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如纸》作者:蜜桃牛奶冻 文案:我们总是以为我们能一眼辨明是非 黑是黑,白是白 可是故事的背后 黑为什么是黑? 白又凭什么是白? 苏小冬在京都的时候啊,可是整个京都达官显贵都捧在手心里护着宠着的 小姑娘不安分,没头没脑闯到江湖里来,一头撞进恶名昭彰的鸾凤阁少主宣宁的陷阱 不费吹灰之力,宣宁捕获一只替他打探情报的工具人 工具用趁手了便舍不得换了 于是后来的路,宣宁和苏小冬一起走了下去 他们一块儿遇到了一些好人,也遇到了一些坏人 苏小冬本以为这世上的好人都该友爱仁慈,这世上的坏人都是心狠手辣 却原来,好人也会做坏事,坏人也许曾经也是个好人 只是她一直犹犹豫豫想不明白,宣宁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后来他为了助她摆脱鸾凤阁桎梏一心求死,她心里才终于隐约有了个答案…… 入坑提示:言情1V1,虐身虐心(男主),正文HE(暂不排除存在BE番外的可能) 重点提示:虐男主文,男主是打不死的小强,部分人设剧情主要为虐男主服务,不喜勿入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小冬;宣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郡主离家出走的故事 立意:好人也会做坏事,坏人也许曾经也是个好人 第1章 . (修) …… 如果不是小月被赵二公子气得要投井自尽,高叔把人送回家时就不用带上小橘一道去好声好气地赔礼。如果小橘在府里,苏小冬就不用进到赵二公子屋子里伺候。如果不在赵二公子眼前晃荡,苏小冬就不会在诗会开局前被他要求既去城西的居芳斋买糕点又去城东的秋爽居买蜜饯,东奔西走手忙脚乱。 当然,如果不是城东城西地奔走,苏小冬也不会在抄近道时捡到个大活人。 苏小冬看见他时,也不知道他是病了还是伤了,苍白着张脸昏死在草丛里叫也叫不醒。她一手拎着糕饼一手拎着果子马不停蹄往赵府赶,实在腾不出时间给他找大夫,只能从怀里摸了颗药丸出来塞进他嘴里,把人从赵府后院墙角的狗窝塞了进来,赶回赵府后只来得及把人扶到自己的房间里,盖上被子,喂了小半杯温水,便又被赵二公子派人来喊走。 赵二公子姓赵名昂。他的诗会其实庸俗无聊至极,邀请的都是渝州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诗没做几首,便借着酒兴差遣小厮去翠红楼接姑娘,苏小冬举着酒壶站在一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不禁想起一院之隔的赵家大公子赵轩,那才当真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有礼有节,进退得宜,听说更是做得一手锦绣文章,八岁时才名已经响彻渝州城。赵家原先家业很大,经营的是药铺医馆这样救人性命的仁义买卖,可到底是商贾人家,好容易得了赵轩这样一块读书的好料子,自是遍请名师教导,指望着他光耀门楣。 谁知尚未等到赵轩金榜题名,赵家便先出了事。 赵家老爷三年前出了趟远门,回来后不知什么缘故从此闭门不出,偌大的家业没打声招呼就转到赵家两位公子手上,大公子赵轩熟读四书五经,可却不懂生意上的门道,二公子赵昂更是难堪大用,渝州城里惯常只见他走狗遛鸟寻花问柳,轻浮佻薄,没人敢指望他安若泰山稳若磐石地办件正事儿。 果不其然,没过多长时间赵家渐渐显出颓势来,手里的货源被争夺了大半,连渝州城里的铺面都卖了两三处。可纵使家道中落,赵轩依然闭户读书,赵昂照旧声色犬马,府里的丫头小厮依然每隔几个月便要挑一拨新人进来伺候。 实在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苏小冬正悄悄出着神,突然一只白瓷酒盏在她脚边砸碎。赵昂一拍桌子,已经气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苏小冬,你是瞎了吗?酒喝完了不懂添上,若是眼睛留着没用,就让小五帮你挖出来。” 被赵昂这么一吓,苏小冬才回过神来,发现有一位锦衣华服微微发福的公子举着一只空酒杯离了座往她身边凑,几乎就要贴到她身上来了。她赶紧举着酒壶低眉顺眼的认错,借机退开几步,离那位凑上来的胖公子稍稍远一些。 胖公子既然离了座,自然不会就这么让苏小冬轻易躲开,几步跟上去,握住苏小冬的手腕,大拇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眯着眼睛看着她笑:“赵二你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这么漂亮的小丫头,你舍得挖她的眼睛我可舍不得。你若是嫌她蠢笨,倒不如送给我。” 苏小冬并不认得这位替她说话的胖公子,在他毫不掩饰的炙热目光下,她只觉得浑身别扭,一心想挣脱开他滚烫的手。这边还没摆脱桎梏,另又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闪到苏小冬眼前来,接着便听见一声脆响,苏小冬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她抬眼瞪住站在她面前的赵昂。 赵昂昂首挺胸,也在冷眼看她:“还敢瞪我?别以为王公子夸你两句,你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了?怎么样都是灰不溜秋的小麻雀!”说着,他伸手提起她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苏小冬拎起来,放到朝向大门的方向,嫌弃地丢到地上:“又蠢又笨的东西,还不快滚!” 又是挨骂又是挨打,苏小冬好不委屈。她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所有人从来都是宠着她护着她,连最无法无天的哥哥弟弟也是不敢欺负她的,别说被打,连重话都没人冲她说过几句。她抬手捂着脸颊,噘(*^▽^*)着嘴往后院走,边走着边忍不住掉出几颗眼泪来。 委屈难过得正专心,自然是不容易察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说话声响起时,苏小冬被吓了一跳,差点当场蹦起来。 所幸,那声音仿佛温温吞吞的一池温泉水,温和至极:“你是小昂院子里的吧?” 苏小冬含(*^▽^*)着眼泪抬头,泪眼迷蒙中看见赵家大公子的一张清俊斯文的脸近在头顶。赵轩自觉失礼,往后退了两步,又温声问了一遍:“你是隔云居的吧?” 苏小冬点点头。 赵轩轻轻叹了口气,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小昂脾气不好,我替他道歉,辛苦你了。”赵轩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与终日披红挂绿的赵昂相比,自有一段清逸出尘的气韵,他悠悠然地从苏小冬身边走过去,想了想又扭头回来说:“你若是愿意,我找机会去同小昂说,把你要到我院子里来,万万不要像之前的姑娘们一样,受不了小昂的坏脾气,便去做傻事。” 隔云居里的离谱事儿整个赵府都知道。被赵昂逼走逼疯逼得自寻短见的丫头不在少数,赵府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挑新人进到府里,大多便是为了增补隔云居的人手的。 赵轩气质出尘,目光也是纤尘不染明净如水,苏小冬在他的目光里恍恍惚惚几乎要被融化。她漂泊在外,鲜少有人这样温文和气地同她说话,于是她鬼使神差地冲赵轩点了点头。 赵轩朝她温温和和地微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傻丫头。” 苏小冬顶着一张红到耳根的脸和脸上的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时,被她捡回来的人已经清醒过来,甚至已经挣扎着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听见开门声,他撑着地面勉强支起身子站了起来,飞快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直刺苏小冬门面。 “喂,你有病啊!”苏小冬向旁撤了一步躲开,他一招不中,手腕一翻,匕首锋刃一转,又向苏小冬躲开的方向直刺过去。 苏小冬只好又是闪躲:“喂,我好心救你,你怎么恩将仇报!” “非亲非故,我不用你救。” “我救都救了!”苏小冬又躲过一道刀刃的寒光,“我还能重新把你丢出去不成?” 他的匕首贴着苏小冬的脸颊,削下来一缕头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他的招式极其狠绝,刀刀利落直至命门,可到底是重伤的身子,勉强提气使了几招,气力不济,速度渐渐满了下来。苏小冬瞅准了机会,拿了一只茶杯朝他的手腕砸过去。他微微拧眉,手腕一软,竟真的被她用一只茶壶将他砸得兵刃脱手。 苏小冬赶紧上前一脚把匕首踢飞,抓紧时间解释:“我只是赵府一个粗使丫头,看到你倒在路边,我觉得不能见死不救,顺手把你带了回来。你如果没事了,现在马上可以走!” 他眯着眼睛打量她,似乎在心中细细计较着她这番话的真伪。 苏小冬被他盯得不自在,想要多说几句为自己辩解,却不想她尚未开口,那人脸色蓦然一白,微拧了拧眉头,抿紧了唇闷(*^▽^*)哼一声,嘴角滑下一缕细细的血线,他面无表情地将唇上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当真扭头要往外走。 “喂,你伤得很重,当真现在就要走吗?”苏小冬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我这里是隔云居后边的罩房,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你其实可以留下来养伤。” “不必。” 苏小冬想了想,从怀里摸了个小瓷瓶出来:“这是百草谷的灵药,你非走不可的话,就带上这个,兴许能管点用。” 他停下脚步站定下来,冷眼打量了苏小冬一番,颇有些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吧。” 想要什么? 苏小冬觉得自己之前的那番话都是白说了,这个人徒然长了一张好看皮囊,练了一身精湛武艺,偏偏脑子好像不大好使,实在可惜。苏小冬暗暗叹了口气:“我不要什么,也没有别的目的,我只是看你倒在路边,怕你不明不白的死了,才会救你。” “你不知道我是谁?”他微微拧眉。 “你是谁?” 他毫无血色的唇扯出一抹讥谑的笑意:“你若是知道了我是谁,大约便不会救我了。”他掏出一块小小的紫檀木牌递给苏小冬,上面镌刻了游龙走凤的图案,繁复冗杂得令苏小冬眼花,只有底端镌了一个小小的“九”字。他依然冷声冷气地说话:“无论如何我欠你一条命,日后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 “我到哪里找你?” 苏小冬话音刚落,他尚来不及作答,门外响起敲门声。苏小冬的屋子在院子最深处,阴暗密闭,除了门边的一扇小窗子,并无其他可供出入的通道。她头疼地敲了敲额头,正要劝那人躲一躲,便见他身形一闪,往房梁上掠去。 苏小冬稍稍松口气,拉开门看见门外的人,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第2章 . (修) 陈杏花并不是第一回 来找苏小冬。 苏小冬觉得惊讶只是因为往常陈杏花都是夜里来找她,拖着忙碌整整一日的疲惫,说不上两句话便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陈杏花是苏小冬在赵府关系最好的小姐妹,两个人刚进府住在偏院时便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后来苏小冬被赵昂挑中要到隔云居来,陈杏花替她收拾包袱一路相送,还把从自己嘴里巴巴省下来的一块碎银子塞到小橘手里,拜托她多多照应苏小冬。 苏小冬在家里横行霸道惯了,只有别人讨饶的份,从来没见谁为着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求过人,看着陈杏花为她委曲求全的模样,她那时就打定了主意,等从这里出去了便要同她拜个把子,接她和她那个打小没见过爹妈、寄人篱下的可怜弟弟回自己家里去。 陈杏花闪身进屋,往身后探了一眼,飞快掩上房门,拉着苏小冬的手便泪汪汪地求她帮忙。苏小冬摸不着头脑,带她到桌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赵府急着要给闭门不出的赵家老爷赵丰礼院子里添个丫头,人选自然是先从偏院里还没分配到主人院子里的丫头中挑,与苏小冬一同进府的陈杏花便在此列。按说被挑进主人院子里伺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这回挑人比的不是厨艺女红,偏偏是搭了个大蒸笼把人赶到里头去蒸,比的是谁能耐得住热。 “他们说老爷年纪大了,喜暖畏寒,耐不住高热的,伺候不好老爷。”陈杏花急得眼眶发红,“可再怎么喜暖,也不是把人直接放到蒸笼上面去蒸呀。” “不能不去吗?” “不能。说是每个新进府的姑娘都得这样被折腾一次,你是早被二公子挑走了,不然你也得上蒸笼。”陈杏花低着眉眼,小声地又接了一句,“虽说这个法子不人道,但若是被挑进老爷院子里,一个月的工钱能有一两银子呢!” 苏小冬二话不说,扭头去自己柜子里摸出一块银子要塞给她:“听我的,到时候一生火你就认输,每个月一两银子我来给你。” 陈杏花自然不肯收:“你每个月的工钱也不多,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亲要养,我不能拿。” 苏小冬嘴角抽了抽,不知道她娘听见有人用年迈的老母亲来形容她,会作何感想。她把银子往陈杏花怀里又推了推:“就当是借你的,咱弟弟不是开始念书了吗?以后金榜题名了,再还给我就是了。” 陈杏花还想要说什么,房梁上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猛然抬起头,却见房梁上空空如也,指了指房梁问苏小冬:“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呀!”苏小冬抢着回答,抓了桌边的一块抹布往上扔,“死耗子,你厉害你就别跑!”低头同陈杏花解释,“一定又是那只肥老鼠,自从它上次在我这里吃到一块猪油糕,就经常过来!你快走你快走,我今天非得逮到它不可!”说着,苏小冬拉起陈杏花的衣袖便把她往外推,将人推到门外,还记得把那块碎银子塞进她手里,千叮咛万嘱咐:“明天千万不要傻傻待在蒸笼里被人煮熟了!” 送走了人,苏小冬飞快关上房门,还特意搬了个凳子抵在门后,眼珠子滴溜溜地往上搜寻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喊:“喂,你可以下来了。” 话音刚落,某个角落便响起衣袂翻飞的声音,顷刻之间那名玄衣男子便落在苏小冬面前。他递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和一只香囊给苏小冬:“交给你的朋友,明日温度过高无法坚持时,服下纸包里的药粉,大约能帮她再撑半柱香的时间。不出意外,她可以获胜。” 苏小冬的目光却被那只做工精巧的香囊吸引:“这只香囊也要给她吗?” “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小冬觉得他的声音比方才低哑了几分,“提醒她,服药之后必须随身佩戴这只香囊。” “哦,那你现在要走了吗?”苏小冬把门后的凳子挪开,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门缝,拿眼睛凑上去看了看,朝他使了个眼色,“现在外面没有人。” 却不料刚刚黑着张脸不管不顾要走的人突然又不愿意走了,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我要在你这里借宿两日,这是报酬。” 谁稀罕报酬啊!他要走就走,要住就住,都不用问问屋子主人的意见的吗?苏小冬拿起桌上的银锭子砸回去给他,气得脸颊微微粉红:“有钱了不起啊!我这屋子不让住了,您另找地方吧。” 他并不与她过多争辩,凉凉地扫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去,而后开始缓慢地往门外走。苏小冬觉得他走路的方式古怪极了,脚步异常虚浮,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全身紧绷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她心有不忍,却又赌这一口气,看着他的肩膀突然距离抽(*^▽^*)动了两下,抿成青白色的唇悄无声息地溢出(*^▽^*)血色,而后他渐渐站立不住,缓缓跪倒下去,头深深垂着,接连呕出几大口血。 苏小冬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本就是重伤之人。 “对不起对不起。”苏小冬蹲在他身边手足无措,只好责怪自己,“你说我跟你一个受伤的人呕什么气。你住吧,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把伤养好了再走。”她看了看自己刚刚换过被罩和褥子的床铺,咬咬牙伸手去扶他:“你还能走吗?我扶你去床(*^▽^*)上。”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摇了摇头,指了指墙角的一块空地。 “那怎么行,地上又冷又硬,你还伤着。” 他费力地抬眼看了看苏小冬,似乎觉得她实在太啰嗦,蹙着眉头不耐烦地又摇了摇头,提起力气勉强道:“身上……脏……” 苏小冬不再跟他争,去柜子里翻出一张席子和一床褥子,铺好了扶他躺上去,又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给他盖上,蹲在他旁边盯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你伤得这么重,你不会死吧。” 他冲着苏小冬摇了摇头,可扭过头去闷咳一声,又呛出了一口血沫。 此时外头又有人敲门,苏小冬听出来是赵昂的书童小五的声音。小五人不坏,就是跟错了主子,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偏偏跟着赵昂不务正业,赵昂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他边敲门边喊苏小冬:“二公子的局散了,喊你过去一趟。” “来了。”苏小冬边应声,边看着捡回来的这个人又接连呕了两口血,急得眼睛都红了,把身上的药罐翻出来,所有看上去管用的都给他喂了一颗,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这些都是百草谷的灵药,你吃过药睡一觉,睡一觉你就会好了!” 门外小五还在敲门催促。 苏小冬忧心忡忡地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不得不出门跟小五走了。 赵昂找她鲜少有什么好事,这回的事情听起来竟然不错。说是秋天到了,正是登高望远赏秋的好时节,赵昂让苏小冬立即去准备一下,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让她或是采买或是收拾各种糕饼果子,琴棋笔墨,连风车纸鸢都要分别带上三个款式。 苏小冬在赵府里关久了,有机会外出放风本是欢喜的,可偏偏屋子里现下住了个离不了人的重伤之人,她的欢喜里平白多出几分忧虑来。 她连夜按照赵昂的要求收拾东西后,不忘在自己的房间里备上足够的食物和茶水,将随身带着的小荷包里的药丸拨出来一半留给那人,在次日清晨出发时,急急忙忙地将小药包和香囊塞给陈杏花,一切妥帖完备了,才心事重重地跟着赵昂爬上了马车。 提起踏秋,城郊的西辞山是渝州城附近的踏秋圣地,每逢重阳前后游人如织,登临高处,赏山坡上迤逦蔓延的红枫,热闹非凡。 可赵昂偏偏不去西辞山。 他这样一个人,十日有六日借着各样名目与渝州城里的公子少爷游船总歌,画舫听曲,便是余下的那四日也是在满楼红袖飘扬里醉倒温柔乡,他这样一个人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他性子冷僻喜欢清静,不愿意到西辞山那样人挤着人的地方赏秋,带着苏小冬和小五动身往北边的屹山走。 在屹山赏的不是秋,那应当可以叫做悲秋——沿途尽是干枯折断的树枝和堆叠了厚厚一层的落叶,仿佛是早早烧尽了漫山的红枫,只留下枯萎的灰烬。这里本来人便不多,越往深处走,人便越少,很快山路上便只剩下赵昂他们三个人窸窸窣窣踩过落叶的声音。 赵昂停下脚步,朝苏小冬招招手。苏小冬识趣地小步跑着跟上去:“公子需要什么?”她偷偷转了转肩膀,她的包袱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糕点果子,为的就是防止这位爷出来赏秋,赏着赏着在这荒郊野地里饿起肚子来。 赵昂探头看了眼她背后鼓鼓的包袱,昨日就吩咐下去了让她准备今日的吃食,来屹山途中,他路过几家点心店,又让她下车去填补了一些,如今她的包袱犹如百宝箱,不仅是糕饼食物,连火折子都应他的要求多备了好几个。 他伸手提了提苏小冬的包袱,问她:“怎么样?还背的动吗?” 苏小冬的好胜心被激起,哼哧哼哧喘着气,还是咬着牙点头:“可以。” 赵昂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钱袋丢给苏小冬,耸了耸肩:“背着钱袋爬山好累,既然你还能背得动,就帮我带着这个钱袋。” 果然他一开口就没好事。苏小冬不甘不愿地接过赵昂递过来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心想他倒是信得过她,把这么一大袋银子交到她身上,也不怕她一时财迷心窍卷款逃走。 他们三个人吭哧吭哧地又向上爬了一小段,小五被赵昂差遣去寻找适合落脚休息的地方,赵昂领着苏小冬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崖旁站定。 那是块半山腰的小空地,位置不大,但视野极好,能看见绵延不断的山峦,而群山之间如玉带般缠绕期中的溪河。秋高气爽,阳光正好,落了半山明媚半山昏昏,光影寸寸铺陈,错落之间别有一番意趣。 赵昂站在山崖边指着一座形似鹰嘴的山峰给她看,声音是平日里少见的严肃:“苏小冬,你要认清楚那座山,它叫鹰嘴岩,是正南的方向。我记得你说,你的家乡在南边,你只要向着鹰嘴岩一直走,便是回家的方向。” 苏小冬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同她说这个。 怔忪之间,赵昂忽然侧过身来,扣住她的肩膀,接着将她向外轻轻一推,她毫无防备,极轻易地便被赵昂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第3章 . (修) 苏小冬命不该绝,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掉下来竟然落在一张架在崖底的巨大藤网里面,毫发无损。唯一的麻烦是那张网实在是太大,她醒来后在里面手脚并用爬了很长时间,才爬到藤网的边缘,跳到地面上时不小心了崴了脚,倒是真的成了伤员。 此时天色渐暗,苏小冬拖着一条伤腿行动不便,决计不可能在天黑前走出山谷去,只能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待一个晚上。 幸而那张巨大的藤网附近便有一个山洞,苏小冬拖着伤腿走过去,发现里面柴火干草无一不全,大约是附近居民打猎时过夜的地方。苏小冬从赵昂的钱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压在柴火堆旁,拖了几根柴火,拿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燃。 一番收拾后,外面的天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 苏小冬盘腿烤着火吃着居芳斋碎成渣的点心,心里庆幸一路上背着这么多东西,恰好在这时候救了她一命,让她不至于饿死。此时,有火可以烤,有点心可以吃,苏小冬并不觉得被困在山谷里的日子太难过,一直到酒足饭饱后才觉得暗夜中的山林诡谲可怖起来。 山林里有秋虫啾啾的鸣叫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中不时夹杂着不知名的动物嚎叫,各种声响远近相叠,使漆黑的山林更显得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她忽然想起每年秋日打猎时,哥哥们总喊她跟紧些别掉队,吓唬她说山里的动物长到了秋日都在为过冬养膘,逮到什么吃什么,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要是碰到些老虎狗熊铁定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她在家族里并不是年纪最小的,却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是最教人心疼最受宠爱的,每每被哥哥们捉弄吓唬,伯父都要狠狠地惩罚捉弄她的人,她就站在一旁朝他们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那样的日子多好,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护着,饿不着冻不着,连风稍微冷冽一点儿,都有人提前准备好四五件披风让她挑称心的款式。可现在,她却随时可能成为那些要过冬的老虎狗熊的食物,她再也见不到娘,见到舅舅,见不到伯父,也见不到终日一块玩闹的兄弟姐妹…… 苏小冬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害怕,可怜巴巴地含(*^▽^*)着眼泪忍着脚踝上的疼痛,拿山洞里的枯枝手脚并用爬到洞口去将树枝拦在洞口,又抱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用来防身,背抵着洞壁,瞪着眼睛撑到半夜终于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是京都的雕栏画栋凤阁龙楼,舒和斋的糕饼依然入口即化,知谷斋的酸枣糕还是酸甜可口。她风尘仆仆归来,丢下皱巴巴的包袱,一身臭汗就被府里香喷喷的丫头围住,她们把她推回房间里七手八脚地剥了衣裳摁进温水里沐浴。她舒服地仰倒在沐浴桶中,大约泡澡的时间太久,水凉透了,她畏寒地缩了缩身子,喊丹蔻加热水,丹蔻最是知道她的日常习惯,这回却提着两桶半人高的滚水往沐浴桶里倒,不多时候,果然烫得她挣扎起来。 她从渝州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实在太累了,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丹蔻把她摁在水里,忽冷忽热地漂浮着。丹蔻笨拙地给她洗脸,自小跟在她身边没干过什么粗活重活的丫头,掌心里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厚厚的茧子,硌得她脸上难受,想伸手推开她,却累得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罢了,等她睡饱了,一定要好好骂丹蔻一顿。 当苏小冬终于睡饱了睁开眼,眼前既不是她房里那张金丝楠木的雕花床,也不是轻柔绚丽的绢纱帷幔,更没有捧着洗漱用具等在床边的一排丫头。她依然在荒山野岭的山洞里,此时已不知是几天后的黄昏。 苏小冬望了一眼洞口,那堆她精心布置封堵洞口的树枝不知什么时候狼狈地散落一地,像是什么动物闯进来过,她惊得猛然坐起,后知后觉地出一身冷汗。 这时,苏小冬身后忽然传出有些微响动,继而是迟缓沉重的脚步声。 她脊背上瞬时渗出一层冷汗,想是那只闯进山洞的野兽还在山洞里,她猛然起身,便被野兽发现了这里还有香嫩可口的猎物。她脑海中浮现出身后有一只巨大的野兽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伺机要将她从身后扑倒,一口咬掉她的脑袋的画面。 苏小冬试着挪了挪腿,那条伤腿一动便是钻心地疼,她逃不到山洞口便会被一口吞了。 她暗暗将手探讨身侧,握起滚落到一边的木棍,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近了。 又近了一些。 苏小冬咬牙扭过身子去,攒了全身的力气将木棍朝那只靠近她的野兽身上胡乱砸下去。她抱着必死的心背水一战,闭紧了眼睛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木棍,果然听见几声木棍砸在□□上的闷响,紧接着她的手腕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 这像是,人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又是惊又是喜:“你怎么在这里?” 跟苏小冬一起困在山洞里的人她是认得的,他们不是第一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之前她救下重伤的他,也是这样把他藏在自己的房间里面。 他没有说话,微微拧着眉头看她,片刻后眉尖颤了颤,松开她的手腕,身子晃了晃,他低下头去一手按着心口闷咳,另一手撑着地面跪坐着,久久没能直起身子。她看着他的身子摇摇欲坠,心急地手脚并用要爬过去扶住他,牵扯到自己的一条伤腿,忍不住“嘶”了一声,疼出两汪眼泪。 “别动。”他哑着声音喊她,扶着洞壁缓缓坐下,不知是牵动了伤势,还是引发旧疾,又掩着唇咳嗽了一阵,将手掌背到身后去,阖眼靠在洞壁上歇了片刻,才像是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对她冷声恐吓,“不想以后当个瘸子,就别乱动。” 苏小冬自然是不想的,大梁大好河山她还没看遍,怎么能当个瘸子?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腿扶正了,也靠着洞壁乖乖坐好。 两个人这样比肩坐了片刻,山洞里安静得厉害。 苏小冬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让她不乱动可以,不让她说话却不行。她只安静了一小会,便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阖着眼一言不发。 苏小冬玩了一会自己的手指头,又问:“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依旧闭着眼不说话。 苏小冬忽然急了,歪过身子去扯他的衣袖晃他:“喂,你没事吧!你醒着吗?” 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睁开眼,只应了她一句:“没事。” 苏小冬撅着嘴不高兴:“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不说话,简直要把人闷死。” 他看了她一眼,终于一口气把她刚刚问题尽数回答了:“赵昂回府后便让人去你的房间收拾东西,说你登山时坠崖了,怕是凶多吉少。你救过我,所以我……” “所以你是专门来救我的!” 他被苏小冬抢了话,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接回自己的话:“不,所以我来帮你收尸。你拿过我的香囊,身上还有一点香囊的气味,我是顺着气味找到你的。我找到你的时候,你高热昏厥,一只野猪闯进来,正要开始吃你,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连收尸都无法帮你保住全尸。” 苏小冬眼角跳了跳,听着别人当面讨论怎么给自己收尸实在不是很美妙的感受。她嘿嘿干笑了两声,一时没有再同他说话的兴致。 苏小冬不开口,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倚在洞壁上,合眼小憩。苏小冬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洞壁上闭着眼睛,可她一口气睡了两三天刚刚醒来,自然毫无睡意,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了片刻,肚子猝不及防地咕咕叫了两声。 丢人!苏小冬捂住肚子。 两三天没进食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两声。 山洞空旷,这一点声音被放大出来刺耳无比。 他看了看苏小冬,一言不发地扶着洞壁站起身,往洞口走去。苏小冬尴尬地捂着肚子,不好意思道:“我的包袱里有糕饼点心,你不用特意出去找食物的。” 闻言,他停下脚步,指了指角落里被野猪踩得一片狼藉的包袱给她看。确实是已经不能吃了,苏小冬乖乖闭嘴,在他走后,主动将自己够得着的柴火堆在一处,积极地将火升起来,又学着之前秋猎时哥哥们的样子,把细树枝的枝丫拆掉,磨成一根根光滑的细棍子,等着一会将猎回来的野味串起来烤着吃。 他回来的时间比苏小冬预测的要晚一些,带回来的食物也比苏小冬预想的要少一些。 他打猎回来似乎累极了,将猎物处理干净架到火堆上,嘱咐苏小冬盯着火,便靠在临近洞口的地方合眼小憩。他只打回来了一只野鸡和两只小鹌鹑,苏小冬担心来之不易的食物烤焦,一刻不停地翻转着串着食物的树枝,当野鸡终于要烤好的时候,树枝不堪重负终于折断,烤鸡掉落到火堆正中央,油脂激得火焰蹿得老高。 苏小冬一边尖叫一边拿树枝试图去将野鸡拨出来,不得其法反而将火堆上的柴火纷纷推倒,压在烤鸡上,焦糊的味道越发浓重起来。 这头的兵荒马乱自然会惊动洞口小憩的人。 他拧着眉头走过起来,依然没有多说什么,接过苏小冬手里的树枝,干净利落地一扎一挑,将烤鸡从火中取出,而烤鸡此时已是一片焦黑。苏小冬隐约听见他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把串着烤鸡的树枝交到她手里,从她手里接过串着两只鹌鹑的树枝,小心地翻转炙烤,一直烤制完了,才用两只鹌鹑将她手里那只焦黑的烤鸡换了回来。 苏小冬规规矩矩地从树枝上拆下来一只鹌鹑,将另一只递给他。 他摇头:“你吃吧。”边说着,边动手将烤鸡最外面一层焦黑的皮肉剥下来,取出中间尚可食用的一层肉,又将这一点鸡肉也送到苏小冬手边,补充道:“你昏睡了三天没有吃东西。” “那你呢?” 他愣了愣,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一般,想了好一会才回了句:“我不饿。” 苏小冬自然是不信的,从烤得皮酥肉嫩的鹌鹑身上连皮带肉撕了一块下来递到他嘴边,不讲道理:“我怕你给我下毒,你得先吃一口。” 他瞟了一眼另一只鹌鹑,分明已经被她啃掉了一半,他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觉得好笑,还有这样逼着人吃东西的?抬眼看见苏小冬一身狼狈,一双杏眼却还是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诚恳地看着他。 这世上,很少有人在乎他吃不吃东西的,他觉得自己心尖微微发颤。 他终究在苏小冬热切的目光中,接过她手里的那块肉,慢慢吃下去。 刚刚咽下那块肉,她便又撕了一块肉递过来:“不够!那块肉太小了,就算有毒,也试不出来,你得再吃一块。” 他忍俊不禁,微微勾了勾嘴唇,仍然依她说的接过她手里的肉块。 两个人就这样在山洞里一个撒泼打滚地骗,一个心照不宣地被骗,慢慢地吃掉两只皮酥肉嫩的烤鹌鹑和一只惨不忍睹的烤鸡。 一开始苏小冬觉得自己能吃下一头牛,到了最后,发现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似乎并不需要吃许多,一只小小的烤鹌鹑,好像就很令人满足。 第4章 . (修) 苏小冬身强体壮,吃饱喝足之后又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已是神清气爽。反倒是救她的那人重伤之下奔波相助,在确认她无碍之后,像是松了口气,一夜之间伤势愈重,苏小冬醒来时,只见他斜倚着临近洞口的石壁,烧得脸颊泛红,神识昏昏。 她给自己敷过百草谷的伤药,伤腿勉强能落地。她强忍着腿上隐约的疼痛,掏了两节竹子,踮着脚一蹦一蹦地去山涧打水回来,撕了一角衣裳沾了凉水给他降温,又摘了几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苏小冬捡到他之后便被赵昂呼来喝去地忙碌,他又是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此前苏小冬并不知道他究竟伤在什么地方。一直到此时苏小冬替他敷上湿布条,手背擦过他玄色的衣裳,才发现他左侧半幅衣裳早已被血水洇湿。她红着脸解开他的衣裳,只见自左肩向下斜斜拉出一道刀伤,伤口极深,不知道他伤了多长时间,此时伤口红肿发癀,外翻的血肉已隐隐发白溃烂。 怪不得起了高热。 在家的时候,长平军的将军伯伯们每年都会来府里看她,她最喜欢缠着他们给她讲她爹当年在北境行军打仗的故事。他们跟她说过,北境缺医少药,有时受了伤来不及治,伤口溃烂化脓,便要用烤过火的小刀子将腐肉剔除干净,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想到这里,她赶紧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只觉得他烧得越发厉害,而气息越发弱了。 当年苏小冬听伯伯们讲这些,只当做是遥远的故事,她瞪着汪汪的眼睛看他们,觉得光是听一听,自己的手臂都跟着一起疼,哪曾想如今眼前真有一个人,需要她亲手剔去他伤口上的腐肉,才能保住性命。 她连鸡都没杀过,哪里会做这种给人剜肉剔骨的事情! 苏小冬寄希望于他清醒过来,自己动手,可带着哭腔喊了他几声,果然没有得到回应。她抱着膝盖缩在他身边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去翻他身上的匕首,幸而在她从他腰间抽(*^▽^*)出匕首时,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扣出:“你要做什么?” 她欣喜望去,只见那人眼底有细碎的光,显然是清醒了过来。苏小冬赶紧把匕首往他手里一塞:“你的伤口必须处理一下,还是你自己来吧。” 他高热之下虚弱无力,连一只短小的匕首都握不住,苏小冬一松手,匕首随即从他手里滑出,落到地上去。他淡淡看了一眼地上的匕首,道:“不必了,帮我把它收起来。” “你的伤口已经化脓溃烂,不剜掉腐肉,你会死的。” 话音刚落,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目光中浮出情绪起伏。他眼中先是浮上一层莫名的庆幸,而后极快的被懊悔与愧疚覆盖过去,最后他恳切地看着她,声音孱弱:“拜托你,救我。” 苏小冬没有料到,他这样的人竟然会那样怕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艰难地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苏小冬:“这是伤药和针线。有劳了。” 她缺的哪里是伤药?苏小冬双手捏着匕首,盯着他苍白泛灰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认怂:“我不敢。” 他似乎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赵家,日子过得清苦些,却从未像他们一样看惯刀剑漠然生死。他想起当年同他在李家村村口玩泥巴的小春花,她本来也有机会长到这样美好的年纪,也和她一样与家人相伴过着清贫却安稳的日子。 念及往事,他的目光难得柔和了些许,甚至温和地冲苏小冬笑了笑:“好人家的小姑娘不敢动刀子,这很正常。别怕,我教你。”他撑起身子,靠着石壁稍稍坐起些,看向不远处的火堆:“你先去把刀子烤一烤。” 苏小冬听话握着匕首去烤火,回来时,只见他将衣服解开些,将伤口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他示意苏小冬靠近些,将手覆在她握刀的手背上,轻声道:“别怕,我来,只是我没什么力气,需要你帮我。” 他声音低缓,好听得像是三月里林间的风,谁会想到在他说完话的下一刻,苏小冬只觉得有一股力气猛然推着自己的手握着匕首刺入他伤口,新鲜的血液涌了出来,重新濡(*^▽^*)湿了他的衣裳,她瞪大了眼睛:“喂,轻点啊!你不疼吗!” 他脸色刷白,额头迸出细密汗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口,冷静地仿佛那把刀并不是割在自己身上:“横竖都是疼的,倒不如痛快些。” 苏小冬替他疼出眼泪,她含(*^▽^*)着眼泪,被他的手一点点推动着,将伤口边沿化脓溃烂的腐肉一点点剜去,那样深那样长的伤口,她咬着牙一点一点清理,到了最后,他终于再难支撑,拿手指轻轻扣了扣苏小冬的手背,低声道:“我没力气了,交给你了。”说罢,便松开了苏小冬的手,手臂绵(*^▽^*)软无力地跌下去。 “喂,你别睡,我害怕!” 仿佛知道苏小冬会害怕,他一直强撑着没有昏厥过去,听见她的声音,他撑开薄薄的眼皮,强打着精神同她说话:“我没睡,你要是害怕,就同我说话,我能听见。”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苏小冬握着到的手微微发抖,刀刃歪歪扭扭地扎入血肉中,顿时涌(*^▽^*)出更多血色。 他斜依在石壁上,眉眼低垂,是难得的温柔:“你叫什么?” “我叫苏小冬。”她咬咬牙,刀刃往前走了寸许,一块发白的碎肉被她完完整整地剔出。 “我叫宣宁。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她克制住丢下匕首落荒而逃的冲动,要着嘴唇继续移动匕首。 “没有就好。”宣宁笑笑,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山洞里陷入沉默,只有烧得正旺的火堆不时爆出火星的噼里声。苏小冬剜掉最后一块腐肉,抓起布包里的针线时已经比方才要镇定不少,她将银针烤了烤火,重新坐回宣宁身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继续说点什么吧!” 宣宁眼神有些微涣散,声音低弱:“你想,你想听什么?” “你说什么都好。”苏小冬狠了狠心,将银针刺进皮肉,空出手来抹了把汗。 “那我给你讲我哥哥。他是对我最好的人,一直都是他在护着我,如果没有他,我大概已经死过很多回了。”宣宁声音低弱得只剩气音,眼中的星点光芒越发晦暗,“他对我那么好,我却救不了他,怎么办,我救不了他……” 伤口一直在汩(*^▽^*)汩冒着血,宣宁的状况越来越糟,他的神志已经不甚清晰,反反复复地喊着哥哥,黑长的睫毛竟沾染了湿(*^▽^*)润水汽。苏小冬无暇顾及他的情绪,只加快手上缝合伤口的速度,待到歪歪扭扭地缝合好时,宣宁已经脱力地昏厥过去。 苏小冬将他给的伤药撒在伤口上,又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了布条来为他包裹住伤口,在他身边多升起了两个火堆,企图烤热他大量失血下冰凉的身体。她蹲在他身边,为他擦拭满额的虚汗,不时喂他喝一点温水,一步也不敢离开。 宣宁再次清醒过来已经夜幕降临,苏小冬蹲在火堆旁架起一只竹筒煮鱼汤,火光跳跃,她的面容在暖黄的火光中温婉得令人安心。宣宁眯着眼睛想要回忆上一回有人这样为自己熬汤是什么时候,竟无法从记忆中再挖掘出这样的场景。 他曾在寒冬的雪地里练功,他曾在腊月里潜入河湖,他去过极寒的北地求一株药草,他攀过极险的雪山摘一朵雪莲花,他无数次在寒风飞雪间踽踽独行,给等待的人们带回去一株草药,一朵雪莲,亦或者是一个消息。 他们等待一株草药,一朵雪莲,亦或者一个消息,却从来,并没有在等他。 他归途的尽头从来没有人为他点一盏灯,为他热一碗汤。 在他看见明亮与温暖前,他是习惯了寒冷与孤独的,可他此时看着石壁上苏小冬低头的剪影,赫然发现自己依旧是眷恋温暖的。 苏小冬发现宣宁醒了显得十分高兴,踮着脚尖一蹦一蹦地挪过来,比手画脚地跟他说自己有多厉害,不仅给他缝合好了伤口,还去河里抓了两条鱼,他们今晚吃一条,明天还可以再喝一顿鱼汤。 宣宁重伤在身,倦意刻骨,精力不济,看着苏小冬眉飞色舞的模样却并不觉得烦躁,听着听着,竟然不自知地扬起嘴角发笑。 苏小冬说着闹着,宣宁笑着看着,山洞里的氛围出奇的融洽和谐。 这样聊了一会,鱼汤的香气越发浓郁。苏小冬在小竹筒里装了一点鱼汤端给宣宁,提醒他小心烫,蹲在一边一脸期待地等着他夸奖。宣宁握着竹筒举到唇边,一口鱼汤还未入口,却见他突然移开竹筒,微微拧起眉头。 苏小冬神色紧张:“怎么了?” 宣宁摆摆手,重新端起鱼汤送到唇边,却又突然顿住,低头将竹筒放在地上,再抬起头时,脸色已是惨白,他手掌抵着胸口,指甲都是苍白的颜色。苏小冬发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颤,赶紧上前扶住他,来不及开口询问,宣宁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倾,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呕出一口血后,他犹如被抽进全身力气,连靠墙而坐的力气都没有,缓缓侧倒下去,正靠在苏小冬肩头。苏小冬伸手解开他的衣襟,伤口处没有挣扎开裂,被厚厚的一层药粉覆盖着,连血水都极少渗出,按说伤势不该出现反复才是。 苏小冬小心地将宣宁扶着平躺下来:“哪里难受?” 宣宁摇头,却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不难受……”话未说完,他偏过头去,又接连呕出几口血。 苏小冬摸了摸宣宁的额头和手,只觉得他额头滚烫,手指冰凉,无一不透着诡异。宣宁眼睫低垂,仍未睡去,但一直在不断地呕血,他本就受了严重刀伤大量失血,如今还止不住地呕血,哪里支持得住? 苏小冬摸出一颗百草谷的药丸喂给宣宁,盯着宣宁蹙着眉头咽下去:“我带你出去找大夫。你别睡,等我回来!”说罢,取了木棍点了支火把便往洞外走去。 第5章 . (修) 后来苏小冬回忆起她与宣宁被困山谷的这段日子,恍然发觉她在很早的时候已经为了他敢于独自穿梭在凄凄深秋里寂静的暗夜丛林。 那晚苏小冬从接住她的那张藤网上砍下一些藤蔓,抱着藤蔓返回山洞里,就着山洞里的柴火木棒捆了简易的拖床,就这样一点点把宣宁拖出山谷。这一夜秋月皎皎,月华铺满山野,能看见崇山之间有一处高耸山岩形似鹰嘴,苏小冬想起赵昂在将她推下山崖的前一刻,曾经告诉过她,向着鹰嘴岩走,就是她回家的方向。 她回想起赵昂那时的神色并不狠戾凶残,尽管她想不通赵昂为什么要将她推入山崖,但她隐约觉得,赵昂并不是真的想要置她于死地。这样想着,苏小冬犹豫再三,终于决定相信赵昂一回,向着鹰嘴岩的方向走去。 走出山谷的路很长,苏小冬一只伤腿还未痊愈,拖着宣宁,跌跌撞撞更是吃力。 “苏小冬……” 苏小冬喘着粗气:“如果你要说让我自己走不要管你这种话,那你就不要说话了。” 于是宣宁当真闭嘴,不再说话。 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终于还是苏小冬忍不住,小声喊宣宁:“宣宁宣宁,你醒着吗?你要是还有力气,就说说话吧,不然你唱唱歌也行。” “我不会唱歌。” 苏小冬不依不饶:“不可能不会的,唱童谣也好的。” “我也不会唱童谣。” 苏小冬不高兴的噘嘴:“你骗人!你小时候你(*^▽^*)娘不哄你睡觉的吗?” “我娘啊。”宣宁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道,“我娘确实不会哄我睡觉。”他似乎不想苏小冬在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紧接着便补了一句:“但以前我爹会给我念书,念着念着我就睡着了。” 山林里啾啾虫鸣,沙沙树响,其实并不寂寞,只是通往山谷外的这条路漆黑而陌生,苏小冬不知道每踏出一步要面对的是什么,还是希望能有一点人声给她壮壮胆,她几乎是恳求:“那,那要不你背背书吧。” “你是不是害怕?” 苏小冬觉得不好意思,极小声地“嗯”了一声,她听见身后宣宁轻声低笑了,而后真的开始断断续续地背起千字文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他的声音虽然很低很轻,但一字一字有条不紊地背诵着,语调平稳,依旧让苏小冬在暗夜中莫名地心安下来。当他把千字文、三字经与百家姓都背完一遍时,苏小冬望见不远处有一座简陋的小木桥,跨过木桥,便是四五座相邻的屋子。 此时天色未亮,但已过鸡鸣,其中一户人家的妇人已经在矮木桩子围出的小院子里洒扫修整。苏小冬将宣宁安置在一棵树下,一路小跑过去将一块碎银子塞进妇人手里:“大姐,麻烦您帮我找个大夫。” 宣宁靠在树干上,远远地看着苏小冬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借着那家女主人往他这里望了一眼,便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苏小冬又是一路小跑回到他面前,小姑娘气喘吁吁,一张瓷白的小(*^▽^*)脸染着热气腾腾的红晕,蹲在他身边更显出他苍白孱弱。 宣宁眯着眼睛看着苏小冬身后染开了一片朝霞,泛白的天际漏出金色的万丈霞光,一轮红日在白云吞吐间一点点向上跃起。 暗夜终将过去,黎明已在眼前。 他实在是累极了,找到人家了,天也亮了,那个姓苏的小姑娘应该也不用再害怕什么了。宣宁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一口气松下去,刻骨倦意侵袭上来,他眼前那个生机勃勃热气腾腾的小姑娘便模糊了起来。接着,他恍惚听见她在焦急地喊他,而他实在提不起力气去回应她了,只能任自己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了去。 苏小冬拜托的那名妇人手脚极为利索,很快便请来了村子里最有经验的大夫,还进屋把她赖床的丈夫叫起来,帮着把宣宁送进她家柴房,放在临时搭起的铺子上。 大夫解开宣宁的衣裳,看了看他肩上那道被缝得歪歪扭扭的伤口,捋着胡子想了一会,倒也没多说什么,拿纱布将伤口又细细清理了,重新敷上一层药粉,边重新包扎边问苏小冬:“这伤口是姑娘处理的?” 苏小冬点点头。 老大夫嘟囔了句:“一个姑娘家,拿刀剜肉干净利落,针线反倒走得歪歪扭扭。”边说着,大夫搭上宣宁的手腕为他诊脉,拈着灰白的胡须拧着眉头沉吟许久,反问苏小冬:“他是不是已经伤了很长时间?伤口未,出(*^▽^*)血不止,这一两日才缝合止血的?” 苏小冬并不知道宣宁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她捡到他时,他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隔日便拖着一身伤来山谷里救她,算起来,大约是没有好好处理伤口静养过的。 “那便不奇怪了。”大夫点点头,“他年纪轻轻便呈气血匮竭之相,想来应该是伤处出(*^▽^*)血所致。这是伤药,一日换一次,我再另开几副益气补血的方子,此外,务必要他多静养一段日子,否则怕是要落下病根。” 大夫亲手给宣宁换了药,又叮嘱了苏小冬几句,便收拾药箱离开。这家妇人热心极了,见苏小冬独自一人分身乏术,支使自己的丈夫随着大夫去抓药回来。宣宁伤势严重,苏小冬不敢轻举妄动,从腰间又摸了一锭银子出来递给妇人:“大姐,我们能否在你这里借宿一段日子,待我朋友伤好了,我们便离开。” 妇人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银子,笑眯眯道:“姑娘需要什么只管跟我说就是。” 事实上,苏小冬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她拜托农户把宣宁沾满发黑血迹的衣裳换下来,借厨房烧了热水,拿帕子把宣宁脸上的泥尘与血迹擦拭干净。宣宁生得容貌清隽眉目舒朗,洗去一身狼狈,安然静卧,面孔雪白唇色清冷如水,竟似影影绰绰将要羽化而去的仙人。 苏小冬与宣宁在山谷里相依为命,出了山谷寄人篱下,心中仍对他有无限依赖,喂他喝过药后,便坐在床榻边,寸步不离地守着,餐食茶水均由农户或妇人送到柴房外。 宣宁气衰力竭,昏睡了整整两日,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苏小冬留了一碗白粥一直温在灶上,此时端来温度合宜恰好入口。她扶宣宁靠墙而坐,将碗递到他手边:“你能自己吃吗?还是我喂你?” 他看了一眼碗里的粥食,眉尖微微一蹙:“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你睡了两天了,一口东西也没有吃。”苏小冬舀了一勺白粥举到他嘴边,半劝半哄“你刚醒,将就着吃点,过两日再给你做好吃的。” 他的眉头更紧了几分,扭头躲开,执着道:“我不饿。” “这粥是我特意让大姐熬了很长时间的,你看,米粒都熬化了。”苏小冬锲而不舍,“不吃东西伤怎么会好?就算再没有胃口,至少也吃两口,好不好?” 宣宁没有回话,他极力抑制着什么,胸口起伏愈加剧烈起来。 苏小冬试探着再做最后的努力:“就吃一小口?” 宣宁脸色阴沉,突然扬手打翻她手里的粥碗:“走开!” 白粥洒了一地,粗瓷的碗勺也碎了一地。 苏小冬出力不讨好,本来哄他吃饭就压着一肚子火气,此时被打翻粥碗更是火上浇油:“走就走,饿死你活该!”说罢,连地上的碎瓷片都没有收拾,扭头就走。 今日恰好是赶圩的日子,苏小冬气急败坏的出门时圩市未散,仍有零星的摊子在村口的平地布散着。苏小冬心里还同宣宁生着气,可耳边却响起几日前大夫的话,她逛圩市时看到些红枣桂圆党参黄芪这样益气补血的食材药材时,不自觉为宣宁买了不少,心里盘算着,不爱喝粥便不喝吧,回去请大姐杀只老母鸡给他炖鸡汤喝,总不能真的就把他饿死了。 圩市散时已临近黄昏,苏小冬叼着跟冰糖葫芦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慢吞吞地往回走,走着走着,抬头便见宣宁抱胸站在路边的一棵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 苏小冬轻哼一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在她走过宣宁身前时,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声:“抱歉。” 苏小冬停住脚步,明知故问:“你哪里需要道歉?” “我不该发脾气,只是我确实不喝粥。” “你为什么不喝粥?”苏小冬咬下一颗山楂,“生病的时候,不是都要喝粥的吗?” 宣宁脸色又白了几分,他阖眼深深吸了口气,面上神色似有几分挣扎,终究还是同她说下去:“以前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与粥食有关,就,就不吃了。” 既是不好的事情,苏小冬识趣儿地不再多问,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包:“那鸡汤你喝不喝?红枣你吃不吃?我总不能看着你活生生被饿死。” “我……”宣宁盯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只觉得脸颊上蓦然发烫,赶紧低垂下眉眼不再去看她,“有劳了。” 苏小冬低头踢了踢小石子:“那我们回去吧,你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 “不必。”话是这样说,可宣宁伤重体虚,脚步虚浮,苏小冬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终于忍不住将冰糖葫芦往宣宁手里一塞,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朝他呲了呲牙:“不许偷吃我的糖葫芦!” 宣宁愣了愣,看了看苏小冬,又看了看手里的冰糖葫芦,在他不自知时,惨淡无色的唇边悄然浮起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 第6章 . (修) 逢五逢十是附近村子赶集的日子,宣宁伤口愈合得极慢,脸上终日都是缺乏血色的苍白,苏小冬学着村里人去赶集,每次除了带回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还买了许多的红枣黄芪,回来熬成水,照着一日三餐盯着他喝下去。 一开始宣宁伤重下不得床,苏小冬怕他整日躺着无聊,赶集时会给他带回来了许多小玩意儿。他毕竟不是孩童,对苏小冬买回来的小鼓小风车并没有多大兴趣,偏只把小泥人插在了床头的草堆里,每天一睁眼便能看见。 察觉了他的喜好,苏小冬每回出去便记着给他带两三个泥人回来。 集市上的泥人师傅手艺很好,有一回苏小冬三言两语地描述宣宁的模样,师傅巧手上下翻飞,竟然当真捏出个同他有六七分相似的泥人来。苏小冬特意让师傅给泥人作出个笑脸来,宣宁接过泥人时脸上没有什么别的神色,但苏小冬知道他特别喜欢这个泥人,一直将它排在床头那排泥人的头一个。 这样养了半个月,宣宁的伤口开始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伤势逐渐稳定下来,他开始打算与苏小冬告别农妇,各寻去处。苏小冬与他朝夕相伴半月有余,只觉得这人终日常常是冷着一张脸吓唬人,实际上心肠却很软,是个在院子里散步遇见了小鸡仔都要绕路走,怕踩着它们的人,眼下他伤口虽有了愈合的趋势,可面色依然不好看,苏小冬不放心,收拾了自己这些日子在集市上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他再照顾他一段时日。 这日两人收拾妥当,打算等农妇外出过来便与她辞行。 宣宁看见苏小冬悄悄摸了块银子压在柴房里临时搭起的铺盖下,对她道:“你初到此处便给过她银钱,我们住在此间,衣食均是你自行购置,便是偶有劳烦旁人之处,你也都已经付过酬劳,其实不必如此。” 苏小冬摇头:“我娘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听见她这样说,宣宁没有再劝她,只在她出门去看农妇归来与否时,不动神色地将一张银票塞进她的包袱里。 农妇一早外出,归来时却不是独自归来。宣宁在房中听见外面的喧闹,眉尖微蹙,起身走出去看。 院子当中与苏小冬抱头痛哭的人他也算是相识,正是前些日子得了他的灵息石碎末去参加赵家老爷使唤丫鬟筛选的陈杏花。他当下便觉得古怪,陈杏花既得了他的灵息石粉末,自当在筛选中脱颖而出,赵家得了这样一个人,怕是恨不得关紧了绑牢了怕她逃走,怎么可能放任她跑到这荒山野地里来? 陈杏花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搂着苏小冬又是哭又是笑:“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苏小冬自进了赵府便一直有陈杏花照顾,心里早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姐姐一般,这些日子在山间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见到了陈杏花便像是见到了亲人,扑在她怀里委屈巴巴地掉了好些眼泪。 两人姐妹情深太过真挚,连引着陈杏花找来的农妇都忍不住抹起眼泪。只有宣宁抱胸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仔细打量着陈杏花的一颦一笑。 哭过一场,陈杏花扶着苏小冬站直了身子,替她理了理衣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去收拾收拾,我们这就回去。” “回去哪里?” 陈杏花笑笑:“自然是回赵府。大公子听说你失足坠崖,派了全府的人连夜出来找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了一段日子,他又怕是下面的人不用心,特意让我也跟着出来一起寻你。”她朝苏小冬挑眉:“你可别辜负了大公子一番心意。” 苏小冬与赵轩不过见过两面,一回是赵昂去杂院挑人,赵轩陪着他同去,另一回便是她被赵昂扇了耳光哭着跑出去,被赵轩撞见,她实在想不明白,就这么蜻蜓点水地见了两回面,赵轩怎么就对她生出了“一番心意”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宣宁一眼,矢口否认:“杏花你别胡说!” “我可没胡说,大公子觉得是二公子逼得你跳崖寻短见,已经把他在祠堂关了半个多月了。你想想,之前隔云居出了那么多事,哪个丫头是值得大公子大动肝火的?” 话越说越不成样子,苏小冬赶紧捂住陈杏花的嘴。 陈杏花扯下她的手,又接着劝她:“你就同我回去吧。大公子下了重赏,找到你的人赏银二十两。你本就没有同赵家签身契,若是你不想再待在赵府了,你至少让我领了赏钱,再走也不迟。” 苏小冬噘(*^▽^*)着嘴轻哼,玩笑道:“原来什么姐妹情深都骗人的,你不过是想拿我去骗赏钱。” 她这话本是句玩笑,却不想陈杏花脸色突然变得雪白,眼眶里又盈盈地闪起泪花。陈杏花抹了把眼泪,摇头道:“我见到你没事是真的高兴,我也是真的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姐妹情分,我,我不是要骗你,我只是……”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苏小冬打断她,她拉住陈杏花的手,笑嘻嘻道,“我同你回去便是,我恰好也想问问赵昂,我同他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 说罢,她又松开陈杏花的手,扭头去找宣宁。宣宁就站在柴房门外,一直冷眼看着她们,苏小冬转身回到他面前,有些抱歉地绞着手:“我本来想要再与你同行一段,照顾你直至你伤势痊愈的,可是现下我要先去一趟赵府,你……” 她本想问他,能不能再多等她两日,待她去帮陈杏花将赏银拿到手,问清楚赵昂害她的缘由,便回来找他。可转念又想,他们二人不过萍水相逢,便是暂时同行,最终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一处,这段日子说是她在照顾宣宁,其实除了给他煮点红枣水,她也没帮上什么忙,反倒是连累他伤势一再反复,兴许宣宁早就恨不得她赶紧滚蛋了呢。 “不要去。”宣宁盯着她,目光澄澈。 “我最多只去两日,你愿不愿意等我两日?” 宣宁没有回答她,执意道:“不要去。” “杏花很需要这笔钱,而且我也想问一问赵昂为什么要害我。”苏小冬并不是骄纵任性的人,只是下定了主要想要去做的事常常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两日后,我会回到这里来找你,若你不愿意等我,我们便只能就此告别,你要按时服药按时换药,日后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再受那样重的伤了。” 宣宁一时有些生气。他鲜少救人,难得救回来了这么一个,竟然又要往龙潭虎穴里钻,果然是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白费那么多力气。陈杏花于苏小冬是故交,赵家两个公子更是同她斩不断理还乱,相比之下自己与苏小冬非亲非故,确实不必为她操心那么多,于是宣宁不再劝她,冷眼看着她和陈杏花相互搀扶着离开这处农家小院,连一声道别都懒得同苏小冬说起。 —————— 再次看见赵家高耸的大门,苏小冬觉得恍如隔世。 确实是恍如隔世,如果没有宣宁,她现在应该是一抹游魂飘到赵家大门口来。以往她作为赵家的丫鬟,除了与主人家同行之外,是不能独自从大门进出的,而这一回,陈杏花不仅拉着她的手从大门跨了进去,大门两侧还站了两排家丁。 这阵势——她回京都时,府里所有人夹道相迎也不过如此。 她不过是摔了一次山崖,再次回到赵府,怎么便像是成了座上宾?跨进赵府大门,苏小冬便开始觉得古怪,她拉着陈杏花停住脚步,身后的大门适时地轰然关上。 “杏花,府里怎么变得这么古怪?” 陈杏花面色雪白,松开苏小冬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小冬,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如果我不把你带回来,他们便要带走我弟弟,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对不起,小冬。” 苏小冬一时不明白陈杏花在说什么,听得云里雾里,待要追问。赵轩身边的李叔已经赶来,插话进来:“苏姑娘回来了,大公子有请,您这边请。” 苏小冬跟着李叔走,陈杏花一路在后面跟着,却再也没说一句话。 李叔说是赵轩要她过去,领的路却不是赵轩住的金玉阁方向,越走越往赵府深处走去,最终领着她走进赵丰礼所住的青梧院。 苏小冬进赵府时,赵丰礼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年,青梧院的人一向深入简出,她对于这位一手缔造了赵府财富的老人家一无所知。她被带到青梧院堂屋,屋里上首的位子是空着的,左右两张圈椅一边坐着赵轩,一边坐着赵昂,身后是跟在他们身边的贴身伺候的丫头小厮,里头有几个也是苏小冬面熟的。 赵昂一改素日嬉皮笑脸的模样,面色阴沉,微微蹙着眉头盯着苏小冬看。却是赵轩面色与平日无异,面如春风,和煦温润,笑吟吟地问苏小冬:“小冬,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你愿不愿意帮帮我们?” “我?”苏小冬指了指自己,“我不学无术,能帮上什么忙?” 赵轩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小厮将一个纸包托到苏小冬面前。苏小冬认得那个纸包,她捡到宣宁那一日,陈杏花来找她想办法让自己可以抵挡暑热,从参加选拔的丫鬟们中脱颖而出,这纸包便是宣宁那日让她转交给陈杏花的那包药粉。 纸包里面的药粉只剩了一半,另一半想是陈杏花已经服下。 赵轩依然是和颜悦色:“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药粉是什么?你又是怎么得到的?” 第7章 . (修) 苏小冬自然是不能告诉赵轩。 一则,她确实不知道这药粉是什么,二则,宣宁赠药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帮陈杏花,她不能转头便出卖了他,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伤呢! 苏小冬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装傻:“这是我老家的偏方,散热消暑最管用,那天杏花来找我,我也就是碰碰运气把这包药粉给了她。” 赵轩依旧笑容温和,颇有循循善诱的意思:“你知不知道这里面有哪几味药材?” “我不知道,是大夫配好了的药。” 赵轩点点头,示意小厮将药粉撤下去,另有一人捧了个布包上来。赵轩扯开布包,从里头抖落出一地晾干了的药材,他并不急着追问苏小冬,而是不慌不忙地从自己腰间扯下一块木牌伸到苏小冬面前:“你坠崖后,我们本想收拾了你的东西给你立个衣冠冢,可是我在你的柜子里发现了这个布包和这块牌子。” 布包确实是苏小冬的,木牌苏小冬也认得,那时候宣宁刚刚被她带回来,对她充满戒备像是只刺猬,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声音清冷疏离地说,无论如何都是他欠她一条命,日后遇到难事,可以凭着这块木牌去找他。她虽然并不觉得自己会遇上什么需要找他相助的事,但还是承他一份情,把牌子仔细收了起来。 “你认不认得这些东西?” 东西是从她房里搜出来的,苏小冬一时想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脱,只好一声不吭。 赵轩向来和煦如春风的面色瞬息之间冷了下去,他一手举着木牌几乎抵到苏小冬眼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他眼中尽是狠戾的光,与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判若两人,赵轩咬牙道:“说,你是鸾凤阁的什么人?潜入赵家是什么目的?” 宣宁竟然是鸾凤阁的人! 苏小冬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赵轩手里的木牌,之前乍看之下只觉得木牌上的图样华丽,雕工好不精巧,此时细看才分辨出繁复的图案分明是一只凤凰与一只鸾鸟。 苏小冬是听说过鸾凤阁的。 她的舅舅苏槙凭着一支金丝软鞭在南境澹州锄强扶弱,江湖上也颇有几分好名声。苏小冬长在京都,但每年都会随着母亲去澹州探望舅舅,在舅舅府上小住时,总能从他府上往来的三教九流之人口中听见不少江湖轶事。 鸾凤阁的名字便常常出现在他们谈话中。 在他们的描述里,鸾凤阁行(*^▽^*)事乖张,不问缘由,不分善恶,只要付得起他们开出的银两,便能要求他们做任何事情。这些年来,江湖上骇人听闻的惨案十有八(*^▽^*)九都是出自鸾凤阁之手,其中也包括十几年前盛极一时的高氏与祝氏两门灭门惨案,听说鸾凤阁三日之内血洗高、祝两家,高氏所在的凤鸣山与祝氏所在的晴回谷旦夕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最令人愤慨的是,鸾凤阁阁主对两门的年幼弟子下手犹为狠毒,亲自将门中年幼弟子逐一鞭打□□一翻后,当着高祝两家家主的面,或是推下悬崖,或是缚石沉塘,当真灭绝人性。 这么些年来各门各派提起鸾凤阁无不是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但偶有些人提起合数派之力围攻鸾凤阁,响应者却又寥寥无几,最终总是没了动静。 没有得到苏小冬回应,赵轩眉头越皱越紧:“你现在不说,过会儿想说,就来不及了。” 虽然知道不会有人相信,可苏小冬还是硬着头皮大声道:“我不是鸾凤阁的人。” 赵轩觉得好笑,他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木牌:“你不是?那还有谁是?”他踢了踢地上晒干的草药,“再者,你又怎么解释你要偷偷摸(*^▽^*)摸地偷了这么多药渣?” 自证身份不易,要解释那些药渣却不难。苏小冬忍辱负重潜在赵家本也不是为了感受民间疾苦的,她犹豫了片刻,在坦白与咬牙硬撑之下稍作权衡,便决定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传闻渝州赵家有一副古方叫做洗髓续灵汤,温养经脉有奇效。家中长辈早年受伤,经脉毁损,不良于行,我想着如果能得到这副方子作为他寿辰的贺礼最好不过。但我来这里数月,也没找到向二位公子请求看一眼古方的契机,只好把每日偷些青梧院倒出来的药渣,看看能不能从药渣里看出些方子的线索。” 她这回倒是没有半句假话,可是赵轩已经对她生了疑心,自然是她说什么都不会再信。他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怎么就能断定青梧院的药渣便是洗髓续灵汤的药渣?” “赵老爷三年前外出归来便闭门不出,若他与家中长辈一样是因为不良于行而不愿意出门或无法出门,而赵家又恰好有一副古方灵药对症,那青梧院每日煎的岂不就应该是洗髓续灵汤吗?” 赵轩听罢苏小冬的话大笑起来,片刻后才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还道我们赵家与鸾凤阁素无瓜葛,为什么三年前你们会无缘无故地出手伤我父亲,原来早就盯上了我赵家的洗髓续灵汤。” 赵轩目光里是凛冽恨意:“几日前夜闯青梧院被我重伤的,也是你们的人吧!” 夜闯青梧院被重伤?苏小冬脑中猛然浮现起宣宁身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当初给宣宁治伤的那位大夫特意托去抓药的农户带了话回来,说宣宁的伤直逼要害,灌注在刀刃上的力量还震伤了他的脏腑,务必要好好卧床静养。她遇见宣宁时,他确实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是他走运被她撞见用百草谷的灵丹妙药吊着才捡回来一条命的。赵轩一向以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示人,谁能想到他暗里还是个使刀的高手?想来,赵家诸人各有各的故事,绝不会是平平常常的生意人。 赵轩与赵昂注意着苏小冬的一举一动,提及前几日被赵轩所伤之人,便见她眸光微动,心里更是确信了她是鸾凤阁派来潜入赵家的人。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赵昂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看着苏小冬,眉头紧锁:“你们想要药方,直说就好,为什么要伤人。” “我不是,我没有。” 赵轩冷眼看她,话却是对赵昂说的:“如今,你还要护着她吗?” 赵昂面向兄长,躬身行礼:“是我妇人之仁,险些纵虎归山。这个人自然任凭兄长处置。” 赵轩点点头,向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苏小冬只觉得后颈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小冬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醒来,房间里昏暗潮(*^▽^*)湿,弥漫着浓重药香,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被手指粗的绳子牢牢地绑在一张木板床(*^▽^*)上,无法动弹。 屋子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人。 那人察觉苏小冬醒了,取了一块布蒙上她的眼睛,而后点上灯烛,喂她喝了小半碗水,又往她嘴里灌了一碗腥苦的汤药,继而灭了灯烛,揭下蒙在她眼睛上的布。 苏小冬并不知道自己喝的汤药是什么,只觉得片刻后倦意侵袭,又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再次醒来,又被以同样的方式喂了半碗水和一碗汤药。 如此反复三次,她莫名其妙地喝了三次汤药后,在第三次昏睡中,被全身骤然升腾起的热意惊醒。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一口被架在灶上的锅,滚烫异常,体内的血液便如同锅内热粥冒着粘(*^▽^*)稠的泡泡不停地沸腾,她挣扎着,希望能挣脱绳子,将自己贴到潮(*^▽^*)湿冰冷的墙壁上,或拿一盆水浇到自己身上,可绑住她的绳子坚韧异常,任她挣扎得磨破了手腕与脚踝仍不见松动。 幸而她能觉察到,那个喂自己喝水喝药的人一直还在屋里。 苏小冬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要被烧得冒起烟,哑着嗓子喊她:“杏花,杏花,救救我。” 陈杏花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不被苏小冬察觉,却不想她一开口便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便点了灯,提着油灯走到床边去。她微微弯下(*^▽^*)身子,看床(*^▽^*)上的苏小冬,苏小冬在赵府虽然是个丫头,但是一向衣裳整洁妆发妥帖,可此时的她挣扎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歪歪斜斜的横在木板之上,衣裳挣得露出胸口肩膀一大(*^▽^*)片肌肤,因为极度滚烫,雪白的肌肤泛着诡异的红色,她浑身热得几乎要烧起来,却诡异地没有流出一点汗水。 “你怎么认出我的?” 苏小冬烧得有气无力:“你身上,有香囊的味道。” 闻言,陈杏花摸了摸自己腰间仍挂着的那只香囊,那是当时她去求苏小冬帮她,苏小冬连带着药粉一起送给她的。她叹了口气,喂给她一杯凉水,从床边的木桶里舀了一瓢冰水泼了一些在她身上,问她:“可有好受些?” 苏小冬只觉得体内依旧热气沸腾,可皮肤接触到冰水又寒意袭人,身上一冷一热却不能互相抵挡分毫,冷热都令人难受至极。她冲着陈杏花摇头:“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怎么会这样热?” “你这几日喝得便是洗髓续灵汤。”陈杏花又往她身上泼了点水,“之前用蒸笼给青梧院选丫鬟,就是为了给老爷试药。我用了你给我的药粉,果然便被选中,也被关在这里喝了几天药,药效发作两次便是受不住,他们觉得古怪,逼问之下我告诉了他们药粉的事情。” 苏小冬又从陈杏花那里喝了一口凉水,不知是凉水的效用,还是药效渐渐退去,她觉得体内沸腾的热意似乎稍稍平息了几分:“所以他们便要去你把我骗回来?” 陈杏花点头,在苏小冬床边跪了下去:“他们说如果不能把你带回来,他们便要捉我弟弟来试药。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苏小冬想起她与陈杏花离开时,宣宁多次阻止她,想来他早就知道她跟着陈杏花回来会面临什么。她又歇了片刻,体内的热意已经全然退去,终于有精神同陈杏花好好说话:“为什么需要试药,难道他们的药方是不完整的吗?” “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一种抑制服药后体内热气的办法,否则未等经脉温养接续,人便被热气熬死了。之前大公子给老爷找了不少丫头小厮,就都是这样被熬死的。” 这洗髓续灵汤并不救人,竟然还会害死人。还是赵轩一个个亲自把人骗进来害死的,真是个疯子! 苏小冬急道:“杏花,放我出去,只要我逃出赵府半日,我便能找到人来救你和你弟弟。” “不行。”陈杏花虽对苏小冬心存愧疚,却还是果断摇头,“我弟弟还在他们手里,若你走了便不回来,我弟弟怎么办?何况,你以为屋外就没有人守着吗?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我打扮成你的样子,不妨一试。” 陈杏花还是摇头:“我不能让我弟弟冒这个险。” 苏小冬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房门被打开,倾泻进来几米阳光,屋子里的药香被外头清新的花香草香树叶香冲淡了些,令人耳聪目明了不少。陈杏花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即垂手站到一旁,可惜苏小冬被捆得像只大闸蟹动弹不得,只能凭借陈杏花的反应,猜测来的应该是赵轩那个疯子。 第8章 . 来的人并不是赵轩,却也比赵轩好不了多少。 赵昂示意陈杏花出去,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苏小冬床边盯着她看。她印象里的赵昂玩世不恭,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头一回见他神情严肃面色凝重的模样,苏小冬实在有些不适应,她试着同他打招呼化解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嘿嘿一笑:“二公子,好久不见呀。” 赵昂眉尖蹙了蹙:“苏小冬,你果然没心没肺,命都要没了还笑得出来。” 苏小冬立刻丧下脸来,皱着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我不笑你能放了我吗?” 之前在隔云居时,赵昂行(*^▽^*)事无常喜怒难测,没少招她烦,如今联想赵轩的所作所为,苏小冬很快明白过来赵昂平日苛待自己,恐怕就是为了让自己知难而退离开赵家,可是偏偏她来到赵家本就动机不纯,硬是死赖着不走,这才逼得赵昂不得不想了个损招儿,把人推下悬崖了事。 想通了之后,苏小冬便觉得赵昂比赵轩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要可爱得多。 赵昂看了一眼床头的册子上画了三道横线,又见苏小冬衣服上沾了水,心里明白她至少经历过了一次剧烈发作,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可苏小冬与之前试药的人都不大一样,看见他并没有哭天抢地地求饶,反而一见他便目光闪闪地冲着他笑,反将他心中的郁卒冲淡几分。 即使从她房里实打实地搜出了鸾凤阁的九翎牌,他也不大能相信,这样的姑娘会跟阴鸷凶残的鸾凤阁扯上关系。他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才趁着赵轩外出,特意来青梧院见苏小冬一面。 “鸾凤阁真的会有你这么蠢的人?”赵昂暗里是心软的,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苏小冬语塞,一时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顿了好一会儿才嚷嚷:“我都说了我不是鸾凤阁的人!” “那你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苏小冬翻个白眼:“说了你们也不会信,干脆别问。” “你说了我就信。” 苏小冬习惯了赵昂对她颐指气使,头一回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本正经地说话,若不是她此时被绑在床(*^▽^*)上,怕是要吃惊得蹦起来。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我说我是皇亲国戚,你信吗?” 显然,赵昂是不信的。 闻言他立即沉下脸来:“鸾凤阁伤我父亲,赵家与鸾凤阁就此结仇,你如果不能说明你究竟是谁,即便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也救不了你。” 话说到这里,苏小冬忽然来了兴趣:“鸾凤阁为什么要伤你爹呀?” “自然是为了抢洗髓续灵汤的方子。” 苏小冬不解:“鸾凤阁既然那么厉害,想要你家的方子,为什么不直接抢,非得先伤了你爹,隔了三年再来抢?还有啊,这不是你们家传的古方吗,怎么还需要找人试药啊?” 苏小冬问得真挚诚恳,赵昂吃不准她是装傻还是真心想问,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耐心同她解释:“传说祖上与百草谷有旧,为了救人去百草谷求来了这幅洗髓续灵汤的方子,当时便与百草谷约法三章,洗髓续灵汤只可用来救治赵家人,不可流传于世,赵家亦不可凭此获利。因此当年我父亲、伯父与叔父分别保管三分之一的药方,并在赵家祠堂起誓,若三份药方中任何一份遗失或流传至赵家以外,另外两人需立即毁去手中药方。鸾凤阁向来消息灵通,想必也清楚此事,知道不能硬抢,才会在父亲外出途中打伤他,残忍地将他手脚上的筋脉寸寸挑断,为的便是逼赵家拿出完整的药方救父亲,再伺机抢夺方子。” “你父亲受伤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治伤?” 赵昂面色掠过一丝尴尬:“这是家丑。父亲刚刚受伤时,我与大哥措手不及,生意上不免有所疏失,伯父与叔父借口我们年轻想插手我家的买卖。我们兄弟二人与他们又是一番掰扯,去年年末,他们才终于松口同意将方子交给我们。” 这是赵家家事,苏小冬不便多问,适时将话题引开:“那试药又是怎么回事?” 提及药方,赵昂的话便说得没那么爽快,神色间游移起来:“我父亲伤势严重,洗髓续灵汤至少要连服二十一日。但是药方里有一味药药性里带了热毒,需要一味极寒的药与之相抵,否则服药之人撑不过十日便会被体内沸腾的热毒熬死。” “什么嘛!原来你们家这个方子根本就救不了人!” “救得了,方子里本来有一味药叫做雪蝉,可是纵使是极北极寒之地,也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人见过雪蝉了。缺了这味药,这张方子冷热失衡便用不了,所以我们搜尽天下至寒至阴之物入药,便是想要试试是否有能代替雪蝉抵消热毒之物。” 苏小冬恍然:“难怪你们给青梧院挑不看厨艺不看女红,只看谁能在蒸笼里待的时间长。” “是,能耐得住热毒,便能多试几碗药。”赵昂对苏小冬几乎是没有保留,解答完了苏小冬的疑惑,才想起追问她:“现在该你坦白了,你到底是谁?” 苏小冬有些烦躁:“我说我是皇亲国戚你又不信,你还要我说什么?”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赵昂神色严肃,“洗髓续灵汤每次发作都要比前一次剧烈,你已经喝了三次药,应该也发现第三次发作比前两次发作要剧烈得多。在你之前,没有人熬过第五次发作,若你当真不是鸾凤阁的恶人,我真的不希望大哥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我确实不是,可你又不信。”苏小冬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你去找渝州城的守军,带他来见我,到时候你便能相信我确实不是鸾凤阁的人了。” 平日里见苏小冬虽然穿衣简朴,但气质不俗,赵昂确也是相信她不是山野村妇,可如今渝州城的守城将军是当年长平军里的迟谓将军,且不提苏小冬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跟迟谓将军有交集,便是有,迟谓其人又岂是赵昂一个寻常商贾人家能请得动的?赵昂略一深想,觉得自己识破了她的诡计,愠色染上眉眼:“你别想拖延时间!” 苏小冬想争辩,赵昂却已经站起了身:“你既然不想说就算了,当我好心喂了狗。” 赵昂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又换了陈杏花进来守着。苏小冬没有说服赵昂,又调过头来继续尝试劝陈杏花跟自己一块逃走。苏小冬费了好一番口舌,却只换来陈杏花淡淡地回了句:“歇会吧,晚点还得喝药呢。”接着索性吹熄了灯烛,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许是喝药的缘故,苏小冬也比平日里要容易疲惫,见陈杏花决意不再理她,渐渐也不再吭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知躺了多长时间,陈杏花出去又端了药碗进来。苏小冬知道汤药的古怪,一开始咬紧了牙关不肯喝,最终还是陈杏花掰开了她的嘴,一勺一勺地把药灌进去的。 药效的发作如期而至。赵昂说的没错,这一回的发作比前一回要剧烈得多,延续的时间也更长,即便陈杏花一声不吭地喂给苏小冬冰水,并将她扶进冰水里浸泡,也无法消减,撑过这一场发作,苏小冬重新躺回床榻上时已经奄奄一息。 陈杏花不敢看她,也不敢同她说话,给她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立刻灭了灯烛。 事实上,苏小冬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同她多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全身的经脉脏器都像被烈火焚烧过一遍,轻轻呼吸都觉得热(*^▽^*)辣(*^▽^*)辣得疼。 赵昂说没人撑过第五次发作,她觉得她根本就无法撑到喝第五碗汤药。她在黑暗中想起远在京都的母亲,远在澹州的舅舅,她如果死在这里,他们一定十分伤心,还有迟谓伯伯,他如果知道自己就是在他的渝州城里出的事,他得有多懊恼多难过……苏小冬想起从小到大许多对自己好的人,想象着他们得知自己死讯的模样,难过得蹭着被子流着眼泪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苏小冬再次被陈杏花摇醒。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端着药碗站在床头的陈杏花。望着陈杏花冷然的面孔,苏小冬却回想起两人初入赵府时朝夕相伴的场景,那时她们恨不能吃同一碗饭穿同一件衣裙,好得形影不离胜似亲姐妹。她希望陈杏花顾念几分往日的情分,声音孱弱地提醒她:“二公子说,之前试药的人没人能熬过第五次发作……杏花,放了我吧……” “放了你,谁又能放过我?”陈杏花盯着她,目光闪闪,寒若冰针,“你以为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如果你没有给我那包药粉,或者,更早之前我们未曾相识,我怎么会被卷进你们这些是非里面?” “苏小冬,我不懂你们的恩恩怨怨,我只是想把弟弟养大,嫁一个老实巴交的夫婿,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而已。”陈杏花咬牙撬开苏小冬的牙关。 苏小冬有些恍惚,她忽然记不得当初那包药粉究竟是自己塞进杏花手里的,还是杏花来找她要的?怎么到头来,欠了宣宁人情的是她,对杏花别有居心的也是她。 腥苦的汤药灌了进去,苏小冬开始感觉熟悉的灼热感自心口往外蔓延开来,经脉里的血液滚烫如岩浆缓慢地流动起来。她忽然剧烈呛咳起来,将灌进口中的汤药呛出,还一并呛出了两口血。 在极度痛苦中,她的意识渐渐昏沉。 她的眼前一片昏黑,忽然在耳边的嗡鸣中听见瓷碗摔在地上的脆响,而后是陈杏花尖利的惊呼,再之后她感觉束缚在手上的麻绳被解开,可她虚弱至极,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有个声音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那个声音,并不陌生,却也并不是十分熟悉。 她隐约记着曾经在哪里也听见过一个谁这样喊她。 苏小冬……苏小冬…… 那时她的眼前也是一片昏蒙的黑,但是好像听见那个声音喊她的名字,她就不害怕了。 曾经是,如今也是的。 第9章 . 苏小冬在渝州城里最好的来福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醒来。 昏厥前的事苏小冬还是记得的。她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从赵府的小黑屋来到来福客栈里,可那时她神志昏昏,并不知道是谁救了她,问了客栈掌柜也问不出个结果来,反而因为没有钱交房费而被赶出了客栈。 苏小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却觉得耳聪目明,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想来洗髓续灵汤果然名不虚传,她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有白白被灌了四碗汤药。 苏小冬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踏出来福客栈,便有一名坐在厅堂里的秋色衣裳女子随之起身,径直上了来福客栈顶楼,单膝跪在房门外:“少阁主,苏姑娘已经离开,是否需要属下随行护卫?” 并没有人立刻回答她。静默了片刻,一阵暖风扫过女子额前的碎发,她再抬起头,房门已经打开,房中传出清朗和煦的声音:“阿秋快进来,别跪在外头,外头多冷。” 叫做阿秋的姑娘依旧垂着头单膝跪地,一直到房里响起一个低弱暗哑的声音:“进来吧。” 来福客栈是渝州城数一数二的高楼,在客栈顶层几乎可以看见渝州城的每个角落。此时宣宁便坐在来福客栈顶层最大的窗子旁,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苍白的脸冻出两抹诡异的红晕。 在他的不远处,有一名穿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弯腰在拨(*^▽^*)弄一个炭盆,他显然鲜少操持过这样繁琐的事情,手忙脚乱之外脸上也沾了几簇炭灰。他看见阿秋进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将掏火棍递给她:“你们少阁主非要开窗看风景,我怕他着凉想给他烧炭盆,可是像我这样身强体壮武功高强的人哪里用过炭盆?还是得劳烦阿秋姑娘。” 阿秋接过掏火棍,神色冷淡:“青鸾使言重了。”说罢,便点了火折子去点火。 窗外是渝州城车水马龙的街,街上人来人往,匆匆擦肩,可擦肩之际谁也不再记得谁,人生数十载,有的相逢如沧海中之一粟,微渺得不值一提。 他在这里是能看见苏小冬离开的。小姑娘身体底子好,他带她出赵府,替她把毒逼出来后,睡了一日便又恢复成神采奕奕生机勃勃的模样,像是春日里风愈吹便愈加昂然的野草。他看着她走出来福客栈,头也不回地走在街上,像一匹自在的小马驹越走越远,他明明知道他与她本不该有交集,明明知道他与她此生不会再有交集,可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时,他心尖上还是滑过了一小点酸溜溜的遗憾。 宣宁大约终于看腻了窗外的嘈杂,抵着唇低低咳嗽两声:“岑溪,把窗子关了吧。” “好嘞。”穿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应声抬手一挥,又是一阵风扫过,一整排的窗子齐齐被关上。岑溪走到宣宁身边:“小祖宗,你别折腾了,咱还得去干正事呢!不然回去老祖宗能把你活活剥掉吃了。” “今日初几了?” “初八了。”在岑溪与宣宁暗暗算着日期,阿秋已经不假思索地插(*^▽^*)进话来。 “我们得在十五前赶回去。”宣宁看着岑溪,“明日便出发去堰州。” 岑溪反对:“再过两日吧,你刚刚逆行功法给那丫头逼过毒,此时最好静养,不然就算你赶得及回鸾凤阁,也没办法……” 宣宁站起身,直接忽略岑溪未说完的话,转向阿秋:“阿秋,你记得今日便要把车备好。”说罢转身进了内室,再没留给岑溪一点反驳的余地。 岑溪愁容满面,寄希望于阿秋,蹲在阿秋身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拉拢她与自己一同劝宣宁再都留两日。阿秋却只专心致志地生火,末了只问他:“青鸾使冷不冷?若是不冷,我将这只炭盆也挪到内室去了。” —————— 苏小冬睡了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在外头转了两圈便觉得饥肠辘辘。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几枚铜板,在路边要了一碗阳春面,捏着筷子卷起面条正要往嘴里送,身边突然有位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苏小冬耐着性子放下筷子扭头去看,站在身旁的是位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妇人,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子里散落着一些钱币。老妇人朝苏小冬躬了躬身子,道:“姑娘,赵家乐善好施,荒年施粥,灾年捐银,咱们渝州城百姓得了赵家不少恩惠,如今我们打算给赵家去庙里捐个安魂灯,姑娘手边若宽裕,不妨也捐一些钱吧,多少是点心意。” “安魂灯?” 老妇人叹了口气,点头道:“看样子姑娘还不知道。赵家前日夜里走水,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没逃出来,尽数葬身火海。可怜赵家老爷这几年刚刚开始颐养天年,赵家两位公子青年才俊,通通没能逃过这一劫。” “是安平街上的那个赵家?” 老妇人点头:“正是。” 安平街上的赵家…… 苏小冬猛然站起身来,桌上的一碗汤面摇摇晃晃洒出了半碗来她也管不得,转身就往安平街的方向跑。 一路上她脑子里像走马灯一般晃过许多人的影子,有早先嬉皮笑脸的赵昂,温润如玉的赵轩,笑意温温的杏花,温婉能干的小橘,还有后来一本正经的赵昂,阴鸷狠厉的赵轩,冷面淡漠的杏花……无论是什么模样,他们几天前都还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身旁,同她见过面说过话,不过隔了几日,便阴阳相隔了 苏小冬只觉得这一切如梦般虚幻不实。 她一路飞奔到赵家门外。上回她站在这里还是同杏花一起,暗红的大门为她敞开,两侧整整齐齐地立了两排家丁相迎,如今大门依然是敞开着的,只是透过大门能看见里头一片焦黑狼藉,奇花秀木尽为焦炭,青石的小径与台阶也被熏得漆黑。 她入赵府不过三四个月,受尽赵昂刁难在先,遭逢杏花背弃,被赵轩抓去试药在后,她对赵府本该是怨愤大于怀念的。只是苏小冬此时好端端地站在赵家门外,甚至比之前还要精神舒爽一些,无论如何这些人罪不至死,她亲眼看见赵家落得这样的境地,心中唏嘘怅然,站在门口情难自已抽泣起来。 不远处有个家丁打扮的人看着她哭了片刻,上来同她说话:“姑娘可是有什么亲人在赵家做工?你的亲人身上可有什么特征?来这边的册子里找一找,若是找着了……我们备了一点银两,好让姑娘的亲人早日入土为安,也希望姑娘节哀。” 苏小冬抽抽噎噎着,脑子却是清醒,好奇道:“赵家人不是都没逃出来吗?你们是谁?” “我家公子与赵二公子是至交。我家公子说,与赵二公子相识一场,旁的不管,至少先帮着让赵家人入土为安吧。” 苏小冬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赵家门外铺了一排桌子,有的桌子上放着册子,有的桌子上放着纸页笔墨,有的桌子上摆着用白色小布包包裹着的银钱。不少人进进出出,除了零星几个参加过赵昂办的诗会酒会的公子和小厮,大多是她眼生的。 这一切令人压抑沉痛,却出人意料的井然有序。 以前她总看不上赵昂,也看不上赵昂的朋友,没想到他们竟是顶仗义的人。 “姑娘?”那小伙子又担心喊了她一声。 苏小冬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我没有亲人在赵府,你去忙你的吧。” “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只管同我说。”小伙子依然不放心,交代了一句后,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忽然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拦住:“小兄弟,你见没见到一个叫做陈杏花的姑娘,三个多月前刚刚来的赵府,最近刚刚被挑到了赵家老爷身边伺候,你见没见着她?” 闻言,小伙子面上掠过不忍:“你是她的?” “我是她婶婶。” 那小伙子沉默了片刻,吞吞吐吐地开口:“听说,听说赵老爷的院子火势最大,若是在赵老爷身边伺候,恐怕连尸首也未必能找到的……请,请节哀。” 苏小冬的注意早就被这边的对话吸引,陈杏花之于苏小冬,与她之于她的亲人,意义自然不同。是以苏小冬心里遗憾酸楚,唏嘘惋惜,确实不如亲人的切肤之痛赖得悲恸。她听罢他们的对话,紧接着听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 她听着妇人哭喊着陈杏花的名字,恍然想起刚刚进赵府的时候,她常常和杏花整晚整晚地看着星星聊天,她还记得杏花说,她出生那年天气暖得早,雨水也充沛,村子外面的杏林早早压了满枝的花簇,远远看去热闹得像三伏天里绕在天边的艳色晚霞,她娘生她的那天她爹被从地里匆匆忙忙叫上来往家里赶时经过那片杏林,就寥寥草草给闺女起名叫做杏花;杏花说,她有个弟弟,她弟弟命很苦,她娘生她弟弟时落了病根,没多久就死了,后来她爹为了养活他们两个摸黑上山采药摔死了,她弟弟记事以来便不记得爹娘的模样,这些年都是姐弟两相依为命…… 她曾经以为会有一天,她会去杏花家做客,去见一见收留她和弟弟的好心肠的叔叔婶婶,如果杏花和她的弟弟愿意,她可以带他们回京都,就跟在她身边,她待丹蔻如何,便会待杏花如何。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她见到杏花的婶婶和弟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苏小冬暗暗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揉了揉妇人怀中孩子的头发:“这就是杏花的弟弟吧?她之前一直提起过的,没想到这时候才见着。”她没有同妇人更多解释她与杏花之间那么多事情,只以她是之前同陈杏花在一起做工的小姐妹一言蔽之,安慰了妇人几句,又抱了抱妇人怀里四五岁的小男孩,末了将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碎银子都塞到妇人手里,道了句“保重”便转头离去。 苏小冬回头远远地望过跪在赵府门外烧纸的人,空中翻飞这灰黑色的灰烬,被风高高卷起,越飘越远,而她再也不会与安平街赵家有任何交集,待时间更长些,她也许会嫁于京都的某户王侯将相,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偶尔也许聊起年轻时初生牛犊独自闯荡,但那时,她大概已经想不起赵家兄弟与杏花的模样了。 她转过安平街的街角,穿过渝州城最繁华的那条街巷,眼角的泪痕稍稍干去,忽然有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小冬儿,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欺负你了?” 第10章 . 醉仙楼二楼雅间里有三个客人,小二上菜时忍不住多看了正中间那位长得像姑娘的客人一眼,她用餐的仪态显然被训练教导过,伸箸移勺不碰出丁点儿声音,吃食喝汤也都优雅大方,只是吃东西的速度快得实在不大得体。 苏小冬横扫了一遍桌上的各色菜肴,末了痛痛快快地喝了两碗竹荪鸡汤,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冲着坐在她左手边的男子甜甜一笑,礼貌乖巧:“谢谢颜大哥哥。” 颜韧之给她倒了一杯茶:“吃饱了?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了。” 在渝州城遇见苏小冬,确实在颜韧之意料之外,他以往见她,不是在澹州苏府就是在怀空谷,哪回不是被众星拱月地被护着?这回竟然独自一个人跑到京都千里之外,若不是遇见了他,险些吃不上饭被饿死! 苏小冬之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见到了稳重可靠的大哥哥才越发觉得委屈,瘪瘪嘴将自己为了给舅舅寻药潜入赵家,又被赵家捉住试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颜韧之,只将遇见宣宁一事略去。 听到苏小冬被抓去试药的一节,颜韧之惊出了一身冷汗,搭过苏小冬的手腕试着探了探她经脉气血的运行有无异状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许苏小冬再独自行动,沉下脸来摆出兄长的模样,让苏小冬跟他回怀空谷,乖乖待着苏槙派人来将她接回去。 苏小冬不是第一次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也不是第一次路遇熟人被捡回去喊家里人来接,她习以为常,讨好地扯扯颜韧之的衣袖:“让舅舅派人来接我可以,但是就不要把我又是被捉又是吃不起饭的事告诉他了吧。” 餐桌上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人闻言“噗嗤”笑出了声,苏小冬扭头瞪过去,发现自己只顾着埋头苦吃,竟忽略桌上除了她和颜韧之还有一个人。那人是个长这娃娃脸的少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黝(*^▽^*)黑明亮,冲着苏小冬咧嘴一笑,唇红齿白明媚得像阳春三月照在潋滟水面上的阳光,苏小冬愣了一愣:“你是谁?” “我叫颜献。” 苏小冬惊讶:“你也是怀空谷的人?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小献天资聪颖根骨清奇,四年前拜入我父亲门下,你已经许多年没来怀空谷,自然没有见过他。”颜韧之笑笑解释,“这趟来渝州,也是因为他在怀空谷关了太久,特意带他出来透透气。” 苏小冬皱皱鼻子:“你们倒是从来不心疼我被关得太久需要透透气。” 颜韧之被她又是愤愤又是委屈的模样逗得大笑,曲起手指轻轻扣了扣她的脑袋:“那我们怎么样才算心疼你?由着你把大梁闹个底朝天吗?” 有第一次见面的生人在场,苏小冬在颜韧之的调笑下恼红了脸,偷偷瞟了笑吟吟地看着她的颜献一眼,将颜韧之的手拨开。颜韧之不再逗她,认真同她商量:“我和小献已经出来了大半个月,至陪你在这里再玩一日,无论如何后日一早我们必须启程,听明白了吗?” 苏小冬本想摇头的,可她如今身无分文寸步难行,最终还是人穷志短地点了点头。 —————— 渝州城的街上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不知打哪里来的一个猴戏班子敲锣打鼓地开演了,不仅是孩子,连好些时候没凑热闹的大人也忍不住驻足。 一架马车恰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的猴戏摊子堵住了去路。 宣宁本半躺着阖眼小憩,听见动静微微蹙了蹙眉。岑溪打开马车的帘子探头往外看了看,忽然“咦”了一声,将宣宁拉到窗边:“那不是你那天晚上拼了半条命救回来的小姑娘吗?这小姑娘厉害呀,一边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一边左(*^▽^*)拥(*^▽^*)右(*^▽^*)抱着另外两个男人,小九,你是怎么认识了这么个姑娘的?” 宣宁本不想理睬他,可是马车停了太久,他还是忍不住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人群的最外层果然有个穿藕色衣裙的姑娘,她个子娇小,本应当被人群挡住视线什么也瞧不着的,可却有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将她撑起来,让她可以居高临下地安坐于他们肩上越过人群,看清人群中央的表演。 岑溪在一旁煽风点火:“你看你看,是不是她?” 宣宁并不理他,倦倦地靠回软枕上,不轻不重地发话:“绕路走。” 外头驾车的人应了声“是”重新扬鞭驾车,马蹄哒哒,马车调转了方向继续行驶。 岑溪给宣宁倒了杯药茶塞进他手里,苦口婆心:“小九呀,你别难过呀,咱们鸾凤阁比她好看的姑娘还是有的,你要是都不喜欢,再去外面看看,喜欢一个,我给你抓一个,喜欢两个,我给你抓一双,怎么样?” “我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干嘛费那么大力气救她?你上一回拼着走火入魔也要逆行功法还是为了你哥呢,你还记得吧,上回逆行功法后,你整整躺了半个月,一开始连水都喂不进去,喂什么都给我混着血吐了个干净……” “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宣宁看不得岑溪眼角泛红,出声打断他。 岑溪说的,他自然还记得。他原先修习的是极为霸道的至阳心法,后来得了个偏方,说兄长先天不足,体质虚寒,要按时以纯阳内力为其调气补虚,可又因为他身体极度虚弱无法自行克化纯阳内力,需要一脉极寒的内力为其消解融合至阴阳调和方可打入他体内。宣宁得知此事,二话不说,便在后山冰泉里强行逆行功法,险些走火入魔,幸好岑溪提前完成任务回来找他,才救了他一命。 “这叫好好的?”岑溪趁他不备伸手抢过被他塞在软枕下的一条帕子,摊在手心里给他看,暗青色的帕子上一团一团氤氲开的尽是他一路咳出的血。 宣宁垂下眼睫:“逆行功法冲撞经脉,总是难免。” “什么难免!你为了你哥发疯我管不了,若是为了些乱七八糟的人……反正我不同意。” 宣宁本想争辩,她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他们曾被困山谷在暗夜里相依为命,他们萍水相逢却兜兜转转剪不断理还乱,这世上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不多,不知为什么,她勉勉强强也被列在其中。 岑溪每次发火,宣宁便有些不知所措。他抱着毯子看着岑溪,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的模样,冥蒙天真如孩童,岑溪总能想起宣宁刚被带回鸾凤阁时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兔子柔弱而无助,每每看见他这幅模样,岑溪便会心软,多大的火气也能消下去。 他不耐烦地冲着宣宁道:“懒得理你,睡吧睡吧,我保证你三天之内能到堰州。” “两天。” “伤没好之前少跟我讨价还价。”岑溪粗暴地扯了扯宣宁的被子,只在给他掖被角时口是心非地放轻了动作。 而另一边,沉迷在精彩猴戏中的苏小冬并未注意到身后渐行渐远的马车。 这一天,苏小冬玩得十分尽兴。颜韧之没有食言,说陪她玩一日,便是从早到晚完完整整的一整日。 颜韧之比她年长,身上又背着怀空谷少主的重担,不比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颜献却并非如此。一天下来,两个人年纪相仿,很快便热络起来。苏小冬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头一回遇见一个比她还少出门、好奇心比她还要旺(*^▽^*)盛的颜献,便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雏一样护着颜献,颜韧之给他俩买糖葫芦,苏小冬那串上面最大最红的果子都要让给颜献吃。 颜献年纪虽小,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一日里,有些时候颜韧之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自顾自走在最前头,苏小冬路过捏泥人的小摊时放缓了脚步多看了几眼,便被颜献记在了心里,偷偷折返回去让师傅照着苏小冬的模样捏了个泥人,到了晚饭时笑眯眯地塞进苏小冬手里。 苏小冬觉得渝州城里的泥人师傅的手艺远不如屹山脚下市集上的泥人师傅,她送给宣宁的那个泥人,眉目晴朗,比她现在手上的这一个好看得多。她让宣宁等她两日,可她在赵家被困了远不止两日,他等不到她一定已经离开了,即使他们都说鸾凤阁的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她不信宣宁也是那样的,他会不辞辛苦找到屹山去救她,他会把烤好的食物全部都留给她,他会在床头摆满她送给他的泥人,即使鸾凤阁里有许多坏人,可也许宣宁是里面唯一的那一个好人呢? 但是她无从求证了,因为她也许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想到这里,苏小冬情绪有些低落,面前的饭菜也不香了,一转眼看见颜韧之倒了一杯酒,便将自己面前的酒杯递过去:“颜大哥哥,我也想尝尝酒的味道。” “小孩子不能饮酒。” “我早已经及笄了!”苏小冬气鼓鼓地争辩。 “那也不行。听话,你看小献就不像你瞎闹。” 颜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颜韧之的酒壶,听见他这样说,颜献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却满怀期待地说:“师兄,我也想尝尝酒的味道。” 同样一句话,颜韧之对待颜献与对待苏小冬的态度却全然不同。 听到颜献这样说,颜韧之愣了一愣,一口喝光自己杯中酒水,眼中浮过几缕悲凉。他记得四年前父亲颜是在外出途中捡到颜献的,那时候他是个没有名字的十一岁小乞儿,还不如怀空谷里六七的小师弟长得壮实。他在谷里待了四年,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练功,他心里总是感激能拜入父亲门下,练功比其他师兄弟要刻苦许多,四年里竟一次也没有出谷玩耍过。 颜献常说,四年前遇见师父,是他不知修了几世的好运气。 可颜韧之心里明白,颜献是个苦命孩子,进怀空谷以前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进了怀空谷以后日夜练功失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顽劣跳脱,而再往后…… 颜韧之不敢深想,他放下酒杯,沉默地看了颜献片刻,末了轻飘飘地笑了笑:“想尝,那就尝一点吧。” 第11章 . 掐指一算,苏小冬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来过堰州怀空谷,马车沿着弯曲陡峭山路上下颠簸带来的疲惫辛苦一点儿也不能消减半分她的兴奋与好奇。他们到达怀空谷已是傍晚,马车在山谷中空地停稳,苏小冬拉着颜献的手跟在颜韧之身后跳下车,山谷中空空荡荡,竟没有怀空谷弟子前来相迎。 这与苏小冬记忆中热热闹闹的怀空谷可不大一样。 她的疑惑还未问出口,便见颜韧之脸色一变,对她与颜献道:“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别乱跑。”话音未落,足下轻点便几个起落山谷深处掠去。颜献见颜韧之神色慌乱,心中不安,把苏小冬带到马车上,让她在车里等着,便跟在颜韧之之后也往谷内赶去。 苏家与颜家本是故交,苏小冬与颜韧之师兄弟又是从渝州一路相伴的,苏小冬向来仗义,此时自然不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飞快跳下马车,吭哧吭哧地往山谷里跑。 转过一段石阶,苏小冬终于见着人了。 怀空谷中议事的竹楼外围满了人,透过人群的间隙,苏小冬看见颜韧之的父亲颜瑾。他领着怀空谷众人迎风而立,与他相对的是一群衣着打扮与怀空谷弟子大相径庭的人。领头的是一名身着玄衣的男子,那名男子背向着苏小冬,她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身形颀长挺拔,面对怀空谷近百号人,自有凌人的气势。玄衣人身后跟了一男一女,再往后是两列站立齐整的红衣人,粗略一算,来者不足二十人。 苏小冬眼前一花,只见颜韧之足下轻点凌空越过人墙,站到颜瑾身旁,颜献比他落后几步,也稳稳当当落到颜韧之。颜韧之一心记挂着父亲,不曾注意颜献跟着他进谷,面上的讶异被极快的收起,将颜献一把拉住护到身后。 眼见颜韧之与颜献回来,颜瑾显然松了口气,向那玄衣男子微微欠身示意:“少阁主莫怪,犬子和小徒贪玩耽误了时间,让您久等。” 玄衣人没说什么,却是他身后穿着鸦青色衣裳的男子看了一眼颜韧之与颜献交握的手,嘿嘿轻笑:“我们等上一时半刻倒也没什么,别是颜公子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才好。” 颜瑾攥紧了手,暗暗捏了把汗:“自然是不会的。” “那便请谷主将爱徒喊出来,我们也不多叨扰。”说话的是打头的玄衣男子,苏小冬往颜韧之挪动的脚步顿了顿,这声音,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她还来不及理出头绪,便又听见颜瑾开口:“小献,你过来。” 叫颜献做什么?他不过是个比苏小冬还要小两岁的孩子,刚刚拜入怀空谷四五年光景,这样的场合哪里轮得到他上场?苏小冬伸长了脖子,恰好看见站在最前头的颜韧之将刚刚迈出一步的颜献拉了回去,挡在颜献身前,对颜瑾道:“爹,您真忍心让小献跟他们走?” 颜献要跟他们走?他们是什么人?颜献又为什么要跟他们走? 苏小冬茫茫然地看着颜韧之与颜瑾,脑子里的疑惑搅成一锅浆糊理不清楚,在颜韧之与颜瑾的争执中,她听见有个声音如寒潭水面上薄冰一般,清泠冷淡:“看来颜谷主是要反悔了。” 这声音…… 苏小冬脑中灵光一闪,拨开人群蹭到前头去,顿时眼前一亮:“宣宁!” 因为苏小冬的一句天色已晚,鸾凤阁的人便当真偃旗息鼓,同意再让颜献在怀空谷休整一日,次日午时再来接人。 可这一晚,苏小冬却不大好过。她费尽力气也无法说服颜瑾和颜韧之相信自己认识鸾凤阁少阁主真的只是个巧合,偏偏这位在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少阁主似乎还对苏小冬青眼有加,只因为她一句话,便干脆利落地让颜献多留一日。 颜瑾与颜韧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面色阴沉地瞪着她。怀空谷推崇道法自然,颜瑾也修得一身仙风道骨的超脱淡然,可他今日却显得有些急躁,面对着苏小冬也不禁疾声厉色起来:“你既然知道他是谁,怎么还跟他扯上关系?” 苏小冬无可奈何,第三遍强调:“我捡到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鸾凤阁的人。那时他伤得只剩半口气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颜韧之冷笑:“鸾凤阁是什么地方?宣宁是什么人?冰魄玉魂诀既成,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伤得了他?恐怕是鸾凤阁打探到了你的身份,有意安排他接近你的。” “我能有多大用处?用得着他不顾伤势去救我?”苏小冬没有同他们细说,她见过他的伤口,自左肩拉到右侧,极深极长的一道刀伤,流血不止,伤口溃烂,出(*^▽^*)血不止,宣宁因此甚至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为了接近她,便对自己下手那样重,她不相信。 颜韧之看出苏小冬眼中的不以为然,劝她:“不过是苦肉计罢了。” 才不是!苏小冬瘪瘪嘴,懒得同他们争辩。宣宁分明没有那样坏,他会强撑着一口气给她背书陪她说话同她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他沉静如漆黑寒潭的眼看见冰糖葫芦时会偷偷发光像纯真无邪的孩童一般,他会把她送给他的泥人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插在床头……所有人都说鸾凤阁里没有好人,可苏小冬总是固执地觉得宣宁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狠戾暴虐穷凶极恶,在渝州城的山谷里,他分明是个温暖柔软的人。 颜瑾与颜韧之对宣宁成见颇深,火气久久不能消退,恰好有怀空谷弟子找来,附在颜瑾耳边说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颜韧之一眼,道:“走吧,还有些事要同小献交代清楚。”临走时,特意当着苏小冬的面吩咐守门的弟子将苏小冬看好不许她离开屋子,也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子,否则必要重重地罚他们。 苏小冬明白,颜瑾不让她出门无非是怕她跑去找宣宁走上歧路。她与宣宁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在屹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定了两日之期后各自离去,也算是道过别了,如今不期而遇,苏小冬也不过感慨巧合罢了,并不至于三更半夜溜出去找他。 事实上,她想要溜出去找的人是颜献,他明日便要启程去往鸾凤阁,她总是应该同他好好道个别的。 记着这件事,这一晚苏小冬辗转反侧睡不着,眼见着月上中天依然睡意全无,索性翻身起来,想要打开窗子看月亮。 却不想刚刚点亮灯烛,门外便响起敲门声,像是有人一直等在那里一般。 来的是颜韧之。 苏小冬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古怪,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奇异的暗哑,像是刚刚哭过一般。她小心翼翼地问:“颜大哥哥,你怎么了?” 颜韧之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竭尽了力气用平静的语气同她说话:“明日(*^▽^*)你一起送送小献,他没什么朋友,自从拜入怀空谷便日日刻苦练功,除了在渝州那几日,我从没见他那样开心过。” 趁着这个机会,苏小冬将自己满腹疑问一股脑倒出来:“颜献为什么要去鸾凤阁?怀空谷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他去?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颜韧之没有说话,灯烛噼啪炸出声响,烛光跳跃中苏小冬看见颜韧之眼中的火光升腾着怒火与恨意。觉察苏小冬眨着眼睛在一旁盯着他看,颜韧之合上眼平静片刻,冷声道:“你就没想过宣宁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练成祝氏绝学冰魄玉魂诀,鸾凤阁的女魔头明细风又为什么内力精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对上苏小冬懵懂无识的目光,他接着说下去:“很简单,比起循序渐进的修习内功心法,吸取别人辛苦修炼的功力要轻巧得多。鸾凤阁每年会从各门各派挑选走内功修为最高的年轻弟子,小献本在修习内功心法上便极有天分,又最为刻苦…… 所以,要被带走的人,自然是他。 “那他要去多长时间?” 颜韧之紧了紧拳头,摇摇头,没有回话。 这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不回来了?苏小冬正要追问,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催促:“师兄,快聊完了吗?要是让师父知道,可要打死我们的。” 更深露珠,颜韧之背着颜瑾来找她,难道只是为了来解答她的问题的?苏小冬眨眨眼睛,提醒他:“颜大哥哥来找我,没有别的事了?” “确实还有件事。”颜韧之长得高大英挺,一向成熟稳重,以兄长之名管束着苏小冬,此时语气里带上了些别别扭扭的恳求,“我想请你明日替我给宣宁敬杯酒,你与他相识一场,希望往后在鸾凤阁里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小献几分。” 只是喝酒这样的小事?苏小冬拍拍胸脯:“没问题。” 屋外的弟子再三催促,颜韧之无法多待,得到苏小冬一句保证,他终于松了口气,叮嘱苏小冬早些歇息,掩门而去。 次日,苏小冬的那杯酒终究没有敬成。她被颜韧之带到竹楼外的空地上时,宣宁的人已经将颜献带走,宣宁正在同颜瑾告辞。颜韧之一挥手,便有弟子端着两杯酒上来,苏小冬会意,从托盘中取了一杯,那名弟子举着托盘走到宣宁面前。 苏小冬举起酒杯,高声道:“祝你们一路顺风。”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同宣宁说:“颜献是我新交的好朋友,到了鸾凤阁,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 苏小冬语气熟络,可宣宁却仿佛不曾认识苏小冬一般,神色未见一丝波动,甚至没有看托盘上的酒杯一眼,便一口回绝:“山高路远,凶险难测,我不饮酒。” 这并不是宣宁第一次回绝苏小冬的好意,苏小冬不以为忤,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闻言,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颜韧之适时抽(*^▽^*)出腰间水囊,道:“二位不如以茶代酒?” 确实是个好主意。 苏小冬随手一扬自己杯子,把酒水洒在地上,将托盘上宣宁未动的那杯酒也顺手倒了,让颜韧之将水囊里的茶水倒进空杯中,重新对着宣宁举杯,高声道:“祝你们一路顺风。” 他们两人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宣宁似乎一向对她毫无办法,在她闪闪的目光下,他终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多谢。”说罢,放下酒杯,便转身离去。 这一次,她大约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宣宁了。 他回他的鸾凤阁去了,而她大概也马上要被颜伯伯送回京都去,从此她在皇城,他在江湖,此生大概再不会有交集。甚至连被宣宁带走的颜献,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了。 这一天聚集在竹楼外的人比昨日还要多,苏小冬看着宣宁的身影转过石阶被山岩遮挡,回头时,发现颜瑾将颜韧之带到人群之外,脸上带着几分愠色同颜韧之说着什么,两人都无暇顾及她。 她嘿嘿一笑,穿过人群,闪身躲进空地外的小树林中。 第12章 . 从堰州向北数百里地外有一列绵延数里的山岭,当地人称为白头岭。白头岭主峰无回峰高耸入云,山顶常年积雪,层岩峭壁山势奇峻,又有怪石嶙峋幽径深洞,是一处避世离俗的好所在。 数十人的车队正悄无声息地向着无回峰行进。 宣宁打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此处距离鸾凤阁只有不到半日的脚程。他们出发时向阁主允诺的归期是初十,可沿途诸事耽搁许久,今日已经是十六了,他出外迟归向来是鸾凤阁阁主大忌,想必阁主又要大发雷霆。 只是不知这一回阁主要如何罚他? 宣宁鲜少流露出情绪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抬手拂过身上那道还未全然愈合的伤。半个月前,他也是误了一日归期,恰好兄长(*^▽^*)腿疾发作时未能及时得他运功疗伤,累得兄长牵扯出痼疾,大病了一场。他回鸾凤阁那日,阁主一怒之下随手拔了一把刀冲着他当胸砍去,尽管避开了要害,但那刀砍得极长极深,还是让他结结实实躺了两日下不了床。 阁主性情乖戾阴晴难料,待他更是一向严苛。可想到此节,宣宁心中竟然有些庆幸,好在阁主的坏脾气从来都只是冲着他,而未曾苛责兄长分毫,毕竟他与兄长不同,他一向命大,即使半个月前的那一刀砍得极深极重,最终也没能要了他的命,只不过碰到了个女工很糟糕的姑娘,从此要在身上留下来一道扭曲丑陋的伤疤罢了。 “少阁主,此处距无回峰不足五十里,不如我先回阁向公子通报一声,以防阁主盛怒之下又……”阿秋策马踱到宣宁的马车旁问他。她自小在鸾凤阁长大,十六岁后便跟在宣宁身边,料定他迟归六日,必受到阁主重罚,灵机一动想先一步溜回去搬救兵。 宣宁今日异常疲倦,他猜想是他重伤在先,为苏小冬逼毒在后,这两日又是马不停蹄地赶路,人困马乏也是正常。他蹙眉斟酌阿秋的提议,赞同道:“你先回阁里,将安置颜献的屋子收拾好,让他一到便能好好休息……”宣宁无端地一阵眩晕,胸口泛起隐约闷痛,竟连说句话都需得顿下来缓口气,他缓了缓又道,“不要惊动大哥,每年寒露之后他的腿疾都不好受,别让他再为我(*^▽^*)操心。” 可少阁主上回的伤都还没大好呢,哪里还受得住重罚?阿秋看着宣宁面色泛白的模样,想劝他,却识相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事关公子,别说是她劝,便是青鸾使相劝也是无济于事的。阿秋心中百转千回,嘴边千言万语,终了也不过沉声静气地应了句“是”,扯起缰绳,一夹马肚子,策马狂奔而去。 宣宁望着阿秋一骑绝尘的背影,放下帘子,倚靠回马车里的软枕上。 这不是他第一回 外出接其他门派的弟子回鸾凤阁,可这一趟,确实是诸事不顺。 这一路上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是亲眼看着颜献坐上马车的,一路上颜献所在的马车不仅有阁中弟子三人为一组,前后左右地围着,还有岑溪亲自跟在马车左右,按说是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他自怀中掏出洗髓续灵汤药方,再三确认了完好无缺后,又仔仔细细地叠好贴身收起。此处离无回峰已经很近了,只要再过半日,将颜献安置在鸾凤阁中,他此行便算得上圆满了 他一路上悬着的一颗心便能踏踏实实地落回去了。 但世事生变只在瞬息。 宣宁所乘的马车骤然停住,马车外突然响起马匹的嘶鸣声。他扣住随身佩剑,拇指在剑柄上轻轻一挑,长剑清吟出鞘,打起马车上遮挡的门帘,车外的情形了然于目。 车队正前方是一群人勒马停驻,呈一字排开,将他们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打头的人,是宣宁前两日刚刚见过的熟人了。 宣宁足尖轻点,如一支离弦箭矢直冲出去,稳稳落在车队最前头。他的身后,二十名鸾凤阁弟子已各就其位,除四人站在宣宁身后相助外,其余十六人与岑溪均守在颜献的马车旁,寸步不离。 “颜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刚刚从怀空谷带走颜献,颜韧之便带人追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并不难猜。此处距离无回峰已经不远,宣宁不想多生出事端,压着火气向颜韧之问话。 “这话倒是我要问少阁主的。”颜韧之冷笑,“鸾凤阁带走颜献,是怀空谷与鸾凤阁有约在先,我无话可说,但少阁主一并带走了那日敬酒的小姑娘,我就得来讨个说法了。” 那日敬酒的小姑娘? 他什么时候带走了苏小冬? 宣宁否认:“除了颜献,鸾凤阁没有从怀空谷带走旁人。” 颜韧之的目光落在颜献的马车上:“那少阁主敢不敢让颜某上那架马车搜一搜?” “敢。”宣宁抱剑而立,山间的风吹起他披散的黑发,他平素如深潭幽暗无波的眼中掀起暗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透过随风而舞的黑发直逼向颜韧之,薄唇勾着一抹冷笑,“但我不想。” 颜韧之拔剑,并不示弱:“若我非要搜呢?” 宣宁不急着拔剑,气定神闲:“若我非不肯呢?” 到了这一步,颜韧之扯下虚与委蛇的恭敬,长剑直指宣宁,脚下步法极快极稳,顷刻间便闪身至宣宁身前。可宣宁的手比他还要快还要稳,两指一伸便牢牢夹住剑刃,颜韧之本以为宣宁顺势要折断他的剑,却不想宣宁手腕微转,将长剑往下压,待剑身弯到一定弧度,松开手指,剑身往上弹开,剑刃恰好蹭过颜韧之脸颊,划出浅浅的一道伤口。 这并不是多重的伤,但颜韧之气势汹汹而来,却被宣宁拈花摘叶般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霎时又羞又恼,提剑又向宣宁刺去。宣宁手腕一扬,一泓冷光跃起,他脚下踏地翩然跃起,抬手接住剑,并不格挡颜韧之咄咄逼人的那一剑,而是追风逐电般迅速地刺向颜韧之。 宣宁的剑极快,剑刃破空,引出风鸣萧萧。 颜韧之脸上一闪而过惊愕,顷刻间宣宁的剑已到眼前。宣宁的速度比他要快得多,不仅侧身避开了他的剑招,在他看清时,宣宁的剑已经刺入他的肩头。宣宁一招即中,颜韧之却并未管顾自己肩上的伤,趁着宣宁近身之际,倏地挥出一掌击在宣宁胸口:“去死吧!” 那一掌裹挟了雷霆万钧之势,宣宁往后退了两步方抵消其中力气,站定后却神色未变,挺直了脊背,唇边讥笑更甚:“颜公子怎么会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 “怎么会?”颜韧之肩头汩(*^▽^*)汩冒着血,脸色煞白。 宣宁负手而已,翩然迎风,分外俊逸潇洒:“颜公子还要搜车吗?” “搜!” 宣宁挑眉,看向颜韧之的目光有些同情又有些赞许:“岑溪,你先同颜公子过几招吧。”说罢,又退了几步,抱剑背靠马车而立,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岑溪本以为宣宁无心恋战,打算亲自动手,几招解决了颜韧之好上路,却不想这一架突然又落到自己头上,只好翻身下马,提刀上前,与颜韧之拆了几招。颜韧之被宣宁刺伤在先,很快便落了劣势,几个回合下来,被岑溪一脚踢回怀空谷弟子之中,挣扎着站起身,提剑欲刺,长剑未及送出,剑尖便直直下坠,昏死过去。 “这么不经打吗?”岑溪瞪大了眼睛,看着怀空谷弟子七手八脚地把颜韧之扶上马背。 宣宁扫了挡在他们行路上的人一眼,冷声道:“今日的事端是你们自己挑起来的,你家公子是死是活,全是他咎由自取,我不想听见有人借着今日的事往鸾凤阁头上泼脏水。” 怀空谷弟子见自家师兄伤重昏厥,早乱了阵脚,此时在宣宁面前只有点头的份儿。 见颜韧之带来的人七零八落地点头称是,宣宁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颜韧之,滚吧。” 宣宁靠在马车上看着怀空谷的人策马离开,一直到马蹄扬起的尘土尽数落定,他朝岑溪挥挥手,待到岑溪走到他面前,宣宁才用极低的声音同他说:“你扶我一把……我没力气上车……” “你怎么……”岑溪要细问,宣宁看了他一眼,将他到嘴边的话堵回去。岑溪会意,搭着宣宁的肩将他带到马车旁,自己一跃上了马车,伸手拉了宣宁一把,一同坐进车厢里。 车队又缓缓开始向无回峰进行,一些井然有序,仿佛颜韧之从来没有出现过。 车厢内,岑溪扶着宣宁在软枕上靠好,将刚刚没问完的话继续问下去:“你怎么了?怎么会没力气上车?” 宣宁没有说话,不过是上马车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脸色已变得惨白,他看着岑溪,身子猛然一震,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 岑溪心急如焚:“你这是怎么了?伤到了哪里?” 宣宁压下翻涌的腥气,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塞进岑溪手里,他轻轻咳嗽一声,又接连呕出几大口血,岑溪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想替他把脉,却被他推开,费力地同岑溪道:“拿钥匙……去看……那辆马车……有没有旁人……” “你是说,你看上的那个小姑娘可能真的在马车里?” 宣宁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他大约已经听不清岑溪在说些什么,只强撑一口气,用弱得只剩气音的声音挣扎着交代着岑溪:“你一定……要把颜献……送回鸾凤阁……一定……” 第13章 . 苏小冬记得自己是混在给颜献送行李的女弟子里偷偷钻进马车的,为了同颜献好好说句话故意落在队伍最后,站在颜献面前还未开口就被颜献一记手刀打晕。醒过来时,前往鸾凤阁的车马已经走出几十里,她被封住穴(*^▽^*)道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同颜献一起关在车厢中。 此前她与颜献相处和睦,她对颜献的所为充满不解。她的困惑颜献也是知道的,路途漫漫,他沾了茶水在地上写字给苏小冬看。他告诉她,临出发的前一晚,颜韧之来找他,告诉他,若苏小冬在他离开前来找他同他当面道别,要他打晕苏小冬悄悄将她藏在马车里带走,并特意叮嘱万万不能让鸾凤阁的人察觉。 “后来我就被他捉到这驾马车上来了。”苏小冬揉着还有些酸痛的胳膊,怯怯地看了岑溪一眼,扭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宣宁。 宣宁合眼靠着车厢,默不作声地坐着久久没有回应。苏小冬有些心虚地解释:“刚刚颜大哥哥来找我,我是想要自己出来同他解释清楚不是你们绑走我的,可是我穴(*^▽^*)道被封,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岑溪嗤笑:“明明毁约在先,却怕人耻笑,在马车里藏一个你来做挡箭牌。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实则一个个都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苏小冬抿着嘴不说话,只是个挡箭牌,替颜韧之开脱也不是,顺着岑溪的话附和也不是。 宣宁眉头微蹙,撑着直起身坐起,哑声道:“别的事且不提了,当务之急,务必将颜献……好好送回阁里。”话未说完,便侧过头去,按着胸口一阵急咳,身形摇摇欲坠。 岑溪急忙伸手将他扶住,见他咳喘得辛苦,将手掌抵在宣宁后心缓缓打入一脉内息,却不想宣宁身子猛然一抽,登时喷出一口血来,继而呛咳愈发严重起来,右手紧紧扣在心口,用力之下手背浮起突兀青筋。 “阿宁!怎么回事,你的内力呢?”岑溪扣住宣宁的手腕,看着宣宁面色平静,岑溪的面色却越发凝重。 他不是第一次为他运功疗伤,可打入宣宁体内的内力竟没有受到一丝抵抗长(*^▽^*)驱(*^▽^*)直(*^▽^*)入,毫无阻拦地冲撞上宣宁已受重创的奇经八脉,才会累得他再度呕血。 可究竟为什么一直护着宣宁的一脉深厚内力荡然无存?岑溪想起刚刚他想为宣宁运功疗伤会被他一口回绝,只着急催促他去颜献的马车上查看的情景,心下了然:“你早就发现了?所以刚刚你全无内力护体,生生挨了颜韧之一掌,才会伤得这么重。” 宣宁缓过一阵剧痛,靠在软枕上气息微微:“我也是同他交手时才发觉的,本想借着剑招速战速决,没想到……还是没躲开那一掌……” 岑溪解开宣宁的衣裳,只见他的心口处落了一枚黑红色的掌印,他两眼血红:“十成的功力,都打在心脉肺经的要害之处,他这是要你的命!” 宣宁面色冷白,神色也是生死无谓的冷淡:“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难道只有他一个吗?” 岑溪懒得理他,翻出一颗药丸塞进宣宁口中,安慰他道:“好在你内力深厚,以内息温养血脉,纵使心肺有损,也不至于伤及性命。何况你已经取得洗髓……”他看了眼车厢一侧的苏小冬,将后半句话咽下去,转换了话题,“只是你的内力为何会凭空消失?若是内力尽失,旧伤新伤通通压制不住,会要了你的命!” 宣宁拍拍他的手背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轻声道:“没有消失,似乎是被封存在我体内了,过些时日,兴许能自行恢复。” 岑溪收敛情绪,随即回过神“是颜韧之干的?他明知道你此时内力微弱,才会挑这个时候袭击我们?这是什么邪术,你怎么会中招!”岑溪愤愤不已气得跳脚,他的脾气尚未进一步发作,马车又缓缓停住,他气急败坏地冲着马车外喊,“怎么回事?” 车厢里宣宁却拧起眉头,对岑溪道:“你出去说话,在这里吵得我头疼。” 岑溪看看宣宁,又看看苏小冬,当真是扭头下了马车。 苏小冬看得出来宣宁有意支开岑溪,刚要走近些同他说话,便见他扣着心口的手掌又使力往下按了几分,他的脸色比刚刚更显惨淡,嘴唇已经隐隐透出灰白的颜色。她不是第一回 见他伤重虚弱的模样,可这一回他伤得比之前还要重,她心尖上针扎般的刺痛也比之前还要细密。 “你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宣宁额上渗着细密汗水,一贯清冷的眼睛也氤氲上迷离的雾气,他抬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来不及说话,便偏过头去低低咳嗽,手中握着的帕子随即沾染上几簇艳色。堵在胸间的那口血他忍了许久,加剧了心肺间的闷痛,他心里明白此番受伤与苏小冬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想着只要他少在岑溪面前发作一回,岑溪对苏小冬的怨愤便能少一分。 苏小冬朝他挪了几步,掏出自己的帕子替他擦额头上疼出的虚汗,在他逐渐清明的目光下,心虚地低下头:“我猜测,离开怀空谷时,你喝的那杯茶水可能有问题。” “嗯?”宣宁并不接话,只是看着她。 苏小冬硬着头皮:“我知道怀空谷有一种药,是为救助谷中练功走火入魔之人而炼制的,服之可将内息囿于一处,为平复失控的内力留出时间。”她眨眨眼睛,怀着歉意看他:“听说服了这种药,会觉得丹田空空,内息汇聚一处冷硬沉坠像是凝了颗冰球在丹田之内,待冰球消融,功力便也能恢复了。” 宣宁暗自提气,果然觉察丹田内一阵剧烈冷痛。他蹙眉:“多长时间能恢复?” “我不知道,听说功力越是深厚,恢复所需的时间便越长。” 宣宁的眉头越拧越紧:“可有其他破解之法?” 苏小冬摇了摇头:“这是怀空谷密药,我也是偶然偷听颜伯伯说话才知道的,更详尽,不如你找个机会去问问颜献?” 宣宁点头,想了想又对苏小冬道:“此事你不必告诉别人,若是日后岑溪问起,你让他自己来问我便是。”岑溪不傻,几句话之间便已经怀疑到颜韧之头上,待他深想几分,便会想到苏小冬的那杯茶——宣宁鲜少在外饮食,即便外出一餐一饭也多是由鸾凤阁弟子准备,追究下来,能被动手脚的确实只有那日苏小冬端上来的那杯茶了。 想到岑溪,岑溪便进了车厢里来。 自己只出去一会儿功夫,苏小冬便蹭到宣宁的软榻边,捏着一角帕子忧心忡忡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岑溪清咳一声,揉着眼睛掩饰尴尬,在车厢一侧坐下:“前面就是进山大阵的入口了,这个丫头你要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她? 苏小冬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伸着指头指向自己,善解人意道:“我吗?你们进阵吧,不用送我的,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岑溪头疼地看着她懵懂无识的样子,解释道:“鸾凤阁入口所在不可外泄,误闯之人,就地格杀。” 岑溪询问的目光又落回宣宁身上。 宣宁挣扎着起身,苏小冬离得近,扶了他一把,他强撑坐直了身子,只觉得心肺间一阵尖锐刺痛,腥气翻涌,偏过头又呕出一口血,重伤之下(*^▽^*)身子虚软无力落入苏小冬怀中。 苏小冬只觉肩头一沉,还来不及偏头去看,便有只冰冷彻骨的手覆上自己的眼睛,眼前霎时昏黑一片。宣宁低弱却不容置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什么也看不到,入阵吧。” “你疯了?私自带外人进阁,是要命的罪名!”岑溪急得站起身,“我知道你舍不得杀她,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为了救她,搭上你的性命!我们把她的眼睛抠掉,再派人悄悄把她丢在医馆门口好不好?你若是不放心,我亲自送她去……” “入阵。”宣宁打断岑溪,语气中已带上不耐的怒意。 岑溪显然还是不赞同,两个人无声对峙着,车厢内静默无声。身处风暴中心,苏小冬屏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岑溪甩开帘子出去。 待岑溪走出去,宣宁的手掌随即滑落下去,光线透过薄薄一层眼皮透过来。听罢他们方才的对话,纵使无人遮挡,苏小冬也不敢睁眼,揪着心听宣宁闷声咳了好一会,又听见他撕开布料的声音,紧接着她手里就被塞了一块布条,怔忡间听见宣宁说:“自己蒙上,别睁眼,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苏小冬乖巧地将布条紧紧绑在自己眼睛上面,摸索着扯住宣宁一角衣袖,小声说:“带我进去,你是不是会受罚?罚得重吗?不然还是照青鸾使刚刚说的法子,把我扔了吧,我认识很厉害的大夫,能治好我的。” 宣宁不知在做什么,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迟滞了片刻,生硬道:“只要你安静些,我就不会受罚。”苏小冬乖乖闭嘴,拉着他的一角衣袖以抵抗眼前一片漆黑的惶惶。 不多时,马蹄声起,车轮碌碌,马车又行进起来。 苏小冬一路蒙着眼睛,能感觉马车颠簸并不知他们从何处进又往何处去。这一路安静至极,除了马蹄声与车轮碾过的声音,只有耳边宣宁粗浅缓急不一的紊乱呼吸。 马车行了一段,徐徐停下。 为了保持进行速度,这一路上人马轮替修整,马车停顿的时间并不多。除却苏小冬倦极睡去迷蒙无识的时间,她记得马车只停过两回,第一回 是颜韧之拦路劫人重伤了宣宁,第二回是她被岑溪恶狠狠地拎到宣宁的马车上,似乎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因此,感觉到马车停驻,苏小冬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风平浪静只维持了片刻,随后她果然听见马车外响起野兽的嘶吼。 第14章 . 马车外,岑溪冲车里的宣宁喊了一声:“是你家豹儿,拦在路上不让走。” 苏小冬听见车厢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听得分明,宣宁撑着起身试图走出马车去,却又伤重难支闷(*^▽^*)哼一声跌回软塌上。他压抑地轻声咳嗽,伸手扯住苏小冬的衣袖,声音低弱:“到我身边来,别怕,当着我的面豹儿不会伤你。” 宣宁不说倒好,听他这样说,再联系起车外嗷嗷不止的咆哮,苏小冬越发惊慌,摩挲着窝到他的软塌上去,拉着他的衣角缩在他身旁。她恍惚想起在渝州城外屹山脚下的那个夜晚,也是眼前一片昏黑,也是对他全心依赖,纵然世人都说宣宁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可她却似乎总能得他庇护。 “豹儿,进来。” 宣宁话音刚落,苏小冬便觉得车厢一沉,有属于动物的急速喘息声回荡在车厢中。方才车厢外的咆哮此时变作低低的呜鸣,脚步闷响步步逼近,那呜鸣与喘息声也渐渐靠近过来,不多时野兽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甚至能觉察它毛茸茸的脑袋蹭过她的脸颊,能想象它贴着她的脸嗅着新鲜猎物时的饥渴眼神。 苏小冬往宣宁身后又躲了躲。 宣宁轻笑出声,伸手拦在苏小冬身前护着她,将她往身后挡了挡。他的语气比平日要温润柔和得多:“她是我的朋友,不要吓唬她了。”豹儿十分通人性,宣宁话音刚落,苏小冬便听见它往宣宁的那一侧走去,像是往他身上蹭了蹭。 宣宁轻声同它说话,陪着它玩闹了一番,落在苏小冬耳中便是一派温馨和乐。突然不知被豹儿冲撞了哪里,宣宁闷(*^▽^*)哼一声,苏小冬心里一揪,试探着喊了宣宁几声,好一会儿没有回应。在苏小冬急得差点要扯下眼睛上蒙着时,他冰凉的手终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开口依然是柔若春水的温和:“骗你的,我没事,你回去吧,我回阁里还有事,不能陪你玩了。” 豹儿低低呜咽。 “待我忙完了,给你带烤鸡来。”宣宁声音轻柔得像在哄个稚龄幼童。 豹儿呜咽不止,竟叫人听出几分委屈的意思。 宣宁忍不住笑起来:“好,我亲手给你烤。” 豹儿这才满意了,又扑进宣宁怀里蹭了蹭,才一步三顿依依不舍地离开车厢。 见过豹儿,宣宁的心情似乎明媚不少,同苏小冬说话的语气也轻快柔和得多,难得主动同她说话:“豹儿是我捡到的一只雪豹,极通人性,它不会伤你的。” 苏小冬在京都的时候,连只小猫小狗送到她眼前都是被仔细修过爪子的,哪里见过雪豹这样凶悍的动物,一时无话,只能嘿嘿笑了笑作为回应。 豹儿离开后,马车很快重新开始行驶。苏小冬一时忘了起身,依然窝在宣宁榻上,躲在他身后。马车颠簸,宣宁身子打晃,时不时便要撞到她身上去,虽然苏小冬一向不拘小节,但也鲜少与年轻男子这般亲近接触,很快脸颊绯红耳根发烫。 她挣扎着从宣宁身后钻出去,摸索着坐回马车一侧的木凳上,红着脸没话找话打破车厢里的沉默:“我们还要多长时间能到?” “很快了……”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小冬觉得宣宁的声音比之前还要低弱,几乎只剩气声,他闷闷地咳了几声,又接着道,“豹儿来过一回,便不会来了,你别怕……过会儿你替我跟岑溪说……”宣宁显然是气力不济,话说了一半又顿下来,气息凌(*^▽^*)乱地喘了片刻:“跟岑溪说,直接送我和颜献去双风居,让阿秋送你去,去寒石院……别惊动旁人……” “好。”即使目不能视,苏小冬也能察觉宣宁此时的情形比之前要糟糕得多,又是焦急又是心疼,追着问他,“你怎么样了?” 宣宁低声道:“没事……就是有点累,我睡会儿,到了你们叫我……”之后便再无声响。 确如宣宁所说,见过豹儿后所剩的路程便不长了,只大约一盏茶功夫,马车便缓缓停下来,岑溪打起帘子走进马车来:“到了。”苏小冬手忙脚乱地扯下自己眼睛上蒙着的布条,还未适应刺目的光线,便听见岑溪惊慌的声音传来:“阿宁!” 她眯着眼睛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岑溪半跪在软塌边,半抱起宣宁。宣宁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若纸,头无力地垂着,软软搭在岑溪臂弯中,身子抽(*^▽^*)搐般剧烈颤抖着,唇边血色凄厉。 “他怎么了!”岑溪扭头盯着苏小冬,目光冰冷,如雪地里的野狼般阴狠。 “我不知道,他刚刚还跟我说话,说他累了,要睡会儿……”苏小冬断断续续地将宣宁昏厥前的交代告诉岑溪,摸出身上最后一颗百草谷的救命药丸递过去,“他伤得太重,快喂他吃下去。” 岑溪目光冷厉:“他伤成这样,难道跟你无关?”岑溪扬手将她的药丸打飞:“你的东西,我们不需要。”说罢,将宣宁背起,对苏小冬冷声道:“跟紧了,要是走丢了,记得自戕,不要连累阿宁。” 马车停在一处依山而建被竹篱笆围起的小院外,院中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桑树,四下是低矮的灌木草丛,时值隆冬,枝叶尽枯,一派寂然萧索。院子当中有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往院落深处延伸,苏小冬紧跟着岑溪顺着小径往里走,转过一角山石,便见一座二层的小竹楼矗立庭中。 竹楼由青竹搭建而成,通体碧绿。一层当是会客的厅堂,四面通透,只系了浅碧色的轻纱隐约遮挡,坐在其中可见山岚云雾,花木怪石,别有一番意趣。二层则与之截然不同,以竹片纵横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墙,在苏小冬站着的位置看去,只看见三个仅容一人探出半个身子的小窗。 阿秋比他们早些抵达鸾凤阁,正立在竹楼外相候。岑溪带着宣宁快步走近,宣宁伤重,岑溪心情不佳,阴沉着脸吩咐:“让人快去找莫先生,你先去将颜献安置好。”说罢扭头看了一眼苏小冬:“跟上。” 于是苏小冬跟在岑溪身后又蹬蹬蹬上了楼。 竹楼中楼梯狭窄逼仄,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暗,待到他们登上二层,却又见满室灯烛银缸将竹楼内照得亮如白昼。岑溪径直走过二层走道,在走道尽头一块通体乌黑的石壁前站定,皱着眉头看了苏小冬一眼,道:“背过身去。” 苏小冬听话地转过身去,只听见一阵重物移动的沉沉声响。少顷,岑溪喊她转身,她一扭头便看见走道尽头那块黑色石壁开出一个可供两人进出的口子,露出石壁后巨大的洞(*^▽^*)穴。 恰在这时,宣宁醒转过来,轻声问:“怎么在寒石院?” 岑溪背着他走进洞(*^▽^*)穴中,安抚他道:“阿秋去找莫先生了,你马上就会没事了。” 宣宁伏在他肩上咳嗽,身子又是一阵轻(*^▽^*)颤,接连呕出几大口血,滚烫的热血喷溅在岑溪的脸上,他心中的不祥越加深重。他不是没见过宣宁受伤,这些年宣宁执行的一直是鸾凤阁里最艰难最凶险的任务,可他内力深厚,伤得再重也有一脉内息温和相护。 可这一回,他是失去了所有庇护生生受了颜韧之拼尽全力的一掌。 那是颜韧之,是颜瑾手把手带出来的继承人,是怀空谷这一辈里最杰出的弟子。 宣宁嘴角淅淅沥沥滴落的血色氤湿(*^▽^*)了岑溪肩头,他撑着一口气交代:“岑溪,你听我说……不要浪费时间,去双风居……这可能是我,我最后能为大哥做的事……”岑溪脚下一步不敢停,在洞(*^▽^*)穴中曲折蛇行终于走到洞(*^▽^*)穴深处一处宽敞洞室。 洞室如寻常房间一般设了几扇门作为遮挡,推门进去左手边是一张书桌,右手边是一处及膝高的青石台,石台上铺着厚垫毛毡,看上去颇为舒适。岑溪继续往里走,苏小冬便看见了里间的床榻,石洞中阴寒,床榻上的被褥极厚,无需岑溪指示,苏小冬赶紧上前揭开被子,岑溪稍稍松开手,宣宁便无力地向后滑倒下去。苏小冬稳稳将他接住,小心翼翼地扶他在床(*^▽^*)上平躺下来,用厚厚的被子将他裹住。 高悬的明珠与整排的灯烛将洞(*^▽^*)穴照得亮如白昼,她分明看见此时的宣宁脸色差到极致,清俊的面孔已经浮起一层气死的灰败。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起身要离开床榻,刚刚支起身子便一头向床沿载了下去,被岑溪眼疾手快地扶住,又呛出了几口血。 岑溪两眼通红:“你别闹,好好等莫先生来给你看看。” 宣宁摇头:“岑溪,没道理每一回,我都能,都能死里逃生……我在十四年前就该死了,只是我,不放心大哥……别浪费时间,送我去双风居……” 岑溪扶住宣宁,暗里搭上他的手腕,宣宁的脏腑经脉俱受重创,此时脉息已越见微弱。他心里明白,宣宁这回伤得太重,他不怕死,他只是害怕他死了之后,别说是带回来一个颜献,便是将颜韧之、颜瑾都抓回鸾凤阁来也对于双风居那位毫无裨益。大约也是因此宣宁才会急着在这时候要赶去双风居,所求不过是不辜负他拼死带了颜献回来。 岑溪又一次觉得,外人说的没有错,鸾凤阁里尽是一群疯子。 为了双风居里的那位,可以死,可以生,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复生的疯子! 岑溪自知劝不住宣宁,又不忍亲手送他去送死,进退维谷之间,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心中一喜,抬头见一位白玉绾发的男子提着药箱走进来,与岑溪遥遥相望一眼,一双明澈的丹凤眼中殊无情绪起落。 宣宁意识昏聩却自有一股倔强,坚持着不肯躺回床榻之上,岑溪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道:“莫先生来了,我们听听他怎么说,再做决定也不迟。” 莫问慢悠悠地放下(*^▽^*)药箱,瞟了一眼宣宁的脸色,声音冷淡:“这回怎么伤成这样?” 岑溪背着宣宁冲莫问边使眼色,边问:“莫先生,少阁主现在想去双风居,可以吗?” 第15章 . 莫问摇摇头,一句“不可”就在嘴边,抬头看见岑溪的眼神,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搭上宣宁的手腕,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以是可以,但少阁主此时功力尽失,怕是不仅不能为公子运功治病,反而容易伤了公子。其实公子近来身子调养得不错,少阁主伤势并无大碍,倒是不必急在一时,不如好好睡一觉调养几日。” 宣宁此时脸色越发灰败,胸口腥气层层翻涌,他已经连将血气呕出的力气都没有,只微微张着嘴,艰辛地喘息着。他强撑着不肯昏厥过去,半睁着眼问莫问:“这回伤得太重,只怕睡了,便醒不过来……” 莫问拈着银针烤火,示意岑溪解开宣宁的衣裳,飞快将银针落在他胸口几处大(*^▽^*)穴上。莫问小心转动银针,继续睁眼说瞎话:“少阁主骤然失了内力,与平日相比会觉得体虚乏力也是正常的。少阁主听我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即是为了公子,就更应当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不知是宣宁极为信任莫问,还是他实在再支撑不住,莫问的话说完,宣宁的眸光迟滞地流转片刻,终究还是缓缓阖上眼睛。 自莫问进洞室后,苏小冬便识趣儿地躲到了床边帷幔之后,只耐不住满心焦灼,趁乱透过一层薄纱窥探宣宁的境况。莫问与岑溪默契神会地将宣宁哄住后,莫问朝岑溪努努嘴,示意他到外间说话。苏小冬一颗心七上八上,往外探了探脖子也想跟上去一听究竟,却不想岑溪早料定她想上来偷听,抬手一挥,木门在他踏出洞室后应声而闭,将苏小冬关在宣宁房中。 岑溪对她的敌意果然是不加掩饰。 不让听就不让听嘛!苏小冬撇撇嘴,快步走到宣宁身边,她悄悄打量着昏睡中的宣宁,只觉得他的脸色依然灰败惨淡,悬着一线细弱的气息似乎随时都会断绝,哪像是莫问口中伤势无碍,只消休养几日便能大好的模样。 她不通医理,并不知道他究竟伤得多重,她平日里只仗着与百草谷关系好,拿着百草谷的灵药当做糖丸吃,可是这一回,先是被赵昂推下山崖摔碎了几个随身带着的小瓷瓶,再是被赵轩捉住狼狈逃离丢失行囊,此时身上仅有的百草谷灵药竟是方才被岑溪丢到地上的那一颗药丸。 苏小冬知道百草谷给她的必是保命救人的好东西,是以刚刚下马车时,她偷偷将岑溪丢到地上的药丸捡起来,此时趁着岑溪不在手忙脚乱地塞进宣宁嘴里,伸手掩住他的嘴,心里默默祈求他一定要咽下去。 屋外的岑溪自然不会知道苏小冬在里头的小动作。 莫问见多了生离死别,一贯是目空一切的云淡风轻,他找了块平坦些的青石,从药箱里取出纸笔,细细斟酌着写了张药方:“少阁主此番五内俱损,药力已不能及,又失了内力,既不能自行调息疗伤,也受不住你的内息,恐怕凶多吉少。”他将方子递给岑溪,“这副方子救不了命,但能让他最后的这几日好过些。” 岑溪握住莫问收拾药箱的手,追问:“他已取得洗髓续灵汤药方,能不能救他?” “哦?赵家终于捋清了家务事把方子拼齐了?”莫问着一身白衣颇有些勘破世事的超脱,他神态淡然,无悲无喜,“洗髓续灵汤能活经通脉,却不能补益脏腑。” 一句话说完,他看着岑溪眼眶泛红的模样,还是不忍,抽(*^▽^*)出手来自怀中掏出一个墨色瓷瓶:“这药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能救命,却不能治病,你若不顾一切非要救他,不妨一试。此药每日早晚各服一丸,若他能撑过三日,这条命便算捡回来了一半。”莫问眼角掠过岑溪,见他眼光倏然明亮,担心他得一场空欢喜,此时越是欣喜日后便越是伤心,又提醒了一句:“你还是不要太过乐观,眼下少阁主体内要紧的脏腑与经脉均毁损了七八成,恐怕再撑一日都是难事。” “总是要试一试的。”岑溪向前迈了一步,揽住莫问的肩膀轻轻抱了抱他,温声道,“谢谢你,莫问。”继而松开他,抽身快步往宣宁房中走去。 确如莫问所言,回到寒石院的头一日,宣宁险些熬不过去。 那日宣宁持续昏睡着,浑身冰凉,气息微弱,脉象虚浮,岑溪和苏小冬每隔一会便要去探探他的鼻息与心跳,以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样提心吊胆守到了丑时,宣宁醒过来一回。那时恰好是苏小冬捧着一只装了热水的水囊给他暖着身子,他悄无声息地醒来,侧着头静静地看着苏小冬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手边来回移动。他经脉不通气血衰竭,纵使她手里的那只水囊发烫,暖意却只在他指尖停留片刻,无法游走至四肢百骸,可他侧头看着她,往日里凝着碎冰般的目光却悄然无声地融化了,低垂的浓密眼睫间泄(*^▽^*)出的细碎眸光竟是含(*^▽^*)着笑意的温和柔软。 苏小冬捧着沉甸甸的水囊,既怕冷着宣宁,又怕压着他,像只吃苦耐劳的老黄牛,只顾着眼前等待耕耘的一亩三分地,一直到宣宁轻轻咳嗽,她才注意到他是醒着的,欢欣鼓舞地凑上前去,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醒了呀?” 岑溪在不远处支起火盆温着汤药,听见动静快步走来,激动之下一时无话。 苏小冬在宣宁身后垫上一块软枕,扶着他半坐起来,岑溪端来汤药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去,边喂边安慰他,说莫问来看过了,只要他乖乖吃药好好养着,三日后便没事了。宣宁出奇地听话,一整碗气味古怪的汤药他尽数吞下,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苏小冬在一旁看着,觉得一碗汤药下去,宣宁的脸色反而更白了几分。她怔怔地递了块糖过去,宣宁看着她手里的糖愣了愣,毫无血色地唇勾了勾,竟是个温润好看的笑。她想起在渝州城里送给宣宁的那个泥人,他笑起来的模样果然是比那个泥人要好看成百上千倍。 宣宁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糖,盯着那块糖,他目光悠远起来,仿佛想起了很遥远的事情。苏小冬猜想,那大约真的是想当想当遥远的事情,遥远得把自己修炼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宣宁,难得地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来,他低声喃喃:“小时候吃药,我爹也会给我准备一块糖的。后来我爹不在了,我就再没吃过糖。” 他从回忆中抽离,望着苏小冬手里那块糖,又是渴望又是克制的神情看得苏小冬一阵心酸,将糖塞进他手里,认真安抚他:“以后我给你准备糖,想吃多少都有。” “好呀。”他寻声看向苏小冬,笑得眉眼弯弯。 他这一笑,不仅岑溪,连苏小冬都觉得古怪,试着轻轻喊他:“宣宁?” 话音刚落下去,宣宁倏然折下(*^▽^*)身子伏在床头,一口一口将岑溪刚刚喂进去的汤药吐了个干净。待苏小冬与岑溪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仰靠在软枕上,眼中像是蒙了一层云雾,湿漉漉的透着迷茫。 他一会儿认得人,一会又不认得人。前一刻拉着岑溪的手泪汪汪地喊“大哥,小宁不舒服”,后一刻拉着苏小冬的一角衣袖正色道“苏姑娘,抱歉将你牵扯进来”,一直到他脸色灰败地望向虚空处,颤抖着伸出手去,低声道:“爹……等等小宁……”岑溪才变了脸色,将宣宁伸出的手紧紧握住,声音发颤地反复喊他的名字。 那一句之后,宣宁便再没有动静。片刻后,他的身子开始轻轻(*^▽^*)颤抖,继而变作痉(*^▽^*)挛般的抽(*^▽^*)搐,随之大口大口呕血,他终于连靠坐在床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缓缓侧倒下去,被褥上氤出大团大团暗红色的血迹。 苏小冬眼见着宣宁好看的笑容如琉璃般易碎,顷刻间溅落殷(*^▽^*)红血色,心里难过异常。她十分害怕,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她,宣宁就要活不成了。想到以后再不可能见到宣宁好看得如同空谷明月般的笑,甚至见不到他如淬过碎冰般寒凉彻骨的眼,苏小冬便难过得不能自已,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涌。 宣宁很快再次陷入昏厥,苏小冬将兜里摸了个遍,再没能找到一颗百草谷的药丸。 岑溪手里握着莫问先前给的墨色瓷瓶,犹豫片刻,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又给宣宁喂了一丸,可此时宣宁已难以吞咽,药丸塞进口中只被他无力地含(*^▽^*)住,再送不进去分毫。 岑溪与苏小冬束手无策,莫问是驻在双风居的大夫,本就不便过多来往寒石院,何况他早已经说过,宣宁此番凶多吉少,纵使再差人去请,他也未必肯来。 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宣宁躺在床榻之上,气息奄奄,像一条濒死的鱼,抽(*^▽^*)搐着颤抖着挣扎着。 岑溪两眼血红,将自己的刀从刀鞘中抽(*^▽^*)出,身体僵硬地立在宣宁床头。 “你要做什么?” 岑溪用没有持刀的那只手轻轻理了理宣宁散乱的头发,捏着衣袖将他沾在脸颊上的血色擦拭干净,道:“我在鸾凤阁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他那时才是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为了给我抢一个馒头就能一群十几岁大的孩子拼命。后来阁主派人来九死堂接他,他死活要我跟他一起走,再后来,识文习武,他做什么都要我同他一起。” 苏小冬死死盯着岑溪握刀的手,那只手用力之下,手背上青筋暴起。苏小冬看得心惊肉跳,追着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宣宁昏厥中,拧着眉头断断续续咳出的粉色血沫,尽皆被岑溪擦去。岑溪眨了下眼睛,飞快滚下一颗眼泪,混入鸦青色的衣袍中再无踪迹:“我们第一个任务是一位有钱人家夫人下的,在秦淮河上找到一艘画舫,将画舫上的女子杀了个干净。那件事并不难,画舫上的舞女歌女个个都像根一掐就断嫩葱,柔弱可怜,但我与宣宁临出发前还是相互约定,若有不测,便狠下心来替对方干脆了断,别让人,吃太多苦受太多罪……” 第16章 . 、闻言,苏小冬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地将岑溪从宣宁床边推开,还将他手里的刀夺下来,小心翼翼抱着刀柄,警惕地看着岑溪,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虽与宣宁有约在先,但真要他亲自动手给宣宁一个痛快,岑溪总是不忍的,因而苏小冬夺刀,他并未多加抵抗。 后来想到这一日,岑溪总是万分庆幸有苏小冬在旁,幸而与苏小冬对峙了片刻,而就在这片刻之间,床榻上濒死挣扎的宣宁渐渐平静,身子逐渐柔软松弛下来,眉头也舒展开,除却面色依然惨淡,温和恬静得仿佛是安睡过去一般。 岑溪想上前查看宣宁的情况,苏小冬却像一只护主的小兽一般,横刀立在宣宁床头,朝他呲了呲牙,不准他靠近一步。以岑溪功夫,要对付十个苏小冬都绰绰有余,只是他鲜少见到有人拿着跟人拼命的力气护着宣宁,这大约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对宣宁好的人了,这样想着,他心里一软,脚步便顿了下来。 苏小冬伸手探了探宣宁的鼻息,他呼吸之间仍是微弱,可终究不再紧迫急促,越发像是安然睡去一般。她扭头看岑溪,眸光闪闪尽是欣喜:“他好像是,睡着了?” 岑溪面露喜色,挤开苏小冬凑上去看。 悬着细弱呼吸,宣宁当真这样沉沉睡去。 大约是巳时,阿秋又煎了一碗汤药送进来。岑溪就着汤药,又喂给宣宁一颗莫问给的药丸。此时已过了最凶险的时刻,宣宁缓过一口气来,牙关被轻松撬开,汤水药丸都能尽数咽下,让岑溪与苏小冬看到几分希望。 岑溪一碗汤药喂下去,苏小冬蹬蹬跑去取来特意求阿秋送来的小半罐蜂蜜,舀了半勺蜂蜜,最后喂给宣宁。扭头看见岑溪直愣愣地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吃那么多药,怕他醒来嘴里太苦。” 岑溪挑了挑眉,并不多说什么,收了药碗递出去给阿秋。 又这样过了一日,宣宁的情形看着又比上一日好了些,脉象虽弱,却越发规律平稳。莫问被喊来替宣宁又诊了回脉,改了改药方重新交到岑溪手中,交代他:“大约今晚会起烧,若是能熬过去,至少命是能保住了。” 岑溪与苏小冬松了口气,开始觉得困倦,却又不能踏实睡去,两人索性在宣宁床边铺了张毯子席地而坐,轮流合眼小憩。 有心照顾苏小冬是个娇(*▽*)嫩小姑娘,岑溪让她先安心睡一觉,由自己守着宣宁。却不想隔了一会他再看去,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顶着眼下沉沉的阴翳委屈巴巴道:“我睡不着。” 岑溪记得他刚从颜献马车上捉到苏小冬的模样,即使被囚在车中颠沛流离,她也被照顾得很好,发鬓齐整,面容光洁,与此时满脸憔悴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判若两人。他有心逗她:“对我家阿宁这么上心呀?” 苏小冬耳尖泛红:“我与宣宁是出生入死过的交情。” 岑溪之前只知道宣宁为这个姑娘赴汤蹈火,而这小姑娘没心没肺转头便与其他男子吃喝玩乐好不快活,此前他只为宣宁愤愤不平,如今才发现小姑娘竟是个有心的。他一向是个讲道理的人,既然是自己误会人家在先,自然也应当先道个歉:“鸾凤阁树敌太多,我性子急,之前若有得罪,希望苏姑娘莫怪。” 苏小冬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拍了拍岑溪的肩膀嘿嘿一笑:“我舅舅说,江湖上的人刀头舔血讨生活,小心谨慎些是应该的。”说到此处,她瞟见桌上的空药碗,突然想起这几日(*▽*)她一直不得其解的疑惑:“我们之前毕竟不相识,你谨慎些是没错,可是为什么你不让阿秋姑娘进来,连药都是只让她送到门外?” 岑溪拧着眉头,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同她明说:“当年阿秋是阁主派到寒石院来的,虽然已经跟在阿宁身边许多年,可我还是不甚放心。阿宁这次不仅受了重伤,还失了内力,若是传到阁主那里,不知阁主会怎么处置他,我们不得不加倍小心。” “处置他?” “是。”岑溪侧头看了一眼宣宁惨淡的侧脸,叹口气,“他与别人是不同的,别人伤残老病尚有安乐堂安排医治静养,而阿宁——若不是他对阁主还有些价值,阁主当年甚至不会留他一条命。” 苏小冬有点懵:“你们喊他少阁主,那阁主是他的……” “母亲。”岑溪重复了一遍,“阁主是阿宁的母亲。” “既是母亲,自当是极为疼爱自己的孩子的,怎么会害他性命?”苏小冬想起自己在京都时的情景,她幼时顽劣,纵是母亲偶有打骂,次日必是母亲(*▽*)亲自带着药来看她,眼睛哭得比她一个被打的小娃娃还要红还要肿。 “是啊,母亲哪里有不心疼孩子的,只不过阁主的慈爱并不是给阿宁的。”岑溪噙着笑,笑容里透着残忍,“她恨阿宁。我听说阿宁是她年轻时候与阁中一名爱慕她的男子机缘巧合下生下的,见到阿宁,便会提醒她,她曾经对自己的爱人不忠。” “那为何还要他做少阁主?宣宁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岑溪眼神古怪地看着她,挑眉道:“他连他有个哥哥都告诉了你?”他并不打算等到苏小冬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阿宁是有个哥哥,那倒是阁主跟自己的夫君生下的孩子,就住在双风居,可他从娘胎里带了不足之症,身体极弱,连路都走不了,你说,鸾凤阁怎么能交到他手上?” 苏小冬待要再问些什么,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岑溪起身将空药碗递出去,端了一碗新煎好的药回来,示意苏小冬扶起宣宁。宣宁沉沉昏睡,全身虚软无力地靠在苏小冬怀中,微烫的体温透过一层薄薄中衣熨烫着她的手臂,她离他太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衣裳上清新的皂角香气。 “小冬?帮我掰开他的嘴。”岑溪轻声喊醒兀自发愣的苏小冬。 苏小冬腾出手来,手指轻触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指尾划过他柔软的唇,她只觉得耳根上沸腾的热意更甚。岑溪并无暇顾及她的少女心思,将汤药吹凉了,一勺一勺喂进宣宁口中,末了,看见苏小冬眼巴巴地盯着他,想起来也挖一勺蜂蜜塞进宣宁口中。 一碗药喂完,他们并没有清闲太长时间。果然如莫问所说,入夜后宣宁开始起烧,惨白的脸上飞起两抹诡异的红晕,嘴唇青紫干裂,呼吸迟滞沉重,浑身滚烫却没逼出一点汗珠。苏小冬拿帕子裹着冰块敷在他额头上,岑溪取了烈酒反复擦拭他的身子,又是一整夜不敢合眼。 岑溪想起莫问送药时说过,这药救得了命,却治不了病。他在替宣宁擦身子散热时反复咀嚼这句话,心里一凉,想着莫问说这句话的意思,难不成是在暗示,那药虽能救宣宁的命,可救回来的也会是个烧成傻(*▽*)子的宣宁? 为了窥探昼夜,洞室里凿开了一排方形小(*▽*)洞。 两人彻夜轮番为宣宁退热,一直到天色渐明,从小(*▽*)洞里泄进来几缕天光。 宣宁醒来时,热度还未全然退去,苏小冬拿小勺子沾了清水耐着性子一点点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唇。重伤之下,高热之后,宣宁周身虚软,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转了转眼睛,哑着声音问苏小冬:“岑溪呢?” “我在呢。”岑溪凑到他眼前,冲着他咧嘴笑,“你放心,你大哥没灾没病,也不知道你受伤了,安安稳稳开开心心地在双风居待着呢。这个点,大约已经起身在院子里赏梅煮茶了,总之,他现在脸色比你好,说话声音比你大,你担心你自己就好,不用担心他。” 宣宁无奈地看着岑溪,笑道:“胡说八道。” 岑溪笑红了眼睛:“能听懂我说话,还能回嘴,看来没烧成傻(*▽*)子。” 两人聊了几句,宣宁便又昏沉睡去,再次醒来已是午后。 那时房里只有苏小冬一人,她见宣宁醒来一时有些无措,别别扭扭地同他解释说岑溪好像有急事,被阿秋领进来的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叫走了。岑溪是鸾凤阁位高权重的青鸾使,本就有许多事情要忙,在他床前守了几日想必已经耽搁了许多事,如今他伤势大好,又有苏小冬守着,岑溪自然是可以安心离开片刻。 苏小冬小心翼翼地扶宣宁靠着床头半躺着,将火盆上一直温着的一盅参汤取来,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宣宁。宣宁想伸手去接汤盅,却被苏小冬闪身躲开,执意将勺子递到他眼前去:“你刚醒,身上没什么力气,还是我来吧。” 一盅参汤将要喝完,两个人都未发一言。 宣宁喝下最后一勺汤,苏小冬将勺子收回汤罐里,陶瓷相碰发出清脆响声,打破洞室里沉沉压着的沉默。 “谢谢。”宣宁声音低缓。 “对不起。”苏小冬低垂着眉眼。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道谢与道歉的声音重叠到一起,又一齐抬起头,目光撞到一处。宣宁一身白色中衣,宽衣广袖,乌发披散,越发显得疏淡清逸,他此时伤重体弱,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日里要低弱温缓,与在渝州与堰州的凌厉模样相比,显得温和无害得多。 他看向苏小冬:“为何道歉?” 苏小冬的手指摩挲着被她捧在手里的那只汤盅,小声答道:“如果没有喝我的那杯茶,你本不会受这样重的伤。” 宣宁愣了愣,似乎觉得她的说法有趣极了:“要是这么算的话,如果不是我给你药粉与九翎牌,你也不会被赵家当做是鸾凤阁的人,抓起来试药。”他又勾了勾嘴唇,极度苍白的面容柔和下来,“那我们就算两清了。” 他怎么会知道她曾被赵家当做鸾凤阁的人抓起来试药? 苏小冬瞪大了眼睛:“又是你救了我!” 宣宁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闭紧了嘴盯着苏小冬。苏小冬第一回 见他这副懵然神情,只觉得与他在外头神情肃然不苟言笑的模样反差甚大,忍不住抿着嘴偷笑。 苏小冬站起身来要正正经经向他道谢,门外突然传来阿秋的声音:“阁主,少阁主这趟回来真的带了伤,还请阁主手下留情……” 第17章 . 洞室的木门被大力推开,门板撞上石壁,发出巨大声响。 自门外走进来一名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大约有四十来岁,却犹有风华如昔,发髻挽起,缀着华丽繁复的各色花钿,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一双凤眼顾盼之间眼波如丝,她纤细高挑,身型婀娜,脚上踏着一双做工精细的红色绣鞋,款款走来,步步生花。 阿秋人微言轻,终究是没能阻拦住来人。那女子一掌撞开门走进来时,宣宁已经掀开被子下床,扶着洞室中央圆桌子勉力站稳,微微颔首,低低喊了声:“母亲。” 他声音虽是低弱,但石室之中与外隔绝,静谧非常,苏小冬躲在由一层帘子遮掩的密(*▽*)洞之中,依然将他的声音听得分明。她并不能算是江湖中人,但每年在澹州都能见着不少持刀佩剑的人与舅舅府上往来,是以对于江湖上久负骂名的鸾凤阁也是有所耳闻,尤其是这位二十多年前将鸾凤阁由久负盛名转为身负骂名的现任阁主明细风。 苏小冬曾问过苏槙,既然人人听见鸾凤阁便喊打喊杀,为何这么几十年,从未见哪门哪派挑头起事攻上无回峰?她记得那时苏槙只是笑笑,叹道:“鸾凤阁从前不是这样的,老阁主明忱德高望重,膝下一儿一女,一位少年英雄高义薄云,一位花容月貌风华无双。尽管如今往事已矣,可各门各派掌权的老东西大约还是念着这一点旧情的。何况……”那时苏小冬年纪小,苏槙话只说了一半便揉揉她的头发道:“你(*▽*)娘每年带你来澹州,是让你跟着师兄弟练功磨性子的,不是让你来撒娇听故事的。”说着便喊了人来将她带了出去。 此前苏小冬从未料到,自己竟有一日能亲眼见到传闻中风华无双的鸾凤阁阁主明细风。 明细风走到宣宁身边,涂着丹蔻的手指显得白(*▽*)皙纤长,她用两只手指托起宣宁的脸,幽幽叹气:“宁儿的脸色果然不大好,听说是受伤了?伤得起不得身下不了床了吗?”她松开手,瞬间沉下脸来,眼中的柔情如潮汐退去,翻卷上滔天波浪般汹涌的怒意:“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当真是受伤了?还是觉得让娘心疼你,就可以不去双风居?” 说话间,明细风忽而怒极,挥起一掌朝着宣宁当面击来。不知宣宁是不想避开,还是伤重之下无力避开,只挺直了脊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纤白的手掌顿在宣宁眼前寸许之处,掌风迎面袭来,逼得宣宁鬓边的碎发向后翻飞。 明细风一甩衣袖,冷哼一声:“你别忘了,你的命是英儿的。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让人抬着也得给我抬到双风居去!” “是。” 明细风凉凉瞟了他一眼:“今日早晨英儿腿疼得下不了床,听莫先生说你受伤了,自己忍得辛苦也不肯要人来叫你。你若是还有心,现在便该去双风居一趟。”说罢,挥袖而去,火红衣袂翻飞,顺势将桌上宣宁未及服用的一碗汤药也扫落在地。 很快,传来山洞口石门被开启又自行闭合的声音。 依誮 阿秋依然垂头跪在洞室之外,宣宁脸色煞白,撑在桌面的手臂脱力,身子虚晃了晃便要向下坠去。苏小冬从密(*▽*)洞中蹿出来,扶着宣宁站稳稍歇了歇,又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地将他搀到床榻上,皱眉:“你刚刚捡回来一条命,她要你去做什么?” 宣宁靠在床头阖眼稍歇了片刻,轻轻挣开她的手,平静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别乱跑。”说罢,对着门外道:“阿秋,我们去双风居。” 阿秋进到洞室里来,手脚利落地替宣宁层层穿上外裳,取了腰带为他系上。苏小冬在一旁眉头越拧越紧,这几日宣宁尽是宽衣缓带,终日卧床,如今正经套上衣裳系上腰带,她才发觉不过几日功夫,宣宁便清瘦了许多。 看着宣宁站起身都打晃的模样,苏小冬又是心疼又是头疼。 趁着阿秋去取披风的功夫,她凑上去扯了扯宣宁的衣袖:“能不能不去?” 宣宁待她似乎总是要比待旁人多几份耐心,摇了摇头,扫了洞室一眼,答非所问:“这里确实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你若是无聊,我让他们抓些小动物进来陪你玩。” 什么跟什么嘛!谁要玩什么小动物! 苏小冬连连摇头,依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那我要同你一起去。”她本不指望宣宁会带上她的,都想好了要拦在洞室门前撒泼打滚了,却不料宣宁迟疑片刻,在阿秋给他披上披风时,忽然松了口:“去找身鸾凤阁的衣裳来,别声张,我要带苏姑娘去见大哥。” 白头岭,无回峰。 山岭背阴一面终年湿冷,面阳一面生气盎然。 双风居便是在无回峰上面阳一侧,用砖石砌出来一方与外界隔绝的院子。院子一面临着陡峭深渊,向外延伸出一方凌空平台,上设观云台,阴雨日子临渊可见半山腰上云海翻腾,恍如仙境;两面挨着石壁,一侧石壁上有几线引自山间溪涧的细流,汇成一座小小的瀑布挂在石壁之上,于是不远又建了一处闻湍亭,晴时坐于亭中可见激流飞湍之下映出飞虹如练。除却云海飞瀑,小院中另有奇花秀木,珍禽异兽,不胜枚举,步于双风居之中,一步一景,虽囿于一院之内,却可赏万千气象。 可这些景象双风居的主人明英此时却无心观赏。 双风居中央的小楼里,地龙已经早早烧上,卧房也拢上了好几只火盆,纵是如此也无法将隆冬时节透骨的寒气尽数驱逐。明英几日前便觉得身子不大舒爽,只因听每日来为他诊脉的莫先生提了一句宣宁受了伤,便不忍去叨扰他养伤,身上的不适拖了两日,这一日醒来腿疾发作来势汹汹,疼得他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跟着他的丫头叫阿春,明明不是第一回 见他这样了,胆子却还是小得跟只兔子似的,先是请了莫先生,又让人去禀告了阁主,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宣宁便赶过来了。 明英早知道宣宁会来,让阿春去备了两杯热茶,一杯是给宣宁的,一杯是给阿秋的。没料到这回宣宁还带了个他从未见过的小丫头来,明英盯着弟弟看了看,飞快明白过来,扭头同阿春说:“你们两姐妹好些日子没见了,出去说说话吧。” 阿春与阿秋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一个在双风居,一个在寒石院,各自忙碌不常相见。 听见明英的话,阿春与阿秋笑着对视一眼,分别向明英与宣宁礼了一礼。她们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不过是阿春喜欢穿竹青色的衣裳,阿秋总爱穿秋色的衣裳,若是两人穿了一样的衣裳,大多数人决计是辨不清谁是谁的。 阿春拉着阿秋开开心心地到外头去,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宣宁、明英与苏小冬。 无论如何,这是宣宁第一回 带着个外头的姑娘到双风居来,明英含(*▽*)着笑意,细细打量着紧紧跟在宣宁身边的小姑娘,他腿疼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怕不能看得清楚仔细,又怕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小姑娘脸皮薄会害羞。 苏小冬也是头一回见到宣宁伤重几乎送命时仍心心念念的这个大哥。他的脸色虽比此时的宣宁要好得多,却仍能看出面上是缺乏血气的苍白。他与宣宁很不相同,宣宁常常是面色森冷目光狠戾,而他却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青玉绾发,神态安然目光和善,嘴唇是血气单薄的粉(*▽*)白色,却时时含(*▽*)着温温笑意。 “小宁,这位是?”明英开口,声音也是如清泉般朗润好听。 宣宁强撑着来到双风居,纵有苏小冬紧跟在他身边,伸手在身后撑住他,此时也已经耗尽了力气站立不稳,就势在明英床边坐下:“这是苏小冬,她在外头救过我的命,阴差阳错上了我们的马车,入了进山大阵。” “哦?只是因为她救过你的命,你便没有杀她,冒死把她带进来。”明英看看宣宁,又看看苏小冬,笑得意味深长,“我知道,我们小宁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只是——” 明英拧起眉头:“你贸然带她进来,不怕娘责罚吗?” “怕呀,所以带着她来找大哥了,大哥一定会有办法。”宣宁一贯紧绷的面部线条柔和下来,笑得眉眼弯弯,扯着兄长的胳膊好似讨要蜜糖的孩童。 “臭小子。”明英笑着抬手轻轻戳了戳宣宁的头:“既是你带回来的人,没有办法也是要生出办法的。只是你暂时还是要将苏姑娘藏起来,待我找机会先跟娘求求情。” 宣宁边心不在焉地点头边伸手便去揭明英腿上的被褥。被褥被掀开,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苏小冬定睛看去,只见明英两条腿上各敷着一块用布包裹的药包。宣宁伸手将药包取下,轻轻触了触明英的腿,明英身子猛然一颤,纵是咬紧了牙关,还是没忍住疼得呻(*▽*)吟出声。 宣宁眉头紧拧,隐隐有些生气:“疼得这么厉害,得是疼多久了!怎么没让人去叫我?” 苏小冬瞟了一眼宣宁,他自己也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即使明英当真派人去喊他,以他前两日的模样,还真能来双风居探病不成? 明英疼得脸色发白,挣扎着坐直身子拍了拍宣宁的手臂:“老(*▽*)毛病了,忍忍就过去,倒是莫先生说你受了伤,要好好养着,可别落下病根。” 宣宁赌气不同明英说话,眼角悄悄发红。 “小宁,别生气,我真的没事。”明英将宣宁抚在自己腿上的手挪开,温声道,“听话,回去吧,把伤养好了再来看我。” 苏小冬抬头看宣宁,她是头一回见他像个孩子般跟人赌气,一声不吭,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悄无声息地濡(*▽*)湿,从睫毛间悄悄溢出一颗眼泪,砸在明英的药包上。 苏小冬想,明英应该确是一个很疼爱弟弟的好大哥,因为她看见明英见了宣宁的那滴眼泪立刻便慌了神,忙着伸手去拉弟弟,却忘了自己腿上无力,拖着病腿从床榻上跌了下去。 苏小冬一颗心都系在宣宁身上,来不及去扶他。 而宣宁伤重之下动作迟缓,纵使离得近,要去接住他却已是来不及。 待到宣宁与苏小冬急急忙忙将明英从地上扶起时,只见他两条纤瘦的腿扭曲交叠在一起,明英疼得额上层层叠叠地渗出一层一层虚汗,浑身微微抽(*▽*)搐,面额发灰,口唇微微发颤,竟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宣宁眦目欲裂,苏小冬帮着他将明英抱上床榻,却见明英像一片隆冬里的枯叶般兀自颤抖不休,两条腿也痉(*▽*)挛般剧烈抖动起来,脸色也越发显得惨淡。 宣宁看着明英,又急又痛,脸色煞白,他暗自运气,只觉得丹田中那颗冷硬的冰球较前几日隐约化去了几分,有内息丝丝缕缕地萦绕与丹田之中。他心中一喜,将那散出的几缕内力凝于掌心,试图去将明英腿上的痉(*▽*)挛纾解开。 可那微薄的内息输入明英体内直如泥牛入海,不能缓解分毫。 明英痛极开始辗转挣扎,手臂挥舞着去撞击墙壁。宣宁丢给苏小冬一块帕子,道:“别让他伤了自己。” 见苏小冬死死将明英按在榻上,宣宁定下心来,盘腿坐在床尾,暗自调动内息,片刻后忽然闷(*▽*)哼一声,猛然喷出两口血。他浑不在意,拿衣袖匆匆擦去,灌力于掌心,寸寸拂过明英双(*▽*)腿,手掌所过之处,痉(*▽*)挛突兀的经脉寸寸被他抚平。 身上的痛楚被渐渐压制,明英终于不再挣扎,累极昏睡过去。 宣宁稍稍松了口气,胸口血气翻涌,他咬牙生生咽下。苏小冬看宣宁脸色煞白,急着要来扶他,他却冲她摇头,哑着声音道:“扶大哥坐起来。” 待明英被扶着坐起,宣宁伸手探至他身后,将一脉内力缓缓打入他后心。 随着内息运转,宣宁只觉得丹田剧痛如绞,眼前阵阵昏黑,却强撑着不敢昏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宣宁缓缓收回内力。苏小冬赶紧扶着明英躺下,快步走到宣宁身边,惊喜道:“你的功力恢复了?” 宣宁并不回应她。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掀了掀眼皮勉强睁眼看了看苏小冬,像是紧绷的弦瞬时松动,便一头软倒在她怀中,身子颤了颤,在她怀中咳出了两口血。 苏小冬急得眼角发红:“宣宁!” 宣宁挣扎着掀了掀眼皮,孱弱道:“送我回去。” “好,你撑着点。”苏小冬咬牙将宣宁撑起,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在距离房门尚有三步之遥时,明英的房门被猝然推开。 苏小冬抬头看去—— 房门外,赫然站着红衣如火的明细风。 第18章 . 鸾凤阁依山而建,什么都不多,想来就是山洞最多。 苏小冬刚刚从寒石院的洞室里出来,见过双风居动静两宜的好风景,还没有好好欣赏无回峰的薄霭日暮,就撞上明细风,被她指使着一队红衣人将她拖到另一处暗无天日的洞室关起来,实在令人郁卒。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纵使石壁厚重,依然能听见惨叫声一阵一阵沿着曲折蜿蜒的通道响彻山洞。关押苏小冬的洞室十分狭小,地上铺了两层干草,坐卧之外,再无可供活动的空间,室内阴寒潮(*▽*)湿,她拨开干草竟然发现了三朵雪白的小蘑菇。 同是山洞,这里显然跟宣宁的寒石院没法比。 苏小冬不得不重新忖量那日岑溪同她说过的话是否可信,什么阁主对宣宁怨恨至极,什么阁主的慈爱不是给宣宁的,向来他也就是吓唬吓唬她初来乍到没什么见识,若明细风不心疼宣宁,又怎么会费心开凿出那样精致的洞室,又怎么会在撞见他们时神色惊慌的让人将宣宁带去双风居的厢房休息,单单把她一个人押送到这么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来? 这样想来,即使那日在双风居宣宁的情形看来不好,但他已恢复了功力,又得明细风照料,她确实是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苏小冬在山洞里心平气和地看了几天蘑菇,终于阿秋亲自来接她。 她记得无论是岑溪还是明英都提过,擅自带人进鸾凤阁是大罪,被带进来的外人与带外人入内的阁中之人都是要被重罚的,可是她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待了几天,除了居住环境糟糕了一点,没人打她没人骂她,临了还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出去,若不是阁主偏心,看在宣宁的面子上包庇他俩,她实在想不通她作为擅闯者受到这般礼遇的原因。 说到底,哪里会有怨恨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果然是岑溪在危言耸听吓唬她。 她跟着阿秋穿过石洞里弯弯曲曲的甬道。她被带来时满心惊慌,并无暇细看洞中情境,此时才发现石洞中的通道犹如数十上百的蠕虫,呈放射状由中央的大山洞向外延伸去,苏小冬不知这里有多少条通道,也不知每条通道连着多少间小石室,更不知这里关押着多少人。 她只知道沿路走过,耳边听见的尽是谩骂声、惨叫声与呻(*▽*)吟声。一直走到中央开阔的大山洞时,那如蚊蝇般的喧闹才稍稍减退一些,苏小冬微微松了口气,可定睛看去,却看见大山洞中央竖着一张木质刑架,木架两侧尽是各式刑具,上面浸透了鲜血,透着诡异的暗红色,撒发出阵阵血腥味。 苏小冬脸色煞白,只觉得一阵反胃。 幸好作为刑堂的大山洞已经离洞口很近,阿秋一把拉住她,带着她快步走了出去。 苏小冬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快步追赶上阿秋。阿秋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实在比岑溪要无趣得多。苏小冬跟着她的脚步,没敢多问刚刚在山洞里见到的事物,只没话找话地问她:“这是要带我去哪里?赶我出去?” “进了鸾凤阁的人,要出去只有两种法子。” 苏小冬竖起耳朵,认真听。 “一种是服下朔望草,半月内必须回阁中服下解药,否则将七窍流血而亡。”阿秋顿了顿脚步,扭头看了苏小冬一眼。明明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苏小冬却觉得阿秋办事待人都要比自己稳帖得多,比如这一眼,眼神里是宠辱不惊的淡然,朱(*▽*)唇轻启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阿秋看着苏小冬,轻声道:“另一种法子,便只有死。” 苏小冬缩了缩脖子,嘿嘿干笑两声:“那阁主应该是不打算赶我出去吧?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回寒石院,从今日起,你便是寒石院的婢女,每日定时为公子送药。” 苏小冬已经从阿秋和岑溪口中不止一次听见“公子”这个称谓,前几日又同宣宁去过了一回双风居,此时已经清楚阿秋口中的公子便是指宣宁的兄长明英。只是她觉得困惑:“公子的药为何不直接在双风居煎制,而要从寒石院送?莫大夫住在双风居,无论是开方还是抓药,都没道理要绕这么一趟呀。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太古怪了吗?” 阿秋依旧沉静如水,脚下步伐一丝不乱:“不该你知道的,问了也是白问。” 这样一路三言两语地聊着,很快便走回了寒石院。苏小冬既已是寒石院的人,阿秋打开竹楼二层洞室时便也不再避着她,只见阿秋一旋山洞口烛台中的一颗铜珠,烛台便向旁侧开,露出一块略大于手掌的墨色玉板,玉板上纵横交错如棋盘,阿秋提醒苏小冬:“你要记好了次序,日后若少阁主召你,你可以自行进来。” 说罢,抬手在玉板之上网格之间依次点落几处。 片刻后,洞室的石门缓缓打开。 “少阁主说你回来了,便让你去见他。”阿秋引着苏小冬往里走,至宣宁门外数丈远便堪堪停住脚步,“若无召见,我不能进少阁主房中,只能送你到此处,你去吧。” 这里的规矩简直比皇宫里还要多,苏小冬撇撇嘴,自己走到宣宁门外,敲了敲门,听见他在里头喊了声“进来”,才推门进去。 掐指一算,她已经有五日没有见到宣宁了。上一回分开时,他为了救明英牵扯伤势,被明细风下令送去厢房休息了。只是,不是被送到厢房歇着了吗?怎么歇了四五日,这人的脸色一点儿也不见好,本来就清瘦的面庞,似乎更瘦削了几分。 苏小冬搬了个凳子在宣宁床边坐下,坐稳了后又发觉自己如今的身份是寒石院的一名婢女,赶紧把凳子一推,悄悄地站好:“少阁主,您找我?” 宣宁掀了掀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坐吧。” 苏小冬走了一长串的石阶,确实腰酸背痛,倒也不客气,从善如流地坐好了。坐下后,她能更清楚地看见宣宁,宣宁额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细汗,眉头微拧,双臂撑着床板,分明身体虚弱无力端坐,却不知道在逞什么能,非得坐得笔直不肯靠到床头的软枕上去。 “你,不要喊我少阁主。” “那我喊你什么?” 宣宁拧着眉头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了却说:“随便你想喊什么。” 许久之后,苏小冬回想起她与宣宁在一起的日子,她果然只在这一日进入洞室时喊过他一声“少阁主”,后来她喊他,从宣宁喊到阿宁,称呼只越加温柔亲密。 后来苏小冬问过宣宁,为何执意于称谓,他的笑意里透出一点苦涩。他说,他是藏了私心的,他希望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是仅仅将他看做是宣宁,而不是鸾凤阁少阁主。那时的苏小冬已经听完了他此生的所有悲欢故事,见不得他再吃一点苦,再有一丝不快,只顾着赶紧去牢牢握住他的手,把头埋进他怀里,实在忍不住满心好奇,才撒娇问他,为什么是她? 宣宁靠在躺椅上,拇指轻轻摩挲着苏小冬的手背,笑着同她回忆起他们初初相识时的场景。她慢慢明白过来,她与他相识时,他便只是宣宁,她相信的,依赖的,喜欢的,都只是宣宁。 回到寒石院的那一日,宣宁并没有留苏小冬在洞室里待很长时间,他只是交代了她每日巳时三刻来找他取药,务必立刻送到双风居。宣宁显然体力难支,这一段话都说得断续勉强,强撑着将要交代的事交代完,甚至没留给苏小冬一点问候他近况的机会,便摆手让她出去。 而后一连三日,苏小冬都没见到宣宁,甚至连他交代的要送去双风居的药都是由阿秋转递到她手里来的。 那是一只小巧精致小食盒,分做上下两层,上层是金丝楠木做的小木匣,翻盖处挂了一方小锁,不让人打开,下层用黄铜镂空做了个笼子,里头升了个小小的炭盆,温着上层装着的药。 这不是什么辛苦差事,苏小冬提着食盒走到双风居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光景,将食盒交给莫问便算大功告成。莫问接过食盒会先查看盒盖上的小锁,确定药物没有问题后,时而会随口问苏小冬一句:“你们少阁主还好吗?” 苏小冬没有多想,猜测这不过是莫问的客套,即使大多时候她并见不到宣宁,也随口客套了回去:“挺好的,劳莫先生记挂。” 莫问收了食盒进去,不多时,取走了药,又递了食盒出来。 苏小冬拎着食盒走到院子里有时会恰好遇见阿春推着明英出来晒太阳,她是喜欢热闹的性子,横竖一天里就只有送药这一件事要干,有大把大把空闲的时间,遇见了便多会走过去热络地同他们打个招呼。大约是明英身子弱,又兼腿脚不便,极少外出,每每见到苏小冬,他都会兴致勃勃地邀她坐下来聊天喝茶,听她讲她游历各地的见闻,眼睛里闪闪发光。 在双风居,苏小冬也遇到了几回明细风。 与那回在寒石院不同,不发脾气的明细风显得温柔和蔼得多,她那一身红色衣裙落在苏小冬眼中也便不那样刺眼了,苏小冬是第一次见人穿着张扬热烈的红色,半跪在地上弯下腰将滑落到地上的两只细瘦无力的脚小心翼翼地托起,轻手轻脚地放到轮椅的踏板上,末了弯腰将滑落的薄毯拾起仔仔细细盖到明英腿上去。 若是有空,明细风也会坐下来与他们一同饮茶。她捧着茶杯看看明英,又看看苏小冬,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红扑扑的脸上尽是生机勃勃的笑容,映得明英也是容光焕发,明细风并不插话,只静静看着,末了笑着对苏小冬说:“若是不忙,便多来双风居陪陪英儿。”那语气神态,分明同她小时候哭闹家里没有兄弟姐妹陪她一同玩耍,母亲挨家挨户去找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来陪她时一模一样,竟叫她看出几分亲切来。 第19章 . 苏小冬日日进出双风居,渐渐与明英熟悉起来。她时而心血来(*▽*)潮给宣宁和阿秋做些糕点甜汤,也会给明英带上一份。明英在饮食上比宣宁要细致讲究,能尝出她在枣泥山药糕里加了几瓣玫瑰,尝出她用来调藕粉的水浸过桂花,比跟石头一样冷硬的宣宁要有趣生动得多。 每每明英尝出她藏在食物里的小心思,苏小冬总有酒逢知己的欣喜,欣喜之余又忍不住向明英抱怨:“你们两兄弟一点儿也不像,你能尝出花香果香万般滋味,他却终日躲在石室之内,我猜他恐怕连尝都未必愿意尝。” 明英给她沏茶,茶气氤氲下他的笑容分外柔和:“你亲手做的东西,小宁一定会吃完的。” 苏小冬不以为然:“兴许他再也不肯吃我递给他的东西,也说不准。”她与明英大约是鸾凤阁里最闲的两个人,几日之内她已经将自己与宣宁如何相识,自己又是如何阴差阳错地闯到鸾凤阁里的来龙去脉细细同明英说过,连她被颜韧之利用给宣宁下(*▽*)药的一节都没隐瞒,只是怕明英着急担心,将宣宁当时的伤情略去。 于是听见她这样说,明英便一脸正经地为宣宁辩解:“小宁不是小气的人,既然把你留在寒石院,便是信任你。”他看着苏小冬,揶揄笑道:“再说,你给他的东西,即便是毒药,只要你想让他吃下去,他便会二话不说给你吞下去。”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傻(*▽*)子。” “他就是傻(*▽*)子。”明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从小就傻,别人对他好,他便觉得人家是好人,也不去深想别人为什么对他好?被骗了几次之后学乖了,索性便不要别人对他好了,可如今他却放下戒备愿意承你的情。” 苏小冬在明英暧昧的笑容里,觉得脸颊越发滚烫:“哪,哪里有。” 明英没有再逗她,笑得意味深长:“我们小宁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辜负他。” 苏小冬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了,她推开茶杯站起身:“我还有事,明天再来找你玩。”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没有回答,自然不会知道明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光里的笑意逐渐缥缈起来。 苏小冬一路落荒而逃逃回寒石院,偏巧始作俑者正坐在竹楼一层的厅堂中央煮茶,桌子上另放了两个小碟子,小碟子上装的正是她今日早晨做的枣泥酥饼与松仁百合酥。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去,看见来人,索性多沏出一杯茶来。 苏小冬已经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宣宁了。 名义上她成了他院子里的婢女,事实上,细细想来,自那日被阿秋从石洞里接回来见过宣宁一面后,苏小冬便再没见过他,甚至不知他是否曾经出过洞室。她去问阿秋,不知是不是刻意隐瞒,阿秋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她们每日只在巳时三刻进入洞室中,将一日的饮食放在洞中的石台上,取走石台上装药的小木匣子。 隔了大半个月再次见着宣宁,苏小冬却不觉得生疏,捏着衣角在他身边站定,歪着头打量他。他穿着一身黑衣,衬得脸色分外雪白,长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乌黑的眼珠,犹似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倦意,只叫人觉得那一身肃杀黑衣也缱绻温柔起来。 “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都见不着你。”苏小冬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 宣宁将茶杯推到她眼前:“哪也没去。” 苏小冬眨眨眼:“天天待在石室里吗?也不闷得慌。无回峰风景这么好,你也不尽尽地主之谊带我到处逛逛,只顾着自己偷懒。” 宣宁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禁有些好笑:“你如今可不是我的客人。” 哦,也对,如今她是他院落中的婢女。苏小冬赶紧站起身,垂手站到他身边,做小伏地状:“是我失言。” 宣宁将茶杯往她眼前又推了推,道:“坐吧,茶都给你沏好了。” 于是苏小冬又重新坐下,捧着一杯热茶看宣宁。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宣宁是受了险些要人命的重伤,一场伤病果然是极难养回来,眼看着过了大半个月,宣宁的脸色依然异常惨淡,苏小冬看得揪心不已:“你的伤怎么样了?那日在双风居可找莫先生看过了?” “看过了。” 苏小冬放下茶杯,端坐起来认真听:“怎么说?是不是内力恢复了,你便可以像岑溪说的那样,自行调息休养?如今过了半个月,内伤是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 宣宁望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心里暗骂这姑娘实在是头脑简单没心没肺,可话到嘴边终究是不忍心往她头上泼一兜冷水,只点头含糊过去。 苏小冬长舒一口气,她同他生死相依一场,彼时见他因为自己的一杯茶伤重垂危,也不知是愧疚多些,心疼多些,还是唏嘘多些,如今听闻他大好了,那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统统被她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尽是不自胜的欢喜。 宣宁古怪地看着她,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溢出的欣然,随她笑笑:“我死不了了,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这样高兴。” 他讲着这样叫人听了灰心的话,却神色平和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苏小冬听不得他这样说自己,又不知如何开解他,扭头看看落在院子里的日光。 冬意渐浓,那一院的日光其实没几两暖意,可胜在灿烂热闹,叫人看了心里亮堂。苏小冬从凳子上蹦下来,笑嘻嘻地拉住宣宁的衣角,将他往院子里拖:“既然伤好了,那便该出来晒晒太阳。” 宣宁便当真被她这样拽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光秃秃的桑树,细细的树枝仿佛不羁的画笔,就着落在地上的阳光,投下(*▽*)阴影肆意泼墨。 苏小冬眯着眼睛在阳光下伸懒腰,好奇道:“为什么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桑树?” “为了养蚕。” “养蚕?”苏小冬困惑地看向宣宁,“鸾凤阁还有这项产业?” 阳光依然明媚,苏小冬却觉察宣宁脸上飘过一层阴翳。宣宁轻轻扶着桑树枝,长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苏小冬一时看不清他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如今已经没人养了。” 他抬头看向苏小冬,眉眼温温,风平浪静。 可苏小冬不知怎么就同他心意相通了一般,敏锐察觉到,因为一棵桑树,他突然有些难过。尽管她并不知道他为何难过,毕竟院子里种了一棵桑树,并不是什么该令人肝肠寸断的事情。 “宣宁?”她小声喊他。 他也是听见了的,朝她略略颔首:“今日阳光确实很好,可我不大喜欢晒太阳。”说罢,他慢慢往竹楼走去,竹楼里帘幔飞舞,将他清瘦的身影渐次遮挡,苏小冬听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登上二楼,听见厚重的石门开启又闭合,她知道他又回到他蛰居的阴暗山洞里去了。 她不知道宣宁为什么难过,她却也忽然有些难过。 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温和明亮。她很想同宣宁一起,看看这世间阳光灿烂的模样。 那日之后,宣宁便不再长居洞室之中,于是苏小冬见着他的次数多了起来。仿佛是休养妥帖了,宣宁重新参加到鸾凤阁日常事务中,来寒石院找他的人多了起来,他外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他外出,是从来不带苏小冬的。 他总在夜里出去,时而带着阿秋,时而孤身一人,回来时总是清晨。有时苏小冬一觉醒来打开窗子,恰好会看见他穿过清晨山岚,着一袭黑衣,沾一身晨露,泠泠剑光,仆仆风尘。她推门去院子里迎他,接过他从外头给她带回来的酥饼花生糖这样的小玩意儿,却别开眼不去看他腰上的那柄长剑。 她给他炖了汤煮了面,宣宁倒也是给面子,明明回寒石院时满脸倦色,还是强打起精神同她一起吃饭。这个时候,苏小冬往往是不怎么说话的,冬日的清晨连鸟叫虫鸣都少见,竹楼里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餐具轻碰的脆响,好听却寂寥。 她隐约是能猜到他去做什么,却总是舍不得深想下去。 她就这般纵容着自己沉溺于风平浪静的假象,期待着每日清晨与他相逢。 苏小冬终于还是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思,她猜想宣宁也不会真是个傻(*▽*)子,多少能觉察到几分,所以那日宣宁同她提起要送她出鸾凤阁,她才会不痛快。 宣宁本是好意,同她提了一句,再过半个月他要出一趟远门,他能带她一起走会想办法将她送出鸾凤阁。 苏小冬纠结半晌:“我走了之后,谁去双风居送药?你和阿秋都那样忙。” “你来之前,本也是没有人送药的。” “那寒石院里谁做饭?谁给花木松土浇水?” 宣宁望了一眼院子里的杂草,他这里本也不是迁客骚人吟诗作赋的雅致所在,院子里长了一丛青竹自力更生,余下的便是野草野花,除了那棵桑树他曾着意看顾过,这满院葱葱其实并不必花多少心思的。至于谁做饭—— 他想了想自己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不也是这样过来了吗? 苏小冬也想到这一节,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脸颊绯红硬着头皮追道:“可是我走了,我们以后就很难再见上面了……” “那他自然是会想你的。”宣宁默不作声,苏小冬的话便被院子里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她与宣宁一齐循声望去,之间岑溪背手笑嘻嘻地站在院子中央,无辜道,“光天化日的,你们两个人互诉衷肠也不躲着点人。” 第20章 . 苏小冬哪里料得到岑溪在这时候来,不羞不臊地站在院子里偷听她和宣宁说话,偷听便偷听了,还这样刀切斧砍般了当地说出来,她脸上红晕更甚,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宣宁挡在苏小冬身前,朝着岑溪翻了个白眼:“怎么哪里都有你?” 岑溪委屈道:“什么叫哪里都有我?我可是外出半个多月了,您老人家有半个月没有见到我了,能不能热情一点友好一点?就算你重色轻友,也不必做得这样露骨。” “重色轻友又如何?”宣宁扭头去看苏小冬,小姑娘羞得耳尖都透着红色,寻常姑娘撞上这样的事早就掉头跑开了,这姑娘不知是不是傻了,红着脸一动不动躲在他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宣宁无奈,抬手在苏小冬眼前晃晃,替她找台阶:“不如你去备些酒菜,留岑溪下来吃个饭?” 苏小冬如梦方醒,应了声“是”,垂头快步往竹楼深处走去。 岑溪大摇大摆地走进竹楼里来,大大方方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上下打量宣宁一番,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情场得意,少阁主看上去脸色都比之前要好得多。” 这一晚夜色沉沉,天边悬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月华微微,显得群星璀璨,热闹非凡。 寒石院依山而建,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哪个谁在山石缝里摁进了一颗种子,如今从山石缝里斜着长出来一棵罗汉松。那棵松树已经长了许多年,树根深深扎入石缝,盘根错节,枝干粗(*▽*)壮遒劲,凌空横斜,居高临下地望着整个寒石院。 苏小冬抱着两坛酒站在石壁前,仰头望那棵罗汉松:“你们的酒来了。” 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那棵横长在山石上的罗汉松间探出一个脑袋来,正是岑溪。岑溪朝苏小冬挥挥手:“你抛上来。” 那罗汉松长在石壁上两三丈高的地方,便是要苏小冬扔一颗小石子,她也未必能抛到那样高的地方去,何况她手里拎的是两坛酒,每一坛连坛带酒少说也二三两斤重,哪里是她小胳膊小(*▽*)腿能抛得上去的。 许是见苏小冬踌躇许久皆不见动静,连宣宁也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笑道:“你只管抛,他接不住让他赔给我们便是。” 岑溪又笑嘻嘻地朝她挥挥手。 横竖摔了酒坛子是怪不到她头上了。于是苏小冬一鼓作气,先将酒坛子托在右手举高,用力往空中一送,又拎着左手酒坛子往空中一抛。 “啧,小姑娘力气果然很小。”她听见岑溪幽幽叹了口,紧接着,便见自那棵罗汉松间闪下来一道人影,那道人影速度极快,脚下踏过石壁上凸起的山石,快如闪电,形如鬼魅。岑溪一脚轻点在石壁上,像那棵罗汉松一般斜斜探出另一只脚托在苏小冬最先抛出来的那只酒坛底端,像是踢毽子一般轻轻巧巧地将那只几斤重的酒坛子稳稳往上一送,那将要沉沉坠地的酒坛便死里逃生被他救了一命,而后他依然借力在山石上,在返回罗汉松枝途中顺手捞走苏小冬抛出的第二只酒坛,一跃坐回罗汉松上去。 到了这时,苏小冬悬着的一颗心仍未坠下去,还有一只酒坛他尚未接住呢? 可她眯着眼睛再去寻,空中地上却再无它的踪迹,抬头再往松间细细看去,却见宣宁手里已经拎着一坛酒,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样取得的。 岑溪朝着她扬扬手中的坛子:“多谢。你若是无事,要不要上来一起看星星?顺便让你偷听我跟阿宁说话,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下午在院子里偷听的事情,苏小冬便是又羞又恼,眼皮朝上一翻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再提这事,下回小心我在你的酒里加点料!”话是狠话,人却不如她的话漂亮,说罢一刻不耽扭头便跑。 岑溪在树上见她恼羞的模样,忍不住拍腿大笑,笑着笑着开始觉得不对。他止住笑声,往树枝的那一头看去,只见星光之下,松针之间,暗影之内,宣宁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的眼珠极亮,黑长的眼睫微微向上抬起,让出一线透着冷意的眸光。 “别生气啊,我这不是就开个玩笑吗!” 宣宁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去,石壁之上视野极佳,他能看见苏小冬穿过院子往竹楼走去,踏进竹楼前还转头往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明知道夜色那样深那样沉,她什么也看不到,宣宁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远远冲她笑了笑。 “喂。”岑溪顺着他的视线扭头望去看了一眼,惊道,“你是真看上这小丫头了!” 宣宁靠着松枝,抱胸坐得稳当,却不回他的话。 岑溪兴奋得恨不能像只猴子般在树枝间上蹿下跳:“终于松口承认了?我在渝州城的时候就觉得你不对劲。我还觉得奇怪,不过是抢一张药方子,怎么就气得你把赵家满门都给灭了?那苏小冬不过赵昂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你竟然不顾自己还替她运功逼毒,我看就是阿秋遭人迫害、身中奇毒,你都未必有那样上心。” “阿秋自小长在阁中,心肠比无回峰上的石头还硬。可她却是个心软的傻(*▽*)子。” “既然你们郎情妾意,那把她骗进阁里来岂不是正好?你为何还想把她送出去?”岑溪眯着一双眼,喝了点酒,酒气蒸出满脸绯红,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冒出困惑不解的神色,使得青鸾使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不大聪明的样子。 宣宁托着只酒坛子,手腕轻转,指尖翻飞,那只酒坛像是活了一般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动,却又被他稳稳当当地困于指掌之间,他抬眼看岑溪:“你想一想她是怎么进到鸾凤阁来的?” “不就是你一时色迷心窍心慈手软,不忍心杀她,才把人偷偷……”话说到这里,岑溪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顿了下来,“为什么颜韧之会要颜献把苏小冬扣在马车里,让她跟我们一同上路?” “对。”宣宁道,“我本以为他想栽赃我们欺侮妇孺,但是仔细想想,鸾凤阁的名声已经够坏了,便是多招这一句骂名又如何?颜韧之的目的显然不仅于此。” “无非就是让小姑娘潜进来打探底细,还能为了什么?”岑溪哈哈一笑,摇头道,“可是颜大公子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两(*▽*)情(*▽*)相(*▽*)悦,这小丫头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宣宁清咳两声,将岑溪挑起来不正不经的气氛压下去,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不错,但是其中也有不合理之处。你想想,若颜韧之与苏小冬是在渝州城里初识,相识不到十日,彼此不知底细,他就不怕她贪生怕死,一进鸾凤阁就把他怀空谷卖了个精光?而若颜韧之与苏小冬是旧识,颜韧之又是存了什么心思让她一个小姑娘以身犯险?” “你的意思是——” 当日在渝州城,宣宁同岑溪介绍苏小冬时说,她是赵家的丫鬟,他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而忽略了她与正常丫鬟相比的那些古怪之处,只觉得这个小丫头活泼大方许多。如今岑溪回想起与苏小冬几番接触的点滴,脑中忽然有一束光一闪而过,他与宣宁相视一眼,说出了宣宁到了嘴边的那句话:“苏小冬究竟是谁?” “假如她当真姓苏,与怀空谷有些交情的苏家,大约就是澹州的苏槙了,只是我确实没听说过苏槙膝下有个女儿。” 岑溪抚掌轻笑:“假使她是苏家人,颜韧之将她送来,便又有另一种解释了。” 宣宁收拢手指,将酒坛牢牢箍在手中:“不错,那她便是颜韧之布的一步好棋。颜韧之知道鸾凤阁有进无出的规矩,苏小冬若是死在我们手上,那便是怀空谷联合苏家讨(*▽*)伐鸾凤阁的好说辞,而她若是没死却被困在鸾凤阁中,怀空谷适时振臂一呼召集江湖同盟围攻鸾凤阁援救苏家幼女,岂不是名正言顺。” 宣宁目光渐冷,语气也凉得要淬出碎冰:“因此苏小冬是死是活,从始至终都不在颜韧之的考虑之中,只要她钻进了鸾凤阁的车队,我们便百口莫辩。” “这群不要脸的,打个架还要推个小姑娘出来当挡箭牌。”岑溪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区区一个澹州苏家,颜韧之怎么就觉得与之联手,鸾凤阁便会怕了他?” 大约是宣宁的酒喝得不够多,抑或是岑溪倚着的树枝比他稍高了一节,全然不似岑溪飘飘然,反而认真思考其岑溪这句话来:“澹州苏家本身不是名门,但传闻当家人苏槙与长平军的前主帅平王云淮晏关系匪浅,不过平王已经故去十几年了,便是苏槙曾因着平王的关系与朝中有些渊源,人情淡薄,世态炎凉,此前的恩义又还剩几分呢?”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用急着把她送走了。”岑溪看向寒石院的方向,入夜之后院子里一片漆黑分外安静,只有竹楼里仍点着灯烛,灯火摇曳在暗夜之中,便是离人风雪夜归路上的那微微一点希冀与暖意。岑溪指指寒石院,道:“你看你这个破院子,尽日冷冷清清,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会闹的小姑娘,刚刚生出一点烟火气,你就忙不迭地要掐了灭了,怎么着?你是怕她把你的院子给烧了不成?” “是啊。”宣宁勾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水,笑道,“我杀过太多人,放过太多火,怕那些灭门屠族的鬼火也烧到我自己头上来。” 岑溪顿了片刻没有说话,难得正经一回,按下宣宁手里的酒坛,认真问他:“你在害怕?” 宣宁仰靠在松枝上,仿佛听见一个世间顶有趣的笑话,笑得浑身打颤,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问岑溪:“我怕什么?这世上只有人怕我,哪里有我怕别人的道理?” “是吗?”岑溪望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宣宁别开头去,闷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阿宁,他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有时候在想,我们若是想要做一个好人,是不是现在也还不算太晚?” 第21章 . 那一夜,宣宁喝得有些多,却也没算真正醉去,被岑溪从半空中的松树上拽下来送回竹楼里去,意犹未尽地拉着苏小冬闹着喝酒,不肯歇下。岑溪帮着苏小冬把人生拉硬拽带回卧房,没好气道:“你送过去的酒,全被他喝了,我只捞着两口。” 苏小冬送岑溪出去,盛了一碗早煮好醒酒汤进来,却见刚刚被岑溪摁下去躺好的人,这时又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好,目光直直地追着苏小冬打转。苏小冬端了醒酒汤过去,给他灌下去半碗,要重新扶他躺好,却不料他伸手便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她便跌坐到他身边去。 宣宁的脸色一贯白如霜雪,几分薄醉之后眼角沾染了一点酒气氤氲的粉,在他脸上添出了几分血色。他紧紧握住苏小冬的手,低头细细打量她,忽然笑了,问她:“你不想走,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 苏小冬哪里遇见过这样孟浪放肆之人,心下惊慌,挣扎着将手从他掌中挣出来:“宣宁,你喝醉了!” 喝多了的人总是与平日里不大相同,有的人平日里平顺和气,喝多了便变得凶狠暴戾,有的人平日总笑得见牙不见眼,喝多了却要哭得好像死了相公的孟姜女。而宣宁平日里不大爱说话,也不大看得出悲喜,喝多了之后便成了一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的话痨。 他还要去拉苏小冬,可苏小冬将手背在身后,赶紧站起身闪到一边。这一躲,宣宁便觉得委屈起来,低垂着眼睫静默了半晌,片刻后,他亮闪闪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苏小冬:“原来真的不是因为我吗?那苏小冬,你要留在鸾凤阁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分明沉下了脸色,可那欲盖弥彰的冷淡漠然,像极了孩童得不到想要的那颗糖便故作坚强地说我不要了一般,令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她存心逗他:“那你觉得我为什么留下来?” “我不知道,若不是因为我,我便不想知道了。” 苏小冬开始觉得,宣宁要将她送走这件事,她与宣宁心里都是不痛快的。她趁着他酒后迷离,厚着脸皮试探着问他:“那你呢?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吗?” “舍不得。”许是那碗醒酒汤开始发挥效用,苏小冬只觉得宣宁的目光清明几分,可他做出来的事却并不像是神志清醒的样子。他伸手扯住她的一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舍不得又如何?总不能将你一辈子困在这里。” “为什么不可以?” 宣宁道:“你这样的小姑娘,在外面一定有待你极好的亲人朋友,鸾凤阁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不会舍得你待在这里的。” “那你跟我一起逃走吧。” 宣宁眼神微黯,摇头:“你不知道,我从来都是为大哥而活着的,大哥一日还在鸾凤阁中,我便一日不会离开这里。”他低头看她,还是在笑,洞室之中烛火微微,暖黄色的烛光映在他苍白得没有底色的脸上,是少见的温柔:“小冬啊,出去吧,回到爱你的家人朋友身边去,为了我留在这种地方,不值得。” 他们朝夕相处数月,经历的事不多,却桩桩件件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两人情愫暗生也在情理之中。她被颜献困在马车里走了那么长的路,要说全然没有逃脱的机会也是不能,但她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被送进鸾凤阁来,追根究底地挖出她心里深埋的心思,还不是为了多与宣宁厮混些时日?如今宣宁要赶她走,此后山水迢迢,相逢无期,想来就令人难过,顷刻之间苏小冬的眼眶便红了,湿漉漉的睫毛间滚下来两颗眼泪。 倒不是没见过苏小冬哭,只是没见她默不作声哭得这样委屈,宣宁无奈,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安抚她:“罢了,你若不想走,就先不走,等你想走的时候同我说,我自会替你想办法。” “我不走,我就跟着你。” 这是什么孩子话?宣宁笑着摇头:“你都知道些什么,就想跟着我?日后你是要后悔的。” “后悔便后悔,反正此时我便是想要跟着你。” 苏小冬坐在床边的踏板上,仰着张白(*^▽^*)嫩的脸蛋看他,眼睛里的光澄澈却热烈。宣宁点点头:“都由你。只是日后你若是后悔了,走的时候别说些恩断义绝的狠话,给我留几分念想。” 长河浩浩,光阴无涯,心里要是没点念想,怎么能熬得住? 那一日酒后,两人挑明了心意,苏小冬与宣宁的关系肉(*^▽^*)眼可见地愈加密切了起来,连远在双风居的明英都发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微妙变化,特意等在院子里,在苏小冬每日送药时截她,旁敲侧击地问话。到底是姑娘家,苏小冬脸皮还是薄,这样被明英堵了几次,便每回远远见到他都绕着路走。偏偏自岑溪回来,每隔几日便要去找莫问一趟,明英便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 那日苏小冬正要从莫问手里接过空木匣,一扭头便看见明英与岑溪在闻湍亭里对着她笑。莫问平日里是个清冷洒脱不食人间烟火的,碰上这种事情倒是比谁都好奇,递出去的小木匣被他不由分说地拢回怀中,道:“是了,我今日约了青鸾使来诊脉,青鸾使怎么也是少阁主的心腹,他的身子如何,你也一起来听听给少阁主带个话。” 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因着那只每日装药往返于双风居与寒石院的小木匣,苏小冬还是硬着头皮跟上去,先发制人,问岑溪:“你怎么了?为何需要莫先生诊脉?” 岑溪作出一副捧心颦眉的做作模样,道:“我时常头疼,不信你问莫先生。” 莫问倒是同他心意相通,点头道:“青鸾使的头疼症发作起来,作起来恨不得用头在石壁上砸出个窟窿来。” 一个亭子里四个人,除了苏小冬,显然是个个不怀好意。苏小冬抱起莫问为了腾出手给岑溪诊脉而放在桌上的木匣子,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那你们该休息的好好休息,该诊脉的好好诊脉,我就先走啦!”身后是一阵无甚恶意的轻笑。 日子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直到一日清晨,苏小冬在后院给花松了土回来,看见竹楼一层通透的厅堂里站了个人。 那人穿了身翠色衣衫,在碧绿的竹楼之中显得分外清雅。 苏小冬把花铲一丢,拍拍手上的泥巴走过去,惊讶道:“阿春姐姐,你怎么来了?” 阿春是明英的贴身婢女,平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明英,便是有些什么事需要与寒石院这边招呼,也只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即可,能劳阿春亲自走一趟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果然阿春满面愁容,见到苏小冬直如见到救星一般,顾不得她满手花泥尘土,一把握住她的手,急道:“少阁主在吗?公子今日醒来略感不适,莫先生让我提前来寒石院取药。” 阿秋之前提醒过她,没有宣宁召唤,轻易不可擅入石室。可如今的苏小冬,莫说是石室,便是宣宁的卧房她也是敢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往里闯的。眼见到阿春急得跳脚的模样,她只让阿春在原地等等,扭头便蹬蹬蹬跑上二楼,打开石室直闯了进去。 她快步走向宣宁的卧房,尽职尽责地推门进去转了一圈,果然见屋里空无一人,才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待苏小冬重新回到竹屋时,一层厅堂中却换了个人。 那人虽与阿春眉眼相同,却穿了一身秋色衣裙, 苏小冬四下张望,道:“阿春姐姐呢?她说公子身体不适,要提前取药,我去石室里看了,阿宁,哦少阁主不在里头。” 想来阿秋是与阿春碰过面了,阿秋倒没表现出太惊讶的模样,点头道:“阿春同我说了,双风居那边离不了人,她先回去了。你跟我来,我先带你去找少阁主取药,你好赶紧给双风居送去。” 于是苏小冬便跟在阿秋身后往外头。 阿秋领着走的路苏小冬看着十分眼熟,果然转过一道山路,她便看见此前自己被关押的那处山洞。待看清了那处山洞,阿秋停下脚步,抬手将山洞指给苏小冬看:“少阁主便在洞牢里,我得去替他取样东西来,你快先过去找他,别耽误了取药。”说完,苏小冬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一闪而过,身边再无阿秋踪迹。 阿秋将她丢下的地方距离洞牢还有些距离,苏小冬只好顺着青石铺就的石阶吭哧吭哧往洞牢走去,边走心中边羡慕阿秋那一身飞来飞去的轻身功夫,后悔极了小时候练功时偷懒耍滑,到了如今身无所长。 待她气喘吁吁地爬到山洞前,抬头便看见守洞牢的是四名精壮大汉,每个人手中一杆□□,枪杆跟苏小冬的小臂一般粗。他们眼看着苏小冬靠近,打头一名壮汉将□□猛然顿地一击,喝道:“洞牢重地,闲人免入!” 苏小冬只觉得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了一震,她赶紧在几丈之外站定,强作镇定,高声道:“我是寒石院的苏小冬,有要事找少阁主,麻烦帮忙通传一声。” 那名壮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等着。”说罢打开石门闪身进去。 石门沉重,开合缓慢,洞牢中的声音从石门缝隙之间传出来。苏小冬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哀声求道:“我岳松连一句鸾凤阁的坏话都没说过,你们就高抬贵手饶过我这一回,我出去后一定逢人便说鸾凤阁里的诸位都是侠肝义胆——”那人的声音到了这里突然一顿,随即传出来他的一声凄厉的惨叫,此时石门缓缓闭合,他的惨叫声被夹在石门的缝隙之中,再透不出来。 可那岳松不知是承受了怎样的苦楚,那一声惨叫太过凄惨,声音冲进苏小冬耳中,只震得她耳中嗡鸣,一时心惊胆寒,拔腿就想离开这里。可她不能走,也来不及走,石门很快又重新打开,门里没有再传出凄厉可怖的惨叫,却有个声音虚弱而清晰地传来:“宣宁,少阁主,求求你,放了我罢——” 听见宣宁的名字,苏小冬猛然抬头,那凄切的讨饶声又被挡在石门之后,而石门前,不知何时站出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宣宁在洞牢门外的石阶上负手而立,苏小冬只觉得今日的他面色阴沉,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的压抑。宣宁见到了她,面色稍稍缓和几分,她硬着头皮快步走过去,站到台阶下仰头看他。他今天穿着一身灰绿色的衣裳,迎风而立,清雅如竹,倘若不是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苏小冬一定不会记得他刚刚从洞牢中的刑堂走出来。 宣宁微微蹙眉:“你怎么来了?” “阿春姐姐说,今日要提前取药,我找不到你,我就……” “知道了。”宣宁打断她,“你在这里等我片刻。”说罢,示意看门壮汉为他开门,他闪身进入山洞中。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宣宁打开石门出来,他的面容被阳光映得雪白,只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带着满身血腥气走来,只如从地狱杀上人间的恶鬼。苏小冬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接过宣宁递来的一只通体漆黑的瓷瓶,宣宁的手指落在她手心里冰凉如霜雪,却偏偏那只小瓷瓶瓶身温热异常。 宣宁将瓷瓶放在她的手心,伸手将她双手合上,把瓷瓶护在手心里,道:“快去。”说罢,便抽身离开,又要往山洞里走,苏小冬借着石门未及闭合的间隙往里多看了一眼,只见山洞里灯火通明,正中央的木质刑架上绑着个人,那个人浑身血肉模糊,肩上肋下还插着一支闪着寒光的短刀,那人的头发披散,头深深垂下去已经耷(*^▽^*)拉到了胸口,恐怕已经断绝了气息。 苏小冬哪里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极轻地“啊”了一声,手中一松,那温热的小瓷瓶便往地上坠去。 宣宁未走远,听见动静,偏头看了一眼,身形飞掠而起只在片刻之间,他犹如春日雨前低飞过湖面的燕子,轻(*^▽^*)盈灵巧地擦着地面掠过,伸手接住苏小冬落下的瓷瓶,一个翻身稳稳落定在她身旁,将瓷瓶重新递了出去,道:“当心些。” 第22章 . 其实苏小冬明白,外头的人提起鸾凤阁怨声盈路不会是没有缘故的,宣宁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便是心底里悄悄存了一点纯善一点恻隐,也不能据此便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她惯于自欺,以为堵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这世间的人事便能如她所愿。 从洞牢握着那只瓶子,一路浑浑噩噩地走到双风居去,又一路糊里糊涂地回到寒石院,苏小冬打了盆井水将手泡在水里好一会儿。 在京都也好,在澹州也罢,他们向来都只把最美最好的东西拿给苏小冬看,见多了善良美好,这世间风波恶行路难于她而言都像是个不真切的传说,今日她却是亲耳听见受刑人的惨叫,亲眼望见刑架之上人血肉模糊的惨状,单单路过洞牢远远地看着,她便觉得自己沾了一身血腥,难受欲呕,非得将用井水洗涤浸泡才算干净几分。 偏偏这还不是最叫她难受的,最叫她烦躁难当的,是那在洞牢刑堂行刑的人,竟是与她朝夕相对的宣宁。想起宣宁,苏小冬只觉得胸口一股气吐不出来咽部进去,心中憋得难受,索性当只缩头乌龟,躲回房里闷头便睡。 许是受了惊吓,苏小冬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梦里一会是烧成焦土的赵家,一会是鲜血淋漓连脸都看不清的岳松,连陈杏花也顶着一张烧得扭曲可怖的脸来质问她,为什么她死了苏小冬却可以活着? 挣扎在梦中,大汗淋漓,苏小冬猛然惊醒睁开眼已是日暮。 房里不知被谁点起了一盏灯,火光幽幽,灯影幢幢。 宣宁推门进来,手里托了一碗汤药和一碗粥,见她醒来,便将碗递了过去:“醒了正好,吃点东西再喝药。” 苏小冬发懵地接过碗,宣宁未等她开口,便替她将她想问的话答了出来:“我回来时见你起了烧做着噩梦说胡话,怎么也叫不醒,便去请了莫先生来为你诊脉开方子。”宣宁抬手想去摸摸她的额头,苏小冬心里生了芥蒂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于是他的手停在空中,僵了一僵,又孤零零地收了回去。 他背着烛火,苏小冬只觉得他的眼光里溢出一点苦,只有零星的一点,又飞快被他藏了起来。两人一时无话,宣宁盯着苏小冬吃光了一碗小米粥,接过空碗,将药碗递了过去:“莫先生说你受了惊,这是安神定魂的药,你喝了药,再歇一歇。” 苏小冬乖乖喝了药,宣宁接过空碗便起身要走,还未走到门口,却听见苏小冬在他身后犹豫着小声问:“今日早晨那个人是三秋派的岳松?” 该问的,总是会有人问起的。 宣宁停下脚步:“是。” “他与鸾凤阁有旧仇?” “没有。” “那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苏小冬渐渐语无伦次,她想着,只要有个理由,无论旧恨新仇都好。 “也没有。”宣宁神色平静。 苏小冬终于有些气馁:“那是为什么?三秋派的人我曾经见过,都是文质彬彬极具风骨的人,那个岳松大抵也是个好人。” 极具风骨吗?宣宁想起刑架上的岳松乞怜求饶的情景,想着人前衣冠楚楚铁骨铮铮,临了也不过是这副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可他到底没有在苏小冬面前笑出来,道:“我也不知道。鸾凤阁不过是拿钱办事。” 苏小冬又追着问:“那是谁要杀他?” “我还是不知道。”宣宁似乎不愿意再聊下去,已经推开了房门,冷风灌进来苏小冬打了个寒颤,他的声音从寒风里飘进来更是清冷,“没有骗你,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收钱杀人的比比皆是,可是只有鸾凤阁,不知道为什么,不会去打听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岳松果然是死了。 苏小冬第二天一早壮着胆子悄悄溜到洞牢附近,远远地看见两个人用木板抬了一具用布包裹着的尸首出来,身边还跟了一名壮汉,正是昨日她来找宣宁时守在门口代为通传的人。那行人行至她面前时,那壮汉看见了她,只道她又来找宣宁,同她道:“今日少阁主不在洞牢。” “这是,昨日受刑的岳松?”苏小冬目光落在木板上,岳松的尸体被布包裹着,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裹尸的布上沾染了斑斑血迹,若不是边角仍有些许空隙,实在叫人看不出来这本来是一块白布。 “正是岳松,也是条汉子,划了一千三百六十九刀,竟能拖到今天早上才咽气。”那壮汉手里的刀挑起一角白布,露出岳松的一条手臂,那手臂上的衣服已经被划烂了,自上臂至手腕处,每隔五六寸便被划上一刀,刀伤深可见过骨,皮肉外翻,手背上是用烧红的铁烙上去的一个图案,上头游龙走凤的图案苏小冬看着有些眼熟,像是之前宣宁交给她的那块小木牌上的图样。 苏小冬嘴唇有些发颤:“为何不能给他一个痛快?” “不知道。”那壮汉的语气与昨日的宣宁如出一辙,“你以为我们容易吗?买家说要他活着受这一千多刀,那便是一刀也不能少,每回接这种活都要浪费好些我们刑堂的丹药。” 什么丹药?自然不必多问,刑堂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左右不过是些吊着人命,叫人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千刀万剐开膛破肚的东西。 因为停下来同苏小冬说话,抬着岳松尸首的两人已经提前走了一小段路去,那壮汉急着追赶,却还颇有良心地扭头又同苏小冬强调了一回:“少阁主今日不在洞牢,你不要白跑一趟了。”说罢便追着前头的两人去。 人都走了,苏小冬觉得此处草木荒芜阴气森森,心里发毛,追着那壮汉快步走去。转过一折弯路,却见阿秋在前头的一段石阶尽头等着,她拧着眉头看苏小冬来的方向,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前一日是阿秋带她到的洞牢,可今日却是她擅自乱蹿,鸾凤阁的规矩多,指不定她又闯了什么祸,苏小冬作出一脸无辜的模样:“早晨起来散步见着一只蝴蝶,追着追着就到了这里。” 阿秋盯着她看了半晌,心知这是她家少阁主从外头带回来捧在手心里骂不得碰不得的人,终了也只能放她走,低声叮嘱了一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别来了。” 苏小冬乖乖巧巧地应了是,折身往寒石院走,心里却千头万绪缕不清楚,她一面想着幸好,幸好虐杀这些人并不是宣宁的本意,他只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一把刀作恶,被责怪的自然是应当是持刀的那个人;可转念又想,那又如何呢?杀人害人的就不是他了吗?换做是她,她哪里能下得了手,归根到底确也是他心肠冷硬,视人命如草芥,算不得是个好人。 她心里像是长出来一把称,却来回往复,实在量不出宣宁这个人的良心有几两重。 日头渐高,苏小冬心烦意乱之际竟还恪尽职守地记得要给明英送药。她赶回寒石院恰好是巳时三刻,没撞见宣宁,只看见竹楼的桌上已经端端正正地放好了那只木匣。 她已经给明英送了大半个月的药了,却始终不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东西,这药神神秘秘地藏着,更叫她心生好奇。昨日她被岳松的惨叫扰乱了心神,又牵挂着明英发病一刻不敢耽搁,竟没有偷偷打开药瓶看一眼,如今想来实在有些后悔。 人总是如此,若是一样东西高高挂在天上,你从来都得不到,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但倘若那样东西到你眼前晃了一遭,离得近了,差点要叫你得到了,便从此在人心里开了一条缝,每天都有风从这条缝里钻进来,吹得人心里痒痒的,偏令人思之如狂。 如今,那阵从缝里钻进来的风正在撩拨着苏小冬满心的好奇。 终于,她捧起木匣走回自己房中,细细研究起木匣上的小锁来。她自然是没有学过敲门开锁这样鸡鸣狗盗的本事的,捧着木匣看了半天,将底部炭盆取出来,伸出两根手指头费力去掏上层的东西。 上层与底层有一块铜片相隔,苏小冬刚刚移除炭火,铜片还滚烫着,她看不见里头的构造,伸手去探,没头没脑地摁到铜片上去,烫得她急忙缩手,这便将木匣带倒,那精巧的小木匣从桌上摔到了地上去。 只听得匣中传出来一声瓷器破碎的脆响。 苏小冬惊慌地低头去看,却见从木匣的缝隙间缓缓渗出一缕血色。苏小冬蹲下身去,拿手指沾了一点红色的液体,那液体还是温热的,她凑上去嗅了嗅,指尖果然是一股浓重的腥气—— 她日日送到双风居去的灵药,竟是一罐子血? 为什么是血?哪里来的血?以血入药,这又是什么阴毒诡异的药方? 她拎起木匣,径直上了竹楼二层,打开石门,汹汹冲入宣宁卧房之中,将那只木匣往他桌上重重一放。 第23章 . 见了被岳松受尽凌(*▽*)乱的尸首在先,本是满心惊惧,可打翻那盛满鲜血的诡异药盒后,她只觉得心里发寒,没头没脑地冲进洞室之中,刚刚嚷了一嗓子,便被岑溪捂住嘴往外头拖。她发不了声,只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瞪他,张嘴朝着岑溪手上咬了一口。 岑溪这人也算是久经沙场了,却也实在想不到这么大的一个姑娘家还会咬人,偏偏这属狗的姑娘还是他家宣宁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打不得碰不得,吃痛之下手一松便让她往内室溜了进去。 洞室之中光线微微,内室里更是昏暗。苏小冬摸(*▽*)到宣宁床边,却见宣宁听见动静倏然睁开眼,自床(*▽*)上翻身而起,眼前一道白影飞身掠过,她再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来了?” 来捉人的岑溪这时候追了进来,接着宣宁的问话:“对啊,我也头疼这祖宗怎么这时候来了呢?我来带她出去,你继续睡吧。” 苏小冬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进来,一言不发瞪着他,像是一头倔强的小兽。于是宣宁道:“你先出去吧。” 岑溪从善如流:“对对对,小冬你先出去吧,阿宁才睡下。” “我是说你先出去。” “我?”岑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你刚刚才……” “出去!” “哦。”岑溪摸(*▽*)摸鼻子,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又探头进来叮嘱苏小冬,“小丫头,阿宁自打回来就受了伤,你是知道的,前一段为你求情又受了重罚,近来身子可不大好,昨天折腾了一晚才刚刚睡下,你别——” “闭嘴!”岑溪话没说完,只见宣宁衣袖一扬,而后一只瓷杯堪堪擦着自己的额角飞过去,幸好他躲得快才没在他那张俊脸上留一道口子。果然这人重色轻友至极,岑溪“啧”了一声,摇着头关紧了木门,赶紧溜到外头去。 一门之隔,房中只剩了苏小冬与宣宁两个人。 大抵如岑溪所说,宣宁正要睡,卧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如豆,只能依稀辨出人影轮廓,并不能分明瞧见五官表情。偏偏这一层昏昏暗影挡在苏小冬眼前,像是给她蒙了眼壮胆似的,堆在喉咙里的疑问像是倒豆子一般蹦了出来:“每日送去双风居的药是你的血对不对?这是什么狗屁药方为什么要以你的血入药?每日都要你的血,你便每日都给吗?你是不是个傻(*▽*)子啊!” 宣宁其实知道她一早出门去了趟洞牢,他手上做的那些阴狠毒辣的事从来没想着要瞒她,可确实也没什么必要主动告诉她。他望着桌上的灯花,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一根细细的灯芯,明知总有末路,可是贪一时欢愉,能烧一寸便是一寸,能过一日便是一日。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何妨?谁又知道,有几个人能活过明日呢? 他本以为苏小冬是来质问他岳松惨死一事,却不想她开口说了一串话,只字不提洞牢里那些肮脏事。他自堰州回来被颜韧之重伤后,其实未曾好好休养,每每运功取血,伤势必有反复,此时头昏眼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丫头在气什么,竟笑了出来。 于是苏小冬更气:“你还笑!” 黑暗里,宣宁轻轻咳嗽几声,摸索着在桌边坐下。他摸出一个火折子,将桌上的一支蜡烛点亮,卧房中霎时亮堂不少。他坐在灯烛旁,烛光落在他的脸上,显出他苍白的脸面上满满的疲惫憔悴来,他偏过头咳了几声,朝苏小冬招招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苏小冬是很听话的,乖乖地坐到他身边去。 他便讲了起来,他倦意深重,音量也不高,在暖色的灯火明灭中,显得分外温和:“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故事。大约是二十多年前吧,听说有个女子倾国倾城艳绝江湖,她与她的丈夫伉俪情深恩爱有加,可偏偏她家里有个令人眼红的宝贝,江湖各派为了抢那块宝贝便生出各种事端来挑衅。后来,她的丈夫为了救襁褓中的幼子死于一场争斗中。那男人死后,女子痛苦难当,将全部的爱灌注到他们共同孕育的那个孩子身上,可好景不长,那孩子自娘胎里带了病,长到了五六岁便开始发病,时而经脉遒结痛苦难当,时而寒疾缠身通体冰凉。那女子遍访天下名医,连苗疆都去过好几趟,后来不知道何处寻来了一个方子,方子里的名贵药材奇珍异宝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要以至亲手足之血为引入药,可那女子的丈夫已死,哪里再去寻得到那孩子同父同母的至亲手足?” “这可如何是好!” “幸而上天垂怜,叫那女子因缘际会救下一名被逐出师门的百草谷弟子,将他带了回去。那位先生本就是因为喜好研习些古怪偏方而不容于百草谷,那女子将之前取得的方子交给他,他竟真想出了破解的办法——让她想办法寻一名可以与那孩子血液完全相融的人。” 苏小冬听见百草谷的名字便竖起耳朵,她与百草谷关系匪浅,那些世人梦寐以求的百草谷灵药,她自小都是当糖豆一般揣在身上的,却不想宣宁的故事里也有百草谷的影子,世上的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宣宁话说到这里,她心里已经渐渐明白过来:“所以阁主便生了你?” 宣宁点头,想了想,却又摇头:“她对她的丈夫情深似海,本是不愿意委身于他人的,可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药引。那孩子病得越来越重,她才不得不听从百草谷那位先生的话,每隔一段时间便在在阁内阁外抓人来同她生孩子。” “每隔一段时间?” “是,听说她那时生了四五个孩子,才终于得到了药引。” “那你岂不是有许多兄弟姐妹?应该是很热闹才对,怎么我进来后,只见过你大哥。” 宣宁面色寒白,面上划过的一丝讥诮笑意透着浮凉:“是啊,她本该儿孙满堂,可她却偏偏是世上最恨这些孩子的人。” 人在心里沉重时,手上总是不肯停歇的,好似手上做些什么事便能把心上沉甸甸的事分担了过去一般。宣宁笑着去拨烛芯上结的灯花,离得太近了,灯烛微微一震,烛光轻轻一晃,倒有一颗烛泪滴到他的手背上,红蜡如血。 苏小冬轻轻叫了一声,从怀里摸出手帕来,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捧起来,细细擦拭。 他望着灯火将她勾出一线毛茸茸的轮廓,忽然走神,他心想着,人心便如同这红烛蜜蜡一般,一日还热着便一日柔软缠(*▽*)绵,若是冷了,便凝成小小的一块硬疙瘩,干巴巴的,既不温柔也不可爱了。 只是好在凉透了的红蜡遇见一点热,便又能化做一汪莹莹烛泪。 人心,大抵也是如此的。 在宣宁走神的间隙,苏小冬已经将他的手擦干净,要收手回去,却反被宣宁一把握住。他的手极冷,衬得她手心里有一朵小火苗暖融融地烧着似的。她也没有挣脱开,安安静静地让手窝在他的手掌里,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她恨她的孩子们。除了大哥,她生下的每个孩子都是她对丈夫不忠的证据,每个孩子出生时便被带去验血,若血象无法相融,她便一个一个自己亲手杀了。” 苏小冬后背浮起一层冷汗,瞪大了眼睛看着宣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侥幸活了下来,但在她眼中大约也不能算是个人。听说我才被生出来几日,还没睁眼,就被划破了手盛了半碗血给送去入药,我爹舍不得我受苦,暗中谋划伺机带着我偷偷逃了出去,否则只怕我也没命长到这么大。” “你既然逃出去了,又是怎么被捉回来的?你爹呢?”苏小冬问得小心翼翼,宣宁这个故事说不上是情深义重,还是冷血无情,她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也很少听他提起他的父亲,心里隐约有猜测,可还是存了一丝念想希望他爹仍活着。 “我爹自然是死了。” “是她做的吗?” 宣宁摇头:“她年轻时风姿绰绝,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时他们还当她是早年那个天真貌美的小丫头,况且她手里还握着世人梦寐以求的灵息石,她想找什么人杀什么人哪里需要亲自动手?” “灵息石是什么?” “你在赵家待了那么长时间,连洗髓续灵汤都喝了,竟然对灵息石一无所知吗?”宣宁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给她看,苏小冬认得那纸包,当初在赵家,她替杏花求助于他时,他便给了她这样的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这是以灵息石粉末制成的延灵散。灵息石是无回峰山顶上寒潭边的一块白色的石头,不知是成精了还是怎么的,把这顽石磨成粉末竟是救命神药,无论多重的伤病,凭着这一小包延灵散便能活蹦乱跳地再活上三个月,三个月后再服一剂,又可再续三个月寿命。” “竟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无休无止地吃下去岂不是可以长生不老!” 宣宁笑道:“傻丫头,这到底是石头,哪里能当做饭一样地常吃?最多不过延寿个三年五载,将未尽之事了解,求得此生无憾罢了。何况灵息石只有小小一块,哪里禁得住无休无止地吃下去?” 苏小冬赶紧把那个纸包还给他,宣宁随手收入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来,打开苏小冬带来的那只木匣。那只精巧的木匣里碎了只通体漆黑的小瓷瓶,正和他那日在洞牢外给交给她的一样,木匣里淌了一滩血,时间过得有些长了,已经微微干涸凝结。 宣宁丢了块布给苏小冬:“把盒子收拾干净。”说罢起身往外间走去。 清理盒子并不是什么难事,苏小冬三下五除二挑出碎瓷片,手脚利落地将盒子里的血迹擦干净了,起身往外间去找宣宁。她早猜到宣宁躲着她做什么,可当她走出去,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时,还是觉得心疼难受。 宣宁坐在外间的圈椅里,右手举着一只瓷瓶抵在左手手腕上,自手腕上蜿蜒而下的血色落入瓶中。他让苏小冬清理木盒本意便是为了支开她,却不想他如今气弱血虚,今日第二次取血竟要费好些力气,慢吞吞地磨蹭许久,苏小冬都找出来了。 宣宁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在里面等我一会。” 苏小冬摇头,紧抿这嘴唇,固执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只瓷瓶,一手举着瓶子,一手托着他无力低垂着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他流出的血悉数收入瓶中。待小瓷瓶满了,她封了瓷瓶,将散在一旁的白色纱布紧紧扎到宣宁手腕上,握紧了瓷瓶,道:“我送去双风居便马上回来陪你。” 宣宁忽然觉得自己也许错看了这个姑娘,他本以为她见不得这么乌七八糟的事,纵使心中有意也不敢太过亲近,怕自己深陷其中,落得个伤痕累累难以脱身。如今看来,她确实不是个寻常的小姑娘,竟然这样干干脆脆地捧出一颗心,不计好歹地来亲近他。 他确实有些累了,也确实想要有个人陪着,是个香(*▽*)软可爱的小姑娘最好。 第24章 . 腊月里,天已经很冷了,苏小冬在外头绕了一圈回来冻得厉害,蹲在火盆边烤了烤火才敢近到宣宁身边。宣宁靠在床头阖眼小憩,并未深沉睡去,听见动静,也不过是微微掀了眼皮看她,轻轻道了声:“回来了。” 之前苏小冬闯进来时,他本就刚刚被岑溪摁在床上要睡下,此时也只穿着深色中衣,潦草批了一件披风在身上。他的衣袍一贯是深黑藏青这种暗沉的颜色,衬得整个人看着越发消瘦,一个人靠在那里,面容憔悴,清瘦孤寂,显出伶仃孤苦的凄凉来。 寒石院里日复一日尽是清冷,苏小冬也是刚刚在双风居遇见阿春指挥着丫头们挂灯笼,才回过神来,快要过年了。她回来的路上心里正纠结着,要不要同宣宁辞行回一趟京都?该如何同宣宁辞行回京都去?年后又要怎么从京都溜出来找宣宁?思前想后考虑了许久,回来看见寒石院里一片萧索寂然,到了嘴边的话又不忍说出口了。 她坐到宣宁床边去,低头看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笔直,指尖却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如雪,伸手去摸了摸,触手也是霜雪般的冰凉。苏小冬赶紧将宣宁的手塞进被子里,将自己的手也伸进去,把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暖着。 “刚刚看见阿春姐姐在挂灯笼,我才知道,快要过年了。” 宣宁愣了一愣,反手将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团暖意握住,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们也挂。”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除了灯笼,还想要些什么?明日我出去给你买。” 明明不是灯笼的问题。苏小冬知道宣宁不过是在装傻,咬咬牙还是将心理里的话讲了出来:“我能不能出去一趟?过了年我就回来。” “你说过,你的家乡在京都,无回峰已经临近北境,从这里到你的家乡少说也要走半个月的路,你赶不及回家过年了。况且——”宣宁无奈地笑笑,“正月十五前,大哥日日需要以我的血入药,我走不开,却又不放心你自己走。” 苏小冬在回来的路上粗略算过日子,心里明白宣宁说的没错,距除夕只余下短短几日,无论如何她是没法赶到京都的,心里头虽然遗憾,却也没有难过太久,想了一想对宣宁说:“那你明日帮我带封信去驿站,我得告诉我娘一声,否则她非得急疯了不可。” 这样小的请求,宣宁自然不会拒绝。他心里明白,苏小冬这样的姑娘,天真善良得冒着傻气,在家里应当是被保护得极好的,有个疼她爱她为她不着家而急得发疯的母亲,一点儿也不过分。他拍拍她的手背,安抚她:“再过一段,我能出远门了,便送你回去看看。” 看着眼前刚刚取过两轮血,面色惨白的人,苏小冬只顺着他的话说好。宣宁强打着精神等她回来,此时已是倦极,苏小冬善解人意,也不同他闹,扶着他躺下来,替他盖好被子,轻声道:“睡吧。” 宣宁神志昏昏,挣扎出一点清明来,探出手拉着她,问:“那你不走了吧。” 明明刚刚才应了好,他却像是不信她似的,赶着又要再确认一遍。苏小冬有些无奈,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嗯,不走了。” 苏小冬长这么大顺风顺水,被大梁权势最重的那群人挂在心上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她说要月亮,他们就绝不会只给她找一颗星星来,她是不会知道宣宁的心情的。他自小被苛待太多,想要的东西能真切得到的太少,所以当想要的东西太过轻易地被放到了手边时,心里反是忧戚大过于欣喜,一日不握在手里便一日不得心安,可哪一日真叫他握在了手里,又怕丢了砸了碎了,永远都在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他这样的人心里太沉,装的尽是消逝离散,于是才会分外珍惜苏小冬那样一抹轻快亮色。 这一觉,宣宁睡得分外酣然,睁眼时,看见不远处的圆桌上缩着个人,守着一盏小小的灯烛埋头写着什么。苏小冬写得极为认真,宣宁脚步轻,翻身下床走到她身边时,她惊得把笔一丢,从凳子上蹦起来,竟被吓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宣宁与岑溪打闹惯了,已经许多年没有哄过小姑娘,一时只能手忙脚乱地将苏小冬搂进怀里,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哄着。他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小丫头也是这样被一只虫子吓得缩在他怀里嘤嘤直哭,那么娇那么软的女娃娃,连条手指粗的虫子都怕,后来却为了保护他在那群人寒光闪闪的刀剑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便勾起宣宁关于往事的记忆,一直悬着在心上的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砸了下来,直将他压得喘不上气来——那本是一群善良质朴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生所求也无法温饱安康,却因为收留了他这样是扫把星,落得个家破人亡曝尸荒野的下场。 不知是思绪纷杂,还是旧伤反复,宣宁只觉得心口憋闷,一口气堵得胸口闷痛。他深深吸了口气,将翻上来的回忆压了回去,暗自调息,将心肺间那阵诡异的闷痛压下去,觉得苏小冬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才腾出一只手来多点了几盏灯烛点让屋里亮堂些,拿衣袖给她擦眼泪。苏小冬心里有气,拍开他的手,轻哼了一声:“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确实是没有声音的,此前也并没必要有。 在苏小冬来之前,寒石院里只住了宣宁一个人,岑溪和阿秋虽然常来,却不会轻易留在他的石室之中。宣宁习惯了独居,从来没想过自己一身练至踏雪无痕之境的轻身功夫是会吓着人的。 他引咎自责,诚恳道:“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 苏小冬不依不饶,还是沉着张脸做生气状,扭头去将桌上写好的信叠起来封好,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盖上去,是一个行列齐整轻重有致的“平”字,板着脸将书信递给宣宁:“明日替我找个驿站送出去,就说送到京都。” 宣宁接过那只信封,上头除了一方印章,什么也没写。他微微挑眉,没有多话将信收好。一开始他以为是苏小冬是哪个江湖门派下山历练的小丫头;后来见她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拳脚功夫也只够招猫逗狗,便又觉得她是哪个门户开放的富贵人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姐。而如今再看,通都大邑,五方杂处,她只盖了小小的一方印章便能将信送出去,想来苏小冬的身份远不是这样简单。 其实苏小冬从未着意隐瞒,只要宣宁愿意,很快便能弄清楚苏小冬是谁,可她究竟是谁十分重要吗?他自己不会去查,甚至摁着岑溪和阿秋,要他们也不许去查。 这世上最妙不过“糊涂”二字,他自来也不是什么敞亮人,自然不必执着于这样的事情。 将信递出去后没几天便要过年了。苏小冬在家里虽然没有亲自操持过年节礼俗,但以往年前那几日全府上下忙得团团转,她是看在眼里的。鸾凤阁虽不比京都人情交杂千丝万缕,可宣宁好歹也是阁主的亲儿子、鸾凤阁的少阁主,寒石院实在不该冷清成这个样子,除了岑溪不时往这里送点东西外,别的年货都是苏小冬捡的。 确实是她捡的。 第一回 捡到东西是苏小冬抱着几件明英送给她和宣宁的物件晃晃悠悠地从双风居回来,一眼便看见被她整理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外七零八落地散着几样东西,有酒有肉有果子,还有两只被绑着了脚横躺在地上咕咕叫的老母鸡。 她进去同宣宁说,宣宁缩在被子里眯着眼睛看她手舞足蹈地演地上那可怜兮兮的老母鸡,轻轻打了个呵欠道:“都捡进来就是了。”之后,抱着被子翻身又睡过去。 那之后,苏小冬每日早中晚三轮去院子外捡东西,每日都有新的收获,单是母鸡、老鸭就各捡了五六只,甚至还有一只雪白可爱的兔子。她不得不让宣宁在院子里围起一个小篱笆,将这些活物且先养起来。 眼见着厨房里堆的东西越来越多,苏小冬忍不住又追着宣宁问了一遍:“究竟是谁?为何非得这么偷偷摸摸地送来?” 宣宁笑着逗她:“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不好吗?” 天上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掉馅饼的。这些五花八门的馅饼究竟从哪儿来?宣宁三缄其口,苏小冬最终还是用一碟玫瑰酥饼从岑溪口中套出了的话。 岑溪吃着酥饼就着茶,看着堆在脚边的宣宁收拾好了要让他带走的糖果点心鸡鸭鱼肉,慢慢同苏小冬讲:“送东西的人多半是曾经受过阿宁恩惠的人,你别看阿宁做事情下手狠,其实待自己人很好的,他带出去的人大多都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苏小冬捧着茶杯听得眼睛里闪闪发光:“那宣宁一定很厉害。” “再怎么厉害的人也不会万无一失。”岑溪苦笑,“我不知道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事情,只听他说过他以前年纪小护不住什么人,如今不同了,为他死的人能少一个便少一个。别看来,级别低微的手下性命贱如草芥,事情办成死生不计,可阿宁不同,好些人都是他拼了命杀回去救出来的。鸾凤阁不是什么大仁大义的好地方,但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有人懂的。” “既是报恩,又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来,要偷偷摸摸的放在门外?” 岑溪吃完了酥饼,拍拍手上的碎屑,拎起地上的东西,对着苏小冬摇头道:“鸾凤阁究竟是谁做的主?那个人又愿不愿意见着阿宁好?你来阁里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不明白?” 苏小冬没起身送他,也没再追问,却到底是明白了过来。 竹楼一层四面通透,冬日里阳光稀薄晒在身上并不暖和,冷风荡过,便是吹彻心扉的冷。 第25章 . 除夕那日,苏小冬推开房门便看见门口端端正正地摆了个布包,抱着进屋去抖开,里头裹了几套新衣裳。想着今儿过年,她拣了件颜色喜庆的换上,红色缎面的袄子看着便红火热闹,袖口领口滚了圈白色的兔毛既暖和又活泼。苏小冬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特意去换上一对红珊瑚的耳坠,才欢欢喜喜地出去找宣宁。 宣宁这一日起得很早,已经去了一趟双风居回来,又在院子里那棵被盖了几层干草保温的桑树下晒了会儿太阳,才等到苏小冬出来。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平日里苏小冬穿着鸾凤阁里的粗布衣裳,虽然也不难看,可今日仔细拾掇一番,越发显得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她像只小鸟似的从竹楼里飞出来,落在宣宁眼前转了两圈:“好看不好看?” 果然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身新衣裳便能高兴得要上天。宣宁噙着笑:“我挑的衣裳,自然是好看的。” 苏小冬杏眼圆瞪:“人不好看吗?” 宣宁又笑道:“人也是我挑的,自然也是好看的。” 苏小冬红着脸嘿嘿笑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人颠来倒去夸的其实都是他自己。 过年自然是有些例行的事要办的。宣宁没指望苏小冬能剪得出像样的窗花,从外头买了一叠窗花,各色花鸟鱼虫的纹样,各样热闹喜庆的吉祥话一应俱全。而贴在竹楼前的那副春联是宣宁自己动手写的,苏小冬给裁的红纸研的墨,垂手站在一旁看宣宁写字。 她没见过宣宁的字迹,也是这时候才晓得他竟练了一笔好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飘逸洒脱中又不失端直风骨。 苏小冬捧着宣宁刚刚写完的一幅字,墨迹淋漓,她鼓着腮帮子努力吹呀吹。宣宁正要落笔,瞥见她吹得气喘吁吁的模样,忍着笑接过她手里的纸飞身掠起悬在梁上,轻飘飘地落回地面来曲起手指叩了叩苏小冬的额头,道:“那么多地方能放着,你偏傻傻地捧着做什么?” 苏小冬嘿嘿傻笑,谄媚道:“觉得好看,便舍不得放下。” 宣宁没接她的话,笑着折身去桌前提笔将下联写了,又取了纸写“福”字。 苏小冬站在一旁接着啧啧称奇地夸他:“鸾凤阁这种喊打喊杀的地方,谁能想到少阁主竟然写着这样一笔好字!” 却不想听了这话,宣宁落在纸上的笔顿了顿,那个行云流水的“福”字上头的一横像是被打了一拳般折了一折。苏小冬忍不住“哎”叫了一声,看着宣宁放下笔,将那张纸抽(*▽*)出来揉了揉丢在一旁,她再抬眼去瞟他,只觉得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抿着嘴唇,垂着黑长的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苏小冬有时候嘴比脑子快些,话说出来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当。几天前的那个清晨,她瞒着宣宁偷偷溜出去看过了岳松惨不忍睹的死状,心中隐隐对鸾凤阁是个什么地方有个大致的想象,可这些宣宁都应该是不知道的,她这下大喇喇地说出来,倒有些将粉饰太平的一块薄纸生生戳破的意思。 苏小冬着急忙慌地给自己找台阶,把笔从宣宁手里抽走,“你要是累了,我也可以写的,虽然字没你好看,但是写几张贴在内室的‘福’字还是能够的。” 宣宁恍然想起这是在过年,到底是不好苦着脸坏了苏小冬的兴致,生生挤出一点笑来,道:“没事,很快便好。”他重新接过笔,沾饱了墨,又落笔一口气写了三四张字,苏小冬将墨迹未干的字铺满了桌面,连连嚷着够了。 宣宁提着笔望着满室的红纸和吉利话,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年幼时待的李家村。深山里的小村庄没几个读书人,村里仅有的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年节时候家里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他那笔字是他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多年来疏于练习,笔力筋骨不及其十一,尚能得苏小冬青眼,可以想见当时年前来他家求字的邻里乡亲人来不绝并不稀奇。 宣宁记忆里,过年前家里到处铺满了红纸,写门联的,写福字的,应有尽有。只有一年例外,那年节前大伙儿最忙碌的时候他生了病,他爹忙于照顾他,一直到除夕下午才寥寥草草地写了几个福字贴在门上,后来果然是不祥——那是他同他爹,还有李家村的所有人过的最后一个年。 在那之后,宣宁便总觉得,过年就得要写许多的春联许多的福字红红火火地铺满整个屋子,让福气充盈四处,否则厄运便要钻空子溜进家里来。 以前寒石院里就自己一个,好一点坏一点都不打紧,可这一回多了个苏小冬便不同了。 人的心里一旦有了牵挂,万事便不由自己地小心谨慎了起来。 宣宁提笔望了望四周,觉得确实是够了,才将桌上剩下的红纸卷了,又飞身上了房梁将悬着晾干的那一幅春联取下来,推着苏小冬一同去贴春联。 这一天的天气不算好,阴沉沉的,便是门楣上贴了大红的纸也不显得艳(*▽*)丽,倒是一身红装的苏小冬在院子里仰着头,用脆生生的声音指挥宣宁贴春联,边笑边闹着,让终日冷清的寒石院终于有一点鲜活热气。 一切忙完已经临近中午,苏小冬与宣宁肩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竹楼的屋檐下挂起一排红灯笼,门上窗上贴了春联、福字与窗花,轻轻舒了口气。宣宁低头看苏小冬,小姑娘一早上上蹿下跳,额头上冒出来几颗细细的汗珠,他笑着边抬手给她擦汗边道:“进屋吧,出了一身汗,仔细吹了冷风着凉。” 苏小冬笑得眉眼弯弯煞是好看,拉住宣宁的手道:“你今天是不是很高兴?你要是很高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大过年的,她又是为了他才留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宣宁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应该答应她的。因而当苏小冬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求他带她去见颜献一面,给他送些好吃的,陪他说说话的时候,宣宁怔怔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心事重重地点了头。 当初去怀空谷接颜献,鸾凤阁一口气派出了少阁主与青鸾使两员大将,苏小冬不清楚其中缘故,心里却隐约明白颜献之于鸾凤阁颇有些重要性。宣宁虽然答应了带她去见颜献,可也不能是说去就去,大抵还是要安排吩咐一番。 午后宣宁出去一趟,回来给苏小冬带了消息,说是颜献在的院子离双风居近,而每年除夕明细风都要去双风居同明英一块儿过年,带苏小冬去见颜献可以,但恐怕不能太早,得等到曲终人散,才能带她悄悄潜进去。 苏小冬顺便问他:“那你晚上是不是也得去双风居?” 宣宁理所当然地摇头,道:“年饭便在寒石院吃,就我们两个人。” 听他这样答,倒是苏小冬不好意思起来,她如今只是寒石院里一个小小婢女,纵然与宣宁关系特殊些,也没有阻拦着宣宁去与明细风、明英母子团聚的道理,万一明细风因此震怒把气撒在宣宁身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宣宁已经手脚利落地帮她宰了一只老母鸡,弯着腰在帮她清理鸡毛,听了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压着心里的动容,同她解释:“往年我也是在寒石院过的年,就自己一个,如今多一个你,已经很好了。” “怎么……”苏小冬话到嘴边,便想起来宣宁曾经同她说过的那个生子取血救人的故事,那时宣宁便说过,那个母亲是这世上最恨那些孩子的人。她本来是不信的,血浓于水,哪里有母亲真的舍得恨自己十月怀胎生下了的孩子?如今想到那个故事那句话,她到了嘴边的问句就不用继续说下去了。 “那岑溪和阿秋呢?他们不来陪你?” 宣宁已经拔光了那只老母鸡的细毛,慢腾腾地舀了勺清水洗手:“莫问和阿春在双风居,岑溪和阿秋自然也是要去双风居过年的。况且,岑溪一向爱凑热闹,阿秋年纪小天性活泼,寒石院这么冷清,哪里待得住?” 明明听着是令人觉得伶仃凄凉的事情,宣宁却不以为意,转头对着苏小冬笑笑:“也没什么不好的,要我去双风居,我还嫌太过吵闹。我自己一个人便挺好,夜里喝酒,日里晒太阳,也没什么事来烦我,一年里再没有比这几日更快活的了。” 这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话,苏小冬已经不是第一回 从宣宁嘴里听到了,她不知道这人怎么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好像反反复复强调自己不想要,那时时涨落的潮汐便能被压在心底,静成一口无风无浪无欲无求的古井一般。 明明总有深夜清晨寂寥无人时,会对自己瞒无可瞒骗无可骗,又何苦自欺? 苏小冬的厨艺尚可,可仅限她娘手把手教过的一两道菜,宣宁也仅仅是能把食物烧熟而已,比如荒山野岭里打了野味架在火上烤熟。而鸾凤阁里的厨子尽数支援双风居去了,便是堂堂少阁主也没能捉来一个能干活的。 于是,这一顿年夜饭实在算不上丰盛。 可宣宁已经十分高兴,大约有十来年,他没有正正经经地过个年了。 碗筷摆上了桌,小火炉也升起了火温上了酒,宣宁将两只酒杯斟满酒,同苏小冬刚刚举起酒杯,忽然听见有人闯进院子里来。他眸光一寒,酒杯被稳稳放回桌上,杯中佳酿一滴未洒,随手抓过一支筷子手腕情抬,那支筷子便如利箭离弦般飞了出去,擦着来人的面颊掠过,钉在柱子上。 “属下见,见过少阁主。”来人脚下一软,拜倒在地。 在他身后绕出来一个人,这人穿一身暗红色的衣裳,那材质做工都比普通下属要华丽精细得多,一张面孔雪□□致犹胜女子,他悠悠然地走到桌前,带出一阵裹着脂粉气的甜腻香风,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是悠然和缓:“打扰少阁主用餐了,是属下的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苏小冬身上,微微一笑:“只是即使少阁主怪罪,我还是要同少阁主借这位苏姑娘一晚,烦请姑娘同我走一趟。” 宣宁皱眉:“要去做什么?” 那人还是笑:“阁主派我灵鹊来请苏姑娘,而不是让寒鸦来,自然不会是什么坏事,不过是请苏姑娘一同去双风居吃顿饭。少阁主放心,子时前必定完璧归赵。” 第26章 . 一贯雅致清静的双风居难得这样热闹。院门外便是两行排列齐整的灯柱,新上过一层红漆,细细打磨抛光过,即便是在夜里也透着一层润泽的光。夜里风大,婴儿小臂粗的红烛被剔透的五面琉璃罩子笼着,固定在雕着精致蝠纹的烛台上。那灯烛一路往里延伸去,在沉沉暗夜里不依不饶地破出一条敞亮的通路来。 八珍玉食,桂酒椒浆,玉碗盛来琥珀光。 苏小冬确实没想到北境边陲终年阴寒的无回峰上能见着这样堂皇的一场筵席。桌上的珍馐佳肴无一样不是用料考究,刀工精巧,火炉上的温酒器是银质的,雕镂之精细与京都里的官宦人家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双风居里一团和气,可这一餐饭,苏小冬实在有些心不在焉。明英不时往她碗里夹菜,她寥寥草草地道谢,寥寥草草地吃下去,在明细风与明英谈话里提及自己的名字时仓皇抬头回应,其实一颗心都落在屋外的茫茫夜色里。 门上挡风的毯子被进出的婢女带起一角,冷风卷进来零星的一点白屑,被屋子里暖融融的热气一蒸,顷刻间便在半空中融了散了。 外面竟悄悄下雪了。 屋里越是热闹和暖,外头越显得清冷寒凉,苏小冬的一颗心越是被牵着往别处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小冬越发坐不住了,捏着酒杯敬过明细风又敬明英,顶着两颊如阳春三月新开的桃花般粉(*▽*)嫩的颜色,眯着眼睛温和却坚定的请辞。明细风也曾经是个为见心上人风雪难欺的少女,自然能轻易看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苏小冬目光清亮地说出的那一套不胜酒力的说辞,落在她眼中就是层什么也遮挡不住的薄纱,欲盖弥彰地将少女心事摆了出来。 近来关于寒石院的传言她不是全无耳闻,苏小冬急着去见谁,她也是能猜到的。 明细风看着不远处的明英,他微微仰着头看苏小冬,目光如水,跳跃的烛火映着他苍白消瘦的脸上,忽明忽暗。她于是想起,终于又将这个孩子留了一年,自他出生起,他的生息便如风中摇曳的一支残烛,她费尽万般心思陪着千般小心的护着,才将他养到这么大。他是个多好的孩子,模样周正,性情温和,他喜欢的姑娘有什么道理不喜欢他? 明英眼角余光瞥见明细风面上浮起薄薄愠色,抢在她开口前,笑道:“确实不早了,我都觉得困了,我让阿春送你回去吧。” 同往年一样,阿春在自己屋子里和阿秋一处过年,并不在这里。站在明细风身后的灵鹊惯会察言观色,眼看明细风已经面露不悦,而苏小冬偏偏又是个脑子不会拐弯的,连忙站出来替不在场的阿春接过这个活儿:“风雪这么大,怎么好让阿春一个姑娘家出去奔波,还是我送苏姑娘一趟吧。” 明英抢着点头道了谢,明细风也便不好再说什么,由着他们去了。 走出双风居,那热闹繁华的气氛顷刻间便散了。风雪狂卷,枯枝随摆,漆漆山路只有灵鹊使手里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 灵鹊使是鸾凤阁朝凤三使之一,多年来跟在阁主身边,练了一手八面玲珑的好本事。在明英与宣宁之间,他本无偏向,只是担心这个小姑娘没头没脑地闯进明英与宣宁之间,令宣宁的处境越加艰难,忍不住好心地提了一句:“苏姑娘刚刚不该那样急着要走的。” 苏小冬手里捂着暖炉,可手心之外的地方给冷风一吹,还是冻得厉害。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哆哆嗦嗦地问:“为,为何?” 灵鹊顿了顿脚步,面上笑嘻嘻:“我应了少阁主子时前送你回去,便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回去。你惹了阁主不痛快,吃亏的总归还是少阁主。”心里却在暗想,少阁主怎么竟会喜欢上这样傻乎乎的小姑娘? 苏小冬以前无法无天惯了,闯了天大的祸也有人兜着,确实没想到有这么一节,眼巴巴地看着灵鹊呆了呆,诚恳道:“谢谢灵鹊使提点。”说罢心不在焉地跟着灵鹊走出了一段路,终于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他:“那这回阁主很生气吗?” 灵鹊提着灯摇头,无奈道:“我也不清楚,大约是有些生气的吧。”他看着那姑娘在颤巍巍地灯火里垮下来的眉眼,忽然又有一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傻乎乎的小姑娘能让少阁主放在心上。 再转过一段漆黑山路便是寒石院。灵鹊停住脚步,用尖尖的下巴给苏小冬指路:“子时前完璧归赵,我可没有食言。”他将手里的灯笼塞给她,轻轻在她后背推了一把:“快去吧,替我同少阁主道一声过年好。” 于是苏小冬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寒石院赶去。 她一个闺阁小姐,酷暑时在凉亭里吹冷风,严寒时在暖阁里烤火,很少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何况还是黑夜里。灵鹊站在苏小冬背后看着,却觉得那个娇憨的小姑娘在雪地里像是只久居冰山雪海的小兽一般迎着风雪灵巧快速地向前移动。 他笑着看着苏小冬越走越远,一直见着她进了寒石院,似笑非笑地在雪地里又站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一卷衣袖飞身离去。 风雪夜归的心情,是他这种没有归处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的。 —————— 这一年除夕,寒石院与往年很是不同,可即便屋檐下挂了一排红通通的灯笼,牖户门楣贴满了春联窗花,虽说缺少了一点人气烟火气,但相比往年已经很像个样子了。 苏小冬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院门外,便看见暗夜里浮着一盏灯笼。那灯笼不如她手中的这一盏琉璃灯通透明亮,却聊胜于无,至少能把那个黑衣黑伞的人从黑黢黢的暗夜里揪出来。 苏小冬蹦蹦跳跳地朝着他走,雪天路滑,她脚下一滑正扑进撑伞来迎她的宣宁怀里。 苏小冬被宣宁接进怀里,只觉得他浑身都是冰凉的。苏小冬不知宣宁在这里等了她多久,难为他还知道撑把伞,捉住他冻得冷硬的手捧在手心里呵着气暖着:“快回去,子时还没到呢,我们还来得及一起过年。” 在苏小冬不在的这几个时辰里,宣宁将小竹屋都收拾妥当了,竹屋上下所有的灯烛都被点亮,远远看过去,整个竹屋便像是个通透明亮的巨大灯笼一般。餐食一直在灶上温着,色香味不比刚出锅的时候,但配着水果糕点摆了半桌看着倒也算热闹。 红泥小炉上的酒还温着,三杯两盏下肚,褪去半身寒意,像是惊蛰日破冰的江河,顷刻间活泼生动了起来。 苏小冬给宣宁盛了碗热汤,将汤碗递到他手上,却只让他捧着暖手,又另外取了勺子来舀了汤水喂到他嘴边。宣宁愣愣地看着她,苏小冬不以为意:“京都也有数九寒冬的时候,他们说单单是拿东西暖着手脚是不够的,脏腑里的寒气也要逼出来才行。以前每回我出门回去,他们都备着热汤热茶让我捧着暖手,手捂在上面,可不就没法子喝汤喝茶了吗?他们便这样子喂我,直到把我热出半身汗才算完。” 宣宁自六七岁被带进鸾凤阁,便没有再被仔细耐心对待过,便是伤得再重病得再厉害,也不过是被粗暴地撑开嘴往里头灌药。他觉得这个年过得,令人仿佛一夕之间便回到了儿时,邻里可怜父亲带着个年幼体弱的孩子,总是照拂许多,他长到记事的年纪,偶有吹风受寒,隔壁家的大叔大婶倒比他爹还要着急上火。 那些事太过久远,被沉沉压入记忆深处。这些年里,他根本不敢回忆李家村里那些和煦如光的温馨过往,日子久了,有时便会忘记人不是生来便是一把刀或是一味药的,便会忘记自己还是个柔软的孩童时也曾经被捧在手心里珍视过。 喝了几口热汤,宣宁觉得暖和了一些,边喝汤边听苏小冬絮絮叨叨地跟宣宁念叨着以前在京都过年的事情,她在京都那么个软红香土繁华热闹的地方长到了十六七岁,遇过的人见过的事自然不是一夜之间便可以讲完的,好在这一夜不必早早就寝,宣宁有时间也有耐心听她将她十六七年里的事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又烫了两壶酒,杯盏之间不觉更漏声。 忽然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苏小冬拉着宣宁到院子里去看,声音从双风居的方向传来,天边映着火光,间或炸开一两朵烟火,爆竹声与烟火声里夹杂着欢呼声,显得欢腾喜庆。 天际是无星无月一片漆黑色深邃,漆黑天幕上炸开一朵朵烟火,绚丽灿烂犹胜春日繁花。 苏小冬仰着头望着天,眼睛被漫天花火映得闪闪发光。她搂住宣宁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在震耳的爆竹声中,笑嘻嘻地对他道:“阿宁,新年好。”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低头轻轻吻过她娇(*▽*)嫩如花的脸颊,轻声道:“新年好。” 无回峰上各处自有各处的热闹,风雪凄凄,独独他们相拥取暖。 “小冬,你有什么愿望吗?” “有啊,愿大梁风调雨顺海清河晏,愿大梁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愿娘、舅舅、伯父、叔父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愿兄长与弟弟早日建功立业,愿姐姐妹妹得遇良人终成眷属……”苏小冬掰着手指一一数过,连明英、岑溪阿秋都被她照顾到了,念到了最后才将头埋进宣宁怀里,闷声道,“还有你,阿宁,我只愿你无灾无病平平安安,还希望我们能一直像今日一样。” 宣宁愣了片刻,旋即又恢复如常。他笑意悠悠,却隐约透着一点勉强。他拍抚着缩在他怀里的小丫头,轻声道:“那我就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第27章 . 苏小冬的酒量远比宣宁以为的要差得多,回到寒石院,几轮推杯换盏,人飘飘然起来,对着黑漆漆的一片夜色囔囔着要上天摘星揽月。偏偏这一晚大雪初歇,无星无月,于是小姑娘便有些不高兴,宣宁利落地将她往怀里一卷,索性把人带到山石上那棵斜长出来的罗汉松上去。 寒石院是鸾凤阁里最冷清萧索的地方,可每逢年节,寒石院里的这棵罗汉松上却能看见无回峰上最盛大耀眼的明艳璀璨。 宣宁刚来鸾凤阁时年岁尚小。小孩子哪有不喜欢过节的,偏偏他在这里没什么节庆可过。那时候岑溪还不是可以在阁里四处游荡的青鸾使,他还像只警觉的小兽对人心存戒备与大哥不甚亲厚,阿秋也还没到他身边,寒石院外甚至还有人把守盯梢,防止他像他爹一样逃跑。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困在院子里,听着外头的烟火炮仗,欢呼雀跃,边羡慕着边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不稀罕。 后来,他终于长大了一点,被教了点功夫,便看上了山石上的那棵罗汉松。被困在寒石院里哪也去不了什么也玩不了的日子,便跳到那棵松树上去,偷偷地看看外头的热闹。 每年除夕,不远之外的双风居便会灯火通明,有时是在门外列两排灯柱,有时是挂一溜儿灯笼,灯火微茫却密密匝匝的,远远看去像是将九天银河生生拽到了尘世里来,辉煌璀璨映照一方。 他知道辉煌璀璨从来不属于他,偏偏少年心性总是向往光明繁华,在宣宁十四五岁的年纪,便是这样坐在松枝上一个人将这个九州同庆的日子熬过去的。 高处冷风犹甚,苏小冬畏寒地往宣宁怀里缩了缩,嘟囔道:“什么破地方,好冷。” 这地方虽冷虽破,却是宣宁年少时无边幽暗里的一盏灯。 宣宁护着苏小冬,指着不远处的那一团影影绰绰的灯火辉煌给她看。苏小冬醉眼朦胧,只觉得暗夜里浮着一条星河,自己飘然间飞到九天之巅竟能俯瞰浩瀚星海,兴奋之下伸手往前扑,竟是当真想要去捉一缕星光来看看。 宣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摁住,低喝道:“别乱动。” 苏小冬眨巴眨巴眼睛:“我们在天上?” 宣宁挑眉,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偷偷来的,别被发现了。” 苏小冬又眨眨眼睛迟钝地想了片刻,赶紧伸手捂住嘴,乖乖靠在宣宁怀里不声不响地盯着双风居的方向看。那里的一点灯烛与烟火相比京都十里繁华其实不值一提,可是苏小冬已经离开京都好几个月,也已经在冷冷清清的寒石院里待了好一段时间,在黑暗里寻觅亮光,俯仰之间都是夺目。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雪又起,不远处炮仗与烟火已经消停了,而双风居外琉璃罩里的灯烛不谙风雪彻夜长明,苏小冬在宣宁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无回峰上大约只有冷风与宣宁还醒着。宣宁将外袍脱下来裹在苏小冬身上,冷风透骨却舍不得回屋子里去暖一暖,他想这是自己被带回鸾凤阁后过得最好的一个年,有人陪着挂灯贴门联,有人陪着喝酒吃饭,有人陪着看烟火听炮仗,寒石院里头一回有热腾腾的人气。 宣宁觉得,他同苏小冬说他们在天上,也不能算是骗她。 而他心里很明白,璇霄丹阙琼瑶仙境与泥犁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宣宁是个守信的人,前一日答应了苏小冬要带她去见颜献,次日一早不用她提起,便主动领着她往颜献暂住的小院走。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颜献被安置在离双风居很近的小院子里,院外每隔三丈远便有人持兵刃把守,朴素的小院子固若金汤。 宣宁将苏小冬领到门外,沉声问守门人:“可有异样?” “回少阁主,一切正常。” “大过年的,把吃的给他送进去。”宣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小冬,吩咐道,“看着他吃,吃完了把碗碟勺箸全部带出来,一样能让他伤到自己的东西都不许留在里面。” 守门人已经打开了门,苏小冬朝着宣宁低敛着眉眼应了声“是”,便提着食篮往里走。待到她完全踏入院子里,院门将被关上时,宣宁突然出声喊住了她。苏小冬回头只见宣宁面无表情地立在雪地里,不禁微微蹙眉,歪着头困惑地看他。 宣宁盯着她看了片刻,道:“事情办完早点回寒石院,还要事要交代给你。”说罢,他朝守门人微微点头示意,守门人会意,利落地关上院门。 这是个很小的院子,没有什么曲折迂回,苏小冬一踏过门槛便能看见天井那头的一座砖石小屋,屋子的木门上挂着两把大铜锁,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掏出钥匙各自打开一把锁,打开门让苏小冬进去,又关门将锁锁上。 那小屋子显然是专门修来关人的。屋子建得很高,四面墙用填充了棉花的软布仔细铺了一层,在距屋顶三尺开外的地方开了一溜儿一尺见方的小窗用来通风透光。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材质都是伤不了人的软木,边角也用软布细细包裹起来。若不是早知道这是关押颜献的地方,苏小冬怕是要是以为这是哪位含着金汤匙刚刚出生的小公子小小姐的卧房。 屋子正中央有一张椅子,也用软布仔仔细细包裹了一层,椅子上缠着一段看起来十分柔软的黑色绸缎带子,苏小冬直觉那条黑带子是用来绑人的,可偏偏又似乎不是,毕竟这间屋子里住着的唯一一个人此时正沿着屋子的四面墙溜溜达达地走着。 颜献被关了一个多月,倒没被关出什么气性,还是和气好说话的模样,听见开门的动静,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才认出苏小冬来,惊喜道:“苏姑娘!” 两人相见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苏小冬将带来的酒菜一样样摆出来,她凭着记忆做了些堰州的家常菜,色香味都只是勉强合格的地步。颜献看着一桌子菜,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师兄在做什么。” 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在所难免的事。苏小冬不知道颜献为什么被送进鸾凤阁,也不知道颜献什么时候能回怀空谷,看着他伤情感怀也无从劝慰,只能给他加点了菜倒了点酒,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干巴巴陪着。 宣宁将苏小冬送进小院后,折身去双风居看了明英。同往年一样,明英没留他多待,寥寥草草聊了几句,便劝他去给明细风请安。宣宁隐约猜得到明英的意思,明英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太久,如今还能靠他在明细风和宣宁之间两头说好话,待他不在了,宣宁要在明细风身边过得好,还是得指着她心里能有一星半点血脉温情。 宣宁没有点破明英的想法,但自己心里也早有计较,待明英不在了,他还待在鸾凤阁做什么?他本事不大,要去做个名满江湖的大侠不容易,要躲着鸾凤阁隐居山林自在余生还不容易吗? 可他到底是不会拂了明英的意,每年明英都这样提,他也都这样依着他的意思往无回峰顶上去一趟。明细风住在无回峰顶上,每日第一缕晨光会落在她的紫来居屋顶上,那是鸾凤阁里最靠东边的一处居所。 昨日后半夜风雪绵延,大年初一的早晨是没有阳光的。天阴沉沉地压着,雪渐渐停了,风却还不依不饶地刮着,将地上的积雪卷起来拍到人身上去,像一颗颗粗糙的沙砾打得人脸上生疼。 明细风门外照例由灵鹊和寒鸦守着。大过年的,灵鹊一个男子倒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喜气,那寒鸦一个姑娘家却和往常一样从头到脚都穿了黑漆漆的一身短衣劲装,像是马上要去跟人打架似的。 宣宁径直踏上台阶,道:“我来向阁主请安。” 明细风房门紧闭,灵鹊和寒鸦也都没有要进去通报的意思,灵鹊皱着眉头朝寒鸦使了个眼色,寒鸦朝他无声翻了个白眼,转向宣宁抱拳礼了一礼,道:“阁主吩咐,请少阁主庭中跪侯,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想明白了该怎么做,再进屋里说话。” 这种莫名其妙罚跪的法子明细风已经有一两年没用过了。 宣宁小的时候,为了打压他的心性,明细风三天两头的罚他,罚跪是家常便饭,稍不如她意,便要他去洞牢里的刑堂领罚,动辄是几十的鞭刑杖刑。一直到有一回,宣宁外出带了伤回来,明细风又加了三十杖刑。宣宁一向硬气不肯讨饶,撑着一口气熬过杖刑,刚刚被扶下刑凳便喷出一大口血不省人事。那回宣宁伤得很重,莫问那师承百草谷的父亲刚刚过世不久,莫问第一回 独自面对那样凶险的伤,手忙脚乱地治,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才把人救回来。 莫问告诉宣宁,后来明细风私下见过他,他同她提起,宣宁这些年新伤叠着旧伤,底子早作践坏了,如今就像是个破纸灯笼,全靠那一身内力和为取血而服食的延灵散糊着。 果然那之后明细风便不怎么发狠地罚他了。可宣宁知道,阁主倒也不是心疼自己,只是怕真把他打死了,便没处取血入药给明英治病罢了。 在雪地里罚跪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一回十分难熬。 自从苏小冬来到无回峰,寒石院里火炉炭盆暖融融烧着,每天有热饭热汤备着,回来有人留盏灯等着,他显而易见地变得娇贵起来,怕冷怕得厉害,恨不得把暖和得跟个小太阳似的那个小姑娘十二个时辰都拴在身边。 雪地上微微融化的雪水层层渗透衣袍,重新冻在身上,渐渐麻木了倒也不觉得冷了。山峰上无处遮挡,冷风如刀,那冷风里的兵刃像是从后背穿进身体里一般,宣宁觉得心肺里一阵阵刺出尖锐的冷痛,疼痛急一阵缓一阵,倒也不是十分难捱,可不知为何,他眼前漫起层层黑雾,身子不受控制地一轻,竟斜斜往一侧软倒下去。 第28章 . 再次见到天光,宣宁已经被扶到了屋檐之下,灵鹊蹲在他身边,将脸怼到他眼前,见他醒了过来终于松了口气,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少阁主要多保重啊,以前您可是在这里跪上四五个时辰都没事的。” 明明开口是关心的话,听起来却让人不是那么痛快。宣宁扶着墙缓缓站起身,冷淡道:“多谢灵鹊使关心。” 话音刚落,寒鸦从屋里推门出来,规规矩矩地朝宣宁拱手一礼:“阁主请少阁主进去。” 与外头风刀霜剑的苦寒不同,明细风的屋子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春暖花香。地龙烧得正旺,地上摆了几盆鲜活花草,屋子里熏着醉人暖香,宣宁觉得迈过一道门槛,便从北境苦寒一脚踏进了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 宣宁规规矩矩地按着年俗给长辈磕头请安,而后垂手立在屋子中央。 明细风拿着小剪子边修指甲边问他:“宁儿想明白了娘为什么罚你吗?” 宣宁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明细风一年四季红衣如火,款款走到宣宁面前,伸出白玉雕琢般的一只手用染得血红的指甲轻轻滑过宣宁的脸,轻轻叹息:“这张脸是长得好看,怪不得宁儿这么招小姑娘喜欢。” 昨夜苏小冬在双风居晚宴结束前自己跑回寒石院,宣宁便知道明细风非得发作一回。 本来,设在双风居的除夕家宴,没头没脑地把苏小冬喊过去,明细风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苏小冬去倒是痛痛快快地去了,可一颗心落在什么地方,叫人看得明明白白,生生把一场家宴吃成了鸿门宴。无论苏小冬是明细风看上的人,还是明英看上的人,都是碰不得的,这口气自然是要撒在宣宁身上。 明细风牵住宣宁的手,“嘶”了一声,柔声道:“宁儿的手怎么这么凉,娘给你找个手炉暖着。”说着,也不由宣宁拒绝,转身便去找了个镶着宝石的精致小手炉塞到宣宁手里,又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替他暖着,真像是有几分慈母的样子。 宣宁轻轻挣开明细风,将那只手炉一抛,手炉笔直地被掷出去,稳稳落在案上。他朝明细风微微颔首,道:“若是母亲没有别的事,孩儿便不打扰了。” “宣宁!” 柔暖温情与雷霆之怒只在瞬息之间。明细风一扬衣袖,便有一波澎湃内力激荡开去,宣宁往后疾退几步,堪堪避过,只被一丝残余后劲波及。那只是极弱的一击,不足明细风十分之一的功力,宣宁却觉得胸口无由地一阵闷痛,继而方才盘亘在心肺间的那种尖锐冷痛卷土重来,他眼前猝然一黑,险些站不住。 明细风不依不饶,一卷衣袖又快步追了过来。 宣宁忍着心肺间的刺痛,连退避的步伐都要迟缓上几分。屋子里毕竟狭小,宣宁终于被逼得退无可退,他背抵着屋子里的石柱,眯着眼睛透过眼前层层黑雾看明细风,连说软话的力气都没有。 明细风自然不是真的要杀宣宁,恰恰相反,在盯着他骤然苍白的脸时,一向以为自己木人石心的明细风心头滑过一点类似心疼的情绪。这样没什么奇怪的,在被逼成现在的明细风之前,她也曾经是个喜欢鲜花喜欢阳光的心肠柔软的好姑娘,这孩子被她带在身边也有十多年了,会对他有些感情,这很正常。 于是明细风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掌在宣宁面前顿住,掌风将他散落的碎发逼得飞扬而起。 她曾经亲手掐死过那些襁褓中的婴孩,可她知道,她永远无法真的对宣宁下杀手,不仅是因为他在她身边长了十几年,还因为他是宣凭的孩子。 她颓然将手垂下,道:“把苏小冬从寒石院赶走,让她搬到双风居去。” “她没做错什么,我没道理赶她走。”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从昨晚邀请苏小冬赴宴起,宣宁便知道明细风的意思。他鲜少反抗明细风的命令,可这一回却倔得像头撞上南墙也不肯回头的老黄牛:“她不是个物件,不是你想要给谁,就能够拿给谁的。” “不是吗?”明细风秀眉轻扬,笑道,“你爹有没有教过你,有志者事竟成。宁儿你不知道,娘想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而且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你大哥本来是可以走几步路的。” 宣宁脸色煞白,愣了半晌,低声道:“我记得。” 他自然记得的。他刚刚被捉回鸾凤阁时就是只喂不熟的小狼崽,明英不顾反对把他接到双风居里住着,每天亲自带他识字读书,哄他吃饭睡觉,可怜他亲眼目睹至亲至交惨死,初来乍到年幼无依,当真是把他捧在手里护着宠着。 就这样宣宁磕磕碰碰地在双风居里待了大半年,从寒冬熬到了炎夏。夏日多雷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里,宣宁从李家村惨遭屠杀的噩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摸着黑到外间去找人,不知怎么的,就摸出了双风居。大约是手足之间心有灵犀,明英被雷电吵醒后担心年幼的宣宁受惊害怕,自己提着灯笼想去看看,却屋里屋外都没见着人,当即把整个双风居的人都叫醒,亲自盯着大伙儿顶着风雨四处找人。 明英腿上素有旧疾,平路都走不稳当,在暗夜里泥泞山路上行进犹为艰难。那一晚风雨实在太大,明英找不到宣宁又是心急,果然便出了意外,一个不当心从坡上滚了下去。不幸中之大幸,山坡不高不至有性命之虞,可还是伤了明英的两条腿,加重了腿疾,那以后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明细风幽幽叹气:“你大哥为了你可是连自己的一双腿都废了,如今一个路边捡回来的小野丫头你也要跟他争。” 宣宁强忍着一阵强过一阵的不适,被明细风的话一激只觉得脑子里一阵嗡鸣,心肺里的那种痛楚越发尖锐起来,口中竟隐约翻涌起血腥味。他在心里架起来一杆秤,一边是笑语晏晏的苏小冬,另一边是手足情深的明英,摇摆了好一会儿也无法称量出孰轻孰重来。 这本就无法称量,但这却未必是个无解的问题。 既然欠大哥一双腿,想法子还给大哥便是,没道理要牵扯上苏小冬。 宣宁权衡再三,对明细风道:“若是能重塑经脉,治好大哥的病……” 明细风眼前一亮,宣宁便知道这话讲到她心上去了,接着说下去:“渝州赵家有一副洗髓续灵汤,传闻是当年复兴百草谷的神医宁远留下的,接续经脉有奇效,纵使全身经脉断绝,只要一息尚存,服用一段时日仍能令人奔走如常。年前我去怀空谷时顺道去了趟渝州,如今这张方子便在我手上。” 明细风声音轻柔,笑容却渗人:“宁儿对娘和大哥有所保留啊。” 宣宁不卑不亢:“洗髓续灵汤的功效是否如传闻一般出神入化尚不可知,我本想配齐了药材找人试验过再告诉母亲和大哥。” “总归是个机会,聊胜于无。”明细风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背手立了片刻,道,“过了正月十五,你尽快去将洗髓续灵汤的药材配齐回来。苏小冬的事先放一放,不过娘要把话先说在前,既然寒石院不肯放人,这丫头要是伤了死了不见了,娘可是要找你问责的。” 说罢,明细风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顾自地往屋子中央的软榻上斜躺下去,闭目小憩。 宣宁走出那暖似阳春三月的房间,外头又是无边苦寒。 灵鹊和寒鸦守在外面听着屋里的动静,心里早就做好了进去将人抬出来的准备,还为谁背少阁主回寒石院,谁去双风居请莫先生吵了一架。没想到宣宁自己稳稳当当走了出来,除了脸色不大好外,没看出什么不妥,寒鸦躬身行礼,愣在一旁的灵鹊连忙跟上,两人微微躬着身子目送着宣宁走入寒风中。 待人走远了,灵鹊扯了扯寒鸦的衣袖,小声道:“阁主好像越来越懂得心疼少阁主了。” 寒鸦白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灵鹊笑嘻嘻道:“阁主少冲少阁主发些脾气,少阁主好过些,我们也能好过些呀。” 而事实上,一个人究竟好不好过,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自己的。 宣宁走出紫来居时被冷风一扑,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心口顷刻间炸开剧烈的疼痛。他不敢逗留,甚至没有力气同灵鹊和寒鸦打声招呼,一心只想着早些离开。 好在没有人闲来无事到无回峰顶上闲逛,从紫来居往寒石院去,沿路上一个人也遇不到。宣宁强撑着走出一段,身子脱力地晃了晃,伸手撑住路旁的一棵树,枯枝摇曳,簌簌落下半树积雪,他肩膀微震,无声地呛出几口血。 几口淤血吐出,插在心肺里翻搅的那几把“小冰刀”倒消停了一些,宣宁轻轻松了口气,踢了踢地上的积雪将那一滩刺眼的血迹盖过去。 他想起刚刚灵鹊说的话,以前在雪地里跪上四五个时辰是常事,哪就这样弱不禁风在雪地里待上一小会便被冷风吹得咳血?他思来想去,将自己这回咳血归咎到两件事情上去,其一是接颜献回来的路上被颜韧之所伤,大约真伤了根本,恐怕是留了病根,其二,恐怕还是因为近来有苏小冬照顾,人过得安逸,就越发娇弱了起来。 他清楚记得他刚刚把苏小冬送到颜献的院子里去,他有些吃不准,现下她回寒石院了吗?又或者,她还会回寒石院吗? 第29章 . 近乡情更怯。 宣宁没有直接回寒石院,而是绕路去了趟双风居。离开时已经临近晌午,宣宁婉拒了明英留他用膳的邀请,回去时特意从关押颜献的院子外绕路经过。那方小小的院子依然有众人把守,每个守门人神色肃穆而平静,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他很想去问一问,苏小冬走了没?走了多长时间?最终却还是装做心无旁骛地走了过去。 有些事如果注定要发生,人力万般阻挠也是徒劳,比如西沉的落日,东流的江河。 他不是不相信苏小冬,只是觉得总是有备无患要好一些。 昨晚他把苏小冬从山石上抱进房里,就在她兜里塞了几锭银子,还偷了条苏小冬的手帕,连夜去进山大阵里找豹儿让它记熟了气味,叮嘱它若是手帕的主人闯进阵里,不许伤人,要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到大阵外头去。 他不仅为苏小冬铺好了路,自己心里也做了再也见不到她的准备。他早早就学会了万事要做最坏的打算,将期待放低到尘埃里去,如此一来听到了坏消息,那坏消息便会化作一阵轻尘很快落回尘土中去,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但是心里真实的感受却是骗不了人的。绕过一段石阶远远望去,宣宁看见寒石院没有升起炊烟时,昨夜在心里塞满的欢喜与和暖还是一瞬之间消散了去,那两个为苏小冬是否还在而反复争吵赌咒的小人霎时偃旗息鼓,留下惨不忍睹的荒芜。 苏小冬当真是没有回来。 宣宁心里狠狠揪了一下,嗓子里一热,竟又是毫无预兆地咳出了一口血。 他心想,这大概就是大夫们常说的什么急火攻心罢。可他有什么可急的呢?他常驻鸾凤阁的日子也不过是年前至正月十五的这一个来月,其他的日子不过是时不时回来待个三五日,冷酒冷食的对付过去也就罢了,寒石院其实很少升起炊烟的,冷清寂寥不过是寒石院本来应该有的模样罢了。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宣宁觉得自己可笑极了,这样冷冷清清地过了许多年,只那样热热闹闹地过了几日,而今被打回原形便有些不适应了。 宣宁将面上些微波澜的情绪按捺下去,寒风一吹,人越发冷静清醒,面上的神色也越发清冷端肃。他抱着一点侥幸去了趟苏小冬的卧房,房里看起来十分凌乱,柜子抽屉都敞开着,里头什么也没有,她的衣裳她的钗环她通通都不见了。 她不是没有回来。 她确实是走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宣宁本以为至少这一回会有人好好陪他过个年了,谁会知道,再热闹的灯再喜庆的花也不过只灿烂了一夜,黄粱梦醒,还是留下满院清寒。 宣宁说不上哪里难受,只觉得瞬间被抽去了浑身力气般的疲惫。他扶着墙缓缓走回竹楼中央,望见桌上还有半壶昨夜没喝完的酒。酒还是昨日的那一壶,却从此形单影只无人对酌,物是人非便是如此。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用手指托着举在手中却舍不得喝下去。 他想起小的时候爹给他做了一只纸鸢,是只威风凛凛的鹰隼,那是李家村的孩子里最大最神气的一只纸鸢,他高兴极了。可有一回他不小心弄断了线,纸鸢乘风而去再也回不来了。他非常非常喜欢那只纸鸢,即使后来爹给他做更大更好看的纸鸢也比不了最初的那一只,没人知道他一直留着那捆线,好像那捆线一日还在,他与纸鸢之间的牵连便一日不会断,终有一日可以顺着线把他最心爱的那只纸鸢找回来一般。 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他连那只纸鸢长什么模样都有些不大记得了。 于是他明白,对着一样东西想念一个什么人或者一件什么事是最无裨益的,自己白白难过伤心,可是走了的人过去了的事,就像断了线的纸鸢,是很难再等回来的。 这样想着,宣宁干脆利落地喝了那杯酒,将酒杯一摔,提起酒壶,索性把壶里剩的半壶残酒也一口气喝光。 区区半壶冷酒,不至于醉人,可宣宁半壶冷酒下肚,便觉得身上虚软得厉害,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要没有了,眼前浮起一阵黑一阵白的迷雾。他以前一个人待着不觉着无聊,如今一时竟不知独自一人要做些什么。宣宁提不起力气,也提不起兴致,趴在桌上合眼忍着阵阵眩晕,渐渐便昏睡过去。 醒过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宣宁是被雪地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醒的。他忍着额角突突跳着的头疼,支起脑袋眯着眼睛往院子里看。 傍晚时分,天光微茫,院子里的事物只能依稀看见一点轮廓。 宣宁没点灯,只是伸手将桌上的几颗花生米扣在手里。来人脚步漂浮下盘不稳,就算是敌非友也算不上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 可待那人再走近些,宣宁扣着花生米的手指便松开了,几颗花生米被洒在桌上骨碌碌的到处乱滚。宣宁赶紧起身快步走到院子里去,借着将要落尽的一点昏暗天光将走进院子里的人看清楚,立在她面前显出几分无措来:“你,你没走?” 苏小冬抬眼看了他片刻,抽了抽鼻子,扑进他怀里,闷声道:“你怎么才回来!” 宣宁不知道苏小冬整个白天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小姑娘紧紧搂着他,像是一松手他就要消失不见一般。他早晨在紫来居受罚,午后回来吹了半天冷风,现下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难受得厉害,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有些站不住,便搂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边哄着,将她带回竹楼里坐着。 桌上的茶都是冷的,宣宁起身去烧水,苏小冬就起身跟着。怕苏小冬受凉,宣宁往炭盆里添炭火,苏小冬也像条尾巴似地跟着。等到所有事情都做好了,两个人才能安安生生地坐下来好好说话。 宣宁把苏小冬搂在怀里喂着喝了半杯热茶,问她:“你今日去哪里了,愿意跟我说说吗?” 不知苏小冬哭了多长时间,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缩在宣宁怀里也像只兔子一般乖乖软软的。她将头枕在宣宁肩上,声音发闷:“他们说你不要我了,要把我送给你大哥。” “谁说的。”宣宁冷声道,随即又怕吓到缩在他怀里那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放缓了声音重新问了一遍,“这样胡说的话你也信?你是听谁说的?” “我从颜献那里回来,就见到寒石院外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红衣人守着,一副等着捉人的模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捉你还是要捉我,不敢贸然闯进去,就在石头后面躲着,然后就听见了他们说……” 说到这里,苏小冬把脑袋往宣宁怀里埋了埋,不肯往下说了。宣宁笑着轻轻咳嗽几声,道:“让我来猜猜,他们是不是说大哥看上了你,所以我要把你送去双风居,拱手让给大哥?” 苏小冬闷闷地“哼”了一声,咬牙道:“我要是早知道你大哥有这个心思,我去送药的时候才不会好心陪他聊天解闷呢,我一定把药瓶往莫先生门口一放扭头就跑。” “所以你就在外面躲了半天?” “是啊,我总得当面找你问问清楚,不能不明不白就被他捉走了。所以他们走了之后,我怕他们去而复返,就还在外面等你回来了。再后来,我太困了,就在石头后面睡着了,醒了之后也不知道你回没回来,不敢轻举妄动,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溜进来。” 宣宁又好笑又心疼,把苏小冬从怀里拉出来,又喂她喝了一杯热茶,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她的脸,皱眉道:“怎么进屋这么长时间了还这么凉?是不是在冷风里待了太久冻坏了?”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苏小冬的额头,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怎么这么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进去躺着,我去喊莫问过来给你瞧瞧。” 他松开苏小冬,撑着桌子站起身,自己眼前却浮起一层黑雾,险些没站稳。苏小冬一把将他扶住,摁着他坐下,学着他的样子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无奈道:“阿宁,是你在发热。” “我在发热?”宣宁皱眉,有些沮丧地想,一样是吹半天冷风,怎么苏小冬活蹦乱跳,反而他发起了热,他什么时候居然比一个小姑娘还要娇弱了。 苏小冬点点头,将他刚刚的话原封不动送回去:“你进去躺着,我去找莫先生。” “发热而已,睡一觉,发发汗便好。天要黑了,你别瞎跑。”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宣宁烧得气虚无力路都走不稳,苏小冬心惊肉跳地跟在他身后,怕他从台阶上滚下来,赶紧上前扶了一把。他一手扶着墙,没舍得将全身重量压倒苏小冬身上去,走得费力,说话声音里便带了点虚弱的喘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了给大哥入药,我每月都会服食延灵散以维持血液中要的药性。你想一想,延灵散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呀,伤寒发热这样的小毛病能治不好吗?” “这倒没说过。”苏小冬心里一沉:“可你说过延灵散不能多用……” 宣宁愣了愣,他烧得神志昏昏,一时没想起之前还同小姑娘说过这个,含含糊糊解释了句:“是说用来续命不可多用,平日里用来强身健体倒没什么的。” “真的?” 宣宁挑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苏小冬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烧得脸颊潮红嘴唇灰白干裂的模样,心中颇不以为然。她将宣宁扶回石室里躺好,又折身出去打了盆水回来,绞了块帕子敷到宣宁额头上,温声道:“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宣宁轻轻咳嗽几声,低声道:“你也去睡,我明天就好了。” 苏小冬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不困,你不要赶我走。” “不是要赶你走。你想待在这里也行,困了就自己回房去睡。”宣宁知道小姑娘对下午险些被捉到双风居的事心有余悸,倒也没逼她回去,撑着坐起来扯过床头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缓过一口气,“你不要怪大哥,他同我解释了,当初你进到阁里,他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才向母亲扯了这个谎。你可能不知道,关于大哥的每件事,母亲都很上心,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我知道了,你睡吧。”苏小冬将他额头上敷着的帕子摆正。 宣宁确实困倦已极,阖着眼,被苏小冬握住的那只手动了动,抬起手指轻轻摩挲着苏小冬的掌心,轻声道:“只要你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送走的。” “好。” “那如果我不愿意,你可不可以也不要走?” 她想起方才在院子里相见时宣宁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宣宁回来看见空荡荡的寒石院竟以为她不辞而别了?原来他带她去见颜献时,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她不会再回寒石院的准备?分明自己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动荡着,可两人一见面,宣宁便只顾着安抚她的情绪,自己的那一点惴惴不安一直到病得神志昏昏才冲破防线脱口而出。 苏小冬凑到他耳边哄他:“好,阿宁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好不好?” “好。” “那睡了,好不好?” “好。” 苏小冬伸手划过他黑长浓密的眼睫,摸过他滚烫却触手柔滑的脸颊,宣宁酣沉昏睡的模样,恬静安然如孩童。她心想,她的阿宁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看着武功高强,其实敏感脆弱得小心翼翼。 她不知道他吃过什么苦,可她知道他一定吃过很多苦,往事不可追,她只希望往后陪在阿宁身边,能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第30章 . 一场病来势汹汹,比宣宁自己以为还要严重一些。苏小冬守了他一夜,到了天边泛白时候,总是觉得他身上的温度勉强降了下来,而那之后却是一连几日连绵的低热。低热不比高热摧山搅海气势汹汹,却格外磨人,宣宁躺在床榻上觉得无聊,下了床又头晕目眩虚软无力,几次摇摇晃晃走出石室差点从竹楼二层摔下去,吓得苏小冬恨不得拿根绳子将他绑在床上。 这样百无聊赖地又躺了七八日,宣宁的风寒看着是大好了,苏小冬才给他裹了两层大氅扶着他下了楼。两个人在竹楼厅堂里对坐着用了早膳。竹楼比石室里要明敞通亮许多,苏小冬边收拾碗筷边盯着宣宁看,疑惑道:“阿宁,你的病到底好了没有?怎么脸色看着比前几日还要差?” 宣宁一张脸煞白,衬得一双眼睛犹为清澈黑亮。他帮着将碗碟叠成一摞,推到苏小冬手边,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大夫了,还懂看人脸色诊病了?” 苏小冬没被他搪塞过去,依旧盯着他细看,宣宁的脸色确实苍白得厉害,连唇色都淡得呈现一种病态的青白色,她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碗碟,凑过去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忧心忡忡道:“真没觉得不舒服吗?” 宣宁摇头:“我甚至有力气带你出去打猎。” 苏小冬翻了个白眼,抱起碗碟走向厨房,很快厨房里响起水声与洗碗的声音。 宣宁往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轻轻舒了口气,不慌不忙地自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抵在唇上,肩膀悄无声息地震了震,本就苍白已极的脸色隐约又惨淡了几分。他展开帕子,帕子上赫然有血,血色蔓延开,竟沾染了半幅手帕。 宣宁随手将帕子揉做一团收入怀中,倒了杯茶水将口中的血腥气压下去。 自那日从紫来居回来,宣宁便断断续续地出现咳血的症状,一开始不过是随着咳嗽呛出来一两口血沫,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当是那日被明细风内力波及,又兼受了风寒咳得厉害了伤了喉咙带出零星血丝,养几日便能好。只是休养了七八日了,风寒都已经大好了,咯血的症状却一日比一日严重,有几次胸口腥气翻涌,竟险些当着苏小冬的面呕出血来。 宣宁算着日子,心想,今日已经是初八了,再过几日便是正月十五,他如今的身子不能出任何差错,还是得去找莫问一趟。 即使在年间,双风居的药也是不能断的,苏小冬每日都会准时提着装着新鲜药引的木匣敲开莫问的门。莫问没想到是,初八这一日竟是宣宁自己过来了。他开了门示意宣宁进屋,自顾自去翻了取血的工具来,轻车熟路地往宣宁手腕上划了一刀,边拿碗接着,边随口问:“怎么自己过来了?那个小丫头呢?” 失血之下宣宁有些懒怠,斜倚着圈椅倦倦道:“以前没她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 “是啊,阁主为了让你大哥见心上人,生生造出这样一个差事,我也是十分佩服的。” “你也知道这事?” “没人同我说,但多遇见阁主几回,多见几回她看苏小冬的眼神,再想想苏小冬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唯一一个擅自闯进来还能活下来的人,很快就能明白过来。”莫问接了半碗血,手脚利落地往宣宁手腕上的伤口洒了些伤药,拿纱布敷好了,“流了这么多血,别急着走,歇一会。”说着,端着盛血的碗走出去。 不多时莫问回房里来,难得见到宣宁听话地坐在那里没跑,之前哪一次不是他自说他的,前脚刚出去,宣宁后脚也跟着迈出这个门跑了。他将取血的工具收好,慢悠悠地站到宣宁身边打量他。初时没注意,现下左右没什么事,背着手站在一旁细看,莫问才发现宣宁的脸色坏得厉害,此时斜倚在圈椅里微微阖着眼,竟是一副虚弱已极眼看着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莫问心惊地去搭宣宁的手腕,初初诊了诊,面色便沉了下去,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又仔仔细细摸了好一会儿脉息,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呕血的?” 宣宁气弱地咳了几声,低声道:“大年初一。” “还受了寒,连续发了几天热,是不是?” 莫问一诊脉,不仅能诊出人现下有什么毛病,还能唠唠叨叨地把他之前受过什么伤得过什么病都说得明明白白,宣宁有时候觉得这些大夫啊,一个个跟算命先生似的。宣宁点头:“就烧了一日,后来只是低热。” “低热就不算发热?”莫问白了他眼,扯开宣宁的衣裳,两指相并抵在他心脉肺经之间一寸一寸探过去,面色越发凝重。片刻后,将他的衣襟拢了拢,示意他自己把衣裳穿好,问他:“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年前那一次你伤得很重,务必好好养着?” 这话听着十分耳熟,哪一回他带伤回来,莫问不是这样说的? 莫问看宣宁的神色便知道,他要么是忘了,要么是记得却没放在心上,没好气道:“这幅身子也敢学人去雪地里吹风?心脉肺经都冻坏了,没几天好活了,寒石院终于可以开始给你准备后事了。” 宣宁心想,这人跟岑溪呆久了,说话也越发像岑溪了。 好在莫问还没有完全变成岑溪,脾气发过了,又正正经经地坐下来,正色道:“我不是吓唬你,年前受伤时你全无内力自保,经脉受损得厉害,休养多久都不过分。你倒好,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先是为了保那个小丫头去刑堂领了罚,接着就开始给明英取血,如今又是邪寒入体,总之病根是落下了。倒也不是说你现下就立刻会死,只是从此要多加注意,不要热着,不要冷着,也不要受伤,可纵使千万般小心的养着,也是寿年不永。” 宣宁顿了片刻,面上不见神色变幻,一对眼眸漆黑深沉,令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沉默了片刻,纵使心绪有所动荡,想来生死大事也只在他心头彷徨了片刻,他冷静下来立即关心起另一件事情:“正月十五就要到了,我能不能……” 莫问知道他要问什么,也不劳动他多费口舌,直截了当:“若我说不能,你会听吗?” 确实不会。宣宁低头沉默了片刻,问他:“我会死吗?” 这个问题,莫问听着有些耳熟,似乎年幼的宣宁第一次为明英献血为引时也这样问过。宣宁刚刚被找回来的时候,明英疼爱幼弟到了近乎溺爱的地步,明明知道这孩子是他救命的药引子,却坚持只要宣宁不同意,他便决计不肯以宣宁的血入药。一直到那个惊雷暴雨的夏夜,明英冒雨去找走丢了的宣宁摔坏了两条腿,才终于捂热了这只小白眼狼的心,松了口肯献点血来给他大哥入药。 那时莫问的父亲还在世,带着莫问去取血。莫问记得那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孩子平平整整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睛看他,小声问他爹:“我会死吗?” 那回只是取了一小碗血,宣宁当然不会死。但莫问记得,那时候的宣宁是怕疼怕死的,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娃娃长成一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模样,回回带着一身伤来,只寥寥草草待了几日又带着一身伤走,仿佛不知道疼不知道倦,也不怕死。 这一回,是谁感化了他?莫问压着好奇,耐着性子安抚宣宁:“死是不至于,但是务必要好好静养一段时日。” 闻言,宣宁轻轻松了口气,莫问头一回见他笑成阳春三月里最暖最柔和的风。 他听见宣宁喃喃低语:“那便好,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 正月十五很快便到了。 鸾凤阁比不得市井里热闹喧嚣,不过将除夕后疏于打理被风吹歪吹破的灯笼重新收拾打理了一番,等着入夜在小径两侧点起来,也是夜来灯如昼的繁华。 苏小冬闹元宵的灯笼是宣宁提前两天亲手给她做的。她蹲在一旁,看他拿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匕首劈开竹子,一点一点削薄打磨,搭出骨架,心里几次三番地为那把大材小用的小匕首叹息。搭骨架不难,费神的是制作灯身。宣宁挑了红、白两色纸页沿着灯笼骨架细细裁出,又取了薄薄的一张纸,照着苏小冬的模样粗粗勾出个人影来,衬在红纸上用刀尖将图案挖掉,最后将红、白两张纸糊到灯笼上去,灯身上便留出一个栩栩如生的镂空小人来。 苏小冬从没有料到宣宁一个舞刀弄剑的人手会这样巧,头一回做灯笼,就精巧好看得很。 正月十五当天,苏小冬一大早便抱着那只灯笼等着夜幕降临。 过了晌午,宣宁同她说要去双风居一趟,让她别乱跑等他回来。 苏小冬于是又抱着灯笼继续等,一直夜幕落下,也不见宣宁的踪影。因为除夕那晚的事,苏小冬本来是很不愿意去双风居的,可左等右等不见宣宁人影,她终于有些坐不住。 月上中天,元宵夜已经过去了大半,她的灯笼还没点亮呢!她把玩着手里的火折子,心想,这样精巧的一盏灯白白点着无人欣赏可就太没意思了。于是她披上披风,小心翼翼地点起宣宁亲手做的那盏灯,提起灯笼,小心翼翼地往双风居的方向走去。 正月十五的双风居竟然格外安静,这与苏小冬想象的大相径庭。守在双风居门外的护卫与苏小冬已经很相熟,并没有拦她,甚至在她随口问了一句“少阁主还在吗”时,还有个人热心地给她指了指西边厢房的方向。 大过节的不回寒石院,躲在双风居的西厢房会莺莺吗? 苏小冬有点恼,提着灯笼往西厢房走过去。刚在厢房门外站定,便听见里面突然响起一声惨叫,苏小冬拧眉侧耳,那一声惨叫后便是持续不断的低低□□。苏小冬细细听过房里越发低弱的□□声,只觉得那声音极为熟悉,应该是她所熟悉的人。 这声音,究竟是谁? 苏小冬蹙着眉头思索,心下一凛,她抬脚用力一踹,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房门敞开着,屋子里的情境一目了然。苏小冬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每个人,她竟然都认识,包括被绑在刑架上微微颤抖抽搐着的奄奄一息的颜献,和一手抵在颜献天灵盖上一手将那柄两天前用来为她做灯笼的锋利匕首缓缓刺进颜献心口的宣宁。 第31章 . 苏小冬瞪大了眼睛, 看着宣宁手里的匕首寸寸深入,雪白锋刃尽数没入颜献体内。颜献身子剧烈抽搐了几下,口中开始不断涌出鲜血, 他眼睛里的光已经涣散, 在看见苏小冬时却用尽了力气向她抬了抬手, 染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弱几不可闻:“苏姑娘……麻烦你替我同师兄说一声……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了……但没关系的,我不怪他……” 话音刚落, 只见宣宁抵在颜献头顶的手掌微微抬起, 平静无风的房中无由地升腾起一阵劲风,颜献不知经受了什么样的痛楚, 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震,额头上青筋浮起, 他已经没有力气痛呼出声, 周身剧烈抽搐了几下,头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顷刻间没了声息。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颜献涌出口鼻的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的声音。 苏小冬手里那盏灯笼歪歪斜斜地掉到地上, 灯笼里的蜡烛歪到一侧, 火舌迅速舔舐起纸页。那盏被宣宁精心制作出来,又被苏小冬热切期待好几日的灯笼顷刻间被火焰吞噬。 纸从来都是包不住火的。 苏小冬脊背发寒, 僵硬地迈过门槛走进屋里, 慢吞吞地往前移了几步。走得越近, 她便能越清楚地分辨出刑架上那个浑身披血的人当真是颜献,而颜献身前那个用匕首插破他心脏的人也当真是宣宁。在她距离宣宁还有三四步远的时候,莫问终于回过神来, 一把将她拦住,抬手遮住她的眼睛,道:“别看了,我先送你回去。” 眼前的血色被一团黑暗遮盖住。可那又如何?看见了便是看见了,她无法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正如死去的人无法复活。苏小冬在莫问的桎梏下挣扎着厉声质问:“你们在做什么!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莫问极力安抚:“我们先出去,我跟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你放开我!我要宣宁自己跟我解释。” 一片兵荒马乱中,苏小冬听见岑溪气急败坏地朝莫问低吼:“先让她闭嘴!”紧接着,她后劲猛然一痛,半昏半醒之间,她隐约听见岑溪和莫问一同惊呼了一声“阿宁”。苏小冬心里冷笑,喊什么,宣宁能出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比生死更大?而后彻底陷入一片昏黑之中,再无意识。 苏小冬做了个梦。她梦见在渝州城里遇见颜韧之和颜献,他们一起在酒楼里吃饭,颜韧之这个人极不公平,不许她喝酒,却松口同意让颜献尝一尝酒的味道。她不服气地看着颜献喜滋滋地端起一杯酒,却见那杯清澈的酒水突然变成了一汪血红色,定睛再看,只见颜献口鼻中汩汩冒着血。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朝她伸出手哀求:“救我……” 苏小冬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倏而惊醒,发现宣宁斜斜靠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里闭眼小憩,伸出一只手探到被子里轻轻握着她的手。 那只手,是杀害颜献的手! 苏小冬心里一阵恶寒,将宣宁的手甩开。宣宁猝然被惊醒,抚着心口气息不稳地喘了一阵,掩着唇低低咳嗽几声,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身坐到床榻边沿,抬手摸了摸苏小冬的额头,轻声道:“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莫问就在外面,我喊他来帮你看看。” 苏小冬拨开宣宁的手,冷面冷声道:“少装好人。” 大约是苏小冬推开宣宁的力气太大,她隐约看见宣宁的身子晃了晃,及时撑住了自己,才没有后仰倒下去。恰在这时候,莫问端了一碗药进来递给宣宁,看苏小冬醒了,顺便上去给她诊了诊脉,转头向宣宁汇报:“我下手自有分寸,她确实没有大碍。”说话间看着宣宁面白唇青的惨淡模样,忍不住又开口劝:“她是没事,可是你刚刚运化完颜献的内力,劳神劳力的,早该好好休息去。她既然醒了,你就安心吧,不用非在这里守着。” 唠叨着,宣宁已经将莫问送进来的药喝完,把空药碗递给他,催促道:“我本就没什么事,大哥那里不能只有岑溪守着,你快回去。有什么事,你随时叫我。” 什么只有岑溪?双风居可比他这里要热闹得多!但方才宣宁将运化过的内力导入明英经脉之中,运行了两周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口呕出血来,莫问顾着宣宁,还来不及查看明英的情形,确实应该赶紧回去看看。可看着苏小冬漠然的神色,莫问觉得寒石院这头这两个人也不大对劲,走之前忍不住又叮嘱了各自默默无语的那两个人一句:“药得按时喝,有任何不妥一定要让人来找我。” 此时月已西沉,宣宁一夜未眠,等到苏小冬醒来,一口气松下去,便有刻骨倦意涌上来,一时间眼睛都要睁不开。他半阖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有什么话,我们天亮再说,行不行?” 苏小冬抿紧了嘴没有回话。宣宁在她床边站了片刻,便当做她是默认了,转身缓缓走出她的房间,不忘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苏小冬心里又冷又气,她想不通,他刚刚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一个朋友,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地同她说话?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怎么可以平静得仿佛只是打碎了一只花瓶? 他的心究竟什么做的,又或者,他究竟有没有心! 冬日凌晨的寒石院万籁俱寂,稍微一点动静都显明昭彰。 外头突然有一阵桌椅摇晃的凌乱响动,而后是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苏小冬心里是不愿意去管的,可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了反应,披衣而起,趿着鞋子冲了出去,走到了厅堂,一眼便看见被撞翻的桌子和倒在地上的宣宁。 她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 烛火昏昏,看不清宣宁的脸色,只见他双目紧闭,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苏小冬弯下腰伸手扯着他的衣袖摇了摇,不冷不热地喊他:“宣宁?宣宁?你怎么了?” 宣宁眉头微蹙,幽幽醒转过来,眯着眼睛看了苏小冬半晌,漆黑的眼珠迟缓地动了动,才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缓缓吞吐了几口气,对苏小冬笑了笑:“有点累,不小心睡着了。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宣宁没力气起身,眼巴巴地看着苏小冬,却见小姑娘没有一点要扶他起来的意思,只好自行扶着桌子一角,缓缓站起身来,脚步虚浮着往台阶走去。 苏小冬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时莫问的话,心里对宣宁的一点有担忧又被压了下去。她追着宣宁几步,冷笑道:“是因为吸光了颜献的内力,要化为己用太过辛苦,才会累成这样的吧。” 宣宁的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她的话,开始抬脚踏上台阶。 苏小冬追着问他:“所以传言说你年纪轻轻内力修为却极高,是因为吸取了别人辛苦修炼的功力,果然是真的?” 沉重的脚步声又停了一停,宣宁低哑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不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吸走颜献的功力?吸走便罢了,又为什么要杀人?是不是你觉得吸人内力的事实在太不光彩,才杀人灭口,”苏小冬仰着头,其实台阶上一片昏暗,她只能隐约看见一道消瘦颀长的人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在今日之前,她定会觉得他站在那里茕茕孑立好生可怜,可此时,她只觉得这个人冷心冷情怨不得这寒石院阒其无人。 苏小冬闭上眼,眼角悄悄沁出一颗眼泪来:“我看见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我也看见了你吸走颜献的功力,你可以也把我杀了灭口。” 台阶上响起咳嗽声,克制却持续不断,过了好一会儿,宣宁才勉强止住咳嗽,开口说话的声音越发低弱暗哑:“你想得太多了,我没有灭口,也永远不会伤你。你快回房去……”话音刚落,旋即便是一阵剧烈咳嗽声,宣宁似是掩住了口唇将那刺耳的咳嗽声压成破碎的闷咳,脚步声急促而凌乱,落在苏小冬耳朵里,像极了无可辩驳落荒而逃。 莫问急急忙忙赶回双风居,竟觉得这一头无论是气氛,还是明英的情况都要比寒石院那头要好得多。莫问赶到时,明英已经安然睡下,他悄悄替他把了脉,示意阿春守着,转身走出去,明细风跟着走出房门。 “阁主放心,公子脉象平稳,一切顺利。” 明细风点头:“辛苦莫先生。”又看了跟灵鹊、寒鸦一起守在明英房门外的岑溪,也朝他颔首:“也辛苦青鸾使。” 往年将运化后的内力打入明英经脉之中,还要不间断的引着那股内息在他经脉里游走十二个周天,使其充分温养明英的寸寸经脉脏腑。可是这一回,刚刚运转了两个周天,宣宁便不支呕血,幸亏离得最近的岑溪当机立断,接棒过去,替明英引气行穴,才没有白白浪费颜献的一身精纯内力。 突然被点名,岑溪赶紧站直了,道:“青鸾应该做的。” 明细风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隐约浮起一点白,一折腾又是一整夜,不过好在一切顺利,能使她心爱的孩子身体康健远离病痛,什么都是值得的。她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我守着英儿,你们都去歇着吧。”说着,转身往房里走。 莫问盯着她摇曳生姿的背影,觉得有句话如鲠在喉。 在迈进房门前,明细风停了下来,她忍了又忍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来:“宣宁还好吗?” 莫问仿佛等了许久才等到她这句话一般,迫不及待地答话:“他不大好。吃了太长时间的延灵散,经脉已经开始淤塞衰竭,再以这种法子给公子治,少阁主恐怕撑不到下一回了。” 以血为引,以气为药,三年一次运化精纯内力为明英温养经脉。宣宁撑不到下一回的意思是,宣宁活不过三年了?明细风背对着他们,莫问不知道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上是否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有些微心疼忧虑,他只听到她轻轻柔柔地“嗯”了一声,便又往屋里走去。 莫问没有再多嘴,拖着岑溪回去自己房里,将他摁住坐好,捻了个根银针扎到他头上的穴位里去,皱眉道:“一夜没睡呢,不头疼吗?” “莫先生医术高超,我已经许久不头疼了。”岑溪嘴上开着玩笑,面色却不大轻松,追着问莫问,“你刚刚同阁主说的是真的?阿宁他当真活不了三年了?” 莫问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骗她的。但是少阁主的情形也是当真不好,阁主若再不心疼,又打又罚又取血,还把最险最苦的差事往他身上派,我看也不用三年,再活一年都够呛。” 听完这话,岑溪面色沉了下去,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岑溪心里百转千回,而此时莫问却只关心着岑溪的头疼病,他小心翼翼地轻轻转动手里的银针,反复问他:“疼不疼?” 岑溪自怔忪间被他喊得回过神来,抬手握住莫问的手腕,收敛起往日里的嬉皮笑脸,认真道:“不疼了。以前的事我也断断续续想起来了,莫问,我被你治好了,谢谢你。” “那你记起你是谁,从哪里来到鸾凤阁了吗?” “差不多,都记起来了。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第32章 . 苏小冬坐在竹楼的厅堂里等了整整一日, 北风穿堂而过,浅薄的阳光一寸寸照进来,又一寸寸退出去, 漫无边际的等待如水流过恍如一条长长的河, 她沿着河岸去找终点, 尽头却是广阔沧海,劈头盖脸是无边无垠的茫然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宣宁来跟她说一遍前因后果,可她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被揉碎在一整日的冷风里。她想,宣宁那些不能直截了当说出来的话, 归根到底是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借口, 暗夜待白日,白日复暗夜, 踟蹰这样长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说辞,何苦为难他再编下去, 又何苦为难她无情戳穿或假意相信? 冷风吹了一天一夜, 苏小冬没有等来宣宁,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一件在目睹岳松惨死时苏小冬就该想到的事情。 宣宁也许是把冰冷锋利的刀, 可她却希望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甚至希望他的心是柔软的滚烫的, 和她毫无保留捧出来的那颗心一个模样。 显然, 宣宁并不会是她希望的那个模样。 她知道自己长成如今的模样,是京都花团锦簇的繁华砌出来的, 是宫里宫外从未断绝的偏宠堆出来的, 她被那么些人捧在手心里高高托着细细护着, 看不见幽暗,看不见冷漠,看不见狠戾, 目之所及尽是盛世昭昭日光朗朗,心里头从来落不下什么阴暗。她也知道宣宁和她不同,他是作为明英的救命药引而被生出来的,唯一能护着他的父亲早早被害,他自己一个人在明细风手底下长到这么大,心肠不够冷不够硬,是万万不能够的。 她的天真善良没有错,宣宁的心硬血冷也没有错。 只是他们不该遇到罢了。 苏小冬房里的东西在初一那日明细风派来的人收走了大半,如今她将能带走的几样东西一卷,说走便能走。她离开寒石院时,天刚蒙蒙亮,抬头还能看见一轮虚弱的浅白色月亮堪堪挂在午后石壁上那棵罗汉松边上。也就是十来天前吧,她和宣宁还在寒风中依偎在那棵松树上看灯河,如今年过完了,灯都熄了,人也散了,还没出正月呢,转眼便是人事皆非。 她忍着没多看,将小小的包袱藏进怀里,埋头往外赶。 无回峰三面峭壁,仅有北麓地势稍缓,鸾凤阁的唯一一处出入口便设在无回峰北麓。 苏小冬躲在树林里观察了两三拨人出去,下山的盘查没有进山严苛,守门人只查看领头人的下山令牌,便会放行。苏小冬等了好一会,终于等到一组人数众多的队伍,她隐约听见打头的人跟守门人说,他们只是去山下把前几日采买的东西运上来,很快便回来,料想守门人对这队人的盘查应该更为粗略,便低着头跟到队伍的最末尾去。 苏小冬低着头跟着队伍前进,忽然听见守门人喝了一声:“等等!怎么多了一个人?” 话音刚落,便从石门两侧突然涌^_^出十个身量八尺壮汉,整整齐齐在门外站成一列,连做一堵人墙,将出山门的路牢牢把住。 领头人抬手,行进的队伍倏尔停下。他摸出腰牌,折返到守门人身旁举给他看:“除我之外,统共下山一十三人,兄弟,你再点点?” 守门人眼皮一掀,面无表情道:“统领自己点一点,这里可是一十三人?” 确实不是,队伍站成两列,两列均有七人,算下来确实是多了一人。若是平日里在一个院子里同吃同住同出去执行任务的兄弟,此时只要互相看一眼,便知道多出来的人谁,可偏偏今日的这群人是从鸾凤阁下设的一十三个院子里一个院子一个人抽^_^出来的,大多谁也不认得谁,要排查非得一个一个院子点过去不可。 守门人冷淡道:“无令擅出山门者,可当场格杀。” 除了领头人跨出了山门,其余诸人还在山门之内。大家能活着都不容易,不过是下山搬运东西,谁也不想沾上血腥,领头人沉着脸道:“谁是混进来的,自己心里也清楚,趁着还没踏出山门,赶紧招了,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四下鸦雀无声。 于是守门人接过领头人递上来的名单,掀了掀眼皮扫了人群一眼,声音平平地念过去:“甲字院一人,站到这里。” 从队伍里冒出来一个人,站到领头人身后去。 “乙字院一人,丙字院一人,丁字院一人……” 眼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苏小冬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要被剥了壳的乌龟,马上就无处躲藏。终于亥字院的人也站到领头人身后去了,站在门内的统共就只剩两个人。 守门人看着他们,微微蹙眉:“最后,是少阁主亲自带的天字组。” 天字组的人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人不多,任务却重,经常出入山门,是以守门人对天字组的人多少都要些印象。场地上余下的两个人里面,守门人一眼便能认出来谁是天字组的人,谁是混迹其中的人。 他提着刀径直走到苏小冬面前:“你是谁?” 苏小冬觉得这些人提起宣宁时语气里的恭敬都不是装的,隐约觉得搬出寒石院大约能救自己一命,可她刚刚决定了跟宣宁泾渭分明各走各的路,如今便是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决计不肯提起宣宁的名字用来求饶。 “你究竟是谁?” 苏小冬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驻刀而立的守门人缓缓提起刀面比成^_^人手掌还要宽出许多的大砍刀,在要将砍刀架到苏小冬脖子上去时,守门人的手肘突然被一股力道击中,手臂一阵酸麻无力,砍刀来不及举到苏小冬眼前,便沉沉坠了下去。 “她是我的人。” 声音自山门之内传来,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守门人遇袭后眼中升腾起的怒意却顷刻间消散了去,刀刃朝下垂着,再没举起。 聚在山门旁的诸人寻声看去,齐齐抱拳道:“少阁主。” 宣宁背着手缓缓走过来,身后跟着岑溪。他淡淡扫了苏小冬一眼,轻斥道:“让你在这里等我,你急什么?山门是你想出就能出的吗?”说罢,他没再多看苏小冬一眼,转而走向守门人,三言两语解释道:“她是寒石院的人,我要带她出去一趟。” 守门人垂目应道:“是。” 几句话之间,山门外的人,包括那十名拦路大汉,已经自行让开了一条道,宣宁打头走了出去。岑溪推了苏小冬一把,低声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苏小冬如梦方醒,跟在宣宁身后走了出去,岑溪朝守门人笑笑:“我去给你们少阁主套驾马车,马上就回来。”跟在苏小冬身后,也走了出去。 三人一个跟着一个,一路无言,走到了山下。 山下已经有一驾马车在等着他们,车夫早早套好了马车等着,马儿百无聊赖地在道旁踱着马蹄,在土里刨一些草根出来啃一啃。 宣宁攒着的力气走到马车边,伸手扶住马车站稳身子,却没急着上车。他与岑溪多年挚交,几番生死相托,不消他多说,岑溪便明白过来他这是强撑着下山来,此时连跳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挤开苏小冬,窜到宣宁身边去,示意车夫取来踩脚的凳子,慢慢将宣宁扶上马车。 两人进了车厢,把苏小冬孤零零地忘在马车外。苏小冬觉得自己像极是小时候偷偷□□出府被娘^_^亲抓个正着,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假装没看见宣宁一走了之不大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堂而皇之地跟上马车也不大好。无奈之下,她只好站在马车旁,低着头跟着那匹无聊的马儿踢道上的小石子。 不过她没有无聊太长时间,岑溪很快探出头来喊她:“难不成你在等我下去背你上来?” “那倒不用。”苏小冬磨磨蹭蹭地爬上马车,进了车厢自己乖乖巧巧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岑溪看看宣宁,又看看苏小冬,迟疑道:“阿宁,你确定真的只带她去五毒谷?” 宣宁看上去极为疲倦,半阖着眼,倚着车厢里堆叠的软枕斜坐着。听见岑溪的话,眯着眼睛打量苏小冬一番,问岑溪:“不合适吗?” 岑溪抓抓头发:“我只是觉得,你如今的情形,身边至少得有个能护着你的人。” 宣宁回绝得直截了当不留余地:“不需要。” 岑溪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人自己实在是不想管,也管不了了,决定赶紧把莫问交代的东西转交了,还能回去睡个回笼觉。他掏出莫问塞给他的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把东西一样一样递给宣宁和苏小冬看:“你们进城找了地方落脚,照着这张方子抓药来熬。这个方子莫问也制了丸剂,赶路途中不便,就把这个白色瓶子里的药丸拿水化开了吃。另外的这几个瓶子,这是止血的,这是退癀消肿的,这个青色瓶子里的可解百毒,还有这个黑色瓶子里的,紧要关头能保命……” 诸事交代了一番,岑溪心里还是七上八下难以安定。他拍拍手站起身,本已经想走,可终于还是没忍住,到苏小冬身边蹲下,难得正色道:“前天的那件事,我知道你现在对阿宁心里有怨有气有不解,他说他要自己同你解释,可是他这个人啊,什么事情跟他大哥搭上关系,他的脑子就变得不大好使了,他的解释你听了还要更生气也说不准。可他今天总归是救了你一命对不对?他又是病又是伤的,这一路又只肯带着你,无论如何,你先陪着他把事情办了,其他的事我们回来再说,好不好?” 苏小冬没好气道:“要去办什么事?又是要去杀人吗?” 岑溪脸色僵了僵,避重就轻:“只是要去五毒谷取一味药,给他大哥治病……” “岑溪。”果然岑溪一提及明英,便被宣宁打断。宣宁顿了顿,继续说道:“此行目的我会自己同她讲的,你快回去。” 狗咬吕洞宾! 被下了逐客令的岑溪瞪着宣宁欲言又止,终了还是悻悻起身下车,走到车门旁时,突然折身回来,将宣宁手边的布包打开,从里头翻出那只装着救命药的黑色瓷瓶塞进苏小冬手里,匆匆忙忙交代了一句:“这药虽能救命,但能不吃就尽量不吃吧。还是你替他管着稳妥些。” 第33章 . 赶走了岑溪, 马车便慢慢驶了起来。下山的路曲折难行,纵然车夫经验丰富也免不了摇晃颠簸,好不容易下了山走上平整的官道, 苏小冬紧紧扣着车厢的手才稍稍松开些, 一直合眼小憩的宣宁此时恰好睁眼, 稍稍坐正了些。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前路平稳宜行,正是说话的好时候。 颜献的死,宣宁自知欠苏小冬一个解释, 主动开口:“颜献的事, 我很抱歉。” 苏小冬看着他,却没应话, 宣宁于是接着说下去:“大哥久病,你是知道的。初时, 每隔三个月取我的血入药便可缓解病症, 后来时间缩短为每月一次,再后来纵使日日取血, 我血液中的延灵散药性也无法缓解大哥的病痛。于是又有人寻了个法子,说是可以每隔三年往大哥体内打入半个甲子的功力, 用精纯功力为大哥温养血脉, 以期减缓他经脉脏腑衰竭溃败之势。” “每隔三年便要半个甲子的功力,你不吃不睡地练功也赶不及呀!” 宣宁点头:“这确实不是我一人之力便能做到的。头一年, 母亲给大哥输入半甲子的功力, 足足闭关养了半年, 隔了三年,灵鹊、寒鸦、青鸾和我勉勉强强凑够了数目,可几股内力在大哥体内冲撞, 反倒险些要了他的性命。那之后母亲便去了趟怀空谷,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再往后,每隔三年,怀空谷便能送来一个身怀半甲子功力的弟子,为了防止内力冲撞,便由我吸尽其一身功力运化之后徐徐打入大哥经脉之中。” 苏小冬一点即通,脸色煞白:“颜献便是怀空谷今年送来的弟子?” “不错。” “可是他还不满二十,怎么可能会有半个甲子的功力?” 宣宁偏过头去咳嗽两声,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这事确实是古怪,我听说这些弟子拜入怀空谷门下不过三四年,内力修为却奇高,见过他们之后,我便发现他们空有一身内力,丝毫不知如何施展出来,像个是蓄水的池子一般。我不知道怀空谷用了什么法子,但总归不会是什么正经的法子,这些少年在三四年的时间里先是陡然增长了极为深厚的功力,又倏尔被抽尽一身功力,大起大落之后,最终都落个走火入魔经脉寸断的下场。” 宣宁看了苏小冬一眼,只觉得她面色阴沉得厉害,补了一句:“如今我觉察出来他们什么时候要走火入魔,在他们还没发狂时先动手杀了他们,也免去他们受经脉寸断之苦。” 苏小冬冷笑:“所以我还应该替颜献感谢你给他一个痛苦?” 宣宁愣了愣,对着苏小冬诚恳道:“我知道伤害你的朋友是我不对,但是今年怀空谷送来的人便是他,确实没有办法。” 只是因为颜献是她的朋友,所以宣宁才觉得伤害颜献是不对的?之前死在他手上的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少年难道不值得他的一点愧疚?苏小冬打小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她曾见过庙堂之上满口仁义的人下了朝堂便对仆从动辙打骂,也曾见过军^_^营里头横眉冷眼的将军红着眼眶迎回行伍之间无名士卒的骸骨,京都最意气飞扬的纨绔少年曾为她捧来世间无双的珍宝,她却曾追着澹州街头蓬头布衣的女娃娃想要她手里草编的蚂蚱,每个人落在她的眼中都是独一无二且生动鲜活的,每个人的逝去都值得感伤恸哭。 可苏小冬觉得,在宣宁看来,怀空谷每隔三年送来的人,与过年时候被丢在寒石院门外的鸡鸭没有什么不同。她静静地看着宣宁,他讲了那么多话,大约是累了,一张脸比京都最贵最好的宣纸还要雪白,他也在看她,身子紧绷着,脊背挺得笔直。 他在紧张,像是等待会审的犯人一样的紧张。 可是这个犯人好像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明白。苏小冬暗暗叹气,慢慢挪到宣宁身边,蹲在他面前慢慢讲给他听:“你不应该向我道歉,你应该向颜献道歉,向怀空谷道歉,你不该伤害颜献,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是因为他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 宣宁盯着她看,依然紧绷如拉满了的弓弦。 “颜献,还有那些更早之前死在你手里的人,他们也许都跟我差不多大,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事情没做过,便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在你的手里,你不觉得难过吗?” “可若非如此,大哥断然活不到今日。” 苏小冬的耐性几乎要耗尽,声音里带上些气恼:“你还不明白吗?你大哥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你为了救他去杀无辜的旁人本就是不应该的!” “可若是没有他们,凭我一人之力,根本不足以救治大哥,便是侥幸救了一回,也决计是没命再去救第二回 了。” 苏小冬只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可偏偏因为对面的那头牛是宣宁,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多说几句:“不仅为了你大哥去杀旁人是不应该的,为了你大哥牺牲你自己也是不应该的。” 宣宁微微拧起眉头,不赞同道:“我生来便是为了救大哥,若是大哥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简直不可理喻! 苏小冬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她以为自己与他朝夕相对多时,多少也在他心里能有一星半点的分量,却不想这人满心满眼都是他大哥,世上那么多去处那么多人,竟能死心眼儿地说出若是他大哥不在了他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么这种蠢话来。 苏小冬揉了揉蹲麻了的腿,没好气道,“既然你是为了你大哥活着的,那我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会进了城,你就把我放下马车,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干。” 宣宁拧起的眉头更紧了些:“你真的要走?” 不然呢?不然她收拾了包袱细软,冒着性命危险混入人群打算溜出鸾凤阁山门,是为了出门踏青吗?苏小冬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是”字,却见宣宁的脸色倏然惨白至极,一贯血色淡薄的嘴唇竟泛着惨淡的灰白色,他伸手拉着她的一角衣袖,灰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低弱道:“你之前说过,你不走,你要跟着我的。” 苏小冬一时没敢应声,只愣愣地看着他。 他执意要一个答案:“真的,要走?”话音未落,苏小冬便看见一蓬血色自他口唇之间涌了出来,他单薄的身子晃了晃,目光却固执地落在她身上。 苏小冬到底不是狠心的人,看着眼前急得呕血的人,顾不上生气。 这几日里,她终于看清了她与宣宁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掰扯清楚的鸿沟,那条沟壑里填着鲜血淋漓的颜献,她无法视若无睹。 她能理解宣宁,却不知如何面对宣宁。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儿,同一个人长久地待在一处是一回事儿,她知道要与宣宁分离不会是件快乐的事情,但她害怕有朝一日^_^她亲眼看见宣宁残忍暴虐的样子,之前的那些记忆如经历过沙漠里的狂风的古老国度一般,所有温暖美好都将被^_^干枯的黄沙掩埋。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祈望,也是遗憾。 苏小冬不想骗宣宁,也不忍这时候拿话激他,只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现下是不走的,总之,一切等你好一些再说吧。” 宣宁被她扶住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安静乖巧地任由苏小冬拿帕子将他脸颊上溅落的血迹擦干净,靠在软枕上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拉着她的一角衣袖,轻声道:“你心肠这么软,走了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那时苏小冬还不明白他说的后悔,只道这人为了哄住小姑娘,连哄带骗还不要脸地吓唬人。后来她才明白,这一趟出来她面对着诸多选择,宣宁从不曾左右过她的决定,只是一直在旁提醒她,她终有一日会后悔。 可那时的她呀,什么也不肯听进去。 第34章 . 无回峰上仍是冰封雪冻, 南边却已渐渐展露出春暖花开的模样。越往南走,天气越是暖和,沿途的花木也越是生动鲜活。他们的脚程不快, 宣宁的伤病时常反复, 走走停停到了青州时已经是二月中。 到青州的那日恰好下着雨, 途中宣宁反反复复起着热,在马车里烧得昏沉无力。 车夫不过拿钱办事,一路上为着宣宁三天两头地生病,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纵使心生恻隐也不过是帮着苏小冬把宣宁半扶半抱地送进客房里, 出门替他们找了大夫来,更多的, 他也是浪费不起自己的时间了。 下雨天,宣宁他们到的时辰又晚, 城里顶好的大夫不肯出诊, 找来的是个毛头小年轻。他替宣宁把脉把了好长时间,困惑道:“恕在下直言, 这位公子脉象细弱无力,若是寻常情况, 恐怕该交代家里人准备后事了, 可是再看公子脸色,却万万还没到油尽灯枯那一步, 是在古怪。” 宣宁瞥了眼坐在不远处圆桌旁喝茶的苏小冬。自下山那日^_^他呕血昏迷后醒来, 往后的这将近一个月里, 苏小冬待他周到有礼进退得宜,该吃药时给他备好药,该入寝替他铺好床, 只是再不肯正眼看他,脸上也像是封了层霜雪版,无悲无喜不起波澜。 宣宁想念极了之前的苏小冬,渝州赵府的苏小冬,屹山脚下的苏小冬,怀空谷的苏小冬,还有初入鸾凤阁的苏小冬。那时的小姑娘啊,难过了就哭,开心了就笑,喜怒哀乐生动张扬得像阳春三月的红花绿柳。 哪是现在这幅模样? 宣宁兀自望着苏小冬出神,这边大夫却已收起脉枕,起身摇头道:“这样古怪的病症,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 宣宁依然在看苏小冬,心满意足地看见她闻言眉头一蹙,又极快地松开,故作镇静地将水杯里的水喝下去。他点头:“谢谢大夫,替我开几幅退热的药便好。” 那大夫却是个固执的,摇头道:“我诊不出病症,不好胡乱开药,还请公子另请高明。” 此时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要再去请个大夫实在不大容易。可是大夫慢悠悠地收起药箱,慢悠悠地往外走去,床榻上那个病得像是只剩半条命的人没拦他,桌子旁那个悠然喝茶的人也没拦他,这让他觉得,他们请大夫来诊脉好像只是走个过场,这个屋子里压根儿没有人在意那人的病究竟能不能好。 但实际上,苏小冬还是在意的。 只是她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将那些在意不动声色的压在了心底。 但这世上的东西,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隐藏与欺骗能瞒得住一时,却很难周全地瞒住一世。何况,苏小冬还那样年轻,她的一世还有那样长。 宣宁在昏睡过去之前特意将苏小冬喊到床边,叮嘱她,外头风雨大,别听刚刚那个大夫的话,别傻傻地出去请别的大夫。 苏小冬盯着宣宁看,迟迟没有应声。 宣宁困倦得立时就要阖上眼睛,半眯着眼温声哄她:“听话。” 苏小冬耳边一直环绕着刚刚来的那位大夫的话,看着宣宁,越看越觉得他面色灰败嘴唇铁青不是好兆头,咬着嘴唇踟蹰半晌,问他:“你真的没事吗?” 宣宁看见她蹲在床边,扶着床沿的手都在轻轻发抖,想伸手覆上去安抚她,终了却没有伸出手去,他缓过一口气,轻声同她说:“又不是第一日发热,再熬一晚不会有事的,你实在不放心,就等天亮了天气好了再去请大夫。” 苏小冬将目光移开,不肯再去看宣宁,她一向觉得宣宁聪慧机敏,自己心里那点藏匿起来的关切,只消几个对望,便要无处遁形。她点头,平静地应了声“好”,心里却好似有一只手惊慌失措地将一扇门砰地关上,把所有耿耿于怀的情意强行关押。 可是苏小冬很快便后悔了。 当夜更深时,宣宁的身体越发滚烫,纵使苏小冬取了冷水与烈酒轮番擦拭他的手臂,也无济于事。他烧得脸颊泛红,嘴唇干裂,却浑身干燥发不出来一点汗水。这是他们到达青州的第一天,三更半夜里,连问青州城里哪里有医馆都找不到人问路,苏小冬既想出门请大夫,又不放心将宣宁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犹豫之间,宣宁的呼吸越发急促而紊乱,不多时,开始因为高热而难以自制地剧烈抽^_^搐。 苏小冬按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只觉得宣宁的呼吸越发艰辛,像是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上下下滚着,却不肯教他吸进肺腑里去一般,接着便见他脸上浮起一层青紫色。 “阿宁!” 惊慌之中,苏小冬终于想起临行时莫问托岑溪送来的那包药。可她打开布包翻了一遍,也没找到驱热退烧的药丸,眼见着宣宁的气息一分一分弱下去,急病乱投医地掏出她一直带着的黑色小瓷瓶。 岑溪说,这是能救命的药! 可是岑溪还说,这药虽能救命,能不吃就尽量不要吃。 苏小冬不知道这是不是要命的时刻,但她不敢拿宣宁的性命去赌。她心想,纵然是药三分毒,可至少得先让他活下来。 幸好,诚如岑溪所说,那确实是救命的神药。苏小冬喂宣宁服了一丸,不过片刻,宣宁僵硬紧绷地身体便松弛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 宣宁清醒过来时,苏小冬正握着他的手,脸上眼泪纵横也没顾上擦。她没料到那颗药丸那样管用,竟能让宣宁这样快醒过来,一时没来得及松开他的手,也没来得及收拾好心情冷着脸走开,只怀着满心劫后余生的庆幸,任由他抬起手用衣袖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宣宁拍拍苏小冬的肩膀,小姑娘嘴角撇了撇,忽然扭头抱住他的手臂,将头埋在他的肩膀无声哭了起来。他不知道原来她还会为他流这样多的眼泪,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一层中衣,他有些心疼,却又有些欢喜。 “好了,没事了。”宣宁侧过头,拿下巴轻轻蹭了蹭小姑娘的头发,“谢谢你救了我。” 苏小冬仍趴在他肩头不肯起来。 宣宁无奈地叹了口气,轻笑道:“行吧,想哭就……”最后一个字未说完,宣宁忽然将苏小冬从自己怀里推开。苏小冬委屈巴巴地坐起来身,来不及抱怨,便看见一线血色自宣宁嘴角蜿蜒而下,顺着下颌跌落下去,沾染了雪白的衣襟。 “宣宁?”她愣愣地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色,却不想那片殷^_^红一点也不肯止歇。 宣宁蹙着眉头轻轻咳嗽,一连呛咳出几大口血沫。 苏小冬急道:“你哪里难受?” 宣宁摇头:“不难受。”话音刚落,肩膀一震,又呕出一口血来。 “别骗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刚刚那大夫,那大夫说……”想起傍晚来为宣宁诊脉的大夫说的话,苏小冬心里发寒,一句话堵在嗓子实在说不下去。 宣宁见不得苏小冬再哭一场,含含糊糊地解释:“你别听他胡说,我自小经脉比常人要细,那个大夫又年轻,没遇见过也是正常的。” 一连呕了许多血,宣宁失血之下乏力得很,可除了无力困倦,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地方难受,于是他也想起岑溪临走时提醒过,黑色瓷瓶里的药可以救命,却不要多用,想来便是因为药力太过强劲,以他如今的身子,已经经受不住。 在后来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宣宁又断断续续地呕了小半盆的血,苏小冬怕他被血水呛住,不敢让他平躺下来,可大量呕血之后,宣宁脸色煞白,坐都坐不住。苏小冬心里又急又疼,用被褥将宣宁抱起来,扶着他靠在自己怀里。 宣宁浑身脱力,将头软软地抵在苏小冬肩膀上。 从无回峰到青州的这一路,苏小冬都对他爱答不理,他其实没有机会好好同她说清这一趟出来的目的。难得这个夜晚,只有雨声潺^_^潺,没有外界纷扰,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剖出来给她看。 “小冬,等拿到了药,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 苏小冬愣住:“一起走?” 宣宁无力地轻轻咳嗽,单薄的胸膛震了震,又呛出了几口血。苏小冬拿帕子替他擦干净了,听他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向阁主请求,若是此行取得了五毒谷的紫金板,治好了大哥,便应允我带着你离开鸾凤阁。” 短短一句话便耗尽了他的力气一般,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了一缓,才继续说下去:“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好不好?” 什么?苏小冬一时没回过神来。 “关于怀空谷弟子的事,我会去请求谷主颜瑾的原谅,认打认罚,若是颜瑾原谅我了,你可不可以也原谅我?” 苏小冬低头看着宣宁,他靠在她怀里微微睁着眼,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隐约能看见皮肤下细细的一根青紫色的血管。他挣扎着抬头看她,稍稍一用力,呼吸便不稳地急促起来。苏小冬伸手替他抚了抚剧烈起伏的胸口,听见他急着追问:“好不好?” 苏小冬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问他:“你去五毒谷确实只是取药?” “是。” “你答应我,你不会再为了你大哥杀人。” 宣宁似乎仔细地想了想,才诚恳地确定道:“我答应你。” 苏小冬轻轻舒了口气,笑眯眯地看着宣宁,已经安排了起来:“那等治好了你大哥,我们就去怀空谷,做错了事便应该受罚,但是你别怕呀,我会陪着你一起。等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我就带你回家。” “好啊。” 第35章 . 三月初三, 青州城南。 青州连日阴雨绵绵终于转了晴,场场春雨之后是层层渐增的暖意,到了三月便是春江水暖的好时节。清水溪自山间蜿蜒而下, 到了城南这一段河道平缓, 溪畔草木丰茂, 时值三月,正是满眼欣荣,杨柳吐着黄绿的新芽,柳枝渺渺, 风吹成烟, 低矮的灌木丛里开着不知名的花,装点出一幅早春盛景。 此处向来是青州城周边的姑娘们三月初三上巳采兰嬉游的好地方。 上巳节本是姑娘们聚在一处采兰嬉闹的节日, 苏小冬此时独自身在青州,本就是意兴阑珊, 何况她的整颗心正牵挂着病势沉沉的宣宁, 更提不起一星半点儿过节的兴致。可偏偏宣宁上了心,硬逼着她回房换了身衣裳, 梳妆打扮一番,拉着她往城南去。 待在青州的这几日里, 苏小冬轮番找了大夫来给宣宁看过, 反反复复都是与刚到青州时找的那个年轻大夫相似的说辞,末了有的人又添上一句说他身体底子亏空得厉害, 一路奔波着了风受了累, 反复发热是常有的, 至于为何会呕血不止,却始终没人能说出缘由来。 苏小冬几乎请遍了城里的大夫,好歹有大夫开出了药方来, 诊着宣宁细弱无力的脉象,拈着胡子细细计较,没敢下重药,所幸药效虽缓,还是有效,服了几日宣宁缠^_^绵多日的低热彻底压了下去,可人的精神却依然没见大好,时不时还咳得喘不过气来。苏小冬简直将宣宁看做是一盏脆弱的琉璃盏,每日里紧紧绷着一根弦,唯恐风吹破了,日头晒化了。 他们慢悠悠地走到城南,宣宁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拉苏小冬坐下。 那青石既不在山巅,也不在水畔,只是树林里的一块普普通通的青石,坐在上头放眼望去,既没有姹紫嫣红,也不见杨柳清风,尽是参差交错的枝干,自树枝上冒出的一点新绿勉勉强强拼凑出一点春意。 他拖着她穿过大半座青州城,就为了来看这荒烟蔓草似的春光? 苏小冬又好气又好笑:“行了,也踏过青了,我们回去吧。” 宣宁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过头将耳朵往东边探了探,示意苏小冬认真听。苏小冬也侧过耳朵去听,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簌簌作响的动静中夹杂着潺^_^潺水声和年轻姑娘嬉戏笑闹的笑声。 “这是……” “我跟客栈掌柜打听过,青州附近的姑娘大多聚在这里过三月三。我猜,你在家里过女儿节必然有闺中好友相伴,青州于你到底是异乡,我无法替你排遣背井离乡的愁闷,只希望你跟这些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在一处,能开心过个节。” 苏小冬盯着宣宁看,他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却亮得动人。这人拖着伤病交加的身子,领着她一路走过来,只是希望她能开心过个节。 仿佛有一阵春风从胸口灌了进去,顷刻间将心底里所有去年留下的碎冰融化了去。苏小冬心里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拔过刀杀过人,可她愿意相信他的血是暖的,好似这三月里的风,终能滋养出热烈绚烂的山花与柔软滚烫的心。 苏小冬伸出手去抱他,比拥抱一簇早春鲜嫩的花还要轻柔小心,连说话的语调都放轻放缓:“谢谢你,我已经很开心了。”她捏捏他冰凉的手,睁眼说瞎话:“因为家里穷,我在家里其实也不怎么过节的。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那这回就更得好好过节了。”宣宁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别人家姑娘该有的,你一样也不能少。” 过不过节于苏小冬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如今她心里最要紧的只是要赶紧将宣宁冰凉的手捂暖过来。她捉住他抚在她头顶上的手,用自己热得像两只烧着的小碳球一般的手将他的手合着包住,正开口要说些什么,树林靠着道路的那头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苏小冬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姑娘手挽着手步履轻^_^盈地走进树林里来。 左边的那姑娘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那身衣裳已经很旧了,但被浆洗得很干净,就跟那个姑娘一样,眼耳口鼻无一处生得美丽出众,却显得干净质朴,让人心里生不出厌恶来。她旁边的姑娘与她很是不同,准确说来,是与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很是不同。她穿了一身深灰色的棉布裙子,料子是好料子,可衣裙的款式却十分古怪,左边肩线恰恰好在姑娘肩膀处干净利落地收了线,而右边肩线却往外走出了一大截,松松垮垮地趴在姑娘的肩膀上,若是有经验的裁缝仔细看看,大抵能拆想出来,这衣裙是由一件男子宽大的长袍改出来的,只是改衣服的人手艺不行,不仅针线走得歪歪扭扭,量身裁衣的本事也都还给了师父。 大多衣着邋遢的人会教人心里生出嫌恶,不肯接近,可那穿着深灰布裙的姑娘却并不如此,她开朗爱笑,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却生得很好看,大小得宜,目光清澈,那双眼睛笑起来比过年时家里摆的大福娃娃还要甜还要喜庆。 巧笑倩兮,美^_^目盼兮,这本还是个沉鱼落雁的小^_^美人,再往下看去,却会发现偏偏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横在她脸上,从左眼眼角之下到右边的下颌,将那张脸斩成破碎的两半,只一双眼睛还称得上明眸善睐。 宣宁拉起苏小冬朝那两个姑娘走去。依誮 他这一日也算是费心拾掇过,穿了身烟灰色的袍子,外面罩了一件靛蓝色外袍,本就是一身文弱书生的打扮,又因宣宁尚在病中,平日里身着玄色短衣时的肃杀之势更敛去许多,整个人看着越发如珠玉般温润。 苏小冬不明所以,被宣宁带到那两个姑娘面前去:“在下冒昧,打扰二位姑娘。”说是冒昧,却已经挡在两人前行的路上,那粗衣姑娘与刀疤脸姑娘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兄妹二人探亲返乡途经青州,因我病了一场,耽误了些时日,便恰好碰上女儿节。舍妹自到了青州便一心替我寻医问好,未曾好好游玩,我想着趁着三月三好时节带她出来走走,可细细想来,一则,你们姑娘家采兰沐浴,有些地方我不方便陪她去,二则,我抱恙在身也无法陪她玩得尽兴,恰好遇见二位,能不能劳烦二位姑娘采兰嬉游时带上舍妹?” 那个粗衣姑娘拿不定主意看了眼刀疤脸姑娘。刀疤脸姑娘只盯着宣宁看,眼中的喜怒瞬息之间沉入深潭之中,她静静看着他,踏入林中时灵动的眼眸此时漆黑而沉静,仿佛万物皆空,又仿佛藏匿了万事万物。 沉默了片刻,刀疤脸姑娘才问:“你们是谁?” “在下姓苏,单名一个宁字。”宣宁将苏小冬往前带了带,“这是舍妹小冬。” 刀疤脸姑娘这时才发现苏小冬一般,歪着头又看了看苏小冬,眸光一转又是原先那比大福娃娃还喜庆的模样,笑嘻嘻道:“我叫南溪,这是我的好朋友阿柳,我们正是要去清水溪边玩呢,青州人都爱在清水溪边过上巳节。”她偷偷瞟了一眼宣宁,似乎很替他可惜:“这一日清水溪边可热闹了,苏公子真不一起去看看?” 宣宁抚着胸口轻轻咳嗽两声,摇头道:“不了,舍妹年幼怯弱,还得劳烦南溪姑娘多照顾。我在城里的品馔楼点几样小菜,若不嫌弃,待你们嬉游尽兴,和小冬一道来用个便饭。” 南溪拉过苏小冬,毫不客气道:“那苏公子要多点几样菜,我和阿柳的食量可不小。”说着,便拉着苏小冬往树林深处潺^_^潺水声来处走去,苏小冬挣扎着回头看宣宁,只觉得他望向她时微微含^_^着笑意,于是她的心里也漫山遍野地开出花来。 只是后来她再想起那个笑,却觉得脊背发寒。 后来她才知道,她看见的笑意,也许并不是宣宁对她的安抚,而是他踌躇满志的快然——早在那一日,宣宁便已经想好了日后的每一步,她只是他的一样工具,一样帮助他替明英取得紫金板入药的工具,如此而已。 那日一直到了午后,三个小姑娘才蹦蹦跳跳地往品馔楼走来。宣宁坐在二楼临窗处,远远看见了她们,招呼小二准备上菜,起身下楼去迎她们。 他站到街上去,看着他的小姑娘笑盈盈地自暖融融的阳光里向他走来。 那日的阳光很好,街上的行人穿红着绿,商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卖花的姑娘往来穿行,煮面的小摊氤氲着水汽,春日街市里的繁华热闹也是生机勃勃热气腾腾的。宣宁心里盘算着,过不了多长时间,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吧,他就能带着苏小冬离开鸾凤阁,他们也可以找一个青州一样的小城住一段,天气好的时候便手挽着手去街上逛逛,一起吃一碗热汤面,给她买一支花,一个泥人,或者是其他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再心满意足地慢慢走回去。 他不在乎她究竟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就让日子像山里的溪水一般细细长长无风无浪的流下去。 打断宣宁幻想的是突然在三个姑娘身边转悠的一个小乞儿。 在能并排行使两驾马车的宽敞街道,那孩子偏偏要往三个姑娘身边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趁着三个小姑娘挥着手同宣宁打招呼分神,小乞儿突然跑向南溪,宣宁微微哂笑,足下一点,瞬时落到南溪身边,在小乞儿撞向南溪的同时,揽住南溪的肩膀轻轻一带,对小乞儿笑道:“小家伙,是初犯吧?转悠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敢下手。” 那小乞儿却是有气性的,狠狠剜了他一眼:“要你管!”扭头便跑。 反正也没让小乞儿近身得手,跑便跑了,宣宁松开南溪,并不打算去追那小乞儿。突然,他手背上泛起针扎般密集的剧痛,而后眼前渐渐聚起一团一团黑雾。南溪转过身要向宣宁道谢,一眼便发现他脸色不对,心里明白过来,定时他刚刚揽着自己躲闪小乞儿时,因为近了身,被她一直养在身边防身用的小蛇所伤,问他:“你被咬在哪里了?” 宣宁觉得浑身都被灌了铅水一般沉甸甸的,勉力抬了抬右手。南溪凑过去看,果然看见他右手手背上有两个冒着黑血的小口,那伤口于南溪而言并不陌生,她的小蛇十分机敏,这倒也不是它第一次误伤了人。 南溪叹口气,对着缩在袖子里的小青蛇骂道:“我的药很贵的,你再胡乱咬人,以后不带你出来了!”说着,伸手去腰间掏锦囊,不曾想竟摸了个空,她低头去看,腰间竟是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装解药的锦囊和她的钱袋通通不见了。 没有解药,怎么救人? 南溪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便见一直勉力支撑的宣宁身子晃了晃,缓缓软倒下去。苏小冬眼疾手快去扶,抱扶着宣宁跪坐下地上。南溪低头看去,只见宣宁仰面靠在苏小冬的手臂上,面色隐隐泛着苍青,唇色发乌,已然昏厥过去。 第36章 . 南溪在身边养小蛇本是为了防身, 路遇意外生死胜负只在瞬息之间,因而她那条小蛇的蛇毒起效极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能让宣宁这样的高手毒发昏厥。但幸而又因为小蛇是她贴身养着的, 唯恐误伤身边亲近之人, 蛇毒并不霸道, 所以即使此时南溪弄丢了解药,宣宁一时之间倒也性命无虞。 可说到底,人还是因为她中的毒受的伤。 南溪在马车上心虚地偷偷瞟苏小冬。她只觉得苏小冬的脾气肉^_^眼可见地冒了出来,守在毒发昏厥的宣宁身边寸步不肯离开, 南溪稍有举动, 苏小冬的目光便警觉地投过来,清水溪畔采花戏水的灵秀小姑娘仿佛突然长出了獠牙, 像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小兽。 “抱歉呀,小冬姐姐。”南溪抓抓头发, 乱蓬蓬的头发又凌^_^乱了几分, “阿青本来很通人性的,可能因为我与你们今日初识, 它还不认得苏大哥,才会出来伤人。” 自品馔楼外上车以来, 不长的路途里, 南溪已经反反复复变着法子为她袖子里的小蛇解释过几轮。苏小冬冷着张脸,抱着宣宁的手臂只觉得怀里的人越发冰冷僵硬, 又急又气, 眼皮也不抬, 冷声道:“闭嘴,他若有什么事,别说你的蛇, 连你,我也不会放过。” 南溪眨眨眼没敢吭声,心道,这兄妹二人当真是手足情深。 后半程里,南溪没敢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一直到马车停在青州城郊一处山谷,南溪才小心翼翼地跟苏小冬说:“小冬姐姐别担心,我家到了,我马上就能拿到解药,苏大哥很快就会没事的。” 苏小冬打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此处是青州城外温暖湿^_^润的谷地,三月里别处枝干始绿,这里却已经草木繁茂,密林里萦绕着层层雾气,隐约飘来些许古怪的刺鼻气味。她之前一心牵挂着宣宁的毒伤,听南溪说同她回家取解药才能救人,二话不说便带着宣宁上了马车,此时马车停在这样古怪的地方,宣宁又昏迷不醒,苏小冬不由警惕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刚刚在城里人多口杂,不方便跟你说,我是五毒谷弟子,这里是五毒谷。” 五毒谷?宣宁这一趟从无回峰下来,不就是来五毒谷寻药的? 南溪眼看着苏小冬冷若冰霜的脸色没有松动,犹豫着说下去:“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同五毒谷的人打交道,小冬姐姐如果介意,便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进去拿了解药便出来,等苏大哥服了解药苏醒过来,你们便可以安心离开。” 她说着,朝躺着的宣宁看了一眼,那青蛇的蛇毒不算厉害,但到底也是五毒谷养出来的毒蛇,耽搁了这么一些时辰,宣宁脸上的青黑色又重了几分。南溪看着他,觉得初见时像空谷明月那样皎洁清朗的一个人因为自己落得这般狼狈,心里不由难过起来。 南溪又翻看了宣宁手背上的伤口,伤口处蔓延开的黑色已经布满了整个手背,也不知她是安慰苏小冬还是安慰自己:“这蛇毒本来不厉害的,但是耽搁了些时辰毒走得有些深,待解了毒,还是得让苏大哥静养几日为好。”说罢,她急急忙忙打开帘子便要翻身下车。 苏小冬不知道五毒谷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带着昏迷的宣宁闯进去,可是看着南溪就要溜进那重重瘴气里去了,也顾不得思量清楚,终于还是将她喊住:“等等!” 南溪扭头看她,满脸无辜困惑。 “你若是进去便不再出来了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南溪又抓抓头发,摸了摸身上,她一个在五毒谷里野生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以押给苏小冬,唯一一样被自己珍而重之贴身带着护在心口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不值钱的小孩儿玩意儿。 所以,她怎么空口白牙向苏小冬证明自己是个言而有信的好人呢? 苏小冬倒是替她想好了对策:“我要跟你一起进去。” 一起进去?南溪愣了片刻,忽然抚掌笑了起来,她的一双眼睛本就生得很美,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又甜又软,显得那条横亘在脸上的伤疤越加突兀起来。大约确如南溪之前所说,世人对五毒谷多有嫌恶,以至于她听到苏小冬愿意跟她进谷,竟然开心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好呀,如果你们不急着赶路,不如多住几天,让苏大哥把身子养好再走。” 苏小冬觉得自己这一趟出来攒下的故事够她回家后吹上个三五年了——江湖人视为龙潭虎穴的鸾凤阁她不仅进去了,还在里头欢欢喜喜地过了个年;世人闻之色变的五毒谷她也进过了,不仅进了,还是被奉为座上宾热热闹闹地迎进去的。 她与南溪一左一右架着宣宁穿过瘴气林。宣宁近来被伤病折腾得清瘦不少,但他毕竟还是个成年男子,两个小姑娘半扶半抱地拖着他穿过密林累得精疲力竭。密林尽头横着一条流水湍急的溪涧,溪涧之上没有架桥,只铺着几块青石,平日里南溪出入山谷,一蹦一跳轻轻巧巧便能踩着青石过去,可今日拖着昏迷不醒的宣宁,实在无能为力。 南溪示意苏小冬扶着宣宁靠坐在溪边的一棵树下歇着,自己从怀里摸出一只竹哨,荒腔走板地吹了一段古怪的调子,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自溪涧那头踩着青石奔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树下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 这些人与南溪衣着相似,都是一身深灰色的棉布袍子,有的大了,衣袖晃晃荡荡地甩着,有的小了,身上鼓得紧紧的几乎要将针线崩开,十来个人里头衣裳合身的竟然数不出三个。除却衣着,与南溪相似的,这些人五官手脚也都有些残缺,或是瞎了只眼睛,或是缺了个耳朵,跛了脚断了手的也不在少数。 尽管这些人身有残缺,却并不以此自伤自怜,个个都与南溪一般热情开朗,围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聊开了。 “小师妹回来了!” “这两个人是谁?” “小师妹居然带了个男人回来,你们快来看!” 苏小冬将宣宁护在身后,与围在他们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人大眼瞪小眼。南溪三言两语同她的师兄们将她的小青蛇误伤宣宁的事说了一遍,一个盲了左眼的男子急道:“先解毒救人要紧。”说着,便背对着苏小冬矮身蹲下:“劳烦姑娘搭把手。” 于是一帮人三三两两地踏过青石板赶来,几句话之间,又一团风似的,踏过青石板离去。独眼师兄将宣宁背到客房,他人生得五大三粗,却心细如丝,小心翼翼地将宣宁扶着在床榻平躺下来,替他去了鞋袜,盖了棉被,还不忘仔仔细细给他掖了掖被角。 将人安顿好,南溪恰好回取了解药过来,取了颗碧绿色的药丸喂给宣宁,又摸出一把寸许长的小刀,飞快割开宣宁手背上的伤口,挤出了两碗黑血,才见血色转为鲜红,利落地洒上一层黄绿色的药粉,拿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 做完这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苏小冬再看宣宁,只觉得他脸上死气沉沉的黑气已经退了许多,面色渐渐要恢复成往日里清清淡淡的苍白色。苏小冬刚刚轻轻松了口气,却见一直静静昏睡的宣宁身子猛然一颤,继而口鼻缓缓溢出乌黑的血水。 围在床榻边的五毒谷弟子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南溪取了一块帕子来,熟练地将宣宁口鼻处的血迹擦干净,而后绕到他身后,轻轻将他扶起,宣宁昏迷中浑身无力,无知无觉地靠在南溪怀里。南溪伸手轻轻拍扶着他的后背,不多时,便见宣宁微微睁开了眼,眼珠子痴钝地转了转,觉察自己被一个陌生人扶在怀中,下意识地要挣脱开,可稍一动作,便听见他闷^_^哼一声。有人适时地递过来一只铜盆,宣宁身子向前倾了倾,一大口黑血便溅落到铜盆之中。 那一口血呕出后,宣宁脸上的黑气又比之前浅淡了几分。他被南溪扶着缓了缓,眯着眼睛细细扫过围在他床前的人,终于看到被捧着药盒的小兄弟挤到一边的苏小冬,小姑娘肿着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他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别怕啊,会没事的……”宣宁朝她扯了扯嘴角,话音未落,胸口又有腥气翻涌,宣宁按着心口,又接连呕出几口黑血,竟一时无法止歇。 苏小冬手脚冰凉地看着宣宁垂着头呕血,声音发着颤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苏小冬急得几乎要发狂,扯着身边捧着药盒的五毒谷弟子,低声哀求:“你们快救他啊!” 那名弟子抬手向她做出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同其他人一道一瞬不瞬地盯着呕血的宣宁。宣宁一直呕了小半盆黑血,呕出的血色终于转为鲜红色,独眼师兄眼疾手快地点上宣宁胸口的两处穴位,宣宁脱力往后仰倒下去,被南溪接入怀中,取了帕子将他脸上溅落的血迹擦干净,扶他平躺下来。 独眼师兄搭上宣宁的手腕替他诊了诊脉,眉头微微一拧,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苏小冬,又看了眼南溪,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蛇毒已经都清了,只是苏公子似有旧疾,方才清毒失血过多,务必多休养几日。” 苏小冬挤到床榻边去,大难不死,她只顾着握着宣宁冰凉的手。 南溪拉拉苏小冬的衣袖:“小冬姐姐,苏大哥需要静养,不如你们再住几日吧?” 苏小冬犹豫:“方便吗……” 不等南溪开口,宣宁却打断了苏小冬的话。他毒伤初愈,身体极度虚弱,声音低弱得几不可闻,可他是五毒谷人人疼爱的小师妹南溪的恩人,音量再低也有人仔仔细细竖起耳朵要把他说的每个字听清楚。 他费力地喘息,断断续续道:“如此,便,打扰,诸位了……” 第37章 . 苏小冬与宣宁于是在五毒谷里住下。 五毒谷在江湖上空有“草木皆毒, 生人勿往”的流言,苏小冬与宣宁住了两日,却觉得五毒谷弟子个个热情友善。从每日茶余饭后的聊天里, 他们渐渐知晓五毒谷弟子都是因为身体残缺而遭遗弃, 在很小的时候便被谷主带进谷中, 而五毒谷凭借密林瘴气的屏障,几乎成为世外桃源般的存在,这些自小在谷里长大的弟子远离贪嗔心境平和,虽善于使毒, 心底却异常善良柔软。 这日给苏小冬与宣宁送饭的是十四师兄, 他只有一只左手,右边手臂像是在娘胎里就就没长出来, 只在肩膀处结了个长约一尺的肉瘤。十四师兄将一只左手练得比南溪袖子里的小青蛇还要灵巧,他最喜欢给人表演穿针, 将银针沾满了红色涂料由人举着, 他左手拿一根白色的丝线去穿针,稳稳当当地穿过去, 白丝线依然洁白如新,一点银针上的涂料也沾不着。 十四师兄的拿手穿针引线何种细致活儿, 可他却不是个细致人。整日里穿着宽大的袍子, 腰带松松系着,也绑不住什么, 衣领敞开着便露出蜜色的精壮胸膛。他生得人高马大, 却爱极了像村口集市上的阿姨阿婆们那样漫无边际地聊天。 关于南溪的事, 他们都是从十四师兄那里听来的。 在宣宁的追问下,他告诉他们,南溪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也是师父收的唯一一个女弟子。十几年前,不知师父从哪里捡回来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娃娃,到谷里的时候整脸是血,出气多进气少,可他还是忍不住跟好赌成性的九师兄打赌。他跟九师兄拿一个月的肉包子打赌,他赌这个女娃娃能活下来,后来果然赢了,南溪成了他们唯一的小师妹。 提起南溪,十四师兄连连摇头:“你们是不知道,养一个小姑娘多麻烦。刚来的时候还认生,好管教些,后来就漫山遍野的疯跑。她那时候还不认得谷里的毒虫毒草,又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我们怕她一个人在谷里瞎逛,哪天把自己毒死在山沟里都没人知道,师兄弟们只好每日轮着带她玩儿。”回想起南溪长大的过程,十四师兄仿佛还心有余悸,长长舒了口气:“也幸好我们师兄弟多,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家里人天天追着南溪那丫头满山跑,得让她累死。” 十四师兄喝口宣宁递过来的茶,还想说下去。他肚子里装了半肚子各种毒药解药的配方,另外半肚子便是南溪从小到大闹的各种笑话出的各种洋相,兴致勃勃地要拿出来与人分享时,南溪另提了只小食盒蹦蹦跳跳地走进屋里来,看见十四师兄眉飞色舞地坐在桌旁,手边放着半杯茶,皱起眉头不高兴起来:“十四师兄,你又在胡说什么?” “没胡说,就是跟你的新朋友聊些你小时候的事情。” 南溪当然知道,她十四师兄嘴里那些她小时候的事就没几件是好事,不高兴地撅起嘴来,将她师兄从椅子上拉起来便往门外推,唠唠叨叨地骂着:“就你话多,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知不知道打扰苏大哥他们吃饭了!” 赶走了人,南溪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努力解释:“别听十四师兄胡说呀!我从小又听话又懂事,师父和师兄们都很喜欢我。”她本来是冲着苏小冬说话,说到这里时,忽然看了宣宁一眼:“这里很好,师父师兄都对我很好,虽说我伤了脸,是个丑姑娘,但在这里长大真的没吃什么苦。” 南溪挤出一点笑,脸上那道疤随着面部动作扭曲,仿佛在脸上爬着一条丑陋可怖的蜈蚣。 宣宁看着她,目光坦然,既没有惊惧,也不见怜悯:“人的样貌或是先天生成,或是外力损毁,多数时候并非自己能把控。南溪姑娘爽朗仗义,其实远胜许多闺阁中只懂对镜梳妆的女子。” “你当真这样觉得?” 南溪笑得眉眼弯弯,若不去看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那双眼当真好看得像是天上的星辰。她笑眯眯地打开食盒:“谷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厨子,吃食都很粗糙。我们倒没关系,可是你本来就在生病,前几日解毒还呕了那么多血,我今天打了只鸽子,正好给你炖汤喝!” 那碗汤用一只白瓷小炖盅盛着,在食盒里隔着一钵热水温着,与十四师兄送来的饭菜相比,确实显得精致。 上一回宣宁看见这样被精心装在盒子里保温的东西,是从寒石院送去双风居的药引。 宣宁没有拒绝南溪的好意,南溪也打扰太久,留下食盒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待人走远了,宣宁转过头,只见坐在一旁的苏小冬冷着张脸不言不语。他心里明白小姑娘不高兴,忍着笑将食盒里的炖盅取出来放到苏小冬面前,往她手里塞了只汤匙,催促:“先趁热把汤喝了。” 苏小冬把汤往他眼前推,轻哼一声,道:“人家是给你炖的汤,我可不配喝。” “那我们一起喝。”宣宁取了只汤匙,舀了勺汤递到苏小冬嘴边,“张嘴。” 苏小冬扭头:“谁要跟你一起喝!我不过是闺阁里只懂对镜梳妆的女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少阁主出门要带着我,大概是专门拿来取笑用的吧。” 宣宁叹口气,将勺子放回炖盅里,按着胸口轻轻咳嗽。 苏小冬皱着眉头看他咳了一会儿,终于拿手肘撞了撞他,闷声道:“喂,你怎么了?” 宣宁眉头紧了紧,咳嗽声忽而急了起来,一时竟停不下来答话。 苏小冬这时才心急起来,站到宣宁身边替他拍抚后背顺气:“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宣宁没有回答她,只突然将手伸到身后去握住苏小冬手,借势将她拉到眼前,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将她揽在怀中。宣宁将额头抵着苏小冬的额头,叹气:“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难哄?没办法,只能使苦肉计了。” “你哄了吗?” “哄了呀,喂你喝汤讨好你,你也不理我。” 不提那碗鸽子汤还好,一提苏小冬便来气:“我才不喝呢,你也不许喝!” “不喝不喝,我这就去把它倒了。”宣宁松开苏小冬,伸手去够汤碗。苏小冬从他怀里钻出来,看了眼整桌的青菜蘑菇,忍不住拉住宣宁出尔反尔:“那个南溪姑娘虽然讨厌,但说的话却有道理,你还病着呢,只吃青菜蘑菇怎么行?” 宣宁将汤碗端过来,舀了勺汤递喂到苏小冬嘴边:“那你先帮我试试毒。” 一碗鸽子汤本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两个人却拿出燕鲍翅参般的姿态彼此谦让,几番退却终于一人一口将那碗汤喝了个干净。 用过午膳,阳光正好。苏小冬守了宣宁几个日夜,酒足饭饱后便被宣宁赶去小憩,反倒是宣宁因为这段时间里卧床太多,看着窗外的春日暖阳,分外想到外头去晒晒太阳。 进谷那日,他毒伤危急,直接被送到了离南溪住所最近的一处客房,此时出了房门往外走了几步,便看见南溪坐在一棵桑树的树干上仔仔细细地采摘嫩桑叶。 阳春三月,春桑正含绿,恰是春蚕生长的好时节。 宣宁走到桑树下,抬手摘了一片桑叶,五毒谷地处偏南,谷地温暖潮^_^湿,这里的桑树不必费心看顾也比他种在无回峰上的那一棵要长得粗^_^壮,生出来的桑树叶也丰茂肥厚。他眯着眼睛抬头看坐在枝头的南溪,抬高音量同她说话:“南溪姑娘怎么冒着中午的日头出来采桑叶?” 南溪自然不好意思说她这两天顾着打鸽子给他炖汤喝,她养的那些春蚕差点没被她饿死,只避重就轻,说她的蚕这些日子长得快吃得多,桑树叶不够用。 宣宁横竖无事,于是自告奋勇来帮她采桑树叶。南溪从树上跳下来,拉低了一枝桑枝,指着上面的叶子给宣宁看,认认真真地指导:“这一片就太老了,它们不愿意吃。这一片,还太小,能再长长。看,这一片这样的,便刚刚好。” 一番讲解,宣宁与南溪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各自开始忙碌。宣宁个子高,将树枝扯弯下来便能摘到不少嫩叶,南溪坐回枝头,挑挑拣拣将桑叶摘下来放进身上背着的小筐中,不时还抽空看一眼宣宁的战果,指挥他将里头深绿色的老桑叶挑走。 宣宁帮南溪将桑叶带回她的住处。南溪平日里看着开朗跳脱不拘小节,料理桑蚕却显得分外温柔细致,她的脸可怖丑陋,手却长得很美,手指纤长白^_^皙,在绿叶之间灵巧得如同一尾白色的游鱼,将剪成细丝的桑叶丝轻轻拨开,轻柔地撒在爬满白胖春蚕的蚕匾里。 “我以为五毒谷的姑娘会养些蝎子蜈蚣,没想到竟是养蚕。” 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满足地在桑叶上蠕动,仿佛能听见它们大口咀嚼嫩叶的声音。南溪望着它们,那双仿佛永远都在笑的眼眸悄然收敛了笑意:“以前还和爹娘哥哥住在一起时,每到春天,我都会帮着我娘采桑叶养蚕。” 既然有父母有兄长,家中还有蚕桑营生,为什么会到五毒谷里来? 宣宁听着她声音里的黯然,没将心里的困惑问出口。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未必是因为过去太过狼狈太过不堪,有时只是因为过去的事太过惨烈,让人不敢想起,也不敢忘记,只能凭借着与它有关联的什么物件,勉勉强强追忆。 比如,南溪在五毒谷养了一屋子的春蚕。 比如,他在无回峰费心照料一棵几乎病死的桑树。 午后的庭院安静温暖,宣宁没再多话,一言不发地将桑树叶剪成细丝,南溪也没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默不作声地接过宣宁处理过的桑叶,一点一点喂给蚕宝宝。 他们仿佛知道了彼此的什么秘密,又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摘过同一棵桑树上的桑叶的人好像瞬间有了默契,没有人再多说什么,没有人再多问什么。 一直到有个拄着拐杖的青年闯进春日午后静谧的庭院里来。 似乎他本来只是来找南溪的,可是看见院子里的陌生男子,他像只突然炸毛的猫一般,警惕地盯着宣宁:“你是谁!” 第38章 . 南溪喊那个拄着拐杖的青年大师兄。 五毒谷素来神秘难测, 宣宁自赵家取得洗髓续灵汤药方后便派了几队人马出来打听传闻中仅存于五毒谷的紫金板,明里暗里用尽了办法却只打听回来了两个名字,一个是五毒谷谷主南邪, 另一个便是他亲传的大徒弟南峰。 人在屋檐下, 宣宁并不想与五毒谷的人起冲突, 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朝南峰抱拳:“在下姓苏……”话未说完,只见一道人影快速闪来,南峰瞬息之间便落到宣宁身前, 将一只拐杖横向宣宁底盘一铲。 宣宁不及多想, 下意识后撤一步,险险避开, 却当即后悔了。 南峰虽身有残疾,拄着一对木质拐杖, 轻身功夫却是一流, 方才横过来的那一下速度极快下手却不重,至多也是把人铲倒在地, 不至于伤筋动骨。 南峰出手,不在伤人, 只在试探。宣宁若是没躲过倒还好, 南峰也不知道这人究竟当真是个饭桶,还是深藏不露。可偏偏宣宁轻轻巧巧躲过去了, 这便坐实了宣宁的功夫远在他之上, 此人留在谷中, 若是敌非友,便很难对付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果然, 一招之后,南峰下手越发狠厉起来,招招都是冲着命门要害。 宣宁好不容易潜入五毒谷,还未探听到紫金板的下落,自然不想离开,虽然被南峰缠得心里烦躁不已,却也只能耐着性子见招拆招。 院子里到处架着蚕匾,南峰与宣宁下意识护着满院春蚕,不免打得束手束脚,又兼南溪在一旁叫嚷,听得南峰实在头疼,于是冲宣宁嚷道:“小子,有种别让我师妹护着,我们去外面打。” 宣宁心想,究竟是谁靠南溪护着?若不是南溪在场,南峰怕是已经死了十回了。 于是两人几个回落,将打架的地点转移到树林里。 谷底温暖湿润,三月里草木已经十分繁茂,两人躲在树林里打架,枝叶掩映之中一时难以被人察觉。宣宁伤病缠身体力难支,与南峰拖拖拉拉拆了数十招早没了耐性。一落入树林里,他便反守为攻,南峰的速度极快,可宣宁能比他更快,几步近身上去,飞起两脚踢掉南峰的一对拐杖,在南峰摇摇欲坠之际,提着他的肩膀将他的后背抵到树干上,干净利落地锁住他的喉咙。 南峰冷笑:“你不会杀我。” 宣宁赞同地点头:“我当然不会杀你,但如果你半死不活,却需要一个内力深厚之人为你运功续命,你说你的小师妹会不会求我留下来?” “内力深厚又如何?内力越是深厚,你便死得越快。” 宣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肩上扎着的三枚毒针,南峰笑着解释:“即使没中我的毒针,你本来也活不长了,对吧?”他盯着宣宁,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的经脉淤塞,衰竭已极,紫金板温养经脉有奇效,这才是你进五毒谷的目的吧?” 进入五毒谷已有几日,宣宁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向南溪说起紫金板,如今由南峰问出来,他倒也不遮不掩,顺势说下去:“自古医毒不分家,听说五毒谷大弟子南峰尽得南谷主真传,果真名不虚传。既然南少侠这样说,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如你所言,我确是为紫金板而来。” “既然你为紫金板而来,你也应该清楚紫金板如何炼得,我想,你应该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能让你活着。”说话间,南峰抬手一扬,一小撮黄色粉末随风飘散,消失无踪,“你肩上的毒本来有一枚解药,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解药了。横竖你本来就是要死的,也不必怨我。” 宣宁漠然看着能救自己性命的解药飘散在风里,心里记挂的却不是解药:“可据我所知,去年渝州城赵家就曾得到过紫金板。” “是,他们强行绑走了五毒谷的一名弟子。所以,现在已经没有渝州赵家了——所有知道紫金板的人都得死。” 渝州赵家那一夜的那一场大火…… “原来竟是你们。”宣宁恍然明白过来,“我在赵家放了把火本想引开守卫的注意,却烧死了赵家满门,我本以为是赵轩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恶有恶报,原来竟是你们动了手脚。” 南峰愣了愣,笑了起来:“我那日往赵家人饮水中投了毒,所有人那一晚都会昏睡不醒。我还来不及放火,赵轩院子里便起了火,我本以为这是场意外,老天都帮我。” 两人在尚不相识时,竟共同办成了一桩大事。 南峰叹气:“你我尚不相识时能默契合作,如今相识了却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来,真是好笑。”南峰伸手去替宣宁把脉:“以你如今的脉象,经脉衰竭了大半,最多也不过剩半年寿命,若不是你凭一身功力撑着,如今早该病得下不来床了,罢了罢了,我这毒虽让你早了些日子去见阎王,可你无知无觉不会受什么苦,也算帮你免了日后奇经八脉五脏六腑日日受内力冲撞之苦。你别怪我,也不用谢我。” “我还是要取得紫金板的。” “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得到紫金板。” “为什么?”问话的不是宣宁,脆生生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南溪从草木间钻出来,小跑过来,将两只拐杖捡给南峰,小心翼翼地扶他站起来,不依不饶地追问,“紫金板是什么?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他是为了救我才被小青误伤的,我本就欠人家人情,师兄你不是跟我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吗!” 南峰拄着拐杖站稳了:“知恩图报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中了‘三更天’,没剩多少时间了,你可以给他做些好吃的,问问他还有什么愿望。” 南溪是知道“三更天”的,这是师兄亲手配的毒,配解药所需的材料不难,但是要凑齐却要生生等上三年,可中了毒的人,却熬不过一日。因而她得知南峰毁去了“三更天”的解药时,果然又气又急,扶着宣宁慌慌张张地便走。 南溪是南峰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天真单纯,藏不住事,南峰一眼便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她袖子里那条蠢笨的小青蛇在外头咬伤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么多年来只见她捡了这么个眉眼清俊的男子回来,小姑娘心里想什么南峰自然明白,只是他还来不及告诉她,这世上大多时候都是天不遂人愿的。 他没有拦南溪带走宣宁。身中“三更天”的人大约一个时辰后便会陷入昏睡,一直到子时,在昏睡中死去。算来他只能再清醒不到半个时辰,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南溪将宣宁扶回他与苏小冬暂住的小院,红着眼睛将宣宁遇见她师兄后中毒受伤,师兄又将唯一解药毁去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苏小冬。苏小冬不明白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好不容易被救活了的宣宁,又要死了? 南溪含着眼泪反反复复同宣宁与苏小冬道歉。 宣宁面上尽是自己命不久矣的哀戚,沉默了片刻,低落道:“南溪姑娘,你是个好人,可我担心我死后,小冬在五毒谷无亲人庇护,举步维艰,希望你能现在便送她出去,我得看着她走出五毒谷,否则难以瞑目。” 宣宁的要求合情合理,南溪本就难过,看着宣宁难过的模样,心里更加难过歉疚,此时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好,我去取出谷所需的石钥,你们将东西收拾好,我一会来领你们出去。” 趁着南溪离开的片刻,宣宁跟苏小冬要了一颗临行时岑溪留下的黑色瓷瓶里的药丸服下。苏小冬心存侥幸,目光闪闪地望着他:“阿宁,这药丸可以救你对不对?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宣宁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三更天”的毒性渐渐开始发作,宣宁脑中一阵一阵间隔地眩晕起来,像是不眠不休练了好几日功一般的疲倦乏力从四肢一点点滋长出来。他砸了桌上的杯子,拿碎瓷片在手心里割了一道口子,刺痛为他争取来片刻清醒。 “小冬。”宣宁将苏小冬拉到身前,“一会你先出谷,在瘴气林外等我。我稍后会带着紫金板来找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撑到将紫金板交给你的那一刻,之后,若是我毒发,你便不要再管我,快回到客栈去。” 苏小冬摇头:“不,你不会有事的,我要跟你一起走。” “小冬,听话,你不能让我什么事都没做成,就白白死了。”宣宁握紧了手,靠着手心里那道口子的剧痛保持清醒,“你回到客栈,将紫金板放在客栈里便好,拿着九翎牌给客栈掌柜,让他想办法通知阿秋或是岑溪,去将紫金板带回阁里。” 苏小冬抿紧了嘴唇看着宣宁不说话,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 “记住了吗?” 苏小冬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了点头。 宣宁松口气,紧紧将苏小冬揽进怀里:“你替我将九翎牌送出去后,就去躲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知道你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姑娘,去找个能保护你的人,让他尽快送你回京都。” 他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对不起,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 宣宁抬头望见窗外的山川树木,心下不由赞叹春日确实是个很好的时节啊,溪河温暖,草木葱郁,百花娇艳。他有点心疼,他的小姑娘在这样美的时节里失去他,会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想起春日便会想起来悲伤来? 于是,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一定要回京都,然后,忘了我吧。” 第39章 . 苏小冬听话地等在五毒谷之外的那片瘴气林外头, 从午后阳光灼灼等到日斜西山,才终于见到樟树林里隐隐约约走出来一条人影。她躲在草丛里,看见来人揭下遮在口鼻上的一方帕子, 认出来人果然是宣宁, 才敢蹦出来朝他跑去。 她心里一直记得方才在谷中南溪的话, 说是中了她大师兄下的“三更天”的人断断活不过子时,而此暮色已经降下来了大半,苏小冬费力地眯着眼睛在薄薄一层暮色里查看宣宁的脸色,尚不能辨出几分颜色, 手腕便被宣宁冰凉的手扣住, 他沉声道:“快走。”说着,便抬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托住, 足下轻点,几个回落便落到几丈开外去。 当日他们是坐着马车来的, 并不认得路。日头落下去后, 夜色便降得很快,白日里还能找山间樵夫问路, 夜幕之下整座山林只有随风摇摆的树枝隐隐绰绰,求告无门, 一时是赶不回城里去了。 苏小冬被宣宁带着从树冠顶上飞掠过去, 很快便翻过几座山头,她很快也察觉听见宣宁的气息越发紊乱而沉重了起来。苏小冬忧心忡忡:“阿宁, 我们已经跑出来很远了, 不如你放我下去, 我们走一段。” “不够,五毒谷世代在此地经营,这里的每一座山峰他们都了如指掌。我取走了紫金板, 他们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可你还有毒伤。我听说毒伤是最怕运功发力的,毒素会随着内息快速走遍全身。” 宣宁闷咳几声,诧异道:“没想到你还懂这些。”他揽着苏小冬落在一横树枝上,转身回望,五毒谷本就被重重叠叠林海遮挡,此时更是融入沉沉夜色里不见踪迹,他稍稍松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山林给苏小冬看:“我们到那里去,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将就一晚。” “还那么远呢!” 宣宁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别担心,南峰给我下的毒已经解了。” 苏小冬瞪大了眼睛:“不是说解药被毁了?” 夜幕完全落下,山林间漆黑一片,空谷明月皎洁雪亮。 借着月光,苏小冬细细打量近在咫尺的人,只觉得宣宁面色惨白,一点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什么事也没有了。她笃定:“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你告诉我,毒是怎么解的?” 一阵风徐徐扫过,月光下,树林翻起层层波浪。那浪花卷到了他们面前,宣宁像是被风吹得站不稳一般,身子晃了晃。他没有回答苏小冬,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手,脚尖在树干上一点,向前掠去。 最终,他们却没有到达宣宁指给苏小冬看的那座山。 苏小冬听着夜风里裹挟着宣宁沉重的气息与断断续续的闷咳,到了后来宣宁的咳嗽越发剧烈,几乎喘不过气来,强撑着又前进了大约三四里地,终于护着苏小冬落到地面上去。一落地,宣宁便按着胸口咳得越发剧烈,咳到后来竟扶着树干呕了起来。 他午后未在再进食,折腾一番,呕出的只有酸涩的苦水。 苏小冬试图将他抱进怀里,他一开始挣扎着推开她,哑着声音拒绝:“脏。”苏小冬便在一旁等着,等到了后来宣宁耗光了力气,苏小冬轻轻一拨便将他带到自己怀中,撕了一角衣袖替他擦了唇边的秽物,心疼极了:“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你歇会吧,大晚上的,他们追不上来的。” “也好,毕竟在南峰眼里,过了今日,我便是个死人了。” “所以,你不会死?你的毒真的解了?” 宣宁点点头,却倦极了不肯多说,靠在苏小冬肩头闭眼休整,缓了片刻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吧,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 他们两人运气倒不算太差,走出了一里地便见到了一座山神庙。苏小冬扶着宣宁走到庙外,规规矩矩地冲着庙门合掌行礼,压低了声音念念有词:“山神大人,我们不是存心叨扰,只是三更半夜实在无处可去,辛苦您收留我们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一定……”话未说完,宣宁突然将她往旁边一推,只见三支竹箭从庙里射了出来,若是苏小冬仍站在原先的地方,身上此时已经被钉出三个血窟窿了。 宣宁扶起在地上滚了几圈的苏小冬,抬手示意她噤声,从地上摸了几颗石子,一颗一颗由远而近地投掷到庙门口厚厚堆叠的枯叶枯枝上。那石子虽然坚硬,但落到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的闷响乍听来与人走路的脚步声颇有些接近,果然宣宁的石子投到庙门口时,又是一阵尖利风啸,又是三支竹箭疾射而来。宣宁早有防备,举着腰间佩剑轻轻巧巧的一挡,他挡的方式很巧妙,竟能将那几只竹箭原封不动地原路送了回去,接着,庙里有人闷哼一声,继而气急败坏地骂了句粗口。 苏小冬皱着眉头听了听,觉得庙里这位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正想同宣宁说,便听见他朗声冲着庙里的人道:“山神庙是山神的地界,怎么这位朋友住得,我们就住不得?大家出门在外,得讲点道理。” 这句话后,山神庙里突然没了动静,若不是刚刚里头的人骂粗口的声音太过浑厚,宣宁都要以为那三支被挡回去的竹箭射中那人要害,那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他示意苏小冬在庙外等着,提剑便准备往庙里去。刚刚走到庙门外,突然一道人影闪来,一支长剑在月光下清泠如高山溪涧,冷光泠泠,直直向宣宁门面袭来。幸而宣宁时时戒备,后撤了一步,举起剑鞘挡住对方剑势,腿脚冲着对方膝弯处穴位上轻巧一踢,那人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宣宁将剑鞘树起,抵在他手腕处,借着他下跪时身体下坠的力气撞击到自己的剑鞘上,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威风凛凛刺出来的一柄剑飞了出去。 “别伤他!”苏小冬躲在一旁,眼见着宣宁轻轻松松将人制服了,急忙出声。她掏出火折子打出些光亮,凑近了去看,明灭的火光中她果然看见了一张她极为熟悉的脸,她惊喜道:“二公子,你还活着!” 宣宁提着那人的头发将他的头抬起来些,果然是赵昂。 世上最好的事莫过于劫后余生的重逢,苏小冬推开宣宁钳制着赵昂的手,兴致勃勃地同他介绍:“这是渝州赵家的二公子赵昂。”可要向赵昂介绍宣宁时,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支支吾吾半天只吐出一句:“这是,这是我朋友。” 赵昂死死盯着宣宁,咬牙道:“我认得他。” 宣宁挑眉,对苏小冬道:“我也认得他。” 赵昂冷笑:“能令鸾凤阁少阁主认得,倒是在下的荣幸。少阁主可能不知道,我在五毒谷外等您,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哦?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洗髓续灵汤的方子是少阁主亲自来取的,需要着药方的人对少阁主想必十分重要,我赌少阁主也会亲自来取紫金板这味药。”赵昂微微颔首,“我知道少阁主取了紫金板,急着赶去救人,可是很抱歉,我得耽搁您一些时间。” 说着,他轻轻抬了抬袖子。 赵昂笑得温良无害:“耽误您一会儿,我要为我们赵家上下一百六十八口人报个仇。当日你先下毒后放火,当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留啊!” 彼时苏小冬离他极近,宣宁见赵昂衣袖微动,立即飞快将苏小冬拉开,旋即长剑出鞘,几乎在同时,赵昂衣袖中曝出一蓬冷光闪闪的银针。长剑出鞘去势已然收不回,宣宁将苏小冬挡在身后,一手持剑,一泓剑光穿过细密如春雨的银针,径直刺穿赵昂胸膛,另一手将剑鞘舞得密不透风,将银针阻挡在外。 暴雨般的银针被击落,赵昂仰头大笑:“其实少阁主不必这样紧张,这银针上淬的不是毒,只是一种特制的药材。” 宣宁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昂:“你以为几枚银针就能杀我?” “当然不是杀你,是要让你生不如死!”赵昂收敛了笑意,苍白如纸的脸上无表情,道,“你知道的,紫金板自取得至入药,需得有一人一直贴身温着,若是让它凉透了失了活性,便再没有一点用处。我这些银针上的药偏偏和紫金板相克,只要一碰上紫金板,便会教气血正逆横行相互冲撞,最终会是什么后果我也不知道。” 宣宁冷笑,踢了踢落了一地的银针给赵昂看:“若是我没有中针,你岂不是白死了?” 赵昂胸口洇出的血迹无声扩大,他呛咳出血沫,终于支撑不住地地上瘫倒下去:“我袖子里藏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枚银针,若是这样都伤不了你,大概是你命不该绝,我也认了。”赵昂身子抽搐了几下,眼睛里的光开始涣散,却死死望着被宣宁一手挡住眼睛护在身边的苏小冬,他喉咙动了动,喷了几口血水出来,弱声道:“这个小丫头我在赵家时也尽力护过她,让我再交代她几句话……” “你直接说,她能听见。” “不行,我不想让你听。”赵昂身下的血水染红了一大块地面,他仿佛流光了体内的血液般,脸色灰败,他张了张嘴,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只从胸腔发出可怖的嗡鸣。他放弃同宣宁商量,挣出最后一点力气将声量提高:“小冬,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此前苏小冬被宣宁遮着眼睛,本来以为宣宁只是打伤了赵昂,听见赵昂的话,挣开宣宁的手,才发现满眼尽是淋漓血色。 她看了眼宣宁手中染血的长剑,心里一凉,不禁离宣宁远了一步,看着宣宁,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冬……” 身后是赵昂微弱的声音,苏小冬快步走向赵昂,在他身边蹲下。赵昂只剩一口气了,宣宁的那一剑刺破了赵昂的心脏,若不是那一蓬银针令他分了心,大约赵昂还能死得更快些。赵昂眼睛里的光已经几乎尽数消散,喉咙里卡着一口气上上下下的滚着,仿佛就是撑着要等着同苏小冬最后见一面。 赵昂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撑起身子,伏在苏小冬耳边道:“小丫头,我不怪你……只是以后得多个心眼,别再轻易相信人,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突然接近你的人,到底是要利用你做些什么……”赵昂苍白冰冷的手拍了拍苏小冬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是赵家还是鸾凤阁,我都没能帮你逃出来,真是……” 真是什么?抱歉?可惜? 赵昂的话没说完,眼里的光便彻底暗了下去。 苏小冬只觉得手背上被赵昂的手压着,又冷又沉,跟她心里头一样。 第40章 . 其实苏小冬一直都知道, 赵家的那场大火跟宣宁脱不了干系。 可她也一直都知道如果不是那场火,重伤初愈的宣宁单枪匹马如何能将她从赵家密不透风的青梧院里救出来?她没有去深究,可不止一次在梦里听见陈杏花在烈焰中或是挣扎呼救, 或是愤愤咒骂, 或是恨然责问。即使如此, 她也从来没想过去替死在赵家大火里的人向宣宁讨个说法。 因为她心里明白,那把火是为她而放的。 普天下谁都可以怨他残酷骂他冷血,唯独她不能。如果宣宁需要为那场火赎罪,那么第一道雷就应该先劈到她的身上。 所以见到活着的赵昂时, 苏小冬是庆幸的。宣宁为了救她失手欠下满门血债, 而今她能与他比肩而立,共同承担。终于所有愧疚, 所有亏欠,找到了可以补偿的缺口, 所幸她有足够的财富与权势, 可以倾尽所有弥补赵昂,他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给他, 哪怕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那是赵家最后一条血脉了。 可宣宁的剑冷光飞过快如急电, 不带一丝一毫迟疑。 赵昂终究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这一刻的山林寂静无风, 但赵昂的死不是静悄悄的。于苏小冬而言,赵昂的死是在天边翻出鱼肚白渗出一线微茫天光时, 突然盖下来一片沉甸甸的乌云, 而后平地里滚出惊雷—— 赵家的大火竟不是她一直以为的意外! 苏小冬伸手抚上赵昂不瞑目的眼, 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她从来不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想问的事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终是不吐不快。她没有走到宣宁身边去, 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苏小冬手里没有武器,只举着一只火折子跳动着微弱的火光,眼前是在无穷无尽的黑暗,她绝望地发现似乎自己用尽力气也无法将手里的一点光亮照到宣宁的身边去。 “那一晚你放火,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一泓冷光流过,长剑入鞘,之后宣宁便站成一根木头,不动也不说话。 “可是你为什么要下毒?他们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 “我没有下毒。” “那是谁下的毒?人之将死,赵昂有什么理由这时候还要骗我?” 是五毒谷下的毒。可宣宁知道苏小冬还会接着追问,那五毒谷为什么要下毒?因为赵家得了一块紫金板。接着,她还会想知道,紫金板怎么了?为什么赵家得了紫金板便要被屠杀满门?他心里清楚,她一层一层追问下去,最终总是会问到他不愿意她知道的事情。 于是宣宁又变回那根一言不发的木头。 苏小冬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整日里叽叽喳喳想到什么说什么,想问什么便要打破砂锅问个清楚,最恨此时的宣宁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肯说的模样。她同他大眼瞪小眼地站了一会,索性不再理他,转身去拖地上赵昂的尸体。 “你要去哪?”宣宁上前扣住苏小冬的手腕。 这人演了半天木头,终于舍得复活了?苏小冬本就因为赵家的事心里结了疙瘩,此时又有气,更不想搭理他,将宣宁的手甩开,闷声道:“要你管!”说着便拖着赵昂的尸体往树林里走去。 赵家灭门后的这段日子,想必赵昂过得十分辛苦。苏小冬边拖着他的尸体,边想起渝州城里那个锦衣玉袍的赵家二公子,虽是纨绔不羁不学无术了些,可谁见了不夸一句丰神俊朗。如今那渝州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瘦得只剩一副伶仃枯骨,裹着破衣烂衫,被她在泥地里这样拖行,狼狈窘败,令人唏嘘。 苏小冬在林间寻了一块空地,抹黑找了块趁手的石块埋头刨起坑来。 宣宁默默跟在她身后,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也蹲下身帮着她刨起坑来。 两个人面对面蹲着,拿着石块一言不发地将地上的土铲开。没有趁手的工具,这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两个人费尽了力气一直到天色大亮,才将赵昂埋好。 宣宁缓缓站起身:“他已经入土为安,我们走吧。” 苏小冬还是不肯同宣宁说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跑回山神庙前去捡了昨夜赵昂被打落的剑回来,笨拙地削了块木板,蹲在赵昂的坟边刻字。宣宁没拦她,提了口气,勉强跟着她又跑了一趟,回到林子里便靠着树干站着,抿紧了发白的唇,默不作声看着她。 终于,苏小冬在木板上刻完字,将木板牢牢插在地上,撮土为香,拜了三拜。 苏小冬与赵昂道了别,随便寻了个方向便走。宣宁知道苏小冬在气头上,自己喊她往东,她决计是要往西走的,他已经没剩多少力气,实在没必要浪费力气同她争执,只默默跟在她身后走着。 大约走出四五里地,林子里显出两条岔路来。 苏小冬停下脚步来,问:“你走哪一边?” 此处只有苏小冬与宣宁两个人,尽管她没有转身,这话却自然是问宣宁的。宣宁扶着树干缓了缓,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才从眼前重重叠叠的黑雾间分辨出两条道来,心下暗暗计较了一番五毒谷与青州城的方位,低声道:“我们走东边。” “好。”苏小冬点头,抬脚便往西边的岔路走去。 “小冬,走东边,听话。”宣宁向前赶了几步,拉住苏小冬的手。 苏小冬的手不自然的僵了僵,她忽然想起这只手做过的那些事来——这只手下毒放火杀了赵家一百多口人,这只手吸取内息盗取了怀空谷不知多少年轻弟子的内功修为,这只手更持刀用剑以鸾凤阁之名不知害了多少人……苏小冬下意识地想要将他的手甩开,却在他冷如冰雪的指尖在她手腕上微微发颤时,再次心软。 “赵昂的事,对不起。” 这话确实压垮苏小冬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知道他自小长在鸾凤阁里,无人庇护,他不杀人便要死在别人手里,他只有做一柄冷硬的钢刀才能活下去。可她却是不同的,她也早就知道她与他本就是不同的,她只是听说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她总以为他可以为她放下屠刀,可是他却一再令她心灰意冷。她逼着自己正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那条沟壑,她不得不问自己,若那人本就是一把没有心的刀呢?她还能拿他怎么办? 终于,苏小冬还是甩开宣宁的手:“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的。” 宣宁没有说话,只抿紧了唇站在她身边,突然开始闷声咳嗽。他身子晃了晃,再次握住苏小冬的手,气息不稳道:“岑溪的药,给我一颗。” 苏小冬只觉得手臂上越加沉重起来,宣宁身子沉沉往下坠去。她将他扶住,靠着树干坐下,不及多想急急忙忙自那墨色瓷瓶里取了药丸喂给宣宁。宣宁面色惨淡,额角层层叠叠尽是冷汗,气息急促而紊乱,几乎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是五毒谷的毒发作了?” 宣宁摇头,摸过被他贴身收在胸前的那块紫金板。赵昂银针上淬的那味药不知是什么,倒与紫金板确实冲撞得厉害,区区几个时辰,他便有些熬不住。 不知为什么,岑溪给的那瓶药时灵时不灵,比如这一颗药丸,服下后仍像是有千万枚冰针在周身经脉里游走般的冷痛,甚至丹田里内息聚集处的些微暖意都消弱了一些。宣宁看了眼苏小冬紧紧捏在手里的墨色瓷瓶,心念一动,只觉得心尖上猛然一抽,侧过头去,一口血猝然喷了出来。 “阿宁!” 宣宁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那口血流失了去一般,觉得自己孱弱得几乎要抬不起手指。他看着苏小冬急得眼睛发红的模样,片刻前郁结的心又蓦然松快了起来,像是衰颓的山林里一声鸟鸣唤醒了花木,涓涓溪涧又开始流淌。 他想,她这样被护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本就该是肆意随性敢爱敢恨的,恨一个人的时候,下点毒或者用些别的法子折磨他,也没什么的,到头来,她还是会为他红了眼睛,就已经很好了。 这样想着,宣宁惨白得发青的脸上竟然还能浮起一丝笑意,勉强抬手安抚地拍了拍苏小冬的手背,低声道:“我不是存心要杀赵昂,只是一时心急。” “我知道了。” “那你,还生气吗?” 苏小冬正要开口,两只手臂突然被人拽住,她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拖到距离宣宁几丈之外。一切发生得极快,她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便听见身后传出一个她不甚熟悉的声音。那人的话是对着宣宁说的:“你也是这样用苦肉计骗南溪把紫金板交给你的?” 南峰从树林里站出来,宣宁便知来者不善。他扶着树干缓缓站起身,目光渐露寒意:“杀南溪的人是我,你们为难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做什么?” 南峰冷笑:“你以为我打算放过你?” 说话间,南峰掏出一只翠色竹笛吹出一段古怪的旋律,不一会儿四周爬出大大小小青色红色颜色诡异艳丽的毒蛇,将宣宁团团围住,更有些毒蛇毒虫挂在树上,趁人不备便疾飞而下,试图扑咬宣宁。宣宁抽剑将毒蛇斩成两段,可蛇头却不会立即死去,仍在地上不断扭动挣扎着朝他扑来。 宣宁本就因赵昂的银针时时受着气血冲撞之苦,囿于蛇虫阵中疲于应对,更是狼狈不堪。此时,他忽然听见苏小冬的惊叫,转头望去,只见苏小冬不知什么时候被一段婴儿手臂般粗细的铁链紧紧捆在一棵三四人才能环抱住的大树上。随着南峰的笛声,苏小冬周围也一层一层围上密密麻麻的毒蛇与毒虫。 第41章 . 随着南峰诡异的曲调, 宣宁与苏小冬身边环绕的毒蛇毒虫越发多起来。宣宁眼睁睁看着一条通体血红的长蛇吐着信子缠着苏小冬的脚踝,一点一点慢慢向上攀爬。他心里着急,却被困在不计其数毒虫之中束手无措, 只能徒然地叮嘱她:“小冬, 别动。” 幸而那红蛇颇有耐性, 苏小冬一动不动不打扰它,它便往上攀一段,停下来懒洋洋地歇一段,不似要伤人的模样。宣宁稍稍松口气, 重新打量起自己的处境来, 思忖着如何摆脱这一地毒蛇毒虫好尽快去将苏小冬救下来。 可南峰留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并不长,突然间幽缓的曲子急切激昂起来, 遍地蛇虫也随之变得亢奋,将宣宁围在中央, 从四周环抱着逼近。宣宁咬牙挥剑, 可南峰唤来的蛇虫绵绵不绝如一浪接着一浪的潮水,他强撑了一阵子终究体力难支, 挥剑的速度渐渐慢了,到了后来只能驻剑而立, 眼睁睁看着蛇虫寸寸逼近。 而林子的另一头更是火烧眉毛的急迫。苏小冬被束缚在树上动弹不得, 色彩斑斓的毒蛇随着南峰的曲调快速曲折前行,很快又有三条蛇缠上她的脚踝。冰凉的蛇身一点一点在身上摩挲挪动, 苏小冬屏住了呼吸, 不敢动弹更不敢去看它们。 可她不看, 它们却会自己到她眼前来。 最初缠上来的那条红蛇盘上苏小冬肩头,嘶嘶吐着血红的蛇信,探头到她眼前与她对望。 苏小冬脸色煞白, 闭紧了眼睛,恨不得连呼吸心跳都停止下来。 “你要报仇,应该找我。”宣宁头一回在人前近乎哀求,“放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明明南峰听见了宣宁的话,也看见了苏小冬的困境,却将头一转不做理会,手指在笛子上翻飞着,乐曲越奏越急,遍地蛇虫也随之越加兴奋。 倏尔一声尖利的哨声如一把利刃破风而来,将铺天盖地的曲调刺破一个口子。方才的树林好似被一只轻薄的骨瓷碗倒扣过来罩住了,四处回荡着南峰的笛声,可那哨声像是凿破瓷碗的一颗钉子,裂纹从细小的孔洞飞快蔓延,继而,整只碗便轰然碎裂开。 那哨声仿佛已化作有形,朝南峰直击而去。南峰觉得心口猛然剧痛,血腥气翻腾着从胸口直涌上来,温热的液体顺着笛子淅淅沥沥滴落到地上。 第二声哨声响起时,南峰手中蓦然一轻,低头再看时,竹笛已经断成两节,上面星星点点沾着的殷>0000000000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