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霜尽杀 作者: 凡酒 简介: 灵机大会上霜明雪一剑破空,惊艳四座。 各门派争相收他入门下 连魔教素来冷血无情的掌教温离,也被那一袭白衣蛊惑 以一纸和书从武林盟换了人来 霜明雪不愿,那便断他根骨,毁他修为,终于换得他点头。 温离一生不知畏惧为何,行事也从不后悔,横竖他们的日子还长,总有弥补的机会 但他不知,霜明雪早在入魔教那一日,便已怀了不死不休之念。 番外现代篇 霜明雪跟着叔叔走进那座豪宅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叔叔让他机灵点,说只要里面住着的人点一点头,就能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 一辈子太长,他只想将眼下的难关渡过去 孰料豪宅主人根本没有出现,他所有的隐忍和希望,都化作泡影 走出门的时候,他觉得天都塌了 可情况却一天天好起来 在学校欺负他的人躲着他走 叔叔再没给他打过电话 就连迟迟等不到的供体都有了消息 霜明雪本以为自己后半生都会活在灰暗中,但那人却一次又一次把他带到更明亮的地方去 那人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喜欢,只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我还会给你更好的人生 小剧场: 霜明雪:你是不是想追我? 温离不说话。 霜明雪:懂了,不想 温离:…… 【排雷】(必看!!) 1:古代篇BE,现代篇HE,全程1V1 2:古代篇:疯批魔教教主攻X有仇必报名门君子受 ++++++现代篇:宠妻狂魔大佬攻X“恋爱小天才”优等生受+ 【接档文】隐秘爱恋 人人都说韩棠走运,一个腺体残缺的流浪omega,一朝被贺氏当家人贺既明捡回家,从此宠爱保护,惯他无法无天,活成了无数人羡慕的模样。 但韩棠却知道私下里并非如此。 他暗恋贺既明很多年,主动告白,主动追求,甚至连贺既明的床都主动爬了,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贺既明说:“我把你带回家,照顾你,保护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么不知廉耻。” 可某个深夜,贺既明宿醉归来,却主动摸到他房间,做尽了所有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眼神比他还要深情百倍。 他在极致侵占中对韩棠说:“…求你别再离开。” 那时韩棠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看见贺既明藏在书房里的画像,才恍然大悟。 贺既明带自己回来,是因为自己像极了那个他付诸深情的人。 贺既明不接受自己,是因为自己终究不是他心底里的白月光。 食用指南 1:病娇腹黑占有欲超强宠妻狂魔Alhpa+攻x聪明蔫坏人前说一不二哥哥面前是乖巧小可爱双标达人omega受 2:前世今生相关,攻受心里只有彼此,狗血泼天虐恋情深 3:年上,abo,有生子,带球跑 4:攻受互宠,双向救赎,双向暗恋,伪替身 5:存稿充足更新稳定求一个收藏鸭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霜明雪,温离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此恨拚今生,红豆无根种不成 立意:爱是奉献与包容,真爱要用真心交换 第1章 风起 你乖乖的,自己来 夜风正紧。 殷如珊瑚的烛影从灯笼中透出,映出一地血色。血色尽头,生死门巍巍峨,深重如墨的暗色铺天盖地笼下,将这寒夜凌风与森森血色一并吞没。 无边死寂之中,传来骨碌碌几声,似有什么滚落在地。教中守卫并未察觉,直到一声凄厉惨叫响起,才急忙进门查看。 四五具无头尸体立在堂下,手臂高举,刀剑未落,脚下头颅怒目圆睁,大约是在行刺的瞬间便被一击毙命。 副侍卫长韦不问上前一推,尸体轰然倒下,喉管中还未流尽的血不一刻便流了满地,其状极为可怖。 烛影颤颤,银光森森。魔教教主温离坐于红罗纱幔之后,一柄雪亮的长刀立在他身前。 这一场杀戮过后,他刀锋竟不染半点血色。 韦不问心中惊惧更甚,立刻跪拜:“属下护卫不利,请教主责罚。” 温离声音平静如常,唯有亲近之人才能听出里面的寒意:“霜明雪回来没有?” 韦不问道:“禀教主,已经回来了。” “人呢?” 清朗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属下来迟。” 恰此时,乌云被月撕开一角,有光自门外落下,一个少年肃立在莹莹月光之中,正是魔教飞鹰堂堂主霜明雪。他至多不过二十岁,眉目冷淡如冰雪,人面亦如玉色,行走之间,似有流光逐来,几可夺皓月之华彩。 韦不问不是第一次见他,每每见到,却总会失神一瞬。 霜明雪掀开衣摆,半跪在地上,低顺道:“教主。” 温离掀开帷帐,探出身来。比起他武林第一高手的身份,这张脸虽生得硬朗,但总归还是年轻了些,幸而眼神极狠戾,以至于他冷眼看人时,震慑感都比旁人多几分。 跪在阶下的一众侍卫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都不自觉将头低得更深。唯有霜明雪端然而跪,连睫毛都不动半分。 温离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霜明雪道:“回教主,戌时一刻。” 温离似轻笑一声,眼中却不见笑意:“既已回教,为何不来见本座?” 霜明雪神色不改:“昨晚轮到天鹰堂兄弟当值,属下忙于调派,还未来得及拜见教主。” 温离似笑非笑,朝血迹未干的地面一点头:“你人在外面,教中平安无事,如今一调派,便叫五名死士不声不响摸进本座房里,霜明雪,你这差事办的可真漂亮。” 这话说的极重,几乎将“里通外敌”四个字拍在霜明雪脸上。此罪可重不可轻,一旦答得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众人都替这位年轻的堂主捏了一把冷汗。 重压之下,霜明雪却无动于衷,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许是巧合吧。” 温离一手按在刀柄之上,森然道:“从山门到此处至少十二重守卫,你的意思是,这些贼人碰巧避开重重关卡,又碰巧摸进本座极少下榻之处?” 霜明雪道:“属下不知,其中细节需得查明才能禀告教主。” 温离冷笑一声:“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只有当夜轮班的守卫长才知道教主去处,霜堂主。你告诉我,负责今夜当值的,是谁?” 四下俱静,似有杀意暗涌,这杀意好似有了实体,将一众侍卫压得瑟然发抖。 霜明雪终于抬起头,点漆似的眼珠平静无波,好似在回答一件无关紧要之事:“回教主,是我。” 四目相对。温离将那柄长刀拔出,把玩在手,也似随意道:“然后呢?” 韦不问跟了温离二十多年,对他的语气十分了解,一听便知他已是在动怒边缘,他实在不知此时霜明雪说什么能平息教主的怒火,想到教主素日里冷酷无情的作派,悄悄跪远了点。 霜明雪一语不发,一副生死由人之态。 温离脸色沉了下来:“既然天鹰堂连巡逻守卫的差事都干不好,不如就此撤了,你还回本座身边,做本座的贴身近卫。” 他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霜明雪眼底终于有了波澜,他重重一叩:“天鹰堂上下对教主忠心耿耿,此事定有内情,属下会把内鬼揪出来。今夜终归是我办事不利,属下自领责罚,只求教主容情。”话音落地,他反手抽出腰间扇子刀,轻轻一抖,便将朝肩膀劈去,观之力度,似乎要生生卸下一条手臂。 韦不问一声惊呼还未出口,温离那柄长刀已倏然而发,刀柄狠狠击在霜明雪手肘穴道上,他闷哼一声,扇子刀咣当落地,露出一朵紧闭的鸢尾花。 温离眉宇间尽是阴冷之感,眼睛盯着他,话却是对旁人说的:“都给本座滚出去。” 霜明雪捂着手臂没动,韦不问不敢抬头,屏息而行,临走前,替他们关死了门。 温离坐在床边,还是先前那副动辄要杀人的姿态,说出口的话也不见半点温情:“过来!” 霜明雪微不可察一颤,而后缓缓起身,朝他走去,及至五步开外,才又跪下来:“教主。” 温离一点头,示意他到自己身前。霜明雪又跪近了点。 温离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语带嫌弃:“外衣脱了,一身血腥味。” 霜明雪抱臂的手攥紧衣袖,只迟疑了一刻,温离便道:“愣着做什么,等着我动手不成?” 霜明雪记得上一次由他动手之后的事,脱的不止一件,也非止于脱衣。 他不敢迟疑,低着头解开腰带,将那沾了斑驳血迹的外衣丢到地上,想了想,又给踢远些。 温离道:“里面那件。” 霜明雪看了一眼洁白的内衫,咬着牙扯下来丢出去。及至身上只剩下雪白的中衣,温离似乎才觉得满意,他冲霜明雪招招手,后者低着头跪到他面前。 温离牵过他一只手臂,替他揉刚才被刀柄敲到的地方,只是力度奇大,不像安抚,倒像惩罚:“还疼么?” 霜明雪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咬牙摇摇头。 温离力度不减,冷冷道:“才出去几天,脾气就变得这么坏,训你两句便要动手,不会跟我好好说话?” 他按压之处皮肤已有些青紫,骨节也在作响,似乎只要再加重一个指节的力度,这只手臂便会被折断。 霜明雪声音低得像从牙根里挤出来:“是属下办事不利,领罚之事不敢劳教主费神,自当主动些。” 温离像是被他气笑了,他重重地甩开霜明雪的手:“我罚你?我若舍得罚你,你早不知死几回了。” 因为疼痛,霜明雪半天才得开口:“是,多谢教主恩情。” 温离却已厌倦他的虚以委蛇,冷声道:“但天鹰堂玩忽职守…” 霜明雪不等他说完,便急急截断他的话:“今夜之事属下愿一力承担,要打要杀,悉听教主吩咐,只求教主看在天鹰堂上百号兄弟效忠多年的份上,原宥他们一回。”见温离不开口,他又重重一叩:“教主。” 一只大手捏着他的下巴,令他抬头。温离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点笑意,只是这温柔的表情,却比方才还要让霜明雪害怕几分,他一手抚在霜明雪脸上,柔声道:“好了,小孩子别满口打打杀杀的,现在四下无人,你想想,该叫我什么?” 霜明雪移开目光,不情不愿道:“师父。” 整个魔教少有人知他们这层关系,霜明雪自己也不愿提。即便当初温离是打着收徒的旗号将他带回来,之后发生的事,也让师徒之名成了个笑话。 温离摇头,凑到他耳边:“不是这句,上回在床上教你的,再叫我一声给我听。” 霜明雪笔直的身躯猛然一震,嘴唇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叫不出。 温离也不为难他,只是不为可惜道:“看来我教的还不够好,这一下床你就忘了。”他半倚在床榻上,懒懒道:“明雪,你出去多久了?” 霜明雪手背青筋暴起,半响:“半月。” 温离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么久不见,难怪你把本座的教导抛在脑后。” 霜明雪道:“属下不敢。” 温离扫了他一眼:“是么?那你现在该怎么做?” 霜明雪抬头与他对视:“属下有伤在身,不敢污了教主的眼。” 温离语气平平:“看来此行很是辛苦,怪不得瞧着你都瘦了。也罢,以后不让你离教就是,放在我眼皮子底下时时保护着,我才好安心。” 霜明雪声音倏然拔高:“属下愿意为教主办事,不怕辛苦。”见温离没有反应,又咬牙道:“只要能为教主分忧,属下什么都愿意做。” 温离语带讥诮:“看你今晚屡次出言犯上的做派,可不像念着本座的样子。” 霜明雪双目微红:“属下知错。” 温离冷淡道:“方才你说什么都愿意做?”他打了个哈欠:“那就快些,本座没那么多耐心等你。” 霜明雪闭了闭眼睛,起身解开衣襟。 这是他花了大心思调/教了一年多的人,可惜这宝贝至今学不会真正的顺从,温离带着些许遗憾,欣赏了一会儿他难堪的样子,这才微一探身,将他牵过来。 许是天气太冷,霜明雪浑身冰凉,好似玉人一般。 温离已换了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这么久没见,明雪想没想我?” 霜明雪木然地点了下头。 温离道:“我也想你想得紧,所以才来了这里,记得么?这是本座第一次疼你的地方。” 霜明雪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消失殆尽,在他怀中颤抖起来。 温离笑道:“别怕,今晚不欺负你,你乖乖的,自己来。” 作者有话要说:推一下预收文【隐秘爱恋】 人人都说韩棠走运,一个腺体残缺的流浪omega,一朝被贺氏当家人贺既明捡回家,从此宠爱保护,惯他无法无天,活成了无数人羡慕的模样。 但韩棠却知道私下里并非如此。 他暗恋贺既明很多年,主动告白,主动追求,甚至连贺既明的床都主动爬了,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贺既明说:“我把你带回家,照顾你,保护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么不知廉耻。” 可某个深夜,贺既明宿醉归来,却主动摸到他房间,做尽了所有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眼神比他还要深情百倍。 他在极致侵占中对韩棠说:“…求你别再离开。” 那时韩棠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看见贺既明藏在书房里的画像,才恍然大悟。 贺既明带自己回来,是因为自己像极了那个他付诸深情的人。 贺既明不接受自己,是因为自己终究不是他心底里的白月光。 食用指南 1:病娇腹黑占有欲超强宠妻狂魔Alhpa+攻x聪明蔫坏人前说一不二哥哥面前是乖巧小可爱双标达人omega受 2:前世今生相关,攻受心里只有彼此,狗血泼天虐恋情深 3:年上,abo,有生子,带球跑 4:攻受互宠,双向救赎,双向暗恋,伪替身 ================ 推一下基友的文;《穿成男主的恶毒师兄》by掷海 沈修远穿进刚看完的一本男频烂尾文,成了男主的恶毒师兄。 人设不能崩,但男主对他的仇恨值已经达到了顶峰。 系统左手一个“xx师妹”,右手一个“xx神医”,循循善诱:马甲要吗? 沈修远点头如捣蒜:要! 师妹阳光温暖,兢兢业业给男主吹彩虹屁; 神医风姿轩举,呕心沥血助男主突破瓶颈; 甚至还可以来个清冷花魁,闷不作声为男主传递仇家消息…… 更妙的是,万一这个马甲练废了,还可以穿上另一个跑路! 在将功折罪,当了几个月的三好师兄之后,他见好就收,打算回到神医的身份,再给男主送一些温暖。 结果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棺材里。 沈修远:??? 他又切了好几个马甲,绝望地发现,无一例外不在棺材里。 无奈之下,只好做回师兄。 这次不在棺材里,反而在床上,手脚都用金色的细链拷了起来。 男主掀开床幔,捏起了他的下巴:“师兄,你有本事换身份,有本事接着跑吗?” 第2章 入局 再来一次,让你也舒服? 一场酷刑。 温离性情霸道,于情爱之事上也不肯让步。他快活,便要霜明雪也欲生欲死,他不痛快,霜明雪到了极致也得陪他忍着。 因而即便开始说得温柔,可被敷敷衍衍地应付了一场,他性子里的恶劣之处还是被激了出来。 其实若霜明雪肯说些好话,服个软,或许他还能压一压心里的火。偏霜明雪脾气硬,除了刚被他掳来的那一夜求过饶,之后再怎么痛都不肯出声。 他越是如此,越勾得温离心头发痒。想看霜明雪为他神魂颠倒,想听他用谁也没听过的暗哑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想为他擦去忍不了的眼泪,诸如此类的欲念时时在他脑海涌现,其中滋味似乎已超过拥有霜明雪本身。 好好一场情/事,硬是作出较量之感。霜明雪讨不着好,温离似乎也从未赢过。 分开之时,霜明雪眼窝有点发红,但神情淡漠如故。系在手腕上的腰带绑得太紧,勒出几道血痕,他扯断了丢到地上。 温离替他揉了揉,又换做一副柔情款款的样子:“弄疼了吧,下次不舒服要跟我说。” 仿佛一刻之前,掐着霜明雪不许他解脱的人不是他一般。 霜明雪语气很淡:“知道了,若无别的事,属下先行告退。” 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又把温离的征服欲勾了出来。有心想再来一次,可看出此刻霜明雪情绪很差,多少起了点怜惜之心,不愿逼他太狠,只拍了拍身侧,示意他坐过来:“着什么急,你伤口又流血了,还不乖乖来上药。” 他肩头被浸了毒的暗器所伤,伤口不深,放了毒血之后本无大事,但方才温离在兴头上,没轻没重地咬了他几口,才弄得鲜血淋漓。 温离本是随便找个由头把他留下,可上药时动了真火,他自己作践霜明雪时不觉得有什么,却见不得别人动这宝贝分毫。 “谁干的?本座替你报仇。” 霜明雪听他一开口杀气凛凛,眼神更是十分关切,仿佛见不得自己受半点委屈一般,将目光转到一旁,平静道:“几个苗疆小贼而已,不劳教主动手,属下已经把人杀了。” 他如今变得狠戾乖张有仇必报,活脱脱一个小魔头,再无当初光风霁月的正道少侠风范。 这不是什么好性子,温离却很满意,他喜欢一个人,就要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有他的印记,只是嘴上还要叮嘱几句:“江湖凶险,你功夫弱,莫要见谁都喊打喊杀,打得过倒也罢了,遇到不好惹的,能躲就躲,回来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言语间已将今夜之事盖过去,是个不打算追究问责的意思。 霜明雪脸色稍霁,这才开口道:“这点伤不足挂齿,不过,属下从这几个小贼口中打探到一件要事。” 温离派他离教办事,不过是放他散散心,并未寄望什么,况且教中耳目众多,真有要事,他一早便能知晓,因而不怎么上心,只一味腻着他:“什么事?” 霜明雪道:“十大门派提前召开灵机英雄会,名为选拔才干出众的弟子,实则为掩人耳目,隐匿他们寻到饮魄剑之事。” 饮魄剑乃是江湖武林第一宝剑。 铸剑大师毕虏熔了毕生所造兵刃,炼出一块精金,铸成这柄锋利无匹的宝剑。只是锋利倒也罢了,秒就妙在宝剑认主,它每一任主人死后,饮魄剑便会封于鞘中,直到下一个剑客重新替它开刃。 每次剑锋重开,宝剑威力便会精进一层,九次之后,饮魄剑便会化作真正的神兵,剑锋过处,杀人夺魄,无可匹敌,即便是不通武艺的寻常人,也能轻易用它杀死一众侠客。 更有流言说,剑鞘中还藏有各大门派的功法弱点,得此宝剑可得天下绝非戏言。因而甫一现世,就引得豪杰相争,血光四起。 毕虏大师临终前深悔自己造下大杀业,此时再想毁剑已来不及,只得将宝剑和开刃之法分两处藏起来,盼无人找到。 只是世间机缘难测,算到如今,已有八名剑客得到过这柄宝剑,距离凡铁化神兵只差一合之数。 上一回宝剑现世,是十三年前。 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开刃之后,不知为何,持此剑自刎。此后饮魄剑的下落便无人得知。 魔教中藏有开刃之法残册一本,对这柄宝剑一向势在必得。只是这些年派出去的探子不下千人,却无一人能查到半点线索。 温离揉着他的手一顿,再开口时已换了另一副语气:“此话当真?” 霜明雪道:“那几人将正派何时何地寻到藏剑地图的事交代的清清楚楚,应当不假。” 魔教早有一统武林之心,宝剑重现,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温离立刻在心中谋划起来,再看霜明雪,更比平常欢喜几分,搂到怀里狠狠揉了一把,笑道:“待本座派人查明情况,若是真的,你可是立了大功。” 霜明雪抬眸望他,一向冷寂的眼眸流光闪动:“那教主要怎么奖赏我?”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讨东西,温离心头一软,语气也比先前温柔几分:“明雪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霜明雪鸦羽似的睫毛扑闪一动,看着温离,轻声道:“我想要教主将潜入正道取回宝剑的差事交给我。” 温离气息一顿,虽还抱着他,但神色已不太高兴:“饮魄剑关乎我教兴亡,不是闹着玩的,你再要个别的吧。” 霜明雪道:“并非属下托大,只是我曾在召开英雄会的灵机山住过一阵子,对那些正派人士也很熟悉,我去盗宝,至少有五六分把握。”他定定道:“除此事外,属下别无所求。” 温离盯着霜明雪,红烛微光之下,这张脸美得几近妖冶,多看一眼,魂魄都会被勾走一般。 但温离不是动了心便会被牵着鼻子走的痴情种。 他记得第一次强占霜明雪时他的眼神,也记得霜明雪声声发狠诅咒的样子。 虽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但温离心中明白,床榻之上他被迫和自己云翻雨覆,下了床,他没有一刻真正屈服。 温离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你想要的恐怕不是这个差事吧?” 霜明雪面露不解。 温离见不得他虚情假意的样子,拧着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只怕你想要的,是本座的命。” 霜明雪脸颊生疼,仍竭力与他对视:“我不懂教主的意思。” 温离声音极冷:“你在本座身边待了这么久,你以为此刻回去,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还会接纳你么?他们只会拿你当魔教走狗,武林败类,指望借他们向本座报仇,你还是省省吧。” 霜明雪被他掐得呼吸困难,闻言却骤然笑出了声:“原来教主担心的是这个,不劳教主提醒,那些人的做派我早已知道,当年若不是他们,我又怎么会在这里。” 温离眼眸一寒:“怎么?你还记恨本座把你带回来?” 霜明雪咳嗽几声,眼底浮起一层薄泪,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眸似星子一般,他艰难摇头:“教主只管放心,从前种种我早已忘了,如今,我只知自己是教主的人。” 温离心头微震,一开口仍是怀疑的口吻,但手却不由松开:“是么?” 霜明雪道:“我想要这桩差事,的确是为自己那点小心思。”他摊开手,露出手心里鲜艳欲滴的桃花痕。 温离曾将蛊虫放在此处,米粒大小的虫子钻入筋脉,噬尽他的修为功法,而后化作一朵桃花,永永远远地留在他掌心中。 “虽然我再也用不了剑,但曾为剑客,心中总归忘不了这天下第一剑,若能亲自寻到它,也算全了我学剑十余载的辛苦,绝非心怀其他妄念。” 他甚少流露出这种脆弱之态。 温离一声不响地把他抱过来,嘴上仍不发一语。 霜明雪用他喜欢的姿态,乖乖靠在他肩上:“教主若是还不信,只管对我种下生死蛊,我若有半点通敌之心,便叫我立时死在教主手里。” “胡说八道,本座怎舍得让你死。”温离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与他十指交扣在一起,似有些无奈:“想去就去吧,只是此事困难重重,不能只交给你一人去办,我会另派几路人马一同行动,能不能寻到饮魄剑,就看你的本事了。” 霜明雪起身欲拜:“多谢教主,属下这就去准备。” 正事说完,温离也不再摆出那副严肃的样子,挽着他的手,眼中带着几分调侃:“急什么,天亮还早。” 他声音之中欲念重重,方才霜明雪那句“是教主的人”,将他心中的渴望勾了出来,此刻再不能忍:“你太久没回来,本座想你想得紧,适才粗暴了些,现在不会了。”他贴着霜明雪耳畔道:“再来一次,让你也舒服?” 霜明雪眼中无波无澜,顺着他的动作躺了下去。 罗帐之下,床榻摇动,纱帐如水波泛起,久久不曾停歇。 第3章 夜杀 温离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翌日傍晚,霜明雪动身离开,知他去向的不过温离并长老二三人。温离本不欲让外人知晓,但他掌教不过两年,遇教中大事,实在拂不开这两位长老的面子。 当着他们的面,温离再三叮嘱:“武林盟并不知道我教中有开刃残卷,你此行需得谨慎,若是不便,无须强行出头,我自有安排,你只管太太平平回来即可。” 霜明雪衣领系的严严实实,低着头道:“知道了。” 他起身就走,视立在一旁的两位长老如无物,他们本不就喜他的出身,见状顿时大为光火,恨恨道:“看看他这副没规矩的样子,教主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实在太过草率!” 温离漠然道:“本也没指望他,幽冥堂十二暗卫已在路上,叫他去不过是为掩人耳目。” 他于大事上杀伐果断,从无私情,一语说罢,便绝口不提霜明雪,只与两位长老商讨起取剑之后的安排。 霜明雪一人一马纵出山门,一路狂奔,直到四野寂静,不闻人声方才停下。 此时夜色已深,天边电光闪动,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霜明雪快马加鞭,赶在雨落之前寻到一间破庙。里头烛光闪动,坐着个少年人。不过十七八岁光景,一头乌发束成在脑后,脸看着倒干净,但身上的蓝衣服却穿的乱七八糟,像是富贵人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哥。 他一听见动静,抬手便去拾剑,动作太过慌乱,险些撞到正烧着的红烛。 霜明雪迈步而入,门外电光闪动,一簇白莹莹的光照进来。那少年抬眸一触,目光并动作一起怔住了。 霜明雪见他提着长剑,神色古怪,一时摸不准他的路数,脚步也停住了。 却见那少年猛然起身,回头看了看衣摆飞扬、风姿飘然的神像,又看了看霜明雪,不确定地问:“你是人还是……” 霜明雪没理他,抬脚走了进来,径自坐到一旁。 那少年也知自己方才出言无礼,不一会又挪过来,语带羞怯道:“小哥哥,刚才多有得罪,你莫要见怪呀。” 霜明雪听他语调奇特,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人相貌倒也罢了,一双眼睛清澈如洗,正似他额前碧玉,一看便知是异族之人。 那少年见他不回应,不安地摸了摸脸,自语道:“我又用错词儿了?” 霜明雪不愿与他纠缠,敷衍地点了下头。 那少年只当已搭上了话,满脸欢喜地坐到他身旁,亲亲热热道:“我叫桑雩,小哥哥,你叫什么呀?” 不知为何,他一靠过来,霜明雪掌心中蛰伏的蛊虫便有躁动之感,似遇到天敌般往他血肉深处钻。霜明雪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不动声色地朝旁边躲了躲。 桑雩等不到回应,语调欢欣如故:“你也是去灵机山看英雄大会的么?” 霜明雪将脸侧到一旁,充耳不闻。 桑雩似乎没察觉他的冷淡,自顾锤着腿,手腕上银镯叮铃作响:“你们中原的路太难走了,我走了三四个月才到这里,幸好没误时辰,明日你几时动身,不如我们一起吧?” 霜明雪睫毛垂下,似已睡着。四周昏昧,更衬得他面白如雪,便如暗夜中幽然绽放的琼花。 桑雩看着他的脸,先前那个荒唐的猜测又冒出来:“真的不是仙人?”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孰料才至他身前,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少年离得太近,那股被啃噬血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霜明雪骨节发白,幸而内力全无,才没把这少年的手腕折断:“你干什么?” 桑雩吓了一跳,顾不得疼,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好奇……” 他急于解释,身体也倾了过来,霜明雪手足筋脉剧烈一痛,再使不上力气,将他的手重重一甩,艰难道:“离我远点。” 桑雩似乎很难过,无措地跌坐在那里,半响,沮丧道:“对不起。” 他退到一旁,目光仍有些恋恋不舍。霜明雪不喜别人盯着他看,眼下却也顾不了许多,闭目调息一刻,痛感才渐渐弱了下来。 风声呜咽,大雨不止。那少年靠在神像身前睡得正熟,霜明雪盯了他一会儿,听他梦中呓语尽是吃吃喝喝之事,又把头转了过去。 此时门外传来一些异响,霜明雪武功尽废,但耳力不减,略一留神,便听出四人正向庙门走来。听其步查其声,身手应当不俗。 荒郊野岭,霜明雪摸不准这些人的路数,不愿与他们照面。起身藏匿之时,看了那少年一眼,皱着眉将他提留起来:“别睡了。” 桑雩揉着眼睛,声音带着些沙哑:“小哥哥,怎么啦?” 霜明雪将地上红烛往稻草堆里塞了一半,捂着他的嘴将他拉到神像后面,这少年似乎一点江湖经验也无,睡梦中被人往角落拖也不反抗,还自己乖乖捂住嘴,以眼神表示“我懂的,我不说话。” 霜明雪本已做好发作一场的准备,孰料这次居然没有疼痛之感。他们才藏好,几个人就从外面走进来。 三男一女,个个眉目带煞。其中一人失了右手,只将一弯寒光森森的银钩嵌入断腕中。霜明雪虽不识人,但认出了他们的打扮,这几人正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秦川四怪。 其中一人似受了伤,将古刀往地上一放,便忙着裹伤。也不知他先前做了什么,就见一股淡淡的血水顺着刀鞘流出来。 只听女怪尖声尖气道:“二哥这功夫可大不如前,收拾几个武林后辈也能受伤,见了岳盟主可怎生是好?” 受伤之人闻言横眉倒竖:“你这娘们好不聒噪,谁不知岳千山武功平平,不过仗着他师父凌霄散人的势才当上武林盟主,待老子见了他,一刀便砍下他的人头。” 模样老城的那个应是四怪之首,闻言道:“休要胡言,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坐在旁边四怪把玩着一枚令牌,道:“不错,好容易从朝云门几个弟子手上抢了令牌,如今咱们可是正正经经江湖侠士,二哥快将那些痞气收一收,进去后想法子找到藏剑地图是正经。” 桑雩不晓江湖事,只听出他们杀了几个人,藏剑地图云云全然不懂。但看霜明雪眉头紧蹙,料想必定是个要紧事,可惜自己私自离家,身边无人可用,只得将嘴巴捂得更紧,不敢泄露半分气息。 受伤那人被一句接一句堵回来,满肚子火无从发泄,踢了一脚满地稻草,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 那根红烛从草堆里滚出,他“啧”了一声,拾起一探,惊觉烛泪尚有余温。他暗叫一声“不好”,老大跟着摸了摸,随即亮出雪白刀刃,喝道:“藏头缩尾的小贼,还不给爷爷滚出来!” 桑雩从未经历过这种险事,一时心如擂鼓,立刻叫那四人辨出藏身之处,皆提着兵刃汇聚过来。他见霜明雪无刀无剑,料他与自己一般不通武艺,不禁攥紧腰间镂空玉香囊,暗暗发狠:“他们胆敢伤人,我……我就要他们好看!” 老二最是沉不住气,一刀出手,却是砍向身边同伴。其余几人吃了一惊,纷纷道:“你疯了不成!” 然而声音未落,老大竟也着了魔似的对其余两人大打出手。 嘶喊声,缠斗声,刀刃破空声缠在一处,将门外风雨之声都盖了过去。 桑雩从缝隙中看向外面,正看见最先出手的两人双目赤红如血,只余一线黑眸,是中了蛊毒之后的情状。 霜明雪面沉似水,早有预料一般。 桑雩暗自道:“他也是蛊师,可究竟是什么时候……”窥见滚落在一旁的红烛,心中豁然通透,原来是下在那上头。 饮血杀声渐渐停歇,方才还喊打喊杀的几人已倒地不起,只余老四一人尚有余气。霜明雪从神像后走出来。老四眼皮糊满黑血,勉强抬起头,面露惊诧:“霜明雪?你不是被温离……” 他刚说出这个名字,霜明雪便拾起地上断刃,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雪亮电光之下,他周身杀气毕现,不似先前飘然出尘的仙人,更像地狱道里走出来的修罗。 桑雩骇得说不出话,只觉眼前一幕比方才直面生死还要可怖。 大雨未停。霜明雪走到旁边干净之处坐下,这一次,桑雩没凑过来招惹他。后半夜相安无事,天明时分,霜明雪方才起身,桑雩听见声音悠悠转醒,见他要走,揉着眼睛跟在他后头。 霜明雪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桑雩脸上还带着初醒时的惺忪茫然:“一起去灵机山呀,昨晚说好的。” 霜明雪比他还费解:“什么时候说好了?” 桑雩也不说话,只默默跟他去破庙后牵马。霜明雪有心甩掉他,不想这小子武功平平,马术却是一绝,几次将他抛在身后,不一刻又被追上来。 到了下一处落脚之地,更是殷勤如初见,不知从哪抓了只野兔,烤熟之后主动将兔腿送到他面前。 霜明雪从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知他是假纯良还是真傻气,拿着他硬塞过来的兔腿,皱眉道:“你不怕我了?” 桑雩装作没听见,岔开话题道:“哎,前面好像就快到了吧?” 霜明雪扫了他一眼:“你是从苗疆来的?” 桑雩嚼着肉含糊不清道:“是呀,小哥哥,你怎么知道?” 霜明雪想起昨夜他靠近之时的异常,暗想,那便不奇怪了。苗人善制蛊,一些高明的蛊师会制些护身蛊给家中子女,许是刚见面时蛊虫不知自己是敌是友,才急急催动。 霜明雪道:“猜的。你既是苗人,为何对中原武林的事这么在意?” 桑雩举着另一只兔腿,比了个什么招式:“喜欢你们的剑术呀。”吃得太急,一口肉卡在嗓子里,噎得直翻白眼。 霜明雪无奈,只得将水袋递给他。桑雩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才给顺下去,将水囊还回来时还奉送一个笑容:“谢谢小哥哥。” 霜明雪冲他的配剑一点:“学过剑?” 提起此事,桑雩便有些沮丧:“没有,我阿爹不许。”旋即又高兴起来:“但我见过!上一次灵机大会,我远远见过一个白衣少侠使剑,那场面真是……”他挖空肚肠,总算想到一个词儿:“气派万千!” 霜明雪握着水袋的手一紧,旋即松开。 桑雩眉飞色舞,继续道:“你是没看见,那少侠只一剑便将擂台上七八人横扫下去,那剑在他手里,简直游龙一般,遇到他之前,我从不知有人能将剑使得这样漂亮,而且他居然跟我们差不多大的…”他声音忽然止住,看了看霜明雪,有些迟疑:“说起来,他的身形跟你有点像。” 霜明雪冷淡道:“你看错了。” 桑雩挠挠头,啃了两口肉,又问:“小哥哥,你一直待在中原,有没有听过什么年轻少侠的故事,已经过去两年,或许他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侠了。” 霜明雪冷硬道:“没听过。”说完这句,他便起身上马,长鞭一挥,催马急行。那异族少年未防他忽然动身,不及追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甩在后面。 霜明雪寻了条迂回小道赶路,孤身一人入了山门。负责迎接的弟子没见过他,但见他气质卓然,以为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公子,忙笑脸相迎,待看见霜明雪呈上来的名帖,脸色瞬间变了。 两年前,魔教与十大门派血战奇峰崖,魔教势大,竟将正派侠士打压的无还击之力,若非老教主阵前突然暴病身亡,使得各路豪杰杀出一条血路,天下武林早归魔教所有。 温离临危受命,却也知夺鼎大势已去,顺势接受武林盟休战言和的提议。 然而双方皆知,此不过权宜之计,一场生死之战势必重来。 这两年魔教与各门派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愿主动打破,因而虽未想到魔教会派人前来观战,但接引弟子还是遵照掌门指示,将霜明雪请了进去,一路侧目私语不提,住处也是与主峰相聚最远之处。 霜明雪并无半点不快,只点头道“有劳”,便独自进了房里。 英雄大会就在明日,各路豪杰汇聚,是夜,岳千山与其他门派掌门商量一众事宜,至深夜方归。此际灵机山上下幽静冷肃,唯闻蝉鸣风声。 推开门的瞬间,岳千山便察觉不对,他长剑出鞘,直指房中:“谁?” 梨木圆桌被剑风卸去一角,桌边坐着的那人身姿未动,只静静地看过来:“岳盟主。” “霜明雪。”岳千山讶然,他白日里听弟子说过此人,虽知来者不善,但一时找不到机会试探一番,不想他居然自己来了。 岳千山正要开口,忽然之间,看见霜明雪面前摆放之物,正是他召开武林大会的至关密宝,饮魄剑藏剑地图。 岳千山箭步上前,劈手夺过地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我房里偷东西!温离让你来的?” 霜明雪在烛光下微微一笑:“听家中长辈说过,岳盟主自幼喜将东西藏在卧榻之处,这习惯多年不改,方才心血来潮,在您床铺四周翻了翻,果然找到一个机枢,是晚辈失礼,还望岳盟主恕罪。” 岳千山不知他口中的长辈是何人,他心念急转,想的尽是“不好,叫魔教派来的小子知道了”! 岳千山眼中杀气毕露,望向面前之人的目光甚是厌憎:“霜明雪,你也好歹也曾是正派中人,如今却为魔教办事,温离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礼义廉耻都不顾!” 霜明雪淡淡道:“我这两年的确为温离做了些事,不过他性情狠戾,一向顺者昌逆者亡,这一点,岳盟主任由他将我带走之时就该知晓,我若不乖觉一些,只怕早已死在他剑下了。” 岳千山冷笑:“若为侠义,死又何妨?你贪生怕死,甘为魔教走狗,老夫决不纵容,今日十大门派高手皆在,任凭你武功再高,也走不出这灵机山。” 霜明雪摇了摇头:“晚辈如今武功尽失,若想杀我,岳盟主一人一剑便可做到,不必劳烦其他前辈。” 岳千山半信半疑,上前探他脉息,果见奇经八脉空空如也,真气处处如堵,行至丹田,已是衰微断绝之态,他心中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霜明雪从烛火下抬头往他,他面貌仍如初见一般,但眼中再无当年意气风发之感:“我入魔教以后,三次刺杀温离不成,他为永绝后患,便废去我的武功,使我再也无法执剑。” 岳千山沉默下来。他脑海中晃过当年灵机大会的场面。 灵机山巅,冰瀑崖前。霜明雪一剑凌空,破开十余丈冰幕,一时光动万星寒,冰幕化水,如潮落下,霜明雪自白茫茫的雾色中飘然现身,身上白衣不染水色,似踏月而来。 江湖不乏少年英雄,但此等天赋功力,近百年未有。若非他实在年幼,借此良机开宗立派也未可知。 岳千山亦有爱才之心,如果不是温离当时以止战之事相逼,定会抢在其他门派前头把他收下来。 房中静谧无声,半响,岳千山才沉声开口:“温离如此待你,你为何还要为他卖命?” 霜明雪道:“晚辈深夜到访,并非为他找这张藏剑地图,而是为了另一件要事,来求岳盟主赐教。”他一指身前,请岳千山坐下。见岳千山不肯就坐,霜明雪笑道:“怎么?岳盟主连同手无缚鸡之力的晚辈说说话都不敢了?” 岳千山沉着脸坐到他对面。 霜明雪把玩着那柄折扇,悠悠道:“十三年前,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叶流云成为饮魄剑之主后,便自刎于世,这件事,岳盟主可还记得?” 岳千山眸光一寒,周身杀意复起:“你问这个做什么?” 霜明雪盯着他的眼睛,神色不改:“叶流云得到饮魄剑三年,始终不知其法,后来机缘巧合拿到开刃残卷,才使宝剑锋芒重现。岳盟主,那本开刃残卷,是你故意放到他面前的吧?” 岳千山倏然站起来:“胡言乱语!你到底是谁?” 霜明雪淡淡道:“岳盟主不必管我是谁,晚辈只想问一句,一旦用了这开刃之法,必会害死他,此事你事先知不知情?” 岳千山双目如隼,狠狠盯着霜明雪,面前少年的模样忽然同记忆里一位故人重叠在一起,他灵犀一转,心中惊涛四起,连嘴唇都颤抖起来:“你是……你是……” 霜明雪目光沉静,俨然默认了。 岳千山惊惧更甚:“你不是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么?孩子,你既没死,这些年又去了哪里?” 霜明雪淡淡道:“天既不绝孤苦,自会留我容身之处。” 岳千山听出他语气中的疏离之意,想起彼此身份立场,不由失声道:“你是来找我复仇的?”他攥紧藏剑地图,语气愈发沉痛:“为了报仇,不惜替魔教做事?” 霜明雪道:“岳盟主忘了,我先前已说过,此行不为别人,只是为当年事同岳盟主讨一个真相。”岳千山略一迟疑,他便又道:“我知今日窥探了太多阴私,岳盟主必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只是叶流云与你三十年交情,并晚辈这条性命,还不够换一句真话么?” 岳千山沉默良久,终是败下阵来,他以掌掩面,颤声道:“当年……是我一念之差,我害了师兄,也害了……”他看了看霜明雪,似羞愧般又将头低了下去。 霜明雪知他心中所想,平静道:“岳盟主为天下苍生计,舍我一人,安抚温离,此事我并不怪你,只是你明知用了那本开刃残卷,叶流云再无活路,却将这祸水塞给他,此举可还有违岳盟主口中的狭义?” 岳千山脸上羞愧更甚。 霜明雪轻叹一声:“叶流云与你是同门师兄弟,自幼一同长大,他待你有如亲兄弟。只是他处处强你一头,当年凌霄散人欲交武林盟大权之际,更是最先选中他,你用此伎俩,莫不是因为妒忌他?” “不不!”岳千山连声否认:“我从未妒忌过师兄,他的天赋才秉,我从来都是敬佩的,只是,只是,他纵有万般好处,却抛不开一个痴字,这样的人,可以做天下第一的侠客,可以做万世流传的情圣,却做不得事事以天下人为先的武林盟主,师父却不管这些,我没办法……我本以为,以他的剑术修为,或许不用做到那一步也可以……” 霜明雪目光冷了下来:“可你终究害死了他。”他望着桌上烛台,似在压抑什么情绪:“他的确是个武痴,是个情种,一生只痴手中长剑,只恋爱妻一人,但他比你更清楚自己不适合武林盟主这个位置,当日凌霄散人才动此念,他便欲带妻儿离开山门,远走江湖。天下人人都可能同你争这武林盟主之位,只有他不会,若不是你信不过他,连问一问都不肯,又怎会有后来的事?岳盟主,是你看轻了他。” 岳千山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骤然发出一声悲鸣:“师兄!” 霜明雪轻轻一碰那柄折扇,冷淡道:“天理昭昭,万事绕不开公道二字,岳盟主既已认下这笔血债,今日我便替叶流云向你讨回这个公道。” 他周身杀意渐起,如密网一般悄无声息笼罩下来,方至此时,岳千山才觉出周身麻痹无力,莫说提剑御敌,就是动一动手指头也不能够:“你对我下毒了?究竟是何时?” 霜明雪从他手中抽回那张藏剑地图,以衣袖在边角擦了擦。 岳千山满脸难以置信:“你自幼纯善,从不会撒谎,更不屑诡计阴谋,如今竟学人用毒?” 霜明雪道:“江湖险恶,用不了剑,总得学些旁的傍身手段。” 岳千山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只是诸事在心,始终无法坦然面对,竭力去抓他的衣袖,嘶声道:“我欠师兄一条命,你想要只管拿去,只是这藏剑地图万不能让魔教拿到,否则天下危矣!”说到此处,忍不住老泪纵横:“对不住你们的是我,但苍生无辜……”一语未了,他猛然朝霜明雪出手,动作狠辣,乃是置之死地一击。 霜明雪早有提防,连连后退,躲开他的杀招,再看向岳千山时,眼中多了一丝嘲讽:“岳盟主总喜欢使这些小手段。” 岳千山强行运功,经脉肺腑俱伤,他嘴角流下鲜血,黯然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不过是见你心魔已生,身边又无人教导,不免会行差踏错,今日你随我葬身此处,也好过日后为祸武林,被世人唾弃。” 霜明雪目光深如渊海,将地图收入袖中,道:“岳盟主放心,我虽不敢自诩侠义,但儿时所受教导,一日不曾忘怀,若我有襄助魔教之心,又怎会将藏剑地图送给你们?” 藏剑地图出现之日的种种赫然在脑海中浮现,岳千山思绪一片混乱:“是你?对了,当日翻找师兄住处,的确没找到饮魄剑与藏剑地图,你既没死,自然是你拿走的,可你为何如此?” 霜明雪一展折扇,缓声道:“我自有我的用意。先前岳盟主说,若为侠义,死又何妨,这话不错,我这条命确不足惜,可大事未竟,还不能就死,为愿得偿,辱我忍得,诡计我也用得,日后自有向天地双亲交代的一天,不劳岳盟主费心!”话音落地,他骤然出手,但见寒光一闪,岳千山脖颈上多了一道血痕,鲜血涌出,淋在扇面之上,紧闭的鸢尾吸尽血色,缓缓开了一片。 霜明雪将烛台丢到布帘子上,灯油流了满地,熊熊烈焰不一刻便烧了起来。他隔着火光对岳千山道:“你欠我叶家两条命,一场大火,如今两清。” 第4章 噩梦 合欢宗宝贝无数,熬过今晚,还有明晚等你。 守卫弟子被火光引来,霜明雪听得脚步声渐近,起身从窗口翻出。守卫弟子只看到一道白练似的身影掠过,不一刻便跑远了。 此时房中火势渐大,隐隐可见岳千山横在其中,脖颈处一道骇人血痕,已气绝多时。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呼喊—— “着火了!” “有刺客!” 岳千山大弟子司徒南闻声而来,一面派人救火,一面打着手势,示意剩下的人随他追敌。这小贼行事虽然吊诡,但身法武力似有不济,司徒南几奔几纵,不多时便在悬瀑前追上了他。 就见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惊鸿一瞥,司徒南便觉十分眼熟,再一细看,陡然惊道:“霜明雪?”眼看他欲跳涧遁走,司徒南无暇多想,反手抽出一支黑羽重箭,不及搭弓,竟以臂力飞掷过去。 霜明雪听见风声破空而来,却是躲闪不过,后心一阵剧烈痛楚,低头看去,一支血箭透胸穿出。司徒南一击得手,立刻紧追上前,霜明雪不再犹豫,咬牙跳进水涧之中。 悬瀑水流汹涌,转眼便没了他的踪影,司徒南暗骂一声,道:“他中了箭,逃不远,顺着水流方向给我追!” 时近九月,山风微凉,水底更是寒意彻骨,霜明雪身受重伤,被水流冲到一处洼地,好容易爬上岸,已连站都站不稳。 还待分辨身在何处,就听见一声惊呼:“小哥哥。” 循声望去,居然是先前被他抛下的异族少年。桑雩见他面色惨白如纸,手上脸上尽是石砾刮碰的痕迹,最凶险的当属胸口那一箭,箭身大半已折断,唯见一枚寒意森森的铁矢透出来,不知先前流了多少血,在水里泡了这许久,衣襟自下摆还是淡淡的粉色。 桑雩几步上前,将他扶住,焦急道:“你怎么伤成这样,谁干的?” 霜明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但追兵已至,不容多想,他失血太多,一开口牙根不住打颤:“有人在追我,你帮我……找个地方藏起来。” 桑雩不再多言,扶着他往自己住处去,霜明雪见他七拐八绕,最后走到一座独立院落,清幽雅致,很是安静。想他一人一马前来,居然得到如此照顾,不由有些惊诧。 桑雩不知他心中所想,扶着人坐下,便心急火燎地去找伤药。霜明雪拉住他,抬手熄灭灯盏,示意他别发出动静。 不一刻,果然有人来敲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神情,但霜明雪觉出他在紧张,拉过他的手写道:“莫慌。” 不知为何,那根冰冷微颤的手指在掌中一划,桑雩没由来定下心来,他让人躲进衣柜中,扯散头发,装出一副刚被吵醒的样子去开门, 霜明雪蜷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身体疲惫至极,似乎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然而门外仍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他自虐般咬住手臂,不让自己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说话声停了,周围复归平静。桑雩点亮烛火,将他扶出来。 霜明雪脑海阵阵晕眩,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他竭力隐藏虚弱的状态,缓缓道:“他们怎么说?” 桑雩江湖经验太少,对方语焉不详,他便听不出名堂,只是兀自奇怪:“说是有可疑的人混了进来,让我小心防范,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望向霜明雪:“是他们伤的你么?” 霜明雪没能回答,他只听清前半句,心中提着的那口气一松,便再支持不住。膝盖一软,半跪下来。桑雩看他胸口氲出一小股鲜血,知道这伤是再也拖不得了,将人扶到床上,便去解他的衣服。 霜明雪已在半昏迷中,却死死攥住领口不放。桑雩只当他是信不过自己,一个劲掰他的手指:“你放心,箭伤我以前治过,很快就好……” 衣服扯开的瞬间,剩余的话噎在嗓子里,他终于知道霜明雪想遮掩的是什么—— 除却后背那一道箭伤,他肩头、胸口布满点点红痕,如无暇白玉上散落的桃花也似。 桑雩虽未娶亲,却也不是不晓人事的孩童,一望便知他先前发生过什么。只是这风流情状之间,交错着的淤青指印与深入血肉的齿痕,绝非他所知晓的男欢女爱该有的样子。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霜明雪,对方死死咬着唇,已完全陷入昏迷之中。 霜明雪做了一个梦。 梦中四下寂静,只闻灯花爆裂之声。他手足受缚,被锁在昏暗的床榻上。此时门口靴声踏响,有人缓步而来。来人步伐极慢,像是着意将压抑恐惧的感觉拖长。 纱帐拂开的瞬间,霜明雪紧闭的眼睛轻轻动了动,鸦羽似的睫毛随之一颤。 这细微的变化逃不过温离的眼睛,他状似无意般扯了一下系在床边的金线,丝线尽头没入锦被之中。 霜明雪浑身一紧,脸上红潮更甚,然而始终死咬牙根,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温离舍不得般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已经第七天了,你可还想明白?” 这声音如同毒蛇一般钻进耳中,霜明雪睁开眼睛,声音不复清冷:“……杀了我。” 温离轻笑一声:“本座要杀你轻而易举,不过是体谅你年少气盛,一时磨不过这个弯,宽宥你几日罢了。”他勾着霜明雪一缕长发,声如蛊惑:“乖孩子,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讨得我欢心,要什么本座都会给你。” 霜明雪一字字道:“我要你的命,给么?” 温离眼中笑意不改:“想要我死又有何难?待会儿你只管使些功夫,叫我死在你身上就是。” 霜明雪拳头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中,复闭上眼睛。 温离在他眼皮上亲了亲:“别生气,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本座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他将一个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漆盒打开,只见里头赫然几枚龙眼大的铜珠。置在盒中不觉有异,然而一到他手中,却是触热即动。温离握紧掌心,更有切切颤声传来。 温离笑道:“合欢宗的人送来的,说是叫什么勉铃,我看旁的物什你也玩厌了,今夜咱们换这个新鲜的可好?” 霜明雪绯红的脸颊似乎一瞬间变得惨白,连声音都带着颤音:“你有种就放开我。” 温离笑道:“我不放,你又能如何?你只管跟我硬气,合欢宗宝贝无数,熬过今晚,还有明晚等你。” 霜明雪咬紧嘴唇,虽没有回答,但脸上已有畏惧之意。 温离声音温柔下来,低着头,与他鼻息相触:“我也不想逼你,你乖一点,我们都省些事,对么……” 霜明雪忍辱般道:“……你想要我怎么样?” 温离道:“自然是……” 忽然之间,一股强烈的杀意袭面而来,但见银光一闪,霜明雪跃身而起——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挣脱镣铐,不过须臾一瞬,便携利器抵至温离面前。温离钳着他的手腕,神色如常,连嘴角的笑意都不曾淡去半分。 然而动作却十分狠辣,反手一拧,只听骨节错位声响,自霜明雪掌心中掉出一物,正是一片薄薄的碎瓷。 想来是吃饭时故意打碎饭碗后藏起来的,不知攥了多久,掌心被划得血肉模糊。 一缕乌发轻轻飘到两人身前,乃是从温离脖颈旁割下。 温离望着他道:“第二次了,好玩么?” 霜明雪目光坚狠,哪还有半点畏惧瑟缩的样子,只听他冷笑一声:“若有下一次,我的武器会刺进你身体里。” 温离冷冰冰地看着他,忽而一撤手,将人摔在床上,这动作牵动到那根金色丝线,霜明雪不及防备,闷哼一声,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就此蜷身不起。 温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好歹。”他朝门外道:“毕方,去把合欢宗那几个人叫来。” 霜明雪满脸冷汗,被温离揪着头发仰起脸,只听他冷声对自己说:“怪本座心软,舍不得给你苦头吃,你既这么不懂事,那本座只好把你送到能教你懂事的人身边。这几人便是在合欢宗里也算有手段的,或许等他们陪你玩过,你才知道本座待你的好处。” 霜明雪瞳孔骤然收紧,半响,朝他脸上唾了一口:“畜生。” 温离失笑:“本还想说,只要你肯认个错,本座可以再原谅你一回,现在看来不用问了。” 一个异族装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温离身边最得力的蛊师,他以目光询向温离,后者点点头,他便走到床边,将一枚赤红色的药丸喂入霜明雪口中。 霜明雪全身穴道受封,一身内力被压制着,无法抵抗药效,只觉得那丸药一入口中,便化作滚烫的水流,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五脏六腑无不被这股热意灼烤,不一刻,连带头脑也昏沉起来。 耳边才听温离道:“你们几个,好好教教他规矩。”便有人解开他的手足镣铐,将他高高举起,带到一间昏暗幽静的房间里。 那些人将他按到一个马鞍形的架子上,其中一人道:“吃了毕方护法的药,哪里还用得着绑,你现在松开手,他也跑不出这间屋子。” 另一人道:“还是绑一绑吧,教主说这小子脾气倔。”边说边用力一勒,上面的毛刺都被勒进肉里。 霜明雪轻哼一声,先前说话的人像是吓了一跳,立刻道:“绑这么紧做什么!”亲自动手,捆了个松松垮垮的活结。 霜明雪循声去看他们的脸,尚未看清,又有人拿出黑布,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还流里流气道:“小美人,你若是疼了痛了可别忍着,要受不住只管开口求饶,教主他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兴许看你哭得可怜,便会放过你。” 有人把手伸到他脸上,淫/笑道:“没错,小美人……” 还没实实在在摸上,只听“啪”的一声,手就被人打落。 霜明雪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房中气氛随之一冷。片刻,先前发号施令的那人轻咳一声:“好了好了,你们都去外面排队吧,头一晚,仔细别把人弄坏了。” 房间里似乎燃起了香,不知其中掺有何物,催得他身上热意更烈,一时连声音也听不真切,只听见一点关门声响,便有人走到他身后,将他残破不堪的红罗外杉扯了下来。 药力直到第二天傍晚方才消失,霜明雪手足虚软,头发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虽已被松开,却连爬下刑架的力气都没有。 温离站在他面前,挑起他的下颌,与他目光相对。前者脸上并无什么快意,沉默片刻,抬手替他将垂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缓缓开口道:“只要你保证以后安分守已,本座就把那几个人杀了,此事不会有人知情。” 霜明雪眼眸如死,无一丝波澜。 温离气息微沉,弯下身看他,抬着他下颌的手转而扶住他后脑:“点一下头也可以,你点一下头,本座就带你回去。” 霜明雪咳嗽了一声,声音嘶哑至极:“……水。” 温离道:“我去拿。”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披风罩到他身上。 展开手臂的瞬间,他的身体微不可察一颤,低头看时,一根铁钉已刺进他的胸膛。 铁钉长六寸六分,钉身染血,乃是霜明雪硬生生从刑架上拔下来的,只是这小小的武器只没入心口三寸,便再无法近半分。 温离动作不见迟缓,单手给他披上披风,另一只手铁钳般握紧他的手腕,脸上似笑非笑:“发泄够了?要不要我再把那几个人拎进来给你杀?” 霜明雪眼眸一动,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咳嗽几声,方开了口:“何必拿别人当幌子,我知道那些人不过是虚晃一招,他们出去之后就没进来过,跟我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一天的,只有你,我要恨的,该杀的,也只是你。”他短促一笑,声音极为沙哑:“你看,我说过的,下一次,我的武器会刺进你身体里。” 温离神色幽暗不明:“你怎么知道的?” 霜明雪抿紧唇,眼中只余冷漠。 温离却笑了起来,抵着他的额头笑道:“好极好极!霜少侠才与我做了几夜夫妻,就把本座的感觉记在心里了,不枉本座为让你出气,忍这一遭。” 说完,拉着他偷袭的手,将那枚铁钉带了出来。 霜明雪见他胸口破开一个血洞,汩汩鲜血流出。普通人利器入心三分即死,他却面不改色,全无重伤之感。 温离沉沉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他贴在霜明雪耳边道:“那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本座与常人不同,脏器天生长在右边。” 霜明雪眼眸黑沉沉的,声音虽然平静,却暗暗藏着一股狠意:“放心,我记住了。” 温离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霜少侠是武林不世出的少年英豪,本领高强,如今又知道了本座的死穴,你是放心了,可我这心,如何放得下来?” 霜明雪嘴角微微一动:“怎么?忍不住要杀我了?” 温离亲了亲他耳垂上那枚小小的红痣:“那怎么行,本座疼你还没疼够呢,只要本座不放手,你就哪都不能去。”按着他的手移向后颈,他的神情冷酷起来:“这一回是本座用错了方法,想让你收收脾气,就该直接折了你的羽翼。” 一语说罢,猛然捏住他后颈,霜明雪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醒时已回到床上,周遭昏暗不辨昼夜,唯有帐顶那颗拳头大的明珠散发着朦胧的光亮。温离坐在他身边,见他睁开眼,立刻伏身亲了亲他的额头:“醒了?” 霜明雪手足镣铐已被摘下,但浑身发软,一丝力气也无,对着温离深情款款的模样,只觉疲惫至极。 温离握着他的手:“想睡觉?”不待回答,又道:“待会儿再睡,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很快就好。” 霜明雪哑声道:“你又有什么龌龊招数?” 温离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按在床榻上,笑道:“霜少侠宁折不弯,本座还能有什么招数?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其实挑断你的手筋更方便,但那样伤得太重,本座舍不得。” 霜明雪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望向周围,果然见到那个鬼魅般的蛊师立在一旁,他眼皮重重一跳,竭力去收被按住的手:“你要废了我的武功?” 温离手臂如钳,将他紧紧制住,声音带着一股哄劝之意:“没了这傍身的本事,你才会乖乖收心。况且日后自有本座护着你,这武功本也用不着。会有一点疼,不过想来你也不怕。”朝毕方道:“动手。” 毕方从怀中掏出一个通体黝黑的蛊锺,此物一出,周遭若有若无的虫鸣声都消失了。霜明雪不通毒物,却也察觉出这东西大为不祥,他眼角泛着血色,愤恨地望向温离:“有种就一刀杀了我,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 温离笑道:“本座身为圣教教主,本也不屑做英雄。”接过那蛊师递来的东西,将一只赤红如火的蛊虫放到他掌心中。 此物额前生角,浑身滚烫,恰似一簇小小的火苗,眨眼便在掌心烧出一个孔洞。霜明雪看着它没入自己身体,强忍心中恐惧道:“这是什么……啊……” 一股剜心剧痛传来,他只觉浑身筋脉骨骼好似被一只大手寸寸碾碎,碎骨之中又生出一柄钢刀,刮骨剔肉,如凌迟一般。这非人痛楚持续许久,霜明雪身上衣衫被冷汗浸透,下唇咬得血肉模糊,终是忍受不住,嘶声惨叫起来。那剧痛汇于气海,更比先前难熬十倍,痛到最后,已是连叫喊都发不出。 温离还在他耳边柔声说话:“忍过去就好了,忍过去,我们便能长长久久在一起……” 霜明雪只觉自己落入修罗炼狱之中,周遭烈焰熊熊,永无止歇…… 梦醒之时天已微亮,霜明雪尚在昏沉之中,歇了半晌才有力气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桑雩见他要起身,连忙去扶:“才卯时一刻,你别动,小心伤口裂开。” 霜明雪靠在软枕上,见他眼窝发红,像是一直没休息,虚弱道:“你一直守着我?” 桑雩点点头,眼神欲言又止。 霜明雪皱眉:“怎么了?” 桑雩替他将被子往上盖了盖,小声道:“你是做噩梦了么?”见霜明雪神色不解,指了指他的眼睛,声音更低:“方才……我看见你哭了。” 第5章 结网 剑斩天下不仁之辈,义佑世间苦难之人。 霜明雪下意识碰了碰脸颊,果然触到一片冰凉,他飞快用手背擦了擦:“你看错了。” 桑雩低下头,没有再提。 一时无人开口,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桑雩心中藏了无数疑问,只不知从何说起,就在他挖空肚肠之时,院中传来敲门声:“百里公子,你在么?” 霜明雪神色警觉,掀开被子便要下床躲避,桑雩按住他,以气音道:“你别动,我不让他进来。” 稍稍整了整衣衫头发,便去开门。来人是上一回到中原时,负责照顾他们的门派弟子,算起来是个相熟的。 桑雩以为他是来请自己过去参加灵机大会,开口便道:“我还有点困,灵机大会晚些再去。” 那人道:“不是的,弟子奉命来告知百里公子,灵机大会恐怕不能如期进行,还请公子在此少住一阵。” 桑雩闻言愣了楞:“是出什么事了么?”见他施了一礼,便想离开,赶忙上前将人挽住:“你给我透个底,我绝不跟别人说。” 那弟子多少知道他的性情,心知若不告诉他,是绝走不出这院落。环顾四周,确无第三人,便压低声音道:“此事弟子只告诉百里公子一人,您切勿让旁人知晓。” 桑雩连连点头。 只听那弟子在他耳边道:“我们盟主昨夜被人暗杀了。” 桑雩不知怎么走回去的,入内一看,房中空无一人,他一个激灵,忙压低声音喊:“小哥哥,人走了,你出来吧。” 片刻,霜明雪从窗外翻了进来。一小片血迹从中衣透出,俨然是刚才急于藏身之时扯到了伤口。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彼此,皆看出彼此眼中不同先前的情绪。 霜明雪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桑雩躲着他的眼睛:“也没什么,就是说灵机大会不能如期举行了。” 霜明雪点了下头,走过去穿他放在床榻边的新衣服。桑雩沉默片刻,低声道:“他还说岳盟主死了,就在昨晚,是被人暗杀的。” 霜明雪动作不停:“你想说什么?” 桑雩鼓足勇气:“昨晚……是不是你……” 霜明雪头也不回:“是。”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劈下,震得桑雩久久无法言语。霜明雪转过身,看着他惊慌失措的面容,漠然道:“刚才那个人还没走远,你现在大声叫喊,兴许他还能回来。” 桑雩艰难地开了口:“岳盟主一向侠名在外,是个好人,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霜明雪平静道:“我自有我的原因,但这没必要告诉你,你想叫人抓我就快些,若是不抓,我便要走了。”说话间,衣衫已经穿好,手中握着那把折扇,错开他,朝门外走去。 “你等等。”桑雩急忙道:“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霜明雪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桑雩拳头缓缓收紧,破釜沉舟一般问他:“昨日我问过岳掌门身边的弟子,他说,两年前那位在灵机大会上拔得头筹的少侠,名字叫霜明雪,身量高挑,常穿一身白衣服,脖子上还带了一枚长命璎珞。这个人就是你,对么?” 霜明雪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心中已有计较,将目光转了过去:“是我又如何?” 桑雩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他还说,霜明雪贪慕魔教权势,拜到魔教教主温离门下去了,是么?” 霜明雪不置可否:“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桑雩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堵,终是忍不住大声问出来:“所以你是在替魔教教主办事?我看见你身上那些……痕迹了。”他指了指霜明雪脖颈、胸口的位置:“昨晚替你治伤的时候,你是不是为了他?” 霜明雪的脸色一瞬间冷厉无比,五指攥紧又松开:“我说了,杀岳千山是我自己的主意。多谢你昨晚救我,但你若总问我这些无聊的问题,恕我不奉陪。” 他转身欲走,桑雩箭步上前,将他一把拉住:“你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 拉扯间,猛然看见他掌心中闪过的一物,心口轰然一跳,强将他的手拉开,果然看见掌心中印着一朵嫣红的桃花痕。 桑雩愣住了。 自他问出灵机大会上那位少侠的相貌特征之时,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在破庙里遇到的人。 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位少侠明明剑法无双,收拾武林败类,为何不正面杀敌,反而用起中原人看不上的“卑劣”手段。 如今他全然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提起灵机大会的事,霜明雪为何是那个反应,也明白他身上虽是情/欲但更如暴虐的痕迹是怎么回事,还明白为何他明明生就是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眼睛里却总似藏着化不开的阴郁。 桑雩怔怔地看了片刻,难以置信道:“他们给你下了化星蛊?” 霜明雪眼眸一动,身体完全转过来:“你认识这蛊?能解么?” 桑雩摇摇头,语气难过至极:“这种蛊毒是拿来惩治叛出师门,或是恃狠行凶之人的,一旦落下,就会永远长进那人身体里,不断吸食内力,便是想要重头练过也再无可能,除非……” 他像是想到什么,立刻截住话头。 霜明雪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除非什么?” 桑雩退了两步:“你别问我,总之那也不是解蛊的法子。” 霜明雪静默片刻,低声道:“罢了,我早就知道这世上无人能帮得了我。” 桑雩看见他心灰意冷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走上前拉了拉他衣袖,细声细语道:“我不是不愿帮你,是那法子也不能解蛊,不过是用另一味烈蛊将零散的内力拢到一处,中蛊者武功会渐渐恢复,但一动杀招,性命只在须臾,只因这蛊名为挽惊鸿,那是要将人一身精血耗尽,只为成全最后的缥缈。” 说到最后,声音渐低,乃是生出丧气之感,不想霜明雪眼中却是光华闪动,脸上甚至还带了一丝笑容:“人生定当尔,事去挽惊鸿,这蛊有趣,名字起得也贴切。” 桑雩被他的神色弄得心里一惊,赶忙道:“什么有趣不有趣的,总之你别多想,我不会给你用!” 霜明雪一时未开口,桑雩却忽然想到一事,他神色激动:“我知道了,你没有想为魔教办事,是那个教主逼你的,对不对!” 霜明雪叹了口气:“岳千山如今已死,你揪着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如今整个灵机山上下都在找我,此地我不便久留,你我还是就此别过吧。” 桑雩闻言便急了:“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霜明雪平静地看着他:“要么我自己回去,要么他抓我回去,有区别么?” 桑雩脱口道:“你可以跟我回苗疆,那里距中原千里之遥,我替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会让他找到。” 凿凿之声回荡在房间里,一时将两人都震住了。桑雩本是意气之言,但话一出口,心中豪情几乎要冲破胸膛。 霜明雪与他不过几面之缘,阴差阳错救过他,也阴差阳错被他所救,已然两清,实在想不出他为自己冒险的理由,注视他良久,开口道:“你姓百里,是苗王百里辟罗最疼爱的独子,也是苗疆三千部族下一任主人,对么?” 桑雩没想到他居然猜出自己的身份,脸上一热,声音更有底气:“不错。我阿父是苗疆最厉害的蛊师,就算那个什么魔教教主亲自找过去,也奈何不了他,你只管随我走。” 霜明雪轻声道:“你为何要帮我?” 这个问题把桑雩问住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灵机大会上那位少侠,不该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该是什么样呢?桑雩也说不上来。 或许该如初见时那般,永远意气风发,永远惊才绝艳,叫人一看见他,就觉得心中畅然,天地再大又如何,自有人能一一踏遍。 又或是像画本里大名鼎鼎的侠客一样,背着一柄长剑,牵上一匹好马,走入江湖,剑斩天下不仁之辈,义佑世间苦难之人。 若不想理会红尘诸事,那就留在一个苍烟落照的山林间,朝饮玉瀣,夜枕明月,山川伴江湖老去,只有他永远、永远是自在傲然的模样。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过,桑雩看着霜明雪,愈发难受起来。 许久,只听霜明雪轻轻道:“如果你愿意,的确有一件事可以帮到我,只是这件事很危险,就算苗王亲临,也未必护得住你。” 桑雩坚定道:“你只管告诉我,我要说一个怕字,就不是苗疆男儿!” 霜明雪点点头:“那好,你既肯帮我,我拼死也会保你周全。”他从怀中取出那张贴身保管的藏剑地图,一撕为二,又将其中一份递给桑雩:“且附耳过来。” 桑雩忙靠过去,霜明雪声音压得极低,话如微风一般,桑雩不住点头,末了,有些困惑道:“既然这东西最终还是要给他,又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霜明雪淡淡道:“再如何重要的东西,要是太轻易就到手,便也显不出重要了。” 桑雩眨眨眼,不是太懂他的意思,但还是郑重道:“好,我去安排,不过这是什么?” 还没等他展开看个究竟,便被霜明雪按住了手:“别看,这是世上最害人的东西,你只消收好,千万千万别动心思。” 桑雩重重的“嗯”了声:“我记住了,我不看,不过你明明不愿意,何必非要回去,找别人做不行么?” 霜明雪摇摇头:“这是我和温离之间的事,他欠我的,自该我去讨回来。” 桑雩忧心道:“可温离武功高强,你现在……跟他硬碰硬实在讨不了什么便宜。 霜明雪嘴角一动,露出一个笑容:“我从前也这么觉得,以为这世上的仇怨,只能靠生死来了断,现在想想,其实不尽然,让一个人万劫不复的法子有许多,或许,连血都无需见。” 他这一笑邪气横生,活脱脱一个小魔头也似。桑雩看得阵阵心悸,转念又觉心酸,只好道:“那你……多加小心,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霜明雪点了点头。他这十余年一向独来独往,骤然多了个肯为自己犯险的朋友,虽不知该说什么,但心中十分感激。想了想,将脖子上的长命璎珞取下,此物内里中空,暗藏一古旧纸笺。 霜明雪展开递给他:“这是叶家剑的心法口诀,我父亲亲手写下,如今我也用不上了,就送给你吧。至于身法……”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桌上:“借你剑一用。” 桑雩连忙将剑奉上,霜明雪以绷带缠住手,方才握住。他端详着那柄剑,眼神温柔如水,好似在看自己的爱人一般,而后道:“你随我来。” 他们走到庭院之中,此时天已大亮,但见远山渺渺,孤雁横飞,端的是一副如画美景。 只是这天高风清的景致,在霜明雪剑光乍现的瞬间,都失了颜色。 时隔两年,桑雩又一次见到他的剑。或许那不是剑招,而是霜明雪自己。 他仍如两年前一般。一剑出,便见处处藏锋,招招容情。剑光过处,微风浮动,日影相随。虽不明其相,却似处处见意。 只是收剑一势决绝异常,好似要玉石俱焚一般。剑身似有感应,嗡鸣不止,仿若哀鸣。 桑雩听得心中战栗,几乎想冲上去拦住他,然而剑风一转,他浑身杀意尽收,挑下旁边一朵芙蓉花,含笑送到他面前:“叶家剑精妙之处我已无法使出,这些不过是虚招,你且将心法口诀记住,若有机缘,或许能悟出真章。” 桑雩怔怔地接过花:“我记住了,多谢你。” 霜明雪轻声道:“我可以再求你一件事么?” 桑雩心里一紧,他已猜到霜明雪要说什么。 果然,只听霜明雪一字字坚声道:“求你,把挽惊鸿给我。” 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桑雩只觉耳中一阵轰鸣,像听见什么倒塌一般,一个声音在心里嘶喊:“别给他!” 霜明雪神色黯然:“我做了太多有违本心的事,早已心力交瘁,只是我还有一件比报仇更要紧的事要做,只能苦苦支撑,可若不能恢复武功,这件事便无法完成。” 桑雩脸色发白,看了看手中的花,又望向那柄长剑:“做到又如何?你会死的!” 霜明雪微微一笑:“若愿得偿,死又何憾?”他看着桑雩,轻轻道:“在魔教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上天从未厚待过我,我又何必抱着那点虚无渺茫的希望不放,但今日遇见你,我才知道,我的忍耐是有意义的,上天终究予我一幸事,我一生夙愿只为此,求你,帮帮我。” 一个主动赴死的机会也算幸事么? 桑雩不懂,但对望之际,他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与疲惫。有一瞬间,桑雩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这样,对他而言才是解脱。 无言对望许久,终是将一枚小小的锦囊递到霜明雪面前:“种在手腕,蛊虫会暗暗为你收拢内力,若到用时,只需……”他难过的停了半响,才道:“只需划破那片血肉,杀了蛊虫即可。” 话才说完,又急急道:“但若你不动它,放一辈子都无碍。” 霜明雪无声地拱了拱手,将剑放在院中石桌上。 他神色仍有些眷恋,桑雩只恨不能给他真正的好东西,见状忙道:“我家中还有其他藏剑,这柄你若喜欢,只管拿去。” 霜明雪遥望远天,轻声道:“不必了,剑为君子器,我已不配再用。” 第6章 迷心 身体高热时里面更舒服 赶回魔教时又是一个深夜。温离本欲将他叫到书房问话,孰料两位长老并左右护法闻风而来,齐聚风罗殿。 温离一身玄衣,端坐于教主宝座之上。霜明雪屈膝半跪,将怀中之物举过头顶:“属下办事不利,没能将藏剑地图完整带回,还请教主治罪。” 韦不问上前接过,呈到温离面前。这地图材质奇特,冰凉凉有如鲛缎,的确跟教中藏着的开刃残卷触感相同,只是展开一看,地图被人从中间撕毁,已少了一半。 温离以指腹抚过洒在上头的一行血迹,望向霜明雪:“怎么回事?” 霜明雪禀道:“当日属下潜入武林盟主岳千山房中,寻得藏剑地图,离开之时,又杀出一个蒙面人,此人武艺高强,属下敌他不过,虽拼死相博,但仍被他抢走一部分地图。” 长老游向之一听便朝他发难:“藏剑地图何其重要,你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与他并立在一起的长老俞青子一捋白须:“不错不错,此事关乎我教兴衰存亡,你这后生也忒大意了。” 温离攥着那份地图,顶着这两人的逼视,开口道:“霜堂主,先前本座说过,此行只求妥当,你不等万事俱备就强自出头,令本教宝物暴露人前,还被不明贼人夺了去,你可知罪?” 霜明雪也不含糊,立刻道:“属下知罪。” 温离的目光落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漠然道:“知罪就好,你违反教主令,本该把你关进训诫堂受罚,但藏剑地图还流落在外,且只有你一人与那贼人交过手,本座命你立刻带人将地图找回,事情办成,就算你将功补过,若还有什么闪失,你自己掂量着看!” 他这一番话说得狠厉,但却是以退为进的保全之法。游向之哪里肯答应,立刻便发作出来:“教主,你有过不罚,岂非徇私!”转向霜明雪:“姓霜的,凭你的武功,想毫发无伤从你手中夺宝的人不过那么几个,且都是自诩狭义的正道人士,难不成他们会夜行偷窃?你分明是包藏祸心!故意让人夺走地图!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老夫!” 霜明雪在魔教中一向独来独往,干得又是护卫调派的活计,极少有展露身手的机会。因而除了温离和他那个蛊师,无人知晓他功力尽废之事。他听闻此言,也不加辩驳,只道:“属下并无此心,教主和两位长老若是不信,只管去查。” 游向之还要责难,温离已面色不善地开了口:“好了,霜堂主虽有错处,但总归不是空手而回,幽冥堂十二暗卫至今没有消息,游长老,他们大多都是你提□□的,你是不是也得给本座一个说法?” 他语气不算太严厉,但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责问,已叫人颜面扫地,游向之脸色发青,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底气开口。 俞青子轻叹一声:“霜堂主是教主亲自挑选,一手栽培出的干将,教主偏爱他无可厚非,只是我教一向规矩严明,就是当年老教主犯了错,也亲自去训诫堂领了责罚,教主疼爱霜堂主,就更该对他严厉些,日后也好让他受众人信服。” 游向之一听此言,连忙应和上:“正是正是,想咱们老教主,那一言一行,可真叫人敬服,哪像……” “游长老!”俞青子见座上之人神色不对,连忙喝止。 当年老教主死得蹊跷,不少人私下猜测是温离下的手,因着他的武功谋略,无人敢当众责问,但跟随老教主打天下的这些旧人,对他一向面服心不服。 温离单手搭在扶手上,带着一丝森然笑意:“哪像什么?” 左护法上前欲打圆场:“教主息怒,游长老他不是……”话未说完,只见温离抬手一挥,便觉一股极强劲风袭来,逼得他退回原地。 这一招威慑感更甚寻常,一时间众人无有敢插话的。游向之气势弱下来,嘟囔道:“老夫只是觉得,教中行事当按规矩来,幽冥堂十二暗卫行事不利,教主只管责罚便是,可霜堂主错处更大,总不能轻飘飘盖过去。” 温离脸色阴沉,话已尽此,以权势压人终归不是上策,他看向霜明雪,生硬道:“霜堂主,你怎么说?” 霜明雪道:“违背教主令,笞三十鞭;办事不利,仗百棍,属下自去领罚。”朝他一叩,起身出了风罗殿。 温离不想他一开口就揽下这么重的责罚,这下长老们的嘴是堵住了,可他无内力傍身,如何能挨住这百余鞭打? 俞青子还在一旁捋须笑道:“霜堂主很识大体,不愧是教主选中的人。” 温离浑身气息渐冷,终是无法袖手旁观,一拍扶手,缓缓起身,对韦不问道:“韦队长,劳你亲自执刑,两位长老若是怕本座徇私,只管过去监刑。” 俞青子谦逊道:“不敢。”微一欠身,恭送他离开。 温离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勉强研究了一会儿地图,便抬头望向门口。旁人不知霜明雪的现况,他却十分清楚,虽说他武功被废后,跟着毕方学了些蛊术,但半路出家,技艺终归算不得上乘。遇到普通小贼也还罢了,若遇到厉害的对手,那非得豁出命去争斗。 想起他刚才过分疲惫的神色,还有脸颊、手背的伤口,温离越发不安,思量片刻,还是吩咐下去:“来人,去戒律堂让韦不问把人给我带回来,本座还有话要问。” 这命令刚传下去,韦不问就匆匆进门,他脸上满是焦虑之色:“教主,霜堂主晕倒了。” 温离眼皮子重重一跳:“他人呢!” 霜明雪已被送回自己房中,此刻正昏迷不醒。温离入内一看,只见他侧身卧着,脸色苍白得吓人,后背几道鞭笞血痕,俨然已深入皮肉。 温离反手一掌击在韦不问肩上,韦不问一口鲜血吐出,慌忙跪倒在地:“教主息怒!” 温离眼神森寒无比:“本座叫你去是为照顾他的,你竟敢下狠手!” 韦不问忙道:“教主明鉴,属下遵照您的吩咐,行刑绝没有使用内力,但霜教主回来时似乎就已经病着,只挨了十鞭便支撑不住……” 温离一探他的额头,体温果然高得吓人,即道:“毕方呢?” 韦不问道:“已在路上。” 见他坐到床边,握住霜明雪的手,还轻抚他的脸颊。只觉这场面暧昧得有些诡异,不敢再看,低着头小声道:“属下去看看人到哪了。” 霜明雪似乎疼得厉害,睡梦中眉头还蹙得紧紧,温离替他展了两下,语气愈发烦躁,冲门外道:“大夫怎么还没来?” 守卫听见教主大发雷霆,哪里敢靠近,隔着门应声:“回教主,韦队长已经去请了。” 温离道:“再催!”说话间,感觉掌心内一动,低头望去,霜明雪已从昏迷中醒来,他声音一顿,立刻换了一副表情:“没事了,毕方一会儿就来。” 霜明雪虚弱的像是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勉强撑坐起来,旋即又倒在温离怀里。温离只觉他这一趟出去瘦了不少,隔着几层衣服尤能感觉出后背蝴蝶骨硌人,心中疼惜更甚:“哪里不舒服?还是想喝水?” 霜明雪靠在他肩上歇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道;“……一百三十道刑罚还未受完,属下得回去。” 温离闻言便有些恼火,将人往怀里一按:“去什么去,你看你都病成什么样了!” 他动作太大,霜明雪撞到后背鞭伤,一时咳嗽起来,温离连忙给他轻抚胸口顺气:“若不是我叫韦不问去看着你,拖着这个身体捱完刑罚,你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霜明雪低低道;“属下不想让教主为难。” 温离哼了一声:“以前没看你这么懂事,生病了同我说一声就这么难?” 霜明雪沉默了一会儿,道:“说也无用。教规在上,又有两位长老在旁,总不能因为我不舒服就网开一面。” 温离被他一句话顶得半天没开口,觉察他情绪不太对,试探道:“你是怪我刚才罚你了?” 霜明雪摇摇头:“没有,教主秉公办事,我心悦服。” 温离叹了口气,扶他小心躺下来,握住霜明雪的手,与他目光相对:“藏剑地图事关重大,上一代教主呕心寻找十余年不得,现在宝剑现世,教中上下自然万事以此为先,连本座也无法越过这道关乎我教兴衰存亡的坎儿,你如今已是我天鹰堂堂主,要体谅本座的难处。” 霜明雪早知他性情,面上无半分不悦,只淡淡道:“两位长老若知道属下没受完刑,必不会善罢甘休。” 提到他们,温离神色不虞:“本座送你去训诫堂已给足他们面子,容不得他们再聒噪,你只管在这里好好休息,不与他们见面就是了。” 霜明雪点点头:“我累了。” 温离道:“你正在发热,待会让毕方给你看完再睡。” 霜明雪半张脸藏进被子里,闭着眼睛瓮声道:“我只是回来的路上淋了雨,休息一下就不碍事了。” 他这模样平添了几分稚气,温离看得好笑,将人圈在臂弯里,低下头闹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怕见大夫不成?况且你后背的伤还得上药呢。” 霜明雪躲着他的亲吻,口中道:“只是皮外伤,我自己处理就好。” 温离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想到地图上的血迹还有他手上的磕碰伤,态度强硬起来:“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伤,别躲,给我看看。” 霜明雪挣扎了一会儿,觉察他的手已伸进衣服里,受不了般一下子将被子掀开:“我自己来。”而后当着温离的面开始脱衣服,他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一举一动都像在泄愤。脱掉那件被鞭打弄破的外衣,就开始解腰带,及至两腿赤条条,才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瓷盒,塞到温离手上。 温离被他弄糊涂了,打开瓷盒一看,正是他们床笫间常用的玫瑰胰子香膏,他皱了皱眉:“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霜明雪上衣虽还未脱,但领口已松垮得厉害,闻言即道:“不是要做?” 温离心头一火:“我什么时候说要做了?我只是想看看你受伤没受伤!” 霜明雪道:“反正看到最后结果都一样,今日我累得很,还请教主快些做完,放我睡觉。” 温离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抬手将瓷盒摔了个粉碎:“不知好歹!我是在关心你!你都病成这样了,我难不成还会欺负你?” 霜明雪平静地看着他:“上一回我生病,教主在我房里呆了一夜,你还说,身体高热时里面更舒服。” 温离心中一颤,满腔怒火立刻冷了下来。 此时韦不问带着人归来,正在外面敲门:“教主,毕方来了。” 霜明雪抱着膝盖,仍是那副万事随他的模样。温离起身,将被子盖在霜明雪身上,连一根指头都没碰到他:“你_娇caramel堂_好好休息。” 霜明雪看着他的身影远去,眼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神情。 出了房门,温离对毕方道:“他睡下了,你明天一早再过来。”朝韦不问一点头:“去调些人在这里守着,不许任何人来打搅他。” 韦不问听出他语气不对,没敢多言,点头称是。 毕方身为温离的护法,一向伴他左右,这里既不需要人,自然跟在他后头回去,一路无言,走到一间暗房之时,温离忽然停下脚步,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只听他语气有些困惑:“毕方,本座待明雪是不是不太好?” 毕方才一沉吟,温离便道:“算了,不必回答了。” 第7章 疏影 小时候吃药哭不哭? 隔天一早温离没有露面,只让毕方前来诊治。霜明雪隔着帘子看清来人,道了句“老师”,便要撑坐起身。 毕方教过他一年蛊术,虽不算倾囊相授,但见他天资聪颖,也用了不少心思。霜明雪家教极严,即便先前有些恩怨,但对授业之人向来恭瑾谦和,从无怠慢之时。 毕方伸手去扶:“别勉强。”见他执意要坐,只得替他垫好枕头。霜明雪高烧未退,神色较之昨晚更加憔悴,毕方看了他一眼,打开药箱:“你这一趟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霜明雪低声道:“是我学艺不精,烦劳老师费心了。” 毕方也不与他客套,将他手腕搁好,便去搭脉诊断。先前温离只说他是高热不退,可一探之下,竟发觉他虚浮脉象之中,还包裹着一道诡异气息,这气息极微极弱,好似一根丝线,将他十二经脉中残存的真气拢到一处,至于最终归向何方,却无法推测。 毕方良久,缓缓道:“你像是中了毒?谁干的?” 霜明雪微微皱眉,神色有些惊讶:“先前的确受过一次暗算,那人蒙着面,我不知他底细,但这几日并无异常感,是很厉害的毒?” 毕方摇摇头:“现下说不得厉害,只是有些蹊跷,你可还记得是怎么中的毒,当时感觉如何?” 霜明雪努力回忆:“是一种药粉,吸入时有些头晕,行动也较为迟缓,但不到半日便已恢复。” 有这等症状的毒/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毕方将平生所学飞快思量了一遍,始终无法下定论:“待我回去再想想,你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再同我说。” 霜明雪拱手道:“多谢老师。” 他身体虚弱,坐了这许久,已有些支撑不住,然而一言一行仍克己守礼,饶是毕方这般心肠冷硬的,面对他也忍不住生出一分惜护之意,收回脉枕,又问:“你的高热是外伤所致,伤在何处?” 霜明雪摸了摸肩膀,不自然道:“我办事不利,挨了顿鞭子,昨晚已自己上过药了。” 毕方知道训诫堂刑罚的厉害,识趣没有多说,只道:“我替你开几副药,命人煎好送来,你好好养着,不出十日便能康复。” 霜明雪点点头:“老师,我还有一事相求,我中毒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教主。如今教中诸事烦扰,没必要让他再为这个挂心。” 毕方对他二人之间的事所知甚详,心知霜明雪不喜欢教主是人之常情。他话说得虽然动听,但心中真意恐怕只是不希望对方多打搅罢了。横竖还没摸清这毒的名堂,毕方便答应下来。 他言出必行,到了温离面前,果真没多说半个字。傍晚时分,温离过来探望。霜明雪手指一动,他即道:“你好好躺着。” 霜明雪低低地“嗯”了一声。 温离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今日有没有感觉好点?伤口还疼么?” 霜明雪一脸神色倦怠,不愿多谈的样子:“不疼了。” 以往他态度过分冷淡之时,温离总会百般折辱,非要将那副从容平静的面皮撕下来,染上他想看的颜色才肯罢休。今日却是格外宽容,虽也握着他的手,时不时摸摸他的脸颊,但忧心关切之情甚浓,并无从前的狎玩感。 霜明雪不开口,温离便默默坐着,直到护卫进来送药,才打破这种诡异的平和。 霜明雪一闻到药味就皱眉:“你放在桌上吧,等凉一点我再喝。” 有教主坐镇,护卫胆子大了点,小心翼翼道:“堂主,这药已经热了三遍,毕方护法说,不好再热了。” 温离脸色微变,转向霜明雪:“为什么不喝药?” 霜明雪被他盯着,再不情愿也只能开口:“……现在喝。” 温离也没多说,朝护卫道:“把药给我吧。” 一手稳稳托着药碗,一手将他从被子里扶出来。看他耷拉着眉眼,像是极其不情愿,动作愈发体贴,一勺药吹了五六下才喂给他喝。 一口下去,霜明雪只觉苦意直冲天灵盖,眉毛不自觉便拧紧了。温离将他的反应看进眼中,心里微有惊讶:“这是……怕苦?” 但霜明雪不说,他也只当不知道,连哄带劝,一碗药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喂完。再看霜明雪,皱着一张脸,是彻底不要理人了。温离想了想,道:“去拿蜜饯来。” 霜明雪按着胸口,冷冷道:“我不是小孩。” 温离像是犯了难,思考片刻,对门外道:“那就拿碗冰糖燕窝来。”转头之时,见霜明雪看着他,还难得解释道:“冰糖燕窝不是哄小孩的。” 霜明雪把脸偏到一边,虽没说话,但神色明显比先前柔和不少,嘴角还微微抿着,像是在忍笑。他性情冷淡,从不喜形于色,入教两年,连软话都没说过几句,更勿论笑容,这一笑如春水化冰,直令周遭的空气都柔和起来。 温离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轻声道:“不生气了?” 霜明雪转过来,神色已恢复如常:“生什么气?” 温离也不多说,一笑带过。过了一会儿,冰糖燕窝送来,霜明雪自己捧在手里,喝了一口,要吃不吃的。温离见他像有心事,摸摸他的头发:“怎么了?不合胃口?” 霜明雪道:“没有,今日两位长老可还说了什么?” 温离脸上晃过一丝嘲讽:“都是些陈词滥调,管他们说什么。”想起一事,又道:“昨日人多口杂不好多问,那个夺走地图的人身形外貌如何?使什么武功路数?” 说起正事,霜明雪立刻换了一副神色,将碗放到一旁,回忆道:“他身高七尺,使一手唐门追魂镖,但身法路数甚为吊诡,不像中原门派。属下偷偷在他身上放了子母蛊,百里之内,只要他一出现,我身上母蛊必有感应。” 温离语气凝重:“饮魄剑名声在外,惦记它的门派不计其数,岳千山召开武林大会,西藏密宗、苗疆蛊门也派了不少高手进中原,需得查一查他们的底细。”他行事果断,一有主意,立刻起身叫来影卫,让他传令各地分舵,暗中密察一番。 如是交代了两刻有余,方才回到房中。见霜明雪仍以他离去前的姿势坐在那里,心中一阵触动,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你还在生病,怎么不躺着等我?” 霜明雪看着他,踟蹰道:“我先前保证过,一定将藏剑地图带回来,如今事未办成,教主不怪我么?” 温离知他一向思虑极重,这些心事恐怕惦记了一路,但自己忙于教务并未察觉,不由有些歉疚,轻轻一笑,与他目光相对:“怪你什么?我让你出去,本来只是为让你散散心,幽冥堂十二暗卫都没找到的东西,你却冒死带了回来,我奖赏你还来不及,哪里会责怪你?” 霜明雪目光偏到一旁:“我不是只知游玩散心的金丝雀,若违背教规,教主只管秉公处置便是。” 温离一听他的语气,便知他想左了,立刻道:“霜堂主一人一马闯灵机山,从那些自诩不凡的大侠眼皮子底下夺走藏剑图,这份气魄本事,连本座年轻时也比不上,霜堂主怎好妄自菲薄?那剩下的半张地图还指望你替本座夺回呢。” 霜明雪睫毛一动,轻轻点了点头:“是。” 此时天色已晚,窗外只闻清风拂叶、守卫巡逻之声。聊完正事,又说了几句闲话,霜明雪倦意上来,看温离没有要走的意思,开口道:“教主要留下来么?” 若换了从前,温离早就按捺不住了,可昨晚被他那句话一刺,莫名生出些愧疚感。他知道此时直接离开,放霜明雪休息才是最好的做法,但心中欲念难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希望我留下来么?” 霜明雪沉默片刻:“听凭教主高兴。” 温离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本座还有些事要忙,你好好休息。”到底心中不舍,出门之际又道:“明天再来陪你喝药。” 霜明雪才松了口气,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 往后三日,温离果然每天都来看他,自从知道他有怕苦的小毛病,喂起药来便花样百出,诸如“小时候吃药哭不哭?”“你说一句喜欢本座,这药可以晚半个时辰再喝”、“亲我一口,最后这勺就不喂了”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虽不如从前他肆意欺辱带来的伤害大,但也够叫人心烦的了。 这天喂完药,不知从哪弄来些荔枝,剥皮去壳,冰镇在琉璃碗中。温离捏起一颗,举到他面前逗弄他。霜明雪口中苦涩至极,看了看沾了蜂蜜的荔枝,忿忿转过脸,语气是少有的不痛快:“别拿我当三岁小孩!” 温离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你三岁的样子。”自己尝了一枚,道:“好甜,你真的不吃?” 霜明雪恨不能将耳朵堵住:“不……” 他只发出一个音节,温离便已含着一枚荔枝凑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想推开面前之人,但温离托着他的后颈,让他没有挣脱的余地。 冰凉清甜的汁水顺着舌尖滑进口中,一瞬间冲淡了先前挥之不去的苦涩,他本能地张开口,加深了这个吻。 这算得上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 没有强迫不甘,也没有屈服□□。温离不知何时松开了钳制他的手,除了相闻的呼吸,再无多余的触碰。 他们像世上所有相爱着的情人一般,在甜蜜中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温离心口烫得厉害,像是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东西欲挣脱而出。这感觉并不陌生,先前在灵机大会,他一眼看到霜明雪时便是这个反应。只是随之而来的欲念如火,令他无暇细想这情绪之下的意义。 他一生霸道强势,所想所求无有不能抢到手的,霜明雪也不例外,至于他本人情愿不情愿,并不在温离考虑之中。 只是两年情爱时光一晃而过,温离渐渐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今日,他才摸清了一点头绪。 温离做事从不后悔,再来一次,他仍会在那一日将霜明雪带回来。不过仔细想想,之后的手段或许不必那么仓促,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其实可以慢慢消磨。 好在现在明白应该也不晚。 分开时气氛仍有些暧昧,霜明雪目光躲闪,不似从前的冷漠厌恶。温离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极尽温柔:“……今晚可以留下来么?” 霜明雪嘴唇抿了抿,退开一点。 温离忙道:“……不做什么,就是陪陪你。” 霜明雪脸上绯红未退,像是有些困惑:“教主以前从不问我的想法。” 温离语气不自然:“那时候太喜欢你。” 霜明雪嘴角一动,像是笑了笑:“现在呢?” 温离握住他的手,身体不住朝他靠去:“现在……更喜欢了。” 霜明雪终于看向他:“要是我做了错事呢?” 温离失笑:“你能做什么错事?”觉察他有些不悦,立刻改口:“你做什么本座都喜欢你,也都会护着你,你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许久,霜明雪点点头。 他们许久没有同床同枕,温离一躺下,便有些故态复萌之意,但听见霜明雪连声咳嗽,说话也带了些忍痛之意,到底没舍得像从前那般,只揽着人亲了一阵,便虚虚将他抱在怀里也就罢了。 温离满心餮足,不一刻便睡去。深长的呼吸响起之时,霜明雪睁开了眼睛,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冷冷地望着窗外乌云,任由那片浓重的阴霾落进眼底。 这相拥而眠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太久,子夜时分,侍卫疾步而来:“教主,十大门派遣人而来,两位长老请您去风罗殿议事。” 温离睡眠极浅,不想霜明雪比他起身的动作还快,他一手搂着人,安抚般拍了两下,道:“传了什么话?” 侍卫有些踟蹰,但听见里头冷哼一声,慌忙道:“十大门派要咱们交出杀害盟主岳千山的凶手,血债血偿。” 先前诸事不明,司徒南为免走漏风声,将岳千山的死讯瞒得严严实实,时至今日,温离方才知他已经死了,觉察怀着之人身体绷紧,他心头一跳,望向门外道:“他们要的凶手是谁?” “回教主,他们要天鹰堂堂主……霜明雪。” 第8章 对峙 岳千山当真是你杀的? 风罗殿门窗紧闭,教主的心腹守卫死守在门口,不许里面的争吵声传出这扇门。 游向之听闻消息便勃然大怒,好容易等来教主,不待他说话,张口便道:“我早说过,那小子包藏祸心,你们偏是不信,他盗不来藏剑图也就罢了,还杀了岳千山,挑起我教跟武林盟的纷争,我的人已打探到十大门派的高手都在路上,这摆明是找咱们报仇雪恨来了!”说到此处,愈发愤然:“正派出来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看趁早把他交出去平事!” 俞青子面色凝重,少有的驳他话头:“眼下这情形,恐怕不是交个人就能平的。十大门派掌门都知岳千山手中有藏剑地图,如今见他被我教中人杀害,自然以为那地图已在我教手中,他们此来恐怕不止为报仇,而是要赶在我们夺得神兵以前,斩草除根!” 说到此节,众人一阵沉默。且不提两年前那场血战,双方人马死伤无数,只说如今教中守卫空虚,许多高手还在分舵,他们不来,与十大门派硬碰硬着实讨不到好处。 游向之道:“那就更得交人了,这些正派人士一向讲究师出有名,咱们痛痛快快交出凶手,就算他们想报仇,一时也不便动手,趁这个空档,将我教四方高手召回,再图后事。” 俞青子叹道:“唉,怕也只能如此了。” 温离自进门之后始终不发一语,不知在想什么。游向之按捺不住,催促道:“教主,到了这个时候,你不会还想袒护那小子吧?” 毕方看了看温离,迟疑道:“两位长□□湖人都知道,我教和武林盟一向分庭抗礼,今日他们开口要人,咱们就乖乖奉上,岂不叫各路豪杰耻笑?” 俞青子摇摇头:“话虽如此,但攸关我教四千六百人性命,退让一步也不打紧,况且……那日回去,老夫仔细想了想,知道藏剑地图的不过寥寥几人,且多半是他们正派人士,深夜窃图,定也是了私心,只是天助我圣教,让霜堂主夺走一份。如今把霜堂主送过去,那人定会按捺不住,前来打探,到时候我们与霜堂主里应外合,不怕抢不回剩下那份地图。”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望着温离道:“开刃残卷就在我教中,待宝剑到手,何愁不能武林称雄!” 毕方仍试图转圜:“可这人未必是霜堂主杀的,若里头有什么误会,岂不太委屈他。” 俞青子态度异常坚决:“如今是不是他杀的已不重要,就算为我教问鼎大业,霜堂主也该走这一趟,那些正派人士一日问不出藏剑地图的下落,霜堂主便有一日生机,只消他熬过这些日子,自有重回圣教的一天!” 游向之附和道:“不错,那小子原同他们是一伙的,就算落到他们手里,总还有些旧情可讲,不会真要了他的命。” 毕方苦笑道:“死罪或许可免,活罪难逃啊。” 游向之充耳不闻,望向温离:“教主,您武艺高强,他们是奈何不得,可教中兄弟还仰仗着您,您说句话吧。” 温离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神色比平常还要森冷几分。就在此时,韦不问在门外禀道:“教主,霜堂主求见。” 游向之哼了一声:“来得正好。” 温离缓缓道:“叫他进来。” 殿门开了又合,霜明雪踏着微凉的夜风走了进来。他重伤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十分平静。顶着众人的目光,屈膝半跪在温离面前:“教主。” 温离目光未变,仍是那副冷冷的样子。游向之按捺不住,朝他道:“小子,我来问你,岳千山是不是你杀的?” 霜明雪眼中不见旁人,只仰望上方。座上之人不复先前的温柔,看他仿佛看陌生人一般。 霜明雪沉声道:“是我。” 游向之连连冷笑:“毕方护法,这下你可还有话说?” 毕方轻叹一声,退到温离身后。 周遭气氛压抑至极,游向之见他二人都不说话,本还想逼一逼,但俞青子拉了他一把,开口道:“属下门外等候。”拖着俞青子出了门,毕方紧随其后。 转眼之间,偌大一座殿宇内只剩他们二人,这对峙般的场景,与过去许多时候并无不同,但有过昨夜的温情,温离只觉心中怒意更胜从前,霜明雪不说话,他便率先开了口:“岳千山当真是你杀的?” 霜明雪道:“是。” “怎么杀的?” “下药,等他昏迷之后,我进去找藏剑地图,之后便把他杀了。” “他中途醒了?” “没有,他至始至终都在昏睡。”霜明雪迎着他的目光:“我就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温离按着扶手的五指攥的铁紧,隐隐可听见木裂之声,俨然已在动怒边缘:“这么说,你是故意把那些人引来的?” 霜明雪朝着温离一叩,低声道:”属下并无此意,只是此事终究是我错了,任凭教主发落,我绝无怨言。” 温离哈哈一笑,眼中恨意愈浓:“并无此意?那你杀了他又为什么?报仇么?你恨他两年前把你送到本座床上。” 霜明雪平静道:“是为了报仇,但不为这桩事。” 温离冷道:“不为这桩,还能为什么事?”这一句出口,他压抑着的怒意忽然爆发,只听倏然一声,断开的扶手化作流矢,擦着霜明雪脸颊过去,而后深深地钉在殿门之上,温离切齿之声响起:“霜明雪,你是不是真以为本座不会杀了你!” 霜明雪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他眼睛眨也不眨,仍静静地望着温离:“我没有撒谎,我杀他,是为报父母之仇,岳千山害死了我父母。” 这句话好似一场大雨落下,淋得他眼睛都带了些湿意。 温离满腔怒火随之一滞,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你父母又是谁?” 霜明雪低着头:“我父母不过是住在山中的普通人,十多年前,岳千山身怀门派至宝为人追杀,重伤之际被我父母收留,他为争取时间逃走,祸水东引,将一伪物放到我父母手中,只说是谢礼,后来杀/手找到我家,发现这东西是假的,盛怒之下将我父母杀死,若不是他们将我藏在后院水缸之中,只怕我也会死在之后的大火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意:“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场火,之所以苟且偷生,便是为报这灭门深仇。” 温离沉默片刻,声音不复先前冷意:“你以前从没说过这些,两年前你去参加灵机大会,也是为此事?” 霜明雪嗯了一声。 温离皱眉道:“岳千山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你想杀他倒没什么,只是万不该选在这种时候,你走之前本座告诉过你,此行要以稳妥为重,不可做出格之事,本座的交代,我教数千人的安危,都压不下你的一己私欲么?” “我知道这样不应该。”霜明雪眼中似有微光闪动:“但我忍不住,我看见岳千山倒在那里,仇恨就像那场大火一样烧了上来,我知道我父母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小民,比不得教规,比不得教中千余兄弟的性命,甚至连岳千山这个凶手的命都比不了,但对我而言,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有人都可以不管他们的仇,只有我不可以,我不能让他们白死。” 最后一句几乎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落良久,温离缓声道:“杀了他便也罢了,但你回来这么多天,为何不告诉本座?” 霜明雪咬了咬唇:“属下不敢。”他羞愧般将头偏到一旁,一小滴血顺着那道血痕流下:“我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温离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做错了,横竖已经在教外,你何不干脆逃走?也省得本座来兴师问罪!” 霜明雪语气有些茫然,畏寒般裹紧身上披风:“……除了这里,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温离看着霜明雪的样子,胸口没由来一软,满腔气闷瞬间不知如何发泄,但语气未松,只道:“回来又如何?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指望本座徇私包庇不成?” 霜明雪道:“是生是死,总要有个去处。”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已平复下来:“我的话说完了,这条命就在这里,任凭教主发落。” 他身上的披风,还是先前喂药时温离解下来给他的,那个柔情暧昧的场面,与他无助不安的声音一并在脑海中浮现 ——“要是我做了错事呢?” 温离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道:“天鹰堂堂主霜明雪违背教令,贻误大事,即日起撤除堂主之位,闭门思过!” 霜明雪眼中满是惊讶:“教主?” 温离道:“回去吧,从侧门走。” 霜明雪愣在原地,脸上满是难言之色,温离冷道:“还不快些。” 离开之时,霜明雪看了一眼温离的样子,他还如先前一般沉着脸,觉察到他的目光,却似更不耐烦。 两位长老耳力过人,虽在殿外,却已听见教主的决断,霜明雪才出殿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的争吵声。 此时,他已换了另一副神情,眼中微光、脸上脆弱,都在夜色下消失得干干净净,随手扯下那袭斗篷,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点莫测的笑容。 第9章 乱象 老子今晚至少要干你十回 一连几日,温离都不见人影,该喝的药倒是一顿不落的送来,其间毕方来过一趟,说是奉命替他诊脉。霜明雪问起外间情形,他只是摇头,一脸讳莫如深,临了见他愁眉紧锁,似极为担心,简短道:“两位长老死咬不放,教主还在尽力周旋。” 霜明雪自然清楚其中利害,没有追问,此时,距离武林盟传来口讯已过了五天。 是夜下起小雨,夜风微凉,霜明雪坐在桌边看书。灯盏不甚明亮,他也不如何专心,一页捏在手中,久久未翻过去,正在出神之际,有人忽然从后面抱住他。霜明雪一惊,才要反肘相击,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在看什么?” 霜明雪一颗心沉下,回身道:“教主。” 温离拿过他手中的书翻了几页,乃是一本不知名的塞北游记,好笑道:“怎么,在房里呆了几天,呆烦了?” 霜明雪道:“没有,只是随手拿的。” 温离看了他几眼,见他神色坦然,不像在说谎,轻哼一声:“算你有良心,不枉本座在外头为你奔波劳累。” 走到坐塌边,见那里放着半盏喝剩的冷茶,拿来喝尽,口中道:“这么晚还不睡,总不会是知道本座要来吧。” 霜明雪半蹲在他身边:“属下睡不着。” 温离一笑,逗猫似的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人陪着,心里不踏实?” 霜明雪仰头看他,眼神带着一丝催促之意:“教主,外间情形如何?” 大事将定,温离心情舒畅,起了些促狭的心思,故意佯作不知:“嗯?什么情形?” 霜明雪沉默片刻,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已是他这般性情的人所能做的底线,温离眼中笑意更甚,拍拍自己的腿,示意他坐上来。霜明雪略一迟疑,依言坐到他怀里。温离抬手将人抱住,抱得太紧,霜明雪挣了一下,便听他道:“别动,让我抱抱,这几天本座就没合过眼。” 霜明雪任由他抱了一刻,才开口道:“教主今日有空过来,想必是有了决断,教主意当如何?” 温离叹了口气:“两个老头子百般逼迫,武林盟又携众而来,还能如何?总归是要交个人过去。”见霜明雪垂着眼睛,凑过去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别怕,本座要送走的不是你。” 霜明雪诧异地望向他,温离却又卖起了关子,笑吟吟道:“方才本座先亲了你,你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念及那夜他心甘情愿亲吻的滋味,喉节不自觉一滚,只觉浑身气血都燥热起来。 霜明雪咬了咬下唇,顺从地随着他按着自己后颈的力度靠过去。他被温离调/教了两年,再如何青涩也学了些门道,一吻过后,两人目光都有些迷离,温离掐着他哑声道:“要不是还有事急等着,老子今晚至少要干你十回,不,到明天你都别想下老子的床,不把你从上到下喂饱……” “教主!”霜明雪心头一恼,便要起身。温离知他面皮薄,不喜欢听这些,一把将人拉住:“好好不逗你了,我们说正事。” 这才勉强把人留住。 温离道:“听过千面郎君的名号没有?” 霜明雪回忆道:“剪月造貌,捻花为容,江湖第一易容高手谢灵空?” 温离点头:“不错,他如今就在我教中,本座找了个身形与你相近的死士,等他把人易容成你的模样,就能送出去交差了。” 霜明雪摇头:“武林盟的人听过我的声音,即便此人容貌与我相同,只要他开口说话,还是会被人察觉不对。” 温离道:“若是这人送去之前已被割了舌头,便瞒得过去了。” 霜明雪一怔:“可是……他们要我是为问藏剑地图的事,那人答不上来,只怕武林盟也不肯善罢甘休。” 温离轻哼一声,浑身杀意毕露:“本座已将各处分舵高手召回,至多七日,他们就会回来,到时容不得那群杂碎再敢聒噪。” 霜明雪低着头,像是还在沉思。温离拉过他的手:“好了,我的霜堂主,此事攸关你的安危,本座定会办妥当,你的伤才好,还需养着,莫要再劳心伤神。 霜明雪道:“教主忘了,属下现在已不是天鹰堂堂主了。” 温离一挑他的下巴:“给本座惹了这么大麻烦,撤你一个堂主之位还委屈了?” 霜明雪摇头:“不敢,属下知道兹事体大。” 温离眼里带了一点笑意:“知道就好,好了,你休息一会儿,后半夜我叫人送你离开,这阵子你去外头躲躲,别让人看见,等事态平息,本座再把你接回来,天鹰堂堂主还是你的。” 霜明雪低声道:“……其实教主本不必为了我这么辛苦,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就是直接被杀,我也不会说什么。” 他入教两年,还是头一回说这么知冷知热的话,温离只觉浑身舒畅,几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搂过人揉捏了几把:“你当白为你辛苦的?待此事一了,本座可都得慢慢从你身上讨回来。” 霜明雪身体发僵,但神色倒也不怎么抗拒,只如还不习惯一般。 温离恋恋不舍地又揉了他一下:“谢灵空还在等着,本座得走了。” 霜明雪起身送他,温离与他并肩走到门口,忽然把他揽到怀中,给了他一个深吻。霜明雪怔了怔,片刻后,不甚熟练地搭上他的肩膀。这一次比先前还要热烈,温离呼吸滚烫,在唇边对他道:“……真舍不得送你走。” 霜明雪似不知该说什么,抿了抿唇,主动在他脸颊边一碰。 房门重新关上,霜明雪仍站在原地不动,直到温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线,发出几声莺啼般的低鸣。 不一刻,一个鬼魅般的黑影来到窗边,霜明雪将一张字条递给他,他便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在夜色里。 夜雨未停。游向之满脸疲倦地推开房门,他年过六十,为了霜明雪一事,已同俞青子在温离面前啰嗦了几日,至今不曾休息。这个而立之年便成为教主的年轻人,行事向来冷酷专横,只讲利害,不谈人情,独独此次,对这个从武林盟拐回来的便宜徒弟维护至深,若不是他们扬言要带三百心腹死谏山门,只怕到现在也不会松口。 为免温离临阵反悔,他揽下送人之责,方才选好押送人选,只待天一亮,便送霜明雪出去。 眼下是难得休憩时间,游向之本打算小憩一会儿,可坐下喝水之际,却发现桌上多出一张字条,拿起一看,便觉太阳穴突的一跳,怒意如海一般倾覆下来。 游向之将字条攥作一团,狠狠砸到地上:“好你个温离,居然置我教大业不顾,玩这种掉包的把戏,险叫你骗了过去!” 已是三更天,密信所说送霜明雪离开的时辰便在眼下,游向之当机立断,召来一向秘不示人的心腹干将东擎双英,命道:“立刻将霜明雪带过来!” 训诫堂气氛沉闷压抑,静无人声,偶尔刮来几缕阴风,吹得四面墙上的刑具咣咣作响。温离朝里看了一眼,询道:“还有多久?” 谢灵空声音传来:“教主稍等,只差一点了。” 温离心不在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朝旁边一挥手,韦不问即凑到耳边。温离道:“去看看他收拾好没有。” 韦不问离开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谢灵空从里头出来,与他千面郎君的花名相比,他本人的相貌着实平庸了些,朝温离一拜,恭敬道:“教主请看。” 两名死士架着一人从里头出来,谢灵空一抖画卷,比到那人脸旁,只见容貌细节无不相似,端然如一人般。 谢灵空还有些意犹未尽:“到底画是死物,若能对着本尊来扮,或许连神韵都能化的出来。” 那人被割了舌头,气息微弱,脸色苍白,虽还活着,但已见死气。温离不自觉皱了皱眉,将目光转过去:“这样就行了,给他换身衣服,送出去吧。” 此时三更已过,廊上传来匆匆脚步声,韦不问飞奔进门,递上一物,焦急道:“教主,人不见了!” 温离接了过来,那是一片从衣服上撕下,以血写就的碎布,当时情形似乎极其紧迫,留信之人笔法缭乱,最后一画更是未及写完。 韦不问移灯过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游”字。 霜明雪是被一桶冷水浇醒的,后颈挨了手刀的地方疼痛欲裂,半响,才勉力抬起头来。只见四周灯影昏昏,视之不清,若论阴森幽暗,比训诫堂夜不遑多让。 霜明雪浑身无力至极,还未从之前的重击中缓过来,听见动静,开口便道:“游长老。” 游向之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后者表情平静,像是一早就料到一般。 游向之缓缓开口:“你的武功呢?” 他尽废的内力筋脉,只消一探便能知晓,但游向之平日里少有机会与他接触,也从未想过这层,直到东擎双英轻轻松松将人抓来,他才发觉此事。 霜明雪淡淡道:“先前惹怒教主,被他略施小惩罢了。” 游向之眼中困惑更浓:“你既成了个废人,教主怎么会把你留在身边,还疼爱有加……” 说话间,想起有一次路过温离房中,房门虚掩,依稀看到有个人跨坐在他身上卖力动作,温离还嫌不足兴,忽的将人抱起,边动边走到一面镜子前。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但光是听一听那声音,便叫人面红耳赤。 那是一个白天,放浪至此,饶是在圣教也算少有。游向之只觉面上一臊,立刻转身离开了。 此事过后不到三天,便传出教主自外面带回一个弟子的事。 算算时间,未免也太巧了点。 游向之想通此节,脸上满是厌恶:“正派出来的人,当真是一路货色,什么下作事都干得出,要再让你留在教中,以后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也不屑碰他,长拐一挑,穿过他的衣服,提猫提狗似的把人提起来,正要丢给守在门口的手下,却听霜明雪幽幽开口:“其实游长老讨厌的不是我。” 游向之蹙眉望他:“说什么胡话,老夫自然……” 霜明雪打断道:“你有一个女儿,自小视如珍宝,呵护备至,二十二年前,她外出游玩,遇到当时闻名江湖的侠客,他二人彼此倾心,结为夫妇,后来……” 一记掌风迎面而来,结结实实扇在他脸上,霜明雪嘴角一点鲜血溢出,五个通红的指印随即浮在他面皮上。游向之尤嫌不足,铁拐一收,大步上前,提起他衣领又扇了几巴掌,打的他的脸折向一边:“放屁,什么彼此倾心,分明是那狗贼欺我女儿年轻单纯,拿花言巧语哄骗她相好,若非如此,我女儿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惨死,我只恨不能杀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到此处,愈发恨意难消,揪着他衣领的手转向他喉咙,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霜明雪脚尖踮起,却不如何挣扎,只用泛着血色的眼睛看他:“……若……你女儿的死……另有内情呢?” 游向之怒极,直将他一张白净的面皮掐的泛起青紫:“鬼话连篇!她是我女儿,有没有内情我岂能不知!他们还有个乖巧的儿子,我女儿疼得心头肉一般,若不是那狗贼混账,她还能舍得主动带着孩子去死不成!” 霜明雪眼睛看着他,忽然之间,落下一滴泪来。 第10章 惑情 难熬也得给我忍着! 许是光线昏昧,他这无声流泪的模样,竟与记忆中从未忘却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游向之心中剧烈一颤,烫手般撤到一旁。 霜明雪跌倒在地,连连咳嗽。 游向之下意识要扶,手都伸出去了,才反应过来。“小子。”他粗声粗气道:“你父母……”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虎啸龙吟似的杀声,游向之才一转头,密室的门便已被一股大力撞开,两个人影随之抛到他面前,头颈歪折,双目紧闭,已然死去,正是他最为倚重的东擎双英。 地上烟尘未散,温离满身寒意地走了进来,他腰间佩剑还未出鞘,手上也不曾染血,然而浑身杀意却如森森白刃,已是要刺面而来。 游向之一见心腹被杀,哪有不怒之理,上前几步,喝道:“温离,我敬你是教主,你却跑到我这里打杀自家兄弟,是何道理!” 温离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视线一转,落到霜明雪身上。霜明雪偏过头,躲着他的注视,然而脸颊的红肿,脖颈上青紫色的掐痕,还有捂着胸口强忍痛苦的模样,哪里能瞒得住人,只怕再晚来一步,他已死在此地。 温离漠然看向游向之,缓缓道:“你还敢问我要说法,好,那本座今日就教教你,何为道理!”五指鹰张,长剑倏然出现在手中,身形未动,杀招已出,这逼仄之地不便施展,剑气便化作一条金龙,誓要将人绞杀于前。 他这一手,便是名动十大门派的无相剑法。剑分十三招,千变万化,诡奇难挡。当年死在这杀招下的英雄无数。游向之未料他竟会下死手,一惊之下,已失先机,虽提拐阻挡,但砰然一声,那柄精金打造的兵刃已拦腰裂开。 千钧一发之际,霜明雪从旁边飞身而起,将游向之撞到一旁。温离心头一紧,招随意动,旋即变了方向,剑风擦着他肩膀过去,而后山巅巨岩崩塌一般,重重砸在后方石壁之上。 霜明雪身体晃了晃,向一旁倒去。游向之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没了话说。 温离几步上前,将人接住,待确认无恙后,切齿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霜明雪倒在他怀中,虚弱道:“大敌当前,不可内争。” 俞青子听闻动静,冒雨赶来,一见这场面,已猜出大半,赶忙挡在他二人中间:“教主息怒,游长老性子急,可一向忠心耿耿,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教主莫要与他计较。”一扯游向之衣袖:“还不快向教主请罪!” 游向之还未开口,霜明雪便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表情甚是痛苦,温离低头看了一眼,不再耽搁,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了出去。 游向之见他们离开,居然追了几步,俞青子只当他还不肯罢手,忙拦在他身前:“你不要命了,没看教主动了真火!” “我不是……”游向之下意识道,随即紧紧闭上了嘴,沮丧道:“算了。” 俞青子环顾四周,露出一脸玩味的神情:“你这里到底怎么回事?教主不是答应把霜明雪送给武林盟么,你又与他动什么手?他反悔了?” 游向之先前那股喊打喊杀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了,转而换作少有的沉默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没有,我怕霜明雪到了武林盟乱说话,叫他过来提点提点,哪知这小子同温离一路的混账,说不到两句便开始耍横!” 俞青子似随口般道:“你这两个手下也是他杀的?” 游向之不甚关心地看了一眼,含糊道:“……温离也动了手,算了,不提也罢。” 俞青子的淡褐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如隐匿在暗处的毒蛇一般:“是么?那咱们以后可小心些,莫要招惹这位掌教高徒。” 游向之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温离始终沉着一张脸,霜明雪被那身厚重的披风压得闷热,才要扯下一点,就听温离道:“盖好!”无奈,只得听话依从。 毕方等在房门前,纱布药膏一应在手,对这场面已是轻车熟路了。不想温离朝里一点头,是个不用他动手的意思。踢开房门,径自将人抱到一张小榻上,简单检查了一下,见都是皮外伤,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霜明雪道:“之前来了两个人,说教主要见我。” 温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两个生人叫你,你就敢跟去?” 霜明雪才一点头,就听见他冷笑一声,虽未多说,但俨然已大为不悦,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声道:“属下知错。” 温离听闻此言似乎更不痛快,起身走到旁边,拧了块热手巾便给他擦脸。举手投足都带了股不耐烦的劲儿,不过落在脸上的动作却轻,像怕再弄疼他一星半点似的。擦净血迹脏污,又取了药膏,在脸上细细涂了一层,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那一剑伤到你没有?” 霜明雪摸了摸肩膀,轻轻摇摇头。 温离不再开口,冷冰冰地坐到一旁。 他二人相处的时间虽多,但每每独处一室,都是温离黏着他不放,似这般冷遇那是从没有过的事,霜明雪轻松之余又有些惊异,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温离觉察到注视,彻底转过身。霜明雪也不如何在意,只是他一身湿衣,黏答答好不难受,无声坐了一会儿,决定先去屏风后换件衣服。 他刚一起身,就听温离劈头喝道:“又去哪?” 霜明雪有些无措:“……换衣服。” 温离似觉失态,沉闷地一挥手,放他进去。他这一通火发得好没道理,饶是霜明雪知他一向喜怒无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莫说是他,就连温离自己也烦得厉害。他掌教以来,一向恩威并施,进退有度,两位长老诸多掣肘之时,都能被他一一化解,不过两年,声势威望已渐渐压过前代教主,似刚才那般不计后果的雷霆大怒,还是头一回。 既已找到人,本还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但他看见霜明雪脸上的伤,还有他脖颈上骇人的掐痕,想到再晚一步,自己看到的只怕会是具尸体,便怒火中烧,什么也顾不得了,当下只想把伤了他的人碎尸万段,再把他带回来,藏进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虽然刚遇到霜明雪时也有这样的想法,但那时不过是见色起意的一时之念罢了,如今却多了些难言的意味在里面,其间痴狂之处,已渐渐超过他掌控,如何不叫人烦乱。 温离心中知晓面对这情形该早早抽身,可人近在眼前,哪里舍得就此放手,正心烦意乱之际,霜明雪从里头走出来,见温离仍背对着他,低着头走到他身边,为他倒了杯茶。 温离漠然接过来喝了一口,仍无搭理他的意思。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教主方才不该那么冲动,这般关口重伤长老,被其他兄弟知道,只怕于教主声望不利。” 温离闻言,重重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在外头惹了麻烦,又何至于生出这么多事。” 语气倒算不得严厉,但话里话外都是责备之意,霜明雪默了默,似又要请罪。温离把旁边的凳子踢过去:“好了,坐吧。” 霜明雪依言坐下,但仍低着头,像是不敢看他。 温离语气稍缓:“游向之跟你说什么了?” 霜明雪语气踟蹰:“他……知道教主找人掉包的事了。” 温离闻言神色一紧,负责接应的不过寥寥几人,且都是他的心腹,绝无走漏消息的可能,不过派人寻谢灵空寻得急,动作大了些,于此关节被人发现也未可知。 他迟迟不开口,不知心中如何打算,霜明雪道:“今夜教主已救了我一回,游长老位高权重,实在不好再得罪,不如将我交出去。” 此时温离已转过神,有些不耐烦道:“现在把你交出去,先前不是白忙活了,他知道便知道,若肯安分,大家都好相与,否则,本座还怕他不成。”见霜明雪脸上顾虑甚重,神色稍缓:“不过现在这情形,送你去外面恐怕不安全,你索性别走了,明日我叫谢灵空也给你换个样子,就还留在我身边罢。” 霜明雪点点头:“是。” 语气虽然平静,但温离看得真切,方才他眼中分明晃过一丝遗憾,俨然是舍不得这个去外头清净的机会。想到自己为他费尽苦心,百般照拂,他却只想远远逃开,简直是个没心肝的。一念生出,他几个时辰前顺从迎合的模样也变了味,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他安抚自己的手段罢了。 若换做以前,温离早就把人按到床上教教“规矩”,可如今,看着他脖颈上青紫色的掐痕,还有他漠然顺从的眼神,竟下不去这个手。 霜明雪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思考接下里该如何行事,冷不丁得了一句:“本座把你留下来,是不是觉得很难熬?” 霜明雪抬头:“嗯?” 一股炽热强烈的气息忽然靠近,后颈随即被人紧紧按住,温离少有的凶狠的亲吻压下来,攻势之猛烈,只有他将自己从灵机山带回来的那一晚可比拟。 霜明雪不再如当初一般抵死抗拒,只是闭上眼睛,默默承受。 温离却在此时停了下来,掐着他脸颊的手微微发颤,像是在按捺着什么情绪:“难熬也得给我忍着!” 霜明雪微微皱眉,实在不知他发的哪门子疯。 正无声对望之时,窗外一个黑影疾步而来,乃是韦不问手下一人:“教主,大事不好,韦队长送人路上被偷袭,现下昏迷不醒,戒律堂那边也传了消息来,谢灵空不知所踪。” 第11章 玄机 不管他逃到哪里,自己都能把人抓回来 霜明雪闻言便要起身,被温离一把按回去:“呆在这里别出来。”转头出了房门。 霜明雪扫了一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便将目光收回,此时他脸上已换了一副思索的神情,只是他所思所想,都远在温离所知的情形外。 眼下种种都如他计划中进行着,他可以想象到温离雷霆大怒的模样,也知猜疑这颗种子已种进他心里,只是不管他再如何动怒,又或将阖教上下查个遍,可这片刻之间,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一个新的霜明雪。 距离武林盟传来口信已过去太久,魔教躲了三天,又拖了三天,再不交人,是绝压不住正派豪杰的滔天怒火。 各地分舵高手都在路上,魔教或许不惧一战,但他执意要保自己,势必要闹得人心离散。 算这一年来,温离待自己尚算不错,床上床下都压着性子行事,再无刚把他带回来时的残酷暴虐,只是这其中与爱沾边的情分,与一教安危孰轻孰重,自不必说。 如今的温离,恐怕是不肯为他冒这个大不韪的。 霜明雪喝了一口冷茶,心中已有计较。低头之时,想起这是温离喝剩的,脸色一寒,反手摔碎杯子。 门外守卫听见动静,敲了敲门,霜明雪轻咳一声,开口道:“劳烦,帮我请毕方护法过来。” “你要去武林盟?”毕方满脸惊讶,思及温离这几日的周旋忙碌,疑惑道:“你与教主通过气了么?” 霜明雪道:“替死之人被暗杀的事一出,两位长老那只怕瞒不住,这会儿多半已经吵到教主面前去了,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只消把我交给武林盟,一切争吵都会平息。” 毕方还在沉思,却听他又一次开口:“况且,我还有必须要去的理由,我在抢走地图的人身上下了子母蛊,老师请看,”他拿出一枚琉璃蛊盒,里头的长角蛊虫躁动不安,正不住撞向琉璃罩,霜明雪沉声道:“如今此人必在前来讨伐的正派之徒当中!” 毕方望着蛊盒捋须道:“……事关藏剑地图,你更该与教主商议后再定。” 霜明雪道:“老师尽管放心,我前往武林盟不为求死,而是已想好脱罪的法子,眼下还不到与这帮人撕破脸皮的时候,只要我洗清罪责,他们便没有动手的理由。还请老师让教主稍安勿躁,只待我上了灵机山便知。” 毕方知他素有谋略,他既说了有脱身之法,那性命必定无忧,只是——“话虽如此,但此行总归有危险……” “至多不过一点苦头而已。”霜明雪截住他的话,他望向小榻上的黑色披风,低声道:“拖了这些天,教主已经够为难的了,我不如乖觉些,省得他开这个口。” 他低垂眼眸,看不清神色,然而声音中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情愫。霜明雪这两年的模样毕方都看在眼里,如今竟是有些看不懂他了:“你做这些……是为了教主?” 霜明雪迟疑了许久,而后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 毕方若有所思。他心知这两人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神仙眷侣,只是看这一年多来教主的种种转变,以及此番不顾一切庇护他的做派,便知教主对他的情意,远比他二人以为的要多。即便他无法等同以待,但心中或许是领了几分情的。 思即此,毕方笑道:“教主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会很高兴。” 霜明雪却不肯继续多谈,只道:“我即刻便要下山,教主事忙,不得相见。”他顿了顿,有些迟疑:“ 我落于人手,总归不能事事万全,若有万一,还请老师替我带句话给教主。” 毕方皱眉:“莫要说丧气话,你有交代,只管告诉我,我定为你带到。” 霜明雪点点头:“多谢老师。” 被暗袭的马车还停在后山,车中之人、车外守卫都已毙命,韦不问被人当胸砍了三四刀,刀刀往要害去,如今只余一口气在。温离查看之时,见刀伤边缘寸寸翻起,好似片肉一般,俨然是屠门刀法。他教中的确养了几个屠门打手,皆在游向之手下,想来是游向之一事不成,又生一事。 然而这几具尸体抬到他面前,游向之却大为震惊,开口便是一句“老夫入教四十三年,手下亡魂无数,但从不伤自家兄弟,此事绝非我所为!” 见温离面带疑色,愈发恼怒:“老夫一向敢作敢当,莫说这事不是我干的,就算是,也没什么不敢承认!” 温离知道他是个藏不住诡计的空心肚肠,听到这里,也不再怀疑,只兀自沉思起来。游向之看了看地上那具要送出去替死的尸身,忽的“啧”了一声:“这人死了,那武林盟那边该如何交差?” 温离想起他昨夜干的好事,冷笑道:“左右都是为了逼本座交人,他这一死,岂不遂了游长老的意?” 游向之双目怒睁,俨然大为不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将长袖重重一甩,便背过身去,不再开口。 此时天色已明,俞青子听了些消息,急急赶来。与游向之不同,他是个玲珑心肠。见了地上的尸身,又见了游向之负气之态,已猜出个七八分,再一探地上尸身,当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在教中多年,从不与人交恶,是一干魔头中难得的老好人,此刻虽心中不满,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叫人来将这些尸身拖走,不提旁事,直奔正题。 “武林盟的前来催促,问我们何时交人。” 温离转身回到座上,目光阴冷至极。他自二十岁入教以来,杀人无数,封屠顶下那尊丈余高的骷髅罗刹像,泰半人头都是他砍下的,不过是因为做了教主,不得已才学了些杀伐之外的手段。若换了从前,山门下蹲守的百十个小辈早被他杀干净了,岂容他们在此聒噪。 如今武林盟步步紧逼,桩桩件件都踩在他忌讳上,他忍到现在,俨然已忍不住要发作。 俞青子素会察言观色,见势不对,忙撞了撞游向之,示意他开口。不想游向之却一改常态,被催促了好几次才说话,说出来的居然是——“催什么催,我们圣教行事,何时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了!” 语气虽然蛮横,但多多少少带了些维护之意,莫说是俞青子,就连温离也看了他一眼。 俞青子只好道:“若教主执意要护着爱徒,兄弟们也只能拼死一战,只是饮魄剑未得,各分舵高手又还在路上,现在撕毁和书……”他叹了口气,自语般道:“哪怕让霜堂主先去武林盟拖上几日也好啊,等接应的人来,总归能少死几个兄弟。” 温离想起昨夜不计后果的狂态,脑海中晃过一个念头,不如干脆把人送出去算了。 但空落与暴躁感随之而来,霜明雪不在自己掌控中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似乎超过了眼下这桩麻烦本身。 俞青子不知他的想法,但见他脸上犹豫之色尽褪,俨然已有决断。一旁的游向之拳头紧攥,似乎也有话要说,然而不等他们开口,毕方已从门外进来,他臂弯上还搭着温离留在霜明雪房里的披风,对着温离一拜道:“禀教主,霜堂主不愿教主为难,已自行下山前往武林盟。” 温离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脸上满是惊怒之色。游向之炸雷一般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什么!他下山了?什么时候去的?” 毕方道:“一个时辰以前,算算时间,已经快到了。” 游向之肩膀耸动,胸口剧烈起伏,看看温离,又看看门外,俨然十分焦虑,偏偏俞青子还在一旁欣慰道:“不愧是教主高徒,果然深明大义,游长老,你说是吧?” 游向之脸涨得通红,半响,憋出一句:“我可不信这小子这么老实,我去看看!”说着便大步出了门,俞青子朝座上之人望了一眼,笑道:“老夫也去看看。” 温离没有阻拦,打了个手势,示意隐于暗处的影卫跟上去。众人一时间走了个干净,房间中只剩下他二人。温离姿势未变,气息阴沉的吓人:“人走了一个时辰,你才来告诉本座,是他的意思?” 毕方听出他语气不善,忙道:“霜堂主知道您为他多番筹谋,不愿您为难,所以才想到这个先斩后奏的法子。” 温离目光一动,似要开口,却又未说话。 毕方又道:“他身上母蛊已动,料夺图之人就在附近的,此去是为替教主夺回藏剑图。” 温离冷笑一声:“嗯,为了我。” 毕方观他神色,既不像担心焦虑,也无欣慰欢喜,反而带着一丝嘲讽感,不禁有些疑惑。他不知,此时温离心中,想的乃是第一次放霜明雪离教的事。 那时霜明雪已在他身边呆了大半年,该吃的苦吃了,该学的乖也学会了,温离见他一天到晚郁郁寡欢,难得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就捡了个不紧要的差事,让他出去透透气。 但一月之期过后,霜明雪却迟迟不归,温离接连派出三波人马,竟未能将他抓回来。最后温离亲自出马,在一个小渔村里找到了他。此时岸边已泊了一艘船,若是再晚来一个时辰,霜明雪便要坐船远赴东瀛。且不提这一路千难万险,倘若真让他到了地方,那任凭魔教势力再大,只怕也寻不回他来。 一念至此,温离恨得发了疯。他将霜明雪带回教中,锁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的事,温离至今也不愿回想,只记得霜明雪被困在房中,他也甚少出来。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霜明雪始终不回应。 直到他给了霜明雪一本名册,里头记着他这趟出门,所有有意无意帮过他的人。送给他船只的那个渔民,名字已被朱笔勾了去。 靠着这本名册,霜明雪终于服软,发誓不再逃跑。 但温离还是不信,横竖命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霜明雪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为了别人苦熬。 如今武林盟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将迎来死战,莫说自己不会离开,就是教中高手,也一个都不能派出去。霜明雪若想逃走,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温离搭在椅子上的手攥得极紧,骨节发白变形,一口郁郁之气沉在胸口,左右冲撞,不得宣泄。直到影卫回禀——“霜堂主已进了武林盟营地”,这口气才吐出来。 影卫见他不说话,又道:“两位长老也已知晓。” 温离挥手,示意他下去,此刻方才察觉心跳比平常快了不少,那一腔愤怒之下,藏得尽是慌乱失落。他没有细想失态的原因,只觉是诸事烦忧,一时才被将事情想复杂了。 霜明雪就算真逃了又如何,除了天上地下自己去不得,不管他逃到哪里,自己都能把人抓回来。 温离神色恢复如常,朝毕方一点头:“他既是为藏剑地图去的,本座这便派人接应他。” “教主还需再等几日。”毕方道:“他此去,一为地图,二为脱罪,他说如今还不是与武林盟撕破脸皮的时候,脱了罪,才能不让他们借机生事。” 温离暗道,这倒真是为我着想。不过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是霜明雪亲口承认的,若想洗清嫌疑,绝非易事,思量半响,又问:“他有没有说要怎么做?” 毕方摇头:“只待他上了灵机山,自见分晓,不过他让我带一句话给教主。” 温离问:“什么话?” 毕方道:“他说他一刻也不愿与那些人待在一起,若有万一,还请教主念及旧情,务必派人带他回来。” 温离心神一荡,此时此刻,完完全全相信了霜明雪的心意。一时间如坠梦中,欢喜自不必说,生平头一次生出怯意,竟不敢细想他这么做的理由:“……他当真这么说?” “绝无虚言。” 温离停了一停,道:“等他们回去便来报我。”他缓缓起身,眼神语气都带着狠意,俨然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无需旁人,本座亲自带他回来。” 秋日多雨,武林盟诸人已在此蹲守多日,岳千山次子岳行洲双目通红,提剑站在槐树下,此时他头顶、身上皆沾满露水,手足冻得冰凉,但他浑然不觉,只顾死死盯着前方。 九月山中雾色浓重,他忽然看见有个人提了盏灯笼,自昏昧山道、切切冷风中走下来。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在雾色中隐隐现现,望之不真。但身前烛光明亮异常,远远望去,好似星辰引路一般。 岳行洲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直到那人彻底走出雾色,露出本来面目,方才切齿道:“霜明雪!总算把你等来了!”他手中长剑不曾回鞘,步伐一动,便要砍过去。 一个身材挺拔的蓝衣男人从旁边掠过,单手截住他的剑。岳行洲挣脱不得,急道:“哥!你拦我做什么!我要杀了他替爹报仇。” 那男人只道:“还未问清姓名,不得莽撞。”手臂一抵一挥,夺过长剑,将他赶到一旁,复朝眼前人询道:“你就是霜明雪?” 霜明雪将灯笼放到旁边,微一点头:“是我。” 那人手腕一转,提起背在身后的长剑:“那好,拔剑吧。”见霜明雪微微皱眉,似有些不解,道:“我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有失公允,但父仇不可不报,我会让他们退到一旁,只我向你讨教。” 岳行洲气急了眼,不管不顾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公允不公允!真是个榆木脑袋!”只恨被哥哥的人拉着,不能上前捅上一剑。 霜明雪仔细端详片刻,不甚确定道:“阁下是岳其诤?” 上一次灵机大会,岳其诤外出办事未归,此番与他乃是第一次相见,但认真望去,也觉对面这个少年有些面善,不由皱眉:“我们认识?” 霜明雪微微一笑,语气已温和下来:“我们不认识,我只是听过喻义剑客岳其诤的名号,听闻岳少侠为人刚正,是个世间少有的君子。” 岳行洲闻言又骂:“你这魔头懂什么君子不君子!莫要看我哥哥老实就跟他套近乎!”又冲岳其诤道:“哥,你别同他啰嗦个没完,赶快动手啊!” 岳其诤比了个“请”的手势:“多说无益,拔剑吧。” 霜明雪道:“岳公子误会了,我来见你们,不是为投案,而是想将事情说清楚。” 岳行洲骂骂咧咧:“狡辩!伪君子!鬼话连篇……”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完,因为岳其诤抬手点了他的哑穴,望向霜明雪,示意他把话说完。 霜明雪却道:“我会说明白,但不是在这里。” 岳行洲张牙舞爪,踢的满地飞尘四起。岳其诤手指一抬,这一回,彻底点的他动弹不得。 霜明雪道:“二十四年前,混元宫主被人杀害,身上伤口、石壁上剑风,种种证据都指向岳盟主,但他当时下落不明,混元宫便去凌霄门要人。岳盟主的师兄叶流云挡在众人前,混元宫主身负剑伤十一处,叶流云便还了他们十一剑,有人骂他徇私包庇,有负侠名,他全不理会,只是拖着一身伤,一人一剑死守在于山门,直到七日之后岳盟主归来,凌霄散人亲自召开武林大会,才让他自己说个明白。”他顿了顿,望着岳其诤的眼睛:“若岳公子行事当真讲究侠义公允,便替我再开一场英雄大会,等各路豪杰到场,一切自会分明。” 岳行洲疯狂眨眼,示意大哥不要听信,然而漫长的沉默与对望之后,岳其诤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 第12章 筹谋 温离与我,名为师徒,实则,是情人 众人连夜回到灵机山。岳千山灵堂未撤,弟子们见岳其诤擒人归来,个个义愤填膺,扬言要拿霜明雪血祭亡魂。岳其诤为免惹出事端,将人安置在山巅一个荒废了的小木屋中,还点了亲信看守。 他是厚道惯了的,轻易不愿给人难堪,只让霜明雪服下软筋散,并未使用绳索镣铐这些明晃晃的东西。 深夜山巅寒如冬日,四下漆黑,唯有木屋中还明晃晃亮着灯。霜明雪手中捏了一枚白子,正独自对着面前棋局托腮冥思。 静谧之中微风一荡,一个黑影忽的在窗纸上闪过。霜明雪眼眸一动,又飞快垂下去。然而这一抬一落之间,那黑影已杀到跟前,拳风如锤,狠狠朝他脸上砸去。 霜明雪微一躲闪,避开眼睛的位置,然而此人常年习武,这攒足了劲力的一拳,着实厉害非常。霜明雪被他打飞出去,重重撞到一旁的屏风上。一时间疼得头晕目眩,连起身都有些困难。勉强抬手摸了摸,被打中的地方烫如火烧,轻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人还不肯罢手,几步上前,提着他衣领把他拽起来:“你这个魔头,拿花言巧语骗我哥哥,爷爷今日叫你知道厉害!” 他这一开口,便把他的身份暴露了——不是别人,正是被点了穴道,一路躺回来的岳二公子岳行洲。 他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跟岳其诤做了保证,换得他解开穴道。然而毕竟心头怒火难消,半夜里趁人不备,又偷偷溜了过来。 守卫听见动静,立时冲了进来,一见是这个小魔王,那还有什么说的,按照岳大公子的吩咐,一根绳子将人捆住,按在房中等待发落。 岳其诤赶来时,岳行洲还在大骂不止,几个守卫均面带愁苦,与他最亲近的那个指了指哑穴的位置,含蓄道:“点了吧,房顶都快被他吼翻了。” 岳其诤朝旁边看了一眼,霜明雪半边脸肿得吓人,嘴角、前襟都沾了不少血,微微皱眉,道:“拿冰块来。” 岳行洲正要说话,他已转过来,语气是少有的严厉:“你答应过我不再生事,我才为你解穴,男人大丈夫当一言九鼎,你却出尔反尔,使的还是这种偷袭手段,实在……太让人失望了!” 他向来宽厚,就是在岳行洲不小心烧了他的藏剑阁时,也不曾听他指责过一言半语,闻言愣了愣,眼睛里浮出一点水光:“他杀了爹!我找他报仇有什么错!” 岳其诤摇摇头:“是非曲直,明日自有公断,你若执意纠缠,便去寒泉洞思过,我身为你兄长,没能教导好你,也当受罚,此事一了,我与你同去!” 岳行洲知道他一向言出必行,哪里还敢多言,恨恨看了霜明雪一眼,不情不愿道:“等就等!我哥哥傻,天下人可不傻,不容你欺瞒!”挣了挣绳索:“放开,我要回去!” 岳其诤叫了两个人押他回房,此时冰块也已送来,他拿帕子包了,送到霜明雪面前:“我二弟性格莽撞,刚才的事,多有得罪了。” 霜明雪以冰敷脸,淡淡道:“一拳而已,将心比心,若有人害死我的至亲,我也是一定要报仇的。” 他二人一路并未说上几句话,此时夜深人静,倒是难得的交心之时。 岳其诤看着霜明雪,沉声道:“话既说到这份上,恕我问上一句,我父亲,是你杀的么?” 霜明雪转头看他,目光交错过后,他轻声道:“英雄大会就在明日,岳少侠不必心急。不过,在下也有一问,江湖上横死的英雄有两种,一种是冤死的,一种该死的,依岳少侠看,岳盟主是哪一种?” 这话说的极为不敬,饶是岳其诤,也不自觉握紧拳头。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再开口时,仍是先前那般:“两年前,魔教教主温离以和书相胁,向武林盟讨要你,是我父亲做主,将你送给了他。此事他对得起天下人,却对你不住,若你因此向他复仇,我无话可说,只是为人子女,不能忘记养育恩情,明日我会给你一场公平对决,你若胜我,便由我做主,放你离开,各路英雄为证,此事就此两清。” 霜明雪眼中惊讶一晃而过:“岳少侠见过我的剑法?” 岳其诤摇头:“听过,我父亲说你剑法当世少有,乃是这一代年轻侠客中的翘楚者。” “你有信心赢我?” “没有。” 霜明雪又看了他一眼,像是看不懂他一般:“既然没有,又为何要一次次与我对决?” 岳其诤道:“亡父有过在先,我不能失公允在后,胜败由天,唯死战尔。” 霜明雪沉默片刻,叹息道:“岳少侠孝义两全,令人敬佩,不过这场对决,恕我不能答应。”他转身走到桌边,将掉落一地的棋子捡起,摆回先前的局面:“此番来见你们,是我自己的意思,温离本来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的。” 岳其诤听他提起温离时,无半分敬意,想到这两年听到的一些传闻,心中越发滋味难言:“你同温离……” 霜明雪并不接话,摩挲着白子,似在苦思。岳其诤于对弈之道略晓一二,自开局伊始,白子便是处处失先,勉强对弈至此,也无甚翻转机会。 却听霜明雪道:“温离向来自负,事事都要掌控在手中,一点不顺他的意,他便要发疯,我不告而别,他纵然嘴上不提,心里必是十分在意,倘若我死在你剑下,只怕他不等找到饮魄剑,便会杀上凌霄门。” 岳其诤心中暗道,我与他实力悬殊,纵然拼死相博,也未必能挣出一分胜算,又何谈将他斩于剑下?不过比起这个,方才他话里提到的另一物什,更令他在意。 “我父亲去世后藏剑地图不翼而飞,是否与阁下有关?” 霜明雪一点头:“是我拿走的。” 这个可能本就在他们设想中,只是苦无证据,才步步紧逼,试探魔教的底线,毕竟以温离的性子,若有饮魄剑在手,只怕早就与武林盟撕破脸了。因他们迟迟没有动作,才存了一丝侥幸,此刻听到霜明雪直承其事,岳其诤大为惊讶,抬手间,连桌上水杯都碰倒了:“饮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若是落到魔教手中,势必会生灵涂炭,你……把地图给温离了?” 霜明雪替他扶起杯子,又为他倒了一杯水:“若不为给他,我又何必千辛万苦来取图。” 岳其诤脸色铁青,想起他先前那句“还未找到饮魄剑”,起身便要朝外走。霜明雪在他身后道:“是要去召集各路英雄,先发制人,杀上魔教么?”他捏起一枚棋子,气定神闲落下:“两年前老教主阵前暴亡,本是剿灭魔教最好的时机,只消人人拼死,便可让这群魔头彻底消失,但如今魔教仍存于世间,岳少侠可知是什么原因?” 岳其诤停下步伐,但仍不发一语。 霜明雪声音发冷:“是因为他们有私心,铲除魔教固然很好,可比那更重要的,是留下性命享受这之后的名利风光,没有人愿意让别人踩着他们享受快活日子,魔教却是不然,他们心知若不尽力,必是灭顶之灾。两年前岳盟主尚且不能让他们拼死一搏,如今魔教势力已恢复近从前,又有和书维系,岳少侠不过是代盟主,又能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打破眼下的太平,跑去送死?” 岳其诤沉默半响,缓缓道:“若无人敢往,吾自当为天下先。” 霜明雪轻敲棋子的手一顿,轻飘飘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呢?” 岳其诤猛然转身,见霜明雪以手托腮,正专注地看向面前棋局,几缕乌发飘飘然垂下,整个人沉静如画一般,让人难以想象方才那句能搅动天地的话是他说的。 岳其诤不太确信道:“怎么帮?” 霜明雪又落下一子:“岳少侠这么问?是信我了?” “不错。”岳其诤几乎是脱口而出,出声之快,令他心中微有惊讶,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没有收回一说。岳其诤做到他对面,又一次道:“我信。” 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叹:“可惜,你肯信我,我却不敢信你,在紧要当口,只要信错一次,便能叫人万劫不复。” 岳其诤隐约感觉他话中暗藏隐射,但不知为何,不想去追问,只道:“那要如何你才肯说?” 霜明雪一指他面前的杯子:“我在这里下了毒,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受制我手,你喝下之后,每两月会发作一次,若无解药,生不如死。” 岳其诤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不见丝毫犹豫,抬手饮下,又将杯底亮给他看:“阁下请看。” 霜明雪起身对他拜了拜。岳其诤连忙去扶他:“你这是何意?” 霜明雪道:“家父教导,若遇君子,不可失礼。”他对岳其诤笑了笑:“岳少侠,我信你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意外有些亲切之感,岳其诤沉默片刻,道:“烦请赐教。” 霜明雪面前那盘棋局已近尾声,白子腹背受敌,已无生路。 他看了一眼,不无可惜地将棋子放下来,娓娓道:“魔教如今势比当年,江湖武林又无人是温离的对手,各地分舵高手皆已回教,若不能让他们自乱,武林盟绝无胜算。” 岳其诤眉头紧锁:“我们安插在魔教的人倒是提过那里的情形,温离独大,几位长老护法虽偶有不忿,但大事上从无违佞之举,在下愚钝,实在想不到让他们内斗的法子。” 霜明雪道:“这便是我要将藏剑地图给温离的原因。”他深深吸了口气,似在强压心中厌憎:“人人都说,饮魄剑是不世初的神兵,是问鼎天下的宝物,只有我知道沾了那个东西会有什么后果,温离本就是个疯子,那我便让他再疯一些,等他疯得威信尽失,众叛亲离之时,便是一举剿灭魔教的时机。” 岳其诤倒抽一口冷气:“你……此话当真?有几分把握?” 霜明雪道:“明日若是温离敢离众而来,我便有三四分,否则……”他摇摇头,捏着手中棋子,欲落又未落。 岳其诤道:“如今魔教与我们关系紧张,明日各路前辈又都会到场,纵使温离武功再高,只怕也要掂量掂量这一趟走得走不得。” 霜明雪道:“若是如此,少不得要激一激他了,听闻岳少侠身边有个酷吏出身的手下,到时便借来一用。” 岳其诤一点就透:“苦肉计?” 霜明雪点点头:“温离霸道惯了,他的人,他打的伤的,但别人敢动分毫,他是半点都忍不了。” 岳其诤听他语气暧昧,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传闻,斟酌着字眼道:“温离行事一向狠辣,混迹江湖多年,从未收过徒弟,按说的确会对阁下看重一些,但一个弟子同个人安危相比……”他不善这些七拐八绕的说话门道,勉强编到这里,实在编不下去了。 霜明雪又笑了笑:“我知岳少侠想问的是什么,告诉你也无妨,温离与我,名为师徒,实则,是情人,从我入魔教那晚便是,至今已有两年。” 第13章 旧事 ……是他强迫你的? 纵然已听过这样的传言,但事实由本人说出,震撼感仍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岳其诤只觉好似一块巨石落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半响,才艰难道:“……是他强迫你的?” 霜明雪道:“以温离的地位手腕,想要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自有人替他打点好一切,不消他费半分力气。” 岳其诤虽然品性刚直,却也不是完全不晓江湖上的那些下作手段,闻言心头又是一颤:“……那你后来……也愿意?” 霜明雪淡然道:“拒绝不了,也只能愿意了。” 岳其诤不知道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下,藏了多少残酷故事,也不知他父亲将霜明雪送过去前,是否猜到会有这些,倘若他一早便知晓…… 一念生出,只觉愧疚难言,一时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勉强道:“是我们对你不住……”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太过轻飘飘,配不上无辜之人受的苦,拳头紧握,无法再说下去。 却听面前人“嗤”的一笑:“岳少侠当真心软,你有没有想过,我能对温离用苦肉计,或许也会对你用。” 岳其诤摇头,神色仍旧十分凝重:“我知你是在宽慰我,没人会用这等事说笑,此事终究还是亏欠了你,你若有半分不情愿,只管同我说,这攻心之法,我另外找人就是。” 霜明雪道:“我已筹谋多年,绝不会假于人手,况且……温离并非浪荡之辈,我私下查过,他这些年从未有过耽于情爱之时,想来是只有他选别人的份,没有有心人讨好他的余地,纵然想另寻他人,也非易事。”见岳其诤仍旧愁眉紧锁,温声道:“岳少侠不必太担心,如今温离待我也算有几分真意,否则我又怎敢算计到他头上,只待明日看一看形式再作计较。” 岳其诤勉强答应了:“大局为重,我们的私人恩怨……且待魔教事了再提。” 霜明雪点了点头。 起身之时,岳其诤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看杯子,霜明雪道:“放心,水里没毒,我只是在试探你。” 岳其诤全无意外,对他笑了笑:“我原知如此,剑法如心,我听人说过你在灵机大会上的盛况,有那般磊落旷达的剑法,自不会是使毒算计的人。” 霜明雪顿了顿,道:“我说有毒你信,我说没毒你也信,岳少侠未免也太过轻信旁人。” 岳其铮摇摇头:“我并不是谁都肯信,之所以信你,是觉得你像我儿时一个玩伴。” 霜明雪道:“玩伴?” 岳其铮见他神色淡然如常,全无异状,在心里叹了叹。 “他是我师叔的孩子,名叫叶无忧。师叔常年隐居在外,为着师祖百岁寿诞才回来了一次,我与他,也只相处了那几天。我自幼愚笨,开悟就晚,学东西还比旁人慢,快十岁了,连本门入门功法都未学出个名堂。我乃家中长子,日后应当接下我父亲的重任,照顾好一家老小。可我的天赋才干却连小我五岁的弟弟都不如,我父亲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是失望的。”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霜明雪道:“但你如今已是名震一方的侠客,该你担负的责任,不曾懈怠半分。” 岳其铮声音甚是温和:“你安慰人的语气,也很像他。” 霜明雪目光丝毫未变:“是么?” 岳其铮脸上笑意未散,继续道:“他随师叔回来那日,我还在武场练剑,那套剑法,我练了总也有数百次,却始终不能融会贯通,我知自己愚钝,只能在勤字上下功夫,从太阳初升到黄昏时分,我不曾离开武场半步。师祖名扬四海,前来为他贺寿的人极多,其中不乏其他门派的后生翘楚。 当时有几个半大少年也到了武场,见我一味苦练,却始终不得其法,纷纷笑了起来,其中一人还道‘这便是凌霄门剑法么?我爹爹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我一听这话,那是又羞又愧,恨不能从崖边跳下去,又或是找条地缝钻进去,怎样都好,只要不在这里辱没师门。 但那几人年少气盛,见我要走,便拦在我面前,口中还道‘来之前我爹爹让我好好同凌霄门弟子讨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罢。’说完,便一剑向我刺来。 其实那少年剑法算不上高明,但我当时武艺平平,也没与人对阵过,全然接不住他的杀招,接连躲闪,却始终无法躲开。那少年说是比拼较量,但更像在拿我取乐,虽没下死手,但左一剑右一剑下来,我身上还是多了不少零碎伤口,最后他玩累了,得意洋洋道:‘凌霄门不过如此尔,这样好了,你给小爷磕三个头,小爷今日便饶过你’。 我虽技不如人,但也绝不愿受这等屈辱,愤然回他:‘士可杀不可辱’。那少年冷笑一声,飞起一脚,将我踹向旁边那座一丈高的侠义碑,这一脚他下了十足十的力气,那铁碑又厚重无比,我只道今日难逃一劫,是我的小师弟,在那座写着‘天地众生’的侠义碑前接住了我。” 说到这里,岳其铮平静的声音有了起伏:“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许是他身法太快,又或是因为他个子太小。那一年,他只有六岁,与我说话时,尚且要仰着头。可那份沉着气势,只怕如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 他说:‘切磋较量应当点到为止,你下这样的重手,岂是豪杰所为?’ 那少年许是豪横惯了的,被个毛孩子说教,面上自是挂不住,口中道:‘小爷不是豪杰,难不成你这臭小子是?好啊,我便来领教你的高招!’说罢,就提剑刺来。他心中窝火,出招也比先前狠辣得多。我是领教过这少年的本事,见此情景,哪里敢接招,当下只想拉着无忧躲得远远的。 却见无忧身形一晃,说了句‘借剑一用’,便迎上前去。要知我惯使重剑,那柄纯钧又是西域玄铁所铸,只怕比他还沉些。不想他竟使得如草木铸就一般轻巧,不到三十招,便将那少年逼得节节败退。最令人惊奇的,是他所用剑法,竟如那少年刚才对我使的一模一样。 那少年追问他怎么会他们门派的剑法。我的小师弟道:‘方才见你使了,便会了’,又问‘被人追打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受?’ 这话可把我们都惊住了。 听闻数代之前,豪侠孤独寻就是靠着过目即成的能耐,成为武林百年来第一高手。但无忧不过是个小小的孩童,这等天赋,未免太骇人了些。 那少年自然也不信,恨恨道‘定是你这小贼从哪偷学来的,小爷今日绝放你不过!’又是一剑杀来,已换了一套剑法,剑锋凌厉剑影四起,招招都是杀意。 这一回无忧没有迎击,只一味抵挡,但他使出的每一招,都是那少年前一手用过的,这即看即学的本事,我算是信了。拆到最后一式,无忧忽得身法一变,使出了一手新剑招,直将长剑抵至那少年心口。 那少年被抵住死穴,自是满脸慌乱,但这慌乱中最令他惊惧的却是——‘我这套剑法最后一式还未使出,你怎么会的?’ 我的小师弟既无骄傲,也无蔑然,神情语气一如对阵时一般认真,就听他瓮声翁气地说:‘剑招拆着拆着想到的’。 这话一出,那还有什么可比的?那少年面如死灰,勉强拱了拱手,便要离去,无忧挡在他身前,拦住他去路。那少年与我方才一般的羞恼,恨声道‘我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看了看我,脸色更白,‘总不会让我给你磕三个头吧?’ 无忧的声音还十分稚嫩,但说起话来掷地有声,他说:‘学武是为保护弱者,不该用来欺负人,你要答应我,日后不再恃强凌弱,我才能放你走。’ 那少年勉强点了下头,无忧像个小大人似的拱了拱手,将路让开。 后来无忧将剑还给我,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比他大了四岁,却要他来保护,实在不像样子,可我这点微末本领,又怎么能保护的了他。一气之下,我把剑丢到一边,又说了些不成体统的丧气话。 他蹬蹬地替我把剑捡回来,还对我说,之前见到我练剑了,我练得很好,让我莫要灰心。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若练得好,方才就不会败了。 我这样想,也这样说。 他听了我的话,将小小的眉头皱起来,说:‘你是失了先手,可你并未认输呀。’见我不解,又对我说:‘只要你没认输,就还未被打败。’ 我那时懵懵懂懂的,还不明白他话中的高妙之处,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不过如此行,又如是说罢了。 后来师祖在寿宴上听闻此事,亲自考量他,说他天赋上佳,品性端方,日后可堪大任。 当时有人不信,也有人不服。但我满心欢喜,既信且服。其实我师叔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剑,论起武学造诣,远在各路豪杰之上,他的儿子有出息并不奇怪,只是师叔心性散漫,只愿做个闲云野鹤,不肯涉足江湖事。但我那师弟淳善仁厚,又有侠义心肠,是个天生的君子,武林若有难事,他必定肯为天下先。” 霜明雪看着桌上棋盘,淡淡道:“但如今的武林并没有这一号人物。” 岳其诤的声音低落下来:“……许是天道不公,不久之后,我师叔一家便死在一场大火里,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他轻轻叹了一声:“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小师弟的样子了,但他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没有一天忘记,每每遇到难事,我便对自己说,不认输,便不算败,我念着这句话,苦练多年,终成今日。” 说到这里,岳其诤眼中隐见泪光闪动,俨然已十分动情。 霜明雪抬头看他,眼中多了丝难言的意味:“是你自己勤勉,就算没有旁人,也一样会有今日成就。” 岳其诤道:“我宁可自己不成器,只要能换他回来。” 霜明雪沉默片刻,一语戳破他的心思:“叶无忧已经死了,我不是他。” 这回答倒也在意料之中,岳其诤脸上失望难掩,彻底将目光收回来:“我知道,只是有时妄念难消。”又是一声长叹:“其实你们性情也不大一样,我那小师弟是个认死理的性子,不懂这些灵活机变的门道,几个叔伯们都说,他与我站在一起,更像亲兄弟,但我心知若论侠义正直,我远不如他,他若还活着,此刻只怕已提剑杀到魔教,替你你讨回公道了。” 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深了,岳其诤饮罢凉透的茶水,起身告辞。他人已经走到院子里,忽听霜明雪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其实叶流云作保之时,就知道混元宫主是岳盟主杀的。” 岳其诤转过身来,霜明雪与他遥遥相望:“只是他深信自己的师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这才替他担下罪责。后来岳盟主回来,揭露混元宫主的真面目,江湖人方才知晓,那是个何等奸恶的地方。” 此事在江湖也算是一段佳话,但其中内情,岳其诤知晓的也不多,不过比之这段往事的内幕,他更在意另一件事:“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霜明雪说完那句话便关上了门,黑夜之中,他的声音也如梦呓一般:“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 第14章 欲坠 那晚我们真的在一起,一整晚都在一起! 天色初明,灵机山武场已黑压压站满了人,各大门派掌门落了座,均是形容森严,神情冰冷。一阵脚步声过后,霜明雪被人带了出来。 桑雩坐在武场一角,此时他已恢复苗人装扮,身后赫然站着十余名侍从,乃是奉苗王之命,前来保护他的。他一见霜明雪,便露出焦虑担忧之色。 霜明雪目光与他略一交错,便转了过去。他神色还算平静,只是垂落的乌发之下,隐约可见大半张脸肿了起来。因他皮肤太白,衬得伤处红肿愈发惊心,只是这点皮肉伤,较之武林盟主的死,实在不值一提。 他才一站上试炼台,众人便不断发出喊杀之声。主事之人为昆仑正宗宗主函谷先生,当着众多英雄的面,愤然陈说霜明雪三大罪状,直说岳千山的弟子家人义愤填膺,恨不能立时手刃凶手。岳行洲被勒令待在房中,但他哪里肯依从,找了个机会换了小厮的衣服偷跑出来,此刻见有人抬出他父亲的盟主令旗,眼眶一阵热意,嘴上虽不敢出声,心里已随他们一起嘶喊起来。 霜明雪全程无动于衷,环顾一圈之后,便连眼神都未动一下,直到被问及“以他祭旗,服也不服”之时,才冷冷道:“说来说去,指认我的证据在哪里?” 一个在那晚负责查看的小弟子沉不住气,愤然道;“我师父被害之时,只有你不在房中,后来更是没了人影,不是你做贼心虚,还能因为什么?” 岳其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退下,起身询道:“敢问阁下,当晚身在何处?” 霜明雪冷道:“当晚我心情烦闷,随便走走,不可以么?” 岳其诤又问:“那之后为何不告而别?” 霜明雪闻言便是一声冷笑:“我奉圣教教主之命,前来做客,你们却将我安置在断日峰那种鬼地方,你们失了待客之礼,还不许客人自行离开不成?” 岳千山二弟子包近业性烈如火,自他出现,便牙根紧咬,死死握紧龙泉剑,听到这一句,那是再忍不住,提剑便杀上前去:“巧言狡辩的魔头!你赔命来!” 他轻功不凡,只看剑光一闪,人便杀至跟前。众人知霜明雪服了软筋散,无伤人之力,虽是一惊,但见他攻的不是要害,也无人阻拦,唯有桑雩想要起身,念及他的吩咐,又生生稳住了。 忽然之间,一阵极强劲风自后方而来,好似一柄寒枪,硬生生将包近业挑到一边。包近业倒在地上,吐血不止,剑风穿胸而过,将他手中龙泉剑寸寸震裂。 此招未平,彼招又起。 一道黑影凌空而来,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只闻四方风声嘶嚎,威压之力山崩海啸一般倾覆而下。函谷真人暗道“不好”,立刻挡在包近业身前。他自负内力高深,硬接了这一掌,孰料两方劲力一触,便被一股从未见识过的雄浑之力迫出三步开外,勉强站定,浑身气息翻涌不止,哪还有余地救人。眼看这一掌就要砸到包近业身上,岳其诤高声道:“恳请教主手下留情!” 掌风微转,落于包近业肩头,他惨叫一声,一条手臂绵软如泥,就此昏死过去。 这一场风波过后,温离飘然落到试炼台上。周遭豪杰或是惊呼,或是切齿,他恍若不闻,径自走到霜明雪面前。 霜明雪低着头,轻声道:“教主。” 温离虽然知道他这一趟必定要吃点苦,可看见他脸颊的伤,还有前襟被剑尖刺破的口子,一股火气立刻涌上心头:“谁干的?”见霜明雪只是摇头,心知他是不愿自己发火,以免误了大事,勉强按下脾气,又问:“身上还有伤没有?” 霜明雪道:“没有。”温离面色稍解,见山顶风大,吹得他衣摆翻飞,他脸色也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苍白,遂解下披风罩在他身上。 有人不忿道:“温离,你不请自来,还重伤凌霄派弟子,是不是太不把武林盟放在眼里了!” 温离缓缓转身。他目光扫过去,在场之人心中无不一悚,先前说话的人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身后虽站千百人,然而气势已落下风。 温离森然道:“你们欺我爱徒手无寸铁,却不许本座还以颜色,这便是武林正道,英雄好汉的做派么!” 不知是谁小声顶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他杀了岳盟主……” 温离冷笑一声,揽住霜明雪的肩膀,蔑然道:“明雪,是你杀了岳盟主么?” 霜明雪虽然高挑挺拔,但毕竟刚及弱冠,还是一副少年身形。温离身形伟岸,又逾他大半头,这一搭一揽,便将他整个人都护在自己臂弯里。 众人看在眼中,心知此刻就算小魔头直承其事,大魔头只怕也要蛮不讲理护短,一时对魔教的恨意又添几分。 霜明雪白衣如雪,衬得那袭黑色披风格外刺眼,眼睛看着温离,话却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我也很奇怪,我与岳盟主不过几面之缘,说我杀人,动机为何。” 众人一时语塞,岳行洲听不得他巧言令色,出声喝道:“你恨我爹拿你去换和书!” 这一嗓子吼得回音四起,整个会场随之静默下来。 若说方才对霜明雪出手,还勉强算得上除魔卫道,但两年前他们听从温离胁迫,将一个前途无量的正派少年送进魔教,那是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不沾边的行径。 但知道内情的,不过几大门派掌教,绝大部分弟子听了这话都一脸茫然。 霜明雪只觉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紧了紧,淡淡道:“议和是我圣教同武林盟商议后的决定,岂是我一人可以左右的,岳二公子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岳行洲还要再说,已被人捂住嘴拖了下去。函谷先生出声圆场:“好了,都是些不打紧的陈年旧事,咱们还是闲话少叙吧。”他内息未平,勉强开口,不由连声咳嗽。岳其诤温声道:“前辈且去休息,自家事当自家人来。”打了个手势,令人扶他落座。 霜明雪看了他一眼,低声对温离道:“烦请教主稍坐。” 温离也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道:“不必怕他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台下,几条鬼魅似的黑影冒了出来,手中抬着一把赤金座椅,稳稳放在当中,温离坦然坐下,冷淡道:“岳大公子,开始吧。” 语气神态俨然如主人家一般,饶是岳其诤这样好涵养的,脸色也变了变,不过他旋即收敛住了,转向霜明雪,开口道:“方才阁下说因为心情烦闷便自行离开,可有人知道、或是看见?” 霜明雪停了一停,道:“没有。” 别人看不出他细微之处的犹豫,但温离与他相处两年,一多半时间都在猜他的心思,岂能看不出他藏了话,只是他为何隐瞒,却是不知。 只听岳其诤又道:“你说你当晚离开,但守山弟子并未看到有人出入,你怎么解释?” 这一回霜明雪答得倒快:“藏剑峰后面有条小路,从那可以下山。” 岳其诤心中一阵诧异,那里的确有条小路,儿时几个兄弟偶尔顽皮,会偷偷从那下山,不过如今年深日久,那条路早已被杂草枯枝掩住,不知他怎么发现的。想要追问,却又不知怎么开这个口,他还在犹豫,温离已有些不耐烦:“扯了半天,都是些嘴皮子官司,还有别的证据没有?” “有!”岳千山大弟子司徒南自人群中走出来,他孝衣未除,模样甚是憔悴,双目如着血色,直直望向霜明雪:“那晚我亲眼看见他从师父房中逃出来。” 岳其诤上前两步:“你……先前同你说了一切交由我来,你怎么出来了!” 司徒南声音嘶哑至极:“我知道师兄不让我作证,是怕我被人记恨寻仇,只是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他惨遭杀害,我怎能贪生怕死不为他出头。”手臂一撑,跳上试炼台,当着众人的面说起此事:“那晚我听见动静,就去师父房中查看,当时大火已经烧了起来,师父躺在血泊中,我见有道白影从窗口翻出,心知这人与师父的死脱不了关系,便带着几个师弟前去追赶,在悬瀑前,那人回了头,虽然只有一眼,但他的模样身形,分明就是霜明雪!” 他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条理分明,饶是温离,也没有立刻开口辩驳。 对方只差将凶手二字甩到他脸上去了,霜明雪却无半点心虚之态,他缓步走到司徒南面前,上下扫了他一眼:“我们以前好像没有照过面。” 司徒南只恨不能直接杀了他,傲然将脸转过去:“是没有,不过上一次灵机大会,我看过你与旁人的比试,自然记得你的样子。” 霜明雪一点头:“嗯,两年前的事,两年前的人。”不待对方开口,又问:“你看见我的时候,是什么时辰?天色如何?” 司徒南眉头蹙起,语气不怎么好的答道:“子时前后,大半夜能有什么天色可言?” “你看见人时距离多远?” “二三十丈吧。”司徒南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他的意图,声调陡然一提:“虽然天色不明,距离尚远,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就是你,后来我一箭将那人射落水中,你若想证明清白,就脱了上衣,让众位英雄都看看,你胸口是不是还留着我当初射穿的箭伤!” 试炼台下,温离眼中玩味尽消,一瞬间化作森冷寒意。他没有去想霜明雪不告诉他的原因,只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司徒南说得是真的。他不知霜明雪为何不告诉他,此念才动,从前他外出受伤,隐瞒不报的话便在耳中响起——“是死是活都是我自己的事。” 司徒南一问无果,再次逼迫道:”霜明雪,你敢是不敢!”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你们别再欺负人了!”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碧眼少年,他模样生得甚是干净,脸皮似乎很也很薄,只喊了这么一句,脸颊便涨得通红,一双碧眼如含水色,俨然一副气不过的样子。 有人识得他身份,乃是那位名声赫赫的苗王独子,少不得要给几分面子,还待开口,只听他又爆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那天晚上,他跟我在一起!” 霜明雪脸色微变:“桑雩,别说了!” 就是方才被司徒南指认时都没见他这么慌乱过,温离原本只轻飘飘扫了那少年一眼,闻言转过身,彻底将他看进眼里。 司徒南脱口道:“怎么可能!你撒谎!” 岳其诤道:“不得无礼。”上前几步,询道:“百里殿下,事关人命,不可儿戏,那晚他真的跟你在一起?” 桑雩身后那个高高壮壮的护卫还试图把他按坐下来,不成想小王子一把将他拂开,几步跳到霜明雪身旁,一出手就将人拉到自己身后,他们二人一个轻俏澄净,一个姿容艳绝,好似芝兰倚着玉树一般,说出口的话亦是亲密无比:“我没撒谎,那晚我们真的在一起,一整晚都在一起!” 立刻有人出声质疑:“姓霜的这两年甚少出魔教,你又是初来乍到,怎么会认识他?还跟他彻夜长叙?” 桑雩也不含糊,立刻将破庙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去霜明雪用蛊惑人一事不提。秦川四怪横死当日便有人发现他们的尸体,只是他们名声太坏,别人只当是哪位英雄为民除害,并未在意他们的死因,如今才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众人还是思索,桑雩又开口道:“那天晚上我闲的无聊,你们中原人我又一个也不认识,便独自出来逛逛,正好遇到他也在散步,就邀他去我那喝酒,我们相谈甚欢,直到天明。” “不对!”司徒南皱眉道:“当晚我敲你房门时,你还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身上也没什么酒气,分明是在撒谎!” 先前那个试图阻拦的护卫闻言暴喝:“你这青头鬼,敢说我们小王子撒谎!”这一声惊雷也似,震得他周遭的人都颤了颤。 “哲鲁。”桑雩对他摇摇头,转向司徒南:“我酒量浅,喝不到三杯就头晕得厉害,便同他一起去床上小憩了一会儿,你来叫我的时候,我当然是才睡醒的样子,后半夜我们一直在聊剑术上的事,快天亮的时候,他跟我道别,我亲眼看到他离开。” “但我问起有无可疑人出现,或是有没有什么异常时,你半个字也没提过他!” 桑雩微微睁大眼睛,模样甚是不解,他很自然的挽住霜明雪的手臂:“他是我的朋友,与朋友在房间喝酒,也能说是异常么?” 司徒南被这一句堵得没了词,半响才道:“你们二人既是好友,为何不一道上山?又为何直到现在才开口替他辩驳?” 桑雩委屈一般小声道:“他不让,他说他身份敏感,别人若是知道我们关系好,会看轻我。但他救过我的命,还教给我他的独门剑法,对我一片真心,我实在没办法坐在那里,听你们冤枉他。”他转过头,看着霜明雪,声音更小:“你不要生气,我汉话不好,他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我都听不懂。” 霜明雪神色原本有些紧绷,闻言似忍不住般摇摇头,对他笑了笑。 温离自他二人站在一起,脸色便不怎么好看,此刻见了这一笑,神色陡然沉了下来。 岳其诤问道:“百里殿下,你有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方才的话?” 桑雩皱着脸思索片刻:“他教我的剑法算么?” 摸上腰间佩剑,起手一式,便将岳其诤与司徒南逼至两丈开外。他的剑法并不高明,动作也不甚熟练,但身形招式都与两年前霜明雪用过的如出一辙。 这绝非是临时窜供能做到的,至此在场诸人已信了大半。 唯有司徒南始终不信,他绕开桑雩,揪住霜明雪道:“他说这些没用,除非让我亲眼看到你身上没有箭伤!” 忽然之间,手臂如利刃砍下,痛不可当,人也被一道劲风逼退至三步外。 温离冷冷道:“别碰他。”人虽坐着,但气势完足,司徒南被他一看,只觉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掐在他脖子上,一时竟无法出声。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之中,函谷先生起身道:“有这位小朋友作保,我们相信阁下高徒的并非凶手,但事已至此,不如就让大家看一看他身上有没有剑伤,彻底证明清白,也免得岳盟主一家放过真凶,恨错了人。” 温离望着台上之人,森森然道:“我的爱徒岂是你们想抓就抓,想看就看的,本座让他走这一遭,已是给足武林盟情面,当真以为本座怕了你们不成!”说到最后一句,抬脚一跺,足下寸余厚的青石地砖顿时碎如齑粉。 岳其诤拍了拍司徒南肩膀,示意他不要说了,后者虽不再说话,但目光仍死死盯住霜明雪。 温离见了,道:“你再敢瞪他,本座便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罢了。”霜明雪开了口:“让你们验证一番也无妨。” 桑雩闻言神色一紧:“小哥哥。” 霜明雪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眼神,便将那袭披风丢到地上,依次解开腰带、外袍、中衣。 赤着的身躯线条柔韧,带着少年独有的薄削英挺,胸口肌肤苍白如雪,不见任何伤痕,如同最清透的玉石一般。众人或多或少露出惊讶的神色,桑雩亦是十分疑惑,旋即又想到一事,心口陡然一痛。 司徒南尤是不信,口中喃喃:“怎么可能,我明明射中了,岸边石头上留了那么多血……”不死心上前,还要细看。 温离忽然暴怒,袖风一动,将他扇飞到台下:“找死!” 他这一下劲力极大,司徒南连打了几个滚,便蜷身难起,看那情形,肋骨像是断了几根,几个师兄弟围在他身旁,个个忿恨难当,然而技不如人,当下也只能忍了。 霜明雪看向岳其诤:“岳少侠,他不方便,你来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他说的箭伤。” 岳其诤心里也有些疑惑,不过他二人早已暗结同盟,自然不会在这当口为难他,当着众人的面摇摇头,拱手道:“得罪了。” 只听一声冷笑响起,温离一起一落,到了霜明雪身边,后者在他的注视下,将衣服一件件穿起来。温离看他之时,目光只算冷淡,可转向旁人,眼中杀机迸发,一字一句都透着狠戾:“你们以势威逼,将我爱徒绑到此处,还多番欺辱,如今一句得罪就完了?是当你武林正派的名头太好用,还是欺我圣教无人?” 周围有人小声嘟囔:“一场误会而已,得饶人处且饶人。” 莫说温离,就连桑雩这般心思澄明的心中都在冒嘀咕:方才怎么没见你们这般大度。 岳其诤略一犹豫,对着霜明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温教主,霜少侠,此番我为追查凶手,仓促行事,没有详查便下了定论,致使霜少侠蒙受不白之冤,此皆我的过失,还望两位海涵。” 正派中人对魔教如此谦卑还是头一回,幸而他神色坦荡,并无卑躬屈膝之感,旁人见了,也只会赞一句岳大公子能屈能伸。 霜明雪扯了扯温离衣袖,示意他算了。温离全然不理:“好,本座念在岳盟主当年成人之美的情分上,今日不同你计较,但本座要问你三句话。” 岳其诤正色道:“教主请说。” 温离冰冷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本座问你,我爱徒霜明雪,是不是杀害岳盟主的凶手?” 岳其诤与他身后之人目光交错:“不是。” 温离道:“本座没听清。” 岳其诤顿了顿,下颌微抬高:“不是。” 温离冷道:“今日他出了灵机山,日后你们凌霄门的人还会不会找他寻仇?” 这一回岳其诤答得很快:“教主放心,只要我做主一日,就绝不会有此事。” 温离微一点头:“很好,最后一个问题,他脸上的伤,是谁干的?” 这一句俨然是个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岳其诤微一迟疑:“……此事,是个意外。” “意外?”温离冷笑,抬手将霜明雪揽入怀中:“我这徒弟年纪尚小,本座平日看他如心肝宝贝一般,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念及我教同武林盟的情谊,才叫他走这一趟,你们不待查明事实便他动私刑,如今还不许本座讨回来么?” 岳其诤心知不交个人出去,此事只怕难以善了,思忖道:“不知教主打算怎么讨回来?” “好说。”温离道:“他伤我爱徒,我要他一只手。” 昨夜负责看守的几个门中弟子知道内情,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他不过挨了一拳,受了点皮外伤,你却要人家一只手,也忒霸道了些!” 温离漠然道:“一只手算得了什么,便是将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都不如我爱徒一根头发丝要紧,若非看凌霄门刚逢大难,本座非得将此人剁碎了喂狗!” 那几个门中弟子年轻气盛,闻言皆气愤难当,有几个沉不住气的,手已经摸上剑柄。在场其余正派人士因理亏在先,此刻也不便太过强硬,虽有些不忿之言,但绝大部分开口的都在试图转圜。 霜明雪忽道:“教主,打伤我的就是这位岳少侠。”岳其诤脸上晃过一丝惊讶,只听他又道:“但我不要他的手,只消他受我一剑,这事便过去了。” 他语气神情倨傲冷漠,几乎与温离如出一辙,披风之下,他握住温离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温离神情不改,只道:“随你。”抬手将自己的配剑丢给他。 几乎就在接剑的瞬间,霜明雪便朝岳其诤刺了过去,他这一剑无招式内力可言,单纯泄愤一般,岳其诤腹部中剑,血顷刻流了一地。十余名弟子呼道:“师兄!”围上前去,或喂紫金安洛丹,或将人搀扶住。 霜明雪看也不看他,收剑回鞘,转身对温离道:“教主,我们走吧。” 桑雩见他们要走,追了几步:“小哥哥,你……” 温离一语不发地揽住霜明雪的肩膀,手臂牢牢抵住他脖颈,不许他回头。几名影卫追随其后,缓步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魔教小辈居然敢行凶杀人,群豪脸上均失了颜色,然而温离似乎铁了心要维护他,行过处,凡听见有不忿之声,说话之人旋即被一股大力击中膝盖,跪地难起。 偌大一片武场寂然无声,高悬的日头不知何时隐于云后,天色黯淡,只闻猎猎风响,与他们远去的声音。 各大门派不愿同魔教撕破脸,便是忌惮着这位武艺高深的教主。要知当今武林的高手,功力再高也有个限度,唯有温离,便是先前那场你死我活的血战之中,也无人能将他逼入绝境。两年过去,他的功法内力似乎又进一层。 他一行人彻底消失之际,有人叹道:“没有饮魄剑便已如此专横,倘若叫他们夺了神兵,唉。” 岳其诤已被人扶到里面止血上药,旁人不知他情况,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霜明雪那一剑看着狠厉,实则避开所有要害,修养几日便能康复。此时听见外面沸反盈天,乃是几大门派掌门不满温离盛气凌人,欲使岳其诤召集武林同盟,讨伐魔教。只是这番喊杀也不尽纯粹,尚有些想维系太平的犹疑之声混在其中。 岳其诤听到这里,方才知霜明雪刺自己这一剑的用意。十数名前辈进门之际,他软绵绵靠在床榻上,声音极其虚弱:“几位前辈说得有理,只是晚辈重伤难支,实在……实在……”手指悄悄猛压伤处,一时间疼得两眼发黑,就此昏了过去。 桑雩对他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没有兴趣,他满心惦记的都是霜明雪身上的伤,别人不知这里头的名堂,但他身为苗疆蛊族下一任主人,却是再清楚不过。 趁别人没有留意到他,桑雩带着自己临时召来的护卫,急急忙忙往山下赶去。行至山门外,几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正是先前温离身边的影卫。哲鲁觉察他们来者不善,欲挡在桑雩身前,但桑雩对他摇摇头,示意他某要妄动。 桑雩心跳极快,强自镇定道:“几位有何见教?” 那几人恭恭敬敬道:“百里殿下,我们教主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渣攻的吃醋时间,正文一共只有二十多章,拜托喜欢的小天使多多留言支持下小萌新,爱你们 小剧场 渣渣离:老婆外面有人了怎么办?在线等。 补充:年轻,看起来体力不错,长的也不赖。 再补充:我老婆好像也对他也有点意思。 第15章 阴云 那声音跟你叫的一样好听 一辆马车停在山下,六百死士黑压压阴云般立于其后。温离一路不曾开口,步伐更是越走越快,霜明雪手腕被他拽的生疼,却只死咬嘴唇,一语不发。行至车前,温离身边护卫忽然惊呼:“教主,霜堂主他……” 温离转头一看,霜明雪脸色惨淡如纸,白色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心中陡然一颤,抬手搂住他:“明雪。” 霜明雪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勉力看了他一眼,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就此昏了过去。 宽敞的马车之中,霜明雪胸前衣衫已被割开,只见先前无暇玉石般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个形如蛛网的痕迹,此时蛛丝正根根断开,鲜血从断裂处流出,痕迹彻底消失之际,他胸口赫然多了一块尚未痊愈的箭伤。 “阎罗借命煞。”毕方神色严肃:“苗疆有一种特殊的红蛛,见血化丝,置于伤处,不论多严重的伤,顷刻便会愈合,且看起来与受伤前一致无二,不过效用只得一日,从前打仗时士兵受了重伤,当下若来不及救治,便会用这种蛊先将命吊住。” 温离自知道这蛊毒的名字,脸色便不太好看,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不必同我说这些,你只告诉我,他现在情况如何,用了这鬼东西,有什么影响。” 毕方道:“胸口箭伤处理的及时,这些日子养的也算细致,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这蛊毒……”他迟疑道:“非到万不得已,无人会用这种截鹤续凫的法子,只因从阎罗手中借的命,之后都得连本带利还回去。” 温离声音微颤:“怎么还?” 毕方看了霜明雪一眼,遗憾道:“折损二十年寿命不提,底子也会弱些,以后若遇伤病,只会比寻常人更难救治。” 温离额边青筋狠狠一跳,半响,道:“有没有办法补救?” 毕方摇摇头,见他神色甚是阴森,斟酌道:“霜堂主还年轻,以后好好调养,不再受伤,不动嗔怒,纵然少了这二十年,也未必不能陪教主到白头。” 见温离身姿不动,下颌崩如一线,似乎咬紧了牙根,毕方没再开口,提着药箱离开。关门之时,见温离抱着人的手紧了又紧,俄而低下头,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霜明雪这一觉睡得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其时头有些胀痛,喉咙也干渴的厉害。尚未回神便,有人将他搀起,又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霜明雪喝了几口,声音沙哑道:“教主。” 温离的样子与昨天下山时全然不同,看着他时,眼睛里满是温柔,声音也低低缓缓的:“已经叫毕方来给你上过药了,没什么大碍。” 不知为何,霜明雪莫名觉得温离的态度有点可怕,像极了从前许多次软语威逼的时候,“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 温离摸着他的脸颊,柔声道:“为何不同我说你受伤了?” 霜明雪身体微僵,垂下眼眸,低低道:“只是一点小伤,不敢劳动教主费神。” 温离笑了笑,眼中却无多少笑意:“嗯,小伤。”语气好似蛊惑一般:“那你在外面交了新朋友,怎么也不告诉我?” 霜明雪心里一紧,抬头望向他:“只是一面之缘,算不得朋友。” “这话说的不老实。”温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那个朋友可不是这么说的,况且一面之缘,就跟人家促膝夜谈,还教人家功夫?” 霜明雪道:“教主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见他就是。” 温离与他对视片刻,忽的一笑,拾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你难得交了个称心意的朋友,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我哪里舍得不让你见?况且人家冒险帮你作证,可是个不小的恩情,总要谢谢人家,我已叫人去请他过来,算算时间也快到了,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谢谢他。” 霜明雪眼神一动:“他父亲是百里辟罗,教主……” 温离将他的反应看进眼底,笑道:“知道,他的事,我已查的清清楚楚。”抬手替他将碎发捋到耳后,手指摩挲在他耳边,舍不得放手一般:“你放心,他是你的好朋友,就算不搬出他父亲的名号,我也会好好招待他。” 霜明雪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不自觉攥紧被子。温离脸上笑意不改,摩挲着他的脸颊,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要吻他。 此时门外侍卫忽道:“教主,人已经请来了。” 温离好似没听到一般,抚摸他的手移到脖颈上,手指勾着衣领,隐隐有往下的趋势:“这几日你在外头过得如何?除了脸上这处,他们还有没有打你?” 霜明雪身后往后靠去,试图躲闪:“教主,外面有人叫你。” 温离揽住他,不由分说将带向自己:“什么人都不如你要紧。”说话间,只听撕的一声,便已将霜明雪肩头衣物扯开,看人的眼神欲念重重,动作更是逐渐放肆,绝非他所说只是查验伤口那般。 霜明雪推之不及,听见桑雩在外头说,“是不是没听见?要不咱们直接进去”,情急之下,抬手将水杯摔到地上。 刺耳的碎响声止住温离的动作,霜明雪抵着他的手,声音好似从牙根里挤出来:“教主,外面有人叫你!” 温离看着他微红的眼睛,顿了顿,对门外道:“先带百里殿下去湖心水榭,本座与霜堂主沐浴更衣完便过去。” 脚步声渐远,温离也从他身前退开,霜明雪本以为他不过随口一说,不想过了一会儿,真有侍从抬水进来。温离并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可他这副平静的模样,远比从前发怒时还要让人胆战心惊。 霜明雪见他朝自己走来,不死心道:“我伤口还不能碰水。” 温离柔声道:“知道,我来帮你,我会小心些。”见霜明雪不动,捧住他的脸亲了一下:“听话。” 霜明雪抿了抿唇,沉默地展开手臂。 温离打横将他抱起来,径自带到屏风后。帮忙的过程极其漫长,温离为了不碰到他的伤口,一举一动果然格外小心。只是细致过了头,便似狎玩取乐一般。 温离已经许久没有对他做这种几近羞辱的事,霜明雪隐隐猜到他失态的原因,但无力细想。不管承受过多少次,他始终无法坦然面对这种强迫之下的耻辱。幸而忍之一字早已深入骨血,他悄悄握紧拳头,借由指甲深入掌心的痛楚,不让自己沉溺在无助接纳的情绪里。 温离也未开口,将人按在桶壁上,查验什么一般,将他里里外外清洗了个遍。 及至桶里的水由热气腾腾转为冰凉,霜明雪才得以从里头出来,其时浑身战栗,嘴唇冻得发紫。温离看到他的样子,神色微惊,像是才发现一般,旋即把人抱在怀中,以内力替他暖身。此时他又恢复到先前软语温柔的样子,不时安慰般抚摸他的脸颊,又低下头与他耳鬓厮磨。 只是他抱人的力度与落在耳畔的呼吸明显与往日不同,从前单纯的施予,如今似乎变成了患得患失之下的索求。 霜明雪道:“教主,客人还在等我们。” 温离“嗯”了一声,又抱了好一会儿才放手。水榭寒凉,温离替霜明雪选了件白绒貂裘披风,将他严严实实包裹住,拉住他的手,与他一并出了门。 桑雩随身护卫都被请到水榭外,他独自一人,已枯坐了一个下午。这里装点的极尽奢糜,就是比之他阿父的王寨也不遑多让,全然不是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是念及此处是魔教总舵,他一颗心始终悬着,无法踏实下来。 眼看天色渐晚,水榭内外都点了灯,温离才带着霜明雪姗姗来迟,见了桑雩,语气甚是和蔼:“劳百里殿下久等,灵机山一行累得紧,下午陪明雪小憩了一刻。” 桑雩见霜明雪垂着眼眸站在他身边,全无先前的神采,心中不是滋味,声音也提不起劲来:“教主客气了,他若不舒服,再歇一会儿也不打紧。” 温离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霜明雪:“明雪,百里公子是你的知交好友,他来了,你怎么也不热情些,失了待客之道,人家会不高兴的,下次也就不来了。” 语气虽然温和,但隐隐有个逼迫的意味,桑雩极不愿看到这些,不待霜明雪开口,抢道:“不打紧的,我们苗人交朋友只在乎一个诚字,不看这些虚礼,是吧?小哥哥。” 霜明雪微一点头,温离便道:“落座吧。”拉着霜明雪走到珠帘后坐下。 桑雩面前的小案上已放了一个玉匣,匣盖虚掩,隐约可见里头盛着明晃晃一物,光芒透玉而出,不知是何。桑雩没敢擅动,谨慎地看看座上。 温离道:“多谢当日百里殿下为明雪仗义执言,略备薄礼,还望笑纳。” 桑雩见霜明雪微一颔首,才敢去碰:“教主客气了。” 打开一看,乃是一枚尺余长的令牌,非金非玉,如火如芒,几道光华流转其中,望之不是凡物。 桑雩不甚熟练地辨认着上头的三个字:“圣、火、令?” 霜明雪闻言,脸色微有惊讶。 温离道:“不错,见圣火令如见教主,日后百里殿下在外若有难处,只管寻我圣教中人帮忙,执令在手,莫有不从。” 相传圣火令一共只有三枚,乃是用天外陨铁打造,平日藏于魔教密室之中,就是长老护法都难得一见,上一回圣火令现世,还是两年前血战之时。 桑雩知道这东西的分量,哪里敢收。 温离只道:“这东西再贵重,也只是个死物。”悄悄握住霜明雪的手:“比不得我这宝贝徒弟要紧。” 桑雩还要推辞,霜明雪开口道:“教主好意,百里殿下但收无妨。”这才心怀忐忑将东西收入怀中。 不一刻美酒佳肴流水似的送上来,桑雩虽没听过鸿门宴,但也知魔教教主绝非善类,一时有些拘谨,不敢动筷子。 温离道:“明雪有伤在身,不能喝酒,本座替他谢过百里殿下相助之恩。”遥遥一祝,满饮杯中酒,见他不动,有些惊讶:“百里殿下怎么不喝?是本座这里的酒不合你口味么?” 桑雩不好拒绝,只得端起来喝了一口,喝也不敢多喝,似乎只润湿了嘴唇,便道:“好喝。” 温离笑道:“看来得有人劝酒,百里殿下才肯赏脸。”拍了拍手,七八名衣着暴露、姿态婀娜的舞姬走进来,齐齐跪坐在桑雩身边,手捧玉盏,软语相劝。 桑雩尚未娶妻,若论心性,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哪里见过这场面,一张脸皮通红,窘得手脚不知怎么放,话也不知怎么说,只会摆手躲闪,僵持半响,一口酒都没喂进去。 温离冷眼观望片刻,道:“看来百里殿下不喜欢这个类型。”舞姬们柔柔一拜,潮水般退了下去。桑雩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又有十余名身着纱衣,赤/裸双足的美少年款款而出,个个身姿柔媚,举止温顺,说起话来,声音也似浸了蜜一般。 温离道:“不知这些,百里殿下可还喜欢?” 这一回桑雩连坐也坐不住了,一见他们走近,立刻跳到旁边,连声道:“不……不喜欢!” 霜明雪在教中两年,从不曾见过这场面,不由怔了怔,他这一晃神,那些人便已追到桑雩身边,有的喂酒,有的上下其手,甚至还有试图亲上去的,把桑雩吓得脸色惨白,只差没喊救命。 霜明雪实在看不下去,语带焦虑道:“教主。” 温离点着桌子的手指一顿,平淡道:“你们也下去吧。” 这些人虽然走了,但桑雩还有些惊魂未定,他靠在墙角,满眼惶恐地看向门口,生怕再冒出什么妖魔鬼怪。两个黑衣侍卫引着他落了座,打翻的酒盏菜肴,也着人换了新的来。 桑雩再迟钝也知道温离是故意的,只不知他这般作弄到底为了什么,望向座上,恰温离也看了过来。 他声音平静,但眼神却寒如冰雪,只听他缓缓道:“想来百里殿下怯生,还得熟人伺候,明雪,你亲自去敬他一杯,谢谢人家帮忙。”抬了抬手,有人端来一个托盘,上面赫然摆着两个金杯,一杯色泽殷红,盛的是果子露,一杯酒气馨香,乃是要敬那位百里殿下。 霜明雪看着那两个杯子,心里重重一沉,从前设想过最糟糕的可能性浮上脑海。温离的声音温柔的好似耳语:“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去吧。”握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将人推起来。 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霜明雪只得依言行事,短短一段路,走得无比缓慢,那侍从一步不落,影子般的跟在他身后。 桑雩一见他来,立刻便站起身,态度神情都与方才判若两人。只是他的目光一看向霜明雪,便有如芒在背之感,不消说,定是被座上那位魔教教主盯住了。 霜明雪拿起酒杯,递了一杯过去:“灵机山上的事,多谢……” 温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明雪,你手上那杯才是他的。” 霜明雪眼也不眨道:“我忽然想喝酒了,换上一换,百里殿下应该不会同我计较。” “不行,酒是我的。”桑雩本就怀疑酒里有毒,不过是仗着自己精通此道,才敢把心横下,此刻见霜明雪要喝,劈手便跟他抢。两人谁也不放手,争夺间,酒撒了一地。 温离忽然“嗤”的一笑:“一杯酒而已,哪里值得这样。”命人将自己的酒壶拿去,给他们各斟一杯。 霜明雪与桑雩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飞快饮罢,回到温离身边。 温离一看见他回来,脸上笑意更深,抬手一拉,几乎把他整个人拽到自己怀里,霜明雪目光垂于桌上,只见上面摆着的金杯,已被他握得变了形。 温离逗孩子般刮了下他的鼻尖:“多大人了,还同客人争酒喝。” 霜明雪不习惯在人前如此亲密,不同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属下知错。” 然而才退开一分,就彻底被他拉到怀中,这下是挣也挣不开,躲也躲不掉。霜明雪心中难堪至极,只能死死咬住唇,不去看任何人。 桑雩只看了一眼,便把头低下去。他当然知道以他二人的关系,便是再亲密十分也属正常,只是看着好友被人步步紧逼却又无从反抗,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般憋屈。他心烦意乱,不消人劝,自己拾了酒壶自斟自酌起来。 灵机山上他说自己酒量极浅乃是一句大实话,不过七八杯下肚,便觉头晕得厉害,此时温离在上面说了句什么,他已听之不真,只当又是劝饮之词,胡乱给自己倒了杯酒,这一杯下肚,彻底醉趴在小案上。 温离不太敢信:“当真几杯就醉了?”叫来侍从查验一番,果然已昏睡过去。温离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一时间,水榭中只余他们三人。 霜明雪道:“天色已晚,百里殿下既然已经睡下,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温离脚下歪七扭八躺着四五个空酒壶,但他酒量甚豪,说起话来不见并无甚醉意:“急什么,他醉他的,我们喝我们的。”拍了拍大腿,示意他坐上来。 霜明雪有些为难地看看桑雩的方向。温离全然不理,他不肯依言行事,自己便主动将人抱过来。桑雩虽然已经醉晕过去,但终归是个不能忽视的存在。霜明雪身体僵得厉害,咬紧的嘴唇已尝到一丝腥甜。 温离手指抚上他的嘴唇,不让他继续咬下去,笑着问:“这地方我们来了这么多次,怎么还这么紧张?” 霜明雪眼睛微微睁大,已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记得么?上一次是七夕那天,你就躺在我们坐着的这张小塌上,脚上戴了两枚金铃铛,我握着你的小腿,轻轻一摇,那声音跟你叫的一样好听。” 霜明雪猛然起身,温离像是早已猜到他的反应,不等他彻底站起来,便一把将人推到小榻上。霜明雪后脑磕到床板,疼得两眼一黑,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温离透着狠意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你跑什么,说说都不能说了?”抬手便将他腰带扯下来,口中道:“那天一开始,你也跟现在一样挣扎的厉害,后来给你喝了酒,你就听话了,还记得那种酒的味道么?要不要再赏你一杯?” 霜明雪胸口剧烈起伏,抵死挡着他的肩膀,用了全部毅力,才没让声音听起来太过抗拒:“……别在这里。” 温离轻笑一声,眼睛里却无什么笑意:“是不能在这里,还是不能在他面前?” 就在他们说话时,桑雩忽然发出梦呓般的嘟囔声:“小哥哥……” 霜明雪心里一惊,下意识扭头望去。温离比他动作更快,抓住他两只手按向头顶,而后狠狠亲了下去。唇齿交缠的瞬间,温离闷哼一声,从他身上退开时,先唾了一口血。 “你敢咬我?你信不信我……” 眼前的情景令他的话生生哑在嗓子里——霜明雪胸前还未康复的伤口因急怒重新裂开,鲜血不住往外涌…… 温离立刻松开按着他的手,转而按向伤口,此时他脸上已没了先前的从容,嘶声对门外侍卫吼道:“让毕方过来!” 霜明雪死死裹紧身上衣服,从牙根里挤出几个字:“我要……回去……” 温离再无半点犹豫,立刻用披风把他裹住,足下如飞,将人带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醋梨日常】 “宝贝,你朋友来了,去跟他打个招呼。” 霜明雪点头。 温离:“好了,打过了,走吧。” 霜明雪:“……” 第16章 惊魂 听闻西域有一种奇药,可令男人产子。 霜明雪的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怒急攻心,硬生生气出来的毛病。他自到了教中,一年总也要病上七八回,性子最倔的时候,一个月里足有二十天都在床上躺着,每到这种关口,教主便会抑着点脾气,这次也不例外。 毕方给他重新换了药,嘱咐接下来几日务必静养,可床上床下两个人一个也不应声,一看便知是在怄气,只得收拾好东西自己离开。 温离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看着他,霜明雪蜷身侧卧,好似已经睡着了。 许久,温离开了口,似在压抑着什么:“从前我们在一起时,也不是没被人撞见过,他都已醉了,为何在他面前就不行?” 久久不闻回音,温离冷道:“我在同你说话。” 霜明雪睁开眼睛,声音嘶哑道:“他是我的朋友。”顿了顿:“我知自己身份卑微,教主若想折辱取乐,关上门随你高兴便是,何必非要将我仅存的脸面撕下来踩。” 温离眼中满是难言滋味,失笑般道:“……同我在一起,就只是折辱么?” 霜明雪闭上眼睛,不再回答。 又过了许久,耳边听得门“吱呀”一阖,乃是温离摔门而去。 游向之已在门外徘徊许久,见了温离,立刻迎上前去:“听说霜……堂主回来了?” 温离心情极差,面对他更没什么好脸色:“武林盟诸事一了,游长老还有何见教?” 游向之大约也想起了密室里的事,神色有些不自然:“我不是为这个来的。”目光越过他肩膀,朝他身后望去:“霜堂主在房里么?我……进去看看他。” 温离冷道:“他病了,正在休息。” 游向之上前一步,脱口便问:“病了?什么病,严重么?” 语气之急切,神情之担忧,全然不像他会有的。思及霜明雪自作主张前往武林盟当日,游向之维护有之,震惊有之,但似乎没有什么庆幸的模样。 温离心中起疑,不动声色道:“风寒,静养几日便好。不过,游长老不是不喜欢他么?为何忽然关心起他来了?” 游向之讪讪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一个后生小辈,我还能同他置气不成。”见温离还要再问,匆匆道:“他既然不舒服,老夫改日再来好了。” 不等他点头,抬脚便走了个没影。俞青子与他擦肩而过,叫了两声都没把人喊住,冲温离奇怪道:“游长老这行色匆匆的,是要去哪?” 温离朝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微沉:“不知道。俞长老也是来找本座的?” 俞青子似不经意般朝他身后的房间看了一眼:“霜堂主回来了?” 温离漠然道:“怎么?你也是来关心他的?” 俞青子轻咳一声:“都是教中兄弟,自然要关心的。”他压低了声音:“霜堂主走这一遭辛苦,不知另一份藏剑地图有没有找回来?” 温离怔了怔,霜明雪已经回来好几天了,可他居然彻彻底底忘了这件要事。这般疏忽大意,那是从未有过的。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可两人才闹过一场,此时回去,多少有些问不出口。 俞青子看他神情不对,声音微抬:“没找到?” 温离回头的动作晚了一秒,没看见他毒蛇般幽寒的眼神:“此乃不宣人口之机密,本座自有计较。武林盟代盟主岳其诤受了伤,群龙无首,一时不会再生事端,俞长老不必心急。” 俞青子还要再问,但温离已不耐烦摆了摆手,只得恨恨朝房中一撇,拱手退下。 霜明雪在房中养了五天,期间温离一次也没来过,从前两人再如何争吵冷战,他至多是在上床办事儿时更狠些,似这般不闻不问,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不知桑雩现在情形如何,有心打探,可一出房门就被人劝了回去,就连每日过来换药的,也变成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生面孔。 霜明雪知道温离此番发作全是因为桑雩,但刚下山就把人“请来”已是没想到的事,更勿论见面之后的种种反应。思及此,不禁更担心桑雩的安危,这晚星月无光,夜色黯淡,霜明雪寻了个交接的空档,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估摸着桑雩仍被安置在水榭之中,到了湖边一看,先前用来渡水的浮桥果然已被人撤走,只在岸边泊了一艘小船,想来是作每日送饭之用。 白茫茫雾色之中,那座华美水榭屹如孤岛,楼阁烛光随风摇曳,乃是这片静无人声的天地里唯一一点亮光。霜明雪不再犹豫,跳上小船,朝湖中心划去。 水榭里只得桑雩一人。那日酒宴过后,温离派人传话,留他在教中多住些时日,但撤了浮桥独居此处,无异于坐牢般。他性子活泼,生平最怕管束,若不是为了霜明雪,被困在这里的第一天便会想法子离开。 夜色虽深,他仍睡不着,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边,时不时捏一点碎馒头逗鱼玩。远远看见一叶小船驶近,待看清船上之人,立刻欢喜地跳起来:“小哥哥!” 霜明雪对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飞快泊好船,与他一并进了水榭。 一关上门,霜明雪立刻道:“你这几日如何?温离有没有寻你麻烦?” 桑雩摇摇头,朝桌上一点:“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我,就是不许我见人,我那些手下也不知被安置到哪去了。你怎么样?那天我见他脸色有点难看。” 提起那日,霜明雪有点不自然:“我没事,不过温离近日喜怒无常,连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我怕万一哪里惹到他,他会对你不利。” 桑雩怔道:“你要我走?那之前说好的事怎么办?” 霜明雪思忖道:“交代过的人派出去了?”见对方点头,心下稍安:“别的你不用管了,且出去寻他,等拿到东西再说。”朝窗外看了一眼:“子夜一过便是初十,温离每个月都会去闭关三日,明早你设法弄晕送饭的人,穿上他的衣服,去后山等我,我送你离开。” 桑雩急道:“你跟我一起走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他若发现你放跑了我,肯定会大发雷霆。” “左右不过一顿打骂。”霜明雪安慰道:“你放心,温离不会杀我。” 桑雩仍旧不放心:“可万一他气急了……” 霜明雪道:“从前我躲他,是因为想不到办法,如今既有对策,哪怕只有丝毫胜算,我都不会退让半分。” 灯光之下,他的神情异常坚定,字字句句好似从胸口剖出来。桑雩心知劝也无用,只得低下头,不再言语。 却听霜明雪又道:“那枚圣火令可还带在身上?” 桑雩从怀中取出令牌,递到他面前,霜明雪翻覆看了一遍,轻轻“啧”了一声。桑雩道:“怎么?这东西是假的?” 霜明雪道:“是真的。”又看了一眼,自语般道:“他居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你。” 桑雩自幼千娇万宠,从不晓得东西珍贵,闻言呆呆道:“要是用的到,你只管拿去。” 霜明雪道:“不必了,我用不着,他既然送给你了,就是你的,这东西千金不易,你且收好。” 桑雩点点头,将令牌收入怀中。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霜明雪起身告辞,临走前,似不经意般道:“那天你真醉了?” 桑雩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常喝你们中原的酒才会醉的,若有机会,你随我回苗疆,我请你喝我们的酒,让你看看什么叫千杯不醉。” 霜明雪笑了笑:“好。” 湖心风大,他匆忙出门,不及添衣,回去时已有些冷意,待翻窗而入,看清床边坐着的人时,心中一颤,刹那间遍体生寒。 温离的声音十分平静:“你去哪了?” 霜明雪脑海中涌出无数借口,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老老实实吐露实情:“去找桑雩。” 温离也不是要生气的样子:“看见他还活着,放心了?” 最难启齿的话已经说出了口,霜明雪索性直言:“教主打算什么时候放他走?” 温离道:“他是你的朋友,我留他多陪你几天,你不愿意?” 霜明雪默了一默:“我只是怕他出门太久,苗王会担心。” 黑暗之中,只听温离轻笑一声:“怕什么,你若喜欢他,只管留他便是,普天之下,没有为了你不能得罪的人。” 他语气平常,只如在闲聊一般,但话语中隐隐含着威胁之意。霜明雪早知他不会轻易松口,还待思索怎么让他放人,只听温离又道:“过来。” 他稍一犹豫,便迈步朝床边走了过去。 床帐边静谧无声,温离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瞬,而后抱住了他。几日来思之如狂的煎熬忍耐,都在这轻轻一抱中瓦解。霜明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身体一僵,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只听温离叹息般道:“那天的事,还生不生气了?” 霜明雪摇摇头。 温离道:“口是心非。”松开怀抱,拢住他冰凉的手,暖在掌心里,语气不甚自然:“知道你还在怪我,只是看见你对别人笑,想到你心里有别人的位置,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他性格高傲,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让他开口道歉,是绝无可能,似这般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已是平生头一回。 霜明雪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任由他把自己抱坐到怀中,心道:“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是个疯子。” 温离抚着他的脸:“其实根本无需外头的人,对不对?只要你开口,想玩什么,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 霜明雪看着自己与他交扣在一起的手,低语道:“教主既然不喜欢桑雩,不如送他走好了。” 温离冷笑一声:“你倒是会为他着想。” 霜明雪摸不清他的心思,一时没敢说话。温离大约也不想坏了难得的宁静氛围,轻咳一声,含糊道:“待我闭关出来再说。” 霜明雪“嗯”了一声,觉察搂着自己的手移到后颈,漠然低下头,与他深吻在一起。温离呼吸滚烫,声音亦是极为暗哑,在唇齿间问:“胸口的伤好了没有?” 霜明雪岂能不懂他的意思,才一点头,便被他抱上床去。 他二人许久没有同床共枕,温离又喝了酒,欲念比平常更加直接。霜明雪吃不住劲,不多时便两靥绯红,膝盖发软。 温离把人抱到怀中,捋过他被汗湿的乌发,喘息道:“听闻西域有一种奇药,可令男人产子。” 霜明雪本还有些情动,一听这话,一时间汗毛倒竖,心中情/欲尽消,只余惊骇之感,温离将他牢牢按在怀中,未及开口,先笑了笑:“怕的这么厉害。” 语气如玩笑一般,但霜明雪知道他是什么混账性子,全然不敢当玩笑听,此时此刻,只想远远从这张床上、从他身边逃开。 以往他只会被动承受,连回应都不肯给半分,似这般又推又躲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温离得了趣,故意拿话来逗他:“我叫人去寻好不好?我们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孩子,我会教他武功,他想学什么,想要什么,我通通都给他。” 霜明雪闻言,身体愈发紧绷,换来他更肆无忌惮的逗弄:“等寻到药,我天天喂给你吃,你哪都不许去,就在我床上呆着,呆到揣上小崽子,肚子大起来,我再……” 霜明雪恼怒无以,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到他脸上,但他如今这点手劲,对上温离压根不够瞧。温离笑得更厉害:“生气了?不愿给我生小崽子?那我偏要你生!生一个还不够,我要你一天到晚都揣着我的东西,看你还怎么勾搭外头的人。” 说到兴起处,动作愈发没了轻重,长夜寂寂,满室只闻床榻摇曳、撕扯追逃之声。 天色将明之际,温离从床上下来,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俨然十分愉快。反观霜明雪,窝在床榻最里面,一床锦被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肯露出来,温离只当他是累狠了,也没去打扰,自顾自穿好衣服,去忙自己的事。 他刚出房门,霜明雪便掀开被子,眼睛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脸上满是恨意。 桑雩在后山等了半天才把人等来,其时霜明雪乌发半干,似乎沐浴更衣完便匆匆赶来。桑雩觉得他脸色有点难看,正要询上一句,只见霜明雪对他比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带着他,疾步往山下赶。 温离许久没有那么畅快过,坐在无量洞中,脑海里不断浮起昨夜缠绵旖旎、热烈亲昵的画面,当下遐想难消,只想把人按到怀里,再狠狠欺负一通。 他这一门功法艰深偏绝,修炼时容不得半点分神,温离试了几次,都不能平复心绪。一时又想着霜明雪一贯心思重,没准会把自己昨晚的玩笑话当真,自己在里头闭关,他在外面吃不下睡不香,难保不会跑去找什么“好朋友”开解。一念生出,更觉坐立难安,当下便决定提前出关,去哄一哄这心肝宝贝。 起身离开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不止一分,可等他兴冲冲回了房,却见窗户大开,枕头被子丢了一地,一道寒风吹彻,房间里空无一人。 天阴得厉害,隐有雷光闪动,似有一场暴雨要来。 他们一路且避且躲,终是赶在落雨前到了山下。那里早已停了一辆马车,乃是桑雩上山之初,依照霜明雪的吩咐着人备下的。 桑雩倚在车前,迟迟没有上去。在路上他就发现霜明雪步伐飘忽,似有不适,这一通山路走下来,脸上苍白更甚,多半是生了病,他本就有许多担忧,如今更是放心不下,不由道:“你没事吧,天要下雨了,山路艰难,不然……你还是同我一起走吧。” 霜明雪道:“我没事,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离开。”亲自拉开车门,欲送他上去。 忽然之间,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们要去哪?” 霜明雪心中突的一跳,转头望去,只见温离玄衣如铁,立在一处山丘上,正遥遥望着他。数十名影卫随着他的声音悄然现身,将他们团团围住。 霜明雪下意识将桑雩一推,抬手挡在他身前。 此际天空晦暗如黑夜,乌云沉沉,几乎就坠在头顶。温离的眼神比天色还要阴沉:“百里殿下,本座好心款待你,你却拐走本座爱徒,是何道理?” 桑雩本就对他一肚子怨气,听了这话,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便道:“什么爱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龌龊勾当,他根本就不愿意!” 霜明雪抬手便去捂他的嘴:“别说了!” 温离看着他们拉拉扯扯的样子,冷笑一声:“好极!好极!”话音未落,便已纵身至他们面前,霜明雪只觉后颈一痛,就此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渣梨白日梦系列# 老婆给我生小崽崽,生两个,一个像老婆,一个还像老婆 霜明雪:别光喝呀,吃两口菜 第17章 离恨 你就算想死,也得等我玩够了再说! 醒时已回到魔教之中。眼前昏昧不清,头也沉的厉害。记忆的最后,停留在数十名影卫执链如网,将桑雩团团困住的画面上。霜明雪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坐在一道软烟粉的纱帐之中,帐顶夜明珠高悬,与遍落纱帐之上的银丝交映生辉,帷帐四角垂垂落下一枚香囊,暖香满溢,催人欲眠。诸般布置不算陌生,只是从前一贯含情脉脉,缠绵不止的人却换了一副冰冷面孔。 霜明雪哑声道:“桑雩呢?” 温离下颌紧了紧,似在咬牙:“他敢拐我的人,你说我该送他去哪?” 霜明雪知他是误会了,但打心眼里不愿同他多说话,只简短道:“他没有要带走我,是我自作主张,想送他离开,当时不过是在道别。” 温离神色幽暗不明,像是也在压抑着什么:“是么?他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你压根不愿意呆在我身边,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这倒的确像桑雩能说出来的,霜明雪一时语塞,不知从哪开始解释。殊不知这一停顿,落在温离眼中就变了味,他眼睛看着霜明雪,神色愈发晦暗不明,忽的冒出一句:“你们好过了?” “什么?”霜明雪一时没明白。 温离扯住他的衣领抓向自己:“我问你有没有跟他上过床!” 霜明雪脸上一阵青白,半响,才压抑着厌恶开了口:“我们没你想的这么龌龊!” “我龌龊?”温离哈哈一笑:“你以为我看不出,他喜欢你!灵机山下我派人去请他,他想也没想就来了,后来见了面,眼睛更是恨不能长在你身上,你说我龌龊,你以为他就没有龌龊心思!” 霜明雪指节攥的变了形,面上仍试图维系平静,但话已有了些切齿意味:“我说了,我跟他只是朋友!他担心我,也只是因朋友之谊!” 温离眼睛里满是暴虐之气,扯着他衣领的手转而拧上他下颌:“你当我是傻子!你们才认识多久,你要没跟他睡过,他怎会冒死帮你?不,只是睡怕还不够吧,你是不是跟他说只要他带你走,你就会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霜明雪被他掐的生疼,勉力看向他:“我们什么都没做过,我也没打算跟他走!” 温离全然听不进去,掐住他后颈往自己怀里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做过几次?那种毛头小子办起事来会比我更合你心意?还是说你特别喜欢他,不在意他能不能让你舒服?” 霜明雪听他越说越不像样,心知他已在暴怒边缘,这时候解释什么他都不会信。他不愿跟温离正面冲突,当下只想远远逃走,等这个疯子平静下来再说。拉扯间,温离撕开了他的衣襟,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肩膀,还有痊愈不久、疤痕狰狞的箭伤。 温离还在试图压抑的怒火,在这个瞬间被彻底点燃,他揪着霜明雪的头发将人拉回来:“就是这次吧!你陪他睡觉,他帮你隐瞒!对么!我平常是不是没把你喂饱?你带着伤还去勾三搭四!” 霜明雪只觉头皮都快被他撕开了,哪还有余力回答,只顾拼命去掰他的手:“你弄疼我了!放手!放开!”小指触到个冰凉的硬物,摸起来就砸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那东西掉到地上,摔出巨大的碎响,原来是一块瓷枕。温离额边擦破一块皮,血流了半张脸,他像感觉不到疼一般,冲着霜明雪笑了一下:“很好。” 他这眉目染血的模样,好似炼狱里爬上来的修罗恶鬼,霜明雪身体一僵,禁不住颤抖起来,本还试图转圜,温离忽然捏住他下颌,将一枚药丸塞进他嘴里。这东西入口成津,转瞬便涌入腹中,不过须臾之间,便在身体里烧了起来。 霜明雪记得这东西的味道,两年前温离打着让人教训自己的名头时,给他吃过一次。饶是当时他真气未破,仍吃不住劲力。如今这东西于他,更是虎狼猛药一般,燥热感一升起,便手足绵软,浑身上下力气尽消。 温离见他乖乖躺在自己怀中,身上的戾气消散不少,以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声音也温柔下来:“别哭了,待会儿见人不好看。”抬手击掌三次。只听与这床榻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泼水解链的动静,桑雩呛了水的挣扎叫喊亦夹杂其中:“……你们要带我去哪!” 声音中气十足,似乎并无受伤之虞,可没等霜明雪松口气,就听温离在他耳边轻轻道:“他说你不愿同我在一起,那我让他看看,你到底愿不愿意。” 霜明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要……” 温离亲了亲他的脸颊,眼神却透着狠意:“你放心,只让他一个进来。” 霜明雪压抑着的冷静彻底告罄,不知从哪挣出一份力气抵住他,声音尖利的破了音:“你敢!” 温离眼中森然陡起,音调随之一抬:“我有何不敢!”几下将他身上的衣服撕了个干净,对着他这个拼死抵抗的样子,愈发恨得厉害:“他知道你哪里最敏感么?知不知道用什么姿势能把你干得哭出来?你里头流着水,肚子被顶出形状来的模样他见过么?都没有对不对?那我们就让他看看,看你跟我在一起有快活!” 霜明雪一脚踹过去,反被他握紧了攥在手里。温离的表情因为愤怒显得格外狰狞:“怎么?害怕他看见你跟我在一起的样子,就不喜欢你了?” 霜明雪双眼红得好似要滴血,忽的抬起手抵住脖颈,他指尖多了一块不知何时摸到的碎瓷片,望着温离,一字一句道:“你敢让他进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温离眼皮一跳,劈手将那块碎瓷夺过来,这枚小小的凶器被握得太紧,已遍染血色。 霜明雪神色不改,嘶哑道:“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看住我。” 他从未说过这个死字,就是被折腾的最厉害的时候,也没以死相挟过。此时人已到门外,温离心头一慌,未及思索,抬手将那块碎瓷砸了过去:“站住!” 桑雩听见声音,挣开架着他的人扑过去:“小哥哥,你是不是在里面?” 门板被他撞的碰碰作响,温离切齿道:“把人送去训诫堂!” 直到叫骂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低下头。其时霜明雪的身体已被药力催的发红,脸上汗水涔涔,流到眼中,便如落了泪一般,然而眼神却无半分退让之意,点墨一般的眸子黑的骇人,牢牢钉死在他身上。 温离恼怒难当,就着握着的动作将人分开,口中道:“你想死就去死!我会怕你不成?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岳千山送给我的玩物而已,真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死活?” 霜明雪抬手便去提他放在一旁的剑,温离比他更快,几乎见到他手指一动,便将那柄随身佩剑丢了出去。 霜明雪扑了个空,反应过来时,已坐在温离怀中。温离扯下腰带将他的手捆住,下颌绷得紧紧的,似在咬牙切齿一般。这场对峙已经耗尽霜明雪所有力气,他只冷冷地扫了温离一眼,就把脸偏到一旁。 温离掐着他的下巴让他转过来,强行令他搂住自己,发狠般在他脸上咬了一口:“你就算想死,也得等我玩够了再说!” 这场报复般的情·事,是许多次噩梦的开始,之后的事,也已在比梦境还要严酷的现实中尝过无数回。霜明雪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后来连感觉都没有了,意识昏昏沉沉,像是坠入深渊里。 醒来已是傍晚。房间只得他一人,温离不知去向。床褥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红白之物。窗户大开,冷风时不时灌涌进来,他头晕的厉害,勉强拾起丢落一旁的被子,裹到身上。 此时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霜明雪悚然一惊,下意识往里躲,动作不慎牵动伤处,顿时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半响才看清来人的模样——不是别人,乃是先前将他掳进密室,欲除之而后快的魔教教主游向之。 游向之自那夜过后久不成眠,日盼夜盼地等到霜明雪回来,却又被温离拦着不让相见,好容易寻了个借口把人支开,这才得以溜进来。 房间里没有点灯,但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藉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已足够看清一切。游向之在距床七八步的珠帘外定住了脚,怔怔望向里面。这显然不是他预料中该有的画面,若不是想到见霜明雪一面不易,几乎就想立刻离开。 霜明雪隔着那张珠帘与他相望,片刻后,低头一拜,声音沙哑至极:“游长老。” 游向之一听便知他身体不适,想要过去看看,又生生止住了。只是望向他时,一颗心油煎火烹一般,说出口的话都透着艰难:“你……没事吧?” 霜明雪摇摇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游长老找我有事么?” 游向之艰声道:“我来是想问问……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珠帘那头沉默许久,才低低道:“……我没有父母。” 游向之的眉头深深蹙起:“人怎么会没有父母?没有父母你是怎么长大的?” 霜明雪藏在被子下的手攥的很紧:“自我有记忆起,便流落在外,天大地大,到处都有活命的东西,想要长大,又有何难。” 游向之沉默片刻,又道:“那先前你说我女儿的死另有内情,又是什么内情?” 霜明雪目光看向旁边,声音更轻:“不过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 “武林第一剑客与魔教长老之女惨死,江湖上自然会有不少流言,于别人而言,不过是茶余饭的谈资,但游长老爱女心切,什么都会听进心里。”他顿了顿:“那种情况下,我若不想死,总得说点什么。” “你竟然拿我女儿的事说笑!”游向之声震如吼,一把扯开珠帘,珠子哗啦啦滚了满地。他结满硬茧的大掌也随之拍向霜明雪头顶。 霜明雪仰起头,他睫毛上泪痕未干,眼角微微垂着,模样看起来格外荏弱稚嫩,分明还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模样,但神色异常平静,隐隐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倦感。 游向之一对向他的眼睛,心口没由来阵阵紧缩,半响,缓缓放下手:“罢了。” 他转身之际,霜明雪在他身后道:“为什么不杀我?” 游向之背影微微佝偻着,像一瞬间老了十岁,声音也甚是疲惫:“我女儿生产之时,几乎送掉半条命去,我总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或者不忍看她白费这番辛苦,”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唉,千般疼爱万般呵护养出的好孩子啊,罢了,我那乖外孙要还活着,总不至于……” 他回头看了霜明雪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但霜明雪已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后面的话—— “他若活着,总不该是你这个样子。” 十月山风寒凉入骨,阴云满布之下,最后一丝天光也悄然消散。霜明雪身上的被子不知何时滑落下去,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将头埋在膝盖间,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他藏进黑暗中的身影不住颤抖着,冷风来了又去,将他偶尔发出的一点咳嗽声一并掩盖。 忽然之间,他光着脚跳下床,在满地碎瓷之间摸着一块,便要往左腕上刺去。那里藏着桑雩为他种下的挽惊鸿,只要他催动蛊毒,一切便能结束。 他跪在一地碎瓷之上,迟迟未能下手,剧烈的疼痛将他的理智拉回了一些——如今还不到时候。 一念转过,提着的心绪随之空落,他漠然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无声倒了下去。 温离回到房间已是后半夜,一天过去,他脸色还是阴沉沉的。推门时动静很大,或多或少带了些震慑的意味。只是这份暴戾在见到房里的场面时消弭无踪——霜明雪蜷身躺在碎瓷之中,举目望去,满地血色。 温离浑身剧烈一颤,几乎是扑到床边去的。 霜明雪身上不着寸缕,冷得如冰块一般,连嘴唇都泛着紫色。被碎瓷刮伤划破的痕迹遍布全身,最深的那块在小腹,一块形如冰刃的碎瓷刺了进去,他只将人抱起,便摸了一手鲜血。 毕方离教办事,只得找了其他大夫来。霜明雪那些零零碎碎的伤都不在要害,上了药,好好养着,也无大碍。只是他底子虚透,拖伤带病的冻了大半夜,身上高热不止,烧到第二天,已有些人事不知。 给他看病的人换了三波,但不管换什么方子,喂进去的药转眼就吐个干净,几番折腾下来,病的愈发厉害,连冷热都不知道了。 教中专司祈福的巫神也被召了来,温离随他在那尊至高无上的骷髅罗刹像前站了一日,然而五尺长香烧尽,巫神望着香灰,却只给出四个字——“早夭之命。” 温离压抑了几天的担忧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一道赤红色剑光过后,那座供奉了教中圣物的祭台轰然断裂。 作者有话要说:渣梨:想死就死,吓唬谁?以为我怕你啊? 霜明雪:不怕你倒是别动。 第18章 宣情 男人生子较之女子辛苦百倍,动辄便会丧命 毕方行至半道,被火速召回。收到教主金令之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妙,回到教中一看,情形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 只见教主房中乱作一团,药炉药碗砸了一地,满屋都是浓浓的苦药味儿。床边地上血迹未干,乃是霜明雪刚呕出来的,他本人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病得不省人事。 教主以手撑额,坐在他旁边,听见禀告,缓缓抬起头来。他已连着几日没有休息过,眼中布满血丝,神色亦是疲惫至极。 毕方从未见过他这个表情,就是当年老教主阵前暴毙,他们被人设计围杀,他看起来也不似现在这般无力。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问什么。 温离道:“……他早上醒过一次。”话说到一半,就有些说不下去。 一个小药童低声解释,说病人昨夜情况凶险,两次没了气息,教主大发雷霆,勒令所有人想办法把药喂进去,不然就要他们陪葬,便有一个大夫行了险招,以金针刺穴,强行封住他的胃经气海,这样一来,灌进去的药的确没有再往外吐。一晚上过去,人人都以为没事了,可封住穴位的针刚拔/出来,他就呕了一地的血。 毕方知他一向有肝郁的毛病,每每喜怒波动,便会现于己身,病发之时食不下咽,脉络俱阻,是可疏不可遏的病症。教主救人心切,却犯了医家大忌,那碗强行灌下的药,无异于火毒一般。 况且—— 毕方亲自施针配药,替他按摩疏解,又将学成出山之时,师父赠以救命的灵丹喂给他一颗,可丹药卡在他喉咙,久久无法下咽。 毕方颓败道:“他自己没有生志,什么灵丹妙药都是无用。”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多嘴一句:“这才回来几天,怎么就……” 思及方才针灸时他遍体鳞伤的模样,多半又是哪里触怒教主,造此虐待。想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倔,针锋相对时谁也不肯退让,非得闹个两败俱伤才会收手。霜明雪固然重病不起,可看教主这样子,他若真去了,难保不会跟着走什么极端。左思右想无果,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温离不住轻抚他喉管,试图令他将药吞服进去,毕方有些看不下去,半跪在地上,替他按摩疏通化郁,良久,他喉头终于轻轻一动。 温离浑身一颤,立刻转头去看毕方。毕方知道他的意思,答得甚是艰难:“……今晚子时之前,他若能醒过来,便还有救,否则还是……”躬身一拜,退到外间。 温离半跪在床边看了霜明雪许久,俄而起身,在他冰凉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冲门外道:“去把那小子带过来。” 桑雩自入戒律堂,便当自己踏入鬼门关,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未料几日过去,只有被绑进来那天狠挨了一顿鞭子,之后便无人搭理。 那日温离看他的神情尤在眼前,那一身杀意,不发到自己身上,也得发到别人身上。连放出几只蛊虫打探情况,却都无功而返。牢房中黑黢黢不见天日,只能掰着手指熬算时间。这日约莫中午,几个守卫忽然过来,将他提溜着带出门。他心中暗忖:“那魔头忍不住要杀我了?” 虽有此想,但对上温离,始终愤恨仇视的情绪占了上风,也不如何害怕。他久未见光,一出牢房便两眼刺痛,偏偏守卫步伐飞快,半点适应的时间都不给,这下恼怒更甚,一路上连打带骂,差点连护身蛊都放了出来。 可他一进到房中,便如被人掐住喉咙一般,一句叫喊都发不出了。那日分开时还活生生的人,如今躺在床上,睡的无知无觉,已察觉不出气息。 温离一看到他,额边突的一跳,牙根也不自觉咬紧了,掐着他后脖颈把人按到床边,忍着厌憎道:“今晚之前,你叫不醒他,本座便杀了你。” 他的威胁之言桑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里心里只有床上这人,急急忙忙翻出苗疆至宝的九死一还丹,这东西总不过三枚,乃是苗王与他救命之用,全拢在一起喂给霜明雪。然而他已病入膏肓,几枚药丸含在口中,全然不知道往里咽。 日渐西落,他的气息也渐渐弱下来。黄昏之时尚有些进气,待到明月高悬,天光暗透,已是连心跳都听不到了。 桑雩强忍一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冷不丁被人推到一旁,透过泪眼一看,乃是温离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鄭 嚟忽然发了狠,把床上之人抱了起来。 他一双眼睛赤红如血,声音也阴沉的好似地狱里传来:“我已叫人去请了结魂印,你知道这东西的,一旦落下,咱们生生世世都会绑在一起。” 桑雩不晓得那是什么鬼东西,但他魔教邪门东西何其多,除了救不得命,什么阴损事儿都干得。当下破口大骂:“你这样的魔头,死了只会下十八层地狱,别说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机会再缠着他!” 温离恍若未闻,他抱得太紧,连声音都失去了力量:“但你若是肯醒过来,我就……放你们离开。” 桑雩骂声一停,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只见床帐周围一片晕暗,烛火微芒,投射着一个颤抖的影子。 桑雩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过去将霜明雪从他怀里夺下来。温离指节握的发白,却只沉默地退到旁边。 桑雩又急又喜,不住摇晃他的手:“小哥哥你听见没有,他答应放你走了,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不然过一会儿他就反悔了!” 他声嘶力竭,喊的嗓子都破了音,却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夜鸦呜鸣,子夜已近。 毕方低声道:“结魂印已备下……趁着还有半口气。” 温离喉结上下滚动几次,竟无法发出声音,静默片刻,只轻轻点下头。桑雩听见脚步声涌入,心中愈发难过,遥想当日为他种下挽惊鸿的场面,只恨老天不公,连他不惜性命换来的机会也要夺去,难受到了极处,也不管温离还在旁边,摇着他手腕呼道:“你心心念念的大事还没做成,就这么走了,你甘心么!”说到最末几个字,眼泪簌簌而下,趴在他冰冷的手心里泣不成声。 忽然之间,觉得睫毛给人碰了碰,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旁边有人喊:“教主,你快看!” 只见霜明雪睫毛微微颤抖,不一刻,一滴泪珠自眼角落下。 桑雩又惊又喜,不住道:“他听见了!他还能听见!” 温离将他的手攥的铁紧,嘶声吼道:“毕方!” 毕方急忙上前,见他虽未睁眼,但嘴角喉咙都在不住抽动,似乎正试着将舌根下丹药往里咽,俨然在竭力求生,连忙施针相助。 完全转醒已是后半夜的事,桑雩又哭又笑,不住搓着他手心给他渡热气:“你是不是知道我们可以离开,所以才不舍得死的,你听见了我的话,对么?” 霜明雪抿了抿唇,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眼睛却看向温离,他已昏暗中站了许久,似乎只要自己不醒,他就会永远站下去。 霜明雪与他对视片刻,虚弱道:“嗯,听见了。” 桑雩紧张地转头看了看,很是担心温离反悔。然而后者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便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此番病得厉害,虽然侥幸醒来,但病情仍反反复复,三天里有两天半都在睡着,这倒也罢了,只是他如今似乎染上了厌食的毛病,莫说喝药,就是吃饭都异常困难。这天被桑雩劝着勉强吃了两口,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吐的晕了过去。昏昏沉沉间,有人将他抱了起来,裹进一张温暖厚实的披风里,朝门外走去,霜明雪浑身酸痛,在颠簸中闷哼一声,抱着他的人似乎一僵,脚步随即缓慢下来。 醒时身在一辆马车里,耳边隐隐听见几句——“兄弟二人游玩到此,弟弟突染风寒”之类的话,掀开车帘一看,居然出了魔教,到了山下一处农舍之中。 这家只得一个老妪,年逾花甲,独居多年。听说这对年轻人要借宿,客客气气将院子里唯一一间客房打扫出来。 趁着她铺床点灯的功夫,温离回到车上。打开车门时,霜明雪已经坐了起来。自那晚过后,他们便没说过话,如今对面相望,也无甚交谈的意思。温离错开目光,给他理了理毛领,低着头将人抱了出来。 农舍中一应用具与魔教自是不能相比,但床褥棉被无不干净温暖,与他儿时所住之处多有相似,霜明雪置身其中,不自觉放松许多。 其时天色已晚,那老妪又将冷锅冷灶收拾出来,煮了一锅热粥,盛了两碗送到房里。温离道谢接过,尝了一口,似有惊讶:“甜的?” 老妪道:“家中还有些蜂蜜。”又道:“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温离吹凉了一勺送到霜明雪嘴边,见他眉头微皱,手便收了回去:“不想吃就不吃了。” 霜明雪摇摇头,自己端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吃完了。温离坐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紧紧的,像是怕他有什么不舒服。一碗下肚,又在旁边坐了小半个时辰,见他没有难受的样子,才端起自己那晚冷透的粥吃了起来。 霜明雪态度一直冷冷的,他也不怎么在意,关好窗户,理好被子,便独自去到外面,临走前交代道:“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农舍的房门只几块薄木板拼就,透过缝隙,隐隐可见门外之人。夜风甚急,那袭玄色衣摆翻飞不止。霜明雪侧身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温离站着的地方,一夜未眠。 清晨时分,温离才从外面进来。自从霜明雪生病以来,他眼下蒙着的那层灰青一直不曾淡去,冷风寒夜里站了一晚,脸上的阴郁似乎又深了几分。 霜明雪看着他不声不响地替自己倒水递毛巾,忽道:“教主这次又想玩什么新鲜花样?” 温离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抬头望向他,声音有些不自然:“……只是带你来养伤的,知道你不喜欢呆在教中,这里没人认识我们,你能好好休息。” 霜明雪眼眸含冰,冷冷望着他,俨然一个字也没信。 温离最不喜他这幅拒人于千里的样子,以往见了,总要磋磨他一番,今日目光一对,却只默默错开视线。约莫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自此日起,除却送饭换药,便极少在他面前出现。 这一日难得出了点太阳,温离借了个藤椅,将霜明雪抱到门外透气。一番苦工做完,便提了个竹筐出了院子。他背影彻底消失之时,霜明雪的神清也随之放松下来。 天实在的清,日头也实在暖和。他听着林中鸟叫,与身后进进出出的家常闲声,浑身熨帖,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做了许多乱梦,魂魄好似回到儿时。眼前花木繁盛,绿草葱葱。他双手放在膝头,端端正正坐于石凳上,观摩爹爹练剑。院中剑风许许,梨花纷飞似雪。阿娘在馨香澄明的雪色中挥了挥手,招呼他们父子去看刚出生的小猫。醒来脑海一片恍惚,似乎还能嗅到梦里的梨雪香气。 差不多到了晌午,这家老妪端了热饭菜过来,他连忙躬身道谢。老妪道:“是你家兄长临走前做好,一直煨在锅里的。”她笑了笑,慈祥道:“有山栗的地方路程远,他怕到了饭点赶不回来。” 霜明雪皱了皱眉:“这些是他做的?” 老妪缝着衣裳,同他闲聊:“是啊,他说你身体不好,吃东西得精细些,不愿老妇人操劳辛苦,便日日自己下厨。” 霜明雪舀了一勺鲫鱼汤,汤汁奶白,鱼肉细嫩,连骨刺都被人一一挑净,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然而脑海中一浮起温离的脸,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你兄长待你真是不错,前两日见你多吃了几颗糖栗子,今天就巴巴地去山上采摘,那条路难走的很,约莫得到夜里才能回来。” 霜明雪无声坐了许久,眼前青山罩雾,如云泛波,是平生少见的景致。但及至起身回房,他都未再朝远山看上一眼。 当晚温离归来,看见桌上一口没动的饭菜,心里便明白了。厨房中还煨着半锅鱼汤,他盛了一碗热的,送到床边。霜明雪眼睛看向窗外,对这番殷切照料视若无睹。温离吹凉勺中鱼汤,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淡淡道:“在教中不敢吃东西,到了外面,我弄的也不敢吃,是怕我在里头下药,给你弄出个小崽子来?” 霜明雪被戳破心思,也无甚窘态,只是身上抗拒意味更浓,彻底将从前藏在心里的不顺不服摆到脸上。 温离放下碗,捧住他的脸颊与他对视:“那些都是我喝醉酒后的浑话,男人生子较之女子辛苦百倍,动辄便会丧命,莫说要去寻,就是把药送到我面前,我也绝不会给你吃。” 他动作轻柔,声音也小心翼翼,但霜明雪略一迟疑,他带着压迫感的气息便逼至眼前:“你若不信,尽可叫我发誓。” 霜明雪冷淡道:“教主也会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么?”温离一时哑口,只听他道:“算了。”自己端过鱼汤,几口喝完。 他吃完便躺回床上,全然不管温离还呆在身边,要何时离去。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郁郁,辗转之下,引发旧疾,夜里又变了天,初冬第一场风雪呼啸而至,较之往年更冷厉一些。 他蜷在一床薄被中,头脑昏沉,浑身发颤,隐约感觉有人把什么盖到自己身上,俄而摸摸他的额头,着急般“啧”了一声。过了片刻,又听见衣衫环佩叮铃落地,而后那人掀开被子上了床,将手探到他腰带上。 霜明雪只觉自己置身于冰窟之中,无力查看分明,及至那人把自己浑身衣衫脱尽,囫囵箍进怀中,他被那股炙热刚猛的火气一冲,才有些醒转。 眼前视之不清,但这强势蛮横的感觉分明是温离才有。他二人赤条条拥在一起,望之亲密异常,相贴之处更是不住有暖意传来,于这冷夜确有说不出的舒服。 可霜明雪满脑子都是那日备受侮辱、求死不能的场面,脑子一炸,当即便要从他怀中挣出来。可先前千依百顺的人却转了性,任凭他或打或骂,都死死抱住不放手。僵持至子夜时分,霜明雪力气用尽,实在耗不动了,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不知不觉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睡去。 落雪印在窗上,投下几缕莹莹的光亮。静夜之中,温离一瞬不瞬地望着怀中之人,眼睛里近乎贪婪的渴望,随着漫漫长夜,渐渐化作柔情与克制。 霜明雪对此一无所知,他醒来之时还有点懵,看到温离眼角多了一块淤青,才想起昨夜盛怒之下的举动,依稀记得后来尤觉不满,还放出一只刑囚用的蛊虫,虽不致命,但中蛊后痛痒难当,滋味无比煎熬。 可莫说昨晚,就是到了现在,温离脸上也无甚责怪之意,试了试他额头的热度,神色稍霁,便自顾起身。 从前霜明雪被他欺负狠了,也有过些过激行径,温离虽然也会逗猫似的任他发泄,但等他发泄完了,都要一一从他身上讨回来,如今这般不计得失的包容还是头一次。 霜明雪在他背后道:“何必呢。”温离转过头,霜明雪望着他的眼睛:“就算你想像从前那样对我,也没什么不可以,我早已习惯了。” 温离神色忽明忽暗,半晌,道:“然后你再大病一场,狠狠吓唬我一通?”他摇摇头:“我不可以。” 霜明雪看着他的背影,没懂这话的意思。不过温离如今性情大改,言行举止,全是从前没见过的样子,他不明白的也不止这一点。但有天深夜,他下床喝水时不小心绊了一下,步伐交错声一响,温离就忽的冒出来扶住他,等他坐稳了,旋即又隐于暗夜中,这场面并不陌生。 那一瞬间,霜明雪脑海中晃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堂堂魔教教主,居然成了掌中禁·脔身边见不得光的影卫? 温离从前说的喜欢,他是一个字也不信,如今对方绝口不提,他反而有些难言的感觉。只是一念转过,又觉得荒唐可笑,像温离那般只知掠夺占有的人,也会懂得喜欢该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本是他计策中的一环,如今虽然达成,但心中无半分得意庆幸之感。只是先前茫茫然的斗志,因这绝无仅有的异状渐渐复苏起来。 他们离开魔教足有大半月,他不知温离用了什么理由,才在这当口卸下重任远行。但算算时间,岳其铮那里该是拖不得了。 棋局已行过半,处处绝境,十死无生。 他早在一开始,就失去了全身而退的筹码,然而苦熬至今,局面几经变幻,终叫他于绝地之中窥见一丝天光。 霜明雪目光深沉如渊海,心头却如明镜一般。 如今便是破局之时! 他心中计较已定,面对温离时,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平和。这天吃完饭,主动对他说:“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温离背对着他的身影顿了一下,没什么情绪地问:“想你那个好朋友了?” 霜明雪声音如他一般平静:“可以想么?” 温离没再开口,沉默地走了出去。 他们在当天夜里离开。临行前,霜明雪掀开车帘又看了一眼,温离好似身后有眼,头也不回道:“若是舍不得,再住几日也无妨。” 霜明雪摇摇头:“不必了。” 一声淬着寒意的轻笑响起,之后再无交谈。温离自打他说要回去,脸色便没好过,好似要回的不是自己一手掌控的魔教,而是什么刀山火海一般。待入山门,那一身森冷寒气好似有了实体,逼得所有人低了头,连喘气都不敢发出声音。 只是这颇具威压的气势,在那个心宽胆大的碧眼儿面前全然失去了效用,他一见到霜明雪,便急不可耐地冲过来,一把将人抱住。 “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又要死了!” 他是被骄纵大的人,不懂矜持客套,向来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心思单纯至极。霜明雪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心想,我若有个弟弟,不知是不是这样。如是一想,安慰起来愈发温柔:“好了,我只是去外头养病,你看,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桑雩见他面色莹润,中气堪足,瘪着嘴对他捏肩捏手,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才将睫毛下垂着的泪珠擦干净,委委屈屈道:“……我这些天担心的吃不下睡不着,就怕你……”他虽为异族,也知中原忌讳,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呸呸,我乱说的,你肯定没事,你现在已经好了,我们走吧,接我们的马车就在山下,我早早就叫人备好,只等你回来。”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全不把对面那个沉着脸的人放在眼中。温离忍到现在,似乎也已到极限,甫一开口,便带着暗藏多时,无片刻消弭的杀意:“你也别太过分了。” 桑雩脱口便道:“我不带他走,任他留在你身边,只有死路一条!” 他脸颊浮起热红,胸口也在微微起伏,俨然是早有预料,破釜沉舟一答。霜明雪本以为他是凭着一股少年意气行事,可如今看来,似乎不尽然。 他没想到,桑雩已在心中认定,这是唯一能救他的机会——只要不留在魔教,不与温离交锋,他便也无需动用那一经使用、再无转圜余地的蛊毒,因而不肯照着之前的计划行事。 他也没想到,桑雩这番不计后果的肺腑之言,居然真的让温离产生了迟疑。 教中巫神乃是故教主从西域请来的高人,扶乩七载,乩断十三事,桩桩件件,无不应验。 那句“早夭之命”钢刺一般落下,始终无法消减,每想一回,这根刺便深长一分,最终化作一柄凛凛钢刀,插进心口要害。其中煎熬滋味,直到霜明雪彻底康复才得以缓和,但桑雩的话,让那柄从未拔出的钢刃,再次搅动起来。 他脸上明明暗暗,似乎也在痛苦纠结中。但桑雩等不及他想明白,握住霜明雪的手便要带他走。 只是他一拉之下,身后的人居然动也不动。 霜明雪虽不晓他的心事,但也看出他此番动了真格。见他回头,与他目光交错一处。 霜明雪眼眸平静无波,好似万事万物投进去,都激不起丝毫波澜,低缓坚定的声音,也一字一句响起:“抱歉,我不能跟你走。” 桑雩像是没听明白,喃喃道:“什么?” 霜明雪道:“这话从前与你说过,如今我的心意仍旧不改。” 温离望着他的背影,如坠梦里,一句就是在最甜美的梦中也不可能出现的话,清清楚楚地落进他耳朵里 ——“我想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渣梨:老婆不走了!恋爱的正确打开方式和自我管理我这就学起来! 霜明雪:可以,但没必要 下一章很甜,然后差不多五章左右就结束啦,结尾比较难写,更新会慢一点,但还是希望小天使多多评论交流,爱你们呀 第19章 落网 倘若那时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用强 桑雩还要再说,但霜明雪已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让桑雩想起破庙那夜。见多了他的温柔与包容,以至于桑雩全然忘记他原本的严酷。那柄曾让他风光无限的君子剑不在手中,但一直藏在心里,必要之时,不管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出去。 桑雩想通此节,禁不住阵阵失落,扯了扯嘴角,但一点笑模样也无,只得勉强点点头。 “桑雩。”霜明雪面露愧疚,上前轻轻一步,挡住温离的视线,低声道:“谢谢你。” 他当着温离的面,与桑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眼神,后者怔了怔,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而后头默默地走出这道门。 霜明雪目送他远去,转身之时,与温离幽深的目光撞到一起。只听温离缓缓道:“为什么不跟他走?” 霜明雪笑了笑:“教主当真会允我离去?” 他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眸莹莹如星子,一笑起来,好似破开冰雪傲然而发的萼梅。温离目光不离他左右,虽没有开口,但一个声音已在心底响起:“不,我绝不让你走。” 霜明雪好似能听见他心里的话一般,摇摇头,疲倦道:“就算跑的再远,也总归要回来,我实在累得很,不想再玩这些逃来逃去的把戏了。”他打了个哈欠,冲温离微一行礼,不待应允,便自顾回去休息。 从进门到离开,他几乎没怎么正眼看温离,性子比任何时候都要乖戾,只将从前那些虚假敷衍都丢到一旁。但温离浑然不以为意,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神不属,及至晚上回到房中,还在琢磨他不离开的真正原由。 见识过霜明雪从前那些不计生死的抵抗手段,温离比谁都清楚,他看似温良,但却是认定了什么,就决不回头的性子。说怕说累,温离都是不信的,若是因这两年朝夕相伴,他对自己生出一分挂怀…… 温离苦笑一声,迅速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从脑海里赶开。只是遐思一起,等闲难以忘却,是夜久久难眠,好容易睡着,又在一场绮梦中醒过来。 他禁欲许久,就连农舍陋室里相拥而眠的那夜,也尽被担忧思念之情牵绊,未想其他。似梦里那般交颈缠绵,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温离朝偏室望去,回来以后,他便把霜明雪安置在自己房中,见过他濒死的样子,温离时常感觉心里常空了一块,非得让这心肝宝贝时时待在眼皮子底下才能补全。 今夜霜明雪惯用补药中,多了两味安神之物,因而呼吸较之以往也深沉了些。温离凝神细听片刻,鬼使神差下了床,赤足朝他酣睡之处走去。 一道水晶珠帘隔开里外,他挽定之后方才拂开。只见圆月垂花床上侧卧一人,身影修长清癯,几如屏风之上的仙君落影。房中地龙烧得热,他只着一袭纱衣,虚盖半张白绒毯,纱衣松垮,小腿袒/露。床顶那点珠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映出皑雪积压下,冰玉般的肌肤。 这房间本就暖如初夏,温离眼睛望着他,每近前一步,身上热意便比先前更炽烈一分,及至走到床边,连呼吸都屏紧了。 他火舌般的目光一寸寸燎向床上之人,目之所及,如着美酒,浑身血液都随之灼烫起来。他心知欲之一字全系在霜明雪身上,可再要像从前那般,兴头一起,就将人随意摆弄取乐,却是再也干不出。 他喉结滚了滚,将绷紧的亵裤扯松了些,方才弯下腰来。霜明雪睡得极沉,浑然不曾觉察身前多出一道阴影,但温离清楚,一旦他发现自己会在深夜行这等偷香窃玉的宵小之举,只怕从此连睡觉都不踏实,因而触碰之前,先点了他的睡穴。 温离抬起的手没有放下,但一时不知该先碰哪里。灼灼欲念催得他几难抑制,恨不能将这个心肝宝贝囫囵吞入肚腹,可真正抚上他的脸时,却有说不出的小心。 霜明雪睡容平和,不似白日里那般冷冰冰不近人情。温离轻轻碰了碰他鸦羽般的睫毛,他怕痒似的皱了皱眉,模样稚气可爱。温离无声一笑,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训道:“恃宠而骄。” 下手没留意轻重,霜明雪额头当即红了一块,温离本还似模似样的板着脸,见状立刻将那点拿乔放下来,捧着他的脸不住呼气,嘴唇触到他额头时,心中欲念似烈焰触引,再也收之不住。 他与霜明雪在一起这么久,什么大胆出格的事都干过,可阔别许久的亲密时刻到来时,却表现的如青涩少年一般。 霜明雪睡意沉酣,自是不知自己落于人手,被如何亵弄。偶尔略感不适的抗拒动作,于温离而言却如撩拨回应一般。分开之时,霜明雪唇上满是莹莹艳艳是水光,衬的那张素白的脸色如冰雪,这不知欲却身在欲中的强烈对比,令人催生出一种混合了蹂·躏与怜惜的情愫。温离呼吸渐渐粗重,人也不自觉上了床来。 霜明雪病后消减不少,温离托起他时,只觉掌心里轻飘飘的,心里念及一分,目光便温柔十倍。虽还抱着人不放,但再要进上一步,却是怎么也舍不得。 正焦灼难耐之际,绮梦中的旖旎缠绵的景象忽的浮上脑海,温离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修长莹白的手,呼吸不自觉深重起来。 霜明雪对夜间种种一无所知,他这一觉睡得太沉,醒来只觉得头有些昏沉,手也有些酸痛。他所知所有与情ˇ事沾边的东西,都系温离一手教导,昨夜经历先前未有,他虽觉得有点异常,但一时也没想到点子上。 况且门外那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来得急,说出口的话,更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去。 “教主,有个名叫哲鲁的苗人求见。” 温离也从里面走出来,不知为何,霜明雪觉得他的目光有点躲闪,扫了自己一眼,便向门口道:“来为何事?” “他说奉百里王子之命所寻失物,现已到手,如今特来送还我教。” 温离记得这个叫哲鲁的,正是灵机山上伴在桑雩身边的护卫,可后来下山之时,他却没了踪影。当时温离妒意大作,并未细查无关之人的事,如今得了这句,不由奇怪:“他可说要送还的是何物?” “禀教主,他说事关重大,需得当面告知。” “是藏剑地图。”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温离转过头,恰与霜明雪的目光撞在一起,他神色平淡如水,然而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隐有刀锋剑芒从里面透出来:“我重伤不便,就将母蛊交予桑雩,请他寻几个可靠之人,替我去找地图。” 霜明雪自回来以后,一多半时间都在生病,温离心思全扑在这上头,一时顾不得追问旁的。如今武林至宝归于掌中,他自是欣喜,然而这狂喜并没有维持太久,只因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件事情—— 一件横在心中,虽不再提及,但始终如附骨之疽的心病。 “那天……你没有要跟他走?” 霜明雪神色有些微变化,显然不愿回忆那日的事情:“当时哲鲁失了联络,去向不明,我便请桑雩亲自去查看一番。” 温离眼皮轻轻颤了一下,艰声道:“……那你为何不与我说明。” 霜明雪道:“事以密成。况且教主不喜桑雩,未必肯让他帮忙,我便想等地图到手再禀明一切。” 他的声音并无什么怨恨之气,可微微起伏的胸口和始终望向一旁的眼睛,已是出卖了他的心情。温离好似吞了一颗苦胆,涩沉沉压在喉头,令他无法再说半个字。 无声站了片刻,霜明雪的情绪似已平复下来,再开口时,恢复到了往日的从容淡漠:“教主,客人还在等我们。” 温离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只能缓缓道:“带他进来。” 哲鲁一身血泥,风尘仆仆地进了门,脸上身上披伤挂彩,一看就知这一趟辛苦异常。这铁塔似的糙汉,见了霜明雪,言语动作却异常拘谨客气。俨然有人认真吩咐过他,令他从一身莽气中挣出几分斯文来。 霜明雪拱手一拜,由衷道:“这一趟辛苦了,不知其他几个义士何在?” 哲鲁说起话来腔内嗬嗬有声,似乎除了这一身外伤之外,还带了内伤:“三死三伤,遭难的兄弟已请湘西巫匠送了回去,受伤的那几个走不了远路,便就地养伤了,回头我再同殿下去寻他们。” 魔教派人出去办事,死死伤伤已属家常便饭,温离听在耳中,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看霜明雪眉头微蹙,俨然是心怀歉疚。 还待替他弥补些什么,那个叫哲鲁的莽汉又开了口:“好在总算幸不辱命,将东西找回来了。”他摸了摸胸口的地图,露出层层叠叠包扎起来的手臂,那里似乎被一道剑伤贯过,一动之下,疼得他咧了咧嘴:“对了,我家殿下呢,这东西我得先交给他才算办妥当。” 温离并不是有耐心的人,换了往常,既知所求之物的下落,直接杀人夺宝更像他的作风,但他心中有亏,对霜明雪的朋友,耐心也多了些,闻言只道:“去请。” 侍卫去了又回,没将人带来,反带回一意外之讯:“百里王子昨晚失足落水,现高烧不退,还在睡着。” “什么!”哲鲁炸雷似的声音一响,观他的神态,似乎想要骂娘,不过那些粗鄙不堪的字眼,临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他甚至还勉强笑了笑,安慰起霜明雪:“我们家小殿下顽皮,从小就总磕磕碰碰的,不妨事,不妨事,劳烦带我去看看他,我这有他发热时惯吃的药。” 这番体贴大度,在见到桑雩之时,彻底消失殆尽。 温离怕霜明雪激怒攻心,没敢再为难桑雩,还将他送回先前住着的水榭,因心中不喜,也没有命人如何照料,只把他自己带的人还了几个回去。冬日水心寒凉,别处都烧了火龙,独独这里,连炭盆都是刚添上的。越往里走,越见萧瑟,就是牢房也不过如此。哲鲁脸上闪烁不定,受伤的手也握紧了。 进了桑雩下榻之处,里头的场面堪称混乱。莫说大夫,就连像样的侍从都没有。他自己带的那些护卫不善医蛊,只能打湿帕子,不断给他擦拭降温。见了哲鲁,齐齐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有人立刻以苗语说了句什么。 哲鲁脸色一紧,居然一臂将他们粗暴的分开,径自走到床前查看。除了高热,桑雩身上还带着当初被鞭打过的痕迹,那几个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添说着什么,虽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观其语气神态,便知定是些义愤填膺之言。 温离久经江湖,见惯了上一刻肝胆相照,下一刻刀兵相见的事,一嗅到这紧张氛围,便知此事难以善了。苛待桑雩之事他倒不怎么后悔,即便霜明雪说他们只是朋友,但想起他二人亲昵牵绊的场面,他便满心酸意。那几个苗人要以此发难,他也全然不惧,最好是能借此机会斩草除根…… 这念头一起,霜明雪便似猜到一般,在他身后道:“待会儿哲鲁若是动手,还请教主容情。“ 温离本已摸向剑柄,闻言只得悻然收手。 但那群苗人却无善罢甘休之意。哲鲁转身之时,脸上满是狂怒,许是记着桑雩的话,没将满肚子的粗鄙叫骂吐出口:“霜少侠,我们殿下仰慕你的武功性情,体谅你的难处,真心实意想要帮你的忙,为了这张破地图,我们兄弟几个更是死的死,伤的伤,你们却这般苛待他,这是你们中原人交朋友的道理?” 温离无甚歉疚道:“这里头是有些误会,不过他既与本座爱徒是朋友,想来也不会太在意。”觉察霜明雪欲从他身后绕出来,生硬改口道:“等他康复,本座再设宴赔礼便是。” “朋友?”哲鲁脸上肌肉蓬蓬乱跳,忍不住破口道:“你们也配?” 他一把掏出贴身而藏,尤染血色的地图,抬手朝他们掷去。他这一掷运足内力,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张令无数武林高手趋之若鹜的宝物,陡然炸成无数碎片,泼雨般淋淋洒落下来。劲风指处,正是那燃着火光的炭盆。 他抬臂的瞬间,温离便已近拔足而起,只见一道残影风卷而过,虚空中好似生出一张大网,那些险入火中的碎片尽数被拢于一处。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要露出后背——那苗人等的就是就是这个机会。他在耳垂边轻轻一弹,那枚半掌大的耳坠中突的弹出一簇银光,尖头淬蓝,俨有巨毒。 “教主小心!”说是迟,那时快。光斑一闪,霜明雪便倏然而动,竟迎着那暗器挡到温离身前。这一簇短针既密且急,一出匣体,便八方炸开,若换做他武功被废之前,尚有迎击之力,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尽杀意迫至眉睫。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乃是温离半路折返,展臂将他揽了过来,那簇催命针也被一股强硬劲风逆转,生生变了方向,钉入一旁石墙之中。 温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满是急切,张口便问:“没事吧?”按着他肩膀的手微微发抖,似乎在压抑想要揽人入怀的冲动。 霜明雪胡乱摇摇头,扯着他的衣袖便要查看。温离知他所想,道:“已经全部收齐了,晚些时候便交予巧匠修复。”这才令他松了口气。 温离本就不是什么和善性子,藏剑图被毁、心中挚爱险伤,桩桩件件都犯了他的忌讳。如今要紧之物都已在手,实在不愿让这几个碍眼的东西活着走出去,一双鹰眼横了过去,切齿道:“你不该伤他。” 霜明雪伴他两年,如何不知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里头,藏着何等歹毒杀机。偏偏那边还是个不怕死的,闻言不惧反怒道:“你们蛇鼠一窝,都该死!” 霜明雪抱住温离持剑的手臂:“教主,事已至此,这些人是留不住了,不如放他们离去。”见哲鲁还要愤愤开口,一语截住他的话头:“桑雩还在生病,你若不顾惜他,只管动手便是。” 温离脸色铁青,立在路中,虽未进一步发难,但也不是要松口的意思。霜明雪低低道:“教主,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一退再退,好不窝火。温离纵观半生几度坎坷磨难,也未有如今的憋屈。可从前掌中把玩取乐的雀鸟,不知何时,成了刺入心口,吹不得、碰不得的软肋。他投鼠忌器,只能忍下来。 “等他病好之后,你们立刻离开,日后若敢踏入我教半步,莫怪本座不留情面。” 哲鲁“呸”了一声:“不必,这种要命的地方,老子消受不起,我们现在就走!”连桑雩盖着的被子也不屑使用,脱下自己带着血腥气的披风,裹婴儿般将人团团裹紧,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桑雩一直沉睡不醒,唯有略过霜明雪身边时,睫毛不自觉一动,像是想睁开眼睛。但哲鲁步伐太快,掠水涌入的猎猎风声还未止歇,就已被带到水榭外面。 他们出门的瞬间,温离转身抱住霜明雪,好似鏖战后的狼王,终于寻得机会,急不可耐想要安抚自己心爱的幼崽。 他们一上马车,桑雩便手脚并用,从披风里爬出来,劈头就是一句:“你刚才也忒莽撞了,要不是温离动作快,那些毒针就伤了明雪!” 哲鲁嘿嘿一笑,将手上绷带扯下来,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脸上凝固的血浆也随手擦了去:“几枚绣花针罢了,也就上头淬的毒厉害些,解药就在我身上,伤不了人。况且这不都是那位霜少侠交代的,他说攻心之法少不得苦肉计,正好借机试一试那魔头有几分容情。”说到此节,语带敬佩:“这位霜少侠当真好心机,一路下来,将那魔头的所言所行料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是心机。”桑雩哑声道:“他只是将从前琢磨剑的心思,转为琢磨人罢了。” 哲鲁挠挠头,不太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见他声音虚弱,脸上还带着病态,连忙将车中绒毯翻出来给他盖上:“我叫马车赶的慢些,免得颠簸,殿下快躺下休息吧。唉,做戏而已,何必弄这么真,就算不病这一场,凭着殿下这一身伤,我也能借机发作。” 桑雩摇摇头:“让马车快些,他还将一物托付给了我,嘱我务必尽快交到岳其铮手上。” “何物?” 桑雩从怀中掏出一卷长帛,缓缓展开来。 只见长帛正面绘了魔教地形图,山门阵法、曲径狭路、密道暗阁,机关陷阱处处点明。 背面以小楷写明如今身在教中的所有高手名讳、武功路数,除了因武林盟威逼,急急赶来的各分舵高手,使剑之人都以朱笔注明攻守克制之法。 笔迹温润秀劲,所载极为详当,乃是积微成著之作,且墨迹浓淡、字迹急缓各有不同,俨然是早有筹谋,非一时一地之作。 桑雩握着长卷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带着些隐忍意味:“他作出这套迂回戏码,是为了让我把这件东西顺利带出去,眼下温离对我厌憎反感,恨不得我立刻消失,自然会少些防备。他说有此物在手,加上他里外合应,武林盟那些人或许会摒弃杂念,合谋剿灭魔教。” 哲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默了半晌,沉吟道:“……那魔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招惹他作甚。” 万里江波如练,一艘小船自白雾中平平驶出。撑船的是个年轻的鞘公,见天色已晚,便将床头四周所挂灯笼点起来。 船舱里的人倚着这光朝外面看了一眼:“他们已经进入武林盟的地界,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魔教教主温离。那日他松口放这一行人离开,但霜明雪尤是不信,非得一路跟着护着,看着他们彻底出了魔教势力范围才肯罢休,当真应了那句“恃宠而骄”。横竖教中巧匠还未将地图复原,温离只当是陪他散心,忍着火走了这一趟。 先是马车,再转水路,顺水而下数百里,及至今日,才算把这群肉中刺送走。 只是到底有些不满,声音也带着一丝生硬冷淡意味。霜明雪靠在窗边,淡然道:“教主也可以放心了。” 温离被他堵的一顿。自霜明雪病好以后,整个人就变得淡漠疏冷,温离从前最讨厌他敷衍,如今却连这敷衍也是求而不得。既听不到他的心里话,也不能籍着亲热探一探他的反应态度。因而就算桑雩已经走了,他心中的不定仍始终没有放下。 沉默片刻,他问出一个在心底琢磨许久的问题:“……那天你为什么要为我挡冷箭?” 霜明雪未料他会问起这个,回头看了一眼,这一转身,便再没能将视线移开。温离将他圈在两臂之间,旗帜宣明的蛮横霸道几乎将这小小一方天地填满。霜明雪避无可避,只能迎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为什么。教主或死或伤,我们都活不成。” 温离道:“须臾之间,你便权衡了这许多?”他语气轻飘飘的,但箍着霜明雪不自觉握紧了。 霜明雪道:“教主觉得还能因为什么。” 吃痛感在他脸上一晃而过,温离这才发现自己抓的太紧,以至他手腕都红肿起来。温离一惊撤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疼了怎么不知道说?” 霜明雪任由他给自己揉手,不冷不热道:“我的想法重要么?” 这一句好似蝶翅倏动,将先前那个惨烈的夜晚勾了出来。这段回忆不止折磨着霜明雪,连温离也不愿轻易触碰,抚摸着他的手腕良久,最终开口时,声音低哑的不像自己的:“那晚教中有急事,否则我绝不会留你一个人在房里。” 霜明雪不应,他也不恼,自顾将心里话说完。 “知道你那种时候想自己呆着,便没叫人进来收拾,早知你会跌倒受伤,我定然要打扫完再走。” “你的朋友,我只叫人打了一顿便没再动他。你亲近的人受伤,你会比自己受伤还难受,你逃走那回我见过,心里一直记着。” “没有拿你当玩物,那晚气急了,才口不择言……” “也没有不在意你的生死。”温离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痛极了才有的嘶声:“我很在意。” 许是他脸上痛苦的神色触动到了霜明雪,他胸口轻轻起伏了一下,旋即又将情绪压抑住了:“那晚我不是跌下去的,当时我是想找东西自尽。” 温离身体剧烈一震,下意识想要搂住面前之人,手已环了过去,又生生定住了:“那你……” 霜明雪深深吸了口气:“动手时忽然想到,我父母虽不愿见我那般活着,但也未必想看我无声无息死去。” 温离见识过霜明雪倔强坚韧的脾性,只道他浑身傲骨,内藏千钧,却忘了刚极易折四个字,如今想来,背上满是后怕的冷汗。他一生肆意妄为,不知后悔为何为,可此时此刻,实实在在生出一股悔意。只是他骄傲惯了,要说认错道歉,着实开不了口。 静默片刻,忽道:“我同岳千山讨要你时,原打算先以弟子之情相待,等你住上几日再说,是他自作主张,给你喂了药。” 提起两年前那个堪称残酷的深夜,霜明雪神色一凛,两腮随之咬紧。 温离看着他:“倘若那时我控制住自己,没有用强,你会不会心甘情愿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渣梨:在线祈一个跟老婆两情相悦的美好祝福。 下一更没准能攒个万字长更,(也许大概…… 为了解锁这章改了n多次,本来攻和我都能很快乐…… 第20章 横雾 从今往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便不再强迫你 温离掌心中出了一层薄汗,他心知时过境迁,再提也是无益,只是这念头一动,便似一把钢刀悬于头顶,只要没亲眼看见它掉下来,总还盼着一丝生机。 一阵煎熬人心的死寂过后,霜明雪开了口:“我不知道。” 这并不是他渴求的那个答案,但没有直接被拒绝,已让人松了口气。温离声音又温柔了些:“以后日子还长,你肯不肯再想一想?我不奢望你给我十分真意,只要一分……”苦笑一声:“罢了,只要有一丝愿意试试的想法便好。” 他顿了顿,下了决心一般:“从今往后,只要你不愿意,我便不再强迫你。” 即便说着这样温情的话,但身处这逼仄之地,仍能感觉到一股让人无从躲避的威压之感。 惯于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人,即便脱尽一身傲气,可那副似人皮囊之下,仍是一副修罗恶骨。 霜明雪心中藏着一柄待试之剑,只迟疑片刻,便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温离脸上的欣喜之情简直不像他会有的,虚虚环着霜明雪的肩膀,又问:“抱你一下?” 霜明雪道:“教主昨晚不是抱过了?“ 他这阵子总是睡得很沉,醒来之后,或多或少有些不适,虽不知夜里发生了什么,但总归跟温离脱不了干系。 温离有些诧异:“你知道?” 霜明雪嘴角一动:“现在知道了。” 他声音甚是平和,不是个要生气的意思。他二人之间一贯是温离主动,现下被戳穿,也无甚羞怯感,反而打蛇随棍上,光明正大地主动起来:“那就再抱一下。” 他一抱住人,便不舍得松开。船舱暖煦,霜明雪靠在他怀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又迷迷糊糊醒来。温离与他并卧在床边小榻上,眼神与先前无异,不见任何迷蒙之感,显然没有睡着,一直默默守着他。 霜明雪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温离掀开蒙在舱窗上的厚毡毯看了看:“还不到子时,再睡会儿。” 冷风倒灌涌入,夹杂了些冰冰冷冷的雪点,有一星落在霜明雪眼眸中,他微一眨眼,眼底便似含了一泓泉水般,衬的那双眼睛分外柔和。 怔了一会儿,他起身将毡毯束起,之后便不肯从窗边离开。这雪不知下了多久,江上一片白茫茫的雾色,举目空蒙,天地间唯闻清冷雪气,还有一丝不知从哪里掠来的梅花香。 温离怕他吃不消寒气,容他看了一会儿,便要将毡毯放下来,霜明雪微一格挡,摇头不许。他无内力傍身,这一会儿功夫,手就冷得像冰块一般。温离拗他不过,只得将炭盆移到他面前,又取了一袭貂绒大氅,将他严严实实裹住了抱在怀中。 霜明雪任他作为,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温离从未见过他这般痴态,不由好奇道:“发什么呆?” 霜明雪好似没听见一般。温离忽的想起一桩事,靠近了些,贴在他耳边道:“先前你那个朋友说你还有一件心心念念的大事要做,是什么大事?” 怀中之人的回答不见半分阻滞:“游历江湖。” 温离笑道:“游山玩水罢了,也算大事?” 过了好一会儿,霜明雪瓮瓮的声音才从怀里传出:“……若没有那场大火,现在我与我爹娘当在四处游历。” 温离一怔,脸上笑意眼中调侃顷刻收了个干干净净,掩饰般咳嗽一声,跳转话题道:“你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可是因为你生在冬天?” 温离曾着人调查霜明雪的事,可不论出身背景,门派师承,乃至过往行事,全都查不出来。他好似上天遗于世间的珍宝,一见天日,便自成华彩。 许是这空寂雪夜催人心绪平和,霜明雪难得剖开心扉,与他说起自己的事:“我生在除夕夜。” 温离诱哄他继续:“也如今日一般下了雪?” 霜明雪顿了顿,声音轻如耳语:“嗯,很大的雪。” 温离道:“除夕正是一家团圆之时,你来得巧,你父母定然十分欢喜。” 然而他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那天我父亲外出办事,只有我娘亲一人在家,偏是那一晚,她不小心摔了一跤,以致早产。村中没有大夫,她气力难支,求救无门,若不是我外公正好来探望她,我们母子就此陨命也未可知。” 温离不自觉将他抱紧,坚声道:“我的明雪是长命之相,不会这么容易死。” 霜明雪轻轻舒了一口气:“其实我外公带着稳婆赶来时,她已经昏厥过去,靠着一剂猛药,才把我生下来。可这药劲力强横,险些要了她的性命。我父亲为此恼了我小半月,直到我娘亲好转过来,才肯抱一抱我。” 温离心想,他自己行事思量不周,将临盆产妇独自留在家里,出了状况不知反省,倒怪上一个奶娃娃。想归想,但也知这话决计不能说出来的,斟酌一番,道:“你爹定是很爱你娘亲。” 霜明雪点点头,怔怔望着窗外道:“我娘亲也很在意他,其实那时,她本有机会带我逃走,但我爹还在房中,她便义无反顾冲进火海里。”他声音已带着一丝颤意,身体也蜷缩起来,声音低如呓语:“怪我没用,若是我能再厉害一点,或许能将他们救出来。” 温离想他小小年纪便痛失怙恃,真不知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一时心疼难言,亲吻着他的发顶,轻轻道:“那时你才多大,怎么能怪上你。”顿了顿,又道:“待收拾了武林盟,我便将当年的事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武林盟主、正道大侠岳千山的德行。” 霜明雪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已从悲切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他沉声道:“不必了,他并未害我父母失了身后名,我既取了他的性命,便已两清,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吧。” 温离这才明白,他杀人放火,不过是为将岳千山当年作为反施彼身,不由笑道:“武林盟那些人还说你是个小魔头,但似你这般有一还一的寻仇之法,已不知胜了他们多少人,你父母教你的?” 霜明雪迟疑道:“我父亲……不喜计较这些恩仇怨事,他说遇到不喜欢的人或事,远远躲开便好,以强凌弱,斤斤计较,非君子所为。” 温离在心里冷笑一声,暗道,幸好他不是江湖中人,否则这般不知变通的性情,就算武功再高,也会给人吃的骨头都不剩,还在思索怎么附和,只听霜明雪飞快道:“但我娘亲说行走江湖,当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受人欺负不知还击的,不是君子,是傻子。” 温离骤然笑出声:“说得好,你娘亲倒是爽利,颇有我教之人的风范。” 霜明雪嘴角噙着一点笑容,眼中隐有追思之意。 这一番相拥闲谈的亲密,远胜过去无数次缠绵交欢。温离悔意一起,从前那些荒唐事便如细水涓流,时不时便要落下几滴来。他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般空白如纸、不晓来处,却又惊才绝艳的少年英雄,江湖武林已百年未有,以后似乎也再难遇见,自己居然为那一时兴致,蛮横行事,险些错过半生欢愉。 他耳垂边化开一点雪,水珠将落未落,似一滴白晶耳坠一般,温离见了,目光愈发温情,不由柔声道:“等大事一了,我便将教中之事放一放,带你四处游历可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那白晶耳坠般的水珠一晃跌下,似霜明雪点了下头。 温离又道:“还有一个多月就是除夕了,你二十一岁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霜明雪呼吸一滞,立刻从满目美景中醒过神来:“什么都可以?” 温离怜惜至甚,当即道:“什么都可以。” 霜明雪转过身来。船舱中唯一的光在他身后,他的脸隐于黑暗之中,看不清神情,唯能听出声音异常认真:“我想看看教主的剑法。” “我的剑法?”温离诧异道。 “从前听过一些传闻,一直无缘得见。” 温离听得这一句,便明白了。他早年身为魔教护法,剑下冤魂无数,凶神之名响彻江湖。霜明雪与他相遇不巧,认识他时,他已是魔教教主,位高权重,轻易不出山门,自然也无甚机会让那柄凶神剑重现风采。以霜明雪对剑法一途的痴迷,想见识一番也不奇怪。 霜明雪武功尽废,温离本就对他没什么防备,想到他私下里对自己也有念念不忘之事,只觉不甚欢欣,当即豪气大发:“这有何难,不过是你说句话的事,现在便予你。” 手臂一掷,将舱中备用竹篙丢于水面上。无际水面波光微动,温离提剑在手,正要出去,霜明雪拉住了他,一字一句道:“还请教主不吝所学。” 莹莹雪光照过来,竟穿不透他眼中的沉凝,温离被他看得一怔,三分情趣顿时化作十分认真。 他轻功绝然,微一晃动,身影已落于数丈之外的竹篙上,身落处,水波轻曳,不见回环便已归于平静。 霜明雪家学渊源,七岁之前,已见识过冠绝武林的绝世剑法。凭着年幼所学,曾在心里思量过无数回温离的剑意。但眼前所见,并非他设想的任何一种。 无尽天地之间,他的身影凌波而动,漫天雪雾被剑光一分为二,好似在茫茫虚空中开了一道口子,剑气所指,水波如巨龙断脊,陡然昂首哀嚎,又重重拍落下来。 小船被这股狂风吹得生生晃了一圈,几可搅动天地的剑气挟着轻柔雪花扑来,落在脸上,竟有刮骨刀一般的寒意。 这十年间,以可战不可敌之威名,搅的武林天翻地覆的剑法,终于现出端倪。 霜明雪喃喃道:“……好厉害的杀人剑。” 虽然仓促间无应对之法,但见识过对手的高招,辗转难定的心渐渐稳了下来。温离踏水而归,一见人便笑了笑:“如何?” 霜明雪真心诚意道:“教主剑术卓越,堪为当世第一人。” 温离眼中笑意更深:“我三岁习剑,学得都是些苦功夫,比不得霜少侠天赋纵横……”调侃的话将将出口,旋即顿住了,幸而霜明雪还在低头思索,并未留意到他说了什么。温离暗自松了口气,将丢在一旁的大氅捡起来,重新裹到他身上。 霜明雪静静坐在床边一角,以手支颐,眉尖微蹙,已是想入了神。叠云般的乌发落在他肩上,掩映出一张月下幽昙般的美人脸。 温离一时间心神摇曳,手指在他耳垂边碰了碰,弯下腰来与他对视:“想什么想的这么入迷?” 霜明雪摇摇头:“没什么。”打了个哈欠,就此躺下,温离顺势环住他,让他贴在自己胸口取暖。这般轻松亲密的夜晚,是从未有过的,温离舍不得睡,试探着与他十指交扣在一起,又问:“剑也看过了,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霜明雪眼眸清明如水,哪有丝毫倦意,只听他淡淡道:“没有了,若还有想要的,我便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忽然想,如果霜明雪的父母没死,温离还是魔教护法,他们的相遇大概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霜爹日常跟老婆吐槽:“魔教平时是不是挺闲的,他们护法怎么老来找我们儿子?还专捡家里没大人的时候??” ** 这差不多就是最后的平静时光了,接下来会进入收尾阶段。 ================================================= 推一篇文《病美人演技超神》by鬼马非马 影帝萧弋穿成了书里的病美人王爷。 原身玉叶金柯,可惜爱而不得半路黑化,只是书里一介炮灰,和大反派狼狈为奸,处处与主角团作对,最终被男主一剑穿心而亡。 刚睁眼,萧弋就发现自己男扮女装,正提刀直指女主面门。 暗处那道令人背脊发寒的渊沉视线,则来自男主沈夜。 萧弋:……还能抢救一下? 谁知原主过于羸弱,不等萧弋装晕,身体就倒地不起。 女主瞪圆眼,气愤道:“没伏法就死了,岂非太便宜!” 沈夜:“度气,有救。” 女主马上准备人工呼吸,却被沈夜拦下。 “男女授受不亲,我来。”沈夜冷淡看看萧弋那张美人脸,抬起美人下巴,唇瓣相贴。 只有完成系统任务,使男主达成HE,才有机会返回现世。 为暗中相助男主,萧弋不得不拖着沉疴难愈的身子,疯狂换马甲、飙演技。 金陵遇尸变,他演丧尸;江夏入鬼宅,他演厉鬼;洛阳兴邪.教,他演邪神…… 重中之重,当然还是演好大反派忠心不二的爪牙。 除了每次都与沈夜不期而遇,还回回都被沈夜撞破女装,萧弋任务基本进展顺利,一路坐到反方阵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却不想,越临近收网,那位天潢贵胄皇帝亲子、兼济天下却一生倥偬、只将女主放在心尖上的美强惨男主、锦衣卫指挥使沈夜,看他的眼神越不对劲。 “沈大人,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你始终是我的知音好友来着。”萧弋弯着眼开玩笑道。 沈夜寒目冷凝:“只是友人而已?” ****** 病弱潇逸美人受 X 清冷深情美人攻 通篇都在比谁更美(不是) 第21章 心魔 红衣残破,手足受缚,眼下一片桃李般的艳色 出来一趟不易,温离本打算同霜明雪再待几天,可一场风雪未息,另一场更大的风雪转眼便倾轧而来。 武林盟代盟主岳其铮打着“除魔如尽”的口号,公然撕毁和书,率三百弟子奇袭五方舵。五方舵执掌窥探暗查之事,乃是魔教安插在武林盟身边的眼睛。不知岳其铮用了什么方法,竟将这群隐于市集、密不宣人的影子拢到一处,屠杀殆尽。 岳其铮一击得手,声望正高,其他门派被他说动,齐聚门人,应下这除魔卫道之约。武林盟高手尽出,俨然已存了破釜沉舟的死志。 此事一出,维系两年的虚假平静彻底告破。收到消息当晚,温离带着霜明雪回到教中。 武林盟中,一些脚程快的高手已来到魔教附近,辅教长老见机极快,不待他们动作,即开启阵法,半日之间,便将整个魔教方圆百里锻如铁壁一般。 只是教主不在,两位长老为免人心动荡,不敢令消息外泄,因而风罗殿明如白昼,却只站着他们两人。 温离一身冰雪寒气踏入殿门,俞青子迎了两步:“教主。” 温离疾步走到座上,也不同他们客套,玄色披风一扯,丢到旁边,开口便问:“现在情况如何?” 俞青子朝他身旁之人看了看,满脸欲言又止。自进门起,温离便将霜明雪带在左右,连象征着一教至尊地位的丹墀宝座,也带他走了上去,偏宠之心昭然若揭,但对比他以往的做派,却是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霜明雪自然清楚自己来自武林盟,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该避嫌才是。俞青子眼神一动,他即低声道:“属下先行告退。” 温离抬臂一挡,将他牢牢护在自己身后,以不容拒绝之态开口:“你是我教弟子,圣教有难,你自当留下想法解困。游长老,你来说。” 角落之中人影一动,游向之从模糊的光影里走出来。不知是不是形势迫人的缘故,他面容神态苍老了许多,全无上一回武林盟前来挑衅时,敢为人先的风发意气,就连说起来话也死气沉沉的:“……酉时传来消息,自五方舵起,刺柳门、刑烽堂接连遭袭,除了几个在外未归的兄弟逃过一劫,其余无有生还。” 温离道:“这些正派中人做起事来,一贯谁也不服谁。岳其铮这般行径,一则为立威,二则是为将这团散沙拧向一处。可惜,各分舵高手已身在教中,留守的多是些不成器的后生晚辈,即便再死上千百个,也伤不了我教根本,岳其铮越是弄出这浩大阵仗,就越证明武林盟内部面和心不和,一旦遇挫,必先内争。” 即唤出他一手调·教出的二十八暗卫,令他们潜入武林盟驻地,杀敌百人,悬颅于营前。他将昆仑正宗宗主函谷先生、凌霄门弟子包近业、司徒南这三人赦了出来,乃是要在血战当日,亲自动手,为霜明雪报仇。 俞青子凝重道:“这法子是可以拖延一时,但等他们想清楚利害,知道此番是非战不可,就再没什么能挡住他们了。” 温离冷笑一声:“本座只怕他们不敢来,从前这些人便无一堪为敌手,如今饮魄神剑即将归于我教,本座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什么!”俞青子惊呼道:“教主已取回藏剑地图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等竟现在才知道。”他目光从霜明雪身上一扫而过,那副被人交口称赞的善人面孔,竟少见的出现一丝阴毒之色。 温离回教后先去了关押工匠的密室,如今两份地图合二为一,就在他手上,他简略道:“都是霜堂主的功劳,日后再与你们细说。这藏剑地图所指之处,据此不过三百里,可见神剑与我教有缘,天生该为我们所用,明日本座便亲自……” 话未说完,霜明雪呼吸一乱,忽然朝旁边倒下。温离一把将他接住,只见灯烛之下,他面色一片惨白,下唇印着一点咬痕,已深入皮肉,泛着朱砂一般刺目的血红。 他脉息紊乱异常,一探便知是发了急症,靠毅力强忍至此。他自上回大病,身体愈发不如从前,又被断了早夭之命,温离只恨不能含在嘴里护着,心急之下,将人打横抱起就走,全然顾不上其他。 俞青子在风罗殿等了一夜也未把人等回来,天明之时,遣人去问,却只得一句“霜堂主昏迷未醒,教主不便过来。” 当下满腹愤懑,扯着游向之大发牢骚:“他睡他的,咱们谈咱们的便是,教主一向公私分明,怎么临到要紧之时,变得这么不知轻重!” 游向之闷闷地“嗯”了一声,朝昨晚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像是没有听进去。 他这副锯嘴葫芦的模样也是前所未有,俞青子皱皱眉:“老游,你最近怎么了?成天心不在焉的。教主年轻,还需我们从旁辅佐,你得打起精神啊。”他苦口婆心道:“如今武林盟士气正高,此战是胜是败尤是五五之数。圣教百年基业,决不能毁在我们手中!” 许是他将形势说得重,游向之终于掀开眼皮看了看他,而后轻叹一声:“老夫省得。” 霜明雪病得突然,但沉疴却是一早埋下的。毕方诊断之后,告知温离是他暗运真气,触发化星蛊,以致成疾,好在多半是无心之失,伤得不重,只要静心养上几日便无大碍了。 温离估摸着是那晚霜明雪看了自己的剑意后,心绪动荡所致。他本就觉得当年之事行的仓促,如今见他阴差阳错再次为自己所伤,当下五内俱焦,心中除了一个悔字,再装不下其他。 武林盟那边恰如俞青子所料,一惊过后,理清此番血战,必有一亡,再顾不得上演你推我让的戏码,反扑之势日渐壮大。取剑迫在眉睫,已是一刻都等不得了。连毕方也劝说温离,霜明雪左不过几日便会醒来,不如先去办正事。 然而温离对这些劝说全然不理,甚至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吝于给出。眼见武林盟大半高手已经到齐,正聚于魔教附近小镇,至多七日,便会在岳其铮号令之下,群起围攻。俞青子再也按捺不住,扯着游向之并左右护法,一并逼到温离面前,声称他今日务必得给个说法。 温离迟迟不动身,自然有他的原因,只是这原因说来,与烽火戏诸侯也无甚两样,他虽不惧怨恨,但怕霜明雪反遭祸殃,索性绝口不提。但纵使他存心隐瞒,其间心思也是瞒不住人的。俞青子入教多年,头一回动怒,便是直言犯上,斥他不顾大局。 然而温离铁了心要以掌教之威行事,凭谁也劝不得。正僵持之间,守卫前来传话,声称霜明雪已经醒了。温离神色一松,立刻抛下这些人赶了过去,全不在意俞青子在他背后,颇有煽·动之意的一句——“血战在即,教主竟是这副样子!” 房间暖热,霜明雪虚虚披了件烟云紫的薄衣,正盘膝坐在小榻上,他捻着一枚白子,凝神望向面前棋盘。听见声音,微一侧目,以玉簪束起的发髻随他的动作轻轻一颤,浑如月出乌云般望了过来。 温离心神一荡,疾步走到跟前,握住他的手探去,掌下脉息已然平复,只是肌肤微微发凉,他不由握紧了些:“你才刚好,怎么就下床了?” 霜明雪道:“我身体已经无碍,这几日劳烦教主费心。” 温离道:“毕方说你此番真气逆行,才会伤及自身,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霜明雪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偏烛灯斜照过来,映出一片蛊惑人心的妖冶红色:“……那日见了教主的剑法,心神震荡,以致失了分寸。” 其间内情虽已猜到,但由他来说,感觉又是不同,温离摸着他手心曾种下蛊毒的地方,有些不是滋味。 霜明雪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去,淡淡道:“因为我的事,教主无暇分神取剑,想来两位长老必定颇有微词。” 温离皱皱眉:“你才刚醒,谁在你面前聒噪这些的?” 霜明雪道:“没人同我说,不过知晓教主这么晚还在风罗殿议事,便猜到了。” 温离神色稍霁:“不必理睬他们,我答应过要让你最先看到这柄神兵,自不会食言。” 霜明雪与他目光相对,那双一向淬了冰雪般清冷的眼眸,竟带着一丝难言滋味:“大事当前,教主本不必如此。” “你也是大事。”温离道:“从前对你不好,以后想对你好一点。” 霜明雪像是不知如何应对,默默将目光移开来。平心静气相处了这些日子,温离已咂摸出他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对付这样的人,只能如和风细雨,见隙而入,绝不可以势相逼。自己从前看不上这些门道,全然走反了路子。 还待说些什么逗逗他,只听他又开了口:“令教主这般行事,总归是我的不对。” 温离知道他素来心思重,担心他苛责自身,反惹心病,只得将内心计较剖出来给他听:“你切莫这么想,其实我此番虚晃一招,固然是为了你,更是为揪出教中细作。” 霜明雪眉头微蹙,捻在指尖的棋子不自觉握紧了:“细作?” 温离道:“那几个遇袭的分舵,留守之人虽不成器,但大多精于窥探藏匿一道,若无内应相助,想将他们拢到一处一网打尽,绝无可能。” 霜明雪轻轻道:“以教主看,这人是谁?” 温离摇头:“现下还不能确定。”然而眼神语气,分明已有猜度,霜明雪好奇追问,也只得一句“谁最奇怪,便最有嫌疑。” 然而这一句颇具深意的话,只如隔靴搔痒,全然不能解惑。温离见他还在凝神苦思,抬手捏了捏他脸颊:“好了,藏头缩尾的小贼罢了,哪配你这么挂心。你既已康复,也不好再拖,明日我便带你去取剑,时候不早了,我扶你去歇着吧。” 霜明雪道:“睡了这许久,现下睡不着,教主自便,我再坐一会儿。” 温离的目光投向他面前那盘行进大半的棋局,一望之下,甚是眼熟,又看了几眼,才恍然道:“这不是我先前给你看的那盘珍珑棋局?” 霜明雪点了点头:“这盘棋花五聚六,复杂无比,我参详许久,也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此罢了。” 温离将黑白两路细细端详一通,开口道:“不然,先前那盘棋劫中有劫,处处见伏,最大的这片,白子两处真眼皆被堵住,已入十死无生之境。你稳扎稳打,靠着一丝活气走到现在,已有一争之力。”他于棋道也算是个中高手,一见之下来了兴致:“陪你玩玩?” 霜明雪眸光一动,将盛着黑子的棋钵推了过去:“教主既开了口,不战岂非不敬,请。“ 灯烛彻夜长明,寂静寒夜之中,棋子落坪之声始终不曾断绝,及至天色微曙,房间里才传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只见棋盘上黑白纵横,棋布错峙,只余四处空缺。黑子占尽的先机,在白子步步紧咬之下,逐渐耗损殆尽,只是白子先前负累深重,纵然不惧生死,悍然相搏,却也只拼出一个不胜不败的结局。 温离见他一味看着棋盘,似有不甘,轻声安慰道:“这盘珍珑棋局空置三十年,人人皆言败局已定,你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下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 霜明雪轻轻舒了口气,苦熬一夜,他眼睛有些发红,但神情却是异常平静:“不错,有不败之局,但无两全之事,只要乾坤得转,那一子胜负,本也不怎么要紧。”望向温离,沉声道:“这一局,承蒙赐教。” 温离尚未理清他话里的头绪,辅教长老的催促之声又在门外响起,直将此间温暖的氛围打破。温离心生不悦,但他既有了决定,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耽搁拖延。事关重大,为免走漏风声,只点了五十名高手护卫,并左右护法二人前往,霜明雪自然也在其列,为免路上再生意外,将毕方也一并带去,方便照料他。 俞青子留镇教中。他昨日还为取剑之事与温离针锋相对,今日事成,相见时又已恢复到往日的和蔼面孔,见他扶霜明雪上马,好言相劝道:“此去说不得有些险阻,霜堂主大病初愈,万一遇到危险只怕难以应对,不如一并留下吧。” 温离最烦虚伪奸猾之人,冷冷扫了他一眼,说出口的话大有直斥其面之意:“有本座护着他,能有什么危险,真有那不长眼的,也先得问问本座手中剑答不答应。” 俞青子讪讪一笑,道:“教主爱徒情深,事事都要提携,想必日后是要对霜堂主委以大任了。” 温离挑眉望去:“俞长老以为呢?” 俞青子牙根轻咬,噙着那点假笑朝霜明雪望去。 霜明雪大半张脸隐于风帽之后,寒风拂来,吹的风帽边白色绒毛颤动不止,露出一点无从窥探的真容。 俞青子蛇一般的瞳仁微微缩紧,有一瞬间,怨毒之色已从那双眼睛里迸出来,但他旋即将情绪收拢住,预备再问上两句,游向之忽然不耐烦道:“准备的差不多了,教主早去早回,吾等在此静候教主佳音。” 温离微一点头,沉声道:“出发。” 藏剑图所指之处并不算隐蔽,只是出了魔教,需得穿过一片密林。传闻林中有恶鬼,因而少有人烟。落叶积了二尺有余,马蹄陷入其中,难以前行。不过这一行人轻功绝佳,弃马而走,如疾风掠水,无丝毫阻碍,至于霜明雪——他大病初愈,不宜运力,便由温离揽在怀中,如携珍宝般抱了一路。 到达地图所指之处,已是深夜。眼前四面环山,崖高千仞,浑如一个无顶丹炉一般,连风息落入其中,亦被此间阴暗吞没,化作几声鬼哭般呜咽。唯有明月不惮此间愁苦,自高天之上,投下几缕皎洁的银光。 左护法“啧”了一声,惊讶道:“这里……好像是我教从前的祭祀之地。” 据闻数代之前,圣教祭祀之时曾遇天灾,山崩地陷,死伤无数,险些动摇一教根本。当时的教主视此处为大不祥之地,就此弃置不用。葬身其间的教众尸骨难以寻觅,为免他们英灵被扰,往后二十年,不许外人踏足,日子一常,惹出许多诡谈异闻,之后更无人敢来了。 孤寂百年有余,如今此间当真成了一片只闻风嚎的死地。 温离一身人命官司,最不惧鬼神报应一说,念及霜明雪年轻识浅,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嘱道:“若是怕了,就跟紧一些。“ 霜明雪眼中阴郁沉凝,竟比这遍布尸骸的人间死狱还要暗上几分,然而一缕月光落下,那双点漆似的眸子,又明如荧星一般,他不动声色道:“有劳教主。” 依照地图所示,藏剑之处正是从前祭坛之下,只是地裂之后,原址已不可考。左护法博闻强识,依稀记得教中设置祭坛之时,向来有暗设伏道的习惯。温离打了个手势,几名探马出身的护卫无声而出,鬼影般散入群山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刺目的火芒冲天而起,天地为之一亮。温离遥遥望向引星落下的方向,低声道:“在那里。” 这暗道设于一天然洞穴之中,一扇石门隔开里外,石门当中有一狭长孔洞,不知留作何用。温离微一点头,其中一人便转动机枢,将石门打开。 炙如烈火般的焰风倏然从里面冲出来,当前之人不及躲闪,被这股妖风掀翻在地,同伴上前搀扶,却见他被焰风击中之处,皮肉尽焚,已露出骷髅相。众人见状无不一悚,当下又提了三分小心,及至风声彻底平息,才敢上前查看。 无数团或明或暗的幽蓝鬼火自洞底飘了上来,有光无焰,映出一条鲜血淋淋,不知通往何地的石阶。石阶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诡异的清鸣,落入耳中,竟如情人低喃,众人心神一荡,竟有人不待教主号令,循着这声音跳了下去。 他近旁之人急忙去拦,却只抓破他后背一块碎衣。石阶好似镜面微倾,他这一跳,与坠崖无异,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已然是葬身洞底。 左护法低声道:“教主,这里面不太对劲,要不咱们再回去调些人过来?” 温离道:“箭在弦上,焉能不发!便是龙潭虎穴本座也得闯一闯的,一半人留在上头,剩下的人,随本座来!” 这石阶既狭且陡,极为难行,偏偏里头古怪之处不尽于此。四周鬼火烁烁,分明照路星一般,微光落处,却似照进叠嶂云雾里,望之一片模糊。越往里走,空气愈发凝滞,常年见不到光的地方,居然蕴着一缕极细微的暖香。 温离心说一声“不好”,神魂便被卷入一更为混沌之处。无数幻影扑面而来,六根尽扰,七情俱全,乃是将他三十载春秋凝为一瞬。只是温离心定如铁,半点不为所动。 浮光散尽,最后只化出一缕痴念来。 云烟色薄帷无风自荡,美人拂风般飘到他面前,一缕消磨神魂的暖香自鼻息间弥漫,温离像是被蛊惑住了,随着这香气一步步往前。足下冷硬的岩砖化作雪玉色绒毯,直陈到不远处的梨花扶步床前。斜倚在床头的人影坐了起来,掀开床帐,朝他看了一眼。 温离心中“突”的一跳,浑身血气随之沸腾起来。 他已有许久没见过霜明雪这个样子——红衣残破,手足受缚,眼下一片桃李般的艳色,俨然已承欢多时。唯有一双眼睛还冷凝凝的,如梅凌雪,可倾轧不可亵玩。 只是拴着这朵高岭之花的金链如今就在他手中,温离目光灼灼,立了片刻,望着他走了过去。 一室旖旎。幻境之中无所顾忌,只将平日里压抑着的欲念尽数发泄出来。求饶声、喘息声,还有忍到极处无法抑制的哭声缠于一处。在足以让任何人沉沦的快感中,温离忽的抬手,制住身下之人刺过来的雪刃。眼见款款柔情已化作无休杀意,温离再无半点怜惜之情,身上凶光毕露,一掀一刺,将这只被折断腕骨的手顶死在床上。 身下幻影嘶声一嚎,声音尚未传出床帐,便被一股残暴劲力拍碎了身体。 眼前种种迅速淡去,温离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方才他一击出手,动作毫无阻滞,不过是知晓眼前皆是幻象,才有恃无恐。殊料这虚影十分假中尚有一分真,手掌穿透胸口时,搅动血肉之感实实在在,及至此时站定,那股粘稠滚烫的触感还停留在手中,久久无法消散。 他默念功法,定住心神。可转身之时,竟看到霜明雪掌心血迹纵横,热淋淋的血倒流下来,在那袭白衣之上,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渣梨:谁最奇怪,谁就是奸细。我老婆不算,如果我觉得老婆奇怪,那就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 第22章 剑出 温离疯了 这场面与梦中情景不谋而合, 温离脑海“轰”的一炸,拽着他手腕将人拉过来,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怎么伤的?” 霜明雪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皱了皱眉, 比了个手势:“我见这里头有乱人神智的东西, 怕被困住,便用了个笨法子。”他佩在腰间的扇子刀血迹未干, 方才那场人人着道的幻境伊始,他便一刀贯向掌心,借由疼痛将心神拉回,其志倔强,可见一斑。 温离听到此节, 悬着的那口气松下,但心疼转念又浮了上来,小心地捧着他的手, 道:“我叫人给你包扎一下。” 这场不见刀兵的袭击中, 有不少人受不住蛊惑,或是自戕,或是以头碰壁, 昏死过去,毕方本也在其列——幻境祸人心神, 能激出每个人心里最放不下的执念,他在暗无天日的威压中,看到沉疴多年的梦魇,一时受不住刺激,险些拔刀自尽。幸而霜明雪及时发现, 将他拦下了。人虽没事,但经此一遭, 他心力俱散,听见教主召唤,勉强才走过去。 然而霜明雪心神全不在这上头,他握紧伤处,眼眸如电般望着前方:“教主,到了。” 长阶尽头,玄铁生死门半开。无数团绿莹莹的鬼火从里面飘出。几名护卫先行一步,点燃墙上火把,炽热的焰光瞬间盈满暗室,也照亮了悬于火光当中,那把失踪多年、为无数江湖人士觊觎的绝世神兵——饮魄剑。 即便是在这阴森诡秘之地,附着在这把剑身上的不祥之气,也已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剑鞘当中那枚赤红宝石流光闪耀,好似鬼目,在诸人身上一一扫过。光华转定,那股极淡的血芒,最终落入温离眼底。 此际似有人声,于剑鞘中嗡鸣不止。 乃是绝世神兵困守多年,哀唤新主! 温离五指鹰张,于虚空中探出一只大掌,将饮魄剑挟风裹来。剑鞘冰寒,质如墨玉,隐隐能看见藏于其中的剑锋。只是剑身好似被已被铸死,他一拔之下,竟然纹丝未动。 左护法上前一步,又因饮魄剑周遭那股压抑人心的氛围退了回去,只低声道:“饮魄剑认主不易,想来得借教中开刃残卷一用。” 温离微一点头:“也罢,回去再说。” 一直站在他身旁的霜明雪开了口:“教主,我想看看这剑。” 他有所求,温离自无不应。只是温离并未察觉,自他拿到剑,剑鞘上诡异的鬼目宝石便瞬间失了颜色。自然也不曾注意,霜明雪用染血的手握住长剑,最终松开之际,妖石已饮尽人血,重现光芒。 霜明雪却是心知肚明,低头摆弄了一会儿,觉察掌心一烫,便将剑递了过去:“刚才好像是卡住了,教主不若再试试。” 温离不疑有他,顺着他捧剑的姿势轻轻一拔。只听“倏”的一声,一道银寒锋芒随着他的动作掠出,剑光好似带着初锻成时的温度,灼得众人双目一痛,齐齐捂住眼睛。 一场杀戮忽然而起。 毕方离得近,被剑气贯穿胸口之时,甚至连一声叫喊都未发出。左护法察觉不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只见密室内剑气纵横,寒光四起,皆是朝他们而来。他心里悚然一惊,拔刀便挡,不想这幻影般的剑光却有千钧之力,甫一相接,便将他虎口震裂,刀刃也飞了出去。另一道剑光旋即落下,正劈在他肩上。 他捂着肩膀连躲连退,好容易躲到门外之际,才敢朝里面看上一眼。 只见教主立在一团白光后头,看不清面容,唯见剑动如风,方才这不留余地的漫天杀意,竟像是出于他手。 尘埃落定已是一刻之后的事情。除了侥幸逃出的几个人外,其余人都死在密室之中,个个身中数剑,死状惨不忍睹。 温离半跪在地上,长发垂落,看不清面容,但铁铸般的脊背少见的弯折下来,连呼吸中也带了一丝颤意。霜明雪挽着他手臂,想将人扶起来。杀戮伊始,温离便将他牢牢护在身后,因而他白衣上虽然血迹斑斑,尽是飞溅的血肉,但人却是丝毫无损。左护法并其余几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回温离身边:“教主,方才怎么回事?” 温离生平从未遇此大挫,脸色难看得厉害,望着手中长剑,阴沉道:“这剑……有些古怪。”一道血迹缓缓流下,未融入地面,便已被剑身上的鳞纹吸食殆尽,温离心头一震,难以置信般朝旁边询望。 “教主没有看错。”霜明雪的目光不离他手中长剑,雪亮的光映在他脸上,与他眼中化不开的冷漠凝为一体:“这把剑,像是活的。” 他们这一趟死伤惨重,大半人手都折在里面。左护法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执刀的手受了重创,于武学之道上只怕再难精进。两位长老问起密室中的事,他面如死灰,半晌,也只道出一句:“饮魄剑有些诡异之处,教主与我等不曾防备,这才受了伤。” 这答案也算意料之中,几十年来,为着这把绝世神兵出的事已是数不胜数,若是轻飘飘到手,倒叫人心生疑窦。如今这把甫一现世,便掀起血雨腥风的宝剑,就放在风罗殿当中。俞青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手才要伸过去,便有剑气破风,在他脸颊边划下一道口子。虽然不深,但威胁之意不容忽视。 ——宝剑认主,如今除了温离,已再无人能染指。 俞青子平白受了一剑,心中自然生出几分戾气,不过在场之人各怀心思,无人在意他。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想来先前是我们未得其法,开刃残卷就在教主手中,教主何不打开看看。” 温离面色沉沉,不发一语。俞青子声音微提:“教主?” 霜明雪立在温离身边,将那本残卷捧到温离面前,声音轻轻的,目光亦是柔和:“属下为教主打开?” 温离与他目光交错,片刻后,微一颔首。 残卷失了几页,所幸上绘剑谱一招不落,全数保留下来。霜明雪一页页翻给他看,温离目光不动,亦不多言。 俞青子捋须道:“这就对了,多半神兵当以神法御使,如今宝剑在手,教主学会这套剑法之时,便是一举收拾武林盟之日!” 自得到这把剑起,温离便心神不属。似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生进脑海中,时不时催生出一些令他望之惊魂的幻象。先前于幻境中不留情面的绝杀一击,亦在脑海浮现,以至于他现在看见霜明雪,总有些心悸之感。 十三年前的武林第一高手叶流云自刎而死,天下人俱是不解,如今看来,定是与这把剑有关。此念一生,温离便有些敬而远之的情绪。只是捧着残卷的手修长秀丽,顺着指尖向上望去,与他对望的目光亦是沉定如铁,分明笃信他一般。 温离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豪情,暗道,再诡异也是一介死物,翻不出什么花样,遂将残卷一收,道:“本座需闭关几日,教中诸事,便交由两位长老。”一握霜明雪的手腕:“你为我护法。” 霜明雪才说了一个“好”字。游向之忽的从旁边走出来:“等等。”自温离将饮魄剑拿出时起,他便躲到一边,眉头紧缩,目含怨憎,此时走上前来,视线也不肯朝旁边分出半点,俨然对这把令世人趋之若狂的神兵嫌恶到了极点:“还是老夫来吧,教主闭关是大事,他一个不成器的小辈,只怕难以胜任。” 话虽然说得不中听,但分明带着关切之意。不过温离始终记着他险些杀了霜明雪的事,未肯细想,只道:“不必了,除了他,本座谁也不信!” 游向之还要再说,霜明雪也开了口:“多谢长老体恤,但属下已决心与教主同进退。” 此言一出,握着自己的手一阵收紧,温离不再理会他人,与霜明雪并肩走了出去。 游向之纵然还有其他说辞,可哪有人肯听,眼见教主走了,竟还有些不依不饶之意。俞青子不由分说,将人一把拉回来:“人家师徒情深,你巴巴地过去凑什么热闹!” 游向之眼中布满血丝,望着霜明雪远去的背影,终是说出一句实话:“那是把杀人剑,要是教主不小心着了道,误杀……” 他紧紧闭上嘴,似乎不愿再吐露半分心意。 俞青子早就觉得他奇怪,听到这里,算是明白过来:“你担心霜明雪?你从前不是最讨厌他的么?为何突然这么在意?” 游向之心烦意乱道:“什么在意他,我是担心教主,大敌当前……” 俞青子与他相识多年,对他脾气性情再清楚不过,打断道:“老游,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担心他,是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凝秋,他的眼睛,还有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同凝秋一模一样。” 游向之的身体微微颤抖,身后之人带着蛊惑力的声音,如芒刺般狠狠扎进他心里。 但下一秒,俞青子音色陡然一转,变得尖锐无比:“可你别忘了,凝秋和你那好外孙,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一把火烧得她们尸骨无存,还是我陪你去收的尸,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害死他们的人,便是出身于武林盟!” 游向之忽的暴怒,劈头便道:“你闭嘴,这些事我清楚得很,一刻也没忘过!” “那你又为何要在意他!”俞青子半点不惧,迎着他的目光喝问道:“霜明雪就是武林盟送过来的!教主被他蛊惑,以为收了他的人,就能收住他的心,你也以为他在教中待了两年,便跟咱们是一路人了。可你们都不知道,这两年他外出办事时帮过多少江湖人,侠义二字,他从没忘记过,这副自诩侠义又自命不凡的做派,同你身负绝世武功,却害死妻儿的混账女婿一模一样!” 游向之反手一拍,将他狠狠掀到一旁。俞青子也不抵挡,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任由他将火气发泄出来。只是杀子之恨,哪里是轻易消减的,游向之骨节握的咔咔作响,眼神淬着怨毒之色:“我家里的事,用不着你来提醒,莫说霜明雪,便是武林盟那些人,既找上门来,老夫便一个也不会放过!” 俞青子脸上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转柔,颇俱安抚之力:“这就对了。教主如今将霜明雪看得这般重,遇事向着谁还是两说,你我相识于微末,患难与共几十年,大敌当前,合该一条心才是!” 教主闭关之处藏于地下,说是密室,实则深旷幽静,几乎与地宫无异。只是为着静字一诀,诸般布置去繁从简,还维持着初建之日的模样,因而衬的那座挂在半空中赤金笼格外刺眼。 这东西乃是霜明雪刚到身边时,温离着人寻来的,据闻是前朝一个荒唐天子的爱物,形如鸟笼状,又布置的奢靡无比,正好用来吓唬吓唬这只总想逃走的金丝雀。霜明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被悬了一月有余,在青天白日做尽所有难言之事,后来到了看见一点光亮便要作呕的地步。温离本是为着一点玩心,见状哪里还敢再作弄,叫人将这金笼往这秘不示人之处一抬便罢了。 先前没想到会带人进来,便也忘了挪走。见霜明雪目光一触,人就怔住了,温离心头一沉,道:“我叫人抬走。” 霜明雪语气淡漠:“不必了,现下乃非常之时,不好分出余力做别的。” 温离自然清楚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恨这最不便起心动念之际,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遐思:“刚才你说要与我同进退,是为了……我?” 霜明雪像是没领会他的意思,张口便道:“自然,教主既然发现有细作,那当着人前,属下自然不能露怯。”他虽应了温离的邀约,但以他现在这点微末功夫,想要护法,实在有些为难,遂又道:“韦队长已经康复,属下去请他来……” “不用别人。”温离打断道,话一出口,又忍不住苦笑,这琢磨了一路的遐思,终究还是妄念而已:“你去外间等着,或坐或睡都行,只是莫要离开。” 霜明雪自是不知,温离要他陪伴,不过是因幻象加身,催人焦躁,若不时时得见,恐有入魔之虞,闻言即道:“我想留在这里。” 温离沉默了一会儿:“刀剑无眼,万一再像密室那日一样……” 霜明雪道:“密室那日,教主虽然无法御使饮魄剑,但全程拼力护着我,我一直记得。多谢教主。” 温离声音更加低沉:“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这一句喜欢说得随意,没有从前那股急于索取之感,只是在言说心意,不想霜明雪听在耳中,却生出了一丝茫然恍惚,好似许多年前,在娘亲与自己说起的往事里听过。望向温离时,他的眼眸多了一分复杂情愫。 只听温离道:“若有什么意外,你在这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去外面等吧。” 霜明雪摇摇头,走到那座金光璀璨的雀笼下,忽的飞身而起,顺着垂落的金链,攀至笼顶。他在一平缓之处坐下,遥遥望向温离:“我在这里看着教主。” 许是金笼四周珠光反映之故,他素日里的冷漠淡去,化作少有的柔和之色,连带那座金笼也失去最初的束缚欺压之力。仿佛穷尽人力铸造的奢华辉煌,不过是为稳稳托起这束落入尘世的皎皎月光。 温离一望之下,心中犹疑彻底化作无上坚意:“既如此,随你高兴便是。” 此间无日月,他们已不知在此呆了许久,霜明雪眼睛熬得发红,但目光一直不离温离左右。 他练剑时破风之声不断,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声音渐渐不大相同。初起时快时慢,渐而且厉且疾,剑意快到一定地步,却骤然滞堵起来。 这情形与记忆中一致无二,连之后的剑落之声也好似从回忆里挖掘出来的一般。霜明雪闭上眼睛,藏住自心底涌出,无法抑制的悲悯之色。许久,他缓缓摸向胸口,手指发力之际,眼底再无半分情绪。 魔教地宫不见天日,外面却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夜晚。那日桑雩将东西送到灵机山后并未离开,为掩人耳目,换了一身汉人衣服,扮成小弟子跟在岳其铮身边。此际见月色清朗,空山气清,便坐在石凳边发呆。 岳其铮亦是难眠,今日晨起,十大门派尽数到齐,为着如何围攻魔教之事商讨了整日,好容易才讨得这一刻闲暇,见桑雩独坐庭院之中,开口道:“百里殿下。” 桑雩想事情想得出神,望过去的眼神有些呆呆的。岳其铮坐到他身边,温声道:“这么晚不睡,可是住的不习惯?” 桑雩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他的事情。”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两人都知这个“他”说的是谁,岳其铮道:“还是没有消息么?”见桑雩摇摇头,安慰道:“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桑雩约莫被安慰到了,脸色好了一些:“也对,没有消息说明他平安无事。” 岳其铮看着他的侧脸,笑了笑:“百里殿下这样关心他,你们定是很好的朋友。” 桑雩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个荷包:“……嗯。” “你们认识多久了?” “也没有很久……”桑雩骤然停住,他虽不通人情世故,但于大事上面半点不迟钝,岳其铮一开口,他便听出试探之意:“你是在套我的话?他在那个魔窟里为你们的事出生入死,你现在来套我的话?” 岳其铮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些关于他的事。”桑雩带来长帛如今就在他身上,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认真看过,十分用心之下,自然也窥见一点先前未能发现的东西。 在他父亲遗物之中,还保有几封与师叔叶流云往来的书信,其中一封笔迹稚嫩,所书乃是:为兄一切安好,料不出一月便能回去,劳师弟挂心。又及:昨日下厨不慎切了手,故请吾儿代笔。 六岁孩童的笔法力道,自然不能与成年人相提并论,更毋论霜明雪字迹劲利,隐藏刀剑寒光,那是在经过煎熬岁月后才生出的戾气。只是其间时隐时现的清雅平正,却与那封陈年家书多有相似。岳其铮本已放下的期盼,因这这长帛又生了出来。 “百里殿下或许不信,他……很像我儿时一个好朋友,之所以问你,不过是为确认。” 岳其铮眼神语气无不坦诚,桑雩与他对望片刻,心里的火气也渐渐消了。此际月上中天,光华清明,远山之上白鹭横飞,不一刻又隐于云后。种种情景,像极了灵机山上那个夜晚。 桑雩心随意动,将他们相识以来的事尽数想了一遍,想到最后,竟生出一丝颓然来:“……他的事我也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不,或许连名字都不是真的。我认识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岳其铮轻轻叹了一声:“罢了,待日后攻下魔教,我亲自问他便是。” 桑雩默了一会儿,忽的问道:“你说的那个好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么。”岳其铮思索着片刻,道:“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个见过了,便再也忘不了的人。” “那这个人……后来去了哪里?” 岳其铮目光一暗,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遥遥望向天边那轮圆满无缺的明月,没由来道:“快到除夕了,倘若……” 就在此时,桑雩忽的“呀”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蛊盅。蛊虫振翅低鸣,又不住以额触壁,乃是母哀子死之状。 这便是霜明雪先前与他说定,强攻上山的暗号。桑雩怔怔道:“到时候了。” 武林盟的人来得好快!几乎一日之间,便将山门附近的阵法逐一攻破。须知这阵法传自西域密门宗一派,两年前鏖战之时,三十名弟子立于阵眼,便将五百名武林盟好汉困足七天七夜,最后还是先教主诸般布置一了,命他们撤离,这些人方才得以突围。 俞青子得到消息时,山门内外已陷入胶着血战之中,更有些身手不凡的狂徒,籍着乱象,摸到通往正殿的密道,公然杀到跟前。幸而这几日教中掌管机枢的匠人连夜赶工,增设出一批暗杀之器,那几人寡不敌众,死于机关之下。俞青子提着剑冲到封屠崖边,但见青岩长阶尸体横陈,已化血路,处处厮杀叫喊,举目而望,竟无一处不存武林盟的人。 他心中疑窦大起,但形势恶劣至此,也顾不得细想。揪过来一名弟子便问:“武林盟的人都杀到跟前了,教主人呢!” 那弟子气息不宁,显然刚经历过一番苦战,连声音都有些嘶哑:“……教主闭关未出,吾等不敢打扰。” 俞青子未料他这么久还没出来,暗骂一声“废物”,又问:“游向之呢!” “游长老已领着几位护法跟堂主杀过去了!” 自山门而上十二道悬关已破大半,武林盟诸人越杀越勇,纵然魔教上下殊死相抗,但一战来得迅诡,他们于气势一途已是败了。两位护法不欲直撄其锋,一左一右并战于游向之身前,边杀边道:“游长老,眼下形势非常,已是挡不住了,咱们先退回密道再做打算吧!” 游向之充耳不闻,一记重杖落下,砸的面前之人颅骨俱碎,血肉喷涌如泉,淋了他一头一脸。他身上亦带了不少伤口,却如感觉不到一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昆仑掌门寻隙而动,几奔几纵,趁他与旁人纠缠厮杀之际,绕至他背后。长袖一震,手中寒铁剑直朝他死穴刺去。 即将得手之际,耳边传来利刃破风之声,一根白羽长剑从天而降,直直朝他而来。若非他及时躲闪,这精妙无比的一箭,必会将他暗袭的手破出一个血洞。昆仑掌门心头一惊,回身望去。 只见封屠崖顶站在一人,白衣胜雪,眉目冷峻,手中还提着一把硬弓,一双眸子恰如寒星,正冷冷地朝山下望去。漫山都是杀红了眼的狂徒,他这出离淡漠的样子,实在晃目到了极点。 昆仑掌门心头一恼,一字一顿道:“霜,明,雪!”随手捡起一把钉在地上的长刀,朝山巅掷去。 忽然之间,一道疾如电闪般光影闪过,那把已身在半空的剑铮然一响,竟节节断开。昆仑掌门甚至还未看清是谁动的手,另一道极寒极冷的剑气已朝他斩来。剑气过处,丈余之间,俱是死尸。 在持续一日的杀戮中,都未曾得见的魔教教主温离,蓦的现身于人前。一贯冷酷无情的面孔上俱是无上杀气,令人望之悚然。比他更为诡异的,却是他手中所提,那把色如血玉的古剑,仅是看上一眼,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喉咙。无数人生死相搏之地,一时竟无一人声。唯有他们手中兵刃嗡鸣不止,声似哀嚎。 有人颤声道:“那魔头拿的是……” 无有回应。 俞青子面露困惑:“教主这是……功法大成了?” 说话间,那一袭玄影已杀入人群之中,剑光过处,无有生还。声名冠绝江湖的凶神间重现,比传闻中还要骇人百倍。每每挥剑,便有哀哀哭声从剑影中传出,到了最后,竟如万鬼同哭一般。 饶是魔教的人也被震撼住了。有人怔怔道:“你们听见了么?这哭声,好像是从那把剑里发出来的,那把剑里…” “是魇。”霜明雪闭上眼睛,轻声道:“被这柄剑害死的人魂魄化魇,向天地呼救。” 山下有人失声大叫:“那就是饮魄剑!十三年我在叶流云手中见过!”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彻底将摇摇欲倾的士气震碎。武林盟众人心神一乱,立刻溃不成军。游向之狠狠道:“想跑?”打了个手势,示意几位堂主带人追过去。 他们对温离不曾设防,有恃无恐一拥而上,殊料剑光落下,竟是不辩敌我的杀招,两位堂主并左护法冲杀于前,头颅亦与武林盟那些人滚落一处。 左右皆是一惊,齐齐朝温离望去。先前离得太远,不曾留意他的样子,如今见了,才觉出不对来。温离脸上一片死寂,黑沉沉的阴翳几乎将他一双眼睛填满,分明一副傀儡状。被他握在手里的古剑颤动不止,似在催促。下一刻,温离果然出手,剑锋所向,仍是荡尽万象的杀招。 侠客邪魔皆丧尘泥之中,世间黑白正邪,于妖剑面前,不过俱是凡骨。 霜明雪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无任何快意可言,只觉心中悲悯冲上心头,激出眼底一阵湿意。他凝着雾气的眼睛定在温离身上,玄影翻覆之间,温离的身影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有这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煞星在,武林盟的人不敢恋战,且挡且逃,奔至山下。走得远了,温离便如被什么拴住腿脚一般,不肯再追。魔教却是退无可退,只能集齐教中高手,合力围制。因着他教主的身份,不敢下死手,只手持精金铁链,只求将他困住。 只是这般掣手掣脚,对上此时的温离,实在讨不上什么便宜。数百人轮流上前,皆被那把不辩敌我的凶神剑杀了回来。他身前三丈之内,已是死地,再无人敢靠前。 俞青子立于人后,断然开口道:“温离疯了,他已不是我们教主,你们再不拼尽全力,咱们都会被他杀了!” 然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无人敢做这犯上的第一人。俞青子见霜明雪也在旁边,心念急转,快语道:“霜堂主,教主平日最是器重你,他走火入魔,你还不快去帮帮他!”一语说罢,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人搡了过去。 温离杀招已然落下,剑风火刺一般扫向众人。霜明雪前面那人头颅闻风而落,但见漫天血雾蓬起,落雨般淋了下来。那把吸尽人血,已赤如丹朱色的妖剑杀到此处,却堪堪止住。霜明雪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但他动也未动,只定定望着身前之人。温离双手抱剑,肩膀微微颤抖,似在争夺着什么一般。 时机难得!游向之当机立断,纵步上前,封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温离气海一滞,那柄剑便再也握之不住,身体晃了晃,向一旁倒去。霜明雪抬手将他扶住。此时温离眼中阴翳渐散,又恢复到正常的样子。只是看着霜明雪白衣染血的样子,神色一惊。 霜明雪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先一步道;“我没事,这血不是我的。”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当口,他一身疏冷尽消,竟露出少见的和颜来。 温离环顾四周,目光过处,众人齐刷刷退了一步,及至此时此刻,他似乎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温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张不可一世的面容上,头一回出现茫然失措的神色。 此番武林盟聚众而来,气贯如虹,几无入无人之地,招招式式都带着一股居高而望的克制之感。其间蹊跷之处,已引发两位长老和堂主们的怀疑。可惜唯一能下令彻查的人,自那晚过后,便待在地宫闭门不出。幸而武林盟的人被他震慑住,一时不敢再打上门来。 如今形势斗转,本以为致胜天下的神兵成了一把邪物,当务之急,已是如何令教主由为剑所御,变成御剑之人。众人商量一夜,估摸着问题是出在那页丢失的残卷之上。百目堂堂主领了这差事,立刻着人寻找。两位长老代为执教,以教主生病为由,将此事强压下来。 只是当日取剑归来,带去的人死伤过半,左护法更是对此讳莫如深,不肯多言,便有人猜测是教主动的手。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狂态瞒不住人,当初的猜测,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众人面上不提,底下却私语不断。 人人皆言,教主不是病了,而是疯了。 甚至连当年老教主阵前暴毙之事,也被人翻了出来,不过一夕之间,温离杀人夺权的流言便传的人尽皆知。 他以血肉之躯拼出的功勋威望,在于三寸软舌之下轰然瓦解。 今时今日,温离无论如何已不该再做这一教之主,只是众人畏惧他的狂态,无人敢把这话搬弄到他面前。温离自己似乎也未从这平生未有的困境中振奋起来,负责送饭的人每日怎么放到门口,下一顿便怎么端出来。 他不吃不喝,已独坐了三天。到了第三日傍晚,霜明雪从侍从手里接过饭菜,预备亲自送到密室当中。一路行来,安静异常,竟连专司护卫教主的人都不敢靠近地宫。偏生在这死寂之地,早有一人等在那里,正是出事之后为阖教上下奔前走后,呕尽心血的辅教长老俞青子。 只是在这四下无人之地,他惯于藏起的阴鸷之色纤毫毕现,长剑一抬,拦住霜明雪的去路:“霜堂主,老夫找你找了几日,从前你找我帮忙时,见你可没这么难。”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攒v章还有完结拖延症发作,拖了这么久很抱歉,但我一定会认真写完这篇文,这一更给所有评论的宝贝们发红包,我继续去码字,争取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完结。 第23章 覆水 莫不是跟温离一张床上睡久了,睡出真情来了? 俞青子话里分明带了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但霜明雪视若无睹,朝他看了一眼,淡然道:“俞长老找我有何见教?” “别装糊涂!” 俞青子压着火气道:“温离现在心神大乱, 正是收拾他的好时候, 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 霜明雪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笑意:“俞长老已经见识过饮魄剑的妖异之处,还对它念念不忘, 这等胆色,属下当真要说一句佩服。” 俞青子闻言冷笑:“你休要搪塞,那东西再厉害,也不过是把剑而已,生为兵刃, 自当为人驱使。温离用不了,是他自己福薄!却不与老夫相干!” 百千性命失于眼前,他却仍是一番凿凿之言。可见人心之执拗, 非生死可劝。 霜明雪眼眸冷了冷:“现在还不到时候。“ 俞青子神色一寒:“温离人心尽失, 武林盟虎视眈眈,正是改天换日的不二良机,现在不是时候, 又待何时!” 霜明雪道:“我自有打算。”错开他的剑锋,径自往地宫走去。 俞青子在他背后阴惨惨道:“霜明雪, 你行事这般拖拖拉拉,莫不是跟温离一张床上睡久了,睡出真情来了?” 这话里的恶毒已到了诛心的地步。霜明雪身姿一顿,寒星般的眼睛扫过来,竟带着平素少有的锐利。 话已至此, 俞青子索性就将那层各怀鬼胎的同盟之谊撕开:“你别忘了,当初主动找到我, 说要对付他的人是你!暗递消息,在他和游向之身上使离间之法,又让我暗杀替身,以便你自去武林盟,好博他心疼也是你!他取剑之后,捧着那本会令人经脉激荡、神不归属的开刃残卷,哄着他去练的还是你!若非如此,他决不会这么快发狂。就连现下教中这些说不清的流言,也同你脱不了干系。你心机手段用尽,把他害到这步田地,现在后悔,不嫌太晚了么?” 霜明雪道:“原来练了这套剑法,会令人经脉激荡、神不归属,这我却是不晓,只不知俞长老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俞青子被他顶的一怔,旋即冷哼一声:“知不知道,现在还要紧么?霜堂主,这两年你在外头救了不少与我教作对的人,全赖老夫帮你瞒着,老夫待你,总比那个恶事做尽,害你不浅的人有情义,现在你报你的仇,我夺我的权,咱们也算各成所愿,你又何必在这个关头打起退堂鼓?” 霜明雪道:“俞长老既知道我武功尽失,那日却将我推到温离面前,其心为何,你我皆知,现在同我谈交情,是不是可笑了点?” 俞青子一怔,分辩道:“那日事出突然,老夫一时不慎……” “俞长老!”霜明雪冷冷截断他的话:“你我之间,便将这些说辞省了吧。” 俞青子沉默片刻,忽的笑了起来:“好好好,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护着温离了,可是霜堂主啊,倘若我把你做的好事告诉温离,你猜,他是否会如你一般心软,想留你性命?” 霜明雪脸上露出一丝叵测笑容:“他连发疯的时候都舍不得杀我,现在神智俱全,俞长老以为他能下得去手?倒是你,旁人不知你的底细,我却是一清二楚。” 俞青子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我有什么底细?” 霜明雪道:“世间之事,行必有迹,岂是小心二字可匿?俞长老若肯按我计划行事,我自会给你交代,否则……恕晚辈无礼,”他下颌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俾睨之色:“想同我鱼死网破,你还不够斤两。” 一语说罢,转身便走。俞青子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个不及自己孙儿大的年轻人面前荡然无存:“竖子可恶!给你三分好脸色,你倒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这不见天日的魔教地宫,已无往日的宁静。石砖铁壁剑痕满布,珠玉金笼碎如齑粉。温离坐在一张残缺不全的美人榻上,沉着一张脸望向丢在地上的剑。过去几日,他每每运功,便有一股不受控制的狂气在丹田涌动,即便勉强压下,但卷土重来之时,都会比先前猛烈三分。至如今,已是到连试都不敢再试的地步。 他张狂一世,算到今日才明白胜天易,胜己难的道理。 霜明雪像是没注意到他眼底的阴翳之色,端着东西走到他身边。 温离看着他素白的侧脸,声音嘶哑道:“你来做什么?” 霜明雪自顾将东西摆到他面前:“来照顾教主。” 温离顺风顺水惯了,从不知被人同情原是这个滋味,若非这人是霜明雪,只怕早已发作起来。眼下虽压着躁意,但语气也算不得平和:“不怕我杀了你?” 霜明雪捧了一杯清茶送到他面前,答非所问道:“教主几日不曾进饮,先喝点水吧。”他天生是不喜形于色的性子,但这份从容平静之于眼前情况,莫名显出一丝温情来。 温离从前见过他温柔待人的一面,只是这份温柔真摆在眼前,他却高兴不起来。两厢对峙片刻,到底说不出什么狠话,见他脖颈上伤痕尤在,低声问:“伤口还疼么?” 霜明雪摇摇头:“教主剑收的快,只是皮外伤。” 他头发上沾着一片暗雪似的飞灰,温离伸手一捻,揉出一团余烬,像是才烧过的纸钱。霜明雪道:“来之前我去同老师道了别。” 那日密室的事乃是意外,之后又是乱象迭起,区区几条人命,自然无暇拿来分说。但温离知道,毕方于霜明雪有授业之实,别人不在意,他却不会忘。默了半晌,沉声道:“别再来了,现下我今非昔比,或许会控制不住自己。” 霜明雪墨画般的眉眼下,隐隐带着几分看不破的深邃,他缓声道:“教主不会。” 与将开刃残卷捧到他面前时一致无二的笃定。温离对他对望片刻,心中邪火无以复加,思绪一晃郊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神魂好似回到幻境里。 他猛然握住霜明雪的手腕,将人拉了过去。霜明雪不及防备,撞翻了一地碗碟,落到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时隔多日的亲热较之以往更加激烈。温离气血两旺,连亲吻也带着交·媾时的暴虐掠夺之感。霜明雪于此道向来不是他的对手,一步未防,处处落败。只是他如今已无从前一经淫·辱便死命相抗的心性。被人攻城略地逃无可逃,便也将眼睛闭起来。 殊料温离迫人之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般对着他亲咬了一阵,便又止住了。他额头渗着热汗,搂着人的手也如铁钳一般,分明是个强忍之态:“抱歉,刚才心神一乱,没控制住。” 霜明雪道:“教主若为了这种事同我道歉,只怕三天三夜也道不完。” 温离一怔松手,霜明雪扶着对方肩膀慢慢坐起来。后者抬脚一扫,将那堆碎了的碗碟壶盏横扫到一旁,而后看着他坐到美人榻上,才将目光收回去。兀自平复了一会儿,温离开口道:“我就是这个喜怒无常的脾气,改不了,若就此死了,当称了你的意,你该高兴才是。” 霜明雪嘴唇上一片湿红,声音却不起波澜:“从你伙同岳千山把我骗过来那天起,我就不知道高兴是什么滋味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谈及那时的事,眼神虽不算平静,但语气已有了一丝认命之感。温离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握着他的手,半晌:“……还恨我么?” 霜明雪道:“恨。” 他答得干脆,恨之一字剖心而出,咬碎了砸在他面前。温离心中既酸且痛,可这说不得的煎熬里,却又生出一丝异样欣喜来——这是霜明雪头一回给予他坦诚的情绪,自己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一缕真心,便也藏在这坦诚后面。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恨?” 霜明雪神色麻木:“我不知道。我父亲说过,仇恨是件消磨人心的事情,一旦沾上,世间再多好处都看不进眼里了。从前是岳千山,他死后是你,恨你们的确让我觉得很累,但要是不恨,我的人生好像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说着埋怨的话,温离痛也能忍,可这番茫然无助落入耳中,一时便如万蚁噬心,疼的几不可抑。因无法控制饮魄剑而生的丧气,已被新的情绪取代,他脱口道:“你还有我,从前你失去的,日后我都会一一替你补回来。” 霜明雪说不得被这番话触动,语气不冷不热的:“我能信你么?” 温离岛:“只信一次。” 霜明雪沉默片刻,眼睛终于望向他:“武林盟不日必将卷土重来,教主若想补偿我,还需振作些,先将这个难关度过去便是!” 说话间,有人前来禀报,声称丢失的那页残卷已被人找到,请教主前去一观。 这几日温离定下心来,将这事捋了一通,估摸着问题就是出在这上头。绝世剑术多有心法相助,否则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丢失的那一页,多半便是持正守明之法。 只是这东西失了十多年,却在这当口出现,未免太巧了点。温离眼中并无太多欣喜,见霜明雪自得消息,便兀自沉思,以指腹在他唇上一拭,擦尽上面被咬出来的血痕,道:“你我同去。” 教主安危、圣教兴亡尽在此举,那场血战后所余高手悉数到场,若非人人兵刃未解,面带审度,这番声势,几可同温离初登教主座时相当。只是那场单方面的屠杀过后,众人三分敬佩已化作十分畏惧,以至于温离出现之时,风罗殿原有的私语交谈声一瞬间消失殆尽。 魔教本就是恶徒丛生之地,温离虽为教主,但以交心二字论,阖教上下几无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因而见了这副人人自危的场面,也无甚失落,只让霜明雪亦步亦趋跟紧了。再度坐上教主宝座时,已恢复往日里杀伐果断、严不可撼的模样。 只听他开口喝问:“残卷何在?” 即有人奉上一木匣,声称是在故教主房间暗格中找到。为尊者讳,那地方一向少有人去,有漏察之处也未可知。 不知为何,温离的目光落在匣子上时,莫名生出一丝不详之感。正待开口,霜明雪忽的轻咳了一声,他下意识一看一询,便已失了先机。 ——俞青子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如今奸邪环伺,我教堪危,教主天赋纵横,乃是我等的不二仰仗,先前虽出了些状况,但如今残卷得全,教主功法大成只在朝夕。” 边说边打开木匣,将置于其中的残页取了出来。上头只有一句话。 ——祭之以相,破执去妄。 朱笔血字甫一入眼,温离神色剧变! 这八字真言堪称直白,众人在耳朵里过了一遍,就咂摸出了个大概,更毋论还有俞青子在旁引导:“想御使这等绝世神兵,自然得心无旁骛。不会错了,当年武林第一剑客叶流云杀妻证道,就是为以无执之心,御无敌之剑。” 自密室里侥幸捡回一命的右护法闻言喃喃:“……怪不得那日我等皆陷入幻象当中,原来是神剑有灵,在试探我等心中执念。” 俞青子问:“你看见了什么?” 右护法拳头不自觉攥紧:“……我看见屠我全家的人跳崖自尽的画面,我追了他这么久,居然没亲手杀了他,十多年了,我还是放不下!我不甘心!” 俞青子神色凝重:“敢问教主,那日你在幻象中,又看见了什么?” 他脸上的阴毒之色转瞬而逝,仅留下一丝得意来。残卷心法是他当年陪游向之寻女儿时,在残垣中发现并偷偷藏起的,本想用做渔翁得利之法,如今拿来借刀杀人,也别有一番乐趣。 他期待看到霜明雪惊慌的表情,殊料目光与温离身后那人一触,便愣住了。 霜明雪眼眸既深且沉,看不破其间情绪,自己这一番暗藏杀心的筹谋规划,落在这双眼睛里,竟映出图穷匕见后的局促之感。 俞青子牙根紧咬,事既已干出,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到底了!温离默了一默,他便再度逼问:“教主?” 温离生性自负,惯使阳谋,但于诡计心机一途,一向也是洞若观火。俞青子此话一出,温离便已明白他的用意,可嗔念一动,丹田内便是一股躁郁之气,他心知若不加以控制,事情又会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只得强定心神道:“本座无悔无畏,什么也没看见。” 右护法欲言又止,这细节自然逃不过别有用心之人的眼睛。俞青子道:“事关我教安危,你莫要隐瞒。” 右护法下意识看向温离,却又被俞青子挡住了,威压近在咫尺,只得坦诚相告:“那日教主一清醒,便去抱霜堂主,后来……那把剑本是封在鞘中,霜堂主碰过,教主才拔/出来。”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分明出自座上之人的拍案一怒,却有一股狂风,裹挟细雪灌涌进来。寒冬最冷的日子悄然而至,今时今日的封屠山,注定要比往年更难捱一些。 温离将霜明雪带在身边,本是个偏宠维护的疼惜之意,但到了此时,他孑然而立的身影却成了个靶子般的存在。偏生在此时,又有人前来禀报:“……教主,山下发现一小队武林盟的人,属下前来请教主示下。” 众人目光朝座上望去,催杀之意几乎从那一道道憎毒的目光中迸发出来,碍于温离手腕狠辣,又狂性不定,一时没敢诉诸于口。 温离怒极反笑,起身之时将霜明雪彻底挡在后面:“来得正好,本座自去相见!” 霜明雪被他着亲信送回房里,名为关押,实是保护。他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好似已被千夫所指,即将刀斧加身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旁的什么人。 门外亦是十分平静。武林盟此番不过是为打探,派来的人武艺平平,温离甚至懒得拔剑,甫一照面,便将他们毙于掌下。他如今一动内力,便有发狂之虞,杀人容易,之后却得费力气调息。幸而他生就一副修罗煞星相,眉眼一沾了血,浑身酷烈便如棘刺一般,竟到了无人敢靠近的地步。 众人蓄势待发的威逼之言,只得暂且按下不谈。 霜明雪对此一无所知,温离晚上过来时,已洗净一身血腥气,还如往日里那般。但霜明雪与他目光相对,在他眼里看到平素少有的倦意,迟疑片刻,请他坐下,自己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捏按摩。 医毒本是一家,他随毕方学了这许久,这调息疗养之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从前两人关系紧张,他纵有些伺候人的手段,也绝不肯用在温离身上。如今形势迫人,他们被逼到一处,难免也生出一点相惜之意来。 霜明雪的手清癯修长,骨节也生得漂亮,如同细琢过的羊脂白玉,唯有指尖带着一点捻了蔷薇般的淡粉色。温离握住这只手,在嘴唇边碰了碰,哑声道:“不用忙了,坐吧。” 霜明雪方才一碰他脉搏,便知道他的症结所在:“教主强封气海,以致全身真气衰微阻滞,虽能定住心神,但功力大打折扣,于经脉也有耗损,这法子不能再用了。况且,”他顿了顿,将无人敢提的话说了出来:“武林盟反扑之势将近,教主若不杀了我,除掉心中魔障,被灭门是早晚的事情。” 温离来之前心中便有计较,不过是贪图他少有的温情,才拖延了一会儿,可恨这须臾的安宁也被夺去,开口时,便有些冷硬意味:“别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这话,你倒自己巴巴的来讨死。” 霜明雪是被他磋磨过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哪会把这点连斥责都算不上的话放在眼里:“别人不提,是相信教主不会徇私,我来提,是为了不让教主为难。” 即便在这生死当头之际,他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之态,好似没有心肝一般。 可一个无情之人,说得却是有情之话。 温离看着他,有些看不懂了。 “你希望我杀了你?” 霜明雪轻描淡写道:“人死万事空,死在教主手里,于从前恩怨,也算是个了结。” “你一死是轻省了,叫我怎么办?”温离发了狠,将那只手狠狠一握,分明是他攥着霜明雪不放,可这困于情网,挣而不脱的感觉却似从自己心里发出来:“所有人都希望我杀了你,我也希望如此。” 霜明雪下颌微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一张不见杀意,只余无奈的脸。 “杀你很容易,但我舍不得。” 一语说罢,此等关头他的心之向背也展露无异。扯过一袭白狐裘大氅,披到霜明雪身上:“我叫韦不问送你去兰因寺,寺中主持欠我一个人情,你住下以后,他们自会照顾你。” 说话间,将他带到红罗软塌前,伸手在床下摸了摸,只听“咔”的一声,床榻下石砖洞开,分出一个窄小的密道来。霜明雪纵查魔教上下,自然知道自己房里有这么一条直通山下的密道,只是温离不说,他也不会去提。 算起来,这原是温离的住处,后来自己执意要分室而居,温离便搬到他处,将这危难之时,最易逃生之地拱手让给自己。这其中缘故霜明雪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想来温离本人,也未必清楚这番不计回报的给予究竟所图为何。 温离见他定定的不动,道:“怎么不走?” 霜明雪道:“我走了,教主怎么办?” 温离道:“我自有对策。”他所言非虚,只是这对策并非完全,想了想,又道:“先前给主持写过一封信,请他为你父母立神主位,还未来得及问他们的尊讳,若我顾不上去寻你,你就自己便宜而行。” 霜明雪似有片刻的惊诧,眼睛望过来,带着一丝陌生意味。但这一眼也未多做停留。此际天色昏暗,夜风汹涌转急,几束雪霰顺着窗缝飞进来,温离只觉背后一寒,眼前人便已走得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明天或者后天发出来~喜欢请多多留言支持,爱你们 第24章 匕现 恩义已了,所剩的,便是情仇。 这密道既狭且黑, 韦不问擎一盏牛油灯在手,便已照出一道雪亮长线。只是今夜风雪极甚,时不时便有几缕寒气从砖缝里扑出来, 吹的烛光忽明忽暗, 几与心跳颠扑一般。 霜明雪离开的动作决绝,这会儿像是回过味了, 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韦不问低声催促道:“霜堂主,时间紧迫,咱们得快些。” 殊料霜明雪听了这话,却是彻底站定了脚:“教主那边,究竟打算如何安排?” 韦不问转身一望, 雪亮光斑尽数投了过去。 长眉含愁,星眸若望,素日里色如冰雪的面孔, 如今竟生出一分少有的凝重来。只是或许因他在温离身边待久了, 这凝重也透着几分迫人威势,韦不问不敢不答,只得道:“此事教主并未交代, 他只令属下将您安全送走。” 霜明雪道:“如今教中人心不定,教主又是那副状况, 未必没有宵小之辈趁乱行事,你不与我说明白,恕我不能从命。” 见识了教主不计后果的维护,韦不问对他二人之间的情分也摸出一点头绪——万千威压之下,教主都不曾动过的人, 他自然也不敢妄动半分,僵持一刻, 只好给他透了个底:“霜堂主放心,现下保护教主的都是自家兄弟,熬过今晚便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霜明雪道:“给教主施针的人也保护好了么?” 韦不问下意识接了话:“是,都已经……”他猛然停下。 他虽未将计划和盘托出,但片语之间,霜明雪已确认一切,自语般道:“他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神色未改,只是眼中的冷静到了一定程度,便也如冷漠一般。韦不问素日里的警惕倏然觉醒,但这后知后觉的戒备,已然来得太晚。 韦不问肩头骤然一阵蛰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一股麻痹之意自痛处蔓延开。他手脚不听使唤地退了一步,便踉跄倒地,那盏牛油灯也随之摔在地上。 火苗忽的一跳,将两人之间的砖墙照的通红。霜明雪一脚踩碎那簇焰芒,黑暗之中,他冷冷的声音响起:“多谢你送我到这里,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行了。” 倏然一道雪亮剑光闪过,眨眼之间,密室归于沉寂。 霜明雪身上那袭狐裘大氅华贵有余,轻便不足,他扯下来丢到地上,转身朝来路而去。 魔教网罗来的几个巫医当中,有一擅用针砭之术的的高人。温离心中乱象横生,若不想受制饮魄剑,只能暂且以金针封住心神。 他不知饮魄剑的邪诡,贸然行事,以至有此大祸。霜明雪却是心如明镜,早在将藏剑地图放出去的那一刻起,便步步为营,谋定全局,就连眼下温离不计后果的最后一计险招,亦在他预料之中。 ——金针封穴之法固然能勉强令他不受剑灵蛊惑,但却会被他封定穴道之后所见第一人所驱使,虽效用不长,却是实实在在的傀儡术。 温离多半打算借此良机,一举屠尽武林盟,解了眼前之危。霜明雪岂能让他如愿! 如今为温离施针之人,早在桑雩被请来当日,被他以偷天换日之法,换做他们的亲信! 一念转过,霜明雪眼底阴霾更深,风云血战在即,他暗藏在心里那把君子剑铮鸣不止,已是抑不住要拭血而出! 他一路屏息而行,至于密道入口,却听得外头传来一阵缠斗之声,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这缠斗并不如何激烈,几乎在他听到的瞬间,就已停歇。 只是令人齿寒的血肉坠地声过后,血腥气变得更加浓烈。 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这是预料之外的情形。霜明雪一怔,他驻足凝望一刻有余,直到上面寂无声响,方才从暗道钻出来。桌上灯盏已被风吹灭,周遭视之不清,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到脚下,他踩定一看,却是个熟面孔。此时房间已是血流成河,十来具尸体横在血泊里,衣饰兵刃不一而足,竟全都是魔教教众。 霜明雪一望之下便已猜大概。多半是俞青子探得温离的心思,怕之后再无扳倒他的机会,才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行了险招,着人前来刺杀。温离虽不如前,但一身卓绝武功却是不容撼动,这伙人纵怀必死之心前来,却没在他手下撑过一合之数。 只可惜那个施针之人,在在这场乱斗中丧命,临死之际,他手中还攥着本该封进温离体内的,最后一根金针。 霜明雪不动声色地将那枚金针藏进袖中,他四下环望,只见西边窗户大开,寒刺刺的冷风裹着冰雪吹了进来,雪色微亮,映出近旁屏风后那个提着长剑的人影。 一串血珠子正顺着剑尖不住坠落,握剑的人杀气未歇,几乎与外间烈烈北风相当。霜明雪只朝那个身影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他足下黏腻不堪,每一步都行在血泊里,行至窗前,朝外头看了一眼,见守卫刺客俱无,连挂在窗边的灯笼也被风吹熄了,悄然将窗户一拢,朝屏风后道:“教主。” 失了这一簇雪光,满目皆是昏昧之色。霜明雪佯作被东西绊倒,直直朝屏风后那人身上跌去。那柄染血凶剑本还直指前方,但在他倒过来的瞬间,骤然一转,直插入地上。温离一手按着剑,一手将他稳稳抱住。 这一照面,霜明雪着实惊了一刹。 温离身上几处大穴被封,心神已失大半,偏偏少了最关键的那枚,以至浑身气血翻涌震荡,激出满目赤色,额头几条青筋更是绽得惊人,不可抑止的杀欲和暴虐之气,几乎要从他身上扑出来。只一眼,便让人心生战栗,不知是在人间,还是到了修罗地狱。 他眉骨上多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乃是在刚才的厮杀中为人所伤,豆大的汗珠和血滴落,浸的两人交握的手一团湿热。 即便濒近走火入魔的边缘,但听见霜明雪的声音,他仍从眼前模糊乱象中挣出一线清明来,只是开口时,声音已哑的不像样子:“……你怎么回来了?” 霜明雪心知温离这番忍耐已到了极限,说不得下一刻,紊乱的气海便会破开经脉,自损而亡。他费尽心思筹谋到了今日,绝不只为求这一人生死。 霜明雪握紧拳头,任由那枚金针刺入皮肉,而后上前一步,整个人投进他怀里:“我放心不下教主,不想走了。” 两人鼻息相触,卷缠在一处的影子投在屏风上,说不尽的暧昧幽情。温离呼吸灼烫如火,按着剑的手已有些控制不住力道,虽虚虚揽着人,却仍有些恍惚:“我又做梦了?” 霜明雪贴在他胸前的手移到他肩上,冰冷的指节在他脸颊一碰,随后慢慢抚向他后脑,那枚金针在这番极尽柔情的抚慰下一闪而现,他口中道:“教主没有做梦,我就在这里。” 指腹触到他颈后经脉,动作却是一顿,原来温离在觉察失控之际,自行以真气封住周身大穴,如今穴关真气如堵,已是连一枚小小的金针都落不进去。 温离自是不知他这番筹谋,闻言神色更加迷茫,虽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口中说得却是:“这里危险,你赶快走。” 这等紧急关头的维护,不可说不真切,但霜明雪全然没往心里进。他脑海中念头急转,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俞青子一击不成,必会卷土重来,敌暗我明,以温离现在的情形,多半撑不住第二次。魔教之中也有武林盟的眼线,教主或死或伤,都是他们攻上来的良机,只是这般行事下死伤之数,必会超出他的掌控。 与温离眼中挣出的关切之色相望片刻,霜明雪心一横,将那枚金针藏回袖中,按着他肩膀,吻了过去。 那缕清幽寒香涌入口鼻之时,温离尚未反应过来,连带之后于唇齿间呢喃而出的声音,也听之不真。 ——“我已决意陪在教主身边,哪里都不会去。” 即便是在最令人神销魂荡的梦里,也未出现过这般情景。温离只是一怔,怀抱中的人影便以更决绝的姿态与他胶缠在一起。 只听“咣当”一声,那柄浸血长剑跌落在地,温离持剑的手转到霜明雪身上,只轻轻一掐,对方便如不堪承受一般,随着他跌向身后那方美人榻。 此际已近子夜,窗外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连绵成雾。这等寒峭寂静的深夜,自是藏不住春情,房间里的低吟轻喘,已到了光是听一听便令人五内俱燥的程度。 隔着那扇屏风,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唯见一段冰玉雕琢般的腰身不住颠动。 温离抑着什么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一个似乎比他更为情动的颤音,于喘息间响起:“我会陪在教主身边,哪里也不……啊……” 这番旖旎之言尚未完全出口,便被一阵急雨狂风打断。拥着他的人浑身肌肉攒动不止,体内封固的真气却在极致欢愉中四下荡开。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霜明雪藏于指尖的金针骤然出手,一举推进温离头顶命穴!温离对他无半分防备,尚未睁开眼睛,便因这不留余地的一刺,彻底陷入混沌之中。 霜明雪脸颊上红晕未褪,分明是刚被人热烈疼爱过的样子,一双眼睛却如凝冰雪,无半点动情之色。唯有起身之时踉跄了一下,暴露了些许不堪承受之态。 他呕尽心力的筹谋,到了此刻已近尾声。以温离一生蛮横霸道的做派,绝无法想见,自己会有被掌中禁·脔算计操控的一天。霜明雪沉着脸看了他片刻,他还有一桩大事悬而未定,心里也无甚快意之感。眼下此人已不足为惧,等他再次醒来,不过就是自己手中一柄杀人剑。 ——而他要做的,远不止如此! 霜明雪翻出几枚传讯烟火,急匆匆出了房门。漫天狂风扑簌簌拍过来,激得人睁不开眼睛。他身上厚实的外袍已在方才情·事之中扯坏,如今只着里面那身雪白单衣,一条玉带松松垮垮束在腰间,衣袂被吹得翻飞不止,乍望之下,几乎要融进满目风雪里。 封屠山下漆黑幽静,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几道堪比穿云镝的爆裂声过后,却有无数绰绰人影于山林间穿行。早在前日,岳其铮便带人埋伏于此,只等他引火为令,便要攻上山来。 这异响自然也惊动了魔教诸人。俞青子来得最快,他一夜未眠,迟迟等不来亲信消息,心里已猜到不对。但取而代之的心思一旦生出,岂是能轻飘飘放下的?死撑到了此时,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来。 只是他藏进那张面皮后的险恶,在与霜明雪照面之际,险些暴露出来:“你……你怎么在这里!方才那传讯焰火是你放的?”以他探得的消息,温离分明已背着教众,将此人秘密送走了,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动手。俞青子眼神变了几变,心知自己派来的人多半已折在里头了,开口之前,悄然摸上佩剑:“你里通外敌,我倒要看看这回教主还有什么话说,教主人呢!” 此时喊杀声譬如朔风,连绵不绝,大有席卷之势。霜明雪神色冷定,闻声而望,竟有几分当年冠绝灵机大会的傲然风采。他对着俞青子,话却是说给其后匆匆赶来的几位堂主听:“俞长老问的是被你暗害的前代教主,还是里头这个险遭你毒手的温教主?” 几位堂主身形一顿,齐刷刷朝俞青子望去。俞青子未料他会忽然说起这些,瞳孔骤然紧缩,怨毒之色几如蛇信子一般吐了出来:“你这竖子!勾结武林盟不算,还在这儿污蔑老夫!诸位,这都是他的离间计!咱们别叫这小子给骗了。” 霜明雪不紧不慢道:“两年前,前代教主于交战中受伤,你令你的炼丹师为他送上一枚补药,致使他真气贲涨,暴毙而亡,炼丹师你虽已杀了,但他所炼虎狼之药,还在你房中藏的好好的,诸位若是不信,一查便知。至于你暗害温教主的证据……”他微微一笑:“你派来的死士就在里面,教主留了活口,剩下的,不如听他说说?” 他这一番话条理分明,绝非临阵攀咬,加之俞青子本人神色也有些古怪,几位堂主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了几分计较。 霜明雪使得确是离间之计,但所要挑拨之人,也绝不止是他们。不待俞青子反驳,又一次开了口:“不过想来俞长老坏事做的太多,便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就连当年武林第一高手叶流云也折于你手,杀自家教主这点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俞青子听他语气狠绝,大有要将自己几十年阴私尽数抖落出来之意,几位堂主看自己的眼神也愈发古怪,当下心一横,起了灭口之意:“武林盟的人都叫你引上山了,你还在此大放厥词,老夫先杀了你祭旗!” 俞青子拔剑而起,几个纵步,已掠风袭来。他杀心既起,下手自然不留余地。霜明雪却是一动未动——他也无需动。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道剑光,后发先至,径自落在他二人之间,锋芒之狠辣,招式之精绝,不作第二人想。俞青子虽未见血,但也被这股无上剑气震的胸口剧颤,再想出手,未免怯意先生。 霜明雪于他四下环顾之际,又一次开了口:“十三年前,你装作落难路人,结识岳千山,又以报恩为名,将开刃秘本交到他手上。你知道岳千山当时正为武林盟主之位发愁,此人心性不定,算不得真君子,你把这东西给他,他定会交到叶流云手上。开刃秘本心法缺失,叶流云便是有天纵之能,也只会落得跟教主一样的境地。” 俞青子冷笑:“我有这东西,为何自己不用,反要成全别人!” 霜明雪直直望向他,说出来的话似有切金断玉之力:“因为九名剑灵尚未凑齐,饮魄剑还算不得神兵,若非你害死叶流云之后,饮魄剑与藏剑地图不翼而飞,你早已找到最后一个傀儡,替你殒身练剑!” 俞青子脸颊肌肉突的一跳,声音却已平静下来。横竖是十三年前的无头冤案,死的又是他们正派的人,谁会为了此事与他追究。 “老夫听不懂你的话,你若再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与我纠缠……”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森森然响起,俞青子转过头来,果然对上一张饱含盛怒的脸,他心里一慌,声音也带着点颤意。 “老游,这小子是故意说这些的,诱你关心则乱,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游向之一记铁拐砸向地面,激起半人高的雪雾:“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他一贯是性如烈火,这当口却异常冷静,其间暗蓄的杀机,非寻常可比。一旦出手,必是不死不休的杀招。俞青子牙根一紧,他向来自得于玩弄人心之能,多年未逢敌手,如今却被一个小辈逼迫至此,不免动了几分真火。 “老游,你非得信外人的挑拨之言,我也无话可说,你我几十年交情……” “凌霄门里如今还有见过你的旧人,不若我将此人找来,与你当面对质。”霜明雪冷眼旁观,甫一开口,便是不容狡辩的绝杀之言。 俞青子纵还有些说辞,也被尽数堵回嗓子里。到了这一步,他怎会看不出,对方早设了天罗地网,步步设伏,自己已无半点喘息余地。仔细想来,只怕当初他主动找上自己对付温离,也是计谋的一环。一念至此,心中恨意难消,只将诸般顾虑都抛到一旁,提着那柄尚未回鞘的剑再次扑了过去。 然而那藏于暗处的影子比他更快,但见寒芒一荡,剑气便有如排山之势,朝他拍来。俞青子虎口一麻,手中剑咣当落地。在这雪雾漫天,目不可视的当口,霜明雪手腕一转,提起从不离身的扇子刀,破开风雪,直朝俞青子斫去。 这一幕已在他脑海中演练过千万遍,最终出手时,比预料中还要快上三分。俞青子本就不以武功见长,一经挫败,便处处落于下风,对上这毫无内力傍身,全靠满腔恨意而动的年轻人,竟有些手忙脚乱。 皑雪落地,化作红雨。 扇子刀上的妖冶鸢尾饮尽仇人血,无声绽开一片。俞青子肩膀、胸口各中一刀,深可入骨。眼见游向之也有相助之意,恨恨朝霜明雪看了一眼,扭身逃向一旁小道。 霜明雪与游向之几乎同时追了过去,前者拔足之际,护着他的人也随之现身——竟是教主温离。夜色幽深,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众人围在此处,就是为请他前去主持大局。殊料“教主”二字将将出口,便见霜明雪薄唇一动,吐出一个比寒风更为凌厉的字眼:“杀。” 温离眼中黑色眼凝成两团墨点,刺进他体内的金针轻颤,震得脑海一片混沌。思绪虽未转动,凛凛剑锋已划破虚空。 他一生恶事做尽,到了此刻,便也如霜明雪所盼那般,化身成了一柄六亲不认,只知屠戮的杀人剑。 山下胜负未决,山上却已有人为他们杀出一条血淋淋的取胜之路。 夜深难行,俞青子慌不择路,竟逃到一三面临崖的险要之地。此处少有人来,积雪盈深,狂风自百丈悬崖下涌起,搅的雪雾迭飞,几有掀天之势。 俞青子失血过多,脸上已泛起一层淡淡的青灰色,好容易逃到此处,被这狂风一吹,已是连站也站不稳了,然而不待他另寻他法,那两个索命鬼已追到跟前。 霜明雪提剑欲上,不料游向之却抬臂一阻,挡在他面前:“我还有些话要问他,你小孩莫要强出头了,就在这里等吧。” 他尚未从心底煎熬中理清头绪,对待霜明雪的态度不免生硬了些,只是这疏离之中分明藏着三分关切。他一经觉察,不适应般急急补了一句:“等收拾了他,我也有些事要问你。” 对上他时,霜明雪身上的烈烈杀气几不可见,他只轻轻道:“游长老小心。” 俞青子已无往日那副游刃有余之态,声音也哀哀呜呜,好不可怜:“老游,你我几十年的交情了,你总不能赶尽杀绝。” 话音刚落,肩头就挨了一记铁杖,力逾千斤,敲得他臂骨寸寸碎裂,俞青子两眼一黑,险些疼晕过去。 游向之牙关紧咬,眼里带着一股恨不能敲骨取髓的狠意:“你明知我只得凝秋一个女儿,却对她下狠手,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动手前,可曾顾惜过你我多年交情!” 事已至此,再多抵赖也是无用。俞青子只得硬着头皮承认:“我当年……是一时糊涂,以至行差踏错,但我绝没想对凝秋动手,是她自己不知从哪里找到开刃残卷心法,她自己想为叶流云去死,我……啊啊!” 又一记重杖砸下,本是冲他天灵盖而去,临到发顶,堪堪偏了一偏,落在他已骨碎筋断的肩膀上。俞青子应声跪地,口中喷出一大股黑血。他本就身在悬崖边缘,重击之下,连带后面容身之地也塌了大半。 “好啊好啊,”他痛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心知游向之不下杀手,乃是愤恨无以,要慢慢折磨自己,他将手伸进胸口,正欲摸出一物,却听霜明雪远远喊道:“当心他使诈!” 担忧的步子已经迈出,却又生生收了回去。 俞青子一望之下,顿时明白过来。这爷孙二人成见已深,至今还未相认。想那游向之多年来悔恨难消,算而今提起他那宝贝女儿还要发狂,霜明雪更是为报父母深仇,不惜雌伏人下,做尽屈辱不堪之事。 两人顾念亡人的心意分明一致无二,却闹出对面不相识的悲剧。横竖自己今日是难逃一死了,也断不能让他们好过! “罢了,我知你不会原谅我,当年陪你去寻凝秋时,我心中愧疚,还私藏了一件她的遗物,现在同这条命一并还你。” 掌心里白光一动,果然是一枚珠钗,虽为烈火所焚,不复往日华彩,但游向之仍是一眼认出,这确是他女儿的东西。他上前便夺,殊料俞青子濒死之际,居然还留有与他一争之力,不仅死死攥着珠钗不放,还低声道:“珠钗不过是死物,你该顾惜的是活人。”他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原本扯着珠钗的手,也移到游向之腕上:“其实你那宝贝外孙还活着,他就是……” 他那双近似毒蛇般阴鸷的眼睛,忽的迸出无尽恶意,一把扣住游向之的手,朝他身后喊:“你们还不动手!” 游向之只当他还暗藏帮手,念及霜明雪武功尽失,心急之下,忙不迭转头回望,正看见霜明雪觉察不对,朝他奔来。 不好! 游向之一念方动,俞青子却已手足并起,拼着筋脉爆裂之力,将他狠狠一拽。濒死之人气力之大,动作之快,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游向之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向后拖去,与之并起的还有他尖利的狂笑。 “你永远别想同他相认了!” 霜明雪扑过去的动作太凶,连藏于衣襟之后,极少示人的长命璎珞也迸了出来。游向之于下坠之时见了此物,瞳孔骤然收紧。 深藏一路,因怕念想落空,不敢提及半个字的心事,于此刻有了答案。 明明是坠往深渊,游向之心里却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喜悦。只是下降的速度太快,他连一句安抚都来不及发出,便已被烈风狠狠拖了下去。 霜明雪不知在崖边趴了多久,起身之时,睫毛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此际他眼中无悲无喜,乃是心如死灰的空寂之态。 远处杀声渐近,点点火光从山脚下蔓延而起。有温离这柄为他驱使的杀人剑在,魔教内部已乱作一团,武林盟趁势而入,所遇皆是已吓破胆的魔教余·党,两厢对决,后者只有引颈待戮的份。 霜明雪静静望向远方,今夜过后,江湖之中再无封屠山魔教之名。 恩义已了,所剩的,便是情仇。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感冒不舒服,就一直没码字,很抱歉鸽了大家这么久。昨天熬了大半夜想把这章写完,但长度实在超过我的预料了,目测至少还有三千字,怕大家等的着急,先把这部分发出来。剩下的部分我还在写,到了最后我考虑的东西有点多,进度会慢一点。 这一章给所有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真的很抱歉还得请你们再等等我。 感谢在2021-08-18 16:14:23~2021-08-24 03:1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余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极圈土著 5个;27687119、54303307、1140095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月白露 50瓶;煜尼 20瓶;打刀鱼、白色茉莉花 10瓶;宫若曦 3瓶;originiii 2瓶;4637086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惊鸿【正文完】 原来,这才是他最后的报复。 封屠山上杀声猎猎, 雪亮剑光与寒风交缠于一处,搅弄出浓得散不尽的血气。温离单手支剑,半跪在尸山前。一道暗红色的鲜血顺着剑身流入地面, 冰雪被滚烫稠血化开, 融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色。 方才那场不辩敌我的杀伐太甚,他内力激涨如洪, 真气激荡间,几处关窍内的金针摇摇欲出,此际虽执剑在手,但被强封住的神智已有些复苏之意。 温离视线混沌不明,朦朦胧胧间, 看见一个人影踏着满地血水走来,他杀心未定,下意识站了起来, 然而寒风拂面, 一缕冷香穿过浓重血腥味涌了过来,他握剑的手一怔,浑身杀意随之散去, 由着那人牵住他,踏过血流, 来到一远离杀戮的寂静之地。 山高风急,远方小镇上红灯笼遍结长街,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尘世除夕。 霜明雪望着温离,轻声道:“现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温离瞳仁黑凝凝的, 尤盛着散不尽的煞气,微一眨眼, 两滴血珠就顺着睫毛滚了下来。在这漆黑夜里,他这模样便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霜明雪用衣袖替他拭净脸上血水,及至这张脸恢复了点人样子,才抚向他后脑。 控制他心神的金针被拔出的瞬间,温离闷哼一声,气松力泄,半跪下来。其时思绪一片空白,全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听见下头一团厮喊,哑声道:“山下是什么声音?“ 霜明雪静静地看着他道:“屠魔杀声。” 温离本就煞白的脸冷了一冷,骤然起身回望。这个夜晚已到了最深沉的时候,周遭昏暗,他只看见一片刀光剑雨,以及魔教教众的力战呼救之声。 霜明雪道:“败局已定,教主现在过去也是无用。况且,如今对他们而言,你比武林盟更可怕!” 在这大厦将倾之际,他语气未免冷酷的过了头,温离心中咯噔了一下,理智已觉察出不对,却不愿细想。 霜明雪不容他有半分喘息余地,杀声分明还远,他看了一眼,便像将一切看尽一般:“护教阵法已破,要不了多久,岳其铮就能杀到风罗殿了。” 温离呼吸一乱,声音也有些失真:“这些人都是你引上来的?” 霜明雪没有回答,他已无须再答。 温离瞳孔一紧,尤是难以置信:“你回教以后一直同我在一起,何时向他们通风报信的?” 霜明雪道:“该通传的东西,桑雩一早便替我递出去了,说起来,最该谢的还是教主,若非你予我堂主之位,我未必能这么快摸清这魔窟上下的关窍。” 他这番话一出口,过去种种不曾察觉的诡异之处,便如串珠般系在一起,须臾之间,温离已洞悉其间阴私,只是现在明白,实在已经太晚。 他一手缓缓抚上剑柄:“你与岳其铮有杀父之仇,你传出去的消息,他居然肯信?” 霜明雪道:“我若以魔教天鹰堂堂主的身份行事,他自然不会信。” 他只顿了一顿,钉在冰雪中的长剑已然腾起,搅弄出一片遮天蔽日的雪雾,温离单手执剑,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霜明雪喃喃道,茫然不过片刻,便摇摇头:“我是谁已经不重要。岳其铮所信的不是我,而是一个义字,其间心契,想来你也不会懂。” 温离心中如燃烈火,却强令自己冷静:“我教有此大败,全因这柄妖剑,你莫不是要对我说,连取剑之后种种异端,也一早就猜到了。” 霜明雪面无表情道:“是,早在我将藏剑地图放出去的时候,便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 “你怎么会有藏剑地图!”温离声音转厉,电光火石间,他脑海中晃过一个可能:“叶流云跟你是什么关系?” 霜明雪目光一寒,语气也冷了下来:“与你无关。” 温离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自然不会错过他眼中的细微变化,再开口时,已是笃定的语气:“我知道了。你是叶流云的儿子,岳其铮与你是同门师兄弟。” 话说到这个地步,才算是真相大白。霜明雪亲眼见识过叶流云拿到这柄剑后的种种遭遇,心中自然通明,他以此为底牌,布下天罗地网,哄骗着自己一步步走进去,最终造出一场惨烈不逊当年的灭顶祸事! 一念生出,饮魄剑在掌下铮鸣不止,似感受到他杀心炽烈,欲惑他再动干戈。 温离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惯,五指鹰张,将人抓到跟前:“霜少侠好手段,以前是我小瞧你了!这些事是岳千山同你商量好的?为了灭我圣教,你们合谋使的一手美人计?” 霜明雪拳头握紧,眼中多了些切齿之意:“是我自己的主意。” 温离眼角肌肉狰狞一跳,掐着他的手松了又紧:“没人指使你为何要这么做!” 霜明雪被他掐的脸色一白,生死攸关之际,他的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我为什么这么做,教主不是应该最清楚?” 他花了十一年从往事里走出来,却不想转眼又步入另一个无处可逃的绝境。初遇时不容拒绝的掠夺,七百多个日夜无休无止的折磨。绝望在心底埋了两年,从未有消失的时刻,最终破发之际,便连同昔年旧事一起,结成了一道再也冲不破的魔障。 霜明雪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你,我绝不会让这把破剑再现于世间!现在的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温离牙根咬紧,因强忍怒意,脸上肌肉不自然的跳了两下,明知不该再问,可昨夜柔情尤在脑海,又怎能轻易割舍开:“所以这些全都是你报复的手段?你答应过我的事,还有昨晚……全都是假的?” 霜明雪道:“教主不是就喜欢这些谈情说爱的把戏,我陪你玩到底就是。” 温离胸口阵阵发凉,说不得是愤恨还是难过:“你我之间,你就没有过半点真心?” “没有。”霜明雪冷冷道。 这两个字甫一入耳,从前插进心里的钢刺瞬间化作寒刀,凌迟一般在他身体里乱砍乱斫起来。温离眼角一片通红,痛得几欲发狂。然而对上霜明雪沉寂的眼睛,却又失了发泄的底气。只觉先前甘之如饴的往事尽数化作苦水,一股脑倒填进心里。 “你觉得痛么?”霜明雪轻声道:“你现在感受到的煎熬,还不及我之万一。我在这种痛苦里过了两年,当初你直接杀了我,我也不见得会这么恨你。” 四目相对之间,温离想起霜明雪第一次刺杀自己的场面。 那时他眼里的仇恨已经浓得化不尽,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无异于卧榻悬刀,实在不是上上之举。然而自己鬼迷心窍,不仅不加以理会,还把他无力的反抗说成床帏间的情趣。 温离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那个时候,却连动一动杀心都觉得不应当。本以为是为贪欢之故,如今虚相破尽,他才算明白过来,种种异状,不过皆因舍不得。 似乎自见霜明雪那一日便是如此,放不下,忘不了,舍不得。一直以来,他强势霸道无以,看似在这段感情中占据上峰,但舍不得这三字已化作生杀予夺的绳索,早在一开始就交到霜明雪手中。可笑自己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生生纵着他,将自己一步步拉到退无可退之处。 温离慢慢放开掐着他的手,勉强笑笑:“现在你大仇得报,满意了?把我的真心踩在脚底下,是不是很痛快?” 霜明雪摇摇头:“我不是你。” 温离盯着他冷浸浸的眼睛,因痛到极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你既然这么恨我,之前我神志不清的时候,为什么不动手?” 霜明雪道:“我自然要杀你,但不是在那种时候。” 他左手一动,钉在雪地上的饮魄剑破冰而出,掠过他的手腕,最终落到温离面前。几乎就在他手腕被划开的瞬间,横在他掌心中的蛊花褪色般淡了下去。饮魄剑上的鬼目宝石噬尽他腕间血,迸出数道刺目无以的寒光,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攀了上来,牵引着温离握住剑柄。 温离为此剑所控已非一日之事,爆涌的血气尚未冲上脑海,他便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快走……”他断断续续道:“这把剑又……” 抬眸之际,他浑身一震,目光竟定住了 ——须臾之间,霜明雪已手持一柄无名长剑,落于骷髅罗刹像上。骨冷神清,姿如鹤柏,漫天飞雪萦在他周围,好似一团缭绕云气将他轻轻托起。温离神思一恍,神魂已然回到两年前,周遭一片虚无,眼中所见,心中所念,唯有这一片艳惊四座的绝世华彩。 “你的武功……什么时候……” 霜明雪没有回答。清冷的声音被寒风送了过来,内力之深,远逾他当初所料:“那晚多谢教主不吝所学,我苦思许久,今日特来领教。” 温离脑海阵阵晕眩,无数乱象扯着他,欲将他扯进一团血色里。他心知一旦被剑灵控制,后果便无法预料,硬是挣出一分抵挡之力。然而霜明雪的声音明明白白的落入耳中:“你若对我有一分歉疚,这便是唯一的补偿机会。此战过后,恩怨两清。” 他身形微微一颤,抵抗之心一动,劲力也随之散去,由着这声音,将他拉进一团混沌之中。 “砰!”一记冷箭直朝桑雩面门而来,未到跟前,便被岳其铮一剑斩落。这场血战伊始,桑雩便一步不落地跟了过来,所携侍卫虽贴身周旋保护,但刀剑无眼,一路上来,他也受了些零零碎碎的轻伤。 以他的身份,若是折在这里,又是一场祸事。岳其铮持剑挡在他身前,分神道:“我们的人已经找过一通,但还没找到他,许是他先一步离开也未可知。百里殿下,你不如找个安全地方躲一躲,一有消息我便着人报你!” “他不会走的!”数九寒天,桑雩却出了一身冷汗:“我有不好的预感,再不快点找到他,他只怕要……” 他急急收了口。但藏在心里的担忧之意,已快要从眼睛里迸出来。岳其铮只当他是关心则乱,还待安慰,却听有人惊声呼道:“那是什么?” 在这举目昏暗之际,封屠顶上居然出现一轮极明极亮的弯月。夜风徐徐,月影烁烁。弯月不是天边落下,而是有人以至纯至高之剑意,于这天地间凭空造出。 众人手中刀剑震颤不止,竟有将碎之虞。 岳其铮喃喃道:“……万剑朝宗。这是我凌霄门镇派之宝,百年之间,唯有开山祖尊练成过。当年我师叔叶流云为饮魄剑所累,师祖本打算豁出毕生修为习此剑法,但功法未成,师叔一家便已遭逢不幸。” 桑雩见他神情有异,心里一沉,脱口道:“这剑法有什么古怪不成?” 岳其铮转过头与他对视:“举凡剑法皆为杀人术,但万剑朝宗,却是破魔之法,伤不了人,只能斩尽不该存于世间的邪魔妖物。” 桑雩声音发颤:“用了它……会怎么样?” “身死魂灭,连来世都……”岳其铮五指不自觉握紧,似不忍般轻轻摇了摇头:“师祖已仙去,当年见过这套剑法的只有师叔和……我小师弟!”他脸色陡然一变,难以置信般抬起头。 远天之上,那轮月影忽如星矢一般疾疾流坠,砸出一阵金石相击的巨响。 屹立百年未倒的骷髅罗刹像,于这雪亮剑光过后,戚戚寒夜当中,轰然倒了下来。 温离恍若未闻,直到一股滚烫鲜血顺着剑柄流向他掌心,他才从混沌中醒过来。 可甫一睁眼,他只觉自己又掉进一场噩梦之中。 那柄魇杀无数亡魂的妖剑已被人斩断,仅存的断刃被他握着,深深刺进面前之人心口。 霜明雪白衣遍染,立在一团扑簌不休的雪雾当中,本就白惨惨的脸上已无半点颜色。他像是不知道疼一般,觉察到温离的目光,竟还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过后,他缓缓按住胸前那截白刃——几乎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温离便猜到他想做什么,他急忙松手,但霜明雪夺剑之心决绝,一拽之下,攥出满手鲜血。 温离这一晚内力大损,此番从剑灵的控制下挣脱出来,已有些内息枯竭的僵态,失了这相持的力量,便直直倒了下去,肩膀磕在坚实的冰面上,咳出满口污血。霜明雪没有再看他,只艰难地弯下腰,捡起地上断剑,抱进怀里。 剑身相触之际,阵阵哀嚎自断处涌出,化作呼啸风雪,荡入天地之中,风声无尽,哀嚎也似永无尽头。 霜明雪眼中盛满厌憎,身体却紧绷起来:“……剑灵未死,还需有人投身镇剑。” 他浑身披血,分明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说出口的话也轻如落雪一般。然而这喃喃自语落入温离耳中,却激的他心口颠扑一跳。 “明雪,你……” 他从疼如撕裂的嗓子里挣出几个字。 霜明雪睫毛上的雪已凝之不去,连呼吸都微不可察,唯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还闪动着些许光彩。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桑雩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霜明雪目光未变,唯有身体轻轻颤了一下。他捡起那枚先前困住温离心神的金针,走了过去。温离抬手欲挡,反被他抓住手腕,两人相贴之处一团冰凉,几与凛凛风雪相当。温离神情剧烈一震,用尽全力坐起身,欲抱住他。 霜明雪眼神异常平静,虽望着他,却如看陌生人一般,说出口的话,也不近人情到了极点:“拦住他们,别伤人。” 他声音里带着决绝之意,温离身体虽僵态未消,但强行运力,未必不能挣出来。只是这只色如冰雪的手忽的抚上他的脸,指腹轻触如吻,带了些许往日旖旎。 温离只一晃神,后脑便是一痛。视线的最后,乃是霜明雪艰难起身,决绝朝骷髅横陈之处走去的背影。 骷髅罗刹像后面藏的一座冶炼房,多年前毕虏大师便是在此处融尽毕生之作,化出一柄绝世宝剑。 只是此间荒废多年,早已不复往日辉煌,若非有人一早在冶剑池中注满火油,分明可称死地。如今死地烈焰再起,较之当年更为辉煌。霜明雪的背影忽隐忽现,终是于那烈火燃烧之处彻底淡去。 桑雩赶上来时,只看见一道长长的血印横在地上,风雪太急,扑簌簌的雪沫已掩住大半。温离以手撑剑,半跪在地上,脚边散着几根乱战时被人起出的金针。 他今夜杀了太多的人,剑上所染尽是魔教教众的血,因而此际被围,也无人赶来相救。高手交锋,若存容情之心,便已入败境。此际他虽彻底醒转之时,却已浑身带伤,内力耗尽。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岳其铮一剑横过来,厉声道:“他人呢?” 温离脑海轰然一炸,竟无视横在脖颈上的利刃,猛然看向远处。桑雩见机最快,见他视线一转,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冶炼房中铁门已关,只见熊熊焰光,桑雩嘶喊许久,却无半点回响。 此时的补救,便如温离后知后觉的悔恨一般,已是来得太晚。 桑雩脸上满是泪水,全然忘记他用了挽惊鸿,本就没有生路,甫一回身,便扯着温离衣领厉声嘶嚎道:“你看着他寻死,你眼睁睁看着!为什么不拦住他!你知不知道!一旦用了这剑法,他就会身死魂灭,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喊得声嘶力竭,激愤交加之下,竟生生从腔子里呕出一大口血。这副着血困兽的模样,竟意外与当年的霜明雪重叠在一处。 那早已为他所遗忘的泣血诅咒,也随之响起。 ——“我要让你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地狱里。” 他怔了一瞬,忽的笑了出来,笑声癫狂无以,已到了骇人的地步。到了此刻,他才知自己拼了生死荣辱不要,求来的恩怨两清后头,藏的是永世不再相见。 温离握紧他留下的扇子刀,只觉大梦方醒。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他最后的报复。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大家开学前赶完了大结局~(可以祈到长评么?贴贴jpg.) 不出意外明天就会开始更新现代篇。 虽然不是全文完结,但还是想说几句,感谢陪我到最后的小天使(鞠躬),这篇文连载前期几乎是单机状态,导致我一度很没自信,上夹子的时候忽然拥有这么多认真看文的评论,之后也有很多小天使在等待,超开心的,那一天甚至觉得自己能日更一万(你不能),非常感谢你们 这辈子他们在最不合适的时候,用最糟糕的方式相遇了,be的没有挽救余地。但假设当初渣梨换了一种方法去攻略,他们的人生大概又有不同。 上辈子的事尘归尘土归土,格盘之后一切重启 番外肯定没有正文这么长,应该就是个单恋变双向奔赴的恋爱小甜饼,如果可以,请陪伴他们走完这一生呀 感谢在2021-08-24 03:16:13~2021-08-25 11:1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极圈土著 2个;5430330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塘生春草 30瓶;桃乐丝、煜尼 20瓶;浮生半日、白色茉莉花 10瓶;临渊羡鱼 3瓶;落花笔ヾ倾城调 2瓶;宫若曦、小小乔、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番外《正位时空》01 见了面别端着,该主动就主动 天阴得厉害, 早上出门时还下了几滴雨,不大,落在头发上, 连发梢都没打湿。霜明雪想要回去拿伞, 但拖延的心思马上被看穿,又被一通骂:“车上淋不到雨, 赶紧过来吧,这会儿去怕是都晚了!” 霜明雪只得坐上车。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西装,陈岳花大价钱给他定制的。他肩宽腿长,气质绝佳,别说跟身边这些正抽条儿的同龄人比, 就是放到模特圈也算扎眼的。只是衣服收得紧了点,举手投足都有点放不开。 陈岳要的就是他做个老实听话的漂亮人偶。 今天的局重要,陈岳一改往日不爱搭理他的作风, 路上不住交代道:“温家老爷子已经退下来了, 现在温家的事全听这位大少爷的,听说他性子冷,不怎么爱说话, 不过你知道,这种人家的公子哥儿都傲气, 好在你跟他是有婚约的,跟外头那些不一样,见了面别端着,该主动就主动,最好能……咳, 总之你们俩的事要能成,咱们公司就有救了。” 婚约的确是有, 叶流云活着那会儿跟他提过一句。 叶流云是他爸。几年前叶家的名头在商界也算如雷贯耳。叶流云发迹的速度太快,得罪的人也多,为了保护家里这根独苗苗,一早让他改了母姓。这婚约也是那时候两家大人随口定的。 不过自从陈岳接管叶氏,他家的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温氏却渐渐如日中升,两家早就不能在一个层面上说话,现在陈岳带着他巴巴地往上贴,已经不是高攀两个字能形容的了。 大概看出霜明雪不愿意,陈岳语气缓了缓,又说:“你妈妈的事叔叔还在打听,但你也知道,她那个情况,难办啊。”他和蔼的都有点诱哄意味了:“其实温氏手眼通天,你哄住了这位大少爷,没准你妈妈的问题也能解决。” 他奸商习性重,一出手就掐着人软肋捏,霜明雪听着车窗外鼓噪的风声,缓缓开了口:“我知道了。” 他已经豁出去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可进了门才知道,等着做这门生意的还不止一个两个。温家大少爷这些年一直在国外,为人低调,见过他的也少。以前是摸不到,现在听说他回了国,不少人心思就活络起来。 管家把他们请到偏厅,那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有的听过名字,有的电视上看过,都在等一个拜访的空档。其中一个居然还是熟人,跟他一个学校的同学,好像叫周宜,被他爸带着来的。 周宜不是好相处的那类人,平常仗着家世,没少在学校耍横,不过霜明雪身上清贵气太重,他私下偷偷查过,查不到什么靠谱的信息,心里没底,也就没敢招惹。这会儿见了他,又看到他身边的陈岳,脸上表情明显有点玩味。 霜明雪没理他,跟着管家的指示坐下。他们生意人见了面,少不得要客套几句。这个圈子最看重实力,陈岳近来昏招尽出,生意越做越差,这些人跟他说起话来都带了点调侃,还冲霜明雪一点头:“你儿子?” 陈岳笑笑:“我哪有这个福气,叶总的,他们两家是故交,我陪叶小少爷来转转。” 霜明雪跟这位温大公子一面都没见过,就这样都不妨碍陈岳拿他当挡箭牌。无他,实在是叶流云当年太风光了,十年都出不了一个的人物。过他手的那几桩生意,至今还是商界经典案例。那人一听,调侃的语气就收住了,认真打量了霜明雪一番,语气神态都是赞许,嘴上说:“怪不得。”目光转回陈岳身上,摇摇头:“可惜了。” 他们的话霜明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偏厅里装了摄像头,他进门时看到过,这种人家安保系统多不奇怪,他没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个摄像头的视角一直是端端正正对着他的。 他的位置靠近窗边,正好能看见院子里浓翠欲滴的花木。他在这里坐了多久,目光就一动不动盯着外面看了多久。 雨慢慢下了起来。管家来了一趟,态度很是客气,但拒客之意决绝,说少爷今天已经有约。 众人不无遗憾。不过都清楚温家这尊靠山不好攀,除了陈岳,谁也没有非抱大腿不可的狠劲,彼此寒暄了一下也就罢了。倒是周宜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横来一眼,像是还有后文,霜明雪只当没看见。 不知管家是有意还是无意,送他们出门时拐了一道,正看到温大少爷今天要见的人,他们走得快,被另一位管家引着进了主厅。有人驻足看了一会儿,说:“那是FT化工的当家人吧?旁边那个是他家小少爷。听说他们最近跟温氏有合作。” 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心照不宣的。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涉及到利益方面的东西,能让彼此放心的合作法子就那么几个,温家大少爷要结婚,多半是跟现在进去的这个人。 有人看见陈岳脸色很差,故意说:“陈总,心情不好啊?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陈岳快要气疯了。他没想到自己大费周章的忙了一场,却连正主的面都见不到。按说这里头没霜明雪什么责任,但他脾气一上来,是什么道理都不肯讲的。 车开出去没五分钟就借口有事,把霜明雪赶了下来,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自己打车回去。这种均价过亿的富人区,连私家车都少见,这钱给了也是白给,但霜明雪什么都没说,看着车子远去的虚影,把钱装进口袋里。 乌云层叠,天色渐渐转暗,虽然是下午,但跟晚上没什么两样,眼前的雨势,让他想到自己十七岁那晚。那天叶流云为了给他过生日,冒着大雨往回赶,结果遇到塌方,连人带车被冲进河里,到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回来。霜凝秋受不了这个打击,自此一病不起。 陈岳是叶流云一手带出来的,接管公司顺理成章。原本叶流云给他留了不少东西,现金、股份、信托,但陈岳不知从哪里搞出一份公证书,上面明明白白写了,二十岁之前,这些东西都由陈岳保管。他们母子在别人指缝里讨生活,日子艰难,并非只有今天如此。 霜明雪下车的地方刚到山腰,环山路上空荡荡的,透着点冷清荒凉感。雨越下越大,他全身都被淋透了,可下山的路还长,他不能停。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短促的鸣笛声,霜明雪回过头,一辆黑色的迈巴赫缓缓开到他身边。车窗放下,驾驶位上的人朝他看过来:“上来,我送送你。” 是个年轻的男人,至多二十五六岁,眉骨和鼻梁很高,眼睛看人时目光特别深邃,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跟年龄不相符的坚毅老成,看起来是惯于发号施令的那种人。 霜明雪被他盯着,没由来生出一股奇异的战栗感,他脑子没多想,身体自己往旁边退了一步:“不用了。”。 里面的人撑起一把黑色雨伞从车上下来。伞面很大,遮住两个人没问题,但考虑到别人抗拒的态度,他手微微伸着,保持了一点距离,虽然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旁边,一句接一句的劝说,可声音语气都很礼貌,有一种跟气质不符的温柔。 “从这里下山差不多二十公里,你得走三个小时,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 “快入秋了,你淋这么久的雨,可能会生病。” “家里人也会担心。” “会不会开车?不然我把车钥匙给你,我走回去要近一点。”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一口回绝就有点不近人情了。霜明雪转头看他,对方个子很高,其实自己也算高挑的了,但还是要微微抬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雨大风也大,况且那把伞一多半都倾向自己,对方只是陪站了一会儿,被淋的头发都有点滴水。不过他这个样子,比刚才看起来顺眼一点。 霜明雪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恐慌消失,转而想的是,非亲非故,对方未免有点殷勤过头。 他放慢了步子,问:“为什么帮我?” 对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怎么答才能不被拒绝,最后他说:“你是客人,保证你安全回去是我的责任。” 霜明雪若有所思:“你是温家的人?” “是,外面冷,要不你先上车,我慢慢跟你解释。” 风的确有点寒凉,霜明雪淋久了没什么感觉,但看他似乎有点着急,便点了点头。对方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立刻引着他往回走。车上暖气开得足,霜明雪一坐进去就轻轻舒了口气。那人展开绒毯往他身上一裹,坐在车上姿势不太方便,他一举一动显得更加小心,盖好绒毯又往他手里塞了热水杯,说:“是姜茶,喝一点暖暖。”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霜明雪还没反应过来,头发都被擦的半干了。那人看着他,还有点不放心,又问:“冷不冷?后面还有毯子,我再拿一条给你?” 叶流云养孩子养的糙,上一次被这么照顾应该是学龄前,霜明雪有点懵,下意识说:“不用了,谢谢你,你是温家的……” 那人拿着他用过的湿毛巾,眼神欲言又止。 霜明雪看看身上的毯子,又想起他照顾起人时驾轻就熟的样子,想到了一个最合理的答案:“他们家管家?” 那人僵了一下,不自然地点了下头:“我叫……温离。”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是设定为男人可以自由结婚的架空城市, 番外我也不知道有多长,细纲是做了三万字,但我的预估一向不准T T,估计会比这个长一点点 更新频率不出意外是一周一次,周六或者周末更新,章章三合一,方便学生党追更~ 小剧场: 陈岳:你相亲对象是个高冷人,不爱说话,需要你主动的那种 霜明雪看看身边忙前忙后的爹味大佬:那指定不能是他。 感谢在2021-08-25 11:12:42~2021-09-01 20:59: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极圈土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月白露 50瓶;咸鱼本鱼 36瓶;深白 22瓶;谁是谁的谁、陌下桑 20瓶;浮生半日 10瓶;煜尼、楚安、淮风樾、狐狸叫客人 5瓶;46370864、南淮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正位时空》02 你……是在追我么? 说出名字后, 温离有一点紧张,但霜明雪没什么反应,听见姓氏相同, 只拿他当被温家长辈提携的旁支看待。毕竟他对自己那位未婚夫的事一无所知, 不止没见过人,连名字都没听过。这场婚事只是两家大人彼此试探的一句玩笑, 叶流云要是还活着,也许会有下文,不过现在除了陈岳,没人会当真看。 霜明雪点点头,礼貌地喊了一声温先生, 想想送客人回家这种事司机就可以,管家亲自出马,不可说不周到, 又同他道了声谢。 温离说:“应该的。” 他干着这种大材小用的活计, 心情却好像不错,路上还主动跟霜明雪闲聊:“你叔叔为什么把你丢在这?” 霜明雪说:“他有急事。” 下山的路只得这一条,什么急事都得开下去再办。温离当然不会被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骗到, 默了一默,问:“他故意虐待你?“ 可能是错觉, 霜明雪觉得他说这话时,气场忽然变了,跟他气质更相契的那种变化。 霜明雪看着前方,语气平平道:“我以为你们这种豪门子弟不会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兴趣。” 温离立刻说:“抱歉,我没有要窥探你生活的意思, 我只是……”他又斟酌了一会儿:“有点担心。” 他语气太谨慎,不是陈岳口中心高气傲的公子哥该有的样子。霜明雪知道寄人篱下的艰难, 推己及人,声音也缓了些:“没事。” 温离看他没有不高兴,才接着说:“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告诉我。” 霜明雪只当这是路见不平后的一句客套,应了一声,没往心里放。 下山的路渐近,温离问他:“要去哪?” 霜明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 虽然淋了雨,但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温离问:“这么晚去医院做什么?看病人?”霜明雪还没来得及回答,温离又说:“对不起,我不该问。” 霜明雪直觉他不是个擅长赔小心的人,但无意询深究他对自己不同的原因,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去看我妈妈。” 温离点点头。去医院之前,先把他领到一个购物中心,那里也是温家的产业之一。温离说:“带你换身衣服,你这个样子去照顾病人,会让病人不放心。” 霜明雪知道自己有点狼狈,也就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衣服是温离选的,适合他这个年龄,也适合他原本的身份,他皮相生得好,衣服越简单干净越衬的人漂亮。水晶灯堆叠出的光圈折射到镜子上,他整理衣袖的手白的能融进光里。 店员想去帮忙,温离以手势止住。从前有人说他眼神狠,盯上什么时尤为可怕,他心里记着。除了一开始的搭讪,之后霜明雪坐在他身边,跟他说了不少话,他都没转过去。现在霜明雪低着头注意不到别的,他才敢明目张胆地让目光落到人家身上。 店员见他看得目不转睛,笑吟吟地说:“您弟弟真好看。” 温离食指和中指轻轻一碰,他一上午没有抽烟,这会儿却莫名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过了一会儿,说:“不是我弟弟。” 那身束手束脚的西装,温离做主,直接扔进垃圾箱,霜明雪没有异议。衣服钱也是他付的,这就超过了待客之道。 霜明雪说:“晚一点我把钱给你。” 他态度坚决,温离只得答应。 雨差不多已经停了,出了购物中心就有直达医院的地铁,霜明雪本想自己过去,但温离也不肯,强势才是他驾轻就熟的风格,最后还是他们一起到了医院。 路上他温离就问他要手机号,大概感觉到霜明雪的目光,又说:“晚一点给你打电话,确保你没有生病。” 霜明雪从记忆里挖出跟温家有关的印象,不怎么确定地问:“你们家待人一向这么客气?” 当然不是。温老爷子是出了名的笑面虎,霜明雪听他爸提过几次,无不在感慨这位大佬行事狠辣。至于温大少爷,则只有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除了不做表面功夫,他手腕心计堪称更胜一筹。不怪陈岳让霜明雪主动,毕竟按照这位大少爷平常的作风,实在不是个好接近的人。 “不是的,只有对你才这样。”路上红灯多,车子开开停停,连带温离的语气都踟蹰起来:“你有没有听家里大人说过,其实你跟……温家,你们是定过娃娃亲的。” 霜明雪恍然大悟,他这么一说就反应过来了:“我懂。” 温离握着方向盘的手抓紧,他记忆里体会过紧张仅有两次,两次都是为了同一个人,他斟酌着字句慢慢说:“你现在还在读书,直接结婚可能不太方便,我……温家的意思是,不如先……” 霜明雪说:“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诚恳道:“温家要跟FT化工联姻,我的存在可能会带来一点小麻烦。但你放心,那都是大人们的玩笑话,我不会当真。今天过来不是我的意思,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过去解释,保证不会拿这个事纠缠你们。” 温离顿了顿,久久没说话。 霜明雪看他不回答,以为他们意图不止于此,想了想道:“这样还不够?可无媒无聘,照退婚的流程办会不会太小题大做?” 温离的表情没有变,只是喉结滚动了几下,像在压抑什么,最后他说:“会,这些你不用考虑了,以后再跟你说。” 余下的路他们都没有说话,到了医院,温离像是缓过来了,给他解安全带的时候说:“手机号还没给我。” 他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霜明雪输了一串数字,期间他没抬头,温离的手搭在靠椅上,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碰他的发丝,过了一会儿,又说:“微信也加一下?” 在被淋透之前,霜明雪就把手机关机了,这会儿没检查,不敢开机,也就没立刻通过。温离目送他离开,眼见他的身影快要消失,温离叫住了他:“明天给你打电话?问一下情况。” 他眼神有点期待,语气也很轻快,不像是礼节性回访,倒像在祈一场约会。不过既然猜到了温家不想被纠缠的意图,霜明雪也不意外会有后续,他点点头,说好,等对方给一个更妥当的解决方案。 进门时刚好赶上医生来查房。其实按照陈岳的想法,这对孤儿寡母少一个是一个,但霜明雪用了点手段,保证霜凝秋得到最好的照顾,医生对她远比对普通病人细致。不过这样的病,没有合适的供体,再好的治疗也只是在拖日子。 霜明雪早上没能过来,现下要问的东西就比平时多,人病得久了,亲人多少会有点倦怠,但他每一天都比之前更有耐心,连带医生也被感染,每次查房都像对方刚入院时一样认真。霜凝秋听见声音,在里面叫他,他的眼神表情瞬间温柔下来,接过护工送来的晚餐车,走进去叫她:“妈妈。” 霜凝秋病得太久,人瘦的厉害,但年轻时惊人的美貌仍可见一斑。霜明雪替她把床摇起来,又将餐车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好,种类之丰富,绝不是医院能有的。 霜凝秋说:“明天把这些退掉吧,医院的伙食也可以的,你学校还要用钱,别乱花了。” 她身体不好,吃的方面要注意的东西多,霜明雪怕她有心理负担,说:“够用,陈叔叔今天还给了我钱。” 那一百块还躺在他口袋里,他表情很坦然。毕竟从小到大没听过他撒谎,霜凝秋放心地点点头。饭后霜明雪拿纸巾给手机擦了一遍,他才通过好友申请,那边就发消息过来,估计里面还是进水了,还没看清内容,手机就一闪黑了屏。 霜凝秋给他削了个苹果,看他对着手机发呆,问:“朋友找你呀?” 霜明雪摇摇头,把手机装回口袋里:“不是朋友。”他怕妈妈担心,接过苹果又说:“是个好人。” 他到家晚,一回去就把工作桌上四五台电脑同时打开,距离期货交易夜盘结束还有三个半小时。医院开销巨大,时时刻刻都要烧钱,他上的学校收费也昂贵,指望陈岳日子难免被动。他性情与外表不符,从不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开慧之后,就跟在叶流云后头去学做生意的本事。 陈岳自以为攥着那笔巨额遗产,就能把他们母子拿捏住,但他不知道,叶流云早就把更重要的东西留下来了。 十二点刚过,有人准点给他另一个手机打电话:“没有异常。” 霜明雪看看日子,快月底了,又给他打了一笔钱过去,说:“继续盯着。” 电话那头的人查过雇主的情况,轻松钱赚了太久,多少有点不安心:“咱们查了两年了,这人可能真的没问题,要不换个人查?” 霜明雪说:“我相信我的直觉。” 叶流云死后,他说出来的话,表现出的态度,都是陈岳希望看到的,但他藏着的疑问没有一刻停止过。 叶流云为什么会选择一条平常不会走的路? 出发前遗落在公司的手机被谁拿走了? 还有那份从没听过的公证书…… 疑点太多,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霜明雪确信这件事跟陈岳脱不了干系。现在公司的烂摊子越来越大,陈岳攀附温家不成,多半会想别的办法。 霜明雪说:“最近他可能会有动作,你们留心点。” 那边顿了顿,说:“行,我知道了。” 温离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他给霜明雪加了特别提示音,但仍每隔半个小时看一次手机。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不知道是太忙顾不上,还是压根不愿意回。白天的监控也被做成录像,循环播放于巨大的投影屏幕上。 那几个小时的等待里,度日如年不止霜明雪。温离坐在监控后头,一开始想的是怎么开场才能不被讨厌。后来就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即便他选去陪坐的都是叶流云从前的生意伙伴,其中一个还带来了同校同学,但霜明雪抗拒的意思还是太明显。 其实陈岳都把人带来了,他就是直接把婚约的事提出来,多半也不会被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勉强不好,岳老爷子喜欢他,是觉得他骨子里有股子不择手段的狠劲,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秉性霸道,不是什么绅士,可面对霜明雪时,他却觉得哪怕一丝丝勉强都不应该。 他喜欢这个人,就该等这个人心甘情愿。 助理来送明天的行程表,见他一直盯着投影看,揣度道:“要不要在家里弄个局,把人请回来?” 这个提议极具诱惑。温离表情没变,可心里的动摇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一口喝完酒杯里的威士忌,说:“不用了,我自己慢慢来。”又问:“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么?” 助理说:“查清楚了,陈总离开后哪里都没去,直接回了家。” 温离眼神冷了冷,说:“再查,跟这个陈岳有关系的事,全都挖出来。” 助理对他这个语气太熟悉了,一听就知道他要下狠手,态度跟着变得严肃:“是,我这就去。” 他出门时已经很晚了,但温离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投影上的人始终不言不语,安静跟温离摆在桌上的照片没什么两样,偶尔一点光影转动,是这场默剧仅有的变化。 助理不知道这么无聊的画面他怎么能看这么久,但温离耐心的超出寻常,监控录像里的人不动,他也不动,专注的好像能跟人家面对面坐一辈子。 霜明雪忙完工作又去写作业,同样睡得很晚,不过他这个年龄,熬夜没什么影响。今天有一场重要考试,据传是用来选拔保送生名额的。其实叶流云从前计划着,要送他去英国读书,但现在情形特殊,他连想都无需再想。 好在他一向成绩优异,保送生名额一共两个,他还没考试已经被学校内定。陈州显然不清楚这个安排,昨晚陈岳在家发了一通脾气,陈州跟霜明雪同校,年纪又相仿,但哪哪都比不上人家,首当其冲挨了骂。他心里憋了火,一大清早就去学校外头的小路堵人。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霜明雪一贯冷处理,但陈州有备而来,他自己不出面,叫了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堵在那里,想让他错过考试。 幸而他好朋友桑雩路过,见势不对,冲那那群人嗷的一嗓子,把偷偷跟在他后头的七八个保镖全喊出来了。两边面面相觑对望了一会儿,围着霜明雪的那群人轰然散开。 “是陈洲干得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他。他下次再找你麻烦你别忍着了,这种人不能惯!” 桑雩一路嘀嘀咕咕,非要霜明雪答应下回遇到陈洲惹事,一定要狠揍他一顿才肯罢休。霜明雪倒也没有纵容的意思,只说:“收拾他的办法有很多,不一定要动手。” 桑雩眨巴着眼睛想问问细节,但他们足球队的同学从后面拍了他一下:“放学去不去踢球?”桑雩连说了几声去,心情一好,就把这事儿忘了。 桑雩比他低了一级,半路上就分开了,霜明雪在教室外面站了五分钟,掐着考试铃声进入教室。 陈洲本以为他缺考缺定了,美梦到了最后一刻才落空,影响比没堵到人还严重的多。他一上午都盯着前排那个人影看,笔杆咬坏了好几根,答卷也写的乱七八糟。他虽然不打算在国内读大学,但考试考得太差,一顿骂是跑不了的。 他理所当然把这笔账记在霜明雪头上,预备晚上亲自去收拾人家,但霜明雪比他交卷早,收拾书包时,又发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信封,里面装着他假期偷偷跑到拉斯维加斯赌场寻欢作乐的照片。 陈洲想到照片落到陈岳手里的场面,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他再傻也知道这是警告,就是不知道是谁的手笔——霜明雪本人?不太可能,他们母子现在还得靠陈家接济。 那就是他那几个家世显赫的好朋友。 陈洲心里憋屈的要命,但也没有再生事的胆子,做贼似的把东西往包里一塞,垂着头走了。 霜明雪出了教学楼,就看见桑雩等在那里,怀里抱着个球,眼神有点忧郁。他一看到人,就跟个小炮仗似的冲过去:“明雪,你要跟温氏那位大少爷联姻?” 周宜跟桑雩同班,风言风语传的快不稀奇,但以昨天的情形,传谣的人说出这话多半是为嘲笑。霜明雪跟他并排往前走:“没有的事。只是跟长辈去他家拜访。” 桑雩连呼了几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霜明雪听他语气庆幸,不由道:“怎么了?那位大少爷很糟糕?” 在陈岳口中,温氏这位新任家主年少有为,英俊稳重,这样的家世背景,居然连正式交往过的对象都没有。话里话外都是赞许,好像能跟他攀上关系,是霜明雪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 他的话霜明雪当然不会信,因为知道这事儿成不了,没费心去查,也就是桑雩提起来,顺口问上一句。 桑雩使劲点头:“很糟糕!”他爸是矿产大亨,白手起家的人,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这中间见识过的人物不能以个数,提起温氏新任当家人,也只有三个字——“不好惹。” 除此以外…… 桑雩压低声音:“听说他挺滥情的,玩的也狠,在国外的时候玩死过好几条人命,都是别人在传,我也不知道真假,反正这样的人,别说结婚,做朋友都要留神,咱们能不碰就不碰。” 霜明雪想起陈岳诱哄的态度,后背一凉,好一会儿才道:“我碰不上他,他也看不上我,昨天我们连面都没见。” 桑雩听了这话才把心放下,高兴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气哼哼地说:“岂有此理!他凭什么看不上你呀!” 霜明雪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桑雩还要去球场,霜明雪跟他道了别。刚出学校,就有一辆车子开过来,温离今天穿得很休闲,乍一看跟霜明雪的风格有点像,摇下车窗,对霜明雪笑笑:“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 霜明雪稍一迟疑,他马上让步:“要么上车再说?这里不能停太久。” 霜明雪不确定有没有人见过温家这位管家,但人多口杂,最好还是别再生枝节。不过坐进去之后,他回答道:“我还要去医院。” 温离说:“我订的饭店就在医院附近,我们随便吃个简餐,吃完我就送你去?” 霜明雪想了想,说好。 温离表情有很细微的改变,不过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藏在里面的愉快。路上他放了点音乐,感觉霜明雪状态很放松,才不经意般问:“昨天很忙?发消息也没见你回。” 霜明雪说:“手机进水了,还没来得及修。” 温离显然没想到这个缘故,嘴里说“这样”,绷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们去了一家私房菜馆,靠窗的位置,视野绝佳,正对着大片被夕阳染红的云朵。霜明雪现在很少有看云的闲暇,难免发了会儿呆。 温离一点也没浪费他的时间,他发呆时,菜品就一样接一样上来,说是简餐,但完全没有简单的样子。霜明雪以为他有事要跟自己谈,才会跟他过来,但席间温离只是不断给他夹菜,说他太瘦,让他多吃一点。吃到一半又有人送了新款手机来,温离的意思很明白,旧的不要修了,换新的更方便。 霜明雪看着他为自己换上卡,终于忍不住开口:“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可以直说。”他看温离没说话,索性说得更明白一点:“温家需要我做什么来避免麻烦,直接告诉我就行。” 温离给他盛了碗汤,说:“什么都不用你做,我找你只是想跟你吃顿饭。”为此他全天无休,连午餐时间都在忙于处理可能绊住他的工作。过了一会儿,又说:“别多心,你不是麻烦。” 换好了卡的手机打开,未读消息一堆,最上面那条是温离发来的。 “如果生病或者不舒服跟我说,我会负责。” “医院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找我。” 最后一条是中午发来的。 “明晚有空么?一起吃顿饭?” 霜明雪性格内敛,叶流云去世后,更是寡言到有了禁欲的感觉。但冷淡只是表象,他自幼心思细腻,该明白的道理一样都不少明白。 这些信息传达的意思,已经超过公事公办的尺度了。霜明雪沉吟了一下,问他:“你……是在追我么?” 温离给他夹筷子的手一顿,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这个想法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他能对任何人袒露对霜明雪的偏爱,但到了本人面前,却有种近乡情怯般的凝重。 温离没有说话,只用很复杂地眼神看他。 对方不承认,那应该不是要追求。霜明雪便又转换思路,问他:“这是你们想出来的解决办法么?” 毕竟替换总比删除彻底,没什么比拥有一个正牌男友,更能说明当初的玩笑只是玩笑。 由着他自己想,最终总归是倾向功利的方向,这是温离最怕看到的,他立刻说:“不是,跟这个没关系,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比如喜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跟真实的心情相比,语言实在太单薄了。 霜明雪摇头:“我们之前都没见过。” 温离说:“见过的。两年前亚布里滑雪场,你跟你父亲一起,那个时候我就见过你。” 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度假,可惜当时霜凝秋有点不舒服,玩了没一会儿就要回酒店休息。霜明雪放心不下,也跟过去了,之后一直陪她,没再出过房门。 后来才听说温老爷子也拖家带口的来了。 温离出生时眼珠子乌蒙蒙的,缺了魂似的木讷,长到三岁了,连话都不会说。温老爷子对唯一的孙辈极为爱重,几番周折,从香江找来一位高人。那人说是胎里带的债,还不是这辈子欠下的。温老爷子斥资数亿捐出一座寺庙,为他求回一块护魂玉。 温离得了这东西,渐渐有了正常人的样子。这块玉他戴了十多年,遇到霜明雪的那天莫名其妙碎了,之后还做了许许多多乱梦,梦里的事看不清,就记得每次醒来心口被剜去一块的感觉,只有对着那天偷拍下来的照片才能缓解。 这显然不是好兆头。 任何人都知道这时候该趋利避害,温离也不例外。一开始他还能抑着自己不多想,后来就控制不住了。求到温老爷子面前,才有了后来霜明雪以为随口一提的婚事。 可惜叶流云走得太突然,他错过了展露自己认真态度的最好时机。 霜明雪眉头微微皱起:“温老爷子知道么?毕竟我跟你们家的麻烦事还没解决。” “你不是麻烦。”温离又重复一遍。 这个人表现的像是喜欢自己,但说话明显有点藏掖。霜明雪把相遇以来的事情想了一遍,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情况:“其实你来找我,是温大少爷的意思吧?” 如果温离追求成功,那温大少爷既逃脱包办婚姻,又能为温家挣得众诺的好名声——一笔写不出两个温字,旁系的子弟也属温家。 一举两得,合情合理。 温离顿了顿,轻缓道:“是,他觉得你可能不太喜欢被人安排,慢慢相处你或许更容易接受。” 霜明雪放下筷子,与他目光相对:“可我都不喜欢。” 叶流云在外头是说一不二的个性,仅有的一点温柔全留给老婆孩子,夫妻恩爱多年不改。霜明雪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对待感情心境纯粹。他要跟谁在一起,只会因为喜欢,自然接受不了掺杂任何功利考虑的感情。 温离这辈子都没直面过这种拒绝,表情有点僵住。但霜明雪本意并不是为了给谁难堪,他用纸巾擦擦嘴,把话说得更明白了点:“抱歉,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没办法配合你们的安排,不过既然我们彼此都没把这个当回事,那以后其实可以不用再见面。” 他拿起背包准备离开。温离追了几步,抓他的手腕,语气有一点焦急:“这只是一个想法,没有一定要你答应,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提了,但不见面我做不到,我们就当朋友相处,好么?” 他力气很大,霜明雪挣了两下,居然半点挣不开。 第一次见面时那张血脉压制似的战栗感又涌上来,他声音有点冷:“这就是你交朋友的方式?” 温离一楞松手,霜明雪手腕上映着几个指印,因为皮肤太白,那几道印子显得尤为触目惊心。温离只看了一眼就自责的不行:“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竭力把姿态放低,但这不是他擅长展现的样子,到最后也只能看出他的确很诚恳:“你想什么做什么只管去做,什么事我都能帮你,当做我对刚才没礼貌的补偿,这样可以么?” 陈岳说温氏手眼通天不是戏言,即便只是一个旁系,人情也不是这么好拿的,霜明雪揉了手腕,拒绝道:“不用了。” 温离好一会儿没说话,又把他的手拿起来看了看,这一次他很小心,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古董。其实这个动作很暧昧。 如果说刚才他表现得只是有点像喜欢,那现在则是毋容置疑的非常在乎。 温离说:“我能做到的事比你想象中要多,你不用急着回绝,现在没有不要紧,以后遇到为难的事,你随时可以找我。” 比起这句话的诱惑力,他身上惯于掌控一切的压迫感更加强烈,霜明雪下意识觉得跟这个人不能硬碰硬,沉默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温离在商界寸土不让的原则,到了霜明雪面前全部作废,这样一个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敷衍一般的动作,已经让他发自内心觉得高兴。 不过这顿饭吃得多少有点不愉快,去医院的路上,霜明雪一直没说话。温离心里急于挽回关系,但言行处处掣肘,轻了怕轻,重了怕重的。他独身二十多年,感情这件事,之前太不在乎,没积攒下任何有用的经验。现在太在乎,即便有的是手段逼人就犯,也舍不得对身边人用上。 到了最后,也只能跳过这段不愉快,佯作无事一般跟人家闲话家常。 刚才不容分说的强势消失的太彻底,要不是手腕上的指印还在,霜明雪都要以为那是自己错觉了。不过他天性温和,也没有什么娇气的毛病,感觉到对方小心翼翼的态度,之前的抵触感便也没这么强烈。 温离说:“我之前在滑雪场拍了点照片,你们一家人都有,你要的话回头我找找?” 照片的确是有,但其他人都是添头。看见霜明雪的第一眼,他目光就没从人家身上离开过。那时端着少爷架子不肯主动,但偷窥偷拍之类的事一样没少干,温老爷子问他在看什么,他还若无其事说风景不错。拍下来的照片也不像他说得这么随意,而是留下单人的,慎之又慎地摆在他书桌上。 霜明雪果然被触动,说:“那麻烦你了。” 温离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脸上带着一点笑:“不麻烦。” 到了医院门口,还有点不放心,给他解安全带时,又确认般问了一句:“那过两天再约你?” 霜明雪点点头,拿起他送的手机,说:“等下把手机钱和衣服钱转你。”温离刚要拒绝,他像是已经猜到,又补了一句:“之前说好的。” 温离有点不是滋味,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霜明雪装作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还是客客气气跟他道别,下车时不小心落了水杯,温离追着送出来。直到人家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重新回到车上,驱车离开。 马路对面也停了一辆车,俞向南不太确定地问:“刚才那个,是我们小温总吧。” 前排司机恭恭敬敬地答:“是小温总。” 俞向南一脸饶有兴致:“小钟,你见过我们小温总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么?” 跟他笑呵呵的表情相比,他的用词显得有些刻薄,但能坐到身边的都是心腹,自从温离接管公司以来,那一拨老人或多或少都被夺了权。温老爷子还没退下来的时候,俞向南已经隐隐有点越界的意思,现在首当其冲被人家拿来开刀,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但心里压着的火不是一点点。 小钟回道:“没见过。” 俞向南笑着说:“不过年轻人,血气方刚也正常,难得小温总看上谁,这看着还像在一头热,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家的公子,咱们帮帮他。” 司机经常出入温家老宅,刚才多看一眼就认出来了:“好像是陈总家什么人,我之前见过他们一次。” “哪个陈总?” “叶氏那位陈总。” 俞向南露出一点不屑,显然看不上陈岳这个人,不过利益当前,还是说:“帮我约他一次。” 陈岳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当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俞向南在人前一向是无可挑剔的和蔼姿态,心里再鄙夷,语气都是亲切的。闲聊几句,谈及上次陈岳去温家的事,吃了这么个闭门羹,陈岳有点难以启齿,也不提婚约了,只说:“是叶总家的小公子,听说小温总回来,想去见见世面,不过小温总太忙了,没有见到。” 俞向南是温老爷子的旧部,对那桩婚约也有耳闻,这几天下来,又把温离和霜明雪之间的事略略打听了一通,闻言笑笑:“他哪里是忙,年轻人顾虑重,怕叶小公子不待见他罢了。” 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陈岳冷不防得了这么一句,竟然摸不透对方是真心还是嘲讽。 俞向南懒得管他怎么想,又问:“这位叶小公子性子怎么样?脾气大么?” 陈岳说:“脾气倒是还好,但骨头硬的狠,像叶总。” 俞向南想起温离那副摆明求而未得的样子,又想想跟叶流云打交道的那些事,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陈岳:“什么?” 俞向南说:“你能让他听你的话么?” 陈岳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看看俞向南,谨慎道:“得看什么事了。” 俞向南状似无意般道:“比如他要是被人欺负了,该怎么说话,你管得了么?” 陈岳陪笑道:“叶总对我恩重如山,他的老婆孩子,跟我家人没什么两样,我哪能让人欺负他儿子。” 俞向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对他们自然是照顾,但架不住有人心血来潮犯浑呀。像我们小温总这种,他看上什么,一向都是不择手段,万一撞上了…” 他们都是七窍玲珑的人,彼此给个眼神就能打上一回机锋,他这么一说,陈岳心里隐隐有数,但他也不是轻易会交付底牌的人,只说:“您说笑了。”顿了一顿,又说:“叶家小少爷一向很有主意,但要他听话,也不太难。” 霜明雪看着冷淡,但骨子里跟叶流云如出一辙的重情重义,霜凝秋病一天,他就被得自己攥一天。拴了绳的蚂蚱,蹦跶不了多远。 俞向南笑道:“过几天公司有慈善晚会,回头你把叶小公子带来玩玩。”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哦对了,之前你找温氏要谈的那笔生意,明天把合作案带来我看看。” 陈岳有点迟疑:“但是小温总已经……” 俞向南摆摆手:“小温总太忙,难免有看漏的,我做主也一样。我知道陈总是个聪明人。”他讳莫如深地一笑:“我这个人,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作者有话要说:霜明雪:你是在追我么? 温离内心,怎么回答才能显得态度认真。 霜明雪:懂了,不是。 温离:…… 感谢在2021-09-01 20:59:31~2021-09-06 17: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余人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叫客人 10瓶;观星 5瓶;呵呵一笑遇见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正位时空03 对话框里的照片是他zw时都不敢去想的样子 他们去的是一家会员制高尔夫球场, 私密性很高。负责监视陈岳的人只能跟到外场,再往里就跟不进去了。晚上打电话,也只能报告说陈岳去了之前从没去过的地方, 并且呆了三个小时才出来。 这种异常在霜明雪意料之中, 公司那些堵不住的窟窿暂且不提,距离他二十周岁生日仅有几个月——如果陈岳不想把叶流云留下来的东西给他, 也是时候该有动作。 他等着陈岳出招。 隔天去看霜凝秋,又得了一个消息。日前医院收到一笔用以血液病防治的捐款,霜凝秋有幸成为首位受助人。 这样一来,好处自然多多。医药费全免不提,病房也转到特护区, 最重要的是,x院那位退休许久的资深专家也被返聘回来,一对一进行康复治疗。 霜明雪听院长说完, 脑海中第一反应居然是这是温离的手笔, 转念又觉得应该不是他。 不是不可能,而是没必要。 这不是小事,即便是为安抚, 自己也没这么重的分量,值得温家耗费这么多财力物力。 当下只觉庆幸, 肩上的担子虽然没完全放下,但的确让他轻松不少。 好消息还没有结束。 周末到来前,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保送名额下来了,给了他表格, 让他回去填。桑雩闻风而来,翘了足球队的训练, 非要拉他去庆祝。他闹腾起来没个完,吃饭吃到一半又叫人开了瓶红酒。不等霜明雪说话,自己比了个投降的手势,很自觉地说:“我不喝。” 霜明雪也没喝。但中途他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发现自己的酒杯空了一半,原来是桑雩没忍住好奇,偷偷尝了尝。他酒量奇差,就这么小小一口,已经把他弄得晕头转向。醉了以后更没什么顾忌,抱住霜明雪就开始呜呜地哭,说舍不得他,又怪自己晚生了两年,不然就能跟他一起去上大学了。哭到最后,连外头的保镖都给招进来了。 霜明雪安慰了他半天,又保证以后有时间回来看他,这才帮着保镖把人塞进车里。 他目送桑雩离开,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傍晚他跟霜凝秋报备,说今晚不过去了。但还是有点不放心,想给值班护士打电话问问情况。摸出手机才发现一直在通话中。 通话对象是温离。 霜明雪忽然想起来,刚才桑雩拿他的手机说要把自己的名字置顶,捣鼓了半天才肯还他。估计就是这时候误拨的。 霜明雪盯着持续通话但没有声音的手机屏幕看了会儿,放到耳边:“喂。” 那边立刻说:“我在。” 声音是从他后面传过来。霜明雪回过头,看见温离站在路灯下面。周围的人走走停停,他的影子动也不动,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霜明雪感觉他表情有点阴郁。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边已经走了过来。直到走到跟前手机还是通话中,霜明雪挂了电话,结束了这场靠对方单方面维系的联络:“抱歉,我朋友不小心按错键了。” 其实不用他说温离也已猜到。电话接通后伴随着含糊不清的醉话,还有周围人哄孩子似的嘈杂声,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想象出那边什么情况。 这种时候直接挂断也没什么。但温离听着电话那头从未感受过的温柔哄劝,呼吸一顿,心也悬起来。还没结束的应酬都顾不上了,靠着那边只言片语的醉话,自己开车过来找人。路上想的都是此前他调查的有关霜明雪的事,感情一栏干干净净,没有恋爱故事,不过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如果心里偷偷装了谁,其实也不太好查。 因为这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一晚上都坐立不安,不止是原则,连他引以为豪的冷静克制,也被瓦解殆尽,就连看着霜明雪把人送走,悬着的心也还是没能完全放下来。 温离说:“没事,我正好在这附近办事,顺道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霜明雪想想长达两个小时的通话时间,难得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温离也不在意他怎么想,指着不远处说:“我的车在那边,你要不要去医院了?”得到否定回答后,他又说:“那送你回家。” 温离把情绪隐藏的很好,像前两次一样照顾他,给他开车门,扣安全带,路上又带他去了一家粤式酒楼,拿半个小时前订的点心盒,因为听见了醉酒的人有多闹腾,怕他晚上没能好好吃饭。 即便如此,霜明雪还是敏锐的觉察出温离心情不好。但两人还不太熟,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人,最终也只能沉默以对。路过一个红灯特别长的路口,温离像是不经意似的问:“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 霜明雪感觉这就是他阴郁的原因,本来没必要,但还是解释了一下:“是学弟,帮我庆祝的。” 温离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又说:“你对他挺好的,他好像也挺喜欢你。” 提起桑雩,霜明雪说起来话带了点少有的轻松:“嗯,他像我弟弟。” 温离知道提起喜欢的人眼神该是什么样,微微侧目看了看他,这才彻底松口气。 霜明雪没有他的轻快心情。医院那边本来觉得跟他没关系,这会儿又有点不确定了。思索片刻,还是开了口:“医院里的事,你知道么?” 温离说:“嗯,你妈妈好点没?” 霜明雪惊讶了:“真的是你?” 温离听出他话里的不安,把车速放慢,语气也温柔了些:“那家医院温氏有投资,能多治好一些病人,提高口碑,对医院本身也有帮助,防治基金也是一直有,每年都会放一笔捐款,虽然指定你妈妈为受助人是我的私心,但操作起来不麻烦,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故意把流程说的很简单,但在短时间内启动这种涉面极广的基金项目,并不是件容易事。钱还好说,最难办的是人情,饶是他想请那位专家出山,也连着上门拜访了好几次。 霜明雪也清楚这些,叶流云在的时候,他没体会过困难,自然也不用被帮忙,叶流云走了以后,就更没人这么不计回报的帮他,沉默了半晌,只能轻轻说:“谢谢你。” 温离开玩笑一般的说:“这就完了?不请我吃饭?” 霜明雪很认真地说:“要请的。其他如果有我能做的,你再告诉我。” 温离敛了敛笑,用比他更认真的语气说:“什么都不用你做。” 车子开到楼下已经很晚,这个时间也没有请人家上去坐坐的必要。温离替他把点心盒拿出来:“带保温的,打开就能吃。”他还是第一次分开时那种有点期待又担心被拒绝的表情:“回头见?” 霜明雪点点头。进了房间以后还没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他站到窗口看了看,温离果然还没走,他怔怔地看了会儿,忽然鬼使神差地朝下面挥挥手,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车灯闪了两下,像是在跟他道晚安。 虽然照顾霜凝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鄭 嚟秋的人多了一倍不止,但霜明雪还是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医院。周末不用去学校补课,按部就班过后多了大半天的闲暇,于是摸出手机想给温离发消息约时间吃饭。 毕竟受了人家这么大恩情,完全和以前一样应付总归不太好,霜明雪还在认真思考措辞,陈岳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通知他晚上去参加一个活动,内容是什么,地点在哪,要见哪些人通通没说,只告诉他接他的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要他快点下去。 霜明雪说:“知道了。” 他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但在霜凝秋那里没表现出来,只说晚上有聚会,可能过不来了。为了照顾自己,他办过一年休学,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等自己能离了人,他才重回学校,但仍起早贪黑每天过来,霜凝秋嘴上不说,心里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难得儿子有自己的活动,她催着他快点去,又说医院里护士和医生都很尽责,让他不用担心,好好玩。 换衣服弄头发忙了一下午,到了晚上,陈岳过来接他。 “是个慈善晚会,有些是你爸爸以前的朋友,带你过去看看,以后都要打交道的。” 陈岳语气慈祥,是长辈该有的样子。但过去两年,他一直在极力抹消叶流云的影响力,打压自己也在此列。现在忽然带自己参加这种活动,霜明雪没有天真地认为他转性了。 他留了心眼。 不过晚宴会场的确没什么异常。人来人往的,都是电视上才能见到的人物。现场还有不少记者,大报小报都有,场面看起来格外隆重。 霜明雪的模样太扎眼,刚进门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他。陈岳一个个介绍,说是已故叶总的儿子,对面本来多少带着点寒暄,闻言实打实认真了三分。 拿在手上的低度香槟空了好几杯,霜明雪很少喝酒,本来就量浅,又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其实已经有点不舒服,陈岳还要带他去见今晚的东道主。 温氏那位新任家主有事没来,替他主持大局的是俞向南。他是不用陈岳介绍的,见了面就笑着说:“我知道,叶小公子嘛,从前跟你爸爸打交道,他给我们看过你的照片。”他没什么架子,给人的包容感很强,见侍生拿了香槟来,说:“还是小孩子,就不要喝酒了。”转而换了一杯果汁。 言谈举止无可挑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带给霜明雪的感觉不是太好。 不过对方也没有深谈的意思,寒暄了几句,转而和陈岳谈起生意上的事。霜明雪不太想听,就说要去洗手间,陈岳很随意地点点头,但直到他彻底消失,才把目光收回来。 闪光灯还是在不断跳动,当着记者的面,他的表情不露什么端倪,只是悄悄把声音压低了。 “怎么回事?人怎么没过来?” 俞向南朝楼上一点头:“在呢,没出来而已。” 本来一切都准备就绪,听说陈岳带着霜明雪来了,居然找了个借口临时退场。俞向南想想他当时的样子就好笑,不怪温老爷子要生气,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哪有一点掌权人的风范。 俞向南脸上带着笑,语气却有点狠:“反正这里也不是主场,待会儿把人弄走,他肯定要过去。” 陈岳还是顾虑重重:“要不算了,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年底股东大会,老爷子会正式卸任,等温离完全掌权,谁都没办法想。”俞向南不耐烦地说:“你怕什么,咱们把他想要的人送到他床上,没准他还要感激咱们。” 陈岳是一点都没看出来温家那位大少爷对自家侄子有兴趣,但俞向南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相信。到底心里没底,他摸着个饮料杯就要压压惊。 俞向南眉头一皱,拂开他的手:“拿错了。” 饮料杯空了一半,另一半被霜明雪刚才喝了。俞向南状似不经意一拂,杯子掉在地上,碎了一地。他若无其事地叫人来打扫,转而笑吟吟走到旁边与人闲聊去了。 霜明雪躲到一个小露台上透气,这里没有灯光,显得格外幽静,是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因而也能听见一些在外面听不到的话。 “FT化工不是要跟温氏合作,今天这么大阵仗,怎么没看他们的人过来。” “合作怕是黄了,温家那位大少爷不肯联姻,听说他外头养了一个,现在一门心思都在那位身上。” “啧。联姻又不耽误外头养人,这么大的项目,他还真舍得。” “估计是动了真心,我刚还听人说,他之前应酬到一半,接到这位电话,就立刻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有手段,能把他拿捏成这样。” “不是吧,他……他那样的人,看着不像这么重情的。” 后面还说了一些,但霜明雪没能听进去。他头晕得厉害,看东西也有了重影。毕竟年纪还小,经验阅历都不够,想不到太肮脏的事情,就连小腹处一股热意传来,也只当是之前喝的酒带来的后劲。晕眩感越来越强,不到十分钟,就连站着都很困难了。有人过来扶他,说起话来好声好气,动作却很强势,看押罪犯似的一左一右架住他,没有进会场,而是绕开人群上了一部电梯。 上面是给嘉宾休息的客房区,那两个人把他带到四楼一间套房里。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一个人动作很利索地把他的衣服撕扯的乱七八糟,另一个拿起他的手机拍了点照片。 霜明雪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听其中一个问“要不要拍的更露骨一点”,也没有躲闪的力气。好在他们也没做什么,拍完照片就出去了。 房间很安静,霜明雪上身几近半裸,身体上近乎折磨的煎熬感在寂静中分外明显。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电子锁发出“滴”的一声,有人步子很重地从外面冲进来。 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药物带来的钝感导致他完全看不清东西,听见声音颤了一下:“谁!” 也幸亏他看不清,不然一定会被温离现在的表情吓到。温离是十分钟前收到霜明雪的消息,对话框里的照片是他zw时都不敢去想的样子。他当然知道这里头一定有诈,但那一瞬间无数可怕的联想都冒了出来,他的理智完全被淹没,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忙赶过来,所看到的场面仅比预想的好一点点。 他眼睛里的猩红没散,可怖的阴鸷感愈发浓烈。霜明雪眼睛看不见,感觉就变得很敏锐。那股让人透不过气的压迫力朝他靠近,他的颤抖便更加明显,他拳头攥了起来,又问了一遍:“是谁?” 他说话时目光很迷离,带了一点自己没能察觉的低促呻·吟,嗓音也被药物弄得暗哑,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蛊惑。温离眼神变了变,两种情绪迅速在他胸口蔓延开。 第一种是想要杀人,第二种比第一种好一点,但也属犯罪一列。 房间里熏得香不干净,不知道掺了什么,催的两个人欲念都动了起来。霜明雪半坐在床头,用失神的眼睛茫然环顾周围,被扯下来的衣服散的更开,被子就在身边,他拉了一下,没拉过来。 温离呼吸变得粗重,脑子也乱起来了。 其实直接做点什么也没关系,反正他也看不见。 诸如此类的邪恶念头在脑海里晃过,但最终还是被霜明雪脸上的惊惶无措打败。温离重重地喘了一下,走到床边,拿了条浴巾胡乱给他裹上:“是我,没事了。” 他本想直接抱人去医院,但霜明雪反应很强烈,已经到了碰一下都难受的地步了。温离只得去卫生间,弄了条湿毛巾先给他擦一擦降降温。 短暂的凉意过后,燥热潮水似的涌上来。霜明雪眼睛里水光盈盈,嘴唇也被不断落下的泪水浸的湿红,温离不住抚摸他的头发,安慰他“没事了”,但轻飘飘的言语根本不起作用,甚至比不上他用以安抚、一触即离的亲吻。 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情·欲压根没有任何抵抗力,用尽全部理智,勉强说了几个字。 温离凑近他湿润的脸颊,才听见他的话,他说的是——你出去。 温离没直面过这种情况,但看霜明雪这个样子,似乎不太能直接往医生面前带。他半跪在床边,西裤鼓胀的像吃饱了风的帆,稍微动一动都是折磨。他没空管自己,盯着霜明雪看了一会儿,说:“给你处理一下,然后带你去看医生。” “啪”的一声过后,周围彻底黑了下来。 温离关上了灯。 霜明雪不知道这个处理是什么意思。他先是觉得一凉,似乎衣服被人扯下,之后就感觉到湿热。 温离含糊不清地安慰他:“没事的,很快就好。” 霜明雪没有过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体验,第一次,的确很快。 释放过后带来短暂的失神,温离没有耽搁,去洗手台漱了漱口,将他打横抱起,迅速带出房间。 他没坐电梯,走得是应急通道。几乎刚到楼梯口,消防警报就响起来。服务生说小温总在四楼休息,打电话打不通。俞向南和那群商界名流、大小报记者担心他的安危,直奔上来。 ——那个场面,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何况面对的还是喜欢的人。 俞向南对这点坚信无比。因而门开以后,看到里面空无一人的场面,他甚至没掩饰住惊讶。 怎么回事? 没算计到人,陈岳比他还慌,心里想的全都是,完了完了完了。 车子就在楼下,温离抱着霜明雪坐在后排,保镖径直将车开到近郊一处别墅,两名医生早就等在那里,一见他们,立刻迎上来。 “不是新型毒、品,就是会所里常用的那种春·药,但对方剂量下的大,所以反应格外强,好在人年轻,送医也快,应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消炎药水里加了点镇定剂,霜明雪已经睡着了,他睫毛还有点湿,眉头也微微皱着,半蜷起的身体很单薄,温离用尽全部毅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抱他。 他心里的后怕没因为诊断结果而消失,他轻轻抚摸着霜明雪的头发,动作很温柔,但眼神和语气都狠得吓人:“去查!沾了这件事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霜明雪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温离一步也没离开,一直守着他。他脸上不正常的绯红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病愈后的苍白。 微亮的日光晃得的眼睛胀痛,他懵了一会儿,忽然惊坐起来:“几点了?” 温离拿了个枕头垫在他后腰上,扶他坐稳:“一点三十五,已经给你妈妈打过电话,我跟她说你手机不小心摔坏了,正在修,晚点回她。”他把霜明雪的手机递过来:“医生说你还要观察几天,你可以跟你妈妈说跟同学在度假村玩,学校那边我给你请了假,不会有问题。” 霜明雪还有点脱力,双手捧着接过手机。电话拨通以前,温离去到门外等。 霜明雪声线很温柔,想要安慰谁时,这种温柔感就更加明显,温离靠着门,听得心痒痒的,不知道他用这种声音叫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彻底安静了,他才推门进去。心里那口气一松,霜明雪的表情显得有点呆呆的,温离弯下腰跟他说话:“要不要喝水?” 霜明雪点点头,马上就有一杯温热的水递到唇边。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让他想起昨晚的事。 被人下药,被人丢到陌生房间,温离进来,关了灯,然后…… 他被水呛住,咳的眼泪都出来了。 温离赶忙给他拍了拍,说:“慢一点。”房间温度低,放下水杯后他又帮霜明雪把被子往上盖了盖。 霜明雪表情很镇定,但眼睛完全不敢往旁边看。 虽然已经派人去查,但温离还是要问问本人:“昨天怎么回事?你记得谁干的么?” 他省略掉让霜明雪感觉难堪的细节,只追问最重要的事情。霜明雪昨晚喝得东西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杯里,之后别人送他上楼,他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对方就算现在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出来。 思索片刻,他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昨晚我叔叔带我给很多人敬过酒。”他忽然想起最后见到的人,又说:“还喝了一杯果汁。” 温离说:“我知道了,会场大厅有监控。你喝的东西放在哪,从哪里来的,有什么人经过手,都能查出来,等有结果我跟你说,你想报警么?” 霜明雪摇摇头:“不报警。”他自己没什么心理负担,但怕霜凝秋知道。 温离点头:“好,那就不报警处理,你放心,我保证有份参与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处理两个字,跟昨晚某个画面重叠在一起。昨晚昏昏沉沉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现在清醒了,很容易想明白。霜明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只说谢谢是完全不够的。 昨晚的事也一刻不停地在温离脑海重现。 霜明雪被药物逼的发红的脸颊,看着自己时流泪的样子,被汗水浸透的发丝很柔软,被分开时看不见表情,但声音听起来无助到了极致。后来被抱上车,害怕地一直搂着自己的手,自己忍不住亲了他,也没遭到拒绝。 这些很细节的东西反反复复折磨着他。让他时不时产生一点后悔情绪。但他转念又想,以后日子还长,没必要这么心急。 温离用打趣的口吻主动提起昨晚的事:“怕什么,我又不会要你负责。” 之前霜明雪总觉得温离的喜欢有功利的成分在,但经过昨晚的事,他很难否认,就算有功利性,应该也只是微乎其微。如果对方拿恩情推进关系,硬要他负责,他其实也很难一口回绝。但温离没有这么做,他松了口气之余,又有更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霜明雪脸上还是有点难为情:“不是怕。” 温离想要摸摸他的脸,手抬起来,最终只落到对方肩膀上,他用跟昨晚一样无比坚定的语气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转而道:“这附近有个温泉度假村,我带你去那里住几天,拍点照片什么的,回头你妈妈问起来也好交代。” 霜明雪点点头:“谢谢。” 度假村远离市区,安静悠闲。霜明雪被安排进一个双卧套房里,除了应付每半天一次的医生检查,没什么事情要做。 温离住在旁边,每天陪着他一起无所事事。 霜明雪好奇:“温家那里不用忙么?” 温离眼镜也不眨地扯谎:“不用,我有假。” 霜明雪不是没怀疑过他的身份,但怎么想怎么觉得温氏那位大少爷不太可能给人……做那种事,况且据他听来的消息,人家已经有了伴。所以那点怀疑一闪而过,很快消失。 吃吃喝喝之余,大半时间两个人都在一起看新闻和股票。霜明雪很难找到跟他有同样爱好的同龄人,即便有,也没人能有温离一样老练的目光。他能从新闻里嗅到赚钱的商机,偶尔提出一点看法,全是霜明雪以前不曾想到的东西。 霜明雪的注意力很容易被他带动,两人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这当然不能算动心,起码不是温离想要传递给他的那种感觉,但他明显感觉出有东西不一样了。 温离看他好学,开玩笑说:“我在温氏也有任职,你要是有兴趣,业余时间来给我做助理,我亲自带你。” 霜明雪眼神动了动,像是要答应,但话一出口,还是拒绝了:“现在还不行。” 温离摸摸他的头发,现在对方已经不怎么抗拒他他的亲近了:“因为你妈妈的事?”霜明雪还没回答,他又说:“我已经叫人去找供体了,很快,很快就会有消息。” 他的手已经转而抚到脸颊上,霜明雪没有感觉这份触碰已经超过暧昧的极限,有一种更陌生的情绪笼罩住了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段时间以来,温离为他做的事需要经历的波折,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一句玩笑般的婚书本身。第二次见面时,温离就告诉自己,他不是麻烦。但直到现在他才确信无疑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他还太年轻,之前没有经历过感情上的困扰,之后恐怕也很难体会比这更炽热,更不计回报的付出。 他眼睛里全是迷茫,心里的迷茫无措比表现出来的更强烈。 喜欢两个字已经在喉咙里跃跃欲出。但温离还是把它按下去。他已经说过一次,对方表现出抗拒,那就不该再说。 这种犹豫不决的作风很不像他,但自从遇到霜明雪以来,他似乎就没果断过。 他觉得自己像面对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攥紧了怕弄碎,松开了怕人偷,偏偏他又小气,连一丁点光芒都不舍得让别人看见,导致怎么做都觉得不够。 他想起第一次遇到霜明雪的场面。当时滑雪场这么多人,盯着他的不光只有自己。之后再去查他的过往,优秀程度也超过自己的想象。这个人天生是要成为被人倾慕的存在,如果不是叶流云的事,他本该继续耀眼下去。 可惜那时候温离旧疾复发,被送到疗养院静养。出来以后似乎什么都晚了。再次遇到霜明雪,除了喜欢,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催促着他。 他没能在霜明雪最黑暗无助的日子帮到他,现在就该把他送到更光明的地方去。 这些霜明雪都不必知道。并非是因为他品行高尚,不愿挟恩图报,他心里真正想做的事情,足以让霜明雪躲他躲得远远的,但比起那些,他更想让对方毫无负累的过自己的人生。 霜明雪现在需要的不是爱人,他还可以继续等,等到对方觉得感情不再是麻烦为止。 温离很久没有说话。 霜明雪还在等他的回答,目光专注又纯情,让人没办法忽视。 温离心里无奈地想,还能因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欠了你的吧。 思考良久,他给了一个自认为合情合理的回答:“以前见过你爸爸,跟他保证过遇到事会照顾你,就当是为了他吧。” 霜明雪眼神动了动,若有所思般沉默片刻,语气淡淡的:“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温离:求联姻时跟岳父保证过了,会好好照顾老婆,这么说没毛病 霜明雪:懂了,我想多了 温离:你想少了。 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爱你们! 感谢在2021-09-06 17:00:19~2021-09-17 16:4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楚安 30瓶;梧桐树的小熊 20瓶;观星 5瓶;栖骨、余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正位时空04 人家什么样的没见过?玩你罢了! 他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温离察觉到了,立刻改了口:“其实也不完全因为这个。”他顿了顿:“就算没有这个约定,我也想照顾你。” 霜明雪跟他对视了一会儿, 觉得他的眼神很温柔,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对方的态度就一直如此, 虽然隐隐觉得这不是他本来的样子,但霜明雪心里还是莫名软了一些,又重复了一遍:“这样。” 跟刚才不同,这一次他的声音也轻柔起来。 寒露过后风一天凉似一天,傍晚又下起了雨, 雨势很大,本来安排好的户外活动只得全部取消,改为窝在房间看电影。套间里有个很宽敞的观影室, 两个人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 温离手边放了瓶红酒,见霜明雪眼神有点好奇,也叫人给他倒了一杯, 又说:“别喝太多,这酒有后劲。” 他们看的是一部日本老片, 节奏悠缓,正与天气相宜。霜明雪喝了一点酒,心情很放松,不知不觉睡着了。温离眼睛看着屏幕,但心神一点没放在剧情上, 旁边的人呼吸一缓他就察觉到了,也没转头确认, 只悄悄把电影音量调低。 封闭的房间一静,很多细微的东西就变得很明显,霜明雪的呼吸声绵软,小羽毛似的搔了过来。温离僵坐片刻,缓缓转过身去看他。大概是刚喝过酒的关系,霜明雪脸颊笼着一层很淡的薄红色,嘴唇也比平常红润,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蛊惑力。 温离惦记这个人惦记了快两年,描摹版画似的在心里描摹过他很多回。其间他有无数污秽的想法,想把人弄到身边,想把他关进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让他完完全全染上自己的痕迹,但这些念头才一生出,转眼又被比欲望更强烈的爱意压下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温离都被这两种情绪折磨着,本以为对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有这么深的感情已经很离谱,可见了霜明雪以后,他才发现这只是他感情的一小部分。 每一次……哪怕只是多看一眼,他都能明显感觉出,自己深藏在骨子里的阴暗无耻和勃发难抑的爱欲随之多了一些。 温离抬起手想碰碰他,手指落到耳畔那颗小红痣边又停住了。霜明雪对此一无所知,他睡得很沉,身体还朝旁边微一蜷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样一来,他的脸刚好落在温离掌心里,温离脑子轰隆了一下,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在他嘴唇上碰了碰。 似乎只停留了一瞬间。但温热的呼吸,带着红酒香气的柔软触感,以及对方鼻尖擦到脸颊时的微痒,这些在他肮脏梦境里连前戏都算不上的接触,却瞬间让他的隐忍克制全盘崩塌。温离浑身肌肉绷起,看霜明雪的眼神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样,生理和心理压抑的痛苦已经到了极限,非得用尽全部毅力才能不让自己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捧着对方脸颊的手一直没撤开,目光还是黑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霜明雪睫毛动了动,似乎要醒了。温离眼睛里侵占欲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是身体上的反应还没完全消失,他掩饰般从旁边拿了个毯子给霜明雪盖上:“你睡你的,我出去回个电话。” 霜明雪半张脸缩在被子里,表情有点懵懵的,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温离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他在冷风里站了半天,把该有不该有的情绪都收拾好了,再次面对霜明雪时,还是之前沉稳得体的样子。 但霜明雪还是感觉出他有一点不对劲,问他:“怎么了?” 温离说:“没什么,一点小事情,都解决了。” 霜明雪想到桑雩之前对温家那位大少爷的评价,有点担心:“是催你回去的吧,耽误你好几天……” 温离怕他多想,急急忙忙截断道:“真的没有,就聊了一点家事。”他眼神很复杂,犹豫了一下,说:“温老爷子提了一句结婚不结婚的事。” 霜明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温离看他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把音量调高,继续看起电影,知道他是一点没往脑子里进,虽然心里清楚他什么不知道,但心里还是有点烦乱,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跟温家有婚约在,就一点都不好奇他的事?” 霜明雪奇怪道:“之前不就说了,那只是两家大人的玩笑话,再说他不是要跟FT化工的人联姻么,有什么好好奇的?” 温离表情很震惊:“联姻?谁跟你说的?” 霜明雪回忆道:“就是第一次见面那天,管家说温大少爷有约了,后来又看见FT化工的人,然后别人说……”讲到这里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温家那边的确没有给准话,别人见风说雨,他听在耳朵里当真了。 温离听明白了,无比肯定地告诉他:“那天就是在谈生意,绝对没有要联姻的意思,温家那位很传统的,婚姻大事全听家里安排。” 霜明雪想起之前在晚宴上听到的小道消息,不是太相信。过了一会儿,他看温离表情还是有点凝重,迟疑片刻,安慰他说:“总之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你不用担心。” 温离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霜明雪说:“没想过这个问题。” 温离说:“现在想想?” 霜明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现在不想想这些事。” 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中,温离嗯了一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隔天温离一早送他回去,到了医院门口,又拿了点东西给他。一个是水彩小画,当时度假村有个画家在写生,霜明雪意外入镜,被画了进去,温离一见就叫人买下来,现在带去给霜凝秋,也算做戏做全。还有一枚护身符,是从那附近的一座千年古刹求来的,被很慎重地放在匣子里。 霜明雪想起来温离的确有半天不见踪影,但去做什么没听他提,他也不好问,现在看到这东西才恍然大悟,他拿在手里有点想笑,因为想不出温离求神拜佛的样子。 温离解释说:“庙里供了延生位,这个给你妈妈带着。”他不知从哪又变出个黑色的玉石吊坠:“这块护身玉是给你的。”他一点不给霜明雪拒绝的机会,身体往前倾了一点,给他带上。 他是成年男人高大的身形,虚虚一揽,霜明雪整个人都被圈进怀里,从车窗里看过去,像是在接吻一样。 霜明雪没注意这个姿势的不对劲,只是在想这块玉看起来很贵重,不好随便收下:“真的不用了……”稍一动弹,额头就撞上温离嘴唇,他愣了一下,瞬间不敢再动。 温离像是一点没察觉,但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额头、发丝,手也没闲着,一直圈着他调整长短位置。 狭小的空间里盛满暧昧氛围,霜明雪头低得快要贴上温离胸膛,他有点难为情,不再纠结收不收了,只说:“要么我自己来吧。” 温离说:“就好。”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前离开。 霜明雪捧着东西,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温离看着他发红的耳朵,满是把人拉过来狠狠亲一顿的念头,心里按捺住了,又有点不甘心,没事找事地说:“头发有点乱。”然后又捧着人家的脸在头发上拨弄了几下才放手。 霜明雪表情还算镇定,但下车时完全没敢看他,温离拉了他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霜明雪说:“好。”比平常更快地往医院走。 他这几天过得跟休养差不多,又有医生时时照看,气色比先前好看了不止一点点。他自己没感觉有什么不同,但霜凝秋居然从他一无变化的脸上看出不一样来:“这几天跟同学玩得很高兴吧。” 霜明雪下意识“啊”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 霜凝秋笑道:“你骗不了妈妈,妈妈一看就知道你心情不错。” 霜明雪愣了愣,也没有否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也还好。” 霜凝秋知道他的性子,也没有追问,但眼睛里的笑意半天都没散,又像调侃,又似欣慰。 到了晚上,温离如约来接他,之后连着几天都在一起吃晚饭。温离知道他对商界的事感兴趣,特意找了些不涉及机密,但格外历练人的小项目给他,吃完饭给学生补课似的指导他学习。 有一回教得太晚,霜明雪到家楼下都快过午夜了,温离跟他见了这么多回,但一次都没被邀请到家里过,他抬头朝上面看了看,很好奇似的。 霜明雪知道他的意思,但知道对方心意的情况下,这种邀请无异于一种暗示,他还在犹豫,不太想迈出这一步。 温离没有让他为难,主动说:“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他们见面的频率太高,简直像在谈恋爱一样,霜明雪不是不知道这样很奇怪,但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温离眼神太期待,说话做事又总照顾他的情绪,以至于他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对视了几秒,低声说:“好。” 他一整天没顾上看手机,到了家补新闻才知道叶氏负责人陈岳涉嫌商业犯罪的事,虽然后续调查还未展开,但据传知情人士已将切实证据提交给有关部门,陈岳听到风声还想跑路,被人在海关截住,现在羁押中。 霜明雪第一时间给温离打电话:“陈叔叔的事,是你做的?” 温离也没打算瞒他,既然他问,索性就把事情摊开了说。 “嗯,是今天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过问,打算回去了解清楚再同你说。” “他错处多,经不起深挖,我捡了最要紧的几件,之前打算等所有材料都弄齐再动手,但他不该动歪心思害你,更不该犯了事还想跑路。” 距离那个酒会那晚到现在根本没多久,不管怎么说,他的动作未免太快了点,而且搞垮一个企业不是小事,他却做得像动动手指头一样轻松,温家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至于一个管家的权限就能大到这个地步。 霜明雪隐约感觉哪里不太对,但不知道从何问起,半天才说出一句:“就这么几天,未免太快了。” 温离说:“不是这几天,前阵子我就叫人去查了。” 从知道陈岳故意虐待霜明雪起,他就在做这件事,陈岳跑不跑都一样,把人送进去是早早晚晚的事。他本性冷酷,仅有的几分包容迁就只属于霜明雪一个人,至于其他人,任何一点不快他都要讨回来。 不过到底没弄清霜明雪的想法,他说话还留了余地:“他是什么人,我不说你也知道,但你如果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会尽力帮你。” 他没有把话说得太透,但霜明雪已经听明白。事到如今,陈岳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温离有足够的掌控力,决定事情有一个相对妥善的解决,还是朝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 霜明雪看着电视里的那个灰头土脸被带走的人,思索片刻,说:“我想先见见他。” 再次见到陈岳是在两天以后,温离把他送到门口就离开了。会见室里只有他和陈岳两个人,视频监控也被关掉了。短短几天时间,陈岳像是老了十几岁,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俨然很久没睡好过。 天已经很冷,霜明雪出门时穿了一件风衣,温离怕他冻着,来之前硬是带他去附近商场换了一身厚一点的。这些细节陈岳当然不知道,但跟上一次见面时相比,霜明雪状态明显不一样,一看就知道这阵子被人细心照顾着,有一点还是叶家小少爷时养尊处优的味道了。 之前他还不信俞向南说的温离对霜明雪有意思的话,现在看看对方,只想苦笑。霜明雪没有提上次酒会的事,一来难堪,二来,他现在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他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陈岳面前。 陈岳不动,还想端一下从前的架子,问:“这是什么?” 霜明雪说:“您看看就知道了。” 陈岳对峙似的跟他对望,但这种僵持没有意义,他很快败下阵来。拿过牛皮纸袋打开,里面的东西他只看了一小部分,仅存的那一点气势彻底垮了:“这些……是他给你的?” 这里头有他进入叶氏以来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其中有几件尤为严重,叶流云还活着时,一直为他干的糊涂事善后,但总有些兜不住的,后续影响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在叶流云出事前夕,已经到了必须得有人出来负责的程度。叶流云一死帮了陈岳大忙,最后麻烦都被推到死人身上。 陈岳干干净净全身而退,靠着一份听都没听过的公证书,把叶流云给他们母子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很难让人不去怀疑有内情。 霜明雪说:“这些是我找到的。” 陈岳眼睛猛然睁大,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爸跟你说的?不对,出事后我就去你们家找过,根本没见过这些东西……” 他神经质的喃喃自语,过去一段时间里,被人步步紧逼到连喘息余地都没有的压迫感到达了极点,陈岳双手胡乱抓着头发,似乎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叶流云教给他的东西足够多,只要肯下功夫,找到有用的东西并不太难,不过霜明雪不打算跟他聊这些。过去两年里,被压迫的感觉他体会过很多次,但他现在看着陈岳,也没什么报复的快意,堵在他心里的东西依旧存在。 “我暂时不打算把这些交上去,之所以来这里,是想问您一点事。” 过了好一会儿,陈岳才抬起头,之前强撑着的虚张声势的气焰已经全都没了,他眼睛看着那叠资料,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的确干了不少糊涂事,但你爸爸出意外,不是我做的。他走了,我也很难过。” 提到叶流云,他脸上的痛苦很真。他们认识了二十几年,还是一个导师带出来的,算是同门师兄弟,有过不快,但感情是不掺假的。而且刚出事那会儿,陈岳的确忙前忙后地帮衬着他们母子,后来大概急于摆脱叶流云光芒下的阴影,心态渐渐改变,人也跟着变了。但霜明雪能忍耐他这么长时间,跟那时的照顾不无相关。 霜明雪问:“他落在公司的手机是你拿走的么?” 陈岳点了下头。 霜明雪又问:“里面有什么?” 陈岳沉默了一会儿,情绪似乎渐渐平复下来:“一些录音,那个时候你爸爸答应最后再帮我一次,我我也做了一些保证。” 后来他拿叶流云顶包,这些东西当然不好再让人知道,手机他偷偷拿走了,但总归念着往日情分,把叶流云手机里家人的视频照片都留下了。他给了霜明雪一个邮箱地址,让他自己去找。 霜明雪捏着那张写了邮箱的字条,又问:“那个信托基金还有公证书是怎么回事?” 陈岳表情变得有点复杂,问他说:“有烟么?”霜明雪还没回答,他立刻想起对方的学生身份,说:“算了。” “公证书是我后来伪造的。”明明连更恶毒的事都干过,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反而生出一点不忍心来:“但那个信托基金,是他原本打算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温离在车里等了不短的时间,不是不好奇他们的谈话内容,但这点好奇心在_娇caramel堂_看到霜明雪的时候消失了个干净。 霜明雪还是进去时那个样子,可神情看着有点恍惚,下楼时还差点摔了一跤。温离几步上前扶住他,这么冷的天,他手心里都是冷汗,人也有点脱力,一搂住他的肩膀,他就不自觉歪过来一点。 温离有些着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回头看看,有点想进去找陈岳算账的意思。 霜明雪努力自己站稳,维持着平静说:“没事,胃有点不舒服。” 温离当然不会被这种拙劣的谎言骗到,但他执意要逞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半搂半抱地把人带到车上。他没急着开车,跟霜明雪一起坐在后座,又问了一遍:“陈岳跟你说什么了?” 周遭温暖,胸口刀搅似的痛感就变得很强烈,霜明雪靠在车座上,拳头握的太紧,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温离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心里急得要命,本来还想悄悄把人抱过来,后来看动作再大一点他也没有感觉一样,索性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颈,将人彻底搂进怀里,只是这样还嫌不够,又用脸颊在他耳边蹭了蹭,哄小朋友一样轻轻拍他的背,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陈岳吓唬他了? 霜明雪嘴唇咬得快要出血,却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温离用手指把他的牙齿撬开,不让他继续咬。他从没有哄过谁,搂着人把一辈子的软话都说尽,也只得到一句:“都怪我。” 温离恨得牙痒痒,把账全算到陈岳头上,他护起短来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说:“别听别人乱说,什么都不怪你!” 这句话没得到任何回应,霜明雪也只靠着他休息了很短的时间就坐起来了。温离全部注意力都在霜明雪身上,开车前先帮他把文件袋装回包里,一句话都没多问,又把准备好的热饮给他,完全没发现不远处有人偷偷把摄像头对准了他们。 车子径直开到霜明雪住的公寓楼下,他知道温离一直在后面看着他,但除了一声道谢,实在没有心思说别的,一进门就透支似的倒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那些零碎的对话。 “那天那么大的雨,我们都劝他明天再走,但他不听,说你们都在家里等他,不好不回去。” “其实时间是来不及的,他心里着急,才抄了近路。” “要是他肯等一等,本来不会出事……” 他把枕头盖在脸上,无声颤抖起来。 这一晚霜明雪没怎么睡好,做了很多乱梦,全是从前一家人在一起的事。 半夜里冷风过境,这个冬日里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一夜功夫,积了厚厚一层,他睡得昏昏沉沉,早上起来才感觉天色亮的过分。休息了这么久,他心绪恢复了一点,但这种平静在看到楼下那辆被大雪覆盖的黑色车子时,再一次被打破。 车子还停在他最后离开时的地方,十几个小时了,温离一直守在这里,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霜明雪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跑下楼的,他走得急,连外套都没穿,虽然知道坐在车子里不会冷,但毕竟冰天雪地的,呆一夜怎么也不舒服。 其实如果温离半夜给自己打电话,说想上来借住,他也不会拒绝。连他都懂的事,温离不会想不到。 明明一直急于推进他们关系的样子,却在最能趁虚而入的关头没有动作。霜明雪本来觉得自己对温离已经有一定的了解了,现在又觉得不太懂他。 温离一夜晚上没睡,看到霜明雪穿着居家单衣站在雪地里,第一时间就从车里出来,还冲他挥手,让他进去。霜明雪被他撵着进到公寓楼里面,温离把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问他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就跑下来。 霜明雪低头看看自己,也感觉很意外,这种失态是过去十几年里没有过的,过了一会儿才说:“忘了。”又问:“你怎么没走?” “怕你半夜有事,不放心。”温离轻飘飘一语带过。 霜明雪沉默片刻,低声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现在根本没心思去记挂别的事,你跟我耗着纯粹是浪费时间。” 温离说:“我时间多,不怕浪费,再说又没让你去想什么。”他赶着霜明雪进电梯:“快上去穿衣服,待会儿送你去医院。” 霜明雪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要不你上来坐坐,我弄点喝的给你。” 温离来接他这么多回,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进到他家里。而且霜明雪语气郑重,说是邀请,但更像一种是一种接受他踏入自己生活许可,可惜电梯上到一半,医院打来的电话打断了即将到来的相处。 可能上天也想安慰他,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的供体源,在他得知自己是叶流云出事原因的第二天,终于有了消息。 路上温离就打了电话让人去联系那个志愿者,因为受助基金和返聘那位老专家都是他一手包办,到了医院又陪着霜明雪去见医生,面对他时,那位专家的态度格外和蔼,像是对待家里晚辈一样,光是术前准备就跟他们聊了快两个小时。霜明雪认真记下所有要注意的东西,出来后没忍住问:“你们认识?” 反正早迟要知道的,温离也不瞒他:“嗯,秦老顾虑多,本来不肯出山,我上门请了好几次,后来就熟了。” 他以前从来不肯邀功,怕有挟恩图报之嫌,也怕这些成为霜明雪的负担。 被拒绝无所谓,不远不近僵着也无所谓,他的认知里,对喜欢的人就该耐心十足,他认定了这个人,愿意花时间花心思慢慢打动人家。 但今天早上霜明雪态度有点松动,他藏在心里的渴慕就压不住了,求偶孔雀似的想把自己每一根漂亮羽毛都展现出来,好让对方多看自己一眼,快一点被自己哄进怀里。 霜明雪不知道他的想法,但看他的眼神果然多了一点感激。温离陪他到病房门口,大概对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心虚,霜明雪还没有请他进去见家长的准备。温离也很体贴,说自己要回去工作,晚一点来接他。 这句不是假话,时近年关,公司要忙的事太多,为了抽出那一点谈恋爱的空闲,他几乎每天都得熬夜办公,昨天到现在没去公司,助理电话打了好几个,有几桩事也是不好再拖了。 从来都是霜明雪先走,这一次他对着温离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走进病房。霜凝秋也知道了好消息,脸上的笑意比平常深了些。这场病消耗了太多东西,能够有机会从里面解脱出来,对大家都是好事情。 早饭是陪妈妈一起吃的,霜明雪心不在焉,想起温离昨天下午到现在可能都没吃过东西,就有点吃不下去了。 他很少把心情写在脸上,霜凝秋眼睛含着笑看他说:“明雪,有心事呀?” 霜明雪说:“没有。” 霜凝秋说:“你是我儿子,你有没有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想了想,问:“是不是之前跟你一起出去玩的同学?” 霜明雪低着头剥橘子,声音很轻的“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难事儿说出来了:“欠他人情,不知道怎么还。” 霜凝秋逗他似的“哦”了一声,说:“也许人家没想让你还呢?” 霜明雪皱着眉:“那怎么行。” 霜凝秋了然于胸地说:“又是你爸爸同你说的知恩图报那些话吧。”提起叶流云,她眼神比平时明快许多,语气也有点娇憨味道:“他是老古板,你不要听他的,知恩图报没有错,但不是所有恩情都要一笔笔算清楚的。要不然,你去问问人家是怎么想呀?” 霜明雪立刻说:“算了。” 他收拾完餐盒,就坐到旁边看书,假装没有注意到霜凝秋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午饭后,霜凝秋照例小睡,霜明雪打算回家收拾东西,电梯人太多,他想安静一会儿,就去走楼梯。结果刚下了一层,就跟陈洲迎面相遇。 陈洲口罩棒球帽戴着严严实实,但身形骗不了人,更重要的是,他一见到霜明雪,立刻掉头就跑。霜明雪本就奇怪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一看他这个做贼心虚的样子,当即追了过去。他腿长,跑得也快,没到下一层就把人拦住了。 陈洲好像很不想面对他,急于逃走的心思太迫切,拉扯间,怀里紧紧抱着的东西也散了出来。 一沓照片飘得满地都是,霜明雪低头一看,发现每一张都是他和温离。 温离扶着他的,坐在车里时两个人抱在一起的,甚至有不知是特定角度,还是温离真的亲了自己耳畔的。 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猜出这两个人关系的不寻常。 霜明雪不知道霜凝秋看到这些是什么反应,抬起头,声音很冷,眼神比声音还冷:“你带这些来做什么?” 诡计被揭穿,陈洲破罐子破摔,反而无所谓了,把帽子往地上一掼,像从前那样趾高气昂地说话:“怎么,你在跟男人鬼混,不敢让你妈知道啊?”他看霜明雪不说话,气焰愈发嚣张,指着他鼻子说:“我爸对你们家这么好,你还跟外面的人一起搞他,白眼狼。” 他越说越过分,什么“卖屁股的”“不要脸”之类的话都出来了,又说“你以为你傍上金主就了不起了?人家什么样的没见过?玩你罢了!等他把你甩了,看我不……” 霜明雪一拳砸过去,没打实,擦着脸颊落到他身后的墙上。被那记又快又狠的拳风蹭到的地方当即就红了。 霜明雪说:“你爸爸被抓,是他自己做了错事,怪不到别人头上,我跟谁在一起,也轮不到你说三道四。我就是念着一点旧情,才没赶尽杀绝,你要是再敢拿这些东西骚扰我家人,别怪我不客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算太严厉,但这种平静的样子配上过分冰冷的眼神,莫名叫人胆颤。陈洲欺负他欺负惯了的,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他一个眼神吓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跑到下一层了。他回头看了看,发现霜明雪蹲在地上在捡那些照片。 磕到墙上的手还在流血,他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陈洲又气又恼,远远喊了一声:“敢做不敢让人说啊。”喊完也不敢看他,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霜明雪没理他,他认真看了照片,确定不是合成的。另一个问题随之浮上来,昨天温离靠他这么近,他为什么没觉出不自在? 他不是很容易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也对温离的示好说了不可以,可什么时候开始,他让这个人入侵他的生活,到了连牵手拥抱都习以为常的地步。 霜明雪心里一阵茫然无措,沉默好一会儿才把照片拢好,路过垃圾车,本想丢进去,但手摸到信封又放下,最后还是塞进包里。 晚上温离来得晚了一点,本来脸上还带着笑,看到他手上的伤表情就不对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霜明雪皮肤太白,骨节上多一点点破皮红肿都很明显。 温离脸色凝重,说:“怎么回事?” 霜明雪心不在焉地说:“没事,不小心磕了一下。” 温离捧着他的手看了看,感觉不太像是磕的,但看他摆明不想多谈,也就没再问。路上跟他说,供体源那边联系好了,等做完常规检查,就可以定手术时间。 霜明雪说:“谢谢你。” 温离说:“跟你说了不用和我客气。” 霜明雪说:“非亲非故,要谢的。” 温离看了他一眼:“有人在你面前乱说话了?” 他直觉准得惊人,霜明雪怕他再猜到什么,说了句没有就没再说话。等红灯的时候,温离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这次霜明雪注意到了,但他没有挣开。 温离说:“别乱想,照顾我心甘情愿,又不要你报答什么。” 霜明雪想起妈妈的话,认真问:“真的什么都不用我做?”他怕说得还不够明白,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有想法,直接告诉我也没关系。” 他眼眸很黑,睫毛又长,认真看着谁时,带着一种不自知的纯情感。温离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身体瞬间有了反应。 把事情都告诉他,然后要求在一起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还不是时候。他不确定现在告诉霜明雪,自己就是要和他结婚的那个人,他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这样隐瞒身份的陪伴,在对方眼里算不算别有用心。 在一起时间越长,他感到自己就越不知满足。 最开始想先把人骗到手,再慢慢哄就好。后来享受着这种彼此都没有负担的陪伴。再后来,看着他一点点接纳自己,产生了一种养成般的窃喜。。 这些情绪压抑着他的欲望,也滋生着他的欲望,到了现在,明明已经到了被对方一个眼神搞硬的地步,他还能控制自己不提过分的要求,因为他想要的,比对方报恩式的给予,还要多得多。 心理上似乎纠结了一万年这么久,但实际上他只犹豫了一瞬间,再开口时还是带着笑容,不怎么认真似的:“真的什么都不用你做,不过有一点,如果以后我犯了错,让你不高兴,你得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霜明雪眼神有点复杂:“就这样?” 温离给他解安全带,随口说:“嗯,饭也要多吃,养了这么久一点肉没见长。” 霜明雪没接他的话。 吃完饭还早,餐厅靠近江边,他们没急着回去,沿着江岸散步消食。水面上雾色缭绕,附近似乎有大学生社团搞活动,时不时有笑声透过水雾传来。 两个人并肩走了很远的路,江边风凉,温离几次碰到霜明雪的手,都被对方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的躲过去了。又一阵冷风吹过来,温离看他瑟缩了一下,忍无可忍似的捉住他的手。掌心的手指紧张般瑟缩了一下。 温离怕他不自在,正好远处焰火倏响,就岔开话题说:“挺好看的。” 大概是某个公司的年庆焰火,其实算不上多惊艳,但霜明雪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温离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看他的样子,又觉得焰火真的很好看,就说:“你喜欢的话,等你生日我们单独放一回。” 霜明雪说:“没有,就是想到之前跟我爸妈一起看过。”他顿了顿:“你知道我生日?” 温离准确无误地说了一个日子,卖乖一样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霜明雪看看他,若有所思的:“……我只知道你的名字。” 温离说:“你想知道么?” 霜明雪没回答,对于他这样性格的人来说,刚才那句表达好奇的话已经是主动的极限了。 但温离已经迫不及待要把一切和盘托出,他说:“等你妈妈出院,我通通都告诉你。” 他语气很认真,像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过了好一会儿,霜明雪轻轻点了点头。 又一道焰火在天空绽开,璀璨的红光把他们的表情被照耀分明。温离脸上始终带着笑,霜明雪看着他,觉得很奇怪,明明一直以来给予付出的人都是他,为什么他还像捡到宝一样高兴。 他花了点力气把手从温离掌心里抽出来,温离低头看看,笑容有点僵住。霜明雪说:“换一只,这只被你握麻了。” 温离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半晌才转过去牵他,这次牵的很小心,本来只是握住他的手指,走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于是慢慢把他整个手都包进掌心里。 跟谈恋爱一样,可能这时候亲他一下也不会被拒绝。 温离心猿意马,悄然去看霜明雪的表情,但天太黑,节庆焰火也已经落幕,直到回到车子前,他都没能从霜明雪眼睛里看到更多属于允许的情绪。 送霜明雪回家的路上,他还有点恋恋不舍,等红灯时抽空又去牵人家的手,问他:“新年怎么过?” 这两年过年不是宅家就是呆在医院,霜明雪想了想:“没什么安排。” 温离说得很随意:“那一起吧,我也一个人。” 他说得像一起去玩,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在一起,霜明雪之前说没心情考虑这些是真的,至少霜凝秋彻底康复之前,他没心思去经营感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到时候看吧,不知道医院那边怎么样。” 温离听出一点疏离感,说:“怎么了?” 霜明雪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绿灯亮起,温离又看了他一眼,默默把手放开了。 霜凝秋的手术时间定在一个月以后,在那之前,还有很多繁琐的常规检查要应付,霜明雪一天里有大半天都在医院,温离也没闲着,股东大会上,温老爷子正式把公司交到温离手上,第一年年关,他要应付的事多,要见的人也有,总有些推不掉的饭局,以至于连着好几天两个人连面都没见,只能靠电话联系。 这天雪又下起来,刚开始只有一点点,之后越来越大,半天功夫,街道都被雪色覆盖住了。霜明雪早早被妈妈赶回家。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他把电视打开,去厨房给自己做晚饭。新闻里正好在播报温氏跟FT化工合作的消息。 之前在温家见过的那个人也出了镜,据说是这次项目的负责人。提起这次合作,他不吝赞许,项目还未开始,就已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不像在谈联手,倒像在谈联姻。 记者最后也提及联姻传闻,截用的画面还是FT当家人亲口说的话“在准备中”,FT化工的小少爷笑笑,嘴上说着不谈私事,但谁都能看出默认之意。 霜明雪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想看会不会接着采访另一方,直到下一个新闻跳出,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上一次见温离已经是四天前,手机聊天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温离跟他道歉,说晚上有个重要饭局,实在走不开,又说明天过来找他。 霜明雪记得自己当时本来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医院这边他自己应付的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只发出去一个好字。 十一点刚过,霜明雪才洗完澡,手机忽然响起来,电话那头自称是温离的助手,说老板饭局上喝多了,路过这里,吩咐他把车子停在楼下就赶他走了,他不放心,打电话来问问情况。 霜明雪记得温离说过他在温氏有任职,有助手不奇怪。窗户外寒风呼啸,他往楼下看了一眼,路灯之下,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顶上已经落满雪花。 他愣了一下,低声对电话那头的说:“没事了,他今晚住在这里。” 他套了件羽绒服就匆匆下楼,温离似乎醉得厉害,他敲了半天车窗才把人叫起来。 霜明雪问他:“你怎么不回家?” 温离声音很疲倦:“约了明天见面。” 霜明雪不太懂:“然后?” 温离说:“想早点见你。” 霜明雪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试探道:“现在见过了,我送你回去?” 这次温离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盯着他看,目光很沉,还延续着在饭局上的神情气场,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霜明雪知道醉鬼难缠,既然劝不动,也只好把他从车里搀出来,往自己家带。 屋子里暖气很足,温离进了门有点站不稳,霜明雪用尽全力把人扶到沙发上,看他揉了揉眉心,像是不舒服,又去厨房给他弄蜂蜜水。 回来时,温离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霜明雪犹豫了一下,把水杯放到旁边,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轻轻拍着他的脸说:“这里睡不好的,去床上吧。” 温离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看过来。他眉目轮廓深刻,本就带了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从前一直刻意隐藏着,没把不好接近的那面表现出来,现在喝醉了,不自觉回归平日里的做派。 温离问:“你说什么?” 霜明雪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去床上睡。”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温离哪根神经,他表情变了变。霜明雪感觉他这个眼神有点陌生,也有点危险,他下意识想站起来,但温离比他动作更快地抓住他,然后不由分说地往自己怀里带。 作者有话要说:扑通,鸽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该说啥,给大家磕个头吧,然后给这章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谢谢你们还在等 这个写完以后还想写个古代一发完小番外,但不确定有没有感觉,月底内写不出会标完结,后续有灵感就发在wb(晋江凡酒),如果有日常小段子,应该也会发在那里,有兴趣可以关注一下 感谢在2021-09-17 16:48:54~2021-11-12 23:1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枕鹤山、花溪鱼 2个;袋子噜、是个人淘汰、绡薇、北极圈土著、余人、椰奶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 26瓶;王爱国 20瓶;楚安、绡薇、originiii 10瓶;宫若曦 9瓶;椰奶露 7瓶;观星 5瓶;是个人淘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正位时空05 你就当在医院看病,我是医生,让医生看看,没什么的。 第一个吻落下来时, 霜明雪脑海一片空白。不同于他安慰自己时似有似无的触碰,喝醉了的温离强势粗暴,是恨不能连他的呼吸也一起掠夺走。 霜明雪脸胀得通红, 不知是羞恼还是缺氧的关系,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等想起来反抗时, 温离已经把他的衣服扯的七零八落。他想要去拢,又被抓着手按到头顶。 温离的动作太熟练,像是做过无数次,霜明雪一步慢步步慢,勉强挣开一点, 也只换来温离抱着他滚下沙发的结果。 这一下摔得凶,但后脑勺、肩膀这些容易被磕疼的地方都被保护的很好,可保护者眨眼间又变成施害者, 不仅是让人喘不过气的拥抱, 就连投下的呼吸也灼烫到骇人的地步。 霜明雪用力抵着他胸口,试图躲他,但双方力气悬殊, 温离又疯得没有正常人的样子,不容许他有一点点拒绝。到最后连完整说一句话也做不到, 声音都是在唇齿交缠间发出的:“温离,你喝多了,你再耍酒疯我就……温离!” 温离忽然支起来一点看他,霜明雪头发乱了,嘴唇也红得厉害, 望着自己时,是梦里经常看到的, 被欺负狠了的眼神,他不怎么确定地说:“我又做梦了?” 霜明雪胸口剧烈起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是,你去旁边睡……”他试探着推了温离一下:“你压得我很难受,起来一点。” 温离眼睛里的侵占欲淡了一些,指腹在他脸颊上轻轻抚过,含糊不清地安慰他:“那我轻轻的,轻轻的……” 霜明雪皱了皱眉,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温离就像得到允许一样,把头埋到他脖颈间,梦呓似的喃喃道:“明雪,宝贝。” 霜明雪推搡的手顿了顿,听他又在耳边说:“……喜欢你,宝贝,好喜欢……” 之后的事的确像在做梦。温离不间断的告白让他脑海一片混乱,霜明雪不记得怎么自己被抱起来,也不记得怎么被温离摆到床上。 温离的确很怕他疼,明明醉得话都说不清,还一直抱着他安慰,让他别怕,又教他放松。只是那种像是饿疯了的狼一样的索取,带来的疼痛还是持续了很久很久。 彻底结束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温离昨晚喝得不少,多年规律作息催着他早早醒来。隐约记得昨晚有抱着什么睡了一觉,但醒来身边空空。 霜明雪也起来了,正坐在他旁边,艰难地弯着腰,去捡丢得满地都是衣服。 温离本来还有点懵,可看到他转过来的样子,瞬间清醒了。 大概昨晚被折腾地太厉害,霜明雪听见动静不自觉颤了一下,他没回头,留了一句“我去洗澡”,就套上衣服走了。 温离看着他努力掩饰但仍显得不自然的姿势,不知道该说什么。 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很久,霜明雪出来时,房间里烟雾缭绕的,充作临时烟灰缸的纸杯里堆了七八个烟头,温离手里还夹着一根,看他出来,抬手按灭了。 “昨晚……”温离难得词穷,不知该先道歉还是先解释,半晌才道:“我喝多了。” 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因为这话听起来跟那种酒后乱性又不想负责的渣男差不多。 霜明雪表情很平静,除了声音有点沙哑,看上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嗯,我知道。”也没看温离,绕开他去开窗户透气,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他咳嗽了一下,温离条件反射往他那边走。 他一靠近霜明雪就往后躲,一不小心被衣服绊倒,仰倒在沙发上,大概是牵扯到痛处,表情顿时就不好了。 温离的心跟着揪起来,几乎是扑过去扶他:“撞到哪了?让我看看。” “没事。”霜明雪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两个人都靠这么近了,还是把脸偏到一边,他像是很怕跟温离呆在一个屋檐下,勉强把人推开,就说:“我要去医院了。” 本性彻底暴露,现在再装绅士实在没必要,反正一直以来都是他追着霜明雪跑,这会儿更无所谓什么客套矜持。 温离用力把人抱过来,动作很强势,但声音比平常更温柔,几乎带着一股诱哄意味:“你别走,我们谈谈。” 他们离得太近,一味躲闪无济于事,况且这件事也不是光靠躲就行的,霜明雪豁出去一样抬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喝多了,不是故意的,睡一觉而已,我成年了,这没什么。” 这场乱局他自觉要负一部分责任,无法一味责怪温离。他记得昨晚的每个细节,也记得温离在他耳边说得每一个字,同时又清清楚楚的明白,男人的醉话不能当真。 即便如此,他还是默许这件事发生。明明已经疼到眼前发黑,也没有逃走的想法,甚至还在温离不知餍足地一次次索取中,跟他手指交扣在一起。 如果允许是为了报答,那么回应又是因为什么? 霜明雪不愿深究,不管答案是什么,他对已经发生的事都不后悔,也无意把这个当做要挟谁的手段。 温离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误会了,只恨光用说的还不够,恨不能把心剖出来给他看,他紧紧抱着人,很急切地上衣:“我就是故意的!” 霜明雪脸色变了变。 温离赶紧解释:“喝多了不是故意的,但之后的事,不是一时冲动。以前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现在我告诉你,第一次见面送你回家,替你妈妈找医生,收拾欺负你的人,最后的一切,都是因为喜欢你。”他试探着拢住霜明雪的手,放到嘴唇边碰了碰:“之前怕你不愿意,才想要慢慢来。” 霜明雪花了一点时间消化他的话:“那你昨晚……”他耳朵有点发红,不好意思把昨晚的事再说一遍。 温离道:“你跟我说去床上睡,这种话我只在梦里听你说过,我以为……” 霜明雪明白过来:“你以为在做梦?” 温离不自觉把人抱得更紧,小心翼翼地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没有一天不梦到。”他凑到霜明雪脸旁,想要亲他一下,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又忍着没动,但整个人像急于卖乖的大狗狗,浑身上下都在等一个被允许的眼神:“想跟你在一起,想天天都能看到你,每天都能照顾你。” 这句话在昨晚他缠着自己喊他老公时就听过,但不妨碍霜明雪再一次感到难为情,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理不清想法,半晌,道:“你让我想想。”他推了下温离的手:“你先松开,我不会突然跑掉。” 温离不情不愿地放开手,但注意力一点都没从他身上移开。 霜明雪跑到厨房呆了不短的时间,出来时已经恢复如常,还带了简单的早餐。不过两人都没吃多少。霜明雪觉得很不舒服,腰很酸,身上也在阵阵发热,没有及时做事后清理的后遗症还是显现出来,他没想好要怎么面对温离,只能强忍着不让他发现。 温离则悬着心等待一场“判决”,但前者不打算今天把事情说清楚,连自己要送他去医院也被拒绝了。 温离一点办法也没有,上过床以后很多话的确变得好说一点了,但柔软纵容的心态进一步加剧,别说接送这种小事,可能现在有机会重新回到床上,霜明雪说不要,他也得提上裤子走人。 目送着霜明雪的背影消失,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拐过街角,确定温离看不见自己时,霜明雪的步子慢了下来,早上只吃了一点燕麦片,这会儿却像胀满石头一样难受。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脸色不好,到了医院,怕霜凝秋看出来,也怕过病气给她,压根没敢去病房。今天还有几项检查要做,他不能陪同,只好再跟护工阿姨再交代一遍。 他说话时鼻音很重,呼吸也是能感觉到的烫,护工阿姨看他不舒服,等他说完就催着他回家,还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有事电话联系。 霜明雪头重脚轻地回到家,想想昨晚的事,恍惚中觉得还在做梦,可温离没带走的领带就放在床边,昨晚还拿来绑过他的手,霜明雪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脸烧得更厉害,蜷成一团丢到沙发上了。 他喝了很多热水,又找了退烧药来吃,早上还能撑着劲儿看会书,下午晕眩感越来越强,本来还想换一下床单被罩,也没力气了,倒在床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晚上九点,他被近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温离的声音跟着敲门声一起传过来:“明雪,你在家么?开开门。” 霜明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七八个未接来电,微信里一开始是询问,后来是劝哄,再后来是不重样的道歉,消息多的一眼看不完。他愣了一下,起身去开门。 温离从医院护工那里得知霜明雪生病了的消息,就一直悬着心,偏偏今天事情太多,根本走不开。好容易有一点空闲,全都用来打电话发消息,可直到他终于结束所有的事,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仍旧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门刚打开时,他脸上还是一副能冻死人的表情,但一看到霜明雪,怔了一下,眼睛里就只剩下心疼。霜明雪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是病得很重的样子,看见温离,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就咳嗽起来。 温离伸手在他额头一摸,滚烫,顿时急了:“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跟我说。”他把带过来的东西放到门边,“啧”了一声:“还光着脚开门,走,我们去医院。” 霜明雪抵住门边:“去过了,也带了药回来。” 温离看他抗拒的厉害,也不好勉强,犹豫片刻,只得先把人打横抱起,往床上带。他动作其实已经很小心,但霜明雪还像是“嘶”了一声,眉头也皱在一起。 温离不清楚昨晚自己到底疯到什么程度,以理智来揣测,今天霜明雪还能下床他都觉得奇怪。来之前不清楚状况,怕应付不及,只带了个家用医药箱来,好在物品齐全,不至于一点事情都做不了。温离翻出个药膏,迟疑着说:“要不让我看看,可能需要用点药。” 霜明雪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闭着眼睛说:“我没事,发烧而已,之前吃过药了。” 温离拿着药膏坐了一会儿,担忧他身体状况的心思还是占了上峰,头一回摆出强势的态度,手伸到被子里去捞人:“不行,我得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霜明雪被他弄得有点恼怒,死死攥着被子,又一次重复:“不用!我睡一会儿就好。” 最省事的办法当然是直接硬来,温离力气本来就比一般人大得多,霜明雪又病得凶,他想做什么,对方根本没办法抵抗。但温离怕来硬的会气到他,只能耐着性子去哄。 “听话,就让我看一眼,很快的。” “生病了不能拖,万一严重了怎么办?而且你这样熬着自己也难受,我们用点药,好的快一点。” “昨天是我不好,你要是生气尽管骂我,打我也可以,但是别拿身体赌气。” 霜明雪背对着他:“……没有赌气,我吃过药了,真的没事。” 温离俯下身,隔着一床被子抚摸他的后背,声音更轻柔了:“你听你声音哑成什么样,还说没事,白天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都听不到,是不是非得等你烧迷糊了,被我送到医院,才肯让人检查?你不给我看,到时候也要给医生看,你想要我来还是医生来?” 藏在被子里的人似乎蜷了一下,温离知道这是他态度松动的标志,再接再厉道:“我来检查,谁都不会知道的,我们上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好起来,你一直拖着得拖到什么时候,万一过两天还去不了医院,你妈妈也会怀疑。” 提到家里人,霜明雪果然动摇了,过了好一会儿,慢慢从被子里探出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温离。温离耳语似的跟他说悄悄话:“你就当在医院看病,我是医生,让医生看看,没什么的。” 他自己听着都感觉有点色·情,像是在诱哄不懂事的小朋友。好在发烧中的霜明雪脑子不太清楚,感觉到哪里不对,又想不到具体不对的地方,僵持了好一会儿,跟昨天上床一样,糊里糊涂就让他把被子掀开了。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真看到时,温离还是愣了一下。他对自己所料无误,只是低估了霜明雪,他今天还能下床,完全是靠忍耐。 霜明雪把脸埋在枕头里不说话,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很冷,又像是疼的。 温离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快要陷进肉里。他竭尽全力照顾霜明雪,就是害怕看到他受到伤害,他想要这个人在自己的庇佑下一生平顺,永远没有伤心难过的事情。他从没有想过弄伤他的人会是自己,虽然霜明雪似乎没有计较,但悔恨还是像潮水一般压下来,快要把他淹没了。 霜明雪问:“好了么?” 温离说:“就好。”动作飞快地上完药,又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给他盖好。 经过这番折腾,霜明雪倦意更深,勉强看看旁边,感觉温离表情有点凝重,哑声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温离给他掖被角,说:“你睡你的。” 霜明雪晕的厉害,又劝了两句,也没管对方听不听得进,就睡过去了。他睡着时还皱着眉,似乎很不舒服,温离关了灯,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守了他很久,后半夜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平顺,高热也退了点,才缓缓俯下身,在他脸颊边碰了碰。 彻底转醒已经七点多。眼前朦朦胧胧的,清晨白亮的光从窗户照进来,霜明雪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微亮的光在他眼前渐渐凝出一道熟悉的剪影。 “醒了?” 霜明雪循着声音抬起头,目光就定住了:“你……” 温离看起来跟之前很不一样。脸色发青,眼睛熬得通红,眼睛里还有从没见过的颓败,就连说话都透着一股过分的凝重感。 温离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好,他早上给霜明雪测过体温,知道他已经没事了,心稍稍放下,也努力想让自己表现的轻松点,但再怎么尝试,神色还是没法恢复如常。一整晚不眠不休带来的疲倦藏不住,更毋论还有后悔愧疚之类的情绪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伴随这种极端精神压力的,还有许许多多糟糕的设想,任何一点变故,都会触发他藏在心底的后怕。 霜明雪睡着的时候,他还能籍着对方手心、嘴唇的温度安慰自己,霜明雪醒了,他就得把这些渴慕收起来,任由这些情绪凌迟心神,脸色坏一点也是难免。 他又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扶着霜明雪坐起来:“你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水。” 夜里休息的不错,霜明雪精神恢复了一点,看他拿了水杯来,伸手要接,但温离不许,喂完水又让他躺下,说等下营养餐来了再叫他。 霜明雪眼神复杂:“你守了我一夜?” 温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落在一旁,是在拒绝与他对视。 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们的事,我想过了。” 温离猛然转过来,神色紧张的像犯人要面对宣判一样:“你现在不要想这些。”开头没收住,之后他的声音就软下来,是怕吓到对方,他恳切道:“不要这么仓促,等你妈妈病好了,再认真想一想,好么?之前的事,你不想提那就不提,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相处,什么都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对方没回答,又退了一步:“要是你不想看到我,我暂时不出现也可以。” 霜明雪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是想说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末了,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温离脸上晃过一丝难过,把他的手抓得很紧,分明不愿分开,却又说:“好。”答应了会走,却还有很多不放心,又交代说:“今天别乱跑了,病刚好点还得休息,三餐也要吃,我叫人按时给你送过来,不舒服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就在楼下。” 霜明雪听着不对,皱眉道:“你去哪?” 温离指了指楼下:“我去车里。” 霜明雪脸上惊讶难掩,相处这么长时间,他其实已经看出来,温离看似随和,实际上是个很强势的人,他想做什么,自己从来拒绝不了。从前的温柔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眼下的退让却已到了直接认输的地步。 “你那是什么眼神?”温离勉强笑笑,想要摸摸他的脸,手指一动,又忍住了:“没事的,来之前你之前,我以为最坏的情况是你压根不让我进门,但看见你之后才发现,没什么比你健健康康的更重要。我做错了事,你不想见我,没有关系。”像是怕再多看一眼就舍不得走一样,他又笑了笑,拿起大衣,转身离开。 他转身之际,霜明雪说:“128789。” 温离不明就里地回过头,霜明雪已经重新躺回去,侧着身,只留了个背影给他:“门锁密码。” 温离以为自己听错了,楞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搞清楚让他回去就真的只是看他辛苦,想让他休息的温离一扫颓败,神采奕奕地去了公司。感情有了进展,之前打算耗着慢慢解决的事就不想再拖。忙碌了一整天,重新回到公寓楼下时,天已经黑透了。 被人请进去和自己登堂入室的感觉还是不同,按密码时他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等见到人,更觉得心软的不像样子。霜明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站在书柜前整理书,看见他进来,像是有点无措,最后朝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第一天跟人同居就会不好意思,温离很大度地想。自己去衣架前把衣服挂起来。白天打过两通电话,知道他一切都好,也就省掉关心的环节,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到餐桌上,说:“饿了吧,我带了吃的回来。” 晚上发消息商量过,最后定下来吃火锅,外面天寒地冻的,傍晚又下了一点小雨,风格外凉。温离不放心他出门,叫人准备好了拿回家来吃也一样。霜明雪大病初愈,饮食上还得清淡,只能吃清汤锅,不过食材管够。 吃饭时温离不住给霜明雪夹菜,搞得他才是主人一样,饭后又主动去洗碗,他在国外读书时独居过一阵子,基本的生活技能都做得来。霜明雪本来要帮忙,被他赶回客厅。在自己家里被客人这么照顾,霜明雪多少有点不自在,他手里抱着温离塞给他的热果汁,靠在厨房门边,跟他聊天。 “你在温家也要做这些么?” “不做。”温离说:“我只照顾你。” 确定没有被讨厌以后,他哄人的话张口就来,没一会儿功夫霜明雪就被他弄不好意思了,转而回到客厅看新闻。过了一会儿,温离忙完回来,就坐到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沙发不够宽敞,两个人坐着有点挤,身体难免挨到一起。 其实之前在度假村时也有这种时候,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们上过床,很容易在触碰中感觉到暧昧。来之前温离再三告诫自己要克制,但午夜时间还没开始,就已经忍得很吃力。他不知道霜明雪是什么心情,盯着人家放在腿上的手半晌,还是一把抓住了。 霜明雪低头看看交握的动作,又看看他。温离眼睛还看着电视,状态很放松,像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硬要抽出来多少让人下不来台,他脸皮薄,磨不下这个脸,僵坐一会儿,只能随他去。 吃饭牵手也就算了,到了休息的时间,温离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怕霜明雪赶他,主动说:“我睡沙发。” 沙发太小,他人高马大的,根本睡不开。霜明雪看他把枕头拿过去,又调整姿势想睡的舒服点,还是不忍心,说:“去床上睡吧。” 他洗完澡就上了床,又拿了件新睡袍给温离。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很久,等温离出来,都快零点了。霜明雪一直没睡着,正侧着身看墙壁上投下来的影子。过了一会儿温离关了灯,影子也消失了。 被子被很小幅度的掀开,先是一凉,接着就有暖意逼近。 霜明雪往里面侧了侧,想要靠过来的人就停住了动作。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在高楼之上呼啸盘旋。 温离两天一夜没合过眼,其实已经很累,但感觉霜明雪还没睡着,多少有点不放心,他看着床头柜上的迷你音箱,低声问:“要不要给你放点音乐?” 过了一会儿,声音从后面传来:“不用了,现在不听了。” 温离转头看他:“……以前听?” “嗯。”霜明雪说:“刚搬来的时候不习惯,听点音乐不容易胡思乱想。” 温离很少听他说起从前的事,闻言彻底转了过来,他慢慢道:“为什么不住在家里了?”。 陈岳怕人说闲话,明面上的功夫一向到位,叶家的房子碰都没碰过,几个佣人也给留下了。这座公寓到医院虽然会近一些,但租来的地方,又没有人照顾,远不如在家舒服。 这一次霜明雪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温离他已经睡着,才等到一句很轻的回答。 “在家睡不着。”霜明雪闭上眼睛。温离从后面把他抱住,又去握他的手。霜明雪无意识地攥紧他的手指,呼吸有点乱。 “总是做噩梦,有时还能听见爸爸回来的声音,我出去找,又找不到人……晚上睡觉时会有错觉,以为家里一切都没变,可睡醒之后一切还是变了,医院那边也总打电话来……” 他从没有跟人袒露过心事,说的断断续续,身体也蜷了起来,几乎完全躲进温离怀里。温离搂着他,心脏传来一阵阵刀割似的痛。他知道霜明雪看着冷淡,但心里比谁都重情。因而没办法细想那时候他是怎么过来的。 十七岁,最重要的亲人一个失踪,一个重病,要拿来救命的家产人脉全攥在一个不安好心的长辈手里。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霜明雪困坐无助的样子,又想起环山公路上的大雨,他被丢在暴雨里这么久,脸上都找不到任何一点愤怒或者难过的情绪。 温离忍不住想,在自己为他撑起那把伞之前,他究竟遭遇过多少这样的事。这些困难在脑海中晃过不过瞬间,霜明雪却要独自一人,一天接一天熬过来。 原本不该这样。 滑雪场上,他在最高最明亮的地方喜欢上的人,本该一路鲜花着锦,平平顺顺地走完一生。或许会有躲不掉的苦难,但那些东西砸下来时,不该先掉在他身上。 从前有人骂过温离冷心冷情没有人味,他也一度以为如此,他从没想过,有人只是安安静静躺在身边,就能让自己疼成这样。 “是我的责任。”温离把霜明雪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又抬起上半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霜明雪先是躲闪,接着被捏住下巴,温离气势凶狠,不容他离开自己一点点,但亲吻不再为索取,而是变成了给予、引导和全盘交付。 这个安慰性质的吻结束时,霜明雪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隔着一层衣服,身体上一点变化都瞒不住人,但温离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只换了个姿势,重新抱住他。 “等你妈妈出院,我陪你住回去。”他在霜明雪耳边说:“重新给你一个家。” 霜明雪没有说话,他看着墙壁上微弱的光影,觉得压在心里很久的情绪像是在消散,过了很长时间,他轻轻地把手放进温离掌心里。 这晚过后,温离几乎每天都过来。霜明雪虽然没给过明确的准话,但情侣间能做的事他们都做了个遍。 温离本身欲望很强,一晚上弄个四五次都没问题,但第一次体验不太好,怕给霜明雪留下阴影,之后每回都做的很克制,就是这样霜明雪也有点受不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夜里迷迷糊糊睡着是被人亲着睡的,早上眼睛都没睁开又被人亲着哄醒。有一个周末更是没出门,温离一整天没让霜明雪下床,连事后清理都是后半夜他抱去做的。 霜明雪也问过他,整天耗自己这里,温家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距离霜凝秋手术还有只有一点点时间。温离打算等到手术成功以后再同他说清楚,瞒了人家这么久,道歉是一定要的,不过到时候霜明雪心情好,应该也不会同他计较。 想到这里,温离脸上带了点笑,他现在说情话已经说得驾轻就熟,低下头跟霜明雪亲到一起,嘴上说:“管他们做什么,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 当晚又做了好几次,早上差点没能起床。霜明雪从没这么放纵过,对着镜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到了妈妈面前更是头都不敢抬。 霜凝秋看着他长大,没有表情都能猜出三分,看他这样,笑着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 霜明雪心口很轻的跳了一下,有被人戳破心事的慌乱,还有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无措,或许还有别的情绪夹杂在其中,但他已经无从分辨。同时脑海里又想,这样就算谈恋爱么? 他在感情上所有的经验都源于温离的教导,下了床温离告诉他克制下的喜欢是什么样子,上了床温离又身体力行地让他知道,喜欢有时候也可以不讲道理。但这些就算在恋爱么? 霜明雪还在思索,霜凝秋又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霜明雪再次被问住了,仔细想想,他对温离的事其实了解的不多,虽然每天住在一起,做的也是很亲密的事,但如果哪一天温离忽然消失,除了门槛高的进不去的温家,他连找人都没有方向。 “我也不知道。”霜明雪说:“但他对我很好。” 霜凝秋说:“过阵子等他有空,带来给妈妈看看,好么?” 霜明雪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 快十点的时候,温离发了短信过来,跟他说晚上公司有庆典,不跟来接他了。其实早上他就在自己耳边说过一遍,但霜明雪怕他看见自己醒了又亲热个没完,就装作睡着的样子。 夜里也确实累坏了。温离没再吵他,很不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又亲了一下,才从家里离开。 霜明雪才回了一个“好”字,病房里呼叫铃忽然响起来,他心脏狠狠揪了一下,转身冲回去。医生护士比他先到,一堆人把病床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被单上一大滩血。 霜明雪脸色一瞬间煞白。 医生怀疑有颅内出血,几分钟之后,霜凝秋被转进手术室。护工陪他在外面等,又同他说起之前的情况。 本来都好好的,还同我聊天,说之前一直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现在看你交了新朋友,总算放心一点。我转身给她倒杯水的功夫就不行了,吐了好多血…… 后面的话霜明雪已经听不清了,床上的血迹,医生的诊断,都像刀子一样横进他胸口里,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吃力。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年前他休学在家,就是因为霜凝秋病情反复,身边离不了人。 那时候也难,可伤口反复被撕开,反而不如现在有人嘘寒问暖来得痛苦。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温离又发了消息:“晚上要下雪,你没事别乱跑了,我订了餐叫人送去,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知不知道?” “对了,你之前提过的资料我放在书桌上了,你自己先看看,不懂的回来教你。” “一忙完我就回去。” 霜明雪闭上眼睛,双手交握着,把手机藏进掌心里。 下午两点,霜凝秋从手术室里出来,麻醉药效还没过去,她睡得很沉。幸亏只是普通的内出血,又抢救及时,现在已经没事了。不过第一晚还是要注意,护士把她送到层流病房。霜明雪在窗外站了三四个小时,外面的雪落过一场,霜凝秋才从昏迷中醒来。 霜明雪转过去做了个深呼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过了一会儿,霜凝秋像是恢复了一点,也勉强勾了勾嘴角,对他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当着妈妈的面,霜明雪表现的很平静,但转身离开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出了医院还有点蔫蔫的提不起劲,本来还想去一趟超市,也没心情了。今晚车子比平时还要多,到了明心酒店附近,半天挪不动一步。霜明雪不经意间看向窗外,猛然道:“麻烦停一下。” 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雪,但酒店门口仍旧人来人往,本市数得上名的富豪都露了面,闪光灯闪烁不止,晃得人睁不开眼。温离站在光环当中,七八个保镖众星拱月似的簇着他,要维持秩序,也帮他挡贸然上来采访的记者。 他身上的衣服不是出门时那套,但领带还是昨晚自己给他挑的。除此之外,霜明雪找不到任何跟平常相同的地方。在家里偶尔板着脸生闷气的沉默,跟现在看人的冷峻不是一个层级,周身都带着强势威严的味道,是惯于掌权的姿态。 他还没反应过来,有一辆宾利就已驶近。就看见温离目光一动,接过保镖手中的伞,迎了两步,把车上的人接过来。 出来的是个年轻男孩,长得好看,气度也潇洒,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豪门公子。霜明雪记得那张脸,是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的ft化工的小少爷,叫唐衍的。他对温离笑了笑,温离表情没什么大变化,但神色柔和了一些。两人简短的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又笑了一下,就在保镖的围护下同温离并肩走进酒店礼堂。 周围的议论随之又掀起一个小高潮。 “之前这两家的合作不是崩了么?温家这位死活不同意联姻,怎么转眼又成了?” “几百亿的项目,哪能说不要就不要,这刚接老爷子的班,还等着立威呢。哝,他为了外头那个死活不肯,温老爷子只好从外家弄了个表亲过来替他,据说已经订婚了,这才给谈成。” “这得让不少利出去吧,外头那个真有手段,居然连温离这种人都能唬住,这么喜欢干嘛不娶回家?省得人惦记。” “娶回家?温老爷子那关就过不了。再说温家这位新当家人也不是善茬,等着给他献殷勤的人这么多,难保哪天他不会操腻了家里的,想换个新鲜口,等他下头了,再想想现在办的这桩糊涂事,啧啧,到时候外头这位还能有好日子过?被赶出去都算轻的。” “说的也是,为了个小玩意放弃跟唐家联姻,不后悔才怪!” 剩下的路霜明雪是走回去的,半路上就下起了雪。不一会儿,融化的雪水顺着脖子流到衣服里面,他一开始觉得清醒,从前觉得奇怪但不明白的事慢慢都懂了,后来又觉得冷,冷得不自觉打寒颤,似乎一辈子都没这么冷过。 酒店里,温离右眼狠狠跳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端着一杯香槟走到窗口透气。温铭绕开了人群过来看他:“不舒服啊表哥?” 温离说:“没有,过来透透气。”看他“哦”了一声,没有要走的意思,好笑道:“你未婚妻在那边,你不去找人家,跑我这干嘛?” 温铭嘀嘀咕咕:“什么未婚妻不未婚妻的,手都没签过,合约夫夫罢了。” 温老爷子费心费力挑出这么个单纯少心眼的人来当帮手,温离待他也宽容,好笑道:“人家又年轻又漂亮,教养也好,今天该你去接你不去,人家都没生气,给你做老婆还委屈你了?” 温铭说:“这么好你自己干嘛不娶?”看温离眼神一凶,立马嬉皮笑脸道:“我懂我懂,哥在外头有个心肝宝贝呢,什么时候把嫂子带回来看看呀?” 提起霜明雪,温离脸色缓和不少,甚至不自觉带了点笑:“过阵子吧,等把公司的事了了。” 温铭有点好奇:“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老俞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跟ft的事一成,咱们不就已经把他挤出董事会了,你为什么还揪着他……” 他被温离忽然阴鸷起来的眼神吓噤了口。 温离看向窗外,脑海想的是霜明雪跟他去度假村第三天的事。那天晚上,他从屋里出来,走了不短的路,然后上了一辆房车。 里面跪着的那两个是给霜明雪下药,还把他送到房间拍那种照片的人。来之前已经被关照过,脸上、身上都是伤口,血也染红了跪着的地面。他们嘴上贴着封条,除了哼哼唧唧的求饶声什么也发不出。 保镖把一部手机交到温离手上,低声道:“都已经全部招供了,主谋是俞老,交易信息和记录都在上面。” 俞向南很小心,只用不记名电话跟他们联系,可惜找来的人嘴不够严实,在跟彼此的聊天里吐露不少了不少俞向南的交代,甚至还开玩笑的说到时候可以先开心开心。 就是这么一句,就把温离的火逼出来了。他抬脚就朝其中一个踹过去,力气很大,至少踢断了对方三四根肋骨。另一个还没来得及惊呼,温离又转过来,这一次,生生踩断他的手臂。 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温离喘了一口气,退到旁边,又比了个手势,两个打手拿着刀走过去,之后他们又晕了好几次,每次又被冷水泼醒,直到两个人都变得像血葫芦一样,再也拷问不出更详细的东西,温离才从房车里离开,临走前交代说:“给俞向南送回去。”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俞向南,这不过是开始。把俞向南踢出董事会是毁了他多年的积累,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只要想到他曾经把那么肮脏的念头,打到自己连说句重话都舍不得的人身上,他就恨得想杀人。 温离喝了一口酒,不耐烦地说:“你老关心别人的做什么,有这个闲工夫去陪你老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气闷:“我要是走得掉,早回家哄老婆去了。” 温铭看着他走开,愣愣地说:“我不就随口问问。”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是他那个合约老婆。 唐衍给他拿了杯酒,看他脸色不好,问他:“怎么了?” 温铭委屈死了:“我哥骂我,莫名其妙的。” 快十二点温离才回到家,他喝了不少,其实有点累了,但因为马上要见到喜欢的人,心情很轻松,上了电梯就换了一副表情,开门时还带着笑,心想,天这么冷,明天得带宝贝去吃点暖和的。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霜明雪穿着一件米色家居毛衣,背对着他坐在灯下。温离笑着问:“等我呢?” 没等到回答也不在意,温离自顾脱了大衣,摘领带,换鞋,他还沉浸在临出门前那种温馨甜蜜的氛围里,主动走过去,从后面把人抱住,揉了他一把,才贴着脸说:“怎么跟你说话也不理,白天想我没?” 霜明雪还是没有回应。温离这才感觉不对劲,松开手绕过去看他:“怎么了宝贝?出什么事了?” 霜明雪手很凉,看着他的眼神也冰冷,像是看陌生人一样,而后缓缓道:“我以前不知道,你喜欢玩这种游戏。” 温离下意识道:“什么?” 霜明雪说:“我从明心酒店那边回来。”他看着温离一瞬间煞白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骗我有意思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11-12 23:10:18~2021-11-15 19:2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9457953、北极圈土著、余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北极圈土著 22瓶;我就默默地吃西瓜、38256451 10瓶;观星 2瓶;郁蒸、宫若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正文时空06(全文完) 真正圆满的人生或许现在才刚开始。 温离被他的眼神弄得心头一乱, 脱口就说:“我可以解释。”他其实没觉得隐瞒身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面对霜明雪超出预期的反应感觉手足无措。 没有事先准备好措辞,喝多了酒的脑子不听使唤, 一开口又觉得哪哪都有问题, 因而说出来的话就没什么条理可言。 “我不知道你看见什么了,如果是看到我去接唐衍, 那个是误会,他未婚夫,就是我表弟来晚了,我才去帮个忙,我跟他什么也没有, 单纯是因为我们两家最近有合作,不好一开始就慢待。”他额头出了一点冷汗,声音也带着颤抖:“还有没在一开始告诉你我是谁, 是怕你那个时候会拒绝我, 也怕你有负担,我想这样我们可能相处的更轻松一点。” 霜明雪听着他急到嘶哑的声音,表情有一点松动:“行, 那这么长时间,现在又……你每天都有机会告诉我实情, 为什么一直不说?如果不是我恰好看到,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不是的!我是想着等你妈妈出院,再把一切跟你说明白,到时候还会带你回家,商量结婚的事。我以为这种小事你不会在意, 要早知道你会生气,一定一早同你坦白的。”温离害怕一松开就再也握不住般抓着他的手, 又搜肠刮肚地找补:“如果我有私心,唐家那边都不用推掉,那种合约婚姻直接结婚还要省事一点,我就算结了婚,合作完了再离婚你都不会知道。” 这句话说完,周围忽然静了静。霜明雪本就惨淡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他声音发冷道:“没错,这些事你的确不用告诉我,本来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温离意识到了不对,但还没开口。霜明雪又说:“你帮了我这么多,还照顾我家人,就算拿我当生活调剂玩玩也没什么,说到底是我欠了你的。” 温离被他这句妄自菲薄的话弄得心脏揪紧,声音不自觉抬高:“什么玩玩?什么欠不欠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有多喜欢你你看不出来?” 霜明雪已经不想再看他:“无所谓了,反正跟你在一起也是为了报恩,你玩得高兴,就算我报答了一点你的恩情。” 心口那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坠在那里的东西似乎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温离声音暗哑的厉害:“跟我在一起,就只是为了报恩?” 霜明雪把脸转过去,无视温离按在自己肩上越抓越紧的手,没有再说一个字。 温离的眼睛被不断上涌的酒劲催得通红,骨子里暴戾和强势似乎也要突破克制爆发出来。他想起从前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当时心里反复琢磨的就是怎么把人弄过来。强迫也好,威胁也罢,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别的他都不在乎。他知道这种心态卑鄙,但他的爱比欲望多得多,已经预备好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弥补。可真正在一起后,他才明白之前想法的可笑,这种两情相悦的奔赴,根本不是单纯的占有能比的。 今晚之前,在霜明雪说出那句话之前,温离都以为他们是彼此喜欢的,体会过纯粹之后,感情里有杂质就变得难以接受。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 “行。”温离咬着牙说,看起来还想放两句狠话,但看了霜明雪一眼,终究没有说出口。只赶在自己还能控制情绪之前转身往外走。出门时,又看见自己叫人送来的晚餐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地上,他看了一眼,沉着脸把目光收回来。 霜明雪维持着那个姿势坐了很久,起身时踉跄了一下,然后畏冷一般投进被子里。 这晚过后,温离没再来过,生活又回到从前。医院那边倒还好,医生护士都尽心,霜凝秋恢复之后,又重新定了手术时间。大概是怕上次突发状况再发生,霜明雪呆在医院的时间越来越长,无菌病房不能留人,他就坐在走廊上陪着。有时候隔着玻璃窗跟霜凝秋聊聊天,但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休息区看书。 有一回忘了时间,搞到□□点才想起来离开。恰好秦老刚开完一个组会,跟他在走廊里遇到了。他走上去打招呼:“秦主任。” 秦老看到他还有点惊讶:“小霜啊,这么晚还没回去呢?” 霜明雪跟他并肩朝电梯口走去:“嗯,现在就走了。” 秦老随口道:“这个点外头可不好打车,小温来接你?有阵子没见到他了,他最近好么?” 霜明雪知道他这么照顾自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温离这层关系,但顿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跟他分开了。” 秦老很了解地一点头:“哦,吵架了。” 霜明雪也不知道那晚算不算吵架,彼此都没说重话,但局面还是变得很糟糕。还没想好怎么说,秦老就问他:“因为他瞒着你的事?” 霜明雪有点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温离做事周全,把人请来之前,肯定方方面面都会打点好,“嗯”了一声,又说:“也不完全因为这个。” 秦老这个岁数的人,什么人情世故看不明白,当即咂了一下:“这个小温,早同他说这么办事儿不行,年轻人交朋友最要紧的是诚心,再怎么出于好意,一开始就埋个隐患,以后还怎么让人放心。” 霜明雪垂着眼睛听的很认真,但表情没什么变化。 秦老说到这里又恍然道:“怪不得前几天他给我打电话问你妈妈的病情,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谈恋爱就没有不吵架的,现在说开了也还好,也算让他长个教训。” 秦老话里话外都是笃定,好像完全没想过他们不是短暂分开,而是彻底分手。站在电梯里又说起当初的事:“其实他刚来找我那会儿,我是看不上的,以为他同那些只知道花钱办事的商人一样,聊天的时候我都没怎么接他的话,但他一点都没在意。第一次见面就谦虚,第二次更是客气的不成样子,我故意试探他,提了不少苛刻要求,他全都答应下来,还说只要我肯帮忙,什么都可以谈。我看了他带过来的病历,哦,就是你妈妈的病历,其实算不上特别棘手,而且非亲非故,犯不着他这个身份的人这么卖力,就多问了几句。” 说到这里,秦老也有点动容:“然后他同我说起了你,说从前你艰难的时候没能帮到你,一直很遗憾,又说这是你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也要帮你留住。那时候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让你知道这些,他说你心里压着的东西够多了,过去的事没办法,以后想让你过点轻松日子。”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到了一楼。连着两场强降温,天气比往年冷得多,霜明雪执意把秦老送到停车场,秦老也没拒绝。站在车子前,又语重心长道:“其实你们年轻人的事,按说不该我多嘴,但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惦记着对方,说到底不是什么解不了的结。等气性过去了再好好想想,要是因为一时赌气就分手,以后肯定要后悔的。” 霜明雪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回去的路上又接到桑雩的电话,问他周末有没有空,想约他见个面。霜明雪算算时间,那天也没什么要紧事,就答应下来。 这阵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也忘记了日子,到了当天才想起来是除夕的前一天。赶着出来置办年货的人太多,到了街区几乎就被人流卷着往前走。他们约在一个购物中心见面,电子天幕似乎在做新年预演,正持续不断的播放各式各样的焰火。 桑雩提着两杯奶茶站在门口,他带了个垂着小辫子的遮耳帽,大概是觉得冷,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住两边小辫子,把脸颊紧紧捂了起来,只露出冻得发红的鼻尖和澄亮的眼睛。 霜明雪几步跑过去:“外面风大,怎么不进去等?” 桑雩笑嘻嘻地说:“怕你找不到我呀。”他把奶茶递给霜明雪:“热的,拿着暖暖手。” 霜明雪道了声谢,跟他往里走。桑雩喝了一口奶茶,含糊不清地问:“之前去你家找过你好几次,你怎么都不在家呀。” 他说得是之前的住处。霜明雪从没把家里的事跟同学说过,休学的那一年桑雩又参加了个交换项目出去了,回来以后只隐约知道他遇到了困难,但他执意不吐露,也不好追问,因而直到现在都不晓得他早就搬到外面去了。 手术在即,霜明雪也不太排斥说这些,就跟他讲:“我现在不住那里了,你下次想来玩,就提前给我打电话,我给你新地址。” 桑雩“哦”了一声,居然没有追问他新家在哪,只说:“好久没来了,你陪我去打会儿游戏吧。” 这个购物中心三楼有家全市最大的电玩城,不过霜明雪初中以后就没怎么玩过,最后一次还是三年前路过时,帮两个输的哭鼻子的小屁孩跟一群大学生打对抗赛,桑雩就是那两个小屁孩之一,最开始认识也是因为这个。 已经过了这么久,桑雩自觉进步不少,但玩起来仍然不是霜明雪的对手。不过输给他没什么好介意的。他们在购物中心呆了一下午,玩完逛完天也黑透了。桑雩嚷着要吃火锅,霜明雪就陪他一起。他吃得很凶,一边脸颊都鼓起来。霜明雪看得好笑,把烫好的肉都捞到他碗里,又说:“要是让你爸看到了,还以为家里阿姨不给你东西吃。” 说到他桑雩就黑脸:“不说他,说了就来气。”他也给霜明雪夹菜,劝他多吃,说几个月没见,看着瘦多了,又眉飞色舞地跟他说起这几个月来学校发生的事。 陈洲的名字出现了很多回,从前他在学校里耀武扬威没人敢管,现在家里没人给他当靠山,从前做过的事也被人爆出来,学校给记了大过,他受了不少冷眼,以前被他欺负过的人还来找他麻烦,大概是受不了压力,没几天就自己休学回家了。 霜明雪算了算,陈洲被爆出那些事的时间,跟他带着那堆照片来医院找事只隔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出现温离的影子。 “你怎么了?”桑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楞?” 霜明雪说:“没什么,快吃吧。” 吃完饭已经不早了,桑雩还不肯回家,又拉着他到电影院,说要看电影,霜明雪也依着他,但排队买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可转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在原地站了一会,慢慢把目光收回来了。 新年还没来,排片有限,影片质量也一般,不过桑雩被家里管得严,很少有这种自由自在的时候,随便选了个片子就看得很开心。 电影散场出来已经快十二点,购物中心彻底空了,街面也空荡荡的,再也找不到新的娱乐项目。但桑雩还是拖着霜明雪的手,一副不愿分开的样子。几个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一脸为难,但大概是被交代过,没有强行过来带人。 霜明雪拍拍桑雩的手背:“好了,要跟我说什么?”见桑雩不吭声,又说:“要是不想说,就跟他们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桑雩一整天都断过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声音低的像蚊子叫:“……我要走了,我爸的公司要在M国上市,他让我也跟着去,学校已经找好了,过完年就走,以后大学都要在那边上。” 霜明雪怔了一下,温声道:“这样很好啊,可以见见新的东西,还能跟家人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去啊。那边一个朋友都没有,东西也吃不惯,整天跟老爸呆在一起,烦都烦死,我也……”他欲言又止,“……舍不得你。” 霜明雪怔了怔。 桑雩看他不说话,有点急了,扯了扯他的衣袖,很急切地问:“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以前你也说过想出国读书对不对?学校那边我可以让我爸爸去说,申请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如果不喜欢住我家,我们就去学校宿舍,有那种双人间,我们可以申请住到一起,日子还像之前一样,如果你想家,寒暑假我就陪你回来,好不好?” 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我不能跟你走。”他把桑雩拎在手里的帽子接过来给他戴上。或许是被风吹到了眼睛,桑雩眼眶里蓄了一点水汽,水汽又很快变成水珠落下来。霜明雪在他脸颊上擦了一下,他没办法跟桑雩说实情,何况留下也不止是为了照顾家人这么简单,只能诚心诚意地说:“真的对不起。” 桑雩用力抱紧他给自己抓的兔子娃娃,眼睛已经比兔子还红了:“为什么?是因为这里有喜欢的人么?” 午夜钟声恰好响起来,他们身后的天空忽然绽起无数烟花,照的天地一片澄亮。他们一起转身望向天空,或许是光线太强,霜明雪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刺的胀痛。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四周慢慢恢复平静,他又环顾了一圈,才重新望向桑雩。 桑雩还是刚才那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答案。 霜明雪拍拍他的肩膀:“回家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眼神已是答案。 桑雩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了。” 霜明雪安慰他说:“等你到了那边,还会认识新的好朋友。” 桑雩根本不想听这些,用力揉了一会儿眼睛,还是很想哭,于是发出了一点带着鼻音的哼唧声:“抱一下。” 霜明雪就抱住他的肩膀:“好了,等放假了再回来就是,到时候还陪你打游戏。” 桑雩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半响才哑着声音说:“……嗯。” 分开时桑雩情绪好了一点,起码没有要再哭的意思。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惜错过了时机,现在再说也不合适了。想了想,只把一直藏在口袋里的盒子拿出来:“幸好老爸让我出来,还能陪你过完生日,其实我还订了蛋糕,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也没给按时送过来,回头就给他们差评。哝,礼物。”是块运动系手表,跟他手上的属同款,他非要给霜明雪戴上,又摆弄半天,终于破涕为笑道:“好看。” 司机把霜明雪送回家,临走前又花了十分钟道别,霜明雪再三保证以后会经常联系,桑雩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折腾了大半天,他也有点累了,回到家快速洗了个澡,就躺到床上。不知道为什么,在电影院里那股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到现在还没消失。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影子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赤着脚走到窗户边。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下了一场小雪。温离站在路灯下,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身前,映出一个异常落寞的剪影。 他仰望的姿势一直没变,但离得太远,看不清表情,只有裹挟了寒雪的风萦绕在他周围。 就这么遥遥对望了一会儿,温离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连排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拖长,挽成一线,长线慢慢断开,而后彻底消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霜明雪在窗口站了很长时间,最终回到床上时,手脚已经冷的没了知觉。他把闲置在床边的蓝牙音响打开,随着久未开启的音乐响起,缓缓将身体藏进被子里。 年三十那晚也是一个人在家过的,早上跟妈妈打了电话,下午就窝在家看电视。随便换到哪个台都是铺天盖地的联欢表演,连新闻频道也是一团祥和,唯一称得上猛料的,只有温氏高层俞向南于澳门赌博期间,与人发生口角,意外伤人致死的消息。 事发突然,又在没有监控的洗手间,双方保镖听见吵架声,冲进去就已经出事了。 据闻死者是当地豪门的私生子,虽然死前已患绝症,但家属坚决不肯善了。俞向南大把金钱人脉砸进去,至今连一份谅解书都没换回来。 这段时间以来,俞向南已经被温离不遗余力的打压逼到临界点,这场变故彻底摧毁了他最后的体面,新闻里他歇斯底里地说“这是阴谋,是报复”,但没有任何证据指控不被人当真。至少未来十年,他注定要呆在监狱里,再难对谁构成威胁。 霜明雪关了电视靠在沙发上,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明明一切都在朝好的地方发展,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却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这种煎熬现在更是到了让人无所适从的地步。他很少允许自己在清醒的状态下去想温离的事,但这一刻,他明显感觉到理智的天平正在倾斜。 他不想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稍微调整了一下,决定换身衣服去附近公园跑步。刚出电梯手机就响起来,温老爷子打来的,问他有没有空,想请他去家里坐坐。 他看着不远处等在车子旁的几个黑衣保镖,思索了一下,说:“好。” 路上人很少,车子也没几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把霜明雪送到郊区附近一栋幽静的别墅里。温老爷子背对着人站在落地窗前,听见声音,转过身道:“来了。” “温先生。”霜明雪微微欠身,态度谦逊,礼数周全。 管家上完茶就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关了门。 温老爷子叱咤商界近六十年,如今虽然退了下来,但那种杀伐果断的气势还在。他给霜明雪倒茶,语气动作都有点漫不经心,不像待客,更像谈判:“找你过来,是为了……” 抬头时他的表情明显顿了一下,霜明雪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发现他看的是自己脖子上的吊坠。 “本来还想吓唬吓唬你,看来也没必要了。”温老爷子苦笑,先前那副不容分说的气势彻底消失:“他把底牌亮的干干净净,哪还有什么谈的余地。” 霜明雪怔怔地摸着吊坠,意识到这东西不一般,但他明明记得温离说这是在什么小庙里求来的。 温老爷子已经换了一副和蔼语气:“请你来,是想跟你聊聊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霜明雪下意识朝门口看了看,又飞快收回来:“……他在这里么?” 这个细微的动作当然逃不过温老爷子的眼睛,他内心稍定,面上很忧愁:“不在,他早上才回来,冷风冷雪的吹了一夜,本来就生着病,身体哪吃得消,进门就倒下了。” 霜明雪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不太自然:“……他现在怎么样?” 温老爷子脸上愁容更深:“送去医院了,精神差,高烧也退不下来。他同你说过吧,他小时候身体很差,好几次差点挺不过来。我费尽心思给他调养,后来还捐出一座寺庙,才替他请回一块护身符,哦,就是你脖子上戴的这个,多亏有这个,他才渐渐好起来。” 霜明雪握着那个吊坠,半响才道:“没有,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温老爷子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是,他爸妈走得早,我那时候又忙,人情世故的一点没教给他。他性子也独断,认定了什么就全按照自己心意来,不知道跟人商量,也没想过好不好跟合不合适是两码事。当年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你眼神就不对了,之后大半个月连话都没说几句,后来下定决心就来找我,求我跟你爸爸谈一下,说想再见见你,老实讲,那时候我对你们家,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他没把话说得很透,但霜明雪明白,当时的叶氏还是太单薄,单薄到少了主心骨就难以为继,远不如温家夯实。 “但我不满意也没用,他太有主见,跟我说的时候连跟叶氏的合作案都拟好了,那哪是合作,送聘也就这样了。因为这个,我跟他商量过好几次,他一点都听不进去,因为你爸爸突然出事,这个合作才没推进。那时候没看透,早知道他连护着命的东西都舍得给你,我也省得同他争这些。” 霜明雪望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白雾,没由来想起之前一些事,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后温离不遗余力的讨好,还有此前从未提及但不曾间断的照顾。 温离的确骗了自己,但他想告诉自己的事比隐瞒要多得多,只是之前他没有想明白这一点。 温老爷子继续道:“而且我看得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真的高兴,我养了他二十多年,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你们分开以后,他整个人就变得不对劲,白天还能靠咖啡吊着,下了班就撑不住了,跑到你家楼下,经常一守大半夜,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绝不会把身体熬垮。”他叹了口气:“感情上的对错,只有你们自己清楚,我也不想多说,只是到了这一步,他艰难,你看起来也不好过,或许分开一阵子对你们都好。” 霜明雪眼角轻轻一跳,抬起头看向他:“您的意思是……” 温老爷子道:“我打算让他回英国疗养一段时间,今晚的飞机,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愿意去送送他么?” 温家的司机送他到机场,一路紧赶慢赶,似乎还是晚了。候机楼里空荡荡的,工作人员少,旅客更少,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到头。即便如此,他还是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又去找工作人员询问,得到的消息是,今晚直飞去伦敦的航班已经在半个小时前走了。 霜明雪站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愤闷、犹豫、纠结之类的情绪都消失了,转而化作更沉重的东西压到胸口,有一个瞬间,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胸口闷得厉害,周围的一切也在失真,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两年前那个晚上。他紧紧握着胸口的吊坠,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跟工作人员道了声谢。转身时脑子忽然“嗡”了一下。 玻璃门外站着一个人,正穿过冷风朝他奔来:“明雪!” 霜明雪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等再次确认,已经被人抱住了。时隔多日的拥抱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温离力气很大,勒得他全身骨头都在叫嚣着喊疼。 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温离像压抑着什么一样问他:“你要去哪?” 霜明雪被他的话弄得一阵莫名,同时又闻到了他身上很强烈的酒气。思索片刻,他推了温离一下,又说:“……喘不过来气了。” 半响,温离松开了一点。 他状态的确很差,有一点像霜明雪生病那天,他守了一整夜后的样子,但精神其实不算太坏,眼神还有一点凶狠,绝不是温老爷子口中“病得要死”的人能有的。 霜明雪瞬间明白过来。 温离按着他肩膀的指节有点发白,想要维持平静,但声音颤抖得厉害,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去哪?” 霜明雪心情很复杂,跟他对望片刻,开口道:“不去哪。”他顿了顿:“过来送送人。” 这个答案跟温老爷子那边的说法出入很大,温离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仔细看看,他身边没有行李,手上也没登机牌之类的东西,的确不是要远行的样子。短暂顿了顿,温离哑声问:“真不走?” 霜明雪摇摇头。 温离又问:“送完了么?” 霜明雪说:“送完了。” 温老爷子说得也不全是假话,在此之前,温离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全靠咖啡和酒精续命。失去刚才那股急于挽留的气势,他脸上就只剩下难以掩饰的颓败,他逃避着霜明雪的目光,又不肯放开手。 大概是候机时间太无聊,周围仅有的几个人都看过来,霜明雪有点不自在,低声道:“先回去吧。” 温离像是怕他后悔,立刻拉着他离开。外面风很大,出了门以后,他就像以前一样搂住霜明雪的肩膀,在寒风飞雪中维持着相互依偎的姿势,很稳很慢地往车子那边走去。 送他们过来的两个司机都等在外面,温离拉着他随便上了一辆车,不等司机来问,张口道:“回家。” 司机就径自开回温家。整个别墅上下静悄悄的,温老爷子功成身退,而且可能也懒得应付他们,就回了老宅,佣人们得了吩咐,都呆在房间没有出来。这会儿已经到了后半夜,温离把霜明雪带到二楼一个套间里,说:“今晚先在这凑合一下。” 他沉默了一路,到了家也没有要深谈的意思。不舍得走,也不想说话,只能借着检查房间的机会多留片刻。可床单被子都新换的,地毯一尘不染,浴缸里提前放好了水,睡前助眠的牛奶也放到保温壶里,他来回转了几圈,实在找不到能做的事,只得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 霜明雪在他身后道:“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温离转过来,眼神有点惊讶。 霜明雪继续道:“然后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跑到我家楼下,我如果没发现,就在那里站一晚上?” 他声音平稳,语气也不激烈,但温离还是听出一丝生气,习惯性要去哄,朝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失恋的阴影还笼罩在彼此之间,提醒着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儿,温离艰难道:“我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 霜明雪知道他说的是注意不被自己看到,他轻轻叹了口气,只得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门锁密码没换,你回来过,应该知道。” 天气转冷时家里多出来的围巾大衣,冰箱空了以后被塞满的食物,还有其他一些变化,霜明雪全都看在眼里。 在他长时间呆在医院,以逃避房间中过分安静的时刻,温离也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回到他们生活过的地方,籍着爱人还未完全消散的气息安慰自己。 但大概是太熟悉了,他没有意识到,房间里的一切都和那晚离开前一样。 拖鞋摆在门边,没带走的大衣挂在衣架上,连卫生间的牙刷也好好的呆在那个情侣款漱口杯里。这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忽然从脑海中跳出来。 温离瞳孔猛然收紧,声音变得不受控制:“你……” 霜明雪看着他,说:“刚才我没有要离开,是你爷爷说你生病了,要去国外疗养,我才会去找你。” 这一次,温离彻底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光彩从晦暗的眼眸中迸出,他整个人忽然活了过来。几步冲到霜明雪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声音都带着被吓狠了的后怕感:“……我以为你要走了,昨晚看见那个男生陪你过生日,又送你回家,我以为你想离开我,想跟他在一起了。”温离紧紧箍着他的肩膀,力量大的让两个人都感觉到疼,霜明雪纵容一般没有吭声,但还是是太痛了,他觉得眼睛有点酸胀,于是寻求慰藉般轻轻抱住了温离的肩膀。 再开口时声音同样带着一点沙哑:“想好怎么解释了么?” 温离去看他的眼睛,其实身体还贴在一起,只有肩膀微微退开些许,但这么一点点的分离都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他又捧着霜明雪的脸颊去蹭:“我明天想,对不起,对不起。” 霜明雪躲着他的亲吻,把那晚没有解决的问题再一次问出来:“为什么要骗我?” 抵在胸口的力度不算大,但不被允许,温离就不敢继续了,僵持半响,温离开了口,声音很苦涩:“……因为害怕。”他手掌摩挲着他的后背,低下一点,跟他的额头触碰在一起,呼吸交缠间,心里的失重感才得到缓解,他低声道:“之前陈岳带你到我家,我在监控里看了你很久,你表情很僵,看起来……是一点都不想跟我在一起,我怕告诉你实话,你会有跟那天一样的反应。” 霜明雪没想到这个答案,怔了怔:“……那时候陈叔叔非要带我去,我当然会不乐意。”他忽然想起来,其实有段时间,他因为这个原因,一直没放下对温离的戒备。 “我知道。”温离马上说,又笨拙地用嘴唇碰他的脸颊:“是我太笨,我没想明白,我该一早同你说的。” 这一次霜明雪没有躲,由着他亲了一会儿,才低低道:“那天我也冲动了,不该那样说话,我知道你不是玩玩,但那会儿脑子不受控制,总忍不住想,如果一个人连身份都能骗我,那他对我的好会不会也是假的?” 时过境迁,但说起这件事他还是有点难受的样子,温离心疼的要命,搂住他亲了好几下,又想要道歉,他摇摇头,示意温离不用再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还有别的事瞒着我么?” 他语气很严肃,温离顿时就紧张了,手还揽在人家腰上,但不敢再做什么。 霜明雪说:“我不会生气,但你不要瞒我。” 温离想了想,还是从头交代了。 “半年多前,我们还没见面那会儿,你妈妈被转院,是我安排的,我想住在我名下的医院,可能好接近你一点。” “嗯。” “还找人调查过你的事,习惯、喜好什么的,还有在学校有没有在交往的人。” “……嗯。” “度假村那次,你喝多了,偷亲过你,还想做更过分的事。” “……” “欺负过你的人我都找人收拾了,不过……具体做法你大概不会想听。” “嗯。” “昨天的烟花是我准备的,你出门之后我一直跟着。” “我知道。”霜明雪说:“还有呢?” 温离默了一默,不情不愿地说:“那个小男生给你订了蛋糕,我叫人拦着没让送。”他下颌线不断收紧,像是在咬牙,如果不是怕霜明雪生气,昨天就会发作出来:“他想拐跑你。” 他的用词和语气都很幼稚,不像平常的样子。 霜明雪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笑意已经从眼底浮出来:“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人能拐走我。” 温离心跳得很快,又急切又忐忑地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霜明雪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温离浑身就像过了电似的一颤,握住他那只手就亲了下去。他对霜明雪的身体太了解,很快就他亲的站都站不住,身体几乎完全靠到自己身上。 “想我没有?”他的手按在霜明雪的后颈上,滚烫的呼吸落下他脖颈边。 霜明雪被缠的根本张不开口,半晌,听他在耳边说:“我想你想的都快疯了。” 霜明雪闭上眼睛,学着他的样子回吻过去。 其实也没有亲太久,但分开之后氛围就变得很暧昧,连空气都开始回暖。温离摩挲着他的肩膀,想要再做点什么,又因为失而复得后满心珍重,开始觉得光是那样还不够。 “你等我一下。”温离忽然说。 他跑到沙发上去掏大衣口袋,片刻后,带着一个深蓝色的盒子去而复返,他手臂上青筋暴起,紧张地连呼吸都顿住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本来打算等你妈妈出院再给你。” 盒子里是摆着是一对白金男士对戒,另一枚温离早已戴在手上。不需要霜明雪开口,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抱定主意等待着。 霜明雪看着戒指内圈的姓氏字母,轻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既然你之前就打的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干脆跟陈叔叔谈,他肯定会想办法让我答应。” 温离道:“那个时候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趁火打劫?” 霜明雪想了想,说:“会。” 温离说:“知道你会,所以我愿意等,但现在我不想等了。”他看着霜明雪,用很温柔又很郑重的语气开口道:“之前没能照顾到你,但以后不想再错过,想跟你一直在一起,可以么?” 霜明雪看着那枚戒指,久久没有说话。 之前的十几年他过得平顺,上天给了他所有想要的东西。以至于孤立无援的那天到来时,他觉得之前的生活像是一场美梦。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但日复一日都刻着艰难,他在黑暗里呆久了,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的人生本该如此。 是温离突然又不容拒绝的出现,翻覆了他原本倒乱的人生。 他心满意足了很多年,煎熬了很短的时间,又重新走上正轨。之前美梦似的回忆不再是模糊的幻影,但真正圆满的人生或许现在才刚开始。 霜明雪说:“我们都还年轻,以后时间太长,现在就决定没准会后悔。” 温离心里一空,还没等他说什么,霜明雪把手递到他面前:“但可以试试。”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全订的小天使祈一个五星评分呀 其实还想写一个温离相关的古代篇番外,不过基调有点悲,还是以后放wb吧,不要影响快乐的完结氛围。 《严霜》是我的第二本,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感谢一路来的等待和陪伴,下一本我会继续努力的,期待再次相遇,爱你们~(会有长评掉落咩) 下本开《隐秘爱恋》,双向暗恋狗血文,这里附上文案,有兴趣的收藏一下 人人都说韩棠走运,一个腺体残缺的流浪omega,一朝被贺氏当家人贺既明捡回家,从此宠爱保护,惯他无法无天,活成了无数人羡慕的模样。 但韩棠却知道私下里并非如此。 他暗恋贺既明很多年,主动告白,主动追求,甚至连贺既明的床都主动爬了,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绝。贺既明说:“我把你带回家,照顾你,保护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么不知廉耻。” 可某个深夜,贺既明宿醉归来,却主动摸到他房间,做尽了所有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眼神比他还要深情百倍。 他在极致侵占中对韩棠说:“…求你别再离开。” 那时韩棠不懂这话的意思,直到看见贺既明藏在书房里的画像,才恍然大悟。 贺既明带自己回来,是因为自己像极了那个他付诸深情的人。 贺既明不接受自己,是因为自己终究不是他心底里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