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隅》作者:燕侯 文案: 我为磐石不可转。 “忙来忙去一场空。阁下这一生在世间无所留,莫结情缘,否则终究害人害己。”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宫无念在凡间游历时,被一游方术士所下的批语。 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 可真到了那风云变幻因缘际会之时,宫无念才知道,这被他当做戏言的一句话,竟不期然概括了他漫长的一生。 - 重归是一块石头,一块有点倒霉的石头,一块有点固执的石头。 他是天生天养的精怪,是入不得轮回的迷途鬼,是后世评说中从血窟深处爬上王座的修罗,也是最终屠尽魔族的无名将。 他的一生很短,身份却很多,不过他唯一想做的,是宫无念的小徒弟。 - “石头精怎么了,那也是师父心中最宝贝的。” - 风流倜傥流氓师父攻X固执木讷直球徒弟受 食用指南: 1.主CP师徒年上。 2.副CP龙王妖狐。 3.待补充。 第1章 烂柯山 烂柯山在东。 昔时因风景秀丽,有宝地美名。文人墨客登顶留诗,问道者去而忘返。 后尊者宫无念定此开宗,招揽天下修道者,这里才渐渐不为俗世之人所提及。 天下修道者众多,宗门并非只有烂柯山。然而宫无念在的那些年,烂柯山始终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之后的某一天,宫无念突然决定入崖底闭关,并施法将烂柯山化成了一片云遮雾罩之地。 时间一长,烂柯山竟也不总被修道者提及了。 至此,二百年有余。 …… 莫听禅盘腿坐在崖尖上,这是他察觉崖底的阵式有细微动静,守在这里的第四十九个日夜。雪白的须发早已被劲风吹得凌乱不堪,他混不在意,只一双沧桑的眼静静看向崖底的方向,嘴里沙哑地喃喃着:“是师尊吗?” “二百年了……您还不打算出关吗?”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寂静。 莫听禅看向崖底,默默地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不知从哪一刻起,风向变了。 像是从风中走出来似的,他身后已经多了一个负手站立的男人。 男人学着莫听禅的样子看向崖底,看了会儿,张口,他声音很轻,又夹了几丝漫不经心的意味:“在叫我吗?” 莫听禅一顿,猛地转头,就看见了一个陌生中又有几丝熟悉的面孔。 是了,一双桃花眼,一身黑袍。还有刚才冲他眨了眨眼那表情,除了二百年前什么话都没说跑到崖底闭关的师尊宫无念,还会有谁? “师,师……”莫听禅站起来。 他本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宫无念真的出关。一激动,口舌竟然不利索起来,师了半天没能师出个所以然。 宫无念笑着拍了拍莫听禅的肩:“行了,别师了。”他端详莫听禅,嘶了一声“听禅,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莫听禅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和二百年前别无二致的宫无念,心中顿生感慨:“都二百年了,师尊,我,我也该老了啊……” “老什么,”宫无念一撩袖,“我还没老呢,你们怎么能老?” 他这一撩袖,莫听禅的须发一寸一寸变回了黑色,连眼中的沧桑之色都淡了几分,看上去只显得比旁人更加沉稳敦厚几分。 “他们几个人呢?” 莫听禅知道宫无念问的是当时一同受他教导的师弟师妹们,忙说:“都留在山上呢。这些年太平得很,师弟师妹们都留在山上指导弟子。” “嗯。”宫无念应声:“走,去把他们都叫过来。” 说着,他转身向山下走。边向山下走,宫无念边扫视四周一圈:“我既回来,这雾也不必留。”便见他只是伸手在空中点了一下似的,就好像一阵风将云雾吹散了,环绕了烂柯山二百年之久的云雾顷刻间无影无踪。 莫听禅愣了愣,快步跟了下去。两人看似走得惬意,实际速度却很快。莫听禅时不时会抬头看走在前面的身影。 从很小的时候,他和六个师弟师妹就开始受宫无念教导。宫无念身量很高,那时候,他们要仰头才能看得到他。 不过那样的时候不多,宫无念授课的时候,常在地上扔七个蒲团,让他们几个盘腿坐着,自己则坐在中间。很少会跟他们讲该如何修炼,只是偶尔点拨两句,过几天又去挨个考教。更多的时候是讲故事,跟着宫无念的那几年,他们七个听了好多好多的故事。 再剩下的时间,宫无念不在山上,四处游历。宫无念从不带他们去,每次只是说叫他们好好修炼,等什么时候修炼好了,什么时候长大了,明白道理了,才准他们入世。 他们七个没有拜师。 没敬过弟子茶,宫无念也从没提过这件事,不过那没什么要紧的。因为莫听禅觉得,宫无念已经做得比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要好了。 更奇的是,宫无念明明没有教过他们多少修炼上的事,但是几人的修炼之路却一直顺畅无阻。 回神的功夫,已经到了宫无念的居所,青石台。 每半年的时间,莫听禅就会伙同师弟师妹们一起把这里打扫一遍,这里看上去一切如旧。 主屋的一根柱子旁边叠着七个蒲团,宫无念看过去,满意地点了点头,信步走过去,将蒲团一个一个扔向殿中,间隙抬头看了莫听禅一眼:“怎么还不去叫人。” “哦。”莫听禅愣愣转身,向殿外走去。 宫无念看着他的背影,又摸起一个蒲团扔在了殿中,扔完之后,他还要向下伸去的手顿了一下。 宫无念微微皱眉,看着空荡荡的地面。 最终收回了视线。 …… “重归!” 烂柯山小东阁上响起了一声雄浑的怒吼。 大部分弟子恍若未闻,依旧继续自己的修行。这声音基本每日一遍,他们早已习惯了。 三年前烂柯山新收了一批弟子,分到了小东阁二十个。大概是收徒的第三天,资历老一点的弟子连这些小弟子的名字都记不全呢,可就先记住了一个名字。 重归。 盖因此子天分实在低微,如此也就罢了,偏性格异常执拗。 即便是这山上天赋再差的人,在他面前也可以称自己一声天才,别人做一遍就会的事情,他可能十遍也做不到。 但是十遍他做不会,他就会做百个十遍,千个十遍,直到会了为止。因此即便是山上最努力的弟子,在重归面前,也变得不值一提。 小东阁的庞奎整张圆脸都气红了,他手指颤抖指着站在面前,穿着弟子服的少年,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祖宗,你是我的祖宗啊!” 少年虽然脸上有些血污,可是能看出白净得很,一双眼睛乌黑,眉毛又平又直,嘴唇少了些血色,却不难看出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虽然手脚有些虚浮发抖,可是身板依旧挺得笔直。 “弟子,便是按照长老所说的修行之法修炼,只是多试了几次,并未有不妥之处。”重归的声音清朗,只是说话时语气起伏不大,语调平平。 重归一说话,庞奎就感觉自己的心口多噎了一口气,吐不出呼不进:“你那是几次吗?一个晚上你试了二百三十七次,你的命不要了吗?!” “要不是同寝的弟子起夜看见你七窍出血报知我,你现在已经是地府的亡魂了!” “弟子知错。” “你!”庞奎气得脑袋发昏,只差一口血喷在重归的脸上。这句知错,他没听过一千遍,至少也听过八百遍了。 “长老,外面的雾散了。”重归的视线偏了偏,抬手指着门外面。 庞奎被这生硬的一句气笑了:“好啊祖宗,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还顾左右而言他!” “是真的。” 重归定定地看着外面。 庞奎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眉毛一跳,只见外面早没了那罩了百年多的云雾,晴空乍现,竟然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 庞奎一时间忘了要训斥重归,往外走了几步去看状况,耳边突然痒了一下,响起了莫听禅的传音:“老七,速来青石台,师尊出关了!” “什么!”庞奎惊诧万分,还想多问一句,那边已经断了。 他抬步就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了重归还站着,深呼了口气:“我已经给你喂下守元丹,马上回去休息,三天之内不许再运行功法,给我好好呆在寝室里。” “可——” “去!” “是。” 重归应了声,庞奎这才收回恶狠狠的视线,转身急匆匆出了殿,朝着青石台方向飞去。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喽! 第2章 识海 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六道身影就出现在青石台上。 莫听禅带着他们往里走,庞奎两步快走到了莫听禅身边,急道:“你说的是真的?师尊真的出关了?” 莫听禅指了指自己一丝皱纹也不见的脸:“你那眼睛长着是为了好看吗,看我还看不出来?” 刚刚收到莫听禅的传音后最先到的水云寒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太久不见师尊了,这心砰砰地跳。” 说话间,七人就到了主殿。还没进门,就看见殿中间的背影。 “紧张什么,师尊还能吃了你不成?”宫无念轻笑出声。 他并未束发,头发随意散开,站得懒散,一身黑袍更显得他欣长瘦削。宫无念缓缓转身看来,那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眸色虽寡淡,却没有薄情意味,对视久了只让人觉得他目含怜惜。 清风拂过,宫无念衣袂轻动。 七人对视一眼,像是彼此心照不宣,见了大礼。 君不见昔有仙人卧山巅,君不见人间沧桑已百年。 ——这再拜,竟已是,相隔二百年之久。 宫无念轻叹了一声。 直到七人起身,他才缓步向前。 “都坐吧。”宫无念招了招手,就像几人儿时那样。 七人依言,宫无念席地而坐,将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嘴角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不错。” 他一挥手,只见灵光抚过,七人便慢慢回到而立之年的样貌。 “师,师尊。”庞奎一把年纪,现在猛然看到活的师尊,竟激动得眼角泛红,就要哭出来。 他原是年纪最小的,当初宫无念一声不吭去闭关的时候,庞奎还是个肉嘟嘟的胖娃娃,每日跑到后山崖尖去等师尊出来。等来等去,师尊就不出去,曾有一段时间,他以为师尊已经羽化了,闭关只不过是不让他们太难过的说辞。他以为只有自己想透了师尊的深意,夜夜以泪洗面,却不敢告诉师兄师姐,怕他们难过。 直到这个想法被大师兄莫听禅知道,暴揍了他一顿,提着他的领子到悬崖边上告诉他,阵式运转,就代表施阵者尚在。 “阿奎,你都二百来岁了。怎么这眼睛还是兜不住泪呢?” 庞奎抻着袖子抹了两把泪,也觉得不大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我这不是高兴吗?还以为,等我们几个羽化的时候,都看不到您最后一面呢。” “胡话。”宫无念笑。 坐在莫听禅旁边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此时已化作一位气质卓绝的清冷美人,她张口问:“师尊一向贪嘴,闭关二百年不曾吃着好吃的,饿不饿?我去给您准备些吃的。”说着便要起身。 她虽面貌清冷,却实际上是个急脾气,就连修炼同样以火为源,尤善厨艺。 “不急。”宫无念温声,他勾了几缕发丝在指间轻轻转动,笑眼看着七人:“在那之前,师尊先要看看,你们长进如何。” 宫无念话音刚落,身形霎时消散,七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一股轻柔却不可抗拒之力,就将已至内观境界的七人拉入一片识海中。 浑厚精纯,却又飘渺轻盈的神元充斥识海。这对于修炼之人来说,大有裨益。 这是宫无念的识海。 七人眼前一变,就见一片险川雄峰。灵花妖树立于其上,奇禽异兽奔行其间。七人惊奇,他们虽修炼二百年,时有出山,但所到之处毕竟有限。更何况每次前往妖川也是有事在身,受邀前往,没有多少机会停下来赏景,如今看来是别有一番风趣。 妖兽在天地间肆意舒展身躯,鹏鸟展翅便可遮住半边天空,白虎一啸则地动山摇,湖泊中偶尔闪过玄鱼巨鳞…… 万物有灵,妖川尤甚。这里是上天留给精怪生养之地,哪怕是一根草长在这里,都比长在别处更易开灵智。 还没待仔细看,忽而画面一转,耳边就喧嚣了起来。叫卖声,稚子嬉闹之声响起,视野慢慢清晰起来。正是清晨光景,一条长街上,左右许多小摊。热腾腾的炊烟飘得老高,街道上是车水马龙,来往人流。站在其中,便觉整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上鲜活气儿。这正是——人间。 还不止如此,他们还听到了些别的声音。 “娘子近几日胃口不好,记得她说过想吃城西点心铺的栗子酥,今日一定要多卖出些字画。” “近些日子功课做的不好,夫子又训斥我了,该怎么跟爹娘说呢?” “唉,咱家的酒水都是实打实的,怎么就比不过对头那掺了水的假酒,就因为他家牌子立得大吗?” “悦容坊新出的胭脂真是不错,赶明儿叫阿熙和蝶儿也来逛逛。” “公婆刁难,相公却视若无睹,只知道搂着新得的妾终日寻欢。昔日海誓山盟言犹在耳,真是让人好生寒心。” 喜念悲念,善念恶念,数不清的念头回响在他们耳边。七人心头巨骇,他们都不是曾经的稚子,自然能从这识海中看出听出些什么。 正所谓天地一念间。 一念成千万人,一人生千万念。 师尊……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么? 青石台主殿内。 宫无念看着已经入定的七人,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身形一晃,已经在殿外了。 他慢悠悠往前走,自言自语道: “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你们几个啊,还且有的看。” “照烟,师尊实在是饿得紧了,得去找点东西垫垫,赶不上你做的饭喽。”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人吗,单机ing... 第3章 鬼市 重归没有立刻回房休息。 庞奎走后,一个脑袋从从门口露了出来:“重归!你没事了吧?” 是和他同寝的申岚,就是他发现重归口鼻出血,报知长老的。 “无碍。” 申岚一蹦一跳进了门,跑到重归身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昨夜多谢了。” “害,多大点事儿。” 两人一同向门外走,重归出了小东阁之后左转要朝着寝室走去,却被申岚拉了一把:“诶,你去哪?” 重归皱了皱眉,有些不大乐意:“长老叫我回去卧床休息,三日不得运功修炼。” 申岚闻言顿了顿,轻叹了声:“重归……你别不开心,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向来知道重归是个修炼狂魔,三日不让他修炼,比让他上吊还让他难受。申岚不想看见重归那样子,于是拽着他朝着一个方向疾跑了去。 申岚拽着重归穿过道场,跑过尊者像,出了东石门,一跃进了树林里,向着山下疾行。日光斑驳落在地上,粗大的树根破出地面绘出起伏的形状,云雾虽散,但长年累月存下的水汽却仍要盘踞一段时日,没跑一会儿,口鼻便湿漉漉的。 重归因四肢无力,脚步有些不稳,全由申岚带着跑。风声过耳的时候,他问:“我们要去哪?” 申岚说:“去了你便知道了。” 说完,他不知是心情很好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大笑了起来,声音在树林中传出去老远。重归像是被他感染了,也不再像刚刚那么低落,嘴角隐隐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大约又跑了半刻的功夫,申岚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 两人停在了一块三人高的黑色巨石前。 申岚双手食指相合掐了一个诀,然后一掌轻轻拍在了石壁上。就见石壁上泛起阵阵波纹,波心出又漫出白光,白光慢慢旋转变大,渐渐形成了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隧道。 “走。”申岚推了推重归。 重归哦了一声,率先进了隧道里,申岚紧随其后,两人在一片白茫茫中,一前一后走了好长一段路,眼前突然一暗,眼前彻底清楚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站在了街头。 重归的眼睛微微睁大:“我们,出山了?可,山上不是有结界吗?” 申岚有些得意:“对啊,这可是我寻了好久找到一片结界薄弱的地方,在那里设了百通阵。原本想着等你生辰那天带你出去玩,但刚才等你的时候听回山复命的师兄说今日开了鬼市,正巧今天带你出来转转。” 重归微微眨了眨眼,看着申岚:“谢谢。” 申岚一拍重归的肩膀,那张圆圆的脸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都说了,不要老跟我说谢谢嘛!” 申岚拽着重归往里走,重归亦步亦趋跟着他,想了想说:“不过回去之后,还是要将结界的事情报知庞长老。” “不行不行!”申岚急了:“那怎么行,好不容易能下山了,告诉庞长老的话,不光我好不容易设下的百通阵要被抹去,而且免不了一阵罚的。” 申岚凑近了重归道:“而且你不知道,陈应那群家伙早就找到了别的出口下山,都出去过很多次了。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我闻见他一身的脂粉味,谁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重归微微皱眉:“山上结界有薄弱之处不及时修补,若有不轨之徒趁我们不备上山,会酿成祸端。” “怎么会,都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到什么祸端啊?而且几位长老那么厉害,这天下有什么不轨之徒这么不长眼往烂柯山上跑呢?”申岚皱眉看着他。 重归知道申岚在兴头上,不想扫了他的兴致,只盘算着届时回山上再好好同申岚说。申岚虽然性格有些急躁,可实际上很听得进人劝。若好好和他讲,他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认真听进去。 若他没有听进去……重归也是会说的。事后申岚一定很生气,他暂时还没有想到赔罪的方法。只不过若是受罚的话,他一定要先想办法揽下。 重归正想着,听到申岚的声音: “来这里。” 申岚把他往街边上拽,两个人靠墙站着,申岚说:“再等一下,时候还没到。” “哦。”重归点了点头。 两人看着街景,沉默了许久。 申岚看人来人往也是无聊,撇了撇抱臂沉思的重归,轻咳了两声说:“我又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便这次回去之后,我们再将事情告知长老们吧。” 重归抬头看他:“真的?” “嗯。”申岚点了点头,他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总是有道理的。” 两人没再说话,默默看着街上的人变得稀疏起来,天越来越暗,太阳要落山了。 须臾,申岚看着街头的方向,碰了碰重归的胳膊:“来了来了。” 最后一个人出了街后,整条街霎时间换了另一番模样。 旧石阶,老墙院,长街之上,锣声渐进。 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鬼佝偻着,各自从长街左右敲着锣往前飘,随着他们飘过,门户前红灯笼里的火光慢慢变成了幽绿,阴森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一条街: “时辰到!鬼市开!” 两只老鬼沿街喊了一个来回,街上冒出越来越多的白影,影影幢幢间,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幻化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慌张藏好自己生前死状的鬼魂,笑嘻嘻行走在街上没有藏好耳朵和尾巴的妖怪,还有,悄悄混进来的人。 街道两旁渐次出现了许多酒馆食肆,杂铺书屋,抛去这些,还有许多路边支起来的摊子,奇货旧物令人目不暇接。 两人看得眼花缭乱,申岚是爱热闹的性格,看见什么新奇的物什都往上凑,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买了一大堆东西,摇着重归的手让他帮忙拿着。看见杂耍的小妖也忍不住上前叫好,往盘子里扔几枚铜板。 两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买。走着走着就被前面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芒所吸引。 那是鬼市尽头,最高,最亮的风月楼。 “那里亮堂的很,我们便去那里看看!”申岚指着高楼牌匾上,行云流水的风月二字。 两人快步朝着风月楼而去,高大宽阔的门前有许多人、妖和鬼进出,两人正要往里走,一只玉手挡在两人面前,两人顺着望去,只见是一个妖冶美艳的女子,一双眼睛含娇带俏,朱唇微抿,妩媚动人。 黑色长裙勾勒出女子纤细的腰肢,上绣了数只姿态各异的蛛虫,外披暗紫色薄纱,三千青丝随意挽成一个发髻,些许垂在颈侧,更衬得脖颈修长。女子身姿格外轻盈,恍若一阵轻烟,明明刚才还站在重归对面,转瞬间又伏在了他肩头上,吐气如兰: “小公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重归耳朵痒痒,下意识要退开一步,女子已经笑着离开了些,她扶着重归的肩膀转了一圈,纱裙翩翩,带起一阵香风,继而半边身子倚着重归,轻轻抬了抬他的下巴,绵言细语道:“这里是风月之地。两位小公子,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两人不过是是十五六的样貌,无怪乎被称一句小公子。重归是块儿不开窍的石头,申岚可不是,里面丝竹管弦声传出来,再看这不知是妖是鬼的女子的打扮举止,他哪能还猜不出? 一张脸泛起微红,不过气息却足得很:“谁说我们走错了?来的就是这风月之地!” 女子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又一转身已至半空中,足尖轻点就在空中曼舞起来:“既没错,那便请吧。” 重归察觉有些不对劲,轻轻蹙眉:“申岚……” “哎呀走吧走吧!”申岚不待他说完赶紧拽着他往里走:“陈应他们早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我们只是逛一圈,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说: 要见面了哦! 第4章 师祖 进了门,两个未入世的小公子当即被震了一下。 胭脂美酒,醉舞狂歌。 那高台之上,妖鬼舞姬随着乐声舒展着曼妙的身躯,时而在台上,时而在空中,时而又轻轻落在某位恩客怀中,纱织的薄衫半遮半掩,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团扇一遮只露出一双欲语还休的水眸,抬眼间便将台下众拉入一场旖旎幻境中。 申岚拽着重归贴着台子下走,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怎奈台下早已是座无虚席,更有甚者干脆站着,跟随乐声一同起舞。穿行其间,总有风姿万千的娘子,上前来调笑两下,却也不纠缠,逗猫似地笑盈盈看着两人仓皇逃向别处。 “上楼!”申岚逮着个间隙一把将提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重归拽上了楼。上了那楼梯,人霎时间少了起来。两人跌坐在楼梯上,重重缓了口气。 申岚抹了把汗:“这可真是……” 重归脸色并没什么变化,只不过他显然也不怎么见过这种莺歌燕舞之地:“要不,我们去别处?” “别啊,”申岚不赞同:“来都来了。” 楼下反正是没有落脚之处了,申岚向上望了两眼:“不如我们上去看看。” “好吧。”重归无奈。 他再度将申岚买的那一堆东西提了起来,跟着申岚往上走。上了二楼,依旧是热闹的,只不过这热闹重归和申岚两人凑不上,是从雅间里传出来的。 廊里有托着酒盘正要往雅间里走的娘子,看见两人会笑着说一句:“两位小公子莫不是走错了地方,快去别处吧。” 申岚觉得无趣,拽着重归还要往上走。 再往上走,就是第三层,又安静了几分,隔着门只能听见轻语低笑声,可要仔细去听,又听不真切了。 重归看着申岚蹑手蹑脚偷偷摸摸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 直到申岚又凑到一扇门前,重归突然感到心头猛然跳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动了,他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飞身过去直接将申岚扑倒在地上,而就在两人倒地下一秒,一簇冒着莹莹绿光的毒火正燃烧在申岚刚刚所站的位置。 那种颤栗感还没有停,重归一把将申岚拽了起来:“跑!” 就听见一声诡异沙哑地怒吼声,一股异样的热气席卷而出,两人跌跌撞撞朝外跑,慌不择路上了楼梯。申岚狼狈间不忘回头:“什么鬼东西!” 他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丑陋无比的巨首紧紧追在两人屁股后面,血口大张,獠牙狰狞,下一刻就要将两人吞下。 申岚大叫了一声,拽着重归跑得更快了。仓促间两人就上到了六层,跑到尽头竟然发现没路了,只有一扇紧闭的大门。“进进进!先进去再说!” 那扇门给重归又是另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上来,不过此时也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两个人推门而入,正要反身关上门,那巨首直接要冲了进来,口里又出现了刚刚那毒火。两人只得往里跑。 这房间大得很,偏偏帷幕多到不行,两人闷头往前冲,巨首紧随其后。忽而面前没了阻碍,重归猛地停了下来,申岚跟着一停。 两人面前,是一张巨大无比的食桌,上面无数珍稀佳肴,不过那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桌子那头坐了一个人。 一个长得异常俊美的男人。 一个散着发,穿着黑衣,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的男人。 男人空闲的那只手支着下巴,目光淡淡扫了过来。看到两人狼狈的样子,竟嘴角一勾,笑出了声。 不知怎的,那一瞬间,重归就忘了身后的危险,反而觉得有些羞臊。 好像……在羞自己当下狼狈的样子,被眼前这仙人一样的人看了去。 申岚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巨首竟然突兀停下了,维持着张着嘴的样子,那双比鹅蛋还要大,血红血红的眼睛定定看着坐着的男人。申岚竟隐隐——从中看出了些惊恐。 申岚拉着重归往旁边挪了挪,离巨首远了些,也离那男人远了些。 男人的筷子动了动,那巨首竟然发出凄厉的叫声,左右扭动,却似乎有一股无形之力禁锢了他,并且这股力量似乎在收紧,申岚眼睁睁瞧着这巨首从比三个他叠起来都要高慢慢变小,最终只剩下拳头大小。 他回头去看那男人,男人的筷子转了一个圈,便出现了一个金印飞进了巨首的额头,他不知是从巨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笑意没变: “无足轻重之事,何必赶尽杀绝呢?去,告诉你的主人,再随便欺负小孩的话,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那拳头大小的巨首,像是得了赦令一般,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屋子里一声安静下来。 宫无念偏头看着站在旁边的两人,看见他们身上烂柯山的校服,又看见他们凌乱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盛,最终忍不住笑开了怀:“谁把你们放下山的?怎么到这里来了,又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听他这样一问,申岚心生疑窦,难道这人知道他们是烂柯山的弟子? 他正思索着,重归已经上前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重归抱拳道:“适才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敢问阁下是?” 宫无念看着眼前这个站得笔直,一本正经的少年,眉毛微微一挑:“我?我算是……你们的师祖吧?听禅照烟他们要管我叫一声师尊。” 申岚眼睛蓦然睁大,嘴巴张得更大,他第一个念头是:坏了,跑下山竟然被撞了个正着,连自行揭发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很快,他的嘴就张得更大了:师祖……师尊,难不成,他是那位传说中一直在崖底闭关的师尊?他出关了? 宫无念看着他这表情,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倒也不必这么惊讶吧?” 重归就完全没有这么复杂的心里活动,听到宫无念自述身份,他直愣愣干巴巴的说了句:“恭喜师祖出关。”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情绪不够丰富饱满,有些不大满意,想要再补一句什么别的,想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说了。 只得老老实实把两个人的身份说出:“我们是小东阁庞长老门下弟子。此次下山皆因我受庞长老责骂,心情低落。遂在山上结界薄弱之处设了百通阵,拉着申岚陪我下山。” 申岚急了:“重归!” 没想到宫无念的关注点完全没有在要紧的地方,看着重归那张白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微微蹙了蹙眉,有些好奇地问:“为什么被庞长老责骂呢?” 重归一板一眼说:“是弟子天资愚笨,修炼不得法,若非庞长老及时赶到,已然小命不保。” 申岚性子单纯,一听宫无念似乎没有计较的意思,立马就没那么警惕了,听到重归这么说,嘴一快忍不住秃噜了一句:“你那哪是不得法?一晚上运功二百三十七次,差一点就气血中亏,力竭而亡了!” 宫无念听到这话,竟微微怔了一下。放下筷子,向两人招了招手:“过来坐。” 两人对视一眼,申岚还稍微有些犹豫,重归已经率先大步走了去,而且,一屁股坐在了宫无念旁边的位子。 申岚要去拦重归的那只手顿了顿,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了重归一边。 宫无念侧身看重归,继续发问:“那你又何故心情低落呢?” 似乎是不大习惯和宫无念对视,重归垂了垂眼,声音微微有些闷:“其一,因我学艺不精,让师友担心,还害庞长老耗费一颗守元丹为我疗伤。其二,庞长老告诉我三日不得运功修炼,我本就落于人后,原想勤能补拙,偷闲三天,便又差出许多了。” “把手伸出来。”宫无念两指轻轻点了点桌子。 重归依言,无声轻呼了一口气。 宫无念的手轻轻搭在了重归的手腕上,重归的手忍不住微微蜷了蜷,又很快克制住了。 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师祖的指尖是暖的。点在他的脉上,像有一股暖流顺着脉络缓缓流淌开,只让人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舒服得很。 须臾后,宫无念收回了手,仔细看了看重归的脸,压下了眼底的奇异之色。 这少年……灵脉表面看去只是普通平凡,可实则远比一般人要弱上许多,不知是怎样做的障眼法,不仔细检验,根本看不出来。灵脉衰弱至此,这是重伤所致,可偏偏他身上却没看出什么伤来。 奇哉,怪哉…… 似有风动,宫无念视线微微偏移,下一刻,重重帷帐俱被烈焰点燃,大门被直接踹飞朝着三人方向而来。宫无念一撩袖,那大门被稳稳立在一边。 一个粗狂的声音传了进来:“敢毁我灵物,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 作者有话说: 持续单机... 第5章 红娘子 随着这声音,一个身躯高大,裹着皮裘的光头男人出现在了门口。 宫无念缓缓起身,重归跟着站在了他一边,他偏头去看,发觉宫无念的身量很高,肩膀宽而薄,虽显得有些瘦削,却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阁下想要怎么看?” 光头男人闻言,狞笑了一声:“当然是把你脑袋拧下来看!” 言毕,他浑身被一股灼热的黑雾包裹了起来,浓稠的黑雾中隐约探出个兽头的模样,朝着宫无念咆哮而来。宫无念不闪不避,只对重归和申岚说:“站到师祖身后去。” 随即向前一步,一只苍白又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从黑袖中探了出来,重归甚至没看到那手上有什么灵力波动,只是变掌为爪,猛然进了那口舌处的黑洞中,紧接着手腕一翻,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关卡,再往后一扯,光头男人登时恢复了人身,跌坐在地上。 重归仔细去瞧,发现光头男人脸色灰败,已然受了重伤。而宫无念的手上,多出了一团黑色的雾气,那雾气极其浓稠,仿佛有实质一般。被那苍白的手掌握着,更显得邪气异常。 重归的胳膊微微动了动,不知怎的,他不太想看见这样漂亮的手里握着这么肮脏的东西。 宫无念看着这东西微微皱起眉:“执念如此深重,你于修行一道已然无法再进益半分,一生止步于此。即便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 光头男人胸口一闷,一口血涌了上来,他狠狠啐了一口,正啐在宫无念脚边,他目光桀然:“呸!老子想要什么,哪轮得到你来插嘴!” “自然是轮不到我来插嘴。只不过你如今伤了我门弟子,我便不免要替他们讨回些说法。” 光头男人目光凶狠扫过了重归和申岚:“这两个小兔崽子,若不是他们,鬼侯又怎会放弃与我交易,坏我好事,我必将他们二人碎尸万段!” 他这声音太过凄厉,吓得申岚赶忙跑到了重归身后。 宫无念垂眸,看着喘着粗气的男人,静了大概一刻的功夫,眼睛弯了。 “碎尸万段?”宫无念重复了一句,似乎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笑,“有我在,怕你是做不到的。”他慢慢收紧手掌,看着光头男人的脸变得痛苦扭曲,嘴角仍蓄着笑,不过其中多了几分冷意:“本座念你修行不易,已然手下留情。既然你不知悔改,留之,又有何用呢?” 重归站在一旁,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骨骼开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逐渐扭曲,所有的关节开始向相反的方向掰动,皮肉撕裂,地上立刻冒出了一滩血,光头男人眼球爆出,张大口鼻,想要哀嚎都再发不出声音,眼见着,就要爆体而亡了。 “慢!”一个有些焦急的女声从门外传来,一道紫衣身影飞了进来,重归一看,是那个在风月楼外拦住他们两个过的娘子。 此时她已不复刚刚妖娆模样,微微低头福了福身:“尊者,风月楼毕竟是开张做生意的地方,妖川的人死在这里,怎么说都是不好看的。还请您手下留情。” 宫无念的手没有放开,却也没有再收紧,任由光头男人浑身痉挛,他抬眼看向紫衣娘子:“哦?刚刚,我这两个孩子被追得屁滚尿流的时候,怎么不知你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 紫衣娘子嗓子发干,身子欠得更低了:“实乃我等失察之过,还请尊者原谅。” 宫无念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茬,而像是回忆什么似的,呢喃了一声:“鬼侯。”旋即,一声嗤笑。 这笑声让紫衣娘子心头一跳。 宫无念的头微微偏了偏:“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妾身朱萤。” “朱萤,你是红娘子的传人?” 朱萤惊诧,抬头正对上宫无念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很快低了头下去:“正是。” “你可知,当初红娘子初建风月楼时,我便在场。” “妾身……不知。” “不知。”宫无念抬起手,看着手中那一团黑雾,沉默了片刻:“那红娘子的戒律,你总归记得吧?” 朱萤浑身一颤,再也撑不住,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妾身知错!还请尊者责罚。” 重归和申岚眼中都有些迷茫,不知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打什么哑谜。 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朱萤站了起来,宫无念轻叹了一声:“她已经不在了,我又该责罚你些什么呢?” 朱萤垂着头,甚至不敢再抬起头来对上宫无念的视线。 宫无念最后看了她一眼,收回了视线:“只一点。莫忘了当初,红娘子搭建风月楼的一片苦心。” “是。”朱萤的声音已然多了些颤音。 宫无念看了看地上只剩下微弱呼吸的光头男人:“至于你。命虽可留,须得折半。” 话音未落,宫无念掌心微动,那黑雾竟被一股纯白色的火包裹起来,然而这样似乎比刚刚还要让光头男人煎熬,沙哑到无声的凄厉吼声炸响在重归和申岚耳边,申岚吓得紧紧抓着重归的胳膊。 “尊者……”朱萤小心翼翼开口。 宫无念没有看她,也没有再看地上那一团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而是转身走到了重归和申岚面前,微微弯下了身。 “下次,还乱跑出来玩吗?” 重归对着那双淡淡的眸子,下意识道:“不会了。” 而申岚已经吓得牙关紧咬,说不出话了,只能没出息地摇了摇头。 “别啊,怎么不跑出来呢,不跑出来,哪能碰到这么好玩的事情呢?”宫无念看着两人的样子,笑着拍了拍重归的头。他直起身,重归跟着抬起头盯着他的下巴,看见那好看的嘴唇微动:“把他送回妖川,若有人想要追责,就让他来烂柯山见我。” “是。”朱萤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们俩,还想玩吗?还是跟我回去呢?” 申岚扯着重归的胳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不玩了,不玩了。” 重归也默默摇了摇头。 “可会御剑之术?” 申岚马上说:“我会,我会!” 重归有些无辜地看向宫无念,御剑之术是最基本的术法,他已经练了许久了,每日比旁人至少多练十遍不止,可依旧毫无长进,如果让他们各自御剑飞回去的话,他怕是又要在这位好看的师祖面前出丑了。 宫无念摸着下巴点了点头:“很好,你御剑,我带着他。” 申岚巴不得离这个看着和善下手却极其凶残的师祖远一些,忙不迭点头,只是重归有些怔然。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手给我。”宫无念向他伸出来手。 重归一时没动。 宫无念低头看了看自己伸出的手:“怎么,莫不是师祖的手刚刚碰了污秽之物,嫌脏?” “没有。” 重归立刻否认,伸出手握了上去。 下一刻,宫无念笑着拎着重归的手一转,让重归的半边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托着重归从高楼飞出。置身于半空中,底下的喧嚣隔得远了,夜风微冷,可重归却觉得他的脸有些发烫。 申岚紧随其后飞来。 朱萤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天际,良久,又是一拜:“恭送尊者。”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发! 第6章 潺潺 夜行空中,宫无念低头看了看怀中耳尖微红的少年,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你们两个也真是好骗,若我不是烂柯山的师祖,要把你们骗到别的什么地方呢?怎么说什么就信什么?” 那微红的耳尖动了动,默了片刻说:“不会的。” “哦?不会?” “如我们这样的微末道行,怎么值得师祖去骗呢?” “也许是看重你的样貌呢?有的妖鬼专喜欢你这样性子单纯又长得漂亮的。” 重归目光有些茫然,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干脆不说话。 言语间,便到了地方,宫无念落在了小东阁,将人安稳放在了地上。申岚毕竟还是弟子,长时间御剑让他有些疲惫,没走几步整个人就软趴趴在了重归身上。 已到了就寝时间,四下无人。宫无念看重归撑着申岚:“快回去休息吧。” “是。” 重归又抬眼看了宫无念一眼,这才托着申岚转身。他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想和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师祖多说几句。 可能说些什么呢? “重归。” 师祖在叫他。 重归脚步一停,转过头,看到风将宫无念的发丝和衣袖吹得扬了起来,听到他的声音在夜色之下显得低沉而温和:“修炼一道,不求速进,求长久。而我烂柯山修炼,不重天赋,重心性。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 纵使重归是那样坚定,结果总不如意却从未想过放弃。 可隐隐沉在心底深处,害怕因天赋低微而被驱逐出山的不安,表面镇定实则被同门弟子嘲笑时的些许难堪,还有看到庞长老眼神中责备又透着惋惜时的无措,看到申岚小心翼翼安慰时的失落。 就被这一句话冲散了。 他仿佛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 翌日。 晨起,小东阁的弟子们要去道场集合,重归因已经被庞长老吩咐过,所以只得留寝休息。不过他没有赖床不起,而是比申岚早起了一个时辰开始温书,等到了时间,才又把申岚叫起来让他去集合。 好不容易把申岚从床上扒下来,催他洗漱完,不情不愿向道场而去,重归这才回到桌旁重新拾起书卷仔细去看。 ——魅根,长于妖川西部密林中,修习幻术者常服用,有助修炼。普通修炼者慎用,魅根虽属草木,其气味善勾人心中杂念,心志不坚则易被其所迷。 重归正要仔细去看书卷另一边绘出的图画,门前就闪过一道黑影,他以为是申岚,申岚一向丢三落四惯了,他以为是对方忘了什么东西没拿,就问了句:“又落下什么了?” 没听到回音。他再抬眼,只看到了一片校服的衣角。 不是申岚?这个时间大家都在道场修炼,谁会到这里? 重归想了想,穿好靴子走出门看,发现那身影直愣愣朝着西面的寝室的方向而去,步伐僵硬,姿势看着有些异常。重归看着那有些熟悉的背影,皱眉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陈应,是你吗?” 那身影没停,仿佛没听到一样,走进了寝室,反手关上了门。 陈应一向与他不对头,重归站了片刻,还是没有前去再询问,回了房间。 他很快沉下心来,直到晌午方歇。 申岚打了餐回来,看到重归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就踏踏实实休息两天又能怎样,也没什么大事的,何必这么刻苦呢?” “既上山修行,理应时时自省。况且只是念书,怎么叫刻苦。” 申岚翻了个白眼,重归这苦行僧的样子他早就习惯了,换了旁人,肯定忍不住要酸上重归几句。他把餐盒放在食桌上,等重归收拾完了书卷过来才打开,摆上二人的碗筷。 “今天有糖醋鱼,你最喜欢的,快吃吧!” “多谢。” “多谢多谢,老是谢……再谢,就不让你吃了!”申岚瞪了重归一眼,才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此时,青石台内。 一天一夜过去,七位长老盘坐在殿中一动未动。 宫无念侧卧在榻上,静静看着他们。没了人在身边,他嘴角的笑意淡了许多,有些疏离的意味。 自他出关之后,便觉得周身灵力充沛,境界比之过去又高出许多。可是同时身上又有一些隐痛之处,极其轻微,不知是不是闭关太久的缘故。还有……这闭关的二百年,他却好像是昏睡一样,没有一点记忆。如此,修为是如何增深的?境界又是怎么突破的? 再者……他的感知一向敏锐,虽然里里外外已经把过去熟悉的地方转了一圈,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细查,却又无果。 可闭关之前的记忆明明十分完整,并未缺漏。 最后一点…… 宫无念手中旋转的石子停了一下,眼前晃过了重归那张正经的小脸。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的位置,目光有些意味不明。见到重归的第一眼,他的心竟然停了一下。那感觉实在陌生,以至于他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为重归探脉的时候,他又仔细看了重归的面相。 两人之间——并无前缘啊。 宫无念两指一弹,棋子落回棋盘上,旋转几圈落到了一个位置。他没去看,起身走到了七人身后转了一圈,摸着下巴思索:“还不醒?莫不是……太为难他们了?” 却说,七人入定之后,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刚开始先见了妖川,去了人间,又到一片彩云环绕的仙境去,最终又到了一片烈焰包裹的深渊中,狰狞恶鬼想要从那岩浆中探出头,又被很快压下。 在七人惊奇之间,天地开始晃动,再回过神,已经不见其他人了。 他们被分开了。 这还没完,很快他们就发现所处之地变得有些奇怪。 天与地,天和天,地和地开始变得扭曲,腾云与深渊相融,妖川与人间接壤,妖兽一脚便踏碎了砖瓦,岩浆之下,恶鬼横出席卷无数人命。 七人虽处于不同的位置,却不约而同升起了担忧,这样的识海,难道师尊走火入魔了? 可是想想见到师尊的状态,不像啊。 七人身处其中,哪怕明知这只是在识海之中,他们却做不到看着那些活生生的性命被吞噬,纷纷出手。 可眼下的情景和往常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敌人,天地便是敌人。 他们从岩浆中救下的妖兽,转眼间就残杀凡人,救下的凡人又为了活命抛弃同类。 扭曲、混沌、腾升的恶念和愤怒,好像一张由黑雾织成的大网遮蔽了天空。 他们该救的是谁?该杀的又是谁? 七人迷茫,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不允许他们停下来,没有给他们时间去想。 心一摇摆,便卸了力。 很快,庞奎被岩浆裹挟,炽热的温度让他发出惨叫声,连双眼都未来得及合上,就被岩浆吞没。接着是水云寒、林鸢、王不悔、青风,最后是照烟、莫听禅。 七人在剧痛中,惨死在宫无念的识海。 又于黑暗中沉寂了许久。 再睁开眼时,神识已经回到青石台主殿。 第7章 很久 七人几乎是同时看向了宫无念的方向。 宫无念正姿态懒散蹲在离七人围坐之地不远的位置,一手托着下巴,在他们开口询问之前说:“什么也不用问。我这里,亦无答案。”看着七人神情,宫无念笑着又说了一句:“去想、去看吧。” 七人压下心底重重疑惑,齐声:“是。” “师尊,可用我去做些吃食?”照烟还记得。 宫无念摇了摇头道:“已经吃过了,此次入我造境,想必你们也损耗不小,回去之后好好睡一宿。醒来后,多思,或许另有获益。” 七人应声之后,彼此对视了一眼,却没有立刻离开,纷纷立在原地木头一样杵着,宫无念抬眼看他们,眉角轻挑:“都在这看着我干什么?怕我跑了不成?” “想来,也是呆不久的。”王不悔的声音中多少有些幽怨之意。 这话也是事实,宫无念一向喜欢四处游历,留在烂柯山上的时间本就不多。 水云寒也开腔道:“只要别像这次一样就好了。” 林鸢:“长了我们不知多少岁,却总是这般叫人放心不下。” 就连一向内敛的青风也忍不住跟了一句:“师尊,凡事告知我们一声,也好叫我们心里有个底。” 宫无念无奈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你们的话师尊记下了,快回去休息吧。” 七人这才起身,几步一回头,不情不愿地退下,离开主殿飞出了青石台。 宫无念看着骤然空荡起来的主殿,七个围成一圈的蒲团,隐隐地,那种空了一块儿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须臾之后,他转身飘回榻上,抬手间将棋子收回棋篓里。 大殿宽阔,便显得他越发寂寥。 …… ——卜卦之术,起于人族。虽延传千年至今不可尽解其中玄妙,算天算地算命,以一人之术,一人之目窥得天命,可通鬼神。然,一事一物,自有因果,此术若施,于轻变动一人命局,于重变动天地格局,用者慎之。 “啪!”一块石子从窗外砸了进来,被重归抬手抓住。他把书放在一边,默默抬眼看去。 窗外,陈应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小废物,修炼不行,感觉倒是挺敏锐的。” 午时已过,申岚收拾过东西便回了道场,他不在这里,吵嘴架重归吵不过陈应,更不想和陈应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将石子放在了桌子上,淡声道:“上课时间,你不该在这里。” 陈应长得倒也称得上俊,可眉眼偏阴柔。并且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明明总是带着笑,却只给人不屑和轻蔑之感,尤其是对着重归:“你不也在这里吗?” 陈应靠在窗边,冷笑了一声:“让我想想,你为什么在这里来着?哦……听说,是勤奋过了头,反反复复练那最微末保守的基本修炼之法,竟然能练得七窍出血,害得庞长老用了一颗守元丹为你疗伤,被庞长老禁了足吧?” 重归看着桌上的书卷,不理会他。 “我真是好奇,就凭你这样的天资,当初到底是怎么上的山?” “你知不知道,一颗守元丹是什么样的价值?重归,你不觉得你待在这山上除了当个累赘,什么都做不了吗?” 陈应看着重归略微有些僵硬的侧影,嘴角的笑意更大了:“要我说,你干脆下山,结婚生子,当个凡人有什么不好?非得自己找罪受。修炼一途,不是谁都能踏上来的。” 他犹自说着,平日里冷嘲热讽重归惯了,越看着他那石头似的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就越想看看这人落败气馁的样子,越是看不到,他就越要挤兑。 陈应以为重归会像往常一样只会闷头不吭声,还要开口的时候,重归的嘴动了动。 “兔被雄狮追赶,会因为生机渺茫而停下吗?” 陈应的笑容一僵。 “问道之人,只因山道崎岖险阻,就要折返吗?” 重归看着书卷,身体慢慢松懈了下来,他说: “我不想下山,不想放弃修炼,既已选好了路,便没了别的路。” 或许是重归之前从未反驳过,这让陈应愣了片刻,才又冷笑了一声:“愚不可及。说得这样笃定,其实不过是迷途不知返,在这山上蹉跎数年,浪费着山上的粮食,占着本可以给天赋更高的人的弟子位,最终老死在山上罢了。” 重归声音沉了下来:“我也是通过了六重考核,叩过师门,拜过尊者像,正儿八经的烂柯山弟子。你凭什么说我占了别人的位置。” “我说你占了,你就是占了。”陈应双眼像是淬了冰看着他:“天天装勤奋的样子不知道是在骗别人还是骗自己,看见你这幅样子就让人膈应,若不是这里设了禁制,我已经不知道把你的脸碾在地上多少回了。” 重归猛地站起身,陈应一顿,看着重归转身,一步一步走了过,陈应嘴角还带着冷笑:“怎么?被我说恼了?你——” “砰!”重归猛地关上了窗。 和这种人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外面骤然安静下来。 山上的道场每入夜之后就会封锁,勤奋的弟子会回到寝室继续修炼,为了给弟子提供足够安静的环境,每个寝室都设了禁制,门窗紧闭时会隔绝外面一切声音。 那烦人的声音终于听不到了,重归轻呼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关上窗。 他回到书桌旁,看着摊开的书卷,低声说了句:“我才不是累赘。” 静了静,他想,陈应这样的人,师祖一定不会喜欢。 不知怎的,重归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一抹月色下,那个极高的身影,那温柔的眉眼。 重归的手不自觉地扣了扣桌角。 庞长老很好,山上的其他长老也很好,可他们都跟师祖不一样。 他要多努力修炼,才能有朝一日成为师祖那样的人呢? 那便是他心中,修道者该有的模样。 可能……还要许久吧? 重归坐回桌旁,撑着下巴神游。 听说,师祖住在青石台上。 好像只有长老可以出入那里,一般弟子是进不去的。 重归轻轻叹了声气,难得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的苦恼神色。 第8章 机缘 晚上申岚回来的时候,一脚将门踹开,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重归重归,出大事啦!” 重归被这一声喊的神经一绷,站起来问:“怎么了?” 申岚窜进来反身关上了门,脸上笑盈盈的,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庞长老回来了,可把小东阁的弟子都吓坏了,你猜怎么着?” 重归顺着他的话说:“怎么了?” “他变年轻啦!头发乌黑乌黑的,白胡子没了,脸上的褶子也没了!胖胖的,看着一点都不像是长老,倒像是咱们的师兄一样!” 申岚两只眼睛放着光:“听说,别的几个峰上的长老都变年轻了,听说照烟长老长得可美了!好多弟子偷偷跑去看她。” “庞长老还跟我们说,师祖出关了,就是昨晚我们遇到的那个人。一定是他,只有他才能做到让几位长老返老还童吧?我猜这山上的云雾也跟他有关系,你说,他到底有厉害?” “不知道。”重归说。 申岚踩掉了靴子翻身滚到了床上,好像已经全然忘了鬼市上宫无念带给他的恐惧,又说:“听说须弥山上有个活了好几百年的半仙尊者,你说和师祖比谁更强一点?” “不知道。”重归说。 “我还听说,妖川里有许多厉害极了的妖怪,你说……”申岚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门外设了禁制,一般弟子是叩不响门的,会是谁来了? 重归走过去打开门,却看见庞长老站在门外。此时的庞长老看着像是个好脾气的胖胖师兄,第一眼对上,重归还是愣了一下,毕竟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机会见到庞长老年轻时候的样子。 “咳咳。”庞长老轻咳了两声,重归侧身,让庞长老进来。 刚刚还懒散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的申岚赶忙盘腿坐了起来,讪笑道:“长老,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重归。”庞长老坐在桌旁,示意重归也坐下。 重归顿了顿,先站着没动,沉声道:“弟子有一事禀报。” 上午的时候他去过主殿,没有找到庞长老。中午回来的时候申岚也提了一嘴说庞长老不在道场,想起那日庞长老匆匆而去,重归原本是打算等到庞长老回来再说,没想到庞长老竟亲自来看他了。 “讲。” 重归要说的,正是那日下山一事,听得申岚心里一紧一紧的,可没想到说完之后庞长老只是笑着说了句山上的结界稍后几位长老会处理,让他们下不为例就没再追责。 申岚在心底松了好大一口气。 庞长老伸手为重归探脉,确定重归已经无恙才收了手,他沉吟片刻才开口:“重归,前两日走得急,有许多事没来得及同你细说。” 重归端坐一旁,静静看着庞长老。察觉气氛有些凝滞,申岚也不复刚刚嬉皮笑脸的样子,有些无措地看了看重归,又看了看庞长老。 “你可知,当年入门之时,六重考核之后有几位长老同意你拜山门?” 重归想了想,说:“三位。” 六重考核,七位长老从头到尾关注每一位参与考核弟子的动向,最少有三位长老同意,此弟子就可以进入山门。 庞长老轻微摇了摇头,看着少年俊秀淡然的面孔,忍不住要摸一把胡子,奈何脸上干干净净,他只得放下手,说:“是七位。” 重归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申岚也忍不住微微张开嘴:“竟然是七位?” 听说小东阁大师兄当年考核的时候也仅有六位长老支持。 “除我之外,六位长老都觉得你可以入山,自有他们的道理。此前担心你因此懈怠,又担心你有了负担,一直没有告诉你。” “这两年,你的刻苦我都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当初我们七个人的选择没有错。” 重归轻轻呼了口气。 庞长老说着视线微落,看到桌子上重归还没有合上的书籍,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本讲述世间术法的集子,他又看向旁边摆着已经看完了的一本讲述妖川灵植的册子,拿过来翻了翻:“这些年,藏经阁里面的书都被你借遍了吧,也只有你,肯认真去研读。” 实际上,每日下午弟子们都会被叫去课室听年长一些的师兄们讲授有关道法、地貌等等知识,不过很少有人会认真去听。 年少的弟子们认为这是旁门,修炼才是正道。都忙着提高自己的修为,谁有功夫去听这些杂七杂八。即便身为过来人的师兄师姐们早就多次告诉过他们课堂讲授内容的重要,也少有人听进耳朵里,放在心上。 而烂柯山上向来没有强求这一说,既已说明了其中要害,听不听便是自己的事情。 在还未下过山的弟子中,肯听的,也就只有重归一人而已。 也因此,小东阁上的师兄师姐一向待重归要比别人亲切几分。 庞长老话锋一转:“重归,你来山上几年了?” 重归答:“三年有余。” “悟道三年,可有什么感触?” “恕弟子愚钝。” 庞长老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又问:“看尽了藏经阁大半的书,有何感悟?” “弟子从中窥得天地广阔,万事万物变化莫测。越看……越发觉自己在这世间渺小无比,与地上蝼蚁并无区别。” 申岚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看书多了,难道会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他可不要看了,他不想当蝼蚁。 庞长老听到重归一番话,微微一怔。 重归想了想,又补充道:“可又觉得不尽然。” 庞长老:“为何?” 重归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弟子也说不清。天地虽大,我身为凡人,身边诸多羁绊,眼里却不是只看得到天地。实则我有师长、朋友,有许多与我交集之人,每日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庞长老点了点头,看着重归的目光多了几丝意味深长,他接着问:“上山修炼六年,便要下山历练,你可知此事?” “知道。” “我有打算,让你提前下山历练。” “什么?!” 重归还没什么反应,申岚先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庞长老面色严肃:“这件事,我已经想了许久。你心性通透坚韧,严律己身,三年苦练积累颇厚,进步迟缓也许是因为机缘未到。我思来想去,也许这份机缘不在山上,而在山外。” “可是,以重归现在这样子,要是在外面遇到危险怎么办?他一个人,怕是应付得有些吃力吧?”申岚一边担忧着,眼里又冒出些希冀。 庞长老看他那样子神情微缓:“怎么,你想陪他?” “谢谢长老!” 庞长老没见过这么会顺着棍子往上爬的,无奈笑道:“你这孩子,我可没答应让你下山。” “别嘛别嘛!我自上山就和重归待在一起,要是让重归一个人下山,我每日必定为他担惊受怕,无心修炼。倒还不如和他一同去。” 庞长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此事只是我为重归提的一个法子,要不要下山还没定呢,你就这么猴急猴急的。” 他看了看沉思的重归,起身轻拍了拍重归的肩:“好了,我先回去了。此事你慢慢想,不急。” “是。” 第9章 道场 老老实实在寝室呆够了三日,重归终于能和申岚一起去道场。 申岚照旧在他的耳边说个不停,在说等到两个人下山之后的事情。重归还没决定好下不下山,申岚已经连他们下山之后游玩的路线都拟定好了。 “重归,我跟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申岚用一双圆圆的眼睛瞪着重归。 重归回神:“嗯?” 申岚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要不要去妖川转转?” “……申岚,我”重归张开正想说,突然见到远处的山峰上掠过一道黑影,那飘逸的身姿,除了师祖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师祖朝着道场的方向飞去了。 重归一怔,拉着申岚疾步跑了起来,申岚有些突然。 “诶诶,你慢点!” …… 烂柯山的中心空出了整个一片空地,听说这里原本是烂柯山最高的一处山峰,数百年前,师祖宫无念指着这座山说,这里灵气充沛,最适合弟子修炼。 只因山峰险峻,寻常弟子不易攀登,宫无念就横切一掌,将这山截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成了后来的道场。切去的一半落在另一个地方,成了青石台。 每日,七位长老门下的弟子都会来到道场上修炼。 重归一向去得早,拽着申岚跑过去的时候,道场上的人不多。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方,正和几位长老说话的宫无念。他拉着申岚到最前面找了两个蒲团坐下。 重归看似目视前方,实则余光悄悄看着师祖的方向。 ——几位长老果然都变得年轻了。 ——往常师祖不在的时候,几位长老看着都厉害非凡。可如今师祖站在他们中间,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年轻的弟子。 ——师祖说话的时候眉眼都带着笑意,样子好看极了。 ——如果下了山,不知何时才能看到这样的师祖。 重归垂下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重归重归,师祖是在看我们吗!”申岚拽了拽重归的胳膊,悄声说。 重归猛然抬头,正对上宫无念看过来的视线。宫无念因他这猛烈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轻笑,冲两个人摆了摆手。 重归一把将申岚提了起来,向宫无念行弟子礼。 宫无念的嘴轻轻张了张,明明没有扬声,可那声音就落在两人耳边:“前两天下山去玩儿,咱们不是都见过了吗,怎么还如此拘谨。” 重归不知该回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是说了什么,师祖能不能听到,不敢再抬头去看师祖。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那声音:“胆子怎么这样小。我又没让你们罚立,坐下吧。” 重归低声说了句是,才又坐回了蒲团上。 道场上来的弟子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宫无念。悄悄议论的声音很大。 重归旁边的两个女弟子小声说: “这就是那位闭关两百多年的师祖吗?看着好年轻,长得比水云寒长老还要俊。” “比照烟长老还要好看!” “不知道师祖闭关了两百多年,到底有多厉害?” 照烟站在前方,等了一刻,下面依旧乱糟糟一片,她秀眉轻轻皱了起来,手指抬起轻轻一点,道场中央的晨昏鼓发出“咚”一声巨响。 道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照烟看向宫无念的方向,就像从前一样,等着他发话。 宫无念环视一周,看着这熟悉的地方,此时已经换了一批人坐着,不免心中有些感慨。他缓声道:“听大家讲了不少,大约是对我有印象的。” 他的声音不大,偏偏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我也从长老们口中多少对你们有些了解。不过即便如此,想来我们彼此之间也是不大熟悉的。” 宫无念感到一个格外认真看过来的视线,他看回去的时候,重归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宫无念对他勾了勾嘴角。 “不如这样。”宫无念一只手在空中划出了几条古朴的蓝色纹路,接着他向前一推,这蓝色纹路便像是有了生命力一样长得越来越大,道场中的弟子忍不住纷纷抬起头去看,就见那蓝色纹路长到一定程度停下,隔了一小会儿,无声地裂成了无数个小的蓝色纹路,每一个蓝纹对准了一个弟子,很快落了下来,钻进了弟子们的额头里。 众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就神识晃动,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宫无念视线一一扫过,看到所有弟子的眼睛慢慢合上,头垂了下去,有些人甚至连打坐的姿势也维持不住,倒在了一边,像是睡过去一样。 在一众东歪西斜里,第一排那个背挺得特别直,姿势特别端正的少年就显得格外扎眼。 重归像是只是闭上了眼入定了。 那天那个和重归一起的少年神识消失前歪着脖子倒在了重归身上,即便这样,重归的姿势都没有任何改变。好像这普普通通的打坐姿势,这一板一眼的动作,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七位长老显然也看到了,庞奎暗暗点了点头,心里隐隐涌起了一股自豪感。虽然他和他们六个的关系一向要好,不过看见自己阁中弟子比另外六个门下更突出,想要勾起嘴角的冲动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轻轻咳了一声:“这孩子,真是一如既往……”除了勤奋过头,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须臾之后,宫无念收回视线,问:“去查的怎么样了?” 自七人从宫无念的识海出来第二天,他就又将他们叫来青石台,提起在鬼市碰到烂柯山弟子,并未明说是谁,只说两个弟子是从山上结界薄弱之处设了百通阵。 七人问起,是谁的弟子这么大胆,宫无念只说山上的结界有缺漏,让他们细细去查。 不过没多久庞奎就知道是自己的弟子了。 青鸢上前一步:“巡查了一圈,山上的结界有几处松动,问过修补阵法的弟子,有几处是因为位置隐蔽,他们没有发现。剩下几处有人为的痕迹。” 庞奎在旁边补充了一句:“昨晚我去看,重归他们离开的那一处是结界原本就是薄弱的地方,他们两人在那基础上设了百通阵,并非人为破坏。” 王不悔皱眉:“若有人人为破坏结界,按说我们应该立即发现,怎会这般无声无息。” 照烟的眼神比刚才还要冷:“莫非,有东西混了进来?” 莫听禅思索道:“自魔族被屠杀殆尽,妖川避世,云十洲神隐,这世间已太平了许久。人间修道宗门彼此安好,除了问道大典弟子间正常斗法交流,从未有过纷争,谁会破坏烂柯山的结界上山?” “太平。”宫无念轻轻声重复了这两个字:“这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太平。惊涛或是暗流,其间差别只在时机二字。” 宫无念抱臂看着他们:“那日在鬼市,我听见了鬼侯二字。” 这名字让七人茫然了一瞬,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片刻之后,青风先想了起来,恍然道:“是他……” 接着剩下六人也回想起来,一时间面色都有些一言难尽。 宫无念的眼睛轻轻眯了眯说:“过几日我会下山一趟,在此之前,山上的结界要处理妥当。” “是。” 第10章 愁绪 重归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只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不在道场了。不见师祖,也不见申岚,周围是雾蒙蒙的一片,这样的场景,让重归想到了曾经的烂柯山。 纵使事发突然,但重归实际上心里并没有太过于担忧。只因想到是由于师祖绘制的蓝纹才让他进了这幻境一样的地方,也许这是师祖对于弟子们的考验。总之,不会有什么危险。 迷雾中辨不清方向,他便随意挑了一个方向向前走。 重归盯着脚下的花草,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越走,他的心就越有些不舒服,他说不清是哪一种不舒服,很闷,憋得慌,又好像是太空了,让人无端有些难过。 雾散去了一些,重归走到了一座府邸前。 门前立了两块巨大的青石,一左一右。他抬头,大门之上空荡荡的,没有牌匾。 重归推门进去,发现这里大概已经被废弃很久了,杂草丛生,几乎要没过廊下的路,房屋也早已破败不堪,重归走进去的时候,满目都是半吊在梁上又破又旧还沾满灰尘的纱幔,还有随处可见的灰色蛛网。 那一瞬间,重归的心里竟然升起一股愤怒。 似乎是在怒这个地方变得如此破败。可这愤怒又很快被茫然冲散,他明明没有见过这里以前的模样,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重归一向不是一个情绪重的人,申岚也总说他怎么看都像是个石头人,不爱哭不爱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这几天神识总是容易被牵动。 他皱着眉,四下环顾了一圈,上前一步去扯那些破旧的纱幔,又找棍子捅掉那些蛛网,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将一间屋子里脏污的东西聚到一起,重归的脸早已经脏兮兮地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双手掐了一个诀,等了好久,他憋得脸都红了,指间才出现一个颤颤巍巍的小火苗。 重归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火苗引到了纱幔一角,很快火就起来了,不出片刻功夫就将一地的脏东西烧得干干净净。 屋子里这才比刚刚稍微好了些。 重归在院子找了一圈,找来了扫帚,开始仔仔细细地打扫,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已经被虫蛀过了的桌椅全部被他搬到了外面,打扫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偌大的屋子才清理地像个样子。 而这只还是一个屋子,后面还有许多个屋子,还有一大片被杂草覆盖的院子等着他。 重归像是不知道累,提着扫帚朝下一个屋子走去。 虽然他连这是谁的府邸都不知道,但他心底就是觉得,他应该把这里打扫干净。 …… 莫听禅等人正关注着台下弟子的变化。 那蓝纹他们认得,是一种古老的术法,名作追心。 修道之人最重的,便是心台明净。而问心就是不断将人心中的顾虑之事,怖惧之事拿出来,反复,一遍一遍让人去看,去听,去经历。说得更清楚一些,这其实是一种修道者用来破障的术法。 只不过此术原本是用于己身,也只有宫无念这样的修为,能够给若千弟子一起布下追心。 此术的另一重作用,便是施术者能够看到被施术者的内心,这于当下而言显然是一举两得。不然以莫听禅等人对师尊的了解,他更愿意坐下来,以口言、耳听、眼看的方式布道。 一时间几千位弟子杂乱的神识涌入了宫无念的识海里,宫无念盘腿坐在了地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越是沉甸甸的神识,便压得越低,越是心台明净,神识便飘得越高。 宫无念没有先去看那最低和最高的,只沉思着看向半空中漂浮着的繁杂神识,有的,他只是匆匆扫过一眼便不再看,有的,他看着看着却眯起了眼。 “本座不在二百年,什么样的脏东西都能跑上山了……” 宫无念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已经将半空中一片神识看遍了。他微微合了合眼,再睁开,低头去看。 一众神识中,有一沉在最低处的,灰扑扑的,很小却很凝实的神识,给宫无念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目光微微顿了顿,俯下身去看。 果然看到了重归的身影。 这么单纯的小家伙,哪会有什么沉到飘都飘不起来的愁绪呢? 宫无念有些好奇,指尖碰了一下,身形一晃便整个人都被拉了进去。 他一抬眼,看到了重归忙忙碌碌的身影。 少年已经出了满头的汗,一张小脸脏兮兮又红扑扑的,正低头拿着扫帚,认认真真地扫屋子。院子里堆满了破败的桌椅。 宫无念仔细去看,发现重归微微蹙着眉,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直到又收拾完了一间屋子,眉头的不悦才又淡去了些。 重归看不到宫无念,宫无念就站在一边,看着重归从日中收拾到了半夜,偶尔用法术的时候,总是困难万分,让他看上去更加疲惫。即便这样重归也没有停,又过了一个时辰,他将所有的屋子都收拾了一个遍,提着扫帚站在院子里,才抹了把汗,松了口气。 那双眼睛在皎月之下显得愈发明亮,也许是所有的屋子都收拾完让重归放下心头一点重担,他的嘴角微微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 ……收拾打扫,便让这小家伙的神识这么重么? 头一回,宫无念竟然觉得有些不解。重归的身上,仿佛总有一些让人难以看透的东西。 可看着重归那欣然满足地样子,一想到月夜一过,便会进入新一轮的往复,重归这一天的功夫又会白费了,又会见到这府邸的本来面貌,宫无念心中竟然有些不忍。 他回到识海中,已决定要解开术法。该看的他已经看到了,第一次被施追心,是没有弟子可以凭借自己破障的,不如早一些结束吧。 他正这么想着,又抬头看到了飘在最高处,与所有人都相隔很远的神识。 宫无念早已知道那是谁。 正是总跟在重归身边的那个少年,申岚。 第一面相见时,宫无念已然看破了他的本相,只不过并未点明。 看着这申岚的神识虽轻,却正浮在重归正上方一动不动,这说明两者之间有联系。宫无念眼睛微微眯了眯,不过也并没有再去看。 他一挥手,弟子们的神识便离开他的识海,落回各自额间。 第11章 同去 道场中的弟子悠悠转醒,不少人的眼中都透着茫然。除此之外,有几道隐晦闪烁的目光藏匿在人群中。 重归抬头望去,师祖已经不在了,只有几位长老留在上面。莫听禅长老说明追心术法,便让弟子们自行修炼,不再言语。 重归还在思索那座无名府邸,而申岚也安静的异于寻常,没有凑上来说什么,沉默地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中午两人吃过饭回去寝室的路上,申岚才不经意问起:“重归,你说刚刚在道场上师祖所施的幻术,真像莫长老说的,是人一生中最放不下的事情吗?” “……不知道。”重归不怀疑莫长老说的话,但他只看到了一座府邸,他不明白为什么那是他放不下的事情。 申岚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回寝室的路上,两人碰到了陈应,申岚以为陈应又来挑事,下意识浑身紧绷了起来,时刻准备着把他回怼走。 陈应见到重归果然咧嘴笑了笑:“重归,庞长老是不是说让你下山去历练?他这是终于受不了你了,要赶你走吧?你看,连长老都不想让你留下了,你还留在山上干什么,趁早滚蛋!” “你放的什么屁!”申岚撸起袖子就要揍他,被重归一把拦了下来。 重归皱眉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陈应愣了一下。 重归追问:“寝室里有结界,你是怎么知道庞长老对我说什么的?” 陈应没有回答他,脸色微微变动,轻嗤了一声,狠狠地撞了一下重归的肩膀,快步从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申岚怒道:“喂!走路不长眼睛么你!”重归拉着申岚不让他追过去,申岚气得要命:“这个陈应,但凡有一天不膈应人我都算他有点本事。” 重归看了陈应走远了的背影,移开了视线:“不管那些,走吧。” “……哦。” …… 庞奎站在青石台上,来来回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主殿的方向,又拿不定主意。 直到里面轻飘飘传来一句:“晃来晃去干什么呢?再不进来,我可就把大门关上了。” 庞奎赶紧屁颠屁颠跑了进去。他满脸含着笑,叫了声:“师尊。” 宫无念正歪在榻上看书,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就说,站在外面算怎么回事?” “是,是。”庞奎点了点头,跑到另一边榻上坐着,一边胳膊撑着矮桌凑近了宫无念:“是有一件事,和我小东阁的一位弟子有关。” “怎么了?” 庞奎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开口道:“是重归,就是今日道场上那名弟子,也是您在鬼市碰到的那个弟子,他的资质虽然平庸,但心性实属上乘,又勤奋刻苦,可是修为一直毫无长进。我想,既然在山上修行无果,也许他去山下历练一番,会另有天地。” “可是……他实力不济,性格有些固执,有时又有些呆愣,我怕他到了外面受人欺负,又怕他找不到回烂柯山的路。师尊您过两日也要下山,您看要不捎上我这个弟子,适当的时候,当然也可以偶尔指导一下……” 庞奎心里碎碎念:开什么玩笑,师尊是什么修为,只要他肯指导,别说是重归了,就是一块儿石头他也能指导成天底下最厉害的石头。只是师尊出去一向不喜欢带着别人,以前游历的时候连他们七个都不带,一个小弟子,不知道师尊会不会…… “好啊。” 庞奎眼睛一亮,赶忙跟了一句:“多谢师尊。” 宫无念翻书的手顿了一下:“不过——”庞奎的心跟着提了一下:“怎么了师尊?” 宫无念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一角:“我看那小家伙有点怕我的样子,也许他并不愿意与我一同下山。你问过人家了么?” “尚未,我这就去。”庞奎赶忙一脸正色道:“不过师尊放心,重归定然不会拒绝。” 说完,下榻道:“多谢师尊。” 转眼人就没影了。 正午过后,课室里原本闷热不堪,幸而几位师兄师姐不愿看到弟子们蔫头耷脑的样子,设下清凉阵。 只不过一向听课认真的重归却少见地有些走神,而坐在他旁边的申岚看着则必上午的时候更没精打采了。 只因中午的时候庞长老来找过他们。说明过几日宫无念便要下山,如果重归决定好要下山,可以一同去。 重归眼睛一亮,立刻就答应了。 不过庞长老又说,既然跟着师祖一起,申岚就没必要下山了。 申岚正因此头疼。 在寝室的时候还骂重归重色忘义,他筹备了这么多天两人下山之后的计划,重归一直都是支支吾吾的,结果一说跟师祖一起下山,他立刻就答应了。 气得都不想理重归了。 不过来课室的路上重归道了一路的歉,申岚的气也消了。 只不过,重归要是走了的话…… 申岚无声地叹了口气,暗下决心,既然庞长老不同意他走,他便找机会同师祖去说,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嘛。 无论如何,他也要跟着一起下山。 而重归自然想不到申岚此时心中是怎样的盘算,刨除因为要和师祖一同下山的紧张之外,他并不担心申岚。 重归的想法要简单直接得多,他早已想好,要么今日回去之后,两人回去好好想想到时候怎样偷偷让申岚一起下山,如若不成的话,三年之后弟子也要下山历练,以申岚的天资,也许根本就用不了三年,到时候两个人肯定还会再见的。 一堂课师姐咳了好几次,重归才将神思拉了回来,端正坐姿仔细去听。师姐瞪了他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直到课毕,弟子们离开课室,师姐才叫住重归说了他两句。别人不听也就罢了,小东阁上就这么一个肯听他们讲课的宝贝疙瘩,可不能被带歪了。 重归再三做了保证,师姐这才放过他,让他早些去吃饭,然后回寝室休息。 他离开课室以后,申岚正站在廊下等他,重归知道他大概是已经消气了,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打算回了寝室再跟他细细商量。 作者有话说: 庞奎:还得看我小庞的。 第12章 鸣镝 等两人坐在床边,重归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申岚,便见他那圆圆的眼睛又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对于重归这种只专修炼,情感淡漠的人来说,能让他动脑子想两人一同出去的办法,申岚已经很满意了。 两人又聊了聊下山之后的事情就到了就寝的时间,熄灭烛火之后,房间便寂静下来。其实申岚还想聊些什么的,长夜漫漫,他可没那么快睡着。 不过……他刚要开口的时候,便听到了重归绵长的呼吸声。 申岚盯着黑暗中的房梁,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二、三、四—— 他静静数了重归几百次呼吸声,默默地起了身。 申岚尚没有和重归说他打算去找师祖宫无念的事情,只因……今早在道场上那术法,宫无念可能已经看出了什么。 想办法求宫无念是其一,其二他必须得去探一探。 申岚悄无声息披上衣服出了门,最后看了一眼睡得正沉的重归,将门合上了。 若此去不成,宫无念会把他赶走吗? 申岚朝着青石台上疾驰而去,没有注意到他走后不久,几个黑影从不同的寝室中闪了出来。 …… 大长老莫听禅曾在青石台设下结界,为的是怕小弟子们玩闹的时候误闯。不过自宫无念出关后,结界自行消除,任何人都通行无阻。 因此申岚轻而易举落在了青石台上,主殿烛火通明,又弦乐声传了出来。申岚顿了顿,大步走了进去。 宫无念正在抚琴,见到他来也未停。 一曲《秋水》弹得自在飘逸,给人洒脱出尘之感。 申岚静立一旁,直至曲毕,方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祖。” 宫无念抬眼轻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申岚心头一跳,这便是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不必他再探什么。 宫无念身形一晃,已至桌边,倒了两杯茶,递给申岚一杯。申岚恭敬接了过来:“谢师祖。” 宫无念靠在桌子一边,随意道:“风王家的老幺怎么跑到我烂柯山上来了?你爹娘知道吗?” 申岚摇了摇头:“不知道。” 宫无念挑眉看他:“讲讲吧。为什么要留在重归身边。” 申岚见宫无念并没有像在鬼市时那样排斥妖族,发紧的心先松懈了一些:“为报恩而来。” “报的什么恩?” “前世恩。” 宫无念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沿没有说话,申岚便以为是继续要他说的意思,继续道:“一百年前师祖尚在闭关,适逢妖川权力更迭,动乱不堪。我风族深陷其中,爹娘为抵御别族进攻身受重创,其余几位兄长也遭遇重击,二哥妖力耗尽,再度化形仍需百年,族内死伤无数。长姐更是……为了护我而亡。” “我那时刚化形不久,长姐将我抱在怀里跑了一路,临死之前将我送出妖川避乱,恰逢重归要去转世的游魂。我并不知他前世是什么身份,只是他的神魂格外强大,竟然护着我躲过了来追杀我的妖族视线,他把我送进了烂柯山结界中,说让我在这等他,又过了数十年,他自己也投生到烂柯山脚下一农户家中。” “我想着,报完他这救命的恩情,再回到妖川……” 宫无念沉吟道:“原来如此。” “所以——” 宫无念已然知道他想要说什么:“那便一同下山吧。” 申岚面上一喜:“多谢师祖。” 宫无念摆了摆手,又问他:“这一百年,你可有回去看过风王风后?” “曾偷偷去看过,长姐为我而死,我无颜面对爹娘和诸位兄长,留了一封书信便离开了。”谈及此,申岚的笑意又淡了去。 这些话,他已经许久不曾对人说起了。久到他甚至已经记不清长姐的模样,只记得那双临死前含泪的眼睛:“岚儿,别怕。阿姐不会死,等你长大了,阿姐一定会回来的。” 骗人。 妖没有来生,身死便是魂散。 申岚明知如此,可耳边还是时不时响起这句话。 思及此,他的眼眶有些酸痛,眼圈微微红了起来。 宫无念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还是申岚觉得自己若是在师祖面前哭鼻子的话太过丢人,起身告退。 还没出了青石台,他便突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响声,寂静夜里显得尤为刺耳,他猛然抬头看去,竟然是小东阁的方向。声音刚响,申岚便感觉身边起了一阵风,再回身宫无念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下一刻,申岚只感觉自己的领子被抓了起来,宫无念提着他,两人朝着小东阁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声响是从小东阁南面,弟子们休息的地方传来。 两人到的时候,庞奎已经在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所有弟子都被困住扔在了地上,各个面红耳赤、目光狰狞,整个院子里嘈杂的骂声震耳。 宫无念被这声音吵得有些烦了,施了个术法,让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神志清明的,只有站在庞奎身边的重归,他半边脸高高肿了起来,不知道是被谁打了一拳。 他只穿着中衣,原本干净的中衣被踩的布满了泥脚印,半截袖子被踩皱了,隐隐看到胳膊上面全是淤青。 申岚赶紧跑了过去,急道:“怎么回事?这是谁打的你?!怎么给打成这样了?” 宫无念皱眉走了过去,指尖冒出白光落在了重归的身上,转眼之间重归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消失不见了,就连衣物也洁净如初。他的眉头这才松了些,转身问庞奎:“怎么回事?” 庞奎有些茫然,他也是半夜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一赶来就看见原本应该在各自的寝室里好好休息的弟子们,疯了一样在院子里互相殴打,严重地甚至身上已经见了血。 唯一清醒的重归被陈应等人围着打,等到庞奎给所有人施了定身咒,将所有人捆了扔在院子里,这才来得及问重归些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宫无念就拎着申岚赶到了。 说话的功夫,莫听禅等人也到了,庞奎见状便让重归说。 “夜半的时候,我听到窗边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以为是窗子没关严,就起身去看。未想却发现申岚不在,他一向连起夜都会把我叫醒,独自出去定然有什么事情,我便想出门去寻他。没想到刚一打开门就被拖入院中,此时院中已经站了许多人,彼此之间谩骂殴打,恍若意识不清。” “我担心寝室的动静,受结界影响没办法让诸位长老听到,就鸣了镝。” 王不悔和青风两位长老先去查看众弟子情况,其余人听到他的说法,皆静了片刻。 “你做得很好。”宫无念看着他。 重归羞愧地脸都泛起了红:“弟子也没能做什么。”光被人打了。 宫无念摇了摇头,又说:“你说在窗户下听到了声音?” “是。” “你没有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 “是,听不清楚。” 宫无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今夜你受惊了,快回去休息吧。” “是。”宫无念的手掌是温热的,重归低头应了一声,和申岚一起回了屋子。 等王不悔和青风检查完所有人的身体,又施术让他们昏睡过去后,回到宫无念身边。 “师尊,是‘恶言’之术。” 宫无念的脸色已经微冷了下来,垂眼看着昏睡的陈应等人,冷声:“混账东西。” “庞奎,将小东阁弟子安顿妥当,之后带着这几人去青石台见我。”宫无念指了指刚刚打了重归的几人。 “你们六个,”宫无念手在空中一扫,十数个人名便漂浮在空中:“从中找到各自的弟子,一并带去青石台。” “是!” “追心原本已算警示,没想到这群人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心狠。” 作者有话说: 宫无念:徒儿伤越重,师父心越狠! 第13章 既如此 陈应睁开眼的时候,浑身强烈的束缚感让他很不适应。 他狠狠地动了动,眼前视线渐渐清楚了起来,这才发现周围还有好几个被绑着的人,看清他们的样子,陈应动作顿了顿。 陈应猛然转头,看向了远远坐在高座之上的宫无念,正对上他垂下来的目光。 不知怎么,看着宫无念的目光,陈应心中一寒。 “醒了?” 随着宫无念站起身,陈应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 “师祖,你怎么了?” 宫无念缓步走到了陈应面前,蹲下身:“这话该由我来问的,陈应,你怎么了。” 宫无念的声音少有的冰冷,他这一句话问得愣住了陈应,他脸上的表情一空,满目茫然。 宫无念一撩袖,偌大一面水镜出现在半空中,那正是陈应入山之前的样子。彼时,他正与表弟在一起,日子虽过得苦,但是心底却时时都是愉悦欢快的。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帮婶婶做工,一起被送到了镇上开给穷人家的私塾念书。后来烂柯山收揽弟子,他们便一同上了山。 陈应看着水镜,慢慢地,想起了什么,目光渐渐阴森下来。 画面一转,到了考核结束,一同参加考核的弟子站在山门前,陈应的名字早早被念到了,他一直在等念到堂弟的名字,比他想要听到自己的名字还要紧张,还要迫切。 可是一个人、一个人……又一个人,就是没有他的堂弟。 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陈应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可是念出来的,是重归的名字。 几年过去了,陈应的记忆很清晰,他对上了堂弟无措的目光,那目光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从此便生了心障。 说是相由心生,有的时候陈应偶然间看到镜中的自己,也恍惚忘了自己曾经的模样了。 “重归在山上修炼,就让你这么不满吗?”宫无念语气和平常并无差异,却已经让人感到了他的不悦。 “就因为堂弟没有通过烂柯山的考核,没能上山修炼,你便迁怒到了重归身上。” “就因为你觉得重归天赋低微,就可以随意辱骂。还大言不惭什么重归占了别人的位置。” “对!”陈应眼睛发红:“就是因为他!我堂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自小便聪慧过人,天赋比我只高不低,我们一起来的烂柯山,凭什么他就通不过考核。通不过考核,他便只有跟着伯父伯母进富贵人家为奴这一条路,一辈子都只是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重归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上山?!凭什么他受庞长老器重?凭什么他被师兄师姐喜爱?明明只是个怎么修炼都没有蠢货。” 宫无念冷眼看着怒吼的陈应,轻笑了一声,一只手捏住了陈应的下巴:“这就是你在鬼市花天酒地的理由?这就是你把脏东西带回烂柯山的原因?” “小小年纪,心性如此杂乱,因为一己私情便陷师友于险境。既然心中这么不平,你下山去陪你堂弟就好了。” “明日你便下山去。” 陈应目光一抖,有些不可置信:“师祖……”他甚至连辩解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宫无念堵了回去。 “你跟什么人做的交易,你想置重归于怎样的境地,你以为我活到如今的年龄,是你一两句话就能蒙骗过去的吗?你以为你们暗地里做的那些手脚,真能逃出我和几位长老的视线吗?不愿意搭理你们罢了。” 宫无念看着其余几个还没有清醒过来的人,眼中隐隐显出一丝厌恶:“其余的人,我也没有兴趣一一去问了,在山上待了少说也有几年的时间,竟能狠下心残害同门。看来烂柯山是容不下你们了,下山另谋高就吧。” “不过,”宫无念目光转动回来看他:“既然你们非要选择这样不体面的方式下山,那山上的一切也不能带走,修为须得废去。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帮你?” “师祖!”陈应怒喝:“你不能——” 他还没说完,宫无念已经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一种被抽离的恐惧感让他忍不住浑身扭动想要挣脱。他惊恐地叫到:“师祖,师祖!你不能这样,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那引以为傲的修为被一点一点抽离出身体,陈应清楚地感觉到了灵脉走向枯竭。他的脸色渐渐变得一片灰败,只嘴中还在呢喃着:“不能,不能……” 宫无念看着指间的莹莹之火,毫不在意地掐灭了,眼底沉沉:“心不正,修习到最后也只有走火入魔这一条路,或早或迟罢了。不如早断念想。”宫无念想起什么,嘲道:“就像你对重归说的,去山下当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有什么不好。” 宫无念扫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其他人,在空中画了个术,将剩下几人的修为灵力吸了出来,又顷刻间毁去。 做完这些,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门外,道:“你们几个,打算什么时候进来?” 静了片刻,莫听禅冒了个头,人一个接一个进了门。互相对视了几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很少见宫无念发怒的样子。 宫无念叹了声气,背过身朝着榻边走去,歪着身子坐在榻边,道: “把他们带回去吧,各自收拾行囊,明日,便叫他们下山。” 七人皆沉默,小东阁最先出事,庞奎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而水云寒一向心软,忍不住开口问了句:“就这么让他们下山吗?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宫无念眼底的冷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双目微抬:“怎么,你想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水云寒浑身一激灵:“不敢。” 宫无念收回视线,微微合上了眼:“去吧。我累了。” “是。” 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沉默地领着各自的弟子,无声出了青石台。 …… 回去的路上,七人心底都有些微微发沉。 水云寒提着一口气,走出老远才松下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我还从来没见过师尊这个样子。” 照烟冷哼了一声:“我看罚得还是轻了。” 庞奎心底也有些发虚:“师尊一向是这样的,错出己身,只要能改,便怎样都不为过。若是牵连别人……师尊眼里便容不下一粒沙子。” 莫听禅静了片刻才说:“说到底,是我们的过错。二百年前师尊在时,这些腌臜之物一向被隔在烂柯山之外,整个山上是何等融洽。如今却……实在是令人惭愧。” 七人都不再说话,到岔路时,便分道扬镳,回到了各自去处。 第14章 无名将 一场风波就在小东阁一场不大不小的动静之后悄然平息了,有关的弟子醒来之后一概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不过身上凭空多出了些伤。唯一记得的,只有当天没有被影响到的重归和没有在场的申岚。重归觉得这大概是师祖和众位长老的意思。 至于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弟子们大打出手,长老没有同他们两个人说,又生出了陈应等人下山的事,精明如申岚,想想便也知道和他们有关。 再具体的,两人就没有去问了。 只不过,陈应等人被驱逐下山,这是申岚乐见的。他不喜欢那群人,不喜欢他们对重归口出恶言。他不明白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彼此之间不能和睦相处,就像他当初不明白妖族为什么会发生叛乱是一样的。 而对于局外的弟子来说,则多少对于有弟子被赶下山这件事有些吃惊。 烂柯山上一向没有什么规矩,不会轻易驱赶弟子,不过看那赶下山的人中,多是平常品行就有些问题的,众弟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平常修炼更加勤勉,很快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七位长老无声无息将烂柯山上下清理了一遍,结界重塑,烂柯山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值得一提的是,结界重塑是宫无念亲下的命令,刚开始七人原以为将结界进行修补即可。不知为何师尊要大动干戈,不知亦无妨,七人只知道照做即可。 而就在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宫无念要带着重归和申岚下山了。 这当中最高兴的便是申岚,留在山上修炼这本就不是他真正的意图,他是要报恩的。只不过想想小东阁胖胖的庞长老,还有和蔼的师兄师姐,还有一众性格各异善良单纯的同门,他心中多少也生出些不舍。 若此次报成了恩,他就要回妖川了,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烂柯山。 此时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山上几年的修炼时光也为后来结下一份善缘,那是后话了。 这天清晨,三人准备启程,没有惊动旁人,只有七位长老早早等在了山门口。 师尊出去云游他们早已习惯了,虽有不舍,但也不值得说什么。只是七人都为他们的外出做了些准备。 莫听禅准备了从各个弟子处精心搜罗来的杂文书记,供几人路上解闷儿。 照烟准备了许多精致的点心,装在了一个特制的食盒中,可以保证不腐不坏。 接着是青风、王不悔、林鸢、水云寒,最后庞奎已经赠无可赠,干脆准备了一个精致小巧的乾坤袋,将六人的东西都装了进去,交给了重归带着。 最后七人还要寒暄,宫无念摆手:“得了得了,赶紧回吧。以前我出门也没有这么隆重过,搞得好像我要一去不返了似的。早训要开始了,都回去吧。” “是。”七人躬身。 宫无念知道自己不走他们不会走,转身走在前面,摆了摆手,轻叹:“过一阵,我就回来了。” …… 下山路上,宫无念走在前,重归和申岚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申岚看看前面高得过头的师祖,又看看旁边沉默地低着头,跟着宫无念的脚步往前走的重归,别提多憋得慌了。 他这时候特别想张口说话,跟重归聊聊天,但是碍于师祖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哪知宫无念先回头看着两人开了口:“你们两个,很怕我吗?” 重归终于抬起头说话了:“没有。” “那你们老跟在我后边干什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这可不行啊,咱们还有走很长一段路呢,你们这样岂不是会觉得很无趣吗?” 重归依言走到了宫无念的身边,至于闲聊……他将目光投向了申岚。 申岚立刻接收到了不善言辞的好友的求助,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整个人都没了刚才那种拘谨的劲儿,他轻快走在重归一边,侧仰头看宫无念:“师祖,你真的像传闻中说的一样,闭关了两百年吗?” “是啊。” “那你闭关之前,这世间是什么样子的,和现在变化大吗?” 宫无念微微笑了一下:“正所谓沧海桑田,世间每时每刻都是变化无常的,更何况已经隔了二百年之久。那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平静。”说到这里,宫无念眼前一晃,脚步顿了一下,微微蹙起了眉。 重归问他:“怎么了?” 宫无念轻摇了摇头:“大概是师祖年纪大了,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了。依稀记得曾经有几位朋友,只不过如今他们已经不知去向了。” 就在刚刚他回忆的那一刻,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几道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只是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愈发奇怪了,他刚出来那几天明明记忆并无缺漏,怎么今日又冒出几道影子? 暂且按下不谈,申岚又开口:“话说起来,好像自从无名将屠戮魔族之后,这世间好像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宫无念还在闭关。之前就听人提起过,如今又听到这一茬,他问:“可知那无名将是什么样的人物。” 重归也有些好奇,这件事他也听说过,不过大多朦胧两可,他只是凡人自然不清楚。而申岚一百多年前虽是缩在长姐怀里没化形的小奶娃,毕竟也早已经有了意识。 当年那件事天上地下没有不知道的,天天光听父母兄姐们说,也听了好几遍。三人中,他是最清楚的了。 申岚清了清嗓子,想要来个波澜壮阔的开头,张了张口,才发现那件震撼了所有人,所有妖,甚至惊动了云十洲那些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的事情,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可说的。 “无名,也无姓。就那么出现在了万毒窟,手中一柄剑,杀了七天,直到万魔窟的尸体堆起来比山还要高,直到万毒窟再没有一个活物方才收了手。那无名将站在尸堆之上,抬手在万魔窟主座高山之上刻下一句话。” “什么话?” “擅动恶极渊者,状同此类。今日立誓于此,言出必践。” 宫无念的心重重停了一下。 说到这里,申岚深深呼了口气:“之后,他便消失不见了。” “消失了?”宫无念皱眉。 “是,消失了。这样一个抬手间就灭掉了一整个族类的人物,可谓世间罕有。可自那之后,竟没有人再发现过他的踪迹。除了那漫山遍野的尸骨,还有那一句冰冷的誓言,没有别的东西能证明他曾存在过。” 申岚顺手从道旁的树上摘了片叶子,随手扔在空中,看着叶子飘落:“从那时起,便很少有人再提起恶极渊,提起万魔窟了。” 鸟雀鸣叫,便显得三人愈发安静。 不知怎的,也许是这样的人,也许是这样的事,光是谈起,便让人觉得心头发沉。 三人走下山,上了官道,朝着最近的月州府而去。 第15章 月州府 月州府。 地处卫国南,依山傍水,是一片膏腴之地。 重归一直待在山上,申岚虽在妖川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出了妖川就直接被带去烂柯山,不曾到过人间几回,这里和鬼市上那稀奇的热闹不同,两人四下张望着,眼里多少都有些好奇。 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重归一边拽着看到什么都想窜出去的申岚,一边紧紧跟在宫无念的身后。恰逢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热闹着,大群人往里涌,眼见着宫无念的身影被几个人隔开了,重归下意识开口叫:“师祖……” 他还没叫出口,就看见宫无念回过头,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下一刻,重归和申岚就被宫无念带到了房檐上。 重归抬头看向宫无念:“师祖,我们要去哪里?” 宫无念看了眼人群最密的地方,回头看他的时候眼底带着笑,道:“不急。你先去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待会儿,告知于我。” 说完,他握着重归的手轻轻一拉,重归感觉整个身体往前扑了过去,待回过神,已经身处于人群最中央。 房檐上只剩下宫无念和申岚两人。 申岚有些不解:“师祖,你这是……” 宫无念看着站在人群前有些无措的重归,没说话。 重归一下被推到下面人群最密的地方,被挤得动弹不得,他尚有些茫然,旁边婆婆拍了一巴掌他的肩膀:“傻孩子,快捡啊!这是府君大人的恩赐,错过这会,下一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重归顺着婆婆所指看向地下,这才发现地上洒了很多褐色纸笺,人们发了疯似的挤在这里,正是为了捡这种纸笺。 他艰难地弯下腰,挤过旁边的人捡了几张,问刚才的婆婆:“婆婆,这是什么?” 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只是没有字的纸笺而已,并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婆婆一边忙着捡纸笺,一边同他讲:“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外乡人吧。咱们府君大人的月纸是月州府独有的。咱们啊,只要在纸上写上所愿之事,再滴一滴指尖血,就可心想事成了。” 重归微微皱了皱眉,看着抢疯了的人群:“这么多人,这么多的纸笺,不管写什么,这位府君大人都能实现吗?” 婆婆笑道:“那哪能,那不成了神仙了吗?若你是个寻常百姓,便不可能一夜变成富贵人家。但是如果你想要找到一份好差事,却是前一天写了,第二天便能寻到个机遇。” 重归又问:“那若是我写,想要一袋子钱呢?” 婆婆说:“也不成,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最早也有人这么写的,不过他们得到一袋子钱的同时,必然也会失去什么。府君大人说的,有所得必有所失,听说,曾有人在纸上写要一麻袋银子,结果第二天院子里确实有了一袋子银子,可是他一边的胳膊消失不见了。哎呦呦,那人用自己的一条胳膊,换了一麻袋银子。” 一地的纸笺很快被抢没了,重归仍有许多问题问婆婆,边承诺将自己手中的纸笺给婆婆,请她去旁边的茶肆一坐。 宫无念和申岚仍站在高处,两人已沉默许久。不知为何,重归不在身边的时候,申岚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和这位师祖说话。纵使他看上去这样和蔼,并无半分高高在上或是疏离之态,可就是让申岚有些不自在。 他见宫无念垂眸看着散去的人群,须臾,开口问:“申岚,你说,我们三人为何下山。” “啊?”申岚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师祖您自是有事情要办的,重归要下山历练,我自然是为了报恩。师祖,怎么突然这么问……” “假若我下山无事要做,重归下山不为历练,你下山也不为报恩。那我们来人间是为了什么呢?” 申岚被问懵了,他张嘴愣愣看着宫无念,将他这句话翻来倒去想了两遍,才试探开口:“可是……重归下山历练是庞长老觉得他修炼无进益,认为他出来历练会有新的感悟,我报恩……是因为重归前世曾救我一命,您自然也有您的原因。我们正是因此,才会一起下山啊。” 宫无念偏头去看他茫然地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正如你所说,我们三人今日站在这里,都有各自的前因,不然我们就不会一起下山。刚刚你讲到了那位无名将的故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师祖请讲。” 宫无念问:“那位无名将屠戮魔族之前,魔族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恶极渊又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说,魔族是否对恶极渊做过什么?” “这……”申岚皱眉仔细去想:“魔族一向作恶多端,当时那位无名将这样说,定然是魔族和恶极渊有过什么牵连。不然也不会遭灭族之患。可真要说有什么牵连,我却是不知道的。就连我父母兄姐,也不曾听说过。” “也就是这两百年的时间里,并无人知道魔族和恶极渊有过牵扯?” “正是如此。” 再往前,宫无念还没有闭关,他活的时间够长,也从未听说过魔族和恶极渊有牵扯。不过两百年前,这世间却是战乱不断,各地恶灵四起,宫无念记得,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外清理恶灵。 后来他去闭关……他依稀记得是世间肆虐的恶灵被大致清理干净之后,他便去闭关了。可那遍地的恶灵是怎么出现的,后来又是怎么被彻底清理干净的,他又是因为什么去闭关的? 宫无念不想则已,这样一想,他却没什么印象了。 接着闭关后一百年,便出现了一位能够屠灭一族的大能者,杀灭魔族。接着他再醒来,世间就已经恢复太平。 世间万物运行,环环相扣,一言一行皆有前因,皆有后果。 可是宫无念刚刚站在这里,想到路上申岚说的话,脑子竟一瞬间混沌了片刻,那些他出关后没有想过的问题,突兀冒了尖。 他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宫无念微微一晃,他突然感到心脏传来一股强烈的钝痛感,拉回他的思绪。 这问题他一时想不透,只能慢慢去想。 那边,重归问完了所有要问的问题,依诺将手中的纸笺给了婆婆。 婆婆还有些迟疑地看了他几眼:“你……真的不要这个,要把它们给我。” “对。”重归又把纸笺往婆婆那边推了推。 婆婆眉开眼笑接过了纸笺,道了几声谢,起身离开了。 看重归给了茶肆老板银钱,抬头望来,宫无念便拎着申岚落了下去。 “问完了?” 重归点了点头:“嗯,都问完了。” “好。那便找个安静的地方,细细说与我听。” 第16章 府君大人 三人找了个雅间,坐定之后,重归开始细细讲起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几十年前,月州府来了一位府君大人,名叫月离,此人非常神秘,极少在人前露面,即便露面也是浑身包的严严实实,以面具示人。 来到月州府的第二日,这位府君大人就张贴了告示,上说他有一奇物,名曰月纸。每隔上一段时间,他便会将一些月纸洒在街上,捡到的有缘人可以在上面滴一滴指尖血,然后写上自己的愿望。只要愿望合理,不伤及他人,便都可以实现。 刚开始人们只是半信半疑,但自从有了第一个人尝试,并且愿意真的得以实现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或者说是信奉这位府君大人。 据说有的人,家中甚至摆着依这位府君大人打造的泥像。 几十年前,这里不是月州城,而是越州城。只因越与月字同音,人们为了感念这位府君大人,也因认为月字会给越州城带来福运,渐渐就有人说这里是月州城。 月州城,月州城,叫的人多了,越州城也便成了月州城。 每年,百姓都会在这位府君大人第一次来月州城的那个日子准备好贡品,供奉在在府君大人的门前。虽然大多说情况下府君大人不会收下贡品,而且百姓们的贡品第二天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原封不动送回家中。 但是人家收不收是一回事,他们送不送又是一回事了。 听到这里,宫无念轻轻笑了一声。重归停下问:“怎么了,师祖?” “没什么。” 他虽然说的是没什么,可是看上去似乎情绪不高。重归这样迟钝的人,偏偏对于宫无念的反应很敏感:“师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嗯?”宫无念抬眼看他,继而倒了杯茶给重归,轻轻叹了口气:“想起一位故友。” 不说则已,一张了这口,宫无念便微微皱起眉,顿了顿,有些怅然道:“昔日一位妖族将领,因心怀悲悯,为护佑一城百姓强吞恶灵千数最终身受重伤。可人们只因知道其是妖族,无人感念,甚至在他重伤之后捆绑起来,烈阳之下曝晒三日,若不是我和……” 宫无念顿了顿,不知怎么说了个‘和’字,改口:“我及时赶到,将他带走,怕是当时就没命了。”“而今一位来路不明的府君大人,一张善恶不明的纸笺。就被人当成神仙一样供起来了……一时感慨罢了。” 极少见师祖露出这样的神情,重归不禁也跟着安静下来。 宫无念看他那皱眉严肃的样子,转而一笑:“没什么,早已经过去了。你继续说吧。” “是。”重归握着茶杯,认真思索道:“以我看来,这所谓的府君大人定是有些问题。” “哦?”宫无念微微展颜,笑问他:“你来说说,有什么问题?” 重归不常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想法,略微有些拘谨:“弟子愚见。且不说这位府君大人藏头露尾,行迹鬼迷,单是实现愿望需要在纸上滴一滴指尖血这事,便与我从书中看来的诸多邪术有关联之处。” 宫无念一只手撑在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重归仿佛受到鼓舞,腰板慢慢有直了直,继续道:“那月纸我已经细细看过,只是普通的纸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关键在于指尖血,正所谓十指连心,指尖血又叫心头血。乃是人身的精华所在,寻常人不知,可是心头血里不仅藏着人的些许气运,甚至会影响人的精魄。” 重归抿了口茶:“我刚刚问过那位婆婆,她说月州城的人很少离开本地,细究原因,说或许是月州城里过得太过顺遂,离开了月州城多少都能碰到些不那么顺当的事情,已经习惯了依靠月纸将生活铺成一条坦途的月州城百姓渐渐变得有些眼里容不下沙子,稍微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便觉得晦气,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在月州城待着。” 宫无念看着重归一本正经的样子,兴致加深:“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出现,城里竟然不曾有一个人重视吗?” “就像这位婆婆所说的,人们都当是自己的问题,又怎么会想到是月纸的缘故。”重归想了想又说:“或许,也曾有人注意到过。” “怎么说?” “听婆婆所言,似乎曾经有个商贩曾和我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是站在那位府君大人的家门口直接问的。不过后来没多久,这家人就举家搬离了月州府,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没人感觉怪异?” “没人感到怪异。” 宫无念轻微点了点头,又将重归的茶杯续满:“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依弟子看,这位府君大人必然是用了什么邪门的术法,而且这术法的范围可能只笼罩到了月州城,出了这里便不奏效。至于他取心头血做什么用,一时还想不明白。” 宫无念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着眯眼看重归:“没关系。想不明白可以再多看看,多问问。这位府君大人名堂再多,你也能把他揪出来,对吗。” 重归对上那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下意识道:“对。” 坐在重归一边一直没出声的申岚看着两人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总感觉哪里有些怪异……虽然他丝毫没有对师祖不敬的意思,但是眼前这幅情景,就不仅让他联想到了一只深山老林里魅惑人心的妖怪想要勾引——咳,勾引一个木讷书生和他这个那个…… 申岚浑身一激灵。 宫无念和重归都看向他,申岚赶紧回过神。 不可能……师祖随性洒脱,但偶尔安静的时候也给人出尘仙人的感觉,怎么可能是什么魅惑人心的妖怪。 宫无念收回视线,继续对重归说:“好,那就先等你处理完这位府君大人的事情。你们再一同跟我去个地方。” 申岚有些心发虚,总觉得刚才师祖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他轻咳了两声道:“师祖是说,这件事由重归来办?” 宫无念点头:“正是。重归下山不就为了历练而来,这正是个不错的机会。我此次下山所办的只是小事。” “小事?”重归问。 “是啊。”宫无念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和你历练比起来,只算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吧。” 这有些亲昵的举动,让重归微微一愣,他面上镇定,实际上耳朵已经开始微微泛红。他握杯的手微微收紧,沉默片刻问:“那师祖办完那件小事之后,是要回烂柯山了吗?” 本来他们就是顺路才跟着师祖出来的,他原以为等师祖办完事情就会回去,留下申岚和他,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他想的那样。 “怎么会?都说了只是小事。师祖还要陪着你历练呢,有我在,保证你事半功倍。”宫无念身形想一阵烟一样散开,下一刻申岚只感觉自己身形好像动了动,视线再清晰起来,他就已经坐在重归对面了。 宫无念正懒散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一撩袖将重归肩膀揽住,没骨头似地靠着重归,冲着申岚微微笑了一下,实则话却是对着重归说的:“你不会是嫌弃我,不愿意我跟着吧?” “没有。”重归立刻说,他的身体绷得更直了,绯红色铺满了他的脖颈。 申岚忍住扶额的冲动,强迫自己正经起来,他现在又觉得重归有些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 宫无念看着重归耳朵脖子通红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你这么害羞做什么,好像我要非礼你似的。” 申岚心里地动山摇:你这不就是在非礼吗! 宫无念揽着重归肩膀的手揪了揪重归的耳朵,这才身体后移,坐直了身体。 重归‘嗖’一下站起身,低声道:“我去看看菜好了没。” “等我!我也去。”申岚迅速站了起来,两个人各自因为不同的原因,步伐僵硬地走出了门。 目送两人出了门,门又关上,宫无念才慢慢收回视线。 他目光散漫盯着重归的茶杯,须臾之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有些莫名。 陪重归一路历练确实是他下山之前就决定好的,重归心性纯良,勤勉好学,韧性十足,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虽然不常有什么表情,可是却实在是个清俊秀气的少年,一行一坐端端正正的,宫无念看他顺眼得很。只是……他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缘故,但怎么就跑过来揽人家肩膀呢?脑子也没动一下就过来了。 当时不觉,现在想想着实有些轻浮。 看,把人都给吓跑了。 第17章 月府 重归后面跟着申岚,两人疾步走下了楼,直到站在门前,微风拂过,重归这才感觉脸上的热意散去了一些。 他微微呼了一口气,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慢慢静了下来。 申岚则是有些惊魂未定,他生怕刚刚重归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和师祖面对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重归,你什么时候和师祖的关系这么好了?”申岚拽着重归的胳膊问。 重归一脸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啊。” “原来师祖下山,竟然是为了陪你历练的吗?这么厉害的人,竟然会陪着咱们,重归,你快说,你和师祖是不是有什么私交?” 重归蹙眉摇了摇头:“哪里来的私交,师祖不是前几天才出的关。” “也是啊……” 两个人靠在客栈门边,纷纷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重归干脆转身,申岚拉他:“干嘛去?” 重归莫名:“去问菜好了没。” 申岚挠了挠头:“还真是出来问菜的……我跟你一起去。” …… 同一时刻,烂柯山上。 正是午休的时候,莫听禅端坐在座上,闭目打坐,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进来的是何元,今日巡山的弟子。 “什么事?” “莫长老,妖族叩山门了。” 莫听禅微微皱眉:“妖族?” 何元躬身:“正是。” “哪一支?” “蓬山一脉。” 莫听禅起身,步伐看似缓,实际上速度却很快,没出两步整个人已经出去了几丈,何元一愣转身赶紧运气跟了上去。 妖族来烂柯山能有什么事?妖族与人族的交情想来浅薄,除了偶尔有要事的些许交集,平常没有任何来往。更何况蓬山一脉一向自诩血脉尊贵,不光是人族,即便是同为妖族的别族,都从不放在眼里。 这次又因为什么事情来烂柯山? 瞬息之间,莫听禅就已经到了山门。 他目光微微一凝,看着那位一袭绛紫色华贵服饰,长相妖异俊美的首位。来者竟然是蓬山一脉少族主,玄英。 莫听禅面上不显,向前走了几步笑道:“许久不见了,少族主。不知您来烂柯山所谓何事?” 玄英定定看着他,道:“莫长老,你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莫听禅笑着:“是啊。” 玄英的目光扫了一扫:“这里的雾不见了。” 莫听禅笑道:“是。” 玄英垂眸,从袖中掏出一物。 是一团元神。 似聚非聚,似散非散。 莫听禅不着痕迹叹了口气,心下已经了然。 这一看就是师尊的手笔。 莫听禅不光能肯定这是师尊做的,他还敢肯定被拽去元神的这位现在肯定是生不如死。 这原本就是一种师尊用来罚戒的手段,不聚为罚,不散为悯。真身可活,但是元神却永远无法再入真身,且时刻受业火灼烧之苦。 业罪越深,火便越盛。 看这元神烧得只剩下小指大小了,罚他也是活该。 莫听禅:“少族主,这是什么?” 玄英冷眼看着他:“不认识?” 莫听禅笑容严丝合缝:“不认识。” 那元神在玄英的手里转了一圈,玄英道:“可这位将我族元神折腾成这幅模样的尊者,亲口说,可来烂柯山寻他。” 莫听禅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纹,腹诽:怎么还有惹了事自报家门的?报家门也就算了,人家找上门来了他竟然遁走了?以前师尊可干不出这种缺德的事儿啊。 转念一想,他可不知道师尊是真这么说了,还是对方根本就在诈他,本着能不惹事就不惹事,那一丝裂纹又迅速消失:“不能吧,您是不是听错了?” 玄英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不必狡辩,我只是想见见这位尊者。” 莫听禅表情带着不容置疑:“您真的听错了。” 玄英没兴趣和他绕圈子,目光一冷,一双手就变得坚硬起来,一层玄色鳞片覆盖出来,站在他后面的护卫们气息也微微一重,妖气弥漫开来,显然是等着一声令下…… “等等。”莫听禅抬手,果断开口,手一捞将那元神拿过:“容我再仔细看两眼。” “嗯……”他装模作样将那瞥一眼就能看完的元神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才慎重道:“看着有些熟悉,这上面,似乎有我师尊的法力。” 玄英冷哼了一声,手背上鳞片褪去。 莫听禅沉吟:“你口中的这位尊者,也许指的是我的师尊。” 玄英缓步往前走了一步:“将山门打开,我欲见他一面。” “慢。”莫听禅伸手一拦,将元神还给了玄英:“我师尊有事下山了,此刻已经不在山上,你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玄英双目微眯:“我有要事,刻不容缓。” 莫听禅双手一摊:“再有要事,师尊也是真的不在山上。你以为我在哄骗你吗?” 玄英身体微微前倾,和莫听禅的距离拉近:“那他在哪?” 莫听禅不避不退,坦然一笑:“不知。” 玄英慢慢直起身,元神被他收进袖中,眼见已经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他收回视线,转身。 “三日内寻不得,再来拜会。”玄英冷冷留下一句,身形朝天际而去,几个沉默干练的护卫紧随其后。 莫听禅扬声:“少族主走好。” 直到玄英的身影再看不见,莫听禅嘴角的笑容才慢慢消失,转身朝着山上走。 自言自语呢喃道:“还是将此事告知师尊。” 莫听禅伸手在空中以指写下几个字,手一挥,那字就变成了一只金丝构成的鹤,消失在了空中。 莫听禅摇了摇头,不像来时那样匆忙,顺着去山上的台阶,一阶一阶缓步往上走。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山门之外,半空之上,玄英身形渐渐显出,正垂眸看着他上山的背影。 “去查。” “是!” …… 宫无念撑着下巴歪头看着满桌子的菜,重归点的菜,刚才他还没有注意,现在一看,竟然全是那日风月楼初见的时候,桌子上靠他近一些的菜。 宫无念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怎么这么贴心啊,重归。” “没什么。”重归慢慢挺直身板,比刚才还要直。 申岚沉默吃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一顿饭吃得很快,等到后来,重归和申岚已经吃不下了,宫无念却轻轻松松将所有的盘子都清干净了。那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位法力高强的修道者,像极了饕餮客。 宫无念虽然吃得快,可动作却是雅致的,到最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错。” 放下茶杯,一切都收拾妥当好,宫无念起身看向两人。 “走吧,我们去会会那位府君大人。” “是。” “是。” 三人离开了客栈,重归早已向那位婆婆问明了那位府君大人的住所,离他们所在的这条街不远,走到街尽头左转有一条僻静的小路,小路尽头是一处府邸,牌匾上有月府二字,那就是他的住所。 三人也只不过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走到了。 申岚抬眼看着那牌匾,又看了看地上的砖石、墙面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这门修得气派得很,可却让人生不起什么好感。 也只是他这么觉得,月州府的百姓肯定不会这样想。 大门紧闭,门前并无护卫,但是重归走上前几步,手中在空中微微碰了碰却受阻,道:“是结界。” 他顺着结界的纹路摸了摸,想了想说:“这是专为修道者,或者是有灵力者设立的结界,对于普通人没有作用。” 申岚皱眉:“这是什么结界,从来没听说过结界还能针对单独一群人建。” 宫无念抱臂靠着一边的石像,看上去十分惬意:“可知道解法?” 重归点了点头:“知道。” 申岚惊奇:“重归,这你都知道?” “曾在书上见过。”重归顿了顿,面露出一丝局促:“师祖,我的法力不足以解阵。” 申岚虽然知识不如重归渊博,可他有灵力,赶忙往往前走了两步:“用我的啊。” 却没想到被宫无念一把拉在一边,说:“再想想别的办法,如果我们两个人此时都不在这里,你可用的解阵办法。” “哦。”重归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果然就依宫无念说的,认真想了起来。 第18章 客人 半盏茶的功夫,重归动了,他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申岚瞠目结舌:“这么快就想出来了?” 重归说:“天下之大,阵法千奇百怪,破阵之法并非只有靠灵力这一种,只不过这是修道之人最常用也最简单的一种。” “确实是这个道理,只不过这阵法如此古怪,你要怎么破?” “既然修道者不可进,那我们不做修道者即可。” “你是说,封住我们的法力?” 重归摇了摇头:“非也。天下阵法奇多,划分阵法的方法更是数不胜数,其中有一种划分便有门阵与满阵之分,前者入则可破,后者入阵只是开始,镇内才另有玄机。眼前这阵法却是取了门阵的壳,又做了满阵的芯,若我们封住法力,入内之后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申岚惊:“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书里看来的。” 靠在一边,静静听着重归说话的宫无念赞许笑道:“不错,那你来说说,这阵该如何破?” 似乎是觉得这方法有些歪,重归顿了顿才开口:“借舍。” 申岚又惊:“借舍?那不是只有鬼魂才能做到的吗?” 重归:“离魂之术,可做到同样的效果。” 重归涉猎范围的广泛已经超过了宫无念的预想,他眼底深处的赞赏更浓了:“你知道离魂之术?” 重归上山不过两三年的时间,竟然已经涉及到了这些,这不得不让人感到吃惊。 被宫无念那双眸子这么专注地看着,重归便觉得有些不自然,他点了点头:“在藏经阁看到过。” 宫无念又问:“那又要借谁的舍?” 重归:“刚才问过那位婆婆,月府每日会有一支队伍于夜间巡逻,日出之前回府,届时我们混入其中便可进入。” 申岚彻底服气:“连这你都问清楚了?” “该问的,都问了。”重归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除了这些,还问了什么?”申岚有些好奇。 “还有月州城对他的了解有多少,他是怎么帮人实现愿望的,他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有没有什么癖好,一年之内外出几次,有没有固定的时间,还有......” “好了,好了。”申岚打断。 “嗯。有的有答案,有的没有,就是这样。” 申岚叹了口气:“那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 宫无念直起身体,长袖伸展搭在重归的肩膀上:“就去刚才的客栈吧,等到夜里再出来。” 他要比重归高出一些,因此整个人都斜靠着重归,申岚不禁在心里默念:又来了又来了...... 总是会出现奇奇怪怪的画面...... “走吧,重归。师祖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重归上半身像是被锁住了,僵硬地迈步往前走:“好。” 两人往前走,申岚站在后面,张了张嘴,叹了口气:“等,等等我。” ...... 因为三人只稍作休息的缘故,重归只要了一间房。掌柜的看三人的眼神介于怀疑他们到底是没有钱,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之间—— 申岚简直有些不寒而栗。足下生风进了房间。 宫无念说要休息,进了房间之后果然就躺在了床上,对两个人......尤其是重归发出了盛情邀请。他半倚在床上看着重归说:“你们两个要不要也休息一会儿?这床榻挺大的,时间也还长。” “不了师祖。”申岚率先冷静识趣地拒绝了。 重归微微蹙眉:“不了,师祖。” 申岚心底扶额怒吼:为什么要犹豫! “好吧。”宫无念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朝着两人。 两人看着宫无念有些哀怨的背影,默默退出了里室,走到外间。两人面对面坐在桌旁,看着重归还在泛红的耳朵尖,申岚叹了声气:“你啊......” “我怎么了。” “......你挺好的。” “嗯。” “对了,今天你说的那些阵法什么的,都是从烂柯山的藏经阁上看来的吗?” “正是。” “看来......长老和诸位师兄师姐让咱们认真学习功课是有用处的。这次下山,我只觉得空有一身法力,却毫无用武之处,与莽夫无异。” “并非如此,时候未到罢了。况且回去之后,还可再去藏经阁。” “再去......”申岚心里默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听到两人脚步声离开之后,宫无念沉沉呼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 他的身体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稳定,自刚才在屋檐上想到一些问题后,那种晕眩感和心脏异于平常的跳动就挥之不去。 这期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破碎模糊的画面,没有一副画面是可以被看清的,但这些画面却又不断地堆积,隐约之间,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师...... 怎么也听不清在叫什么了,但又总觉得那应该是他曾听到过的,十分熟悉的,十分怀念的。 宫无念并没有睡着,仍然清醒着,却又好像陷入了什么梦魇中。外间好像隐隐约约能听到重归和申岚说话的声音。 应该是申岚在说,重归偶尔回应。 重归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听上去有些低沉,有些冷,但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宫无念便觉得心里轻松一些,忍不住寻着那声音再去听。 他不禁想:怪哉,真是怪哉啊......看来闲下来之后,他该再细细算上一卦,看看两人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羁绊。 宫无念慢慢合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申岚与重归在屋外静坐了片刻,申岚就有些熬不住了,也窝到榻里休息。独留重归一个人在桌边。 不久,就响起了申岚的鼾声。 重归端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入定一般。 窗外日光打了进来,正映在重归的身上,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渐渐地,日光倾移,重归始终坐在那里。那一杯茶没有动,他坐在那里不知多久了。好像这样一动不动的,他早已经习惯了。 重归的身体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是听到门外传出细微的动静。 他眼睛动了动移向了窗边,看到一只金丝构成的鹤从窗边飞了进来,直朝着宫无念的方向而去。 重归认出那是莫听禅长老的传信,他伸手捏住,低声道:“稍等一会儿吧。师祖身体不适,让他再睡一会儿。” 那鹤像是懂了他的话,翅膀扇了扇,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可这间小小的客栈房间里似乎并不只迎来这一位访客,片刻之后,重归的目光移向了门边。 “砰,砰。” 敲门声传了进来。 第19章 见面 看着门的方向,重归缓缓站起身,在敲门声再次响起之前,重归身形一闪,开门出去,又快速无声关上了门。 重归正对上了玄英。他看了一眼玄英身上绛紫色衣袍上,以暗金纹绣上的飞鸟图腾,脸色平淡,声音冷淡:“蓬山一脉?有何贵干。” 玄英看着眼前这年轻少年,明明此人实力微弱,不知为何,气势却非寻常人,想到那位将那元神折腾成那副鬼样子的大人物,眼前这人能守在他身边,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因此他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将元神递给了重归。 玄英:“为寻人而来。” 重归伸手接过,只大致扫了一眼。他从上面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是那天在风月楼里被师祖收拾的妖怪。师尊说过的话他还记得,因此并未否认,只是说:“在此等候。” “什,什么?”玄英有些愣住,他贵为蓬山少族主,还没有人用这么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过话。 其实他完全是误会了,重归绝没有那一层意思,只是面对生人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更加寡言少语且冷漠疏离罢了。 重归蹙眉,以为他没有说清楚,重复了一遍:“我说,在此等候。师祖正在休息,不便见客。” 玄英身后的守卫先怒了,气息一变,便想要出手教训这目中无人的宵小之徒。 没想到妖气散开的前一秒,房间内就传出了一道温和的声音:“要在客栈里动手吗?那是要赔人家银钱的。” 重归垂眸,侧身打开门,示意他们可以进入。 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蓬山一脉,却态度不改,房间里面人的一句话却可以立刻退开。 玄英看了重归一眼,冷哼了一声,移开视线,迈步进了房间。 他一眼便看到已经坐在桌旁的黑袍男人。这人的长相即便比起妖族中皮相顶好的狐族,也不遑多让。但这样的样貌却不是给玄英感触最深的,让玄英一进门之后就忍不住浑身绷起的是眼前之人给他的一种感觉,很难说清楚的一种感觉,眼前之人也并非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强者。 看到他,玄英便想起了族里几位已经甚少露面,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们。 他们往往看上去是最平易近人的,比起位高权重的贵族、长老甚至是族长,就像是路边毫不起眼的老人家。 但只要感知敏锐一些,靠近他们的时候,就自然会生出有一种不寒而栗分感觉。 甚至眼前之人,给他一种更加深不可测的感觉。 来之前父亲多次叮嘱让他恭敬地将人请回族中,他心里还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人折腾元神的手段很高,是位强者,但是在妖族,甚至是在蓬山,强者也数不胜数。 今日一见才知父亲并非言过其实。 宫无念眉眼微弯:“跟着听禅的传信来的吗?听禅下山还是太少了,空长年岁,不改天真。” 听到这一句,重归看了一眼落在自己肩头上的金丝鹤,鹤便朝着宫无念的方向飞去。不过此时玄英已经追了上来,信看不看也没有区别了。 玄英静立一旁,不自觉语气中便多了几丝恭敬之意:“尊者,此番前来并无他意。只因为我父亲想请您去族中一叙。” 宫无念看到桌上重归那杯倒好的茶,十分自然地端过来抿了一口,笑意不减:“叙什么?鬼侯吗?” 玄英一僵,解释道:“玄石与鬼侯有接触,这我们事先并不知情。尊者,可否念在玄石事出有因,网开一面?” 宫无念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眼中似有不解:“事出什么因?难道你不知道鬼侯是什么东西吗?与它做交易,意味着多少条性命连轮回都再入不得。不如你来告诉我,该如何网开一面?” 最后一音落下时,一股无形地威压让玄英的脖子都难以挺直起来。 宫无念缓了一缓:“当然,这原本也轮不到我来多管闲事。怪只怪他乱挑软柿子捏,偏偏挑到了我弟子头上。这网是开不得了,自认倒霉吧。” 这件事原本希望就不大,父亲说过不让他提起,只因玄英知晓玄石与鬼侯做交易的真正缘由,心里多少生出了几丝怜悯,既然宫无念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玄英无声叹了口气:“这只是我的私愿罢了。父亲找您另有要事,不知尊者可愿随我去蓬山一趟。” “不急。”宫无念两指捻起几缕发丝:“我们还有事要办,办完再去不迟。” “这......”玄英有些犹豫,他没想过见到尊者之后,却不能立刻将他立刻请回族中这种情况。 “你可以跟着,但是他们,”宫无念下巴朝着玄英身后,已经被震得有些萎靡的守卫:“人太多了,跟着不方便,让他们先回去吧。” 守卫们当然不同意,保护少族主是蓬山给予他们的任务,哪有留少族主在外,他们独自回蓬山的道理,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玄英。 宫无念即然这样开口,玄英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伸手示意守卫退下,后者皆犹豫不动。 “不想走?”宫无念挑眉,看上去有些没耐心了:“那我便送你们一程吧。” 说罢,他指尖一点青光朝着守卫方向微微一点,顷刻间房间就少了好几道身影,守卫们凭空消失了。 玄英咽了口唾沫:“尊者......” “不必担心,只是将他们送回了蓬山。” 宫无念站起身,拢了拢衣袖:“你就陪我们走这一程,事了之后,我自会随你去蓬山。” 他好像终于看见还在榻上酣睡的申岚,轻轻碰了碰重归的肩膀,温声:“还不快去把他叫醒,有客到访,显得我们好没规矩。” “是。” 玄英想:丝毫没觉得被当作是客了。 不过,玄英看向正在榻上睡得香的少年,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刚刚未进门之前,他曾感受到过一缕微弱而有些熟悉的气息。 不是那位将他引进门的少年,也不是眼前这位尊者,那就只能是还没醒过来的那位少年。可是进屋之后,那股有些熟悉的气息却不见了,像是被藏匿起来一样。 玄英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到底从哪里闻到过那种气息? ...... 申岚刚被叫醒,一睁开眼就闻到一股妖气,看到玄英时几乎炸了毛,他忙找了个借口拽着重归出了门。 在街上,重归还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申岚确定跑出足够远了,才喘了口气:“妖,妖族。” “所以?” 申岚一顿,混沌的脑子猛然一清醒,才想起重归还不知道他是妖族这件事。那就自然更不可能让重归知道他一鼻子就闻到了蓬山的妖气,更更不可能让他知道,风族旧与蓬山一脉有怨。 申岚垂头丧气:“没什么。” 第20章 潜入月府 两人决定回去的时候,申岚已经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妖气泄露在外。 说来,他冷静下来发现身上被下了藏匿术,想来定是师祖做的,心下不由存了几分感激。 回去的路上,赶上街上有集市,重归干脆拉着申岚在外面转了一圈,零零散散买了些东西。申岚好奇看着重归一副念念叨叨的样子,显然并非漫无目的。 他问:“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用?”他指了指重归正在往乾坤袋里面装的零碎们。 “自有用处。” 两人边走边聊,突然,重归目光一停,看向一边。申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问:“怎么了?” 重归收回目光,有些不确定地道:“刚才好像看见了一个黑影,不大寻常。” “在哪呢?”申岚扫了好几眼,也没有看到什么黑影。 “没什么,走吧。” 终于熬到深夜,四人离开客栈的时候,申岚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回到客栈之后,除了宫无念偶尔拉着重归说话,其余时候寂静地简直让申岚有些不适应。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同那蓬山少族主搭话。 重归照着早上的路将他们带到了月府门口。 夜间这里显得愈发寂静诡秘,四人静静等待。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月府门口的方向传来动静。 大门先是打开了一条缝,接着,一阵浅紫色的烟雾从门缝中飘了出来,等到烟雾散去,两排身着玄色铠甲的士兵出现在了月府门前。 申岚咽了口唾沫:“这些是凡人吗?看着不大像啊。” “月离此人都不一定是人类,他的士兵又怎么会是凡人。” “那我们怎么借舍?” “本就是以离魂之术借舍,和鬼魂借舍不同,即便他们不是凡人,也没什么关系。” 说话间,重归已经开始准备了,申岚正好奇地看着,耳边突然一痒,响起了师祖的声音:“小申啊,妖与人的魂魄不同,你知不知道离魂之术会暴露你是妖啊?” “什......!”申岚差点脱口而出,又立刻反应过来,同样传音道:“不,不知道啊,我没想过这个。” 宫无念轻笑一声:“我看你自如的样子,还以为你早就想好对策。” 申岚欲哭无泪:“师祖......救我。” 宫无念愉悦之意更甚:“自生自灭吧。” “师祖......” 宫无念轻叹一声:“一天天想些什么呢,脑仁是核桃做的,什么都不往脑子里进。” “师祖训的是。”这一下的时间申岚出了满头的汗,他并不是怕重归,反正他是妖这件事重归早晚会知道,可偏偏——这时候多了个蓬山少族主。 看到申岚窘迫的样子,宫无念终于决定不再戏弄他:“离魂之术需要有人守着我们的真身,重归自然不会将离魂术施在你身上,长点心吧。” 申岚:“......” 果然,重归做出了一个复杂的结印手势点在了宫无念身上,须臾之间,重归和宫无念化作两道光,飞进了最后一排两个士兵身上。 留玄英和申岚在原地。 申岚僵着脸往旁边挪了挪。 话说回重归和宫无念跟在队伍后面,沿街巡逻。 宫无念传音:“重归,咱们要跟着他们走一晚上吗?” “是。” “那得多累啊,咱们为什么不等他们快回府的时候再进。” “我想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巡街有什么目的。” “好,师祖陪着你。” ...... 日出之前,士兵回府。 重归和宫无念跟在最后,过了结界,进了月府。 那些士兵进了月府后,便如烟一般散开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只有最后两个士兵因为被借了舍,停在了原地。 两人顺着里面长长的回廊向里走,宫无念完全是一副撒手不管的姿态,慢悠悠地问:“重归,我们往哪里走?” “师祖,这边。”重归在前面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屏门,又转弯过了二门,进了内院。这一路上,没有灯,更没有人。 宫无念又问:“重归,你说那月离在哪啊?” 重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走到了正屋门口,他的鼻子动了动顿了顿说:“不在这里。” 宫无念凑过去,挨着重归闻了闻:“怎么,这你都能闻出来?” 重归认真答道:“昨日我在捡到的纸笺上设下‘闻风‘之术,气味明明指向这里。” 宫无念笑道:“现在你会什么,我都不觉得吃惊了。” “月离突然消失,他已经发现我们了。” “那我们就不扮士兵了,你这样子都不好看了。”宫无念两手在重归头顶一提,重归恢复了他本来面目。 他自己也变回那副黑衣长袍的慵懒样子。接着宫无念懒散将手搭在了重归肩膀上,打了个哈欠:“那该怎么办才好?” “不慌。”重归稳重可靠:“我还有办法。” 说着,他一掌置于身前平举,食指在空中划出数道弧线,弧线在空中移动,转瞬之间便形成了 一个兽状图腾。 重归深呼了一口气,将图腾向下猛然一压,图腾瞬间没入地面。 “嚯。”宫无念抱臂一旁,双眼惊讶地长大:“图腾术,唯一不用法力的术法,几百年前的术法了。小重归,你还是让我吃惊了。” “谢师祖夸奖。” “怎么在外面的时候没想到这?” “师祖,”重归顿了顿,才认真解释道:“我……对这方面初有了解,只会几个用于追踪的图腾术。” “啊──”宫无念了然:“是你太厉害了,师祖都忘了你只是个上山两三年的小弟子了。” 犬类叫声响起在重归耳边,他转向后院的方向:“这边。” 重归下意识抓住宫无念的手腕,朝着后院的方向疾步走去。 几乎是跨入后院的一瞬间,一股紫色浓烟瞬间朝着两人扑面而来,重归神色一凝,抓住宫无念宽大的黑色袖子一挡,动作看起来十分熟练。 重归毫不停歇,下一秒直接冲入后院之中。宫无念看着自己被抓过的袖子,还没反应过来:“诶。” 重归双目冷凝,宫无念看着他封住了口鼻,接着不知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全部洒在了空中。宫无念鼻子动了动,被一股强烈刺激的气味冲到了。 “阿嚏!”猛然打了个喷嚏。 宫无念揉了揉鼻子,抱臂靠在了墙边:“什么味道,好难闻。” 就在这当口,后院响起了另一道尖细,且有些愤怒的声音:“咳咳,我当是月州城来了贵客,不想竟只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作者有话说: 重归严肃脸:除了修炼,我擅长一切。 第21章 双生结 烟雾散去,一个白影出现在后院空中。 重归凝视,看向空中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影,冷声道:“你是月离?” 那白影还在咳嗽,片刻之后才缓过劲儿来,刚才那尖细的声音仿佛只是错觉,那白影说话的声音变得浑厚冷凝:“正是本君。” 那白影在空中漂浮着,始终不肯落下来,宫无念看得皱眉:“站那么高干什么,不怕累着重归的脖子。下来。”说着抱臂的手指动了动,那白影惊叫一声,被硬生生拖到了地上。 “你,你们!”那白影的声音又恢复尖细。 宫无念朝重归笑:“重归,你接着问吧。” 重归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要月州城百姓的指尖血为了什么?” 那白影有些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再度飞回空中,却身上受到一股强烈的拉扯之力,不得不留在地上,嘴上强撑,声音比刚才还要冷上三分:“两个游魂,靠了些歪门邪道才进了我月府的门,好大的口气来质问我。” 重归没理他的话茬,正要继续问,没想到就听见宫无念冷笑了一声:“你正派,那你盗取月州百姓的指尖血。” 那尖细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我奉劝你们少多管闲事!有些事,你们惹不起。” 重归不欲理会他这些,又要开口,再度被宫无念抢白,宫无念也不靠着墙了,直起身:“嚯,我倒是想听听,什么样的事儿我们惹不起。” 白影冷笑了一声,声音时而粗厚,时而尖细:“无知狂徒,我看你们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宫无念冷嘲道:“亏得月州百姓把你视作神明一般,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男不女,不人不鬼的东西。” 这句话戳到了白影的痛楚,他怒嚎一声,朝着宫无念的方向猛冲过来。宫无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听着丝毫不慌:“重归快救我,这东西要打我。” “……”从始至终就说过一句话的重归。 他下一刻就闪身到了宫无念身前,两只手做了个大合的手势,那白影身形一顿,急风骤雨般的气势凝固了一般。 重归手上动作不停,只是皱着眉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弱?”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背后,宫无念的手掌和他的后心只有几寸之隔,精纯的法力正源源不断涌入重归体内,而月府的结界,也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重归将手伸入白影体内,狠狠向外一拉,就将白影体内所有的结印全部拉了出来。繁琐的印记霎时间布满了整片天空,看到这些金印,读遍藏经阁的重归几乎立刻想到了这是什么,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畜生!” 重归眼里闪过杀机,掌刃狠戾,斜劈而下,白影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声,顷刻间便消散了。 宫无念身形一晃到了重归身边,啧啧两声:“重归,下手好狠啊。就这样把他杀了吗?” “不可原谅。”重归的声音中还有未消的怒意,他静了片刻,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事显得煞气有些重,怕宫无念不喜欢,顿了顿又解释道:“他只是傀儡。此事背后,另有主谋。” 宫无念挑眉:“哦?何以见得。” 重归看着漫天的金印,面色凝重:“这是什么,想必师祖知道。” “啊,我不知道啊。”宫无念依在重归一边:“你说来给我听听。” 重归想这大概是师祖的考教,于是认真说到:“此乃,‘双生结’。” 宫无念认真配合:“那是什么。” “一命两用,媒者以身作介,施术者得利,受术者损命,是谓双生。”重归两指夹住一金印到面前,看到上面有的金线明亮,有的却已经暗淡,眼中闪过一丝愁绪:“这月州城的百姓,还以为自己真的得了什么便宜。却不知自己的命已经被人拿捏在手中,顷刻间就会丧命。” 宫无念看他皱眉,揽过他的肩膀:“愁什么?这不是已经被咱们抓到了吗,把那主谋找出来,让他把吞进去的命吐出来。”宫无念说到这里顿了顿,有些犹豫,挑起重归的几绺发丝:“不过重归啊,你把这媒介给毁了,咱们怎么找主谋啊。” 重归已经有些适应宫无念时不时做出些亲密举动的行为,只不过耳朵还是有些发热,他将手掌张开,给宫无念看:“这是我留下的一部分,再加上这些金印,用于对双生结下追踪术,足够了。” 宫无念眉一弯,满意笑道:“走,将这些金印收起来,咱们先回去。” “是。” 片刻功夫,重归将金印全部收了起来。 月府静得出奇,两人顺着来时的长廊,离开了月府。 这座在月州城伫立了十年之久,在月州城百姓眼中神秘、沉寂的月府,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座空府,府主人再也不会回来。此夜之后,月州城也不会再有什么府君大人。 两人的游魂回到了本体之内,申岚和玄英等了一夜,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日出在东,月州城天亮了。 …… 四人找了个僻静的巷子,宫无念打了个哈欠:“重归,施术吧。快点找到那个主谋,咱们就能快点回客栈休息,我困了。” “是,师祖。” 追踪之术,对象不同,难易不同。在‘双生结’上下追踪术,是术上加术,况且可供追踪之物已经不完整,更是难上加难。重归重重呼出了一口浊气,将那白影残存的一缕和装着金印的特质袋子拿出来,伸手一撒,两者便飘在了空中。 他双手合十,转而两指相接,接着一指对准空中一物,心分两用,左右手各自画出了一个复杂繁琐的图印,接着双手一推,图印各自飘进了白影和金印之中。 下一刻,重归眼中神光一闪,双目之中的景象已经转变,如同在浓雾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前进,接着浓雾由浓转淡,重归渐渐能看清楚什么东西,他看到了猩红的江水,水在沸腾,且浑浊不堪,里面有什么东西正拼命往上涌。 重归抬起头,就看见远处有一座桥,桥上站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袍的身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即便相距甚远,可重归却从他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混沌的气息,虽然看不清黑影的脸,但是重归却能感觉到对方也在凝视着他。他眯起眼,正要飞身前去查看,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重归皱眉低头去看,是江水中伸出的血肉模糊的手,上面满是半挂半吊的腐肉,能看到森森的白骨,这东西碰到重归的时候,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适之感,厌恶达到了顶峰,他几乎将所有的法力全部凝聚在掌间,正要狠狠劈下。 浑浊的脑中却突然响起了宫无念慵懒的声音:“好了,重归。可以了。” 他的脑子瞬间清凉了下来,下一刻,重归眨了眨眼,已经回到了小巷之中。 第22章 休整 重归眨了眨眼睛,有些忙然地看向宫无念:“师祖......”他又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出现施术之后应有的指明方向的痕迹。 宫无念适才分了一丝神识一同入到重归的追踪术中,关于重归看到了什么,心下已经了然。 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真是冤家路窄。” 重归不明所以:“师祖,怎么了?” “重归,你可知你刚刚看到的是谁?” “不知。” “正是鬼侯本尊。” 重归双目微凝:“是他?”他将金印和白影收回:“难道他是这傀儡背后的主使?” 宫无念打了个哈欠:“八九不离十吧。三番两次遇见,看来我们与这鬼侯是当真有缘。” 重归眼中有些疑惑:“可是我们该去哪里找他?许是弟子学艺不精,追踪术没有奏效。” “非是没有奏效。”宫无念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重归一眼,才继续道:“你能追去那种地方,已经了不得了。” 申岚看了看两人,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忍不住开口道:“师祖,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宫无念看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笑眯眯道:“地府,幽冥之地。” “什,什么!”申岚惊诧。 玄英的眼睛也微微睁大,看向重归时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自上古以来,地府便掌握着轮回,此乃是世间万物运转的唯一法门,稍有差池,则天地剧震。传闻远古七神合力设下结界护佑地府,那里可以说得上是无坚不摧。云十洲、妖川、还有曾经的万魔窟,可以说这三界中可勾连地府勾连地府的大能者屈指可数。此人的追踪术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实在深不可测。看来能留在宫无念身边的,绝非什么寻常人物。 申岚显然也知道些什么,看向重归的目光中有些复杂,他又一次感觉自己大概从没看透过这位好友:“以后谁要是再敢说你天资不好,我第一个抽他。” 宫无念揽过重归的肩膀:“行了,忙了这么久都累了吧。回客栈休息一天,晚上再说后话。” 申岚有些不解:“还有什么后话,难道我们要入地府去抓那鬼侯吗?可是除了地府留在人间的拘魂匠,根本没有活物可以出入地府啊?” 宫无念回头朝着申岚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怎么没有?那是你太年轻了,见识少。” 说罢,直接揽着重归朝着客栈的方向而去。 申岚看着宫无念的背影,顿了顿,轻轻嘶了口气,忽视旁边的玄英,快步跟了上去。 ...... 重归的耳朵红透了。 几人来到上一次的客栈,要了三间房。 四个人,三间房。 ......咳。 玄英和申岚两人宫无念是不说的,可却一定要重归和他在一间。 就连理由都既无理又让人没法拒绝: “四个人四间房,太铺张了。他们两个任性我不管,重归你最乖了。” “唉,师祖闭关多年,身边冷清得很,不喜欢一个人呆着。重归你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好了,就这样。” 宫无念付了房钱,拉着重归就去了房间。 留下没有交流欲望的两人,也各自回了房间。 宫无念看上去是真的累了,回到房间关上门后。就飘荡到了床边,朝傻站在一边的重归招了招手:“忙活了一晚上,你不累吗?快过来休息会儿吧。” 重归红着脸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累师祖,您先睡吧。” 宫无念斜靠在床边,宽松的衣袍让他看上去更显得温和随性,玄色衣装衬的他皮肤有些苍白,一双桃花眼淡淡地看过来,叫一个纯良少年怎么抵抗。 重归没抵抗多久就放弃了:“……好。” 他也确实有些累了。 不过自下山之后,难得有空闲的功夫,他本想打坐修炼,现在师祖在这里,自然是不行了。 宫无念侧了侧身,示意他睡在里面。重归犹豫了犹豫,红着脸脱鞋上了床。 重归平躺下,双手置于胸前相交,看了一眼旁边的宫无念,红脸正色道:“师祖,我要睡了。”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迟钝如重归,也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加窘迫起来,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宫无念却自如地很,往里靠了靠,半倚着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睡吧睡吧。” 重归闭上眼,恰好错过了宫无念眼中探究下,无意流露出的爱护之意。 这两天的时间,他不断地施术,确实对身体有耗损,也许是宫无念守在身边的缘故,重归的心变得格外安定,宫无念的身上似乎有一股熟悉的气味,是某种他说不上来的香,鼻尖萦绕着这股气味,重归的意识很快模糊了起来,片刻后,他便彻底沉入了梦乡。 直到他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宫无念身体才微动,坐直了。 看着连睡觉姿势都一丝不苟地重归,宫无念眼角溢出些笑意,食指轻轻碰了碰重归,确定他没有反应后。宫无念来了兴趣,伸出魔爪,帮重归换了个姿势。 宫无念看了看,不大满意,又换了个更过分一些的姿势,左看右看,轻笑出了声。 不过这个动作没维持多久,就看到重归自己的身体动了动,竟然又恢复了最初双手置于胸前的姿势。他的呼吸起伏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他睡觉生来就只有这一个姿势,也只能是这一个姿势。宫无念见状微微愣了一下,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相识这几天,重归的性格其实很好看透。纯良,耐性极强,还有一种,在凡人身上很少见的固执。 这对于重归来说,也许是好的,也许是不好的。 念起申岚曾说过,逃亡路上碰到了连游魂都格外强大的重归,须知,转世游魂和生者游魂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一个修道者最虚弱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申岚在重归的庇佑之下竟然能躲过妖川的重兵追杀,宫无念不禁有些好奇重归前世到底是什么人。 他那脆弱的经脉,又是否和前世的经历有关? 这也正是宫无念要求重归同住的原因之一。 那次在鬼市看得匆忙,这次他要仔细检查一遍重归的身体。 他别的没有,就是知道的多,活得长,法力强。只要他好好帮重归调养,不愁重归的经脉不能恢复正常。 宫无念的手指轻轻压在了重归的脉上,温和的内力以极缓的速度涌入,他开始一寸一寸检查起来。 第23章 发现 重归又入梦了。 走进那个无名的府邸。 他是很少做梦的,上次看到这府邸还是师祖的缘故。 这里还是他上次收拾出来的光景。 院子的莲池也被他收拾了出来,里面注入的水是他上回多次尝试御水术才鼓捣出来的一点水,水还未满。 他想要再度施术,却发现也许是这两日忙碌的缘故,灵台枯竭。他看着空空的掌心,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重归向里走去,一步踏进屋子的时候,眼前闪了闪,主座上好像坐了个人影,恍惚间,重归听见那人笑着对他说:“过来。” 再一眨眼,人影便不见了。 重归顿了顿,迈步走了进去,坐到了刚刚那人影旁边的座子上。 他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敞开门的院子,阳光落在院中,仿佛离得他很近。重归微微偏头看向旁边的座子,微微皱了皱眉。 那里是应该坐着什么人的。 谁该坐到那里? 重归忍不住去想,可是越想,脑袋里便越发觉得空落落的,胸腔中堵了一口不轻不重的气,吐不出也咽不下。 这种感觉只维持了片刻,片刻之后,重归便像是有人操纵一般,不由自主地松下来,浑身温热,说不出的舒服,一股困意袭来。 重归站了起来,朝着内室走了进去,自如地躺在了床上,又慢慢合上了眼睛,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一刻,重归有些诧异,自觉这真是有些奇怪了。 他竟然在梦里睡着了。 ...... 宫无念的手悬在空中,从头到尾拂过去,重归身上经脉各处就像是燃起了烛光一样亮了起来,将他的身体穿成了复杂交错的的亮线。 宫无念看了一眼依旧睡得很沉的重归,才又去看他的经脉。 越是看过去,他的神情便越发凝重,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此前他看重归灵脉要比一般人弱,还是轻的。 这已经不是衰弱那么简单了。 重归的灵脉纤细得过了头,其中灵力游走更是时断时续……此乃衰竭之相。 这样的灵脉若是换做旁人,恐怕连起身行走都有困难,只能缠绵于病榻。气血游走于脉中,灵脉过细则供养不足,身体各处均会受到影响,且不说躯干四肢,就是头脑也会发昏无力,严重者还会昏迷不醒。 而重归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跑腾了一天一夜。 宫无念神色中已经带了悔色,他看着重归闭目平静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怪我。” 明知重归与寻常修炼者不同,原应先照料他的身体,他却叫重归来处理那傀儡,实在是失察了。 身为重归的师祖,他怎能眼见着重归拖着这样的身体,当即轻轻握住了重归的手掌,缓和而醇厚的法力开始一点一点稳固重归的灵脉。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又是重归这样的情况,稍有不慎宫无念过于精纯的灵力便会撑裂他的灵脉,宫无念那双向来上挑的桃花眼中难得透出慎重之意。 他轻声对着熟睡的重归说:“老老实实睡觉,不能打扰我。我当年修炼都没这么用过心。” 宫无念心神一念,专心为重归稳固心脉,却没有注意到当他的法力流入重归的灵脉,与重归法力相触,竟隐隐有了相融之态。 只因重归法力少而稀薄,两者差距太大,因此便显得十分隐晦。 宫无念虽然没有发现这件事,但是在宫无念在重归的灵脉中游走一周之后,他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嗯?”宫无念眉尾轻挑。 两指掐出重归的一丝法力悬于空中,眯起眼仔细看了看。 难道是他的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看到了重归的法力中闪过一丝黑气。 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他再要去看,那黑气却又消失不见了。 宫无念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疑虑,继续向重归的灵脉中输送法力。 此时不能中断,所见异常只能容后再谈。 这一番,白日便要过去了。 天色暗淡下来时,宫无念终于收了手,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缓步下了床,去桌边倒了杯茶水来喝,屋内未明烛,宫无念站在黑暗中又等了数息的功夫,便听到重归的呼吸有些变化。 他要醒了。 宫无念放下茶杯,手指一转屋内的烛火便明快起来,待到重归缓缓睁开眼的时候,便看见宫无念依在床一边看着他。 这一觉着实睡得有些沉了,重归一怔,赶忙了坐了起来叫了声:“师祖。” “醒了?”宫无念抱臂看着他,笑道:“重归,申岚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睡觉的时候还打呼呢。” 重归猛然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不……不曾。”他的脸已经开始泛红了。 宫无念最喜看重归这副样子,俯身弯着眉眼,坏心道:“不光如此,你睡觉还乱动,把我给踢下床了。” 重归的表情已经可以用惊骇来形容了:“什,什么?!” 刚才面上还只是微微泛红,宫无念一说完,重归整张脸都红透了,十分茫然无措的样子。 他睡觉一向安稳,没想到这次竟然在师祖这样的神仙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宫无念忍不住畅快笑出了声,弹了弹重归的额头:“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要是个骗子,你可怎么是好?” 说罢,宫无念才直起身,转身悠然朝着门外走去,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他:“愣在那里做什么,穿好靴子,叫上他们两个,咱们下楼吃过晚饭,便要去做正事了。” “哦......哦。”重归下意识照着宫无念说的去做,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随着宫无念下了楼,重归才明白过来。师祖即然那样说,那他说的那些事他大抵是没做过。 思及此,重归暗地里偷偷松了一口气,若是真做出那等丢人之举,他怕是无颜与师祖同行了。 坐在一旁的宫无念余光将重归一切动作收拢眼中,唇角忍不住又弯了弯。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我来啦! 第24章 地府 夜深之后,街上便没人走动了。 四人吃过晚饭,便回到了那小巷之中。 宫无念让三人在旁边站好,接着,三人便看见宫无念,随手在空中划了个圆。 不施法,不念咒,就只是轻轻松松用指尖在空中划了个圆。 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三人盯着空中一片虚无,不知道宫无念这是什么高深的术法。 片刻功夫,三人都感到空气中似有气流微微浮动,这浮动越来越明显,紧接着,宫无念刚才画的一圈圆出现了光亮,随光亮而生的是一股旋转的疾风,吹动了四人的头发。 令人惊奇的是,那疾风只走动在宫无念所画的圆中。风越来越疾,强烈的阴凉血腥气扑面而来,说不清那是什么气味,死亡、怒吼、哀怨却也寂静。 那大概就是——地府的气息。 圆中出现了一座漆黑色的巍峨宫殿,宫无念眉毛一挑:“成了,走!” 说着,他揽住了重归的肩膀,直飞进了那圆中,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申岚和玄英犹豫了片刻,也先后跟了进去。 四人都进去后,那圆中冒出的阴风将小巷吹得一塌糊涂,随后,小巷便恢复了寂静。 地府从不允许活人进入,远古众神为这里设下的结界虽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结界略有松动,可到底不是寻常人可以匹敌的。 活人入地府,结界便产生了排斥,偏偏宫无念不是个好惹的主,两两相抗,说是腥风血雨亦不为过。 四人脚还没站稳,巨大骇人的风刃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四人劈了下来,申岚吓得已经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抓住了旁边人的胳膊。 宫无念一甩袖,倒是没什么更加骇人的气势,只是站在他身后的三人觉得身前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这一下,便将风刃挡住,滞在了半空中。 “破。”宫无念手一点,风刃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四面八方炸开,闹出的动静震耳欲聋,一下子便打破了地府的寂静。 那结界丝毫不停歇,轮番的攻击从各个方向朝着四人而来,而他们所在的弹丸之地就好像被宫无念下了什么禁制,所有的攻击全部被宫无念化解。宫无念长身玉立,明明没什么动作,弄出来的架势像是要把地府拆了,泥瓦翻飞,甚至惊动了鬼域幽魂,空中黑气逃窜,乱作一团。 玄英看向宫无念,眼底的骇然已经有些藏不住了。 申岚则已经吓傻了,他双眼迷茫看着宫无念的背影,脑子里还记得那天师祖笑着跟他们说:“我要处理的只是小事情。” 师祖怕不是瞒着他们早就得道成神了吧? 宫无念看着前方的宫殿,声音不大,却好像直通殿内:“鬼王,再不出来,我就要硬闯了。” 他这话一出,结界紧跟着一顿,攻势停住,刚刚还末日一般的情景霎那间消散,被殃及而塌陷的楼阁像是被人提了一把,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也只不过用了两刻的功夫。四人站在殿前,好像这里根本没什么结界,他们也没被攻击过。 宫无念侧头,拍了拍重归的肩:“走,我们进去。” 说着,四人朝里走了去。 这座建在地府最中央的宫殿,全部用黑玉雕成,既宏伟又阴森,烛火幽微泛着绿光,好像下一刻哪个柱子后面就会窜出个厉鬼来。 申岚怕的不行,死死贴着重归,重归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他无奈地叹了声气,看见申岚畏缩着这儿瞧瞧那儿瞧瞧便没说什么,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又走到一扇门前,宫无念的手轻轻一推,那起码有三丈高,一丈厚的门便自动向两边打开,大道前方,他们终于见到了那坐在最高位置的 ——鬼王。 他也穿着一身黑袍,却给人感觉和宫无念完全不同,那是一股厚重之感。 鬼王头上戴着凶兽图腾的面具,震慑邪祟,黑袍之上却是密密麻麻的暗红色鬼面纹,各个面目狰狞,邪恶无比好似活物,令人根本不敢直视。 鬼王左右一青一红站了两位判官,一位手持判官笔,一位手持生死薄,脸上一团黑气,竟连脸都没有。 再往下是黑白无常,头戴高帽,脸色惨白,目光阴冷麻木,看人的时候只能觉得他在看着死人——也确实,他们平常是只看死人的。 再往下,是两列身披黑色甲胄的阴兵,手握利刃目光平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申岚已经快要跳到重归身上了,玄英心中也有些突突。 最自如的当属宫无念,他看向鬼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微微拱了拱手:“鬼王,好久不见了。” 那鬼王的头僵硬地动了动,面具后那双眼睛似乎对上了宫无念,沉默半晌,幽幽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是你……我还记得你。” 重归抬头去看鬼王。 后者的声音给他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明明音色年轻,却给人一种苍老之感,声音沉厚,却好像又穿破人的耳膜,让人胸腔肺腑都有一股震颤感。 “你记得我。”宫无念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声音都是那么随意:“是啊,你当然该记得我。” “两百年前我亲自将鬼侯压到地府,你告诉我会妥善处理,这就是你处理的结果?” 宫无念手一动,那被重归收起来的白影就朝着鬼王的方向飞了去。 鬼王的手僵硬地抬起,将白影抓住,看了一眼,掌心燃起幽绿色的鬼火,将那白影烧之殆尽。 “我将鬼侯压在鬼域深处,他不可能逃脱。” 宫无念目光微动:“可他已经出来了。” 鬼王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又僵硬的重复了一遍:“不可能逃脱。” 宫无念笑了:“怎么,你以为本座来这里是为了跟你打趣?将鬼域打开,我亲自去看。” 鬼王声音僵硬而冰冷:“鬼域乃是幽禁之地,非得我令,凡人无法入内。” “是吗?” 宫无念闪了闪,没人看清他动得有多快,只是再看清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鬼王身边了。 靠宫无念近的那一侧判官惊了一下,手中的判官笔正要指向宫无念,却被他一手挡住,扬手一扫便跌下了高台。 宫无念垂眼看着鬼王,脸上难得没有笑意:“让你开,只是想省些功夫。连鬼侯那厮都能在鬼域自由来去,你还真当那是什么无坚不摧之地?” “数年不见,鬼王,你怎么越来越天真了。” 第25章 鬼域 大殿之内,没有人,也没鬼敢出声。 鬼王与宫无念无声对峙。 鬼王的脖子扭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声音僵硬中透出一丝妥协:“好。” 他一寸一寸抬起胳膊放在案台上,并不见手怎么动,案台上的笔和纸便自己动了起来,最后,大印一落,一张青色纸笺化作一道残影朝宫无念直直飞去,被宫无念两指夹住。 他笑了笑,道:“多谢。”说完,便闪身到了重归一旁:“我们走。” 离开大殿是,申岚还忍不住转头去看那高台之上的坐着的鬼王,瑟缩了一下,赶紧转过头快走了几步。 他凑近重归小声问:“这鬼王,怎么看着怪怪的?” “怎么?” “看着跟个提线木偶似的,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别扭。” 重归偏头看了他一眼,问:“藏经阁有一本书名为鬼经,不知你听说过没?” 申岚颇为无奈:“你觉得我可能听说过吗?” “其中有关于鬼王的记载,远古诸神为地府设下结界,却也将鬼王囚于殿中。万年的时间,不得离开这大殿一步。” “什么!”申岚震惊地瞪大双眼:“那还不得憋疯了?” “相传鬼王曾是远古诸神之一,生而便有掌管轮回的能力。诸神数万年的时间都有神位传承,只有他始终是孤星之命,独掌神位,整个地府又依他而建,轮回之道好不容易在地府建了起来,他若一动,则幽冥不稳。于是鬼王便同意了由诸神设结界,永远守护幽冥,确保天地不出异状。” 申岚向来心软,听重归一言,不禁有些凄然:“几万年的时间困在这方寸之地,你说,他后悔过吗?” 他问出这话,连宫无念都侧目看了他一眼。 重归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数万年的时间,怎么会有人和鬼问那坐在高台之上的神一句: 你后悔过吗? 四人直朝鬼域而去,并未听见,身后那阴冷的大殿中,似有悲鸣声响起,又好似延绵着那数万年的沉寂。 —— 鬼域的划分也在地府范围内,但实际上地府与鬼域镜生两面,须得从忘川下去。 四人走到忘川时,只见一片宽敞清澈的河水,泛着青光,河上有一桥,远看竟让人生出悠然之感。 重归看着这河目光中有些疑惑,继而又清明起来,看向宫无念。 宫无念笑着点了点头:“是你追踪术中看到的那一条河。” “我看到的,是否是这河的另一面,在鬼域的那一面?”重归问。 “正是。” 宫无念转身看着三人,神色微微凝重了些:“鬼域非寻常之地,那里羁押了数万年间极恶的亡魂,血池之下骸骨累累。进入鬼域后,数不清的恶念会以不可抵挡之势朝你涌来,虽说有这鬼王令可保其进不了你们的身,可是若心有畏惧,或者心智飘忽,也难保不会被钻了空子。所以你们要紧紧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能远离,明白么?” 三人看到强大如宫无念这样的人都对鬼域有忌惮,神色不禁更加慎重起来,连忙点了点头。 “好。”宫无念这才转身,从怀中拿出鬼王令,抬手推向空中,就见忘川似乎感应到了鬼王令,河心开始震荡,接着产生了一个黑色漩涡,宫无念揽住重归,对申岚和玄英沉声道:“跟紧我。” 便飞身而起,直直朝着漩涡中心而去,申岚玄英怎么敢慢,立刻跟上,四人一入河,忘川立即便恢复了平静。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章有些短小。 第26章 火山 忘川的另一面,鬼域。 怒吼咆哮的声音充斥了整片空间,这也许是整个地府唯一可以听得到声音的地方。 重归看向四周,想起鬼经上记载的,那些被困在这里上千年,上万年的恶灵的神智早已磨灭,只有残存下来的,终年不散的恶念盘踞于此。 四人跳进漩涡,便到了这一边的奈何桥上。 人们为了区分鬼域的奈何桥,又给它起名叫做锁魂桥,意思是凡到此地,便不得解脱。 这里的河水不再清澈平静,而是浓稠的血色,水下黑气涌动,这正是重归在追踪术中看到的地方。 “师祖,那鬼侯在哪?”重归问。 宫无念冷哼了一声:“见我来,便躲了起来,可惜为时已晚。” 即便有鬼王令在手,恶灵亦如附骨之蛆,从四面八方朝着这鬼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活人气奔涌而来,恶灵口中吐出的恶念似乎是亲近之人在耳边喃喃低语,听不真切,却让人气血上浮,灵台浑浊。宫无念时刻照顾着三人的情况,见他们还都抵抗得住,便没说什么前头带路。四人下了锁魂桥,往更深处去。 天地荒芜,烈火灼烧过的皲裂地面上,每一条延伸向最远处那喷薄的火山的裂缝中,都在不停地向外冒着黑气。 重归低声问:“师祖,我们要去那火山吗?” “正是。” 贴在重归一侧的申岚一边努力摒弃周围的声音,一边拉着重归小声问:“重归,那座火山是什么?你知道这鬼域是怎么回事吗?” 重归微微摇头:“鬼经中,对于鬼域的记载很少,几乎是一笔带过。” 宫无念看了申岚一眼,挑眉问:“怎么不来问我?数我活得时间长,你不来问我,老扒着重归做什么?他都快走不了路了。” “……哦。”申岚低头看自己快爬到重归身上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错开一步。也许是早年被重归前世游魂所救的时候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他总觉得重归的怀里是最安全的。 他轻咳了两声,讪笑着对宫无念说:”我这不是怕让您分心嘛。” 宫无念看着他这样,笑着摇了摇头:“那火山如何并不重要,于你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保命。稳住气息,少说话,免得鬼气入了体。也不要像刚才那样坠在重归身上,他身体弱,你这样,会给他增添负担的。” 一听宫无念这样说,申岚赶紧正色道:“我知道了,师祖。” 宫无念袖风一扫将挤得过于稠密的恶灵扫开,虽然恶灵还在前仆后继,但到刚刚那样足以遮蔽四人视线的程度,还有一会儿时间。 宫无念神色微微有些凝重:“那火山乃是鬼侯的地界,期间必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宁闲适,这里最大的难关却不是鬼侯,而是你们能否不被恶灵侵扰。稍后我去抓那鬼侯的时候,势必会离开你们一段时间。你们三个要相互帮助,等我回来,知道吗?” 重归面色冷静,对上宫无念的眼睛点了点头,丝毫不见惧色。申岚和玄英也点点头,用目光示意宫无念一定如此。 宫无念这才神色一缓,笑着问三人:“原本可以让你们三个在上面等我,那样最安全不过,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带下来吗?” 三人想了想,均摇了摇头。 宫无念,看向四周,漫天咆哮的恶灵,蓄势待发的火山,和周围恶劣到极点的环境:“在别处,你们可曾见过这样的地方?” 那怎么可能?这里可是鬼域,世界上有什么样的地方比这里还要恐怖? 三人又摇了摇头。 “所以才要带你们来见见世面。”宫无念就近揽住了重归,让重归看着他又一扫袖子清走了他们身边的恶灵,刚刚视线被挡住,他们没有看清,原来这荒芜的土地上不止有那一片火山,还有些别的。 在更远,更深的地方,似乎有城池,一隐一现,而且似乎不止一座。 重归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宫无念,他记得鬼经中零星对鬼域的记载中说过,这里只是囚禁着那些无法被原谅恶灵,恶灵进入这种地方后,很快神智就会被抹去。他原以为鬼侯一个已经是意外了,却没想到这里竟然…… 申岚和玄英的眼中也惧是震惊。 宫无念看着三双瞪起来的大眼睛,不由得发笑:“所以说叫你们来见见世面。自开天辟地以来,出现神族人族妖族这些族类,也不过几万年的光景,而这鬼域与天地同生,又怎么会简简单单只是一片混沌之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接上:“不过更深处的那些东西,我们不必理会。” 重归看向远方若隐若现的城池,神色中不禁闪过一丝沉重,怪不得要让数位远古神布下大阵,以鬼王真身在此镇压,这些活了上万年的恶灵若有神智的话,那该是何等深不可测? 就连远古神都相继陨落,而这些恶灵却在这鲜有人知的一隅之地繁衍生息,他们算什么,一种神吗? 重归向来是一个多思的人,宫无念一句活,便引出了他许多的念头来。 耳边恶灵低喃的声音仿佛苍蝇绕耳,实在惹人烦躁,重归暗地里深呼了一口气,迫使自己静下心来。 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只是莫名的,这些恶灵围绕在他身边,心中烦躁又必须时刻凝神的情景,给他一种很陌生的熟悉感。 宫无念看着正在沉思的重归,又看了看正看着他的申岚和玄英:“今日所见,你们要记在心中。所谓见过世面,若有一日……见到比这糟糕百倍的场景,才不至于张皇失措,措手不及。” 宫无念这话说得隐晦,申岚玄英虽认真听着宫无念说话,心中多少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这世间,怎么会有比鬼域更糟糕的地方呢? 四人继续向前走,宫无念似乎也只是随口提起,没再往下说。很快四人便靠近了火山,那灼热的温度似乎要将人烤化了,反应最大的是申岚。 除了宫无念,重归和玄英并不知道申岚的身份,他是风族幺子,风族乃是蛇足中的一个大支,蛇是极度怕热的,若是待会儿没控制住化了形…… 他看向旁边的玄英,对方虽然也生鳞片,但蓬山一脉乃是近龙族,便比他强上许多,何况玄英的法力又比他深厚。 申岚咬了咬牙,心里突然就有些较劲了,他摸了一把汗,继续坚持。 他正苦苦支撑着,突兀听到一个声音。 “小子,想好待会儿怎么隐藏自己了吗?”宫无念的声音突兀在申岚的脑海中响起来,申岚几乎就要冒泪花,这一开口便让人心里生出许多安心的声音,他传音过去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师,师祖,救我……” 现在除了重归,宫无念也成了能让申岚迅速安心下来的人。别看他是只妖,总觉得这两个人有点像他的长辈。 一个泛着蓝光的印“咚”一声在申岚的脑海中撞了一下,几乎是那蓝印稳定在脑海中那一刻,申岚便感觉身体霎时间凉下来几个度,那种时刻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化形的冲动霎那间烟消云散。 申岚无声出了口气。 宫无念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帮我照顾好重归。” “我知道了师祖。”申岚的目光在宫无念和重归见扫了两眼,又变得有些不可言说起来。就算师祖不说,他肯定也会好好照顾重归的。 第27章 谈话 鬼域火山口,炽热的岩浆喷涌而出,以不可抵挡之势向下蔓延,又因为温度的缘故快速凝固,重归不知道这火山和人间的是否有什么不同,只看见当岩浆化作灰黑色,天空中无数的恶灵直冲下去,似乎把微微冷却的岩浆当做了他们的养料。 宫无念带三人绕道了火山的另一面,那里有一扇三丈高,用玄铁打造的门。他用手一推,便将门打开了。 令重归申岚和玄英都没想到的事,这铁门背后竟然又是一座巨大的宫殿,而且,和他们刚刚见过的鬼王的宫殿有许多相似之处。不过比起鬼王宫殿的阴森和厚重,这里多了几丝邪气和诡异。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鬼王和鬼侯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次,宫无念只让他们跟着进了第一道殿门之后,便让他们停下来,找个地方等着他。 宫无念临走之前,抬手原本想做什么,但最终放下手,看着三人:“这里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更加复杂,提起精神来,等着我回来。” “是。”三人同时应声。 重归看着宫无念像更深处走去的背影,眼前不由得花了一下,他看到也是宫无念的背影,不过周围的景象却不是这座宫殿,而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地方,只不过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就又已经清明了。 宫无念消失在了宫殿深处。 重归心里突兀升起一股烦躁,明知师祖是怎样的强大,明知他只不过是去里面擒拿鬼侯,然而他却觉得宫无念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重归下意识抬步想要追上去,被一旁申岚拉了一把:“诶你干嘛去,师祖那么强你不用担心他。咱们老实在这儿等着,去了反而添乱。 “哦。”重归停下。 他看着深处的一片幽黑,目光有些发沉。 虽然师祖告诉他们不能随意挪用法力,以防恶灵侵蚀,但是如果是图腾术的话,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了。 这样想着,重归的手下已经动了起来,谨慎的玄英比正在好奇四下张望的申岚更先一步注意到了重归的异常,他皱眉一把抓住了重归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看到玄英气势汹汹,申岚一掌拍掉了玄英的手,挡在重归身前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玄英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臂,暗想长这么大还没有妖和人敢这么对他,但想想眼前两人和宫无念关系匪浅,他叹了口气:“尊者之前嘱托过,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重归对于陌生的人一向不爱开口,只是简略地解释了一句:“我所用图腾术,不会动用法力。只是有些担心师祖安危,做探查用。” 说完,他便伸手在空中画下了一个比在月府时更加精密的鸟兽图腾,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是根线最细处却比丝线还细,这需要极其恐怖的专注力和控制力,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蹴而就。玄英虽对图腾术知之甚少,但是看到重归行云流水般的勾线,便知他是个中翘楚。 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守在一旁。 看得出尊者对于这个叫重归的人族十分重视,他不希望尊者不在的时候,人在他面前出什么意外。 最后一线勾成,重归像上次一样将画好的图腾向地面拍去,立刻有光线向深处延伸,很快,重归就听到了朦胧的对话声。 他屏息凝神,仔细去听。 两人的对话声,渐渐在重归的耳畔放大。 他最先听到的,是鬼侯的声音,他不知道鬼侯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是他认识师祖的声音,那说话声粗粝阴沉,像是腐肉,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宫无念,你终于来了……”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师祖什么都没有说。 那声音浑浊不堪: “我已经……等你太久了。” “二百年前,你说我不配活在世间,让鬼王把我锁在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可你呢?也不过是个──冷血凉薄之人。” “当年你做的事情,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鬼侯的话指向二百年前,重归如同入定了一般。 “本座做过什么,要做什么,轮得到你来说吗?”宫无念的声音一如既往轻松,似乎鬼侯指向他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二人幽幽的对话声隔着数道厚重的铁门穿到重归的耳中,他微微皱了皱眉。 鬼侯笑出了声,那声音即尖锐又沉闷,就像是许多的人一起发出来的。 “没想到在这儿待了二百年,你还是不肯消停。今日你将月州城百姓的心头血交出来,我可以让你走的舒服点。” 似乎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鬼侯低笑了几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充斥了整个大殿,鬼侯似乎很愉悦:“你怎么如此天真,还以为这是二百年前吗?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宫无念了,别说是送我走,你就是想动我,也没那么容易!听说你刚闭关出来,本来想让你多活几日,不过现在看来也用不着。旧日之仇,我看就今天报了!” 重归双眼眯起,拳头紧握,鬼侯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宫无念不是曾经的宫无念了?他受什么伤了吗? 当他的精神太过专注,就会忽略到周围的声音。因此全然不知三人所在的地方也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玄英最先注意到的,他发现周围的柱子似乎在轻微抖动,从宫殿深处有一丝一缕的黑气飘了出来,不同于外面散乱疯狂的恶灵。这股黑气更加凝重,更加隐蔽,就像重归做在图腾上的细线一样,非常纤细,不易被察觉。 他立刻挡在了重归和申岚的面前,双眉深皱,盯着那细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三人的方向冲了过来。 申岚见状也挡在了重归面前,他不再像平常那副胆小的模样,神情紧绷,第一次开口对玄英说:“那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冲着我们来的。” 申岚冷哼了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 玄英偏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人族为什么总是对他有一种敌意,但是他感觉的到。 不过现在也不是在乎那个的时候。 玄英的两只手上已经附上一层鳞片,眼中眼白消失,彻底变为一片黑色。 申岚咬了咬牙,双手结印,做出了在烂柯山上所学的通天印。 重归虽然闭着双目,然而已经隐约感觉到外面的情况有变化。他想要解除图腾术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好像不受控制了。一股更加恐怖的力量在拉扯他的精神,他拼命反抗,然而意识却被拖向了更加幽深的深处。 玄英和申岚精神紧绷,注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柱子摇晃地更加剧烈了,低吼声冲了进来,那如丝一般的黑线遍布空中,好像密密麻麻的玄色绣花针,从各个方向指向三人。 重归笔直坐在地上,坐在玄英和申岚身后,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如果有多余的海星可以给我一些哦! 第28章 兑现 这是哪? 重归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城镇。 所有的房舍都一尘不染,青石长街,左右商铺大门敞开,哪里都很好,只是一个人都没有。 他不是在鬼域的火山里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重归一步一步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他发现了一些不太正常的地方。 重归微微眯起了双眼,又重新扫视了一遍街道。这里有糕点铺、首饰铺、酒馆、书馆—— 但是这里没有肉铺,没有医馆,没有银号……一个正常的城镇,怎么会没有这些东西呢? 转念一想,正常的城镇,也不会没有人。 重归看向四周,眼下最要紧的,是他应该找到回去的办法,在临被拖入这里之前,他隐约感觉到外面有变化,申岚和玄英也许正处于危险之中。 可是…… 重归正思索着,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循声快步走了过去。 重归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看到了他自己。 或许这么想并不正确,那只是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为什么他会这样说,因为那个人除了和他长得一样,其他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那个人身着蓝袍,其上银丝暗纹浮动,可以看出异常华贵。周身气质凝练冷厉,那绝不像是重归会有的。 这是一间隐蔽的房间,也可能只是临时找的地方,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中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两边摆了两张矮凳。 这一边坐着和重归长得一样的人,另一边坐着一个高大冷峻的男人。 男人长相异常英俊,轮廓深邃,金瞳双目,给人一种既冷漠又厚重的感觉——他不是人族。 况且这男人周身非常湿重,弥漫着大量水汽,重归心里一突。 他在书中见到过,依水而生的妖族如果周身出现水汽,便是灵力外溢的表现。 ……灵力外溢,说明这个妖怪内丹正在消散,很快就要消失了。 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依旧一身的贵气,身上有一种上位者常有的疏离,丝毫看不出疲态。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男人怀里的银狐低呜了一声,男人低头轻轻抚摸银狐,银狐微微眯起了眼睛,而男人的眼底透出了一股和周身气质不相符的温柔。 男人再此抬起头时,才张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也许我本来如此。” 男人皱了皱眉:“他不会想你变成这样。” “他已经不在了。” 男人冷峻的眉目微微松动。 接着,和重归长得一样的人开口问他:“胡玄怎么了?” 男人低头看了看怀中眯起眼的银狐,眼中溢出悲伤来。也许是千头万绪,男人张了张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重归皱了皱眉:“你应该知道,我照顾不了他太久。” “能照顾一时,便是一时吧。他不在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你呢?你的时间不多了。要去哪?” “我还有些事情未了。”男人说完这句,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走到了门边。 男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正自己玩的开心的银狐,才慢慢收回目光:“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就此别过,重归。” 就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陌生的画面涌入了重归脑中,重归微微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窗沿。 男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他看到‘重归’垂眸,沉默了半晌,轻轻抚摸怀中的银狐,他看到一滴泪砸到了银狐的皮毛上。 屋内一片寂静,‘重归’抹了抹眼睛,像是再问那只银狐,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么?”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重归有些不可置信地抚了抚脸,他竟也流了泪。 ‘重归’抱着那只狐狸站起了身,低声说:“从此,就剩我们两个了。” 说着,两人便消失了。 重归有些怔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脑中混杂的记忆一时难以理清。 还没等到他反应,画面便一转,到了另一座府邸。重归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着胡府二字。 ‘重归’抱着银狐从远处走来,而胡府大门敞开,像是早早收到消息出来迎接。看到一人一狐走来,小厮赶忙应了上去,道:“一路奔波,您受累了。快里面请,老爷正等着您呢。” ‘重归’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话,侍从有些尴尬地陪在一旁。重归不知道这个‘重归’和上个画面里的‘重归隔了多久’,只是发现他周身的戾气更重了,血气浓郁,人的气质不会短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中间必定相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重归’大步迈过门槛,疾快地穿过了长廊,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走进会客厅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个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中年人在等着。 ‘重归’身形一闪,已经坐到了主座上,他冷冷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中年男人顿了顿,笑着坐到了旁边的位置。 “尊者,胡府上下都将您照料阿玄的恩情谨记于心。”中年男人拱了拱手。 中年男人只顾着和‘重归’寒暄,丝毫不在意他怀中的胡玄连人形都化不成。 ‘重归’眼底微微发沉,不过也许是想到他这一走,胡玄就只有本家可以依靠,‘重归’尽量缓和了脸色:“狐王,此番我有要事要出一趟远门,无暇照顾阿玄。便将他先送回来,来日事情一了,我必会回来接他。” 中年男人笑着抚了抚胡须:“一切全听尊者吩咐。” 仿佛听到‘重归’提起,他才意识到‘重归’怀里的银狐,故作惊讶道:“阿玄这是怎么了?” ‘重归’掩去眼底的厌恶,耐着性子答道:“他受了些伤,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化形,还望狐王悉心照料。” 中年男人赶忙拱手道:“还请尊者放心。” ‘重归’看着怀中的银狐,微微蹙眉,下定了决心,递给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接过来,银狐似乎是感应到‘重归’要离开他,低呜着抓刨,想要重回他的怀里,将中年男人的手上挠出了好几道伤口,中年男人脸上笑意不变,眼底却划过一丝狠色。 他的神情被‘重归’尽收眼底,他沉声道:“阿玄,听话。” 也许是从没见过重归这么沉着脸对它,银狐安静下来,有些委屈地低呜了两声,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蓄满了泪。 “在这里乖乖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银狐似乎是听懂了,缩回了那中年男人的怀里,一双带着水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重归’。 ‘重归’别过眼,对中年男人拱了拱手:“告辞。” 便闪身消失了。 ‘重归’离开了胡府,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气派的府邸,闷声咳了几声,转身离去。 画面到这里为止,周身很快化作一片漆黑。 重归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浮了起来,无论他想怎么用力都是枉然。 紧接着一股虹光灌入他的身体里,如同烈火灼烧经脉,筋骨被一点一点撕碎又一点一点长成,痛不欲生。重归强忍痛苦,不发一声,最后昏厥过去。 漆黑的空间中,只有重归的身体静静悬浮在空中。 过了很久,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他终于来了。” 又响起另一个声音:“是啊。” 前一个声音说:“他当初叫我们做的,如今已尽数兑现。” 后一个声音说:“是啊。” 前一个声音说:“他那个师傅好像也在这里,奇怪,他不是……” 后面声音便听不清楚了,这两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好似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你们在吗~ 第29章 情戒 此时外面的情况异常糟糕,申岚和玄英合力勉强抵挡住攻击,然而却已经是强弩之末。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那黑气攻势愈发猛烈,甚至朝着两人的身体里面钻去。就在这紧要关头,重归猛然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气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荡开,黑气一散。 重归站起身,申岚和玄英都注意到重归似乎有些变化,后者站到两人身前,双目沉沉,低喝了一声,一股前所未有的蓬勃法力涌出了他的身体,几乎是碾压一般,空中刚刚还危及三人生命的黑气霎时间被碾碎了。 极速朝大殿深处退去。 三人得来喘息的功夫,重归猛然转过身看向申岚和玄英。二人的伤口中黑气涌动,正往身体里钻,他面色一凛,扣住两人的胳膊,猛然一抽,那黑气顺着他的掌心拖出,又眨眼间钻进了重归的掌心里。 重归这才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申岚急了:“重归你干什么!这东西都钻进你身体里了。” “没事,”重归摇了摇头,“我有办法应付。” 大殿深处传出巨大的声响,显然是鬼侯和师祖已经打了起来。重归皱了皱眉:“我去看看师祖。” 申岚拽住他:“不行!师祖说了让咱们在这儿等他。” 重归脑海中闪归刚刚听到鬼侯说的话,也许是师祖受了伤,也许是有别的缘故,总之,师祖现在的实力对上鬼侯可能会吃亏。 他来不及向他们解释,看了一眼两人身上正在愈合的伤口,他拽住两人的胳膊,提起向前一闪,直接出现在了最深处的大殿门口。 申岚和玄英都有些惊异,以重归的实力,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和力量的。怎么重归施完图腾术之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重归低声对二人说:“刚刚咱们遭遇的是鬼侯的攻击,你们两个受了伤,待会儿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让黑气入了体。” 说完,重归一把打开了门,一股强大的气浪卷出,重归闪身进去。 眼前的场景不由得让重归呼吸一滞。 整个大殿被两股截然不同的浓重黑雾笼罩了起来。 一侧纯粹,一侧浑浊。两股黑雾在偌大的大殿内对撞、交锋。 重归眯起眼,很快发现两者中间有一翠绿色的玉瓶悬浮,而每当宫无念的要对鬼侯出手时,后者便会将玉瓶挡在前面,显然这样的局面已经维持了不断时间,宫无念处处掣肘。 重归目光一沉,双手立时结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印象的金印,朝着那玉瓶的方向狠狠一推,那印化作一张金网穿过黑雾将玉瓶笼在其中。几乎就在重归抽回的一瞬间,那纯粹的黑雾猛然厚重了两三倍不止,彻底压住鬼侯。 雾中狂乱的黑气瞬间被压下,黑雾散去,大殿内柱石倾倒,尘埃翻飞。 重归看着手中的玉瓶,快步朝着宫无念走了过去。 宫无念已然恢复成平常一袭黑炮的模样,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黑气尚未完全化去,神情中的冷厉尚未溶解:“谁让你来的。” 重归从未见过宫无念这样,不由得脚步一顿。抿了抿嘴,将手中的玉瓶递给了宫无念:“师祖,我担心你……” 重归不想看到宫无念那样的眼神,只好盯着他黑袍的前襟。 须臾,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宫无念温热的手掌抚在他的肩头:“不是说了让你们在外面等我。这里危险。” 鬼侯低吼的声音不停,嘶鸣着:“宫无念!不可能,不可能……你早就不是二百年前的你了,我不可能被你——”他还没说完,就被宫无念封住了声音。 宫无念太守将鬼侯收入袖中,揽住重归:“这里要塌了,先离开这儿再说。” “是。” 两人出门带上等在门口的申岚和玄英,四人在宫无念的法术之下几乎化作四道残影,飞速掠出了火山,向着来时的方向疾行几十丈,回首一望,那火山像是失去了控制,正酝酿着更加强烈的喷发。 四周的恶灵似乎也有所感应,不安地躁动着。 不过那已经不是四人关心的事情,转眼间四人周身已经围满了恶灵,而且这恶灵比来时更加暴躁,几乎是狠狠撞了过来。被四人打散又立刻汇聚。 紧接着他们都发现,这恶灵似乎是盯上了重归,全部朝着他而来。 宫无念皱眉护住重归,以移阵之术,带着三人转到锁魂桥,掏出了鬼王令扔在河中,四人跳入,那些妄图继续冲过来的恶灵在漩涡消失的地方不甘地盘旋了一会儿,便散去了别的地方。 鬼域又恢复成以往的样子,除了那座即将崩塌的火山。 四人回到奈何桥上,看着那清澈的湖水。 申岚觉得刚刚在鬼域的经历就像是一场梦一样。铺天盖地的恶灵,和永无止尽的攻击——如果可以的话,他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了。 宫无念带他们离开,回到了客栈。 对于鬼侯的事情,宫无念只字未提。只是重归看出,他非常疲惫,而且情绪也不大对。 宫无念检查了一遍三人的身体,确定他们都无碍后,便回了房间。 重归看到宫无念沉默地坐在床一边,他不知道鬼侯是不是还对他说了什么,几次试图开口,都以失败告终。 最终是宫无念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浅笑:“重归,我有些累了,想要睡一觉。” “好。”重归点了点头。 天色暗淡,屋内没有烛火,重归觉得宫无念的目光有些幽深,不自然地错开了视线。 “在我醒过来之前,不要离开房间,好吗?” “……好。” 得到答复,宫无念似是终于放下心来。他躺在床上,盖好被褥,最后看了一眼重归坐的位置,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 他并没能立刻睡去,反而耳边刚刚鬼侯的话一字一句响起。 “你那个小徒弟也在外面啊,怎么不叫他进来?你们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么?” “宫无念,闭关了两百年,你不光修为倒着长,连记忆也残缺了。” “怎么,你当年为了那小徒弟破情戒,受了四十九道天雷,竟也忘了?” 作者有话说: 宫无念:我还没开始追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第30章 动身 重归看着自己的手心,有些出神。 想起在鬼域时,他将申岚和玄英伤口中的黑气吸出,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 隔了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不光师祖检查说他的身体无碍,就连他内观也丝毫找不到那团黑气的踪迹。似乎吸入他们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还有那段奇怪的记忆…… 胡府…… 那是妖川狐族本宗。 月州城事了之后,师祖就要和玄英前去妖川,到时他要想办法去一趟胡府。 那记忆中,‘重归’对银狐说出口的话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里。他说:我一定会接你走的。 重归将手放下搭在桌上,眼底有些茫然,不知为什么,想到那只窝在他怀里的狐狸,他便有些不安。 他微微蹙眉,既然很快就会前去妖川,他不愿意再深想,起身走到榻边盘腿坐好,双目微微合上,开始打坐。 …… 重归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熟悉,此次打坐给他的感觉大为不同。没有了平时寸步难行的感觉,反而异常通常,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经脉内气血便流转一周,丹田也没了往日干涩的感觉,反而有些温热充盈。 他想起陷入那段回忆后,身体异常的反应,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重归不由得有些欣喜,他可以感觉到经脉比以前强劲了不少,或许以后修炼就不会那般艰难。 庞长老说他的机缘在山下,真是说准了。 就这样,重归沉下心继续修炼,丝毫忘了时辰,更不知道宫无念已经醒了,起身走到了他身边,摸着下巴仔细看他修炼的情况。 宫无念躺着发了半天呆,只浅睡了一会儿,此时起身神色已经恢复地和平常一摸一样,任谁也看不出在大殿中鬼侯曾对他说过一番话。 宫无念看着闭目修炼的重归,看着重归清俊白皙的脸上还有在鬼域里折腾弄上的脏污,看到重归一缕碎发贴在了额头上,他禁不住手微微动了动,一道轻柔的蓝光抚过重归的脸庞,又向下抚平了他褶皱的衣领,扫去他身上的尘灰,直到重归靴子上的脏污都被清理干净,那道蓝光才慢慢回到宫无念的指尖,消失不见了。 宫无念微微颔首,看上去满意了。 他懒散站在一边,高瘦的身量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光,将重归整个拢进了他的影子中。 那双桃花眼在黑暗中好像闪着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重归。 “奇怪。” 宫无念低声说了一句,抬起了一只手在重归身前虚空划了几下,正划过了重归的经脉,他轻声说:“你的经脉……怎么变强了。看来是不稀罕我这百年的功力,另有奇遇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定他不光是经脉变强,就连法力也深厚了不少。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保重归这异常没有任何对他自身不利的地方,才轻轻呼了一口气。 “小小年纪……身上的秘密怎么这样多。”宫无念微微俯身,看着重归纤长的睫毛,似乎在等他回话。 就这样纹丝不动盯着重归,两人的呼吸仿佛靠近了许多,又过了片刻,宫无念才慢慢退开。 碰巧此时门外传来轻轻扣门的声音,宫无念垂眸看着重归,理了理衣襟,转身轻盈走到了门前打开门,看着站在门外的申岚,抱臂斜靠在门一边:“什么事?” 申岚朝里望了望:“师祖,我是来找重归的。” “他现在不方便。” 申岚九曲十八弯的脑神经立刻让他瞪大眼睛发出了惊呼:“不……不方便?!” 或许是申岚这一刻的表情过于丰富,惹得宫无念挑起了一边眉毛。 “他在修炼,你在想什么?” 申岚的脸僵了僵,才慢慢变回正常的模样,他挠了挠头,讪笑了两声:“师祖,您别误会。” “我什么都没误会,”宫无念嘴角上扬,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我觉得是你误会了。” 申岚一边作揖一边连忙道:“是是,师祖说的是,师祖饿吗?不如我去给您叫饭?” “申岚。”宫无念一叫他全名,申岚脚下一顿,抬首惶惶,却正对上宫无念意味深长的笑容:“去叫点重归喜欢吃的。” 申岚连忙点头:“好。” “还有,”宫无念又说,申岚再次一顿,“下次再这么一惊一乍的──” “我就揍你。” 申岚抖了一下,一溜烟跑下了楼。 看着申岚逃窜的背影,宫无念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转身时,看到转角玄英的房间窗户开着,玄英正靠在窗边,见他看来,玄英微微拱手。 宫无念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 夜幕再度降下时,四人离开了客栈。 寻到了月州城最高的阁楼,四人飞身而上。 夜间的风微凉而轻柔,吹动四人的衣角。 向下望去,偌大的月州城灯火如同天上繁星,错落明亮,有疏有密。虫鸟鸣声,小贩吆喝声,交杂在一起自远处传来,便也不觉得吵,只觉得热闹。 那灯火映进了四人的眼睛里,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带着亮光。 申岚忍不住惊叹了一声:“真漂亮。” 重归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他从没有站在这样的高处看过城镇,心里有些感触。 万家灯火,漂亮极了。 四人静静在高处站了一会儿,都没有开口。 直到又一阵风吹来,宫无念从袖中掏出了已经化作一团黑气模样的鬼侯。 宫无念一只手抓着浑浊的黑气,另一只手伸进黑气之中,再掏出时,他长袖一撩,低声:“去。” 便可以看见无数闪着微光的血滴顺着他的手飞向空中,那黑气拼命挣扎,似乎在无声地咆哮,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宫无念的手心。 无数血滴悬浮在空中,随着宫无念的手微微向下压,纷纷落下,循着各自的轨迹,找到他们的主人,无声融回人的体内。 没有人发现。 也许再过一阵,月州城的百姓就会慢慢从梦中清醒过来,知道所谓的府君大人已经不存在了。 知道所有的得到,必须要用付出来换,而不是一个莫须有的愿望。 知道付出不一定会有结果,这是世间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直到所有的血滴都看不到了,又静了片刻,玄英侧身,对宫无念道:“尊者,父亲已经派百妖车在城外等候。” “那我们便动身吧。” 说罢,他带着四人,化作天空中四道光线,朝城外而去。 作者有话说: 新地图加载ing... 第31章 松动 “唔──” 申岚扒着窗户,撅着屁股,头往外探着,第九次发出感慨。 玄英坐在申岚对面,正对着他的屁股,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把他拽了进来。 申岚不满地撇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玄英僵硬道:“你这样,会影响百妖车平衡的。” “哦。”申岚心不甘情不愿地安安生生坐好了。自从在鬼域两人一同对付鬼侯的攻击后,他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玄英十分抵触,平常也多少有了些交流。 他有些好奇地问:“这百妖车是谁想出来的?” 他这一问,却引得玄英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探究:“你为什么这么问?” “啊?”申岚愣了一下,他就是随口一问,当年他还在妖族的时候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物什,现在觉得稀奇也不奇怪。 玄英顿了顿,说:“比如,我就不会问人族的水车是谁想出来的。” 他这样一说,申岚一僵,不禁腹诽这老妖怪真是敏锐地很,人族与妖族之间相隔甚远,彼此之间又接触甚少,有什么对方不知道的东西都实属正常,即便见到了,也只会感到稀奇,甚至会觉得自己认为稀奇的,在对方的族群里也许只不过是时常见到的东西,不会有人第一面就问这是谁想出来的,谁做出来的。 像他这样,明明是妖族,却脱离开很多年,知道这东西是近期造出来的,才会有此一问。 申岚哈哈两声:“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你不想说拉倒。” 他心虚地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玄英也不管他有没有听,径自说道:“这百妖车,与百年前妖族战乱有关。” 听到这个字眼,申岚不禁身体僵了僵,缓缓转过了身。 “那场叛乱殃及太多,到最后已经没有哪一族愿意再打下去。等到一切结束后,大家都以为事情过去了,只要慢慢修养,一切都会慢慢好转。” “可实则不然,没过多久,问题便冒了出来。” 玄英抚着百妖车的内壁:“各族出现越来越多无法化形,甚至生下来就是畸形的胎儿。他们的生命很短暂,最短的只有几个时辰,最长不会超过两年。这或许是上天对于我们不珍惜妖川的惩罚。” 说到这里,一向镇定骄傲的玄英神色中竟有些黯然。 他调整情绪,继续说:“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族发现当把那些无法化形和畸形的胎儿聚在一起,他们的寿命就会变长。而且越是活动,他们的寿命便越能延长。这百妖车也就由此而来了。” 申岚没想到这背后会有这样一段故事,有些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他又探身出窗外,看着车下紧密排列在一起,各自灵体闪着不同颜色光的小妖,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他回到车内,问玄英:“这么多年,就一直如此,没有想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吗?” 玄英摇了摇头:“前几年的时候,各族还在不停地想办法解决,只不过都无济于事,随着时间推移,畸形胎儿的出生也在慢慢减少。各族都相信这种诡异的现象会随着时间自己消失,也就没有人再去想了。” 听到这里,一直闭目养神的宫无念睁开眼睛,看了玄英一眼,淡淡道:“是么?若真如此,你父亲还把我叫来做什么?” 玄英一时有些迟疑:“这——”他只是听令将宫无念邀请到蓬山,父亲要对宫无念说什么,请他做什么,他没有多问。现下这样一听,好像确实是为了此事。毕竟如今的妖川除了此事,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烦恼的了。 月州城事一了,宫无念就又变成了那副懒散的样子,他又要合上眼的时候,注意到重归看着窗外有些出神,凑了过去:“重归,怎么了?” “……嗯?”重归回神,他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收回目光,静静平视着百妖车内壁上古朴的雕纹,很快又神游了。 越靠近妖川,他的记忆就变得愈发鲜明。 那只银皮狐狸不停地在他的眼前跳来跳去,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脑中有些记忆在松动,或许有些记忆已经跳出桎梏。他的耳边响起了声音,是他在叫小狐狸阿玄。 他看到了自己和阿玄在一起生活的画面。 两个人一起吃饭的画面,阿玄夜里因为打雷害怕地钻进他被窝里的画面,他打坐时阿玄捣乱的画面。 ——就发生在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无名宅邸里。 第32章 咎由自取 一天说长不长,车行到人界与妖川交界处时,周围荒无人烟。 也许是受到结界影响,人界这一边草木枯萎,香花凋零,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迹象。 宫无念微微偏头,垂眸看着窗外,微微蹙了蹙眉。 玄英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朝结界方向一掷,无形的结界上出现阵阵波纹,接着慢慢裂开了一道口,百妖车驶入之后,那道口很快闭合,令牌又飞回了玄英手中。 “这结界看上去,可比从前牢固了不少。”宫无念道。 玄英答:“正是,自那次叛乱后,各族都将自己族群外的结界加强,也就使妖川与人界之间的结界变得更强。可妖族彼此之间毕竟有时会有往来,于是便以此令牌为咒,可短暂破开结界。” 听到这话,重归看向窗外,彼时四人已经进入了妖川。巨大的花木就连颜色都比人界要艳丽几分,异兽翱翔天际,但可以看出天上似乎有无形的障碍,即便是在天空,不同的鸟兽也只飞行在不同的一片空间。 他眼底闪过疑惑:“如此,与牢笼何异?” 玄英一愣,没有说话。 百妖车朝着蓬山而去,凭着玄英手中的令牌,他们穿过数道结界,翻过数座山川,终于停在了南方一片高山的山口处。 百妖车缓缓降落,稳稳停在了地面上。待到四人下了车,百妖车便朝着后山飞去,那是专没为他们准备的停泊之处。 山口旁边一块巨大的石碑,上是暗红色的蓬山二字。 申岚看着空荡荡的山口哼了一声:“说是请,结果千里迢迢赶来,却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玄英,你们蓬山的待客之道有些寒酸啊。” 宫无念懒散靠在重归一边的肩膀上:“无妨,自己走又不是上不了山。” 一时间玄英脸上有些微微泛红,不知父亲到底是何用意,明明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将人请回来,结果却如此失礼。他只得硬着头皮躬身道:“尊者里面请。” 说着,快走两步,在前头带路。 宫无念朝着山顶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山腰上的房屋前的妖火,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揽着重归向山上走去。 石头搭起的房屋错落在山腰上,各自门前都燃烧着不同颜色的火焰。重归在书中看到过有关这个仪式的记载,传说妖川每一户家中门前都有一个灯座,专门用来承载妖火。 家中每添新丁,大火苗中就会生出颜色不同的小火苗。兴旺的家族门前的妖火数量奇多,颜色各异,远远看去像一株巨大且色彩奇特的花朵。这是强盛的象征。 少的门前只有零星几簇,看着格外可怜。 而他们站在山脚下,都能看到山顶那株异常壮大,明艳的‘花’。可想而知本宗的强盛。 四人当然不可能是一步一步爬上山,进入山口之后又走了一段路,就走到了蓬山的传送阵处。 玄英心中有些奇怪,虽然因着结界的缘故,守卫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严密。但是也从来没有到过像现在这样一个都没有的程度。 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一阵,族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打开传送阵,四人迈进之后,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山顶。 眼前一条大路,通向前方矗立的蓬山本宗大殿,两侧是身着黑甲的守卫,见到玄英来,齐齐躬身道:“少族主。” 玄英一撩手让他们起身,正要将人往里带去却身形一顿,他看到大殿之上走下来一人。玄英眼前一亮,快步迎了上去:“父亲。” 重归眯起眼看向来者,对方身着暗紫色金纹袍,黑冠,剑眉,虽是中年长相,但是非常英俊。更让人在意的却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另外两个特点。 他的眼睛是暗金色的,并且,他的头上有一对半犄。 这是近龙族大成的象征。 即便贴上‘近龙’二字,但龙族乃是神族,而近龙为妖,终究是相距甚远的。唯有大成者,才会有半犄这种极其接近龙族的象征。不过即使如此也已经格外不易。 如同风族这样的蛇族,即便是大成,即便炼至化境,也终究是妖,和龙族之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甚至说是天堑也不为过。 申岚站在重归斜后方,默默看着蓬山族主头上的半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的神色。 族主轻轻拍了拍玄英,暗金色的瞳孔微转向宫无念,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上前一步:“尊者,快里面请。” 宫无念静静看了他一眼,直起身,并没有说话,朝里走了去。 族主脸色微微僵了一下,转身走在宫无念一边,一起朝着里面走,侧脸对玄英说:“英儿,招呼好两位小朋友。” 重归正要跟上去的脚步一顿,微微蹙了蹙眉。 宫无念扭身对着族主,语气不轻也不重:“他们跟着我。” “这……”族主犹豫了一下,正对上宫无念寡淡的眼神,又恢复了笑容:“也好,也好。” 就这样,几人一同进了大殿。 里面已经备好了席面,奇珍佳肴摆了满桌,身姿曼妙的侍女垂首一旁,显然只等着几人到来。 族主请几人落座,自己则坐在了正中的位置上。 “父亲……”玄英皱眉低声,他总觉得,今天父亲有些奇怪。 宫无念似乎什么也没注意到,缓缓落座,一只胳膊撑着桌面,目光在桌上扫了一扫,又悠悠转向族主,似笑非笑问道:“玄城,你如此焦急,竟然还有空在乎这些虚礼。” 玄城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惨淡一笑:“已经到了这一步,再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宫无念指尖缠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淡淡道:“本座虽不知内情,却毕竟活了不少年岁,眼力还是有一些的。多少看得出来,蓬山此灾,乃是你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玄城彻底僵在了座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继而变得凝重,近龙族大成者,即便是情绪的波动都会影响到周围的人,一股威压散开在大殿中。申岚和重归都感到了一股不适,那些灵力低微的侍女更是身形不稳,玄英神色一变:“父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了。 宫无念神色微冷,指骨在桌上轻轻一扣,好像有一股无名风吹了进来,顷刻间将那股威压吹散。宫无念道:“族主,这里有孩子们在,还是有些分寸吧。” 玄城神色一晃,叹了声气:“抱歉。” “有这个功夫,你不如将事情讲清楚。” “尊者这是答应了,会帮助我族?” “我既然来了,自然有我的打算。”宫无念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玄城,“你照实说,便是。” 作者有话说: 新地图已抵达,大家可以赞助一些海星! 第33章 蓬山 大殿内是短暂的寂静。 玄城挺阔的身姿,一点一点松懈。这位数十年如一日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强势的蓬山一族族长竟难得看出些疲惫来。他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玄英,叹了声气:“英儿,你也坐下。” “是。”玄英看着父亲的眼神中有些担忧,他应声坐到了父亲斜后方的位置上。 玄城屏退左右,又侧目细细端详宫无念,才开口道:“尊者在烂柯山闭关二百年,一朝出山,有以生身硬闯地府之能。我蓬山一脉的危局,非您不能解,还望尊者能出手帮我蓬山。”他顿了顿。 宫无念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扫了扫玄英。 看来玄英是将一路行程事无巨细讲给了他父亲。 玄城只得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道:“闲话不叙。事情还要从百年前妖族内乱说起,准确来说,要从上一任龙王退位,新龙王重启龙门说起——这也是,妖族内乱的起因。 不知道尊者是否听说过龙门。民间素有鲤鱼跃龙门的说法,其实这种说法有失偏颇。龙族在远古本为妖,后因功勋卓著,且神魂强大、至纯至慧被旧神封为神族。也因此,龙族是唯一不住在云十洲的神族。自那之后,旧神认为三界之内英才济济,神位不一定只在神界传承。龙族被册封之后,旧神授其掌管登天门。只有品行实力神魄得到龙族的认可,才有走过登天门的机会。” 重归听得认真,玄城说的这些,他在藏经阁里从未见过。 “万年岁月,登天门始终由龙族掌控,因此也将登天门叫做龙门。” “然而自上任龙王在任千年,始终不曾说过打开龙门。数不清的强者蹉跎千年,又郁郁而终。 这也是现任龙王打开龙门后,妖族异常狂热的原因——不但如此,只因现任龙王开龙门的时机有些匆忙,当时的人族又受到恶极渊影响,人才凋零。因此那一次龙门开启只有妖族知晓。” 说到这里,玄城的双目中渐渐出现一丝光亮:“我蓬山一脉,是唯一被龙王看中的族群。当时众多妖族首领齐聚东海,龙王唯独将我叫到内帐,传给我神力,告诉我只待龙门一启,我族强者便可受封成神!”说到激动处,玄城猛然咳嗽了几声。 缓过来后,他顿了顿,眼力的那一点亮光就慢慢熄灭了,只徒留一片黯然:“可是还没等到受封开始,妖族便开始内乱。妖川震荡,此事惊动了云十洲,神族对于妖族失望透顶,夺了我们登龙门的机会。而龙族也设下结界封锁,我们再无机会踏足东海。” 玄城喝了口茶,却觉得口中仍是一片苦涩,他继续道:“我蓬山一脉的厄运也从此开始。且不说内乱中,我族因为被针对受到重创,就连龙族授予我的神力也出了大问题。” 玄城叹了口气,伸出手掌,眼神微微一凝,掌间便冒出一股纯金色的灵力,只是掌心一股,就给人极庄重威严之感。可是又过了片刻之后,竟然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金色的灵力中冒了出来,一点一点缠绕着向上,给人一种诡异之感。 “父亲!这是怎么了?”玄英有些吃惊,父亲从未说过他的身体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宫无念看着那缕黑气,也微微眯起了眼。 “我……已经开始被吞噬了。”玄城有些艰难地开口,眼底闪过一丝恐惧:“也许因为我族只是近龙的缘故,无法承受强大的神力,我自身的修为在不断被这一股神力所吞噬。” “不仅如此。不知是何缘故,我已经无法再离开蓬山。那道山口,便是我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每离开一步,我的妖丹便会燃烧一分。” “还有更甚之处,”玄城顿了顿,“虽然我将消息压了下去,但是我族的畸胎要远远超出其他族群,就连一部分正常的胎儿,成年之后都或多或少有些不寻常之处。我思来想去……我族与其他族群唯一的不同便出在我身上。我族遭此一劫,也许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玄英已经愣在了当场,父亲口中说的到底是他从小生活在的蓬山吗?为什么他印象中却不是这样的。 恍然间,他想起自从妖族内乱之后,父亲早早立他为少族主,让几位兄长从旁协助。 申岚也有些发愣,他当时还小,只知道蓬山是唯一获得龙族认可的族群,没想到背后却是有这样的内情。虽然这么想有些不地道,但他开始有些庆幸风族逃过这一劫。 “那日,玄石被送回来之后,他破损的元神之上有尊者留下的印记,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与这神力有相似之处。我料定尊者定与神族颇有渊源,此番,还请尊者救我族一命。” 说道最后,玄城抱拳,语气已经称得上是谦卑。 重归侧目看向姿势未变的宫无念,后者静静看了玄城半晌,才开口:“那些成年后,身上依旧有问题的,你是如何解决的?” 玄城如实答道:“我生恐那异样使得他们寿数难长,与族中几位长老这些年一直在商量对策,我以收编侍卫为名将他们都留在身边,时刻确保他们无恙。” 宫无念又问:“你呢?你还有多久寿命。” 玄英猛然抬头看向父亲,目光中满是惊骇。 玄城看着他的目光,长长叹了口气,他心想着早晚也是要说的,不如就现在当着玄英的面说出来:“最长……也不过百年。” 百年,那对于父亲这样的强者来说,本应是弹指一挥的岁月。 玄英心中满是不可置信。 宫无念听到,并不觉得吃惊,又问:“外面站着的那些侍卫,就是你收编来的吧。” “正是。” “辟个屋子出来,让我先瞧瞧他们。” 玄城大喜,连忙道:“玄英,依照尊者吩咐准备。” 玄英愣愣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动身,直到玄城拍了拍他的肩膀:“愣什么神,还不快去。” 被父亲一拍,玄英才勉强提起精神,起身。 申岚看着玄英那有些恍惚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看着他出了门,到底是没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少族主:我们好像在两个不一样的蓬山。 (咳咳,希望同志们热情地用海星砸向我。) 第34章 问题 玄英将侍卫带到了偏殿。 他进来之后,便有些茫然地立在一旁,目光只知道跟着在殿内走动的父亲。 宫无念坐在桌旁,给那些黑甲侍卫检验。他一个一个看过去,有的妖丹生而有缺,有的无法完整化形,有的骨骼僵硬,有的皮肉生疮。重归站在一旁,看到宫无念伸手在一个黑甲侍卫的身上几处轻轻点了点,那黑甲侍卫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抽搐了几下,倒在了地上。 玄城忙问:“这是……?” 却只见宫无念面色不变,又在其他侍卫的身上,各点几处,均在不同的位置。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黑甲侍卫便全倒下了。 “你确实没有说错,他们变成这样,多少都是受了你的影响。”宫无念叹了口气:“与其说你被龙王的神力吞噬,不如说是他的神力在扩散。” “刚开始只是影响你,慢慢影响你的族人,若不是有这结界在,还会影响其他族群。” “不过,”宫无念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玄英:“玄英是你的血脉至亲,他却不受影响,这是什么缘故,我一时还不大清楚。” 玄城已经是愣住,忘了作答。 宫无念看着躺在地上的侍卫,言道:“想必你和族中长老是看出灵力运转会让他们身体情况更加糟糕,故而将他们的灵力锁住。”宫无念问。 “正是。”玄城涩声。 宫无念俯下身仔细观察身边一个黑甲侍卫的脸色,起身后他轻摇了摇头:“岂不知堵不如疏的道理,你越是压制,等真到了那要命的时候,就是决堤之水,无力回天了。” 玄城面露苦色:“我何尝又不知晓,只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怎能看见他们死在我面前呢?十几年前,我们甚至暗中将妖医请来,可就连他都毫无办法。只给出了我这诛邪丹,说是多少对他们有些好处。” “妖医?”宫无念蹙眉:“诛邪丹你给他们吃过了?还有吗,拿给我看看。” 玄城早已准备好了,从袖中拿出一玉瓶递给宫无念。 宫无念接过来,打开倒出一粒,直接扔进了嘴里。须臾,他噗笑了一声:“奇枝花、玉皇草、灵金叶、紫尘……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妖医?” 玄城被他这笑弄得有些懵:“就是……杏林谷在外的游医,尊者,这有什么问题吗?” 宫无念晃了晃手中的玉瓶:“这不叫诛邪丹,这是百毒丹。” 重归闻言抬头看向他,宫无念笑言:“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些侍卫……” 先是灵力被封,与普通人无异,又被喂下百毒丹,情况已经不能更糟了。 “怎,怎么会?我与族中长老看过这诛邪丹,是没问题的啊。”玄城愕然。 “对于其他族群确实没有问题,但你们即使近龙,毕竟是蛇类,刚刚我说的那几味药,凑在一起对蛇族来说就是毒药。是无解的慢毒。这种事情你们不知道很正常,但杏林谷的妖医肯定知道。” 玄城身体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他只觉得气血直冲颅顶,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你给他们吃多久了?” “十几年间,每月一次……从未断过。” “还有……” “还有?”宫无念声音提高一度:“还有什么?” 玄城一把年纪,急得眼角都要开始泛红了:“我怕身体正常的族人随着时间推移也会受到影响,便也将诛邪丹分给他们,半年一服。” 沉默半晌。 “嚯。”宫无念将瓶子随手扔在了一边的桌子上,看着玄城,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你到底有多少百毒丹?” “……那妖医说要长期服用,便将药方也给了我。“ 宫无念一时失语。 玄城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终于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身体晃了晃,被快步走过来的玄英托住:“父亲!”他双目已经有了泪光,看向宫无念:“尊者,求您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吧!” 宫无念沉吟半晌。 “龙王神力留后再说,目前要紧的,是抽出他们体内的毒。若只是排毒,本非难事,只因又受到龙王神力所扰,他们的灵脉已与常人不同,加之服毒时间太长,毒与灵脉相融。贸然抽出,必定爆体而亡。” 宫无念接着道:“不过既然杏林妖医下毒在先,便生了因果。若能将那妖医巡回,此事或许还有转机。”他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或许。” 玄城眼中已有了绝望之色,他重重咳了几声,才沉沉开口:“杏林妖医想来以面具示人,谷内医者众多,怕是想寻也没处寻了。” 宫无念挑眉:“你连他的腰牌都没瞧?” 那是唯一能辨别杏林谷妖医身份的物什。 “这……”玄城面露难色,“当时情况危急,有不少族人陷入昏迷,我们碰到那游医时,他也是刚从另一族出来,听说腰牌被那族中幼子玩闹时弄丢了。我们见他身穿杏林谷的衣袍,拿着杏林谷的药箱,便不疑有他,直接将他带了回来。” 对于玄城这一番说辞,宫无念顿了顿,最终也只得轻叹了声气:“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那妖医从哪一族来的,这你总知道吧?” “狐族,他从本宗胡府来。” 重归抬眼。 “胡府?”宫无念轻笑一声,“昨夜听禅传信,说是狐王大寿,听闻我出关便将拜帖送到了烂柯山。本来是不愿去,现在看来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他看了看躺在地上半百之数的黑甲侍卫:“我已暂时稳住了他们的灵脉,先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他们。一切等我从狐族回来再说。” 玄城连忙撑着身子说是,又有些疑惑地问:“尊者此去是找那妖医?可那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狐族与杏林谷又走得颇近,来往不少,怕是难查。” 宫无念静静看了他一眼,笑道:“万事万物,皆是因果。既然你这里的因果断了,我便只能去别处寻因果。” “族主,虽然你殚精竭虑多年,但是有句难听话我还是要讲。这因果乃是天道,我已从你这里——看到了亡族之相。”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个月,小菜鸡要继续努力码文! 第35章 睡觉 宫无念这一句话,让玄城心中死灰一片。 想起从父亲手中接过蓬山,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当时的蓬山,当时的妖川,并不是如今的样子…… …… 宫无念知会了莫听禅,后者两天之内会派人将拜帖送到。狐王寿宴还有七天,这期间他们便在蓬山后面的停云殿歇下。忙碌了一天,宫无念已然有些疲惫了,带着重归去了停云阁,而申岚犹豫了犹豫,留下来陪在玄英身边。 看到玄英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中实在不忍。 说回住所,既然已到此处,宫无念和重归便没了住在一间屋子的道理。宫无念看着重归叹了好大口气,颇有些哀怨地走进了房间。 看这模样,估计没人会认为两人只有一墙之隔。 重归摇了摇头,也回到了房间里。 他背身关上门,靠着门有些出神。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有机会去胡府,届时他必须要去找到阿玄,把他带走。 这样想着,重归突兀觉得有些冷,身体微微颤了颤。他蹙眉看了看房间四周。蓬山在妖谱中乃是大族,没想到背后却有这么多不能言说的苦楚,也许是他比较敏感的缘故,在这里才没呆多久,他就已经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他轻轻呼了口气,抬步走向床边,心中暗想这几日的时光不能虚度,他要抓紧修炼。 不知何故,一种淡淡的不安笼罩在他的心头,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在那之前,他要抓紧一切机会提升自己的实力,至少──不能给师祖拖后腿。 重归盘腿坐在床上,清空了脑中杂念,数息之后很快入了定。 另一边,玄英将父亲送回内殿休息后,又将一众侍卫安排妥当,才闲下来,愣愣坐在大殿内。 看着满桌子的佳肴美酒,眼里只有不尽的迷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出门一趟,为什么回来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黑甲侍卫明明是父亲自己精心挑选的…… 族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族人身体有恙?父亲又怎么会……? 玄英只感觉头锥凿一般疼,他双手撑着额头,始终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一样。 申岚无声站在门一边,静静看着他。 妖川内乱时风族险些灭族,他理解那种迷茫和无力。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 想起他因为风族落选,甚至认为妖族内乱与蓬山有关而一路上对玄英心怀怨怼,他已是十分后悔,两人毕竟并肩作战过,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在他身边。 两人一坐一立,就这样静了许久,直到天色都暗下来一些的时候,玄英终于动了动。 他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申岚:“……你还要在那站多久?进来吧。” 申岚挠了挠头:“哦。” 他走到玄英一边坐下。 玄英口中干涩,拿起桌边的酒壶倒酒,一饮而尽。申岚摸了摸有些干瘪的肚子,也拾起筷子打扫一桌子的残羹冷饭。 玄英叹了口气:“饭都凉了,你就这么吃?” “凉了也能吃。”申岚口齿不清回了他一句。 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喝酒一个吃饭,互不干扰。 又过了一会儿,玄英看着他开口问:“你是妖族,对吗?” 申岚狼吞虎咽的速度慢了一些,他没有否认,含糊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终想通,就是在鬼域的时候。”玄英又喝了一杯酒:“见你们第一面的时候,我察觉到过一缕妖气,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当时大概是尊者帮你隐瞒吧。” “不过,我看你总觉得有些熟悉。在鬼域大殿你我对抗那黑气时,虽然你极力隐藏,但我却察觉到了风族的妖气。” “我便想起了风族幺子流落在外,风王风后一直在找,想来就是你了。” 申岚顿了顿,停下筷子。 也许是酒喝多了,玄英难得话多起来,他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怔怔看着殿上的梁子:“我听说风族受到重创……当年,对你来说一定很痛苦吧。” 申岚撇了撇嘴,心想:他可真讨厌。 好心来陪着他,结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己难过就算了,干嘛提别人的伤心事? 现在好了,搞得申岚心里发堵,他也吃不下去了。他重重叹了声气,也靠在了椅背上。 两人齐齐盯着殿顶上那根梁子。 “你说……真的有妖族曾经越过龙门,去到云十洲吗?”申岚思索片刻,开口问道。 玄英不知该怎么回答。 也许曾经有过,不过那也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了。对于他来说,云十洲只停留在字面这三个字上。 而龙门……更像是一个诅咒。 蓬山就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中,几乎要走向破灭了。 “说到底,那场妖川的内乱到底是怎么起来的。” 玄英眼中闪过迷茫:“不知道。” 好像突然就乱了,谁也不知道是哪里先起了争端,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深陷其中。 当时就没弄清楚,现在已经成了陈年往事,算来算去更是一笔糊涂账。 申岚顿了顿,慢慢悠悠直起身,从座子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玄英的肩膀:“好好去睡一觉吧。明天睁开眼睛之后,就打起精神。事情还没走到绝路上呢。” “这些天你大抵也知道了,师祖他不是普通的修道者。别看他总是一副不大正经的样子,正事不会含糊的。他说了会管,就一定会管到底。” 申岚认真地说:“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养足精神。这样到了紧要关头,才能出上一份力。” 玄英看着他,竟觉得有些被鼓舞到,他提了口气点点头。 一路奔波他没觉得累,现在是却觉得累得好像一根指头都不愿意抬起。玄英缓缓站起身,抬眼:“知道停云殿怎么走吗?” “不就后面吗?” “知道就好。我没有力气去叫侍女给你带路。”玄英扶着椅子,“你要是走到一半迷了路,就自己随便走走,碰到活的就问问。我要去睡觉了。” 说完,他便神游一般飘走了。 “你可真是……”申岚在背后用手指直点他:“看在你们家出事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申岚哼了一声,朝停云殿而去。 第36章 子夜 因为之前玄英吩咐过,撤出了大殿所有的侍女,所以入内时显得格外安静。 申岚进殿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脚步都有回声。 他背着手,入了院子之后,轻易找到了宫无念和重归所在的房间。这俩人果然挨在一起,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申岚随意挑了个屋子信步走去,却突然感到一股视线在看着他。申岚猛一转头,看见拐角处冒出来一个小脑袋,看到申岚发现了他,‘嗖’地缩了回去。 哪里来的小孩儿? 申岚看着那个方向,站在原地没动。没过一会,那又小又圆的脑地便又往外探了探,看到他还没走,就又立刻缩了回去。 申岚有些好奇了,他身形一闪,出现在了那小孩的身后。微微俯下身,轻声问:“小朋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小孩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头都没回,‘噌’地跑了出去。 一下就跑没影了。 申岚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估计着这可能是玄城的哪个小儿子,不然也不会在蓬山大殿里乱跑,也许是蓬山来了客人觉得好奇才偷偷跑过来。 申岚打了个哈欠,回了屋子。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家家户户点了灯,从蓬山顶到蓬山脚,光一寸一寸铺开了。 蓬山惯是晚上热闹的,族人们基本都不会在屋子里待着。宴会、篝火,这是每夜必不可少的。 妖川不像人族一户人是一户,彼此之间最多是街坊邻居,他们本就是以族群为居,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血脉相连,因此格外亲近。 除了黑黢黢的蓬山大殿,蓬山一入夜看上去一片欢腾。 谁也不会注意到,蓬山族主此时就坐在蓬山大殿顶上,隐匿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俯视着。 他身侧有风掠过,眨眼间便多了一个布袍老者。 玄城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外。 “怎么样?” “您不是,都听到了吗?” 玄城看着下面的灯火,目光中有些痛苦:“都怪我,如果当初没有接受龙王的神力,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城儿,”布袍老者声音加重,“这不怪你,你也没有反悔的机会,明白吗?” “......是。” “过几日狐王寿宴,派几个得力的,要盯紧了宫无念。我看得出,他身上有些异样。” 玄城似乎有些不赞成,“是我们将人请了过来,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当。况且这宫无念并非泛泛之辈,这样,恐会引起他的怀疑。” 那布袍老者冷笑了一声:“总比我们功败垂成要好。城儿,这么多年了,你这优柔寡断的性子怎么也改不了,迟早会误事。” 玄城没有反驳,只是微微垂了垂眼:“我知道了,长老。” 像是想到了什么,灰袍老者轻轻‘嘶’了一声:“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他的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你找个机会,探一探虚实。” 玄城有些吃惊,长老的实力如何他是最清楚的,这世界上能让他说出危险二字,可能一个手掌就能数得过来。 顿了顿,布袍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成,则眼下一切危局可解。若不成......”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撩袖,闪身消失不见了。 ...... 宫无念睡得很沉。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甚至浮起了一层薄汗。 他醒不过来,浑身仿佛坠入冰窟,被冰火燃烧,冷热交融,这却不是最难忍的。他觉得脊骨之上好似密密麻麻排满了蚂蚁,细细啃咬,奇痒无比,奇痛无比。 无论如何,他都不得解脱。 又严重了。 之前他已经感到身体有恙,清醒的时候还可以忍耐,装作无事。然而一旦入夜之后,蚀骨之痛如影随形,偏偏他的眼皮像是被人狠狠按住,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他这二百年到底闭关了个什么? 宫无念已经不止一次在心底这么问自己了。 每到这种时候,宫无念既有些庆幸重归没有和他在一个屋子,自己这幅样子不会被他看到。还......又有些失落。 宫无念不禁在脑子里嗤笑自己没正行,这样的关头,脑子里竟然想这些有的没的。 痛和痒仿佛涌起来的波涛,汹涌澎湃,有时又有片刻的缓和能让他喘口气,紧接着就会更加剧烈——宫无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实则身体里已经炸开了锅。 不知就在这样的痛苦中折磨了多久,等他终于意识清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撑着床,半身支起,皱眉伸出一只手扯了扯领口,衣服已经被一身的冷汗黏在了身上,十分难受。 他施了个法术将身上的水分蒸干,浑身变得清爽,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很暗,宫无念起身抬手将架子上的黑袍取下披在身上,缓慢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院子里的凉风吹了进来,像是要吹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走到院中,抬头看向天空,天上不见一丝乌云,月光皎洁,星辰明亮。 宫无念一撩衣摆,坐在了院中的石桌旁。 今夜已然毫无睡意,他看着天空中星辰,微微有些出神。 顿了片刻,宫无念俯身从地上捡起几块儿石头。与其闲坐,他倒是想起从前跟着人间一位道长学过卜算之术。 其中一种,与星象相合。正适合眼下这情景。 算什么呢?宫无念思索了思索,有了主意。他抖了抖手中的石子,轻轻一抛,几块石子滚了滚,落定在石桌之上。 宫无念摸了摸下巴,仔细端详桌子上散落的石子。 看着看着,宫无念一边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 这—— 眼前的卦象,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作者有话说: 某作者一日之内爆更(不是)两章。 第37章 不在 宫无念要算,本也只是一时兴起。 有言道,疑者问卜,决者不算。他本来就不信这个,也只是闲来打发时间的。 可是这结果也是实在是,过于飘忽了些。 这世上能让他感到惊奇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好像大多都出在了重归身上。 宫无念算的是什么呢? 在这漫漫长夜,他就想起了鬼侯口中所说的,重归与他的姻缘。 与重归初相识的时候,他便心里感到有些异样,不过当时他既已看出自己和重归并无前缘,便没有再去深究。如今一算,结果竟大相径庭。 卦象显示两人是,有情无命,前缘断绝。 白话点说,两个人前世确实有缘,不过却是死缘。上一辈子,两人的命象没法同活,最终是以宫无念惨死做解。 可这就又有一件事要说了,听申岚所言,重归要转世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在闭关呢。再往前数一百年,他在人间游历也从来没有遇到重归,那他们俩这前世之缘究竟是从何算起呢? 莫不成,还是上上辈子的事情? 宫无念看着桌子上的石子,长长叹了口气,但凡是沾到重归的事情,总是显得杂乱无章,难以让人理出个头绪来。 他抬手一扫,将桌上的石子挥落到地上。 飞身而起坐到了房檐之上,挑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夜空。 闭关醒来之后,他已经渐渐清楚,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有许许多多让他觉得矛盾的事情都在暗中酝酿着,迟早会迎来爆发的那一天。 可宫无念不喜那些。 不喜......又有什么办法呢。 再过一个时辰,天大约就要亮了。 ...... 天刚破晓的时候,宫无念起身回了院中。 正巧,重归推开了房门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他,快步走了出来:“师祖。” 宫无念轻笑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重归只是浅浅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毕竟他昨夜也没有睡着,打坐一夜。 宫无念看着他眯了眯眼:“重归,你这修为......可真是让人有点吃惊,一夜不见,竟又涨了许多。”他缓步走到重归身边,绕着他走了一圈:“庞奎倒真是说中了。” 重归正经地点了点头:“正是。” 宫无念被他那模样逗笑了,他拍了拍他:“饿了没,昨日舟车劳顿,也没有好好吃顿饭。走,跟着师祖去吃好吃的。” 重归回头看了一眼:“用不用把申岚叫醒,一起。” 宫无念点了点头:“去叫吧。这厮挺贪嘴的,不叫上他,待会儿定又要闹了。” 重归应声敲了敲申岚的门,没听到动静,以为他还在睡,便推门而入了。 他走进里面,“申——”重归脚步一停。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重归走过去抹了一把床,冰凉冰凉的,根本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重归快步走出了门,“师祖,申岚不在。” “不在?”宫无念蹙了蹙眉,他在房顶上待了一夜,可没看见有人出去。 宫无念道:“昨夜没人离开,他昨天就没有回来。” 重归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昨日说要陪玄英。” “走,”宫无念道,“我们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先短小一下。 第38章 后山 两人途径大殿时,先碰到了玄英。 重归上前便问:“玄英,看到申岚了吗?” 玄英茫然摇头。 “昨日你俩分开之后,他去哪了?” “回停云殿了啊。”玄英愣然,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只不过他发现申岚不在,微微皱了皱眉:“怎么了,他没回去?” 重归:“嗯。” “难不成真是迷路了?” 玄英对重归和宫无念道:“别急。这里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没有令牌,不可能离开蓬山去别处。兴许是有什么事,昨晚才没有直接回停云殿。” 重归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不会的。申岚虽平时玩闹,但是若真是有事离开,况且是离开一夜,他一定会事先跟我说一声。” “那我们现在去找。”玄英应了一声。 “等一下,”重归叫住玄英,“你们昨晚干什么了,可曾触碰过什么东西?” “......喝酒,吃饭。呃,申岚吃了好多菜。” “碗筷可在?” “已经收拾走了。” “收到膳房了?” “正是。” 重归神色稍缓了一些,“带我们去膳房。” 玄英应声带着二人向膳房的方向去,三人步伐极快,几乎是闪身的功夫就到了。 重归大步迈入门,找到了放置碗筷的地方,他环顾四周,看到角落的水缸,快步走过去舀了一勺水,手指在水面轻点,化了一张符,在眼前平平一扫。他的眼睛微微发着一丝蓝色的光亮,看向了那放置碗筷的地方。 玄英有些疑惑:“你这是,要用追踪术?可是这些碗筷已经清洗过了。” “无妨。”重归一边说话,一边上前拿下来了几只碗和碟子:“申岚是妖,妖与人不同。如果用特殊的显性咒,就可以看到洗也洗不掉的痕迹。” 宫无念和玄英齐齐看向他,重归抬头:“怎么了?” 玄英问:“你知道他是妖?” 重归轻叹了声气,将碗碟在桌子上摆放好,又挑出来两只筷子:“早就知道了。” 他双手结印,此时的他已是今非昔比,因为修为进步太多,结的印显得格外凝实,他将金印向下一压,接触到的一瞬间,金印便与桌子上的碗碟筷子相融,迸射出一道极细的金光,就像一条金线,直直朝着门外而去。 正站在门前的宫无念低了低头,看着穿过自己身体的金线,错步往旁边闪了闪,让金线顺利地延伸了出去。 “走。”他们跟着金线,出了门。 金线所勾勒出来的,正是他接触这些碗筷之后行走的路线,三人过了大殿,顺着路一直走到了停云殿。 三人都有些意外,玄英问:“他回来过?”刚才重归不是说他没回来吗? 他们跟着金线继续走到了殿内,发现金线走到了院中,突然拐了个弯,走到了一个角落里,然后又原路折返,走到了一间屋子门前。可是金线并没有进屋子,而是再次拐了个弯,走到了重归门前,却也没有进重归的门,接着又拐了一个弯,直直朝着院外走去。 走出了停云殿,金线戛然而止。 重归看着那像是切断了一样的金线尾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宫无念啧了一声,有些奇怪:“这厮绕来绕去,是干什么呢?” 重归沉默不语,如果刚才只是猜测和担心的话,那现在这追踪的咒术几乎已经可以证明,申岚出事了。 追踪咒术一头系着媒介之物,另一头系着追踪之人,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追到一半就断了的道理。 玄英显然也被这走势成迷的追踪咒给镇住了,皱着眉沉思。 “蓬山之内,除了那些侍卫的身体和那些畸胎,可有什么别的异常?” 玄英摇头:“从未有过。”不过说完,他又不确信地补了一句:“应该是没有过......我不敢断言。毕竟之前,这些侍卫的身体有有异样我却没能察觉。” 宫无念问:“你父亲呢?” “他说今日有事,要出门一趟。一大早就离开了。” 重归脸上的担忧之色更重了。 下一刻,宫无念垂眸看了重归一眼。一抬手,精纯的法力从他体内澎湃而出,化成带着黑气的结界刹那间向上撑起,完全将蓬山笼罩在内。 玄英大惊:“尊者,你这是?” 宫无念一向皮肤苍白,此时更白了一些却也显不出来,他将咳嗽咽了回去,淡淡说:“找人,这么大点地方,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说着,宫无念就飞身上了半空中,穿过那层黑气,他一掌向下一推,那黑气便飞速收缩,一种黑云压顶的强烈压迫感让玄英险些以为宫无念是要毁了蓬山。 不过那层黑气仿佛只是气体,在往下压的时候穿过了房屋,渐渐收缩,朝着一个方向收缩,那是蓬山后山的方向。 宫无念看着还站在地上的两人:“还愣着干什么?跟着我。” 他飞身朝着蓬山后山而去,重归立刻反应过来,也跟了上去。 “诶那里——”玄英还没说完,两个人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只得叹了声气,赶紧追了上去。 蓬山的后山距这里有相当一段距离,三人片刻的功夫就到了。 宫无念扫了一眼山林口处石碑上的‘擅入者杀’四字,抬步便要往里走。 “等等!”玄英赶紧叫住他,“尊者,这是族中长老休息的地方,一向不让人随意打扰,就连我爹都不能随意进去。” “可申岚怎么在里面?”宫无念挑眉。 “这......”玄英当然不可能怀疑宫无念说的话,他说申岚在里面,那申岚肯定是就在里面。 宫无念道:“放心,要闯也是我和重归硬要闯,与你无关。” “尊者怎么这样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玄英有些着急,他只是怕到时候长老真的和宫无念打起来,那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闲话少说,我们一起进。” “诶,诶!” 在玄英的惊叫中,宫无念一手带着一个三人一起进了被浓雾笼罩的山林。 几乎是进入山林的一瞬间,玄英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他这么忌讳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还是他年少的时候,父亲多次告诫他长老在后山歇息,让他不要轻易去打扰。然而当时他少不更事,嘴上满口答应,实则心里不以为然。他见过族中长老,一个一个和善得像弥勒佛,而且都可喜欢他了,就算他进去又能怎样呢?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玄英就为了满足好奇心,和三哥一起闯入了禁林。 结果......那结果玄英已经不愿意回想了,如果不是当时父亲及时赶到,他和三哥命休矣。 可是......现在宫无念带着两人在禁林中走了好长一段路了,竟然一点事情都没发生。在这浓雾弥漫的地方,宫无念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干扰,不论是直行或是转弯都很果断,就像是知道路一样。 又走了十几步,宫无念停下来了。 “咦?”他皱眉看着前面一棵树下,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三人快步走过去一看,正是申岚,只见他双眼紧闭,面色铁青。 重归赶紧俯身看他,他轻轻拍了拍申岚的脸:“申岚,申岚?” 申岚没有任何回应。 宫无念看了一脸浓雾深处,轻蹙了蹙眉收回视线:“先把他带出去。” 第39章 心疼 “申岚,申岚!” 把申岚带回来安置在床上。重归目光中担忧之色愈发加重。 宫无念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先退开一些,随后一手搭在了申岚的脉上,另一只手盖在了申岚的额头之上。 须臾,宫无念收回手。重归问他:“师祖,如何?” 宫无念的神色微微缓和:“本体无碍,只是灵力耗尽。好好养着,有个几日便能醒过来。” 重归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站在他身后眉头紧锁的玄英听到宫无念这样说,紧皱的眉头也微微松了松。 “不过,”宫无念抱臂斜靠在一边:“不知道这厮看到什么了,大约是受了惊吓,有些失魂的先兆。我已稳固住他的魂魄,我们先出去,让他好好歇着吧。” “好。” 三人出了房间。 门外,宫无念看着眉头依旧蹙着的玄英,问他:“玄英,你当真不知道蓬山发生过什么事?” 玄英抬头来看他,有些茫然:“尊者想说什么?” “只是觉得,这蓬山好像藏着许多的秘密。”宫无念神态轻松,然而一双发浅的眼睛看向人,好像藏着一汪水,没人知道其中的深浅。 宫无念想起那禁林深处,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有一件事我几乎可以确定,望你先知晓——” “此去胡府,我得来的,一定不会是你父亲乐意见到的结果。” 玄英有些微愣。 宫无念垂眸看着他:“你父亲回来之后,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记住,只告诉他一个。知道了吗?” 玄英迟疑着,点了点头。 宫无念:“你去吧。”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玄英犹豫着看了一眼申岚房门的方向,还是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停云殿。 宫无念和重归目送玄英的背影消失,重归余光竟看到宫无念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他一惊,“师祖!你怎么了?” “无妨。”宫无念摆了摆手。他的双眼微微有些失焦,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也许是刚才情急之下耗费了太多灵力。 宫无念装作无恙,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看来是关心我了。我还以为你只关心里面躺着的那个小子呢。” 重归直直看着他,并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师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因为刚才的阵法么?” “区区小阵,能费我多少发力?”宫无念伸出一根小指在重归眼前晃了晃,“顶多,这么多。” 宫无念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小阵法,也是费了我一些些功夫的。重归,你若是心疼师祖,就去给我做点儿好吃的,师祖不像你们年轻人。大早上饿着肚子上蹿下跳的,还是有些受不了。” 重归好像说什么,到底是打住了:“你先回屋去休息,我马上去做。” “好。”宫无念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重归看了他一眼,大步流星朝着停云殿膳房的方向而去。 宫无念看着他的背影,身体又晃了一下,扶了一把旁边的柱子。 “老喽,不中用了。”宫无念念叨着,缓步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他进屋之后直接朝床走去。坐在床上,调息。 即便不适感一阵又一阵袭来,宫无念始终保持着清醒。如果申岚昨天回来过他却没能察觉,只能是在他昏睡的那段时间里。 申岚之事便是前车之鉴,蓬山并非什么安分之地,他不能再大意。 第40章 离开 又隔了两日,莫听禅差人将拜帖送到了。 这期间玄城又来找宫无念,不过宫无念不见人,只是在屋子里。 申岚也有了醒的迹象,不过像是困在梦魇里,夜间总是有些动静。玄英时常过来走动,看申岚一会。 好在第三天的时候,申岚终于醒过来了。 时值清晨,重归正在准备午饭,自从宫无念吃了重归做的饭,就吵着说蓬山给送来的饭没味道,要重归来做。 那耍赖的模样,实在是不像个师祖的样子。 申岚醒过来的时候,玄英正坐在床边给他洗帕子,预备着擦脸,回头,就看见申岚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醒,醒了?”玄英把帕子放在一边,扶着他坐了起来。 申岚的眼睛迟缓地眨了眨。玄英想到申岚是在蓬山上出的事,心里便生出些愧疚,他道:“你等着,我去叫尊者过来。” 说着就起身大步,刚走到门口,眼前一晃,黑影已经出现在门边。 宫无念:“他醒了?” 玄英点了点头:“嗯。” 宫无念侧身:“你去把重归叫来。” “是。” 宫无念进门,反身将门关上,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走到了申岚床边坐下。 “醒了?”把水递给他。 申岚看上去有些懵,伸手将水接过来,低头抿了一口。 “说说吧,怎么回事啊?”宫无念挑眉问他。 申岚微微打了个寒战,须臾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他微微皱了皱眉说:“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院中有一个小孩,躲在院子脚那看着我,我过去跟他说话,他就往外跑了。然后……我就往屋子里走,结果看见重归门前散了几样东西,有照烟长老做的点心剩下的渣子,还有一张记载着妖川地貌的纸,是从书里面扯下来的。那本书我见过,一直被重归收在乾坤袋里,我怕是那小孩子乱翻,就追出去想要问一下。结果到了门口,就没记忆……” 申岚神色恹恹。 宫无念摸了摸下巴,看着他说:“没事,忘了就忘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过会儿重归来看你,之后你缓一缓,明天一早,我们就该走。” “哦……”申岚应了一声,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不是离去胡府还有几天吗?我们去哪?” “去走走。”宫无念道:“老在这儿待着,憋得慌。” “好。” 说着,门就被推开,重归大步走了进来。 “申岚,”他走到申岚一边,“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申岚摇了摇头。 重归松了口气。 宫无念抱臂叹息着:“到底是你们小辈亲。你一丢了,重归眉毛就没松过,这把你找回来见你不醒,他又是担心。可真是把你当成亲弟弟来疼。” 申岚听他这么说,嘿嘿笑了两声。 宫无念又看向站在一边默默不语的玄英,“这个也是,三天两头往这跑。” 宫无念起身:“你们待着吧,我不跟你们凑热闹。” 说着,他抬步回了房。 …… 第二天一早,申岚就醒了。 他睁着眼在床上躺着,脑子也没闲着。一直在想,他那天除了门,到底怎么了?重归告诉他,是在禁林把他给找着的,怎么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虽然师祖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申岚越发觉得这个地方瘆人,幸而今天要走了。 既然先不到胡府,那他们去哪? 申岚想起了爹娘和兄长。 他已经差不多有百年未见他们了,说不想,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还没报恩呢,要是见了爹娘,他舍不得走,那可怎么办。 还有长姐……长姐死了,他怕看到爹娘难过的样子。 当年,长姐是爹之后,风族的最强者,父亲早就做好了将风族交给她的打算,长姐穿着一袭黑色软甲,手持蛇鞭,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转瞬间,她就悄无声息死在了妖川外。 她的尸骨在哪? 有没有被族人收敛?还是被当初那群追出来的人给带走了? 申岚不知道,他当初去找过,却一无所获。 他眼眶有些发胀,将手挡在眼上,长叹了一声。顿了顿,坐起身。 出房门,宫无念和重归也已经起了,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玄城也在。 玄城正有些犹豫:“尊者不再多歇几日?到时正好可和我们一程去胡府。” 宫无念语气虽温和,然而态度却坚硬:“不了,难得来妖川,我带这两个孩子去转转。” 玄城迟疑:“可这……各族之间并不往来,去别处,恐受到阻碍。” 宫无念一笑:“你既把我请来,自然是知道我有些能耐。那不是什么难事。” “是,尊者说的是。”玄城的手轻轻揉搓着衣袖,斟酌了片刻说,“那我族那些侍卫……” “我已说过,他们的事要等我从胡府回来再说。” “……是。” 眼见已无挽留的可能,玄城掩去眼底的忧虑,只拱手说:“这几日,玄城招待不周,听说这位小兄弟还受了惊吓,实在惭愧,望尊者宽宥。” 宫无念摆了摆手:“没什么。” “我们这便走吧。” 申岚也下了台阶,想到玄英。两人也算是朋友了,怎么说也是要告一声别的。 可玄英没来,师祖也没提起,他便不好多说什么。 几人一道下了车,未想玄英竟就站在山门处,身后是一架百妖车。 申岚喜道:“你要与我们一同走?” 玄英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宫无念:“嗯,尊者已经答应了。” 宫无念笑着对申岚眨了眨眼。 几人相继上了车,玄城在山门内,送别了他们,转身往回走。 百妖车朝天上飞去,宫无念斜倚在窗边,垂眸看着山外玄城的背影,轻叹了声气,收回了目光。 “师祖,咱们往哪里去?”申岚好奇地问。 宫无念抬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你难得回来,不该去看望一下风王风后吗?” 申岚下意识看了一眼重归。 “你看他做什么?可叹我还替你瞒着,他早就知道你是妖,只不过没说罢了。你说是吧,重归。” 重归正襟危坐,点了点头。 申岚意外:“怎么会?我从未露出马脚。” 重归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破了申岚这份盲目的自信:“烂柯山上,我夜里修炼,经常听到你说梦话。” 申岚身体一僵,耳朵蹭一下红了。 宫无念嗤笑了一声,连玄英都忍不住抿了抿嘴。 宫无念笑道:“这便去风族吧。” 第41章 风族 妖川广阔,从蓬山到风族更是路途遥遥。 幸而宫无念为百妖车设下屏障,所以途径妖川几族都没受到阻碍。 越是靠近风族,申岚便越多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来,也不说话了,不停地咽口水。 玄英坐在一边,见他这样,忍不住开口道:“风王风后已经找了你许多年,这次你能回去,他们不知该有多高兴。” “是,是吗?”申岚勉强笑了笑。 玄英说:“虽然各族之间彼此来往不多,然而风族却是和各大族群都有过交集。妖川内乱刚结束的那几年,风王风后发了疯的找你和你姐姐申青月,后来……听说是有信儿了,这才安定一些。” “内乱之前,风族本就是大族,当时虽然受到重创,但几十年休养生息,早已缓过元气,现今盘踞在妖川东侧,势力强大。唯一的缺憾,也就剩下你还没有回去了。” 玄英这样一说,申岚心中既有些难过,又好像松下一些气,点点头做回应,偏头看向窗外。 车里安静下来。重归自上车之后便开始闭目调息,宫无念侧身靠着墙,有些百无聊赖。偶尔,他们与盘旋在天空之上的巨大妖兽擦身而过,车厢之内便会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妖兽五感要比凡人更加敏锐,偶尔会有凑过来闻味的,鼻息像是要把百妖车掀翻了一般。好在宫无念设下的屏障之术高妙,不禁隐去了形,还隐去了声和气。 行至黄昏时,终于到了风族边界。 这里和申岚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相径庭。 风族与蓬山不同,栖息之地地势平坦,也许是内乱之后风王风后曾经多次派人去到人间寻找过申岚的缘故,风族的建筑与人族有许多相似之处。 从高处向下俯视,如果不是街道之上行走者拖着长长的蛇尾,这里简直像是人类的都城。 王宫正处于都城的正中央,气势巍峨。 看着那宫殿,申岚不禁眼眶一红。 百妖车停在了结界之外,四人下了车。 玄英将自己的令牌掷出,结界波动之下,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有两个上身穿着白银甲胄,下身拖着蛇尾的人从结界中滑行出来。 两者皆是金色数瞳,盯向四人:“你们是谁?来风族有什么事?” 三人都将目光移向申岚,申岚神色中流露出犹豫,顿了顿,他还是手抬起一撩,身上闪过一道白光,露出了原形。 风族皇室血脉,蛇尾发蓝,蛇鳞上有暗银色的纹路,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额间有一枚蛇形蓝纹。 两个士兵眼中一瞬间眼中均闪过了惊疑,似乎是不敢置信,试探地开口:“是,是……小殿下?” “嗯。”申岚点了点头。 风族王室的标记是做不得假的,两个士兵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一手握拳置于胸前,躬身:“参见殿下!” 这是大事,必须要立刻报给风王。 士兵将结界打开一条缝,迎着几人往里走。 也许申岚还没有下定决心面对,一确定完身份,他马上便化回了人形。 士兵在前带路前往皇宫,一路上不上风族族民都在打量他们——四个陌生的人类。 风族一向热情开放,即便前面有士兵带路看着四人陌生,却仍有身着漂亮衣衫的姑娘扭动着蛇尾,幻化出一支花朝着四人掷来,轻轻落在了宫无念的怀里。 宫无念两指一夹,将那花拿到近处细细看了看,朝着那漂亮姑娘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容,忍不住笑道:“没想到我一把年纪,竟还有小姑娘给我掷花。” 重归看着那花,抿了抿嘴。 有这漂亮娘子打了头,街上一下热闹了起来,不光是女蛇,就连男蛇都有掷花来的。四人长相俱是英俊,只不过俊得不一样。 宫无念风流倜傥,重归俊朗英气,玄英华贵不凡,申岚秀气可爱,一时间四人的怀里揣满了花。 前头两个士兵怕冲撞到申岚,又觉得申岚的身份还没有禀报风王,不便明说,只能高呼人群:“退下,退下!此乃贵客!” 掷花者这才消停下来。 不过仍有公子姑娘笑盈盈地瞧着几人。 宫无念怀里的花最多,他不禁笑出了声,肩膀碰了碰重归:“师祖长你们些年岁,比你多收几朵花,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重归言道。 重归一向是神色淡淡,可宫无念侧身看他:“我看你就像是生气了。重归,是不是嫌收到的花没有师祖多啊。” 重归抬眼看他,声音中颇有些无奈:“怎么会?” 宫无念将怀中花收入袖中,那些花便像是消失了一般。接着,他掌心动了动,再拿到重归面前的时候,掌中便是一朵朴实无华的灰色花朵,宫无念笑着将这平平无奇的花朵插在了重归怀中一捧花的最中央。 “这花是石头雕出来的,便叫做它石头花。你也是块儿小石头,这花可不跟你最配?” “入乡随俗。师祖觉得你长得最俊,便把这只花献给你。” ——你长得俊,这天下的花在你旁边都显得黯然失色了,师父给你做了朵石头花,与你甚是相配。你过来,师父给你别在脑袋上。 ——不要。 宫无念微微顿了一下,耳边远远传来两道声音,听着有些模糊,不过却也足以分辨出,那是他和重归的声音。 重归愣愣看着插在一捧娇艳花朵里的石头花。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这花雕得并不精细,反而有一股钝感,不过这也正合了石头的寓意,细雕下去,反而不美。 重归嘴角抿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谢谢师祖。” 宫无念掩去眼底的神色,一手揽住重归的肩,愉悦:“不谢。” 后半程,两个士兵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加快了脚程,很快便到了王宫外。 王宫之外另设了结界,若有事求见风王,须得向守卫王宫的士兵说明原委,再一层一层往里送消息,也得费些功夫。 可没想到,四人刚到了王宫边上,触到结界,王宫主殿的方向立刻爆出了一道灿烂的金光,有一道金影直直朝着四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一个厚重的声音如雷轰一般响在天际: “岚儿,是你吗!” 申岚呆愣在原地,听着这声音,一双眼刹那间就红了。 他腿一曲,重重跪在了地上,声音中染上了哭腔: “父王!” 第42章 半山落雨半山晴 那道影很快就到了王宫前。 士兵皆惊,忙躬身行礼:“陛下。” 风王一挥手免了他们的礼,快步走到了申岚面前。 风王的蛇尾要更长,蛇鳞纹路古朴繁杂,额间蓝纹更给人以厚重之感。他的面容不过中年,鬓角却已经生了白发。 申岚看到那白发,心里一抽,眼泪便流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让父王看看!”风王两手将申岚托了起来,父子却已俱是泪流满面。 风王的声音有些颤抖:“方才感受到了你的气息,父王还以为是做梦。没想到,是你真的回来了。”风王擦了擦脸上的泪:“这些年,你去哪了?怎么也不晓得不回来看看我和你母亲。” “我……”申岚双眼通红,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风王抓过申岚的手握着不肯松,说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还有别的人在。 他抬头看向站在申岚身后的三人,目光尤其在宫无念身上凝了凝,他低声问:“岚儿,他们是?” 申岚抽了口气,这才说:“他们是我的师长,还有朋友。” 风王了然,他顿了顿,暂时松开了申岚的手,竟至三人面前,躬身行礼。 “这些年,多谢诸位照拂我儿。” 宫无念侧了侧身,并没有承这一礼,看着站在他身侧的重归:“要谢,该谢他。” 若无重归神魂护佑,申岚与他的长姐申青月下场将是一般无二。 风王不明就里,不过他心怀感激,朝着重归的方向又拜。 重归又无前世记忆,哪里当得起长者这一拜,他竟上前一步,将风王托起:“您言重了。” 风王鼻子还有些泛着红,爽朗一笑:“既来了这里,便是风族的贵客,还请三位赏光,里面一叙。” “如此,我们便却之不恭了。”宫无念笑道。 “请!”风王抓着申岚的手,不肯再松开,亲自带着三人往王宫内走。 一路上,申岚止不住地抽泣,风王丝毫没有一族之长的架子,左一个岚儿右一个岚儿哄着,好不容易才让申岚止住了哭。 时隔百年,申岚以为与父王多少会有些生疏,又或者因为长姐之事,成为父子心中的结,没想到父亲和百年前没有一丝变化。 就是,老了。 申岚本性最是单纯,此刻又回到了父亲的羽翼之下,他抽了抽鼻子:“父王,母后呢?” “你母后他……”风王叹了口气,让申岚心中一紧。 “母后怎么了?” 风王怕他误会,连忙道:“岚儿别担心。是你二哥,百年已过,你二哥要化形了。你母后怕出差池,三年前将你二哥的宫殿封了起来,守在殿内替他护法。” “二哥要醒了!”申岚眼前一亮。 风王点了点头,脸色悦然,显然也为此感到高兴。 “你们都回来了,真好。就是,月儿……”说到这里,风王叹了声气,眼角又泛起了红。 申岚好不容易泛起光的眼睛,也暗了下去。 片刻功夫,两父子又开始掉眼泪了。 风王哭着,回头看了一眼宫无念三人,满脸的泪光:“让三位见笑了。实在是,实在是……” 风王心中万分感慨,今日申岚能回来,他当真是被喜悦冲昏了头。可是又想到自己那张扬明艳,唯一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这漫天的喜悦便缺了一角。 这一生,也不得完整了。 宫无念一双寡淡的眼不知是看到了些什么,意味深长说道:“得而复失,时而复得,此乃果报。风王陛下,你福泽深厚,不必太过伤怀。” 风王听到他这话微微一愣,觉得他话中有深意,正要再问,没想到宫无念又变回了那副懒散的样子,斜靠着重归:“如今你们父子团聚,我们在这跟前也是碍事,正巧一路舟车劳顿有些疲乏,不如先让我们去休息,也好让你们父子叙情。” 风王回神,连忙说:“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我速速叫人将东风殿收拾出来,请三位贵客去那里休息吧。” 宫无念应声,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有一士兵前来,带着三人前去东风殿。 风王和申岚在主殿中,忽然又感觉到了几阵疾风朝主殿方向而来。影未到,声先至。 “我怎么闻见老幺的味道了?” “这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主殿很快多了几道人影,来者均是拖着蛇尾,面容妖冶俊美,申岚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到最后鼻子一抽,猛地扑了过去。 “三四五六哥!” 他小的时候嫌哥哥多,单叫一个哥哥其余的哥哥又不高兴,一个一个叫他嫌麻烦,便想出这么一个称呼来。 这熟悉的称呼不禁让几个哥哥也红了眼眶。 “这傻小子,长这么大了。” “跑哪疯去了!都不知道回来看看,是不是屁股痒痒了?!” “六儿,幺儿好不容易回来,你别喊他了,再吓着。” “噗,你们看幺儿,怎么圆头圆脑的,这眼睛长得比东珠还圆!” “幺儿小的时候就圆!” “你们!我还没张开呢!” 风王看着几个儿子围在一起,不禁想起了从前,又背过身擦了擦眼睛。 去东风殿路上,玄英多次看向宫无念,却都欲言又止。直到士兵将三人带到,退出了门外。宫无念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拉着重归坐在他身旁。 抬眼看了还站在那里的玄英,招了招手:“你也坐下。” “想问什么,问便是了。” 玄英依言坐在宫无念对面。 “我是想问……呃,”玄英一向果决,此刻却有些犹豫。 宫无念却看出了他的思虑:“你是不是想要问,为何我对风王和你父亲玄城的态度要差出这么多?” 玄英的脸有些微微发红,这问题他实在是问不出口。但是在蓬山时,虽然宫无念没有表露什么,但玄英却清楚感受到他对父亲有些冷淡,对整个蓬山也没什么好感。 与现在的他大不相同。 也许是……蓬山的事情太多,太乱了。 宫无念看着一脸严肃,眼中暗含羞愧的玄英,微微叹了声气。 “你可知,我为什么同意你一同来这儿吗?” 玄英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宫无念捏了捏眉心:“还记得我初见你,你身上还有些骄矜之气。可当时我有意为难你,你身边的侍卫恼怒,可你却沉得住气。” 宫无念看着玄英:“你是个可教的孩子,于是我才决定去这蓬山一趟。” 玄英一愣,他万万没想到宫无念会答应来蓬山不是因为父亲的邀约,却是因为他自己。 宫无念看他发愣的样子不禁笑了几声:“有的时候浊物看了太多,便希望世间多几丝纯粹。”说着,他冲重归眨了眨眼。 再回过头来,缓声:“如我这样的人眼中,很多事情人不是人,妖不是妖。而是因果、好恶。” “我既把你带出来,便没想着瞒你。”宫无念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你父亲在我眼中,黑气缭绕,业罪缠身,我不知他曾犯下什么过错,但却知道他当时在殿上跟我说的话,纯粹是一派胡言。” 玄英惊动,一下立了起来:“什么?!”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逃。更何况你父亲也高飞不了。”宫无念平常说话和气,此刻却是直言快语:“种其因者,须食其果。你父亲的命,我救不了,也没人能救。有救的,只有那些无辜族民的性命。” 玄英眼前一黑,身体晃了几下,几乎要跌倒。 重归听到宫无念这么说,心中也惊了惊,上前扶了一把,让玄英坐在了椅上。 玄英知道宫无念的能耐,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此刻好像有一把利刃插在心中,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怎么会?虽然父亲时常不在族中露面,可他那么和蔼,令人敬重。他在玄英心中是高山。 玄英几次试图开口,都没发出声音,好不容易发出哑声:“尊者……” 宫无念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既温和,又不带着一丝的情绪,就像是从天际传来的。 玄英心想,如果云十洲上真的有神,是不是就是宫无念的样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声音? “你心台明净,灵性不输申岚,此事未了之前,跟在我身边。” 玄英眼前彻底一黑,竟晕了过去。 第43章 封印 “师祖。”重归赶忙扶住玄英,有些担忧地看向宫无念。 宫无念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扶他去休息吧。” “是。”重归将玄英扶进了后面的屋子休息。 宫无念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 重归将人送进了屋子出来,宫无念靠着柱子等在外面,见人出来才直起身。 重归见宫无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开口问道:“师祖,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有些事。”宫无念缓步走到他身边,揽着他往旁边的屋子里走:“前几日时间紧凑,当下得了空,有几句话想要问问你。” “好。”重归点了点头,跟着宫无念进了屋。 两人坐定,他为宫无念倒了一杯茶,“师祖要问什么?” “这几日,你经脉渐渐开阔,师祖想要问问是怎么回事。”宫无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件事重归原本就打算告诉宫无念,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宫无念提了出来,他自然是知无不言。 重归从那次在鬼域之中被拖到奇异之地看到的记忆说起,将事情原原本本对着宫无念讲了一遍。 宫无念听得仔细,自听到重归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和那陌生人的对话起,他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倒是没想到这背后竟还有这等渊源。 宫无念一手撑着桌子,“你再说说,那和你对话的人,是何模样?” 重归仔细回想,眯着眼道:“有一双纯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威严。穿了一身蓝袍,浑身冒出大量水汽……其他的,我记不大清了。” 宫无念眉头皱得更深了,他问:“那只银狐呢?可有什么特征。” 重归再想:“灵智低微,其余的倒也没什么。只不过那银狐好像是受创才会如此,而且记忆中我与他十分熟悉,应该是至交好友。我们还一同住在一个没有牌匾的府邸里。” 宫无念眼动了动,是他在重归的心台中见过的府邸。 “对了。”重归愣了一下,“他的名字叫胡玄。” 胡玄。 重归说出这名字的一刹那,宫无念的后脑仿佛被狠狠凿了一下,他猛地抓紧桌角,将要脱口而出的痛呼压了回去,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重归发现他的异状,忙到宫无念身边:“师祖,你怎么了?” 宫无念一把扣住了重归的手腕,他的眼前仍是一片黑。 “没事,我……” 宫无念还没说完,就散了力气,躺进了重归的怀里。 “师祖,师祖!” 随着这一个名字涌进了宫无念的脑袋里,他被拖入一场陌生的记忆中。 他看到了自己,重归,一个有两只银色狐狸耳朵,长相妖冶美艳的男人,还有一个威严冷漠,一双金瞳的男人。 宫无念一下想起刚下烂柯山的时候,他的记忆中曾经闪过了几道影子,他有一种很强的预感,那就是这几个人。 “师父?”宫无念微微有些发愣,竟是重归在叫自己。 宫无念明明还没有说话,却听到自己张口出声了:“怎么了,乖徒儿?” “北边的恶灵已尽数剿灭,我们接下来往哪边走?” 那妖冶美艳的男人一把勾住了重归的肩膀:“你自然是跟着我往西走。” 重归被揽着,可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宫无念:“我跟着师父走。” 那男人嗤了一声,松开了他,斜着眼看宫无念:“宫无念,你快看看你的小情人,一步也不肯离开你。你就得意吧。” 宫无念看到自己一把将重归揽进怀里,挑眉道:“徒弟随师父,天经地义,哪有跟着你的道理。我还怕你把我的乖徒儿带坏了。” “重归是我兄弟,我怎么会带坏他。要说带坏也是你把我兄弟带坏了!好好一块儿纯洁无瑕的石头,你非要他沾染七情六欲!”男人气哼哼地说。那金瞳男人一把扯住了这男人竖起的狐狸耳朵,把他扯到了自己身边。 金瞳男人看着宫无念,冷声道:“我们往西走,咱们南边汇合。” 宫无念听到自己说:“龙王,珍重。” 龙王。 龙王敖风。 宫无念竟一瞬间记起了他的名字。 被揪着耳朵的男人不服气:“我呢?光他珍重,我就不用珍重了啊?” 宫无念笑着说:“你也珍重。” “我才不要你说,我要重归跟我说。”他不依不饶。 重归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正要开口,没想到敖风又扯了扯男人的耳朵:“胡玄,别闹了。” 说着,直接身一闪,直飞而上,敖风化身成玄鳞巨龙,盘旋天际,胡玄就坐在他的脊背之上,抓着龙角冲着山巅之上的宫无念和重归摆了摆手。 “重归,想我了就来找我啊!”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敖风飞得极快,胡玄的声音顺着风遥遥传了过来: “大家都好好的,再见面的时候……” 后面,便听不真切了。 重归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目光中满满的不舍,眼里隐隐闪过泪光。 宫无念揽着重归的肩膀,另一只手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好了,不哭了。又不是不见面了。” “嗯。”重归点了点头。 “咱们走吧。”宫无念揽着重归的手下移,搂住了他的腰,飞身跃下山巅,朝着东边而去。 画面一转,两人不知到了东边的哪座城池之中。 到处一片狼藉,城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在大街上,暗红色的血迹染红了一条街,房屋倾倒,巨大的爪印留下焦黑的痕迹。空中的黑气浓稠如实质,几乎要遮蔽整片天空。 嘈杂的恶语声布满了整个天空,人们不光被这黑气所杀,也自相残杀。 宫无念和重归令城中尚活着的城民士兵昏迷,又把他们都聚集到了一起,为其设下结界。 紧接着,两人立于长街之上,抵背相依,将漫天的黑气打散,让他们灰飞烟灭。这一清理,便是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直到日升日落,日又再升起时,城里终于彻底静寂下来。 等到两人解开结界,去除人们身上的昏睡咒。 便隐去身形躲到了一边。 凡人幽幽醒来,目光中尚待着未散去的惊恐,仿佛还没有从梦魇中醒来。 不知是谁,低低哭出了声,感染了旁人,哭声越来越大,悲泣声染遍了整座城,他们的眼中麻木而绝望。 他们从街上的尸体中,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找到自己的丈夫、妻子、孩子,找到自己的至交好友,这些人僵硬地躺在地上,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有没有人,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啊!” 重归眼眶通红,眼中满是悲悯,直愣愣地看着街上的人,紧紧抿着嘴,抓着宫无念的衣袖。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很快遮住了日光。 “啪嗒、啪嗒” 雨一滴一滴砸在了地上,仿佛上天也为这人间地狱感到悲伤。 雨冲开了长街之上凝固的血,砸在人的身上,每一滴雨落下,都更让人不堪重负。 宫无念长长叹了声气:“走吧。” 东边,还有更多、更多的人等着他们。 …… 宫无念沉在这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重归将宫无念扶到了床上,一时间有些无措。 他为宫无念探脉,然而宫无念脉沉如同深潭,他如今的微末道行根本探不出什么。 重归急得:“师祖,等我叫人来。” 他以极快的身形飞出殿外,到主殿中,找到风王。 跟他说明了师祖昏迷的情况,风王当即赶了过来,连申岚一同他几个兄长也一同来了。 风王坐在床边,看着宫无念面色惨败,一时大惊,不知道短短一会儿工夫人怎么成了这样。他伸手搭在了宫无念的脉上。 手如同烫了一下,大惊。 重归焦急:“风王,我师祖他怎么了?” 风王有些不可置信搭在宫无念的脉上,再探。 他沉吟片刻,转身对自己的几个儿子说:“你们先出去。” 申岚犹豫着看着父亲,没想到父亲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先出去。” 申岚点了点头,拍了拍重归的肩膀,才随着自己的几位兄长出了屋子,反手将门关上了。 风王站起身,有些郑重地问重归:“小兄弟,能否告知,你这师祖是何许人?” 重归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如实道:“烂柯山开宗尊者,我的师祖。” “我自然知道他是烂柯山的师祖,我是说,他有没有什么别的身份?” 重归眼中的焦急神色愈发浓烈:“我不知道,师祖他到底怎么了?” “你师祖他……体内有封印。”风王脸色严峻:“这封印是他自己设下的,他体内有一股极为强悍的力量,这封印正是为了封住这股力量设下,现在那股力量在往外溢出,可是他的身体……如今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量。” 风王,想了想继续道:“这情况应该不是今日一蹴而就,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师父都在受这力量外溢的折磨。” “什么?!”重归惊到,“那该如何是好?” 风王无奈地摇摇头:“不光是这股力量强悍,就连这封印也非同一般,我从未见过。”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能恢复意识,重新置下封印。” 第44章 死契 风王一句话,让重归的血都凉了一凉。 他知道风王有心无力,便不强人所难,只说了一声多谢,便坐在床边守着宫无念。 风王看他一脸忧虑,也不再打扰,只是深深看了躺在床上的宫无念一眼,便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 门外申岚和几位哥哥候着,看见风王出来,他忙问:“师祖怎么样了?” 风王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是带着他们几人离开了,直到回了大殿,他叫老三老四几个等在外面,独自把申岚叫了进去。 申岚不解:“怎么了父亲?” 风王张口,想要再仔细问问宫无念的来历,可转念一想,那重归看着与宫无念更亲厚些,连他都一脸茫茫然,问老幺的话他更说不上个一二。只得换了个问法:“你们来这妖川的一路上,可曾经历什么事?” 按说那封印异常坚固繁杂,虽年头旧有一丝一毫的缺漏,却也不会成今天的局面,除非是路上曾经遇到过什么厉害人物,伤了元气,才导致那封印不济。 父亲问话,况且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申岚当即道来:“下了烂柯山后,我们先到了月州府,却恰逢哪里有邪祟作乱,后来师祖察觉到背后是鬼侯在捣鬼,就带着我们几人下了地府,入了鬼域,找到了那鬼侯。师祖让我们几个守在门外不许我们进去,自己独自一人在里面对付鬼侯,将那鬼侯擒获后,我们便到了妖川。” 申岚想了想还是将蓬山一段隐去,毕竟两家一向不交好,蓬山又是状况百出,说出来也是麻烦。 风王听到他后半句时已然大骇,微微睁大双目:“你们……入了地府?” 但凡有人听到这句,大抵都会感到吃惊。当时自己要入地府的时候,和父亲是差不多的神情。申岚点了点头:“正是以生身入地府,不知道师祖用了什么神通,我们在一个暗巷之中,他徒手便划出一个结界来,等我们进去了,也就到了那地府里面。” 申岚想了想,又说:“不光如此,我看师祖和鬼王似乎有些旧日交情,师祖从鬼王那里要了令来,我们这才下了鬼域,在那里拿了鬼侯。” 风王一听更是心惊,鬼侯是何许人,竟然说拿就拿了,想想宫无念若是真有什么机会大打出手,那定是和鬼侯出了手。 风王垂眸沉吟,久久不语。 以生身入地府之能,简直是当世罕有。更遑论竟然还能擒住鬼侯。 二三百年前鬼侯的恶名谁不知晓?后来突然销声匿迹,近几年又活泛开来,妖川对于鬼侯所做的一些事也有所耳闻,没想到竟有人能制住他。 风王思索着思索着,眼一沉,对申岚说:“去将你几个哥哥叫来。” 申岚茫然不知父亲要做什么,只得照做。 等到他和几个哥哥来了,风王说:“老三,你去将神枝草拿来。” 几位哥哥就连申岚都是大惊,神枝草乃是风族圣物,一直封在宝库最深处,当年风族被别族攻击,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觊觎这神枝草的缘故,没想到父亲今日竟要用它。 老三应了一声,迅速朝着宝库而去。 老四惊疑道:“父亲,你这是……” 风王叹了口气:“这神枝草本是神物,我风族无福消受,物尽其用,若能帮到那尊者一些,才是正途。” “可是……”老五有些犹豫:“当初为了保住这圣物,不知多少族民惨死,就连长姐,若不是护着这神枝草的时候受了重伤,后来带着老幺逃跑,又怎会……” 他一席话登时让大殿内的气氛有些沉重。 一提起申青月,风王就像是老了几岁,他又长叹了一声:“也许当日之因,恰是今日之果。这神枝草正是为这烂柯山的师祖来的,只不过是暂存在了我风族,现在是该拿出来的时候了。” 他将几个儿子一一看过来,才说:“自妖川内乱之后,这短短百年的平息也不过是表面平静,其背后是深滩暗涌。若再起了祸端,我们风族争不起。”说着他的眼眶不禁又红了:“我也不想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才又说道:“这位烂柯山来的尊者,绝对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岚儿,”他看向申岚。 申岚抬头,风王又说:“你们来这里之前,还到过蓬山吧?” 申岚有些吃惊:“父亲,你怎么知道。” 风王摆了摆手:“你那朋友里一位,我一靠近他,便闻见了一股腥味。倒也不怪他自己,那是蓬山待久了的缘故。当年玄城自作聪明,反招来祸事……”说道这里,风王似乎不欲细说,又转回刚才的话题:“这位尊者看起来对妖族颇多了解,去了蓬山,见了玄城,竟还来了风族。他下一步要去哪?” “去胡府,狐族本宗。”申岚如实说。 风王微微点了点头:“那就是了。他来了这里,即便来时无意,可是此时不去,就是铁了心要做那个搅动浑水的人了。” 申岚被父亲说得云里雾里,不知道父亲到底想要讲什么。 风王沉声:“总之,我们能帮多少是多少,万不可让他栽倒在这一劫上。” 那边,宫无念的房间里。 重归眼睛都不敢动一下,仔仔细细地盯着宫无念。但凡宫无念有一点动静,他就叫一声师祖,希望师祖能听到他讲话,快快醒转过来。 师祖体温时高时低,呼吸时缓时急,虚汗将衣衫尽数打湿了,重归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的。 师祖平常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此时嘴唇却紧紧抿在一起,一声也不肯出。 遥想起初见师祖的时候,他的恣意风流,再看看想在的惨淡模样,重归急得都有些想哭了。 虽然风王说过,只能等到宫无念自己醒过来,此事才有转机。但是叫重归看着宫无念这么痛苦,他怎么看得下去? 他下定了主意,半托着师祖坐了起来,帮师祖把碎发理了理,自己也脱了靴子坐在了宫无念对面。 重归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藏经阁中阅典无数,多么偏门的法术他都看到过,其中有一种血祭之法,是将一人身上的痛苦,往另一人身上引。此乃死契,一旦画成,从此之后,宫无念身上所遭受的痛苦都会引渡到重归身上。 他知道冒用此术,师祖若是醒过来定然会责备他,但是现在他只想着师祖身上的痛苦少一分,醒过来的机会便多了一分。 因此,重归毫不犹豫咬破了指尖,另一手施法,血滴浮在空中,重归先是画出了阵形的轮廓,又将宫无念的手握起,咬破了他的指尖,借用宫无念的血完成了剩下一半阵。 阵一成,他抬起宫无念的双手与他两掌相对,重归缓缓闭上了双目。 他的心渐渐定下来,五感远走,摒弃了外物,一心一意等着阵式运转起来。 却全然不知道,阵式运转起来的那一刻,刺目的金光从两人身上冲天而上,刺破了屋顶,刺穿了王宫的结界,刺穿了风族的结界,又刺破了……妖川的结界! 大殿中的风王和申岚几人察觉到了异样,风王:“快走,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来喽! 第45章 训斥 东风殿外,一道极强的力量将其包裹起来,等闲根本无法靠近。 不少侍女神色惶惶躲在远处看,急匆匆要禀报此时的卫兵和风王撞了个正着。 风王皱眉:“怎么回事?” 卫兵神色中也带着恐惧,直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一道光冲天而去,紧接着东风殿就被锁住了,原本在东风殿里的卫兵和侍女全被弹了出来。 这里唯一可以顶住这股莫名而出的强大力量进入东风殿的,就只有风王。他让一众等在外面,让几个儿子去查看结界的情况,自己孤身入了殿内。 他顺着这力量来源的方向找到了宫无念所在的寝殿,越靠近这里,便越有一种寸步难行的感觉。风王感到呼吸有些不畅,他原本也是化了人形的,现下却有些抵挡不住了,化回半人半妖的模样。 此时的宫无念和重归两掌相对,周身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两人的法力几乎要凝成实质,浮于半空中,一黑一白,似乎要交融在一起。 风王看着两人头上悬浮的阵法当即惊了一下,这位叫重归的少年竟然想要引渡宫无念的痛苦以让他有醒转的机会。 这可是死契! 就连他也没有办法打断,否则稍有不慎咒术反噬,两人将有性命之危。 风王仔细观察着二人浮在空中的法力,大致看出重归与宫无念之间相差悬殊,待到阵式流转到耗干重归法力的那一刻,重归必须抽身而出,否则就会被宫无念庞大的法力挤爆身体。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毫厘之间,想办法将两人分开。 风王双眼紧紧盯着二人,不敢有一刹那松懈。 此时的宫无念仍然沉寂在那梦魇之中,越是待得久了,这梦就变得越真实,他和重归不知道走过了几座城,杀了多少恶灵,救了多少人。每次受伤的疼痛都如此真实,他甚至觉得自己本就应该呆在这里。 也许外面才是一场梦。 宫无念浑浑噩噩斩杀着恶灵,他和重归由北向东走,再由东向南走。越靠近南,城池里的恶灵便越多,天空被遮盖得漏不出一点缝隙,怎么杀都杀不尽,越靠近南,那恶灵便像是越有神智,呢喃低语勾出人心中的恶意,让人们更加凶残地自相残杀。 就在这样的当口,宫无念突然觉得身体在变轻,五感慢慢地,慢慢地,变得不再那么清晰,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怎么了? 身上的痛感在一丝一丝地抽离,也许是感官变得模糊,这世界终于变得不再那么真实。 隐隐地,像有一只手拽着他,要把他抽离这里。 扑通、扑通——刚刚周围遍布的悲号声好像一下静止,周围再无一点声音,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由小变大。 扑通、扑通—— 风王看见两人周身的漩涡越走越疾,他隐约发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又陡然睁大。 他竟然看见了宫无念的心! 一颗散发着金光的心,正在宫无念的胸膛中以极快的速度跳动着。 单纯的死契是不可能破开妖川的结界,看那道直冲天际的金光,必然与这颗心有关系。 风王看向宫无念的神色愈发奇怪:一个凡人,即便修为再高深,心怎么会是金色的呢? 周围的场景慢慢变得抽象,扭曲,白光一点一点漫过天际,天地间仿佛成了一幅画,这白色从最上端开始,一点一点将这幅画吞噬时,宫无念竟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他站在虚无之中。明明已经平静下来,然而心跳却比刚刚斩杀那些恶灵时跳得还要剧烈。 扑通扑通——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了。 随着修为精进,心跳便会愈发趋于和缓,这种猛烈鲜活的跳动,在他的记忆中都寻不到半点踪迹了。 那种抽离感还存在。 不光抽离他身上的伤,还有这一阵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痛感。 这种抽离感让他渐渐回了一丝神,他感到身上有一种黏湿感……也许是出汗的缘故。 他感到自己正坐着。 他感到手掌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宫无念微微顿了顿,觉得这热度有些熟悉。 紧接着他的意识便又清楚了一些。一股更加熟悉的力量正在以手掌为媒介涌进他的身体。 同时,他的病痛通过另一只手掌传了过去。 那一瞬间,若真要找个说法形容宫无念的感受,真是血都凝固了。 如果他还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他就白活了这几百年。 宫无念刹那间五感归位。 就在这一瞬间,风王正要插手,没想到宫无念猛然睁开了眼。 宫无念睁开眼的一瞬间挥开重归,怒斥:“混账!”紧接着重重咳了几声。 重归被推得愣了一愣,一张小脸白得渗人,手还在不自觉地发着抖,隔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祖……你醒了。” 宫无念一双眼凌厉射来,声音不大,还有些嘶哑,然而语气中的愤怒却已经溢满:“死契,你好大的胆子!自己的命就那么不金贵?我功力几何,你功力又几何?!以一替一,你是想暴毙在这东风殿里?!” 重归有些无措,宫无念从未用这么重的语气同他讲过话。 “对不起……师祖,我,”他还没说完,就被宫无念一把扯了过来,一股法力打入体内,在重归的身体内流转一圈,确定他没有受到损碍,他喉咙哽了一下,推开重归的手别过脸:“出去,回房间好好反省!” 重归的身体僵了僵,沉默地下了床,穿上自己的靴子站在床边,说了句:“师祖好好休息。” 又给风王行了一礼,脚步有些不稳,他在原地定了定,终于缓步,一步一步走出了门。 重归刚出门,宫无念顿了顿,再也忍不住,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他重重咳了几声,紧接着又吐出一口浊血。 风王惊了一下,快步走过来:“尊者!” 宫无念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两人撤手之后,那道冲向天际的金光便慢慢消散开了。 风王心中虽有重重疑惑,然而此时却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正想要退出去让宫无念先休息,待会老三一到,将神枝草递给宫无念。 就听到宫无念叫住他。 宫无念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嘴上的血,这才哑声道:“风王,我家孩子见识少,看我身体不适慌了神,这才冒冒失失的。这一遭给风族添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待缓上一缓,我必全力补偿。” 风王连说:“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宫无念叹了声气:“只是他身体弱,又用了不该用的咒术,虽然无碍,可终究是不好的。在下便厚着脸皮讨要些固本培元的灵草给他,不知可否……”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的!”风王连忙答应,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交代完这个,宫无念像是累极,风王便离开了,又给他关上门。 一边叫人去准备,一边心底暗自琢磨。 都说凡间修道者断情绝义,可看这烂柯山却是感情至深。 徒孙为了师祖竟可以冒死用咒术相救……他活到今天头一次看到有人敢用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方法救人。 这师祖看着严厉,却也是满心念着徒孙。 这感情真是……好。 风王总觉得有哪不对味,他又说不上来。 宫无念静静坐在屋子里,他经刚才一怒,算是耗干了最后一丝气力,连坐着也是费劲,干脆缓缓躺下。 他心里不是滋味。 那梦中之景自他睁眼一瞬间好像一下子远了,此时他满眼都是重归那张惨白得过了头的小脸。 再生气……他怎么能那么说呢? 宫无念用手挡住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重归过于稳重,下了山之后什么事情都办得妥帖,让宫无念甚至忘了他还只是个少年。 以妖族的年龄折算,他和那胆小的申岚是一般的岁数。 他又多少知道重归上一世不凡,忘了他今世只是烂柯山上的一个小弟子,这是他第一次下山,只因自己跟着,有所依仗,这才下鬼域上妖川都不曾怕过。 他骤然这一倒下,可不就让重归慌了神? 况且重归为了救他,竟想到死契的法子。 他怎么能张口,就骂了人呢? 作者有话说: 重归:我把师祖叫醒了,被骂了。 宫无念:我怎么就骂了我的心肝宝贝疙瘩蛋呢…… 风王:奇怪,这当中有我看不懂的奇怪…… PS: 十万字了!算是一个小小的关卡,开心! 今天是中元节,友友们不要熬夜~ 第46章 胡府二当家 风王听几个儿子说了说结界的情况。 王宫和风族的结界倒也没什么,他们自己就可以修补好。然而妖川的结界是当年各大族群首领一同出手设下的。现在被捅出来一个窟窿,仅凭他自己,恐怕也没办法补全。 而且……如此强大的了力量出现在风族,相信过不了多久,各族就会来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只能容后再细想。 正打算着,老三将神枝草拿了过来,这神枝草用宝盒封住,没有泄露出一丝气息。纵使如此,老三依旧小心翼翼将宝盒护在怀中,直到交到风王手上。 宫无念此时正是休息的时候,风王便先将神枝草收入怀中,带几个儿子离开。申岚犹豫了犹豫,想要留下来去看看重归,风王应允后他便大步朝着殿内而去。 重归的屋子就在宫无念隔壁。申岚敲门的时候,宫无念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禁支起了耳朵。 “重归?” 申岚又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声音:“进来。” 申岚推门而入,只看见重归正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有些怔然。 “你怎么了,没事吧?”申岚有些担忧地坐在了他一边,“刚才怎么回事啊?那道光把妖川的结界都捅破了,你们怎么闹出了这么大动静?” 重归没有给他解释,只是说:“是我的错。” 申岚啧了一声:“什么你的错我的错,我看你累昏头了,赶紧躺下休息吧。脸比鬼还白。” “……哦。” 重归点了点头,缓缓躺下,缩进了被子里。他确实有些累了。 申岚看见重归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得不行,有心开导他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在这儿陪着他。 重归一时睡不着,眼睛眨了眨,开口:“申岚。” “嗯?”申岚问他怎么了。 “我和师祖,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申岚险些呛了一下:“什,什么?” 重归有些犹豫:“我在师祖的梦魇里看到了我自己。” 什么梦魇?申岚感到迷惑,不过他还是顺着重归的话往下说:“你也说了是梦,跟以前有什么关系?” 重归不吭声。他心底说:有关系的。 师祖是因为他提到胡玄才晕了过去,而胡玄在他的记忆中又是极其要好的朋友。 刚刚在阵式运转之时,师祖梦魇中的情景也被他所窥得。 师祖梦中的‘重归’动手的招式,还有隐隐流露出的煞气,和他记忆中自己的模样一般无二。只是没有记忆中煞气那么重。 那是,前世的事情吗? 可为什么他连胡玄和龙王都记得,却对师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呢? 重归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想要当面问师祖,可是师祖发了火,他不敢问了。 另一边的宫无念也没有想到,他都这个岁数了,竟然还干起偷听墙角的勾当。 他还以为刚才重归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真心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想到竟然毫无悔改之意,当真是又气又无可奈何。可让他再去说重话,他也决说不出口,只得自己叹了口气,闷闷咳了两声。 宫无念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副样子。本想是问清楚重归才安心些,没想到自己先倒了。 不过这次倒也有些益处,至少让他又找回些记忆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湿涔涔的黑袍,使了个法术给弄干了。 封印已经被他囫囵个给封好,之前疑惑的许多问题,也隐隐有了些不太确切的答案,但还差了些。这不是他一急就能想出来的,他也不急去想,既然对来龙去脉有了些把握,宫无念心里沉沉压着的担子就卸下一些。 尤其还有一件事,重归不是他的徒孙,而是他的亲徒儿,是他正儿八经唯一收过的徒儿。 这件事可不能因为他闭了个关,重归转了个世就有任何变化,早晚他得把这个徒儿认回来。 这两头正各自思量着, 风王那边也不得安生。 没消停一会儿,便有侍卫上殿来报:“胡府的二当家来了。” 风王一皱眉:“这么快?” 百年没打过几次照面,这一来能有什么好事,准是为了结界而来。 风王叹了声气:“让他进来。” “是。” 风王看了看几个儿子:“你们先下去。” 待到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禁开始来回踱步。 狐族是最老的一代妖族,不仅本宗繁盛,而且支系庞大。移出青丘之前,更与云十洲关系匪浅。 虽然近几年有些没落,到底是底蕴深厚。 转念的功夫,风王心里已经想了好几套说辞。 宫无念此时身体虚弱,胡府二当家又来者不善,无论如何得把他挡回去。 殿门处闪过一道紫光,一阵风被打了进来,抬眼时,胡府二当家已至风王面前。 来者一身华贵紫袍,身后是六只紫色狐尾,一双紫色狐耳立着,长眼一眯:“见过风王。” 风王神色悄无声息一转,脸上已经挂上了和煦的笑容:“二当家,你来的匆忙,恕我招待不周。” 胡玉摆了摆手,不跟风王兜圈子,一双长眼扫了扫周围:“你这里来了贵客,不知可否引我一见?” “恐怕不太方便。” 胡玉转头,静静看着风王:“不方便?哪里不方便,你都还没有问过,就知道他不方便了?” 风王看着和气,却也寸步不让,笑道:“既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二当家又何必咄咄逼人。” 两族说到底也是隔着仇怨的,当初狐族正为了神枝草打入风族,不知杀了多少风族族民,后风王与几个儿子为了报仇,又杀了胡府几员大将。虽说妖川休战之后各族约定不记前仇,各族休养生息安分度日,可毕竟谁也不是傻子,这样的仇怨说放下就能放下。 胡玉冷哼了一声:“这可由不得你来说!”他话音未落,悍然出手,风王早有准备,两位妖川强者掌心一对,灵力冲撞之下整个大殿都开始摇晃。 风王另一只手一推,将胡玉推出大殿。 几乎是出了殿门的一瞬,两者都化出原形,一只玄鳞巨蟒,一只六尾紫狐,巨大的身躯占据了半边天空。 霎那间,阴云乍现狂风骤起,天地暗淡。 一场恶战已经不可避免。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了哦~ 第47章 单独一叙 胡玉的巨大的狐尾轻轻摇动,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风王。 他匆忙赶来,只为见那道金光的主人一面,此时耐心已然告罄,他冷冷道:“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这客人我是见得,还是见不得?” 风王一双竖瞳也已覆上了冷光:“二当家如此急躁,不免让人觉得是心里有鬼。” 胡玉冷哼了一声,“放屁!” 一只狐尾刹那间击出,紫电轰鸣,蜿蜒迅速直奔风王,风王蛇目冷凝,蛇信吐出,一股黑色雾气喷出,带着剧毒,空中被疾风带起的沙石和落叶碰到这雾气瞬间被腐蚀不见。 风王毕竟顾念着这是在王宫之内,要分神顾着不伤到旁人,胡玉却是丝毫没有顾及,紫色电光肆意奔腾,眼见就要殃及池鱼。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影闪过,腾空落在了这一蛇一狐中间,长袖翻飞,眨眼的功夫挡下了两边来的攻势,抬掌化为无形。 风也止住,云也散去。 刚才的狂暴仿佛只是幻觉。 胡玉那双细长的眼直直定在了来人身上。 原来是宫无念躺在屋中,感应到外面有动静,料想是自己和重归惹下的麻烦来了,便赶了过来。 宫无念神色如常与他对视,面上看不出任何虚弱之处。 胡玉顿了顿,化回了人形。 风王随后,宫无念也落在地面,风王快步走了过来,低声叫:“尊者,你怎么出来了?” 宫无念笑了一声:“有人来找我,我怎能不出来。” 胡玉看着宫无念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那一张虚假和善的面孔又严丝合缝贴在脸上,声音也带上了十二分的尊敬:“不知可否与尊者单独一叙?” 宫无念挑了挑眉。 风王立刻便要回绝,但是宫无念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可以。” 他回身看:“风王,看来又给你添了麻烦。请允我借东风殿,招待招待这位恶客。” 宫无念一向是温和的,但也极少以这样的口吻同别人讲话,风王还能说什么,叹了口气,“尊者请便。” 宫无念拱了拱手,也没招呼胡玉,抬步缓缓朝着东风殿的方向而去,胡玉脸色几遍,终究压下眼底的不满,跟在宫无念的身后离开。 一路上,士兵女婢都自觉退得远远的,贴着墙边走。却又忍不住用目光悄悄打量着,既警惕又好奇。 王宫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一来便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宫无念走得从容,也不开口,似乎是说到了东风殿再招待,便打定主意到东风殿再招待。 胡玉也勉强维持着表面的从容,然而心里多少个念头盘旋着,隐隐也能从目光中看出来些。 等入了东风殿主殿之后,宫无念缓步到主座旁落座,看着站在殿中的胡玉,道:“坐吧。” 胡玉应了一声,坐下定了定心,看向宫无念,拱了拱手:“这次来得不体面,实在是情况突然,还望尊者见谅。”他顿了顿,看宫无念没什么表示,才又试探开口:“尊者有我们胡府的拜帖,到了妖川之后可直接到胡府休息,那里早就为您准备了休息之所,怎么还绕个圈子跑到这里来?” 宫无念神色淡淡:“是吗?那拜帖我还没看。” 这回答噎得胡玉一愣,他倒没想到这人这般糊弄,说话不带粉饰,直往人脸皮上扎。 狐族一向自视甚高,只有别个奉承,哪有奉承别个的时候,然而眼下确实是他心里有鬼,只能压下心里的火气,掀过前言,问出更为关心的问题:“不知那道破开妖川结界的金光,是否与尊者有关?” “有关。” 又是敷衍答话。 可听到这结果,胡玉不禁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三分愤怒,七分骇然。 莫非真让大哥给说着了,这是他们找了一百年的那位? 大哥给了一副画像,后又说那画像做不得准,他撒的过一眼,画上确实并非眼前这人。 然而这凡人流露出的气派却做不得假,气息内敛,功力连他也看不透,像是大哥要找的人。 他只能继续笑道:“既然我今日来,不如尊者与我一道去胡府,也好过再奔波。” 宫无念眸色发浅,好像洞穿了胡玉心中所想,让他脸上的笑都变得有些发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宫无念却忽而笑了一下:“不急。”他坐姿散漫,指尖轻扣着扶手,规律的声音在空荡的殿中回响。让本就心绪杂乱的胡玉更加烦躁。 “老狐王身体可好?”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胡玉身体僵了一僵,宫无念不动声色看着他,胡玉笑容像是糊在脸上的:“家主身子硬朗,不劳尊者挂心。” 宫无念似乎没有看出胡玉的烦躁,嗯了一声,明知故问:“二当家今日匆匆赶来,就为了那结界?” 什么结界,谁管结界?他是为了那道金光而来的。胡玉心中暗道,却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斟酌了斟酌:“妖川结界这些年也免不了要修修补补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道金光……我大哥感到有些熟悉,便差遣我来问一问。” “熟悉吗?”宫无念疑惑,“可是我旧日也未曾与胡府打过交道。” “这……我哪里知道,我也是听大哥吩咐办事。”胡玉讪笑了两声。 “你左一个大哥右一个大哥,你大哥既感到熟悉,他怎么不亲自来见我。差遣个人过来问问……啧啧,显得没诚意。” 胡玉眼底闪过一丝怒色,不过又生生给摁了下去,强撑着笑脸:“府中事务繁忙,又快到家主寿宴,上上下下都等着他来打点,实在是抽身不便。不然他定会亲自前来,拜会尊者。” “不敢当。”宫无念又笑着改了口风,似乎诚心要逗他玩,“二当家来,差点便要掀翻了这王宫。大当家来哪里还受得住?” 胡玉袖子里的拳头是握紧了又松,他平日里被恭维惯了,耳朵里容不得一点别的话,对宫无念已经是一忍再忍,可谁想这凡人性格喜怒无常让人琢磨不透,说话更是尖利得很,一点不顾及他人脸面。 胡玉神色几经变化,无声呼出了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怒火。心想凡事急不得,等到大哥事一成,什么样的人不是任他们拿捏。 尊者? 屁! 第48章 神枝草 又半个时辰过去,胡玉实在是坐不住。 他来这里,本就是着急探清楚那金光的虚实。 内乱之后,大哥一直设法监视着蓬山的动向,得知他们派少族主去了凡间找一个凡人,便也立刻派了暗卫远远跟着。 后来不知道那暗卫发现了什么,回府之后,大哥就给烂柯山传了拜帖。 而这次这金光,如果不是亲眼瞧见大哥看到这金光时,露出那他从没见过的骇人表情,他决计不会和眼前这个说一句话便能噎死个把人的人坐这么久。 大哥说让他能把人请回府,就尽快请回府。他几次试图将话引过去,可这人说了个不急之后就不接茬了,一会儿聊这个,一会儿问那个。 还顺道聊起这次狐王的寿宴。 胡玉一听这个就止不住眯眼,找话搪塞过去。心里暗暗腹诽:哪里来了这么多的废话,你自己去了不就知道了。 “尊者,”看宫无念还要开口,胡玉先一步叫住了他,“天色不早了,既然尊者不愿意随我一同回府,那我便先回去了。在府中静候尊者大驾。” “啊。”宫无念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这就走了?我看天色还早,不如……” “府上有许多事情要忙,我怕大哥太过劳累,须得早些赶回去帮忙了。”胡玉赶紧说。 宫无念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你大哥哥真是有个好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说话说出阴影来了,胡玉总有种他在骂人的感觉。 此来没能把人给领回去给大哥见,反而被这人明里暗里捅了几下,胡玉心火窜得厉害,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拱了拱手,脚步如风地离开了。 宫无念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微收。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东风殿。 风王一直在大殿中。他本是妖川强者,若有意,王宫之内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眼中。虽然胡玉入东风殿后悄无声息设下屏障将大殿与外界隔绝开,但是若有什么打斗动静,他也是能关照到。 宫无念的身体刚出了大问题,他担心胡府那老二看出什么来。 狐族……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 他刚感到胡二离开,下一刻宫无念就入了大殿。 宫无念衣袂微扬,神色轻快,一入殿言道:“这一来,便一而再再而三得给你添了麻烦,就算属着脸皮厚的,我也有点承不住了。” 风王笑着摆了摆手:“尊者玩笑话了。” 想起什么,他从怀中将那宝盒掏了出来,递给了宫无念。 “尊者,这是我风族的镇族之宝,是云十洲流落下来的灵芝仙草,名唤神枝。我知君绝非池中之物,见君身体有恙,望这神枝草能物尽其用。” 宫无念倒是没有推辞,接过盒子之后垂眸看了看,他的手指微微顿了顿,挑了挑眉似乎要说什么,又改了口。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就收下了,多谢风王。” 风王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宫无念手一晃,那宝盒就消失在了他的袖中。 风王与宫无念走进殿内坐下,胡玉走后,算是安稳下来,除却狐族,其余跑到这里来问东问西的让几个儿子挡住足以。 此时正是叙话时机。 宫无念难得坐的端正,淡声道:“风王将这族中至宝交于我,正是解我燃眉之急。来日风族若有任何需要我之处,本座定当竭尽全力。” 得到这一句,风王心底便松了一口气。 他开口说道:“尊者此次来风族,除了将我家老幺送回,是否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确实。若单单将申岚送回来,依照宫无念的性格,没必要留在这里住下,他确实有事而来。 细碎的风穿过大殿,宫无念微微眯了眯眼。 “风王襟怀洒落,我便也有话直说。”他手指微微搓了搓衣袖边沿,默了片刻,问: “我想知道,当年在东海之下,龙神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mm……短小了一些。 第49章 龙宫 殿内静了片刻,响起风王幽长的叹息声。 东海…… 那实在称不上是个值得回忆的地方。 甚至如果不是宫无念问起,他这辈子也不愿念起。就是因为东海,就是因为那龙门,妖川起了内乱,他也永远失去了他的女儿。 可他明白到了该旧事重提的时候。 “这还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也许是因为往事沉重,压得风王声音不禁缓了下来,他目光看向极远处,俨然陷入了回忆之中。 - 一百年前,风族。 “父亲。”申青月身披软甲,剑眉长目,一双眼睛尤其亮,看着英气逼人。 “此次东海突然传来消息,说要重启龙门,我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坐在申青月一边的申二申明烛也微微蹙着眉:“长姐是在说,无名将屠戮万魔窟一事儿?” 申青月回头看申明烛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龙门已逾千年未开,东海更是一向避世不出,怎么那无名将刚屠了魔族,龙族后脚就有了消息?怎么想,这其中也有些渊源。” 风王沉吟:“的确如此。你所说,我也曾想过。也许妖川许多族群都已经想到。可是谁也无法拒绝这次机会。” 龙门重开,这样的诱惑,不管什么样的阴谋在其后,谁又能说出一个不字。 申岚尚在襁褓之中,窝在风王的怀中,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最终盯着长姐咯咯地笑,冲她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 申青月正色微缓,将申岚抱了过来,看着他笑得更开心。可她的眼底,仍有一抹难掩的忧色。 风王倚重长女,他很早就发现,家里这个女娃娃较之几个男孩儿要更加敏锐,在许多危险尚未发生之际,申青月已经率先嗅到了疾风暴雨来临前的气息。 她继续说道:“且说前龙王不知所踪,新龙王匆忙登位。在东海避世的时局下这消息竟不胫而走搞得天下皆知,就已经足以令人感到奇怪。” “父亲,你此去要提起十二分小心,那新龙王不知道在筹谋些什么。届时他若是说越过龙门需要什么别的条件,或是要妖川为他做什么事,切不能应允。”申青月的一双眼睛格外清明,里面像是藏了一片湖泊,她说,“尤其,是和云十洲,和恶极渊有关的事。” 风王微微颔首,眼底亦是沉沉一片,心中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又过了几日,各族首领在聚在妖川外,准备一同前往东海。此次前去只不过是各族首领与龙王商榷出个章程,如何选拔出那能越过龙门者。 各族均备下厚礼,妄图凭此占得什么先机。而风族的献礼是申青月准备的,几株灵花,十封宝册,还有些妖川常用来送礼的物什,不显眼,甚至说是平庸。 风王将礼物收入袖中,随着各族长老一同飞上天际,朝东海方向疾飞而去。 这路程对于各族的首领来说,也不过是须臾的功夫,等到了东海边,已有虾兵蟹将列队左右,玄龟宰相垂手一旁。 见他们一到,白须一抖便迎了上来。 “诸位,吾王已经等候多时了,里面请。” 说着,回身一撩深蓝色的衣袖,平静的海面开始翻涌起来,紧接着海浪从中间分开,向两边越涌越高。 波涛汹涌的澎湃声响回荡在众首领耳畔,海浪涌到与天齐才停下,妖川首领俱是顶尖强者,然而看到这样的阵仗,心里不禁都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惧意。 神和妖,终究是不同的。 玄龟尚且不是本宗,却已经如此强大。 龙王、还有那些龙神殿里的真龙又该到什么地步? 一条海道浮现出来,直通到东海之下不可言说的深处。 妖川首领彼此对视了一眼,便跟在玄龟丞相之后,踏上了海道朝着深处走去。 这一路,都是寂静的。首领们甚至将呼吸放轻,两周的海水被无形的力量推起,不敢凑近海道,然而却在被限制之外的地方涌动,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越往下走,便越是阳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幽深的黑蓝色霸占了每一个角落,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海道的最深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流动的结界。 玄龟丞相在结界前停下脚步,终于回过身来,面色和缓的对妖川众首领说:“龙神宫中许多真龙尚在沉睡,入内之后,还请各位莫要弄出什么动静来,若是惊扰了他们休息,真龙一怒,即便是龙王也未必能够平息他们的怒火。” 各首领连忙低声称是。 风王心中却有些疑惑玄龟丞相所说的话,龙王在东海代表绝对的权威,为什么从这丞相的话听来,却好像不是这样的……不过想了想也就释然了,他所知的一切也不过是从古籍中来的,其实龙宫真实情况如何,又岂是几笔能写清楚的。 玄龟丞相将众人看了一看,微微点了点头,侧身将结界打开。 妖川首领鱼贯而入,眼底带着遮掩不住的好奇,四下环顾着。 这可是,神住的地方。 风王在队伍末尾,却不见什么喜色。龙神宫空旷而辉煌,真龙浮雕盘踞在粗壮的通天柱上,惨白颜色却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尤其是那龙目低垂,空洞而麻木。 前面首领们低声赞叹着,还有凑到玄龟丞相身边攀谈的,丞相始终是一副和气模样,然而那表情一丝变化也没有,若是仔细看看,反而让人觉得生硬。 风王遥遥坠在队伍末尾,只觉得一种森冷之感扑面而来。 也许是因为申青月反复叮嘱,让他先入为主对这龙宫有了一种审视的态度,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就是神住的地方吗…… 阴冷、寂静、森然,也许它是威严的,然而却又让人心怀警惕,难生敬意。 整个龙宫被结界包裹,前面有玄龟丞相,后面跟着列队的虾兵蟹将,除此之外,没有再看到任何其他的龙族,甚至是旁系。 沿道走了许久,他们走过了数道敞开的大门脚步声在这一片空寂中回响,那声音让人听久了便生出些不安,忍不住提起了一口气,悬起脚让声音降到了最低,刚开始低声交谈的声音也不见了,妖川的首领们恨不得将呼吸也屏住。 他们终于走到了那扇门前。 银白色的大门上雕刻着巨大的龙首,龙目乃是两颗巨大的金珠,散发着光亮。那两只龙眼和外面的浮雕不同,似乎是活的。正在冷冷俯视着他们。 玄龟丞相对着门微微躬下身,只是低声说道:“陛下,他们到了。” 静了片刻,龙门“嘭”地响了一声,缓缓向两边张开。 这下,一众首领是真的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门缝里面。 龙王就在里面,端坐于那宝座之上。 只要他一点头,妖川便会有哪一族能够越过龙门,真真正正成为神!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50章 妖气 那大门敞开后,谁也没敢先踏出第一步。 直到,一个低沉的,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殿内穿了出来。 “诸位,请上座。” 这声音是幽幽的,好似从极遥远的天际,穿过一层层的腾云,不轻不重叩响在了众首领耳边。 让人不仅按照他所说的,缓缓入了殿。 虾兵蟹将脚步一停,手中钢枪杵在地上,齐齐发出一声亮响,声音在殿中久久回荡。玄龟宰相也没有入殿,而是轻微躬着身,直到妖川所有的统领都迈步入了殿内,长袖一挥,将巨大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了。 首领们无暇顾及,而是齐齐将目光投向那高座之上,用一层黑纱帷幕挡住的人影。 怎么还要用黑纱遮住? 现在连人族都不兴这个了。 风王心中存着疑虑,和众首领一同入座。 龙王居于高位,即便隔着一层帷幕,可那种俯视而来的视线却让人难以忽略。待到众首领坐定之后,又顿了一会儿,他方才缓缓开口:“闲话不叙。诸位都知道,旧王在位时不开龙门,致使众多修道者蹉跎千年。如今既然有本座在,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情景继续下去。” 龙王一说完话,殿内又是一静。风王冷眼旁观,一众首领来时路上把话说的是何等漂亮。见到龙王要这样,见到龙王要那样——眼下真见到了,竟然连接一句话的胆量都没有。 又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一首领鼓足了胆子说了句:“龙王心怀慈悲,实在是令我等铭感五内!“ 风王微微片头,说话的这位首领正坐在他旁边,看上去很年轻,甚至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腿在微微发着抖。风王看着他仔细想了想,这才想起这是蓬山一脉的蛇族,倒是小有些名气,却算不得什么大族。这首领好像叫……玄城,在妖川年轻一辈中倒算是颇有些手腕的,前几年蓬山继任大典之后,曾听青月说起过。 既然有了一个开头,接下来再开口便容易了许多,其余首领纷纷附和。不知是不是这宫殿太过宽阔,纷乱的话语在殿内荡了一圈又一圈,龙王静静坐在那里不言语,好像在听他们说。直到殿内的回声都消失后,龙王才再度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族?” 帷幕之后,龙王的头微微偏了偏,目光转向了玄城。 玄城见自己被龙王注意到,自是喜不胜收,按耐住眼底的激动,沉稳地抱上家门。 本以为龙王还要对他说什么,没想到却只得了一声“嗯。”便没了后话。周围几个原本也担心蓬山入了龙王的眼的首领见状,不禁低低嗤了一声。玄城站在原位颇显得有些局促,风王在一旁却实在是看不过眼,轻轻扯了扯玄城的衣袖,低声说了句:“坐下吧。” 玄城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缓缓坐下了。 “商议这跃龙门之事前,另有一件事要先说明白。” 龙王似乎轻咳了两声,那声音又好想只是风王的错觉。 “不知是什么事?”连忙有首领应声道。 龙王沉吟道:“前一阵子,有一无名将屠尽万魔窟之事,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 来了。 风王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私底下也有不少首领暗暗对上目光。 龙王似乎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看来诸位早已想到。纵然万魔窟天生邪祟,恶事做绝,但一族存世自有其天道。这无名将犯下了不尽杀孽,已不为世所容。云十洲早便传话下来,要生擒其入赤云牢中,原应格杀勿论,只因此事背后疑点重重,便交由本座全权查办。” 众首领听得认真。 “本座曾亲自率兵前往万魔窟,那里早已是尸山血海,触目惊心。那无名将悄无声息没了踪影,定然是不愿人发现其踪迹。可终究在那山壁之上留下一行字。而那行字中本座却发现了——妖气。” 此言一出,举座震惊! “这绝不可能!” “龙王的意思是说,那无名将出自妖川?!” 殿内一时间乱哄哄,众首领怎能不乱? 一来,妖川若是出现这样的大能者,必然引发异象,他们怎么会没有任何察觉? 二来,这无名将若真是自妖川而出,听龙王的意思,显然是屠魔的举动已招致云十洲不喜,若是牵连到他们这些无辜族群…… “诸位。” 龙王语调不高,声音却如轰雷,霎那让大殿安静下来。 “想必诸位明白,此事既然引起了云十洲诸神的注意,便是一丝一毫也出不的差错,若云十洲发现此事与妖族有关,那龙门恐怕永生永世与妖川无缘。” 众首领脸色霎那间变得十分难看。 龙王的声音沉沉压在他们心口上,此时所有人都意识到,若撇不清此事,后果将是何其惨重。 “然,”龙王话锋一转,引得众座紧紧看过去,“念及远古,龙族毕竟与诸位同宗同源,与妖川更是割舍不开。本座又怎能看到妖川落魄,再无强者可登上云十洲?这消息已被本座压了下来——暂时没有通报天庭。” 不少首领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龙王既然这样说了,想必这件事还有环转的余地。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今日叫诸位前来,这第一件事,便是希望诸位能够于此事多少出一份力。稍后丞相会将诸位带到各自水室之内,请诸位将无名将屠魔期间,各族所发生的一切事宜事无巨细道出,以便本座查察。不知,诸位可愿协助本座否?” 这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颜面,他们怎么会拒绝,不用龙王来说,巴不得献上所有也要把那无名将揪出来押到龙王面前呢。众首领忙连声迎合: “吾等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吾等愿竭尽全力助龙王捉拿此孽障!” 众首领一声喊过一声高,都怕自己喊慢了一声就显得自己少出了一份力。 风王静静坐在那位子上,他原本就在末席,目光遥遥凝在那黑色帷幕之上。龙王似乎发现了他的注视,微微偏头,目光扫来。 隔着一层帷幕,风王却在那一瞬间,感到自己仿佛对上了一双金瞳,脑中一空。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龙王已经离席了。 “轰——”一声,殿门打开,玄龟丞相走进来。 众首领纷纷起身,随他向着殿后走去。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小海星~ 第51章 水室 说是水室,实际上却像是粉饰过的戒律房。 四面水壁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风王入座之后四下看了看,面前的冰桌上上摆着精致的吃食,除此之外整个水室一无所有。 看着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很匆忙。 风王没坐一会儿,水室上的波纹便出现了涟漪,片刻之后,一只鱼妖游了进来,两只眼睛占据了面部大半部分,闪着幽光,风王博闻强识,很快便想起了这是哪一族——东海两镜鱼。 两镜鱼双双结对,一只目若明珠,因此又叫明珠鱼,一只面若镜盘,又叫镜盘鱼。 风王微微蹙了蹙眉,这龙王,到底想要搞出些什么名堂? 明珠鱼妖面色冷漠高傲,声音平直喑哑:“第七十五位,风王,讲吧。” 说要他讲,却并不需要真讲,只需要将自身灵力注入到明珠鱼的鱼目上,他所经历的一切自然会映在镜盘鱼之上。 风王照做。 这过程极为短暂,大概只持续了一刻功夫,明珠鱼便撤开了,没说一句话,便离开了水室。 风王微微挑了挑眉,站起身,走到水室边缘,将手按在水壁之上,却又被水推了回来。他以灵力硬碰,却被流动的海水化开。 什么意思。 软禁了他们? 他正心中想着,水室顶传来了龙王的声音:“此事事关重大,为还妖川清白,本座含糊不得。在没查出眉目之前,还请诸位暂于水室之内歇息。” 说完,便没了声响。 风王顿了顿,坐回了位子上,看着冰桌上的点心,心中念头闪动。 自来到这龙宫之后,他心中便越发觉得异常,这诡异静谧的皇宫,还有这位新龙王。 龙王硬要说调查无名将一事乃是云十洲授命,倒也说得通。可奇怪的是,他话语间却一直回避恶极渊,无名将屠魔是因为这恶极渊,此乃根源,这本应是最重要的一环。 玄龟丞相也怪得很,脸上的笑变也不会变,简直像是受谁操纵一般。 这龙王就更奇怪,黑纱遮面,藏形匿影,压根儿就不像个神。 风王左思右想,绝不能就这么坐在水室里等下去。他微合双目,放缓呼吸,将心沉了下来。 风族有一秘术名曰“风魂”,可取妖丹极少的一部分,炼化成魂魄,与本体相连,用此水离开水室探查,想来可以一试。 妖族与人族不同,没有三魂七魄,不可能将生魂抽出,所以此术极为珍贵,又耗费修为,风王轻易不会用。然而此时风王心中却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这次没有发现些什么,他日后一定会后悔。 也许是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心理驱使,风王以极快的速度化成秘术,风魂从他妖丹处而出,像是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朝着水壁吹了过去。 在水壁上微微荡了荡,风王心中一喜,有门! 果然,风魂穿过了水室,朝外飞去。 他先看到这水室一个紧挨着一个,妖川首领大多老老实实坐在其中,稍微放松些的将冰桌上的点心万分珍惜地送入口中。 那模样吃的不像是点心,像是一颗万年妖丹。 化作风魂的风王翻了个白眼,继续往外飘。 心里不由得犯嘀咕:平常一个一个看上去精明得很,怎的来了这龙宫,却像傻了一般?如此多的疑点,却都视而不见,就是为了一个龙门吗? 想想刚知道龙门这消息时的激动,此刻风王的心却已经慢慢冷却了下来。 他不禁在想,越不越龙门做不做神仙,又有什么所谓? 风魂向高处飘,飘到了所有水室的上方,穿过一层地面,上面是一宽阔的寝殿。 风王扭身,看到了身后的一面墙,数量众多的镜盘鱼整整齐齐排列着,占据了整个墙面。 上面微光闪动,各族影像事无巨细展露了出来,风王飞速扫过,却没看出什么异常,都是各族的俗事而已。 他正要收回目光,却突然一顿。 风王蹙着眉,又仔细将那镜盘鱼一一看来。 妖川大族有数,小族无数。小族乃是附庸之族,因此也入不得龙宫的眼,此次东宫之行只来了八十大族。这镜盘鱼怎么才七十九只? 哪一族不在这里? 风王仔细筛查一遍,最终确认是狐族。 狐族是妖川最古老的族群之一,追根溯源,与龙族也是同代而出,只不过不被旧神看中,更被逐出青丘。 莫不成是龙王又念及狐族颜面,免了狐族的讯问? 却也不大可能,除去狐族,也有几只同样古老的族群,镜盘鱼上可映得是清清楚楚。 莫不成……是狐族的镜盘鱼上发现了什么,被单独拎了出去?这种可能倒是比较大。 发现什么了?无名将竟真与妖川有关?或是说,狐族那期间所发生的事与新龙王所迫切在意的事有关? 他得想办法找到那只镜盘鱼。 风王离开了墙边,在寝宫中四处游荡。 这寝宫装潢虽古朴陈旧,却也雍容厚重,气势堂堂。看着倒是与那新龙王气质不合,不像是他的居所。 也许是旧龙王的寝宫?可若是那样,镜盘鱼又怎么会在这里。 思索间,风王听到些细微动静,他凝神朝声响处去。声音从寝宫内室传来,是一阵轻咳声。 风王循声飘去,进了内室,里面空无一人。 明明有声响,怎会没人?风王绕着寝宫内室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只好静静等待,又过了许久。 “咳咳。” 那咳声又响了起来。 像是……从墙壁后面传来的,看起来这墙壁后面有一间密室。 风魂犹豫片刻,悄无声息穿过了墙壁。 刚穿过去,风王看到眼前的场景僵在了原地,他的目光中涌上了一层惊骇。 他看见,他看见……! 第52章 睡着 恐怖的肉瘤遍布在盘旋着的巨大的身躯之上,几乎占满了密室一半的空间,黄色脓水从化脓的肉瘤中一股一股往外流着,还夹杂着细长的血丝。猛然一看,就像是一团烂肉。 这团烂肉正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引得肉瘤中流出更多的脓水,一股恶臭味弥散在密室内,熏得人有一种窒息的错觉。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他形容不上来的味道混杂在这恶臭味中,若不仔细闻根本就无法察觉。 这是什么东西,这种污秽之物怎么会出现龙宫里? 风王心中疑惑愈发强烈,他以极慢的速度,缓缓飘到了那团烂肉旁,想要看个清楚。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片刻功夫,密室被打开,走进来的竟是玄龟丞相。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说话不疾不徐:“陛下,狐族和蓬山两位族长已经到了。” 陛下?! 风王险些惊出了声音……虽然他现在出不了声。 难道眼前这一摊烂肉,竟然是新龙王? 怪不得,怪不得他要隔着厚厚的黑纱,怪不得始终不肯以真容示人。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龙王似乎连说话都十分困难,隔了许久,咳了好几声,才提起力气,“嗯”了一声。 他盘旋的身躯微微动了一动,立刻有肉瘤因挤压而破裂,四溅出血和脓水,那脓水喷到了玄龟丞相的脸上,但是他依旧笑着,甚至腿都没有退开一步。 龙王痛苦扭动着,盘旋的身体越缩越紧,越缩越小,他痛苦地低吼着,直到隐隐显露出一个人形。 虽说是人形,但却根本化不成实体,甚至连五官都模糊不清,身边黑气回荡,隐隐地,风王似乎从绕着龙王的那团黑气中听到什么声音,像是哀怨声。 不过细听又没有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龙王踉跄了两步,才缓步走到了丞相面前。他的声音沙哑又模糊:“丞相,我好痛啊……” 他缓缓凑近了丞相,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要贴在了丞相的脸上:“已经找了那么久,你,却一次一次让我失望……这一次,真的能找到么?” 丞相笑着说:“一定会的,陛下。” 龙王的脸慢慢移开,他一步一步绕开了丞相,浑浊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怨毒:“这次若是再不成,我便要……去寻旧主了。他才是那个真正的神,一定不会看着我这样痛苦下去,他会救我的,丞相,你说……是不是?” 丞相微笑着,没有说话。 龙王似乎也没有想过得到他的回答,缓缓离开了密室,在推开密室的一刹那,风王看到他模糊的身体慢慢变得凝视,龙袍加身,脸上附上了一层面具。 丞相还站在原地,依旧维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 风王飘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到丞相依旧弯起的嘴角,温和的目光,还有,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 宫无念为风王倒了杯茶。 风王抿了一口,呼了口气:“这就是龙宫发生的一切,只因那秘术太过消耗法力,我无力维持,后面便没看到了。再后来等妖川各族从水室中出来,那玄龟丞相只说龙王打开龙门之前要先查清无名将一事,之后会再将我们邀回龙宫。再之后妖川便起了内乱,再之后……东海封锁,便没了后话。” “除此之外,便是那蓬山的首领,从龙宫出来之后便性情大变。不知道龙王到底同他说了什么,他开始变得极其针对风族,还曾对我说,最终登上龙门的一定会是他蓬山。” “我从蓬山族长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和在东海寝宫的密室中一样难闻的味道,妖族内乱前,我曾去过一次蓬山,咳咳,偷偷观察过蓬山族长,他身上出现了丝丝缕缕和缠绕在龙王身上一样的黑气,我料想他一定是答应了龙王什么,或是受到了那龙王的蒙骗,才招致这般下场。狐族那边,灵力高强者众多,我实在是没办法去潜入探查,内乱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他说完,宫无念心里有了底,他微微点了点头:“好。”说完,便沉思着缓缓站起了身,拱了拱手:“我这便先回去了。” 风王起身相送。 离殿后,宫无念朝东风殿而去,正好迎面遇见了申岚。 申岚行礼:“师祖。” 宫无念点了点头,顿了片刻问:“重归呢?” “已经睡着了。” 宫无念“嗯”了一声,暗自松了口气,抬步进了东风殿,踱步到了院中,他在重归门前站定。 站了一会儿,无声将门推开了。 宫无念反身将门关上,走到了重归床前。 重归的呼吸声很浅,看上去并不安心,眉头微微蹙着。 宫无念轻叹了声气:“你啊……” 他坐在床边,伸出手缓缓抚平了重归眉间的皱起。看到重归的脸色有些苍白,他虚握着重归的手,将自己的法力缓缓渡了过去,直到重归的脸色缓和一些,手热乎了一些才停下,宫无念将重归的手放进被子里。 他注视着重归清俊的面孔,看得入神,许久,不禁低声对他说:“我这把年纪,被你吓得心都抖了一抖。怎么这般莽撞?” 宫无念又不忍心责怪,想想,又说:“算了……没事就好。以后我紧紧盯着你,自然不会让你再莽撞到伤了自己。” 静了片刻,宫无念又忆起自己昏过去那一刻重归慌张的样子。他抬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睡熟的重归,忽而笑了:“我一身的秘密,你也一身的秘密,合该我们是师徒的。” 宫无念突然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对着睡着了的重归说话的,醒着的时候重归那么正经,一逗就害羞,他一看见重归垂着眼,耳朵红红的,就不忍心去逗了。 宫无念轻声笑着问重归:“我都记起你了,你什么时候才想起我这个师父来,啊?” “可别让我等太久。你都想起来那龙王,想起了胡玄,偏偏不记得我了。再想不起来,师父要难过了。” “到时候,你怎么哄都哄不好。” 作者有话说: 时隔几章,师徒再度同处一室。 第53章 胡府 又过了几日,已临近老狐王寿宴,几人终于决定启程。 玄英醒后,看上去比过去还要沉默,申岚有些担心他,可是不管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明缘由,申岚只能气哼哼地做罢了。 重归原本还怕师祖还在生他的气,没想到宫无念又恢复成了平常模样,动不动便揽着他,脸上更是笑眯眯的,见到他真的不生气了,重归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宫无念有自己的考量,并未和风王一同前往胡府,而是像来时一样带着三人坐百妖车离开。 风族距胡府不远也不近,半天的时间刚好到。 待到远远看见胡府气派的红门时,宫无念想起什么,对重归说:“待会儿入府之后,不论谁跟你说话,都不用回答。跟在我身边,知道么?” 重归点了点头,看上去乖巧极了,惹得宫无念不禁笑着抚了抚他的头。 “为什么啊师祖?”重归不问,申岚却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宫无念摩挲着衣袖,并不急着回他,只是说:“别急,好戏还是要一出一出演……这胡府毕竟底蕴深厚,与蓬山、风族不同,都提起精神来。” 申岚挠了挠头:“哦……”又踢了玄英一脚,玄英回过神,也闷声回道:“是。” 百妖车落地,四人下车,门口小厮冷脸看着他们,不迎过来,反而等着他们走过去。 申岚小声对玄英说:“是与我们不一样,就连仆人都摆的这么大的款儿。” 玄英勉强笑了笑。 宫无念却看起来并不在意,往前走了几步,将拜帖掏出来递给了那小厮。 重归一向觉得师祖的心情难以看透,有时好像站在云端,淡淡看过来一眼,叫人心里都空一下。有时又看起来一点脾气都没有。 没想到那小厮看到那拜帖,神情霎时间一变,收起了刚才的傲慢:“您,您是宫无念?” 他的腰一下躬了下去,满脸笑颜,“大当家早便说过了,您一来便叫小的喊他来,他要亲自招待您的。” 他赶紧招呼旁边的小厮带着宫无念几人往里走,自己则急匆匆向里跑去报知大当家,只不过片刻功夫,立刻有一道人影从里面急匆匆赶了出来。来者一身华贵紫袍,与二当家至少有六分像,只不过气质上显得要更加平和,让人忍不住生出些亲近之感。 正是胡府大当家胡岳。 他满脸带笑,快走而来,抬手微微拱了拱,正要开口同宫无念说什么,然而目光微微一移,整个人却僵了一下。 顺着他的目光,宫无念不用回头便知道他看向的是重归。 这一僵,宫无念心中的猜测便印证了七八分。 这胡岳倒是沉得住气,只看了两眼,便又强行扭转自己的目光向宫无念,笑道:“几位尊者,快,里面请。” 说着,亲自在前面带路,将几人引进了正堂中,对着一旁的侍婢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碎步退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是一排侍婢进来,在几人面前摆好了席面。整个过程干练有素,又没发出一丝声响,待到一切妥当之后,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胡岳看上去十分愉悦,将酒斟满,举杯道:“尊者肯来,实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这一杯,我先敬尊者。”说着,一饮而尽。 宫无念倒了杯酒,朝着胡岳的方向微微抬了抬,同样饮尽一杯。胡岳笑着说好,两人推杯换盏,一时间场面竟看上去宾主尽欢。宫无念看似随意,余光却瞥见胡岳始终注意着重归,目光中隐含着极其隐晦的惊骇和疑惑。 直至宴已过半,胡岳实在是没忍住,维持着脸上的笑,看向重归,装作寻常神态问出:“这位……尊者,不知是?” 重归抬眼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说话,淡淡收回了目光。他根骨挺拔,就坐在那里,他自下山后奔波不停,竟也散去了几分稚嫩模样,不说话的时候,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他不说,胡岳却不敢再问,将目光转向宫无念,却没想到宫无念竟也不接话茬,像是没听到一般,脸上染着一层薄红,目光有些迷离,看上去有些醉了。 胡岳不着痕迹呼出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急切的欲望,笑道:“看来尊者是有些醉了,房间早已经准备妥当,不如先去休息片刻。” 宫无念真的醉了,迟钝片刻,才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说着,便朝着重归伸出了手。 重归相当自然站起身,走到宫无念一旁将他扶了起来,宫无念揽住他,缓缓往外走。玄英和申岚俱是小辈,见到宫无念一起身,早已站起来。胡岳亲自将他们送到了住处,目光暗自在宫无念和重归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无数话语堵在嘴边,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直到将他们送进门,胡岳在门前顿了片刻,转身疾步离开。 他身形几闪,便消失在了廊庑,又入了一个院子里,大步推门而入,正坐在床上的二当家胡玉立刻站了起来:“大哥。” 他想来性格莽撞,胡岳若不是实在心中焦急却脱不开身,身边又却无可用之人,决然不会叫自己这个弟弟去风族探察。知道他在风族的地盘上闹出了一番动静,胡岳一怒之下将他关了起来,命胡玉面壁思过。 “大哥,是他们到了?” 胡岳在屋内来回踱步,沉吟着点了点头。 “怪哉,怪哉……”胡岳低声念念有词,胡玉看着着急,提声问:“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岳停下,倒了杯茶水喝下,醒了醒神,思索片刻才开口:“那个叫宫无念的,整个人便如同被迷雾笼起,以我的修为,竟然半分看不出他的深浅。还有那个跟在宫无念身边的年轻人……” 胡岳眼中的惊疑之色愈发严重:“他便是老狐王画像上的人。” “什,什么!”胡玉本以为宫无念就是那画中人,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个和那副画像一样的人。 “可我看他,只是个普通的修者。也不大像记得胡府。” “到底怎么回事?”胡玉也被眼下这状况弄得有些昏头,他心里涌起忐忑:“不论如何,大哥,当初那人不是说过,他总有一日要回来将胡玄接走么?可是……” 胡岳撇了他一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今时不同往日,说不定那人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人。” 说到这里,像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个说法。胡岳又道: “良机已至,咱们绝不能错过这次。” 第54章 老人 刚一进屋,宫无念迷蒙的眼睛微微眨了眨,恢复一片澄澈。 “师祖。”重归唤他一声。 宫无念依旧倚着重归肩膀,另一只手一扫,两道金印飞进了申岚和玄英体内。 “去休息吧。”他看向两人。 申岚的视线在宫无念和重归身上转了一圈,看向重归的目光颇有些怨他重色轻友的意思,最终撇了撇嘴,拉着玄英出了门。 房门合上,顿了片刻,宫无念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揉了揉额角:“重归,随我过来。” 说着,带他到了桌一旁,两人落座,重归倒了杯茶推到宫无念面前,让他喝了解解酒。 宫无念轻按杯沿,沉吟片刻对重归道:“这老狐王……似乎已经不在了。” 重归疑惑:“师祖,这从何说起?” “那胡岳身上有两颗妖丹。” 重归一挑眉:“师祖是说……” 宫无念的手轻轻摩挲着,又道:“前几日见到胡玉时,我便发现他身上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妖气,只不过并不强烈。故而我便拖了他一拖。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妖气在体内,本就容易勾得气血沸腾,心虚杂乱,那胡二性格本就浮躁,果然越拖,他心绪便越不稳,走的时候身上两股在周身妖气弥散,亏他自己竟没察觉。” 他微微叹了口气:“今日一见这胡岳,果然,他身上那股妖气更重,那另一颗妖丹看样子是不容易炼化,整个留在了他体内,挤占他本源妖丹的空间,想来他这些日子过得也不舒心。” 重归听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 失了妖丹,妖定然是活不成的。这老狐王既然没了命,又哪里来的寿宴? 进府时,重归看见胡府到处张灯结彩,上到当家下到侍婢,均是衣着明艳,不禁有些恶寒。 他对胡府多少有些从前的记忆,那老狐王苛待胡玄,不是什么好货色,可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一府老小,谁又能比谁强到哪去? 想到这里,他张开口:“师祖……”他还没说完,宫无念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轻轻拍了拍他放在桌上的手:“你当初是把胡玄交给老狐王的,可他现今已死,胡玄又身份特殊,难保那两兄弟会做出什么,此事不能拖,我们立刻去找他。” 说着,拽重归起来,身形一顿,挥袖朝着床榻的方向一扫,锦被散开,里面拱起两个人影,重归正要侧头去看被他捏着后颈掰了回去:“瞎看什么,走了?”说着,两道身影闪身消失在了屋内。 胡府纵有众多高手,但宫无念若想隐去身形不被发现,也是轻而易举的。他带着重归在偌大的胡府里穿行,悄无声息穿过一道道拱门。 这胡府的院子可以说不计其数,不过也有规律可循,越是年龄浅,妖力浅,甚至是旁族分支住的院子便越靠外,越是妖族强者便越靠近中央。两人一圈一圈查过来,越来越靠近中心,可却始终不见胡玄的身影。 重归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的胸腔之内,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一种强烈的失去什么的感觉蔓延开来,到刚刚这一刻之前,他一直在想,来到胡府之后,一定要找到胡玄,将他带走。 可他却从没想过,胡玄若是不在这里呢?他根本无法化形,即使同为狐族,可是在他的记忆中胡玄一向甚少提起本宗,若是……他被居心叵测的人给害了呢? 他怎么可以这么愚蠢?这么紧要的事情,他竟然现在才想到? 敖风将胡玄托给他照顾,可他却根本没能履行诺言! 重归眼前一瞬间有些发暗,无意识抓紧宫无念的手臂。 宫无念感应到重归情绪不对,当即停下,将重归带到了一片竹林后,寻了个隐蔽的地方才停下,垂眸:“重归。” 重归茫然抬起头,对上了宫无念的眼睛。 “别着急,听我说。我知道你担心他的安危,师祖答应你,无论如何一定找到胡玄,将他完完整整带到你面前来。若是那两兄弟真做了什么……”宫无念的眼睛眯了起来:“师祖一定让他们付出惨痛百倍的代价,好不好。” 重归有些恍惚间听清了宫无念的话,不安的心缓缓定了下来。他是,十分依赖宫无念的,对他的信任仿佛生来就有,师祖说会将胡玄找来,他便觉得师祖一定会做到。 “……好。” 宫无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揽近了一些:“越往里走,便越是强者,你离我要近一些,不要分心。即便这遭没有找到胡玄,也不要忧心,记住师祖已经答应你的,知道么?” “知,知道了。”重归点了点头。 宫无念揽住他的腰,化去身形,继续往里走。 越靠近中央,便越是静谧。院子里面侍奉的妖便越少,强大的妖气四散开,重归暗自一算,这胡府里至少有数十位高手都与烂柯山的几位长老修为相近,还有几位……虽不如师祖,却已经是他看不出的地步了。 宫无念带着重归潜进了了又一个院落中,探察了一圈无果,正要离开的时候,两人听到了一阵呢喃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朝着那呢喃声无声靠了过去,是靠里的屋子里传来的。 宫无念在纸窗上轻轻一抹,里面的情景立刻映了出来。 躺在里面的,竟然只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老头。 这是个人,不是妖。 怎么会在这里? 那老人翻身时,发出一阵响声,他的手脚被铁链束缚。须发雪白凌乱。 眼睛半合不张,嘴里念念有词,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模模糊糊听清楚几句。说的是: “天劫将至,能者诡念,苍生不幸……” 作者有话说: 今天着实有点晚了。 第55章 探查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离开了。 待到宫无念带重归将整个胡府上上下下遍寻了一圈,没有找到胡玄。 重归神色有些落寞。 宫无念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神色一凛,低声说了句:“不好。” 下一刻,重归感到腰间宫无念的手收紧,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重归正躺在宫无念的怀里。 这里也不是胡府内院,而是师祖住的那间屋子里。 他正要抬头,却被宫无念轻轻摁在怀里,这画面转得太快,重归甚至没来得及呼进一口气,就听见地上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时断时续,宫无念传音对重归说:“闭上眼睛。” 重归的眼睛眨了眨,依师祖所说的,合上了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鼻子却变得灵敏起来,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不过比那更清晰的,是师祖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还有,师祖身上,那一股暗香。 重归不自主耸了耸鼻子,那股暗香便丝丝缕缕萦绕在他鼻尖。 真香。 平常跟在师祖身边,那香味极淡,若不是有心去闻,根本不会闻到。 似乎只有这样的距离,才能真正闻到师祖身上的香。 重归眼前恍惚了一下。 这香涌进了他的鼻子里,勾得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残缺的画面。 好像,他什么时候也曾这样……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念头让重归身体忍不住抖了抖。 宫无念察觉他的异样,传音低声问他:“重归,怎么了?” 重归埋头在宫无念的怀里,微微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那阵窸窣声才慢慢远去,听着像是出去了。 宫无念的胳膊微微松了松,手轻轻按了按重归一侧的手臂,扶着他坐了起来。 两人一同朝门口看去,只看见地上有一阵暗淡的灰色印记,正在慢慢消失,很快,就看不见一丝痕迹了。 宫无念看着那一圈印记,目光深处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却没有表露出来。 重归微微皱了皱眉:“这是……” 宫无念低笑一声:“看来,这胡府里,对我们好奇的妖不少。” 他这样一说,重归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曾在藏经阁里见过,妖族有一种灵术,名叫无礼,耳目长出手足,顺着施术者的所指,悄无声息潜进人的宅子里偷听、偷看,来去会留下淡淡的痕迹,不过消失得很快。 妖族的灵术数不胜数,这种灵术并非最高明的一种,又有痕迹留下,不常见有妖会用,就连烂柯山的藏经阁中也只是一笔带过,以至于重归没有立刻想到。 “明知无礼,还要去听,还要去看,你说是为什么呢,重归?”宫无念低头问他,重归这才惊觉,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他有些慌乱地下了床,站在床一边,才想起回答宫无念的问题:“我,我也不知道。” 宫无念一手撑着床,斜斜倚着,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淡笑着无奈摇了摇头:“不说他们了。”他微微转为正色:“胡玄的事,师祖一定会找到他,你不要忧心,知道吗?” “好。”重归点头,他说:“师祖,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到您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 “你一向是这样的。”宫无念起身,温柔地拍了拍他:“你身体才缓过来,还需要修养。回去休息吧。” 重归没有注意到,宫无念搭载他肩膀的手上,一道微不足道的光顺着宫无念的手心,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是。”重归应声,随后便退出了房间。 待重归关上了门,宫无念嘴角的笑容才慢慢褪去。 他轻咳了几声,看着地面上刚刚那串痕迹消失的地方,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不想多留重归一刻,只是刚刚那‘无礼’留下的痕迹,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头,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却又极其轻微,并不真切。 宫无念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他故技重施,手一挥,床上便又多了一副人架子。和他的模样相同,这是他用些许法力捏出来的分身,若有任何人靠近这屋子,有分身在此,便能抵挡片刻,也足够他回来应对。 至于刚刚他为什么不把重归那一副放在重归的屋子里,反而要放在一起…… 宫无念消失在了房间里。 虽说‘无礼’所留下的痕迹会很快消失不见,但毕竟是灵术的一种,也许重归发现不了,但是世间已罕有像宫无念这样修为的人,若是硬要去查,也是能找出些痕迹。 他一双眼睛都在散放着淡金色的光,顺着那一丝极淡的痕迹追寻过去,穿过几进院落,那痕迹愈发浅淡。 不光如此,那痕迹原本刚刚还是一条路径,越是追寻,痕迹越散乱,渐渐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来。令人根本无从追下去。 宫无念就站在灵术痕迹开始分散的那一点上,蹲下身,用指骨蹭了蹭地面,微微皱了皱眉,思索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一个施术者,何故会是这样的局面? 况且这痕迹循着施术者,原本离得越近,应该越重一些,凝实一些,怎么反而越来越淡了? 宫无念左思右想,也只想到一种可能,这施术者可能身处于地下。只有这样,从地下爬到地面,才会造成这痕迹前浅而后深,不过为什么从这么多方向传来……他正在思索,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宫无念倒不担心他被察觉到,暂且起了身。 院子正中间的屋子门被打开了,走出来的竟是那当家的兄弟两个。 宫无念竟追着灵术的痕迹到了,他们二人居住的院子里来。不过显然,这术法却并不是这二人施的。 他们没有发现宫无念,犹自说着话。 胡玉蹙着眉:“大哥,各族人差不多都到了。这次寿宴事关重要,族里那几个老东西从前拥护老狐王,若是嘴上答应了咱们关键时刻却反水,出了差池该如何是好?” 胡岳那张温和的脸上,露出了与之完全不符的冷笑:“你以为他们真是拥护老狐王?不过一群自私自利的东西罢了。谁能让他们登上云十洲,重新位列诸神,他们才会真心拥护谁。老狐王没做到的事情,我们来做,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宫无念冷眼看着他们,直到两人离开了院子。 他低头又看了看地面,疑心那两人是去找自己的,只得先行离开。 另寻时机,再探。 作者有话说: 来了!依旧是期待海星和评论的一天! 第56章 明日 宫无念赶在胡岳和胡玉之前回到了屋子里。 此时已至日落时分,宫无念闭目在床上等了两秒,果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缓慢起身,到门边打开了门。 宫无念眼睛半张着,因为身量高,他几乎是垂着眼看人的,说话时语气中还带着些醉酒醒来后的疲倦:“两位当家,有什么事吗?” 胡岳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笑着说:“打扰尊者休息,实在是对不住。只是我家老二当日在风族冲撞了尊者,我已将他狠狠教训一番。这几日他一直被我关着,如今已诚心悔过,刚听说尊者到了,说什么也要亲自过来给您赔不是。” 宫无念斜靠着门边,顿了顿微微一笑:“二当家拆的是风族的房子,跟我道哪门子的歉?” 胡岳没想到这人刚刚还一脸和气,转眼间就能说话不顾及一点情面,愣了一刻立刻接道:“改日我一定携他亲自上风族赔罪,只是老二无礼在先,他先给尊者赔罪也是应该的。” 那胡玉不知道是怎么被胡岳教训了一番,那样的脾气,也压着火气,面上装着诚心悔过的样子,给宫无念赔了一句不是。 宫无念笑着抬手将他扶起,侧身让他们进去,三人坐在桌旁,宫无念才悠悠开口:“说起来,那天二当家找我,却是因为一道……金光。” 他这一句说在了点上,两人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胡岳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喜色,又很快按耐下去:“实不相瞒,却是与那道光有关。事关明日老狐王寿宴,有些事,想要和尊者商量一下。” 宫无念眼看这两人煞有介事的样子,好像真有老狐王寿宴这一回事似的,不由得心里发笑,面上却做出微微有些茫然的样子:“你们为主,我为客。有什么事需要与我商量?” 胡岳胡玉二人不着痕迹对了一下眼色,被宫无念尽收眼底,胡岳又道:“此事光凭口说,恐说不清,还请尊者跟我二人去个地方。” “好啊。”宫无念没表现出犹豫,微微颔首。 事态随着胡岳想象的方向顺利发展着,他不禁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起身抬手:“尊者,请。” 宫无念起身跟着他们出了门。 临出门的时候,重归的房间里传来动静,似乎要走过来开门,宫无念背着的手划了一下,将他的门锁封住,以传音对重归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跟着两个当家出了门。 当那三人出门之后,重归房间门上的封印便自动解开。 他愣神看着合着的房门,身体几乎僵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来,他将门推开。 重归缓步走到隔壁。 他推门进了申岚的房间,申岚还在睡觉。这个时间不该是睡觉的时候,当重归伸手去碰申岚的时候,申岚的身上一瞬间弹出一个结界将他笼罩了起来。 那笼在申岚身周的结界似乎是活着的,感应到了重归的气息,似乎像是感应到了熟悉的人,慢慢缩回了申岚的身体里。 重归记起了师祖手中钻入申岚和玄英身上的金光。 他知道这是什么结界。 原来申岚不是睡着了,而是进入了冥想。 这种术法本是助人修炼的,施术者将自身发力以此术打入被施术者体内,强制将人送入冥想状态,再将人保护起来,将这法力自主安然炼化成被施术者自身法力的术法。并且施术者越高,护法结界越强。若有人接近冥想者,结界便会弹出,若是恶意接近,结界便会反攻。不过若是施术者信任的人或施术者本身,这结界便会有感应,慢慢回缩进被施术者的身体里,并将冥想者唤醒。 耳边响起师祖嘱咐给他的事情,他不禁有些愣然。原来师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这般做了么? 怎么……不能提前跟他说呢? 事发这样突然,弄得重归担心他的安危。 片刻后,申岚的身体动了动,有了醒过来的迹象。 等到申岚迷朦睁开眼,就看见重归正坐在床边看着他。 “重归……怎么了?” 申岚觉得重归的脸色有些沉,看上去有什么心事。 重归摇了摇头:“先别问了,叫醒玄英,我有事要对你们说。” “哦……哦。”申岚迷迷糊糊地穿上靴子下了床,跟着重归一起到隔壁房间将玄英也叫醒。 片刻后,三人落座于桌旁。申岚和玄英齐齐将目光投向重归,申岚问他:“重归,究竟有什么事啊,你这么严肃?” 重归声音微沉:“明日老狐王寿宴之上,将有变故发生。” “什么?”申岚有些不可置信,玄英也微微皱了皱眉。 只不过睡了一觉,怎么就变故徒生。 “老狐王已经死了,哪里还有阳寿?这次寿宴必有变故。这次胡府将妖川各族叫来,肯定另有打算。难道你们不觉得今时场景与往日颇有相似之处么?” 不说则已,重归这样一说,申岚与玄英对视一眼,目光中都闪过一丝愕然。 却有相似之处,上次妖川聚得这样齐—— 还是去东海的时候。 不光如此,两人迟钝了一下,立刻反应了过来,惊诧道:“你说老狐王死了?!” 重归点了点头:“师祖在大当家胡岳的身体里看到了老狐王的妖丹,绝对出不了错。” 一重接一重的消息砸得两人有些懵,愣愣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师祖已经将部分法力传给了你们,他说,如果明日寿宴之上出了变故,你们二人要和在场的妖川各族一起,互相协助,安全离开胡府。” 法力? 二人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内观之下,竟然发现自己灵力暴涨,单论申岚,灵力竟然已经摸到了风王境界的边缘。 妖川妖灵无数,能到风王境界的妖已算寥寥。 事态疾转到他们已经完全跟不上情况了,除了瞠目结舌做不出别的反应。 ……他们只是睡了一觉。 “不光如此,妖族中说不定已经有些族群已经被狐族策反了,到时你们一定要当心。”说到这里,重归看了一眼玄英,犹豫了片刻说道:“师祖还让我告诉你,明日,跟在申岚身边。” 明日各族都在,申岚当然会守在风王身边。蓬山一族也在,可宫无念却让玄英跟在申岚身边。 又有重归前一句话,申岚疑惑,玄英目光却有些暗淡。 不过重归说完便起了身,申岚连忙站了起来,问他:“那你呢重归,你要去哪啊?” “明日……”重归身姿一如即往挺立如松,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申岚的错觉,重归看上去似乎长高了一些,连脸也长开了一些,有些不一样了。 “记住,明日无论发生什么,你们只管守好妖族。” 作者有话说: 深夜一发,最近……大家不是很活跃啊。 第57章 见一个人 申岚还要开口,重归却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其他的,不用理会。记住了吗?” 重归的目光让申岚生生将话止在了嘴边,他愣了愣,微微点了点头。 “好。”重归说完之后,最后看了两人一眼,缓步走出了房门。 申岚顿了片刻才回过神,急忙起身追到了门口,却发现已经不见了重归人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申岚自己都不知道,他在问谁。 直到夜色落下时,有消息传来说风王到了。 也是赶巧了,蓬山来了玄英几位哥哥,托信叫玄英过去。 两族院子离得远一些,申岚有些犹豫地看着玄英。既然托了信过来,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若他先跟着玄英去蓬山。 重归既然说了让两人寸步不离,虽然申岚不知道原因,但他是万万不会让玄英离开自己的视线。 没想到玄英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那来送信的妖,说道:“告诉几位兄长,我暂且有事在身。” “这……”那小厮看上去有些犹豫,他来时见少族主几个兄长,面色严肃,显然是有要事要找少族主商量。而且少族主和他几个哥哥关系一向是好的,怎么会不去呢? 可是少族主此时看上去与往日不大一样,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周身气魄竟让他想到了老族主,却又……不大一样。 “去,如实回话。”玄英看了他一眼。 小厮身体一僵,连忙躬身说道:“是,少族主。” 说完,躬着身往后退了几步,快速走出了院子,那样子简直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似的。 申岚有些犹豫地问他:“真的不去吗?其实我可以……” “我跟着你。”玄英打断了他的话,也站起身:“走吧。” “哦……” 两人一同朝着风王所在的院子而去。 这胡府也是大得没边了,院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弯弯绕绕的路弄的人头脑发昏。申岚本来是知道父亲在哪个院子的,可总是走着走着就迷了,最终是玄英实在看不下去,领着他走,没过一会儿就到了。 风族已是今时不同往日,在妖川乃是大族,所以院子也看着气派些。两人进去的时候,里面刚收拾妥当,不光是风王在,申岚的几个哥哥也来了。 见申岚一到,他们自是高兴的,可风王却一眼看出了这两个少年修为异常之处,连忙将两人拉进了屋中,申岚几个哥哥这也才发现,申岚的修为竟隐隐与父亲相差无几,不禁都目露惊异。 “岚儿,怎么才一日不见,你修为已经高到如此境地?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是不是妖丹运转出了什么差池?” 如今正是暗潮涌动之时,有丧女之痛在前,任何风吹草动都让风王无法承受。 申岚看着父亲担忧的眼神,直言说:“是师祖将法力传于我们的。” 风王焦急的神情微微一缓,低声:“是他……”他想了想问申岚:“那尊者怎么会传与你们法力,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正是。”申岚点了点头,脸色凝重。 风王知道宫无念的能耐,但是看到他竟短短一段时间内就将两个少年的修为提升到这种地步,并且经脉也随之变得更加强健,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是何等的……恐怖。 他又想到那日,宫无念身上的封印,还有那封印之后,雄厚到让人心生畏惧的力量。 风王不禁叹了口气。 也许宫无念就是将其分给了这两个少年。 这世上崇尚力量者何其多,竟还有人真的舍得将属于自己的,这样强大的法力分与他者么?不要说是申岚如今的年岁,就是风王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 申岚不知父亲心中感慨,连忙将重归告诉他的话原原本本与风王和几个哥哥说了一遍。 等他一说完,风王与他几个哥哥几乎和当时的申岚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老狐王……死了?” 申岚点了点头:“是师祖说的,绝不会有错。” “嘶……怎会如此?” 风王听到胡岳体内有老狐王的妖丹时,眉头微微蹙起。 申岚也念叨着:“死了哪还有什么寿宴,虽不知这胡岳到底打算做什么,不过顶着这样的名头,实在是过分了。” 风王叹了声气:“岚儿放心,既然已经事先知道了此事。也算是占得半分先机。总会有应对之策的。” “是。” “对了,尊者与那位少年郎去哪里了?” 申岚也不知:“也许……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重归静静盘腿坐着。 他压根没有离开,就坐在师祖屋子里的床榻上。 重归的面前有一面巨大的水镜,他静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的气息敛到几乎不可闻的地步,随着时间的流逝,重归的面容竟发生了变化。 眸子颜色变淡了,嘴唇也变成了另一种好看的形状,头发变得更长,身上的衣服化为黑色……他变成了师祖。 师祖告诉重归的最后两句话就是,今夜,让他变成他的模样,去见一个人。 胡府除了他们,唯一的那个凡人,那个被锁在胡府内院中的人。 师祖并没有说为什么要去见他,只是说,去了之后,让他问清那句话的含义。 ——天劫将至,能者诡念,苍生不幸。 重归下床,仔仔细细看着水镜中的自己,他成为了‘宫无念’。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很少有机会这样仔仔细细看着师祖的脸。 这样一看,师祖远比他印象中还要更加好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俊美,强大,温柔……挑不出一丝错处。 “嘶……”重归看得愈发仔细,头却痛了起来。 有什么更加久远的记忆模糊闪过,他想要去看清,却越是专注越是迷茫。 只隐隐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 只是这样,却好像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重归身体一晃,跌坐在了床上。 他愣愣坐着,揉了揉额角,决定暂且不去想。 最后对着水镜检查了一遍,确定已看不出任何错处后,准备走了。 推开门前,他想起师祖走之前最后告诉他的一句话:“重归,不用担心,师祖很快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又来了! 第58章 天意昭昭 也许是因为师祖已经设下隐身术的原因,重归这一路走得极顺畅,没有被发现,和师祖探查时他已将路线记下,极快找到了那老者被关着的院子里。 正赶上送饭的时候,两个小厮提着食盒快速进了屋,重归跟在他们后面悄无声息也走了进去。 那两个小厮‘哐当’一声将食盒扔在了桌子上,背身躺在床上的老者身体动了动,呢喃了两声,慢慢悠悠从床上坐了起来,行动间有些僵硬,像是被关了许久了。 那小厮看上去像是常来送饭的,和老者也算相熟,看他这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大当家想知道什么,你知道的话告诉他不就行了,犯什么倔?被关了这么多年,还不肯松口吗?” 那老者摇头晃脑的,蹒跚着走到了桌边,他身上的锁链极长,足够让他走到桌旁坐下。 老者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不能说,不可说……” 另一个小厮冷笑了一声:“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可听说大当家已经找到了那个人。既然找到了,又焉能留你命在,恐怕你也就这一两天的活头了。” 重归不由得看了这说话的小厮一眼,他言语听着刻薄,可却话里话外都在提醒这老者。 可是这老者却似乎完全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听到找到人这半句时,打开食盒的手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找到了……怎么会呢?” 他也不理会两个小厮,颤颤巍巍将干枯的手掌从袖中伸了出来,伴随着铁链叮当的响声,老者缓缓闭上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那两个小厮也好奇,凑近了一些看着老者。 正看着,没想到老者‘腾’一下睁开了眼,吓了两个小厮一跳。 老者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慢慢变大,并且逐渐癫狂起来,继而老者疯癫一般大笑出了声:“命未到,运何从?他成不了,他成不了!哈哈哈哈哈——” 两个小厮看他这疯模样,对视一眼,也无奈,暗骂了一声:“呸,疯老头!”就快步离开了。 这两人刚走,那老者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停,看着门口的方向,静静恢复成了平常模样,烛光昏黄,映在老者身上,显得他有些落寞。 老者浑浊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声音沙哑:“你是谁?出来吧……” 重归一惊,这老者看上去身上全无法力,竟然能够察觉到他的存在。 就连后院那些修为高深的狐族,都没有察觉。 重归缓缓走过去,坐到了桌子一旁,他双手结印,又缓缓一推,一股亮光从他周身亮起,慢慢覆盖了整间屋子,隐身术暂时将这间屋子笼罩了起来。 重归静静看着那老者,老者也在观察他,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仔细看着重归,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过了片刻,老者双眼徒然睁大,似乎是有些惊恐:“是……是你?!” 不过很快,他又凑近了一些,否定自己刚刚的话,看上去疯得更厉害了:“不,不对,不是你。” “你不可能还活着……我算过的,我算过的!” 重归知道自己现在是宫无念的模样,可师祖和这老者过去有什么样的渊源,他却并不清楚。可听到老者说师祖早该死了,他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没忍住便问出了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者却并不理他,似乎深陷入了癫狂的情绪中,口中念叨的声音越来越大:“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得有五六百年了,那么久远,很多事情我早已经忘了,可我记得你,我对你的印象太深刻了……” “你不可能是个凡人,凡人没有那样的神,那样的骨,当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从什么更远的地方来的,那样恐怖的修为到今天,我没再见过第二个……可是你的命不好,命不好啊!” “你这么强大的人,最终竟在世间留不下痕。所有靠近你的,都没有好结局,你的爱人更是永远忘了你!” “你胡说什么?!”重归吼出了声,他极少情绪这样失控。 但是听到这老者的话,他却心中狂跳,惊怒之下险些动手勒住老者的脖子。 未成想他这一吼,却似乎将老者的魂唤了回来,老者一停,缓缓地,又走到了桌边坐下。 “我不会,不会记错的……”老者说话的声音又变小了,他看着重归,眯着眼睛:“你是谁,他还活着?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重归不想理会他,深呼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不去理会他所说的,而是沉声问道:“你今日所说的,天劫将至是什么意思?” 这老者这时看上去倒是没那么疯了,也不急着想知道自己所问的答案,而是慢慢悠悠答:“你听到了……你怎么听到的?算了,那不重要……我所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天劫很快就要到了。千年之劫,没听说过么?不过知道又有什么用,旧神已死,至于那云十洲,是指望不上的……这世间已无应劫者。到时候,世间一切将化为虚无。” 说到这里,老者目光中却又染上了疯狂,大笑声中透出苍凉: “你看啊,他们还在争!岂不知……天意昭昭,早已替众生选好了路。” 第59章 怪命 屋内许久沉默,重归定定看着老者。 老者说完,就开始埋头吃饭,稀里呼噜声音极大。 重归看着他吃,脑海中却只余一片空白。老者的话太重,以至于他不知道应该做出何等反应。 怎么会这样?他长到这么大,都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有了这样的天劫。 他说的,会是真的吗? 可是……师祖不是会轻易将他人的话放在心上的人,却在这紧要关头特意让他来这人面前问,是不是至少说明,师祖也已经察觉了什么? 重归问:“那……你可知这天劫何时降临。” 老者筷一停,缓缓道:“说不好,说不好……”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年月已经出了差错,却没有人察觉。天劫本应二百年前至……却不知怎么迟了这么多年……如今就连我也推算不出了。” 二百年。 重归的心猛然一沉。 这个词眼,他已经听到太多次了。 二百年前模糊的记忆,二百年前无名将屠魔,二百年前东海大开,二百年前妖川内乱。 二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归的脑海内像是有什么被东西被扯开一般,更多残缺着、变形的画面涌了上来,他头痛欲裂,却又无法控制。 隐隐地,他听到老者长叹了口气,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如今我被关在此地,在乎那些还干什么,能活一日便是一日吧……” 老者囫囵吃完了饭,碗里一粒米都没有,盘子里菜汤都吃的不剩一滴,打了个饱嗝儿。坐在凳子上懒懒看了重归一眼,突然想起什么说:“不管你是谁,今天顶着这张脸来见我,也是缘分。不如,我也给你算一算?” 重归受头痛所扰,生硬地说了一声:“不用。” 然而没想到老者根本没有等他同意,便一把将他的手抓了过来。 老者的手上还有刚才抓鸡腿蹭上的油,此刻全部都蹭到了重归的手,即便重归此刻化成了宫无念的模样,却没仔细到连掌纹都化的与师祖一样。老者抓着他的手,他想要撤出来,却发现老者力气大得出奇,他用了些力气,却没能将手拽出来。 抽了两次,重归便卸了力气。他空着的另一只手揉了揉剧痛的额角,有些迷糊想到: 罢了,算了又能如何。 随他去算,反正,他是不信命的。他若真信了命,当初就不会那么努力想要留在烂柯山,就该早早下山去做一个凡人,也就不会遇见师祖了。 至于老者说的那些话,他也一句不信。 师祖救了多少人,心中是何等善念他一清二楚,说靠近他的人没有好结局,就算是打死重归他也不信。 他更不信师祖在这世间留不下一丝痕迹。 即便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也会永远将师祖记在心里的。 老者看着重归的手,似乎是入了迷,时而目露惊色,时而又满脸疑惑,就这样过了片刻,他猛地抬起头看重归。 “怪了,怪了!” 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看出的结果,又抓起重归的手去看。老者的手是微微发抖的,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将重归的手缓缓放下。 “好……好怪的命格,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重归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非魔非鬼非妖非人,又是魔是鬼是妖是人……这怎么可能呢?” “这,这怎么可能……你的命,比他的命还要怪!” 说到这里,老者又想起什么,抓起他的手又看,须臾笑出了声:“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你们两个走到一处,这样怪的命,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听到他这么说,重归的心更乱了,本就杂乱无序的脑海更加乱,太阳穴突突突响的声音大得出奇。 他使了个术让手上的油污消失了,开口: “你说完了?” 老者点头:“说完了。”手便又缩回了袖里。 若是从前,看到这样奇怪的命,他能将人追问许多天,把一切都问清楚了。 可现在不同了,他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即知将死,这世间一切他都没了兴趣。老者打了个哈欠,缓缓走了个床边。 又躺回了床上,依旧背着身。 “是他让你来问我的?”老者闭着双眼又问了一句,不过他自己又说:“我言尽于此,其他的,也不知道了……”说到最后,他竟然已经睡过去了。 重归撑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他将隐身术召回到自己身上,缓缓朝着门外走去。 强撑着精神回到了所住的院子里,迷朦间,径直进了宫无念的屋子。 他脚步有些凝滞,走到了床边,躺在师祖的床榻上,将锦被扯开盖在了身上。 被子上,似乎带着一股极淡的,师祖身上的气味。 这气味让重归的意识更加模糊了,那老者刚刚说的话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作响,脑海中的记忆将他拉进了一场无边的幻境中。 …… 眼前雾气散去的时候,重归发现自己走到了那座无名的府邸前。 初见时不知,此刻他已然知道,这是他前世住过的宅子。重归抬足朝着府邸里面走了进去。 刚进去,重归又发觉是不一样的,这里看上去,比从前任何一段记忆中,都更显得有……生机。 院子里的花开得极盛,每一间屋子都干净到一尘不染,似乎连风中的沙粒都不曾在这府邸中停留。 不像是初见时的破败,也不像是记忆中他和胡玄在时的荒凉。 重归又往里走,他心里隐隐好想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催的他脚步更快。 突然,他脚步一顿。 他定定看着院子里的那个人。 “师,师祖……” 宫无念也看了过来,那目光,只一眼,柔得让重归脸泛起了红。 没想到下一刻宫无念便闪身到了他面前,伸手一揽,竟揽住了他的腰。 重归瞬间身体僵住。 宫无念低头笑着问他:“师祖?这是什么情趣吗。” 重归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腿有些发软:“师祖,你……” 宫无念看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微微退开一些,指骨微弓,抬了抬重归的下颔,目露忧色: “好徒儿,你病了吗,不认得师父了?” 重归目光里只有那双含着水似的桃花眼,入了迷一般。 不过听到了宫无念的话,他又迟钝地惊醒过来。 “师,师父?!” 作者有话说: 猜到这个老人是谁了吗,没错,他就是简介里那位给咱们师祖下批语的。 第60章 翌日 翌日,天刚亮的时候,胡府就已经热闹了起来。 胡府打着这是老狐王七百年寿的旗号,将这场寿宴大办特办,是打算着从早上办到晚上不停歇的。 辰时未至,已经到了各族启程前往九尾山的时候。胡府虽留了地方给各族休息,然而寿宴却在九尾山山顶举行,路程不远也不近,对于各族高手来说,却也要花上一个时辰的功夫。 有和狐族交好的族群一大早就已经去了,风王一干却不用着急,知道了内情,他们也没心思去贺寿。 昨夜各族酣睡之际,几个知情者筹谋一夜,只盼着明天一切顺利。 期间,申岚和玄英的脚程最快,以他们如今的修为,往返九尾山也只需要一个时辰而已,两个人夜探九尾山,绘出了详尽的地形图。 不光如此,他们还发现九尾山的结界强度超乎寻常,山上还有重兵把守,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绕山巡逻的士兵交接甚至连时间的间隙都没有。这架势,知道的是去赴寿宴,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鸿门宴。 ……这一夜,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快,太匆忙了。 看到各族走得差不多,风王一干也起了程。离开胡府的时候,申岚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从昨天重归离开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重归又让他们跟着他父亲,连打声招呼的机会也没有,也不知道重归现在在做什么。 自他真正知事起,几乎从没跟重归分开过,现在有了这么大的事儿,重归却不见踪影,他不免是有些担心的。 “他不是莽撞的人,定然有自己的打算,再说还有尊者在,你不用担心。”玄英的声音低沉沉地传进了申岚的耳朵里。 申岚微微点了点头,喃喃:“是啊。” 说着,也就收回了目光。 一行向着九尾山而去。 另一边,重归仍坐在床上。 昨夜惊醒之后,他无论如何也入睡不成,只能打坐静心。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梦,还是他的又一段记忆,不论是哪种情况,也只能此间事了之后再去计较了。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了,重归穿上靴子下了床。 他走到镜子前,看到镜子中,他已经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些担忧。 不知道师祖现在如何,他可安好? 师祖在时还好,师祖一走,即便他已经尽力控制不显露出来,可是心底依旧散不去那一丝淡淡的不安。 “已经过了一夜,不是说,很快就回来么?” 静了半晌,重归皱了皱眉,用力搓了搓脸,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走到门边侧耳去听,知道外面确实已经听不到一丝声音,推开门走了出去。 胡府大部分的府兵、侍女、小厮全部抽调去了九尾山,只留下一小部分守府,这正是胡府守备最松懈的时候,在去九尾山之前,重归要先去做一件事。 他隐去身形,照着昨晚的路线,又到了那间老人在的屋子里。 重归对于气息格外敏感,他察觉周围院子中的气息已经不见了,那其中大多是狐族强者,估计早已去了九尾山。 老人鼾声如雷,睡得踏实极了。重归轻轻啧了一声,走进去,拍了拍他。 老人呼噜声停了一瞬,嘟囔了几声,接着鼾声更大了。 重归抿了抿嘴,重重一拍。 “哎呦!哪个杀千刀的!”老人眼睛还没睁开,已经不客气骂了出来。 “我。”重归应声。 老人睁开一只眼睛扫了他一眼:“你?你是哪个,敢打扰老夫睡觉。”他正要再合上眼睛,突然耸了耸鼻子,两只眼睛都睁开了:“是你?昨天那个顶着他的脸的怪人。” 老人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两只眼还有些朦胧:“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带你离开。” 自重归昨日听到那两个小厮的话后,便已经打定了主意,只不过显然这老人对于那两个大当家有什么作用,他怕昨夜行动打草惊蛇,这才拖了一夜,今天一大早赶来。 这次寿宴,师祖定不会让狐族有好果子吃,所以今天将人带走,也就无所谓什么打草惊蛇了。 老人听他这么说彻底清醒过来,愣了愣转而道:“老夫在这儿待得好好的,有吃有喝,你干嘛要带我离开?” 重归皱了皱眉,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疑惑:“你没听到么,那两个小厮说,你快要死了。” 老人看着重归认真的模样,竟笑出了声:“小兄弟,你有这份心我记住了,不过还是不用,你走吧。”他早就没了生志,去了哪里都一样,早死晚死也一样。 可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就像是他从他的眸子里看出来的那样,固执。 “不行。”重归说。 “不行?”老人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怎么就不行了?他在这儿也没碍着他啊。老人看着这年轻人,正要开口,没想到这年轻人却率先打断了他:“这胡府里,没几个好东西。那两位当家尤甚,你得罪了他们,在这死定比在外面死痛苦百倍。你要是真想死的话,等我把你带出去了,你想怎么个死法我帮你。” “你这厮……”老人简直被这番说辞惊着了。 重归还要赶去参加寿宴,没时间再耗下去,他不由分说直接抓起了老人的手,看他手腕上的锁链。 老人明明没打算走,不知怎的,慢悠悠叹了口气,开口说:“没用的,胡岳找来做锁链的这石头听说是从云十洲上掉下来的,韧性十足,坚不可摧,除非他用特制的钥匙打开,否则根本没办法……” 他还没说完,就见重归一只手扳着手铐一边,另一只手化掌刀狠狠一砍,“咔嚓”一声,手铐……裂了。 老人嘴还没来得及合上。 “咔嚓!” “咔嚓!” “咔嚓!” 接连三声,将老人困了将近二百年的锁链应声而断。 “你……” “先走。” 重归一矮身,抓住老人一边胳膊一搭,将老人背了起来。 噌一下窜了出去,消失在了屋子里。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中秋快乐啊友友们! 第61章 骨 重归到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批。 前面到的已经率先落座,饮用茶点。两位当家掩下眼中的不耐,笑脸将最后几人请了进去。 申岚一眼便瞧到了重归,想要招呼他过来,又觉得重归单独行动也许是有什么打算,手不知道是伸出去好还是缩回来,最后被旁边的玄英一把拉回了座子上。 全部到齐了,大当家胡岳缓步走到殿中央,抬声道:“诸位。” 他这一声,刚刚还在低声交流的各族渐渐安静下来。 重归扫了风族所在的一桌一眼,收回了视线,又余光关注西座,那里是狐族本宗的位置,都说狐族样貌是天赐的,果真不假,不过却不是这个吸引了重归的目光。他看的,是西座中间的位置,那里拉上了一层薄纱,薄纱帷幕之后,坐在主位左右几把椅子上的老者。 他们俱是狐族的顶尖强者,妖气内敛,却让人难以忽视。 除去他们,只有三把椅子空着,主座,那里本应坐着这次寿宴的主角,狐王。还有距离主座最近的左右两个位置,显然是给胡岳和胡玉准备的。 不少在座者刚刚交谈也大多是对此事感到有些疑惑。 寿宴将开,宴席的主人却不在 。 重归收回目光,静静看着胡岳。 比之昨天初见,今天这兄弟二人看上去更加神采飞扬。 而且……昨天这两人分明几次将目光暗暗投在重归身上,明显是在盘算着什么,今天却仿佛只将他看作是普通的宾客。 不知道昨天师祖和这两兄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因为当年的事,妖川各族偏居一隅,往来寥寥。今日承蒙诸位赏光前来赴宴,胡府上下不胜感激。” 九幽族族长地位尊崇,问出了那个大家都想问的问题:“可是,大当家……狐王他老人家呢?” 胡岳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想必诸位都知道,今年是家主的大限之年。” 是了,狐王已经算得上是妖族最老的几位长辈,妖族毕竟不是神族,纵使命长,却长不过时间,总是有尽头的。如果不是知道今年是狐王的大限之年,于情于理也应该来这寿宴走上一圈,仅凭各族之间的芥蒂,即便胡族是大族,也没办法将妖川各族都召来参加寿宴。 “半月前,家主应劫了。” 这句话像是惊雷落进了这大殿里,霎时间窃窃私语声就打了起来。 大限应劫,魂飞魄散。这是妖川逃也逃不脱的梦魇,无论是怎样盖世的强者,总有这一天。 本是抱着来见狐王最后一面的心情来的各族妖者,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不少更是腹诽这胡岳,既然狐王已死,他这又是搞得哪门子寿宴。 狐王刚应劫胡府却在这里大摆宴席,这恐怕不妥吧。 风王一众已知内情,昨日盘算时,他们早已想到寿宴若真的开了,狐王不到,这胡岳很可能搬出应劫的托辞,毕竟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 胡岳将众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脸上笑容不改,声音也依旧是和风细雨:“想必诸位心中都有疑惑,不急,往下听,你们的问题会一一解开。” “真要论起此事,我当从百年前说起。” 一提百年前,大殿一静。 “具体的时间,比诸位想的还要更早一些,那是龙王将我们叫去东海的几年之前——胡府曾有一位贵客造访。” “此人气度极为不凡,他与家主小叙半刻就离开了,我与他也仅有一面之缘。” “他将一只无法化形的狐狸留在了胡府,托给家主照料。” 重归眉头蹙起,定定看着胡岳的方向。 薄纱帷幕之后传出几声轻咳,胡岳听到了,却没什么反应,继续说道: “我几次向家主问起那贵客的身份,家主却讳莫如深。我觉得有些奇怪,若说家主不将那位贵客放在眼里,可偏偏那日我看到他对其有恭敬之意,连当年东海一行,我也未曾见家主露出过那样的神情。可若说他敬那位贵客,那只银狐却被他扔在院里做了个小奴,终日劳苦。” 重归听到这里心头一紧,手中茶杯被他捏出了裂纹他却毫无察觉。 “这件事我一直心中疑惑,也曾刻意与银狐交好,想要问出些什么,可是它懵懵懂懂,无论我如何打探它始终做不出回应。直到妖川内乱之时,从那银狐身上,才露出些端倪。” 帷幕之后又传来几声轻咳之声,若上次还是凑巧,这次在座妖者大抵也看出来些,族中几位长老似乎不愿胡岳再说下去。 胡岳理了理衣袍,继续道:“若真要继续说下去,难免就要谈起妖川当年的内乱,冒犯之处,还望诸位谅解。” 晨时还晴朗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暗淡了下来,一层一层的乌云铺满,低沉沉压了下来,燃起的烛火被吹进来的风拉扯,殿内忽明忽暗,直让人心绪不宁。 “内乱之时,狐族伤亡惨重,不巧的是,那段时间正碰上了我闭关之时,妖魂离体,虚弱异常。妖兵闯进来的时候,只有胞弟在我身侧以命相护,奈何终究也只抵挡了片刻功夫。” “就在我心中绝望之际,银狐从天而降,挡在了我面前,它挨了数刀,刀伤深可见骨。” “也就是那一刻,一股强盛到近乎恐怖的力量从银狐伤口处迸射而出,数十妖兵当场毙命,方解危局。” 听到这里,重归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见到那样的力量,我方才知神力是什么。” 听到这里,当即有忍不住开口发问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大当家口中那只无法化形的狐狸,竟然和神有关?” 谈到这个,没人敢走一下神,任何与那个地方,那些神明勾连的东西,都让他们趋之若鹜。 胡岳满意地看着他们的神情,顿了顿,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才说:“是,也不是。” “我方才说过,是伤到银狐之骨后,那股力量才出现。” “特殊的不是银狐,而是它的骨。” 胡岳深深呼了一口气,就连他自己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气息都忍不住有些不稳,他不止一次在心中感慨、嫉妒,为什么会有这么幸运的妖狐,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我不知道银狐过往到底如何,但是我看得出,银狐身上的骨,乃是……纯金的龙骨!” “曾有真龙拔出自己的龙骨,改成走兽骨形,压进了这银狐体内!” 众座悚然。 第62章 物尽其用 大殿之内寂静许久,连呼吸声都是压低的。 胡岳所说之事,实在是过于梦幻,即便是人间的话本,怕也编不出这么荒谬的故事。 怎么会有哪个神,愿意将自己的神骨送给一只妖,他不做神了吗?他不要命了吗? 重归身形一晃,他蓦然想起鬼域那段记忆里,将胡玄托付给他的男人。 男人神情带着久居上位的冷漠和肃然,可他周身弥漫着大量水汽,神魂消散只在朝夕之间。 他看向胡玄时,眼底压抑着淡淡的不舍。 嘈杂声似乎潮水般涌来,重归怔然看着手中的茶杯。 滴答—— 茶水荡漾开。 重归的心在这一瞬间像是开了一窍,又像是缺了一块。 他回想起,曾经地位至高尊崇,掌世间风雨的东海之主敖风,像胡玄一样,是他很重要的朋友。 他意识到,他的这位朋友,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股浊气涌上重归的胸口,他心跳骤增,耳鸣如鼓,那浊气涌到了喉咙下,重归捂住嘴,然而那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咳咳——!” 重归一口浊血喷在了蓝色锦袍之上。 那一瞬间重归感到一种病去抽丝的无力。 他神魂恍惚之际,脑中突然散开一股凉气,片刻覆盖了脑中即将涌上来的钝痛。 重归清醒了一分。 “重归,你怎么了?” 他的脑海中涌现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重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听到师祖声音的这一刻,眼底突然酸胀起来。 重归一时忘了开口。 宫无念说: “不要怕,我很快就过去找你,知道吗。”那样熟悉的、散漫温和的声音。 “……好。” “你数好,一百个数之内,师祖一定到你身边。” “好。” “大当家,你不是在说笑吧。” “句句属实。” “那,那银狐呢?现在何处?” “是啊,大当家,说到这里了,不得不问一句这银狐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殿被这消息砸活了,热闹了,热切的眼神似乎能把殿顶掀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重归的异样。 “各位,急什么,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且听我慢慢说。” 立刻有声音说:“真龙神骨竟只能做个引子,不知大当家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敖风死了。 在他们的口中,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引子。 胡岳张狂的本相渐渐突破了那层虚伪有礼的表相,他眼中似乎攒了一团火,说到这里这里时,火已经烧破了纸皮,熊熊燃烧起来。 “当然!若不是惊世骇俗的消息,又怎敢劳动妖川全族!” “想必诸位知道,神骨之中藏着真神最醇厚的神力,而神力脱于天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七、八、九…… “内乱之后,我立即将此事报知家主,此事事关重大,当时只有我、胡玉和家主知道。” “随后云十洲震怒,龙王封锁东海,家主认定那银狐就是狐族翻盘的机会。若想登上云十洲,这可能是狐族最后的机会。” 大殿之内各族心绪都被胡岳的话所牵动,听得聚精会神,一边心中还多多少少有些怀疑胡岳话的真伪,一边又涌起无限的嫉妒来。 凭什么偏偏就是只银狐,不能是银雀、银虎、银狼…… 重归眯眼看向西座几位狐族长老的方向,虽在帷幕之后,但是他们却看上去神色平静。 怎么会? 即便是同族,狐王又是家主,可单凭妖川对云十洲推崇的程度,他们又怎么可能如此淡然。 那种喉咙下堵着东西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若不是刚刚师祖净心传音,他可能此时已经忍不住了。 胡玄……他怎么样了? 重归心里有极不好的预感,唯一支撑他的,只有师祖那一句诺言。 “这二百年的时间,家主一直在研究那龙骨中的神力。” 头痛欲裂的感觉涌了上来。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那银狐身负神骨,却连化形都做不到,原是因为它濒死之际神魂将灭,真龙以龙骨为锁,将银狐神魂封在体内。生死乃是天道,而天道不可违。神要救他,也得付出如此代价。” 重归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周围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可却只当他是听到这神骨,太激动所至。 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神骨若只为留住一条不能化形的狐妖性命,未免暴殄天物。若能将狐族送回云十洲,也当算它功德无量。” “可惜那神骨已与银狐融为一体,无法完整抽出,究竟如何才能让那力量物尽其用呢?” “为此,我兄弟二人和家主几乎翻遍了世间典籍。” “天怜我狐族,终于被我们找到了。” 七十七、七十八……师祖,你为什么还不来? 重归不知道,他的眼白开始被一层黑色浸染,身上开始外溢出一丝一缕的黑气。 只有刚刚申岚回头时注意到了重归的异常,他拍了拍玄英的胳膊示意他去看。 重归的神态极为异常,他对胡岳所说的话也不感兴趣,他此时实在是想要去重归身边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奈何又怕自己动静一大出了什么差池。 “神力强大,非寻常一二可承受。但只要寻得狐族地脉中央,将银狐置于此地,脊背划开,露出神骨,以秘法牵线,牵连胡府各院设下的阵法,神力便可从神骨中抽出,以妖族可以承受之量,一丝一缕,融入每一只狐妖体内,造福整个狐族,直到,抽干为止!” “嘭——!”千年木做的食桌被一掌拍碎,其声响彻大殿! 众座恍若惊醒,抬头朝声音处望去。 重归,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眼眶之内,只余一片浑浊浓重的墨色,周身黑气凝实不散,邻座无法承受那怪异的黑气,气血翻涌间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胡岳也不由得一惊,他不知道怎么会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也不知道这个诡异至极的人到底是从何而来。他不是只邀请了一个人族修者来吗,那人已经被他…… 重归缓步从破裂的食桌之后走了出来,行动之间他的骨骼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此刻安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瘆人。 “你是谁?” 重归没有回话,下一刻,他已经如鬼魅一般闪现到了胡岳一边,那速度在座没有一个人看清,他猛地出手掐住了胡岳的脖子,力度之大,霎时间就让胡岳脸色爆红,眼白翻出。 “胡…玄…在哪……”重归喉咙里发出了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浊厚,夹杂在一起,刺耳无比。 胡玉站在身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激得愣了一下,等他看到胡岳处于危险之中,立刻施法,可围在重归身上的黑雾像是活了过来,顷刻间包裹了胡岳,被黑气淹没的一瞬间,惊恐充斥满了胡玉的瞳孔。 好像有上千只黑蚁在啃食他的血肉,又好像巨兽撕扯他的身体,耳边好像有人在温声低语,又好像在恶声谩骂。 “救……!” “胡,玄……在……!哪……!!”尖锐的吼声响彻大殿。 黑气冲天而起,淹没整个大殿,在座各族见识到那黑气的威力慌忙逃窜出殿,西座上的狐妖还有长老也再坐不住,想要制住重归,却没想到这样情况下的重归似乎无人可挡,那诡异的黑气触之就无法脱身,缠住了大殿之内所有的狐族,绳索一样将他们锁住置于半空之中。 得不到答案,重归似乎疯了。 他要狐族死。 稠云密布天际,惊雷隐现,天地暗淡。 “重归!” 重归的身体一顿,他缓缓转过了身。 大殿门前,站着一个黑衣的身影。 他看不清,但是他知道那是谁。 重归黑漆漆的眼眶中,一条血线缓缓滑下,像是破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禁制,他喃喃着,低声:“师,师父……” 暴雨落下。 第63章 好消息 霎那间,浓稠的黑气缩回了重归的身体。 他的意识以极快的速度抽离,浑身一软。在他闭上眼的前一刻,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香味,安抚似的,将他带进沉沉的梦乡。 重归的异样让匆匆赶来的宫无念蹙起眉,他粗略一看,却发现重归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脱力。 宫无念微微呼出一口气,抱着昏睡过去的重归出了殿,走到了申岚面前。 “照顾好他。” 说这话时,宫无念的声音是哑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那是申岚从没见过的样子。即便是当时对抗鬼侯,师祖也没有如此的…… “好,好……”申岚连忙点了点头,将重归扶了过来。 宫无念安置好重归,微微呼出了一口气,转身,大殿门前站满了妖川各族,有因为刚才异状心生惊惧的,已经化出了原身。宫无念看着他们的目光,那其中的怀疑、猜忌、还有依旧看向殿内狼狈的狐族,显然,对于刚刚胡岳未说完的话依旧心生兴趣的。 暴雨连成厚厚的雨幕,若是眼一晃,还以为眼前站的是一道道鬼影。 宫无念缓步,水分从淋湿的衣袖发丝一寸寸分离,他走进了大殿。 沙哑、疲惫的声音穿过暴雨,不轻不重落在了每一个人耳边:“雨大,诸位还是进殿避一避吧。” 一场另有目的的寿宴,还有一群各怀心思的妖。 狐族的小辈将胡岳胡玉两人搀了起来。 胡岳还无法缓过来,胡玉更是丢了魂一般。 宫无念走到了胡岳的面前,胡岳指着他嗓子失去声音,只能发出气声:“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宫无念轻拍了拍站得有些不稳的胡岳:“我不是被两位当家以锁神丝困住,准备送去龙宫吗?” 神骨事还未了,又多出一个龙宫。 妖川已经太平了许多年,今天一过,似乎一切都变了。 青鸟族族长不禁问道:“大当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扯出了龙宫?东海不是早已封锁了吗?难道狐族和东海还有联络?” 见多识广一些的,迟钝地意识到:“等等,锁神丝……那不是云十洲上,专门用来困住罪神的么……狐族怎么会有这样的神器,又为什么用来困住一个人族修者?” 胡岳好不容易有了声音,连咳了好几声,大殿之内愈发吵嚷,在场所有都意识到,他们可能等到了一场机缘,一场迟了二百年的机缘。 为了稳住局面,胡岳已经顾不得自己的颜面,高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听到他开口,殿内终于安静了些。无数道目光齐齐聚在了胡岳身上,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任凭他苦心准备了这么久,却没想到还是变故突生打乱了他的筹谋,他不仅暗暗看了宫无念一眼,在看清楚宫无念脸的那一刻,胡岳突然一愣。 怎么回事? 他目光急转,又看向那个躺在风族幺子怀里,刚刚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年轻人,脑中轰隆响了一声,什么都明白过来。 一叶障目,一叶障目,他中招了! 昨日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这宫无念施了什么术法,将他自己和那年轻人混淆,以至于他错认! 怪不得,他刚才还在想,这锁神丝可是龙王亲手交给他的,真神根本无法逃脱,宫无念若真是那个人,怎么可能逃脱? 原来他压根绑错了人! 锁神丝锁的若不是神,当然就锁不住。 胡岳一口浊血顶到了嗓子眼,然而此刻连给他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见众族的架势,明摆着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要把他拆吞入腹。 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在这七零八落的戏台子上,继续把戏唱下去。 胡岳目光刻意从宫无念身上移开,高声道:“诸位可还记得,这是家主的寿宴!” 都这时候,谁还在乎狐王的死活?! 这个答案显然不令人满意,就在群情再次激愤起来之前,胡岳连忙开口说:“我刚才只说今年乃是家主大限之年,他刚刚应劫,却并未说,家主死了!” 气氛一顿。 这句话在众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们被绕了绕:什么意思,应劫,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吗? 宫无念站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插话,看戏一般。 胡岳嘴角僵硬笑了笑:“应劫当然可以不死!只要妖族能渡过天劫,便是得到了天的认可,不用跃龙门,也能登上云十洲!”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似乎被这句话激得愣住了。过了许久,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是了,妖川存世几万年,他们甚至早已经忘了应劫飞升这条路。 哪怕是在场最年老,法力最高的妖者一生的记忆中,也只记得天劫就是死劫,应劫就是陨灭。 应劫飞升……真的有妖曾经做到过么? 看到众妖精神恍惚,胡岳抓准时机,继续说道:“家主原本就妖力强盛,又有神骨之内神力加持,应劫之日,肉身虽毁,可神魂却完整剥离了出来。” 大殿之内又是许久的沉寂,几乎能听到无数砰砰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问:“那……狐王呢?” 顺着众妖期冀的目光,抬起手,向上一指。 大殿之内,嚷声炸起,彻底乱了。 各族嫉妒地红了眼。 怎么偏偏是狐族?怎么偏偏就选中了狐族! 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众妖心中憋得,恨不能劈头盖脸将狐族臭骂一顿,可话也只能憋在心里,憋得胸口闷疼,像是心被人攥在手里捏碎。兜在嘴边,利刃一般把口舌划得血肉烂在一起。 他们能说什么呢?难不成还能让狐族将神力分与他们。他们也不敢骂,狐王若真飞升,从此狐族在妖川地位就变得不一样了。 胡府就是第二个东海! 谁敢说,谁敢骂,谁敢惹? 一时之间,黯然一片。 狐族明明刚刚被打得狼狈不堪,此刻站在那里,却仿佛和妖川众族隔开。 “我今天将诸位叫来,可不只是为了让诸位知道这个好消息。” 胡岳适时开口。 他在众人愣神的时候,早已经对胡玉暗暗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好了宫无念。 宫无念若事不关己在一旁也就罢了,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坏了他们的好事,就立刻让他无法开口。 那锁神丝虽然只能锁神,但是一介人族若想挣脱,必然要消耗极大的气血,制服起来并非难事。 众妖听到他这话一愣,他这是什么意思? 莫不成…… “既然妖族能登上云十洲,那当初所说的妖川无法越过龙门,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诸位,我们同为妖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看得自己好,见不得大家好。狐王已经与东海通了信,龙王已经允诺,重开龙门!这才是——我要说的好消息。” 今日这一重接着一重,让众人都不知该做何反应了,愣了半晌。 大殿之内爆发出欢呼声,年轻的妖怪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激动之处纷纷划出原形,澎湃的妖气一圈一圈炸开。 巍巍大殿,竟然被妖气冲碎了。 第64章 笑话 听着一片欢腾之声,胡岳终于微微呼出了口气。 不枉他铺垫了这么久,看到众妖反应一如他所预料。 申岚茫然身处其中,在场不乏各族尊长,他不明白为什么胡岳几句话就将众人挑成了这样。 是真的吗?仅凭几句话而已。 在场当然也有少数和他一样清醒的,然而质疑声却被汹涌的欢声覆盖。 宫无念冷眼站在一旁。 看着胡岳胡玉两兄弟,仿佛在看着两个杂耍小丑,那目光刺痛了胡岳,他阴恻恻的目光回敬过去,那意思很明显,让宫无念不要多事。 他又看向昏迷的重归。 只差他了…… 再加上他,就真的可以重新去东海。 龙王答应过…… 胡岳正想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这巨响甚至盖过了雷声,整个九尾山都跟着震了一震,胡岳神色一变,和胡玉对视一眼。 兴奋过了头的众妖一顿,齐齐看向殿外的方向。 “怎么回事……”有谁低声问。 这声响来得突然,胡岳因为刚才种种变故,表面镇定,内里却有些草木皆兵。勉强稳着步伐朝殿外走去。 可是有离殿门近的,已经率先一步迈出门去看,一声惊呼便传了进来,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惊呼。胡岳加速了步伐将挡路者拨开。 站在殿门外的时候,看到眼前情形,他身形猛然一晃。 暴雨之下,胡府却燃起熊熊妖火,那火像是顺着雨丝往上攀,泛着幽绿色,越烧越大,烧毁了胡府大半房舍。那响声就是房屋倒塌传来的。 守在九尾山上的府兵这时才冒雨跑到殿前,步伐踉跄,一见胡岳,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大当家!宅……宅子起火了。” 胡岳一瞬间急红了眼,胡府乃是狐族根基,正处于地脉中央,他厉声吼道:“混账!还不去灭火!” 府兵犹豫了一下:“您不是说,今日任何活物不准离开……” 胡岳被气得眼前发黑,厉声打断了这愚蠢府兵的话:“还不快去!” “是,是!” 府兵连滚打爬朝山下方向跑去。 银狐……银狐!银狐还在地脉之中。 狐族几位长老显然更担心神骨,飞身离开了九尾山。 胡岳心焦至极,慌忙之下竟想要飞身离开,没想到适逢此时,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响了起来。 “大当家,急什么。去了也是无用,还是留下来,继续把你的笑话讲完吧。” 胡岳猛然转身,狠狠看向宫无念。 胡玉更是急性,目眦欲裂:“是你!是你搞的鬼!” 愤怒之下,澎湃的妖气直冲宫无念而去。 然而在距离宫无念还有一丈时,那妖气却凝滞了。 宫无念抬起手,宽大的袖袍中一道白光闪出,兄弟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捆缚在了一起。 竟是——锁神丝。 宫无念微微挑了挑眉:“这是谁给你们的劣等货?用来锁我还差得太远了,也只能困住你们这样的货色。” 殿内众妖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形弄昏了头。 宫无念一扫地面,慢悠悠盘腿坐在了地上。 殿内沉寂片刻,宫无念犹自开口:“诸位可知,什么是应劫飞升?” “混账!你区区一个人族修者——” 宫无念像是忍够了胡岳的声音,抬手封住了他们的嘴。 接着目光从每一只妖身上扫过,淡声道:“数万年前,应劫飞升而登天的妖者不在少数。在座里最年长也不过几千年的寿元,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只是听大当家一番说辞实在可笑,又见你们被这漏洞百出的说辞哄得团团转,实在是心惊。” “我对此事倒是略知一二,诸位要是想知道的,可以坐下,听我来讲一讲。” 立刻有不服的声音响起:“你一个人族才几年的寿命,你又怎么会知道应劫飞升是什么样子?” 宫无念却压根没有看他,而是继续说道:“妖族修者一生不如轮回,只有一次应劫的机会。成则为神,败则魂散。而每有一妖者应劫飞升,必将引起天地异象,祥云盖日,神鸟环飞,天门大开,降下云梯,众生礼拜——不知,狐王飞升可有这等情形?” 有呛声的:“你以为是在写话本吗?天劫都只有应劫者本人才能感应到,也许飞升根本不会引出你说的那些动静。你这小白脸嘴皮子一张一合,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宫无念静了片刻没说话,那妖还以为是宫无念自知不占理,正打算乘胜追击,没想到宫无念抬手指向胡岳的方向,那锁神丝锁着两兄弟直直朝着宫无念飞了过来。 宫无念却只叫其停在了半空中,看着宫无念的眼神,胡岳的心里涌起极不好的预感,他张口刚要说:“不……” 下一刻,宫无念手中的一道金光就穿过了他的身体,胡岳瞬间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吼叫,他的身体拼命扭动想要抗拒这股力量,却只是徒劳,他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抓住,又缓缓地,向外抽出。 胡岳脸色很快灰败下去。 众妖也注意到他的变化,满面惊疑。 宫无念将拿东西掏了出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接着说道:“话本里怎么写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没见过,内丹都被夺了去的妖,竟还有飞升的。” 那被掏出来浮在空中的物什上覆盖着一层血污,血污一点一点散去,露出里面散发着阵阵妖气的妖丹。 九幽族族长惊道:“这是……老狐王的妖丹!” 内乱之前他和狐王有些联络,那上面的妖气虽然已经淡了些,不过还是可以清楚认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厮刚刚说的,全都是骗我们的?!” “你看!那明摆着就是老狐王的妖丹啊!” “难不成,我们真的再也没有越龙门的机会了……” “作孽,作孽啊!” 强烈的情绪波动,让大殿之内的妖气杂乱不堪。 “还有,妖川内乱之后,无法成型的妖胎越来越多。妖川本为生灵之地,正因与天地沟通,所以灵气旺盛。当初是谁起的头,让这里小结界套着大结界,是生怕灵气跑进来找你们,还是觉得结界之内的灵气耗不尽?” 这一句,可称得上当头棒喝。 大殿之内明显空气一滞。 宫无念漫不经心理了理自己的发丝,毫不留情地诘问:“你们的脑子长着,就只为了做一场登上云十洲的美梦吗?” 说到这里,宫无念对妖川、对妖族已经无话可说。 他低叹了一声,缓缓起身。 朝着申岚走了过去。 申岚知道师祖要什么,下意识轻轻撑了一把,将昏迷的重归扶到了宫无念的怀里。 宫无念朝他微微笑了一下,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里不经意流露出些疲惫来,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眼神让申岚一愣。 刚刚离得有些距离,也就没有那样强烈的感觉,可刚刚跟师祖这一对视,他突然觉得……师祖变了。 从前,他只是从心底里觉得师祖很强,虽然他不清楚师祖的实力到底如何,但是师祖的身上就是有那种感觉,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和所有妖也不一样。 可是现在,不仅仅是如此了。 不仅仅是强,而且是远的。 师祖好像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过来这一眼。 申岚甚至下意识移了移目光。 宫无念垂眸,看着怀中的重归,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下来,好像周身气质都跟着发生了变化。 申岚无声吸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师祖看向重归的目光还算收敛的话,现在可就是……太明显了。 宫无念不知道他弯弯绕绕的心思,道:“剩下的,就是妖川的事。相信诸位还有的谈,就不叨扰了。” 又对申岚和玄英传音入密道:“一切处理妥当之后,到鬼市找我们。” 说罢,抱着重归缓缓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说道:“狐族觊觎神骨,对胡玄施以酷刑,妄图将神力占为己有,是不是忘了自不量力四字?胃口大,也要看自己能不能消受得起。如今胡府烧毁只不过是个开始,既生恶因,报果自受。” “诸位也可以留下来看看,自作聪明、愚蠢、恶毒到底会招来什么后果,引以为戒吧。” 说完,他缓步朝着门外走去。 在他踏出门的那一刻,雨骤然停下。 乌云散去,日光沐下,将两人笼在其中。 宫无念抱着重归身形一闪,消失于青天白日下。 申岚有些茫然环顾四周,看看同样茫然的风王和兄弟们,看着众妖各异的神情,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升起些悲凉。 他觉得站在这里的所有妖,可笑极了。 原本也是坐落世间一方的妖川,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云十洲,变成了一个笑话。 第65章 东隅 “怎么还不醒?” 宫无念微微蹙着眉,坐在床榻一边,看着依旧沉睡的重归。 他再一次握住了重归的手腕,确定他的身体无碍。 他将手探向重归眉间,想要深入他的识海查看,却听见叩门声响起,宫无念手顿了一顿,将重归的手轻轻放下,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风月楼楼主朱萤。 朱萤一抬头,正对上了宫无念有些苍白的脸色,刚要说的话在嘴边堵了一下。 风月楼在鬼市几百年,迎来送往多少客,妖魔鬼怪什么没见过?她见宫无念第一眼的时候,便已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物,竟也有会疲倦的时候吗? “怎么了?”宫无念垂眸看她,缓声问。 朱萤方才回过神,面露为难之色:“……尊者,蓬山又派妖来,堵在门口说什么都要见到你。” 他们到鬼市三日,蓬山就派妖来找了三日。只不过风月楼毕竟在鬼市有些势力,他们不敢硬闯。 前两日宫无念忙于照顾重归,兼着处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没精力再和他们见面,便叫朱萤暂且将他们挡在门外。 “你找间屋子安置他们,我这就来。” 得到这一句话,朱萤终于微微松了口气,应声说:“是。”便退了下去。 看到朱萤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宫无念微微叹了口气,回身将门合住,又走到床边看着昏睡中仍然皱着眉的重归,倾身拂过他的眉骨。 看到重归面容宁静,他这才顺了心。微微勾了勾唇角:“你声音虽小,可当时我听得真切,是想起我了么?你……快点醒过来,师父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 说完,宫无念又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 他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抚着眉骨静了片刻,才无声出了门。 朱萤将蓬山来客迎进了三楼雅间,看到宫无念下来,在前为他引路。 她轻声说着:“妾身已经在顶楼布下结界,绝不会有任何人打扰那位客人,还请尊者放心。” 听她这么说,宫无念脚步一缓。 朱萤心中一停,还以为自己的安排有什么不妥,哪里唐突了,声音更低了一分:“尊,尊者,怎么了?” 宫无念微微摇了摇头,深深看了朱萤一眼,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话语中多了两份怅然:“如果当初红娘子有你一半的精明,也不会……” 已至门前,宫无念推门而入,朱萤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跟进去。 良久,她行了一礼,方才退下。 走廊中有来往的妖鬼姬见着她,目光中多少带了些欲言又止的意思,直到快要出了走廊,终于有一个忍不住走上前来,问了一句:“姐姐,你怎么哭了?” 朱萤有些迟缓地伸出一只手抚了抚脸,才发现脸上已经多了一道泪痕。 “没什么……快去忙吧。” “是。”鬼姬不敢不遵朱萤的话,犹豫地应了一声,看了她两眼才缓缓转身离开。 朱萤微微叹了口气。 她站在三楼高台之上,俯视下方妖鬼共舞,一派靡靡,心中却前所未有的空寂了下来。 她有时很希望宫无念多来做客,因为只有从他的口中,还能听到那个名字。 因为她认识得晚了些,而那个人又走得太早,有的时候她甚至想要请宫无念坐下来,好好跟她讲讲那个人的过去,只是总也不得空,不知如何开口,不是对的时机。 可在这世间,还念着她的,还愿意提起她的,除了她朱萤,也许就剩这么一个人了。 宫无念一进了屋子,几个蓬山族的妖兵立刻站了起来,连等三日求而不见,泥人也有了三分气,可偏偏谁也不敢当着宫无念的面表露出来。 为首的那个只能闷声道:“尊者,族长说,请您无论如何去一趟蓬山。” 宫无念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为首妖兵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尊者,这是……” “将这封信交给你们族长,他自会明白。” “可是……”妖兵迟疑,可是长老交代他们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带到蓬山。 宫无念眉微微一挑:“怎么,不够?” 他这话似乎是知道些什么的意思,隐隐又带着些威压,一瞬间让妖兵浑身发冷,他连忙道:“我定将信带回。” 宫无念一双发浅的眼睛定定看过去,让妖兵根本不敢与其对视,他突然感觉肩上一重,竟然是宫无念的手搭了上来,又听声传来:“记住,将信交给你们族长,不是别个。否则,有什么后果,你就自己承担,知道么?” 听到这句话,妖兵身体几乎是一瞬间冰凉,心想这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抖了一抖:“是……” “去吧。” 这下,几个妖兵也不敢在停留,连正门都没出,直接从窗子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宫无念轻轻笑了一声。 屋内一片寂静,宫无念的袖子却突兀动了动。 宫无念微冷的脸色缓了缓,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他低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轻声说:“再等等,他还没醒。” …… 重归知道,他又做梦了。 也许是……又回忆起了什么。 很多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似乎自从遇到师祖之后,他的梦都与那个无名的府邸有关。 他觉得,那大概是他的记忆吧。 可这次也有些不一样之处。 他发现身体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他成了一位旁观者。 他自己的身体微微坐了起来,说了一句:“这是哪?” 这声音让重归感觉很微妙。 这确实是他自己的声音,可他却从未用这样冷硬的声音对谁说过话。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师祖。 重归想要开口叫人,然而身体却比他先了一步绷紧,那全身戒备的感觉让重归感觉有些无措,紧接着他听见自己对师祖说:“你是谁?” 是师祖啊,他怎么会这么问。 宫无念看到他这样子,只是笑着坐在了床一边,和声说:“我是宫无念。你在路边晕倒了,是我把你带到客栈来的。” “宫无念……?” “对。” “这名字真奇怪。” 住口!怎么能这样对师祖说话。 重归无声说。 “怪吗?已经叫了很久了,就这样吧。”宫无念看上去温和极了:“你住哪啊?我送你回去吧。” ——你住哪啊,我送你回去吧。 这声音似乎也响起在重归的脑海里。 “我住哪?”他的身体似乎微微松了一松,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记得了。” 静了一会儿,重归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迷茫:“我……无处可去。” “这样啊……”宫无念听到他的话,微微蹙了蹙眉,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睛淡淡,可又带着光望过来:“不如,你随我回家去吧。” ——随我回家去吧。 ……随我回家去吧。 重归有些恍惚。 声音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远到……他听到的那一刻,心中隐隐一阵钝痛。 “回家?” “对。一个叫东隅的地方。” “东隅?住的地方名字也怪。” 东隅…… 有什么从他心底呼之欲出,可却丝毫没有留给重归思考的机会,画面一转,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座无名的府邸里。 那座……他已经很熟悉,他的记忆中,已经住了很久的地方。 原来门上曾有一块匾。 原来,这里就是东隅。 “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吧。” 重归感觉到肩上搭了一只手,他被带着进了门。 里面安静极了。 灵花仙草微微摇摆,似乎在欢迎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一定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吧? 紧接着,重归听见脑子里好像轻微响了一声,大量陌生的记忆涌了进来。 他虽然没有想起自己的来历,可是却想起自己上一世是妖怪,石头化的妖怪。 奇怪,妖怪不是没有来世吗?他怎么又成了人呢? 还容不得他多想,他又看到自己和师祖住在东隅。 原来他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啊。 他看到师祖手把手教自己法术,看到师祖带他到了人间,游历到了烂柯山。看到师祖在此开宗立派,看到师祖收留了七个孤儿,原来就是烂柯山七位长老。 看到两人游历时,结识了一个叫做红娘子的女子,看到她在鬼市平地建起风月楼,收留不愿入轮回的鬼,还有被赶出妖川的妖。 一段一段记忆涌了进来,重归渐渐觉得自己不再只是那个旁观者,纵然行动、言语依旧不受他所控,可他却觉得他慢慢和记忆中的重归融为一体。 原来……这些时候,他都在师祖身边。 这么重要的记忆,他怎么会忘呢? 紧接着画面一转,两人又回到了东隅。 彼时宫无念正在做饭,叫他在园中修炼法术,重归绷着脸做得一丝不苟,想着待会宫无念出来,就会夸奖他了。 等到宫无念将菜端了出来,叫重归过去坐在石桌一旁的时候,看到他满头的汗,笑着给他擦了擦,还说:“总是这么认真,连偷懒都不会吗?” 重归听到自己说:“你叫我做的,不能偷懒。” 他眨了眨眼睛,还在等宫无念的夸奖。 宫无念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看到他认真的神情,欢愉道:“小石头精,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重归正在夹菜的手微微顿了顿,他感觉脸在发烫。 “你,不正经……” 宫无念笑着凑了过来:“我哪里不正经了?是你太正经。” 重归的脸更烫了,他垂着头,鼻尖嗅到暗香。 他没有抬头,两人间静了静,直到宫无念散漫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重归,要做我的徒弟吗?” “我已活了千年,从未收过徒弟。也许不能事事做好,可我还有很多、很多想教给你的。” “做我的徒弟吧。” “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收徒了!我……我终于写到这了(泪目) 第66章 不在 重归霎那间睁开了眼。 陌生的环境让他的心骤然绷紧,可还没等他意识完全清醒过来,门就被推开了。 宫无念走了进来。 重归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师,师父……?” 这一声叫的宫无念身形一停,下一刻,他就已经坐在床榻一边,眼底带着喜色。 “……想起来了?” 重归见到宫无念凑近,还有些发愣,他静静看了宫无念好一会儿,宫无念便在那里等着他。好久,重归才反应过来不对头,他挠了挠头,脸微微发红,连忙要从床上坐起来。 宫无念蹙眉一挡:“做什么?你刚醒过来,别急着下床。” “我……” “好好躺着。” 宫无念勾起嘴角,愉悦得眼睛也眯了起来。 师祖二字,太高太远,听着远不如师父亲切。他早就不想听重归这样叫他了。 可即便如此,宫无念也一直在等,他不愿意先说,即便他想起了许多事情,却宁愿藏在心里,他要等着重归自己记起他。 ——亲口叫他那一声师父。 如今,宫无念听到那一声,心都是熨帖的。 仿佛两个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彻底不见,真正走近了。 他是他的师父,他是他的徒弟。 他们是这世间,除却父母兄弟外,最亲密的人。 重归没有父母兄弟。 所以他们就是世间最亲密的人了。 可宫无念有时对待一些在意的事,实在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刚听到重归叫他一声师父,他就立马要对自己最亲的小徒弟诉说委屈。 “你怎么才想起来?胡玄、敖风,都想起来了,偏偏今天才想起我。我可是你的师父。” 重归无法辩驳,只有沉默,可突然他想到什么,神色一变:“师父……” 还没等他说完,宫无念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止住了重归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抖开袖子,那里面竟然有活物动静,重归心跳由缓转疾,他隐隐有些预感。 宫无念抖了抖,袖子里活物刚刚还在闹,现在却好像怂了胆,躲在袖子里不肯出来。 “还不肯出来?刚才不是还急着见吗?” 宫无念微微用了用力,一团软乎乎的红影跌进了重归的怀里。 他有些慌忙地接住,一看,竟然是一只艳红色的小狐狸,身体比一般狐狸还要小上许多。 和重归记忆中完全是两个样子,可是见到那双长长的狐狸眼的一瞬间,一股亲切感顿时就涌了上来。 是他。 是胡玄,不会错的。 师父真的将他带回来了。 那小狐狸似乎羞于自己现在的样子见到重归,两只爪子挡住脸,眼睛却偷偷透过缝隙观察重归的反应。 “师父,他怎么会……” 重归想起在殿中听到的那些话,不免心神又有些动荡。 胡玄该吃了多少苦,那些极恶之徒…… 他的手下一刻被宫无念温热的手掌握住了。 “我将事情从头来跟你讲,你要稳住心神,知道吗。” 重归看着宫无念沉静的双眸,心里慢慢安定下来:“……嗯。” “你可曾记得胡府之时,我的房间曾闯入过什么东西,留下来极为特殊的踪迹。我当时心里奇怪想等你回房之后再探。” “可却顺着踪迹找到了胡岳胡玉住的院子里,我见他们两个是去找我的,就先回去了。等他们将我引到了地宫里,用锁神丝困住,将我送到了一个地宫的百通阵前,就匆忙离开,没过多久就有虾兵蟹将从百通阵出现,试图将我带走。” “我打晕了他们,毁了百通阵。却意外发现那串踪迹正指向地宫深处。沿着踪迹寻去,就找到了他。” 说到这里,宫无念微微叹了口气:“胡玄背上皮肉全毁,脊骨上连着无数丝线向地上连接,他正是沿着那细丝传出踪迹引我过去的。” 重归下意识低头去看胡玄,此时他背上的皮肉已经完全恢复,一定是师父。 “真是好烂的肺腑,好毒的心肠。竟然想到这样恶毒的法子,真是……孽畜!” 说到激动处,宫无念胸口一闷,险些咳出来,他微微咽了口气,不叫重归发现自己的异样。 重归心中戾气翻滚,如果不是手上一阵一阵温热传来,还有怀中热乎的小狐狸,他可能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宫无念又是微微一叹。 “胡玄的皮毛被自己的血浸透了,无论我怎么为他清理,这赤色也褪不去,唯有这一点,无法恢复成从前了。” “至于那神骨,我从他体内取了出来。为他重塑了脊骨。” “他伤了元气,身形一时恢复不到从前,好好养一阵即可。” 听宫无念说到这里,胡玄的爪子动了动,移向胸口,那里有一个古朴的小坠子,里面隐隐有暗光流动。胡玄紧紧抓着坠子。 那里面锁着宫无念从胡玄身体里抽出的龙骨。 胡玄从宫无念的袖子里出来后,一直有些呆呆的,可是握着那坠子,眼里的灵气似乎涌了上来,似乎底气也变足了。他长目一勾,下一刻已经跳到了重归的胸前,两只爪子拽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晃,吱吱呀呀的。 好像在说: 不是让你照顾好我吗? 为什么丢下我?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 你知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一个人啊! 小狐狸就连吱吱呀呀的声音都是软糯糯的,可重归却心如刀割,他眼眶通红,只能一遍一遍说:“不会了,不会了。我以后都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直到宫无念也微微抚了抚小狐狸的头:“好了,好了,没事了。” 小狐狸才慢慢停了下来,他跌坐在了棉被上。微微垂下头,手中紧紧握着那吊坠,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肩膀微微耸了耸。 “哒” 锦被上落下一颗豆大的泪,接着又一串泪珠落下。小狐狸用爪子挡住眼睛,伤心得呜呜哭出了声。 宫无念想起记忆中的胡玄,长叹了一声。 那个恣意飞扬、张狂浪荡的胡玄,竟被欺辱成了如今的模样。 怎么能不叫人心痛? 小狐狸哭了很久,两个人就在一边静静陪着他。直到他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小狐狸吸了吸鼻子,被泪洗过的眼睛发着亮,看着两人。他的脑袋微微晃了晃,一只爪子托住吊坠举到了两人面前,另一只爪子轻轻指了指吊坠,眼中满是希冀。 “他在问敖风……你在问敖风是不是?你还记得他!” 重归连忙问。 他记得敖风将胡玄托付给他的时候,说过胡玄可能再也记不起从前的事情。 小狐狸迟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宫无念开口:“敖风之所以将龙骨压入胡玄体内,是因为胡玄的神魂将散,他以龙骨为锁将胡玄神魂留住,原本该不记得前尘,一世混沌,可这狐族贪恋神力对他施于酷刑,一百年却误打误撞磨练了他的精魄,他很可能已经恢复了一些记忆。” “太好了。” 重归想起敖风临走时那浑身水汽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酸:“你能记得他,真是太好了。” 小狐狸不明白,有些焦急地又指了指吊坠。 重归张了张口,许久也没有声音,眼中一片悲色。 他该怎么告诉他,那个抽去神骨放弃神位,魂飞魄散也要留住他的龙神,已经不在了。 第67章 月色 小狐狸越来越急,最终,是宫无念点住了他的昏穴,让他睡了过去。 宫无念坐在一边,看到神色郁郁的重归,温声安慰道:“事已至此,别忧心了,至少我们找回了胡玄。” 是啊。 重归低头看着趴在他胳膊上的红狐狸,至少胡玄回来了。 “师父说的是。” 看他脸色好了一些,宫无念才微微展颜,“你刚醒过来,水米未沾。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他要起身,可没能走两步,就走不动了。 他回头,衣袖却被重归拉住。 “怎么了?”宫无念问。 重归直直看着他,声音沙哑:“师父,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宫无念一笑:“可算还记得关心关心你亲师父了。没事,只不过是前几日在一直忙碌,耗了些气力,休息一阵就好了。” 可这一次,重归却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话,他仍旧看着他,哑声:“当初,敖风拔了神骨,压进胡玄的身体里,才留住他的魂魄。师父付出了多少,才剥离了神骨,又为他重塑?胡玄被困在狐族地宫里,受尽折磨,师父又耗费多少年修为,才让他恢复成如今模样?” 宫无念被问得愣了一愣。他原本以为重归担心胡玄,激动之下,不会有多余精力在注意到他。 没想到他这小徒弟…… 宫无念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要开口时,正对上了重归那双漆黑的,隐隐有些难过的眸子。 “师父,你不能总是骗我。” 宫无念心中一梗。 话到嘴边,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轻叹了一声,缓缓坐回了床边,他微微向后靠着,不再拘束,反而浑身放松下来,犹豫了犹豫,还是说了出来:“一半修为。” 重归眼睛微微睁大,其中难过之色更重,宫无念凑了过去,淡然道:“说过要把胡玄完完整整给你带回来,我是你的师父,怎能食言?” “你可还记得我体内的封印的力量?以我如今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样的力量,用来帮胡玄再合适不过。你放心,我什么事都没有。” 宫无念说了许多话。 可不管他怎么安慰重归,都不起效果。反而让他这个小徒弟看上去更难过了。 小徒弟蓄着泪的黑眼睛眨了眨,看着他说:“师父,是徒儿的错。” 宫无念就怕看见重归难过,那张清俊漂亮的小脸一哭,让人心都跟着塌一块儿。 “别哭啊……师父真的没事,一点事也没有。师父向你保证没有说谎。” 宫无念轻轻握住重归的一只手。 重归感到宫无念手心的温热,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他吸了吸鼻子,隐去眼底的担心和难过:“好。” 顿了顿,他道: “这么多日,师父不曾休息过。睡一会吧,我陪着师父。” 看着重归担忧自己的样子,宫无念心中一暖。撑了这么多日,他是真的累了。原本该亲自去一趟蓬山,可是蓬山情况尚不明朗,怕被那些老妖怪看出端倪,他这才修书一封,暂做对策。 “好……” 他缓缓躺下,看着重归乖巧坐在一边看着他,原本还想要说什么,可却实在累极了,眼皮沉沉坠了下去,陷入一片黑暗中。 屋子里安静下来。 重归坐在那里,呆呆看着宫无念。 这是他的师父。 他有许多没有问出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师父也有太多难以做出的答语。 东隅不在人间,师父也不是凡人。 当重归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惊讶。 本该如此。 他心底一直坚信着,世间若真的有神,那一定是师父的模样。 可既如此,师父为什么会在人间?他确实是凡人之躯,体内却封印着真神的力量。 而他自己本是妖怪,又怎么会变成人? 他们怎么会失去记忆,走散了呢? 重归的记忆还是残缺的。 他心中隐隐有预感,最重要,最关键的那些记忆,被他遗忘在了最深处。 可师父呢?师父还记得么? 眼前、身后似乎步着重重迷雾,无论重归向哪个方向伸出手,都找不到出路。 他正出神,手却无意识搭在了宫无念的胳膊上,这个动作很熟悉,他仿佛做过许多次。 重归脸微微有些红,弹指灭了屋内的烛火,他循着记忆中的模样,试探着,无声地蜷在了宫无念一边,拢着他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围安静极了,重归闭目一会儿,意识慢慢轻盈起来,像是要去往不知名的地方,他竟也沉睡了过去。 两人一狐,都睡着了。 房间里只有他们轻微的呼吸声,屋外喧闹被结界远远隔开。 鬼市永远是黑夜,可今晚的月似乎格外美。 月光透过纸窗落在了进来。让屋内所有的一切,人,物,都附上一层温柔、朦胧的月色。 第68章 风月 风月楼一如既往,永远开张不歇。 朱萤早已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柔声笑着招呼世间来客。那一张娇艳妖娆的脸,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似乎永远不会流露出悲伤。 觥筹交错间,一只鬼姬无声落在了朱萤身后,声音低到隐在杯盏相击的声音下:“娘子……” 朱萤手微微一顿,柔声笑着说了一句:“几位公子再喝几杯,妾身有些事情,很快回来。” 说罢,紫纱一抚,已经带着那鬼姬远了些,她轻声问:“出什么事情了。” 鬼姬说:“门外来了个老头……是个凡人,说是来找重归的,挡在门前一动不动。” 重归……来找尊者身边那个俊俏少年? 会是什么人? 朱萤微微蹙了蹙眉,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放任他挡在门外。 “去,将人请到三楼,就说重归已经在等了。” “是。”鬼姬盈盈应了一声,退下了。 朱萤抬头向顶楼的方向望去,这凡人是何来历,切等她探上一探,再告知那位尊者吧。 那确实是一个羸弱苍老的凡人,十分瘦削,看上去阳寿已经不长了。 朱萤进屋子的时候,老人眼也没抬,只哼了一声:“哪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不是说重归在吗,他在哪?” 朱萤缓步走过去,坐到了老者对面为他沏了一杯茶,柔声说道:“您莫急,已经差人去叫了。不知……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老者却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她说的话,看上去颇有些气愤,:“这小子,枉我看他根骨奇佳,竟也是个好色之徒,跑来这种地方。” 朱萤沏茶的手微微一顿,嘴角依旧笑着,声音依然轻柔:“这种地方?这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来这种地方又怎么了呢?” 老者撇了她一眼,直说:“反正,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我倒是不觉得。”朱萤将茶盏缓缓推到了老者面前,说道:“他愿意来,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您非亲非故的,怎么好管呢?” “你怎么知道我非亲非故?” 朱萤笑道:“难道不是吗?” 老者冷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朱萤一愣,转而失笑。这老者真有意思,重归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从老者嘴里说出来,倒好像他才是重归的救命恩人。 “好吧……随便您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不该置喙。不过世上有许多地方是这样的,不是以谁该来,谁不该来评判,更不会谁来就变成什么样子,不来就变成什么样子。您说是不是?” 饭菜到了,朱萤让人摆在桌上。 “饿了吧?您就赏光,尝尝我们这地方的饭菜。” 一见饭菜来,老者眼睛都直了,他确实几日没吃饭了。 重归那小子,说好一办完事就带他离开妖川,让他找个地方猫着。 可他左等右等等了几天,就是没人来找他,妖川又发生大变,狐族垮了,连设了二百多年的重重结局也撤了。他看情形不对赶紧自己溜出了妖川。 也算是他自己还有些本事,找到这里来。说什么也要当着重归的面说个明白。 不过现在他实在饿极了,也管不得那许多,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老者饿到连筷子都不用,手抓着饭往嘴里塞,端着食盘尚未退出去的鬼姬低笑几声,却被朱萤不轻不重看了过去。 “退下,越发没规矩了。” 鬼姬们忙应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老者吃饭呼噜呼噜的声音,朱萤只静静等着。 等他吃完,递过去一方白帕,老者挥了挥手,只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又拿袖子抹了把嘴。 才砸巴着嘴,开口说:“我不能白吃你的饭。” 朱萤笑着问:“您要如何?” 老者说:“我给你算一卦吧。” 朱萤道:“算卦?你是……术士?可我只是一只鬼,没有今生没有来世的东西,您要算什么呢?” 老者沉吟片刻,一双眼睛沧桑深邃,看了看她说:“就算算你在等的那个人吧?” 朱萤表情一空,嘴角的笑慢慢地,收了回去。 “你说什么?” “就写在你脸上啊,你最在意的那个人的模样。” 老者说到这里神秘的笑了笑:“小姑娘,你和他们不一样。” 老者看了一眼门外,说的是刚刚那些鬼姬。 “他们轻飘飘浮在空中,只看今朝。你呢,你的魂太沉,情太重。你这样的鬼,何谈风月二字。” 老者的话直截了当,刺破了朱萤的伪装,她不再笑了。 脸上没了表情。 “红娘子……我听过她的名字。”老者淡声道。 “老夫这辈子见过太多妖魔鬼怪,可她,确实算是了不起的人物。” “你也这么觉得?”朱萤抬头看老者。 红娘子在世间并非无名,只不过是无人愿意提及。 “我怎么觉得并不重要,她也不会因我几句话而有所改变,你说是吗,小姑娘?” 朱萤似有所感,沉默不语。 老者嘿嘿一笑:“老夫看你知道礼数,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我看,你不想要我的卦,是想听我说一段故事。也罢,我就把我知道的说与你,了却你一桩心愿。” “你想知道红娘子的过去,那要从很多年前说起。” “她曾是人间一位公主,国破家亡后,沦为了敌军的军姬,受尽折磨惨死。后被黑白无常带去地府,过忘川河时,七情中恨意太重,竟压得忘川河翻滚不息。她不愿入轮回,化为厉鬼漂泊在鬼界。发现有许多和她一样不愿意入轮回的鬼魂,她就心中起了主意。在鬼市上平地起了风月楼,给了他们安身之所。” “后来,风月楼越做越大。红娘子的地位也变得不一样了。她将目光投向了妖川。” “那时候,妖川还有饲养家妓的习俗。” 朱萤听到这里,露出些厌恶的神情。 老者抹了一把胡须,继续说道:“红娘子看见那些家妓,就回想起来自己的过去,于是她说了一句话,她要让让妖川废了这一条习俗。” “那一阵子,正巧赶上人间恶灵肆虐,我忙于应付,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只不过听说红娘子将妖川闹得天翻地覆,最终,她真的做到了。” “妖川所有的家妓都被她带离了,保护在鬼市里,愿意回风月楼的,她便带回去。想要改头换面的,红娘子也尽心尽力,在鬼市给她们找其他营生,甚至是在人间给她们谋了去处。” “只不过她此举,却让妖川一部分人觉得有辱颜面,合起来要压制她。将红娘子逼得魂飞魄散了。” “只可惜他们逼死了红娘子,却没能扳倒风月楼。后来赶上妖川内乱,也就更没有人有心思来管这事,风月楼就此保全下来,在鬼市几百年不倒。” “可惜啊……红娘子死的可惜。” 一番话语戳中朱萤心中痛处,她神色哀伤极了。 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廖廖几句话便说尽了。 原来……是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可惜。 她还能说什么呢?又还能做什么? 她不是红娘子,更没有她的气魄和本事。她苦苦经营,只为留住这风月楼。让它继续在鬼市活下去,让那些姐妹有个能安身的地方。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未来唯一能做的。 她必须坚持下去。 老者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连叹了几声:“痴人啊……姑娘,听我一句劝,你不该呆在这里。早早投胎去吧,一碗孟婆汤下肚,你就什么都忘了,何必在这里苦苦挣扎。” “我偏不!”朱萤眼里闪过泪光,她眼神倔强:“我该不该留在这里,我自己心里清楚,你说了不算。难道我不知道一碗孟婆汤就可以忘却一切吗,难道这里这么多条鬼不知道吗?正是因为不愿忘,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您给我讲这个故事,我万分感激。不过您不用劝我,我有我的路要走。” 朱萤缓缓起身向老者一拜:“重归确实在此,不过却不是花天酒地。他另有要事,您且在这里歇下,有事可随时传唤我。” 说完,转身便出了门。 第69章 李尧 宫无念这一觉睡得时间不长,悠悠转醒时,手臂上传来些奇异的触感。 他微微低头一看,就看见他的小徒弟正贴着他,猫儿似的蜷缩在他身边,不禁浅笑出了声。 原本打算下床,竟也舍不得起身了,只是静静听着重归绵长的呼吸声。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门外有什么动静,宫无念神色微变,回头一看,竟是一条从门缝钻进来的传信,是朱萤传进来的。 宫无念空着的一只手微微动了动,将其召过来,展开看,上书:有一老者来寻重归,自称被他救过一命,我已安置在三楼天字房。 来找重归的? 重归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哪里认识什么老者? 唯一见过的老者,莫非是…… 宫无念微微挑了挑眉。 他轻轻将手臂抽了出来,为重归盖好被子,无声出了门。 或许是见宫无念从最高的一层走下来,一路上并没有鬼姬敢上前搭话,他走到三楼找到了那间房门。 轻轻叩了叩。 里面没有动静,宫无念一推门,走了进去。 正看见一位老者坐在桌前,桌子上随意撒了一把石头。 宫无念微微眯了眯眼,还真是他。 老者也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骂,抬头一见这张脸,也愣住了。 老者下意识张口说了一句:“重归,老夫都见过你长什么样子,你又糊弄我做什么?”宫无念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很快那老者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站了起来,有些颤声道:“是,是你。真的是你?” 他疯病似乎又上来了,大声嚷道:“不可能,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不会算错……” 宫无念缓步走到了老者对面坐下,叩了叩桌面:“别嚷了,坐下说。” 老者顺着他的话跌回了椅子上。一双浑浊的眸子来回打量宫无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宫无念淡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尧。” “李尧……”宫无念默默念了一遍这名字,又问:“你非神非妖,肉体凡胎,却在世间游荡百年,是何缘故?” 李尧顿了顿,眼中狂色褪去,缓缓坐稳在椅子上。 是啊,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为什么呢? “不知道。”李尧的声音中透出些沧桑:“也许不止百年,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多久。只记得亲人、爱人、友人相继死去,我却仍留在世间,杀也杀不死,老也老不死,就这么浑浑噩噩这些年了。” “把手给我。”宫无念伸出手掌,李尧倒是没什么可忌讳的,把手递了过去。 宫无念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神识便突破了李尧的识海。 如今,宫无念的记忆虽然恢复了一部分,却并非全部,如今现成有这么一个活了这么久,身处人界,恰好经历了那场浩劫的人,说不定可以补全一些他残缺的记忆。 庞杂的记忆涌来,宫无念快速扫过,画面飞速变动,纷乱的话语声充斥着他的耳边,这样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宫无念才猛然放开了李尧的手。 宫无念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凌乱的弧线。待他彻底清明下来,挑眉看向李尧。 李尧挠了挠头,有些奇怪:“怎,怎么了?” “人间有乱你在人间,东海有乱你在东海,妖川有乱你在妖川,你赶得倒是挺巧。” 李尧面露苦涩,犹豫道:“这……我也不想去啊。可是哪一有乱,我必昏迷三天,三天之后,人就已经在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那东海,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后来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跟着妖川的族群出来了,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又自己到了妖川。” “哦?我活了这么久,可也没听说过这么怪诞的事。” “事实就是如此啊,我骗你干什么。” 宫无念不置可否,又问道:“还有,我看你并未学过卜算之术。” 一听到这,李尧就更叹气了:“这我就更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原本就是个普通书生,活了大约百岁的时候,突然就通了。在那之前,我从来没碰过卜算啊。而且那之后不久,我就碰到你了。” 越说越离奇,可宫无念偏又看得出,他没有说谎。 他继续问:“你这记忆怎么还少了一块儿?” 说的正是二百年前,画面大约一两年出现了空缺,前后虽衔接在了一起,不过若是仔细去看,还是能够看出差错。 李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少了这么一段,我用尽各种方法,甚至是推演,都完全想不起这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无念捏了捏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缺失的一段记忆,正是他需要的。 李尧看他大约没有问题了,终于问出口:“你问了这么多句了,能不能让我也问一句。” “你问。” 李尧不想知道别的,他就是对宫无念本人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我当初算错了?” 宫无念摇摇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忙来忙去一场空。 他的神色微微淡了淡,不知是不是笑了声:“我也不知。或许,是算对了吧。” “这算什么答案。”李尧不满,可宫无念已经站起身了。 宫无念垂头看向桌子上的石子,问他:“你这是在算什么?” 李尧也去看那石子,继而叹了口气:“算算明天有无事发生。” “算那个做什么?”宫无念看着他微微一笑,“真有大事,三天之前你不就该被拽去了吗?” “不是那种。”李尧晃了晃头,悠哉悠哉道:“是算算我明天会不会摔跤,路上会不会遇上劫匪,能不能吃上饭。” 宫无念:“你要走?” 李尧一扫,将石子归拢到了一边:“是。本来是想跟重归道声别的,不过没想到能遇见你。” “这小子也是,干什么去了?到现在也不肯出来见我一面。老夫看他有缘,原本还想……” 宫无念面无表情打断了他:“别乱想,他是我徒弟。” 李尧惊异看了他一眼:“你确定是徒弟?” 宫无念静静看着他,李尧畅快笑出了声,摸了一把白须才道:“帮我转告他一声,就说我不想死了。被关了这么久,我想四处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70章 分开 又过两日,鬼市终于等来了两位妖川来的少年。 正是匆匆赶来的玄英申岚二人,短短几日,他们可以算得上是境遇大变。 狐族彻底没落,一阵妖火不仅烧光了胡府,亦烧断了狐族灵脉,自此之后,狐族再也不会有新的灵胎了。 ——这是何等残忍的惩罚。 这一惩戒,让本就对宫无念身份存疑的妖川各族更加心生畏惧。 顺应他的话,将妖川重重结界除去,只余与人间的结界,以免凡人误入。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打开结界那一瞬,似乎……真有灵气随风涌了进来。 此外,虽然宫无念冷言告诫,却仍有对胡玄心存不轨者去寻,却没能发现它的踪迹,最终也只能不甘作罢了。 还有一要紧事,狐族生变后,龙族很快派兵将到胡府,据各族探子回报,东海兵将似乎只将胡府上下转了一圈,便回去了。 这至少证明——东海真的解封了。 那胡岳说的话,至少也有两分可信。 不过风王担心龙王又将有什么动作,叫玄英申岚二人去见宫无念时,将此事详尽告知于他。 到风月楼时,应宫无念嘱托,早有鬼姬等候,一见他二人到,便笑盈盈带着他们向楼上去。 台上歌舞依旧,申岚跟在鬼姬身后向楼上走去,不免精神恍惚了一瞬。 上一次到这里,还是几月前。彼时申岚只当自己是烂柯山的小弟子,如今再看,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无声叹了口气,同玄英一起走到了风月楼最高一层。那扇高大宽阔的门敞开着,正像在等着他们两人。 他们走了进去。 宫无念和重归果然等在里面,和申岚第一次仓皇跑进这里时一样,桌上摆满了菜,不同的是,这次重归也坐在师祖身边。 师祖一袭黑袍,高大慵懒,重归身着白色劲装,清瘦却如劲松。 当申岚和玄英走进去的时候,两人一起看了过来。 申岚脚步顿了顿。 他不止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 ——这两个人似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不,‘认识’二字显得有些淡薄了,不该那样形容。 应该是,这两人理应待在一处的。 最初的时候,他总觉得师祖对待重归,举止有些……轻浮。 可是慢慢地,慢慢地他又不那么想了。他与重归待在一处时,总觉得重归固执太多,喜怒太少,更像个石头而不像个人。单独见师祖,又觉得师祖身边围着飘渺雾气,纵使温声与他说话,却有种相隔遥遥的感觉。 只有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身上人气才是最重的。 就……挺好的。 他说不上来,就觉得他们站在一块儿挺好的。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坐吧。”宫无念冲着两人招了招手。 宫无念见两个少年几日不见就瘦了一圈,问:“妖川如何?” 玄英见申岚有些愣神,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给宫无念和重归讲了一遍。 宫无念听完,微微点了点头,道:“早已料到龙族会有动作,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说完,他看了一眼玄英,没有错过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 “你想问蓬山那怪病的事儿?放心吧,此事还没完,如今追根溯源,不就该找到东海头上了么?” 玄英对宫无念的话一向很信任,一听此言:“尊者是说……” 宫无念一手撑着下巴,淡笑道:“龙族不是来过么?如今狐族已经势弱,不中用了——他们很快就又会到妖川来的。” “来妖川?莫非,那胡岳说的话是真的?”申岚疑惑。 宫无念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胡岳那厮,百年算计,自以为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殊不知,到底是谁的求神梦,他都没搞清楚。” 玄英和申岚对视一眼,都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开口欲问,却被宫无念一摆手打断了。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吃饭了么你们,我和重归还没吃呢,你们没吃的话就一起吃。” “没,没呢。”这话题变换有点快,申岚应道。 “那愣着干什么?吃啊。” “哦……” 自下山之后,难得平静的日子。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二哥很快就要重塑人身,申岚肯定要等着二哥的,而玄英本是少族主,久不回蓬山也说不过去,他们必然要留在妖川一段时间。 饭后谈起宫无念和重归的去处,宫无念说,两人要去人间一趟。 申岚一看重归,显然,他已经和师祖商量好了。 他叹了声气,玄英神色也有些凝重。 他们和重归不同,在宫无念眼中,还当他们是小孩。见两人这样,他不禁笑道:“怎么摆出这么一副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丧气样子,咱们又不是不见了。” 申岚抬头问他:“可是你们要去多久啊,什么时候还会来妖川?或者我们去哪找你们啊?” 宫无念沉吟片刻说:“这还真是说不好。” 申岚的小圆脸又一点一点垮下去了,他感觉和宫无念重归,还有玄英一起的时候不管去哪都是有意思的。 猝然分开,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过,也不会太久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申岚眼前一亮:“真的?” “当然。” 得这一句,申岚心里亮堂了些。 他们留下一日,申岚拽着重归又将鬼市痛痛快快转了一圈。 不止怎的,他觉得重归好像又长开了一些,身量也比他高出不少,有些青年模样了,不禁啧啧称奇。 两人站在一处,像哥哥弟弟一般。 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快呢?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也多了许多的沉静。 临走时,申岚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他们:“我们走了啊。” 重归摆了摆手。 宫无念也笑眼送他们。 还对玄英说:“蓬山的事,我已经去信给你父亲,你不要太有负担。” “是。”玄英点了点头。 直到上百妖车出去老远,申岚还在远远看着他们。 玄英盯着他,淡声道:“别看了,又不是不见了。” 申岚眼睛还有些红红的,不服气道:“我知道!” 看申岚那有些可怜的模样,玄英最终那句到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不可能永远跟着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第71章 下落 送申岚和玄英离开后,两人回了风月楼。 回到屋内,胡玄才从重归的领子里钻了出来。 也许是长久受到迫害的缘故,他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出现在除了宫无念和重归之外的人面前。 两人说要去人间一趟,也并非一时兴起,说起来,这还与胡玄有关。 前一日,重归看胡玄坐在床榻上玩耍时,突然顿了顿,同一时刻,他脖子上的神骨吊坠闪过一道极淡的黑气。胡玄捧着吊坠神色疑惑的跳进重归怀里,重归又将这件事告诉了师父。 宫无念当即细细检验那吊坠,末了轻轻嘶了一声,神色凝重起来。 这吊坠确实出了问题,就在当时宫无念救胡玄,为他拔出神骨,重塑脊梁时,由于大半神力一瞬间抽空注入胡玄体内,宫无念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一直受他挟制的鬼侯竟趁他不备,钻入了神骨吊坠中。 神骨内有不竭神力,龙王神力又源自东海,最为温润包容,即便是鬼侯这样的极恶之徒,如果长期待在里面,也可以温补神魂。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需将吊坠结界打开一个缝隙,将鬼侯抽出即可。宫无念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然而,变故就在打开结界的那一瞬间,几日温补,鬼侯竟以恢复神识,阴冷的声音从那吊坠中传了出来,他说: “若你们想要找到敖风的下落,就省省力气,让我留在这吊坠中。” 这一句话,不禁让宫无念和重归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的惊异之色溢于言表。 难道……敖风他,还活着? 这绝无可能。 鬼侯阴测测笑了两声,补了一句:“你们当然可以不信,反正……他也活不了太久了。” 宫无念下一刻就将他从神骨中抽离而出。 “你……你干什么,你们不想知道敖风的下落了么?” 宫无念看着空中漂浮的散乱黑气,冷笑了一声:“你的话有几分真假?也太高看自己一眼了,我若想知道,又何须你来说?” 下一刻,金光化作金丝将黑气围住,慢慢收拢,那黑气在笼中四处逃窜,嘶吼着想要挣脱:“宫无念,宫无念!你想干什么,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若是当时鬼域中那个宫无念,也许确实没有办法。可如今他不是。 他有的是办法让鬼侯将他所有的记忆吐出。 为了避免自己师者形象在重归心中受损,宫无念叫重归带着胡玄先到外面等他。 重归被推出了门,宫无念临关门前,还对他说:“放心,若他真的知道敖风下落,我必让他原原本本说出来。” 接着“砰——”一声,门就在重归面前关上了。 重归会意。 他小心将胡玄藏入怀中,漫步朝外走去。 他此刻心绪并不如神情上显示的那样平静。 会是真的么? 敖风还活着。 如果真的能让敖风回来……这样想着,重归的眼眶就已经红了。 怀中胡玄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激动,又似乎懵懵懂懂,小爪子轻轻拍着重归的心口。 重归微微吸了吸鼻子,安抚地拍了拍胡玄。 这几日,他总是想起敖风最后将胡玄托付给他时的情景,他亦害怕面对胡玄纯真黑亮的眸子,他怕胡玄再问他敖风在哪。 他根本无法回答。 可胡玄是这样通透伶俐的,问过那一次之后,他再没有提起过,只是更加宝贝那吊坠,偶尔捧着吊坠发呆。 他似乎不愿让他们为难,又像不再期待那个答案。 听到重归远去的脚步声,宫无念才回过身,漫步到了金笼旁。 鬼侯肆无忌惮的笑开:“怎么,你以为你能抽出我的记忆?自不量力这四个字原封不动送还给你。宫无念,你不会忘了我是鬼了吧,你能耐再大,顶破天不过是个人类修者,肉体凡胎。我倒要看看,我不说,你想怎么知道敖风的下落。” 他一改刚才面对重归时的温和的模样,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然而此刻眼中却真真实实出现了几分怒意。 “若你用敖风的事情诓骗于我,即使你和鬼王沾亲带故,我也叫你永远后悔生在这世上。” 说到最后,强大的威压已经将鬼侯压得说不出话,周身鬼气几近涣散。这几日靠神骨之力温补回来的神魄,几乎要被压碎。 屋内门窗紧闭,却突兀起了一阵强风,宫无念袖袍翻滚,双目染上一层淡淡金光,手臂缓缓抬起,指尖指向鬼侯的方向。几乎是瞬间,将鬼侯拉进了一片虚无天地中。 这是宫无念的识海。 不同于他刚刚出关将莫听禅几人拉进来时的样子,摒除重重幻境,宫无念的识海中只余一片虚无。 无边无界。 鬼侯也已活了几千年,见到这样的识海,惊异道:“宫无念,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也吞吃过不少人类修者的识海,一片湖,一座山,总之,绝不会是这样的。即便是大成修者,也不过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海,连绵不绝的山,不会是这样一无所有,又好像——无所不容。 宫无念没有回答他的话,一挥袖,将装着鬼侯的笼子扔到半空中,笼子消失不见,一股巨大的拉扯之力,几乎将鬼侯摊平在半空中。 鬼侯那张由邪气组成的面孔几乎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是鬼,更是邪灵,根本没有实体,宫无念可以囚禁他,可以禁锢他,可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将他扯开,仿佛他只是一块儿破布。 令他惊讶的事情还没有完,宫无念与他处于同一高度,平直推出一掌,鬼侯清晰感到这一掌穿透了他,并且,将什么东西推出了他的体外。 紧接着,拉扯他的力量松开了,鬼侯感到一阵无力,他猛然回头去看,竟然发现宫无念将他所有的记忆都抽了出来,一幅幅画面就这样平整展开在宫无念的识海中。 古往今来,他从未见过。 这,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宫无念也不去看他,仔细扫过他的记忆,只间歇温声笑着对他说:“现在知道我是怎么看见的了?你可要……记清我刚才的话。” 第72章 凤阳 两人带着胡玄离开鬼市,朝人间而去。 宫无念确实在鬼侯的记忆中发现了些东西与敖风有关。 这鬼侯几百年前被他擒获后,交与鬼王囚进鬼域,那里原本不可能有什么东西逃出来的,至少——以鬼侯的能耐,不可能轻易逃脱,况且鬼王天性铁血无私,不可能将他放出。 鬼侯究竟是如何出来的,这一直是宫无念心中不解的地方。 如今一看他方才知道,那厮自己当然无法逃出,但如果有如今这位新龙王的帮忙可就难说了。 宫无念还没到东海,这位新龙王的名头倒是没少听,一路桩桩件件都和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或早或晚,他们也是要见面的。 说回鬼侯被其从鬼域中捞了出去,作为交易,鬼侯便帮他收集凡人心头之血。 须知龙王身在神位,若亲手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就有违天道,于是只能假手于人。 怎么损人利己,怎么用一些歪门邪道达成目的,把这鬼侯捞出来,也算是找对了门路。 不仅如此,遥想当初他们发现鬼侯的踪迹,也是因为烂柯山里几位弟子受鬼侯蛊惑,施恶言术,妄图残害同门。 恶言术这种法门,除却能够让相熟之人彼此谩骂殴打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会最快速度挤压修者体内的功德。这是极隐晦的事情,凡人修者不会知道,就是宫无念,也是在恢复记忆之后才想起来的。 功德深,则福泽厚,则运势通,通俗点说,也就是善有善报。 关键的是,宫无念在鬼侯的记忆中看到,这些散出去的功德被其以邪术收集和那些心头血一起,又送往了人间王城,凤阳城。 鬼侯受龙王指示,收集心头血与凡人功德,为何不送往东海却送往凤阳? 不但如此,鬼侯只将其所收集的,定期亲手送到凤阳城外官道旁树林中一茅草屋里,从未走进过凤阳。 也就是说,龙王也在提防鬼侯,不允许他窥探凤阳城内的秘密。 是什么样的秘密,需要将鬼侯这样的货色从鬼域中带出,以心头血和功德这两样对凡人来说极为珍贵的东西去维持? 宫无念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两个字——龙脉。 龙脉是远古真龙死后,遗留在凡间的骨骸。高深的术士可以通过测算判断龙脉所在,而凡人将龙脉所在之地视为强盛的象征。世间龙脉不过几处,有的甚至已经枯竭。 如今凤阳地下的龙脉正是兴旺的时候,这对于龙族正统来说,是绝佳的养伤之处。 想想风王记忆里,新龙王密室中那副鬼模样,靠近龙脉必遭反噬,若有真龙在龙脉处养伤,必不会是他。 龙族这几百年曾在凡间活动的,身负重伤的,也就只剩下敖风了。 心头血与功德这两样,恰好是能够稳固龙脉之物。 不管宫无念的判断是否正确,这都是一个令人充满期望的猜测。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们也必须要去凤阳一趟。 他们不过用了半个时辰的公车,就到了凤阳城外。 官道之上,来往路人不绝,两人一路顺着管道走,顺着鬼侯的记忆,先去了那树林中的茅草屋里。 令人大失所望的是,那只是一处极为普通的茅草屋,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甚至没有留下术法的痕迹,那鬼侯将收集来的心头血和功德置于此,它们是怎么被挪走的呢? 两人将茅草屋搜寻了一番,却没有任何发现,无奈之下,只好先入城再说。 凡间如今国号为陈,修道之风盛行于世,陈帝厚待修者,众多奇人异士聚于凤阳。更有一国师名为云来,听闻修为高深,可呼风唤雨,已经是半仙之体。 只因凤阳是陈朝中心,京畿重地,修者众多亦怕引起霍乱,国师自创一阵法笼罩凤阳,凡有修者在结界之内,则每次施展法力,实情都会通过结界报知国师,如果是异常纠纷,国师则会派出座下弟子前去解决。 陈帝特设乾坤府,以专门处理此类异案。 宫无念和重归此次前来涉及龙脉,不愿声张,化作普通外郡富家子入了城。 反正以他们二人的修为,避人耳目并非难事。 外城人入凤阳,头三天只能留在凤阳最边的几个坊区里,这其中还要经历几轮的盘查,过程可以说是极其反锁,宫无念和重归寻人心切,怎么可能安生等这三天? 遂寻了个机会溜走了,向凤阳中央而去。 并非他们不想直接深入地下寻找,只因龙脉极为特殊,自身便带有强盛的结界,入口唯有骸骨怒张的口鼻处,从其他地方根本无法入内,反而会受到结界反噬。 宫无念曾推算过,凤阳龙脉入口大致就在凤阳城中心。 ——在皇宫里。 他们既然封印自身法力装作凡人,也不可能走得太快,从入城走到皇宫,怎么也得两三日的时间,更何况凤阳还有夜间不得外出这一条规矩,时间更要拉长。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只得找了一家客栈歇息。 两人只要了一间房,也不理会客栈老板怪异的目光,上了楼关上屋门之后。 宫无念和重归落座于桌旁,重归才将胡玄从怀中捧了出来,怕他闷着。 看胡玄捧着茶杯在桌子上玩,重归若有所思,继而有些严肃地叫宫无念:“师父,你看胡玄……是不是长大了一点?” 宫无念扫了一眼,确实如此。 “他只是因为气血有亏,才会身形娇小,如今慢慢补回来,自然会长大。” “这么快……”重归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胡玄,还问宫无念:“师父,胡玄会像我们一样,想起从前的记忆吗,他会重塑人形吗?” 宫无念看重归专注的神情,明明不想让他失望,却还是如实说道:“你看他问起敖风,已经是一个极好的开始。或许慢慢他也会想起过往,慢慢修炼人形,或许只是止步于此,不论如何,顺其自然即可,不能强求,知道吗?” “是。”重归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第73章 监视 三日之后,两人已到凤阳皇宫外。 这里守卫森严,他们在皇宫正对着的主街外找了间客栈住下。 三日时间,胡玄又长大了不少,已经藏不进重归的怀里,只能由宫无念施术,令其躲在袖中。 靠近皇宫,这里自然是外城不能比的,寸土寸金之地。两人一进客栈房中,宫无念无声看了重归一眼,重归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见房梁之上,有一对眼睛、耳朵形状的刻痕,颜色陈旧,若不仔细盯着看,倒也不大明显。 眼符、耳符? 一些精通符箓的术士,倒是可以通过此术监视他人。 若是在别的时候,他们大可以施障眼法糊弄过去,只不过这里毕竟是远古龙脉所在,即便是宫无念也不敢托大,只能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进了屋子。 重归又用余光扫过几眼,倒是觉得这种刻画出来的符箓,与他所擅长的图腾术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到底是凤阳,与别处不同。”宫无念轻笑一声,示意重归在窗边塌上坐下。 窗外碧空如洗,是难得的好天。 街道上人来人往,宫无念斜靠着窗边向下望,垂着眸,看上去像一幅画一样。 “重归,看街上那人。”宫无念以传音对重归说。 重归收回目光,顺着宫无念视线向下望去,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双手叉腰站在街中央,叫嚣着什么,看上去跋扈极了。 “狗奴才,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竟敢和我争?!” 重归微微皱眉。 锦衣公子身边站了几个高大凶悍的家仆,将一个白衣书生围在中央。周围过路人很多,却没人敢停留看热闹,敢瞄几眼的,也会被锦衣公子的家仆狠狠瞪去,随即赶紧转身离开。 白衣书生看上去有些惧意,不过强撑着不肯退缩:“这是小生家传之物……不能给小侯爷。” 锦衣公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已经说过了,我用五十两黄金跟你换。有这黄金你大可以再买几百玉佩。” 白衣书生红着眼睛,不愤道:“家传之物,怎可用钱财衡量。再说,小侯爷何不自己去买那几百玉佩,非来抢我的?” “呸!”锦衣公子狠狠啐了一口:“本侯爷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到底给不给?” “不,不给。” “好。”锦衣公子冷笑了一声:“今日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来人,把他的玉佩给我抢过来!” “师父,连这客栈中都设有符箓,又怎么可能允许人在离皇宫最近的街道上闹事?”重归传音于宫无念。 “不急,再等等。” 果然,宫无念话音刚落没多久,锦衣公子家仆推推搡搡那白衣书生,正要从他手中夺过玉佩的时候,半空传来一声喝:“慢着!” 远远有几人御剑而来,直接落在了那锦衣公子身前。 刚才还跋扈刁蛮的公子一见来人,脸色立刻变了一变,有些兴味索然:“云副使,您怎么来了?” 乾坤府云来的关门大弟子云中天竟然亲自来了。 “小侯爷,这是怎么了?”云中天身着黑色劲装,身姿挺拔,看了一眼那白衣书生,笑着问。 “我想要这人的玉佩,也不知他怎么这么轴,就是不肯给我。” “他人之物,不可强求。”这云中天说话和和气气,还有几分说教意味,但是小侯爷竟然不敢顶撞,虽然满脸不服气,最终还是拖长声音应声道:“哦——” 顿了顿,云中天又道:“祭天大典在即,圣上不希望凤阳城内出现任何乱子。平常你爱玩闹也就罢了,若非挑这个时候,出了什么差池,就不是挨老侯爷一顿鞭子那么简单了。” 听到他如是说,锦衣公子脸上的纨绔之色终于褪去了些,沉默片刻,作揖道:“多谢副使提点。” 说完,他一挥手,也不再管那白衣书生,带着几个家仆迅速离开。 见他走远,那白衣书生才微微松了口气,对云中来微微一笑:“多谢相助。”说完,小心将玉佩收入怀中。 云中来微微一下:“职责所在。” 白衣书生面带感激地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 没想到云中来斜跨一步,挡在了白衣书生面前:“公子留步。” 白衣书生表情一变:“您,您这是……?” 云中来一挥手:“来人,抓住他。”他一开口,身后站着的几人已经等待多时,直接上前将他围了起来,施法术将白衣书生困住。 那是用来困妖的法术。 “蛇妖,随我回乾坤府一趟吧。” 白衣书生露出一个勉强笑容:“你在说什么啊,我是凡人啊。” 云中天淡声道:“你若是人,我便不会在这里,走吧。” 下一刻,云中天握住白衣书生一边胳膊,飞身御剑而去,几名下属紧随其后。 宫无念和重归收回目光。 “祭天大典……”宫无念沉吟,传音道:“倒是赶上了时候。祭天会聚天地灵气,也许会引起龙脉灵气波动,我们要抓紧时间。” “是。” “入夜之后,你以图腾术遮掩符箓,我们去探一探。” “好。” 两人此时的模样在外人眼中,也许说不出的诡异,只默默对视,又不发一言。 交代完之后,宫无念神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开口问他:“饿不饿?” 重归摸了摸肚子:“有点儿。” “那我们出去逛一逛,难得来一次凤阳,自然要吃些好的。”宫无念笑着起身,带重归出了门。 那房梁上的眼符刻痕微微移动,向两人出门的背影处转了转,又慢慢转了回去。 凤阳酒楼饭馆众多,两人顺着街往前走。 宫无念像往常一样揽着重归,而重归也不再感到不自在,反而已经习惯了的模样。宫无念低声说:“看皇宫上面。” 重归微微抬了抬头,看到皇宫上有几只褐色鸟儿盘旋。 他眯了眯眼,仔细去看,却发现那不是什么普通的鸟儿,躯体由木头做成,双眼如黑曜石,极亮,且转动自如。 机括…… 这样能够飞于半空中,明显是做监视来用的机括鸟,必然是由宗师级的高手做成。 这凤阳城内,处处受到监视,竟然连皇宫也不例外。 是不是太过谨慎了些? 作者有话说: 依旧求海星,晚一些还有一更 第74章 枯井 中午时两人在外面吃了饭,那之后,他们便了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宫无念捏了两个傀儡,由重归施图腾术勾勒在傀儡后颈处。 由这两个傀儡做他们的替身回到客栈,凤阳不准人夜间外出,客栈内又被监视,这么做实属必要。 夜幕落下时,街上已经不见一人,针落可闻。 他们二人又等了片刻,长街远处响起一阵规律的脚步声。 是夜间上街巡逻的士兵,一队五十人,交接时间密集,不过对于宫无念和重归来说避开并非难事。 他们很快躲过巡逻靠近皇宫,只见皇城之外更是重重把守,另有结界守护。虽然不动法力为妙,不过此时却不得不以法术入这结界。 说到此处,又不得不论起云来自创的那结界,他们两人要闯的可是皇宫,施法的真正意图当然不能让乾坤府的人收到。重归的图腾术当然也不止让傀儡活动那么简单,图腾术是连接傀儡与本体之间,为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做掩护。 接下来他们的每次施法,都会嫁接到两只傀儡身上佯装作双休时两人之间的法力流转,虽然这几乎要耗费两人多一倍的法力,不过能覆盖两人在宫内的行迹,也值得了。 两人以隐身术靠近城墙之后,为不惊动这结界,只得用化风术到墙另一边。 等到一入宫墙,他们就已经在那机括鸟的监控之下。两人明明施下隐身术,离他们最近的一只机括鸟俯冲而下,在二人上方转了一圈,似乎是有些疑惑,最终又盘旋了片刻,仍旧没有发现,才不甘着慢慢飞走。 他们在胡府时尚且没被发现,可见这机括鸟是何等敏锐。 宫无念和重归顺着宫墙走,重归传音:“师父,我们去哪里找?” 宫无念:“这就要看胡玄的了。” 重归了然:“用敖风的神骨?” “嗯。”宫无念道:“同为龙族,他们间必有感应,不过这机括鸟盯得太紧,敖风的神骨力量何其强大,只怕不一定能够避过他们的监视。” “我看刚刚那只飞下来的机括鸟,只有头部异常灵动,蓄着灵气,若有办法扭转他们的头部,利用其视线的死角,或许就能不惊动这些机括鸟。” 宫无念就喜欢看见重归这认真思索,有见地的模样,问他:“你说,该如何做。” “或许……可以这样。”重归的手微微动了动,隐身术范围之内,一群黑壳小虫从他的袖中飞了出来。 “蛊术?”宫无念赞许地看向重归,即便是如今,他还是为重归所掌握的丰厚学识而惊讶,心中更有自豪之感——不愧是他的徒儿。 “这机括鸟既然是来监察异动,蛊术毒虫多少带了些邪气,机括鸟一定会注意到。蛊虫受我控制,又不易捕捉,定可以控制其视线。” “好办法。”宫无念笑道。 听到宫无念称赞,重归抿嘴一笑,一扬手,蛊虫以极快的速度脱离隐身术范围,微微闪了闪,直接出现在了每一只机括鸟的正前方。 机括鸟果然被控制,纷纷按照重归的控制朝向各个方向,给两人提供出一片不被监视的空间。 “不过……”重归想到什么,微微皱了皱眉:“这机括鸟既然巡查皇宫,相比这异动很快就会惊动那操控之人,时间不多了。” 宫无念显然早已想到,他将已经在他袖中闷了一天的胡玄放了出来。对他伸出手,正色道:“胡玄,将这吊坠借我一用。” 胡玄一双眼睛看着宫无念,一点犹豫没有,就用两只小爪子将吊坠取了下来,交给了宫无念。 宫无念笑着拍了拍他:“放心,很快就还给你。” 说着,他手中已经升腾起一簇金色火焰,正将那吊坠包含在火焰之中,没过一会儿,似乎将那吊坠中的龙骨炼化出一丝一缕如有实质的青气,缓缓向地面上垂去。 又朝着一个方向延伸。 有门! 宫无念和重归神色一喜。 同一时间,这机括鸟的背后操纵之人显然反应很快,皇宫内响起了动静,远处传来些喧哗之声。 宫无念揽住重归的腰,将胡玄放在了他的怀里:“走!” 顺着那一道青线,两人身形在暗夜之下飞速闪动,却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带起,直到那青线停下,两人才止住脚步。 竟然是一座枯井前。 周围破败而阴森,很难想象皇宫之内竟有这样的地方。 重归有些不解,“这是什么地方?” 宫无念嘴角露出一抹笑:“不是以前还带你看过话本吗,这都忘了?冷宫啊。”他微微叹了口气:“龙口之处竟然正对冷宫,这皇宫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督建的。陈朝尚在,只能说是这里龙气太重了。” 看了一眼那枯井,宫无念几乎越来越确信,这里是极好的疗伤之处,愈发觉得敖风一定会在这里。 他揽住重归:“走!” 两人直接跳了下去。 这枯井极其深,大约有一会儿他们才触了底,不过却没什么发现,只见着枯井之下堆满了尸体。冷宫里,多少有些人想不通,只不过这多少对龙气有些影响。宫无念皱了皱眉,一扬手,金光将那些尸体骸骨包围,焚烧殆尽。 宫无念俯身蹲下,仔细去看干燥的地面,最终一掌狠狠砸下,井底塌陷了一块儿——下面另有乾坤。他一把抓住重归,两人朝着更深处掉了下去。 这一次,时间就更长了。 两人下坠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终于再一次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两人没有犹豫,顺着通道继续往里走,宫无念顺手在墙上抹了一把,将手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是龙族火息留下的痕迹。” 说着,两人便加快脚步,飞身向里面掠去。慢慢地,这通道越来越宽阔,温度也越来越低,宫无念和重归的心里几乎都提起了一口气。 越来越近了,很快他们就会知道那里有没有……他们一直惦念的故人。 重归怀里的胡玄似有所感,竖起脑袋,定定望着洞穴深处。 第75章 留给天地 宫无念和重归对视一眼,继续往深处走。 越走,温度便越低。洞穴中除了两人一狐压抑的呼吸声,寂静异常。 两人接连转了几个弯,直到看到前面有一阵青光传来。这让二人不禁加快了脚步。 待走到那青光处,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一段通向深处的,更深的洞穴。 只一点与刚刚不同,那就是洞壁之上长出了许多花草。 两人几乎同时将视线放在了洞壁的花草之上,胡玄也有些迟疑地‘吱吱’叫了两声。 “这是……” “魅根。” 重归蹙了蹙眉,这东西他在烂柯山修行的时候在典籍中见过,生长于妖川西部密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非是,有谁将它们移了来。 稍微心性不坚者,便会被其散发出来的气味所迷惑,陷入虚妄之中,永远也无法醒来。 这么听起来煞是恐怖,但若能事先发觉,以极寒之术将其根部封住,便可不受其干扰。重归在想起它的下一刻,已经如是做,青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整个洞里再次变为黑漆漆一片,两人继续往里走。 直到再一次走到尽头,他们正站在断崖一边。 温度骤然降得更低了。 重归微微嘶了一声,双目中隐隐有些震惊。 他们面前,是巨大到难以形容的龙首。 不知经过几万年的锉磨,已经化为岩石一般,但面目依旧清晰可见,龙角粗壮,龙目紧闭,龙口怒张,那其中是一片更深邃的幽黑。 这具真龙留存下来竟不单纯是一副龙骨,而是完整的石化的龙身,怪不得,怪不得陈朝的气运如此强盛。天下龙脉,可与其一争者,难有一二。 靠近这里,仍然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强大到难以言喻的力量,宫无念看着那龙目,微微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那龙目好像下一刻便要睁开。 莫名一种陌生的感觉猛然向他扑了过来,那是一种更古朴的、更深远的,远在他所有记忆之前的感觉。 宫无念愣了一瞬间,听见重归在叫他:“师父,我们过去吧?” 宫无念回过神,顿了顿,微微点了点头。想到什么:“这真龙遗体保存太过完整,也许会有残存的神魄未消,待会儿若有什么危险,躲在我我身后,知道吗?” 重归皱了皱眉,还是说:“是。” 两人飞身入了那龙口之中。 几乎是在他们过去的一瞬间,一道金色结界将龙口彻底封住。 “轰隆——”巨大的声响伴随着龙口外传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龙口竟慢慢闭合了。 紧接着,宫无念和重归感觉到身下似乎在移动,狠狠抖了一下,两人身体一斜,向更深处坠去。 重归抱紧了胡玄,宫无念一把将重归揽入怀中。 等到宫无念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洁白无瑕之地。 重归不在他身边。 宫无念不禁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这是哪?从未有谁能够不经他允许,直接将他带到这样的境地。是龙骨残留的神魄吗? 这情景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宫无念似乎听见从很远的地方,有人发出‘咦’的声音。 又一晃,宫无念已经感到重归在他怀中,而他们也终于停了下来。 扑通、扑通—— 巨大的声音震响,淡金色弥漫了整个空间。 宫无念重归和胡玄不约而同将视线凝于一处。那是一颗——巨大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这龙是活的。 这怎么可能? 宫无念已经斜迈出一步,挡在了重归面前,慢慢朝着那心脏走去,重归紧紧跟着他。 扑通、扑通、扑通—— 这心脏声是如此的稳定、平静,似乎已经这样跳动了上万年。 当宫无念走到那心脏近处,透过那一层薄膜,他看到了一个人影。 “吱吱吱——!!”重归怀里的胡玄激动了起来,小爪子用力指向了那个人影,不停地指给两人看,一瞬间,已经泪流满面。 看他如此,重归已经明白了。 “这是……敖风。” 胡玄想要从重归怀里跳出来,扑向那人影,被重归一把拦住。 目前情况不明,若是冒然靠近这心脏,不知道对敖风有没有影响。 就连宫无念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将敖风从这龙心中弄出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敖风会不会有事。 咫尺之遥,却困住了他们的脚步。 他们围着龙心转了一圈,又转一圈,没有任何头绪。 时间慢慢过去,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 就在两人都已经有些疲惫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 “想救他么?” 宫无念抬眼,他几乎一瞬间认出这声音就是刚刚将他带入那幻境中听到的声音。 “阁下是?” “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那声音听上去极为古朴。 又过了片刻,声音慢悠悠响起:“想让他出来很简单,给我讲个故事吧。” “讲的好,我就将他放出来。” 宫无念微微挑了挑眉,“阁下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那当然是……有趣的故事。” 只要能将敖风救出来,什么样的故事宫无念编不出?他正要开口。 却见胡玄怀里的神骨吊坠发出刺目的金光,那龙心中的人影似有感应,微微晃了一下。 那古朴的声音似乎在跟谁说话: “好啊,我叫了你这么多回,你偏偏现在理我。” “什么?我倒要听听。”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宫无念和重归静静等候。 只听到那古朴的声音不时轻轻应和。 慢慢的,连应和声也不见了。 那龙心的跳动开始出现变化,时而缓慢一些,时而急促一些,等到他再稳定下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斥满了整个空间。 那声音说:“确实是个好故事。也许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会遇到比这更好的故事了。” 龙心慢慢裂开了一条缝。 将那人影挤了出来,离开龙心那一刻,人影幻化出暗蓝色衣袍,面目清晰起来。 是敖风。 他浮在半空中,双目微阖,胡玄激动地想要跳过去,被重归暂且拦住,宫无念飞上半空中,将敖风带了下来。 那声音笑了起来:“好啊,你们四个在一起,便是最好的故事。” “敖风,你神魄温养百年,已足够强悍。如今只差塑成龙身,便将这龙骨拿去吧。” 敖风并没有睁开眼,嘴唇也没有动,可他的声音却响起,一如宫无念和重归记忆中,冷漠的、淡然的:“多谢前辈百年照料。不过,我不能收。” “我的龙骨已到,怎可弃之不用,却贪用前辈龙骨。” 那声音继而说:“吾来于天地,又归于天地,此身已非吾身,此骨亦非吾骨,应得者得之。” 敖风顿了顿,说:“那就把他留在这里,留给天地吧。” 得到如此答案,那声音似乎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大笑出了声: “很好,很好……” 声音慢慢淡去了,那可跳动的龙心也慢慢停了下来。 接着一寸一寸石化,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海星biubiubiu 第76章 起誓 敖风的双目一点一点睁开,一双金眸微微转动,看向了胡玄。 胡玄不哭也不闹了,愣愣看着他。 敖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问出一句:“你怎么了?还……记得我吗?” 他蹙了蹙眉,又微微侧开了视线,不再看胡玄。 胡玄眨了眨眼睛,从重归的怀里跳出来,跑到了敖风身边迟疑地抓了抓他的袖子,下一刻又跳到了敖风的怀里,歪着头看他。 似乎在说:是我啊,你为什么不看我了。 敖风抬眼,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从胡玄的眼中掉了出来,胡玄抓着敖风的衣领摇晃,‘吱吱’地叫他。 敖风冷硬苍白的脸色微微缓了缓,嘴角微微抿了一下,有些费力地抬起手,将胡玄揽在怀里。 宫无念看着一人一狐微微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开口:“我也不想煞风景,不过,还是让我先把龙骨给你按回去吧,你觉得呢?” “嗯。” 敖风看了宫无念一眼,问他:“你怎么回来的?” 宫无念撑着他坐起来,顺便回道:“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 “龙骨是你从胡玄身体里抽出来的?” “除了我,还有谁?” “是你为胡玄重塑的脊骨?” “不然呢?” “……” 敖风沉默了一下,宫无念缓慢将身体里所剩的神力包裹住龙骨,朝着敖风体内压去,间隙问他:“怎么了?” 敖风说:“没什么,谢了。” 宫无念淡笑:“稀奇,龙王竟也会说谢。” “该说。” 神力在宫无念的控制下变得极其柔和,押入敖风体内没有引起任何不适,敖风一下一下拂过胡玄身上的皮毛,平复他的情绪,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久久未语的重归。 眼微微抬着:“怎么,胡玄记得我,你却不记得了吗?” 重归一愣,走了过去,端正坐在敖风一边:“记得。”他满面愧疚,说:“我没照顾好胡玄,让他受苦了。” 敖风的脸色渐渐不再那么苍白,他微微摇了摇头:“不怪你。托付给你时,我已经知道你照顾不了他多久。” 他看着重归有些懊悔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宫无念要把你送入轮回,你怎么抵抗?” “我?” “师父?” 两个人都看向敖风。 “你们不记得了?”敖风眼中有些愕然,不过沉默了片刻,他又说:“……也好。” “好什么?哪里好。”宫无念说:“二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说也说不完,我们现在得去一趟龙宫,越快越好。” 宫无念收手,敖风顿了顿,缓缓坐直了。 “对了,是谁把你送到这里来的?”宫无念问他。 “龟相。” 敖风慢慢站了起来,又将胡玄往怀里揽了揽:“路上再说,咱们先离开。” “走。”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返。 这一次既知道没有危险,他们的速度便快了很多,很快就出了龙口,飞到来时的断崖。 三人一狐再次看着他龙首,良久,敖风微微躬身:“前辈,多谢。” 没有回声传来,他们也不再等。三人转身向着洞穴而去,就快消失在洞穴深处的时候,那苍老古朴的声音穿过洞穴,似乎是呓语,又似在吟唱,那声音传到了他们身边。 “走吧,大步往前走。如今你们又聚在一处,最暗无天日的岁月便已经过去。纵有新劫将至,但你们所行之路必为坦途,我以旧神的名义……起誓。” 他们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四个终于聚齐了! 第77章 化龙 三人从枯井而出,天已大亮。 青天白日之下,晨风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前尘吹尽。 敖风抬眼向上看,不禁叹了一声:“没想到,我们竟还有这一日。” “有什么想不到的,既然都活着,总有这一日。”宫无念笑着揽住重归:“徒儿,你说是不是。” 重归微微点了点头:“是。” 胡玄整个身子趴在敖风怀里,爪子揪着敖风的衣领,他看大家都说话,也连忙‘吱吱’了两声。 “走吧,去龙宫。”敖风欲抬步。 宫无念却拦了他一下:“诶,等一下。”他回身指了指那枯井:“这冷宫对着龙口,消磨龙气,终究对那位前辈不是什么好事。临走之前,我们怎么也得帮忙改一改。” 敖风:“该怎么做?” “陈朝祭祀将至,皇帝尤信通灵之事,若是……祭祀当时你在云端隐隐显出龙身,向着冷宫方向摆首,定然会有效果。” 敖风:“嗯,祭祀是什么时候?” “恐怕,就是这一两日。”重归道。 “七月初五,皇帝祭天。《陈朝杂闻》里写到过。” 宫无念一掐算时间,嘶了一声:“那不就是今天吗?” 敖风:“来得正好。” “皇帝会在正午时刻登上祭台,彼时我们便动身。”重归道。 “吱”胡玄终于找准时机,连忙举了一只爪,以示意它同意了。 如此,便定了下来。 距离正午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三人便留在冷宫里等着,日光斜落下来,满是枯藤落叶的冷宫竟也显得没那么冰冷。 宫无念一挥袖将廊庑下一条长凳上的灰尘拂去,缓缓坐下,又拍了拍旁边:“过来坐啊。” 重归走过去,坐在他一边。 敖风躺了太久了,不想坐,抱着胡玄靠在旁边的柱子上。 宫无念看敖风一下一下抚摸着胡玄火红色的皮毛,偏头看他:“敖风,你不想知道胡玄怎么变成了这样呢?”他一抬手将重归揽了过来:“怎么不让重归讲给你呢?他想说与你的。” “不重要了。”敖风顿了顿,继续抚摸胡玄,他说:“不重要了。他现在在我怀里,活着,记得我,知道这些已经足够。” “胡玄个性何等飞扬,表面总是跋扈刁蛮,实则心底纯良,又韧性十足。不论他经历了什么,吃了什么样的苦,糟了什么样的罪,都不会变。如果听重归告诉我,我必然会为他难过。可那是胡玄不想看见的,他不需要我的难过。” 敖风垂眸,看着他怀中的胡玄:“若是有朝一日,他恢复记忆,一定会怪我的。” 宫无念眉眼微弯:“到底是你养大的。” 说完,便没人再开口。 冷宫内一片静寂。 宫无念、重归、胡玄还有敖风,都沉默着,或看着墙角的韧劲十足的青草,或抬眼望着卷起的腾云,或垂眸看着脚下的蚁虫。 只是这样静静的,便像一幅难得一见的画卷。 不知过了多久,宫无念轻笑出了声:“没找到你的时候,我不知怎的,觉得一定要将二百年前那段残缺的记忆找回来。可是现在坐在这儿,想想,又不觉得那是什么重要的事。” “过去了。”敖风回答他。 “是啊……过去了。”宫无念感慨:“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算着时辰,一个时辰不多不少到了,宫无念带着重归起身:“走。” 敖风将胡玄举高了一些,对他说:“待会儿飞到天上去,抓住我的角,知道吗。” “吱吱。”胡玄一挥爪子,看上去颇为豪放。 “好。” 下一刻,地面上的落叶被卷起,敖风身上散发出一层一层淡淡的金光,龙吟之声隐隐响起,刹那之后,他们便已身在云端。 重归向下俯视,遥遥地,果真看到皇宫祭台之上,站着一个身着黄袍之人,正是时候。 敖风极长的龙身在腾云见翻滚,很快凡间就有人注意到,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看!” “是……是天神,天神显灵了,天神显灵了!” “龙行天地,这是大吉之兆啊!” 人们仰头望着天空,巨大的欢呼声一朝胜过一朝,传进凤阳,传进皇宫,祭祀大典之上,朝臣、兵将、贵胄乃至帝王,皆抬头向上望去。 龙啸声朝着南方冷宫方向传出,穿透天地。 向凡尘中的人们传递着这个信息。 相信不久之后,皇宫布局很快就会发生变化,龙位摆正,龙气升腾,陈朝江山也将迎来一番新颜色。 敖风金色的龙目最后看了冷宫方向一眼,腾身而去。 胡玄正抱着敖风的龙角,满脸新奇,这摸一摸,那碰一碰,不时还要伸长了爪子,去揪敖风被风吹过来的龙须,看上去十分高兴。 宫无念悠闲坐着,斜靠在重归身上,问:“你急着去龙宫,可是因为那新龙王?” 敖风的声音响起:“正是。龟相将我送到龙脉后,我隐隐记得他曾来看过我,我看到他的身上被打上了龙族奴隶的标记,这只有那个孽障能干得出。只恨我当时自身难保,沉睡数百年。” 敖风轻叹:“不光如此,那标记上的神力甚为阴邪,不知道那孽障招惹来了什么东西。” 宫无念啧了一声:“他这百年来闹出的动静不小,倒要去看看在搞什么名堂。” 重归提醒:“胡玄,你别老动来动去的,坐稳当一点。” “没事。”敖风开口:“他一向是这样的。” “敖风宝贝他着呢,怎么可能让他跌下去。徒儿,你看看我吧。师父我怎么头有点晕,是不是飞得太高了?” “师父,你别闹。” “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想想他们聚在一起,哪怕是冷宫,阳光铺在枯藤老叶上,也觉得挺美的。 and他们即将进入本文相当重要的地图板块了,确定不撒几颗海星吗! 第78章 小鱼 这一程极远,到时,敖风没有在东海之畔化成人身,而是在离东海最近的小镇上停下来。 东海已经完全在那孽龙的掌控中,只要他靠近,必然会有兵将发现他的踪迹,对于如今的不明情况来说,实在不妥。 京城显龙的消息传到这边还要很久,这间隙已经足够他们行事。 只是他们所在这小镇,看上去着实不大正常。 东海之上以及这镇子上空阴云密布,雷声似有非无,隐隐可见雷光闪现。 路上行人极少,看到生人来,更是一脸警惕,撇开眼迅速走开。 他们到时是正午,原本正应该是食肆鱼肆开张做生意的时候,可却现在却门户紧闭。 街道之上死鱼横尸,密密麻麻的鳞片子贴在地皮上,风一刮,一股难闻的鱼腥味铺天盖地朝着他们涌了过来。 更有不少房屋已是破败不堪,霉斑布满,看着很久不曾有人居住。 这是……怎么了? 此镇名为有余镇,因距离海畔最近,生意好做,家家富裕,敖风记得这里一直是热闹的。 怎么会有今天这幅情景。 “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宫无念道。 这倒并非难事,随意找个空置的房屋便可,宫无念将屋内霉斑污垢除去,让几人进了屋。鱼腥味也跟带着往里飘,重归实在闻不惯着味道,设下法阵将其挡在了门外。 如此,终于辟出一块儿能待的地方来。 宫无念呼出一口气:“东海是灵气充沛之地,竟被糟蹋成这幅样子。” 敖风也眼色沉沉,一言不发。 胡玄见他心情不悦,似懂非懂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拍了怕,像是安慰。 敖风紧皱着的眉头微微散开了些,轻轻抚了抚他。 宫无念看重归仍旧站在门口看着外面:“重归,你看什么呢?” 重归正默默看着街上零星走过的行人,闻言微微动了动,回神:“没,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虽是这么说,他却并没有离开,站在原地又抬头看向外面,宫无念便不急着问他。 又过了片刻,屋外远远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声,重归身体一动,迈步跨出门外,看到街上远远跑来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跑到近处时被他挡住了去路,哭泣着满脸泪痕着抬起头,看到她的脸,重归微微愣了愣。 这小姑娘下意识捂住了自己半边脸,以为重归是见她丑陋,‘哇’地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重归蹲下,有些慌忙地对她说:“你别哭……” 他绝对不是因为觉得小姑娘那半张脸丑陋才愣神的,只是…… 这时,宫无念和敖风大步已经走了出来,看到了小女孩的样子,不禁也眉头微微皱了皱。 猛然看见三个大人站在自己面前,脸色都这么难看,小女孩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她想要跑开,却被重归拦了一下:“等一等,小姑娘。” 重归有些笨拙地解释道:“我们不是坏人……可以让我看看你脸上的鳞片吗。” “坏,坏人,坏人!”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骂道,她拼命挣扎:“你放开我,放开我!坏人!” “我……”重归一向不擅长应付与人交往,面对眼下情景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宫无念拍了拍重归,重归回头,宫无念说:“没事,让我来。” 重归往旁边靠了靠,小姑娘要跑走,却被更加高大的宫无念挡住,小姑娘抽泣着用小拳头砸在宫无念的衣摆上:“走开!你们走开!” 宫无念不说话,静静站在那,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看这面‘人墙’不动,抽搭着抬了抬头,却正对上宫无念垂下来的目光。 那眼神有些冰冷,像是在发怒,又好像不带着什么情绪,小姑娘身体微微抖了抖,不知怎么的,心中升上些恐惧来。 哭声竟也渐渐小了,小姑娘抽着鼻子,刚才凶巴巴的样子也不见了,也不敢跑,站在那,躲开了宫无念的目光。 这时,宫无念慢慢蹲下身,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问她:“还骂吗?” 小姑娘噘着嘴,没说话。 “嗯?”宫无念眉毛微微挑了挑,一边手微微抬了抬。 小姑娘吓了一跳,马上说道:“不,不骂了。” 宫无念抬起的手靠近小姑娘,后者有些瑟缩,却不敢动,宫无念抬手,将小姑娘一边的碎发轻轻别在了耳后。 小姑娘微微愣了愣。 “还打吗?”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微微摇了摇头:“不打了。” 宫无念点了点头,指向重归:“刚刚这个哥哥看你,并不是觉得你脸上的痕迹不好看。而是他的一些朋友身上也有过这样的痕迹,不过那里和这里相隔很远,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看到和他的朋友得了一样的病的人,知道吗。” 小姑娘看了重归一眼,又点了点头。 “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宫无念终于微微弯起了嘴角,“如果可以的话,我便把这袋松子糖送给你。” 宫无念的手微微晃了晃,手上已经多了一个纸包。 却没想到小姑娘看到这袋松子糖竟然眼中又隐隐显出些恐惧来,她看了看宫无念、看了看重归、又看了看敖风,小声说:“可以问,不要糖。” 宫无念脸色不变,又把糖收了回去,笑着说:“好。” 他接着说:“这里味道不好闻,我们进去好不好,里面是干净的。” 小姑娘像屋子里望了几眼,犹豫了犹豫,像是有些不情愿,却似乎仍然对宫无念有些惧意:“好……” 宫无念向小姑娘伸出一只手,后者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将手缓慢放到了宫无念的手里,宫无念轻轻握住,对她微微笑了笑,小姑娘看着他竟然微微愣神。 宫无念站起身,带着小姑娘往里走,回头冲着重归眨了眨眼睛。 重归和敖风跟在宫无念身后,也进了屋子里。 宫无念让小姑娘坐在板凳上,自己坐在一旁,脸色已经彻底缓和下来。 他温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明明宫无念不像刚才那样恐怖,不知怎的,小姑娘还是微微垂着眼,小声说:“我叫小鱼。” “小鱼……”宫无念读了一遍,又问她:“没有姓吗。” “刘。”小姑娘下意识将有痕迹的那半边脸往宫无念看不见的地方藏,她说:“我叫刘小鱼。” “很好,刘小鱼。”宫无念叫得很正经,像是已经将小姑娘当做大人看待:“可以告诉我们,你脸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吗?” 第79章 这是病 刘小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半边脸。 她的半边脸上,布满了丑陋的褐色鱼鳞,那鱼鳞并不平整,疙疙瘩瘩的,有的鳞片甚至翻了过来,却不见有血,随着她的表情变化,变化出诡异的形状,这片鱼鳞是从她生下来就有的。 刘小鱼很笃定的说:“这是病。” “病?”重归坐在刘小鱼对面,微微蹙了蹙眉。 刘小鱼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对”她说,“有余镇……到处都是这种病。” 说到这里,刘小鱼脸上有些难过:“只不过大家的鳞片都长在衣服下面,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像我脸上这样丑。” 敖风问:“怎么会突然有了这种病?” 刘小鱼似乎回想起来什么,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两年前,有余镇来了一群游医,穿着雪白的衣服,看着就像是天上下来的仙人。” “他们医术异常高超,不管是什么恐怖的病,只要到了他们手里,都能很快治好。隔壁家老奶奶每天咳得死去活来,只吃了他们一副草药,人就好了,也不咳了,也能下床走路了。而且,他们一分钱都不收,有余镇所有人都对他们很敬重。” “可是后来……”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刘小鱼说着说着,忍不住又拿手碰了碰脸上的鳞片,眉眼都耷拉了下来:“突然有一天,他们拿着一袋子一袋子的甜糖挨家挨户发,说有余镇离海边近,湿气很重,镇民们常年待在这里,对身体有什么什么影响,”刘小鱼挠了挠头,“忘了他们是怎么说的了,只是告诉我们,只要把那袋子糖吃了,就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怪不得,小姑娘看见他手里的松子糖上的时候,露出了那副表情。 “然后你就吃了?”宫无念问她。 刘小鱼满脸悔意,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不光我吃了,好多好多人都吃了,那个糖,可甜可甜了,吃了一个,就忍不住再吃,我和弟弟还因为那袋甜糖打了一架呢。”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说偏了,又扯回来说:“那些游医发了糖果第二天,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没过多久,我的脸上就长出了鳞片。好多人的身上也长出了鳞片,大家都害怕极了,到处求医,可是没人能说出这是得了什么病。” “有一天,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爹娘说话,说这一切可能都是那群游医的阴谋。” “只是长出鳞片吗?你们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出现?”敖风脸色冷硬,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沉沉的,刘小鱼不怎么喜欢跟他说话,她看了宫无念一眼,发现宫无念也正在看她,刘小鱼继续说:“当然不只是长出来鳞片,你看看外面。” 她伸手指了指门外:“街上的死鱼,比活人都要多。” “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似乎感到了一股寒意,刘小鱼的身体微微抖了抖:“查不出来什么原因,身上长着鳞片的人,可能突然有一天就死了。” 说到这里,一股一直被刘小鱼压抑在心底,巨大的恐惧混杂着难过便涌了上来,她眼眶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我可能也快要死了,我还没长大呢……脸,脸上带着这么丑的疤,一个朋友也没有,爹娘弟弟也,也不喜欢我,我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这样一个半边脸漂亮可爱,可怜巴巴,半边脸满是狰狞鳞片的小女孩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在家的时候,她都不敢哭。 她变成这幅样子,弟弟还有镇上还活着的小孩都骂她是丑八怪,爹娘看见她都觉得烦,要是哭闹的话,就要被狠狠打骂,只有在夜里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刘小鱼才会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实在是太伤心了。 刘小鱼哭得好用力,像是要把心里的愤怒、不解、难过都哭出来。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是做错什么了吗? 这哭声不知怎么的,让重归觉得特别难过。 好像他曾听到过这样的,复杂难解的情绪。 这样的,痛苦的哭声。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做错了吗?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起身走到了刘小鱼面前,蹲在地上,抱住了她。 哭声突然小了。 刘小鱼嘴还张着,泪眼汪汪的,身体微微有些发僵。 好温暖啊…… 她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抱过了。 屋子里只有她缓过劲来,一声一声的抽气声。 她实在是太怀念这种感觉了,没有忍住,也抱住了重归的脖子。 刘小鱼明明不想哭了,声音也小了那么多,可是她的泪好像变得更多,全都砸在了重归的肩膀上,好像重归的肩膀能承载着她满腹的委屈。 她一点也不懂爹娘说的阴谋是什么,她也不懂那么甜的糖果怎么会害她变成这幅样子,那么好看的哥哥姐姐怎么能满脸和善地将毒药往别人手里送呢? 是她太贪吃吗?如果她当时要是不吃糖果会不会就不会变成这幅样子? 无数个夜里,刘小鱼都在这样想。 重归轻轻拍着刘小鱼的背,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听见这句话,刘小鱼眼泪更凶了,可她不想再哭出声,咬着嘴唇,用一只手背擦眼睛。 眼泪还是全落在了重归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刘小鱼才慢慢缓过来。 也许是哭得太狠了,她浑身乏力,腿也在发软。 也许是重归的怀抱太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依赖,眼皮一沉一沉的往下坠。 伴随着重归轻拍着她的背,刘小鱼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被一只轻柔的手带向梦乡中。 她看见了晴朗的天空,耀眼的太阳,还有家门口树上翠绿的枝丫。 她想,这一定是个好梦。 …… 重归轻拍着她,直到刘小鱼睡着了。他轻轻将刘小鱼抱起来,放在了旁边宫无念清扫干净的榻上。 重归将刘小鱼安置妥当,回头看走过来的宫无念:“师父……” 宫无念目光很温和,他拍了拍重归:“你做得很好。” 他看向躺在榻上,睡容平和的刘小鱼,轻声道:“让我先看看,她这鳞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重归微微退开了一些,给宫无念让出位置。 敖风和胡玄也在一边。 胡玄看到了小姑娘刚才的那副样子,他从敖风的怀里跳了出来,跳到榻里面,也不出声音,默默看看这刘小鱼,尾巴一摇一摇的,还小心翼翼将刘小鱼额前的碎发用小爪子轻轻撇了撇,看了看宫无念,往后退了退也给他让地方,还指了指刘小鱼,好像在说:你可一定要把她救好。 宫无念嘴角弯了弯,一抬手,金光便将刘小鱼拢了起来。 第80章 水妖 真实情境,也正像刘小鱼所说的那样。 在她的记忆中,宫无念一眼就认出刘小鱼所说的游医乃是杏林医者。 他皱起眉,这杏林怎么也往里面搅,那日在蓬山,蓬山族主也说是半路请来一位杏林医者给的药。 此刻不容他想这些,宫无念仔细看过刘小鱼脏器,却发现她的脏器正在发生变化。 竟有些……向水妖变化的意思。 这让宫无念吃了一惊。 妖就是妖,人就是人,生而既定,不可更改。 何以做人做了一半,却能变成妖? 连神也不能做到违抗天命,杏林医者到底给他们吃了什么? 除却这一点之外,刘小鱼的脏器再也检查不出任何问题,绝不会像她说的,马上就要死了。 可如果有余镇的人吃的都是这种药,得的是同一种病,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呢? 此事疑点重重,宫无念一时难以理出头绪,顿了顿,缓缓收回了手。 “师父,如何?”重归问。 宫无念回神,看了看他,事情事无巨细给几人讲了一遍。 敖风同样皱起眉:“水族?”他走近两步:“我来看看。” 宫无念侧身给他让出位置,敖风毕竟出身东海,更加仔细检验了一番,眉间疑虑更重了,显然,他得到的是和宫无念一样的结果。 “怎会如此?” 宫无念向外望了一眼,看着街角处躺着的已经腐烂的尸体,开口道:“单看刘小鱼所能知道的也许并不多,外面那些人既然是染病而死,不如我们检查检查他们的尸体。” 重归也是这么想的,他抬步就要往外走:“我去抬一具进来。” 没想到被宫无念抬手拦了拦,重归抬头看他。 “有师父在,哪轮得着你去抬?我去。”宫无念快步走出房门,施了个法术,将街角一具尸体移了过来,随着进来的是难以遮掩的恶臭腐烂之气,宫无念施术将气味封住,将尸体放在了房屋另一边。 这里气候湿潮,纵然这具尸体是一具新尸,可是腐烂严重,上面更是蛆虫遍布,不堪入目。 宫无念皱眉探查这具新尸的死因,两指并起,将尸体下颚抬高,发现尸体脖颈处的经脉竟然散发着黑气。 一路向下,宫无念碰到了尸体腹部,微微向下压了压,竟然听到了‘噗嗤噗嗤’的异响。 重归和敖风,还有蹲在敖风肩头的胡玄同样看这尸体,胡玄还用爪子挡着眼睛,从缝里看。 听到这响声,三人一狐对视一眼。 宫无念两指一划,将尸体腹部的衣物划开,他再次碰了碰,那声音更清晰了。 他顺着腹部中间,划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甚至盖过了腐臭,从尸体腹部被划开的伤口处飘了出来。闻到这味道,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敖风。 “这是……陈恶岛。” 陈恶岛,东海深处用来关押有罪者之处,脚锁龙族特质镣铐,出岛一步则灰飞烟灭。 重归记得他在书中看到过。 随着这气味飘出,随之而出的一股浓稠的黑气,几乎是看到这黑气的一瞬间,重归浑身的寒毛便竖了起来,就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呼应似的,他的心跳瞬间变得剧烈起来,眼前一瞬恍惚,不安让他下意识抓住了身旁宫无念的手臂:“师父……” “重归,你怎么了?”宫无念立时收回手,揽着重归让他靠着自己。 澎湃的神力顷刻而出,以极温和的力道围住了重归,重归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黑气一圈一圈从他的身体里往外荡出,强烈的恶念让在场还清醒的三人不禁都怔了一刻,胡玄迟疑地吱吱两声,跳进敖风的怀里,拽着他的衣襟又指了指重归,似乎在问他这是怎么了。 宫无念回身一扫,令尸体腹部的伤口合住,封住了向外冒的黑气。 重归慢慢安静了下来。 刚刚迫不及待要涌出来的黑气此时又慢慢回到了他的体内。 重归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只不过是一刻的功夫,他竟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那黑气是什么,想起那天在九尾山上,也是这般情景。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黑气是什么,怎么会带着这样的恶意? 那段没有找回的记忆里,会不会他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极恶之徒,否则,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恶意呢? 宫无念低声说:“别乱想。” 他将重归扶起,让他坐在椅子上。 “胡玄在这里陪重归,敖风,你我再找一间屋子看这尸体。” 也不知这尸体腹中的黑气对重归的影响到底如何,为防结界也挡不住,另寻一间屋子更稳妥些。 胡玄应言,跳进了重归的怀里,眼中满是担忧。 “嗯。”敖风看了胡玄一眼,应声。 宫无念将尸体移向门外,临出门时,对重归说:“你是我的徒弟,别胡思乱想,知道吗?” “是。” 宫无念和敖风另辟了一间屋子出来,敖风问他:“重归到底怎么了?之前从未见他如此。” 宫无念微微摇了摇头:“我和他……各残缺了一段记忆,至今未能找回,重归体内黑气究竟从何而来,我亦无头绪。” 敖风又问:“那重归又怎么变成人了,我明明记得,他是妖。” 他的问题都问到了点子上,可这个问题宫无念却仍旧无法回答,不过他却又明明认定,重归变成人这件事,一定和他有关。 宫无念叹了口气,转开话题:“先不说这个了,重归体内的黑气我自有打算。” 敖风却没那么容易糊弄:“你想将那黑气纳到自己身体里?” 宫无念没说话。 “你疯了?”敖风皱起眉:“且不说你为救胡玄已经耗费了大半神力,单凭你现在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重归体内磅礴的恶念?” “我自然不会莽撞。”宫无念倒是一脸轻松淡然:“不过重归是什么样的品性,我最清楚。既然这恶念不是他的,自然就是不知道怎么招惹上的,这样深的恶念藏在他体内,蛰伏许久,竟连我都不曾察觉,也不知道对他的身体到底有没有影响。我这个当师父的又怎么能袖手旁观,你放心,别看我现在是个凡人,再怎么说也当了千年神仙,我自有手段应付。” 敖风冷哼了一声:“轮不到你来出手,本尊是龙王,身负神骨,我来处理。” 宫无念‘啧’了一声:“拉倒吧,你那骨头刚按回去,都没捂热乎呢。再说重归是我徒弟,哪轮得着你。” “你不也救了胡玄。” 两人顿了顿,静静看了彼此一眼。宫无念叹了一声,有些无奈道:“重归的事情要从长计议,仔细谋算,我们容后再说。先说这尸体。” “哦。”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了(悄悄地)。 第81章 密道 宫无念在这房屋之内再一次设下结界,以防那黑气影响到重归。 然后才划开了尸体的腹部。 “你方才说到陈恶岛?”他问。 敖东微微点了点头,“这气味确实是除恶岛上的气味。” 宫无念奇怪:“这除恶岛不是有进无出么?你堂堂龙王,也去过?” 他一句话,勾起旧事,敖风微微蹙了蹙眉:“以我当时修为,总有办法。说来是胡玄曾跟我赌气,躲到除恶岛上找不到出路,我为救他,曾去过一次。” “不过来去匆忙,只依稀记得闻到过这种味道,至于旁的,知之甚少。” 宫无念沉吟片刻,将手探进了尸体腹部的伤口里。 纵然有结界将宫无念的手臂和血污分开,但是渗人的搅动声还是让敖风眉头不禁皱得更深。 “有了。”蓦地,宫无念眼睛一亮,将手抽了出来。 敖风一见,竟然是一个黑黢黢的药丸,黑气正是从上飘出来的。 宫无念冷哼了一声:“恐怕所谓甜糖褪去糖衣,正是这东西了。” 敖风接过来,将那药丸仔细看来:“这是什么?”他拿近闻了闻,上面确实有些除恶岛上的气味,却不是全部,还有别的。 宫无念缓缓站起了身:“既然与除恶岛有关,我们少不得要去上一去。” 随着这药丸被取了出来,尸体身上已经烂掉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宫无念轻轻嘶了一声:“怎么在那刘小鱼体内,却没有看到这东西?” “先回去看看吧。” “嗯。” 宫无念将那药丸封存起来收入袖中,两人回了刚才的屋舍里。 重归脸色已经缓和许多,胡玄缩在他的怀里,一见敖风来,又朝他跳了过去。 宫无念走到重归一边,问他:“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重归点了点头。 宫无念看向还在熟睡的刘小鱼,正要起身,没料敖风比他更快了一步,走到床前,一掌扫开。 刘小鱼的身体慢慢浮了起来,敖风的掌心慢慢汇聚起一股尤有实质的神力,片刻之后,这股神力脱离了他的掌心,直飞入了刘小鱼体内。隔着一层皮肉,几乎可以看到金光在她的体内移动。 胡玄在敖风的怀里,看得惊奇,‘吱吱’叫了两声,指了指刘小鱼,又回头看向敖风,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敖风轻安抚着拍了拍他,却并没有说话。 那金光在她体内从头至尾游了一圈,最终又从刘小鱼体内飘了出来。 敖风回头看宫无念:“她的体内,没有那东西。” 宫无念早已料到,微微颔首,他让敖风过来,几人聚在一处,说起接下来的计划。 正在这个空档,却有一只金丝勾成的鹤飞了进来,这是莫听禅传信来的。 宫无念朝着那金鹤方向一点,金丝散开,化成字句展落在宫无念面前。 说的竟是,东海传信让凡间修者去到龙宫,说是龙门将开,问宫无念的意见。 闻此消息,几人心里也早有底了。 宫无念冷笑了一声:“上一次是妖族,这一次把人族也拉上了。这东海倒是越来越热闹。” 敖风面色不虞。 重归看向刘小鱼一眼:“先把她送回去,然后我们就赶往龙宫吧?” 宫无念微微点了点头。 纵然刘小鱼没开过口,但是宫无念早已在她的记忆中看到过她家住处,几人将刘小鱼送了回去,抹去了她这一段记忆,后又由宫无念出面,将她放在了家门前。 几人看到她家人注意到她,把她抱进家中后,方才离开。 为了避免被发现,他们不能直接到东海海畔,以正道入东海。接下来的路,就只能由熟悉东海的敖风领他们走下去了。 敖风带着两人一狐,到了有余镇最南边,这一边是一片密林。 直到走到了密林中一片空地,那里有一屋舍,里面倒是布置齐全,不过看样子废弃许久了,霉迹遍布。 “这是……” 越靠近东海,那些远去的记忆便愈发清晰,敖风眼中闪过一丝怅然:“这是胡玄的地方。”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懵懂的胡玄:“他在东海下面待腻了,便喜欢来这里坐坐。还心血来潮,特设了一条通向龙宫的密道,密道设下结界,只有我和他能解开。当时……我说他幼稚。” “别追忆了,赶紧的。”宫无念双手抱胸。 “哦。” 敖风闻言,收起神思,手一指地面,地板登时被掀开来,下面果真是个封有结界的密道,只见敖风手中一道蓝光出去,那结界就像是有感应一般,犹如滴水入海,荡出阵阵涟漪,结界渐渐化开。 露出后面尘封已久的密道来。 几人对视一眼,敖风率先走了下去。 下面并非漆黑一片,反而闪动着幽幽灯火,重归定睛一看,却原来墙上每隔几步挂着的,是长明灯。 事凡与胡玄有关,一向寡言的敖风总是忍不住多说几句。 “胡玄怕黑,偏偏挖出这样一条幽深隧道来。我便在这里备了长明灯,给他照亮。” “知道啦,快走吧?”宫无念拍了拍他。 “哦。” 悠长暗道,四人走得也不急,早晚是要到的。 只是一路上闲散聊几句,说起人间修者收到去龙族邀请这事,他们猜测这一次必然也少不了妖川。狐族为那龙王谋事多年,纵然一朝被宫无念拔了根,龙王又怎么会善罢甘休。总有别的手段将妖川的人也弄来龙宫的,也不知道那时的龙宫是何等热闹了。 愈靠近龙宫,敖风的话便越越多起来,说的大多是一些旧事。 胡玄坐在他的怀里,倒是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要吱两声应和。 这正和敖风的意,如今他们能活着相见,敖风心里多少有些期许,想让胡玄记起更多来…… 重归和宫无念走在敖风后面,他们都记得他从前的样子,如今见他这样话多了,竟有些不习惯。 冷漠矜贵的真龙神,竟也会被时光磋磨成如今的样子。 宫无念心底不禁暗叹了一声。 第82章 混入 片刻之后,他们走到了暗道的尽头。 敖风将结界解开,他们便上到了一座陈旧的宫殿之内。 这里是胡玄曾在龙宫的居所,看上去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打扫了。 胡玄看上去对这里还有印象,从敖风的怀里跳了出来,好奇地四处张望,不时叫两声,似乎对这里的破败感到不满。 敖风便施术,让这里焕然一新,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胡玄这才满意。 “龙王新任,会另选别址建宫,这里已经被荒废了。” 敖风看着这他曾经执掌之地,神色中多了几分落寞。 宫无念拉着重归走远了些,由着敖风感伤片刻。他看眼中有些别的情绪,立刻便想到了重归在念着什么。 “我们总是要回去的。”宫无念说。 重归抬起头看向他。 宫无念冲他眨了眨眼:“别愁眉苦脸的。” “好。”重归应声。 又过了会儿,敖风缓过神来,过来对二人说:“走吧。” 他化神力为两颗凝实的药丸递给两人:“这是避水丹,离开旧址结界之后,可保证你们在水中自由来去。” 二人接过服下,他们便即刻赶往新龙宫所在之处。 敖风到底是曾经的龙王,对东海了如指掌,很快将他们带到,三人一狐停在了距离龙宫大门有一段距离的暗礁之后。 龙宫守卫森严,结界严密,远远看去,幽深异常。 宫无念微微眯了眯眼,低声道:“煞气浓重。”他看向一旁的敖风:“怎么进?” 东海是龙族的地盘,即便是全胜时期的宫无念,也不会硬闯。更何况此时他一副人类躯壳,神力也已经折损大半。 敖风低头看了怀中胡玄一眼:“我有办法混进去,只不过带不上你们。我先带胡玄进去,待到人族和妖族一道,你们寻个时机跟进来即可。”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宫无念和重归点了点头,敖风心里念着玄龟丞相的事情,不再多言,化作一道暗淡的金光,而胡玄则化成了一道更加暗淡的红光,被金光包裹着,附着在了龙宫之外巡逻的士兵身上。 换防时,他们便可进入龙宫。 见他们一切顺利,宫无念和重归收回目光,回到暗礁之后。 剩下的,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这一等,便是三日。 人族离东海更近些,先到。龙宫动作不少,紧闭的大门也缓缓敞开,卫兵一列列从宫内走了出来,水道排开,留出一条尚算宽敞的道路,从东海畔,直到龙宫门。 一条血舌,一张血口,只等猎物。 宫无念和重归再退得远了些。 重归偏头看了宫无念一眼,宫无念揽着他,轻轻拍了拍重归一侧的肩膀:“去吧。” 重归点点头,下一刻便化作一道蓝光,几乎要与海水融为一体,快速越过排列前进的卫兵,朝着人族前来的修者们飞去。 三日前他们便已经商量过,此次事关重大,守备定然十分严密,若是他们两人同时混入某一族前来的队伍里,难保不会被发现,妥当起见就分开行动。 重归混进人族的队伍。 水路被劈开,重归的行动比龙宫的卫兵更快,赶在他们之前,先行上了岸。 这水路开的方向不是有余镇,而是东海的另一边,岸边上聚集了身着不同校服的凡人修者。 片刻功夫,重归便找到了烂柯山所在,一眼看到了守在队伍末尾的庞奎。 他顷刻间就到了庞奎身后。 低声叫道:“长老。” 同一时间,他还注意到不远处须弥山的队伍末尾有个长老似乎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很快收回了目光。 按他如今的修为,等闲人是绝对发现不了的,恍然间,重归想起了申岚对他说起过的,须弥山上有位修为高深的半仙。 有人悄无声息到了背后,庞奎自然被吓了一跳,正要猛然转过身,被重归一把挡住:“是我,长老。我是重归。” “重归?”庞奎一听,确实是重归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重归出现在他背后,他竟然一丝察觉都没有,他修为的进步已经达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 当初让他下山,果真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 “重归,师尊呢?还有申岚,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他们也会去的。”重归含糊说了一句,并没有详细解释。目前情况尚不明朗,这里又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庞奎也没有多问,他点了点头:“先排在这儿,我去跟你听禅说一声。” “是。” 庞奎快步向队首走去,重归则悄无声息排在了队伍末尾。 他再次看向须弥山队伍末尾的位置,却发现刚才懒散站在那里的老者微合双目,看样子竟像是睡着了。 重归收回了目光。 莫听禅一听说重归来了,也到队伍末尾来,看见重归只觉得眼前一亮。 从前见他,只道是这少年心如磐石,刻苦修炼,虽然一时逊于旁人,但是未来不可限量。 此时再见,却是光华内敛,颇有几分深不可测之意。莫听禅的修为和身份能有这种感觉,可见重归身上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莫听禅满意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慰问了几句,便叫他过他站在队伍最前面的位置。 站在那里的都是他在山上相熟的师兄师姐,一见他来,都有几分兴奋,一时间低声问起他在山下的经历,又问起跟在师祖身边的感觉如何,诸多问题,重归也捡着能回答的说了一些。没说多久,很快照烟长老便走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让所有人禁了声。 又过了片刻,龙宫的卫兵终于到了,重归站在最前面,自然看得清楚,为首的看着不是龟丞相,水族化人身上总有些特征,极好辨认,来的是个鱼妖,只是不知在龙宫扮演着什么样的身份。 各宗各派的领头人上前与那鱼妖交涉,重归并没有分神去细听,只待他们说完,偌大一群人,便开始按着宗门一批一批向着离走去。 那鱼妖在前面带路,转身的一刹那,重归似乎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地笑。 第83章 师父 这一路上,凡人修者不禁对东海之境感叹,海水被无形的力量隔开,探手入水中,冰冷的海水在指缝间流动。 一路,向下走。一路,越向深处。 四周越来越静谧,刚刚还有些交流的修者们,像是被这氛围感染,交谈声越来越小,渐渐地,不再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顺着一路向前走。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走得一些修为较弱的修者不得不浪费法力来提着一口气的时候,终于远远看见了龙宫的大门。 重归四下张望,没有看到宫无念的踪迹,大约已经隐退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重归收回目光,随着人群向前走。 龙宫门前站着身姿妖娆,身着彩锦的女姬,还有身着重甲的侍卫。 龙宫里面,也与重归刚刚在时所看到的大为不同,明亮的灯火燃了起来,龙纹雕的白玉柱被灯火染上了一层金,一眼看过去,华贵辉煌。 好一幅靡靡假象。 大批凡人修者陆续进了龙宫里,龙宫里宫室繁多,他们被一批一批安置在南面的宫室中,珍稀佳肴,硕果美酒,端的是最好的待遇。 不过从始至终,也未见到龙王露过面。 重归和几个师兄安排在了一间宫室内,烂柯山一向不拘天性,不像其他的宗门克制律己,欢喜谈论着自来龙宫这一路上所见所感,闹腾地很。 重归推脱赶路劳累,独自躺在床上休息。 他合衣平躺,静静看着上方雕梁画栋出神。 越近这龙宫,他的心绪越无法平静,体内似乎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躁动,重归想起了那股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黑气。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存在于他体内,他却无法控制,无法感知? 下一次他无法控制自己,又该是什么时候? 还有敖风和胡玄,他们进龙宫已有三日有余,没有任何音信传来。 这一等,又是一日。 听外面的风声,妖川也到了。 妖川各族则被安排在了北面的宫室之中。 龙王终于有信传至各宫之中,次日摆宴,邀请各族同往。 众师兄都兴奋讨论明日见到龙王的事情,重归闭目,力求平心静气,等待明日到来。 也许是师兄们谈论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也许是他心绪不宁,始终无法入睡。直到夜深了,师兄们也不好意思再谈论,将灯熄灭,准备入睡。 重归无声松了口气,紧咬的牙关微微放开,额头跳动的青筋也渐渐平息下来。 室内安静一片,重归的思绪终于远走,有了些入睡的痕迹。 不知是不是这龙宫所在之处太过幽深,他始终觉得身上寒意彻骨,即便入睡,却始终无法安稳。 他又入了梦。 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师父,也没有胡玄和敖风,只是身处于一片漆黑之地,想要向四处探,却连动弹也动弹不得。 这不是纯粹的黑暗,是过于浓稠的黑雾,浑浊不堪。黑雾之中仿佛藏着什么令重归感到极为恐惧的东西,他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急速地跳动着,他想要起身挣脱这黑雾,却怎么也动弹不了一下。 这梦实在是太长了,重归甚至觉得这一夜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他想要醒过来,却被困在了梦里。 渐渐地,他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就像是蓦然间长大了,变高了,手脚也能活动了。 但是就在他能活动的一瞬间,周围的浓稠雾气也跟着动了。 剧烈地翻滚起来,飞速朝着他挤了过来,将重归团团围住,那黑雾似乎长了嘴,一口咬在了重归的肩膀之上,接着是无数张嘴,一口一口,啃食着重归的身体。 顷刻之间,重归被撕裂了。 ——重归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立时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活动自如,头眩晕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宫室之中。 旁边几个师兄鼾声如雷。 这让重归微微有了一些回到现实中的感觉。 可是他这口气没松多久,目光猛然一凝,他低头看,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浑身上下,正在一丝一缕向外冒着黑雾。 重归抽了一口气,从床上跳到了地面,他看到那黑气似乎有向几个师兄身上蔓延的迹象,仓促之间连忙跑出了内殿。 重归感到呼吸变得不顺畅,他喘着粗气,有些茫然地向外跑,却不知道自己能跑向那里。 师父…… 他应该去找师父。 不行……南北宫室相隔遥远,这一路上卫兵无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被看出端倪。 外殿异常寒冷,重归的视线几乎要被自己身上冒出来的黑气遮住了,他踉跄着,缩到外殿一角。 这里是龙宫,龙王的地盘,他根本没有任何藏身之处。 重归浑浑噩噩间,想起与师父初相见,他是妖,他记忆中是个妖啊。 怎么会沾染上这样一身的邪气? 也许是这样仓促之间,他竟然有闲暇去算起,他这磕磕绊绊,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的记忆来。 如今没有恢复的记忆,算来,只有遇到师父之前,还有后来如何同师父分开。 不对……还有,与师父分开之后,他一定还少了一块记忆。 他身上冒出的这邪气,一定就藏在这三段记忆里。 可是想到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重归的心中染上了一层无力,他这,究竟是怎么了…… 重归的意识越来越沉重,浑身寒意也越来越重,他的意识越来越飘忽。 就在重归要昏过去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一阵暖意包裹了起来,一阵幽香飘过重归的鼻翼,令他的精神一震。 “师父……” 宫无念垂眸看着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被黑气包裹,看上去妖冶十分的重归,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凝神,师父救你。” 浑浊中,宫无念温柔的声音让心脏剧跳得重归忍不住流下泪来。 重归照宫无念所说的话,凝神收心,后背传来一股温热的力量将他体内的寒意驱散,那些四散的黑雾中很快多了一丝金线,像是拉扯着,将那些黑雾控制起来,全部朝着宫无念的方向而去。 “师父,不行——” “别动。”当黑雾涌进宫无念的体内,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蹙了蹙眉:“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师父,就别动。” 重归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是,师父。” 第84章 名字 翌日,宴会如期。 重归睁开双目,同住的师兄们也已经醒了过来。 下床洗漱之时,一位师兄奇怪道:“重归,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重归顿了顿,才说:“可能是昨夜睡得不好吧。” 师兄没有多想,一脸了然:“昨夜看你那般沉默,还当你多沉得住气,是不是对这龙宫感到新奇?” “嗯。”重归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一行人离开宫室,与烂柯山众弟子汇合,重归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他随着队伍向前走,脑子里想的,始终是昨夜,浑噩间,师父低低说话的耳语声。 别怕,别怕—— 一声声,驱散开重归心中的迷雾和恐惧,一声声,让重归的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重归又想起师父将他抱回了内殿,抚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哄他入睡。 他……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宫宴所在的大殿极为宽敞,人族修者坐在一侧,而妖族坐在另一侧,还未入座,重归心急寻找宫无念的身影。 可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一时间心焦。 心神一转,他才想起,龙王手下的兵将曾经见过宫无念本来的面目,他现在一定未曾与真面目见人。 果不其然,他看到与风王身后有一个面貌俊美他却从未见过的人,冲他眨了眨眼睛。 重归心下稍安。 他安稳坐在位子上。 龙王是一方之神,自然只有人等他,没有他等人的道理。 待到人族和妖族都落座稳妥之后,又等了良久,才听见那高座帷幕之后,有声响传来。 隔着一层帷幕,隐隐约约地看到有人从后面走了出来。 坐席之间躁动起来,到底是头次见到龙王,谁会不情绪激荡。 妖川上次一来,最终又无功而返,兼之狐族一事,虽然心中仍然藏着诸多念想,可表面上少不得要伪装一番。 大殿之上,人、妖各怀心思。 良久,帷幕之后的人终于开口了:“这次请诸位来,为的是龙门重开一事。” “龙门已有数百年未曾开启,此次宴会,便算作除尘迎新,愿此次之后,一切都恢复如常。” 他这一话,底下一片静寂之声,人群彼此之间对视一眼,觉得他所说的话有些奇怪。 什么叫做恢复如常? “嗯?” 台上人轻轻一声。 顿了顿,台下立刻一片稀稀落落应和之声,对龙王所说的话表示赞同。 龙王不说话,台下应和的声音便越来越大。听到殿内应和声大了,才又开口说话:“我们共饮一杯。” 帷幕之后的人站了起来,大殿之内刷拉一声跟着全都站了起来,帷幕之后的人举了举杯,大殿之内的人也忙跟着举起杯。 重归所在位置离高座不远,他的动作却有些迟缓。只因他从那龙王身上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从和他身体中的那些一样……令人不安的气息。 若不是昨夜,师父为他运功,吸纳他体内的黑雾。他今天在这大殿之上,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从容地坐在这里饮这一杯酒。 也许是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重归竟觉得和这龙王身上有些感应,龙王饮尽一杯,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重归感到这龙王的气息一瞬间弱了,又马上恢复寻常。 “还请诸位尽情欢饮。”说完这一句,龙王放下酒杯,似要先行离开。 临走之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向重归的方向看来。 那视线几乎带有实质,凝在了重归的身上。重归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余光看到师父也动了一动。 他脸色不变,缓缓将酒杯放下。 台上的龙王看着他,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大殿之内,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重归的身上,他站在那里,身姿挺立,也许是因为昨日之事,声音听上去少了几分往日的清朗,却依旧沉稳有力:“重归。” 高座之上,静默了片刻,复又念到:“重归……” 紧接着,龙王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笑声:“好名字。” 问了一个没头没尾地问题,说了一句没头没尾地一句话,龙王便笑着离开。 留下大殿之上的人族、妖族。 既来此地,谁的心思又在宴会之上,龙王一走,又谈什么宴会。 可是却没有人肯先离开。 人族修者中,不少人将目光暗暗投向了重归。 烂柯山众弟子还算好,其他宗门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多多少少都带上了一层不善之意。 大家既然同来到东海,自然都是为了龙门而来。这大殿之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妖,龙王谁都不问,偏偏问了重归这样一个寂寂无名之徒,怎能不叫人心生警惕呢。 纵然无心宴饮,这场宴会也维持了两三个时辰,不少人过来与重归攀谈,眼神中带着试探,重归实在无心应付,好在庞奎长老看到他的样子,站在他身前帮着档去了不少人。 而妖族与人族泾渭分明。 你热闹你的,我热闹我的,申岚、玄英还有……师父,也没能说上两句。 宴会散后,便各自回了各自的宫室。 第85章 敖宵 也许是受到龙王的影响,重归有些精神不济,浑身发凉,各宗门一波一波来人,要进来拜访。都被几位师兄挡在了门外。 重归整个人缩进了棉被里,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他的精神被撕扯着,强行将自己定住,以免被其他人发现异样。 一位师兄见他蔫巴巴的,就把庞奎找来了。 重归头发着昏,脑中却不尽闪过,若是让长老知道了他身体里的这些黑气…… 庞奎已经推门而入,开口问道:“重归,怎么了?哪不舒服啊?” 就在他要走到重归床边时,一道黑影挡住了庞奎的去路。庞奎脚步一顿,抬头惊道:“师尊?您怎么来了?” 挡在他面前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师尊,宫无念。 “我来看重归,庞奎,你去带着外面那几个小辈,将来的人都请走。”宫无念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但是庞奎却觉得师尊是急着赶过来的,他挠了挠头,应了一声,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看到门关上,宫无念挥袖设下结界,身形一闪就到了重归身旁,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重归,怎么样?” “师父,我冷……” 重归听到宫无念声音的时候,紧咬的牙关终于微微松开了一些,那黑气带着彻骨的寒意似乎要钻进他的骨头里,他已经竭力抑制身体的颤抖,压抑着不肯吐出一丝声音。 可是师父的怀抱很温暖,让重归忍不住松懈了下来,难受地吐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呓语,迷蒙间紧紧抓住了宫无念的衣领,像在求救。 他并非不能忍痛的人。 只是这痛苦不似寻常,仿佛千钧重山压在了他的脊梁上,又好像他的躯壳被置于万丈高空,被寒风撕扯。靠近宫无念,是唯一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的办法。 宫无念一掌贴住重归的后心,柔和的神力一点一点探入重归的体内,很快被浓稠的黑雾包裹,在黑雾中一寸一寸保护起重归的经脉,有的地方黑雾要更浓稠些,神力受阻,好在静水流深,神力源源不断涌进重归的身体里,终于将重归身体里所有的筋脉、脏器、脊骨全部保护起来,宫无念才微微叹出一口气,收回了手。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重归灵台逐渐清明,他微微直起身,抬头,便看到了宫无念脸上没来得及掩去的疲惫。 师父一身的灵力,救胡玄,又救他,还能剩下多少,重归心里难过:“师父,徒儿又拖累您了。” 宫无念催动体内神力运转,让自己脸色看上去好看些,继而,抬起一只手笑着敲了敲重归的额头:“胡说什么,我们之间,怎么能说拖累?” 重归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得很厉害,眼眶发酸,他对上了宫无念温柔的目光,眼泪终于没有忍住,流了下来。那个藏在心里反复思考的问题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师父,我是不是坏人?” 他这几日,心中藏了许多惶恐。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自己到底是是怎么,越是想不起答案,心中的惶恐就越深。 他真是坏人怎么办? 他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以至于今天这幅样子? 他要是坏人,还怎么站在师父身边? 想到这里,重归更难过了,眼泪成了河,全要流出来。 重归哭是没有声音的,就那样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面溢满了显而易见的心绪,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怎么能让宫无念不心疼? 宫无念握住重归的手,叫他:“重归,你相信师父吗。” 重归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好。”宫无念看他乖巧的样子,忍不住抚了抚他的头:“那你就要记住师父的话。你自做了妖,便一直呆在我身边。你是什么样的品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师父都相信你,你更要相信我。” “你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知道吗?” 重归怔怔,看着宫无念,几日来悬浮着的心被宫无念一句话狠狠摁回了胸腔之中。 “我知道了,师父。” 宫无念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他道:“那龙王身上古怪得很,他今日既然盯上你,说不定今晚会有什么动静,师父在这里陪着你。” 重归自然是乐意师父陪在自己身边的。 同寝的几位师兄被宫无念安排到了别的屋子里,只剩下宫无念和重归。 晚间,两人吃饭的时候说起来敖风和胡玄的情况。他们两个已经进入龙宫几日,却杳无音信,不能不叫人担心。 可这龙宫即便是从前,在宫无念还是神仙,重归还是妖时,都没来过几次,更何况现在龙宫又搬新址,杀机暗藏。与此同时,重归身体突生异状被龙王盯上,宫无念的神力几近枯竭,这一切,都让他们必须要小心谨慎,不能贸然行动。 这一夜,两人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龙王不会无缘无故在宫宴之上问重归的名字,必然是发现了他身上什么。 而宫无念在宫宴之上多半时间都在观察龙王。虽然他此刻神力减弱,但是毕竟也曾是神,比别人看出的要更多,他能看出,站在那帷幕之后的,根本不是龙王本体,而是他的分身。 就像两百年前妖川来的时候一样。 宫无念还记得在风王的记忆中看到的那一滩烂肉。 虽不知这龙王到底有什么古怪,但是单看他的分身也知道,他比两百年前还要更加虚弱。 在这样的时候,龙王还要将人族和妖族叫来东海,就颇有些意味深长。 濒死之人,怎么会惦念着开龙门送别族登上云十洲,多半是为了救他自己。 “不仅如此。”宫无念让重归盘腿坐在自己对面,一边叫他调息,一边问他:“你有没有注意到这龙宫里有什么怪异之处。” 重归点了点头:“他说,这里只有那龙王,还有敖风是龙族,其余所有全是水族。” 宫无念点了点头:“是啊,其他的龙神,去哪了呢?” 龙族是神族,怎么可能一夕间全部不见呢。 两人低声交谈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夜半的时候,果然从外面听到有动静传来。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滑行的声音,沉重地,缓缓地,从外殿传了进来。 宫无念和重归对视一眼,宫无念身形一闪,化作一缕黑烟钻进了重归的身体里,紧接着,宫无念的声音在重归的脑海中想起。 “放心,你的经脉已经被我护住,不会受他影响,且看看他要搞什么名堂。” 重归心里面也正做的这样的打算,他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无声躺回了床上。 滑行的声音越来越近,在门前时,似乎受到了阻碍,声音微微停了片刻,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子里用来照亮的夜明珠的光芒先挤了进来。 重归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东西滑进了屋子里,朝着床榻的方向而来,在重归旁边停下。 重归闭着双目,只隐隐感觉到巨大的黑影笼罩着他。他的呼吸均匀起伏着,仿佛真的熟睡了过去。 那黑影只是那么站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萦绕在重归的鼻尖,让他不禁联想起了有余镇上的那具尸体。 黑影似乎凑近了观察他,那股腥臭味跟着离得近了,半天也不见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黑影终于开口了:“是你吗?” 他的声音阴历又沙哑,可是却不难听出和早上宫宴之上的龙王音色相同。 “咳咳,”那黑影突然重重咳了两声,空气之中的腥臭味骤然间更大了,但是在那黑影咳完了,似乎又沉沉吸了口气,腥臭味又变小。 “我找你……找了太久了。”那声音还在说。 也许是因为激动,黑影竟然低声笑了出来,继而大笑:“天不亡我敖宵!” 这黑影的情绪变化极快,前一刻还欣喜若狂,下一刻又立刻收了声,片刻之后,重归感到一股带着腥臭味的呼吸声就悬在他的额头上方,贴他贴得极近,他听见这个自称是敖宵的开口说:“真想现在就……可惜啊,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这阴森森的叹息声渐渐离重归远了一些。 拖行的声音再度响起,听着是朝门外的方向而去,“哗——哗——”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清了。 只到屋内只剩一片寂静,外面真的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重归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宫无念从重归衣领中飞出,下一刻已经盘腿坐在了一边,蹙着眉看着那敖宵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重归,你记忆中,可曾有过敖宵这个名字?” 重归摇了摇头:“不曾。” 宫无念紧蹙的眉头这才微微松开了一些,低声嘀咕了一句:“那就好。这厮说话,真是让人心中不快……” 重归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师父,你可曾看出他些什么?” “将死之身罢了。” 各宫中收到传信,龙王有急事离开三日,让人族与妖族好好休整,为接下来争夺龙门做准备。 不明真相者当然信以为真,怀着忐忑的心情继续修炼,只为了三日之后争夺龙门时能够脱颖而出,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宫无念则将七位长老叫到一起,交代了他们些事情后,便带着重归离开了。 两人离开,自然有原因。就在收到传信之后一刻功夫不到,他们二人就收到了敖风的传音。 敖风说,让两人出龙宫后向东走二十里,有一座府邸,在那里见面。 有宫无念在,这消息自然做不得假,确实是敖风传来的,两人即刻动身,躲过龙宫的守卫对他们二人来说并非难事,龙宫的结界本与龙王息息相关,龙王一离开,结界便弱了三分,他们寻了个结界薄弱的地方,很快离开前往敖风所说的府邸。 两人到时,却发现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府邸。 作者有话说: 入v了!感谢大家支持!从45章倒v 前面看过的就不用重复购买啦!再次感谢! 第86章 丞相 两人一到门前,门便立刻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几日不见,抱着胡玄的敖风。 “进来说。”他引宫无念和重归向里走去,一挥手带上了沉重的府邸大门。 走进屋内,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还要破败不堪,重归问:“这是?” “这是丞相的府邸。”敖风回答。 这府邸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难不成…… 重归正想着,却听见了几声低沉咳声,宫无念和重归循声望去,才发现那床被清扫出来,上面正躺着一个浑身泛着青黑色的老人。 “陛下……”沙哑的低语声模模糊糊传过来,敖风快步走到了床边。 这几天,将丞相救出来后,敖风一直在想办法救他,可是始终不得法。丞相在这期间只清醒过几次,往往是没说几句话,就又昏睡了过去。 宫无念和重归也跟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这丞相的身体简直糟糕到令人骇然的地步。四肢已经完全变成黑色,面色泛着青,浑身弥漫着溢出来的水汽,皮肤却像是缺水到了极致,已经干瘪了。 “我在,丞相。”敖风坐在床一边,认真看着床上的老人。 丞相看上去说话已经很困难了,眼角淌着浊泪:“殿下,要照顾好自己,可不能再有事啊……臣老了,没办法再保护你了。” 敖风喉间一哽,沉声道:“我会想到办法的丞相,我一定……” 丞相微微摇了摇头:“已是一副残破身,族人死绝,救不救没什么。只恨那宵小占据龙王宝座多年,老臣却没办法,没办法……咳咳!” 丞相像是要把腐烂的肺腑全部咳出来,浑身水汽外溢得更加厉害。他的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敖风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抬手想要将自己的神力注入丞相体内,可是那神力快碰到丞相时,却又缩了回去,他情急忘了,这两天他每次试图将神力传入丞相的身体里,都会激起强烈的反噬,不管他怎么试,都无法救他。 宫无念在一旁,问道敖风:“丞相这是怎么回事?” 敖风无奈收回了手,带着宫无念和重归走远了些才说起:“几天前我们进入龙宫后,找到了龙王的寝宫,却发现里面空置已久,我们正准备离开时,胡玄却听到了墙后面的动静,我们穿墙而入,发现墙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许多水族被囚禁在里面。” 敖风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丞相就被关在最深处。” “吱吱,吱吱!”胡玄出声,似乎要补充什么,敖风了然,解释他的话道:“被关在牢笼里的水族和丞相一样,全是四肢泛着青黑,脸色青白。无论我怎样试图将神力传入丞相体内,都无法奏效,反而会激起更加强烈的反噬,再这样下去,丞相最多……只剩下三天时间。” 说到最后,敖风的眉头已经微微蹙起,对于他来说,丞相如师如父,父王在他幼年时故去,他年少执掌大权,全赖丞相一心辅佐,此后千年相依相伴。两百年前,敖风将要形神俱灭之时,又是丞相出现,背着他进入凤阳龙脉中,恳求那位前辈出手相助。 ——殿下,您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殿下,坚持住……老臣一定救你。 如果不是丞相,他早已死去。可如今丞相命在旦夕,他却无能为力。 “你别急,现在还有时间,让我先去看看。”宫无念拍了拍他的肩膀,缓步走到了床边去看丞相的情况。 既然敖风的神力不行,宫无念自然不敢贸然出手。他以凡间诊脉的手法两指点在丞相的脉络上。水族经脉与人族不同,好在宫无念曾经游历四方,见识颇广,水族经脉在他眼中多少也有迹可循。 这一探,他心里先顿了一顿。 丞相的脉象微弱到近乎与死人无异,一寸一寸腐朽,一寸一寸衰败,已经容不下任何生机。 宫无念缓缓收回了手,回身问道:“敖风,你有没有问过,丞相这些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 敖风沉声道:“自然问过,只不过……丞相不肯说。” “不肯说?”宫无念看向在床上的老人,他脸色青白,微闭双目,虽然因为身体的痛苦双目拧紧,但也能看出,他并没有求生的意志。 宫无念道:“丞相,您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够想到办法救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听到他的话良久,丞相才微微摇了摇头,他张了张嘴,费力地发出嘶哑的声音:“殿下……回来了,老臣余愿已了。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老臣,不必救了。” 长久的沉默后,一滴浊泪自丞相的眼角掉了下去,他喃喃着,说道:“阿尹,你交代给我的,我都,咳咳,我都做好了……” 听到那名字,敖风微微愣了一愣,重归看到,问他:“怎么了?” “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敖风从未听过丞相这样叫父亲。 丞相在敖风自小到大的记忆中,从来严谨守礼。纵然敖风与他亲近,他亦从未逾矩。每每提起父亲,必以先王称。 从未……听他这样叫过。 “丞相。”宫无念道。 丞相眼皮微微动了动,睁开看向宫无念。 “你可知天劫之数?” 不待他回答,宫无念继续道:“如今,距离天劫之数已经越来越近,龙宫又被宵小把持,到时情况如何,实未可知,你真的要留下敖风一个人吗?” “我……” “敖风醒过来之后,心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龙宫来救你,你真的要弃他而去?” 丞相怔怔看向敖风。 宫无念叹了口气,最终说道:“即便……你真的再无求生之志,也请再坚持一段时间。龙宫之危尚未解决,我们对于龙宫知之甚少,那龙宫之中,还有众多水族尚在牢笼之中。此刻唯有你活下去,事情才有转机。” 宫无念说的话虽然绝情,但是事实确实如此。并非他愿意用这等攻心之术,只是从丞相的只言片语和过往中,宫无念已经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丞相这样的人来说,责任大过天,他人的性命要远重于自己的性命。 能打动他的,必然不是自己如何,而是他在意的人和事。 果然,宫无念这样一说,丞相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宫无念见有门,继续道:“你告诉我们这二百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其一,我们或许可以找到办法救你,其二,我们也可以知道这龙王到底有什么阴谋,您说呢?” 听到宫无念这样说,丞相叹了口气:“是啊,是我糊涂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气力不继,若要他细细讲来这二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显然不行。 不过有宫无念在,自然也不需要。 他让敖风在丞相府设下结界之后,便准备进入丞相的识海,这一次,他带着敖风、胡玄和重归一同入境。 伴随着丞相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宫无念的神力缓缓探入识海…… 三人一狐先看到的,就是丞相救敖风的情景。 丞相慌忙跑进了一个不知是哪个镇,不知是哪条街的破旧屋子里。 敖风就躺在床上,周身是大量弥漫的水汽,双手平放在腹部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他的龙骨已经抽走,硬坚持了数日将胡玄安排妥当,此刻连起身都做不到,可却依旧仪容尊贵。 “殿下,殿下!” 丞相快步走到了床边,手颤抖着碰了碰敖风的手臂,一声一声叫他,澎湃的灵力刹那间涌入敖风的体内,可对于将死的龙神来说,也只不过是一滴水溶进了海里,再难激起一点波澜。 “您怎么……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样子!胡玄殿下呢?” 不论丞相说什么,敖风都做不出任何回应,丞相着急地来回踱步,思索良久猛然停住了脚步:“先王曾提起凡间都城有一处上古龙脉,也许,也许到了那里有办法救您!” 丞相小心翼翼地将敖风背在了背上,身形一闪消失在门边,他们跟着丞相的视线一路急奔,听到丞相一路上不停叫着敖风的名字:“殿下,坚持住……老臣一定救你!” 眼前的情景激起了敖风的回忆,他记得当时趴在丞相的背上,朦胧间一直听到这两句话,让他觉得丞相,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听到丞相让他坚持的声音,敖风才有了生志,他自小居于高位,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感,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在这最虚弱的时刻,他听到丞相一遍一遍叫醒他。 朦胧间,他开口:“丞相……丞相,我,我不想死。” 丞相听到他的话,一瞬间泪就流了出来,他将敖风背得更稳了些,沉声对敖风说:“殿下别害怕,老臣不会让你死。” 敖风记得那之后的路上,他就彻底晕了过去。 丞相背着他一路寻找,终于找到了凤阳的龙脉,丞相进入那山洞之中,一遍一遍呼喊,却始终没有回声。 丞相将敖风轻轻放在了地上,靠着石壁,精疲力竭地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请前辈,救救我们殿下!” 作者有话说: 单章订阅,理性购买!再次感谢! 第87章 过往 等到丞相将敖风交给凤阳龙脉中的前辈照顾后,那前辈还告诉他一件事,便是敖风在抽出神骨前,体内的神力已经被完全抽出,光是修复他的神骨没有用,必须让他体内有神力运转。至于怎样令神力回升,前辈只告诉他修复神骨尚需要十几年功夫,等到那之后,让他取凡人的心头血送来,其他的却没有多说。 丞相一口应下,便急忙先返回了东海,哪知道他再返回东海时,已经变天了。 丞相刚一到东海,就被等候多时的士兵抓了起来,当时他为了救敖风废去大量灵力,叫他们轻易得了手。 他被押到了龙宫新址,大殿之上,看到坐在龙座上的人,他当即厉喝:“放肆!你是谁,谁准你坐上去的?!” 龙座上正是敖宵,他本在把玩一颗上好的夜明珠,听到丞相的话,动作一顿,淡淡投下视线,笑道:“你就是那个没有名字的丞相?” 丞相怒目看向他,敖宵却冷笑了两声:“敖风死了,这龙宫自然该有新的主人。” 丞相刚欲开口反驳,话又很快止在了嘴边,没有将敖风还活着的消息说出来。眼下状况不明,若是贸然暴露了殿下,不知道要惹来怎么样的麻烦。 丞相冷哼了一声:“那也轮不到你!” “那还有谁!”敖宵一把捏碎了手中的夜明珠,身形一闪出现在了丞相身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凑近丞相低声说:“这东海如今……只剩下我了。不是我,还能有谁呢?” 说到这里,他似乎心情十分愉悦,大笑出了声。 丞相却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什么叫做只剩你?其他的龙神呢?” “不明白吗?”敖宵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丞相,阴影将丞相笼罩了起来,他看着跪在地上,愤怒、茫然、惊诧的丞相,忍不住大笑出了声:“意思就是,他们都死了,消失了,不见了啊。丞相,连这句话也听不懂吗?”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丞相绝不相信眼前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龙所说的是真的,他剧烈地挣扎,却被士兵狠狠摁在地上。 敖宵轻轻挥了挥手,让那两个摁住丞相的人松开手:“松开,松开。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丞相,岂容你们如此无礼?” 敖宵性格变化无常,前一秒还掐着丞相的脖子,后一秒却轻柔地将丞相从地上扶了起来。声音里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啊。” 丞相一把挣脱开了敖宵的手,艰难地站了起来,踉跄想着龙宫里面跑去,他跑遍了龙宫所有的角落,心中的恐惧却一点一点越升越高,龙宫里一点不像往常的样子,寂静极了,寂静得可怕。 只有木偶一样站着的水族,不管丞相如何试图和他们交流,向他们询问,都得不到哪怕一丝回应。 他心中一跳,想起这是龙宫新址,也许……他飞速跑出了龙宫,朝着旧址而去,他大声呼喊着,将旧址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可是丞相依旧不肯相信,偌大的龙族,那么多的龙神,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呢,他开始在东海里找。茫茫东海,他不知道找了多久,始终……没有再发现任何龙神的踪迹。 不知道跑到哪里时,丞相感觉自己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被抽干了,他停了下来,看着这幽深的东海,终于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敖风出事了,龙神没了,龙宫被一个不明身份的宵小把持着,他……有负于阿尹所托。 敖宵仿佛附骨之蛆,似乎知道丞相已经绝望了,他鬼魅一般出现在丞相的背后:“怎么样,还想找吗?没关系,想找多久都好,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丞相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敖宵观察着丞相的表情,继续道:“你辅佐敖尹敖风两代龙王,这龙宫里,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啊。怎么样,丞相,要是不想找了,就跟我回去吧?” 丞相依旧没有动。 敖宵皱了皱眉,看向丞相,却发现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救回敖风已经耗费了丞相大半经历,与龙宫士兵交手时又遭受重击被俘,为了找龙神丞相将整个东海找了一个遍,丞相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他吐出一口鲜血,意识归于一片虚无,昏倒在了地上。 记忆中的画面一转,却是丞相睁开双眼,猛然坐起身。 “可算醒过来了。”敖宵就坐在床边,笑道:“丞相,纵然我也想让你再多休息几日,可是实在是有要紧的事必须有你才行。” “如今相比你也清楚了,龙族只余我一个了。你就是有一千个一百个不愿意,不如先跟我说说,龙王该做些什么,否则,外面就要乱套了,您说是吧。” 丞相却是对这个敖宵没有任何好感,只不过……当时,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要辅佐敖宵。龙族作为神族,不仅掌管龙门,更掌握着世间一切水事,哪里旱,哪里涝,哪里施云,哪里布雨,都归龙族来管,也只有龙神有这个权利。 权益之下,丞相最终辅佐敖宵。 他本以为,只要辅佐敖宵,令这世间水事维持正常,等到有朝一日敖风殿下回来就可以扭转局面,可没想到这只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 那敖宵,老老实实当了两天龙王之后,就彻底不耐烦了,不愿意再处理政务,管理水事,即便丞相已经事先将所有的工作都分清楚,只需要敖宵动一动手,让哪里该落下的雨落下,哪里不该再下的雨收起,敖宵都不愿意了。 他甚至觉得丞相表面是督促,实则根本是轻视他,认为他不配坐在这个龙座之上,所以永远都在指手画脚,因此更加不顺着丞相的心意做事。 若水事失去控制,则会招致天下大乱,丞相苦苦哀求敖宵,最过分的时候,敖宵竟说出:“丞相,不如你跪下吧,求求我,我也许就答应了。” “你混账!”积压多年的怒火终于封了顶,让丞相怒骂出了声。 站在这记忆之外的敖风也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恐怖的怒火刹那间而出,被宫无念一拍:“冷静!这样对丞相没有好处,你会惊扰丞相的识海。” 胡玄也赶忙拍了拍敖风的心口。敖风听到宫无念的话,立刻收起,可是眼中的戾气却丝毫没有散去,冷冷看着这记忆中的敖宵。 “我混账?这东海可就剩下我一个龙神了。丞相,除了求我,你也不能去求别人了吧?” “你……你!”丞相的指尖颤抖着,沙哑着:“你尊为龙神,却连施云布雨都不去做,这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听到这词,敖宵顿了顿,似乎觉得好笑,向上指了指:“你说的,不会是云十洲上下来的那几道雷吧?我可不怕那个。” 他大步便要走出宫殿,却被丞相一把拉住了袖子:“你不能……咳咳,不能走!”丞相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出来,他却连擦都来不及擦,颤声道:“人间已经大旱三年,你若再不施雨,世间将大乱啊。” 敖宵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丞相说什么,只是盯着丞相拽着他的袖子,冷笑了一声:“丞相,我看你总是不把我当做龙王来看的,敖风在的时候,你也会这样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吗?” 他狠狠甩开了袖子,阴森的目光凝在丞相的身上:“丞相,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跪下求我,我就去啊。” 丞相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腔怒火最终只能化为深深的无奈,他长叹了一口气,双膝一弯,缓缓跪了下去,“砰”一声,膝盖便跪在了地上。 敖风眼中的戾气一瞬间更盛。 “恳求……龙王施雨!”丞相闭上双目,声音颤抖而低沉。 敖宵阴桀的表情一边,下一刻,立刻轻声一笑:“这就对了。说吧,该去哪里?” 而这,也只不过是丞相记忆中,噩梦的开始。 此后百年,这敖宵时不时就会犯病,一次又一次将丞相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直到折磨够了他,才不情不愿地前去人间施雨。 敖风看着这记忆,眼眶生疼,丞相是何等骄傲,他以师之礼相待,敬重他就像敬重自己的父亲,却被这等……这等恶徒欺辱。 怪不得,丞相不愿意告诉他过去发生了什么。 可这还不算完,敖宵的性格愈发变化无常,偶然一次,丞相发现了他的秘密。 当他看到墙壁之后,那一滩烂肉的时候,不可置信:“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敖宵看到他来,也没有觉得惊讶,依旧不浓不淡地说:“丞相来了,你看到也好,省得我再费口舌功夫。” 那一滩烂肉旁边渐渐凝聚出了敖宵的人形,他阴恻地看着丞相:“丞相这么吃惊干什么,这是我的真身啊,你是觉得他丑陋吗?” 这场景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丞相被惊得几乎说不出话,良久,开口道:“你的真身,为何……” “为何变成这幅样子吗?” “丞相问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病了丞相。” “只是病了,病好了,就不会这样了。” 敖宵身形一闪,出现在了丞相身边,低声道:“丞相可不要出去乱说啊。” 说出这一句,敖宵转而又一笑:“对了,你还能说给谁呢,龙宫已经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就算你说,也不会有人信的。” “不过你既然知道了,我不得不……做点什么。”敖宵双目一凝,手中一股黑气拍向丞相的后颈,刹那间在丞相的后颈之上留下了一道黑色印记。 那是奴隶印。 “你……” 敖宵看到那真切的印记,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他看着丞相:“丞相,你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这龙宫上下所有水族都是我的奴隶,唯有你是自由之身。你为什么非要多事看到我的真身呢?” “没办法,只能让你也做我的奴隶了。你是老臣,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不过以后你的一举一动,说的话,做的事,就必须在我的掌控之中,万一你要出去乱说怎么办,这龙宫,可是经不起一点风波了。” “去吧,出去。” 丞相的身体不受控地,朝外走去。 他离开了龙宫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丞相府里只有他一个人,冷冷清清,他坐在屋内,脑中却一片混沌。 东海……愈发冷了,丞相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受不住,每一寸骨头都发着僵。 十几年的期限,就快要到了,他很快就要出去为敖风寻找凡人的心头血,可却在这关键时刻,被下了奴隶印,他若一去,敖风殿下必然会暴露。 这难道是天意吗…… 深深的无力,几乎要压弯了丞相一向笔直的脊梁。 唯一让丞相觉得顺心的一点就是,敖宵不理政务,全部留给了丞相。他在处理的同时,有大量机会离开东海。 他不能亲自去,只能物色一个人代替他。 谁呢? 他遍寻天下,寻找那个能收取心头血的人。 找了许久,最终,丞相找到了鬼侯。 他以龙王的名义,找到了鬼侯。 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丞相已经别无选择了。 作者有话说: 又来一章! 第88章 黑气 以丞相的修为,再加上敖宵的身体愈发不好,他在外时至少能有一段时间不受敖宵的监视,丞相骗鬼侯为他取得心头血,自己再送进山洞中的时间总是够的。 就这样,在敖宵的眼皮子底下,丞相坚持了百十来年。 可就在二十年前,敖宵最终还是发现了丞相的异样,此时的他身体已经远不如二百年前,然而性格却愈发乖戾,在知道丞相的异样之后,他将丞相拖入大殿之中,掐着丞相的脖子问他:“丞相,你在救谁?嗯?你到底在干什么?!” 丞相紧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说,然而这副样子却彻底激怒了敖宵,他的喉咙里发出了诡异刺耳的尖叫声,浓稠的黑气从他体内迸射而出,涌进了丞相的身体里。 丞相想要挣脱,哑声:“这,这是什么……” 敖宵却只发出尖酸阴森的笑声,他掐着丞相的脖子,低声道:“我这么多年,唯独对丞相你留了几分颜面,可你却这么不领情。”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丞相,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救什么人,他是什么人,在哪?你说啊?!”敖宵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低沉时而尖锐,诡邪万分,丞相的意识愈发模糊,只是摇头,不再说一句话。 “好,你不说。这样吧,你一日不说,我就杀你一个同族。”敖宵冷眼看着丞相的眼睛猛然睁开,嘴角又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一百日不说,我就杀一百个。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狠狠一挥手,带起一阵阴风,将丞相掀出了殿外:“滚出去!” …… 宫无念收手,几人离开丞相的识海,丞相已经昏睡了过去。 敖风强压下心里的怒火,顿了顿,开口道:“要想救丞相,恐怕,还得先弄清楚丞相身体里的黑雾到底是什么东西。” 重归看了一眼师父,又看向丞相,开口说:“或许我的身上会有什么线索。” 毕竟他身上的黑气与敖宵身上的黑气有感应一般,说不定压根就是一种东西。 宫无念微微摇了摇头:“我已经将你身上的黑气暂时封住了,你没办法帮他。”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恰好,我身上也有那黑气。” 正是他那一夜从重归身体里吸纳出来的黑气,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用场。 重归看向他,敖风也双目微抬,看了过去。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这不是正好吗?”宫无念理了理衣衫,又点了点重归的下巴,叫他安心。 最后转头看向敖风:“走吧,你我去后面,以免这黑气再对重归还有丞相有什么影响。” 他和丞相走向院子里面,最后对重归说了一句:“重归,照顾好丞相,师父很快回来。” 重归抱着胡玄,对他点了点头。 这屋子里只剩下重归、胡玄还有丞相三人。 重归看着宫无念和敖风的身影消失,又站在原地片刻,才收回目光,转身走到了丞相身边坐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一离开师父身边,他便觉得周围冷了几分,胡玄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情绪,又贴近了他一些,叫唤了两声,好像在安慰他似的。 重归低头去看他,喃喃自语:“胡玄,我到底忘了什么呢?” 胡玄也不知道,只能用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回看着重归,似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重归来说很是重要,他的眉毛慎重地蹙了起来。 这认真的模样实在有些可爱,重归有些忍俊不禁,微微弯了弯嘴角。 然而他紧绷的神经却时刻不敢松懈下来,时刻关注着师父那边的声响,即便师父总装作一派泰然的样子,可是重归毕竟不是烂柯山上那个重归了,他知道,师父体内的神力已经耗尽,仅剩的修为不过是人间修者的法力,再这样被这黑气耗下去,法力耗尽,师父就会变得与寻常人无异,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在这危急四伏的东海里,都可能给师父带来致命的伤害。 可偏偏……他这么不争气。 胡玄用爪子轻轻拍了拍他,重归回神:“怎么了,胡玄?” 胡玄指了指丞相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眼中带着疑惑。 重归了然:“你是不是想起丞相来了?” 胡玄犹豫着点了点头,重归了然轻轻拍拍他:“你曾经在东海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想必和丞相亲近相熟,你放心,丞相一定会没事的。” 胡玄信了,脸上的担忧之色微微淡了几分,一会儿跳到丞相的枕头一边卧下,静静看着丞相,一会又跳回重归的怀里蹭蹭他。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多时辰,师父和敖风那边依然毫无动静。 重归的心再度提了起来,他不停向里望去,却始终等不到两人出来,心中升起些焦躁来。 可是丞相还在这里,师父也不让他过去。 重归心绪烦乱,只能慢慢调整呼吸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自从他体内出现那黑气后,即便是轻微的情绪也会有走向失控的可能,很多时候重归已经竭力控制,仍然效果不佳。 胡玄似乎了解重归的情况,此时并没有急于跳进他的怀里,而只是静静地待在他身边,神色也有些紧张,不时朝着里面的方向看去。 就在这时,丞相轻微咳嗽了几声。 重归回神,他记得师父说过,叫他照顾好丞相,师父很快回来。重归忙低头查看丞相的状况。 丞相并没有醒过来,可是咳嗽却愈发激烈,浑身都在颤抖,重归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拖住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连敖风和师父的神力都会引起丞相的反噬,重归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胡玄见状,也赶忙跳到了丞相身旁,手足无措。 可丞相不知道为什么,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反而越来咳得越厉害,重归将手搭在了丞相的脉搏之上,心中一惊。 丞相此时的脉象剧烈,灵力运转速度极快,体温迅速升高,那青黑色甚至有顺着脖颈向上蔓延的趋势。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丞相恐怕连一刻功夫都撑不下去。 重归将丞相背在背上,胡玄不用他说,已经自己跳到了他的手臂上,重归带着丞相和胡玄朝着里面跑去。 疾跑到长廊尽头的屋子,重归一把推开门。 下一刻,看到里面的情景,满面骇然:“师父!” 作者有话说: 开了新文预收,古耽武侠《听澜》,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吖! 第89章 扶我过去 屋子里溢满了黑气。 宫无念和敖风都紧闭着双目,敖风的手掌贴在宫无念的后背上,也许刚刚试图压制这黑气,但是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阻碍,现在两个人的情况都不对头。 重归迅速将丞相放到了里面的床上,胡玄早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敖风的身边,一声一声地叫他,可是敖风却仿佛失去了意识,不能给出任何回应。 这黑气让重归感到体内有些躁动,刚刚被师父压制着的东西似乎又在叫嚣着,想要挣脱控制。 他脚步一顿,微微定了定神,才快步走到了宫无念和敖风的身边。 那黑气似乎对他有感应似的,看到他过来,化成一缕缕地朝着他钻了过来。重归已经顾不上管那黑气了,将两只手搭在了宫无念和敖风的经脉上,却发现两人的经脉已经乱作一团,远比重归发狂的时候还要乱。 怎么会这样。 师父虽然神力耗尽,敖风可是刚刚龙骨加身,比重归肉体凡胎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怎么会两个人一同乱成这样。 时间已经容不得重归多想,他盘腿坐在师父和敖风旁边,双手划了个圆,将黑气全部带了起来,在他所划圆的范围内,黑气开始不停汇聚,不仅如此,他发现丞相的身体也动了动,大股黑气像是受到了召唤一样,从丞相的体内钻了出来,朝着重归而来。 重归一时间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引着丞相体内出来的黑气也入圆中,眼见着圆内的黑气越聚越多,重归忍不住朝宫无念看了一眼。 这股黑气没有别的去处,必然要重新回到重归的体内,到哪时他是怎样的光景,想也想不出来,也许师父耗尽最后的神力为他护住的经脉会重新被黑气充满,也许是更糟糕的情景。 师父若是睁开眼,想必会骂他。 只不过这时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黑气越来越重,胡玄看他这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拼命地拍打他,着急地叫个不停,又去拽敖风希望他醒过来阻止重归,又去喊宫无念。 重归收回了目光,最终对胡玄最后说了一句:“去照顾好丞相。”接着,他合圆的手松开了。 圆圈内的黑气终于脱离了控制,离弦之箭一般冲进了重归的体内,重归感到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一锤一锤捣碎,师父送进他体内的灵力和这想要涌进他身体里的黑气发生了激烈尖锐的对抗,折磨得重归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坐得笔直的上身不住发抖,紧咬着牙关始终不肯泄出一丝声音。他的耳边只有黑气嘶吼的声音,还有胡玄着急的叫声。 就在意识消失地前一刻,重归突然听见了一个清凉的声音:“重归!” 他的脑海里震鸣了一下,恍惚间,他想起,这不是,胡玄的声音吗……下一刻就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重归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他的浑身都在痛,就像有千万根针一起扎了下来,不知道多久,他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又是进入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了,想要翻身坐起来。 可是他又发现自己动不了。 紧接着耳朵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刚开始声音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布传过来的,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是漫天的怨恨声。 愤怒、仇恨、不甘……嘈杂的声音占据了他的耳朵,除了这些他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好烦…… 重归感觉胸口很压抑,他迫切地想要动一动,可他的身体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无论他怎么用尽力气,始终没有一丝反应。 重归感觉他快要窒息了,他大口喘气,结果发现自己好像连嘴也张不开。 重归的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来,他的嘴内,他的四肢在哪呢,为什么他一点都感受不到,只有耳朵,将所有让他心生厌恶的声音毫不吝啬全部收进来。 就在重归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他感觉眼前漆黑的一片被劈开了一条缝,一道红光进来,像是缠住了他,下一刻,重归被猛然拽了出去。 “呼——”重归大口喘着气,眼睛突然能看见,他适应地眨了几下,终于渐渐看清楚了。 他一偏头,看见了一个身着红衣,妖冶美丽的青年。 重归眼睛蓦然一亮:“胡,胡玄!” 这青年正是红狐狸,原来他刚刚看到重归将那黑气全部吸入体内,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东西已经对重归产生了致命的威胁,敖风和宫无念又都深陷昏迷无法救他,情急之下竟然化出真身来。 “你化形了,太,太好了!”重归难得激动,结果却看到胡玄翻了个白眼,呛他道:“你可真是让人不放心,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死了石头精!” “今天要是没有我的话,你师父就算追到阎王殿也追不回来你的魂了!” 重归也知道自己有错,惭愧道:“对不起……” 他看到胡玄的脸色苍白,不免有些担心:“你没事吧,你是怎么……把我叫醒的,你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吧?” 胡玄看到重归对他说话的样子哪还生的气来,两个人关系极要好,隔了这么久,终于能说上话来了,胡玄心中也开心得很,他一向眼眶硬,把眼角的红憋了回去:“暂时没事,先去看敖风和宫无念怎么样。等宫无念醒了,我必得把你干的事原封不动讲给他听,看他怎么罚你。” 说着,就起身到两人身边。 他们两人身体里的黑气已经被尽数拔出,脉象也渐渐趋于平稳,体内奔腾的神力和法力渐渐平息了下来,按说因该醒过来了。 可是两人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就像是沉入了什么难以解脱的梦魇了一样。 胡玄心急地给他们检查了一遍,没看出任何问题来,不禁皱着眉推了推敖风:“喂,装什么呢,这种时候可不兴开玩笑啊,赶紧把眼睛睁开!”说着,又掐了掐敖风的脸。 重归也靠到了宫无念的旁边,轻轻握住了宫无念的手:“师父……”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正在这时,后面响起了咳嗽声,两人同时回头,却发现是丞相醒了。 丞相支着上半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咳了几声,也许因为身体长期不好,声音有些无力:“别动他们,让他们在那待着,你们两个……把我扶过去。” 作者有话说: 好闺蜜终于能说话了! 第90章 你醒了 胡玄让重归坐着,自己走到床边将丞相扶了起来,叫他:“丞相。” 丞相的目光偏转,看着身旁这曾经热闹得让龙宫不再冰冷的青年,不禁感慨:“胡玄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胡玄扶着丞相走到了敖风和宫无念的身边:“丞相,你快看看,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丞相轻轻拍了拍胡玄的胳膊,示意他不要着急,自己则慢慢蹲下了身,他手一扫,两道白光就入了敖风和宫无念体内。 做完这个,丞相也撑着膝盖,缓缓坐在了地上。他看着满脸担忧又自责的重归,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重归的膝盖。 “年轻人,不要自责。”丞相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今天多亏有你在这里,不然,他们两个人就真的危险了。” 他说话不急也不缓,甚至还问到:“你叫什么名字啊?” “重归。” “重归……”丞相念了一遍,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了一丝怅然:“真是个好名字。” 胡玄也坐在了丞相旁边,听到他们两个还聊上了,瞪大眼睛去看丞相:“他这么胡来,你干嘛夸他,就应该狠狠骂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看到胡玄气鼓鼓的样子,丞相笑了:“也多亏了胡玄殿下,不然,重归就危险了。” “哼。” 别看过去这么久,胡玄的脾气一点也没变,丞相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这黑气……已经将敖宵折磨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黑气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在他体内不断再生,他的本体已经被腐蚀,只能通过将黑气渡给别人来减轻痛苦。” “牢狱之中的水族,全部是为了给那厮分担黑气。” 说着,丞相又禁不住咳了几声,他看向敖风和宫无念说:“自我这几年的观察,这黑气在神族的体内再生最快,在人族和妖族中反而要慢上少许,不过也差不了多少。这位尊者,”丞相指了指宫无念:“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他,不顾惜自己。” 重归微微一愣。 “不过我大约能看出来,这不是他的本体,这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重归皱着眉急切地问:“丞相,这是什么意思?” 丞相微微摇了摇头:“以我的修为,也只能看出这么多了,其余的,你得自己问他。” 说完,丞相又看向敖风:“还有殿下……他刚刚换回神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他不该这个时候回来啊……” “为了回来救你啊。”胡玄戳了戳敖风在昏睡中依然紧绷着的脸:“这家伙从那个山洞里出来就嚷嚷着要来龙宫救你。” 丞相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一声。 胡玄问他:“那重归呢,为什么他可以把那些恶心的黑气吸进身体里?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自然会有事。” “什么?!”胡玄惊得喊了一声。 丞相叹了口气:“只不过是此刻没事罢了。”他看向重归:“你很特别。你的身体,要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神、妖都要稳定。重归,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这个问题,重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旁边胡玄看着心急,替他说道:“他是石头精啊!只不过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人了。” “石头精?”丞相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不语。 胡玄还等着听他下文,结果丞相又不开口了,他着急:“丞相,你快接着说啊,急死我了。” 丞相微微摇了摇头:“不……臣不能无凭无据揣测,等到……等到日后杀了那敖宵,夺回龙宫之后再说。” 丞相看重归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不再询问重归的身份,告诉二人:“殿下和这位尊者还要一会儿的功夫才能醒过来,你们两个在这儿守着他们,我去去就回。” 说着就要起身,结果还没起来,一边重归按住了他的膝盖,一边胡玄拽住了他的手臂。 “丞相,你要去哪里?” “丞相,你刚醒过来,哪儿也不许去,老实在这儿待着。” 丞相被摁着坐了回去,他无奈地说道:“老臣有要事去办。” 胡玄瞪他:“什么要事比你的命还重要?不行,你不能走。” 丞相知道胡玄的性格,他若是真心不让他走,那他还真的难以摆脱胡玄。想了想,丞相还是决定把实情说出口:“今日龙宫是不是传来消息说敖宵不在宫中?”重归和宫无念就是从龙宫出来的,当然清楚这一点,他点了点头。 丞相摇了摇头:“他没有走,就在寝宫里,每个月的今天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要沉睡一日。他本体所在的那间密室中,藏着上好的灵药,能帮到你们,我得去取一趟。” 龙宫的灵药一向药效奇绝,这胡玄是知道的,若能取得令他们四人恢复些许元气,对抗那敖宵也会多几分把握,只是…… 胡玄一拍大腿:“好!不过丞相,敖宵那厮醒着的时候尚且让人阴森恐惧,他这虚弱的时候指不定为自己留了多少后手,我不放心你去,你留在这里,我去取。” “不可。”丞相微微摇头,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胡玄殿下,你对这里不熟悉,我已经在敖宵身边待了两百年,知道的要远远多于你们,你放心,我去取个药并非难事。” “拉倒,”胡玄翻了个白眼,“你在他身边待了两百年,不还是被他折磨成了这幅样子,你就别跟我扯闲篇了。现在这里我最强,我说了算!你就是不许去!” 胡玄语气亦如从前一般蛮横,说着已经站起了身,还不忘对重归说:“重归,把丞相摁住!” 重归看着丞相,犹豫了片刻,不过两秒,他还是决定听好友的话,严肃着一张小脸,真的伸手摁住了丞相。 丞相叹着气,简直不知道该对两个人说什么好,就在这僵持的功夫,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你们……别闹了。” 听到这声音,胡玄眼睛猛然一亮,身型一闪,已经蹲到了敖风旁边。 “敖风,你醒了?” 敖风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抬起头,顿顿看了胡玄一眼眸色沉甸甸的。 这一瞬间,敖风竟然有一丝恍惚。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这张明艳张扬的脸了。 作者有话说: 悄咪咪地伸手要海星 第91章 以后不会了 胡玄被他看得脸有些发热,别开了目光。 他正要起身,却被敖风一把抓住了手,惊得他心“扑通”挑了一声。敖风轻轻拽了拽他,让胡玄坐在自己旁边,偏头看向了丞相:“丞相,你怎么样?” 胡玄脸微微泛着红,一如即往先于别人回答敖风的话:“丞相没事,有事的是重归。他把你们所有的黑气全部都吸回自己身体里了。”听他这么说,敖风微微皱了皱眉。 重归却看着宫无念,明明敖风都已经醒了过来,为什么师父还不醒呢? 敖风转头问丞相:“丞相,你说敖宵的密室中有灵药,不知道是哪几味?” “海底珠,水中仙,鱼芝……”丞相思索着,将自己记得的灵药全部说了一遍。 敖风听完点了点头:“丞相刚刚说的有理,若是能拿到灵药,确实对我们大有帮助。我和胡玄去取。” 胡玄眉毛一扬,心情更好了。 丞相一向是尊重敖风决定的,当即也只能叹了口气:“那好,待老臣将去那密室的详细路线说与你们。” 片刻后,丞相讲完,敖风拉着胡玄离开了丞相府。 两个人去东海的路上,胡玄不时打量敖风紧握着自己的手,没忍住嘿嘿笑出了声,他拿空闲的一只手碰了碰敖风的肩膀:“诶,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在外面和我拉拉扯扯的吗?” 敖风自小接受严苛的礼仪教养,怎么站,怎么坐,怎么走路怎么说话都有规矩——上辈子可是古板得很。可胡玄没正形,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喜欢对敖风动手动脚的,喜欢看敖风被他惹恼的样子。 还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呢,敖风抓着他的手一路都不放。 一想,胡玄嘴角的笑容就更大了。 是隔了一会儿,胡才听到敖风回他的话,敖风说:“是我以前做的不好。” 胡玄嘴角的话都顿了一顿。 听他这么说,胡玄也不想逗他玩了,有些别扭地“哦”了一声。 敖风停住了脚步,低头看胡玄,想了想,叫他的小名:“阿玄。” 胡玄红着脸蛋抬头去看他,他本就长得漂亮至极,皮肤也白皙,如今脸微微泛着红,眸子一闪一闪的,看得敖风一顿,继而他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以后不会了。” 胡玄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说了句“哦”。 他心想:敖风专注的样子真是让人受不了,帅得没边没沿的。 一想,脸更红了。 他低着头拉着敖风往前走,不一会儿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蹦蹦跳跳的,只看背影也能看得出他正开心着呢。 走一会儿,胡玄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他又和敖风并排走,拉着敖风和他紧握的手,用另一只手的手戳敖风的手背。 一边戳,一边还小声嘀咕:“你怎么这样啊,真是的。” 敖风就默默地看着他。 看着胡玄如今活泼的样子,敖风总是想起胡玄死的那一天。 想起那场温柔的雨。 差一点,胡玄就要消失不见了。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闹他,天地之间不会再留下他任何痕迹。 敖风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停住脚步,轻轻将胡玄搂进了怀里,又觉得不够,一点一点收紧怀抱,将胡玄紧紧搂在怀里。 胡玄声音没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呼吸都停了一停。 他的下巴抵在敖风宽阔的肩膀上,悄悄伸出手,也搂住了敖风的腰。 这还是……他们回来之后第一个拥抱呢。 不知怎么了,好端端的胡玄的眼睛也红了。 他的脸埋进了敖风的颈窝里,听到了敖风有些闷的声音:“你受苦了。” 胡玄被这一句话搞得泪腺被掀开似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敖风的肩膀上,他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才没有。” 良久,敖风抱着他不松开,胡玄拍了拍他的背:“快去拿药吧。” “好。” 敖风这才慢慢放开,他握着胡玄的手,就像握着什么宝贝似的,朝龙宫走去。 胡玄心里开心得不行,走着走着就要打量打量敖风握着自己的手,嘴角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他心里想:敖风现在也太黏人了吧!他真喜欢。 丞相府只有重归和丞相守着宫无念。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重归眉宇间的焦急之色越来越重,他没忍住:“丞相,师父怎么还不醒过来啊。” 丞相有些无奈:“重归,你已经问了七次了。别急,我已经看过,他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并无大碍,两个时辰之内一定会醒过来的。” “哦。”重归收回了目光,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 看着这个目光清澈至极的俊美青年,丞相想了想,问他:“重归,你师父可是云十洲上的神仙?” 重归知道敖风信任丞相,他自然也信任丞相,听到丞相问话,重归点了点头:“是。” 丞相轻轻嘶了一声:“既然是,你师父的本相为何不见了,却只有这一副皮囊?若本相在,与天地沟通,神力相继,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若是只有这一副皮囊,那他体内的神力也只是预先留下的,这皮囊相当容器,用尽则无啊。” 重归皱了皱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丞相,我的记忆残缺了一部分,师父的记忆也残缺了一部分。也许原因就藏在那段记忆中。” “记忆残缺?”听他这么说,丞相也蹙起眉,不再说话,沉思起来。 重归只专注盯着宫无念,眼皮也不动一下,不知过了多久,重归感觉自己眼睛都盯直了,突然见到宫无念的睫毛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重归屏住呼吸,凑近了一点。 宫无念皱着眉,似乎想要睁开眼睛,又使不上力气。 重归叫他:“师父,你快睁开眼睛,我是重归啊。” 宫无念的眼珠轻轻转动起来,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重归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喜色,他握住宫无念的手,一遍一遍叫他师父。 不知道是第几遍的时候,宫无念的眼珠一顿,眼睛终于慢慢睁开。 “师父!你醒了。” “重,重归……” 重归想起自己刚刚将那黑气吸进体内,师父一定会责怪他的,可他又不敢不说:“师父,我又做错事了……” 宫无念正要说话,却看到重归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重归的身体一软,倒在了宫无念的怀里。 原来刚刚吸纳那些灵气已经让他耗尽了元气,强撑着一口气,就是在等宫无念醒过来。 现在见宫无念一醒,重归心里的一口气松了下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92章 或许 宫无念低头看向怀中的重归,皱着眉问丞相这是怎么回事。 丞相讲事情的原委讲给了宫无念,他听到重归竟然将全部的黑气又重新纳入身体里,长久不语,最终叹了口气:“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没用。” “尊者,”丞相不禁问:“不知方不方便告诉老朽,重归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在意什么事,不过重归确实离奇,这黑气能够轻易将神族的身体腐蚀,可却能长久地留在重归的体内,纵然他心底隐隐有了一丝不切实际的猜测,却实在连说出口都觉得荒唐。 可是他活得时间甚至比一些神都要久,见识何其广博,除了那种可能,他想象不出别的可能了。 宫无念没有抬头,看着重归苍白的面容,轻声说道:“丞相心中是否已有了答案?” 他这样一说,却叫丞相心里惊了一惊,难不成……他的猜测是真的? 丞相犹豫着,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莫非,重归当真……出身恶极渊?” 此名一出,本就荒凉的丞相府好像又阴冷了三分。 丞相自从知道了敖宵和那黑气扯上联系,就一直在思考那黑气的来源。魔族在二百年前被无名将屠灭,鬼域有鬼王镇守,除恶岛又有进无出,天地间能生出这样至邪之物的地方,丞相想了很久,也只能想出一个地方——恶极渊。 自无名将屠灭魔族后在山壁上留下那一句警示后,这世间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再提起恶极渊了。时间一长,许多人甚至已经把它忘了。 当知道重归是石头化身的时候,丞相想起,先王敖尹曾对他提起过,恶极渊下面有一块儿非同一般的磐石…… 宫无念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否认。 丞相急切问道:“可是!可是恶极渊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生出灵物来呢?” 那是天下至邪之地,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根本没有一丝生机。虽然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知道那里到底镇压着什么,但是丞相记得先先王在世时,对敖尹和他说起过,曾有一群远比云十洲上的神仙更加高贵的神,为了镇压那里的邪物,献祭真身。 这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或许早在万年之前,丞相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活了太久,记糊涂了。 “重归也许不知道,我比他记起的事情要多一些。当初,我确实是在恶极渊边上捡到他的。” 宫无念眼前似乎浮现起了当时,那时正是恶极渊屡屡动荡的时候,他尚在世间游历,总觉得心中不安,于是就特地去了一趟。没想到在恶极渊外,却看见了一抹白影。 他走近一看,却是一个赤着身的少年。 走到恶极渊附近,就已经能感觉到极高的温度,地面仿佛凝固的岩浆,就连宫无念在这里尚需要结界护身,可这少年赤身裸体,身上却连一丝烫痕也没有,甚至连一丝灰尘都不见落在他身上。 宫无念走到近处,他的动作极轻,可也许是少年实在太过警觉,在宫无念刚刚蹲下的那一刻,少年的眼睛猛然睁开,宫无念的动作一顿。 那是一双血红的眸子,带着纯然的恶意和杀气,不掺杂一丝他念。 这样的神色让身为神的宫无念手中下意识聚起了神力,就要挥下。可那少年似乎只是刚刚醒过来意识不清,在看清楚宫无念的模样后,他眨了一下眼睛。 那双眼睛就变回了一双清亮至极的黑眸。 宫无念听到他沉哑含糊着说了一句:“不,是,他们……” 说完,就晕了过去。 宫无念不可能放任他躺在这里,于是将他带走。 彼时彼景,也没想过会是一段长久缘分。 丞相沉沉叹了一声,说到:“虽然我不知重归到底有何奇遇,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与过去不同,虽然能一时承载这黑气,可是他毕竟是肉体凡胎,时间一久,恐怕也受不住啊。” “我知道了。”宫无念应了一声,他苦苦思索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将重归体内的黑气全部剥离出来,可是他对于恶极渊的了解实在是太少,那里就像是一块儿刻意被世间忽略的地方。 丞相实在是不愿意显得自己多事,可是面前两人身上的谜团却一个比一个引起他的兴趣,他咳了两声,又忍不住问:“尊者,老朽再多问一句。不知你还能找到自己的本相吗?” 屋内沉默了片刻。 宫无念在这位活了太久的长者面前,难得露出了一丝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 他苦笑了一声,看着怀中的重归:“若是找不回来,我这副皮囊又能陪他多久呢?” 丞相看着两人的样子,知道有他们两个人,殿下和胡玄殿下才能平安回来,他将堵在心里良久的话说了出来:“听重归刚刚说过,你们二人都曾丢失过一段记忆,不知道是不是和二百年前有关?” 宫无念抬眸:“确实如此。” “那就不光是你们二人不记得,二百年前确实有一段时间十分模糊,若想记起这段记忆,老朽也许有一个办法。” 宫无念眼前一亮,“丞相且说。” 丞相嘴张了张,正要开口,没想到却被门外从远处传过来的声音打断了:“重归!我们找到药了!” 正是前去龙宫密室找灵药的敖风和胡玄,胡玄高喊着,蹦蹦跳跳跑了进来,还未进屋,他就看到了躺在宫无念怀中的重归,不禁更加快脚步跑了进来。 “重归怎么了?” “宫无念,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你刚醒,重归又晕了?” 胡玄心急重归的状况,蹲在一旁,丞相忙接过了敖风手中的药物,两人几乎把密室里所有的灵药都拿来了一份,丞相一一看来,先拿起了其中一个玉质的瓶子,拔开塞子闻了闻,就将瓶子递给了宫无念:“先让重归把这个吃了。” 宫无念接过倒了两粒在手中,一遍轻轻托起重归,一边问:“这是什么药?” 丞相解释说:“这是强化经脉的药物,有了这个药,重归应当能再坚持一顿时间。” 宫无念将药给重归喂了下去。 第93章 他好像忘了 重归迷蒙正要睁开眼的时候,正听到胡玄的声音:“不能说的。” 不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微微蹙起眉,想要把眼睛睁开,却怎么用力都没办法做到。只能半醒半睡间听着他们的声音。 他听到师父说:“为何?我记得在那龙脉的时候,敖风曾将那段记忆讲给那位前辈。现在重归这样,我只有将希望寄托于那段记忆中。” 胡玄叹了口气:“宫无念,你真是关心则乱。当时我们两个和你们又不在一处,你即便看到那份记忆,又有什么用,照样还是看不到重归身上的因果。” 说到这里,胡玄似乎有些苦恼:“而且,不是我们两个不愿说,是不能说。” “不能说?” “对。不信你听着,”胡玄说着,似乎酝酿了一下,只说了两个字:“当年……” 可就在他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丞相府开始剧烈震荡,紧接着他们发现不是丞相府在震,而是整个东海在震,海底尚且如此,海面上恐怕更是浪涛汹涌。 重归感觉到师父快步走了过来,护住他。 胡玄不出声来,过了一会儿,这震荡又慢慢平息了下来。 宫无念就坐在重归一旁,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胡玄叹了口气:“不可说,不可说啊。当年之事,已成禁忌。知情者唯独剩下我们四人。人族、妖族、东海水族和龙族,都已经将那一段记忆忘了。如今你和重归一身凡人皮囊,已算入世,与凡人无异,自然也不会记起。” “至于龙脉之中的那位老前辈,他估计早已踏出六合之外,这禁忌当然也就与他无干。” 宫无念握着重归冰冷的手,想要将自己手上的温度渡给他,殊不知他自己的手也是同样的冰凉:“所以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是。契机未到,想说也不能说。” 丞相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道:“二百年前,殿下与胡玄殿下离开东海,也与这段不能说的往事有关?” 敖风沉声:“是。” 丞相又问:“龙族上下数百位龙神一夕之间踪迹全无,也与此事有关?” “是。” 丞相一时有些怔忪,他喃喃道:“到底什么样的事,需要牺牲这么多,甚至不能留下一点痕迹……” 他犹自陷入了沉思,又很快惊醒过来,问敖风:“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如世镜?” 这名字初听上去十分陌生,可是又隐隐让敖风感到一丝抓不住的熟悉,他思索良久,突然灵光一现:“难道是父王……” 丞相道:“正是,先王曾经在您幼时提起过一次,您可能记忆不太深了。先王几千年前曾经对我说起过,说如世镜是方外之物,可以照见过去与未来,万年前偶然落于东海,将来或许会有大用处。” “我想,如果用它的话,会否能知道二百年前那一段完整的过往?” 敖风皱眉:“可是,这如世镜去哪里寻,父亲当初对我只是一句带过。” 丞相轻咳了两声:“不用去寻,它就是除恶岛。” “什么?”“除恶岛上从不生草木,那是因为整座岛本身是石质的,是从天而降,巨石下落时不知是何缘故被劈了一刀,一整块巨石上横切一刀取一半落在了东海,从此就成了除恶岛。而切面,就是如世镜。” 胡玄斜靠着敖风,认真听完:“丞相,我怎么感觉像个故事一样。若是这样巨石劈了一半成了有进无出的除恶岛,那另一半呢?而且若真如此,相比当初必然天生异象,有典籍记载,为何从未听说过。” 丞相摇摇头:“先王预兆之力极强,偶尔说起未来之事,总是确定无疑,只有那次提起如世镜,他显得有些迟缓犹豫,为此我记得很深刻,绝不会记错他说的话。” 敖风自然清楚父亲当年的能力,即便龙族位列神族,但是能够窥透今古的龙神到今天也唯有父亲一个,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父亲身体孱弱,寿命和其他龙神相比也异常短暂,就像上天也怕父亲说破什么,急急忙忙收走了他的性命。 当年父亲与丞相关系甚笃,父亲死后,丞相伤怀了很久。如今想想,大约也是那之后,丞相的名字就不见了。 就好像被刻意抹除了一般,年幼时每次敖风要张口叫他时,总觉得他该叫的不是丞相,而是别的什么更亲切的名字,可是出了声,又只剩下丞相二字。 “如此,那也正好。”胡玄说:“反正,这除恶岛是必须要去一趟的。” 重归感觉身体终于慢慢恢复了掌控,他微微动了动,便听到宫无念叫他:“重归?” 重归的眼皮微微眨了眨,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从一片模糊到慢慢清晰起来,“师,师父……”他被宫无念扶着慢慢坐起身来。 敖风被靠着的肩膀也骤然一空。 原来是胡玄见他醒,连忙跑了过去:“可算是醒了。” 宫无念扶着重归的一只手,胡玄便拉起重归另外一只手,还说:“呼,你的手怎么这么冰?我给你暖暖。” 宫无念看了他一眼,胡玄马上瞪了回去:“你看我干什么?准你握着重归的手,就不准我握着?” 宫无念无奈道:“你老跟我争什么?” “我最最心疼的小白菜让你拱了,还不准我不乐意了?” 哪想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屋子里都安静了,一时竟把胡玄整得有些不会了。 丞相此时更不会了,他满脸茫然,他是真的当两人是亲师徒来的,实在没想到原来事情是这个走向,难怪两人看上去比一般师徒要更加亲厚。 胡玄则原本瞪着的眼睛里还有没褪去的几分凶,此时又染上了几分茫然,下意识回头望了敖风一眼,又回头看重归:“怎,怎么了?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却看见红顺着重归的脖子往上爬,爬满了他整张脸,重归后背靠着宫无念,里面的手还被宫无念抓在手里,一时浑身上下都感觉到不自在:“你,你说什么胡玄?这是我师父啊。” 这下胡玄脸上的茫然之色更深了,他摸了摸重归的额头:“你说什么呢重归,那黑气是不是伤到你的识海了?你明明……” “胡玄。”宫无念打断了胡玄的话,他的声音一贯温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宫无念轻轻扶着重归,让他靠在床一边,丞相不愧是活了上万年,此时立刻反应了过来:“如今重归刚醒,还需静养。老朽精通医理,就让老朽留在这里先照顾重归吧。” 宫无念温笑:“那就有劳丞相照顾片刻。” 说着宫无念柔声对重归说:“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师父……” 站起身的那一刻,宫无念竟然觉得眼前黑了一刻,这让他脚步停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朝着门外走去,走前看了胡玄一眼,意思很明显,让他跟着出去。 踏出门又走了几步,宫无念实在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 有些一直被他刻意忽略掉的东西,终究还是被摆到了明面上。 胡玄很快找了个借口脱身,一块儿跟出来的还有敖风。胡玄大步走到了宫无念身边,第一句话就问他:“怎么回事?” 宫无念沉默着又把两人带远了一点,确定重归听不到一点声音才开口:“就是现在这样。” “什么叫就是现在这样?”胡玄有些着急:“你们不是都……”说到这里,他注意到宫无念垂下的眼睛还有嘴角淡下去的笑容,一时没往下说,直接问:“重归怎么看着懵懵懂懂的?” 敖风坐在宫无念一边,也皱眉问道:“他不是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吗?” 这丞相府萧瑟极了,宫无念沉默着,终于说出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好像忘了。” 刚刚知道重归的记忆开始恢复,他不知心里有多开心。可是渐渐地,宫无念开始发现不对了,重归对他很亲昵,他也明确能知道,自己对于重归来说是极重要的人。 可是和过去不一样。 这么多日,宫无念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到头来还是得承认。 ……重归好像忘了,曾心悦他。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94章 顺其自然 “忘……忘了?”胡玄有些发愣。 怎么会……忘了呢? 明明两个人当初那样好。 “你的意思是,他记得你是他的师父,却忘了你们两个的感情?”敖风问。 “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宫无念又沉默了,他脸上总是多少带着些笑意,好像一直是温和亲切的。可是此刻那笑像是撑不住了,他的嘴角缓缓平下来。 眼中浮现出一丝茫然。 他可以不在意自己本相离体,可以不在意神力消弭,可是一想到重归不再喜欢他,他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很难……不在意啊。 静了许久。 “顺其自然吧。”宫无念起身,对胡玄说:“你不要在重归面前乱说,知道吗?” “他心性单纯,你贸然让他知道,他只会觉得对我有僭越之意,愈发疏远我。” 胡玄从前一向喜欢跟宫无念对着干,因为重归实在合他眼缘,所以即便知道宫无念曾是云十洲上的神,知道宫无念是真心爱护重归,他照样看他不顺眼,照样担心重归那个单纯固执的傻石头精受委屈。 可是今天看着这样的宫无念,胡玄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了。 “哦……我知道了。”胡玄微微呼出一口气。 “嗯。”宫无念转身朝屋内走去,再开口,他已经不复刚才的萧索,对二人说:“我和重归现在可娇贵得很,你们两个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休息休息吧。对敖宵那厮速战速决,还需要你们两个出力,之后咱们便去除恶岛。” 说完,人已经进屋了。 屋里面丞相一见宫无念,立刻既有眼色地从床边弹了起来,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夸张了些,掩嘴咳了几声,“我去给重归熬一副汤药。” 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了。 走的时候还顺手带上了门。 “砰”一声,屋里面就剩下宫无念合重归两个人。 重归脑子里不禁想起胡玄刚刚说的那两句话,脸又有些发热,他后背挺得笔直,却连抬头都不敢,就盯着宫无念身前的影子。 师父可真高,即便他没抬起头,可是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因为视线从高处落下而带来的轻微压迫感,师父的衣袍是黑色的,和他体内的黑气明明是一种颜色,可是却让他感觉那样不同。 师父身上的黑色是轻盈的,无暇的。 重归又想起宴会之后他受到敖宵的影响,控制不住体内的黑气,在他慌乱又害怕的时候,那个温热的怀抱,他听到……师父救你。 重归的脑海里一团乱,控制不住地想一些有的没的,以至于一直沉默。 屋内寂静蔓延开。 “怎么不肯叫我。” 重归怎么会不肯,“……师父。” 宫无念这才迈开步,缓缓走到了床边,坐下。 重归不得不抬起头,看向宫无念。 他大概不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脸微微泛着红,一双黑眸泛着亮光,又露出些局促来。 宫无念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笑着问:“怎么了,被胡玄吓着了?” “没有。”重归摇了摇头。 “没有,”宫无念挑眉,身子压低了低对上重归垂下的眼睛,“没有,怎么都不看师父的眼睛?” 重归眉头微微蹙了蹙,像是不想承认自己因为胡玄那一句话心乱,固执抬起头对上宫无念的眼睛:“我没有。” 重归抿了抿嘴,“胡玄一向爱乱说话,我知道。” “知道就好。”宫无念笑出了声,拍了拍他:“等除掉敖宵,我们就去除恶岛找如世镜,到时候师父一定会找到救你的办法,知道吗?” “嗯。” 四人和丞相回龙宫是在夜里,他们悄无声息出去,又悄无声息回来,幸好宫无念提前将他和重归所在的宫室清了人,他们理所当然挤在了一间屋子里。 就丞相所说,过了这每月敖宵最虚弱的日子,敖宵的性情都会更加烦躁,想必他的计划也很快就要开始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 这一夜恐怕是他们仅剩的安宁时刻。 前几日照顾丞相,敖风胡玄费了不少精力,后又有敖风和宫无念被黑气所缠,胡玄为救重归强制化形,伤了元气,两人很快睡去。丞相和重归身体不济,呼吸也很快平稳下来。 宫无念静静地听着重归的呼吸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他脑海里竟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 他清楚记得那是个春天的时候,东隅的花草开得极盛,宫无念为了历练重归,让他去凡间处理一见小事。那是自他把重归领回来,第一次叫重归单独出门,心里不放心地很。 支着胳膊看着水镜里的重归木着一张小脸和村民借宿,又木着一张小脸在夜里平躺在床上盯着房梁,盯着盯着一个吐着长舌,眼眶子兜不住眼珠,垂着湿漉漉黑发的红衣女子爬在房梁上,冷冷地盯着重归。 他听见他的小徒弟说:“你可算来了。” 那女鬼像是没想到这个俊俏的青年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声音又粗又细,怪异得很:“你什么意思?” 重归皱了皱眉,解释说:“为了等你,我已经五天没见到师父了。” 女鬼脸色一变,以为重归是在挑衅她,冷厉尖声道:“找死!”说着,那长长地指甲狠狠朝着重归抓了过来。 宫无念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了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水镜。 他曾来往人间多少趟,多少邪祟死在他的手里,可都没有这一刻来得让他紧张。 他明明知道重归对付这女鬼轻而易举,可还是怕出现哪怕一点差错,伤到他的小徒弟哪里。 这还没怎么样,他就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后悔让重归一个人下山了。 可是重归没给他多少后悔的机会,就在那女鬼扑下来的一刻,重归的指尖金光闪动,他的指尖一划,当即将那女鬼的身体劈成了两半。 女鬼脸上的狠意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人就已经被金色的火焰焚烧殆尽。 这边的宫无念甚至不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微微握起的手缓缓松开了。 邪祟一除,村里面的男女老少都将重归当成了神仙,怎么也要摆宴感谢他,结果却见重归木着一张小脸摇了摇头,直直说:“师父还在家中等我,不便久留,我先走了。” 说着,不顾挽留,转身便离开。 宫无念轻笑了一声,水镜便消失不见了。 他打开东隅府邸大门,就那么遥遥看着远处,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一个人影疾步走上来,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走到近处的时候,又慢慢放缓了脚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确定衣服整洁了,这才继续抬步往上走。 宫无念远远叫他:“石头精。” 那缓缓走上来的人猛然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水镜中那种木木的神情。 眼睛却“啪”一下亮了起来。 “师父!”重归快步跑了上来,脸上的神情慢慢缓和,最终跑到近处,又叫了一声:“师父。” 宫无念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往里走,边走还边说:“石头精,我怎么觉得你瘦了,这次下山还顺利吗?” “顺利。”重归顿了顿,话里又忍不住隐隐带上些压制过的雀跃出来:“师父,我可厉害了。” 宫无念一挑眉:“哦?是吗,快跟师父讲讲。真要厉害,师父今天给你做一桌子好吃的。” “真的啊!” 两人走进东隅里,宫无念一挥手,府邸的门就关上了。 第95章 擂台 翌日,敖宵早早派侍卫传信各宫,擂台已经搭好,就在东海西侧,半个时辰后待各族收拾妥当,便坐鱼骑前往,龙王已经在那里等候。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敖风、胡玄和丞相不禁都有些若有所思,宫无念问怎么回事。 敖风说:“除恶岛就在东海西侧,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胡玄不是多虑的性格,伸了个懒腰,叫众人往外走。 各族相继出了宫,宫门前,早已有鱼骑等候。 鱼骑实际上是东海中体型巨大的水族,他们的脊背之上都印有奴隶的印记,令敖风看到不禁皱起眉。 这鱼骑也是自敖宵上任之后出现的。 每一宗门或者每一族坐一鱼骑,宫无念等人自然跟着烂柯山走,却没想到就在重归准备坐上去时,被守在一旁的侍卫拦住了。 一时宫无念几人和走在宫无念身后的几位烂柯山长老都停住了脚步,齐齐看向那侍卫。 那侍卫被这么多人族看着也顿了一下,不过又很快反应过来,开口说道:“是重归殿下吧,龙王已有吩咐,您的坐骑在前面,不与他们同乘。 重归皱眉,开口刚要说:“不……” 就被宫无念先一步说出,他的声音冷淡:“不用了。”说着,就已经抬手揽住了重归:“他跟我一起。” “可是……”看两人要继续往前走,侍卫下意识伸手去拦。 可是手快要抬起来的时候,却不知道被什么挡了一下,手直接被甩开了。 侍卫知道这些是人族中的修者,不过既然他能被派来请重归,自然能耐不低,一时间又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宫无念,此人看上去倒是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侍卫看向了宫无念身后站着的一人。 那个人很高,人族中就数宫无念和这个人的身量高,他似乎在垂眸看着自己。 侍卫看着那人,却发现似乎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且这人之前好像也并没有出现在宫宴之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冷不丁的,侍卫就撞上了一双眼睛。 他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楚,却感觉对方的眸子变得异常清晰,紧接着他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声。 侍卫一脸茫然地推开了一步,微微躬了躬身,转身向别处走去。 一行人先后上了鱼骑。 敖风胡玄和丞相毕竟在东海是有身份的人物,将原来面目掩盖起来,一早直接混入了烂柯山的队伍。莫听禅什么也没问,他知道师尊和重归可能是在处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便多说。此次龙门一事,他在师尊和重归脸上没有看到任何喜色,反而好像对这个地方有些淡淡的厌恶,一时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应对待会儿的擂台上宗门间的对决。 只能问宫无念:“师尊……” 宫无念回神看向他,似乎早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传音对莫听禅说:“一切照旧,不过你和照烟他们多留心一些。” “是。” 有师尊这句话,莫听禅微微玄起来的心也就慢慢放下了。 其实他对所谓过龙门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照烟庞奎几人也是,他们自小受宫无念熏陶,不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反倒是人间烟火还更让他们觉得亲切些。 本来就是人,即便修了道,也是人。 得道固然好,可修道修行修德,虽然莫听禅几人在人族中已经算是佼佼者,却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离神道尚远,故此也不会强求。 莫听禅本身对今日这闯龙门也心有疑虑,若龙门真是为了让人族或妖族登上云十洲,应当不单单只看修为高低啊。 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也不可能当面去问龙王他到底想干什么,只是心里总是忍不住浮起一股别扭的感觉来。 莫听禅思索着的时候,鱼骑已经向西行了很长一段距离,一路上,敖风和胡玄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对了,两人传音告诉宫无念和重归:这确实是向除恶岛的路。 而重归身上的反应最为明显,越往西走,他的脸色就越苍白。 如果不是丞相所说的药撑着,他此时的情况只会更糟。 鱼骑仍向前走着,前方的路却愈发漆黑起来,在这样的深海,难免让人心生恐惧,不少人和妖低声议论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最前方的鱼骑停了下来,遥望队伍最前方,只看见一扇漆黑无比的巨门。 ——除恶岛的大门。 胡玄清楚记得这里,推开这扇门,有一条长长的路,两侧是厚重的雾,当顺着那条路走的时候,可以听到浓雾中传来锁链牵动的声音,等到走到没雾的地方,就到了除恶岛。 排在最前面的人族相继走下鱼骑,看着这扇透着一股邪异之气的巨门,不禁露出些惶惑之色。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透着邪气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和龙门有关,怎么会和云十洲有关。门内传出一股叫人十分不安的气息,一时间,不少人的心里竟然升起一股犹豫来。 可是既然走到了这里,又怎么还会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呢? 门内传来敖宵低沉嘶哑的声音:“诸位,进来吧。”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伴随着这声音,黑色巨门缓缓打开,一股阴冷的风从里面吹了出来。 海底,怎么会有风? 可是他们确实有了这样的感觉。 站在最前面的侍卫脸色僵硬冰冷,手持鱼戟,照着地面狠狠磕了一下,紧接着是他身旁的侍卫,接着又传到下一个…… “铛——铛——铛……” 声音从队伍最开头传向队伍最末尾,每一声又带起无数回声,像是在催促他们快点进去。 终于,队伍最前方的修者咽了口唾沫,朝门内慢吞吞走了进去。有他在前,队伍慢慢开始动了起来。宫无念等人便顺着队伍向前走。 重归的脸色已经苍白地有些不正常了,但是走路的时候尚且能稳住脚步,宫无念就在他身旁稍微靠后一点的位置,从后面看几乎挡住了重归半身,重归出现任何情况,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反应。 “这敖宵难道也有办法进出除恶岛?”宫无念传音给几个人。 “除恶岛的封印毕竟已经上万年,有松动也属正常,况且敖宵本身邪门得很,用一些歪门邪道进去也未可知。” “这么多人族和妖族进入除恶岛,太危险。”重归有些担忧。 “敖宵打着龙门的旗号,现在就是你把有危险告诉他们,恐怕也没有人听得进去。况且你看看侍卫把守得这么严密,显然是没有让咱们折返的意思,只有进门这一条路可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胡玄道。 说着他们就走进了巨门内。 这里和胡玄记忆中的一样,两边的雾气好像比记忆中还要浓,四周寂静无声,人们下意识将脚步也放轻了,似乎怕惊扰了浓雾中的什么东西。 唯有偶尔响起锁链摇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听到了“砰——”一声,合门的声音,想必人族和妖族已经全部进来,那扇黑色巨门关上了。 众人各怀心思,茫然向前走着。 …… 等到队伍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几个时辰了。 那确实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擂台,连边界都看不到。 资历老一些的,看到这擂台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变,想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敖宵不知道身在何处,可他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甚至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还等什么呢?想过龙门,就站上擂台吧。” “赢者,生者,可登云十洲。” “哦对了,输者无命。还请诸位,切莫留手。” 第96章 消散 这话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活到最后的登上云十洲,只有一个位置。 输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次盛会几乎聚齐了人族所有的修者和妖族所有的妖,也许还有漏网之鱼,不过在这里的加在一起,也有数万。 数万中取一活,这简直是……荒谬。 “嗡”的一声,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敖宵却不再出声了。 水族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最外围,已经将擂台围了起来。不知道来了多少卫兵,最远处,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吵嚷声越来越大,他们确实觊觎云十洲,却没有愚蠢到真的听信敖宵的话,这纯属是胡闹…… 就在各宗各族与侍卫发生冲突的时候,台子上却发生了变化,翻腾的黑气似乎从擂台表面升了起来,宫无念在那一瞬间握住了重归的手臂,重归的身体发抖,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有一刻功夫,黑气就布满了整个擂台,所有人都禁了声,周围明明静了下来,可他们的耳边却好像响起了凄厉的嘶吼声,那声音实在尖锐刺耳,修为稍微低一些的,甚至身体晃了晃,眼白一翻,直接向后倒去。 黑雾盘旋着,又向一处凝聚,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盘踞着的龙。 它的身躯巨大,龙目空洞,在一片尖锐地嘶吼声中,浑浊的龙鸣声响起,整个空间伴随着龙鸣声剧烈地震荡。 那空洞的龙目偏转,稳稳落在了重归的身上。 敖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重归,你过来。” 敖宵曾在殿上叫过重归的名字,很多人,很多妖记住了他的长相。 离得近的,已经将目光放在了重归身上。 “我叫人去接你,为什么要拒绝,你想跟他们一起死吗?”敖宵的声音从龙嘴中传出,变得既厚重又嘶哑,可这语调却堪称温柔。 沉默片刻,敖宵又喃喃道:“不,你不能死。你是……独一无二的。” 可就在敖宵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擂台之下又响起一道龙吟之声,这声音一出,几乎将黑气中嘶吼的声音震得一散,众人耳边终于清明了一刻,待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却发现擂台之上出现了另外一条龙。 这也是一条黑龙,不过身上却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让人感觉神圣而不可侵犯,金光所在之处,黑气避让,威压隐隐压住黑龙一筹。 敖宵似乎也被这情况震住,他不得不收回对着重归的视线,呼吸起伏越来越重:“你……你是……” 敖风一出,围着擂台的侍卫僵硬的脸似乎动了动,渐渐浮现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敖风没有开口,龙尾一摆,狠狠扑向敖宵,眨眼间两人已经交锋数次,擂台之上两只龙神造成的损害不可估量,台上飞沙走石,黑气和金光互不相容,激烈碰撞,威势一圈一圈荡开,波及擂台之下,台下众人只能往后撤退,刚才还僵硬阻挡他们的卫兵此刻已经愣住,定定看着台上那一道身影。 在敖风将黑龙砸向擂台,狠狠凿出一个深坑,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时,终于有什么将他们早已麻木的精神唤醒。 剧烈的声响淹没了不知从哪里响起的,细微的喃喃声:“殿……殿下?” 擂台之上那道龙影与黑气纠缠在一起,在场所有水族都难以移开目光。 他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那位消失的君王,可当他出现的时候,那些尘封的记忆却在一瞬间浮现在脑海。 当时的东海不是炼狱,当时的他们也不是奴隶。 他们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帮殿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侍卫们清醒过来,能守在这里的都是实力强大的水族,他们前仆后继涌上了那个在他们心中可怕的擂台,即便他们早已经清楚踏上了擂台意味着什么。 “下去!”敖风想要阻止他们,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踏上擂台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异样,这擂台仿佛又吸力,一旦他离擂台稍微远一些,那吸力立刻就会将他往台上压,那黑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好像取之不尽。敖风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龙身发出的声音威严而厚重,响彻除恶岛:“胡玄,带所有人离开这里!” 敖宵狞笑一声:“休想。” 关键时刻,胡玄纵然心中担心敖风,却绝不会感情用事。半空中浮现出一抹巨大的红色狐影,紧接着,所有人族和妖族的身体都在向上浮,朝着来时的方向而去,可是没走出多久,就全部停在了半空中,又开始往回走。 胡玄咬紧牙关将人向外推,可是那股力量和他反着来,将所有人都往擂台的方向吸。 敖宵和敖风缠斗不清,却又发出畅快刺耳的笑意:“没用的,没用的!既然来了此处,那就只有上擂台这一条路!” 胡玄的身体刚恢复不久,托着数万活物和这股力量拉扯,还要保护他们的安危,很快便精疲力竭,除恶岛这样阴冷,豆大的汗珠却不停地从他脸上滑落。 重归此时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极点,好不容易压住的黑气开始不住从他的身体中向外涌,这擂台对于重归的吸力似乎格外强大,宫无念死死将重归按在怀里,都难以控制重归一点一点靠近擂台。 越靠近擂台,宫无念便越清楚地感觉到重归生命的流逝,他的四肢开始泛灰、僵直。 宫无念从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无力,他自己的身体早已枯竭,再也挤不出一丝神力来救他最爱的徒弟。 周围的声音大极了,可是宫无念却只能听见重归越来越弱的呼吸声,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清亮的眸子越来越暗淡。 重归浑身不停颤抖着,浓稠的黑气拼命涌出他的身体,涌向擂台。 宫无念听到重归声音中的茫然和恐惧:“师父……我……我有点儿难受……” 宫无念好像感受到了重归的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拼命想要抓住重归,却阻止不了意识越来越不受控制。 他的手几乎要将重归的肩膀掐断了,他此时的身躯与常人无异,数道黑气穿过了宫无念的身体,他虚弱到几乎变成了近乎半透明的状态。 扑通、扑通—— 一片混乱中,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似乎要盖过除恶岛上所有的声音。 那是一个人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响在每一个人耳畔。 肆虐的黑气、还有擂台恐怖的吸力好像都随着这忽然而至的心跳声一滞。 一股更强盛的金光亮了起来,在场者不禁都朝着那亮光看过去—— ——那是宫无念心脏的位置。 宫无念的身体已经趋近半透明,他的胸腔之中,有一颗疯狂跳动的金色心脏。 那颗心脏正在离开他的身体。 宫无念微微垂着头,他的眼还是睁着的,他的手还紧紧禁锢着重归,可是他的双眸却已经没有一丝神采,他失去了意识。 心脏离开了宫无念的身体,直接涌入重归体内。 就在那一刻,重归身周的黑气狠狠一荡,他身体枯竭之势停止。 随之一同发生的是,宫无念的身体消散,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天啊…… (改了改错别字。 第97章 一场空 来得及看清这一切的,只有在宫无念身边,在心脏进入身体的那一刻睁开眼睛的重归。 “师父!”重归慌忙去拉住宫无念,可最终手中却只有一片虚无。 那心脏的跳动声仍然清晰响彻在除恶岛之上。 扑通、扑通—— 伴随着有规律的声音,整座岛开始一起一伏,方才还肆虐的黑气此刻却像被制住一般,眼下情景已经不在敖宵算计之中,这心跳声让他感到极为不安。 而另一侧,敖风和胡玄同时感到,在这心跳声响起的那一刻,擂台上的巨大吸力骤然一松。 重归的身体肉眼可见发生了变化,身体更显修长,本就清俊的面孔此刻犹自生出一股疏离冷漠之意,与敖风身居高位的尊贵不同,重归让人清晰感觉到,他身上的人性正在抽离。 随之升起的,是滔天的杀虐之意。 熟悉的恐惧感瞬间袭来,叩击在敖宵的脑海,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二百年前那血色地狱一般的情景,那是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噩梦。 重归回来了。 他知道,真正的重归回来了。 他变成如今这副神不神,鬼不鬼的样子,全拜重归所赐! 敖宵浑浊的龙身竟被这杀意压制到溃散,转眼间,他化成了一滩烂肉砸在台上,他掩饰了二百年,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可现在去却全然不在意了。 敖宵本就疯魔,如今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彻底疯了。 他分身走到了重归面前,疯癫狂笑,声音阴冷嘶哑:“重归,你又要入魔了么?” 敖风胡玄眨眼间已经出现在重归身边,胡玄一脚将敖宵踹开:“你胡说什么!” 即便只是分身,敖宵身上也恶臭无比,他的眼底布满了红丝,听到胡玄的话,狠狠瞪向他:“我胡说?”继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知道他是谁?!” 重归静静立在那里,可眼下在场任何人都无法不将目光凝聚在他身上,敖宵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在场者耳畔: “他是无名将啊!” “二百年前仅凭一人屠尽魔族立下重誓,将我肉身斩碎!重归!今日你要将除恶岛变作第二个万魔窟吗!” 一重又一重刺激让人应接不暇,有的人甚至觉得无名将这个名字太过陌生。 也有的人,已经想起了今日仍在万魔窟旧址山壁上,那血淋淋的誓言。 恶极渊直到今天仍是禁忌,没有生灵敢靠近那里,也没有人真的忘了那里。 外界种种,重归全不理会,只是立在那里,可离他最近的胡玄却发现重归的眼眸似乎在放大,黑色占据了整个眼眶,他低声喃喃着什么。 喃喃声越来越大:“还我师父……还我师父!为什么!又把他夺走!!”最后一声出时,重归身形如同鬼魅,他一把揪住敖宵的衣领,飞入半空,将敖宵的分身狠狠砸在了那一摊烂肉上。 重归的眼眶中遍布浓稠的黑色,此刻的他,远比擂台之上的黑气更骇人。 “我,早已告诫世人,远离恶极渊,你偏要去碰!” “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只因你与敖风同族,我毁你肉身留你性命,你却害了我师父!” “敖宵,你该死!” 敖宵连惨叫没来得及出一声,竟被重归生生撕碎了。 他苦心经营二百年,到头来,却抵不过重归一怒。 他苦寻重归的踪迹,他知道恶极渊的秘密,他费尽心机将万族齐聚,他翻遍典籍找到除恶岛与云十洲的关系,他想要登上云十洲,他要永远摆脱重归给他的噩梦。 如今,伴随着这些永远也无法再实现的妄想,敖宵形神俱灭。 无边无际的擂台中央,重归孤立其上,站了许久。 他杀意未减分毫,可又清晰让人看出他无比茫然。 没有人敢同此时的重归交流,只有胡玄和敖风,飞身上了擂台。 胡玄满眼担忧:“重归……你怎么了?” 重归没说话。 心脏进入他身体的一刹那,他丢失的所有记忆已然恢复,他以为恢复记忆就能解答他心中的谜团,可此时他真切感受到的,却是更深的迷茫。 远看重归身上带着无穷的杀意,可走近了却才能看清,那杀意却不是他的,原来竟是无尽的杀孽和业罪。 这样沉的罪孽,怎么却压在重归一人的肩膀上。 “胡玄……”重归眼中黑气不退,可他的神识却是清明的。 他看向胡玄的方向,哑声道:“我修行不够,始终不懂。我万年苦修,身在死间尚且从未向恶……云十洲、妖川、人世间,俱是宝地,为什么却横生出无数叵测恶意,为什么害人无忌。” 重归似乎回到了二百年前,话语苍凉: “神族冷血伪善,妖族心怀鬼胎,魔族蠢蠢欲动。” “当年……满心失望。” “如今走来,仍是失望。” 除恶岛又静了下来。 良久,重归看着胡玄和敖风,眼眶中缓缓流下血泪:“想来……是我与师父无缘。二百年前,我强留师父,今日却终究抵不过天意,师父还是去了。” 偷得今生修善果,为解前世不了因。 终是……一场空。 “唉……”重归缓缓叹了口气,已经精疲力尽,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就撑着膝盖,缓缓坐在了地上。 “没了师父,重归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师父曾说道阻且长,行则终至。我却已经看不清路,也不想再走了。” “师父曾对我有命,不许我寻死。那就留在这里。” 说到这里,重归嘴角扯了扯,哭不哭,笑不笑,“我曾屠尽魔族,犯下杀孽,如今留在除恶岛,也算因果报偿。” 胡玄难受得想哭,他张嘴想要劝重归,可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 重归看到了胡玄难过的样子,他似乎有些触动,微微偏了偏头,眼底满是悲哀: “我只是想做师父的徒弟而已,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他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所以收回了目光。 “……你们走吧。” 第98章 如世镜 敖风和胡玄不动,却已经有人相携着朝来时的方向走。 什么云十洲,什么龙门,他们也不想了,没有什么事儿比离开这个鬼地方更重要。 可是他们还没跑出多远,又有声响了。 地面在颤动,刚开始很细微,不过很快剧烈起来。 怎么看,这儿都是又要出事,此刻也管不得什么人族妖族,有劲儿的搀扶着没劲儿的,能站着的背着站不起来的,朝着巨门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出几步,他们再度发现,身体动不得了。 这次可不是胡玄,不像胡玄的力量那样温和,就像是提着他们的后衣领将人提了起来。 紧接着他们发现,整座除恶岛——斜了。 是肉眼可见的倾斜越来越大。 丞相苍老的双眼一亮,朝着擂台的方向大喊:“是如世镜,是如世镜!它要翻过来了!” 丞相的声音还没说完,重归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慢慢升了起来。缓缓到了擂台正中央,耀眼金光自他体内而出,顷刻间覆盖了整座除恶岛,那一刻,一阵厉风吹过来,拂过重归双眼,竟让他感到熟悉。 重归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周围景色已然大变。 眼前之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 原来,那竟是二百年前吹来的风。 如世镜翻转,二百年前的过往,再也无处躲藏。 这一睁眼看到的,竟先是云十洲。 重归过去住在东隅,也算云十洲之内,可却嫌少走动。 唯有几次,也是师父带着他去的,只有些微薄记忆。 他一向是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的。 上也不着天,下也不着地,脚下只有虚无云雾,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要将人狠狠摔下去。 重归皱着眉往里走,看到了云极大殿。 这是中洲主殿,汇集天下气运,不尽辉煌。 白玉成阶,九百九十九道金边泛着刺目的光,只有高高仰着头,才能看到那宫殿的影子。 重归看着这里,眉皱得更深了。 他转身便像离开,可却在转身的那一刻,看到了一袭熟悉的黑影落在玉台之上。 “师,师父。”重归怔然,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拉住他。可宫无念却错开了他的手,看也没看他,飞上玉阶,朝着主殿而去。 重归跟在他身边走,又去拉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师父的身体,吓得他一下缩了回来。 哦……原来这是过往。 明知只是宫无念的投影,可重归却挪不开目光,直直看着他,跟着宫无念一起踏进了云极大殿。 金玉十三柱合抱不知几许,撑着这巍巍大殿,几丈高的中洲卫身披云甲,手持巨剑,位列左右,在宫无念进殿刹那将目光紧紧黏在了他的身上,那冰冷恶心的眼神让重归下意识心中横生出戾气。 他收敛心神,却听到师父愠怒的声音:“云主,旧神结界松动,恶极渊中怨灵大半逃出,霍乱世间,云十洲为何迟迟不动。” 重归很少听见师父用这样的语气跟谁说话,他霎时间顺着师父的目光,冷冷看向了那高座之上的人。那人的面孔好似被一层金光盖住,似乎是不能冒犯其真容,接着一个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无念,你回来了。” “听闻你带人清剿世间怨灵,你做得很好。” 宫无念没打算听他继续讲下去,冷声道:“恶极渊的封印眼看就要压不住了,我清剿再多又有何用?云主,七位旧神殒落后,镇守恶极渊本是云十洲职责所在。几千年平顺,你莫不是已经将此事忘了?” “大胆!”两列卫兵齐声而出,声音震响整座大殿,荡起一阵阵回声。 云主微微一抬手,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无念,吾知道你多番入世,疾苦喜乐多见,自然生出悲悯。” “不过你仍要知,荣枯有数,此乃天理。如我等已入造化之境,亦不可强行求之。” 听到这话,宫无念的神情却徒然冷了下来:“云主的意思是,不救,不管?” 高座之上似乎传来叹息之声:“是天意,难为。” 宫无念重重冷哼了一声,周身威压瞬间而出,两列中洲卫警惕地想要举起手中巨剑,却动弹不得,浑身颤抖之下,双膝竟被压得狠狠跪在了地上。 云甲与地面玉石相撞,发出铛啷一声响。 就连那所谓的云主,都似乎受到影响,闷咳一声,再开口时,声音中隐隐多了层怒意:“宫无念!” 威压瞬间收回,像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宫无念转身收回目光。一挥袖,厉风横扫,竟砍掉了云极大殿一半的金玉柱。 中洲之主所在之地何等尊贵,可想而知宫无念这一掌中藏着多少愤怒,多少失望。 重归看着师父的背影,听到他一贯温和的声音中尽藏讥讽:“好一个诸神林立的云十洲。” 说完,宫无念头也不回离开了。 宫无念一走,重归怎么肯久留。他冷冷瞪了那云主一眼,转身想要跟着师父一同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动不了了。他狠狠扭了扭,还是一动不动,他着急抬起头,已经看不见师父的身影了。 宫无念走后,大殿之内沉寂下来。 良久,云主开口:“退下。” 说的是左右中洲卫,他们狼狈地起身,握着巨剑退出了大殿。 离高座最近的金玉柱后,竟然缓缓走出一个人。 重归眼睛微微一眯,向那人看去,竟然是云峰。他知道这个人,中洲大监,权力之高,仅次于云主。 云主幽幽开口:“他好大的威风。” 云峰却森然笑了两声:“您也只见他最后这一面了,任他撒撒气又如何。” “嗯。”云主似乎有些疲惫,“还有多久?” “快则顷刻而发,迟则不过一月。” 又是一阵沉默,云主轻笑了一声:“到底是正神。抹了记忆,抽了筋骨,身上盖着几重大印。被远远扔到云十洲一角上,都快跌到凡间去了,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恶极渊。” 他的话语中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感慨,云峰沉默而立,没有回话。 “何必去管?恶极渊乃是天灾,一代一代旧神骨头填了进去,这封印不还是只能勉强压住。只要守好云十洲,管他下面怎么乱,天灾自有天平。” “云峰……你说,宫无念,还有他们,怎么就是不懂呢?” 重归听着,云主话中像是在说师父傻,又像是疑惑。 第99章 巨石 重归离开云极大殿,朝东隅而去。 他想,师父应该会回去。 等他到了那熟悉的地方,竟萌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 重归轻叹一声,跨门而入。 眼前种种,皆是旧景。 重归心生怅然,往里走了几步,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师父,你怎么看着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过有什么事,重归都会陪着你。” 重归循声走去,竟然直接穿过了紧闭的门扉,看到了屋子里的自己,还有师父。 宫无念沉默坐在桌边,脸上却是难得的疲惫,重归看到自己坐在师父一边,拽着他的袖子说得认真。 师父抬眼望他,勾唇笑了笑:“是啊小石头精,没有你师父可怎么办。” 一副哄小孩儿的语气,那个拽着袖子的他却眼睛放光,真以为自己能做什么。 宫无念手一揽,将重归抱在怀里。 站在一旁的重归苦笑了一声,他已经想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那正是清剿世间怨灵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连着几个月不停歇让两人精疲力尽,碰巧他们途径东隅,想要在这里歇一天。重归记得师父那天说有事要去一趟中洲,原来,竟然是去中洲请兵。 可最终却无功而返。 重归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抖,那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恐惧遮盖在他的心头,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他听到师父问:“重归,要是有一天,师父不在你身边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重归看到自己身子一僵,从宫无念怀中缓缓直起身,眼中浮现出不安:“师父……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他看到宫无念的脸上带着抑制过后的疲惫,用那种他熟悉地轻笑声说:“逗你玩儿呢,看把你给吓的。” 重归看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眼中的不安也因为这一句话轻易褪去。 他不禁暗骂一声:傻子。 这样明显,当时的自己却看不出师父的异常。 ……满心以为,只要同师父和胡玄敖风一起,将世间所有的恶灵清剿干净,就可以和师父安生在东隅待着。 等他们清剿完怨灵,地府的阴兵就可以到世间引领亡灵进入轮回,或许时间会很久,但那已经不是他们能管的了。 他们忙了这么久,可能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他可以吃到师父变着花样做的点心,那都是他喜欢吃的,又甜又香;他还要师父教他五花八门的术法,他喜欢看师父专注教他的模样;还有…… 他怎么会没发现呢? 往事利刃一般劈砍重归的脑海,他知道甚至等不到明天,他可笑的美梦很快就会被打破。 重归不想再看下去,他想要逃离这里,却好像有一只手残忍将他摁在原地,无论他怎样挣扎,都非要他重新经历一遍当年的绝望。 “轰隆”一声,巨雷惊响。 宫无念神色微微一变,走到门边,却看到南边天空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像半边天要塌下来一样。 记忆中的自己眼中带着疑惑看向宫无念:“师父……” 可是还没等两人在说什么,敖风传音,冷厉的声音响在两人耳边:“宫无念,重归,恶极渊结界突然松动,有东西要出来。” 两人立刻朝南飞去,越靠近南,天就越暗,浓重的血腥味伴随着一股难言的腐臭之气,浸透了半边天。 世间伤亡已经惨重到不可估量,即便是飞来一路,随便向下一望,满眼都是叠在一起的尸体,新的压着旧的,满街的血水,猩红混杂着暗红,漫天的亡灵,茫然飘荡着。 恶极渊结界突兀松动,本就摇摇欲坠的人间,像是放弃了挣扎,任由死气蔓延。 人间已经不是去处,轮回截断,世间乱象。 宫无念和重归赶到恶极渊时,胡玄和敖风已经满身狼狈。 他们拼尽灵力抵挡不断冒出的黑气,可也只是放缓了他的速度,到底阻挡不了他的去势。 太匆忙了。 有关恶极渊的一切,都来得太匆忙,他们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准备,仓皇应对。 宫无念和重归一同对抗着那肆意涌出的黑气,四位当世强者联手,才将那黑气又压回了恶极渊,可就在这时候,恶极渊的封印却似乎又松动了一点儿,更多的怨灵涌了出来,磅礴的黑气几乎瞬间卷过四人,重归听到师父叫自己,可他却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卷到了恶极渊里。 “好了没。”重归睁开眼睛,听到有人说话。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块儿巨石之后,有人在另一边说话。 重归看了看四周,这是哪? 狰狞的黑气在这幽暗之地肆意翻滚,这里是恶极渊的深处。 重归头痛欲裂……这里怎么会有人说话? 他小心移动,走到了巨石边,无声去看那声音来源处。却看到了两个穿着黑斗篷的影子。 重归认识那斗篷,斗篷上是繁杂的图腾,那是魔族的标志。 “还不行。” “他们已经到了,万一被他们发现,咱们死无全尸。” “咱们是魔,哪来的尸?” “嘿嘿,说的也是。任谁能想到,咱们竟然找到了旧神神骨。这和云十洲上那些凑数的可不一样,是真正的神物啊,就连对魔都大有裨益。” “就是这封印太麻烦,这都换了上万魔族强者来,封印竟然才露出一条缝。” “别抱怨了,这毕竟是旧神留下的东西,能让咱们这么容易解开?” “等咱们将这封印彻底打开,这神骨就是咱们魔族的了。” “那群傻子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是咱们打开的封印。” “听说那个宫无念还带人清剿怨灵,我看没必要,生灵涂炭有什么不好,最好人族都死绝了,反正他们也没什么用。到时候空出来的地方就是咱们的,也不用挤在万魔窟里。” 那一瞬间,重归极怒之下,浑身冰凉。 他刹那间出现在了两个说话的魔族面前,手中圣火顷刻将两人焚烧殆尽,甚至惨叫都没来得及出一声。 他转身,眼中透出绝望之色,结界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就是这样一条发丝粗细的缝隙放出来的怨灵,已经让人世间不堪重负。 重归慌忙拿自己的灵力去填补,却终究无济于事。 “师父,师父?”他想要将自己这里的情况告诉师父,却发现他根本离不开这巨石周围,走远几步,就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扯回来,他想传音给师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重归惊觉自己和这巨石似乎存在一种莫名的感应,就好像他们本为一体,当他将手贴在这巨石石壁之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似乎要和巨石融为一体。 重归一惊,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可是那手碰到巨石的一瞬间,他脑中却多了许多的东西。 那是远在和师父相识之前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投喂…… 第100章 重归 很慢长,也乏味。 他从很高的地方跌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接着就是万年不动、不言,他落在了恶极渊最深处,那些恶灵,像是伴随他而来。 永无止境的谩骂、咒怨、哀嚎声,在漫长的时间中,像一阵吹不散的风,长久环绕在他身边。 恶极渊是绝境,死间,不容许一点生机,不容许一点光亮。有一天,一个生人竟走到了磐石前。 重归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面容,只依稀记得一抹熟悉的黑影,走近前来的时候,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了些对于重归来说如同跗骨之蛆一样的怨灵浊气。 也是那个人出现的一瞬间,一抹灵光落进了在恶极渊深处,孤独忍受了万年光阴的磐石之中。 “守在这里,很辛苦吧。”那个人对他说。 重归识海一震,恍然清明。 那是一切伊始,是初代旧神。 他拂开无尽黑暗,第一次将光带入恶极渊。 重归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在石前许诺:“我会再来。” 那个人走了。重归又陷入一片黑暗中,那一抹灵光似乎也渐渐暗淡,他的神识又陷入混沌中,耳边又只剩下那些庞杂的恶音。 恶极渊不允许生机存在,却好像是恶灵的滋养之地,重归隐隐有感觉,恶灵好像越来越多,力量也越来越强,他觉得自己就要拘不住他们了。 他未生出灵胎,磐石而已,镇压恶极渊万年,不能动,不能说,只能听之,任之。 可就在一切都要失去控制的时候,重归却感觉到恶极渊狠狠一震,肆虐几万年的恶灵在那一瞬间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一道金光将恶极渊贯穿,缓缓落在了重归的石身上。 重归看到有人走了过来,周身带着温和、强大的力量,让他早已被恶极渊伤到麻木的石身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是强大的生机注入重归的石身内,恶极渊第一次被神光笼罩。 那原本即将失控的怨灵,被强行压制,静寂下来。 那个说会再来的人果真来了,温和对他说了些什么,就化去神骨,环在了重归身边。 接着是第二个。 第三个。 …… 第七个。 第八个。 每隔万年,就有一位旧神到来,每个人来的时候,都会将生机注入磐石。 又化去神骨,留在他的身边。 最后一个人身影消弭的时候,重归生出灵胎。 恶极渊底的恶灵要将他撕碎,八位旧神神骨却在那一瞬震鸣,像是在警示一般,将恶灵压制,送重归离开恶极渊。 于重归而言,这是新生,是从头开始,过往一切都会抹去。 在一切归元之前,他想起了第一个人最后对他说的话: “九是轮回之数,九神汇聚,则怨灵可尽除。” “我原非旧神,只是天地一念。如今七位旧神,九缺二位,我一念可补一位,却仍缺了一位。” “须待九万年,方可再生一神。” “我为你取名重归,九万年之后,你将他带回恶极渊。” 后来他睁开眼,看到了师父。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一个特殊的数字,特殊的章节(认真。 第101章 不忘 重归浑身一震,从那段久远的记忆中抽出身来,这才发现自己还站在磐石之前。 在神识清醒之后,重归便想起,此时离九万年之约,还有二百年的时间。 恶极渊不该……在这个时候撑不住的。 他再度看向结界上那条裂缝。 定然是因为魔族的缘故,令恶极渊结界提前松动。 神位不出,并非赴约之日。 重归心底一片冰凉。 他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先找到师父。 重归心一横,狠狠一跺地面,腾身而起,终于远离开那磐石一些,盘旋的黑雾像是发现了猎物,怒哮着涌来,重归双手结印,结界护身朝上飞去。 恶极渊不知有多深,直到他疲惫不堪,结界难以为继,抬眼仍是一片黑茫茫。就在重归感觉自己要重新坠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眼前似乎闪过了一道金光。 重归感应到力量一遍,飞驰而去,在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他的手被抓住了。 他被从数不尽的恶灵之中强行扯出,早已满身的伤痕。 “重归!” 重归使劲儿睁开眼睛,看到了宫无念。 “师父……” 重归的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看到周围,没有看到敖风和胡玄:“师父……他们两个呢?” “他们去保护人族。如今怨灵已经失去控制,轮回道被亡灵踏毁,已然封锁,人族就要灭了。”宫无念用神力抚平重归身上的伤口。 重归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已经来不及在意自己,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全部告诉了宫无念。 宫无念动作停住,他郑重神色听着重归说完。 “也就是说……现在要将结界上的裂缝封住,只要等到二百年后第九神出世,恶极渊之难可解。” 重归似乎从师父的眼中看懂了什么,他一把攥住了宫无念的手臂,从没有那么用力过:“师父……” 宫无念轻叹了口气:“重归。” 重归眼眶通红,泪光隐现,他紧抿着嘴,直直看着宫无念。 “云十洲眼下能补上这封印的,唯我一人了。” 恶极渊的怨灵还在疯狂涌出,像是久困牢笼的野兽终于挣脱桎梏,咆哮着、肆无忌惮闯入天地之间。 重归和宫无念就在恶极渊一旁,周围混乱不堪,重归却觉得耳畔一片静寂。 他想起和宫无念初见,想起宫无念让他叫师父,想起宫无念细心教导他,还想起宫无念永远温和又不正经的言行,他的眉眼,他温暖的怀抱…… 此刻他就在自己眼前,他却觉得两人已经隔了整个人间那么远。 宫无念轻柔地将重归揽入怀中。 重归一下绷不住,紧紧拽住宫无念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哀求似的哭声,眼泪掉了下去。 “不行……不行,师父……还有别的办法,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听到师父轻叹了一声。 “哪里,还有别的办法?” 师父的怀抱就像从前一样温暖,可是他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叫重归觉得残忍无比。 “重归,我将封印补全之后,你助敖风和胡玄清剿世间恶灵。人族不能灭……在轮回道补全之前,你要护住他们。” “云主冷血,心思难测,你的身份特殊,我走之后,难保他不会注意到你,师父会给你下一道禁术,这样大量亡灵进入轮回之时,你趁乱混进去,隐入人间。” “师父知道,二百年之后,你一定会将第九神带回这里。” 重归眼泪已经将宫无念的衣领浸湿,他摇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能……” “重归。”宫无念第一次用那样重的语气叫他,重归身体一僵,宫无念却已经缓缓松开了怀抱。 重归紧紧抓着宫无念的衣袖不放。 宫无念不说话,重归不肯抬头去看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被他拽着的衣袖。 他的嗓子干涩,张了张口,几次试图出声,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皱着眉,抹了一把泪,好难才说出声音来。 “师父,重归……爱慕你。” 宫无念垂眸看着他,笑得那样温柔。 “师父也是。” 那不知道是哪一次两人在人间游历,重归总是愁眉不展,还老是偷偷看宫无念,宫无念怎么会看不见,他招招手让重归过来,问他到底怎么了。 重归看着没精打采的,拽着宫无念的衣袖,讷讷地小声问:“师父,我是不是病了?” 宫无念听得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让重归坐好,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一点问题,这才又坐回他身边:“没有啊,小石头精,你告诉师父哪不舒服?” 重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垂了下去:“我真的病了师父。我若没病,怎么一看你……心就扑通扑通的跳。” 当时之景犹在眼前,却没想到欢愉总来得这么短暂。 或许是记忆太过美好,即便宫无念知道自己的结局,也没有觉得那么不甘。 有些事,总有人得去做。 只是……苦了重归。 宫无念看着满脸泪痕,从没像有哪一次像此刻哭得这样狼狈的重归,下了决心。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缓缓聚起神力。 他最后唯一能为重归做的,就是让重归永远忘了他。 可谁想一向木讷的小徒弟竟然一瞬间看透了他的意图,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师父……” 重归眼角的泪滑得更多了,他哭得好安静,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肯出。 他摇头,终于哀求着说出口:“我不想忘……我不能忘!” 宫无念感到脸上微凉,他抬手轻轻一抹,竟然是流泪了。 宫无念长叹一声。 他将重归扶起,声音中带着难说清的情绪:“忘了有什么不好。” 在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一道金光悄无声息涌入重归体内,宫无念眼底晦暗难明。 ——忙来忙去一场空,一生在这世间无所留。 宫无念想起这句话,苦笑一声。 倒真让那术士说准了,宫无念看着眼前自己这唯一的情缘。 当真是……害人害己啊。 宫无念不愿让重归忘记自己,可他更舍不得重归难过,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他一个人,可怎么熬? 也罢,那就正正经经做他师父,让小石头精忘了自己动过情,爱过人。 也算是,不忘。 作者有话说: 再来一更! 老宫想起来没,是你自己抹了重归的情。 (两个小可怜,等妈妈疼你们。 第102章 真好 重归心中所有关于他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淡去,一点一点消弭。 那些暧昧的痕迹会一点点被磨平,重归无知无觉间,就会忘了这一段情缘。 如此无情的神术,却取,相思二字为名。 “石头精,答应师父,一切过去之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四处去看看,带着师父那份一起。” 宫无念松开了手。 那一刹那,他浑身迸发出刺目的金光,宫无念以秘术榨出他体内所有神力,炼化心神。神族之心何等珍贵,炼化它,意味着几乎可以多得到一倍的神力,也意味着……宫无念将从此消散在世间。 可唯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将那道缝隙补住。 “不,不!”重归吼叫着,宫无念的双目却缓缓闭上。 重归手足无措,“师父,师父……” 宫无念的心脏缓缓地,被神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个虚无的空洞。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消散。 重归看着那个空洞,仓皇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猛然一手成爪,朝向自己胸口。 “咳。”重归吐出一口血,心口处血肉模糊,他像毫无知觉。 ——他将心剖了出来,救命稻草一样捧入宫无念心口的空洞之中。 重归仓皇中眼中出现一抹亮,他看到自己的心脏在进入宫无念身体之后,那空洞被填满,似乎给宫无念的体内注入了一丝生机,他的身体也不再消散。 与此同时,疯狂涌出的怨灵止住。 宫无念的神力将结界补全。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可宫无念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双目微合,像是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重归眼中的亮光一点一点消失,只剩下深重的疑惑。 恐惧一点一点占据了他的眼底,恶极渊为什么这么静? 重归害怕这可怖的安静。 他颤抖着,轻轻抱住了宫无念。 “……师父,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求你……别丢下我。” 重归想听到回声。 可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重归怎么肯相信? 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师父,前一天还将他抱在怀里的师父,突然,就永远不见了。 重归静静依靠着宫无念,也让宫无念依靠着他。 时间像是停滞了,重归不再哭,眼中只剩下空洞茫然。 也许就永远等在这里,等到师父醒过来,也挺好的。重归如是想着。 可是不能,他还有事情要做来着。 重归的思绪变得很迟缓。 他还有事要做……他还要做什么呢? 他抱着宫无念,想了很久。 对了……敖风和胡玄还在等他啊。 师父让他一定要找到的第九神,也没有找到。 他还不能停。 重归轻柔将宫无念扶了起来,他声音已经嘶哑到听不清楚:“师父,你等等我啊,等我做好这一切,我就一直陪着你。” 他将宫无念抱起,飞身离开了恶极渊。 东隅在云十洲,他断不能带着师父回去,只有到人间。 去烂柯山。 师父在那里开了宗门,收留人间修者,那山外有师父设下的结界,此刻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重归抱着宫无念直接飞到了烂柯山后山处的山洞之中,妥善将宫无念安置在了石床之上。 师父像是睡着了。 重归最后看了一眼宫无念,缓缓俯下身,碰了碰宫无念的嘴唇。 他狠心转身离开,在后山顶上,宫无念将整个后山以结界封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烂柯山大弟子莫听禅感应到有人闯入后山,前来查看,却看到了浑身狼狈,心口处还有狰狞伤口的重归。他惊了一惊,快步走了过来:“重归,你怎么了?” 他要给重归修补伤口,手腕却被重归一把抓住。 莫听禅抬头的一瞬间,对上了重归漆黑的眸子,那眸中似乎带着异样的力量,莫听禅感觉自己的意识恍惚了一瞬。 “师父刚才走入了后山,他要闭关。你要守好这结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记住了吗?” 莫听禅茫然点了点头:“知道。” 下一刻,重归飞身离开,在空中时他垂眸向下看,挥手一扫,一阵雾气慢慢将烂柯山藏了起来。 在他重新回到师父身边之前,他不允许任何危险靠近烂柯山。 不再有新的怨灵流落世间,清剿恶灵并非难事。 只不过凭他和敖风胡玄三人清剿完,人族就已经灭了。 宫无念不在,重归已经全无顾忌,他用了另一种方法。 重归寻了一座极高的山峰,盘腿坐于山巅之上,他的真身可镇压恶灵,如今化灵生出肉身,他的身体更是这世间最坚固、也是唯一能囚住怨灵的囚笼。 他双手结印,两手空隙之间形成巨大的吸力,世间怨灵奔涌而来。 他要以身体为笼,将游荡在世间的怨灵尽数囚禁,慢慢消磨。 想要挣脱的恶灵却逃不脱重归两掌之间的力量,挣扎着、哀嚎着、不甘着被吸进了重归的身体,在重归的皮肉之下,脏器之间带着仇恨一样肆意冲撞。 重归咳出的黑血淌了一地,可他感觉不到痛。 最后一缕怨灵涌入他体内的时候,重归双手一转,完成了封印。 人间彻底安静下来了。 重归垂眸向山下望,只有满眼的死气。 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还没有完,万千亡灵停泊世间,他得……去帮敖风和胡玄。 重归想要向山下去,却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他昏了过去。 意识恍惚间,重归听到了琴声。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到了他的耳边,好熟悉。 重归的眼皮很沉,一搭一搭的,朦朦胧胧间他看到了东隅。 重归疲惫的脸上勾出一个浅笑。 他好像看到一个黑影正坐在院中树下抚琴,琴声清扬,悦耳极了。他就在师父旁边,盘腿坐着,好奇地看着那琴,又去看师父。 宫无念停下来,垂眸看他:“想学吗?” “想。” 宫无念笑得轻柔:“师父的琴只教给心爱之人。” 重归抬眼,微微偏着头,目光清澈:“那就是我啊。” 真好。 作者有话说: 我保证,后面甜甜的。 第103章 悲天悯人 纵然怨灵尽除,然而人间的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 敖风与胡玄与地府倾巢出动的阴兵于人间相遇,一问之下才知等待他们的是更大的麻烦。 生灵身处于大道轮回,自有其流转规律,如今却被恶极渊而出的怨灵打乱。 这漫天的恶灵在生死薄上未到亡处,未至亡时,不该死,也不能死,却横冲直撞踏过轮回,使得轮回道破碎,摇摇欲坠,已经无法承载亡灵转生。 至少需要百年的时光才能修复,而这期间,是绝对无法再将全部停滞在世间的亡灵送入轮回了。 云十洲、妖川、人间各有生机万千,此刻人间的生机却正在大量流失,若等到百年后再将这些亡灵送入轮回,那时候人间早就覆灭了。 焦灼之时,胡玄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将这些亡灵复活。 敖风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的意图,第一个反对道:“不可。” 胡玄偏头去看他,却只见敖风满脸冷凝,他微微叹了口气:“为何不可,你不是早已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胡玄的身份除了敖风,从未对旁人提起过。 他以狐族之形现身妖川,却无父无母,被当作野狐,受尽同族欺凌。胡玄浑不在意,终日游荡无所事事,直到一日到了东海,偶遇敖风,见之心喜,就非要跟去东宫。 彼时的敖风要远比现在冷漠得多,龙王做了许多年,不会笑,不会喜,薄情得很。所以他不喜胡玄吵闹,不喜他站坐失仪,不喜他胡搅蛮缠,更不喜他时时撩拨却又事事不过心。可终日身处寒潭冷海之人,又该怎么拒绝热烈?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将胡玄放在心上许多年了。 有一日,胡玄颇为正式地走入了正殿,将敖风案桌上所有的卷宗挪到了一旁,盘腿坐在桌上,面对面看着敖风。 敖风问他怎么了? 胡玄说,要告诉他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胡玄说,他可能某一天会死。 那一瞬间,敖风觉得自己的心咯噔了一声。他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语气有些不好叫胡玄不许胡说。 可是胡玄拽着他的袖子摇,说是真的。 犹豫了犹豫,又说,说死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他会消失,到时候敖风就再也找不着他了。 胡玄的神情难得那样郑重,以至于敖风很难相信他说的不是真的。 胡玄说,世间终有大祸一场,他顺应天命,应兆而生。 他为破劫而来。 彼时恶极渊的怨灵刚出了祸扰世间的苗头。 胡玄说他有感应,离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敖风当时心里突兀地空了一下。 自那之后,敖风将东宫*给了丞相,带着胡玄入世清剿恶灵。 自那之后,每每深夜,敖风都难以合眼,总是看着胡玄,一看就是一夜。 他不明白,这么鲜活的人,怎么会消失呢? 他守在胡玄身边寸步不离,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敖风就是不肯同意,他想要找到别的办法,可是看着这死气沉沉的人间,他们已经别无他法。 胡玄要走的那一天,将敖风抱了抱,他贴着敖风僵硬的颈,眼底有悔:“当初不懂事。早知如此,便不该去招惹你,徒留下遗憾。” 可是敖风没说话,胡玄要抬头去看他的时候,敖风却一掌神力打入胡玄体内。 胡玄身体一软,整个跌进了敖风的怀里,他眼中有疑惑:“敖风,你要做什么啊?” 两人一为龙神,一为应兆者,实力只在伯仲之间,敖风没办法令胡玄失去意识,只能暂时控制他的身体。 敖风说:“你能做的,我也能。” 他小心扶胡玄坐下,不给他调息过来的时间,微微吸了一口气,周身神力疯狂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奔向奔向世间,枯萎的草木见了绿,倒塌的房屋也重新盖起,血水倒流,亡灵归体。 敖风没有丝毫留手,却仍怕不及,分出一只手向东方一抬,借来东海一半的运数,一同送往人间。 他不知道天命的力量有多大,仍怕自己的力量不够,已经传令东海,其余所有龙神前往地府,托起轮回道,直到其修复为止。 而他呢?他是龙族当世最强者,他的力量也可让世间重回生机,大不了神力尽失,大不了不当什么神了,这些都远不及胡玄重要。 可到底,他还是简单了。 当最后一丝神力从敖风体内而出的时候,敖风身形一晃,他微微呼出一口气,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胡玄挣了挣,身体终于能动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扶住了敖风。 “怎么连你,也有犯傻的时候?” 敖风不解,胡玄问他:“你可知,你将这么多已经死去了的人复活过来,他们当如何生活?你可知这噩梦般的几年会一直横亘在他们心间,只要恶极渊这场记忆未消,他对人间的影响就远远没有终止。” “之所以会出现应兆者,就是我要做的,是并非神力可以解决的事情。” “我要将这一段时间抹去。” 敖风瞳孔微微张大,看向胡玄。 到了这种时候,胡玄却仍笑得出,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弧线:“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敖风并不回应他,胡玄嘴角的笑意方才慢慢收敛起来,他转身看向茫茫天地,轻声说:“天道对应兆者唯一的仁慈,大约就是我可以选择怎样应兆。” 胡玄偏头看向敖风:“我早已经想好了。” 他轻轻一挥手,一滴水珠落在了敖风的额头上。 敖风的心一下空无起来。 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胡玄在离开,他却没办法挽留。深深的无力感让他一向挺拔的身影,都疲惫下来。 殊不知远在云十洲的中洲主殿上,正有两人静静盯着一面巨大的水镜。 正是云主和云峰,两人端坐在云极大殿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沉默许久的云主才缓缓开口:“云峰,你说我们这样做,对么?” “我夺了宫无念的神骨,才坐上了这云主之位,你抹了宫无念的记忆,他也已经献祭,为什么我却心中难安?” 云峰却轻笑一声:“云主不必不安,宫无念已经形神俱散,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你。更不必觉得不忍——” 他理所当然道: “重归是上古之石,镇压怨灵本是他职责所在。” “宫无念是九神降世,纵然神骨抽离,他也应与其余旧神一同献祭恶极渊。” “龙王敖风说到底出身妖族,若能散去神力护佑苍生,也算他积了功德。” “应兆者胡玄,他为化劫而来,此乃天命授受,应他的命,本就是他的命!” “您说,此次天劫,哪有旁人半分事,不就该他们四个来解?” 云主看着云峰,最终,轻声道:“你说的有理。” 人间下起细密的雨。 一场雨,这就是胡玄应兆的选择。 随着他应兆,身体极度虚弱下来,只能靠在敖风的怀里。 “总是你布雨施雷,这次,也换我来做做。”胡玄的声音有些弱了,他看着那雨丝良久,轻声说:“……这雨真美。” 他问:“你每次布雨,可曾为雨起个名?” “不曾。”敖风声音发哽。 他哭了。 胡玄缓缓抬起手,蹭了蹭他的眼角:“你这个……没情趣的家伙。” 他说:“我来取一个吧。” “这雨便名作……” 胡玄想了很久,他的身体在一点一点消散。 他的眼角也滑下泪,像连在一起的雨珠,不停地流。可嘴角却慢慢弯起,细长眉眼勾画出一个温和的弧度。 “悲天悯人。” 聚散有时,圆缺无常。 自此而始,是二百年别离。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久等。 第104章 因果报偿 雨停时,人们睁开了眼。 如世镜镜面洁净无瑕,生死、离合,全都不见。只有那个坐在中央,茫然的人。 重归。 重归,重归。 谁重归?何时归? 二百年前未到赴约之日,宫无念已为平息怨灵献祭恶极渊。 如今,又将重归的心还回。 当真是……一无所留。 该去哪里寻他? 重归不知道了。 除恶岛受到如世镜反转的影响,开始微微震动,镇压在除恶岛深处,寂静上千年的罪龙竟也躁动起来。 胡玄绝不可能把重归一人丢在这里,强行将他拖起,“走!不能待在这,咱们出去再说。” 除恶岛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拉扯间,除恶岛上空突然大亮。除恶岛在东海最深处,此刻却像是上方的海水被全部挤开。刺目的阳光竟落进了这自存在起,就一直处于幽暗中的罪恶之地。 所有人不禁都循着光望去,却只见天际云端仿若裂开一条缝一般,一阵一阵金光荡开,隐隐地,好像依稀能看到宫殿轮廓。 有人迟疑道:“云……云十洲?” 紧接着很快有人肯定:“是云十洲!” 很快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是云梯。 若是放在往常,人们早就挤破了头也要爬上去。可……刚从那如世镜中出来,看到种种过往,很难说清人们现在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云梯直上,仙桂遥遥。 人族、妖族面面相觑,却没有谁敢先迈出一步。 没有人往上走,却有人往下走了。 云梯尽处,闪过一抹黑影。重归浑浑噩噩,但胡玄却眼尖得很,忙扶着重归的肩膀摇:“重归,你快看那是谁!” 重归抬头,朦胧只看见一抹黑影飞了下来,直直朝他而来。 他的眼睛渐渐睁大,已经干涸的眼眶再度湿润起来。 来者带起一阵风,携着暗香,下一刻,重归僵硬冰冷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之中。 重归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衣袍,力气之大,将衣料也攥得变了形。 他顿了顿,像是仍觉得不可置信,害怕这只是一抹幻影,只得小心翼翼:“师父……是你吗?” 宫无念收紧了怀抱。 仍觉得不够,又头微微偏转,亲了亲这可怜的小石头精绷紧的侧颈。 只是这一下,就让重归的手缓缓松开,绷紧的身体也松懈了下来,将全身的力量都依在了宫无念身上。 重归终于哽咽出了声。 起初只是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惹人心疼。不知怎么就憋不住了,哭声渐大。 最终,四周静极了,只剩下重归嚎啕大哭的声音。 他哭得好伤心。 是真的吗,上天真的把师父还给他吗? 宫无念轻抚重归后背,任他哭,又心疼他哭。 “是师父不好。师父答应你,以后再也不离开你身边,好不好?” 他一遍一遍安慰,终于让重归慢慢平静了下来。 重归抽噎着,将脸藏在宫无念的怀里,不肯抬头。宫无念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抬起头。 胡玄看他回来,自然欢喜。不过他又发现宫无念身上发生了细微变化,不再像他们再遇之后,总是看着病怏怏的,反而神光内敛,深不可测到以他如今的修为也难窥一二。 “宫无念,你这是?” 宫无念看了那云梯一眼,轻笑:“没什么,去把我的东西拿回来了而已。” 胡玄和敖风已经从如世镜中走了一遭,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云主身上的神骨。 胡玄松了口气:“你能回来就好,不然,我都不知道重归以后该怎么办。” 宫无念看向怀中的人,轻轻抚了抚重归的头:“这是我最心疼的徒弟,二百年前已经害他受了苦,我怎么忍心再让他难过。” 他抬头向四周扫了一眼,迎上众人看过来的目光。 这一眼平平淡淡,却仿佛令人无法直视。 如今时间一到,宫无念神骨归体,正是第九神。 看到重归的身体越来越灰败时候,他只是冥冥中好像知道自己将心掏出来,就能救活他,于是他就那样做了。 原本,他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重归了。 可是就在宫无念的身体消散之时,他却感觉到周围场景一变,他站在恶极渊的边缘,消散的身体竟渐渐复原,一道金光涌入他的体内。 在那一瞬间,宫无念想起他是谁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重归,不是在恶极渊的边缘,而是在恶极渊深处。 那时的重归还没有化形。 他孤独、缄默地守护着这片死地。 那是,宫无念是天地化成的一念。他比神、魔、人、妖都要更靠近天地。 最初时,他已经感应到,重归的本体与那些随之而来的怨灵,皆是化外之物。 磐石落于深渊,恶灵受其牵制,从此,那里成了恶极渊。 第一次,七位旧神联手,将恶极渊的恶灵铲灭大半,却发现其依旧难以消除。 宫无念推演数日,算出了唯一的解决办法——借轮回之力将其驱逐回九天之外。 他想起这轮回之法由他定下,最终,也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他一缕念要再经九万年世间哀乐疾苦,方才能再出一神。于是他将大半的念留在了恶极渊封印恶灵,只剩下一缕念去往人间。 世间无常,宫无念仍担心出什么差池,他看出这自天陨落的磐石是这世间最坚固不移之物,磐石生出灵念,向其许愿,事无不成。 于是他为磐石中生出的灵念取名重归,与他定下万年之约。 而他,先修神骨,再入神念,届时可成真神。 …… 又想起在他修成神骨的那一日,极度虚弱之下被人趁虚而入,拔出神骨,抹去记忆,扔在了云十洲一角,东隅,成了个普通神仙。 二百年前为弥补恶极渊献祭,于是身死。 重归剖了心来救他,他的心是这世间最坚固的牢笼,将宫无念魂魄锁在体内,温养了二百年。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若没有这二百年,时机不对便是前功尽弃。 好在,有重归。 为救重归,他将心归还,于是神灭。 正是九万年期。 才有了此刻。 不破不立,不灭不生。 所谓成神,成真神,又岂有人们所想的那样简单。 宫无念上到云十洲,将神骨夺回,便立刻赶回了重归身边,却终究还是让重归难过了。 “诸位,不是一直想去到云十洲吗?如今路已通,想去的,就去看看吧。” 起先,人们依旧迟疑。 可是到底盼了念了几千年,即便见到了如世镜中那般景,仍押不过对云十洲的渴望。 有人迈出了一步,立刻有人跟上。 紧接着,乌泱泱的人族和妖族踏上了云梯。 修为高的,凭借法力很快就超越了众人,先一步踏上云十洲。占满除恶岛的人族和妖族,也没多久就都上去了。除恶岛一下空荡起来。 只有零星几个人和妖,清醒的,或是终于清醒过来的,没踏上去。 其中就有申岚和玄英。 申岚蹉跎许久,终于还是拉着玄英走到了重归身边。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重归依旧埋着头没抬起来,宫无念却看着两人轻笑出声:“小小年纪,这么苦大仇深的模样干什么?” “师祖……”申岚讷讷道。 知道了宫无念的身份,申岚还是习惯叫他师尊,否则,他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了。 眼前的人原本是他的师尊,他怀中的人原本是他最好的朋友。 可是突然就不一样了。 哪料到宫无念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对他说了一句:“我依旧是宫无念,他也还是重归。” 听到这话,申岚顿了顿,紧接着眼睛亮了起来,看向他。 宫无念一笑:“不上去看看吗?年轻人好奇心重一些才好,就当去看个热闹。” 那么多人苦苦追寻的云十洲在宫无念的眼里,也只是看个热闹。 申岚点了点头,正正经经向宫无念行了弟子礼,玄英站在一旁看着,他不是烂柯山的弟子,只好躬下身,以表敬意。 最后两人也走上去了。 胡玄仰头看着他们,偏头问宫无念:“这么让他们上去行吗,上面那群冷血东西不会做什么吧?” 宫无念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放心。因果报偿,云十洲也逃不过这四个字。” 申岚和玄英踏上最后一阶时,却发现眼前之景与他们所想大为不同。 申岚立刻明白了宫无念让人族和妖族都上来看看的意义。 云十洲是遭了报应的。 申岚入眼,只看到血淋淋的。 原来那令世间趋之若鹜的云十洲。 原来那遥不可及的云十洲,原来那诸神林立的云十洲,也不过是……血淋淋的。 若非重归几万年苦守恶极渊,若非七位旧神与宫无念以真神之驱镇压怨灵,若非龙王敖风耗尽神力护佑苍生,若非应兆者胡玄抹去时间。 ……这天地间本该到处是血淋淋的。 哪里又有什么不同? 申岚看着站在这云十洲之上,眼中带着同样迷茫神色的人族和妖族,不知作何神情。 笑他们可悲,也悲他们可笑。 作者有话说: 重归别难过,师父回来了! 第105章 看到 宫无念垂眸看埋头在他怀里的人。 “重归,要不要跟师父回东隅看看?” 石头精微微动了动。 宫无念一笑,带着重归朝东海之外而去。 胡玄在除恶岛下面喊他:“诶,就扔下这一摊子走了啊?他们怎么办?” “敖风的地盘,让他自己管。”宫无念遥遥一句,已经见不着人影了。 重归被宫无念带着飞行空中,周围不见了人,这才终于肯露出半张脸。他两只眼还是通红通红的,像是怕宫无念再丢了,搂着他不肯松手。 两人落在东隅的时候,看到那熟悉的府邸。 已经过了二百年,重归竟觉得自己从未走远过这里。 …… 宫无念看着重归呆呆的样子,握住了他的手:“不进去吗?” “哦。” 两人一同走了进去。 东隅的一切都是重归印象中的样子,他在这一刻突兀想起尚在烂柯山时,追心之术中他所见场景。 ……这里是他一直挂念的地方。 好在东隅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破败,一切都像他离开的那日一样。 重归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够。也不像刚才那样蔫蔫的,眼中多了一抹神采。宫无念由着重归牵着,像是巡查自己的领地一般,将东隅里里外外全部转了一遍。 最后,停在了那颗比之二百年前,更显葱郁的古树前。 重归许久没有动。 宫无念去看重归,却见他又在一声不吭流眼泪。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石头精,竟害他有了这么多难过的事。宫无念轻叹一声抬手擦擦重归的眼角,柔声:“回来不好吗,怎么哭了?” 重归抹了抹眼角,哽咽着抬头看他,又是哭又是笑的:“我就是……太高兴了,师父。” 他当时没想过还有这一天的。 宫无念缓缓将他搂在怀里:“放心,以后师父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好。” 片刻后,重归又闷声叫他。 “师父。” “怎么了?” “我想听你弹琴。” “好啊。石头精想听什么了?” “什么都好。” 寂静无声二百年的东隅,终于响起旧时的琴声。 伴随着这琴声的,还有受感召来的生机,古树枝叶愈加繁茂,花也开了。 重归坐在宫无念一旁,垂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抚在琴上,心底像是满足地喟叹一声,像是了却了一桩长久的心愿。 他的心彻底安逸了下来,任由那轻柔的乐声萦绕在他身畔,眼皮开始一沉一沉地往下坠。 也不知过了多久,琴声一停。 宫无念的手不动了,重归的头靠在了宫无念肩上。 重归累了这么久,终于顶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宫无念衣袖一扫,将琴收起。又轻轻抱起重归,缓步走进了屋内。 他将重归放在床上,才撩起衣袍,坐在了重归一边,静静看着重归的睡颜。 即便是睡梦中,重归都拽着宫无念的衣袖不肯松手。 宫无念一扬手,一阵风将屋门无声带上。 他将自己的袖子小心抽了出来,侧身躺在外侧,将重归轻轻搂在怀里。 小石头精像是梦里有感应似的,动了动,脸又往他的怀里埋。 宫无念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在他从云梯而下时,如世镜中的光晃过他的眼睛,他也在那如世镜中看到了些过去的事情。 是在他离开之后。 他看到重归将世间恶灵毫无顾忌地吸纳入自己的身体。 看到胡玄抹去的那段时间对重归的记忆产生影响,他忘了把宫无念的躯壳藏在了烂柯山。在烂柯山的山前转啊转,满脸疑惑,像是知道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却始终想不起是什么。 看到重归失魂落魄回到了东隅,沉默坐在那古树下,固执地坐着,好像只要他坐得够久,就能等到他要等到的人。 看到自己留在重归体内的术法开始发挥作用,重归惊恐地发觉正在忘记对自己的情,看他失控地游荡在只剩下他一人的东隅,一遍一遍叫宫无念,却始终听不到回声。 看到……他在身上刻字。 每刻一遍,要流好多的血,可是重归的身体并非凡人,伤口总会愈合。他便刻得更深,更狠,刻刀划下去,伤口深可见骨,重归浑然不觉。 他在魔障中苦苦挣扎,只剩下这一件事要做。 他坐在古树前,一刻,便是几天几夜。 怨灵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摧残吞噬他的经脉、筋骨,那是怎么样的痛?他都不在意。 直到刻了满身。 那是他的痴心不改,还有再也没有机会诉诸于口的爱恋。 直到一日,重归感应到恶极渊有变。 那一瞬间,他的手一抖,刻刀掉在了地上。 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眼中涌出希望,他踉踉跄跄飞奔向恶极渊。 可等他到了那里,看到的却是魔族再一次盯上恶极渊。明明那段时间已经被抹去,可近墨者黑,受恶极渊中怨灵感应,魔族再一次找到了那里。 绝望中生出的希望被狠狠粉碎,又有体内万千怨灵影响。 重归疯了。 他将去恶极渊探查的所有魔族都杀尽。然后带着浑身的血,直奔万魔窟。 他越看魔族,越心生厌恶,一刀,一刀,杀,杀,杀到最后,所有魔族都死了,只剩下缩在王座上的魔王。 ——那自到了宫无念身边,被他小心庇护,杀生也不曾有过几回的小石头精,竟将整整一族屠灭。 魔王恐惧着吼他:“你这嗜杀之人,你可知有多少无辜魔族死在你刀下。” “哪里?我为什么看不到。” 他浑身是血,带着决然的杀意,眼中却是一片空茫。 挥下最后一刀时,他对魔王说: “你知道么,我没有师父了。“ 他在万魔窟石壁之上留下警示,从此,再无人敢靠近恶极渊。 宫无念还看到……最后,重归与宫无念留在他体内的术法抗争数年,却抵不过对宫无念所有的感情一点一点散去,在一切消失之前,他终于妥协了。 重归将东隅细细打扫了一遍,直到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出一丝尘埃。 他换了一身新衣服,最后看了一眼这院子,将门缓缓合上。 他最终还是要顺了宫无念的意,转世投胎去了。 重归站在那紧闭的门前,撩起衣摆,膝盖弯曲缓缓跪下,笔直的脊梁一寸一寸弯了下去,最终,额头贴在青石板上。他忍不住闭了闭干涩的眼睛,疲惫地叫了最后一声: “师父。” 第106章 喜欢 重归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没有那些或沉重或旖旎的梦境。 他睁开眼时,觉得浑身轻松无比,像新生一样。 他看到宫无念黑色的衣料,就伸出手,将他搂得更紧了,惹得宫无念淡笑:“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重归摇了摇头。 良久,重归才想到什么,抬起头问:“师父,恶极渊……” 宫无念轻拍了拍他,安慰道:“不用担心,最多再有两日,恶极渊之患就会彻底解决。”说着,宫无念满眼笑意:“石头精,与其担心这个,你还不如想想恶极渊之事解决以后,你想去做什么。” “以后……” 这个词,听着都让人心情舒畅。重归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我想师父教我法术!” 那是师父没教完的。 “好。” “我想师父只给我一个人弹琴。” 那是师父答应过他的。 “好。” “我想……和师父一直住在东隅。” “好啊。” “我还想……” 重归不说话了。 怎么说着说着,师父就压在他身上了呢? 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师父。 “怎么不说了?” 宫无念亲他的眼睛。 “嗯,还想什么?” 又亲他的脸颊。 重归的脸一下烫起来,红红的。 他都不敢去看宫无念那双眼睛,纵有夜色遮挡,可重归却能清楚感觉到那双眼睛中带着怎样的柔情。 那双桃花般的眸子里,一定全是他吧。 师父……最不正经了。 宫无念吻过重归的下颔,又手一挑,重归的衣领处便松了几分,比刚刚还要不成样子。 “重归,喜欢师父吗?” 宫无念的呼吸游离在重归的脖颈间,在其中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却没听到重归的回答。 “嗯?”宫无念微微偏头,看他。 重归喉咙微微一顿,才郑重开口说:“喜……喜欢。” 那个肯在身上一刀一刀刻满字的人,爱意深重如斯——说出喜欢二字,竟然是这样青涩。 宫无念满腔的心疼堵在胸口,却畅快笑出声来,那双桃花眼沾染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最不正经,最爱调戏自己小徒弟的人,也有不知道该张口的一天,只说出: “师父喜欢你,记得吗?师父爱你,一直如此。” 重归被这一句话惹得眼睛又有些发红,他轻轻环着宫无念的后背,微微点了点头,哽咽着:“嗯。” 东隅的屋里很安静,唯有衣料微微摩擦的声音,和两道呼吸声是响着的,暧昧极了。 隐隐地,重归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却又没有那么明白。 只是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和宫无念有关的,一定是他已经等了许久的。 宫无念的气息微微移了移,吻便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重归缓缓闭上了眼睛。 …… 翌日。 风吹过古树上的新叶,传出飒飒响声。 重归再醒过来时,后背贴着宫无念温热的胸膛,腰上横着宫无念的手臂,他微微一动,手臂立刻收紧。 两人身上披着棉被,里面未着寸缕,重归羞得耳也红脸也红。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师父的劲儿……可,可真大…… 竟然……折腾了一夜…… 师父还……逼他叫他的名字…… 重归越想越羞,羞得连身上都泛起红了。 宫无念被重归惊动,也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看见了小石头精红透了的耳垂,不禁轻笑了一声,凑近亲了亲。 “怎么了,师父让你不满意吗?” 重归羞得更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来,宫无念便一直逗他:“怎么不说话?” 重归闭着眼睛,才开口:“……不是。” “不是?那就是满意喽?” “是不是?” “嗯?” “师,师父!” 宫无念笑出声,他也不忍心再继续,再逗下去,石头精就要熟透了。 宫无念扶着重归坐起来,要给他穿衣服。 重归哪里肯:“师父,我自己来就好。” 哪想宫无念手一躲,不许。 “那怎么行,自己穿,哪有师父帮你穿来得好。” 宫无念这人,恶劣起来着实是恶劣得很。自己的衣服,手一挥,神力一抹,上上下下便穿戴整齐,重归的衣服却得是从最里面那件开始,由他一件一件亲手穿上,那眼里还带着笑,过程实在磨人得很。 尤其碰上重归这种脸皮薄的,羞得他头都不肯抬起来。 终于穿完了,宫无念还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衣服就这么几件要穿?”说完,他又拽着重归的衣袖摇了摇,笑着说:“没事,师父下次再给你穿。” 重归逃似得冲出了屋子。 已经在东隅歇了一天一夜,两人仍有事情要做。 他们先去了东海,人族和妖族大多已经被送走了,满怀期待的踏上云十洲,最终又满心失望的离开。 大多数,对想要登上云十洲的欲望已经淡了。 什么啊,也不过是宫殿修得高一些,气派一些,也没有多厉害,还不如自己家里好。 敖风回了东海,龙宫自然搬回旧址,要搬的东西不少,正是忙着的时候,不过水族大多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他们身上的奴隶印记已经被敖风亲手出去,他们真正的主上也回来了,哪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两人到的时候,胡玄正叉着腰指挥:“慢一点,慢一点,诶,对,对。” 一看到他们,胡玄身形一闪就跑了过来,站定在两人身前:“你们可算来了!” 随后他看仔细看了一眼重归,又看了一眼宫无念,轻轻“嘶”了一声。重归被他看得不自在,问他:“怎么了?” 胡玄下巴朝宫无念的方向抬了抬,啧啧两声:“你看他,满脸餍足的样子。” 宫无念对胡玄微微一弯嘴角,眼中的笑意就更藏不住了。 胡玄看着两人,最终还是叹了一声,欣慰道:“可算是……” 他没往下说,招了招手带着两人往里走。 “敖风和丞相呢?”重归四下看看,都不见他们的影子。 “别提了。”谈起这个胡玄就来气,撇嘴道:“敖宵那厮不务正业,杂务不知堆积了多少,他们两个恐怕这一两个月都歇不下来。” “对了,那些被敖宵关起来的水族怎么样了?” “放心,我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照料他们,他们身上的东西是敖宵留下的,敖宵一走,这根就断了。敖风已经把他们体内的余毒全拔了出来,妥善安置好了。” “还有还有,有余镇上的人怎么样了?” “你放心吧,早已经去看过了,他们的情况与那些被关起来的水族相似,已经被敖风一并处理好了,现在村民们的身体也已经恢复正常,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会好起来的。” “哦。” “你说你个小石头精,操的心倒是挺多的。” “怎么了啊。” 真要算起来,重归在他们四个当中年纪是最小的,胡玄一向将他当弟弟一样护着,现在看重归眼里闪亮亮的,浑身上下满是生气,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他看向始终守在一边,看着重归的宫无念。 喊他:“宫无念。” “嗯?”宫无念偏头看他。 “谢了啊。” 作者有话说: 朋友们!终于! 第107章 旧友 令宫无念和重归没想到的是,他们在龙宫遇到了一个人。 “李尧?” 站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正是之前说要去人间四处转转的李尧。 如今经如世镜一遭,李尧看宫无念和重归的眼神彻底变了,见面就要行大礼,被重归一把托了起来。 重归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李尧吸了吸鼻子:“我这不是……哪乱我就去哪吗。”他挠了挠头道:“那日眼睛一闭又有一睁,就换了地方,我知道肯定是出事儿。周围乌漆麻黑的,后来不知道我手碰到哪了,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就进了那幻境之中。” 他说得有些含糊,不过宫无念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是你把如世镜给翻转过来的?” “也许……”李尧自己也说不清。 “你这人,倒是当真有趣。”宫无念笑道。 重归看到李尧身后躲着个怯生生的女娃娃,拽着他的裤子不松手,有些好奇:“这是哪来的小孩?” 宫无念也矮下身和女娃娃对视,话却是问李尧的:“这粉雕玉琢的样子,也不像是被丢弃的孩子啊,拐来的吗?” “不是,不是。”李尧连忙摆了摆手解释:“这是我捡来的,真是捡来的。就走在道边上,走着走着这孩子突然拽着我的不肯松手,我问她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她就摇头,我问她从哪里来,她也摇头,没办法,只好一直带着。” 宫无念看着这小孩儿的模样微微眯了眯眼,总觉得她看着有些面熟。 重归见状也半蹲下来看这女娃娃,却发现她左耳后面有一团黑墨似的印记,重归抬手,小孩也不见躲,只是一双圆眼睛直溜溜地看着重归,重归摸了摸那印记,又去仔细看小女孩儿的脸,瞳孔突然张了张。 他突兀响起,妖川旧时养家妓,就会在其耳后留下印记。 “红……红娘子?” 听到这个名字,女娃娃木然的神情有了些反应,她看着重归眨了眨眼睛。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重归眼角不禁弯了起来:“真的是你?” 他扭头去看宫无念:“师父,是红娘子啊,她回来了。” 听到这名字李尧愣了一愣,他还记得当初在风月楼时看紫萤为情所苦,故而为她念了念往事,劝了几句。却没想到一出鬼市,竟然把往事中的主人给撞上了。 ……可真是缘法无常。 宫无念对此也感到有些意外,红娘子本身是鬼,当年又魂飞魄散,按理来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的。 宫无念抬手抹了一下女娃娃天庭的位置,却发现她的记忆竟是从遇到李尧之后才开始的,之前完全是一片空白,而她之所以会跟着李尧走,是因为那时候李尧刚从鬼市出去不久,她在他的身上嗅到了风月楼的味道。 若想知道红娘子前生到底如何,唯一有可能查到踪迹的地方只有地府。 宫无念轻轻拍了拍女娃娃的肩膀,笑着对她说:“叔叔给你糖,你要不要吃啊?” 李尧有些欲言又止。这一路上,给这小姑娘吃点东西比登天还难,往往是李尧劝上几十句,好说歹说才喂小姑娘吃下点儿东西去,他怕这女娃娃对宫无念也是这幅没大没小的样子。 没想到女娃娃竟然看着宫无念点了点头。 宫无念手一翻,一包松子糖就出现在他手心上,宫无念递给了她,小家伙双手接了过来,将棉线拆开,捧着纸包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李尧不清楚,重归却知道宫无念是在做什么,不在那一包松子糖,而在那一声叔叔,师父就是趁着旧友现在懵懵懂懂不通人事,占一个口头便宜,果然,还是这么不正经。 宫无念看小姑娘吃得欢,才缓缓直起身来,对李尧说:“劳你跑一趟,把她送去鬼市风月楼,交给紫萤,她自会妥善看护。” 李尧当然没有异议,又和两人说了几句,便带着小姑娘离开。 那小姑娘,走几步就要回头来看他们,模样招人疼得很,重归不禁朝她挥了挥手:“过一阵我们就去看你。” 小姑娘这才跟李尧走了。 李尧走后没多久,重归又收到了申岚的传音,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 “重归!我,我二哥……我二哥他回来了!” “真的吗?”重归脸上也露出喜色来。 “真的,真的!”申岚的声音听上去都快要哭出来了:“我现在,可,可高兴了,你要过来吗。” 申岚也不知道具体什么理由,他就是希望这种好事有重归在,他把玄英也叫来了,他希望他的朋友们。 不用重归说什么,宫无念已经一揽他朝着东海之外而去,胡玄在后面喊他们:“诶!去哪啊,不留在这儿吃饭吗!” “下次。”宫无念回了他一句,人已经不见影儿了。 两人直朝着妖川风族而去。 到的时候,还没走进殿里就听见胡玄娃娃大哭的声音了。等到走进去,就看见他抱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得哭,模样惨得不得了,见到重归和宫无念走进来,才抽抽嗒嗒对他们说:“你,你们来啦。” 申岚终于从他二哥身上下来,抽噎着走到了重归旁边,重归看他的样子,轻轻抱了抱他。 风后终于露面,她看上去美极了,也许是因为她是蛇族的缘故,比重归见过的任何美人都要美艳几分。尤其是二儿子回到她的身边,让她脸色稍显红润了些,她一见到重归来,就走了过来,行礼柔声说:“多谢尊者救我儿一命。” 重归赶忙将她扶了起来:“不用这样……没事。”他当时尚有余力救下申岚,又怎么会推拒。做了的事情,便是他该做的。 风后犹豫了犹豫,还是问出了口:“尊者,当时岚儿年幼,不知我家大女儿可否对你说过什么……”风后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如今一家就差她一个,我这心里就像空了一块儿似的,总是惦记着……青月她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有没有说什么……”说着,风后难过得紧,眼泪便流了出来,风王一家不禁都面露出悲伤的神情。 纵然二哥回来,申青月的离开仍然是这个曾经圆满的家庭里,一道永远的伤疤,再也无法愈合。 重归张了张口,微微叹了口气:“她只托我一句,护好申岚。” 申岚哭得更难受了。 第108章 愈合 两人离开之后,重归时不时看宫无念。 宫无念哪会不发现,挑眉看他:“想问什么就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师父,你刚才对风王说什么了?”重归目露疑惑:“为什么你说完之后,风王的神情看上去那么……惊喜。” 宫无念笑道:“我告诉他,申青月也会回来的。” 重归一愣:“真的吗?” “是啊。”宫无念抚了抚重归的头:“师父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两人已经走出很远,但是回身仍隐隐可以看到风族坐落之地,宫无念道:“风王一家是圆满之相,申青月终究会回来的。” 重归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又走了一阵,重归顿了顿又开口:“师父,我怎么觉得……” 宫无念明白重归想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感觉,这许多的事情像是感到了一起,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重归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师父回来了,敖风和胡玄也没事,那些以为永远不见的朋友、旧人,也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走来。 让重归觉得,像是一场美梦一样。 “见到红娘子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来妖川这一路上,也多多少少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宫无念揽着重归向前走:“恐怕这和恶极渊中的怨灵将被送走有关。” 重归不解:“为何?” 宫无念揽着重归沿着妖川外的河流走,随意在河岸边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这才缓缓对他说起:“你可知,九天之外,另有无穷世界。我们所处之地,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这每一重世界之间,都有自己运行的规律,不容外物打破。” “九万年前,怨灵突然降落于世,便打破了世间运行的规律,对我们所处之天地造成影响,破了缘法,断了因果。” “就说妖川,妖川各族对云十洲异常追崇,起因是他们不像人族有轮回之说,若不成神,大限之日即是魂飞魄散。可万事万物本没有突然出现又戛然而止的道理。妖川也许是受到恶灵的影响,往生之道出了差错,才致使这九万年都无法进入轮回。” “妖川近些年来灵胎越来越少,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设下那重重结界,无法轮回仅靠天地生机来化出生灵,即便是再有灵气的宝地,也撑不了多久的。” “只是最初时的妖族太少,我这样的说法,也无处去验证了。” “而今,恶极渊中的恶灵即将被送走,世间秩序也会慢慢修复,我想,红娘子他们能回来,也许与此有关。” 重归听得认真,到了最后,又颇为严肃问他:“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宫无念看重归的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 “就是……”重归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不安:“我本身是随那恶灵一起落入世间的磐石,我是不是,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会。”宫无念说出这两个字时,毫无迟疑,就像他早已想了无数遍。 “那磐石确实是化外之物,不过陨落世间时,你却尚未生出灵智,是我与七位旧神先后在你体内注入生机,你才从磐石之上化出生灵入世,后又从轮回道走了一遭,你与此世早已纠葛不清。再说,还有师父在,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听宫无念这样说,重归的神情慢慢松懈下来,他轻轻舒出一口气,放下心中的重担一般:“那就好。” 河水潺潺,重归垂眸看着。 他不知道在进入恶极渊之前,怨灵还有那磐石到底从何而来,那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只留恋这里。 他爱师父,舍不得东隅,舍不得烂柯山,也舍不得胡玄敖风,舍不得申岚玄英,还有红娘子,还有许许多多。 不论如何,能长久留在这里,长久陪在师父身边,这再好不过。 宫无念不去打扰重归神游,只是静静看着他。 过了良久,重归才回神,又想起:“师父,你说还有两三日就可以将恶极渊中的怨灵送走是什么缘故,还差了什么契机吗?” “自然,那七位旧神也得是活生生的,才能同师父一起将恶灵送回九天之外啊。” “哦。” 宫无念说:“说起来,这七位旧神你还见过呢。” “我见过?”重归疑惑:“师父说的难道是万年前,七位旧神先后在磐石内注入生机时吗?可是那时我还没有化灵,也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宫无念颇为神秘地摇了摇头:“非也,再想想。” 重归顺着宫无念的话,真的认真想了起来,可是想了许久,他也不知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时候和七位旧神能挂上钩。 不过若是说起七这个数字的话,倒是让重归想起:烂柯山上有七位长老…… 重归的眼睛慢慢睁大,宫无念便知道小石头精想到了。 “难不成……是听禅长老他们?” 宫无念笑着点了点头。 “当初在人间碰到他们七人的时候,我尚未有之前的记忆,只是冥冥之中觉得与他们有缘,可若真要去细算,又难以窥清。于是我便将他们收到了身边。我在恶极渊边缘神念入体之后,想来也已经惊动了恶极渊之下七位旧神的神念,听禅他们受到感应,去了恶极渊。只等他们神念归位,便到了时机。” 重归的神情难得有些呆滞,这确实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师父……可是他们管你叫师尊。” 那他师父这不是又占了人家便宜吗。 宫无念见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他说:“无妨,我原本是天地间生出的念,比旧神存在的时间还要长,还要久,让他们叫一声师尊,也不算他们吃亏的。” “哦……”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在妖川河畔坐了许久,直到黄昏时分, 宫无念才起身,将重归拉了起来:“走了,忙了这么久,不饿吗?去东海,我们找胡玄他们蹭吃蹭喝去。” 重归眼角一弯:“好。” 天色将暗未暗,天地间晕染开柔和的光,将属于世间的万物拢在其中。 那些该离开的,终究会离开。 而那些未曾圆满的人、事、物,也慢慢走回正轨。 世间在以一种能被感受到的速度循循修复着,如同一道伤疤,流了血,结了痂,生出新肉。 终有愈合之日。 第109章 终章 一切结束的那日,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硬要说的话,好像天比往日晴几分,风比往日轻几分。 重归表面上也看着一切如常,好像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 只不过他的手总是无意识地攥紧。 宫无念看在眼里,一遍又一遍向他承诺绝不会有任何意外,等到此事一了,就带他出去玩几天。 好说歹说,才让小石头精脸色好看了些。 宫无念将他的脸揉了好几把,才拽着人离开东隅,朝着恶极渊的而去。 他们到时,却发现早已经有许多人聚在那里。 胡玄敖风在,申岚玄英在,烂柯山上七位长老在,还有丞相、妖川各族、人族修者,甚至是云十洲上的人,也到了。 当年来过的,没来的,如今都到了。 看到两人来,人群自觉分开了一条路。 宫无念和重归走了过去。 烂柯山七位长老——曾经的七位旧神就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一见到宫无念,他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像最初被宫无念带回烂柯山时的那样,躬身行礼。 “师尊。” 他们曾叫过许多声师尊,这一声和过去也别无二致。 九万年前,宫无念第一个发现了恶极渊中的怨灵,那时候他们七个各在天地一方,是宫无念将他们聚在一起。 是宫无念,第一个献祭恶极渊。 仍是宫无念在世间经历九万年劫数,再造一神位。 这一声师尊他过去当得,现在,更当得。 宫无念缓缓扫视一圈,笑着说:“这恶极渊难得这么热闹。” 他轻轻拍了拍重归,确定他的情绪稳定,才转身对以莫听禅为首的七位旧神说到:“那就开始吧。” 胡玄将重归拉到了一旁。 宫无念的位置没动,七位旧神身形一闪,已经将恶极渊围了起来。 所谓轮回之术,他们今日能做的,其实并不复杂。 只是催动阵法而已。 真正难的是当年他们相继献祭,在压制恶极渊中怨灵的同时,将阵法一点一点完善,难的是最后这一神位他们等了九万年。 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当旧神之力注入阵法,终年黑雾缭绕的恶极渊最深处缓缓向上升起一层金光,罡风四起,吹得人衣摆摇动,恶极渊中的怨灵似有感应,吼声凄厉,在阵法之内横冲直撞,却是困兽犹斗,白费功夫。 轮回阵内的金光直冲天际,除去光能笼罩到的地方,天地霎那间黯淡下来。 所有在场者都沉默地仰着头向上望着,只见金光笼罩着的天际最高处,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恶极渊正对上方漩涡,他们被金色的光围成的通道连接起来,横冲直撞的怨灵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飘起,刚开始是零星几个,被卷进那漩涡中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紧接着漩涡旋转地越来越快,天色也随之越来越黯淡,唯有金色的光柱,在世间绽放出万丈光芒,异常耀眼。 沉积在恶极渊中九万年的恶灵开始大量被漩涡卷走,在恶极渊回荡了九万年的哀嚎声,慢慢变小。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期间没有人离开,甚至没有人动。所有在场人,都是这场神迹的见证者。 最后一抹怨灵被卷入漩涡之后,天地乍然放晴。 风止,声寂。 刺目的阳光一瞬间洒满恶极渊。 九万年前,有陨石携恶灵天降。 遗祸至今,自此而终。 -全文完·燕侯·2021年12月22日- 作者有话说: 别走开,后续还有零星番外,以及作者碎碎念少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