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生》作者:十柒点 女主版(剧透版)文案: 传说魔界趾高气扬,盛名在外的连塘郡主司琅看上了一个男子。 这男子温文尔雅,谦和有礼,乃堂堂仙界十座统帅。 既然看上,那便出手,岂有犹豫的道理。 可谁能知道—— 前一秒还说自己尚未成亲的人,后一秒竟为履行婚约而转生历劫! 身为郡主,司琅何时受过这等欺骗,被男人玩弄于手掌之间? 士可忍她不可忍,当即只有一个念头: 追! 男主版(??版)文案: “便是魔不死不灭,但也会痛,更别论她只是个女子。” 一纸婚书,十世轮回,皆是镜花水月。 我同你之间,只这一世,便是一生。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琅,宋珩 ┃ 配角:无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这一世,便是一生 立意:等待 ☆、楔子 黑雾弥散,地界混沌。 今次难得云层稀薄,日头大晴,魔界染上层层金光,但魔宫以南,连塘地界,却是浓雾重重,半点日光都透不进去。 连塘王府内。 一梳结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淡绿衣裳的女子在主殿外头抱着双手,来回走动,边走边面色急促:“怎么办啊?都这时候了郡主还没醒!武竹,你快进去喊喊郡主!” 主殿外另一穿着浅灰衣袍的男孩闻言,立马苦着张脸,连连摆手:“你怎么不自己去?我才不去喊郡主,吵她睡觉可是要被揍的!” “耽误郡主办事也要被揍啊!”女子蹙起眉,瞪了武竹一眼,“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武竹当然没忘,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等在殿外干着急了。只是,只是…… 让他叫醒正在睡觉的郡主,他着实是没那个胆子啊! “阿姐……不然还是你去吧,郡主喜欢教训我,但是她从来不骂你啊。”武竹上前攥住文竹的衣袖,可怜巴巴,“你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文竹无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武竹,猛戳了下他的脑袋瓜:“要你何用!” 武竹委屈极了,但半个字都不敢蹦,只能把小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平日里这郡主喜爱睡懒觉,文竹作为跟随她的小侍女,自然是知道这点的,从来没有吵过她,也不会擅自进她屋内。 但今日这回…… 她哀哀叹了口气。 情况是着实特殊啊!叫了总比不叫好。 认命般地往前踏了一步,文竹走近主殿,刚准备将手搭上殿门,忽然就“哗啦”一声,门自己被人从里头拉开了。 文竹和武竹都愣在了外头。 只见屋内一女子眉间缀着乌色的半月,一头长发束得冲天之高,穿着墨色□□,周身泛滥而出一股浓重的魔气,直扫得殿外青绿花枝摇摇欲坠。 她眉眼中还含着刚睡醒时未及消去的戾气,一双清水黑瞳深深锁着在殿外站着的二人,看上去面目极为不善。 文竹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走上前:“郡主……你醒了?” 这位被唤作郡主的女子,便是魔君司燚的独女司琅。因司燚统领连塘地界,故司琅随其封地,又称连塘郡主。 魔宫以南,连塘之内,无人不知,这位郡主的起床气——大得惊人。 “你二人在我殿外交谈声几乎比得上雷鸣。”司琅眯了眯眼,嘴角冷冷一勾,“本郡主还能不醒?” 文竹闻言心里一阵哀嚎,她明明说话声音就差比蚊子还轻了…… 武竹听了司琅的话,更是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往文竹身后挪了两步,直至完全被挡住才算有了些安全感。 司琅睨了眼这都不敢说话的二人,面色虽然还臭着,但声音放低了些,长发一甩,开口:“究竟何事大清早就要嚷嚷个不停?若是什么不重要的小事,本郡主定要罚你们去伺候大花沐浴!” “啊?!” 一听要去伺候大花沐浴,武竹几乎是瞬间吓白了脸,他拉着文竹的衣袖,几乎要哭出来:“郡主……换一个惩罚好不好?我不想去……” “不想去?”司琅挑眉,“好啊——”她顿了顿,随即冷笑,“那就多伺候几次吧!” 武竹:“……” 文竹在前头听着,心里忍不住无奈摇头。她回首瞪了武竹一眼:“安静点!” 武竹本就欲哭无泪,又被阿姐文竹一吼,顿时整个人就蔫了下去。 文竹教训完阿弟,又转回头面向司琅,面色忧虑,说起正事:“郡主,你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 司琅挑眉思索。 昨夜她与无左魔君在魔宫内饮酒畅谈,接近今晨寅时才回府内休息,宿醉加辛劳让她只想好好大睡一觉,没成想这俩小崽子竟然大清早就把她吵醒。 什么日子? 司琅满不在乎地反问:“可是本郡主喝醉打了那无左魔君?还是又摔碎了魔宫内什么稀奇宝贝?今天若是要去领罚,那不是与寻常日子没什么差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见自家郡主把领罚说得如此坦荡,有如家常便饭一般随意,文竹更是无奈得直想扶额,她叹了口气,赶忙解释:“郡主,今日乃人界六月初六,按他们的日子算,距离你上次去人界已经过了二十载,你可是忘了这件事?” 司琅闻言一愣,原本高高踩着木桩子的脚也安分地放了下来,她眨了眨眼,仿佛刚从宿醉中清醒过来,蹙眉:“是今日?” “正是。”文竹见自家郡主总算有了点人样,提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她提醒道,“郡主,此时已快接近午时,你若再不去人界,恐怕要来不及了。” 司琅怔怔一抬眼,见头顶上还是浓雾重重,不由火从心起:“这怎么回事?午时了?为何这浓雾无人拨开?” 文竹叹了口气:“郡主昨夜回府已是寅时,按理说该拨开些浓雾好让阳光投进,但你说要睡觉,说什么都不让,还拔了负责拨雾的蚩休大人的胡子!” “我又拔那老头的胡子了?” “……”文竹点点头,“是的。” “哎呀。”司琅愤愤一甩袖,“又得去偷些好宝物给他了,不然这以后拨雾还得靠本郡主自己。” 说罢掌心迅速凝起魔气,向上一扬,魔气裹挟着疾风穿上云层,浓浓黑雾瞬间就被拨开。 属于午时的阳光撒进连塘府内,遍地霎时揭开黑暗。金光闪闪的莲花池中有鱼儿跳跃,溅起阵阵水花与涟漪。 司琅如瀑黑发高高束起,眉间那一点乌色半月更显她面色白皙。墨色□□与那黑发相融,在她身上已然找不出其它颜色。 司琅将魔气收起,掌心骤然一握,双眼微眯,嘴角扬起淡淡冷笑:“走!去人界!” 说罢也不等身后二人跟上,长发随着步子悠悠扫荡,一瞬身便化作魔气消失在连塘府内。 武竹见司琅走了,这才摸着小心脏从文竹后头出来,小声嘀咕:“这是又要去人界干坏事了啊……” 文竹听见武竹的话,蹙眉在他脑袋上轻拍一下:“注意你的用词!敢对郡主不敬?” 武竹更加委屈:“我也不是乱说啊。阿姐你难道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咱们做的,可不就是毁人姻缘的事吗?” “……”文竹噎住,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是啊!这一去人界,就又要毁人姻缘了。偏偏她家郡主,坏事不做全,此间百年,都只毁那一人姻缘。 ☆、第一章 霖阳城内最近异常热闹,说是城中三大姓之一的薛府要给家中独女公开招亲,无论内城还是外城的成年男子都可来参与,不论样貌,不论家世,只比文韬武略。 这招亲消息的传出着实是惊到了霖阳城中的平民百姓,按他们苦逼穷窘的家境,就是普通府邸内的千金他们都见不着,更遑论肖想这大姓薛府家的宝贝女。 可偏偏老天爷就是爱开玩笑,如今大街小巷全都贴上了招亲的告示,无一不在告诉他们这消息千真万确,错了保赔啊! 于是自打这告示贴出去后,薛府府邸外就无一日安静下来过,前来应试的人那是踏破门槛,击破头颅,每日府内都会摆上百来张桌子供前来之人参加笔试,未排上队的人都会等在外头,或是第二日来得更早,总之不参加一轮文试,他们是决不罢休。 薛府外不远处的明鹤楼上。 “哎呦,如今这宛红楼里的姑娘们都没人去照顾照顾了,男女老少都爱上了瞧这薛府风光。真是稀奇啊!” 明鹤楼三层,窗边正是观望的好地方,一位穿着张扬,满身金黄配饰的男子正悠悠调侃,目光所及,不偏不倚就是那薛府门口,正好见着一群拥挤忙碌的求亲男子。 “求亲慕美,倒是无错之有。”坐于他对面的玄衣男子抬手斟茶,闻言倒未多想,随口了回应一句。 “是吗?”那穿着张扬的男子调笑一声,从窗外收回目光,“那周寅兄可要去试上一试?” “怎就扯到我身上了?”那名唤周寅的玄衣男子无奈一笑,“你可莫要瞎说。” 伯容乃赵家公子,与薛家、周家同为霖阳城三大姓,偏偏凑巧,他们这三家都住城北,从小往来,关系甚是不错。 赵伯容听周寅面不改色心不慌的回应,勾唇调侃一笑:“这城北谁人不知薛家小姐对你芳心暗许,我瞧这大张旗鼓的招亲,定也是冲着你来的。” “伯容……”周寅微微抬首,唇边抿过茶杯,留下稀薄香气,他长眸清目,面容含笑,语气中已带上了无奈,“你莫要再说了……” “唉。”赵伯容看他一眼,幽幽轻叹,将目光转至窗外,远远看去,颇为感慨,“怎就落花有意,流水不敢有情呢……” 薛府的招亲还在继续,府外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明鹤楼的三层之上,小窗开启,原在静静喝茶的玄衣之人,终是有那一刻,长指稍顿,调转视线,朝那薛府遥遥望去。 薛府的招亲自开始到现在,已经持续了有半月之久,人潮的高峰总算是缓解了些,府外的马车也能通行了,是日赵伯容正好闲赋,就叫上周家公子,与他一同前去薛府瞧瞧热闹。 薛、周、赵三家往来频繁,彼此府上侍从都混了个脸熟,薛府管家一出来,就瞧见这二人等在外头,赶忙招呼他们。 “赵公子,周公子,你们来了?”薛府管家笑脸盈盈,“快些请进,快些请进。” 薛府内有个凉亭,往日他们几人便都在那里头闲聊叙旧,今日也并无差别。薛府管家将他们领至那处,而后就恭恭敬敬地离开了。 “今日可算能见着你了。”赵伯容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上屈膝弯腰,一坐下就朝背对着他们投喂鱼儿的薛韵道,“还未嫁人就这么难见,这要嫁了人——啧啧……” 薛韵着一身粉白罗衫裙,靠在护栏处一下一下地投喂鱼儿,赵伯容和周寅来时脚步都轻,她未曾听见。这下突然闻声,吓得手指一抖,原本要喂鱼儿的东西全数掉进了池中。 “哎呀!”薛韵轻叫一声,赶忙招呼一旁丫鬟,“快去找人帮我捞起来,可别伤了鱼儿。” 丫鬟连忙领命,出了凉亭去找人捞东西。 薛韵这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罪魁祸首:“赵公子,你可知你这一声,差点害了我家鱼儿。” 往日他们相熟,见着不都是唤声名字,什么时候喊过“赵公子”这样生疏的称呼,赵伯容一听就知道这丫头生气了,赶忙嬉笑赔罪:“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下次我一定轻声细语,绝对不吓着你。” 薛韵其实也不过佯装生气,听了赵伯容的话后就莞尔一笑,道:“好了,我与你开玩笑的。” 赵伯容年方二十,与周寅同岁,薛韵小上他们三岁,年纪上等同于他们的妹妹,往日里都常在一起嬉闹游玩。不过通常都是赵伯容起头开话,薛韵和周寅在旁附和他两句。 周寅不常说话,更多时候都是聆听,整个人显得温和而沉默。 赵伯容见薛韵没有生气,就又开始与她谈天说地,东扯西扯,七拐八绕,不知有意或是无意,最终还是把话题绕到了这次招亲上头。 他感叹两声,瞥了周寅一眼,对薛韵道:“阿韵确实到了要许配人的年纪了,不过这全城招亲,各路男子,若是遇上了图谋不轨之人,那可怎么办啊?” 薛韵与赵伯容相对坐着,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脸颊微微一红,抿着唇,低了些声音:“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赵伯容道,“我阿韵妹妹天生丽质,家世又好,那些个男子都来路不明,谁知道抱着什么心思来娶你,若是遇上骗财骗色的,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这话看似说给薛韵听,但将前因后果说得这么明明白白,还添油加醋了些,目的再明显不过。赵伯容说完后就眼尾一扬,不再遮掩,大大方方朝周寅瞧去。 薛韵毕竟是女子,虽然不曾对周寅掩饰心思,但就如此摆在台面上说出,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周寅也不是迟钝之人,加之前几日赵伯容在明鹤楼上与他说的话,他其实早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 周寅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朝薛韵看去,温和一笑,道:“伯容说得没错,你还是要防着些不轨之人,不要掉以轻心了。” 话是关心,但薛韵听后明显面色微僵,纤纤玉指蜷缩起来,将头往下低了些许,而后勉强一笑:“好。” 周寅听见了她的声音,没有回应,只目光微垂,凝在清澈池里,沉吟片刻,略有失神地点了点头。 庭中不过坐着三人,赵伯容却知除他之外这二人都若有所思,各怀心思。他左看右看,一边怅然若失,一边惯常沉默,他实属无奈,也不想再多管闲事。 “好了,反正我说的都没错,阿韵你自己注意些就行。”赵伯容将这个话头掀过去,随即就说起自己来这薛府最主要的目的,“过几日我们这儿要来一支专门杂耍的外城队伍,听说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你记得腾出时间,到时候我与周寅一块儿带你去看看。” 薛韵点了点头:“好,我会与我爹提前说一下的。” “嗯,那就这样定了。”赵伯容笑了两声,又讲了几句别的,最后眼睛一转,定在薛韵头上,“对了,阿韵,你头上这支簪子戴了挺久了吧?都已经旧了,怎么不换个新的?” 薛韵一愣,抬手摸上自己的发簪,顿了片刻,匆匆看了眼周寅,又移开视线,干笑了下:“是……是挺久的了。” 说完之后,又忍不住轻轻摸了摸。 她头上的这只簪子,是自己及笄那年,在街上散步时看上的。那时周寅也在一旁,她一眼就瞧中了这支簪子,喜爱它的颜色和配饰,于是便询问他:“这支好看吗?” 薛韵记得那时他的回答。 他从小脾性温和,与谁说话都带着笑容,一双清澈的眼睛微微弯起,他说:“好看。很配你。” 于是她就将它买下了。 见他时,就将它戴上,不见他时,就放于盒中保存。可再如何珍惜,都无法阻止它逐渐变旧,就如无论她再如何努力,都无法让他朝她迈进一步。 想起这些,薛韵的心情难免低落了些,嘴角都扬不起来,赵伯容见了,以为是她可惜这支簪子,于是道:“阿韵,你若是实在喜欢这模样的,不舍得扔掉这支。今夜我便带你去街上逛上几圈,定给你寻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薛韵依旧情绪不高,但心中清楚赵伯容是一番好意,便无法拒绝,只朝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周寅坐在一旁,目光仍旧落在池中,见那鱼儿自由翻腾,池面荡起点点水漪,未曾抬眼,也未曾开口,如他惯常一般独自沉默。 霖阳城虽非大城,但也不是小地,人流众多,夜晚市集就更是热闹。形形色色七七八八的东西摆满整条长街,吆喝声铜锣声几乎不曾停歇。 赵伯容乃城中大姓赵家之人,且不似薛韵一般为家中独子。他自小兄弟姐妹众多,又格外调皮,闹了几年,家中长辈都被他烦得不行,都对他进行放养。赵伯容乐得开心,更是夜夜都往这夜市里钻,里头的长街小巷,就没一处是他认不得的。 赵伯容打算先将薛韵领去一家卖首饰的铺子,等买完了让她戴着,然后再带她出去逛逛夜市。薛韵听了后没有意见,便一路都跟着他走,只是她一路走,还一路偶尔回头,想看看一直跟在后头,没有上前的周寅。 铺子的掌柜一看就与赵伯容是旧识,见他来了,赶忙就迎上前来,笑脸盈盈:“赵公子!您来了?要买些什么东西?” 赵伯容也不跟他客气,示意了下薛韵发髻上那根簪子,道:“给我找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掌柜的看了眼那簪子,连忙应道:“好嘞!赵公子您稍等,我马上让人去给您瞧瞧。” 掌柜的离开了后,赵伯容四下打量,对薛韵道:“阿韵,你要不要去随便看看?说不定能找着个更喜欢的,你若是看上了,我给你买回来。” 薛韵听了后,本想摇头拒绝,但目光一转,却见周寅不知何时已在旁边默默看起了首饰,她视线一停,改口道:“好,那我去看看。” 周寅其实并非想看首饰,只是方才进门之时他注意到,这方围看的人比其他处多了许多,他未免好奇,便趁赵伯容与掌柜的交谈之时过来看了两眼,果然这处首饰更加新奇瑰丽,应当是前几日才进的好货。 他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只匆匆扫了两眼,本要移开视线回去寻赵伯容,却在要走的时候,被放在角落的一支簪首呈半月形的簪子吸引。 他脚步顿了顿,视线凝住,怔了半秒,而后上前,将那支簪子拿了起来。 簪身通体冰凉,握在手心之中的感觉异常清晰,周寅看着簪首那润白的半月形状,不知为何竟有些移不开眼。 “阿寅哥哥。”薛韵从后头走上来,见他正拿着这支簪子出神,不由出声提醒,“你怎么了?” 周寅回过神来,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薛韵没有多问,只是仔细看了眼他手上的簪子,由衷道:“这支簪子真好看。” “嗯。”周寅边应,边用长指抚了抚簪首的半月,“是挺好看的。” “好看为何不买?”赵伯容站在后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上前道,“阿韵若是喜欢,你阿寅哥哥肯定愿意买下送你的。” 说罢便拿手肘戳了戳周寅,暗示道:“对吧?” 周寅一时没有说话,只将那支簪子轻握了握,默了会儿,才问道:“你喜欢吗?” 薛韵对上他的视线,脸蓦地红了红,紧紧抿了抿唇,看着他,点头:“喜欢。” 周寅看着她微红的脸,有些微愣神,而后淡淡一笑,弯了眼睛:“好。那我买给你。” 簪子本就被周寅握在手心,若要买下,便拿着去找掌柜的就好。可刚挪动步子,未待转身,忽觉面前劲风一过,而后便是手腕骤紧,被人握住,重重一下扣在摆满簪子的柜台上。 “哎!”一长发高束,墨色羽衣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眯起双眼,面色不善,语气冷冽高傲,她挑着眉头,看向周寅,“你手上这东西——我要了!” ☆、第二章 来人风般迅疾,火般猛烈,全身乌黑衣裳,缀着流苏与银饰,看上去并不普通。一张面容异常艳丽,白皙中透着点点润红,再加之那双翦水秋瞳,眸中含波,倒颇有点倾城美人的模样。如果—— 忽略掉她傲慢的眼神的话。 赵伯容虽对美人天生心悦,且还算是会怜香惜玉,但从没见过态度这么傲慢无礼的美人,欺负的还是自己朋友和妹妹,当即就正义爆棚,清咳了两声,严肃道:“姑娘,这东西是我们先看上要买的,你就算喜欢,也得讲求个先来后到吧?” 来抢簪子的人自然是司琅。 她本一双眼紧盯着面前的周寅,听见赵伯容出声,斜眼冷冷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跟你说话了吗?” 赵伯容听了,当即一愣,愣过之后就是被人轻视的羞耻感,顿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他赵家在霖阳城是何等地位,竟有人这样当众辱他面子! 赵伯容的火气一下便上来了:“你这女子竟如此没有礼数!难道不会好好说话?” 他怒视司琅:“还有,放开我朋友!” 司琅闻言,眼帘轻动扫了下她攥住周寅的手,一勾唇,抬眸冷哼:“本郡……”话出不过二字,又一顿,随即扯起嘴角凉凉一笑,扬着下巴,“我做什么,与你何干?” “怎会无关?这二人皆是我朋友!”赵伯容见司琅没有放手的意思,干脆自己上前想将她扯开,“你还不快些松手!” 可他往前迈了不过一步,甚至连司琅的衣袖都还没碰着,就听她身上银饰响动,随即自己眼前一花,胸口一疼,整个人被股大力猛地往后一推,直直撞在了身后的铺子花壁上。 这事仿佛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半点过渡和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待赵伯容重重撞在墙上时,他的耳中出了嗡嗡鸣响,还有薛韵吓坏了的惊叫声。 “伯容哥哥!” 薛韵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跑到他身边将他扶住:“伯容哥哥,你没事吧?” 赵伯容愣愣靠在墙上,一时之间脑子混沌不清。刚刚受了那一掌,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胸口钝痛,但这时候缓过劲来,那点疼痛又感觉不到了,就好像他只是被推着往后踉跄了几步而已。 赵伯容愣神的表情在薛韵看来就是他已经疼傻了,于是心里更加焦急,眼睛都有点泛红,不停地问他究竟怎样,而原本被司琅紧紧扣着手的周寅也因此蹙起了眉头,沉下声音:“这位姑娘,请你放开我。” 方才都在与赵伯容交谈,初时听他声音,司琅不由一怔,转回的视线里带了几分失神,她双眼本就清澈,此时散去傲慢,看上去便更如水般恬淡。 其实被人猛攥住手,周寅不是不惊讶的。方才他的手中握着簪子,若不是巧妙地换了个角度,或许在司琅开口索要之前,它就已经在柜台上磕坏了。 他一双黑漆双眼静却不懦,直直回视司琅看过来的视线,语气沉且淡,也听不出是否生气:“可以吗?” 司琅听见他的问话,又低头向他们交握的手腕看去,没有说话,却在片刻后手指轻轻一动,突然抬头,一把将他甩开,拔高声音:“这不是松开了?” 语气和神态照旧趾高气扬,只是其间倒露出了几分不太自然。 司琅没省力气,方才那一下直接将周寅的手背给磕红了,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只自己揉了揉酸痛的地方,而后也不看她,抬步往赵伯容那方走去。 “没事吧?”周寅低声问道。 赵伯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自松开手后就一直沉默的司琅,摇了摇头:“没事。” 周寅点点头,表示放心之后,才又转回身子,对司琅道:“这位姑娘,若是想要什么,大可不必动手,话可以好好说,我们与你并无仇怨。” “仇怨?”司琅喃喃一声,细眉微挑,随即冷笑一声,方才的沉默和恬淡全数不在,“是无仇怨。不过就是——我想要你手上的东西,但你的朋友碍着我了。” 周寅垂眸,看了眼手中已握出温度的簪子,默了默,而后对着她,摇了摇头:“此簪是我们先看中的,正欲买下,恐怕无法让给姑娘。” “正欲买下?”司琅悠悠重复了一遍,“那就是还没买下喽?” 她轻哼笑着:“没买下的东西,谁都有权利要。你既想讲道理,那行,找掌柜的出来,看他要卖给谁。” 掌柜的其实在就在一边站着了,有人在他铺子里闹事,他怎么可能不管,更何况这铺子里卖的都是些贵重东西,若是损失了一分一毫,他恐怕都得回家哭死。 刚开始吵时他本就想上前劝架,却不想那女子看上去虽不算弱不禁风,但却出乎意料的力大如牛,竟一把就将赵家公子推开了,他吓了一跳,顿时停了脚步,只敢在一旁默默观望。 这下听见她喊他,连忙屁颠屁颠地站了出来:“哎哎哎!我在这!在这!” 司琅道:“在这就好。你说吧,这东西你卖给谁!” 掌柜的咽了口口水,将那簪子从周寅手中拿了回去,看了看,支吾道:“那个……这簪子乃外域流传进的璜月簪,是用玉璜打造的簪首簪身,价格嘛……不太便宜……” 司琅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觉得我买不起?”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掌柜的听她语气不善,连忙摆手赔笑,“您误会了……” “别废话!”司琅懒得听他多说,“就说什么价格。” 掌柜的斟酌了下:“大概要……三两银子。” 司琅眼睛都未眨一下:“可以,我买。” 掌柜的愣住,大概是没想到她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一时反应不及。 便在这空档间,又听另一侧的周寅道:“我也可以买下。” 司琅闻言,眯了眯眼。 掌柜的心中欢喜,左看右看,反正都是要买这簪子的人,想着早知这二人这么想要,他方才不如再多抬点价格。 只是这璜月簪只有一支,要卖也只能卖给一人。掌柜的心中思量,想着赵家乃是霖阳城三大姓之一,不太好得罪,况且赵伯容平日里也常来光顾,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簪子卖给他。 可还没待开口,旁边这姑娘就像能看穿他心思一样,微微勾唇,抱着双臂:“钱,我出十倍。” 只这一句,便直接将掌柜的将出口的话全数拦回了肚子里。 周寅微微惊讶,他身后的赵伯容和薛韵也俨然是一副不敢置信地样子,周围围观的众人都纷纷惊呼,唯有掌柜的几乎是狂喜地亮起眼睛:“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司琅边说边从衣裳内掏出银票,叠成一捆,放在手心之中拍着,对掌柜开口,眼睛却盯住周寅,“东西给我,钱给你。” 颇有几分挑衅意味。 见着钱,掌柜的就顾不得什么赵家不赵家了,赵家也没法保证他衣食无忧啊!于是连忙频频点头,将璜月簪递给司琅,而后从她手中拿到了那捆银票,全身心都被钱财的味道所吸引。 司琅拿到璜月簪,捏在手心之中把玩,嘴角扬着得逞的笑,看向周寅:“果然东西还是要先买下——才能说是自己的啊。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抢走了。” 周寅蹙了蹙眉,知道她话中意有所指,后头的赵伯容不是傻子,自然也听出来了,他本就对司琅抢走薛韵喜欢的簪子不满,这下听她说的语气和态度,更是暗攥拳头愤愤不平:“这霖阳城中怎会有你这种女人!简直蛮不讲理!” 司琅没理在后头气得头上冒火的赵伯容,嘲讽过后也并不打算多留。冷笑一声便迈步朝铺子门外走,路过他们身边时,脚步一顿,又将目光转了回来。 可她看的不是赵伯容,也不是周寅,而是一直站在旁边,对她又惊又惧的薛韵。 薛韵见司琅本来要走,可走了一半竟朝她看来,她因为方才动手的事对司琅有些害怕,往后瑟缩了些,恰好碰到周寅的肩膀,便又挪了几步躲在他的背后。 司琅自然瞧见了她的动作,扫了眼他们相触的手臂,眼尾略略一动,勾唇不明所以地说了一句:“又见面了。” 而后也不看薛韵表情,高发横甩,径直出了铺子,而直到她的身影完全不见,银饰发出的叮当脆响彻底消失,铺子内看好戏的人才议论纷纷地慢慢散去。 薛韵还因为方才司琅走前留下的那句话而疑惑困扰,赵伯容却不甚在意,只愤愤一锤壁面:“这什么人!” 周寅一直看着司琅消失,见她飘逸的墨色羽衣掠过门外石柱,静默半晌,才收回视线,看了眼仍躲在他身后的薛韵,轻叹一声,对赵伯容道:“走吧,先送阿韵回去。” ☆、第三章 魔宫夜里大道极其热闹,众多魔兵魔将来往穿梭,各个关口当值之人都提着把坎水大刀,背脊刚直,目不斜视。 司琅把玩着那支璜月簪,神色飞扬地跨上大道,途径的那些兵将们见了,都停下脚步喊道:“连塘郡主好!” 司琅习惯了他们的问候,摆摆手回:“好!” 而后又继续朝前大步地走。 文竹和武竹一路跟在后头,跑断了腿才勉强能够跟上,见到问好的兵将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喘气扯扯嘴角。 这郡主打从人界买了那璜月簪回来,心情就一直居高不下,连带着脚步都快了许多,他们的武功本就不怎么样,再陪着她走这样一条长道,更是累得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但好在折磨的时间没有那么长,大道终点便是魔宫,旁侧是众多魔君居住的地方,司琅隔空摸了两手,没几下就找到了位置,随后撕开一道缝隙,领着这俩快断气的家伙走了进去。 魔界黑雾浓重,不止能遮天蔽日,更能隐匿位置。许多魔君住在这里,都喜爱拨弄两片黑雾将自己的宫殿入口遮盖,更有玩心重的,连入口都故意混淆,引得他人无头苍蝇般地乱找,最后入了其它魔君的宫殿。 司琅早先还不知晓魔宫黑雾的事情时,就曾落入陷阱,被那些个魔君折腾得够呛,偏她此人有仇必报,回击的方式也很直接,便是在魔帝召集他们入魔宫议事之时,径直破殿而入,将那些捉弄她的人揍了个遍。 只是虽然揍得爽了,但受的处罚也不轻。魔帝隔空传音通知了司燚魔君,她闯了如此大祸,不仅破坏了议事,还将宫殿给砸烂,自是被她父王狠狠训斥一顿,丢入幽水潭内禁闭了三年。 不过司琅虽是自由惯了,但并不代表不能忍受黑暗和囚禁。她几乎是毫无反抗地由着她父王惩罚,在那幽水潭里安安静静地过了三年。反正她心里清楚,她总有从那幽水潭里出来的一天,待重归自由,她便照旧是无拘无束的连塘郡主!谁也管不了她。 缝隙撕开之后是无左魔君宫殿的入口,司琅径直穿了进去,刚一踏入殿门,便闻着了无边蔓延的酒味。 她蹙了蹙眉,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无左魔君自她昨夜走后肯定还没停歇,一直饮酒直至今日。司琅对他酒鬼般的行为深感无语,一挥手将这些难闻的气味全数赶开了去。 她踏入内殿:“无左!” 司琅这一声中气十足,其中还夹了法力,回音几乎震荡遍整个梵无宫,只要耳朵没毛病的人都能听见。但直至余音消弭,空气安静,在这偌大的宫殿内,她硬是半个字的回应都没得到。 不耐烦地挑起眉头,司琅道:“再不出声,我就将你这殿内放了千年的酒酿都给摔碎!再去跟魔帝建议,你能力极佳,应该多参办些魔界事务。” 似是这番话正好掐中了无左的软肋,几乎是司琅尾音刚落的那一秒,殿外就隔空传来了几声叹息,其间还夹着点无奈:“真是怕了你了。我不过是累了想小憩片刻,你怎的这也要打扰我?” 司琅听声辨位,不过半秒就寻出了他的方位,一个转身衣袖轻扬,人瞬间就到了无左的面前。 他还在昨日他们饮酒畅饮的那处院落,斜躺在里头由碧石铸造的凉床上,旁边歪七倒八地滚落着不少酒坛,一看这样子就知道没有少喝。 司琅觑了他一眼,上前抬脚踢他:“喝酒喝累的?真是会说瞎话。” 无左还在凉床上闭眼躺着,听了司琅的嘲讽也不介意,只淡淡一笑,而后翻身坐起,一双桃花眼半阖着睨她:“我不过就这点喜好,有时累,有时不累。至于瞎不瞎话嘛——你若信了,那便不算瞎话了。” 司琅听他说话听得头疼:“你别给我东扯西扯,快些起来,我有事与你商量。” 无左微微歪头,朝司琅凑近了些,闻了一会儿,轻笑着挪开,道:“你这身上满是凡人的气味。怎么,又去人界找他了?” 司琅神情稍稍一滞,随即大方承认:“是又如何?” “不如何。”无左淡笑摇头,“只觉颇为可叹呐。” 司琅就见不惯他装得高深莫测的样子,当即沉下目光,斥他:“快点起来!” 无左无心招惹这闹天闹地臭名在外的连塘郡主,也知道她去了一趟人界就直接赶来他这,定是有事要与他商议,于是也不再磨蹭拖延,离了凉床与她同去院落藤椅里坐着。 “说吧,又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司琅向来直来直去,让他帮忙也绝不含糊:“过几日我还需要去趟人界,但我父王后日回府,他向来不同意我去人界掺和,所以一定会拦着我。届时我会和他说我来你这里暂住几日,他若来你这里问起,你可得给我打打掩护。” “又来这套?”无左假意叹了口气,“我记得上回帮你做事的人,可被你父王教训的不轻。” “别害怕。”司琅不理他的调侃,冷哼道,“我父王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无左自是不害怕,只是听她所言,不由扬唇轻笑。 这司焱魔君与如今魔帝乃承自一脉,只是有了封地位于连塘,除了议事之时少有入魔宫,基本都在外理事。 而他虽与魔帝并非同脉,但与司燚一样同是魔君身份,二人无事物上的利益纠葛,彼此不算太熟,若是他真来此寻司琅,找不到人,顶多将账算在自己女儿头上,也确实不能对他怎样。 “你的算盘打得倒精。”无左哂道。 “你帮是不帮?” 无左没答,但神色间并无拒绝的意思,他抬手抚了抚藤椅周围缠绕的藤蔓,语气缓慢悠闲,问起他事:“他这一世在人界,是什么身份?” 忽然转了话题,司琅默了一会儿,如实道:“不知。” 无左好笑反问:“不知?” 司琅确实不知。她今日刚下人界,只待了不过一个时辰,哪有那闲工夫去打听了解人家家世? 只是她虽不知,但不代表没有人知。 司琅招呼后头站了许久的人上前:“文竹,你告诉他,那人什么身份。” 作为在司琅身边待了快千年的小侍女,文竹的办事效率毋庸置疑。几乎是司琅一开口,她就踏上前来一步,道:“这一世宋将军在人界名唤周寅,为霖阳城三大富商之一的周家庶子。” 司琅满意地点点头:“干得好!” 文竹微微一笑。 “富商?”无左兀自嚼着这二字,又问,“还有那女子呢?又是什么身份?” 文竹道:“那女子名唤薛韵,是同为霖阳城三大富商之一的薛家独女。” “呦!”无左来了兴致,“这二人竟还是门当户对的。” 文竹闻言暗叫不好,偷偷退回原位,然后去观察自家郡主脸色,果然只见一片阴云密布。 司琅黑着脸:“无左魔君还爱好八卦,真是让本郡主大开眼界。” 无左光听她前半句就知道这丫头上了火气,再听那后半句“本郡主”的自称,便晓得她这又是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前兆,不由心里偷笑,但面上掩饰极好,继续道:“不是吗?我瞧着倒像是天定姻缘。” “天定姻缘?”司琅面色更加难看,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中将这几字蹦出,眼神狠戾,“再如何天定,我都要给它拆散了去!不止拆散,还要将它抽筋剥骨,千刀万剐!” 无左笑意更重。 知道司琅若是真生气了,定要闹得他这里天翻地覆,于是只点到为止,不再逗她,谈起正事:“我记得这二人成亲之日……约莫是快近了?” 司琅冷哼一声,面上照旧臭着:“七月初六,还有一月时间。” “一月时间……那是该抓紧了。”无左道,“我会替你打好掩护,你且放心去吧。” 司琅听他答应,面色稍霁:“不枉我平日里陪你喝酒!” 无左听后哭笑不得。分明是她抢走他的美酒,怎么现在说来,倒成了他得了便宜? 司琅没打算多留,嘱托完无左后便转身要走,但很快被他拦下:“等等。” 司琅停下看他。 无左道:“虽我知你有要事在身,但我还是好心提醒你。魔帝已对你在人界所为之事有所察觉,所以你还是别太张扬,低调些好。” 司琅眉头一跳。 “察觉?”她冷笑,“察觉便察觉了,又当如何?他既然有闲情来管我的事,那我自然也得将事办好才行。” 说罢也不再等无左应答,转身便携着文竹和武竹离开了。 无左望着面前化作一缕黑气的背影,甚是无奈地扶了扶额。这丫头可真是……越不让做什么,就越偏要做什么。 如此性格,他早该想到的。方才的提醒,真真是失策了啊。 ☆、第四章 司琅出了魔宫,一路向南回了连塘,此时已是子夜过后,整个连塘月光浅淡,昏暗无比,大道上只有魔将在来回巡视,除此之外,再无人烟。 司琅压低动静,从连塘上方瞬身而过,进了府内,踏入内殿,对身后二人道:“你们俩回去休息,不用跟着我了。” 今日去了趟人界,又走了回魔宫大道去无左那处,武竹的小身板早就累得不行了,听见司琅的话,连连点头,转身就要拔腿离开。 可走了两步才发现……他家阿姐没有跟上来。 文竹站在内殿外头,眉头微簇,颇有忧虑:“郡主。无左魔君的话应当可靠,若是魔帝真的发现了,那这回若再去人界……恐怕……” “怕他作甚?”司琅本入了内殿的身影又再次显现在殿外,她抱臂站着,面色不屑,“我要做的事,还没人能拦。魔帝也一样。” 文竹还是担忧,整张脸都快皱了起来。司琅见不得她这副表情,赶忙挥挥手:“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眼下还有重要的事。你快些回去休息,明日将他们在人界这一世的事情详细告知于我。” 郡主已经发话,文竹不好再说什么,点点头道:“是。” 第二日照旧阳光晴好,司琅起了个大早,出殿一瞧,头顶却还是浓雾一片。 她心里笑了两声,啧啧悠叹,只觉这拨雾的老头着实脾气不小。 蚩休乃是司燚得了连塘封地之后,从魔宫带来的人,他岁数虽高,但颇有点老顽童的意思在,平日里不趾高气扬,但若有人惹了他,也不是会轻易原谅的。 只不过…… 司琅对他的弱点,那是了如指掌。 蚩休住在连塘王府的西北角落,平日里只出来拨拨浓雾,逗逗鸟儿,不与他人说话,自己乐得逍遥。司琅得空时会来这里找他聊天,但基本上没有几句就得被他黑着脸赶出来。 今日蚩休对她气闷在心,司琅干脆连招呼也不打了,飞身就入了他的殿内。白发白胡的老头正靠在床榻上休息,听她进来并无半点反应。 司琅知道这老头神思敏锐,此时装傻,就是不想理她。不过她也并不在意,三两步跨至他的面前,反手一变,金灿灿的琉灯宝盏就出现在她掌中。 “喏,给你这老头的,赶紧起来!” 蚩休闭目躺着,但再如何忽视,那金色亮堂的光线就在眼前晃悠不停,他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咕噜溜了起来,抱住了琉灯宝盏。 “哎呦喂,你这丫头!”蚩休爱惜不已地抱着它左右抚摸,眼中冒着金光,“哪里寻来的这好东西!” 司琅轻哼一声,她就知道!但凡她找了好东西送给这老头,再天大的事他都能不计较。她看他应该不叫老顽童,该叫老财迷才是! “你别管哪来的。收了东西,是不是该动手办事了呀?” 蚩休照旧捧着这宝盏跟宝贝似的不肯松手,原本气闷的表情松动了些,但口气仍然没软:“哼!你这丫头片子,拔了老夫的胡子,还要使唤老夫做事,以为送这么个东西过来,老夫就不与你计较了?” 司琅故意道:“那行,这宝盏还我,以后拨雾的事,我自己来做。” 说着就将手伸了过去,作势要把琉灯宝盏拿回来。 爱宝物之人怎么可能让宝物从自己手中被人夺走,蚩休当即“哎哎”叫了两声,把琉灯宝盏抱得更紧了些,背过身防备道:“你既送了人,岂有拿回去的道理?不过就是拨雾,老夫有何做不到?” 司琅撇撇嘴,就知是这个结果。但凡拿宝物来收买他,就没有一次不成功的。 “既然如此,东西你拿着吧,我就先走了。” 司琅向来干脆利落,说是要走,转身便迈步出去。 但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问话:“丫头,你昨日可是去了人界?” 司琅闻言顿下脚步,没有说话,只从喉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身后一时未有传来声音,司琅没有离开,没有不耐,只迎着殿门静静站着。 良久,才终于听他叹了一声,语气诸多无奈般:“罢了,去吧。” 司琅清澈双眸微微垂敛,抿了抿唇,神色划过一丝坚毅,之后便毫无犹豫地走了出去。 “七月初六与之成亲,幸福美满,相爱一世……” 往生石前,武竹歪着脑袋,一字一字边看边念。 “这结局,倒是和前几世没有差别啊。”武竹看完最后,又回头转向最开始,重新琢磨了起来。 文竹站在一旁,同他一起盯着这往生石,上头显出的一字一句,她既陌生,又熟悉无比,曾经两百年间,她站在过这里许多回,读到的结局,从来只有那八个字。 幸福美满,相爱一世。 可世世相爱,却没能世世相守。 文竹幽幽叹了口气,无奈地垮下肩膀,一旁武竹听见她叹息,转回头瞧了一眼,压低声音,眨了眨圆溜的双眼:“阿姐,你是不是……也觉得郡主这样做不太好啊?” 文竹低头看了眼正矮身坐着的武竹,抬手轻拍了下他的小脑袋:“别胡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啊?”武竹有些委屈地摸摸脑袋,“昨日你不是也在场吗?郡主欺负一个小凡人,我们都看见了呀。” 昨日他们二人陪同司琅一起下的人界,她在铺子里头抢夺簪子的时候,他们就站在铺外等候,自然什么都看见了。 且不论什么先来后到,银钱谁多,就说这簪子,郡主可是从来不戴的啊。 “咱们魔界那小玩意多的是,可郡主偏偏要抢那小凡人的……不就是欺负人家没有反抗的能力吗?”武竹年纪虽小,但向来自诩有正义感,只是没法当面说他家郡主,只好在背后跟自己阿姐嘀咕两句。 “还有前几世……那两个凡人好好的姻缘,不都是被郡主拆散的吗?”武竹扁着嘴,“这些你也都知道啊,又不是我自己瞎编的。” 文竹还看着往生石上的文字,没有再敲打武竹的小脑袋,只是又叹了口气,语气深深:“你知道的只是你看到的。” 武竹疑惑地摸摸头,在嘴里来回念了两遍文竹说的话,最后还是没听懂:“阿姐,什么意思?” 文竹没有回答,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安安静静地站着,没一会儿,就等到了从蚩休那里回来的司琅。 文竹见到自家郡主,连忙恭恭敬敬地站好,武竹本在瞧着往生石,却不料挨了阿姐一脚,刚想抱怨,一转头看见司琅,连忙也起身站好。 司琅瞥了眼他们俩身后浮着字的往生石,并没多看,只道:“说吧。” 文竹点点头,开口:“据往生石上所显,周寅和薛韵会如同前几世一样,在人界七月初六这一日成亲。周寅虽是周家庶子,但由于薛韵的喜爱,两人的亲事并无多少波折,并且得到了薛韵父亲的支持和祝福。” 司琅听后,联结起昨天在铺子内见到薛韵的事,询问:“这二人在一起了?” “还未。”文竹道,“薛府虽已经开始招亲,但周寅因为自己出身的原因,迟迟没有参加。” 司琅挑眉:“你的意思是……他在自卑?” “……大概是。”文竹迟疑了下,“但根据往生石上的信息来看,过几日有外城队伍会入霖阳城进行杂耍表演,届时薛韵会由于观看表演而受伤,周寅从而因为担心而表露心意,两人便彻底解开了心结。” 司琅听至一半已然皱起了眉头,待文竹说完之后,更是扯扯嘴角眼皮抽搐:“这是什么狗血剧情……” “……”文竹无奈,“往生石上确实是这样写的。” “哼。”司琅嘲笑,“这仙界的月下老儿大概是牵了万千把的姻缘线,忙到只能写这种烂到没边的姻缘故事。” 文竹知道郡主喜欢吐槽,骂那仙界的月老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也就识趣地没有应声,乖乖等在一旁。 果不其然,司琅冷嘲热讽地说了一会儿后就停下了,随即嘴角勾起一丝称得上邪恶的笑容:“他的故事这么烂俗,本郡主怎么能不给他添点色彩?过几日你们俩就随我去人界,我要好好给这二人换个我写的结局。” 一听“换个我写的结局”,经历此事近两百年的文竹就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了。她早已习惯,这会儿不过低声轻叹,武竹却没有忍住,哀哀叫了出声:“啊?又要这样吗?” 司琅低头瞥他:“怎么?你有意见?” 武竹对司琅还是惧多过敬,再加之年纪尚幼,虽有不满,但还是没敢说,瞅了眼自己阿姐投过来警示的眼神,连忙认错:“没有没有……” 话是这么说,但脸上表现出的又是另一回事。司琅看着武竹,沉默了会儿,道:“你若不想去,便自己呆在府里,不要闯祸就行。” 一听可以不去人界做坏事,武竹的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他喜道:“真的?” 司琅又看了武竹一眼,眼中情绪不明,但很快就移开视线,语气淡淡:“当然。” 随后不待武竹欢呼,转过身去时身形已散了一半,她的话就飘飘落落留在半空:“文竹,你跟我去。” 文竹毫无犹豫:“是,郡主。” 空中声音消散,人影模糊,文竹慢慢抬头,远远望着司琅,一言不发。 直至一切安静,武竹的小身板朝文竹凑近,她才缓缓转头,看向比自己矮了些许的阿弟。 武竹眼中还有惧色,带着点点难言的迷茫,道:“阿姐……我是不是……惹郡主生气了?” 文竹沉默了会儿,抬手轻轻摸着他的头,抿唇垂眸:“没有,郡主不会生你的气。” ☆、第五章 自打那日在首饰铺子里被那突然出现的女子抢了簪子,还听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薛韵一连几日都疑惑不解,未曾好好休息过。 而比她更加心事重重,休息质量低下的,毫无疑问便是那位被推撞到墙上的赵家公子了。 这日他盯着一双大黑眼圈,颓丧着精神,同周寅一道去找了薛韵。 一坐下,赵伯容就忍耐不住打开了封闭许久的话匣子:“快瞧!瞧瞧我这眼圈!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我赵伯容让人给揍了去!” 他满面愤怒,颇有种气势汹汹要去寻人的架势,薛韵少有见他这副表情,这时见了,不由轻笑:“行了,伯容哥哥,别人不知道真相,我与阿寅哥哥知道不就行了。” “我倒不是抱怨这个,有个眼圈又不会怎样。”赵伯容冷哼一声,“就是气不过那个女人!抢人东西还气焰嚣张,倒像是别人欠了她似的!” 薛韵与赵伯容亲近,况且心里也喜爱那个簪子,更别说那日周寅是要买来送与她的,被人半途抢走,她心中自然也不是滋味,此时听了赵伯容的话,应道:“她的行为确实不妥,那日那么多人看着,心中自然知道谁是谁非。伯容哥哥,你就莫要生气了。” 薛韵的话对赵伯容还是有几分作用,他稍稍敛下点火气,朝她勉强一笑,而后转头去和一旁的周寅说话:“你也记得吧?那女人多么野蛮泼辣!你那日除了手腕,可还有哪里受伤?” 周寅一愣,而后无奈摇头。他解释:“我与你说了,我的手腕没有受伤,她并未对我做什么。” “你怎么还袒护她来了?”赵伯容不解,“她不是都把你的手腕捏青了吗?” 那日出了铺子夜已很深,将薛韵送回薛府后赵伯容与周寅一道回去,路上偶然有灯影闪过,正巧就被他瞧见了一眼。 薛韵自是不知道这件事,现下听赵伯容提起,立马紧张地问:“阿寅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周寅对她摇了摇头,“你莫要听伯容夸大其词。我那日夜里手腕是青了,但第二日白天就消失尽了,且一点都未觉疼痛。” 周寅没有替司琅辩解,自然也不会袒护于她。他所说的都是真话,那淤青不痛不痒,夜里看了一眼,第二日就消失不见了。 薛韵相信周寅的话,点了点头不再担心,但一双眼睛还是直直盯着他看。 赵伯容听了周寅的话,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只恶狠狠撂下一句:“反正无论如何,别再让我瞧见那女人,若再见到她,我定不会轻易放过!” 赵伯容是何等会怜香惜玉的人,结果竟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显然是那日被司琅气得不轻,还因为被推到墙上丢尽面子的事耿耿于怀。 周寅和薛韵听了,相视一眼,微微一愣,而后两人都无奈淡笑,摇着头没有出声。 今日赵伯容会带着周寅来薛府,其一是为了吐槽好缓解自己内心的郁结,其二嘛,自然就是那外城来得杂耍队伍已经进城了,今夜便要在霖阳城的长街上表演节目。 赵伯容不会错过这等精彩的乐事,也没有忘记那日承诺过的要带薛韵一起来看,收整了番心情,到了傍晚,便领着他们一同上了街市。 今夜霖阳城的街市异常热闹,人流往来比平日多了不知多少倍,三人穿挤在这其中,得费好大劲才能不互相走散。 杂耍队伍表演的地方在街尾最大的空地上,三人磕磕绊绊地走着,总算是随着人群一同到了,空地上已经搭起台子,旁边还竖着几根红艳的旗帜,上头有人不断吆喝,显然很快就要开始表演。 看的人很多,比他们早的更多,排排列列将台子外围堵得水泄不通。 赵伯容见状,道:“周寅,我在前头领着阿韵挤进去,你在后头护着。” 周寅点头:“好。” 薛韵站在赵伯容和周寅之间,前头的赵伯容拨开人群奋力往前挤,后头周寅紧紧跟着保护薛韵,旁边不时有人发出不满的训斥,露出嫌弃的眼神,周寅都统统挡开,只让薛韵目视前方。 只不过虽然二人计划地挺好,实施地也不错,但难保意外不会发生,总是可能出现点始料未及的状况。 三人本一路闷头往前,已快要行至前头的时候,不料赵伯容撞到了一位壮汉,那壮汉本在和另一外娇滴滴的美人交谈,却就这么被打断,顿时火从心起,一把将赵伯容推开。 赵伯容是个男子,被推一下不过踉跄几步,但跟在他后头的薛韵就倒霉了,被他带的一崴脚,顿时就摔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白皙柔软的手背就被旁边挤动的人给踩了一脚。 她没忍住,一声痛呼:“啊!” 赵伯容赶忙过去:“阿韵!” 周寅就在她后头,反应比赵伯容快上许多,上前就托着薛韵将人扶了起来,面露担忧:“没事吧?” 薛韵本来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却在听见周寅的话后怔愣不已,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她还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担忧难掩的表情。 薛韵的心顿时“砰砰”乱跳起来,她眨了眨眼,盯着周寅,摇头:“我没事。” 但周寅显然不信,又追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薛韵脸颊一红,手心里擦破的地方也隐隐泛着热意,她垂了垂眼:“有……有一点疼。” 周寅眉心簇得更紧。 薛韵受了伤,这杂耍表演应是没法再看了。周寅扶着薛韵再次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寻了个还算僻静的角落,让她先行坐下休息。 赵伯容也跟在后头过来,嘴里不断抱怨:“这一天天的都碰着些什么人?!不过就是撞着他了,哪来那么大火气?” 周寅蹲在薛韵面前,没有理会赵伯容,只问面前的人:“哪里受伤了?” 薛韵对上周寅的双目,漆黑认真,她心跳渐乱,支吾道:“手……还有,还有脚……” 周寅点点头,而后二话不说,开始检查起她的伤口。 赵伯容本来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但说到一半才发现他的两位好友无一人理会他,并且彼此之间带上了点暗流涌动的意味。 他略略一怔,而后左看看这人,右看看那人,心下恍然——这是完全忽视他了啊…… 赵伯容无奈又好笑。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吧。 没有打扰这二人的单独相处,赵伯容非常识趣地离开了。此处本来就僻静,再离了他,周寅和薛韵之间无人说话,气氛一下就静谧沉默了下来。 周寅在检查薛韵手心的伤口,划破了皮的地方粘上尘土,落在伤口里泥泞不清,周寅看了皱眉,从怀里拿出手帕,轻柔和缓地替她擦去。 薛韵早就不关心掌心的伤口了,满心满眼都注视着面前这个她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人。 她叫他阿寅哥哥,可其实从小时候起,她早已经不当他是纯粹的哥哥了。 这次公开招亲,是她特意叫父亲举办的,不论样貌,不论家世,只比文韬武略。 他不会武,但自小学文,虽是周家庶子,不受宠爱,却从来彬彬有礼,不妄自菲薄,不偏见待人。 家世、样貌,她从来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他,也只喜欢他。 薛韵相信,如若他来参加,这全城之中,乃至外城前来参与招亲的人,都无一能够比得上他。 可偏偏…… 偏偏她等不到的人,是她最喜欢的那个。 想到这里,薛韵就觉得难过无比,她不是胆怯的女子,如果招亲招不来她心仪的人,那么她愿意亲口问出她想要问的话。 微微收起手指,薛韵阻止了周寅擦拭的动作。 周寅尚还蹲着,感觉到了她的反应,一愣,随即抬眼看她。 薛韵抿着唇,眉目间都透着一股子坚定,她看着周寅,鼓起勇气道:“阿寅哥哥,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招亲是特意为你办的,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不在乎你在周家的地位和身份,也不在乎别人对我们的看法。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想与你在一起。阿寅哥哥,你呢?你喜欢我吗?” 一番话说完,薛韵早已憋得面红耳赤,她紧紧攥紧了手心,连其中的伤口都顾不上了,只一双眼睛盯着周寅,不想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她很紧张,可明显,周寅比她更加紧张。 他没有想到薛韵会对他说这样一席话,更没想到她会直接对他问出口。那些埋在心底深处未曾出土见光的感情种子,一瞬间就在薛韵的清澈目光和诚恳话语中发了芽。 那芽越来越高,越来越猛,似乎只要一秒钟,就可以彻底破土而出,而似乎也只要一秒钟,周寅就能够看着薛韵的眼睛,说出自己藏了许久的真心话。 可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他们都未能幸运地等到。僻静角落猛然发出一声巨响,投入湖中的大石溅起湿漉漉的水花,顿时将岸边一坐一蹲的两人统统打湿。 陌生又熟悉的冷冽声音沉沉响起:“做什么?吵死人了!” ☆、第六章 冷沉声音响起的那一刻,两人面前还未有人影,他们俱是一愣,盯着这黑暗反应不及,直至司琅从岸边的大树后走出,他们的脸上才各自有了表情的变化。 薛韵愣了一下:“是你。” 周寅也看见了她,面上变化不大,神色淡淡,原本将说的话和柔和的表情,此时全数都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去。 司琅本就是故意打断他们,此时见周寅一副欲言又止,有话难说的表情心里畅快无比,她暗自冷笑一声,抱臂慢悠悠地走上前,佯装道:“是你二人啊。” 其实司琅无意伪装,话语间虽假装惊讶,但面上神情确是赤白明目的嘲讽,眉头微挑,似乎生怕这二人看不出她这番故意的行为。 薛韵自是瞧出来了,也知道司琅方才一直都在,自己那一番发自肺腑的告白怕是都被她听见了。 想到这里,薛韵微红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尴尬。她看了看司琅,又看了看周寅,而后慢慢地将自己受伤的手从他那里抽了回来。 周寅也看出了薛韵的尴尬,没有强求,只轻轻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慢慢站了起来。 场面一时变得沉默无比。 作为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司琅自然不会“推卸”责任,她眯着眼扫了这二人一遍,没有回头,只高声喝道:“文竹!” 文竹从黑暗中现了身:“郡主。” 司琅扬起下巴示意了下前方:“你带这位薛姑娘去休息休息,顺便治治她的伤。” 文竹站着的身体有些微一顿,迟疑道:“郡主,你是要……现在就……” 司琅直直盯着与她相对而站的周寅,清澈双目中波澜不惊,不答只道:“带她走。”语气不容置喙。 这三个字隐含的意思,无需多说文竹自然都懂。她轻轻垂了头,心里再明白不过,她家郡主所谓的“她来写的结局”究竟是什么。 已经快两百年了,每一世的结果,都没有什么不同。 文竹向薛韵走去,薛韵却怔怔坐在原地,望着司琅的目光中透着疑惑和震惊。如若她没有听错,方才……方才这个文竹可是喊了她“郡主”? 可是这个世上,能被叫做郡主的人…… 薛韵心中还在猜测,文竹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弯腰伸出手,对她道:“随我走吧。” 薛韵看了文竹一眼,眼中有些惊惧地立马摇头,她本能地没有安全感,转头去找站在她旁侧的周寅。 周寅对司琅并不熟悉,更遑论那日还被她大张旗鼓地抢过簪子,自然对她并不放心。一看到文竹伸出的手,便立时上去想要拦住:“不用麻烦了,我们……” 但他的话显然毫无用处,还未说完就被打断。而打断的方式不是被人堵住嘴亦或蒙住眼,而是……径直被毫不留情地打晕。 那一秒几乎是无所察觉,也无任何反应的机会。司琅一记手刀砍在周寅脖子后头,他双眼一黑就再无直觉,而几乎是同一秒钟,文竹施了法术将薛韵带离,两人一昏一醒,在这幽暗的空间中擦身而过。 流水轻缓的岸边异常僻静,垂落的枝叶随风飘荡,司琅坐于岸边的大石之上,一双眼落在幽蓝湖水里,搅着这稀碎月光,映着她淡漠面容。 细长的双眉之间,早已不见了她的乌色半月,那连塘郡主的标志,在她来到人界之前就被隐去,此时摩挲起来,竟觉察不出一丝痕迹。 仿佛……就像不曾出现过一般。 “嘶……”沉寂夜色里传来一声低吟,身后似有人正缓慢坐起。 司琅听见了,瞬间便将思绪从幽深的湖水中抽离而出,她眨了眨双眼,压下似要泛滥而出的情绪,静坐了一会儿后,才慢慢转身回头。 周寅从昏迷之中醒来,脖颈后头是一阵酸痛之意,他蹙眉揉着,还未彻底清醒的眼睛缓缓上移,似乎过了许久才看清眼前之人。 “你……”他从喉间溢出一字。 司琅看着周寅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衣裳被湖水打湿又沾染上泥土,再加上方才躺着时弄上的褶皱,此时看来颇有些狼狈不堪。 她冷眼瞧着,并无动作,待他完全起身站好后,才勾勾唇角,面色中露出些好整以暇的意味。 周寅不是傻子,自然反应过来将他打晕的人就是司琅,但她偏偏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周寅难解地皱起眉头:“这位姑娘,你为何要将我打晕?” 司琅没有出声,只眼有打量地盯着周寅看,良久之后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为何?没有为何。” 饶是周寅对自己的记忆再有自信,现下也不免开始怀疑:“我们先前可是见过?亦或是我曾得罪过你?” 只是他虽这么问,心中还是有自己的答案。周寅不记得他曾经有见过这个女子,也不记得曾对他人做过什么不妥的事,如若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为什么这个女子要这样针对于他? 司琅本轻勾着的嘴角在周寅的问话中微微一凝,她的目光也有瞬间变得幽深难测,她看着周寅,却又好似没有看着他,双眼渐渐有些失神,仿佛在透过他而找寻着另外一个人。 周寅被引入了她的沉默,也被引入了她的目光,他心有所动,也有所察。 他感觉到了司琅的失神。 他微愣,顿了片刻,询问:“姑娘,可是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司琅沉默。 她一双清澈的眼眸无波无澜,静静注视着周寅的方向,过了许久,那眼中略略涣散的光芒渐渐汇聚,她又恢复了初见时冷硬的模样。 “故人?”司琅轻哼,“那家伙哪算什么故人。” 虽未正面回答,但话语间已是透露出了点滴讯息。 周寅算是了然。 难怪初时见面她就对他语态傲慢动作无礼,看来是将对她熟悉之人的情绪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且这所谓的熟悉之人,约莫是让她不高兴了。 了解情况之后,周寅便少了些对司琅的戒备,只当她是无处泄愤心中不满的普通姑娘,对她道:“姑娘若是心有不满,发泄出来也是好事,但也应多为自己着想,莫要耿耿于怀才是。” 周寅本是好心劝诫,却不想司琅听完这番话,原本无所表情的面容忽然一凛,双眼危险地眯起:“耿耿于怀?”她反复在嘴中品味着这两个字,最后冷淡道,“这我还真没有。” 但有还是没有,这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司琅虽是否认,但抵不过内心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她的双目渐渐泛起些冷冽之意,人也从大石上跨了下来。 周寅被她的目光一刺,有些微迟疑地往后退了几步,司琅捕捉到他的动作,眼神更加冷漠。 “你说你长得像他。”司琅挑眉,“你没说错,你确实像他。但除了这张脸,你跟他哪里也不像。” 司琅嘴角扬起冷笑,一步一步朝周寅靠近:“你的表情、语气、动作,还有会说的话,都与他不一样。” “你不是他,这一点,我无比清楚。自然,也不存在什么耿耿于怀。” 司琅说至最后,眼中的寒光似乎已经可以冻结成冰,周寅步步后退,只想与她拉开距离,但岸边不过窄小之地,还未两步,便后临冰冷湖水,退无可退。 司琅不再向前,却周身慢慢升腾起氤氲之气,那气息浑浊不堪,收拢在她掌心缠绕,颜色逐渐转深,散出幽幽光华。 周寅不过一介普通凡人,那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登时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哪怕身后就是冰凉彻骨的湖水,他在这一瞬间也只想逃离面前的人。 他几乎是踉跄地往后滑退,但很快就踩在了岸边最后的一块石头上,倘若再多行一步,便是彻底地失去生路。 他终于无法再躲,可也毫无反抗之力,一双漆黑的眼中有惊恐,有害怕,但却无求饶,他始终站着,不曾腿软地在她面前示弱。 司琅手中已然聚集起了法力,一团黑气中裹着闷雷,无声却含着压抑,她只要轻轻抬手,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夺取眼前凡人的性命。 幽深暗沉的湖水平静流淌,浓浓月色下的树影厚重隐蔽。司琅站在阴影之中,看着周寅,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臂,扬起翻涌不止的魔气。 在这寂静之中,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你……究竟是什么人?” 司琅动作未停,目光却些微失焦。她恍惚间忆起在那妖冥两界的交汇处,沙土漫天冷热无常的瞢暗之境,初听见他声音之时。 那人淡淡笑着,眼神中似乎还带着点戏谑,只是语气并无嘲弄,反而有着与他人不同的认真。他手握羽箭,嘴角轻扬:“你可是魔界的连塘郡主?” 那声音无比遥远,却异常清晰,从司琅脑中渐渐蔓延而出,与如今所听的声音相交相融。 她知道,周寅不是他。可她也清楚,他就是周寅。 如今她又听得这熟悉的声音,也听得这熟悉的问句,与先前的每一世一样,毫无改变。 这便是她要改写的结局,是她要从那月下老儿手中抢下的东西。 她的掌中闷雷翻涌,却掩不住她的回答清晰无比:“我乃,魔界连塘郡主。” ☆、第七章 紫云撕裂,雷火勾挟,暗沉暮色下,宫殿内沉闷阴翳。 以妖骨穿制的蛇纹金椅上,坐着一位紫黑衣袍的男子。他面色严肃,眼尾魔痕蜿蜒凸起,直向耳后,目光冷冽,正看向台阶下方齐齐端坐的众人。 魔界诸君脸色也并不好看,其中便属连塘王司燚最为突出。 司燚魔君丰神俊朗,浓黑的眉毛重却不戾,深邃的眼睛冷却不凝,刚毅肃然的轮廓未让他看上去显得不近人情,反倒是透露出些许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时他的眉头轻锁,硬削的面容更加威严,望着蛇纹金椅上与他年龄相似的男子,道:“魔帝,此次阿琅在人界所为之事我已听说,这回定不会轻易饶恕。昨日我已将她关入了幽水潭之内,她何时醒悟认错,我何时再将她放出。” “司琅是你的女儿,你应当了解她才是。”魔帝司御冷声训斥,“若是将她关入幽水潭就会有用,她也不会这么些年都屡次重犯!” 司燚一时无言,眉目间多了几分沉凝。他虽为司琅父亲,但从她幼小时起就对她少有关心,常年在外理事,遇她犯错之时多是将她关入幽水潭,若说了解……还当真是远远不足。 司燚的这片刻沉默,落在司御眼中自然便知这其中因缘。他低低叹息,说不清这其中有几分是为他的胞弟司燚,又有几分是为他的侄女儿司琅。 未再过多追究司燚,魔帝司御抬眼扫视一圈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处安安静静闭目而坐的一人身上,顿了顿,高声唤道:“无左魔君,你来与本君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缩在角落偷懒的无左魔君被点到姓名,立马睁开他那清澈魅人的桃花双目,悠悠一转,看向司御,笑道:“魔帝是问何事?若不说明白,我如何讲与你听?” “莫要装傻。”司御沉目看他,“连塘郡主对外借口说是借住你那,但却现身人界闯下祸端,你敢说与她未曾串通?快些交代清楚,她为何总缠着那人界凡人不放?” 无左自知瞒不住司御,只得无奈笑笑,但心中更多还是偏袒好友一些,不愿卖得那么彻底,便含糊道:“连塘郡主前去人界我是知道,但至于她要做什么……又怎会轻易告知于我?” 司御蹙起眉头:“那凡人是何身份,你当真不知?” 无左挑眉:“无左还未闲到,有那空余去打听一介凡人。” “兄长无那时间,作为弟弟无右自当分忧才是。”偌大的殿内沉郁阴暗,却在这声响起时亮起簇簇金光,无左闻声稍稍一怔,随即眯了双目朝出声之人看去。 来者正是无左同父异母的弟弟无右。 他与无左一样有双魅人心魄的桃花眼睛,唇角轻轻勾着,目光却不含善意,宽大衣袍内双手藏匿,也不知究竟手臂是否还在。 他面白如纸,看上去极为虚弱,但开口说话之时,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那凡人的身份,我已调查清楚。”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无左坐在角落,面朝着他,闻言微微皱了眉头。 “是吗?”司御道,“还请无右魔君说来听听。” 无右立于大殿门口,并未再朝里多走,一身厚重衣袍将外头本就稀薄的光亮统统挡住,说道:“此凡人的真身,乃仙界十座统帅宋珩宋将军。” 此话一落,不仅殿内坐着的众魔君发出低且惊的疑惑声响,便是魔帝司御面上都带上了些许惊讶:“仙界宋珩?” “不错。”无右继续说道,“仙界十座统帅下界历劫乃是绝密之事,我也是偶然听冥界主管轮回之事的十殿转轮王醉酒时所说。不过他缘何下界,又历几世,这些,我还未能了解。” “竟然是他。”司御稍稍敛了沉肃面容,若有所思,“仙界的十座统帅,十万年才出一人,这宋珩本君曾经见过,倒是不可多得的一位良将。” 魔界虽处混沌之地,与仙界那方甚少联系,但这位号称十座统帅的宋珩,倒是确确实实盛名在外,他曾在穿云镜中见过他身处妖界斩缚妖灵的模样,那时便对他有所印象。 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他的亲侄女儿闭口不愿谈论,不惜禁闭幽水潭也要阻碍历劫的这个人界凡人,竟然就是那位令他印象深刻的仙界将军。 司御颇感意外。 只是再如何意想不到,此事也明明白白地发生了。司御沉吟片刻,再次肃容,面向大殿,沉声道:“阻碍凡人轮回转世,本就行为不妥。若此人真为仙界宋珩,那么连塘郡主便更是阻碍其历劫升道。本君不欲因此事与仙界结怨,司燚魔君,还望你做好分内之事。” 话语言辞委婉,但警告之意已然明显。若是仙界的将军因为他们魔界之人的行为而出了差池,恐怕他们两界之间免不了一场战争。 司燚自然明白这其中轻重,当即便应下:“请魔帝放心。我定管好犯错之人。” 司御点了点头,不再多说。挥手示意散去了殿内众位魔君,自己也瞬身化作魔气,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阴郁的微光疏疏浅浅,照不进暗沉静谧的角落。无左沉默坐着,直至看见殿外那抹厚重背影渐渐消失,才倏尔轻拧双眉。 那人界凡人为仙界将军历劫之身的事因是绝密,故在魔帝司御的指示下没有泄露,但连塘郡主又再次闯祸被关进幽水潭之事,没有两日便传遍整个魔界。 这连塘郡主先前名声便是娇纵跋扈,傲慢不已,闯的祸大大小小没有千件也有百数,因此魔界之人都习以为常,不过是听听说说,笑笑闹闹。 但奈何这魔界时日漫长无尽,身处其中之人自然能在找到可供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那被关入了幽水潭的连塘郡主,不过几月就消失在了众人口中。 因着被魔帝知晓她牵扯进了仙界将军宋珩的历劫之事,司琅这回被关禁闭的时间长达整整十五年。幽水潭内深不见底漆黑一片,但从外看去却平平静静清澈无波,犹似这魔界如今短暂的消停和安宁。 司燚魔君本就有诸多事宜要忙,这回又传来消息,说是冥界的漓子湖起了泛滥之势,需他相助,于是未等司琅禁闭结束司燚就匆匆离开了魔界。这整个连塘王府内顿时如失了生机般沉闷,闷到那住在西北角的蚩休老头都耐不住寂寞时常出来走动了。 魔界混沌不堪,连时间都走得悄无声息,十五年相比凡人,对魔族来说不过眨眼一瞬,日升日落,月影更迭,悠悠时日,只如弹指一挥间。 司琅这回在幽水潭内待了约莫二十年。 她并非忘记了时日,也并非贪恋那幽深寂静,不过是内心空空,未到时间,出了这里,她也不知道该做何事。 出幽水潭那日连塘王府日头晴好,片片浓雾都被拨开,光束撒进院中,点点莹光衬着翠树绿叶,倒是司琅许久不曾见过的景色。 她立在莲花池边,看着池中朵朵红莲淤泥不染,竞相开放,迎着日光,不躲不让,不由双目微眯,清澈眼波轻轻荡开。 文竹就跟在司琅后方,垂眉顺目地站着:“郡主,你总算是回来了。” 司琅闻声,沉静的目光依旧未动,过了许久,才闭上双眼,收敛其中情绪。待再转回头时,神色已与寻常无异。 她轻勾嘴角:“许久未见,文竹。” 文竹本看着司琅背影,还对她有些许担心,但现在看她表情听她声音,心里的大石总算是落了下去,对着司琅展颜一笑。 司琅看了眼她身后,少了那矮瘦小小的影子,于是问道:“武竹呢?” 文竹听司琅提起武竹,先是一愣,而后嘴角泛起笑意,道:“郡主若想知道,不如随文竹来看看。” 司琅没有拒绝,文竹便领着她一路走,拐至连塘王府内山林曲折之处时,司琅已大致猜出文竹要将她带去哪里了。 山林之上,云泉倾倒,一人形般高的白毛之兽立在其中,淋得浑身湿透,耳边别着的冰晶花珠光彩熠熠。它摆动着头部,甩出颗颗水滴,通透冰凉,全数落在一旁哭丧着脸的瘦小之人身上。 司琅站在山林之下,远远看着都觉好笑,她心情还算不错,嘴角一勾,大声唤道:“大花!” 那本在云泉下淋浴的庞然大物听到这么一声,顿时停住动作,圆溜溜的黑漆眼睛往下探望,一眼就瞧见了冲它挥手的司琅。 大花顿时兴致大涨,仰着头就冲天猛叫一声,那喷出的气息和卷来的泉水在它口中旋了一圈,如漫天花雨般洋洋洒洒落了下来。 不过显然见到司琅高兴的不止大花,还有在旁边已经淋成水人的武竹。他几乎是看到救星一般:“郡主!郡主!你终于回来了!” 说完就像是要哭的样子。 司琅心觉好笑,但也没有再为难他,于是对大花道:“你自己洗,让这小家伙休息会儿。” 大花又仰头叫了两声,长长的尾巴一甩,径直将武竹送下了山头。 摆脱了自己的噩梦,武竹一下就腿软了,他扁着张脸坐在地上,满腔委屈地拔着草叶。 文竹见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笑道:“自从郡主你离开后,我就与武竹轮流着给大花沐浴,但也不知为何,他偏偏格外受大花喜爱。” 武竹听了反驳:“这哪里是喜爱?它分明就是觉得我好欺负!” 司琅瞥他一眼,道:“欺负欺负你也好,瞧你这瘦弱模样,出了王府你打得过谁?” “我才不打架!”武竹红着脸轻哼,“我……我以德服人!” 司琅嘴角一抽,刚想嗤笑,就听见身后悠悠声音:“呦,这里怎的如此热闹?” 无左魔君踏着山石负手走来,步步平稳,望着此处众人,面上含笑。 对于他会出现这里,司琅倒不惊讶,只稍稍眯了双眼,问道:“你来何事?” 无左魔君挑起双眉,转着手中宣扇,缓缓摇头:“看来我们连塘郡主去了趟幽水潭,回来之后这记性便退化不少啊。”他依旧笑着,“还好我早就料到,趁着你今日解禁,特地前来提醒。” 他抚着宣扇扇柄:“你从我那偷走的琉灯宝盏,准备拿什么东西来交换呢?” 司琅一愣,继而记忆回拢,不由轻笑出声,说不出是笑他还是笑自己。她倒是忘了,在她被关禁闭之前,还去过这人殿中顺走了他的琉灯宝盏。 但司琅对无左还算了解,知道他对这些个珍宝说是在意,倒不如说是收藏着来玩,于是挥了挥手,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若真要我换,那我陪你饮酒,不醉不归便是!” 一听有人陪酒,无左当即便合上宣扇,盖在掌中:“好!”他弯了双眼,“那便今夜!” 司琅大方一笑,正欲答应,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人影子。她些微一顿,目光有瞬间怔忡,忽而转头,询问文竹:“文竹,今日什么时间?” 文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司琅所问的是人界的时间,立即回答:“今日乃人界六月初三。” “六月初三……”司琅在嘴中念了遍这四个字,眼神瞬间变得幽深,嘴角也扬起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很快,她眼眸亮光骤闪,对无左轻笑:“今夜怕是不行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第八章 金顶红门,琉璃瓦墙。轻纱细幔的雨丝从天细密落下,朦朦胧胧,却掩不住皇城之内的辉煌壮观。 平坦宽阔的道路,土石之间溅起细碎透明的水滴,声声细腻,犹如虫鸣,落在寂静的夜里,瞬时就被铿锵步履所掩过。 高靴踩着地面雨滴大步朝前,湿漉的银色盔甲坚硬且锃亮,在皇城大路中行走巡视。 “唐将军,此处已巡逻三回,可还要继续?”紧随着前头银袍之人的亲卫军副将曹铭询问。 被称作唐将军的男子身形颀长,背影挺拔,闻声并未回头,只从喉间应道:“继续。” 夜幕深沉,雨滴淅沥,但皇城中巡逻的身影未曾停歇。遥遥天空,无星无月,飞檐走势的殿顶之上,墨色□□沾染不上一滴雨水。 司琅的面容在黑夜里被隐去大半,她俯瞰而下,盯着大路上那抹移动的身影:“是他?” 穿着淡绿衣裳的文竹随在司琅身后,应道:“嗯。宋将军这一世为皇城亲卫军将领之一,名叫唐子焕,与同是亲卫军将领之一的穆缈将军有婚约。” “穆缈?婚约?”司琅轻嗤一声,“这月下老儿又开始编这无聊故事了,还真是不厌其烦。难道不知这种婚约什么的都已经过时了吗?” 文竹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郡主,这是在人界,婚约……是很正常的事吧。” “那又如何?”司琅不屑冷哼,“有没有婚约,都与本郡主无关。待我夺了他的性命,谁他都娶不了!” 文竹听后一惊,赶忙脱口阻拦:“郡主万万不可!你才刚从幽水潭内出来,若这么快又在人界犯事,恐怕会惹魔帝生气。” “他生气便生气,又能拿我怎么样?责骂?禁闭?大不了我统统受着。”司琅目光盯着下方几乎如米粒般细小的人影,不甚在意地回道。 文竹:“郡主……” “好了,你别耽误时间。”司琅摆摆手,示意文竹无需多说,“我父王不知几时回府,我得尽快取了这唐子焕的性命,免得夜长梦多。” 其实今夜司琅不与无左魔君一道饮酒,口中所说的那“重要之事”就是来这人界。她在幽水潭内待了将近二十年,选择今日出来,心中自是有所打算。 这一世的唐子焕,便是上一世的周寅转世。那与他有婚约的穆缈将军,司琅不见,都知道是先前的薛韵模样。 这二人生生世世,二十载的轮回转世,月老天定姻缘,便是许在七月初六这一日。 司琅今日出了幽水潭,消息应是很快就会传到她父王司燚魔君那里,依照先前情况,若等她父王回了府,她再想离开魔界,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因着这层原因,今日不过六月初三,司琅就先行来了这人界,不过反正亲事要拦,命也要取,是早是晚,倒着实没什么所谓了。 文竹的劝话全数被司琅拦在嘴里,她紧皱着眉头再是担忧也无济于事,司琅不听,只说:“你在此等我。” 而后□□一扬,眉间乌色半月一隐,瞬间又变成之前的墨色羽衣,缀着叮当银饰,向皇城大路那方飞去。 文竹站在原地,看着司琅消失的身影,嘴唇紧抿,心下叹息不止。 皇城内的巡逻还未停止,暮色沉沉,照亮前路的只有城墙下的根根长烛,那火光高耸,迎风而动,虽左右摇曳不止,但从未熄灭。 唐子焕一身厚重银甲,淋着细雨,映着火光,模糊身影在墙楼角落缓缓行进。 “唐将军,换班将士已经来了。”曹铭看见前头的一对人马,附在唐子焕耳边小声提醒。 唐子焕闻言抬头,见着与他同是穿着一身银甲的亲卫军将士,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换班之后,唐子焕就离开了皇城大路,从一侧的朱雀门拐了出去,往军营方向而行。 一路细雨绵绵,回到所住之地,已是下半夜时,屋内灯光昏暗,唐子焕摘下头上盔甲,额间隐隐渗着汗珠,目光如夜色一般深邃,轮廓凌厉冷肃。 屋内窗户未开,他也并未点灯,几乎漆黑一片,只是他常年居住,早已对物件摆放有了记忆,此时不过伸手一揽,茶杯就落入他的掌中,再拎起茶壶倾倒,暖意瞬间就在屋中蔓延开来。 唐子焕就这么在桌边坐着,盔甲未卸,雨水未除,只浅酌热茶,整个人仿佛融在这静谧夜里。 屋外的雨滴还在不停拍打窗户,渐起的风声呼啸而过,不知过了多久,唐子焕终于有了动作,他放下茶杯,去寻了那点灯的蜡烛。 原本寂静的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银甲碰撞的沉闷声逐渐盖过屋外的风雨交加,唐子焕寻到火烛,将屋内一角的光明点亮。 但当火光从屋内跳跃而起时,点亮的不止这个屋子,还有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的人的目光。 司琅抱臂靠在屋内墙上,灯光亮起的时候,她与面前的唐子焕目光相接,而后毫无意外地——狠狠一怔。 一身银甲,黑发盘束,深邃目光,熟悉面容,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她的身影。 司琅几乎是无法控制的怔愣,那一瞬间她的神思溃乱,几乎觉得此时此刻就是那人站在她的面前。 尽管那是荒谬又可笑的。 唐子焕在点灯之前并未察觉到屋内有人,此时乍一见到司琅,不由一愣,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难辨的惊异,脸侧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本就安静的屋内,由于两人的沉默,就显得更加没有生机,隐约之中,还夹杂着浓浓的防备和警戒。 司琅率先回过神来。 她闭了闭眼,将那人的模样在脑中剔除,就算无法完全抹去,也不该和眼前这人相互掺杂。她心里清楚的——唐子焕不是他。 再睁开眼,司琅心中已经没了那些异样情绪,她如同看上一世的周寅一样,冷淡疏离地望着唐子焕,脑中已将他与那人分辨地明明白白。 她开口喊他:“唐子焕。” 唐子焕神色未变,对司琅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似乎毫不惊讶,甚至连方才眼中的那点惊异都消失地彻彻底底。他漆黑的眼睛一时变得云雾流转,翻腾出难以言喻的莫名情绪。 但司琅对他眼中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她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走他的性命,就像对待之前的周寅一样。 这一回,她甚至都没有了上次的耐心,她不欲再与他交谈,也不欲再听他声音,掌中瞬间就凝起魔气,裹挟着惊雷滚滚。 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拿来浪费。 可直至司琅聚起黑气,抬起纤长细白的手腕,站在她面前的唐子焕,都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他就只那么直直站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看,分毫不移,似乎能就此将她看出个洞来。 司琅其实看出了这唐子焕与他上一世的周寅相比性格变化许多,事实上这两百年内他的转世,每一世都有不同样的性格和家世,司琅早已习以为常,能够做到波澜不惊。方才初见唐子焕时的失神,只是因为这一世,他穿上银袍的将军模样……实在与他的真身太像。 司琅对唐子焕的一言不发并不好奇,她对这个人本就视如影子。他有他的真身,有他该去的地方,这凡尘人世,与他根本就毫无关系。 思及此,司琅眉头狠狠一皱,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狠戾,她再无犹豫,抬起手掌就向他袭去。 黑气裹着惊雷向前迅势而飞,带着屋内的书籍和杯盏摇晃作响。可就在那团黑气即将穿透面前凡人身体的时候,屋中突然有两道影子划过,不知是谁伸手一扬,瞬间将那团黑气劈到了瓦墙之中! 司琅愣住。 “哎呀我的姑奶奶呀!你怎么又来作乱了?” “我就说今晚还得来守着,不然肯定出大事!” 面前两道身影一胖一瘦,你来我往地讲着话。 司琅瞪圆了眼睛:“牛头!马面!你们俩怎么会在这?” 来者正是冥界的两大勾魂使者牛头和马面。 “哎。”牛头叹了口气,颇有怨愤,“郡主,你总来人界搞事情,我和马面当然要来管了,不然这轮回转生的秩序,就全都被你打乱了。” 司琅闻言嗤笑:“这人界我早不知来了多少回,怎么今天才想到要来阻止我?” 牛头被噎得语塞,赶忙转头去看马面。 马面一拍手,顿时笑嘻嘻道:“郡主……” “别找借口了。”司琅冷着脸色,“是我父王让你们来阻止我的?” 见瞒不过去,牛头马面也就不瞎编了,老实交代道:“是司燚魔君去处理漓子湖泛滥这事之前就交代的,说你一旦出了幽水潭,就让我们赶紧在周寅转世这好好守着。” 周寅转世…… 提起这个司琅才反应过来,这牛头马面乃是冥界之人,若是出现在魔界与她交谈她毫不惊讶,但现下、此时…… 这是在人界啊!还是在一个凡人面前! 她当即皱眉呵斥:“你二人当真勾魂勾傻了吗?竟在凡人面前显出原形!还不滚回你们冥界!” 她吼完之后便去看被牛头马面挡住的唐子焕,却见他背脊挺直,面色如常,一双眼还是直直望着她,那目光之中,根本没有一点惊讶。 司琅怔住,脑中似有雷电劈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从心底涌了上来,她立马求证似的又转去看牛头马面二人。 而在那二人的脸上,司琅看到了无奈、认命和“你想的是对的”的表情。 司琅顿时觉得脑子有些炸。 她连忙又转头去看唐子焕。 那人依旧面色冷静,眼眸深邃。只是轻启的唇,说出的是让她头晕目眩的字句:“连塘——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世来了! ☆、第九章 “给本郡主滚开!” 冥界的黄泉路上行走着众多魂魄,悠悠长路弥漫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香,各异人形的魂魄皆循着花香,朝路的尽头慢慢而去。 但便是这安宁缓慢的路程,其间却夹杂着一道黑色身影,此人墨色□□席卷而过,带着众多魂魄摔落黄泉路上,震天吼声将那彼岸花香都尽数驱散。 前头这身影如风般迅疾而过,后头两人笨重地追赶不停:“郡主!你等等我们啊!” 头上几欲冒火的司琅自然不会听劝。 她闯入鬼门关,越过黄泉路,径直飞到了奈何桥上,一把就将正要捣鼓汤水的孟婆抓住,恶狠狠地揪着她的大辫子,质问:“怎么回事?你这汤水已经没有质量保证了吗?!” 本来正熬着汤水的孟婆突然被抓住辫子,登时就疼得嗷嗷直叫,她挤着眼中泪水,求饶道:“郡主!老身的好郡主!您可快些松手吧!哎呦,疼死我了……” “知道疼为何不好好熬汤?”司琅气急败坏,“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 “老身知道……老身知道……”孟婆不停告饶,“郡主先停停手,听老身给你解释……” 司琅狠狠瞪了孟婆一眼,但也没再为难,一把甩开她又大又厚又长的辫子,在牛头马面殷勤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说!” 孟婆摸着自己差点被扯掉的头皮,一边忍住泪水一边乖乖解释:“好郡主,那凡人的事老身已经听牛头马面说过了。” 司琅一听“凡人”二字就觉得头大到不行,狠狠闭着眼睛,忍着心中怒火。 “前些日子这冥界用来熬汤的忘川水掺了杂物,说是那漓子湖的湖水泛滥成灾,涌到了这忘川河水中,导致老身熬的这汤出了问题,有那么几个凡人能记起些前世的事情来。” 司琅沉着脸,越听脑门越抽筋。打她出生起,就没听说过孟婆汤还能喝出问题的,这下不仅出了问题,还偏偏出在她身上! “几个?”司琅咬牙切齿,“你确定就几个?” “哎呦!”孟婆赶忙点头,“老身绝对不敢跟郡主您撒谎啊!确确实实就那么几个,虽说那汤水人人都喝,但也并非全都失效。只有那么几个执念较深的,才会在这世回想起来先前的事。” 执念较深…… 司琅顿时觉得头更大了。 唐子焕这一世没有失忆,还将前世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他能对着她叫出“连塘郡主”四个字,就代表他还记得前一世自己是怎么丢了性命的。 他是被她推下湖的! 所以执念……大概就是对她的恨意了。 若是这一世唐子焕对她怀抱恨意,再加之牛头马面从中作梗的保护,她想取他性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既然知道他没有失忆?为何不再行补救之法?难道就任由他一介凡人存着前世记忆?”司琅问道。 孟婆叹了口气,抓起她那长长的汤勺慢慢捣鼓:“郡主有所不知,老身熬的这汤,只有在这奈何桥上转世之时才起作用,过后再喝,就与普通的汤水无异了。”她摇着头,顿了片刻,又道,“况且,这一世,乃那凡人在人界的最后一世,过此一生,他便再无轮回了。” 司琅本欲再说的话到了嘴边,硬是生生让孟婆的最后一句话拦了下来,她愣了一瞬,问:“最后一世?” “不错。”孟婆道,“这位凡人约莫是仙界哪位历劫的仙家,顺利过了这一世,也算是历劫完成,不会再下至人界了。故老身与阎王商量了番,也就不行什么补救之法了,如此便罢了。” 司琅怔怔地,有些意外。 她竟不知道,原来唐子焕这一世……竟是他在人界的最后一世了。 倘若这回,她再次取了他的性命,未让他在七月初六之时成婚,那么他这番历劫便算是失败,回去仙界,当是无法完成情劫的考验;但她若是没有取他性命,让他顺利成婚,将那穆缈将军娶回,那他的情劫应该算是顺利渡完,回去仙界后,就应该要……娶他那婚约中的该娶之人了。 婚约……娶亲…… 司琅有些失神,脑中一时混乱不已,曾经她信誓旦旦要将他的情劫全数破坏,让他不能在人界顺利渡劫。可现下听说这竟是他最后一世,她心中却不由迟疑。 她如此阻碍他,破坏他,甚至不惜害他性命,这么做,究竟是错是对? 司琅从冥界出来,并没有回连塘王府,而是去了人界皇城,在外都寻了个住处落脚。 天已然大白,云雾鸟儿齐上枝头,司琅在屋中坐着,想起与孟婆的一番谈话,不知为何竟觉一股疲惫之意涌上心头。 她揉了揉眼皮,终是抵不过困倦,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当日的夜晚了。 文竹站在窗户边上,低眉顺目安安静静,见司琅醒来,轻声唤她:“郡主。” 司琅这一觉睡得着实有些久,不仅久,还极为沉溺。她转醒之时,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若不是听见文竹叫她,她几乎以为自己仍在那深黑寂静的幽水潭中。 “父王回来了吗?”司琅哑声问道。 文竹上前来倒了杯水递给司琅,应道:“还未。” 司琅从孟婆那听说了,她父王此次离开魔界,正是去帮冥界处理那漓子湖泛滥之事,只是要去多久,何时处理完毕,她倒是忘记了问,不过依她来想,她父王既将牛头马面安排在唐子焕身边,那么得了她又来人界寻他的消息,恐怕是要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 司琅将水喝了,头疼地按着脑袋:“唐子焕呢?” “在皇都军营内。” 司琅蹙眉:“又在他那破烂屋子里?” 昨夜她先行闯入了他在军营内所住的屋子,本以为他这一世当了将军,就算待遇没有像上一世为富商家子弟好,但也不至于差到哪去,谁成想进屋一瞧,不仅小到没边,脸墙瓦都是几乎破烂的。 不是什么皇城内的亲卫军吗?怎的待遇如此之差! 司琅又想起他昨夜回来之后,独自一人坐在桌边饮茶沉默,那黑漆漆的屋子几乎将他完全融入,哪怕是后来有了光亮,他的面上都不见一点表情。 司琅眉头皱得更紧。难道…… “文竹,你说这唐子焕,莫不是——面瘫?” 文竹:“……” 司琅越想越有可能,更别提这人记得前一世发生的事,两世累计的记忆和身世都加注在同一个灵魂之上,难免让他有负担和压力,成了面瘫,也不是不能理解。 想到这里司琅就不淡定了,她一拍床榻站了起来,说:“走,去会会他!” 又是昨夜熟悉的小路,也是昨夜熟悉的屋子,司琅悄声进入,里头照旧漆黑,没有光亮,司琅微眯眼睛,在黑暗中寻找人影。 但还未待她开始摸索,屋中忽然传来了细小声响,随即角落亮光一闪,火烛已然被人点燃。 唐子焕掌着烛灯,沉默静立在屋子角落。 他对司琅的到来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是猜出了她今夜会来这里。 司琅眉头轻挑,知道自己这是被守株待兔了。 “栽在”凡人手里对于她来说还算是种新奇经验,司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人,眼中是藏不住的玩味之意。 唐子焕面色沉沉,站在角落分毫不动,他手中的火烛不断跳跃,将司琅的艳丽面容映衬地清清楚楚。 他攥起拳头:“你又想来杀我?” 司琅闻言,眼中玩味更甚。 她今夜对唐子焕并无杀意,也知道牛头马面那二人就守在屋外,她若动手,他们必定阻拦。她来,不过就是纯粹好奇,这唐子焕究竟记得前世多少事情,又为何这般不苟言笑。 只是心里这么想,说出的话,偏生还是威胁。司琅扬唇:“我就是要杀你,如何?” 唐子焕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他冷着语气:“那二人不会让你得逞的。” 司琅看了眼窗外,知道他指的是牛头马面,不屑轻笑:“你觉得他二人能阻止得了我?” 唐子焕看着她:“如果不能,我昨夜就死在你手上了。” 司琅一噎,随即有种被看穿了的恼意。这凡人倒是知道不少,看来是早就与牛头马面见过了,如今一道防着她呢。 “你不怕他们?”司琅故意挑拨,“那二人可是冥界的勾魂使者,夺走你的性命,可比我容易多了。” 唐子焕摇头:“就算如此,可他们并无想要我性命的意思。”他顿了顿,冷漠戒备的目光投向司琅,“但你不同。” 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真真实实想要杀了他。 上一世落水时的彻骨冰凉和窒息闷痛,随着记忆的逐渐回拢而慢慢清晰,他没有忘记她是如何眼都不眨地将自己推入水中,也没有忘记她最后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她说她是,魔界的连塘郡主。 可魔界的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他惊讶、诧异、惧怕,可最后更多的,是深深的困惑。 唐子焕蹙起双眉,眼中是难解的疑惑,他终是没有忍住,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 司琅伫立原地,看着他面上疑惑沉凝的表情,一时间觉得脑中似有根弦在不断拉扯。她恍惚之间又想起,上一世那个在湖岸边上,面临死亡却不肯示弱的周寅。 或许除却周寅,在这一瞬间,她还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和人影。 他们有着同样的脸庞,也有着同样的声音,他们分明就是一个人的影子,可偏偏他们每个人看她的眼神,对她说话的语气,却都各不相同。 也和那时,在瞢暗之地内,对她展颜,引她前行,陪伴她渡过百日黑暗昏沉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司琅想,她或许可以告诉唐子焕她的名字和身份,却永远都无法与他讲明,她究竟为什么要取他性命。 ☆、第十章 皇城之外,酒楼之内。 案几上,散落着片片剥烂了的硬壳,旁侧墨色羽衣的女子斜斜倚着,边磕着手中小山般的瓜子,边听着前头浅绿衣裳女子的清脆声音。 “唐子焕的父亲本是朝中大将,但几年前被怀疑曾勾结外邦,导致机密泄露,战事失利。为保性命,他父亲主动请求离开皇城,戍守偏远之地,唐子焕则留在皇城之内,作为亲卫军其中一支队伍的将领。” 文竹娓娓道来,司琅磕着瓜子,若有所思:“难怪……我见他住处偏僻简陋,原来是本就不受重用啊。” “大概人界皇帝留他在皇城里,也是为了牵制他的父亲。” 司琅点头,心中已有考量。昨日她见那唐子焕面色沉沉,行事凝重,就知道这中间必定有事发生,今早才会谴文竹回去连塘王府,将那往生石的内容看看清楚。 “所以他与那穆缈呢?这一世又是什么情况?”司琅一嗤,“不过按那月下老儿的脑子,估计又是什么狗血烂俗的故事。” 文竹的嘴角抽了抽:“按往生石上所写,过几日皇城内会有刺客出现,亲卫军出动保护人界皇帝,而在这次抵御行刺中,穆缈会为了救唐子焕而受伤。” “果然。”司琅不出所料,“又是这种剧情……”司琅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下次我若能见着这月下老儿,必须好好跟他说说,别再写这种烂俗戏码了,凡人不累,本郡主看着都累!” 文竹听她抱怨,没有接话,只无奈一笑。 “然后呢?”司琅问,“又是悉心照料,互相表白?” “未提起有悉心照料。”文竹道,“往生石上道,唐子焕会以自身重要之物,为穆缈换取受伤的解药。之后便是穆缈伤势痊愈,两人于七月初六那日正式成亲。” 重要之物? 司琅皱眉:“唐子焕的重要之物?那是什么?” 文竹同样不解:“往生石上并未说明。” 司琅想了一遭,但到底是对唐子焕无所了解,不过听了一通他的“凄惨”身世,也参悟不透他究竟有何重要之物。 但这对司琅来说本就无关紧要,她也不欲花费时间来做无用的事。 距离唐子焕的成亲之日,还剩下一月的时间,如今牛头马面双双护着他,她夺他性命已是希望渺渺,但她的最终目的其实只是要破坏他的姻缘,所以是否取他性命,现在对她来说已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她不能让这二人顺利成亲。 而不让他们顺利成亲,最为明了直截的方式,就是破坏他们的拜堂礼。 既已有了想法,司琅自然不再着急,她悠悠闲闲地又磕了会儿瓜子,懒散地闭上眼睛,已是无心再谈只想睡觉的模样了。 虽距离成亲的日子还剩下一月,但这日子不长不短,期间什么都可能发生。司琅担心突生变故,便没有回去魔界,与文竹一同留在了这人界酒楼内。 司琅虽是自由散漫,放荡不羁的性格,但其实心中并无什么强盛的好奇心,她对人界形形色色的物什和玩意统统不感兴趣,住在皇城之外这几日,她基本足不出户,天天都躺在屋中睡大觉。 不过来这人界几遭,司琅还是深有体会。虽说这里凡人性命短暂劳累不堪,但却能享受清朗日光和澄澈空气;但反观她偌大魔界,漫长寿命不死不灭,却有太多人只能掩藏在黑暗之中。 有失有得,天道终究还是公平的。 窗外的绿树红花弥散着淡淡清香,司琅将手垫在脑后,翘着腿仰躺在床榻之上,清风抚进将她鬓角黑发吹起,如一双温柔的手在细心试探。 司琅闭着眼睛,任由神思在际空外飘荡,她的眼中一片黑暗,心却在泥沼里沉沉浮浮,不肯投降。 忽然,司琅鼻间飘过一缕奇异香气,虽很短暂,但却清楚无比,她指尖一顿,立时睁开了眼睛! 这个味道…… 正当她仔细回忆之时,屋门“吱”一声被人推开,司琅看去,是文竹走了进来。 “郡主!”文竹说道,“刺客昨夜入了皇城,穆缈按往生石上所写,已经受伤了。” 既已受伤,那么下一步便是唐子焕以重要之物来换取解药。 司琅不知这重要之物是什么,但这一刻心却有点隐隐不安起来。她回忆着方才在她鼻间飘过的气味,总觉得这中间似乎会有什么联系。 她蹙眉,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走!去看看。” 由于昨夜行刺,今日皇城内的戒备顿时森严了起来,大路和城门外均是重兵把守,除却那些穿着银甲的将士,几乎看不到任何闲人的身影。 司琅和文竹化了隐身,从皇城上头飞身进入,她们先是去了军营,但军营里几乎无人,只有少数寥寥几个在其中看守,看起来大多数将士都已被调遣出去了。 军营里找不见人,司琅干脆不再瞎找,寻了个无人角落,化出身形,俯身以右手头三指点地,魔气瞬间便沿着她脚下涤荡开来,司琅闭上眼睛,以神思感知唐子焕的方位。 皇城虽大,但魔气蔓延的速度更快,探知不过一二十秒,司琅就顺利寻到了那人位置。 太医院内。 药香袅袅升出红瓦,白袍太医来去匆匆,司琅和文竹又化回隐身,穿过前殿和药房入了后头治伤之地。 穆缈乃亲卫军将领之一,昨夜抵御行刺护驾有功,又为救同僚而身受重伤,自然待遇极好地被安排在了太医院内,司琅与文竹到她床榻前时,正好有太医在为她诊治。 而除却太医,毫无意外地,司琅看见了唐子焕。 他低垂着头,穿着一身银甲,上头是未擦拭的血迹,此时已然干涸,拿着佩剑的手中也有喷溅状的血痕,显然自昨夜刺杀过后就没再回过军营。 司琅站得不远,但却看不见他的面容。他的眼睛和神情统统都藏匿在盔甲之下,低垂着的脸只定定朝向床上那昏迷不醒的人。 其实不用多看,也不用多想,司琅能够猜出,他此时或许满心都被愧疚和心痛所缠绕。 否则怎么会轻易低下,他作为将领,面对他人时挺直的脊背和身姿。 司琅手指微微蜷起,心情一时变得尤其复杂。她脑中意识清醒,心头却异常沉闷,烦躁自身体里油然而生,那是一种让她非常不适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与上一世在湖边,她看见周寅牵起薛韵受伤的手轻柔擦拭时一模一样。 而最令她烦闷抓狂的,偏偏是她自己过分清醒,深深知道这种感觉代表着什么。 有了这种认知,司琅的表情一下子就臭到不行,身体内压制的戾气渐渐散发,文竹站在后头,立马就感觉到了自家郡主情绪不对。 看了眼司琅,又瞄了眼前头毫无所觉的唐子焕,文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这戾气牵连,赶忙把自己的头也垂低了些,只在心中无奈叹息。 唉……不是说能分得清楚谁是谁吗…… 司琅脸色比牛粪还臭,那太医做什么讲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冷着一张脸在旁边坐下,不耐烦地晃着自己身上银饰。 约莫过了一刻钟,太医的诊治总算结束,他缓缓起身,愁容满面,叹息了一声后摇着头,颇为感叹地拿起药箱离去。 司琅活了两千多年,魔界之人虽不死不灭,但不代表她对死亡没有了解。这太医如此束手无策的表情,一看便知对床上之人行不了拯救的法子。 也难怪,毕竟往生石上写了,需要唐子焕拿自己重要的物件去交换解药,若是让这太医医治好了,那才得让她惊掉下巴。 司琅把玩着银饰,将目光收回后投到床榻那方,上头躺着的女子昏迷不醒,长发披散,面色惨白,虽额上都是冷汗,嘴唇撕裂没有血色,但司琅依旧认得出,她就是上一世的薛韵。 这所谓的生生世世,当真是比魔咒还令人难以摆脱! 太医走后,唐子焕僵直站立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他挪动脚步,一下一下朝穆缈那里而去,银甲如沉重的木钟般相互撞击,似乎将他的步履都生生拖慢了半步。 司琅冷着脸色,早已没有心思再继续待着。她早知穆缈不会丧命,如今看着唐子焕精神萎靡,她心中只想将他抓来狠狠揍上一顿。 “嚯”地起身,司琅一脚蹬开凳子,对文竹道:“我们走!” 两人隐着身形,来去自由无声,可这施法离去的诀刚捻至一半,忽听床榻那里传来低哑声音:“别走……救救她……” 司琅捻诀的手霎时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去看文竹,却见文竹与她一样脸色诧异,显然跟她听到了一样的话。 司琅倏尔转身,看向坐在床沿边弓着身的唐子焕,他没有转头,甚至连余光都未瞟来,可他方才……分明就是出声了。 司琅放弃了施法,迈步缓缓朝他那里而去,她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也见他慢慢,慢慢地,朝她的方向投来目光。 他的双眼通红,脸上还有血迹,但那眸中,是清波流淌。 司琅听见他说:“求求你,救救她。” ☆、第十一章 她们二人均是隐身,唐子焕不过一介凡人,却能看见她们,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位置,这让司琅不禁怔愣,但这怔愣只是瞬间,在唐子焕红着眼睛,对她低声下气恳求的时候,这怔愣在她脑中顿时转化成了无边怒火。 司琅几乎是难以忍受地、眼中冒火地,对着唐子焕怒吼道:“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她周身本就魔气深重,眉眼之间戾气难消,如今这一声难抑的怒吼,更是令她看上去杀气腾腾,眼中尽是淬着寒冰。此番情况,饶是文竹都禁不住吓了一跳,更遑论只是凡人的唐子焕了。 他原本双眼通红,被司琅一吼,眼神一震,那抹红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措和惊惧。 他显然也被司琅吓到了。 司琅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觉得眉间闷痛,那被抹去的乌色半月渐显灼烧之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司琅的抿唇不语被唐子焕误解为了不情愿,他深邃目光凝着司琅,里头似有情绪挣扎,一浪高过一浪,最后说出口的,是他真切的诉求。 “你不是凡人,一定有办法救她的。”唐子焕紧紧盯着司琅,“你若将她救活,我的命,你拿去便是。” 司琅的拳头骤然握紧,她几乎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你不是想取我性命吗?”唐子焕看着她,“我可以给你。只要你救活她。” 司琅瞪圆了眼睛,几近失言,她的滔天怒火在唐子焕的恳求中全数变为了绵软之力,像是打在空气中般,狠狠反弹,将她教训得鼻青脸肿。 她咬牙切齿:“你竟然要为了别人放弃自己性命!当真是无私!” 唐子焕哑着声音,转头看向床上闭目不醒的人,不知说给谁听:“她对我而言,并非别人。” 她是这一世的穆缈将军,也是上一世的阿韵妹妹。她失去了有关他的所有记忆,可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对她动心是什么感觉。 她对他而言,是想要在一起相守一生的人,也是心底深处,最想要保护爱惜的人。 她不是别人,又怎么可能是别人? 如果救回她需要付出自己的性命,那么他甘之如饴。 唐子焕眼中的缱绻情深不加遮掩,尽数都映入司琅的眼中。她紧抿双唇,眉间的乌色半月隐隐有破封而出的迹象,烧灼得她整张脸滚烫无比。 文竹看出了司琅的异样,不敢懈怠,连忙提醒:“郡主!你……” 可司琅已听不见文竹的话了。 她将手指狠狠嵌入掌中,却抵不过眉心宛若撕裂般的疼痛,她的眼中泛起浓黑魔气,瞬间似要将她的神志吞噬而尽。 文竹看出司琅已接近失控,知道这里不宜久留,迅速点了司琅脖子后三个穴位,趁她还未完全发作,将她一揽,施了瞬行术立即离开。 街巷城外吆喝不断,酒楼屋内安静沉默。 床榻上横躺着一人,以手遮目,无息无声。 司琅眉间的灼烧已经停止,乌色半月的标志再次被她以法术抹去,她紧紧阖着双目,人虽平静,心却难止。 距她上一次这般心绪动荡,其实已经过了两百多年,如果不是今天再次失控,她几乎都快忘了这种钻心蚀骨的疼痛。 四肢百骸的无力,血液倒流的不适,魔气脉络的拉扯,件件桩桩,都在侵蚀着她的神志,啃咬着她的神思。 可偏偏最让她难以自控的气怨,不是来自她身体的疼痛,而是来自他对她的语气。 恳求。 一个凡人,生得与那家伙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毫无生机,颓废萎靡,为了一个女人的性命,向曾夺走他性命的人——低声恳求。 这让她怎么能不气! 思及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的司琅又觉胸中顿时怒气上涌,整个床榻之上霎时溢出她的蓬勃魔气,化作阴爪在屋子内无声放肆。 文竹就站在一旁,见状忙道:“郡主,别生气了。他是凡人,和宋将军始终是不一样的。” 司琅闻言沉默,仍旧紧紧盖着双目,但那猖獗的魔气却显然因为文竹的话而有所平息。 文竹叹了口气,知道司琅算是听进去些,又说道:“郡主,你大可不必理会那个凡人。穆缈虽受了重伤,但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她也会痊愈。所以你若不想再见唐子焕,我们就不再去皇城便是。” 往生石上既然写了结局,那么必定不会轻易改变。唐子焕其实根本无需寻求司琅的帮助,只要等待有人来与他交换解药便是。 但是…… 司琅忽然脑中一闪,顿时又想起白日她在屋中闻到的那股异香,她猛地拿开手臂,腾地一下就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文竹吓了一跳:“郡主……” 司琅脸色不是很好,残余的戾气还在眉间没有消除,只是她并未多作解释,兀自翻身下床,语气冷硬:“在这等我,我出去一趟。” 然后在文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个瞬身消失在了屋中。 司琅没入皇城,也没回魔界,而是施了法术,在偌大都城之中,寻觅那丝奇异香味。 以香寻人并未易事,更别论对方是个会隐藏气味的人,只是司琅向来嗅觉灵敏,若是换了其它魔界之人,恐怕并不能察觉到这点香气。 只是再如何嗅觉灵敏,在这偌大都城之内寻人都极消耗体力。司琅的探知术行进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才终于将那人位置找出。 此时她面色已经有些苍白,需要休息维持体力,可是她心中慢慢升腾起的不祥预感,让她根本无法放松离去。 那人所处的位置,正是皇城的太医院内! 司琅在接收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无所停留地,径直化为魔气就朝那皇城直冲而去。 三个时辰前,她还几近失控怒气勃发地面对唐子焕,可三个时辰后,司琅就变成了自己从未冷静过的模样。 她冷静到,只想将那身怀异香的人狠狠宰杀! 唐子焕还如司琅离开前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昏迷的穆缈身边,他未脱下自己身上的银甲,也没有洗清脸上的血痕,只定定地望着床上那人,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他好似失神,也好似坚毅,脑中千百念头交织缠绕,可转来转去,只有“救她”二字清晰无比。 屋中原本安静,静到只能听见床上穆缈微弱的呼吸,可这一刻唐子焕又觉他的心开始跳动,他找到了希望和期盼。 可还没等他扯起嘴角,屋门就被人狠狠踹开,“嘭”地一声撞在墙上,又被大力地一把挥上。 唐子焕怔了一瞬,而后转头朝门口看去。 来的人正是司琅。 她本面色冷煞地大步跨进,但在见屋中只有唐子焕与穆缈时些微一顿,随即沉着面容,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唐子焕又是一怔,没有回答。 司琅却冷笑:“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他必定是来找你了。” 从她白日之时闻到那股异香就觉得奇怪,只是因为行刺的事,而暂时搁置,方才重新想起,施了探知法术,才终于确认这身怀异香的人,出现在此,就是来找唐子焕。 只可惜来晚一步,没能当面将他逮住。 唐子焕的脸色已经比她三个时辰前离开时好了许多,原本失焦的眼神也渐渐恢复清明,俨然是已经与那人交谈过了。 “是……”唐子焕没有否认,“是有人来过,他说他有办法救人。” 司琅沉下眉头。 文竹先前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唐子焕会以自身重要之物,为穆缈换取受伤的解药”。 重要之物…… 如果说她不了解唐子焕,不知道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但对那个人——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那个妖怪,她却是再了解不过的。 身怀异香的情妖,对他来说,拿出解药想要换取的,无非就是情根。 “他想要……我的情根。” 得到肯定的答案,司琅心中的不安反倒降下一些。她眼神冷漠地看着面前之人,他嘴角已然冒出了颓靡的青色胡茬。 “所以你就要给他?” 唐子焕没答,但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床榻上的人。 答案不言而喻。 司琅看着,不由心里冷笑,分毫不觉情深义重。 也是,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随意交换,不过区区情根,对他而言,完全不算什么! 可命是他自己的,情根却并非是他一人的。区区凡人的情根,情妖何必在意?那妖怪想要的,根本就是这凡人真身——仙界宋珩的情根! 她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不行!”司琅冷冷睨着他,语气近乎咬牙切齿,“你想要的解药,我来给你找,至于情根,你不准给那个人!” 唐子焕一愣,不知司琅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动了动唇角想要说话,但司琅没有心思和他多说,连眼神都没留一个,径直化了魔气消失在屋子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人界这部分就快要结束了,下一步要写什么呢? ☆、第十二章 穆缈所受的是箭伤,但若只是箭伤,不会严重到现在这番地步,司琅离开前粗略瞟了一眼,大致猜出那箭头上应是抹了什么毒药,才会让她如此面色苍白忽冷忽热。 而她要找的解药,自然就是能解这箭毒的药。 只是这太医院内的太医都对穆缈的伤情无可奈何,显然人界内是寻不到能够解毒的药了,司琅现在唯一能去的,也就只有魔界了。 魔界连塘王府。 偌大庭院内,瓶瓶罐罐歪七倒八,五颜六色的药丸和无色无味的药液混杂在了一起,看上去颇有些杂乱,四周没有一人,只有中间站着位黑发高束的冷面女子在不断指挥。 “快点!”她高声道,“把府里所有解毒的药统统给本郡主拿出来!” 可王府虽大,但人丁却少,来来回回,也不过只有文竹和武竹二人在走动。 其实原先连塘王府内还是有许多侍从的,但是司琅不喜府内人丁杂多,吵吵嚷嚷,于是行了散令将他们全数遣走了去,只留下文竹和武竹两位姐弟。 此时文竹又怀抱着些瓶瓶罐罐出来,弯腰将它们放置好,对司琅道:“郡主,这些已经是全部了。” 武竹跟在她后头屁颠屁颠地跑来:“再加这些,再加这些!”然后又将几个小碗形状的药瓶放在地上。 连塘王府内的药材种类众多,所根治的病症也各不相同,司琅本少有生病,并不需要用到这些药材,但由于司燚魔君常年不在王府内,故还是吩咐了人备着药,以免不时之需。 司琅对药毫无研究,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眼睛生疼,她大致扫视了一眼:“没有其它的了?” 文竹点头:“没有了。” “好!” 司琅喝了一声,随即翻起衣袖捻诀,她腾飞在半空之上,□□随风摇曳,黑发四散如墨色瀑布,席卷的魔气瞬间便将满地的药瓶收入囊中。 风静树止,司琅缓缓落下,原本轻盈的衣袖,此时因装满药瓶而略有沉甸。 但这丝毫不影响司琅的行动,她甚至都不将那点重量放在眼里,脚步一转已是一副要走的模样。 可还未待她踏出庭院,王府内便忽现一阵劲风,此风来势汹汹,迅疾猛烈,带起飞扬尘土,瞬间成一叶屏障,将欲走的司琅生生拦住。 她一愣,随即耳边响起熟悉的沉肃声音:“这么着急,又是要去人界找那凡人?” 声先至,人未出。可司琅一听,便知是谁。 她沉了半分眉头,将自己的衣袖背至身后,随即往后退了几步,扬起另一只手将面前的尘土屏障击破。 碎裂的土石散落满地,司琅却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她静静看着庭院门口的方向,王府之外,有一人正负手肃目沉稳走来。 文竹和武竹率先反应过来,二人连忙恭恭敬敬行礼:“魔君大人。” 司琅抿了抿唇,没想到今日事发突然地回来,竟也能碰见司燚,她沉默了会儿,还是生硬开口:“父王。” 司燚脸色冷硬,显然是知道她方才在这王府里做了什么,而按他刚才所说的话,司琅前去人界找到唐子焕的事情,他约莫也是晓得了。 “去哪儿?”司燚刚毅的侧脸紧绷,一双眼看着司琅不怒自威。 司琅回视着他,并无害怕的意思,道:“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 “混账!” 听她如此坦然承认,司燚不由怒喝:“你还未吸取教训?还要一犯再犯?那人界岂是你该去的地方!” 司琅反问:“我为何不能去?” “你还敢问为何?”司燚冷沉着眉头,“几次三番去往人界,蔑视凡人性命,扰乱轮回转生。这些种种,你都未曾反省过吗?” 司琅眼中泛起些冷嘲笑意:“反省二字,我从不知如何书写。父王你——也未曾教过我。” 司燚一愣,随即面色铁青,他斥道:“你给我待在府里,哪里都不准去!” 但司琅怎么可能会听他的,换做平时她都少有妥协,更遑论今日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几乎是立马脱口拒绝:“不行!我要出去。” “妄想!” 司琅不理会司燚,径直错身过他要往王府外去,司燚当然不准,扬手便要将她拦住。 司琅已是铁了心要走,见司燚抬手,自己也不肯退让,掌中聚起魔气直直向他击去。 司燚没有料到司琅会直接对他动手,眼中闪过惊诧,闪身躲过后便是一声冷斥:“放肆!” “你若还要拦我,我必定不同你手软!”司琅冷冷回应。 “目无尊长!我看你不仅不懂得反省,连尊重二字都彻底忘了!” 司燚起了怒火,也不打算纵容司琅,扬手便是一招,魔气化为铁链,欲将司琅紧紧缠住。 司琅无心与司燚过久缠斗,边躲避铁链边往王府门外飞去,司燚看出了她的意图,瞬身便至府外出口,作势要将她擒住。 司琅见状,连忙化身避开,但却不想司燚方才不过虚晃一招,此时才是真正出手。司琅躲开不及,直接被他狠狠一掌击落在地。 胸口钝痛,司琅弓身躺倒,唇角顿时涌出鲜红血液,喷溅在地,看上去极为刺目。 文竹跑上前来,见司琅这样,眼睛已经红了半圈:“郡主!”她含着哭腔,“你就留在府里吧,别去了……” “不可能……”司琅哑着声音,挣扎着爬起,“我一定要去!” 她怎么能不去? 仙界那家伙的情根都要被唐子焕这无知凡人给送与他人了,她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司琅拨开文竹的手,自己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她知道司燚不过只出了三分力气,想要拦她,根本绰绰有余。但她——绝对不会退让! 司琅扬手将唇边的血迹擦去,看着司燚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和冷漠。 “我今日定要去人界。我若不去,那便只有一种结果。”司琅眼眸中闪过锐利,“就是我死在这里!” 说罢再次飞身而起,朝着王府门口而去,司燚的脸色早已铁黑无比,紧攥的大掌青筋尽显。 “好!你若执意寻死,我定满足你!” 司燚冷眼睨着司琅,话语间也是同她一样的绝不退让,掌中凝起翻涌魔气,仿佛只要司琅敢来,他定能将父女之情抛之不管! 连塘地界之上的浓雾早被拨开,投下的日光清朗但不带温度,照进此时风云流转的连塘王府,掀不起一丝一毫温暖的浮尘。 相向对峙的打斗中,是感情流逝的冷漠。 司琅并非武将,对上任何一位魔君,都根本不是对手,更别论此时与她对抗的是自己父王。她毫无胜算,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一次次地被击落在地,但却任由心中的执念猖獗,哪怕头破血流也一定要为之一战。 文竹站在下方,早已哭出声来,她一遍一遍地唤着郡主停手,可怎么都叫不回司琅已然迷失的心。 躲在角落的武竹缩着身体,远远望着空中争斗的二人,他的鼻子本来不酸,可是一听见自己阿姐的哭声,就忽然也红了眼睛,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只觉得眼前一切比冥界的地狱还要恐怖。 武竹紧紧捂住耳朵,只想把所有的感觉都封闭起来,他看不见了眼前所有东西,也听不见了外头所有争吵,只感觉有风在不停呼啸,像是要将人吃掉的巨大猛兽。 而那巨大猛兽——也确实出现了。 在司琅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摔落后,她再度撑着身体爬起,胸口的窒息痛意让她几乎呼吸困难,眼前模糊地只剩下血红的水痕,还有正前方袭来的狠戾魔爪! 她看见了,但却已经没有力气再躲开了。 模糊不清的双眼渐渐无力闭上,司琅的指尖都在滴着点点鲜血,忽然空中似有一道白色疾风呼啸而过,驮着她瞬间躲开了司燚魔爪的攻击,速度之快,令她的鲜血刹那就在空中划过一道艳红的痕迹。 日光下有花珠在熠熠闪耀,文竹看见了,立即激动大喊:“大花!” 大花却未理她,负着司琅稳稳停在庭院地上,转头用湿润的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她受伤的脸庞和胸口,而后便回身冲着司燚张开血盆大口,眼冒火光地嘶吼一声。 此声尖锐凌厉,带着狂风骤起,文竹与武竹毫无防备,立时就被狠狠刮倒在地,司燚虽眼疾手快立了结界,但仍是受了波及,被碎裂的瓦墙划破眉角。 他没有去管伤口,但也停了攻击的动作,蹙起眉头,冷倨地看着面前的一人一兽。 司琅虽失了力气,但仍旧存有意识。她趴在大花柔软的背上,用手摸了摸它的白毛,说道:“大花……我们走,去人界……别管我父王……” 大花听见司琅的声音,眼中火光褪去,转头又轻轻舔了舔她,随即颔首呜咽了一声,长尾扫地,登时腾身而起。 它听懂了司琅的话,它要将她带去人界! 司燚面色照旧冷肃,沉声阻拦大花:“回去!” 但大花并不理他,只又嘶吼一声,露出尖利血红的獠牙。 司琅在大花背上半睁开眼,咽着喉中腥意,冷冷扬起嘴角:“怎么?杀我不够,你想连大花也杀?” 司燚刚硬侧轮廓瞬间一僵,面色一时变得极为难看。 司琅不屑地冷嘲一声,闭上双眼,脱了所有力气:“大花,我们走。” ☆、第十三章 司琅重回太医院的时候,唐子焕已趴在穆缈的床沿边睡着了。 他的呼吸清浅,神经都还悬着,并未入睡太深,寂静安宁的夜里,突来一声巨响,径直让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唐子焕的睡眼犹还惺忪,却在转头看见几乎浑身是血的司琅时瞬间清醒,他怔愣原地,许久才匆匆站起,一双眼紧紧盯着紧闭双目的司琅。 可屋中自方才那声巨响之后,就再听不见任何响动了。司琅躺在地上,唐子焕完全听不见她的呼吸,他漆黑的眼睛浮浮沉沉,手指在身侧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最终,他还是没有忍住,微微朝前两步,试探问道:“你……你怎么样了?” 无人回应。 唐子焕绷紧的侧脸终于松动,他站至司琅身边,而后缓缓蹲下,伸出手在她鼻下探了探。 但却没有一丝感觉。 他惊讶不已,还有一丝没来由的慌张,连忙抽回手在掌心之中无措地摸索,顿了许久,又再次伸出手去。 这次回应他的不再是冰凉的空气了。 司琅扯起嘴角,嘶哑的声音含着讥诮:“做什么?怕我死了?” 唐子焕伸出的手一滞。 司琅已睁开眼睛,但目中却都是通红的血丝,她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捂住胸口慢慢爬了起来:“死不了,放心吧,赖不到你头上。” 她的伤口还在滴着血,不断渗透衣裳往外流,但司琅却仿佛感觉不到般,扯着伤口就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随即衣袖一扫,屋内顿时铺满了花花绿绿的瓶罐盒子。 她对上唐子焕的惊讶目光:“这些药,拿去给你们的太医瞧,若还是治不了,我就再去找。” 唐子焕接近僵硬地低头,将那些药一一扫过,眼中有震惊,有迟疑,也涌现了些许隐忍的愧疚。 他没有动。 司琅见唐子焕久久没有动作,失去耐心地偏头睨他,却见他沉默地别开脸,漆黑的眼中是挣扎的情绪。 她顿时就读懂了他的内心想法。 他竟因为她的伤,而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司琅觉得意外,但更多的是好笑。 这人莫不是忘了,上一世他可是死在她手中的。 “收起你可笑的同情心。”司琅嗤道,“我是魔,与你们凡人不同。” 唐子焕并未因为司琅的冷嘲热讽而生气,相反,他竟将目光转了回来,看着司琅:“可你也受伤了。” 他的目光漆黑,不带一丝杂念,声音是没能休息好的沙哑:“就算你不是凡人,但也能感觉得到痛,不是吗?” 司琅愣住。 ——“莫要那样说她。” ——“便是魔不死不灭,但也会痛,更别论她只是个女子。” 广阔晦暗的无边石地,稀薄疏淡的微弱火光,面前的脸,和那时火焰中倒映出的一模一样。她记忆中有画面在跳跃,曾有一人,触手可及,但她昏昏沉沉,竟忘了将他抓住。 “宋珩……” 司琅呢喃出声。 她的眼神忽而涣散,清澈眸光像是落入石子,打碎了平和的表面,荡起层层涟漪。 明明伤口还在血流不止,可她却恍若未觉般怔怔站起,被血浸湿的黑衣透出慑人的深紫,如枯井中伸出的藤蔓将她重重拖着。 司琅朝唐子焕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到他,仿佛只想在空中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唐子焕已然呆了。 因为她口中的“宋珩”二字,也因为她眉间突现的乌色半月。 他怔怔站着,脚步未动,没有躲开,司琅的手在空中向他慢慢靠近,慢慢靠近,最后失了距离,冰凉指尖,贴上他温热面颊。 就在这一刻,唐子焕猛然一颤,脑中似有无数画面闪过,朦胧、模糊、呼喊、浅笑,一帧一阵,如穿云之雾,也如破山之弓。 “啊——”他的心脏狠狠一动,脑子瞬间像针扎一样刺痛,一切景象海潮般汹涌而来,逼迫他抱着脑袋重重摇晃。 他痛苦!他想甩开它们! 唐子焕的沉声痛呼惊醒了失魂的司琅,她颤抖地收回长指,将那点温热藏匿在掌心之中,紧紧握住,眼中同是沉痛,死死盯着眼前接近失控的唐子焕。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股浓郁异香,极为轻盈地落入屋中,满地的药瓶被来人扫开,落出一方空地接着他盈盈身姿。 “哎呦喂我的好郡主,你这是在做什么?”情妖婀娜着身姿,对着司琅摇了摇手中锦帕,“他可是小妖的猎物哦。” 说罢神秘一笑,抬手在唐子焕额头一点,不过片刻,他就冷静下来,踉跄几步靠在墙角边上,垂着脑袋,显然还未完全回神。 司琅没想到情妖竟会主动出现,她没去找他,他倒送上门来,顿时心头火起:“猎物?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情妖笑:“小妖自然知道。” “知道你还敢觊觎!”司琅冷嘲,“他的情根,你岂有那胃口可以消化?” “小妖自然消化不了,也没那胆子觊觎。”情妖道,“但郡主莫不是忘了,此乃宋将军情劫中的一环。” 司琅神色顿凝。 情妖继续道:“他需给小妖情根,才能顺利度过情劫。小妖听闻郡主前几日闹去了冥界,那应该是听说了,这一世,乃是宋将军最后一世,他若历劫失败,那情劫还得从头渡过;但若历劫成功,返回仙界,便可以履行婚约,迎娶天帝之女琉汐了。” “如此美满婚事,神仙眷侣,为何郡主要百般阻挠?”情妖扬眉,笑得意味深长,“莫不是郡主……自己藏着什么私心?” “你休想骗过本郡主!”司琅不受他的激将,“你将他情根拿了,他便是顺利渡过情劫,回到仙界,又如何履行婚约?如何爱上别人?” 情妖摇了摇头:“郡主,你怕是有所误解。”他摩挲着锦帕上的鸳鸯,“小妖要拿的,不过只是他半截情根。” 半截情根,半生爱恨,情妖所要的,并非后生空白,而是前生牵绊。 可偏偏那前生牵绊,才是司琅无论如何不愿舍弃之物。 她想也没想:“不行!” 情妖却不紧不慢:“郡主,此事你我都无权决定,情根在此凡人身上,只有他才有权利答应或拒绝。而他若是答应了,无论谁来都阻止不了。” 唐子焕仍靠在墙角,他似乎昏迷着,又似乎清醒着,高大的身子负荷着沉重的盔甲,曾经挺直坚韧的脊背再也不见踪影。 情妖走到他的身边:“凡人,你可愿将你的半截情根给我,作为交换解药的条件?” 唐子焕沉默的身形终于在听见情妖的话后动了一动,他长指微颤,扣在冰凉的银甲上,缓缓抬起头来,可却没有看向情妖,而是望着前方静立的司琅。 他往日里漆黑深邃的眼眸,此时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雾,里头没有光芒涌出,只有无边的迷惘和失措。 他的眼神好似没有焦距,可又好似有个模糊的终点。在那终点,他看见了一枚小小的乌色半月。 但就在他失神之际,唐子焕听见耳旁有声音响起:“床上那个女子,你不想救她了吗?” 唐子焕愣住,又转头去看那方床上静静躺着的女子。 她的脸色惨白,她的胸口还渗着血迹,她乌黑的发丝之下,是他熟悉的面容。 他记得她。 她曾喊他阿寅哥哥,她曾浅笑望他双眼,她曾为他全城招亲,她是他曾牵挂的女子。 阿韵……阿韵……她是他的阿韵妹妹。 唐子焕的双眼渐复清明,眼中的无措和迷茫慢慢消失,他低低呢喃出声:“阿韵……” 此声出口,答案其实不言而喻。 情妖看向司琅,后者面容早已惨白一片。 他暗自无奈,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但仍是不留情面,说道:“郡主,你听见他的选择了吗?” 司琅白着脸色,紧抿嘴唇,狠狠瞪向情妖:“你分明就是趁人之危!他根本没有先前的记忆,怎么能决定那半截情根的去留!” 情妖却是摇头:“情劫之所谓为情劫,便是一人对其过去与未来的抉择。能够抛却一方,有所取舍,心无杂念,才算是可以真正渡过情劫。”他晃着锦帕,悠悠而笑,“郡主怎知,他没有记起原来的事呢?只是无关紧要,才选择舍弃罢了。” 舍弃曾经的纠葛和牵绊,选择后生的执念和婚约。他是身为凡人的唐子焕,却也是仙界的将军宋珩,六界之中,再如何轮回转世,灵魂却不变,神识也不变,唐子焕的选择,就是宋珩的选择,他们二者,本就是完完全全的同一个人啊。 “休要满口胡言!”司琅斥他,可偏偏自己红了半圈眼眶,“便是他要给你,本郡主也不同意!” “郡主,小妖说过了,若是他同意了,谁都阻止不了。更何况,郡主你还受着伤呢,不是小妖的对手。” “是不是对手,试试才知道!” 司琅红着双眼,松开仍在淌血的胸口,一掌击向情妖,欲将他生生擒住。 但司琅早就在方才与司燚的对战中元气大伤,体力尽失,此时一掌,只空有架势,却无实力,根本伤不到情妖分毫。 他虚虚一甩帕,便径直将司琅挡开,后者踉跄不断,重重摔在了墙瓦上。 情妖看了司琅一眼,没再管她,抬指施法,待指尖闪出亮光,他迅速拉过唐子焕,点在他的左胸膛上。 唐子焕知道情妖此举是要做什么,他没有挣扎,任由他从自己的胸腔里抽走情根,一双深目,静静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穆缈。 但司琅做不到像他那样冷静,也做不到像他那样毫无所觉,她哑声嘶吼:“唐子焕!你想要解药救人,我可以帮你!情根你不准给他!你听见没有?!唐子焕!唐子焕!” 可无论司琅如何唤他,唐子焕都始终不曾回头 司琅不愿放弃,也不相信这情妖所谓的“舍弃”一说,她宁愿相信是这情妖迷惑了唐子焕,他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将情根交出去! 她忍着胸口钻心的疼痛,再度起身欲打断情妖的施法,但不过刚走了两步,还未靠近,就又被情妖挥手打开。 司琅完全失了力气,狠狠跌落在地,她带来的药瓶被她压碎,尖锐地刺进她本就受了伤的胸口里。 她的嘴角涌出鲜血。 可她的执念始终不止。 司琅的腿骨早已弯折,掌心的纹路被碎片划伤模糊不清,但她还是死死撑着地,如着了疯魔般想要站起,她的面上、身上、手上,全都是鲜红的血痕。 情妖心有不忍,终是劝道:“郡主,别再做无用功了,事情已成定局。” 司琅通红着眼眶,看着那半截情根被情妖从唐子焕的胸口抽出,他约莫真的是失了感情,忘了前尘,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曾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之中,只有床榻上挂牵了整整两世的人,他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仿佛如此就能将所有的爱全数攥在手心。 司琅能忍住眼泪,却无法忍住心痛。 他怀着两世的记忆,等待所爱之人醒来,可她记忆中挂念的人,却再也不会想起她了。 他舍弃了过去。 他的回忆里,再也没有她的影子了。 司琅怔怔倒地,任由碎片扎入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面颊似有冰凉水珠,缓缓划过,落入耳后,无人知晓。 恍惚之间,她想起了那日在奈何桥上,孟婆所说的话。 ——“只有那么几个执念较深的,才会在这世回想起来先前的事”。 曾经是她误解。 原来他的执念,不是对她的恨意,而是对另一个女子的深深爱意。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 ☆、第十四章 “黄兰、栀子、木棉……”案几旁坐着的女子,面容艳丽,黑发高束,纤长白皙的手指划过书页,翻起轻微“簌簌”的风声。 她的目光锁在书中,扬起眼尾,清澈的双眸不停转动,另一手半曲撑着下巴,口中喃喃念着。 “紫荆、连翘、海棠……”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耷拉着眼皮略显烦闷,“文竹,你说大花到底想要什么花啊?我先前送给它的那些,它好像都不怎么喜欢。” 清风微抚,从窗外吹进,带来阵阵花草清香,卷入书画笔墨之中。 司琅把落在案几上的绿叶拎起,捏着细小的叶柄来回转动,上头的纹路在空气中画出缠绕的小圈,像是要将她所有的思绪都搅乱。 她愈发烦闷,一把将叶子扔开,拂袖把书籍扔给了不远处站着的绿衣女子:“算了,看得眼睛疼。你今日与武竹去将这书中的后两百种花找来,我再捎去给大花瞧瞧。” 文竹捧着手中的书犹如捧着烫手山芋,秀丽的眉头快折成了八字形状:“郡主……还要再找吗?这都已经找了五天了。” “找!怎么能不找!”司琅道,“大花都闷闷不乐这么久,总得想个法子让他高兴起来。” 论说原因,事情的发生其实非常突然。 几十年前,司琅闯祸被魔帝召入了魔宫受训,回来王府前顺了一手他的火焰花,本是瞧着稀奇,打算自己研究,没想到大花见了极其喜欢,打着转地叼花玩,于是司琅就将那火焰花锻铸成了火焰花珠,别在了它的耳朵上。 大花对那火焰花珠极其爱护,谁来要都不肯摘,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抱在怀里。 但就是这么个宝贝珠子,前几日大花自己玩耍时,不小心让它落入了幽水潭中,任凭事后司琅怎么寻找,都再找不着它的踪影。 这事怪不了别人,大花只能生生自己闷气,一连几日都躲在山林里头,司琅去看他,它也不理睬,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司琅知道他是丢掉了火焰花珠心里难过,所以就想着再给他锻铸一个出来,可把书翻了几个来回,前前后后也让文竹寻了几千种花,偏就是没一个让大花满意的。 司琅实在头疼,不晓得究竟什么花才符合大花的口味。 但她虽头疼,却也不能不管大花,所以还是遣了文竹跟武竹一块儿去寻花,她则去魔宫里找找无左魔君,问问他是否有什么好点子,再顺便……蹭他点好酒喝。 当日无左魔君正在他梵无宫的院落里舒舒服服地躺着,就着酒意本要睡上一觉时,却听花草异动,水波轻荡,内殿传来巨响,之后便是一声呼唤:“无左!” 他的睡意顿时没了。 暗自叹息,他从碧石床上翻身而起,扬唇应了一句,闯入之人立马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着来人:“何事找我?” “没事不能来?”司琅一甩□□,翘着脚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卷过一旁还未开封的好酒就径自倒了一杯,随口反问。 “你若没事来此,那绝对不是本人。”无左挑起桃花眼尾,“说吧,何方妖孽,竟然假扮魔界连塘郡主?” 司琅知道他故意调侃,也懒得再装,甩了他一个大白眼:“无趣!”而后开门见山道,“不过我确实有事来问问你。” 无左早意料到:“说吧。” 司琅也不跟他绕圈子,将大花的事统统都跟他说了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嘛——”无左倒着潺潺美酒,眼眸轻阖,“倒还真有。” “说来听听!” 无左并不着急,拂袖缓慢地品味美酒,司琅本是个急性子,但无奈有事要他帮忙,只好忍耐住不悦,气哼哼地靠着藤椅,如喝白水一般将无左的美酒狠灌下肚。 无左见酒瞬间被喝了半坛,也不生气,慢悠悠地开口:“这大花的出身,你应该是没忘吧?” “自然记得。”司琅答。 无左听了点点头,轻扣藤椅:“上古神兽谛听有后裔三脉,其中之一便是这白因犬。我当是你唤他‘大花’时日太长,都忘了它是何身份。” 司琅蹙眉:“你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纠正你的意思。”无左说道,“先前你从魔宫拿走的火焰花,乃是火系一脉最负盛名的灵花,它可吸天地灵气,为自身调息通脉,与一般普通的花卉可不一样,你的大花自然对以它锻铸的火焰花珠爱不释手。” 司琅怔了怔,立即懂了:“你的意思是,大花喜爱的是此种能调理生息的灵花?” 无左“唔”了声:“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原来如此!”司琅一拍大腿,“挂不得先前我按照花卉书籍给它寻的花他一概不喜欢,原来是嫌太过普通了。” 找到了病症所在,司琅豁然开朗:“既然如此,我这便去将那记载六界奇花异草的书籍翻出来,好好找上一通!” 无左听她这话,甚是无奈,连忙将她拦住:“等等。” 司琅已经起身,又被叫住,不免疑惑:“做什么?” 无左解释:“你既说了那是六界奇花异草,便是找到了大花喜爱的,你又怎么将它取得?那些花草生长的地方可不是魔宫。” 司琅闻言不爽地瞪他。 这人怕不是没在提建议,而是在暗讽她只会去魔宫里顺东西吧? 不喜被人小瞧,司琅挑着眉头,冲他道:“放心,本郡主自能找到取花的方法,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说罢衣袖一卷将那剩下的半坛酒收归己有,摆摆手转瞬就消失在了梵无宫内。 无左望着前方空荡荡的位置,无奈一笑,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又重回他的碧石床上寻找睡意去了。 这方司琅回了连塘王府,当即就去了藏书阁,没花多少时间就将那本书籍翻找了出来,书籍不厚,但由于里头花草种类稀少,记载还算详细,司琅吊着眼睛在内殿里头钻研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找着一个与火焰花类似的灵花。 此花名唤冰晶藤棘,属水系一脉,花瓣水蓝剔透,开于藤上,藏于棘中,千年一开花,极不好摘取。 司琅瞅着这“极不好摘取”五个字瞧了半天,又将书前前后后翻了几遍,发现各类花草底下无一没有这句话,想来是这编书之人想强调这些花草的珍稀性,于是都统一加上了这句话。 司琅扯扯嘴角,根本不将它当一回事。她堂堂连塘郡主,若连朵灵花都摘不回来,还怎么盯着这名号行走六界之中? 下了决心,司琅也就不浪费时间,当即叫了文竹来交代事情。 书中所写,冰晶藤棘生于妖冥两界的交汇处瞢暗之境,这瞢暗之境司琅之前有所耳闻,说是先妖王为维护妖界王族地盘,在入口处所设的幻境结界,由于阴暗和贫瘠,才被外界人称作瞢暗之境。 此境不仅荒无人烟,也因为幻象的存在而危机四伏,虽有进入的人顺利离开过,但数量也只是寥寥,许多妄图进入妖界王族地盘的人,都在此境中迷失丧生。 所以,这次前去瞢暗之境摘取冰晶藤棘,是一件危险系数较高的任务,司琅虽为魔界之人,不死不灭,但若神思被困幻境,她同样无法从瞢暗之境里脱身,只有等待他人前来营救。 思虑到各种利害关系,司琅最后拍案定论:“文竹,你和武竹留在府里照顾大花,我自行前去瞢暗之境。若是半年内我没能回来,你就通知无左魔君前去救我。” 文竹惊讶:“半年?!郡主,怎么需要这么久?” 司琅道:“这瞢暗之境的幻境我们魔界还未有人进入过,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我若不慎进去,耗费个把月的时间都有可能。半年之期,其实还算短了。” 文竹听了解释,点点头,但还是担心:“郡主,你自己去没问题吗?不然我也去好了?” “不必。”司琅摆摆手,“若我都入了幻境,那你必定逃不了;若是你入了幻境,我还得费心思救你。两种都得不偿失,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文竹听了也有道理,就没再多言。 司琅向来行事如风如火,第二日就将所有事情都吩咐妥当,她离开王府之前又去看了一眼大花,它照旧病恹恹般躺在山林幽境里头,白毛染了灰尘,一看便知是好几天没有沐浴过了。 司琅没有说话,只心疼地摸了摸它的软背,而后就径直化为魔气,窜出了魔界边境。 冥界外围阴魂缠绕,妖界外围则是鸟语花香,绿树青葱,偶有人形妖怪飘走行过,见到出现此地司琅,都好奇地不断打量,有的甚至还冒出异样的笑容。 司琅不喜他人这种打量的目光,冷着脸色瞪了那些妖怪一眼,扬手便是一记掌风,将那群妖怪狠狠劈在地上。 那些妖怪没想到司琅原来是个这么暴脾气的主,根本毫无防备,个个都正面重重着地,磕得鼻青脸肿。 司琅冷笑一声:“就凭你们这群宵小之辈也配打量本郡主?” 那群妖怪受了魔气,又听司琅自称本郡主,不难联想到她的名讳,其中一个略带惊惶地提醒同伴:“她……她是魔界的连塘郡主!” 司琅听了眉头一跳。 原来她已经出名到了这种地步吗?妖界外游离的妖怪都听说过她? 虽然出的不是什么好名,但能够镇住场面就行。 司琅扬着下巴,毫不避讳地承认:“正是本郡主!” 那群妖怪听了面面相觑,立时连声都不出了,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就逃走了。 司琅在后头嘲笑了两声,没再追着欺负他们。 又循着这两界之间走了一会儿,司琅总算是遥遥瞧见了它们的交汇处。那方黑云蔽日,电闪雷鸣,无草生,无花长,只有深渊般的旋涡在不停转动。 进了那旋涡,便是瞢暗之境了。 司琅站在远处静静观望了一会儿了,最后没有犹豫,迈步朝那里走去。 六界之间,每两界的交汇处总是力量蓬勃之源,因为交叉着两种不同的法力,所以会生出许多奇怪的荫蔽地。而瞢暗之境就是其中之一。 它入口处的旋涡转动不停,却因为四周无人,落入其中的只有冥界的沙土和妖界的花叶,看上去倒像没什么威力。但随着司琅一步步朝它走近,感觉到那旋涡转动所带来的巨大引力和摧残之力,她才确信,荫蔽地的蓬勃之源并非说说而已。 她没有使用法力,这瞢暗之境的入口已然在向她招手,如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不待猎物的反抗,直接毫不犹豫地将她吞近肚里。 ☆、第十五章 司琅感觉自己像在很深很长的隧道里不停翻滚,身体却没有痛觉,只有阵阵不停地眩晕,她想伸手抓住可以支撑的东西,却只能触到滑腻平坦的壁垒。她不断在试,但次次失败,直到自己已经眩晕得胃里也跟着翻涌了,这深长的隧道才终是到头了。 将临出口的那一刻,司琅感觉到面前有光亮袭来,她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展袖施法,重重一跃,墨色的□□在空中划过,她单手撑地落到了满是土石的沙地里。 “啧!”司琅不悦地站起身,“这什么鬼地方!” 她边拍着掌心中的沙粒,边直起身往远处眺望,面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土石荒地,空气中飞卷着黄沙,模糊了司琅半数视线,她皱着眉低下头,在碎石之间还看见了几片从外面卷入这里的花叶。 还真是毫无生机的荒漠之地。 司琅对这里的情况倒是不惧,就是心中不免疑惑,那属水系的灵花怎么会生在这种干燥炎热的地方? 但疑惑归疑惑,东西她还是要找的,司琅没有要去的方向,只能先行往眼中能看到的地方前进。这瞢暗之境日光晦暗,风却不大,没有入口那处强大的引力,她的行动并不算太过困难。 约莫走了有半刻钟,司琅还是望不到此境的尽头,她不知是自己走错了方向,还是已经进入了幻境,一时警戒心起,稍稍放缓了脚步。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后方有细微的声响传来,像是一人,又像是多人,她眉头一沉,迅速戒备地转回身,飞扬的沙土不至于迷糊她的视线,但她眼前确实并未有人出现。 司琅还是没有放心,相反眉头皱得更紧。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方才那肯定是人的声响。 她将魔气聚在掌心,正欲向前试探一击,突然侧方有寒光闪过,在这灰暗的地界里异常明显。 司琅当即眸光一凛,反身就是一记厉掌,但那人显然动作敏捷,瞬间就躲开她的攻击。司琅的掌风击空,便顺势收回,没成想躲开的那人竟不依不饶,竟再次向她攻来。 司琅这下确定了此人来者不善,也就不再手软,聚了魔气在手化为利爪便直直攻去。 那人方才躲了一击,这时倒没有再逃,显出武器来径直接住司琅的攻势。司琅稍一眯眼,飞沙下那泛着寒光的武器映入眼帘。 是把缠绕着仙气的长剑。 司琅冷哼一声,完全不放在眼里,一挥袖将他狠狠撞开,换了只手再度攻去。 长剑隔空被她打开,循着来时力道回了那人手中,司琅虽看不见他的方位,却能看见长剑回去的轨迹,她闪身追了过去,没一会儿就瞧见一个掩在巨石后的身影,她勾唇冷笑,扬手朝他劈去! 躲在石后的人显然没料到司琅会这样追来,堪堪抬剑抵挡司琅铺天盖地的魔气,但由于反应不及,还是被魔气所伤,随着碎裂的巨石一同被震荡在地。 司琅没打算对偷袭她的人手软,掌中一化显出一把长弓,弓身坚韧,泛着莹莹紫光,不大不小,刚好够她紧紧握住。 司琅眯上一边眼睛,遥遥盯着那方倒地的身影,左手持弓,右手虚化出三支羽箭,支支尖锐莹亮,超准那头猎物的方向。 “咻”地一声,司琅松手,羽箭破空而出,在沙土间划过三道空白痕迹,直朝不远处那人的心脏而去! 但就在羽箭将要刺穿那人胸口的瞬间,却见一把长戟凭空而现,尖锐的枪尖抵住羽箭,借力一转,刹那就消散了它破空的势头。 司琅眼神一动,目光顿沉,握着弓飞身过去。尘土在打斗间飞散而开,她此时的视线无比清晰。 面前之人身着银甲,却未戴盔,黑发在脑后盘束,外戴银冠插着长笄,看上去利落且简洁。一双黑目清澈微扬,含着轻浅淡笑,轮廓柔和却分明,嘴角扬着似有似无的弧度。 方才凭空出现的长戟不见踪影,他的手中只握着被拦下后失了力道的羽箭。羽箭失了光泽,看上去温和安静,仿佛方才的杀戮狠绝未曾在它身上出现过。 司琅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流转,而后又瞥了眼在他身后倒地的那人,心里再明白不过—— 这二人乃是一伙的! 她心中冷笑,嘴上自然也嘲讽出声:“两个人还玩偷袭?仙界的人何时变得如此没种?” 司琅盯着面前的银甲之人,本以为他会反驳,却见他面上照旧云淡风轻,一丝气恼的意思都没有。 反倒是方才被她打得倒地的那人颇有不服,半弓着身从土石地上爬了起来,面上戒备且愤怒:“你这魔头!胆敢侮辱我们仙界!” 魔头? 还真是稀奇的称呼。 但她确实是魔,也就不甚在意,顺着他的话反唇相讥:“本郡主就是魔头,你能奈我何?你们仙界,本郡主要辱便辱,你又能奈我何?” “你!”那人气得不轻,面色通红,拾了落在地上的长剑,作势又要攻来。 司琅丝毫不惧,反而好整以暇,眼中尽是不屑。 “云锡,住手。”那人正欲动手,却突听旁边银甲男子出声,微微一愣,虽看着司琅的目光还有怒气,但竟也听话地把剑收了回去。 司琅照旧目光冷漠,望着眼前的银甲男子。 他同样也看着司琅,不惧不畏地回视她的目光,望过来的眼中带着丝笑意,但却分毫未让人感到不适。他浅浅勾唇,语气却是认真:“你可是魔界的连塘郡主?” 司琅从未见过面前这银甲男子,也不记得自己与仙界的人有何交集,故没想到此人竟然知道她的名讳。 但转念她又想起那些游离在妖界之外的妖怪,既然他们都听说过她的“鼎鼎大名”,那此人认识她,或许也不算什么奇事。 于是她便大大方方地承认:“正是。”她睨着他,“你又是何人?” 他微弯眼睛,启唇应答:“仙界宋珩。” 回答得倒还爽快,只是人却不怎么磊落。司琅冷冷扫过面前二人,内心中对他们方才的偷袭行为嗤之以鼻。 宋珩对上司琅的视线,看见她眼中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一时哭笑不得,也猜出了她约莫是对他们二人有所误解。 “连塘郡主莫要见怪。”宋珩道,“我们二人初入此境,还未辨明敌友是非。方才对你出手确实是莽撞了。宋珩在此向你道歉。” 说完,竟真的微微垂首,抱拳致歉。 司琅有些意外。 向来是她欺负别人,从来轮不到别人对她道歉。就算真有道歉的,也多半是屈服于她的威胁,从未有谁像面前这人一样,如此真心诚恳地对她致歉。 司琅一时不太习惯,看着宋珩的眼神怔了怔,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敛了一半鄙夷,语气凉凉道:“不必。”她看了眼宋珩旁边急得跳脚的那人,“若论道歉,也该他来,毕竟真正动手的人是他不是你。” 邵云锡见司琅看向自己,心里更是不满,他怒道:“你这魔头竟还得寸进尺!” “怎么?敢做不敢当?”司琅冷嘲,“也是,偷袭别人不成,还差点自己丢了性命。说出去,着实有点没面子。” 司琅有意嘲讽,说话故意不留情面。邵云锡毕竟年纪轻,顿时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若非宋珩挡在他前头,恐怕这时早已出剑与司琅大干一架了。 这种毛头小子司琅见得多了,软肋一抓一个准,他越是生气,她就看得越高兴。只是无奈现下有正事要做,她才没有空和这种人浪费时间。 “歉你不必道了,本郡主并不稀罕。”司琅瞥了眼邵云锡猪肝色的面颊,暗暗哼笑,随后看向宋珩,扬声道,“这事就此作罢,本郡主不再追究。” 语罢,也不等他们回应,转身便朝原来行走的方向而去。 但走了还未两步,忽听身后宋珩开口:“连塘郡主,这瞢暗之境的幻境甚多,其中不知是何玄机。你若孤身一人,只怕极其危险,若是愿意,不如与我们同行?” 司琅闻声微微一顿,但还没回答,就听后头的邵云锡先行激动道:“将军!这怎么可以?” 司琅一撇嘴,侧身也说:“是啊。将军,这怎么可以?”她龇牙咧嘴,学着邵云锡的语气尖细发声。 邵云锡气得不行:“你!!!”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有仙界的小毛孩自己送上门给她欺负,司琅挑眉笑开,心情不由大好。 宋珩静静看着,也不说话,眉眼间带上点淡淡笑意。 司琅扬唇笑得开怀,眼神一转,不偏不倚,竟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她稍稍一愣,立马移开目光。但移开后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于是又转回去,鼓着口气:“多谢好意,本郡主一人足够。” 说完转回头去,但力道似乎有些过大,高束的长发甩至脸庞,细细密密,掠过耳畔,竟让司琅察觉到些微的痒意。 她眨了眨眼,没有回头。只抚开发丝,忽略掉这丝莫名异动,继续迈步往前行走。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真身出场啦! ☆、第十六章 瞢暗之境的土石极为硌脚,司琅走了没有多久便觉得脚底不适,但她又不能使用法术一瞬千里,那冰晶藤棘小小一朵,指不定她那么一飞过去就给落下,还得重新回头来找。 司琅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没头没尾地绕了几圈,找不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又被土石硌得脚疼,她早就心生烦闷了。但奈何她偏生又毅力超群,硬是生生将那股不耐烦压了下去。 早知这灵花不是什么好摘的玩意,司琅也不至于一直盲目地走下去,她扫视了一圈四周,无崖无壁,只有大到可以藏身的岩石。 司琅思忖着,半蹲下身,以掌覆盖土石,向四周探知。 这瞢暗之境并非是妖界的唯一入口,但若要入妖界王族地界,就必须经过此境。当初妖王设了此地,一半是为了防止他界入侵,一半也是为了王族后裔能够经由此境来去轻松。 妖族之人并不畏惧幻术,所以这里的所有幻境都是为他界入境之人所设。但就算如此,少了幻境,还有这无边的荒漠,妖界的人,也必定是通过什么特殊的方式离开这里。 而只要有这种特殊方法的存在,那么不管是谁,都有可能成功穿过这里。 司琅微眯双目,掌心之下魔气四溢。 没过多时,探知术就传来回应。果不其然,这瞢暗之境内真有阵法的存在! 有阵法存在,就必有阵眼,有阵眼,就有破解之法。 有了结果,司琅收起术法掸衣而起。 其实司琅此行不过是为寻找冰晶藤棘,进入妖界并不是她的最终目的,但若能找到阵眼所在,就意味着她寻到了返回的后路,倘若她真的无法摘得灵花,也能保证自己平安离开。 于是司琅有了决定。 阵眼她必定要寻,灵花她也要尽力摘得,只是眼下还不知这里头是个什么情况,无头苍蝇般乱窜只会消耗体力。不如先寻找阵眼,在这途中顺带可以观察冰晶藤棘的位置。 只是这阵眼…… 她虽能通过探知术知道这瞢暗之境内另有玄机,但实际自己对阵法的研究并不深入,想要寻找阵眼破解法阵,对她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 司琅蹙起眉头。 正纠结思量间,不远处的山岩后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很短暂,也不刺眼,但不偏不倚,正巧被司琅捕捉到了。 她微微一眯眼,停了思绪,顿了良久,也不见那处再有什么响动。司琅想了想,迈步朝那里慢慢走去。 她行的小心,也注意着自己后方的动静,双眼定定凝视着山岩,手中法诀都已捻好,只待看清那亮光后立马行动。 但直到司琅走近山岩,那处都未有人影出现,此番安静,就更显蹊跷。司琅将手抬至胸前,毫无犹豫,一个闪身,瞬间出现在岩石后方,抬手径直击去! 可还没等她掌风出手,眼前所现之物当即让她愣住。 水蓝的花瓣藏在深绿的藤蔓之中,荆棘遍布整个岩石背后,曲折缠绕,密密麻麻。 冰晶藤棘! 司琅呆住。 方才她走了那么久路都未寻到的东西,竟然就在此时毫无预兆地出现。她进入这瞢暗之境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如此便将书中“极难摘取”的灵花找到了? 司琅收了手掌,抱臂静静立着。 水蓝的花瓣上是细致分明的纹路,片片包裹着其中柔软滑嫩的花蕊,小小一朵,掩藏在爬满岩石的藤蔓之中。 方才的亮光,便是它发出来的? 司琅定定看着,长指在手臂上轻点,此处安静无风,司琅如像失聪般听不见任何声音。 突然,她手指一顿,眉头倏沉,松了自己的手臂,一掌打像面前的巨大岩石。 岩石应声而碎,黄沙顿时飞溅在空气之中,风声骤响,司琅长发飞扬,眼前的藤蔓和荆棘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而连带消失的,还有那水蓝的冰晶藤棘。 果然! 司琅哼笑。 此等简单幻术还想引她上当,若这冰晶藤棘真的这么好寻,那也不必记载在写满六界奇花异草的书籍中了。 看着眼前只剩碎块的土石,司琅扯扯嘴角,转身便要离去。 可随着她的转身,变化的不仅是眼前方向,还有周围一片昏暗的景物。 巨大的岩石和沙土瞬间消弭,无边无边的荒漠眨眼间成了壁垒坚固的熟悉地方,青树绿叶,莲花盛开,葱郁的府内山林,是温柔和煦的呼唤。 “阿琅。” 女人凤眸轻敛,唇若点樱,微笑看着司琅,声声柔和:“阿琅,阿琅。” 司琅狠狠一怔,眼睫轻颤,她死死盯着山林上方的女人,不自觉地攥紧手心。 那女人还在轻声唤着:“阿琅,过来。” 司琅闻声,顿时从怔愣间回神,她眼眸生冷,眉间灼热一片,沉下嘴角咬牙切齿:“竟敢施此幻术!” 说罢直接抬手,欲朝山林上方的女人攻去。 “不可!”司琅飞身而上,掌中已然凝起魔气,但还未待施出,手腕突然一紧,被人重重握住。 她眼中戾气未散,眉间有乌色半月隐约浮现,清水双瞳中浊染怒气,已然是一副即将失控的模样。 “是你?”她偏头看着来人,怒气未消,语气冷漠,“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 宋珩没有放手,一双黑目扫过她眉间印记,随后静看着她,道:“此幻境会吸收你的戾气。这一掌若下去,只怕你再出不了这里。” 司琅一顿,凝视着他,虽未挣脱,但眼中满是怀疑。 她道:“我怎知你不是这幻境捏造之人?信了你,只怕才是再出不去。” 宋珩闻言,微微愣住,随即无奈一笑:“幻境所幻化的乃是入境之人熟悉的人事物,我与你不过初识,怎会是这幻境所造的人?” 司琅听后,眼中戒备消了些许,她抽回自己被宋珩握住的手,转头去看那方山林上的女人。 她依旧站在那里,对她微微笑着,柔声不断:“阿琅,阿琅。” 司琅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听她声声似曾经般温柔,眼眸微垂,心中深知,这些不过是幻境云烟。 眼中戾气缓缓消散,眉间的乌色也渐渐淡去,司琅回身静默落地,周遭熟悉的王府景象再次变为黄土飞沙的昏暗荒漠。 她出了幻境。 司琅抬首看向面前的人:“多谢。” 她向来恩怨分明,方才已说不追究偷袭的事,如今他又帮了她一回,她理应道谢。 宋珩对上司琅目光,眼中噙着淡淡笑意:“不必客气。” “不过……”司琅仍存疑惑,“你是如何进入幻境的?” 宋珩道:“我并未进入幻境,唤醒你的是我的元神。” 司琅了然。 如今她身侧岩石已经碎裂,所以她入幻境的时间,应当是打碎岩石将走的那一秒,她的神思进了幻境,但原身还停留在此,宋珩经过,猜出她中了幻术,才施了元神分离的法术,强行进入幻境将她唤醒。 司琅点点头,理清了事情始末。她些微一顿,挑眉又问:“对了,那与你一起的毛头小子呢?” 这里只见宋珩,不见那邵云锡,莫不是因为方才的事,正躲着不敢出来见人吧? 宋珩也不知是否看出她内心想法,只轻轻勾着嘴角,应道:“他也入了幻境。” 司琅微讶:“你不救他?” 宋珩摇摇头,淡笑:“他自行入的幻境,不需要我来救他。” 司琅稍稍一顿。 这二人与她同时来到这瞢暗之境,她为的乃是灵花冰晶藤棘,他们应当也有自己的目的。自行入幻境……或许就与他们所要做的事有关。 但司琅不喜探听隐私,也对他人的事不感兴趣。她没有再多问,只淡漠地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宋珩也适时地没再多说,转而又问了她一遍与方才相同的问题:“此地危险,真的不与我们同行?” 他问话时声音低沉,眉目温和,眼中亮着淡淡光彩,嘴角轻勾,看似笑着,语气却含着认真。 司琅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嘴角一动,还没说出话来,地上的土石突然一阵晃荡,司琅踉跄一步,等不及站稳,眼前的景物就开始猛烈倾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震荡方向看去,之见那处黄土飞扬,山石颠落,原本完整的道路,竟裂开一道巨大的罅隙。 而这罅隙,正在往她和宋珩的方向迅速延伸过来! 司琅一凛,立马转头:“小……” 她的“心”字还在嘴里没有说出,就见宋珩朝她靠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先她一步,凝眉提醒:“小心。” 司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随着他的力道往后撤了几步。 宋珩将她往后带离几步后就松开了手,道:“往旁侧退,别靠近裂开的地方。” 司琅与他对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立时一掌蹬地,往后迅速退开。 宋珩紧跟着她,边往后退边凝起屏障,抵挡住因为地面撕裂而爆开的巨大石块和飞扬尘土。两人同时撤向一边,在那巨大罅隙到来前已经临至安全地界。 但尽管如此,二人的眉头还是越蹙越紧。 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脚下所踩的这半片土地正在逐渐下陷! “小心!”司琅站在宋珩后面,见到眼前情景,不由出声提醒。 巨大罅隙迅速蔓延,已经将本完整的土石荒漠分割成两块地域,司琅与宋珩虽退至后方,但却没想到这半边地域竟开始迅速落下。 二人对面因他们下陷而升高的另半片地域,被撕裂开的壁崖参差不齐,震荡仍在继续,光线越来越暗,下陷使得两边的落差逐渐增大,掉下的石块巨大沉重,不断砸在宋珩撑开的结界上。 已经砸出了数道裂缝! 司琅虽看不见宋珩的面容,但也知这种境况不易支撑,她没有犹豫,迅速凝起魔气,在宋珩的结界外又加了道魔障。 岩石还在不断落下,重重击在二人共同施展的双重结界上,司琅咬牙盯着上方,不断下陷的地域让她视线慢慢变暗,已然接触不到上方的光亮了。 不知是否因为黑暗,司琅撑着魔障的手逐渐使不上力,她无法视物,隐隐觉得头顶的压力越来越大,砸下的石块仿佛就掉在她的身边,几乎震耳欲聋。 她咬着牙,费力往前方看去,宋珩的身影模糊不清,她只能勉强看见他身上银甲泛出的淡淡光芒。 而正当此时,下陷的地域仿佛终于沉到了最底部,“咚”地一声重重落地,司琅狠狠一震,踉跄两步堪堪站稳,没有滑倒,但头上的魔障却随着她的动作猛烈一晃。 司琅没有松手,欲加大力道撑住魔障,但还未动,脚底安静了一秒的地域突然又开始剧烈晃动,这次的晃动来势更猛且毫无预兆,径直将司琅摔翻了过去! 她脊背倒地重重滚了一圈,脑后和背部一阵生疼,魔障彻底破裂,巨大的岩石和碎沙轰然滚落,伴着倾倒的地面狠狠砸来! 司琅尚未反应过来,便看到眼前有银色的淡光一闪而来,宋珩仍旧维持着结界,但人已经朝司琅而来。 他在覆倒的黑暗中准确无误地寻到司琅的位置,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压在土石之上,另一只手穿过她高束的黑发,将她的后脑紧紧护住。 司琅的意识有一瞬间的发懵,随即鼻间就窜入了宋珩身上淡淡的清香。黑暗之中,她看不见周围倒塌掉落的土石,却能看见,眼前人深邃明亮的目光。 ☆、第十七章 陷落的世界终于安静,昏暗的地域更加漆黑。司琅醒来的时候,瞢暗之境已沉入黑夜,她眼前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不远处那团燃烧的篝火中。 她睁着尚还迷糊不清的双眼,手肘抵地缓缓坐了起来,动作不大,但随之而来的是后脑和肩背的烧痛,司琅皱眉,动了一下脖子,视线下转,才发现自己躺着的下方铺着一件银甲。 她蓦地一愣,捏住银甲一角抬头观望,篝火将这一方角落映得明亮,土石地上拉开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宋珩与司琅隔着一段距离,听见她的动静,转头看过来:“醒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在这寂静的荒漠地内无比清晰。司琅看向他,那双眼中跳动着火焰的光芒,漆黑中带着点点澄亮,她默了一瞬,才答:“嗯。” 而后又道:“多谢你的银甲。” 说罢挪动身体,要将铺着的银甲抽起。 宋珩见状,拦住她:“你用着吧,不必着急还我。” 司琅没有说话,径直站了起来,将那件银甲拿在手中,甩净尘土后递还给宋珩。 宋珩隔着篝火看见她伸来的莹白手腕,似是没料到司琅竟这么坚决,微微一顿,才伸手接过。 司琅扫视一圈四周,眼前所能及的所有景物都与昏迷前她在瞢暗之境内看见的一样,唯一变化的,只有这里的时间从白日变为了黑夜。 甚至那令人退拒躲闪的巨大罅隙,此时都完全消失不见。地面完整无缺,仿佛刚刚的震荡和断裂从来没有出现过。 司琅皱眉询问:“怎么回事?” 宋珩没有重新穿上银甲,只将它放在一旁的岩石上,闻声回应:“这里约莫,是瞢暗之境的另一面。” “另一面?” 宋珩点头:“不错。日与夜,为瞢暗之境的双面,只是在这里,日夜并非只是单纯的光线变化,还伴随着境地的翻转。” 司琅想起刚才的事,不由哂笑:“若真是这样,那岂不是变化一次日夜,就得经受一遍此境的翻转?”她冷哼道,“这妖王还真是会玩。他人来此,还未进入他王族地界呢,就得先被这里的巨石给砸死。” 宋珩对司琅的嘲讽不置一词,背靠岩石站着,淡淡一笑,问她:“伤口好些了吗?” 司琅对宋珩的话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竟看出自己受伤了。但受伤归受伤,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司琅没有否认,答道:“无碍,小伤。” 皮肉伤对于他们魔族之人来说确实不算大事,司琅的愈合能力极强,便是再深的伤口,不过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后脑和肩背的伤口虽有灼烧痛感,但司琅清楚,那是愈合的前兆反应。大概再过几个时辰,划破的伤口就会自行痊愈了。 宋珩见司琅面色如常,确实没有受伤或失血过多而导致的惨白不适,于是便颔首没再多问。 司琅却看向他:“你呢?受伤了吗?” 火焰不断跳跃,将两人的面容照的时明时暗。司琅看着宋珩,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起此境倾倒之时,他在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睛。 没有笑意,却带着柔和,看似平易近人,但也暗藏凝肃。 而此时再次看他,他的眼中却多了几分温和,轻轻笑着,回答她的问题:“我并无受伤。” 司琅犹疑。 当时情况,她的魔障都已破裂,此人不但维持着结界,还能够分出心神来救她。现在看来,他确实像是没有受伤,也并未对她撒谎。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 恐怕并不简单。 司琅虽对宋珩存疑,但对他其实并无多少敌意。虽有偷袭一事在先,但真正动手之人并非是他,更何况之后再见,他也屡次救她,并无害她之意。 宋珩并未再询问她是否要一起同行,但俨然现下也不打算再去哪里。瞢暗之境已入黑夜,不论随时随地都可能误中的幻术,便是这天色都已不适合再继续行路。 司琅不是愚蠢的人,她知道,现在不是寻找冰晶藤棘的好时间。 于是二人便像真的有了默契般,谁也不提要走,邻着篝火,倚靠背后巨大的岩石而坐。 司琅听着火堆里噼里啪啦的响声,瞥了眼其中飞溅而出的木屑,有些好奇:“这燃火的木材,你是哪里找到的?” 宋珩看了一眼燃着的篝火,转头勾唇轻笑:“这木柴……乃是蒙郡主你相送。” 司琅挑眉:“我?” “不错。”宋珩嘴角笑意更重,“上好的羽箭,用来燃火,着实可惜了些。” 司琅听他所言,顿时恍然。 原来这家伙,竟是将她当时射向邵云锡的三支羽箭,用来做这生火的木材了。 司琅觉得好笑,莫名也扯起嘴角,眯眼看向宋珩,语气故作不善:“你可知那羽箭是何物?竟当普通的木材拿来生火?” “略有耳闻。”宋珩道,“风雷弓的伴生之物——风雷羽箭。可破石穿空,定魂摄神。” 司琅微讶:“我魔界武器,你怎会了解如此清楚?” 宋珩淡笑:“不算清楚,知晓一二罢了。” 司琅轻哼。 若他只知风雷羽箭是风雷弓的伴生之物,或许她还不至于有何讶异,但他竟连风雷羽箭可定魂摄神都知道,恐怕他的了解,早已不是“知晓一二”这么简单了。 司琅脑中思绪千回百转,盯着面前篝火,突然想起他接下她三支羽箭时所出的那把长戟,这才后知后觉,有所想法。 风雷羽箭异常坚硬,乃是整个魔界最为锐利的武器之一,破石穿空不在话下,可当时这人不过一把长戟,枪尖一挑就将风雷羽箭的力道化为乌有。如此,若不是这人法力极强,那么必定是那把长戟有过人之处。 想到这里,司琅睨向宋珩,微微扬起下巴,毫不客气地开口:“你当时拦下羽箭的长戟,可否无私拿出,让本郡主‘知晓一二’?” 本是略带傲慢的语气,但宋珩听了却丝毫不恼,反倒低低笑出声来,他微挑眼尾,看向司琅:“‘无私’?” 司琅不为所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宋珩复又垂眸勾着唇角,手中已然捻起了法诀,语气内笑意盈盈:“既这样说,那我便做一回这无私之人吧。” 语罢长指一握,手心骤然显出一把长戟,枪尖锐利凌肃,柄身泛着银白亮光,毫无裂痕瑕疵,粗看惊艳,细看更觉灵力缠绕,锋芒毕露。 司琅不过看了两眼,就已隐约察出。此武器绝不简单,面前这人,恐怕也不是普通的仙界兵将。 她不动声色地收敛思绪,目光停留在长戟的月牙形锋刃上:“它唤何名?” 宋珩答:“斩灵戟。” 司琅意料之中地未曾听过。 她生在连塘王府,对他界接触甚少。虽自由散漫,常惹是生非,但通常只在魔界之内,就算恶名远扬,也不过是他人听过她的名讳,她却对别人根本一无所知。藏书阁内的兵书与六界史,她从未翻开过一页,就是再厉害的武器摆在她的面前,她或许都未必认得出来。 司琅此时才有了念头:平时真是该多读点书啊! “可要再细看?”宋珩出声。 司琅扫了眼斩灵戟,视线从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上掠过,而后转了回来,淡淡答:“不必。” 宋珩自不强求,淡淡一笑,将斩灵戟收回。 眼前少了那耀眼的银白亮光,司琅望着篝火,总感觉有残影闪过。她闭了闭眼,听觉更加敏锐,火红焰火燃着木屑的响声,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宋珩未再说话,司琅就这么闭着眼睛。 在这瞢暗之境内,昼夜与外界不同,司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又是否到了睡觉时间,只是此时面对黑暗,她唯一想做的,唯有闭目休憩。 司琅睡眠不深,又因为身处异地,不可能完全放松。只不过周遭除却细微的响动外,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安静,她不想睁开眼睛,半靠在岩石上,也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依旧黑沉,眼前火光仍然跳跃,只是司琅感觉敏锐,饶是初醒,也能觉察到现在这里的温度,比她刚才睡前低了不少。 看来这瞢暗之境不仅会变幻昼夜,连白日与夜间的温度变化也能模仿。 司琅并不是非常畏冷,况且面前还有这一团篝火,便是温度低了,对她的影响也并不大。 她稍稍坐正,往刚才宋珩坐着的地方看去,可瞧了一眼,那处除了还搭在岩石上的银甲,根本不见半个人影。 司琅不觉得宋珩会就此消失不见,毕竟他的银甲还没有带走,只是不知道他在这深夜去了哪里,心里正要升出猜测,就见他从远处的阴影内慢慢走近现身。 他没有穿着银甲,身上不过一件简单白衣,若换他人,或许看去会略显单薄,但在宋珩身上,却瞧不出一点羸弱。 司琅没有出声,偏着头半阖眼瞥向宋珩,宋珩并未看她,一路走至他放着银甲的那块岩石,之后就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静默打量。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都出场了也没人吱个声吗~~ ☆、第十八章 司琅盯着宋珩的颀长身影和沉思侧脸看了一会儿,猜测他应是有所发现,否则不会一直毫无所动地沉默。 她循着他的视线在那块岩石上饶了一圈,问道:“它有何玄机?” 宋珩将手放在岩石上,静默探知,良久后,答道:“有阵法。” 得到这个回答,司琅并不惊讶。之前她施展过探知术,这里的确存在着阵法,只是还没待她好好摸索,就莫名其妙地因为境地翻转而掉入了黑夜。 “阵法与这岩石有关?” 宋珩默了一会儿,将手收回:“嗯。” 他轻应一声后就在原地站着,目光扫了扫他旁侧的位置,又转过身看了一眼仍旧燃着的篝火,眼神微动,随即迈步往司琅坐着的方向走去。 司琅原本歪着头倚靠在岩石上,见宋珩走来,些微一顿,接着翻身而起,□□一甩,一袭乌黑地抱臂站着。 宋珩的目的确实是司琅方才靠着的那块岩石。他见司琅起身,便走得更近了些,挨着巨石,同刚才一样以掌相覆。 “这块也有。”宋珩道。 司琅猜测:“看来阵法是依着这些岩石形成。”她挑眉,满不在乎道,“既然如此,不如将这些岩石都毁了。没了它们,阵法自然维持不下去。” 宋珩本在低头观察,闻言看向司琅,无奈一笑,反问:“你当真这么认为?” 司琅扯着嘴角:“当然不是。” 她就算对阵法没有什么研究,但也知道破解的方法在于寻找阵眼。若真只是毁坏岩石这么简单,那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困在这瞢暗之境了。 司琅刚才不过随便说说,既知道了阵法跟这些巨大的岩石有关,那寻找阵眼,应当也是顺着这条线索。 果不其然,宋珩在观察完面前的岩石之后,又再次转身看向背后的篝火,他漆黑的眼睛逐渐被火光点亮,带上了些似有所察的微妙意味。 “郡主。”宋珩忽然开口,“你可有觉得这篝火的位置与方才不同了?” 司琅闻言也看向篝火,那以风雷羽箭为木材而燃起的火焰,烧得明亮且旺盛。她观察着火堆的位置,再以自己刚才靠着的岩石为参照物,来回看了几遍,还真觉得有所变化。 “像是……”司琅斟酌着,“往右移了些?” 宋珩点头:“不错。”他顿了顿,又道,“但准确说,移动了的,其实并非是这堆篝火。” 司琅听出他言下之意,扫了眼身侧,说道:“是这些岩石。” 她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篝火是宋珩用羽箭生起的,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移动,而方才他们二人用来与篝火作对比的参照物,只有背后这几块巨大的岩石。 所以,变了位置的,不是篝火,而是这些存在阵法的岩石。 “岩石会变化位置,就说明阵法在起作用。”宋珩抬眼望着远处,黑暗的荒漠里还藏匿着许许多多带有阵法的岩石,“破阵的关键阵眼,应该就隐藏在这众多岩石中。” 找到岩石位置变化的规律,寻出它们之间阵法的联系,只要能参破这些,找到阵眼离开这里就不是问题。 只是现在…… 黑暗的光线让他们寸步难行,偌大的荒漠根本无边无际,想要轻易成功,并非是件简单的事情。 司琅望着前方漆黑一片的阴影,想起自己醒来前宋珩从那里缓步走来的身影,默了默,问道:“你方才不睡,便是在研究这些?” 宋珩笑了笑,答:“我不困。与其闲着,不如找点事做。” 找点事做就是如此轻松地发现这里的阵法问题吗? 司琅自然不信。 而除了不信,司琅还对这宋珩起了如冒头豆芽般细小的好奇心。 此人可使一把长戟就将她的天雷羽箭拦住,还对她魔界武器颇有了解,如今更是毫不费力地发现阵法与岩石变化的关系。若让她相信他只是个普通的仙界将军,还不如叫她相信母猪会上树! 司琅不动声色地站在宋珩身侧后方打量着他,抿了抿唇,语带试探:“你对阵法很有了解?” “略知一二。” 又是这种说辞! 司琅瞥他一眼,知道试探估计问不出什么,干脆不再拐弯抹角:“你在仙界是何仙阶?” 宋珩微微侧头,对上司琅扬着下巴投来的视线,淡淡一笑,勾唇:“我……” “嗷!!”一字刚刚出口,远方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吼,震耳欲聋地划破这本来安静的夜晚。司琅和宋珩对视一眼,当即都沉下眉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吼声持续不断,并且一声比一声嘶哑,带着杀戮般的狂躁之意。虽不见它身形,但却能隐约听出,这应该是妖兽在失控后的发狂吼叫。面前的篝火随着阴影里的动静不断摇晃,现在这妖兽是在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火焰明亮,映照出一方角落。宋珩冷静地辨着声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手,将面前燃着的篝火迅速熄灭。 阴影里的妖兽因为失去了光的指引,吼叫着的声音弱了许多,但它仍在走着,重重迈着脚步,嗓子里发出狂躁不耐的嘶吼。 宋珩听出它向他们走来的动作变慢了些,知道此时便是最好时机。他立马压低声音,朝黑暗中的司琅轻语:“你朝左侧绕行,避得远些,用羽箭燃火朝它的方向射去,我会立即跟上,将它制住。” 妖兽攻击力强,但有一致命弱点,便是在黑暗中视物不清。司琅先前也与妖兽交过手,知道宋珩刚刚灭掉篝火,是为了模糊妖兽的方向,好让他们不太快被发现。 现在妖兽与他们还有一段距离,想要在这黑暗中准确地找到它的软肋,一击将它制服,就必须有光亮将它具体的位置照出。司琅知道,宋珩是让她用羽箭燃火的方式为他照明。 掌心一翻,浓黑的魔气在司琅手中聚集。她点了点头,几乎没有犹豫:“好!” 失控的妖兽并不好制服,它们的力量会因为体内妖力的混乱而非正常增长,超出平时的攻击能力,更甚还会难辨敌友。虽不知为何这里会突然出现这样一只妖兽,但眼下关键还是要先将它制住。 这么想着,司琅向左侧绕行的速度更快了些。黑暗中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凭借着方位与距离来估算自己的步子。她起先走得很快,而后慢慢缓了下来,最后挪着方向,彻底停了下来。 差不多是这里了! 司琅没有迟疑,立即在手心中幻化出风雷弓,她握着弓身,上头缠绕了莹莹紫光,虽不像火焰那般亮眼,但终归在这黑暗中显出一丝暗沉光芒。 她没有太多时间,必须得在妖兽注意到她前射出羽箭! 司琅举起风雷弓,半眯着眼将它放在身前,左手再次幻化出三支风雷羽箭,将它们重重搭在惊雷缠绕的长弓上。 她的指间泛起热意,是用魔气化出的细微火焰,火焰沿着剑身,慢慢烧至尾端,绕着羽箭,如一尾灵活的鱼儿,轻轻摆尾,瞬间在这黑暗无比的荒漠里,点亮了明丽的颜色。 火光一显,原本沉在阴影中的妖兽再次狂躁嘶吼起来,它似乎体型巨大,妖力十足,声声吼叫都带着疾风飞沙,他重重地踏着巨足,脑袋一转,红着眼失控地朝司琅的方向奔来! 司琅感觉到不远处空气的流转变动,眼神一凛,迅速拉满手中的风雷弓,毫不犹豫,朝它的方向射去羽箭。 三支风雷羽箭裹着惊雷和火焰,如烟花般向妖兽的方向破空而去。掠过的箭尾掉下零星火光,如一粒落入池中的石子,瞬间将黑暗里的平静打破! 宋珩看见了它! 那只妖兽全身火红,如血般鲜艳的颜色,它的眼中浑浊不清,显然理智已被蓬勃的妖力所占据扰乱。一张血盆大口嘶哑不断,重重踏着地面朝司琅狂奔而去! 宋珩眉头一沉,当即引出斩灵戟,锐利的枪尖闪着银光,如同在这黑夜中隐藏的第二头猛兽般,蓄势待发。 他白衣一扬,飞身上前,在羽箭燃出的光亮下准确捕捉到妖兽的身影,斩灵戟起,一击朝他的软肋攻去。 “将军!”却不料,此时旁侧刚出幻境的邵云锡不明情况,在黑暗中落于宋珩身前,见斩灵戟枪尖朝他的方向袭来,顿时惊呼出声。 宋珩未料邵云锡会在此时出现,更想不到他落地的幻境竟恰好挡住他的攻击方向,不得已生生收手,将斩灵戟狠狠插入土石地中,以此削减自己的攻势。 但奈何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便是宋珩及时收手,邵云锡也被残留的戟风所伤,面颊上瞬间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所幸伤口不深,不过一道皮肉伤,邵云锡怔愣过后就很快回神,连伤口都顾不得,随着宋珩飞身而去的方向迅速转头。 他不是傻子,将军刚才掠过他时严肃沉凝的面容,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约莫、大概、可能,是…… 闯祸了吧? ☆、第十九章 邵云锡自然没做什么好事。 起码在司琅看来是这样的。 风雷羽箭带着火焰射出的时候,司琅也和宋珩一样看清了妖兽的模样。它体型巨大,双眼通红浑浊,张开的口中是尖锐的獠牙,完全失了神志,嘶吼着朝她的方向狂奔而来。 司琅看不清黑暗中宋珩那边的情况,但认为既然与他合作了,就须得留存些信任感,于是她并不畏惧,边结起魔障往后撤退,边等着宋珩出手将这失控的妖兽制住。 可随着妖兽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司琅没有等到宋珩,反而等到了一句惊惶的喊声:“将军!” 那一瞬间司琅的脑仁突突直跳,她几乎不用多想多看,就知道宋珩那里出了事。 至于是什么事,她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多想了。 没有宋珩的出手,妖兽的攻击目标自然只有向它射来羽箭的司琅,它面貌狰狞,獠牙尖长,全身皮毛散发着血一样鲜红的颜色,目光涣散浑浊,狂奔而来时席卷起狂暴的气息。 司琅虽早已结起魔障,但到底不是绝对的防御姿态,她未曾料到宋珩那边突发的境况,也无法完全抵挡失控妖兽的猛烈攻击。 她的魔障不过堪堪半秒,就在妖兽的攻击下碎裂,它目眦欲裂地冲司琅扬起后爪,打碎魔障重重地踩在她的耳边。 司琅有瞬间的失聪,只凭着本能迅速往旁侧翻滚,她的耳边有劲风挂过,如将她的脑中塞满了千斤重的棉花。 司琅低咒一声,再管不得其它了,迅速起身想要施法,但妖兽身形虽大,行动却异常敏捷,几乎就在司琅抬手的那一秒,仰天嘶吼一声,如柱般粗壮的爪子直直朝她面上挥来! 羽箭早已射出很远,这方的光线慢慢暗沉,司琅逐渐看不清妖兽狰狞的面貌,却能感受到它浑身凛冽的杀意。 当真是疯了! 无奈之下,司琅只能停止施法,翻身再次从它爪下躲过,黑暗里它的利爪带着阴冷的寒光,从司琅的面颊边危险掠过。 可还未待她站稳,就感觉后方有一道劲力向她扫来,司琅顿觉不妙,回身想躲,但已经来不及,妖兽的长尾带着妖力,狠狠地抽在她的后肩上。 这一切的发生犹如电光火石,司琅甚至都没有看清攻击她的是什么,就已经眼前一白,重重被扫落在土石地上。又凸又硬的土石硌着她的胳膊和伤口,后背火辣辣的烧灼痛意让司琅几乎出不了声。 她的额际瞬间因为剧痛而出了冷汗,所有的痛呼和咒骂都堵在嗓子里,她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知觉,只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在撕扯着她的脑袋。 黑暗已经完全降临,司琅看不见任何东西。疼痛拉扯着她的思绪,让她无法准确感觉到妖兽现在的位置。 可她还能听见。 能听见,黑暗中那妖兽沉重奔走来的声音。 妖兽虽在黑暗中视物不清,但他方才打伤了司琅,长尾已经沾上了她的鲜血,那鲜血让它的双目更加猩红,也能凭借着兽类独有的特殊嗅觉找到司琅的位置。 它狂躁又兴奋地嘶吼着,仿佛嗜血的妖物,失控到几乎走火入魔的地步。 它又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朝着司琅而去。 这一次,它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妖兽的狂奔在这荒地内扬起了迷乱飞沙,司琅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和离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知道它过来了,可找不到反击它的方式,只能忍着后肩的疼迅速爬起,被动地再次结起魔障。 但司琅的魔障根本挡不住这只发狂的妖兽! 它从黑暗中伸来一爪,如捏柿子般将她的魔障捏碎,而后大爪径直攻向司琅的正脸,司琅见状,立马咬牙弯身,擦着它的大爪堪堪躲过。 妖兽故技重施,在司琅躲过一击后又扬起他厚重的长尾,欲将司琅再次扫落在土石上。 司琅这一次有了防备,听见了长尾横扫而来的破空声响,她施法要躲,但没有想到,刚抬起手后肩就是一阵剧痛,让她顿时疼得矮了半边身子。 施法未成,长尾裹挟着妖力,毫无阻碍,如硬鞭般朝司琅毫不留情地打来。 可黑暗之中,随风而来的不止妖兽的长尾,还有一道比它更快的身影。 司琅歪着身子咬牙站立,费力撑着自己不倒下去。斩灵戟的枪尖泛着森冷银光,在她面前一闪而过,重重没入面前一片漆黑的阴影里。 她的耳边霎时响起妖兽震耳欲聋的狂吼声,长尾的攻势被截断,代替它而来的是平和无害的气息。 她的右耳廓被温热的掌心捂住,妖兽痛苦的嚎叫声全数被阻隔在外。 来人带着她曝露在妖兽爪下的身子就地翻滚了几圈,用手臂挡住了她后肩处撕裂的伤口,司琅感觉有血从她背后不断滴落,可更将她心神引去的,是左耳边低沉温和的声音。 “抱歉。” 这二字很轻,很柔,只从她一边耳中传入。 可司琅听出来了,他的语气中含着歉疚。 没有像壁崖下陷时看见他清亮的双眼,也没有触摸到他身上坚硬冷冽的银甲。但司琅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宋珩。 背后有微弱的光亮在闪着,是迟迟赶来的邵云锡在用仙术燃起火焰,这种在掌心中生出的火焰不及用羽箭来得持久,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宋珩将司琅放在岩石旁边,让她用伤势较轻的另半边肩膀靠着,温声叮嘱:“你在这里等着。” 话很简短,但意思明了,司琅听懂了,却又在宋珩起身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力道很轻,但在这一刻用来拉住微怔的宋珩已经足够。 他漆黑的双目微微垂敛,重新在司琅面前半蹲下来,沉默着,在等她开口。 司琅扯着嘴角,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喂,小心些。”她盯着宋珩,“那怪物有点问题。” 宋珩的视线停留在司琅苍白的唇角,默了默,轻声应道:“好。” 邵云锡的方向微光闪烁,司琅脱力地靠在岩石上,半阖着眼看那身白衣在她面前慢慢消失。 随之而来的事一种莫名自嘲的情绪。 司琅觉得好笑。 她刚才……竟因为那家伙歉疚的语气而出口安慰。 尽管她的安慰更像是瞧不起人,但那也不是她以前会做的事情。 宋珩循着光亮看见了正在半空中照明的邵云锡,他面颊上长长的伤口渗着血色,眼神却坚定地望着下方发狂挣扎的妖兽:“将军,快!” 他手中的以法术燃起的火焰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一旦熄灭,在黑暗之中他们又将变成被动一方,必须把握时间将这失控的妖兽制住。 宋珩清楚这中间利害,不再耽误时间,当即就借着光亮朝下方被困住的妖兽而去。 妖兽的双目愈发赤红,尖锐的獠牙随着大口的张合时隐时现,巨大的身形因为长尾被斩灵戟刺穿扎入土石之中,此时正在不安狂躁地扭动。 妖兽本存有灵性,可以识人,而失控之后就不再有自身意识,敌友不分,只随着狂性胡乱攻击。但面前这只妖兽,虽挣扎地杂乱无章,目中浑浊不清,但却似乎可以辨人,仿佛知道刺穿它长尾的人就是眼前的宋珩。 “嗷!!!”随着一声怒吼,妖兽的周身顿时澎湃起一股慑人的妖气,它目眦欲裂,大爪狠狠拍打着地面,长尾在斩灵戟的枪尖下不断甩动,已是要挣脱束缚的模样。 宋珩看出这妖兽确有问题,也知仅仅缚住它的尾巴并无作用,要想真正将这头妖兽制服,必须找到它的致命弱点。 而这个弱点,宋珩恰好知道。 他飞身上前,手掌凭空一扬,斩灵戟柄身颤动,枪尖蓦地亮起银色的光芒,携着点点艳红,从妖兽的尾部径直而出,回到了宋珩的手中。 没了斩灵戟的束缚,妖兽受伤的长尾一摆,在地面重重敲下一道裂缝,飞溅的鲜血霎时染了满地,如瞬间盛开的红梅。 它没有舔舐伤口,仿佛感觉不到痛意,只仰天怒号一声,就迫不及待地向宋珩奔来。 宋珩面色冷静,对它杀气腾腾的攻击并不慌张。斩灵戟握在手中,这一刻像他的脊背一样,挺直且坚定。 不过眨眼之间,妖兽便到了眼前,宋珩没有动手,只瞬间换了身位,移行到它的身后。 妖兽体型虽大,但并不笨重,很快转过身来,长尾带着猛力,劈头盖脸朝宋珩面上而去。 宋珩正等着它这一招。 缚灵锁自掌中显出,层层节节缠绕上妖兽的尾巴,它本就受伤的尾巴被重重裹挟,顿时痛得嚎叫不止。 宋珩以缚灵锁缠住它的尾部,将它困在原地不得动弹,另一手紧握斩灵戟,再次移行至它的面前,枪尖直冲它浑浊的双目而去。 失控妖兽的弱点,就是它的眼睛。 那里不仅是它视物的门帘,也是它妖力止息的终点。 枪尖泛着的冷冽银光刺激了妖兽的意识,它嘶哑绝望地狂吼一声,欲挣脱背后的缚灵锁,宋珩面色一沉,借力而起,将缚灵锁的另一头缠绕上远处的巨大岩石,随即左掌翻覆,狠狠击向妖兽喉间。 它的吼叫尽数沉没在这一掌之后的寂静里,斩灵戟穿空而来,锋刃划破妖兽猩红的眼皮,重重插入它早已失魂的眼中。 邵云锡手中的火焰像将要燃尽的烟火,在他指间慢慢褪尽。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在瞢暗之境里彻底消失,无边的黑暗重新将这片荒漠笼罩。 司琅能听见那只妖兽倒地的巨大声响,但看不见那片黑暗中的任何景物。后肩的疼痛快要将她的所有感觉麻痹,司琅想撑着意识,但遭不住困意阵阵袭来。 她靠着岩石,一动不动,仍旧是宋珩离开前为她调整好的姿势。而此时临近昏睡,她轻闭双眼,听见远处脚步声来。 和缓,镇定,自有坚毅。 司琅轻勾嘴角,不再抗拒深重的困倦。 ☆、第二十章 昏暗天色,飞沙轻扬,黄沙漫地,一望无际。 巨大岩石旁,除却苍白脸色外,一身乌黑的长发女子正侧身躺着,背部的伤口和略微有些瑟缩的身子都藏在宽大温暖的银甲内,闭目沉沉睡着。 离她不远的白衣男子倚石而站,轮廓分明,眉目清隽,闭着双眼,正在施法探知。 邵云锡弯身拿着石块在荒漠地上描摹,差了一角的地图很快在他手中成形,他看了一会儿以沙汇成的粗略图盘,慢慢站立而起,最后把目光投在前方那个小小的后脑勺上。 不满地在心里冷哼一声,邵云锡丢开石块:“将军,我们难道要一直带着这个女人吗?” 宋珩的手掌覆在空气中,隔着无形的屏障静默探知。闻言并未睁眼,只反问:“图盘画完了吗?” 邵云锡瞥了下脚底密密沙土,又不满地看了眼司琅那方,最后还是回答:“好了。” 宋珩收了探知法术,迈步朝邵云锡那里而去。邵云锡见状,让开几步,将脚下成形的地图完全展示在宋珩面前。 这图盘勾画的是瞢暗之境内的境况:多是沙土,偶有巨石,排列并无规律,但施加过阵法,会自行移动。 “这些岩石上的阵法估计和这里昼夜的变化有关。”邵云锡点着图盘上各处堆叠起来的小石子,他用它们来表示瞢暗之境内的巨大岩石。 宋珩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图盘,而后抬头望向已恢复白日昏暗光线的天色。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 初时境地翻转坠入黑夜,宋珩知道是来到了瞢暗之境的另一面。他观察到了岩石上存在着阵法,但却未将这阵法和昼夜的反复联系在一起。 直至一个时辰前,他制服了失控的妖兽,未有多久巨大的罅隙就再次出现,地域的塌陷重新袭来,他们复又回到了昏暗的白昼一面。 而伴随着境地翻转后出现的,应该同在黑夜里时一样,是岩石位置的变化。 “这些岩石的位置变动,应该就与阵眼有关。”宋珩看着较为粗略的图盘,“下一次若再遇境地翻转,便又要重入黑夜,那样会耽误太多时间。我们需在这回岩石位置变化之时,根据其中玄机找出阵眼,破除阵法。” 邵云锡点点头,问:“将军已有想法?” 宋珩答:“这里荒漠虽大,但终有尽头。方才我已施了探知术,你我南北相分,借探知网观察岩石的变化情况。” 邵云锡应下:“好!” 他年纪尚轻,接了任务后应声眉眼飞扬。抬手一挥,原本画在土石地上的简略图盘被复制镌刻,瞬间收成一幅真正画卷落在邵云锡的手中。他将画卷在指间一绕,顷刻间消失无踪。 收完画后,邵云锡再次看向那边仍旧没有丝毫动静的司琅,动了动唇,想忍,但还是心气难平:“将军,那个女人怎么办?若一直带着她,肯定会拖累我们。” 宋珩这次眼神微动,侧头看了司琅一眼。 她肩背受伤,因为失血的原因而有些畏冷,弓身缩在宽厚的银甲里头,露出半边苍白的侧脸。 “莫要那样说她。”宋珩转回漆黑的双目,低声摇头,“她并没有拖累我们。”他顿了顿,“反而是我们害她受伤。” 邵云锡噎了一句,自知刚才妖兽一事是他中途出现才导致意外发生,有些理亏,但还是鼓着腮帮子嘟囔:“就算没有拖累我们,但她毕竟是魔界的人,怎么能跟着我们?更何况魔族人体质特殊,即使受了伤,也不会有事,很快就会痊愈,根本不需要我们照顾。” 宋珩神色沉了些许,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严肃:“便是魔不死不灭,但也会痛,更别论她只是个女子。云锡,她受伤一事,你和我都有责任,我不会责怪你,但刚才你说的话,我不赞同,也认为实属不该。” 宋珩向来脾性温和,少有厉色训人的时候,邵云锡自成年后便入了军营跟随他,从未见他对谁有过愠色,没有想到,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将军沉了脸色,竟然是因为自己。 邵云锡顿时涨红了脸,抱拳退了两步,将头重重垂下:“是云锡说错了话!请将军责罚!” 宋珩一愣,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和几乎快要折弯腰的姿势,无奈叹息,失笑道:“这是做什么?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不赞同你方才的话。” 邵云锡没有动:“将军若不赞同,那就是云锡说错了。请将军责罚!” 宋珩更是无奈,上前扶起他的肩膀:“我不赞同,不代表你的对错。何况,即便是说错了话,也还有改正的机会。我怎会因为这个就责罚你?” 邵云锡放下紧紧抱着的拳头,依旧红着脸:“将军……” “你家将军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不如你来与我认个错?” 司琅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披着银甲,靠着岩石,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不至于无力说话,眼尾稍稍挑着,玩味一般看着邵云锡。 后者怔忡半秒,随后反应过来刚刚的话已经全数被司琅听去,还遭她故意调侃,脸色瞬间涨得更红,说不上是怒是羞:“你!谁要与你认错!你个无耻魔头!” 这回她不止是“魔头”了,还晋升一阶,成了更厉害的“无耻魔头”。 司琅愈发觉得这仙界小子逗着有趣,弯着眼睛轻笑出声,只是笑时难免牵动肩膀,背后还未愈合的伤口随之扯动,疼得让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司琅出声时宋珩已经向她走来,此时在她身侧蹲下,见她扯到了后肩的伤口,提醒道:“小心点,伤口有些严重。” 被妖兽蕴着妖力的长尾狠狠抽下,便是没去半条命,也要损失不少元气,司琅不看伤口,单单感觉,也知道自己后肩背惨不忍睹,估计伤口深得连骨头能露出来了。 事实恰好也正是这样。 “你的肩骨被打错位,我方才替你重新接好了,行动不会太过不便。只是待你伤口愈合之前,不宜动作太大,法术也是少用为好。”宋珩蹲着身子,与司琅不过几拳距离的视线相平。 司琅眼中未有半点受伤的颓丧,眸光清澈,静静与他对视,久未说话,但眼中分明闪过几缕不太一样的情绪。 良久,她扬唇笑了笑:“那小子不是叫你将军?怎么我看着,你倒更像是个医官?仙界药王,与你是什么关系?” 宋珩漆黑的双眼一动,澄澈眼眸中立即溢出浓浓笑意,知她故意调侃,便也顺着:“医术方面我确实天赋异禀,药王邀了我许多次。但奈何他的府苑不及军营宽敞热闹,也无人来唤‘将军’以满足我那点小小的虚荣心,所以,只好婉拒他的心意了。” 司琅银甲披身,鼻息前都是他清朗温暖的气息。 先前在黑夜之中,尽管和宋珩交谈,却没怎么看清他的样子。如今天色虽然昏暗,但相比之前却敞亮许多,再见他眼中未行掩藏的笑意,不知为何心情竟也不错,就连后肩的伤口都满不在乎,扬着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原来如此,宋将军竟如此全知全能,倒还真是厉害。”司琅故意重重咬了咬“将军”二字。 宋珩笑意不止。 一旁的邵云锡闻言轻哼一声,颇为自豪地与她炫耀:“我们将军当然厉害,否则怎么坐得上十座统帅的位置?” 十座统帅? 司琅初听微怔,而后迅速眯起眼睛,敛了调笑,转而目光打量地停留在宋珩脸上。 她虽对书籍知识了解甚少,可再如何无知,也不至于没听过“十座统帅”这个称号。 这是仙界最高仙阶的武将名称,十数万年才出一人,统领整个仙界所有的将士。三百年前司琅曾在魔界听说过,妖王本欲率其部下攻打仙界,以此统治人界,但抵不过那位十座统帅的守卫和反攻,不过三月便节节败退,损失惨重,带着仅存的几位部下逃回了妖界。 若按照时间来算,上一次十座统帅的更替只才过去五千年,那么三百年前打败妖王的—— 不就是她面前的这个人吗? 司琅顿时了然,心中许多问题迎刃而解。 难怪他那么了解阵法和她魔界武器,难怪他可使得一把斩灵戟接下她的天雷羽箭,也难怪他从高处坠落毫发无伤,制服失控妖兽易如反掌,原来,原来…… 他竟然就是仙界的十座统帅。 司琅打量和了然的眼神落入宋珩眼里,他淡笑了笑,知道她心中所想,仍旧蹲着望她:“郡主现在可知,我在仙界的仙阶是何了?” 司琅回望着他,很近的距离,她几乎能够看清自己在他眼中的影子。 束着黑发,面色苍白,披着他的银甲,将伤口和寒冷统统掩藏,身体的炙热和温暖,仿佛都笼上了他的气息与笑容。 司琅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眼睫,移开目光,盯着前方荒漠,转开话题:“刚才你们不是说要找这里岩石变化的玄机?正好,本郡主也需离开这里,这个阵眼,便与你们一块儿来找。” ☆、第二十一章 说是一块儿找,但实际方才宋珩和邵云锡已经将南北相分,一人一个方向好提高效率。司琅自然不可能跟着邵云锡,邵云锡也对她万般嫌弃,毫无力度地对她放了两句狠话,而后就往北面御剑离去了。 司琅对跟着宋珩并无意见,两人隔着段距离并肩向南面走,这处岩石颇多,探知网的结构也比较复杂,两个人共同行动,倒是更加方便了一点。 司琅毕竟有伤在身,不宜动用法术,走了一段不长的路后,宋珩率先停下。他以手触摸空气中透明的探知网,如水波般清澈的涟漪在他掌心中微微荡开。 “你留在这里,用探知网观察岩石的动静,我去上方俯瞰岩石变化的位置。” 司琅掠过他身侧,看着探知网上亮起的众多光点,应道:“好。” 探知网以宋珩的法力为支撑,覆盖整个瞢暗之境,亮起的光点便是这境内所有的岩石,一旦阵法起了作用,岩石的位置发生变化,探知网的光点也会随之移动,故只要观察这些小点的变动,就能从其中找到有关阵眼的线索。 宋珩离了平地,借由岩石的力量飞身上空,出了探知网的高度范围,司琅仰头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站在原地静默一会儿,抬手覆上了探知网。 代表岩石的光点慢慢从她手心中蔓延,在透明的探知网上犹如忽然亮起的繁星,一颗接连一颗地被她点亮。 这种感觉对司琅来说很奇异。 她其实已有许多年没有看过魔界的星空,甚至快要忘记夜里的月亮是何模样,自从记忆中温柔的抚摸和爱怜离她而去后,她便失去了对所有美好事物的兴趣。 她不曾再在月光下静立驻足,不曾再躺在房檐上凝视星空,她的生活变得杂乱,繁忙,可无论她再怎么寻欢作乐,都始终无法填补内心最深处的空虚。 那空虚侵入骨髓,深埋心间,从未显露,但却也摆脱不了。本以为会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未曾料到,不过淡淡一缕清幽气息,寥寥几句辩驳话语,就将她筑起的壁垒轻易打碎,令她无法自控地心悸不止。 手心下的探知网仿佛还残留着淡淡温度,肩后披着的银甲厚实宽大,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宋珩望过来时漆黑澄澈的目光仍留在司琅脑中挥之不去,她闭了闭眼,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他的声音。 “便是魔不死不灭,但也会痛,更别论她只是个女子。” 有多久了? 无人关心她是否会痛,饶是生死,在最亲的人眼中也无关紧要。 静默片刻,司琅忽然轻笑出声。 这声中并无自嘲,也无讽刺,只有纯粹笑意。因为此时她想起的,无关黑暗孤寂,只独独是那一角白色身影。 瞢暗之境内的黄沙飞扬不断,将本就昏暗的天色衬得浊气更重,司琅微眯着眼,倚着巨石,紧紧盯着面前的探知网。 在她的意识里,从宋珩离开到现在,已经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了,可这些岩石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并不怀疑是宋珩的判断出了问题,因为先前她自己也发现过,岩石上的确存在着法阵,只是她的耐心向来不好,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已经快要将她的耐力磨尽了。 若不是肩背后火辣辣的感觉提醒着她还有伤在身,她早就离开这里,同宋珩一样施法上空了,怎么会浪费时间在这干等? 司琅抱着手臂,正不耐烦地垂着半边眉头,忽觉背后岩石一动,轻轻擦过她的长发,虽只是撩起发尾的轻微触觉,但那对司琅来说已是足够大的提醒。 探知网泛起光亮,司琅立时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明亮光点迅速铺满整个整个横面,如瞢暗之境内的岩石,细微却凌乱地移动着。 司琅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整张探知网,光点很多,移动的位置杂乱无章,犹如一张被铺开了的水墨画,里头所有的风景人物都在同一个时间开始变化。 光点的移动时间只有一瞬,司琅蹙眉观察,脑中将它们变换的位置和路径迅速过了一遍,并未发现这其中存在什么规律。 一切都是凌乱无序的,只除了…… 司琅余光瞥见一处光点忽闪忽暗,可明灭之间却不见它在位置上有任何变化,她当下心中便有猜测,立即将视线偏移过去,努力寻找方才的那一点异样。 但是这一瞬变化的时间太短,短到让司琅没有寻找的机会,她才堪堪看了过去,探知网上的光点就不再有任何动静,如同完全不曾变动过一般。 司琅紧蹙眉头,不放弃地将手再次覆了上去,那些光点在她手心里泛成涟漪,她一点点摸索过去,企图以回忆的方式将刚才那点异样记起。 而就在她临近回忆起的时候,探知网忽现阵阵波动,司琅抬起头,隔着一道透明的网墙,看见宋珩正长身玉立地出现眼前。 她没有动,只将手指停留在探知网的某一光点上。 宋珩看见司琅的动作,垂眸看她:“找到了?” 司琅对上他的眼睛,没答,但动了动手指,涟漪围着那个光点,向四周缓缓散开。 宋珩勾唇笑了笑,了然:“走吧。” 在短暂一秒杂乱无章的移动中,司琅与宋珩都找到了那唯一的特殊点——一块不曾变换过位置的岩石。 而这个特殊点,应该就是破解阵法的关键。 二人循着记忆和探知网上光点的位置,慢慢向南行走,有了目标,找到想要的东西就显得没有那么困难。 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在一群密集程度较高的巨石中发现了那块特殊的岩石。 司琅与宋珩同时停下脚步,谁都没有鲁莽靠近。这瞢暗之境内幻术遍布,若那块岩石真是阵眼,恐怕它的周围应是险象环生。 不过他们没有等待太久,很快眼前不远就有幻境开合,邵云锡从其中跳了出来,负着长剑利落地单手撑地。 邵云锡拍去手中的沙土:“将军,我已解除此处幻术了。” 宋珩朝他点了点头,对司琅道:“走吧,可以过去了。” 司琅跟在宋珩身侧,打量的目光从前头邵云锡的背影扫过。 “云锡虽属军营,但擅长的并非法力体术,而是对地域的记忆和甄别幻境。”宋珩看出司琅的疑惑,“简单点说,就是幻术对他不起作用。” 司琅了然:“所以你才带着那小子来这里?” 招式混乱,性格急躁,若没点其它过人之处,就跟着这位仙界的十座统帅来到这里,属实是有点说不过去。 司琅现在明白,为何宋珩先前说“他自行入的幻境,不需要我来救他”,原来那毛头小子,竟在幻术上天赋异禀。 而既已提到这点,司琅就无法再对他们来这里的目的装傻。之前她不感兴趣,后来其实稍有察觉,只是事不关己,也懒得多问,可现在却听宋珩对邵云锡不惧幻术一事直言不讳,再想假装毫不知情,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你们要进妖界王族的地盘?” 仙界的十座统帅亲自带人来此,闯入这里的幻境,破解这里的阵法,所行之事的背后意图,其实再明显不过。 宋珩并未否认,但也没有直接承认。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丢下二字:“或许。” 司琅不爽地挤起眉头。 邵云锡率先触摸那块特殊的岩石,淡淡光芒在他掌心一闪而过,他绕着岩石走了半圈,细细观察,随后探头看向后面跟来的宋珩:“将军,阵眼就在此。” 宋珩默了片刻,向邵云锡授意:“劈碎它。” 邵云锡领命:“是!” 话音落地,他毫不犹豫,反手抽出背后长剑,剑锋一转,挟着猛力就朝岩石狠狠劈去。 只是这块岩石没有之前的听话,也尤其不给面子,任邵云锡如何使力,挥剑斩了数次,它都始终毫无损伤。 司琅见他的脸越来越红,故意出口调侃:“别白费力气了,没见你自己不行吗?” “……”邵云锡气愤不已,脸色红得有些奇怪,“你这魔头!瞎说什么!” 司琅无辜:“本郡主哪句瞎说?” 邵云锡瞪了司琅一眼,眸中幽怨深重。他握着长剑抬手,欲再次劈向岩石,但行至一半就被拦住。 “云锡。”宋珩唤他,“你先让开,我来试试。” 邵云锡抿了抿唇,虽有些不愿,但还是听话地退开了。 宋珩手指微蜷,径直现出斩灵戟。他先前只当这岩石是以周遭幻境做掩护,却没料想,原来它本身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但若真是要硬碰硬,那么让他用斩灵戟来试一试,倒也无妨。 宋珩执起斩灵戟,月牙形的锋刃在空气中划过无形的痕迹,凌厉的戟风顺势而过,扬起司琅高束着的长发。 “退开些。”宋珩微微偏头,对司琅出声。 司琅看他一眼,依言往后。 巨大的岩石坚硬无比,再不是一掌就能化为齑粉的“装饰物”,斩灵戟的锋刃泛着森冷银光,在宋珩手下如破势之竹骤然而出! 司琅站在远处,听见一声沉闷钝响,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刺眼光芒,逼迫她不得不抬起手臂。风寒凉地打着她的额际和面颊,司琅半眯起眼,从缝隙中观察探看。 眼前的一切来得突然,也同样消失得突然。刺眼白光之后,巨大岩石应声而碎,砸进土石地中,黄沙瞬间纷扬。而后不过眨眼,凌风停息,昏暗消弭,原本沉郁的天色,霎时豁然开朗。 撕裂开的地面凹陷蔓延,岩石原本的位置突现一汪清泉,落入宽大罅隙之中。天光明亮,黄土停歇,水波清澈绵延,潺潺向远处流去。 ☆、第二十二章 没想到原是荒漠的瞢暗之境,真实模样竟是日光明晰、泉水叮咚。司琅盯着那流淌不见尽头的溪流,看见远处上空正缓慢地卷缩扭曲,不多时就缠绕成一个漆黑幽深的旋涡。 “将军,是出口!”邵云锡率先出声。 那处的旋涡逐渐成形,携着巨大的引力和劲风,三人站在溪流的源头,远远望着那处寻找多时的出口。 邵云锡兴奋不已:“将军,我们成功了!” 宋珩将斩灵戟收起,应道:“嗯。” 瞢暗之境的阵法已经被破,如来时一般的旋涡入口再次出现,穿过那里,便可以离开此境,是打道回府,还是进入妖界王族,只凭个人选择。 破除这里的阵法留存后路是司琅当初预先做的决定,如今阵法已破,她没了后顾之忧。只是她没有忘记自己最初来这里的目的——冰晶藤棘没有找到,她暂时还不能离开。 而身边这二人…… 司琅也同样没有忘记,他们来这里的意图是什么。 “宋珩。”司琅将背后披了许久的银甲拿下,握在手中唤了前方那人一声。 宋珩一身白衣,纤尘不染,闻声转了过来,一双黑目对上她的视线。 司琅挑眉一笑,将银甲递给他:“多谢。” 宋珩凝视她片刻,伸手接过银甲,脚步没动。 他们这无声的交流落在邵云锡眼中,让他颇为不爽,他臭着脸看向司琅,冷哼:“魔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司琅耸动了下自己的肩膀,瞥向邵云锡轻谩一笑。 邵云锡自认一身正气,向来最看不惯司琅这种人,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既然好了,就别再跟着我们!” 司琅冷眼看他,嘲笑道:“本郡主何时说过要跟着你们?小子,别太自以为是。本郡主就是受了伤,你也还是个手下败将。” “你!” 邵云锡在嘴皮上向来毫无功力,再碰上司琅这么个能挑事的,自然只能占据下风,他气得不行,只想赶紧远离这个女人:“将军,我们快走吧!别再与这个魔头浪费时间了。” 司琅凉凉瞅着邵云锡,咍笑一声,转头却对上宋珩沉吟的目光。 她怔了一瞬,眼底蓦地划过一丝不自然。嘴角勾起的那点弧度慢慢放了下去,撇着嘴抿了抿唇。 宋珩问:“要留在这里?” 司琅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角:“嗯。” 宋珩垂眸看了眼她肩背:“伤真的好了?” “当然。”司琅道,“我骗你做什么?” 伤确实好得差不多了,如果不算上露出骨头的部分。至于其它的撕裂伤,倒是正在愈合,细细密密的酥麻感,让她着实心痒难耐。 邵云锡站在一旁,略带打量地扫视司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越皱越紧,然后突然一下松开,目露惊诧。 “魔头!”邵云锡有些不敢置信,同时带着戒备,“你不会是看上我们将军了吧?” 他这一声来得突然,不仅是司琅,连同宋珩都有些微愕然。 邵云锡盯着司琅:“为什么你跟我自称‘本郡主’,却对我们将军自称‘我’?”他眯起眼睛,“这可不是魔头你的作风。” 司琅默了一瞬,长指微微蜷起,触到掌心,又缓缓松开,面上浮起丝冷笑:“有功夫钻研本郡主的作风,不如回去磨练磨练你的术法,小子。” “……”邵云锡噎了一句,涨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回嘴,“魔头,我劝你别瞎打我们将军主意,你没有机会的!” 司琅的脸彻底冷下来:“与你无关。” 不是承认,也没有否认,不过短短的四个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邵云锡自是不想自己将军和司琅有什么牵扯,还欲再说,但被宋珩截断。 “云锡,你先离开这里,我随后跟上。” 邵云锡愣了一秒:“将军?” 宋珩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去吧。” 邵云锡惊讶不已,但惊讶过后更多的是愤懑。他只当宋珩是因为害司琅受伤而歉疚,才硬要留下等到她安全离开。 虽不满司琅牵制住了宋珩,但邵云锡自知无法违抗命令,只得不情不愿地抬手,咬着牙应道:“是!” 随后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司琅,转身入了旋涡出口。 邵云锡走后,瞢暗之境内安静了片刻,司琅垂头看着溪流,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石子。 宋珩将银甲穿上,轻敛的双眼在她脸侧停留,过了许久,道:“走吧。” 司琅掀起眼帘:“什么?” “不是要找冰晶藤棘?” 司琅这下愣了,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宋珩淡笑:“没人会无故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你对妖界王族不感兴趣,那么这里唯一能吸引你的,便只有这株灵花了。” 宋珩轻易就揣测出司琅停留在此的目的,同时也对自己进入瞢暗之境的意图不做遮掩。妖界王族……他们果真要去那里。 其实六界本该不互相侵扰,但又因为种种原因而争斗不断。仙妖二界的战争从上古时候延续至今,不见有半点缓和的意思。 三百年前妖王就曾率领众妖进攻仙界,但由于宋珩与仙界众将士的守卫而令其败北,如今他竟只携一人就入妖界王族的底盘,一旦被发现,恐怕…… “怎么了?”宋珩的声音打断了司琅的思绪,她眨眨眼睫,一抬眼就见宋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想要灵花了?” 司琅望着他的黑目动了动唇,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别开脸,将脚下的石子踢飞,扬着下巴:“谁说不要?” 初入此境的时候,司琅还在疑惑,为何水系灵花会生长在满是荒漠的地方,而今破了阵法,得见溪流,才终于知道原因。 溪流潺潺往下,沟壑间低矮交错,司琅边走边仔细扫视,终于在一处山崖阻断的地方发现了冰晶藤棘的踪迹。 山崖不高,但看上去极为陡峭,满片都是荆棘,找不出一处落脚的地方,藤蔓交缠的中间,隐隐有淡蓝的花瓣浮现。 “在那。”司琅指指上方,接着抬步朝山崖靠近。 山崖下方是缓缓流淌的溪水,司琅沿着水流向前,边走边思考一会儿如何上去摘取。 泉水叮咚,清澈无比,流过司琅余光,慢慢变成了一方池水。 池水中有莲花盛开,还有鱼儿跳跃,大片大片碧绿的叶子,浮在水面上泛着波光。 远处山林之上,有轻轻脚步,有嬉笑玩闹。屋门敞开,是香味弥漫的饭菜的声声温柔的召唤。 “阿琅,阿琅。” 司琅顿时停了脚步。 那声音还在回响,从山林之上,柔柔落入她的耳中。 “阿琅,阿琅。” 司琅倏地攥紧拳头。 眼前的山崖变为了筑着高墙的王府,里头的一花一草都泛滥成她鼻息中熟悉的味道。司琅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耳旁似有呼吸清浅,声声叫她:“阿琅。” 司琅觉得有一团火瞬间从她心底苏醒,燎原之势般燃烧着她的根根脉络。眉间也如点燃了火烛,烧灼着她头痛欲裂。 那一声声召唤还在继续:“阿琅,阿琅……” 司琅皱紧眉头,拿手狠狠锤着脑袋,眼中有浓黑的魔气翻腾而起,仿佛要就此吞噬她的神志。 可就在这一瞬间,司琅的眉间忽然掠过一抹凉意,耳旁浅浅的呼吸还在继续,却换成了另一股清冽柔和的气息,低声柔和:“郡主,郡主。” 司琅循着声音朝那人靠近,漆黑的眼前缓缓浮现光明。 宋珩看着司琅眉心的乌色半月悄然隐去,神色细不可察地沉了沉。他轻声叫她:“郡主?” 光亮重新出现,司琅猛地一下拽回神志,她有些怔怔地看着宋珩,显然还在状况之外。 宋珩失笑,有些无奈:“你入了幻境。” “幻境?” “嗯。”宋珩看了眼司琅背后的山崖,“这里的幻术在重生。” 司琅讶异凝眉。 幻术在重生,就说明支撑幻术的阵法在恢复,可明明他们刚刚才找到离开这里的出口。 “这竟是……能自愈的阵法?” 宋珩的想法显然和司琅一样:“不错。这阵法能自愈,出口也很快会闭合。我们需尽快离开这里。” 司琅也不想再次被困,点了点头,偏头看向后方:“待取下这冰晶藤棘,我们就速速离开此境。” “稍等。”宋珩在司琅行动前拦下她:“我替你取。” 司琅一顿:“你?” “不错。”宋珩笑笑,“忘记我刚才说的了?你还有伤在身,少用法术为好。” 司琅凝视他:“我说过我已经好了。” 宋珩回视她,含着笑意:“你好了还是没好,我看得出来。” 他语气中带着笃定,又隐约有几分勘破她心思的意味在,司琅稍稍敛眉,嘴角沉下。 宋珩依旧淡笑看她,对她类似不满的表情仿若未见,等了片刻,不见她开口,便道:“你在这等我。” 说罢便要走,却在抬步前手腕蓦地一沉,温热长指扣住了他的动作。 “宋珩。”司琅声线挑起,清澈眸中闪过一丝打量探问,微眯双眼,“你对谁都是这么贴心关照?” ☆、第二十三章 宋珩已穿上银甲,除却自己的气息,他周身缠绕蔓延的,还有独属于魔族阴凉幽重的浊气。但此刻不同于这股浊气,引他心神的,只是一个女子暖热的指尖温度。 他停驻原地,神情不变,稍稍抬眼,对上司琅毫不藏匿锋芒的视线。 她很明确,就是要知道他的答案。 宋珩顿了片刻,随即笑意稍展,眉眼间都染上星星点点的愉悦之色,司琅见过他太多次这样的笑容,好似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就没有一刻有过愠色。 “对受了伤的人,难道不应该贴心关照?” 他语气轻和,不过半丝力道就将问题又踢回给司琅。 司琅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面色不悦地沉了下去,她松开扣住宋珩的手,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别开了头。 “是吗?”她轻嗤,“那本郡主便先谢过宋将军了。取灵花一事,还麻烦你来‘乐于助人’了。” 司琅一番话说得好不讽刺,夹枪带棒地和宋珩疏远距离,后者静静听着,也不恼怒,笑容仍在,目光在司琅别开的侧脸上流转,戏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司琅:“……” 司琅活这两千多年,一向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能动手便动手,与人相争从不让自己占着下风,像今次这样被人软绵绵地回击,而自己竟毫无还嘴之力的事,还真是头一回遇见。 但偏偏她又不想动手,动了手自己估计也没什么胜算。只能拉着一张脸,不爽地抱臂回身,看见那人已经动作敏捷地上了山崖。 满壁的荆棘对宋珩来说丝毫构不成阻碍,他立在半空,施展法术斩断了缠绕住那朵水蓝的藤蔓,掌风一转,冰晶藤棘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司琅抬眼,再垂眸,宋珩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干净的手心中躺着冰蓝透彻的灵花,柔嫩的花蕊小巧无比。司琅看了看宋珩,又看了看灵花,最后伸手接过,收入了衣袖之中。 瞢暗之境的阵法和幻术都在重生,打开的出口很快就会闭合,灵花已采,二人在这里的最后一件事算是已经完成。 接下来……便是要彻底分道扬镳了。 出口在不远处的上空,短短的几步路,司琅难得凝眉沉默。宋珩跟在她的身侧,面色柔和,嘴角轻勾,片刻后,开口问她:“摘此灵花,可是要送与何人?” 司琅闻言,动了动唇,反问:“我不能是自己喜欢?” “可以。”宋珩笑笑,“但我觉得,你并非己用。” 司琅不悦地抿唇:“怎么?你很了解我?” 司琅故意放冷语气,连个眼神都没给宋珩。 宋珩也不气恼,只是对她吃了火药的态度一笑而过。眸光微侧,扫过她眉间那一片光洁,稍稍一顿,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 出口就在眼前,身侧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司琅余光瞥见那身银甲消失,不知他是否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垂下眼睑,嘴角抿得更紧。 “你易入幻境,一部分是因为心有所念,还有另一部分,是因为魔气的抑制。”司琅闻声,蓦地顿住脚步,缓缓回身,宋珩悠悠开口,“冰晶藤棘佩戴于身可吸收天地灵气,调理脉络,于你确实有用。但你若真的需要,不会等到现在才取。况且……” 宋珩顿了顿,往前半步,轻轻笑着:“我看郡主,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 司琅:“你什么意思?” 宋珩没答,径直朝她靠近。 他轻柔的气息携着一片阴影将司琅罩住,她微微抬眼,便能看见宋珩漆黑眼中属于自己的倒影,司琅的心不可抑制的一跳,随即眉心处就落下了他温中带凉的长指。 宋珩轻触着司琅眉间,垂头看着她清澈的双眼:“这虽为魔气所生的印记,但并非是不好的东西。” 他长指慢慢划过,带起些微的痒意和心悸,司琅定定看着宋珩,眼睫毫无所觉地轻颤。 柔和的法力在司琅眉间盘桓,没有戾气,没有痛苦,没有失控,宋珩将手收回,眉间的光洁下,赫然显出的是一枚乌色半月的印记。 “莫要藏着它了。”宋珩笑言,“若总是抑制魔气,再入幻境,我可没法及时帮你。” 眉间印记显现,司琅再清楚不过那是什么。她盯着面前云淡风轻笑意悠悠的男子,心中有一刻怀疑他究竟是否真的清楚这个印记代表着什么。 可这不过一瞬间的怀疑,很快又被司琅全盘推翻。 她看着他镇定自若的面容,想起他的敏锐和笃定,他似乎从来不曾妄言,就如同他从未对她有过偏见。 在这一刻,在这个地方,司琅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心的判断。 “宋珩。”她扬起下巴,望着他的眼中亮光熠熠,眉头轻挑,“你成亲了吗?” 宋珩一愣,显然对司琅突如其来的问题毫无防备,笑容中染上几分微愕。 司琅压住嘴角翘起的弧度,半眯着眼笑,淡定地等待他的回答。 宋珩虽然惊讶,但司琅的话尚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稍稍怔愣了片刻,就垂头无奈低笑:“这倒是着实……令人措手不及。” 司琅无暇探究他的笑里是何意思,也不想再像刚才一般被他将问题踢回,她问得直截了当,简单明白,不给宋珩一点糊弄的机会。 她看着他,指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宋珩漆黑的眼中闪着点点亮光,静默着与司琅对视。良久,他无奈轻笑,似是终于向司琅妥协,温和说出二字:“尚未。” 司琅闻言,眼尾倏地挑起,半眯着的眼睛瞬间弯了一半。 打量了宋珩一会儿,司琅转身,将手负在背后,道:“好了,我知道了。”她示意了下旋涡出口,“你可以走了。” 宋珩见她如此干脆赶人,不免失笑:“这是用完就扔?” 司琅答:“算是吧。” 宋珩摇摇头,故作失意:“是我失策了。” 司琅轻勾嘴角,眼中是藏不住的志高意满。 深幽的旋涡裹挟劲风,拍打着缓慢流淌的溪水,司琅将石子踢进溪中,漫不经心:“再不出去,你该误事了吧?宋将军。” 宋珩淡淡一笑,也知现在是该走了,但临出瞢暗之境前,还是作了停留。他回头看向司琅,一双黑目深邃明亮:“郡主,今后凡事小心。” 天光之下,司琅看着宋珩一身熠熠银甲,想起在此境初见他时也是这般远望交谈。他笑时柔和中带着点点戏谑,看着她的目光不躲不闪,不厌不恼。 与他人尽不相同。 乌色半月的印记在司琅眉间隐隐发烫,恰如那人指尖在她面颊滑过时的温度,司琅抬手摩挲印记,眼前上空,是宋珩踏入出口的背影。 她知道他要去往哪里,尽管前路分别,但司琅相信,他们终能后会有期。 旋涡在上方慢慢缩小,瞢暗之境的天色也在缓缓变暗,她定定看了一会儿,随即一甩高束的长发,径直闪身,跟在宋珩身后,与他一道入了出口。 劲风挂过她的耳旁,如刀刃般冰凉尖利,与来时并无差异。司琅眯眼沉浸,可不料脑中记忆过往,忽然如云烟般流散飞逝。 王府内葱绿盎然的山林,幻境中声声唤她的女子,还有六界内避她远之的众人,这一刻都变为了昏暗中带着清朗气息的银甲,火光里柔声淡笑的面容,和黑暗中护她助她的温柔手掌。 司琅掉落在出口的旋涡之中,却像是掉落在记忆的陷阱里头,抽不得身,难以清醒。 瞢暗之境的幕幕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占据她思绪的,是静默寥落的人界。 一张张与他相似的脸庞,一个个书写好的天定结局,还有一世世被她截断的姻缘红线。 她忆起她未能等到想等的人,也忆起自己勃然大怒后的失落无助。 记忆在司琅脑中猖獗流转,却也提醒着她一切都已过去。陷落的出口不再是通向瞢暗之境外的天地,而是通往那幽水潭中日日夜夜的寂寥。 司琅紧闭双眼,深知自己陷入了回忆的泥潭,可她偏偏沉溺,不想就此醒来。 夜色昏暗,却无火光暖意。司琅蜷着身子,只着□□,隐在黑暗角落。月光淡淡洒下,照不亮另一弯沉寂半月。 恍惚之间,司琅记起,好似那短暂的相识日子里,她竟连名字都忘了告诉与他。那些随着情根一同流逝的前生牵绊,从此往后,便只有她一人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在构思书的大概内容时,我最想写的就是回忆这部分了,因为很多藏在心底的,已经过去的事物总是最美好的。不过再美好也得结束嘛,不然作者我得写到头秃(尴尬)…… 当当当当!回忆到这里算是完成,下章开始就是现在进行时了! ☆、第二十四章 “郡主?郡主?” 柔声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字句都像是穿过云层从远方飘来。侧躺着的女子轻蹙了蹙眉,蜷着身子仍旧不肯睁眼。 文竹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苍白的司琅,伸手拂去她额上渗出的冷汗:“郡主?醒醒……” 紧闭着双眼的司琅眉头紧锁,双手用力攥住腰下滑落的被子,嘴角张合,眼皮颤动,俨然一副深陷梦中不安难耐的模样。 见文竹叫不醒司琅,旁边缩着脑袋的武竹嗫嚅地凑了过来,小声道:“阿姐,怎么办啊?郡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胡说什么!”文竹转头敲了下武竹的脑袋,瞪他一眼,“郡主只是在睡觉而已。” “可是有谁睡觉会出冷汗的呀?”武竹委屈地抱着脑袋,轻叹一声,“而且阿姐你自己也知道啊,郡主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文竹一噎,本就担忧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一点不用武竹提醒,作为随侍司琅的人,文竹自然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郡主像这样深陷梦境,久唤不醒的次数,用一只手已经无法数清了。 武竹见文竹沉默,幽幽地叹了口气,还要继续:“自打从人界回来后,郡主她……” “虽是这样,但郡主不会有事。”文竹打断武竹,没让他再多言,摇了摇头,将那些不好的念头都从脑中赶走,严肃看他,“你若真担心郡主,就赶紧将她叫醒,别瞎想些其它东西。” “哦。”武竹的话闷在嘴里到底没说,垂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绕到床边后又想起一事,悄咪咪地询问,“对了,阿姐,郡主那么大的起床气,我叫醒她,会不会被揍啊?” 文竹瞪他一眼:“你不叫醒郡主,我先揍你一顿。” 武竹鼓着腮帮子不满地瞅了眼文竹,转身拉了拉司琅的薄被,刚想叫她,却见床上的人清明地睁着双眼,视线落在远处角落,不知道醒了多久。 他愣住:“郡主……” 文竹也看见了,连忙上前:“郡主,你醒了?” 司琅的手指被薄被勒出痕迹,此时正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双清澈双眸敛着眼尾,遥望失焦,看上去没有半点精神。 文竹不知道司琅何时醒来,又是否听见了她和武竹的对话,一时心里发虚且担忧,只敢轻声询问:“郡主……你可还好?” 司琅没有回答,只静默地躺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她无神的双眼轻轻眨动,唇瓣微启,嗓音有些沙哑地开口:“文竹,第几次了?” 文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我这样……”司琅问,“第几次了?” 文竹终于听懂,但却如鲠在喉,心里憋得难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司琅也不强求,转了个身靠坐床头,没有束起的黑发披散身后,因为冷汗的缘故而导致几根碎发沾湿黏在额际。 司琅静静坐着,文竹没有给她的答案,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说是问她,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像方才那样深陷回忆梦境的事,次数不多,但却已一次比一次严重了。 司琅不是颓丧的人,不可能任由事态越来越严重而不采取措施。在如何贪恋回忆,她心里也清楚,过去的已经过去,怎么都不可能回来了。 那些纠缠她的,恼人的梦境,也该是时候……铲除了。 翻身下床,如瀑的黑发在空气中扫荡而过,司琅抬手一勾一绕,黑发瞬间束好,高高垂落。她眼中重回光亮,神采奕奕,顿时没了方才颓废失落的模样。 “几时了?”司琅边往外走边询问文竹。 文竹见自家郡主又重打起精神,高兴地不得了,连忙跟上,回答的声音也洪亮了不少:“回郡主,已经过午时了。” “我这觉倒是睡得挺久。”司琅半是自嘲。 出了殿外,浓雾拨开,日光明亮洒下,熠熠一片。司琅眯了眯眼,道:“不必准备吃的了。我洗漱一番,一会儿直接去梵无宫找无左魔君。” 文竹与武竹相视一眼,应道:“是。” 梵无宫内。 无左执把折扇,照旧躺在他殿中小院的碧石床上休憩,闻着酒香佳酿,听着莺鸟啼鸣,好不惬意。 他闭着双眼,将神识放于虚空之中,周游辗转,轮回不止。可还未等收回,鼻尖就先嗅到一缕沉郁之味,无左勾勾嘴角,仰面从碧石床上坐了起来。 “今日刮的这是什么风啊?竟将我们连塘郡主吹到这里来了。”无左笑意盈盈,将折扇展开,放在耳侧轻缓扇动。 司琅冷着一张脸,不客气地在藤椅上坐下,这回没有像往常般夺走无左的美酒,只沉默坐着,良久后道:“问你个问题。” 无左挑眉。 “我最近……睡眠不太好,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我睡得安稳些?” “睡眠不好?”无左饶有兴趣地在嘴中念着,指尖轻点,倏尔笑了一声,语气戏谑,“此前两千多年,未听闻郡主你有何睡眠问题。怎么今次去了几趟人界,就……” 司琅被无左一副什么都能看穿的表情瞧得烦躁,一拍桌子打断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就说有没有解决方法?” 无左点到为止,不想戏弄这个“刺猬”太过火,免得自己被扎伤。笑了一会儿,悠悠询问:“既然要我帮你解决,那你是否得将情况与我细说一番?” 其实细不细说,无左基本都能猜到导致司琅睡眠不好的原因,无非是困在梦境中被回忆缠身,不然就是根本无法入睡。 好在司琅的情况比他想象的好上一些,能够入睡,但偶尔醒来太过艰难,情况不常发生,但已经渐渐严重。 无左听完司琅三两句话的描述,对她跳过梦境内具体画面和人物的小心思笑而不语,拿着折扇若有所思,而后笑问:“先容我问一句,你这情况,是从人界回来后出现的,还是从……瞢暗之境那时后就有的?” 司琅抿唇:“从人界回来后。” 无左了然点头,心中也对其症结根源如明镜般清晰。 他悠悠叹息,佯装伤心:“你最后一次从人界回来,若我没记错,应是十年前了吧?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来我这梵无宫,这回有了问题,才想着来寻我解决?” 司琅看穿了无左的“假情假意”,对他装出的难过嗤之以鼻:“别演戏了,赶紧有事说事,我没空陪你浪费时间。” 无左“啧”一声:“现在可是你有事要我帮忙。” “是我有事。”司琅眯眼:“不过——看你废话这么多,不如我换点强硬的手段来试试好了?” 无左扶额投降:“免了免了,消受不起。” 司琅冷哼。 “既是从人界回来后才出现的问题,那要解决,还得寻其根本。”无左笑过之后,稍稍正色,“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你的梦境中又出现了什么,这些……不用我来说吧?” 司琅凝眉,面色有些难看。 无左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抿着唇一语不发,不禁心下暗叹,摇了摇头:“丫头,治病先治心。你心尚还未放下,病又怎么治得好呢?” 司琅闻言沉默,许久才别开脸,凉凉道:“我没有什么心病。” “有还是没有,你自己清楚。”无左玩着折扇,神情悠哉,“反正方法我是给你了,至于接不接受,就看你自己了。” 司琅瞪他一眼,咬牙切齿:“你神叨叨了半天,哪有给什么方法?” 无左故作惊讶:“我怎会没给?想睡好觉,就得先治心病,这不就是我的建议吗?” “好你个建议!”司琅冷笑,“我就不该来问你,浪费时间!” 无左被司琅恶狠狠地斥了一句,也不生气,静静靠着藤椅,手指无意识地轻动。最后见她转身要走,默了一会儿,忽然喊住她:“司琅。” 许久未听无左这么正经严肃叫自己的名字,司琅一顿,在原地静了片刻,转过身来,对上无左投来的视线。 “有没有想过……再见他一面?” 司琅背脊一僵,嘴角重重沉下。 “你我都清楚,与其说你是被梦境所扰,不如说是你为回忆所困。日日挂念、纠缠,舍不得,放不下,长此以往,最后只怕会生出心魔。” 司琅抿着唇,脸色一时难看至极。 “去见见他,好歹过了自己心里那关,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司琅闭了闭眼,似是在极力压抑心中那股即将蓬勃而出的戾气,她没有说话,但沉默便等同于承认,她被困住的梦境,确实与那人有关。 只是司琅静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摇摇头:“不必见他。” “是不必见,还是不敢见?” 司琅眉头一跳,斜眼朝无左睨去。 无左耸肩:“罢了,当我没说。”他问,“你既不听我的,那打算怎么处理这睡眠问题?” 司琅抓抓脑袋:“回去找文竹给我寻几副药材来算了。” “也行,你便先试试好了。”无左不再劝说,转而一脸轻松愉悦的模样,司琅见了不爽,一甩袖干脆离开。 “等等。”无左喊住她,“有一事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何事?” 无左意味深长地笑笑:“再有七日便是魔界弥垠山开山十万年的贺宴,你可还记得吧?” 原来是这件事。 司琅道:“早几百个月前就听文竹不停念叨了,贺礼都准备好了。放心吧,我记性没那么差。” 无左摸摸唇畔,笑容更深:“甚好,那么那日,记得准时参宴。” ☆、第二十五章 司琅去了一趟梵无宫,胸闷气短毫无所获地回来,一进殿内就将门甩得震天响,文竹与武竹不明情况,站在外头面面相觑无人敢说话。 过了不久,殿内就传来司琅的喊声:“文竹!去给我抓几副安神好眠的草药熬一熬,今晚我就要喝!” 文竹赶忙应声:“是!” 猜到应是今早被困梦境的事让自家郡主有了危机感,想寻药材根治病症。文竹不敢怠慢,立马去了连塘最好的药坊,将所有安神助眠的上好草药全都买了回来。 熬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中午等到傍晚,再从傍晚等到夜深,司琅找去药房的时候,文竹坐在一旁都快要睡着了。 不过文竹睡眠很浅,几乎是司琅一进来,她就迅速转醒了,边揉着眼睛站起来,边说:“郡主可是困了?这药马上就熬好了。” “不困。”司琅道,“就是过来看看。” 文竹点点头,没再说话,捏起湿布准备去看药,半途却被司琅拦下。 她拿过文竹手里的布,扬起下巴示意了下门外:“回去睡吧,药我自己看着。” 文竹一愣:“郡主……” 司琅沉着声音,挑眉打断:“嗯?” “……”文竹立马噤声,半个推脱的字都不敢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犹疑片刻,还是听从命令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司琅沉默坐下,将湿布捏在手中。她没有去揭盖,只盯着药罐下微弱的火光,明丽的焰色在她眼中跳跃,一下接着一下,连同司琅的心都一同烧灼地沉闷下去。 夜里安静无声,梦境中的画面再次涌来,从喧嚣到沉寂,从白昼到黑夜,所有情绪更迭光景变化,最后统统褪去,化为了此时眼前的虚无。 她的身边没有人,她的心里也空空落落。 起身,抬手,歇火,揭盖。 司琅将汤药倒入碗中,却对喝下它后是否能到来安宁不抱希望。 或许无左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得了心病。她可以在他面前否认,但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这心病除那一人,这世上无人可医,也无药可治。 只是她偏偏执着,不惧鬼邪。再渺茫的希望,她都要一定要找到。 定神扬首,司琅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 魔界自上古时期,共有两条福脉绵延留存。一是魔宫以西的西福脉,二是魔宫以东的东福脉,这两条福脉虽奔延不同方位,但却共有一个源头,便是自上古时就存在,于十万年前由魔帝司御亲自率领开启的弥垠山。 开弥垠山峰,乃当时魔帝连同众位魔君一道商议后的结果。要实施开山计划并不容易,前前后后花费了有百年时间,但开山成功后,福脉内所带来的蓬勃魔气和清澈水源,却也真实地为魔界带来了一番新机。 故此次弥垠山开山贺宴,可以算是为魔界子民一同还愿,感谢福脉馈赠,预许魔族昌盛。 天还未亮,连塘地界头顶的浓雾就被拨开,微弱的光穿过云层,撒进早已忙碌起来的连塘王府。 “哎呀,老夫可是许久未起这么早了。” 蚩休倚坐在池边凉亭内的石椅上,拨着长长的白胡须,嘘声感慨。 “老了,确实起不得这么早。”司琅站他身侧,看着池中盛放的莲花,漫不经心,“你也不是什么年轻小伙子了,别太勉强。” “你这丫头!”蚩休瞪了眼司琅,“嘴里就说不出几句好话。” “知道我说不出好话还和我聊天。”司琅呛他,“你不是自己找罪受?” “……” 蚩休被司琅气得吹胡子瞪眼,愣是半句话都没法回击,最后冷哼一声,干脆也不再和她说话。 司琅自小便爱气这老头,觉得逗他生气是件趣事,反正他视珍宝如命,就算惹急了,也有办法哄回来。这连塘地界拨雾的任务,还得委靠他来做呢。 她轻笑着倚靠雕栏,将掌心中的鱼食丢进池里,鱼儿纷纷跃起探出水面,没两下就将鱼食统统吞进肚中。 “哎,老头。”司琅看着池中的鱼,问道,“你有多久没出过这王府了?” 蚩休没有回答,司琅等了片刻,转过头去看他,不见他有生气的样子,便催到:“嗯?多久啊?” 蚩休抚抚花白的长须,似在思索,又似回忆,良久回答:“约莫……有好几千年了吧……” “好几千年……那可真是够久。” “是啊,是够久的了。” 司琅瞥着他花白的鬓角:“一个人怎么能自己待这么久?你也不想着找个伴?” 蚩休闻言笑了两声,白眉颤动:“老夫这把年纪,能去哪里寻伴?” “那以前呢?”司琅不禁好奇,“也不见你有个一儿半女的,你莫不是打着光棍直到现在?” 蚩休双眼轻眯,望着远方的目光逐渐转淡。 司琅微愣,迟疑询问:“我说中了?” 蚩休淡笑。 司琅虽这千年来与蚩休共住连塘王府,但自幼时起便惯常惹是生非,常关禁闭,也不爱与人交流攀谈,是以虽见蚩休经年孤身一人,却从未有心过问。而今不过随口一提,才恍然发觉……这老头似乎还真有不少秘密。 “怎么回事?”司琅背过身来抵着雕栏,“莫不是跟了我父王,他不许你寻姑娘?” 蚩休顿时笑开,眉须俱颤:“小丫头,你父王和老夫可差了一辈,便是老夫如今随他住在这里,也不代表他有权利限制老夫。” “那是何原因?” 蚩休依旧没答,笑意盈盈地转过脸来打量司琅:“往日不见你多问多说,怎么今次,倒对这事来了兴趣?”他弯着眼,“可是丫头你春心萌动了?” 司琅一怔,顿时无话,探究的兴趣霎时消失。 “罢了,我才懒得知道。”司琅别过脸去。 蚩休敛着笑意,没再调侃,转眼望向一池清水。 此次贺宴设在弥垠山与魔宫相夹地界,名唤臾川。这处山水环绕,恢胎旷荡,四季分明,可见花开遍野,也可观飞雪漫天。 贺宴辰时开始,魔族众人早已到场,普通的魔界子民,不限人数,皆可参宴。以致人流络绎不绝,场面盛况空前,司琅腾云在上方俯瞰,犹似见着千万蚁虫浩浩荡荡。 “好壮观啊!”武竹站在云上,遥遥便望见臾川那儿一片金碧辉煌,歌舞升平,表情激动不已,“我还从来没参加过这么大的宴会!” “这回不是参加了?”司琅抱臂,“收敛着点,别丢人。” “哦。”武竹被司琅教训一句,顿时蔫蔫地垂下头,不再说话。 司琅瞥了瞥撅着小嘴的武竹,手指点着小臂,扬着下巴:“表现好的话……以后还带你来。” “真的?!”武竹闻言,顿时兴致又起,双眼放光,“郡主,以后我还能参加这么大的宴会吗?” “当然。”司琅挑眉,“只要你别惹是生非,多锻炼身体,留着命在,还怕参加不了宴会?” 武竹:“……”这话听起来怎么有那么一点令他不太舒服? 十万年一次的开山贺宴,饶是平日里再忙的司燚魔君都得赶回参加,今早在王府,司琅同他见了一面,左耳进右耳出的听他说了两句,之后两人就再没有什么交流。 司燚离府较早,同蚩休刚到卯时就进了魔宫,司琅没有多大兴致,快到开宴才带着文竹和武竹出发,此时到了臾川,司琅撤去浮云,同身后二人一道落了地。 贺宴设了西面、东面和北面三位座席,王族坐于北面,魔界参宴的子民坐在西面,至于东面,司琅边走边打量,只见位席寥寥,到了不过一二人,仅看面容,不似魔界中人。 她一脚跨上北面高阶,只一眼就寻到无左位置,闪身至他身侧,后者靠着金雕椅背,正端着酒觥细细品味。 司琅在他旁边空位坐下,扬身同他一样靠着椅背,用下巴示意了下东面那方:“那里是给谁坐?” 无左极给面子的配合司琅看了一眼,晃着酒觥:“你觉得呢?” “卖什么关子?”司琅瞪了眼无左,还欲再说,宴会开场的舞曲适时响起,她蹙着眉朝下方平旷的空地看去,头戴金银身着流苏的舞女已经纷纷入场。 贺宴因为她们的到来一下子热闹起来,魔帝还未现身,到场的众位魔君已经开始眉色飞扬地高谈阔论。 司琅忍着喧闹,隔着段不远的距离抬脚踢了踢无左:“你还没回答我。” “啧。”无左淡淡睨她,“你可弄脏我衣裳了。” 司琅瞧着他:“还能更脏。” 无左被她气笑,终是妥协:“东面座席乃是给此次他界参宴的使者准备的。” “他界?”司琅重新看了看那方落座的几人,“难怪,瞧着便不像魔界的人。” 无左淡淡一笑饮了口酒,默了片刻,忽然开口:“你可知……此次代表仙界前来参宴的人是谁?” 司琅无所事事,正抛着金桔把玩,闻言也未多想,一哂:“与我何干?” 可说完后却察觉他话中意思不对,司琅微微一愣,将金桔扔回案几,蹙眉探究地看向无左。 未待她问,开场舞曲悄然结束,鸣钟敲响,将司琅震地心中一动。她沉下嘴角,见平川正中,高阶之上,面容威严的司御魔帝赫然落座。 司琅此时脑中有些混乱,以至于对司御魔帝的贺词一概屏蔽,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询问无左:“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无左挑起的桃花眼神采奕奕,笑看了司琅一眼:“意思嘛——大概与你现在所想,没有什么差别。” 高阶之上,魔界众人言笑晏晏,天光明媚,歌舞升平。而高阶之下,有人一身银甲,黑发盘束,淡然从容,缓缓显出身形。 无左望见来人,高深莫测地对司琅轻笑:“喏,那便是了。” 司琅身居高位,不用无左提醒,早已看见台阶下缓步而上的人。她心神停滞,脑中嗡嗡作响,只有一双清澈双眸,紧紧盯着那道熟悉身影,不曾挪开。 无左见她如此失神模样,不由暗笑,抬手将酒觥送至唇边,幽幽轻叹:“治病必先治心。古书训诫,诚不我欺。” ☆、第二十六章 空旷臾川,被重林红叶浸染,花瓣纷扬,柔中自有一片沉肃。 高高的台阶之上,颀长身影背脊挺立,不卑不亢,漆黑双眼无有惧畏,镇定面容温润如玉,看似柔和,却因一身银甲,平添几分硬朗俊穆。 “仙界宋珩前来参宴,贺祝魔界王族与子民福安。” 魔界与仙界向来少有纷乱,几乎可以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两界一处混沌,一处清明,魔界并不觊觎仙界所管辖的人界,所以算是没有任何利益之争。 魔帝司御自座上起身,遣人将宋珩代表仙界献上的贺礼收下,一改往日在魔宫内沉肃冷冽的面容,语态温和不少。 “仙界的贺礼本君收下了,还望此次贺宴结束后,宋将军代本君向天帝表达谢意。” 后者浅笑颔首:“宋珩定会将话带到。” 斜前方交谈的那两道熟悉身影,无一不在重重锤着司琅的脑袋,她死死凝视着那张带着淡笑的脸,手心无意识地紧紧攥住。 直到指尖将掌心划破,深深陷进肉里,司琅才终于觉察到一丝痛意,她紧抿着唇,冷冷问身侧的无左:“你知道他今天要来?” 无左隐隐窥见她这是要生气的前兆,无奈地叹了叹气,解释:“魔宫内无人不知。他界来者的名单,早在一月前就到了魔帝手中。” 司琅忍着怒意:“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无左无辜:“你自十年前从人界一身是伤的回来后,就日日将自己困在王府里。我去寻你,你也不见。七日前好不容易等到你来找我,我不是问过你是否想再见他一面?”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司琅却一下记起,自己当是的回答是——不必再见! 她眉头一跳,怒意霎时上涌:“你在玩我?” “怎么会?”无左故作迷茫,“你说不必见他,那我自是不会告诉你他要来,免得给你徒增烦恼。” 司琅冷笑一声,一掌将无左面前盛着花生的盘子打翻:“别给本郡主瞎掰!这贺宴他与我都要参加,我说不必见他就能不见?你这手段不是玩弄,又是什么?!” 酒还未饮完,便没了配菜,无左将落了满身的花生米抚开,无奈道:“至于这么生气?” 司琅看着无左的双眼几欲喷火,若是眼刀能杀人,恐怕早已看得他尸骨无存了。 “罢了罢了,我与你说实话便是。”无左扫了眼她眉心浓黑的半月印记,缓缓垂眸,对上她的目光。 “你来那日,我确实打算告诉你宋珩将参加我魔界贺宴,但还未及说,便听你讲了被困梦境一事。我恐疑你会生心魔,正好借此贺宴让你见他一面,根治心病。只是你逃避犹疑,不愿面对,我若当时和你说他要来,恐怕这弥垠山十万年的开山贺宴,也能被你找借口躲了开去。” 司琅紧紧攥着拳,怒气还未彻底消除,但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无左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她冷冷抿唇,回应:“谁说我一定会躲?” “是否会躲,你心里清楚。”无左道,“这十年犹如鸵鸟般缩在王府里的人,难道另有其人?” 司琅闻言,脸色瞬间难看几分,她狠狠瞪了一眼无左,却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脸。 “小人得志!”她愤愤道。 无左失笑摇头:帮她治疗心病,自己竟还成了小人? 他界来访的使者都已见过魔帝献上了贺礼,东面几处位席皆是满座,司琅捏着金桔,遥遥看去,宋珩坐在最左侧,安静不语,看样子与旁侧几人都不相识。 由于距离太远,司琅其实观他面容并不清晰。再加上宴会开启,歌舞戏法一轮接着一轮,周遭喧嚣热闹,吵得司琅脑仁更疼。她有些烦躁地靠着椅背,美食美景在她这里皆成了阻碍。 “再用力些,这金桔就要‘壮烈牺牲’了。”无左边饮美酒,边听下方一曲琵琶,好不惬意,扬唇悠哉显笑。 司琅不想听他说话:“闭嘴!” “这年头,想当个好人不容易,真是不如坏人轻松啊。” 司琅闭了闭眼,忍着烦躁:“再说废话,你这酒我看也不用喝了。” 无左耸肩:“那便——说些不是废话的话好了。”他笑着示意东面那方,“你也看见了,宋珩一人独坐,身边并未有认识的人。” “那又如何?” “仙界这回只派了宋珩一人前来参宴,可这弥垠山十万年的开山贺宴,要举行接近一月的时间。各界来参宴的,基本都派了两人,今日结束,一人回禀,一人留下,可偏只有仙界来了一人。”无左顿了顿,偏头瞧她,颇有玩味,“你说这宋珩,今日是走是留?” 司琅闻言稍顿。 贺宴的事,司琅此前其实从未关心过。从人界回来后,她埋头王府,有极长的一段时间是在幽水潭中度过,从那里出来后,又一直被梦境缠身,贺礼的准备,都是文竹一手操办,她没有过问,也不甚在意。 所以如今听无左说这贺宴竟要持续一月之久,她不无诧异,下意识转头望向东面座席。 宋珩仍旧安静坐着,银甲加身,面容清隽,温润气质中自带从容。 司琅看着看着便有些失神,连手中金桔掉落都未有察觉。她目光如隔山海,遥遥相望,再多情绪翻涌,不达对岸,只有自己全数咽下。 “他若今日不走,便是要在魔界住下。一月虽短,可你能忍住不去见他?” 司琅失神的视线依旧没有收回,清澈眸色中带上淡淡波光,无左的话传入她的耳中,被琵琶清脆透亮的乐音打碎。 不知是否因为司琅的目光太过灼热,如此遥远的距离,那方的宋珩都仿佛有所察觉,长指微顿,抬起头来,一双黑目,径直朝司琅的位置看来。 他捕捉得又快又准,让司琅几乎没有一点时间来挪开目光或假意掩饰,她怔怔地对上宋珩的视线,不见他笑,也不见他眼中有任何其它情绪。 仅仅只是,对她长久凝视的……回望而已。 他眼中的陌生和淡然,几乎让司琅无法忍受,她略显狼狈地收回目光,最后紧紧盯住了掉落在案几的那颗金桔。 她将有些发颤的手狠狠攥住,平息胸腔里那股想要质问和发泄的怒火,过了许久,才像是终于控制住,抿着唇角开口:“没有什么忍不忍得住,你以为本郡主不敢见他?” 她看向无左,一双眼中尽是冷意,道:“如果他选择留下,本郡主不仅会去见他,还会想方设法地——将他赶出魔界!” 饶是自诩对司琅还算了解的无左,也参不透这丫头方才所说的是真是假,只知她恶狠狠地放了句狠话后,面色就恢复如常,也不再看宋珩那里,该吃吃该喝喝,倒还算是悠闲自在。 贺宴一直持续到酉时,临近结束的时候,司琅已经困乏到不行了,若不是半途离场会被抓住,她早就不知遁去哪里逍遥了。 文竹和武竹从自己的座位来寻司琅,司琅本就昏昏欲睡,也懒得再多留,随口跟无左道了个别,就领着文竹和武竹二人回了连塘。 司燚未回王府,连同带着蚩休留在了魔宫,其实司琅无需多猜,也知司燚是要在贺宴后与魔帝还有其他魔君一起议事。 她对他能否回来王府不抱希望,也知他心中只有魔界的事才最重要,或许明日她一觉醒来,就会又听文竹告诉她,司燚魔君离了魔界去办要事了。 就像曾经每一次她怀揣希望等候时一样。 他的要事,从未有一次能够是自己的女儿。 黑夜一瞬而过,司琅维持着睡前的姿势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临近中午的时间了,她睁开眼躺在床上,静了许久,才终于察觉——自己一夜无梦。 宋珩没有入她梦中。 她怔怔地任由神思放空,有一瞬间竟然很想再次闭上眼睛寻找回忆。可终究理智尚存,脑中还有一根弦紧紧拉着,没有让她真的做出无谓的举动。 司琅出了主殿,日头一片晴好,她在殿外的台阶上立了许久,望着远方光影,突然想起一事。 她喊了一声:“文竹!” 文竹很快现身,低垂着头,应道:“郡……郡主……” 司琅听她声音有些颤抖,奇怪地看了眼她,却见文竹一直没有抬头,始终维持着垂首紧绷的动作。 司琅疑惑在心,但没有问出口,只是瞧了眼头顶,道:“蚩休那老头回来了?” “没……没有。” 司琅皱眉:“没有回来?那这浓雾是谁拨开的?” 文竹手指一颤,支吾道:“是……是……” 司琅不耐:“发生什么事?有话就直说。” 文竹抖了一抖,把头稍稍抬起,不敢再隐瞒,道:“其实……” “是我。” 旁侧忽然插入一声低沉温和的回答,径直打断了文竹艰难的话语。 司琅闻声一愣,余光随即闯入一道浅色身影。她有些不敢置信,甚至怀疑自己出现幻觉,猛地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那人淡淡含笑,嘴角轻勾的面容。 他黑眸中盈着笑意,双手负于身后,身姿挺拔,目光沉静,与第一次在瞢暗之境和她相见时,除却少了一身银甲,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司琅思绪一时浮沉,脑中画面刹那涌来,那些一夜一夜纠缠她的梦魇,仿佛在这一刻成了现实,梦中的人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如同初识时平淡陌生。 “在下仙界宋珩,是我拨开了这王府浓雾。”他淡淡笑着,“浓雾蔽天,日光透不进来,这里的人也无法劳作。虽此举是我擅作主张,但还望连塘郡主莫要怪罪。” 司琅抿唇,看着宋珩一语不发。方才出殿时还在脑中浮现的身影,竟就真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根原本在脑中紧紧拉着的弦,在见到宋珩的这一瞬间显出裂缝,她慢慢地、慢慢地握起拳头,咬着牙,一字一句:“凭何不怪罪?我连塘王府的事,何时轮得到你一仙界之人插手?!” ☆、第二十七章 “让开!”司琅推开在魔宫外当值的魔兵,怒气冲冲就要往里头闯。 魔兵对这突然出现且“盛名在外”的连塘郡主自然熟悉,熟悉的同时也格外头疼,他不敢招惹司琅,也不能让她随意乱闯,只能勉强拦住:“还请连塘郡主稍作等候,我进去通报一下。” “通报什么?!”司琅气急,“他让人住进我府里怎么不给我通报一声?!给本郡主让开!否则别怪本郡主动手了!” “这……” “行了,让她进来吧。”正当魔兵为难之际,魔宫内就传来司御的声音,魔兵顿时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退开,给司琅让路。 司琅憋着一口气在,面色黑如碳灰,猛一甩袖就跨了进去。 司御坐在魔宫内殿,正静坐提笔书写,司琅毫不留情,过去便是一记掌风,径直将他书桌上的水墨掀翻。 黑色的墨迹飞溅,但都在沾染上物品前被司御施法拦下,他沉下眉头面色不悦,抬眼瞥向司琅,眼尾蜿蜒的魔痕正入她眼。 奈何司琅满腔怒气,脸色比他还臭:“为何安排宋珩住我府上?你魔宫这么大,连一个人都塞不进去?” 司御没答,睨着她道:“这是问话的态度?” “别提什么大道理!”司琅打断他,“回答我的问题!” 司御沉着眉头,一双鹰般冷冽的目光与司琅的父亲司燚无差,他们二人一母同胞,手足情深,虽长相不似,但气质相差无几,同样给人不怒自威的冷峻感。 只可惜看上去再如何凶悍,都无法唬住司琅。她不仅不怕她的父王,就连魔界人人尊称“魔帝”的司御也不害怕。 自己的亲侄女儿什么性子,司御自然清楚,只怕今日不给她个答案,或许她就真要在他这闹个天翻地覆了。 “你自己做的事,这么快就忘记了?”司御冷着声音,凉凉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最后收回,重新研磨被司琅打翻的水墨。 “我做什么了?” 司御轻哼:“人界转世轮回,你扰乱几遭,还用本君提醒?” 司琅一噎:“……那又如何?不过凡人而已,魔界的事不够你管,还要把手伸到人界去?” “还要装傻?”司御抬眼睨她,“真当本君不知那凡人正是宋珩在人界历劫之身?” 司琅一愣,方才在嘴边的怒火顿时发泄不出,她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你既敢犯事,又何必害怕别人知道?” 司琅沉了沉眼,唇角抿起。 “本君既能知晓你阻碍宋珩历劫一事,那么仙界天帝自然也有所耳闻。”司御道,“我魔界虽不惧他界进犯,但也不欲无故结怨。仙界尚未追究此事,不过本君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司御冷肃着声音,面容威赫:“此次弥垠山十万年的开山贺宴,仙界恰好派了宋珩前来参宴。本君便安排他住你府上,也让你能好好将功补过。” 司琅听得咬牙切齿:“我不需要!” “此事已定,不容你拒绝。” 司琅郁闷至极,胸中那口气比来时更憋闷了一些,她狠狠咬着牙,“威胁”道:“你将人安排到我那里,不担心我像在人界一样取了他性命?” “宋珩代表仙界来参我魔界宴会,出了事,你难逃其咎。”司御顿了顿,再开口,语气中带上几丝嘲笑之意,“再者,如今他已恢复真身。以你的三脚猫功夫……本君对他的安全甚是放心。” “……”意识到自己的武力被严重蔑视,偏偏自己还没有理由还口,司琅恼羞成怒,一记掌风又将司御刚刚研磨好的水墨掀翻。 她一袭□□化为魔气,径直消失在司御殿中,走时还不忘逞口舌之快,狠狠放话道:“就算取不了他性命,我也会想办法将他赶出王府!” 清亮的声音在司御空旷殿中回响,最后拖曳着尾音彻底消散。司御摇了摇头,将飞溅的墨迹除去,看了眼再度空空的砚台,冷肃的目光柔了几分,无奈道:“这个不省心的丫头……” 司琅一路回了连塘王府,踹开殿门后就坐在床沿边阴沉着脸,早就候在外头的文竹见状,不由更加战战兢兢。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郡……郡主……” 司琅冷着脸不说话。 “……”文竹不敢说话,但又不能这么晾着自家郡主,眉头都皱到一块儿,纠结得不行。 司琅虽气闷在心,但扫了眼面前欲哭无泪的姐弟二人,终究是抿了抿唇,压住了火气:“说,到底怎么回事?” 文竹见司琅终于说话,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了大半,她松了口气,连忙一五一十地解释。 原来昨夜宴会散后司琅离开地太早,魔帝司御将他界参宴的使者都留了下来安排住处。轮至宋珩,司御便将他安排住进了胞弟司燚的王府。 “昨夜是魔宫内的人带宋将军来的,我本想通知郡主,但无奈郡主你困乏得紧,文竹不敢轻易打扰,所以……” 司琅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说到底,这些都是那臭魔帝的计谋。以为将人安排到这里,她就会乖乖认命好生招待吗? “哼!”司琅冷哼一声,眯起的眼中射出寒光,“本郡主岂会任他如愿?!” 文竹不懂司琅此话何意,正愣神间,就听司琅提着声音,语气凉凉:“文竹,你现在去将宋珩叫来,就说——本郡主要与他好好交谈一番。” 文竹背脊一僵,顿时冷汗沁上了额际。 她怎么觉得,郡主口中的好好交谈……实在有些怪异呢? 此次魔界弥垠山十万年的开山贺宴,宋珩乃受天帝所任前来参加。临行三日前,他尚还在仙界边陲处理伐乱之事,接到成命,便立即赶回仙界,接了贺礼来至魔界。 贺宴持续一月,宋珩独身前来,自是要在魔界待至贺宴结束方可离开,于是昨夜便直接受了魔帝的邀请,让他入住司燚魔君所在连塘地界的王府。 宋珩对住处并无太大要求,况且得了魔帝司御的邀请便也没有拒绝,由着魔宫内的魔兵将他领至连塘王府。 只是来前他未曾料到,这偌大的连塘王府,不过堪堪只住了三人,而来后他也未曾能料,这王府内的郡主——竟对他的身份颇为抵触。 宋珩立在偏殿内的窗前,望着外头盛放的红花和片片落叶,想到今早这连塘郡主离开前对他的横眉冷眼和反唇相讥,不由淡淡失笑。 “宋将军在吗?”女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我家郡主邀你交谈。” 宋珩识出这声音乃是昨夜他来这里时与他说话的侍女的,且还记得她初见自己时那副惊诧的面容,宋珩若有所思,但很快就回答道:“好,稍等。” 文竹在偏殿外等候。 其实她出声前,着实斟酌了许久。她本以为按照今早郡主对宋将军的态度,他会犹疑或者询问清楚再决定,没想到他竟只字未提,还直截了当地答应了。 文竹正思索间,偏殿的门缓缓打开,宋珩卸了银甲,一身月白衣袍,面容温和,对文竹淡淡颔首:“久等了。” “没有……”文竹小脸一红,连忙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日头明媚,司琅坐在凉亭内的桌前磕着瓜子,暖风阵阵,人影渐近,她眯起双眼,目光中染尽浅色月白。 “郡主。”文竹停在凉亭外,“宋将军到了。” 司琅停下动作,拂袖站起,看着宋珩扬唇一笑:“宋将军到了?快快请坐。” 文竹眉头一跳,有些惊悚:“……” 她家郡主何时这么……热情了? 宋珩面色如常,谦和一笑:“连塘郡主不必如此客气。”他踏入亭中,依言在司琅对面坐下。 司琅笑着招呼他:“来,宋将军先请喝茶。” 说罢便替宋珩递过茶杯,顿时满满一杯热茶便在他面前升起白气。 武竹在文竹还未带宋珩来前就已经在凉亭中了,他分明记得郡主刚刚的表情可没有这么“温和无害”,这时突然转变,他不由满头问号,正疑惑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宋珩,脑子里又有许多熟悉的东西窜了上来。 他连忙挪着小碎步往亭外走,一把将小爪子搭上文竹的手臂,小声惊呼:“阿姐!阿姐!这个宋将军好眼熟啊!你看他像不像之前在人界的那个凡人?” 武竹先前虽跟随司琅去过几次人界,也见过宋珩在凡间的历劫之身,但他并不如文竹清楚这二人间发生的事,也不知这几世司琅搅乱的姻缘其实正是宋珩的,只当这两人样貌相似,并没有过多深思和猜想。 文竹叹了口气,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也只顺了武竹的意思,应和道:“是挺像的。” 武竹不疑有他,又问:“郡主为何会对这个宋将军这么热情?” 文竹:“郡主跟他……先前有过交集,算是认识吧。” “郡主竟然认识仙界的将军?”武竹年龄虽不大,但也知道能当上将军,功法肯定厉害,“他一定很会打架吧?” 文竹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将军可不仅仅是只会打架。” 而这位不只会打架的宋珩宋将军,此时受了司琅一杯热茶,眼前白气缭绕,佳人嫣笑,他不动声色,静静勾唇礼貌回视。 “今早之事,确实是我有失礼数。”司琅浅酌茶水,低声诚恳,“还请宋将军别太在意。” 宋珩黑眸亮闪,长指摩挲着金盏茶杯:“我并不介意。” 他道:“若真论起,也算是我昨夜唐突入住,未打招呼,还自作主张拨开了此地浓雾。惹你不悦,该是我道歉才是。” “既然如此,那便算你我二人皆有责任,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好?” 宋珩笑笑:“好。” “那就行。”司琅回以一笑,边应声,边瞟了眼宋珩杯中一滴都未动的茶水,“宋将军不喝茶吗?” 宋珩勾唇:“刚刚在殿中饮过茶水了。” 司琅状似了解地点了点头,冲他友善一笑,抬手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司琅道:“宋将军此次是代表仙界前来魔界参宴,既入住了连塘王府,那我自是会好好招待。” “一会儿便是吃晚饭的时辰,请问宋将军有何忌口?” 宋珩淡笑:“并无。” “那口味呢?”司琅问,“喜欢清淡还是咸辣?” “清淡便好。” 司琅又问:“宋将军可是一点辣都吃不得?” 宋珩点着金盏茶杯,闻言垂眸扫了司琅一眼,而后轻笑应道:“若是可以,还是不吃为好。” ☆、第二十八章 连塘王府膳房内。 “郡主,这些可都是新煮出来的菜肴,你真的要……”文竹可惜地皱着眉头,眼见一碟碟香味弥漫的菜品被司琅“辣手摧花”。 “郡主!”武竹也哭丧着脸,“你不吃我和阿姐可以吃啊,为什么要放这么多辣椒啊?” 司琅勾唇冷笑,对文竹和武竹的话充耳不闻,根根红色的辣椒丢进菜里,魔气一挥,色味俱散。 “行了,把菜端去凉亭里。” 武竹扁着脸凑近闻了闻,那么多根辣椒,一下就在菜里没了味道,只是虽然看不见闻不着,但如果吃起来…… “还不去?”司琅给了武竹一个爆栗,警告,“别瞎凑热闹!” 小武竹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哀怨地摸着脑袋,乖乖听话将菜肴端去凉亭,文竹则受了司琅命令,去宋珩暂住的偏殿将他请来。 几大盘菜摆了整整一桌,只看色泽便令人极有食欲,更别论其中飘散而出的香味了。司琅满意地打量一圈,心里的小算盘早就已经跃跃欲试。 她将碗筷提前摆好,还准备了一壶美酒,正要坐下,就见拐角处显出宋珩的身影,司琅顿了顿,转而站好,背着手装出一副等人的模样。 宋珩一踏入亭中,司琅立即迎上,笑逐颜开:“宋将军快坐,饭菜正热乎呢。” 宋珩看了一眼满桌的菜肴,淡淡一笑:“好。” 文竹和武竹两姐弟站在外头,观此情景面面相觑,武竹虽然脑筋转的不快,但是还没到傻的程度,眼见着自家郡主在菜肴里放了那么多辣椒,还笑脸盈盈地拿来给宋珩吃,就知道这其中肯定不简单。 只是他的小脑瓜中还是疑惑重重:“阿姐,郡主不是和这个宋将军认识吗?为什么还这么坑他?” 文竹同样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这么回答,最后只摸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再观司琅这边,和宋珩相对而坐,此时天色已显昏沉,但因着凉亭外有灯火照明,并不影响吃饭。 “宋将军尝尝菜吧,这一桌菜肴可都是按照你的喜好来做的。” 宋珩垂眸看着一桌酒菜,漆黑的双目中似有异光,但仅仅一瞬,便见他敛眉浅笑,语气温和:“初临魔界,得连塘郡主这般关照,倒是令宋珩受宠若惊。” 司琅没有错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顿了顿神思,见他神态如常,才应道:“宋将军不必太过客气,这是我们魔界应有的待客之道。” 宋珩点了点头,状似了解:“原来如此。” 司琅假笑得嘴角都快僵掉,也没心思和宋珩废话了。她假意催促,将酒壶推给宋珩:“吃菜吧。” 宋珩没有推拒,果真提起了筷子。 其实除去司琅后来加进的一大把辣椒,这整桌菜肴确实是按照宋珩所说的“清淡”口味来做的,就连颜色都几乎全是葱绿乳白。 作为始作俑者和知情人的司琅,肯定不会自己找虐先去夹菜,她只装模作样倒了杯酒,拿着筷子一动不动,边慢慢浅酌,边看着宋珩将筷子伸向了一碗鱼头豆腐。 他没有吃鱼,只拣了块不大的豆腐,司琅瞟着眼睛,看他将那块豆腐吃进了嘴里。 豆腐很快就滑下喉咙,宋珩抬眼,见司琅正直直地盯着他,慢慢轻勾嘴角,仿若评析般:“味道不错。” 司琅:“……???” 毕竟算是见过大场面,就算脸色有些僵硬,司琅也还是勉强找回了声音。她轻咳了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嗯。”宋珩点了点头,表情看上去一丝破绽都没有,还极为认真,仿佛菜肴真的有多好吃。司琅心有怀疑地看他又伸手去舀了一勺蛋花汤送入口中,面色照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她的辣椒没起作用?还是她施法时出了问题?怎么这个人看上去一点事情都没有? 司琅疑惑不已,但面上不能表露出来,她转着脑瓜子不停思索,最后还是决定旁敲侧击。 “菜还合宋将军胃口吗?” 宋珩颔首:“自然是合胃口的。” “若是有何不满,宋将军也可大方提出,不必拘束。” 宋珩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司琅话中意思,闻言倒是停顿了会儿,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司琅挑眉:“请。” “这碗蛋花汤——”宋珩道,“略微咸了些。” 司琅:“……咸了?” “不错。” 宋珩言辞颇少,短短二字后就不再说话,司琅反复观察斟酌,最后引来宋珩探究目光:“菜已快凉了,连塘郡主还不动筷吗?” 司琅本以为宋珩吃下一口菜后就会被辣到变脸,若是还能与她起争执那更是最好,根本没想过他还能面色如常地坐在原位,又怎会考量到自己还需动筷这一步呢? 司琅现在尚还不知是宋珩在装还是她的法术出了问题,若真是她的法术中途失灵,那这会儿直接撂筷子,恐怕会被他看出端倪,再想施计,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 思量再三,司琅还是决定一装到底。 她舀了一勺蛋花汤:“那我便尝尝这碗好了。” 宋珩一副任她请便的样子,还真让司琅对自己的术法起了疑心。她微微蹙眉,将只有蛋花清香的汤勺递到嘴边,而后缓缓喝下。 蛋花的香味在司琅嘴边绕了一圈,也仅仅只是一圈。随即喷涌而上的是烫嘴的火辣和唇瓣肿胀的感觉,司琅的脑袋空了一瞬,随即有种全身汗毛都要倒立的颤栗感。 她很想张开嘴用力地呼吸两口清凉的空气,也很想现在就灌下十大壶的白水,可面前端端正正坐着的那个仙界男子,让她只能狠狠咬牙将所有不适都吞进肚中。 宋珩往杯中倒了点酒,放在唇边酌尝:“可是如我所说,略咸了些?” 司琅用尽全身力气压着胸中怒火,抬眼狠狠看向宋珩,嘴中却还非要逞一口气:“我认为,味道正好。” 宋珩的黑眸中渗出笑意,拿起酒壶也往司琅杯中倒了些:“既然这样,吃完了菜,该是喝酒才对。” 司琅握拳,仅剩无几的耐心早已无法撑着她演完这场戏。她有些狰狞地起身:“不必了。这桌菜本就是为宋将军你准备的,还是你独自享用吧。” 怒火和辣意让司琅没法再继续待下去,她一脚踹开凳子,黑着张脸转身要走,文竹和武竹连忙跟上,没走几步,却听宋珩在身后悠悠开口。 “对了,忘了告知连塘郡主。其实除了清淡,我也不忌口咸辣。”他抬眼低笑,“不过我认为,辣食还是少吃为好,可以降降火气。” 降个头的火气! 司琅脸色黑如锅底,怒意彻底撕碎了她的面具。她早该看出来的,这宋珩分明一早就瞧出端倪,一直在耍着她玩! 还进什么食?!演什么戏?!这口气她若能咽下去,就白瞎了这连塘郡主的名号! 司琅狠狠一沉眼,转身便是一记魔掌,而宋珩仿佛早有准备,两指并拢,凝起一片水波屏障。 “别可惜了一桌好菜。” 司琅冷笑一声:“还要演戏?本郡主可没那个闲工夫。你也别假惺惺地了。” 既然司琅破罐子破摔,宋珩便也不再假装。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筷子放下:“连塘郡主可是因为我入住王府一事生气?” 司琅本意就是要赶他走,听他这么问,并不否认:“是。我连塘王府,不欢迎仙界之人。” “是不欢迎仙界之人,还是只是不欢迎我?”宋珩无奈失笑,“为何我总感觉,连塘郡主对我敌意颇深。” 司琅抿了抿唇,握拳反问:“是又如何?” “为何?你我二人不过初见,我应该未曾对连塘郡主行过冒犯之事。” 初见? 司琅闻言一怔,但很快又扯唇讥笑。 是啊,在他的记忆中,确实与自己只是初见而已。 这两百多年的追逐纠缠,不过仅是她一人的回忆。他是历劫后忘却一切回归仙界的十座统帅,是可以履行婚约迎娶公主的将军宋珩,和她,和她的过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琅讽笑,忆起过往,不由喃喃:“若我说你行过冒犯之事呢?” 宋珩不过代表仙界前来魔界参加开山贺宴,入住连塘王府后才与司琅初见,他着实不清自己何时何地做过冒犯之事,只能记起今早她因他的擅自拨雾而勃然大怒,便猜测:“可是因为今早……” “行了。”司琅打断宋珩,“本郡主已经明确说了,我连塘王府不欢迎你,你若自己不走,那就别怪本郡主不客气。” 说罢不再多留,径直化为魔气消失,昏沉傍晚的莹光下,凉亭内只剩宋珩一人,望着司琅消失的方向,垂目沉思。 ☆、第二十九章 司琅本想用暗计给宋珩使绊,好让他知难而退自己离开王府,却不料第一天就被他发现,还反被捉弄将辣椒吃到了自己肚子里。 她不擅演戏,也厌恶惺惺作态,干脆就直接和宋珩撕开了脸皮,将事搬到台面上讲。 但奈何宋珩好似完全不懂,亦或是听懂了也打算装聋作哑,总之第二日司琅睡醒之后,就听文竹禀告,他昨夜照旧还是住在偏殿里,今日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文竹禀告完后就噤了声,乖乖安静等着司琅发令,可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她悄悄抬首,意料之中看见自家郡主盯着顶上房梁出神。 她默默轻叹一声,也不再说话,如同往常一样,退至殿外,将殿门缓缓关上。 午时吃饭,司琅照旧在凉亭内解决,宋珩没有出现,在这点上还算有自知之明。 其实自人界回来的这十年,司琅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幽水潭中度过,长久的黑暗让她几乎分不清黑夜白昼,在出潭之后甚至难以清醒。 她总感觉,在那沉寂漆黑的深水之中,有人就倚靠在她的身边,她只是睁不开眼,才忽略掉了原本存在的火光。 她拼命地想要醒来,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可真的等到最后逃离,她才发现,那团火焰早已消失不见,也无人在黑暗尽头等她走来。 王府内的山林名叫芳沅林,其上无人,只独独住着神兽大花。司琅惯常在午后会来到这里,看着大花在云泉下淋浴嬉闹。 大花爱净,性子也格外挑剔,不喜身上有污尘浊土,而云泉乃芳沅林上天然流泉,用于它的洗浴再适合不过。 司琅上了芳沅林,远远看了两眼大花,之后就坐在云泉下的大石上,垂眸远眺,整座王府尽收眼中。 她俯首看了许久,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那间殿门紧阖的偏殿,沉默片刻,唤来文竹:“去把宋珩叫来。” 文竹略有迟疑,望了眼身后上方的大花,应道:“……是。” 文竹走后,司琅照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静静望着下方,未过许久,她看见那间偏殿的殿门慢慢开启。 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 她抿了抿唇,起身回头:“武竹,去叫大花下来。” 大花今日的淋浴已近结束,武竹点点头,快步跑上了山间石阶。 文竹领着宋珩来时,武竹才刚走不久,司琅负手站立,一袭墨色□□衬得脸颊更加白皙,只是表情冷漠,看上去倒多了几分肃杀意味。 宋珩跟随文竹身后,缓缓走近,面上不见半分不耐,仿佛完全不将昨日的事放在心上。 司琅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盯着宋珩,两人对视片刻后,武竹就带着大花从石阶上下来了。 大花刚刚完成淋浴,神清气爽一身轻松,到了司琅身侧便用比巴掌还大的耳朵蹭了蹭她,尽显亲昵。 司琅对它的撒娇习以为常,抬手抚了抚它的白毛,开口,话却是对宋珩说的:“仙界十座统帅宋珩宋将军,是吗?” 宋珩记性还算不错,尚记得自己并未对这连塘郡主表明过仙阶,但对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宋珩也并无几分诧异:“是。” “很好。早就听闻仙界十座统帅的盛名,今日得空,不如便比试一场,你来挑选对手。” 司琅看着宋珩:“和我,或者和它。” 这个“它”不是谁人,正是司琅身旁的大花。 大花作为神兽,自然可以听懂人言,犹如应和司琅的挑衅一般,它仰头低吼,随即作出一副攻击姿态朝向宋珩。 后者面色如常,只是不由轻挑眉峰。 面前巨兽浑身雪白,只一声吼叫就震颤山林,方才它从石阶上而下,宋珩几乎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神兽谛听的后裔——白因犬。 谛听共有后裔三脉,其余二脉皆在仙界,宋珩曾经得见,也知道这第三脉乃是留存魔界,只是没有想到,会在此处以这种境况见到。 与神兽比试吗? 宋珩失笑。 倒是奇事。 “怎样,你敢吗?” 宋珩听出司琅是在激将,淡淡摇头,并不上当:“并非不敢,只是此战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必要?”司琅道,“此战你若赢了,本郡主便允你留下。” 宋珩默了片刻,看向司琅,答:“允许我留在此处的,乃是魔帝,而非你。” 他虽答得平和浅淡,但语气中却可窥见一二分的冷肃,与先前所见的柔和模样完全不同。司琅闻声微愣,一时站立原地没有反应。 宋珩并未犹疑,果断拒绝:“这一战我不应。” 说罢转身要走。 司琅早已被宋珩这突然的疏淡冷漠打乱了思绪,一时情急,脑子昏热地冲他喊道:“你必须应!” 她的指尖尚还缠着大花厚长温暖的尾巴,这一声出口,大花只当是要它动手,立时将尾巴从司琅手心抽出,朝前一跃就扑向宋珩。 宋珩虽无提前防备,但反应迅捷,感受到身后气息,便立即闪身躲开了攻击。 大花体型虽大,但动作极其敏捷,见第一击被宋珩躲开,立马反身又是一掌。 裹挟着劲风的大爪直冲宋珩胸膛而去,颇有要一掌穿心的架势,但宋珩岂会让它轻易得手,双指捻诀便是一叶风障。 一人一兽,一守一攻,待司琅反应过来,宋珩和大花间早已过了数式招法。 芳沅林上的花叶皆被这过招的二者牵动,司琅站在原地,秀眉不可自控地微微蹙起。 她说要与宋珩比试,追根究底不过就是为了要他知难而退,离开王府。说她通透也好,狡猾也罢,司琅深知,宋珩若真是要选,也断不会与她比试,而对上大花……她虽不知谁更胜一筹,但总归是有希望将他赶出这里。 可想的再多,到如今他们真对上了手,司琅却又说不清心里为何纠结。她想起在动手前宋珩疏离微冷的声色,那是他从未对她表现出的样子。 他这样……算是生气了吗? 也是。 若有人无故敌视,日日找茬,换做是她,连动手应该都算作客气。 生气……生气也好,既然互相不愿见面,他应该也会早些离开这里。 司琅这样想着,心却越沉越深,看着面前两道交错身影,眉心逐渐显出凹陷的弧度。 大花身为神兽,本就异常好斗,今次对上宋珩,便显得尤其兴奋。只是宋珩只守不攻,让大花犹如击击都打在棉花上,它不满地叫了一声,奔跑着又朝宋珩扑去。 宋珩行战多年,交手过无数六界之人,只唯独这神兽,今日算是初次。他只守不攻,一是确实不想应战,二也是为了摸清这白因犬的路数。 几招下来,宋珩也算是有所领悟。他依着白因犬的攻击方向和方式步步退让,并不反击,如此久了,看上去仿佛就像是在逗着宠物玩儿一般。 饶是大花反应再慢,也看出面前这个人“不怀好意”,它愤怒地朝宋珩吼了一声,表达自己不满和郁闷的态度。 宋珩虽不进攻,但一直防守也着实怪累,他轻叹一声,询问大花:“休战可好?” 大花毛茸茸的耳朵微微一动,顿了半秒来思考宋珩的话,随即它黑溜溜的双眼转了转,庞大的脑袋左右摆动。 宋珩失笑,这次谈判算是失败。 大花拒绝了宋珩“求和”的要求,同时还冒出几分好胜的心思,它兴奋地摇着尾巴,再次朝宋珩扑来。 宋珩无奈至极,仍旧没有还手,只凝起风障防守,但没料这次大花加了力道,一掌就将他的风障击碎。 宋珩反应极快,风障碎裂的瞬间他便施了移行术,退后了半个身位,挥手将大花的掌风回挡。 大花也不甘示弱,偏转了身子移形换位,从侧边朝宋珩靠近,抬起另一掌向他防卫空缺的方向击去。 宋珩早就察觉到大花的意图,假意不知,待它已快要接近时,才准备凝起风障回身防守。 劲风刮过,大花耳边的白毛随之扬起,明媚日光下,似有一枚花珠隐在耳际之间,只有那一瞬闪亮,才向人昭示了它的存在。 宋珩的视线触到一丝异光,再望去时赫然可见长毛之中别着一枚冰晶花珠,他些微一愣,脑中似有片刻模糊场景一闪而过。 而便是这一愣神,让大花的攻击毫无阻碍,瞬间重重击在宋珩胸膛,他虽最后拾回半分神智,退了几步抵挡,但仍旧没有躲开。 司琅显然也未料到宋珩竟会在打斗的时候走神,想制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眼见宋珩被大花击中,踉跄着朝后不断倒退。 她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想也没想就急急制止:“大花!住手!” 大花正沉浸比试,兴头上时被司琅一声吼住,它懵了半秒,扭回头去用乌黑的眼睛瞧着司琅,见司琅脸色极其严肃,这才低低叫了两声,拖着尾巴乖乖停手。 宋珩虽挨了大花一掌,但脸色尚还正常,他只垂头捂了片刻伤口,之后便好似再无大碍。 看着宋珩慢慢挺直背脊,司琅眉头深锁,咬紧的牙关松了些许,可手掌仍旧紧紧攥着。 “是我输了。”宋珩淡淡勾唇,笑意却略显浅薄,说完之后,没再多留,转身离开了芳沅林。 司琅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心中也不曾有半点赢了比试的快意,她望着宋珩越走越远的背影,掌心骤然一松。 正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不知何时早已濡湿一片。 ☆、第三十章 入夜,连塘王府内一片寂静。 晚饭司琅没吃,文竹在凉亭里等了半个时辰,不见郡主人影,就知道她定是又将自己关在了殿内。 望着一桌已经凉掉的菜,文竹无奈摇头,唤来武竹一道收了碗筷。 “阿姐,我们这是去看郡主还是去看宋将军?” 武竹随着文竹从膳房出来,边走边好奇询问。 下午在芳沅林一战的结果两人皆有目睹,武竹看得惊心动魄激动无比,可文竹却是忧心忡忡喟然叹息。 她说道:“自然是去看郡主。宋将军……不是我们该关心的。” 武竹正义无比:“可是宋将军被大花打伤了啊,我们不应该去看望一下吗?他好歹算是王府的客人吧。” 客人?何时见过这么不受主人待见的客人了? 文竹无比感慨,也不知从何解释,干脆一言不发,加快了走去主殿的速度。 今夜月色清亮,星空无际,透亮的光束穿过树影,星星点点打在寂寥无人的小路之中。 主殿的殿门大敞,里头一片漆黑,文竹探头观望,又唤了两声,正疑惑间,衣裳被跟在后头的武竹拉动,随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自家郡主竟阖目躺在了房檐上。 司琅虽闭着双眼,却能感觉到今夜星空异于常日的透亮,那抹透亮无拘无束,没有任何阻碍,轻柔地洒落在她的眼皮上。 她确实有太多年没有看过夜晚的星月了,好似每日沉睡醒来,就是逃不开的忙碌,虚无度日之后,又再度陷入无边困倦。 她许久都没有停下一步,安安静静地欣赏夜晚了。 掀开眼帘,目光所及是颗颗光点,在遥遥织布上忽闪忽暗,就犹如那日在瞢暗之境——她手心中触到的那张探知网。 那时温热悸动的感觉犹能记清,可在探知网后长久等待的人却再找不回。 司琅以手枕在脑后,兀自望着星空中飞鸟徜徉,神思涣散。 “郡主。”文竹在房檐一侧静了良久,见司琅久不回神,便开口轻声试探。 司琅似被唤醒,眼帘一动,轻颤了颤,而后缓缓合上,一声未出。 文竹没敢再说话,只恭敬站着,静了许久,司琅闭着眼睛,忽然唤她:“文竹。” 文竹连忙应声:“郡主,文竹在。” “你说……”司琅哑声,“我今日,是不是过分了?” 文竹微怔,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从自家郡主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自省的话,一时应答不上。而这片刻迟疑,落在司琅眼里,自然就等同于文竹的回答。 司琅不怒不恼,神色薄淡,望着月光,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想见时,不得机会;不想见时,却又偏偏要来。是他先招惹了我,还不许我报复回去吗?” 如此任性的一句话,听在文竹耳中,不知为何,竟多了几分心酸。她幽幽叹息,知道司琅定是将下午的事挂在了心上耿耿于怀,终是忍不住开口劝解。 “郡主,宋将军虽已恢复真身,但毕竟失了情根,忘记了你。时隔这么久他来魔界,也只是为了参加开山贺宴。虽暂住在此,但郡主若真不想见,其实……也是可以避开不见的。”文竹抿唇,“或许……或许未必一定要将宋将军赶出王府。” 王府偌大,他所住不过一隅。时间相错,各自退让,自是可以避而不见。 司琅何尝不知,只是,只是…… 她嘲讽一笑,扯起嘴角:“若真能忍住不见,我又何必使这些招数。” 他不来还好,那些过往记忆尚能不被牵动,可他来了,偏生还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梦魇变成了现实,怎么让她过得安稳如常? 若她可以做到毫不在意,那才真是要变成无欲无求的圣人了吧? 圣人……圣人…… 想起方才白日里他冷淡的表情,还有被大花击中后垂头抑制的痛色,司琅就烦躁地想要挠头。她翻身而起,丝毫不掩饰周身的戾气,盯着远方的夜空看了许久,终是怒意妥协参半,对文竹道:“去将伤药拿来!” 这回还真是被逼得要做圣人了! 文竹听后一愣,但很快就立马会意:“是!” 她不敢耽误,当即就下了房檐,武竹本来在下面蹲着玩石头,听到声音连忙拍拍屁股站起来。 “阿姐。”武竹看文竹见过郡主后竟然脸上带笑,惊讶不已,“……阿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文竹敲了敲他的脑袋:“别瞎想!走,陪阿姐去拿药。” 王府偏殿。 暮色已深,宋珩立在窗牖旁侧,目光远眺,所及是魔界夜空,月光清朗,却有层层浓雾逐渐聚拢,暗显混沌。 他静默看了片刻,回身将窗牖关上,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壁灯忽闪,照着一室亮堂。 宋珩左手负在身后,右掌翻动,凝神之间,骤然有一簇黑雾跃然掌心。 这是魔气。 也是魔族之人独特的标志。 这团黑雾浓浊盘桓,如一尾鱼在水中流连忘返,宋珩轻收指尖,便见这团黑雾飘散,但不过多时,又聚拢缠绕,就仿佛—— 这魔界日日需得拨开的浓雾。 宋珩黑眸沉敛,正打算细细探看,却忽然察觉不远处有脚步声临近,他些微一顿,立时反手合拢掌心,魔气瞬间消失在空气之中。 他犹还靠立窗边,几乎算是隐在角落,那临近脚步声的主人丝毫不见停顿,穿过厚厚的墙瓦,转瞬便入了偏殿之内。 壁灯投下的光影洒在她的面庞上,一身墨色□□将其衬得越发白皙,她身形高挑,纤瘦艳丽,一双清澈眼眸平淡如水,在这殿内光亮下仿佛盛着莹光。 宋珩没有出声,仍旧沉默着一语不发,只是他虽毫无动作,但也并不掩饰自身气息,来人若是想找,不过稍稍探知便能寻到。 可司琅并未施什么探知的法术,仿佛有所感觉,竟直直朝他的方向看来,宋珩隐在昏暗之中,对上她的目光,沉静片刻,视线缓缓上移,触到那枚被印亮的乌色半月。 “连塘郡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宋珩语气照旧浅淡,面上表情看不出丝毫喜怒。 可越是看不出喜怒,就越是让司琅心中没底。她有些懊恼,三分是懊恼自己与他宣战,七分则是懊恼自己为何如此在意他的想法。 他是生气还是不在乎,又关她什么事? 可若真能不在意,她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司琅憋着一股无名气,愤愤地将袖中的伤药掏出:“说来送毒药你信吗?” 宋珩一怔,看向她手心的白色瓷瓶,里头是好是坏,虽看不见,但也能猜出一二。 他有些许意外,一时沉吟,倒是司琅先被他看得莫名不自在,烦闷地晃了晃手:“要不要?” 宋珩已了然这是伤药,淡淡摇头:“不必。” 司琅嗤了一声:“逞什么能?你当打伤你的是普通妖兽?受了大花一掌,便是今日无事,明日后劲也能让你疼得死去活来。” 虽被如此冷嘲热讽地看不起,但宋珩并未愠怒。他知道司琅话意不假,只是约莫,太小看了他一些。 东西拿在手中,肯定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司琅见宋珩迟迟不接,干脆一甩手,将瓷瓶送到桌边:“东西给你了,不想用就自己扔掉。” 说罢转身要走,却听身后静了几秒,传来二字:“多谢。” 言下之意已算是接受了她的伤药。 司琅停步,背对着宋珩站了片刻,忽而侧身问他:“你方才打斗时,为何走神?” 宋珩并未避而不答,但也没着重点,只道:“是我失误。” 司琅岂会相信,凉凉睨着宋珩,但后者从容坦荡,根本不为所动,司琅轻哼一声后干脆也放弃探究。 他不想说,她也不屑知道。 “今日比试虽是你输,但毕竟你也没有应战,故就此作罢。这连塘王府本郡主便允你住了,若有什么需要……”司琅别开脸,“自己解决!” 她一番话说得不情不愿,但却是这些天来最毫无伪装的样子。宋珩静静听后,启唇唤她:“连塘郡主。” 他低声轻和,没了白日里的冷肃:“入住王府是我唐突,擅自拨雾也是我冒昧,不论是哪件事惹你不快,宋珩今日都在此诚心道歉。” 他说话时向来神色认真,一字一句从不敷衍,这一点司琅从初遇他的那天起,就已经深感于心。 魔界之内,她见过将军无数,个个骄傲冷峻,未曾有谁与他相像,此间百年,她所等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人。 可所有等待,却都未必会有结果。 收敛心神,司琅淡淡垂眸。她望着壁灯下二人相错的影子,应道:“嗯。” 她接受他的道歉,也接受他望向她时陌生平淡的视线。再如何不甘,如何怨愤,他们之间,失了过去,如今剩下的,也不过这短短的一月时间。 难道就连这短暂的相处,都要弄得狼狈不堪吗? 司琅闭了闭眼,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后是何答案,她心中已有定夺。 ☆、第三十一章 自那夜勉强算是与宋珩“和解”之后,司琅就离开了连塘王府。她没带文竹和武竹姐弟,只身一人住进了无左的梵无宫。 无左魔君对司琅这不请自来的举动甚是不满,头一天晾了她许久,司琅也不在意,一个人乐得逍遥,将梵无宫从头逛到尾,最后睡在了他小院中的碧石凉床上。 虽司琅体质不弱少有病痛,但无左仍是看不下去,第二日就跟她妥协,着人收拾了下偏殿,让她住了进去。 司琅心中暗笑,面上也不加掩饰,得意洋洋大摇大摆地入住偏殿,好似完全将他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王府。 无左见怪不怪,也懒得和她一般见识,除了偶尔守护下自己的美酒,其余时候都任由她自我放纵。 一转眼,司琅便在这梵无宫内住了半月时间。 无左对她何其了解,知道她不过是如鸵鸟般想找个藏身之处,而恰好他这又安静舒适,来了便不愿走,只想将这一月时间当做一日浑噩度完。 先前他都闭口不提,多数原因是顾及她的心情,眼下却见她乐不思蜀,那大概是郁闷有所缓解吧。 “这酒如何?”无左倚着藤椅,悠悠询问。 司琅品了口这今日新到的美酒,酒香极为浓厚,于是便连连啧声:“不错!” “自是不错。”无左笑,“此酒名唤千远,乃是取弥垠山果泉泉水酿制而成,耗时百年,昨日方出,今日我便拿来与你品尝了。” “那好,便看在你如此仗义的份上,今日这酒,你七我三,我就不与你争了。” “无需争夺。”无左道,“你若想喝,今夜入魔宫,那里此酒甚多。” 司琅闻言,品酒的动作一顿,恍然想起,弥垠山的开山贺宴还未结束,这果泉酿制百年的千远一出,自是要在魔宫贺宴内一展真容。 不过…… 这事若是由她自己想起,那便不算什么,但从面前这人口中说出,那便是绝对的不怀好意。 司琅想也不想,直接拒绝:“魔宫贺宴我不会去的。” “我可有说让你去?”无左耸肩,“不过随口一提。” 司琅冷笑。 他能是随口一提才是有鬼,他以为她不知道他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果不其然,无左浅酌口酒,喟叹一声,就闲闲开口:“哎呀,这还有半月,贺宴便结束了,那时众人去,酒肉散,不知会是何荒凉景象啊。” 司琅懒得理他,自顾自地喝着酒。 无左轻笑,又与司琅默坐许久,最后终是放下酒觥,出言询问:“当真不去?” 司琅白他一眼,冷冷丢下二字:“不去。” 司琅铁了心不再去魔宫贺宴,无左却念着美酒千远,想去顺带一些回来,司琅恨不得他离得远一些,三两句就直接将他打发走了。 司琅不畏寒冷,喝过酒后,便直接躺在碧石凉床上小憩,她本没有什么睡意,但酒喝得多了,又沾上床,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 睡梦中一片空白,司琅醒来时天仍黑着,看样子她并未睡着多久。 她缓缓起身,靠坐在凉床床头,没过多久,便听不远处有脚步声来,无左自黑暗中现身,折扇一挥,桌上顿时多了好几坛千远。 司琅见状挑眉:“呦,真去贺宴上顺酒了?” “如此美酒,怎可错过?” “确实不可错过。”司琅边点着头边起身,理所当然道,“那我便不与你客气了。千远——我要一半。” 无左思量片刻:“行吧。” 司琅盯着无左略显为难的样子,眯眼观望半晌,忽然冷笑:“还藏了多少?” “什么?” “我说这千远,你还藏了多少没拿出来?” 无左疑惑:“怎会?已经全在这桌上了。” 司琅才不相信无左的鬼话。这人爱酒如命,她刚刚狮子大开口要拿走一半,他却只摆出了为难但不介意的表情,显然是自己早就留有后手。 “别装了,如实交代。”司琅威胁,“再不拿出来,我便将这梵无宫中你的珍藏全数拿走。” 无左脑门一痛,再装不下去,只得认命将剩余半数千远全部拿出。 司琅得意哼笑:“鉴于你妄图耍计欺瞒,那这些酒嘛,便我七你三好了。” 无左:“……依我看,还是有商量余地的。” 司琅拒绝:“并无。” 无左着实无奈,再如何爱酒,碰上此等“霸王”之人,也只能沦落到眼巴巴的地步。司琅并不跟他客气,看样子似乎真要划个分界线,将归属权弄得明明白白。 正当无左惋惜千远之际,空中忽然窜上一束极亮的光,映着月光,红中泛白,在这漆黑的夜里尤为异样。 他不由自主地凝起双眉:“司琅。” 无左少有这么严肃唤她名字的时候,司琅微微一愣,抬头看他,却见他望着远空某处,便停了动作,也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处亮光越来越盛,如同炽烈的火球在天空炸燃,很快,便有灰蒙的烟雾袅袅而升。 无左望着那抹浓烟,声音顿沉:“是火光。” 司琅怔怔看着,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起。 无左辨认着方位:“魔宫以南?”他顿了顿,稍有惊讶,“竟是连塘地界?” 话音刚落,只听身侧一声轻响,司琅踏出一步,□□化为黑气,顺着夜风,迅速向南飞去。 无左望着司琅匆忙消失的身影,又看了眼那道冲天的火光,轻叹一声,垂首望着一桌酒坛,幽幽感慨:“千山之远,也阻隔不住担忧的心啊……” 那冲天刺目的亮光确实如无左所说,是道火光。司琅赶到之时,火势已经蔓延开了。而这燃火的地点不是别处,恰恰好就是连塘王府。 文竹和武竹站在火势还未波及到的凉亭内,一见到司琅,就赶忙上前:“郡主!” 司琅簇紧眉头:“怎么回事?哪里起火了?” 文竹道:“尚还不知起火的源头,只知东面那处的偏殿全都被火包围了。” 东面偏殿……那不是…… 司琅望着前方赤红的火光,问道:“宋珩呢?” 文竹一滞:“宋将军……好像没有见到……” 司琅一咬牙,边往前走边冷声道:“你们俩在这里等着!” 文竹看出司琅意图,想要拉住她:“郡主!危险……” 但伸出的手不过堪堪碰到司琅衣袖,只一瞬间文竹便见自家郡主化为魔气,钻入了漫天炽热的火焰之中。 火势很大,且热气灼烧地几乎令人睁不开眼,司琅凝出水障,略微艰难地在火地里穿梭。 东面的几处偏殿都被火焰包围,殿门与房檐已有烧焦的痕迹,断裂的房梁和墙垣横七竖八,结合着烟雾让司琅快要辨认不清方向。 好不容易寻到了宋珩居住的那处偏殿,却见殿门外已是半堵,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热无比,阵阵热浪将司琅隔绝在外。 她自然不会就此作罢。 凝神施法,司琅唤出水诀企图扑灭殿门外的火焰,但水诀刚刚施出,便在转眼间被火焰吞噬。 司琅惊诧不已:“邪火?” 火焰难灭,想要找人,便只能硬着头皮。司琅狠狠咬牙,维持着水障,一掌将殿门外的断梁劈开,踏着烈火便冲了进去。 虽她速度够快,但毕竟遇上邪火,水障被烧透半边,她的脚底也一阵火辣疼痛。 司琅忍着痛意将水障修复,不浪费一点时间,迅速环顾四周,但烟雾太浓,殿中也没有亮灯,她找不见人,只能高声喊道:“宋珩!宋珩!” 无人回应。 整个东面偏殿全数起火,司琅来的途中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如果宋珩不是在起火前就离开了这里,那么便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出来。 如此火势,滚滚浓烟,若真是被困殿中没有出来,那他就很有可能…… 司琅打断脑中的想法,暗示自己应该停止臆想,但面色却泄露了心境的慌张。她青着一张脸,眼中尽是热浪滚滚的火焰。 很快,司琅便下定决心有了动作。 内殿离她此处还差些许距离,要想进去,便还需跨越几处燃火的断梁,司琅不确定自己的水障还能撑得了多久,但她很清楚,此时要她转身离开——那绝无可能。 司琅凝法加固水障,另一手结起魔气,目光扫视着前方断梁,想要搜寻出一处最易攻破和进入的地方。 很快她便锁定了目标,掌中魔气澎湃,她眉眼一沉,毫不犹豫地抬手攻去。 “连塘郡主。” 魔气还未出掌,就在半空中被人握住拦下,宋珩长指蕴着暖意,轻轻扣住司琅腕间失衡的跳动。 她愣住,转头对上宋珩漆黑的双眼。 他的眸中同样映着火光,赤亮和幽黑一时交错,望着司琅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又好似只有疑惑。他问:“为何闯进这里?” 司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问:“受伤了吗?” 宋珩眼神微变,沉默几秒:“并未。” 他说没有受伤,司琅自然相信。这个人没有在她面前逞强的必要。 不知是找到了人,还是知道了他没有受伤,司琅绷着的神经松了几分,后知后觉才开始思考眼前境况。 但宋珩显然比她头脑清醒,道:“我们需尽快离开这里。” 司琅想起方才失灵的水诀,提醒宋珩:“此乃邪火。” 宋珩并不意外:“我知道。” 上古之时,魔界与妖界相战,曾以一术法燃火将妖界万顷土地烧成灰烬,一夜间令其生灵涂炭,千年不生一株草木。 而此术法所燃之火,以水难灭,以沙难掩,故称邪火。 妖魔两界此一战,他界皆有所闻,宋珩看过古书,晓得邪火为何。 也自有方法,逃离这被邪火包围的偏殿。 ☆、第三十二章 幽亮火光猖獗蔓延,火势越来越大,断裂掉下的房梁在殿中砸出许多碎屑,混着浓烟令人视物不清。 司琅能感觉周身的热浪逐渐逼近,速度很快,将要波及二人所站之地。她眯着眼睛缓解酸涩,偏头打量正在施法的宋珩。 她问:“你要如何出去?” 邪火无法以水灭除,也不能引沙相掩,当初妖界那一夜大火,她虽未曾亲见,也历时悠久,但却有听闻,乃是当时妖王,费自身修为凝结万里冰霜,才将那场邪火堪堪止住。 如今宋珩,莫不是也要效仿此招? 但宋珩却出乎司琅所料,只轻轻吐出三字:“穿空术。” 司琅顿了一秒,略有惊讶地反问:“穿空术?” “不错。” 听他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司琅不免目露打量。 穿空术她曾听过,此术乃上古时期的神术,可令人破空穿行,本只由神界之人使用,但后来流传他界,便也有人修习,只是能学会之人寥寥无几,上古至今,几乎已成绝禁的术法。 司琅没有想到,宋珩竟能施展这失传已久的神术。 穿空术与移行术并不相同,移行术只是提升速度,可小范围内瞬间抵达,但穿空术却是撕开罅隙裂缝,依能力和目的选择地点。 熊熊烈焰,火光刺目。宋珩眉目沉静,不紧不慢,以指相触空中,骤然施力,从掌心中将穿行的裂缝撕开。 司琅望着眼前凭空出现的深黑旋涡,一时间眼中尽被火焰侵染。她忽然觉得那旋涡中间似有疾风和巨大的引力,拉着她的的记忆不断往回倒退。 她想起离开瞢暗之境的那一日,她也是这样和宋珩,站在漆黑幽深的出口前。 她不知道那时,宋珩踏入出口之前,是否早已想到之后便是彻底的分道扬镳。 或许他是知道的,否则不会对她说“今后凡事小心”,也不会在当时,对她的话中之意毫无回应。 但司琅并未追问,而是敛眸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情绪收起。宋珩正把控着穿空术的施行,她不能耽误时间,在他的示意下向前一跨,转瞬间周身温度骤然降低。 宋珩紧跟着司琅从缝隙中跃出,穿空术的出口就在凉亭,两人刚刚落地,就见无左执扇负手,立在柱旁:“出来了?” 司琅没想到他也跟着来了,点了点头,转头望向东面火势猛烈的偏殿:“那是邪火。” 无左一顿:“你确定?” “当然。”司琅沉眉,“否则岂会任它毁我王府?” “若真如此,这事倒有些意思了。”火星子在蓬勃蔓延的光焰中跳跃,无左勾唇,侧首询问站在后方的宋珩,“宋将军,不知你可愿助我先将这火势停住?” 宋珩没有推拒:“好。” 当年妖魔两界一战,虽魔界以邪火一术制伏妖界,但由于此术杀戮过重,残害生灵居地,不久后便被列为禁术,不允许魔族之人修习。 上古至今,千万年过,没有想到,邪火再现,竟然是在她连塘王府。 司琅望着眼前烈火,正自殿外小路节节成霜,猖獗的火焰被冰晶包裹,热浪倏尔沉静下来。 无左收合折扇,笑讽道:“上古时令妖界闻之色变的邪火,如今威力却不及当初分毫。当真拙劣!” 只是再如何“拙劣”,王府起火,都免不了惊动魔宫,火势刚止,就见魔兵踏云而来,随他一起的,自然还有魔帝的口谕。 已经深夜,魔宫之外除却几位当值魔兵,并无人在,显然将司琅召来魔宫,只是魔帝一人决定,并无其他魔君的意见。 司御立在蛇纹金椅前,面容严肃,本背对魔宫殿门,听见脚步声后,才缓缓回身。 他所传口谕,是将连塘王府内所有人皆带至魔宫,其中不言而喻,自然包括宋珩,不过事情总有意外之喜——司御看着随行前来的无左,稍稍扬起眉头。 “无左魔君?” 无左无奈回应:“魔帝。” “此时夜深,你为何会在连塘王府?” 无左也想问自己究竟为何要蹚这趟浑水,内心哀怨不止,但面上仍旧镇定:“我本在院中饮酒,但见连塘地界出现火光,担心郡主,便到她府上瞧看。” “原来如此。”司御淡声回应,并不追问其中真假,因为眼前紧要,乃是关于连塘王府失火一事。 一行五人,司御侧首淡淡扫过,最后望向众人最后,黑发银冠长身玉立的男子。 “宋将军。”司御开口,“可有受伤?” 宋珩应声:“并无。多谢魔帝关心。” “没有便好。”司御道,“你若在我魔界受伤,恐怕本君也不好与天帝交代。” 宋珩淡笑:“魔帝多虑了。” 不亲不疏,只两句简短对话。司御虽不了解宋珩身手,但却晓得“十座统帅”意味着什么,他不觉得宋珩会因此受伤,问这几句,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连塘王府无故失火,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扑灭,在遣魔兵前去时,司御已从穿云镜中见到王府内的层层冰霜。 火源是何,他不难猜出,但正因猜出,才不由责问:“司琅,为何你府中会出现邪火?” 司琅先前虽闯祸良多,无所畏惧,但这回涉及禁术,她知道孰轻孰重,不打马虎,正色解释:“还未查出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邪火之术,必是他人在连塘王府所施。” “他人所施?”司御沉目,“好。若是如此,那么在这所谓‘他人’入你王府之前,你在何处?为何不阻拦?” 司琅一噎,话到嘴边才发觉无法解释。 司御本就是特意将宋珩安排住进她的王府,让她好生招待将功补过,可她非但没有如他所愿,还让他被大花打伤,又有半月时间晾他一人。如今倒好,更是出了邪火一事,直接到了危及性命的地步。 而她在出事之前,约莫是在……享美酒、睡大觉吧? 司琅虽不惧司御,但若真这么交代,估计免不了一通教训,说不定还要连累无左,故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装作没听见般若无其事。 司御却没打算放过她,冷声追问:“嗯?怎么不说话?” 司琅:“……”说什么说?她能说什么? “今夜邪火乃借箭而来,并无人进入王府之内。”场面略显凝重之时,宋珩忽然开口,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支残断的木箭,“这是在起火处发现的断箭。” 沉默打破,司琅抿唇抬眼看向宋珩,只见他神色平淡,仿佛真就只在就事论事,并无有意替她解围的意思。 司御接过宋珩手中的断箭,只一眼就得出结论:“这只是一支普通的箭。” “不错。”宋珩道,“应是为掩饰身份,故才选用这种极为普通且易折的木箭。” 箭虽普通,但法术不普通。邪火为魔界禁术,魔族中无人修习,千万年来,只有留存的古书中尚有记载。故能以此术袭击连塘王府的人,必定能够进入魔界的藏书阁,才有机会晓得如何修炼。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深思。 木箭裹挟邪火,从外入□□进连塘王府,但袭击之人的目的显然并非司琅,而是这几日住在王府偏殿的宋珩。 此人不仅修习魔界禁术,还利用魔界的术法来偷袭由仙界前来参宴的宋珩,若目的不是为了取宋珩性命,那便只有一个原因——破坏仙魔二界的和平。 仙界将军前来魔界参加贺宴,却平白无故因魔界禁术而丧命,若此事成真,想必那时,仙魔二界一战势不可免。 司御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或许从他自穿云镜中看见那片赤焰时就已经心感不妙。出手之人躲在暗处,且还不知是否就是他魔族之人,若真是,那么此人不除,魔界必有大患。 思及此,司御沉下眉头,眼尾后的魔痕随他动作如虫般起伏蠕动:“司琅,此事出自你连塘王府,本君可以不论你出事前的失职,但你必须负起责任,将这件事调查清楚。若找不出始作俑者,再出意外,那么所有罪责,皆由你一力承担。” 话虽凝重,但已算无形之中给了机会,言下之意不过就是要她找出这个背后的人。司琅岂会听不明白,恰好她也想找出背后是谁在犯事:“是。” “魔帝。”宋珩本安静听着,临了忽然出声,“可否让宋珩一并调查?” 司御挑眉:“哦?宋将军是?” “诚然邪火是魔界禁术,我本不应插手。但此人今夜之举,显然是欲夺我性命,如此,我自想将他亲自揪出。” 司御思量片刻,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道:“那好。司琅,此事便让宋将军与你一同调查。” 司琅默了一瞬,余光中瞥见宋珩投来的视线,她抬眼与他对视,却在他清和的眸中窥不见半分意图,两人平静且沉默地对望着。 抿了抿唇,片刻后司琅终是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这本书的第一条留言了呢,有点小激动! 关于问的男主什么时候能恢复记忆……嘿嘿,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 ☆、第三十三章 连塘王府东面的偏殿全数烧毁,抑制邪火时结成的冰霜也尚未完全化解,宋珩先前住的地方已是没法再进入,于是便连夜换到了王府北向的偏殿居住。 而司琅的主殿恰好也偏近北面,临靠窗边,只要稍微探头一看,几乎就能瞧见宋珩偏殿那处的动静。 不知是因为昨夜突袭的邪火疑点重重,还是因为旁边突然住进了人不太习惯,总之司琅一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第二日卯时未过便睡意全无,听着外头的鸟鸣声早早就爬起了床。 原本遮蔽日光的浓雾已被拨开,片片飘浮藏匿于远方。司琅望着清光下闪闪发亮的池面,正出神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转过头去,宋珩正从偏殿内走出,对上她看来的视线,淡淡一笑回应:“连塘郡主。” 连塘郡主。 司琅记得,自从他来了魔界,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如此。不近不疏,始终维持着他对人惯常的谦和。 只是她有时难免回想,想起两百年前在那两界交汇处的瞢暗之境中,他也曾低声唤过她几句“郡主”。 收回思绪,司琅重新看向平静的池面。她不是个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的人,起码回来魔界的这十年,她很少去想当初发生的种种事情,无论是顺其自然还是刻意为之,她都在努力想要封存记忆。 可是这些努力,如今看来都像泡沫般易破,否则她不会在宋珩住进王府的第一天就对他百般刁难,想尽方法地要将他赶走,也不会在他被大花打伤后心慌意乱,选择妥协将他留下。 她根本就忍耐不住想要见他的心情,却也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毫无可能。 她很烦躁,也很不甘,这些负面情绪都让她难以冷静,以至于才会在昨夜看见偏殿失火后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她应该清楚的,堂堂十座统帅,能够率领众将打败妖王的仙界将军,怎么会被困在火中无法脱身? 她的担心完全都是多余。 不知是否因为司琅太久陷于沉思没有说话,还是她周身环绕的气息泄露的她的情绪,宋珩站在她身侧等待片刻后,不免启唇唤她:“连塘郡主?” 司琅手指一动,声色如常地偏过头去,语气淡淡:“你起得挺早。” 这话要搁在文竹姐弟或无左耳朵里听,估计个个都得暗自腹诽。她每日日上三竿都难见人影,起床气还大得惊人,在她眼里,可不就是人人都起得挺早。 对宋珩说这句话,还真是没什么道理。 但宋珩并不了解,又或者说并不在意,他淡笑道:“想要调查,勤劳必不可免。” 昨夜在魔宫宋珩得了魔帝应允,可以和司琅一起调查邪火一事,在王府内放火兹事体大,更别说这火还是禁术所燃。 司琅也不想浪费时间,加之昨夜本就没有睡着,今晨故才早起,和宋珩相撞,算是省了磨合的时间。 她平平回应:“那就走吧。” 要想查出在王府纵火的始作俑者,除去最主要的工具木箭,司琅脑中最先浮现的线索便是——藏书阁。 邪火是禁术,而整个魔界能够接触到禁术的地方只有魔宫后方的藏书阁,那纵火之人要学习禁术,必然是去过这藏书阁的。 魔界的藏书阁共有九层,最底下的三层供各界阅览,且可外借;再往上三层,只可魔族之人进入,不允许书籍外借;最顶上三层,需得魔帝亲书字条才可进入,且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同样不允许书籍外借。 而这自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所有禁术书籍,皆是保存在藏书阁的顶上三层。 司琅停步在藏书阁外,指了指面前不远在一层守值的魔兵:“我上七层去问问,你在这里等着。” 宋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好。” 语气不见有什么不满。 司琅其实并非有意防备宋珩,只是藏书阁四层之上就已经不允许他界的人进入,她若要带着宋珩,估计还得和守值的魔兵多费口舌解释,她不想浪费时间,干脆就自己去了。 不过宋珩显然并不在意,也没有司琅想的那么多。他平静淡然地站在藏书阁的入口外,对上魔兵打量的视线也皆回以淡淡轻笑。 司琅去了不久就很快回来,面上的表情透露出带回消息的价值不大:“约有十人在近千年内上过这藏书阁顶层。” 宋珩若有所思:“可有名册?” “有。”司琅方才大致扫过两眼,“皆是我魔界魔君。” 若都是魔宫内的魔君,那么得了魔帝的允许进入藏书阁顶层并非难事,因为在那顶层之上不仅存有有关魔界禁术的书籍,同样也有魔界的独门心法和秘术。 众魔君参与魔界议事,深得魔帝的信任,想要修炼独门心法和秘术,讨得魔帝的应允并非难事。 只是谁能料想,这不过寥寥的十数人之中,竟会有人罔顾训诫,偷习禁术。 但人数虽少,却并不好查。其中谁人都有偷习禁术的可能,他们甚至无法通过这样一份名册来判断,偷偷修炼了禁术的是否只有一人,亦或更多。 宋珩思索了片刻,道:“既然那人懂得借由木箭施火袭击王府,应是不会轻易在顶层上留下自己阅览过禁术书籍的痕迹。” 司琅点点头。 “那么,再问守值的人或许意义不大,毕竟他们也不清楚众位魔君的阅览情况。” 司琅琢磨着宋珩这话还算有些道理:“所以?” 宋珩似乎就等着司琅询问,抬眼看了看藏书阁的入口,轻轻勾唇:“不如,先进去探看一番?” 打发了一层守值的魔兵,司琅将宋珩带进了藏书阁。而很快她就了解过来,他口中所谓的“探看”是何意思。 “你们仙界是没有藏书还是藏书太少?”司琅凉凉嘲讽,“以至于你在我魔界这么如饥似渴?” 宋珩并不介意司琅的嘲笑,他将书籍放回原位,紧接着又抽下旁侧的一本:“仙界藏书不少,但去过许多次,就不及这里有趣了。” “所以你是忘了昨夜还有人要取你性命,如此轻松地在这消磨时间?” 宋珩来了魔界半月,虽和司琅接触不多,但这连塘郡主的脾性他算是估摸了半数,听出她的不悦,无奈失笑,只得将书好好放回,妥协:“我不看了,这样可好?” 司琅照旧没什么好脸色,冷冷瞅他:“你还没解释,究竟为何要进来?” 他说要探看,但这么久却一味的翻阅各类书籍,司琅虽对他略有微词,但不知是对他了解,还是对自己自信,她心里清楚,他的“探看”绝不会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宋珩放下书后便不再走动,他用长指轻触书架,片刻后似遇到什么阻碍,慢慢收回:“这藏书阁内可是设了术潜?” 司琅不意外他会发现:“不错。” 术潜是一种能够隔绝所有法术的无形屏障,设在藏书阁内,乃是为了有备无患,所有进入的人皆不可以任何形式的法术将书籍及书籍内的内容带走。 “若是如此,那恐怕这位偷学禁术的人修为着实不浅。” 司琅听出他意有所指,挑眉问道:“你是何意?” “我记得连塘郡主方才提过,要进入顶层需得魔帝允许,且能够停留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 “不错。” “那么……”宋珩顿了顿,眉梢微扬,“这么短的时间,要是自身没有极深的修为,怎么能够学得会邪火禁术呢?” 禁术不比其它的心法和秘术,之所以会被列为禁术,除了危及生灵杀戮颇重之外,还有一点便是它修炼的难度。 邪火一术,在魔界之内曾成功修习的人不过寥寥,更遑论已过千万年之久,再想修炼,就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就算去藏书阁顶层的次数再频繁,也统共不过几个时辰,用来修习邪火,定是远远不够的。 司琅缓缓蹙起眉头,她已逐渐意识到事情或许并非那么简单。邪火禁术的记载只有魔界藏书阁的顶层存在,但那偷袭王府的人,究竟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炼会邪火的?又或者,还有其它记载的书籍流传在外? 但若是这样,魔界怎么可能毫无风声?魔帝又怎么会任由禁术流传? “连塘郡主。”正当司琅凝眉疑惑的时候,宋珩忽然出声问道,“那名册中记着的众位魔君,其中可有过目不忘之人?” 过目不忘? 司琅听出宋珩的意思。 能够过目不忘,就代表只看一遍便可记住,那么即使他只进过一次藏书阁的顶层,也可以将需要的内容记在脑中带走。 只是…… 司琅摇摇头:“我不清楚。” 虽然她和那些魔君同是魔族之人,但甚少来往,几乎算是互不相识。 宋珩闻言略微沉吟,似是在思考其它调查的途径。 司琅扫他一眼,话锋一转:“不过——我虽不清楚,但自有人清楚,你想知道,我们便去找他问一问。” 宋珩很快猜出:“可是要寻昨夜那位无左魔君?” 司琅意外:“你认识他?” 宋珩笑了笑,摇头:“不算。只是在贺宴上与他聊过几句。” 司琅这下彻底惊讶了。 无左竟然在贺宴上和宋珩聊过天?可他竟然半个字都没和她透露! 司琅心头猛然窜起一簇火焰。 虽然她知道无左不会和宋珩谈及有关以前的事,但她就是对他偷摸隐瞒的行为很是不爽。看来一会儿找他不仅是要聊正事,私事也得顺带解决解决。 “走吧,现在就去找他。”司琅雷厉风行,完完全全是个行动派,“早点将此事了结,免得你在我魔界真丢了性命。” 宋珩闻言微愣,反应过来后一阵失笑,似是有些无奈:“在连塘郡主眼中,我竟是如此弱不禁风,轻易就会丢去性命之人?” “不是吗?”司琅故意反问,“如果不是,那半月前被大花打伤的人是谁?” 宋珩低笑一声,顺了她意承认:“是我。那次确实算我技不如人。” 司琅闻言撇嘴:“你连斩灵戟都未拿出,究竟是技不如人还是根本不把大花放在眼里?” 司琅本是随口接话,却在转身后察觉不妥,偌大的藏书阁内随着她的声落安静至极,瞬间的鸦雀无声让她顿在原地,再不能往前一步。 身后宋珩神色莫辨,看着司琅的背影沉吟片刻:“连塘郡主怎知,我的武器名唤斩灵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鼓励!(抱拳) ☆、第三十四章 本意是想嘲讽,却不料反让自己露出马脚,司琅想咬断舌头的心都有了。 她狠狠闭了闭眼,压下那点毫无意义的懊恼,很快镇定地回过头去,迎上宋珩的视线。 她理所当然一般:“十座统帅这个名号,我魔界听过的人十之八九。不过一个武器的名称,我为何不能知道?” 宋珩一双亮沉黑目凝视司琅,像是探究,又像是犹疑,司琅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但很快就消失无踪,之后便听得他低声启唇:“是吗?” 不知是在问谁。 司琅没有心思多问,只当这样算是自己搪塞了过去,转身面朝外头,扬声掩饰心虚:“走吧,莫要浪费时间。” 说罢率先出了藏书阁,也不管宋珩是否跟上,召了朵云过来后径直踩了上去,速度极慢地朝梵无宫飘移而去。 宋珩自然是跟上了的,远远也踩着一片白云,隔着段距离随着司琅往前。他面容平静无波,望着前方的目光不掺任何疑惑,看上去像是信了司琅方才的说辞。 云朵虽然飘得慢了些,但藏书阁毕竟就在魔宫后方,离梵无宫并不太远,没有两下就抵达了。只是司琅在里头寻了一会儿,并未瞧见无左的身影。 无左这人除了饮酒并无其它爱好,能去的地方除了这梵无宫便只剩下魔宫和连塘王府。司琅毫不怀疑,这人趁着她外出调查,又大摇大摆地去了她连塘王府。 于是当即司琅就掉了个头,对宋珩道:“回王府。” 果不其然,她刚入王府,便闻到一股酒香,悠长浓厚,她都无需施法,便能循着酒香找到方位。 无左开了几坛千远,就摆在凉亭的正中心,文竹和武竹都站在旁边,闻着酒香两眼发光。 “香吧?”无左对他们招手,“来,都坐下,与我一起喝。” “你要喝酒,来寻我府中之人做什么?”司琅上前一掌压住酒坛,“回你自己那里喝去!” 无左对司琅的出现既是意外又是了然,盯着她瞅了半晌,笑问:“这是什么都没查出,来拿我撒气了?” “别想太多。”司琅凉凉瞥他,“撒气也不会找你。” 无左挑眉,看了眼司琅身后站着的宋珩,而后收回视线,幽幽叹息:“哎呀,大老远送几坛千远来给你,怎么反倒还讨不着好呢?” 司琅哼笑一声,一挥手,数坛千远又都封上了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招呼道,“文竹武竹,来把这些酒都拿下去放好。” 姐弟二人虽都被酒香吸引,但无奈自家郡主发了话,只好强迫性地把口水都咽了下去,乖巧上前:“是。” 文竹和武竹将酒坛尽数撤走,凉亭内瞬间宽敞了不少,司琅在石椅上坐下,旁边空出大半的座位,她不去看,只对无左道:“我有件事要问你。” 无左早有料想,点点头:“说吧。” 司琅也不拐弯抹角:“你可知众魔君之中,有谁能够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无左思量着,走至司琅对面坐下,“这等本事……倒确实没听过谁有。” 长长的石椅空出半侧,司琅边等着无左的回答,边用余光静默瞟着,很快一道颀长身影闯入视线,虽没有坐下,但也离她不远,静静倚靠雕栏站着。 司琅收回视线,眼中的光亮了几分,心情也莫名好了一些,大喇喇瞧着无左,道:“你再好好想想!” 无左只好又重新将魔宫内的众位魔君在他脑中过了一遍,这回语气笃定了些:“确实没有此等人的存在。” 怎么会? 若偷袭之人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修习时间不够充足的条件下,他究竟是如何学会邪火禁术的呢? 无左并不愚钝,从她的问题里可窥见事情一二:“可是邪火一事与哪位魔君有关?” 司琅摇头:“暂时还不确定。” 暂时还不确定,那就是目前来看的确有所关联了? 无左不参与此次调查,也不方便过多询问,他随意地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之后就不再出声。 场面沉默了一会儿,忽听宋珩开口:“若此人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么,他或许是借助了某种法器。” “法器?”司琅很快有所想法,“能够记录所照画面的法器?” “不错。”宋珩点头,“若有这种法器,便无需记忆,也不必施展法术,自能刻录禁书中的内容。” 司琅向来对法器这类东西毫无研究,正想再问问清楚,便听无左轻动手指,缓缓启唇:“宋将军所指的法器可是蝉镜?” 宋珩抬眼看他:“正是。” 无左抚扇轻笑。 司琅却在旁听得眯了眯眼,面色不是很愉悦地瞅着两人。不过就是一同去了次贺宴讲了几句话,怎么弄得跟认识了很久一样? 司琅极其不爽,插话打断他们:“所以那人是用了蝉镜才记下了修炼邪火的招式?” 宋珩眉目轻和,浅声应她:“可以这么说。” “虽蝉镜确实可以如宋将军你所说一般用来刻录禁书的内容。”无左合上折扇,语气悠悠,“只是可惜,我魔界并无此法器。” 宋珩闻言面无波澜,眼神平静,看着无左,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而无左确实还有半句话未说完:“它早先虽在魔界,但已经于三千年前,作为寿宴贺礼赠送给了冥界的转轮王。” 转轮王? 司琅眉头一跳,几乎在听到这个名号的时候就看向无左,后者照旧姿态悠闲,察觉到她的视线也并未回应。 司琅骤然攥紧了手,看着无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危险的光芒,她不知他提起转轮王是无意还是有心,若真是故意…… “既然如此……”还未待她想完,宋珩就已经若有所思,深远柔和的眉峰下双目漆黑,微微侧头看向她:“连塘郡主,我们可要去趟冥界询问一下?” 司琅的潜意识里不想让自己和宋珩与那转轮王过多接触,听见他这么问就立马抿唇摇头。 宋珩见状愣了一瞬,明显是意外司琅拒绝地如此干脆。他顿了顿:“为何?” 司琅的摇头只是下意识的行为,根本没有想好拒绝的理由。她凝着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这些关于蝉镜的使用都只是个猜测,那法器三千年前就送去了冥界,偷袭之人使用它的可能性或许不大。” “大还是不大,须得去问了才知道,指不定就能查出些什么呢?” 司琅后槽牙都要咬碎,狠狠瞪了一眼插话的无左:“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无左耸耸肩,丝毫不掩饰自己得逞的表情。 话已出口,宋珩又不是聋子,自然不可能没听见,这时候再拒绝,就反而显得自己心虚了。司琅没有其它拒绝的理由,最后只能妥协:“那就去吧!” 当然在去之前,她还没有忘记把“罪魁祸首”丢出去,挥手一布结界,转头对文竹就是一通嘱咐,话里话外的中心意思便是:不准让无左再进王府! 无左被下了最后通牒,识趣地不再惹她,悠闲笑着回了自己的梵无宫,走之前也没忘记祝他们一路顺风。 司琅对无左的祝福不屑一顾,听了后直接抛到九霄云外。离了王府后一路都闷头沉默,直到彻底出了地处混沌的魔界脸色才有所好转。 宋珩何其敏锐,自然对司琅情绪的变化有所察觉,故一路上也都静默不语,直到将入冥界时,看出她周身的戾气收敛些许,才转头看向她。 司琅感觉到了宋珩的视线,偏转过头去看他,正欲说话,守在牌楼前的小鬼就走了上来:“来者何人?” 司琅不喜别人打断她讲话,当即就扬着下巴回望过去,眉间还带着未散的冷冽:“一边去!” 小鬼俩面面相觑,直接被司琅的气势吓退了一步,悄咪咪商量半天,最后有一个壮着胆子,看向面色还算温和的宋珩:“你……你是谁?” 宋珩对那两个小鬼笑了笑,回答道:“仙界宋珩。” 小鬼看他比较好说话,就又指了指司琅:“那……那她呢?” 宋珩被他滑稽的样子逗弄地笑容更深:“她是魔界的连塘郡主。” “连……连塘郡主!”两个小鬼典型的不见其人,但闻其名,一听连塘郡主这个名号,当即就往旁边让开了路,战战兢兢道,“郡……郡主请!” 宋珩对这架势明显有些意外,但那点意外很快就在小鬼打颤的双腿中消失,看向司琅的目光慢慢泛起了浅淡笑意。 司琅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大名鼎鼎的称号对自己来说如此刺耳,宋珩隐约戏谑的视线看得她莫名不自在,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回视,干脆理都不理,一脚直接跨过了牌楼,自顾自地往前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不远处的地方传来几声高昂的呼唤:“郡主!郡主!” 司琅猛地顿了脚步抬眼看去。 那从不远的地方踩着黑云飘过来的,不是牛头马面又是谁? 司琅怔愣在原地半秒,也仅仅只有半秒,随后她的脑中就闪过一个念头,且无比强烈,就是——绝对不能让他们见到宋珩! 司琅来冥界的次数不少,和牛头马面也算是经常打交道,深知他们八卦且嘴没个把门的特点,若真让他们见了宋珩,认出来后指不定得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当机立断,司琅立即转头要寻宋珩,就算她躲不过牛头马面,也得先让宋珩避一避。 刚刚司琅一跨进牌楼,宋珩便紧随她后进来了,此时离她并无多少距离,司琅盘算着脑中想法,并没注意,硬邦邦一个转身,直接就撞到了宋珩怀里。 他未着银甲,只一身月白长袍,黑发束着,外戴银冠,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和,周身皆是清朗的气息,微微低垂看着她的黑目中,并无半分对她唐突的不悦。 司琅对上他的目光后有片刻失神,但那失神很快就被身后牛头马面的呼喊声召回,她顾不上适不适合、奇不奇怪,直接握住宋珩的手臂一侧,将他往旁边的树丛中推:“你先进去等我一会儿,我打发两个人走。” 牛头马面刚刚的喊声不小,宋珩自然是听见了的,他闻言稍稍一顿,抬眼看了看快到面前的二人,而后重新低下眉眼,低声回应:“好。” ☆、第三十五章 几乎是宋珩刚进树丛,牛头马面二人就踩着黑云到了跟前,他们仿佛并不介意司琅看上去极为不善的目光,照旧乐呵呵地朝她打招呼:“郡主好啊!” 好你个头! 司琅眯起眼尾,冷冷瞅着这二人:“这么费劲口舌地叫住本郡主,若没个正事,今日便拔了你们的角,抽了你们的尾!” 牛头马面吓得不轻,不过就是礼貌打个招呼,怎么就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们顿时笑得有点惨兮兮:“郡主……这样不太好吧……” “有何不好?”司琅冷笑,“本郡主瞧着挺好的。” 牛头马面:“……” 俩人的脑袋瞬间因为司琅的威胁而耷拉下去,早没了刚才中气十足的样子。 司琅出了口气,心里畅快不少,面上虽然还冷着,但语气已经少了威胁的气势,轻哼两声,问道:“你们第十殿的转轮阎王现在在哪里?” 牛头马面见局势有变,似乎不用丢掉角和尾,连忙又乐呵起来,应道:“十阎王没有出门,就在幽冥沃石外。” 打听到了地方,这俩人就没什么用处了。司琅挥挥手毫不客气:“行了,你们俩可以走了。” 还没有聊几句,就直接被无情驱逐,牛头马面边暗暗感慨司琅的“绝情”,边探着脑袋往她身后的树丛里瞧。 司琅眉头一跳,立时打断:“做什么?!” 牛头嘻嘻笑了两声:“那个,郡主,我和马面刚刚……好像看到……” “嗯?”司琅压着嗓音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冷硬的问候,凉凉的目光扫着他们,“看到什么?” 牛头背脊一僵,后半句话顿时说不出来,马面也赶忙打圆场,拉着牛头的衣袖:“没……没什么。我们俩什么都没看见,郡主你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哈!” 说罢召来黑云,边干干笑着边窜了上去,一溜烟就直接闪没了影。 司琅站在原地看着黑云和那二人消失,确定他们不会再出现后,才回转过身,慢慢走进树丛里头。 及至小腿的草叶柔软坚韧,司琅沿着小路往里头走,未行多久,就看见一棵大树后显露的月白衣角,她停下脚步,宋珩正好也从树后走出,看着她淡淡勾唇:“聊完了?” “嗯。”司琅轻应,应完后又觉得这样似乎太没气势,于是又提了几分声音,补充一句,“都是些没有营养的话而已。” 宋珩漆黑的眼睛泛着柔和光亮,闻言并未多问什么,只含着笑意点了点头,随司琅一同出了树丛。 沃石是冥界十位阎王所居之地,第十殿的转轮王便居住在幽冥沃石外,他司掌人道,处理鬼魂投生后的性别与去处,若按简单的来说,即是主管人界的转世轮回。 按常理来讲,司琅作为魔族之人,并无转世轮回一说,自然与那转轮王扯不上关系。只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再怎么八竿子打不着,都总有那么点相识的孽缘缠绕不止。 幽冥沃石外有守山的小鬼,细长的胳膊握着粗壮的狼牙棒,看上去站立颇有些勉强,仿佛一不小心,就容易被自己的武器压得喘不过气。 两只小鬼本在攀谈,远远瞧见司琅一身墨色□□,还以为是自己看错,连忙揉了揉眼睛,干巴巴瞪着瞅了好一会儿,才确信没有眼花,眉头一跳连忙迎上前来:“连塘郡主好!” 司琅瞥了眼这俩小鬼,虽对他们的样子没什么印象,但听他们如此“熟练”地喊出她的名号,便也能猜出——两百多年了,这俩照旧没什么长进。 依然守着山门。 因着即将见到山里头的那位阎王,司琅的心情不是很高涨,她敷衍地应了声俩小鬼的招呼,摆摆手就要往里头走。 两小鬼见状连忙上前:“郡主等等……郡主!” 司琅蹙眉回头。 两个小鬼干干一笑,脸上浮起一缕不太正常的红晕,伸手指了指里头,支吾道:“那个……十阎王他……” 司琅眉头皱得更紧,不耐烦地正要问问清楚,却突然看见这俩黑面小鬼脸上爬上的红色两片,愣了一愣,脑中突然闪过些什么。 她不确定地询问:“他可是又在看……” 也不用司琅明说,俩小鬼着急忙慌如捣蒜般直点头:“对对对!” 司琅无语,差点没控制住想要翻个大白眼的冲动。 什么怪癖! 她刚才本还不想进去,现下却突然来了心思,冷冷笑了两声,拨开俩挡路的小鬼:“若真是这样,那本郡主可得进去凑凑热闹。” 想“凑热闹”的连塘郡主大摇大摆地进山,守山门的两个小鬼自然不敢拦她,只是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位气质温润,眉目深远的男子,刚想拦下来问个名字,就听前头司琅横来一句:“放他进来。” 于是堵在嘴边的话不得已又咽了下去,薄弱的身子瞬间被大大的狼牙棒压弯不少。 过了山门便入内里,溪水浮云之上修筑六座大桥,桥的终点便是转轮王殿,远远看去,王殿隐在白云烟雾之中,只露出两角黑色勾檐。 司琅和宋珩同走一座大桥,两人稍稍错开一些,各自转望,便能看见桥之下拍打涌动的溪流,没有半点平静模样。 临到终点,还未彻底走下大桥,便听前方的殿中传来声响,声音不大,男女掺杂,细腻和愠怒交织,仔细听着,隐约可辨是两个人在争吵。 而在这不大的争吵声中,清晰可闻地夹杂着一道男子声音。 “负心汉!离开他!” “绝对不可以原谅他!” “走啊!转身走啊!” 此男声不粗不细,能听出来自一位中年男子。只是话语中的悲愤和激动已经远远超出负荷,让那声音逐渐带上了些许尖细意味。 听起来……着实令人不舒服。 司琅狠狠闭了闭眼,无需多想便能猜出里头发生了何事,这一幕现在看来无比熟悉,与她两百多年前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狂风骤起,黑气忽现,司琅高束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转瞬便至了殿外,里头男女争吵的声音愈发清晰地传入耳中,她冷冷一笑,抬脚毫不客气地踹开了殿门。 正对殿门的是一处床榻,上方丝被层叠,边角处纹着蛇身龙头,圈圈缠绕,似不眠不休,永无止境。 殿顶极高,便显得殿内空旷无比,声与影毫无遮蔽地投射,在寂静之中,几乎能抓住每一个进入殿内的人的眼球。 恰恰好,司琅和宋珩便是这其中之二。 有如放大了无数倍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其中痴男怨女,涕泗横流,声声哀怨决绝,看得宋珩不免眉头轻挑。 他看着画面中争吵的男女,从微微泛黄的背景中,隐约可辨场景——是在人界。 “又在偷窥?”司琅只扫了那画面一眼,就无所兴趣地挪开视线,看向了坐在前头“真情实感”投入的人。 转轮王正沉浸在剧情和自己的情绪里,突然被闯入的司琅打断,不免急躁起来:“你……你先让开,安静点……别打扰我看……” 司琅却未等他将话说完,一下挥手,径直把他摆在桌沿的圆形物块盖了下去。 一声清脆的“啪嗒”过后,屋内声影骤然消失,一瞬间诡异的安静之后,便是转轮王几近愤怒的质问:“你在干什么?!” 他边说边狠狠瞪了一眼司琅,接着伸手将桌沿边那块圆形物块小心翼翼地扶起:“本王的宝贝镜子……” “宝贝镜子?”司琅嗤笑一声,“用上等法器来窥视凡间男女的八卦,真真是宝贝镜子物尽其用啊!” “与你何干!”转轮王恼怒地斥了一句,将镜子安妥放好,“既是本王的镜子,那本王爱如何用就如何用。” 他幽怨地瞪着司琅,俨然是对刚刚的事情颇为不满:“都快瞅见结局了,就碰见你这么个找事的……” 转轮王说着说着,瞪向司琅的眼睛就开始瞟动,方才他满心都惋惜于没看见那对凡间男女的爱情结局,倒是忽略了司琅身后站着的那位男子。 他好奇地略微沉思,抚着镜子的动作慢慢放轻,望向宋珩的视线带了些许打量:“这位……好生眼熟啊……” 宋珩闻言目光微动,长眉下一双漆黑眼睛稍稍眯起,内有笑意,却极为浅淡,对转轮王打探的视线从容回应:“仙界宋珩。” 但司琅却没有宋珩这么淡定了。 她听见转轮王说的话,又听见宋珩的回答,背脊几不可见地一僵,迈步就往他身前挡了挡,不动声色地阻拦住转轮王的视线,岔开话题:“本郡主有事要问你。” 转轮王何其精明,不过短短“仙界宋珩”四个字就足以让他回想起很多事情。他抚着不长不短的山羊胡子意味深长地轻笑:“原来是仙界的十座统帅宋珩宋将军啊,久仰大名了。” 宋珩淡笑回应:“十阎王客气了。” 转轮王依旧笑着,嘴中回味着方才所谓的“久仰大名”。他轻轻勾唇,一转眼对上司琅眼含警告的目光,便越发觉得这事有些意思。 知道这丫头脾气不好,稍稍一点可能就会炸开,转轮王也不急着多说,悠悠闲闲从座上起身:“好了。郡主方才不是说有事要问本王吗?现下本王正好得空,你便问问看吧。” 司琅本来对转轮王刚刚的话中有话极为不满,但这会儿他岔开话题,她自然不可能再主动提起,只好压着心里的火气,将魔界调查的正事摆在第一位。 “来这就是问问你,法器蝉镜是不是在你手上?” 转轮王闻言稍稍沉默,盯着司琅片刻,忽而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确切的回答,却有防守的动作。几乎无需多想便能猜到,这蝉镜,多半是已不在转轮王的手中了。 思及此司琅的面色不由沉了几分,她追问:“你将蝉镜交给谁了?” 转轮王见司琅这么在意,自然猜出这其中事情不小。他向来八卦,转了转眼珠子就好奇心起:“与本王说说,何事发生了?” 司琅对转轮王的八卦之心早有领教,知道不与他说清楚就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干脆也不避讳地跟他和盘托出:“前几日我连塘王府被邪火袭击,调查之后发现可能与你那蝉镜有点关系,所以便来问问蝉镜的下落。不过现下看来,蝉镜应该已经不在你手上了。” “原来如此。”转轮王晓得了前因后果,了然地点点头,也坦然承认,“蝉镜确实已经不在本王这里了。” 司琅问:“那在谁手上?” 转轮王再次抚了抚他那不长不短的山羊胡子,语气微沉:“早在五百年前,本王便已将它转赠给了妖王。” ☆、第三十六章 妖王? 从连塘王府遇袭,至追查到禁术邪火,再联想到蝉镜的使用,寻来了这转轮王殿。可谁人能料想,最后线索的指向,竟是对准了妖界王族? “五百年前,妖界因为与仙界一战,元气大损,妖王也在此战中受伤,留在妖族王宫内休养。而那时恰好逢本王拜访妖界王族,见他对本王那蝉镜喜爱得紧,便也没有推辞,做个顺水人情就送与他了。” 宋珩静默听着,最后若有所思:“喜爱得紧?” “不错。”转轮王道,“本王众多法镜,他独独只看上了这一个。” 宋珩眼眸微垂,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似在思考,却又像已经接受了这个消息,再抬眼之时,面色已看不出一丝的内心想法。 蝉镜既已不在转轮王的手上,那么再多留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天色渐渐黑下,已近要回去的时辰了。 司琅不和转轮王客气,语气照旧是冷淡平平:“我们走了。” 转轮王也不与司琅计较什么,看上去反倒是习惯了她的趾高气扬。 他悠悠笑着转回桌沿边上,摸着那块圆形的镜子:“要走便走,本王可不会多留。不过还是要提醒一句,你连塘王府遇袭一事若真牵扯进了那妖王,还是要小心一些,那人可非一般的阴险狡猾。” 司琅听完后目光沉沉地瞅着转轮王半晌,最后迈步往殿门外走,还是从喉间挤出一句:“多谢提醒。” 转轮王笑了一声,爽朗大气。不知想起些什么,抚着镜子,忽而回首笑问即将走出殿门的司琅:“对了,不知郡主对本王送与你的那块往生石是否还满意?” 司琅闻言一僵,眼神已下意识地瞟向了身旁的宋珩。 宋珩虽一直静默无言,但不代表他对周围的气息流动毫无所觉。 低低垂眼,目光所及便是司琅略微慌乱的视线,还有她眉间那枚小小的乌色半月。 宋珩看着那枚虽小却明艳的印记,忽而忆起半月多前她送伤药来偏殿的那一晚,当时他虽毫无所动,但不可否认,自己心中好似对这枚乌色半月略感熟悉。 就好像……先前曾在何处见到过。 只是不待宋珩再多观察,司琅便匆匆将头别了回去。她没有转身回应转轮王,而是径直施了术法,强行带着宋珩移行出了幽冥沃石。 宋珩没有反抗,任由司琅带着他出了去,司琅也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一踏上平地就急哄哄地往外走,仿佛极想逃离这里。 出了冥界,司琅急促的步伐才算有点缓和,她转头往后看了眼宋珩,却见他身高腿长跟着她毫不费力,完全不需要她慢下步子来等待。 不过他不需要,司琅自己也走累了,踏在六界之外,看着飘飞的红花绿树,司琅静下心思,想起了刚刚宋珩和转轮王的对话。 “‘喜爱得紧’?”司琅不解,“为何你会这么问他?” 蝉镜乃是法器,且拥有可刻录所照画面的能力,那妖王就算喜欢,也不见得有什么惊讶的。 但这想法司琅或许会有,宋珩却绝对没有。他轻垂双眼,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欺骗:“依我所知,妖王追崇至高法力,对于只起辅助作用的法器,他并不感兴趣。” “所以你是指,转轮王有所欺瞒,还是妖王喜爱蝉镜是假?” 宋珩道:“我并不觉得转轮王会撒谎。” 司琅显然也这样认为:“确实。依我对他的了解,相比权力和地位,他更喜欢的是八卦。” 宋珩闻言轻笑出声,看着司琅的眼中带上点柔和笑意:“他可知道你这样看他?” “他知道又如何?”司琅轻哼,“堂堂阎王如此八卦,还不准我瞧不起了?” 宋珩笑着随司琅往前走,并未多说什么,显然心里也记着刚进转轮王殿时所见的凡间那一幕。 用法镜来探看凡人的爱情故事,怎么想,还真是怎么荒谬啊…… 六界外云淡风轻,空明气爽,缓缓拂过的清风带起司琅耳际旁垂下的细小发丝,其间鸟语花香,虫鸣不止,一时吵嚷声袭入耳内,难辨方向。 魔界地处混沌,入口处遮挡着无数黑雾,司琅本欲上前揭开迷雾,却突然被宋珩抬手拦下。 “稍等。” 他长指微屈,一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未触及司琅,只用手腕边侧将人虚拦下来。司琅见状微微一愣,低头扫了眼宋珩的手,虽然不解,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嘘。”司琅动了动唇,还未开口,就被宋珩看出想法,轻声阻拦,“先别说话。” 司琅人不能动,话不能说,就像个木头人般站立原地。她稍稍抬眼,便能看见宋珩微侧的下颌和沉静的面容,一时心绪也宁和下来,渐渐将转轮王所说之话带给她的不悦慢慢消化。 但这宁静也只持续了区区一秒,司琅仿佛有所感应,在周遭吵闹的虫鸣鸟叫中觉察出了一缕危险的气息。 还没等她提醒,便见宋珩面色一沉,比她反应更快:“小心!” 这声小心本是用以警醒司琅让她避开攻击,却未曾料竟成了一道致命的咒语。司琅本要避开的动作在闻声后生生一滞,似恍神般骤然抽停了所有思绪。 ——“小心!” 那声她在瞢暗之境中曾听过的话,时隔两百多年与现今他的声音再度重合。 彼时面前的他也是如今模样,时间过了,记忆失了,但他仍旧是他,一分一毫都没有改变。 宋珩本见司琅将要躲开,待回身去看背后攻击之人,却没有料到她在半途中竟停了下来,完全没有避开的打算。 黑影挟着冷风以极快的速度向司琅冲去,宋珩没有犹豫,当即便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恰恰好够让她避开攻击。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这一凑近,更是只剩一根指尖的距离。 鸟类尖锐的翅膀划破了司琅的墨色□□,拉出一道极长的破口,其力道之重,若方才宋珩没有带着司琅避开,恐怕难躲一次皮开肉绽。 周身清润的气息缓缓蔓延,萦绕在司琅的鼻尖,她垂着头一动不动,被宋珩揽着的肩膀显而易见地僵直。 许是察觉到了司琅的不自然,宋珩很快便将手放下,语气中并没有对她失神的责备,依旧轻柔平缓:“是烈鹰,小心些。” 烈鹰是一种极凶的鸟类,为争夺食物和地盘还会袭击同类。只是它们一般不会轻易攻击他人,不过——若是被豢养的就不一定了。 烈鹰划过司琅的手臂,绕过一圈大树后再次回首攻来,司琅已然收拢心神,知道现下解决这个麻烦才是关键。 她凝起法术,指尖魔气缠绕,直面朝着烈鹰,捕捉着它飞来的时机,一击直向它的双眼。 但烈鹰之所以难缠,不只是因为它的凶狠,还源于它极快的速度,司琅虽击中了它,但并未命中双眼,只击穿了它黑乎乎的羽翅。 不过就算只击穿羽翅,也足以让它难捱好一阵,烈鹰飞来的身子显而易见地抖了一抖,气势瞬间就弱了下去。 正待司琅再欲施法取它性命,却突然听见云雾后更密密麻麻尖锐的鸣叫声,她顿了一顿,这中间不过半秒,眼前就骤然闪现一群嘶咧凶狠拍打着羽翅的烈鹰! 司琅眉头顿沉。 烈鹰本不喜攻击他人,更遑论他们二人不过路过,根本没有做过什么,能招致这么多的烈鹰群起攻之,可能的结论只有一个——便是有人放出了这群豢养的烈鹰故意来袭击他们。 但现下她没有时间来思考这背后的东西,如何击退烈鹰才是目前最主要的事情。 烈鹰群集,杀伤力就更强,要削弱他们的攻击力,就必须先打断面前的群集状况。 宋珩以掌聚气,距离虽远,但法力不减,隔空打向云雾后的烈鹰,迫使它们为躲避攻击而四下分散。 “这边我来,你注意身后。” 烈鹰四散开来,多数飞往了宋珩那头,他不慌不忙,只开口提醒了一声司琅。 烈鹰数量虽多,但到底攻击力比不上妖兽,自然不比那时在瞢暗之境内让司琅吃力,她也不过多担心宋珩,毕竟他头上还顶着个“十座统帅”的称号,轮不上她来操心。 司琅背转过身,面向一群凶恶面庞的烈鹰,也勾起一丝带着冷意的笑容。 这背后偷袭之人还真是花样百出啊! 司琅不准备手下留情,摊手一握,掌心中便显出泛着幽暗紫光的长弓,她微眯双眼,凝视前方,玉指搭上弓身,虚虚一拉,便现三支缠绕惊雷的羽箭。 烈鹰原本排列齐整,飞来时气势极为磅礴。只是半道见风雷弓现出,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凛冽杀意,竟皆都嘶叫出声,扑棱凌乱,状似要回转离开。 但司琅岂会给它们这个机会,瞬间便将弓拉满,瞄准方向,手指一松,三支羽箭径直破空而去。 烈鹰虽然想要飞转回身,但毕竟方才的阵形还未彻底打乱,三支羽箭如剑而来,直直穿透了数十只烈鹰的眼睛。 一时六界之外云雾之内凄厉声起,中箭的烈鹰直坠而下,砸落了不少悠悠闲闲的白云,而没有中箭的则四下飞去,看样子也受惊不小。 司琅没有去追那些逃跑的烈鹰,任由它们飞走,至于另外那些已经丧了性命的,她更没打算捡回去。 收了指间力道,风雷弓在她手中化为无形。司琅脚下微转,想看看宋珩那方的状况,却没想一转身就对上宋珩视线。 他像是早就处理完了那群烈鹰,但只静静站着并未打扰她。见她转身看来,眉眼清润地与她对视。 司琅被他看得微微一怔,不由想起自己刚才因为走神而与他的近距离接触,耳后微微一热,但面上镇定依旧,看不出一丝破绽。 宋珩也不知看没看出她的异样,淡淡一笑道:“连塘郡主的弓使得不错。” 看来是瞧见她方才出弓了。 他的黑目虽眸光浅淡,但看得出并非话里有话,能夸她弓使得不错,那便就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只是司琅对这赞美毫无想法,并且毫无想法到思绪乱飞。 两百多年前在瞢暗之境初见时,他也见过她使这风雷弓,可如今再看话语间却皆是平淡。 虽已经接受了他忘记一切的事实,但反复触及时还是心绪难平。转轮王的话在司琅耳边不断回绕,她不禁又想起往生石上所写种种。 ——“七月六日与之成亲,幸福美满,相爱一世。” 她能阻碍得了他凡间生世情缘,却拦不住他为所爱之人抛却情根。 他的情劫已然渡过,归于原身也已有十年。在人界时的本该有的幸福美满因她而失,回到仙界后应自会有人弥补抚慰。 十年不长,虽不够她忘记回忆,但足够他红衣披身,迎娶本该相守之人。 ☆、第三十七章 连塘王府被袭一事,调查过后的线索指向了妖界妖王。妖王毕竟非普通六界常人,司琅思来想去,决定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先将这个结果告知给司御。 司御将调查的任务交给司琅,没想到她只一二天就有了发现,只是这发现令他听来着实凝重,眼尾的魔痕不由地深了几许。 妖魔二界相通相往,虽不说关系有多融洽,但自上古之后就少有战争,毕竟妖界虽妖多势众,但终归能力比不得魔界,妖王不是个蠢的,自然不会主动来招惹祸端。 且自魔界利用邪火一术烧毁妖界万顷土地后,他们着实安分了好一阵子,大概过了千年才再现身影,只是那时之后,他们便将矛头对准了仙界。 毕竟仙界多儒雅仙家,不似魔界魔君一众放荡不羁,使不出如邪火一般狠辣的招数。 于是由此看来,与仙界战了千万年的妖界,只因得了一个法器蝉镜,就转而来攻击他们始终不及的魔界,是否过于鲁莽和仓促? 正是因为这个疑惑缠绕不止,司琅才会决定先将调查的结果告知司御,而显然司御也有同样的考虑,在沉思斟酌之后,让司琅先暂停调查,莫要轻举妄动。 若此事真与妖王有关,那么魔界定要得到证据,才可正大光明地与妖界宣战;但若此事与妖王无关,是有心之人在其中放了□□,那么鲁莽地找上妖王,恐怕会伤了两界和气。 司琅晓得这其中轻重缓急,自也认同司御的意见,将这里头的条条件件都与他讲清后,便打道回府了。 司琅卸了调查一任,就又与往常一般清闲了。她少有出门,早晨睡到将近午时才醒,吃过东西后就去了芳沅林陪大花,只有傍晚过后临近睡觉的时候,才会慢慢悠悠地拐回殿内。 只是她虽看上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周遭的事物还是有所感觉。白日里起床她都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却总不见那处的偏殿内有何动静。 这几日他们都没有怎么照面,不知他是否还在暗自继续调查。 司琅这日起得早了一些,没事可做,就提前了半个时辰坐在凉亭里。池中的莲花朵朵盛开,绿叶浮在水面上素嫩无比,司琅抛着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指头。 “郡主,现在可要进食?”文竹询问。 “不用。”司琅摇摇头,“还不饿。” 文竹点了点头,之后没再多问,只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 日子一旦闲下来,时间就变得极难打发。司琅喂了一会儿鱼后就开始觉得无聊,以手背垫着下巴靠在雕栏上远眺。 过了一会儿,她出声道:“对了,东面那处的偏殿处理干净了吗?” “都处理干净了。”文竹道,“结了的冰霜都已尽数打碎,和着残垣断壁一起挪出了王府。” “好。”司琅又问,“差人去重建了吗?” “差了,大概明日就能开始了。” 文竹的办事效率司琅向来不怎么担心,她点了点头示意了解,垂首沉默喂了鱼后,复又开口:“他最近都吃些什么?” 话题转的太快,文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绕过脑子:“噢……宋将军最近吃得与前几日无异,大多都是清淡的,例如……” “不用说的那么详细。”司琅打断道。 文竹无奈:郡主,不是你问的‘都吃些什么’吗? 其实最近几日司琅有意避着宋珩,文竹日日跟随其实也看得出来,她本以为自家郡主不会再主动询问宋将军的情况,没想到还是自己想错了。 她轻轻搓着指头,斟酌了番看向司琅冷淡的侧脸,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开口:“郡主……” “嗯?” “有一件事……” 文竹少见的纠结和支吾令司琅不由侧目,她瞧着文竹:“有事便说。” 得了应允,文竹组织了下语言:“其实起火那日,郡主你刚去偏殿,宋将军就出现在凉亭里了。” 司琅一愣,顿了会儿才像刚听懂一般,转身坐正,看着文竹唇角微抿。 文竹看着司琅半是疑惑半是沉凝的表情,脑袋也是大得不行。 本来这件事在起火那天夜里她就准备告诉司琅,但没想到刚止了邪火他们几人就都被带去了魔宫,回来后已经很晚就没来得及说。 第二日她还记着这件事,不过要说的时候才发现司琅和宋珩都出王府调查去了,她自然找不着人,只能又将话憋在肚子里。 好不容易等到了司琅回来,却又与之前半月一样日日赋闲,躲着宋珩不见,文竹就是想说,也没那个胆子主动提起。 于是就这么拖着拖着,直到今日自家郡主终于提起一句宋珩,她才算舒了口气把话讲出。 起火那日,宋珩重新折返回偏殿内寻找司琅的事,只有她和同在凉亭里等待的武竹知道,可偏偏武竹不懂自家郡主的那点小心思,她若是一直不说,恐怕这件事司琅再无可能知道。 文竹说完后就一直暗自偷摸着观察司琅的表情,只见她长睫微垂,清澈却略显淡漠的双眼在看了她片刻后又回转了过去,重新落在平静的池面上。 “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语气虽冷,面色也臭,但眼角余光却没完全收回,仍旧留存着几分心思在等待答案。 文竹怎么会看不出来,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再次给司琅熬起了“心灵鸡汤”:“文竹并无他意,只是今日恰巧郡主你问起了宋将军,文竹也便想着将此事讲与你听。” 司琅何等了解文竹,轻轻将手掌一收,还未握稳,便听得她果然还有下一句。 “此次弥垠山的贺宴已快结束,约莫再有四五日宋将军便要返回仙界了,郡主……你真的不再去见见吗?” 司琅眼中情绪淡薄,望着池面的视线没有焦距:“为何总要我去见他呢?” 无左是,文竹也是,就连她心底,都有个念头在不停地撺掇肆虐。 文竹见司琅这副样子心里一酸,涩然道:“因为自从宋将军来了这儿,郡主你就再也没有深陷梦境难以醒来过了。” 司琅沉默。 是啊,就连文竹都有所察觉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无左说她是心魔困扰,她自己虽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却深知无左说的没错。 她约莫是有了心病,且这心病的威力还不小,虽现下暂时被治愈,可不知道以后何时何地还会发作。 她知道解除这心病的解药是什么,而文竹也知道,所以才会和无左一样劝她去见宋珩。 他们都想用宋珩的出现来治好她,企图让她放了自己忘记过去。 可如若真能这么轻易忘记就好了。她若舍得,早就也让情妖将她的情根拿走了。 摇了摇头,司琅闭上眼睛。 她抵着雕栏,柔风轻抚她的耳际,一下一下痒着她的耳朵,却没能吹软她心中所念。 片刻之后,司琅缓缓掀开眼帘:“去准备吃食吧,我饿了。” 司琅在凉亭内吃过了东西,填饱肚子后又闲闲地趴在石柱旁,池里的鱼儿早就被她喂饱,甩着尾巴四处淌游。 午时将过,很快便到了她近几日去看大花的时辰,司琅没多耽搁,收了鱼食就走出凉亭。 芳沅林在北面正殿背后,想要去,就得途径那处的小径,司琅一路都沉默踏着石块,身后跟着的文竹也没有开口,两人一前一后,一时安静地悄无声息。 这安静一直持续到两人走到正殿门口,还未完全走过便见到前头缓步迎来那人,司琅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停了步子。 “连塘郡主。” 照旧是见面时一贯的问候,司琅定定地看着他,眼波轻漾,沉默着并无回应。 宋珩仿佛并不介意,对她淡淡一笑后便侧身让开,似要踏上偏殿的台阶。 “你还在调查邪火的事吗?”司琅忽然开口,问完后又觉突兀,复又补上一句,“这几日看你都不在王府里。” 宋珩脚步微微一顿,回过身应道:“我已停止调查了。这几日不在王府,只是因为得空出去逛逛而已。” 他笑笑:“毕竟这儿也无法常来,多走走看看也没有坏处。” 这句倒是实话。 仙界十座统帅地位之高,若非此次弥垠山贺宴万年难遇一次,恐怕也不会作为参宴的使者前来魔界。 往后……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机会再来了。 司琅随意点了点头,接着移开目光,像是没有话说的样子。 她恹恹地把视线落在前头,盯着角落一小簇的绿草沉默。 一月时间已快结束,可在司琅印象里,她真正过了的好像只有那么几天。她复又记起贺宴当日,那开遍臾川的红花绿叶。 与眼前景象是那么相似。 她动了动唇:“宋珩。” 宋珩闻声,长眉微挑,清且淡的目光缓缓落在司琅的脸上:“嗯?”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大花?” ☆、第三十八章 芳沅林上日光明媚,泉水叮咚,片片绿荫中,有一白色的巨大兽类,正甩着全身的绒毛无比愉悦地沐浴。 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沐浴的高兴的,伺候的却倒霉了。 武竹照旧哭丧着脸站在一边,极为不情愿地接受大花为他带来的“天女散花”。 他浑身都淋得湿透,小小的脸都快耷拉到脖子下头,满耳朵里都是大花兴奋的叫唤,偶尔下巴还得被它软软的的尾巴来回抚摸。 武竹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到了羞辱,就算大花是神兽,也不能将他当成一个女子调戏吧? 他越想就越发委屈,脸颊涨得通红,心情瞬间跌至谷底。偏生大花还不是个会瞧脸色的,只觉得武竹过分沉闷,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就往他跟前凑,企图让他开口和它说话。 武竹虽然委屈,但被它这么一凑一拱地哄着,气瞬间也就消了不少,只鼓着腮帮子瞧着大花,一本正经地“教育”:“不能用尾巴抚摸男子的下巴,知道吗?” 大花疑惑。 武竹想了想,解释:“因为……因为这样会让人觉得你在挑衅他!”他顿了顿,“但……但是我们很熟了,所以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对我了,知道了吗?” 大花闻言歪着脑门思索了下,而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武竹心满意足:“这样才对嘛,好大花……” 说着间他正想伸手摸摸大花的脑袋,便听云泉下头传来一声:“武竹!” 武竹一抖,立马将手收了回来,放在两侧乖乖巧巧地转头往下看:“郡……郡主……” “带着大花一起下来!” 武竹闻言悄咪咪地扫了一眼郡主身侧的白衣男子,想起上次郡主来这叫他带着大花下去时,还是为着要和宋将军决斗,这一回…… 他虽然仍心有余悸,有点担心那位宋将军,但无奈不能违抗郡主的命令,只好听话领着大花下了山间石阶。 不过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不同于他所想,郡主非但没有再让大花和宋将军决斗,反而是……好生招待起来了? 云泉下方乃是空旷之地,前几日司琅让文竹在此处添了石桌石椅,既能俯瞰府内风光,又能累时静坐休憩。 此时石桌上正摆着一罐酒坛,司琅坐在一头,虎口掌着坛口下方,询问宋珩:“会喝酒?” 宋珩与她相对而坐,闻言轻勾唇角,淡淡一笑:“会。” 司琅也不多费时间,一把将酒坛拎起,隔着一段距离,细流而下,醇香浓厚,先是缓缓散开,而后再次聚拢,落在了宋珩面前的酒觥之中。 司琅挑眉看他:“尝尝。” 宋珩噙着浅笑,长指揽过觥身,轻轻抬起,送到嘴边浅酌,那香味随之蔓延,浅浅淡淡,萦绕不止。 “好酒。”他笑言。 “自然是好酒。”司琅扬唇,拎起酒坛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此酒名唤千远,乃是取弥垠山果泉泉水酿制,耗时百年方才出得。” 宋珩赞成般点点头:“好酒确实需要时间来沉淀。” 司琅正将半满的酒觥往嘴边送,忽而想起什么,动作稍稍一顿:“不对。” 宋珩闻言抬眼。 “你应该尝过这酒才对。”司琅适才想起,“前几日夜里魔宫贺宴,你不是有去?那时已有这酒,你难道没有尝过?” 宋珩笑着应声:“贺宴是去了,酒也本该尝尝。只是中途……出了点小意外。” 司琅:“什么意外?” “遇上了位爱酒之人。为成人之美,便将酒都送与他了。” 宋珩寥寥几句说的云淡风轻,送酒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司琅听了不由恍然大悟,瞬间明了了几分事情。 “是无左顺了你的酒?” 宋珩听后些微一愣,他记得他方才说的是“送”吧?怎么她听来就变成“顺”了? 宋珩失笑,正想解释,便见司琅掌心一竖一拦,语气冷硬:“你不用替他说话,那人向来就喜欢干这种事。” 司琅这下算是清楚,宋珩所说的“和他聊过两句”就是指这件事情。难怪那家伙事后不敢坦白,原来顺回来的酒中还有宋珩的份。 司琅轻哼一声,暗暗在心里给无左记下一笔,这个账,以后再慢慢找他还回来。 宋珩见司琅已然盖棺定论,着实无奈的耸了耸肩。 他确实是想替那位无左魔君解释两句的,不过看看司琅又冷又臭的脸色,宋珩觉得……他还是莫要多言比较好。 许是宋珩品尝美酒的惬意之色引来了司琅注意,她忽然双眼一眯,像是想起一事般瞅着宋珩:“喂。” “嗯?” 司琅扬着下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别扭:“今日你怎么二话不说就喝这酒了?那天给你倒茶,也不见你这么爽快。” 依她性格能给自己倒茶,不用想也只有那么一次。宋珩想起那日她原本一口一个“宋将军”地喊他,被揭穿后竟像是换了个人般直接动手,倒是不惺惺作态,直爽地很。 他轻笑一声:“那茶与这酒相比,究竟多了什么玄妙,应该不用我来说吧?” 司琅此前也想过他或许早就有所察觉,听他这么回答也不算惊讶,只是疑惑:“既然都知道茶里有东西,那怎么还来吃我给你准备的饭菜?” “既借住在此,应你的邀是分内之事。况且当时也确实想来问问清楚,你为何对我敌意颇深。” 这几日和宋珩相处还算和平,倒差点令司琅忘了最开始几日和他的针锋相对。但若说是针锋相对好像也不太准确,明明只有她一人在不断挑事。 司琅抿起唇角,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漫不经心地看着下头的风景:“敌意?还有这事?” 宋珩没想到司琅会是这个反应,先是一愣,而后失笑连连。他清隽的眉眼似风般柔和,淡淡一弯,隐在酒觥之下,醇香入喉后,笑意浸染,竟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司琅听得不由耳后一热。 这还是这么多年重遇他后,第一次听他笑得如此清脆爽朗。这一瞬间她好似回到了那时在瞢暗之境中,与他虽不相熟,但却毫无隔阂,真心相对。 司琅微微蜷起指尖,试图戳一戳手心让自己清醒,将逐渐加快的心跳减慢。她仍是看着下头风景,不与宋珩对视,唯恐泄露半分心思。 “吼——” 正当司琅局促之时,只听后方传来一声不耐的吼叫,隐约还夹杂着几分委屈。 司琅转过头去,只见大花不知何时早就下来了,跟文竹和武竹站在一起,黑漆漆的双眼颇为幽愤地瞧着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 光顾着和宋珩说话,都忘记了还有大花这茬,估计是让它等了挺久。 “过来。”司琅朝它招招手。 大花扁着嘴不满地瞧了司琅半晌,最终还是屈服在她的召唤下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顶着脑袋撒娇似的拱了她一会儿,一转眼就对上宋珩似笑非笑的视线。 大花停了动作,眨了眨眼睛看着宋珩。 司琅见状道:“它还记得你。” 大花自然是记得宋珩的。不过,它也记得刚刚小武竹对它说过的话。 想起那天比试的场景,大花圆圆的眼珠咕噜噜地转了一圈,强撑着作出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转了两圈,出人意料地伸了过来,在宋珩的下巴上抚摸了回。 宋珩:“……” 司琅:“……” 文竹:“???” 武竹:“!!!” 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的武竹慌张地瞪圆了双眼,一把揪住文竹的衣袖,怯生生地喊了句:“完了……阿姐……” 文竹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中意思。 她只瞧见自家郡主的脸呆滞了一瞬,看看大花,再看看宋珩,眉头一跳,已然是一副憋笑的样子。 被当众“调戏”了的宋珩也微微怔愣,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好笑地用手抓住大花的尾巴,轻轻扯着,也不跟它客气,直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花听得他问,眼神中露出几分冷傲,似是哼了哼,而后便想要抽回尾巴,却不料宋珩看似轻握,其中却暗含力道,竟是没让大花轻易成功。 它愣了一愣,又使劲动了动,尾巴还是被宋珩拽在手里,大花这下急了,往前挤了两步,蹬着地使力想把尾巴抽回来。 宋珩见状笑意更深:“别着急,还是先与我解释解释?” 语气里带了几分调弄和戏谑。 大花睁着一双幽愤的大眼,故作凶狠地瞪了瞪宋珩,却不料宋珩毫无感觉,望着他的目光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大花这下懵了,想动手但没得到司琅允许,费了半天力气也抽不回尾巴,只能眼中带点委屈,扭过头去眼巴巴地瞅着司琅。 司琅方才乍一看大花调戏宋珩,惊讶之余却是想笑,她倒是没从宋珩面上瞧见过刚刚那种怔愣,偶尔看一次……感觉还算不错。 不过憋笑之后司琅也反应了过来,像大花这个性子怎么会调戏别人,能对宋珩作出这种动作,估计是接收了什么错误的信息。 她扫了眼可怜巴巴望着她的的大花,又看了眼轻勾唇角扯住大花尾巴的宋珩,第一次没有袒护自家神兽,只装作什么也没瞧见,轻咳一声收回了目光。 大花:“……” 大花深刻地意识到司琅这回没有要帮它的意思,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垂下脑袋,连尾巴好似都放弃了,看上去像个被抛弃了的小兽。 虽然它并不小。 司琅哪能看不出它是在故意装失落撒娇,往日威风凛凛的时候可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她好笑地看了它一眼,再瞧宋珩,也如她一般眼眸里挂着浅浅淡淡的笑容,似乎也看出了大花博同情的意图。 司琅的视线在宋珩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轻眨眨眼,缓缓收回,这才帮着大花将罪魁祸首揪出来:“武竹,你过来。” 听见郡主叫自己,武竹的小身板不由抖了一抖,他战战兢兢地从文竹后来出来,边往前走边哭丧着脸:“郡主……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不打自招的速度还真是够快。 司琅轻笑了声:“你什么不是故意的?” “我……我不是故意误导大花……说那样子是……是挑衅别人……” 司琅点点头:“算你承认及时。便只罚你再帮大花沐浴三个月好了。” 武竹彻底要哭了:“三……三个月?郡主……” “还有意见?” “……”武竹,“没有了……” 说罢再次苦着脸站回了文竹身后。 大花见司琅这下帮着自己,便瞬间有了不少底气。它哼哼着再次抬起头来,瞅着宋珩又恢复冷傲的模样。 它动了动尾巴,像是示意宋珩自己放开。 宋珩听了解释,非但没有顺大花的意将它放开,反而是稍稍眯了眼尾,看着大花意味深长:“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挑衅我吗?” 大花动了动耳朵,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意思再明显不过。 “原来如此。” 宋珩佯装懂了般点点头,眸中却闪过一缕算计的笑意。他勾着长指紧了紧手心中那毛茸茸的玩意:“那么,我便也不与你客气了。” ☆、第三十九章 在宋珩一番“不客气”的略施小惩下,大花极为艰难地拿回了自己的尾巴,虽然这期间它没掉一根毛没流一滴血,但就是莫名委屈。委屈到它幽幽愤愤,独自舔着尾巴躲到了云泉那儿去。 而司琅作为全程看戏且颇有些助纣为虐的一方,自然得把这只生气的神兽哄好,大花前头刚垂头丧气地离开,司琅后脚就无奈地跟了上去。 司琅一走,武竹绷了半天的神经总算放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差没一屁股直接坐地上了。 文竹跟着司琅上了石阶,一时间这方就只剩下宋珩和武竹二人。日光暖暖地倾斜照射,偌大的空地内明媚一片。 武竹不是个怕生的人,且在他眼里这位仙界来的将军不知道比自家郡主温柔多少,他自是不会怕的。远远站着瞅了两眼,就迈开小步子往他那里靠近。 宋珩早已放下了酒觥,视线被柔和的日光吸引,偏头低望,王府景色尽入眼中,他望着池里盛开的红莲,余光中倒也没忽略那抹缓缓靠近的身影。 武竹走近了,喊他道:“宋将军。” 先前见过,宋珩自也记得,闻声对他展颜淡笑。 武竹本是见这位仙界将军着实稀奇,想来打个招呼说说话,却没想被他对着这么一笑,反倒是自己先愣神了。 一抹小小的红晕慢慢爬上武竹的脸颊,他难得腼腆地一笑,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我叫武竹。武功的武,松竹的竹。” “武竹……”宋珩刚刚便听得司琅唤他的名字,此时再度念起,脑中很快浮现出另一个名字,而后轻笑,“文武双全,倒是不错。” 武竹听了,低下头去扁了扁嘴。 文武双全……他阿姐算是有这“文”,可他……却连半分“武”都达不到。 身板瘦小,法力不精,任人见了都说他不是个学武的料。他再一腔热血欲学武又能如何,自己天生就不是这块料。 思及此武竹不免失落,戳到了旧伤口的滋味极其不好受。他恹恹地垂着脑袋:“我以德服人,不需要会武。” 话是这么说,但语气却难掩失落,也不知道说出来是骗别人还是骗自己。 宋珩无言地看了会儿武竹半低着的小脑袋瓜,没再说话打扰他,再度偏头遥遥远眺。 武竹虽是失落,但毕竟小孩心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满血复活。安静地站着陪了宋珩一会儿,嘴皮子就又痒起来了。 他再度瞅向前头白衣静坐的宋珩,一边瞧着一边在想找什么样的话题。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话题他没有想出来,倒是自己发起呆来了。 宋珩身为武将,该有的敏锐性必不可少。打从武竹重新看他的第一眼,宋珩便早有所察了。只是他看这小家伙好似并无话讲只纯粹打量,干脆也就装作不知随他去了。 不过……宋珩微微侧首。 为何他竟是看得一副失神模样? 肆无忌惮的视线被对方打断,武竹顿时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他攥着衣裳的边角,干巴巴地对他扯扯嘴角:“嘿嘿。” 宋珩看他表情倒是满心好笑,眉目间染了一丝清润气息:“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武竹挠挠后脑勺:“也没什么。就是……宋将军你长得着实像以前我见过的一个凡人。” 宋珩眉头一动:“凡人?” “是啊。”武竹道,“其实也不算一个,应该说是好多个……但是他们都是同一个人,长着同一张脸。” 宋珩沉吟:“转世?” 武竹重重点头:“嗯!” 武竹随着司琅去过几回人界,也见过那世世被毁姻缘的凡人。从他阿姐和郡主的谈话中,武竹勉强算是得了些许信息。 那凡人命数不长,只有短短二十年,皆是被自家郡主毁了姻缘取了性命。也不知道那么个弱小的凡人究竟哪里惹到了郡主,竟然会被她几生几世地追着报复。 武竹虽然好奇,但从来不敢在司琅面前多问,最先几次也有向文竹打听过,不过被搪塞几回后也就不再问了。 只是打心底里还是觉得,那个凡人着实可怜了些。 宋珩在武竹一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点头后就陷入了沉默,深目微微垂敛,难得有些凝肃,嘴角的笑容都淡了许多。 武竹见宋珩一副沉思的模样,还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忙又解释:“真的!宋将军,我没有骗你,你和他长得确实很像!” 武竹也不知道自己这毫无证据的话是否能让对方相信,只见宋珩稍稍抬眼,似乎还在思考,他正想再说话,却看见石阶那处司琅走了下来,连忙一抿嘴一低头,急匆匆地跑远了几步。 俨然一副乖巧的模样。 司琅瞧见了武竹的小动作,心下好笑,路过时便曲起指头在他的脑瓜上敲了一敲,果不其然见他缩着脖子,立马可怜兮兮地扁嘴看她。 司琅没忍住扬唇笑了起来。 却不料一转头,竟撞上了宋珩静默打量的视线。 司琅微微一怔,有一瞬间觉得此刻异常熟悉,熟悉到令她莫名心慌。 司琅不喜欢做被动的一方,刚想开口,却见宋珩极为平淡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仿若无事发生:“它可还好?” 话都被尽数堵在喉咙里,司琅噎了半晌,最后坐下,捏着酒觥晃着:“它好不好你问我?欺负它的可是你。” 宋珩失笑:“那也算欺负?” 司琅扬眉:“算。” 她挑眉时总带着眼尾向上,半是自信半是高傲的模样。宋珩几不可见地将视线从她眉间掠过,忽而开口:“连塘郡主。” 他声音略沉:“你先前可曾去过瞢暗之境?” 这一问题犹如当头一棒,直直向司琅的脑袋挥去。她狠狠一愣,瞬间便捏紧了手中酒觥,长指扣着石桌边沿,不让自己泄露半分情绪。 她盯着宋珩:“为何突然这么问?” 司琅无法确认自己在问出这句话时的内心想法。她几乎是确信宋珩并无想起自己的可能性,却也无法摆脱那一丝骤然而起的侥幸。 最后也确实如她所想。 他没有记起什么,闻言不过淡笑应着:“没什么。只是方才注意到了它耳朵上那颗花珠。若没看错,应是用灵花冰晶藤棘所铸。而据我所知,这种灵花,只生长在瞢暗之境内。” 司琅的心随着眼帘慢慢沉下,她松开扣得发疼的指尖,垂眸沉默片刻,坦言:“不错,是冰晶藤棘。瞢暗之境……我确实去过。” 她所说不假,但有所隐瞒也是真。 宋珩没有过多追问,仿佛问到这里已经足够。他漆黑的眼眸微动,似喃似悟,轻声低道:“原来如此。” 尾音落地如清风拂过,眼前霎时树影摇曳,掩住重重青山,也掩住异人心思。 转眼弥垠山的开山贺宴已临近结束,前来参宴的魔界子民都纷纷退宴,各归所居地界。臾川夜里的热闹和喧嚣肉眼可见的消减,只有几位尚赋闲的魔君仍偶尔前去饮酒攀谈。 他界参宴的几位使者这几日也都纷纷前去魔宫,与魔帝司御来来回回几句客套话后就离了魔界,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不知是厌了魔界还是思乡情深。 司琅没入魔宫,听到的所有消息都是文竹带来的,偏巧今日文竹出了王府采买,便又换了个人来捎带消息。 自打前几日无左来了王府惹怒司琅之后,便有好一段时间都被司琅拒之门外,设置的结界谁都不拦,只偏偏拦他,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今日本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这结界原来已经撤去了。 “愿意放我进来了?” 司琅适时正在裁剪枝叶,闻言头也没回,轻嗤一声:“谁给你的错觉?” 无左耸肩。 他不回嘴,只如闲散仙人一般负手走了两步,看看云卷云舒,再看看繁枝茂叶,末了道:“总感觉今日这连塘王府里,好像缺了点什么啊……” 司琅闻言冷笑。 就知道这家伙来准没好事。 剪子在指尖飞转两圈,夹着未清除干净的绿叶碎屑刺向身后,无左眼疾手快的躲开,折扇一挡一勾,剪子便顺顺当当地落入了他的手心。 他挑眉:“不至于吧?” “不至于?”司琅咬着后槽牙,“上回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上回是什么账,不用细说,无左心里自然清楚。 为了不再被威胁性命,他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将剪子放回到一旁的置物架上:“上回不都是为了调查吗?不去冥界,你又拿什么给魔帝交代?” “你还真是为我着想。”司琅冷冷讽刺,明显不信他这“冠冕堂皇”的借口。 蝉镜的线索指向冥界的转轮王,若是真要调查,她一人去也是足够,何必还得捎上宋珩一起?况且,那头还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转轮王。 无左知道司琅的顾忌,上回倒确实有些故意的成分:“他认出宋珩了?” 司琅冷笑:“他若是瞎了,倒真有可能认不出来。” 无左:“……” 事情已过去了好几日,司琅没那个闲工夫再和他计较,只如下最后通牒一般:“我警告你,以后少管闲事。” 说是“闲事”,其实究竟指谁二人都心知肚明。那人已经等同于这位连塘郡主的逆鳞,碰不得,也说不得。 被放在置物架上的剪子重新回到了司琅手中,她背过身去再次修剪起了枝叶,只当身后那人完全透明。 被忽视了的无左无可奈何,他耸耸肩,刚想回身去凉亭里坐着,却见天际一处有人影浮动。 似是有预感般,无左眯了眯眼尾:“司琅。” 司琅一顿,手中力道未减,枝上的绿叶霎时便折了大半。 她转过身。 魔兵正好踏云而来,如王府起火那夜:“连塘郡主,魔帝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魔界部分快结束了,宋将军马上就要离开了哦(¬_¬) ☆、第四十章 距离上次被魔兵请来魔宫大殿,约莫只过了半月时间。这一次来时路途景色倒无多少变化,只是殿内不再只有魔帝一个人了。 司琅刚刚踏进魔宫便见一众魔君围坐,个个面色凝肃不苟言笑,倒和平日里喝酒畅谈开怀大笑的模样截然不同。 司琅淡着目光一个个扫视过去,对他们略带打量和探究的视线毫不在意,向前的步伐铿锵有力。只是在临至魔宫中心的时候稍顿了脚步,望着侧前的方向,眼中那抹冷傲微有松动。 她看见了坐在魔帝一旁,头戴银冠身着银甲,今日本该离开魔界返回仙界的宋珩。 很显然,他也看见了她。 从她踏入魔宫的那一刻起。 虽然他的眼神如常平静,但司琅终究不是愚钝之人。能被魔兵用“魔帝有请”四字叫来魔宫,还被一众魔君用刺人的打量目光凝视,司琅便知这其中必不简单。 果不其然,坐在正前方蛇纹金椅上的魔帝司御很快开口:“司琅,可知本君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司琅看向司御:“不知。” “好。”司御道,“本君现在便让你知道。” 司御面容冷硬,沉着眉头时更尤显煞气。眼尾那处的魔痕蜿蜒突兀,若非司琅从小也算是他看护长大,否则就算胆子再大,现下也得战兢几分。 司御手心显出一支羽箭,随着他的力道被抛掷在大殿中心:“看看这是什么!” 那支羽箭就落在司琅脚边,她甚至不用去捡,只需一眼就能辨别。 司御冷声道:“好好看看清楚,它是不是你的东西!” 语气中的质问不加掩饰,司琅蹙了蹙眉,抬眸看了司御一眼,手心一转,那支羽箭就被她紧紧握住。 “是我的风雷羽箭。” 此言一出,魔宫大殿内瞬时哗然一片,司琅顿觉不妙,抬眼扫视,便见众魔君看着她,纷纷议论不止。 司琅不喜这些个魔君的目光,也不喜他们的指指点点,眉眼一冷,刚想动手,司御却先她一步喝止:“安静!” 魔宫内顿时鸦雀无声。 司琅压下想要动手的不耐,冷眼扫视一圈,嘲讽道:“众位魔君有话可以大声点说,不必如蚊虫蝼蚁般躲在背后讨论。” 司琅虽为魔界郡主,但和这些个魔君向来交往平平。她看不惯他们人前一面人后一面的虚伪做派,他们自也看不惯她不服管教不羁野蛮的性格。 故她嘲讽的话一出,座中当即便有魔君不满,冷哼一声:“连塘郡主倒是比我们光明磊落,磊落到竟使暗箭伤人这种卑鄙招数。” 暗箭伤人? 司琅低头扫了眼手心中那支羽箭,脑海中隐隐划过某个不安的念头。她复又回想起方才司御冷然质问的语气,很多话已经在嘴边呼之欲出。 但她还是问:“发生何事了?” 司御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说出的答案和她所想的几乎无差。 今早本该离开的仙界将军宋珩,在魔宫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袭击。此箭毫无意外,正是此时被司琅握在手中的风雷羽箭。 风雷羽箭乃风雷弓伴生之物,为魔界独有的箭类武器。两千年前司琅出生之时,司御以此弓作为庆生礼相赠,并施以一法,从此这风雷弓,魔界内只她能开。 而作为独属于司琅的风雷弓的伴生之物,如今却出现在这魔宫之内,袭击的还是由仙界前来参宴的将军,此等破坏仙魔两界和平的事情,也难怪这里头的众位魔君议论纷纷了。 但司琅却清楚:“虽这风雷羽箭是我的。”她不紧不慢道,“但袭击一事并非我所为。” “狡辩谁人不会,物证在此,你还欲将黑的说成白的?” 座中不知又是哪位平日里看司琅不爽的魔君,这下逮住机会,不依不饶地紧咬不放。 司琅冷笑:“有物证又如何?我若真想取谁性命,还不至于这样暴露自己。别当他人和你一样愚蠢,这么明显的栽赃嫁祸都看不出来!” “你!!” 那魔君被怼得咬牙切齿,正欲再说,却被司御抬手拦下:“好了。” 他凝着眉头,询问司琅:“刚刚你在何处?” 司琅答:“连塘府中。” “可有谁能替你作证?” “文竹武竹皆可作证。除这二人,无左魔君亦可。” 司御一顿,有些意外:“无左魔君方才也在连塘王府?” “不错。” 无左虽少参魔界事务,但毕竟有这魔君的身份,也深得魔帝司御的信任,魔界内倒无几人敢与他针锋相对。故司琅此言一出,魔宫内沉寂了好一阵,再无人开口说话。 司御沉默了片刻,见殿内毫无人声,便轻咳了咳嗓子,负手拢着紫金衣袍:“既有无左魔君为人证,那么……” “魔帝稍等。” 座下忽然传来一句。 司御闻声眉头一蹙,遥遥向座下看去。 众位魔君中有一人衣袍宽大,身躯藏匿其中,不知是壮是瘦,只可见一张脸惨白如纸,唇瓣血色鲜艳。 “无左魔君与连塘郡主向来交好,如此关系,怎可作为人证来洗刷嫌疑?”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魔宫大殿内再次议论不止,言辞纷纷,方才本无话可说的魔君们有的连连点头,附和赞同:“是啊!此话有理,以无左魔君和连塘郡主的关系,倒是极有可能替她遮掩。” “还有那文竹武竹二人,谁人不知这俩打小就跟着这连塘郡主胡作非为,所言必不可信!” “不错!这些人证怎可算数?断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依我看呐,还是相信物证来得实在,毕竟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 司琅闻言只觉好笑,凉凉扫过一眼那面色惨白衣袍掩面的男子,再看向一众只知附和不懂思考的老古板:“既说不信一面之词,那单单只靠一支风雷羽箭凭何定罪?有本事,便找个亲眼所见之人来指证本郡主!” 在一众魔君面前自称“本郡主”,已是有违长幼之序,在加之司琅现下这副不屑谩笑的面孔,看上去便是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自有魔君看不过眼。 “先前宋将军住你连塘王府之时,便发生过邪火骤燃一事,所幸没有受伤;如今不过半月,堪堪将走,又遇袭击,若非宋将军躲闪及时,拦下凶器,恐怕此时早已负伤。如今物证在手,再联想当初邪火,或许这两件事都与你脱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司琅讽笑一声,恍悟般道,“竟是邪火一事寻不到始作俑者,如今便干脆将错就错,推个替罪羊出去,好让众位魔君都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怪不得今日这魔宫大殿内气氛奇怪,原来不过是一场借题发挥的鸿门宴。 先前调查邪火一事,在藏书阁七层的登记名册上记着众多魔君姓名,在未查出真相之前,这些魔君均有偷习禁术,在王府内放火欲伤仙界使者的嫌疑。 如今这些人伙同那些看司琅不爽的魔君一起,紧紧揪着一支明显栽赃嫁祸的风雷羽箭不放,分明就是想要推她出去当替罪羊,好让那偷学上古禁术、破坏仙魔两界和平的罪名不落在自己头上。 当真是为魔界着想的好魔君们啊! “你莫要胡言乱语!”有几位被戳中心中所想的魔君当即青黑了脸,拔高几分声音喝道,“物证就在此,你还想不认?!” “一支风雷羽箭说明得了什么问题?”司琅望着那头出声的魔君勾起唇角不屑讥笑,紧捏着羽箭的掌心内魔气瞬涨,“本郡主便是不认你能如何?” 说罢抬手扬袖狠狠一掷,羽箭立时裹挟着劲风向前刺去! 那位出声的魔君没有料到司琅竟会在众目睽睽和魔帝的面前直接动手,一时怔愣当场,不及反应,眼看就要被羽箭射中胸膛,却觉门外忽来一阵疾风,衣袖拂面,扬起细微尘埃,瞬间便将羽箭的凛冽杀意全数折尽。 浓黑的长眉下是冷然却肃穆的双眼,刚毅的轮廓令他不怒自威,不显半分人情。 司燚攥着已在掌中折断的羽箭,冷冷望着在大殿中心一身墨色□□,清冷高傲站立的女子,沉声怒斥:“司琅,你要造反吗?” 司琅没有想到今日他竟会回来,还偏偏挑的是这么个时机,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 “造反倒不至于。”司琅回视着他,“只是本郡主不接受无缘无故的污蔑。” “污蔑与否自会有人查清。但你方才同魔君动手,此事我看得清清楚楚。”司燚挥袖将残断的羽箭抛掷脚下,喝道,“还不道歉?!” 自家父王也不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司琅早已习惯他这连问都不问便直接给她定罪的行为。 扯唇讥哨一笑,司琅道:“不可能。” 司燚顿时铁青了脸色。 “司燚魔君。” 正值司燚与司琅僵持不下之时,座上许久不曾开口的宋珩忽然发声。 他一身银甲衬得身形修长,黑发利落束在银冠之中,徐徐开口,皆是浅声清润,眉目舒朗。 “今日之事,我相信并非连塘郡主所为。” 他从座上起身,踏着台阶缓缓走下,司琅循声望去,眼见他一步一步,仿若踏着浮云而来。 “一月前得司燚魔君关照,宋珩有幸暂住连塘王府。时间虽短,但蒙连塘郡主以礼相待,事事皆照顾周全。故宋珩相信,她断不会背后行不义之事。依我之见,背后始作俑者,应是另有其人。” 宋珩所言有如清风过境,霎时便将魔宫大殿内所有的质问和怀疑席卷一空。一众魔君们面面相觑,都不再有所言,就连方才震怒的司燚,此时也不得不散了火气,化作略微诧异。 而不止是他,大殿内所有的魔君,甚至魔帝,都免不了微感惊讶。 受了袭击的仙界将军,竟然会帮身有嫌疑的魔界郡主说话…… 这任谁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司琅却不。 她望着那道浅泛银光的身影,听着他用最平常的语气一字一句的替她解围。她的心缓缓跳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或许从她踏入这魔宫大殿,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想到了会有现在这一幕。 她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他在她心中,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温柔、正直,无论对谁,都从无偏见。 宋珩声落之后,魔宫内陷入了沉默。这一场本就为他而起的讨伐经由他手亲自落幕,再无人有权利继续追讨什么。 司御也深谙此理:“既然宋将军相信此事并非连塘郡主所为,而是另有其人栽赃陷害。那么本君也定竭力追查,必会给宋将军和天帝一个满意的交代。” 宋珩闻言淡淡一笑,扫过一眼凝视着他一动不动的司琅,眉眼轻弯落下一字:“好。” ☆、第四十一章 在司琅看来这场口诛笔伐与闹剧几乎无二差别,她虽未舌战群雄,但也觉身心俱疲,回了王府后直接倒头就睡,完全忘记身后还跟着她那位少有回府的父王大人。 不过司燚早就习惯她这时而刻意为之的忽视,见状不置一词,好似并不生气,任她自行将殿门紧闭,拉远二人本就不近的距离。 作为如今魔界魔帝唯一的胞弟,司燚所担重责可想而知。魔界于内于外事物之多,他除却需拟良计,还得果决施行,这处王府之于他,倒比不得四海蛮荒让他熟悉,有时踏足此地,倒有种恍惚感觉,仿佛这里只是他偶尔落脚的某一栖息居所。 停留一刻,便还要远行。 文竹和武竹在此之前没有收到任何司燚要回府的消息。今晨见魔兵将司琅带走,便惴惴不安地在王府里等待,没成想不过一个时辰人就毫发无损地回来,还买一赠一般捎带回了另一个人。 面对这位魔君大人,文竹和武竹无一例外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虽他从未因为郡主犯错而连带责罚他们,但不知为何只要看着那张严肃沉穆的脸,文竹和武竹二人就没法顺当地捋直舌头。 如同以往每次面见司燚魔君,答过他几句有关郡主日常生活的问话后,文竹和武竹就如蒙大赦般解脱,拍着砰砰直跳的小心脏从殿内慌忙逃出。 真是着实可怕! 这一觉司琅睡了很久,足足躺到第二天清晨才起床,窗外脆生生的鸟鸣悦耳动听,扫得她心内一片酥痒宁和。 推开殿门,外头是早早就候着的二人,一左一右宛若看门神仙,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站着。 司琅扯了扯嘴:“做什么呢?站这么直。” 小武竹闻声可怜巴巴地瞅了过来:“郡主……” 司琅对他的撒娇不为所动:“文竹,你说。” 武竹:“……” 文竹看了眼自己更加委屈的阿弟,抿唇憋住了笑,答道:“郡主,魔君大人让你醒了后去凉亭找他。” 司琅对此毫不惊讶,甚至早有猜测。 “是吗?”她撇了撇嘴,耸肩:“那走吧。” 司琅尚小之时,王府内只有莲花清池,还未见凉亭身影。这座凉亭,乃是她后来为乘凉观景特意所造,建时也并未通知司燚。 只有一日司燚办完事务从魔宫内抽空回府,看见这凉亭才知道司琅这番擅作主张。但他并未责骂,亦没表示出喜爱,只在后来偶尔回府时,会在凉亭内坐上片刻,望着莲花池一语不发。 每每都是如此,这回亦无不同。 司琅站在凉亭外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踏上台阶,开口:“父王。” 司燚闻声转过头来,面容尚有一瞬还沉浸在默然之中,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睡饱了?” 司琅轻哼:“没饱。东西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你召来训话,哪里能饱?” “训话?”司燚道,“我何时说要训你?” “没有吗?”司琅可没忘记,“那昨日在魔宫对我大吼大叫的是谁。” “脑瓜子不长记性,只知道拿来记仇。”司燚瞧她一眼,转而对文竹吩咐,“去拿点吃的来。” 文竹:“是。” 司琅瞧着文竹越走越远的身影,抱着手臂与司燚对峙片刻,最后终是她先没了耐心:“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么个事务缠身十几年难见一面的父王,司琅不觉得他会单纯为看她一眼就千里迢迢赶回,也不觉得他等待一夜就只想要对她嘘寒问暖。 她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她一样。 司燚正是在等她开口。 “你和那仙界宋珩,是什么关系?” 意料之中的问题。 司琅勾起唇角,略带嘲讽:“你想要什么答案?不如直接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胡闹!”司燚斥道,“这事岂能当做玩笑?” “谁有闲工夫和你开玩笑?”这人毫无幽默细胞,再瞎说胡掰的话他都能当真,司琅没闲情逸致和他绕弯子,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司燚显然存有疑虑:“若真是如此,他昨日为何会帮你说话?” “他不是帮我说话,而是陈述事实。”司琅轻嗤,“那么明显的陷害手段,恐怕只有蠢货才看不出来。” 被含沙射影贬低了一番的司燚魔君脸色黑如锅底,他沉着浓黑的长眉,极为严肃地看着司琅:“你既说与他没有关系,那么先前在人界的行为又是因为什么?” “那个数次在你手中丧命的凡人,依我所知,他正是宋珩在人界的历劫之身。” 对于司燚也知道此事,司琅并无太多惊讶,毕竟先前已接受过司御的质询,她算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司琅面不改色:“他在人界历劫时招惹了我,我报复回去,不行吗?” “招惹?”司燚冷哼,“他最多招惹你一次,你却世世取他性命。说这种拙劣谎话,你以为我会相信?” “信了就是真话,不信自然就是假话。”司琅无谓耸肩,“随你。” 只饶是装得再真,司燚也不会轻易被蒙骗。他虽知自己女儿蛮横胡闹,但也相信她并非睚眦必报之人。区区一个凡人,哪能真的招惹到她?便算是真的招惹了,又凭什么让她世世追着不放? 他不信她说的话。 但也不欲再追问。 凉亭内微风轻拂,荡起花香阵阵,二人离得不远,但也绝非有多相近。 沉默之后,司燚开口:“你与那宋珩的事,既不想说,我也不多问,但有些道理你该明白。魔帝不欲与仙界结怨,天帝自也想维持两界和平。仙魔二界谁都不愿打破平衡,因为战争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你想象不到的惨痛。” “你可以小打小闹,任性蛮横,但凡事总要学会张弛有度、适可而止,以免被背后的有心之人利用。”司燚顿了顿,深邃凝肃的双目看着她,“阿琅,我如此说,你听明白了吗?” 司琅闻言眼睫轻垂,方才的不满和较劲瞬间散了一般。抿着唇不看他,只盯着凉亭一处角落,应道:“啰嗦,知道了。” 司燚未在王府里多作停留,该说的说完之后,隔日便早早入了魔宫。司琅醒时已不见他人影,府里又只剩下了她和文竹武竹姐弟二人。 司琅对他的来去匆匆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连一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照旧自过自活,乐得逍遥。 在凉亭吃过东西之后,她捏了一把鱼食,趴在雕栏处给池中的鱼儿喂食。 今日鱼儿不知为何格外兴奋,频繁地跃出池面,溅起的水珠在日光下晶莹剔透,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粒粒透明的珍珠,璀璨且明艳。 喂过鱼儿之后,司琅闭目在凉亭中静坐。但不知为何,今日天气虽好,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清风,紧闭的漆黑双目里,摸索不到一丝凉意。 她怔怔地睁开双眼。 眼前青山绿水依旧,云雾飘荡未息,但周围却好似少了分熟悉气息,不再萦绕于她鼻间。 司琅看向了北面那处偏殿。 真是安静又干净,仿佛从来就没有谁曾来过。 收回视线,司琅起身,往芳沅林的方向而去。 今日司琅到时大花已经沐浴完毕,早早就趴在石桌旁的空地上等待着她。她一现身,大花顿时双眼澄亮,低低叫了一声就朝她扑来。 司琅轻笑一声看它撒娇,伸手搂住大花毛茸茸的脖子,揉了几许,惹得它更加兴奋,顶着脑袋也要往她的脖颈处钻。 司琅被弄得痒了,边往后躲边拍拍大花的脑袋:“好了,别闹了。站好。” 大花虽不满足,但还是听话地退开几步,皱着鼻头耷拉着脑袋乖乖站好。 司琅摸摸它的耳朵:“今天有点累,咱们休息会儿。” 往常来时司琅都会陪大花用法术过过招,或玩球或戏水,选的皆是大花喜欢的。 可今日司琅着实没有心情,坐在石桌边后就沉默下来。一身墨色□□将她紧紧笼罩,只独留白皙面庞遥遥望着山下光景。她周身仿佛也被这层黑色浸染,渐渐流散出清冷淡漠的气息。 大花见司琅这个样子,感同身受般呜咽了几声,而后缓缓在她身边趴下,用细长且温热的尾巴来回抚摸着她低垂的脑袋。 就这么安静待了许久,司琅出神的思绪渐渐收回。她动了动被压得有些酸的胳膊,低落的心情算是减缓了不少。 大花见司琅终于起身,高兴地睁大眼睛,叫了两声后竖起耳朵,作势又要往她怀里扑。 司琅连忙阻止:“不许乱动!乖乖趴着。” 大花:“……” 亮晶晶的眼睛瞬间就黯了下去,大花再次耷拉下耳朵,趴在她身边无精打采。 耳朵如此一张一合,明媚日光下,不难看见其中掩藏的那颗璀璨花珠。司琅盯着那颗水蓝色的珠子瞧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大花。” 大花听见司琅唤它,没有起身,动了动耳朵当做回应。 司琅也不介意它的“冷淡”,指尖抚过它耳旁那颗冰凉花珠:“你知道铸成这花珠的灵花,是谁给你摘的吗?” 大花好似来了点兴趣,稍稍抬起脑袋瞅她。 司琅笑了笑:“你肯定不想知道。” 大花眉毛上扬,好奇心肉眼可见地上涨。 司琅顿了片刻,坦言:“就是那个差点让你没了尾巴的仙界将军。” 大花初时还有点懵,反应过来后眼睛顿时睁得浑圆,两只耳朵直尖尖地竖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卷着尾巴缩着身体,看上去倒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 司琅被它的模样逗乐,好笑地问道:“你怕他?” 大花自然要维持自己作为神兽的尊严,坚决地摇了摇脑袋。 “那你干嘛这副模样?” 大花愣了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反应比嘴上诚实。它愤怒地哼了一声,伸长尾巴又恢复往日里威风凛凛的模样。 司琅没有戳穿大花,只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不用怕他,他是好人。” 大花狐疑地转着眼珠。 司琅见状,挑眉:“不信?” 大花轻哼。 “不信啊——”司琅捏了捏指头,瞅着大花勾唇一笑,“那就把你耳朵上的冰晶花珠还给我。” “……”大花瞬间惊恐状,“?!” ☆、第四十二章 司琅到底是没把冰晶花珠从大花那儿夺过来。 它虽然面子上过不去,一听见宋珩的名字就哼哼唧唧,但实际心里对那花珠喜爱地紧,根本不可能乖乖把它还给司琅。 司琅也不过是同大花开个玩笑,闹腾之后就放过了它。不过大花还是心有余悸,之后几日每每见到司琅,都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护紧了它的宝贝珠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司琅抢走。 王府里人多人少,日子都照旧不咸不淡地过。 司琅某日闲得发慌,便去看了眼那位住在西北角的老头,只见他优哉游哉地捧着多年珍藏的宝物,正眯着双眼精细地抚摸打量。 那模样真是比财迷还要财迷。 司琅暗暗哼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坐上了他的大床,伸手拿过床头处亮闪闪的小玩意,光明正大地放在手里把玩。 “这琉灯宝盏还不错吧?” 司琅尚记得这东西是她去无左殿中偷偷顺来的,为此她还牺牲了一夜时间陪无左喝酒。 蚩休岂会被她一句话就拐了思绪,翘着白胡须瞪她一眼:“别揉乱了老夫床上的被褥。” 司琅满不在意地耸耸肩膀,左边耳朵听右边耳朵出。 “今日怎的想到要来老夫这里了?” “想来就来,不行吗?”司琅对珍稀宝物什么的并无兴趣,转着琉灯宝盏看了半晌兴致缺缺,放下后便开始扫视殿中。 她看了一圈,收回视线:“老头,为何你总喜欢收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瞧着它们并没什么用处。” 蚩休不满反问:“非得有用才能收着?老夫可不信这个理。” 司琅轻嗤:“老顽童。” 总对一类东西情有独钟,这个癖好倒是和无左相似。那人爱酒,这人爱玩,喜欢的物什不同,本质却是相似。 不过无左虽爱酒,但从不介意与她分享,倒是这老头越活越回去,那些稀奇古怪的珍宝,一样都不许她碰。 吝啬得紧。 司琅正腹诽着,忽然想起开山贺宴那天,这老头在凉亭里与她说过的话,一时有点兴趣:“哎,老头。上回我问你为何没有个伴,你好像还没回答我吧?” “有什么好回答?”蚩休道,“没有便是没有。” 司琅找到他话中的漏洞:“是一直都没有,还是曾经有过,但现在没有?” 蚩休抚摸宝物的指头一顿,片刻后偏头睨她:“你这丫头,为何总对老夫此事耿耿于怀?” 司琅才不上当,对他转移的话头半点不接,挑眉戏谑:“不敢答?” 蚩休:“……” 被迫上套的蚩休无奈得脑门发疼,瞪了司琅好半晌才终于妥协,将宝物一放,气哼哼道:“现在没有!满意了吗?” 她当然满意。 但不满足。 司琅自认不是个八卦的人,但今日不知为何就与蚩休杠上了,偏生对他的过往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好奇心。 这老头几千年都躲在连塘王府里不曾出去,若非看破红尘便是招惹了什么风流情债,否则岂会允许自己只过活在这片小小角落? “与我说说。”司琅暗笑,“你以前招惹了哪家姑娘?或者——哪些姑娘?” 一下子形象就变得“浪荡无比”的蚩休恼得不行,连连摸了好几下胡须也没把气顺过来:“你这臭丫头!胡说些什么呢?!” “我胡没胡说,你跟我说说你先前的事不就知道了?” 蚩休冷哼:“休想诓骗老夫!” 司琅抱臂瞧着他,激将法百试不爽:“不敢说?” 蚩休:“……” 司琅自小就爱和蚩休作对,对他的弱点和软肋一击就中。看着他脸又黑又红的来回变化,司琅瞬间感觉自己这几日的郁闷都消失了大半。 这小丫头的心思蚩休如何不懂,但奈何自己受不住她的言语激将,干脆理也不理,打算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司琅察觉到了蚩休的想法,当即就从床上起身躲避,她绕着殿内珍宝摆放的位置行走,就是瞅准了这老头不敢轻易下手,免得打碎了他的宝贝。 正当蚩休气闷不已,司琅洋洋得意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几下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以及一道熟悉的声音。 “倒是挺热闹。” 司琅闻声没有回头,只停下了行走的动作,看着前头蚩休白眉微动,语气恭敬地望向来人:“魔帝。” 她闭眼无声叹息。 看来又是一场硬仗。 司燚刚走没有几日,这位魔帝大人就亲临王府来寻自己,司琅不觉得能有什么好事。她一路恨不得背过双耳,将所有不想听的话都隔绝在外。 但显然不行。 “这几日都在府里不曾出去?” 类似闲聊家常的问话从司御口中问出,更是让司琅莫名戒备,她隔着一段稍远的距离企图假装没有听见,但奈何他们走着的道路周围无比安静。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洋洋洒洒而下,为数不多的阴影里停留了几只飞落的鸟儿,它们一反常态地没有鸣叫,仿佛也同司御一样等着她的回答。 司琅只得不情不愿地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司御听出她语气中的恹闷:“怎么?不想说话?” 司琅撇嘴:“有什么好说的?能说什么?” 司御闻言,侧首看了眼司琅。 她正行至树荫下方,脚步一迈,踏出了那一小块阴影。明亮的光线瞬间笼罩她一身乌黑,虽脸上有不耐神色,但仍可从中窥见几分难得纯粹。 “本君尚还记得,你年幼闹脾气时,便是这副模样。” 司御收敛眸光,负手沉稳如山般走着,冷肃面容盖不住眼中泄露的柔和。 “你可是在生本君的气?” 司琅一愣,神情有些错愕,没想到他竟会这么直接地问出口。反应过来后难得脸颊一红,不自在地轻咳道:“以前是以前,现在哪还一样?你可别瞎说。” “哦?”司御反问,“那便是不生气?” 司琅暗暗睨了司御一眼,冷哼:“那日是谁和一群老顽固一起想推我出去做替罪羊,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果然心里还对那日魔宫的事耿耿于怀。 司御瞥她一眼,紫金衣袖拢在手中,不轻不重地用虎口掌着:“当真这么认为?” 句句控诉都被轻易弹回,就犹如所有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 她其实清楚,就算魔宫内所有的魔君都想推她出去当这个替罪羊,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也不会那么做。 他不仅不会,也不可能允许。 那日他的冷肃是真,质问是真,怒意是真,但实实在在的关心也是真。 纵使没有宋珩站出来,他也会排除万难将她解救。 因为这早已不是第一次。 思及此,司琅的脸色臭了几分,不喜司御这洞悉一切的口吻,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有事说事!” 能亲自来找她,那事是肯定有的。长长的道路不见尽头,司御缓缓走着,语气不紧不慢:“这两次袭击,一用邪火,二用羽箭,看似欲取宋珩性命,实则——”司御沉眉,“应是想挑起两界矛盾。” 背后行事之人,既能做到滴水不漏地将自己藏匿,那么在动手之前定会查清宋珩的身份。堂堂仙界十座统帅,他定知无法轻易取他性命,那么这两次袭击,目的便有待考究。 而最明显也最可能的,自然就是利用这两件事大做文章,挑拨仙魔两界的关系。 “宋珩作为仙界的参宴使者,若在我魔界受伤,此事必将掀起不小风浪。如果再流传出,暗地动手之人乃是魔界郡主,那么,仙魔二界便无法再维持和平。” 背后之人险恶之心,其实早已昭然若揭。从司琅在魔宫看见那支风雷羽箭时起,她就已经有所猜测。 那人无非便是想利用偷袭的罪名栽赃于她,好因此用正当的理由破坏两界和平。 “所以?” 这个中利害关系司琅心里清楚,不过既能劳驾这位魔帝大人亲自来找她,恐怕要说的东西不止这么简单。 而她显然没有猜错。 “所以——”拐过弯处快至司琅寝殿,司御停下脚步,目光遥望着不远处的清澈莲池,“调查此事真相的任务,本君打算交由你来做。” “……”司琅无语,“又来?” “何谓又来?”司御不赞同道,“上次起火点在你连塘王府,由你查明真相难道不对?” “那这次呢?” “这次……”司御凝目侧首,挑眉相问,“这次对方欲栽赃于你,难道你便打算听之任之,毫无所动?” 这话在司琅听来略有些激将的意味,她惯对别人使用这招,到了她这才不会轻易上当。她眯眼打量了司御半晌,问道:“做这苦差,我有何好处?” “证明清白还不够?” 司琅嗤道:“清者自清,我何须证明?” 司御鹰般锐利的眼尾扫过她,负手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说——那本君便对你先前在人界所犯过错既往不咎,这样可够了?” 司琅一顿,撇嘴道:“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 “早就过去?你真当那么简单?”司御冷声,“你可知因为此事那冥都大帝寻过本君多少次?又可知人界轮回因你之举被扰乱成什么样子?‘早就过去’!这话你是用来欺骗别人还是安慰自己?” 仅存的侥幸被司御三两句话狠狠击碎,司琅只得认命接受现实。 虽这十年来她都待在幽水潭中,无人因为人界的事来质询过她,但其实她心里清楚,若无这位魔帝从中替她斡旋,她的日子根本不可能那么平静。 “罢了!”欠了人情最是难还,饶是司琅也躲不过这一遭,“我帮你调查便是!” 司御似早有所料般扬唇,蜿蜒的魔痕随着他的淡笑褪去几分凌厉,浅淡的柔和随着清风如嫩芽般显露。 “除此之外,本君还有一事需你完成。” 司琅气哼哼地站在一旁,闻言差点炸毛:“你哪来那么多事!我可不是你的魔兵属下,不干!” 司御却对她的话毫不在意,轻笑一声,仿佛笃定她会答应。 手腕轻动,魔气聚集掌中,径直化出一物。司御抬眼看着司琅,意味深长:“本君要你去趟仙界,将此信交给天帝。” ☆、第四十三章 九重天上。 朦胧远山,白雾如纱,缥缈云烟影影绰绰浮光掠影。飘腾薄雾其后,是云梯绵延,穿过天门重重,直向雄伟碧白的宫殿。 重峦宫殿背后,一路松竹送行,天色明净,新泉奔流,松木混着青竹,幽幽淡雅香气弥漫整片军营旷地。 偌大的练兵场内,望去是满目便衣轻装的兵将,各执武器相向而战。勾划起的尘土飞散迷眼,却幌不错他们攻防的方向。 练兵场外不远处的箭楼上,一身着银甲的男子远眺而立。极目之中,满收众兵,耳中是呼啸风声,和逐渐由远而近的清晰脚步。 “将军。” 宋珩闻声回头。 “西山岛的水涝已经解决,前去的人都安全回来了。” “好。”宋珩点头,“不过西山岛的水涝常年频发,这次虽已解决,但万不可掉以轻心,记得提醒他们多加注意。” “是。” 乾牧抱拳弓身,应过之后却迟迟没起,宋珩见状,问道:“怎么了?” “……”乾牧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支吾片刻才面露难色,动了动唇,“那位银钱童姥还有句话要属下带给将军……” “嗯?” 乾牧开口略显艰难:“她……她想问将军……要用多少银钱才可买你陪她一夜……” 乾牧说完话后耳后已现薄红,宋珩闻言也是略微怔愣,两人显然都对这位银钱童姥的话有些消化不良。 乾牧不想背锅,边瞧着宋珩面色边小心解释:“那个,将军……是那位银钱童姥非要属下把话转达给你……属下……” 宋珩笑笑:“我知道,不必紧张。” 他长眉施展,眼中泛出笑意,气息清润:“她既问了,你便替我转达。” “就说我不卖一夜。她若想买,便要备好足够银钱,买我此后千万日夜。而到时这笔交易是否能成,除却钱财,或许还要依我心意。” 一番话虽语气平平,但乾牧听在耳中,还是瞧出几分疏淡。知晓这算是变相拒绝,他忙道:“好,属下定替将军转达。” 乾牧禀告完后便要退下,未走几步,就听身后一句:“对了。” 他闻声停下。 宋珩背倚箭楼墙垣,漆黑双目被日光映得发亮。 “司命那儿你可去过了?” 乾牧一拍脑门。 他竟然忘了跟将军汇报此事! “去过了!”乾牧忙道。 这几日他只顾着处理西山岛的水涝,直接将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好在他先前领命后就直接去找了司命,否则现在着实没法交差。 宋珩约莫是七日前回的仙界,乾牧知道他此行离开是去魔界参加开山贺宴,故特地在他回来那日整装相迎。 宋珩在军营外见到他,当即便行公事询问他最近仙界的情况,乾牧一一据实禀告,其中就有最近西山岛的水涝灾患。 西山岛的水涝早已不是一次两次,约莫每几年都会突发一次,宋珩早示意过西山岛的岛主银钱童姥制定长期的防护方案,但她似乎一直都没有重视。 这次水涝又发,仙界不可能置之不理,宋珩听闻消息后,当即便让乾牧好好准备,带人去往西山岛帮忙处理。 乾牧领了命令,行至岔路正要分道,却听宋珩默了片刻后忽然喊住他。 “乾牧。”他声线清冷,目光却濯黑,“记载我在人界所历情劫的命簿,你去司命那儿替我拿来。” 仙界仙家在凡间历过情劫后的记忆,归于原位后向来是经由司命抹去。一是不想让凡尘俗世扰乱仙家内心,二则是不欲他们经受除真身感情外多余的羁绊困扰。 千万年来这在仙界几乎已是不成文的规定,虽有人选择想起凡间之事,但数量屈指可数,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为虚无缥缈的凡尘情缘固步自封,哪怕那段感情曾之于他们,是多么地刻骨铭心。 “将军,给。” 乾牧把从司命那儿拿来的命簿交给宋珩,见他修长的指节握住那深蓝封面的书卷,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压住好奇心:“将军拿命簿……可是有何打算?” 身后练兵场内声势依旧,云彩踏着松竹香气袅袅而来。眼前碧蓝之中泛着纯白,但宋珩始终没忘,一月前初至魔界时,未被拨开的团团黑雾。 他的指尖掠过那微凉的书页,视线凝在上方,沉吟稍许道:“有件重要的事,我想对对答案。” 天际晨光和煦,飞鸟盘桓清鸣,南天门外天兵驻守,司琅站在不远处的碑石铭台上,瞅着玉石门栏上立着的那几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雏鸟叫了两声,司琅也随着它的叫声不轻不重地点着碑石,驻守的两人各执银枪,一身盔甲加上严肃的表情,就差没在脑门上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司琅先前来过仙界,短暂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犹记得那时的信心满满和后来的停驻不前,她的脚步正是在这南天门外彻底消弭。 司琅没有忘记从司御手中接过那封信时自己内心的复杂情绪,曾以为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突然轻易地向她展开了道路。可她不知是进是退,找不准究竟哪个方向才算正确。 南天门外人来人往,皆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落在司琅眼中,都是毫无特点转头就忘的群群白雾。 她懒得再看下去了。 从碑石后坦荡现身,司琅大摇大摆地朝驻守的天兵走去,她一身魔气蓬勃四溢,轻轻一嗅便能感知。那驻守的二人顿时有所察觉,目露戒备地提枪以对。 “你是何人?” 司琅做惯了自我介绍:“魔界连塘郡主。” 这二人对司琅的名号有所耳闻,听过之后戒备不但没减,反而更重,虽没有直接拿枪尖对着她,但动手的架势却是摆得十足。 其中一人问:“连塘郡主前来所为何事?” 司琅不想和他们浪费时间,直接掏出司御的信:“本郡主来传信。” “谁的信?” “我族魔帝,此信是写给你们天帝的。” 驻守二人闻言一愣。 魔帝给天帝写信?还让魔界郡主亲自来传信? 这事说出去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 仙魔二界一明一暗,如今虽暂且和平,但和平的背后其实是两界的甚少往来,要说议事相商,那是从未有过,更别说还以书信联系,这讲出来几乎等同天方夜谭。 但再天方夜谭的事,现在还是明明白白地发生了。司琅捏着信来回摇晃,瞅着面前两个呆滞且毫无动作的人:“你们谁来接信?” 两位驻守的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敢确认真伪,犹豫着是否该接下这封信。 “我来吧。” 云梯蜿蜒绵长,一女子身着黄白相间的羽缎罗裙自南天门内走出,未见其人,先见其裙摆摇曳,如飘飘蝶翅,生姿明媚。 驻守的天兵两人,见到她忙恭敬抱拳行礼,齐声:“三公主。” 琉汐走至司琅面前,低头看了眼她手中书信,继而抬首对上司琅视线,道:“既是给父王的,便交由我来传信吧。” 司琅手指未松,一双细眉在看到琉汐之时倏尔拧起。她本处魔界,戾气甚重,此时不加掩饰,双眼眯起,更显敌意匪浅,异常危险。 琉汐觉察到司琅周身隐泛的冷意,微微一愣,伸出的手还未收回,旁边的两位天兵已经上前:“三公主小心!” 司琅见状好笑地瞥了眼这俩人,对他们的防备和警告丝毫不在意,勾唇轻笑一声,嗤道:“怕什么?本郡主还能吃了你们三公主?” 两位天兵:“……” “无碍。”琉汐上前一步,示意他们退开,“连塘郡主不愿将信交与我,可是还有话要说?” 话自然是没有的。 刚刚没松手,不过是下意识地手指一紧。 因为司琅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她。 霖阳城的薛府小姐,王宫之内的穆缈将军,还有几生几世她早已忘记的名字。在人界同宋珩一起历过整整十世情劫的女子,正是她眼前这位仙界的三公主。 其实司琅对她的印象很淡很淡,淡到不与她见面几乎想不起她的样子。她唯独记得的,只有最后在人界分开那日,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苍白女子,和唐子焕口中声声所念的“阿韵”。 他那时口中心中,始终都不曾记得过她。 手心的信封忽然之间变得沉甸甸,司琅用力捏紧才没有让它掉下去,那条为她打开的道路在她眼前好似慢慢关闭,她没有前路可进,只能彻底后退。 司琅敛下眸色,不欲再继续多说,抬手想将信交给琉汐,却猛地听到身后一声呵斥:“魔头!你做什么!”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迅疾身影。 司琅察觉不善,立马收手往后闪躲,邵云锡趁机穿进她和琉汐之间,护着人往后倒退:“三姐小心,离这个魔头远点!” 司琅不用看人只听称呼便知是谁,拍拍手臂退了几步:“小子,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毫无长进啊。除了偷袭就没学会点别的?” 邵云锡少年心性,惯常最不喜别人看不起他,更何况现在面前这个,还是魔界“臭名远扬”的连塘郡主。 “我何时偷袭?!”邵云锡一双眼瞪着她,“分明是你想对我三姐动手!” 抬个手给信就变成了她想动手?真是没理。 司琅假意感慨:“看来你不仅脑子不行,眼神也不太好使。” 邵云锡自知在嘴皮子上自己斗不过这个魔头,干脆也不回嘴,只憋着一口气,边死死瞪着她,边冲她背后大声喊道:“将军!这个女魔头想要惹事!你快过来评评理!” 在仙界能被称作将军的人司琅只知那唯一一个,她的心顿时猛跳一下。 此时看着邵云锡,司琅恍惚有种回到了瞢暗之境的错觉,那时他每喊一声将军,都总有那么一个人温和浅声地低应。 而现在也如同那时一般。 “若真要我评理。”宋珩自司琅身后走近,“该是你别闹了才对。” 邵云锡没想到宋珩竟会替司琅说话,登时说不出话地愣在原地,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游荡,含着滔天的惊讶和憋屈。 宋珩好笑地看他一眼,隐有安慰和戏谑的成分在其中。之后视线微微下移,看到了司琅手中捏着的那封信:“来传信的?” 时隔几日又再见他,虽换了个陌生地方,但司琅却丝毫不觉得拘束,连带着这几日不知因何而起的烦闷和焦躁都消了大半。 她晃了晃手:“嗯。给你们天帝的。” 宋珩没有多余的犹豫和疑问:“随我来吧。” 应下后便往南天门内走。 驻守的两位天兵自然不敢阻拦。纷纷退开给他让路。 琉汐站在旁侧,宋珩与她相视颔首,目光一转,自然也没忽略邵云锡尚还憋闷的表情,轻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此事我会处理。至于三公主的安全——便暂且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女二号出场了? 文竹os:难道女二号不是我??? ☆、第四十四章 云梯柔软绵长,延向碧白殿宇。团团雾霭后的景色山水不显,难观全貌,有如舞女遮颜的轻纱,风吹而起,令人浮想联翩。 行过长长一段道路,隐约可见那方通天的台阶,离得近了,便有更多仙家来来去去。其中多有回首观察司琅的人,但又在目光触及宋珩后慢慢收回。 仙界许久未曾出现魔界之人,更别论是司琅这般毫不掩饰自身浓烈浊气的女子,清幽的谪仙气息被魔气所拦,霎时就成了攫取途径之人鼻息的利器。 拐过一个岔路,白衣逍遥的仙家愈发多了,司琅没再继续往前,而是停了脚步,从窄袖里掏出信来:“这个给你。” 宋珩闻言看她。 司琅道:“你转交吧,我就不进去了。” 宋珩微愣:“……那你为何随我走这一路?” 明明当时在南天门外就可以直接把信交给他。 司琅环视一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毕竟这儿也无法常来,多走走看看也没有坏处。连门都没进就走了,想想倒是挺亏。” 这番话耳熟地令宋珩失笑,他倒是没想过她竟会把这话放在心上。此时还给他,还多了几分“以牙还牙”的得逞意味。 “既这样说,那为何不里里外外都看一遍?”宋珩指指前头的宫殿,“已经不远了。” 其实司琅对仙界究竟长什么样子并不关心,没有在南天门外直接把信交给他,说到底是自己存有私心。 当时若换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出现,她都会选择直接将信留下掉头就走,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 所以说到底,哪有什么走走看看的理由,不过只因为是他,她才选择走这一路。 “将军?” 乾牧自前头走来,见到宋珩欲要行礼,却在看到司琅时稍稍愣住。 这气息…… 乾牧心有疑惑,但并没问出,只转问宋珩:“将军来这可是要寻天帝?” “嗯。” “属下刚从殿中出来,天帝正在和龙德星君议事,将军若是现在去……恐怕见不到天帝。” 闭门羹实实在在甩到脸上,谁也没料到这个时间这么不巧。司琅耸着肩膀对宋珩摇了摇手中的信——这会儿她见不着人,是该由他来转交了吧? 天帝这会儿有事确实不在宋珩意料之内,他看了眼夹在她细长葱白的指头内飘飞的书信,没有伸手接下,目光淡淡一转,道:“既然来了,此信还是由你亲手转交更为妥当。” “不过现在天帝尚还有事,你可要随我前去军营等候?” 司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反正刚刚就是那么一抽,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宋珩。 她本可以忽略宋珩的话直接将信塞到他的手里,也可以态度强硬地坚持站在殿外等着,可她偏偏哪个都没选,不知是遵从他还是遵从自己,总之回过神来后,她已经置身军营之中了。 军营里没有方才那么多清清谪仙般的白衣之人,相反,放眼望去,偌大一片空地上皆是面庞硬朗脚步铿锵的兵将,这三两个拿着武器凝神比划,那三两个则偷懒躲在军帐后划拳谈笑。 宋珩过路之处,皆闻声声“将军”,他一一都淡笑回过。偷懒的兵将见着他,似乎也不畏惧,起身行过礼后,又再度坐下谈笑风生。 司琅跟在后头,觉得这场景着实奇特。 “你不教训他们?” “为何教训?” 这还用问为何?偷懒都偷到眼皮子底下了。 司琅瞥了眼宋珩,不相信他听不出自己何意。 “严将出强兵,这个道理宋将军不会不懂吧?”司琅淡淡嘲讽。 宋珩闻言轻笑,摸了摸眼皮下方:“比起你说的那句话,我其实更相信‘强将手下无弱兵’的道理。” 司琅挑眉。 “没想到你……还挺自恋?” 她其实听出宋珩刚刚的话有些许玩笑意味,但偏生不想顺着他,干脆就假意误解,摆出一副略微吃惊的样子。 果然宋珩对她的误解表示无奈,本摸着眼皮的手指缓缓上移,揉了揉眉头:“……是我的问题。” 司琅顿显得意。 “严将是能出强兵,但我认为劳逸结合或许更好。”宋珩解释,“他们并非日日偷懒,往常我来时,也见过他们刻苦训练。” 军营之内人来人往,数不清有多少人喊过多少声将军,但其中从来无人向站在他身侧的司琅投来打量亦或探查的目光。 想来他的温和应该是与生俱来,连带出的兵将都比外头那些仙家令人感觉舒适。 宋珩在军营内有独立的军帐,和一众兵将居住的地方离得并无多远。军帐地后是几间看上去极为简单的木屋,宋珩推开其中一间将司琅领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没有厚重的尘土,桌椅被褥一应俱全,看上去还挺有生活气息。 “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宋珩翻过倒扣着的杯子,倒过水后递给司琅,“应该不会太久。” 司琅环视一周:“你住在这儿?” “不是。我住在外面的军帐内。” “为何屋子不住要住军帐?” 宋珩看她一眼,将水杯朝她推近些:“因为军营里,不搞特殊。” 杯中清水微微漾起,像是忽然颤动的心绪。司琅揽过杯身,敲了两下,最后拿起一饮而尽,喝完后轻嗤:“那你这将军当得可真没意思。” 门在这时响起。 乾牧在外道:“将军,有事商议。” 当将军当得“毫无意思”的宋珩顿时有事忙碌,司琅不想耽误他的事情,摆了摆手:“去吧,我自己等着。” 宋珩刚从魔界回来,这几日事务堆积确实繁忙。但直接把刚刚带来的人丢下着实不妥,他想了想,抬手伸向书架。 “这本是记载奇闻异录的书籍,你若无事做可以先看看。” 蓝白封面上除却书名,角落处还有几个落笔有力、行云流水的小字,司琅盯着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你的书?” “嗯。” 司琅长指拂过书页上那几个小字:“宋将军原来还喜欢看这种书?” “‘这种书’?” “我还以为宋将军是从小苦读兵书勤练法术之人,没想到……”她挑着轻薄的纸翻过几页,“还有不务正业的时候。” 宋珩对她的调侃以笑应之,出屋前如刚刚一般,风轻云淡地丢下一句“劳逸结合”的解释。 司琅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木门之后,轻轻“吱呀”一声便将他的身影彻底隔绝。她手中书页平整干净,细细闻来还有竹木般的清润气息。 是那么陌生又熟悉。 司琅其实对看书提不起什么兴趣,两千多年来她踏进魔界藏书阁的次数屈指可数,修习心法秘籍用来防身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但不知道是这本奇闻异录着实有趣,还是书页内浅浅的竹香引她流连,从宋珩走后,司琅就一动不动,坐在进门时就入座的木凳上一页接着一页地翻过。 她微垂着头,碎落的黑发软软地伏在额际,高束的长辫立在脑后,将她的脖子衬得白皙修长。 页页薄纸轻轻掠过,带起不易察觉的微风。她看过书中每一个提笔写下的文字,认真地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当初落笔的主人是何模样。 耳中风动,眼前人至。 宋珩推门而入的时候,司琅已经枕着臂弯压着书睡着了。 她面朝着门口,宋珩一眼便看见她安静的睡颜。 手指一顿,再关门时,便用法力消去了因年久而在推拉时会发出的“吱呀”声。 书还敞着,被司琅用手腕压住,她半边脸陷在臂弯里,白皙面容上最为显眼的,就是眉间的那枚乌色半月。 宋珩缓缓走近,目光落在其上。 一月前魔界初遇,他在记忆中与她并不相识。可一旦触及这枚印记,便总觉得异常熟悉。 那夜她来偏殿给他送药,一室灯火下他看见她眉间半月。或许相熟的感觉不只是从那时而起,早在那日午后,泛着晶亮莹光的花珠映入眼帘时,他便早有疑虑了。 向司命要来命簿,不过是想知道答案,一些困扰他许久,而她闭口不谈的答案。 书页轻动,伏在上头的人慢慢转醒。 司琅抬起脸,转了转有些泛酸的手臂,视线一转,就看见站在书架前静静翻阅书籍的宋珩。 她愣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在这个屋里睡着了! 在一个陌生的、她从未来过的地方,毫无顾忌和防备地睡着了! “醒了?”宋珩将书合上,放回书架原位,看着她被压红的脸侧笑问,“昨夜没有睡好?” 司琅有些窘迫,但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假装坦荡:“你们这儿日头不错……适合睡觉。” 仙魔二界一明一暗,魔界虽有日光,但和仙界相比,不及十分之一。司琅这话也没有撒谎,宋珩带她来的屋子采光极好,窗户开着,金黄的光束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确实会让人昏昏欲睡。 “是吗?”宋珩笑着将她面前的那本奇闻异录收回,并不戳穿。 司琅大着脑袋,才懒得想他到底信是不信,咬着后牙只想赶紧转移话题:“你忙完了?” “嗯。”他看着她,目光清亮,“走吧,带你去传信。”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有点难写啊……(T_T) ☆、第四十五章 天宫之外,流云飘飞,鸟啼不止。进去通报的天兵很快出来,将殿门开启,恭恭敬敬地让了一步。 天帝本在临摹书画,手笔一挥洋洋洒洒,抬眼见人进来,笑了一声招呼道:“来,过来看看!本君这幅画画得如何?” 司琅初见天帝,目光先是在他脸上扫过两圈,之后才稍低下头,看着他刚刚完成的画作。 原作就摆在一旁,是幅繁杂的山水画,颜色偏为暗沉,司琅来回看了两遍,没瞧出什么新奇,却不想一抬头,天帝已经眼中含笑地看着她。 “连塘郡主?”天帝笑问司琅,“你对本君这幅画可有何评价?” 司琅以为他刚刚的问题是问宋珩,没想到竟转而来找她要答案。虽有疑惑,但不畏惧,司琅无情坦言:“一般。” 就凭刚刚那两眼,她的感觉确实如此,不掺任何奉承和贬低的杂念。 虽然得到的评价不是很好,但天帝并无气恼的意思,反而眉目舒展笑得更开。他回身将两幅画作都妥帖收好,面上全无厉色,显得极为和蔼。 司琅对天帝笑中的意思不甚了解,心中带着的三分戒备没有完全放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宋珩,后者虽回望过来,但似乎也没法替她解答疑虑。 “听闻连塘郡主此行,是有信件要交给本君?” 话题进入正轨,司琅不再想刚刚的事。 她拿出信来递给天帝。 信件没有封口,但上方施了法术,天帝接过信,指尖一弹,那点微妙的法术便自行消散,白纸黑字显在掌中,他垂眼看过,面上不显喜怒。 司琅看不见信的内容,也对司御写了什么不感兴趣。她视线焦点落在信封,待天帝看完将信收起后才缓缓上移。 天帝没有提起信中的内容,腕间一转,信件便径直在他手中消失。 他转而问起其它:“连塘郡主以前可来过仙界?” 他这么问,司琅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百年前初来的那一遭。 她虽上了九重天,但到底没有进南天门。 司琅默了片刻:“没有。” “哦?”天帝略显意外,思量了会儿,提出建议,“既然是初次来我仙界,那不如多留几日,赏赏这里风景?” 此话一出,不止司琅,饶是宋珩都微感诧异。 她是魔界之人,初来乍到仙界也只为送一封信件,如今信送到了,人该走了,并没什么留下的理由。 司琅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中的戒备不禁放大几分,越发觉得这个看上去和蔼的天帝不太简单。 她凝眉直视天帝,下意识拒绝道:“不必了。” 天帝却恍若未觉自己的挽留有何问题,见她拒绝并未放弃:“连塘郡主可是还有要事需返回魔界?” “……确有要事,不过是去妖界,并非要回魔界。” 司御要她调查偷袭一事的真相,但偷袭的事本身并无线索,唯一留下的东西还是属于她的风雷羽箭。但依司御和她所想,皆认为偷袭和先前放火的乃是一人,故她若要查,恐怕还得从最初的线索蝉镜查起。 而蝉镜现在,正是在妖界妖王手中。 “要去妖界?”天帝闻言扬眉一笑,“恰好,过几日宋珩正需前往妖界,你大可放心在这住上几日,届时本君让他护送你去,以保安全。” “……” 司琅没想到她一句拒绝的解释,竟成了天帝口中将她留下的理由,登时愣神加傻眼,第一反应就是把目光投向宋珩。 但她显然忘了,这人是仙界的将军,面对天帝的所有决定,他或许都不会选择违抗。 “本君听闻宋珩在魔界,乃是暂住在连塘王府中,应是多得你关心照料。今次你既来了,他自当有义务以礼回待。所以你不必太过拘束,若有何需要,尽管找他便是,本君统统允了。” 被强行留在仙界的司琅脑仁突突,没想到不过来送封信反倒将自己禁锢在此。 走出天宫的时候,她的脑中无数次闪过不理会天帝,自行离开的念头。但这个念头才刚刚萌芽,就很快被其它残存的话语给压倒,魔帝和她父王先前语重心长的模样骤然浮现,刹那就把她的决定击碎。 行,为了维持他们口中的两界和平,她忍! “去妖界是为了调查邪火的事?”宋珩问。 “不止,还有你被偷袭的事。” 宋珩微一沉吟:“是你自己想查?” 司琅在魔宫被一众魔君及魔帝质问的时候宋珩在场,自然没有忘记他们先前对她的怀疑。司琅看出他的疑惑,摇摇头:“不是。” 想起昨日司御先是讨好后是威胁地“逼”她就范,司琅就气得牙痒:“那人狡猾得很,知道是有人刻意栽赃,懒得自己动手,对着我一通做戏,还不忘劳役我帮他调查。” 宋珩不难听出她口中所谓的“那人”是谁,看一眼她颇为气恼的表情,恍若有所思般:“这样说来,你倒确实挺惨。” “……?” 司琅额头一跳,脸色黑了几分,刚想不留情面地回击几句,便察觉这附近的风景有些陌生,跟刚才走来时完全不同:“这是去哪儿?” 宋珩启唇:“将军府。” 司琅愣了半秒:“你的府邸?” “嗯。”他笑,“礼尚往来。” 在魔界时他住在她的连塘王府里,如今换她来仙界,以礼相待,他自然是请她去往他的府邸。 但司琅显然不接受他这所谓的“礼尚往来”,甚至有些抗拒地冷了几分脸色。 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去。” 司琅直接站在原地,路也不走了,宋珩只好随着她先停下,询问:“为何?” 琉汐的脸浮现眼前,他与她在人界共历情劫的画面历历在目。司琅顿时有些烦躁,连带看着宋珩都莫名不顺眼。 她语气不善:“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哪来那么多原因?” 话音一落,司琅顿时又变成在魔界初见宋珩时的样子,脾气又臭又硬,虽然少了敌意,但明显戾气未减。 宋珩垂着眼看她拧起的眉头,乌色的印记因为她的动作,似乎也染上了几分不悦。沉默片刻,他问:“不去将军府,你想住哪儿?” 方才天帝一番言论,表面看是对她来仙界无比欢迎,细究来却是拐着弯让自己置身事外,直接将她“全权”交给他。 而他在这仙界的住处也只唯有一座将军府,她若不住,还能去住哪里? 见他妥协,司琅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天际苍穹背后,是明媚温暖的日光,司琅忽而想起,方才沉睡时那份难得的安宁。 她倏地勾起唇角,轻吐二字:“军营。” 宋珩再次带司琅回了军帐地后的那间木屋。 虽她说要住军营,但到底并非仙界兵将,宋珩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她住在军帐中,而军营里除了军帐,能够住人的,也只有军帐地后的那几间木屋了。 木屋建造简单,放在仙界之中,其实已可以算作简陋,宋珩本意没有打算带司琅来此,但她比起将军府,显然更喜欢这里。 将半开的窗户往外一推,日光更加洋洋洒洒地投进,司琅看着外头一排接连一排的黑白军帐,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眼。 她略带打量地扫过一圈,发现其中并无相对特别的军帐,大小形状全都相似,若是没在外头贴上名字,不知道那些兵将夜里会不会走错。 “你住哪儿?” 司琅回头瞥向宋珩。 宋珩与她隔着一段距离,透过不大的窗户遥遥看去,闻言笑笑摇头:“在这看不到。” “……”司琅哑然,“那出去看看?” 宋珩并未直接应下:“军营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大约要到酉时才能结束。” 他若想拒绝当是直截了当,不会还告诉她具体结束的时辰。司琅抿唇藏起那点愉悦,装作不甚在意般:“那等你回来再说吧。” 木屋不大,司琅转过两圈便算看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比之先前她在人界见过的还要朴素简单更多。 站在书架前,司琅扫过一本本蓝白封面的书籍,上头书虽不多,但涉猎极广,她挑下几本随手翻过,其中皆有某人阅览后留下的记录痕迹。 落笔有力且流畅,同那本奇闻异录丝毫无差,想来也知道是谁的笔迹。 于是她便捧着这几本书坐在屋中,闲来无事来回翻阅,屋外日光由亮转暗,渐渐隐下云层,待她终回过神来,酉时早已过了。 没等到宋珩回来,司琅倒有点意外。但她并无被放鸽子的恼意,听见窗外黑暗中远远传来的笑闹,司琅把书放回原位,门一推一拉,便大摇大摆地循声而去。 军帐地是军营里所有兵将居住的地方,白日训练过后,夜晚他们便会回来。有的早睡,有的勤练,还有的——自然是寻点乐子。 司琅来时,便见两处军帐间的空地上早已支起桌架,一群卸下盔甲的兵将将它团团围住,其中哄闹扬声不断,瞧起来极为热闹。 “押押押!快押!马上开了啊!”坐庄的兵将人高马大,声音高昂,一双眼扫过众人连连催促。 “大!我这次押大!”一人应道。 “那我押小!” “大!” “小小小!哎,你们让开点……” 一众人你挤挤我,我挤挤你,本就不大的桌子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里头那坐庄的兵将看不清模样,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还有没有要押的?要押赶紧的,马上开了啊!” 旁边早就押过的兵将急得不行:“老二,你赶紧的!快点开了!” “是啊,别磨叽了,快点吧!” 连声催促透露出他们的急不可耐,为首坐庄名唤“老二”的人也懒得再问,手掌盖着像是自制的、有些简陋的骰盅,下一秒便要将它掀起。 这时突然出现一道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入众人耳内:“我押大。” ☆、第四十六章 军营里常年不见女子,且这块儿还是一群男子居住的军帐地,能陡然出现女子的声音,着实把这一群兵将吓得不轻。 老二愣在原地,一众人齐刷刷地朝声源看去,待见得一身黑衣魔气四溢的司琅时不由诧异,连刚刚催促的赌银结果都瞬间抛之脑后。 宋珩带司琅入军营时,周围有不少兵将在场,一传十十传百,无需多久,魔界连塘郡主来了仙界且住在军营里的事,基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他们虽知这位郡主住在这里,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竟会对骰宝这种游戏感兴趣。 并且还想要和他们一起? 司琅见这群人挤眉弄眼面面相觑,不难猜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不过就是无聊来参与个游戏,难道此地还有不允许她靠近的规则? 司琅微扬着下巴,步步朝他们走近。一众兵将尚不敢轻举妄动,只默默往后倒退,直到完全退到坐庄的那人身后,才见司琅哼笑一声,掏出银钱来扔在木桌上:“还开不开?” 问的是那开盅的老二。 “开……当然开!”老二狐疑地扫视司琅几秒,见她确实只单纯来赌银子,便吆喝着后头几人站好,“都看清楚了啊!别一会儿赖账!” 声音虽大,但底气仍是有些不足,一群人边怀疑着司琅,边操心着自己的银钱,骰盅一开,两大一小,确实是大,顿时有人欢呼有人哀愁。 “啊!我又押错了!” “赢了赢了!明儿的饭钱保住了!” “……” 半数赢了的人又收回银钱,个个喜笑颜开地推搡坐庄那位:“再来再来!” 输了的人则垂头丧气,摸着口袋里的碎银恋恋不舍,不知是再赌一次还是就此停手。 司琅掂着赢到手的银钱,还没焐热便直接全部扔回了桌上,俨然一副等着再开押码的模样。 老二掌着骰盅,看着在司琅后也不断放下银钱准备下注的兵将,干脆也不再犹豫直接动手,骰子顿时在骰盅里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快快快,大家伙儿,下一把了啊!要押的赶紧押啊!” 赢了的人统统趁热打铁,毫不犹豫地押下银钱。输了的人则纠结万分,一半停手,一半还欲再搏。 押注过后,骰盅开启,照旧是两大一小,押大者赢。 司琅在一众哀嚎和欢呼声中收回又加了些许分量的银钱,嘴角弧度慢慢扬起。 一轮过后,押注再次开启。 骰宝赌钱在军营里乃为一大乐子,偶尔白日里训练累了,夜里就成群般围在一起,有银钱的赌银钱,没银钱的自然就看个热闹。 许是此地太过喧闹,周遭涌来的兵将越来越多。军营里本就难见女子,一众人放下对司琅的戒备后,纷纷开始心无芥蒂地同她一道围坐。 司琅押大押小没有规律,但偏偏次次都能押中,有发现这一事情的兵将悄悄摸摸,拐着一旁的同伴一起随着司琅下注。 老二晃着骰盅重重压下,例行催促:“快押了快押了!” 司琅坐在刚刚那些兵将让出的长板凳上,毫不犹豫地抛上银钱,围在她后头的人也纷纷伸手押注,转眼木桌上就满是白花花的银子。 “将军?” 在外头看热闹的兵将们有人眼尖,瞧见了不知何时也来围观“战局”的宋珩,低呼一声,瞬间引来众人关注。 “将军!” “将军!” “将军……” 本兴致勃勃等待开盅的一干人瞬间全都端正站好,恭恭敬敬地对宋珩抱拳行礼。 “我就看看。”宋珩走近两步,木桌上的“激烈战况”顿时收入眼底,他勾唇笑笑,“你们继续。” 显然这群兵将夜间赌银子被宋珩看见乃是常事,行完礼后照旧各归各位,继续刚刚的赌局,纷纷开始催那老二赶紧开盅。 “等等。”司琅敲了敲桌以示暂停。 挤出众人围堵的肉墙,离了军帐下夜间的灯火,司琅这才发现原来天色早已黑沉,云间挤出淡淡朦胧的月光,正在往上奋力攀爬。 她站定在宋珩面前:“一起?” 她指的是押注赌银子的事。 宋珩闻言轻弯眉眼,还没说话,旁边凑热闹的兵将已经笑开,高声替他回答了:“我们将军赌运不行!一玩准输!” “是啊!以前玩的时候就没有赢过!他躲咱们都来不及呢!” “哈哈哈……” 堂堂将军被手底下的人无情嘲笑,司琅委实没有想到。略有诧异地看向宋珩,后者被一通调侃,也不见气恼,只耸了耸肩,含笑的眼里显然可见几分无奈。 司琅无需多问,他这副样子已经等同于默认。 于是诧异之后便觉好笑,她虽忍了又忍,但到底是没有忍住,同那些哄笑的兵将们一起勾起了嘴角。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薄薄一层笼在宋珩脸侧,他背对军帐灯火,脸庞因为光晕而无比柔和,随她淡淡笑开,黑眸里有如星火燎原。 “身上带银钱了吗?” 笑过之后,他听见她的声音。 清澈的眸中泛着灵动,难得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狡黠,宋珩看着她顿了几秒:低应:“带了。” 司琅朝他伸手:“给我。” 司琅这一行为在旁边的兵将们看来简直可谓壮举,军营之地,他们哪儿见过有女子向自己将军讨要银钱,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 于是才刚刚安静不久的地方顿时又喧闹沸腾起来。 伸出的白净掌心微微向下一沉,花白的碎银压着几张银票被放入她的掌心,宋珩凝视着她眼眸清亮:“都给你了。” 长指收紧,混着他气息的银票和碎银统统归于她的手心。司琅望着他,势在必得般扬眉,一双澄澈明眸盛着月光,盈亮无比:“你输掉的,我替你赢回来。” 弦月高高悬挂,军营里一片寂静。白帐外支着高木点着烛火,将并肩走过的两人身影拉得极长。 碎银在手心里抛上又抛下,司琅玩了几个来回,最后捏在拳头里重重一握,置于宋珩眼前:“喏,给你赢的。” 宋珩看了一眼,颇带点意味深长地挑眉:“就这些?” “……”司琅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怒上心头地把另一只手里厚厚的一捆银票扔给他,“当然不止!” 她好心好意帮他赢钱,他竟然怀疑她私吞? 司琅登时炸毛,顺了口气还想斥他两句,便听他轻笑出声,哪有半点质疑的样子,显然刚刚的话不过就是逗她罢了。 而她却轻而易举地上当了。 被“钓了鱼”的司琅极其愤怒,且这愤怒里还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她抿唇加快步伐,约莫就差直接将“不爽”两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银票轻握手心,宋珩提步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想起刚刚散场时他那一数兵将的哀声叹气,宋珩不由担心起明天他们的状态是否还能保持良好。 毕竟刚刚的“战况”,确实有些惨烈。 估计骰宝赌钱这个东西,他们得有好一阵子不敢再碰了。 来时的路途不算太远,走了片刻,借着军帐地内未灭的灯火,已经可见那几间木屋的模糊轮廓。 司琅的脚步忽而减慢,踏着排排军帐的影子两步变作了三步,大道将尽之时,忽听身后宋珩开口:“那儿便是了。” 他指着侧前方向她示意:“我住的地方。” 司琅闻声看去,那方几处军帐皆都相同。不搞特殊的十座统帅,还真与那些兵将一道日夜不离。 司琅眼神凝滞沉默片刻,收回后神情淡淡,状似不经意般询问:“你都住在军营,不回自己府上?” “偶尔会回。” 偶尔?那就是不经常了。 司琅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原来无论是亲是疏,是远是近,长夜漫漫,偌大府中,竟也有人像她一般默默等待过。或许唯一不同,便是他府上那位终能等到他的归来,而她却没能拥有这份幸运。 木屋前树影斑驳,昏暗中跃进几只飘飞的萤虫。 司琅踏上一步台阶,对着宋珩摆了摆手:“我进去了。” 刚刚路过宋珩住的军帐没见他停下,司琅就猜出这人应该是要一路送自己回来,虽然她清楚自己还没弱到这种需要庇护的程度,但终究还是顺从了心里想法没有开口阻拦。 他若要送,那让他送就是了…… “军帐地外便是练兵场,你明日若要出军营,可先去那里找我。” 司琅闻言眯眼瞧他:“我若没记错,宋将军先前住我连塘王府之时,我可没拘着不让你外出吧?” “的确没有。”宋珩站在台阶下,目光与她平视,“不过,我们情况有所不同。” “什么不同?” “我前去参宴你魔族人人皆知,但你来仙界却并非如此。”宋珩顿了顿,稍扬的眼尾暗藏零星笑意,“况且你连塘郡主的‘盛名’在外,若我当真放你一人在仙界闲逛,恐怕得招来不少烂摊子。” 司琅:“……” 口舌之争上她向来占不着宋珩几分便宜,这一点她在瞢暗之境时就深有体会。先前在魔界两人交流甚少,倒差点让司琅忘了,这家伙不止法术厉害,嘴皮子也不赖。 调侃起她来半点不留情面,真是白瞎了她今晚上帮他赢的银钱! “我不出军营行了吧?”司琅瞪他一眼,气得头顶冒烟,“宋将军尽管忙自己的,本郡主绝不找你!” ☆、第四十七章 说不找就不找的某位郡主含着满腔怨气睡着,一整夜既无辗转难眠也无噩梦缠身,直接睡到了翌日日上三竿。 收拾妥当出屋的时候,外头军帐地里早已毫无人影。夜间点着的烛火尽数熄灭,唯剩葱葱郁郁的苍树仍旧挺拔。 她走着逛了两圈,按昨日的记忆沿路寻回,不知不觉便到了宋珩帐外。她缓缓慢下脚步,假意经过,但视线却是粘着不走。 “连塘郡主?” 乾牧掀帐出来,一眼就看见朝这张望的司琅,有些意外:“可是来找将军?” 司琅想也未想:“当然不是!” “……”乾牧,“那是?” 司琅一本正经:“路过。” 乾牧无话可说,只能朝她干干笑了两下:“那连塘郡主还请自便,乾牧先告辞了。” 话落他将手中画卷覆在胸前,遮得严严实实从司琅身侧路过。 从宋珩帐中出来,手上还拿着东西,显然是要去找他,司琅望着乾牧的背影琢磨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要维持尊严。 说不去找他就不去找他! 只是宋珩虽说自己会在练兵场,但遇不遇得到还是个问题。她自去练兵场瞧瞧热闹,原因里没有万分之一是为了他。 不同于昨夜在军帐地里赌银的喧闹,今日虽同样人声鼎沸,却是因为坚毅且刻苦的训练。日光下的汗水颗颗晶莹,落入衣内融入身体,浇灌的是坚韧和守护。 箭楼下搭有专门的观战台,司琅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感觉好似是回了连塘王府,她午后空闲时就常常坐在凉亭里打发时间。 今日是军营每三月例行一次的验兵战,用的是一对一打擂台的形式,赢者可多得两日休假的权利,这对于天天都待在军营苦练的兵将来说实为一大诱惑。 怪不得今晨起时军帐地里不见一人,原来是都早起准备跃跃欲试了。 验兵战未时开始,锣声之后便不允许有人再擅自走动,司琅坐在观战台上目不斜视地看完两场打斗,最终还是没忍住巡视起了周围。 参加验兵战的兵将们都身着统一的灰白便衣,其余敲锣鸣笛和维持秩序的人哪怕混在其中也因为穿着的不同而相当好认。司琅扫视一圈,没有瞧见银甲披身的宋珩,暗暗轻哼一声,再度凝神逐个逐个地看了一遍。 还是没有! 不是说会在练兵场里吗? 箭楼后有脚步声临近,司琅如有所感般转过头去,这回乾牧见到她不再惊讶,点头后便要擦肩而过往练兵场内走。 司琅纠结了会儿,眼看他就要走远,还是一咬牙喊住了他:“喂!” 前头的背影愣了一愣,好半晌才慢慢转回,乾牧充满疑惑地瞅着司琅,然后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连塘郡主有何事需要帮忙?”乾牧边问边走近。 刚才遇到时还说不找宋珩,现在就喊住人想要打听情况。司琅话还没问,就觉得耳后一阵热气,一度又升起念头想把眼前这人赶走。 乾牧不知是看出司琅窘况还是习惯使然,见她迟迟没有说话,便自行询问:“连塘郡主可是要找将军?” 司琅一顿,双眸抬起直直将他盯住。 乾牧了然:“将军正在箭楼上议事,连塘郡主若有要事,自可上去寻将军,不会有人阻拦。” 原来就在她背后的箭楼上,难怪练兵场里怎么找都看不见那家伙的人影。 “知道了。” 虽打听到了人在哪里,但司琅却没打算上去找他。昨夜里才气急败坏地放下豪言壮语,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 反正他人就在上面,难道一整日都不下来吗? 她就只管坐在这里,等个守株待兔的巧合就行。 有了想法的司琅心情顿佳,连看打斗都多了几分畅快,练兵场里气氛热闹,人声沸腾仿佛将她包裹其中。 日头渐渐歪斜,薄云缓缓将光线遮蔽,不知不觉已过了近两个时辰,验兵战也快要接近结束。 司琅倚着观战台旁巨大的石柱,眼皮半阖着略带疲乏。这仙界的日光还真是比魔界温暖亮堂,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就晒得她几乎昏昏欲睡。 响亮的锣声再度敲起,练兵场内的人影逐渐消散,验兵战已经结束,一众兵将皆回去放松休息。 喧闹的人声缓缓归于宁静,若非身后箭楼有谈话声起,或许司琅会直接在观战台上睡过去也不一定。 “大致这样应该足够,具体还需依情况而定。” “放心吧将军,肯定可以成功的!我画的幻境不会出错,你的法术更是不会有问题!” 女子的笑声温柔无比:“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啊?” “……也就一点点,一点点……肯定主要还是对将军有信心啊!三姐你不也是吗?” “你都还没解释清楚,怎么又把话扯到我身上来?” “不行吗?反正又没有说错,三姐你可别不承认啊。” “……” 笑闹声渐渐清晰,顿时如惊雷般刺入司琅脑中。她半阖着的眼皮恍然睁开,一瞬间觉得胸口如被攫住般难以呼吸。 后知后觉的清醒如一桶冷水,径直从头顶倾倒而下,由后背爬上的丝丝凉意彻底将司琅唤醒,一瞬间的无地自容让她骤然握拳。 恼意油然而生,如火苗般越窜越高,但她根本无处发泄,能做的只有屡屡逃避。因为这恼意并非是对他人,而独独只因为她自己。 初出箭楼,宋珩余光似捕捉到一缕黑色,他顿了一瞬,停下与琉汐和邵云锡的交谈,回首往后看去。 空空的观战台上没有任何人影。 他眸色微沉,看着那方若有所思,直至被监督完验兵战的乾牧唤回。 “将军。” 宋珩回首,沉吟几许,问道:“乾牧,刚刚观战台那里可有人在?” 乾牧来时不见有谁在那,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尾音停顿了下,又想起,“噢,对了!” “大概两个时辰前,连塘郡主倒是来过,将军你可见到她了?” “什么?”宋珩未答,倒是邵云锡格外惊讶,“那魔头又来了?” “云锡。”琉汐闻言稍蹙眉头,“你为何总唤那连塘郡主为‘魔头’?你与她先前便相识吗?” 邵云锡冷哼一声:“怎么可能!就是之前见过而已。况且她那人本就臭名在外,既嚣张又跋扈,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三姐你可别靠近她!” 琉汐无奈一笑,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你呀!” 邵云锡顺势拉过她的胳膊:“好了不提她了。我快饿死了,三姐、将军,我们快去吃东西吧!” 风过,带起枝叶晃动,空无一人的练兵场内安静空旷,只闻簌簌声响。 宋珩沉默拐过岔道,敛眉之时,脑海中忽而又浮上那一抹黑色碎影,不知为何,心头竟隐有感觉几分窒闷。 验兵战过后按照惯例便是休假,离营前兵将们会在军帐地里聚上一夜。假期虽短,但聊胜于无,对于得在军营里待上数十年的他们来说着实难得。 虽与那些兵将相比,司琅算是后脚回来,但她屋门一关,结界一施,瞬间便将外头所有声音隔绝。窗户留着一条小缝,细碎的日光投进,将落未落,暖洋洋的,顿时便将瞌睡虫勾了上来。 再醒时夜色已深,外头一片寂静,屋内只燃着一支烛火,看起来分外冷清。 窗外有人来去,影子忽隐忽现,司琅睁着双目格外清醒,就这么躺了约莫一刻钟,才翻身而起,顺带挥手撤去了结界。 结界撤去,便无法再隔绝声音。欢闹喧嚣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下子就将不大的屋子完全充满。 可再如何充实,也填补不了早已存在的缺口。 司琅起身,往屋外走去。 还是昨夜的地方,支起了熟悉的木桌,但这回摆得不是骰盅,而是兵将们费时许久存下的美酒。 平日需要训练,他们喝不得酒,在这军营之中,除了全军离散的宴席,唯一能喝酒的时间,就只有每次验兵战过后的夜晚。 美酒存得越久,味道越醇,三月没有开封的佳酿倒入碗中,几乎无人可抵这般潺潺香气的诱惑。 老二举起碗与一众馋得不行的兵将碰过后,直接仰头一饮而尽,其余的也不落后,梗着脖子颇为豪迈地饮酒下肚。 一碗喝完,放下后欲再倒,酒坛却突然被人重重摁住,老二一愣,抬头去看,便见昨夜几乎将他们家底都赢光的那位连塘郡主正直挺挺站在面前。 他吓了一跳,心有余悸:“我们……我们今夜可不赌银子啊!” 司琅觑着满桌的酒碗:“本郡主还没瞎。” “那……那这是要……” 司琅推了推旁边盯着她发愣的小兵:“腾个地。” 小兵连忙起身给她让位。 老二见状,迟疑着问:“是要喝酒?” “不错。”司琅说着手腕一翻,魔气瞬间在桌上化为了几坛千远,她挑挑眉看着眼前众人,“不过喝的是这个酒。” 千远为魔界特有的酒,味正香浓瞬间便得到他们的一致喜爱,昨日的赌银虽然让这一干兵将输得极惨,但并不妨碍他们对司琅存有好感。 没想到这魔界郡主不止赌运甚好,就连带来的酒都如此好喝! 甚美,真乃甚美! 几大碗千远如白水一般下肚,饶是酒量甚好的司琅都有点醉了,老二他们更是不用说,早趴在桌上没法动弹了。唯一还能动的大概就只剩嘴皮子,模模糊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司琅喝醉的次数极少,喝多了也不上头,一般只显在脸上。白皙双颊格外嫣红,如在水中晕开了的粉色海棠。 她虽醉了,但意识还保留几分明晰。酒碗中还余几滴清酒,她垂眸望着,仿佛能在其中看见自己倒影。 这一刻她好似回到了那日夜不曾见光的幽水潭,望去四壁,皆是她孤清身影,长久岁月没有帮她忘记该忘之人,沉重现实也没能让她获得清醒。 在魔界时,虽与宋珩同住一府,但那时她心智尚还坚定,逼不走他,便干脆逼退自己。可如今不过刚刚踏足仙界,薄弱的理智便快要分崩离析,曾经明知不可为的事,如今已一步步在危险边缘徘徊。 人界十世轮回,是宋珩要完成情劫所必须经历的考验。只需一世,他若与那命定女子在人界顺利成婚,便可算成功渡过情劫。回到仙界,就可以履行他的婚约,迎娶天帝之女琉汐。 是啊,她怎么可以忘记。 他早就成功渡劫,也早就迎娶了天帝之女。 宋珩……已然成亲了的…… 面颊热得发烫,那股无地自容的羞恼又再次漫上心头。司琅翻过空碗,长指握住酒坛将它拖了过来,那力道重得似乎要将木桌径直震碎。 酒坛刚刚拿起,坛口歪歪斜斜地对着碗口,却还未及倒,手腕忽然就被压住,淡淡清香荡过酒气,一时竟让司琅的醉意散去不少。 宋珩将千远从她手下拿出,稳稳当当地放在桌子另一头,之后再折返回来,想从她手里再拿走酒碗。 但被司琅伸手挡住了。 她弯着手臂将酒碗护在其中,低着头看也没看宋珩,不知是否还在醉着。 宋珩目光巡过旁边已然醉倒的几人,继而垂眸看了会儿她乌黑的发顶和后脑处高高束着的长发,默了默,道:“别喝了,把碗给我。” 司琅没动,仍旧垂头埋着,甚至连清浅的呼吸声都没回应给他。 宋珩凝着她嫣红的面颊片刻,忽而伸手再度轻握住她的手腕。 他微微弯了脊背,弓了些许弧度在她面前,清润的气息抚过耳际:“听话,把碗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快要没有了(心痛)…… ☆、第四十八章 话音刚落,宋珩就感觉手心中细白的手腕猛地一僵,再看那原本闭目垂着头的某人,睫羽微不可见地一颤,唇畔瞬间抿成了一条直线。 一抹玩味浮上宋珩眉头。 捏着司琅手腕的长指缓缓松开,这回宋珩探手拿她的碗,没有再被阻拦。反而是某人睁开了眼腾地坐起,一副生人勿进冷面煞神的模样。 宋珩一面将桌上的碗垒起放到一旁,一面看了眼她完全红透的脸:“还醉着吗?” 司琅没有应声。 “还能思考。”宋珩注意到她转动的眼珠,“那就是没有醉。” “……”司琅咬着后牙,冷硬道,“与你无关。” 千远被夺走,酒碗也被抢走,能陪她喝酒的人全都醉了,这里再坐下去也毫无意思。司琅虽没完全清醒,但稳当地站起离开对她而言还不算是问题。 “今日来练兵场,知道我在箭楼上,为什么不直接上来?” 司琅要走的脚步一顿,倏尔握紧拳,到底是没忍住:“谁说我去那儿是找你?” 宋珩看着她似笑非笑:“乾牧说你打听了我在何处。” 司琅:“……” 醉酒的面热掩盖了此时司琅因为羞恼而涌上脸颊的红晕,她愤然道:“本郡主何时打听!分明是他自己要说!不愧是你带出的属下,跟你一样的自作多情!” 虽是嘲讽的语气,但却因她此时过分嫣红的脸色而使这番话变得毫无威力,司琅不见宋珩有任何恼意,反倒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似在纵容一个喝醉了酒而耍闹脾气的人。 这种认知让她更加愤怒! 猛地站起身,司琅一脚便踹倒了刚刚坐着的长凳,“砰”地一声撞在桌旁,惊得本已经醉晕了的几个兵将脑子一抽,腾地站起了身。 “在!将军!我……我没有喝酒……” “我……我也没喝!我……我还没醉……” “再来一碗……这……这酒好喝,好喝……” 喃喃过后几人瞬间没了力气,软着身子再次倒下,宋珩边把酒坛和酒碗移开避免他们撞到,边问:“为何忽然喝酒?” 显然不是在问那些醉得毫无意识的兵将。 司琅冷哼一声,照旧甩下四个大字:“与你无关。” 这回宋珩没有接受:“怎会与我无关?和你一起喝酒的都是我军营里的人。” “那又怎样?”司琅呛他,“你想知道就问他们,本郡主可不负责解答你的疑问。” 明日便要休假,今夜军帐地内喝醉的兵将数不胜数,沿着长路走回木屋,见着尚还清醒的不过寥寥几人。 司琅走在前头,路上听见他们喊了几声“将军”,便知道宋珩还跟在身后。 还真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将军! 想她在魔界的时候,何曾管过他是留是走,不是整整半个月都待在梵无宫里,就是陪着大花完全忽略他的消息。 没想到一朝变换角色,他倒是“看管”她看得厉害! 千远后劲十足,酒气上涌后头便开始又重又沉,连先前压抑着的怨气都如藤蔓一样滋长。路边本来安安静静躺着的石头被司琅一脚踢飞,落在远处极其无辜地滚了好几个圈。 死死盯着那颗在她眼前晃成好几个影子的石块,司琅咬牙切齿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一句:“骗子!” 声音不大却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 宋珩离得不远,自是听见了的。 他沉默看着前方,那个纤瘦清冷的背影仍在向前走着。 黑发高高竖起,月光下隐约可见她热红了的耳廓,如清澈水莲,盛着莹光徐徐而动。 木屋下照旧树影斑驳,她的身影从黑暗下穿过,再次被照亮时,宋珩忽而开口。 他问:“可是因为昨夜我迟来的事而生气?” 昨夜处理事情,说是酉时便会结束。虽然只是估计,但也算大致没错,不过没有想到临近离开时又出了些许岔子,这才令他没能准时回来。 她这两日都在军营,与他人不过赌银喝酒,唯一能惹她如此生气的,或许便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那声骗子,若没猜错,该是送给他的。 “抱歉,昨日是我失信。” 司琅脚步顿停,立在台阶前久久未动。 夜风冷凉,吹过滚烫的面颊当是舒适无比,可司琅只觉它如一条硬鞭,狠狠从她的脸上抽过,也如一把利刃,重重地捅进她残破不堪的心。 她的脑子昏沉无比,但痛感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清晰。 “骗子!”热意上涌,司琅的眼眶也沾惹几分,她紧紧抿着唇角,仰着头不肯低下,“你失信的岂止这一次?” 当初瞢暗之境,将近分开,她曾问过他是否成亲。 如今已过两百多年,她还记得那时他的回答。 ——“尚未。” 短短二字,他虽眼中带笑,她却相信他话语不假。 于是满心志高意满,自信十足前去仙界寻他,可最后才知,未有成亲是真,但身有婚约也是真。 她没能在仙界见到他,却在人界轮回中寻到他。 司琅曾经想过,瞢暗之境的遇见于他或许只是普普通通的萍水相逢,他从未倾心于她,也不曾等过她哪怕一分一秒,否则怎会刚回仙界,就为了娶亲而转身投入情劫? 但饶是如此,她仍旧不敢怀疑,她不愿当初与他共度的日夜变成虚幻一场,也不想否认曾经对他有过的感情。 于是坚持变为了执念,一寸一寸腐蚀她的意志。 “说什么尚未成亲!骗子!” 司琅猛地转身,一袭墨色衣裳再次落入阴影,她咬唇愤怒直视宋珩,口中是破碎凌乱的控诉,“为什么说谎……为什么成亲……” 直到她转身面向着自己,宋珩才发现她的眼圈早已泛红,眸中漾着清澈水波,随风而颤。她口中喃喃不断,似怒似怨,虽然支吾不清,但宋珩是听懂了的。 他不止听懂了,也看出来了。 她此时已然喝醉了。 命簿他早已看过,人界十世帧帧画面尽如烟花薄雾。车水马龙火树银花,欢声笑语孤清寂寥,他一一都回忆体会。 自然也绝无可能,忽略记忆中那条漏网之鱼。 “宋珩……” 眼前人缓缓走近,凝着他的目光浮浮沉沉,脚下踏过落叶和断枝,清脆的声响如偶尔鸣啼的鸟儿。 宋珩看着她发红的眼尾,一时竟有些无法收敛心神。而正是这走神之际,司琅忽然面色一冷,掌中聚起魔气便向宋珩攻来。 上一秒还醉着的人,这一秒就气势汹汹,宋珩虽始料未及,但毕竟身手敏捷,瞬身闪开后长臂一挡,魔气尽数被他挥散,司琅正欲卷土重来,但不及宋珩动作更快,伸手便捏住她右手手腕,阻断了她所有进攻。 但司琅岂会这么容易就被钳制,冷笑一声任他制住右臂,背在身后的左手猛地一攥,携着冲天怒意的拳头就冲宋珩面上挥去。 宋珩早已看穿她的把戏,微微侧首便躲过这记挥拳。 司琅醒醉参半,脑袋仍旧大着,实打实的蛮劲落了空,再加脚下一踩断枝,登时就控制不住地往前歪了一步,鼻头毫无阻碍地撞上了宋珩硬绷绷的银甲。 宋珩:“……” 司琅:“……”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用来形容此时的司琅再贴切不过。 “装醉?”面前的胸腔传来轻缓的震动,清润的气息藏在他深深的笑意中,“现在醒酒了吗?” 醒了!怎能不醒! 司琅用力挣开宋珩钳着她的手,反复在鼻梁上揉捏,倒吸了口凉气后眼睛发红,但这回确确实实是被气得:“离本郡主远点!” 宋珩勾唇站在原地。 司琅摸着鼻子伫立原地,眼中的清明渐渐复原。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忍住心事,一醉方休后将所有念头全部压下,可没想到一见到他,再多的心理建设都溃不成堤。 她企图用鲁莽的动手来掩盖方才的失态,但她到底忘了这人武力在她之上,她根本没法伤他分毫,反倒让自己被牢牢制住。 真是…… 司琅越想越觉得烦躁,最后干脆理也不理宋珩转身就走。 “郡主对我是否有所误解?” 司琅闻言一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才有些僵硬地回头,脑子里盘旋地全是他刚刚的“郡主”二字。 但宋珩话中的重点,显然是在那个所谓的“误解”上。 “我竟不知自己——何时成过亲了?” 一道惊雷未过,又来一道惊雷,劈得司琅脑仁突突,有一瞬间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眼前这张脸轮廓分明,面如冠玉,长眉下双目如潭清朗如星。人界十世凡人身影皆涌上司琅记忆,无一模样不与此时的他重叠。 唇畔动了动,司琅一时竟有些失语:“你……你没有成亲?” 宋珩听她所言,眸色逐渐转深,零碎的笑意散在眼尾处,看起来颇有几分捕猎前的闲散肆意:“在回答之前,可否请郡主先替我解答疑惑?” 司琅后脊莫名一凉。 “为何当初魔界相见,郡主要假装与我只是初识?” 作者有话要说:司琅:你没有成亲??那管什么小破木屋,本郡主要住将军府!! ☆、第四十九章 清晨旭日初升,金光透过云层淡淡洒下。 木屋布着结界,门窗紧闭,半丝空气都不让透进,司琅支愣着脑袋,已经坐在凳子上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呆。 昨夜她确实睡了,醉意昏沉地一进门就倒头闷床。不过好似也没睡多久,怀抱着满腔疑惑彻夜失眠。 她坚信自己在进门的时候尚还有一丝清醒,所以确定自己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宋珩的话。 他没有成亲。 他竟说他没有成亲?! 这怎么可能! 最后一世,她亲眼看见情妖将他的情根拿走,那时她已身受重伤,早就失去了阻拦的能力,意识涣散后,被闻着血腥味而来的大花带走。 自那之后她便入了幽水潭中养伤,一待就是十年。虽再未去过人界,但也知晓他必定早就顺利娶了那穆缈,历劫成功,归于原身回了仙界。 既情劫历完,身有婚约,又哪有不即刻成亲的道理? 而若他真的没有成亲,那她昨日的愤怒和羞恼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在他来魔界时凭何要针锋相对避如蛇蝎?这十年的梦魇缠身沉寂不语又是为了什么? 分明这些……都是不该有的啊…… 一阵阵的不甘和懊恼涌上心头,但最后却被难以抑制的惊喜和庆幸盖过,与其坐在这里游移不定,那还不如直接找他确认答案。 今日军营里极为安静,休假的兵将们各自回家,司琅一路畅通无阻直往宋珩住的地方而去,在帐外遇见了正在整理东西的乾牧。 许是太过频繁地看见司琅,乾牧面上半点惊讶都没有,甚至极为自然地指指旁边,对她道:“连塘郡主,将军就在帐里。” 司琅:“……” 她忍住想要对他怒目而视的冲动,转身一掀帐就跨了进去,里头出乎意料的拥挤,堆满了各类兵刃被服。 司琅一顿,收脚站立原地,宋珩在角落书桌处提笔书写,抬眼正好对上司琅视线。 “醒了?”宋珩问,“头可会疼?” “……”再如何来势汹汹,遇见棉花谁也使不出力,“……不疼。” 宋珩点点头,仍在书写:“找我有事?” 怎会没事? 看他这淡定如常的模样,看来是打算直接装傻。昨天说过的话,难道指望她转眼就忘? 司琅气得牙痒。 “若是有事需等一会儿,待我把这些军需清点完毕。” 等他清点?怕是故意要拖时间吧? 司琅挑眉:“我来帮你。” 宋珩有点意外:“你来?” “当然。”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宋珩嘴角轻勾,含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司琅莫名背脊一僵,仿佛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 临在她将要爆发的时候,宋珩总算是收回目光,看向她身后:“乾牧,你先去清点粮草。” 乾牧疑惑:“将军要自己处理这些?”他指了指满地的东西。 宋珩浅笑:“这里有另一位帮手。” 后任帮手挤掉了前任帮手,成功接管他清点军需的任务。这满地军需不仅需要分类,还得记载各类的具体数目。 司琅哼笑,如此简单的事情哪需特地抽出时间来做,放她手上根本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魔气聚拢,瞬间凝于掌心,司琅刚想抬手施法,旁侧一道仙法径直制住了她的动作。 “军需清点不能用法术。”宋珩道,“清点过程中有任何破损、残缺的物件得及时拿出,若用法术,你要如何检查?” 司琅一愣:“这点你刚才为何不说?” “我以为你知道。”宋珩笑,“况且,你刚刚着实‘盛情难却’。” 意识到自己被耍的司琅怒气冲天,圆睁着一双眼咬牙切齿:“宋珩!” 宋珩笑意不减,指指帐外:“乾牧应该还未走远。” 一点怵她的意思都没有。 司琅这下算是看出,这宋珩半点没忘昨夜的事,反而是记得清清楚楚,看出了她的迫切疑问,才故意把着命门耍她玩弄。 真是好计谋啊! 她岂会轻易让他得逞?! 司琅眯眼冷冷睨着宋珩:“不用,本郡主可以。用不着找他回来!” 军需物件在摆放时已经大致分过类了,勉强减少了清点中的麻烦。不能用术法来走捷径,便只能一个一个地数过去了。 “弯刀,七十二。” “短剑,八十六。” “长矛,四十。” “……” 军需清点费时费力,结束时司琅早已肩疼腿酸,咬咬牙没有发作,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冷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某个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宋珩将清点过后的记录交给另一边已经完成任务的乾牧,与他站在军帐外低语了两句,这才返身回来。 帐中空了大半,乾牧也领命离开,骤而扩大的空间安静且气息横流,浑浊的魔气逐渐弥漫,将原先的清润丝丝覆盖,毫不掩饰自己气势汹汹的来意。 “现在有空了吗,宋将军?” 尾音被司琅狠狠咬在齿内,足见她此刻有多怨愤不满。宋珩失笑于她的暗自较劲,松口道:“郡主有何事要说?” 明知故问! 司琅眯眼:“你没有成亲?” 宋珩对她的直接并不意外。 而或许自他从司命那里拿到命簿起,先前与之后会发生的事,其实都已在预料之中。 宋珩风轻云淡地笑笑,那抹狩猎般的志在必得又从他眸中浮现:“昨夜我的问题,郡主好像还没有回答。” ——“为何当初魔界相见,郡主要假装与我只是初识?” 假装初识吗? 她确实假装了。 可归根结底,真正忘记的那个人又不是她。她除了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能够怎么做? 情根已失,他绝无再记起她的可能,那段曾在瞢暗之境的过往,便是说给他听,又能够怎么样呢? 思及此,翻涌的情绪瞬间又归为平淡,巨大的失落席卷心头。 但司琅很快压下,收起心神面色镇定:“你想起在人界的事了?” “我看过命簿了。” 看过命簿,便是见过人界十世,生生世世丧命于她的手中,是个人或许都想要问清楚原因。 那她便给他个原因。 “仙界十座统帅的名号,在魔界也算人人皆知。听闻你下界历劫,本郡主一时兴起去凑个热闹罢了。虽取了你凡身性命,但到底没阻碍你历劫不是?劫既历完,各归各位,难道还有什么好叙旧的?” 一番话说得轻蔑且满不在乎,司琅刻意冷着眼神不躲闪宋珩的视线,面不改色地对他撒谎。 沉黑的双眸低垂,宋珩默了片刻:“既然这样,又为何要阻止情妖拿走我的情根?” 司琅一僵,随之倏尔想起当时画面。 不过十年,于魔族中人漫长年岁相比只是眨眼一瞬。难怪她此时回想,竟觉那份痛苦和绝望仍还记忆犹新。 她睫羽轻动:“因为你招惹了我。” 话中半真半假:“招惹了别人总得还债,怎么能让你那么轻易就忘记。” 话落之后二人皆静,良久之后才听宋珩启唇意味不明:“是吗?” 司琅没再回答。 帐中猖獗的魔气早已收敛,沉寂下来后气氛颇为凝滞。帐外由远及近传来声响,不多时便听乾牧在外道:“将军,属下有事禀告。” “进。” 乾牧掀帘进帐,司琅顺势起身。 “将军,军营事务已经尽数处理妥当,依天帝令,午时过后便可启程了。” 司琅本来要走的脚步一顿:“启程?” “去妖界。”宋珩说着看了眼帐外天色:“大概半个时辰后。” 她迟疑了半秒:“你也要去?”她以为那日天帝不过随便说说,他不是才刚回仙界没有几天吗? 宋珩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我同你一样,也有一事需去妖界调查。” 倒是挺忙。 司琅不欲多听多问,见乾牧还有其它的事要和宋珩说,略为敷衍地点了点头便往帐外走,这回宋珩没再喊住她,倒是司琅半途才反应过来,她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 “宋珩。”她复又回头,“你为何没有成亲?” 她没再问他究竟是否成亲,其实心中已对他说的话信了十之八九。 只是他曾经身有婚约,也成功历过情劫,为何回了仙界,却没有与那琉汐成亲? 本只是来禀告公事的乾牧,闻言当即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 这这这……这什么情况? 自家将军和连塘郡主什么时候竟熟识到可以问这种问题的地步了……他这几天难道错过了什么? 乾牧站在一旁不敢插话,小心翼翼地在这二人之间来回巡视。 “其实,我还有些许疑问想请问郡主。” 宋珩面上浮现几分或真或假的探问:“郡主既说我们曾经交恶,且又从未来过仙界,那是如何知道,我曾身有婚约且要成亲一事?” 他顿了顿:“还是说其实我与郡主并未交恶,亦或是郡主……曾经来过仙界?” 司琅:“……” 谎言摇摇欲坠,司琅哪还敢再补上一刀。没想到这家伙心思如此敏锐,尽钻些漏洞想要套话。 “你想多了。”说多错多,掩饰的最好方式便是沉默。 她别开脸,迈步踏出军帐:“你既不想回答,本郡主也绝不勉强。”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当将军的,肯定比咱们郡主要聪明啊。哈哈~~ ☆、第五十章 依司琅先前计划,来仙界送过书信后她便直接去往妖界,早一日调查清楚真相,她便能早一日回到魔界继续过她的清闲日子。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活生生被那天帝拦在了仙界。 司琅不知宋珩是否已将在魔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给天帝。若那天帝真不知道,或许将她留下还情有可原,可若他知道……为什么还要拖延时间刻意妨碍? 一时司琅脑中思绪万千,好坏皆有,她总觉得这其中疑点重重,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抵达南天门外时恰好刚过半个时辰,宋珩比她先到,同她上次一样等在碑石铭台边。 司琅上前:“走吧。” “嗯。”宋珩低应一声,但步伐未动。 他伸手以指触碰空气,法术骤然凝现掌中,司琅视线一顿,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眼熟。 她蹙了蹙眉,有些不确定:“……穿空术?” 宋珩笑:“记性不错。” 先前连塘王府起火时,两人被困其中,宋珩的确在司琅面前施过一回,她会记得并不奇怪。 不过这回让她犹疑的不是这个。 而是…… “你能用穿空术去妖界王族?” 当初神界初创此术,确实是想缩减前去他界的路程和时间,且此术因人而异,精用此术出神入化,便是边陲荒地也能抵达。 但尽管后来此术流传,但能修习成功者少之甚少。便是学会,也不过穿行寥寥数里。 且两百年前他还曾临身瞢暗之境,这便说明那时他尚无法用穿空术进入妖界王族,如今距离那时,还并未过去多长时间,他竟已经能用穿空术进入妖界王族的地盘了吗? “或许可以。”罅隙在宋珩掌中缓缓撕开,黑色旋涡显出雏形,“不试试怎么知道?” 深幽的旋涡宛若血盆大口,随着宋珩法力的凝聚而逐渐扩大,疾风骤起,毫不留情地卷入旁边几朵本悠悠闲闲的浮云。 转瞬之间,穿空术已然形成,只等要进的人进入。 宋珩看向司琅。 司琅不确定这旋涡那头究竟去往何处,但她内心始终不曾对宋珩有过质疑。或许是不想,或许是不会,就如同王府起火那日,她分毫没有犹豫地就迈步向前。 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回以宋珩一眼,没有说一句话,直接踏入了旋涡之中。 周遭的景物由亮转暗迅速变化,如颠倒般的画面在她眼前倏然闪过,眼前再次亮起之时,白云薄雾仙气袅袅统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声鼎沸和遍地妖气。 两人落脚的地方是一处深巷,吆喝的声音透过石墙由外传入,极为清晰,若非这满地妖气弥漫,司琅差点以为此处乃是人界。 “这里便是妖界王族的盘踞地——卞城。”宋珩介绍地倒是熟稔。 司琅想起瞢暗之境的事,不动声色:“你曾来过?” 宋珩看她一眼:“来过。” 先前他要进妖界王族,司琅并未打听过原因。但这回情况不同,她反倒有些兴趣:“既然来过为何又来?你说有一事要调查,是什么?” 宋珩坦言:“与你一样的事。” 司琅一愣:“什么意思?” 宋珩笑了笑,道:“当初蝉镜的线索也算是我们费了几多周章才查出,如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既来了,我又怎能不一同前来?” 司琅盯着他的笑脸,眯了眯眼,凉凉问道:“是吗?” 后者笑而不语。 她轻哼,冷嗤一声:“冠冕堂皇!” 宋珩笑意更深。 石墙外的声响只升不降,听起来极为热闹,司琅不欲再在深巷里浪费时间,刚要出去,便被宋珩拦住。 “稍等。”他道,“出去前先封住魔气。” 司琅停下。 “妖族王宫隐藏在卞城之内,为保王族安全,此城不允许他界之人进入,同时也有众多王族耳目潜伏,所以你我均需闭气,以免被察觉身份。” “你知道的倒挺清楚。” 司琅顺口评价一句,而后依他的意思封住了魔气,瞬间便感觉这满城的妖气更加浓重了些。 深巷的结构还挺复杂,两人皆封住了气,无法使用法术,只能循着岔路慢慢寻找出口。 没过多久,石墙外的声音越发清晰,这便意味着出口应该已经临近。果然拐过了下一个岔路,卞城热闹的长街顿时出现在眼前。 妖界在六界中其实最为复杂,因为万物生灵皆可为妖,就算是石头也不例外。长街深巷中人影来来去去,可在接近之前无人知道他们的原身究竟是什么。 二人忽然从深巷中现身,许是外貌太过出众,不免引来周遭许多人的侧目打量,司琅下意识冷着脸一一回视,等警告完后才发现自己如今正在妖族地盘,且封住了魔气没有半点法力。 于是她只好又将目光收回,勉强忘记自己是魔界郡主这个身份。不满间偏头一瞥,正巧触到宋珩似笑非笑的眼神,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是在笑话自己。 司琅便更加不满了。 恰好两人正走至客栈外准备住店,她瞧着里头冷哼一声,毫不客气:“住店的银子你付。” “好。”宋珩答完后轻笑一声,“先前你替我赢了不少,付住店的费用还是够的。” 司琅:“……” 闭气出深巷前,两人已经提前换过衣裳。司琅照旧是那身在人界时的黑色羽衣,缀着普普通通的流苏和银饰。换下张扬的□□后她俨然少了几分魔族的冷戾,看上去与正常妖类幻化的人形并没什么差别。 宋珩则卸了银甲,一身月白衣裳同住在连塘王府时相像。他气质本就温和,藏起锋芒来毫不费力,看上去便只觉得他不过一只普通小妖,完全无法让人将他和仙界的十座统帅相互挂钩。 两人便这么进了客栈,果不其然那掌柜的什么也没看出,不过抬头扫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算着账,边算边问:“两位住店?” 宋珩答:“嗯。” 掌柜的摆摆手:“等等啊!” 他捞过一边折得老旧的黄皮本,随意瞧了眼:“还剩仨头房,你俩住不住?” 这是认为他们住不起? 司琅抱臂冷冷睨着他,宋珩笑笑,并不介意他的语气,掏出银子放在他的面前:“两间。”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那掌柜面色瞬间好了不少,他笑盈盈地接过银子,边放在掌心里摩挲边道:“好嘞!” “掌柜的,给本少爷开两间头房,一会儿再送点吃的上来!” 本安静的客栈内忽然涌入几人,走在最前头的那人大喇喇高声招呼着,路过柜台前头脚步也没停,一副直接就要上楼的样子。 “哎哎哎……朱少爷……” 上了几步台阶就被叫停的朱彭极为不满,他冷着脸回头,语气不善:“做什么?别打扰本少爷休息!” 那掌柜的显然之前就认识朱彭,且招待过他不止一回,瞅瞅宋珩和司琅这边,在看看那头已然等得不耐烦的朱彭,连忙解释:“是这样的朱少爷,您看您不是说这两天不在卞城,所以小的就没特地给您留屋子……现在虽还剩三间屋子,但这两位刚来的已经……” 话都说这份上了,朱彭怎么可能听不懂。他冷笑一声折返回来,在柜台前站定,一双鼠目被眉头压得极低,如打量蠢货般上上下下将那掌柜扫视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本少爷今个在你这没地住了是吗?”他上前狠狠揪住那掌柜的衣领,“是这意思吗?” “怎么的,瞧不起我们老大吗?” “没地给人住还开什么客栈?不如去讨饭还有的赚!” “不住了!谁也别住!这店今个咱就给他砸了!” 见自家老大动手,跟着朱彭进来的两人也纷纷闹了起来,作势就要上前把桌椅掀翻。 “别别别!别别别!朱少爷息怒,您在小的这儿肯定是有地方住的!就算小的没地方住也不会让您没地方住不是?”掌柜的赔着笑脸,一副谄媚样子将朱彭的手拿下,拎过两把管钥放在他手里,“朱少爷可赶紧上去休息,小的一会儿就差人把吃的给您送上去。” 朱彭掂了掂管钥,嗤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滚开吧!” “哪里差不多?”管钥在朱彭手里还没握热,冷不丁肩膀就被钳住,他有些吃惊,不知谁人如此胆大包天,“我看差得多了。” 女子的声音冷漠却清亮,钳住他的手指细白且干净,虽然语气不善,但朱彭第一眼关注到的却是她的脸蛋。 “呦,大美人?”他完全忽视司琅面色的不屑,两眼发光地瞅着她上下打量,“刚刚本少爷怎么没看见?” 说着他就回身重锤了两个手下的脑袋,斥道:“你们两个蠢货怎么也不提醒提醒本少爷?” 两个手下内伤不止:“……” 司琅心下冷笑,懒得管他是故意装傻还是色胆包天,钳着他的手指一个用力,径直滑下将他的右手弯折后扣在柜台上,只听朱彭一声惨叫,毫无防备疼得冷汗直流。 管钥一声脆响后从他掌心里掉落,直挺挺躺在一边,司琅看他如看虫蚁般嫌弃,随手一扔将他推开,刚想拿回管钥,便觉一阵妖风倏尔袭来,她偏头一躲,再回过头就看见那朱彭一边咬牙忍住疼痛,一边抬着左手面容阴冷。 他看着侧身将人半挡住的宋珩,一下便了然他们就是刚刚掌柜的口中说要住店的二人。 “美人够狠啊。”朱彭揉了揉酸痛的右臂,鼠目中泛着寒光,“那本少爷也不能太客气了,对吧?” 管钥被抛在柜台之上,司琅想拿,但被宋珩挡住,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彭再次将它拿了回去。 “美人想要这个?”朱彭将管钥挂在腰带上,语气轻挑地看向司琅,“不如自己过来拿?” 想激怒她? 司琅哪里看不出这朱彭心思。 若她现下不在卞城,没有封住魔气,此人早不知在她面前死过多少回,但她虽有怒意,但理智尚存。这人敢这么嚣张,定然在身份地位不低。刚刚抢夺管钥已是不妥,现在若再动手,恐怕会将她和宋珩都陷于不利之地。 她不蠢,宋珩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 “不必。”宋珩淡笑着替司琅应道。 朱彭只当他是没胆,哼笑一声异常不屑。任由着战战兢兢的掌柜和小二如送神一般将他环住,刚踏上一步楼,不忘回转过来,盯着司琅笑得极其猥琐:“美人,若是不想跟他同住,本少爷也不介意——收留你一晚。” 如此明目张胆的侮辱,司琅死死打定今夜便要他丧命的念头才勉强忍下,一双清目中的杀意因为被宋珩的肩膀挡住,才没有被朱彭发现。 朱彭瞧不见心中美人的表情,只看到将她挡住的男子面上照旧带着淡淡浅笑,只是眼神中好似划过一缕凛冽。 他停了下上楼的动作,再仔细看时却又见他面色温和,眼中完全找不见那丝凛冽,仿佛刚刚所见的,只是他一闪而过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去妖界了,猜猜会遇见谁? ☆、第五十一章 这间客栈乃是卞城人流最多且最为复杂的一处中心地点,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妖族王宫在卞城的隐居地,落脚这里必不可免。 最后一间头房的屋门被猛力推开,震得里头的盆栽都抖了一抖,司琅沉着脸发泄怒气,捏着杯子的指头都掐的发白。 “这是水杯,不是他的脖子。” 宋珩随着她进屋,将屋门关紧后便在司琅面前坐下,翻过水杯缓缓倒满,见她仍旧没有松手,便抬起长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这个动作水到渠成,由他来做像是再自然不过,司琅愣了一愣,抬眼看他,却见他眸中清明坦然,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昵。 她抿唇垂了垂眼,火气顿时消去大半,松开了那个无辜的杯子。 宋珩顺势将倒了水的杯子放入她的手心。 司琅仰头一饮而尽,喝过水后心绪平静了些许,虽说仍旧想取那朱彭性命,但到底还是被理智说服——这里绝不是能动手的地方。 且相比朱彭,现在显然有另一个问题更需要操心。 “只有一间屋子,怎么住?” 宋珩本在打量屋内构造,闻言转回头来看她,道:“你住。” 司琅早料到他是这个回答:“那你呢?” “卞城不宜停留太长时间,需尽快找到王宫的入口,今夜的时间不能浪费。” 司琅思忖片刻,提出疑问:“我们寻那妖王不过只是因为蝉镜的线索最后指向他,可如果他从转轮阎王那儿拿走蝉镜后便将它送与了别人,我们就算找到他,也未必能从他那儿发现什么。” 妖界与仙界早已因为人界的统治权而争斗了千万年,即便宋珩在魔界遇袭的事与妖王无关,他也断不会好心向他们透露任何口风。更别说……或许此事就是他一手策划也不一定。 “无论蝉镜现在是否在他手上,现在想要调查,找到他藏身王宫必不可免。不过中途我们若能找到其它零星证据,或许就不必与他正面对峙。” 毕竟如今他们二人身处妖界王族的地盘,周围不知会有多少耳目眼线,行事难免不如之前容易。且妖王就算先前曾元气大伤,但距今已过了五百多年,无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情况如何,若真的与他正面对上,对他们来说绝不是有利局面。 计划一旦敲定,剩下的就只有实施。 司琅留在客栈内注意周围动向和留意人□□谈,宋珩则去外探查卞城中其余可疑地点。 傍晚时分司琅早早就在客栈角落坐定,点了几个小菜摆在桌上做做样子,假意在吃,实则在听,不时抬眼观察来去之人的模样。 戌时过后,夜色渐浓,客栈入了休息时分。楼下闲谈的人群逐渐散去,三两个饮酒醉了的由小二带走处理,司琅没有听见什么有价值性的内容,为防暴露,便也随着众人上楼回屋。 她在楼下时没有看见今日在客栈内嚣张跋扈的朱彭,甚至未曾听见谁有对他的行为进行谈论,这点乍看蹊跷,但思虑过后更加让司琅确定想法——这朱彭绝非身份简单之人。 若从其他人口中无法探出消息,或许可以尝试从这朱彭身上下手? 思及此,司琅心中起了些许想法。 夜已深重,整间客栈陷入了静谧,司琅站在窗边往下探望,街巷中只剩寥寥几人还在摸黑前行。 朱彭的屋子在走廊东面另一头的拐角,司琅不欲与他正面硬来,只打算先潜入他屋中寻找是否有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什。 屋外悄无声息,不闻人声,司琅屏息从窗边缓步挪到门扉边缘,边侧耳听着,边慢慢抬手抵住门。 只是她刚要推门,忽然听见下方传来几声细微响动,这声响势头不大,能察觉出来者有意控制,司琅戒备顿起,推门的手瞬间收回。 那声响只一下便彻底消失,司琅凝神听着屋外动静,但她封了魔气,在来者不动手的情况她察觉不出他的具体方位。而那人显然也同样小心翼翼,连脚步声和气息都谨慎隐去。 屋外再次陷入安静,静得好似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司琅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听错,此时定有人在走廊外鬼鬼祟祟。 而事实确实如她所想。 司琅背对门扉,大半个身子都藏匿在墙侧,夜色虽深,但仍有月光,门外人影一闪而过,司琅才刚刚捕捉到,那人就已化为妖气从门缝里钻入。 竟是冲她来的? 这个念头在司琅脑中飞快掠过,她开始回忆方才在楼下是否有不慎暴露身份,引来了卞城内潜藏的王族耳目。 不过还没待她想清,那缕偷溜进的妖气便逐渐化为了人形,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为防处于被动,司琅决定先发制人。 那人既偷偷摸摸,那么该有的戒备绝不会少,一察觉身后有人袭击,反身便是一记妖气,随后立马往窗边闪躲。 司琅一掌落空,又见他要逃,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当即就解封了魔气,毫不犹豫再向那人攻去。 司琅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那人径直被她压制在地,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只顾着嗷嗷直叫,浑身顿时散发出一阵浓郁异香。 司琅闻着这阵异香,眉头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 这好像是…… 重新封住魔气,司琅将桌上的火烛点亮,果不其然脸颊着地躺在地上欲哭无泪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王族耳目,而是一位她曾想将其狠狠宰杀然后丢入万鬼池中令他尸骨无存的“老朋友”。 “是你。”司琅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冷冷开口。 “郡……郡主?!”情妖听见是女子的声音格外震惊,人还趴在地上,头就先行抬起了,“郡主怎会在此?” 司琅脸色不善地看着他:“难道不是本郡主该问你为何潜进这里?” 情妖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往四周张望了会儿,才像是恍悟般猛然清醒,屁颠屁颠地爬起:“哎呦喂,是小妖进错屋子了,郡主莫要见怪啊。” 情妖甩了甩手中锦帕,赔着笑脸连连道歉,脚下却是没停,一步一步往窗边挪去。 司琅将他动作尽收眼底,没有阻拦,只冷笑一声:“本郡主劝你老实交代,别动什么其它念头。” 结结实实被威胁了的情妖笑脸一僵,逃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唯有轻叹一声,缩起肩膀假装无辜:“小妖……小妖什么都没想啊……” 司琅不吃他这套:“说!” 情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司琅,还偏生好巧不巧地走错入了她的屋子,想来他今夜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是别想离开,这位魔界郡主他是万万不敢招惹啊。 其实跟她交代缘由未尝不可,不过就是……就是这个真相说起来……有点丢脸罢了。 情妖之所以称作情妖,无非就是以食情识或者情根为生,愈是轰轰烈烈缠绵悱恻、亦或求而不得肝肠寸断,愈是有利于情妖提升修为。 只是无奈这六界内此种感情越来越少,少到他已快百年未遇,普普通通的情识于他只能用以填饱肚子,对提升修为根本毫无用处。 如今他的法力已经越来越弱,若再不勤快些吸食情识,恐怕很快就要日渐消瘦,被其它妖物无情捉走了。 “小妖听闻那朱家朱彭今日住进了这客栈,便想着偷偷寻来吸食点情识。谁能想到竟然……竟然走错了屋子……” 司琅保持怀疑:“朱彭?为何偏偏要找他?” 情妖道:“那他不是惯常流连花丛,四处留情嘛,要吸食情识,他自然是不二之选。” 听他话里行间倒确实没有什么漏洞,看起来像是如他所说,来这儿只为找那朱彭。司琅才懒得管这情妖要吸食谁的情识,百般刁难,不过就是看他不爽。 情妖哪能瞧不出这连塘郡主还因为先前人界的事对他记恨在心,但偏偏他也不敢擅自提起,要真触怒了她,恐怕还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他绕来绕去解释一通,最后依然只能服软:“小妖该说的不该说的,可统统都与郡主你说了,现在可能放小妖离开了?” 情妖这么一出,早就把司琅预备潜入朱彭屋内的打算搅乱,再者看着他,难免想起当初人界那番情景,她虽看他不爽,但到底没想要报复什么,于是最后只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只是还没待情妖喜上心头,屋外忽然发出几声细微响动,司琅和他俱是一顿,还未来得及灭掉火烛,屋门就被人从外敲响。 司琅升起戒备,示意情妖先不要轻举妄动,沉声发问:“谁?” “是我。”宋珩答道。 司琅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回来,虽然奇怪,但还是上前去替他开门。 微微跳跃的亮光映着宋珩颀长的身影,他走进屋内后将门掩上,先是看了司琅一眼,而后才转向屋中的另外一人。 本来在这里看见魔界郡主已经够让情妖吃惊,没成想同她一起来的竟然还有仙界大名鼎鼎的十座统帅。 情妖异常诧异:“宋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 方才只单单撞见司琅,情妖倒没有多想什么,现在这二人一同站在自己面前,他这才有所后知后觉。 卞城是妖界王族的地盘,同其它地界不同,进出这里均需通城令牌,他倒是几百年前从别人那儿顺来一个,这才得以顺利进城,可是眼前这二人…… “你们……可是偷溜进卞城的?” 问题已然多余,答案显而易见。 宋珩并没否认:“不错。” 情妖一噎,算是灵光的脑子瞬间划过一个念头,他半是猜测:“二位来这该不会是要……寻那妖族王宫吧?” 宋珩毫不掩饰,启唇对他淡淡一笑:“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情妖可是个重要人物啊…… ☆、第五十二章 宋珩的坦荡让情妖无话可说,反而让他懊恼起了自己的多嘴。本能大家相安无事各做各的,现下……他倒没法轻易脱身了。 其实情妖虽属妖界,但因为自身需要,常常游离他界寻觅情识,对妖界内的事了解不多,况且他本身并非王族,对于妖王、王宫等更是知之甚少。 故就算知道了宋珩和司琅这回偷溜进卞城,他也并无太多打探的想法,至于告密揭发,他属实没有想过。 但显然司琅并不相信。 刚刚她没打算和这情妖透露消息,但既然宋珩说了,他也知道了,那她便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意思:“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情妖晃了晃手中锦帕,法力的减弱让他一时不如先前那样婀娜多姿,只能倚靠着墙弱不禁风般:“郡主,小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司琅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情妖无可奈何,借着一屋火光看看司琅,又看看宋珩,最后妥协轻叹一声,无力道:“小妖是真不知那王宫究竟在卞城何处,郡主与宋将军若非要找,小妖这儿也只有一个消息或许有用。” 司琅:“说来听听。” “方才小妖也说了,来这里本是为了寻那朱家朱彭,之所以偷偷摸摸,也是因为他的身份属实特殊。” “小妖早先听说,妖王有一心腹名为朱彰。这个朱彰,在卞城也算是权势滔天了。那朱彭啊,便是朱彰的侄儿,仗着自家叔叔这层关系,欺负了不知多少清白姑娘。” “小妖最近两日一路跟着这个朱彭,听说他本是要去找那朱彰,不知为何又掉头住进了这客栈之内。不过小妖想他大概住个一两日就会动身离开,郡主与宋将军若是想寻王宫,跟着他或许能有所发现。” 果不其然,正如司琅所想,这个朱彭如此嚣张,背后身份必定不简单。不过她倒是没有料到,他族中竟能有人与妖王有直接联系。 看来现在单单拿他物什已没多大意义,倘若事情真如情妖所说那样,跟着他寻到王宫才是目前重中之重。 不过…… “你所言是真?”司琅发问。 情妖郑重点头:“小妖绝不敢拿此话欺骗啊。” “此话?”司琅听出些端倪,“你的意思是……其它的事你曾欺骗过本郡主?” 情妖一僵,提着锦帕的尾指抖了一抖,看了眼宋珩,很快别开脸去,干笑两声:“怎……怎么可能?小妖向来有话实说,哪曾有过欺瞒……” 司琅蹙眉。 情妖很快恢复镇定,没再看她,亦没再说些什么。 该问的问完,该说的说完,司琅摆摆手,这回是彻底打算放情妖离开了。 临近屋门,将要化为妖气之时,情妖还是没有忍住,回头提醒道:“虽跟着那朱彭可能寻到王宫位置,但中途指不定会有何陷阱,宋将军和郡主还是小心为好。” 宋珩看着他,应声道:“多谢。” 送走情妖后,天色渐渐露白,宋珩掐灭了桌上的火烛,屋中透进些浅淡日光。 司琅在桌边坐下:“你信他的话吗?” 宋珩回身:“为何不信?” 要说信,没有证据,但要说不信,也没有理由。 情妖不是王族之人,没有必要故意对他们说谎。 “方法可取,朱彭身份确实如他所言并不简单。” 听宋珩这么说,司琅这才想起他刚刚在外查探,或许是得了什么消息:“你查出什么了?” 宋珩看她一眼,却是否认:“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朱彭身份不简单?” “依照他今日行径不难猜出。”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毕竟司琅自己猜测的根据也是这个。她点点头,屋内属于情妖的妖气散尽之后,她复又问道:“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之前商量的是卯时过后汇合,可现在才刚过寅时三刻。 宋珩如实道:“我察觉到你气息波动,所以回来看看。” 司琅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先是一愣,才想起要问:“你怎么察觉到的?” 两人刚刚应该相距甚远,就算她有一瞬间确实动了魔气,但那气息应该微乎其微,不至于让他能够那么快就赶回来。 果然,宋珩指了指屋外,解释道:“我布了探知网。” 如那时在瞢暗之境中一样,一张普普通通的网便将此地暗无声息地包围。两百年前她在网外,同他一起寻找破解阵法的方法;而两百年后她却掉入网内,被他不声不响地沉默守护。 司琅心头蓦地一热,她看着宋珩,问道:“你这样施法,不怕身份暴露吗?” “夜深人少。”宋珩对她笑笑,“还算安全。” 既然说还算安全,那为什么一感觉到她气息波动就转而赶回?司琅不敢问,也没有信心问,怕问过之后,得到的答案并非心中所想。 屋内安静下来,朝日初上,窗外传来的人声交谈愈渐清晰。司琅很少有在这么早的时候醒来,难免对外头隐泛的烟火气息有几分兴趣。 她偏头看了两眼,这动作落在宋珩眼里,心思不言而喻。他淡淡笑了笑,出声问道:“要不要下去看看?” 司琅回头看他:“好。” 寅时过了,安静一夜的街巷逐渐声起,熹微日光轻拢而下,路旁各色小摊开张,食物热气袅袅不断。 司琅本想先逛一圈看看,但走了几步便被路旁的食物吸引,她看了眼好像没有什么想法的宋珩,道:“去那儿看看?” 宋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包子铺:“好。” 包子铺这会儿没什么人,两人到了跟前,店家连忙高高兴兴地迎上,问道:“二位吃包子?” 司琅看了眼热气腾腾的蒸笼:“什么馅的?” 店家爽朗一笑,自豪地拍拍胸膛:“我这儿的包子啊,那可是整个卞城内最好吃的。馅就更不用说了,丰富程度我说第二,绝对没人敢说第一。什么虫蝇、蛇尾、狼爪这些,都是应有尽有,就看客官你们要什么了。” 司琅:“……” 她再次看了眼蒸笼内小巧整齐的包子,着实没想到里头装着的东西如此“奇特”。 “客官,你到底要什么馅的?”见司琅久未答话,那店家问道。 “……有正常点的吗?” 店家眼神奇怪地打量了下司琅:“正常点的?” 司琅一时嘴快倒忘了隐藏。这里是妖界,吃些虫蛇之类的其实再正常不过,奈何她魔界着实没有这些奇怪东西,一时半会儿接受不来。 宋珩含笑看了眼司琅,上前解围道:“她最近胃口不好,可有些清淡点的?” 闻言那店家顿时仰天长笑,有如恍然大悟般冲宋珩笑笑:“原来如此。” 他开了另一个蒸笼,动作迅疾地从里头掏出几个包子,放在油纸里递给宋珩,边笑边语重心长:“有喜了是该多注意,这几个是红豆馅的,包管你们喜欢。” 宋珩接过油纸的手一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于是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司琅,却见她抿着唇脸色也有点泛红,目露诧异地瞪着他。 宋珩无奈。 他本意只想解围,哪知一句话竟让店家误会成这样,想解释又发现无从下手,只能拿了包子在店家笑意盈盈的注视下付了银子,再去看司琅,却见她早就迈着步子走了老远。 也不知是羞是恼。 待宋珩跟上司琅,她面上早已波澜不惊,那点难得的红晕褪去,面容一如既往地白皙干净。 宋珩递过包子:“还吃吗?” 都已经被人误会一通,不吃岂不是更亏。 司琅没好气地一把抢过:“吃!” 红豆馅的包子虽甜不腻,司琅咬了两口,倒是确如那个店家所说般味道不错。她本落后两步,这会儿偏头去看宋珩,见他长指捏着油纸,吃得安静且认真。 许是她看得有点久了,宋珩不得不侧目询问:“怎么了?为何一直看着我?” 司琅转回头,又咬了口包子,耸肩含糊道:“没什么。”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行在逐渐拥挤的人群里。 街巷人多之后,自然也就慢慢热闹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见到几个没有化作人形的小妖。 妖爱美丽的面皮,同时也爱美丽的装扮。卞城内有许多胭脂和首饰的铺子,清晨方一开张,排队的人群都挤到了街的中间。 司琅本是随意瞧了一眼,却忽然目光一凝停在了某个女子的发髻上,那发髻的样式极为复杂,收尾之处盘绕整齐,静静插着一支簪首如半月的簪子。 那支簪子颜色明黄,亮眼且张扬。可司琅却忽然想起另一支通体润白的簪子,它淡然且安静,虽不抢眼,但却是她喜欢的模样。 “去看看?”宋珩问道。 司琅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必。” 她既这样说了,宋珩自不强求。跟着她一道走过那些铺子,离得远了,他忽又像是想起什么,冷不丁问了一句:“对了,当初人界那支璜月簪,你还留着吗?” 司琅心头一跳。 虽知道他看过命簿,却不想他竟会记得。那支璜月簪……还是她从他手下硬抢过来的。 司琅眨了眨眼,回答道:“早扔了。” “扔了?”宋珩似惋惜般笑笑,“若知道你要扔掉,当初我应该强硬点将它买下的。” 买下?买下送给谁不言而喻,当时他乃凡人周寅,心里念着想着的不就是那薛家薛韵? 司琅冷哼:“就算你买下,我也能抢过来。” “为何一定要抢?” “我喜欢。” 宋珩反问:“喜欢还扔了?” 司琅发觉宋珩兜圈套话的意图,不满地瞪他一眼:“喜欢的当然不是簪子,而是——欺负凡人的乐趣。” 这“凡人”指谁无需多说。宋珩笑笑:“是吗?” 司琅没答。 长街一路走到尽头,天光明媚之后两人回头,往客栈方向回去,走了半途,又经过人满为患的首饰铺子,司琅动了动唇,没忍住,问道:“当时铺子里头那么多簪子,你怎么偏偏看上那支璜月簪?” 偏偏看上?似乎也不算。 周寅的记忆留存在宋珩脑中,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当时在首饰铺子内,他其实不曾看过其它任何一支发簪,只在看见璜月簪的第一眼,便觉得它是心中所想。 那时尚不知为何偏偏瞧上它,可如今再想,好像一切又早已有所定数。 润白的簪身,半月的簪首,陌生中仍有熟悉,吸引他一步步靠近。 宋珩勾唇浅笑,看着司琅,应道:“或许是因为——合眼缘吧。” ☆、第五十三章 回到客栈还算时候较早,不过该起身忙活的一个不落。本在外头拿着布沥水的小二见着宋珩和司琅,有点意外:“二位出去地那么早啊?” “出去逛逛。”宋珩应道。 小二笑笑,又和宋珩说了两句话,还没聊完,里头就哄哄闹闹传来人声,小二像是早有所料般叹了口气,沥水的手重重拧了两下。 宋珩和司琅对视一眼,也不再同小二攀谈,侧身进了客栈。 “哎呦朱少爷这是怎么了?需不需要让小的给您瞧瞧?” 柜台前是客栈掌柜和朱彭一行三人,掌柜的边观察朱彭脸色,边瞧着他不协调的四肢暗自观摩。 “瞧你个头!本少爷好着呢!”朱彭对着掌柜的狠狠啐了一口,眼神刚升起点凶神恶煞的意思,肩膀手臂就因为大幅度的动作疼得发紧,他忍了忍,怒瞪着他,“本少爷看你还是好好瞧瞧你的破客栈,睡了一晚竟给本少爷睡得手折加落枕!” 朱彭这么一说,这四肢不协调的观感顿时能解释通了。他虽身体能正挺站着,但双手皆背在身后,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放着,脖子一动不动,拔得直挺挺地,背脊显然异常僵硬。 掌柜的哪能想到他不过睡了一夜怎么就给睡落枕了,这事先前在他客栈里可从未发生过。倘若直接对他说其它住客都好好的,只他一人出了问题,恐怕还得被一顿批,于是掌柜内心叫苦不迭,面上不得不笑着赔不是。 “是是是,朱少爷说得对。小的这客栈是该好好整顿整顿了,您就好好养伤,小的保证下回您来,绝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 “下回?下回来个屁!本少爷还稀罕上你这里了不成?滚滚滚,别挡着本少爷的路!” 朱彭嫌恶地瞪着他,身后两个随从见状,伸手狠狠将他推开,掌柜的径直撞在柜台上,磕着腰也不敢多说什么。 朱彭三人大摇大摆地来,大摇大摆地走,虽姿势怪异,但没人敢睁正眼打量,半途中迎面而来的人都自觉让路,不说话也不抬头。站在旁边许久不敢说话的小二见自家掌柜哀哀怨怨地扶着腰,连忙上前将他扶好。 司琅和宋珩坐在角落,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大清早就带着人离开客栈,时间还算吻合,想来情妖应该没有说谎,这朱彭正是要动身去王宫。 两人没有犹豫地退了屋子,随着人流跟在朱彭后头。朱彭身形虽不算高,但好在装扮显眼且动作怪异,人群中一眼就能让人认出。 “睡个觉也能成这样?”司琅隔着一段距离,冷声嗤笑,“废物!” 宋珩没有搭话,但脸上露出些淡淡笑意。 为防止跟丢以及被察觉,两人一路上都尽量保持安静,跟着朱彭一路直走,拐过岔路后又行了片刻,最后入了一条小巷。 小巷比之大街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安静,他们没有跟得太紧,只追着朱彭的衣角随行,不知那朱彭是睡傻了脑袋还是压根不担心被跟踪,一路上都没回头看过一眼。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朱彭三人停步的地点是在深巷处的一座破庙,那破庙看上去久无人住,杂草破布丢了一地,若非现下是白日,恐怕都看不清檐下还有几块好地。 两人背身躲在墙垣之后,见朱彭他们进了去,司琅问道:“不进去?” “再等一会儿。”宋珩道。 两人换了一处能看见破庙里头光景的地方躲着,断壁碎石之中,朱彭因为手折了,只能闭目半矮着身子忍着疼痛,边骂边施展法术。 破庙不起眼的一处角落,放着一只歪倒的石狮头,随着朱彭法术的施展,那颗石狮头上方很快凝聚起一团白光。 像是入口的雏形。 宋珩提醒司琅:“准备进去。” 石狮头上方的光圈很快扩大,直至莹莹亮光覆盖了整座破庙,朱彭收手站正了身体,咬牙忍过肩膀的疼痛,对身后两名随从道:“走!” 宋珩也同时起身:“走。” 两拨人目的不同,但来意相同,无非是要进入口,那正面交锋便势不可免。 入口终点是否直接抵达王宫还未可知,但显然想再暗地里跟着朱彭不太可能,毕竟进了入口,朱彭势必更加谨慎,而里头或许也没有那么多可让人藏身隐蔽的地方,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与其等着被发现,不如早一步先发制人。 朱彭探着身体刚准备跨进入口,忽觉身后有两道脚步声临近,他顿时警觉回头,但还未及施法,眼前登时一黑,接着就是肩上剧痛,跟着他那俩人也和他一样遭遇,转瞬不过几秒,三人都前后倒地。 许是感应到了施法人遭遇危险,石狮头上的光圈开始逐渐变小,时间耽误不得,宋珩先司琅一步踏进,不忘回头嘱咐:“小心些,跟紧我。” 司琅一脚踢开梗着脖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朱彭,应声道:“好。” 司琅紧随宋珩踏进入口,解封魔气之后,自然会对周遭的感知更加灵敏。眼前光影变化,白日骤然转暗,脚下虽踩着平地,却犹如站在云上飘忽不定,一阵一阵的妖气蓬勃四溢,无形中已像利爪般挠人心肺。 这里的感觉……令人极其不舒服。 “似乎是条暗道。”宋珩说道。 此地光线虽暗,但不影响观察,前方一眼望去岔路极多,方向各异,确实像修筑在地下的暗道。 不过这暗道又与寻常的不太一样,因为极为宽阔,且妖气甚浓。 “这暗道通向王宫?”司琅问。 宋珩答:“应该是。” 修筑如此复杂,又多藏暗门,再加上是朱彭施法开了此处入口,那么终点通向妖族王宫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墙垣高处挂着几盏昏暗烛灯,勉强可以照清前路,宋珩看了一圈,思量过后道:“先走一段路看看。” 司琅没有异议,两人便就着烛火的亮光往前探路。 深重的妖气始终没有散去,但随着他们的不断往前会时淡时浓,只是这浓淡难以让人辨清方向,只觉那股气息轻飘飘般浮在上空。 宋珩没有查探暗门,只先在完整的道路内摸索,司琅跟着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石壁,看是否有隐藏的机关。 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两人在暗道内并未发现任何机关的存在,反倒是因为岔路和暗门的数量太多,导致有数次又回到曾经走过的地点。 “看来暗道不止一条。”宋珩停在烛灯照亮的昏暗一角内,“这里应该是由数条暗道相互交叉而形成的暗道迷宫。” “暗道迷宫?”司琅曾有耳闻,又想起妖冥两界交汇处的幻境结界,不由轻扯嘴角,“那妖王花样可真多。” 但纵然他花样再多,既然来了这儿,他们就势必会寻到出口。 宋珩与司琅二人毕竟非妖界之人,若长时间处在封闭且妖气浓重的环境内,对他们来说不是有利之事,而现下暗道迷宫错综复杂,短时间想要找到出口,可能性并不太大。 宋珩沉吟片刻,忽然凝气于指,司琅还没问他意欲何为,就已经见他矮身蹲下,指尖轻触石地。 莹亮透明的仙气氤氲而散,如雨后雾蒙的薄云阵阵荡开,昏黄的暗道内有一瞬间异常明亮,之后便如同昙花开过后缓缓沉寂。 司琅看着他:“你这是?” 宋珩起身,解释道:“这是探知网。” 再看一眼此时平静无波的石地,司琅几乎立马就想起了两百年前在瞢暗之境的情景。 那时候为寻阵眼,他正是用了探知网来破解岩石阵法,稀散巨大的岩石在他所布下的网中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光点,空旷荒地中的秘密眨眼就被窥探看破。 “既然有妖族的人通过这里抵达王宫,那么自然就会留下他们的气息。”宋珩道,“这也是为何此地妖气浓重,但分布并不均匀的缘故。真正通向出口的道路只有一条,但被迷宫岔道所掩藏,所以现在最省时力找到出口的方法,便是利用他们曾经留下的气息。” 此地封闭,妖气久久不散,通往出口的道路只有一条,那么势必那一条路内妖的气息会格外浓重,只要利用探知网寻到那条路,那么找到出口自然就轻而易举。 “探知网覆盖整个暗道迷宫还需要一点时间,且此地妖气过重,在出去前我们尽量节省体力。” 前一番话司琅仿佛没有听到,又可能是听到了并无想法,只在宋珩提及最后一句时眉梢微挑,反问道:“节省体力?在这儿为何会消耗体力?” 宋珩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说话也算消耗体力。” 司琅撇嘴,不满道:“我乐意。” 宋珩笑笑:“好。” 司琅不知他这一声“好”是何意思,犹豫着想问,就见他走了两步,推开几扇旁侧暗门:“在探知网有所反应前,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吧。” 暗门是为暗道迷宫而设,里面其实并没有什么机关,为了更好地隐蔽位置,宋珩在几番探看后,最终选了处较为偏僻的角落。 暗门内的空间不及暗道迷宫的大,为防止过于封闭且视线受阻,宋珩没有将暗门关闭地太过严实,而是提前留了一条手腕般大小的缝隙。 暗门里同样也是石壁构造,墙上悬挂着五鬼面具,除此之外这里头再无其他任何东西,就连普通的杂草碎石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四方空间寂静且冷清,唯一的光源还是来自缝隙外的微弱烛灯。 宋珩查探过五鬼面具及石墙,确认没有任何危险机关后,才对司琅道:“坐下休息会儿吧。” 司琅瞧了眼光秃秃的地面,也不嫌弃,矮身就要坐下。 但被宋珩一拦:“等等。” 他将银甲卸下,挨着石墙铺好才重新道:“坐这上面。” 司琅看着他的视线一顿,半晌才不动声色地移开,没有拒绝地沉默坐下。 银甲宽敞,也很温暖,隔绝了冰凉的石地,司琅虽只占着一角,但宋珩并无靠近的意思,只与她隔着段不远的距离安静坐着。 宋珩自坐下后便没再说话,不知是真要节省体力还是因为昨夜无眠而疲惫,司琅没打扰他,背靠着石墙同样一语不发。 或许是因为四周太过空旷安静,这里任何一丝的变化仿佛都更加容易察觉。就算垫着银甲,穿着御寒□□,司琅还是感觉到了此地极快下降的温度。 冰冷的凉意窜入身体,来得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司琅下意识地动了一动,出声道:“宋珩?” 他很快回应:“嗯?” 司琅转过去看了看他,虽面容不清,但身形挺直,她道:“这里有点异常。” “嗯。”宋珩显然也有所察觉,侧目询问,“冷?” “不冷。”司琅顿了顿,反问,“你冷不冷?” 宋珩答:“还好。” 不清不楚的二字回答让司琅没法静心,手下触到温热的暖意,她忽然间就想起当初在瞢暗之境,她掉落罅隙醒来的时候,身下也如同现在这样铺着他的银甲。 时间好似完全没有行走,这两百多年的空白也像根本没有改变什么。他们仍旧不远不近,困在黑暗中感受寒冷,而他尽管没有记起她,但却仍然为她保留了几分温柔。 寒凉之意愈发深重,司琅的心却逐渐温热。她微微偏头在黑暗中摸寻他的轮廓,在这一瞬间忽然很想将他看清。 手心凝起魔气,霎时间显出三支羽箭,司琅将手往宋珩面前伸近,道:“我觉得你会冷,还是生个火吧。” ☆、第五十四章 被迫“会冷”的宋珩生起了火。 火光比烛灯明亮,瞬间便将本就不大的空间全然照亮,宋珩熄去指尖的火焰,抬眸时发现司琅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 他没有躲闪目光,只是笑笑:“怎么了?” 司琅没正面回答,挑高了眉,语气里有几分挑衅意味:“没怎么。不能看吗?” 宋珩仿佛已对她偶尔表现出的冷傲习以为常,低笑两声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 司琅这回没再默不作声,视线追着宋珩过去:“为什么坐那么远?” 宋珩身形一顿,朝司琅看来。 他眼中带着一点意外,司琅轻咳了咳,补上一句:“我可没霸占全部的位置。”她拍了拍旁边空出一大半的银甲,“不坐吗?” 话中之意显而易见。 宋珩静了一瞬,起身走近两步,到了银甲的另一头后矮身坐下。虽只有短短几秒,但他不问缘由,也没拒绝,仿佛做这个举动,只是为了满足提出要求的人。 一个肩膀的距离,在这个接近密闭的空间内显得格外亲近,司琅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篝火,但全身心的注意力其实都在身边的宋珩身上。 她没有办法忽略他。 越是靠近,她想要问的话就越多。 “宋珩。”司琅出声。 “嗯?” 司琅抿唇:“……你到底为什么没有成亲?” 这个问题在仙界时她问过他,但被他用其它的问题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她曾说过绝不勉强他来回答,但不代表她真的不想知道答案。 她不确定宋珩到底会不会回答,但短暂的几秒沉默内她耐心等待过,最后终于听他开口:“那你可否先告诉我,你怎会知道我身有婚约?” 想过宋珩可能还是会执着于此,司琅对他的反问并无多少意外。其实仔细想想告诉他也未尝不可,毕竟话里是真是假,知道的人只有她自己。 “我的确之前去过仙界。”司琅道,“遇见了你们的人,说你为了履行婚约,转生人界去历情劫了。” “我们的人?” 宋珩身为十座统帅,为保仙界安宁,下凡历劫的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却参与操控转世轮回的几人之外,也就只有军营内部的兵将知晓了。 所以司琅的话,其实已将他能猜测的范围缩小了很多。 而在此之前,其实宋珩已经有所想法。 “是云锡,对吗?” 司琅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珩轻笑一声:“好像不难猜出吧。” 那日她出现在南天门外时邵云锡的表现就已经有所异常,更别论后来在箭楼下对她毫不掩饰的排斥。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从没在自己面前提起过这位魔界郡主,但在仙界那几日邵云锡的反常举动,无形之间已透露给宋珩很多信息。 他忽然又想起那只白因犬耳旁的冰晶花珠,水蓝色的透亮珠子内浮着曾被藤蔓层层包裹住的灵花。 那段记忆好像完整,但又似乎少了些什么,他记得他曾从爬满荆棘的整片岩石上将那朵灵花摘下,但却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在人界相遇之前,我们见过。”宋珩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他侧过脸来,漆黑的眼中盛着火光,“在瞢暗之境,对吗?” 司琅的心重重一跳,眼睫不自觉地轻动,她想过他或许是记起了些什么,但心里其实又无比清楚——他不可能再想起那段过去。 她从来不是追忆往昔固步自封的人,也不想将一个失去情根忘掉一切的人画地圈起,他或许能够从那段不完整的回忆里找出些蛛丝马迹,发现他们曾经相识,但两百年前他对自己究竟是何感觉,司琅很清楚,她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出。 既问不出,那告诉他过去的事也就失去了意义,如今他对她的记忆,不过只从人界开始。 司琅没有回答,宋珩也没有再问,其实他的心中已有答案,她答或不答,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默了片刻,司琅提醒。 宋珩这回没有再反问,他沉吟稍许,应道:“其实我下界历劫,本就是为了解除婚约。” 司琅一怔,对于这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答案难掩诧异:“解除婚约?” 宋珩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着实奇特:“嗯,或许仙界他人历的情劫是为了履行婚约,但我那次……确实是为了解除婚约。” 司琅想起往生石上十世纠葛的二人,无法不疑惑:“为何……要解除婚约?” “我与琉汐的婚约乃自小定下,并非我二人所愿。不情投意合,这个婚约,迟早都是要解除的。” 不情投意合…… 他……原来并不喜欢那位三公主。 司琅曾想过许多他与那琉汐未能成亲的理由,但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他所历的十世情劫,竟原本就是为了解除婚约。 她猛然想起自己曾取过他在人界的凡身性命,不多不少,刚好九世,若最后一世没有牛头马面和情妖的意外,或许他…… 思及此司琅莫名后背蹭上一抹凉意,她斟酌地瞅向宋珩:“如果……历劫失败了呢?” 宋珩显然也瞧出她在想什么,眼含笑意地看她,语有调侃:“若是失败,恐怕就得被迫履行婚约了。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其实还得多谢你。” 司琅:“……” 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司琅又重新看着那团篝火。她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反正问来问去,她似乎也总讨不得什么好处。 暗门里一室昏黄,虽不知外头是暗是明,但按照进入暗道迷宫之后的时辰算来,现在也该到夜晚休息的时间了。 火光轻轻跳跃着,宋珩道:“先睡吧。醒了后应该就能找到出口了。” 司琅平日里作息正常,昨天一夜没睡,现在确实有点困倦,左右她醒着也没事可做,干脆就往后一靠,抵着石墙闭眼休憩。 司琅睡得极为安静,在寂静的空间里连呼吸声都极其细微,饶是宋珩只与她隔着一肩距离,若非转头看见她双目轻阖,都难确定她是否真的睡着。 两人虽离篝火不远,但火焰散发出来的热源毕竟有限,很快宋珩便感觉到周遭越来越低的温度,刺骨的凉意从石墙和石地内嚣张的弥漫而出。 坐在他身侧的司琅轻抖了抖。 宋珩看了眼她。 她没有醒,但眉头微微蹙着。 他的银甲已给了司琅铺在身下,她的□□虽有御寒的作用,但到底习惯的是常年生活的魔界,对于妖界的凛冽温度,她应该尚不习惯。 宋珩只看了她白皙的面庞一眼,便动手解下了身上的外衣。 他捏着外衣两端,靠近司琅些许,依着肩膀将她轻轻覆住,长指一松,外衣便顺势而落。 宋珩替她将旁侧空出的缝隙掖好,刚想收手,却不料司琅一动,伸手径直握住了他的虎口。 宋珩一愣,看向司琅,却见她并没醒来。 她的指腹因为寒冷而略微发凉,不偏不倚正触在他温热的掌心。宋珩轻轻动了动手,司琅没放,盖住她肩膀的外衣却因为他的动作而滑落。 宋珩的目光紧了一紧,蹲在原地看着她迟迟未动。许久后他隐约听见了司琅细微的呼吸声音,她的手指也在他掌心中慢慢有了温度。 宋珩收回视线,侧身在司琅身旁坐下,他没有再试图收回手,只重新将外衣又盖回了司琅肩膀。 司琅醒时,周围的温度已经恢复了正常。 想来应该是这暗道迷宫里头也有昼夜之分,虽没有光线的变化,但却有温度的差别,夜晚过了,白日自然回温不少。 耳侧躺得发热,司琅刚想坐正,却突然发现不对,她僵了一僵,一时连抬头的动作也停住了。 宋珩没有睡着,察觉到肩膀处重量一轻,他出声问道:“醒了?” 司琅坐正,枕着宋珩肩膀不知有多久的耳朵又红又热,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宋珩,虽有点意外,但并没有太多局促。 “怎么不说话?”宋珩问。 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的外衣掉在司琅手里,她不轻不重了捏了一捏,属于她的温度和宋珩的气息早已混杂,此时尽数都落在她的手心之中。 很熟悉。 她看了宋珩一眼,将他的外衣递还给他:“多谢。” 宋珩对她笑笑,拿回重新穿上:“探知网已经有所反应了,我们出去看看。” 司琅点了点头,俯身将铺在石地上的银甲拿起,宋珩灭了火堆,而后上前将暗门打开。 司琅跟在他身后走出去,问道:“这银甲你要穿吗?” 宋珩的步子停了一停:“嗯?” 司琅看着他,视线对上他的双眼:“如果你不穿,那我要穿。” 暗道里静了半秒,司琅清澈的双眸在烛灯下熠熠发亮,宋珩看着她,也看着她眼中自己的身影。 很快,宋珩扬了扬唇,眼角眉梢染上几分柔和。 他答道:“好。” ☆、第五十五章 隐藏在石地内的探知网已经覆盖了整个暗道迷宫,随着宋珩将法术收起,一条曲折蜿蜒的细长痕迹瞬间显现在眼前。 始端是他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而末端,毫无疑问就是这里唯一的出口。 两人没有犹豫,立马沿着探知网所指示的方向不断往前。 随着暗门一扇扇地被推开,数条暗道所构成的迷宫难题迎刃而解,他们没有再半途绕回原点,而是毫无阻碍地直通出口。 壁上的灯光照旧昏暗,但眼前隐隐有白光投射而进,一路平淡的妖气在这个时间忽然蓬勃而起,显成黑雾的形状在前方盘桓叫嚣。 是想拦下他们? 司琅正疑惑怎么妖气竟会有灵识,前方出口内就猛然响起一声咆哮,她顿时沉下眉头,宋珩在她前方脚步未停,只温声叮嘱:“小心一些。” 司琅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点了点头。 出口处是两级阶梯,宋珩先上,而后回身停住,等司琅也上来后,才和她一起打量起四周。 相较于暗道迷宫内的昏暗,出口外更为亮堂。但若单说亮堂好像也不准确,因为此地……或许用明艳来形容才更准确。 “百花谷?”司琅微微诧异。 一池花香,朵朵艳丽盛开,司琅与宋珩所站之地,既是出口也是入口,满目清灵蝶舞,花枝摇曳,颜色各异映入眼中,不谓明艳,又该谓何? 妖界的百花谷在上古时期曾闻名六界,吸引了众多他界之人前来观赏,但自从仙妖两界为争夺人界而开战之后,妖界便关闭了百花谷的入口,从此往后除了妖界王族,再无人能够进入这片土地,也无人知晓,那曾引众多女子翩然起舞的美丽之地,最后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魔界的的藏书阁中有书籍记载过百花谷曾经模样,司琅虽只看过一眼,但也着实为它而惊艳过,但如今亲临此地,却感觉眼前所见之景不及当初书中分毫,遗憾之余又有些感慨,千万年的时间,确实足以将此地的灵气消耗殆尽。 虽然不知道为何暗道迷宫的出口会是这百花谷,但显然他们现在已经在妖界王族的地盘之内了,或许只要穿过这里,背后可能就是妖族王宫。 出口延伸而去的小径被花团围绕,不宽但也不窄,足够两人并肩而行,被衣袖抚过的花朵犹如初醒的婴孩,偶尔还会探着茎叶缠绕不休。 司琅刚拂开一朵碍事的幽兰,旁边又伸来一支粉嫩的桃花,她有点不耐烦,刚想将它一掌打开,宋珩就伸手将她虚拦住。 司琅停了动作。 “这里的花很有灵性,你若攻击它,它也不会对你示弱。”宋珩指指旁侧对她示意。 司琅转头看去,果不其然,周遭好几朵幽兰正将她团团围住,虽没有动作,但隐约可以感觉出几分敌意。 司琅先前着实没见过如此有灵性的花,惊讶之余还多了几分好奇。不过她好奇的不仅是这百花谷的神奇,还有眼前这位将军的无所不知。 宋珩看出了她的疑问,笑笑,边走边解释:“小时候很少出门,除了自家府上,待过最久的地方便是军营。在军营里除了看人练武,也就只有书可以拿来解闷了。” 司琅听出了些东西:“你父亲是军营里的人?” 宋珩点点头:“他也曾是仙界的十座统帅。” 司琅并不意外,目光盯着前方小径,随口问道:“那他现在呢?” 宋珩默了半秒,开口:“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 “……”司琅怔了怔,转头看他。 宋珩也看向她,轻轻一笑,仿佛刚刚语气中的低沉只是她的错觉。 司琅没再说话,倒是宋珩并不避讳地重新提起:“战死沙场其实是每个兵将都做好了的心理准备,包括他们的家人。” 司琅沉默听着,不知为何突然间想起了司燚。她的父王虽非将军,但这么多年来和她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偶尔见到,大多时候也是针锋相对。 “嗯,他们总会为自己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司琅敛眸应道,“至于这个选择是什么,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这话间听来倒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但宋珩感觉出了她情绪上的几分低落,便没有再往下问。倒是司琅说过之后又满不在意地扯了扯唇,自己把话题掀过。 “既然你自小就在军营里,那岂不是一直都住军帐?”司琅算算估计也有几千来年,“睡得习惯?” “睡久了自然习惯。”宋珩答过后稍顿了下,转而道,“不过……我也不是从小就住军帐。” 他笑了笑:“其实你先前来军营时住的那间屋子,是我以前的住处。” 司琅微愕。 难怪那间屋子没有厚重尘土,物件齐全,且还有生活气息,原来曾经……竟是他住过的地方。 “你之前怎么不说?” 司琅想起自己还曾埋首于那里干净的枕被中,闻过上头久久不散的清香。 宋珩无辜:“你也没有问过。” “你……” 司琅刚要说话,前方小径深处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咆哮,响彻整个百花谷,原本探头探脑的花朵都被吓得不轻,连忙缩起茎叶埋下身子。 不过眨眼瞬间,整个百花谷犹如被削矮了一半,气势骤降,生机锐减,小径旁边空空荡荡,更显踏在上方的两个人突兀至极。 司琅收了声。 这声咆哮并不陌生,因为在还没出暗道迷宫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过一次。 狂躁、暴怒、充满杀意。 虽闻其声,但不见其人,偌大幽深的百花谷,他们在明,对方在暗,如此一来,更需要提高警惕。 两人照旧走在小径上不断往前,但对周围的戒备已然拔高,原本弥漫着花香的谷中忽然杂糅进几分妖气,压着一片脆弱的花朵,让它们根本直不起身来。 危险悄然靠近。 “吼!”一声怒吼自背后袭来,宋珩先一步回转过身,拦着司琅迅速侧身躲过,两人从小径上掉下,踩弯了本就弓着身的花枝。 司琅虽被宋珩拦在身后,但越过他肩膀仍能看见,不远处尚未完全闭合的幻境出口,和眼前这只妖兽的样子。 竟和当初她与宋珩在瞢暗之境中遇见过的一模一样! 獠牙尖长,满目红光,全身的毛如血一般鲜艳,浑身妖气蓬勃,显然早已丧失了理智。 “小心。”司琅下意识提醒,“这妖兽有问题。” 宋珩自然也记得这妖兽,从喉间回应了司琅一声,深黑的双目没有移开,紧紧将它盯住。 花香很快消弭在了百花谷中,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无法忽视的浓重妖气,宋珩似有所料,眉头才刚皱起,眼前倏尔显现出十数个幻境出口,先是漆黑,而后变为了数不清的赤红双目,眨眼间出口闭合,十几只妖兽凭空跃出,嘶吼着抬爪攻来。 在这样四面夹击的情况下想躲必不可能,宋珩当即凝起结界,但并未多作滞留,几乎是结界一经形成,他便回身揽住司琅,施了移行术向后躲开,刚一落地,便听结界碎裂的脆响,十数只妖兽立在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边低声吼着,边用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们。 司琅被宋珩揽着,两只手只能放在他的腰间,她的目光刚触到那群妖兽带着杀意的视线,便觉肩膀一紧,是宋珩为她系上了银甲两侧的带子。 她抬眼看他。 宋珩也回视她,什么都没解释,只道:“分开躲避。” 司琅闻言失神一瞬,但下一秒就拉住他腰间衣裳,宋珩一顿,站在原地没动。 他身后一众妖兽的利爪蠢蠢欲动,司琅听着,动了动唇,最后开口只有简短一句:“小心一点。” 剩下更多想说的,司琅都尽数藏进了心里。 宋珩低垂的目光落在她眼尾眉梢,不知是否看出她所思所想。 “你也要小心。”最后他温声嘱咐。 妖兽数量太多,分开躲避才能分散危险,司琅和宋珩经由小径分开两侧,只有几只追往司琅那处,剩余大部分都被宋珩引了过去。 司琅之前和这妖□□过手,深知其狂躁残暴的本性,虽不知它们为何从瞢暗之境来了这百花谷,但地点能变,它们的弱点不会改变。 她看向妖兽们失焦的双眼。 三两只围着司琅的妖兽似是感觉到了危险,疯狂的嘶吼过后露出了尖长的獠牙,司琅边往后退边抬手幻化出风雷弓,长指一搭三支羽箭瞬间破空而去。 这群妖兽虽然已经失控,但对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它们体型巨大,却格外擅长躲避,甚至无需多看对方,都能恰好地擦身避开彼此。 就像是……曾被长时间的豢养□□过。 司琅的羽箭只中了一支,射在了某只妖兽的身侧,它不知是疼还是兴奋,吼声愈发嘶哑,面容目眦欲裂般狰狞。 司琅意识到它应是被鲜血激发了兽性,心下暗道不好,连忙施起魔障隔开距离,但嗜了血的妖兽更为难缠,是死是伤都要拉她下水。 当初在瞢暗之境司琅就被这妖兽打伤,更不要说现在眼前的还不止一只,她咬咬牙低咒一声,只能以躲避拖延时间。否则她若在现在拖了宋珩后腿,恐怕他们就彻底难逃困境了。 拖延的时间有限,随着她不时的剐蹭和施法,体力已经下降,渐渐地开始落了下风,而闻见血腥味的妖兽们更显兴奋,沉重的长尾拖曳着满地折了根茎的花朵,倏地一卷,径直向司琅抽来。 花香混杂着妖气,难闻的气味瞬间充斥了司琅鼻腔,她皱着眉头想往后躲,蛰伏在她两侧的妖兽突然动身,凌空向她扑来。 三面夹击,司琅只得俯身滚过一段距离,已经被蹭伤的地方再度摩擦,顿时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她难忍的蹙紧眉心,适时回头,却发现另一头宋珩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愣了愣。 不是担心他独自离开,而是害怕他有何意外。 小径另一侧的空空荡荡让司琅不由失神,也让一直欲攻击她的妖兽们有了可乘之机,待司琅感觉到危险回头之时,妖兽尖锐的利爪已经袭至她眼前了。 司琅下意识地闭眼侧开脸。 锐利的妖风刮过她的面颊,带起一阵撕裂的疼痛,司琅能感觉到她的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一滴一滴滑入她的脖子。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痛意了。 只余一下……迅疾如风的铿锵声响。 司琅睁开眼,率先看见的就是泛着银光,以月牙形锋刃将她和妖兽隔开的斩灵戟。 三只狰狞着面目的妖兽张着血盆大口,保持着向她袭来的姿势,但再没能前进半步,司琅怔怔地往它们身后看去,站着不远处的宋珩手中显出三道缚灵锁,重重捆住了它们的长尾。 “攻击它们的双眼。”宋珩对她说道。 司琅不知他是何时到的这里,也不知道刚刚追着他而去的那群妖兽又去了哪里,但看见他,听见他的声音,对她来说无异于就是有了定心丸。 她点点头,迅速站起,再次幻化出风雷弓。 紫光莹莹的弓身令妖兽们有了危机感,它们不断地挣扎嘶吼,想要逃脱背后缚灵锁的束缚,但宋珩一动不动,司琅也二话不说搭上羽箭,眯起双眼凝神瞄准。 不能移动的妖兽便和箭靶没有了区别,三双眼睛,六支羽箭,无一射偏,司琅垂下酸痛的手臂时,三只妖兽也应声倒地,它们的双眼失去光影,彻底变为一片黑暗,尸身慢慢缩小,直至最后化为了妖气,顷刻间在这百花谷中消弭散去。 ☆、第五十六章 偌大的百花谷再次恢复宁静,可弯着身埋着腰的花却没有一朵再度抬头,司琅疑惑尚存,心中升起了许多猜测,但还未及说出,就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缕魔界的气息。 是除她之外的,魔族之人的气味。 “可有受伤?”宋珩走近问道。 司琅摇摇头,没有认真回答,沉吟片刻后,抬头反问他:“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好像有一道奇怪的气息?” 宋珩看着她眸光一动:“你是指——魔气?” “你感觉到了?”司琅有些讶异。 百花谷中多是花香,方才因为那群妖兽的入侵,浓重的妖气几乎将此地淹没,若非她是魔界之人,对魔族的气息颇为熟悉,恐怕很难发现,那缕掩藏在妖气背后微不可察的气味。 但宋珩并非魔界之人,他又是怎么发现的? “他方才袭击过我。”宋珩解答了她的疑惑,“在我准备过来找你的时候。” 妖兽虽多,但弱点相同,对于宋珩来说,解决一群与解决一只并无太大差别,他其实很早便准备过来帮助司琅,但半途中却被人拦下。 那人没有现身,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只在背地里施法对他横加阻拦,而在宋珩准备探知他的方位时,那人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宋珩说道:“我身上沾染了他的气息。” 难怪,刚刚她闻见得那么容易。 因为是魔族之人的气息,司琅便格外在意,她走近宋珩几步,稍稍垂着头,想要辨认这气息究竟来自于谁。 她下意识的动作不带任何歧义,并非有意靠近,但也确实对他毫无防备。司琅走得近了,鼻间那抹魔气反倒无端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宋珩身上惯有的淡淡清香。 她闻得一愣。 不过还没抬头,宋珩倒先她一步开口:“不是说没有受伤?”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银甲,上方没有破损,但沾上了不少沙尘,特别是肩膀那处,颜色尤深。 见他看出来了,司琅也不否认,只道:“小伤而已。” “我看看。”宋珩淡然自若地说出这句话,随即转头寻了处大石落脚,“去那儿坐会儿。” 司琅眼皮一跳:“你要看?” “嗯。”宋珩反问,“伤在肩膀后,难道你看得见?” 重点是她看不看得见吗?重点难道不是他要看她的伤口? 司琅迟疑了下:“不用了。这点伤……很快就会愈合的。” “再快愈合也终究是伤。”宋珩看着她道,“随我过去。” “……” 第一次屈服于这样“强硬”的要求,司琅从坐下开始就有点不自在,不时地用脚后跟磨着大石,但宋珩微一靠近,她又绷着脸佯装若无其事,大大方方仿佛任他宰割。 宋珩语带笑意:“别紧张。” 司琅立马反驳:“本郡主才不紧张。” 宋珩微微勾着唇角,似笑非笑,也不出声,直接上手解开了银甲的系带。 细长的带子在他指间松开,银甲滑落在两人身后,司琅的眼睫轻轻一动,就感觉到了宋珩倾身靠近的气息。 他仅仅止住于此,隔着她的□□轻轻触碰她肩膀后方,司琅能感觉到他抚过了她擦破的大片伤口,最后停在了她的肩骨处。 “没有伤到肩骨,应该很快会好。”宋珩说过后,又问她,“再没别处伤口了?” 他的手仿若轻羽,不知不觉间扫尽了她方才那点不自在,司琅闻言没答,起了几分其它心思,反问道:“宋将军好像很希望我受伤?” 戏谑调侃时,她就惯常喊他“宋将军”,宋珩听得多了,自然不会上钩。他笑了笑不作答,手落在她腰后将银甲拿起。 身上一重,是宋珩替她重新披上。 “看来你先前要了这银甲穿上,还颇有点未雨绸缪。” 否则,还不知道会多伤重几分。 未雨绸缪?司琅倒是没想过会在这里受伤。 不过,更出乎她意料的,另有其事。 “那群妖兽有问题。”司琅说道。 当初在瞢暗之境她就有所怀疑,这回再遇,无疑更加让她坚定这个念头,“它们绝不是仅仅是简单的失控。” “嗯,你说的对。”宋珩点点头,“若是简单的失控,不至于让他们的攻击如此有规律性。以刚才的情况来看,或许更有可能是曾被控制训练过。” 宋珩所说和司琅所想一致,于是她便也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我觉得,豢养这群妖兽的人,应该和之前利用烈鹰攻击我们的人相同。” 那次她和宋珩刚一离开冥界,就遇上无端袭击的烈鹰,这群烈鹰的攻击毫无目的,仿佛只是想引他们动手。且此事一过,立马就发生了宋珩被风雷羽箭偷袭的事情,现在想来,恐怕那人就是利用烈鹰来获取风雷羽箭,转而栽赃嫁祸于她,而最开始连塘王府起火的事情,应该也和那人脱不了干系。 司琅将所猜想的都告知了宋珩,问道:“你觉得,这个背后之人会是谁?” 如此一系列意图破坏仙魔两界和平的计划,没有长久的谋划恐怕难以实现。当初的线索断在了蝉镜,而蝉镜在妖王的手中,若说怀疑,妖王必然是第一人选。只是,魔界记载邪火一术的藏书,只有魔族之人才能阅览,妖族……根本进不去魔界的藏书阁。 所以,唯一能将所有事情串联且说通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妖王已经将蝉镜交给了某个魔族之人,而这个人……如今在帮妖王做事。 宋珩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但在方才被阻拦时已有所猜测。他沉吟稍许,在司琅面前伸出了右手掌心。 一团浓浊的黑雾忽而显现,如一尾鱼般盘桓旋绕,动作轻盈。但司琅却看得一愣:“这是……魔气?” “不错,是魔气。” 魔气是魔族之人独特的标志,而不同的人,身上的气息自不相同。宋珩手中这团魔气虽仍旧浓浊,但气味已快消散殆尽,司琅捕捉到最后几缕,略有艰难地辨认:“这气息与刚刚你身上的……” 她没有说完,因为结果显而易见。 它们来自同一个人。 “五百年前,我曾与妖王有过一战。”宋珩道,“那时我同仙界的天兵天将和他对峙将近三月,几乎快将他困制住时,却忽然出现一人将他救走。这团魔气,正是我与那人交手时捕捉到的。” 五百年前妖王为统治人界而与仙界开战,这件事司琅早有耳闻。先前去寻那转轮王之时,他也曾经说过,当时妖王身负重伤,他正是因为去拜访,才会将蝉镜赠送给妖王。 现在想来,若将宋珩和转轮王的话串联,那么妖王被救与取得蝉镜的时间,应该算是恰好吻合。 “所以说,那时救了妖王的人,正是如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司琅说着顿了顿,神色渐冷:“而我魔界,早在五百年前,就已有人生了反叛之心。” 救走妖王、偷习邪火、栽赃嫁祸、豢养妖灵……这一桩桩一件件,除却妖王,竟还有魔界之人的参与。而整整五百年,他皆做的滴水不漏,就连魔帝都没能察觉半分! 这倒让司琅开始好奇,此人究竟会是谁。 “他将妖王救走,你应该调查过他的身份?” 宋珩闻言道:“查过。但没能查出。” 那时两方交战,妖王重创,他的伤势也不算轻,光是修养,就已花去整整半年。伤好之后,军营仍需整顿,四海荒岛皆有要事处理,如此一搁再搁,一过再过,待他后来再去调查时,已然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我在妖界内藏身探查过一段时间,但没能得到有用的消息。且此事不仅事关妖界,也事关魔界,所以同天帝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先从妖王处入手,因为没有确切证据,故暂时不惊动你们魔界。” 妖王处入手? 司琅忽然想起什么:“……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去的瞢暗之境?” 要找妖王,自然得去妖界王族的地盘,而想入妖界王族的地盘,除了使用通城令牌,唯一的途径,就是穿过妖冥两界的幻境结界——瞢暗之境。 虽然司琅早有猜测他去瞢暗之境是为了进入妖界王族,但背后真正的目的,她也是今日才从他口中得知。 宋珩闻言眼尾稍稍眯起,漾起浅淡笑意,转而问道:“郡主这是承认,之前与我在瞢暗之境里见过了?”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司琅有一瞬间的措手不及,她动了动唇,不知道他为何又提起这件事。 但这一次司琅没再沉默,反之坦荡承认:“我也没否认过。”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珩早有所觉。 但不知为何,还是想要听她亲口承认。 百花谷中异常沉寂,只有他们二人一来一去的谈话声,曲径通幽,妖族王宫或许就在深处,但他们不需要再继续前进了。 因为那日在卞城客栈内企图寻找的“零星证据”,现在已经出现。前因后果很快就能有个了结,只要他们查出那团魔气究竟属于谁。 “走,我们现在就回魔界!”司琅道。 宋珩跟着她起身。 两人方才踩到大石下的空地,偌大的百花谷中忽然掀起一阵狂风,原本偷偷伸直身体的花朵又尽数弯下腰去,仿佛害怕就此被连根拔去。 此地起风本就怪异,更别论还是如此迅猛的疾风,司琅脑中下意识又想起刚刚那群妖兽,以为他们又一次故技重施。 而司琅的念头还没有消失,眼前果真便出现了数十个幻境出口,可事实偏偏又和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这次从里头闯出的,不再是妖兽,而是化为尖利爪牙的魔气。 ☆、第五十七章 无数个幻境洞口将百花谷蔚蓝的天空撕裂地惨不忍睹,阴沉的魔气如黑雾般骤然压顶,天色瞬间暗沉,带着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和逼仄。 恋战只会消耗体力,更何况还是在再这样一个敌暗我明的情况,宋珩再清楚不过被拖延的后果。 “我们现在就走。”宋珩布起结界后,立马回身对司琅道,“此地不宜久留。” 要回魔界,他们已无需再寻回程的路途,只待施展完穿空术,就可以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妖界消失。 施展穿空术需要一段时间,且中途不能够被打断,故为阻挡背后以魔气所化的猖獗魔爪,宋珩几乎分了半数心神在隔断攻击的结界上。 就连司琅突然的沉默,他都没有及时发现。 “郡主?” 黑色的旋涡在手心成形,宋珩终于注意到司琅异常的端倪,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但没能得到她的回应。 背后阴冷的魔爪仿佛掀起滔天巨浪,一阵一阵猛击在隔断的结界上,宋珩却恍若未觉般只看着司琅。 她的双眼如水般清澈,平日里惯常盛着淡然和傲气,可宋珩此时却看不见她眸中分毫灵气,只觉得她仿佛失了魂魄般无神。 宋珩眉心蹙起,又唤了她一声:“郡主?” 这次司琅有了反应。 她细长的眉头倏尔拧起,像是突然间被宋珩唤回了神志,只是她眸间的清明只维持了一瞬,继而便被浑浊的魔气所取代。 双眉间原本清冷的乌色半月,这时如蕴了火苗般滚烫,浓热的温度霎时席卷了司琅的脸颊,令她有如炙烤般疼痛难耐。 她一时忍受不住,咬着牙低吼出一声。 宋珩被这一声低吼寻回几分熟悉,想起他在人界的最后一世,似乎也曾见过她这样濒临失控。 司琅眉间的半月忽隐忽现,像是黑沉夜空中隐匿在云层后方的月光。她周身的戾气喷薄而出,与宋珩身后从幻境洞口中伸窜出的魔爪相互呼应。 它盛,她也盛,它衰,她也衰。 像是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宋珩看着她眉心戾气弥散的印记,心中已有她为何失控的猜测,只是这猜测不禁让他眉头紧锁,立时上前想先令她清醒,但无奈穿空术施展到一半,他不能够强行停止,否则他们将无法顺利离开。 “郡主……” 司琅的感官摒弃了周围所有声音,此时的她只觉炎热、疼痛,还有全身挣扎撕裂的争斗。 戾气化为阴爪肆虐,澄澈的双眼被魔气染得黑沉,远处似乎有熟悉的东西在召唤,拉扯着她一步一步意图靠近。 司琅已经失控,企图走出结界圈起的范围,这个动作无声昭示着危险,宋珩没有犹豫,当即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一触碰到她的手,宋珩才发现她早已浑身滚烫,眉间的印记黑得发紫,半月沉沉,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宋珩心头。 这一次,此时此刻,这种熟悉再不是先前那样模糊且触摸不到,而是真实确切的一帧帧画面,如清泉流水般荡入他的脑海。 宋珩恍惚间好似想起了很多不曾见过的记忆,那记忆中有个纤瘦高挑的背影,束着一头高高的长发,回眸笑时,眼中是抹不去的张扬和傲气。 他曾与她有过交谈,一字一句,白日的疏离,夜晚的靠近,他记得她在焰火边沉睡时的侧脸,也记得她醒来仰头看他时的满目笑意。 ——“宋珩,宋珩。” 他记起了她的声音。 也记起了那枚曾在他指尖下盛放的乌月。 只是现在,它却仿佛即将枯萎般凋败。 “司琅。” 她因失控而在挣扎,想要逃离他的桎梏,宋珩轻唤了她一声,见她眼中尚没有恢复清明,便改手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穿空术还未完成,宋珩的右手仍旧不能移动,可尽管他只有左手可以留给司琅,但那足以让她在他怀中安静。 鼻尖抵着肩头,嗅进的淡淡清香犹如一阵暖风,缓缓将她眼中的浊气驱散,褪去迷雾后是氤氲初显,浅浅的水波在司琅眼底浮现。 也许是疲乏,也许是依赖,清醒之后,司琅一时没有动作。 她只安静地靠着宋珩,任由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或许是还未察觉到她已经清醒,宋珩依旧没有停止安抚的动作,他温热的气息自她发顶流淌,传进耳中低低沉沉:“我会带你回去。”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承诺,但不论是什么,她都愿意相信他。 从来不曾泄露的脆弱顷刻之间蔓延,司琅忽然眼眶有点发热,她转了转头,将脸埋在了他的脖颈之间。 宋珩的手因为司琅的回应而顿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下一秒,他便重新把手落回司琅肩膀,将她搂住。 这一回,是紧紧地,无声地,不曾再松手。 魔界,连塘王府。 日头晴好,光影明媚,朵朵红莲盛放的池边,身着浅灰衣袍的瘦弱男孩靠着雕栏,一下一下往池中丢着鱼食。 眼前是鱼儿争相跳跃的画面,脑中却是前几日夜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武竹抖着身体缩了缩脖子,皱着一张小脸苦兮兮地转头:“阿姐……” 文竹正坐在石桌旁分类药材,并没有闲心搭理他。 “阿姐!”武竹又叫了一声,这才唤来文竹一个眼神。 文竹显然心情也很沉重,过了好半晌才询问:“怎么了?” 武竹扁了扁嘴,支吾了许久才开口:“你说……郡主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别胡说!”文竹当即不满地瞪了武竹一眼,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郡主不会有事,你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可是……”武竹垂头,“可是那天你看到郡主的时候,明明也快担心哭了……” 被自家阿弟这样揭穿,文竹不免窘迫地红了红脸。虽说担心郡主并不丢人,但急得快哭了这件事情……总归还是不提比较好。 “喂你的鱼,不许再说话了。” 赶走武竹,文竹继续低头分理药材。但分着分着,思绪又不免飞回到了前几天夜里。 那日离开魔界好几天的郡主突然回府,她与武竹高高兴兴准备上前迎接,可在看到人后却连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惨白的脸颊,没有血色的嘴唇,透支力气之后的疲乏。武竹或许只是因为惊吓而害怕,但文竹却是真真实实的担忧。 她曾经……也见过郡主这副样子。 而正是因为见过,才清楚她的情况有多糟糕,才会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睛。 文竹攥紧了手中药材。 她没有想到,那藏在郡主眉间印记后的魔气,竟然又一次这样悄无声息地爆发。 “阿姐!阿姐!”原本无精打采趴着的武竹忽然扬高了声音,打断了文竹的思绪,他指着前头朝这走来的人影,道,“快看!宋将军来了!” 说罢他就抬高了手,冲着宋珩使劲挥挥:“宋将军!” 宋珩走进凉亭,对武竹的热情回以一笑,随后低头看向石桌上纷杂的药材,出声道:“今日的药还没有熬?” 文竹站起身:“已经熬上了。这些是明后日要喝的,刚刚才有人送来。” 宋珩点点头,又问:“她醒了吗?”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文竹的肩膀垂了下去,抿唇摇了摇头:“没有。” 自从那天夜里被宋珩送回,司琅已经沉睡不醒三日有余,虽然司御与医官前后都来看过,但最后都以沉默表示只能顺其自然。 “她以前是否也有过这种情况?”宋珩问道。 文竹愣了一愣,有点诧异:“宋将军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从医官冷静熟稔的动作、司御沉敛但不意外的神情,还有……她眉间那枚因魔气而生的印记,这些所有,他都看得出来。 她绝不是第一次,因为魔气失控而昏迷不醒。 “郡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文竹答道,“以前虽然常有,但后来控制住了,可是没想到这次又……” 武竹年龄小,以前的事记的都不太清楚,突然一下听说,不免好奇:“阿姐,以前什么事啊?” 文竹瞧他一眼,敲了敲他的脑门:“反正没你的事!” “我就是问问而已嘛。”武竹委屈地转向宋珩,“宋将军,你带我走吧。阿姐老欺负我。” 宋珩笑笑,没拒绝也没答应,只对文竹道:“我去药房看看。” 文竹:“好。” 石桌上的药材还没分理完,但喂鱼的事哪天不行?武竹这几日天天跟鱼为伴,早就无聊地不知黑天白日了。 “宋将军!”他自告奋勇,“我跟你一起去药房!” 宋珩笑着看他:“你去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武竹说道,“反正我……我想和你一起!跟我阿姐又没什么好玩的!” 说完之后武竹又莫名红了脸,一半是急的,一半是因为他没讲实话。 虽说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想天天和女子待在一起,但把原因完全归咎在阿姐和郡主身上,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 只是因为他学不会武功,而打从心底里,莫名羡慕这位宋将军罢了。 宋珩笑着看了眼武竹红彤彤的脸蛋,哪能觉察不出他瘦瘦小小的身体里藏着的那点心思。 但他没有揭穿,只浅浅地扬了扬唇:“好,那就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宋将军终于想起来了!我一把老泪…… ☆、第五十八章 司琅醒时,天色近乎昏沉。 刚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处何地,就先闻到一阵浓稠的药味。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坐起来寻找这味道的来源。 文竹刚从药房将熬好的汤药端来,还没放好,就听见床榻处传来声响,她连忙回头去看,正好对上司琅投来的视线。 “郡主!”文竹喜极而泣,把汤药一放就三两步小跑过来,激动道,“郡主你终于醒了!” 司琅好笑地瞅着文竹,指了指她的小脸:“眼泪可别掉我被子上。” “我……我哪有掉眼泪……”文竹难得露出一点女子的娇憨,伸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睛。 司琅悠闲地坐起,倚着床头,对自己的情况半点也不过问,仿佛熟悉极了般,挑眉示意一旁的汤药:“这个药,我喝几天了?” 文竹道:“三日了。前几日都只能喂进去一点点,我还以为郡主你还要好几日才能醒呢。” “三日了……”司琅盘算了下,估计自己昏迷不醒也得有这么多天了。 她抬眼看了下窗外,忽然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宋将军送你回来的。” 司琅点点头。 既然是宋珩送她回来的,那么大概她的记忆没有出错。 失去意识前,她正准备和宋珩一起离开百花谷,而恢复清醒后,她闻见的也是属于他的清香。 ——“我会带你回去。” 这是他说的话,而他也做到了。 司琅记起在百花谷的那个拥抱和他耐心的安抚,心头忽然一阵悸动,她掀被下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见他。 “郡主!”文竹见司琅起身就往外走,连忙上前,“郡主,你还没喝药呢。” “都喝三日了。”司琅道,“况且我已经醒了,没必要再喝了。” 文竹不敢拦住司琅,只能好言好语相劝:“医官说就算醒了也得继续喝,这后头还有好几日的药呢……” 司琅当然不会乖乖听话。 她从无受伤喝药的习惯。 “我已经好了,之后的药全都不必熬了,我不喝。” 司琅对文竹说完,一个大步走至殿门,门本就敞开,她正欲跨下台阶,却不想有道身影也正好从外进来。 司琅虽及时停了步子,但还是撞到了来人,她踩着高一级的台阶,和他的视线几乎相平。 她愣了愣:“宋珩?” 宋珩扶着司琅的手臂,见她站稳也没有放开,只是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下意识笑笑,应道:“嗯?” 司琅其实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就睁着一双眼紧紧盯着他。 宋珩看着她恢复血色的脸和嘴唇,问道:“才刚醒,你要去哪儿?” 司琅对上他的目光,直言:“找你。” 宋珩并不意外她的坦率,闻言低低笑了一声:“我在这。跟我进去?” 他指了指殿内。 司琅点头,然后直接转身往里走。 文竹早就被刚才司琅那句“找你”弄得脸色微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说给她的。见自家郡主二话不说乖乖进去,文竹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宋……宋将军。”文竹红着脸,“那我先走了。” 宋珩道:“嗯。” 司琅回了殿里,自动站到离汤药远一些的地方,拨弄着足有一人高的绿叶盆栽。 宋珩跟着她后脚进来,闻见满殿浓浓的药味,他看了眼分毫未动的汤药,说道:“过来喝药。” 司琅斜睨他一眼:“我已经好了。” “刚醒就说好了?”宋珩笑了笑,“医官或许都没你有自信。” 司琅被呛一句,也不在意,冷哼一声:“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如果每个人都这样说,那还需要医官做什么?”宋珩看着她,“相比于你,我还是更相信医官的判断。” 他启唇,又重复了一遍:“过来喝药。” “……” 语气温和又似不容置喙,司琅看着他,愣是没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憋着一股气妥协上前,端起碗一仰头就把汤药全都喝下。 看似潇洒的动作间明显拗着劲在,宋珩却好像没有发觉般轻悠悠地开口:“别这么着急,后面还有好几日的药需要你慢慢喝完。” 司琅气着了:“宋珩!” 宋珩轻笑两声,不再逗她,转而问道:“刚刚说要找我,是有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司琅暗忖,不能回回落了下风,于是直接抢回话头,反问:“你没有回仙界?” “回去过了。”宋珩说道。 利用穿空术从百花谷回到连塘王府时正是夜晚,司琅虽短暂清醒过,但之后便陷入昏迷,面色煞白,浑身滚烫。司御当夜便随医官一同前来,众人折腾一番过后早已将近五更天。 宋珩那一夜并未离开王府,而是在之前住过的北面偏殿内暂居,待司御与医官离开之后,他向文竹确认司琅还未醒来,于是便先回了仙界一趟。 此次探查妖界王族,除却想要揪出意图破坏仙魔两界和平的始作俑者,宋珩其实还欲找出,五百年前救走妖王的人到底是谁。 他并无太多线索,更对他此举的企图不得而知,唯一有的,便是那团在争斗时捕捉到的魔气。 身有魔气,自然只能是魔界之人,当初应了天帝要求,暂时没有告知魔帝此事,无奈他虽通过瞢暗之境进入了卞城,但并没有寻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在那之后宋珩便回了仙界,为历情劫转生入了人界将近两百年,此事也一拖再拖,直到不久前恰逢魔界弥垠山的开山贺宴。 他作为仙界使者前来参宴,一为祝贺,二便是为了找到那个人。 只是开山贺宴规模宏大,前来参宴的人数不胜数,仅凭一团魔气想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般繁琐。且在魔界,他不能随意动用法术,短短一月,加之后来的邪火和偷袭,都无形中阻拦了宋珩的行动。 故在贺宴结束回到仙界之后,宋珩已经打算再次入卞城寻找线索,而这次前去,倒确实是收获匪浅。 五百年前救走妖王的人,如今也正在为妖王做事,他不仅想要破坏仙魔两界的和平,还私自在百花谷豢养驯化妖兽。 “回仙界后,我向天帝禀告了调查事宜。”宋珩道,“且今日我入魔宫,也已经将那团魔气交给魔帝了。” “给他也好。”司琅哼笑一声,“不过没看见他知道魔界有叛徒时那副样子,倒是有点遗憾。” 宋珩无奈:“那么想看他吃瘪?” “当然!”司琅答得毫不犹豫,“毕竟他当初使唤我使唤地得心应手。” 宋珩笑笑,目光扫过她眉间的乌色半月,扬起的唇稍稍敛了些许,忽然想起在百花谷时,那些从幻境洞口中伸出的魔爪。 这次的收获匪浅,其实所指的还有一点。 “那人的身份,或许不日就能查出了。”宋珩沉吟片刻,“能唤醒你体内魔气的人,屈指可数。” 他并未直言,但话中意思已经明显。司琅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因为那时在瞢暗之境,他为她化出眉间印记的时候,她就猜出,很多事情,早已尽在不言中了。 司琅勾唇,抬手摩挲了番那枚她几乎可以勾勒出轮廓的印记,看着宋珩笑了笑:“是啊,这世间能有堕魔印记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堕魔。 这个词,司琅已有许久没有听过了,无论是自己提起,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 神魔相对,神可为魔,皆不死不灭,魔可堕魔,但再无往生。 魔族之人居处混沌之地,魔气蓬勃且浑浊。蓬勃予其无尽命数,浑浊予其失心迷惘。而失心迷惘之后,便是永生堕魔,灰飞烟灭。 司琅并未堕魔,但却因寄生着浑浊魔气而生堕魔印记。幼时她难以自控,被魔气操纵险些堕魔,后来年岁稍长逐渐稳定,已有许久不曾复发。 却不料这一次,竟在百花谷中被那人诱发。 能诱发她体内所寄生着的浑浊魔气之人,必定自身魔气也同样浑浊。无论他是已堕魔亦或像司琅一般不曾堕魔,他的眉间,都必定会有堕魔印记。 而想要寻找一个这样的人,对司御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等找出那人,你就可以回仙界交差了。”司琅对宋珩说道。 “曾经或许是为了交差。”宋珩笑言,“但这一次,并非只为这个。” 司琅一怔。 宋珩却没有再说下去,弯着的眼尾将他的情绪尽数掩藏,只余浅淡的笑意留在唇边。 天色已晚,宋珩拿起司琅方才丢在一边的碗,告辞道:“早些休息。” “等等!”司琅拦住他,“……你话说完了?” “嗯?”宋珩挑挑眉,笑中带上一点玩味,“好像是没说完。” 他拉长尾音,若有所思般:“好几日没有看见大花了,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它?” 司琅:“……” ☆、第五十九章 虽说临睡前惦念着宋珩那句“并非只为这个”,总觉得他好似话里有话,但睡过一觉翌日醒来,司琅该忘的又都忘了,满脑子只记得今日要和他一起去看望大花。 出了主殿,走过小径,还未到凉亭,就听见那儿传来清脆笑声,司琅脚步一顿,许久才反应过来,这种陌生的感觉缘何而来。 连塘王府,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声音了。 司琅从苍葱的树后现身,在外头给花儿浇水的文竹率先看见她:“郡主。” 司琅轻应了声当做回答,目光远远地看向凉亭里头,一大一小两人正在舞动弄枪,前前后后不知道在比划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司琅问。 文竹也不知道,先前宋珩住在王府里的时候,她明明没见武竹去找过他,这回才刚停留三四日,两人却像认识很久一般,看起来莫名和谐。 “武竹好像……很喜欢宋将军。”文竹只能这么判断。 笑得这么开心,不用多问也能感觉出来。况且宋珩……好像也很难让人不喜欢。 司琅这么想着,眼底无意识漫上几分笑容,许是她看得太过专注,很快就引起宋珩的注意。 他从亭中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遥遥看过来,与她对上目光。 她的笑容尚在眼中还没掩去,就见宋珩向她缓缓扬起嘴角,像是回应一般,漆黑的眸子专注又认真。 司琅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对文竹道:“……走吧,我们过去。” 昨日司琅醒时武竹不在,今早才听文竹说起这件事,于是这会儿乍一看见司琅,不免激动,刀枪什么的立马都丢在一边,跑上前来仰着小脸:“郡主你终于醒了!” 司琅伸手轻敲了下他的脑门:“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殷勤?” 武竹摸着脑袋:“以前郡主你也没有昏迷不醒这么久啊……” “以后也不会再有。” 司琅瞥了眼武竹丢在身后的那些个东西,又看了眼宋珩,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 宋珩还没说完,就被武竹匆匆忙忙打断:“我们……我们没做什么……” 司琅挑眉。 武竹的小脸突然一下涨得通红,退后几步把东西全都捡起挡在身后:“真的……没什么。” 司琅又看了眼宋珩,宋珩正扶着武竹的肩膀,如同暗号般轻轻捏了捏,再抬眼看她时,果真半句话都不说了。 这两人……竟然还有秘密了吗? 司琅眯了眯眼,略有不爽地睨着这二人。 宋珩松开了武竹的肩膀,出声对司琅道:“去看看大花?” 还真是直接的转移话题。 瞥了眼小脸红得像快滴血的武竹,司琅抱臂转身就往凉亭外走,倒是没有再问什么。 时辰还早,没到平日里大花沐浴的时间,两人刚刚上了芳沅林,就听见石阶那儿“踏踏踏”一阵乱响,不过几秒一道白色的身影像箭一样窜出,径直把司琅扑了个满怀。 司琅踉跄了两步后站稳,笑着抬手使劲揉了揉怀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大花极其享受地四处乱蹭,舒服得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甩着尾巴正要缠上司琅的腰,却在抬头时对上了宋珩的目光。 大花猛地抖了一抖,眨巴着眼睛使劲盯着他,宋珩也不说话,视线缓缓下移瞥了眼大花的长尾,转回来看它后眼中多了几分莫名的笑容。 而这看似和蔼的笑容惊得大花立时就将尾巴收了回去,顺带连脑袋也不蹭了。 司琅感觉到大花一下子安静下来,以为它是撒娇够了,摸摸它的耳朵后在石椅上坐下,问宋珩道:“你和武竹刚刚在做什么?” 宋珩落座在她对面:“我以为你猜出来了。” “猜出一点。”司琅道,“你在教他武功?” “嗯。” 刀枪剑戟,齐了一半,耍弄这个,不是在练武又能是什么? 虽然宋珩刚刚没说,但见武竹那副一提就红脸的模样,司琅着实很难猜不出他想要干什么。 “他倒是终于肯修习武功了。”司琅哼笑,“早该锻炼锻炼他的小身板了。” 宋珩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在帮他锻炼吗?” 司琅一噎。 “只是他或许没有看出来吧。”宋珩笑言,“日日为神兽沐浴,不时再跑跑腿喂喂鱼,虽都是些小事,但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强。” “你……”饶是知道宋珩心思敏锐,司琅这会儿也不免微讶。 这些在别人眼中只是用来惩罚的手段和招数,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看穿她藏在背后的意图。 她确实是……想借这些由头来锻炼锻炼那小家伙。 武竹自小身体羸弱,虽然不是什么药罐子,但相比同龄的人确实更难凝聚法力。他以前总爱看别人舞刀弄枪地练武,但到了自己身上却连连避退。 男孩的自尊和自卑皆都在小武竹的身上展现地淋漓尽致,司琅自打知道后,就少有在他面前提过习武之事,甚至从未带他去过魔界的军营,但就算这样,她还是看得出武竹内心隐藏的渴望。 他渴望习武,也渴望能够凝聚法力。但同时他也想保留自尊,不愿意被任何人嘲笑和议论。 司琅看得出他的想法,但却找不到什么比较合适的解决方法。于是顾忌着他薄薄的脸皮,就只能让他日日跑腿锻炼,天天上芳沅林来帮大花沐浴。 “他想练武,我没有能够拒绝的理由。”宋珩勾唇,不忘提醒司琅,“但这是我和他的秘密,还请郡主装作并不知晓。” 司琅闻言眼尾微挑,又想起刚刚在凉亭时他们二人神神秘秘的样子:“既然如此,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 宋珩低笑:“因为——我相信郡主会替我保守秘密。” 清晨的风凉爽柔和,吹起绿叶簌簌响动。两人在石椅上相对而坐,旁侧还趴着一只巨大神兽。 宋珩静静看了会儿王府风景,然后视线落在晃荡着耳朵的大花身上,好奇问道:“它为什么不说话?” 司琅瞅了瞅大花,后者原本安安分分地耷拉着,闻言登时立起耳朵,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宋珩不放。 像是被戳中痛处的模样。 司琅笑了一声,答:“它自己闹的。” 大花乃神兽谛听的后裔,身为白因犬一脉,自然同其它兽类不同,天生便可以开口讲话。 只是—— “以前带它去过一个仙岛,里头花草长得又鲜又艳。”司琅道,“大花很是喜欢,又看着好玩,摘了就一通乱吃,结果给自己吃哑了,好几百年都讲不了话。” 这件事当初传到魔界,可被人好一通嘲笑,不仅吃哑了自己嗓子,就连神兽的威严都没了。这可把大花整得郁闷了好久,后来干脆连王府都不出去了,就整日闷在这芳沅林上。 宋珩也觉好笑,半分都没客气地看向大花。 突然被揭短,大花本来就很没面子,结果又被眼前这二人无情嘲笑,它更是怒火焚身,呲着牙就冲宋珩低吼了一声。 宋珩见状没有生气,倒是司琅抬手拍了拍它:“要做什么?” 大花被教训了,牙还呲着,但面上的表情委屈极了。 这神兽倒是挺会撒娇。 宋珩笑笑,看了眼司琅软下去的神色,转向大花:“说不了话的滋味应该不太好受。” 他顿了顿,对大花扬扬眉,笑问:“想说话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大花张牙舞爪的动作一滞,圆圆的眼珠落在宋珩身上来回转悠,像是在看他是否想开自己玩笑。 但司琅知道肯定不是。 她意外:“你能治好大花?” “可以一试。” 如果这么回答的是其他人,司琅绝对只当他是玩笑,但偏偏这么说的人是宋珩,司琅惊讶之余又对他无法怀疑。 只是大花起初不能说话之后,她也寻访过不少盛名在外的医官,但他们皆对这件事束手无策,就连仙岛种花的人也不知道大花是怎么吃哑了嗓子。 “你若真要治它,估计得费好一番时间了。”司琅道。 宋珩笑而不语,只说:“不过在治之前,还是得知道它在那仙岛上到底吃了什么。” “这个它应该记得。”司琅瞥向大花,“去画一画。” 大花眨巴着眼看看司琅,又看看宋珩,似乎内心无比纠结。一边是不相信宋珩莫名而来的好心,一边是怀抱着能够重新讲话的希望。 “不想画吗?”宋珩看着它,笑容深了几分,“不想画也没关系。” 他道:“那以后我同你说话,你可半句都反驳不了,只能乖乖听我的了。” 大花双眼一瞪:“!!” 神兽得有威严,但前提是能够开口讲话。如果连话都说不了,那和普通的小妖小兽又有什么区别? 大花轻哼一声,甩着长尾转过身去。虽然半句话都没有回应宋珩,但走上石阶返回的行径早已袒露它的心思。 司琅闷着笑看大花走远,知道它定是找纸笔画画去了。转回头刚好对上宋珩目光,一时又有点神思恍惚。 除她之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够这样令大花听话了。 大花虽身在王府,但骨子中自有神兽的血脉在,从幼小时起就桀骜不驯、生人难近,后来被□□之后变得亲和些许,但面对不喜爱的人,从来没给过好脸色看。 就比如……她的父王司燚魔君。 大花不喜司燚,王府内基本无人不知,司燚也从未亲自来看过它。芳沅林给了大花栖居之地,也彻底隔绝了两人的所有联系。 但……当初的芳沅林,还只是一片贫瘠的山林,没有屋子,没有云泉,没有鸟语,没有花香,只有杂乱横生的枝桠。 而劈开这些树木,建起屋舍引来云泉,为大花修筑起栖身之所的人,却正是那位它最厌弃疏离的“陌生人”。 “其实大花……以前并不生在连塘地界。”司琅陷入回忆,往昔时日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它是我母亲南游带回来的。” ☆、第六十章 “母亲”这个词从司琅嘴中念出,陌生得好似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但脑中的记忆不会骗人,她始终都还记得,那些留在了山林深处的一颦一笑、一草一木。 司琅的母亲明素,生于魔界边陲之地,并无显赫的家族身份,自幼漂泊流离孤身一人,偶然遇见司燚,倾心于他,便随他一起回了魔宫。 两人在魔宫内相爱成亲,在司御将连塘封地赐予司燚之后,他们便从魔宫里搬了出来。 而大花,正是在那之后,两人出游的时候被明素带回王府的。 “听说它那时候只有这么小。”司琅并没见过大花以前的模样,只模糊记得他人的形容,于是就将石桌一分为二,粗略地向宋珩比划了下。 “是挺小的。”宋珩接话,“或许那时候它才刚出生。” “是不是刚出生我不知道。”司琅笑了笑,“倒是以前我怀疑它是否错认了人。” 将她的母亲认成了自己的母亲。 大花幼时极黏明素,小小一只,无论醒着还是睡着,每日都必须得见到明素一面,见不到时,便会耍性子发怒,任谁都拦不下来。 神兽虽小,但摧残生灵的力量不容小觑,常常闹这一番,就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往往还会让自己受伤。明素当然舍不得它伤着自己,便都日日将它带在身边,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护着。 明素爱护大花,司燚自然也不会对它差到哪儿去。大花一日日地长大,不再只受限于一方角落,司燚便差人重建了府内山林,修屋筑地,引灌云泉,红花绿叶的旷臾之地,他为它取名为芳沅林。 大花便住在这芳沅林上。 林地之大,任它栖息,而明素和司燚,偶尔就住在那小小的一间屋舍内,看云卷云舒,赏风光霁月。 “虽说我父王为大花开了这座山林,不过……”司琅勾唇,“它和我父王也只算是勉强和平相处。” 大花虽然是神兽,但不知道为何,却半点没有身为神兽的“广阔胸襟”,反而如同小孩般极为护食。 芳沅林修建之后,司琅也慢慢长大,她不怎么黏着明素,反而能和大花一玩就是一整天。 大花亲近明素,爱屋及乌也亲近司琅,但不知为何这个“乌”没能延续到司燚身上,每每见到他,都是扬着头翘着尾巴,半点不搭理地走开。 “我那时还以为大花不喜欢我父王。”但时日渐过,很多事情都不言而喻,“后来我才发现,它不亲近我父王,大概只是因为——我母亲与他那层特殊的关系吧。” 无论是人还是兽,其实天生都存在占有欲。只是因人而异、可轻可重罢了。 虽不亲近,但也不厌恶,能够彼此和平,已经算是够好的相处模式了。但偏偏这样的相处,只维持了很短暂的时间,之后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垮了。 “它与我父王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每次见面,都从不给他好脸色看。”司琅眼帘微垂,语气低沉,“……在我母亲离开之后。” 关于大花,司琅记得很多,但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只言片语。她脑海中人兽的影子交错,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起大花更多,还是母亲更多。 司琅很少主动想起幼时,也不喜欢把自己困在回忆里。但不知为何这次昏迷醒来,过去的事一下就变得那么难以掩藏。 让她忍不住想要说出口。 又或者只是因为……她找到了可以诉说的人。 宋珩一直沉默听着,目光落在她陷入回忆的侧脸上。日光影影绰绰,虽令她沉没半身阴影,却盖不住那抹与生俱来的明媚。 哪怕在她委婉提及那句“离开”的时候。 风过,叶动,一时无比沉寂。 “到该熬药的时辰了。”宋珩忽然出声,打破宁静,问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司琅是抗拒喝药的。 但她抗拒不了宋珩的邀请。 尤其是在知道今日,宋珩要亲自熬药的前提下。 药房很大,也很空,各类药材都已分门别类地整理放好,司琅跟在宋珩身后,看着他熟稔地拣药生火。 站着浪费体力,司琅干脆找了条矮凳坐下。 乌黑的□□拖曳在地,她满不在意地拾掇了下,抬起头时便见眼前人清隽俊朗的眉目,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 司琅向后靠了靠,倚着木门:“昨日的药也是你熬的?” “不算。”宋珩答,“我只是去看了看。” “那今日怎么自己动手?” 宋珩正在添水,闻言抬眸看了司琅一眼,笑笑:“大概,是想表现一下。” 司琅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硬是生生愣住。 宋珩却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她,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垂下头去继续手上的事。 熬药的火逐渐泛起亮光,看似温和,却一路烧进司琅心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宋珩,企图从他脸上辨认出,他刚刚说出那句话时究竟有何想法。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瞧出什么。 熬药的时间漫长,司琅本不喜欢这样的枯燥无味,但不知是否因为身边有人陪着,她竟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懒洋洋地闭着双眼,空气中清润的气息渐渐挤进几分药味,很浅很淡,掠过鼻息,如轻羽般细微。 “困了?” 司琅微微睁开眼:“嗯?” 宋珩也同她一样坐着:“要不要回去休息?” 司琅摇了摇头。 “应该还要一个多时辰,若是困了就先去睡会儿,醒来正好喝药。” 司琅半阖眼皮:“不要。” “……”被拒绝得这么干脆,宋珩失笑,“好。” 云层聚拢,光亮逐渐隐没,药味愈发浓重,苦意从缝隙里渐渐蔓延开来。 司琅睁开了眼睛。 宋珩已经揭开药罐的盖子,熬好的汤药被他倒入碗中。 他没有回头,但却仿佛知道她醒着一般,出声:“过来喝药。” 司琅没动。 宋珩将药罐放回原位,这次回头看她:“不过来?” 司琅勾勾嘴角,站起身走了过去。 汤药仍还烫着,司琅没有第一时间去拿,目光在上头绕过两圈,想起了刚刚宋珩放出口的“豪言壮语”。 “宋珩。”司琅问道,“你真的要帮大花治嗓子吗?” “嗯。” 她随口一问:“为什么?” 他是仙界的将军,应该并没闲赋到能够这样挥霍时间。多少医官都没能治好的嗓子,就算他真的有办法医治,或许也得费去许久时日。 而仅仅为了一只神兽,还是一只同他、同仙界并无太大关系的神兽,司琅想不出,这哪里值得他费时费力。 但宋珩却答得极为认真。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讨好它,应该有点必要。” 黑眸中盈着浅笑,风轻云淡的回话,却让司琅心底涟漪骤起。 她收敛了随意的态度。 他回话时的表情,跟方才说“想要表现一下”时几乎如出一辙。刚刚那句也许还能算是玩笑,那么这一句呢? 依旧还是无心之举吗? “你……” 司琅秀眉轻蹙,看向宋珩,宋珩也回视着她,好整以暇,似乎在等她开口。 只是刚想要问,司琅抵着灶台的手臂一动,差点将放在上头的汤药掀翻,她连忙伸手将碗扶好。 滚烫的温度拂过碗口氤氲了她整个手心,司琅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触,除却意料之中的湿润外,还换回了一阵温凉。 像他的气息。 司琅忽然心头一跳,有个念头骤然间袭入脑海,她微有诧异地怔愣半秒,但很快又自己将这个想法推翻。 怎么会呢…… 不会的。 他不会想起她的。 司琅否决了这个念头,连同刚才想问的话都尽数咽了回去。 汤药晾在空气中很快就会变凉,司琅扶着碗底,端起来一饮而尽。 有苦味,也有涩味,味道残留在嘴里,司琅默默卷了卷舌尖。 “怎么喝出了几分饮酒的气势?”宋珩拿过她放下的碗,浸入水中,从旁边递过一个小纸袋,“解解苦。” 司琅有点意外:“蜜饯?” “嗯。” 她拣了一颗丢进嘴里,刚刚咬下,甜味就迅速蔓延,司琅捏着纸袋一角,还给宋珩:“你买的?” 宋珩接过:“嗯,昨日买的。” “那为什么昨天不拿给我解苦?” 宋珩笑答:“先苦后甜,这样会比较有喝药的动力。” 药房外的光影逐渐疏淡,白纱上落下几粒树叶的影子,司琅背靠着灶台,侧过身睨着宋珩,眼尾眯起:“宋将军还自成一套理论?看来不是在医术方面天赋异禀,就是之前有过的实践对象远远不止我一人。” 两人不知何时站得近了,宋珩稍稍侧首垂眸,便将她眼中心中的想法都悉数明了,轻轻扬唇,他笑得清朗又温和:“理论确实乃我自成。实践对象……这么就以来,倒只有郡主你一人。” “至于医术方面,比之常人,我确实可算天赋异禀,药王也曾多次想让我入他府苑。”他顿了顿,再开口时,黑眸渐渐敛起,“这些,我曾经都与你说过。” 宋珩看着司琅,疏淡的月光揉在眼中,淬了几分温柔,长眉下眸色深深。 “还记得吗?” 短短的四字问话,如一道闷雷劈进司琅的脑中,她先是一愣,而后眼底慢慢浮上诧异,背脊霎时僵直,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记得吗? 他问她记不记得? 从僵硬中恢复理智,那些由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现实,裹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司琅指尖轻颤,竟仿佛劫后余生般心悸。 ——“大概,是想表现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讨好它,应该有点必要。” 他说的话,他的笑容,他等待她开口时的静默注视。 原来真的不是她多想。 他……竟然记起她了吗? 司琅怔怔地望着宋珩。 少有见她露出这样的迷糊表情,宋珩嘴边的笑容几乎快掩藏不住,但饶是这样,还是佯装不解般问道:“忘记了吗?” 忘了吗? 如果忘了,她怎么还会追去人界生生纠缠他两百多年?如果忘了,回到魔界这十年她怎么还会因为梦魇缠身而深陷梦境? “快忘了。”可话说出口却变了样子。 司琅眼角蓦地有些发热,但她却笑了,双眸清润:“如果你再想不起本郡主的话。” 蜜饯的甜在嘴中弥漫,在这一刻填尽了所有的苦和涩,她扬眉笑着的模样,一如那时在瞢暗之境,她与他初遇时的那个回眸。 宋珩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将她揽住,在感受到她安静的回应后,长指细细密密穿过了乌黑的长发,侧脸轻轻贴着她的发顶。 他想,他欠她的,远远不止这一句话。 “抱歉,这次是我来迟。” ☆、第六十一章 司琅所喝的是有利恢复和助眠的汤药,且药效极快极长,还未亥时就睡下,也生生到第二日辰时过后才醒,硬是凑满了整整六个时辰。 早间的鸟鸣最是悦耳,混杂着浓雾拨开后透进的清新空气,司琅甫一睁眼,乍觉和昨日清晨重叠,她愣了一瞬,连忙翻身坐起。 动作又急又快,衣摆晃过床头旁叠放的匣子,一个不落地带倒在地,在安静的殿里一阵乱响,引得在外头的文竹匆匆跑了进来。 “郡主?” 司琅闻声,先是看了看文竹,又随意扫了眼地上七零八落的各种小物件,出口便问:“宋珩呢?” 文竹一愣:“宋将军……和武竹一块儿出府了。” 迷茫和紧张过后,神思逐渐回拢,梦境和现实被拉开长长一条弧线。司琅站在床沿边,逐渐认清——昨日和宋珩的对话皆是真实存在过的。 她望向被光束照亮的整个院子,忽然脑中窜出和前日刚醒时一样的念头。 但在刚想去寻他时顿了脚步,反应过来刚刚文竹说了什么:“他出府了?和武竹?” “嗯。”文竹道,“大约半个时辰前。” 能和武竹一道出去,司琅不用多想也能猜出大概是因为什么。 她缓下脑子里那股冲动,默了会儿,对文竹道:“午时我在凉亭吃饭。” 而后在文竹点头点到一半时,不忘加上一句:“……要清淡点的。” 文竹偷偷瞅了眼自家郡主,立马福至心灵:“是!” 好几日没有现身喂鱼,今日一来,莲花池中的鱼儿纷纷摆尾跳跃,露出水面,毫不吝啬地表示欢迎。司琅轻笑两声,靠着雕栏,与池面隔着一段距离轻轻晃着手臂。 手臂很快在摇晃中无意识地停了下来,司琅用另一只手垫着下巴,忽而想起了她在人界的最后那日。 唐子焕…… 那时的宋珩尚是唐子焕,但情妖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他既说要拿情根,拿的就必然是宋珩的,可是…… 宋珩如果真的失了情根,又怎么会再想起她来? 难道失去情根的人,竟可以再次想起过去的人事物吗? 司琅并非仙界之人,也无需历经所谓情劫,正思来想去难解其中缘由时,不远处就传来几声嬉笑,武竹双手握着两柄短刀,边走边对着空气来回比划。 司琅从雕栏旁直起身,武竹本来没瞧见她,这会儿乍一瞥见,连忙收手背在身后,鼓着腮帮子一脸无辜地对她扯起嘴角。 司琅淡淡看了眼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装作不知没有拆穿,看向站在他旁边笑意浅浅的那人,问:“吃了吗?” 宋珩摇摇头,上了两步台阶走进凉亭,文竹极为识趣地退了出去,不忘顺带拎起武竹的后领将他带走。 时间仿佛一下回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辰,同样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犹如当初连塘王府再见,她摆了整整一桌为他准备的菜肴。 但其实又与当初有所不同。 那时她以为他已经成亲,千方百计想要将他赶出王府,可如今才知道他不仅没有成亲,并且连所谓的婚约都不复存在。 甚至…… 他还记起了她。 比之上回,这次的饭菜她没有做过任何手脚,口味约莫也是他喜欢的清淡,安安静静地与他一同吃了一会儿,司琅到底憋不住了,搁了筷子:“什么时候?” 宋珩眉峰一动:“嗯?” 他想藏时司琅看不出来,但不想藏时她还没有那么迟钝。 司琅不满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别装了,快点回答,到底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昨日他抱着她在她耳边低低细语,司琅本就喝了药,在加之他一句“抱歉”,心里一软,想问的想说的都尽数被堵了回去,靠着他半晌也没蹦出一个字。后来回了殿内困意袭来,一沾床更是直接睡了过去,直到今晨才迟迟醒来。 她根本没有机会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想起她来的。 宋珩虽逗了司琅一句,但并没有隐瞒的意思,笑了会儿启唇道:“在百花谷的时候。” “百花谷?”司琅回想了下,“遇到妖兽时吗?还是……” 她一顿,恍然想起那日即将离开的时候,她体内魔气被诱发,失控之际,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安抚。 当时她已经失去神志,若是没有他在身边,或许她早已被对方操控,不是在那里丧命,就是无声无息地堕魔。 难怪,难怪。 难怪他的安抚能令她恢复清醒,难怪当时她竟无由泄露脆弱。 因为无论是两百年前的他,还是两百年后的他,总能够给她想要的熟悉和安稳。 “为什么我刚醒来的时候你没有说?” 宋珩闻言,有点无辜:“我以为……我表现地很明显了。” 司琅:“……” 她一时无言以对,回想了下确实有迹可循。 亲自监督她喝药,邀请她去看大花,无端答应治好大花的嗓子,还费了整个下午待在药房为她熬药,这些种种,她起初也是有所怀疑,只不过没有问出口,并且自己把这个念头否决掉了。 司琅无奈地想要扶额,抽了抽眉头又觉好笑,最后也确实没有忍住轻笑出声,宋珩也随着她低低浅浅地笑,眸中漾着轻柔的亮光。 两人相视无言地笑了一会儿,宋珩先敛了神色,开口问道:“以前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他看着司琅,“不担心我真的想不起来吗?” “担心有什么用。” 提起这事,司琅就想起当初那傻乎乎的人类,为了一个女子,甚至连情根都可以不要。虽说那人不算是真正的宋珩,但毕竟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若非她后来受伤,且心灰意冷过一段时间,她定是要去人界,将那唐子焕撕上千遍百遍不可。 “我亲眼看见情妖拿走了你的情根。”司琅握着碗底,“你什么都不记得,就算告诉了你以前的事,你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她耸了耸肩:“或许还会以为我意图诓骗你。” 宋珩勾唇:“诓骗?” 司琅理所当然,眯了眯眼,反问:“难道宋将军不会这么认为?” “……大概会吧。”宋珩话里半真半假,笑却是真真实实的,“毕竟连塘郡主的名号实在太响。” 司琅:“……” 数不清第几次被他用这个理由调侃了,司琅眉目不善地瞪他一眼,伸手将几碗菜肴往自己面前拉近了些。 吃了几口,司琅再次停了下来,看向面前并未再动筷的宋珩。 “你的情根不是被情妖拿走了吗?”司琅没有忍住好奇,还是问了出口,“为何又会再想起当初的事?” 宋珩的目光落在她白净的脸上,眼中眸色温和,与她相视。 半晌后,他眉梢微弯:“总有些人,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忘记的。” 午时过后日光渐盛,文竹刚将满桌的碗碟收拾下去,小径出口就显出一人身影。 司琅瞥见之后倒没做声,闲适地继续倚坐在石椅上。 “醒了?” 无左拂袖来得洋洋洒洒,见到她惯常扬唇问候,一双桃花眼轻轻勾画上挑。 “早醒了。”司琅答得随意。 无左不客气地弯身坐下,睨着司琅轻笑调侃:“可是怪我来得太晚?” 司琅“嫌恶”地瞥他一眼:“你不来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无左被她的反应逗笑,执着折扇不轻不重地在手心敲打,过了会儿笑容稍敛,问道:“可有什么不适?” 司琅看他一眼:“没有。” 这句确实是真话。 无左照旧神色淡淡,收敛笑容后面色颇有几分沉郁,不似平时散漫悠哉,司琅等了片刻,才听他重新开口:“怎么回事?” 司琅抿唇,并未隐瞒:“我去妖界调查时,进入了百花谷,有人在那里……诱发了我身上的魔气。” 司琅口中所指的,自然是寄生在她体内的浑浊魔气,无左闻言看了眼她眉间半月,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人与你同是堕魔之身?” 司琅点头:“嗯。” 无左虽平日闲散,少有参与魔界事物,但他对堕魔怎可能从无了解? 魔若堕魔,虽力量大增,但频繁地失控和爆发,则会很快耗尽他们的寿命,且堕魔者再无来生,不可转世轮回。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这便是他们的最后的结局,从无改变。 “我倒并未听闻,魔界竟还存在堕魔之人。”无左眉峰轻蹙,“与你一般乃寄生之体的,似乎也从无出现过。” 确实,堕魔并非小事。未免伤及他人,一般被发现时,则会将其囚禁,再无自由之身。古往今来,魔界堕魔之人,若非在狱中耗尽余生,便是彻底失心自取灭亡。 无论此人是已堕魔,亦或只是寄生之体,能够隐在魔界这么多年不被发现,定非身份简单之人。 “已经在查了,应该没有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无左闻言:“魔帝已经知道了?” “嗯。”司琅道,“宋珩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了。” “宋珩?”无左本还严肃的面色霎时漫上几分戏谑,稍眯了眸子瞧着她,“你与他一起去的妖界?” 司琅凉凉回视:“怎么?” “没怎么。”无左轻笑两声,打趣她道,“就是不知先前开山贺宴还未结束的时候,是谁满心满眼就想着躲开他。现在又是谁,形影不离、半分不让地同他在一起。” 司琅听他语气着实不爽,但奈何他讲的又都是事实,她没道理动手,只能冷笑一声,嘲讽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长舌妇?” “长舌妇挺好的。”无左笑,“聊聊八卦也算开心。” 司琅不打算与他计较,沉默地晾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他想起我了。” 无左眉心一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于是司琅又重复了一遍:“他想起以前的事了。” 无左一愣,同她知道时一般诧异:“他不是失去情根了?怎么还会再想起来?” 司琅和他一样的疑问,闻言只能无解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问过他原因吗?” 司琅想起他方才的回答,默了默,道:“问过。但没有问出什么。” 无左思索:“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宋珩回答她时,那沉静淡然的面容跃入脑海,司琅沉思:“是吗?” 呢喃般的反问落下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无左启唇,忽而问道:“其实有一个问题,你可曾自己想过?” 司琅抬眼。 无左望着她,眸色泼墨般重了几分:“情妖拿走他半截情根,便代表他将忘却自己曾经所爱之人。此久以来,你只知道他忘记了你,但可有想过,他为何不再记得你?” 无左顿了顿。 “或许,曾经你对于他,本就并非只是普通的萍水相逢。” ☆、第六十二章 无左看过司琅,确认她无事后便没有多作停留,在傍晚前离开连塘王府返回了梵无宫。司琅在他走后上了芳沅林,陪大花静坐玩闹了会儿,约莫酉时下了山。 彼时和宋珩出府,一下午不见人影的武竹现了身,司琅远远走来,他和文竹瞧见,一块儿停了给花浇水的动作,挺着小脸恭恭敬敬地喊道:“郡主。” 司琅瞅了眼他仍旧瘦弱的小身板,想起早上他玩着短刀时兴奋难耐的模样,没有多问什么,轻应了一声后转向文竹:“今日的药熬好了吗?” “熬好了。”文竹道,“宋将军已经去拿了。” “他去拿了?”司琅抬脚要去药房,“我去看看。” “那个……”文竹唤道,“郡主,宋将军去了有一会儿了,现在应该不在药房了。” 不在药房? 那就是已经到她殿里了? 司琅点点头,回身往主殿的方向走。 晨起时匆匆忙忙,带翻了床头的匣子没有认真整理,她没有让文竹收拾,只自己随意拾掇了下一股脑堆在一起,这会儿踏进殿内,就看见宋珩背对着她,望着那堆东西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她没有出声,但脚步也不算轻,宋珩应该是听见了,但等她走得近了后才见他侧身,让出面前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司琅有点头疼:“还要喝几天?” 宋珩的面容被汤药的热气蕴得柔和:“只有今天了。” 司琅勉强接受:“好吧。” 话落她上前两步,没怎么细看,先将堆着的一群小玩意扔进匣子里,合上盖后重新叠放起来,之后才端起碗,退了几步坐到床沿,一如先前几次般仰头一口气喝光了药。 苦涩在嘴里蔓延,司琅咧咧唇,将碗放下后舔着牙齿,仰头看向宋珩:“昨天的蜜饯还在身上吗?” 宋珩看着她:“你要吃?” 她点点头:“这药这么苦,为什么不吃?” 宋珩却笑了:“今日没带。” “……” 司琅闻言半眯起眼,第一次冒出不太相信他的念头。 就算没带……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笑容? 宋珩模样云淡风轻,跟昨日给她蜜饯替她解苦的几乎宛若两人。司琅的不满和不信任写在脸上,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不放。 宋珩垂着眉眼,扬起的嘴角慢慢收起。大概是司琅紧追不放的目光起了作用,他微微上前两步,却没说话,而是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腕。 司琅眼皮一跳,下一秒就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两人离得近了,呼吸间的气息都能清楚相闻。 “若要解苦,除了蜜饯,其实还有别的方法。” 宋珩语声低浅,垂首在她耳边轻喃,一字一句都如柔软羽毛,不着痕迹地拂过她的耳际。 司琅双眸轻动,静静盯着他看。 他也回视着她。 而后很快,他靠近了些。 司琅的唇边便印下一抹温热。 他给了她时间躲开,但她没有。他的手从她腕间落到腰际,她伸手给了他回应。 呼吸交缠间,他清润的气息缓缓流转,司琅再闻不到一丝苦味。 闭着眼睛,黑暗里是无左泼墨的眸色。 ——“或许,曾经你对于他,本就并非只是普通的萍水相逢。” 对于无左的话,司琅本还存着几分疑惑和不确定,但是现在,她想她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一个吻浅尝辄止,唇畔停留游移,稍离些许,宋珩垂眸看着司琅,手间力道未松,笑问她道:“现在解苦了吗?” 司琅眼中清波熠熠,对上他的目光,轻抿了抿唇。 仿佛真如听了他的问话,在认真品尝。 而她也很快给出了答案。 “没有。” 她看着他,勾勾嘴角:“还是有点苦。” 宋珩闻言,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几缕狡黠,低笑一声:“是吗?” 却好像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的唇本停在温热的颊边,话落之后便落回了司琅的唇上,这次的亲吻不再如刚才一般浅尝辄止,司琅微仰着头,羽睫随着他轻轻颤动。 直至司琅忽觉脑袋有些昏沉,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时,眼前的人才将她稍稍松开,让她侧着脸靠在他怀中。 她变得有些许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衣裳上,一下一下,很快就听见他掺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 那是打断她解苦的“罪魁祸首”。 “喝完药,你该休息了。” 司琅:“……” 一夜无梦,翌日司琅照旧睡满了六个时辰。 看着初升高挂的旭日,她几乎是一睁开眼便坐不住,出了主殿直接寻去凉亭,虽然没见到那人,但今日武竹却是在的。 他的小脸被日光晒得红彤彤的,见着司琅就笑嘻嘻地喊:“郡主。” 文竹也回过身来:“郡主。” 司琅状似无意的四处瞅了几眼:“宋珩呢?” 文竹答:“宋将军一早便上芳沅林了。” “芳沅林?”司琅挑眉。 他在这王府里,倒是随意得很。 虽是这么想,但嘴角慢慢扬起,司琅暗笑了笑,转身准备朝芳沅林而去。 “郡主。”武竹忽然出声,哼唧了两句,“你怎么一来就只问宋将军啊?” 司琅停住脚步,回头瞥他:“难道还要问你?” “也……也可以啊。”武竹鼓着腮帮子,“昨日我一天都不在府里,郡主你也一句都没问我。” “嗯?”司琅道,“难道我若问你昨日去了哪儿,或者昨日去做了什么,你会老老实实告诉我?” 武竹的小脸更红了些:“说不定会呢!” 司琅哼笑:“‘说不定’?” 武竹:“我……” “这么喜欢扯瞎话。”司琅负着手转过身,慢悠悠地踱步离开,“那就再罚你帮大花沐浴三个月。” 武竹:“……” 晨时的芳沅林还算安静,大花虽醒得早,但慵懒地很,一般醒了之后不着急起来,还会闭着眼假寐上许久,宋珩没有打扰它的休息,只一个人静坐在石椅上阅览书籍。 司琅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也没有弄出多大的声响。慢慢靠近,她本以为宋珩沉浸书内没有察觉到她的出现,但走近了才看见,他的嘴角早已挂上了浅浅的弧度。 自然不可能是看书笑成这样的。 “发现了还装没看见?”司琅轻哼一声,在他对面落座。 “原来你不是想给我惊喜?”宋珩笑,“那看来是我多想了。” 司琅眯了眯眼。 以前交谈时怎么没有发现,这人温和面容下藏着的锋利爪子? 她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蓝白封皮的书上,瞅着书名应该里头写的内容是关于药理,司琅不用怎么想,也大概猜到他是在研究什么了。 “你有头绪了?”司琅问,“关于大花的嗓子?” “一点点,还得看过它画的画才能确定。” 所以一大早就上芳沅林来等它了。 司琅望了眼石阶上方,云泉下的水流安安静静,深处的山林也没有什么动静,大花估计还在里头没有出来。 “走吧,上去等它。”司琅示意了下云泉旁不远的那间小屋。 那是曾经她母亲还在时,偶尔会居住的地方。 宋珩闻言看她一眼:“好。” 两人顺着石阶走上,眼底俯瞰的风光更加辽阔,宋珩边走边侧眸眺望,司琅那方已经推开了小屋的门。 “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单,虽长久无人居住,但并不显得脏乱,显然是有人定期打扫。至于应了谁的命令…… 司琅无需多想,也大致能够猜到。 “这儿若再多放上几本书,倒是和你以前住的地方挺像的。” 宋珩知道她指的是先前她在军营里住过的那间木屋。 “是挺像的。”宋珩笑笑,“复杂的东西各不相同,但简单的东西大概都异曲同工。” “那你在这应该能找到点亲切感。” “所以,你是为了这一点亲切感才带我上来的?”宋珩问。 “不是。”司琅勾起几分笑容,但在宋珩看来不那么友善,“是我要上来,你只是顺便。” 宋珩但笑不语。 “我去把大花叫醒,你就坐在这里看书吧。” 司琅说过后便要往外走,临出门时,又顿了顿,回头,“不会很久。” 宋珩扬唇笑笑:“放心,虽然这里日光还算不错,但我应该不会睡着。” 司琅一噎:“……” 而后就响起了略微暴躁的摔门声。 透过窗牖看着司琅的背影消失,宋珩眼中的笑意只增不减。 桌子迎着明亮的光束,宋珩拉开椅子后安静坐下,沉入书中后他其实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待的时间是长是短,只在于自己究竟何时被打断。 木质的窗户咯吱一声忽然被从外拉动,宋珩抬眼,刚刚将书放下,就见一卷白纸被一根毛茸茸的长尾裹挟着,从外头腾地一下给送了进来,差点用力过猛戳到他的胸前。 宋珩挑了挑眉,没有接过那卷白纸,倒是先往窗户外打量,顺着那长长的尾巴一路寻去,视线拐了个角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他又怎会猜不到那头是什么情况。 笑了笑,宋珩拿过那卷白纸,慢慢打开置于桌上,几朵上了色彩的花映入眼帘,他一一看过后,再抬眼去看窗外,那本只露了长尾的神兽如今乖乖地趴在云泉下沐浴,去而复返的司琅正负手背对着他,静静望着那巨大的白色身影。 似乎是感觉到了宋珩的视线,司琅回过身来,隔着一扇窗户,垂眸对上他的目光。 宋珩没有率先说话,司琅便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问题:“那些画没用吗?” 她的脸逆着光,白皙但看不真切。宋珩望着她模糊的轮廓,脑中一时有许多画面流转。 最后他笑了笑,答:“有用。” “那你继续看吧。”司琅瞥了眼那头一个人也玩闹正欢的大花,轻笑了笑,“等它沐浴完,我再进去陪你。” 不是找,而是陪。 或许再多的熟悉,再多的亲切,也莫过于此了。 宋珩将看了一半的书重新拿回手中,眼中盛着字,也盛着窗外的她,轻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郎(琅)该喝药啦! 哈哈哈,郡主最近好像天天在喝药~~ ☆、第六十三章 得了大花所画的图案,对症下药便变得容易些许。这几日宋珩基本都待在偏殿内研究治疗嗓子的药方,若无司琅时不时的“打扰”,估计他能够整日都不发一言。 司琅无事可做,每天醒了后便会走两步路入他殿内寻人,基本一进去就能看见他挺直着脊背垂首坐于书桌前,前头放着各式各样的药理书籍。她不欲打扰,只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有时无聊了和他说上几句话,有时又能安安静静地和他就这么耗上一天。 她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偏偏对着他,又似乎有无尽的耐心可以消耗。 “你逛过连塘的街巷吗?”司琅靠坐在榻上,忽然问道。 宋珩本执着笔在纸上书写,闻言应了句:“没有。” “之前你不在王府,不是说自己出去逛了吗?”司琅捧着本书随意翻着,哼笑着揭穿他,“看来你说谎了。” 那次从冥界调查过蝉镜回来后,他们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后来她邀请他去看大花之前,还特意问了问他那几日是否还在调查邪火,所以才每日都不见人影。 当时他的回答,说是并没在调查邪火。并且因为很快要走,所以才日日出府去逛逛欣赏风景。 而现在看来,很显然他当时没有对她说实话。 “说了一半的谎。”宋珩笑笑,坦言,“我确实是出去逛了。只是逛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魔宫。” 司琅一默,想起他先前说过的话,很快联想道:“你去魔宫,是想找到五百年前救走妖王的那个人?” 宋珩:“嗯。” 毕竟当时他以仙界使者的身份来参加开山贺宴,有一半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出那人的真实身份,既有机会入魔宫探寻,他当然不会愿意错失。 只是机会虽然没有错失,但到底没揪出那人究竟是谁。 司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捧着的书慢慢放下,反盖着压在腿上,看着宋珩半晌,出声问道:“不如一会儿我们出去逛逛?” 宋珩一顿,抬眼时眸中已带笑意。他挑挑眉梢:“嗯?” 司琅的眼神瞟到头顶,若无其事般道:“府里的饭菜吃腻了,偶尔该换换口味,不是吗?” 低笑传来,伴随着一个轻飘飘的字眼:“好。” 距离吃饭的时辰还差一会儿,得了宋珩答应后司琅就彻底闲淡无聊,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看不进书里内容。 那蓝白封皮的玩意她本就是随意拿来,放在手里打发时间的,这会儿时间也打发不了,里头的字更是半个都不愿意看了。 宋珩被司琅的问话打断后本欲继续书写,但写了两三行后注意力便被她那头吸引了去,抬眼看了一会儿,见她兴趣缺缺,失笑片刻,终是放下手里的笔,将书纸一合,人朝她走了过去。 司琅刚捏着书角在榻上翻了一圈,转过脸来就见宋珩站在她身侧,她愣了一愣,刚要直起身,便感觉腰上一重,人已经被宋珩捞着坐了起来。 “这么坐不住?”宋珩看了眼她手上的书皮,“不感兴趣?” 司琅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的眼睛:“不感兴趣。” “那为何要看?”他记得这本书可是她自己从他桌上拿走的。 两人离得挺近,宋珩见她似是笑了一笑。 而后便听她道:“不看书,我就要看你了。” 宋珩一怔,不过半秒倒是同她一样笑了。 手上使了点力,司琅便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宋珩的手从她腰间放开,移了稍许,然后轻轻将她牵住。 他边带着她往外走,边垂首笑言:“不错,这确实像你的作风。” 司琅说要出去逛逛,但私心不过是想和宋珩一道消磨时间,毕竟她从小在连塘地界长大,怎么可能连这里的街巷都没有走过。 出府之后便到了吃饭的点,两人没有走得很远,临近挑了一家店,刚坐下小二就捏着汗巾迎了上来。 司琅对吃的东西没有多么挑剔,见宋珩没有发表意见,她就随口点了两碗面,顺势一瞟看见了冒着热气的蒸笼,顿了顿:“有包子吗?” 小二道:“有嘞!” “红豆馅的呢?有吗?” 小二抛了抛汗巾,弯着腰恭恭敬敬:“有嘞!郡主您放心吧,就算真的没有,小的也绝对能给您找来!” 话里话外虽说都是为她着想,但司琅不知为何听出些许自己“威逼利诱”的感觉,她皱了皱眉头,刚回过头,就见宋珩抿着唇畔笑而不止。 “我不认识他。”司琅拿着茶杯敲了敲,“这家店我先前都没来过。” “嗯。”宋珩从喉间轻轻挤出一声,倒似没多在意般,但笑意仍在,转而问道,“为何偏偏想吃红豆馅的?” 司琅一愣,反应了片刻才知道,原来他笑的不是小二的态度,而是她偏生要了红豆馅的包子。 妖界的事情历历在目,司琅刚刚点的时候没有多想,这会儿被宋珩一笑,才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我喜欢,不行吗?” “行。”宋珩点点头,应得颇有几分认真,“我也喜欢。” 被偏爱着的红豆馅包子很快就被“消灭”干净,吃过面后,两人便沿着长街一路散步。 连塘地界没有不认识司琅的人,往日她大摇大摆地经过,都没几人敢正眼看她,今日有了位陌生男子同行,他们倒是起了几分好奇,路过后偷摸着在背后观察议论。 司琅隐约能察觉出他们的小动作。 换做平常,她早就冷着脸上去统统教训一遍了,但最近她心情甚好,并不在意他们议论什么。 左手被握着的人轻捏一下,司琅转头去看宋珩,宋珩示意着前头快要走到尽头的长街:“这条街逛完了,还要继续吗?” 明明是她想带他出来走走,现在倒像是他在陪她耐心逛着,司琅挑挑眉梢,笑得有几分得意:“继续啊。” “好。” 长街尽头是个岔路,宋珩牵着司琅,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前头一眼望去,皆是各种花花绿绿的小玩意。 宋珩看了一眼,刚准备唤司琅上前看看,却见她忽然停住脚步,空着的右手一下拉住他的胳膊。 宋珩被她拉停,站在原地:“怎么了?” “等等。”司琅凝着眉头面色认真,鼻尖轻动,仿佛在用力闻着什么。 “好像是……”司琅眉头越蹙越紧,那抹一闪而过的异香虽很浅淡,但对她来说太过熟悉,她不认为自己能够认错。 异香的末梢掠过空气,司琅在捕捉到的那一瞬间登时面色一肃,挣开了宋珩的手:“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说罢便回头,毫不犹豫地移行去了刚刚岔路的另一方向。 宋珩尚未有所回应,原本温热的手心骤然一空,他垂眸看了一眼,无奈失笑,捏了捏眉心,并未停留原地,而是抬步跟上。 他想,这追人追得倒是毫不犹豫。 司琅并未追去太远,短短一段距离后那抹异香便彻底消失,她找不到它销声匿迹的方向,于是只能被迫停下。 “给他跑了!”司琅轻哼一声,眯着眼尾略有不甘。 跟了上来的宋珩自然猜出她在追谁,刚刚那抹异香他并不是毫无察觉:“为何想抓住那情妖?” 司琅看了眼宋珩,抿唇:“有些事情必须找他问问清楚。” 宋珩猜测:“情根的事?” “嗯。”司琅点头。 若说当初在人界,他将宋珩的情根取走,她是因为他情妖的身份而没有生疑,但如今再想想,总觉得除此之外,有许多事情都不合情理。 比如他一个小小情妖,怎敢觊觎堂堂仙界将军的情根,且在他于人界历劫时趁虚而入;再比如后来在妖界重遇,他虽意外他们二人闯进卞城,但从未问过宋珩为何失了情根,却还会同她一起出现,好似对他是否恢复记忆,完全没有半点的好奇。 就好像……不论怎样,一切都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莫名的笃定和避而不提此事的态度,无法不让司琅对他起疑。 况且如今,她竟还在魔界察觉到了他的踪迹。 只是怀疑归怀疑,想问出答案,还是得先找到情妖。今日她在街头欲抓住他,被他侥幸跑了,不知道下回还能不能再寻到他的踪迹。 “还逛吗?”追来了岔路的另一头,此处同样也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宋珩瞧了两眼,询问道。 “逛啊。”被别人扰了兴致着实得不偿失。 司琅轻咳一声,上前两步凑近宋珩,宋珩颔首,两人并肩往前走着。 走了约莫有十几步,期间倒是无人说话,不过许是司琅时不时地蹭过宋珩,让他不得不被她引去目光。 只见她一张小脸镇定自若,恍若毫无察觉般继续走着,只是细长的眉梢微微挑高,暴露了她那点想说但又没说的小心思。 宋珩浅浅笑开,怎会看不出她究竟是何想法? 长指一探,便稳稳当当地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走,别闹。” 司琅的意图得逞,洋洋得意地翘起了唇:“没有闹啊。这不是在好好走着?” 宋珩将她拉近了些:“是吗?” “是啊。”司琅佯装被他一拉,顺势重重蹭了番他的手臂,“我看是宋将军该好好走路,生拉硬拽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宋珩状似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 话落他手间力道一撤,作势想要松开她的手,司琅到底没宋珩沉得住气,连忙一把捞住他的手紧紧握住:“宋珩!” 话里的人早已垂眼低笑了去。 不是第一次被耍,但倒是第一次被这样“威胁”,司琅本是气恼,但见他笑了后又莫名气消,只能狠狠瞪他一眼表示不悦。 长街内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落在耳中是阵阵的喧嚣热闹。宋珩收敛了笑意,但清润气息里的温和仍旧没有散去。 他牵着她重新往前慢慢走去。 “以后,你大概得适应这样的‘习惯’了。” ☆、第六十四章 距离宋珩开始为大花研究药方已经过了许多时日,而距离宋珩将那团魔气交予魔帝,过去的时间还得往上多数几日。 此长的一段日子,司琅没有收到从魔宫那儿传来的半点消息,她倒不担心司御会否寻不到人,只是等待时又不由好奇,究竟何人能够藏得如此之深,就连司御都得费上不短的时间来揭开他的真面目。 许是常日念叨终能有所回响,某日浓雾刚刚拨开,司琅难得起个大早,就见天际不远两位魔兵踏着黑云而来,说是魔帝召她前去魔宫。 她挑挑眉,大概猜到司御找她前去所为何事了。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遣走了来传达消息的魔兵,转头去寻宋珩,同他一块儿准备前往魔宫。 彼时宋珩刚放下笔,将长长的药方折叠放好,司琅一身墨色衣裳便立到眼前,脸上是明晃晃的笑容:“走!” 宋珩手上一顿,笑问:“魔宫那儿有消息了?” 司琅微讶:“你怎么知道 ?” 宋珩已经起身向她走来:“猜的。” 司琅半信半疑:“猜得这么准?” “当然准了。”宋珩牵起她的手,笑了笑,坦言,“我看见那两个魔兵了。” 司琅闻言冷嗤一声:“故弄玄虚!” 说是故弄玄虚也算不上,但被嫌弃倒是真真实实,宋珩失笑,辞不及防就背了一口大锅。 魔宫大道极其热闹,眉色飞扬的魔君和提着坎水大刀守值的魔兵流连在各个关口。 平日里碰着司琅基本退避三舍的魔君们见到她和宋珩一道出现,不无意外地多有打量,司琅懒得搭理,照旧扬着头看也不看地掠过。唯有碰见同她问好神色寻常的兵将们才会稍停脚步,朗声回应几句。 宋珩对司琅差别对待的态度并无意外,毕竟当初贺宴结束,他将离开魔界之时,乃是亲眼所见那一众魔君中,确实有不少人想将她推出去当替罪羊。 倒是记仇。 宋珩笑而不语。 临近大道尽头,将入魔宫之时,前头又走来几位挺着脊背巡逻的魔兵,见着司琅,都齐齐停下脚步问好。 司琅照例扬声回应,却在脚步错开的瞬间猛地一顿。 “等等!”她叫停了那几个人。 几脸疑惑的魔兵不得不停了下来,刚转回身,就见严肃着面色的连塘郡主凑近了些许,轻巧的鼻翼动了一动。 几人瞬间僵直了身形。 “连塘郡主……” 还没说完,就被司琅皱眉打断:“别说话!” 没有人敢出声了。 场面一下安静。 不同的气息虽有干扰,但到底那股异香难以忽略。司琅无需多闻,很快就有所辨别,凝着眉盯着其中一个魔兵:“你出来。” 那魔兵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般战战兢兢。 待其他几人走了之后,司琅确认那道异香源自于他,方才问道:“你刚刚从哪儿来?见了谁?” “回郡主,我刚刚从魔宫里出来,谁也没有见啊。” 司琅又问:“那你经过了哪里?” “就……就经过魔宫旁边的花林。” 花林? 魔兵没有胆子骗她,司琅自然不会对他有所怀疑。他若说谁也没有见过,那应该便是谁也没有见过,既如此…… 司琅回头对宋珩道:“我要去花林一趟,你要不要先进魔宫?” 宋珩摇摇头:“我和你一起去。” 司琅应:“好。” 魔宫旁侧的花林,司琅来过的次数不多,她并不是有闲心赏花的人,况且在这儿还容易遇见嘴碎又烦人的魔君们。 不过刚刚,她确实在那魔兵的身上闻见了属于情妖的味道,否则她不会多加询问,更不会找来这里。 宋珩也是闻见了的。 且这回倒让他比前几日在长街的时候多了几分好奇。 情妖来了魔界,且还入了魔宫。能在此地驻留,恐怕魔帝司御不会毫无察觉。 可他并未有任何行动。 此事稍稍一想,便颇为耐人寻味。 花林很大,人也不少,想在这儿找人,说容易并不容易,但说难也不算很难,毕竟情妖身上的特点太过明显。 稍稍一闻就能寻到踪迹。 “这边。”司琅指了指西侧的小径。 穿过小径便是一块较为封闭的角落,异香的味道霎那便淡了许多,司琅犹疑地蹙了蹙眉,环视四周:“消失了?” 宋珩跟在司琅身后,鼻间那抹异香确实骤然之间消弭殆尽。但越是如此突然,此地就越是可疑。 “不是消失。”宋珩启唇,“是被掩盖了。” 气息再浅再淡,它的变化都该是循序渐进的。在小径外时尚能闻见,怎会来了这里就突然消失? 如此,不是自然淡去,那就定是人为掩盖。 宋珩在话落之后便噤了声,司琅看了看他,也没再开口。 四周陡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风吹叶动,花枝轻摇。 漆黑的双眸环顾一圈,而后在一棵极高极粗的树上停留。枝桠哗哗作响,垂落的长枝拂过树干,却触不到树皮,如有障碍般被无形弹开,落在风中飘摇不定。 宋珩勾了勾唇。 手掌一翻,法术径直打在前头那干巴巴的树皮上。只见树皮没动,倒是地上重重一响,紧接着是一口凉气:“嘶……” 捂着臀部躺倒在草地上,龇牙咧嘴的人不是情妖又是谁? “还真在这里。”司琅抱着双臂睨着情妖。 “哎哟。”情妖苦着脸有点艰难地起身,“宋将军,你下手别这么重啊……” 身子骨都差点给打散架了。 “别废话。”司琅打断他的抱怨,“说,你来我魔界要做什么?” 情妖缓着疼痛,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能……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寻觅情识的。” 司琅冷笑:“找食物找到了魔宫里来?你当本郡主是傻子还是当我魔界无人?能放任你进进出出自由来去?” 情妖一噎。 司琅费时费力地想要抓住情妖,本对他来此处并无多少好奇,见他迟迟不答,干脆失了等候的耐心,转而直入主题:“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但本郡主有别的事情要问你,你若再支支吾吾不说实话,别怪本郡主手下不留情。” 情妖无二选择,左右都得答应。 “本郡主问你,当初在人界,你为何非要拿走那凡人的情根?” 当年人界的事方才过去十年,就算司琅未说名字,未说时间,也未说地点,但她知道,这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的时日,并不足以让情妖把之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定然是会记得的。 但情妖却面露疑惑:“凡人?哪个凡人?”他笑眯眯道,“小妖取过可多凡人的情根了,不知郡主问的是哪一位?” 司琅闻言,眸色冷了冷:“装傻?” 情妖不动声色。 司琅眼中掠过几分凛冽,有那么几个瞬间想要动手,但转念冷静下来之后,便从容地抱臂冷嗤:“你想装傻,那本郡主自然不会客气。” 她装模作样地瞧了瞧四周,这块地方无人经过:“你身处我魔界地盘,本郡主能取你性命,但你却什么都不能做。你若丧命于此,区区小妖,谁会在意?或许,就连消息都根本传不出去。” 情妖笑容一僵,看着司琅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幽愤。 威胁!毫不掩饰的威胁! 若换了别人,他估摸着还会猜猜话里的真实性能有几分,但面前的偏生是魔界“臭名在外”的连塘郡主,他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在人界,她是怎么不眨眼地取人性命。 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情妖不免惆怅起来。 司琅凉凉问道:“还不说吗?” 前有豺狼,后无退路,情妖只道失策,想来他就不应该踏足魔界,生生把自己逼到了绝路里头。 他叹了口气,甚是无奈:“说,说。” 司琅勾唇。 情妖捏着锦帕,无声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转向宋珩,问道:“小妖想先问问,宋将军是否恢复记忆了?” 宋珩静了片刻,良久应道:“不错。” 情妖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司琅蹙眉:“什么果然如此?说清楚点。” 情妖抚了抚锦帕上相依相偎的两只鸳鸯,轻叹一声,缓缓开口,言道:“其实,当初小妖会去人界取走宋将军的情根,乃是受人所托。” 他顿了顿,终道:“嘱托小妖来办此事的人,正是仙界天帝。” 情妖此话一出,不止司琅愣住,就连宋珩也稍显讶异。 “天帝?”司琅怔愣过后便是不解,“他为何要你做这样的事?” “小妖想……”情妖思索了番,“大概是想让宋将军成功渡过情劫吧。” “小妖当初行事之前,已从天帝口中略知事情一二。宋将军下界虽历的是情劫,但为的并不是履行婚约,而是要解除婚约。” “为了解除婚约,宋将军须得与当初缔结婚约的仙界三公主琉汐在人界历经十世。且这十世,须世世与之成亲,幸福美满,相守一生,才可算历劫成功。但凡缺了一世,这情劫都算失败,回归仙界后,婚约照旧履行。” 情妖话中意思与当初宋珩在暗道迷宫里说给司琅听的相差无几,但…… “……”司琅欲言又止。 那整整十世,宋珩在人界的历劫之身,除了唐子焕,哪一个不是在成亲前就被她取了性命,又哪里来的可能,和琉汐的历劫之身成亲、幸福、相守呢…… 情妖自然知道司琅想说什么,但正因知道,才看得懂这其中弯弯绕绕。 “郡主想问的话小妖大概猜到了。”情妖言犹无奈,“宋将军本该在人界安安生生历的劫数,正是被郡主你给破坏了。” 取人性命,毁人姻缘,打乱轮回转生的秩序,这件件桩桩,确实是司琅所为。 而她也从来没否认过。 当初在知道宋珩要下凡历情劫时,她抱的本就是要破坏的心思。她不想让宋珩历劫成功,否则他回了仙界,岂不是真要娶那三公主? 可谁能知道,他去历劫,为的竟然是解除婚约。 自从当初她眼睁睁地看着情妖从唐子焕的胸膛中拿走了情根,她就当自己再无力阻拦宋珩的历劫,她回了魔界,将自己困在幽水潭中,对后来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她以为他历劫成功了,也以为他履行婚约娶了琉汐。 直到不久前她才知道,原来他一旦历劫成功,那纸婚约就将不复存在。 “宋将军若在人界与三公主安生地渡过十生十世,回到仙界后婚约自然就会取消,但本该顺利的一切,都被郡主你的‘不完全知情’给搅乱了。” “历劫之身失了性命,还未成亲就重新投入轮回,整整九世,每一世都如此往复,小妖着实好奇,郡主你究竟是对宋将军抱了多大的仇怨?” 不经然提起此事,司琅一噎,莫名理亏地瞅向宋珩,宋珩眸色淡淡,盈着笑意,没有责怪或不满,见她看来,面上倒是多了几分玩味。 司琅抿着唇轻咳一声,二话不说转了回去,冷冷地瞪着情妖:“与你何干?” 情妖讪讪地笑了一笑:“无关无关,小妖不多问就是了。” 司琅神色不悦地瞥着他,问道:“所以呢?最后一世我可没有取走唐子焕的性命,是他和穆缈成亲,所以历劫算是成功了?” 情妖闻言叹了口气,看了看宋珩,默了半晌才道:“他可没有成亲。” 司琅一怔:“他……没有和那穆缈成亲?” 话虽是问情妖的,但司琅的目光不由转向宋珩,其中的疑问不言而喻。 他怎会没有成亲呢?他不是……救活了穆缈吗? 宋珩眼中的笑意渐渐淡去,显然也因为情妖的话而陷入深思。司琅不知道的事情他有记忆,唐子焕于他,本就如同前世一般,遥远却熟悉。 但他没有多说,在司琅疑惑的注视下浅浅一笑,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语气低柔:“他确实没有成亲。”顿了顿,“他战死了。” 战死沙场,于哪个将军而言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更何况他只是个区区凡人。 情妖的目光一时复杂,望着宋珩良久后才慢慢收回,继续道:“十世的相守已在郡主你的手中毁了九世,最后一世结果如何,已对历劫没有任何的影响了。宋将军这情劫本该是以失败告终的,但最后天帝找上了小妖,欲强行逆改这情劫的结局。” “逆改?” “不错。”情妖道,“而这逆改所要付出的代价,正是小妖所取走的——宋将军的半截情根。” 他的话,一字一句落在司琅耳中:“两百年来所历的劫数付诸东流,总该有人得为这一切负责。” 清晰的字眼窜入耳内,一时的失神后,司琅近乎恍悟般了然。 当初所流的血和泪,刺入伤口尖锐的碎片,一声一声却挽留不下的人,原来,都是已有预兆。 “两百年生生荒废的时日,用两百年漫长的等候换回。若成,此劫便过,若不成,便是此生无缘。” ☆、第六十五章 离开花林,司琅一路沉默。 找到情妖,是她意料之中,但从情妖口中问出的真相,是她意料之外。 宋珩的历劫被她破坏,司琅从未否认过。她确实想要阻止他履行婚约,虽然最后差点弄巧成拙。 但若只有这一件事,也不至于让她如此懊恼。 花林旁便是魔宫大殿,耸立的殿门黑瓦红墙,司琅在台阶下停住脚步,忽然想起贺宴初开的那一日。 宋珩从台阶下一步一步显出身影,他冷静自持,声声镇定,看着她的目光陌生淡然。 她曾不愿面对那样的陌生,也因此对他恶语相向。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那十年的遗忘和分开,竟然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按情妖的话来说,她本该为阻拦宋珩历劫付出同等两百年的代价,而即便这两百年最后缩短到了十年,也只是因为宋珩提前记起了她。 这个真相,着实令她打击不小。 司琅垂眸,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面色沉郁。 相比司琅,宋珩对这个真相接受地更快。或许是他早有所觉,在他重新找回记忆之后。 身为仙界之人,宋珩自然比司琅更加清楚,情根一旦拿走,就绝无恢复过去记忆的可能,这一点毋庸置疑——除非再重新取回情根。 那一日在百花谷,他确实想起了很多在瞢暗之境和司琅的画面。但彻彻底底的记起她,是在将她带回魔界之后。 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过去的一切就犹如扑面而来。 清晰、明艳、不可忘记。 但他会想起她这件事,在看过命簿有了人界记忆之后,宋珩不得不有所怀疑。 故在那时他就已经有过猜测——他的情根或许早被还回。 不过是记忆沉寂,如今才得以复苏。 司琅愈发青黑的面色,轻易地让宋珩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低落,他淡笑着,抬手抚上她的长发:“别多想了。” 司琅抬头看他,眼中的郁闷毫不掩饰,良久都没有应声。 宋珩倒没想到,她原来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失笑片刻,他戏谑般问道:“有这么后悔?” 司琅抿唇,半晌微有不甘地憋出一个字:“嗯。” 她对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是好是坏,都从未用“后悔”一词来形容。只唯有这件事,此时此刻,她无法否认,对那平白无故空白的十年,她确确实实升起了一缕后悔之意。 虽然……只有那么一丝,只有那么一瞬。 宋珩眼眸微弯,对她的回答以笑应之。 不过司琅还没来得多郁闷一会儿,就听得一声:“郡主。” 她闻声望去,是魔宫大殿内有魔兵走出。 他恭恭敬敬侧身相迎:“魔帝有请。” 听见这句话司琅才恍然想起,她和宋珩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差点把正事抛到脑后了。 情妖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司琅跟随着魔兵踏入魔宫,魔宫内空无一人,只唯有司御侧身负手立在窗牖旁远眺,神色沉敛漠然。 魔兵悄无声息地退下,司御在片刻的沉默后收回目光,见到司琅和宋珩,严肃的神情稍有收敛。 “你们来了。”司御语气平淡,抬手指了指书桌旁,示意,“坐吧。” 司琅摆摆手:“不必。”她道,“不是有事要说吗?” 自然是有事要说的,双方都心知肚明。 司御看向桌旁,角落处的灯烛细长一盏,他慢慢靠近,一双大手掌心向上逐渐聚拢,一团黑气倏尔便从灯烛中窜出,稳稳当当地落在上头。 是魔气。 司御开口:“这团魔气的主人,本君已经找到了。” 司琅盯着那团并不陌生的东西,问出她已疑惑许久的问题:“是谁?” 司御眼尾轻眯,蜿蜒可怖的魔痕骤然一动。 唇畔轻启,眸色凛冽地地吐出几字:“乃我魔界,无右魔君。” 司琅对这名字并不熟悉,但要说陌生那也绝不恰当。因为她虽和此人从无交集,但她是听过他的名讳的。 无右…… “无左的弟弟?”司琅诧异,“怎么会是他?” 魔界一众魔君,司琅能记得名讳的并不太多,今日倘若司御说任何一个她不曾听过的名字,或许她都不会像这样惊讶。 怎么会是无左的弟弟? 司琅微愕之余一时无言,只听司御转向宋珩,淡声问道:“宋将军,上次你说,此人五百年前在仙妖两界交战中救走妖王,此事当真?” “不错。”宋珩应声道,“当初乃我与他亲手交战,虽未能拦住他,但那团魔气不假人手,确确实实来自于他。” 司御面色沉沉,若有所思:“如此,五百年前,我魔界便生了异心之人。又或许……更加早于这五百年。” 宋珩思索片刻,道:“先前在百花谷时,我曾见他能够诱发所寄生的浑浊魔气,那么他应是堕魔之人?亦或他自身便为寄生之体?” 其实无论何种,在魔界都应是特殊且不容忽视的存在,能够隐藏长达五百年的时间,想来,无右此人在魔界当是极为低调。 “堕魔……”司御轻喃。 是了,除了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破坏仙魔两界的和平,他的身上当还有一件事无法轻易忽视——正是堕魔。 思及此,司琅忽然道:“他若天生堕魔,那无左为何没事?以他们的关系来说,无左也该有所牵连才是。这样来看,或许他是寄生之体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司御闻言沉默良久,片刻后长眉微沉,落出三字:“不一定。” 他顿了顿,道:“他们二人,并非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司琅一愣,这件事她倒是从未听无左提过。 她虽知道无左有一弟弟,但鲜少见过他,也鲜少听无左主动提起,原先只当他们二人感情不是太好,没想到……竟并非亲兄弟吗? 既然如此,那么无右缘何堕魔,一时半会儿也猜测不出。 司琅没有多问,司御也并无多说的打算,宋珩本意只是稍加提醒,对于无右没有太大的兴趣。 只要查出了他是当初救走妖王、如今又企图挑拨仙魔二界关系的人,那么其它的事和原因,已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不过…… “此人是否已不在魔界之内了?”宋珩问道。 其实在问之前,宋珩已有较为确定的猜测。毕竟他能与司琅从百花谷活着回来,那么那人应是会担忧自身的处境,或许早几日,在司御还没查出他前,已经逃离了魔界。 果不其然,司御道:“不错,他已经逃走了。” 又可能并非逃走,只是去了他自认为该去的地方。 司琅一点也不意外,只问道:“你不打算把他抓回来?” “他既犯事,就定要付出代价。”司御肃着面容,应声,“本君已派人去寻了,找到他在哪里并非难事。” 司琅了然。 调查的事她完成了,只要抓到无右,自己的清白也算勉强能够证实。此间事对她来说已算告一段落,司琅没有再掺和的打算。 “需要查明的真相我已经替你办完。”司琅道,“后面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她耸耸肩头,不忘提醒:“以后没事,也别来登我的‘三宝殿’了。” 司御闻言侧首瞥她,司琅挑挑眉头不甚在意,只当事谈完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不过走了两步又记起刚刚进来前的事,脚步稍顿,回头问道:“对了,为何情妖会在这里?” 她可不觉得一个妖界的人混进魔宫,以司御的能力会毫无察觉,更何况,那情妖根本没怎么隐藏自己的气息,不然怎会让外头的魔兵都沾染上了? “不是说了,本君派人去寻无右的踪迹。”司御道,“情妖便是这其中之一。” 司琅咋舌:“你让一个妖界的人帮你?魔界内已无人可用了吗?” “无右若逃,极大可能是逃去妖界。”司御睨她一眼,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找他事半功倍,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司琅:“……” 被司御的眼神惹得不悦,她干脆冷嗤一声:“我是不懂。我若懂的道理比你都多,那这魔帝的位置,也该让给我当了不是?” 司御:“……” 嘴瘾过了,意料之中地瞧见司御面色铁青,司琅哼笑一声,没再停留,化为魔气径直消失在了魔宫之中。 余光内见那抹身影消失,宋珩未动,静立片刻后,侧首望向司御。 司御负手而立,见他此举也不意外,静默与宋珩相视,仿佛在等他开口。 而宋珩确实有话要说。 启唇,他淡声道:“魔界魔君为妖界做事,以外人看来,此时他最有可能藏身的地点或许就在妖界之内。但若以他自身为基点来考虑,妖界绝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顿了顿,宋珩复又出声:“但同样,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不在少数,要准确判断,还需把握此人的性格特点。而这些,我想魔帝应有考量,宋珩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话音落后,司御久未应声。一双深目在宋珩面上停留片刻,继而眉梢轻扬,目光远眺,透过窗牖,不知落于何处。 “宋将军在本君眼中,着实是仙界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放眼整个魔界,也甚难找出一人同你比肩。” 说及此,司御忽地眉眼一柔,眼中似是溢出些几不可察的淡淡笑意和无奈。 “况且,以阿琅对你的心思,本君饶是有再多想法,恐怕也只能自我消化了。” ☆、第六十六章 魔宫一行,也算是把先前的事都尘埃落定,回来后难得清闲,酉时一过,月光刚醒,司琅便翻身上了房檐。 今夜无星,辽远的天空黯淡许多,司琅以手当枕仰躺着,满目中只落下那缺了一角的弧月。 她并无睡意,但躺得久了,眼皮也自然耷拉下来,只不过还未彻底闭上,就听见了几声未有隐藏的响动。 她顿了顿,重新睁开眼睛。 “这么快就聊完了?” 宋珩在她身侧坐下,闻言笑笑:“只是有几句话要交代而已。” 刚刚从魔宫回来,正好便是吃饭的时辰,司琅却找不见宋珩人影,一问文竹才知,是他去找了武竹,两人不知又去了哪里。 对于武竹偷摸找宋珩学武的事,司琅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她沉吟稍许,转而询问道:“你何时回仙界?” “明日。” 明日…… 司琅倒不算太意外。 他留在魔界,本来有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等待消息,如今人已找出,不论为何,他也得回仙界复命。 将手从脑后拿出,司琅反撑着坐起,□□衣摆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出房檐些许,夜风一吹,便轻轻袅袅地晃荡。 司琅静坐着。 良久,她才重新出声,语气低浅:“若这一次我去仙界,不会再找不到你吧?” 宋珩一默,随即淡淡笑开。 “不会。” 两个字轻轻吐出,如落入池底般无声无息。 相较于上一次分开时的自信,司琅这回分明多了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谨慎。 怎么着都得从他这儿要个答案。 笑意未收,宋珩问道:“上一次你去仙界,云锡是如何同你说的?” “那小子……” 提起邵云锡,司琅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她冷哼一声,看上去极像想起了什么令她颇为不爽的事。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那小子当初在瞢暗之境时就和她不合,偷袭不承认,一口一个魔头倒是喊得挺欢。但虽如此,司琅也只觉得他不过是好胜心强且爱面子,至于其它,她并没怎么恶意揣测。 却没想到,后来南天门外再见,竟结结实实被他坑了一回。 宋珩自是看出了司琅所想,笑了笑,提前解释道:“不论云锡和你说了什么,他应该也是无意骗你。毕竟,军营内的人虽都知我下凡历劫,但并不知我为的乃是解除婚约。” 司琅挑眉。 宋珩的言下之意,她听懂了。 邵云锡同其它兵将一样,虽知自家将军是下界历劫,但历的这劫究竟为何,根本也是毫无所知。 而正是这毫无所知,恰恰好误导了当初来仙界寻人的司琅。 早时情妖所说的话尚在耳边,待想通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想追寻真正的“罪魁祸首”时,司琅竟觉无从下手。 她不免好笑。 “那小子说你去历情劫,回来后便会遵循婚约,娶三公主琉汐为妻。” 邵云锡的原话如此,司琅一字不改地转述,但她到底没有说全,因为他还有后半句话—— “魔头,我可警告你,别有什么非分之想!且不说我们将军身有婚约,就算没有三姐,将军也不可能瞧上你!” 不可能瞧上吗? 司琅扬起的唇上染上几分得意。 她倒突然对看见那小子惊讶又愤然的样子有点兴趣了。 月色淡淡洒下,宋珩侧首静默看了司琅片刻,抬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拂至而后,问道:“之后呢?” 之后? 司琅顺着他的动作仰头看他,澄澈的眸中忽地染上几分狡黠:“你怎么不猜猜?” 其实之后发生的事,并不太难猜测。她既能够找到他身处人界何处,又能世世如此刚好地破坏他的姻缘,无非便是——她从曾参与过他历劫一事的人那儿获得了消息。 这件事的知情者本就不多,操纵轮回转生的人更是寥寥,他若真想知道,便是不问她,也根本不用多费什么功夫。 只是—— 宋珩弯了眉梢,笑道:“想听你说。” 司琅勾唇,这个答案她还算满意。 “那就只能勉强满足你了。”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这几日宋珩停留魔界,几乎未有披上银甲,多数时候只着浅色衣裳,卸去将军的棱角,多了些许云淡风轻的闲适。 司琅心念一动,稍稍偏头,耳廓刚碰上他的肩膀,便觉手臂一热,他清润的气息已然临近。 她笑笑,干脆直接靠了上去。 “之后……之后我就去了冥界。” 当初南天门外,她被邵云锡拦住,说了一通没头没尾的话,而归根结底听到的重心,就是宋珩身有婚约。 她本是诧异,但诧异过后却是铺天盖地的愤怒,而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愤怒中到底夹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慌乱。 当时她的脑中有无数念头,也有太多理不清楚的情绪,但有一个想法始终清晰明了,那就是——她一定要找到他。 无论那时,他是宋珩,还是已经成为了别人。 冥界主管生死之事,转生轮回自然也有他们的参与。在离开仙界之后,司琅基本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闯入了冥界。 她找到了参与此事的转轮王,想要从他口中问出宋珩在人界的下落,但不管她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转轮王都不曾松口。 身处冥界,饶是她为魔界郡主,都不可能直接对转轮王动手,何况她本就没有正当的理由。 于是被逼无奈,她只能先回魔界,去了梵无宫找无左出谋划策。 无左与转轮王有过私交,而这点私交,乃因酒而生。故无左给她的建议,便是从转轮王的弱点入手。 他爱美酒,便给他美酒。无左可以帮她,但交换的条件是要知道,她究竟所寻何人。 以无左对酒的研究,自能给出令转轮王满意的“见面礼”,再加之转轮王本就是个八卦之人,有了好处,又怎会不心动? “所以他给了你往生石?”听到这里,宋珩已能猜出大概。 “嗯。”司琅眯了眯眼尾,语气不善,“顺带还满足了下他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一块往生石,与他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给她之前,还不忘以此为借口,来窥探她与宋珩之间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宋珩闻言了然,轻笑一声,“难怪……” 难怪先前去见转轮王时,她的不待见表现地明明白白。 许是枕得久了,司琅耳后的温度渐渐上升,蕴在宋珩的肩膀之上,温热一片。但她一动不动,恍若未觉,就这么静了片刻,还是宋珩先行侧过了身。 “司琅。” 在司琅的记忆中,倒是第一次听宋珩这么叫她。 她挑挑眉,直起身子,不自觉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温和但非平淡,漆黑的双眸映着月光,闪着淡淡的亮光。 “当初分开之后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司琅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闻言不由一愣。 宋珩语气虽浅,面色却是难见地,染了几分郑重在其中。 “下界历劫解除婚约一事,很早我便同天帝提过,只是一直没能寻得适合的时机来完成。在去往瞢暗之境之前,我也从未有过任何能够形容为‘迫切’的心情。那纸婚书对我来说,不轻不重,如同一片遮挡前路的浮云,只是还未被拨开而已。” 宋珩的眸光深了几许,看着司琅,道:“而若说何时真正动了定要将它拨开的心思,那应该是——从瞢暗之境回去之后。” 听到这里,司琅本还波澜不惊的面色倏地一震,怔愣瞬间涌上她的双目。 他……他这是在…… 那抹严肃在看到司琅的反应之后从眉间稍稍褪去,紧接而来的是隐含无奈的浅淡笑意,宋珩揉了揉额角,转问道:“为何这么惊讶?” 临门一脚,司琅哪能让宋珩就这么转开话题。她皱着眉头想要把话头拽上正轨:“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 宋珩却笑了,看着她:“郡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诧异之后弥漫开的是浓浓的甜意。饶是刚刚怔愣,这会儿司琅也该反应过来了。 她压着想要上扬的唇角和眉梢,佯装:“我不知道。” 宋珩低笑出声。 随即动了的是他的手臂。 司琅被他揽着腰拉入怀中,半侧的脸贴在了他温热的肩膀上。宋珩的笑声混着清润的气息落在她的发顶,司琅感觉自己的心都猛跳了下。 “你知道的,郡主。” 他启唇:“我喜欢你,在瞢暗之境时便是了。” 司琅靠在宋珩的怀里,眨了眨眼,只觉这一刻,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时返回仙界后,我便想要尽早解除婚约。天帝未有反对,只待我处理完琐碎事务后,投入轮回转生人界。” 而事情的发展也确实顺利。 只独独除了她一个意外。 宋珩失笑:“我没想到你会先来找我。” 若当初是他历劫归来,去往魔界寻她,或许这之后的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 没有十生十世的执念纠缠,也没有这中间空白遗忘的十年。他会带着记忆找到她,而不是让她无望等待。 “所以,不必后悔曾破坏过我的历劫,也无需再多想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因为若要深究,那大概一切的错只能归咎在我的身上。” 如此一通曲折的自白,司琅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宋珩的用意。 原来他仍还记得,她听过情妖话后的那份沉郁,也仍还记得,她当时不曾掩藏的那缕后悔。 竟是为了安慰她,才将自己里里外外说了个清楚明白。 司琅一时不知是想要笑,还是毫不掩藏那份感动。 但埋首在宋珩肩膀之中,司琅还是微微热了眼眶,她没有抬头,只反手将他紧紧抱住。 她深知自己从无长久的耐心,或许擅长的只是逃避和麻痹。真真正正的等待和执念,若较真算起,也唯有对宋珩罢了。 而这唯一一次,虽是漫长,曾含血泪,但她从未后悔,也知无比值得。 ☆、第六十七章 翌日一早,宋珩便动身回了仙界。 偌大的王府,少了一人,虽无太大变化,但也算是影响了日常的生活轨迹。 司琅再度恢复无所事事,尽管不再睡到日上三竿,也能偶尔捧着书看看,但多数时候都是为了消磨时间,里头内容看得她也是味同嚼蜡。 倒是武竹除了浇花除草,替大花沐浴之外,基本上都是不见人影。 他想学武,但最近宋珩不在,不稍多想,便能猜出他应是躲去了什么地方,自行一人钻研琢磨。 司琅不去多问,看书看得厌烦了,便上芳沅林同大花玩闹一会儿。只是去的次数多了,难免敏锐地察觉到大花偶尔的东张西望和心不在焉,仿佛在等着什么应该出现的人。 初时发现她还微感惊讶,但反应过来后却是好笑不止。 兀自装得淡定的表情,傲慢冷漠背后却是隐藏不住的好奇,看来就连大花这种神兽,都避免不了口是心非的弱点。 宋珩虽回了仙界,但无奈王府里处处都能瞧见他的痕迹,司琅独自一人待了几日,终是无聊,寻了个时间找去了梵无宫。 无左照旧待在他那个极为钟爱的小院里,碧石床上,他闭着眼正在休憩。 司琅许久没来,刚踏入时还稍觉有点不对劲,环视一圈忽才发现,这院中少了她最熟悉的酒香味。 无左今日竟没饮酒。 司琅瞧他一眼,静默片刻,上前在他身侧坐下,径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无左没动。 司琅轻哼一声,淡淡瞥他,随即起身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手腕一扬,在桌上摆出两坛千远。 这还都是先前她从无左那儿抢来的。 酒坛一开,浓郁的酒香便扑面而来,司琅刚斟了满满的一杯酒,还未及送到嘴边,那头的无左已经先出声了。 “故意的?” 司琅手上的动作一顿,扬唇:“是又如何?” 无左没有应声,只缓缓掀开眼帘,负着左手枕到脑后,微侧过脸来看她。 司琅对着他晃了晃手中酒觥:“不起来?” 无左的桃花眼稍稍眯起,未有出声,沉默片刻后转回头去,眸中闪过几缕暗光:“找到他了吗?” 司琅闻言抬眼瞧他:“你知道了?” 他口中的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无左虽说对魔界事务并不关心,但向来该知道的事一件不落。司琅对他的知情不算意外,只是—— “我记得,你和你这个弟弟的关系并不好。”她道,“怎么忽然问起他了?” “关系不好,难道就不能问了。”无左谩笑一声,“就算是敌人也能互相问候吧。” 他口中的嘲意毫不掩饰,竟直接将“敌人”一词无所顾忌地安在了自己和无右身上。 司琅就算兴趣再浅,这会儿面上也颇现几分好奇。 她想起前几日司御曾说过的话—— “他们二人,并非一母所生的亲兄弟。” 司琅虽同无左相识许久,但从未见过他的父亲,关于他的母亲,她也只知道她在无左很小的时候便离世了。自她认识无左以来,从来都只见他独身一人,知道他还有个弟弟,也是无意间听人提起。 如此一想,他对她,倒是极少说起家事。 司琅一时没有出声,尚还在无左面前顾忌着这件事情。本想小心一点避开不谈,却没想到,他倒自己主动提起。 “他并非我母亲所生。” “我母亲离世时我尚还年幼,对她的记忆不深。记事之后,知道自己有个弟弟,虽常在府中与他碰面,但倒是没有见过他的母亲,只知她好似来自魔界边陲之地,因缘巧合才来到魔宫。至于无右,这个人向来寡言少语,基本不同人交流,看似不争不抢毫不在意,实则——” 无左忽地止声,随即冷了几分神色,浓稠的讽刺随着未出口的后半句话在唇边呼之欲出。 再少的交流,再短的接触,当一个人的不屑和冷漠都写在脸上,分毫不在意被人发现,他人又怎会毫无察觉呢? 得知无右与修习邪火、偷袭宋珩的事有关之后,他倒不觉有多诧异,仿佛那是一颗已在他心底深种的种子,只是时到今日才终于萌芽,被人看见。 司琅将酒觥放下,问道:“你先前可知,他或许已经堕魔……亦或是为寄生之体?” 无左摇摇头:“我和他很久没有接触了,这些事基本无从得知。但他心思不正,这点毋庸置疑。” 堂堂魔界魔君,竟为妖界办事,挑拨仙魔两界的关系,任谁看来,都是逆谋不忠的行为。 司琅点点头,但心里仍存疑惑:“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既已成为魔君,在魔界权利当是不小,能够让他这样毫无留恋地舍去,难道妖界有什么值得他背叛宗族? 虽这么问,但司琅没有期待无左可以回答,毕竟他人的目的难以猜测,他们如今所见,不过都只是已成的结果而已。 “或许待抓回他之后,你可以这么问问他。”无右轻嗤一声,没再多说其它,执起耳旁的折扇翻身坐起,白衣轻掀,酒香就这么在他衣袖下悠悠散开。 “既拿了两坛出来,那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无左不知从哪儿化出酒觥,说着话时顺势将桌上未开的另一坛千远据为己有。 司琅哼笑看了眼,干脆也由着他去了。 两坛千远交谈之间很快见底,日头升了又落,逐渐在天际散尽最后一丝亮光。 夜幕将临时,司琅倚着藤椅闭上了眼。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喝过酒了。 相比之下,倒是无左情绪一直淡淡,临了酒将饮尽时,他才稍稍抬眼,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宋珩回仙界了吗?” 司琅眼皮没动:“嗯。” “这一次,你可还要主动去找他?” 司琅勾勾嘴角:“为什么不?” 无左轻笑了声,露了个今日难得一见的笑容:“能遇得你这般如风如火的女子,倒不知该说他幸还是不幸。” 司琅听见这话不由微抬眼皮:“不幸?” 无左摇着折扇,笑得高深莫测:“自行体会。” 哪需什么自行体会,他意图所指的不就是当初她在人界对宋珩的所作所为? 当初找他帮忙说服转轮王,如今看来真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司琅轻哼一声,没打算再继续多留,径直撇开酒觥站起了身。 只是化为魔气离开之前,倒没忘顺势丢给无左一个冷淡的眼神,也让他自行体会体会。 虽独自在王府里待了多日,但司琅原本并没起过去仙界的心思,毕竟上次的误会难免让她多了些许谨慎。而这次再起想法,说到底,与无左的问话多少有点关系。 尤其是在他提过以后,去找宋珩的念头便在她脑中扎根,一日一日萌芽生长,一个人想要隐瞒别人或许容易,但要欺骗自己着实困难,司琅琢磨多日,终还是没有抑制住那股冲动。 她向来行事迅速,既然要做,那便不会多等。将王府里的事尽数交代给文竹之后,她就离了魔界,径直向仙界而去。 穿过袅袅云雾之后,碧白宇殿逐渐显出一角,司琅踏着黑云一个瞬身,眨眼之间就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南天门外照旧有人值守,司琅正欲过去,脚步刚迈,就瞥见另一头某个还算眼熟的身影。 她顿了顿,没有出声,反倒是对方先看见了她,微微一愣:“连塘郡主?” 司琅花了点时间想起他的名字:“乾牧?” 乾牧点了点头:“连塘郡主来此可有要事?” 司琅直言:“我来找宋珩。” 乾牧闻言一怔,眼中有几分诧异。但他很快掩去,静默片刻,才试探性地开口:“……找将军吗?” 司琅没有忽略他神情中那抹异常,眉梢一挑:“他不在?” 乾牧沉默了会儿:“将军……今日一早便去魔界了。”他迟疑地询问,“郡主你没有见到将军吗?” 司琅的眉头渐渐沉下:“你说他今早去了魔界?” “是的。” 司琅沉默。 今日一整个早上她都待在王府不曾出去过,若宋珩来了魔界,为何不来找她,她又为何没有闻见半点风声? “他可有说去魔界做什么?” 乾牧摇摇头:“将军并未细说,只说这趟去的时间可能不短,嘱咐我处理好军营内的事。” 可能不短? 饶是乾牧未说什么,司琅却总觉有种预感,那预感来由不明,却极为强烈,强烈到她此时此刻,只想返回魔界去问个清楚。 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原路回去,移行不过眨眼的事。相比来时,司琅这一遭的心境反倒平静到有几分诡谲。 她没有返回连塘王府,而是一路穿过魔宫大道,阴着脸色沉默疾行,许是她的面色太过冷煞,吓得在魔宫大殿外当值的魔兵都忘了上前阻止。 让她几乎毫无阻碍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殿门。 镶着金丝的殿门重重地磕在石墙之上,瞬间便在上头刮出了几道擦痕,司琅看也未看,跨进殿门直朝里走,待将意图阻拦她的魔兵甩开之后,她恰巧对上书桌后那双抬头看来的眼睛。 没有诧异,没有责怪,而是极其平静。 仿佛早知她会来这么一出。 他的意料之中无形更加激怒了司琅,她那团本还隐忍着的火苗骤然而生,几乎是冷声质问:“他来找你了?” 她口中的“他”指代不明,司御却无需多想直接坦言承认。 他将笔放下,两手交叠抵着桌面,淡然道:“是本君找他。” 司琅的神色更冷:“……你找他做什么?” 司御看着她默了片刻:“正是你所猜测的原因。” 淡然的语气裹挟着短短几个字眼,径直让司琅的怒火彻底爆发。 她眸色一凛,拂袖直接掀翻了他桌上纸笔,魔气几乎要袭上司御的脸侧。近乎咬牙切齿般:“他是仙界的将军,不是你的属下!你要抓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关于无右一事,早在调查结束之后司琅便没再多管多问。至于宋珩留在仙界,也不过是为了等一个结果回仙界禀告,可她竟未曾想,时过多日,司御竟然将他重新扯进了这个旋涡。 司御对司琅的怒火并未有过多表示,衣袖一挥便将一切恢复原貌。 他只道:“正是因为他是仙界将军,本君才会找他前来。” “原来如此,魔帝可真是会物尽其用。”司琅冷笑,嘲讽道,“让情妖帮你找人,再让宋珩替你抓人,偌大魔界,你是无人可用,还是只在意他们,而枉顾别人生死?” “司琅。”司御眉峰稍沉,顿时显露出几分冷峻,他看着她,“你是以何资格在质问本君?” “资格?”司琅哼笑,“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也不在意你能不能抓回那个叛徒。但你若想利用宋珩,最好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说罢她转身欲走,却听司御开口道:“你又想要做什么?是想再像先前一般,不计后果的冲动鲁莽,继而重新赔上十年的时间吗?” 司琅闻言脚步一顿,脑中倏地闪过几道念头。 那封薄薄的信纸仿佛仍在手中,她还记得那日去到仙界,她将它交给天帝时,天帝那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和突如其来的举动。 他硬是将她留在仙界,还让宋珩同她一道去妖界调查,当时种种的巧合和怀疑,在这一刻,因为司御的话,司琅忽然有所恍悟。 “你也知情?”她猛然看向司御,诧异不止,“你知道宋珩没有失去情根?” “本君自然知道。”司御道,“堂堂魔界连塘郡主,几生几世追着一个凡人穷追猛打,本君再想装聋作哑,也有无数人在旁盯着瞧着。” 司琅攥拳,气得面色微微涨红:“你既知道,还同那天帝和情妖一块算计我?” “如何是算计?”司御冷眼睨着她,“夺取凡人性命,扰乱轮回转生,破坏仙家历劫,哪一条不是你犯的错?既有错,那自当应受惩罚。这十年,是给你的教训,而非算计。” 今日来这儿,本该是她质问生气,怎么越说越歪,最后竟成了她被训诫? 司琅气得不行,懒得再和司御争辩情根的事,只愤愤地拐回刚刚的话头:“总之你要让宋珩涉险帮你抓人,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 “你又怎知他不是自愿?”司御瞥她一眼后重新执起笔,笔尖刚轻点纸面,后半句话便轻飘飘地传了过来,“况且,想要娶你没有那么简单,若无表示,本君可不会轻易点头。” 司琅:“……” 娶……娶她…… 司琅一愣,双眼蓦地睁圆了些,待脸颊微烫,热气上涌之时,她才总算反应过来。 “这个……这个关你什么事?!”司琅红了脸,“我要嫁给谁,我自己可以决定,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也不准你拿这个威胁他!” 说罢半秒都没停留,直接化作魔气窜出殿门,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 扬起的风吹动桌面书纸,待一切尘埃落定,司御的目光才从殿门外收回,垂落在染了墨色黑点的纸面。 他轻叹一声,眉眼间冷厉尽散,只余淡淡无奈,摇了摇头,重新扬手落笔书写。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实在太忙了,连电脑都没摸着,因为没有更新,所以今天就多补一些。不过这本书也快结局了(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吧),我也需要点时间收尾,因此——之后的更新时间不确定啦!不过不会拖得太久,我会尽量快点写完的! ☆、第六十八章 涨红的脸在回去的途中慢慢降了温度,待在外头兜转了几圈,重新拾回平静之后,司琅方才提步踏入王府。 还未走多久,刚拐了个弯,就看见文竹迎面小跑过来。 她弯眼笑着:“郡主,宋将军来了!” 司琅已经猜到,这会儿没有多少意外,表现地也极为平淡:“嗯。” 倒是文竹见状不免奇怪,小心翼翼地询问:“郡主……发生何事了吗?” 司琅摇了摇头,转问:“他在哪里?” 文竹指了指前头:“在药房里。宋将军这次好像带来了不少稀奇的药材。” “我知道了。”司琅默了默,“你去忙吧,我过去看看。” “是。” 司琅没有移行而去,只慢慢踱步走向药房。 药房久未使用,窗牖都尽数开着,临近日落,淡黄的光束皆缓缓下移,随着她的步子一点一点的变浅,在还未投进屋中之前,就已经收尾散尽。 司琅就站在光束消散的屋角,静静望向药房里正在整理药材的宋珩。 只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不久之前,那时她静坐矮凳倚着木门,眼中尽是他一丝不苟为她熬药的模样。 思绪在不经意间逐渐飘远,不知这么站着想了多久,待司琅再回神时,便听屋中一声轻笑,抬眼看去,正巧对上宋珩含着淡笑的眼睛。 “还打算偷看多久?” “……” 司琅收回视线,佯装没有瞧见他的戏谑,无事发生般冷静淡然地跨了进去:“在做什么?” 明知故问也装得略有敷衍,宋珩勾唇,干脆也配合她道:“给大花治疗嗓子的药材我已经找来了,一会儿我会给你写张药方,将具体的药量注明。” 司琅看着那几个原本空着的地方此时皆被药材塞满,心里却无半点应有的愉悦。她只淡淡地扫过一眼,最后转回到宋珩脸上,问道:“你既然知道药量,为什么还要特地写给我?” 她语气虽淡,但面上神情显然和平常不同,宋珩笑意稍敛,自然察觉到她情绪有异。 “是因为你知道,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是吗?” 他同乾牧说,他要留在魔界的时间不短,可这段时间,他分明是没有打算留在这连塘王府的。 甚至是……没有打算留在魔界。 归期未定,不过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掌握。 本还在王府外徘徊之时,司琅已将心中对着司御的怒火拔去大半,可待这会儿见到宋珩,许多画面和场景复又在她脑中重现。 那些催生的,不是她的怒火,而是无从说起,也无人知晓的——惧怕。 他和司御的谈话内容因司琅的话而变得心照不宣,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只是想寻个适合的时间同她说,却没想在他说之前,她已全都知道了。 许是司琅情绪太过反常,反常到几乎无法令宋珩忽视,他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起,将她拉近了些,垂眸轻声问道:“不想我去吗?” “不想。”她几乎是立马、毫不犹豫地回答。 宋珩一顿,随即笑开,揉了揉额角,问道:“这么担心我?” 司琅反问:“你觉得呢?” 许久没和他针锋相对,这会儿倒像露了防备的刺猬了。 宋珩轻笑:“原来你竟这么担心我,是我发现得太晚了。” 说罢他便解释道:“我确实答应了魔帝替他将无右带回,情妖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寻到人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了。届时我不在这里,药方还是得你自己好好看看。” 司琅微微仰头,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无右是我魔界叛徒,就算要抓回他,也应该是我魔界的事情,是我魔界的魔君和将军该做的事,为何你要去?” 宋珩抬手抚了抚她高束的长发,沉吟稍许后淡淡勾唇道:“日后我若娶了你,你魔界的事,我难道也该置之不理?” 司琅闻言一愣:“这……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宋珩反问:“为何不能?” 司琅询问之前本还意图探查他同意之下究竟有几分是因为司御的强迫,但却没想到他的回答竟如此直白。 她不由想起了方才司御的话。 ——“你又怎知他不是自愿?” 是了,堂堂仙界将军十座统帅,再如何也不可能被轻易强迫,饶是魔帝又能对他如何? 他既做了这个决定,那么定然是他自己的意愿。 只是…… 若他做此决定的原因是为了她,那她就更无理由让他以身犯险。 司琅神情淡然冷静,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她看着他:“这件事,我不同意你去。” 司琅对宋珩,这一次的态度倒是前所未有的强硬,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也没有出现,凉亭里除了宋珩,就只有大眼瞪小眼,互相毫不知情的文竹与武竹姐弟。 一桌的饭菜无人动筷,很快就慢慢凉了下去,宋珩静坐等了会儿司琅,见她始终没有出现,才让文竹先将凉掉的饭菜收拾下去,而后起身朝司琅的主殿走去。 主殿很静,里头也无光亮溢出,一眼瞧去便知无人,宋珩没有进去,站了几秒后抬头看向房檐,寂静的夜空偶有飞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影。 垂眸收回视线,宋珩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径之上。小径深处连着山林,幽黑之中不见尽头。 静默沉吟片刻,宋珩忽而抬脚,转身朝芳沅林的方向而去。 云泉旁的小屋内亮着几盏烛灯,光线微弱,只隐隐照亮一角,司琅坐在偏暗的书桌一方,俯身以手背垫着下巴,一双清冷的眼穿过窗牖,并无什么焦距地垂落着。 脚步声临近的时候,她尚还未完全回神,直至飘飞的心绪收拢之后,那股熟悉的清润气息已经无法忽视了。 她缓缓坐直,转身。 “饭菜已经凉了,要不要吃点别的东西?”宋珩问。 王府虽大,但他能找来,司琅也不算意外。 她垂着脑袋摇了摇:“我不饿。” 随着她尾音落地,本就不算亮堂的屋内一阵安静。宋珩垂眸看了会儿她的发顶,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 他妥协一般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司琅轻轻拉起:“为何不想我去,嗯?” 他失笑道:“总得有个原因吧。” 饶是取人性命都得有个缘由,何况是她这般强硬的坚持。 司琅的沉默漫长且平淡,清澈的双眸失了亮光,就连烛火映在眼中,都不免黯然失色。 良久,她才终于开口。 “我和你说过的吧,这里是我母亲以前住过的地方。” 宋珩记得:“嗯。” “除此之外,这里……”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也是她离世的地方。” 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不比当初在瞢暗之境陷入幻境时令她轻松。 熟悉的府内山林,望眼欲穿的青树绿叶,云泉之下一人一兽,欢声笑语曾经是那么清晰动人。 她仍还记得她的声音,一字一字,轻轻柔柔地唤着她:“阿琅,阿琅。” 司琅闭了闭眼,唇畔轻颤:“她是因为堕魔,而魂飞魄散的。” 宋珩闻言一怔。 目光轻顿,视线缓缓落在她白皙眉间,那枚乌黑的半月印记上。 他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枚印记,是当初在瞢暗之境,她陷入幻境无法自控,而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向他展露的。 魔族堕魔,虽少之甚少,但他却是听闻过的。 也知堕魔之人,或被浑浊魔气所寄生的人,皆都会在眉间生出乌色的半月,那是堕魔的印记,此生此世,都无拔除的可能。 她那时虽用法术掩盖印记,且极力抑制魔气,但也正因此才会容易落入幻境,失去控制自我的能力。 故他为她化出印记,希望她莫要因此迷失再入幻境,但确实没有想过,她竟真的再未掩去这印记。 也从来未有料到,这印记,竟会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 “堕魔的人没有意识,频繁的失控和爆发会磨损尽他们的耐心,他们认不得人,也控制不住自己。” 司琅抿紧唇角:“你知道……当初因为我母亲而丧命的人有多少吗?” 明素和司琅不同,她自出生起,便是真真正正的堕魔之身,只是那股浑浊的魔气在她体内潜藏,许多年都不曾显露端倪,她也从未真的在意过。 明素的失控来得毫无预兆,似乎只有一天,又仿佛不过那么一瞬。 那日在芳沅林上,司琅远远便看见了她,母亲望着她时永远那么温和淡雅,一如往常般抬手轻轻唤她:“阿琅,过来。” 而她便那么过去了。 可过去的时候,她没有见到母亲柔和的笑脸,只看到那扇紧紧闭着的屋门,和其中间杂而来,无边蔓延的浓黑魔气。 那魔气渗入进她的身体,如利针一般尖锐地刺着她每根神经,她的意识自那时起开始涣散,眼前再无一块清晰的景象,只听得声声痛苦的叫喊,自下而上无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一片蔓延而开的鲜红。 待终于睁开眼时,一切都再不一样。 那日司燚不在魔界,将她救出来的,是闻讯赶来的司御。 而就连司御,当时都在制住明素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堕魔的人无生死的意识,若入绝境,他们宁愿毁掉一切同归于尽。” 明素如此,她连司御都能打伤,又何况本就有反叛之心的无右呢? 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已失去的人争斗,那才最是可怕。 而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绝望,她已经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司琅归于安静,宋珩也随之沉默。 他这才终于明白,原来她不想他去,除了担心,还有对再面临失去时的惧怕。 这惧怕无从消弭,也让她难得的脆弱无处遁形。 静了许久,宋珩先行打破沉默。 他低着声音:“别担心,我会小心。”顿了顿,复又开口,“好吗?” 司琅抿着唇,没有开口回答。 沉默如一条线在两人之间不断拉长,只有微弱烛火的屋内晦暗一片。这一次司琅没有等到宋珩的轻叹,他的语气虽轻,但字句间皆无妥协的意思。 “失控的堕魔之人虽如亡命之徒,但若人人皆惧,不管不顾,那么又该有多少人无辜丧命?” “五百年前,无右从我手中救走妖王,让当初那一战等同于无疾而终。多少兵将为了仙界而死,却没能换回真真正正的安宁。所以,便是为了他们,我也有责任要将无右带回,不论到时生死如何。” 他向来认真,如今看着她,黑眸中坦荡真诚,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欺骗。 “司琅。”宋珩道,“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这一次,便是没有魔帝,我也定会前去的。” 那份坚定和强硬在他话落之后缓缓流逝,空气中的凝滞被风吹散,但司琅仍旧没有松开攥着宋珩衣角的手,只在沉吟许久后,慢慢开口。 “好,你既要去,那我便和你一起。” ☆、第六十九章 天光微熹时,司琅在屋中床榻上醒来。 芳沅林上的这间屋子,在明素离世后司琅便没有在此睡过了,只偶尔会有踏足,也知道文竹奉了司燚的命令,按时按点地清扫整理。 而司燚,除却几句命令之外,或许再未来过这里。 身旁空着的半边床榻已经散了温度,司琅瞧了一眼,记起昨夜和宋珩一起躺在此处的模样,耳后不由微微发热。 虽然他们并未做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浅眠入睡,但这对她来说,到底……也算是极为稀罕的经历了。 翻身起来,司琅扫视一圈,没有瞧见宋珩,走了两步出了屋子,大花还没醒,云泉下一片安静,司琅往石阶下望,也没看见宋珩的身影。 静立几秒,她稍眯眼尾,脑中忽有念头一闪而过,而还未待她细想,动作已然比想法更快,转身便化作魔气下了芳沅林。 小径旁文竹正俯身修剪花叶,一刀刚落,被剪了一半的叶片倏尔被疾风吹起,她赶忙伸手扶正。 却听见有人出声:“文竹。” “啊?”文竹吓了一跳,抬头站起身,“郡主?” “看见宋珩了吗?” 文竹一愣,点头:“看见了。宋将军约莫半个时辰前就出府了。” 半个时辰…… 司琅眉角直跳:“怎么不和我说?” 文竹闻言脸颊微红:“那个……宋将军……宋将军说郡主你还在睡,不要去打扰你。” 司琅:“……” 一声不吭地走,还在他人面前说些隐含歧义的话,司琅头一回知道宋珩这人还有能把她气得胸闷的本事,好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来。 沉着眉头臭着脸,尽管司琅没发脾气,但还是把文竹吓得战战兢兢。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会儿自家郡主的脸色,待看上去没那么铁青之后,她慢慢地从袖间掏出一张纸条:“郡主……” “这个……这个是宋将军留给你的。” 司琅瞥了一眼,光看字条便大致能猜出那是什么了。她顿时气得后牙痒痒,看来昨天和那家伙的说过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以为留了药方就能擅自行动了吗? 她讲的要一起,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半个时辰足够让他们错开太多时间,于是司琅没有多作停留,将药方的事交代给文竹之后,便马不停蹄地离了王府。 宋珩会不声不响地消失,除了要抓回无右司琅想不出其它任何原因。只是她能知道他的目的,但猜测不出无右现在身在何处,要想寻到宋珩,首先必须知道无右的踪迹。 司御那儿定是不能问了,她若去了,恐怕还没待问出什么,就先被他给拦住了。 至于无左……司琅本动过去寻他的念头,但又思及他和无右之间敏感的关系,猜测司御约莫也没将此事过分详细地告知给他,他可能也不知道无右到底藏身何处。 那么……或许她现在,唯一能找到且清楚事态的人,恐怕只有一个了。 情妖没有想到,人在府中坐,还有麻烦会找上门来。 司琅踹门而入的时候,他正盘腿而坐,准备吸食情识填饱肚子。 可食物刚到嘴边,还没下咽,就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抖了一抖,差点午饭都直接落空。 他刚想发作,就见那穿着一身墨色衣裳的女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眼神凶狠,面色冷沉,脑门上就差直接写上三个字——别惹我。 于是他便将脖子缩了回去。 战战兢兢地将情识放下,情妖扯起嘴角笑问:“郡主来找小妖有何事啊?” “别废话。”司琅睨他一眼,“本郡主问你,魔帝让你找的人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他在哪儿?” 情妖并未直接回答。 反倒是沉吟片刻,眼中有些许考量:“郡主指的可是无右魔君?小妖确实是找到他藏身之地了,但……郡主问这个是要做些什么?” “与你无关。”司琅道,“你只需告诉本郡主他在哪里。” 情妖动了动唇,似是欲言又止,笑容从他脸上褪去,那股小心翼翼慢慢变为了眉头紧锁,半晌,他终是轻叹,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开口:“郡主,无右魔君可能早已堕魔,魔帝来寻小妖找他,自是不想惊动太多人。如今宋将军也愿意亲自动身将他抓回,避免了再有无辜之人被无右魔君所伤。事到如今,依小妖之见,郡主你还是别蹚这趟浑水了。” 情妖能知晓这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司琅也不算太过意外。毕竟两百年前,他就和司御还有天帝一同“合作”过,如今再聚首,不过就是重操旧业罢了。 只是…… “浑水?”司琅轻哼,“便是浑水又如何?你既知道那叛徒可能堕魔,又怎么能说出让本郡主袖手旁观的话来?” 情妖默了默,反问道:“所以,郡主是对宋将军没有信心,觉得他无法平安解决一切吗?” 没有信心? “本郡主确实没有信心。”司琅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角缓缓勾起一道略显嘲讽的弧度,“在生死面前,谁又能够有呢?” 当初母亲魔气爆发,那一声声痛苦的哀吟还似仍在耳边。她识人不清,那双往日总是盈着笑意的双眼,最后却被鲜红的血迹和黑雾所填满。 她倒在一众因被母亲袭击,而被迫堕魔失了性命的魔兵魔将之中,看不见眼前景象,却在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曾充满怜爱,曾将她拥在怀中的双手,如枯木一般,带着杀意,紧紧地缠上了她的脖子。 魔无生死,却知惊痛。幻境的梦魇,从那日之后,便落根生在了她的心中。 而也同样,长在了司燚心里。 明素因堕魔而魂飞魄散的那日,司燚未在府上,待他赶回之时,早已抓不住她的半分声息了。 偌大王府,不过走了一人,却已然如死水一般,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自那时之后,司燚再未踏上过芳沅林,也如遗弃一般,没有去看过大花一眼,就连司琅,也是直接交给了司御,自行揽上无数事务,游走边陲他界,以繁忙掩过一切。 那些记忆都还留在司琅脑中,或许她曾因此怨愤不满,也同司燚箭弩拔张针锋相对。但她从来也都清楚,他根本没有忘记过母亲,也根本还没放过他自己。 生死相隔的遗憾,实在太过沉重。 “今日无论如何,本郡主都一定要找到宋珩。”司琅看向情妖,“两百年前你已经瞒过一回真相,这次还要保持沉默吗?” 她双眸定定,仿若自喃:“你见识过的,我对宋珩,究竟是何决心。” 情妖最终还是将无右的藏身之地告诉给了司琅。 或许是被打动,或许是对两百年前的事存愧,总之到底是没有隐瞒,由着司琅自行去了。 无右没有藏身妖界,也确实早早离了魔界,而情妖找到他的地方,正是在妖冥两界的交汇处——瞢暗之境。 初听这四个字从情妖口中说出的时候,司琅有些许诧异,但很快她又想起,那日在百花谷袭击他们的妖兽,最开始见到时确实是在瞢暗之境,那么无右去过瞢暗之境,且现在就藏身在那里,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一旦确定,司琅便没有任何犹豫,径直离开妖界前往瞢暗之境。 两界交汇处黑雾遮蔽,如深远般的旋涡外电闪雷鸣,这次司琅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入口,凝神看了不过半秒,便义无反顾地纵身跃进。 如隧道般深长的入口漆黑无光,直至坠落感觉袭来,司琅才矮了身子撑住地面,弯身一翻稳稳当当地落地。 抬目望去,眼前是一片熟悉的荒土之地。 时隔两百多年,她再次来到了这里。 而上次是为寻物,这次是为寻人。 无右若真如情妖所说躲在这里,那宋珩也定是找来了的,只是这里乃无边沙地,以她的探知能力,恐怕无法通过编织探知网来寻人。 虽说她找来这里没有过多的谋划和退路,但也并非一时的头脑发热。以无右善于筹谋的性格来看,他断不会和宋珩在这里耗费时力,若他知道宋珩已经找来,那么下一步,一定是会想方设法的离开。 而一旦要离开这里,那么就必须找到阵眼,破解阵法。 至于阵眼…… 司琅想,她暂时还未忘记,那块不会移动的岩石在哪个方向。 一路寻去,司琅都依着脑中尚存的记忆。岩石稀稀疏疏,形状相似,待到最后找到那块密集之地时,司琅并未看见无右或宋珩的身影。 他们还没有来到这里。 司琅暂且没有行动,找了块岩石翻身而上,依着高度遥遥远眺,但入目的皆是黄土沙石,没有半点人影。 不过既然现在没有,守株待兔也未尝不可。无右若要离开,总是会出现在这里的。 依凭这样的想法,司琅没有离开原地,她找了个相对隐蔽的位置,不动声色地等待。 荒地很大,也很空旷,无声无息时只能听见风过的声音,但也正是如此,再是细微的动静,都能够很快被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落下极轻的脚步,一起一落碾在沙土之上,司琅未闻声响,只感觉到轻微的震颤,那震颤不像是人发出的,而像是…… 妖兽! 她的双眼猛地睁圆,霎时闪身从岩石群后跃了上去。 原本空旷无人的荒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人影,无数的妖兽正从一个个打开的幻境洞口中现出,它们双目赤红,如被豢养许久,方才重获自由般,浑身上下都激荡着一股浓重的狂暴气息。 比起那日在百花谷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指蜷缩,司琅清眸缓缓漾起波澜。她一动不动的望着那方,任由越来越多的妖兽慢慢占据她的视线。可目光再是拥挤,她也能轻易看见,那被围困住的,身着银甲的熟悉人影。 她找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之情妖为何那样—— 司琅:本郡主对宋珩什么决心你这小妖不清楚??? 情妖:小妖不知道啊…… 司琅:……人界的事你忘了??? 情妖:小妖不记得啊…… 司琅:……那本郡主现在说的你听不懂???信不信本郡主揍得你屁股开花??? 情妖(先是沉默):啊啊啊!!!连塘郡主又开始欺负人啦!!! 司琅:…… ☆、第七十章 尚未得到消息之前,宋珩便有猜测过无右的藏身之地。 妖兽常见,但被豢养过的、彻底失去意识的妖兽并不多见。在百花谷见到它们之时,宋珩便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在瞢暗之境所遇的事。 当初那只妖兽,出现得毫无预兆,且攻击的行为无迹可寻。那般凶残强悍,显然已被人提前训练过,将它留在瞢暗之境,恐怕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意图通过这个幻境结界闯入妖界王族的地盘。 这样看来,无右在五百年前救走妖王之后,便开始为其训练妖兽,训练的地点大概就是妖界的百花谷,以至于此多年都不曾再打开百花谷的入口。原本鲜花生长的繁盛之所,就这么硬生生地成为了邪恶增长的源地。 而这邪恶,如今已然蔓延,通过情妖之口得知无右逃入瞢暗之境的时候,宋珩着实没有多少讶异。 约莫,对这答案早已有所预料。 幻境洞口在不断增多,一只只的妖兽如□□控的傀儡,没有意识,只知群起而攻之,而这“攻之”的对象,毫无疑问,只有他一人。 宋珩被团团围困,却无动作,周身清冽的气息涤荡,生生拂开铺天盖地而来的阴郁妖气,他面不改色,神情自若,视线并未扫过妖兽,只目视前方,沉静地看着眼前之人。 那人穿着宽大的黑色衣袍,长发垂落,松松绑着,一双桃花眼斜挑着,唇角勾起,但辨不清面上神色。因为瘦弱,他微微弯着脊背,看上去便像有些许佝偻,但视线却是向上对着宋珩的,唯一露着的面皮惨白如纸,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极为颓丧和阴森。 当初他救走妖王的时候,乃是带着面具并未出声的,所以宋珩并不算真正地见过他。 只是虽没见过,但如今也只需一眼。 他就可以断定——此人正是无右无疑。 “堂堂仙界十座统帅,竟能为魔界随意驱使吗?”无右白的异样的脸泛起几丝冷笑,定定地回视宋珩,“看来,宋将军也不过如此。” 宋珩面色如常,淡淡回应:“无右魔君不必试图激怒我,毕竟此地的幻境,我也算有过见识。” 幻境得存,不仅仅依靠于施法的人,也同样依靠于被幻境所操纵的人。一切过激的负面情绪,无一不会给幻境机会,若不慎落入,恐怕自己不易走出。 无右所打的,也不过是这个算盘而已。 宋珩勾唇轻笑,继续道:“依魔帝所言,是想我将无右魔君带回,但若无右魔君不愿回去——大可以不必多费口舌了。” 话虽如此,看似给了两道不同选择,但结果在宋珩口中却成了几乎无异。 那便是——他定能将他带回,无论是否动手。 不动手,是无右妥协;动手,便是他来让无右妥协。 “宋将军着实自信。”无右自是听懂了的,勾起的眼角微微收敛,散出几分凛冽的冷意,“半点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了吗?” 宋珩照旧笑着:“退路只留给有需要的人。” 话音一落,本就箭弩拔张的场面更是暗火渐生,连带气息都灼热了几分。无右站着未动,只面色更加阴沉,宽大衣袍下不见手臂挥动,但周遭围困宋珩的妖兽皆突然躁动不安,双眸赤红地嘶声吼叫了起来。 火焰般的热度骤然焚烧,那是从它们身上散发而来的。 它们再度□□控了! 这个念头刚从宋珩脑中升起,就见数十只妖兽腾空而来,它们尽都露着尖利的獠牙,在土石漫飞的空气中划出森冷的寒意。 宋珩直直望向它们的双眼,手掌中银光一闪,斩灵戟骤然显出,柄身立于沙地随着他的动作划出长长一道深痕,随即枪尖便对准了妖兽的双目。 “吼!!!”凄厉的喊声响起,斩灵戟霎时饮进鲜红的血痕,那血痕在枪尖饶转,眨眼之间便消失地一干二净。 这些被豢养的妖兽,其弱点和特性因前几次交手,早已被宋珩知晓地一清二楚,这一点无右也当清楚,可此时此地,他却故技重施,仿若半点都未察觉。 这——着实不合理。 宋珩轻眯双眼,缭乱的眼前尽被妖兽遮挡,可即便如此,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那缕魔气似乎有了移动的行径。 不断扑继而来的妖兽裹挟着强烈的攻击性,可招式和行为都几乎杂乱无章,仿佛它们确实是想要夺取宋珩性命,但更多又像是……为了遮掩什么。 消弭掩藏的魔气再度被宋珩察觉时,他方才挥动斩灵戟躲开愈发多起来的妖兽的攻击,蝼蚁再小,也能溃败岸堤,更何况是这些如工具般被操纵的妖兽。宋珩立时便发现了,无右是打算以此来消耗他的体力。 但饶是没有回身,宋珩也比无右所想的早许多察觉到他的身位。 背后的位置,决不可轻易暴露给敌人。 这一课,他尚在军营时便上过了。 只是还未待施法,本就纷乱的空气中又骤然闯入另一道气息,那气息迅猛且清冷,如风如火般突兀地出现,宋珩因着这熟悉的感觉微微一愣,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回身,拦腰截住了那一道身影。 无右本欲袭击的动作被突然出现的司琅打断,还因为没有防备而生生受了她一掌,虽然那一掌打在了肩头,但因为司琅根本没收着力,故无右还是被打偏了半边身子。 他后退了几步缓缓稳住,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子空荡荡地晃动。一双桃花眼慢慢掀起,抬眼看向了此地的第三个人。 “连塘郡主。”他好似一点都不意外,面上甚至展露了几分阴冷的笑意。 他如问候般:“醒来了啊?可有哪里不适?” 司琅自然不会客气,直接将他的问话当成了挑衅:“只要看见你,本郡主哪里都不适。” “是吗?”无右启唇,“那郡主你……大概得一直这么不适下去了。” 现在的局面好似并未让无右有任何的危机感觉,倒像是更加激起了他的好斗欲望。那阴恻恻的笑脸中隐约展露几分病态,他本还清明的双目很快被腾起的黑雾所占领。 那是…… “……浑浊魔气!”司琅微愣。 他竟在企图堕魔! 原本还并不确定无右究竟是天生堕魔还是只为寄生之体,可现在看来,他能够如此自如地操控自身的浑浊魔气,若非天生堕魔,当是达不到这样的掌控能力。 曾经有过的画面慢慢在脑中展现,司琅唇畔紧抿,面色逐渐沉下不发一语,直到横在腰间的手渐渐施了力道,她才恍然回神地惊醒。 她转过身去,一把攥住了宋珩的手腕:“我们回去!” 宋珩看了眼她些微泛白的唇,问道:“你怎么来了?” 司琅没答,只近乎执着地重复:“和我回去。” 但没等这声重复得到回应,无右的魔气便已化作利爪袭来了。 同那日在百花谷时一模一样! 宋珩眸光一动,当即揽着司琅移行后撤,只是那魔爪不依不饶,追寻而来没有半点逊色。 “封住魔气。”宋珩低声道。 无右的魔气能够诱发她堕魔,司琅自是清楚,她仰头看着宋珩,饶是再想让他跟她走,也知现在已经过了最佳时机。 咬咬牙,司琅还是动手封住了魔气。 无右在企图堕魔,但尚还能够自控,他所想要的不过是利用魔气增强法力,好在此地能够拥有同他们抗衡的能力。 双目已然被黑雾填满,蜿蜒狰狞的魔痕慢慢爬上了无右的额角,眉心之间,那一点乌黑的半月印记,正在悄然无声的显现。 或许是因他堕魔,又或许是因为这蓬勃而生的戾气几乎将周遭的一切浊染,本就丧失理智的妖兽们更加狂躁,目眦欲裂,深厚的眼皮下血痕骤起。 空气中刹那风起云涌,狂风掀起土石震颤着地面,宋珩带着司琅越过岩石后将她放下,缚灵锁穿空而出,当即层层节节缠绕住妖兽的长尾,他用力一扯,巨大的身形尽数因收力不及倒下了去。 只缚灵锁还未待撤回,无右的动作便到了跟前。倒地的妖兽遮挡去了大半的视线,宋珩虽有察觉,但到底不及无右视线清晰,偏过了半边身子,仍是被他的掌风击中。 那一掌击在他的左臂,因为银甲的庇护而发出清脆的撞击,随之而来的便是岩石碎裂的闷响。宋珩没有在意左臂,只下意识地看向那碎裂岩石的后方。 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收回视线,宋珩的余光仍不忘搜寻那抹墨色的身影。 只是还没等他找到,便听见她几乎气急败坏的喊声:“宋珩!” 随喊声而至的还有她的人。 司琅封住了魔气,暂时不能施法,但闪身避开危险这种基本的能力还是有的,岩石被无右打碎,她自能想办法安然躲开。只是…… 她咬着后牙气得不行:“什么时候了你还走神?!仙界兵将若都和你一样,迟早得让仙界被妖族占领了去!” 无端被训斥这么一句,宋珩未生愠气,反倒眉梢间染上几分无奈的笑意。 他是想瞒着她的。 来瞢暗之境时也未有想过要带她一起。 昨日她说的话他都还记得,也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担忧和恐惧。 只是她有忧虑,他又何尝不是?只要她在这里,她在危险之中,他便绝无可能心无旁骛了。 “你留在这里。” 将缚灵锁收归回掌心,宋珩只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而后不待司琅回应,主动向前迎战无右—— 欲无后顾之忧,解决危险,才是唯一的方法。 ☆、大结局(上) 无右本欲袭来,但宋珩的主动应战不得不令他调转攻势。饶是他再想借司琅牵制宋珩,也须得能从宋珩手下偷取足够的时间。 但很显然,他暂时还得不到这个机会。 细长的光柱倏地从四周遁出,以迅疾的速度向无右所在的位置聚拢,无右先是翻身躲避,但见光柱移动的速度竟随他一般愈来愈快,干脆便也不躲,径直画地圈起一道魔障,反手重重击上直面而来的光柱。 只是光柱未如他所想一般应声碎裂,反而是在触到魔障之时,柱身瞬间分离,剥落成尖利的数道长剑,刺破魔障,直冲他的心口而来! 眼前情况显然在无右意料之外。 他长眉重重一沉,当即便毫不犹豫地舍弃魔障,剑身刺破黑雾穿空而来,凛冽的寒意不由令人胆寒。 “嘶——” 剑身没入血肉的撕裂声细小但无比清晰,喷涌而出的鲜红滴落在沙地之内,无右将数只妖兽的尸身抛开,黑漆漆的双眼焦距不明,却是对准了宋珩的方向。 他冷冷发笑:“有点意思。” 随着他话音落地,愈发多的魔气从他额角旁的魔痕内渗出,慢慢聚拢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黑雾,腾腾而起,周遭逐渐昏暗,如临风雨前的沉闷。 无右尚在原地未动,但冲天的魔气皆是他的武器。 双肩被无形的力道紧紧压住,魔气聚成的黑雾如沉重的山石。风起时沙土飞扬,掀起无右宽大的衣袍,宋珩稍稍敛起眼眸,虽被制住,但余光中仍是瞥见,他藏在衣袍下那双干瘦、惨白的手臂。 如被吸干了人气。 若说无右本还存有意识,但魔气愈散,他的双眼也愈发无神,招式逐渐乖张狠戾,招招欲取宋珩性命,细看之下,竟同方才那群失控了的妖兽相似。 宋珩双目微沉,手中缚灵锁出,但还未触及无右,已被他闪身躲过,宋珩追及,无右却连连避退,仿佛并无应战打算。 如此连续几个来回,无右将宋珩引至一处岩石密集的角落。狭窄的穿行地内并不利于动手,但这回无右没再躲闪,反而主动化守为攻。 不知何时生起的幻境洞口再度打开,无数的魔爪泛着黑气朝宋珩袭去,原来无右早已设好陷阱,只等这时引宋珩前来。 但宋珩面色未变,似乎早有所料般,漆黑沉静的双目扫过每一个近乎相似的洞口,逡巡过后,视线缓缓定格。 他手掌轻翻,随即斩灵戟骤然而出,枪尖对准的正是目光所落的——唯一一处洞口。 无右未料及宋珩此举,待察觉他意图时,想拦已来不及,只能眼看着那洞口应声而碎。半月状的锋刃狠狠斩断空气中猖獗的魔爪,所有的幻境洞口在这一瞬尽数闭合。 恍若从未出现过般。 宋珩看着无右,道:“瞢暗之境本为幻境结界,若再施幻术,并非高明之举。” 无右在这里所设的幻术,其实在最初入瞢暗之境时他便已有察觉。无数的幻境洞口,看似繁多,但为幻术,其本质就和阵法没有差别,只需找到阵眼,再加以毁之,任其术法再是高深,都是同样的不堪一击。 而能得这毁之的方法,还得归功于当初邵云锡从此地带回去的图盘。 这里幻境的秘密,其实早已成了宋珩将计就计的武器。 意图利用幻境的想法落空,且还被宋珩在无形之间掣肘,无右落了下风,一掌击碎眼前的岩石欲逃,但被宋珩化出的光柱拦住,径直困在了狭窄的缝隙内。 逃无可逃,无右的双目由于焦躁而渐渐由黑转红,他仿佛忘记了那光柱内藏着的是能够将人划伤的利刃,如困兽一般不断挣扎。 殷红的血痕慢慢从他的伤口中渗出,染着惨白的面色犹如一幅妖冶的血画,宋珩不打算让无右在此丧命,欲先用缚灵锁将他肩臂缠拢。 只是还未待上前,无右突然发狠,猛地向前撞去,肩背生生被划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迹霎时飞溅,有几滴落于倒地不醒的妖兽面上,不稍几秒那血迹便融进了妖兽的毛发之中,让它们无法自控地抽搐起来。 瞢暗之境便在这时开始震颤。 凹凸不平的土石地面不断晃动,从远处蔓延而来的裂缝慢慢转为巨大的罅隙,不时有山石从崖边滚落,如坠深渊般落入了漆黑的地底。 无右挣脱了围困他的光柱,浑身是血地仰躺在撕裂开的土石地上。本就松散的长发凌乱地飘飞,掩在他的面颊上,令他看起来是那么狼狈和颓丧。 但他却是在笑的。 猖狂、轻蔑、无所畏惧一般地笑。 “此乃我的退路。” 无右偏转过头,赤红的双目好似恢复了一丝清明,但仍是没有焦距的。干瘦的面容泛着冷然的笑意,他一字一顿:“宋将军敢一起走吗?” 宽大的衣袍随风而飘,他的话音坠落入无尽的深渊。 无右跃进了罅隙之中。 一切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但细想之下其实又有迹可循。 堕魔之人若入绝境,宁愿毁掉一切同归于尽。 无右或许没有赴死的打算,只是为了最后一搏以死谋生。 瞢暗之境的晃荡仍在继续,没有了无右幻术的支撑,这里或许很快就要坍塌,宋珩望着他方才跃下的地方,猜测他应是趁此逃回了妖界。 因为除了那里,他大概再无去处。 “宋珩!” 被留在原地的司琅不知何时解封了魔气,在无右逃离之后追了上来。 她自是看见了无右不要命般跳入了罅隙,当即飞身上前,本欲说话,但在瞥见宋珩银甲上沾染的血迹时,蓦地止住了话头。 随即面色便变得有点难看。 宋珩本没注意到,循着她的目光才垂眸去看,看过后不由失笑,解释道:“不是我的。” “那又如何?”司琅才不管这些,咬着后槽牙瞪着宋珩,“他都逃了,你还要继续追不成?” 宋珩望着她,答案不言而喻。 司琅只觉脑中有根筋在突突直跳。 她狠狠闭了闭眼,这回也没再强迫宋珩同她一起回去,只像昨夜争论的最后,依然是她妥协:“好,你既然要追,那我们就一起去。” 前路虽然未知,但是生是死,总该共同面对。 瞢暗之境中一时无人出声,但不断陷落的地面和砸下的巨石都时刻提醒着他们现在的处境有多恶劣。 无右撤走了幻术,将豢养的无数妖兽丢弃在此,便代表他已经彻底舍弃了这里,瞢暗之境,或许从此以后,都将不复存在了。 兵荒马乱的震荡仍在持续,崖壁已被剥落一层,混着震耳欲聋的冲天巨响重重砸下,激起一层灰白的沙尘有如一人之高。 司琅不适地眯起双眼,余光之中,见到点墨一般的黑色旋涡正逐渐朝她靠近。 她一愣。 待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她的手心已无意识地紧紧攥起。 是愤怒、是埋怨、是不甘,是太多太多的情绪,此时一股脑地冲上了她的胸腔。 “宋珩!”她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你听不懂我的话吗?要么你跟我回去魔界,要么我跟你去追无右,没有别的选择!你休想擅自行动!” 他竟施了穿空术!他竟又要独自赴险! 待察觉到宋珩意图,清眸中顿时升起无边怒意,司琅只觉胸口那股火烧得极旺极烈,似要冲破心口烧伤她的喉咙。若非眼前这人是宋珩,她恐怕早二话不说地动手了。 虽早知道司琅脾性,也料到她应是会生怒气,但亲眼看见,到底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起码,他做不到完全的平静和镇定。 宋珩轻叹一声,上前几步,但还未及出声,就被司琅紧紧握住了手腕。 她一语不发,就那么强势倔强地和他对峙,长指的力道之大,便是隔着银甲,宋珩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她掌心的温度。 不为魔的冰冷,而是一个女子赤忱的真心。 宋珩心头一动,终是未抵住地柔了目光,俯首将她揽入怀中。 那是从未有过的用力,也是从未有过的珍视。 司琅感受到了。 眼中怒意未消,但她还是不争气地眼睛发热,所有的质问和气恼,最后饶了一圈回到嘴边,只剩下一句退步到角落的妥协。 “两百年前的债你都还没还,现在还想再欠吗?”司琅的眼中水雾渐生,“宋珩,既然敢欠,你就得有本事还。” 在人界夺他性命时毫不犹豫,如今却连威胁的话都说得如此温柔。宋珩望着她泛红的眼底,轻轻垂首,唇便落在了她的眉间。 也落在那枚乌色半月之上。 瞢暗之境已陷落大半,岩石破碎,沙尘缭乱,罅隙撕裂开的深渊,让这里再看不清原本完整的面貌。 而因穿空术所生的黑色旋涡,便是这里唯一的出口。 “我会回来,平安回来。” 似是承诺,但郑重下他的眼里仍含笑意。 笑是对她,承诺,同样也是对她。 他低声道:“这一次,不会再来迟了。” ☆、大结局(下) “嘿!咻!嘿——” 芳沅林上,石桌旁的空地,一个瘦小的灰色身影正挥动着两柄短刀,有模有样地修习武功和招式。 滴落的汗水划过脸颊,流进脖子里打湿衣领,刚准备抬袖擦擦脑门,旁边就递来一块手帕。 “用这个擦。” 武竹放下手臂,弯眼接了过来:“谢谢阿姐!” 文竹笑笑,帮他把被打湿的头发理好:“要不要休息会儿?” 武竹晃晃脑袋:“不用,我要继续练!” 文竹点点头,继续坐在一旁看着他。 午时的阳光耀眼,照得人也极有干劲,武竹就这么又练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拿过水壶就仰头直往喉咙里灌。 文竹坐在一侧,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头,见武竹停下,瞧了眼天色,又看了眼山林深处,小声喃喃:“郡主怎么还不回来啊?已经快到大花沐浴的时间了。” 从那日早上郡主追去找宋将军,到今日已经有将近五天的时间了,本来帮大花沐浴的任务一直是交给武竹的,但郡主回来之后就说让武竹好好练武,然后直接把这事给自己揽过去了。 文竹本还不知道武竹偷摸习武的事,被司琅戳破后诧异不止,本想找武竹求证,但见他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就知道这事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至于武竹…… 那日隐藏许久的小秘密就这么被公之于众,他着实生了司琅许久的闷气,但年纪小耳根子也软,三言两语就被文竹给哄好了,于是也觉得这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干脆就大大方方地不遮掩了。 擦了擦唇边湿漉漉的水滴,武竹探着脑袋也往下头张望,边看边道:“是啊,郡主也该回来了吧……啊!” 捂着被敲疼的脑袋,武竹顿时委屈地皱起了小脸,他转过头去幽愤不已:“郡主……” 来者正是司琅。 她身形高挑,黑发束起,白皙的面上细眉微挑,见武竹这埋怨的小模样,哼笑一声,抱起双臂:“不好好练武,在这嘀咕些什么?” 武竹虽扁着嘴表达不满,但还是乖乖解释道:“在想郡主你怎么还没回来。” “管这么多?”司琅弹了弹武竹的后脑勺,状似悠闲地道,“这不是回来了吗?” 说罢就挺着脊背,面色如常地走上了石阶。 云泉下头,大花大概已经等在那里了。 瞧着司琅上去之后,武竹才敢伸手摸摸脑袋,边揉边愤然地抱怨道:“哼!不就是在等宋将军嘛,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武竹虽说迟钝,但脑瓜子却并不傻。若说以前没瞧出来自家郡主和宋将军之间那点猫腻,那这几日日日见郡主早起等在王府外头,谁叫都不理人,就连给大花沐浴时也心不在焉,光这里头的种种表现和联系,他实在是不想看出来都难。 文竹闻言,瞪了眼武竹:“不许瞎说!” “切。”武竹不满,撇嘴道,“我哪有瞎说……阿姐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文竹一噎。 随即轻咳一声,底气不足地道:“……那也不许说。” “……” 武竹有苦难言,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站了起来,两柄短刀抄在手里,正想赌气放下几句狠话,余光一瞥,猛然就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咣!”短刀从武竹手上掉落,武竹瞪圆了眼睛。 “阿……阿姐,我好像……看见宋将军了……” 云泉之下。 说是帮大花沐浴,但司琅基本算是全程闭眼休憩。本来大花就可以自己洗浴,先前会让武竹来帮忙,不过是一个惩罚的借口罢了,现在武竹既有了练武的念头,那她也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被淋湿了的长尾从远处伸来,柔柔软软地缠上了她的耳朵,司琅本坐着假寐,这会儿不由有些发痒地躲了一躲,但没有回头,只抬手拍了拍它:“大花,别闹。” 大花虽然贪玩,但多数时候她说别闹,它一般也不会再有什么动作,只是这回却不知为何,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缠了上来,直接把尚还滴着水的尾巴绕上了她的脖子。 司琅被这凉意激灵地缩了一缩,这回总算是睁开眼了,转向大花:“在闹什么?嗯?” 大花见司琅看来,立时便把尾巴收了回去,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直瞅着她看,最近几日都显平淡的脸上泛起了几丝兴奋。 莫名地,司琅似是有所感应,在那兴奋之中察觉出了什么,心脏不可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皮。 而后看向了石阶那处。 天光明亮,一片暖黄。宋珩身着银甲,面含笑意,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见她看来,便就这么和她遥遥相望。 司琅视线微动,见他一身肃净,没有伤口。 大花早从云泉下头溜了出来。 浑身都还湿着,淌着水珠,但眼神里光彩熠熠,虽扬着头翘着尾巴,脚步却是实实在在朝宋珩那里去的。 它走到他跟前。 宋珩垂眸,眼中正是它耳旁那颗泛着亮光的冰晶花珠。 他笑笑,启唇问道:“能说话了吗?” 大花闻言,脸色霎时黑了一半下去,双眼瞪圆,故作凶狠地露出尖利的前牙,喉咙里发出较为模糊的干哑声。 似在示威。 宋珩佯装不知,只微挑起眉头,了然一般:“如此,应是还差一点。”他对大花笑笑,“别着急,乖乖喝药。” 大花:“……” 司琅远远坐着,看大花日常吃瘪。直至那方声响停息,宋珩走来,她才缓缓站起了身。 宋珩率先出声:“看来你有谨遵医嘱。大概再过几日,大花便能开口说话了。” 司琅没有应声,只略显冷淡地瞥过宋珩,过了半晌才挤出几个气音,仿佛对他极为不待见。 自那日在瞢暗之境分开还没有几天,宋珩没料到自己的地位竟这么迅速“下跌”,他无奈地扬扬眉梢,抬手揉了揉额际。 “郡主。”他扯唇笑得有几分无辜,“这次也算我迟到了吗?” 司琅反问:“为何不算?” “是吗?” 宋珩垂首,轻笑着喃喃:“是我失策了。” 司琅闻言一怔,脑中有画面倏尔闪现。 ——“这是用完就扔?” ——“算是吧。” ——“是我失策了。” 那时他佯装惋惜的轻喃窜入耳中,和此时他轻柔浅淡的笑语相融。时隔两百多年,不论当初还是现在,他的失策从来非她所至,只唯他自己心甘情愿。 “不过还好,歉礼我已提前备好了。” 司琅犹在失神,却见宋珩从衣袖内将一物掏出。那物什落在他长指之中,乍一眼无法看清全貌,只能见它通体润白,似乎还泛着淡淡的莹光。而直到宋珩将手松开,庐山真面目显出,司琅才终于认出那是何物。 她愣在原地,呆怔地看着他手中的璜月簪:“你……你何时将它拿走的?” “不久。” 他笑笑,戏谑道:“郡主不是说,已将它扔掉了吗?” “是让扔了。”司琅顿了顿,又加一句,“定是文竹忘记处理了。” 宋珩低笑,也不戳穿,只道:“既是被丢弃的东西,那我捡走郡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自然。”司琅这么应着,复又睨了眼他的手心,“不过,宋将军这是何意?拿个被丢弃的东西来充当歉礼,未免也太没诚意了吧?” “毫无诚意”的簪子躺在宋珩的手心之中,仿若最初在人界铺中初见,它也是这般静静地被周寅握在手中。 时隔多年,竟似轮回流转。 她夺走它,或许只是临时起意,可他选中它,却是心之所向。 “当初便该送给你的。如今虽晚了一些,但起码……不会再送错人了。” 簪身冰凉素雅,本是普通的凡间之物,但在浸润过仙气之后,那簪首的半月之中好似蕴进了无尽光芒,如藏月色,如坠星辰,似他看向她时的目光。 司琅的心,早已不可控制地软了下去。 适时宋珩也抬起了手,拿着簪子探上了她的发顶。 纤瘦艳丽的身影,一袭墨色中点上那半月润白,乍一看去,竟也莫名和谐。 “很适合你。”宋珩抚过她额角细发。 泉水尚在流淌,清灵空旷,间或几声风响,吹得日头摇曳,司琅勾唇,抬手欲摸摸那璜月簪,但半途被宋珩截下,轻轻扣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一步。 “郡主。”宋珩忽而唤道。 “嗯?” “成亲了吗?” 司琅一愣,倏地心头一跳。 她定定地看着他:“尚未。” 宋珩笑问:“那何时想要成亲?” 逡巡十世的念想,如今终得回复。当初的志得意满,她又重新握于手中。 司琅扬唇笑开:“随时。”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 本书到这里就是大结局了,平安夜呈上,也算是双份的完美吧?至于成亲之后的事,写不写……嗯,还得看作者心情。 不过嘛,是会有番外的,但是是关于谁,这个就大家自由猜测了。番外更新时间未定,可能(肯定)不会太快,因为作者需要休息啊!!! 好了,唠嗑就到这结束了,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陪伴,期待我们下一次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