑娘手挽手赏月谈天,他一个大男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像什么样子。 左不过是在这寒月院里,应该也出不了甚事。 他暗自说服自己,将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正色道:“是,属下就在院子的正门处守着,夫人有何吩咐叫一声即可。” 第40章 月光正好, 灵樱小心翼翼地陪着顾霖在寒月院里走,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院子后头的小灌木丛旁。 灌木丛的后面是一座矮墙, 远远望过去,就看到墙外不知道何时被堆了好几个雪人。 堆的人技艺精巧,雪娃娃一排站在茫茫雪地里, 萝卜做鼻子,黑枣做眼睛, 南瓜切成片制成弯弯的嘴,露出俏皮的笑来。 顺着顾霖的目光, 灵樱也发现了那排雪人,不禁惊奇道:“咱们府里还有这么手巧的人, 堆出的雪人真好看, 姑娘当年……” 话说到一半,她止住了声, 转头去看主子的脸色, 见对方脸上并无异样, 心里的担忧才放下。 这一年多来, 姑娘与陆世子虽然成婚,可关系一直不太好,最近虽然世子爷态度陡然变化, 可姑娘面上云淡风轻的, 一点心思也没往外透,顾老爷和夫人的消息也一直没有传进来,她有些吃不准姑娘的心思了。 若是心中对陆世子还有怨, 她现在提起那几个雪人就不太合适了。 她悄悄在心里吐出一口气, 索性姑娘似乎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顾霖被她一提醒, 倒真的想起了一年多前在顾府院子里的那几个雪人──一个是她自己,披着红红的锻纱斗篷,脸颊上除了五官,还用嫣红的胭脂上了妆。另一个便是陆熠,比她自己的高大一些,披着亮闪闪的铠甲,威武无比。 两个雪人被放在一起呈相互依偎之势,红斗篷的雪人小鸟依人般躲在铠甲雪人后头,远远看着就像一对将军贵女的璧人,羡煞旁人。 她在心底笑了笑,也不知是羞苒还是好笑,只觉得当初的自己真当是天真又幼稚得很。 突然的,她抬起手,将被狐裘护得严严实实的手腕露出来。镶金的紫润灵镯在融融月色下发出淡紫色的光泽,她水眸望着那几处莹润的浅光,若有所思。 愣怔了好一会儿,灵樱担忧地扯扯她的衣袖:“姑娘?” 顾霖才从深思怔忡中回过神,道: “灵樱,那几个雪人真好看,我们过去瞧瞧。”说着,她抬步就想穿过旁边的小门出去。 灵樱有些犹豫:“姑娘,出了这个小门,就是寒月院外头了。” 刚才和徐答闲聊时,她得知最近外头不大太平,徐答也是一脸严肃紧张的样子,嘱咐他们好好待在寒月院里不要出去。 顾霖不以为然:“那里与寒月院只有一墙之隔,如果有事,我们喊一声隐卫就会听见,无妨的。” 灵樱一听,也觉得有些道理。他们又没有走太远,只是去隔壁看看雪人而已,且姑娘这几日一直心绪不宁,吃得也不多,好不容易有了点兴致,她不愿拂了姑娘的意。 这样一想,她连忙跟上顾霖的步子,只是更加小心细致地观察周围,以防有甚歹人猝不及防地扑出来。 出了那道小门,他们来到了堆雪人的地方。这是一处空地,平时应当也没有什么人来,所以地上都是茫茫的积雪,倒的确是个堆雪人的好地方。 顾霖忍不住手痒,就想自己也动手堆一个小些的,放在那排憨态可掬的雪人儿的最左侧。 正要动手,一旁的灵樱忽然警惕出声:“谁在那里!” 顾霖弯腰地动作一顿,抬眸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光秃秃的树枝轻微颤动,搅得那上头的雪坠落了不少。 灵樱有些功夫,此时抄起地上一根枯树枝,大着胆子往前想要一看究竟。 没等她靠近,躲在树林后头的人竟然主动现身,远远站在与他们几丈远的地方,目光敌视又戒备。 那人脸色蜡黄憔悴,衣裙破碎。说是说衣裙,可就是几缕破布条垂挂在身上,甚至都不能遮住身上的皮肉,在这漫天的雪地里浑身已经被冻得发紫。 灵樱没认出那是谁,同样戒备地提防着对方,正要出口喊人来,顾霖阻止了她:“先别声张。” 灵樱只好略略退后,依旧举着枯树枝没放手。 其实顾霖认出了来人,内心诧异又疑惑,上前几步,问:“孙姑娘为何在这里?” 而且是身形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孙洛扯了扯唇瓣,露出一抹冷笑:“呵,顾霖,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顾霖一愣,水眸里露出了茫然,前几日发生的一连串事在她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些埋在心里没能问出口的疑问也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当初自己在澜沧院里,因为吃了混有红花散的杏脯而连夜叫了府医,陆熠震怒,却什么都没说,神色不虞地离开了。 直至第二日灵月说起,一清早听到摘星阁里发出了尖叫声,她心里就一直泛着嘀咕,这几件事发生得太过紧密,又太过巧合,会不会…… 如今见到孙洛这副模样,她心里的猜测又笃定了一些…… 她道:“杏脯里的红花散,是你下的?” 孙洛面目更加狰狞,眼睛里诡异地还带着些同情:“呵,你倒还不蠢,是我授意又如何?只不过我看错一步,你不过也是个被赶出澜沧院的棋子,让我白费一番功夫,反而让那个叫嫣然的贱、人得意洋洋。” 顾霖更加疑惑,心里却不断往下沉:“什么意思?” 孙洛忙着找狗洞脱身,根本不想搭理她,可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立在雪地里,眼里闪过一阵恶毒。 她低低笑道:“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啊?顾霖,你真是可怜。” “你以为陆熠对你态度突然改观是因为爱你,心里有你吗?呵呵,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见到了陆熠身边那个叫嫣然的贱、人!”孙洛越说越愤恨,声音也开始扭曲,“那贱、人和陆熠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只不过后来走失了,前几日花灯节上才被接回定国公府。陆熠知道寒门已经势大,嫣然又是世族之后,为了防止寒门用嫣然作筹码威胁,他就将你推出去当靶子。” “哈哈,顾霖,没想到吧,起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成婚一年多了,陆熠早不动心晚不动心,却偏偏在顾氏失势的时候情根深种,原来不是他动了心,而是他为了护住自己的心爱之人,故意将你推在风口浪尖。否则,你以为,顾府里头的那场刺杀是冲着陆熠来的吗?” 顾霖听得懵了,勉强从她满腹怨毒的话里听清了一个名字,她颤着声,问:“嫣然是谁?” “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去问你的好夫君啊!”孙洛冷笑着,幸灾乐祸地看着对面脸色逐渐苍白的人,“不过既然那贱、人回来了,你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澜沧院见到陆熠了吧?如果有机会,你真得去瞧瞧他们倆一副浓情蜜意的狗男女的样子,呸,恶心!” 说罢,远处似乎又传来铠甲交错的声音,应该是巡逻的隐卫又来了。 孙洛脸色一变,最后狠狠瞪了顾霖一眼,身子一猫飞快躲进了树林深处。 顾霖没去追,也没再出声,娇俏柔媚的小脸隐在白狐毛中,却再也不见那种浅浅的晕红,如水的杏眸雾蒙蒙的,茫然又怔忡的凝视着孙洛仓惶离去的方向,似乎被刚才对方的一番话击得懵了。 小姑娘的身子开始有些微微地发颤,而后慢慢地,那种颤抖越来越强烈,险些让她站立不住。 孙洛刚才的话语如利刃一般狠狠扎在心口。 她说,陆熠对自己后来的种种体贴呵护,全都是为了护住那位名叫嫣然的心中挚爱?正因为怕那姑娘世族之女的身份泄露出去,才将自己拿来当幌子挡住外头的暗杀攻击。 所以,才有了顾氏府内的那场暗杀,对么? 顾霖眼眸里酸酸涩涩,难以自持地低下头,雪地里那一排憨态可掬的雪人都齐齐望着她,可她却再也无心观赏。前段时间这个男人与自己相处的一幕幕飞掠过脑海,直至最后定格在前几天的那个晚上。 他一个人独立在澜沧院的院门外,任由片片雪花洒落在玄色衣衫的肩头,同心花灯的烛光照在身上,将他的身影拉长在莹白的雪地里,是那么的孤单萧索。 他甚至在情绪失控下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倾诉衷肠。 所以,这一切原来都是假的吗? 她却是在这样的温柔关切下慢慢放下心防,小心翼翼地再次捧出一颗真心…… 想了很久,顾霖又极轻微地摇头。 脑中画面一转,陆熠身中三箭紧紧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场景再一次袭来。 可是他确实在顾府的那场暗杀里,救下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挡下了那致命的三箭,还有过去的种种呵护关切,以及自己跌落冰湖后男人近乎崩溃的哀求── 他说,我们重新开始,从头来过。 那双深邃凤眸里流露出来的关心与担忧,难道通通都是假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寂寥夜色里呼呼吹过的风声将她从深思中拉回了现实。 灵樱有些担心地扶住主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将刚才的一幕瞧在眼里,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了,说实话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如果陆世子真的如孙洛口中说得那样卑劣,那她的姑娘不是又被狠狠地伤了一次? 这比休妻流放更加让人觉得耻辱与受作践。 咬了咬牙,灵樱试探地开口:“姑娘,您还好吗?” 见主子煞白了脸不吭声,她心里凉了半截,安慰道:“姑娘,这个孙姑娘向来心术不正,她的话应该……应该不可信的。” 顾霖回过神,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拍了拍,而后慢慢地往回走,嗓音带着虚弱:“是真是假,总会有一天知道的。孙洛今夜这样狼狈,应当是府里出了事,我们先回去。” “哎,是!”灵樱鼻子酸涩,偷偷看一眼姑娘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心中更加难受。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小门回到了寒月院中,徐答正焦头烂额地满世界找他们,就差惊动整个隐卫营寻人了。 见到他们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心里气急,又不敢多说半句,只好上前笑着:“夫人您回来了。” 走近了,他才发现对方脸色苍白得可怕,一颗心又被提到半空,急忙问灵樱:“夫人出门去了哪里?是不是被冲撞到了?” 灵樱刚要开口,被顾霖悄悄捏了下手心,只好呐呐住了口。 顾霖的嗓音很轻,带着些破碎颤音:“徐大人,我与灵樱刚才在墙外看雪人,并未被冲撞到。只是在门口时,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闪过,看着像是个女子,身上的衣裙破碎难以蔽体,很是狼狈。那女子,徐大人知道是谁吗?可是隐卫要搜索抓捕的人?” 说完,她莹润的双眸望着徐答,虽看着纯真无害,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可落在徐答这个知情人眼里,就带上了点灼灼的逼视。 他顿时脸色一僵,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该死,怎么忘了,今夜是故意放孙洛出去透露消息的日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两眼一抹黑,称自己一直在寒月院守值什么都不知道,可又转念一想,自己是隐卫统领之一,又是世子爷的贴身近卫,要说什么都不知道那才可疑。 斟酌了会,他艰难开口:“呃,夫人,这女子应当是……是偷逃出暗牢的罪女,得知她私自出逃,属下已经派一队隐卫前去抓捕,您无需担忧。” 顾霖淡淡点了头,忽然又问:“好几天没有见到世子,他在府中吗?” 这问题好办,世子爷早就交代过该如何应对,徐答立刻答道:“世子爷这几日公务繁忙,一直在皇宫里与圣上处理要事,到现在都没有回府。” “一直没有回府吗?为何我昨夜忽然听到了世子的声音?” 徐答冷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呃……这个……这个,也许世子思念夫人,特意匆忙回来看看也未可知。” 顾霖心一直在往下坠,面上却还是点点头。瞧徐答面色发红,一副如临大敌的为难样子,也没有再追问,脚下微转带着灵樱回了正屋。 屋子里温暖如春,灵樱替主子解下狐裘大氅,问:“姑娘,可看出来些什么?” 顾霖没回答,眸光却更加沉思。 不对,徐答的反应不对。 既然是从暗牢私逃被追捕的对象,既然她亲眼见并指出了那人的行踪,为何徐答的反应这么平静,也没有立刻派隐卫去那处雪地搜寻,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能抓回人一样? 还有,刚才自己说昨夜听到了陆熠的声音,这自然是胡诌的,可徐答竟然也没有否认,而他之前还说陆熠这几日一直在皇宫没有回府,这么轻易就能改口了吗? 还是说,徐答口中地陆熠不在府中是……假的? 他为什么要骗她呢?或者说,陆熠为什么要刻意躲着她? 雪地里,孙洛近乎愤恨狰狞的话又纷纷传入脑海── 为什么你们都成婚一年多了,陆熠早不动心晚不动心,却偏偏在顾氏失势的时候情根深种? 不是他动了心,而是他为了护住自己的心爱之人,故意将你推在风口浪尖。 你以为,顾府里头的那场刺杀是冲着陆熠来的吗? 你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澜沧院见到陆熠了吧? 她的眸光碎裂成片,倏然攥住衣上裙摆。 所以,真的是陆熠的心上人回来了,他嫌自己碍事,才让自己搬回寒月院的吗? 那么徐答的存在,也并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安全,而是防止她突然出现妨碍他与那名叫嫣然的女子浓情蜜意吗? 顾霖怔怔地坐在软榻上,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她的心又密密麻麻地开始钝痛起来,那颗曾经千疮百孔,好不容易才焕发出些许生机的心,又开始汨汨流血,痛彻全身。 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嚣回旋,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清晰,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唇瓣被齿咬得发白,心也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陆熠,你是不是再一次辜负了我? ── 这几日,陆熠总觉得心神不宁。 明明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可他心底的恐慌却越来越明显,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自己却无能为力,无力扭转。 这焦灼未知的糟糕感觉,自他及冠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为何最近却愈演愈烈?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独坐在幽暗阴冷的书房里,从前能让他在错综复杂的纷乱思绪渐渐平静的黑暗与寒冷,现在似乎统统失去了效果,他的心就像一团乱麻惴惴不安,即使脑中清晰地将接下来的布局分条清晰地一一列好,隐隐从心底冒上来的慌张却越来越浓烈。 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他很想去寒月院看一看顾霖,哪怕只是在小姑娘睡梦中抱一抱她,他都觉得无比安心。 可是不能,在这个极为关键的关口,在不确定定国公府里是否残留寒门细作的情况下,他不能表现出半分对顾霖的关切与在乎。 一不小心,便会被孙瑞察觉,将顾霖陷入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没有哪一刻,他希望这一场争斗险境能够快些结束,届时才能祭出雷霆手段将那些别有用心的寒门的羽翼斩断,再也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脑中头痛欲裂,他终于支撑不住,单手撑额在桌案前闭上了双眸。男人的下颌线紧紧抿着,在微弱的烛光下,他斧刻沉冰似的俊毅脸庞半隐半现,剑眉紧皱,眉心蹙起,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忧思中。 少顷,书房门被叩响:“世子爷,寒门那边有动静了。” 是林建的声音。 如今徐答被派遣入寒月院守护顾霖的安危,寒门及隐卫的一应事物都落在了林建的身上。 男人飞快睁眼,刹那间面上的烦躁与不安消退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流露出的浓重的嗜血与杀伐。 “进来。” 林建推门而入,面容严肃,嗓音透着隐隐的兴奋:“世子爷,孙洛已经逃回孙瑞家中,孙瑞得知妹妹在定国公府内的遭遇愤怒不已,现在已经联合其他寒门商量暗杀嫣然姑娘的计划。”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男人修长指节扣在桌案上发出的“叩叩”声,那节奏缓慢中透着漫不经心,一下一下,莫名让人觉得压迫的危险。 陆熠修指轻轻揉着眉心,阴沉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漠然:“既然已经知情,那就再推他们一把。” 不知何故,他一天都等不及了。 林建诧异,抬眼偷觑座上的主子。 原先世子爷的计划不是放在五日后么?现在的意思是提前? 当然,作为下属他绝对不敢有任何置喙,恭敬道:“隐卫已一切就绪,只是有些部署属下还不甚了解,需要同徐答一起商议。” “好,给你一个时辰与徐答部署好人手,一个时辰后我会带嫣然出府入宫。” ── 寒月院 灵月本是去药院处拿安胎药,回来时竟然满面怒容,气冲冲地奔进了寒月院。 灵樱在廊下守门,见到灵月浑身像炸了毛的刺猬,连忙拦住她:“你怎么了,出门一趟,装了一肚子气回来?” “可别提了,我原先拿了安胎药就往回赶,”灵月气鼓鼓地用手指指草药包,“哪里知道路上遇到几个嚼舌根的小丫鬟,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什么世子爷心里头其实根本没有咱们姑娘,很快就要废去姑娘世子夫人的名分,另娶那个叫什么嫣然的女人!” 灵樱心里头咯噔一声,前几日夜里孙洛的话又重归脑海,当时对方口中提到的女子,正是叫嫣然。 那日孙洛说话竟然是真的? 灵月那晚睡得迷迷糊糊,并不知道自家姑娘碰到孙洛已经听闻那名叫嫣然的女子,她满脑子都是她家姑娘被骗了,嘀嘀咕咕地就要冲进屋子里:“不成,这对咱们姑娘太不公平了,陆世子是什么意思,外头废去顾氏世子夫人的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还将咱们寒月院蒙在鼓里呢!我一定要告诉姑娘去!” “哎……你等等。”灵樱性子稳重,见她冒冒失失的,怕在姑娘面前说出什么刺、激的话来,伤了腹中的胎儿。 姑娘身子经过好几日调理才终于有了点起色,可不能再垮了。 “灵樱姐姐,你拦着我做什么!”灵月怒目圆瞪,嗓音略略提高,已经一刻也等不及了! “姑娘身子还未完全复原,你这么直接冲进去单枪直入地说,也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灵樱语气中带着担忧,“这事儿要说,可怎么说,说多少,我们要好好斟酌。” “啊──”灵月愣了一下,将灵樱的话在心底仔细咂摸一番,也觉得有道理,刚才的气愤冲动立刻消散去大半,便挠挠头懵懂地问,“那……咱们该怎么说呀?” “这事……” 还没等灵樱开口,屋门却忽然打开。原本在内间午睡的顾霖出现在门内。她应该是刚起身,面上粉黛未施,透着股刚醒的娇憨迷茫,偏偏眉眼如画,杏眸里波光流转掺杂着沉沉的思绪。 她裹紧身上的纯白大氅,声音透过厚厚的锦缎布料,传入耳中时有种不真实感:“进来吧,将刚才寒月院外头听到的话,一句一句都如实说给我听。” 灵月偷偷咬了咬舌头,顿觉懊悔──一定是刚才自己激动愤怒之下,嗓门太大吵醒了在午睡的姑娘,自己真是没用,怎么就不能先忍一忍悄悄跟灵樱姐姐商量下呢! 可事已至此,她也没法再补救,只得硬着头皮跟灵樱进了屋内。 顾霖听灵月一五一十将方才路上小丫鬟的对话说完,眼睫低垂,乌压压的在瓷白的脸庞上投下淡淡的扇影。 虽面上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可她心里却如释重负般的舒了口气。 如果说这几日自己惴惴不安一直在考量孙洛所说之言的真假,那么今日小丫鬟所言更进一步证实了她自己心中的猜测。 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陆熠又是何等权势滔天的权臣?孙洛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在走后还买通了府中的丫鬟为她散播消息来扰乱挑拨自己与陆熠的关系。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不管是孙洛说的,还是小丫鬟说的,都是真的。 毕竟他们所说的事情,十之八九都能对得上。 一个谎言需要接下来无数个谎言去圆,还势必会暴露出更多的马脚,可如果是事实呢? 她以为自己会比前几日更加难受心痛,会如从前一样面对这个男人的冷漠无视夜不成眠、消极低沉,可是这一回,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右手抚上心口,她感受到了里头平缓而有力的心跳。也不知麻木还是放下,那里没有疼,没有痛,更没有拈酸吃醋的涩然,有的只是知道真相后的放松与平静。 没有想到,真正确认陆熠从前对自己的所有温柔缱绻,都不过是为了护住心中那抹名叫嫣然的身影时,她的内心没有丝毫的崩溃绝望,甚至还有点想笑。 世人说得一点不错,哪有什么薄情缘浅,不过是没遇到真正在意的人儿罢了。 别看陆熠平时一副冷淡寒凉的疏离模样,真正遇到心尖上的人时,不也是费尽心思,委屈自己心意,只为护得心上人的平安吗? 倒是这段时日,他对自己假装深情蜜意的戏码,真是难为他了。 毕竟整日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甚至厌恶的女子,还要勉强与之作出种种亲密举动,别提多恶心了! 顾霖深呼吸一口气,而后重重吐息,也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平静,连灵樱都有些慌了阵脚,揽肩安慰道:“姑娘,您别这样,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千万别忍着。” 小姑娘却仍旧安静地坐着,眼眸低垂,长久的沉默后,她倏然抬头,道:“灵樱,我想回顾府。” 既然陆熠已经将自己视为弃子,府里也即将迎入新的女主人,那么自己的存在只会碍眼。 她突然好想回家,她思念父亲母亲,思念顾氏的每一位长老族人,这个冷冰冰的定国公府真是让人厌烦厌恶透了,她一刻都呆不了了。 闻言,灵樱与灵月对视一眼,面露为难。 现在府中上下有层层隐卫把手,别说回顾府了,姑娘如今出这个寒月院都难如登天。 气氛陷入凝滞,顾霖也意识到自己很难离开,也陷入了沉思。 忽然,灵月脑中一闪而过的亮光,道:“姑娘,也许有门儿!奴婢刚才从药院回来的路上,发现大批的隐卫被调集起来,咱们寒月院周围的也少了很多呢!而且,奴婢还远远瞧见徐答大人被林建大人拉进了附近的一处小房间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顾霖眼前一亮,立刻起身:“有机会,你们二人先去寒月院外头瞧瞧,如果真是如此,说不定可以离开!” 不管结果如何,她总要试上一试! “是,姑娘!”灵樱和灵月眼里也燃起了希望,他们是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成婚后一路抑郁沉寂,再不复往日那般欢欣活泼,心里头也是难受得紧。 如果能趁机离开,那就再好不过! 这定国公府,他们也一刻都不想呆了! 等到二人迅速出了屋子,顾霖也没停歇,她将自己重新装扮一番,又换了件平时不常穿的素净大氅,正巧将整个脸掩藏住。 视线划过妆台上大堆自己昔日最最喜欢的珠钗首饰时,她略一沉吟,将它们通通扔回妆盒里,只取出几张银票与母亲那日塞给她的鸣镝藏入袖中,匆匆起身往屋外走。 还有没几日顾氏就要被流放了,留点银票在身上也好有个保障。 走到一半,她又转身折返。 她蓦的抬起手,白色海棠纹蝶翅裙裳的衣袖因着动作下落,露出她纤细白皙的一截手腕,上头的镶金紫润灵镯在银白的衬托下更显高贵。 顾霖只看了一眼,用力将镯子摘下扔在了空空如也的妆台上。 “噹”的一声,紫润灵镯镯身触到坚硬的檀木镂花妆面,颤巍巍的晃动几下,最终归于平静。 她干净利落地转身,急步离开了正屋。 …… 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不知为何不止是寒月院,整个定国公府的隐卫都被撤掉了很多,就像是奔赴某种紧急的任务,一日之内人去楼空。 徐答还未回来,在灵月与灵樱的掩护下,顾霖一路前行都没有遇到多少阻碍,忽而,灵樱在后头将她一拽,三人齐齐躲进了不远处的假山中。 前头的传来脚步声,渐渐变得喧闹,顾霖望着前方一处,气息猛的一窒,捂住了双唇。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陆熠,也万万没想到陆熠的身边,此刻正站着一位袅袅婷婷的女子,以纱遮面,乌发倾斜,眉眼美艳,眼波流转中自有一股妩媚的风情。 那女子身子没骨头似的依偎在陆熠身侧,娇娇柔柔的,不知道在男人耳边说着什么话。 而陆熠一丝排斥都没有,面上虽然依旧清冷沉寂,阴测测的散发出渗人的气场,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推开那女子,反而是一副宠溺的模样。 顾霖立刻就有了猜测,这姑娘大抵就是孙洛口中名叫嫣然的女子。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可真正见到二人亲密缱绻的画面,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颤,而后是无边无际的空荡沉寂。 她蹙着眉心,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可余光里总有二人相拥亲密的身影,她亲眼看着陆熠挽起那姑娘的手握在掌心,一如前几日他对待自己一般,珍重而又疼惜,而后迈开步子,带着人缓缓前行。 顾霖藏在袖中手轻轻握了握,手心似乎还残留着陆熠从前握着她时的触感,当初因此心生触动的一幕幕,如今再次回想,只剩下无比的讽刺。 呵,他给予自己的一切,终归都是场充满谎言与欺骗的笑话。 林建不知何时赶来,在陆熠面前拱手禀报几句,因为距离太远,她没有听清楚内容,只是瞧见陆熠眉目稍展,薄唇开阖地吩咐几句,而后将嫣然护在身前,走向不远处的国公府大门。 透过朱红色的漆木大门,她看到了一架翠帷华盖的马车静静停驻,陆熠握着那女子纤细的腰肢想要将人扶上马车,可不知怎么的,那姑娘踩上梗板时,脚下没有站稳,身子忽而往后一跌,顿时花容失色地轻叫一声。 下一刻,尚在旁边的陆熠长臂一扬,那抹空中坠落的纤柔身影就跌入男人宽阔坚硬的胸膛。 嫣然此时依偎在他的怀里,面上惊魂未定,片刻后颊侧燃起了绯红,她并未因男女大防而推开陆熠,而是顺势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 从顾霖藏身之处望过去,正好能看清女子半是羞苒半是幸福的面容,的确是倾国倾城的一张脸,眉如柳叶,唇如蔻珠,娇娇俏俏的,饶是她一个女子见了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媚如妖姬,美若天仙。 这一插曲很快就过去,陆熠干脆抱着人跳上马车,很快,车夫长鞭高高扬起,马车随即启动,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定国公府朱红色的府门又重新缓缓关上,“砰”的一声,发出极为沉闷的声响。 灵月愤怒地捏紧拳头想要骂几句无耻,被一旁的灵樱扯住衣袖,对她摇了摇头。 二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姑娘的神色,强行将心中的不甘压下去。 顾霖面上并无甚异样,闷窒的关门声将她从怔忡中拉回神,整理了一下复杂的心绪,她猫腰往假山深处走:“这里出不去,我们寻冰湖西南角的那个矮门出去。” 既然陆熠已经离开,她这次悄悄逃跑应当会更容易,真是天意如此。 灵月和灵樱自然也见到了刚才的一幕,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出,敛神屏息在后头跟着。 冰湖地处偏僻,这时节虽然已经不十分冷,但湖面上依旧结着冰,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阴沉的天空下透着寒意。 顾霖躲在一丛枯枝后面细细观察,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小门附近聚集了零星几个隐卫,另外湖的对面也站着几个,正往手里哈着气跺脚取暖。 灵月有些着急,道:“姑娘,这儿隐卫虽然不多,可是咱们三个人要想出去,也是难上加难。” 毕竟三人出行,又是三个女子,实在太过明显。 顾霖示意她噤声,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门上。此时应当是到了换班的时候,从东侧阁楼方向又行来一队隐卫,原先的几名隐卫和新来的几人打了声招呼,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随后身影一闪,就出了小门消失不见。 灵樱心中一动,附耳在其他二人低语几句,灵月立刻说道:“灵樱姐姐的主意好!” 顾霖却迟疑:“将你们二人留下,我独自离开,如果陆熠回来发觉岂不是害了你们?” “姑娘不必担忧,我与灵月引开隐卫后,就假装回寒月院,也好在徐答面前拖延些时辰,”灵月郑重道,“只要姑娘能够安全离开,我们就已经心满意足,更何况,陆世子手中没有证据,不能治我们的罪。” 顾霖眼眸紧盯着前头即将重新被锁上的小门,容不得再迟疑,便道:“好,也只能这样。” 见她点头,灵樱和灵月立刻从另一处枯树后先后现身,假装在寻找东西的样子,一个直往小门的方向去,一个则直奔冰湖另一侧的看守地。 那两队隐卫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上前厉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婢女,来这荒僻的冰湖做什么?” “这位大哥,这么冷的天奴婢也不想出来挨冻,可是上次世子夫人坠入冰湖时,世子爷前来搭救,不小心遗失了一枚香囊,”灵樱顺嘴胡诌,“香囊贵重,所以奴婢不得不来寻。” 隐卫动作一顿,既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 当初世子爷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世子夫人,可是动用了全部的隐卫寻人的,这事儿在隐卫营里人人皆知,可夫人坠湖已经过去许久了,现在才发现丢失香囊? 那几名隐卫半信半疑:“过了这么久,为何现在才来寻?” 第41章 “过了这么久, 为何现在才来寻?” 灵月赶紧解释道:“实在是奴婢莽撞愚笨,从前并未留意,今日一翻壁橱才发现丢失了香囊。这儿也没有人来, 几位大哥能否帮我们寻找一番,你们瞧这冰湖周围那么大,奴婢二人寻找起来实在是困难, 世子回来发现香囊丢失,定要责罚的。” 说着, 灵月拿出手帕子拭眼角,一副恐惧惊慌到落泪的可怜模样。 那几个隐卫一直在营中遭受非人般的训练, 身边都是咬牙坚持的男人,哪里见过灵月这般俏丽的丫头, 还是弱小无助的俏丽丫头。 他们相视一眼, 见冰湖周围果真白茫茫一片,一丝人影都无, 便有了恻隐之心, 道:“好吧, 我们四散去寻, 找着了香囊你们就速速离开。” “哎,多谢几位大哥!”灵月立刻破涕为笑,殷勤地跟着隐卫们一起找寻, 边寻边道, “大哥,我记得世子夫人落水的地方距离这儿还要远呢,劳烦到那边去看看……” 铠甲佩剑的声音越来越远, 顾霖警惕地注视着前头那些低头认真寻找香囊的隐卫, 裹紧身上的纯白大氅慢慢靠近那扇尚来不及上锁的小门。 她今日一身素白, 粗粗看着几乎与积雪背景融为一体,隐卫们又一直被两个小丫头指挥着转移了注意力,她往前疾走几步,闪身穿过小门,很快就来到外头的大街。 身后的小门虚虚掩上,顾霖抬头凝望白茫茫阴沉的天空── 天还是原来那个天,可在她眼里,连天空中积聚起来的乌云都赋予了生机。 她重重吐息,胸口起伏几下,觉得浑身都放松下来──她终于出来了! 定国公府地处幽静,普通百姓平时也不敢往这儿来,所以街上并无甚行人,也没人留意到她。 顾霖将脑袋大半埋在兜帽中,凝神低头疾走,又行过了一段路,耳边的声音渐渐熙熙攘攘起来。 街上两边设有很多摊位,百姓们冬日无事,就喜欢在摊位前点一壶薄酒与几碟小菜闲谈聊天。 顾霖一心想赶回顾府,本无意听周围人的谈资,可有处茶馆的动静实在太大,一名长像豪放的汉子喝完碗里的酒,大声道:“依我看,这位陆世子也实在艳福不浅,前有勋贵世族顾家嫡女做世子夫人,后又有沈家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做红颜知己,真是羡煞旁人!” 有人紧接道:“可不么,听说陆世子今日带着沈家姑娘进宫求旨了,说是要废除顾氏女的世子夫人之位,另娶沈家千金!我刚才在定国公府门口悄悄看了一眼,哦哟,那沈姑娘生得真是倾国倾城,二人在马车前搂搂抱抱,亲密得很呢!” 有一人小声嘀咕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陆世子扳倒岳丈家族,如今又要因为其他女子休妻再娶,总有点太没仁义良心了吧?” 喝酒的豪放汉子立即将酒碗重重扔到桌上,“砰”的一声,酒液四溅,他怒目圆瞪:“你懂个屁,世族那帮子杂碎勾结朝野,私下受贿,让多少寒门的读书人名落孙山?陆世子这是为寒门有志之士开辟入仕之路,如此仁义大德你竟然还敢质疑?” “是啊,这位大哥说的对,要不是陆世子,我们底层无钱无权的普通子弟,又怎么能成功中举,一展心头的抱负呢!” 刚才小声嘀咕,存有异议的男人立刻脸色胀红,不再吱声了。 其他人打开了话匣子,依旧滔滔不绝── “要我看啊,按照顾氏那老东西的所作所为,圣上令他全族流放还是轻的了!陆世子能够网开一面,给顾氏之女一张休书也是仁至义尽,我听说当初他们二人的婚约是顾氏强行逼迫的,可怜世子爷忍辱负重,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如今顾氏终于倒台,如果我是陆世子,一定要杀了顾氏女,一报逼婚之仇!” “什么?当初十里红妆,羡煞旁人的婚事竟然是顾家逼迫的?!” “呵,那陆世子更应该休妻了,立刻休妻,娶美丽绝色的心上人沈姑娘!” 茶馆里立刻混乱起来,周围人的注意力全被“逼婚”二字吸引,叽叽喳喳地催促知情人再说得详细一些。 顾霖在一旁听得面色羞苒,只好更加紧地裹紧大氅,低头快步离开。 诚然茶馆中的那些人说得一点都不错,可当她自己真正成为了街头巷尾众人口中的谈资,且亲耳听到陌生人对自己的鄙夷与不屑,心中还是免不了一阵难受羞愧。 她轻叹,要是当初一切都未发生就好了。 没有华直街的厢楼的一见钟情,没有她几次三番的故意偶遇,没有大雪之后异想天开的两个雪人…… 爹爹就不会动了用联姻绑住陆熠,绑住整个定国公的心思,也就没有后来的婚后陌路,请旨休妻,更没有顾氏倾颓,举家流放…… 顾霖眨眨眼,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眸里,顷刻间化作雪水消融不见。 她突然莫名地想哭,眼眶酸酸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头也酸酸的,不,浑身上下都酸涩不堪。 顾霖啊顾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这一场婚事闹到如今,不仅阻碍了陆熠有情人的重逢,而且害得顾氏落入这一败涂地的境遇,受朝廷责罚,受百姓唾骂。 顾氏一族一百多年的荣光,在她手中毁于一旦。 她心中无限悲凉,沉浸在刻骨的懊悔之中,脚下却不停,凭着脑海中的记忆飞快地往顾府赶。 蓦的,她脚步骤停,怔楞片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眸。 为何……为何顾府的门前挂起白布? 她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恐惧、担忧、惊惧统统泛上,连连倒退几步,双眸死死盯着悬挂在府门前凄清寂寥的大片白布。 她很想冲上前去问一问守在门前的侍卫这白布是怎么回事,谁挂的,又是为谁而挂的! 可是她不能,她是从定国公府里偷跑出来的罪臣之女,门口的守卫都是皇室官兵,她不敢贸然出现,万一被察觉身份那就完了。 即使自己能够蒙混过关,没有上头的探视文书,守卫又如何肯放行? 想到这里,她脚下一转,飞快地往顾府西北侧的方向跑去。 她记得那里有一处门洞,直通母亲的庭院,那时候自己尚在幼年,因为调皮被母亲罚在院子里思过,可她却因此发现了门洞,每每趁人不注意就偷跑出去玩耍。 因为奔跑,耳边的寒风萧瑟刮过,吹起几丝散落在外的乌黑发丝,顾霖全然不顾,心中只念叨着── 母亲,你千万不要出事…… ── 已经临近傍晚,惨白的夕阳只发出点微弱的光,整片天空都是阴沉沉的,无端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翠帷华盖的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口好几个时辰,林建搓着手坐在车横木上假寐,可耳朵却极敏锐,时刻关注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远远的,陆熠一身玄色云纹锦袍,披着同样玄色的黑毛大氅走在重重深幽的宫道上。 嫣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抬头看着前面独自行走的男人,忍不住道:“陆世子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将一切布局妥当,孙瑞今日必败。” 这几日相处下来,除了需要在人前与她装成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其他时候这男人就跟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没甚两样。她忍不住回想起与陛下饮酒作乐,弹琴起舞的日子,这才叫做缠绵沉沦、人间享受。 只不过,陛下只将她当作一个陪玩的工具罢了,从来没有要过她的身子,而她也只是将陛下当作强大的主子,寻求可靠的庇护。 各取所需,如此甚好。 闻言,陆熠没回答,只将深邃的眸光投向宫墙上暗沉沉的天空。 嫣然心里骂了句“无趣”,开始怀疑顾霖的眼光──当初那小丫头究竟是喜欢上陆世子什么了?除了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好皮相,手腕智谋高深了点外,他还有哪里值得人喜欢的? 瞧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明明布局一切都妥当,寒门不可能有丁点翻身的机会,可这男人就是板着一张脸,不笑也不说话,只有那双幽邃得足以将人的心神都吞噬的凤眸翻涌万变,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嫣然下意识又落后一些,与前头的人拉开距离,等今日任务完成,她还是连夜赶回皇宫吧,再不济回到添香楼也成,总之一定要离陆熠远点。 宫门已近,察觉到前头的人脚步变缓,显然是在等她,嫣然赶紧上前追上去,腰肢一扭就落到了陆熠的怀抱里。 她正要像从前一样半靠在男人怀中往前走,肩膀却被一股力量拉住,呃,怎么回事? 男人握住她肩头的手指骤松,眸光依旧正视着前方,默然良久才开口道:“可否请教嫣然姑娘一个问题?” 嫣然吓了一跳,又觉得自己身为下属,“被请教”总归怪怪的,便恭顺谦虚道:“世子实在是折煞属下,有何问题但说无妨,属下一定知无不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二人都已经开始抬步往红门口的那辆马车走。 陆熠似乎斟酌了很久,薄凉的唇瓣一开一阖,沉声道:“请问嫣然姑娘,女子……大抵都喜欢自己的夫君做什么?” “什么?”嫣然竟然愣住了。 倒不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是这话从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陆世子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她很想回一句,就凭世子现在的身份地位,哪家贵女嫁给他不是卑躬屈膝、极具逢迎,哪里需要他作为丈夫的去哄妻子? 当然,既然他诚心问了,她倒也不能如此直白地泼人家凉水,便认真思索一番,回道:“唔……大抵是给予独宠,日日陪伴关切,再对其父母亲族多加照拂吧。” 哪知话音刚落,搂着他的男人身形蘧然一僵,虽只是极短的一瞬,还是被她敏锐地察觉。 除此之外,她还感觉身后靠着的那具胸膛更加冰冷,男人摄人的气场极足,不用回头她也能猜到男人此时面上冰冷肃杀的表情,这回是真真坠入了寒窖一样了。 她刚才说错话了? 不应该啊,嫣然百思不得其解,给予妻子陪伴疼爱,给予妻子母族照拂不都是正常做法么? 难道陆熠希望听的是其他别出心裁的答案? 还没等她想出其他合适的回答,二人已经走到马车旁。陆熠方才的异样已经消失,依旧“温柔亲密”地将她扶上马车,自己也弯腰进入了马车。 嫣然只得摁下心里头的纳闷,只当是自己多虑了。 宫门口萧瑟北风渐起,林建充当马车夫,长鞭一扬,翠帷华盖的马车便巡巡启动,伴着晚冬的阵阵冷风,行驶在少有人烟的华道上。 …… “孙大人,陆世子的马车已经驶入金云街了!” “孙大人,弓箭手已经准备就绪。” “孙大人,死士已经召集完毕。” 耳边是一声又一声急促的禀报声,孙瑞站在金云街一处隐蔽的三楼厢房窗边,静静地注视着那辆点着“陆”府灯笼的马车。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那辆马车越来越近,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面上虽然无甚喜怒表情,可他明显在犹豫。 一名女子悄然上前,握住了孙瑞的手。 她全身都被黑布遮住,只露出一双小小的眼睛,嗓音尖细,透着愤恨:“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孙瑞回身看向自己的妹妹,心中就是一痛,嗫嚅着道:“洛儿,陆熠毕竟救过我的命。” 孙洛毫无所动,反而更加愤怒恶毒:“哥哥,你别忘了,你欠下的这条命,是用我的清白换来的,你知道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你妹妹一天要伺候多少男人吗?他纵容嫣然那贱、人羞辱我的时候,可有过一瞬想到他与你的生死之情?” “你看看屋子外的众多寒门官员,他们都在等着你发号施令进攻那马车,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让定国公府与世族划清界限吗?只有定国公府不再徘徊在世族与寒门之间,只要陆熠以后只能依靠寒门,我们才能永远处于不败的境地!” 孙洛的话激愤中透着蛊惑,如巨石砸在他的心间。 这些理由早已经在孙瑞心中翻来覆去回想过无数遍,寒门刚刚崛起,势力尚处于微弱阶段,圣上却在这个时候对世族态度暧昧,陆熠竟然也与世族之女纠缠不清,甚至不惜推出顾氏女顾霖做挡箭牌也要护住沈侯的小女儿,更过分的是,他听从沈嫣然的主意肆意羞辱洛儿,让洛儿清白尽毁,受尽屈辱冷眼。 长此以往,沈嫣然身为世族之后,难保会吹尽枕头风,将陆熠乃至整个定国公府拉入世族阵营,到了那一天,寒门还有立足之地吗? 只有杀了沈嫣然,再将脏水扣到陆熠的头上,世族就会与定国公府彻底反目,到时陆熠百口莫辩,只能依靠寒门立足朝堂,寒门永远没有覆灭的一天。 孙瑞又细细将其中的厉害关系理了一遍,他似被说服,只是眉心还是紧蹙,嗫嚅着迟迟没有下令。 孙洛恨哥哥如此懦弱犹豫,恨机会明明就在眼前还要硬生生错过,她忽然拔、出身后死士的长剑,银光一闪,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洛儿受此奇耻大辱,活下去的信念就是要嫣然这个贱、人也尝尝被人轮着上的痛苦与煎熬,至于陆熠,哥哥大可以将他捆起来,洛儿不介意再与他续一续前缘,他就是欠我的,整个定国公府都是欠我的!如果哥哥不答应,洛儿今天就自绝于这里!” 说着,她双眼一闭,手中突然用力,就要挥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洛儿!”孙瑞一声疾呼,单手强行握住了那柄锋利的长剑,皮肉被剑身划破,鲜血淋漓流了满地。 他与洛儿父母双亡,相依为命地长大,洛儿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去死! 倏然,下定决心般,孙瑞转身重新看向窗外,那辆载着陆熠与沈嫣然的马车正巧经过厢房楼下,他颤抖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进攻!” 霎时间,原本安静的金云大街从四面八方窜出无数身穿黑衣的死士,刀光剑影混合着从各处高地射来的羽箭,几乎将陆府的马车射成了窟窿。 可马车的车壁被特殊加固过,羽剑齐齐射入,也就只进入了一个尖头,根本不会对里面的人产生任何伤害。 怎么回事?定国公府的马车何时配置如此高了?这车壁的坚硬程度,只有皇室独有的“铜尊板”才能达到,陆熠怎么会有? 孙瑞双手紧紧捏住身前的窗框,心里闪过一阵不安。 见强攻不下,在兵部任职的寒门将领李窦早已安耐不住,一声令下,更多的黑衣死士从街头巷尾冲出,全部冲向那辆已经被逼停的马车。 驱车的林建跳下地,与同行的几十名隐卫一起,死死护着马车不让黑衣人靠近。 隐卫受过严苛训练,个个能够以一挡十,而寒门的死士不过是临时招募的人马,虽然人多可武力实在不够看,双方一时进入胶着。 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刚才下令的兵部侍郎李窦脸上蒙着黑布,朝守在车门前的几个隐卫一顿乱砍,竟然真的被他开辟出了一条路。 有一名隐卫不知是一时走神,还是力气被耗尽,被他一脚踢在肚子上,身子往后重重飞撞到了车门上,将云纹镂刻的木门撞开了一条缝隙。 李窦目露凶光,已经杀红了眼,见到车门被撞开了缝隙,立刻拔、出射在马车上的箭,手腕反转,用力将羽箭射入马车内。 极轻的一声闷哼从车内传出,在一片厮杀的嘈杂声中显得并不起眼,也听不出究竟中箭的是陆熠还是沈嫣然,可李窦面上却一阵畅快,往三楼厢房的窗口方向比了个手势,正欲投出第二只箭。 只要射死那个叫沈嫣然的女人,寒门从此就可以在朝堂立于不败之地了! 突然战况突变,不远处的空置宅院中冲出了大批的御林军,乌压压的比寒门募集的死士多了足足十倍,他们个个身穿铠甲,一脸肃容。 为首的御林军将领杜涛高喊着冲在最前面:“快,快护驾,护驾!” 护驾? 李窦一愣,手上即将投掷羽箭的动作骤停,御林军在护谁的驾? 也就只愣神的片刻功夫,御林军已经将寒门的死士逼入包围圈,杜涛飞奔至马车前,一脚将李窦踹翻在地,怒喝:“李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城外偷袭陛下!” 李窦手中尚未被投出的羽箭被林建踢落,而后他被隐卫死死背手摁在地上。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李窦一双眼赤红,大声辩解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明明是定国公府的马车,里面的人怎么可能是陛下!杜涛,你也是身为寒门大臣,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哎哟……” 话未说完,他小腹忽然被不知哪里射来的箭击中,痛得再也发不出声音。 陆熠站在不远处的拐角,面容沉郁,眸底晦暗,依旧维持着刚才射箭的姿势,盘金暗纹的弓箭箭弦轻微颤抖,在一片肃杀的氛围里更加渗人可怖。 人人皆知,定国公府陆世子的箭,箭无虚发,发发击中要害。 李窦起初并不服,盘算着想法子辩解脱身,直至见到不远处陆世子独自站立的玄色身影,他双眼猛地瞪大,不敢置信地手指着前方:“你……你……” 陆熠不应该此刻在马车内吗!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将视线转回马车,想从马车门破开的缝隙看里头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想起杜涛刚才所言,他脸色刷地白了。 被围困的寒门死士已经全部被制服,五花大绑地陆陆续续押入地牢。 周遭一片寂静,马车内终于有了动静,云纹镂刻的木门缓缓打开,先是露出一截明黄色的衣袍下摆,而后里头的人探身而出,似笑非笑地站在了车前。 第42章 萧凉一双桃花眼虽含着笑意, 可远未达眼底。他静静注视着被制服在地浑身都开始颤抖的李窦,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李侍郎,李大人, 半路攻击朕的马车,意欲何为啊?” 他状似不经意地将双手负在身后,露出手臂处的一抹红色血痕, 正是刚才被李窦投入马车内的羽箭所伤。 李窦也见到了那抹血,连蹲也蹲不住, 吓得身子瘫软在地:“陛……陛下,臣没想到……” “没想到甚么?”萧凉的脸色凉下来, 目光如鹰一般锐利,“没想到这一箭没射死朕, 让你们改朝换代的春秋大梦泡汤了?” “不, 不,臣……” 李窦想要辩解, 可“证据确凿”, 陛下的确在这马车里, 也的确被他射出的箭所伤, 这弑君的罪名他逃不掉。 不仅他逃不掉,此次行动所有参与的寒门大臣都逃不掉! 就算他们本意只是杀沈嫣然,现在这个境地, 又有谁会相信! 果然, 御林军很快将藏匿在各处的寒门大臣押到马车前严加看管,那些人的表情与李窦如出一辙,惊惧交加、脸色发白, 方寸大乱。 有几个胆子小的, 已经站都站不稳, 任由御林军半死不活地拖着。 杜涛清点好参案官员的人数,半点不敢拖延,行至萧凉面前抱拳禀报:“陛下,密报中所涉参与的寒门大臣已收押,只是唯独缺了礼部侍郎孙瑞,另外,孙瑞的妹妹孙洛也不知所踪。” 萧凉眸光一顿,语气颇有玩味:“孙……瑞!呵……倒是个有心眼的,回宫!” 至此,一场寒门之乱由此潦草收尾。 因为金云街提前被寒门及陆熠两拨人清场过,百姓们毫发无伤,也并未察觉在这样一个平淡阴冷的下午,皇城外竟然发生了这么大一件帝王遇刺事件。 等到一大批被罢黜砍头的寒门大臣被拉到刑场,其族人也都被抄家流放到边远苦寒之地。百姓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寒门也并非他们心中所想的那般正直醇厚,他们的心里同样蕴藏着巨大的野心,手段也颇为狠毒,跟当初的顾宰辅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顾宰辅所拉拢的世族力量,从未做出过刺杀皇帝的事!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一桩看似平静收场,细想之下又让人极为惊恐的刺杀事件,百姓们叹息寒门之士为何如此想不开,好不容易通过科举一改从前的拮据潦倒,又硬生生将自己的性命断送。 由此可见,人对权势的贪念与邪恶,与出身倒也没甚关联,不管是世族还是寒门,都有那么一类利欲熏心者搅乱朝堂,给百姓带来困苦与灾难,给皇权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也正是因为此事,百姓们的言谈中,对世族的厌恶渐渐消散了不小,反而可以用一种近乎公正的态度去看待世族与寒门的优劣。 总之,不管是贫苦的寒门出身还是高贵的世族出身,只要是一心为社稷江山,为苍生百姓殚精竭虑,在如今萧帝统治下的大黎都可以一展拳脚,受万民赞扬。 也正是因为这一顿悟,大黎朝堂的风向也不再是寒门力压世族,而是呈一种鼎立之势,互相制衡,互相试探,谁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毕竟不管是前顾宰辅的结党徇私,还是孙瑞为首的寒门勾结,都没落下好下场。 ── 那边,萧凉下令回宫后,御林军负责押解寒门及苟活下来的死士,定国公府的隐卫则由林建带领,一路护送着帝王回皇宫。 龙涎香袅袅翻腾,萧凉斜靠在龙榻上,上半身的明黄龙袍半褪至腰间,任由身边的嫣然动作轻柔地为他包扎手臂的伤口。 陆熠站在一侧,薄唇轻抿,拱手道:“臣办事不力,让陛下受惊了。” 虽是告罪之言,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痛悔之意。 萧凉懒得跟他计较,摆手让人坐下:“哟,你就别惺惺作态了,坐吧!” 嫣然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男人一眼,柔声道:“陛下,奴家瞧着陆世子得了胜还眉头紧锁呢!” “他一贯如此,哪有朕有趣?”萧凉伸手在嫣然细腻的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地又靠了回去,眼中露出了正色,看向陆熠:“这回还真是多亏了你,想了一出掉包计,给寒门那些图谋不轨的大臣扣上谋逆的罪名,也省得朕再想其他法子打压了。孙瑞两兄妹虽然在逃,可大势已去,搜捕的官兵层层设岗,他们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能再翻出甚大风浪。” 谁能料到,陆熠和嫣然在上了那辆定国公府的马车时,萧凉早已藏身在宫外一处并无寒门暗探的角落,等到马车经过那角落,三人飞快调换位置,陆熠与嫣然悄然藏入附近的客栈,而他这个大黎帝王却以身犯险,亲自将私下勾结的寒门大臣一一收押。 他长叹一声:“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个李窦实在是太过粗鲁,瞅准了那马车缝儿就是一箭,导致朕不幸负伤。” 陆熠坐在下首,寒潭般的眸子一丝情绪都没有:“臣早先便觉此行危险,提出让陛下的替身易容后,代替陛下坐在马车中。”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明里暗里都好像在说萧凉负伤那是自作自受。 萧凉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自知对方说得没错,只能悻悻闭嘴。 瞧见陆熠仍旧是敛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又适时反击道:“寒门的事儿已经告一段落,你怎么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人的心态啊,朕觉得还是应该好一些,御医们不都常说么,人一旦忧思过度,就容易活不长……” 他还想再刺他几句,以在嫣然面前扳回点帝王的颜面,却瞧见陆熠忽然又开口:“陛下想好如何处置顾氏了吗?” “顾氏一族既然已经被判流放,只要他们在垂州安分守己,朕也不会为难他们。”萧凉神色稍敛,对上陆熠那双幽邃的深眸,“只是顾博恐怕不是甘心败落之辈,在顾氏举族流放前,应该还会再闹出点动静。” 陆熠点头:“这也是臣所担忧的。” 从前顾氏如何结局他都毫不关心,如果顾博敢再搅起风浪,他一定会上奏请求灭顾氏全族,可现在他心里有了顾霖,那便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顾霖对自己的态度刚刚有所缓和,他不想因为顾氏而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情,也不想在他们二人之间,横着顾博的人命。 即使这一切都是顾博贪心不足、咎由自取。 萧凉见他剑眉紧锁的模样,也将他心中的所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安慰道:“其实也不足为虑,顾博大势已去,又有多少世族豪门愿意豁出一切陪他铤而走险,既然你在顾夫人那边已经有了准备,就算以后闹出事,也伤不了你的宝贝顾霖。”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顾博自认为最近做出的种种动作无人察觉,只没想到隐卫早就暗中摸清了他的布局,眼下他已经派人在顾夫人身边打点,不出意外这几日就会将顾博的起复心思掐断。 只要顾博能够打消重回朝堂结党的争权的心思,他就向圣上请旨免去顾氏的流放之罪,仅仅贬为庶民,如果日后顾氏族人中有志向远大、能力卓著之辈,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多加照拂扶持。 这样一来,顾霖不用再受骨肉分离之苦,朝廷也不会再担忧顾博独霸朝堂造成权势失衡、皇权旁落的困境,可谓两全其美。 明明是一切水到渠成,只欠东风,可陆熠的心里总是不安,这没来由的未知危险让他心中烦躁,却又无处追寻源头。 他平素自认为自己杀伐果决,算无遗策,对每一步棋都运筹帷幄,从未产生过怀疑,可为何最近会如此心神不宁? 沉默半晌,他终究觉得心里没底,就像是身处一片迷雾中,看不清前路,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想,如今寒门危机已除,也是时候去看一看他心中牵挂的人儿了。 这几日强忍着不去寒月院看顾霖,着实心里不踏实。 他倏然起身:“臣还有事先告退,陛下恕罪。” 说罢,他都没等萧凉作答,一个转身就走出了大殿。 萧凉:“……” …… 出了金銮大殿,陆熠快步疾走往宫门走去,他从未觉得这皇宫的宫道竟然这么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脑海中又浮现出顾霖娇娇俏俏的脸,那晚满天飞雪中,他们二人相拥站在同心花灯的烛光里。在他最脆弱彷徨,第一次怀疑自己从前的决策是否正确时,第一次因怀疑心中笃定的生死之情而痛苦不已时,是顾霖握住了他的手,站在她身侧,坚定地告诉他遵循本心。 这样温暖的小姑娘,他怎么舍得伤害,怎么舍得让她受伤,他恨不得将她牢牢的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庇护,不让她沾染任何世俗的尘埃。 他想,等一切风波平息,他一定要将自己能给予的所有,统统都捧到她的面前。 现在整个京都风起云涌,她无需做什么,只要乖乖躲在寒月院里,等着他的好消息就好。 想到这里,陆熠摁下胸中烦躁,将早已谋划好的计划在脑海中再次细细梳理一遍,确认并无疏漏后,悬在心头的不安才略略消散一些。 他深吐出一口气,正要加快脚步疾走,视线扫过前方萧索空旷的宫道时,却蓦的停住了步子。 远远的宫门外忽然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人,因为太过惊慌,那人跑得毫无调理,甚至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陆熠刚舒展的眉头又瞬间皱紧,隐于玄色云纹封金袖口下的修指蜷缩:“何事如此惊慌?” 徐答一路从定国公府飞奔到皇城,脸上的慌乱毫不遮掩,口中被呛了好几口冷风,嗓子干涩难忍,像是破碎的哑锣:“世子……世子爷,夫人……夫人不见了!” ── 顾霖一路奔跑,终于找到了那个幼年时常常偷跑出去的墙洞,洞口已经破败不堪,沾满了蛛网,她顾不得脏污,用旁边的枯草将蛛网灰尘拂去,身子一弯就钻进了母亲的庭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丝人影。 顾霖心里忐忑,担心府里有陆熠安插的细作,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便轻手轻脚地小心靠近。 母亲的卧房距离庭院并不远,很快她就来到了略有些破败的房门口。 刚想推门进去,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极响的恸哭,紧接着就有凄厉愤怒的女声传来:“这究竟是皇族做的,还是定国公府的手笔?我可怜的姐姐竟然就这么……” 顾霖心中一颤,险些站立不稳,什么皇族?什么定国公府?谁出事了? 随着那一声愤恨的痛哭,屋子里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因声音很低,她听不清里头人究竟在说什么。 顾霖满腹疑云,再也按耐不住,猛地推开门闯了进去。 屋内零零散散站了几个人,都是顾氏中关系亲密的族人,他们个个脸上都是哀痛的神情,眼睛红肿挂着泪痕,见到顾霖推门闯入,显然出乎意料之外,惊讶地张了张嘴,又吶呐闭口不言。 可顾霖分明瞧出了众人眼中隐晦的同情与不忍。 她唇角动了动,茫然扯出一抹笑:“各位婶婶嫂嫂,你们……你们怎么都在母亲房中?” 那几位被称作婶婶嫂嫂的族人面色一僵,互相看了看,都没忍心开口。 顾霖还想开口再问,忽而肩膀被一股大力拽住,扯着她就往内室走,她被拽得险些摔倒,抬头就见父亲怒容满面地看着她。 顾博的声音带着愤怒与失望,怒声道:“你看看你选的好夫婿,他将我们顾氏一族踩到了泥里,你还愿意相信他!现在他把你母亲害死了,你满意了吗!” 这一声质问犹如晴天霹雳,她震惊地看着父亲,张唇想要再问清楚些,一对上父亲浑浊沧桑,带着满满哀痛与失望的眼,立刻住了声。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后退,浑身颤抖着想要逃避。 陆熠把母亲害死了? 可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派了李名医替母亲诊治,还送了大量的“安规”草药到顾府,怎么会害死母亲…… 他明明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会治好母亲的病,护住她,护住顾氏全族的! 耳边又传来轻轻的哀泣声,顾霖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床榻,榻上母亲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儿,没有一丝气息起伏,俨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榻边母亲娘家亲妹妹严氏半跪着俯在榻上,已经泣不成声。 顾霖浑身瑟缩一下,迟钝的一步步靠近,明明只有短短的几步路,却仿佛已经耗尽全部力气。 从小到大,这段从内室走到母亲榻前的路早已被她走过无数遍,她甚至还能回想起自己蹦蹦跳跳抱着各种各样字画绣样,迫不及待地与母亲共享谈天的场景。 印象中,母亲总是笑呵呵的慈爱模样,会在她说得口干舌燥时,适时地递来一杯水,也会在她生病难受时,彻夜不眠地伺候在旁照顾。 而现在,母亲却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不管她如何呼唤痛哭,都不会醒过来了。 顾霖终于走到了床榻前,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落了满腮,嗓音颤抖着:“母亲……” 严氏一把抱住她,将那具脆弱的身子搂在怀里:“霖霖……” 她其实想开口安慰几句,可一张嘴就哽咽到不能自制,只能抱着侄女痛哭。 顾博走到顾霖身后,哀痛道:“霖霖,你知道你母亲为何会突然去世吗?原本为父也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你母亲身子太过瘦弱而病势又太过汹涌导致,可就在刚才,顾氏远亲中一名擅长药理的侄儿赶来奔丧,一看残余在仓库中的’安规’,就断定这些草药中含有剧毒!” “什么!’安规‘里有剧毒?”顾霖猛地抬头,双眸里都是惊骇。 “是,”顾博闭上眼,神情懊悔不已,“也怪我太大意,陆熠这么痛恨顾氏,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又送名医,又送名贵难寻的草药来给你母亲治病。” “父……父亲……”顾霖身上地温度一点一点地凉下去,连哭都忘了哭,只用那双灰败无光的眸子望过去,一字一句艰难地问,“所以……是陆熠故意用加了剧毒的草药害死了母亲?”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冰凉森寒的俊毅脸庞,他逐渐软化温和地态度,他给予的越来越细致的呵护,他那一声声略带别扭的讨好…… 所以,其实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吗? 他前段时日所做的种种,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好顺利地以她的名义将药材送到顾府,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顾氏已经一败涂地,他还在担忧什么,为什么要对顾氏赶尽杀绝,连朝堂局势都不懂的母亲都不放过? 顾博似乎察觉她心中疑问,又道:“霖霖,你这次是偷逃出府的吧?” 顾霖木然点头。 “刚才为父收到消息,陆熠连同陛下来了一出掉包计,将京都中以孙瑞为首迅速崛起的寒门大臣围剿收押。现在那些大臣已经入地牢,逃不过抄家灭族、举家灭族的结局。”顾博眯起眼,“陆熠连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都不放过,会放过当初设计逼婚,强行要他站队的顾氏吗?他恐怕恨不得将顾氏全族挫骨扬灰,赶尽杀绝!” 顾霖楞楞地听着,恍惚间又想起搬离澜沧院前一晚男人在雪地里紧紧抱着她,情绪濒临绝望时在她耳边的呢喃低语── “霖霖,我要去办一件极难办的事。” “可我要杀好多好多人,那些人我不愿杀,却不得不杀。” 她眼眸里仅剩下的那点希冀寸寸溃败,直至消散于虚无。 所以,那些他“不愿杀,却不得不杀”的人里,包括与他生死结盟的寒门大臣,也包括她早已重病在床的母亲对吗? 所以,他不得不杀的那些人里,也会包括她吗? 毕竟她是顾氏嫡系唯一的血脉,杀了她,完全足以击垮父亲,击垮顾氏。 “霖霖,别妄想他对你有情,如果他真的对你有半点夫妻之情,为何会在你母亲的救命草药中下毒,又为何一直将你困在定国公府里,不让你与亲生父母相见?” 是啊,所谓爱屋及乌,可陆熠却对自己回顾府看望亲人的要求一次次地阻挠拒绝! 顾霖终于被击溃,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腹中隐隐又传来疼痛,她咬牙忍着,面色苍白至近乎透明,额头也细细密密地渗出汗珠:“父亲,我对不起顾氏……” 要不是她当初一意孤行爱上陆熠,又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与他一定会结为连理,恩爱白头,顾氏一族又怎么会迎来全族倾颓,万劫不复。 错了,一切从开始就错得彻底。 腹中的疼痛更加剧烈,她咬着牙回想起男人极力呵护自己的模样,心中是无比的讽刺。 呵,为了催垮顾氏,为了护住心爱的女子,他连孩子都可以与痛恨的女人生,真是打得一手忍辱负重的好戏码,好演技啊! 顾博的眸光中锐利一闪而过,见女儿情绪濒临崩溃,他有些不忍。 沉默半晌,终究道:“现在陆熠处理完寒门,一定会将矛头对准世族,也一定会拿顾氏开刀杀鸡儆猴,霖霖,你如果想要为你母亲报仇,就……”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严氏却一把抱住了顾霖飘零失魂的身子,紧张道:“姐夫,霖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更何况,她一个女娃娃能为顾氏做什么?你瞧瞧她现在这副伤心崩溃的样子,好歹可怜可怜她吧!” 顾博被一噎,还想说些什么,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骚乱,很快屋子里跌跌撞撞进来一人,语气焦急:“老爷,外头突然聚集了好多隐卫,已经将咱们全府包围了!好像……好像陆世子也来了!” “走,带着顾氏所有男丁去看看!”顾博显然没料到陆熠会亲自来追捕顾霖,他深深看了自己失魂落魄的女儿一眼,迅速出了屋。 屋内的女眷又温声安慰了顾霖几句,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个节骨眼,人人自危,自身难保,他们也无能为力。 很快,亲族女眷们走得干干净净。 顾霖尚沉浸在痛失母亲的悲痛中,严氏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那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郑重地看着她:“霖霖,你不能留在这儿,快走!” 第43章 顾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喃喃道:“我不走,我要陪着母亲。” “傻姑娘,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被利用的棋子, ”严氏红肿着眼睛,焦急地劝,“几日前我就收到你母亲的书信, 姐姐说她自知时日无多,让我速速赶到顾府, 有重要的事情托付。我焦急难耐,赶到时她已经连说话都艰难了, 趁无人时姐姐嘱咐我,一旦她病逝, 就让我立刻护送你离开京都,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顾霖猛然抬头, 颤着声:“为……为何?” 她所有的亲人都在京都, 又能到哪里去? 严氏谨慎地环顾房内, 确认四周无人, 压低声音:“姐姐病死跟陆世子送来的有毒草药脱不了干系,这背后到底是陆世子报个人恩怨还是陛下授意我们不得而知,可不管是哪种情况, 都会引起世族的恐慌, 这一次是顾氏,下一次又是谁呢?” “你父亲想利用这件事,让那些尚在观望动摇的世族下定决心联合在一处, ”严氏握住顾霖的手, 眼圈儿发红, “还有你,你父亲本想让你继续留在陆熠身边做内应。可是霖霖,你母亲实在舍不得你孤身去冒险,难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家,年纪这般小就要卷入这朝堂争斗中吗?所以,趁着你父亲现在无心顾及你,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姨母……”顾霖又惊又惧,泪珠大颗大颗地掉落。 严氏却不给她迟疑地机会,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往外推:“快走,现在隐卫将顾府重重包围,你孤身溜出去怕是不行了,你母亲给你的鸣镝呢?快打开召唤死士。” 顾霖双眸迷离,泪光中望着母亲了无生息地躺在榻上,随着严氏的动作,她被拽得越来越远,珠帘叮叮当当乱响,终究是连母亲的轮廓也瞧不见了。 她竟没想到,花灯节一别,等待她的是天人永隔,生离死别。 严氏将呆愣的小姑娘推到院中的隐蔽处,眼眶里也含着泪花:“姨母本想护着你一起走的,现在怕是不成了。记住,带着那些死士离开京都,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姨母,一定要走吗?若爹爹想为母亲报仇,我愿意……” “霖霖,你胡说些什么!”严氏显然动怒,双手握住小姑娘的肩膀,严肃道:“你母亲临终前托付我,千万阻止你进入这场朝廷争斗中,记住,远离京都,好好活下去才是你母亲对你最大的心愿。” 顾霖一怔,回忆潮涌而来,花灯节那日母亲缠绵病榻时的话语再一次回归脑海── “记住母亲的话,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父亲让你做什么,都不要去听,不要去做,你尽管去做你自己,不要再牵扯到顾氏的事情中去。” 所以,那时候母亲就已经隐约猜到父亲的计划了? 她心中悲凉一片,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终究悲痛胜过一切,将她整个人近乎击垮。 不过一日光景,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东西,从此,等待她的只有逃离和孤独。 可这茫茫的人世间,她又该逃到哪里去,躲到哪里去呢? 外头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伴随着混乱嘈杂的刀剑铠甲相触的声音,顾氏的男丁应当已经与定国公府的隐卫交锋。 严氏自知再也拖延不得,动手将顾霖衣袖中的鸣镝拿出,往半空中发射了机关。 顿时,一股紫色的烟雾在半空中袅袅飘荡,又渐渐消散淡去。 死士来的很快,虽只有百余人,可个个武功高强,为首的一人见到顾霖,恭敬上前行礼:“属下紫雷,小主人有何吩咐。” 顾霖被这阵仗吓得懵了,下意识往后一退,从小到大她从未知道母亲手下还掌管着如此武功高强的组织。 可紫雷恭敬的模样莫名让她感到心安。 严氏见状上前一步,厉声道:“顾夫人已亡故,从此以后,你们唯一的主子就是顾霖。记住,一定要护住小主人离开京都,不可让她受半点危险。” “是!” 顾府外已经被隐卫重重包围,另有顾府男丁在内抵挡,两方虽然没有真正交锋,却已成强弩之势,随时都有可能激发冲突。 百余名死士兵分三路,两队故意闹出动静引开隐卫,另一队由紫雷带领一路护送顾霖离开。 ── 陆熠凤眸如寒冰,他身姿挺拔,独坐在高头大马上,即使没有铠甲在身,举手投足间的将门之气也足以震慑众人。 顾氏男丁都是文弱之辈,见到陆熠如此阴沉摄人的模样,又见他身后乌压压站着的大片隐卫,已经萌生退却之意,心里发怵地看向顾博。 顾博眯起眼,未料到对方会来得这般快,快得他都没来得及说服霖霖。 不过无妨,既然霖霖已经知道亲母死因,现在一定恨透了这个男人,事情就相当于成了一半。 他明知故问:“陆世子这么大的阵仗来我顾氏门口,所欲何为?” 陆熠彻凉的目光投过去,启唇:“岳丈聪明绝顶,又何必装糊涂。” “我顾博区区一介罪臣哪里担得起陆世子一声岳丈,”顾博冷笑,老谋深算的眼里却闪着精光,“陆世子若无事便请回吧,我顾氏潦倒至此,如今又痛失爱妻,实在无心招待你这位贵客。” 说罢,他朝身侧的族人使了个眼色,转身准备离开。 陆熠面上并无太过惊诧,动作却极迅速,他翻身下马,上前一步手中的长剑就拦在顾博的身前:“霖霖在哪里?” 那嗓音依旧冰冷,若仔细听,还隐约带着些颤抖。 顾博呵呵笑了起来:“霖霖不是好好待在定国公府么,老夫还没向你要人,世子倒反而来找老夫这儿寻人了?” 陆熠最后的一丝耐心也终于耗尽,额头又开始涩涩钝痛起来,他紧紧咬着牙,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众顾氏族人,冷冰冰地下令:“所有隐卫听令,强入顾府搜人!” “是!” 刀剑铠甲相触的声音骤然响起,见到面容肃然、武功高深的隐卫,顾氏男丁如溃蚁般四散躲避,顾博冷眼看着没有丝毫阻拦,甚至将身子往一侧让了让,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一副问心无愧,任其进府搜的态势。 陆熠执剑站在顾府门口,一脸肃容,唇角紧抿,寒风吹起他的刻有暗纹的袍角,烈烈飞扬。 他凤眸染上了一抹红,看着大队的隐卫涌入顾府,四下分散开始寻人,心中的忐忑却越来越清晰── 如果方才从宫门口得知顾霖失踪,到迅速集结隐卫亲自来顾府要人,他心中尚还存有一丝侥幸:也许,也许霖霖只是因为无聊寂寞出府游玩…… 那么在见到顾博反常又带着自得的态度时,那个折磨了他一路,只要一深思就足以让人恐惧的猜测便已得到证实。 陆熠握着佩剑的手蘧然握紧,甚至连吐息都变得艰难,这一回,他的小姑娘还会相信他么……还会不会抬起雾蒙蒙的杏眸,将满心的信任交到他手里。 时间渐渐过去,耳边是各队隐卫的禀报,他们寻遍了全府都未找到顾霖的踪迹。 忽而,负责巡视顾府周围的林建上前,如临大敌的模样:“禀世子,顾氏西北角和东北角忽然出现了两队不明人马,将属下的人引开后,又诡异地失踪了!” 不明人马? 陆熠迅速看向门口事不关己的顾博,却见对方面上也露出了疑惑神色,心里一沉,迅速翻身上马,道:“徐答分拨一半人马守住顾府,林建带着另一半赶往城门,吩咐下去不管何种原因,一律不让任何人出城门。” 他动作极快,最后几句话散在风里带着寒冬的冰凉,那抹玄色的身影早已如脱弓的箭一般消失在路的尽头。 既是不明人马出现故意引开隐卫,顾府中又遍寻不见顾霖的身影,她的小姑娘应该就是由这不明高手带离顾府。 连顾博都不知情的高手会是谁?顾霖为什么会招惹上这些江湖人士? 陆熠不敢深想,心中的不安更加明显,他觉得所有运筹帷幄之中的计划正逐渐脱离掌控,这种无力又毫无办法的感受让他近乎崩溃。 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恨不得捧在手心生怕她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小姑娘,千万要等一等他,等到他将所有的一切谋划都掰碎了说给她听,等到他将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误会都解释清楚…… 寒风吹得陆熠的黑发飞扬,他犹觉得速度太慢,陡然勒停战马,调转方向往另一侧的小路扬鞭赶去。 抄小路过去,应该比隐卫更快地赶到城门,拦住顾霖的胜算也会更大。 …… 顾霖已经由紫雷护送着来到城门口,紫雷能力颇强,这么多年在京都埋伏,在城中认识不少人,其中也包括负责值守护城的官兵。 他迅速打点好出城文书,又给顾霖准备了假的路引和身份,横坐在马车前亲自当车夫准备出城。 守门的官兵不疑有他,城门口的栈栏被挪开,紫雷重重扬鞭,喊了声“驾”,马车缓缓启动往外赶。 行至一半,马车后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马蹄声,那声音又急又响,对方显然是赶路而来。 嘈杂的声音突起,方才还一脸散漫的守城官兵忽然个个脸色严肃,恭敬站立,整齐地向来人行礼:“属下见过陆将军!” 那一声动静清晰地传入马车内,顾霖浑身一颤,蜷缩在铺满绒毯的角落,她说不清此时是对外头这个男人的惊惧还是厌恶,亦或是察觉到再一次被欺骗后的懊悔与不甘。 她有冲动想要下马车当面质问他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戏耍于她。明明他有心尖上的女子,明明他对自己及顾氏心狠无情,却还装作情深似海的样子。 这一场飞蛾扑火的戏码,终归最后感动的是她自己,此后数年真相大白,街头巷尾的百姓闲谈时,怕是也会摇头嗤笑一声她的痴傻。 甚至于她想要拔剑直指这个男人,想要立刻杀了他为母亲报仇,而后自己自尽谢罪,可她不能,以陆熠现在的身手权势,她根本不是对手,最大的可能就是还没靠近他身侧就已经被拿下,成为威胁父亲,威胁顾氏的筹码。 顿了顿,顾霖拽紧了膝上裙摆,压低声音:“紫雷,快出城,被陆熠发现我们就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就有城门口的官兵大声吆喝起来:“哎,哎,都别往外赶了,城内疑有奸细出逃,陆将军需重新排查,未出城门的一律回来排队接受查验!” 顾霖急了,手心出了一层汗,心如擂鼓,如果城门关闭,陆熠重新查验马车,一定会认出她! 呵,前几日还抱在怀里温柔细语的人,现在却成了口中冷冰冰的奸细,他对她这个顾氏之女还真是赶尽杀绝啊! “紫雷,强闯!” “小主人放心,咱们一定能出城!”紫雷见城门已有关闭之势,立刻扬起鞭子重重甩在马臀上,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猛地冲了出去。 车身晃荡,顾霖趴在软垫上极力稳住身形,仍旧被晃得眼冒金星,隐隐约约间她听见后头嘈杂混乱的叫喊声── “停下,停下,大胆,前方的马车里是何人?” “如果再不停,一律当奸细处置!站住!” 暴怒的喊叫声渐渐远去,耳边只剩下呼呼的猛烈风声,顾霖猜测着外头的情况,想要问问他们是否已经离开京城城门,是否已经摆脱了陆熠的追捕。 突然,后头马蹄声再次响起,且呈越来越近的趋势,听动静追来的人应该不多。 顾霖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悬在半空惴惴不安。 紫雷的声音带着风声传入车内:“小主人,陆世子带来的人马太多,属下留下了所有死士在城门阻拦,没想到陆世子竟然亲自带着一名近卫追来,一会儿属下半路跳下马车拖延时间,小主人到时候下车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属下甩开陆世子再来寻您。” 还没等车内的顾霖回应,紫雷又重重地抽了马臀,自己则往旁边一滚,硬生生逼停了后头赶来的二人。 一阵剧烈的马匹嘶鸣,陆熠勒紧缰绳,眸中光芒凌冽碎裂,睨着眼前的人:“阁下归属何派,为何不顾京都指令强闯出城?” “无可奉告!”紫雷怒喝一声,拔剑直攻陆熠身下的马匹。 林建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抵挡:“世子小心!” 很快,林建便与紫雷缠斗在一起。两人都是武功高强之辈,招招凌厉致命,不留丝毫余地。 陆熠握紧缰绳,也只是瞧了眼前头空地纠缠的人,一夹马腹往马车消失的地方追去。 …… 马车持续往前快速奔行,四周都是风声与马蹄踏上积雪枯枝的声音,没有了紫雷在身侧,顾霖心中不安,抖着手撩开车帘去看。 只一眼,她便遍体寒凉。 马车不知为何已经带着她爬上了山头,周围的景物不停变换,草木更加稀少。许是察觉到前面已经无路,马儿朝空中打了个响鼻,慢慢停了下来。 停了? 顾霖茫然一瞬,小心翼翼地透过马背看前头的路。前方光秃秃的,只有一片缭绕的云雾罩着,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刚才马儿只要再往前奔跑几步,就要连人带车一同坠入这深渊。 她被吓得脸上血色褪尽,因为害怕唇瓣被贝齿咬得发白。本想躲在马车内等紫雷回来,可后头马蹄声又响了起来,听声音显然不是紫雷。 顾霖浑身警铃大作,一时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如何,这山头四周除了枯萎的杂草根本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她逃无可逃。 身后的马蹄声渐缓,随着一声极轻的“吁”,彻底消弭无形。 顾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陆熠的声音,心中一窒,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她垂眸未动,隐约间听到后头的人翻身下马。 一阵悲凉自心底升起,她想了良久,忽然起身,弯腰走下了马车。 转身往后,她看到策马紧跟而来的人果然是陆熠,男人如常穿着一袭玄色的云纹锦衣,披着件狐裘,在苍茫阴沉的天空下,透着股杀伐凌厉之气。 见到马车内走出的顾霖,他面容一松,凤眸里一瞬间柔和下来,快步往前朝她走去,担忧道:“霖霖,这里危险,快到我这儿来!” “别过来!”顾霖立刻警惕地后退几步。 陆熠一愣,想到了什么般,眸中喜悦乍然凝滞,脚步也停了下来。 他顿了半晌,重新望向崖边的小姑娘:“霖霖,事到如今,你可愿再听我几句解释?” 闻言,顾霖只觉好笑。 他也知道是“事到如今”,可事到如今了,他还想着要欺骗她! 母亲的一条人命在他手中消亡,他竟然还想要她听解释!难道母亲是故意毁了自己的命去栽赃陷害他吗! 顾霖又后退了几步,波光盈盈的杏眸染了红,静静地看着他,甚至于还朝他露出了一抹笑。 陆熠最见不得她如此,凤眸里皆是翻涌的惊恐担忧,他脚步僵在原地,急道:“霖霖,我……我不动了,你别后退,后面就是万丈深渊,掉下去会没命的!” 他觉得内心一寸寸皲裂,越是看她毫无所谓地笑,他心里就越疼,倒不如她声泪俱下地骂他打他,将心里头的委屈不甘全部都发泄,他才好对症慢慢与她解释,消除她心中的误会。 可现在这般抗拒疏离,他又该从何说起? 从前她已经软化的态度,那种失而复得、安静埋在他怀里的依赖与乖顺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与……仇恨。 那双盈盈水眸里,再也不见当初的欣喜与希冀。他忽然想起那日的华直街,他意气风发自北疆归来,打□□旋时不经意的一次抬眸,就撞见小姑娘略带慌乱又沉迷的眸子。 那一刻,他的心里似被一只柔软的猫爪子轻轻一挠,绵延出无限的温情。 只是那时的他太过骄傲,太过矜持,竟将心底那一瞬间的悸动抹去,一心只专注于朝堂局势,到最后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顾霖见男人面上都是沉痛,仿佛对自己有千万般深情厚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与沈嫣然在府门口卿卿我我,见到母亲形容枯槁地死在了顾府的床榻,亲耳听到父亲与姨母告诉她,正是陆熠将带了毒的“安规”送到顾府害死了母亲,她差点就信了这个男人伪装出来的柔情。 呵,眼前的一切真是讽刺啊! 她突然好恨,恨自己为什么那日要去华直街,为什么要站在厢房窗前,为什么要与这个心肠冷如冰铁的男人纠缠在一处,甚至……还怀上了他的骨肉。 忽而,她眉心一蹙,右手抚上了隐隐做疼的小腹。 刚才一路奔逃,精神紧绷,她完全没顾得上腹中的孩子。现在孤身站在山崖边缘,被峡谷里由下而上的寒风一吹,才觉得冷,觉得疼。 应当是刚才马车颠簸动了胎气。 她想熬过这一阵腹痛,可小腹中隐隐的疼忽然剧烈起来,疼得她微微弯腰,额上也渗出了点点冷汗。 冷风吹起她飞扬的乌发,有一些粘在小姑娘湿黏黏的额头,雪白的裙摆被吹得在空中乱飞,她的身子单薄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陆熠俊脸阴沉,一颗心全在山崖便摇摇欲坠的姑娘身上,快步上前想要将人护在怀里。 顾霖却依旧不让他靠近,跌跌撞撞地后退:“陆熠,你别过来!” “霖霖,你别再退,危险!”陆熠凤眸似血,面容惊慌,只得止步,颤抖着声音哄,“你是不是肚子疼?乖,到我这儿来,我带你回去让太医看看,别伤了孩子。” 哪知道小姑娘在剧痛中抬起眸子,那眼中被破碎的仇恨填满,依旧是娇美的一张脸,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可那单薄虚弱的笑容中却带着浓烈的鄙夷与讽刺。 她忽然就明白了陆熠为何一定要紧追着着自己出城,非要将她寻回带在身边。 呵,可笑父亲一心觉得陆熠对她有几分感情,想要让她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做内应。 可父亲终究没算到,陆熠的心里还有一个沈嫣然啊。 如今寒门危机已除,沈嫣然终于安全。 陆熠这次来寻回她,不是为了给沈嫣然打掩护,更不是对她尚存几分情意,而是他知道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只要将自己困在定国公府成为筹码,顾氏就永远也翻不出天去。 顾霖唇角泛上苦笑,陆熠,你真是……好深的算计啊!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软弱,再也不会妥协。 哪怕是死,亦再也不会让你的算计得逞! 第44章 顾霖勉力让自己站直身子, 脊背紧紧挺着。 她不想在最后一刻,在陆熠面前露了怯,露了惧。 不远处的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未明的情绪, 牢牢将她锁着,浑身亦是紧绷。 “陆熠,”小姑娘轻轻开口, 嗓音柔软,如一汪清泉, “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该说说清楚了。” 男人气息一窒, 喉头重重滚动几下,看着小姑娘面露悲凉, 疏离淡漠地望着他, 想要应她一句,终究没有出声。 顾霖的声音很轻, 由寒风送到男人的耳中, 早已没有半点温度:“那时华直街初遇, 我一心想要与你纠缠, 直到最后用计设圈套嫁入定国公府成为你夫人,本以为日子久了,总会得你爱怜, 可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年冷待, 家破人亡。” “霖霖,我可以解释,以后我绝不会……”陆熠心中痛不可言, 急急出声却被打断。 “后来, 家族荣耀尽毁, 我只想要族人平安流放,向你求一纸休书离开定国公府,却又遭你拒绝。” “再后来,便是母亲重病,顾府举步维艰。那时我便想,自己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求了,什么夫君疼爱,什么家族荣耀,都是过眼云烟,我只要亲人安康,可是最终,也是没能如愿。” 小姑娘终于落下泪来,男人清冷俊毅的面容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遥远而朦胧地轮廓。 她任由泪珠在腮上滚落,风吹过,那温热的痕迹很快变得冰凉。 她的嗓音变得凄婉又不解:“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要求明明已经那么微弱,为什么却每一回都不能如意。” 小姑娘不停地摇头,慢慢后退,一直走到了山崖最边缘,她连一眼都未向后看,眼中泪光朦胧,甚至都没看清面前男人的表情。 她想,他这样一个对自己冷清无心、满腹利用算计的人,应当见到如此场景,也是无动于衷的。 如此,也好。 只是她没有瞧见,陆熠早已变了脸色,沉哑的嗓音里都是惊惶:“霖霖,听话,你回来,只要你回来,只要你想要的,我通通都给!” 他恐惧地看着小姑娘已经濒临山崖边缘的身子,一步都不敢前进,更不敢大声说什么,他怕他不小心吓到她,会害她受惊失足掉落悬崖。 可顾霖就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危险一样,抬袖将眼中的泪水拭去,视线重归清明。她甚至淡淡地往后看了眼崖下深不见底的缭绕水务,而后回眸望回去,蓦的笑了:“可是你给的,我已经不再想要。”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往后一跃,纯白蹁跹的身子如蝴蝶般坠入崖下,决绝又悲壮。 她再也不会信他的话,再也不会在这个男人身上寄放片刻希冀,不过是想要抓她回去重新威胁顾氏,她又怎么能让他如愿! 唯有一死,断他念想。 “霖霖!”一声肝肠寸断的急呼,陆熠几乎瞬移到崖边,伸手想去抓小姑娘飘落破碎的身子,终究抓了个空。 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纯白的纤弱身影急急往下坠,隐入云雾中模糊消失,他心痛难抑,再顾不得其他,亦纵身一跃直直往崖下坠去。 他亏欠她太多,如果真要迎接死亡,他又怎么舍得她一个人。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阴曹地府,从此以后,他都要陪着她一起。 她那么胆小脆弱的一个小姑娘,没有他守护,到了那鬼魂游荡的阴间,又该害怕地哭鼻子了。 更何况,今生的那些误会,就算是坠到地狱,他也要解释清楚。 霖霖,我爱你啊…… ── 已是晚春时节,花儿在堤岸边开得正艳,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江南的船儿在湖中飘飘荡荡,迎着暖融融的微风,船里的人儿斜卧在软榻上,半睁着水眸看风景,是小憩初醒的模样。 卧着的女子穿着浅橘色的春衫,下配同色的百褶莲花裙,小腹已经明显隆起,只是她身形纤弱,面色也偏苍白,给出尘绝色的容颜染上了一层虚弱。 在船头生火做饭的大娘瞧了眼刚泛白的天空,又看看自家男人正卖力摇船的有劲样子,和站在船头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公子,我看着你家夫人脸色不太好,要不要给她做些荤食补补身子?” 说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船舱内,见到里头那张明艳的脸还是忍不住失神。 怪不得船头的郎君对这姑娘言听计从、呵护备至呢,生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算是她这种老太婆也喜欢得不得了。 三日前,船头年轻的公子带着这位夫人包下了他们的船,说是一路往南去清灵县探亲,他们本不想去,毕竟清灵县实在太远了些。 可这二人出手阔绰,给了他们好多银子做酬劳,又见那公子眉宇温煦亲和,不像是坏人,她也就应了。 眼见得水路已经行了一半,见到那位有身孕的夫人脸色一直不好,她收了这么多银子到底心里不安,唯恐怠慢了去,便开口一问。 闻言,沈安将目光从远处波光凌凌的湖面收回,颔首笑道:“多谢大娘好意,霖儿从前身子受过重伤,养了许久才好了五六成,大夫交代饮食一应清淡。” 他刻意没否认那句“夫人”的称谓,将视线挪到了船舱内的人儿身上,一时凝滞久久不愿离开。 三月前,沈安从临安赶回京都复命,还未进京都,忽然在山脚下发现了重伤昏迷的霖霖。 那时她满身带血,被陆熠死死护在怀里,他当时阵脚大乱将霖霖抱起让随行的大夫医治,正要命人救治陆熠,不远处却传来大批定国公府隐卫搜查的动静。 他只好带着顾霖先行躲避,看见陆熠被隐卫带离,因未知发生了何事,谨慎起见就命所有人暂缓入城三日安顿顾霖。 接下来的三个月,沈安除了入皇宫复命,其余时间都在通过各种关系遍访名医,终于将顾霖的身子休养得恢复了五六成,只是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受了冲击,连同着母体一样孱弱不堪,只能静养才能保全。 一旦再受刺、激或冲撞,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他更加体贴细心地照顾顾霖,事无巨细一一盘问打点,还另买了一处偏僻宅院让她静养,这才渐渐见她长蹙的眉心稍稍绽开了些。 本以为顾霖失踪,定国公府会出动全府之力寻找,可是没有,整个京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后来才听说定国公府世子陆熠重伤昏迷,整整拖了一个月才转醒,还向圣上告了三个月的假休养。至于为何迟迟没有寻找世子夫人,他探寻好久都没有答案。 难不成两人坠崖前已经情断再不往来?可看当时陆熠浑身是血将顾霖紧紧抱在怀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情断用无瓜葛的样子。 那又是为何呢? 这个问题藏在他心中整整三个月,折磨得他惴惴不安。他不敢问顾霖当时的情况,生怕引她伤心再伤了身子和胎儿,出于心底的那点私心,他描述救下顾霖的场景时,还故意隐去了陆熠的存在。 从前二人成婚前后顾霖痴心追逐,最后落得一败涂地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想再让她回到从前的日子。 再者,只要顾霖忘了陆熠,对陆熠心死,自己就可以有机会与她…… 更何况,顾霖也对当日的事缄口不言,只是追问他顾氏究竟如何了,他不刻意提起,也说得过去吧…… 想到这里,沈安缓了缓心神,抬步走进船舱。 察觉到有人进来,斜躺着的顾霖稍稍坐直了些,苍白的面容露出了抹笑:“沈家哥哥。” 沈安忍住想要摸摸她发顶的冲动,在小姑娘不远处坐了下来:“这一路身子舒服吗?孩子可有闹腾?” “孩子很好,我也很好。”顾霖抬手抚上隆起的小腹,乌黑的羽睫落下,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眉宇间都是即将为人母的柔和。说来奇怪,最初她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甚至于因为孩子是那人的骨血,一度心生排斥。 可随着月份见长,感受到孩子在她腹中渐渐有了轻微的胎动,她的内心又忽然一片柔软,好像腹中孕育的不止是一个生命,更是一种希望,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 顾霖睫毛颤了颤,抬眸望过去:“沈家哥哥,顾氏那边……” 沈安知道她想问什么,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两个时辰前刚收到我父亲的书信,顾氏在大理寺一切都好,也并未受到任何苛待,朝中倒是有大臣提了好几次处置顾氏及参与的世族,都被圣上左右而言他地挡了回去,看圣上的态度,顾氏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到顾氏,沈安就觉得一阵后背发凉。 顾伯伯竟然在顾霖坠崖后没多久,以“定国公府设计害死顾氏夫人及逼死顾氏嫡女”为由,暗中联结世族。部分世族早就对寒门凌驾于其之上的行为不满,又眼看着陆熠对孙瑞等寒门也毫不留情,担心顾氏之后倒霉的是他们,便响应顾伯伯闹了好大一场动静。 可这看似颇大的阵仗,到最后竟然悄无声息地被压了下来,圣上似乎对此事早就洞悉一切,甚至于其他大臣都还未反应过来,参与弹劾陆熠的世族一夜之间偃旗息鼓,与顾氏一起被关押在了大理寺,至今没有放出来。 不得不说,大黎的这位君王虽然平时看着荒唐了些,可一旦关键时刻,其雷霆手段一点都不逊色于历代君王,相反论能力比之更甚。 沈安本想等到顾氏被定罪后再行下一步计划安顿顾霖,可等了近三个月,圣上竟然像忘了这回事一样对顾氏及所参世族不闻不问,连严刑拷问都没有。 对于圣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沈安心里其实也猜不透,明明这次的罪名足以让顾氏全族倾覆,圣上却迟迟没有表态。反而是之前获罪的寒门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行刑是一点都不含糊。 顾霖也沉浸在思绪中,眉心微微蹙着,嗫嚅了会儿,又问:“那母亲的尸首……” “还在派人寻,这些事都交给我,你莫要担心,自己的身子要紧。”沈安忍住想要将小姑娘揽入怀里的冲动,温声细语地安慰。 顾氏再次出事后,他第一时间去过顾府,顾夫人驾鹤西去,其尸骨却平白消失,后来他又特意寻过好几回线索,都是无功而返。 这一桩桩诡异的事情接连而出,让沈安越来越不安,眼看着三月休期已到,陆熠重返朝堂,京都内又遍布定国公府的眼线,沈安担心暴露顾霖的行踪,毕竟她身为顾氏之女,若陆熠不加以庇护是要一同进大理寺牢狱的,顾霖这么孱弱的身子又怎么受得了。 为了稳妥起见,沈安主动揽了江南刺史的官位,前往清灵县治理水患及流民之乱,悄悄带着顾霖先行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自己则留了眼线人手继续查探真相。 顾霖现在身子虚弱,孕相凶险,不管京都如何情况,也要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再作打算。 顾霖不知他内心已经闪过千百回思绪,只是垂下脑袋“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船大娘端着碗刚煮好的米粥过来,笑呵呵道:“米粥熬好了,夫人快些吃吧,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 顾霖脸上露出抹感激的笑容:“多谢大娘。” 沈安怕烫着顾霖,提前一步接过粥碗,用勺子搅动着散去热气才端给她,眼中俱是温柔:“小心烫。” 一旁的船娘看着,眉开眼笑地夸赞起来:“哎哟,夫人可真是好福气,嫁了个这么体贴心疼人儿的夫君,哪像我家那口子,只会摇船,吃食不合口味了还要抱怨我几句。” 顾霖端着粥碗的手一顿,扬起脸解释:“大娘误会了,这是我……哥哥,并不是夫君。” “啊?”船娘这下也愣住了,扭头看看面色不变的郎君,不对啊,刚才在船头时她称呼这姑娘为小郎君的夫人,这位俊俏的郎君也没否认啊,怎么现在变成哥哥了。 而且这姑娘身怀六甲,身边没有夫君陪伴,反倒是由哥哥护着回家乡探亲,这是什么道理? 不过做船生意久了,什么事情没见过。船大娘是个直爽的性子,当下呵呵一笑,掩去了尴尬,抱歉道:“哦哟,你看我这张嘴就会乱说,夫人与这位郎君兄妹情深也是难得。” 说着,她目光扫过略显异样的两人,转身走到船头给自家男人盛粥去了。 沈安眉宇间有一瞬间的失落,只不过被掩饰得极好,他蜷了蜷手指,将米粥递得更近一些:“船上吃食有限,霖儿先勉强用着,紫雷已经前往清灵县打点,两日后下船我再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嗯。”顾霖柔顺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开始喝,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整整三个月,她一直躲在京都偏僻的宅子里不敢露面,可顾氏的事,母亲的事都无一不牵挂着心弦。 这次离开是迫不得已下躲开那人,她总要回来的…… ── 很快两日过去,顾霖的船已经到达清灵县,紫雷带着全部死士提前三日赶到此地打点,又计算好了时间候在码头等待迎接小主人。 大船缓缓靠岸,顾霖戴着帷帽,身上一袭纯白的锦绣轻羽曳地长裙,四肢纤细,只腹部明显隆起。 沈安在旁一步不离地护着,一直将小姑娘带到了地面才稍稍放松,对迎面赶来的紫雷道:“此地人多眼杂不必多礼,尽快护送霖霖回私宅。” 紫雷行礼的动作顿收,低声道:“是!”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泉水巷的私宅,这是个三进三出的宅院,周围都是书肆,地处幽静正适合养胎,门口一块黑棕色的匾额,上头用鎏金大字写着“榴园”。 宅院里已经上下清扫过,来往下人都是提前查验过身份的,可以安心留用。 紫雷将二人引入正厅坐下,又上了茶水果点为他们接风洗尘,恭敬站在一旁道:“小主人,沈大人,这儿从前是清灵县富商造的宅院,没想到宅子刚造好就遇到了水患,富商赔得血本无归,着急脱手榴园周转,属下便买下了。” 沈安点头,道:“辛苦你上下打点,这几日我要去赴任,恐抽不出空照看这边,还需你多多照顾霖霖。” “这是属下职责!”紫雷答得一本正经,肃然道,“属下就算豁出自己及百名死士的性命,也会护小主人安全。” 说着,正厅外忽然走进一女子,那女子一身劲装,与江南女子的娇柔温婉完全不同,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凌厉及飒爽之气,倒像是北方飞雁,适合翱翔于天地苍茫之间。 女子大步走到顾霖面前停下,也是一脸肃然:“属下蓝溪,隶属紫雷大哥部下。见过小主人。” 紫雷紧跟着解释:“小主人孤身一人,身边没有贴身照顾的婢女,属下不放心人牙子手里的孤女,就派蓝溪寸步不离地伺候照顾您,另外百余名死士也会在暗处守护榴园,请小主人放心。” 顾霖抬头看向紫雷及蓝溪,心中一片感激,他们将一切都早早打点好了,唯恐自己受到任何闪失,她又有何不满意的呢? 她眨眨眼,露出抹笑容,真心实意道:“多谢你们。” 紫雷似乎不愿受她道谢,立刻又道:“小主人的道谢属下愧不敢当,这本就是我等死士分内之事。小主人好好休息,属下再去看看榴园各处是否妥当。” 说着,他转身大步离开。 蓝溪瞧瞧走得只剩个小点儿的紫雷,豪爽地走到顾霖身边:“小主人不用理他,紫大哥就是个粗人,一夸他他就跑。” 顾霖闻言便笑了,也觉得蓝溪这样口无遮拦的性子很是可爱,纠正她:“蓝溪,以后叫我姑娘就好,要辛苦你费心照顾我了。” 蓝溪也被她的客气弄得怪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回:“是,姑娘。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爱吃猪肘子,姑娘让小厨房多给备些猪肘子,我吃了可以单挑三个大汉,一点都不累!” “好,”顾霖被被逗笑,眉眼间光华舒展,流泻出无限美艳。 蓝溪一时看得愣住了,刚才进屋时小主人的容貌就足以让她惊艳,没想到小主人笑起来的样子更加摄人心魂,就像……就像天上来的仙女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小主人面色不太好,身体看着也虚弱,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吃猪肘子的时候,不能再藏起来吃独食了,一定要给小主人留一半! 顾霖笑了会儿,觉得胸中的闷窒之气都消散不少,她转身对上沈安的目光:“沈家哥哥,这一路也多谢你护送,你且放心去忙正事,不用牵挂这里。” 沈安见榴园一切都好,也安下心,顿了顿,他有些欲言又止:“霖霖,等忙过这几日,我再来看你。你……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怕不怕?” 其实他有私心,若她说怕,他便弃了县令的邀请,搬来与她同住。 反正对外只说顾霖是沈家妹妹,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哪知顾霖却摇头:“不怕,榴园有紫雷和蓝溪,又有百名死士守护,我不会怕的。沈家哥哥不用忧心,沈家已经帮我足够多,现在我已经找到落脚点,就不能再耽误你的正事了!” 她说得认真又严肃,俨然一副不想再耽误他的模样,明明是处处替他考虑,沈安心里却一阵难受。 他的霖霖,什么时候才能对他打开心门,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她的所有关心与呵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味回避,一味与他保持距离,生怕影响他的仕途及姻……缘。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他心里的姻缘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人啊。哪怕当初她义无反顾地嫁入定国公府,也从未变过。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与她明说,怕一说出口,如今保持有度的关系也会随之崩塌。 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她了。 “既然如此,”沈安说得艰难,心中苦涩一片,藏在衣袖中的桃花簪被他捏着,已经微微沾染了汗意,“你好好休息,等我忙完这一阵就抽空来看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就拍紫雷上华安街的县令府寻我。” 说罢,他转身往外行,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滋味。 第45章 京都皇城金銮殿 早朝刚散, 大臣们纷纷退出。 陆熠一身绛紫色的官服,面无表情地行走在众多大臣之中。今日是他三个月以来第一次参加早朝,朝堂变换如白驹过隙, 整整三个月不问朝事,有些事情竟闻所未闻。 比如刑部刚才多番提及的顾氏及相关世族党结下大理寺牢狱一事。 因牵扯到栽赃弹劾定国公府,多名大臣在朝会前故意搭话刺探他的口风, 都被他囫囵应付了过去。 非是他不愿意回答,而是他绞尽脑汁都没有在脑海中回想起曾有这事。 他只知道三月前自己失足坠崖, 重伤昏迷,醒来后就缺失了近一年多的记忆, 顾氏究竟与定国公府有怎么样的纠葛,他实在想不起来。 “陆世子, 陛下有请。”萧凉随侍身侧的陈公公叫住他。 陆熠回眸, 那双凤眼里寒潭之色丝毫未减,只多了几分迷茫, 他点头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到了凌霄殿, 陈公公止步留在殿外, 陆熠只身一人进内。 殿内空空荡荡, 只是袅袅燃着龙涎香,萧凉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坐在主座上假寐, 察觉到有人进内, 才懒怠地抬起眼皮:“陆熠,你终于肯上朝了啊!” 从前他为了偷懒,将大半的奏折扔给陆熠处理, 自从陆熠坠崖重伤后, 整整三个月!三个月他累死累活、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 差点把自己累死。 好歹等到陆熠重新上任,他心里重重舒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这么累了! 陆熠冷冷淡淡,将目光落到雕刻着繁复图腾的地面:“陛下召臣来有何事?” “唔……就是顾氏的事儿,你怎么看?”萧凉换了个姿势,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这案子压在大理寺三个月了,朕再不下判刑部那些老匹夫怕是要跳脚了,正巧,这事儿与你有关,你说说看法。” 当初顾博闹出的动静都在他们的掌控之内,要不是陆熠突然坠崖昏迷,顾氏的案子早在三月前就可以结案。 只是这中间又夹着个顾霖,顾霖又至今尸首无归,定国公府的隐卫赶到时,只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陆熠,又在不远处找到了顾霖的血衣…… 萧凉重重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顾霖好好地呆在定国公府里头,会突然在关键时刻跑到顾府去呢! 乱套了,一切都因此乱套了! 陆熠态度依旧淡淡:“既然顾氏扰乱朝纲,目无法纪,那就按照刑部的那一套来。” “你不后悔?”萧凉脱口而出,半晌才想起陆熠现在已经忘记了与顾霖的一切,自然也忘记了当初为了能保全顾霖及顾氏殚精竭虑,机关算尽…… 现在,陆熠只模糊记得,曾经因为局势被迫娶了顾氏嫡女顾霖,接着顾霖因为顾氏的算计不慎坠崖身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一个对他来说毫无印象、只因局势结亲的妻子,并无半点情分在,而且已经身亡,陆熠自然能够做到秉公办理。 可,万一他某天突然想起一切了呢? 要是现在将顾博处死,顾氏族人流放边远之地,等陆熠想起一切会不会彻底发疯? 更何况现在京都别院里还躺着一个…… 萧凉心烦意乱,觉得现在和一个记忆全失的人谈这事简直和智障无异,他疲惫地摆摆手:“罢了,罢了,顾氏的事再往后拖一拖。” 顿了顿,他又不死心地问:“这三月里御医天天往定国公府跑,你的病症可有起色?” “臣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陆熠将绛紫色的衣袖往后拢,拇指压住银纹雀边,“只是从前的事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话语中有些烦恼,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可就是想不起来,每回只要一努力回忆便头痛欲裂。 萧凉一颗心直往下沉,叹口气让他退下:“行了,你走吧,朕要去批折子去了。” 陆熠却没动,淡凉的目光直直望向高位上的帝王:“对于清灵县水患一事,陛下当真放心交由沈安去做?” 把守贸易命脉的清灵县水患严重,盗匪猖獗,已经让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流民之乱近在眼前。 这一问正戳中了萧凉的心事,他脑袋突突地又痛起来,烦恼道:“清灵县离皇城远,又事关大黎贸易命脉,除了沈安主动请缨,其他人精明地都当哑巴,朕也是无奈之举啊!” 陆熠的言下之意他又怎么不懂,沈安虽然胸怀百姓,才能也有,终归是少了点魄力在,走的又是文官的路子,面对猖獗的盗匪还有饿疯了的流民,能否招架得住还是个问题。 “若沈安平不了清灵县之乱,臣愿意前往。” 萧凉一惊,坐直了身子:“当真?” 片刻后,他又颓然靠倒在龙椅上,有气无力地朝陆熠摆摆手:“罢了,定国公就你一个独苗,这次坠崖已经把府里老太君吓得病了好几次,这个节骨眼再把你调去清灵县,她非跪在朕的金銮殿前哭惨不可!” …… 林建与徐答早已在宫门口等着人,见到主子出来,连忙站直身子行礼:“世子。” 陆熠抬眸看了他们一眼,掀袍上了马车。 虽然即将入夏,日头正浓,林建和徐答后背还是蹿上一阵凉意。 不知为何,世子爷昏迷醒来以后,整个人更加冷冰冰的,话更少,深邃幽冷的目光望过来,能把人冰掉一个窟窿。 二人对视一眼,不敢吭声一句,跳上马车就开始往定国公府赶。 马车内一室静谧,陆熠闭眼假寐,瘦削的下颚紧紧抿着,薄唇如刀锋,剑眉亦凌厉。 忽而,他心口泛上疼痛,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坠入烟波迷茫的浓雾之中。 迷雾如影随形,陆熠极力想挣脱开这种茫然无措的境地,在迷雾中胡乱穿梭,却迟迟不得法。 “陆熠,等我身子好了,想给你生个孩子,可以吗?” 一声清脆欣喜的女声传来,落入他的心头,听着无比悦耳,言语中给夹杂着丝丝希冀。 陆熠心中一动,眉目随之放柔,只是剑眉依旧蹙着带着茫然,这女子是谁? 为何听起来如此熟悉?为何她会直言要为他生孩子? 下一刻,一个袅袅婷婷的浅绯色身影映入眼帘,那姑娘背对着他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赤着双足在空中惬意摆动,长长的裙摆也随着她的动作飘飞舞动,清灵又飘逸。 陆熠想上前看个仔细,双腿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步都不能往前。 女子微微仰着脑袋,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袅娜纤细的腰肢在发丝中若隐若现,清脆俏皮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陆熠,你原来在这里啊!好巧啊!” “陆熠,我是京都最尊贵的嫡女,多少世族公子想要求娶于我!你若是娶我,上门下定那日,一定要寻来西域独一无二的紫润灵镯!” “陆熠,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你要不尝尝看?” 渐渐的,那姑娘的声音变得有些哀伤,带着丝丝缕缕的气愤与不甘── “陆熠,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有这么讨你嫌吗?” “陆熠,你站住!” “陆熠,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陆熠,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缠着你,好……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这般恬不知耻……” “咚”的一声响,马车被路边石块绊到,剧烈颠簸几下停了下来。 陆熠乍然睁开眼,双眸中血丝遍布,泛着可怖的红色。 他重重地吐息几次,右手抚上心口,那里正猛烈地跳动着,还有明显钝痛传来。 “呵……”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身体靠在马车壁上等待这阵难挨的疼痛过去。 这样的梦三月来他常常做,迷雾中这女子时而喜悦地叫他,时而语带悲凉地质问他,可不管他如何追问,女子从未回应,也从未回头。 陆熠幽邃的眸子像墨一般化不开,她究竟是谁,能够时时入梦中牵动他的心绪? 每回梦见她,听到她破碎悲伤的话语,他的心就如被利刃划过,疼得几乎承受不住。 这时,徐答忐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世子爷,咱们的马车坏了,车夫正在修缮。” 陆熠等心口猛烈地疼痛过去,撩开了车帘。 他的脸色透着苍白,锋锐的唇角没有丝毫血色,在阳光下看着有一层病弱的诡异。 扫了眼正忙着修马车的车夫,陆熠掀袍跳下马车,看向徐答:“此处离定国公府不远,我带林建先走,你留在此处。” 徐答正想开口劝主子不可在身子大好前受劳累,见到林建在他身后不住地使眼色,只得闭嘴:“是,世子爷。” 陆熠点头,转身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此时街上的百姓并不多,三三两两坐在茶馆前闲谈聊天,微热的风吹在陆熠面上,倒吹去了刚才梦中带来的烦闷。 只是没走几步,他被人从身后叫住:“陆世子大病初愈,在下一直没来探望,倒是失礼了。” 陆熠回头,就见永定侯府的嫡长子袁临站在不远处,身后还跟着位年轻的女子,只是那女子心情似乎不好,睁着一双圆圆的眼,正面带怒气地瞪着他。 陆熠掠过那女子,回望袁临:“多谢袁世子记挂,我已无碍。” 话音刚落,袁临身后的女子更加气愤,重重地“哼”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更加厌恶。 袁临面上闪过尴尬,轻轻扯了扯女子的衣袖:“媛媛,陆世子面前不可失礼。” 那名叫“媛媛”的女子非但不听,反而梗着脖子倔强地将脸扭到一边,就是不肯服软。 袁临只好笑着拱手赔罪:“我这妹妹平日里被宠惯了,没大没小的,世子勿怪。回去我一定让家母好好教她规矩。” 原来是永定侯府的嫡幼、女袁媛。 只是不知为何一个深闺女子对他会有如此大的不满,他甚至从袁媛的目光中看到了厌恶与愤恨。 陆熠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敛起神色,淡道:“无妨。” 话毕,他与袁府兄妹二人告别,继续前行。 身后传来袁媛刻意被压低的愤愤不平:“哥哥,你干嘛让我向那人行礼,他那样对待霖霖,我恨不得……” 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袁临醇厚的嗓音,似在劝慰。 陆熠脚下未停,心中却“咯噔”一声。 霖霖? 他口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钝痛又剧烈地汹涌而来。 ── 澜沧院 身体基本复原后,陆熠照例在书房埋首处理政务,三个月闷在屋内休养,在朝事上他已经落下太多。 书房内只燃着一盏烛火,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徐答推门进内时,就见主子已经单手撑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他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将老太君差人送过来的参汤放在桌案上,刚想转身候在在一边等主子醒。 身后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嗓音传来:“霖霖是谁?” 徐答脚下一歪,差点跌倒。 他摸着鼻子转身,目光闪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太君疼惜孙子,怕再受刺、激导致病症加重,下了死令不让府里人再提及世子夫人,如有违令一律赶出国公府永不再用。 见到主子寒沁沁又带着疑惑的眸光,徐答战战兢兢:“属下……属下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愿意说?”陆熠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黑暗光线中,那张脸沉得让人发怵。 “世子爷,属下……”徐答冷汗都下来了,低垂着视线不敢直视,世子爷这是要逼死他啊!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冒着被赶出府的风险,坦白世子夫人的一切,陆熠忽然起身,宽大的玄色云锦袍袖拂过桌案,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男人身上的威压极重,虽依旧苍白着一张脸,可幽深黑暗的眸底暗潮涌动,酝酿着汹涌的情绪。 徐答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 陆熠行至他身侧停下,沉默地站了片刻,缓缓吐息:“随我去寒月院。” “是,世子爷!” 等到身侧高大极具威慑的人离开,徐答才敢抬头去看。 前方男人的身影已经行至书房门口,外头暖阳照进来,在他肩头落下点点金辉,可那玄色的身影却依旧寒凉如冰,好像那人是千年不化的积雪堆砌而成,冰冷又死气沉沉。 他恍然反应过来主子要去哪里,心里头又是“咯噔”一声,连忙快步跟上。 寒月院被封锁三月,已经成为谁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存在,世子爷怎么忽然想去那里? ── 朱红色漆木大门被缓缓推开,迎面扑来一股灰尘,在阳光中上下飞舞。陆熠眯了眯眼,站在院门口看里面四四方方的院落陈设。 这里据说是他与顾氏嫡女成婚后的主屋,只是二人感情淡漠,他几乎日日宿在澜沧院,很少踏足这里。 顾氏女身死,寒月院被彻底锁起来,直到今日才重新打开。 陆熠沉默回忆良久,也没能想起自己曾经在寒月院做过什么,目光所触之处也没有任何熟悉的感觉。 想来,他跟这位名义上的妻子的确没有半点感情可言。 院子里的花圃已经没有人去打理,杂草丛生,一副破败凌乱的景象。男人避开路上的灰尘杂草一路往内,抬手推开主屋那扇并未关上的雕花门。 又是一大片灰尘扬起,陆熠略往后退了一步,等那片积攒了数月的尘土褪去。 徐答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世子爷,这儿灰尘大,要不咱……别进……” 就见前头主子微侧头,面无表情地淡淡睨了他一眼,徐答立刻缩紧脖子,将剩下的话吞回肚子。 得,按世子爷的脾气,他能阻止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熠将眸光重新落到了屋内,玄色的云纹锦靴踏入,里头的陈设皆映入眼帘。 海棠花银纹床帐,梨花木圆桌,绣着锦绣花样的被褥,以及暗红色檀木软榻……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陌生中带着丝希冀,小心翼翼里又带着几分欣喜,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夹杂期间,与梦中遇到那女子时的感受如出一辙。 陆熠剑眉微皱,忍不住伸出修指揉了揉眉心,试图消散那阵突然袭来的慌乱与心痛。 可是这种令人浑身发慌的感受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有越来越浓烈的趋势,他重重吐息几次,难捱地用手扶住门框,闷哼出声:“呵……” 徐答脸色大变,赶紧上前去扶:“世子爷!” “无妨。你在外头守着。”陆熠挥手避开徐答的手,艰难地重新站直身体,寒凉深沉的眸光落回室内,男人缓缓走了进去。 绕过紫檀木倒座云母屏风,他终于踏入了内室。屋子里的陈设更加清晰,各色纹样都透着精致,用料也是上乘,处处暗示着曾经主人身份的尊贵。 只是如今人去楼空,那些价值不菲的器物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遮住了它们本来的光华。 陆熠在屋内转了一圈,脑中仍旧一片空白,他想不起自己曾经明媒正娶的妻子的模样,也想不起自己在这屋子里与她发生过什么。 他轻轻叹息,不再期盼能因此想起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倏然,他视线似被什么吸引,脚下骤停,转过身去── 只见那架落满灰尘的妆台前,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镯子,通体的紫色,泛着温润的色泽,即使是被尘灰落满镯身,也难掩它原本的矜贵与华美。 更神奇的是,这紫色的镯子上给用金丝镶嵌,勾勒出繁复绝美的图案,在紫色镯体的相配下,竟然又增添出别样的光华。 几乎同时,一个娇娇俏俏的欣喜女声回荡脑海── “陆熠,你若是来我家提亲,一定要带着西域独一无二的紫润灵镯来。” “紫润灵镯寓意男女琴瑟相合,永不分离,这样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恩爱美满了!” 三月来纠缠着他的涩涩钝痛再次汹涌而来,比从前的每一次都要强烈,男人几乎是扑俯在妆台上,衣袖在布满灰尘的台面上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痛得额头渗出冷汗,眼尾渐渐染上了红,修长的指用力握住那只紫色的镶金镯子,而后一点点地,用自己的衣袖去拭上头沾染的灰尘。 不知为何,他见不得这镯子染上半分尘埃,也见不得它孤零零地躺在妆台上受人冷落。 这是……紫润灵镯。 踏出主屋时,陆熠又恢复了平时沉毅淡漠的模样,他握了握袖中藏得好好的镯子,看向门侧的徐答:“去永定侯府递个帖子,就说我想邀袁世子到汇客楼一聚。” ── 汇客楼二楼的厢房 袁临其实并不想赴这场约。 他的职位不显,与定国公世子没太多的交流,上次也只是在路上碰到客套着和陆熠打个招呼。 没想到这回,却被上门递了帖子受邀与对方单独见面。 因着袁媛的关系,他听说了定国公府与顾府的纠葛,也在袁媛义愤填膺下,听到过几句陆熠狠心害得顾霖家破人亡、葬身崖底的过往。 可是,过往也真的都成为了过往,如今陆熠记忆全无,又深得陛下信任,可谓权势滔天,他又能做什么呢? 酒水续了第三回 ,桌上饭菜一样没动,两个男人相顾无言地举杯畅饮,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终究是袁临没按耐住,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问:“陆世子突然来约我,是朝中有要事相商?” 陆熠放下酒盏,淡淡抬眸望过去:“小酌之处,不谈政事。” “既然不是朝事,陆世子是想参加三日后袁府举办的马球赛?”袁临有些不确定地问。 袁府崇武,府中上下都打得一手好马球,京都世族又多喜爱这一活动,袁府便起了头操办马球赛,一年一次,好不热闹。 这次的马球赛放在三日后,受邀者大多是京都勋贵,往年也会送帖子到定国公府,只是因为陆熠坠崖的事,定国公府由老太君出面一律谢绝了。 陆熠面色无波:“并不是。” 袁临被他凉薄的目光看得心里一紧,暗示自己放松:“那……陆世子……” “那日令妹见到我时,口中说着’霖霖’二字,”陆熠品着口中残留的酒味,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我想问……” “霖霖是谁?” 第46章 袁临的脸色瞬间变了, 手中的酒盏差点脱手砸向桌面:“这……这我不知。” 陆熠并不意外他的否认,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对自己从前的事噤若寒蝉, 但他隐隐觉得,这其中定然有他必须要知道的过往。 至少,他要弄清楚, 梦中时常能够牵动他思绪,引他心痛难忍的女子是谁。 是那个霖霖吗? 陆熠并不擅长回旋交际, 见对方面露难色不肯多言的样子,也不想强人所难, 遂草草终止酒宴放人离开。 二人并肩走出汇客楼时,天色还不晚, 袁临朝他寒暄几句, 径直离开。 陆熠这次并未乘马车,徐徐晚风吹在他瘦削如刀刻般的面容, 路上灯烛明亮, 夜空中星子灿烂, 却唯独照不亮他心中的那片晦涩阴暗。 袖中的紫润灵镯已经被男人掌心的温度暖热, 他修指紧紧握着镯身,不敢松开分毫,仿佛只有这样, 他的心绪才能平静下来。 前头忽然吵闹起来, 陆熠抬头望向远处,看见前头聚集了一堆人,正围着一个骑着马儿的少女争吵。 马上的女子心烦意乱, 大声辩解着:“我没有撞他, 我的马儿连碰都没碰到他, 他就倒下了!” 围观的百姓根本听不进去,反驳的声音很快将少女的声音淹没。 陆熠皱眉,看那姑娘的形貌,应当是永定侯之女,袁临之妹袁媛。 他低声吩咐徐答:“你去看看。” 徐答应声上前,冲入了人群中。 他常年在隐卫的地牢里审案,这种纠纷根本不在话下。 很快,真相大白,那倒地的男人是个惯爱讹人的无赖,雇了几个人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才引得群情激奋、颠倒黑白。 袁媛被带到陆熠面前。 她本想向给自己解围的公子道谢,在看到陆熠那张讨人厌的脸时,顿时柳眉倒数,怒气冲冲地又“哼”了声,掉头就走。 陆熠长腿一迈,拦住了她的去路,嗓音沉沉:“袁姑娘似乎对我颇有怨气,不知我何时得罪了姑娘?” 袁媛被他拦住去路,狠狠瞪他一眼,怒道:“你没得罪我!我只是替霖霖……” 话到嘴边,余光中看到徐答在后头拼命朝她使眼色,她惊觉失言,不甘地咬紧唇瓣不再吭声。 前段时间定国公府老太君曾在京都放话,不可在陆熠面前再提及顾氏世子夫人半点消息,以免世子受到刺、激加重病情。 要不是怕因此得罪定国公府,连累父亲与兄长,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到陆熠面前质问,替霖霖讨回公道! 陆熠惯会洞察人心,见她这番欲言又止、不敢明说的样子,直接道:“你只管说出实情,我以整个定国公府担保,定护你平安无事。” 袁媛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再也不肯吭声。 一双冷白骨节分明的手横在二人之间,紧接着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陆熠,你就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 袁媛立刻抬头看去,就见身前站着的是花灯节那晚,帮助自己引开陆熠的男人。那人此时正对着陆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她完全护在了身后。 一张俊美得比女人还精致的侧脸,在烛火的照耀下更加引人注目。 察觉到小姑娘的注视,萧凉微微转过脸,桃花眼里都是笑意:“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闻言,袁媛心中的怒火又蹭蹭蹭的冒了个满级。 是啊,她堂堂侯府嫡女,陆熠当然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她满脑子就想让陆熠千刀万剐,替霖霖报仇! 霖霖被他害得多惨啊!为摆脱他的追捕跌下悬崖,还落得个尸骨无存!她却眼睁睁地看着害死霖霖的凶手好好地活着,怎么能甘心! 萧凉见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忍不住推推她的小臂:“别生气,陆世子惹你不高兴,我来教训他。” 他朝小姑娘眨眨眼:“天都黑了,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危险,我让人送你回去。” 说罢,不远处的陈公公识相地出列,对袁媛客气道:“袁姑娘,咱……小的送您回去。” 袁媛看看面目森冷的陆熠,又看看笑得一派和煦的男人,拒绝了对方的好意:“不,不用了,我自己有马,自己可以回去。” 这男子虽然上次帮了她,可他也是陆熠的朋友,既然是好友那肯定是臭味相投,她可不愿意跟害死霖霖的人有任何牵扯。 最后狠狠瞪了一眼陆熠,小姑娘手脚麻利地爬上了自己的小红马。 一声极脆亮的“驾”,袁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萧凉望着那抹飒爽又可爱的身影消失,忽然勾唇轻轻笑了声,暗道一声有趣。 他转头看向脸色差得跟阎王似的陆熠:“陆世子,你大晚上的拦住人家姑娘作甚,难不成是看上袁侯爷的嫡幼、女了?” “陛下莫要开玩笑,”陆熠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单刀直入,“霖霖是谁?” 萧凉愕然,陆熠怎么知道自己也是知情人? 他正想装不知道,又听陆熠阴戾的声音传来:“清灵县的流民之乱已经镇压不住,昨日沈安上奏请求朝廷增派粮草及军队平乱。” “隐卫来报,清灵县流民之中混杂着大量的突厥奸细,这些人故意煽风点火、挑拨人心,并且暗中拦截毁坏粮草,官府无力抵挡,已经被逼得躲在府衙不敢出门。举朝上下,只有臣有把握前去平乱。” 萧凉脸色一白,立刻道:“我说!” ── 陆熠又一次来到了寒月院。 这一回,他命人将院中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坐在暗红色的软榻上,他拿出袖中的紫润灵镯静静看着。 耳边,是萧凉平静陈述的声音── “霖霖就是顾霖,顾氏唯一的嫡女,你明媒正娶进门的世子夫人。” 如一块巨石砸入心湖,陆熠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可能……他与那顾氏嫡女的婚事不是一场交易吗? “陆熠,她是个可怜的女子,从前一心爱慕你追逐你。顾博的谋划,她也完全不知情。” 陆熠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晦暗难明。 一心爱慕,一心追逐…… 那个梦中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扬言要紫润灵镯下定,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就是顾霖吗? 那又为何,后来梦中的她会声声泣血,伤心欲绝地与他划清界限? 陆熠还想再知道得多一些,萧凉却只是摇头:“你与顾霖的种种,我在皇宫里只是偶尔听闻,具体如何,外人根本不能看清,也就只有你和顾霖知道了。” 他甚至看到了萧凉眼中的悲悯:“既然人已经去了,就不要再纠结过去,忘了……也好。” 陆熠闭上了眸子,掌心展开,通体温润的紫润灵镯在他掌中泛着光芒。他忍不住将镯子贴近心口,感受里头节奏有劲的心跳,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如果真的忘了,那声声泣血的女子又为何会时常入梦中,勾他思绪繁杂,引他心痛难抑。 分明,他的内心深处,并不想忘啊…… ── 清灵县 沈安身为江南刺史,深负皇命治理清灵县水患,而水患严重、盗匪猖獗,整整十日过去,他在府衙内没日没夜地筹谋,民心却还是渐渐乱了。 县令裴林一脸苦相地候在一侧,垂头丧气道:“沈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百姓们春季刚播种的作物都被这次大水淹了,江南除了鱼虾,全靠这些作物产粮,水患不除,过了补种时节,今年的口粮怕是完了。” 清灵县虽然偏远,但靠近渡口,贸易往来络绎不绝,县内又盛产鱼虾粮草,百姓们富庶一方,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可就因为前不久水讯突变,县内连发几次大水,冲毁庄稼良田,又有流言四起说朝廷已经放弃清灵县,欲打开清灵县闸口泄洪,损失本县保住江南其他地域减少损失,百姓们幌幌不可终日,人心就乱了。 人心一乱,即使有朝廷刺史坐镇,也无济于事。 沈安亦是眉头紧皱,温和的眉目此时蒙上一层忧虑:“我前几日已经将情况加急上报给圣上,相信过几日就会有回音。” 原以为清灵县的流民之乱只要他出面安抚即可安定,没想到这儿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沈安从前只在礼部当值,第一次接触地方治理,难免有些乏力。 裴县令听了,脸色没多少缓和,只能点头附和:“但愿圣上能给我们一颗定心丸瓦解流言,最好再拨些粮草……” 沈安看了裴林一眼,并没有点破。 他离开京都时曾听闻,稳固了两年的北疆,最近又开始受到突厥挑衅,国土之危在即,圣上自然先顾北疆军队的粮草补给,清灵县怎么说也是产粮大县,如今只是受水灾影响了当年种植,是绝对等不到朝廷的支援的。 可这些话说出来,无异于又加重了扰乱民心,他闭了嘴,眉头蹙得更深。 离开府衙,沈安并没有回到住处,而是换了常服,一路往榴园赶去。 他已经在埋头公务忙了十日没有去看霖儿,霖儿身体孱弱,日日用药温补着身子才保住母子平安,几日不见,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一路的景象可谓萧条,街道两旁的摊贩已经极少,残存的几家摊位也并未售卖粮食,而是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 可如此境况下,性命尚且还悬在脑袋上不安稳,又有谁有闲情逸致去买这些玩意儿。 街上人少,窝在角落里的乞丐比他刚抵达清灵县时多了好几倍,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用一双戒备的眼睛盯着他看。 沈安心中长叹一声,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败感,好像这一切的结局都是自己的无能导致。 他刻意不再去看周围百姓的凄惨处境,加快脚步往榴园赶去。 守门的死士见是沈安,立刻将他迎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蓝溪中气十足的声音:“姑娘,今日我在小院子里搭了个秋千架,您要不要去试试?天气越来越暖,总闷在屋子里太无趣了,您不愿出门,也该在院子里透透气多走走。” 屋内顿了会儿,传出顾霖温柔的回应:“蓝溪,我困得慌,让我再躺躺……” 听到心上人熟悉的声音,沈安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他唇角带了笑,加快脚步踏入主屋。 顾霖穿着件墨绿色的齐胸襦裙,小臂上搭着深橘色披帛,并未挽发,任由长长的乌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胸前大片的沟壑。 见到屋内进人,她缓缓抬眸,略带苍白的小脸上,盈盈杏眸水润无比,似有无限柔情倾泻。 沈安晃了晃神,愣住了。 “沈安哥哥,你怎么来了?”顾霖拢好略微纷繁的衣裙,起身走到他面前。 “许久不来,正巧路过榴园,就进来看看。”沈安回神,自己找了个位置在圆桌旁坐下。 顾霖依言不远不近地坐在对面,转头吩咐蓝溪:“蓝溪,去给沈大人沏一壶茶。” 蓝溪恭敬领命,走过沈安时目光带上了一言难尽。 榴园地处偏僻,和县衙完全两个方向,怎么可能正巧路过? 她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茫然地挠挠头走了。 随着蓝溪的离开,屋门被虚虚掩住,只留下一丝缝隙透过些阳光进入屋内。 顾霖望着地面上留下的暖黄光线,将目光转向沈安:“沈家哥哥,你可有心事?” 沈安本不想用政事让霖儿伤神,见她主动问,便大致嘱咐了句:“水患严重,今岁的良田都被冲毁,民心渐渐不稳,霖儿这几日不要出门,外头不安全。” “民心也不稳了?”顾霖也蹙了眉头,她这几天一直闷在屋内,只听蓝溪偶尔提起买回来的肘子越来越小,价格反而越来越贵。 她知道清灵县百姓过得艰难,却没想到已经如此严重。 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追问:“沈家哥哥是奉陛下旨意治理水患与盗匪的江南刺史,为何你来了,民心却乱了?” 察觉到沈安微微色变,她忙解释:“唔,我的意思是,这背后会不会是有心人在恶意推动,故意煽动民愤?” 被顾霖一提醒,沈安也若有所思,察觉出了一丝诡异。 清灵县民风淳朴,一向安居乐业,为何今年遭受水患后突然民心大乱,各地谣言四起? 见沈安神色更加凝重,顾霖安慰道:“沈家哥哥不要担心,这也是我单方面揣测,如果真有人混在百姓中煽风点火,只要揪出那些人,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沈安点头,心里藏着事到底坐不住,又关心了几句顾霖的身子就匆匆赶回了县衙。 …… 蓝溪沏好茶进屋,见到屋子里只剩下姑娘一人,诧异道:“呃,姑娘,沈大人呢?” 顾霖已经起身,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裙,见到蓝溪进屋,便道:“沈大人突然有事回了县衙,蓝溪,今日天气正好,我们出门去看看。” “出门?”蓝溪又愣住了,“姑娘您平时连正屋都懒得出,怎么突然想出去?紫雷大哥吩咐过,外头现在不太平,姑娘怀着孕月份又大,还是少出门的好。” 这道理顾霖自然明白,可现在清灵县民心涣散、困苦不堪,沈安又为此焦头烂额,她做不到在榴园坐视不理。 如果真的有人在水患一事上恶意做文章,她一个非官府女眷,反而会在街头巷尾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从内室衣橱里拿出一件薄披风披上,顾霖安抚地拍拍蓝溪的手:“你武功高强,我很安心,走吧。” 蓝溪被夸得脸一红,脑子顿时转不过弯来,抬脚就跟上去:“哎姑娘,您等等,我去门口备马车!” 出了榴园,顾霖与蓝溪一路坐着马车,她们其实对清灵县并不熟悉,只是让死士扮的车夫慢慢地在街上行进。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在见到街边饿得两眼发红的难民时,顾霖一颗心还是忍不住狠狠揪紧。 实在是太可怜了,尤其是路上刚生产完没多久的妇女,自己本就面黄肌瘦,怀里却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茫然地看着天空,脸上满是绝望。 顾霖看着马车外令人心酸的一幕,双手忍不住抚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半晌,她叫停了马车。 一直跟随在马车外的紫雷立刻现身,附在车窗外问:“主子有何吩咐?”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了青灰色的车帘,顾霖半张戴着面纱的脸露了出来:“路两边的流民实在可怜,紫雷,我们这次出门带了多少银子,一并给了他们吧。” 蛰伏京都跟随顾夫人的这几十年,紫雷一直暗中经营生意,是以手上的产业颇多。如今顾夫人过世,这些财务都记在了顾霖的名下,紫雷只是代为打理。 顺着主子的目光,紫雷看到了街道两旁的凄惨的流民,恭敬点头:“是,主子!” 话毕,他不再多言,掏出衣袖中的钱袋走向那些流民。 顾霖放下车帘,长长叹了口气。 蓝溪在一旁不解,道:“姑娘,这些流民既然能得到咱们得银子,就能买粮食吃了,您为何还要叹气?” “这些银子只解决得了一时,水患和盗匪一日不除,百姓就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更何况,这条街上的流民只是冰山一角,清灵县还有无数的难民需要接济,我们有心而无力。” 蓝溪懂了,面上也带上了凝重。 忽然,马车外忽然响起了骚动,紧接着是众多脚步声,刚才还有气无力的流民,通通冲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破败摊位。 顿时,那里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三十多岁的夫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很大的汤勺,大声喊着:“大家别急,别急,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屋内又走出来两个大汉,抬着口大锅走了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与迫切。 蓝溪从窗缝中看出去,猜测道:“姑娘,这看着是在施粥呢,这位大娘似乎已经施了好几日了,每回下午我出门买肘子,总能看见她在这摊子前施粥,只是到后来,粥没了,还有好多流民没拿到粥,围在摊子前不肯走呢!” 顾霖皱眉沉思,没多久就想明白了── 这位大娘看着并非是富庶家庭出身,大约只是在清灵县做小本生意,见到百姓受难才伸出援手,只是能力有限,流民又太多,只能能帮一些是一些。 而且,突逢水患,良田被淹,米粮有时候有银子也买不来,即使能买到,也是超出平时米价购得,银钱全部都进入了米商的口袋,清灵县则越来越穷困,这便是隐藏的大问题。 但顾霖并不十分了解此地的情况,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测,具体如何还要去查。她想了想,吩咐蓝溪:“将马车赶到附近的隐蔽处,等这位大娘施粥完毕,我们悄悄前去拜访。” 很快,摊位的米粥被分发一空,龙大娘照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其余的流民安抚走,收拾东西回了店内。 顾霖正坐在里间等她,蓝溪则笔直地站在主子身后,一副严肃的模样。 龙大娘以前是开面馆的,生意人的眼光很是毒辣,见到一主一仆这副模样,且那坐在主位上的女子身怀有孕,浑身上下都透着贵气,料想对方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夫人,便恭敬道:“妇人龙晶见过夫人,不知夫人今日来是?” 闻言,顾霖才抬头往龙大娘看去,她面上戴着浅绿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水润的桃瓣杏眼。 只一眼,龙大娘就看得愣了神──天爷,哪里来的这天仙似的姑娘! 但这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反而上前扶起发愣的她,朝她温和一笑:“龙大娘不必多礼,方才我在马车上看到大娘在施粥,心有中甚是钦佩您的侠义心肠,只是还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龙大娘看看一侧已经空了的锅,脸上闪过一丝心酸:“夫人旦问无妨,老身一定知无不言。” 顾霖重新坐下:“大娘每日施粥,可施粥的量远远不能满足流民的需求,可是因为店内米粮有限?” 龙大娘一顿,被戳中了心事,张嘴想要诉诉苦,又听那座上的夫人道:“米粮有限的原因,一是小本生意拿不出太多银钱,二是米商一味屯粮哄抬物价不肯轻易售卖?” 这简直神了! 龙大娘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道:“夫人说的分毫不差,我本是做的小本生意,平时开面馆也赚不了多少,看到清灵县的邻里受难本来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可是没想到,前几日去寻米商买米,这米价突然翻了十倍,这我哪里买得起啊!” 连她都买不起,更别提那些捉襟见肘的受灾百姓和流民了! 想到这里,龙大娘更是气得面色胀红,愤怒不已。 顾霖见她这般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顿了顿,她又问:“近几日清灵县的灾患似乎更严重了,可是现在洪水虽然没有消退,但也没有十日前这么严重,百姓们却越加恐慌,这是为何?” 讲到这个,龙大娘叹了口气,眼里的担忧更甚:“能不恐慌吗!洪水迟迟不退,农户们想补种稻种都没机会,眼看着家里的存粮一粒不剩,米商还哄抬米价,这让人的日子怎么过。而且,我还听说,府衙要开闸放洪,放弃清灵县,以保住江南其他县城。” “开闸放洪?”顾霖心中“咯噔”一下,这事怎么从未听沈安提起? 清灵县地势较低,举目都是平原,一旦开闸泄洪,冲毁房屋与良田,本县赖以生存的百姓一定会流离失所。 怪不得百姓们一日比一日恐慌,她垂头抿唇沉思,可县衙的做法真的如传言这般吗? 龙大娘似乎也并不信这传言,纳闷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裴县令是个好官,怎么都不会作出这等伤害百姓的事。还有,朝廷不是前不久还派了江南刺史过来么,怎么都不可能只为开闸泄洪吧!” “如果真要开闸泄洪,京都一封书信御令即可让裴县令督办,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遣江南刺史过来。”蓝溪忍不住接话。 “就是这么说呀!”龙大娘连忙附和,“只是不知道这传言怎么就传开了,百姓们本就饿得发慌,这么一听,更加惊慌了!” 问到这里,心中的猜测被证实,顾霖一切都明白了。 肯定是有人背后凭“清灵县被弃,朝廷开闸泄洪保江南”为由,故意将这个传言在清灵县中传播,所以即使沈安身为江南刺史前来治理,民心也一天比一天乱。 饥饿、水患、恐惧,等等因素加起来,借着已乱的民心,这幕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想了想,顾霖抬头去看龙大娘:“我猜想朝廷必不会因为区区水患就牺牲清灵县,其中一定有误会,大娘是清灵县人,能否找一些幼年孩童,将安抚人心的儿歌互相传唱?如此一来,民心安定,对于水患治理也有好处。” “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龙大娘一拍胸脯,爽快地应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美得跟天仙似的夫人,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镇定之气,站在她面前,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子惊慌与忧虑竟然都没了。 反而心里头笃定,只要听这位夫人的话,清灵县的百姓都有救了! 顾霖感激龙大娘的帮忙,想了想又道:“米商哄抬米价这事还需要官府出面,大娘有难处我也理应帮忙,稍后我会让蓝溪将这几日买米施粥的银钱送过来,你且安心用着。务必让附近的百姓都分到米粥。” 龙大娘一听,眼睛都亮了,一脸不敢置信:“夫人说得当真?” 这么贵的米价,能买得起几日的量,得花许多银子啊! 顾霖笃定地点头:“清灵县受灾,我暂居此处,定要出一份力的。” 更何况,沈安救她性命,又为她为顾府做了这么多事,她也要做些什么帮助他度过困境才行。 事情商议好,顾霖见天色不早,她怀着身孕也觉得吃力,便起身打算离开:“时间不早,便不打扰龙大娘,银子稍后会送到。” 龙大娘喜不自胜,简直恨不得将顾霖当作活菩萨一样供起来,闻言连忙起身送出去:“夫人当心脚下,夫人交代我的事一定给您办好。清灵县有您这位活菩萨,真是祖上烧了高香!敢问夫人如何称呼啊?” 顾霖缓缓而行,扭头笑道:“我姓沈,单名霖。” 也许是在京都的伤痛太过深刻,身在清灵县,她也不想用自己原本的名字。 沈安对外称他们二人是兄妹关系,那么她说自己姓“沈”,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 本以为米商哄抬米价一事需要好几日才能解决,可顾霖还没来得及等沈安来榴园商量,紫雷却带来了龙大娘的口信。 在顾霖送去银子的第二日,清灵县所有米铺中的米价都一夜之间恢复了正常。龙大娘以为是顾霖的手笔,特地传信替清灵县的百姓道谢。 可,这事她连沈安处都没来得及开口,并不是她做的啊。 顾霖茫然地望向紫雷:“紫雷,米商一事是你暗中相助吗?” 紫雷也是摇头:“小主人还未吩咐,属下断不会擅作主张。” “那会是谁呢?竟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顾霖垂眸喃喃着,陷入了沉思。 不知为何,虽是好事,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好像接下来会发生甚大事一般。 …… 那一边,清灵县华安街上,陆熠带着徐答来到了县衙门口,驻足片刻,男人又缓缓离开。 陆熠此次奉皇命前来清灵县解决困境,走的是微服的路子,虽然县令等人都知道朝廷要再派个大官下来治理水患,却不知派的是谁,何时会到。 徐答悄悄睨了眼前头沉默不语的主子,心里头门儿清。 来之前,主子已经摸清了清灵县受困的各个缘故,水患肆虐、流言四气、盗匪猖獗、民心躁动。看似毫不相关的几桩事,可细细揣摩下还是能看出许多端倪。 在水患肆虐之前,此地根本没有出现盗匪和流言,而水患出现后,这者却一夜之间愈演愈烈,直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背后有心人的蓄意推动。 更何况,流民之中,还混杂着几个突厥面孔的异乡人。 主子这次故意不暴露朝廷命官的身份,就是想将藏在暗处的幕后主使吊出来,来一个瓮中捉鳖。 而且,他们一来到清灵县,主子连落脚地都没去,直接去了本地的几大米商处,用雷霆手段将最近哄抬的米价给压了下来。 清灵县百姓接下来的日子,应当不会如之前那般难过了! 思及此,徐答心中对主子的敬佩之情愈发高涨,又想到京都老太君的嘱咐,他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去:“世子爷,您一路舟车劳顿,又是水路又是陆路的,刚才又解决了米价,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陆熠淡淡看了眼他,脚下未停:“听说前面街市拐角,有一位好心店主设了粥摊,去看看。” 徐答闻言脸便垮了下来,只得跟上。 他总觉得,世子爷昏迷醒来后,整个人更加冰冷沉默,好似除了朝事再没有能令他驻足停留的事情了。 很快,陆熠便来到了拐角处的粥摊。 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拿着破碗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龙大娘刚分发完最后一锅粥,正照顾着店里的两个伙计收拾东西,脸上的眉头也舒展开。 今日米价回归原价,又有沈夫人送过来的银子,周围忍饥挨饿的邻里流民们终于每个人都分到了吃食,即使面前的困境还没解决,现在这个境况已经改善很多了。 围在摊位周围的十几个孩童喝完了米粥,开始转着圈做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 起初并不十分响亮,到最后那儿歌被念熟了,他们嗓音渐渐大了起来。 徐答竖着耳朵去听,心中又是一骇。这儿歌唱词简单,朗朗上口,前半首赞美朝廷官府的仁慈之心,后半首则提到最近传播甚广的开闸泄洪一事为假,并列出种种证据。 这分明是在瓦解朝廷开闸泄洪的流言,安抚民心啊! 他明显感觉到,吃饱后的百姓,听到这首瓦解流言的儿歌,脸上的恐惧和慌张都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心中一亮。 天爷,这是谁的手笔?世子爷本还在为这事头疼,没想到这就发现了解决之策。 陆熠也留意到了街边孩童的动静,眸光挪过破旧摊位前,吩咐:“去问问这首儿歌的出处。” 徐答应了声,几步上前就和龙大娘攀谈起来。 清灵县民风淳朴,龙大娘又是直爽的性子,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只是她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将沈夫人的住处透露出去。 徐答听闻自然喜不自胜,从衣袖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过去:“龙大娘侠义之心,我家公子甚是敬佩,也欲与沈夫人一般给予银两权当是买米的费用,为清灵县的百姓出一份力。” 顺着徐答的手势,龙大娘好奇地望过去,在见到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贵的玄衣男子时,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天爷,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英俊矜贵的男子,即使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但这通身的气派和如影随形的威压之势,绝对是世家大族出身。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联想到沈夫人那双含水美丽的杏眸,这两人一个贵州天成、威势无比,一个美若天仙、矜贵婉约,心中忍不住啧啧感叹,清灵县这小小的地方,竟然两日内出现了两位身份不一般的贵人,百姓们有救了啊! 很快,徐答将所得的信息尽数汇报给了陆熠。 陆熠深邃的眸光扫过周围的流民,喃喃自语:“沈夫人……” 见天色不早,清灵县的情况也已经排摸得差不多,陆熠命其余隐卫继续暗中观察流民的动向,自己则上了马车准备回暂居的院子。 他大病初愈,舟车劳顿后身子的确不复从前,仍不能长时间劳累。 徐答见主子终于肯回去休息,自然喜不自胜,便将马车引来,便道:“世子爷,您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属下特意寻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名为森园,周围大多是书肆,并没有流民侵扰。” 陆熠并不在意住在哪里,只是淡淡点了头。 马车一路向东,很快就停在了森园门口,这院子的确地段僻静,周围也是如出一辙的园子,住的应当也是喜欢幽静的人,环境也好,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陆熠掀袍下了马车,正要抬步往森园内走,隔壁园子的朱红色大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姑娘,天色已经晚了,咱们现在出门要作甚?去街上买肘子吃吗?” 话毕,另一女子轻柔温婉的嗓音传了过来:“你呀,就知道吃肘子,一会儿给你买十个回来好不好?” 这话立刻引得另一女子笑起来,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陆熠脚步一停,剑眉微皱,这笑声醇厚的女子显然是个练家子,武功应当不会比徐答逊色。 而另一女子的声音……娇娇柔柔的,落在他耳边却好像听过无数遍一般的熟悉。 许久未疼的心口忽然又开始泛上绵密的钝疼,他握紧袖中的紫润灵镯,指尖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转头望过去,却正与那双清澈的杏眸相视,楞在当场。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乌发间斜插几支银制的东珠簪子,长长的流苏垂下,在傍晚的夕阳中泛着光泽。她面上同样被纯白色的面纱所遮,看不清真实的容貌,可光看眉眼就能知道她容貌出尘,世人难以匹敌。 胸口处不知为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一种难以压制的冲动在体内叫嚣着。 他想上前抱她,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他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面前的女子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眸中突变,急急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柳眉蹙起,就像是见了鬼一般惊惧。 她为何会如此怕他? 陆熠摁下心中翻涌起伏的冲动,视线落在她护住腹部的手上,这才发现她是位身怀有孕的妇人,身影纤瘦,小腹却高高隆起,正由身侧的蓝衣女子护着。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侧身,将自己的容貌彻底隐入了阴影中。 身侧的蓝衣女子见状,立刻执剑上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怒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盯着我们姑娘看什么看!小心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姑娘? 她称那女子是姑娘,而非夫人? 陆熠眸中闪过几分疑惑,却也顿住了脚步,沉沉的目光越过蓝衣女子,直望向后头侧身躲避的女子身上,出声时才觉得自己的嗓音哑得可怕:“你……” 第47章 “你什么你!”蓝溪怒目圆瞪,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顾霖身上,往前一站挡得更严,“切莫妄想!” 这几日住在清灵县, 小主人即使戴着面纱,也引来许多行人的注视。这种垂涎美、色的登徒子她见得多了,当下就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只要他敢再多看一眼, 她就立刻拔剑应战! 陆熠凤眸里皆是翻涌的情绪,视线被蓝衣女子挡住, 他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虽只是极平淡的一眼,蓝溪竟莫名觉得浑身发寒, 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浑身都竖起防备。 陆熠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微蜷, 又将目光落到了那抹纯白纤弱的身影上,颔首淡道:“冒犯了。” 说罢, 他缓缓转身, 抬步进入了森园。 察觉到他的身影慢慢远了, 顾霖方抬起头, 森园的院门比榴园大一些,男人挺拔的身子隐入院内,显得有些落寞。 她抿抿唇, 轻轻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已经把她忘了。 否则不应该是刚才如此平静。 顾霖的思绪忽然飘回山崖上那一刻,那时的陆熠双眼通红, 紧紧盯着她飘摇欲坠的身子, 好像只要她敢跳, 他就会与她一同共赴黄泉。 其实不过是几月而已,却觉得已经隔了半生那么久。 现下看来,那都是为了骗她回去演出的一场戏罢了。 其实忘了,对他们二人都是一桩好事,他与他的沈嫣然在一起,她也可以安心留在民间,顾氏的事,母亲的事都时时让她牵挂。 她恨他,恨她毁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可现在,还不到时候。她报不了仇。 “蓝溪,回去吧,今日先不出门了。”顾霖扯扯戒备盯着森园的蓝溪,正准备转身往回走。 “劈啪……”几声动静,紧接着是一大堆画卷忽然散落在地。 徐答原本手里抱着十几份卷轴,因为走得急,一下子没留意到前头还有人,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手里的画卷就大半掉在了地上,有些没关严实,被砸开摊在了地面。 他顾不上将画卷拾起,连忙赔罪道:“姑娘,在下不是有意的,不是有……” 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不确定道:“夫……夫人?” 蓝溪并不认识徐答,见他是这个反应,忍不住又要拔剑。 顾霖拦住了她,并不去看徐答,视线落在了地上几幅散开的画卷上。 上头画的都是女子,或娇美灵动,或清秀婉约,顾霖从前也是京都世家贵女,一眼就认出了那些女子都是京都身份贵重的世族之女,有些还曾与她交好过。 此刻这些画像出现在徐答手中,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给陆熠选妻。 顾霖勾唇,作为定国公府唯一的嫡出子弟,原配亡故,倒的确是应该尽早迎娶继室,绵延子嗣。 一旦陆熠成婚,她是否也可以更自由一些,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想了想,她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娇柔埋在陆熠怀里的沈嫣然,如今她又是何种身份呢?如果陆熠真的爱重她,为何没有直接给她正妻的身份,而是重新在京都贵女中选择? 顾霖柳眉又微微蹙起,她双手轻轻抚上小腹──如果定国公府得知她诞下子嗣,会不会来夺来抢? 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回到那座冷冰冰都是利益算计的府邸了。 更何况,这孩子的生身父母还隔着那么深的仇恨。 如果可以,她只愿等孩子出生后,就将它远远的藏起来,不让它知道任何有关父母的不堪过往。 想到这,顾霖避开徐答的视线,淡道:“我姓沈。” “沈?”徐答糊涂了,“您……您不是世子夫……” “这位公子认错人了。”顾霖急急打断他,为防止对方再看出端倪,她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榴园。 蓝溪不知二人是何关系,隐约觉得似乎曾经认识,只是小主人并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 她佯装恼怒地拔了半柄剑,横在满脸焦急的男人面前,凶巴巴道:“你这样故意套近乎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们姑娘不是你能觊觎的人,还不快滚开!” “哎哎,姑娘别生气,是我冒犯了,冒犯了。” 徐答嘴里赔着罪,看看那抹已经隐入门后的身影,又看看挡在眼前的剑,只好收回目光,弯腰去捡掉落在地上的画卷。 蓝溪见他并不再乱看,冷哼一声,也紧跟着顾霖进了榴园。 初夏的风已经带了些热意,一阵风吹过,搅得街道两旁的绿枝随风摆动。 榴园与森园的大门先后缓缓关上,隔断了外头的暖风徐徐,平白添出几分孤寂。 两扇门,两个曾经亲密的人,如今只是陌路。 …… 森园早已被隐卫打扫一新,衣裳被褥一应俱全。 徐答进内室时,陆熠已经坐在里头的沉香木桌案边闭目假寐,眉头深锁,似有梦魇。 其实这样的境况,近三个月来在世子爷身上发生过无数次,老太君心急如焚,从宫里请了无数太医诊治,都没找到具体病因。 不过,知情的人都隐约能猜到,世子爷的梦魇其实是心病。 只是他从来不提梦中之景,周围人也根本不敢提,是以连徐答这样的贴身近卫也无可奈何。 “世子爷?”徐答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见到座上的人微微睁开了眸子,眼尾带了点红,他硬着头皮将手中抱着的画像呈上去:“世子爷,这……这画像……” 这些都是京都老太君嘱咐带上的,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孙遭此变故,老太太坐立难安,就想出了为孙子重新选妻的念头。 本想着在路上时可以相看一二,可陆熠一路都未搭理,只敷衍着吩咐等落脚到清灵县再说。 眼下森园已经安顿好,徐答便又将画卷翻出来送了过去。 老太君的吩咐,他是万万不敢有忤逆的。 陆熠的视线连半分都没有在画卷上停留,他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嗓音很淡:“我无意于此,撤了吧。” 见徐答面露难色,又道:“回京都后,我会亲自向祖母说明,这事与你无关。” 闻言,徐答这才重重松了口气,又重新抱着画像走出了屋。 实话实说,在他心中,世子夫人从来就只有顾氏一人,可想起刚才在院门外发生的一幕,又忍不住叹气。 世子爷和夫人,终究是错过了吗? 风过竹帘,将桌案上的文书吹得秫秫作响,男人手中的朱笔已经提起良久,却迟迟没有落笔。 刚才,他又梦见了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一身纯白的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架上,语气不复从前的俏皮灵动,而是低沉哀伤地告诉他── “陆熠,我们从未认识该有多好,我不想生下你的孩子,更不想往后跟你有任何的纠葛。” “陆熠,你忘了我吧,从此以后,你我就当从来没有相遇过……” 心口又开始隐隐疼痛起来,他手一抖,笔尖上朱色的墨汁便滴在了空白纸页上,晕开一大片刺眼的红色。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怀上他的孩子?又为什么起初一心想为他诞下子嗣,后来却避他如蛇蝎? 回答他的,只有院子里空荡荡的寂静,以及偶尔吹入的凉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榴园 用过晚饭,蓝溪照例护着顾霖在院子里散步,小主人的月份渐大,大夫特意嘱咐要多加走动,才能有利于生产。 顾霖毕竟体弱,走了几圈后已经觉得乏力,又担心腹中的孩子因为劳累胎象不稳,见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就回了内室休息。 蓝溪给小主人倒了盏茶,贴心道:“姑娘,要不要备水沐浴?” “今夜先等等,还有客人拜访。”顾霖拿起帕子沾了些清水,擦去额头上微微渗出的汗珠。 “有客人?”蓝溪纳闷了,他们一行人在清灵县落脚,深居简出,根本没有认识什么人,这人生地不熟的,还会有人来拜访? 她还没想明白,一名看门的死士忽然匆匆前来禀报:“主子,外头有个自称是徐答的人拜见。” 蓝溪看看那名死士,又看看身边一派平静的小主人,觉得小主人简直比紫雷大哥还要厉害,足不出户竟然能算准了有人会找来。 只是……她的心中又浮起了疑问,徐答是谁?好像从前从未听到过。 顾霖情绪很淡,早料到一般:“去请徐大人进来。” “是!” …… 很快,徐答就被带到了榴园的前厅,见到未遮面的顾霖,他心中激动不已,恭敬行礼道:“属下见过世子夫人!” 他刚才没看错,世子夫人真的还活着! 那世子爷的心病是不是就能好了? 顾霖侧身避开了这礼,面上有些不自然:“徐大人不必如此,我姓沈。顾氏嫡女早就死在了京都的崖底了。” 说到那场坠崖,徐答心中复杂,想要为世子辩解几句,可顾霖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她抬眸,直直地望向徐答:“定国公府是否在为他选妻?” 徐答脸色一变,连忙辩解道:“这……这只是老太君的意思,世子爷并没有去看,也并不想娶妻的。夫人,属下觉得,世子爷心中一直有您,要是您能回来,世子爷说不定能想起从前的一切!” 话毕,他的目光极快地略过顾霖的隆起的小腹。 看肚子,夫人怀的应当是世子爷的孩子吧,这孩子命大,硬生生抗住了坠崖的冲击,这就是给了世子爷绝处逢生的机会啊! 两人连孩子的牵绊都有了,只要说开当初的误会,他们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只是,他心中又有隐隐的不安,几个月不见,夫人整个人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他心里头倒有些没底了。 顾霖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信息,掩去眸中的惊讶,将视线落到了外头沉沉的夜色:“你是说,他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怪不得今日在森园门口,陆熠纵然看到了她,也并没有认出自己。 原来是失忆了啊。 徐答点点头,如实说道:“属下当时被一队死士绊住脚,并没有在当场,听前去悬崖寻人的隐卫说,世子爷浑身鲜血淋漓地倒在崖底,差点就没命了。圣上拨了皇宫所有的太医前来看诊,整整救了三天三夜才将世子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他却因头部受到重创,失去了记忆。” 她心里又是一惊,心中升起了疑团──陆熠也坠崖了?是何时坠的崖? 可沈家哥哥明明跟她说过,在崖底只见到了昏迷不醒的她,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不可能欺骗她的…… 顾霖想再追问几句问清楚,转念一想,又将冒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她还在希冀什么呢?是希望听到陆熠对自己情根深种,舍身跳崖要救自己的“真相”吗? 且不说当时只有她与陆熠二人在场,自己跳崖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其余人一无所知。 当时那个情况,那样的境地,那样的算计,陆熠即使与她一起跳崖,恐怕也是想抓住自己作为牵制顾氏的最后一个筹码吧。 只是她竟不知,在陆熠的谋算里,自己竟然担任了一个这么重要的角色,重要到他不惜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也要困住她。 徐答并不知道顾霖心中地思绪已经转过千百回,仍旧低声下气地为自己的主子说着好话:“夫人,属下看得出来,世子爷真的在意您,从前的事,世子爷都是有苦衷的。” 听到“在意”二字,顾霖轻轻勾唇,笑了:“他在意我?又有什么苦衷能让他不得不隐去这种在意?” 徐答一时语塞,脸垮了下来,这让他怎么说?眼下京都中朝堂虽然看似平衡,其实世族和寒门两派一直在暗中较劲,圣上迟迟没有下达处置顾氏的命令,局势并不明朗,他没资格也不敢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真正能解释一切的人,只有世子爷。 可是世子爷好巧不巧,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失去了记忆,甚至连夫人在眼前都没有认出来。 顾霖见徐答一脸为难,支支吾吾不敢接话的样子,以为他口中陆熠的“苦衷”只是胡诌,心中突然烦闷,便直截了当道:“徐大人不必再说,既然陆世子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一切,那正好应该重新开始才对。我与他从前的恩怨纠葛,你也一路都看在眼里,这样扭曲的关系,还有存续下去的必要吗?” 徐答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上汗淋淋的,硬着头皮回:“夫人,您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不能等世子爷想起从前的一切,听他解释过再……” “不必了。”顾霖坚决地打断他,撑着后腰站起身子,“他既然忘了就没必要再想起来。一个罪臣之女生下的孩子,就算最后回到了定国公府,能得到善待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徐大人不会不懂吧?现在定国公的老太君也开始催促陆熠娶妻,倒不如促成他今后的新姻缘,岂不是更好?今夜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顾氏之女顾霖也早就死了,也希望徐大人就当从未见过我。蓝溪,送客!” 说罢,顾霖不再停留,脚下不停去了内室。 徐答望着夫人丝毫没有留恋的背影,心里哇凉一片,可他也知道二人的心结实在太深,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开的,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身,对前头一脸敌意的蓝溪道:“不劳蓝溪姑娘送,我自己走吧。” 蓝溪在园门口时就对徐答不太待见,自然不放心他就这么一个人出去。这人奇奇怪怪的,似乎还跟定国公府有关联,谁知道他会在榴园里做些什么。 想到这儿,她将面孔板得更严肃,冷冰冰道:“我们姑娘说了,让我送你出去,你这是要让我犯错受罚吗?” 徐答倒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伶牙俐齿,还浑身长满利刺,只好又赔着罪:“是是,是我不对,蓝溪姑娘请前面带路。” 蓝溪这才半抬起下巴,斜睨了眼徐答,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前面。 ── 顾霖因有意避着陆熠,一连几日都没有出过门。紫雷得了定国公世子奉命暗中治理清灵县水患动乱的消息,更加对榴园严加戒备,生怕隔壁的森园作出什么小动作。 索性严阵以待了一段时间,森园里静悄悄的,徐答也没有丝毫透露顾霖真正的身份意思,榴园才慢慢放松下来。 米价恢复原来,一些有些积蓄的百姓已经可以自己买得起米粮鱼肉,而那些家中贫困、流离失所的难民得了龙大娘的施粥也不再忍饥挨饿,有时甚至还能吃到一些肉食。 孩子们吃饱了肚子,在街头巷尾传唱安抚人心的儿歌,清灵县的民心渐渐稳定,很少再有人散播朝廷会做出开闸泄洪、牺牲清灵县让百姓失去家园的谣言来。 沈安依旧在县衙忙得脚不沾地,但会每日往榴园送一封书信,告知最近县内形势云云,一来是为让顾霖安心,二来也顺便问问顾霖的意见。 这日,顾霖又收到了沈安的来信,信中提起朝廷已经指派了一名京都大员,与县衙各部门一起处理最近的动乱,且清灵县周围有山环绕,山上劫匪存在许多年,这一回干脆趁机将他们连根拔起,让此地重新回归海晏河清。 信中沈安因为朝廷指派了大员,心情颇好,信心倍增,仿佛解决清灵县一切问题都指日可待。 见他对未来如此有信心,顾霖心底的担忧也散去了一大半,沈安哥哥因着这些事已经焦头烂额许久了,如今重拾信心就是桩好事。 她想了想,将书信折起扔进了一旁的火炉中。 看到那写满墨色字迹的纸张渐渐变成灰烬,顾霖沉下眉不语,心中却已经闪过了许多种思绪。 沈家哥哥心中所说的朝廷大员,恐怕就是陆熠吧。 陆熠此人在朝政上可谓游刃有余,清灵县有他,水患盗匪都不在话下。这次他并未公开身份,连县衙都瞒着,悄悄来到森园住下,应当有他自己的打算,并非是为寻自己的麻烦。 思及此,顾霖总算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她心里头的顾虑就消散了大半。在清灵县住了段时间,她已经对此地有了感情,如果可以自己也是愿意出一份力的。 既然陆熠并未将目光盯住自己这边,那么她也可以按照之前的计划帮助沈安早日完成赴任之责。 况且,如果清灵县的困局解除,陆熠会立刻返回京都,他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瓜葛了,她也不用担心他会突然想起从前的事。 打定主意后,顾霖唤来蓝溪,与她一路上了马车往龙大娘施粥的摊位赶去。 此时正是午膳时分,顾霖从一个隐蔽的小巷下车,戴着面纱从后门走进粥铺。 龙大娘正在前头摊位前忙着分粥,因资金充足,她屯了很多白米在店里,密密麻麻堆了一地。百姓们都听说了清灵县有位活菩萨定时在摊前施粥且管够,纷纷结伴而来。 蓝溪扶着小主人坐下,望着前头龙大娘忙碌的身影,感慨道:“姑娘,这位龙大娘真是好人,要不是她出面施粥,那些流民难民到现在都吃不上一口热粥。” “的确,”顾霖点头,“相信再过段时间,清灵县的困境就可以解决了。” 只是,她心里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前段时间清灵县流言四起,到处都有传言朝廷要开闸泄洪,她借助孩童之口用一首儿歌扳回民心后,流言竟然真的消散了。 那么,自己当初猜测有心怀不轨的人暗中推动扰乱民心,难道是想多了? 否则仅仅是一首儿歌而已,对方绝不会因此偃旗息鼓认输。 她掩下这种不安,安慰自己也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也许清灵县只是普通的水患盗匪引起的民心不稳罢了。 主仆二人又坐了一会儿,龙大娘也正好施完了粥,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店中。 见到顾霖,她像见到了活菩萨,高兴道:“夫人,您终于来了!现在米价也维持住了,您瞧,我用你和另一位公子接济的银两买了好多白米屯着,可以帮助街坊们支撑一段时间了!” “另一位公子?”顾霖不解,清灵县何时有了这样的人物? “是呀,是一位长相俊郎的公子,看着也就比夫人大了几岁,通身的气派矜贵,一看就是大门户里出来的,”龙大娘说得眉飞色舞,描绘得对方就如天神降世,“夫人,您是没瞧见,这位公子穿着玄色的锦衣,一双凤眼特别深邃……” 龙大娘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顾霖的思绪却已经飘散了开去── 听大娘的描述,这位好心赠银两的俊郎公子应当就是陆熠。 那么,维持米价、安抚民心,应当也是他的手笔,否则怎么他一来,令县衙头疼了许久却迟迟不能解决的米商恶意囤货抬价的问题立刻就解决了呢? 不知为何,陆熠一来,她心中对于清灵县的忧患已经消散了大半。 本该是令她钦佩的有为之士,可二人却隔着世族之仇,隔着母亲的一条性命。 也总有一天,她会重新站在那个男人面前,与他清算当初所有的孽报。 龙大娘絮絮叨叨地夸了那男子一通,见顾霖有些走神,立马识趣地止住了话头,坐在了一旁:“夫人,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我这儿一切都好呢,不用夫人挂心,这外头乱,您还怀着身孕不能受到冲撞。” 说着,店里的两个伙计进来扛米袋,准备晚上的那餐粥食。 因屋外突然下起小雨,伙计脚下湿滑,又走得急,有一人一个没站稳往后一跌,不仅米袋里的米撒了一地,整个身子也撞到了堆得高高的米堆上。 龙大娘和顾霖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招呼另一个伙计扶起人。 龙大娘上前关切道:“没事吧老沈,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那名叫老沈的伙计身子骨健壮,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落粗布衣衫上的白米,愧疚道:“老板娘,我没事,只是跌了一跤这些米都撒了,我立马去找簸箕归置起来。” 龙大娘自然不会怪他,让老沈先到隔壁屋子里看看有无受伤,自己则又叫了另一名伙计一起打扫起来。 顾霖站在一侧静静看着那些洒落满地的白米,被重新装进米袋子里,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出声道: “不对,这米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这米怎么了?”龙大娘一脸诧异,扭头看向顾霖,见对方直直看着地上洒落的白米,也顺着目光望过去。 不看还好,一看还真看出了点端倪── 这白米表面看着并无甚异常,可仔细一看,就觉得这米的颜色有些参差不齐,有些是正常的米黄色,有些却是纯白色。 这两种颜色夹杂在一起,在米袋中还看不出什么,可一旦落到了青灰色的砖面上,就显得很突兀了。 龙大娘脸色也沉了下去,弯腰捡起了一把双色的米放在手心仔细看着,声音带着颤:“这米黄色的正常的稻米,可是这纯白色的好像加了什么东西在上头。” 说着,龙大娘捻起几颗纯白米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这米闻着有股刺鼻的味道,是加了毒鼠的药粉!” 既是毒鼠的,人一旦食用,轻则生病腹泻,重则没了性命! 这是谁人的手笔,如此狠毒! 顾霖脸色也白了,这个节骨眼,百姓的心才安定一半,水患未除,盗匪猖獗,有人却在施粥的摊子上暗中做动作,打得就是让清灵县再次乱起来的主意,其心可诛! 虽然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她却觉得后背一阵发冷,这背后推动者究竟是谁,非要阻碍沈安治患,让清灵县毁于一旦? “夫人,这……这该如何是好?”龙大娘毕竟只是一介小生意人,摊上性命攸关的事,已经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内看着顾霖。 顾霖从沉思中回神,略一思索后问:“先别乱了阵脚,最近囤下来的米粮都放在这里了吗?都打开检查一下是否都加了毒鼠药。” “哎,好,好!”龙大娘好似在黑夜中寻到了明灯,赶紧照顾着伙计把剩下的米袋子都打开。 不一会儿,白花花的大米就堆积了高高的一堆,无一例外都加杂了毒鼠药。 顾霖细眉蹙得更深:“这些你是从何处购得的?有没有给百姓们用来煮粥?” 龙大娘脸色灰败,濒临绝望,颤着声音道:“这些都是我从各处米商铺子里买的,因为从前还囤了一些余粮,今日中午刚刚用完。按照原计划,今天傍晚就要煮这些带了毒鼠药的粥了。” 还好刚才那位伙计脚下滑了脚散落了米袋,让夫人看出了端倪,否则今晚百姓们食用了她摊位上的粥,一定会出人命的! 这粥摊上前来受接济的百姓乡亲这么多,一旦食用会死多少人啊! 她差点就要变成满手人命的恶人了! 想到这里,龙大娘颤抖着手擦掉额头上闹出的冷汗,心有余悸地想,还好,还好夫人看出了米的不同! “从县中各处米商买的?”顾霖将手搭在桌案上,纤细的手指打着圈陷入沉思,如果是这样,那么这背后操控一切的人,已经全部掌控了清灵县整个米市,不管他们去哪里购米,那些米一定都有毒。 想了想,她命蓝溪唤来两名随行的死士,吩咐道:“你们二人先去府衙寻沈安大人,求他帮忙先从府衙粮库中拨出十袋米应急送到此处,若他询问缘由,便说等他有空我会亲自解释。记住,运送十袋米时,一定要悄悄地从后门运入,动静越小越好。” 并非是她不相信死士,也并非她不相信沈安,而是县衙人多混乱,谁也不能确保这里头没有幕后指使之人的眼线。 现在什么都没有追查清楚,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的。 死士领了命令,一闪身便出门往县衙赶。 顾霖又命龙大娘等人将有毒鼠药的米都装回米袋中,藏入地窖内,自己则坐在厅中想应对之策。 十袋米煮出的粥实在有限,米商处的米价虽然已经维持住了,可这些米应当都被动了手脚,是再也不能食用了。 清灵县那么多百姓的口粮又该如何解决? 还有…… 顾霖心中忽然浮起不好的预感,那些尚有余钱的百姓,从米商处购得的米是否有毒? 忽然,屋外忽然有了一阵扰乱,许多百姓涌入了街头,将隔壁的医馆团团围住,口中哀叫不绝── “大夫,大夫救救我家孩子,她怎么口中吐白沫昏迷了?” “大夫,我肚子好痛啊,实在受不住了……” “快,都让开,我母亲已经快不行了,让她先看大夫吧!” 医馆里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见到这么多人来看诊,心中想救也有心无力,只好匆忙将诊台搬到门口,一边给人看诊,一边道:“你们先别挤,别挤,一个个来,这药馆只有我一个老头子,实在看不过来,晚来的大家伙可以去别处医馆看看,兴许还比我这里快一些!” 哪知道他这话非但没让百姓们离去,反而激得人群更加嘈杂地喊起来: “老大夫,您有所不知,清灵县其他地方的医馆也都挤满了人,你这儿还算是少的了!” “是啊,我已经抱着自己的孩子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了,只有这儿还接受病人!” “我的天爷啊……这究竟发生了何事,真是作孽啊,难道真的是连老天都要放弃我们清灵县了?” 不知是谁开始大声嚎哭,其他人身体难受,也是悲从中来,绝望崩溃之下也跟着一起痛苦起来。 医馆外,场面一度混乱。 顾霖听到动静,早已经让蓝溪出去打探情况,听到蓝溪一五一十地回禀,她一颗心早已坠入了谷底。 看来她的担忧终归变成了现实,这幕后之人权势一定颇大,他搞垮清灵县,搅得此地百姓人心混乱究竟要做什么? 还没等她理出思绪,龙大娘已经搬完了有毒的米粮,招呼着伙计将新的一批运了进来,脸上的神情也没有那么凝重了,对顾霖道:“夫人,您那两名手下动作真快,不过一眨眼功夫就把米运过来了,还整整运来了五十袋呢!我检查过了,都是无毒的白米!” 说着,她开始忙碌地指挥伙计将米一袋袋搬到厅中,这个时刻,这些米都是救命的口粮啊! “那便好。”顾霖稍稍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心里嘀咕,死卫才出发去县衙没多久,沈安调拨米粮又需要时间,动作会有这么快吗? 不过,只要送来的米是无毒的就好,也许沈安今日并不忙碌也未可知。 她这么安慰自己,悬在半空的心也稍稍安稳了些。 “夫人,属下有辱使命,”突然,原先派出去运粮的两名死士破门而入,齐刷刷跪在了地上,“属下到达县衙的时候,县衙外已经聚集了一大帮百姓,似乎想要让刺史及县令出来要一个说法。我们二人从后门进入府衙,寻了一圈发现沈大人忙着与众官员议事迟迟没有出来,我们见不到沈大人,只好回来询问夫人的意思!” 顾霖惊诧地站起身,脱口而出:“什么?你门根本没见到沈大人的面?” 县衙被百姓围堵,沈安脱不开身根本不知道她要借粮的事,那么,刚才运过来的五十袋白米又是谁送过来的? 她的目光落在已经整日摆放在地上的米袋上,拿起蓝溪手中的匕首,走到其中一袋米上用力一划,白米渗出了一些落到了她的掌心── 颗颗分明,呈淡黄色,的确是无毒的稻米。 送来这些米粮的人是谁? 龙大娘也发现了不对劲,凑过来一脸忧虑:“这米粮不是沈大人送来的?那这五十袋稻米会不会也有问题?” 要真是如此,清灵县的难民们恐怕又要饿肚子了! “龙大娘,你看,”顾霖将手心里的米递到对方面前,“这米没有问题。” 龙大娘凑过去看了会儿,果然并无色差,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她仔细回想了下刚才来送粮的人,视线往铺子外面一扫,一拍大腿指着外头的一处说道:“夫人,就是这个人,是这个人带着人送来的五十袋稻米。” 顾霖顺着龙大娘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双清澈的眸子一愣,是徐答? 徐答为何会知道此处却粮食?这是陆熠故意为之,还是巧合? 见到徐答在医馆外忙着指挥隐卫疏散人群、维持秩序,思索一阵,叫来了蓝溪:“蓝溪,等徐大人忙完,你去请他过来。” …… 徐答的能力颇强,隐卫又训练有素,医馆外的混乱很快被平息。徐达安排腹痛的百姓有序地排队,很快,外县的大夫也被隐卫请到此处为百姓看诊,那种紧张崩溃的情绪慢慢消散了。 见到蓝溪,他似乎也并未有太多的惊讶,只是一点头就跟着人进入了龙大娘的店内。 见到顾霖,他恭敬地唤了一声“夫人”,而后开门见山道:“我们主子在不远处的马车等您,事情紧急,还望夫人体谅冒犯之责。” 蓝溪对徐答多有防备,想要出声拒绝,顾霖拦住了她,起身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带我去吧。” 米粮之事发生得蹊跷,如果不将事情调查清楚,百姓们忍饥挨饿不说,甚至有性命之忧。 沈安现在被情绪崩溃的百姓围堵在县衙内已经分身乏术,她自己又实在没有能力去解决眼前的困境,要想解决此事,只能寄希望于陆熠。 百姓生死面前,个人的恩怨纠葛是必须要放一边的,顾霖身为世族出身的后代,这点道理还是明白得很。 她戴着面纱一路跟随徐答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巷口,那儿静静停驻着辆简陋的马车。 想到要与陆熠在这么小的空间里独处,顾霖有些抗拒和不自在,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被蓝溪扶着入了马车。 陆熠似乎在闭目养神,察觉到有人进入,他微微抬起凤眸,将深邃的眸光落在了她瓷白的脸上。 第48章 这是跳崖后, 顾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 男人的眸光一如既往地深邃寒凉,冷潭一般让人从心底萌生出惧怕。 她只是看了片刻,就将视线挪开, 她并不愿与他有太多的交流。 突然,一只暗青色的荷包落入眼帘,顾霖几乎一眼就认出, 那是一年前新婚没多久,她扎破了无数次手指才缝制出的唯一一只勉强拿的出手的绣品。 那时, 她怀揣着满心的期待将荷包送到澜沧院,却连陆熠的面都没有见到, 更别提只言片语的夸奖了。 后来一年多,这包含着她少女情意的荷包也从来没有见他戴过。 顾霖伤心之下, 也安慰自己, 她绣工不佳,许是夫君怕同僚好友笑话才没有佩戴, 说不准正好好地收藏在书房暗格中呢! 如今这绣工拙劣的荷包再次回到视野, 恰恰佩戴在男人的腰间, 她看着却有说不出的别扭。 察觉到对方复杂的目光, 陆熠凤眸轻抬,见到她清丽白皙的侧脸,他心中蓦的一疼, 而后是绵密的苦涩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 好像心底有千言万语急切地想要对面前的女子说,张唇时才发现他并无甚话可以说出口。 真是……很奇怪的感觉。 原本想要与对方交流本次有毒稻米的事,可不知怎么的, 对上那双清澈的桃瓣杏眼, 陆熠话到了嘴边忽然就转了个弯, 变成了:“夫人在看什么?你从前见过这荷包?” “没……没有。” 他看到对方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浮上紧张,又很快被压制下去,心底的疑惑更深。 看那女子的反应,明明她从前见过他的荷包,想必他们二人从前也相识,可为什么她会假装不认识,甚至有些躲避不及的样子? 而且,他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这缺失的一年多的记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自己每次越努力地回忆,那种痛彻心扉的钝疼就越清晰强烈? 可他向来不向外表露任何情绪,顺着刚才对方的目光,他长指抚上腰间的荷包,轻轻摩挲几下,似乎陷入了回忆:“这荷包是我在书房的暗格中寻到,除此之外,里面还放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绣品,看针脚应当都出自一人之手。可是……” 他说话间,锋利的薄唇难得浮上苦笑:“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是何时将绣品放入,也想不起来是何人绣制。” “许是一些不甚重要的旧物。”顾霖转过头,将视线落在暗色的车帘上。 她以为自己绣制的东西早就在送出去时转头被男人扔了,没想到是被放到了书房暗格。 书房是陆熠议事的重地,绣品能放在这样的地方,可见重视。这事要放在从前,她一定会欣喜若狂,笃定陆熠心中有她。 可现在他们之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隔了那么深的仇怨,那种小女儿家钦慕少年郎的心思早已经消散无踪。 也许是负责打扫的隐卫粗心,不小心将废置的绣品盒子放到了书房角落,到现在才被发现罢了。 听到对方平淡的反应,男人沉下眉,嗓音悠悠:“是么……” 隐卫纪律严明,绝不会将东西放错。放荷包的盒子又是放在极紧要的暗格,说明自己从前很是重视这些绣品。 所以,失去记忆之后,他将这些东西一件件都端详过,清灵县一行出发前,又特意戴上了荷包。 他隐约总觉得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与这荷包的绣制主人有关。 可见到眼前的人如此平淡的态度,他心中的那点希冀又瞬间被扑灭,是他的直觉出错了么? 还没等他从思绪中回神,顾霖又将视线落到了男人紧锁的眉心,语露不耐:“公子究竟唤我来做什么?若只是谈论一只针脚粗糙的荷包,那我便告诉公子,这荷包配不上你矜贵的气度,还是不戴的好。无其他事,我先告辞。” 说着,她转身欲走。 “夫人留步!”陆熠极快地拽住了女子撑在软榻上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轻纱布料,他触摸到她纤细瘦弱的腕骨,心口又泛上一股莫名的心疼。 可他已经来不及细究这感觉的来源,见到对方含着怒意的回眸,陆熠立刻松开手,抱歉道:“是我唐突了,这次邀请沈夫人见面是为了清灵县稻米染毒一事,事情紧急,还请夫人能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告知我。” 顾霖原本因他的动作恼怒,听他一番极有诚恳的话,心头的怒气才慢慢平复,她用帕子擦了擦被捏住的手腕,慢慢将今日在龙大娘店铺中的所见所闻都告知了男人。 陆熠越听,眉头便锁得越深:“三个时辰前,隐卫上报在各处米商的仓库里发现了大量夹杂着毒鼠药的稻米,我察觉不妙,便命手下从邻县调派了五十袋白米与大量大夫到清灵县,米粮与大夫刚到达此处,就出现了大量的百姓涌入医馆,县衙此刻也已经被情绪激动的百姓团团包围。”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我猜测……” “是有人暗中推动,故意作出这些事来扰乱民心!”顾霖接过话茬,“几日前江南刺史沈大人来到清灵县平患,可他一来,非但没有安稳住人心,反而街头巷尾出现了许多抹黑朝廷的流言,这背后推动的人一定和今日的毒鼠药脱不了关系,公子可猜到是谁?” 陆熠看了眼顾霖带着焦急的眉眼,心中一动,可他从来对人戒备,更何况涉及到北疆的战事。 顿了顿,他道:“这背后之人我虽然没有思路,但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既然这次的问题出在米商的店铺,我们说不定可以从那里下手。” “如何下手?”顾霖追问。 “我一会儿会派几名隐卫扮作流离失所的难民,前往米商处出卖苦力求收留,看能否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陆熠修指一下一下地叩着马车窗棱的横木,这是他思索时的惯常动作,“龙晶的施粥摊既然有五十袋白米的补给,应该还能撑几日,藏在暗处布局的人见到施粥摊没有出岔子,说不准会安耐不住再出手。” 陆熠深沉的目光挪到了顾霖高高隆起地腹部,眼底不自觉流露出了些许柔和:“夫人身怀有孕应当是即将临盆?” “是……是啊。”顾霖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心底有些隐隐不安,好像已经被看穿似的。 可是陆熠明明已经失去记忆,再也不会知道这孩子是他的,自己还在怕什么呢? 是心虚吗? 可他作出了种种伤害她,伤害顾氏的事情后,该心虚的是他啊,自己又心虚什么呢? 想到这里,顾霖掩去心中的不安和尴尬,重新抬眸望进对方的眼里,一字一顿道:“是,我腹中孩子命苦,还没有出生生父就已经不在人世。我丈夫生前是一名商人,惯常扶贫扶弱,所以这次在清灵县落脚后,见到百姓们因为水患受此灾难,我便起了恻隐之心,就当是为这未出世的孩子积德行善了。” 眼前的男人是定国公府世子,是威震北疆的镇国大将军,又带领着效率极高,令大黎官员闻风丧胆的隐卫营,他想要刨根问底查自己的背景来历,简直轻而易举。 与其让他心有怀疑去查,倒不如她自己就将紫雷为自己安排的假身份和盘托出。 闻言,陆熠果然眉头稍松,也不再询问什么,只淡淡地嘱咐,倒真像关心她的身子一般:“夫人节哀,夫人仁德之心,腹中孩儿也一定会感受到。最近清灵县不太平,幕后推动百姓扰乱的人也没有浮出水面,为了夫人和腹中孩儿的安危,夫人还是待在榴园不要出门。如果榴园护卫人手不够,我可以……” “不必,多谢公子好意。”顾霖冷硬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榴园的护卫尚且足够,就不劳烦公子了。既然事情已经讲明,公子便去忙吧,我不打扰了,告辞。” 说罢,她不再看身侧人的反应,撩开马车的帘幕走了下去。 蓝溪已经在外头等得焦急,见到小主人下来,连忙推开阻拦在前头的徐答,喊了一声:“姑娘,你没事吧?” 她是习武之人,嗓门一直很大,又中气十足,一出口在空荡的街头显得很清晰。顾霖谨慎地往四周一看,见周围除了徐答等几名隐卫,并无其他人注意,这才舒了口气,握住蓝溪的小臂示意她噤声。 “蓝溪,我没事,以后出门在外不可如此鲁莽。” 蓝溪也意识到刚才自己反应过激了,吐了吐舌头有些难为情,她扶着顾霖往街口走,路过徐答时,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都怪这个笑里藏刀的臭男人,要不是他武功在自己之上,拦着她不让人靠近马车半步,她一定要把佩剑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哭着给自己求饶不可。 这人能跟在那个定国公世子身边做贴身侍卫,一定也是跟主子是一个德行。 呸!忘恩负义的臭男人! 徐答本就觉得夫人身边的婢女对自己一开始就颇有敌意,这下莫名其妙又遭到对方一个白眼,心里头更加委屈。 这……他也没干什么呀! 好在顾霖示意蓝溪不可冲动,又对着徐答抱以和善的一笑,他心里头的不爽才勉强消散下去。 人已经走了很久,马车里头的世子爷却迟迟没有出来,也没作出下一步命令,徐答有些不安,上前试探道:“世……世子爷?” 片刻后,马车内才有了点动静。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车帘,车内的光线很暗,隐约露出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神情。 “去县衙。” 徐答浑身一凛,立刻领命上了马车。 他正扬起手,马鞭子还没落下,里头又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嗓音: “去查查这位沈夫人的来历。” 闻言,徐答手里的鞭子瞬间失了准头,重重抽在了马腿上。 ── 清灵县县衙 衙门外已经被层层百姓拥堵,裴县令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已经急得焦头烂额。他面色僵硬地在堂中来回踱了几圈,哭丧着脸看向一旁的沈安: “沈大人,您看这……这该如何是好?” 外头围堵的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盗匪,而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难民,这个节骨眼,官府是万万不能动用武力的,否则就会落得个欺凌百姓的无为臭名。 可若是不强硬驱散外头的这些人,前几日才消散下去的流言又会卷土重来,到时想再安稳民心恐怕是不成了。 沈安也有此顾虑,是以难民已经围堵半日,他还是没能想出有用的法子。 在忍饥挨饿、性命尚且不保的难民面前,再提礼部的遵循礼仪道德那一套,根本没有用。 他愁眉深锁,目光越过堂中的窗棂,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县衙门外嘈杂的百姓。 “沈……沈大人?”裴县令见对方陷入沉思,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声。 “嗯?”沈安方从思绪中回身,对上裴县令焦虑不堪的眼,他眼神黯淡,动了动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圣上已经派另外大员前来协助,算脚程应当快到了……” 可这话说出来,连沈安自己都觉得心虚。 远水解不了近渴,且不说那大员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清灵县,即使几日后赶到,流言已成,困局已定,想要再扭转局势一定难上加难。 而且,这次圣上派来的人真能比他更胜任吗?他离开京都赴清灵县时,那些精于算计的老狐狸哪个愿意沾这趟浑水,怕是一听此地灾情严重,更加不愿意插手。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当初圣上根本不会同意他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礼部侍郎前往。 裴县令也听出了沈安话里的飘忽虚弱,心中更加焦急慌乱,这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能寄希望于一个连名号都没听说过的朝廷大员身上! 当初听闻京都过来一位姓沈的江南刺史治患,他高兴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可结果呢?这位江南刺史一来,非但没有改善当地灾情,反而流言四起,情况更糟糕了! 这次,他是万万不敢再寄希望于京都大员身上了。 堂中气氛一度凝滞,周围下属见状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忽而,一名小厮从后院匆匆跑入堂上,附耳在裴县令身侧低语几句,听得裴县令两眼放光,一拍大腿道:“快!快请!” …… 很快,小厮便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人进入,那人通身的玄色,眉若刀裁,眸光锋利无比,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强烈的威压与凌厉之气。 裴县令忍不住双膝发软,强撑着上前行礼:“卑职……卑职拜见陆将军!” 这位陆将军的名号他早有耳闻,世人将之传得如天上的战神降世,他本不大信,今日一见算是彻底承认传言非虚。 光是看陆将军这周深散发出的气度威慑,往那一站,还有谁敢喧哗? 陆熠凤眸深邃,只淡淡地略了一眼:“裴县令不用多礼。” “是,是,”裴县令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还想说几句缓和气氛,却见男人已经掠过他,几步行到了后头不远处的青衫男子面前。 沈安已经从最初的惊诧中回神,见陆熠径直在自己面前站定,敛下眉行礼:“见过陆世子。” 外面百姓的申冤痛哭声此起彼伏,落在堂中二人耳中,皆成为背景。 两人都没有立即开口提县衙门口围堵之事,沉默良久,久到裴县令想要寻个由头缓和气氛,陆熠才慢悠悠地出声: “沈大人出身礼部,既无经验,又无谋算,当不得此重任。” 这话如巨石砸入湖中,是摆明了一点面子都没给人留。 虽然说的是事实,裴县令还是忍不住抹了把额前的汗珠,一双眼睛偷偷在二人身上来回瞄了好几眼,莫名猜测这两位都颇有来头的京都官员是否早有恩怨。 要不然怎么一上来气氛就这么僵硬…… 沈安倒是面不改色,双手合抱往前一送,坦然应下责问:“是下官失职。” 陆熠并无多余的反应给他,冷俊着眉,走到上首坐下。 宽大的云纹袍袖略过桌面,带来一阵松木的暗香。 裴县令赶紧命人上茶水:“来人,快给陆将军上茶……” “不必。”陆熠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示意堂下的二人坐下,“县内百姓忧患未解,裴大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今日我来,便是要与两位大人好好商讨应对解决之策。” 说是商讨,可在场的人都心底门儿清,正是沈、裴二人对百姓之乱束手无策,朝廷才会再派了陆将军前来解困。 此时此境,除了听陆将军的,谁都没有资格置喙。 裴县令到底是地方小官,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良久,闻言便立刻接话道:“陆将军说得有理,下官一定全力配合将军的决策。” 沈安也跟着一起表态:“但凭陆世子决断。” 只是他唇瓣紧紧抿着,像是在极力隐藏心头发虚的不安。 陆熠此次来清灵县,真的单纯只是来解清灵县之困?又或者,他是打听到了霖儿的消息…… 等县衙门口的百姓离开,他一定要先去榴园提醒霖儿近日不要随意出门,免得与陆熠撞上识破身份。 “其实前几日我已到达清灵县,将米粮的压回正常价格,只是今日又出了毒米之事,”陆熠的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看来这场水患,是有人暗中推动所致。”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沈安皱起眉头,顾不得猜测陆熠暗中提前抵达清灵县的本意,问:“陆世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扰乱民心,挑起百姓对官府的仇恨?世子提前抵达的这几日,可查探到什么?” 他记得几日前,霖儿也曾如此猜测过。 二人纠葛许久,这次的想法又不谋而合,让沈安心里有些不适。 陆熠看他一眼:“对方隐藏得极好,可要想不留痕迹也难,近日北疆战乱頻起,紧接着清灵县又在同一时间发生水患,一南一北,一方是镇守边陲的要塞,一方是水路贸易便利的鱼米之乡,两者联结考量,不难看出对方的真正意图。” “这是要让盛产米粮的南方受灾,好切断北疆的前线供给?”沈安心头突突地跳动,他怎么没想到这层关键! 即使清灵县只是南方一座小小的县城,可一旦民心大乱,影响到邻县,一传十,十传百,朝廷想要压制解决根本不可能。 到时候南方自顾不暇,北疆后方补给供应不足,突厥进犯如果又长久之战,北疆又能抵挡多久? 突厥的这招声东击西真是够狠毒恶劣。 裴县令拘束地站在边上,听二人一来一回地对话,早就吓得瞪圆了双眼,这等关乎朝廷稳定的密辛,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在县衙的堂中听到。 好在他早就清退了其他人等,自己只要安安分分守口如瓶,听闻陆将军的号令,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里,他更加识相地往后头站了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熠余光瞥了眼脸色发白的裴县令,微微勾唇,又极快地将笑意隐去,来之前他已经将清灵县县衙内的大小官员的底细摸清。 其他人尚不足以说道,这个裴县令,虽说能力差了点意思,胆小怕担责,可一颗心是扑在百姓身上的,不至于作出投敌突厥的事,是个可以派遣的人手。 是以,他没打算瞒着裴县令,点头肯定了沈安的猜测:“幕后主导这场混乱的人,是突厥。” 一语激起心底千层浪,在场的另外两人都色变。 “陆世子可有应对之策?”沈安心底发沉,竟没想到一场江南小县城的水患,会牵扯到几千里之外的边陲要塞。 如果真是突厥恶意挑动,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之前流言四起,现在又有毒米事件,清灵县已经乱作一团,民心岌岌可危,百姓对于官府的怨气已经到达顶峰,路已经几乎走到绝境,他们就算知道了背后缘由,又该如何挽回?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座上的男人── 陆熠神色很淡,看不出真实的情绪,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下落,寒沁沁的眸光便落到了沈安的腰间。 那里,系着只针脚不甚细腻的靛蓝色荷包,十分眼熟。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将视线挪开,与沈安直视:“将县衙内的存量全部捐出,在县内各处施粥放粮,其余的事,我自有打算。” 第49章 在县衙交代了番布局, 陆熠就离开了。 清灵县民心浮动,灾患已经非常紧急,沈安知道陆熠的谋划是此地唯一的生机, 是以他一刻都不敢怠慢,在裴县令的协助下,立刻在府衙旁边开设粥摊, 开始接济灾民。 拥堵在县衙门口哀声叫骂的大批灾民,见到官府搬出了大量的粮食补给, 又被好生安抚了一番后,大部分人情绪都渐渐稳定下来, 开始排着队接受粥米的施救。 几个时辰过去,百姓们吃饱了肚子大都离去, 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依旧围在府衙周围, 拿一双戒备的眼睛,时不时地往衙内瞄。 裴县令按照陆熠的吩咐, 悄悄派人盯着这些留下的人, 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前来禀报。 布局好了这一切, 裴县令悄悄往沈安一侧站了站, 还有些迟疑:“沈大人,这些围在县衙四周的人,真的有问题吗?” 他看着这些人的面相, 都与清灵县当地人的面容并无不同, 怎么会和远在北疆的突厥有牵扯呢。 听说突厥人长相粗陋,很是彪悍凶猛,可这些百姓的面容都是江南长相, 一点都没有攻击性。 沈安倒没有他这么忧心忡忡, 只道:“既然陆将军有此猜测, 我们不妨一试。” “是,是,沈大人说得对!”裴县令一想,悻悻地闭了嘴,走投无路之下,陆将军的法子是唯一可以救清灵县百姓于危难的了。 沈安又在粥摊暗处留心观察了一会儿,见周围布局妥当并无异常,又吩咐了裴县令几句,径直从后门走出了县衙。 沈府的小厮庆德正在后门候着,见到主子出来,连忙迎上去:“主子,咱们今日去哪里?” 沈安望一眼逐渐灰沉下去的天空,转身就上了马车:“去榴园,要快!” 陆熠已经来了清灵县好几日,在这样的小地方,两人没有迎面撞上已经十分难得,他一定要阻止霖儿出门,等到本地灾患清除、陆熠离开再让她现身于人前。 否则,霖儿现在怀着身孕,要是被陆熠得知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庆德打小跟在主子身边,自然知道住在榴园里的那位在主子心里头的分量,他将马车赶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停在了榴园门口。 沈安撩袍下了马车,径直入内没走几步,远远就见到顾霖被蓝溪搀扶着在院子里散步。 他眉眼里的焦急之色立刻被冲淡,脚步也忍不住放缓下来,只静静站在远处望着那抹纤瘦的身影,仿佛在欣赏一幅再美不过的画卷。 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顾霖在院子里转了大半圈,一抬头,就见到沈安远远地站在一侧角落,脸上都是柔和的神情。 她朝对方露出抹笑容,叫了声:“沈家哥哥来了。” 沈安方从怔忡中回过神,如梦初醒般,他咳嗽了一声,掩去那种被人发现“偷窥”的不自然,应了声:“嗯,看到你正散步,便没有打扰。” 顾霖并未在此事上纠结,将人请进厅内坐下,又命蓝溪下去沏茶。 见沈安眉宇间的忧愁焦虑之色比从前淡了些,她问:“沈家哥哥这几日一直在县衙中忙碌,水患盗匪的灾患可找到解决之法?” 刚才紫雷禀报,县衙门前的流民已经散开,龙大娘那边的施粥也进行得很顺利,三日之内,民心应当会稳定。 只是,过了三日后,县内无毒的米粮用尽,不知道官府会不会调来新的白米供应上。 沈安信任顾霖,将今日县衙内的情形大致跟她讲了一遍,让她暂时安心。 末了,他踌躇了会儿,才道:“霖儿,此次朝廷下派的京都大员是……陆熠,他已经于几日前到达清灵县,今日才迟迟在县衙内现身。” 他甚至都觉得,要不是县衙被愤怒的百姓围困,陆熠至始至终都会躲在暗处不会露面。 这么想来,倒应该感谢这场围困,否则霖儿就会时刻有暴露的风险。 本以为顾霖会因为这个消息大惊失色,再不济也应该面露不安,沈安没料到她却一派平静。 她的眉眼很静,白皙的肌肤在黄昏的光线下也明亮的惊人。沈安看着她的桃瓣杏眼微微撩起,眸中清澈无比,直直地望进他的眼,让人有种不可自拔的沉迷。 “沈家哥哥,其实几日前,陆熠就已经见过我。”她轻叹,倒也无甚低落的情绪,“甚至,他邀我进入马车,与我一同分析米商处的大米染上毒鼠药一事。” “什么?!”沈安惊骇起身,脸色陡然大变,“他有没有对你如何?有没有威胁你?” 按照陆熠杀伐狠绝的行事风格,他想要对霖儿做什么,霖儿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沈安脑中忽然闪过无数种立刻带霖儿逃离清灵县的法子,当地百姓如何,水患如何,盗匪如何,乃至北疆的战事如何,他统统都顾不上了。 霖儿受了这么多的苦,险些命丧悬崖,好不容易脱离定国公府,难道又要重蹈覆辙,被困到那座曾带给她无数痛苦的牢笼中去么? 不,他绝不允许! 他脸上的震惊惧怕太过明显,顾霖连忙起身扯住他的一角衣袖,让他先坐下:“沈家哥哥不用担心,陆熠他……他没有认出我。” “陆熠身边的徐达曾私下寻到榴园,告知我陆熠曾于我坠崖时,也一同坠落崖底险些丧命,醒来之后就失去了近几年的记忆。现在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陌生人。” 顿了顿,她瞧见沈安脸上一瞬即逝的不自然,心里头的疑惑更深,问:“那日我坠崖,沈家哥哥有没有在四周搜寻过?” 其实,徐答并无理由撒谎骗她。 也许,陆熠的确于她一同坠下悬崖,只是坠落的方向不同,沈安在救自己时,并没有发现陆熠? 沈安回避开顾霖的目光,心底有些发虚,只模棱两可地回:“也许……也许是当时见到你受伤,我方寸大乱,没有发现陆世子。” 顾霖点点头,没有再深究此事,又道:“撇开我与他的从前纠葛,陆熠在朝中能力的确卓著,既然圣上将他派来清灵县,当地的灾祸解决之日应当不远了,等到他返回京都,我这个陌生人也不会再留在他的记忆中。” “即便是如此,陆熠毕竟不是凡人,这几日你先不要出门,免得与他再碰上面。”沈安还是心中担忧,恨不得两人从此之后再也不要碰面得好。 顾霖摇头,乌黑发上一支紫色琉璃簪流苏微晃:“陆熠他……就住在榴园旁边的森园内。” “那……那你立刻搬走,”沈安说着又要起身,“搬到一处离他最远的宅子,我这就命下人……” “两座园子一墙之隔,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顾霖依旧摇头,“如果我有任何异样举动,势必会引起他的注意,再惹得他派人去查个中缘由会更加麻烦。倒不如依旧住在这里,只当自己是个与他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 闻言,沈安只得止住动作,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其实霖儿说得一点都不错,陆熠此人疑心颇重,一旦他察觉到异样,命隐卫彻查霖儿的身份,当年的时再现于人前时,不知道陆熠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更何况,顾氏一族还困在大理寺迟迟没有被判罪,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次倒是他沉不住气了。 想到自从来了清灵县自己就在霖儿面前频频失策,沈安心里不是滋味,咳嗽几声强掩尴尬:“霖儿考虑得周全,是我心急想得少了。” “沈家哥哥已经帮我颇多,霖儿感激不尽。”顾霖露出抹笑,将二人的关系拉得远了些,“作为报答,霖儿会继续与陆世子商谈龙大娘粥铺的事,他既然已经失去记忆,只要我平时小心谨慎,不会出什么岔子。如今清灵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已经牵扯到北疆的战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霖儿,我不要你的报答,其实我……” “沈家哥哥,无功不受禄,我不能平白受你照拂。”顾霖打断了沈安亟待说出的话,清澈的眸子没有一丝杂质,平静地回望过去。 那里面,除了真诚的感激,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即使沈安心底对二人继续接触很是抵触,但见到顾霖坚定的神色,终归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他很想对她说,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赢得她心中的一席之地,并不需要她任何报答。可他也明白,霖儿始终都在回避他的情意,分寸拒绝得如此明显,他甚至都不敢再更进一步,怕真到了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天,霖儿会彻底远离自己,连靠近都无法了。 沈安宽大的袖口渐渐垂落到身侧,手指下意识地去触碰腰间那只靛蓝色的荷包,思忖着再等等吧,也许再等一些时日,霖儿会改变主意,能够接受他的心意。 …… 沈安将陆熠到达清灵县的消息带到榴园后,又嘱咐了几句保护好自己的话便离开了。 顾霖站在厅前目送他。直到那道略显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榴园外,她才转身慢慢往室内走。 肚子里的孩子月份渐大,身子更加笨重,加上之前坠崖身子虚弱,才站了没多久她就觉得有点吃不消了。 蓝溪小心翼翼地扶着小主人往里走,她是个直性子,忍了又忍,还是没把心里的话憋回去:“姑娘,属下觉得沈大人对您是真的好,比那劳什子陆熠可温柔多了,姑娘为何不试着接受他?” 在她眼中,姑娘一个人住在这榴园里,即使有百名死士暗中守护,但终归是冷清了些。 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再拉扯一个襁褓婴儿长大,也着实辛苦。 倒不如接受了沈大人,两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处,既不用怕定国公府的人前来为难,夫人和孩子也有了一个坚实温暖的依靠。 她相信沈大人的为人,一定会将姑娘的孩子视如己出的! 顾霖望了蓝溪一眼,原本温和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换上了严肃:“蓝溪,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蓝溪被她的目光看得一怵,垂头丧气地应声:“属下知错。” 姑娘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目光注视过自己,不用想也知道,姑娘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姑娘是铁了心不与沈大人进一步了,只可惜了二人有缘无分。 顾霖被搀扶着慢慢走到室内坐下,伸手添了一杯茶递到蓝溪面前。 蓝溪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姑娘,属下怎能喝您倒的茶!” 哪知道顾霖强行将茶盏塞入她的手中,拉着人坐到自己面前。 她的嗓音很轻柔,却透着股莫名的坚定与倔强:“蓝溪,沈大人是沈太傅唯一嫡出的子孙,前途不可限量,沈府满门也都对他寄予厚望,我身份如此尴尬,现在这般隐姓埋名依附于他,已经让他陷入危险之中,又怎么能恩将仇报,将他及沈府陷入困境?” “更何况,我对沈大人,至始至终都没有男女之情。” 蓝溪听得心里难受,不明白像姑娘这般好的人,为什么命运会如此艰难,她又隐隐听出了这话里隐含的意思,犹豫地问:“姑娘的意思,是要与沈大人告别?” “嗯,”顾霖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仰起脸去看窗外雾蓝蓝的天,“还有一月左右,这孩子应当会降生了,等孩子出生,清灵县的水患解决,我就与沈大人道别。从此,他回京都好生走他的仕途,担负起振兴沈府的重任。而我,也该暗中探一探大理寺的消息,并且去寻找母亲的尸首。” “可沈大人会答应吗?”蓝溪不认为这道别会这么轻易完成,“沈大人一直往京都派人打探消息,是铁了心要跟姑娘您统一战线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要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再也不要插手顾氏的事了!”顾霖柳眉微蹙,显然也没有想出万全的方法,“京都官场水很深,连父亲这样浸、淫朝堂几十年的老臣都一朝覆灭,沈大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淖,他不可以再沾惹半点顾氏的事了。” 沈安已经为她付出足够多,沈府也暗中对顾氏多加照拂,她更应该当断则断,不让有恩于自己的人与家族时刻踏在险境的边缘。 —— 森园书房 夜已经很深,外头的天空黑漆漆的一片,一颗星子也无。 陆熠独坐在桌案前,案上的一大堆密信已经被一一阅览过,在角落堆得有半人高。 男人却没有离开,而是沉默地坐着,脊背挺直,修指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闷闷的“笃笃”的声响。 他的凤眸很冷,漆黑得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让人看不懂里面究竟酝酿着怎样诡谲的筹谋。 此刻,那双幽邃的眸光正紧锁着桌案上的物件——一只镶了金的紫润灵镯,以及那只他一路佩戴的淡青色荷包。 望着眼前二物,他的脑海中却不断闪现沈安腰间那只靛蓝色的荷包,虽只是粗略扫过一眼,可莫名的,陆熠觉得这荷包刺眼得很,要不是自己当时刻意克制,那只荷包恐怕已经被他手中的剑划个粉碎。 那一刻的怒气来得诡异又迅速,连他自己都寻不出原因,好像这种强烈的愤怒是早已隐藏在内心深处,只等一次刺、激就可以完全爆发。 可是,为何他会因为这样一只平平无奇的荷包动怒? 男人的剑眉紧紧皱起,眼里渐渐浮现出疑惑。他长指一挑,将淡青色的荷包捏在手中,细细地拂过上头并不缜密的纹路,有几处花纹甚至因为绣制者技巧不佳,被硬生生打了几个丑陋的结。 这样的荷包,竟然被自己珍藏在澜沧院的书房密格内,缝制荷包的主人一定对自己来说颇为重要吧。 想到此处,陆熠高声唤人:“徐达。” 下一刻,书房门被打开一条缝,徐达闪身入内,恭敬地朝座上的男人行礼:“世子有何吩咐。” “这只荷包的来历,你可知道?”男人将手中的荷包往前推了推,置于桌案边缘。 徐达应声上前,目光只在荷包上停留了片刻就飞快挪开,后背早已冷汗淋漓。 这让他怎么说?说荷包是世子夫人当初新婚时所绣? 只要这话一出口,不仅京都的老太君会将他的皮剥了喂狗,隔壁榴园的世子夫人怕是也会找他的麻烦。 他还盼着世子爷能够多接触几回夫人,继而可以想起从前的一切再与夫人继续前缘呢! 现在世子夫人对定国公府的人唯恐躲避不及,世子爷又一点都想不起来从前的事,甚至世子夫人都与他屡屡碰面、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独处了,世子爷还是没丝毫想起来的迹象。 这个节骨眼,两人从前的恩怨纠葛种种,怎么也不该由他一个侍从来提。 万一说出来,世子爷频繁骚扰,世子夫人一气之下再次跑得远远的咋办? 到时候,世子爷会不会也要扒了他的皮? 光是这么一想,徐达就觉得身上痛得很,仿佛自己已经遭受了那扒皮酷刑。 于是,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两眼一闭否认道:“属下,属下不知。” 陆熠冷瞥了眼徐达紧张的神色,将淡青色的荷包重新别挂到腰间,又将紫润灵镯放回漆黑雕花木盒中,这才开口:“上次要你查的沈夫人的身份,有无消息?” 隐卫的动作向来迅速,要查个人的底细几个时辰就可完成,这次却是整整过了几日还没有消息,他只能自己开口询问。 徐达眉头一跳,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回世子爷,隐卫查了几天,所得的消息都与沈夫人之前的说法一致,而且,沈夫人似乎与刺史沈安大人来往甚密,沈大人今日白天还特地去了榴园拜访,只不过呆了一会儿儿就走了。” 嘴上说得小心翼翼,徐达心里头却在不断腹诽:世子爷,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沈安大人在京都时就对夫人有非分之想,这会儿趁着您失忆,夫人孤立无援,行为更加没有遮掩。您再不恢复记忆,可真就要被人家抢了老婆了! “沈安?”陆熠果然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不禁神色晦暗起来。 一个初到江南治理水患盗匪的刺史,和一个失去丈夫、身怀有孕的妇人来往甚密,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今天白日围困住县衙的百姓刚被安抚住,沈安就扔下县衙严峻的形势,迫不及待地去榴园寻沈夫人,难道是有比水患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对方? 陆熠的心更加沉下去,凤眸中闪烁着暗光,两人都姓沈,可他却从未在京都听说沈安在沈府有一个出嫁丧夫的妹妹,那么这位沈夫人与沈安又是什么关系? 他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本就不甚红润的唇色,更加泛出一丝冷白。 “继续查,注意别暴露。”陆熠嗓音沉沉,将目光落到没有烛光照射到的黑暗角落,“还有,你去一趟县衙,将沈安今日随身佩戴的靛青色荷包取了来。” 徐达正要领命,可脑子里把世子爷吩咐的任务咂摸一遍,一下子没转过弯,脱口而出一声“啊?” 世子爷什么时候瞧上人家的荷包了?这是让他去取么,这摆明了就是让他去偷啊! 陆熠神色很是平静,沉冷的眸光挪到他身上:“怎么,很难?” “不,不难!属下立刻就去。”徐达顶着那道极具威压的视线,大着胆子一言难尽地看了主座一眼,转身又出了书房。 徐达离开后没多久,又有一名通身漆黑的隐卫入内,那隐卫脸生,表情非常严肃,脸上就跟覆盖了层冰一样。他上前先是恭敬行了礼,后将袖中的密保呈上去:“世子爷,今日徘徊在县衙门口迟迟不离去的人底细都已排查清楚,除开几名偷鸡摸狗的小混混,其他几人的确与突厥有过联络。” “可有易容?”陆熠接过密信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将之扔在一边。 “因对方防备心太强,我们派出去套近乎的人都没能近身,”金林面无表情,“不过那些人入夜时分已经从县衙离开,属下已经派人暗中跟着,究竟是易容成清灵县百姓的突厥奸细,还是被突厥收买了的当地百姓,今夜就会见分晓。” “好,做得不错。你且去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派人禀报。” “是,世子爷!” 书房门重新被关上,带进一阵凉风。 陆熠推开靠椅,缓缓踱步到窗前。夜色很沉,从他站着的角度看去,榴园的屋舍内一片漆黑,只有廊下几盏风灯颤巍巍地亮着,带来些微弱的暖黄色烛光。 只可惜围墙高耸,挡住了大片的视线,让人看不分明园内的情景。 他微眯了眯凤眼,凌厉的目光落在那碍事的高墙上,一言不发。 第50章 第二日清早, 尚在睡梦中的顾霖被几声刻意被压低的脚步声吵醒。 她睡眠很轻,醒来后也不想再补眠,索性起身唤蓝溪进来。 蓝溪本在外间侯着, 听到小主人唤她,连忙入内伺候着洗漱。 顾霖望了眼外头,纷乱的脚步声依旧未停, 问:“蓝溪,外面怎么了?为何一大早会有这么多脚步声?” “姑娘, 咱们院子的一面墙倒了一大片,”蓝溪挠挠头发, 显然也一头雾水,“明明昨日半夜的时候还好好的, 而且, 那墙连接着隔壁的森园,墙一倒, 两座园子就连接在一处了, 紫雷大哥正着手命人修补呢!” “连接森园的那面墙?”顾霖蹙起眉头, 怎么偏偏是这面墙, 冥冥之中她越想躲开陆熠,二人却莫名其妙越走越近。 但愿紫雷能将墙尽快修补好,否则谁都保证不了没有这墙, 森园那边的人会不会进入榴园做什么。她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的牵扯。 忽然, 天空中猛的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将原本重新堆砌起来的墙面又冲了个干干净净。 顾霖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往屋内退了几步, 回过神后, 又快步走到了外室的门口。 只见屋门不远处坍塌了一大块墙,足够三人并肩通过,破口附近都是碎砖墙皮,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十分破败。 见到小主人出来,紫雷几步从大雨中行来,许是怕自己身上的凉雨冲撞了顾霖,他站在廊柱最边缘停下,一拱手就有大片的雨水滴落:“主子,这墙应当是昨日后半夜倒的,属下本想查看原因,现在雨实在太大,就算有痕迹也都被冲刷掉了。要想修补,也只有等天晴。” 顾霖望一眼还站在大雨中的死士,忙道:“雨太大了,快让大家进屋躲雨吧,这墙……等天晴了再修不迟。” “是,主子。”紫雷恭敬领命,转身就开始指挥着人退下修整。 很快,顾霖的院子里,就剩下她和蓝溪二人。 顾霖站在廊下,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空气中水汽弥漫,湿漉漉的让人身上都黏糊糊的。 有几滴雨水砸在廊下的地面,飞溅到她绣花鞋面上,驻足而立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她望着不远处空洞洞的破口,透过那处隐约看得到森园内的房屋。 那也是一个与榴园差不多大小的院子,此刻门窗紧闭,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微弱的烛火,不知是谁居住在那里。 不过这些猜测也只在顾霖的心中停留片刻,很快就被她抹去,不会如此巧吧,她想,只要这院子不是陆熠的居所,是谁居住都无甚区别。 思及此,她心情好了些,嘱咐身边的蓝溪:“蓝溪,这面墙修补好前,需好生留意森园的动静,但切不可与对方产生冲突。” 蓝溪心领神会,点头应下:“姑娘放心,属下会派几名死士暗中盯着,除非对方故意挑衅,咱们的人不会轻易露面。” 顾霖点点头,扶着肚子回到了屋内。 雨势很大,雷电轰鸣,老天好像要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净无尘似的。 这雨一下,就下到了傍晚时分。 顾霖在屋子里闷了一天,觉得心口堵的慌,便想出门在院子里走一走。她下午都睡着,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蓝溪应当出门打探消息还没回来,顾霖也没太在意,她只在屋子外头随便散散步,不会出什么事。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很潮湿,烟雨濛濛的,院子里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地上的积水已经被下人清扫干净,顾霖撑着后腰小心地在青石路上慢慢地走,边走边欣赏那些雨后尚且含着雨珠的鲜花,争奇斗艳、五彩缤纷,十分美丽。 忽然,一只淡粉色的蝴蝶翩飞而出,从这朵花飞到了另一朵上,好似一位雨后调皮来玩的少女。这种颜色的蝴蝶很少见,顾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想要观赏得更近些,可那粉色的蝴蝶存心跟她作对似的,她越是急切地想要看,蝴蝶就飞得越远。 不知不觉,顾霖已经走到了花圃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踩入泥泞的泥里,她却毫无所觉。 她正要抬脚再往前,肩膀忽然被一股大力所阻,身子瞬间失去平衡直直往后倒去。 “啊……”她的惊呼声刚发出,就觉得后腰处被一只大掌稳稳地托住,抓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下移揽住她的小臂,她被人抱了个满怀。 微浓的松木清香萦绕在鼻尖,和记忆中拼命想要逃离的味道如此相似。顾霖心头一跳,骤然回眸,正对上上方正凝神注视着自己的那双幽邃凤眼。 深沉、阴冷,让人看不透。 她更加慌乱,开始用力挣扎,试图挣脱开男人的怀抱。 实则,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且怀着身孕,力气根本无法与从武多年的陆熠抗衡。 挣扎了许久,男人的双手像铁臂一般纹丝不动,顾霖终于忍受不了,愤愤地回蹬她:“陆世子请放手!” 陆熠并非想要为难她,刚才也是看她挺着大肚子即将踩入泥泞滑倒才出手,只是刚才一抱住她柔弱纤瘦的身子,双手就像被下了蛊般迟迟不肯松开,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想明白这是为何。 他竟然对一个怀有身孕的妇人动了心思? 见到怀中人如此抗拒,陆熠沉冷的眸光掠过女子因愠怒微微瞪大的杏眸,终究慢慢地松了手。 身体重获自由,顾霖立刻脱离了男人的怀抱,蹭蹭退后了好几步,神情戒备地看着他。 陆熠苦笑,嗓音中隐约透着落寞:“夫人似乎很畏惧我?” 回想前几回碰面,这位沈夫人每次都能躲则躲,即使迫不得已二人迎面相对,她也是浑身戒备,就像是一只长满硬刺的刺猬。 他不记得自己从前与她见过,更别提得罪过对方。 闻言,顾霖脸色白了一瞬,瞥过目光去看被雨水浸湿的青石板路,语气冷硬:“这里是榴园,陆世子贸然闯入怕是不妥吧?” 榴园与森园的墙暂时倒了一大片,可也算是两座园子,他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且一上来就动手动脚,与登徒子有何区别? 她话里的讥讽如此明显,陆熠立刻就明白了言下之意,男人后退一步,露出身后泥泞的花圃边缘,无奈道:“沈夫人,刚才你观赏入了迷,没注意脚下已经在花圃边缘,再往前一步就要滑倒,为了你腹中的孩子考虑,我才情急之下闯入拉了你一把。” 他言语真诚,顾霖顺着他的示意望过去,果然就见那花圃处泥泞不堪,一旦不小心踩上,摔一跤还是轻的,恐怕整个人扑入花丛中被刺伤也有可能。 她忍不住一阵后怕,双手不自觉得护住了肚子,原本白皙的脸更加脆弱苍白,看来这次是自己误会他了? “误会一场,我向世子赔罪。”顾霖朝她颔首以示歉意,语气却不见得有多缓和,盼着他能够快快离开。 可陆熠却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他剑眉微舒,上前一步:“沈夫人知道我的身份?” “我……我……”顾霖一时警铃大作,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她怎么忘了,陆熠在她面前从未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称呼,这下应该怎么圆? 见到顾霖明显慌乱无措的脸色,陆熠心中疑惑更深,他脑海里莫名出现了沈安腰间那只靛蓝色的荷包。 沈安? 陆熠目光沉沉锁着对方清丽的脸,问:“夫人与江南刺史沈安大人相熟?” 好端端的又提沈安做什么? 但这疑问也只是停留一瞬,转念深想,顾霖杏眸一亮,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 陆熠既然已经在县衙公开身份,在沈安面前,他的身份无法隐藏。她只要说他定国公世子的身份是沈安透露给自己的,陆熠就不会怀疑。 想到这里,她脱口而出道:“是啊,沈大人与我熟识,他之前来榴园时得知公子住在隔壁森园,便提了一句,公子是京都定国公世子陆熠。” 末了,她不忘奉承几句:“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圣上亲封的一品镇国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让人钦佩。” 陆熠的神色并未因为她的赞美之言有任何变化,反而眉宇间浮上了极淡的一层落寞。 即使她口中是夸赞他的,他却并未从那张娇柔的脸上,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看出一丝一毫的赞赏。 相反,她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排斥他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而他却一次又一次莫名地想要靠近,哪怕只是离她站得近一些,心里也会踏实很多。 所以昨晚,他才会鬼迷心窍一般命隐卫将园子相隔的墙推翻,自己也搬入最近的院子,好像只要这样,他们两人就能离得更近一些。 他唇角浮上苦笑,真是疯了,疯得彻底,疯得莫名其妙。 在对方明显不愿再多与他多待的目光下,陆熠最终告辞从坍塌的院墙处离开。 走了几步,他终究忍不住回身去看,视线穿过坍塌的院墙,男人只看到了一抹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单薄、瘦弱,却莫名有一股坚定的倔强。 雨丝又忽然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将远处的景物都模糊起来,陆熠站在雨中,任由凉丝丝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玄色的锦袍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暗色水迹。 “咳……” 他的手掌缓缓抚上胸口,感受到里面的钝痛。 为什么见她如此避之不及的态度,自己的心会这么疼,这么难受。 —— 当夜,风雨又起,将院子里的树木都吹得东倒西歪,有几棵瘦弱的竟被连根拔起。 大雨夹杂着雷电的轰鸣,时不时照亮黑漆漆的夜空,更增添了几分恐怖。 陆熠心思很重,辗转大半夜才勉强入睡,一个时辰不到,他猛地从榻上坐起,惊呼出声:“霖霖,别跳!” 这一声呼喊几乎用尽他的全部力气,细听之下甚至都带着恐惧的颤抖,以及明显的嘶哑。 门口传来徐答担忧的声音:“世子爷?” 里头安静了几息,传来男人喑哑的嗓音:“无事,退下吧。” 徐答犹豫了片刻,还是应声走得远了些。 刚才那声“霖霖,别跳”他听得清清楚楚,应当是世子又梦见了从前的事,在梦中再一次感受那种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自绝于悬崖边的痛苦。 可在世子爷自己想起从前的一切之前,谁又有这个胆子揭开过去的伤疤呢? 他叹了口气,目光担忧地去看那片坍塌的黑洞洞的口子。 还有,世子爷将从前种种都忘了,可夫人没有忘啊…… 夫人能够解开心结,明白从前的种种真相,原谅世子爷,和世子爷重归于好吗? 他缩了缩脖子,心里都发着虚──这样的可能性太小了。 屋外的脚步声走远,只剩下狂风呼啸拍打窗棱的声音,豆大的雨点砸在云纹木窗上,一声又一声,扰得人心神俱乱。 陆熠向来不让侍从婢女入室,此刻屋内漆黑一片,唯一燃着的烛火也被窗外的狂风吹灭。 冷汗一颗颗从男人的额角落下,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到领口中。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无法从梦中的惊惧中回过神。 “霖霖……霖霖?”陆熠仔细将自己的梦呓咂摸几回,眸色由茫然混沌渐渐转为清明。 霖霖……是顾霖?那位自己早早丧命的顾氏嫡妻? 回想梦中可怖的情形,他依旧冷汗直冒,尖锐的疼痛袭来,他的心口就像被一把利刃整个贯穿,汨汨流出鲜红的血。 顾霖她……她为何会在漫天白雪中,决绝而又孤傲地飞身跳下了悬崖? 其实他对顾霖的死早有怀疑,可不管是定国公府还是京都名流,都对这事讳莫如深。他不是没怀疑过她的死因,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们二人只是朝堂争斗下的一次政治联姻罢了。 可梦中的场景事那么真实,他见到她决绝地跳下悬崖时的那一刻,那种撕心裂肺、欲与她一同共生死的苦痛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到他好像早已经历过一遍,才会时不时地在梦中重复,重复那种痛、那中惧、那种近乎不能承受的绝望与崩溃。 雨下得越来越大,时不时有闪电混杂着震耳雷声在空中劈开,将漆黑的屋内也闪过片刻的光亮。 陆熠觉得胸口发闷,将寝衣的领口扯得更松一些。他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来到了窗前。推开笨重的云纹木窗,狂风夹杂着雨滴砸入屋内,他望着夜空中时不时亮起的闪电,陷入了怔怔的沉思。 坍塌的院墙经过一晚大雨的摧残,又倒下了不少砖块,看着更加颓唐破败的景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往榴园内那间屋子的方向看,心中担忧地想——这么大的雨,这么响的雷声,那位沈夫人有没有睡着,有没有被吓到?她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会不会因为受惊而动了胎气?她会不会因此有危险? 一连串的忧虑在男人心头划过,他想要尽力摒开这些杂念,却始终无法做到,入邪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想立刻就见到她,看到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可是,白日里她已经如此疏离地与自己划开界限,如果自己今夜贸然进入,她会更加笃定他是个连孕妇都敢轻薄的登徒子。 何况榴园内也分布着几十名身手极好的高手,他只要一靠近,很容易被发现。 他强迫自己沉心吐气,告诉自己她有高手守护,区区一场瓢泼雷雨根本不会出事的。 这样来回几次,陆熠的心绪终于勉强平复,那股子想要冲过去见她的冲动也被压制下去,他双手撑在窗前的紫檀木桌面上,略微移动,右手手指触到了一件布制的物品。 男人视线缓缓下移,在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微光下,一只靛蓝色的荷包静静地躺在手边,因为放在窗口,荷包的大部分都被雨水打湿,看着有些丑陋,正是他命徐答从沈安处取来的那只。 陆熠手指微动,将靛蓝色的荷包握在右手掌心,他陡然转身行到衣架边,从一堆衣物中找到那只淡青色的荷包。 两只荷包一左一右并排呈现在男人的面前,他眼中的漆黑见不到底,视线在两只荷包上反复巡回,那汪深潭中的波涛渐渐汹涌。 这两只荷包的针脚,分明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沈安随身佩戴的那只比自己的针脚更加细密精致,一看就是后来技艺进步之后绣制的。 那么,绣制荷包的人是谁?她一定认识自己的同时,也同时认识沈安。 可是为何身为一个女子,会先后送两个男人象征私下信物的荷包? 陆熠的头又隐隐地开始疼痛起来,他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将手中的两只荷包都放进漆色的木盒中。 总有一天,他要想起从前的一切,不管是令他心生愉悦的,还是让他午夜梦回心痛难抑的记忆。 —— 第二日一早,大雨未停,雷声闪电倒是消退不见。陆熠一夜未眠,依旧按时起身推开屋门,他的神色不见丝毫颓唐,只眼底处有些泛青,可即使如此,男人浑身上下天生的威慑力依旧够足,让人望而生畏。 院子里已经积了很深的水,和隔壁院子里的积水融汇在一处,在苍白的天色下闪着粼粼的水光。 陆熠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投向榴园,见那头并无自己期盼的身影出现,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徐答早已经在屋门口候着,见到主子出来,只当昨夜的动静从未发生过,殷勤上前:“世子爷,金林来报,龙晶那处的粥摊周围已经布局了大量隐卫,那帮易容而来的突厥人要是敢作最后挣扎,他会将那些人一并拿下。” 暗中跟踪了这么久,隐卫终于摸清了这场水患流言的源头,甚至于清灵县突然出现的占山为王、横行霸道的劫匪也是突厥人所扮,为的就是扰乱当地的民心,进一步毁了江南的米粮补给,击垮北疆的战事。 只要将故意搅浑水的突厥奸细除去,他们就不能再暗中阻挠县衙治理水患,民心稳定之后,清灵县的水患也不再难治理,只要开渠引流将多余的水导入江海即可。 陆熠“嗯”了声,嗓音轻微嘶哑:“今日是收网的最后一击,突厥人察觉到暴露一定会奋起反抗,到时要密切关注周围的百姓,不要让突厥人伤及无辜。” 虽然这计策被他来来回回推演过无数遍,近乎万无一失,可他心底总隐隐觉得不安。 仿佛有什么事会随之发生,代价让他无法承受。 “是,世子爷放心,属下会另外带领一队隐卫暗中保护周围百姓。”徐答恭敬抱拳,正色应下。 …… 另一边榴园内。 蓝溪正准备着出门的雨具,她望一眼依旧不见小下来的雨,犹豫道:“姑娘,今天一定要出门吗?这雨下得那么大,您万一受了寒气就不好了。” 顾霖摇头,语气坚定:“无妨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粥摊看看了,也不知道龙大娘那边进展如何,算算五十袋米粮也快要用尽,得尽快商议出下一步对策。” 说着,她拿起一侧的雨具示意蓝溪帮她穿上。 蓝溪不情不愿地上前帮助她穿好,心里头堵得慌,主子为了清灵县的百姓,实在是太拼命了些,她肚子里还怀着个孩子呢,怎能如此不顾念自己的安危。 顾霖忽略她眼里的不甘愿,慢慢走到了屋门口。她的目光掠过坍塌得更加厉害的院墙,淡道:“走吧,我们早去早回,不会耽搁太久的。” 其实今日出门并非一定不可,但是经历过昨日陆熠贸然闯入的事,让她心里头不大舒服。 江南多雨水,这场雷雨应当会绵延下好多天,坍塌的院墙迟迟修不好,陆熠随时会向上次那样出入榴园。他身边隐卫遍布,身手又高强,只要他想,守护在榴园的几十名死士又岂是对手? 所以在院墙修好之前,她能出门就出门,不想呆在这座时刻有被男人打扰风险的院子里。 且她近日总隐隐觉得,有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思来想去,现下除了陆熠这人让她不安外,还有谁能扰乱自己本该平静的生活? 她还是主动离这个男人远远的,只盼着清灵县的灾患能够尽快解决,陆熠也可以尽快抽身离开此地,还她一份清净。 第51章 华安街头已经聚集了许多流民, 龙晶的粥摊已经准备就绪,有了两位贵人的资金补给,她特意买了好几口大锅。 此时锅中水汽袅袅, 散发出米粥的香气,勾得周围饿了一夜的百姓眼睛直往锅里看。 龙晶感激沈夫人关心百姓疾苦,一大早就来粥摊查看情况, 还带来了大包银子。她体贴地请人入了二楼的阁楼窗边坐下,道:“夫人, 这儿视线好,可以将整个华安街看得清清楚楚。您稍坐坐, 大娘我先去前头施粥。” 顾霖微笑着点点头,在窗边挑了个位置坐下:“大娘去忙, 不用管我。” “哎!”龙大娘应了声, 又望一眼街上已经开始排成长龙的队伍,小跑着下了楼。 现下还在下雨, 雨丝紧密地砸落在街道上, 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可那些饥饿的百姓却全然顾不得这个, 有些撑着把破雨伞眼巴巴地等着,有些则干脆冒着大雨捏着碗。 顾霖见不得那些老弱妇孺忍饥挨饿还要受这雨水的摧残,轻声吩咐蓝溪:“蓝溪, 附近可有卖雨伞的店铺, 买一些送给那些淋雨的百姓吧。” 蓝溪心中敬佩小主人的菩萨心肠,应了声就去吩咐周围的死士去买雨伞。 很快,她返回二楼窗边, 视线一瞧就看出了不对劲:“姑娘, 这些队伍中, 怎么有一些人的脸上怪怪的?” “哪里怪?”顾霖不解,顺着蓝溪的目光望过去,也愣住了。 只见排队领粥的队伍中,零零散散地排着几名身形略显魁梧的人,如果只是因为身形倒并不十分起眼,真正令人惊诧的是他们的脸颊边缘冒出了很多褶皱,像起皮一般,和自己的脸很不相称。 就像是皮肤是贴合上去的,被大雨一浇现出了原形。 “是□□?”顾霖不确定地猜测,她一直生长在深宅,对于‘□□’的认知只停留在话本。 “看着倒像,可是……”蓝溪挠挠头,“这□□质量未免太差了,遇水就脱落,那些人明知最近下雨还要出门淋雨,这不是摆明了自己暴露自己嘛!” 闻言,顾霖又重新将目光落在雨中那几个人身上,他们好像并未察觉脸上的面具已经脱落…… “难道是有人故意在面具上做了手脚,让这些人在雨中暴露出真面目?” “姑娘说得有道理!”蓝溪立刻醍醐灌顶,一拍脑门接话,“我听紫雷大哥提起过一嘴,只要在□□上撒上一种药水,就会破坏面具与人脸的贴合,这样面具遇水就会化开。这些药水应该很常见的,那些戴了面具想要揭下的人都会用!” 这就说得通了。 顾霖点点头,将视线往更远的地方看去,果然就见人群之外混着几名熟悉的面孔,是她从前曾在定国公府见过的隐卫。 看来今日的华安街,陆熠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那些幕后扰乱人心是非的恶人露出真面目。她不禁心中也跟着一阵松快,只要捉到这些幕后之人,清灵县的百姓就有救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些混在人群中戴□□的人忽然吵闹起来,他们端着喝了一半的粥碗,开始在雨地里打滚,边滚边怒声道:“救命,救命啊——这粥有毒,有毒!” 不仅是躲在一边喝粥的人,还是尚在排队的人都被吸引住了目光,见到滚落在地上的人不停地口吐白沫,两眼上翻,他们立刻慌乱起来。 “什么,这些人是喝了米粥才这样的?” “这粥里真的有毒吗?我……我刚才已经喝了半碗了,我我要死了……” “看来是真的有毒,你看看,他们都开始吐白沫了,”有人惊叫起来,“你们还记得前几日县里乡亲们腹痛难忍,抢着去看大夫的事吗,说不定这次也一样!” 顿时,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情绪越来越恐慌。领了粥尚未喝的赶紧将米粥倒在了地上,喝了粥的则惊慌失措地用手指抠着喉咙,想将刚才喝下去的吐出来。 加上雨水哗啦啦地下着,场面一度混乱。龙大娘及几名帮工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她撕扯着嗓子大声地澄清,让大家都别慌张,可根本没有人理,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百姓们惊慌的大声叫嚷中。 乱了,都乱了! 龙大娘看到面前乱糟糟的场面,急得两眼发红,这……这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场面,怎么又突然变成了这样? 不知谁在人群中又喊了一声:“龙晶,全县都没有粮食,就官府和你这里有,你说清楚,是不是官府给了你好处,让你施放有毒的米粥给我们,县衙好来一招借刀杀人,好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都死干净!” 这声质问犹如晴天霹雳,民情激愤下大家都相信了这样的说辞。 于是,街上的流民们一拥而上,将粥摊掀翻,铁锅里的米粥流了一地。 龙晶眼眶更红了,一边阻止他们,一边忍不住掉泪:“乡亲们,你们这是做什么,我龙晶的为人你们这么多年了还看不清吗,我怎么会……” “呵,在利益面前,你的人品又能值几个钱?”人群里响起一个刻薄的声音,“乡亲们,别听信她的话,说不定等我们死了,官府会奖励给她一大座宅子,一箱子金银呢!” “是啊,谁知道她背后是怎么跟官府勾结的!” “冲进去,不要放过她!” “抓起来,抓起来!” 顿时,百姓们情绪更加激动,推搡着要冲进粥铺里去抓龙晶。 龙晶被几名帮工护着,无奈躲到了屋内,可帮工到底人数有限,根本经不住那么多人的推搡。 顾霖在二楼窗边目睹了一切,已经着急起身,双手攀在窗棱边缘去看华安街上的动静,她想命死士们下楼帮一帮被围堵的龙大娘,可他们刚才被派去买雨伞还未回来。 想了想,顾霖握住蓝溪的手:“蓝溪,你下去看看情况。” “姑娘,紫雷大哥说了,出门在外不能离开您一步!”蓝溪坚决摇头,“我不能走。” “这都什么时候了!”顾霖急了,忍不住推了一把对方的小臂,“我在二楼能出什么事,你赶紧下楼去看看,要是龙大娘出了事,那些红了眼的流民冲上二楼,你就算武功再高也抵挡不住。” 蓝溪犹豫了一瞬,终究点了头。姑娘说得不错,现在他们被围困在二楼,哪儿也去不了,倒不如先去楼下探听情况,说不定能抢占先机。 她担忧地望望小主人:“姑娘,您好生留在此处,我马上回来!” 见小主人郑重地点头,她咬咬牙转身冲向楼下。 雨势越来越大,楼下的动静也越来越吵闹,顾霖将窗子关得小一些,扶着肚子坐在窗边观察外面的华安街。 刚才被发现戴了面具的人人数不少,但他们没有冲在人群中声讨,见百姓们情绪已经崩溃,他们反而退到了人群边缘,看起来像在查看情况。 顾霖的心头涌上一阵不安,这些人形貌长相不像是清灵县的人,他们故意挑动是非民愤,将官府和百姓强逼到对立面,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街道对面的角落,陆熠隐在一处茶馆角落,静静注视着华安街上的一切。 男人面目森寒,冷厉的眸光寸寸划过那几名乔装的突厥人身上,眯起了眼。 徐答垂首立在一边,偷偷瞧一眼外头的混乱场面,没有吭声。 他知道,世子爷在等一个时机,潜藏在清灵县的突厥人还未全部到场,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又过了片刻,金林忽然冒雨冲入了街道中央,占据了一处高地。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忽然大喊了一声:“尔等祸乱朝纲的突厥贼子,妄想挑动民心,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涌出了黑衣隐卫,将整个华安街都围堵起来。 混乱愤怒的百姓听得那一声响亮的喊声,被唬了一跳,纷纷停下动作朝街道中央站在高处的人看去。 他刚才说什么?突厥人?哪里来的突厥人? 突厥生性野蛮,恶名在外,十几年前在北疆做下的坏事数不胜数,是以即使是远在江南的百姓也对这个部落深恶痛绝。 百姓们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他们没看到这儿有突厥面孔啊! 忽然,周围的屋顶上又出现了大批的隐卫,个个手里拿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迅速将桶内的药水倾倒而下。 大量的灰色药液落下,简直像瀑布一般,街上被隐卫围困的人都无一幸免地被淋了个彻底。 起初他们还恐惧这木桶中是否装着毒液,可被淋透之后,身上根本没有不适,又有高地上的男子的安抚声音传来:“大家不要害怕,这药水对正常人并无损害,如果有人戴着□□,则会立刻现出原形!” 百姓们心头稍定,等到那阵瀑布般的水流冲刷过,再次抬头望四周看时,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 在他们之中,怎么出现了许多长相怪异的异域人?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大喊道:“突厥人,是突厥人!” “没错,突厥人的长相我从前见过,高鼻梁长眼睛,就是长这样的!” 人群立刻沸腾,对于突厥的厌恶情绪爆增,有中年的男子已经准备上前与突厥人撕扯起来。 突厥在见到那些药水时已经觉得不妙,可四周都被隐卫围困,他们根本无法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脸上的□□迅速脱落,现出原来的容貌。 见到愤怒的百姓不再拥堵粥摊,而是调转方向冲他们奔来,突厥人终于亮出藏在衣袖中的弯刀,凶神恶煞道:“别过来,过来就是死!” 百姓们到底只是手无寸铁的人,腹中又饥饿,被这么一吓唬就没敢再上前。 金林早有准备,扬手一挥,大批隐卫现身将百姓与突厥人分隔开,纷纷亮出佩剑。剑身银光发亮,雨水落在上头溅开许多水花,气势亦威猛无比。 突厥人没料到会突然出现这么多来历不明的高手,互相示意几眼就想后退,才退了没几步,有人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不好,四周都是黑衣高手,我们逃不出去了!” 雨越下越大,为首的突厥人退无可退,怒目瞪着站在高处的金林:“你们是什么来历,谁指使你们来的?” 他不信窝囊无能的当地官府能够想出这么高明的计策,能将突厥大汗制定的缜密计划全盘击溃,那个叫沈安的江南刺史更是不值一提,连给他们大汗提鞋都不配。 连绵雨幕中,金林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首的人,讽刺道:“谁指使?主子的身份,你还不够格知道!” 言毕,金林高高举起手中已经出鞘的长剑,重重往下一挥:“突厥蓄意扰乱清灵县百姓民心,其心可诛,统统拿下!”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隐卫们立刻上前与突厥人厮杀起来,他们个个经过严酷训练、武功高强,不过片刻,已经将大部分的突厥人收押。 “大哥,怎么办?”侥幸未被抓的突厥人脸色大变,死死盯着迅速逼近的隐卫,惊慌失措地看向为首的人。 这个节骨眼,如果逃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了! “哇……娘亲……” 突然,一声孩童的啼哭在二楼角落响起,为首的突厥人寻着声音望上一看,就看到一名男孩站在窗前,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哇哇大哭,而他的身边站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正着急地想要捂住男孩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 他当机立断:“上二楼,劫了那两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金林没料到粥摊的二楼还有人,等他再派遣隐卫前去搭救时,几名突厥人已经飞身跃上二楼的窗台进入屋内。 这男孩是刚才混乱之下错跑上二楼的,顾霖见他瘦得脱相很是可怜,又与亲生母亲走散,就将人留下打算等眼前的困境过去再帮他寻找亲生父母。 许是刚才双方的打斗太过激烈,又刀刀见血吓坏了他,小男孩克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不自控地大哭起来。 她想要捂住小男孩的嘴不让她惊动突厥人,可已经来不及,也怪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关上窗户,让外头的血腥场景被男孩看到。 见突厥人飞身上前夺窗而入,她将身侧的小男孩迅速往楼梯口一退:“快,下楼去!越快越好!” 小男孩哭的稀里哗啦,被这么一推,勉强止住了哭声。他听懂了顾霖的话,忽然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楼下跑。 顾霖松了口气,转身想用力推上开着的窗户,可是已经来不及,几个突厥人已经跳上了窗,将手里的弯刀死死砍在窗棱上,一个翻身就跳上了窗。 顾霖大骇,急急地往旁边退,可二楼就这么点空间,她避无可避,身子又笨重,根本不可能比突厥人快一步下楼。 想到这里,她用力推开最边上的窗子,纤弱的腰肢死死抵着窗边缘,颤声道:“你……你们要是过来,我就跳下去自尽!” 突厥人似乎没料到一个江南女子竟也如此刚烈,语气玩味:“跳下去?跳下去就没命了,你舍得肚子里的孩子和你一起送命吗?” 他笃定对方只是强装声势,不管不顾地上前几步:“如果你真这么大胆,那便跳下去。” 顾霖整个人都在颤抖,上半身已经往后仰出了窗子,细密的雨水落在她的乌发肩头,将她整个人都浸透了。 虽然是即将入夏的天气,她还是觉得好冷,冷得牙关打颤,小腹一阵阵传来抽痛,腹中的孩子在不安地翻动身子,好像也察觉到了此刻的危险。 顾霖咬着牙忍着,怒目看着一步步逼近的突厥人:“如果……如果你再近一步,我立刻就跳下去!大黎的子民,即使是死,也绝不受你们威胁!” …… 陆熠本隐在茶馆中注视着一切,突厥的最后一击早在他的掌握之中,对方蛮横狡诈,必定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在场的百姓这么多,他只能命隐卫护住大部分的人,仅有一两个受突厥挟持,他也无法阻止。 另外,他又很是享受将敌人逐步围困住时,狩猎般的畅快过程。就像是一只即将踏入陷阱、迎来死亡的猎物,毫不知情地一步步走向灭亡,而自己则是运筹帷幄中的掌控者,那种快意的滋味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兴奋。 只没料到,龙晶粥摊的二楼竟然有人。 原本以为,突厥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劫持隐卫,隐卫训练有素,即使落入敌手也有极大的把握脱身。 男人双手负在身后,皱紧了剑眉,薄唇抿成一条线:“徐答,去探探二楼的是谁。” 除了那个突然啼哭的年幼孩童,他怎么还在二楼窗边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徐答领命出门,下一刻又立刻转身入内,脸上微微色变:“世子爷,二楼的是……是榴园那位沈夫人!” 是她! 陆熠的心骤疼起来,就像被一双手狠狠攥住了命脉再也透不过气,他上前行到门口,透过朦胧的雨幕,看到了对面角落的那扇窗口,那道半边身子已经探在雨水中的身影。 那么无助、瘦弱,却透着无比的决绝。 梦中的场景忽然闪现在男人的脑海—— 苍茫飘飞的雪花中,全身雪白衣裙的纤瘦女子背对着他,一样的纤细瘦弱,一样的孤独无助,亦是一样在看似柔弱的身影下,散发出那股坚定的决然与倔强。 这样的梦不知做过无数遍,也无数次折磨得男人从漆黑的夜中惊醒,每一次他都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女子毫无留恋地跃下悬崖,任凭他怎么呼喊,都换不来对方施舍一眼。 可现在,这样相似的场景却在他清醒的时候再次现于面前,他承受不住心口的钝痛,右手撑在窗框上,似乎料到女子下一步的动作,他近乎失控地喊:“别跳!” 这话嘶哑崩溃,隔着雨水的冲刷声,在嘈杂的华安街上依旧清晰。 可窗口的人却浑然未觉。 下一刻,那抹纯白纤瘦的身影往后重重一仰,整个人就如一只破碎的雨蝶在空中坠落。 陆熠近乎本能得往外疾冲,足尖点过几名隐卫的肩膀往窗下行去。他心中很慌,慌得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发抖,那双从来不会被轻易牵扯情绪的凤眸,此刻翻涌的都是强烈的惧怕。 他怕自己速度太慢,又怕那抹身影坠得太快,他怕接不住她的身子,眼睁睁地看着她生命凋零。 不知为何,他强烈地预感到,若是她死了,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 顾霖的身子在雨中飘摇而下,她认命地闭上了杏眸,任由瓢泼雨水冲刷自己的身体。 也许,也许这是天意。 其实在几月前那场坠崖时,她就该死的。老天爷硬生生多给了自己几个月的性命,已经足够仁慈。 只是…… 温热的泪水自她眼角滑落,与冰凉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早已失去了温度。 她将苍白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只是这个她期待的孩子,终究来不到人世,看不到世间的繁华了。 可预想中的剧烈撞击并未到来,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住双肩往外一带,而后整个身子被一具湿漉漉却带着暖气的胸膛紧紧护住,一下并不算猛烈的冲击过后,她被人护在怀里,身下的人硬生生替她挡下了坠地的剧烈冲击。 紧接着,是一声强忍着的低沉压抑的闷哼。 顾霖整个人斜趴在一具宽阔的胸膛,双手正巧攀在男人的肩膀。她吓得唇瓣颤抖,去望对方的眼。 入目的是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深邃暗眸。 男人也在看他,那双深邃沉沉的凤眼起初只有微微起伏,可随着二人四目相对,隔着那么近的距离,他的眼底忽然翻涌出滔天巨浪。 没等她出声,陆熠忽然更加用力地抱住她的身子,用一种近乎卑微又后怕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喊:“霖霖,是你……你还活着是吗……霖霖……” 霎时间,所有从前被忘却的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过去的一幕幕迅速掠过,陆熠欣喜得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依恋,仿佛这喊声一停,眼前的人儿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顾霖下意识想要否认,可紧随而来的剧烈腹痛让她整个人都失控,她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声若蚊喃:“疼……我疼……” 陆熠惊慌是错地松开她,就见怀中人面色苍白,唇瓣一丝血色都无。 她双手捂着腹部,小脸上满是痛苦。 而在二人身下的地面上,雨水夹杂着血色正在向四周蔓延,看的人触目惊心。 陆熠眸中的欣喜激动又立刻化成了恐惧,顾不得后背的痛,他起身抱住顾霖,大吼着:“叫大夫,快叫大夫!” 第52章 冷风苦雨, 隐藏在清灵县的突厥人被隐卫尽数收押,原先被蛊惑的百姓都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用心险恶的突厥人设的一场局, 为的就挑拨他们与官府的关系,好让突厥坐收渔翁之利。 明白了这一层,百姓们心中惭愧之余, 开始主动收拾龙晶的粥摊,很快粥摊重新施粥, 一切都归于正常。 华安街上,地面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殆尽, 这一场大雨连绵了好几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森园内, 徐答小心翼翼地望一眼守在屋门口一动不动的世子爷, 眼观鼻子鼻观心,识趣地一声都不敢吭。 世子夫人已经生了两个时辰, 却迟迟没有生下来。稳婆和大夫从一开始便断言这孩子怕是会生得艰难。 也是, 当初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 胎气一定受损严重, 夫人又体弱,这孩子能保到现在实属奇迹,更别说今日又受突厥威胁, 夫人再次从高楼坠下, 情况更是万分凶险。 他识趣地又望角落里退了退,让其他人都撤到院子里,这个时候, 谁上前去多说一句嘴, 就是触了这位的逆鳞, 挨几顿板子那算是轻的。 屋内时不时传来稳婆指挥打气的声音,而顾霖的动静却越来越弱,已经近乎听不见了。 “夫人,你不能睡啊,再加把劲,孩子马上就能出来了。”稳婆一边安慰着产妇,一边大声吩咐旁边伺候的婢女,“快,再去多端一些热水来,夫人出血过多,身体扛不住了。” 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原本僵立在门外一动不动的男人忽然有了反应,大步上前就要推门而入。 只是厚重的漆木门才打开一半,守在门口的大夫就把人拦着不让进,严肃道:“这位爷,产房血气重,男子不能随意进入。” 陆熠不管不顾,冷声道:“让开,我是孩子的父亲。” 他的视线越过大夫的肩头,看到屋内一盆盆血水从床榻边端出来,而隔着纱幔,榻内的人躺在里头,连刚才痛哼的声音都逐渐微弱下去。 大夫依旧不肯让,双手张开拦着人:“爷,就算您是孩子父亲也不行,别说产妇正在生产不易被打扰,即使您进去了,不懂丝毫催产接生常识,除了添乱根本做不了什么。” 见对方态度强硬,且说得不无道理,陆熠威慑的气势收敛下去,语气带上了微微的颤抖,透着恐惧:“我只是想进去陪陪她,只要一眼,看她一眼,确保她安好就行。” 他已经错过她太久,也错过关心这个孩子太久,现在母子二人危在旦夕,作为丈夫与父亲,他又怎么能够耐得住只在屋外等候的焦灼。 那样担忧又疼痛的心境,就像被硬生生悬在半空,所见所触都是虚无,他实在是怕,怕一不小心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切又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想,自己也许再也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她的打击。 这话说得实在卑微又可怜,连一旁的徐答都听得愣了神,凭良心说,世子爷向来杀伐狠厉,什么时候在人前流露出像现在这样脆弱与哀求的模样。 这一回,是真的怕到极致了。 大夫也被陆熠近乎卑微的恳求打动,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大夫即将让开身子放人进来时,一只手落在了陆熠的肩上,将他用力往后一扯,扯得他身子失去平衡,往后踉跄几步才站稳。 陆熠周身的凌厉之气瞬间回笼,他迅速转身,剑眉森然,凤眸寒沁沁地对上对方的眼。 沈安无惧他摄人的目光,冷冷回视:“陆世子害得霖霖一度陷入险境,今日又要害她丧命吗?” “我是孩子的父亲,进产房陪着理所应当。”陆熠冷嗤,“隐卫几个时辰前就将突厥奸细押到县衙,沈大人不忙着审问犯人,反倒来本世子的府邸指手画脚?” 沈安脸色微微僵硬,却不肯示弱:“陆世子早已将县衙的事安排妥当,我犯不着操这个闲心。更何况,霖霖跳崖险些丧命,是我一路救治和守护,在她受困病痛缠身时,陪伴在她身边的一直也只有我,敢问陆世子当初在哪里呢?” “离开你,霖霖原本过得很好,要不是这回再次与你相遇,她绝不会被迫从二楼坠下,更不会动了胎气提前发动,都是你害得她再一次陷入险境,陆世子还要不管不顾地进去吗?你可有想过,霖霖现在究竟想不想看到你?” 这话无异于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陆熠的心口上,即使不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沈安说得每一个字都很对,他不配进去陪着她,而她一定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从前犯下许多错,他只祈求霖霖能够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哪怕只是极渺茫的希望也好。 他们之间跨越了那么深的误会,甚至牵扯到了朝堂争斗,他不想再错下去了。等到所有的诡谲名利都见识得到过,再次回顾从前的一切,他心里却只觉得空荡荡的难受。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最在乎的,是那个被他冷落良久,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 即使她可能已经心灰意冷,再也不会原谅自己,可陆熠还是想试一试,也许,也许他们之间还有转机呢,如果能够解开从前的误会,如果他倾尽所有去弥补,霖霖会不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牵扯着一个可爱珍贵的孩子。 见陆熠并没有反驳,那张俊毅冷冽的脸颓败下去,沈安心中觉得一阵畅快,继续道:“陆世子,你与霖霖从坠崖那一刻起就已经恩断义绝,再也没有丝毫牵扯,等霖霖平安生下孩子,也希望你不要再纠缠于她。” 闻言,陆熠骤然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露出的都是汹涌的未知情绪,看得沈安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瑟缩一下。 要不是强忍着镇定,沈安整个人都会往后退几步。 在北疆历练这么多年,其周身的气场威压,并不是一个京都文官能够抗衡的。 陆熠冷冷睨着对方的脸,并未有任何言语,可眸光中的那股杀气却越来越浓烈。 忽而,屋内传来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稳婆欣喜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秀气的小公子。” 话音刚落,外头的男人早已推开屋门闯了进去,他速度快得惊人,沈安甚至都没有看清屋内的景象,那扇门迅速开启后,就被重重关上,与外头隔绝得一干二净。 沈安心中担忧,上前也想进去看看,被徐答伸手拦住。 他不耐地斥道:“请徐大人让开。” 徐答纹丝不动,将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砖地面:“产房重地,除了大夫与至亲,其余人不得随意进入,敢问沈大人,您是以什么身份入内呢?” “你!”沈安咬紧了牙想要发作,却寻不到一个入内的理由,只得愤愤站在原地。 —— 产房内血气弥漫,稳婆抱着婴儿正在哄,侍女们来来回回地伺候,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端。 陆熠原本是冲进的产房,当屋门在身后关上,见到屋子里狼藉又血色的一切,他的脚步却硬生生地停下,仿佛再踏一步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隔着半透明的纱质床帐,榻内的身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陆熠远远地站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的人儿,盼着她能够发出点动静。 他很怕,怕极了心中一直担忧的事情会发生,甚至都不敢亲自上前去证实。 稳婆见到男人进来,走上前将襁褓中的婴儿抱给他看:“爷,您看,多么秀气白净的小公子,跟您长得很像呢!” 听到动静,陆熠纹丝未动,目光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皱巴巴正在娇弱哭泣的孩子,又迅速地落回床榻内。 他喉头动了动,出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她……夫人她如何了?” “夫人产子失血过多,一度休克,不过好在总算挺过来了。”稳婆一愣,诧异男人竟将孩子撇到一边,第一个问的是产妇的安危,倒是难得。 她抱着孩子让开了道,“爷去看看吧,夫人身子很虚弱,以后要好好将养才行。” 陆熠原本重重舒了口气,听到稳婆的嘱托,他剑眉又紧紧蹙起,谢了几句,上前大步来到床榻前。 隔着朦胧的纱帐,他看到顾霖悄无声息地埋在被褥中,朦朦胧胧的并不能看清面上的神色。 深呼吸一口气,陆熠终究抬手撩开了纱帐一角,里头的人儿闭眸沉沉睡着,依旧是清丽出尘的容颜,此时却更多的是柔弱的苍白,那双清澈的杏眸闭着,长长的睫毛鸦羽般颤动,在眼窝处投下大片的阴影。 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地脆弱。 仿佛他呼吸重一些,她就会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熠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边上,将柔软的被褥压得陷下去一大块,婢女端上热水上前,胆怯道:“爷,奴婢……刚才夫人虚汗过多,奴婢要用热水为夫人擦拭身子。” “我来吧,你退下。”男人看了眼婢女手里的铜盆,接过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拧干里头浸没的巾帕,动作轻柔地开始为顾霖擦拭手臂。 她的身子如此瘦弱,比几月前更加单薄,陆熠越擦拭心中越难受,难以想象坠崖后的几个月里,她经历了多少颠沛流离。 而他,却只能躺在定国公府里,忘记了一切,也从未为她做过什么。 她现在躲他,恨他,是再正常不过。 顾霖刚产子,身子虚弱不堪,昏昏沉沉间只觉得有人在脱她的衣裳,还有一双手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着。 那人的动作并不算轻柔,有几次弄得她有些疼,顾霖不舒服地皱皱眉,最后实在难受得厉害,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片撒花床帐,她神思恍忽,一时没想起来自己为何没有躺在榴园的榻上,视线下移,却看到了正全神贯注替自己擦拭身子的男人,而她的上半身则只着一件浅色肚兜,其余都暴露在男人的视线下。 陆熠?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还如此……如此衣不蔽体地躺在榻上! 一瞬间,恼怒的情绪占据心头,顾霖用力将那只在自己身上乱碰的手推开,抗拒道:“走开,不要碰我!” 陆熠手下僵了一瞬,略略撤开了手中的巾帕,语气轻柔:“听话,你刚产子,身上都是虚汗,用热帕子擦拭能让你好受一些。” 顾霖丝毫没有听进去,拉过被子盖住身体,抗拒道:“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霖霖,以前……以前是我亏欠了你,亏欠了这个孩子,我发誓,从此以后一定加倍补偿你们母子,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男人的话语句句诚恳,每一个字都透着悔恨,落到顾霖的耳中,却咯噔一声,不安瞬间占据心海。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从前的一切之后,她是不是再也不能脱身了。 这个孩子,她还能留在身边吗?会不会被陆熠强行带回定国公府,自己再也见不到了? “孩子,孩子呢?”顾霖在被褥中转过身,撩开床帐就往外瞧,孩子是她历经万难才生下来的,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冀,她绝不能够让陆熠抢走! 稳婆原本在一旁抱着孩子候着,她最初就察觉到二人的关系有点不大对,是以一直没敢让孩子近身,这会儿听到顾霖醒来寻孩子,连忙把怀里的婴儿抱过去:“夫人别急,孩子在这儿呢,这会儿哭累了睡着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到顾霖的怀里,安慰道:“你瞧,小公子睡得多好,小脸红扑扑的,俊俏得很。” 顾霖望着怀里皱巴巴的一团,心里柔软万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因他的到来亮了起来。 她轻轻地伸出手指触碰上婴儿柔嫩的脸颊,襁褓里的婴儿似有所觉,立刻“呜呜”轻哼了几声,咂巴着小嘴。 陆熠坐在一边,望着母子二人心中也是一片柔软,他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襁褓中孩子的脸,却没料到顾霖抱着孩子往后一躲,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你做什么?这孩子跟你没关系,你出去。” 男人伸在半路的手落了空,无奈地蜷了蜷,最终收了回去。 他启唇,话语中透着失落:“霖霖,我全想起来了,我们是夫妻,他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弥补你们母子的,你相信我。” “不需要。”顾霖冷硬地瞥过眼,只留一个背影给他,“我说了,他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老太君不是已经着手替你选妻了吗,你就当我已经死了,行不行?” “霖霖,那些画像并不是我……”陆熠怕她误会,急切地想要解释,话还未说完,顾霖怀里的孩子忽然醒来,开始“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他话语被迫中断,一脸无错地看向稳婆。 稳婆忙道:“爷,这孩子应当是饿了,夫人需要喂奶,这……爷还是往外避一避?” 顾霖一边轻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语气冷淡:“陆世子,请你出去。” 陆熠无法,只得悻悻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到底不放心,他转身忍不住又嘱咐几句:“霖霖,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下人出来传话。” 回答他的,却只有顾霖冷漠的背影。 出了房门,陆熠见到沈安依旧守在厅内,禁不住沉下脸:“沈大人为何还留在此处?别忘了,你是身负皇命的江南刺史。” 都是男人,他早就察觉到了沈安对顾霖的那点子心思,见到对方对自己妻子念念不忘的样子,陆熠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一样难受。 沈安自从听闻顾霖因陆熠从二楼坠下,早就积了一肚子火,刚才又被对方的属下拦着不让进去探望,他更加怒火中烧,毫不示弱地回呛:“陆世子也是圣上指派前来治水患的京都大员,难道不更应该留在县衙审问突厥奸细吗?” “呵,沈大人莫不是忘了,要不是本世子潜在清灵县内布局,仅凭你的能力,能够找出幕后的突厥奸细?”陆熠冷笑,字里行间都是对沈安为官能力的鄙夷,“既然本世子已经处理完大部分障碍,沈大人还不赶紧趁着这个节骨眼将功赎罪,将这事的结尾收得漂亮点,难不成,你想两手空空回到京都,连累沈太傅跟着你一起受罚?” “你!” “还有,别怪本世子没给你机会,清灵县民风淳朴,江南人性子也不野蛮,为何遇到水患,盗匪就如此猖獗?这其中是否也跟突厥奸细有关?”陆熠嗓音冷冷的,“如今突厥奸细尽数落网,盘踞一方抢劫百姓的盗匪,沈大人应当立刻带兵围剿,这是你唯一将功赎罪,挽回沈府颜面的机会,迟了可就要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沈安被说得哑口无言,论布局谋略,自己在陆熠面前的确稚嫩如幼子,他刚才说的也一点都没有错,剿灭盗匪是他唯一的机会。 如果自己不早点出手,难保裴县令率先想起此事,这功劳被抢,他此行就真的一事无成,不仅他会受到圣上斥责、同僚嘲笑,从此沈府也会因此蒙羞,在世家大族中抬不起头。 想到这层,他心中的愤怒与敌意瞬间弱了下来。 强者面前,他没有办法强造声势,陆熠也不会给他留丝毫余地与机会。 “陆世子说得不错,只是霖霖这段时间以来遭受太多变故,还请世子不要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说着,沈安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试图从那双深邃不见底的凤眼中看出些真实的想法。 陆熠眼里情绪藏得很深,薄唇轻启:“这个自然。” 闻此,沈安知道今日再也探听不出什么,只得硬生生忍下怒火,拱手道别,“告辞!” —— 接下来几日,沈安果然忙于围剿劫匪,并未踏足森园。 陆熠则一反常态,非但不再出门,不再过问清灵县后续政务,而且时时刻刻都守在母子二人的房外。 但是顾霖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排斥,他迟迟没能再进入房内看一眼,只能询问进进出出的大夫与侍女母子二人的情况,稍稍安心。 蓝溪自小主人生产后就一直陪伴在左右,她伺候着顾霖吃完早膳,嗫嚅道:“姑……姑娘,紫雷大哥守在森园外头十天十夜了,一直都没有合眼,属下担心这么下去,他的身子会垮了的。” 顾霖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抬眸望过去:“三日前我就命他回榴园去了,为何他还坚持着没走?” 对于华安街上的变故,紫雷一直非常自责,认为当初如果他在场,就不会让小主人受到突厥那帮乌合之众的威胁,也就不会从二楼跌下导致动了胎气,引发早产。 陆熠又强硬着不肯让紫雷等人进入森园,他手下的百余名死士即使武功高强,也绝不是隐卫的对手,是以紫雷只能带着人守在森园各个出口,试图守到小主人出来。 顾霖早几日得知后,曾下令让紫雷带着死士退回森园,陆熠刚恢复记忆,又知道她生下了定国公府第一个孩子,一定不会立刻放手。她是一定要离开森园离开陆熠的,可何时才能离开,还要徐徐图之。 只没想到紫雷如此固执,不惜耗尽自己的身体也要守在森园外等着。 紫雷是母亲留下唯一可以庇护自己的人,她绝不能让他有事。 顾霖放下茶盏,吩咐蓝溪:“你出森园一趟,就说是我的命令,如果紫雷再执意守在森园外,我便不再是他的主子,让他另谋高就吧!” 这话说得很重,蓝溪听着也变了脸色,可她心中明白姑娘此举是为了紫雷大哥好。 他们一众死士从小跟在紫雷大哥身边,从前对夫人忠心耿耿,如今对小主人也是赴汤蹈火、绝无二心。听到小主人的命令,紫雷大哥应该不会再执拗着不肯去休息了。 “是,姑娘,属下这就去!”蓝溪一抱拳,转身就出了屋门。 顾霖尚在月子里,身体容易疲累,见蓝溪离开,小床内的孩子也睡得正香,她命乳母与婢女退下,自己则侧卧在榻上开始假寐。 她不习惯住在陆熠的宅子里,也不喜欢陆熠寻来的下人来伺候自己,她想和陆熠将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再也不要有任何的牵扯。 可,怎么样才能离开森园,带着孩子顺利地离开呢? 第53章 江南多雨水, 大雨磅礴而下一直持续有半月之久,直到昨日才慢慢停下,只是天气还不甚好, 阴沉沉的,不见有日头东升的迹象。 顾霖在月子里,天气潮湿又不宜挪动, 她没有强硬地表示要回榴园,只要求没有自己的允许, 其余人包括陆熠都不可以踏入内室半步。 陆熠都应了。 他放心不下屋内母子二人,干脆命人在外厅设了临时的床铺, 日日宿在那里,一应事务能推就推, 即使是京都派来的加急密报, 也是在外厅批阅,根本不离开半步。 徐答壮着胆子劝了好几回, 都被他一个眼神噤了声。其实只有陆熠自己知道, 他内心有多害怕, 害怕自己只要离开片刻, 顾霖又会彻底消失,连带着他们的孩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的打击,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风险, 他也不愿意再赌。 当初在定国公府, 不也是计划周密几乎不会出意外么,可意外就这么发生了,导致二人至今心头横亘着许多误会与隔阂, 陷入死结。 又到了大夫入内请脉的时辰, 见到人从屋内出来, 陆熠立刻命人去请。 大夫已经习惯日日向外头的男人复命,拱手恭敬道:“大人安心,夫人一切都好,小公子也好,最近雨水多屋内湿气重,眼见的雨停了,大人可以在屋子四周烧些炭火祛湿,这样对夫人产后恢复有利。” “多谢大夫。”陆熠点头,转眸看了眼身边的徐答,徐答立刻会意,出门吩咐下人去准备银丝炭。 大夫依旧拱着手,夸赞道:“大人对夫人体贴入微实乃世间少有,夫人真是好福气。” 闻言,陆熠点着茶盏的手指一停,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有丝酸涩在心头划过。 从前他犯下太多错,伤害了她太多,即使现在加倍弥补,她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他亏欠她的,这辈子都弥补不完。 他僵硬地抵拳咳嗽,将话题转开:“夫人现在在做什么,醒了吗?” “夫人产后一直虚弱,这会儿已经睡下了。”大夫老老实实地禀报,“最近夫人心情窒郁,在下在药膳里添了几味安神的草药,接下来几日夫人会比从前嗜睡,若遇到久睡不醒的情况是正常的,大人不必担心。” “好,有劳大夫。”陆熠将话一一记下,客客气气地让隐卫送人出门。 大雨已停,一丝丝微凉的风带着湿气吹入厅堂,室内寂静无比,男人坐在梨花木圈椅中,利落的下颚微微绷紧,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移地望着连接内室那间紧闭着的屋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抿了口茶,忽然起身往内走。 当双手触到屋门的那刹那,男人动作微滞。可也只是极短暂的犹豫,下一刻,他轻轻推开屋门踏了进去。 里面很静,乳母守在孩子摇篮旁边,正轻轻拍哄着,见到男人进来,她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陆熠轻手轻脚地靠近摇篮,时隔半个月,他终于又见到了二人的孩子。 这孩子又大了不少,皮肤也不似刚出生时皱巴巴的,而是更加白皙柔嫩,眉宇间很像他,俊俏里透着英气,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相貌。 男人的眸光慢慢放柔,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儿子柔嫩的脸蛋,可又不敢用力,只敢轻轻触碰一下就挪开。 小婴儿敏感,脸颊上被带着厚茧的指腹触碰,不舒服的皱皱眉头,扁扁嘴像是要哭。 陆熠有些慌,惊慌失措地学着乳母的动作轻轻拍哄。折腾了好久,将哭未哭的孩子才舒展开眉头,又沉沉睡了过去。 男人又静静看了会儿,锋利的唇角勾起,露出抹苦笑。他竟没想到,在战场上生死绝境时也没慌乱的自己,竟会因为怕孩子哭而阵脚大乱。 “谁在那儿?”不远处的床榻内,传来顾霖虚弱的声音。 陆熠一顿,才平复下去的紧张又占据心头,他深呼吸几次,转身一步步地靠近床榻。 为了挡风,整个床榻被一层半透明的纱幔遮挡,影影绰绰间,顾霖看到一道玄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最终站在了她面前。 不是乳母,不是蓝溪,也不是大夫。 她秀眉微皱,言语中的抗拒冷漠丝毫不遮掩:“陆世子?” 他进来做什么! “霖霖,我实在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和孩子。”陆熠听出了她话中的排斥,找了个离床榻稍远的位置坐下,“休养了半月,你身子感觉如何?” 男人话中的关心表露无遗,可落入顾霖耳中,转化成了强烈的讽刺。 “我很好。”她执拗地背过身不想看他一眼,要是能永远见不到他,她身子会养得更好。 陆熠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将目光从顾霖决绝的背影挪到了榻前的青砖地面。 虽然二人如今离得那么近,只要撩开半透的纱幔就可以坦诚相待,可他却觉得他们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不管他怎么想要靠近,怎样想要追上她的脚步,都只有越行越远的结局。 这样的感受让他崩溃,心底好不容易的希冀正一寸寸地皲裂,心口处的钝痛又潮涌而来,他忍不住抚上心口用力压住,才能让这种窒息的疼缓解几分。 顾霖背对着她,浑身上下皆是烦闷,她不想再看到陆熠一眼,哪怕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的牵扯:“我很好,孩子也很好,所以,陆世子可以走了吗?” “霖霖,你别这样推开我成吗?”陆熠的嗓音压抑着酸疼,“我是你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我会用自己能做的一切给予你们最好的。” “不必,”顾霖的声音很冷,“你给予我最好的?那么,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 提到母亲,顾霖的杏眸中蓄满了泪水,心口一抽一抽地疼得难受,她转过身伸手撩开了纱帐,露出那双略带红肿的眼眸,望向面前的男人:“陆熠,你眼里只有权势朝政,当初若是在意我,我母亲会死吗?你现在说要弥补我和孩子,那么我问你,你能让我母亲重新活过来吗?若不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要弥补?” 陆熠见她哭得伤心,心中更加难受,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帮她擦泪,被顾霖一把挥开:“陆熠,少假惺惺了,当初要不是你利用我将有毒的安……” 话到一半,顾霖陡然清醒,她怎么可以在陆熠面前说这些,如果陆熠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母亲去世的真相,一定会防备着她报仇,也一定会将孩子强行抱回定国公府。 到时,定国公府用这个孩子威胁她,她还怎么为母亲、为顾氏报仇! 她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乱了大局。 陆熠听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追问:“什么有毒?有毒的什么?” 在当初的计划里,他的确放任顾博癫狂行事,也并未插手顾博利用妻子的病情做文章的计划,只是在旁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让对方行事不可做得太绝。 可他从未听过下毒一事。 下毒? 他修指一圈圈描摹桌案上镶金瓷盏,眉宇沉下去。 谁下的毒?又毒害了谁? 顾霖却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重新将纱帐放下,恢复了方才冷漠疏离的模样:“没什么,与陆世子无关。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了。” 陆熠无法,又赖着坐了会儿,见床榻内那抹瘦弱的身影气息渐渐平稳,才强迫自己起身离开了屋子。 外厅内,徐答已经送完大夫返回,手里拿着封密信正焦急地等着。 见到世子爷出来,他连忙小跑上前,低声焦急道:“世子爷,县衙那边传来消息,沈大人在剿匪途中遇袭,被占据三庆山的盗匪劫走了!” —— 一盏茶的功夫,陆熠策马赶到了县衙。 裴县令已经急得焦头烂额,本以为水患已除,民心稳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怎么想的到,就在几个时辰前,那位看着文文气气的江南刺史沈大人,非要亲自带兵上山剿匪。 占山为王的劫匪野蛮惯了,哪有这么好糊弄的,沈大人的那套礼义廉耻他们听不懂,也根本没放在眼里。 这次一去,可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这下好了,非但没成功剿匪,沈大人自己人倒折在了那里。 要是沈大人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意外出在他管辖的清灵县,他该怎么跟朝廷交代?听说这位沈大人是世族出身,身份尊贵自不必说,还是嫡支的独苗苗,沈府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想到这些,裴县令就觉得自己非但仕途走到尽头,连肩膀上的脑袋也要分家了。 听得官兵禀报陆将军赶到,裴县令犹如将死之人见到了生存的唯一一束光,连忙吩咐人将对方迎进来,他自己则强打起精神往外赶,好在陆将军抵达县衙内前亲自去迎接以示诚意。 入县衙时,陆熠面上并不好看,见到裴县令只是冷淡地颔首,坐在了上座,问:“沈安剿匪一事,为何出了意外?” 若他记得没错,三庆山的匪患并不猖獗,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难民投靠,只要官府带兵上山恩威并施再行招安,并不会出岔子。 如何就走到强掳朝廷官员、势不两立的地步? 裴县令不敢指摘沈安的过错,一脸苦相:“下官,下官不在剿匪之列也不甚清楚,听回来通风报信的官兵说,沈安大人在劫匪面前大谈礼义廉耻,大概是想要靠唇舌道义招安劫匪,不知怎的双方就打起来了。” “胡闹!”陆熠太阳穴突突地开始痛起来,他怎么忘了,清灵县此行前,沈安只任过礼部侍郎,对行军之策全然不懂。 他只当沈安是缺少历练才会略显稚嫩,没想到对方是对从军谋划一窍不通。 平息几分情绪,他问:“现在情况如何?劫匪可有放话?” “这……”裴县令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男人,支支吾吾,“那帮子劫……劫匪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朝廷不仅派了江南刺史,还派了位神秘的京都大员来。” “所以,他们想让本官上山谈判?”陆熠皱眉。 “对,对啊!” 裴县令冷汗落了下来,暗中思忖着这位陆将军果然和只会纸上谈兵的江南刺史不同,自己还没将话说完呢,陆将军就猜到了劫匪的意图。 这……这是有门,他的脑袋说不定也能保住了。 他满含期待地看过去—— 不知这位身份尊贵的陆将军愿不愿意屈尊上山谈判,毕竟和从前北疆战绩相比,让一个朝廷一品镇国大将军上山剿匪,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可……可将军要是不亲自去,自己手下也派不出人了……总不能他去吧…… 徐答却适时上前,拱手相劝:“世子爷,属下以为不可,我们此行隐蔽,一路都没透露风声,除了县衙内几名官员,其余人都以为京都大员还在赶来的路上,如何消息就传到了三庆山的盗匪耳中?属下以为,盗匪此举意不在沈刺史,而是在世子爷您。” 陆熠皱眉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说得不错。你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属下一时没有对策,不过世子爷千万不可孤身冒险,夫人和小公子还在等着您回去。”徐答说得一本正经。 实则他心中明白,按照世子爷的能力和性子,有极大的可能孤身上山剿匪,可世子爷坠崖后身子元气大伤仍在修养,老太君在临行前又勒令自己好生照顾世子爷,这种险他不敢让主子冒。 一旦有个意外,哪怕是小小的受伤,他回到京都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世子夫人刚生产,世子爷又恢复了记忆,有了森园里的牵绊,世子爷应当不会再贸然将自己陷入险境了! 再说了,为了个情敌沈安冒险根本犯不着! 闻言,陆熠的神色果然冷静下来,宽大的袍袖搭在暗沉色的桌案上,在空中划开一道弧形痕迹。 裴县令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夫人?什么小公子? 陆将军这回将将军夫人和嫡子也带来了?他……他该怎么办,要不要将自己的宅子腾出来给将军一家子住? 他思绪如乱麻,拘谨不安地看着主仆二人来回对话,邀请的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节骨眼好像不应该说这种细枝末节的事。 正当裴县令欲言又止时,陆熠低沉冰冷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裴县令觉得如何?” “啊……呃什么?”裴县令恍如梦初醒,表情比哭还难看,他刚才没在听啊。 徐答无语,只好上前又把刚才的计策说了一遍:“世子爷的意思,我会假扮成京都大员上山与劫匪交涉探听虚实,那帮劫匪盘踞山头,十有八九没见过世子爷本人,可以糊弄过去。” “好好,如此甚好,此计甚好!”裴县令忙不迭地点头,“下官,下官立刻就去准备!” …… 半日后,徐答去而复返,陆熠仍坐在县衙堂内。 见到徐答回来,问:“与劫匪交涉了么?” “并未,”徐答语气挫败,“属下带着几名隐卫上三庆山后,对方留信说不能带任何随从,属下便让隐卫留在原地。但是继续行了一里路不到,对方又说属下是假冒的京都大员,并指名道姓让世子爷亲自前去,再耍手段敷衍就要杀了沈大人。” 陆熠眉目更加沉冷下去:“这么说,劫匪知道这次来的是本世子。” “是,”徐答偷觑一眼主子,心里没底,“对方有备而来,又能打探到世子爷您的真实身份,这帮劫匪恐怕不只是难民这么简单。” 此时天色已经西沉,想要再与劫匪联络,最早也要等明日早晨,他已经基本确定对方意在自己而非沈安,沈安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遂起身,道:“先回森园吧。” —— 森园 顾霖又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醒来后乳母将孩子抱到她怀里逗弄,好增进母子感情。 自从当了母亲后,她就一刻都离不得孩子,恨不得每时每刻都与之呆在一起。 陆熠寻来的乳母也极好,不仅尽心尽力照顾孩子,也很留意她的心绪,一察觉到丝毫不对,就嘘寒问暖、极尽关怀。 是以产后虽然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她的心情还是很好。 乳母见夫人面容红润带笑,忍不住感慨道:“夫人真是好福气,老爷对夫人呵护备至,一直都守在屋外没走。奴婢伺候过多少主顾,就没见过这样的。” 顾霖不想多谈有关陆熠的事,没有接话。 乳母瞧她脸上的笑瞬间淡了,只好住了口,心中却不解为何丈夫如此体贴入微,夫人还是硬着心肠不搭理人家。 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蓝溪闪身进屋,等到乳母重新抱起孩子去喂、奶,她凑到顾霖耳边:“姑娘,属下刚才外出回来,发现沈安大人身边的近身小厮候在森园外,看着很是焦急。” 她悄悄将袖中的书信塞到小主人手中:“他塞给我一封信,说急事都写在上头了。” 顾霖见蓝溪神色紧张,快速接过信拆开翻阅起来。 蓝溪不识得几个大字,在旁边挠头瞎看了半天还是没看懂,又见小主人原本轻松的面庞渐渐焦急,心知不好,问:“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沈大人上山剿匪遇到危险,现在身陷劫匪老巢。”顾霖垂下眸子,心中划过担忧。 沈家哥哥虽然满腹经纶、一心建功立业,可也只是强在笔上的功夫,走的是从文的路子,真到了真刀真枪和蛮不讲理的劫匪正面交锋,一不小心就会落于下风。 就比如现在,他带着的清灵县官兵久居江南,对于武艺早已懈怠,劫匪又是冒死抵挡,自然讨不到任何好处。 蓝溪听闻也急了:“这可怎么办?沈大人对咱们一路都很照顾,如今陷入危机,我们不能坐视不理!要不,要不我带几名死士上山去救他出来!” 说着,她抬脚就要往外冲。 顾霖连忙拦住人:“切莫轻举妄动,沈大人既然带着官兵上山,一定是经过缜密设计,如今陷入不利,对方的实力不可小觑。你这样贸然上山,非但救不了他,还可能让自己受困。” 蓝溪一想也觉得自己行事鲁莽了,脸垮了下来:“那……姑娘认为怎样才能救沈大人啊?” “紫雷进不了森园,那就你出去。他对清灵县已经很熟悉,说不准有办法。” “姑娘说的对!我这就去!” …… 蓝溪是风风火火的直爽性子,出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很快返回了森园主屋。 可回来是回来了,脸色却不怎么好,甚至比离开时更加难看。 顾霖心头“咯噔”一声,感觉出了不妙。 果然,蓝溪扁扁嘴,崩溃道:“姑娘,属下前脚刚踏进榴园,还没等说出来意呢,紫雷大哥就猜到了姑娘的意思。他说他一直都关注着县衙的动静,昨日沈大人带兵上三庆山剿匪,他也带着几名死士去了,并在暗中目睹了全程。那些劫匪嚣张得很,根本没听沈大人招安的话,扬言沈大人与他们交涉还不够格,要陆将军亲自出面。” “沈大人本可以带兵回来了,不知怎的就大怒下令进攻,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劫匪趁乱捉了沈大人回了山上。紫雷大哥见对方人多势众,场面实在太混乱,只好回来再作商议。后来,紫雷大哥又尝试着偷偷上山好几次,劫匪好像早有防备,他连靠近寨子都不成,巡防可严了!”说着,蓝溪叹口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沈大人也真是,明明可以全身而退换那个陆将军上的,逞什么能啊!这下好了,自己都被困在山上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闻言,顾霖更加蹙紧眉头,沈安为何突然发怒她能猜到几分,可生死交锋面前,沈家哥哥这回是真的太冲动了。 沉默几息,她重新抬头,将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扇紧紧闭合的云纹漆木门上。 看来能解救沈安的人,只有陆熠了吗? —— 外厅内多窗户,陆熠又习惯在阴冷的环境下办公,所以厅内并没有烧地龙,时不时有带着湿意的风吹入厅堂,掀起桌案上堆积成山的书页密报。 已经是傍晚时分,森园内上下燃起四角风灯,将廊下照得暖融融的。 男人瘦削锋利的侧脸隐在一片暖黄中,一丝笑意也无,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和,反而那周身散发出的凌厉阴沉之气,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察觉到连接室内的屋门“吱呀”打开,陆熠手中的朱笔停住,凤眸中的冷厉之色瞬间归隐,换上了几分柔和。 他抬眸向内望去—— 顾霖身形单薄,一身淡橘色的缠枝蝴蝶裙裳,连斗篷都没有披,正轻轻将门推开。 随着屋门打开一半,她抬起头想要看看陆熠是否在外厅,正在此时撞入一双深邃漆黑的眼。 陆熠见她时面上甚是温柔,可再看到她穿得这么单薄,尚在月子里还不懂得保暖,继而剑眉皱起,起身抓起旁边的斗篷,几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外面冷,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他的声音责怪中充满着宠溺,生怕她再因此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下一刻,长臂一扬,玄黑色宽大的斗篷兜头罩下,顾霖浑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实,一张巴掌大的笑脸被兜帽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乌溜溜的一双杏眼以及红润的唇色。 斗篷又宽又大,是为身姿挺拔的男人量身而定,此时穿在娇小瘦弱的顾霖身上,松松垮垮,下摆垂在地上好长的一块。 顾霖觉得四周都是男人松木的香气,有些不适地蹙眉,往后退了一步。 陆熠知道她内心还排斥着自己,自觉地收回手,柔声问:“怎么突然出来了?大夫嘱咐产后一月不可吹风,有什么事你让蓝溪出来知会一声就好。” “陆世子,”顾霖错开对方殷切的目光,直入主题,“沈安怎么样了?” “啪。”屋外的风大了些,树上的小青果被吹落下来,砸在雕花床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陆熠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握紧,面上不露分毫:“霖霖如何知道此事?” 他记得从县衙回来后,就下令不可在森园内谈论沈安被抓一事,省得霖霖跟着担心坐不好月子。而且,他牵挂着母子二人,还没决定是否答应劫匪要求孤身上山谈判。 刚才他拼命翻阅密报,就是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条能够既不用自己出面,又可以顺利救出沈安的法子。 没想到,还是有多嘴的将话传到了她的耳中。 顾霖只当他故意不让自己救沈安,语气冰冷:“我不是大理寺的罪犯,如何知道就不需要向陆世子汇报了吧?沈安是我的救命恩人,多次在绝境时将我拉出泥潭,他现在受难,我不能袖手旁观。我只想问一问陆世子,你会答应劫匪的要求,上山救他吗?” “你想让我救吗?”陆熠苦涩一片,唇角泛上抹勉强的笑,心中却希冀着她能说出一句担忧他安危的话来。 就一句,哪怕就一句话,不管是为了让他出面救沈安被迫说出的场面话,还是发自真心,他也觉得暖,会不顾一切满足她的愿望做尽一切。 可,什么都没有。 顾霖只是淡淡地看着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解开他方才替她系上的斗篷丝带,将斗篷脱下抱在怀中,用力抛回他手上,冷着嗓音:“你不愿,就算了。”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陆熠一眼,转身就要关上身后的门。 陆熠手中捏着玄色的斗篷,浑身上下都钝钝地疼起来,他竟不知,这样一个小姑娘,依旧是细柔清甜的嗓音,说出口的话落在心上,简直比利刃扎在心口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他右手的手掌握在门框上,不让屋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又小心翼翼注意着不伤着她反身关门的手。 门缝另一头,顾霖的身影有些看不分明,只有她一头乌黑的墨发垂至腰侧。 “霖霖,我愿意,”男人的视线落在那头乌发上,一字一句都说得极有诚意,“我愿意去救沈安。“ 他很想问她一声,如果他成功救回了沈安,她可不可以从此能多看自己一眼,不要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可张了张唇,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明知道听到的会是令他更加伤心难受的话,又何必再去问呢…… 男人慢慢松开了横在门框上的手,亲眼看着漆木屋门在自己面前重新关上,却依旧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面上一派冷凝与落寞,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屋内的顾霖亦不平静,光见到陆熠此人就足够让自己生气不安,更别提刚才与他做了一番心里战。 还好,陆熠答应救沈安,她成功了。 顾霖疲惫地回到了榻上靠着,眸光不经意又投在那扇已经关上的屋门上。隔着外头的亮堂烛火,男人挺拔的身影投映在门上,拉出很长很高的一条。 他怎么还没走! 她忽然心烦意乱起来,翻身趴在被褥间将自己整个埋着,她不想再看见他,一点都不! —— 顾霖因为沈安被劫匪掳走的事担心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时已经临近中午。她看了眼睡得安稳的孩子,独自坐在梨花木圆桌旁沉思。 昨日陆熠虽然答应救沈安,可他的话真的作数吗?会不会是糊弄她骗她的? 毕竟从前的陆熠,对自己也是满口谎言,如果真的是骗她的,沈安岂不是仍旧处境危险? 想到这里,顾霖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又开始不安,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如何才能真正帮到沈安?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屋门再一次被扣响,“笃笃笃”,节奏很快,透着急切。 顾霖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稳了稳情绪,她走上前打开屋门,就见到陆熠挺拔地站在那里,右手保持着持续叩门的动作。 他的脸庞瘦削利落,眉宇锋利无比隐隐露出笑意,只是眼底有些青,唇色也略显苍白,像是气血不足身体虚弱似的。 可顾霖的目光只是在他面上停留了一刻就挪开:“陆世子打算什么时候去救沈安?” 眼下除了这件事,她不想再跟他多交流一句。 男人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语气却依旧保持松快:“霖霖,今日一早我便上了三庆山,你放心,沈安已经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劫匪也被一并抓获。” 哪怕他因此付出了代价,但只要一想到霖霖会因沈安解困而开心,那些劫匪时遭遇的坎坷都不算什么了。 他满含希冀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原本以为顾霖会满心欢喜地夸他一句,或者朝他露出一抹笑容,可他却只看到了对方清澈杏眸中的狐疑。 “真的?”顾霖言语中透着不确定,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外厅,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更没有沈安。 陆熠此人运筹帷幄,凡事都会缜密计划后徐徐行之,会在匆忙答应之后立刻上山救人么? 会不会是故意糊弄她的? 她问:“沈安人呢?” “霖霖,你不相信我的话么?”陆熠脸上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勉强笑着,“我这就让人带沈安过来让你安心。” 说罢,他转身对外吩咐:“去县衙一趟,将沈大人请过来,就说我有事商议。” 徐答一直在外头候着,闻言脚下没动,劝道:“世子爷,您刚从三庆山回来,身上还受着重……” 话未说完,就被陆熠强硬打断,那嗓音透着股怒气:“让你去便去。你什么时候敢做我的主了?” 徐答喉咙里的话被梗住,差点被憋死,可谁让对方是说一不二的主子呢! 他憋闷地吞下没出口的话,应了声“是”,亲自去县衙请人。 很快,沈安就被带到了厅堂上,因为在山上被关了两天两夜,他的脸色很是憔悴,胡子拉碴,清俊的面容带上了沧桑与潦草,除此之外,倒也无甚受伤的地方。 可为何她总觉得闻到了丝丝血腥味? 顾霖蹙紧眉头,唤了一声:“沈家哥哥,你可有受伤?” 是不是沈安受伤了,怕自己担心才没有表现出来? 沈安心里也牵挂着顾霖,听到声音,他上前向屋门走去,全然没顾陆熠正守在门口。 他恪守着礼仪规矩,在门口与顾霖保持着距离,目光柔和:“霖霖,我没事,也没有受伤。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说着,他手掌握拳,在自己身上轻轻锤了好几下,笑道:“你看,一点儿伤都没有。” “那就好,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贸然行事。”顾霖近距离看他也没看出受伤的痕迹,放下了心,“沈太傅就你一个后人,万一你出事,他该多难过伤心。” “嗯,霖儿说得极是,日后我一定行事小心。”沈安受到心上人的关心,心里熨帖不已,连因为自己逞能才导致遇险的尴尬都消散去不少。 两人一来一往,说得都是互相关心的话,全然没顾及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因此身负重伤,浑身落寞的男人。 余光中,沈安看到陆熠已经握紧泛白的拳头,只当作没看见。 诚然这次是陆熠冒着生命危险,孤身上山救下了自己。陆熠还因此受到劫匪的袭击受了重伤,可对方现在是自己的劲敌,时刻想着将霖霖从自己身边夺走,两人现在还有了一个孩子,他现在如果将自己被救的经过如实说出,岂不是会让霖霖心软? 万一霖霖因此对陆熠态度改观,自己还有机会吗? 想到这里,沈安故意挡住了身后人的身影,往屋内望了望:“霖霖,孩子最近还乖吗?自从你生产,我一直在县衙里忙碌,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他。” 说到孩子,顾霖眸子里的光芒亮了起来,娇美的面容柔和不已,她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沈家哥哥可以进来看看他,他最近能吃能睡,又长胖了不少。” 沈安自然乐意,抬脚进入了室内,与顾霖一起往里头的摇篮边走去。 至始至终,陆熠都沉默地站在旁边看着一切,他看着顾霖毫不遮掩的关切,看着沈安眼里明显的情意与对自己的挑衅。 甚至看到二人肩并肩走入房内看孩子时,他都看出了一双璧人,双宿双飞般的登对。 好似里头的孩子并不是她和他的,而是她和沈安的。 心如刀割,钝疼难抑,一寸寸在身上剜出血痕,鲜血淋漓。 “咳!” 陆熠终于忍不住喉间的痒腻,避着屋内的视线转身重重吐出一口鲜血。 瞬间,喉中血气弥漫,他连着又咳嗽了好几下,唇角的血色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了青砖地面。 徐答大骇,连忙上前扶住主子摇摇欲坠的身子:“世子爷,您觉得怎么样?大夫说了您伤得重,稍有不慎就会伤及内里、落下病根!属下扶您回旁边院子的房间里住吧!” 这外厅看着款宽敞,可门窗不严,四处漏风,根本不是养伤的地方啊! 陆熠虚虚靠在徐答肩上,摇头:“无妨,我住在这里很好。” 因着刚才吐血,他的唇边落着刺眼的鲜红,衬得本就苍白的唇色更加瘆人。 徐答早就知道自己劝不过,将人扶到外面的榻上歇下,飞快地跑出去叫大夫。 厅堂里又恢复了沉寂,时不时传来屋内一男一女轻轻的交谈声,陆熠用指腹用力拭去唇上的血迹,将身子整个靠在软榻上。 隔着半透明的紫檀木倒座屏风,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在里头两道人影身上。 虽看不大分明里面的景象,也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陆熠却觉得无比羡慕,甚至还有无比的嫉妒。 这样和谐温情的一幕,是他多少日夜梦寐以求的场景,曾几何时,他也真真实实地拥有过霖霖满心满意的情意,甚至比现在对沈安的更加热情强烈。 可他却因为自己的自负与骄傲,硬生生错过了她的心意与美好。 正是因为拥有过又瞬间失去,如今躺在这冰冷的一角,看到她再次露出那抹柔和温善的模样时,却是对着另外一个男人时,自己才会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崩溃绝望。 这一切,明明当初是只属于自己的啊! 可为什么,他弄丢了呢? 为什么,他竟然会弄丢了呢? 男人的眸子更加沉寂下去,落寞之色铺了满面。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可他却不得不承认。 他已经失去她了…… 第54章 沈安离开后, 里屋的门又重新关得严丝合缝,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孩子时不时的呓语传来, 给暖融融的室内又增添了几分温馨。 过了一会儿,顾霖将孩子喂饱后哄睡着,自己则歪在小榻上歇息, 忽听得外厅了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还不少,积聚在一处不知小声商议着什么。 顾霖蹙眉看向室外的方向, 思忖着陆熠这几日一直都赖在外厅,这个时候定然是在此处商讨政事。森园那么多间庭院, 他却独独住在外厅受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屋门忽的打开, 蓝溪闪身而入, 漆木门一开一合带进阵阵凉风。 顾霖抬眸看她:“清灵县近况如何?” 自己身困森园无法出门,顾霖便一直让蓝溪出门打探情况, 清灵县百姓的安危一直牵动着她的心, 不管顾氏与朝廷恩怨几何, 百姓是无辜的, 她希望所见之处都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蓝溪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从胸、口掏出一大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摊开,两只烤得黄灿灿、香喷喷的猪肘子躺在油纸上, 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蓝溪眼睛亮晶晶的, 高兴道:“属下今日出门,看到华安街上可热闹了,街边的小铺子都开了, 酒楼也坐满了人, 水患已除, 百姓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而且,回来的路上,属下还听说三庆山上的劫匪已经被尽数剿灭,沈大人也回到了县衙,看来清灵县的危机是彻底解除了!” 说着,她将托着猪肘子的油纸往小主人面前一递,眼睛却一刻都不离开那油光发亮的猪肘:“姑娘,你瞧,我还在街上买回来两个大猪肘子,闻着都香,您要不要来一个?” “你吃吧,我不吃。”顾霖并不爱吃这种大荤之物,摆了摆手,一双杏眸里浮上了欣喜。 只要清灵县百姓能重归原来安闲的生活,她也就放心了。 蓝溪小心翼翼地收回肘子,抬头见姑娘难得露出了笑容,那一笑简直倾国倾城,令百花都羞愧其颜色,一时有些看呆。呆了一瞬,她又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问:“姑娘,属下听说沈大人刚才来这儿看过您?他是不是受伤了,我看咱们屋门外怎么有一滩血迹?” “血迹?”顾霖不解,“你在屋门哪里看到的?” 她刚才分明已经确认过,沈安看着只是精神憔悴,身上并未有明显伤痕。 蓝溪立刻跑到屋门口,模拟着位置大概指了指:“就是屋外这个地方,好大一滩呢,应该已经隔了段时间,边缘都有些干涸了。还有,外厅里好像积聚着一些人,个个都提着药箱围在一处,好像在给谁看诊。”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蓝溪远远望了一眼,都没看清楚里头被围着的人是谁。 顾霖却立刻明白过来,刚才只有沈安和陆熠两人站在屋门外,沈安既然无事,受伤流血的人应当是陆熠了。 外厅的纷沓动静,想必也是徐答请来的各位大夫前来为他看诊治伤的吧。 只是,他身边的隐卫个个武功高强,且人数极多,这次怎会令他受伤? 她莫名有些不安:“蓝溪,今日在街上你可听到沈大人是如何解围回来的?” “街上都不知道沈大人曾被劫匪掳走的事呢,百姓们都以为是沈大人剿杀了三庆山上的匪患。”蓝溪挠挠头,“属下还是听紫雷大哥说,今日一早,陆世子什么人都没带,孤身上山进入了劫匪的老巢。两个时辰后,硬搀着沈大人下了山。” “紫雷大哥还说呢,上山剿匪可是大功一件,只是不知为什么陆世子却硬生生将这个功劳送给了沈大人。”蓝溪性子直,并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直白地感慨道,“孤身上山剿灭劫匪,还救下了朝廷下派的江南刺史,这是多大的功绩!看来这个陆世子也是有点蠢的。如果是属下,这功劳非宣扬得清灵县百姓人尽皆知,好生炫耀一番才行!” 虽是女子,但蓝溪心中一直有着劫富济贫的侠义胸怀,盼望着有一天能够用自己的一身武艺,得到一地百姓的赞扬。 有此机会,定然是不肯错过的。 可是陆熠不同,他心中需要衡量的事情太多,虽然她不知道陆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可冥冥中她笃定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顾霖收敛起纷繁的思绪,伸手点点蓝溪的小鼻子,将人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来,问:“那紫雷有没有提起,陆世子为何单独上山没有带人?” 她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却不愿意去深想。昨晚她故意逼他营救沈安,是笃定凭借陆熠的谋略和隐卫的力量足以剿灭山上的劫匪。 可如果是劫匪指名道姓让陆熠孤身上山呢?这风险可不是只高了一星半点。 想到这里,顾霖心中浮现出些许愧疚,即使陆熠与自己隔着血亲仇恨,可他因为自己昨夜的几句话就孤身犯险,且带了一身伤回来,让她有些怪怪的难受。 “陆世子为何没带人?”蓝溪复述了一遍小主人的问话,脑中一片空白,这个问题她倒是没细想。 带没带人很重要吗? 顾霖却没有再问她,眉眼中的那抹欣喜之色淡下去几分:“蓝溪,一会儿有机会,你去徐答那儿打探打探陆世子为何孤身上山。” “哎,姑娘!”蓝溪爽快地应下,见屋内无事,手里头的猪肘子又实在诱人,她将油纸包胡乱包好,揣着肘子就出了门。 外厅里大夫们依旧围着在低声叽叽喳喳,蓝溪不耐烦听这些人掉书袋,径直走到厅外的廊下,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拿出一只肥得冒油的大肘子啃起来。 正啃得忘我,身边忽然坐下了个人。 徐答看看面前一身劲装的姑娘吃得满嘴冒油,边感慨着她胃口真好以后怕是养起来费钱,边咳嗽声搭讪道:“蓝溪姑娘正饿着呢?猪肘子好吃吗?” “好吃啊!”蓝溪吃得正带劲,没有功夫抬头,她用力撕下肘子上的一大块肉,英气的眉眼里都是满足。 “咳,那个……世子爷这次受了重伤,夫人那边……”徐答摸摸鼻子,想通过她求求情让夫人关心下世子爷,话还没支支吾吾地说完,肩膀就被用力推了一下,摔得他一个趔趄。 蓝溪嘴里还叼着块肉,对他怒目而视:“原来是你这个……这个人啊!” 她把骂人的话吞回肚子里:“你们世子爷受了重伤,关我们姑娘什么事!要报仇去找三庆山上的劫匪啊!” 徐答知道她误会了,人还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解释:“不是,不是,姑娘误会了,世子爷受伤跟夫人没关系,就是……就是这伤实在重了些,大夫说一不小心就会落下病根,刚才又牵动伤口流了好多血,在下就想着夫人能不能关心下世子爷,毕竟世子爷心里头最在乎的人就是夫人了。” 说完,他偷偷觑一眼稍有松动的蓝溪,又添补了句:“世子爷今日一大早就想着兑现给夫人的承诺,孤身上山救下了沈大人呢!” 话说到此处,蓝溪因对方低声下气的态度,上头的脾气消下去一半,想起小主人的嘱咐,她趁机问道:“那你们世子爷为何孤身一人上山?” “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蓝溪见他叹了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赶紧出声阻止。 她是想知道原因,并没有耐心听他漫无目的地将细枝末节都讲一遍。 果然,徐答停住了想要多多渲染世子爷如何历尽艰辛救回沈大人的想法,简短概括道:“唔……大抵就是沈大人被劫后,劫匪扬言只能由陆世子独自上山寻人,他们才答应见面商谈。只是没想到,对方嘴上说着商谈,私下里沿路设了埋伏,世子爷身手虽然不凡,到底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又拽着个文弱的沈大人,寡不敌众就受了重伤。” 说完,徐答心有余悸地望一眼厅内:“蓝溪姑娘你瞧,世子爷刚才不过是在夫人房门口站了会,就扯动伤口流了好大一滩血,现在正叫了大夫包扎,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有些像自言自语,又有些像故意说给蓝溪听:“世子爷这么做,全都是因为夫人。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哎,蓝溪姑娘你说……哎?人呢?” 等徐答将自己心里头的话婉转地说完,再抬头时,身边的蓝溪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啃得干干净净的猪肘子残骸被团在油纸包里,扔在他的脚下。 “咳……这咋咋唬唬的姑娘。”徐答无奈,心里盘算着刚才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多少,弯腰捡起了脚边的油纸包。 …… 蓝溪受不了徐答后面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絮叨,吃完肘子就趁人不注意回了屋子。 她将从徐答口中听到的信息原封不动地说给小主人听,末了照例不忘评价一句:“这么看来,这陆世子胆子倒是蛮大,也遵守了对姑娘您的承诺。” 要不是有从前的事在先,她说不定还会崇拜这位有勇有谋的一品镇国大将军。 顾霖闻言,尚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陆世子应劫匪的要求孤身上了三庆山?” “是啊。”蓝溪咂摸着嘴里残留的猪肘子的香味,茫然地问,“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自然不大对。 顾霖沉默下来,杏眸微微垂下,鸦羽般的睫毛长长地头落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陆熠这一路向来小心,怎么会让三庆山上的劫匪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这帮劫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想要置他于死地,所以故意劫了沈安引人上山? 她忍不住因这个猜测后背冒出了一阵冷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陆熠此行无异于是故意送自己入虎口。 对方既然敢让他孤身上山,就已经在山上做好了充分的埋伏,只等他入圈套被诛。这回他能够既剿灭了劫匪,又将沈安安全地带回了县衙,身负重伤还算是好的结果。 万一对方手段狡诈,又或者他孤身一人力不从心,很容易就会命丧三庆山。 而昨日,他明明应该知道此行的后果,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几句话上了山。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团迷雾般想不清其中的缘由,他为什么仅仅因为她的几句话,就匆忙决定孤身上山了呢? 蓦地,徐答方才的话又重新闪入脑海—— “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 “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 她该关心吗? 顾霖纠结起来,越来越浓烈的愧疚自心底升起,从小接受的道义礼仪都督促着她去看一看外面的男人。 至少,应该到外头去,站在他面前,就此事向他道一声谢。 可两人如今的处境,她又无论如何无法走到他面前开这个口,更别提是嘘寒问暖的话了。 她咬咬唇瓣,有些别扭地吩咐一头雾水的蓝溪:“蓝溪,你……你去告诉陆世子,就说如果他想要看孩子,从今以后可以随时进屋来看。” “啊?姑娘认真的吗?”蓝溪傻眼了,“姑娘从前不是连咱们屋的门都不让陆世子进的么?” “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顾霖不自在地瞥过眼,既然道谢的话说不出口,那就用他可以看孩子一事来替代吧…… 更何况,有些话、有些打算,她早就想跟陆熠说清楚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故而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 蓝溪将话带到外厅后,外面属实又混乱了一瞬。大夫们明显加快了手中包扎的速度,又叽里咕噜商量着开了养伤止血的药方,被隐卫领着退了下去。 外厅内归于寂静,连凉风吹过竹帘砸在廊柱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 很快,内室的云纹漆木门被敲响,“叩叩叩”,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霖霖,我……我来看看孩子,可以吗?” 顾霖正在摇篮边哄孩子,听到男人的声音,手指微微攥紧又松开,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听着平缓:“进来吧。” 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打开,男人玄黑色的身影进入,很快大步向母子二人行来。 陆熠生得高大,又因为北疆战场的历练,周身都是摄人的气场。但见到屋内的人时,他有些拘束,看了看襁褓中正熟睡的儿子,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圆凳坐下,才抬眸看向顾霖:“霖霖,你……这些日子身子怎样?” 从前二人见面气氛都很僵硬,今日是第一次她如此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陆熠真觉得身处梦中,不禁有些感谢三庆山上劫匪的袭击。 要不是他身负重伤让她心生愧疚,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靠她这么近地坐着。 “我很好,不劳陆世子费心。”顾霖躲开他灼灼地视线,努力将注意力都放到孩子身上,“敢问陆世子,明明是你上山剿灭了劫匪,为何对百姓只说是沈安的功劳?” 她不记得陆熠是这般好心的人。 “沈安这次身为江南刺史,是明面上受朝廷委派治理清灵县水患。他是礼部侍郎自然没有经验,若是治理不当也无可厚非。可这次江南水患牵扯到北疆战事,举朝上下既不想趟这个浑水,又不希望沈安大捷而归压他们一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陆熠容色温和地看着她,口中说的却是朝中的波诡云谲,“如果沈安一事无成地回来,朝臣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多加诟病,甚至会牵连沈太傅及整个沈府。如果这次剿匪算作沈安的功劳,即使不能算大捷而归,多少能弥补些他此行的失职。”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为沈安、为沈家考虑,顾霖听得诧异,忍不住问:“可是,你也被圣上派来治患,你就不怕……”受人诟病牵连定国公府么? “我历来从军,厮杀的是战场血色,剿匪的功绩让了也就让了。”陆熠笑了,眉眼里流露出大漠风北的豁达与从容,“即使这次受那些御史台的匹夫骂上几回,转头就能在北疆战事上让他们闭嘴。” 他那么自信,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风发的肃杀气场,好似这天地朝堂,从来没有能令他惧怕的东西,顾霖忽然就想起华直街上二人初次相见,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肆意张扬的样子。 也是一样的肃杀从容,俯仰之间四周都为之黯然。也正是这样的摄人气场,才让她从心中油然生出了崇拜爱慕,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这场飞蛾扑火般的一厢情愿,走到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凄惨,早知道自己为那一眼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她宁愿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顾霖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思绪,将懊悔强行压在心底。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她也没什么想要开口问的了,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又开始回复沉默。 陆熠望着顾霖垂头不语的模样,乌黑的长发零落在肩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那些发丝理得更顺一些。 顾霖却早就察觉到了似的,肩膀迅速往旁边一缩,躲开了他即将到来的触碰。 男人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只得蜷缩了下收回。他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多言,这时却开始没话找话: “霖霖,你……你可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让徐答立刻去买?” “不用,这里东西都很齐全。” “住在这儿,乳母婢女照顾得可还习惯?如有不顺心的,我立刻将他们换了,寻些更好的来。” “不用,他们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子,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那……” “陆熠。”顾霖忽然受不了似的抬眸看他。 陆熠连忙止住了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霖甚至看出了那双向来深邃不起波涛的凤眸里,流露出的丝丝慌张。 顿了顿神,她再次开口,嗓音轻软,说出的话却犹如冰刀霜剑:“陆熠,我们和离吧。” 陆熠明显身形一抖,凤眸里墨色翻涌,喉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苦涩与血腥又重新泛上,被硬生生用内力强行忍住。 他努力稳住嗓音,不让话里的颤抖被对方察觉,问:“为什么?” “我与你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权谋算计,以前是我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多少看明白了,”顾霖将眸光落在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替他掩好被角,“陆世子,我们生来就不是一路人,勉强牵扯了这么久已经足够让彼此痛苦,况且你战绩卓然,有大好的前途要走,以后也可以娶任何一位自己喜欢的京都贵女,又何必紧抓着我这个罪臣之后不放呢?” 陆熠眼里的疼痛如此明显,急道:“霖霖,我们之间不是权谋算计,也许……也许一开始我的确存了权谋之心,可后来真的一心只想与你携手白头。顾氏的事我还在调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信我一次好吗?” “可是陆熠,我累了,很累很累。”顾霖望向他,眼尾勾着一抹浅粉色,好看的杏眸中蓄着泪,“就算你最后给了满意的交代又如何呢?母亲可以活过来吗?顾氏一族也可以重回到过去的荣光,所有人都会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陆熠,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也挽回不了。” 男人眼眸里的希冀灰败下去,语气满溢颓丧:“如果我说,也许顾夫人还有一线生机呢?” 顾霖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想了想,她又立刻摇头,唇边泛起苦笑:“怎么可能,母亲不可能活过来了。” 那日在顾氏老宅的庭院里,她亲眼看到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那样凄惨悲怆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令她难受得喘不过气。还有爹爹那一声声责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心口,她若是再对陆熠心存期盼,那就是视家族、母亲性命不顾的不肖之女。 她一定会回京都,一定会调查清楚顾氏的事,也一定会找到母亲的尸首。可这一切,她都不想与面前的男人有半点关系,因为心中明白,最后二人一定会站在对立面,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沉寂良久的心又开始疼起来,顾霖怜惜地望向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又是一阵怅然。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父母对立的结局,不知他长大了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绪。 应当是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世上吧……倒是她自私地选择留下了他,平白让他遭受他人的冷眼非议,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陆熠见她心绪失落,也跟着一起不好受,坚持道:“顾夫人能不能活过来的确还是未知,但有一线希望总好过绝望,霖霖你说对不对?” 顾霖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追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能不能活过来还是未知”?难道母亲真的没有死? “当时我一路寻你,将顾氏的事交给了隐卫。后来我们双双坠崖,你失踪,我失忆,圣上接手了顾氏的案子,但一直碍于我失忆的缘故没有发落顾氏,且将重病昏迷不醒的顾夫人藏在了京都城郊的暗桩中。”陆熠将袖中的一幅京都地图抽出,摊开在她手中,在上头的某一处点了点,“就是这儿,可惜顾夫人中毒太深,寻名医救治了几月,仍未有苏醒的迹象。” “你说的都是真的?”顾霖握着地图的手颤抖着,带着不确定的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她真的怕了,怕他这一回又是骗自己留下而使出的手段。 还有,那日在顾氏老宅,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母亲中的毒是陆熠授意所下,母亲即使如他所说被留在暗桩昏迷未醒,又意欲何为? 伤人性命又半途留人一线生机,这样的手段也称不上光明磊落。 想到此处,顾霖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霖霖,不管你现在相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所说句句都是真的,当初寒门之变时,你父亲并不安分,他甚至想利用你母亲……”话到此处,陆熠又止住了接下去的内容,那些事尚有疑点,且说出口定会让她崩溃,还是不要提前告诉她的好。 停了停,他囫囵地将话圆了过去:“霖霖,我可以保证,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甚至是借此覆灭顾氏的心思也从未有过。你还在月子中,还是养好身子要紧。等你出了月子,我会带着沈安动身返京,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回去,等到了京都,你想知道什么,我会一一查清告知你,或者你不相信隐卫查探的结果,也可以让紫雷去查!” “如果紫雷查出,是你一路推动顾氏走向颠覆,母亲中毒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顾霖反问。 “那便随你处置,你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随时拿去。”陆熠苦笑,“还有顾夫人,她依旧处于昏迷中,回京后只要你想去看望她,随时都可以去。” 这条件对顾霖来说的确太过诱人,她一直处于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乍然听到母亲还可能活着的消息,她又怎能不激动? 即使是昏迷不醒,只要还尚存一口气,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她问:“如果到了京都,查明了一切,我还是执意和离呢?” 陆熠深吸一口气,刻意去忽略心头的锐痛:“如果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你还是执意离开,我会痛快放你离开,还有这个孩子,我也不会强行逼你舍下。” “口说无凭,我们需得立个字据。” “好。” …… 日头升了又降,又是一日过去。 已经是入夏的天气,吹进屋内的风还是透着凉,陆熠见顾霖埋首写着字据,起身默默关上了半开的雕花小窗。 等他重新折返,顾霖已经将字据写完,并且签上了名字画了押,递了过去。 陆熠无奈接过,在她秀气的小楷旁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姓,摁上了手印。 顾霖方松了口气,将字据小心翼翼地收好。做完了这一切,再抬头时,却发现陆熠还杵在屋子里没走,忍不住蹙眉:“陆世子还不走吗?” 陆熠面色一僵,脚下却没挪动,好不容易被允许进入屋内,他还想多与母子二人呆一会儿。 “唔哇哇……”还没等陆熠出声,摇篮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因陆熠进来时,已经将蓝溪与乳母远远地打发出去,屋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顾霖在月子中不能劳累哄抱,就想出声唤乳母进来,可唤了好几声,外头毫无回应。 陆熠望了眼外头,轻声解释:“应当是隐卫怕乳母偷听我们二人对话,将人远远地遣远了。” 看着襁褓中已经哭得满脸通红的儿子,他安慰道:“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来抱着哄吧,你指挥着点我。” 说着,他几步走到摇篮旁,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 那双拿惯了刀剑□□手,忽然触到了小孩子软乎乎的一团,顿时僵硬地不知所措起来。 孩子被男人僵硬的动作弄得不舒服,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陆熠努力学着乳母的样子拍哄轻晃了几下,还是没用,只好向身边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顾霖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冷冷地指挥:“你抱错了,应该横着抱,让他的脑袋枕在你的胳膊上。” “喔,好!”陆熠闻言,努力调整着孩子在怀里的姿势,可听着寥寥几字听着简单,做起来却非常费劲,好不容易将孩子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稍不留神,孩子的脚从襁褓中挣扎出来,在空中乱蹬。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滑稽。 顾霖实在看不过去,走到他身边帮忙将襁褓重新穿好,伸出手在孩子的小臂处轻轻拍着。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止住了哭泣,在陆熠的怀里睡了过去。 男人被折腾得鬓边已有一些汗意,也顾不得擦,语气透着感慨:“霖霖,多谢你能生下这个孩子,辛苦你了。” 他没想到照顾孩子看着简单,实际会这么难。 顾霖闻言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些,目光没有从孩子的身上离开:“不用谢我,这孩子不是为你生的。” 这话说得扎心,陆熠却全然没往心里去,唇角挂了抹笑:“不管如何,还是要谢谢你。” 谢谢她将这个孩子带到人世,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那阴暗晦涩的朝堂,从此他拥有了一处温暖的角落,不管外头如何风起云涌,那里是永远灿烂如阳,给予他无尽力量的。 —— 森园书房 陆熠离开内室后,转道去了书房。在外厅住了这么多天,很多来不及处理的密报都堆积在书房,今日他心情不错,也存了在临走前将剩余事物一并处理完的心思,便来到了书房。 刚将堆积的事情处理完,徐答捧着一大叠奏章密报进门,恭恭敬敬地呈上去:“世子爷,这些都是今日京都送过来的。” 座上正执笔的男人凉凉瞧了一眼,示意他将奏章放到桌案上,嗓音沉沉:“有无圣上的亲笔密信?” 早在他恢复记忆时,就私下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皇宫,失忆前的那场布局看似严丝合缝,现在看来却出现了诸多意外,他必须要将那些疑点一一调查清楚。 还有顾氏与顾夫人的现状,他也要一手把握,不可以再让霖霖因为这些事情伤心难过了。 现在清灵县的水患盗匪已经解决,北疆的危机已除,他必须尽快将坠崖前的事处理妥当,失忆的三个月,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徐答跟随主子这么多年,心底早已经门清儿,连忙从一大堆奏折里抽出其中一封递上去:“回世子爷,是这一封。” 陆熠接过迷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就将信放下了。 徐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氏族人在大理寺安分守己,只是顾博却是个硬骨头,到现在都没有松口,看样子是压根没打消起复结党的心思。”陆熠单手撑着额头,在耳侧揉了许久,一副头疼的模样。 闻言,徐答也沉下了心绪。 这位曾经的顾宰辅还真是坚持不懈,在朝堂上和世子爷交锋无数次,次次都是惨败而归,最后一次不惜赔上发妻的性命,孤注一掷也丝毫没落着好。 现在全族人都落入大理寺牢狱,自己也深陷囹圄、妻离子散,竟还没有死心么? 他也不瞧瞧当初寒门企图结党的下场,即使是圣上和世子爷一手扶持起来的大臣又能怎样,触了皇家逆鳞,照样让你一朝跌落云端。 可这些话徐答作为一个下属,心里头可以腹诽,嘴上是绝不能说的。他斟酌着用词:“顾大人许是……许是还没跌得狠。” 要是真的跌得痛了、狠了,还不悬崖勒马、立刻停手么。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一道明显不悦的眸光射了过来,吓得他缩紧脖子,立刻闭嘴。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陆熠翻阅奏章密报时发出的“沙沙”声。 静谧许久,男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回了句:“顾博这个人,不可动。” 徐答周身一凛,思路瞬间回笼—— 他怎么忘了,这位前顾宰辅是夫人的生身父亲,对方骨头再硬,看在夫人的份上,也是绝对不能伤害分毫的。 否则,夫人与世子爷是再也不会有继续的可能。 只可怜了他们世子爷,明知顾博此人是扰乱朝堂的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能动,在朝政上也要束手束脚。 当徐答还沉浸在同情自家主子的憋闷中,陆熠已经翻看完了大部分的奏折,抬眸问:“三庆山上截获回的劫匪都审问清楚了么?有没有可疑的?” “那些被抓的人中,只有三人是常年占据在山头拦路抢劫的盗匪,其余都是走投无路才上山落草的百姓,而这些百姓中又混杂了十余名乔装改扮的突厥人,”徐答说到这个就恨得咬牙切齿,“就是这帮恶心的突厥人散播流言,激起清灵县百姓的恐慌,明明是简单的一场水患,硬生生被造谣成了灭顶之灾。” 陆熠没搭理他的义愤填膺,只淡淡地追问,却一针见血:“那日在龙晶的粥摊前,全部的突厥人都被引到了华安街被拿下,既然没有了这些人的煽风点火,仅凭为首的三名劫匪头目,怎会坚持要本世子上山谈判?” 而且,徐答假扮他上山时,被一眼认出不是本人。 这些证据都充分说明,三庆山上的盗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要置他于死地。 这样对他熟悉又恨他入骨的人,他自问这世上没有几人。 而且,那日他孤身上山,重伤之下拖着沈安离开时,似乎在山寨的角落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会是他吗? 徐答根本没想到这一层,被问得哑口无言:“这……这属下疏忽,这就派人去查!” “不必了,”陆熠已经将手头的奏折快速批阅完,在桌案一角垒起了高高的一叠,他拿朱笔的尾端敲了敲,冷着声,“现在劫匪熠落网,该抓的都抓了,能逃的也都逃了,你以为人家有这么蠢,还呆在三庆山上等着你去抓?” “是,世子爷说的是。”徐答用袖口擦擦脑门上的冷汗,面露愧色,深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也不敢再说什么免得被怼,老老实实地在桌边收拾奏章。 收拾到一半,男人的嗓音又在半空落下:“过几日我就会与沈安一道离开清灵县,回京都复命,到时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铺上柔软的毛毯,切记不可透风。” 马车需要舒适这他可以理解,可两个大男人为何需要柔软的毛毯,还不能透风? 徐答想到了尚在月子里的世子夫人,遂大着胆子问:“世子爷,这马车是为夫人准备的?” 陆熠用长至揉着眉心,另一手随意地搭在桌子边缘的角上,难得露了点欢欣的情绪:“过几日夫人就会出月子,到时她会随我一起回京都,这一路颠簸,不可让她和孩子感到任何不适。” 徐答浑身一肃:“属下记下了。” 第55章 暮春时节, 道路两旁都是嫩绿的颜色,百姓们结队踏青,在柳堤边惬意谈天, 好似全然已经忘记一月前的那场人心惶惶的水患。 顾霖已经出了月子,身子恢复得极好,可陆熠仍旧小心翼翼, 不敢有丝毫懈怠,外表看似不起眼的马车内, 暖炉绒毯一应俱全,唯恐回京路上母子二人会受累受寒。 龙晶不知从哪里听说顾霖即将离开, 一大早候在榴园门口想见女恩人最后一面。顾霖听得紫雷禀报时,悄悄将人引到了马车前。 她素手撩开车帘一角, 露出半张白皙娇嫩的脸, 歉然笑道:“龙大娘勿怪,我刚出月子不宜见风, 只得在马车内与你相见。” 龙大娘年过半百, 也生过孩子, 连忙点头应是:“沈夫人莫要跟我这个老太婆客气, 妇人刚出月子是不能抛头露面,夫人愿意见我一面,已经是我老太婆祖上积德了。” 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位沈夫人的来历, 可冥冥之中觉得其后背景恐怕不容小觑, 是以态度更加恭敬。 顾霖微笑,从袖中拿出一块质地极好的玉佩递过去:“我与大娘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 又被大娘的侠义心肠感动, 临行前赠这块玉佩给大娘做个纪念。” 龙大娘简直受宠若惊, 见马车内伸出一只白皙如瓷的玉手,嫩葱似的手指勾着块水绿色的玉佩,连忙上前接过,珍重地揣在手中。 她生于粗野,并没有见过多少好东西,可这块玉佩的水色一看就不是凡品,足见沈夫人对自己的尊重,龙晶眼眶有些湿润,不禁哽咽道:“夫人对清灵县的百姓有大恩,现在水患灾祸已除,夫人就立刻要走,大娘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娘不必介怀。”顾霖声音细细的,透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如果有缘,一定会再见的。大娘珍重。” 说着,她最后朝龙大娘露出一抹笑容,放下了帘子。 龙大娘揣着玉佩,暗自伤神了会儿,心中也知道再好的交情也会迟早分离的道理,便用袖口抹掉眼角的泪痕,随着紫雷退下了。 森园门口又重新归于平静。 一截玄色的衣角藏在门内,此时见马车前的人被带离,男人抿着薄唇,问身边的徐答:“她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对待龙大娘这种萍水相逢的妇人都可以做到赠玉处之,何时才能对我笑一笑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虽然没指名道姓,可指的是谁昭然若揭,听得徐答脑壳又疼起来。他偷偷觑一眼身侧的主子,决定装聋作哑、咬紧了牙关不吭声。 陆熠也没指望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观察四周一切如常,抬脚往前方的马车行去。 刚一撩开车帘,车内的暖气扑到面上,升腾出一股热意。男人轻轻舒一口气,这马车内的温度应当不会让霖霖和孩子受寒了。 他正要踩着横板进入马车,顾霖淡漠又戒备的声音落入耳中:“陆世子来做什么?” 陆熠莫名:“这一路,我们需同乘一辆马车。” 闻言,顾霖的脸色便沉了下去,瞥过眼抗拒道:“这马车狭小,坐不下两个人,陆世子还是乘其他的马车吧。况且,一路上孩子需要哺乳,世子在场不太方便。” 面对对方灼灼的视线,她有些不自在,耳边就浮现出了抹绯红色,衬得那只小巧圆润的耳垂更加可爱娇憨。 这马车外头看着其貌不扬,可马车内宽敞无比,坐下四个人都绰绰有余,哪里狭窄了?陆熠脚下的动作顿住,看着那只靠近他一侧的绯红色的耳垂,劝道:“清灵县距离京都太远,若我与你们同乘,可以尽可能地护你们母子平安。” 三庆山上的疑点还没查清,对方在暗他们在明,他无法放心这一路让母子二人脱离自己的视线。 可顾霖全然未知这隐藏的危机,以为陆熠是想趁机赖在马车内,心中浮起了恼怒,坚持拒绝:“清灵县的灾患已除,突厥人也被尽数收押,还会有什么危险?我只想与孩子呆在一处,陆世子还是坐其他的马车吧。” 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往男人的方向看一眼,也就没有看到对方眼眸里的落寞与受伤。余光中见身侧的男人依旧未动,顾霖的语气更加疏离:“若陆世子执意要坐这辆马车,我与孩子另乘一辆便是。” 说着,她抱着已经熟睡的孩子起身就要离开。 一双强劲的长臂横在了她的面前,陆熠剑眉皱紧,想再劝几句,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妥协道:“你身子弱这马车里的东西都是特意准备的,既如此我另乘一辆就好。马车外我会加派隐卫护你们母子周全,徐答也指派给你,有什么需要尽管使唤他。” 男人说完,像是怕她拒绝似的,飞快放下了车帘退了出去。 紫雷和徐答都是行事果决利落的人,很快就将榴园、森园打点干净。马车粼粼而行,行至清灵县城郊时,接上了早已等候着的沈安,便重新启程往京都方向赶去。 为了稳妥起见,陆熠这次没有再走水路,而是择远选择了更为安全的陆路。江南多美景,路上婉转莺啼、鸟语花香,让人望之心旷神怡。 行了一日一夜,江南的水色景物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荒草地带。这是南北交接之处,人烟稀少,前行更需小心。 徐答警惕地望向四周,举目望见的都是参差不齐的杂草,已经长到了一人高,如果想要在里面藏人,很难让人发现。 他朝紫雷示意一眼,暗示对方提高戒备,得到对方同样肯定的回应后,装作无事发生般地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蓝溪骑着一匹红棕色的战马上,嘴里叼着根稻草,悠闲地看着四周的景色,感慨道:“这地方不错,杂草多是多了点,但胜在地面广而平,比江南弯弯绕绕几步就是水的地貌好多了。” 徐答策马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搭讪道:“没想到蓝溪姑娘一介女儿身,倒喜欢北方广阔的平原。” 他总以为身为女子,应当都会喜欢小桥流水般的温柔小景,从前在定国公府,他就不止一次听灵月说起对江南烟雨的向往。 倒是这位武艺颇高的蓝溪姑娘,处处透着不同。 “怎么,你瞧不上女子?”蓝溪一向不喜徐答,听罢就扬起下巴,将嘴里的稻草吐掉,语气不善道,“哪个人规定的女子不能喜欢北方平原?本姑娘偏偏就喜欢,怎么着?” 徐答不过是随意搭讪一句,就被蓝溪呛了声,只好摸鼻子赔罪:“是,是,蓝溪姑娘是女中豪杰,与普通的女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这一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蓝溪的脸色舒缓了些,将目光挪到远处朦胧的高山上:“要是哪天能上战场厮杀一回就好了,也省的空学了一身本事没处……” 话没说完,旁边纷乱而长的一人高的草丛里,忽然“嗖嗖嗖”放出了好几支冷箭,直往车队中的三辆马车而去。 徐答带领的隐卫率先反应过来,大喊着御敌:“有刺客,隐卫营戒备!” 紧跟着,紫雷也闪身护在顾霖马车前,冷声道:“所有死士听令,守在小主人马车前,不得离开一步。” 霎时间,藏在暗处的隐卫与死士统统现身,将路上被袭的三辆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冷箭还是如雨而下,不少守卫已经负伤,被拖着到后方休息,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且人多势众,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徐答与紫雷分守两处,将顾霖的马车重重围住,确保没有一支箭能够靠近。 抵挡了一会儿,对方丝毫没有歇战的意思,受到箭伤的守卫却越来越多,徐答咬着牙抵抗,将跃跃欲试想要冲进杂草丛中的蓝溪扯回马车后方,道:“前面危险,不可贸然进入。” 蓝溪缩缩脖子,抱着剑挥落迎面袭来的箭,不服气道:“眼下局势不容乐观,我们太被动了!在死士中,人人夸我武功好,就算进去了也有把握保全自己!” 徐答不置可否,将人摁在马车壁边,嘱咐了一句“护好这里”就急匆匆飞身往外。 不知谁在后头喊了一句,声音凄厉痛楚:“这……这箭上淬了毒!” 立刻又有几名死士惊呼起来,痛得在地上打滚,场面一度混乱。 紫雷一边抵挡,一边分神去看受伤倒地的兄弟,眼眶通红,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杀千刀的,看老子这次不弄死你们!” 他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对方藏在暗处,箭上又有毒,只会把他们耗死,只有先发制人才有胜的希望。 “徐答,怎么办?”紫雷大喊一声,显然已经忍到极限。但凡徐答回一句“冲”,他立刻就可以孤身冲入一人高的草丛中拼命。 徐答自然听到了紫雷近乎癫狂的大吼,正思考下一步如何,前头马车内,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飞身而出,手中的沉金剑犹如游龙走蛇,空中强势袭来的箭雨被与剑相触,竟都调转方向往草丛中射去。 下一刻,草丛中就传来几声哀嚎,那一片藏匿处的箭矢明显少了下来。 陆熠飞身落到顾霖马车一侧,隔着马车壁安慰:“霖霖,不要怕,安心等在马车内,我一定护你们母子周全。” 没等里头的人回应,他转身打落不停飞来的箭,再抬头时,凤眸中狠戾乍现,又恢复成了那个在北疆战场上运筹帷幄、嗜杀无情的镇国大将军。他手中握着闪着杀气的沉金剑,冷着声:“徐答去护着沈安,这里有我。” 徐答见到主子的模样,心中一定,立刻拱手抱拳往沈安的马车冲去。 紫雷在不远处也见到了陆世子飞身而出的模样,不知为何也是心中一定,边抵挡边等着对方的吩咐。 即使他并非隶属陆熠,但此时此刻,他却十分期待陆熠能够指挥自己,把控全局,好似这受袭的场面,有了陆熠坐镇才有转机。 陆熠一直守在母子二人的马车前,将所有迎面射来的箭矢都统统反击回去,眸光一转就见到杂草丛旁边被堆着的一摞摞枯草,看着像是农户前来开荒割下的杂草,还没来得及搬回家中。 他脑中迅速有了打算,闪身到紫雷身侧迅速低语几句,又极快地撤回了原处。 紫雷会意,掐着时机且战且退,从草丛不起眼的另一侧摸了过去。 很快,那些干枯的杂草被点燃,火光顺着风势迅速蔓延,将尚且碧绿的杂草也点燃。紫雷又觉得不够,命死士搬来生火备用的火油,一桶一桶地全泼洒在草丛堆里。 龟缩在草丛内的弓箭手渐渐承受不住烈火的炙烤,不住地哀嚎起来。 陆熠长剑一挥,沉声下令:“隐卫营听令,冲!” 大量的隐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草丛中,将藏在里头被烧得面容脏污的弓箭手揪了出来。 一人高的茂密草丛中瞬间化为火海,哀嚎声越来越响,最后变作惊恐的呼喊:“撤,撤!老大说了,撤退!” 草丛内的刺客见势不妙,已经混乱不堪,纷纷丢弃弓箭从后方撤退。 隐卫抓了许多来不及撤退逃亡的,将人都押在风沙滚滚的空地上,又从那些人的身上搜出箭上的解药给受伤的兄弟们敷上。 自此,一场刺杀堪堪收尾,辽阔的平原边郊又恢复平静。 紫雷手下的死士人数不过百名,都是出生入死跟随于小主人,刺客已退,他心急如焚地清点着死士的人数,索性并无人因此丧命,受了箭伤的拿到隐卫送过来的解药也已经无性命之忧了。 他在徐答肩膀上锤了一拳,豪气道:“这次多亏你们!” 扪心自问,死士武功虽高,也不怕死,但论计谋御敌,还是训练有素的隐卫更胜一筹,要不是这次有隐卫从旁护着,有陆将军临危不乱地指挥,这帮刺客怕是要将死士都吞干净了。 徐答挑眉,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客气,客气。” 他目光在世子夫人的马车旁扫了一圈,忽然脸色不大对:“紫雷兄,蓝溪姑娘在哪里?” “蓝溪?她不是一直守在小主人的马车旁?”紫雷一脸莫名,伸手往一处指过去,却见那儿空空如也,哪里有蓝溪的影子。 “不好!”徐答脸上血色褪尽,转身猛扎进火光熊熊的杂草丛中。 草丛里已经火光冲天,里面都是被烧焦的尸体,徐答猛冲进去异常凶险,紫雷在外头等了会儿,眼见得里面一点动静都无,正拿着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准备冲进去救人。 身后的一名隐卫叫起来:“徐大人出来了!” 只见在两尺外的一处草丛出口,徐答浑身带着火星子,怀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劲装姑娘,一瘸一拐地奋力冲了出来。 “徐兄,你觉得如何?”紫雷见状,立刻扔掉水桶,飞奔到两人身前,伸手欲接过昏迷的蓝溪,“你也受伤了,将蓝溪给我吧。” “无妨,我应付得来。”徐答身子飞快的往侧面一避,咬着牙往前走,“蓝溪姑娘身上并无伤痕,只是被毒烟熏晕过去,劳烦紫雷兄将随行的大夫请来。” 紫雷双手接了个空,转身看着对方抱着他的下属一瘸一拐地走远,平原沙风吹过,将两人的衣衫下摆吹起纠缠在一处。 他忽然笑了声,招手将附近的死士叫过来:“去,把刘大夫请来!” …… 战地残骸清点完毕,草丛中的大火也尽数扑灭,陆熠催动轻功环视四周一圈,确保再无刺客埋伏,方折回顾霖的马车旁伸手撩开了车帘。 马车隔音不好,顾霖早在被袭时就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危机虽然解除,仍旧免不了一脸惊惧。 见外头忽然有一双手撩开车帘,她肩膀下意识往后一缩,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双眸更是戒备地望着来人。 直到陆熠熟悉俊毅的脸庞出现在视线中,她心中才松了口气,颤着声:“外面……如……如何了?” 刚才在车内,刀光剑影,到处都是箭雨射来的声音,要不是男人的那一句“不要怕”让她稍稍安心,顾霖恐怕会抱着孩子崩溃大哭。 陆熠见她面上都是惊惧害怕,心里也是一阵抽疼,顾不得胸口剧烈的疼,他翻身跳上车,坐在了顾霖的身侧,轻声道:“别怕,刺客都被击退,不会再有危险了。” 他抬手将一旁的车窗帘子掀开一角,引她去看:“你看,死士和隐卫都已经集结完毕,受伤的已经安置好了。这里地处偏僻,为保险起见,休整片刻就要上路。” 顾霖心中稍定,点点头:“有没有查出这些刺客是谁派来的?”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突厥。可突厥奸细早就在清灵县尽数收押,提前秘密运送到京都审问,又怎么会在他们回京途中埋伏? “对方在暗,来势汹汹,尚未留下能够证明身份的线索。”陆熠眸中透着阴鸷,“不过你放心,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接下来的路途,我会与你同乘一辆马车,一路护你们母子周全。” 生怕顾霖再拒绝,男人垂眸将视线落到了襁褓中安睡着的孩子身上:“霖霖,就当是为了孩子的安全,可以吗?” 扯到孩子,顾霖到嘴边的拒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她默默坐得离男人远了一些,最终点了头。 其实陆熠说的没错,他身为北疆战神,这一路万一再有刺客伏击,呆在他身边是最安全的。 就当为了孩子吧…… 她咬紧唇瓣说服着自己。 “霖儿,霖儿你有没有受伤?” 马车外,忽然又传来了几声焦急的询问声,顾霖听出是沈安的声音,忙撩开车窗的帘子。 沈安仓皇惊慌的脸露在窗外,发冠松动,衣襟散乱,看着狼狈又滑稽,显然是大惊之后匆忙从马车内爬出来的。 顾霖皱眉看向身后的陆熠:“沈家哥哥刚才……” 陆熠一脸无辜:“刚才我飞身而出指挥车队御敌,特地命徐答护住沈安的马车。” 一个文臣,在遇到险境时如此惊慌失措,他又能说什么? 刚才混乱之中,她的确听到陆熠派徐答看顾沈安的命令……顾霖扭过头,重新看向沈安,向对方投以安心的笑:“沈家哥哥不用担心,我很好,孩子也很好。刚才遇刺太过危险,保不准有下一次,沈家哥哥还是尽快回马车吧。” 沈安见到心上人安好,松了口气,脚下却没挪动,他嗫嚅了会儿,道:“这一路实在危险,我放心不下,要不……要不我与你同乘一辆马车吧,万一有个意外,也好护住你和孩子。” 话音刚落,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冷嗤:“呵!” 沈安脸色一变,这才从狭窄的车窗里,看到顾霖身后坐着的人。陆熠的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可那双眸子隐在帘后,深邃得可怕,更让他受不了的是,那幽深的眼底里流露着毫不遮掩的轻视与讥讽,仿佛在嘲笑他刚才话语中的荒谬。 他脸上一热,羞惭的感觉陡然强烈,硬撑着反问:“陆世子笑什么?” 陆熠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沈大人护住自己就不错了,就别想着护着别人的妻子和孩子了。” 这话简直就是羞辱,沈安被气的发抖,碍着顾霖在面前不好失了风度,扭头问顾霖:“霖儿,你……你愿意吗?” 陆熠简直受不了沈安的不自量力,酸味激得他胸口憋闷,还要开口刺沈安几句,被顾霖伸手往后一推,硬生生止住了话。 顾霖冲沈安笑着摇头,温声道:“沈安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只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车,实在不合适。” 沈安眼中期盼的光芒瞬间消沉下去,连说了好几声“好”,失魂落魄地走了。 顾霖重新将车窗的帘子放下,遮住了外头残败的景象,再回头想要为沈安打抱不平几句,却见到陆熠高大的身子靠在马车壁上,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胸口处,那修长的指间正渗出丝丝暗红的血,将玄色的袍子染得更加浓黑。 见到顾霖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扯了扯锋利的薄唇,声音飘忽道:“霖霖,我旧伤裂了,好疼。” 第56章 闻言, 顾霖细眉微蹙,望着那处正汨汨流血的伤口,一时没动。 她记得陆熠将沈安从三庆山救回那次受了重伤, 本以为已经好得差不多,莫非刚才被自己一推,伤口裂开了? 陆熠沉沉的目光紧锁着她, 眼底不易察觉地露出抹笑意:“这伤口本该结痂,可刚才刺客突袭, 情况紧急,动作太大扯裂了旧伤。” 说着, 他松开捂住伤处的手,将衣襟扯松了些, 露出被鲜血浸透的里衣。 在三庆山受伤时, 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更是流了不知多少, 他从没在意过。如今只是裂开了些, 对于陆熠来说根本不算得什么, 可见到顾霖隐隐担忧的神情, 他贪恋得不愿意放手。 这样被她关切着的情景,已经久远得连记忆都很模糊。 顾霖的确心里不是滋味,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冷硬:“我去叫大夫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 ”陆熠伸手将她拦住, 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大夫就算来了,顶多就是上药换纱布, 这些东西马车里都有, 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 你的伤口流了很多血。”顾霖有些犹豫。 “无妨,从前十多年在北疆军营里摸爬滚打,受尽伤痕无数,到最后都是我自己上药,有时战况紧急,连药都没上随意用绷带包扎住伤口就又上了战场。”陆熠笑笑,黑色瞳孔中流露出光华,似在回忆那段艰苦的从军时光,“你看,现在有绷带有伤药,还有你和孩子……比那时候好得多了。” 说着,男人从角落的药箱中取出绷带,将上半身的衣衫褪下,开始给自己清理伤口。 顾霖不想搭理他话语中的亲昵,余光中看到他胸、前鲜血淋漓的伤口,撇过头不敢再看。 马车里都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时不时传来男人吃痛的低低闷哼,她在一旁听得不甚其烦,一扭头就见陆熠额头渗着汗,咬着牙将瓶中的粉末倒在伤口上。 而那伤口不停流着血,裂开好大一个口子,森然恐怖,显然他一手撑开衣襟,一手执瓶上药的动作很是不方便。 “这伤口……我来帮你吧。”顾霖到底不忍心,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好心,咬唇将声音冷下来,“如果你不怕我下毒害你性命的话。” 陆熠笑了:“你不会。” 顾霖心头一跳,冷下脸:“怎么不会?”他们之间横着那么多恩怨人命的仇怨,趁机下毒害他性命不是再正常不过? “临行前我们曾有过约定,我助你查清当初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我的性命要杀要剐随你处置,”陆熠的嗓音很平稳,像是在说今日吃什么午膳一样轻松,“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你不会伤害我。” 顾霖被他说得语塞,面露恼怒:“到底要不要我帮?不要就算了。” 陆熠见好就收,将手中的药瓶递过去,“多谢夫人。” 顾霖冷着脸,先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一边的摇篮中,接过药瓶,坐得离男人近了些,解下已经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开始上药。 她的动作并不轻柔,反而带着点赌气般的生硬,让男人微微吃痛得皱眉,即便如此,陆熠心情甚好,嘴边噙着笑意,贪恋地看着她垂首认真给自己上药的模样。 马车已经缓缓前行,冷不丁颠簸一下。顾霖注意力全在他的伤口上,被颠得猝不及防,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去。 陆熠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小心。” 鼻尖独属于男人的松木香气骤浓,因为刚才的变故,顾霖整个人跌趴在男人的宽阔的肩头,下巴磕在他的颈窝,她稍一动作,唇瓣轻轻擦过了对方冷白的肌肤。 她明显觉得握住自己腰肢的那只大掌陡然用力,捏得她生疼。 二人曾有过多次肌肤之亲,男人这样的反应她再清楚不过是怎么回事,遂连忙用手推开了那具宽阔的胸膛,不耐道:“请陆世子放手。” 陆熠果然放手,指尖细腻的触感让人意犹未尽,他掩去刚才情不自禁的悸动,恢复了平日里淡然的神色:“刚才马车颠簸,怕你摔倒才出手,并不是有意抱你。” 这话说的语调平稳,可落入顾霖耳中时,却像是故意调侃似的,她的耳垂腾地红起来,干脆将手中的药瓶扔回到他怀里,转过身去抱孩子,以掩去心头的尴尬:“药上好了,你自己穿好衣服吧。” “好。”男人捡起被丢到自己怀里的药瓶,一丝脾气也无,从药箱中拿起干净的绷带开始给自己包扎。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了许久,顾霖知道仅他一人想要穿过后背将胸、前的伤口包扎好不太容易,却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明明是隔着仇恨的两人,明明她心中对他多有怨恨,可自从二人同坐一辆马车,气氛却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 她紧咬着唇,勒令自己不可以再被这个男人的表象迷惑。 当初他不是也装作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模样么,到最后还不是转头就对沈嫣然举止亲昵,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夫人推出去作挡箭牌。 这一回,他如此刻意靠近关心,怕是又在盘算从自己身上获得些什么吧。 顾霖正胡思乱想着,怀中的孩子咂巴着小嘴,扁扁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虽然是极小的一个孩子,嗓门却很大,哭声洪亮,让她一下子慌了神。 陆熠平时极少有机会见到孩子,见孩子哭得凶,沉毅的面容上露出些担忧,问:“孩子怎么哭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不用,”顾霖一边抱着轻轻摇晃着孩子哄,一边为难地转头瞥了他一眼,道,“你……你转过去。” 转过去? 陆熠没反应过来,转过去孩子就不哭了?孩子也不是被他吓哭的…… 见男人杵着没动,怀中的孩子又咂巴着嘴哭闹不休,顾霖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道:“让你转过去就转过去,孩子饿了。” 陆熠被吼了一声,这才然大悟,老老实实地转身对着车壁,口中安慰:“好,好,我转过过身,你别生气。” 身后的人没搭理她,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后,孩子终于止住了哭泣。车厢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时不时传来孩童咂摸吮、吸的轻微声响。 马车外凉爽的风吹动帘子,将外面的景色映入眼帘,陆熠估摸着车队已经过了最危险的交界地带,剑眉稍松。 耳边是儿子满足的声音,妻子身上淡淡的香气时不时飘入鼻中,陆熠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他背对身子,望着马车内壁的柳纹花样,带着期待开口:“霖霖,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顾霖身子一顿:“没有。” 孩子出生后,发生了太多事,她都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更何况孩子身份特殊,许多当初的疑团未扯清楚,她想再缓缓。 陆熠点点头:“大名未取,那小名呢?” 顾霖想了想,倒真的该给孩子取一个好听又有寓意的名字,便道:“叫小满吧,心满意足之意。” 她希望这个孩子虽然身份纠结,但最终能获得一个令人满心欢喜的结局,而不是像他的父母一样,带着仇恨和算计度过以后的日日月月。 “这个小名好听,就叫小满。”陆熠点点头,显然也明白了她的用意,男人原本欣悦的眸光暗淡下去,回想从前那段自己刻意冷落顾霖的过往,又是一阵悔恨。 如果当初,当初哪怕自己能放下自负骄傲,承认对顾霖有那么一点动心,他一开始就不会在朝堂上对顾氏做得这么绝,顾博也不会借此机会,利用他对顾氏表面的无情做文章。 可往事已经发生,再懊悔都无济于事,陆熠被宽大的云纹袖袍遮住的手掌紧紧攥紧,等回到京都,他一定要尽快见顾博一面,说服他放弃结党,安安稳稳地呆在京都,才能守住顾氏最后的生机。 否则,一边是大黎朝堂的稳定清正,一边是挚爱之人的至亲家族,哪一方他都没办法割舍。 他也想用尽全力,给霖霖,也给小满一个满心欢喜的结局,那是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结局。 —— 遭受了一次刺杀,紫雷和徐答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打起十二分小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严阵以待,不给埋伏在暗处的刺客有任何的可乘之机。 索性剩下的路途还算平稳,路途颠簸几日后,京都皇城就在眼前。 为了掩人耳目,陆熠命令车队分两路进城,沈安独自带着一队人马进京复命,自己则将大部分的隐卫遣散到暗处,暗中坐在马车中,带着顾霖和小满走小路来到了一座小宅院前。 这座宅子是他的私宅,朱红色的大门口挂着“归园”两个大字,看着比榴园更加气派恢弘。 陆熠撩开帘子,解释道:“顾氏一族都被押入大理寺,顾氏老宅也被封锁,你和小满先在这里歇脚,等大理寺结案,我便接你与族人团聚。” 顾霖抱着小满坐在马车内,透过男人撩起的窗帘一角,她看到了外头陌生的景色,蹙眉拒绝道:“我不想住在这里,你不是说母亲在京都边郊的私宅中么,我要和母亲住在一处。” 她说的坚定,其实也是在试探对面的人。 如果母亲真如他之前所说尚留着一线生机,他就会痛快地答应自己去见母亲。 如果拒绝,那十有八九是在说谎哄骗她。 闻言,陆熠既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他宽大带着薄茧的大掌敷在她的手背上,虚虚笼了一下:“你想去见顾夫人自然可以,只是一路上我们受到刺客袭击,难保对方还躲在暗处等待下手。京都眼线众多,势力盘根错节,万一别有用心之人跟踪着摸到顾夫人的住处对她不利,后果不堪设想。” 顾霖心头一跳,猛地抬眸看向男人,对方眼底深不见底,可她却莫名觉得此话说得无比对。 想她顾氏一族如今跌落地狱,整个京都官场曾有谁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即使是如袁侯、沈太傅这样至情至性的清正高官,也不得不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后才敢试探着悄悄相帮。 更何况父亲党争多年,早就树敌无数,现在看到顾氏全族入狱,一旦得知她坠崖未死、母亲昏迷不醒,难保不会暗中下手以报当初的党争之恨。 荒草平原路上的那场刺杀,紫雷曾偷偷向她汇报过,如果没有陆熠及隐卫的奋力抵挡,光凭死士的力量,根本招架不住。 所以,现在他们一行人刚到京都落脚,为了保护母亲的下落不被暴露,最好的办法便是不寻不见,等到风头过去再作打算。 “那我何时才能见到母亲?”顾霖退了一步,挪开视线,将手从男人的掌下抽离,“我很担忧她。” “等我想办法将顾氏从大理寺捞出来,顾氏老宅解除封禁,我便将顾夫人一同安置入顾宅,在此之前还是不能让顾夫人的下落透露出去,霖霖,你且耐心再等等,给我一些时间好吗?”陆熠往马车外看了一眼,将早已备好的披风罩在她的身上,“我会将徐答留在你身边看护你和小满,除了紫雷手下的百名死士,我也会另外增派一千名隐卫护在归园暗处。刚到京都,一切都是陌生,你在园中好好休整,如果想出门,务必带着徐答与紫雷一起。” 顾霖垂眸看了眼男人替自己准备的披风,没有拒绝。她冲他点点头,抱起小满往马车外走,轻缓的声音没有情绪,却依旧疏离:“陆世子就送到此处吧,人多眼杂还是不要下马车的好。但愿你说话算话,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单手撩开车帘下车,再也没有回头。 车门的帘子晃晃荡荡,上好绸布上的纹路随着褶皱不停变换着形状,凉凉的风吹起帘子一角,露出外面并不多的行人身影。 顾霖披着披风,宽大的兜帽罩住了她整个脑袋,她的身形瘦弱,那披风罩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光看背影,让人看不清是何年纪,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陆熠索性将帘子撩开一大片,贪恋地目送她走进归园,直到那两扇恢弘高大的红色漆木大门缓缓关闭,他深呼吸一口气,对外吩咐:“金林,去大理寺。” —— 大理寺内阴暗潮湿,在最深最暗处,关押着一名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 那人虽然衣衫褴褛、形象邋遢,面容却没有丝毫的颓败,而是时时刻刻紧皱着眉头,目光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手上和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此时正背对着牢门,站得笔直。 在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牢狱里,关押的都是朝廷重犯,每日都有不同的人从牢里被拉出,到刑具室里接受一顿严刑拷打,哀叫嘶吼声此起彼伏,令人心惊肉跳。 中年男人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一种刑罚的折磨,却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感官早就被无限放大,他甚至期待圣上早点对自己下手,好让他借此再奋起一博。 本以为当初利用发妻制造出世族之恨,就可以釜底抽薪,反败为胜,却没想到陆熠即使坠崖不在当场,也足够有能力立刻反应,将这场原本声势浩大的攻讦消散于无形。 其算计城府,不可谓不深。他至今回想都无法猜测,陆熠究竟是何时察觉到了自己的全盘计划,又是如何能精准地捏蛇七寸,令人动弹不得。 可是,他从政这么多年,斗争了这么多年,岂能因为那个表面上称之为顾氏女婿,实则玩弄权术将他击败的年轻后生而葬送一世权柄。 他不甘心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下又一下,踩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尤为清晰。 顾博连头都没回,语气没有丝毫恐惧:“怎么,终于轮到老夫了吗?”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身后几丈之外戛然而止,没有意料之中的怒声呵斥,来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丝声响也没出。 气氛一时静谧得有些可怕。 顾博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哗啦哗啦”几声,他转过身,拖动着手脚上沉重的铁链,在见到对方那张半隐在黑暗处的俊毅脸庞时,忍不住嗤笑一声:“呵,陆世子!老夫有多大的面子,能引得你赏光来这见不得光的地方。” 陆熠眉宇间冷得不像话,表情没有因此有任何的起伏,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见到顾博面上嘲讽挑衅的冷笑,他薄唇轻启:“顾大人到如今,还不承认败了吗?” “败了?”顾博的声音骤然拔高,“陆世子说说,何为败,何为胜?当初你利用与顾氏的婚事,暗中扶持寒门崛起,可最后呢?寒门结党,即刻受到弹压消亡,你胜了吗?” 他抬起下巴,不屑地睨向对方的脸:“世族就是世族,寒门就是寒门,等级贵贱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世族本就该享受这世间给予的无上权力,又岂是见识短浅的寒门能比拟的?陆世子也是世族出身,这点浅显的道理从前不懂,如今狠狠跌了一跤,现在总能想明白了吧?” 陆熠凤眸中暗潮翻涌,沉下声:“顾大人也莫要忘记,天下是圣上的天下,而非世族的。贪心太过,就会遭到反噬。各方各司其职才是最好的结局,方能成就海晏河清、繁荣大业。” “难道我为求自保结党也不可吗?”顾博额头青筋暴起,愤怒地将脚侧的铁栏杆踹得“框框”响,被戳中痛处般,声音更是前所未有的高亢嘶哑,“人心难测,我为自己族人图谋又做错了什么?如果世族都如你这般慷慨大义,我孤立无援也兴不起风浪,可事实并非如此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讽刺,老脸通红:“陆世子,就算我身困大理寺,只要还残存着一口气,也绝对不会改变主意,你死心吧。” 说罢,他老僧入定似的盘腿坐在了枯草堆中,闭上了眼睛。 陆熠整个人站在原处,墙壁上微弱跳跃的烛火照到了他锋利冷峻的侧脸,薄唇更是抿得泛了白。 他半晌没有开口,而后缓缓地吐字,声音如冰:“所以,你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不惜牺牲妻女?” 良久的沉默。 顾博当真如入定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 陆熠并没打算得到他的回答,顿了半息,他再次开口:“顾大人可知,顾夫人如今在本世子的暗桩私宅中。” “什么?你说我夫人她!”顾博陡然转过身,目光凶戾无比。 下一刻,他又瞬间恢复了冷静,像听到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着摇头:“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 虽是坚定摇头的模样,可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显现出了几分痛惜和怅然。 他终究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对的妻子。 陆熠面无表情,继续道:“当初顾大人在发妻身上做手脚,我早就察觉并暗示顾大人适可而止,后来顾大人不管不顾行事愈加出格,我不得不命人暗中盯着顾府,只要等到你蓄意重启结党,我便派隐卫强力弹压,并悄悄转移顾夫人。” “你,原来你那时候就!”顾博浑浊的眼睛瞪得通红,一脸不敢置信。 怪不得,怪不得他筹谋了这么久的最后一击,连水花都没有冒出半点,就被圣上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原来是陆熠早已在那时就察觉了自己的计划,来了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苦笑,到底是他棋差一招,没有料到这个年轻的后生能耐这么大,将他的谋划打算全部都摸透。 他抬起头,与陆熠直视:“所以,陆世子告诉老夫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即使是落到这个田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放弃自保的主张,除非你杀了我!” 这么多年的筹谋,他叱咤朝堂几十年,经历风风雨雨,早就一条路走到黑,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要么胜,要么死。 陆熠将他的癫狂看在眼里,平静地追问:“你在我暗中送入顾府的安规上做了手脚,并让霖霖认为是我蓄意为之。” 顾博一愣,盯着他的脸凝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并不回答方才陆熠的话,嘶哑地吼道:“陆熠,你记住,她是顾氏之女,你与她将永远站在对立!她恨你,不管顾氏最后命运如何,她残活人间还是落入地府,她都无比恨你,恨你入骨!” “而你,也将活在永远的悔恨和痛苦当中!哈哈哈……” 第57章 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 日光普照,三五百姓在威武庄严的门前经过,纷纷低头避让, 不敢多看一眼。 陆熠一身玄黑,身姿挺拔,沉默伫立在黑漆漆的森严大门前, 暖煦的阳光映照子身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半边阴影。 分明是让人融暖的天气, 男人周身却冒着森森寒气。 金林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到主子出来, 从翠帷华盖的马车横木上跳下,上前拱手:“世子爷。” 陆熠没应, 而是将目光投到远处被阳光照亮的云层上, 那些云形态万千,边缘亦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看着美丽却又遥不可及。 正如他的霖霖, 即使她已经在眼前, 他却觉得她离他是那么地遥远, 好像隔着天堑,不管他怎么拼命靠近,也无法挪近半分。 如果顾博始终不肯松口, 他该如何去见霖霖, 如何兑现许下的承诺。 沉默良久,他回眸看向金林:“我已向圣上请旨下派林御医为顾夫人看诊,你从皇宫东角门悄悄接出林御医送到暗桩, 务必小心, 不可泄漏行踪。” 金林正色领命:“是。” 陆熠又独自站了会儿, 看来来往往的百姓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心头泛上浓烈的酸涩。 但愿宫中这位堪称医术一绝的林御医能够救回顾夫人,他与霖霖之间才有一丝可能,否则…… 男人负手在后,再抬眸时,面上又恢复了那个叱咤朝堂的镇国将军,他抬步迈向马车,缓缓吐字:“去皇宫。” 马车在宽阔的主道上疾驰,卷起片片尘土,很快就停驻在皇宫入口。 林建在暗处闪身而出,却没上前,而是远远站在旁边。世子爷去清灵县治理水患后,他留在了京都暗中留意各处动向,瞧着主子脸上沉冷如冰,一双深潭似的凤眸中暗藏杀机,他摸了摸鼻尖,决定还是不上前自寻死路。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边,两旁朱红色的宫墙森然高立,男人只身一人在宫道上行走,四周皆是朝他恭敬行礼的宫人下属,都没都到他的半分目光。 所有人都觉得,从清灵县治理水患归来的陆世子,比从前更冷,更沉,也更狠了。 是以,大家表面寒暄之后,都自觉地匆匆离开,不敢惹这位阎王半点不喜。 相反,本该肃穆的凌霄殿内却歌舞升平,隔着上好的鎏金龙纹大门,里面的丝竹管弦之乐带着靡靡的味道,半隐半现地传了出来。 陆熠暗纹的玄色长靴停驻在门口,轻蹙了下剑眉,推门而入。 大门刚一打开,丝竹之乐更加清晰,一众吹啦弹奏的乐师团团坐在下手演奏,座上的帝王慵懒靠坐在圈椅上,怀里揽着添香楼的嫣然。 而那位身姿妖娆的嫣然,通身的嫣红色半透纱衣,一只雪白的手端着酒盏,正在给男人喂酒。 此时此景,实在与周身皆是威压之气的陆熠极不协调。 萧凉喝了口美人递到唇边的美酒,桃花眼撩起,朝那堆乐师挥了挥袍袖:“下去。” 丝竹之乐戛然而止,不过片刻,乐师们鱼贯而出,消失在了凌霄殿外。 殿内一下子静谧,只有酒液的醇香在空中回荡,提醒着刚才的奢靡荒唐。 陆熠站在原处纹丝不动,一丝表情也无。 倒是萧凉觉出点尴尬,松开了揽着嫣然腰肢的手,悻悻道:“陆世子一路奔波辛苦,怎么不回定国公府休整一日再来啊?” “臣休整一日,陛下就也跟着休整一日,是吗?”陆熠一点面子都没给对方留,“臣在清灵县受了重伤,既然陛下有今日如此闲情逸致,以后的奏折也别往定国公府送。” 萧凉急了,连忙像从前那般妥协道:“别,别,朕这几日头疼才命嫣然作陪,平时都有辛勤理政,不敢有丝毫懈怠。” 哪知陆熠根本不为所动,强硬拒绝:“若是从前也便罢了,臣如今喜得嫡子,分不开心神帮陛下理政,望陛下不要为难臣。” 这,这怎么就成他为难人了?萧凉被堵得瞠目结舌,嘴里的美酒也失了味道,他推开嫣然示意人退下,坐直了身子。 嫣然极懂眼色,福了福身退出了殿外。 屋内只剩君臣二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 倒是萧凉有些沉不住气,连着变换了好几个姿势,矫揉造作地假意咳嗽一声。 诚然,在陆熠动身返回京都时,他就收到了隐卫传来的消息——陆熠已经恢复记忆,顾氏之女顾霖非但没死,还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此次会跟随陆熠一同回京。 这当然是好消息,萧凉收到密报时开心了好几天,心里盘算着这回陆熠又可以替自己分忧,他也可以趁机偷懒了,这才有了今日丝竹之乐。 万万没想到,陆熠这厮一入京都,连定国公府都没回,就一路杀到皇宫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还有那推脱政事,不愿再插手的态度,看着一点都没半点敲打的成分,反而像是动真格的? 萧凉欢欣鼓舞的一颗心立刻沉下去,劝道:“陆熠,你替朕理政这么久,自然知道朝政负担有多重,突然将所有的政务推回给朕,朕也应付不来啊。” “陛下是真龙天子,本就该放下丝竹享乐,一心打理政事,”陆熠没给丝毫余地,“臣并非皇族却能插手批阅奏折已是逾矩,朝中大臣得到风声亦多有不满。这协政之事,臣该辞去。更何况,顾霖已回,小满已出生,顾夫人至今昏迷不醒,顾氏一族也还在大理寺牢狱,臣分不出手再帮陛下。” “你……哎……”萧凉习惯了他的冷冷淡淡的严肃模样,见人心意已决,只得长叹一口气,转口道,“行吧,如今顾氏的事倒真棘手,朕不逼你,等到顾氏的事情解决,朕再问你协政的事……对了,刚才听你口中说,孩子叫小满?” “是,”提到小满,陆熠的眉眼中总算流露出几分柔和,“心满意足之意,是小名。” “嗯,极好,极好。”萧凉活见鬼似的看看陆熠那张带着笑的脸,只觉得那笑尤其违和,不自在地道,“你见过顾博了吗?顾氏再次党结世族,意图攻讦定国公府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关押顾氏这么久,朝中与顾博政见不合的大臣们不停地上奏请求重罚顾氏全族,再拖下去恐怕会引起朝堂不稳。 毕竟寒门党结都已经被从重发落,更何况是再次党结的世族。 陆熠脸沉了下去,道:“顾博一心想要起复顾氏,坚信只有结党才能保全自身荣华,走到如今,已成执念。” 萧凉冷笑:“起复顾氏?他拿什么起复?人都到了大理寺牢狱了,还天真地做着白日梦呢!” “他说,若不能如此自保,便一心求死。”陆熠少见地言语中带上了烦躁,“他似乎对霖霖说了什么,让霖霖以为,是我故意害死了顾夫人。” 这一路,陆熠在马车内不停地将顾博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最终得出了这个定论。 闻言,萧凉没有太惊讶,道:“你昏迷卧榻的三月里,定国公府封锁了外界的消息,你又失忆,不知也情有可原。那时顾博妄图利用妻子的性命激起世族对你的愤怒,打的是’定国公府用有毒的草药害死顾氏夫人‘的旗号,而那味草药,正是你当初搜遍全城送入顾府的’安规‘。” 如一记闷雷在脑中炸开,陆熠恍然如梦初醒,巨大的震惊和不安自心底升腾而出,他忽然就明白了当初在清灵县时,顾霖看向自己时那种怨恨又顾忌的目光。 那双杏眼里,除了清澈的泪意,还承载了多少对自己的恨? 还有,那些欲言又止,不肯当面与他说明白的话里,又包含着多少对他的戒备与猜疑? 他不敢想,如果顾博矢口否认下毒者另有其人,如果顾夫人一直昏迷不醒甚至就此殒命,他与霖霖之间,还有回头的可能吗? 隔着这般深的“杀母之仇”,恐怕一丝希望都没了罢…… 不仅如此,霖霖还会如顾博口中所说,会一直恨着自己,恨不得杀了他以报家族之仇。 眼下她愿意假意顺着自己住在归园,也只是因为暗桩之中藏着尚有一线生机的生母,因为大理寺牢狱中,还有迟迟未等来发落的顾氏全族。 陆熠脑中剧烈地阵痛,唇角发白,险些站立不住。 萧凉哪里见过他这副模样,连忙起身将人亲自扯到旁边的圈椅上坐下:“你也别着急,顾博死不服软,我们可以找其他方法。朕这几日也琢磨了这事,顾博现在强硬,不过是因为朝中还有观望,犹豫不决的世族大臣,只要折断他的所有羽翼,让人彻底死心、孤立无援,不愁他走到末路自己妥协。” 陆熠动了动唇,没吭声。良久,才重新抬眸,缓慢地点了点头。 萧凉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离开让人一个人冷静冷静,又听陆熠的嗓音响起:“霖霖刚回京都,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归园必定不适应,我会派人请袁侯之女袁媛前去看望,陛下觉得如何?” “袁媛?”萧凉飞快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颇为耳熟的名字,脑海中亦浮现出坐在马上一身劲装的俏皮女子,道,“这姑娘活泼,听说马球也打得好,与顾霖又相熟,朕觉得甚好。” —— 顾霖在归园安顿下来后,为了隐藏身份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危险,一直在园子里住着,每日里与乳母一起照顾小满,日子枯燥但也过得很快。 许是怕暴露行踪,抑或是真相未出前不想惹她不快,陆熠一直都未现身。 蓝溪倒是最自在的那一个,归园里有紫雷和徐答坐镇,周围布满死士和隐卫,别说是刺客了,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是以她这几日得闲就出门闲逛,回来时总会揣着一只汁水横流的肘子回来,边吃边跟小主人谈起街上的见闻。 她从前很少有机会在京都逗留,最近几日兴奋之余,几乎将京都繁荣的大街逛遍。 “姑娘,还别说,这京都城就是比其他地方繁华,连猪肘子都做得比其他地方好!”蓝溪用力咬下一大口肘子肉,暗色的汁水从嘴角流下来,眼睛里都是满足,“属下还听说,赏花节快到了,久居后宫的太后娘娘想要在宫中举办赏花宴会,不仅京都的大家闺秀收到了帖子,很多各地的适龄女子纷纷来京参加,很是热闹呢!” “太后大概是想借着赏花节的由头,让这些适婚女子进宫露一露脸,好心里有个数。”顾霖一边轻哄着小床上的小满,一边答道,“圣上现在正好年华,后位却迟迟未定,又有爱好奢靡美、色的名声,太后是该着急了。” 对于萧凉,她因姑母的缘故有几分耳闻,但也并不十分了解。 她总觉得,外界所传的形象不甚好的萧凉,和真正坐在龙座上那位帝王,总有些出入。 如果萧凉真的如外界所说那般疲于朝政,只知道醉心于美、色丝竹之中,又怎能让在那场夺位之争中,让姑母及其他跃跃欲试的皇子败北?又怎能让整个大黎在他手中一改颓势,愈加强盛? 但萧凉究竟如何,顾霖并不关心,她只关心这样的萧凉,为何硬拖了几个月不肯发落大理寺牢狱中的顾氏。 蓝溪性子直,想得也少,她没看出小主人的心事,继续问道:“圣上这样的名声,哪个正经人家的闺秀愿意进宫啊!要我,我才不愿意呢。” 话说完,她就收到了顾霖警告的眼神:“慎言。” “知道了,姑娘。”蓝溪吐吐舌头,小声嘀咕,“这不是看这儿是咱们的地盘,属下就出言不逊了一次。” 顾霖无奈地摇摇头,纤细的指尖点了点蓝溪塞满肘子肉的脸颊,露出抹笑:“你呀,就是吃了亏才会长记性!” 见到小主人被逗笑,蓝溪也跟着笑起来。主仆二人说说笑笑,气氛松快了不少。 正在此时,屋门被敲响,外头传来徐答的声音:“夫人,袁府袁姑娘来看您了。” 袁媛? 顾霖诧异地望向门口,面露疑惑,她是悄悄来的京都,照理说袁媛不会得知她已落脚的消息。 但袁媛是她闺中最好的手帕交,顾霖还是很高兴她能来,忙让蓝溪将人迎进来。 屋门缓缓打开,徐答恭敬往后退一步,将站在身后的人露出了面容。 果真是袁媛! 顾霖眼前一亮,杏眸里真心实意涌上了欢喜,起身唤道:“媛媛!” 袁媛面上表情也很兴奋,见到闺中好友“起死回生”,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孩子,眼圈一下子红了,抹着眼泪跑进屋子抱住了里头的人,哽咽道:“霖霖,太好了,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他们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我住在归园的事,是谁与你说的?”顾霖轻轻拍着好姐妹的轻微抽搐的背,安慰,“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别哭别哭。” 她拉着袁媛坐下,又引着袁媛去看小满:“当初我坠崖,是沈安救下了我,这孩子也坚强,愣是保下来了!” “呀,真可爱的娃娃!”袁媛忍不住伸手去捏小满粉嘟嘟的脸,“是定国公府的林建偷偷进袁府跟我说的,连父亲都不知道这个事。我本来不相信也不想搭理,可实在是太想念你,又想着林建这个人从前一直跟在陆熠身边,应该不会骗人,就跟着他一起来了。他也谨慎,带着我到归园附近就不肯进去了,只指点着让我一直往里走,后来就遇到了守在归园门口的徐答,是他带我进来的。” “你胆子怎的这样大?”顾霖再次无奈,“万一对方是故意易容成林建的模样,骗你上钩呢?” “易容?”袁媛瞪大了圆圆的眼睛,“易容术咱们不是只在话本上看到过么,难道现实中还真有?” 顾霖点点头,同她说起清灵县华安街上,那场突厥人易容扰乱百姓人心的祸事,末了又添补道:“从前我也只以为易容只会在话本上有,现在才发现人心难测,还是要时刻小心保护好自己。更何况,你已到适婚年龄,身份贵重,生得也好看,难保有那些京中纨绔看上你,又怕你瞧不上他,暗中毁你清誉。” 说到这个,袁媛眉毛便蹙紧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别提了,正因为如今我适龄才发愁呢!太后设了赏花宴,我也在受邀之列,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为皇后人选作准备,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去。” “为何?”顾霖问。 中宫皇后之位,是多少世家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更何况萧凉面容俊朗,身材高挑,外貌是绝对的上乘。 袁媛咬着唇,声音低下去:“你们都觉得皇后之位很好对不对?父亲和哥哥也是这么说的,可我只是一个侯府之女,真的能得到圣上青眼成了皇后,也不一定能坐稳。霖霖,你是知道的,我性子咋咋唬唬的,根本与端庄搭不上边,还有,我听说,听说圣上他生得风流倜傥,惯爱在烟花丛中流连,以后肯定三宫六院无数。我不想以后大部分的时光都独守空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袁媛憋闷很久的心事统统倒了出来,也不管害不害臊,她接着说起了对如意郎君的向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丈夫,他可以没有显赫的家世,也可以不走仕途,只要他能够不纳妾室痛房,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纳妾室通房,心中只有妻子一人? 顾霖有些发愣,纵观整个京都,能做到这样的男人又有几人呢? 可萧凉,的确也不是袁媛的上乘之选。 先不说萧凉名声如何,一旦成为中宫皇后,个人的荣辱便与家族荣辱挂钩,袁媛这般天真活泼的姑娘,从此要在深宫中如履薄冰,与众多妃嫔争斗谋宠,想想都累。 顾霖自己的婚事已经被朝堂利益所用,到最后一败涂地,她不想让自己最好的姐妹重蹈覆辙。 她笑了笑,替好姐妹出谋划策:“袁伯伯和袁大哥心中是疼你的,如果你不愿意,要趁早与他们说清楚,也好让他们能够为你筹谋落选之事。” 袁媛点点头,更加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嗯,我一定会跟父亲和哥哥说的,他们的意思也没有强迫我,只说让我这几天好好考虑清楚。” 说完,她又将话题扯回了陆熠身上:“霖霖,你坠崖之后被沈安救下,那后来怎么又遇到陆熠了呢?这个陆熠,前些时候我在路上碰到的时候,还扯着我不放追问‘霖霖’是谁,我当时真是气死了,后来哥哥告诉我,你坠崖那天,陆熠也一同掉了下去还失忆了。既然失忆了,怎么还揪着你不放啊?” 袁媛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将声音压到最低:“霖霖,要不要我偷偷救你出去?” 虽是十分天真的话语,顾霖听着心中暖暖的,笑着将自己和陆熠这一路的相遇与纠葛说了一遍:“他那边有母亲的下落,还把握着顾氏全族的命运,我且看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当初的事,仅凭她的力量根本查不清,也无法与代表皇权的大理寺抗衡,只能利用他徐徐图之。 袁媛听了前因后果吃惊不小,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可思议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种巧合,简直比话本上的故事还要离奇。不过霖霖,听你这么说,那个陆熠倒真有几分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样子呢!还有,你相信他口中所说的,并未真正害死顾伯母吗?” “凡事要讲求证据,只有看到证据之后才能判断谁说的真,谁说的假。”顾霖扭过头,去看半开的窗子外暖暖的阳光,“如果他这一次依旧骗了我,那我会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袁媛心头狂跳,听出了好姐妹话语中的决绝。 她知道霖霖一旦决定好了一件事,就再也不会回头,又心疼又佩服,倾身抱住了身前单薄的人儿:“霖霖,不难过,我陪着你呢!” 顾霖握住了袁媛的手,笑了笑:“不难过,从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失去所有,走到如今才发现有些人有些事尚有一丝希望,这是老天给的眷顾,我很珍惜。” 袁媛望着昔日的好姐妹,恍然发现记忆中那个张扬又带着些许任性的霖霖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的霖霖更加沉静,处事也更加坚定稳重,就像是涅槃重生一般,眼眸里皆是柔和下的果决。 她眼眶里酸涩得很,还是抬头扬起笑:“嗯!” 第58章 天色渐暗, 百姓们纷纷收拢摊子归家,唯独京都东南角的甜水巷热闹非凡,灯红酒绿, 时不时传来几声娇俏女子的调笑声。 萧凉穿着便服,戴着玉色发冠从添香楼内走出,陈公公紧跟其后, 伺候着主子上了马车。 那马车并不起眼,青色的车帘, 藏色的顶,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落魄之家的少爷来此寻欢买醉。 萧凉收起玉檀扇, 撩袍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在微暗的甜水巷内穿梭, 很快就来到了官道上。 只是行了没多少路, 御林军卫扮成的车夫忽然用力拉住缰绳,高喊了声:“吁……” 萧凉眉头一皱, 睁开了桃花眼, 没等他发作, 外头随行的陈公公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你怎么驾车的?脑袋不要了?” 紧接着是御林军卫唯唯诺诺的解释声。 很快, 陈公公又返回了车旁,在车窗下禀报道:“主子,咱们的马车本在官道上走得好好的, 不知哪里蹿出个骑马的小姑娘, 车夫躲闪不及这才拉了缰绳。” “骑马的小姑娘?”萧凉脑海中又想起了袁媛那张活泼的脸,火气随之消了一半,“既如此, 等她过去我们再走。” “呃, 主子……”陈公公欲言又止。 萧凉最见不得拖泥带水, 语气带上了不耐烦,“有话就说!” “是,那小姑娘从另一侧的路上骑马出来,也受惊不小,现在人摔在地上动弹不得……”陈公公说着又远远望了那摔落马下的姑娘一眼,莫名觉得这身影看着眼熟。 随着对方揉着腰被婢女扶起,他低呼一声,忙禀报道:“主子,前头的姑娘似乎是袁侯之女袁媛姑娘!” “袁媛?”萧凉果然起了兴致,这姑娘一连几次与他在皇城外偶遇,每回都有意思得紧,比那些个扭捏故作端庄的贵女有趣多了。 他关上手中的玉檀扇,撩开帘子走下了马车。 袁媛呆在归园陪顾霖说了好久的话,离开时已经日暮时分,她怕家中父亲哥哥担心,回来的路上赶得急了些,没想到差点和路口疾驰的马车相撞。 婢女小田将她扶起,头疼地劝道:“姑娘,您骑马总是太快,等回府被大公子知道了,奴婢又要挨罚了。” 袁媛被摔得不轻,龇牙咧嘴地揉着腰强行站起来,嘴硬道:“怕什么,这事儿你知我知,回到府里别声张,悄悄养个几天就好了。” 小田还是一脸忧愁,细数从前:“瞒得过去吗?姑娘也知道大公子心细如发,您受伤的事哪里能瞒过他的眼睛。就说上一回,您打马球不小心胳膊上破了点皮,大公子愣是看出来,狠狠训了奴婢一顿。” 她扶着袁媛来回走了几步,发现自家姑娘一瘸一拐的,心里哇凉一片:“您这是伤了腰了,奴婢豁出去被罚也要禀报大公子,让大公子寻个名医给您瞧瞧。” “哪里就这么严重了!”袁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很是抗拒看大夫,“我不要看大夫,躺几天就好了。” 主仆二人絮絮叨叨,全然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萧凉负手背后,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将二人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听入耳中,冷不丁插嘴道:“在下看姑娘摔得不轻,还是请大夫来瞧瞧为好。正巧这附近有一位医术颇好的名医,姑娘受伤又是因在下的马车疾驰导致,在下心中愧疚难安,理应赔罪。” 袁媛听到声音,转过身子,正对上男子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正注视着自己。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这不是上回花灯节碰见的公子么?每次见到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倒是和善。 她记得这人与陆熠有些交情,陆熠失忆时追着问她“霖霖是谁”的时候,也是这位公子解的围。 现在又跟他的马车相撞,袁媛有些不自在,摇摇头:“不用了,我回家后会自己请大夫看。公子不用觉得愧疚,刚才我骑着马突然从小道上出来,速度也太快,惊吓到了你们的马车。” “如此,在下便不勉强。”萧凉笑笑,觉得这小姑娘虽天真,戒备心倒是强,见对方摇摇晃晃忍着疼要上马,他又默默添补了句,“在下认识的这位名医性别为女,擅长正骨推拿,一盏茶功夫就能将普通跌打损伤恢复如初,甚至连药都不需要吃。” 闻言,袁媛一只脚都蹬在了马蹬上,硬生生停下动作,大大的圆圆眼望过去:“当真?” 萧凉便笑:“童叟无欺。” …… 萧凉没有骗她,从医馆内出来的时候,一盏茶都未过去,袁媛身上的疼痛全消失了,又恢复从前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下不用被哥哥训了! 袁媛心情很好,对萧凉的印象也好了许多,道谢道:“多谢公子相助。” “应当的,应当的。”萧凉笑呵呵的,明知故问,”不知姑娘刚才是从哪里回来,如此行色匆匆?” “哦,从……从朋友家中拜访回来,”袁媛不敢在陌生人面前暴露霖霖的行踪,又想起好姐妹整日只能躲在归园里不能出门的处境,惆怅道,“我的好朋友最近不能出门,我也不能时常去看她,怎样才能让她更开心一些呢?” “自古女子喜欢的东西无非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可这些东西拥有多了也就不再那么稀罕,倒是那些奇珍异宝的小玩意儿更得人心。” 袁媛疑惑:“什么是奇珍异宝的小玩意儿?” “在下家中私藏了一些,家中无女眷放着也是碍地方,”萧凉眨眨眼,一双桃花眼流泻出无限风情,“姑娘能否告知府上何处,在下命人将小玩意儿以店家的名义送来,既能解你姐妹的愁闷,又可以让在下家中库房腾出些空间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袁媛本想拒绝,可对方口中的“小玩意儿”实在太吸引人,想了想这人认识陆熠,在京都定然有几□□份,不会胡来,便点头道:“我是永定侯之女,如此多谢公子!” “好,袁姑娘,那咱们就一言为定。”萧凉见天色不早,不再多留袁媛,目送着人骑马远去。 陈公公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见袁家的小千金已经走远,才敢上前:“陛……陛下,这奇珍异宝是指?” “朕的私库中不是堆着许多异域进贡的机巧物件么,挑些有趣儿的,以奇巧店的名义送到袁府,切记不可暴露朕的身份。” “哎,哎,老奴明白了。”陈公公连忙应下,心里估摸着这位袁媛袁姑娘,怕是前途无量。 —— “世子爷,袁姑娘来了之后,夫人的心情明显好多了。”徐答将越墙而入、没带任何随从的主子迎进主院,将园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陆熠一路听着,原本沉冷的面容微微带上点暖意。 他很快来到了顾霖的屋门前,屋内已经燃上了烛火,雕花门上映照出女子抱着孩子行走的身影。 男人眉目间更加柔和,停顿了片刻后,最终推门而入。 顾霖刚用过晚膳,抱着小满在屋子里溜达消食,见到陆熠进门,她唇边的笑意便隐下去大半,转过身子没说话。 陆熠受到冷落,也没甚在意,走到她身后,轻声道:“小满看着大了不少,抱着累不累?大夫说生产完的妇人,三月内不可劳累,还是我来抱吧。” 顾霖诧异他竟然懂得如此多妇人产后的常识,见他一双手臂伸过来要抱孩子,思忖着在清灵县时,自己曾亲口答应他可以来看孩子。 遂松手,将小满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怀中。 两人一送一收,避免不了身体相触,顾霖衣袖滑下露出细腻白皙的皮肤,正巧被男人粗糙戴着茧子的手掌碰到,她立刻退开半分,侧过身子避免与他再一次接触。 可她又不放心一个男人真的能哄抱好孩子,忍不住又转过脸,望着那抹明显动作生疏的玄黑色身影。 小满很乖,被陆熠抱在怀里也不哭,反而伸出白乎乎短胖的小手,好奇地在空中挥舞,想要碰一碰眼前的脸。 可小手实在太短,只能在空中乱挥,根本碰不到,他有些着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陆熠主动凑下脸去触碰孩子的手,可下一刻,被小满一把抓住了下巴,捏得上头的皮肉都变形了。 “小满,不能抓。”顾霖连忙上去扯那只小手,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小满的手扒拉下来,男人的脸上依旧不可避免地泛起了红。 她瞥了一眼:“小满虽然才两个月不到,力气已经很大,下次抱的时候要小心些。” 陆熠忽然笑了:“小满这习惯,看来是像你。” “什么?” “那时候在澜沧院,你也曾用指甲在我脸上留下了一道划痕,”陆熠唇角微勾,并无丝毫恼怒,反而像是沉浸在回忆中,“你说是不是?” 顾霖一愣,倒真的想起那晚在温泉池中,自己惊慌失措下,不小心抓伤男人脸的场景。 难道那晚的经历是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么,也不想想当时他做了什么,才会逼得她出手伤人。 她有些恼怒,觉得陆熠此人脸皮越来越厚,便松开抓着小满的手,远远走开。 小满脱离了禁锢,又重新挥舞起双手,“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到了男人的下巴。 那原本被捏得泛红的皮肉,更加红了起来。 顾霖心中积蓄着的怒火也随着小满的一巴掌消散于无形,她回身去看男人受伤不轻的下巴,轻轻笑了声。 陆熠余光中见到小姑娘终于露出了笑容,心下也松了口气,他又故意逗弄着小满在自己身上又抓又挠,直到小满玩累了沉沉睡去,才放下孩子胖乎乎的身子,站起身看向了顾霖。 犹豫片刻,他道:“霖霖,孩子睡了,我带你去见个人如何?” —— 阴暗压抑的大牢内,一如往日般森然可怖,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大批被关押着的世族犯人排着队,老老实实地在审讯室的桌子上签字画押,而后交出了代表世族身份的令牌怅然离开。 林建坐在高大的审讯桌前,将一张张签字画押过的认罪书归类整理,很快,桌上就垒起厚厚一叠。 顾氏党结一案拖了几个月后,圣上终于下令“彻查”,换句话说,应当是世子爷终于下定决心了结此事。 顾氏一族先撇开不谈,其余跟风而起的世族在大理寺被关押了这么久,身上的那股子傲气与激愤早就已经消散无踪。这种罪名,往大了说有碍朝堂稳固,是要杀头灭族的,现在圣上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只要他们自愿放弃世族身份,就可以保住全族性命,贬为庶民安稳生活。 虽然一下子从高贵的世族身份跌落到成为最低、贱的庶民落差巨大,可也好过掉脑袋不是? 这些世族子弟早就在大理寺被吓破了胆,现在圣上松口,个个都迫不及待地签字画押,以求快些离开这个恐怖阴森的地方。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大理寺内关押的世族便走得只剩下顾氏。 林建清点好桌案上厚厚一叠认罪书,恭敬呈到陆熠面前:“世子爷,参与党结的世族认罪书,除了顾氏,其余都在里头了。世族们很是配合,没有一人反抗提出异议。” 陆熠垂眸,拿起最上方的几页看了几眼,确认无误后又放下了:“誊抄一份备用。” “是。”林建收回认罪书,正色退下,和从外头刚赶回的金林擦肩而过时,他没忍住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一人。 那人身材娇小,被宽大的黑色斗篷罩住全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处时,乍一眼根本不会被人注意。 他没去揣测此人是谁,很快收回目光退出了审讯室。 金林脚步匆匆,从外面赶回复命,因为走得太急,额头上已经渗出许多汗珠,被牢狱中的寒气一激,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从袖中掏出同样厚厚一叠认罪书,他的动作与林建的如出一辙:“世子爷,朝中凡与顾宰辅有来往的世族都已认罪,并以全族担保不会再与顾氏结党有任何牵扯。” “嗯。”陆熠应了声,寒沁沁的眸光落在了金林手上的认罪书上,亦是缓慢地翻了翻,又放回:“去誊抄一份。” “是!”金林郑重领命,一转身很快离开了审讯室。 “咣当咣当……”沉重的铁链拖拽在地上,发出令人闷窒的声响,在阴暗可怖的大理寺牢狱中久久回荡。 陆熠坐到审讯桌前,寒凉的眸光落到门口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 顾博亦在看他,一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透着不屑:“怎么,陆世子上回被老夫气得不够,今日还想着再受气一回?” “岳父大人不必着急,今日大理寺里离开了许多人,空空荡荡甚为冷清,我想邀岳父大人闲聊几句。”陆熠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对方坐在自己的对面。 顾博鼻腔中冷哼一声,坐在了对面,言语刻薄地刺过去:“少假惺惺的,我顾氏没有你这种恶心的女婿。” 陆熠也不生气,反而给顾博倒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顾大人喝茶。” 见顾博一怔,似乎不懂他此番举动是何意,他勾唇笑了笑,问:“顾大人难道不好奇,大理寺为何变得空空荡荡?今日大批离开的犯人中,又都有谁?” 顾博到底是驰骋朝堂几十年的老政客,闻言反而坦然靠在了圈椅背上,冷笑:“陆世子想说什么便直说,老夫听着就是,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老夫比你年长几十载,不是你几句吓唬就能吓唬住的愣头小子。” “当初跟随顾大人结党攻讦定国公府的世族子弟,已经全部签下认罪书,圣上已经下旨特赦天下,免去这些世族死罪,贬为庶民。” “呵,如此,他们可要对圣上感恩戴德了。”顾博面上的僵硬只停留了片刻,很快又换上那副傲然冷肃的表情,“难不成陆世子想要因此劝说老夫也签下认罪书?呵,不可能!” 陆熠笑了,修长的指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清晰的“叩叩”声,半晌,他抬手轻缓地击掌三声。 很快,审讯室的门重新被打开,林建与金林二人推门而入,手上拿着刚才的两叠认罪书,恭敬道:“世子爷,认罪书已誊抄好。” 男人没接,冷着眉眼望向对面的顾博:“去,将这些誊抄本拿给顾大人看看。” 顾博方觉出些不对劲,谨慎试探道:“认罪书乃朝廷机密,陆世子会这么大方地给老夫看?” “顾大人看了就明白了。”陆熠轻笑,解释道,“已被贬为庶民的世族认罪书自然没什么稀奇的,稀奇就稀奇在当今朝堂之中,竟然还残存着与顾大人暗中联络的世族,他们怕不是躲在暗处,想要等待机会与顾大人来一个里应外合吧?” 他看到顾博一张张翻看着认罪书且逐渐受惊发白的脸色,继续道:“可惜只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隐卫还是从细枝末节中找到了许多蛛丝马迹,他们将与顾大人的交往商谈的细节都写在了上头,顾大人人看看可有遗漏的?” 此事几乎调动了整个隐卫营和萧凉的暗卫,打的是“宁可错抓,不可放过一个”的名号,凡是与顾博有过联络的,无一遗漏都在名单上。 顾博一把抓过那两叠厚厚的认罪书,越看心中越惊惧,直至最后一个名字与心中的名单对上,他终于再控制不住的浑身开始发抖:“你,你够狠。” 他开始大笑,笑中带着癫狂的绝望:“想我顾博英明一世,自认为手腕高绝,没想到却败在你这个毛头小子身上,呵呵,可悲!” 本以为即使大部分支持自己的世族力量被捉,朝中尚且残留他的支持者,只要留着一口气,还可以想办法与他们取得联系徐徐图之,没想到陆熠这次来了个釜底抽薪,彻底斩断了所有的希望。 官场沉浮多年积累起来的势力,一夕之间全部崩塌,他已经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指望。 陆熠站起身,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 顾博面上已经都是颓败之色,原本还冷肃高傲的脸,竟像是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老态毕现。 他嗫嚅地动动唇,浑浊的眼睛里没有聚焦,自嘲道:“很好,陆熠,你赢了。” “顾大人为何要一意孤行,难道顾氏全族都愿意跟着你一起送死吗?几日前,你曾说党结是世族唯一的自保出路,可事实真当如此吗?”陆熠冷着嗓音,“即使党结至能与皇权抗衡又如何?世族之间为利益捆绑在一起,一旦利益出了问题,这种结盟又会顷刻分崩离析。倒不如朝中各门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做好为官者份内之事,只要在位者清正廉明,又何怕皇权倾轧?如果真到了朝堂混乱、昏君当道之时,再行暗中谋划还百姓以国泰民安也不迟。” “顾大人口口声声说为世族兴盛结党,为顾氏荣辱结党,为何不问问顾氏全族都与你一般想吗?还有,身中剧毒的顾夫人,也是如你一般想的吗?”话落陆熠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昏暗的角落,将角落那抹娇小身影轻轻颤抖的模样纳入眼底,又平缓地将视线挪回到顾博的身上。 再次听到发妻的凄惨下场,顾博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眼中流露出愧疚之色:“夫人……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夫人。” “姑且问一声顾大人,亲手将毒药下在发妻药汤中,看着她因你所谓的结党大业含泪喝下时,顾大人可有半点不忍心?” “我……我……”顾博神志有些不清,因为激动整张脸涨得通红,“夫人……我对不起夫人……” 角落中,那抹娇小的身影猛地掀开斗篷,上前跑到了顾博面前,她面上俱是泪痕,眸中亦是被崩溃占据。 顾霖双唇泛白,剧烈地颤抖着,甚至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身子摇摇欲坠,只能用手强撑在桌面上,艰难地问:“父亲,母亲……母亲身上的毒……原来是你下的……”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母亲病入膏肓时,会说那些奇奇怪怪她听不懂的话,好像笃定自己必死无疑,迫不及待想要交代后事一样。 原来并不是母亲因为病重惧怕死亡,而是当初,当初本就存了死志啊! 而那个逼着母亲一心求死的人,竟然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敬着爱着的爹爹! 第59章 顾博完全没预料到审讯室内还有第三个人, 见到女儿泪眼朦胧的模样,又惊又愧:“霖霖,你……你还活着?” 那日最后一击, 他得知霖霖离开顾府不知所踪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再后来就是听到她坠崖身死的消息。 一日之内同时失去妻女,顾博整个人完全处于癫狂状态, 进入大理寺牢狱时早就存了死志。 最在乎的两个亲人因为他的大业丧命,他已经骑虎难下, 回不了头。 顾霖身子摇摇欲坠,只能强撑着双手稳住身形:“父亲, 母亲因你的谋划甘愿赴死,你却告诉我这些都是陆熠所为, 是为了说服我重回定国公府做你内应, 对吗?” 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 其实是一个为达目的, 不惜欺骗牺牲至亲的魔鬼, 而自己至始至终都恨错了人。 何等可笑可悲。 “霖霖……”被女儿当场戳破, 顾博不敢直视顾霖满含泪水的眼眸,痛苦地闭上眼,他道, “为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不结党,顾氏就会处于被动……” “父亲,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即使你权倾朝野无人比拟又如何, 你能让母亲活过来吗?”顾霖不停地后退, 摇着头崩溃地哭诉着, “你太自私了,你为的不是顾氏,而是自己的野心,而我只要母亲能够活着……是你亲手将她逼上了绝路……” 她怎么也没想到,看似美满幸福的一家三口,却因为权势利益分崩离析。 都是她太天真,任性固执地只看到了表象。 她的父亲,就是一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疯子,疯子! 她一步步后退,不停地摇着头,泪珠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滑落,落到沉黑的地面上隐入不见。 忽而,她身子一软,往后趔趄倒了下去。 “霖霖!” 陆熠一直站在不远处观察着顾霖的动静,见她崩溃哭泣,他心中刀绞一般,将小姑娘无力倒下的身子揽住,拦腰抱在怀中,快步离开了审讯室。 顾博一直紧闭着双眼,直到审讯室的铁门“砰”的一声响起,他乍然睁开眼睛,眼底红丝遍布。 他动了动唇,良久,才发出几个颤抖浑浊的音。 “霖霖……” —— 翠帷华盖的马车内,李名医战战兢兢地半跪在车厢内,时不时用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昨日他就被陆世子的手下寻来,说是今日有贵人需要看诊。 今儿个一大早,他就整理好药箱在家中候着,果不其然,一个面容严肃的隐卫将他请出家门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大理寺附近的小巷子里等着。 一直等到了现在,他才又被请到了这辆奢华宽敞的马车里,见到的就是浑身透着寒气威压的陆世子,怀里抱着个昏迷的不醒的女子坐在里头。 他立刻吓得腿都软了,冷汗霎时湿透后背,这几月来谁人不知,权倾朝野的陆世子变了,变得越加冰冷高寒,不小心惹怒了他,怕是小命难保。 李名医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眼歪在男人陆世子怀里的女子,那姑娘脸上蒙着面纱看不清真实的面容,脉象虚弱漂浮,应当是受到了极大情绪波动导致昏迷。 察觉到陆世子寒沁沁的视线投过来,他赶紧后退几步,恭敬道:“世子爷,这位姑娘身子气血虚弱,又加上情绪起伏太大,才导致了昏睡,在下为姑娘在小臂上针灸片刻即可缓解。” “好,有劳李名医。”陆熠淡淡颔首,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骨节分明的手挽起顾霖小臂上的衣袖,将那截白皙纤细轻缓地放到了自己的膝头。 李名医不敢怠慢,赶紧转身从药箱中拿出针灸包开始施针。 马车内静谧得一丝声音也无,一炷香过后,李名医收针退到一边:“世子爷,姑娘已经无碍。” 陆熠将顾霖的衣袖拉下,仔细遮盖住她的小臂,抬眸看过去:“她何时会醒?” “快则一盏茶的功夫,慢则一个时辰。”李名医垂首半跪在地上,只敢看车厢底的暗色花纹。 陆熠点头,终于放人:“辛苦李名医,金林稍后会带着诊金上门道谢,只是今日之事,还请李名医守口如瓶。” 李名医哪里敢不应,忙点头:“哪里哪里,今日在下一直呆在家里,哪里都没去。” 说完,他不敢再停留,躬身下了马车。 马车内,鎏金四脚香炉里燃着清甜的安神香,陆熠抱着仍沉沉睡着的顾霖,长指缓缓地抚上她微蹙的眉心。 不管是嫁给他之后,还是清灵县再次相遇,她似乎一直都是眉心微蹙、郁郁寡欢的模样。 那个记忆中稍带任性天真的小姑娘,那个见到他就会满心欢喜,水眸中都是清澈光芒的小姑娘,已经只能存在于漫长的回忆中,离得太远太远。 昏睡中的顾霖似乎察觉到了那只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皱了皱细眉,她微微撇开头,想要躲开那种陌生的碰触。 陆熠停下手,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深邃的凤眸里渐渐积累起浓烈的情绪,墨色翻涌,难以自抑。 其实今日发生的所有,都在他的谋划之中,用的是釜底抽薪之后利用顾博的绝望,亲口说出当初顾氏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 他知道得知真相的顾霖会因为打击过大而情绪过激,可只有这样,他才能打破僵局,让他们二人之间还存有一丝可能。 刚才在审讯室中,见她如此崩溃惊惧的模样,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陆熠不能,有些事情与真相,需要她的小姑娘独自去扛,谁也无法取代。 而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扫清一切多余的障碍,将万事加诸到她身上的伤害降到最低。 时间缓缓过去,炉内的香渐渐淡了,顾霖身子终于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眸子。 她的双眸带着朦胧雾气,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最后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下巴上停住。顾霖挣扎着想要起来,发出的字音几近破碎:“我……我……” “别动,你身子太虚弱。”陆熠大掌握住她瘦弱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你父亲在大理寺不会有事,我会保顾氏全族性命无忧。” 提到这个为权势疯了的父亲,顾霖并无多大的反应,只偏过头,一行清泪便从眼角滑落,滴到了男人护着他的手背上。 陆熠手指一紧,没停下拍抚的动作:“别怕,一切有我,以后的每一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还有小满,小满也会一直陪着你。” 提到小满,顾霖灰暗的眼底终于有了点光,苍白的唇角动了动,她的声音嘶哑颤抖得不像话:“我想见母亲。” 顿了顿,她又坚定地重复:“不管母亲能不能醒过来,我想见她,立刻就想见。” …… 徐答一直在马车外候着,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李名医离开后马车里内一丝动静也无,正等得心焦,里头忽然传来陆熠沉冷的声音:“转道城郊暗桩别院。” “是,世子爷!”徐答得了吩咐,立刻跳上马车扬起鞭子。 “驾!”一声低喝,马车应声而动,驰行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马车越行越偏远,最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别院前。 林建在门口守着,见到马车停下,和徐答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分别驻守在别院两旁的高处。 等到两声代表并无异常的哨响,陆熠抱着被披风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顾霖跳下了马车。 这里是隐卫营把手最严格的暗桩,到处都是来回巡逻的隐卫,见到主子进来,纷纷跪地行礼,而后面无表情地起身,时刻保持警惕地继续监察四周。 自从主院正屋里那位昏迷不醒的夫人挪到此处,他们就得了死令,即使丢掉性命,也要确保那位夫人安全无虞。 陆熠抱着怀中温软的身子一路往里,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越靠近主屋,霖霖的身子就越紧绷的厉害。 及至行到正屋,婢女将二人迎到屋内后纷纷退下,男人将顾霖轻轻放到床榻对面的贵妃小榻上,揭开了遮盖在她身上的披风。 暖黄的烛光映照在了顾霖苍白的小脸上,她很快适应光线,将目光落到了床榻内那正沉沉睡着的人身上。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床榻前,急切悲鸣地喊了一声:“母亲!” 床榻上昏迷的人全无反应,顾夫人紧紧闭着眼,略带皱纹的脸上憔悴枯黄,并无多少生气。 顾霖惊慌失措,从被褥中抓住顾夫人冰凉的手,用力握住,语带哀求:“母亲,我是霖霖啊,我回来了,你醒过来看我一眼好不好?哪怕就一眼,好不好?” 顾夫人毫无反应。 顾霖又落下泪来,将母亲冰凉枯瘦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哽咽得说不出话。 林御医已经在别院住了许久,日日替顾夫人看诊,听闻陆世子带着一名女子抵达别院,着急忙慌地提着药箱前来复命。 急匆匆领命进门,见到屋内的场景,他脑子有些发懵,看看床榻前已经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又看看整张脸沉得能结冰的陆世子,他立刻跪下了:“臣……臣见过陆世子。” 陆熠朝他轻点了下头,转身俯下身子,在顾霖耳边轻轻道:“先别哭,林御医一直在细心照料顾夫人,我们听听他的说法好不好?” 顾霖缓了许久,才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迟钝地点点头,将母亲的手重新塞入了被褥中,又细心地将母亲肩侧的被角拉好,这才顺着男人的搀扶起身,坐到了对面的小榻上。 林御医哪里见到过这样的阵仗,抹抹额角的汗,如实禀报:“陆世子,顾夫人中的是西域之毒,这几日臣日日命人用中药汤泉替其祛毒,已经有些成效。顾夫人体内的毒已经清理去一半。” “剩余一半何时才能祛除干净?”陆熠轻捏了下顾霖微凉的手,剑眉微舒。 “医中有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顾夫人的西域之毒,饮用几次就能致人性命垂危,可要想彻底除去却很难,越到后面会如抽丝一般疗效缓慢,着急不得。”林御医硬着头皮回着,实则他这几日为了祛除掉顾夫人体内的毒已经用尽方法,即使勉强有了些疗效也不敢夸下海口。 这毒不但难解,他还发现,顾夫人求生意识极低,照理说这西域之毒虽然毒性剧烈,但去除一半后,患者完全可以醒来片刻,可顾夫人却一次都没有苏醒过。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林御医领的是圣上的命令在此救治,不敢有丝毫的隐瞒,没等陆熠追问,又道:“且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顾夫人中毒昏迷前是否受过刺激,抑或是存了一心求死的决心?这毒解到如此程度,一般患者都会勉强苏醒片刻。可到今日,顾夫人依旧沉睡不醒,臣猜测是顾夫人自己不愿意醒来。” 闻言,林御医明显觉得陆熠揽在怀里的女子整个人更加摇摇欲坠,呜咽着说不出话,随后将整个脑袋埋在了男人宽阔的胸膛,肩膀轻微颤抖起来。 而一向在众人眼中乖戾狠绝的陆熠,一反常态地单手搂住女子,掌心轻轻地拍着女子的肩头,低声细语地轻哄:“乖,别怕,林御医都说了这毒有望解开,我们耐心再等些时日好不好?” 这……这还是朝堂上那个狠厉无情的镇国大将军陆熠吗! 林御医彻底傻眼了,连看都不敢看,拎着药箱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去打扰小榻上两位的缠绵蜜意。 低哄了许久,顾霖才慢慢止住了哭泣,将脑袋从男人的胸、口挪出来,一双杏眸全红了。她似乎才发现屋子里还有林御医,有些尴尬地垂下眼:“多谢林御医能为母亲治病,母亲身上的毒就全靠您了。” 林御医担不起这一声“您”,赶紧又跪下:“不敢当不敢当,臣一定竭尽全力。” 他又行到顾夫人床前仔细号了脉,确认无异常后才退出了屋子。 徐答在外头守着,见到林御医白着脸出来,笑盈盈地迎上去:“林御医辛苦!” 林御医精神本就紧绷,出门被冷风一吹,又被徐答一吓,差点摔下台阶去。 见到是徐答,他松了口气,悄悄嘀咕道:“今日在下真算开眼界了,陆世子竟然还有如此柔情细致的一面,对里头的女子啊真是温柔体贴……” 说到一半,他忽然脑光一闪:“刚才那姑娘叫顾夫人什么来着……好像叫的是母……母亲?” 顾夫人可是前宰辅顾博的发妻!能叫她母亲的人除了传言已经坠崖身亡的那位,难道还另有…… “林御医怕不是人到中年,耳朵出问题了,哪里来的母亲二字,您肯定是听错了!”徐答忙打断他,将人推出了院子,“天色不早,林御医赶紧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来这给顾夫人看诊呢!” “是么,难道真是听错了?”林御医当下也怀疑起来,擦了把脖子里的冷汗,摇着头离开了。 这御前当差已经是十分不易,哪知道在陆世子眼皮子底下会诊,也是如此让人浑身紧张,连耳力都出了问题。 等救治好昏迷不醒的顾夫人,他一定要争取回到御前当差才是! —— 屋内,陆熠依旧松松揽着顾霖入怀,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握着小姑娘的肩膀,留恋得舍不得放开。 顾霖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尤其是听闻林御医所言,母亲本可以早就可以苏醒,却迟迟未能醒来。 这个中原因林御医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却心中明白,是因为母亲当初饮下带毒汤药时,就已经下定决心求死以成全父亲的结党谋划。 母亲为父亲所谓的野心、为顾氏所谓的昌盛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而父亲却一心只想着坐稳朝堂,竟狠心将西域之毒下到母亲身上。 她突然觉得好冷好冷,从前在顾府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在脑海中闪过,就像梦一般不真实。 她无法自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眼尾红彤彤一片,所以,在权势面前,即使是血脉亲情,也会变得无足轻重、不堪一击吗? “陆熠……”顾霖嗓音飘忽,“那时你我的婚事,是父亲主动寻上你的,对不对?” 陆熠一愣,而后缓慢地点头:“是。” 顾霖早预料般,杏眸里都是颓然:“从前我总以为是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嫁给你,这才招致顾氏全族的祸事。原来是父亲早就瞧上了定国公府,想要与你这个凯旋而归的一品镇国大将军结成姻亲,好助他在朝政上更加风生水起,立于不败之地。呵,可笑我还一直为此愧疚,陆熠,我真是个傻子!” 说了那么多话,她有些气喘,平静了几息,又继续道:“陆熠,其实结亲前我早就因为你的拒绝而心灰意冷,如果当初我能再坚定一些,忤逆父亲的意思拒绝这门婚事,你我之间也不会再有那么多纠葛,而爹爹应当也不会走入这般疯魔的境地。” “霖霖,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们之间怎么会没有纠葛,是我不好,明白自己的心意太晚,伤害你太多。”提起从前,陆熠凤眸中闪过痛楚,他不知所措地将下巴靠在顾霖的发顶,感受到小姑娘还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那颗不安的心才稳定了些,“霖霖,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只要你和小满好好的,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从袖中拿出那枚一直被随身携带的紫润灵镯,套在了小姑娘细腻纤细的手腕上。 她瘦了很多,当初戴着刚刚好的镯子,现在显得松松垮垮,却依然十分好看。 顾霖抬起腕子,愣神看着突然多出来的紫色镯子,并没有多少欢喜,问:“陆熠,这镯子是你我还未定下婚事时,我不知好歹在你面前胡言乱语提起的,下定那日,明明你心中无我,对我这个即将过门的妻子,除了权势所趋,并无儿女私情,你又何必费尽周折寻了来呢?” 她总以为,这样独一无二的镯子,只有心中十分喜欢一个人,才会花尽心思去寻来,所以那时候,她总天真地强迫自己相信,陆熠娶自己是因为对自己有情。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错看了父亲,也错看了陆熠对自己的心思,当真是天真幼稚得可笑。 陆熠修长的指尖缓缓地抚上镯身,温润的紫色玉质带着他袖中的温度,微微有些暖:“霖霖,你又怎知那时我对你并无儿女私情?” “也是,那时候恐怕我连自己都未察觉对你的心思,”男人细细描摹着玉镯上镶嵌着的金色纹路,“我十多岁便身处北疆军营,周围充斥的都是杀戮与血腥,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早就练就一颗冷血无情的心。直到数年后北疆安定,我班师回朝,在华直街上遇见了你。你太美好了,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眼眸里盛满了对一切美好的希冀,就像是一束光,能够照亮整个黑沉的夜空。” “可我却一味回避自己的情愫,提醒自己心中只有国事,也一直刻意地冷淡推开你。直到你父亲找上门,暗示两府结亲结盟,我爽快地答应了。并且立刻派隐卫从西域寻来了你口中想要的紫润灵镯,不知为何,当时心中便认定了,如你这般清澈灿烂的姑娘,只有这独一无二的镯子才能配得上。” 顾霖周身被男人松木的清香围绕,耳边皆是他柔声细语的衷肠倾诉,她的思绪慢慢飘往过去,她想起两人初遇时的一腔孤勇,想起成婚后的夫妻疏离,以及后来男人日渐体贴纵容的宠溺…… 忽然,一个娇俏妩媚的身影落入脑海,顾霖立刻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那颗因男人的话而逐渐软化的心,又陡然筑起了高墙。 她不自在地推开男人搂着自己的大掌,将手腕上的紫润灵镯褪下,放到了榻上的小机。 半开的小轩窗外,吹进几丝微风,给室内暖融的气氛带进一丝凉,也吹起了小姑娘半垂落在肩侧的乌黑发丝。 “陆熠,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便都无需再追忆,我们再也回不去。” 她强撑着身子下了榻,又重新半跪在母亲榻前,望着母亲毫无声息的沉睡,怔怔出神。 一个女子的名字反复在脑海中出现,唇边都是苦涩。 她怎么忘了,陆熠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子。 沈嫣然。 第60章 永安侯府。后花园。 袁媛正跟着小田踢毽子, 日头很大,主仆二人树荫下也觉得有些热。 小田体力没有主子好,不过踢了几十个就累得气喘吁吁, 弯腰撑着膝盖求饶:“小……小姐,奴婢不行了,得歇……歇一歇。” 袁媛已经连续踢了近一百个, 闻言便接住空中飞落下的毽子,停下了动作, 笑道:“小田,你也太不顶事了, 我还没累呢!” 说着,她拿出袖中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往附近的凉亭处走去。 凉亭六角通风, 坐在里头吹着徐徐微风,惬意不已, 主仆二人望着花园里绿意盎然的景色, 边喂鱼边谈天。 “小姐, 奴婢听小厨房的张大娘说, 前几日大理寺放出了好多世族子弟,可惜命是保住了,丢失了几代传下来的世袭爵位, 成了庶民。”小田替主子打着扇, 感慨道,“要奴婢说呀,如果早知道有今日, 他们当初就不会和圣上对着干了。” “那些世族也不是与圣上对着干, ”袁媛右手撑着下巴, 望着池水中惬意游动的鱼儿,“哥哥说,立场不同,所追求的也不同罢了。顾伯伯平时多么好的一个人,不是也走上了这条路吗?只能说当今圣上手段雷霆,眼里揉不进沙子,见不惯朝堂上有人做小动作。” 其实她对朝政之事并没有多少了解,那时霖霖全府出事,她缠着哥哥好久,才从哥哥的口中得知了一星半点,从此对当今圣上生了畏惧之心。 都说伴君如伴虎,只要有一丝行差踏错,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小田书读得不多,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是啊,还好大公子机警,啥都没参与。” 袁媛没接话,问道:“既然前几日大理寺放出了许多世族子弟,那顾伯伯及其族人呢?有没有一起放出来?” 在她的心里,大理寺牢狱是个世上最阴森恐怖的存在,只要能离开那儿,被贬为庶民生活于市井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顾伯伯一家能够被免罪,她就能央求父亲及哥哥对顾氏多加照拂,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霖霖做的事了。 小田摇摇头:“奴婢没听张大娘说起顾府。” 闻言,袁媛圆圆眼睛里的光芒暗下去几分,开始担忧起顾霖:“也不知霖霖怎么样了,我得再找个机会去瞧瞧她。” 不远处的小径上,忽然快步跑来一个小婢女,因为跑得很急,脸颊红扑扑的。见到凉亭中的袁媛,小婢女更是加快了脚步,嘴里喊着:“小……小姐,大公子找您呢,快随奴婢去前厅吧!” 袁媛立刻警铃大作,浮起不好的预感,身子仍旧没动,问:“哥哥有没有说,找我有什么事?” 小婢女已经跑到了凉亭里,规规矩矩福了身,喘着粗气回道:“这……这奴婢不知。” “那哥哥使唤你来找我时,心情如何?”袁媛不死心地问。 “心情?”小婢女抓抓脑袋,“大公子当时面无表情,只对着奴婢说了句’把二姑娘请来‘,奴婢就急急忙忙来寻小姐了。” ’把二姑娘请来‘ 袁媛来来回回咂摸了几遍这句话,没品出里头的情绪,压下心头的疑惑起身:“那……那就去前厅吧。” 刚一进前厅,她就看到了错落堆在地上的几个红木大箱子,每个箱子足足有半人高,都可以把她整个装进去了! 而后,她看到了坐在一旁圈木椅上静静喝茶的哥哥,果然一脸的面无表情。 袁媛慢吞吞地挪过去,打了声招呼:“哥哥,你找我啊?” 袁临瞥了眼素来不省心的妹妹,示意她去看地上的几个大箱子,语气淡淡的:“你从奇巧店里买的?” “啊?”袁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哪里来的银子买那么多东西啊!光看那装东西的大箱子成色,就知道里头的东西定然价值不菲。 “一炷香前,有位自称奇巧店掌柜的人上门,将这几箱新奇玩、物送至府中,说是袁府二姑娘前几日订的,也已经付过银钱,”袁临站起身,将最靠近的那只箱子打开,从里面随便拿了一件提在手里,“我看过了,这些东西每一样都价值不菲,你从实招来,哪里弄来的银子?” “我……我没……”袁媛瞪大了眼睛,想要狡辩,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扯自己的袖子。 她回头,看到小田正朝自己不停地使眼色,嘴里无声地露出嘴形——马车! 立刻,她就想起了前几天自己看望霖霖回去的路上,和一名公子的马车相撞的事! 难不成这些东西是那位公子送来的?他当初倒是说要以奇巧店的名义送些新奇有趣的小东西到袁府来着。 可看那位公子的打扮,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子弟,她以为对方只会送几样普通有趣的东西,没想到这么多,也这么贵重的么…… 这倒让她十分措手不及…… 见到妹妹开始发呆,袁临不客气地把人拎到自己面前,冷声问道:“说清楚,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我……” 袁媛刚张嘴,就被袁临不客气地打断:“你别说什么自己买的,你那小金库里有多少银子我还不知道?平时的月银自己花都不够,哪一回不是从我这里拨的?说实话,成日野在外面,是不是结交了不三不四的人了?” 自己的妹妹几斤几两,袁临心里头门清儿,光看表情就知道她有没有撒谎。袁媛性子活泼外向,又喜爱男孩子的骑马舞剑,可惜偏偏是个女儿身,他这个做哥哥的,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妹妹在外面被人欺骗欺负了去。 今日见到这么多的奇巧器物进门,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气得脑仁疼。 袁媛被问得语塞,往后退几步:“哥哥,我……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跟我没关系,我先走……先走一步!” 说着,她立刻转过身子打算开溜。 没想到袁临这次根本没打算放过她,跨步上前将刚跨过门槛的妹妹又提溜回来,威胁道:“此事父亲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告诉父亲?” 一想到父亲凶巴巴的脸,袁媛立刻怂了,忙将那日和一位公子马车相撞的事半遮半掩地说了个大概。 袁临听得一脸不可思议,松开妹妹的衣领,让人坐到自己对面,问:“那名公子姓甚名谁,府上何处?” “呃……我不知道。”袁媛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是京都子弟,还是外城人士?”袁临又问。 袁媛回想了许久,再次摇头:“哥哥你别问了,我就知道他坐了辆平平无奇的马车,手里有一把玉檀扇,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对对方一无所知,就能将自己的底细全盘告诉人家了?”袁临彻底怒了,冷冷地吩咐小田,“将二姑娘带回闺房,禁足十日面壁思过。” “哥哥,我不!”袁媛拔高了声音,“过几日我要……我要出门的,有很重要的事!” “何事?” “我……”袁媛想说自己要去看顾霖,转念一想,顾伯伯的事还没下落,她答应了陆熠不能将霖霖的行踪泄漏出去,只得将话都咽回肚子里,嘀咕道,“反正我有事。” “小田,将二姑娘带回闺房!” 在整个永定侯府,大公子的话比侯爷都好使,小田瑟缩下脖子,扯扯自家小姐的衣袖:“小姐,咱们……咱们回房吧?” “哼!”袁媛瞪了哥哥一眼,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她又折回来,使唤厅里的小厮,“这几箱东西是给我的,一炷香之内,统统给本小姐搬到房里!” …… 当夜,袁媛望着门口守着的两个家丁,愁得没睡着觉。 小田睡在外间的榻上,被她硬生生拖起来,迷迷糊糊地问:“小姐,您是不是想喝水啊?奴婢给您去倒。” “不是,我不想喝。”袁媛长叹口气,“我想霖霖了,我想去看她。” “现在?”小田瞌睡被吓醒了一半,哭丧着脸,“小姐,您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妹要养,要是被赶出府,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谁敢赶你出府!”袁媛柳眉倒竖,“你是我的贴身婢女,即使是哥哥也没这个权力!” “是么……要是大公子赶奴婢走,小姐敢拦嘛?”小田嘀咕着,根本没信主子的话。 在这个袁府里,老侯爷已经退居养老,全靠大公子一人支撑着,自家小姐又是个天真咋呼的性子,大公子打定主意要将她扫地出门,她可不信小姐有这个能耐阻止。 她好言相劝:“小姐,咱们这几天就安安分分呆在府里,成吗?” “胆小鬼。”袁媛见说不动小田,不情不愿又爬回了床榻上,合被倒下,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袋里一会儿是霖霖孤苦伶仃住在归园里郁郁寡欢,一会儿又是那位手执玉檀扇的公子送来的几大箱子奇巧玩、物。 这些东西都被她搬到了房间里,要是能给霖霖送去就好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许久,她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啪!”靠近床榻上的雕花小轩窗被什么东西敲响,袁媛吓了一跳,眼睛紧紧盯着被砸的那处。 她竖起耳朵听,以为是哪里跑来的野猫,没将这动静放在心上。 过了会儿,又是一声轻微的“啪”! 不是野猫!那是有贼进府了? 袁媛胆子大,心知这是袁府后院,如果有歹人入室府里的家丁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来。她定了定心神,披上外衫,推开了那扇窗。 而后自己往后迅速跳了一大步,戒备地看着外头黑漆漆的一切。 窗外不远处果然站着个人影,见到窗开,对方往近走了几步,映着柔和的月光,男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隐约可见,在朦胧中更加摄人心魄。 “你……你……”袁媛一下子呆住! 这不是送她几大箱奇巧玩、物的公子么,他怎么潜入袁府来了! “我……我怎么啦?”萧凉立在屋外,笑嘻嘻地学着她说话。 第一时间,小姑娘脑海中闪现出哥哥摁着对方打的场景,赶紧急急道:“你……你不要学我说话!你快走吧,这里是袁府,被我哥发现了,他会打死你的!” 藏在角落的陈公公额头一跳,下意识地想像皇宫里那般上前斥责,猛的意识到这里是袁府,说这话的是袁府的次女袁姑娘,这回也是圣上偷摸潜入人家宅院……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前头的主子,又默默将目光收回,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了回去,告诉自己是个聋子。 萧凉没多少反应,依旧笑盈盈的:“我轻功好,不会被你哥哥抓住的。” 袁媛不大相信,见人不肯走,想起还摆在屋子里的大堆奇巧玩、物,道:“呃,那个多谢你送来的那几大箱东西,我很喜欢。就是,就是太多了,以后别送了。” 话一出口,她就觉出了不对劲,对方也没说下次还要送她东西啊,什么叫以后别送了”啊! 说得自己好像很希望他继续送似的。 想到这里,袁媛忍不住脸红了,耳垂发烫得厉害。 “喔~下次送你些别的,保证不被你哥哥发现。”萧凉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觉得有趣极了,“这么晚还辗转反侧,有心事吗?也许在下可以帮忙。” 袁媛犹豫了看了男人一眼,泄气道:“我想去看看好姐妹,可现在被哥哥禁足了。” “这个好办,三日后,我悄悄带你去,好不好啊?”萧凉打开玉檀扇轻轻扇着风,身子懒懒地靠在墙侧,这样的动作,让他看着整个人更加带着痞气。 袁媛圆圆的眼睛亮起来,又犹豫地摇摇头:“还是别了。” 霖霖的行踪不能透露,她不能让好姐妹陷入危险。 萧凉看穿了小姑娘的犹豫,道:“你忘了陆熠与我相熟了,你那好姐妹顾霖的事儿他一早跟我说了,别怕,三日后我带你去,自然不会暴露她的所处之地。” “啊!原来你知道!”袁媛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欣喜异常,忙点头,“那……那三日后,不见不散。” “好,三日后见。”萧凉一把合上扇子,亲自去帮小姑娘关窗,“今夜能睡着了吧?快去睡吧。” “嗯……多谢公子。”袁媛与他目光相触,忍不住又红了脸,想起哥哥白日里的话,她扬起头看过去,“敢问公子,怎么……怎么称呼啊?” 她不好意思问对方府中何处,问一声姓什么总没事吧…… 萧凉笑了:“在下姓肖,小月肖。” —— 三日后,天色刚黑,萧凉果然如约来到了袁府。 那几大箱子的东西太多,袁媛提前选择了几样自己认为最有趣的带在身上,跟着那姓“肖”的公子出了门。 二人守礼,远远坐在马车的两端。马车行了一段,袁媛悄悄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入目却是陌生的街道,且越行越偏。 她不安地坐在垫子上,想起哥哥警告自己别被骗了的话,后背一阵发凉——那位肖公子,不会真的是坏人吧……这明明不是去归园的路! 袁媛忍不住捏紧了袖中的小弯刀,那是她从箱子里翻找出来的,临出门时她留了个心眼,要是路上遇到歹人,就用这把小弯刀自保。 唯一不足便是,这小弯刀样子看着很是精美,刀刃也很锋利,就是短了些。 她的目光悄悄在男人的身上游离,盘算着如果一刀刺下去,那小弯刀估计只能入皮肉,根本伤不到骨头。 不过也能见血不是,好歹凭借自己以前学过的功夫,能够拖延一二。 这样想着,袁媛的不安稍定,旁敲侧击道:“肖……公子,还有多久才能到归园啊?” 萧凉本在闭眸假寐,闻言睁开了桃花眸,玉檀扇轻挑起车帘往外看一眼,道:“我们此行不去归园,顾霖前几日已经被送到边郊别院。” “啊?”袁媛不大相信,“可上次霖霖……霖霖没跟我说起这事……” 她心里头的不安又浓烈起来,悄悄又离男人远了些。 萧凉把持朝政多年,那些狡猾的老狐狸都骗不了他,更何况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见到她不安的小动作和柳眉间紧张的神色,他笑了:“放心,在下不会骗你,再等一盏茶的功夫,咱们就到了。” 被戳破心事,袁媛不大自在,只好捏紧小弯刀,故作轻松地点点头:“喔……” 很快,马车经过一段颠簸的路后,稳稳地停下了。 陈公公略带尖细的声音在外头想起:“公子,到了。” 萧凉收起玉檀扇,作了个请的姿势:“袁姑娘,请。” 袁媛点点头,连忙提裙下了马车。入目的确是一座隐蔽的别院,院门是普通的灰色,没有任何牌匾。 见到守在门口的徐答,小姑娘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 徐答早就收到袁府次女今夜到访的消息,迎上去笑道:“袁姑娘,您来了!我们夫人已经在里头等着您了。” 袁媛点点头,也顾不得招呼那肖公子,大步跨入了院中。 屋内燃着清淡的香,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药味,袁媛着急忙慌的进入,就见到好姐妹正坐在小榻上做针线,手边是一只已经快做好的虎头鞋,红红的带着白色的皮毛,非常可爱。 “霖霖,我来看你了!”袁媛跑上前坐到顾霖对面,好奇地瞅着那鞋,“霖霖,你的针线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她记得两年多前,他们俩都还未出阁,凑在一起绣荷包时,霖霖的针线简直不能看,当时自己还好好取笑了一番来着。 今日一看这虎头鞋,针脚细密,图案精美,简直让她刮目相看! 顾霖见到好姐妹来,也没心思做针线了,将虎头鞋收起来放好,笑道:“多练几次,也就练出来了。” 说完,她心里闪过一抹酸涩,又想起了刚成婚那会儿,自己拼了命做荷包等各种绣品往澜沧院里送,却始终遭受对方冷淡的时光。 为了做那些绣品,为了让陆熠能够不嫌弃她的针线,亲自佩戴上自己绣制的东西,她只能拼命的练习,也不知扎破了多少回手指,绣技才进步到如今的模样。 只是这些都过去了,她也只是难过感慨了片刻,就又抬起眸,重新拾起笑容:“袁媛,这么晚你过来,袁伯伯不担心吗?” 京都治安虽然好,但袁媛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夜间出门,到底让人担忧。 袁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打算把自己偷跑出府的事抖出来:“没事没事,我认识一个公……呃,朋友,是他护送我来的。” 顾霖察觉到不对劲,问:“朋友?对方是男是女?” “男……男的。”袁媛的声音低下去,显然没什么底气,“他跟陆熠认识,也知道你的行踪,我想他不是坏人。” 顾霖还想问得清楚一些,袁媛却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上头。 “你瞧,霖霖,这是他替我寻来的奇巧玩、物,精美又能解闷,我给你带了许多来。” 说着,袁媛从随身带着的小布包中掏出了那些有趣物件,一一摆放在榻几上。 暖黄的烛火下,一排的物件被摆开,顾霖目光扫过一圈,暗叹这些东西的精美与神奇。 见到好姐妹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袁媛很是骄傲:“看吧,我就知道你喜欢。你如今处境不宜抛头露面,可以用这些小东西解解闷。” “媛媛,多谢你。”顾霖鼻子微酸,免不了又多问了一句,“那位帮你的公子是京都哪家府上?知根知底吗?人品如何?” “霖霖,你怎么跟哥哥一样……都差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了!”袁媛别扭地转过头,去看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我只知道他姓肖,长得也好看,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这样的人,应当不会是坏人吧……如果他想要对我做什么,早就可以做了。你知道吗,袁府的守卫虽然不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可也不算差,他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没有被任何人察觉,想来武功也很高强。霖霖,你知道的,我最崇拜的就是武功好的男子了。” 听到此处,顾霖已经完全明白了,好姐妹这是完全被对方给迷住了。那公子热心帮助她,照理说一定也对媛媛起了心思,可怪就怪在,既然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为何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上门提亲,非要遮遮掩掩地行事呢? 她不想让媛媛吃亏,便好心劝道:“霖霖,都说京都民风开放,可孤男寡女毕竟有碍名声,传出去对袁府也不好。既然你喜欢他,对方听着也对你有意,应该尽快坦诚身份,再做进一步打算,你说对不对?” 袁媛似被说动,郑重地点点头:“好,霖霖,我听你的,一会儿回去时,我就问问他。” 顾霖点点头,伸手拉住好姐妹:“感情之事最珍贵的就是两情相悦,如果对方能专一待你,就是良缘。” 两个好姐妹又说了许多贴心话,顾霖又带着袁媛去看了沉睡的母亲。 得知顾夫人尚有一线生机的消息,袁媛也替她高兴:“霖霖,林御医的医术我听爹爹提起过,据说有华佗再世之名,顾伯母一定可以醒过来的。” 末了,她又感慨着:“原来你坠崖前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那位我们坏事做尽的陆世子,反而暗中为顾氏留了许多退路,还暗中救治顾伯母,霖霖,看来我们从前是误会他了。看起来,陆世子对你颇有情意,你们还有了小满,你……你怎么想的啊?” 说起这个,顾霖垂下眼眸,只囫囵道:“他心中的女子不是我。” “啊?怎么可能!”袁媛不相信,“如果心里没有你,又为何能为你,为顾氏做这么多事啊?” 顾霖摇摇头,语气带着失落:“你还记得那名叫沈嫣然的女子吗?当初陆熠为了护住她世族的身份不被发现,假装对我情根深种……” 袁媛眨眨眼,也想起来了:“对哦,那时候也不知怎么的,沈嫣然忽然就出现了,还闹得满城皆知呢!可不对啊,陆熠既然想要守住沈嫣然的身份不被发现,又为何突然将她公之于众,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呢?” 顾霖一愣,倒没想过这一层,不过也只是犹豫一瞬,她猜测着:“也许,也许是觉得当时胜券在握,不用遮掩了吧。总之,他心里最在乎的,是那位沈姑娘。媛媛,我与陆熠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就回不去了,唯一的纠葛就是小满,男女之情,我已经不再奢求,下半辈子,只希望能够陪着母亲与小满,平平淡淡地将日子过下去。” …… 今夜有好姐妹相伴,顾霖觉得时辰过得飞快,见天色不早,她催促袁媛回府,并特意派徐答随行护送。 徐答应下时,表情有些怪异,但也没拒绝。 顾霖没放在心上,又在母亲的床榻前坐了许久,将最近发生的事来龙去脉地说了一回,倾诉般将自己的心事也一并说了出来。 “母亲,对于陆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段没有爱情与专一的婚事,硬拖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女儿甘愿和离,带着小满与您一起生活,陆熠承诺过,不会将小满带离我身边的……” “母亲,您快些醒过来,好不好?父亲还在大理寺,他一心想要党结,可党结真的是世族唯一出路吗?他错了,错得离谱……” 就这么倾吐了很久,顾霖觉得心里不再那么压抑,拿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站起身:“母亲,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着,她吹灭了烛火,转身离开了内室。 黑夜笼罩下,谁也没有发现,描金锦缎被褥下,顾夫人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 —— 也许是好姐妹前来相伴带来了许多欢喜,抑或是与母亲倾诉了自己的满腔心事,顾霖躺在撒花床榻内时,很快就有了睡意。 小满已经被乳母抱着去安睡,今夜就她一个人,难得清净下来,她单手枕在耳侧,慢慢进入了梦中。 未成婚前,顾霖对陆熠情根深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常常梦见自己与他同行于各处名胜美景,男人含情脉脉地牵着自己的手,嘴里说着情意绵绵的话。 可是,二人成婚后渐行渐远,她慢慢心冷,也就不再梦见那些永远都不会成为现实的场景。 直到今晚—— 这是她成婚后,第一次梦见当年的陆熠。 他一身坚硬的铠甲,银冠高束,面容沉毅冷凝,坐在一匹高高的雪聪马上,身后跟着的是无数铠甲将士,周围聚拢的皆是因敬佩其战绩积聚而来的百姓。 不同的是,她的身边没有袁媛,也没有身处二楼临街的厢房内,而是与众多百姓站在一起,耳边是熙熙攘攘对陆熠的赞誉之词,可她却全然没有听进去。 顾霖忍不住轻抚自己的心口,见到当年一模一样的他,她的心境竟无比平静,甚至有点想躲。 陆熠一直被人群簇拥着,冷凝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起伏,直至行到酒楼下,他忽然抬眸望二楼的雕花窗口看去—— 她隐在密集的人群中,顺着男人的视线一同望过去,临街二楼的厢房窗口半开着,却没有人,空空荡荡的。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那半开的窗子“啪”的一声合上,挡住了厢房内所有的陈设。 几乎是同时,顾霖便想起,被风吹上的那扇窗口,正是当初她站着与陆熠初见时的位置,只是如今男人依旧是当初抬眸掠过的动作,而她却再也没有站在那儿等着那场相遇了。 高头大马上的陆熠似乎愣了片刻,收回了目光,他的神情没有甚大变化,只是看着更冷了。军队并没有丝毫停歇,在一派欢天喜地的热闹中,队伍缓缓向前。 男人深邃清冷的眉宇在如此热闹的情景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顾霖悄悄往前走了一步,又看了一眼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好像想努力将对方的样子刻画在脑海里。 而后,她乘着往前挤的人群,顺势往后退了一大步,迅速地转身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陆熠漆黑的眸子却投映了过去,正看见小姑娘转身时带起的一片飞扬的橘色海棠花衣角。 他整个人似雷击般僵硬,手中的缰绳陡然握紧,可也只是一瞬,他克制地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骑马被簇拥着渐渐行远。 顾霖快步走了很久很久,生怕身后会有人追来似的。她本就对华直街不熟悉,梦境中那些小巷道路越发难走模糊,小姑娘像迷路的人一般蒙头乱走,直至走到了一处尽头被砖墙砌住的小巷。 她一拧眉,转身就想离开,却发现身后站着两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对方衣衫褴褛,脸上被泥灰遮盖看不清真实的长相,挂在嘴角的笑一看就让人感觉不怀好意。 他们步步逼近,顾霖一退则退,冷汗渗出的后背贴到了粗糙冰冷的砖墙,紧张得浑身僵硬:“你们,你们是谁?”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们是谁?我们是你的好哥哥,亲哥哥,专门来这儿等着疼你的。” 其中一人边靠近边猥、琐地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脸:“小美人儿,现在全城的百姓都去华直接街瞧那位大名鼎鼎的陆将军了,没有人会留意这儿的。你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顾霖慌了,贴着墙的双手狠狠抓着墙上凸起的粗糙砖块,颤抖着嗓音:“两位……两位大哥,看你们形貌,应当缺……缺银子吧,我家中有很多银子,很多很多,只要你们放过我,我立马就让家里人送给你们一千两。” 见那两人毫无所动,她忙不迭地加价:“两千两怎么样……三……三千两!” “这点怎么够?”另一个男人大笑起来,“既然你家这么有钱,我们兄弟两个就在这儿把你清白占了,以后就做你们的上门女婿,不就有数不清的钱财了吗?” 说着,他肥胖的身子往前一扑,眼看着就要抱住浑身颤抖的那抹单薄身影…… “陆……陆熠!”顾霖脑海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惊叫出声。 …… 黑沉沉的夜里,室内无比静谧,只有屋外映射入内的融融月光。 陆熠站在床榻前已经许久,这几日顾霖住在京郊别院,他生怕自己的出现惹她心绪不稳,是以只有夜深人静等她睡下后,才敢悄悄潜入室内看她一眼。 别院与皇城有段距离,他白日里尽快将政事在宫中处理妥当,傍晚时分便卸下官服,甩开京都中的层层眼线,悄然来到京郊时,每每抵达时都已到了浓夜。 因为疲惫,他的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原本深邃寒凉的眼下,也生出几分青色。 知道小姑娘睡眠浅,他尽量放轻动作,在床榻旁的木几上坐下来,看着她沉沉睡去的安静面容,陆熠伸到半空想要碰一碰她的手停住,蜷了蜷,又收了回去。 他不敢触碰,亦不敢吵醒她。 能这样静静地坐在榻前看着她的睡颜,已经是极大的慰藉,他又怎敢去奢求更多。 时间缓缓过去,又到了半夜时分,陆熠看了眼屋外已经挂得很高的悬月,欲起身离去。 忽然,床榻内安静睡着的姑娘,低低地惊叫了声:“陆……陆熠!” 几乎是立刻,男人起身的动作骤止,向前俯身一把捉住了顾霖在半空挥舞着的手,紧紧护在了胸口,急切地应声:“霖霖,我在,我在。” 顾霖似乎没听到他的回应,埋在柔软枕中的脑袋乱动着,一张小脸上沾着细汗,是极害怕的模样。 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唇瓣被贝齿咬着,泛出几分苍白,嘤咛一声,带着哭腔:“陆熠……救我,救我!” 秀眉蹙紧,杏眸紧闭,显然是做了噩梦。 见她如此,男人心口被双手牢牢攥紧,窒闷得难受,他长臂一伸,将小姑娘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别怕霖霖,我来救你了,别怕。” 顾霖依旧没有醒来,唇角扁了扁,发出几声轻泣,埋在男人的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见怀里的人又重新安睡,陆熠松了口气,和衣一起与她躺下,映着月色仔细看着她的睡颜。 她很美,细长的眉,小巧的鼻,两片鸦羽般的睫毛又细又长,铺在她精致的眼睫上,当初带着稚气与活力的少女,如今已经成了母亲,更加增添了一种沉稳的气质,让他见之欲狂。 “霖霖。”男人小心地用长指描摹她秀气的眉眼,“你心里还有我的对不对?” 仔细听,他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轻颤,好像生怕对方醒来否认似的,陆熠又立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定心里还有我,若没有,又怎会在梦里喊我的名字?” 刚才那一瞬,他竟疯狂地想要入她梦里,去看一看究竟是谁欺负她,令她在梦里受惊哭泣,呼喊着他的名字求救。 即使只是一个梦,他亦冲动地想要手刃那个梦中令她惊慌失措的人,一刀一刀行凌迟之刑,才能解他心头的疼痛。 好在顾霖又重新恢复了安静,看睡着的面容中亦无半点惊慌,他舒口气,将小小的人儿楼的更紧。 “睡吧,以后一切有我。”男人嗓音沉沉的,无比笃定。 —— 第二日一早,顾霖醒来时,陆熠早已离开。 她从床榻上坐起身,揉了揉胀痛的脑袋,一双尚且朦胧的杏眼茫然四顾,只看到了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暖色床帐。 想起昨夜那个令人惊恐的梦,顾霖揉了下眉心,甩甩头想将梦里带给她的异样甩去。 梦中她在小巷中被两个矮胖的男人围堵后,竟然失声尖叫出了陆熠的名字。 她尚来不及细想自己怎会第一时间想起他,陆熠便满面肃杀地出现了!他依旧是方才高头大马上时的装束,周身的坚硬铠甲,在光下熠熠发光。 男人面上沉冷带着杀气,那两个男人见状,早就吓破了胆,没等陆熠拔、出剑,一溜烟儿地跑了。 而她,竟然……竟然想也没想地冲进了男人的怀里,将脑袋靠在陆熠的肩膀,委屈地哭泣起来。 顾霖听见梦中的自己双手攀住男人身前的铠甲护心,哭诉着撒娇:“陆熠,你怎么才来啊,我好怕……” 男人缓缓地伸手抱住了她,长臂搂着她将她整个护住,她枕在男人宽厚的胸膛,听着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听见他说;“以后一切有我。” 意识回笼,顾霖又使劲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她怎会……怎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目光掠过有些凌乱的被褥,她突然被身侧陷下去的一点痕迹吸引了注意。 照理说自己昨夜独自睡下,床褥不可能在那儿平白陷下去一片,她向来睡眠时很安静,不会将被褥弄得如此凌乱。 怎么回事? 她眉心微蹙,忽然闻见那床帐之中,尚且残留着一丝清淡的松木香气,若有似无,与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第61章 顾霖蹙眉, 努力又回忆了下昨晚,却依旧一片空白。 只有昨晚那个有关陆熠的离奇的梦,一直占据在脑海中, 让她心里总有怪怪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昨晚的梦太深刻了,所以今早醒来, 她还恍惚得出现了幻觉? 思及此,顾霖用力甩甩自己的脑袋, 努力让这些不切实际的荒诞场景抛开。 “姑娘,姑娘!” 门外, 蓝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老远地传进屋内,渐渐由远及近, 直至红漆木的雕花重门被推开, 带进来一阵带着青草气味的清新晨风。 “姑娘,刚才隔壁院子里传来的消息!”蓝溪整张脸都露着喜色, “夫人醒了!” “什么?”顾霖愣住。 “是顾夫人, 顾夫人今早醒了!” ——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 顾霖已经穿戴整齐赶到了母亲所住的房间。 见到昏迷不醒的母亲此刻半靠在床榻上, 正微笑着和身边伺候的婢女说话,虽然脸色还显得苍白,但的确是真真切切地醒过来了! 顾霖还未行至榻边, 鼻子一酸, 红了眼眶,哽咽地喊了句:“母亲!” 听到女儿的声音,顾夫人动作明显一顿, 而后缓缓地扭头, 干涸的嘴唇动了动:“霖……霖霖?” “母亲!”顾霖再也忍不住,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扑到了榻上人的怀里,“母亲,您终于醒过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傻丫头!”顾夫人笑了,手掌轻轻拍着女儿不断耸动的背,“哭什么呢,母亲不是好好醒过来了。” 她心疼地替女儿擦去脸上的泪珠,“婢女已经大致跟我说了最近发生的事,霖霖,委屈你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他乡生下了孩子。” “不,不辛苦,小满很乖很听话,生下他女儿不后悔。”顾霖说着,又露出了个笑,“等母亲身子再复原一些,我就带小满来见您。” “好,好。”顾夫人点头,“这次也要好好谢谢沈家的那孩子,没有他,你坠崖之后恐怕……” 顾霖点头:“嗯,女儿知道。” 顾夫人瞧着顾霖对沈安并无多余的情绪,环顾四周见屋内婢女已经都退出了屋外,低声问:“虽说你与陆世子有了小满,可沈安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既然在你怀孕之时都能周全照顾,已经超出了世交之情,霖霖,他对你有情,你怎么想?” “我?”顾霖有些茫然,“我一直把沈安当作哥哥,这次沈家对我们恩重如山,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女儿自然赴汤蹈火。” “傻姑娘,沈安心里头要的,可不是你的赴汤蹈火。”顾夫人仔仔细细看着女儿那张愈加明艳的脸,感叹她的霖霖在感情上,除了对陆熠,其他时候真是迟钝,或者说,经历了与陆熠的这一桩,她已经关闭了心门。 顾霖神色一窒,将视线投落到地面:“其他的,女儿不能做,也做不到。” “唉……所以说,有些缘分真的是天注定,谁都改变不了。”顾夫人叹了口气,言语里都是感慨,“你与陆世子的婚事母亲一开始便不同意,无奈你爹爹他……唉,不提也罢,你们俩经历了这么多,如今也有了小满,是该好好过日子了。” “母亲,你……”顾霖不敢置信地看过去,看到了母亲一脸释怀的笑容,她小声地嘀咕了句,“顾氏全族如今还在大理寺的牢狱,我是顾氏嫡系之女……” “这些母亲都知道,只是这件事,顾氏族人其实心里头都明白,是你爹爹一门心思地想要在朝堂党结自保,且到最后不惜孤注一掷、釜底抽薪才导致了如今的下场,”顾夫人握住女儿的手,“当初你爹爹在寒门面前败了,触怒了圣上逆鳞,顾氏本该那时候就会全族丧命,母亲后来才知道这是陆世子求的情。包括后来,我们被困在顾氏旧宅,你爹爹其实早就看出了陆世子对你的心意,他便想利用这个兵行险招,‘安规’里头的毒,也是……” “也是爹爹故意下的,就是为了栽赃定国公府,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世族都坚定地跟着他再此攻讦陆熠。” 顾夫人见到女儿面上的气愤,便猜到她已经得知真相,点点头:“是。” “母亲,你好糊涂,爹爹陷在权势场里出不来,你也不该赌上自己的命去帮他啊!他错得太厉害了!”顾霖的泪珠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那是生她养她疼爱她的母亲啊,却因为爹爹不切实际的孤注一掷,就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相助。 大理寺得知真相已经好几日,她至今都没办法原谅父亲的做法,太过狠心,太过无情,太过残忍。 要不是陆熠将母亲暗中藏在了私宅,并派了御医细心照料,她就没有母亲了。 自己最敬重的父亲,到头来却是蓄意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权力! 如果母亲真的因此与她阴阳两隔,她会一辈子都恨着自己的父亲。 闻言,顾夫人的声音悠悠的,布着血丝的双眼望着窗外远处的一丛丛灌木,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霖霖,知道母亲为何最后同意了你与定国公府的婚事吗?其实不是为了成全你爹爹当初的计划,而是两年多前你执意嫁给陆熠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我。当时我也对你父亲一见钟情,不仅是他整个人透出的气度,更因为他心中怀有的壮志。你问我为何甘愿豁出性命也要帮你父亲最后一击,是因为我爱他,敬他,哪怕明知道他是错的,也愿意陪他一起错下去。” “霖霖,你骨子里流着我的血,有我的一腔执着,也有你父亲的决绝执拗。你与陆熠之间,母亲也算看明白了,他对你有情,且用情不比沈安对你的少,你也曾心中有他。你们二人究竟能走到什么结局,全在你一念之间。” 若是霖霖能放下过去,与陆熠重新开始,小满有了完整的家,霖霖也终于在感情上得一个圆满。 若是她不能放下,即使陆熠放手让霖霖带着小满离开,终究是一种缺憾。 身为母亲,顾夫人自然是一心想让女儿尽可能得一个圆满。 在鬼门关走一趟,她对世事看得更淡,什么家族大义,什么权柄争夺,都是过往云烟,不重要。 顾霖不甚愿意提到这个男人,逃避道:“母亲,我与他之间即使有了小满,也不会再有可能重归于好,女儿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了,而且陆熠……陆熠他心中另有他人,我见过那女子,生得极好,身份也尊贵……” “霖霖,你在怕什么?”顾夫人认真地看着她,“听母亲的,做任何事都不要畏惧结果,按照你心中所想所要的,大胆地走下去。即使到最后结局并不如你所愿,也不再有遗憾了,对吗?” …… 走出母亲卧房的时候,一阵凉爽的晨风扑面,顾霖哭过的脸红红的,被这阵风一吹,吹散了许多热气,脑中也清醒了些。 她将蓝溪留在了母亲身边,自己则独身一人离开了这处幽静的院落。 刚踏出高高的红色门槛,顾霖转身欲从鹅卵石路上就近回到自己的住处,才一转身就停在了原地。 浑身绛紫色官服的男人正立在院外的不远处,胸口金丝绣制的图腾腾云驾雾,在微亮的晨曦照耀下闪闪发光。 看时辰,这个时候是大黎晨会的时间,陆熠应该在皇宫述职,为何会在这里? 顾霖看了男人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她,那双漆黑深沉的凤眸默默注视着她,里头翻涌的都是她难以看透的情绪。 他向来都是这般,她永远都看不明白,也看不透。 从前的她总是想要拼尽全力去靠近、去关心,只想着能够从那双好看的眼眸里,能看到一丝丝自己的身影。 可如今,看到自己倒映在男人眼底,她却心慌得不停地想逃,仿佛离他越远,自己就越心安,越安全。 就像现在,她与陆熠单独在院外相遇,她下意识地想要转身跑掉。 心中这么想,她也是这么做的,顾霖强迫自己平淡地将视线挪开,而后慢慢地欲转身离去。 只是她足尖刚挪了个方向,男人似乎早已看穿她的意图,深沉微哑的嗓音便落了下来:“霖霖。” 顾霖瞬间止住了动作,却并未回头,只将淡漠的背面对着他。 自从那次明确的拒绝后,她原以为二人之间再也不用见面了,就这样迎面地撞上,倒让她无法适从。 更何况母亲刚才的一番话,让她心里很乱,很乱…… 见她如此抗拒自己的靠近,陆熠修长的手指蜷缩得极紧,抓着袖中宽大的袍边:“听隐卫来报顾夫人醒了,我就来看看。” “嗯。”顾霖勉强应了声,气氛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陆熠想要开口跟她再说几句,哪怕是冷嘲热讽,也让他甘之如饴。 可所有汹涌的情绪到了唇边,千言万语却全部化作虚无,最终只化作了心头的怅惘叹息。 徐答恰在此时赶到,瞅了瞅两人一前一后远远地站着,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连忙对着顾霖的背影道:“夫人,世子爷今日一早本已经上了马车赶去皇宫,听闻顾夫人醒来的消息,立刻弃了宫里头的公务赶来看望顾夫人。” 顾霖果然有了反应,略转过身,只是视线依旧没有落到陆熠的身上,而是落在了男人身侧的一丛翠绿的矮丛上。 那上头的叶片极绿,一大颗露珠坠在上头,映出莹亮的光泽。 第62章 “母亲已经歇下了。”顾霖的声音很轻很淡, “多谢陆世子能救回母亲一命。” 顿了顿,她微红的杏眸轻抬,正撞入男人深邃的眼:“还有, 多谢陆世子一直以来,对顾氏的手下留情。” 说罢,她径直转身, 从一侧的鹅卵石小路上离开,没有再回头。 陆熠望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 想要上去追,却最终抿着唇瓣, 强行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面上沉沉,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 内心却如被千万把利刃捅过,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许是心头的苦涩疼痛太过剧烈,陆熠驻足目送着顾霖的身影在小路的尽头消失, 忽然单手抚住胸口, 闷咳了一声, 剑眉紧紧皱紧, 是极难受的样子。 徐答大骇,连忙上前要扶:“世子爷!” 跟着主子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主子这副模样。 当年主子在北疆的军营中, 因为经验不足误入突厥的圈套, 硬生生挨了几箭,伤势极重,也没见主子像今日这般痛苦难忍。 想起老太君让自己贴身保护主子安全, 否则就要扒了自己的皮去喂狗, 徐答更慌了:“世子爷, 属下扶您回去休息,再去请林太医看诊。” “不必。”陆熠一手抚在胸前,一手挡住了徐答的动作,淡道,“不过是上回的伤口绷开了,回去自行处理即可,不要惊动院里的其他人。” 他看一眼紧闭着的红木高门:“既然顾夫人已歇下,便不必再去打扰,让林太医好生看顾,将顾夫人体内的余毒清除干净。你去备马车,我要入宫。” “世子爷,您都这样了,今日就别……”徐答急道。 匆匆来看望,又黯淡离去,旧伤复发还要强撑着进宫,世子爷疯了不成!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陆熠眸色转冷,又恢复了那个杀伐狠绝的镇国大将模样,“去备马车。” “是,世子爷!”徐答不敢违抗,只好不情不愿地领命走了。 陆熠在原地缓了缓,方勉强撑起身子,慢慢地往回走。 今日是他与圣上商定好,在朝堂重提顾氏旧案的日子,因为顾夫人的突然转醒,突然打乱了计划。 既然已经确定顾夫人转醒安好,他需得立刻进宫配合圣上重提顾氏旧案,他要让霖霖再次安心,也想让她明白,自己是真心悔过,想要与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想到这里,陆熠再顾不得胸前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加快脚步往宅门而去。 —— 回到自己的院子,顾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窗边沉默了一上午。 窗外一片绿意盎然,送来一阵阵清新的香气,让人整个人都舒缓下来。 小满躺在摇篮里,正“咿咿呀呀”叫唤着,时不时露出一个笑容,兴高采烈地吃自己的小拳头。 桌上放着婢女送来的丰盛的午膳,顾霖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开始怔怔出神。 小满长得很像陆熠,眉宇间有一股独有的英气,尤其是那双深邃狭长的凤眼,简直和陆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霖一看到小满的眼睛,就能想起男人那张俊毅深沉的脸,以及他眼底深深翻涌着的浓烈的情绪。 她有些烦躁地挪开视线,手中的锦帕被攥得皱巴巴的,葱白的手指也因为用力泛着冷白。 院中的婢女来收拾午膳,见她没动几口,沉默地将膳食撤了下去。只是不一会儿,又将一盘盘做工精致的点心端进屋,几乎摆满了整张檀香木圆桌。 顾霖皱眉:“我胃口不佳,不用送如此多的吃食来。” 婢女闻言,似乎很是为难,唯唯诺诺道:“夫人,是世子爷吩咐了小厨房,怕您饿着,若看您哪一餐饭食用得少,便做些您爱吃的点心送来。” 金黄酥脆的杏仁酥、清甜不腻的栗子糕、醇厚甜香的梅子甜酪…… 顾霖的目光在桌上的点心上一一扫过,心里浮起了抹不自在,这些东西的确是她平素最爱吃的。她嗜甜,在定国公府的一年多里寂寞无聊,这些甜香的点心是她枯燥无聊的宅院生活中的唯一一点甜。 只是不知陆熠是如何知道了自己的口味,几乎将自己所爱的点心全都送了过来。 大概是问了灵樱和灵月? 她不想深想对方是如何得知的,他是权柄滔天的辅政重臣,这点微末的小事,只要他想知道,自会有人调查得清清楚楚递到面前。 又或者,他连想都不用想到,自有下人揣测他的意思,主动将这些一一送了来讨他赏识。 “放着吧,我现在还不饿。”顾霖不想为难无辜的婢女,扬手让人退下,却也没动那一桌子点心。 小满还在“咿咿呀呀”地吃着手,也许察觉到娘亲心情不佳,笑眯眯地挥舞着小手要抱。 顾霖见到儿子这么可爱,心里早已融化一片,混乱的愁思也消退去大半,她俯身将孩子抱在怀中逗弄。 望着那双和男人一模一样的凤眸,她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言语里都是茫然: “小满,你说,娘亲应该怎么办呢?” “我与你爹爹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其实很好,对顾氏也仁至义尽,只是这场婚事只是娘亲一意孤行强行促成的,强扭的瓜又怎么能善终呢。” “我本不该恨他怨他的,可我毕竟是顾氏后人,隔着这么深的仇怨,我又怎么真如你外祖母说的那样,轻轻松松就抛开不顾了。更何况,顾氏全族至今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地牢,爹爹态度固执,万一真到了圣上耐心耗尽的那一天,顾氏又该何去何从呢?” “小满,怀上你之前,母亲以为你爹爹是爱我的,后来发现他心中所爱是他人,你却已经来到了母亲的身边,我舍不得舍下你,私心地执意将你带到了这人世,如果……如果要你这辈子都不能拥有爹爹,你会不会恨我怨我……” 顾霖越说越难过,一颗滚烫的泪珠不自觉从眸中落下,落在小满肥嘟嘟的脸颊上。 小满脸上湿漉漉的,非但没哭,而且“咯咯”笑了起来,两只胖乎乎的小拳头蹭在自己的脸上,蹭得手背上都是水渍。 顾霖终于被逗笑了,刚才积蓄起的伤心被冲淡不少,她抱着小满猛亲了好几口,笑道:“你呀,你呀,娘亲不难过了,不管你爹爹如何,娘亲只要有你陪在身边就够了。” —— 厚重的宫门沉沉合上,发出沉闷的几声响,最终在男人身后彻底关闭,将他隔绝于外。 陆熠通身绛紫色的官服在夜幕的掩映下,显得更加浓重深暗。 胸前的旧伤拖了大半日,疼痛更加剧烈,饶是受尽战场杀戮的陆熠,在这种硬生生伤口裂开的痛面前,也皱紧了眉头。 徐答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不要命的样子,再看一眼对方冰冷的脸色,猜测顾氏的案子恐怕很是棘手,世子爷与圣上没能择出两全的法子去堵住满朝上下的悠悠众口。 他上前紧跟在男人身后,将刚才得到的消息咽下了肚子。 这个时候,世子爷最要紧的便是请林太医看看伤势,其他的尚且都先放在一边。 哪知陆熠刚上了马车,帘子还未放下,他修长的手指撑在车柱上,眸中透着厉色:“徐答,什么时候,我的事由得你自作主张了?” 徐答一惊,自知心里头的盘算没能瞒过主子,忙请罪道:“世子爷息怒,属下见您旧伤复发,想着先让林太医看过伤势再将消息禀报给您。” 他悄悄觑一眼覆着寒冰似的主子,添补道:“您离开定国公府前,老太君特地嘱咐了属下,若是您再有个三长两短,就要扒了属下的皮。” 定国公府的老太君如今虽然已经隐居府中轻易不见人,当年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将门虎女,举手投足都是雷厉之风,她说要扒了他的皮,那还真不是随意吓唬人。 那是会动真格的! 陆熠轻勾了唇,锋利的眉角微动,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来,看得徐答毛骨悚然,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男人凤眸里都是寒沁沁的霜冷之色:“你如今这么有主意,敢擅自作本世子的主,何不直接禀明老太君,这定国公世子之位也让给你当好了。”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徐答却脸色大变,立刻跪地告罪: “属下,属下不敢!刚才暗桩私宅内的隐卫来报,顾夫人想见世子爷。” “去暗桩。” …… 从皇宫到顾夫人所在的暗桩私宅需要一个时辰,陆熠命人快马加鞭,硬生生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等赶到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漆黑。 正屋内燃着带有特殊药味的香,袅袅升腾在六角香炉上方,顾夫人刚用过晚膳,由婢女伺候着吃完祛毒汤药,正躺在贵妃榻上休息。 见到陆熠风尘仆仆地赶来,她的目光在对方尚来不及换下的官服上扫过,而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张脸一如从前那般沉着深冷,让人看不透蕴含着如何的情绪,但她还是从对方幽邃的眼底,看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忐忑。 她没有开口,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一侧的婢女,命屋子里的人都退出去。 婢女们鱼贯而出,很快屋内只剩下她与陆熠二人。 陆熠本快速进的屋,真正见到顾夫人时,反而站在原地生出些无措。 察觉到顾夫人平静的目光投射过来,他顿了顿,拱手行礼:“顾夫人。” 顾夫人慈祥一笑,道:“陆世子,若我记得没错,你该称我一声岳母大人。” 站在紫檀木倒座屏风旁的男人,几乎是瞬间抬头,一双凤眸深邃不可见底,翻涌着浓烈的情绪。 第63章 他张了张薄唇, 良久,才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小婿, 见过岳母大人。” 话毕,他上前几步,直接行到了顾夫人的贵妃榻前, 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顾夫人并未阻拦, 生生受下了他的大礼,才道:“起来吧, 看你这副衣衫是刚下朝?坐下歇歇吧,正巧我也有话要与你说。” “是。”陆熠闻言, 起身择了较近的一把檀木椅坐下。 “你与霖霖之间的事, 我这个做母亲的都看在眼里,霖霖当初是任性了些, 不该一意孤行强行逼你娶她为妻……” 顾夫人话未说完, 檀木椅内的男人骤然开口打断:“岳母大人, 霖霖当初并非是强行逼婚, 岳父私下寻到我提起婚事时,是我亲自点的头,只是那时小婿年少轻狂不懂自己的心意, 才伤得霖霖如此。小婿保证, 从今往后小婿一定一心一意待她,绝不会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顾夫人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透过茶缘间隙, 她看到陆熠无比认真笃定的神色, 心里熨帖得很, 面上却不显,淡道:“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陆顾两族经过这么多事,对霖霖的伤害太过,也不是你想要化解就能化解开的。” 陆熠何等聪明,听出了顾夫人话中的深意,顺着话便问:“此事的确棘手,还望岳母大人指点迷津。” 今日朝堂,他重提顾氏旧案,朝臣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根结就在于顾博的态度太过固执强硬,主张重创顾氏的大臣正是担忧顾博没完没了反击才不顾圣上的暗示,极力反对从轻发落顾氏全族。 如果顾博能够松口,那么一切都有了转机,在圣上及定国公府的压力下,大臣们都会噤声,他可以立刻扭转乾坤,护顾氏全族平安。 他在尽一切能力去弥补当初犯下的错,哪怕前路困难重重。 “你岳父那边,怕是还不肯松口吧?”顾夫人望了眼女婿,“我与他夫妻几十年,知道他的脾气,若是在大理寺关一关就能让他低头,那就不是他了。” “岳母大人的意思是……”陆熠剑眉微动。 “今日我身子明显好转,也可以下地走动了,林太医也说我体内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明天,你带着我与霖霖去大理寺,分别了这么久,我们一家三口也到了相见的时候。” 顾夫人说着放下茶盏,似有疲累地闭上了眼睛:“去看看霖霖吧,难为你能在这儿听我这个老人家说了这许多话。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去解开心结。” …… 陆熠离开后,蓝溪重又进屋,她因不放心一直守在房门口,习武之人耳力好,屋内的对话有些传入了她耳中。 一进屋,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夫人,您为何要帮陆世子呢,从前他那么对姑娘……” 如果是她,就该狠狠奚落陆世子一顿,再把他赶出屋子! 顾夫人没有睁开眼,疲惫地靠在贵妃榻上,悠悠道:“蓝溪,我不止是帮他,也是帮顾氏。顾氏全族已经走歪了路,已经走到绝境,她爹爹却还不迷途知返,即使整个顾氏甘愿随他去赴死,我也不忍心全族上下因此丧命。权势、族誉,在情义面前,不值得一提。” 蓝溪还未听明白:“可是夫人,姑娘对陆世子明明已经没有感情了,您这样做,不是将姑娘重新推入火坑吗?” “已经没有感情了?她亲口对你说的?”顾夫人笑了,“即使是她亲口所说,有句话也叫口是心非,女人啊,总是如此自欺欺人。霖霖对陆世子心里还有疙瘩,至于怎么消除,就要看陆世子自己了,没有人能帮他。” “夫人,您是说姑娘心里头还在意陆世子?”蓝溪挠挠头,听得稀里糊涂。她只知道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半点遮掩不住。 竟然还有看起来讨厌,其实心里头喜欢的情况? “蓝溪,此事不可声张,你家姑娘究竟心里头有没有陆世子,你且慢慢看着。”顾夫人拍拍蓝溪的手背,提起了另一桩事,“这几日你留在我房中,怎么陆世子身边的那个护卫老动不动往这儿跑?” 提起徐答,蓝溪的脸立马红了:“什么……什么呀,他就是怕我饿着,来给我送猪肘子。” 顾夫人笑笑:“那他怎么没给别人送猪肘子,单单给你送?” 蓝溪的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动,小声嘀咕:“夫人您瞎猜什么呢,这院子里的婢女都不爱吃肘子,就我……我喜欢。”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爱吃肘子的爱好不雅,极为不雅。 就像外屋负责洒扫的小丫头青青,说话柔声细语的,喜欢吃的都是一些糕饼苏酪,文静秀气得很,哪像她,每每吃东西都是风卷残云,就跟个大汉似的。 想起回京途中,徐答不顾性命抱自己离开火海时的伟岸模样,蓝溪面上更加像火烧一样。 她还公然当着徐答的面啃肘子,吃完还一抹嘴,将油纸包和骨头扔到对方手里…… 蓝溪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怎么能……怎么能在他面前这么不淑……对,这么不淑女! “夫人,我……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蓝溪再也呆不住,脚下抹油似的赶紧溜了。 只是“祸不单行”,她前脚刚出了屋门,气还没喘上一口,就看到徐答远远地走来,手里还揣着个油纸包,比往常的更大! 蓝溪吓得瞪大了眼睛,立刻转身要跑。 徐答比她武功高了好几层,见状一个飞身挡住了蓝溪的去路,笑呵呵地问:“蓝溪姑娘,我给你送猪肘子来了,昨日不是嫌弃肘子小?今日我跑了大半个京都,特意挑了只最大的给你送来。” 本以为蓝溪见到足足比昨日大了两倍的肘子,会双眼放光,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哪只蓝溪就像活见鬼一样,后退了一大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了不了,我不喜欢吃猪肘子了!我不要!” “蓝溪姑娘……”徐答一愣,握着猪肘子的手递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蓝溪目光闪烁,慌不择路地跑了。 跑到拐角的时候,还因为脚下不稳被崴了一下。 他憋闷地看了眼手里的猪肘子,再看看蓝溪消失的方向,突然觉得一阵闷窒。 他用猪肘子的求爱之路,还没开始多久就黄了? —— 第二日清早,陆熠向宫里递了告假的牌子,雇了两辆不起眼的马车,一路派隐卫层层暗中保护,带着顾夫人及顾霖往大理寺的方向行去。 经过一夜的歇息,顾夫人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身着藏蓝色的祥纹对袍,略有些银丝的发间并无多少发饰,虽只是简单的装束,但难掩身上清雅的气质。 她由蓝溪扶着上了第二辆马车,正要落下车帘,见女儿正要紧跟着上车,她开口阻止:“母亲这儿有蓝溪陪着出不了岔子,你去与陆世子坐一辆。” 顾霖一愣,面上不大情愿:“母亲,我不……” “听话,”顾夫人拍拍女儿握住竹纹木门的手,“这回见你父亲,陆世子从中调停费了许多力气,其中细节还需你与他了解一番,母亲老了,你又是顾氏唯一的嫡出女儿,顾氏族门的事该由你接管了。” 顾霖嗫嚅了会儿,终究没找出能够反驳的话,只得不情不愿地下了第二辆马车,往不远处停在前头的第一辆马车走去。 徐答与林建正在马车旁听着吩咐,见到顾霖过去,两人皆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而后识趣地快速退了下去。 陆熠已经坐在马车内,顾霖一把撩开车帘时,他正单手撑着额头,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车内的窗栏上。男人闭着双眸假寐,平素那种摄人的威压收住了大半,剑眉紧皱,似乎在思索极为难办的事。 顾霖印象中的他,总是一副无往不利、狠戾绝杀的模样,仿佛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无法阻碍他的脚步,只要他想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今日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倒是第一次见。 他也遇到了棘手难以办成的事了吗? 还没等顾霖从沉思中回过神,男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一双深邃沉沉的凤眼乍然睁开,见到来人是顾霖而非他人,陆熠眼眸中的厉色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宠溺的柔和。 “霖霖,你怎么来了?”男人启唇,话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欣喜。 顾霖别扭地别开视线,心虚道:“母亲刚醒身子虚弱,我不想打扰她。不知陆世子能否通融一下,让我同行一路?” 说罢,她登时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是一种不善说谎的尴尬。 陆熠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缓缓伸出了手掌递到她面前。 此时一阵凉风吹来,吹动了青灰色的绸布车帘,也吹动了两人的衣衫。 浅绯色的海棠花纹衣袖飘逸如斯,和男人玄色的云纹宽袖纠缠在一处,显出旖旎缠绵的暧昧。 顾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将手放到了男人宽厚的掌心。 他的掌心微凉,带着大大小小粗糙的茧子,磨得她柔嫩的手有些粗糙的不适,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仿佛这次大理寺一行,只要这个男人在,爹爹的事就能顺利解决一般。 上了马车,她摁住扑腾乱跳的心口,用力甩了甩脑袋,努力将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给压下去。 顾霖啊顾霖,你这是怎么了,怎会因为这小小的一次触碰又动摇了自己的决定? 第64章 车内很宽敞, 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可顾霖却觉得空间狭小、逼仄得很。 她尽可能坐得离陆熠远一些,将手从男人的掌心中抽离, 靠在车壁上假装睡着。 陆熠没有打扰她,两人便陷入了一阵沉默。 车内燃着清甜的凝神香,一柱又一柱的烟袅袅升起, 萦绕在二人的周身,顾霖闭着眼睛竟然真的陷入了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 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脑袋枕着的坚硬触感也消失不见, 她舒服地歪歪脑袋,将脸转了个方向, 立刻就触到到了原本枕在后脑处的锦缎衣料, 似有若无夹杂着松木的香气。 顾霖睁开双眸,适应了会儿马车内昏暗的光线, 她见到入目的玄色衣衫。男人此刻正单手环抱着她的身子, 将人整个抱在了怀中, 另一手则将不远处的丝绸薄被扯过来, 盖在了她的身上。 因为这个动作,陆熠的身子微微前倾,胸膛更紧地靠近顾霖的身子, 利落分明的下巴亦随之落在她的发顶, 说不出的亲密暧昧。 顾霖下意识的闭紧双眸,心中很是不适,脑袋晕乎乎的, 不知道该醒来解开这“不合规矩”的场面, 还是继续装作没睡醒免得尴尬。 她纠结了一路, 最终没用勇气再次睁开眼,只得紧紧闭着眼睛,浑身也因为紧张微微绷紧。 陆熠似乎并无察觉她的焦灼,见小姑娘温软的身子安安静静地靠在自己怀中,竟一下一下地开始拍抚她的肩侧,像哄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 此行去得早,街道两旁并无多少百姓,只有沿街卖早点的店家支起摊子,忙碌地准备着开张,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时不时传进来,增添了许多烟火气息。 顾霖醒着忍了一路,终于等到外头驱赶马车的徐答“吁——”地一声扯紧缰绳,拉停了马车。 她正犹豫着该如何“正常地醒来”,再“惊讶恼怒地推开”抱着自己的男人,却突然察觉到男人将她整个人都抱离了他的怀抱,而后将她轻轻放到了原来刚睡着时的位置上。 这是怕她醒来发现他的“不轨行为”,所以心虚地趁她还没醒,提前瞒天过海,将一切归回原位? 既如此,她也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好了……免得醒来相对尴尬…… 思及此,顾霖等到自己的脑袋再次触碰到窗侧的横木,男人的手也恰到好处地收回,她悠悠转醒,睁开了双眸。 她扭头,想要问一问男人是否现在下马车,那双带着“初醒”时朦胧水色的杏眸,正撞入了男人似笑非笑的漆黑凤眸。 顾霖整个人像被摄了心神一般,一时间难以挪开视线。她的心“噗通噗通”剧烈地跳动起来,与当初一见钟情的小鹿乱撞不同,这是一种被人全部看穿的尴尬和不安。 她怎么觉得,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这回将她放回原处,是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呢? “陆……陆熠。”顾霖张了张唇,心中揣摩了无数遍的话此刻陷在嗓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醒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微哑,“睡了一路,可有头疼?” 小姑娘初醒时的模样懵懂中带着茫然,杏眸水盈盈的,流泻出无限的光华,男人放在膝上的手掌倏然握紧,忍住了那种想要再次揽她入怀的冲动。 不急,不能急,若像从前那样强迫行事,只会吓到她,将人越推越远。 “不疼……”顾霖躲避着男人的目光摇头,为了避免尴尬,她伸手撩开身侧的车帘,假装去查看外头的情况。 他们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大理寺门口,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门口两只威武的石狮子一左一右立在两侧,让人无端觉得发怵。 她却如蒙大赦般迅速起身,边推开车门,边背对着男人道:“大理寺到了,我……我先下车去看看母亲。” 陆熠并未回应,眸光深深地锁着那道浅绯色的纤弱身影,直到那身影扶着顾夫人下了马车。 他起身撩袍也出了马车,一阵凉风袭来,吹散了几分男人身上的躁郁。 徐答见状忙跟上前,低声道:“世子爷,顾大人已经在刑讯室等着了。” 陆熠皱眉:“将人带到我在大理寺歇息的卧房。” 刑讯室刑具过多,上回霖霖躲在室内角落,一进入他便察觉到了她的惧怕。 这一回,他不想再让他的小姑娘再遭受惊吓。 …… 顾霖搀扶着母亲,跟着陆熠一同进入了大理寺。 大理寺内的官员见到前头的陆熠,纷纷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三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牢狱旁的僻静处。 陆熠转身向顾夫人行礼:“岳母大人,岳父就在房内。” “谁是你岳父岳母……”顾霖不满地嘀咕一声,只觉得对方简直脸皮厚如城墙。他们明明说好的,等解决好父亲的事,再凭自己心意去留的。 二人的和离书至今还在别院箱笼中妥善放着,昨晚纠结了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旦顾氏的困境得以解决,她就打算将和离书重新拿出,与陆熠恩怨两清,带着小满远远离开京都。 陆熠今日如此殷勤,倒又让她那颗坚定下来的心,又有了些许的裂痕。 顾夫人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向陆熠点头:“霖霖此时不宜入内,你帮我照顾好她。” “母亲,我想陪您一起。”顾霖不太放心让母亲一个人入内,犹豫道,“万一爹爹不听劝,伤到了您该如何?” 母亲这次死里逃生已经足够幸运,她不敢再让母亲再入险境,哪怕对方是自己从前一直敬重信任着的父亲。 “他不会的。”顾夫人温和一笑,将女儿的手从自己小臂上拉下,往陆熠的方向一送,“我与你爹爹相处几十年,他的脾气秉性再也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他不会伤到我,甚至,他比任何人都害怕我再次受到伤害。” 说罢,顾夫人整理了下发髻衣衫,缓步进入了屋内。 顾霖还想阻止,被陆熠捉住了小臂,往回轻轻一拉,就带入了怀中。 他反手将怀中的人的腰肢揽住,闻着顾霖身上清甜的淡香,男人的声音带着轻哄:“别担心,你爹爹至今不知道发妻还在人世的消息,他们夫妻几十载,经历这场生离死别,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你进去,岂不是打扰?” 顾霖一时语塞,用力挣脱了几次,可男人的力气极大,铜墙铁壁一般令她的挣扎都显得太过微弱。她狠狠瞪了一眼眉宇中似有笑意的男人:“放手。” 陆熠没为难她,依言松了手。 “世子爷,夫人,属下在堂内设了桌椅可供歇息。”徐答见二人分开,赶紧见缝插针地上前禀报。 闻言,顾霖赶紧应声,径直便往徐答指引的方向而去。 徐答见夫人颇需要歇息的样子,心中松了口气,思忖着自己这回体贴到了主子的心坎里,和蓝溪的事儿,少不得两位主子会尽心助力一番。 哪知他心里头的窃喜还没泛到脸上,就见他家的世子爷脸色黑得跟块碳似的,那双平日里瞧着就让人浑身发怵的双眸,此刻更是带着明晃晃的寒意。 他心里头莫名“咯噔”一下,不好,自己这回要糟。 …… 顾博背对屋门而坐,身上并未同其他人一样穿着囚服,而是穿着平素惯常穿的藏青色常服,衣衫干净,一看就没有受到苛待。 听到身后屋门轻启的声音,他没有睁开眼睛,亦没有任何动作。 沉默了片刻,顾博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固执的抗拒:“你们还要问些什么,我说过了,不管问多少遍,我拒不退步,哪怕顾氏全族全部因此赴死,我也绝无商量的可能。” 话毕,他依旧紧闭双眼,将背脊挺得更挺。 事到如今,他已经牺牲得太多,手里沾满血腥的人,不配再苟且偷生活在这世上。 他向来行事极端,既然到了如此境地,那就舍弃所有回头之路,带着全族赴死吧。 当初他处于高位,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恩惠,他们死得不冤。 等到了阴曹地府,他唯一愧对的,便是自己的发妻,这是唯一一个不求利益,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甘愿舍弃一切也要助自己成就抱负的人。 他知道圣上即使威慑全朝,即使陆熠权势滔天从旁周旋,也快要压不住满朝上下朝臣们的悠悠众口。 快了,满门抄斩顾氏全族的旨意就快要下了,他也终于可以褪下这满身的罪恶,去阴曹地府给发妻赔罪了。 顾夫人望着丈夫依旧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湿了眼眶,她亦站在原地没动,轻轻唤了一声:“顾郎。” 她看到顾博明显瞬间僵硬的身子,沧桑的声音剧烈地颤抖,他问:“你……你叫我什么?” “顾郎,”顾夫人又轻柔地唤了一声,嗓音微颤,“才几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的声音了吗?” 顾博睁开双眸,浑浊的眼里满是血丝,这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了几十年,从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少年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自己身边,而后一步步陪伴着他摸爬滚打、问鼎朝堂,他怎么可能会忘? 可是,她不是已经……还是自己亲手下的毒药…… 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转身,在见到门口微红着眼眶望着自己的清雅妇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汹涌自严重落下:“夫人?夫人!” 第65章 年轻时相遇相伴, 人到晚年,二人共同养育的女儿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经历一番权势争斗下的生离死别, 夫妻相见心中百味杂陈,其间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顾博因诧异与激动,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他强行让自己稳住情绪,僵硬地转过目光, 面有惭愧之色。 顾夫人上前缓缓走到丈夫的面前,依旧是从前温和柔笑的模样:“顾郎这副样子, 是佳人另托,不打算认我这糟糠之妻了?” 虽是嗔怪的话, 语气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怎会!夫人休要乱想, 我顾博此生就仅有夫人一人为妻。”顾博急急地转回视线,与妻子四目相对, 他忍不住热泪撒满眼眶, 声音亦低下去, “我……我是没脸见夫人。” “顾郎何必自责, 当初的事都是我自愿。”顾夫人从袖中拿出丝帕,替丈夫轻柔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只是顾氏落到如今田地, 顾郎还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顾博早已褪去了以往在大理寺中傲慢固执的态度, 在死而复生的发妻面前,就像一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收场的稚气少年:“夫人,我已经错得太多了, 走到死胡同的人, 又怎能全身而退呢?” 在这大理寺的几个月, 他每一日都在遭受心里的折磨,人总是如此,日日在身边相伴时尚不觉得什么,便一心追逐虚无缥缈的权利。 可一旦失去了,他才明白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发妻,竟已经在心中占据了如此重的地位,但人已阴阳两隔,又怎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他日日夜夜遭受着蚀骨悔恨,却不肯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他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又怎能独活在这个世上? “顾郎,你忘了自己初入朝堂时的豪言壮语了吗?当年我一心一意抛开所有嫁给你,便是因听了你那句‘哪怕天已绝路,亦要去地府开辟出一条生机。’那时候我就想,这样百折不挠绝不言败的男子,正是我一心想要嫁的。” “夫人,你……”顾博不可思议的抬头望着眼前依旧笑意盈盈,温柔注视着自己的妻子,那双已经带上些皱纹的眼中,隐隐焕发着崇拜的光芒,一如几十年前二人新婚燕尔时,妻子举手投足间都散发出的对自己的敬重与信任。 那句‘哪怕天已绝路,亦要去地府开辟出一线生机’的话,他的确说过。那时他不靠世族背景,硬生生在科举中获得魁首,他喜不自胜也有些骄傲自满,特地在酒楼设宴与同窗好友相聚庆祝,酒至半酣时就说下了这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 却没想到,这话竟是被当时尚待字闺中的妻子听到了? 顾夫人点头:“顾郎莫不是忘了,几十年前我的家族也权势颇盛,又是族中唯一的嫡女,我的婚事自然由我自己做主。你那时与好友酒楼相聚,我正巧在隔壁的厢房,将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中,我暗暗记住了你的名姓,知你就是新中的状元郎,回家后便禀明父亲促成婚事。” 提起当年,顾夫人面上流露出年少时的那股子傲气与张扬。 提起当年的婚事,顾博感慨万千,他本以为二人的婚事起初只是父母之命,却没想到其中还有如此故事,他爱重了几十年的妻子,竟是先对他动心的那一个。 这让他如何不感慨触动! 顾夫人见丈夫面露动容,继续道:“顾郎,当年你无权势无根基,尚且能说出这番豪言壮志,如今即使走到绝境,又怎会找不到生机?更何况,事实远没有你所想象的那般艰难。” “夫人是说陆熠?”顾博眯了眯眼,犹豫道,“陆熠此人深不可测,他这回愿意出手救下顾氏全族,不知心底打得什么算盘。这个人,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送了顾氏一个人情,恐怕想要得到的东西,比这人情要多得多。” “在陆世子眼中,顾氏全族的安全性命,与他想得到的,的确微不足道。”顾夫人点头,没有否认。 “夫人答应了他的条件?”顾博急了,声音不自觉拔高,“夫人好生糊涂!我宁可死,也绝不让定国公府那小子得了便宜!” “顾郎莫急,”顾夫人忙伸手拉住丈夫的手臂,见对方因激动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才道,“顾郎可知,我这次能够‘起死回生’,全靠陆世子出手相助。” 接着,她将自己中毒昏迷后发生的种种事无巨细全部说给丈夫听,末了,又道:“人之最贪处,无非就是一个情字,爱而不得最是折磨,更何况是曾经拥有过的。霖霖如今生下了小满,心中却因为家族仇怨无法放下芥蒂,她是我的女儿,养了她十多年,霖霖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看得出她心底其实还有陆世子,作为父母,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我们而生生与幸福错过吗?顾郎,霖霖因我们这一辈的野心,已经失去够多了。” 顾博眉间微动,态度有些松动:“夫人所言,当真?” 陆熠对霖霖的心思,他从前就察觉出一二,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的用情,远比他所认为的多得多。 所以他这回,才会在顾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图扳倒他的情况下,还要执意拼尽全力,不惜与全朝上下对立,也要硬保下顾氏满门…… 他垂头思忖良久,方抬头道:“这一回,我便听夫人的。” —— 顾霖在屋外僻静处坐着,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屋门的动静,才过去了短短一盏茶的工夫,她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身侧的男人静静站在她身后,许是知道她心内焦灼,亦是不发一言。 忽而,紧闭着的屋门打开,顾夫人从屋内缓缓走了出来。 顾霖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母亲!” 见母亲神色自然,她忐忑地问道:“母亲,父亲松口了吗?” 她其实很怕,怕即使母亲出面,父亲还是一意孤行将顾氏带入死局。 顾夫人将女儿抱在怀中,带有皱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霖霖莫要担心,你父亲已经答应认罪,顾氏全族也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真的!?”顾霖显然兴奋起来,一双杏眸亮晶晶的,是劫后逢生的庆幸。 她小心翼翼地又问:“母亲,你对父亲说了什么?为何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 当初在刑讯室中父亲强硬的态度还历历在目,不过几日就回心转意? 这一切终究像梦一样不够真实。 “自然,母亲又怎会骗你?”顾夫人也笑了,却没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把目光落到了女儿身后的陆熠身上,“顾氏能够侥幸逃脱全族被抄的死罪,全靠陆世子从中周旋,霖霖,我们该好好谢谢人家。” 顾霖又怎会不知陆熠在其中费尽了筹谋,可她心中总对这个男人有些…… “陆熠,这回……多谢你。”小姑娘从母亲的怀中挣脱开,微微侧身转向男人,语气带着别扭。 可落到男人耳中,这话已经足够让他欣喜,他躬身朝顾夫人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岳母大人不必言谢,身为顾家女婿,自然要为顾氏谋划。” 顾霖闻言,瞬间又将脑袋转回去,娇美的面容上透着绯色,耳根亦火、辣辣的。 这人……这人怎的如此没皮没脸,在大理寺这样的地方,说话也如此没有避忌! 顾夫人看着女儿害羞窘迫的模样,以及女婿真诚主动的态度,心里也是一片畅快,将身前的女儿往女婿的方向一推,道:“我与你父亲也算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几个月不见有许多话要说,这几日我便留在大理寺内照顾你父亲。” “霖霖,你先随陆世子回私宅,等顾氏彻底解困,我们一家三口再在顾氏旧宅重逢。” “母亲,你身子还未好全,怎能留在大理寺牢狱内?”顾霖忧心忡忡,并不同意母亲的决定,“不如女儿留下照顾父亲……” “你还有小满要照顾,怎能留下?”顾夫人语气严肃起来,“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样不知轻重。更何况,你父亲是个骄傲好面子的人,顾氏在他手中沦落至此,你父亲心中必定难受,这个时候,也就我这个发妻能够开解。” 顾霖动动唇,想要再想出个理由阻止,终究没能再开口。 是啊,母亲除了刚苏醒,身子骨弱了些,的确是最合适留下安抚父亲的人了。 可,大理寺牢狱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万一母亲体内余毒重起得不到及时的救治,那后果…… 她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母亲的打击了…… 正纠结难受着,肩上忽然出现了一只手掌,将她的人整个往后一带,她便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带着松木清香的怀抱。 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随即在头顶落下:“霖霖不必担心,大理寺虽然不必别院舒适,但也备有几间卧房,我会悄悄将岳父岳母接到厢房内安置,并让林太医入内照看二老的身体,不会出任何岔子。” 顿了顿,他稍稍俯身,在小姑娘耳侧轻语:“圣上已拟好大赦的圣旨,直言顾氏乃前朝旧臣,几代忠心,亦曾救过开朝先圣的性命,圣上为不让皇室先祖寒心,特赦免顾氏此次过失,给顾氏一次改过重新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顾氏虽然没有被夺去世族的身份,岳父朝中宰辅的身份却再也回不来了。” “陆熠,你说的当真?”顾霖抬头,杏眸中盈盈透着水光。 和自己预想的结果相比,圣上对顾氏这番惩戒已经足够宽容,父亲落到如今处境,也的确无法再在朝中掌权。 相反,与父亲继续留在开尔虞我诈的朝堂争名夺权相比,她更希望父亲能够退隐避居,与母亲享一享人间清闲。 陆熠望着怀中人眼眸中流露出的感动,大掌忍不住抚上了她乌黑的发顶。 “自然当真。” 第66章 清晨出门, 陆熠与顾霖临近晌午才从大理寺出来。 今日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沉的,还透着股闷热。 马车行进到最为热闹的华直街, 再过去便是东鼎门,街道两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清晰地传入车厢内。 “新出炉的热腾腾的大包子, 快来买啊!” “童叟无欺,这翡翠簪子用的都是上乘的玉料,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好吃的樱桃糖葫芦、糖人字画,只需要几文便可!” …… 马车内, 顾霖本闭着双眸假寐,听到樱桃糖葫芦小贩的叫卖声, 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眸子。 她爱吃甜食, 对于街头的樱桃糖葫芦更是喜爱,只是母亲觉得外头的东西都不大干净, 一直不让她多买, 平时还让婢女监督着她, 是以她虽爱吃, 能吃到的机会并不多。 怀上小满时,家中遭遇巨变,又一路颠沛流离, 华直街上的樱桃糖葫芦对她来说, 真的是久违了。 她扭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男人,见陆熠一直闭着双眸,便悄悄撩起了右侧的车帘子往外看。 果不其然, 那个熟悉的摊位小贩手里拿着好几根做好的糖葫芦正在卖力地吆喝, 摊子前还摆着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画像, 都是由糖水绘制。 顾霖忍不住手攀着木质窗框的边缘去看那一幅幅糖制的画像,正看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喜欢那些糖画?” 未等小姑娘回应,陆熠挥停了马车,朝她伸出了手掌:“既然喜欢,我带你去摊位前选几个带回家中。” 顾霖下意识想要拒绝,可目光落入男人深邃不可见底的凤眸中,她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了男人的掌心。 等到温软的手心感受到男人掌心中的厚厚茧子,她才如梦初醒般回神,想要使力抽回自己的手,却已经来不及。男人五指收拢,将她细腻的手整个包裹住,轻轻一拉,就掀开马车的帘子将人拉下了马车。 徐答见状,以为里头两位祖宗又出了什么岔子,着急忙慌地赶上去等待吩咐,在见到二人交相而握的手时,他摸了摸鼻子,识相地退回原位,开始指挥其余隐卫:“快,赶紧的,世子爷和夫人要逛华直街,都给我机灵点儿,把马车远远地赶到附近的小巷子里去。” 很快,马车在二人下车后迅速离开,只余几名隐卫暗中保护。 顾霖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的注意力全部被摊位上的糖画吸引住了,不得不叹术业有专攻,摊位上摆着的糖画,不管是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是人物肖像,都画得栩栩如生,好像下一刻就能活过来一般。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睛都快要看花了。 陆熠至始至终都站在她身侧,唇角微勾,看着她沉迷又兴奋的侧脸,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小贩见二人同行而来,那后头的男人亦用那种神色瞧着身旁的姑娘,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呵呵地招呼道:“哎,两位真是郎才女貌,姑娘可是喜欢这糖画?不是小的吹,天下万物只要能被我的眼睛瞧见的,我都能给画出来。哪怕是二位神仙般的容颜,我也能画得一模一样。” 顾霖从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糖画中挪开视线,看向小贩,好奇道:“当真什么都画得出来?” 如果真如他所说,其技艺岂不是与那宫廷里头的画师也相差无几了。 小贩很是自信,拍着胸脯道:“姑娘不信?那您指定一样眼前能看得到的,一盏茶内,小的定给您画出来。” 顾霖毕竟生性烂漫,被小贩这么一说,立马就来了兴趣,忙环顾四周思忖着该让对方画些什么,那画的内容一定不可简单,否则就检验不出小贩的画技了! 她正绞尽脑汁寻要画的内容,身侧的陆熠忽然开了口:“不如就画你我二人如今模样,摊主可画得?” 他的嗓音低沉暗哑,虽着常服,却难以掩盖上位者的威压气势。 小贩甚至连犹豫都没有,立刻应下:“公子您瞧好吧,小的立刻就给您画出来。” 说着,他已经手法熟练地拿起糖画棒开始描像。才眨眼的功夫,一副糖画便画好了,画上一男一女形貌酷似真人,小贩还顺便自由发挥了番——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正面容娇羞地用帕子遮住唇瓣,而男子则微微低头,双眸含情地看着怀里的女子。 小贩自得地将糖画递过去:“公子,姑娘,糖画已成,小的没有信口开河吧?” 陆熠伸手接过那糖画,仔细看了几眼,点头赞许:“不错。” 他将糖画塞入小姑娘手中,又从鸦青色的荷包中拿出一锭银子。 小贩见状,眉开眼笑地接过,嘴里连夸着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祝公子与姑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顾霖愣愣地看着手里贸然被塞过来的糖人画像,画中的男女依偎在一处,是极恩爱甜蜜的模样,她脑袋有些空,既没吭声,也没拒绝。 此时一阵人流涌来,陆熠怕她被人群冲撞到,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正堪堪避过几名被推搡跌倒的百姓。 那几名百姓骂骂咧咧地起身,见到面前的男女通身的矜贵,立刻住了口,畏畏缩缩地走了。 陆熠凤眸渐暗,望了眼街上明显增多的人流,将顾霖护在怀里,转身便往另一方向退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东鼎门。” 顾霖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严肃,忙低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她第一反应便是大理寺那边出了问题,可转念一想,大理寺内守卫森严,陆熠又特地将大量隐卫留在大理寺的厢房周围保护父亲母亲,圣上赦免的旨意已定,有人想要从中做手脚,根本难如登天。 既然不是大理寺出了问题,那就是这街上有危险? 这念头一起,她瞬间就觉得自己周围人流中的每一个人都透着危险,清灵县华安街上被突厥人围困坠楼的场景再次在脑海中重现,小姑娘忍不住将身子更紧地挨住了男人的胸膛。 几乎与此同时,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掌中的力量更重,脚步亦加快了许多,他深沉的嗓音落入了顾霖的耳中:“别怕,只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不足为虑。” 不知为何,闻言,顾霖原本紧张得“砰砰”乱跳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陆熠实在太过强大,有他在身边,哪怕是天大的事,她都会莫名觉得他会解决。 很快,男人就带着她拐出了华直街,一直行到了东鼎门外。守卫东鼎门的将领认得陆熠,朝他恭敬行礼后就放了行。 门外就是边郊地域,与城内的繁华热闹完全不同,此地开始行人渐少,只有出城贩卖货物的商人的身影。 陆熠朝空中放了讯息,将顾霖带到不远处的一个供人歇脚的破旧凉亭内休息:“霖霖,我已放信给徐答,让他带着隐卫与马车来寻我们。” 顾霖不解:“隐卫不是一直在暗中随行保护吗?这是……跟丢了?” “是,”陆熠点头,眼底有晦涩暗光划过,“刚才一阵人流,让随行隐卫都失了方向。” 陆熠手下的隐卫都经过层层筛选、严加训练,可以说皇宫中的禁军都无法与之匹敌,能让隐卫跟丢,对方绝不是男人口中的‘鼠辈’。 顾霖不由开始担忧,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见周围地势空阔,并无明显异常,路上行人也都神色如常,重新悬起的一颗心稍定。 眼下男人已经放信给徐答,相信跟丢的隐卫很快就会到此处集合,只要回了暗桩私宅,他们就安全了。 她手里握着刚才的糖画,寻了个离男人最近的位置坐好,准备安静地等待徐答带着隐卫寻来。 只是顾霖刚坐正身子,不知哪里射来一支羽箭,直逼她的心口。陆熠身手极快,手中沉金剑来不及出鞘,他硬生生徒手接下了那箭身。 羽箭的尖锐处险而又险地在她心口前停下,男人掌心的血四溢,一滴滴落在了小姑娘的衣裙上。 鼻尖血腥味骤浓,顾霖瞪大了杏眸,看着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羽箭,觉得后背一阵发寒。 如果这支箭再往前一点点,陆熠的动作再迟片刻,她胸口已经有了血窟窿。 顾霖被这突变吓得花容失色,忙抬头看向男人:“陆熠……你……你怎么……”样。 “样”字还未开口,又是三支一模一样的羽箭从相同的方向射来,顾霖看着箭矢离自己越来越近,心知要躲开,可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步都动不了。 她只觉得身子被一股大力揽住,被扯得离了位置,立刻就有箭矢擦耳而过,带来一阵强劲的厉风。 忽而,身前又是一阵风带过,她觉得手中一紧,承受不住冲力地松手,只听一声极轻的碎响,那糖画被一支羽箭从中间穿过,钉在了泥塑的地面上。 “啊……”顾霖抑制不住地低吟一声,转身扑到了男人的怀中。 她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透过男人锦缎衣袖的缝隙,看到了地上碎裂成两半的糖画。 画中的男女相互依偎的模样早已不见,原本紧紧贴合的肩胛处被箭身贯穿通过,碎裂成两半。 不知为何,见到糖画碎裂,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心痛,不忍再看般地挪开了目光。 顾霖攥住男人的衣袖,不知是因突然的受袭害怕,还是因手中糖画被毁心疼。 小姑娘颤着声音,将脑袋靠在男人宽阔的肩头:“陆熠,糖画碎了。” 第67章 陆熠左手接下的突然射来的羽箭, 此时掌心血肉模糊,鲜红的血自五指间溢出,已在泥塑地面上积起很大的一滩。 见到顾霖因为害怕瑟缩着双肩, 不停地往自己怀里缩,他心疼不已,右手轻轻拍抚着安慰:“没事, 等揪出背后的主谋,我带你回华直街再买一箱回来。” 顾霖感受着后背的安抚, 心中的害怕消散不少,点点头:“嗯。” 想了想, 她想起了什么,仰起脸问:“你手上的伤……疼不疼?” “不疼。”陆熠便笑, 沉毅的面容没表现出丝毫痛楚, “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顾霖却忽然红了眼眶, 指着地上流下的一大滩血迹:“可是……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啊。” “无事……”陆熠依旧在笑, 想要再说几句北疆军营中的残酷已遮盖眼前的伤势, 话还没说出口, 从四面八方又射来许多箭矢,直往凉亭中依偎的二人射来。 顾霖不学武,反应没有男人快, 她尚不知危险逼近, 悄悄挪动步子想要脱离男人的怀抱。 刚才一时害怕,心慌意乱下投入陆熠怀中,现在缓过神, 小姑娘只觉得面上一阵阵发烫——她这是在做什么啊, 不是已下定决心带着小满离开他了吗, 又为何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冲进了男人的怀里。 这让她日后如何再说出诀别的话? 她刚挣扎着想要退开,几乎与此同时,男人箍着她腰肢的手突然收紧。 顾霖以为对方想要强行锁住她,从前在澜沧院自己被强迫的记忆一下子回笼,她仅存的理智瞬间溃败,害怕得剧烈挣扎起来。 那样痛苦的记忆,她再也不想尝试第二遍。 “霖霖,别动。”陆熠沉哑着嗓音,手中力道更重。 可那种被威胁的感觉对顾霖来说,实在太过难受与排斥,她完全已经听不进男人的轻哄,也察觉不出周围愈加临近的危险,更加强烈地挣扎着:“陆熠,你放手!” 话音刚落,更加密集的箭矢已至,陆熠强行护着怀里挣扎的小姑娘,险而又险地躲过一支支箭矢,眼看着这一阵攻击被化解,从凉亭的正后方又射来一支羽箭,箭身更加长,尾羽是金黄色,“彭”的一声,钉在了凉亭已经掉漆的柱子上。 陆熠看着那明显射偏的箭,突然停下了动作。 这支箭他认得,应当算是再熟悉不过。 因为这弓箭就是他的。 是他在北疆军营中历练时,命机巧师傅按照他的要求量身定制,后来孙瑞受袭差点丢命,他便将这套弓箭赠送给对方护身。 孙瑞寒门出身,这类价格昂贵又独一无二的弓箭对他来说,是不可奢求的珍品。是以他满怀感激地收下,一直珍重地带在身边。 陆熠敛眉,脸色沉了下去,孙瑞自从上次偷袭失败,已经消失很久,此时此地突然出现的金羽箭并非是巧合。 那次离开清灵县回京都时遇袭,他本就有了怀疑,现下心中的猜测更笃定了几分。 突厥派来的奸细已经在清灵县尽数关押,回京之路上埋伏的人便不可能是突厥,十有八九就是逃离在外的孙瑞。 他竟不知,曾经北疆军营中的生死之交,会再次因为权势贪欲兵戎相对。 这是何等的可悲! “陆熠……”顾霖也从慌乱的挣扎中平静下来,望着定在柱子上的金色尾羽的箭,入木极深,才意识到自己险些酿下大祸,不敢再乱动,只得怯怯地攥住男人的锦制衣袖,“陆熠,对不起……” “嗖嗖嗖!” 又是紧密的三声金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陆熠被扰乱了心神,反应慢了一拍,再回神时箭矢已在眼前,直往怀中的顾霖而来。 他知道已经避无可避,迅速抱着人转了个方向,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怀中人。 下一刻,箭入皮肉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顾霖明显感觉一股极大的冲力袭来,男人将她整个人都护在怀中,吃痛地闷哼一声。 顾霖更慌了,埋在男人的怀中闷声急问:“陆熠……陆熠你怎么样?是不是我害了你啊!” “没有,不关你的事。”陆熠锋利的唇有些发白,背上一阵钻心的痛,他却还是朝小姑娘勉强露出了笑,“一点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顾霖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看着男人放在胸口、早已受伤的手掌,手背处触目惊心地被箭矢的尖锐处贯穿,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襟,在胸、前扩散开一大片。 她瞬间明白过来,要不是陆熠用手挡在胸前隔开,以二人挨得如此近的距离,这箭尖刺入的便是她的皮肉。 小姑娘哽咽着:“陆熠,你……你怎么……” “傻丫头,我不护着你,还要护着谁?”陆熠眉宇间都是温柔,看着怀中的姑娘像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声音亦柔。 “陆世子还真是厉害,都中了箭毒性命不保了,还顾着怀里的佳人呢!”这声音尖锐带着怨毒,在荒僻的郊外显得尤其突兀。 顾霖小脸吓得惨白,止住了哭,攥着男人的衣袖不放:“陆熠,你中毒了?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找大夫?顾霖,你还是像从前一样,蠢得很啊。”不远处的声音又起,从左侧的小树林中走出一个女子,周身用黑色的布料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且不说陆熠中的是剧毒,解药只有我这里有,就算有大夫知道破解之法,你们眼下的处境,又哪里去找大夫?” 从前?对方与她从前相识? 顾霖循着声音望过去,远处黑色的身影偏显瘦,看着很是熟悉,她意识到对方可能与他们积怨很深,稳住心神道:“这位姑娘与我们旧识?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她向来宽于待人,并不记得和谁结下这么大的梁子。 黑衣女子却开始哈哈大笑,尖细的声音划过空旷的郊外,听着让人头皮发麻:“顾霖,你在这里装什么无辜天真呢?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你说我们有什么误会?呵呵,这误会可大得很,大得让我今日必送你下地狱!” 话音刚落,女子再次提起手中弓箭,搭箭瞄准了凉亭内的顾霖。 日头偏西,阳光映照在弓箭尾端,金色的尾羽在光线下绽放出光芒,正是当初陆熠赠送给孙瑞防身的那把。 陆熠左手被箭矢贯穿不能动弹,便用右手往后握住箭身用力,”咔嚓“一声,金色尾羽的箭身应声而断,怕小姑娘害怕,他咬着牙没吭一声,冷汗却还是从额头渗出,落在了小姑娘攥着他衣袖的手背。 顾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被男人用手蒙住了眼:“别抬头。” 说完,陆熠又迅速将左手往外一扯,硬生生与箭矢分开,鲜血瞬间大量涌出,在地面上积下很大的一滩。 顾霖觉得鼻尖的血腥味道骤浓,她很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胡思乱想着陆熠是不是又受伤了,但双眼被男人的右手牢牢捂住,看不到分毫。 她急得双手攀住男人敷在她眼睛上的大掌,哭泣着哀求:“陆熠,你怎么了?你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吧。你别瞒着我,我害怕。” “没事,”陆熠左手已与箭矢分离,松开右手,将人抱住,布满鲜血的左手拍抚着小姑娘的后背,“我不会有事,你别害怕。” “呵,真是郎情妾意、一往情深啊!”黑衣女子手里握着弓箭,不停地瞄准调整着方向,一双小眼中怨毒的神色更加浓,几乎要喷出火,“既然你们这么有情有义,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一个男人,即使再喜欢,得不到那就要毁了他! 眼见地箭矢就要离弦,小树林中又忽然出现一人,对着黑衣女子疾呼:“洛儿,不可如此!” “哥哥,到现在你还要阻止我?我落到这步田地,都是他们害的,都是顾霖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从中搅局,我现在已经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而哥哥你也会位列朝堂,成为寒门之最!我恨顾霖,恨毒了她,我要杀了她才能解心头之恨!” 孙洛已经几近疯狂,瞄准凉亭内的两人就松了手中的弓箭。 箭矢飞速破空袭去,陆熠虽受了伤,身手亦颇上乘,带着顾霖闪身一躲,躲过了金色尾羽箭的突袭。 孙洛见一击失败,立刻又搭上了一支,拉满弓重新瞄准了二人。 “洛儿,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孙瑞上前拦住妹妹,怒声道,“你还要执迷不悟多久?走到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吗,陆熠至始至终心里的人只有顾霖,世子夫人的位置也只属于顾霖一人!哥哥跟你说过无数遍了,即使没有顾霖,陆熠也绝不会娶你入门!” “为什么不会?我不信!”孙洛失了理智,语气更加尖利,“只要顾霖死了,陆熠就是我的了,我就是要嫁给他,不爱我又如何,我就是要把他夺过来!哪怕是他死,我也绝不会让他们恩爱美满!” “洛儿!”孙瑞只觉得无比绝望,拉住妹妹的搭弓箭的手不放。 这把尾羽弓箭是陆熠当年赠送给他的防身之物,这么多年了,即使二人反目,他也没舍得丢弃,而是将它随身带着,日日擦拭,好像看见它,他们二人在北疆留下的生死兄弟之情尚且还存在一样。 这是他在自己一步踏错后,唯一聊以慰藉的物件。 只是没想到,会被洛儿发现。 更没想到,洛儿会偷拿了这把弓箭,带着寒门余下的死士在边郊设下埋伏。 第68章 见到孙瑞现身, 陆熠早料到一般,幽邃深不见底的眸光与对方相触。 孙瑞心虚地别开视线,将目光落到了脚下的地面。 “孙瑞, 我以为你我二人之间经历生死,即使身份立场不同,亦不会出现任何嫌隙。”陆熠沉沉的嗓音中带着怅然, 那是一种被最信任的手足背叛后的痛心,“当年北疆之乱, 我将金羽弓箭赠你时,你可还记得我说了什么?” 孙瑞自然记得, 他喃喃自语,脸上涨红一片:“你说, 我虽出身寒门, 可气节见识都非普通人,愿我得了金羽弓箭, 不仅能护住自己, 也能护住大黎河山, 还朝堂一个没有党结争斗的海晏河清。” 当年一心想要为大黎贡献自己一切的有志之士, 在真正得到权力的时候,却没抵挡住权力带来的诱惑,行差踏错, 渐入深渊。 其实刺杀之后的每一个逃亡的日夜, 孙瑞都活在自责之中,他无数次想要自杀以试图解脱,可他在这人世还有放不下的, 他不敢死, 他怕死了, 就再也护不住自己在意的。 面对曾经提携自己,并且与自己有过生死情谊的陆熠,他嗫嚅着双唇,跪了下来:“陆熠,我欠你的,欠大黎的,这辈子怕是还不了了。” “我知道洛儿犯下大错,罪无可恕,可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即使她一错再错,我也只能陪着她一起错下去!” 孙瑞知道,凭着陆熠的行事手段,洛儿再次落入对方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孙洛早已被嫉妒蒙蔽,眼中只有仇恨,见到哥哥如此说,她笑得更加猖狂,手中金羽箭再次离弦,大喊着:“所有寒门死士听令,杀了凉亭中的男女,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瞬间,埋伏在小树林中的死士倾巢而出,齐齐往凉亭袭去。 “隐卫听令,护住世子爷与夫人!”徐答正在此时赶到,他一盏茶前发现入了别人的圈套跟丢了主子,在见到空中信号时,立刻弃了追踪对方的念头,集结了随行的隐卫直奔边郊。 只是此行隐卫带得不多,对方死士不在少数,双方交战怕是要有一场胶着。 陆熠也瞧出了端倪,朝徐答传了个眼神,躲过再次射来的金羽箭,右手揽着顾霖便往荒僻处撤退。 徐答会意,切断了主子与夫人离开的方向,带着为数不多的隐卫杀了上去。 —— 陆熠身上有伤,胸前还残留着一处断裂的箭柄,并不能走多远。 带着顾霖行了一段路,男人寻了个废弃的凉棚停下,道:“我们先在这儿歇息片刻,徐答处理完人很快就会寻来。” 顾霖一直都在看男人的伤,因为一路逃离,又要顾着她的安全,陆熠胸前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看着男人渐渐苍白的唇色,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也并非是强大到无所不能,他也会受伤,也会疼,也会……有性命之虞。 而她的心底,却无比期盼着他不要受伤、不要遭受疼痛的折磨、更不要……死! “霖霖,”陆熠已感觉体力不支,伤口的毒侵入四肢百骸让他昏昏沉沉,他强行稳住,寻了个借口,“昨夜我一夜未睡,现在有些困,你别怕,我就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我就陪你说话。” 说罢,还没等顾霖回应,男人已经闭上了眸子。 显然已经疲累至极。 “陆熠,陆熠你别睡成吗?我害怕……”顾霖扶着男人在一处干净的木凳上坐下,双手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不放。 这个凉棚从前应当是供路人歇脚,有一些碎裂的瓷器,还有一些稻草铺成的床榻,只是都脏乱得很,她小心翼翼地将男人周围的地面清理一番,也坐了下来。 荒郊野岭,小姑娘不知道这是何处,不知道徐答带领的隐卫能不能胜过孙洛手中的死士,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会被解救。她毕竟没经历过什么生死风浪,心中害怕,紧紧地挨着男人的身子,不敢离开分毫。 “陆熠……”她轻轻摇了摇男人的手臂,望着男人紧闭的双眸,以及苍白的脸色,心底没来由一阵发慌,语调带着哭腔,“陆熠,你别睡成吗,我害怕……” 男人本进入昏睡,听到耳边小姑娘的哀求,他强撑着睁开眼,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别怕,我在呢……” 他说完话,开始不停地咳嗽,边咳边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顾霖赶紧替他顺气,急问:“是不是箭上的毒发作了,陆熠,我该怎么做才能替你解毒,你告诉我,我立刻去做。” “有啊……”男人拭去唇边的血污,扯起笑容,“你乖乖呆在我身边,我就心安了。这毒不足为虑,等徐答赶来,他就能解。” 小姑娘眼圈红了,哽咽着不能再出声,她知道这话十有八九是男人为了安慰自己才说的,孙洛明明刚才说,这毒只有她这儿有解药啊。 如果徐答没有生擒孙洛,或者来晚了那么一点点,陆熠岂不是…… 她不敢再深想,更加紧地抱住男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抑制住毒发的速度。 “霖霖,你这么抱着我,我很高兴……”陆熠喘着气,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揽住小姑娘的背,“等回府,你也这么抱着我,成吗?” 顾霖哽咽着点头,泪水一颗颗落了满腮:“好!” 两人坐了片刻,陆熠只觉得胸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冷汗已经渗透了后背,他察觉出箭上毒应当不少,开口道:“霖霖,帮我一件事。” 顾霖已经平静许多,在男人怀中抬头:“嗯!” “帮我把胸口的箭,拔、出来!” 那箭的尾端已经被男人折断,只剩下残缺的箭身丑陋地横穿男人的右胸,顾霖不敢贸然动手,犹豫地看着。 “别怕,这箭上有毒,虽算不得什么,可留在伤口处越久,毒就扩散得越多,拔掉更为稳妥。”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顾霖知道他说的没错,眼下毒素侵袭陆熠的内里,不能再等了! “好,我……我试试。”顾霖咬紧唇瓣,极是紧张的模样,深吸几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双手握住箭尖处,闭眼用力一拔。 瞬间,她觉得一股温热的血喷到了自己的脸上,她赶紧扔掉断箭,去扶男人摇摇欲坠的身子:“陆熠,你觉得怎么样?” 好在男人虽然虚弱,神志尚且清醒,虚虚倒在她纤瘦的肩上,竟还笑着:“无事,我可是世人眼中的战神,这么点伤不算什么。” 他口气再轻松,顾霖却还是从这话语中听出了男人的虚弱,即使箭上的毒真的如他所说不足为虑,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饶是再强大的人也受不了啊! 顾霖哽咽着抱住了男人,用帕子摁住他尚且在往外冒血的伤口:“陆熠,你别说话了,休……休息一下吧,我守着你。” “乖,别哭。”陆熠伸手在小姑娘背上轻拍了拍,下一刻,已沉沉昏睡过去。 日头偏西,夜幕降临,凉棚外时不时传来几声夜啼,索性此时已入夏,二人依偎靠坐在一起,在这凉棚中并不难挨。 陆熠已经昏睡了两个时辰,顾霖怕荒郊野外出什么意外,一直都没敢合眼。 银辉色的月光映照大地,给周边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层光。 顾霖望着凉棚外的景色,又看一眼还在昏睡的男人。 不得不说,即使脸色苍白、无比虚弱,陆熠整个人依旧如此沉毅俊朗,他的身上似乎有某种力量,会让人被摄了心神般无法挪开视线。 小姑娘喃喃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可为什么老天要让我再次与你经历这样一番意外……” “陆熠啊陆熠……你真是我命中的劫……” 静夜无声,没有人回答她,顾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双唇凑到男人的耳边低语:“陆熠,如果你能醒过来,我就答应你留下。” “但是,你得先答应我,必须尽快好起来,这样才能护住我和小满,你能不能做到?” …… 直至后半夜,陆熠一直没醒,顾霖已经近乎虚脱,只靠着唯一的意志苦苦支撑。 她强迫让自己清醒,并时不时探一下男人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才能安心。 终于,徐答带着隐卫姗姗来迟。 见到凉棚中颇有些狼狈的二人,他立刻跪下请罪:“属下来迟,向世子爷和夫人请罪。” “快些扶陆熠入马车。”顾霖见到救兵喜不自胜,哪里还会怪罪人,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松了口气,抱着男人的手臂想要将人扶起来。 不曾想,才刚一起身,她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继而直直摔了下去。 —— “林太医,她如何了?” 一声醇厚低哑的嗓音入耳,顾霖觉得有些吵,轻轻皱眉想要制止这烦人的声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世子爷莫要担心,夫人只是体力消耗过大,又心神受惊才会如此,安睡几个时辰就会自己醒来。”又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语气里透着恭敬。 顾霖更加不耐烦,皱紧了眉头。 是谁在她睡得正好的时候说话?她困得不行,还想再多睡一会儿啊…… “如此便好,有劳林太医。”熟悉的男声又起。 伴随着一阵寒暄以及明显放低的脚步声,耳边终于慢慢恢复了安静。 顾霖抿抿唇,想要继续沉沉睡过去,垂放在身侧的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抱住,那只大掌掌心长着许多厚茧,硬硬的,磨得她细嫩的手背很不舒服。 第69章 顾霖不喜欢这种坚硬的触感, 轻轻动了动手指想要将手抽离,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她昏昏沉沉又睡了会儿,最终还是挡不住手上的不适, 悠悠转醒。 刚一睁眼,入目是撒花海棠花纹的帐顶,她微微侧过脸, 便见到了置于床尾的金丝楠木的梳妆台,那是她尚在闺中时, 父亲在她十岁生辰上赠与的生辰礼。 顾霖眉心一惊,慌忙坐起身, 末了,还不忘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顾府早就被朝廷查封, 她绝不会躺在自己的闺房中醒来, 一定是还身在梦中,她必须赶快醒来, 陆熠还受着箭伤, 自己怎能放松警惕睡过去了? 狠狠掐了自己几把, 顾霖痛得险些落下泪, 眼前的场景却一点都没有变化。 她急了,伸手又要往自己胳膊上掐,一只大掌拦住了她的动作, 将人轻轻一拉就带入了怀中。 顾霖又是一惊, 下意识地就要反抗,转头却看到了陆熠一身黑色的玄色锦袍华服,正坐在床榻边, 而她自己则半依偎在男人的怀中。 “陆熠, 你也在这儿?”顾霖脑袋有些迷糊, 陆熠也入了自己梦中了? 男人抱着她的手臂收拢,在顾霖的肩侧轻轻拍了拍,温声宽慰:“别怕,不是梦境,我也没事,圣上已经下旨赦免顾氏全族,这座顾氏旧宅也已解封赐还。” “真的?”顾霖犹不相信,问道,“可我还是觉得在做梦一样,怎么会这么快,我不过是一觉醒来,顾氏就已经没事了?” 她歪着脑袋看向男人:“你也没事了?” “你睡了整整三天了,傻姑娘。”陆熠把床榻上的靠枕放好,护着怀里的人躺下,“这三日里发生了许多事,顾氏被赦免,孙瑞也已经被抓入了大理寺牢狱,当初伏击的寒门死士也都伏诛。至于我身上的毒……” 见到顾霖满含担忧的目光挪到自己的身上,陆熠心口一阵暖意,安慰道:“林太医正带着整个太医院抓紧研制解药,不用太过担心。” “抓紧研制?那就是还没有研制出解药?”顾霖明显急了,抱住男人的手臂就要去扯他胸、前的衣襟,“你身上的伤究竟如何了?我记得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很严重?” 男人侧身一躲,躲开了她的触碰,大掌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不妨事的,太医刚上了药,不能擅自解开。” “真的?”顾霖半信半疑,为防真的解开导致伤口严重,她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真的。”陆熠站起身,将话题转开,“你昏迷刚醒好好休息,岳父岳母已经在主院歇下,太医亦来看过,二老身子都无大碍,你可放心。” 顾霖还想再问几句他的伤势,男人却已经快速转身,几步就离开了她的闺房。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昏黄的光线从窗外的缝隙中映照入室,给屋内的每一样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淡金。 明明在男人口中,一切都被安排得极妥当,仿佛每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就可以达成,顾霖心中却很是不安,空落落的,不知该安放到何处。 那种漂泊无依的空荡感随着男人的离开愈加明显,顾霖很想追出去将他拉回到身边,仿佛只有他在身边,自己才能安下心。 可她才一挪动身子,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怎会如此?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蓝溪端着一碗清粥入内,见到小主人想要下床的动作,连忙上前将粥放下去扶:“姑娘,您昏迷了三天滴米未进,这个时候怎么能下床呢!陆世子吩咐小厨房给姑娘熬了清粥,您用一些吧?” 顾霖的确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任何力气,闻言也没拒绝,点头道:“端过来吧,我的确饿了。” 即使真的要去找陆熠,她也要填饱了肚子,让自己看着精神气好一些才行。 否则,她在他身边,不但什么都做不了,还会拖累他。 就着蓝溪的手,她一勺又一勺将清粥咽下,一碗稀薄的清粥她愣是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喝完。 蓝溪这回动作极小心,替小主人擦净唇边的粥水,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重新躺好,问:“姑娘,您还想吃什么?我吩咐小厨房去做。” 见顾霖虚弱地摇头,她有点心虚,没敢在屋子里多呆,逃也似的端着空掉的粥碗想要离开。 顾霖叫住她:“蓝溪,你回来。” 蓝溪心头一跳,只好不甚情愿地转身,无辜道:“姑娘,还有何事?” 顾霖拍拍床榻边的空位,朝她招手:“你过来,我有几句话问你。” “是……”蓝溪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去,没敢往床榻上坐,而是搬了把小凳子在一侧坐下。 顾霖心里头都是陆熠的伤势,也没怎么注意蓝溪的反常,直接问道:“陆熠身上的伤,你可知情?中的箭毒到底难不难解?” “啊?属下……属下……”蓝溪闻言,被戳中心事似的,脸色一阵不自在,立刻站起了身。 “说实话。”顾霖脸色沉下来,心里更加笃定陆熠刚才所说都是宽慰自己,严肃道,“他身上的毒究竟如何了?是不是……无解?” 当时凉亭外,孙洛说的如此笃定,加上陆熠刚才也亲口承认林太医尚未研制出解药,她不信这毒能够轻易解除。 如果这毒真的这么容易解开,为什么整整三天过去了,林太医还在研制解药? 果然,蓝溪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一跺脚,回道:“姑娘,陆世子身上的毒……其实,其实很难解,林太医至今还束手无策!不仅林太医解不了,其他民间请来的名医也都没有办法!而且,孙洛至今下落不明,要得到她手中的解药是难上加难。” 说完,蓝溪没敢看小主人的反应,端起空的粥碗一溜烟出了屋子。 屋门重新又关上,屋子里更加昏暗,连最后的一丝金黄暖光也撤离,日头应当已经落下了山。 顾霖整颗心都跌入了谷底,果然,果然陆熠在自己面前的轻松模样,只是为了不让她太过忧心。 他真的中了无解的毒,孙洛又失踪,还能撑多久? 她忽然很害怕,害怕陆熠真的离开自己,曾经近在眼前纠缠的人,在身边时尚不觉得什么,可两人走到现在这个境地,经历了那么多事,得知男人身入险境,她竟然如此心痛。 静坐许久,顾霖心中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更加不安,她心烦意乱地起身在屋内走了几步,终究忍耐不住,出了屋门。 —— 蓝溪端着空的粥碗出了屋门,因着心虚,她一路都没敢往旁边看,生怕自己露出马脚被人看出了端倪。 径直来到了小厨房,她将粥碗放下,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这辈子她就没在主子面钱撒过谎,今儿个还是头一遭。 这滋味,简直比挨一刀还难受! 她正抚着胸、口顺气,肩膀上忽然被搭上了一只手,那手还甚是柔和,不仅搭上了,还轻轻在上头拍了拍。 这要是搁往常,蓝溪一定会察觉到对方的善意,扭头去跟人家打招呼。 可她现下精神紧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浑身冒出戒备,她如惊弓之鸟一般从小矮凳上弹起,飞速往那只手的方向踹了一脚。 这一脚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听一声哀嚎,一个藏蓝色的身影摔倒了地上,对方手中的油纸包应声落地,咕噜噜滚到了蓝溪的脚边。 她嗅到了一阵诱人的猪肘子的香味…… 嗯?小厨房里还有猪肘子?她刚才怎么没见到? 蓝溪被肘子的香味吸引去了几分注意力,一时有些忘了不远处还摔着个人,她低头用脚尖踢了踢那油纸包,有些犹豫要不要捡起来吃掉。 “蓝溪,你这姑娘外表看着结实,下脚力气还真的挺重啊!”徐答揉揉自己被踹到的腿,吃痛地起身。 幸好他闪得快,不然遭殃地可就不是自己的腿了,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身上某处……嗯,幸好幸好。 蓝溪恍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踹翻的人是徐答,愧疚道:“喔,我……我以为你是坏人来着。” “坏人?坏人会给你带猪肘子吃嘛?”徐答很是愤愤,但也不敢惹她生气,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将地上的油纸包捡起来,体贴地拍掉上头的灰,递过去,“诺,整个京都最有名的猪肘子,我排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队才买来的。” “真的?”蓝溪半信半疑地接过,刚一揭开油纸包,果然一阵扑鼻的香气涌入鼻尖,比她以往吃过的猪肘子都要香! 对于猪肘子这类美食,她向来没有任何抵抗力,当下举起肘子用力咬下一大口。 香,真香! 徐答见蓝溪吃得忘我,站在一旁唇角也带了笑,这姑娘xin?yan?sh即使上次拒绝了他的肘子,这次不还是接受了嘛? 看来他还有希望! 吃了几口,蓝溪唇角已经吃得满是红油,她豪放地用手一抹,忽然扭头看向徐答,问:“徐答,我这回骗了我们姑娘,真的会没事吗?万一日后被姑娘察觉,她跟陆世子的事儿又没成,会不会扒了我的皮?” “嗯……嗯?”徐答正看她吃得香甜,也是一脸沉醉,闻言恍然回过神,咳嗽了几声,方道,“咳,如果真到那一天,你就入我隐卫门下,我护着你!” 话音刚落,一只被啃了一半的猪肘子,恶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第70章 天色朦胧, 顾霖因为蓝溪的话,心中提心吊胆,一路找到了陆熠攒居的院落。 只是还没有走到门口, 她远远地见到一队隐卫守在院门外,徐答与林建恭敬站在两侧似在等候着什么。 很快,院门打开, 一身玄色的高大身影踏了出来,二人立刻上前躬身禀报。 顾霖悄悄往旁边一躲, 打算等陆熠正事办完,她再去问清楚他的伤势。无论如何, 他是因为护着自己才受了孙洛的毒箭,否则按照男人的身手, 孙洛定没有这个本事伤他分毫。 她此时所处的位置正巧时一丛翠竹的阴影处, 天色又将黑,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因为距离远, 前头的对话只有只言片语传过来。 倏然, 一个名字入耳, 顾霖整个人如遭雷击, 再也没有上前一步的勇气。 嫣然……沈嫣然…… 是啊,她怎么把沈嫣然忘记了……现在自己又在做什么,因为一次被救, 她的心难道又开始动摇了么? 可陆熠心中的女子, 是沈嫣然而非她啊,难道她又要开始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吗? 陆熠对她护着的种种,怕只是因为小满的存在而已。 其实他是不想让小满没了母亲的呵护, 才会这样护着自己的吧…… 而她呢? 陆熠受伤时自己的惊慌失措、心痛难受, 是因为对这个男人还有情吗? 顾霖心中很乱, 脑袋中似乎有数不清的乱麻缠绕,整个人亦不停后退。 应当……应当不是还有情吧……她只是因为见到他舍身救自己,又因为他是小满的父亲,这才着急失措的…… 前头男人已经随着隐卫出了院门,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越行越远,顾霖脚下一转,落荒而逃。 —— 那边,徐答跟在主子身侧,正躬身禀报今日的密保:“世子爷,孙大人在大理寺中闭口不谈其妹孙洛的行踪,属下不敢贸然用刑。” 陆熠意料之中,淡道:“孙瑞与孙洛从小相依为命,他视孙洛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自然不会松口、交代她的下落。” “是。”徐答低眉顺眼,等待着主子指示。 果然,陆熠不再提起孙瑞,而是将话题引到了萧凉:“圣上那边如何了?可在添香楼打点好?” 徐答道:“圣上已微服出宫入了添香楼,嫣然姑娘那边应当也准备妥当。” “嫣然在此局中至关重要,你亲自去添香楼盯着,让林建随我去趟大理寺。”陆熠说完,撩袍上了门口的马车。 “是!”徐答领命,吩咐隐卫暗中保护主子,自己则催动轻功往添香楼行去。 —— 大理寺牢狱内,光线昏暗,时不时传来几声受刑人的哀嚎。 陆熠面色无澜,径直入内。早有守卫在他前方领路,一直到最左侧的隐蔽牢房内才停。 牢门大锁已开,他示意守卫退下,伸手推开了牢门入内。 里头的孙瑞正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动静已经站起身转向牢门口,他本以为是狱卒来带他去用刑,要说心中没有惊慌那是假的。 大理寺是归属于陆熠管辖,当年在北疆军营中,陆熠的刑讯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正因为见识过,才领略到这个男人手段的狠辣与果断,即便自己曾是他的生死之交,也绝不会获得丝毫优待。 他惴惴不安地转身,以为见到的会是面目森然的狱卒,却没料到是陆熠。 他愣住了,喃喃道:“陆……世子?”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心头一阵苦涩,曾几何时,他们二人是如此亲密,又怎么能料到二人会在今日走到这步陌生的境地。 陆熠弯腰入内,长长的袍袖掠过牢门陈旧的栏杆,与距离孙瑞一臂的地方停下。他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袍袖,嗓音平淡:“孙瑞,没想到,你我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闻言,孙瑞苍白的脸瞬间涨红,他不敢直视陆熠的眼睛,语露羞惭:“陆熠,这次是我对不起你。” 陆熠直视着他:“只是这次吗?” “还有上回临街刺杀,也是我的手笔,”孙瑞声音更轻,“陆熠,是我对不起你我当年在军营中的情分,我一时鬼迷心窍,没有经受住权力带来的诱惑。现在落入这样的境地,都是我咎由自取,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言。” 陆熠并不接他的话,语气冷然:“只是你一人鬼迷心窍?” 孙瑞立刻慌乱起来,一弯膝盖,竟然直直的跪了下去:“陆熠,真的是我,只有我一人。入朝为官的是我,贪图权力联合其他寒门之臣党结的也是我,还望世子……网开一面,放过无辜的人……” “无辜?”陆熠轻笑一声,像听到了个笑话,他曲膝蹲下,与孙瑞平视,目光却如一把刀子般锐利,“孙洛本只在定国公府寄住几日,为何顾氏失势后却迟迟不肯离开,真的只是因为你的宅院不够安全吗?” “还有,不管是临街刺杀那回,还是东鼎门外凉亭伏击,都不是你的手笔。” “我……”孙瑞一时语塞,震惊之色掩饰不住。 那两次想要置陆熠于死地,的确不是他为主谋。洛儿在定国公府遭到那样的折辱早已恨透了陆熠,可她又何其地不甘心。 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忽略了妹妹的教导,洛儿从小就因为家境自卑,会偷偷利用手段勾得那些墨城的纨绔为她掷金,只为博她一笑。 到后来来到京都,见到京都的奢华心智不坚,就起了贪念想要嫁入定国公府,好飞上枝头成凤凰。 可她怎么能忘了最关键的地方,陆熠根本心中就没有她! 事到如今,洛儿已经濒临疯狂,也再难回头,陆熠也绝不会放过她! 可她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妹妹去死! 也许,也许陆熠看在和他多年的情分上,能够答应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洛儿的一条生路。 “陆熠……这一切都是我谋划的,洛儿是一介女流,从小在苦寒的莫城长大,又怎么懂得那些刺杀手段。” “孙瑞,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觉得以我的手段,查不出这两次刺杀的幕后指使吗?”陆熠冷笑,站起身,阴影投落到对方的身上,遮去了唯一的光线,“孙洛寄住定国公府,逃离前清白受损又深重迷、情、香,为何你连当面指责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你深知,你的这个好妹妹对顾霖做了什么。” “孙瑞,但凡她伤的是其他人,我还能考虑留她一条活路,可是她三番几次都意在伤害顾霖,你觉得,我会留着这个隐患在外吗?” “陆熠,算我求你了!”孙瑞犹不死心,膝行到男人身侧,不停地磕头,“你放过洛儿一命!现在她能调集到的死士全部被抓,洛儿绝不能再起风浪了。她错得这么严重,也有我这个做哥哥的失职的地方,我愿意揽下所有罪责,求你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放她一条生路吧!” “我从小父母双亡,在这个世上只有洛儿一个亲人,我愿用自己的命换她一条生路,并且保证,她绝对不会再伤害世子夫人半分!” 说完,孙瑞又重重地磕头,鲜血沾满了他的前额,又蜿蜒地落到了脸上,森然可怖。 陆熠没有丝毫动容,冷着嗓音,出口的话将对方最后一丝希望打碎:“孙瑞,不管你揽不揽下罪责,不管她是否真能断了伤害霖霖的念头,孙洛都必死。” “砰!” 牢房的门重新关上,孙瑞看着那道玄黑色的身影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在过道尽头,颓然瘫坐在冰冷的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缓缓起身,坐到了潮湿的柴草堆上。 他哆嗦着在柴草中摸索良久,终于从里头找出了一块脏污不堪的碎瓷片——那是他前日偷偷打碎瓷碗藏起的一块碎片。 他最后望了一眼牢房中极窄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外的苍白天空,一咬牙,举着那块碎瓷片在脖子处狠狠一划。 一阵浓红的鲜血飞溅到黑色的钻墙上,孙瑞的身体瞬间瘫软,倒在了柴草堆上,他脖颈处的伤口还汨汨不断地流出鲜血,人却再没了声息。 —— 添香楼外 萧凉身着常服,手中把玩着玉檀扇,坐在马车内等着消息。 很快,徐答带着几名隐卫赶到,每人也是穿着寻常京都公子的衣衫。 徐答命几名隐卫四下散开,等时机到了便自行进入添香楼,在四处守着以等孙洛出现。 布局好一切,他佯装看风景,来到萧凉所处的马车附近,经过车帘时,飞快禀报道:“圣上,添香楼内已布局妥当,嫣然姑娘在香妃阁内等着您。” “好。”萧凉收起扇子,问了句,“你家世子身上的毒如何了?” “回圣上,林太医果然妙手回春,毒已解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毕竟此毒来势汹汹,还差最后……”话未说完,添香楼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徐答谨慎地往四周看,再回头时萧凉已经起身下了马车。 他生得英俊,加上今日穿的衣衫为浅青色,配上一双摄人的桃花眼,看着就是个风度翩翩的风、流公子。 徐答识相地闭上了嘴,悄无声息地推到了一边,等着机会也扮作来寻欢作乐的男人一样潜进添香楼。 嫣然在楼内早见到了萧凉下马车,她一身粉色的齐胸裙衫,只罩着一件半透的纱衣便迎了出来。 萧凉一笑,执着玉檀扇上前,长臂一揽就将佳人抱入了怀中。 只是他没留意到,一抹娇俏的身影正站在拐角处,将着一切看得分明。 第71章 嫣然在这添香楼内多年, 虽然另有身份,但依旧妩媚多情,她浑身就跟没有骨头似的依偎在萧凉身上, 在旁人看来,二人就是寻欢作乐的一对儿。 只是一入厢房,萧凉便推开了怀中的娇躯, 一展玉檀扇远远坐在埃塌上:“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吧。” 嫣然一愣, 一时没反应过来萧凉为何变脸如此之快,从前她虽是萧凉的属下, 可对方从未拒绝过和自己温存。 各取所需而已,她又不会黏糊着男人要名分, 萧凉也是个潇洒的性子, 对于她的示好也从未拒绝过。 怎么今日回如此反常? 见嫣然一反常态地愣在原地,萧凉眸光凉凉地看着她, 玉檀扇在房内角落的妆台上指了指, 示意她事不宜迟。 “是, 公子。”嫣然极懂眼色, 当下不再纠结,坐到妆台前开始打扮起来。 既然主子无意,她也不会纠缠, 毕竟自己真正的身份是藏身于京都的暗探, 表面上与主子的风花雪月,起初只是掩人耳目的法子而已。 这添香楼内有许多萧凉布下的探子,嫣然便是其中一个, 主要负责打听京都城内的各种动向, 在寻欢作乐的地方, 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 不仅如此,她早年还学过易容术。 圣上已经放出孙瑞从大理寺潜逃,现藏身添香楼的消息,只等着诱孙洛前来。 此番抓捕孙洛,她须得假扮成孙瑞的模样。 厢房内香炉中袅袅升起烟雾,嫣然手中熟练地在自己脸上圈圈摁摁,待到穿上一套大理寺囚服,俨然已经成“货真价实”的孙瑞。 萧凉见嫣然已经易装成功,收了玉檀扇起身:“嫣然果然不失本公子所望,事不宜迟,陆熠应当也已经到了,下楼吧。” “是。”嫣然已经一改进屋前袅袅婷婷的魅惑模样,跟着主子后脚出了厢房。 为免添香楼中尚有孙洛的眼线,二人出房门后就分散开,嫣然径直往后院行去,萧凉则在楼内穿梭,观察着四处的动向。 其实萧凉此番来添香楼,并无太大的作用,只是在皇城待得闷了,又心里头想着袁家那小姑娘,便找了个借口出宫,等孙洛的事解决,他就“顺路”再去瞧瞧那有趣的小丫头,逗一逗她。 他在楼内逛了一圈,身边不乏莺莺燕燕前来搭讪,都被他冷淡地拒绝。不知何故,自从认识了袁家次女,他眼里竟瞧不得其他姑娘了! 突然,一声极凄厉的女声从后院传来,惊得楼内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都停下了动作。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瞬间混乱起来,那些个来此玩乐的男人们都面色紧张地往楼外冲,只是刚刚走到门口,就被身穿常服的隐卫拦下:“大理寺捉捕偷逃嫌犯,添香楼内所有的人都不得离开!” 听闻大理寺的名号,众人都想起了陆熠的大名,再看守在门口的隐卫个个凶神恶煞,竟一点都通融不得,他们都识相地缩着脖子退回了楼内,祈祷着大理寺能尽快捉捕到嫌犯,尽快放他们离开。 萧凉听到动静,早已飞身赶到了后院。嫣然依旧是孙瑞的打扮,正站在陆熠身后。 陆熠则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袍,天阴沉沉的,一丝暖光也无,衬得男人锐利的下巴愈加煞气四溢,他凤眸低垂,身处高处俯视院中砖墙上已经被数支弓箭贯穿的孙洛。 孙洛双目中都是恨意,目光越过陆熠,看向了“孙瑞”:“哥哥,你不是说会永远护着我吗?为何我这次冒着风险救你,你却故意和陆熠设局杀我?” 听到哥哥从大理寺逃离、藏身添香楼的消息,她欣喜若狂,立刻就往添香楼赶去,如今陆熠身中她的毒,没有她的最后一味解药,即使遍寻名医,也只能抱着药罐子过活,能如此报复他,她已经心满意足! 现在,她只想要救回哥哥,从长计议再设计弄死顾霖,只要顾霖死了,陆熠一定会生不如死! 一个常年抱着药罐子,且心灰意冷、痛不欲生的人,甚至比死了还要痛苦。 本以为一切都万无一失,可是她却被自己的亲哥哥设计,在添香楼内被射杀! 她怎么能不恨! 陆熠目光冰冷的看着地上满脸怨毒的女子,微一侧首,对身后的人道:“孙瑞,她活不了多久了,你可还有话对她说?” 闻言,“孙瑞”会意,上前一步,对着地上的人道:“你罪孽深重,一错再错,我身为亲兄,自然要亲自杀了你谢罪。” 说完,他伸手拉满手中弓箭,对准了地上的人。 “哥哥,你!”孙洛不敢置信地看向楼上正拿箭对准自己的亲兄长! 那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情,也是唯一一个坚定地站在她身侧,告诉她会永远保护自己的人。 现在,却拿着箭对准自己,想要她的命!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眼中鲜红如血! “嗖”的一声,箭离弓弦,孙瑞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人。 孙洛匍匐在地上,双眼中都是不能接受的震惊和仇恨,她痛苦地嘶吼着,直到箭身刺入她的心口,她凄厉地尖叫一声:“哥哥,我恨……” 她终究再也没法将剩下的话说完,身子往后重重砸落到地上,没有了声息。 徐答等人一直候在暗处,见到孙洛被射杀,立刻出现清理后院狼藉,不过片刻功夫,徐答已经拿了搜出的解药呈到主子面前:“世子爷,属下已让太医查验过,这确是解药,服下即可解毒。” 陆熠却只是淡淡看了眼那药瓶,挪开了视线,嗓音沉沉:“先留着,回府。” —— 暗桩私宅内 顾霖手里端着只茶盏,却迟迟没有去喝,她双眸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灌木,眸光很是茫然。 袁媛刚才跑来找她哭诉,说前几日对她颇殷勤的公子,今日却涉足添香楼。 不仅如此,袁媛甚至看到添香楼内走出一名容貌极美的女子,见到那肖公子就笑着依偎了上去,看着必是熟识! 而且,那楼内走出的女子,竟然是曾经在坊间传言颇得陆熠心意的沈嫣然! 这是怎么回事? 沈嫣然不是与陆熠两小无猜,浓情蜜意么?怎么又与那肖公子搭上了关系? 而且,那肖公子与陆熠看着交情不浅,竟不浅到喜欢上同一女子? 正当她想得入神,屋门忽然被打开,一丝暖风入室,顾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门口的方向,便看到了陆熠。 她立刻挪开了视线,轻声问了声:“你……你怎么来了。” “孙洛已经被箭射杀,以后,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陆熠面上仍是淡淡的模样,深邃的眼眸里却流露出几分轻松的喜色。 他想要上前揽住顾霖的肩膀将人带进怀中,不想小姑娘轻轻错开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 男人一怔,倒也没再强求,温声问:“怎么了?” 顾霖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沈嫣然这个名字在嘴边徘徊很久,想要说出口却很难,她心里总耿着什么,难受得慌。 室内安静了一瞬,顾霖眉心蹙着垂眸不语,男人亦静静站在她身侧陪着,亦是没有开口。 终究是她忍不住,嗫嚅道:“陆熠,你如果因为小满才这般护着我,那大可不必如此。” 说完,她刻意将视线转到另一边,不想去当面看对方的反应,心口那处绵绵密密地开始疼起来。 她苦笑,不管她与陆熠痛苦纠缠到什么样的境地,也不管她下多大的决心要离开,自己的心底其实还是在乎的吧。 可是,再在乎又如何呢? 这一场孽缘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早该明白的,他放在心里的人一直都不是她,执迷不悟一次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再执迷不悟第二次吗? 她亦有自己坚持的尊严,也绝不会让自己做出拆人姻缘的事。 顾霖心里头又开始乱起来,等着男人离开,好给自己留片刻喘、息。 可过了很久,身后并未传来任何脚步声,顾霖不解地转头,正撞入男人沉沉望着自己的目光。 他眼底里的情绪很复杂,有懊悔、沉重、疼惜,甚至她还从中看出了浓烈的深情。 深情? 顾霖动作愣住,双手无措地攥紧了自己的裙摆。 怎会……怎会有深情呢? 陆熠上前一步,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着,似将人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霖霖,为何到现在你都要觉得,我后来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因为我心里有你,在意你,只想你不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小满确是你我的骨肉,我亦爱他重视他,却不会因为他而去对你的感情产生什么变化。”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爱你。” 顾霖往后躲了躲,纤瘦的后背抵上了墙,犹豫着摇头:“可……” “可是什么?”陆熠凤眸紧紧盯着她,“你在担心什么?” “可是,沈嫣然呢?”顾霖被对方炙热的视线逼得没法,脱口而出,“沈嫣然才是你真正在乎的人,如果你爱我,那她呢?” 满室寂静…… 就在顾霖以为男人的心思被她说中时,陆熠忽然笑了。 这笑声沉沉的,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顾霖不解他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便听陆熠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霖霖,刚才袁媛是否来过?” 方才他急匆匆入私宅,早有林建将袁媛哭着来寻顾霖的事向他禀报,再一深查,添香楼外到处都是隐卫的眼线,袁媛大哭的原因并不难查。 他本想明日入宫时提点萧凉一声,却没想到,萧凉的“姻缘”倒能帮他解开霖霖心里的误会。 见到顾霖更加疑惑的神情,他解释道:“袁媛是否看到沈嫣然依偎在一名性肖的公子怀中进了添香楼?其实沈嫣然并非世族之后,她真实的身份是圣上的布局在添香楼的眼线,而那位肖公子,便是圣上本人。” “什么?”顾霖震惊抬头,立刻站起了身。 送袁媛奇巧玩、物,得她欢心,就是当今圣上? 怪不得,怪不得他可以随意出入袁府而不被发现,甚至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得知陆熠的暗桩在何处! 可圣上怎会对媛媛如此上心?皇宫深深,到处埋藏着尔虞我诈,圣上虽然现在后宫空空,可以后必定也是妃嫔无数,媛媛如此单纯率真的心性,又如何能在充满利益算计的后宫中待下去? 陆熠点头,拉着小姑娘的手一同在榻上坐下,继续道:“当初孙洛联同寒门想要扳倒我,甚至多次将你陷入危险的境地,为了护住你,我便故意给了沈嫣然世族的身份,并大肆宣扬自己心属于她,好混淆孙洛的视线,不让她动伤害你的心思。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寒门刺杀当日,我也察觉到了岳父的计划,打算悄悄派人暗中去救岳母再将大事化小,也本以为只要将你留在定国公府,就能让你免受外界的风雨刀剑,只是没想到,你会得到嫣然的消息产生误会,继而下定决心离开了定国公府。” “霖霖,恢复记忆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当初的决定。”陆熠望着身侧的人,坚定道,“若有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将所有的事如实以告,不会让你产生任何误会。没有了误会,我们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坎坷了。” “陆熠,你……你别说了。”顾霖往后挪了挪身子,心里早已惊涛骇浪。 从前藏在心里的疑惑渐渐明晰起来,原来如此,原来母亲说的话,竟是真的么? 陆熠,真的对自己无比在乎? 可,她却犹豫了,成婚以来遭受的委屈此刻一拥而上,她眼眶红红的,酸涩难受,倔犟地瞥过头不愿意去看男人。 万一……万一是假的呢…… 她竟开始患得患失……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哪怕一丝一毫的冷待了…… 所以,既然如此迟疑,要不……还是不要再重新开始了? 顾霖嗫嚅了会儿,刚想张口拒绝,身边的男人却忽然捂住胸口,面露痛苦。 小姑娘立刻慌了,忙上前要解开男人胸前的衣襟:“陆熠……你怎么了?是不是毒发作了?我……我去叫太医?” “别……”男人却阻止了她欲起身的动作,将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中,“此毒难解,林太医也束手无策,无碍的,你让我抱一会儿就不疼了。” 理智告诉顾霖必须推开他,可不知为何,她的手举到半空,在即将触碰到男人环着自己的手臂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现在陆熠因自己中毒危急,即使要拒绝,也等林太医寻到解毒之法再说吧…… 这样想着,她双肩放松,整个人都松懈在男人的怀里。 第72章 凌霄殿内 萧凉刚下了早朝, 却并不急着批阅奏章,而是命陈公公将手中的奏章一股脑扔在陆熠面前,道:“陆熠, 朕为你在添香楼亲自布局,现在该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 他其实也并非为了陆熠那些破事才现身宫外,而是为了袁家那有趣的小姑娘。 可是, 等他夜半赶到袁府打算再逗一逗她,小姑娘却门窗紧闭, 任他如何暗示都不搭理。 这是怎么回事? 他萧凉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有求必应,从未受过如此拒绝! 那晚碰了一鼻子灰, 灰头土脸地回到皇宫,他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 这不, 现在眼底还青黑着呢! 陆熠淡淡瞧了萧凉一眼, 一贯无甚情绪的眼底透出点同情:“你若想知道昨晚为何碰壁,便将这些奏折收回去。” 闻言, 萧凉面上僵硬了片刻, 很快又恢复自然。 在陆熠面前, 他向来能屈能伸, 示意陈公公将奏章原封不动地拿回,萧凉问:“现在可以说了么?在朕面前,不得打哑迷。” “昨夜你进添香楼时, 袁府那位嫡次女也在附近。” “什么!”萧凉一拍龙椅, 微微色变站起身。 这下坏事了! —— 袁媛虽是侯府之女,却从未进入过皇宫。一来她年岁尚小,家中也并无将她送进皇宫巩固地位之心, 二来她性子活泼率真, 袁临怕她入宫时无意冲撞到贵人, 是以将所有入宫的机会都推了去。 而此时她却真正站在了宫门口,心中紧张又畏惧,小声问袁临:“哥哥,圣上真的下旨要你带着我入宫么,为……为什么呀?” 她在京野惯了,一下子收到旨意入宫,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得很。 巍峨高大的红色宫墙一眼望不到头,层层叠叠的宫殿鳞次栉比,透着无上的庄严。这让本就紧张害怕的袁媛更加坐立不安了。 袁临拍拍妹妹的小臂,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别怕,圣上只说想见见马球打得极好的袁家小小姐,大抵是为了几日后宫中举办的马球赛。” “这……这样吗?”袁媛有些放下了心,紧跟在哥哥身后进入了皇宫。 她怎么觉得,事情没有哥哥说的这么简单呢? …… 袁临将妹妹刚带入凌霄殿外,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便小跑着迎上前,陪着笑脸道:“袁大人,圣上吩咐,若您入了宫便去往朝政殿,请随小的来。” 袁临一时没动,看了眼身后束手束脚的妹妹,问小太监:“不知舍妹要去哪里等候?” 朝政殿是圣上与大臣议事的场所,显然不是袁媛一个闺阁女子可以去的。 小太监了然道:“圣上吩咐,袁姑娘暂入凌霄殿休息。” “如此甚好。”袁临不疑有他,目送妹妹入殿,自己则跟着小太监走了。 袁媛入了凌霄殿,里头空空荡荡的,并无什么人,她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可她也没敢多动,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打算等哥哥回来。 她坐下没多久,从内室忽然走出一人,那人身形高大,看着还很是熟悉。 袁媛心里头“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往后退了退,这人怎么这么像…… “肖公子?”等到那人彻底走近,她惊诧地叫出了声。 可,可肖公子怎么穿着皇帝的衣服?他不是京都一位普普通通的世家子弟吗! 她脑袋一时卡壳,张大了嘴不敢置信。 萧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一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就是我,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识啦?” 男人的话语跟平时与她相处时并无出入,可黄袍加身,一种天然的上位者的矜贵与威严伴随着他的周身,让人连欺骗自己看错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肖公子’竟然是当今天子! 袁媛被打通任督二脉般忙要下跪行礼,被男人一把扶住,她不敢将人推开,只好别扭地低下头:“回……回圣上,臣女……臣女不敢……” “媛媛,无外人时,我还是喜欢你叫一声’肖公子‘。”萧凉依旧笑眯、眯的,带着小姑娘在圈椅内坐下,微一击掌,在帘幕后又出现了一名女子。 正是媛媛那日所见的沈嫣然。 不同的是,沈嫣然一改那晚小鸟依人、薄纱半透的模样,而是穿着一身女护卫的衣裳,将脖子的皮肤都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大热的天,倒也……倒也不必捂得那么严…… 见沈嫣然出现,袁媛瞪大了双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初的诧异过后,她心里有些难受,也有些疼,以前总以为沈嫣然是定国公府那个陆世子的心头所爱,现在却变成了是’肖公子‘的了…… 圣上与陆熠关系匪浅她早有耳闻,竟好到能共同喜欢一个女子? 她又转念一想,萧凉是当今天子,后宫六院嫔妃无数,那日在添香楼门口与沈嫣然卿卿我我,实在太正常了! 可为什么,心里那么难受呢…… 还没等袁媛从沉思中回神,沈嫣然在萧凉的默许下,干脆利落地上前,朝袁媛行了一礼:“皇室暗探嫣然,见过袁姑娘。” “什……什么!”袁媛又被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几步,圆圆的眼里带着不可置信,看看恭敬行礼的沈嫣然,又看看在一旁依旧在笑的萧凉。 嫣然见对方受惊,收起动作退到一侧,解释道:“嫣然是圣上放至添香楼的暗探,也并非是陆世子心中的女子。当时寒门结党,陆世子为了避免世子夫人受到伤害,便让嫣然假扮失散的世族女转移寒门的注意力。前夜嫣然在添香楼内现身,是为了易容成孙瑞的样子,诱孙洛入局,那夜在添香楼门口与圣上也只是捧场作戏,装个样子罢了,入了楼后,嫣然便急着易容成孙瑞,并未做其他事。” 话毕,嫣然又朝萧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属下告退。” 很快,凌霄殿内又只剩下萧凉与袁媛儿人。 刚才的信息实在太多,都是袁媛从未了解过的事情,她一时听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萧凉忍不住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温着声音:“若你不信,我可以将陆熠与你那闺中好友顾霖寻来说个清楚。” 袁媛连忙摆手:“不……不用,媛媛自然是信的。” 她没想到肖公子原来就是当今圣上,也没想到对方为了解释与嫣然的关系,竟然会特意引她入宫。 想起那晚自己伤心欲绝地跑到霖霖那儿哭诉,又当夜拒绝了窗外的萧凉,小姑娘面上一阵发热,又隐隐有些不安。 这可是当今的天子啊! 她在做什么,她竟和当今圣上私下交往过密,甚至还任性地将圣上拒之门外! 如果萧凉真要计较起来,整个袁氏的命都不够抵罪的。 袁媛心惊胆战地悄悄抬头偷瞄了男人一眼,见对方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面上又是一热。 可看对方的意思,非但没怪罪自己,甚至还颇有耐心地与自己解释误会,他的意思是…… 媛媛不敢再深想,烦恼地摇摇脑袋,袁媛啊袁媛,你在想什么,那可是当今天子啊! 萧凉天生会观察人心,小姑娘又单纯的很,心思一眼就能被看穿,看到袁媛内心如此纠结,男人上前一步,目光认真:“媛媛,既然你我解除了误会,既然你我心意相通,不日我便下旨……” 话未说完,袁媛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大声打断道:“圣上,袁媛何德何能担得起宫中妃嫔的身份,臣女……臣女愧不能受。” 从小母亲就教导自己,日后要嫁一个将自己放在心上的男人,并且最好无妾无通房,这样才会让夫君一心一意对待自己,日后也能少受委屈,将日子过美满。 可萧凉贵为天子,哪里能做到一心一意呢?日后册封皇后,自己的命运又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她膝一弯跪在地上:“请圣上收回成命。” 萧凉皱眉,笑意也敛去:“你怎就认为我会让你做妃嫔?” 男人的声音有些沉冷,仔细听还带着点恼怒。袁媛愣住,心里头警铃大作,连忙改口道:“是臣女妄自菲薄,按臣女的出身是没资格做圣上妃嫔的,只是臣女面容粗陋、性子跳脱,实在没有资格陪伴圣驾,请圣上收回成命。” “媛媛。你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萧凉一时无语,缓了会儿才道,“我要让你做的是皇后,且这偌大后宫,也只有你一个皇后,没有妃嫔,亦没有任何其他女人。” “啊?”媛媛抬头,茫然地看向他。 看到男人无比认真的神情,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说得并无半句戏言。 她的脸热起来,毕竟是尚未出闺阁的女子,在她的心中,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哪里会被问到自己面前来的? 萧凉不肯放过她,又问:“媛媛,你可愿意?若你愿意,我立刻下旨送到袁府。” “我……我……”这让她该如何回答? 诚然从前与萧凉的相处甚是开心,她也曾对霖霖坦言自己对他有那么点喜欢在,可,当知道对方是地位尊贵的圣上,且自己竟有了做皇后的资格。 她……她害怕了…… 除了害怕,心里还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袁媛脸上更红了,见到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忽然什么都不管似的起身。 “我……我不知道!”说完,她一阵风似的扭头跑了出去,险些与赶回来寻萧凉的袁临撞上。 “媛媛?”袁临一脸担忧地看着妹妹的身影,想要回身问问刚才引妹妹入殿的小太监刚才发生了什么,却与缓缓走来的萧凉四目相对。 萧凉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袁大人不必担忧,回府等候旨意吧。” —— 定国公府 陆熠前脚刚出皇宫,后脚就被老太君派出的家丁拦了个正好,强行被请上了回定国公府的马车。 陆熠了解自己的祖母,要是今日不依着她回府,这位行事风风火火的将门之后,能把整个京都都翻了天去。 一路来到府内最为寂静的院落,陆熠屏退下人,自己一人入内。 老太君正一身诰命夫人的衣衫,跪在蒲团上闭目礼佛,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没睁开眼睛,语气冷冷道:“来了?” “孙儿见过祖母。”陆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昨夜佛祖托梦给我了。”老太君的态度依旧冷冷淡淡的,“佛祖怀中抱着个胖乎乎的男娃娃,说给我送曾孙来了。佛祖都开了金口,我这个老太婆倒想问问你,何时能让我如愿?” 一说起这个,老太君就快要气死,当初顾家的闺女一门心思嫁进府里,人长得标致,又知书达理,她一看到就喜欢上了。 哪里知道自己不争气的孙儿非要折腾,把人家姑娘伤透心不说,还逼得人跳了崖,那顾家闺女的肚子里,当时可还怀着定国公府的孩子呢! 现在陆熠这臭小子又闹着不肯娶继室,对自己辛辛苦苦搜罗来的京都闺女的画像一眼都不肯看。 怎么着,还真要犟着出家当和尚? 陆熠不卑不亢,从容道:“祖母莫急,曾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老太君只当孙儿又在糊弄自己,怒斥道,“怎么,我的曾孙还能像齐天大圣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陆熠,你这个臭小子别糊弄我老太婆,你连个老婆都没有,哪里来的儿子!” 陆熠却笑了,上前在祖母耳边耳语几句,老太君立刻露出了喜色,急问:“此话当真?顾家那丫头当真还活着?不仅还活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住了?” 见到陆熠坚定点头,她立刻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这还等什么,我要亲自去接孙媳妇和曾孙子回家!” “祖母,祖母莫急。”陆熠连忙拦住,“孙儿当初错得离谱,您孙媳妇还没原谅我呢,请您老再耐心等等,孙儿一定让您孙媳妇回心转意。” 老太君想了想,终究叹了口气,又跪回了蒲团上:“也难为顾家那丫头了。你的确欠人家太多,是该好好给人家赔礼道歉。” 顿了顿,她语气又变得严肃,开始赶人:“既然如此,你还愣着这里干嘛?赶紧地去哄老婆去。” 第73章 接下来的几日, 陆熠向朝廷告了假,一直呆在私宅中陪伴顾霖。 为免小姑娘尴尬,他总是等她午睡醒后才入室看望, 借着想抱小满的名义与母子俩一呆就是一下午。 等到晚膳上桌,他陪着顾霖用完便离开,并无任何刻意亲密的举动。 顾霖这几日明显对他的态度不再那么排斥, 她大概也希望小满能够拥有尽量多的父爱,是以并不排斥父子二人多接触。 一日, 陆熠照例陪着顾霖用完晚膳,又逗了小满一会儿, 就打算起身离开。 顾霖忽然开口:“陆熠,你……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她扬起头看向男人, 一双水意盈盈的杏眼清澈认真, 带着关切。 陆熠顿住脚步,沉默片刻, 道:“还好, 伤口还未完全结痂, 一会儿还需换药。” “那……你身上的毒呢?”顾霖话一出口, 没等男人回应,怕得到的答案应证心中猜想,自欺欺人的又立刻转移开话题, “那……那今晚我帮你换药吧!” 察觉到男人陡然深邃的眸光, 她错开视线,小声解释:“你的伤毕竟因我而起,这么久都未好, 我也应当……出一份力的。” 这几日她内心也备受煎熬, 一方面从前的误会层层解开, 又因为陆熠为顾氏为她作出的种种而纠结着,另一方面,日日与这个男人相见接触,她的心里竟然开始依赖他,夜晚雨大风骤时,甚至会冒出想要他陪伴的念头。 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碰情爱,却在见到男人的身影时,沉寂许久的心又开始“砰砰”地跳动起来! …… 陆熠已经重新坐到了她的面前,身上的玄色衣衫退至半腰,露出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道箭伤非常深,几乎贯穿了他的左胸,她不敢想象,如果再偏左一些,怕是神仙再世都没法救回男人的性命了。 顾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触摸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轻轻一碰又立刻收回手,嗓音带颤:“陆熠,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疼吧?” 更何况,那箭上还带着至今难以解开的毒药! 她忽然就很慌,拿起药瓶和纱布的手都是颤抖的。 如果陆熠身上的毒真的无药可解,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带着小满,顾霖心中觉得空落落的,就像无根的浮萍,在这人世孤单漂泊。 她的紧紧攥住膝盖上的裙摆,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不得不承认,她很害怕,害怕这个曾经自己一度想要离开的男人突然消失。 一只大掌覆盖在了小姑娘的手背上,将她小小的手整个裹在掌心,陆熠好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轻声宽慰:“我从小在军营中历练,什么凶险的伤势挨过,这点小伤小疼无碍。” 他引着顾霖的手去拿药膏和纱布,教她给自己胸前的伤口包扎。 顾霖很聪明,即使是第一次上手也很快学会,手脚麻利地将伤口包好,又替男人穿上了衣衫。 一切都处理完,蓝溪进来将换下的纱布端走,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屋门正在此时再次叩响。 徐答恭恭敬敬的声音在屋门外响起:“世子爷,林太医来请脉。” 陆熠望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圆月,站起身:“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去林太医处。” 见到小姑娘垂着脸点头,他唇角微勾,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屋子。 …… 陆熠离开后,屋子里更加静谧。 顾霖并未叫蓝溪入内陪伴,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出神。 她刚才其实很想问一声陆熠的毒有无希望,可又自欺欺人般又不想知道答案。 因为她怕听到的回答,真的会像孙洛说的那样无解。 就这么坐立不安了良久,小姑娘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 屋门“吱呀”一声悄悄地打开,又很快地关上,一道窈窕的身影一闪,隐入了前方的拐角。 顾霖走得很快,她知道陆熠惯常让林太医号脉的地方,有月光的映照,她找得很顺利。 与其惴惴不安地猜测答案,倒不如一次问个明白。 如果……如果陆熠真的时日无多,那她便一直陪伴着他直到最后一刻,然后再好好带着小满长大。 虽然艰难了些,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也早已不是那个在父母手心任性无知的小女孩了。 她可以独自抚养小满,将他培养成像陆熠一样有勇有谋的男子汉。 这样想着,顾霖已经快步来到了林太医诊脉的屋门外,正想敲门而入,屋内的对话清晰入耳。 林太医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一再确认道:“世子爷真打算如此决定?在下虽然已经解了您体内大部分的毒,可这毒来回汹汹,即使一点余毒也极为伤身,要再上战场恐怕不可能,就连平日里的辅政也不可再如此强度。世子爷可千万要想清楚,三日后,便是这解药在手,也无法彻底根除。” 静了一息,茶盏触到桌案的清脆声响传来,陆熠的声音依旧低哑沉稳,一丝慌乱与犹豫也无:“林太医莫要再劝,我心意已决,这余毒不用再去。从孙洛处得来的解药我已不需要,太医您若需要带回去研究,那便带走吧。” “世子爷,这……这……”林太医不敢置信,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不要命地把已得到的解药推开不要,反而任由自己体内的剧毒发作,每日遭受病痛之苦。 这是何必啊! “砰!”的一声,屋门硬生生被撞开,一阵凉风吹入,一名身材纤瘦的女子撞了进来,面容愤怒,望着一旁坐着的陆熠。 林太医脑门“叮”地一下,认出了来人正是世子爷护在心尖上的世子夫人。 他看看门口明显处于恼怒中的世子夫人,又看看坐在座上略有诧异的世子爷,识趣地悄悄退出了屋子。 临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关上了屋门。 身后的凉风随着林太医的离去被隔绝在门外,屋子内熏着药香,本可以闻之凝神静气的气味,此刻却丝毫平复不了顾霖愤怒的心情。 他……他的毒其实早就可以解了?! 为何蓝溪还要告诉她,陆熠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救了? 想到蓝溪那天反常的举动,明显是心虚不敢面对自己,这才回答完自己的问题后飞速地跑了。 好啊,陆熠竟然还能“收买”蓝溪骗她!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回,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字的音,小姑娘再次愤怒地瞪了依旧面容无波澜的男人一眼,飞速转身就要打开门。 可顾霖用力开了几次门都没能打开,再一抬头,才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他有力的手掌撑在屋门上方,摁住了门。 怪不得她用力打开了几次,屋门都纹丝不动。 顾霖愤怒出声:“放手!” 陆熠置若罔闻,反而用力地用另一只手将她带入怀中,松木的冷香气息环绕在鼻尖:“霖霖,我真的中毒了,这毒被林太医解开大半,体内还有小部分毒未能解除。” 顾霖根本不想听,用力想要掰开男人禁锢住自己的大掌:“你放开,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这个骗子,林太医刚才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你身上的毒有解药可以解开,你却买通蓝溪骗我,你……你滚开!你这个骗子!” 她又急又愤,甚至还因为自己心中冒出的想要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的念头而双颊绯红,她!她怎么可以如此蠢地去相信他真的走投无路。 陆熠是什么人,那是运筹帷幄,从未有过失手的朝堂政客,他能在整个京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又怎会被一个孙洛算计走入绝境! 男人任由她在自己怀中挣扎,手中收着力不让她伤着自己,沉声解释道:“霖霖,我的确身上的毒未完全解除,林太医也的确对余毒束手无措,这毒虽然不足以让我丢命,却也会导致我再也没有精力踏足朝堂,更别说是上边陲带兵杀敌。蓝溪是受徐答劝说,也希望你我能够重归于好。她当时告诉你我中毒颇深,是有夸张的成分,可也真的是没法将毒素除根。而且,当时离真正能解开毒的期限只剩下七日,若七日找不到解药,即使最后得到解药,也无济于事了。” 顾霖稍稍冷静下来,喘着气反驳道:“现在你迟迟不肯吃这个解药,又是为何?还要欺骗我几天吗?” “不,我是真的不想再服用此药。”男人护住小姑娘的身子,下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我已经想好了,愿意抛开现在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只为换回你的停留。” “你!”顾霖语塞,他这十多年摸爬滚打,用了多少心血与筹谋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声名,竟然要弃之不要? 他真是疯了! “霖霖,你不信吗?”陆熠笑了笑,忽然从一侧的檀木桌上拿起一个小瓶,举到小姑娘面前,“这就是我在添香楼射杀孙洛时,从她身上搜出的解药。刚才林太医劝我服下,我拒绝了。” “从前我做下的错事太多,伤你太深,我明白即使尽全力弥补顾氏、弥补你,在你心中留下的伤痕却永远都存在。我承认我又用了手段,我……我真的没办法了霖霖,”陆熠整个人紧紧地抱住顾霖,语气透出哽咽,“天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多害怕你的离开,每天夜晚我都睡不着觉,生怕第二天醒来,你会悄无声息地失去踪影。直到我发现,受伤后你对我的态度开始有所缓和,就像刚才,你会关心我的伤势,会替我上药。” “霖霖,这是不是说明,你也会关心我,心里也是在乎我的,对不对?哪怕你是出于同情也好,还是因为尚且对我还有些感情,只要能够得到你的一丝关心,一辈子无法解毒又如何?想我在朝堂沉浮十多年,到头来却因为权势争斗失去自己嘴重要的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会干涉你任何,只要让我能静静地护着你、陪着你就行,成吗?” 顾霖一直安静地听他的诉说,垂着头没有应声。 陆熠握住药瓶,扬手就要砸到地面:“不管如何,我不会再骗你,我立刻就毁了这解药已证明我的决心!” “等等!”小姑娘在此时抬头,迅速拉住男人握住药瓶的手,将他手中的药瓶抢到了手心。 她撇开脸,有些不自在:“谁……谁不让你服用解药了。” “霖霖,你的意思是愿意给我一次机会?”陆熠瞬间明白过来,心里一阵狂喜,他一双凤眸深深凝视着她。 顾霖被这灼热的目光看得更加不自在。 其实在她的心里,是希望陆熠足够强大地站在自己身后,护着她,护着小满,甚至能护住整个顾氏。 这样她会有莫大的安全感,也能够带着小满在这诡谲的京都安心生活下去。 她支支吾吾道:“其实……其实你位高权重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你是……你是小满的父亲,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够在京都护他安全,毕竟这儿能人太多,关系错综复杂,我应付不来。”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腰间一阵大力,她被男人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陆熠的嗓音这回带上了莫大的欢喜,整个身躯近乎是颤抖着的:“霖霖,你原谅我了么?太好了,太好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三口……” 话说到一半,男人早已哽咽得说不出声。 顾霖被抱在男人宽阔温暖的怀里,也是一阵安心。 仿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安放之处。 蓦地,她觉得颈侧一暖,像是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肌肤上,她一怔,而后明白了什么,将脑袋放到了男人宽阔的肩膀。 夜色沉沉,另有圆月高挂。 今夜静谧,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