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中元魇 作者:大风刮过 简介:这篇是《张公案》的一个番外,讲述张屏在参加科举前,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无昧(吴嵋)在中元节路过一个小村庄,村中正好发生了吸血僵尸杀人事件~ 全篇贴出,没看过《张公案》的大人可以当一个单独的短篇看,完全不影响阅读~ 内容标签: 异闻传说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屏 ┃ 配角:无昧,俞明彻,李量 ┃ 其它:悬疑 一句话简介:吸血僵尸杀人事件 立意:鬼怪出自人心 第一章 那一年,七月初六,无昧和张屏替道观前往真武山玄天宫送贺仪。 观中借给他们两张法牒,两人穿着道袍,冒充道士,边走边化缘。快中元节了,沿途遇上不少做法事的,蹭斋饭茶水都挺顺利。运气好,还能搭一段儿车,借个屋檐过夜。 七月十三,无昧与张屏走到了一个叫小石湾的地方。 那天格外炎热,道路几将煎熟脚掌,无昧只觉得露在外面的皮晒得生疼,毛孔中的水尽被酷日拔干,竟流不出汗。连苍蝇都去躲阴凉了,除却他和张屏,路上再见不到半个活物。 小石湾村的界碑半隐在路边一丛被烈日烤得耷拉着的野草后。无昧从烫手的褡裢中摸出地图,想对照一下方位。突然,空空的道路上冒出一条黑狗。 无昧吓了一跳。狗看见他们也一哆嗦,停止奔跑,缩起脑袋。 无昧壮着胆子向它吹吹口哨,狗打量他片刻,迟疑地摇摇尾巴,转头向身后看看,飞快朝他们奔来。 张屏向连连后退的无昧道:“嵋哥,它不是要咬你。” 黑狗瞄准无昧一个飞扑,无昧啊呀一声,发现黑狗竟绕到了他腿后,瑟瑟直抖。跟着,前方又奔来一个男童,边跑边哭喊:“大黑,大黑!” 狗从无昧腿后露出头,尾巴动了动。 孩子看清了无昧和张屏,在几丈外停下,定了一瞬间,转身往回跑。 “爷爷,爷爷,这里有两位道长。他们没有打大黑!” 黑狗抬爪扒扒无昧的腿,咬住他的衣角直拽。阿屏面无表情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嵋哥,这地方,有事。” 无昧脊梁骨一凉:“阿屏啊,哥知道你一开口一准没好事,而且特别灵。你可别乌鸦嘴!” 刚才跑来的男童重新出现在前方,拉着一个扛锄头的老者。 黑狗又抖了一下,紧缩在无昧身后。张屏上前向老者一揖。 无昧双腿僵直,不敢移动,只得遥遥揖向老者:“无量寿福,老施主,贫道师兄弟二人有礼了。” 老者眯眼扫视他二人:“两位小哥当真是道士?” 张屏道:“不是。” 老者抡起肩上的锄头,无昧和黑狗都一颤。 阿屏再拱拱手:“敢问老人家为什么要杀这条狗?” 老者将锄头拄在地上,叹了口气:“我动手,还能赏它个痛快,好生埋了它。不枉它给我家守了几年门。” 男童在一旁抽抽噎噎哭。无昧小心翼翼问:“莫非这狗咬了人?诚心赔个罪,请被伤的施主别和狗计较就是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好的一条狗,饶它一命,定有福报。” 黑狗用力摇摇尾巴。 老者再叹了口气:“两位肯定是打远道过来的,不知是什么人指点你们走上了这条路?” 无昧道:“我们瞧着地图自己走来的。” 老者点点头:“我想着也没人这么缺德。这两天,但凡知道的,都不会往这里来了。” 张屏再问:“可是贵村新近出了什么事,与狗有关?” 老者半闭起眼:“是隔壁村出了事,我们村也被牵连。年轻人,趁着刚晌午,赶紧回头走。席滩乡的界碑那里有个茶棚,去棚子底下跟人问问路,往南往东往北都有可绕过这里的小路。你们自个儿掏上几文钱喝碗茶,摆摊的就能给你们指条道。” 无昧啊了一声,昨天他和张屏被拽去某村某家的法会充数,好吃好睡了一晚,早上搭了辆村里的运柴车从小路直接上了大道,应是正好绕过了席滩乡。 他一躬身:“多谢老施主指点。”上前拉拉张屏的袖子,张屏不动,倒是那只狗紧随无昧的脚步,继续贴在他后腿上。 张屏肃然又问老者:“究竟是什么事,令许多人避让绕道?” 老者再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你们到底是不是道士?” 无昧飞快抢答:“是!” 张屏坚定地道:“不是。” 老者瞪视他们片刻,长吐一口气:“不管是不是吧。二位听说过僵尸么?” 无昧愣了一下:“从棺材里爬出来,蹦蹦跳跳的那种?” 张屏道:“僵尸之事,皆是妄传。有时,人看似死了,实则仅是昏迷,待得些时日,会自行醒过来。若尸体承受极热或某些外力,也会动。” 老者盯着张屏,露出一丝无奈神色,无昧连忙装模作样念了两句经:“师弟年纪小,说错了话,老施主莫怪。” 老者苦笑一声:“老汉在你们这般岁数的时候,也不信这些,觉得都是胡扯骗人的。这世上许多事,得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的。” 无昧顺着他话头问:“老丈见过?” 老者颔首:“前两天,刚见过。” 无昧一瞬间竟升起一个张屏似的念头——假的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快中元节了,哪那么容易见着这种东西! 他立刻又在心里念了一句无量天尊,都是和阿屏在一起久了,快跟他一样了。 求诸位神仙保佑,妖魔邪物,一切勿扰! 张屏再拱拱手:“可否向老丈请教详细?” 老者不言不语转身走向旁边的树荫。 无昧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身上正滋着将要全熟的烤肉香味,忙随张屏也走到树荫下。黑狗夹着尾巴紧跟在他背后。 三人席地而坐,无昧又恳切道:“老施主,僵尸乃极其凶煞的邪物!需高功法师方能降服!贫道观此地风水甚佳,老施主也满脸福相,怎会遇邪?” 张屏取出水袋,拔开塞子递给老者,老者摇摇手。 “老汉一个乡下老头子,这把岁数还得下地干活,哪有什么福相。这桩邪事,就出在前几日,七月初九的晚上。有三个客商,七夕节到县城卖结缘物事,卖完了货,要回去,傍晚借宿在我们小石湾临近的桥头村。村里一户人家,老头年纪快八十了,就在初九这天没了。停灵在自家堂屋里。第二天清早,店家发现三个客商不见了。那家人发现老头的尸体不见了。都到处找。这个时候,有早起到河边的人,在桥头村和我们小石湾交界的地方见着了这几个人,不过……” 老者停下,拍拍眼巴巴盯着黑狗的男童。 “去,我腿上让蚊子咬了,到那边掐把香草叶回来。” 男童嗯了一声,祈求地看向无昧:“道长,别让我爷爷打大黑!”颠颠跑开。 张屏待男童跑远,出声问:“那几个客商,都死了?” 震耳欲聋的知了叫声中,无昧感到有股阴阴的小风顺着领口钻进了后背。 老者盯着地面:“是。三个客商都死在荒地里,身上有牙印,煞白煞白的,似被什么东西撕咬,吸干了血。那老头的尸首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棵老树下,咬着一只鸡,一嘴血。” 无昧打了几个哆嗦。 张屏肃然道:“敢问那三位客商年纪多大?身形如何?” 老者道:“老汉只在人堆里粗粗看了几眼。都不算胖大吧,血淌没了,显得白。听说有一个还会些拳脚。年纪大概四旬左右。” 无昧觉得那股阴凉之气在身上乱蹿,老者抬眼望着斜前方的某处:“客商借宿的地方,离着那片地有十几里路。老头姓肖,家在村子另一头,离三个客商住的地方老远,离出事的地方更远。这肖翁在世的时候腿脚就不利索,进出屋迈个门槛都得人搀着,更别说能在半夜跑出十几里地。” 无昧钦佩地道:“老施主真是胆大,要换成是贫道,看都不敢看。” 老者唉了一声:“那两天修整河滩,我在河边守夜,听闻有事就过去了。饶是我这把年纪不该怕什么,乡长说给我加钱,我也不敢守那河滩了。” 张屏道:“老丈守夜之处离尸首被发现的地方很近?半夜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老者思索了一下:“没有,那天晚上挺静的,有点风吧。” 无昧在心中将天庭众位神仙都拜了一遍。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这太邪性了! 一个诈尸的老爷子,追着几个壮年男子跑出几十里地,咬人吸血。后天就是中元节了,真是听不了这样的事! 阿屏,快别聊了,咱赶紧趁阳气足的时候回头绕路吧! 张屏完全感受不到他内心的喧嚣,仍向老者道:“除了那三位客商之外,有无其他怪事?” 老者慢慢道:“有。再一天早上,一个抬肖翁尸体的后生也出事了。村里人一早起来,发现路上到处是死了的鸡鸭,全被掐断了脖子。顺着死鸡死鸭与血迹一路找,就看到那个后生躺在肖翁当时躺的位置,也是一嘴血,叼着一只鸡。” 无昧要哭了。 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慈航大士! 我跟阿屏是年少无知不得已才冒充道士,求莫要因此弃我俩不顾!求保佑我二人勿被邪物侵扰,弟子愿天天烧香叩拜! “莫非……你们觉得,是有什么爱掐鸡的东西作祟?所以老丈才要打这条狗?” 黑狗哼嗯了一声。 无昧感到关键时刻更要积德,立即又道:“黑狗乃辟邪之兽。若真有邪祟,它反倒能护家镇宅哩。” 老者苦笑两声:“老汉不是不懂道理。若这畜生当真是什么妖魔鬼怪,躺在那里的便不是肖翁了。” 无昧忙道:“无量寿福,老施主万不可如此比喻。” 老者摇摇手:“神神叨叨的事,官府也不信,不让说。只是多年前,我们这两个村曾发过一场怪病,死了不少人。不光是人染上,猫狗畜生,连飞着吃蚊子的蝙蝠都能得病。医官说,这病是瘪咬病的一种,根在狗身上。狗疯咬人,然后人疯。当时这一带有狗必除,好几年都不能养狗。这次一出事,就怀疑又是这种病症闹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狗都被打了。” 黑狗再往无昧腿后缩了缩,老者向他二人拱拱手:“两位小哥若是真可怜这畜生,就带它一起走吧。它确实是条好狗。留在村里,肯定得被人打死。” 男童迸出一声哭喊,一头扎了过来,抱住黑狗:“爷爷不要把大黑给旁人!我要大黑在家里!” 大黑眼睛湿湿的,咕噜了一声,低头舔男童的手。老者跺脚:“不懂事的娃子,你想它活就赶紧撒手!” 男童哭着不肯松手,张屏望向侧方道路:“都走不了了。” 炎炎烈日下,一群黑点飞驰而来。是一队兵! 为首的男子勒马停下:“尔等可是小石湾百姓?吾奉谕令,小石湾与桥头村周边道路暂时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 第二章 “诸位军爷,贫道师兄弟二人乃是去真武山玄天宫参加法会,当真刚到此处!一没进村,二没喝水吃饭,可否请诸位通融,让我们自行滚远。” 无昧张屏和那老者祖孙一道被轰押入村,无昧一路不断向兵卒们求告。一名小兵咧嘴道:“你们来得再晚,也比我们到得早。连我们都寸步不能离这里,你们能去哪?知县老爷与我们千总大人有令,一只蚊子也出去不得!” 无昧欲哭无泪。前来封村的兵卒各个都带着兵器,还有两车铲锨绳索以及两个散发着油味的大木桶。 这事很大。 难道,他和阿屏,就要在这青春年华,身染疫症,命丧荒村,尸焚成灰,飘扬无痕? 无昧在心中痛哭,众兵卒时不时嘻嘻哈哈逗他和张屏两句。 “两位道长,你们怎么不捉妖拿怪,急着要跑哩?” “这时候念点啥经好?” “村里的人这回该知道了,真正要紧的时候,光头牛鼻子们能中什么用?” …… 无昧臊得抬不起头,张屏在他身边默默走着。黑狗被一个兵卒用绳索拴着牵在手中,一时瞧瞧他二人,一时偷看一眼老者祖孙。 小石湾村内一片死寂,家家门窗紧闭,唯有乡长与三个日前县衙派来的人迎接。乡长一眼看到小卒手中牵的狗,即向兵卒中为首的年轻男子道:“俞千总,这时村里可不能留狗。” 黑狗悲哼一声,闭眼瑟瑟。男童又哇地哭起来,老者狠狠拍他两巴掌,连声告罪。俞千总皱眉,看向乡长身旁一袭青色吏服的瘦削男子:“当真是瘪咬症?” 男子道:“某与仵作都验看了尸首,暂无疫症迹象。不过为防万一,已发放药材,令村民自行煎茶服用。每日每户熏醋三次。” 俞千总点点头。 男子又道:“村中牲畜也都暂无异常。某已请乡长告知各户,这几日不要食肉。水须煮沸后再饮。狗暂无须杀,先以铁链栓在内院或一僻静方便处,人勿靠近,每日投喂,若有病状,立即上报。” 俞千总转头吩咐亲兵:“依照李医官所言。别让孩子碰这狗,替他们把狗送家里去。” 老者拉过男童,连连作揖道谢。 李医官身侧的小吏捧过几叠用药汁煮过的布巾,发放与诸兵卒。俞千总又向李医官道:“我们带来的干粮里有肉,都是县里买的,能吃吧?” 李医官道:“一定做熟了再吃,万不可夹生,莫饮生水,亦请勿猎食鱼鸟鸡兔等野味。” 俞千总身边的小兵将李医官的话大声通传与所有兵卒。无昧和张屏也各领了一条布巾,张屏将布巾放到鼻边嗅了嗅,小卒又问:“大人,这两个道士怎么办?” 俞千总翻看无昧与张屏的文牒:“一个二十九岁,一个三十一岁,看不出你二人竟有这么大了。” 无昧赔笑:“我们出家人清心寡欲,瞧着会显小一些。” 俞千总一嗤:“扯诞!德信、自常,这是你二人的名字?过来的路上,你分明一直叫他阿屏,他叫你嵋哥。”啪一合法牒,“将这两个假道押下去,留待交送县衙!” 几个小兵一拥而上按住无昧和张屏,无昧积极道:“无需军爷们劳动,贫道师兄弟立即自行去县衙投案。” 俞千总冷冷一笑:“这俩假道就先跟狗关一块儿,等这里事毕再押去县衙。” 无昧腿肚子一抽搐。李医官扫了一眼他和张屏:“千总大人如何处置嫌犯,某无权插话。但此时,人不宜与牲畜同住。” 无昧感激望向李医官。 小卒皱皱鼻子:“大人,要不就先把他们栓营帐里吧,免得跑了。” 俞千总略一沉吟,忽而看向前方拧眉。 两三个村民打扮的男子跌跌撞撞向这里奔来。 “不好了,出、出事了!” “栓子和四罩儿也发邪了!” 无昧和张屏被众兵卒夹裹着冲进村中,迎上许多惊惶逃窜的村民。遥遥几声凄厉嘶吼,伴着鸡飞人惊叫。兵卒们纷纷拔出兵器。嘶吼声愈厉,全无人腔。两个赤膊大汉翻滚在前方空地处,口吐白沫,浑身是血,痛苦挣扎。 李医官高喊:“快,取凉水!” 俞千总自马上飞身而起,掠入一户人家院中。定定呆立的众人中另冲出一道人影,翻进旁侧人家的篱笆,拎着一桶水奔出,李医官从他手中抢过桶,猛泼向两个大汉。 俞千总亦拎着一桶水跃上墙头,将水向大汉浇下。 两个大汉狠狠抓着满是血痕的肤肉,发出更不成腔的厉吼,终于抽搐了几下,挺直不动。 无昧的下巴颤了颤,回过神,这才发现另一个拎水给李医官的人竟是张屏。 俞千总跃到地面,走向地上的大汉。张屏亦跟着李医官上前。其中一个大汉突然啊一声,挺身坐起,血红的双目定定看着前方,又砰地倒了回去。 俞千总抬手拦住李医官和张屏,命手下兵卒用长矛戳戳两个大汉,再推开拦阻的亲兵,俯身探了探。 “应该不会动了。” 李医官验了验两名大汉的脉息:“已经没救了。抬到棚子里吧。” 人群哄然,有人高喊:“烦请给个准话,到底是不是瘪咬病?!” 李医官面无表情:“某目前无法判断。” 人群更喧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究竟是闹邪还是闹病,给句实话!” “怎么还带了道士过来?!” “都把村里围起来了,到底还打算让我们活不?!” …… 无昧在哄乱中努力辩解:“贫道师兄弟只是途经贵宝地,与官府和军爷都无干系……”可惜被吵嚷声淹没,无人理会。 乡长与兵卒喝令肃静,俞千总扫视众人:“俞某奉命前来,乃为保护诸位乡亲父老。不论是病是邪,都必消必除!” 人群中又有人跳起来叫嚷。 “医官来了这两日,啥都没查到。” “千总爷带的这两个小道,毛都没长齐,顶事么?” “李医官刚给栓子和四罩儿瞧过,说没事,转头就这样了。俺们能信啥?!” 李医官双眉紧锁,俞千总抱拳:“诸位,某等驻守此处,便是要和诸位共进退。喝一样的水吸一样的气。若诸位有差池,我等能保自己无恙?” 乡长跟着劝解,俞千总命兵卒取担架抬走两个大汉的尸首,人群中又有人阴阳怪气道:“各位军爷小心些。栓子和四罩儿就是抬了那几具尸体才变成了这样。让医官好好替你们验验,再叫这两个小老道多念几卷经。” 俞千总转身看向人群中,抬手一点,几个兵卒跨进人群,揪住方才说话的瘦小男子。 那人尽力挣扎:“军爷这是做甚?连句话都不让人说?!” 俞千总挑了挑眉:“看你所知甚多,等一时跟我详细说说。”又看向乡长,“可有敞亮地方?” 乡长躬身:“村塾宽敞,可暂供千总歇息。” 李医官拧眉:“大人,状况未明,孩童出入之处,尽量少人靠近。” 乡长犹豫了一下:“那就请大人移步药王庙吧。” 第三章 无昧与张屏跟随众兵卒穿过小石湾村。一路所见人家几乎都是砖瓦房,而且不算旧。家家门前悬挂着干艾束,贴着各种符纸。村中道路宽阔,打扫得干干净净。 无昧不禁道:“这个村挺富啊,屋子比我们那边城里的不少人家都好。” 旁边的小兵呵了一声,无昧方才记起之前被严令过不准乱说话。幸而众兵卒并未斥责他,一个小兵道:“这些屋子是当年这边村里闹瘟疫后,县里拿捐的钱统一盖的。” 无昧大着胆子再出声:“哦,怪不得样式都差不多。方才听那位老丈讲起,此地以前曾有瘟疫,很厉害么?” 兵卒道:“屋子都烧了重盖,你说厉害不厉害?死了好多人。” 张屏侧身:“是瘪咬病?” 小兵嗯了一声:“那时候烧尸首,烧屋子,烟在百里路外都能看见。临近乡里县城都不敢出门,在井上加盖子,怕沾上这边飘来的灰,布店里的油布百文钱一尺都买不到。大热天,人人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从这边飞过去的蚊子咬了。” 又一个小兵道:“可不是么,我那时候浑身也包得铁紧,起了一身大疙瘩痱子。偷偷去河里洗个澡,差点被我爹把腿打断。” 无昧愕然,难怪方才村民如此反应。 张屏又问:“那次疫病,只有这两个村子?” 小兵道:“是,这里算是我们县最靠边的乡了。桥头村往东都是荒地跟庄稼地,过了台子界就是洋台县的地界。” 无昧讨好地道:“诸位军爷大热天还要赶这么远的路到此,真是辛苦。” 小兵嗐了一声:“没办法,县衙说他们人手不够,可不就得我们上么。军令一下,刀山火海也得去。” 无昧继续奉承:“正因诸位军爷英勇,我们老百姓日子才过得踏实。”又从袖中摸出几个折成三角的符,“军爷请收下,小道法术不精,只是小小心意。” 几个小兵瞄瞄前头俞千总的背影,飞快接过符揣起,对无昧和张屏又和颜悦色了几分,一个小兵还分了他们几口水喝。 张屏未再言语,只默默扫视沿途种种。 愈近东南,一股香火气渐浮渐浓,迎面许多村民涌来,被兵卒驱喝,各自散开。乡长歉然向俞千总道:“村民愚昧,有了事情,就想烧香求个平安,大人勿怪。” 无昧踮脚向前张望,见数丈开外一道琉璃青瓦屋脊。再走近些,便见烟雾缭绕中,硕大的药王庙三字书于匾上。 药王庙的匾很大,庙却着实小,只有一间大殿。也无道人。 兵卒驱开乡民,乡长躬身请俞千总入内,李医官看向神台上药王像手中葫芦下的一堆水盆,陡然变色:“这是谁弄的,赶紧撤下倒掉!” 乡长轻声道:“村民们就是想求个保佑心安。” 李医官厉声道:“愚昧!搁这许久,该落进多少灰尘?大热天人堆里一挤,烟再一呛,又喝进这些水,没病都能整出病!” 乡长连声道:“是,是。” 小兵们遂把神台上的所有水都倒了,围观百姓骂声不绝。 无昧张屏也跟着蹭进殿内,神台旁侧甚是宽阔,后墙密密立满神位。 兵卒将窗扇尽数打开,俞千总在一把椅上坐下,让人把方才抓住的那个瘦小男子带到面前。 “你乃本地村民?” 那男子全无之前的嚣张神气,蔫头耷脑盯着自己的脚尖。 “小的姓章,名平。小石湾生,小石湾长。” 无昧不禁看看张屏。俞千总颔首:“先时你说什么当心些的话,何意?死了的这两人,你认得?” 章平耷拉着头道:“回千总大人话。栓子和四罩儿跟小的算是一道滚爬大的。我们仨岁数差不多。他两人个头大,人也憨,平时常帮人挑水扛柴。这回桥头村那几个人出事,这么邪性,谁都不敢上前。他俩见那肖老的家人哭的什么似的,就帮着把尸体抬了。” 俞千总再问:“一共四具尸体,只有他俩,加上前日的另一个死者抬?” 一旁乡长答道:“前日的死者小召只是帮肖家人整尸,抬尸的并没有他。另外还有六个人,都是小石湾村的。” 章平道:“可他俩抬的是那老头。小召掏出了老头嘴里的鸡。许是那时候沾上什么了。” 俞千总挥手命人将章平押下,传那两个大汉的家人。 大栓已成亲,有个两岁的娃。娘子哭昏了过去,暂不能前来。 四罩儿还是光棍,爹娘也昏过去了,长兄长嫂在家照顾。其二哥二灯儿应传过来,禀道四罩儿这两日并无异常,今天早上都还好好的,突然就出事了。 俞千总问:“他出事前可是一直在家里?都吃过些什么?” 二灯儿哑声道:“他上午去河边钓了一时鱼,晌午太热就回来了。鱼都还没杀,在盆里放着。喝了两口水,嚷说头疼,以为是热的。后来越嚷越厉害,突然就……” 李医官出声问:“喝的凉茶水还是生水?” 二灯儿道:“家里后院的水井现打出来的水。” 李医官再追问:“他发作后除了喊叫抓挠,还有甚么状况?可伤到了人?” 二灯儿立刻道:“没有,家里其他人绝无受伤!四弟就是听不得人说话,跟要咬人一样,力气奇大,我们兄弟三个都按不住他。” 俞千总微微眯眼:“他是否在太阳下特别不适?” 二灯儿哽咽点头:“对,对。四弟在太阳底下就跟要晒化了一样,。” 俞千总跟着再盘问了几句,命二灯儿也暂且退下,向李医官道:“惧光,怕响声,疯起来要咬人,都是瘪咬病的症状。可要暂规矩一下乡民吃水?” 李医官神色凝重:“千总所说这些,的确是瘪咬病症状。可瘪咬病从染到发需些时日。发作后还会高热或皮下出血,一般反复几日才会身亡。这两人的情况有些不对,我须再查,请高医官一同参详。” 乡长颤巍巍插话:“李医官,恕老夫直言。先是桥头村,现下小石湾也有两条命没了。再拖延,万一扩散,之后要如何?这块地方经不起和数年前一样的事了。” 李医官肃然:“李某当然知道疫症之祸。但身为医者,不能轻断乱断。桥头村与小石湾的几位亡者发作症状及尸身有许多与瘪咬病不同之处。李某才疏学浅,暂未确定究竟。更不能贸然断言是疫病。” 乡长怔了怔:“李医官哪,若这几人之死,不是因为病,还能是什么?” 无昧也跟着愣了一下,打了个激灵。 李医官眉间一收,向俞千总与乡长一揖:“李某需去验看尸首,先告退了。其余抬过尸首的人,请千总大人让高医官看诊。”转身出门。 俞千总继续问乡长:“高医官怎么说?” 乡长欲言又止。俞千总又道:“我与李量是有些私交,但公事公办,有话直说无妨。” 乡长犹豫地道:“高医官也说,单看肖翁及三位客商的尸首,与瘪咬症确实不甚相同,断不出是什么病症。天气炎热,多蚊虫,牲畜也易染病,防止扩散为最要紧。” 俞千总道:“即是说,高医官觉得是疫病,可李医官觉得不是。对么?” 乡长忙道:“李医官也说要多防范,告知各家饮食行动当要如何。只是桥头村那边现在人心惶惶,各家都把养的牲畜杀了,自己煎药汤喝,李医官说这些都不用。” 俞千总微点头,张屏插话:“天气热,杀许多牲畜,血腥尸肉极易腐坏引病,村户人家没了牲口,日子会很不好过。” 俞千总目光如寒刃,无昧赶紧赔笑告罪:“他没见过世面,不小心乱说话,求千总大人恕罪。” 俞千总冷冷道:“滚!” 第四章 张屏和无昧被亲兵扔出门外。张屏爬起身,望着门内神座上的药王像。 “嵋哥,你觉不觉得这像有些肖似……” 无昧赶紧打断他:“是跟咱们观里的药王法身差不多。” 另一方十分吵嚷,却是李医官正被一群村民拉扯,求他把脉看诊,兵卒不断驱喝,村民仍越聚越多。 遥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个婆子扶着一个脸色煞白,哭得直不起身的女子跌跌撞撞而来,那女子看见李医官,嘶声一吼猛扑过去。 “李医官,你不是说我家大栓没事么?!你不给他药!你不让他治!都是你们害了他!!!你赔我大栓!!!你赔我相公啊啊啊——” 兵卒挡住那女子,李医官分开众人,在几个兵卒的护卫下疾步离开。女子不成人腔的哭骂刺向他们背后。 “你这狗大夫!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李医官闭了闭眼,快走如奔。兵卒忙着阻拦村民,张屏趁机钻出人墙,向李医官追了过去。 无昧赶紧去追赶张屏,药王庙再向东南便是田亩荒地,远远一道斜坡,坡上搭着一顶方形的棚子。 护卫李医官的兵卒发现了张屏,立刻呵斥令他退下,张屏向着李医官背影高声道:“那两人死状古怪,请医官大人仔细查验尸首。” 李医官停步瞥向他:“世间坦荡,从无怪力乱神。” 张屏道:“此事无关鬼神。” 李医官微微皱眉:“你懂些什么?” 张屏恭敬道:“识得一些药材,能守夜,擦洗尸体,抬运物品。” 棚子方向也传来吵闹声,李医官看了看那方,再面无表情一望张屏:“你跟我过来吧。” 无昧本要揪住张屏,但看着李医官的脸,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刚才张屏望着药王像其实想说什么了。 那尊药王像的眉眼,很像李医官。 张屏丢下一句“师兄先歇下等我”,头也不回地跟着李医官走向棚子。无昧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盘踞斜坡半腰处的棚子搭得几边不很一致,怎么看怎么像个侧开口的棺材,棚前聚着几个乡民厮闹,从哭喊的言语听来,是死掉的那两个大汉其余的家人,扯打着要看尸首,质问为什么会这样。 几个抬尸首的小兵同原本就守在这里的差役拦阻那些哭闹的男女,另一个身穿医官袍服的老者也被扯住,一脸汗与苦涩。 那几人发现了李医官,立刻调头向他冲来。 兵卒与衙役赶紧将李医官护住,无昧见两条汉子冲破了防卫竟也向他扑了过来,赶紧后退一步。 那两人死死盯着他:“你们,是官府找来的?” 另外几个人亦停了手,一个衙役飞快对无昧和张屏挤挤眼。 “是啊,是啊。这两位法师乃是特意过来协助的。别看这二位瞧着年轻,都是高功法师,闭关多年,好不容易才请得出山。正是法力高深,方才貌若少年。” 张屏跨出一步斜挡在无昧前面:“人死不能复生,当下最要紧,是查出缘由。” 一个汉子嘶哑道:“俺们就想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人会突然没了!” 李医官道:“现在的确还不清楚,得查。天热尸首易腐,请诸位莫要耽搁。” 那汉子咬咬牙:“李医官,前日你说不是疫病,俺们信了你。你说俺兄弟没事,俺们又信了你。多年前俺们这里是欠了你家,这回就再听你一次。请李医官务必给个交代。” 李医官微一点头,走进棚子。 张屏掏出在村口拿到的布巾,蒙住口鼻,跟了进去。无昧效仿追随。 棚内被油布隔做两间,两名大汉的尸首停在最内里的长木板上。看守的差役支支吾吾告诉李医官,尸体抬来时,仵作说觉得有些中暑,想去解个手喝口水,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找不到了。 张屏望着木板边的水痕:“尸体擦洗过?” 差役道:“是啊,高医官说得验看伤痕,还看看他们有没有长肿疱,就让小的们提水冲了一下。在外面冲的,那块地方翻土埋住了!” 高医官闻声踱进棚内,张屏瞅了瞅他,李医官问:“高叔可看出病征?” 高医官掀开一具尸体上的盖布,给李医官看尸身上的抓痕。 道道血痕都深到肉中,外翻的肤肉令无昧的胃中一阵翻涌。李医官用布巾包手,仔细查看尸首全身,张屏默立于旁侧,遇到要翻动尸体时,便搭一把手。 无昧着实难以忍受,走到油布帘旁喘了一会儿。 半晌,两具尸体都查看完毕。 李医官取下手上布巾,命人焚去,与高医官一道走到油布帘外。 “依我判断,这两人死于惊厥。除却那些抓痕,无其他肿疱瘢痕,有些奇怪。” 高医官叹了口气:“老夫与李医官所见相同,故十分疑惑,不论内有病气或外染邪疾,肌肤上定有表征。可这两具尸体,都只有抓伤处有肿毒之像。前日的尸体,是因撕咬。这两人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般抓自己?” 无昧竖起耳朵,前日,是指? 差役颤声问:“医官大人的意思是,这两人身上的抓伤和那几名客商身上的咬伤一样?!” 李医官厉起神色:“高医官与我尚未有结论,方才的言语不可与外人道半个字!望二位小道长也如此遵守,否则我将禀告总兵大人,以妖言惑众之过论处。” 差役与无昧一同连声保证,张屏道:“两具尸首身上的抓痕,多在颈部、脖子、前胸、双手及双臂,小腿上也有几道。大腿、腰腹、后背几乎没有。都是天热会露在外面的地方。” 李医官又看了他一眼:“不错,若是内症风疹之类,大腿根、腰间、后背都是多发处。我与高医官疑惑即在此。” 无昧也插嘴道:“会不会是沾上了什么?有些草汁,沾身上就可痒了,一抓肿一片。还有些虫子,若爬到人身上,人也会很痒。刚才听其中一位的家人说,他早上去过河边,还吃过自家井里刚打上来的水。”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棚中突然变得很安静,高医官、李医官和差役的表情也不大对劲。 无昧摸摸鼻子,茫然地看看张屏,李医官突然向差役发声:“再去询问这两位的家人,将他们从今早起床到出事前行动饮食详细报来。请俞千总让两村的百姓暂都不得靠近河边,更不能触碰河水。另外,记得我方才告诫你的话。”又向无昧和张屏道,“这里暂无需道人念经,篷中不便他人滞留,请自行离去吧。” 张屏向李医官一揖:“敢问之前几具尸首,是因伤致死还是惊厥而亡?那几具尸首存放在何处?” 李医官皱眉:“你问这做什么?” 无昧赶紧拉住张屏的袖子,把他拖出帐篷。同他们一道出来的差役小声道:“那几具,已烧化了。这天,这情形,哪能留?两位找个机会,能走赶紧走吧。”唉了一声,小步跑向村子。 四罩儿的家人仍守在不远处,见他三人出来又嚷着要说法。张屏四下看了看,向帐篷后走去。 无昧只能跟着他走到斜坡顶端,下方一片荒地,乱草横生。侧方远处是一座座坟包连绵。荒地角落有处地方无草,裸露着新土。坡下离着荒地很近的地方有一道道干涸的白痕。 张屏正要向坡下去,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往下头去。” 一名穿着差役服色的老者缓缓踱来。 “下面那块地里,埋的全是上回这地方闹瘟疫时,烧化的尸灰。明儿夜里就要开鬼门了。你们两个小道长怕也招架不住。” 张屏指向那片无草之处:“前日的尸首,是否在那里烧埋?” 老差役踱到树荫下:“不错,中元节到了,又添新了。” 无昧浑身寒毛直竖,与张屏一道走到老差役身边。 “有几位逝者不是小石湾的人,他们的家人愿意将人葬在此处么?” 老差役提起裤腿坐下:“虽逝者为大,也得考虑活着的人,若抬回去,发起疫病,关系多少人的命?那几个做买卖的还是外地人,亦都得留在这了。” 张屏问:“邻村的那位老丈,也埋葬在此?” 老差役慢悠悠道:“第一个烧的就是他。” 无昧哆嗦了一下:“那几位客商,真是被那位老丈咬死的?那位老丈之前当真已经死了?” 老差役眯了眯眼:“眼下因疑有疫病,村都封了,军爷来坐镇,无凭无据的流言,两位小道长可不能乱说。” 无昧往老差役身边蹲了蹲:“差爷一看就是个善人,旁人我们师兄弟万不敢聊。村中两位施主遭逢不幸时,贫道即感应到邪气,从不曾见过什么病症发起来是这样的。可惜贫道与师弟法力微末,暂不知究竟。” 老差役一叹:“实不相瞒,老汉当差这么多年,算上数年前发瘟疫那回,也没见过这样的事。” 张屏道:“差爷是指,死人杀人?” 老差役立刻道:“慎言慎言!闹这么厉害正是为着此事哩。” 无昧打了个冷战,张屏继续询问诈尸老者的事,老差役的回答与他们进村时遇到的老者所说差不多。 那位肖翁快八十了,腿脚不便,半边身子有点抖。在世的时候,自己走到村口都难,更别说半夜追着几个壮年男子跑出这么老远的路了。 三位客商的底细,老差役知道得较多。 “这三个跑商的,一个姓郑、一个姓白、一个姓仇,常来城里卖货,外号挣油水、大白忽、老皮球。他们是跑边塞到江南这条线的。冷天的时候从江南带绸缎玩件往北走,到了边塞,天暖了,把绸缎卖了,再趁伏天塞外沙漠里热的时候低价收皮子,折回南边,待到天冷卖皮货。跑一个来回,挣的钱数不清。他们去时走旱路,不经过这里。回去乘船,在乌沙镇上岸,转到川门县那边改河道去江南,路过这一带。” 行商之人,每走一步都不错过赚钱的机会。县城里常有市集庙会,这三人每经过此地,即会拿些零星货物到集市中卖,顺便休整两日。虽大都是次一些的皮货或江南时兴过了的衣料饰物,在这小城中,也是十分新鲜了。 “这三人都精得很,怕我们小地方人见钱眼开,劫他们的道。大货另雇了镖局护着,先走了。钱放在全国通兑的银号里,回江南再取现。过来城里只带点零碎东西和散钱。这回出了事,钱财行囊都还在那家店里,怀里揣的钱袋子,身上戴的玉啥的也没少。” 张屏问:“这三位客商死的时候,衣衫整齐么?有无穿鞋?身上是否有别的物品?” 老差役道:“衣裳都扯成布条了,哪能齐整?脚上穿的便鞋。” 张屏继续问:“鞋子可有损坏?泥土多么?” 老差役深深看他一眼:“老汉冒犯说一句,若非小哥年轻,我都要当你是不是哪位来私访的大人了。问话忒合衙门章法。” 无昧赶紧替他赔不是:“我师弟就是这个脾气,打小爱听戏,遇见奇事容易忘我,冒犯了您老,望请莫怪。” 老差役摆手:“顽笑一句,是两位别往心里去。小道长方才所问,我真不记得了。只记着他们身上钱袋子里钱确实不少,还有金锞子哩,手都见白骨了,扳指还在指头上。唉,行商的人,最值钱的东西不离身,但到两眼一闭时,这副身子骨这些钱,又有哪个带得走?” 张屏打断老差役的唏嘘:“客商的遗体和遗物现在何处?” 老差役道:“烧了。能烧的肯定都烧了。连老肖头的家人都同意化了所有东西,他们的怎留得下?玉佩大扳指也砸了,行囊烧了。剩下些金银钱,怕村民刨挖,封在罐子里,应该会交给俞千总吧。砸他们随身东西的时候,还有人跟发邪了似的,口吐白沫,说什么鬼放出来了,鬼放出来了,所有人都跑不了。” 张屏问:“这人是谁?” 老差役无奈:“对不住,当时这么多人,真是看不清,就是村民呗。” 张屏再追问:“是小石湾的?” 老差役摇头:“不一定,当时桥头村的人也在。” 张屏继续问:“数年前那场瘟疫前后,这三位客商有无经过此地?那位肖翁与三位客商所宿的客店一干人家中,有没有人因瘟疫过世?” 老差役呵了一声:“小道长怀疑这三位被人害了?我们早这么想过,已经查了。这三个跑商的,以前从未到过小石湾与桥头村,今年不知为何会在这里歇脚。瘟疫时,这一带几乎家家都死过人。有的全家都没了。” 张屏突然噌地起身,拔腿冲向坡下。 无昧与老差役都吃了一惊,无昧匆匆朝老差役行了一礼,也追了过去。 张屏撞进棚子,高医官与李医官都不在,唯那两具尸体仍躺在木板上。兵卒跟进来命他出去,张屏一把抓住小兵的手臂:“草民求见俞千总,有十分要紧事禀报!” 第五章 张屏与无昧被五花大绑送到药王庙,俞千总正在殿内布置防卫事宜,乡长与高医官、李医官都在旁侧。 俞千总从沙盘上抬起眼,满脸杀气。 “要紧之时,竟敢胡缠。拖出去,三十军棍!” 无昧两眼一黑,李医官出声:“验尸时,这两人就在旁侧,或有可用见解,大人不妨一听。” 俞千总冷冷盯着无昧与张屏片刻,一摆手,左右随侍的小兵退下。 殿门合拢,张屏微微躬身:“千总大人,桥头村三位客商之死,可能是谋杀。” 殿中陡然一冷,俞千总眯眼:“你说什么? ” 张屏抬起眼:“世上没有能杀人的尸体。尸首及陈尸之处,都是刻意布置。” 乡长和两位医官神情各异,俞千总用瞧疯子的视线扫视了张屏片刻,转动手中要插在沙盘上的小木棍:“前日死的三位客商,与小石湾桥头村素无关联。县衙已查过,另一名死者肖翁及家人,还有他们所宿店家内的所有人,都从未与他们有来往。当时店内除了他们三个人,也再无其他路过或留宿的客商。死者财物俱在。不是仇杀,也非劫财。这三人在城里时,未与人有冲突仇怨,未赌博,未嫖宿召妓或有□□纠缠。谋杀?谋什么?” 张屏道:“请大人查一查数年前那场瘟疫时,这三人在本地做过什么。陈尸之处的布置及后来种种,一是借邪祟作乱,二明显刻意将事态再引向瘪咬病。” 俞千总冷冷一呵:“一派胡言!第二天死的那个后生,还有今天的两人难道也是被人害了?什么人能让人咬死一堆鸡再横尸村口?!你难道想说不是人是鬼?!” 张屏道:“死鸡横尸,可以布置。” 俞千总环起双臂:“怎么布置?为什么要布置?能让死人紧咬着一只鸡喝下一肚子血,杀人的是不是还得会迷魂术?” 张屏道:“死者咬死了这么多只鸡,村人却毫无知觉,第二天才发现尸体,本身就十分可疑。” 俞千总将手中小木棍一抛。李医官道:“目前的七位死者,除了十一早上发现的死者乔小召外,其余皆无病征。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俞千总盯着他:“我记得你不信鬼。” 李医官垂下双目:“我只是觉得,目前尚不能判定是否系瘪咬病类似的瘟疫复发。让村民莫要靠近河水足矣,连井水也不能吃,集中在一处,这般酷暑之下,无病也会生病。” 乡长抹了抹额上的汗:“今天死的两人都喝过井水,方才李医官已经听到了。地下水脉相通,若两家的井有事,一村都不能免。” 李医官面无表情:“当年疫症死者的骨灰埋葬处离地下水源十分遥远,即便骨灰中存余疫毒,经年被雨水冲淋下渗,也污不到村中井水。有人投毒或内有病腐尸首则另当别论。” 乡长颤声道:“万一井水有事,李医官担得了这个责任?!” 高医官出声打圆场:“不错,事有万一,趁着病未扩散,多加预防,总是踏实些。” 李医官平缓道:“学生以为,暂不用封井,让村民各自查捞井中,加盖纱罩,吃水时煮沸再吃。有事,我拿这条命担。” 乡长脸色涨红:“李医官,恕老夫直言,你一人性命,能抵多少村民?” 俞千总大喝一声:“罢了!”又拿起一根木棍往沙盘上一插,“天气炎热,一村数百人,吃水用水不是小事。向衙门请命运水需至少一两日,贸然封井,恐生大乱,这两天,暂按李医官方才所说的办。严密巡视各户,尤其这几个死者的家里,发现有人不对,立刻隔离。这是我的命令,责任,我俞明彻来担!” 乡长长叹一口气:“既是千总大人之命,老夫与乡亲们只得遵从。”一揖离去。 张屏再道:“大人,这的确是命案。若不立刻查出真凶,其定会再杀人!” 俞千总眯起眼:“你个在节骨眼上妖言惑众的神棍,不正法不能明纪!来人,拖出去!” 李医官挡在张屏身前:“千总大人,当下人人恐慌,唯这两人以为不是疫病,正好可守夜看尸。仵作仍未寻到,他们还懂些药理,能否暂留着与我帮忙?” 俞千总定定看着李医官:“你是诚心要如此么?” 李医官又望向地面:“我非与千总做对,只是,身为医者,不能妄断病症。另外,我想开膛查验今日两名死者的尸首,请大人应允。” 俞千总长吁一口气:“这两人的家人正要活撕了你,待找到仵作再说吧。” 李医官拱手:“那尸首今日便不焚化了。多谢千总。” 俞千总脸色铁青,张屏又开口:“千总大人,请先保护好另几位抬尸体的人。” 俞千总神色猛厉:“速滚!” “另外六名抬尸人,已被俞千总单独看护起来了。” 离开药王殿,李医官简略告知张屏和无昧。 无昧擦着冷热混合的汗滴赔笑道:“千总大人英明。” “关系疫情,这几人本就该着重察看。”李医官再淡淡道,“你二人,不是道士吧。” 张屏嗯了一声,又望着李医官:“医官方才说,前日死掉的一人有病征,能否告知详细?” 李医官仍是简略地道:“他的肺烂了,所以我才想开膛查验后面两人。” 张屏微微顿住:“那他的家人如何?” 李医官道:“他没有家人。” 又一群村民向李医官扑来,李医官向张屏和无昧抛一句先回棚子那边,迎进人群。 无昧拽着张屏快走几步,身侧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两位道长请留步。” 无昧循声一望,唤住他们的竟是乡长。 “方才老夫在殿内,因一时急躁,对李医官说了些唐突言语,并非有意。也牵连到两位,望请莫怪。” 无昧受宠若惊:“乡长太客气了,原是我们师兄弟给村里添了许多乱,让您老多忙了。” 张屏道:“我们跟李医官,没有乡长和李医官熟。乡长直接和李医官说更好。” 无昧拧了他一下,乡长一愣,继而和蔼地道:“老夫见二位与俞千总一同进来,后来又跟着李医官,加上俞千总与李医官是至交,方才……误会了。” 无昧打个哈哈:“我们只是路过,就被带了进来。”笑声出口,顿觉在此时此地不妥,悄悄看看四周,惊发现不远处,几个小兵手握长矛紧紧盯向这方。 乡长再道:“乡亲们的事不能耽搁,老夫便先行一步了。两位道长若有什么需要的,直说或找人带话给老夫即可。” 无昧再扯着张屏向乡长道谢,目送乡长的背影,感慨一叹:“这地方的人真是好啊,为什么会遇到这般天灾。我也信李医官说的,不是瘟疫,这些人定然都好人有好报。” 张屏道:“的确不是瘟疫。” 无昧忙示意他身后有人盯着,又悄声道:“刚才你真真要吓死哥。幸亏李医官人好,不然咱俩都得交待在这村子里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张屏紧皱眉:“他们的确是被杀的,凶手,还会再杀人。” 无昧倒吸一口冷气,不远处的人群突又混乱了起来。 “又出事了,又出事了!” “又有人死了!还是那块地方!!!” 死在河边的人,不是村民,而是一直没找到的仵作。 尸体抬回来时,天已傍晚。几条人影绕行于埋着逝者骨灰的荒地处,,一路泼洒羹汤。 “爹啊,娘啊,天快黑了——太阳要下去了——不热了——出来喝汤吧——要过节了——儿与媳妇孙子来给你们送汤了——爹啊,娘啊,出来喝一口吧——” 蹒跚在斜阳中的人拖着长影,蹚过荒草,声声呼唤溶散于暮色。 数年前的那场瘟疫后,小石湾和桥头村的人上坟,只在傍晚。 被兵卒看守着的无昧和张屏站在斜坡的最高处的树下,沉默观望。 这方仿佛黄泉忘川畔,另一边,黑压压的人群尾随着抬仵作尸体的担架,缓缓而来。 俞千总亲自镇守在棚子前,兵卒们抽出兵器,村民散成半圈。 “到底是什么病,有没有药治,给我们句实话!” “连官府的人都没命了,还要拖?!” 乡长拦在兵卒与村民之间,求村民暂不要闹,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村民们不买账,叫喊声更震。 兵卒尽力拦阻,李医官和高医官与担架一起匆匆进棚。 张屏也很想去,但被看守的小兵拦下。 “二位穿着道袍,被百姓瞧见恐会让乱子更大,对不住了。” 白天与他们说话的老差头又缓缓踱过来,叹了一声:“若非是李医官在,恐怕早就乱起来了。” 无昧抓抓后脑:“李医官医术精湛,他一直都说,这不是疫病。” 一个小兵插话:“也就李医官能这么讲,换个人,早让村民撕了。” 无昧不解,张屏问:“李医官与这个村是否有些渊源?” 小兵诧异:“还没人告诉二位?李医官的爹,就是几年前的那场疫病时,为了救这里的人死的。” 无昧啊了一声。 老差头又长长一叹:“当年那场瘟疫,先时一直查不出原委,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跟恶鬼一样咬人。好的人被咬,也变成鬼。人都说是这地方的人作了孽,召了邪祟报应。” 又一个小兵插话:“连我们千总的哥哥也是那次染病没了。” 无昧惊诧:“俞千总亦是这村里的人?” 小兵道:“不是,二位可真够脱俗的,我们千总大人家是城中第一府,你们打从城里过,竟没听说?” 无昧羞惭:“贫道师兄弟身无盘缠,未曾在城中停留。见笑了。” 老差头道:“千总大人的父亲俞员外,仗义疏财,在整个州郡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善人,可叹老天不开眼,当时千总大人的兄长在附近的别庄读书,不幸也染了疫病。后来那座别庄被员外捐给了县中,改修成乡学堂。” 张屏若有所思地看向坡下,老差头接着道:“那时这里真比十八层地狱还可怖。好些人到官府闹,让将这一带全烧了。万幸李医官的父亲路过城中,瞧出这是瘪咬病,还查出病源是有疯狗死在了水边,污了河水。” 其它野兽吃了病犬的尸首,或喝了水,便也得了病,乱咬人或别的牲畜,被咬的再染病,如此扩散,成了瘟疫。 瘪咬病没得治,得上即是死路一条。但官府按照李医官父亲的指点,预防被传染,妥善处置尸体,清理净化水源土地,将未曾染病的人及时撤出,疫病最终平息。 “小石湾和桥头村而今还活着的人,都可说是承过李老医官的恩德。” 张屏道:“药王庙中的神像可是李老医官?他后来如何?” 老差头瞅了瞅他,没回答,小兵们突然也不吱声了。 这时棚子前方又骚乱了起来,无昧探身望,是高医官与李医官走出棚子,俞千总立即将李医官推了回去,再同高医官说了几句,转向人群高声道:“为防疫病扩散,请诸位先回家中!之前靠近过尸首的,不要与家人接触,找个地方单独待着!天亮前会统一送药到各位家中,凡有病征者,休要隐瞒,即刻上报!” 乡长与高医官也跟着喊话,人群渐渐散去。 无昧和张屏终于可以下坡了。看着他们的小兵自去归队,老差头也去守夜了。两人走到棚子近前,却见乡长与俞千总在一旁空地处说话。 话声不大,顺着夜风,仍是清晰飘入无昧和张屏耳中。 “大人,不如,就让李医官回城中取药?” “你和我说这些,不止是想让他取药吧。” “千总大人,恕老夫直言,李医官再留在此地,实在……” 帐篷处忽又转出一条人影,乡长愣了愣:“李医官。” 李医官一言不发,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俞千总喊道:“李量!” 李医官仍未停步,无昧和张屏尴尬地站在斜坡下方,李医官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路过他们身边,走向坡顶。 张屏转身跟了上去。 “仵作的尸首,医官验看的结果如何?” 李医官冷冷一瞥他:“此乃公务,不得打探。你若想装神弄鬼,被千总就地正法绝非戏言!” 张屏道:“我不是道士,医官知道。医官也知道世上没有鬼。医官更知道,这些人的死,不是因为鬼,也不是因为病。” 李医官大喝:“找死!疫病已如斯凶险,你怎敢说这不是病!” 张屏道:“不是我说,是医官从尸体上看到的事实。” 李医官暴喝一声:“混账!”无昧立刻拉住张屏。 张屏仍直直看着李医官,李医官大步行到坡顶,张屏又拔腿跟上。 “医官大人。” 李医官在树下停步:“我乃有罪之身,不是什么大人。” 张屏站到他身旁,无昧小心翼翼在稍远的地方立定。 李医官望着斜坡另一方,几个泼汤祭奠的人已不见了,天边最后一抹白渐渐湮灭。 “先父是朝廷钦犯,曾误诊医死了人。我同他逃到此地,乃是从犯,在县衙以充差役抵罪。披枷之身,当不得你敬称。” 张屏沉默,无昧暗暗唏嘘。 方才下坡前,一个小兵偷偷告诉了他们,李医官的爹曾是御医,开错药方治死了宫里一位娘娘,带着家人欲逃到塞外。 可路过此地时,见有疫症,李御医终抵不过医者仁心天性,出手救治,因此暴露了行藏。 为了不拖累家人,疫症一被控制,他就留下认罪书,服毒自尽了。 感念李御医恩德的百姓不能公开祭拜他,便建了药王庙,将药王像塑成他的模样。 朝廷开恩免去了李家女眷们的刑罚,只问了李医官从犯之罪,命他在此地以医职充刑役。因救治病人有功,抵免消罪,有了而今小小职位,可被尊称医官。 这次疫病一起,县衙立刻把李医官派来,希望他能像他的亡父一样,迅速控制疫情。却不曾想,李医官来后,口口声声断定没有疫病。 李医官又向荒地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的医术,连先父千分之一二也难及上。出错误断,不稀奇。” 张屏道:“别人怀疑医官或医官怀疑自己,都不重要。想要救人,唯一的方法是找到真相。” 李医官转身:“当下的处理,已是最正确的方法。” 张屏道:“李医官真这么觉得,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无昧赶紧道:“他的意思是,大人医术精湛,应不会错判。可能,可能……” 张屏紧盯着李医官:“晚生觉得,不确定,就去求证。得到结果,才能真正救人。” 李医官冷冷看着他,忽又转过身,大步往棚子方向去。 张屏和无昧再跟上,李医官笔直地走过去,仍在帐篷外议事的俞千总、高医官和乡长都看向他,停下言谈。 李医官径直行到俞千总面前:“我要立刻开膛查验中午的两名死者与仵作的尸首。” 乡长胡须颤了颤:“李医官……” 李医官打断他的话:“唯有开膛才能更准确判断病情及如何防治。天气炎热,尸首不能存放,一验完,立刻焚尸。只我一人验,验后,请千总立刻将我也关押隔离。之后救治村民,要全仰仗高医官了。” 俞千总与他对视片刻,一点头:“好。” 乡长急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药材,请李医官快去城中调药!” 高医官附和。 俞千总摆手:“病情不能确定,药用错了更耽误疫情。先验尸!” 四罩儿的家人,竟极爽快地同意了验尸。 四罩儿的爹撑着树棍,向哭瘫在地的四罩儿娘嘶声喝斥:“我是他爹,我来做这个主!我要知道我的儿是怎么死的!我不能让别人家的儿,还有我剩下的这几个儿跟他一样!” 四罩儿的大哥向李医官道:“李先生,多年前,是你爹救了这一乡人的命。今儿,俺们的命又都靠你了。后天中元节,俺弟的魂肯定还在这,他也肯定愿意让你验。但请李先生一定给俺们个答案。” 李医官一字字道:“李某以命担保。” 大栓的媳妇本哭骂着不让,见此也答应了。 张屏想跟着俞千总进棚子,被两个兵卒拦住。 张屏道:“李医官一人难验三具尸体,需有帮手。” 俞千总环起双臂:“他一具具验即可。” 兵卒将张屏拖到一旁,油布帘落下。 俞千总又唤过小兵:“将大栓和四罩儿的家人都请到一个帐篷里,好生招待,别让人感到唐突。” 小兵领命而去。 乡长与高医官诧异。 “千总此举何意?” 俞千总淡淡道:“他们与死者接触过多,本就该隔离。”再吩咐小兵,“其他有异况者,不用这么客气,抓起来捆结实。” 无昧愕然,看向张屏,突然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张屏定定望着帘子。 许久后,布帘终于掀起,李医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几名兵卒立刻上前,左右将他架住。 乡长和高医官欲上前,几杆长矛拦在眼前,两人只能茫然看着李医官被拖一群小兵包围,挟进浓夜。 “千总大人,李医官尚未说验尸结果。” 俞千总仍淡淡道:“哦,稍后我会问他。他为三名死者验尸,必须立刻隔离。” 高医官道:“可,学生与李医官之前也验过尸。” 俞千总道:“开膛岂能与验看表象相比?” “死者家人,还在等验尸结果。” “稍后我同他们说,无需你操心。” 高医官和乡长欲再争辩,俞千总向另一侧转身:“来人,立刻焚尸。死者所有物品,全部销毁!” 兵卒们迅速列成三队,一队进入棚子,另外两队奔向村庄。 无昧目瞪口呆,也未能幸免,同样被兵卒架起,和张屏一道被拖进一顶刚搭好的小帐篷。 无昧盯着帐篷上一圈儿兵卒的影子喃喃:“李医官查出了这是最凶狠的瘪咬病?” 或比瘪咬病还凶狠? 张屏坐起身:“不是。李医官查到尸体都没得病。” 无昧睁大眼:“你怎么知道的?” 张屏道:“李医官被兵卒带走前,拍了三下耳后完骨穴,是在打暗号。示意三个人的脏腑皆无病灶。” 不是李医官好几天没洗头,想抓痒? 无昧更困惑:“李医官这个暗号是打给谁看呢?如果尸体没病灶,为什么要把李医官和我们都关起来?” 张屏不说话了。 无昧嘟囔:“阿屏,不是哥数落你,出门在外,求个平安,不沾闲事就不会有事。你为啥非要多事?中元节,煞气重,万一俞千总真拿咱俩祭旗咋办?” 张屏垂下眼皮:“嵋哥,对不住。但我想查到真相。因为水灾疫病,咱们成了孤儿。不论这里有没有疫病,都不该再死人。” 无昧一怔,眼睛突然有点发涩,半晌才又看着帐帘道:“眼下咱俩能不能囫囵出去都不好说了,你要怎么帮人家?” 帐外,火光升腾而起。 映在帐篷上的兵卒们的影子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随火光摇摆舞动。 第六章 再长的夜,都终会过去。 火光熄,帐篷外的浓墨渐褪成青白,似有军令下,兵卒吆喝着列队,映在帐篷上的影子只剩下门前两个。 无昧突然扯着嗓子唱起道情,张屏在他旁边踏步转圈,一个小兵不耐烦地掀帘进帐:“嚎什么!等一时……” 一只装满土的铁钵狠狠砸在他后颈,小兵眼前一黑。 另一名小兵听得动静,进来,也是后颈一疼,栽倒在地。 无昧对着这两个昏迷的小兵作了几个揖,与张屏飞快脱下他们的衣帽换上,闪出帐篷。 无昧往停尸医帐的方向瞅了瞅,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磨蹭什么,速去应卯!” 无昧与张屏忙低头应了一声,吆喝他们的那个小兵又去其它地方催促了,两人迅速奔向村中。 他们避开往土地庙去的大道,贴着民宅墙根绕行。天上浓云密布,一丝风也没有,村里房子长得相似,七绕八绕,无昧有些晕了,瞅瞅满脸坚定往前走的张屏:“阿屏啊,我们到底往哪去。” 张屏仍是坚定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先走着。” 无昧一晕,身后忽有细微声响,一回头,竟是昨天他们进村时遇见的那个小童,趴在篱笆上,瞪大眼瞅着他俩。 无昧愣住,小童哧溜滑下地,向屋中喊:“爷爷,爷爷!” 无昧脑中一轰,拉着张屏要跑,张屏却不动。 堂屋门一开,昨天他们在村前遇见的老者走了出来,打量了他二人一眼,打开院门。 张屏与无昧进了院子,随老者走到堂屋,老者向小童道:“去,盛两碗浆汤。” 张屏拱手:“多谢老丈,不必赐饭,我们立刻就走,只想问老丈几件事。” 老者道:“整个村子都被围起来了,出去,难。你们先等到夜里,试试从村口那里能不能跑,按昨天我跟你们说的路走。别往桥头村那边去。那里肯定也围住了,只会比这里严。村里人见你们面生,也得把你们抓起来送官。” 张屏道:“多谢指点,晚辈是想请问,去那位死者小召家,怎么走?” 老者愣了一下:“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张屏道:“晚辈觉得,这几位死者的亡故,都有些奇怪。” 老者叹了口气:“小道长,这时候,能走就赶紧走吧,别多管其他的了。” 无昧点头,在心中呐喊,阿屏哪,听老人家的劝吧,说不定帐篷里的两位军爷已经醒了,还不快跑,咱俩都得交待在这儿! 张屏肃然:“只有找到他们的死因,才能解决当下的困境,我们方可真的好好出去。” 老者被噎得一默,无昧再圆话:“我师弟的意思是,时逢中元,那些亡者魂魄恐不得安息,身为道门中人,不可袖手旁观,当要尽力超度。” 老者的神情更加无奈。张屏起身:“既然老丈不能告知,晚辈先告辞了。” 老者唉了一声:“从门口出去,右拐,顺着铺细砖的小路向南走,老槐树下,最靠村边的一家。那屋子就两间,小召原本不是我们小石湾的,所以他住的地方比别家都小。” 张屏问:“他是哪里人?” 老者道:“桥头村的。你看他的姓就知道,他姓乔。我们小石湾这里是石、章、陈三个大姓,老汉我姓石,村里这个姓的,都跟我家有亲戚。桥头村那边,是乔、肖两个大姓。” 无昧问:“那他怎么住到这边来了?” 石老又叹一声:“这孩子命苦,他爹娘膝下就他一个,给他起名字叫小召,想再召出几个娃。结果那场疫病时,他爹娘都没了。听说是他爹先得了病,他娘把他爹关在屋里,不让他近前。他娘被他爹咬了,知道自己也要得病,怕传给他,就自尽了。他家只剩了他一个。官府把桥头村的病尸拉来这边荒地里一起化了。他求官府让他到这里来住,近着那块地,也算尽孝了,官府怜他孤苦,便把该赔给他的宅子赔到了这边,在村边起了两间小屋。谁曾想这次他竟又……” 无昧眼眶发热:“桥头村中其他姓乔的应当是他的亲戚吧。怎也不照应一下?” 石老道:“那时候都只能各顾各的,桥头村比我们小石湾严重,有些全家都没了。” 张屏道:“那场病灾起因是河水?” 石老点头:“不错,有条疯狗死在河边,污了河水,位置在我们两个村之间,我们小石湾在上游,桥头村在下游,所以桥头村病情重。他们以为是我们村的狗,狗尸乃从我们这边的河里冲下去的,还因这个与我们小石湾闹过,其实谁都不知道那条狗从哪来的。” 无昧抬袖擦擦眼:“不瞒老丈,我和我师弟都是孤儿,家乡发水灾又闹瘟,我们的爹娘都没了,被师父收养,进了进道观,因此我师弟才说,这个事,他不能袖手旁观,要想办法帮忙。” 石老一声叹息:“小道长节哀,人哪,真不算什么,说没,就没了。” 张屏道:“俞千总的哥哥,也染了疫病亡故。他那时也住在附近?” 石老道:“是啊,俞家的别庄离这没几里。千总的哥哥当时常好到野地里打猎,大约就是这样得了病。也没救过来。” 张屏点点头,向石老道别。石老让孙子出去看看门外,确定没人,又塞给他们两个包子。 “看完就快回来。那些兵不怎么搜屋子,等晚上你们再想办法走吧。” 张屏和无昧感激谢过石老,小心翼翼出了院子,按老者的指点沿小路前行,没走多远又听到兵卒呼喝声。 两人屏住呼吸,贴在墙根,发现这些兵是在查巡各家,到处都是兵,避无可避,无昧与张屏索性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摇大摆走到路上。 石老指点的小路不是大队兵卒重点巡防之地,他们偶尔与几个小兵擦身而过,小兵们忙着查看各宅,竟也没仔细看他们的脸。无昧和张屏如有神助般顺利到了那座只有两间屋的小院。 无昧内心一阵激动,抢在张屏前面冲到院前,还未碰到篱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喝:“你们两个,去这院什么?!” 无昧一僵,张屏侧身:“总爷说,死者的屋子,也得重新查一查。” 那兵哦了一声:“那你们还不蒙上脸?记得手也包住,别摸里面的东西,出来后洗鞋底!” 无昧与张屏应了两声,掏出昨天发的布巾蒙住口鼻,推开篱笆。听得身后脚步声走远,无昧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挺了挺黏着衣服的后背。 张屏道:“嵋哥,你门前把风。我四处看看。” 无昧道:“别,我既然和你来了,就跟你一块儿看。反正被人看出来,咱俩立得被逮,把不把风都一样。” 张屏嗯了一声,两人先在院中转了一圈。 院内无井,也没有牲畜棚圈或鸡笼,厨房外有口大缸,水缸完好,缸底残留些许晒干的青苔。 张屏再瞧瞧没几根柴的柴棚,走到屋中。 无昧跟着跨过门槛,顿感一阵幽凉,不禁在心里默念,无意冒犯,莫怪莫怪…… 小召的衣服被褥和随身用的物品都被搬去和他的尸体一起烧了,床也没了,只剩下个大木橱孤零零地立在墙边,橱门大敞,里面空空如也。 张屏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走到内室一处地面踱了两步,蹲下:“嵋哥,你看。” 这块地面有些发亮,像被格外用力地擦洗过。 张屏再看看周遭:“这里,应该是放床的地方。” 无昧猜测:“那么,发亮的这里会不会是惯放夜壶处?” 张屏皱眉:“这是床头所在,夜壶,一般放在床尾。” 无昧再猜测:“或者,他天天坐床头洗脚?” 张屏站起身,没说话。 无昧鸡皮疙瘩莫明地一粒粒冒起,总感觉有股凉气缭绕在自己头顶周围。 “阿屏,走吧,这里怪阴森的。今天七月十四,亡者住的地方还是忌讳些好。这地方也都搬干净了,啥也没有。” 张屏又盯着那块发亮的地面:“师兄说的对,放床的地方,比别处都干净。” 啥?我说的不是这呀。 无昧抓抓头:“可能,村里人来取东西时,顺便扫了一下。” 张屏快步出屋,走进厨房,凑近灶台旁的小炉子,拉下脸上的布巾,在炉边嗅了嗅。 无昧一把将他拽开:“这是疫病死的人用过的东西。你不要命了!” 张屏用袖子包住手,抠了抠炉膛:“这炉子烧炭,有药味,是熬药用的。” 无昧又愣了愣。农家人烧柴灶,确实很少用炭炉。这种小炉,一般是冬天拿来取暖煮酒吃炖锅的,常做熬药使用。 张屏在厨房里四处翻找,除却大灶上的一口大铁锅,其它锅碗瓢盆一切皆无。 他又转到门外,再看了看那口大水缸,快步走向柴棚,一头扎进柴堆深处,爬向角落。 无昧正要扑过去拉他,张屏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从柴堆下钻出来:“师兄,我找到了!” 他的手里捏着几根鸡毛。 “师兄,这确实不是瘟疫。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村里,到处都是兵。 出小院走不了几步就能迎见。 张屏和无昧走到大路中央,迎着一簇向这里来的兵卒并肩站定,脱下盔帽,无昧拉下脸上的布巾。 兵卒们定了定,瞬间涌了过来。 无昧和张屏又一次被绑成两个粽子,兵卒将他二人叉到药王庙。 俞千总正欲出发去另一个村,张屏向他高声喊:“草民有两个疑惑想问千总!第一,千总的兄长,因何亡故?” 俞千总放下正要跨上马镫的腿,侧转身。 张屏接着道:“草民已知几名死者的真正死因,想和千总单独说话。” 兵卒欲塞住张屏的嘴,俞千总微微眯眼:“将这两个假道带进殿内。” 嘎吱—— 殿门缓缓合拢,空旷殿内一片阴沉。 俞千总负起双手,望向张屏:“左右已无他人,你可直言。你方才说,你知道这些死者的死因?” 张屏躬身:“这些死者,皆非染病而亡,但他们的死因都与多年前的那场瘟疫有关。千总的哥哥也在那时染病亡故。草民想请问千总,令兄究竟为什么染上疫病?还有……” 他抬起头,直视俞千总的双目。 “草民另想请教,控制疫情,属县衙职责,为什么会是千总来了这里?” 第七章 铅云涌聚,风起,隐有雷声。 俞千总猛推开门,跨出大殿。 “将里面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拖出去,严加看管,待我回来后就地正法示众!记得,塞住嘴,防止他二人妖言惑众。” 兵卒领命入内,只见张屏与无昧挺在地面,一探鼻息,尚有气,遂麻利地抬来担架。 俞千总翻身上马,领一队兵卒向桥头村去。 小兵们将张屏与无昧抬进一顶小帐。六名兵卒守在帐外,执刃于手。 天,越来越阴沉,浓云似要坠下,但无一丝雨滴。 不知过了多久,无昧慢慢睁开眼,听见帐外有说话声。 再过了片刻,帐帘一掀,一道人影闪入,是乡长。 无昧身边的张屏坐起身,乡长露出欣慰神色:“两位竟醒了,太好了。”上前取出他二人口中塞布,又掏出一把匕首,割断他们腿脚上的绳索。 无昧茫然问:“这是……” 乡长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说。”招手让张屏和无昧随在他身后,掀开帐帘。 外面暮色沉沉,他们竟躺了一天。 六名小兵瘫在地上,几个饭碗歪在一边,汤汁流了他们满身一地。乡长又悄声道:“迷药顶不了多久,快走。” 张屏和无昧小心从小兵手中抽出两杆长矛,再摘下两顶盔帽各自戴上,整整身上兵服,跟在乡长身后疾步前行。 一路不断遇到巡查兵卒,乡长挡在他二人面前,小兵们皆未留意。接近村子边缘,突然遥遥号声响,乡长带着他二人奔至一块荒地,闪到一棵大树后。 “那边长草后有沟壑,可以藏身。俞千总带了些兵去桥头村,这里防守的人少了,两位等到天黑便可趁空隙出村。往东南方走,有小路。” 无昧深深一揖:“多谢乡长搭救。” 乡长扶住他:“小道长不必客气。两位无故被卷入这件事,老夫着实不忍。实不相瞒,老夫也是受了村口石老的嘱托。”再从腰间解下一个水袋,掏出两块饼,“随身只带了这些,两位权且垫垫。” 无昧连声道谢,接过饼和水袋,拔塞将水袋送到口边,咕嘟咕嘟两口。 张屏也接过水袋饮了一口,擦擦嘴角:“石老找乡长为我们求情?” 乡长颔首:“石老昨天就托我了,但一直没机会。俞千总要将二位军法处置,老夫只能走这步险棋。我离开许久,恐俞千总的手下生疑,就先回去了。” 无昧迟疑:“可,乡长为救我二人迷晕了那些兵卒,再回村中岂不危险?” 乡长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小道长放心,我自有办法。且我身为乡长,俞千总轻易也不能拿我怎样。” 张屏拱拱手:“大恩无以为谢,能否请教乡长尊姓?” 乡长道:“小道长客气,老夫姓乔,单名一个崄字。” 无昧咦了一声:“乡长和其中一位不幸亡故者乔小召同姓?” 张屏道:“听说桥头村有肖、乔两个大姓,乡长是桥头村人?” 乡长的神色微微一凝:“正是。” 无昧道:“那死者乔小召是乡长的亲戚?” 乡长抬起衣袖:“真的不早了,老夫该回村了。” 张屏斜挡住他去路:“乡长想不想知道,我们之前和俞千总说了什么。” 天空又隐隐传来雷声,乡长皱眉:“是啊,两位究竟说了什么?” 张屏道:“我们只是从俞千总那里确认了一件事,多年前的那场瘟疫,乃因他的亡兄而起。” 云层闪起微微电光,掠过乡长浓暮中模糊的面容。 张屏接着道:“当年,俞千总的兄长俞守基在附近的别庄居住读书,常到小石湾和桥头村一带骑猎。他从几个商贩手中买了一只边塞带回的猎犬。但因天气炎热,那狗一路被装笼运送,得了瘪咬病。俞守基带它打猎时,狗发狂咬了他后逃走,暴毙在河边。继而使得这一带许多人畜被传染瘪咬病身亡。” 乡长沉默矗立在夜幕中,张屏缓声继续。 “俞守基同样因瘪咬病而死。俞家人觉得,他已经拿性命抵了罪孽,也怕乡民报复,遂将此事遮掩。外人都以为,俞公子是因住在这附近,才染病而亡。” “抵罪?!”乡长突然暴出一声大喝,“那场瘟疫死了多少人?!一条命,怎么能抵?!凭什么抵?!!凭他是天皇老子的儿子,死一百次,也不能抵!!!” 无昧喉咙处有些发硬。 张屏缓缓点头:“是,抵不了。所以俞家上下连同仆役,还有卖狗给俞公子的商贩,都不敢提这件事。直到几天前,这几个商贩又到城里卖货,大约是喝醉或闲谈时,不慎说漏了嘴,恰好被人听到。” 乡长的手缩进袖中:“小道长是猜测,俞千总的手下听到了这几个客商话,怕当年俞家做下的丧尽天良事败露,于是杀了他们灭口?” 张屏道:“当然不是。俞千总如果要灭口,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人,还假装僵尸吸血?” “血”字未落音,乡长手中寒光一闪,无昧将张屏向旁边一拽,一根羽箭破空钉入乡长的肩膀。 一排兵卒从草丛深处冒了出来,手中弓箭,齐齐指着乡长。 乡长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勉强站定。 张屏缓缓前行两步:“这里就是三名客商与肖翁最后陈尸之处。你将我二人带来,再给我们这袋水,是想让师兄与我,和仵作一样结果。” 一道雪亮闪电划过云层,照亮乡长狰狞神色。 一个小兵着急看向张屏和无昧:“两位方才喝了水!” 无昧咧嘴:“假装的,没真喝,放心吧。” 天空开始响起沉闷雷声,乡长扯起冰冷狞笑:“你们何时开始疑心我?” 张屏道:“村中连连死人,外来的人嫌疑最大。俞千总来之前,小石湾村的外人,只有两位医官、县衙派来的衙役还有乡长你。凶手企图让村民既怀疑是水源导致瘪咬病,又怀疑有鬼怪事。两位医官都觉得死者尸体有可疑处,不能肯定是否发生了疫病,与凶手目的相悖,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衙役和乡长了。 “你一直都在极力催促两位医官断定的确是瘟疫。且,我询问了千总。立刻上报县里,声称瘪咬病复发,请求不要派衙役而是立刻派兵马前来的控制疫情的人,也是你。” 乡长阴阴冷笑:“不错,我知道,十有八九会派俞家这个孽种前来,果然,天遂我愿!” 无昧脱下闷热的头盔:“俞千总故去的兄长和几名客商确实有错,可小石湾的人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杀他们?” 乡长讥讽长笑:“受害?他们才死了几个人!那姓俞的为什么能住在附近?是他们村当时想要官道从村边过,将地送给了俞家!求那俞百孝向县衙说情!他们引来了俞家杀千刀的小畜生住在他们村旁边,在他们的地界放疯狗,为什么却是我们桥头村喝被污了的水,却是我们桥头村死了这么多人!!!” 他踉踉跄跄走近张屏,被兵卒的刀剑挡住。 “我有九个兄妹,你知道那场瘟疫后还剩下几个?一个都没了!他们的儿子,闺女,他们全家,全都没了!只剩下我家,因为我们住城里。那时整个村子全被围住,我想进都进不来!我想最后送他们一程都送不了!!!” 又一道雷炸开,他反身指向小石湾方向。 “等疫病过了,他们倒喊得震天响。我们桥头村人剩的太少,哭不过他们。赈灾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们。他们鸡贼,把破房都烧了,县里全给他们盖上了新的。你们知不知道县里怎么对我们桥头村说的?你们人剩得少,用不了这么多。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人剩得少!!!哈哈哈——” 乡长跪坐在地,凄啸如鬼。 “苍天,你若有灵,就下赐句话。该死的,是不是他们!我让他们死,是不是他们的报应!!!” 仿佛应答般,一道格外亮的电光游蛇般闪出,惊天动地的雷声炸开。 乡长拨开乱发,缓缓盘膝端坐于地。 “杀了这些人,我认,他们该死。” “不。”张屏摇摇头,“他们不该死。死的人,也并非全部是被杀。凶手,更不是只有你一个。” 乡长抬起头,眼中又闪过电光。 *************** “总爷,那处便是几位客商所住的小栈。” 桥头村中,引路人指向前方的小院,俞千总在马上颔首:“正好,天色已晚,又要下雨。咱们进去查看,顺便歇歇脚。” 店主殷勤迎出,俞千总率几名兵卒入内。小厮摆桌上酒,俞千总端起酒盏,门外电光劈空,惊雷砸地,憋了一天的雨点,终于啪啪落下。 屋前守候的兵卒们突然都睁大了眼。 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黑影,如雨滴落地而化,又若从乱坟冢里爬出的僵尸,沉默地齐齐向他们走来。 俞千总放下酒盏,侍奉在侧的店主含笑:“总爷怎么不饮?” 俞千总淡淡道:“公务在身,不得饮酒。” 店主再笑了笑,抽出袖中匕首。奉菜的小伙计、廊下打扫的杂役,也亮出了刀刃。 ************* 雨滴,连成了线,越来越粗。 无昧又把盔帽戴回头上,张屏仍一动未动。 “乡长说这些话,是为保下其他的凶手。但仵作从失踪到死的那几个时辰,你都在村内,身边有人,凶手不可能是你。杀死三名客商,假借鬼怪僵尸传说,将尸体运到小石湾附近,祸水东引,更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凶手,不止一个,也不是两个三个。” **************** 地上的雨水,变成了鲜红。 俞千总与随从踢开最后一个扑过来的小伙计的尸体,打开院门,便听一声呼喊:“千总小心!” 无数块石头破开雨帘砸了过来。 村外,亦有层层黑影聚拢,涌向守卫的兵卒。 黑影们扛着锄锤锨钎,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赤膊短衣,也有挽髻束裙。 又一道电光撕裂天幕,世间顿成极昼。 雨中,所有人的面孔,都在这一瞬间,暴露鲜明,毫无隐遁。 他们—— 都是桥头村的村民。 *************** “整个桥头村的人都是凶手或帮凶。” 乡长露出牙齿,扑向张屏的咽喉。 兵卒们迅速将他按倒在雨中,塞住口。 乡长抓刨着地面。 那一天,他跟乡亲们也是这样撕扯着三个畜生。 三个卖疯狗的畜生,让全村人家破人亡的畜生!该要噬其肉,剁其骨,将其一寸寸撕碎! 他努力抬头,看向苍天,眼眶中流出了血。 张屏闭了闭眼。 “几天前,桥头村的人在城中赶集,无意中听到三名商贩说出当年的真相。你们全村人得知后,决定复仇。有人与这三个商贩接近,诱使他们在桥头村的小栈中歇脚。” 商贩们随后被复仇的村民们所杀。 “整个桥头村的人都在撒谎,肖家老翁不是在之前过世,而是杀客商时情绪过于激亢猝死。把他伪装成诈尸吸血,应该是他本人或家人的意思。如此可假借不可思议的诡奇之事,顺理成章把客商们的尸体搬运到小石湾,再令小石湾的村民误以为是僵尸作祟和瘪咬病复发。之后,你们不断杀人,死的人越多,疫病就越像真的。” 张屏垂目望着乡长。 “死者中,除了肖翁,乔小召也不是被杀的。他是自愿为桥头村牺牲。” 乡长的眼珠动了动,对上张屏的视线。 张屏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乔小召早已身患沉疾。他住的屋子,门向北开,较阴冷,门又对着前方两宅间隙的夹道,后窗即是荒山,常年多吹穿堂风,极易感染风寒,转成肺疾。他床头处有块地方擦痕明显,是放痰盂的地方。肺疾之人,夜里易咳,吐痰吐到了痰盂外,那块地方就比别的地方擦得多。” 所以,李医官剖验他尸体的时候,发现他肺都坏了。 “乔小召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甘愿以死来做成这个复仇的局。小石湾的人都去围观客商与肖翁尸首时,有人趁机潜到小石湾中,挑了数户人家,每家偷走一只鸡。当围观的小石湾村民返回家中,都差不多在午后,顶多就是把鸡从笼子里放到自家院里跑跑,晚上再关回去,不会太留意清点。” 而乔小召这时在帮忙清理肖翁的尸体,即便村民发现丢鸡,他也绝无疑点。 “偷鸡的人把杀死的鸡送到乔小召家中,夜晚,乔小召一路丢死鸡撒血迹,走到发现客商和肖翁尸体的地方自杀。但乔小召有两个疏漏。第一,他家没有井,水缸里也没水了。” 夏天各家一般都会在水缸里存很多水。即便天气炎热,只隔两天,水缸里的水不可能都晒没了。 “是乔小召已决定自杀,那天没有挑水,他在临走前,打扫了屋子,把水用的差不多了。第二,与其说是乔小召的疏漏,不如说是乡长的疏漏。” 乡长死死盯着张屏。 “乔小召死后,又有人去清理了他的屋子,这个时间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你误以为乔小召把死鸡藏在屋内床下,格外仔细地清扫了那里,又让人把床都抬去烧了。可乔小召有肺疾,一堆死鸡放在屋中,味道太重,他受不了,把死鸡放在了外面的柴棚里。我在那里找到了鸡毛。” 张屏又向乡长走了两步。 “仵作的死,是个意外。他非小石湾和桥头村的人,与多年前的瘟疫也没有关系。应当是他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你们灭口。大栓和四罩儿的死,是你所为。这两个人和其他抬尸体的人昨天早晨起床后,都被叫到你和医官那里察看是否有病征。你选中杀他们两个,是因为只有他们去过河边。你要让村民以为,中邪或染病和多年前一样,与水有关。村民不敢喝水,要县衙统一运水过来,你还建议俞千总将村民们集中在一起,如此,更方便下毒手了。” 风卷,雨柱斜飞,无昧被雨水浇湿的汗毛竖不起来,只能打了几个哆嗦。 乡长闭上眼。 *************** 桥头村中,黑影们轮着手中兵器,奔向兵卒。 远处,忽有号声响起。 俞千总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长声一笑:“援兵已至,等的就是你们自己现形!”一挥佩剑,“统统擒住!” 号声伴着雷鸣,随风而来。 雨更大。 兵卒们押着乡长走回村子。无昧与张屏跟随在后。 午夜,鬼门开。 但小石湾不会再闹鬼了。 这场雨后,天会晴。 第八章 丰乐县衙后院的瓜棚下,无昧暂停讲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周围的衙役捕快仍沉浸在这段故事中,唯有王砚的小厮和京兆府的侯捕快神色另有些异样。 侯捕快犹豫着道:“法师说的这个案子,我似乎听说过……” 无昧立刻道:“此事千真万确,贫道绝无半分编造!” 侯捕快赶抱了抱拳:“法师不要误会。某请教问一句,这两个村子所属的是哪个州哪个县?” 无昧道:“清州郡,双清县。” 侯捕快与王砚的小厮互望了一眼。 “果然是双清案。” “再请问法师,这个案子破后,你们又在村子里待了多久?” 无昧抓抓后脑:“我们回村里睡了一会儿,天亮就走了。” 王砚的小厮敬佩地道:“张大人和法师真是淡泊名利。这个案子是判例啊。” 无昧茫然,判例?什么判例? 侯捕快点头:“不错,我们在刑房做事,都得知道这个案子。” 双清案,一个村子假装有瘟疫,要杀另一个村子和官府的人,整村人都是凶手或帮凶。县衙不知该怎么定罪,上报州府,州府也觉棘手,又上报刑部及大理寺。 如何定罪,如何量刑?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合议,朝中亦争论许久。 “到现在朝中还常有关于此案的议论。朝廷在刑律中新加了条目,这个案子就成了判例,在三司和各地方衙门刑房做事的都得知道,以做有类似案件时的参考。法师说的那位千总,因在此案中有大功,差点被邓大人破格提调到大理寺。不过他说自己是军职,还说他不会破案,案子是两位路过的无名高人破的,破完此案后,无名高人就继续去云游了。他没去大理寺。官府还发榜文找过无名氏。没想到竟是张大人和法师。真是佩服!” 京兆府的捕快和王砚的小厮一起向无昧施礼,无昧忙不迭还礼。 “诸位忒过奖了。阿屏也说了,这个案子不一样之处就是凶手有点多。其实阿屏查出来很快的,他说并不算难案。后面成判例那些,也是因为怎么定罪吧。” 他当然不能明说,当时他跟张屏跑得很快,是听说俞千总的上司副将大人,还有知县大人都过来了。他跟阿屏两个冒用文牒的假道士撞到他们面前,可是大大的不妙。 俞千总跟他们保证,有了破案大功,这点小过完全不用担心。但无昧还是怯的慌,又怕后续事多,万一文牒被收了呢?耽误了去玄天宫怎么办? 唉,此时想想,自己真是见识浅! 京兆府的捕快道:“张大人和法师当时若留下,应该早已进朝廷了。” 王砚的小厮笑道:“张大人功名已写在命簿上。进士及第,簪花入朝。身为我们尚书大人的门生,如今又是一县父母,得冯府尹看重栽培。恕小的妄言一句,那时若得封赏,未必及得上今日哩。” 众人立刻附和,无昧心里也宽慰了一些。 是啊,当时,他和张屏仍执意要走,那位李医官好像也是这么跟阿屏说的。 “你既非真的出家人,又有此天分,不如试试考科举。官场如激流,时刻有触礁之险。但秉正持身,亦能奋力而上,以浪涤浊。” 张屏垂下眼皮,嗯了一声:“晚生确实准备考科举。” 李医官又取过纸笔,写了几行字。 “这些都是我觉得于君有用的一些医书。朝中有位名叫邓绪的大人擅长查案,他有些书作,也可看看。君有此才,或早已知晓,倒是我卖弄了。你救了我一命,我这一无所有之人,也只能以此相谢。” 张屏接过纸,小心收好,又正色道:“晚生并没有救李医官,医官不必谢我,而是我要多谢你。乡长对李医官的作为,并不是要害你。他感激李御医当年救治村民的恩情,不愿让你卷进这件事,想方设法让你离开。” 乡长的种种行为,看似处处针对李医官,但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他目的只有一个——让李医官回县城去。 “正因乡长太急切想救李医官,晚生与俞千总才会发现他不对劲。” 无昧惊诧看向俞千总。 张屏向他解释,俞千总也早就怀疑这些人不是死于瘟疫,乡长有些不对,才会让李医官验尸。 俞千总朗朗一笑:“不错,我是觉得这事太过玄乎,必有人弄鬼。乡长也太急了些。但我以为他们是想害李量,没想到……” 他的神色一沉。 无昧忙岔开话题:“可叹无辜者,亦可幸终于没事了。” 俞千总正色:“待案犯都押回城里,我会劝我爹出来跟村民谢罪。他不肯,我亲自来。此罪不赎,我俞家没脸做人。” 张屏对乡长说的俞家往事其实是他的推测,俞千总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俞千总自幼跟着外祖父住在别处,多年前事件的真实缘由,其父连他也瞒了。竟是昨日查案时,他才跟着种种线索和张屏的剖析发现兄长之死确实应另有缘故。又由张屏与乡长对质时确定了事实。 张屏对无昧说,他也觉得俞千总不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若俞千总心中有鬼,第一,可能不敢在有相似情况时来这两个村子;第二,他来了,应该也不会这么保护村民。 在药王庙前拦住俞千总时,张屏提到俞家长子之事,亦是在测试。 万幸俞千总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并未偏袒自己的家人,听了张屏的分析后,一番冷静思索,选择相信。 如果俞千总存有私心,或不听张屏的分析,那么可能…… 无昧略略地想了一下,便一身冷汗,内心感谢老天保佑,又觉得还是赶快离开此地为上…… 侯捕快道:“这位千总应该后来仍是升了,但不知调到哪去了。张大人与法师将来应该能再遇见他。” 第九章 七月十五清晨,无昧与张屏离开了小石湾村。 昨天的浓云尽化成昨夜的大雨。今晨的天特别蓝,阳光特别灿烂,但风甚清爽。 俞千总硬塞给他们一些盘缠和吃食,还让小兵用马车送了他们一段路。 好多村民前来相送,还有石老家那条黑狗,摇着尾巴追了马车老远。 傍晚,他们到达另一座小城,两人在某家客栈订了两个大通铺的床位,最靠边的好位置,紧挨着门,通风又凉快。 夜深了,无昧躺在床上,张屏在他旁边借着廊下照进来的灯笼光看新买的一本书,街上打更的梆子声传来。 三更,鬼门闭,这个中元节,结束了。 又新的一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