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公主》作者:望楼兰 文案: 司马清一位西晋司马懿的后裔,流落于民间的成为钱家的奴隶。 本以为回宫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不料被假公主取替了身份。 册封当天,假公主和亲出城,司马清重获尊荣。 但西晋覆灭,公主身份使她再度沦为阶下囚。 为救生母在宫内忍辱偷生,幸得异族王子相助一步一步走出困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清;拓跋城 ┃ 配角: ┃ 其它:爱情;权谋 一句话简介:能跟反派谈恋爱的,智商不低 第 1 章 闻名于世的“魏、蜀、吴”三国鼎立,终于在诸葛先生的仙逝之后,终结在了权倾一世的司马家族手中。 不满足于叩拜无能曹魏帝,以司马懿为首崛起司马一族,经多年苦心经营,权倾朝野。 后世子孙铲除异已,建立皇权,定都洛阳。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句古话流传千古,不说话里的褒贬之意,还是能品出司马家的人,皆能在乱世之中有所作为。 而到了司马衷这一辈时,称雄百年的司马氏族,却沦落成了千古笑谈。 他别的不值一提,却以一句“何不食肉糜”闻名于世。 司马清,正是这位晋惠帝司马衷的嫡公主,还好没有像她皇帝老子那般痴呆无用,而是生得聪惠机敏,伶俐可爱。 只是生在帝王家的公主,富贵浮云,由生到死,从来就由不得她自己。 西晋末年,注定动荡。 金墉城,皇宫内。 皇帝躺在病榻上,赤红的双眼直直的盯着空荡荡的宫殿,用嘶哑的喉咙低吟的着一个名字:“清儿。” 幔帐轻拂,风姿卓越的皇后,从一旁缓缓走过来,沉沉的回道:“十四年了,难得你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 皇帝:“是我寡人对不住她。她还活着吗?” 皇后眉头一皱:“在殿外。” 皇帝:“寡……人,寡人要见她。” 皇后沉默了片刻后向一旁的侍卫道:“让她们进来吧。” 子夜时分,已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的温家人,个个睡眼惺忪,一个身锦衣罗衫的温家小姐温婷毫无睡相的歪在身边的女仆身上。 女仆如一尊被压迫的雕像,身子微斜,承受着本不应该承受的重量,一直保持着跪姿,定定的看着眼前的深渊般的宏大宫殿。 直到一弯新月的冷光,照到她的身上,反射出一片银色的光晕,殿内才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皇上召见。” “婷儿,婷儿……”温伟钱脸上一片又惊又喜之色,现在不能再叫婷儿,他的女儿将要成为晋国的公主,随即改口道,“公主,快起来。” 睡得死沉的温婷,没有丝毫反应。 被她口水打湿衣襟的女仆,瞳孔深处闪出一精芒,一动不动神情凝重的望向殿内。 温伟钱抱起还在熟睡中的温婷,踉跄的爬起,陪笑道:“公主赶了半月的路,累坏了,还是我抱进去吧。” 跪在地上的女仆看着他们消失在殿门内的背影,嘴角微微的弯起一道弧线,一直歪着的身体,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跪直,笔挺的脊背孤独而倔强的在阴冷的长阶上,被月光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映在殿门上。 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侍卫快步跃出殿门,打量着地上跪着的女仆道:“小姑娘,你也进来。” 女仆向他投去淡淡的目光,揉着膝盖站起,随他进到殿内。 这是七年来,她第一次真正进入到,这座让天下无数女子,都向往的皇帝寝宫内。即便是皇城已被“八王之乱”侵扰多年,巍峨如昔,屹立不倒。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她希望见到的。 彼时,温伟钱的女儿温婷,现在应当称之为公主,她在一众宫人的伺候下,已穿上了华贵大气的泥金银印花纱,绒圈锦纹衣,发间一根凤穿牡丹的步摇,在一片火烛的映照下,更是耀眼夺目。 温婷对着已奄奄一息的皇帝,敷衍的行了个礼,礼成后,她与皇后哭了一番。 说是要与养她的父亲告别。 走出几步后,一直等待的温为钱上前,与她互相对视了一眼后,眼神向她的另一边示意了一下。 温婷心领神会的点头,视线与跪在百步之遥的女仆一接触,便生出骄横的笑意:“父皇,您刚才说了,女儿有什么心愿都会一一满足,女儿现在就有一个请求。” 皇帝未动,皇后转过头来道:“说吧。” “这女仆素来对我不敬,你快叫人杀了她。”温婷一指女仆。 跪在地上一直没有动过的女仆,慢慢抬头向温婷斜眼看去,冷清的眸子里闪出点点寒意,她不惧反笑的道:“你确定?” “当然。” “不会后悔?” “当然。” 山雨欲来,躲也躲不过的。 女仆默了默才道:“温婷,你想过没,没有我,怎么会有现在的你。” 温婷:“你就是我爹……我养父买来的奴隶。我现在是公主还不能杀你一个贱奴!” 女仆在入这宫殿之前,她曾对这位骄横无比的温家大小姐,有过一念之仁,不管怎么说,也算让她有口吃的,但显然她把一饭之恩,当成了可以要她命的借口,这个不能。 她摇了摇头,打量了一番眼前鲜衣加身的温婷:“真的要我的命吗?” 温婷傲慢的仰头,目光看向一直对她刚刚的建议赞许点头的爹爹,不知死活的道:“你吃温家,用温家的,只是要你一条贱命而已。” 女仆眸光忽明忽暗,内里隐隐涌起的流光浪晾,一点点泛出眼光,当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时,原本有些呆讷的眼睛乍出两锐利的杀意,猛然看向一直端坐于榻边的皇后。 皇后心中一凛,打量了女仆一眼,何等眼熟。 一身简朴粗衣的女仆,双手互叠于腰间,站得笔直,殿内烛光闪映在她瘦小的身体之上,微垂的眼睫在鼻根处投下一道弧线,抬眼瞬间,两道坚毅的眸光,定死在已身为晋国嫡公主的温婷的脸上,审慎、悲凉、同情、却无半点被这对父女凌虐一年多的怨恨之色。 皇后暗想,羊仲武说的没错,藏在温家的女仆,果然见识非凡,她能在温家活下来,的确不应该被那个快死的人拿去陪葬。 心中一念既生,再无他想。 “罢了,你和她也算是主仆一场,公主已平安回宫,你可留下做个宫婢好过在兵荒马乱里过活。”皇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一脸期待的温婷,叹一声:“帝王娇宠盛,富贵转眼空……温婷,今日起封清河公主。” 温婷听到封号喜出望外。 女仆却面无表情。 皇后顿了顿,又道:“车骑大将军何在?” 羊仲武抱拳道:“臣在。” “送清河公主立即出城,入河内王军营。” 温婷大惊道:“我是公主,为什么要去军营?我刚刚才进宫与父皇相认。” 一旁的温伟钱:“皇后,我女儿,不是……是公主,大晋的公主,她不是应该住在宫里吗?” “从她成为晋国的公主这天起,就要担起作为公主的责任。她的姓氏、身体、性命,都将为大晋江山奉献。” “放了公主,她年纪还小,皇上开恩,皇上开恩,我知道错了。”殿内传来温氏父女疯狂的哭叫、求饶声,眼见皇帝已无半点回应,转向皇后,“皇后恕罪。求皇后念在我儿还小的份上,饶了她吧。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皇后起身,居高临下的,斜扫一眼跪在殿中的这对父女道:“我儿,降生之日起,便从未进过这里,她被养在偏殿内由宫人教养,后来我常年随皇上在外逃亡,她对于自己的父皇甚至是本宫都没有多少印象。这温婷,一到这里,便认得她的父皇,真是奇了。” 温伟钱见皇后怀疑,全身一抖,哆嗦的道:“皇后,刚才进殿后,公主便看到了榻上的人,这榻上雕有琉璃黄龙腾云驾雾,一看便知是皇上所用之物,试问这世间谁能卧于龙榻之上。公主能认出是她的父皇,并不稀奇,只能说是父女天性使然。如果真的要退城外的敌兵,需遣公主出城进河内王军营,我倒有一计。” 皇后凤眼微阖:“说来听听。” 温伟钱道:“反正反正无人识得公主样貌,我还带了一个女仆来,她跟公主年纪相仿,定能鱼目混珠。” 皇后走到女仆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就是她吗?” 温伟钱起身走到女仆身边,面带威吓的道:“我可是在兵荒马乱时,捡到了你,好吃好喝的待你。你现在去换上那身公主服,替你家小姐出城。” 女仆心叹,人心如虎,先是你女儿要杀我,现在又要我代你女儿出城受死,一家人都是见利忘义的人,荣华之前,比的居然是谁狠,谁得最大的利益。 她冷眼扫他一眼:“那块被你当掉的玉圭呢?” 温为钱从怀中摸出:“给你,给你,只要你去替了我女儿。我就当白养你一年,不收钱。” 皇后看到玉圭后,脸色骤变,向一旁的女仆道:“你多大?” “十四岁。” “父亲是谁?” “……” “母亲呢?” 女仆执着玉佩,抬起眼帘看着精致妆容的皇后,目不转睛的道:“母后,为何今日才来寻我?” 皇后凝视女仆半晌:“你说什么?” 女仆整装肃容叩拜在地,道:“母后与儿臣几次分开,母后是认不得清儿了吗?” 皇后伸手:“近前来。” 女仆双膝擦地而行,直至皇后的三步之遥处方停下,左右手交叠于身前,朗声道:“儿臣司马清拜见母后,愿母后芳华永驻。” 皇后见她年纪大约十三四岁,举止却尽得皇家风范,如不是从小在宫中呆过的女童,如何会懂这些? 再看温婷,对宫庭礼义一概不知,却敢自称是公主,心中恍然大悟,对于眼前两人的真实身份,已有六七分数。 五年前,皇室在外奔逃流亡,一直跟着宫人四处流浪的公主便下落不明。 温为钱在一群人贩手中买下了几个女童,并不知道司马清的真实身份,平时只唤了她一个贱名“三水”。 直到派人找她时,温为钱才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猜出一二,但几个女童里只有司马清活到了现在,他也不知道谁才是皇后要找的人。 于是为了贪图皇族的虚荣,用他自己的女儿来冒充。 本想在途中将女仆杀掉,但女仆被侍卫另外看护,让他无从下手。 直到进宫时,才让他们相见,此时再想杀人灭口已迟了。 “三水怎么会是公主,她无父无母,只是快饿死的孤儿,一个被我买来的贱奴。”温为钱意识到什么似的,发疯般的大叫,扑向了司马清。 侍卫拧住他的胳膊,压在地上。 皇后扫了温为钱一眼,神色严厉的道:“你叫她什么?” “三……三水。” 女仆向被摁在地上,如老狗般挣扎的温为钱扫了一眼,扬声道:“我姓司马氏,单名一个清字,小名唤作,水青。” 皇后闻言,眸底最深处一股莫名的泪冲涌出来,而榻上的皇帝伸出一只手向招了招,微声道:“清儿?我的清儿还活着?到父皇这来。” 女仆双膝跪于地上,对于皇帝的召唤无动于衷,眸子里闪着泪光道:“母后不是说,我与榻上之人是相克命数,非死不能相见吗?” 皇后心口起伏,默了默:“但你姓司马。” 女仆膝盖移动,转了个方向,向病榻之上的人遥遥三拜:“儿臣拜见父皇。” “过来,让我看看你。”皇帝声音越来越微弱。 见她不动,皇后只得道:“清儿,你的命既是我给的,更是他给的。” 司马清只伸手将手掌摊开,玉圭晶莹剔透,上面刻镂着一匹奔跑的马:“母后,这才是你们给的,清儿这几年跟着宫婢与内侍在外流浪,饥一顿饱一餐,一直没有丢弃过。只是,生而不养何以为父?命是你们给的,所以从来想要就要,说毁就毁吗?” 她向那只无力垂在龙榻上的手看了一眼,父皇,这个词陌生得很,只在心底喊过。 还记得他在城破离宫时,将她和母亲抛在了他尊贵无比的皇帝驾鸾后,任凭她怎么呼喊,也一去不回头。 从那以后,她便落下一个不开口叫父皇的怪癖。 为此,在她混沌的幼年里,因此挨了不少的训斥。 皇后轻挽起她的手,翻看手掌,上面满满的黄茧,袖口撸起,一条条暗红色的瘀伤触目惊心,她闭了闭眼,心底钝刀来回切着旧伤般的痛苦,一波一波袭来,她抚着司马清手上的伤痕,一字一句的道:“清儿,见与不见,你做决定。” 司马清沉默片刻,转身看向温伟钱父女,指着那二人道:“既然她叫榻上的人为父皇,让她去给他当女儿吧。” 温伟钱眼见冒充失败,早就吓得半死,听到这一句时,才恍然明白一些头绪。 他养的女仆,是晋国的公主。 他强收的玉圭,居然是公主的信物。 他让女儿假冒公主,非但没有得到想要的泼天的富贵,倒是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他们跪在殿外时,本以为可以用女儿假充公主,换得一世荣华富贵,却不曾想,皇帝已下一道密诏:“公主找到后,送给城外的敌军,以求退兵。” 皇后不动声色接他们进宫,又让他们顺理成章的认了皇亲,只是为了让她的女儿能活下来。 “女儿呀!”一声悲怆男声,划破整座皇宫的漆黑长夜。 第 2 章 司马清眼见温氏父女被押了下去,咬了咬唇仰望着神色凝重的羊献容道:“母后,儿臣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 羊献容低头温婉一笑,牵起她的小手,放在掌中抚了抚:“清儿,有些事你等你长大自会明白。” 司马清长长叹了一声:“母后,真的要让她替儿臣出城吗?” 羊献容微笑敛去:“这是你父皇决定的,岂能更改?” 司马清的小手在羊献容的手中抖了抖,小声道:“我以为母后只是吓吓他,只是……只是让他不要说出我在民间流浪做奴仆的事情。” 羊献容握了握司马清的手,蹲下身子,柔声安抚:“清儿,你记住君无戏言。” 说话间,太极殿外爆出金红色的烟花,绚烂无比的银花冲霄而上,拖出长长的焰尾,在黑沉的夜空里,绽出瞬间的光华。 “啌……” 一声悠长宏大沉如闷雷的响声,随着铜制抬铳放出,震得司马清耳膜内嗡嗡嗡作响,她混身打了个激灵,甩开了羊献容的手,向太极殿外奔去。 此刻身着公主服的温婷被抬于步辇之上,与之十步之遥的温为钱则一路追一路哭号。 追到城门口时,羊仲武向跟在步辇侧的陈妈吩咐道:“送公主出城。” 说完,转身拔剑,温为钱立即停住脚步,求道:“她还不到十二岁,才十……” 不等他说完,几名侍卫围上,剑抵脖颈。 羊仲武厉声喝道:“你要跟着一起出城吗?” 温为钱吓得跪倒在地,看到远远走来的羊献容与司马清,如见救星的道:“公主殿下,救救她,求你救……” 司马清有心要救,也来不及。 此时,眼前两张将死亡阴气,暂时隔开的厚重城门,已吱吱呀呀的推开。 “嗖嗖嗖……”三道黑色的影子掠过仅供一人通过的门缝,如闪电般射进来。 随着“扑”一声闷响,一名士兵摇晃了两下,便如一根撑门的人形木棍,闷不作声的贴在门上,他的身体慢慢滑下,尘埃四溅,刚刚还鲜活的生命,转眼萎在了城门之下。 他死时,两眼瞪得很大,身上的血在破旧的门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腥红色。 跟他一起开门的士兵,见到这一幕时,都吓得退到了门两侧,根本不敢再探出一丁点身体在外。 然而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没有因为这几日的休战而消散,反而被夏日里暴晒,蒸腾得更浓更加猛烈。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捂鼻低头,只有司马清似乎对这一切极为习以为常,她只皱了一下眉头,眼前闪过几个与之相似的画面。 在逃亡路上结识的伴,死时连一片席都不曾有,就这么零落的堆在路边,被不断死去的人覆盖,又被随处可见的野狗啃食。 她已变得不会有寻常孩子的害怕与惊慌,只有面对死亡的沉默与木然。 “求你,求你了,你才是公……”司马清的恍神,被温为钱的软弱的哭声打断。 司马清指了指地上的士兵,示意他看看城门下,刚刚死去士兵。 温为钱只瞥一眼,便如被掐了脖子的公鸭,噤声不语了。 战乱之中,谁都想活下去,可是谁又真的应该去为这场权力争斗去死呢? 无辜的人比比皆是,作恶的,随处可见。 司马清想不明白,她回到皇宫里到底是对还是错,是祸事的开端,还是她生命的重新开始。 随着羊仲武一声唱喝:“恭送清河公主出城。” 司马清跟着走了几步,看到步辇被抬出了城门口。 河内王的士兵,拥上来,接替了抬辇的人,所有人在城门口,齐齐跪倒磕头,送大晋公主出城。 司马清犹豫了片刻,低下了头,跟着跪在了人群之后。 不料温为钱挣脱士兵,如狼般张开双臂猛上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凶狠的叫嚣:“放了我女儿,否则她死!” 司马清脖间被箍得出不了气,脸上憋红的发出“唔唔……”的哼哧声,双手抠在温为钱的指上,拼命挣扎。 本是送公主出城的人们,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得不知所措。 司马清被强拖出城门,紧随着步辇之后。 温为钱大喊:“我手上的才是大晋公主,河内王刘粲!你们抬走的不是公主!” 前行的八人步辇慢下来,走在队尾,脸戴黑羽面具的少年,将手中重量转给上前接棒之人,利落的转身,便挡在了温为钱的身前。 他一身黑衣劲装,身形相较温为钱不会矮,但瘦削的下巴从面具下露出,却无油腻男人的须碴,加上骨架还小,打眼一看便知是个英挺的少年郞。 他双眼射出锋利的光芒,向眼前的一大一小上上下下打量了数遍。 司马清快被掐得翻白眼了,乱踢的腿已渐无力,心想着为何眼前这人不肯相助一把,也太见死不救。 少年垂目望了司马清两眼,出言道:“大晋真是无人可遣了,居然送出一个还陪嫁一个。” “她才是公主,货真价实的皇后之女。”温为钱把手中的司马清往身前一推,揪着她的发向后一拉,她的脸冲上高高扬起,正好天空中的冷月照在上面。 “?”少年低下身子,眸光在她的脸上扫了扫,最后落在她的一双手上,伸手握住,在掌中捏了捏,本还疑惑的目光,此时露出两道寒光。 他扬手一挥,手刀直击温为钱的下颌,司马清身上的束缚骤然减轻,她随即扑倒在地上。 不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身前的少年,抬脚扫过她的头顶,狠狠踢向站在她身的温为钱。 少年抓起司马清的腕,往后一拉,将她藏于身后,冷道:“用一个奴仆换公主,亏你们大晋的皇帝能想得出来。” 司马清明知这是皇后的定下的李代桃僵,却不敢揭穿,只躲在少年的身后,死死的盯着已渐疯狂的温为钱。 “她真是公主,她当着皇后的面承认的。”温为钱吐出一口血水,坚持道。 少年鼻中轻轻一哼,指向他身后数丈远的军营。 营门口,几根高高竖起的旗杆之上,挂着几个带着长须的球,风一吹,那些东西便荡在空中,长长的须子飘起,露出真容,但隔得太远,也瞧不出到底是什么。 但在过去几年的混战之中,温为钱知道,那一般都是是挂着敌方人头的地方。 之前只是匆匆忙忙的见过,从不放在心头,此时一见,温为钱已吓得魂都飞了。 少年冷道:“那些就是从晋皇宫里送出来的美人,河内王不满意,便全杀了。” 司马清本以为身前的少年见义勇为,救了自己性命,当听到这里,全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顿生出刚出虎口又入狼穴之感。 她慢慢移开数步,只想寻个机会,悄悄的回城里去。 “哪里去!”少年伸手领住她的脖领儿,将她往身边一拽,沉声道,“既然抬出城门的公主身份成疑,你又让他指认为真正的公主,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罢,回身向后打了一个口哨,一队骑兵呼呼啦啦的从军营之内走出来。 司马清眼前一片黑色的身影,一会黑色之中,跌出一团红色,定眼看到温婷哭得梨花带雨,正泪眼汪汪的瞪着她和少年。 而身边的少年似乎对此不屑一顾,只低声在司马清耳边说了一句:“不想当替死鬼,便听话。” 说完,少年向司马清斜了一眼,似乎看透她的一切,只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不想说破而已。 而接下来的事,更让司马清如坠云端。 骑兵方阵向两边退开一条道,白马银枪的刘粲催马上前。 他对那少年笑笑:“阿城还是你办事妥帖,看看那些蠢货,见个女的就给老子抬了进去,也不想想之前抬进去的全都不是我要的,这次我要的可是公主。” 少年低头道:“阿城听这老家伙说送进去的不是公主,我身边这个才是公主,所以请将军出来定夺一下。” 刘粲见司马清一身粗布衣衫,发上并无任何金饰,只有一只荆钗别在发间,看着极是寒酸,不过,模样倒是比那个一身华服,精心打扮过的温婷要美上许多。 他侧目向地上的温为钱道:“你说她是公主?” 温为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刘粲指向温婷:“那这个是你的女儿?” 温为钱含泪“嗯”了一声。 刘粲想了想,似乎发现了一个比起打战更好玩的事儿。 “人说虎毒不食子对吧,我今夜就试试这句话是真还是假。”他摸了摸腰间,向地上掷下一物。 身后围绕的随从一见那东西,便纷纷退后了三步,如见毒蛇猛兽般。 少年向司马清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退开到一边。 这把刀名为“戮天”,意为谁遇到,便会是这刀下魂。 越是出身高贵的人用此刀,越能让刀上的毒快速的化入人的身体之内。 温为钱见状拾起短刀,尖刀冲着司马清阴冷的道:“杀了你,才能救她。” “三个人之中,我只要一个真公主活着,多活一个的话,不仅你们活不成,连同城内的三万人,一个都别想活下来。”刘粲狂野的仰天大笑,一想到能将大晋的公主踩在脚底下,把曾经不可一世的司马氏玩于鼓掌间,心间前所未有的快感,遍布全身每一丝经络。 第 3 章 司马清决计没有想到,她私自出城会生出这么多事,一时心软,给她带来的麻烦根本不是她所能控制的,而且还让城内将士再次濒临绝境。 一对一,她可能不输给娇生惯养的温婷。 但以一敌二,她只有死路一条。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怔怔的看着温为钱手中的刀,刀尖上一抹黑色淬着幽幽的寒意,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就会皮肤溃烂。 温为钱闻言心中一冷,怎么会只能活一个,他刚才一怒之下,忘记了这一节。 要是只能活下一个,那杀了司马清后,他怎么办? 对方说得很清楚,只要一个活着的公主,他必须死。 脑子里混乱之际,手中的刀也握不稳,落在了地上。 苍天从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就在司马清与温为钱失神之机,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的明白了刘聪话中之意。 温婷身形一闪,拾刀便刺,没有半分的犹豫与怯懦,直到刀身没入,只留下一截银黑色的刀柄在外,她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又快又狠,如平日里鞭打司马清一般凌厉异常。 温为钱喉间闷闷的哀呼了一声,身子慢慢跪倒,双眼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温婷,颤栗的“你你你……”念出三个字后,便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夜间的冷风呼啸而过,天上有新月渗着苍白的光,映在死人的脸上,投在两个孩子的眼底。 短暂的沉默后,司马清突然抢扑向了温婷。 两个女孩,一贫一贵撕打成一团。 围观的士兵,见多了战场上,双方短兵相接时无情的肉搏,但看两个孩子这么不要命的打架还是头一回。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笑得最厉害的刘粲更是在一边助威道:“打得好!” “哈哈”一阵哄笑后,司马清的脸上已被温婷抓花,三道红色的血印由额头一直延伸到腮下。 要不是司马清头偏得快,只怕是眼睛都被她抓瞎。 “你疯了!”司马清低骂道。 她本想借两人打架之机,能往城门处逃,总归不想两人都死在刘聪的手上。 温婷铁了心要跟她死拼,只一味拿手抡向她的头上,脖上,身上,一番折腾后,她那点小姐力气已然消耗得差不多。 从始至终,司马清只是应付她的攻击,没有真正还过手,她的心底还对温为钱的死,有一丝愧疚,处处对温婷手下留情。 直到温婷再次扑向温为钱,从尸体上拔出刀的那一刻,司马清才惊觉,无论她怎么相让,一切都回不到原点。 人死不能复生。 对于死了的,是一句节哀之语。 对于活着的司马清,却有醍醐灌顶之意。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目光所及之处,嘻嘻哈哈看笑话的敌兵;虎视眈眈,将她视做斗兽场内搏命求生的刘粲;安静出奇的黑衣少年;还有身后死气沉沉,即使在不久将曦光出现,他也只透出亡魂丧胆般暮色的危城。 夜风将她撕裂的衣服吹起,拂乱了她满头的青丝,脸上血液凝固结痂在灰黑的脸上,像一道深重的裂痕,烙印在她的脸庞上。 她站在与温婷对决的杀戮场中央,目光沉沉的望向周遭的一切,缓缓蹲下了身子,单膝跪地,十指插进黄色的沙土里,指甲、指尖、指腹一一被磨破,血浸在手里抓着的沙尘里。 她想,就让这些沾染无数大晋将士鲜血的沙尘,再帮我一次。 执刀奔跑的温婷像风一样,飞蛾投火而来。 司马清看向朝她奔来的人,心底默念着。 二十步。 十步。 五步。 一步。 刀尖带着势不可挡的风声划下,直扑她脖子。 起身,扬手,闪躲,一切动作只在一瞬间一气呵成,执刀的人迷了眼,失去了方向,站在了原地,而手中的刀已被打飞。 刀尖戳进尘埃里,挑起一片灰雾。 等温婷撒手,擦眼时,司马清借势跳起,抡起胳膊便是一记耳光,打得温婷身子跟着侧向一边,连退多步,差点栽倒在地上,但她比司马清想像的要紧强,打了个趔趄后站稳了。 “你不想活了吗?”司马清沉沉的看着温婷。 “你不死我怎么活!”温婷目不能视,只狂乱的摆着头,舞动着双手,将周围的一切当作了敌人。 此时的她,早已经忘记是温家图谋公主之位,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刘粲在马背上弯下腰,向一直冷眼旁观的阿城道:“谁说女孩心软,我看狠起来,不比我们这些成天跟刀枪打交道的男人差。” 人群发出一片应和的笑骂声,只有黑衣少年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目光追着在地上滚作一团的两个孩子,平静的像在看草原上,将要被猎杀的两只小羊羔一样。 眼前发生的一切。 如同他曾要所经历的一模一样。 同样的“戮天”刀,同样的在一片杀场之上,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用这种最残酷的方式,搏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以为那是人生之中最最灰暗的时期,几百个孩子,每天不停有人死去,每天又不停有新的孩子加入进来。 他原本最早认得的伙伴,最后只余下可怜的几人。 到了最后,他宁愿不去认识那些新加入的孩子。 因为认识之后,会产生感情,而那些感情,皆是杀场上最致命的弱点。 直到眼前司马清与温婷执刀互杀时,他全程都将儿时的记忆与此间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耳内全是玩伴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痛哭,眼底尽是他们曾经天真无邪的笑脸。 回忆如毒蛇般让他心口痛得发紧,沉沉呼出一口气,回首望向久攻不下的皇城,城墙下两条扭打作一团的身影,突然分开。 其中一个跌跌撞撞的跑向他,扑倒在他的脚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双手揪住他鞋,极痛楚的道:“杀了我。” 阿城心里大震,从来人只求生,就如眼前的温氏父女一样,他第一次见到求死之人。 “起来,你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少年皱眉,声音冰冷的命令道。 司马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拎起,又放下,胳膊肘儿让人架起,有人在摇晃着她的下巴。 “死了吗?” “晕过去了。” “这么不经打的?” “少主,她们又不是死士,不过是些孩子。” “刚才还挺好的,是不是要……” 刘粲歪头看着颤巍巍已站起身来温婷,又看看躺在阿城怀中的司马清,这下子,分不出谁好看,谁难看了。 全都衣衫破烂,头发散乱,脸上更上灰扑扑的,没有一点女孩样儿。 混身上下,已跟城外那些流民的孩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抬眼看向城楼之上,怎么也想不通,公主身份被人指摘有假,他将计就计的让两个孩子在些干架,可以说对大晋是极大的羞辱,可怎么皇帝与皇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太沉得住气了。 整个过程下来,只有一个老头儿,在这要死要活的哭闹。 他自言自语道:“这事还真不好办了,若只留下一个,但谁是真的呢?” 有在马上看戏的刘粲,便有在城楼之上观战的皇后。 一夜的闹剧,终于在天边初显出一片微光之时,走向了收尾。 羊献容已赫然出现在一片淡淡的晨曦中。 她遥遥看着城外奄奄一息司马清,表情凝重的道:“我大晋,以嫡公主之尊下嫁与你河内王,河内王既然已接回公主,当守信退兵。” 刘粲冷笑:“好,那看她有没有这个命。” 说完,向司马清瞥一眼,示意阿城放开她,又向温婷道:“你们谁想回皇宫,可以走了。” 温婷扯了扯嘴角,抬脚欲走,转头时看到阿城拿着箭盒向刘粲走去,心间一片寒冷,他不会这么好心让她回去的。 这是要把回城的人,当成兔子一样猎杀。 怎么争来争去,还是逃不掉这该死的结局。 况且,就算她回去了,城楼之上的皇后又怎么能容得下她。 眸间疑思闪过,身子便没有动。 司马清慢慢醒转,疲惫的站起身,沉默的仰望着不远处,高耸在一片光晕之中的城楼,城门口空无一人,没有人来接她,更无人能保护她。 一股酸意从眼中涌出,天地广袤容万物休养生息,但于她方寸之地都极度的吝啬,她竟发觉,不回城,她也无容身之所。 见温婷不动,她一步一步的向城门口走去,两人擦肩而过时,四目相交。 温婷叫住她:“司马清,你真是天生的戏子,能抛下公主尊荣,跟我打架。以前在温家无论我怎么打你,你都不还手的。” 司马清喘了一口气,双眼怔怔的看着前方,凉森森的回敬道:“为了活,你可以杀父,你厉害。” 再深厚的亲情,也不能与生死间的选择做抗衡。 小到温为钱与温婷这种商贾之门,为了利益以小搏大,却一把输得血本无归。 大到司马清与皇帝此等至高无上的皇族,为了皇家政权能在风雨飘摇之中,得到一夕喘息之机,竟将一个流亡的公主找回,不为弥补亲情,只是平了城外的叛军怒。 温婷看着司马清独自离去的背影,恨恨回头向刘粲道:“我已留下,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吗?你不是说只能活一个吗?” 刘粲与之对视良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眼前人年纪小小,却杀人不眨眼,现在对司马清也不放过,明明刚才打架时,他已看出司马清手下留情,此女非善类。 他冷冷扫温婷一眼,从阿城递过的箭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向司马清的后背高喊一声,“你若肯留下……”后,便将箭尖对准温婷,说了一句,“我便杀了她。” 司马清没有回头,没有出声,更没有停下脚步,只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第 4 章 刘粲自认能吓住越走越远的司马清,却没有想到她走得头也不回,连步子也不见丝毫的停顿。 “阿城,她有点意思,我喜欢。”说罢,箭尖从温婷身上移开几分,温婷如得大赦般,退到了一众士兵的身后,发抖的看着司马清跌跌撞撞往金墉城而去。 阿城看出刘粲已对司马清起了念头,赶紧道:“少主何等身份,她只是一个女奴罢了。” “是吗?怎么跟大晋的皇后羊献容眉眼有些相似。”刘粲挂着阴沉的笑,腰腹扭转,右臂后拉,满弓放箭直达目标。 刚走出十步远的司马清,耳边生出呼呼的风声,她偏头回望,一支冷箭,箭头刺破她肩头的粗布,细嫩的皮肤上划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亏得她身体柔软,随势向后偏离了几厘分毫,带着血腥味的箭,紧贴着她的喉间而过,最后深深的插进了她身前的尘土里。 嗡一下,围观的士兵躁动起来。 他们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将她当成了战场上的用来消遣,打磨枯燥时光的猎物。 一个个纷纷拉弓箭,对准眼前娇小的身体,只要松手,便能将眼前,这个不把少主放在眼内的,狂背之人,射成个刺猬。 阿城看着司马清受伤一刻,眼底本静如死水的阴郁,突然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的细波冲涌出一片血色。 他不想她死。 至少不能死在他的眼前。 无论女仆的身份是真是假,谁都不须要为这场权利的搏杀,再添上一个冤魂。 他上前一步,向那些人极凌厉的扫视了一圈,声音不大,气势十足的道:“怎么少主的会射不下一个孩子吗?!” 众人一愣,阿城指了一个方向,又伸出一个拳头向天一举。 众人立即明白,各自会意的一笑。 倾刻间十几支箭身转而向天,数箭齐发,黑色的箭身,带着褐色尾羽,鹰击长空般的冲上云霄,又同时落下。 箭雨扑天盖地的向着同一个方向——距城门口十步之遥的位置落下。 一根根两尺长的箭身,像栅栏横亘在司马清与城门之间。 她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一撤,那少年之前在她昏迷之时,耳语过一句:“随机应变”,她只是听个一知半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正在思索之中,突然,又是一排箭雨从而降,这一次,落在距城门口二十步之地。 刘粲回首赞许的看着阿城:“还是你聪明,知道用箭阵逼她回头,我的确不想伤了她。” 阿城沉默的看着前方,负手道:“少主的箭是用来杀敌的。” 刘粲一愣,跃下马冲着还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司马清大叫:“我叫你留下,!” 司马清身体摇了摇,脚下的步子并未停下,只扯了扯嘴角,脸上面无表情,依旧向前走,似乎要让停止,除非将她的腿打断才有可能。 刘粲一挥手,阿城从箭盒中抽出一只褐羽箭,递箭之时,指尖不动声色轻抚了一把尾羽,从表面看只是再平常不过整理箭羽。 搭弓瞄准,刘粲将准心向下压了一分,一支箭呼啸而出,势如破竹,定要射到眼前的目标。 这一箭,从高处向低处破空而来,偏离了奔跑之人的背心,却更加恶毒的直冲着司马清的小腿而去。 他要让她生不如死。 而司马清依着本心,已奔到距城门二十步的距离,抬腿越过箭栏,贴地而行的利箭,在毫厘间贴着脚底而过,穿过箭栏,打在了前排的箭阵之上。 司马清见状,突然明白,箭阻前路并不是死路,也是一条生路。 只要越过这些之前射成排的箭阵,后面再射箭过来,都会被这些一排排的箭阵挡下,这样她便能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催发出无穷的生命力量,她就势在地上一滚,像一只在泥里打滚的小兽,极力的向着城门的方向滚去。 身后数只闪着寒光的利箭,带着不满、戾气、仇恨飞脱出身后人的虎口,尖利的箭头穿过晨光,闪着杀气腾腾的寒光扑向了她。 “扑棱”声不绝于耳,所有的箭无一例外的都被之前射下了两排箭栏挡下,最快最利的一只,也在撞到阻滞之后,射偏,钉在了别处,或是一头射向了空地。 城门开合间,司马清被人拉入了门内,一切归于平静。 众人都尴尬又无语,互相看了看后,走向了温婷。 “别杀我!我是公主,我就是公主。”温婷绝望的哭号着望着众人,又看向城楼之上万人仰视的皇后。 皇后羊献容心口重重的起伏了数次,手中的香帕全汗水,直到此时,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放松之色,缓缓转身离去。 阿城目送司马清入城后,才将地上那把“戮天”刀拾起,交给刘粲。 刘粲收刀后,颇为不解的道:“我发现并不是天下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 阿城并不赞同,摇头道:“如果不打战,我想所有的父母都家自己的孩子。” “也对,三万人的命相比一个公主的命,当然公主的命不算什么了。” 两人谈笑间,走向军营。 入营门的那一刻,阿城终于将握拳的手松,一撮褐色飞羽随风飘散,阳光照射下显轻盈而飘逸。 跟在他身后的温婷,随手接了一把,仔细看后,惊愕的发现什么。 她快步上前,阴恻恻的在阿城的身边道:“你为什么帮她?” 阿城盯着温婷手中多出的一片羽毛,斜了她一眼,转而看向远处的城楼,淡淡道:“你不是知道答案吗?你回去会死,她回去能活。再说你已承认是公主了。” 温婷气得全身发冷,机关算尽后,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而她明明知道一切,居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回到宫内的司马清,看到羊献容的那一刻,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全身上前无一处不被扯疼着,而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与温婷缠斗时,她的母亲坐壁上观的置身事外。 羊献容向她微笑走来时,她都觉得眼前并不是母亲,只是一个为了帝国可以牺牲一切的阴谋家。 她裹紧了陈妈给她披上的衣服,将头埋进臂膀里,轻轻的低泣着,任凭羊献容如何哄她,一次也不曾抬头。 母亲还如那个初见的阿城。 母亲甚至不如那个凶残的温为钱。 母亲到底是她司马清的母亲,还是所谓天下臣民的母亲。 危亡的帝国刚刚失去了一位“公主”,并不见任何的愁色。 三日后的一个早上,刘粲与石雷等联军退兵的消息,传遍整个洛阳。 臣子们都有带着一些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正在太极殿上与皇帝大谈特谈各自的功绩。 能退兵,不论是用什么方式退的,自然需要论功行赏。 而这一切的喧嚣与司马清无关,甚至与羊献容也无关。 因为提议用公主退兵的人,不是她们。 她们只是被支配者,配合着像征帝国最高权力者——皇帝的旨意,用那个幕后操纵者——刘曜的话来说,真正配享恩典的只有他和他的幕僚们。 但那些个人对于司马清来说,他们摆他们的庆功宴,与她无关。 小小的北宫里永宁殿内,一个坐于床头,一边喝着安神汤,一边强撑着眼皮,等着太医诊治的孩子,偶尔看看身边站着两个小宫女。 倒不是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她,或是能给她说个奇闻异事解闷,而是两个人生得一模一样,看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打从她们第一次进到永宁殿内,她就没有分清过。 太医留下一盒子药膏走了,司马清已然没有力气坐着,呼拉一声栽在软被上,轻轻哼了哼。 周身肌肉拉伤,身上破皮的地方甚多,只要撞到碰到了还是疼痛欲裂。 司马清嘴里发出“嘶嘶”之声,身子便让人给转了个方向,两个宫女一个解衣,一个打开了药盒儿,手指抠出一块白腻之物,往她的肩头伤口上轻轻涂抹。 再轻,那也在伤口上抹,司马清痛得哇哇大叫。 小宫女吓得手一抖,东西从手中脱落。 这药太医说过极为珍贵,现在军队里的药都供不上,皇宫内的药材采办更是断了一年多,光这一盒活血生肌膏,就费了大力气,才从刘曜府里求来的。 小宫女惊得忘记去捡,另个一宫女更是吓得跪在了地上,慌张的道:“小琪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琪双手互搓着,低头不语。 听到叫声陈妈从门外进来:“什么事?” 小琪吓得全身直抖,小婳赶紧快步走到了陈妈之前,挡在了药盒之前。 “陈妈,是……是小琪下手重了,公主觉得痛。” “怎么这么不小心,宫里大些的都遣去太极殿内服侍了,你们就得仔细着点。北宫里已没有余下什么人,别让人寻了错,给扔安宁湖里。” “是。” “药呢,我来给公主上。” 小琪小婳两人一听陈妈来上药,急得都快哭了。 一直哼哧着的司马清别过脸,向陈妈道:“陈妈这药不上了。” “这怎么行?” 司马清眼神虚弱的看着殿外,眼中带泪的道:“我皮肉伤,就用了这药,以后真要大病大灾来了,到哪去寻药呢?” 第 5 章 “公主,药的事你不用担心,皇后自有办法的。” “向那个叫刘什么曜的去讨吗?”司马清叹了一声,这几日时间里,耳边就充斥着关于这个刘曜的传闻。 相传之前因容貌与关中之人不同,不被皇族所容,被流放。 后来在乱世之中,从小兵做起,战功了得,晋国已无人能用,于是找了个外人操持国事。 晋国的内外军国大事不能断者,几乎都在由他操持着。 她虽未见过此人,却对他生出厌恶之情。 让母后去求他,不如自己咬咬牙挺着。 更何况。 她翻了个身,看着地上药盒,已碎成几片,药膏落地,哪里还能往身上抹。 “公主,你躺好便是,这些交给奴婢来做。” 司马清见她坚持,心生一计道:“陈妈我饿了,现在想吃东西。这药味大得很,等会你手弄脏了,又传到吃食上,那我可真的又吃不下了。” 三日里,只喝了些汤水的她要吃饭了,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即转身准备去了。 小琪小婳长呼一口气,两人感激的跪倒在司马清床前:“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司马清咧着嘴,想笑,却生生挤出一滴泪。 两人慌忙道:“公主莫伤心,公主,奴婢再也不敢打碎您的药了。” 司马清摇了摇头,手指了指小琪和小婳两人手背上的伤:“我是看到你们手上的伤,想着你们没有药用,很伤心。” 小琪和小婳互看了一眼,双手背在身后,目光里闪着泪光,委曲无助的摇头:“奴婢们不配用药,这药很珍贵。” “哦,这药可是永安宫送来的,而且皇后交待千万不要传出去,让别的宫里娘娘知道了,要不然又要生事。” “怎么会一点药,也要偷偷的。”司马清不解的看着地上的药。 小琪:“这药得来不易,公主有所不知,司马越大人已经进了洛阳,他是司马氏与旧臣们推举出来监国的。” “监国?”司马清扯了扯头发丝,在指间绕了几个圈,“意思是司马越要替皇上理政了?” “公主真聪明,奴婢还没有想到这些,只晓得,司马越一来,便入住南宫,现在北宫里的宫妃下人们,都跑去巴结他了。” “我的母后,连送盒药都要这么小心,皇后当得有名无实的。”司马清歪进被内,扯痛肩头的伤口,这回没有再叫疼,只咧嘴唏嘘了两声,免得又招人进来。 “其实……”小琪见她痛得皱眉咬牙的如此难受,心下不忍,似有什么想说,瞧到小婳冲她摇头,才吞下了心中的话,歉疚万分的在心中道,公主实在是对不住了,下次一定不会再骗你。 司马清侧卧在床沿,见小琪面色白得吓人,脸上汗一层又一层的往外冒,想到之前她曾不小心打翻了温婷的一盒子胭脂,弄得满地红,硬是让温婷压着让她把地上的胭脂捡起来,全吃入嘴中才罢休。 想到那一幕嘴中便发苦,似乎有着如胭脂般的红艳之物沁出嘴角,再看小琪唇已咬得渗血,眼泪在眼中打着转。 她心中大为不忍垂下眸子,轻叹了一声,随后道:“没事的,下次药来了,我们一起用吧。” 小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的泪不住的打在手背上。 司马清伸手轻轻拭了拭小琪的脸:“哭什么,药没了就没了,我的命硬着呢,连皇帝都从不与我相见怕折寿,我不会有点伤就死的。” “嗯,公主吉人天相,不会死。” “嗯,公主想睡,快扫了这些东西别让陈妈知道了,她计较着呢。” “嗯。奴婢马上就做。” 伤痛让人困倦,她说完后,便又沉沉的睡去。 跪在床头的小琪用手轻轻在司马清身上推了推,确认她睡熟后,向身后的小婳使了个眼色。 小婳悄悄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盒,俯下身子,将地上碎片一一捡开,再拿出一只小瓷勺,将地上的药膏,一点一点剜起,盛入小盒内。 除去粘在地上的没有要,她都小心翼翼地将药膏铲进了备好的小盒内,等到所有事情做完,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抬头间全身已湿透。 两人向床上的司马清看了一眼,确认她没有发现,便匆匆忙忙将地上的碎碴一一清理掉。 明月照九洲,凉风拂重楼。 北宫里掌灯的宫女都已睡了。 值夜的小琪,从北宫里溜出来。 走出几步后,转向去了安灵殿,又转了一个道弯,她突然停下。 心中喃喃道,怎么老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知了声起,刚刚经过的侍卫已远去,一个极轻的声音在殿外轻唤道:“阿城哥,阿城哥。” 殿门微开一条小缝,小琪趴在门缝处,向里看了看,确认有人后,从怀中摸出早上的那只药盒,轻轻塞进了缝内。 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声音,像是知了在叫,又像是鸣虫在唱歌。 小琪做完一切,快速的从原路折返,一路上开心又紧张。 “站住!”身后声音突然响起,小琪身子一僵,很快撒退便跑,后面人脚步比她要快得多,不等她跑到北宫门口,身子腾空而起,复又重重的落下。 被一脚踢飞的小琪来不及看清楚偷袭之人,肩头一沉,似有千斤重踩在了骨头上。 “有刺客!”一声少年的叫喊声将黑夜唤醒,各宫依次点燃了宫灯,侍卫执刀负甲疾速赶到。 为首的正是羊仲武。 “小琪?”他惊道。 “北宫的婢女。”旁边有人插话。 “他是刺客!”少年不依不饶的高叫道,表情却有戏弄之色,好像一只瞎猫扑到一只耗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如何的能干一样。 羊仲武向少年行礼道:“刘公子,既然已抓到人了,您可以回去休息了。” 眼前的少年,正是刘曜的儿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高臂长,与成年人无异。 大约是吃得太好,练得太少,他生得粉□□白,模样整齐,却是个草包般的脑子,莽夫般的个性。 这不跟随父亲入宫,入夜睡不着,便出来瞎逛荡。 因有他父亲名声在外,是以并不把宫里的侍卫看在眼里,那些在刘大将军的儿子眼中,只是一些守不住的败将罢了。 骄横的少将军,哈哈大笑的指着地上的小琪:“你们连一个宫女私偷禁药都管不住,如何能守得住南北二宫,十二道城门。” 羊仲武憋气道:“公子请自重,夜深不便多留下。” 刘鹏:“不行,给我搜身。” 羊仲武:“不可,这里还是宫闱之地。” 刘鹏鼻中哼出一声:“这要是偷了别的药我就不管了,她偷的是我刘家的药,那是用一两金才换得的上好伤药,她这一次让我撞见了,不知道还多少次没有被发现,今夜此时不给我刘家一个交待,我就不走了。刘家的东西岂是给贱婢用的。” 说完,抬脚用力向小琪手指上一跺,骨裂声闷响,小琪撕心裂肺痛呼着大声哭叫,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这一切均被不远跟来的司马清看在了眼里。 “住手。”稚嫩的声音随之响起,刘鹏被一团粉色的影子推得倒退了几步。 小婳和陈妈赶上来,将小琪扶到了一边。 司马清眼中的刘鹏,面色红润,一脸骄傲与贵气,看着不过十几岁,却是个粗鲁之人。 刚才看羊仲武都不愿意惹事,刘鹏身后又一个被皇帝亲自宴请的刘曜,现在宫内只怕是母后也要让他几分。 想到这,司马清转过头,向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不成想,刘鹏拔剑挡在了几人的去路上。 司马清抬目盯着横于身前的剑尖,沿着剑身一路看到剑柄的那双手,警惕的道:“你还要挡我不成?” “你一个宫婢,挡不得吗?”刘鹏对只到腰间的女孩子并没有放在心上,见她面对他的斩魂剑一点惧意没有,反而更生出几分好胜心。 “不得对公主无理。”羊仲武气急,忘记司马清此时只是以一个低阶庶女身份存在着。 众人之中知道司马清身份极少。 之前知晓司马清真正身份的都被禁了口。 她的身份成了皇宫里一个秘密。 因为刘鹏对司马清动粗,侍卫里除羊仲武外,也无人敢上前阻止。 “你怎么可能是公主,清河公主送给了南阳王刘聪,你是从哪个宫妃跑出来的庶女,还敢自称公主?” 羊仲武只道:“公子,出嫁的自是清河公主,她是宫里其他娘娘生的。只因她的母妃身份不高,所以才寄养在皇后的北宫之内。” 司马清撇了撇嘴,索性直言道:“我宫里的人,她们皆是穷苦出身,哪能配得上入公子的眼,何不算了。” “不行,刘家的药,不能这么被糟蹋了。” 司马清寒面相对,身份之事暂且罢了,被人看得轻贱心底的恨意自然难消。 此事不说明白,怕是难得脱身,她道:“你怎么知道小琪扔了的盒子是药,还是刘家的药?” “很简单,刘家伤药会加入一味麝香,这种药极贵重,出自高寒之地为最佳,涂之身上自带味道。” 司马清吸了吸鼻子,之前自己肩头上用药时,的确闻到一股异香,想来小琪是为她上药后没有清理干净手上的药味。 她淡淡一笑:“果然简单。” 几步上前,走向刘鹏。 刘鹏再傻,也知道宫内杀人会给父亲惹上麻烦,而这个自称公主的女孩,就算不是皇后所生,也保不齐是哪个庶妃的女儿。 他手中剑撤回寸许,疑惑的道;“做什么?” 司马清伸出一只手在肩头摸了一把,伤口发出钻心的疼痛,她扯了扯嘴角,仰头看着刘鹏:“你可闻到什么?” “药味。”刘鹏老实答道。 司马清浅笑向陈妈扬眉道:“奶娘,我可是听到北宫外吵闹声才出来的?” “是。” “嗯,我身上有药味,我也出来了,那我是偷药之人吗?”司马清扬声质问道。 刘鹏无语,指指司马清,又指指小琪,憋气的在原地转圈。 羊仲武忙上前道:“公子夜已深,何不先行休息。” 刘鹏气节的将剑柄紧了紧,眼睁睁看着司马清领着小琪,一群人向北宫走去。 羊仲武戒备的看着他手中的剑,语气加重道:“皇宫里,不能佩剑,公子还是把剑交给本将保管,明日送到您的房间里。” “不用。”刘鹏一口回绝。 不是他不懂宫内的规矩,而是他的房间里藏了一个人——他的兄弟阿城,卧底南阳王府的细作,此次任务完成后,却负伤归来。 他为了救他,一直向父亲讨要治伤的灵药,不成想父亲推说药极贵重,不能给他去医一个外人。 在父亲眼里的外人,却是他的心腹。 加之刘鹏想到宴饮时,皇后羊献容与父亲刘曜眉来眼去,早就一肚子火无处发。 直到晚间出来,看到小琪从北宫出来,经过时便闻到了极大的麝香气味,以为是父亲又把药送给了哪个美人去讨欢心,当下也不管是不是刘家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定是小琪偷药,以便能趁机将药抢回。 第 6 章 不成想他想到的,别人比他想得更多。 司马清半路杀出,截走了她,断了他念想,还让他少将军的面子碎了一地,着实不能忍受。 想到这,他一把推开羊仲武,转而向刘曜所住的南宫走去。 永宁殿的大门重重的关上。 殿中跪着两人,一脸怒色的陈妈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又一圈,指着其中小琪道:“还是不开口是吧,好你们翅膀硬了,不要跟我陈妈说真话了,现在起不许睡,不许喝水,不许起来,一直跪着,跪到说为止。” 陈妈的怒意未消,将一旁的司马清看得一愣一愣的。明明是陈妈带着她出北宫,又让她去救小琪的,怎么这会子陈妈又气又骂的,不是让亲者恨,仇者快了吗? 宫内的老妈妈们是不是被关得太久,心性大变,没了恻隐之心呢? 唉,想想母后还是关心自己的,表面上淡淡的,但总在后面极力的保护着她。 之前不太懂,现在看来,母后所做的事,无一不是让她能活下去。 哪怕城外不施援手,也是为了让刘聪上当。 皇家的女人,能忍寻常女人所不能忍,母后能把这极贵的治伤药讨来给她治皮外伤,足见她心底有自己。 听陈妈骂了半天,司马清寻思她气也消了,就是不消,嘴也干了不是。 于是打着呵欠,伸手对陈妈撒娇道:“奶娘,我想睡了。” 陈妈上前伸出手臂,揽过司马清,柔声道:“好。” 躺在陈妈怀里的司马清,边数羊边瞧着殿内的小琪和小婳,数到一百只时,小琪的身子一摇一晃的,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上。 身边的小婳,慌忙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陈妈怒视过来时,两人都惊慌的跪正,强打精神的看着地面。 等到陈妈回过头拍着怀中的司马清时,却听她喃喃的道:“我在温家时,有一次跟我一起的孩子因为太饿,吃了狗盆里余下的几根面条,后来被温婷打得半死,说是狗儿饿着了。 后来,那狗有一次咬了那孩子一口,那孩子便打了狗几下,狗吓跑了,那孩子也被活活打死。其实那孩子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伤口长了虫,烂掉,露出了骨头,还要被逼着去河边洗衣服。 我当时就那么看着她,没有丝毫办法。 直到那夜,她跑到我面前,把从河里捡到的死鱼给我,说是能吃,最后却无药可治,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当时发誓,如果有一天,我有吃的,就不会让我身边的人没有吃,我有穿的,就不会银行让他冻着。 同样的,他受了伤,和我受了伤,都可以有药用。 不分高低贵贱,只要能都活着,我就很开心。 陈妈将司马清抱在怀里,低头拭了拭泪,带着一丝哽咽吸了吸鼻子,过了一会对地上的小琪和小婳道:“下去各自掌嘴二十。” 小琪、小婳含泪叩头站起,正要谢恩,司马清跳起来,气恼道:“不许打!为什么要打她们?打能解决所有事情的话,城外就不会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陈妈知道司马清从民间归来,已然看不惯宫里教训奴才的手段与方式,只得先哄道:“不打,公主说不打就不打。” 回头向两人道:“都去睡吧。” 小琪和小婳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扶持着站起。 本已打算跪上一个晚上,打死不说,没有想到什么没有做,就这么过去了。 与北宫里相安无事,宁静安逸不同,南宫德章台内已闹得鸡飞狗跳。 灯火通明的房间之内,高瘦的少年,上身赤膊,一道又一道红艳的血痕,随着马鞭的挥起,重重的落在了背上、胸前、肩头上。 他的身体随着鞭落,一晃一晃,每一次倒下,又慢慢跪好,挺直身体。 与他的年纪不相附的虐打,一次来的比一次凶狠,打人的人,似乎要跟他骨子里高傲的灵魂较着劲。 少年越是不求饶,那男子挥鞭便越重,直到打人者累是手酸气喘,站都站不稳时,将鞭子扔向一旁呆滞的刘鹏。 “你,接着打。” 刘鹏缩脖低头的看着地上血迹斑的鞭子,不敢拒绝,只嗫嚅道:“父亲,我是真的看到有人偷拿了药。” 刘曜骂道:“北宫也是你能去的?” 刘鹏闷声道:“就算我去了北宫,你罚我就是,打阿城做什么?” 刘曜语塞,他让拓跋城混入北宫,自然有他的用处。 没有想到败家子半夜闲逛瞎闹,这让他的精心布好的局给搅了。 北宫是不能再去探查情况了,但总归要给皇帝以及司马越一个交待,要不然前脚要了赏,后脚让人诟病了,不合算。 此事不能向刘鹏明说,但样子还是要做足:“都下去吧,明日我自会跟皇后说明此事。” “我看就是司马越不想让皇帝跟咱们太亲近,才会把药给偷了。”刘鹏不顾一切的将心中疑惑说出,他自问一心为了刘曜,“我宴饮时,就看那皇帝对司马越唯命是从,哪有把父亲放在眼里。现在他们只等着抓我们错处呢。” 刘曜恨恨瞪刘鹏一眼,“下去。” 他明知道儿子说是实话,却又不得不在明面上掩饰过去,毕竟现在监国的是他司马越,再闹下去谁也落不得好。 刘鹏退下,跪在地上的拓跋城一直未起。 “起吧。” 拓跋城勾着头,一动未动。 刘曜向他瞟了数眼:“怎么,我叫你不动了?还是要我亲自扶你?” 拓跋城眼底沉静如水,似乎那些累累的伤痕,并不是打在他的身上,不过是一片水洒过,随后就干了。 他单手撑地,勉强站起,嘴角扯了扯,“谢,大将军。” “我打了你,你还谢我?”刘曜声音淡淡的道。 室内一片沉寂,烛火噼啪发出一声爆响,火焰映着拓跋城的墨瞳,微闪一片红光瞬间即逝,目光又复之前的淡然之色。 “公子说过,他见到了公主。”拓跋城犹豫三再开口道。 “哦……”刘曜目露异样,他想不到拓跋城能将他发火的根源猜出来。 “此计是将军所献,但要是败露出去,南阳王与您的约定只怕生变数。皇后那里只要我们不动司马清,她便不会在意送出的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但偏偏兵退后,皇上让司马越监国,这明摆的拉一个打一个。”拓跋城面无表情的继续道,“我此次用苦肉计才让南阳王半信半疑,要不是跑得快,只怕死在军营里。” 刘曜抚了抚额角,之前殿前宴饮时,他便觉得羊献容笑里有古怪,原来问题在这里。 她向自己示好,到底是因为昔日的旧情,还是想借他的力量保护司马清? 天下都知道南阳王要大晋的公主,而却只有他,一片痴心全系在羊献容一人的身上。 虽说经年未见,但只是为了在殿内远远看上她一眼,他便定下了献公主退兵计划。 一切如他所愿,见到了羊献容本人,佳人为他亲自倒酒,温言致谢。 可是片刻后,羊献容便问他讨了药,说是皇上拿剑时,不小心被割伤了。 刘曜也不好拂了皇后的面子,给了一盒子药。 目送皇后随那个呆皇帝回北宫的永安殿去了后,他心底却莫名难受。 想到这里,他心里如刀绞,那个埋藏许久的可怕念头,不可压抑的冲出脑中。 他要得到羊献容,哪怕冒天下之大不为。 刘曜疲惫的背过身子:“城儿以后就留下,先登营让俭儿管着,你只需多多留意北宫的事情,事无大小,都要禀告我。” 拓跋城从殿内走出时,天边的月亮未落,而太阳已蒙胧出一片光晕,这一路上走回他的住所,要穿过几个殿门,为了不让人发觉,他只得跃上殿顶,一路向北而行。 他本来是要回他的住所,但放心不下小琪小婳两个,强忍痛苦翻墙进了北宫。 宫婢的住所里,不见小琪和小婳的影子。 拓跋城心底微紧,脚步更快的赶去了殿内。 挑开帘布,猛然看到,一个小女孩缩在床角,睡相极不安稳,似是缩头藏尾的孤兽一样,时时在提防有猛兽突袭,睡一会又转翻个身,偶尔呓语几句,又继续睡。 而她的露出的手与脖上的皮肤上有许多的伤口,看样子刚刚愈合不久,他仔细看了两眼,居然是城墙下救下的那个女仆。 他心中一宽,能看到她活着,似乎不虚此行。 只是,她肩头的伤口上,散发出一层淡淡的药味。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药味之中有一丝极微的辛辣之气,便俯下身子,凑近些又吸了两口气。 这味道……隔着布料又闻了一遍,目光闪出一片惊色。 难道? 拓跋城犹豫不决的盯着眼前的小脸看了数下,终于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挑开了她肩头的薄纱,伤口上鲜红的血没有凝固,慢慢渗出有异样的液体。 而除了这一处伤口,别处的伤都已结痂成暗红色。 腐血草,他的脑中惊现出这三个字,原本放松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静如深潭的心,波纹微微泛起,那一刻对当时救下她是对是错有了一丝动摇。 他没有想到宫内,也是如此的险恶。 身后风声突起,他闪身躲入帘中。 小婳端了一碗凝血生肌汤进来,向床上的司马清轻声道:“公主殿下,喝药了。” 司马清哼哧两声,没有起来,闭眼在被里拱了拱,做埋头状委曲巴巴的道:“我要睡觉,不喝了,给小琪喝吧。” 小琪指骨裂了,根本无药给她医,只是要了些镇痛的药,聊作安慰。 小婳笑道:“公主是嫌药苦,所以要让小琪喝吧。” 司马清呼的从床角会起,三下两下爬到床沿,马上露出愿与民同甘共苦的坚毅表情,伸手道:“拿来,我怎么是不能吃苦的人。” 小婳对这个与宫妃小主不同的公主倒是喜欢得紧,她从民间回来,身上没有了之前那些娇纵之气,倒有几分义气。 当下从手中拿出几颗甜枣仁:“公主一次喝完,就能得到甜枣,要是如前日那样,要喝几次呢,就不能一颗都吃不到了。” 甜枣,司马清年幼时倒是吃过的,后来便是极难得的了。 司马清吹了吹比她脸小不了多少的药碗,苦着眉头,撇嘴直摇头,随后冲外面喊了句:“陈妈。” 小婳回头去看,门外哪有陈妈的人。 司马清趁机将药碗放下,抢过小婳手中的枣子,扔一颗在嘴里,一溜烟跳下床。 软帘拂动,她赤着双足,快活的穿过层层的幔帐,脚下一滑,踩在了一块略硬的东西,打了个趔趄还是没有站稳,扑倒在地上。 那块作恶的硬物,识相的快速的收回,隐藏不见。 司马清扯着眼前的一片纱,呆呆向四周看了看,平地都能摔,的确是饿得太狠了。 刚刚那颗红枣,还没有尝出味道就掉了,好可惜。 回头朝脚下看了几遍,地上并无东西,回首间淡雅的线帘微微摇曳着,小琪发愣看着她。 曾经死气沉沉的永宁殿,因为有了一位公主的到来,多了一分青春活力。 透着淡淡的晨光,香影浮动,藏在叠叠纱幔后的一双眼,正追随着她的跑动,移动着目光。 等到小婳再回头时,床上没了公主,床边多了个黑衣少年。 第 7 章 小婳以为自己看错,一年多未见的阿城,身形削瘦,却已经比她高出一头,脸上多了份不属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阿城哥。”她压着声音,“药拿到了吗?” 拓跋城看到小婳,身上似乎没有受伤,本以为见到时,她会少不得是被责打,现在看来多心。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将怀中的药拿出,本想放在床沿之上,转身便走,转念间又放回了怀中。 小婳:“阿城哥,你是我们鲜卑族人的希望,就是真的要死,请不要死在我们姐妹的前头。” “你们……这药会害死很多人的。”他黑仁中的阴郁之色沉了几分,压着声音道。 “这是我和小琪唯一能为你做的。”小婳甚是坚持。 “皇后追究下来,你们怎么办?”他微叹小婳想得太浅,根本不知道这药,已被刘曜加了□□在里面,是想借皇后之手杀皇族。 小婳心底害怕,但想到司马清之前种种,不像要将他们告发之人:“皇后……可公主人很好,她没有责罚我们,还帮我们掩饰。” 拓跋城捏了捏手中的药盒,侧目道:“司马越已代皇帝行监国之事,皇后又已被刘曜控制,帝后相争,行事更要小心才好。刘曜又素来跋扈,这事他不会罢休的,这药极贵重,连受伤的将领都得不到,他只怕会借这事情,来追查用药者的身份。” 小婳:“我们没有想那么多。” “总归要有人去挡下这档子事,要不然,你们的身份也会暴露。” 拓跋城幽暗眼睛闪出一个片光,背脊僵硬的挺着。 这次又是谁会因此丧命,小婳不敢多想,只勾着头盯着脚尖。 拓跋城捏着药盒,望着殿外欢快摇曳的身影,想到遥远的族人和北国,也曾这么无忧无虑。 他们,从来都是在他几乎要绝望时,带给他最后一丝希望,他们是唇齿相依的存在,早就割裂不开。 偷药的风波,本以为能云淡风清的过去。 司马清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只是她回宫的一道开胃小菜。 跑出殿内的司马清,刚刚跃下台阶,打算去母亲的宫外转转,顺便问一下姓刘的什么来头。 走下最后一阶时,糟乱的呼叫声,从身后隐隐传来,仔细听了一下,有妇人的哭叫声,还有少女尖利的惨叫。 太阳初升,当值的也才换过班,不知道为何发出这等声音。 等到司马清寻声望去,竟然看到一道黑影从她的宫内掠出,两人相距甚远,只遥遥对望一眼后,黑影便蹿上了屋脊。 司马清从未见过有人能凭借几个支点,便飞身上房的,顿时好奇心胜过刚刚心间的害怕,向片黑影注视良久。 只见那人并未急着走,而是俯身下来,观察从殿内跑出的人。 暗沉的殿门口,像一只怪兽不断吐出一个接一个的人。 先是羊仲武,后面跟着几个侍卫,架着上了年岁的厨娘,往外拖扯着。 随后,北宫各殿的宫女内侍,还有长夜寂廖的美人、夫人、婕妤等,纷至沓来。 北宫门前,三门尽开。 一身肥肉的后厨领事阿沁,被押在石阶之上。 司马清认得此人,这几日都是她提着食盒往她的殿内送吃食。 这人本是服侍皇后羊献容的领事宫女,年约三十几岁,曾放出宫去几年,后来战乱饥荒的,在皇后羊献容流落各地时,与她重逢。 那个年月,为了一口吃的,树皮草根都要吃,想到瘦死的骆驼一定比她家里这匹命在旦夕的马大,于是她选择再入宫门。 此时,她早被绑得无法动弹,只有一张嘴还能说话,一双眼能跟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主审官——羊仲武转悠几圈。 司马清皱了下眉头,轻叹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宫里的那套待人,只怕是越是如此,人心越是背离。 “我是皇后宫里的人,羊仲武你抓我做什么?”阿沁脸冲着皇后的寝殿大叫大喊着, “你偷了永宁殿的药,不论是哪个宫里的,自有皇后定夺。” 阿沁:“偷?你哪只眼看到我偷了。” 羊仲武将一盒药拿出,当众示人:“你房里搜出来的。” 阿沁一见那盒子,脸顿时垮了下来,向站在人堆里看去。 小琪和小婳混在里面,一时也想不通为何塞给拓跋城的药盒儿,在阿沁的房里出现。 小婳想到拓跋城离开时的样子,想来是为了保下她们俩,不得已做下一个局,好让刘曜和皇后两边都能交待过去。 一边的司马清年纪小倒是看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事怪,哪里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抬眼看向屋脊上的拓跋城时,觉得他胆太大,这么多人在下面,他便安生的趴在那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阿沁眼珠转了转,想到昨天夜里有人偷药之事,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偷的,更不知道便是这盒药,但此时只管乱咬道:“东西是我拿,可是我并没有偷,是房里宫女的,我只是借来用用。” “哪个宫女的?” 阿沁冲小婳看一眼,又向小琪看了看,一时分不谁是谁,又随口道:“是……是北宫永宁殿的宫女。” 小琪和小婳互看一眼,脸上一面惨白。 司马清担心又如昨夜一般,两个宫女要受罚,闻言后,悄悄的上前来。 另一边,刘鹏凑热闹般的赶过来,乐呵呵的看着已经鼻青脸肿的阿沁。 “是她!”阿沁一见小琪的手指上包着白布,当即把矛头对准了她。 人群如瘟疫般的退开,小琪如海边退潮后暴露的贝壳,根本没处躲,只慌张的低下头。 羊仲武道:“拿下,送掖庭。” 司马清心底莫名一股怨气冲天,虽说低调的过活不失为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但如今无论对错,黑锅永远让她宫里的人背着,以后还如何在上万宫人里过活。 眼见侍卫上前要拿人,司马清缓步上前,正好挡在了小琪的身前。 侍卫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脸威仪的看着他们,气度不同寻常宫婢。 但她身上有衣服,明明只是普通宫制的婢女服,便不把她放在眼里。 “哪个宫里的?” “不得无礼。”羊仲武说完,转脸向司马清却语气温和的道:“殿下不在皇后宫里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司马清仰头看了看天,将内心的火暂时压下:“阿沁拿了药,此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么回事,何必多此一举,又找上小琪。” 羊仲武不得不解释道:“皇后,今早便过问此事,宫内失窃之事兹事体大,且又是专供殿下用的药,自是要追查到底的。” 司马清无奈何地的保持一个不偏不倚的的态度:“如果这样,只要看看小琪手上的伤口上,是否上过药,自是大白于天下的。” “殿下何意?” “偷药的人,自是为了给自己治伤的,有谁拿了药不治伤,摆在床头看呢?” “殿下所言有理。” 一旁的小琪依令,将手上白布尽数拆开,红肿伤指比起别的手指大了一倍还多,指上散发着青草的味道,上面除了一些墨绿色的简单草药外,根本没有就有盒中之药。 众人目光从小琪身上,转向阿沁。 阿沁傻眼,后面的话打着磕巴道:“这药真不是偷的,就是醒来便在我的床头。” 羊仲武哪里再听她辩解,挥手道:“带下去。” 阿沁被人拉起,一脸晕的看着司马清,她想不通一个从宫里冒出不过几日的人,怎么能为两个小宫女得罪她这个皇后的人。 她扯开嗓子叫道:“打狗还要看主子,我可是省下自己孩子的口粮,送给皇后的人,我是你们皇家的恩人,你怎么能为了一盒子药,就治我的罪。药我没有偷,就是有人要害我,要害我就是要害皇后……” 她的口不择言让司马清皱起了眉头,而身后的那些宫婢美人却都无动于衷,好像这等事做了,并不希奇,也不用拿出来说一样。 她的呼救,没有赢来同情,反是招来宫人们的笑话与轻视。 其中一人更是出言道:“不过一个奴才,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吃的算什么?不过是给你一个恩典罢了。” 此言一出,更多的人加入到了嘲笑的行列,他们似乎都暂且忘记了,城外的敌军刚刚退去。 也忘记了一万五千人的宫人里,已有五千人,因粮可食,活活的饿死。 更把之前用一个少女换来的片刻安宁当做了永世的安逸,理所当然的嘲笑别人。 司马清沉沉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或许,她应当加入进去,可她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抬眼,太极殿顶上的闪过一片黑影,之前一直暗中看着这一切的人,悄然离开,没有人发现。 …… “皇后,事情已查明,药是阿沁偷的。”羊仲武将一纸罪状递到羊献容的跟前。 羊献容并不接,只看向一边的刘曜。 羊仲武躬身转向,恭敬地将那一张还散发着墨汁味道的罪状送到了刘曜的跟前。 在刘曜身边随侍的侍卫伸手接过纸,放在了刘曜的手边。 刘曜深陷的眼窝内,双眼轻轻半合,歪了一嘴,那张有关一个人生死的纸便随意的落在了地上。 羊仲武俯身捡起,又呈上,这回他才不情不愿的用手指点了点身边的桌儿,示意放在桌上,以免污了他的手。 “不过是一点药而已,没了再从我这拿就是了。”刘曜微笑的看着羊献容,并不看那张纸,声音温和的道,“皇后为这等小事操心,让为臣不安。” 羊献容笑道:“洛阳被围,宫中的用度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布匹粮食运不进来,药材更是千斤难求,这事本宫自要好好处置。” 第 8 章 刘曜道:“皇后想得周到,只是皇帝的药怎么在永宁殿里丢了,北宫里何时多了一位小主子。” 他虽说得谦逊,眼中却无半点敬意,倒是让站在一旁的司马清看出几分洋洋得意之色。 皇后面上淡淡的唤了一声:“清儿,是皇上在外时,与一个宫女所生,战乱不断一直养在外面。现如今她生母位卑,没有入得皇上眼,眼看及䈂之年,我便将她收在北宫里,当我的女儿。在这宫内,我便是她的嫡母。” 刘曜闻言又怒又无语,谁知道皇帝还的这么个女儿。 光看容貌与羊献容生得相似得很,说是皇后所出,别人也是会相信的。 刘曜转眼看向司马清,又向她身边的刘鹏看了数眼:“我儿昨夜打扰了殿下,请殿下不要怪罪。” 刘鹏一脸无所谓,直到刘曜瞪眼,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打了打拱手:“得罪了,殿下。” 偷药的风波,本以为能云淡风清的过去。 司马清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只是她回宫的一道开胃小菜。 跑出殿内的司马清,刚刚跃下台阶,打算去母亲的宫外转转,顺便问一下姓刘的什么来头。 走下最后一阶时,糟乱的呼叫声,从身后隐隐传来,仔细听了一下,有妇人的哭叫声,还有少女尖利的惨叫。 太阳初升,当值的也才换过班,不知道为何发出这等声音。 等到司马清寻声望去,竟然看到一道黑影从她的宫内掠出,两人相距甚远,只遥遥对望一眼后,黑影便蹿上了屋脊。 司马清从未见过有人能凭借几个支点,便飞身上房的,顿时好奇心胜过刚刚心间的害怕,向片黑影注视良久。 只见那人并未急着走,而是俯身下来,观察从殿内跑出的人。 暗沉的殿门口,像一只怪兽不断吐出一个接一个的人。 先是羊仲武,后面跟着几个侍卫,架着上了年岁的厨娘,往外拖扯着。 随后,北宫各殿的宫女内侍,还有长夜寂廖的美人、夫人、婕妤等,纷至沓来。 北宫门前,三门尽开。 一身肥肉的后厨领事阿沁,被押在石阶之上。 司马清认得此人,这几日都是她提着食盒往她的殿内送吃食。 这人本是服侍皇后羊献容的领事宫女,年约三十几岁,曾放出宫去几年,后来战乱饥荒的,在皇后羊献容流落各地时,与她重逢。 那个年月,为了一口吃的,树皮草根都要吃,想到瘦死的骆驼一定比她家里这匹命在旦夕的马大,于是她选择再入宫门。 此时,她早被绑得无法动弹,只有一张嘴还能说话,一双眼能跟着眼前走来走去的主审官——羊仲武转悠几圈。 司马清皱了下眉头,轻叹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拿着宫里的那套待人,只怕是越是如此,人心越是背离。 “我是皇后宫里的人,羊仲武你抓我做什么?”阿沁脸冲着皇后的寝殿大叫大喊着, “你偷了永宁殿的药,不论是哪个宫里的,自有皇后定夺。” 阿沁:“偷?你哪只眼看到我偷了。” 羊仲武将一盒药拿出,当众示人:“你房里搜出来的。” 阿沁一见那盒子,脸顿时垮了下来,向站在人堆里看去。 小琪和小婳混在里面,一时也想不通为何塞给拓跋城的药盒儿,在阿沁的房里出现。 小婳想到拓跋城离开时的样子,想来是为了保下她们俩,不得已做下一个局,好让刘曜和皇后两边都能交待过去。 一边的司马清年纪小倒是看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事怪,哪里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抬眼看向屋脊上的拓跋城时,觉得他胆太大,这么多人在下面,他便安生的趴在那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阿沁眼珠转了转,想到昨天夜里有人偷药之事,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偷的,更不知道便是这盒药,但此时只管乱咬道:“东西是我拿,可是我并没有偷,是房里宫女的,我只是借来用用。” “哪个宫女的?” 阿沁冲小婳看一眼,又向小琪看了看,一时分不谁是谁,又随口道:“是……是北宫永宁殿的宫女。” 小琪和小婳互看一眼,脸上一面惨白。 司马清担心又如昨夜一般,两个宫女要受罚,闻言后,悄悄的上前来。 另一边,刘鹏凑热闹般的赶过来,乐呵呵的看着已经鼻青脸肿的阿沁。 “是她!”阿沁一见小琪的手指上包着白布,当即把矛头对准了她。 人群如瘟疫般的退开,小琪如海边退潮后暴露的贝壳,根本没处躲,只慌张的低下头。 羊仲武道:“拿下,送掖庭。” 司马清心底莫名一股怨气冲天,虽说低调的过活不失为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但如今无论对错,黑锅永远让她宫里的人背着,以后还如何在上万宫人里过活。 眼见侍卫上前要拿人,司马清缓步上前,正好挡在了小琪的身前。 侍卫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脸淡然的看着他们,身上有衣服也只是普通宫制的婢女服,自不把她放在眼里。 “哪个宫里的?” “不得无礼。”羊仲武说完,转脸向司马清却语气温和的道:“殿下不在皇后宫里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司马清仰头看了看天,将内心的火暂时压下:“阿沁拿了药,此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么回事,何必多此一举,又找上小琪。” 羊仲武不得不解释道:“皇后,今早便过问此事,宫内失窃之事兹事体大,且又是专供殿下用的药,自是要追查到底的。” 司马清无奈何地的保持一个不偏不倚的的态度:“如果这样,只要看看小琪手上的伤口上,是否上过药,自是大白于天下的。” “殿下何意?” “偷药的人,自是为了给自己治伤的,有谁拿了药不治伤,摆在床头看呢?” “殿下所言有理。” 一旁的小琪依令,将手上白布尽数拆开,红肿伤指比起别的手指大了一倍还多,指上散发着青草的味道,上面除了一些墨绿色的简单草药外,根本没有就有盒中之药。 众人目光从小琪身上,转向阿沁。 阿沁傻眼,后面的话打着磕巴道:“这药真不是偷的,就是醒来便在我的床头。” 羊仲武哪里再听她辩解,挥手道:“带下去。” 阿沁被人拉起,一脸晕的看着司马清,她想不通一个从宫里冒出不过几日的人,怎么能为两个小宫女得罪她这个皇后的人。 她扯开嗓子叫道:“打狗还要看主子,我可是省下自己孩子的口粮,送给皇后的人,我是你们皇家的恩人,你怎么能为了一盒子药,就治我的罪。药我没有偷,就是有人要害我,要害我就是要害皇后……” 她的口不择言让司马清皱起了眉头,而身后的那些宫婢美人却都无动于衷,好像这等事做了,并不希奇,也不用拿出来说一样。 她的呼救,没有赢来同情,反是招来宫人们的笑话与轻视。 其中一人更是出言道:“不过一个奴才,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吃的算什么?不过是给你一个恩典罢了。” 此言一出,更多的人加入到了嘲笑的行列,他们似乎都暂且忘记了,城外的敌军刚刚退去。 也忘记了一万五千人的宫人里,已有五千人,因粮可食,活活的饿死。 更把之前用一个少女换来的片刻安宁当做了永世的安逸,理所当然的嘲笑别人。 司马清沉沉的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或许,她应当加入进去,可她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 “皇后,事情已查明,药是阿沁偷的。”羊仲武将一纸罪状递到羊献容的跟前。 羊献容并不接,只看向一边的刘曜。 羊仲武躬身转向,恭敬地将那一张还散发着墨汁味道的罪状送到了刘曜的跟前。 在刘曜身边随侍的侍卫伸手接过纸,放在了刘曜的手边。 “不过是一点药而已,没了再从我这拿就是了。”刘鹏微笑的看着羊献容,并不看那张纸,“皇后为这等小事操心,让为臣不安。” 他虽说得谦逊,眼中却无半点敬意,倒是让站在一旁的司马清看出几分洋洋得意之色。 刘曜转眼看向司马清,又向她身边的刘鹏看了数眼:“我儿昨夜打扰了殿下,请殿下不要怪罪。” 刘鹏一脸无所谓,直到刘曜瞪眼,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打了打拱手:“得罪了,殿下。” 司马清站在雕梁画栋的屋内,隔着青铜香鼎炉里的冒扬而出的渺渺青烟,看着端坐于上的羊献容。 此时的母后,明艳照人,端庄华贵,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但她却发现,怎么也摸不透她心中所想。 药,不过一盒子药,便如此大动干戈。 羊献容随手将木质药盒置于纸上,面整容肃的开口道:“清儿,这事出在你的殿内,本宫不得不处置,现下宫内消息不断走漏,城外的乱臣知晓后又要大做文章,不论外面如何乱,宫里不可乱,你明白吗?” “药而已,不是追回来了吗?” 第 9 章 “药的确是个小事,但宫禁之后,仍有人可以随意出入,就不是小事。现在宫人出逃,内侍与外面勾连的事也不是没有。”羊献容瞥了刘鹏一眼,“这里毕竟不比外面,规矩不能乱。” 刘鹏轻哼一声,脸上表情轻松自在。 反观刘曜倒是听听就是,也无什么表情。 “母后说的是,儿臣自当约束宫人,不让她们宫禁后出来。” 司马清认错态度端正,且无一句辩驳之语,刘鹏倒觉得怪了。 想想之前几次遇到,总让她占了先机,心下很是不服。 刚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刘曜“咳咳”两声,起身向羊献容道别。 司马清与刘鹏两人互瞪了几眼,隔空交火一番,最终,刘鹏不敌司马清的眼珠大,翻出的白眼差点眼抽筋。 瞧得司马清扑哧笑出声来。 羊献容不好再说什么,鼻中轻轻哼了一声,给了司马清一个不轻不重的警告。 算是中结两个孩子间的对峙。 刘曜他们刚走,司马清扑到了羊献容身前,扑通跪下,深深叩拜下去。 羊献容一惊:“清儿,行如此大礼做什么?” 司马清抬头望向那张所谓的罪状,犹豫半天道:“阿沁说,曾救过母后。” 羊献容面无表情,只伸手在华服上掸了一下:“她说的?” “是的,母后。” “是又如何?” “儿臣以为,她救过您,为何不放她一马?” “她拿了本不应该属于她的东西。”羊献容眼中微寒道。 司马清从地上站起,指着置于状纸上的药盒道:“命跟药相比,真的不值一文吗?” 羊献容走到司马清跟前,声音温和,却透着无比的悲凉道:“你知道为了这点药,为娘做了什么吗?” 司马清从羊献容的眼底读出了少有的屈辱与无助,她突然眼神如寒刀的般盯着远去的刘曜,扶着司马清的肩头道:“宫里人心惶惶,人人都不敬我这个皇后,如若连刘曜大将军也得罪了,你以为我们娘俩还能安然的活着吗?无论是谁在宫里生乱,再小的事,为娘也绝对不会轻纵了,过去,就是太过宽容,才会让皇权旁落,你可明白?” 司马清摇了摇头,又懵懂的点了点头:“母后,我只是希望放她一条生路。” “生路?”羊献容冷道,“清儿,你可知道,你被推出去城门时,谁又为了你的生路在筹谋?” 司马清立即想到了黑衣少年,那个只露出半张脸的冷酷杀手。 他是谁? 为何在敌前帮助她? 她还能见到他吗? “母后,大晋有人在南阳王的军营吗?” 羊献容颓然的摇头:“这些军中之事,连你父皇都不知道,只有刘曜知道。” 只有刘曜知道? 那黑衣少年,跟刘曜有关系吗? 如真的是刘曜的人,他怎么可能救自己。 城墙下的箭阵,看似断了她退路,却又歪打正着的给出一条生路,是巧合,还是她司马清的命太好,连上天都在帮助自己。 她只感觉到黑衣少年与刘曜不同,同时也不是母后的人,他是出手,也许另有原因。 也许真是她顽强求生的毅力,感动了九天之上的神,垂青她一次,让她重回皇宫,得以活下来。 次日,正午时分。 北宫永宁殿内。 司马清将失而复得的药拿在手里端详良久,直到小琪和小婳进到殿内洒扫做事时,才将药盒放下。 “小琪、小婳你们过来。”司马清向两人招了招手。 两人走到近前,司马清将药盒递到两人的眼皮底下,道:“阿沁已担了罪名,今日便要死了,你们可有话说?” 小琪和小婳互相看了一眼,默然。 司马清将盒子在手中摩梭了一会,才悠悠道:“药盒儿,那日便打碎了,药也掉了,为何还会有一模一样的药出现在我的宫里?” 小琪慌忙的看了一眼小婳。 小婳不发一言的盯着地面。 司马清吸了吸鼻子,摇头叹了一声:“我自回宫后,一直想找个贴心的人,说说心里话,可你们跟我不是一条心。” 小琪低下头:“公主,奴婢永远忠于您。” 司马清笑:“别发抖呀,来来来,坐下,好好说说。” 两人扑通跪倒,惊慌不已的磕头。 “我又不是皇后,更不是羊仲武,不会把你们怎么样,就是想听一句真话。” 小琪胆怯的抬头:“公主,求您别告诉他们。” 司马清点头一笑:“好,说吧,我不告诉他们。” 小琪咬了咬唇,“我说了,您真的不告诉任何人,包括……” “啪!”一声利落的飞掌,打在小琪的脸上,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司马清侧目看向挥掌之人,诧异道:“小婳,你做什么?她可是你妹妹。” 小婳:“一切是我做的,我看药虽然掉了,可是还能用。就留下了。我甘愿自罚。” 说完,扬起手,一掌接一掌的轮番挥在了她自己的脸上,白净皮肤发红微肿,嘴有渗血,眼里的泪直流。 “别打了!”司马清上前握住她的手,两人僵持了一会,她才不得已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为了谁这么不要命,偷药已经害死了一个阿沁,可你们知道吗,这药中加了毒药,如果你们要帮助的人用了这药,必死无疑。” 小婳满脸恐惧,小琪的不再抖了,反而呆呆看着药盒儿。 “不可能。”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你们去看看这个。”司马清指了指自己的梳妆台前的一只锦盒。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老鼠,别的没有什么,只是后尾断了,断面上血肉模糊,看着连着后臀也已发烂。 小琪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我给公主上过药,我的手没事,公主的伤口上也有药的。” 司马清轻叹一声,将肩头上的伤口慢慢拉开,原本一只香棍粗的口子,此时已有一指宽,伤口处不断渗出黄色的透明液体,散发出一股怪味。 “明明皇后送来时,说是极好的伤药,怎么会这样。” 司马清皱眉道:“若不信,你们将这药再涂些在老鼠伤口,伤口只会越来越大,不会好。” “公主什么时候发现的。” 两人围过来,仔细查看司马清的伤口。 小婳知道再不说实情,只怕连呆在宫里的机会也没有了:“公主受苦了。” 司马清侧目一笑:“这点伤,比起在温家时受的,算什么。” 小婳道:“公主对奴婢们的好,奴婢永远铭记于心,那药打翻后,我看心疼,是我让小琪拿去,想送到宫外去换钱。宫里断供之事长有,各宫的宫人饿死的更是多。这几年的战打下来,镇国营里的伤兵无数,有人出钱买药,我们就想着弄些银钱回来。” 司马清听了倒也不再追问。 八王生乱,不论宫里宫外,无不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小琪打了盆清水过来,绞了帕子轻轻拭去她伤口上的残血。 而司马清却只看着盒中已横躺多时的老鼠,心中感慨万端:“本以为回了宫,就能太平了,没有想到,依旧不是那么回事。” “公主,皇后断不是会害你的。” “我知道,母后早自顾不暇,害我者另有其人吧。” 小婳与小琪紧张道:“公主,你是怀疑我们吗?” “怀疑你们?你们把药盗走,反而是帮了我,这药不烈,要不然我早死了。”司马清摇头,遥遥看着殿外热烈的阳光:“想害我的人,只想让我慢慢的,且没有防备的死去。” 午时一刻。 一列侍卫押着阿沁往外走。 后面跟着北宫与南宫里的奴婢和内侍,低声议论纷纷。 “昨是抓了个偷药的,今日就要砍头。” “认罪了吗?” “认了,罪状贴于南宫的宫墙里。” “你认字吗?” “哈哈”众人低头捂嘴笑。 “不认得,但字上的红叉叉什么的……就是前皇后贾南风杀太子后,不是有些大臣们就在一张纸,画上个叉叉,第二日便砍了头吗?所以别的不认得,这个杀人布告还是认得的。” “画了押吗?”众人问。 那人正要答话,羊仲武停住脚步,回头扫了后面的人群一眼,所有声音顿消,几十人的队伍里,只有咚咚的脚步声。 等到羊仲武继续押队走时,内侍才向众人做了一个“按手印”的动作。 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人证、物证俱有,她又亲口认下,一切已在定局。 长长的队伍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算全部出了城门。 阿沁肥胖的身体,摊在刑场上,像一只被养肥的猪,乐天的长肥,悲剧的被宰。 如果她只一只牲畜,或许围观的人,当成了节日里让人期待的美食,可是她却偏生能发出人的声音。 当她号出一句“我没罪”时,所有围观的人,才发现,她也是一条跟他们一样的命。 站在刑场对面楼上的司马清看着阿沁时,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小琪小婳不解的道:“为什么要把刑场设在闹市里?” 司马清:“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 “看到了又怎么样?” 司马清:“会生出恐惧。” 小琪抖了一下:“杀鸡儆猴。” 第 10 章 司马清眼见人群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她从这阵战看出,她的母后是想借这事,在宫中立威。 皇后身边的人,通常是不敢去动,如果动了,自是表明皇后大公无私,谁的情面也不及她的处置后宫的权力要紧。 阿沁喊得天昏地暗,最后声音哑了,也不停止。 行刑者执刀上前,阿沁一见寒刀立时发出一声吼叫,拼命将头仰起,看着人群的某一个地方。 她嘶哑的声音连连叫着:“回去,回去,回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只能看到她如一条上岸的鱼,离水后,徒劳的张着嘴,呼吸着空气里再也不能获得的那点维护生命的气息。 尽管如此,她的一双在活着时,并没有多少神彩的眼睛,在看到少年的目光后,竟然闪出一片温暖之色。 两人默默相视,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司马清心中一凛,那日城下与温婷搏杀时,她也想得到一丝温暖的关注,但立于皇城的城墙上的母后,实在是太遥无太高,即使极力搜寻,她也感应不到此时阿沁给这少年的温度。 她心里一阵发紧,不明白为何一个粗使的宫婢在生死间依旧眷恋那个少年。 直到寻着她的目光,见到人群里少年,张嘴没有发声的连连做出一个口型时,印证了心中所想。 “娘”,他在叫阿沁娘。 司马清掏出帕子在眼擦了擦,好久没有流过的泪, 少年被人群挤推着往后退。 他却逆势的用单薄的身体,不要命的往前挣。 很显然,一个人对抗不了成千上万人的猎奇心,他被越推越远,已看不到他母亲的目光。 毕竟看一个宫人当众处死,是自南平王攻打洛阳城以来的第一次。 羊仲武立即命侍卫上前挡住向前涌的人群,还有几个站在人群里的粗壮汉子,快速将那少年团团围住,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少年的胳膊,也不拉走,只是硬生将少年的定在了原地。 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年已哭得泪如雨下,却一句话也没有,如木头一样死死盯着阿沁所在的方向。 司马清看到阿沁黑肥的脸上突然间露出慈母般的笑容,明明就要分离,却哄骗自己最心爱儿子只是出去找吃的给他。 此时壮汉在少年耳边道:“她是你什么人?” 少年唔唔的哭着,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滴,伤痕累累的手从壮汉手中挣出,冲着阿沁的方向,指尖发着抖,发出呜呜的啜泣声。 壮汉又道:“她偷药受死,你看着难受吧。” 少年眼珠暴突,发白的嘴唇颤了颤,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围观的人带着各色的心情看行刑,却被少年的哭声扰得侧目。 司马清已到了人群之后,快速的拔开众人,到了跟前。 壮汉们与少女怒目相视,略觉得尴尬。 司马清并不在意:“你们几个大的拉着一个小的,怎么想拐人还是想打劫?” 壮汉们打量她几眼,又看看羊仲武,不敢在此处惹事,只得阴着脸道:“少管闲事。” 司马清见他们畏惧羊仲武,于是指了指他道:“看见没,羊仲武在上面当监斩官,我可跟他有亲的,得罪我就是得罪他。” 壮汉冷笑对之。 大晋一朝恢复九品中正制后,贵族的爵位世袭罔替,代代相传,无论是傻子还是呆子,能干还是庸才,且能坐享其成。 因而下层阶级的人,多少能力也皆是得不到与之相配的地位。 到了晋朝的末年,许多拥有兵权的将领,起兵造反,为自己去谋一个前程已成常态。 这些壮汉,便是刘聪派来的人,只为在城中寻找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与司马氏有仇的。 比如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正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娘被斩杀。 司马清并不知道这此,只是不忍心看到少年受欺凌。 她年幼时的经历,与之太过相似,远远看着,见他哭得极难过,生出同情之心。 等到阿沁人头落地,人群里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少年也从之前的隐忍号哭,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叫。 处置宫人让更多的人变得冷漠,也让更多的人,对皇宫里充满了惧怕。 十几个侍卫领着上千个看似被驯服的宫人,浩浩荡荡的回宫。 散场之后,唯有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宫女,拿着银钱给了那几个行刑之人,说了一堆好话后,在那些人的半推半就声中,讨回了阿沁的尸体。 看着街头散去的人群,司马清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皇后开了恩典,只杀了她一个,没有要她家人的命。 司马清听得心头发闷,领着小琪小婳匆匆忙忙跟着大队人马,往城门的方向走。 “哪去呀,司马清!”身后,一个锦衣少年,痞气的叫唤了一声。 司马清虽未回头,却认得这声音,倒霉催的,怎么哪都有这败家仔——刘鹏。 不等回身,随手在小摊上拿起一颗土豆藏在袖中,向小琪与小婳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一人一个方向,同时开跑。 刘鹏因被父亲训了一顿,私下将司马清的身份做了一番查问。 但南宫皆不知北宫的事。 北宫那边好不容易找个侍卫问话,又让羊仲武给挡了回去。 只说是养在皇后宫里的叫司马清。 知道这名后,他那颗少男心便不安分起来。 “阿城。”刘鹏拔腿追着司马清逃走的方向,边跑边跟自己的兄弟道,“给我截住她……” 拓跋城跟在后面,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截谁?” 刘鹏心急,扬手指向了左边。 拓跋城明知他要找的是司马清,故意向右快走几步,往截然相反的方向,急速追去。 刘鹏二愣般的看着拓跋城黑色背影,呆呆道:“哥哥哟,我说的左边左边,你是个左右不分的吗?” 说话间,三个人穿着都是宫娥的衣服,连颜色都一样的少女各自从不同的路往南门的方向奔去。 一直跑不停的司马清甩掉追兵后,闪进了一条小巷子。 撑着腰呼呼喘气了半,才算把气给倒顺 巷内传来几个男子粗野的谩骂声。 几个壮汉,正在揪着一个少年殴打。 少年头杂草般盖在脸上看不表模样,身上挂着破布加补丁的烂衫,耷拉着头,垂着手,被人怼在墙上,一动不动的。 直到一块石头砸在他的手指上,钻心的痛刺激得他,嚎叫了一嗓子,随后抖着手,慢慢的软在了地上。 可是无论任何人打他,他都不会回手,只管蜷缩成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声状,与泥土混做一起,也不会让人看也他还有半点生气或是人样。 “这小子瘦了点。” “正是用人之际,抓一个回去,一两银子。” “只怕撑不到进先登营。” “倔着呢,我看行。” 先登营,刘曜私养的一批死士组织。少年时代的刘曜一直在匈奴盘据的关外流浪,在苦寒恶劣的环境之中与一些少年结成生死同盟,后来渐成气侯。他每征战一座城池,总是先派人到城搜罗一些身背血债,无处可去的少年,加以训练。等到时机成熟,便将这些少年派入池内,做内应。 那些少年与城里的统治阶层早已势同水火,出任务时,便会全力以赴,事半功倍。 此次他布局要拿下洛阳,所以先登营的人已出来寻找目标。 这第一个,便找到了阿沁的儿子,十四岁的袁雄。 司马清“嗳”了一声,最看不得大人欺负小孩,人多欺负人少,强的欺负弱的。 虽这么发出一点声音,她却不敢近前,只向着巷子口号了一句:“巡街的人来了。” 壮汉们听到这声叫,惊觉回头。 一看是个女娃娃,立时哄笑。 “怎么要陪大爷玩玩?” “过来,过来,爷给你买布,带你吃糕儿。” “来人呀,快来人,这里有人打架。”司马清扯着嗓子,冲外喊。 壮汉们留晋多日,一直没得机会找青楼女子亲热,见她孤身一人,早就起了歹意。 几人眼神互换,各自堆笑的无声交流了一番,便有一个一脸胡子的男子打头出来。 “你哪家的?香春楼的,还是醉眠居的?” “我?那里面的。”司马清随手一指皇宫的方向,想着那几个汉子要都扑过来,那小子也不见得能跑开,“你们打他有什么用?没钱没粮的。” “好,你过来,我们不打他。”男子坏笑。 “我给你们银钱,你们放了他。” “哦……”听到司马清提钱,所有人的眼都亮了。 男子几步走过来,打量了着司马清:“你有多少钱?” “你们要多少?”司马清摸了摸腰间,暗道不好,出来时,只是为了看一眼阿沁,根本就没有带钱在手中。 虽说身无分文,但一脸认真的样儿,让人瞧不真假。 “看你就没有钱。”男子突然道。 司马清脸色一变,男子更加肯定,“没钱,拿你换也行。” 说着,粗黑的手指向司马清的脸上摸过来。 司马清全身发麻,转身想跑,没等迈步,肩头一沉,多了一只男人的手。 她吓得大叫:“放开我!” 第 11 章 奋力向前跑的冲劲,让她脚下步子来不及收住,一头撞进了一片黑色里。 完了完了,怎么就没有长记性,几年前也是这样让人抓了去卖掉的。 她挥手奋力的向前方的黑影打去,打得过也打,打不过也得拿出个架式。 手腕骤然被人握得死死,她越挣扎,握在腕的指越发的紧。 抬眼看到一双冷眸瞥着她,眉心处透着一股莫名的无奈。 两人皆是一愣。 怎么又是你?司马清眼中的恐惧、错愕、欣喜,轮流在明亮的眼中转了一圈,复又绽出一片微微的恼意。他握人的手真是紧,紧到让她发痛,痛到骨头欲碎,待到碎成无数的骨血,便可隔进他的掌中一般。 拓跋城眼中一暗,明明故意去了右方,转了一圈她还在这,心中暗骂了一句,真是多管闲事的主。 司马清打小见多轻视她的人,见他眼色时好时坏,似乎已看出他心中在骂自己蠢,便也没了好脸色,眼珠瞪得溜圆,回敬一记忿怒不平的眼白。 “大人,您怎么在这?”几名壮汉围过来,面有惧色的道。 大人,他们是一伙的!! 司马清光明的前途,刹时暗淡无光,眼前只有少年沉郁的目光,烈日骄阳也照不清她回宫的路。 少年年纪比他们小了不少,但却在几人面前没有半分胆怯,他用上级看到下属的神情冷冷扫他们几眼,对这种迫人入伙的事,极不顺眼。 “大人,我们是奉……” 其中一人抬出他们的后台,不料拓跋城只微微扫他一眼,随后目光落在眼前的司马清身上,说话的人立即知道不应该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些事,便生生将后面的话给截断,改口道,“属下不阻大人的好事,马上走。” “嗯。”他声音不大,轻轻一声,下颌偏了偏,那几人便如猫见耗子一般,转身没了影。 先登营里的,管着人员进出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他也管不到的刘曜的眼线——刘俭。 拓跋城依靠每一次的任务的成功,做到了今天这一步,而那个刘俭只因为是刘曜的长子,便掌着营内的粮草马匹人等等一切银钱进出的肥差。 司马清看着那行人,匆匆忙忙离开的样儿,看着似乎极是畏惧将她抓住人。 也好,走了一群,来一个,一个总比一群好应付。 不对,为何刚才那人说不阻他的好事。 她跟拓跋城之间哪有好事可做? 虽然他生得的确不错,居然有人眉骨生得如此高,鼻梁直挺到令人发指,一根根粗如狼豪眉毛下点以黑仁过大的双眼,就是呆愣不看人时,也总觉得他眼中闪着万里冰霜般的沉寂。 只是这会,他是板着一张别人欠他二百两,明明有钱还,也不还的讨债样。 见他出现,粗汉们便退走,心中一松的她仰头看向眼前人,忘记手还让人捏着,呆了呆,说了一句与感激之情完全不搭的话:“好漂亮的眼睛,只怕是贵为皇后的母后,也没有这么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拓跋城眼神微闪,从未听人如此夸他。 他淡淡开口,声音好听,而且熟悉,确认似的道:“司马清?” 司马清笑道:“正是。” “你应该回宫的。”他跟她四目相对后,瞥到她的肩头,手松了松,眼神微微变化 ,立即换成一副怎么又被我抓到的自负与不屑。 “你是!”司马清还沉浸在对他声音的回忆之中,最终在看到远远跑来,气喘如牛的刘鹏之后,自行更改了后面的话,“你抓得我手痛!” 拓跋城侧目看了一眼身后,手又紧了,只低声道:“少主,人抓到了。” 司马清不想点破他,只忍气吞声的点了点头,“你是刘鹏的手下对吧,要抓手是吧,那就抓吧,反正出了小巷,回了宫,谁倒霉不说不准。” 刘鹏上前,插杠般的将两人的手举起,扯开,对拓跋城一个赞许脸,转身对司马清一个陪笑脸:“司马清,跑什么?看完杀头害怕到不敢回宫了吗?没事,小爷我送你回去,反正也挺顺路的。” 司马清甩甩捏痛手腕,皮笑肉不笑的扬头:“回宫的路我认得,不必相送。” “我可是骑马过来的,跟我走省些脚力,又能四处看看。” “有心了。”司马清淡淡回道。 “跟我客气什么,爹爹说了要好好照顾公……” “叫我司马清。”司马清在宫外,不喜欢让人称公主,反而叫司马清她会自在许多。 “叫你清儿。”刘鹏讨好道。 “司马清。”她固执的纠正道。 “连名带姓,生份。”刘鹏劝道。 “司马清。”她坚持道。 “清儿。”刘鹏嘻嘻一笑,并不理会。 司马清抚着手腕上被掐出的红印,扬眉看向拓跋城:“多谢解围。” 拓跋城局促的咳了一声,走向那边被打得起不来的少年。 满脸泥的少年,靠在墙面上,双眼呆呆的看着某处。 直到拓跋城低首问了一句:“想活吗?” 少年才迟缓的将眼帘打开,看向围上来的三人。 拓跋城蹲下来,与那少年平视,两人互相对望时,少年没有一丝的退却,直到拓跋城伸手到他的肩头时,少年才紧张的道:“做什么?” 拓跋城不发一语,左手按少年的肩头,右手轻轻摇了摇已经完全脱出的手臂。 “咔嚓”一声,骨关节与骨头的对撞,没有过多的节奏,当少年意识到痛,暴跳一跃,赤红双眼瞪着拓跋城时,一切已经结束。 拓跋城沉静如潭的道:“你可以走了。” 少年呆呆的看着自己挥起的臂,刚才,就在被那三个成年男子踩在脚底下时,他眼睁睁看着手臂脱出,没有丝毫的反抗力,眼前的拓跋城,跟自己大不了多少,却马上给他的臂点燃了希望。 站在一边的司马清对这一手,完全没有招架力,摸着自己的肩头,暗想刚才要是不知活的跟他对着干,只怕手就没了。 她咽了咽口水,这尊大神厉害得很,比刘鹏不知道要狠多少倍。 连之前想问问他是不是就是城外救她一命的人,也不敢再提。 毕竟,那是敌军的人。 此时问,不等于告诉刘鹏,城内有敌军的细作。 刘鹏这个脸好看无大脑的呆子,何不齐又害死一个人。 不行,绝对不能恩将仇报,心下打算,以后关于那日城下之事,不会不再提,就当一个秘密永远藏在心底。 刘鹏见司马清看着拓跋城目不转睛,心底不是味道,拉出他少主的派头道:“喂,我看你骨头也算硬,要不要入我们刘家的镇国营去当兵?” 少年心中一动,随后摇头:“我娘刚死,我要为她守孝。” “守孝?”刘鹏大笑不止,“连年战乱,死了多少人,要是都守着老规矩,这战不要打了,直接让南阳王占了这洛阳还痛快些。” 司马清听得心中别扭,但话里透着现下洛阳城的真实境况。 “要不你进宫吧,我知道你娘的事。” 少年震动,他从乱发中抬起脸,拔开厚重的脏发,看到一双含烟带水的眼。 脸上一红道:“你是刑场上替我说话的人。” 司马清自觉有愧,连道:“没事,没事,别放在心上,想着你在外面让人欺负了,不如进宫里,也能活下去。” 拓跋城冷冷扫那少年一眼:“城南郊外招兵,也是一条生路。” 司马清摇头叹道:“那里……我之前,可是天天看到有死人被扔进山脚里喂狼。” 拓跋城耻笑一声:“去做公公吗?” 公公?生不如死。 死士?痛不欲生。 天下之大,居然活得如此的艰难。 少年听了瞪大双眼,不知道要听谁的,才有一条活路。 拓跋城拍拍少年的肩头,老成的道:“好好想,想清楚再做决定。” 从小巷出来,司马清向赶来与她汇合的小琪小婳人要了些银钱,给了少年袁雄,又特别嘱咐他,这钱是给他葬母的。 此间,已站在边上盯着他们多时的拓跋城与刘鹏两人却无人出钱,只是袖手看着,司马清转脸打量他们几眼,虽有心要他们资助一二,但碍于面子不能直说,只能叹息并非人人如她这样,便快步回宫。 走了一段路,小琪已跟不上,小婳更是小跑着央求:“殿下,慢点。” 司马清回头给她一记眼色,小婳改口:“主子,慢点。” 司马清方停下步子:“你们觉得宫里活得不如先登营好吗?” 小琪回首向跟在后面的拓跋城看了一眼:“不会呀,若我是男儿,我也愿入营。” 司马清大眼瞪大,平时小琪胆小怕事儿,怎么会想那种地方。 而且刚刚几个壮汉,围殴少年时,无人出手相帮,要是入了先登营,不等于进地狱吗? 想想心中一片寒凉,几个少女正在议论宫内是天堂,还是先登营是条活路时,才听到拓跋城在众人头顶传来一句:“刑场上了阿沁,就是从你们嘴里的天堂出来的。” 议论声顿时止住。 拓跋城与刘鹏脚步不停的,越过她们,向前走。 小琪小婳默然看着司马清,三人不约而同的选择跟在拓跋城的身后,走过那片刚刚用水冲洗过的刑场时,他们都低下了头。 直到走到南城门边,司马清才用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抬眼看着高耸威仪的宫门,脸上挂着迷茫困惑的愁闷。 第 12 章 直到走到南城门边,司马清才用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抬眼看着高耸威仪的宫门,脸上挂着迷茫困惑的愁闷。 小婳拉拉她的袖口,面色发白,小琪更是抖着身体,向司马清的身上靠近,三个人都没有再向宫门之内走上一步。 阿沁,那个曾经给她们送饭食的宫婢,刀落时,终结了性命,也终结了少女们对代表着富贵荣华最高一级的皇宫向往。 所有幻想均在那一刻,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司马清悠悠看着那张布告:“母后立威,便是要杀人的。” 小琪紧张道:“小心隔墙有耳。” 小婳左右相顾,见守门侍卫向她们走,生怕进不了宫门,匆匆推了两人,入门内走,走到一处僻静地才小声道:“我听人说,皇后是为了让宫里人明白,北宫里,特别是公主房里的东西,绝对不可以碰,小到一盒子药,也是会要了命的。” 司马清抬头看向北宫,阳光下当瓦上的釉彩夺目耀眼,曾经梦里所系的地方,如今没丝毫的变化,宫城高耸入云,大殿宽敞明亮,明明已是五月,她却总觉得凉。 大约是阿沁的一腔血,浇熄了她对皇城的热情。 阿沁走后,曾经乱像丛生的后宫,有了一丝与他时不同的新气象。 北宫的永宁殿,自那日起便成了众妃和宫婢、内侍嘴中的禁地。 司马清,这个从民间归来的公主,虽生母地位不详,却有着皇后所出嫡公主的待遇。 各宫想着法儿送些衣料、珍奇玩意过来,或是拿出银钱去高价收些平常女子所爱的香料,送到她的宫里。 而这些东西在司马清的眼里,不及她在最饿时吃过一块馒头,更比不上,在寒冬里披过一条被人弃之,却可以给她带来温暖烂被。 刘鹏几次到宫外求见于她,司马清且称那是的刑场受了惊,见到那人出现过的人,就会不自觉想阿沁,因而拒了拒。 借口,终归是借口。 但却十分有效。 刘鹏来了几次后,吃了闭门羹,消停了几日。 司马清原以为这个难缠之人,从此便也不会再来,暗想着能耳根清净的十几日后端午,不成想刚刚张罗着叫上小琪与小婳,一起去宫里领些青粽叶与糯米回来,殿外的陈妈便气急败坏的叫了起来。 “少将军,少将军,您不能进去,您不能进去。” 随着喊声,迎头而来的是刘鹏那张笑嘻嘻的脸。 司马清躲也不是,拦也不是,只得起身迎:“刘鹏,你又来了?” “有没有想我?”刘鹏乐呵呵的道,“我可是对公主朝思暮想的。” “嗯。”司马清淡淡应了一声,看着他,想着等他一次过说完,再轰走不迟。 “我这里得了一本手札,公主可有兴趣?” “放这。”司马清没有推辞,要是推辞了,不知道他又要再说多少话,赖着不走。 “这……”刘鹏未想到她如此爽快,后面的话一时间接不上来,直接说一句,“你怎么谢我?” “谢谢!”司马清欠了欠身,面色淡淡的。 刘鹏顿时抓耳挠腮想不出还要怎么说,他双手一击,干脆利落的道:“我请你吃饭。” 司马清想了想,这宫里的吃得清淡也就罢了,因皇上有疾,所有宴请取消,说是不到端午不得开禁,何不跟他混出宫去,把之前别人送的银钱拿去给袁雄,也好过他一个人孤苦无依。 于是点头:“行。” 一行人出了宫,司马清便向刘鹏打听袁雄的去处,他支吾地说去了个好地方,随后拉着她要去找地方吃喝。 司马清心暗乐,都出来,怎么还能着你的道。 让你摆布了,我怎么叫司马清。 向身后的小琪小婳使了个眼色,身形一闪。随着一辆商队的马车隐在车队里,一路潜行,直到出了巷口,才从车队里钻出来。 到了那日见到袁雄的偏僻巷子,除了那滩血迹已黑化凝固,融进了灰色的石砖之中,提醒着她这里曾有过一场打斗,除此之外再无什么痕迹,证明那个少年曾经在这里出现过。 司马清仰头看着,两扇高墙中间不过三尺宽的天空,默默的想着,他能去哪?没有去南郊,没有去皇宫,哪里有他的一条生路? 正在愣神之机,巷子口闪过两片淡粉色的身影,小琪小婳匆匆忙忙走过来,“主子,该回了。” 司马清捏着腰间的那些银钱,之前这些被她视作极为重要的东西,在此时,似乎一点也派上用场,钱大多时侯很有用,但有时,百无一用。 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清儿、清儿、清儿……”刘鹏在后面拔腿追来,眼见佳人要走,步子越发的大起来。 大街上,司马清快步走得急,后面的刘鹏紧随不放。 “主子,怎么办,甩不掉。” “主子,我们去拦他,你快走。” 司马清叹了一声,“他是刘曜的儿子,哪是你们能拦得下的,阿沁不过拿了一点刘家的药,母后都不得不杀了她,让我来。” 说着回头对后面追得兴冲冲上来的刘鹏道:“我呢,从小怕一只名叫驴的畜生,因为骑驴时,被驴颠下来,还被踢过,所以呢,长大后只要听到驴叫,我就会跑,而且驴子叫得越欢,我跑得越快。” “这好办,我带你去吃驴肉,这样你就不怕了。” 司马清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连话都听不懂,笑笑道:“好,下次,下次。” 刘鹏听到美人应了他的话,笑得乐不可支,转念才发现说的是下次,马上摇手挡在司马清身前:“就今日。” “刘鹏,我还有事,改日。” “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刘鹏叫住已走出几步的司马清,“我带你去见他就是。” …… 刘鹏领司马清坐上了马车,一路直奔北郊,马歇车停之机,她下了车才发现,上了一个唤作“常春馆”的地方。 未曾入内,门里扑面而来的浓脂花粉味道,扫荡过她的鼻内后,便直蹿的她的五脏六腑。抬眼看,一个中年男子描眉点唇的立在她的眼前,眼中有着男子少有的温柔之色。 小琪与小婳掩面不敢看,皆不敢入,她二人今日做的是丫鬟打扮,且似乎她们也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只是低头不语缩在车内。 司马清理了理被她们二人抓皱的衣袖,正负手欲进去,听到她们在身后挤眉弄眼的道:“主子,那地方,不要去,去了您会做恶梦。” “恶梦?”司马清呆了呆,想到夜里次次梦的,皆是在城外跟温婷打架的那一场,且折子戏般,总是看到头顶上一排排飞过的箭,插进她要去的前路上,回首便看到黑衣少年幽冷的目光。 这场事关生死的相斗最狠的一幕,翻来复去的在梦中重放。 以至于,后来总是要抱着陈妈,才能入睡。 最后陈妈,只好做一个巨大的枕头,在上面还贴了不少的灵符,给司马清当布偶抱着才可安睡。 她想着要是在这里能生出恶梦来,替代以前的,那刘鹏也算是功德一件。 于是,不管前面如何穷山恶水,我自闲亭信步而往。 刘鹏倒是有些不解的看着已先于他进去的司马清,他跟在身后小声道:“司马清,你来过吗?” “以前的温家老爹,他喜这一口。总是喝得醉鬼一样后,便带一个回来,我还给他们打过洗澡水。一记我把沸水倒多了些,让他打得半死。” 刘鹏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心中慢慢悟出什么,喃喃道:“怪不得,你没有寻常女子的温顺听话。” 进了厅堂,上了二楼的雅座之后,便听到一些男子粗声粗气的在说着什么,而回他们的却是温言细语的十六七的少年之声。 司马清本还沉得往气,但忽见几个一身锦衣的遭老头儿,正笑着与那些少年说笑之时,少年被拉坐于腿上,言谈亲昵无比,与女子无异。 她隐隐觉得心口闷得慌,眼睛根本不敢往那些个地方去看。 刘鹏所说的人在这里,总不会是那些内着女衣,外罩男衫的司酒小僮吧。 直到刘鹏挑了间最大的雅间坐下时,她已经心思沉沉,才无刚才那般豪迈无比的冲劲。 过去所见,与今日所见不能同日而语。 毕竟,她是来找人的,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他真在这?” “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他随手解下腰间的钱袋,冲陪着上来的中年男子道:“把这个月新来的叫来。” “哟,这位爷大方。”男子陪笑,并不去拿钱,只淡淡道,“这个月新来的有十个,你要哪一个。” “全叫来。”刘鹏。 “怕是要让人扫兴了。”男子倒了一杯酒,顺手将钱托在手中掂了掂道,“毕竟新来的,还没有□□出来,一个还是拿得出来的,全叫来,只怕……怎么说得磨磨性子不是,伤着客人可就担不起了。” 男着女装取悦君主权贵,仿汉时之风,自是男子找男子取乐的地方。 这中年男,看着阴柔无比,面相之中难辨雌雄,却是个有话挑明说,不是贪图之人。 司马清站起,向那男子走了一步,红口白牙的冲他一笑:“我可否见见他们,见着和的,我给钱,不和的,我也给钱,再说我一个姑娘家,不做强人之事,这点你信不过他,自信得我吧。” 第 13 章 “哦,姑娘!姑娘……”中年男眼中的温柔之色没了,闪出男儿独有冷静之光,向一旁坐在茶案边喝酒的刘鹏扫了数眼,“刘府作陪的,定不是寻常人家的世家门阀之女……” 刘鹏眼见中年男还在啰嗦,极为不耐的一拍桌子咆哮道:“袁季玉去把那个叫袁雄的给我叫来,这钱全归你了,嫌少,明儿我叫我爹爹,把你们这些男的全抓丁送进南郊!” 刚才还矜持有礼的袁季玉,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向一处写着“鲜桃”门牌的雅座看去,半晌没出声,只用眼角斜了一眼司马清后才恢复之前的淡定:“他在里面,有胆子,进去吧。” 一帘蓝纱后,贵妃榻上,一眉清目秀的少年,横躺在上面,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边上坐着一人,正给他上药。 只是,此时,他未着寸缕,不方便见人,特别是女人。 司马清初进去时,眼正对着那片蓝纱,要不是一片结满水蜜桃的屏风挡着,只怕是早让她窘成一个大红脸,夺门而出。 拓跋城上药手,顿了顿,他早听到外面的争吵声,只是一直未理会,直到司马清关上门一刻,他依旧在给那少年上药。 “我能见你吗?”司马清闻到药味,与上次自己用的一样,便停住脚步问。 里面的少年双眼望天,呆呆的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娘。” 少年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身子发抖。 “可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用哑哑的声音的道:“是皇后下的旨。” 此时拓跋城手中的药已上完,他扫了一眼屏风外,慢慢站起身,掀帘而出。 司马清眼中顿时亮起,向拓跋城惊讶的看看,示意他让路。 拓跋城沉着脸,转身让开一步。 司马清上前一步,站定在他的身前,歪头又鄙夷万分的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刚才外面所见画面。 直瞧得他眼尾拉长,目光别向他处,她方才得胜般的迈过去。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明知他有伤口,还寻着味再来撕上一口。”拓跋城子,随手拿起一只鲜黄桃,放在嘴中用力的咬了一口,汁水蔓延在嘴中,不是甜的,却是苦苦的药味与少年伤口上的血腥之气。 他一下一下的咀嚼着,似乎在忍着极大的痛苦,与千万斤的负荷,内心里流转过的千百次想自绝的画面,此时一一在眼前浮现。 三万人,三万条命,一夕间,便尸横遍野,他是那从万人坑里爬出的幸运儿,总在最后,有一个人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 耳边永远响着她的声音:“你是我儿子的命换回来的,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族人的,那些每一个为你而死的族人,都在天上看着你,你不能死,活着,像个人一样替他们活着。” “噗呲……”咬开鲜桃嫩皮时,暴出一声脆生生的崩裂声,在耳边响起。 他侧目,看到身边的司马清两腮鼓鼓,同他一样,一开一合间咀嚼嘴中之物。 原来她玉指纤纤的右手里,也执着一只啃出一个大缺的桃儿,不过是个红色的水蜜桃。 他的目光只略扫一眼香气四溢的桃儿,随即转移到她左手摸出一袋子上。 司马清随手一抛,“当啷”袋子落在桌上钱从里面露出来。 她轻轻抬起下巴,吞咽着嘴中的桃肉道:“我给袁雄赎身。” 唔?拓跋城眉骨微升,手中的桃“噗呲……”咬了第二口,药味还是那么的浓,血腥味淡了不少,他回了司马清一个不愿意相信的目光,幽幽道:“他出了这里,将来定会为母报仇的。” 司马清展开一个了个笑颜,偏过屏风,向着勉强坐起的袁雄投去一个同情目光,深思熟虑般的点点头随即一片泰然的道“只要他喜欢就好。” “司马清?!” 两个透着难以致信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一个是袁雄的。 一个是拓跋城的。 司马清回头,但见拓跋城脸上表情不复之前的泰然,恍惚间要重新认识眼前的大晋公主。 这世上,极少人知道她是嫡公主。 但谁又能想到,在只论世家门阀血统,不用任何作为就能吃着百年祖业老本,挥霍万贯家产,坐享高官厚禄。 以食民脂民膏为荣,视法度如无物的腐朽尘世里,在早已灭绝了寒门白衣一展鸿图的理想的乱世里,她会有如此的做法。 他算从心里认知了她。 他将手中的鲜桃咬出“噗呲”声,还是那么苦,苦笑一声:“苦的。” “甜的。”司马清将自己手中咬了一口的红桃,递给拓跋城,真诚的道。 他接过来,着她咬过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小块,眼色微变,明明尝出甜味却故意反着说:“苦的。” “都是树上结出的桃,怎么就苦了呢?”司马清拿走他手中的那枚被他咬过的黄桃,狠狠的咬下一大片。 辛辣苦涩的药味,冲入口内,漫进舌根,她脸上表情极度扭曲变形,终于在动用所有的力量,囫囵吞咽下肚。 不料又瞥见拓跋城看到她自讨苦吃的样儿很是得意,她立即将个快哭的表情轮换成一个挑衅之色,强撑道:“你的黄桃,甜,我的红桃不苦。” “我的甜!”拓跋城意味深长的将她的话,在嘴中品出另一番味道般的喃喃说着,“如今的人总是没有一句真话,连吃口东西,都能黑白颠倒。罢了,袁雄真能离开‘常春馆’,是甜的开始,还是苦的源头,在乎他的一念之间。” 他的话,如一剂猛药,往已经绝望的‘病人’嘴巴里灌入一样,药力惊人。 纱帘一阵拂动,少年的身影扑出来,一掌扫过来。 司马清只感到一股劲风横空出世,等到想让时,已来不及。 拓跋城闪身挡在了她与袁雄中间。 拓跋城:“袁雄做什么?” 袁雄:“报仇。” 拓跋城:“你的事,哪里是所想的那样。” 袁雄:“我不管。” “别杀错了人。”拓跋城劝道,“要不然一辈子不得安宁。” 袁雄侧目:“她是中宫皇后之女,我娘被她母亲下令斩首,母债子偿,我哪一点说错了。” 拓跋城冷道:“袁雄,你父亲为南阳王引路,洛阳城内死了多少将士百姓,依你的说法,那些百姓们的孩子,杀你百次千次都应该的。” 袁雄一怔。 司马清也侧目过来,她的耳后传来拓跋城接下来的一句:“你出了这里,便从此摆脱了罪奴贱籍,也算是重新做人,司马清便不再欠你什么。” 这话听得司马清全身发凉,什么罪奴?袁雄什么时候成了罪奴? 晋朝,人分三六九等。 阿沁出身宫奴,战乱时流落民间后,自行婚配,不想自己的男人让南阳王刘聪抓丁去当了兵,战败死了。 她入宫后,一直小心隐藏这层关系,却让司马越的手下发觉。 当时,不仅她活不成,她的儿子袁雄也成了罪奴。 为了能保下唯一的儿子,她向羊献容坦诚了一切,此时,羊献容也正因为药品失窃而急于找到一个替罪之人。 因而她用自己的命换得到了袁雄的自由,只求司马氏一族,不再追究他父亲入敌军攻打大晋的旧事。 袁雄手按着桌上的钱袋,紧紧握在手中,他一步一步极缓的走向门口。 中年男子挡在他的身前,他将手中袋子倒转,碎银、铜钱、首饰,像落叶般丁丁当当的散落一地。 中年男子看着他,眼含泪意的道:“孩子!这里虽不好,好歹是条活路。” 袁雄眺顾四周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面容清秀,做酒伺的少年,跟那些有钱人互相喂食调笑的画面,污言秽语闻之全身发抖。 他目光与中年男子对上,两人眼中同时一黯,中年男子也自觉难以面对。 “袁叔,我要像个人一样活着。”临去时,他又回首向站在雅间的司马清与拓跋城说了一句:“我去了先登营,第一关都没有过得了,被人扔进了这里。” 司马清一怔,向拓跋城看去,他久久未发一言。 “什么意思,唉你什么意思?”在外面喝茶的刘鹏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心中很不是滋味的叫着,“我是看被我大哥折腾得快死了,才给你寻个去处,你小子不感激我,还告状……” 刘鹏一心讨好司马清之举,却无端生出这么一节子事儿,不仅谁都不高兴,还让人数落了先登营,他有些忿忿的,却又指摘不出哪里说得不实。 直到司马清一双锐利的目光恨恨的向他投射过去,他叫喊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也无兴趣,干张了几下嘴巴,将眼别去一边,当做从没有说过。 司马清目送袁雄拖着一身伤痛离开,长长呼了一口气,低头沉思了一会,走到刘鹏跟前:“能请少将军帮个忙吗?” 刘鹏受宠若惊,何时听到司马清如此和气的声音,态度谦和有礼的。 “他若再入先登营,给个机会吧。” “……”刘鹏眼神闪烁,摸腮做沉思纠结状,“公主相求,自是不能怠慢的,只是我若应了你,可有什么好处” 第 14 章 司马清巧笑一声:“你要什么好处?” “这好处就是……”刘鹏两眼冲她脖间瞟去,眼色居然与那些喝醉的客人们有几分相似,说着话,人都站起来。 他已是十七八,身量比拓跋城矮了一半截,但胜在吃得好,喝得好,因而壮实不少,站在司马清的跟前,十足能在气势上压倒她。 “这样吧,嫁与我,做将军府的夫人如何?” “扑哧!”司马清大笑。 果然狗嘴里吞出一颗硕大无比的犬牙。 遭人耻笑,他不怒,反而很自信的补充道,“我大哥现在掌着先登营,我可是能说得上话的……” “早没有看到你为他说上一句好话的?怎么没有好处,就不肯帮人了。”司马清原本温柔的脸瞬间变得冰冷,双眼亦是寒意满满。 刘鹏憋气的小声道:“瞪我做什么?是你欠那小子的,又不是我欠,凭什么我要帮忙。我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的。再说,你还得谢谢我,我看你不舍得他死,才从营里的死人堆里将他拉出来,这里好吃好喝的,不比做苦役强吗?” 司马清仰天看着梁木上描金绘彩的卧春图,叹息道:“大晋用的都是些什么人……” 正叹息间,拓跋城负手缓步走过来,他手中握着一只红艳的水蜜桃,越过司马清,到了窗边随手一推,外面阳光斜射进来。 司马清向他一望,他也亦回首斜她一眼,极有不屑之意。 司马清心中微愠,干笑与之对看,她想着他是不是要跳窗下去,毕竟身为大将军府里的一等侍卫,在伶人馆中流连传出去有损他的威名。 他似乎明白司马清的想法,也不解释,只对着窗外喊了一句:“五月初五,校马场见。” 说着,手中的桃子往下抛去。 街道上人并不多,少年回头,看到又大又圆的桃儿,寻着一条弧线向他飞来。 他随手接住,仰头看向窗口上的拓跋城,目光炯炯的道:“你等着。” 司马清心中一宽,原来开窗不一定就是逃走的意思,有可能是给人递个话而已。 她眨了眨眼,心想阿沁的儿子保住了,这一趟出宫,总算是没有白白出来。 不那么美满的人生,终于也有了美好的一天,何其畅快。 …… 从常春馆出来,司马清已对刘鹏所说的先登营有也莫大的好奇。 一路上走,跟刘鹏所聊之事皆与之相关。 先登营,承袭汉武帝时所创下的制度。以近千擅使刀剑与射箭高手汇聚于一起,专操练攻城要略。 而自汉朝灭亡之后,但凡有心称雄中原者,皆以骑兵为精锐部队。 大将军刘曜,统兵上万,知骑兵的优势,也知其劣势。因而暗中招募死士,对外称是为大晋守城,其实,是为了将来攻城夺地训练一支先锋部队。 进先登营并不难,而能在营中存活十二个月的,才能正式入营。此后还需要再练三五年,方能成事。 因而入营者,皆选十二三岁的少年,等到他们成年后,便可派出作战,潜伏、刺探军情、传递消息、刺杀成了他们以后的人生全部内容。 而五月初五,是一年一次的“侯补日”,但凡有心再入先登营的,营中有人做保,可得一次机会。 “只是……”刘鹏本还要再继续往下说,看到一旁的拓跋城脸色越来越冷,当即转移话题,“我说了这许多,对你可真是掏心掏肺的,公主如何谢我?” 司马清停住脚步,仰头看看天空,居然不知不觉到了城门外。 听得正在兴头上,骤然被打断,她心里极是不满意。不过平时相处过几次后,她多少明白,先登营招人,但明白内情的人似乎极少,在宫中问了一圈,最后也只有刘鹏这里问了些出来。 虽然跟她所知的那些支离破碎的消息相比,只是完整了一些,并未多出多少新鲜内容。 可对身边的拓跋城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拓跋城似乎没有发觉她问这些的用意,他的心思一直虚浮着在想另外一件事。 当他以为可以坦然面对时,却在挑眉略扫司马清一眼后,脸色变得不太自然,似乎要说什么,又不方便说似的,将眼别去一边。 “少将军,世子找您。”城门处站着的一名侍卫,见他们入城,主动上前向刘鹏道。 刘鹏拍着脑门子,极度不爽的皱眉:“什么时候不找,偏偏这个时候找我。” “世子说,他丢了一部什么书,要找您寻寻。” 刘鹏跳起道:“别说了,我去回他就是。” 说完,跃上马背,走时不忘记向司马清提醒道:“记住我的好,想想拿什么还我!” 拓跋城微愣看着远去的刘鹏,他从来跟世子刘俭就不对付,今日却如此听话,真是奇了怪了。 “既然刘鹏去了先登营,我们也去如何?”司马清向身边的拓跋城展出一个笑意,随后走近几步,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咳咳……”拓跋城不动声色的轻咳两声,退后半步,扬头看向远处的一骑绝尘,轻吐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司马清歪了歪嘴角,心想他为何不能像刘鹏一样,对她有求必应。她想了解先登营,想知道有着先登营的一切。 如果,能像先登营里的士兵一样,身怀绝技,以后在宫内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就算哪天母后再被废,她也能带着她,去别处谋一个生路。 这比在深宫里等着司马越给的那些施赏,仰他人鼻息的过活的日子,更让她充满希望。 拓跋城自不是不明白她的那点小心思,只垂目在她的脖下方扫了一眼,又别过头去。 “你扭过来扭去,什么意思?”司马清已有些不耐烦。 拓跋城脸色微沉。 话音刚蕱,一辆马车停在她的身边,小琪下车近前。 起初神色正常,却在瞥见司马清衣裳上的几滴红点和黄点后,露出惊讶之色。 “主子快上车。”她冲拓跋城扫一眼,瞥到他衣服也有红点黄点,当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摇晃的马车,带走了一直缠着拓跋城的司马清。 他负手立在城门之外,看着马车快速消失在人流之中,拐了一个弯,终于彻底消失在眼前,即使如此,他也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站在城门下守卫的侍卫一样。 仿佛他在城下已站了很久,久到忘记她是公主,刚才一瞬间,她只是那个咬了一口桃儿,与他交换食物的普通人。 普通人,如果直的普通,有多好。 “有事?”拓跋城行到一处酒肆前,向身边悄然跟过的身影道。 小婳悄声:“公子,奴婢只想提醒您,跟司马清走得太近,对您对她都不好。” 拓跋城坐到桌边,随手拎起一壶水,慢慢倒入杯中,执杯侧目冷硬的道:“我从没有。” 小婳佯装掉了东西,在他身边弯下腰道:“……她是制衡司马氏的一颗棋,棋子一旦上了棋盘,总是被吃或吃掉别人的命数。” 拓跋城仰头看着高耸的城门:“陈妃要你过来就是说这事的吗?” 小婳忙低头:“奴婢是见您的衣服被什么东西污了,怕刘曜见到后对您起疑。” “他一直用我,却从不信我,疑人才是他刘曜。”拓跋城随手将身衣服撕下,扬手一挥,黑云遮日般的从天而降,最后落在墙角一名小乞丐的身上。 乞丐摸着衣服,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天空。 听说过下雨下雪下冰雹,今日踩了狗屎运,下衣服了。 “这个你拿去,或许能保公主一次。”拓跋城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 小婳正欲伸手,瞥到街头拐角处有人探头探脑,只得匆匆忙忙起身:“有人。” 她飞快离开,拓跋城只得手按锦盒,转身抄了一条近道,往宫门的方向追去。 回到宫中,司马清在马车内,挑帘四处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才悄声下来。 马车太高,她未让人拿马凳,下得又急,一下子扑到了地上。 “哎呀!”她叫了一声,才发现刚才坐在马车里观察得不够仔细。只看到了宫门的方向,居然忘记了她进来的路上已经有人。 本来看到一双缎面绣花鞋,那是羊献容的鞋子,她认得。 她从容淡定爬起,拍拍手,欠身道:“母后安好……” 本还一脸安然无事,却在抬头时,看到了十几双眼睛,直勾盯着自己看。 而从来对她温柔的母后,不知何时,将一双艳丽夺目的杏仁眼瞪成了了愠色满满状,向身后侧目道:“小琪,你们怎么看着公主的,还不看看摔坏了没。” 小琪慌张上前扶着司马清,车顶掉出一只小盒,连滚数步之远,才在马车底下的一处砖缝处停住。 不一会,后面涌上一群贵妇,纷纷向她看过来。 一番见礼过后,司马清也没有弄清,谁是谁家的夫人。 但见妇人们穿衣打扮,皆以深色锦料为主,看着品位不会低。 其中一人,站在众人之中,着着深紫锦光朝服,只是看脸却比羊献容还要年轻几岁,眉眼间骄傲异常。 她缓步从人群之中走出,眼尾略略扫过司马清,司马清心中发闷,好不对劲。 第 15 章 果然,她与身边女妇人互望一眼后,又转还正眼细细再看。 似乎如看一团如雪白缎,却硬要生挑出里面的黑丝来一般,拿眼在司马清身上刮了三四回,终于发现了什么新色一样的扬声道:“哟,公主,您的衣服可是几日没有换了,污成这样还穿出来。” 司马清底头一看,脖下的衣领,用象牙白亮丝锦镶边的,缀了些红色、黄色的汁水,想来是跟拓跋城一起吃桃儿时,流下的,那位置刚好落在胸口之上,自己不仔细看看不到,别人一眼就能看到。 想到拓跋城那时扫她时,总是眼神古怪得紧,原来皆是因为这个。 她悻悻的向那人道:“恕清儿眼拙,不知这位夫人是哪个宫里的,怎么有空到北宫里来了。” 那人笑而不语,旁边的小琪低声向司马清道:“是太傅的夫人王氏。” 司马清听陈妈提过,在她未回的这一年里,中宫几度废后,立后,皆因分封的诸侯王领兵起事造反。 个个都说是为了匡扶大晋的江山,要将贾后扶持的朝臣一一铲除。 可是真的打到了洛阳城下,却个个又忙着争王位,而如今的太傅,不是别人正是司马越,眼前夫人便是琅琊王氏。 “她一个流落民间的……小公主,怎么及得养在宫里的公主识体面,还好皇上一直不管她,要不然要问皇后怎么把女儿教得如此仪态不端。”旁边的张夫人跟着帮腔道。 羊献容虽已复位,压服宫内的妃嫔尚可,但在一众掌有兵权的将军夫人之中,并无多大的威仪。 她眼中虽有愠色,但也只转瞬即逝,从容道:“小琪小婳,公主的有衣食住行,向来是你们打理的,怎么如此不小心,罚你们两人今夜去扫先祖宗祠,好好学学规矩。” 见皇后开了口,张夫人与王氏倒是会心一笑。 王氏扬眉毛:“其实要说学规矩,这后宫里的规矩的确是废了多年。” 张夫人:“前皇后干涉内政,可是最坏规矩的一个。” 旁边的夫人听了,皆不敢出声,只默默低头。 司马清不解为何好端端的,她们要在羊献容的面前提那个贾南风。 毕竟宫内那她是个禁忌。 羊献容皱眉道:“她是祸乱的根源,这事太傅早有定论,后宫当谨言慎行,方才不会行差踏错。” “皇后说的是。”王氏转过话道:“只是公主出宫流连九流之地,不知是不是犯了皇家的大忌?” 司马清心一紧,脱口道:“你说谁呢?” 王氏:“宫内能自由出入宫禁的,只得一位公主,难得还有其他人不成?” 司马清笑道:“王夫人,你是如何知道我去了宫外?按说,母后知我去哪了才对,你可不是宫里的娘娘。” 王氏:“说来也巧,家中几个不听话的仆人跑了出去,管家一路追到了常春馆外,不成想就瞧见公主从里面出来。” 司马清心中长叹,完了完了,连名儿都点出来,就算不是她所见,也是她的眼线所见。 太傅的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她不省油,母后就遭殃了。 母后出事,刘曜也没有好处。 朝堂上司马越与刘曜早就暗斗多回,现在已波及中宫。 羊献容别人不敢擅自动她,可她司马清却是挂着皇后之女的名头。 司马清咬了咬唇,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羊献容瞥了小琪一眼。 小琪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是刘……”不等她将后面的说完,身边的陈妈一个耳光子狠狠的打了下去。 要说陈妈看着四十几岁的容貌,出手却疾如闪电,一掌下去后,见小琪委曲的双泪直流,也不停手,第二掌又挥了下来,小琪不躲,身子被打得匍匐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等到微微仰头时,嘴角已微微肿胀,嘴角一动鲜血流出,指尖沾满口中血水,看了几眼中恐惧不敢再往下说,便抚在嘴上,嘤嘤的哭出声来。 这一下来得太快,众人都蒙了。 司马清这才反应过来,小琪差点说出刘鹏的名字。 宫内对刘曜与羊献容的关系讳莫如深,可纸保不住火,瞒了司马清,却瞒不住太傅以及朝中上下。 司马清眼见陈妈还要打,上前挡道:“我宫里的人,当由我管着,陈妈别打了。” 陈妈立即跪下:“公主教训得是,奴才刚才僭越了,当罚。” 说着抡起手,便向着自己的脸上扇去。 司马清虽知道宫里规矩大,但眼见跟自己相处的人,被王氏抬杠抬得下不了台,还要在他们面前出丑挨打,心中顿时不忿。 正欲阻拦,羊献容伸手拦在她眼前,只淡淡的道:“清儿,扶母后回宫。” 司马清眼中喷火,听到陈妈一声一声打在脸上的“噼啪”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羊献容语气加重道:“公主,你也要忤逆本宫吗?” 羊献容眼中三分威仪三分无奈,余下四分隐忍的看着前方的永安殿。 她在乎皇后之位,司马清却不喜欢公主的身份。 她冷冷回视王氏一眼,手腕上被羊献容抓得紧紧的,只得道:“小琪去给我拿衣服,陈妈我饿了。” 王氏见司马清要随皇后走,继续道:“皇后,公主刚到及笄的年纪,出了这事,自是下人的不好。最可恨是那个领公主去那种地方的人,公主切不可跟那种人来往。” 众人面前,羊献容不好再护短道:“是谁领她去的,本宫自会查明,今日你们就散了吧。” 王氏:“皇后,不是我多嘴,公主将来是要嫁给王侯将军为国出力的,那时可不比在宫里,有您的庇护,还是在宫里需多加管束的。” 听到“出嫁王侯”羊献容的手从司马清的腕上落下,眼底泛起冷冷光。 司马清已听得极不是耐烦,回身见她正好站定在之前她落下盒子的位置,心中微动。 浅笑的打量了王氏一眼,只看得王氏脸上生出狐疑之色,她才缓步走到她跟前:“夫人请移步。” 王氏听了退了半步。 司马清低首道:“夫人请再退一步。” 王氏无奈,只得又退一步。 脚下多出一只描金盒子,原来王氏刚才所立之处,正是马车走后才腾出的位置。 司马清装模作样的叫了一声:“呀,这什么东西,好生稀奇,是哪位夫人带进宫里的?” 她手在袖中抖了抖,直指地上一掌可握的小盒。 众人纷纷伸脖过来。 张夫人的下人拾起,看了一眼,面色突变,她忙将盒子送到张夫人面前。 张夫人皱眉扫了一眼,起初不以为意,直到看到上面男女之图,立即明白是各府里藏于箱底不能拿出示人戏秘之类的东西。 “这东西,这东西怎么在宫里?”她拿眼看向王氏。 王氏此时也见了,倒是很沉稳的道:“自然是外人带进来的。宫内断无此物。” 司马清眼中笑意已显,却还很懂事的道:“夫人们平时在怎么无聊的紧,没事也只会求神拜佛,哪里会有这些,就是有也会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到。不过这盒子怎么看像是东海之物。” 张夫人听出司马清意有所指,忙道:“怎么会出自东海。” 王氏接口:“这东西自是去了那些不干净地方的人,才会有的。” “夫人认得?”司马清。 “常春馆的。”张夫人斩钉截铁的道。 “哦?常什么……”司马清又道,“可是长街上第十三家医馆,我记得叫常春堂,怎么改名了。” 张夫人:“常春馆袁季玉之物。” 众人一听,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张夫人觉出有几双眼睛,已盯上了自己。 而一直与她并肩作战,对付司马清的王氏,目光里出闪过一丝局促。 张夫人此时才恍惚明白什么,刚才她一口一个认出了那盒子,如不是她的,那她也定是常春馆里袁季玉的熟人。 她吓得面色惨白,似有百口说不清楚一般的道:“我真的看到她进了那地方。” 司马清一派天真的道:“你可是随我一同进去的?” 张夫人左右看了一眼,此时若不认下跟她一同进去,要问起盒子怎么来的,岂不是招认她之前与袁季玉有私情。 她不能改口之前所说,又要给自己下台,只得硬声道:“是。” 五十步笑一百步。 司马清看也不看她,回头向羊献容一笑:“母后,看来那地方并非只有儿臣一人去过。” 羊献容将一切看在眼里,只淡淡道:“前方将士臣子们在辛劳支撑着大晋,夫人们在府里操持家事,都是为国,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张夫人得了台阶赶紧下,不再说话。 众人见风使舵很快,不说话便各自安好,无人再肯为王氏做出头鸟。 …… 永安殿内。 司马清迈着轻松的步子,跟在羊献容的身后。 宫人们将大殿的门关上,顿时光线暗淡下来。 司马清心中隐隐不安。 “说,你们今日去了哪里?”陈妈扬手一劈,沉寂的殿内响起惊心的声音。 “唉呀!别打了。” 小琪抱着双肩,跪在地上疼得直叫。 刚进来的小婳跟她滚作一团,四下劈头盖脸的镇尺,跟着她们的身影在殿内飞起。 羊献容端坐在榻上,一言不发的看着。 持着镇尺的陈妈,高高举起,又重重的落下,每一下都打在她们的背上,又准又狠。 司马清高呼:“陈妈,别打了!” 羊献容沉声道:“再重打二十。” 司马清央求:“母后,别打了!” 羊献容冷声道:“将当值的一并杖责二十。” 司马清暴跳:“要打,打我!” 羊献容侧目:“你多求一次,他们就加罚一次,你敢为这群奴才掉一滴泪,我便让他们到地下去跟阿沁做伴。” “母后……”司马清一怔。 司马清连番求饶,可羊献容铁了心一般,没有丝毫动摇。 陈妈手中的尺也一下一下甩在小琪与小婳的背上,每打一次,都如同在坚定拒绝她的请求。 而殿外,私放他们出宫的当值内侍、侍卫、连同羊仲武全都在一一领罚。 “别打了,我求求你别打了。” “不是我放的,是刘……” 不说还好,说了后面打得更重。 一时间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与吃疼的呼叫声不绝于耳。 而司马清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听了一夜,也跪就一夜。 第 16 章 耳边母后的话言犹在耳:“清儿,回到宫里,不比在民间。在外面你错一步,你自己受,在皇宫里,有多少双眼在盯着你我,你错,便是母后错,母后错了,便无法再保你一世无忧。” 司马清本还想再争辩,可想到她只开口求了三句,被拉下水的人,就多了三倍还要多。 她不敢再求,唯恐再出一个阿沁,再多出一个袁雄式的孤儿。 被罚,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对母后的话却有了另一层了解。 她错与不错,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那些夫人给她定了什么,一如在外面打着板子叫疼的宫人们,他们何错之有,错的只是跟错了主子。 只要是服伺她司马清的,一个都逃不掉。 原本年轻的生命,突然加杂了这么多人的命运,她越来越觉得宫内让她有些透不过气了。 长跪后的清晨,人总是格外清醒,又极度警惕。 空荡荡的大殿里,她渺小的如一颗小的尘埃,蜷缩在一方小小的青石上。 身下好冰,只有肩头一件薄裳,让她感觉到一丝温暖。 她支撑起身体,随手将衣披在身上站起,袖子长了不少,衣服也宽大了许多。 衫衣的颜色玄黑如墨,宛如夜空漆色,看不到一点亮光。 司马清瞥了一眼脚下并排放着的三个蒲团,也不知道是谁,将几个蒲团凑齐在一起。 抬眼看着百年里,被供奉的祖宗灵位,从司马氏一族兴起,似乎每一个族人的心尖上,就留有一滴不敢平凡的血。 漫漫长夜里,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内心在说,不要屈从别人强加的安排,要自己主宰将来的每一步路。 手边那些带她读诵的列女传,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除了对未来无尽的等待与对三从四德无条件的服从,没有半点自选的之举。 承受与作为,不应当是相逆,可以同时进行。 而现在正当时。 连日飞雨清凉度,偶停惊觉夏已深。 推门而出时,外面赫然耸现一个巨大的阴影。 一道高高的门槛,横亘在两人之间。 拓跋城一身白衣飘飘,外面只罩了简单件坎肩,脸上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担心,只是在看到她时上下打量后,方淡了许多,转而侧过身道:“殿外大雨,公主走侧门出去吧,那边有条长廊,可以少经些风雨。” 司马清嘴角轻扯:“避得开的是风雨,避不开的是命数。” 拓跋城默了默,让在一边。 司马清抬脚迈过门槛,许是跪得太久,抬脚一刻脚尖勾着槛儿,眼见摔倒下去。 还好,有一条及时伸出的手臂将她拉起扶正,她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无尽大雨,突然发现,这个世间,只有天才是最自由自在,随着性子瞬息万变的。 他想晴便晴,要风便起风,想化雨时,便能如眼前这般,绵延不绝。 而她想成为自己的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甚至想爱就爱。 冲刷着皇宫的雨水,阻了她回宫的路,也让宫人们都躲在殿内不出来。 司马清坐了一会,瞥见陈妈拎着一食盒,举着伞,在雨雾中走来,遂抬头对拓跋城小声道:“不怕被我给连累了吗?” 拓跋城如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知道有人来了,闪身越过她,立在了门后。 “喂……”司马清这下倒是惊了,这宗殿之内,不许外人进入,要是让人知道了又少不得一顿板子。 她来不及将自己藏入殿内,已听到陈妈声音:“公主殿下,刚才有人来过吗?” “啊?” 见她探头往里瞧,司马清一打挺站起,双手撑在门框上,不露痕迹的道:“没人,母后不是罚我一人在此跪祖宗吗?” “是思过。”陈妈小心纠正着。 “对思过了思过了,反正跟宫里八字不和,倒霉倒到家了。” “可不能这么对外人说。” “陈妈不是外人。”司马清笑着,接过食盒,“您快走,让人瞧见了,我们都得受罚。” 陈妈往她身上所披的衣服瞧了一眼,“您可不比我们,别因小失大。” 什么? 司马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怎么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 似乎不是在说与她听,而是在说给旁人听。 旁人? 难道是拓跋城。 他们怎么可能认得? 是了,陈妈可是宫中的老人了。 待她走远,她才往殿中瞧了瞧:“你未何不走?” 拓跋城看着陈妈远去的背影道:“公主身上的衣服,是在下的。” 司马清微愣,站起身摊平双手,果然是比着拓跋城的身材做的衣服,她笑道:“你的衣服送我了,以后做一件还你便是。” 拓跋城无奈何地的道:“公主误会,这件是公服,只此一件。” 司马清揪开领口一看,上面绣了一个拓跋,只有到了高等一级的侍卫,才会有□□的衣服,连衣料都与众不同,透气吸汗。 她笑道:“你让我走侧门,其实是想让我还了你的衣服,免得受我牵连。你想做好人,又怕死。宫里做坏人活得久些,做好人,活得明白坦荡些。你呢,是个空有绝世的好皮囊,却只能被刘曜玩弄于股掌间的死断袖。” 拓跋城闻言,而色渐寒:“公主,昨日之事多人受累了,你想保住少将军,自然要受些委屈,想来日后少将军也不会亏待你。” 司马清乐了:“你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觉得我这一夜苦挨,为了你的主子心里着实不爽?” 拓跋城:“公主年少,在下只当您受了委曲有口无心了。” 司马清啧啧两声:“修养真好,别人说习武之人,多是逞凶斗狠之徒,看来你能入□□的眼,自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拓跋城幽幽看她数眼,慢慢伸手过来,司马清倒是不怕得很,引颈待戮般豪气的冲他仰起头。 “你在这里面呆了一夜怕是被殿中的鬼气给带坏了,怨气如此多。”说罢,手握在了她的腕上,紧紧一捏。 司马清皱了皱眉毛,痛。 他却越发的紧了紧。 “拓跋城,那日的事我想了一个晚上,明明是刘曜喜欢把不要的少年扔去常春馆里,我只是路过,怎么就罪大到要让我殿中人全都受罚,要罚一起罚,刘鹏也得罚。” “怎么不罚我?”拓跋城斜扫她道。 “你?”司马清盯着他漆黑的瞳仁,近前一步,直到能看到她在他眼中的倒影时,才发现她宁可受罚的是自己,也不愿意他受到一点牵连,心中很不服气,为何总是她先为他在想。 “原来在下入不得公主的贵眼。”他有些悻悻的道。 她鼻中微不可闻的细哼一句:“这世上,只有我能罚你,我何时想着罚你了,你再来领罚。” “大晋的公主,都这么刁蛮?”他的眼在笑。 “……” 说话间,司马清便觉得两脚不由自主的跟着拓跋城走,但见他一个提气,她腰间多出一股力量,身子拔高向上飞起。 借力几个两三个支点,人便跃上了殿上的屋脊。 只是下雨天,脊上润湿溜滑,人踩在上面,晃晃荡荡,在加上风刮雨落,让人平添几分怯意。 司马清第一次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宫城,看着脚下的皇城。 夏是的雨来得扑天盖地,去时了去无踪。 只留下一片赤橙红绿青蓝紫的彩虹弯于天空之上。 早上的阳光来得早,透着空气里的雨雾把温湿的气柔扭成一条天练于苍穹间。 站在东北角的太极殿上,风送爽气,让人心间少了许多的闷结。 “我经常在夜里站在这里看着整个皇宫。”拓跋城幽幽的在司马清的耳边道。 司马清沉浸在整个景致之中,从不知道仰望的地方,从高处看是另一番景致。 那时的看着皇城,只觉得自己如万千砖块堆垒之中的一片,因为一个投胎,于是但镶嵌在了这座古城之中。 生于此,长于此,将埋于此。 她摆脱不了命运,甚至于她也认为,这是上天一早安排好的命数。 直到那个她以为可以仰仗的皇宫成了囚笼后,她便生出要破城而出的念头。 当下,她依旧不明白,为何有人甘愿囚此地一生一世。 “拓跋城,你本不是这里的人,你却被这座城给困在这里了。其实以你的能力,投效哪一支王军,都是前途无量。” 拓跋城笑:“你以为没有人拉笼我吗?” “才不。我觉得,各方势力都在争夺你,要不然刘聪如何能放你走,刘曜明明不信你,又舍不得杀你。”司马清道。 拓跋城: “看来我以前低估你了。” 司马清:“我可从不看轻我自己。而且我谢谢那些看低我的,要不然我早死在归途。” “清儿,你想留下,还是走?”他突然问。 司马清举目看着南郊升起的炊烟:“我想去那。” 拓跋城眉头微皱,信手拈过她飞起的发梢,轻轻拂在她的耳边:“为什么?” 司马清指了指脚下的皇城:“她们早固化在这片城里,不想出去,不敢出去,不愿出去。而我不想为这座朽城殉葬。不想成为她们嘴中进献给下一个王侯的公主,下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做一辈子自己不愿做的事。” “唉……我当拿你怎么办。”他叹息道。 司马清微微侧目,脚下太滑,无法站稳,只能攀着他的手,紧紧的扣住,他也牢牢的锁着她的腰:“拓跋城,你想留下,还是走?” 拓跋城略想了想:“我始终是要走的。” “嗯。”司马清笑了。 拓跋城见她不答,手上的微微使劲,她感觉他臂又紧了一分,回过身,斜靠在他的肩头上:“我以为你会说,你要追随刘曜一生至死方休,看来我想多了。” “我以为……”拓跋城想想,她还小,对小到只能把她当做小丫头看。 两人默默看着彩虹良久,他一路牵着她的手,从屋脊上飞去了北宫的方向。 永宁殿上。 “到了。” 他扶在司马清腰间的臂松开,落地上特意让她踩在自己的脚上。 司马清闭眼时眼前一片风,睁眼时,只看到一片开阔的台阶。 身子轻轻转,原地打了个圈,似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上脱落掉,定睛一看,原来那件披于身上的衣服转到了拓跋城的身上。 他双眼如雨后之墨石,渗得出水,亮晶晶的看着她:“昨夜大雨,更深水寒,记得喝姜汤,记得不可湿发睡觉,记得换了这身衣服,记得把那件污了衣服烧了,记得……将我……将与我的一切都忘记。” 司马清见他神色凝重,转身一刹那间,他一身黑衣飘飘的迎着雨后的晨光,向宫门的方向离去。 第 17 章 她呆呆的看着,天边的彩虹还在,却恍如隔世。 这一日,皇后叫人传话,让她不用去请安了,好好在宫里练字读书。 还让人教她学习女红。 刺绣,织锦这些她并不喜欢,做两下便失去了新鲜感,撇在一边。 “公主,王氏求见。” 小琪抱着一堆布匹之类的献礼,站在司马清的榻前禀报道。 司马清斜坐于榻上,正翻看着关于相马术之类的杂书,中间有些字还识得不全,便一个个拿笔勾出,要去请教宫里的学士。 听到这些她抬都未抬:“跟她说,本宫身体不适,受了惊吓……”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陈妈在旁边小声的提醒:“公主,王氏可是司马越的夫人,你不可不见的。” “夫人?”司马清侧目,手中的书本放入了被下盖好,才缓缓起身,“哪个夫人?” 陈妈:“自是给司马越生了唯一个儿子的宠姬,琅琊王氏王衍之女王氏。也是那个在北宫与您起过争执的人。” “她来做什么?”司马清理了理头发,端坐在榻前,又觉得不妥,虽说自己是公主,可是相比权臣司马越,连母后都要畏其三分,时时关照自己不可怠慢了司马氏一族的人,自觉还要去迎一迎。 陈妈见司马清整衣出殿相接迎,心中一宽,暗想吃了上次的亏后,公主果然与往日有了大的改变,不再任性而为。 王氏见司马清亲自出来,有些意外,上前欠身道:“司马王氏,见过公主。” 司马清回礼道:“夫人来了,快请进。” 两人殿内席地而坐,王氏一边品茶一边打量着司马清殿内的情行,贴身服侍的只有小琪小婳一对双生子,年纪不过十五左右,领事的陈妈,看上去老实稳重,手脚也算麻利。 除此外并无别的内侍宫婢在殿内。 两人闲聊了一些日常琐事,提及那次宫宴未得相见,因而一直挂着要来看看她。 又说,司马清上次的事,让她很自责,不敢再来打扰,直到过了个把月才来,想着公主大约也消气了,就处气不消,她还是应该来陪个不是的。 司马清明知道,是母后上次借她出宫之事,大罚后宫,后宫里似乎对于皇后的存在有一丝敬畏之心。 原来不敢得罪皇后的,现在有些怕了。 原来跟皇后并不来往的,如今也把风吹去了司马越那边。 代表着太傅司马越的王氏,随口几句打探之后,便将话峰一转,轻叹道:“没想到公主的住处,如此简朴,倒不如刘大将军在宫外的大宅华丽。” “是吗?如何能比得了大晋的北宫,最多也就是马多些罢了。”司马清假装不知,说着孩子气的话道,“他是将军,自是爱马如命的。” 王氏眼角扫出一尾不屑的笑:“将军的府第门客百余,广舍二百间,府内服侍的婢仆可以从北宫排到南宫门去了。” 司马清徐徐饮一口“毛尖峰”,神色黯然,其实她那日去宫外,看到一排高墙时,便有听到街头之人议论,说是天子下脚下,不知天子令,倒是知道有个刘曜大将军退了南阳王的兵。 本是当一句闲话听,但此间听到王氏如此说,心下多少明白,司马氏一族为何急急的将司马越拔擢上来,以太傅之尊,断军国事,只怕是为了分权于刘曜。 司马清向王氏瞥了一眼,手中杯已空,便放下道:“夫人,说得大将军府如此好,我倒是孤落寡闻了。” 王氏扶起玉清壶往司马清杯中倒了些茶,边倒边说:“这做人韬光养晦是好的,可是公主您是司马氏一族的,怎么能如此委曲在这简殿之中……” 说话间,司马清见杯中茶水已满,她未出言阻止,而王氏亦不停手,瞬间清茶溢出杯口,沿着桌面滑落,洒了司马清一身。 司马清微撤身体,听得王氏后面接着一句:“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皇后想,不是吗?” 陈妈奉茶在侧,见此景,立即上前为司马清擦水,司马清挡去她的手,云淡风轻的道:“罢了。” 王氏这才起身,在司马清身前敷衍的看了两眼,语气淡淡的道:“哟,衣服弄污了,上次见公主穿的还是旧日朝贡织物做的衣裳,回去后就便命人用了今年的新料子做了几身,今日便将这几件衣衫送给公主,公主莫不就换上,毕竟新衣才配得上您尊贵的身份。” 司马清一笑:“夫人美意心领了。” 王氏又道:“十日后,大将军设宴于将军府,公主着此服前去,一定艳冠群芳。” 司马清一时不知是何用意,自入宫后,来这里看她的不过左不过是皇后多些,就算有些宫妃示好,也不过是打发宫女内侍送东西。 如今日这般,一个太傅的如夫人,亲自送东西,倒是少见。 陈妈在一旁道:“公主殿下花容月貌,何种衣服穿在身上,都是锦上光彩夺目的。” 小琪道:“当然,公主跟皇后长得极像,眉眼就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司马清心笑,本就是母后所生,哪有不像之理。 王氏道:“我看着,倒是眉眼更像司马家的一些。” 司马清立即皱眉毛,她对皇上的印像总停留在三岁那年,模糊到就是如今见了,也未必认得出。 王氏说完这些,又客气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不再多留。 司马清一时也不懂为何她要泼茶送衣,又请她去赴宴。 要说这种事,自有皇后安排。 拉笼臣子这等事,皇后一向做得不错,要不然也不会几次废立间,依旧保持着她皇后的头衔。 自王氏来过后,北宫时与之交好的宫妃们,便对司马清越发的关注。 之前只是送些东西过来,后来便想着法儿,往她的宫里塞人。 她也来者不拒,随手选择了四个年纪已过十□□,生得肤白貌美的宫人,放在自己的殿中。 虽说各地依旧战乱不断。可是四季的变幻从未因此而生出什么不同。 人间自有了四月天,世间的春景便有了五彩缤纷颜色,如画如诗的各类造词,都不及在实景之中好好的享受自然的馈赠。 暖阳之下,已是春末。 刘府采办宴席的事,早在一个月前便开始了。 到了正日,宴席安排在皇帝亲赐的镇国大厅之内。 刘曜坐在厅内,与众将闲话。 刘俭则以长子的身份,立于左侧在外迎客。 刘鹏站在右侧,靠近街头,客人们一到先是看到他。本要说上几句,抬眼见到长子刘俭,便都客气一笑,奔着长子而去了。 刘鹏悻悻的向身边的拓跋城道:“势利小人。” 拓跋城侧目:“这样也好。” 刘鹏不解,指了指头顶上的毒辣阳光:“我可是站在街上,笑得最真诚的一个,他们不让我领进去,我太没有脸。” 果然,刘俭只是站在门前的阴凉之地,便不断有人围涌过去,争着在他的面前露脸,恨不得把自己的姓氏刻画在脸上,好让这位未来的大将军,认得记得自己。 喧嚣的府前,顿时热闹不已,不比大厅内的人少,只会多出更多。 拓跋城背对着那一群群的热情攀谈宾客,杂乱之中的,他只一人孤独的站着,只做无视状,直到街头来了几个粉衣少女,他的眼中才微有亮色。 只是他眼底的笑意没有停留多久,便看到两个少女,一前一后从马车上钻出来。 小琪小婳,两人一身男儿装打扮,只是身形娇小,看着以为是哪家的少年,出来玩耍。 马车上跃下跟车的马奴,早早趴在地上,弓起身子半天没有起来。 司马清在车内看着眼前的两套衣服,一直在想穿哪件才合适。 按说,王氏给的衣服,极为华美,不比宫内所穿常服差。 但如若真的穿了她给的,只怕是让刘曜见了会生出什么想法。 此事跟母后商量之后,她只让司马清自已拿主意,说是儿大不由娘。 司马清知道,母后也暂时不敢与司马越翻脸。 不过一件衣裳,她想想后,便拿了其中一件穿于身上。 直到准备下马车,见到地上匍匐着的马奴,她随口道:“你起来吧。” 马奴诧异不解。 “起来,我自己下来。”司马清指指边上,示意他让开。 马奴这才站起站到了一边。 “这司马清如此没有规矩的。”早暗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王氏,将帘布放下,冷冷道,“她不懂,我就来替司马家教教她。” “她是公主。”仆人小声道。 “公主?”王氏笑,“没有司马氏的姓,她什么都不是。” 仆人向车外唤了一声:“赶到那几个女子前面去。” 马夫扬声催马,马车飞快的跃过身边的景致,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便超到了司马清的前面。 王氏的车马停稳后,司马清皱眉看了一眼。 好狗不挡道。 这是哪家的马车,走就走吧,还挡在了马路中央。 这下,前面的过不来,后面过不去。 几名家丁冲出,叱骂着边上的行人。 好好的街面,顿时被他们清了场。 小琪向那群人道:“好威风!” 小婳眼睛却看着拓跋城站立的方向:“别惹事。” 第 18 章 司马清东瞧西看,并未在意。 自出宫后,便下了马车,想一路走走看看,听说这条被人戏称的将军街,她也想见识一下,刘曜到底有多少家当。 只是她没有想到,前脚出了宫门,落脚于地上,后脚已有人尾随而至,且将她堵在了街头上。 几个家丁面色不善的指着他们一行人道:“太傅的如夫人到了,还不回避!” 司马清抚抚额头,一个如夫人便是如此大的阵战,要是夫人来了,这条街上是不是要清水洒地,黄土铺路,整出一条无人无车清净之道。 低眼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暗想没穿她给的那件衣裳,只怕是要找事。 王氏站在马车上,眼睛扫过避开的人群,发现了司马清,却当没有瞧见般中将目光略过她的头顶,目光灼灼看着前方的刘府。 她扶着奴仆的手,踩在俯身的仆人身上,落脚时,脚尖却一下子落在了那人的手指上。 仆人痛得抽手,王氏站立不稳,身子倒向了一边。 还好仆人手快扶了一把,才让她没有当街摔倒。 王氏气恼不已,挥手推开仆人,那人撞在车轴上,她怒视着道:“贱奴也配扶我。” 管家上前,一只马鞭用力打下去,仆人的衣服撕开一个大口子,皮上一道长长的血痕,在阳光下显得极为刺目心惊。 仆人马上顺从的俯在地上,不言不语的勾着身子,似乎这种打骂对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样,他习惯的佝偻着身体,如一块石头钉在那里,虽然他并不坚硬,更没有石头的无感。 “没规矩的,记吃不记打是吧。” “给你活路不听话,留下你何用。” 那人骂的话极是难听,司马清却闻之句句在说自己一样。 王氏摆了摆手,也不看地上的仆人,反而是笑着向迎上来的刘鹏道:“少将军,你来了。” 刘鹏笑着让在一边道:“王夫人请。” 王氏原只是一个妾的身份,但母凭子贵,扶了正。 刘鹏对她客气,不过刘俭却不以为然,站在他原来的位置并不动。 反倒是见到慢慢走来的司马清,笑脸相迎的走了过去。 “公主殿下来了,有失远迎。” 司马清一愣,两人从未见面,为何他会认得她,想到那日在看相马手札时,有一帘竹简之上,写了一段关于千里马之言,所所内容与之前所见大有不同,因而记得那个落款是刘俭的别号狂弼驹。 她还了一个笑脸:“世子,果然仪表堂堂,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刘俭一笑:“公主何出此言?” “世子的雅号可是“弼驹”。” “定是刘鹏,将我的相马手札拿去让人看到了。”刘俭反应过来,不失风度的笑笑,“公主殿下看到了?” “对。”司马清本想说,字里行间,将前朝所著,批得体无完肤,礼法规矩早视为无物,不过此时,刘鹏已走来。 “司马清,走,我给你留了好位子。”刘鹏越过刘俭,将二人隔开来,见刘俭伸脖欲跟司马清继续说,便将王氏甩给了刘俭,“哥,太傅的夫人到了,您接待一下。” 司马清笑着瞥一眼刘鹏,跟着他便进去了。 进到厅内,司马清并未去左首的位置,而是选择与刘鹏坐一席。 自入到厅内,司马清的双眼便一直停在拓跋城的身上,见他时而引人入席,时而与将士闲说几句,总是在大厅里转悠着,不像之前一直站在府外。 又过了三柱香的功夫,人数已齐整。 只是女客们之中,文臣们的夫人们皆以王氏为中心,各种讨好问安。 而武将这边,夫人一个没有到,问了才知道,刘家的夫人们全不在洛阳,而在长安。 因而武将们的夫人也极少带在身边。 放眼看去,司马清倒是成了坐在武将绿叶堆中的一点红花。 席间,王氏命人捧出一个长匣子出来,众文臣皆不知道是什么。 拓跋城上前接了匣子捧到厅内,刘曜示意他打开,黄梨香飘过,一把黑油的“连弩”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刘曜一眼认出:“这不是诸葛先生所制的□□?” 王氏扬了扬眉毛:“正是,此弩也叫连弩,以铁制小箭藏于弩腹之中,扣动即可连发十箭。” 刘曜自知与司马越并无交情,他一直忌惮他手中先登营,处处让人提防着,却没想到今日得了如此重礼,有些不解道:“此物极为难打造,夫人从哪里得来?” 王氏笑:“自古保剑赠英雄。” 刘曜大笑手一挥,“那多谢太傅了,城儿,收下。” 司马清瞥见那东西,觉得极为眼熟,好似在年幼时逃亡之际,几次看到有人用这个东西。但在哪里用的,又记不清楚。 再看王氏得体含笑而坐,似乎也看不出她来这里有别的目的。 王氏与刘曜献过礼后,便将目光扫向了对面的司马清,见到时,眼中似笑非笑,直到她的目光从她身上飘走,刘鹏在司马清耳边说了一句:“怎么这几位夫人穿的都是有一件锦丝帛纱五彩直裾。” “哦,这有什么奇怪?”司马清心说自己的宫里还有好几件,全是这料子的衣裳,比起她们的更加华美,只是没有穿出来罢了。 “这是成都王被拿下后,今年春上的送上来的春礼,只有太傅这才有。” 司马清打量了一圈,果然是每个夫人都着一件,样式略有不同,料子却是人人一样的。 随后一名夫人款款走来,向刘鹏敬酒道:“少将军果然人中龙凤,比起世子还略高些了。” 刘鹏陪笑:“石夫人好,您来了,我哥是高兴的。” 刘俭也上前陪了一杯酒:“岳母大人好。” 石夫人脸上带着笑意,脸上漫起红色,似乎不胜酒力,刘俭道:“岳母大人,可是酒劲太过?” 石夫人笑笑,又满上一杯,将目光锁定在司马清身上,眼底意味深长的划过一丝惊色后,又归于安静,“公主的衣服如此简朴,难得。” 刘俭与刘鹏一脸蒙,司马清复又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只是没有她们的艳丽罢了,以前麻织的粗衣,她都觉得透气又耐脏,不会像那件锦衣一样,泼了茶水,顿时污了无法再穿。 听她说话,是刘曜的亲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喝了一口酒算是回礼。 案前的酒香扑鼻,眼前的少年英武,厅内舞姬衣袂翻飞,司马清无心这些,只是托腮消耗着宴会的时间,双眼在厅内搜寻着那个立于嚣闹之中的孤独身影。 席间刘俭送石夫人回位后,便在刘鹏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鹏侧耳听了几句后,便拿起酒杯在司马清杯沿上碰了一下,“司马清,喝酒!” 司马清笑了笑:“你怎么不去找那些夫人们喝?” 刘鹏向那些人扫了一圈:“那些夫人,还是省省吧。全都眼巴巴等叫他喝呢。” 说着便向某处怨色的盯了一眼。 司马清伸脖一看,刚刚被舞姬们给挡下了,几个夫人,都眼波送向同一个方向,拓跋城所在的门厅口。 有几个夫人,偷看几眼后,便含羞带笑的私语几句。 直到有一个司酒仪,将一杯水酒送到拓跋城跟前时,几名夫人的目光如炬,殷切之情全在那杯酒中。 拓跋城微微侧身点头,众夫人如见天人般,一个个面红眼湿,似乎见着春日了最美的景致,只是他的脸上并无笑意,只是规矩之中透着清冷一声“当值中,不能饮酒”便将夫人们的一腔热情打得面目全非。 推辞间,有夫人会送上一条帕子,说是见他站在厅门毒阳之下,汗出得忒厉害了,能将一套黑衣穿得密不透风,且穿得如此让人想入非非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长得太好,又年轻,差实对于这些阿嫂级的夫人们是个极大的挑战。 不得已,拓跋城将当值的位置改了一个地方,站出大厅,去厅外晒太阳去了。 天生白的男子,多晒些太阳是好事啊,司马清在一番看下来后,为他的行为做了一个设想,也替他着想的为他寻出一个理由。 他一个人去到最热的地方,只留给众夫人一个绝决的背影。 司马清数着那些为拓跋城离开,而吃不下的夫人们,一位,两位,三位,……通吃呀。 果然,好~色不分男女。 席间吃酒的将军们,似乎对于小杯喝酒不甚满意,纷纷叫嚷道:“大将军,这杯儿太小,喝起来不及营中痛快。” 刘曜:“好,换大杯。” “大杯也不爽快。” 刘曜:“用茶杯。” “太小了。” 刘曜目光向右侧文臣看了一眼,似有所指的对喝得脸红的文臣们:“他们用茶杯已是极限了,你们还要用碗不成。” 文臣脸上一僵,有些已打起了酒嗝。 将军之中,王昆站起,将一只装着食物的碗,往桌上一扣,食物掉落一桌,他三分酒意三分兴头的道:“用这个才行。” 文臣脸上苍白一片。 司马清低眉毛一笑:“哪个文人喝得过武将的。” 刘鹏凑近道:“等着,有戏看。” 司马清夹了一块羊肉,咀嚼了几口,十分满意这羊肉的口感说了一句应景的话:“看狼吃羊,只是强对弱,软绵绵的呀。” 第 19 章 刘鹏啃了一口羊腿:“也不看看在谁的地盘,还想着争个出头。” 司马清指拂在杯边:“我可没有争强出头,我就看看。” 刘鹏给了一个安慰眼神:“那是,那是,司马清还是知道刘家的好的。” 司马清翻了一记眼白,抚着额头道:“能不看这些人喝酒斗狠吗?我去外面看看。” 说完,找个空档,溜出了大厅。 外面比起大厅里的吵闹劝酒声,多了一些清静,只是日头毒辣了些。 眯眼适应了一会,才看清院中之景。 果然门厅大气华丽,沉梁重柱,用的是上好的漆料。刘府兴玄墨之风,四处皆是黑、灰、白,偶有别色,就是院中的参古树,绿蔓碧树镶边于其中。 这景致初看上去,如旧朽之物上,逢春发出新枝,嫩叶。 只是这日刘曜府上大宴宾客,将许多长得高于墙体的蔓枝牵藤减了不少去,只有几根生得偏的,不好剪的,在一夜间又绽出了新芽。 再来,便是一丛丛火红艳丽的凌霄花,盘根错结于古树之根处,与许多树杈纠结生长,蓬勃发展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藤枝攀爬的所到之处,是古树的生得最壮的一根侧枝上。 正在一簇开得极丰满的盛景花叶的下方,一个孤独的身影便站在那片红颜丽色下面。 司马清正要上前,小琪和小婳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轻声道:“主子,别去。” 司马清:“为什么?” 小琪:“别问了,主子,我们回吧。” 司马清执着道:“为什么?” 小琪:“主子,今日这席恐是鸿门宴……皇后有令,命我们带你回去。” “等等。”司马清越听越不对,“这席还未散,戏未演完,怎么就走了,我倒是要看看,我这件公主服是不是就真的敌不过王氏的新衣。” “公主知道她的用意,何必还在这里呆着。”突兀间,一个少年的声音插入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凌霄花的花香冷气扑入鼻内,回首时,那人的身体便将阳光遮了一半去,他逆光站着时,周身的一圈光晕总是让她睁不开。 司马清眯眼半会,才看清他的脸, “你不过就在大厅里站了一会,怎么什么知道他的用意?你又知道我心底做何想?” 拓跋城的目光冷冷清清的道:“你何是见过文臣如此死扛到底陪着武将们喝酒,莫说他们来了二十几个,就是来上一百,也不见得是这五虎将的对手。” “可我所见的,不是来了些能喝的夫人吗?”司马清笑着回想那些夫人,向他敬酒,生把拓跋城给逼到这里来晒太阳的事,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看那些夫人,都是跟王氏一样的如夫人,士大夫多少娶司酒的官伎之流,之前只在府里应酬那些客人,这回可是到大将军府上来献丑了。” 拓跋城面色微微发冷,似乎对于司马清明白这些有些不快,可想到她曾流落民间数年多,看人的眼色不会差的。 “你说得对,所以他们的事你别插手,你回宫里去。” 拓跋城的冷言送客之语,在司马清耳内听出是厌恶之意,但在刚刚追来的刘鹏听来,就是要赶走他眼前与她亲近的机会。 刘鹏板脸上前,向拓跋城警告式的瞪了两眼,转头时,一脸温情的道:“司马清,有好戏看,走看看去。” 司马清眼睛顿时圆满的冲拓跋城扫一眼,欢快的道:“等了这么久,怎么能错过。” 说完,便不理会拓跋城阴沉无奈的双眼,跟着刘鹏向院子的后面走去。 还未到刘鹏所说的地方时,隐隐听到阵阵马嘶之声。 待到两登上马车,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算到了地方。 放眼看去,刘府的后院,居然是连通南郊军营的战马士兵训练场所在地。 他们到时,看台上的刘曜坐在那里,与王氏正说着话。 司马清扬眉向身边的刘鹏道:“你说的戏在哪?” 刘鹏指了指不远处一圈木栏:“看看,那里面圈的是什么?” 一匹混身黑如炭墨,亮如缎的骏马,闲情自在在木栏之内踏步,偶尔扬头迎风而立,尺长的鬃毛随风而荡,如一片流云飞舞在脖颈之上。 “这么美丽的生灵,圈着可惜了。”司马清神往的说了一句。 刘鹏抬眼扫她一会,似乎觉得眼前是个陌生人,有些意外的道:“司马清,你怎么说的话跟拓跋城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去去去,谁要跟他一样。”司马清撇嘴浅笑,“平时说一样话的时间多了去,你吃了吗?你睡了吗?你醉了吗?” 刘鹏笑:“你原来也如此爱说笑。只是字数如此少,自是容易相同。” 司马清低头一笑:“那我还一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刘鹏脸上的笑顿时僵住:“这可不能随便说。” 司马清面色淡然:“有何说不得?” “是狂人才会如此拿朝堂上的话当笑话。” 司马清侧目笑道:“礼法兴于周礼,时长时消,可你见着哪个攻城掠地之帅不是逆天除旧,嘴上说一套取信愿意信者,做时全凭一时武力杀不愿信者。” 刘鹏听得头晕,微微扬眉做沉思状,道:“你不是男儿身可惜了,要不然进了先登营,可做我的副手。” “为何?” “因为你敢逆天除旧。” 司马清对此一笑了之。进先登营,她可求之不得,不过,要当副手,也给拓跋城当。 突然,不远处一直与刘曜攀谈的王氏挥了挥手。 只见一队衣衫破烂的少年,一个个被绳子反绑着,赶进了马场之仙。 司马清看到那些人,脑子时大部分过她被人贩卖时的情景,走近一看,一个个都穿着麻织短衣粗布,脸上全是几日未洗的污黑泥垢,细小的胳膊无力的负在身后,腕上已被粗绳磨出了血。 每一个人都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呆滞的看着地上。 只有一个少年,在乱草般的后发下,闪着一双疲累的眼,直勾勾盯着司马清。 他的右手手指红肿出血,像鸡爪子一般弯曲成别扭的一个弧度,仔细一看小手指指骨已分筋错位,无法动弹。 “袁雄?!”司马清失声叫出一个名字。 少年的双眼亮了,身子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随后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冲她无助的望了望。 那个被王氏踩在脚底的马奴便是司马清眼前的袁雄。 而看守这些孩子们的,正是那日救下他的拓跋城。 阿沁的死,一直是司马清的心结,她情难自已的走近两步,眼前一片高大的阴影罩在她的全身上下,一句淡淡的“让开”后,拓跋城又迫近了两步。 司马清顿时有了一种仰他人鼻息之感,但见他目光看向别处,脚尖却一点一点的靠近过来,直到抵在了司马清的白月绣花锦鞋上,顿时觉得一股力量触及,心头不免一愣。 不退不行。 司马清微微退了半步,哪只那双男人的鞋又近前来,依旧抵着她的鞋尖,这次居然脚趾都有了压迫之感,一块硬物正顶得她不得不向后再退。 霎时,经络如被雷击般,僵直发麻,脸上绯红一片。 她心说,可一不可再……退后一步,然而,第三次来得真快,那人的脚又移上之来,大大方方的占据在她之前的所踩的地方,她气结无比的抬头,盯着进犯之人。 拓跋城:“你总是喜欢凑热闹。” 司马清:“不,我总喜欢出现在能见着你的地方。” 拓跋城愣了一下,眼中之色瞬息万变,昔日里的有多沉静,此时的惊讶便有多浓烈。 他的窘迫正是司马清可遇不可求的期待,她歪头冲他一笑:“别教训我,否则难堪的是你。” 拓跋城承认,刚才他的确比任何时候都难堪,他道:“好,那就呆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司马清一喜,他的脸却冷如冰的道:“免得你到处惹事生非。” 呃……算他狠。 与众人一同观马的王氏道:“大将军的府里最得意的马可是它了?” 刘曜骄傲的点头:“嗯。” 王氏:“素闻大将军从匈奴那里得了一匹神马,黑如砚墨,奔行如风,只是烈得很,军中将士无人能驯,何不让文臣们出个主意。” 刘曜未语。 众将一个个酒气冲天的哄笑:“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想驯马?” 王氏:“那倒不是,只是府上最近得了些少年,想着送到大将军这里训练一番,选些能骑马的,送给太傅做个牵马的小厮罢了。” 一旁的张参将道:“可是那些个十四五的少年?” 王氏笑道:“那些怎么是,只是用来给练胆的。” 说罢,马场上出现了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 车门打开,里面跃下三人。 一看均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却生得高大健壮,鲜衣宝剑,一看便是世家门阀的子弟。 来人正是石昇与张茂,他们的爹爹与刘曜交好,今日跟着夫人们一起来喝酒,王氏叫人暗中将两人接了来,只说是来看看新鲜玩意的。 王氏道:“请了石昇与张茂两位公子来,先试试胆量,要是胆够了,再让他们去驯马如何?” 张参将与石将军两人一愣,刘曜扫二人一眼:“我这两位兄弟,自是虎父无犬子,就不知道怎么个试法?” 王氏道:“让他们两人,射箭如何?” 刘鹏闻言在一旁道:“这也算练胆吗?这是练准头。” 王氏一笑:“胆子与准头都要看看。这草绿花红的,射个靶子不是什么难事,便要射到活物就难了。比如去射那些奴隶。” 第 20 章 旁边的司马清听着心中顿时来气,补道:“原来只知道射个兔子狼什么的,今儿要比的话,干脆加大难度,比如让少年们穿着夫人们的花样衣裳骑在马背上,再射,是不是更难?” 一句取乐的话,让众将听着各自发笑。 王氏不怒反笑:“公主说的是。”她上前一步,手抚着司马清肩头,眼色温如慈母,俯在司马清耳侧,细声道:“我制彩衣十件衣,如今敢不穿的也只有你一人,看来公主跟太傅不是一条心呀。” 说完,她手一摊,几个仆从上前,她便除了一件外衫,而她里面居然还着着一件深色衫。 几个夫人见她带头先做了,也不便推辞,也都将外面那件薄衫脱下。 果然,所有人都有备而来一样,几位夫人在里面均有一件深色衫。 本来大家酒喝得兴头上,出来马场,只为助兴玩乐,各自多少有些言行稍放之举。 小婳本就想拉着司马清离开,见她又被王氏给了将了一军,心中大为担心:“公主别让她们给设了套。” 司马清心下明白,那彩衫原本就是让她出丑的。 自己没有穿来,已然让王氏没了面子。 王氏此番让袁雄给刘家将士的儿子当活靶子,则是在打她的脸。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的张氏出声道:“将军的儿子射箭是家常便饭,如女子梳妆打扮一样,日日不掇的。我们能见见也算是开了眼。” 刘曜看向拓跋城:“城儿,你去跟这两人比比骑射?” 拓跋城一直沉默不语,让刘曜点了名,也不得不命人牵了马来,准备上场。 司马清心中一冷,方知道王氏心狠手辣,前脚没有依她的意,后脚便挟私报复。 此时出面阻止,在众将面前让大将军下不台,又让母后难做人。 要是让石昇与张茂举箭射杀,杀到了是箭法高超,杀不到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等着这些少年。 想到此处一节,渐渐明白拓跋城为何不让她来,他只是不想让她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罢了。 她向他期待的望了数眼,便听他道:“这些少年均王夫人买来做奴隶的,十两银一个,十个便是百两,没有好好用上一用就杀了,岂不可惜了。只要将他们身上的衣服扯下,即可。” 他一开口,司马清立即拿眼示意刘鹏,刘鹏呆瓜一样看着她,半天没有反应。 司马清无奈,用力一推,刘鹏被推到了人前。 司马清冲他挤了挤眼睛。 做了个“说话”的口型,随后佯装无事的左顾右看。 刘曜道:“鹏儿有话说?” 刘鹏冲司马清龇了龇他两颗洁白的大兔牙,忙道:“儿子觉得拓跋城说得有理,那女人衣衫一件少说得二两银子,扯下来还能穿,何必射穿个窟窿,今日可是大宴四方的吉日,死人太没有意思了。” 刘曜一笑,目光向司马清略扫过来,神情恍然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在马场上与羊献容初见时的模样。 那时的她也如现在的司马清一般,容貌无双,慧质兰心。曾经撕破了她的衣袖,她哭了许久,说是那衣是母亲亲手缝制,天下只此一件。 耳边羊献容的哭泣声言犹在耳,那些少年已骑马驰骋在马场之上。 而刚刚令刘曜一时神往的司马清,已随着那些少年,步入到马场之中。 她向身边的刘鹏道:“你让我看好戏,就是这杀的戏码吗?” 刘鹏有心无力的道:“我是怕你将来知道袁雄死在我们刘家的马场上,以后再也不理我了,才让你来的。你看拓跋城不是让改了规矩吗?” 司马清点头:“你算出了力的,我记着你的好了。以后还你。” 刘鹏立即心花怒放:“何时还我?用什么还我?” 司马清举目看着已经被追上的几个少年,用力拍着手跳起来叫道:“快跑快跑。” 旁边数名将士纷纷侧目,马是极易受惊的动物,一点动静就会发狂乱踢。 幸而拓跋城长得高,又站在司马清的前方,所以才遮挡了些,要不然边上的马儿吃不准哪里蹦出的绝色少女花痴乱叫,随便飞踢一脚不知道谁要倒霉。 石昇与张茂两人,追着十个骑马少年的踪迹,一路所向披靡,只是一圈下来,便有五人被扯掉了那件披着华服。 只是没有万万没有想到,马奔得奇快,追上扯衣时,少年的双手不自觉脱了缰绳,人无法在奔行的马背上保持平衡,很快,便有少年从马上栽倒下来。 一声赫赫的马蹄践踏声,伴随着少年的惨叫声,向着空旷无垠的马场上方传扬开来。 马身起伏,人影摇曳如风中落叶,飞向天空,又失重的摔下,落在软草上还好,被后面飞过的蹄子踢到踩到的不在少数。 司马清心中一下紧过一下,刚刚才有的一丝放松心情,随着消失在马背上的少年越来越多,她的身全渐渐冷掉,最后如坠入了冰洞一般,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王氏与几个夫人笑着看着,丝毫没有半点怯懦与害怕,女子见到生命消逝本是最容易动恻隐之心的,可是她们的脸上却看不出一星半点的同情之色。 反观拓跋城,沉默如天空中静观一切的流云,虽千变万化,可却不发一言不出一声。 “你看着袁雄死吗?”司马清撇开众人,匆匆走到拓跋城的身边,压着声音道。 “你这般对别人上心,终是让人看穿利用了。”拓跋城幽幽道。 司马清一惊:“姓王的为了那日的事,还在算计我吗?” 拓跋城眼色沉沉的道:“那天你走后,常春馆里人都被司马越的人给拿了去,死的死,伤的伤。你觉得袁雄还有一条活路可走吗?” 司马清看着最后一匹马,最后一个在马背上伏着小小身影,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拓跋城侧目道:“你被罚关进宗庙里,我都无能为力,你还想我怎么样?” 司马清一心想着袁雄别成了自己与王氏对着干的牺牲品,初闻他这一句跟生死无关之言愣了一下。 直到见他眼色有异,不如平时冰冷,脸上不免一热,原来他时时都在担心她的处境。 她急切道:“只求人救下她,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一切都听你的。” 拓跋城挺直了脊背,在一众看客之中从容上马,勒马回首时,他望了望她清澈目光,眼色颇为复杂。 耳边少年跌下马的惨痛叫声,夹带风声刺入他和她的耳膜。 他双腿一夹跨下之马,淡淡向她道:“你记住,这马场上生长的每一株野草,便是由一条人命滋养出来的。人命在他们的眼里,只是通往权力高峰的人梯。” 斜阳染尽天边血色,碧草之上人影绰绰。 突然,有人骤然惊啸于马背之上,翻转身体掠过丰美的牧草,身体重重向后面骑行的拓跋城撞去。 众人皆惊呼一声,如所有人所见,少年的身体如飞起了的一块彩锦,完全没有控制力的狠狠砸向后来者。 没有人能在疾行之中受得如此重击,且是迎面而来的冲撞。 可是,当所有人都以为拓跋城要被那人弹给一扫下马时,他却从马背上拔起身体,凌空抱住处那飞出的少年,在空中快速旋转了七八次,才徐徐落在地上。 胆大的将领惊讶之后,皆哈哈大笑:“这小子,不愧是先登营里的教头,出手不凡。” 胆小的一众夫人,全吓得闭眼抱团,只有王氏与张夫人,两人一直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却无半分喜悦之色。 拓跋城将少年扶上马背,自己才飞身上马,两人同骑一匹马,轻松在马场上跑了几个来回,期间拓跋城还会用脚倒勾于马鞍上,身子探向草地,来回几次后,手中抓起一片彩衣。 等到回到了众人面前时,他手中已有五六件被石昇与张茂扯下的彩衣。 “哗”一声彩衣掷到众人脚下,使得他们不由得齐齐抬起头来。 只见马背上的拓跋城与袁雄两个,一个神情镇定自若,一个已魂飞魄散般面如死灰。 石昇与张茂纵身下马,向拓跋城及他身后的袁雄看了一眼。 石昇道:“这小子,命大。” 张茂在一边冷冷不语,只看着那匹曾让袁雄骑过的马。 司马清寻着他的目光眺望,只见那匹健壮结实的的棕色战马,温驯无比的跟着马夫一起向这边走。 没有走步,马突然长嘶一声,倒地不起,只见马身上有一片拳头大的血印,而马嘴里不断泛出白色的沫儿。 刘鹏脸色突然大变,冲石昇道:“你要夺彩衣,就凭本事,毒杀战马做什么?” 石昇平静道:“比赛时没有说不能杀马。” 刘鹏:“可那匹马曾经也是你骑过的。” 石昇:“正因为我骑过它,今日才杀它。” 今日他眼见昔日跨下之马,居然被拓跋城和一个奴隶骑着,心头炉火中烧。宁可将马给杀了泄愤,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马为他人效力。 石昇自命不凡,战场上也屡有战功,他杀敌攻城从不考虑手下与战马生死,只管取胜。 顾而今天这番表现,与他相熟的将领皆一点反应都没有。 司马清心底的冷又多一层,原来母后让自己回宫,便是不想让她见着这些无情杀戮的场面。 只是这些事不去看,就可真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石昇无所谓的叹了一声:“可惜了,本来这十只猎物我都能打到,要不是有人多此一举的话,今日的彩头就是我石府的。” 刘曜道:“没有你的机会了,拓跋城拿下最后一个。” 第 21 章 说话间,之前被石昇扯下马的少年,纷纷被抬到了一起,有些胳膊断了,大多腿骨折了,无法站立。 侍卫点了人数后,向刘曜道:“大将军,那九人……废了。” 刘曜手一挥。 侍卫退向了一边。 王氏走到司马清的跟前,热络拉着她的手道:“看到这些人生不如死,心里是不是很难过?我也是呢。大将军手下的人可真是下得去手。” 司马清冷眼瞥她,心想难过是假,想杀一群鸡来儆她这一只猴是真。 她将手从王氏手中抽出,回道:“人是你领来的,衣是你给人穿上的,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王氏展出一个笑:“对呀,那些人,如果只是被射而死,左不过睁一眼闭一眼间就了了一生,何必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司马清心中一痛。 王氏在她身后轻轻靠近过来,一句甜腻的话从脖后传入耳中:“我会好生照料这些人,几个月后,洛阳城里,都会知道他们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只因为有一个不肯为他们穿上彩衣的大晋公主。” 司马清略过王氏笑如艳花的脸,侧目看着那些唉呀叫个不停的少年,心底的痛又加一重。 王氏为难她,她已不在乎,只是没有想到她下手如此狠毒。 看见少年们痛得脸上一层层的汗水直流,更有些直叫着“让我去死”,她心当初那些要与王氏一较高下的少年意气,被打得七零八落。 王氏有司马越那样的丈夫,以太傅之尊在朝中把持着,怪不得母后无法与之正面相抗。 而那个昏聩无比的皇上,根本就是牵制他们母女二人的棋子。 他在她们才能苟延残喘般的在宫内活着。 但那样的日子长久得了吗? 皇上都不可信,司马越之流又怎么可以仰仗? 想起之前,路过太极殿前,羊仲武被人从那里面推搡出来的忧忿模样。 她悄悄立于柱后,听到几个内侍在殿外低语:“永安殿的巡侍都换人了。羊仲武都不能辖制那里的侍卫。” “车骑将军就是人虚名罢了。” “快些寻个新的靠山吧。” 随即羊献容的哭声,从大殿内悠悠传出,断断续续里才听出一两句相关之语: “刘曜狼子野心,皇后与之虚与委蛇,骗得他信任后,将他杀之。” …… “刘曜已然是想挟天子之威,行他之权,用他也要防他。司马清与他的儿子侍从都交往过密,你不能任其乱为。” …… 那男人声音不急不缓,与羊献容说话口气,如吩咐一个宫人一般。 这便是司马清从未见过的堂哥司马越。 原来所谓的退兵中兴,只是一个阴谋开始的前端。 司马清暗暗心悸,何时母后也被人摆上了棋盘,这一生到底要让司马氏一族利用到何时才算是个终结。 若是刘曜一倒,司马越将军权尽数握在手中,那时何人能制衡于他? 且司马氏一脉骨子里的逆反之心,从来没有消亡过,做人做事,从无底线,想杀便杀,只要权力在手,时时生出称王称帝的心。 殿门再度打开时,羊献容目中含泪走出。 身后的王氏急急追出来,在羊献容身后道:“太傅的意思是,今秋便要一个答案。” 羊献容骤然闭上双眼,心口憋着的一腔忿懑久久才消散,等到睁开双眼时,瞥到柱子脚下露出的一只月牙鞋,才缓过神来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回到寝殿后,羊献容让左右尽数退去,一个人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待到镜内闪出司马清的半片衣影时,才偷偷低头拭泪。 “母后,您哭了?” 羊献容别过头,又擦了擦,这些年她的泪水从来无人为她擦过,缓了半会才道:“清儿,你可想过去东海?” 司马清不解的看着羊献容,“母后让我去东海?那里有什么好去的?母后觉得那也是条活路吗?” 羊献容闻言软在了铜镜前,看着上面虚无的影子艰难的道:“现在司马越已经对大将军动了杀心,你若不在我的身边,我自分寸,但有你在,我……” 司马清上前,握着羊献容的手,试探的道:“母后,你可是舍不得他?” 羊献容警觉的看司马清一眼,抽回手,半勾头道:“清儿说的是谁?” 司马清:“我虽久居于宫中,可是回来两个月倒也明白母后的难处,一年几废立,人心不可靠,母后为自己打算本是应当的。” 羊献容眼中微动:“清儿真的这样看为娘吗?” 司马清道:“母后为皇上能做的都做了,皇上除了给了一个,连他都不能保住的虚名给你,还有什么?无休无止的屈辱,百般的刁难,还有丝毫不顾颜面的强迫。您现在过得比一个市井普通女子都不如。要这皇后的名有何用,这些只是用来绞碎您尊严的绳索。” “我的清儿大了,”羊献容泪眼婆娑道,“我本以为接你回宫,能给你一片安宁,现在想来是娘错了,错了。” 司马清见她忍得如此辛苦,知道自是刘曜与她之间的关系,让她又担心又牵挂着。 羊献容叹道:“可惜我儿不是男儿身,要不然,母后定会让你习武带兵,也好过这般过活。” “母后,我不逃,也不嫁,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哪儿?” “刘曜手上有一支先登营,只有进到那里面,才能让自己变得强大。我所见弱被强欺的事比比皆是,皇宫侍卫内侍宫女大多安插了司马越的亲信,将来他们要在日常起居之中,对你们动手,便易如反掌。”司马清顿一顿道:“如若女儿能得到大将军相助,何惧他们的司马一族。就算不与之反脸,也要让他们知道,您不是棋子,您可以不当这个皇后,但不能被他人利用、驱使。您想做什么,想走什么路,由您自己决定。” 羊献容双手发抖,深宫寂寞从无人敢如此对她说话,更无人替她去想她的未来,她夺眶而出的泪水打湿着司马清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清儿今日能说出此番话,娘心甚慰藉。不用管娘的未来,女儿你去为自己争一把,只管去争,成败都有娘为你兜着。” “娘放心,我自有计较。” 羊献容的泪目还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这边王氏的笑脸已如夏花般灿烂的绽开在一众夫人之中。 司马清看着受伤少年,如沙袋般抬扔上一辆板车之上。 时不时入耳的惨叫声让人听得心疼。 马场选人之事,表面上算是石昇张茂胜了。 王氏带来的三名氐族少年蒲山、蒲林、蒲雄,皆无所获,但他们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马场的争斗上,反而都将目光投向了一直在观战之中的司马清。 期间三人都互相眼神交流,如同看到一朵鲜花被一众蜂蝶围住,想上前细观,又怕刘鹏之流跟他们急眼。 就在众人各自离散后,一直跟在拓跋城身边的袁雄,阴沉的瞥了一眼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谈笑风声的夫人们。 直到拓跋城拉他后脖领时,他才仓促的低下了头,作臣服状。 王氏走出几步后,又停下脚步,等到拓跋城、司马清一行人到了近前,她才款款步到司马清的身边,轻声细语道:“公主殿下,今日能见公主清水淡雅之姿也是极好的。你看看那几位王侯之子,哪一位不是对公主殿下的另眼相看的。” 说着向刘鹏与拓跋城扫了一眼,捂住嘴轻笑:“忘了公主殿下可是洛阳城里青年才俊们心中之系。” 刘鹏窘迫得不知道是点头承认好,还是矢口否认才对。 反观拓跋城略略看过司马清,便淡然的将脸别向一边,似乎天边夕阳的景致比起王氏的话更加有吸引力一般。 王氏向着刚刚走过来的三名少年又是招手又是介绍:“氐王的三位公子,想见着的人,可都让你们见了,以后能不得得公主殿下芳心,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这种事本不应该当着女孩面说出来,王氏偏要在人多时说出,想看司马清的笑话。 司马清嫣然一笑从容应对:“三位公子抬爱了,这公主之名听起来显赫,其实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何况众世子肩担重任,怎么会为儿女私情而耽误了大好前程。” 王氏道:“公主殿下,过谦了。” 司马清望着远去的受伤少年,瞥王氏一眼:“见我一面,便要让这么多人以命相陪,是何等奢侈的事。” 氐王三子立即道:“今日唐突了。我们都是仰慕公主而来,以后自会选些关陇好玩的地方,带公主去见识。” 她回眸道:“以后?只怕不方便了。” 王氏:“有什么不方便的,氐王已跟太傅商量,要让三位公子在军中历练,担戍卫中宫之职。将来可是守护公主殿下的人。” 司马清暗道王氏这是在借割据一方,有军事力量的西北王氐王——蒲氏一族,与大将军抗衡。 这样下去宫里是万万不可呆的地方。 一场宴饮,本是双方借机喝酒探底的时机,只是王氏的做过激而张狂,完全夺了大将军的风头。 王氏三番两次的挑衅于刘曜。 旁人都知道,她的身后是太傅司马越。 刘曜这人少年时期流落匈奴部族,成年方回到中原。 他对司马氏一族那套先礼后兵虚假熟悉而又鄙视。 眼看众人由马场散去,他身边的刘鹏早就按捺不住:“爹,让我们的人夺妇人之衣,看着是让我们对那些人手下留情,实则是想将那些人养为死士,将来对付我们的。让氐王的三个儿子进宫,更是想把持中宫。” 刘曜冷眼看向刚刚送客人走了的刘俭:“俭儿,你觉得?” 第 22 章 刘俭道:“不是活着一个吗?” 一旁的司马清闻言,身上冷飕飕的,大将军与太傅之间由朝堂之上的暗斗,转为了半明半暗的互相出招,外敌南阳王刚退不过数月,内斗便已急不可待的开始了。 然而,那么大张旗鼓的起了头,便不会无声无息的结束。 …… 三日后,骄阳似火。 南郊的先登营外,格外冷清。 填报姓名竹简展在桌面上,拓跋城一身黑衣便装端坐在一块青石之上,默默看着手中报名册上最后两个字,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清儿”,那便是司马清了吧。 那字迹他认得,是刘俭的字。 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在一夜之间,便打动了以将军世子自居,从不把人命放在眼中的他。 拓跋城几乎立即能判断出来,这根本就是刘曜的意思。 他到底要对司马清做什么,连拓跋城也猜不透。 身旁的刘鹏,拿朱笔勾画着这个月从营中淘汰出去的人。 “进十个,死五人,残三了名,只留下一个,勉强能撑到第二个月。”刘鹏嘴中发出叹息声,“一条命十两银卖给了这里,但都有命赚,没命花呀。” 刘鹏说着,便将笔掷入砚台之内,丹红的朱沙飞溅而出,落在拓跋城的黑色衣袖上,艳如鲜血般染成几朵红色的梅花。 他似乎再也不想用那只笔,去勾掉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 拓跋城将手边的几卷写有亡者名字的竹简一一拿起,放入一只匣子内,起身道:“少将军,今日新进的十名,有一名还未到,过了午时,就除名吧。” 刘鹏挠头想了想,如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随即嘴巴牢牢的闭紧,哼出一个“嗯”,便又托腮坐回石凳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南郊营地外的三里,有一片茂密树林,这里的草木都比别处要长得丰美许多,可这里却是拓跋城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飞扬的黄土,被一锹一锹的从地面上铲去,本是平坦的草地上,在两名力士的挖掘下,渐渐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土坑。 林木之后,一片粉色的身影飘过,拓跋城眉间微动,没有回头,而是向那两名挥汗如雨的力士道:“行了。” 平板车上堆放着几具尸体,赤黑的足伸出裹尸的白布外,一具一具被整齐码放在坑内。 躲在林后的那片粉色终于呆不住,飞冲出来,跑得太快,快到要冲到坑边时,才意识到自己踩在了一片松软的黄土坑边上,脚尖已无法站在失去承载力的土地上。 顿时,便陷下去,眼看要入坑与那些尸体同眠。 落下的一瞬间,她本能伸手向上乱抓,还好抓到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树枝也听从她内心的求救声般,顺势把她拉出坑外。 直到站稳脚跟的那一刻,她才发现,手中握着不是“树枝”,而是手指修长,却长着粗糙老茧的男子手掌。 “你让我来这里做什么?”司马清绷着脸道,“我报名是入先登营的。” 这片林子专用来埋葬营中死的新丁。 在真正成为营中死士之前,这里其实是他们最初的归宿。 没有多少人能熬过最后一关,熬过的,几乎全成为了精英中的精英。 拓跋城眼神冷峻,斜斜看着司马清:“看到了吗?” 司马清目光正淡定从容的扫着坑内的尸体,但还是让他极度的寒意的目光看出一身微凉。 “回答我!司马清。”拓跋城突然拔高声音。 力士吓了一跳,匆匆退出林子。 司马清吞了一口口水后,才道:“尸体。” 拓跋城:“你被除名了,从现在起。” 司马清眨了眨眼,之前刘曜跟母后提起司马越打算再度安抚起兵的南阳王。 而和亲,成了他们的首选。 她努力说服母后,让她安排自己入营训练,为的便是和亲之前,能逃出洛阳城。 可是刚来就…… 她压下初来乍到,就让他给了下马威的不适应:“刘鹏说过,他的大哥把我的名字添上了,你能改了世子的决定不成?说到底,刘家人管着你,你管着先登营,所以我的后台是刘曜,我不归你管。” 拓跋城眯着眼看她,嘴角隐笑道:“ 如果你入营,定归我管,现在走,体面,入营后再走,狼狈。” 他的语气半带威胁,半带炫耀的。 他腰间一块鎏金牌,在阳光下闪耀着三个字——“指挥使”。 从未见他以此牌示人,看样子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司马清有些尴尬的回他一个笑道:“给我看看尸体,就能让我走吗?我在民间流浪时,还看少了死人吗?” 拓跋城眼中一愣,他忘记了司马清是从民间回来的,更没有想到,她非但不怕死人,好像还对死人有一种莫名的同情感。 这从她看着那一具具尸体后,蹲下身体,捧土入坑的虔诚表情,便能看出一二。 呃……司马清打量了一下坑里人数,道:“那为何不把衣服给他们穿上,只有一块布?” “先登营皆为死士,他们生不留名,死无荣耀,衣物皆是身外物也是污浊之物,只有这块白布还算干净,才配得上他们。” 司马清皱眉道:“那都光着去地下,小鬼都会说先登营太没有人性。” 拓跋城捏起一把土块,五指握拳,一下一下在揉搓,指缝微张间,颗粒化灰研如细末,身前腾出一片黄雾:“什么地府阎王,骗人的。真有天道轮回,就不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人只活一世,苦活几十年,才是真的。” 司马清听了脸长同情之色渐渐散去,一抹悲伤涌上心头。 “我知道,你打小就在逃亡之中长大,永远没有安全感,想让自己强大,你先要明白强大的过程中,你要经历什么。”他又指了一片野草丰美之地,“那个坑是上次南阳王攻城时,守北门的三十七名兄弟。” “我知道。”司马清喉头一紧深吸一口气,手抚在上次被箭身擦过的地方,伤口好了,甚至看不出一点痕迹。 可是只要一提到那一次与温婷的搏杀,她心头都会莫名的紧张。 那是她第一次用鲜血和武力赢下的战斗。 “你想日日都面对那样的生活吗?”拓跋城问。 司马清:“对!” 拓跋城:“即使埋葬时,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即使死去时,可能连完全的尸体都没有?即使看着同伴一个个消失,也能坚持入营时的初心吗?” 他一连串的问话,让司马清听得脑蒙心乱,她从未想过这些,更没有想到自己极有可能也会是这坑中一员。 她终于明白,为何有人宁愿逃亡不反抗,宁愿为奴为婢不去搏,因为那种像蝼蚁般的生活在他们的心中,好过像他们一样死去。 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反抗的。 司马清不知道要拓跋城为何如此反感她入营,只得顾左右而言他的指着眼前的坑道:“为何不给每一个人一个坑,这样挤得慌。” “他们没有家人……”拓跋城指了指不远处一片未长出新草的地方,“那个坑是给这次新进来的人备下的。” 呃……这话听得很瘆人。 他的话冷硬无比,比起宫内所听的谄媚之词不知道要真实多少倍。 不过真话从来不被人喜欢,所以他从没有向别人说过。 这一次算是破天荒,为了她。 司马清没心没肺的笑笑,用力点点头:“那个坑,我肯定不会躺进去。” 拓跋城瞪她一眼,转身便走。 司马清追上他:“我若死了,便把我烧了。” 拓跋城身子一顿,侧目:“宫里活不下去吗?” 司马清暗想,连母后在宫中都朝不保夕,何况是她,宫中全是些她不想相对的人,脱口道:“这里有我想见的人。” 说完她莞尔一笑,飞跑而去,只留下一片粉色的影子,在阳光里舞动。 拓跋城呆了呆,心中莫名的一悸。 封尘经年的私地,听到一个极微的震动之音——她为何是大晋的公主? 苍天如幕,黄土化床。 长草如被,莽林作陪。 埋过了那些无名的少年后,林中归于一片宁静。 …… “在下蒲林。” “在下蒲山。” “在下蒲雄。” 三名男子依次报出姓名。 氐王三子,亲入先登营,何等尊贵。 站在营外的士兵们,没有全营也有半营。 一个个身强体健,面目凶狠,一身黑色短衣打扮,分两列负手立在营门之外。 他们三人报了名号后,相视一笑,蒲林道:“大哥,二哥。这是接咱们的?” 蒲山:“自然是,我们可是太傅送来的。” 蒲雄:“大哥说得对,别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跟府里的一比,也没有强到哪去。” 蒲林:“听说入营有一个考验,不知道是做什么?” “左不过是骑马射箭。” 三人高谈阔论时,蒲林的目光从两个哥哥身上移开,向着拓跋城的身边跟着的司马清,注视半晌,神色异样。 半晌司马清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才看见前方十步之遥,有三位人高马大的公子,早于她排在了入营队伍的最前面。 显眼的蓝红色锦衣,耳上挂着朱红色的红宝石,指上套着绿松石,全身上下说不出的异族风情,站在队中,显目得很。 他们的穿着与那日在马场上的截然不同,似乎这才是他们最舒服的衣着。 只是,她只略扫过他们,将目光定在了排在最后的袁雄身上。 消瘦的身材,嘴唇干裂发白,乱草般的头发随意搭在肩头,连根像样的束发带都没有,只用一根烂布条,胡乱的绞在头顶。 第 23 章 营门打开,刘俭、刘鹏两人并行而出。 刘俭少有的穿上了将服,刘鹏也是一身将衣,一文一武颇有卫将军刘曜的风范。 刘俭站在营门口:“月月开营收人,却月月人不满额,要花银钱才能让那些人为国效力,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旁的刘鹏紧盯站在最后的司马清,全然没听他老哥的开场白。 刘俭瞥一眼不争气的刘鹏,向队尾的那团粉色走去,刘鹏紧紧跟上,一见司马清乐不可支的抢先开腔道:“司马清你来了。” “……”司马清本想回一个笑脸,余光见拓跋城面色冷冷,便只略点了点头。 拓跋城不卑不亢的对刘俭道:“属下已劝过……无用。” 刘俭眸中闪过一片惊讶:“公主殿下,入此营可是要先过关,你确定吗?” 司马清联想到拓跋城让她去看尸体,看坟墓,大约是提前给她一个警示,后面的考验也许会更多,更难。 “世子,这里没有公主,只有一个入营新丁,司马清。”她将声音压出一个颇为沉稳的声音道。 刘俭向她的身后瞥了一眼,只见排队的人群之后,跟随了十几个陪营的仆从。 从穿着打扮上便能看出哪一波来自氐王府,哪一波出自皇宫。 他们拎包的拎包,挑担的挑担,有的还带着老妈子,看着是来给他们打下手,做浆洗杂活的。 刘俭看到这些瞬间头大。 他位居督军,掌营中事,营中训练之事还多以拓跋城为主。 此次入营新丁不同以往,皆是司马越派遣来的亲信或是卧底,他不愿意公开得罪司马越,最重要是还想借机拉拢氐王三子,心中早盘算好,难事当扔给拓跋城去办。 而最让他不懂的便是父亲为何让公主也搅进来。 也许另有深意吧。 他轻咳一声:“这里,我只是代管,真正选拔入营的新丁,以及训练由指挥使负全责。” 他轻松将所有难搞的事情推向了拓跋城。 拓跋城刚刚与司马清林中一路纠缠,对刘俭之语心不在焉,连刘鹏都瞧出他走神去了九霄云外。 刘俭发话,他未有回应。 队列之中的蒲林骄傲的道:“世子,这里哪一位是指挥使?难不成是少将军刘鹏吗?” 言语间颇有些不屑,飞起一脚踢出一块硬石。 石头击中边上一根树杈,树杈折断,向着司马清的头顶落去。 司马清抬头之际,看到片黑影,眨眼间,黑影却不见,飞向了一旁的蒲林。 “哎呀”叫声传来,蒲林退了三步,揉着脖子,哼了两声。 脖子上三道血印格外刺眼,只是伤口不深,只是轻轻划破了皮肤,但伤口的位置却是极为致命的咽喉位置。 若是刚才偷袭之人再下手狠些,那蒲林就得当场毙命。 只是那人快到所有人都没有瞧出是谁动的手。 只觉得是一阵风刮过,将那根折断的枝扫向了某人。 氐王三子吓得不轻,双眼瞪如牛眼,向着四周看了一圈。 司马清憋气不敢动,眼珠向左向右看了一圈,最后望天的想,大约是风刮的吧。 刘鹏低头轻笑不语。 刘俭略带嘲讽的扫他们一眼道:“这位便是指挥使大人,拓跋城。通常只有训练到最后时,他才会来检校各位的成绩,合格的便留下。” 拓跋城面如常色,指间拈着一片鲜绿的叶片,轻轻一掸走上前。 司马清这才明白,刚才出手的人竟然会是他。 快到她这个离得最近的都没有看清楚。 只是怎么觉得他明明在走神没有听刘俭半句话,但却接住刘俭扔出的烫手的山芋,真是神人。 适才出手的事,他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入营,如进鬼门关。” 此语一出,众人大笑。 只有司马清和袁雄沉默不语。 拓跋城冷眼回头:“刚才谁笑了?” 蒲林、蒲山、蒲雄三人笑得最大声,却异口同声道:“他笑了。” 三人互指,随后觉得不妥,又指向站在不远处的仆从:“他们也笑了。” 拓跋城点点头:“现在午时,你们站在太阳底下,互相对着笑,笑足两个时辰便可入营了。” 三人不敢相信的瞪着拓跋城,蒲林最小,也最沉不住气。 他道:“什么意思?这分明是最低级的入营考验,笑着就能进营吗?我打听过……” 他正准备往下说,拓跋城越过他们三人,走到第四人的身前。 那人一身肥肉,白胖的脸上大汗蒸腾,如新鲜出笼的白面馒头。 只是他已被日头晒得发晕,气喘不过气来的翻着两只眼。 “琅琊王氏的三公子,王冲,你为何要来报名入先登营?” 那人一怔,没有想到明明掩藏了身份,却让人一下子点破,有些讪笑的道:“为大晋效力,王氏自要出一份力。” 拓跋城微颔首,低下头向在那个胖墩的脸上捏了捏道:“很好,留下你身体的一部分,你便可入营。” 胖墩呆呆的看着拓跋城,目光向站在营门的两列士兵看去,目之所及处,每一个士兵都完好无损,哪有什么缺胳膊少腿的。 他道:“这不是笑话吗,你有意刁难我。” “啊……”一声惨叫传遍整个营地。 大家齐齐向站在最后面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紧紧握着自己的左手,全身发抖的向队首走过来。 细看下,左手的小手指上一片血肉模糊。 “袁雄!”司马清叫了他一声,他停下望着了她一眼,双眼之中痛苦而绝望,他几近疯狂的目光空得没有了灵魂一般,如行尸走肉一样的略过她,然后捧着滴血的左手,来到拓跋城的跟前。 “我能进了吗?”说着,袁雄咬牙松开了按紧的左手小指,小指上的一片小小的指甲,连根拔起,他松手之际,血涌而出,将指甲冲刷掉落,落进青草丛中。 “……” 他痛得全身发抖,又道:“我能进了吗?指挥使大人。” 拓跋城嘴巴闭得紧紧的,只在鼻中哼出一个淡淡的“嗯”后,侧了侧身。 营口的大门,吱呀开出一条缝,袁雄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迈了进去。 “嗡……”一声莫名的嘈杂之音传遍了整个营口。 有不服的,有敬佩的,有怀疑的,更有……扑通一声,在司马清眼前,一具庞大的身体倒下了。 司马清认真看了一眼,地上这摊不是别人,正是一个人两个宽,站在队中都占两个人地的王冲,很没有品相的躺倒在路中间。 大家愣时之机,几个仆从从林中蹿出,七手八脚抬着王冲往担架上一推,然后扔下一句:“我们少爷晕血”的话,便颜面尽失的跑的了。 队中见有人晕倒退出,每人都心生各色打算。 总归无人真想留下身上的物件进营了。 司马清终于明白,为何入营之初就有大批人退出。 别人卖命,不过一条命一次过没有了,这里是零打碎敲式分割人的生命。 杀人一千,先自损八百。 一番比较后,她还在心底作着人神交战的思困之中,队中的人,已走了大半。 拓跋城冷眼看着那些人退走,突然迈步到司马清的跟前:“要走吗?” 司马清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热得很,却坚定的摇头,“嗯……要在我身上拿东西,你动手吧。” 看他目光中忽明忽暗,能吃人一般的怨色隐隐升起时,她立即补上一句:“不过你不会舍得让我少什么的。” 拓跋城闭了闭眼,他的目光里又气又恼又奈,想办法吓退她,她却吃定他一般,无动于衷坚持要留下。 心高气傲的人,硬碰硬的结果是,没有他硬的全软掉了,比他还硬的,似乎还养在哪个不知名的娘胎里。 偶尔出来一个,也在还没有成长到拓跋城这般铁石心肠前,夭折在了襁褓之中。 因而司马清用了一招欲擒故纵。 先登营的大门永远为权贵们敞开,只要哪个不长眼的真的想入营一探究竟。 刚刚那一下,将司马越安排下的线人,一个个吓走,最后仅存的硕果,只有司马清与蒲林两人。 蒲山和蒲雄两人,拒绝跟仆人对着笑两个时辰,连如此轻松的事都不肯做,自是不能入营的。 蒲林却对着一个眉目清秀,身材娇小的小仆人,乐呵了足时的两个时辰,虽说笑得脸都僵了,可临到要入营时,居然还冲那个小仆人挥手示意。 那小仆飞奔过来,在蒲林面前低头细语了一番,说什么没有听到,在分开时,小仆飞快塞了一个东西到蒲林的手中,便一步三回头的归入退走的人流之中。 司马清在一旁只略一瞥就感觉自己见到了不可告人之事。 她觉得这种石破天惊之举,非女子对心仪男子才做得出来。 “入营。” 还在琢磨他们二人的关系时,营门打开,拓跋城上前走到司马清的跟前:“公主殿下,虽说是大将军让您过来应试的,可是恕我直言,这营里虽有女子受训,可并不适合你。” “你们已开方便之门,何不让我试试。”司马清对先登营里的向往,非他人所能理解。 第 24 章 男子认为,女子成年后当成亲生子了,了此一生。 但现在是战乱的时候,就算找个男子结了夫妻,也有沉重的赋税、徭役、兵役。 大晋施行的世兵制,父亲当兵,生下的儿子也会当兵,现如今却是父子同上战场,不到儿子再生后代出来时,儿子也战死。 有些实在无兵时,只要是成年男子,皆要从军去。 那时女子活得更为艰难。 战争虽不是由女子发动的,可是每每受苦受难,又无反抗自救之力的便是她们。 司马清只想自己选个活法,在还未强大之前,去强者环伺的地方,让自己变强。 拓跋城:“你坚持入营,我也只能安排,但记往,入营之后,在这营中你便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新兵。各种训练你一刻一时也再无人帮你。给你一个特许,何时撑不住想走,告诉我,我保你全身而退。” 司马清见他目中多有担忧之色,笑道:“多谢指挥使大人,只是无须给我留下退路。” 拓跋城扬眉:“看来公主心意坚定,好吧,我给公主安排的营房在河对岸,绣衣阁,那里由只住着营中最高阶的指挥使和逼指挥使。” 司马清听名字,心中向往之极,能把睡的地方安排在拓跋城的边上,安全得很。 入营门,左边马棚,右边营房,后面一望无际的草场,便是平时练兵之地。 在营房之后,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有一片院子依山而建。 遥遥看去院子与山隔为一体,三面全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路进出。 这样的院阁,要修建非几日之功,若非多年的经营,只怕连装个院门都劲。 司马清兴冲冲到了河边,四处张望了一番,向身侧的刘俭道:“船在哪?” 拓跋城:“没有。” “那筏子总应该有吧。” “没有。”刘鹏不知道何时已蹿出来,看着河对岸的绣衣阁道,“何必让她住去对岸,住我的军帐里也行呀。” 说着一指一顶插着营旗的帐篷道:“那帐内我一般不住的,让给你,又近又方便。” 司马清再无地方睡,断不能睡到刘鹏的地盘上去,何况他那个人…… 不等司马清出声,拓跋城已替她作主的道:“绝对不行,她怎么能睡那。” 刘鹏不解:“我大嫂都睡在营帐之内,怎么司马清不能,不是说入了营后,她不再是公主身份,只是一个受训的新兵而已。” 对于刘鹏的据理力争,拓跋城并未做过多的解释,他只回身看扬了扬下巴,随后斜斜看了一眼河的下游:“你大嫂住的是上游议事帐中。你的帐在下游……” “下游又怎么样。” 司马清也觉得奇怪,下游的帐就不能住人吗? 随着河道的方向,向下游看去,河水清澈无比,水中鱼儿快乐的游,岸边人声喧嚣,不对那些人怎么一个个在水中扑腾。 过了一会,水中有人指了指司马清所在的方向,一个背对着司马清入搓着身上的皮肤,正欢天喜地的唱得鬼哭狼嚎般的汉子,突然一个转身,赤条条的一大马猴,就这么与司马清对上了眼。 司马清瞪圆双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吸了吸鼻子:“你们先登营的伙食真好呀,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的。” 拓跋城眼尾轻吊,扫出一抹寒光,黑墨般的眸子里溅出两朵红色的火光,他单手扣住司马清的肩头,指间用力一拧。 她被动转过身,随后给他一个迷糊的神色,打量他数眼后:“拓跋城,怎么他们都这么壮,你这么瘦。” 拓跋城耳根渐红,侧头轻咳了一声,手指在她肩头复又重重一捏:“往哪看?你以后住对面。” “哦?光线好的话,站在阁楼从上往下看,那也是能瞧出个约摸的人形的,果然你们这里卧虎藏龙。不比宫中的内侍,个个女里女气,看着全无阳刚之色。唉宫中阴气也太过旺盛。怪不得宫婢们都一脸菜色。” 拓跋城歪过头来,将司马清看了好一阵,直到她有些发怵,紧张的问:“我说错了什么吗?我在这里只是一个新兵,有什么便说什么。不可隐瞒上司。” 拓跋城用不可理喻的表情道:“你来这里,便是因为宫中无阳刚之气,阴盛阳衰吗?” “非也,那日在宫里,王氏刁难于我,说我去了那烟花之地,想以此让母后问罪于我,后来被一只描了男子画像的锦盒救了一命,那盒上男子……” 司马清说到这里,便也不好再说下去,毕竟盒上男子绘得栩栩如生。 她刚才猛一看,只看到一片蒙胧,不可同日而语。 “此事以后对谁都不要再说起。” 这一段有关先登营男子身材的对话,终于在拓跋城威目注视之下,偃旗息鼓了。 要进绣衣阁,先要渡河。 可是渡河,又有哪个来推我? 司马清看着滚滚的河水,虽知道不算宽不算深,可是她这个命中缺水,所以取名带水的女子,却是一只名符其实的铁秤砣,掉入水中,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尸沉大河做鱼饵。 司马清向刘鹏投去一个求助眼,那厮却一改平日里对她百般呵护,有求并应,不求也舔着脸来应的态度,很是局促的退了一步。 司马清不解,平日里无事献殷勤的人,怎么今日缩头缩尾之极,好坏他也是先登营里混出来的少将军。 比起他哥那个世子来,拳脚功夫是要好上不少的。 不成想,她几个眼神过去,他都视无物。 踌躇之际,却听到拓跋城言语道:“入了阁,不成功,不得出阁。” 司马清深吸一口气:“好。” “这绣衣阁,是前朝汉帝所建,训练出来的人,皆是用来监视朝中重臣,或是派遣到别国完成任务。进去并不算难,难在出来。” “进去不难?”司马清本想说,这进去就极难了,自己根本不会水,又无工具相助渡河的。 拓跋城瞥她一眼:“这第一关,便是要渡河过去,夏日河水上涨,水流比较快。冬季封河。可以走过去。” 司马清一乐:“那我冬季再般过去就是了。” 拓跋城嘴角上扬,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今日是你唯一的机会,过不了就出营地。” 说完,他袖手而立,似乎等着看她出丑一般。 司马清顿时气结在胸,他在这里等着她呢。 他就是不想让他入营。 本以为借了刘曜的手,自己就能一步入营,两步登天,没有想到,一天下来,她的脚永远有一只还留在营外,拓跋城随时能把她给扔出营去。 天杀的,他是她的剋星。 不理会司马清的苦苦相求,拓跋城一副今日定要撵她出营的作派,看出她不会水后,便信步去营地里巡营去了。 刘鹏也不知道为何,对于司马清要入绣衣阁变得极为不愿相助,如躲瘟神一般,找了个要去看看营外宫里人送了什么东西的借口,溜走了。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好马不吃回头草,只因前面有更好的草。 可司马清,没得回头。 她愤愤不平的在营中转了转。 除了对她投以同情之色,或是好奇之光的营兵,只有一个蒲林还算好说话。 与他同营帐的皆是营内的小头目,给了些香料与镶了宝石的小刀之类的东西后,便跟那些人打成一片。 见他能打开局面,司马清也依样而行,拿些宫里带出的吃的喝的,分发给营中的人。 哪里想到前脚他们眉开眼笑的拿走,后脚便垂头丧气的送回来。 跟着他们进来的,还有一直黑脸的拓跋城。 “营中贿赂是重罪!”他直冲到她跟前,脸色异常凶狠,不如平时淡淡如水,总与之保持一臂的距离,似乎他一个武功高强的指挥使,还要怕她这个娇弱少女那般。 司马清面对他突然的喝斥,也怔了一会,慢慢整理适应后,她暗想自己现在不是在宫的公主,只是新兵一个。 这里她是他的部下,还是个没有过关的那种。 低调,低调。 该死,忘记拓跋城是个不愿意看到谁喜欢出风头的人。 先登营,行事隐秘,大约有不少人都不可能活到老去的那一天。 因而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与冷漠,是对自己内心最好的保护。 直到晚上,一个山一样的汉子借着吃晚饭,大家都去跟蒲林吃营外送来的大鱼大肉时间,悄悄到她身边,对着一棵大树抚了那树皮半天才生生憋了一句:“营中有营~伎,初一十五会在密林里给哥几个东西,给了东西的就可以那什么,‘办那事’。所以……大人见不得女人给这么多人送东西……他生你的气,也是因为他在意你,这营中八百兄弟,全是和尚,这个他……队伍难带呀。” 司马清愣了愣,还有这种事? “给东西才‘办事’?明白了,怎么无人跟我说的。” “以前也不是这么着,这不是副指挥使刘俭刘大人的夫人立的规矩,总之,你以后莫要除指挥使以外的男子接触,连看都别看一眼就对了。” 第 25 章 说完,觉着又多嘴了,他红着脸冲树杆上砸了一下头,而树上叶子哗哗作响,抖出一只没有趴好的知了,掉在了地上。 “吱吱”知了大叫着抗议着。 司马清看着眼前被退回之物,了然的点点头,突然顿悟般的道:“那意思就是,只能送给指挥使大人一个,没问题,我可着他一个人送。” 说完,抱起东西,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向了指挥使的议事帐。 她大包小包的捧在胸前,清嗓子道:“指挥使大人,清儿有事找你。” 帐前两个士兵拿眼瞧了瞧,客气让在一边。 司马清回头看到身后一排等着进去的,顿时发现原来有个公主的身份,就能有些特权的。比如要见指挥使大人,她就能得到一个优先。 果然,身份这个东西,比脸重要。 她抱着东西掀帘而入,撞见拓跋城正站在一副军图前沉思。 司马清自顾上前,坐在榻上,将东西摆在上面,双手撑着榻看着他的背影不发一语。 过了约一柱香的时间,他还是没有回头。 司马清眼前挺拔的人影一个变两个,眼皮打架的她,心中无限感叹,以前总怕一个人呆着,好孤单。 现在看着一个人的背影却觉得很满足,哪怕那个人不回头,她也有耐心等着。 眼前人,却当她不存在一般,一次回头的机会也不给她。 两人便这般虚耗着。 直到拓跋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扑通”声,他才回头。 眼前一幕让他哭笑不得。 少女一身粉衣大大方方的躺在榻上,面朝上气息均匀的吐纳着,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拳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睡了? 在议事帐内。 拓跋城走到她的跟前,低下身子细细瞧了瞧。 如此深眠不醒,看着是极度疲劳所致。 再看她手边的包袱,已经散开,里面除了一些干粮,便是一些常备的伤药,却不见寻常女子最爱的胭脂水粉,首饰什么的。 眼前这些最熟悉不过的东西,也曾是拓跋城随身携带之物。 只有常年生活在流亡与动荡里的人,才会知道这两样的东西比起那些东西更加有用。 原来她并非一心想过养尊处优日子的皇族公主。 他叹了一声,果然是铁了心要留在先登营里。 香衣美人,酣睡于眼前,夜色渐浓,帐外等着进入的兄弟们让他遣走了。 回首,她正瞪着双眼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讨好道:“这东西全给你,给我找个睡的地方。” “没有。”拓跋城面色古怪,无奈的道。 “不是说,女子送东西给营中男子,便能让对方办事吗?” 拓跋城脸色越发阴沉下来:“听谁说的。” “这不是刘俭的老婆立的规矩吗?说起来也算是军中新规吧。”司马清解释道。 拓跋城嘴巴开合几次,似乎是终不想说出后面的话,只得冷硬的道:“你还是出营去,免得乱我军心。” 司马清不解,气呼呼道:“营中不是还有一个副指挥使吗?我送给他,让他把事办了。” 求人不行,换个人求便是。 说换就换,她将包袱打个结,挽在手中,掀帘而出。 拓跋城皱眉深吸一口气,转脸看着军图,握拳负于身后,不去理会。 过了一会,终于是斗不过心中的那丝不忍,跟了出去。 出了帐,司马清才发现满天繁星,月色黯然。 营地上的篝火堆边坐着几名士兵,正号着听不懂的歌谣。 反复唱着一个词“沧浪、沧浪……” 司马清皱了皱眉头,脑中的各种方言俚语搜了一个遍,并无能应对的解释。 这是什么词? 莫不是北国那边的民族图腾,苍狼? 果然看到那几人左胸上,均纹有一只黑色的狼,身上伤痕累累,看着平添几分血性。 聊天说话,大声大气,没有文邹邹的假客气,只有直爽的你来我往。 “啧啧啧……”她内心发出一阵赞叹,果然大晋的军队里还是有男人样的。 想到宫内的那些个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却不见这么豪迈。 为什么人要分三六九等呢? 难道从娘肚子里出来一刻,就注定是个平凡之辈? 沿河边走了一路,忽听到石子蹦跳之声,停下细听又无。 再走几步,平静的河面,飞出一片数丈远的水漂。 司马清好奇回望,拓跋城正站在一片黄石之上,星光熠熠披于肩头,一身黑衣折射出一片银色的光。 原来,他的衣服在晚上会发光,也不知道是何料子织就的。 怪不得那日,借她披了一晚,便要了回去。 果然不是普通的衣服。 他来了,司马清本有些小小的窃喜,可是一想到送东西反被骂了,反而更不高兴了。 只看着黑色的河水,不知道为何,似乎要被水给吸了进去一般。 司马清想,这便是传说中的晕水吧。 只有溺过水的人,会极度的怕水,看到水就会联想出自己被困于水中,肺腑间呛痛的情影。 因而她不由自主了退了两步,心中叹气。 “这河不深,可以趟过去的。”拓跋城终于开口了。 “真的?”打算不说话的司马清,还是对他的话题感到有用。 “……”他斜扫了司马清一眼,抬脚往河中走去。 走了几步,回头。 司马清怔怔的看着他。 他冷幽的眸光冲她淡淡一瞥,似乎在讥笑她的胆小。 随后便独自一人,继续向河里走。 满天星幕下的他,走在波光粼粼的水中,不急不缓,每走一步,便用脚试着踩上两脚,方才落定,再走第二步。 孤独的背影,一如夜里独自潜行的一只苍狼。 身后一片水花之声,一团粉影火急火燎的追上他,不敢太近,怕他看到她脸上的惧色。 走了数十步后,水已齐腰。 她站在河道的四分之一处,晃了晃,很想问,是真的不深。 一个旋涡状的的水流冲过来,腿肚子抽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肩头多了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站稳。 司马清勾下惨白的脸,那日洗衣时掉入河中的情景像闪电般劈入了脑中。 她闭着眼,哆嗦的跟着前行,暗自道已到了这步,没有退路。 只觉得手腕上多了一股力量,拉着自己慢慢向前,向前,向前。 “抬头,看前面。” 耳边的声音跟着河风吹入,不容置疑。 她缩成一团,只觉得胸口闷得很。 再走了一步,骤然感到肩头一片冰凉。 水已漫到了胸口之上,河水荡漾浸湿全身。 她慌乱的扭动着身体,手无序的在水中晃动,怎么也不肯向前。 本能驱使着她,急于摆脱眼前的一切。 一个暗涌扑过来,她手腕上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他放手了。 可怕的念头顿时吞没了她所有的理性。 十一岁那年跳河求生的瞬间闪电般撕裂了她对他的所有信任。 那次,跟她一起逃了几天仆从一同跳入了刺骨的冷河里。 她们之中有会游泳的,却生生被水中之物拖入了河里,只看到一只手在河面上晃了两下,一串水泡涌泉般的水上哗哗翻吐着。 随后归于平静。 死亡的一刻,她都看到了无数张熟悉的脸,在眼前掠过,却无法抓紧指间溜走的衣袂。 双腿发力的在水中蹬了蹬,头冒出了水面,来不有及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又再蹬了蹬数十次,这次才冒出水面,仓促的吸了一口气。 反复四五次后,她已筋疲力尽,腿肚子僵硬的无法动弹。 死,原来离她一直很近。 “咕咕……” 鼻内嘴中灌了不知道多少冰凉的河水,刺骨的痛将她的所有力量激出,手胡乱的攀到了一棵树……死死揪住,用力向上抬头。 出水的一刻,她终于发现,她身在河中央,整个人挂在了一棵树上——那其实是拓跋城的脖子。 完全浸湿的她,死死盯着眼前的‘浮木’,什么也没有说,只用行动将她牢牢锁在了他的身上。 他试着扭动了一片脖子,发现徒劳。 她的双腿都盘上了他的腰。 两人互相望了一会,她灼热的瞪着他,眼底的银光闪出一片水光,几近喘息般的呼吸,胸口一起一伏的顶着他,仰头,唇微微的张着,被水打湿后如一片夜中盛开的桃花。 拓跋城别过脸,目光吓人,侧目看向岸边。 他踮起脚走,河水到他的下巴处。 被她这么缠上,水已到了鼻下,无奈得很。 他一声不吭的向前缓慢的半游半走着。 走了一段,身上的人越发的紧了。 他挣了挣,身上的人突然一下松了劲,从他脖上滑落,无声息的掉入水中。 他伸手想去捞,她却站在了水中,之前的惊恐万状,现在的六神无主。 司马清抚着胸口,扯出一个大大的疯狂表情:“我居然……过了……过了河中央。” 随后,像是从困笼之中解放的囚奴,踩着水向着岸边奋力的走去。 怕过一次后,便不再怕了,指的便是她这种人。 一身粉色的衣服很紧密的贴服在她的身上,少女特有的玲珑身形,刚才在水里,她死死贴在他的身上,起伏如水似棉,如天幕下最亮的一颗星落进了他的眼底。 拓跋城瞧着她的背影苦笑不得,出乎意料的人,出现在最不能动心的时候。 第 26 章 到岸了。 他需得上岸。 湿漉漉的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绣衣阁的门前。 “到了。”他站在门前抬着望着门前的一根小小的红线,“你来拉。” “叫门都用这个?”司马清上前一步,拉住红线的尾巴,“会不会叮叮作响?怎么觉得像是防贼用的。” 说话间,两眼瞟见他盯着她看,似乎很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忍耐着。 最后,他手快的握住司马清的手,五指一紧,红线被拉下。 “嗖”一声啸叫声穿云破而起,从绣衣阁上空飞出一道红色的光芒。 不过瞬间,破出空际的闪亮之色炸出一片为光,点亮半边天空。 原来不是铃声,而是一只穿云箭。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千军万马来相见。 不等司马清反应过来,天空中亮光消失的同时,门内已闪出一个年轻人。 男子揉着眼,睡眼朦胧的冲着外面的她,定定看了许久,目光突然一亮,如见着什么新鲜东西,作势要上前。 拓跋城抢身上前,挡在他的面前,吩咐道:“去烧水,朴承。” 朴承顿了顿,点了点头,应身下去。 司马清看着拓跋城湿湿的衣服,心里大为震动,刚才怕水怕得要死的事已丢在一边。 “拓跋城,你水性如此好,真可比河妖。”瞧他已在解衣除衫,似乎要把湿凉之物弃在门外。 “河妖?”拓跋城手一停,发现她双目瞟着他的腰,各种怪异神色轮了一遍。 “我之前坠过河,在河里快死时,见到一只腰上有红纹河妖。” “是吗?” “对,我手还摸到过,那河妖没有吃我,把我从水里带出来,扔在了渔网里。我本以为他要把我关起来,养大些才吃,后来,河妖把我放了。” 拓跋城解腰带的手顿了顿:“你在哪条河里淹过?” “吴兴的河。” 拓跋城心间一冷,吴兴的确有一条河,那年他正好跟着上一任的指挥使去办事,中途船翻了。 他的确在河里捞起过几个叫花子。 有没有她,就不记得了。 只晓得有一个从头到尾不哭的叫花子,嘴里叫着“河妖,河妖”。 想来,就是她了吧。 只是他对这个名头,显得不太喜欢,不打算让她现在看到身上的‘红纹’,边说边走,“领你去看看你的住处。” 司马清拧了一把衣袖上的水,跟在他身后,直到一处清静小院前,小院门上书有“凝香轩”三字。 看那字体,娟秀柔美,似乎出自女子之手。 “这是武帝皇后所书吧?” 拓跋城抬头望了一眼:“不过是昨日黄花今日泥罢了。” 司马清感叹道:“历来改朝换代,都喜欢将前朝宫殿焚毁成焦土,这里却存了下来,很少见。” “内乱自不会焚城,只有外敌入侵,才会杀烧抢掠。” “也对,大晋却是内乱外侵,百姓成流民,败军变匪寇。” 说话间,他双手一推院门,一股花香扑鼻而来的。 司马清吸了吸鼻子,果然女子住的地方与那些营兵们不同,那边绿树上挂满洗晒的黑衣,看哪哪都是黑绿一片。 这边却多些颜色,点缀于院角。 她一步迈入,笑笑道:“绣衣阁不会是出产刺绣的地方吧,先登营里不会训练绣娘去做刺客吧。” 拓跋城本以为她会赞叹不已,说自己选的地方不错,没有想到居然如此不知道好歹,他脸上阴郁的神色慢慢浮出。 而正要向她解释院子的来历时,她的目光歪向了另一处,且一脸感激的笑容。 司马清看着朴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衣服上,难道是给她的? 刚才拓跋城明明让他去烧水的。 “几年前听闻有一位姑娘来绣衣阁,我早早备了这衣裳,只是她一直未来。本以为又是空欢喜一场,没有想到居然在今日,有一位贵客披星戴月也赶来了。”朴承说话文雅温柔,眉宇间与拓跋城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爱笑一些。 拓跋城少见笑容,眼角看人那是给面子,通常都不看人,只喜欢看天看树看水,只要不是看人,他都愿意注视一二。 因此,司马清以为拓跋城是个眼底有如画江山,心间却无人能入他眼的高傲之徒。 司马清微笑上前,不料身前横生一臂,拓跋城先她一步,将衣服拿在了手中,依旧仗着让人惊叹的身高,将她掩在了身后,声音淡淡的道:“她的东西,需要经我过目。” “哦?衣服也要?”朴承反问。 “对,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事无具细,都需要我的手。”拓跋城加重语气道。 “她……”朴承慢慢品出语中味道,点头,“嗯,知道了。那姑娘先行休息吧。” “叫我司马清就行。” “司马清?”朴承眸光一亮,眼中露出怪不得他会如此的表情,向拓跋城望了望,眼角含笑的退走离开。 司马清看着朴承的背影,久久回味着他临走时的一抹笑,只觉得那人并不是看着的那般,身上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隔膜。 对,就是那种觉得他可以亲近,却走不近的感觉。 拓跋城身上也是这般。 “他是你的另一面……”司马清幽幽的道。 拓跋城愕然斜眼看她,只见一双秋水眸,星星般的银光闪烁着:“那个几年要来的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 虽然如此问,她心里却是揪着的。 拓跋城没有否认。 司马清眼中隐出一股酸意,强笑了笑:“能入指挥使大人的眼,自是天下最好的。” 拓跋城眼如寒刀,负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骨结发着白。 见他依旧不语,她有些悻悻的道:“你心底时时都知道我会进先登营里,准备了一切,却又怕我真的进来。原来并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今日来的非你所愿。” 司马清轻轻的说着,像是在说一件关于别人的事。 刚才渡河前,她就打听了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过去。 零星听到几个人说,能过不能过全是命。 因为河中有夜中训练的死士。 命不好,过河时遇到死士,会被当成训练的猎物拖入河中杀掉。 命好的,没有遇到死士,过到了河中央时,也会被旋涡卷入河里的暗洞。 只有熟悉这条河道的人,才能有幸过去。 可是谁又能对河道摸得清楚。 大多数人,在过这条河时,已在成了河中鬼。 活过来的不过几人。 比如朴承。 再比如眼前的拓跋城。 一番试探,两相难堪,三声虫鸣,四目相对竟无言。 拓跋城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闷:“衣服你自己拿进去,沐浴的地方就在凝香轩的后面。等会我再来。” 他的话提醒了司马清,此是的两人还穿着湿衣相对,并不适合继续说下去。 再看他面色微微泛起一抹粉色,不知何故往日冷漠的目光也闪烁不定,司马清如梦方醒的道;“指挥使大人带我过河一定是累极了,请去休息。” 拓跋城微愣,何时她这样称呼自己,有些……客气。 他只当她是入乡随俗跟着别人有样学样的叫,也不在意只略点头,“你先进去。” 司马清依他所说,拿了衣服迈进小院。 拓跋城双臂展开,扣着两扇门,从外面慢慢的合上。 她透过门缝向他一瞥,一片茫然不知所措的站在了门里。 入到浴池内的一刻,她的心才算放松下来,朴承为她备下的香花瓣味道清新,在热水的温度里蒸发出迷人的气息。 洗了一会,穿衣出来,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司马清匆匆忙忙的打开院门,门外却空无一人,低头只看到一只碗在托盘上静静的冒着白气,一股浓浓的姜味呛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哦,有人比我快一步。”朴承笑着端着一只木漆碗,远远走过来。 司马清一笑:“你也送的是姜汤吗?” “不止这些。”朴承空着的手一晃,多出一只小袋,道,“这里是些安神香料,通常第一夜是睡不着的,怕你认床,送给你愿你能睡个好觉。” 司马清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好香,闻着心神宁静。” “这汤你还要吗?” 司马清捧起地上那一碗:“有这个就行了。你那一碗送给指挥使大人便好。” 朴承摇头道:“他那个人小心谨慎得很,不会喝的。” “怎么不会,我吃过他的桃儿,他也吃过我的桃儿。” 朴承目光流转,八卦之心顿起:“你们同食一物?当真?” 司马清认真点头:“当然。” “细细说来。”朴承眼珠放光,兴致勃勃的凑近过来,作抚脸聆听状。 司马清张嘴刚要说,觉得在旁人说拓跋城与自己的私事,不太方便,于是扬了眉毛打住。 喝着姜汤,不顾后面的某人欲罢不能的想冲进来,与她促膝谈心的冲动,她直接将门带上,不忘记客气道:“朴承,帮我谢谢指挥使大人的姜汤。” 她那一嗓子号得极大声,好似要让全院的花草树木皆听到一般,其实也不过是让门外之人,赶紧离开。 “好烫……”一碗姜汤下肚,顿时凉意全无,她额头上隐隐渗出一层微汗。 看着空空的碗,脑中却想着拓跋城穿着湿衣在厨房里为自己切姜煮汤的情景。 她嘴角弯了弯,那个等了几年不来的姑娘,是何人,模样如何,她是拓跋城的心底的那个人吧,一股清香袭来,青烟渺如纱雾,围绕在她的身边,若有似无,却真真的将她带入了半梦半醒间。 “好香啊!”她由衷的叹了一声,从厅中转了一个方向,不及到榻前,整个人软了下去。 第 27 章 就在落地瞬间,一条臂膀接住了她。 她的头枕在那人的掌中,他微调了一个方向,让她在他的臂弯里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见她面容恬静,他安心的弯了弯嘴角。 果然还是个小女孩,身处危境还能闻香入睡,她对他倒是一点不设防。 她梦呓了一句:“陈妈陪我睡。” 那人垂目看了她一眼,横抱着她起身,慢慢放上了床榻,撤出手臂,灯下看到她一身淡菊纱衣,蒲如透纱,心中一荡,眼不知道往哪放才好。 呼吸身不由已了沉了些。 他快速拉好薄被盖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他的呼吸缓和了许多。 他暗想,许是寂寞得太久,才会如此。 见她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他眉头不由自主的拧紧。 “拓跋城,你不会是打算陪她睡吧。”外面响起朴承的声音。 拓跋城不紧不慢的起身,推门而来,一身白衣月下清冷雅致,如月皎洁似玉晶透灵秀。 朴承笑了:“这北国的常服,只有你才穿出韵味。” 拓跋城回手将门带上:“你来不是找我说衣服的事吧。” 朴承:“我们在刘曜手下呆了这么些年,总算等来了机会。” 拓跋城:“这次目标是谁?” 朴承笑:“你知道的呀。” 拓跋城侧目看向身后:“清儿是无辜的,不要让她搅进来。” 朴承脸色突然狠厉的道:“那我的崔喜恩又不无辜吗?” 拓跋城无言以对,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 朴承在他耳边轻道:“司马清可惜了,她那么喜欢你,却要成为你成功路上的铺路石头,啧啧,想想就觉得心痛。” 说着他转身一步一步离开,报复后的笑意于心底荡漾开来。 一河之隔的对岸,看到了绣衣阁的红线穿心箭,一个个呆如木鸡。 几个刚刚与司马清打过照面,说了话的士兵全都从篝火堆边,不顾形象的冲到了河边,其中一人便是向司马清提及不要送礼物李大山。 他恨恨的回头向跟他一起打赌,司马清会因为没有地方可睡,连夜出营的兄弟们一顿咆哮:“她走后门了,绝对走后门了。指挥使大从放了水,放了大水呀。” “娘的,怎么她过去了。” “我的五十个铜钱哟。”一个做痛心疾首状。 “我的一两银呀。”一个做肝肠寸断状 “我要给袁雄那小子洗一个月的衣服了。”一个掬了把河水,往那两的身上一撒,笑笑,“还好我聪明。” 李山道:“你他娘的本来虎贲帐内,就轮到你洗衣了,你最奸了。” 众人跟谁赌不要紧,最要紧的应该赌对人。 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将来路不明的司马清当成了蒲林之流。 蒲林有身份罩走,可以不走,但他是男人。 司马清身份高,可她却非走不可,因为她是女子。 哪个女子吃得这份苦,不都是洗衣做饭生孩子的料。 就算出身高贵,不做杂事,也逃不过一个被男人支配的命运,何况还是不知道何时就没了这个身份。 袁雄在火堆边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轻轻吹了吹,血已凝固,痛却像毒虫一样钻入指尖,撕裂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吸了口气,强忍着把手缩进怀里,望着绣衣阁道:“愿赌服输。” 夜火萤虫,星碎满穹。 不觉更深,朝晨曦雾。 入营的第一早上,便是做早课。 根据每个人的特长,训练的东西也不尽相同。 蒲林直接跟着刘鹏,去相马。 说是了解战马的习性,区分马的好坏,其实就是让他给马投料,打扫,溜马。 袁雄手上有伤,认不得几个字,因而去伙房,先学如何劈柴,以练体力。 司马清早早起来,换了衣衫,出了院门,便去寻拓跋城。 只是院子出去后,方才发现这里建造得跟皇宫的北宫、南宫不同。 每一处地方都一样,拐角后,又回到同一处地方。 做了一番记号,再走,发现不是回到画过的地方,就是到了一处与画了记号一样的地方。 她实在是走出这迷宫,只得望天数次,看到天上有鸟飞过时,才想起自己什么都不会,边渡河的能力都没有。 会被放弃或是抛弃,愿不得别人,那是自己的无能。 怪不得女子无才便是德,成了无能女人自我安慰的一句话。 司马清断然摇头,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人。 做一个不懂就问的人,才是上策,于是——她扯开嗓子大叫:“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 连叫三声,除了几声回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外,只有几只被她吼得有了应激反应的知了,开始呱噪了起来。 朴承信步走到院中,看着一身棉白衣的司马清,顿了顿:“姑娘,指挥使大人晚上不在这里过夜的。” “什么?”司马清向四周看了看,“这不是指挥使住的地方吗?他不在这里,那在哪里睡?” 朴承:“他每夜睡的地方,并不会让人知道,而且我们做下属的也不能问。” 司马清:“他在营里,等于是想睡哪就睡哪?” 朴承:“可以这么说,所以,晚上如果姑娘的床上骤然多出一个人,也不要觉得奇怪。” 司马清全身一抖:“他莫非有什么嗜好?” 朴承侧目:“这个,这个我倒不知,因为他没有上过我的床。” 司马清觉得听不下去,她入营可不是要找个人作伴睡觉的,是来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士兵的。 学习骑射,便是她的目标之一。 “那这岸上可有马?” “马在对岸。” “弓箭呢?” “嗯,那倒是有,不过,你确定要学?” “当然。” 朴承打量她一眼:“也是,你这么好的美人胚子,自是要他亲自调~教的。” 司马清听出一股异样,抬眼道:“他还调~教过多少女子?他才多大?” 朴承:“上到皇宫里的皇子,下到地主家的儿子,从小就有女仆伺候着,接触的女子当然不会在少数了。” 司马清脚下一晃:“这么说,拓跋城虽是在营中的日子多,也跟那些营中的男子一样,从不缺女子相伴了?” 朴承迟疑了一会,给了她一个这个不好明说的表情。 “他对女子是不是会手下留情些呢?”司马清自言自语道。 “这个嘛,通常拓跋城对长得好看的一律另眼相看,不是派去王侯做姬妾的使命,便是遣去权臣里做小,总归给找个有些家世的让嫁了,算是对得起她们了。” “他就是拉媒保纤的……”司马清极度失望的想。 “你在干什么?”一声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司马清回身看到拓跋城一身白衣飘飘的立在眼前,突然看到他穿一身白色长衫,墨发青丝随风而扬,一双色的玉色的双眼,正用眼尾不淡不浓的扫着她。 只是他眼眶微微泛着青色,看起来昨夜睡得并不安稳。 难道跟她一样认床? 她摸了摸脸,朴承所赠的助眠香果然好用,一觉睡到大天亮。 以前只见他穿过黑衣晃来晃去,今日骤然见他一身雪白,似乎一堆春雪吹气上寒枝,美得不可方物。 原来,男子也可这么玉质美颜,倾世容貌。 怪不得那日在常春馆……唉,他如果真是有那种嗜好,只能一声叹息了。 “指挥使大人,今日我才得见真容的感觉。”司马清心底感叹,嘴里却说出另一番话,“大人莫不是要去见什么人?” 拓跋城疑惑:“见人?” 明明他一番收拾打扮,是为了来见司马清的。 黑衣通常是在营外训练时穿的,今日算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司马清不好明着打探他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只是私心揣度他是不是想去逛逛常春馆,不过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口,有损他大人的名声。 况且那种爱好,也不能在军中宣扬,只能是悄悄的进行,出声的不要。 因而马上改口道:“大人,今日要我练习什么?” 拓跋城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向朴承望了望:“你还有事?” 朴承笑:“无事。” 拓跋城:“好,去备一只船,今日过河。” 朴承脸色微变:“这几年来,从不用船,怎么规矩要变吗?” 拓跋城:“在她没有学会游泳前,自是要用船过河的,要不你日日为她洗衣做饭如何?” 朴承斜眼道:“我倒是想贴身伺候,你倒是肯吗?” 拓跋城与朴承明面上,上下级,可是说话却直来直去,似乎两人更像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对手一般,只是由于什么身份拘着,不能撕破脸罢了。 拓跋城手负在背后的拳,捏了又捏,最终于放松下来,垂在身侧,“司马清今日便教你游水,记着三日内学不会,你就得出营回宫去。” 天啊! 司马清只觉得五雷轰顶也不抵过拓跋城的一句话。 他总是在她心情好时,时时对她耳提面命的说要赶她走。 她是瘟神吗? 还是她永远只配做被摆上棋盘的棋子,弃与用,进与退,从来由他人支配。 她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游就游,反正水不深。” 朴承不知何故发出一声感叹:“这清澈的河水,又要做妖了。” 司马清闻言不解的瞧他:“可是河妖要出来吃人。” 朴承摇头:“他从不吃人,只杀人。” 第 28 章 她全身一凉,先登营的第一个早晨,就是一个惊悚的开头。 清水碧浪,泛舟于波。 一女两男,迎风招展的衣袂,如白帆飞扬,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到了对岸的上游。 刚下船,一群士兵正在水中练习劈刀,一边喊着杀气腾腾的号子,一边拍溅起白色的浪花。 直到司马清一行人跳下船,那些号子声,渐渐声弱,浪花也一浪不如一浪,最后只有零星的无力拍落之声。 刘鹏领着蒲林在河边草地上喂马,一见有人来了,牵马而来。 “司马清,早啊。”他快步上来,前后打量了她一遍才啧啧摇头,“没有少一根头发吧,你要是少了什么跟我说,我会给你讨回公道的。” 司马清心中微窘,求你不如去跳河来得干脆,真有事了,也不是你说了算。 比如现在。 拓跋城向一众光膀儿,一身横肉,却练得心猿意马,有心无力的家伙们扫了一眼,脸上不悦的道:“刘鹏让他们去下游练去。” “这批可是专门用来对付渡江客的。” “河道这么长,哪里练都行,往后都去下游。” 士兵们纷纷向刘鹏看去。 刘鹏腰背挺了挺:“那不成,这里可是我大嫂划定的地方,虽说今日她身子不利索我代为管着晨练,可不能坏了她定的规矩。” 嘴里说得有理有据,听不出问题。 他的小九九却让拓跋城瞧出破绽。 拓跋城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将军,你能公私分明吗?司马清要在这训练,不能儿戏视之。” 刘鹏拿眼瞧着拓跋城一身白衣胜雪,丰神俊朗,心中不免酸意泛起,怎么看觉得他是领着一绝色女子来他这里占地盘,臭显摆的。 他手一挥没得商量的道:“不行。” 水中的士兵交头接耳。 “老大搞不定少将军。” “少将军想在司马清面前抖威风。” “我去,营中女的又不止她一个。” “她不同,你没见老大只亲自教她,别的女子入营全是由石花大人带的。” 李大山扫了一把水往身边几人身上浇下:“我是大人,我也亲自带,还会把这样的机会拱手相让,那不是眼瞎吗?” 嗯,众人重重点头,郑重的达成统一,互使眼色拭目以待。 拓跋城微微一扫那些叽叽喳喳的士兵,杂音顿响,一片嗬哈哔哩吧啦的声音四起。 “李大山,想加练吗?”他的询问语气从容淡定,却让人品出不容反驳的驱逐之意。 这比喝令更加来得有效果,所有都用行动向指挥使大人的话做出了反应。 拓跋城的将这些人一手带出,有些跟他一起出生入死,无人不知道他向来令行禁止。 李大山依令而行,众人无不听命行事。 刘鹏傻眼,有气无处撒。 他悻悻的道:“行,晨练结束,回营。” 李大山将手中的木棍往水中一插,第一个从水中迈步走出。 哗啦啦的水声大作,站在齐腰深水里的士兵们全向岸边走上来。 盛夏水中晨练,能少穿就少穿,不穿也无人说。 毕竟全一群糙汉子操练水中进击之术。 拓跋城眼色微变,脚下步子移动,站在了司马清的身前,面色凝重的望向她身后。 呃……司马清听到水响,想的却是昨晚他上岸时的情景。 修长的身形,被湿软的布料紧紧裹贴成行走之中的人形,星光下闪着光,罩着一片银色的晕光。 不由得唇角弯了弯,侧低下头,耳尖有些发烫。 行走中的士兵,有个别走得拖拖拉拉,伸头探脑的向她这边看过来。 一记凌厉无比的刀眼狠狠看过去,“李大山,想留下吗?” “不!”李大山脚下生风,从队尾蹿到了队首,眨眼功夫已不见人影。 先登营训练,男女分练,女兵入营学的跟男兵并不相同。 但是男兵却知,女兵练成出营后,便不会再回营。 大多以嫁人,入到各国宫廷之内做奴婢,作为最后的任务。 多是闲棋冷子一枚,长期蛰伏在外,传递消息。 一旦战事将起,才会四处活动,但这也是她们最后的向主子尽忠的一刻。 大多不得善终,生不留名死无功勋。 因此,女兵与男兵不得存有私情,如若发现有违规着,轻则发派其中一人于千里之外,执行冒死的任务,重则两人双双毙命。 自拓跋城成为指挥使以来,营中因情被罚者并非少数。 蒲林上前向司马清扫了一眼:“指挥使大人,听闻你要亲自训练公主殿下,但她是主你是奴,你怎么能训得动她?” 拓跋城眼尾微斜:“你跟她很熟?” 蒲林:“哈哈,太傅曾说,我入营后得照顾公主,毕竟将来是要送给南阳王侯的,或是往后还说不定要嫁给我们氐王一族。” 拓跋城愣了一下,低头看着司马清,他素知司马清的婚嫁之事由不得她自己作主,却没有想到如今太傅居然已以定她的终身,而且似乎想以司马清挑起氐王与南阳王之间的嫌隙。 无论是她出嫁何人,他此时的心中都隐隐不快。 “哦,那好,今日学游水,你跟司马清一起练吧。”拓跋城淡淡道。 游水练习,说简单也简单。 说难,的确很难。 刘鹏见蒲林跃跃欲试,拉住他道:“别去,他不好惹。” “我一个世子,怕他一个奴才。”蒲林骄傲的将外衣一脱,跳入水中,大大咧咧的道,“来呀,不就是下水吗?这河不深,淹不死人的。” 司马清看到河边的衣服,若有所悟,自己难道要当着他们的面脱衣下水? 刘鹏和蒲林两个人一脸期待的看着她,哦,明白了,这是要看她出丑。 当下红着脸向拓跋城道:“能换个地方学吗?” 拓跋城没有出声,挑了一块石头坐下,事不关已的道:“你可以回宫里,找宫里的人教你。” 又来了,又来了。 这不就是要赶她走的意思。 “入水憋气。”拓跋城一指眼前的河水, 蒲林神色自信的向水中走去,冲岸上的司马清笑笑,身子一沉,水没头顶。 缓缓流动的水面上,一片红色的绸衣随水拂动,像是在水中投了一块艳红的无比鸡血石。 半晌无声,红色沉入水中,远远看去,已不见踪影。 司马清盯着看了一会,不敢相信有人能潜水不出这么久,直到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后,突然水面蹿出一个水淋淋的人头,蒲林抬刮了一下脸,将水甩掉,骄傲的道:“如何?” 拓跋城不动声色的扬首看着水面,旁边的朴承凑近到他的耳边轻语了一句:“南阳王上次过护城河时,跟我们交手的人,似乎就有这种闭气的能力。入水相搏可长久不用换气。” 拓跋城侧目道:“你的意思,我们死的那五个兄弟,有可能他杀的?” 朴承遥遥看着司马清,脸上浮出一个古怪笑,道:“他们都送上门来了,难道放过。这也是大将军的意思。” 两人交谈之时,司马清已脱靴除袜,两人回头之际,她已赤足上阵,似乎要好好在水中展一番拳脚。 朴承笑道:“姑娘可是要下河。” 司马清苦着脸道:“这事无人代替得了的。” 说罢,跃入河中。 好凉的河水,好漂亮的鱼儿,好可爱的…… 在水中泡了不过须臾,司马清的眼前除了好奇的鱼儿围着她转,便是缓缓的水纹折射的光线映在河底,她不会游水,坐在河底憋气还是勉强能行。 站在岸上的朴承一改斯文端庄有礼,轻咳了一声,移步到拓跋城的身边:“女子入水太久,皮肤容易浮肿,还是要怜香惜玉的,要是呛水弄伤了,可是一时半会好不了的。” 拓跋城凝视着水中的人影:“她只是没有领悟游水的要领,其实游水并不难。” 水中的她转了个身,双腿轻蹬,整个人仰面飘在水面上,腰肢摆动间柔美优雅,若不是拓跋城知道她是谁,会错认成游历人间的仙子在他眼前戏水。 满头的黑丝如水草飘摇在水中,时起时落,白色的衣袂流云翻转,司马清也觉得奇怪,怎么一会儿就学会儿浮水,水不深无所畏惧的借着浮力又飘了一会,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跟往日里穿的不同。 手指在衣间摸了两把,衣间纹理之中嵌了东西,对着阳光看了看,有点点珠光。 原来是这件衣服与众不同,想以早上拓跋城泛青的脸,带着血丝看她时的一抹怪异,直到她下水一刻的释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肩头被什么拍了拍,目光微转,看到头顶上一张冷静无比的脸,某人站在船上,拿一根钓鱼杆,轻轻的在她的脸上晃。 “累了上船。” “不累。” 她浮在水面上轻笑,身体转像,立在水中,周边的小鱼四散逃遁而去。 她这才意识到,双脚竟然踩不到河底。 “谢谢你。”她拍拍水面,游到船边,扣着船舷向他笑道。 他蹲到船边:“谢我什么?” “谢你让我得到自由。”司马清仰面轻言,如芙蓉出水宁静美好。 他顿了顿,没想到她如此就容易得到满足。 不过一条清河,一只小船,她的脸上却显出恣意的畅快与愉悦。 她也没有想以,突如其来的一个“谢”字,把他已有裂纹,依旧死死紧封的心门,瞬间击个粉碎。 她冲他伸出一只手,“拉我上去。” 他眼中犹豫不决,对上她清澄无比的眸光,转瞬间便伸出双手,握住眼前玉腕,心底叹息,你确定要上我的船吗? 手里轻轻一提,她便上了他的船。 船身摇曳,她脚下一滑,扑入了他的怀中。 没有刻意,一切均是天意不可违。 明明之前的他已将自己粉饰成波澜不惊,随时拒人于千里的冷漠任谁也不会看破他的心思。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投怀,撞破了心底锁,一座守得疲惫不堪的城,破得那般没有防备,也来不及反攻,便一下子被午夜梦中涌动过多次的热潮冲垮了。 他的臂膀紧绷如铁,她的脸轻轻贴在他胸前的白衣上,喃喃道:“好冷。” 第 29 章 他皱了下眉,眼看着脚边备好的干净衣服,想让她穿上,谁知却使神差的说道:“游回对岸,就不冷了。” 他竟如此无情,都说入营者没有七情六欲,只是一具随时要去赴死的尸体,果然…… 罢了,连蒲林都知道她将是和亲的棋子,政治联姻的首选,谁会为了一个身不由已的女子,跟天下为敌。 司马清神伤之际身子顿时冰凉,眼底两撮光闪着微微的怒意,略尴尬的抬脸退开,看到他脚边的衣服,回过神来。 她淡淡道:“我要换衣。” 说罢,弯腰捡衣,去了船尾。 拓跋城愣了愣,回过身负手立在船头,心头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一丝惆怅又上心头。 清风送香,满船春色。 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司马清已将湿衣换掉,自顾自的坐在船尾,时不时用脚踢着水面,弄出一片水花。 船载两人,水映双影。 拓跋城领着她上岸,一路上都沉默无语。 回到住处时,司马清不似往常相顾良久走离开,而是径直入内,闭门,落栓,一气呵成。 自那日后,日日训练,再不见她的脸上有任何喜色,只有咬牙切齿的坚持,还有淡如轻风的看着身上一次又一次添加的伤口。 入营已有半月。 这一日,刘俭入营。 他见司马清站在阳光下,正骑马练习,旁边不少士兵都驻足观看。 “看看,不过学了几天,指挥使大人把他的坐骑给她骑了。” “当然,她是谁,我们又是谁。” “莫不是指挥使大人看上她了。” “你个瞎子,全营上下,只要是男的都看上她了。” “对对对,只要是公的没有不对她心痒痒的。” 人群里发出一声哄笑。 刘俭慢慢走过去,刚才说得兴致勃勃的那几个,还在对司马清的身材品头论足。 只是不知道为何,身边的兄弟们沉默了许多。 还有几个挤眉弄眼的冲他们抽着脸。 “她很美是吗?” “那是,比起那只母老虎,不知道要好多少。” “……”那人说着回了头,跟他搭话的人,声音有些耳熟。 “世子。” 大家面如哭丧。 “都散了吧。”刘俭本来阴着脸,却在看到司马清骑马过来时,冲他笑了笑,立即心里舒服了不少,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纷纷让开,做鸟兽散。 “世子,来了。”她飞身下马。 刘俭,掏出帕子,欲擦她脸上的汗。 司马清微笑,扬了扬手:“我有。” 刘俭脸上一顿,那是绣衣阁里的东西。 拓跋城常用的汗巾。 他道:“我的帕子用后易干,不生湿气,清儿可以用用。” 司马清:“用惯了这种,多谢。” “怎么与我这么生份。” “我看了你写那么多东西,我说个谢谢,是生份吗?”司马清道,“昨日你写的那些杂论,我可是看了又看,与我平日里见的皆不同。” 刘俭低头一笑,眼中复又一片失落:“那些东西之前并无人欣赏。” 司马清:“我觉得写得很好,不是拾人牙慧的口水套话。” “让公主喜欢,我如沐春风。” 他的眼里闪出一片星光,原来府里那些侍妾们的温言软语,都不及她一句欢喜。 只是看到她手中的拓跋城之物,心中的不悦慢慢的加深。 他道:“永安殿换了侍卫,宫婢,这会子只怕后宫里的娘娘们都在担心以后无人伺候。” 司马清闻言默不出声。 午膳过后,她便悄悄出了营,一路飞骑回宫。 到了北宫,她先从自己的殿内备了些礼物,随后马不停蹄的向永安殿跑去。 沿路上,只有羊仲武领着一队侍卫在外守着大门,随后陈妈出来,与羊仲武低声说了几句,羊仲武面露难色,但什么也没有说,便撤走了。 借着换人的空隙,司马清溜进了殿内。 正殿内并无人值守,往里走了一段后,才从寝殿内传来一片悠悠的清唱声。 “依人倚重楼,雨雾绵绵,飞鹏击长空,凌云壮志……” 轻帐微动,铜镜之中的羊献容舞姿翩然,歌声莺啼。 内殿里的香料,在红光里,燃出暧昧的青晕,一层一层,叠加后,游离在弥漫在整个房间内。 本应该是明亮的寝殿,却在白日里无端的拉上了厚沉的布帘,挡住了光,却露出了春光无限的宫庭情趣。 羊献容将身上的一件外套拉了拉:“这件还是皇上与我大婚那晚上穿的。” “以后会有更好的。” 男人的声音轻松之中透着嫉妒。 羊献容微笑看着铜镜中的人,虽虚得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囫囵看个人形,但她却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抓紧在手中的希望。 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只要保持住她青春的容貌,还有令男子向往的身体。 男人的手伸向了那件透着皇家贵气的衣服,声音轻佻的道:“有了新,自不要这种沉暮的旧物。” 随后,他将身边锦盒推开,指着里面的华美的料子,笑道:“只得几匹,我亲自送来的。” 旧衣缓缓滑下,男人的身体跟着新鲜的衣料,如一片锦云罩在了羊献容的身上。 司马清呆呆的看着纱帘里的人,半晌没有移过眼睛,帐内的男子哑声的一句“那药我真不知道是给你女儿的,要不然不会加一味腐血散,阿沁的事可是你做的?”内心里一直盘旋多是的迷团多少散去了不少。 而羊献容的一声:“清儿没事就好。” 让司马清心头最后一点对母亲的期望落了空,即使她已猜测到阿沁的死与母亲有关。 手中的价值不菲的礼物,脱手落地,四散滚动,发出一地零乱的声音,沾上了尘灰。 帐内响起从容的男声:“谁在外面? 司马清本已跑到殿门口,却骤然发现现,殿外站在一个她并不想在此时见到的人——拓跋城。 他冷淡的瞥了司马清一眼,手中的剑拔出一半,透着寒冷的光,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星光闪烁,震惊之余露出一丝不知如何是好的惊慌。 他在司马清心中一直沉稳异常,一言一行均张弛有度,进退自如,从来杀伐果决,没有任何的犹豫不决。 只这一眼,两人似乎等了千年万年,却是最错的时间,将对方最不堪的阴暗面,让彼此不可掩饰的瞧得个彻底明白。 他服从恭顺地守着皇后寝殿,是足够让世人仰视的高等荣华所在,而他的内心却极度清高的鄙视着里面所勾连出的卑劣画面。 司马清满怀着入宫后,第一次不分收获的各宫里或好意或奉迎或虚情假意的献礼,来到这里,只想让她的母后知道,她成功的在宫内立足,被世人认同。 她想告诉母后,不要再为了她再去构陷那些宫人,再生杀孽。 然而,一切均在刘曜那句, 一切的外殿内响起一声喝令:“城儿,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司马清全身一僵,以为会被眼前的这把锋芒初露的剑斩杀在殿前。 突然身体被一股强力拉到殿外,一片高大的阴影罩住了她的身体,她害怕得不知道要躲,只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挺直的脊背。 “大将军,无人,是我养的白灵,追老鼠,打翻了东西。” 他声音沉静异常,手中的剑却握得更紧。 一阵死寂后,终于传来男子一声:“罢了。” 那日母后跟刘曜说起处死阿沁,说到她的身份,还有刘曜与刘鹏看自己的时眼神的晦暗不明。 原来如此。 父皇怯懦无用,太子已死,司马越监国,已让身为皇后的羊献容,极为惧怕失去她拥有的一切。 乱世之中的她,效仿了三国曹魏时的甄宓,以□□之身,委于权贵,求以生存。 至于为何她选择了刘曜。 司马清一时也搞不清楚,她也不愿去想这是为什么。 她在拓跋城转身的回来的那一刻,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永安殿,奔出时,撞倒了在殿外的陈妈。 陈妈见到司马清慌乱的眼神,竟比她更加的害怕,拉了她往偏僻的一角走去,直到了无人处,无急切又担心的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母后的事打算瞒我到何时?”司马清恨恨看一眼远处的永安殿,那里是只有皇帝才可以去的地方,现在却…… 陈妈眉头紧了紧:“公主,奴婢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她是宫中多年的老妈子,怕说多错多,拿一句话搪塞之语轻轻带过。 司马清已不像宫里那些公主夫人的,把明面的事当做没有看到,但事关母亲,她也只能不点破的道:“我今日是想着来看看母后,不成想她很忙。” 陈妈不敢接话,只低头不语。 而一直躲于角落之内说话,司马清忘记了自己把一堆的东西落在了皇后的寝殿之内。 刚才拓跋城为了帮她,挡了刘曜话,这要刘曜发现了那些东西,自然会查到她的身上。 她或者有皇后保着没事,可是拓跋城,只怕会是下一个阿沁。 想到这里,司马清站不住了,焦急的向永安殿看。 陈妈怕她不死心还要去,忙道:“公主要是想见皇后,可晚上再来。现在任何人都不入内。” 第 30 章 “那我就去了怎么办呢?”司马清急了脱口道。 陈妈表情极沉重的看了一眼司马清:“你可知道,之前一个宫妃只在北宫门口路过,便直接给杀了,而且那是当值的侍卫全部砍了。现在羊将军都不敢让别人守,他自己守在宫门口。” “那那那……”司马清从未如此心焦过,口吃着急的道,“我进了殿。” “我的祖宗!”陈妈。 司马清心虚的道:“我还落了东西在寝殿之内。” “我的天!”陈妈。 “刘曜的贴身侍卫看到了。” “……”陈妈半晌没有说话,只作眩晕状,身子发软,向后直倒去。 司马清手快捞住了陈妈,战战兢兢的道:“陈妈,你别吓我,你就说吧,这样的话,会死多少人?” 陈妈用极度怜悯的目光瞧着司马清,眼中带泪的道:“公主呀,你还想着死多少人?这不是死人能解决的事儿了。” 司马清转身欲走,陈妈见她又折返往永安殿去,拉住她:“去哪?” 司马清坚定的道:“去找皇后。” 陈妈觉出司马清脸色变化,之前只称母后,此时却称皇后。 但凡子女如此称号,是对亲人的大不敬。 司马清若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也不会如此行事。 陈妈急道:“你这时去,皇后也帮不了你。” 司马清定了定神,仰望着远处的威仪庄重的大殿,随口说了一句:“陈妈,后宫之中,皇后都有帮不了事?” 陈妈自觉说错,改口道:“至少过了这个节骨眼吧,公主,你年少回宫,这皇宫自不是十四年前的样子,也不是昨日的样子。” 司马清侧目望着陈妈,了然一切的目光含着深切的屈辱与恨意:“就是说,刘曜他说要杀多少?” 此前千方百计的掩饰,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陈妈沉默的勾下头,心底拿定主意般的抬头,跪在了司马清的跟前:“公主,奴婢知道您在外面受了许多的苦,其实这些苦相比死的那些人,真的不算什么。说句大不敬的话,公主现在所不耻的,却是能让您活下去的唯一法子。” “陈妈,我不想这么活着,至少,这一次,不能让人为我去送命。”司马清深吸了几口气,稳了稳心神,转身坚定的向永安殿走去。 一去一回,半个时辰的光景。 而这并不算太长的时间里,永安殿外,已站了有百名兵丁。 他们执剑负甲,杀气腾腾的立在殿外的台阶之下,为首的侍卫长,握着剑柄,骄横的与拓跋城正在说着什么。 司马清走近才听到,侍卫长居然说是皇上传旨下来,说是有刺客出现在永安殿内,要立即搜宫。 大家都知道,皇上因病诠在寿安宫内,从不上朝议政,一切事情将给了刘曜将军处置。 此番搜宫并非皇上之意,能叫得动他们的自是司马越。 他与刘曜相争多时,不过要寻个由头处置他罢了。 两方理论多时,拓跋城寸步不让,侍卫长存心试探,干脆利落的道:“那我们就等在这,刺客进了殿内,皇后有什么闪失,你拓跋城自己跟皇上去说。” 司马清听了半天,也明白其中一二。 陈妈所说的,不止死人那么简单,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来,是有人发现自己进了殿内,于是找个由头要来兴风作浪了。 “怎么这么热闹?”她边走边登上台阶,站在拓跋城身边,歪头看戏般的不嫌事大的冲殿内瞧了数眼,“皇后的寝殿要搜宫,是不是得有一道圣旨?” “我等有口喻。” “口喻?”司马清嗤笑一声,扫了扫眼前的侍卫,声音绵软软的道,“连大内监,都没有跟过来,说是有口喻?不在宫里的人不知道这些,可不说你们就可胡作非为。刺客?哪来的刺客?” 她的声音由小变大,又脆又亮。 “我等看到一个穿浅色衣服的人进了寝宫。” “哦,那是本宫进去了。”司马清小手一挥,揽下事情,向一脸不敢相信的侍卫长道,“怎么本宫的话不比一个侍卫的话可信吗?” “这……”侍卫长,“你是?” “本宫刚回宫几日,你们不认得很正常,再说我出生时,你们也没有在宫内当差。” 司马清瞧这一群人眼生得很,看着年纪大约二十多岁,十四年前的侍卫,大多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这些均是关中门阀世家子弟里选出的,能干的没有几个,拿着刀剑混吃喝的倒是不少。 “你到底是谁?”侍卫长不认得她,可也听说宫里送出一个清河公主,留下一个被皇后收养的少女。 收养的,在他们的眼中,跟宫婢好不了太多,保不齐就是下一个和亲的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我是谁?”司马清拖着长腔,想了半天,后面女人威仪声音骤然响起,“她是我羊献容的女儿。” 侍卫长等人,没有想到羊献容会现身,见到后并不慌张,只敷衍的道:“不知道皇后驾到,臣等失礼了。” 羊献容冷道:“侍卫大多在卫戍寿安宫,何时会来这么多人围我的永安殿。” “皇后,宫里发现有刺客。” “胡言乱语,只是清儿跑来给我请安,怎么你们眼里把这当成了校练场了吗?想闯就闯,想拿人就拿人?” 侍卫语气不顺的道:“我等只为了各宫的安危,不周到的地方,皇后请多担代。” “不必。” “皇后,这粗活就劳您了。” 侍卫长挥手,众人上前。 “给我退下。” 侍卫长:“我们可不您能叫得动的。” “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皇后还要我明说吗?你做了什么,司马氏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亲贵们心里可都明镜一样。” “我是大晋的皇后,怎可如此羞辱我!” “等抓到了刺客,皇上那自有交待。” 羊献容历经几次废后,但凡有些权力的人,便能左右她的后位。 这些年,她是怎么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番,已是第五次重新立为皇后,但真正的权力早已不在皇帝的手中。 她咬了咬牙,对司马清道:“清儿过来。” 司马清走到羊献容的身边,压着声音道:“母后,您退到殿内去。” 羊献容早让侍卫之言气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满眼狐疑的看着司马清:“清儿,你要做什么?” 司马清向身后的杀气腾腾的士兵扫了一眼,回转过来向羊献容愧疚道:“清儿只要保护您。” 她知道皇后与刘曜的事,若是让皇上和他背后人知晓,只怕是后宫又要兴起一场腥风血雨。 宫内上万人的安危,都依靠着皇后给刘曜打造的温柔乡,得以暂时的保全。 可是他们现在却也站在了所谓的礼教高点,要将皇后一把推向地狱的深渊。 她并不贪恋宫中的安逸富贵,却不想再遭杀戮,任人欺凌,哪怕是父皇,也不可以这样。 那些只会在宫中窝里斗的权贵,迟早会对皇后下手,宫里从来缺少冷血的手段,今日她只是被迫反击罢了。 退后一大步,手拂过拓跋城的腰间,他一愣,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却看到她向他微微一笑,露出一丝苦涩与无奈。 宝剑横空而出,寒光直接劈到了侍卫长的肩头上。 一道血口子,顿时从肩头涌出,滴落在宫阶之前。 只是她力气太小,没有一下子将他的胳膊给砍下来。 侍卫长退了两步,胸口胀气般的鼓起,又收缩,不敢相信的道:“你居然敢动手!” 司马清笑笑,真打起来,她可不是对手。 将剑扔回给拓跋城,见好就收的拉着羊献容退后三步,然后以观战之姿宣布道:“你们携器逼宫,对我母后不敬,杀了都不为过。” 在一旁的拓跋城一直保持着对整个事态的审慎,耳朵听着他们的,眼睛却一直关注着殿内刘曜的举动。 直到刚才司马清拔剑反击,他才意识到,事情已滑向了极度危险的边缘。 刘府上下并不想与皇帝以及皇帝身后的司马越翻脸。 这场帝后之争一直以着一种表面平和,暗中下死的方式进行着。 太子死于贾南风(前皇后)的手上,以至所有亲贵对于现在的皇后羊献容极度的不信任。 加之皇帝无用,皇后的日子极度难过。 刘曜向皇后献计,用公主出嫁,暂时让亲贵与皇后关系缓和。 却不想引来的是更大的猜忌。 偏偏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已无处遁形。 拓跋城冷脸冲司马清瞧了一眼,如一个专职为调皮捣蛋孩童收拾残局的长者,眼中满满的怨念,动作却出奇麻利快速。 转眼间,便手中挥剑挡下当头攻来的一道剑光。 “母后您进去。”司马清看到眼前百人齐齐拔剑,只有拓跋城一人挡着,这哪里挡得住。 闯祸分大事小事,这次却不能大事来喻,司马清嘴里哇了的一叫一声,闪身躲过进犯的剑尖,她这时才意识到简直把所有人拖入了危境。 但如不这样做,母后的名声只怕也保不住。 到时,更加难以收场。 索性拉着羊献容退入殿中,看到殿中那堆献礼,心中生出一计,赶紧将那些东西包作一包,匆匆忙忙出了殿门。 要说拓跋城不愧是先登营中首领,一个人守住了一座殿。 上来一个,便砍倒一个,一刀致命,没有花架子,全是杀招,干脆利落的不带一丝多余的动作。 第 31 章 杀一个巧合。 杀两个运气。 连杀十人,便是不可忽视的实力。 司马清隔着门缝看着那些欲登上台阶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刀切水果般的快速。 仰天叹息,大晋的皇宫内的军人,如此碌碌之辈,下次南阳王再犯焉能不败? 拓跋城身为先登营的首领,以一人之力便阻住这些人。 如果她能成为先登营一员,或许,今日母后就不会受此大辱。 而此时的殿外,早已不是她来时的干净整洁的永安之地。 一阵糟乱无比的脚步声过后,听到了羊仲武的叫骂声。 “皇后寝宫,何人在些撒野。” 又一阵青铜铁器的强强对撞后,听到了刘鹏耀武扬威的一声:“早知道司马越那小子没有安好心,这孙子,顶着司马的姓,专做坏事。” 一个时辰后,殿门的缝隙已挡不住外面源源不断,涌进来的血腥气味。 □□撞向殿门,震动着门板发出极大的声响,整个大殿仿佛要让人拆一般,在源源不断的冲击下,如寒风中颤栗的一片叶,惶惶不可终日。 皇后坐大铜镜前,看着镜中的抖动的殿门,斑驳的光影流转,而她全身紧紧的绷着,一块石雕像般的立在那里。 司马清站在她的身后,第一次近距离的感受着母亲身体上散发的恐惧,以及她脸上表现出的从容。 她在用最强大的毅力压制着心中的害怕,让她在司马清面前看起并不那么软弱。 司马清轻轻的在羊献容的肩头放下一只手,羊献容死死的捏着她手,镜中的她脸上的颤抖已经控制不住,抽搐着嘴角,只想在女儿的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 “清儿,没事,有娘在。” 司马清第一次听到羊献容不以一个皇后的身份,不在高高在上的告诉她,她有权力,她有地位,来维系和巩固她的脆弱的生命。 而只是以一个普通的母亲的坚持与对自己骨肉最深的感情,在向孩子做着温情的安慰。 她想到了那个濒临死亡的阿沁,对袁雄深切的注视,天下的母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她们对孩子的感情是一样的。 外面的人已死去过半时,殿门被推开,羊献容没有回头,只看着镜中映出的模糊影子。 司马清回头看着一团血影向自己慢慢的走来。 他的步伐坚定而沉重,每一步向前,身子摇一下,腿下便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逆光的身影倔强的如外面的骄阳,周身闪着刺目的金色光晕。 如果天上有神仙,一定不会这么一身腥热的冲她走来。 如果地狱有妖魔,绝对不会在走近后,向她绽出一个欣慰的笑意。 他像一个守住了一座城的孤独王者,来看座里的那个傻姑娘。 当她奔向他,扑到他怀中时,先是呆子般的任她抱着,后来偷偷笑笑,直到突兀无比的推开她,眼神别扭的看着铜镜,那里面的他好丑陋。 “司马清,你没事吧。”刘鹏从拓跋城的身后蹿出来,占据了司马清的身前,脸上着急的看着。 拓跋城后退半步,剑铛的一声落地,身体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北宫里的禁军与刘将军的府兵发生了流血冲突。 禁军当场死亡六十七人。伤者数十人。 刘将军府兵重伤一人,轻伤数十人,无一人死。 在那个尚武的宫庭内,死亡意味着失去一切。 就如当初司马氏一族崛起时一样,当武力足够强大,所有旧有的,腐朽的,甬长的,繁杂的,都归为一个简单的结局。 活下来的,便赢得一切。 一个时辰后,永安殿前。 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已站上了传闻中监国的司马越。 他比司马清想像当中的要年轻许多。 不到三十岁,论辈分是皇后的侄子辈。 说了几句安慰的台面话,便命人把尸首抬走。 本想借此逼皇后退位,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司马清突然的搅局,将暗里潜藏的刘曜一下子揭到台面之上。 皇后身后站着的是拥有兵权的刘曜。 司马越不敢动她了,即使多少猜出两人的有私情,可是经此一战,才发现他手中的熊包一堆,根本不及刘曜手中久经杀场的死士勇兵。 永安殿再次安静下来时,已近黄昏,迟来的刘曜似乎刚刚才从宫外赶回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听了刘鹏一番复述后,目光沉沉的扫了一眼司马清。 司马清向羊献容身后躲了躲,心中直打鼓。 羊献容侧目道:“清儿不怕。” 司马清身上沾满了拓跋城的血,看着极为狼狈。 她别别扭扭的站在一旁,目光投射到台阶下方,不敢看刘曜。 刘曜欲言又止,看到羊献容向他望了两眼向他示意,于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北宫如此不安宁,以后永安殿,多派些人手就是。” 羊献容紧锁的眉头,“清儿受了伤。” 刘曜明白太医给的药,羊献容是不敢再用:“等会就送药过来。” 羊献容闻言淡淡看一眼殿前尸体,心中发紧,转身欲进殿内。 “皇后请留步。”身后刘曜道,“殿外已污,气味难闻,还是请皇后先到别苑先用膳。” 羊献容转身,向刘鹏点点头,领着司马清一同往别苑走去。 进了别苑,司马清吃了些饭食,便早早退了出来。 长廊里,见到一个宫女提着食盒往一片残旧宫殿走去,见以刘鹏与那宫女闲聊便停下听了听。 “送的什么?” “拓跋大人的饭食。” 刘鹏揭开往里看了看:“蛋粥、清菜,怎么没有肉?” 宫女低头:“大人受了得伤,说是不能进肉,用些清淡的才好。” 刘鹏接了饭盒,挥手让宫女下去,自己打提着去找拓跋城。 司马清一路尾随,到了一处偏殿,这里原是宫中侍卫居所,现在拔给了他们做临时住处。 推门进去,刘鹏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嗓道:“阿城,我可对得住你吧,亲自给你送吃的。” 拓跋城坐到桌边,喝了一口白粥,侧目之时看到窗外一道阴影闪过,只当没有瞧见,不动声色的对刘鹏道:“少主,今日你为何会出现在北宫?我记得你应该替大将军在各营帐巡营的。” 刘鹏啧啧摇头:“别提了,有刘俭那个嫡子在,我去了还不是吃憋。跟你说庶出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平时他不在还好,他一在,我是半点风光都不在了。最要命的连你都不在,万一打起来,我得吃亏。” “那今日你便不吃亏吗?你也受了伤的。”拓跋城冷静的道。 刘鹏摆摆手斜倚桌上:“没事,不过我不明白,为何你会跟司马越的禁军冲突起来,要说真要打起来,也是羊仲武的事儿,他不是管着宫内禁军调度。” “不过挂着车骑将军的虚名罢了。”拓跋城手不方便夹菜,便不再吃,只双眼看着门外,人影微动,他继续慢条斯理的说道:“他们是在借机生事,为的是让后宫的权力从皇后手上转到司马氏一族的手中。” “司马越虽然跋扈,他不敢先行动手吧,何况我听人说,是司马清先拔剑砍人的。” “你都这么说了,那让公主殿下来回答你为什么……”拓跋城冲门外喊一声,“进来吧。” 刘鹏坐于桌上,正跟拓跋城聊到正题,经他这一句,马上跃下桌面,一副要在佳人面前留下好印象的作派。 只是门口空空如也,半天未见一个人影。 “拓跋城,你不是受伤耳力出了问题吧。”刘鹏眼看得有些发酸。 拓跋城不语,只拿眼瞟了瞟床,回转身,披了一件外衫在身上,算是勉强遮挡了身上的伤痕。 一阵香风吹过,拓跋城吸了吸鼻子向呆头愣脑看着门口的刘鹏道:“她走了。” “什么?”刚刚摆好玉树临风造型,正以寻思是以骄阳之姿,还是魏晋名士的狂放之态,迎接佳人到来的刘鹏,马上眼神如刀的冲拓跋城吼叫道,“她到底有没有来?” 拓跋城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来了,不过被你吓走了。” “这么肯定是我?” “难道是我?”拓跋城好笑的反问道。 刘鹏掀开拓跋城的衣角,指着上面的伤痕:“你一身亲伤旧痕的,哪个姑娘一见不会吓得双腿发软,同是发出哭爹叫娘的绵绵之音,也就我这种战场上的血性男儿,才不被你的这身伤吓倒。” 拓跋城素来对于自己这副皮相不是太在意,上了战场,戴上面具,便只是一具行走的杀人武器而已,刚才披衣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眉头微皱,坐回床上:“少主,我要休息了,您请回。” “别。”刘鹏不走,“我等着你伤好,回先登营里去,你再不去,这几年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们全让刘俭那小子给杀没了。” “是吗?”拓跋城盯着床顶看着帐上的一只蚊子,淡定的道,“大将军都不管,你管什么?” “营中正在训练入南阳王府的人,我听父亲说,谁能立此功,将来可以领兵,那手上至少五千人马。” 拓跋城眼中微动,轻笑,“自是你们门阀里的子弟里选,怎么会轮到我们这些奴隶出身的。” “阿城,你要去争,我挺你。”刘鹏兴奋的道。 拓跋城歪头一笑:“那先谢谢你。” 刘鹏走后,拓跋城看到墙角处放着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居然有三个瓷瓶。 药香扑鼻而来,这些都是南宫里收在刘曜手中的上好伤药。 刘曜自不会这么好心,刘鹏给的药已经在房中,这些药何处来的,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宫里小琪和小婳没有这个能力,那只有她了,而且刚才明明看到她在门边飞起的衣角。 第 32 章 重回别苑的司马清,看到陈妈跪在地上,小琪和小婳被人压在地上打板子。 呼痛四起,却不不见一个人帮忙求情。 抬眼看到皇后似乎也不忍看,只侧着身子,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而门外站的侍卫一见她来,立时眼色不对:“殿下请回。” 回什么回?自己的人被罚被打,能回避得了吗? 司马清只恨恨瞪了一眼,向里喊了一句:“母后,儿臣司马清求见。” 侍卫本还要拦,却被不知明的东西打了头,打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刘鹏。 “公主要见她的娘,怎么还拦着,没有规矩。” 那侍卫一见刘鹏,马让做了一个请。 司马清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眼下母后已被刘家控制,自己想见,已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待她入内,打板子的还在挥着手中的粗棍并无停止之意,她本想出就是喝止,突然觉得这样只会让事更坏。 于是回首对刘鹏使了个眼色,等他近前便说:“我的宫女,就这两个最贴心,跟你的兄弟拓跋城一样贴心,让他们停手,我日后定报答你。” 刘鹏自幼被长兄打,也知道皮肉苦的,怜惜的道:“住手,莫打了,污了皇后和公主的眼。” 他一声令下,果有奇效,板子声立即消失。 羊献容在一旁叹道:“陈妈扶她们下去吧。” 陈妈扶了两人,慢慢向别苑的侧门走了出去。 司马清上前道:“母后,打她们做什么?” 羊献容面色难看的道:“难道还要我说出来吗?今日你惹下的事,都是他们看护不力所致,你刚回宫,母后自不会跟你计较,他们不同,可是在宫中待了几年的。” 司马清向四周看了看,见有不少皇后宫中的宫人在往里搬东西,衣物、首饰无一不少:“母后,你这是做什么?” “我想过了,北宫让出给司马越,我住到南宫来。” “为何?” “北宫那边死了人,总归不会安生了。”羊献容不便多说,只一句带过,“即日起,你也要小心才好。” 司马清心下明白,定是死了好几十人之中,跟宫妃们沾亲带故,平日姐妹们叫着无事,相敬有礼,却不及寻常百姓的妯娌间相处得吵架拌嘴来得真实。 真到了有难时,谁者顾不得谁,与他们相处,日日与算计相伴,不如到南宫里,至少刘曜是母后的后台。 刘鹏在一旁道:“公主殿下何不一起搬来,也好照应她。” 羊献容抬眼扫扫刘鹏,眼中一片了然之色,司马清自回宫那一日起打她主意的明里的就数刘鹏最为得罪不起。 可羊献容却明白得很,自己这一生已然没法脱身泥泽,可绝不能让女儿也深陷进去。 宁可她嫁一普通人,做一家主母平淡一生,不要她跟她这样,富贵如果只是深宫里无尽的寂寞,那便是蹉跎了年华,可如今却是朝不保夕的大乱之世,一脚踏入便万劫不复。 她打定主意,当女儿有能力自保时,定要送她离开是非之地。 羊献容淡定的笑道:“她从民间归来,宫中的事情还要慢慢学起,自不能住在这简室之中。” “母后,我已入先登营,那些女红有何用,我只想学骑马。”司马清指了指屏风上画的几匹带着马鞍,悠闲吃草的马儿道,“若之前我会骑马,就不会让人捉了去,也不会被人困住后,跑不了多远便让人给捉回去被饿了七天七夜。” 羊献容一愣,站起身,抚了抚她的头:“怎么从没有听你说过些。” 司马清轻轻一笑:“说这些,我身也受过的罪也不会少半分。” 羊献容目中带泪:“好,你要学,自要找个好的师傅。” 司马清开心一笑,向刘鹏望了一眼。 刘鹏上前一步,毛遂自荐的道:“臣愿意为公主效力。” …… 重阳临近。 秋风已盛。 司马清跟着刘鹏在宫内的马场上,找到一匹性情温良的母马,做为代步坐骑。 司马清人小体量轻,坐在马上,马儿也不觉得沉,三下两下,已能慢慢的从东头走到西头。 刘鹏顶在太阳,哼哧哼哧的牵马而行,生怕她力气小,抓不紧缰绳。 司马清起初还新鲜感十足,骑得开心。 但两个时辰后,感觉到屁股下面火辣辣的疼,又湿又粘,实在是坐不住,于是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受伤了。” 刘鹏紧张道:“哪受伤了?” 司马清不好明言:“反正受伤了。” “那我给去拿药。” 司马清心中一喜,跃下马,随他一起去拿药。 库房里,药品陈列整齐划一,且都有名牌记录。 看着一屋子的药,想到之前因为一盒药而列的阿沁,司马清心底对刘曜有了一股莫名的恶意。 真着刘鹏拿药的当口,她伸手将药箱之中,跟上次的药一样的名了的药瓶拿到了手中,不声不响的藏在袖中。 “这个用来洗的。这个用来擦的。要是出了血用这种。要是没有出血只是磨破了皮用这种。”刘鹏一下子拿出四个瓶儿,一个一个耐心的解释。 司马清心想这刘鹏虽说纨绔子弟一个,却也有善良的一面,果然刘曜那种枭雄也能生出这等细心的儿子。 本着是药就不要放过,不知道哪日就会伤着跌着的心情,司马清拿了药,顺带学了一把医学常识,才跟着刘鹏大大方方从库房离去。 同样本着,药品要用在有伤的伤患身上,不能用身份高低人做为不给治伤的借口为目标,司马清捧着所有的药,躲过几个岗哨,避开宫女们的奇怪的目光,悄悄的摸进了拓跋城的房间。 此时正是拓跋城更衣换药的时间,昨日,他伤得太重,侍卫帮忙给换了药,今日那位仁兄吃饭未归,他也不想去另找人,便自己脱了衣裳,试着自己换。 只是刚刚把药拿在手中,似乎觉得背后一双眼在盯着自己看,回头时,顿时僵住。 司马清走入房内,看着满地的血衣,整个人都不好了,直接冲到他的面前,眼中泪光闪闪的道:“你昨日伤得如此重,为何不逃,为何要死守着永安殿,那里不是你的先登营,也不是刘曜的军营,不过是后宫里一座充满奢靡陈腐浪荡之气的浊地罢了。” “……你怎么来了。”拓跋城斜着眼尾看了她一会,缓缓走到门口。 “你不要赶我走。拓跋城,我今日来只是……只是替你不值。”司马清指着地上血衣,“你以为你这么做,刘曜会高看你一眼,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会惊讶你的能力,甚至于我的母后会对你感激在心吗?” 拓跋城手把着门,轻轻抠着门缝,半晌才沉沉的道:“你能说这些,我已知足。” “你次次都这样不要命,你有几条命呢?”司马清心中愧对他,说话却不得要领般的一句句伤人,换作别人,可能就淡定的说上一句官话,给个打恩赏什么的,可这些她已学不来。 也不屑用那种虚情假意的话来让自己显得多仁义重恩。 “我做任何事,不需要向任何人邀功请赏,炫耀。”拓跋城忍了一会,举目看着远方飞起的鸟,“你来这里一次就足够了。” “你一次又一次的帮我,是为了什么?”司马清身子一矮,钻到他的跟前,“因为我的母后吗?因为她是大晋的皇后吗?你是个聪明人,看不出她很快就会失势吗?你在跟代表着司马氏利益的司马越做对!你明白吗?” 拓跋城目中淡然,似乎孤身一人对抗旧族,已然是他生命之中的一种常态,他桀骜的拍了一下门板:“你也是司马氏,你不应该跟他们站在一起吗?” 司马氏,这个姓氏在冠于她司马清身上的时,她的心中说不出是悲还是喜。 昔日里颠沛流离窘迫饥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其实除却那个高贵姓氏的荣耀,对于他们来说,先祖所给的丰厚利益,积累的广袤余荫,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之中早就消弭得不复往日辉煌。 没有皇权的司马氏,只是普通到连命都保不住的小小凡夫一个而已。 司马清被他说得心中一痛,出言道:“这姓,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想托生于皇家。我出生便在行宫里长大,记事时,便在流亡之中生长,从不知道父皇的样子,因我出生不祥,非死不能与之相见。你现在还对我存疑吗?” “我知道你入先登营要做什么。劝你不要做。”拓跋城面冷心软道。 “我觉得你跟别人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你做的根本不是为了你自己,你的命不是你的自己的。”司马清上前,看着他背上遍布的伤痕,心中一直发紧,继续道。 “每一件事,你用你的立场看是不值,我用我的眼睛看,是不能不做的。”拓跋城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隐痛,“就如你不顾一切的选择维护皇后。” “那我们是同一类人对不对?”司马清想伸手去抚他的伤口,迟疑片刻后,“我知道这次闯了祸,我想弥补,至少下次再有事发生时,我不是那个只能躲在殿中哭的废物。” “我们怎么是同类,你是公主。我只是刘府攻城掠地时,俘虏的一个奴隶。” 拓跋城眼神骤然生出一片寒冷,侧目时将司马清隔出千万里般,他自卑无比又骄傲无比的心尖上,涌出一股辛酸。 “拓跋城!”司马清眼中阴沉,环顾他所在的陋室,地上的血衣,最后定眼看着眼前的伤口时,眼泪骤然多起,默默良久,“如果我的身份让有些人这么讨厌,终有一日,我不这身份,就做一个普通人。” 八月桂花开,香满全城。 拓跋城的伤好复原。 用司马清的话来说,他如一片横于大地上的河水,只要雨水滋润,就能生生不息,活过来只要等一场足够丰沛的雨水。 果然,他活过来了,只是她并不知道,打在他心尖的雨水,正是润物细无声的她。 微而不湿,细而不少,暖入他的每一根血脉,她每看一眼,他便燃起一点斗志,焕然一新的将生命继续。 第 33 章 每到营中开饭之时,她所在的位置,定是人满为患。 营中小头目,先围成一圈,将她隔于单独的一张桌前。 营中的资历深的兵丁,则成为第二圈。 到了第三圈,便是入营不到一年,还未出过任务的新兵。 但并非谁都能入帐,能进去的有人把着关,经过一番核查才行。 李大山则以此发了点小财,他把着帐口,让谁进不,不让谁进由他说了算。 因而司马清看着顺眼的,皆入不了帐。 但能与司马清同桌共饮的,不是指挥使大人,也不是刘鹏少将军,而是新丁伙房里的打杂——袁雄。 两人年纪一样大,起初谈不上相熟,却在一次司马清被人偷窥时,袁雄出手相助,从此便成了吃饭时的饭友。 但凡司马清到对岸来吃饭,定是袁雄相陪。 袁雄从没有见过司马清如此亲民的公主,他这一生也就只见了这么一个公主,因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两人正在吃饭时,帐外传来吵闹声。 “我要进去。” 司马清心中反感顿起,笑眼看着帐口掀动的帘,等着外面再传入一声呼爹喊娘般的痛叫。 只是她所想,并未如她所愿,叫声传来了,却滚入一个人。 那人翻转了几个下,还没来得及站起,冲到第二圈饭客脚下时,李大山已瞪眼大喝:“蒲林,你在外面是爷,在这里不好使。” 地上的人突然跳起,叉腰立目的大叫:“老子要跟我未来的媳妇同桌吃饭,怎么你们谁敢拦着。” 众人一愣。 目光齐齐投向司马清。 这几日,宫里传来一些消息,她也听闻了一些。 昨日,小婳还偷带话过来说是司马越已劝动皇上,让将她许给氐王三子蒲林,以借兵对抗南阳王。 一边的袁雄抬眼看看蒲林,那人长得过得去,却粗陋不已,且听闻氐族人,夫死妻随兄,随子,就是不能另嫁他人。 他道:“司马清,你可想嫁这种人?” 司马清:“若要嫁人,何必进先登营。” 蒲林被她说得没了面子,众人轰笑,纷纷低头继续吃饭。 “司马清,反正你迟早是我的人,别在去绣衣阁住,住我的营帐。现在我已有单独的营帐,你就天天伺候好我就行,学什么骑射,弄伤了脸,我可不要你的。” 一通话下来,司马清听得眉尖拧成疙瘩。 他上前,握住司马清执筷子的手,往身边一拉,司马清人小身轻,被拉到了一边。 众人掷筷而起,人群里有人骂道:“这营里,还没有人能强迫女子做不想做的事。” 蒲林挥手一指,指尖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定在袁雄的鼻尖上,骂道:“小白脸,跟司马清吃饭你也配,你喝她的洗脚水,都是给你最大的福气。”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了袁雄的脸上。 男多女少的地方,最易生事。 吃顿饭,让蒲林将憋了许久的怨气尽数往最软柿子身上撒了出来。 他高举的手,第二下,第三下,连扇五次,袁雄都来不及还手,人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的歪在了地上。 “别打了!”司马清见无人出手相帮,明白营中从不阻止打架闹事,无论谁挑事,只会将输的定为错方。 这也就是为何新人进来,过了第一关,却熬不过三个月。 不是被打死,便活活被练死。 而像袁雄这样的,孤身进营,并无人相护。 反而蒲林有几个钱,倒是拉上了几个愿意跑前跑后的小跟班。 司马清见他还不停手,只得道:“今日晚饭,我陪你吃就是。” 此话有效果。 蒲林停止打人,哈哈大笑,“好说定了,我可是让人送了好酒好菜进来,吃烤全羊怎么样?” 司马清:“定当奉陪。” 蒲林拍拍袁雄的脸,手指上沾满了他嘴角流出的血,抬手嫌恶将血渍又擦回他的脸上,坏笑道:“知道美女为何爱英雄吗?因为河沟里的癞□□永远没办法保护美女。” 袁雄全身止不住的发着抖,他极力让自己看不起来不要那么狼狈,他明知道自己就是那只蹲在烂泥里的癞□□,却还想着能不能做一只能爬出泥沼呱叫两声,当做为自己鼓劲的卑微生命。 帐中的人各自散去,只有司马清拿着帕子,沾着水,给他擦洗脸上的污血。 他握住司马清的手,定定的看着她:“不要可怜我。” “你又不可怜。”司马清将手中的帕子,轻轻按在他嘴角,他发出嘶嘶声,她眼中带笑,“你很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痛。” 袁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她靠近,目光流转在她的脸上,淡淡的幽香钻入鼻内,他内心一怔,这算不算喜欢。 她看着他的伤口轻轻叹道:“有机会我跟指挥使说一声,让你跟着他,少受些罪。” “别说我了,你真打算进他的营帐吗?” 司马清摇头:“昨日宫中送东西给我时,我看到蒲林的仆人也过来了。” “他?我知道叫小兰。” “怎么像个女子的名字。” “不会吧,是男儿打扮。” 男的对男的,呃……她想起了常春馆,想起那日在馆中无意瞥到了一对握手私语的客人。 当时并没有多看,就是觉得那男子打扮不像关中人,与西北那边的胡人倒有几分相似。 只以为是个寻常的商客,没有想……居然是他。 啧啧,一番推理下来,心中大抵明白些事,果然是他把自己卖给了王氏。 行,君子报仇要十年,公主报仇就选今日。 帐内的事,很快传到了拓跋城的耳朵里。 他手握书信,正在议事帐内,处理公务。 这些闲事,就当做耳边风一般,听过不留痕。 朴承与他说了一通后,也只看到他认真的阅着手中之纸,无半点分心在这事上。 待到朴承说起,司马清夜间会去蒲林的帐内时,他低垂的眼才骤然动了轻,鼻中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看他手中的纸。 人情薄如纸,大抵说的就是这般情形。 已有半月不曾听这些相关的小事,他很平静,也很淡然,回到了以往那些日子。 死水无波。 入夜。 营中士兵却不见踪影。 司马清在帐外走了几圈,只见内个当值的士兵在营门看守,旁的人一概不见。 连灯火也一并熄了。 听当值的兵说,不便说,也不可说,把事儿瞒得死死的。 这不会是蒲林为了跟她吃顿饭,做出的妖。司马清带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将身上的衣服打量了两遍。 包得密不透风,端庄沉稳,只将长发简单挽成一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等到蒲林帐前之帘掀开时,心态微妙的她不巧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某人,信步先行入了帐内。 哦,这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蒲林跟着那白衣人出来,一脸兴奋的冲到司马清跟前:“今日不在营中吃,拓跋城特许我带你去醉仙居吃。” 司马清瞟一眼他身后的人,嘴角扯出一个不屑:“哦,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世子好手段。” 蒲林:“公主殿下,这里只有我把你捧在手心里,你看看这些人全不懂怜香惜玉。” 拓跋城半月不曾理过她的闲事,今日如此热心,她并不感激,只有不悦。 出了营,两人骑马到了地方。 未入店门,就看到店主和小二,站在台阶上相迎。 司马清看着那店家,一脸城隍城恐,堆笑的让出一条道,而小二更是眼看地,快步入到店内吆喝道:“贵客到。” 这让司马清有些意外。 他西北一族,向来民风彪悍,也不讲虚礼。 从来就是席地而坐,吃肉用手,喝酒用碗。 要说自在,先登营里吃饭的气氛反而更加衬他一些。 随他一起上了二楼,才发现,上面也无一个客人。 只有一张靠近窗的桌上,摆了热汽腾腾的菜和饭,旁边站了两个小二,垂手待客。 司马清默默望向一旁的蒲林,横竖将他看了一圈,警惕的心如同夜空中的星,亮了又亮,闪了又闪。 站在楼口半晌不肯挪步,转身道:“蒲林不是你请吧。” 蒲林一乐:“哦,看出来了,地方选得可好?来来来,我听闻这是大将军常来的一家店。” 大将军? 司马清挑了挑眉尾,刘曜安排的,还是司马越安排的。 既来之则安之。 蒲林拉着司马清的手,按在桌前,他盘腿而坐,伸手拿起羊腿放到司马清的跟前:“这个给你。” 司马清摇头,她素来肠胃不好,吃东西清淡。 多以蔬果面食为主,荤菜只会略喝些羊汤,骨汤之类的。 这样的大鱼大肉,却不能吃。 蒲林并不客套,抓起羊腿,啃得津津有味。 终于在看到司马清一脸矜持而礼貌的笑容后,含着一片羊肉,嘴中含糊的道:“你吃什么,让店家上就是。” 司马清捧起一碗清茶,低下头轻轻吹了吹,打发时间的闲看街头夜景。 一条小小的身影,从一排小楼之中走出。 那人抬头向这边看了看,过了一会便听到一声扑声。 人影不见了。 只瞥到一片白色的衣角。 第 34 章 蒲林吃了几口肉,开始喝酒。 许是男子,又是草原上的男子,喝酒不用杯,用大碗灌的。 司马清听着他说话,时不时关心的问上一句,何时回氐王府的话。 蒲林则马上闭上嘴,似乎这是要紧之事,不可见她这个外人道。 过了一会,酒已上了三坛子了,蒲林还只是面色发红,双眼醉迷,说话却是条理分明,不乱说一句。 司马清已喝下整壶茶,久坐不便,于是无奈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起身欲走,身前横过一臂,蒲林借着酒劲,将她拉入怀中,圈在胳膊里,低头看着吓着魂飞的她,笑笑道:“哪都别去,清儿跟着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司马清挣扎想坐起,他的手却不放,粗糙的指腹抚着她的下巴,“我可是说服了两个兄长,才让他们退出的,怎么样,我对你真心一片,你可要好好服侍我。” 后面再说什么,也不会是什么好话,司马清抵着他的胳膊,皱眉道:“你让我服侍你,那让我起来,我陪你喝酒就是。” 说罢,拿起一坛子酒,倒了半碗,仰面便喝了大口。 见她肯喝酒了,蒲林心中大悦。 原来她推三阻四,现在大方了,之前只能远远看着,想到拓跋城那小子跟她走得近,何不趁机灌醉她,套些话。 蒲林举碗一口干掉,眼看着她,还不忘记威逼道:“我可是一碗,你至少要半碗。” “好,我喝。”司马清存心要让他先醉,自己再不行,他有了三坛子打底,她还能先于醉下吗? 何况她可是有备而来。 三碗过后,司马清想了一个由头,指着给他们伺酒的小二道:“过来,小二哥。” 小二俯低身子,司马清拿出一绽银拍在那小二的手上,“来陪我”,说着借势一拉,小二跟她调转位置,她挣出蒲林的禁锢,小二代替了她。 “司马清,你进先登营,是皇后让你去的?” “非也。” “是刘曜?” “非也。” “你想离开洛阳?” 司马清暗笑,这么套话,就算是喝到天亮,也问不出真话:“我回了洛阳,又何必走。” “刘曜是不是想占了洛阳?” “你去问他,更快些。” 这什么脑子,问的全是无解的问题。 “你去那是因为拓跋城?” “非……”后面那个字生吞下去,她喉咙里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却也闷得难受,“他是大将军手中的剑,我会这么不长眼,往剑口上撞吗?” 那个从小伏底的小二,捧着一坛子酒,怼到蒲林的嘴边,狠狠的灌了进去。 司马清笑着拍拍他的肩头:“小二,有前程,有前程,往后喝酒就找你。” 打着酒嗝扶着桌沿晃晃站起,向窗外学了两声“汪汪”的小狗叫声。 终于,街面上闪过一个瘦长的影子。 “来了。”脆生生的一句话从楼梯口传来。 司马清眯眼看了看,心中大喜。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袁雄提过的小兰。 心中的石头总算放下。 袁雄回到常春馆,真的将小兰的下落给打听出来了。 司马清笑着将小兰请到邻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与他喝酒。 两人喝了半会。 那边蒲林,跟几个小二也喝了半会。 这边小兰喝到双眼发呆,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 而另一桌,蒲林已睡得鼾声如雷。 两个小二抬着他进了房间。 顺便小兰也一并送了进去。 司马清抚着额头,看着窗外的星空,久久出神。 等到小二出来,她冲两人花痴的笑着。 袁雄冲上来,扶起她道:“怎么醉成这样。” “不醉怎么摆脱他。”司马清终于见着自己人,她勉强站起身,倾刻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虽头晕脑胀,却还记得最后的使命,“记得将那两人的事捅到皇宫里去,要让万人皆知。” 袁雄点头:“放心,蒲山和蒲雄这会子应该是在来的路上了。” “刘曜呢?司马越呢?这几个一心拿我当棋子的呢?” 她兴奋的追问。 却听到一声清冷“闭嘴。” 抬眼,又是一阵天眩地转。 她被人扛起来,像一床软被挂在一堵移动的墙面上,随着他走动,又随着他停顿。 “退下。”声音清楚传入耳中,一身小二打扮的男子不由分说地喝止了跟上来的袁雄。 袁雄一惊,那小二,在脸上一抚,手中多出一块类于人皮的东西。 传说的中的易容,他第一次见识了。 明明他记得站在门口的小二就是那个小二,怎么现在换了人他和司马清都没有发觉。 拓跋城一个转身,从窗口跃下,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醉仙居的楼下,长街十里,已经埋伏下先登营里的所有精锐,或做行人打扮,或做走卒贩夫,或执箭藏于巷内。 盛夏的热风贯穿着整条街,空气里弥漫出淡淡的酒香。 晨光如金似纱,射进窗棱,披在了一片白色的地毯上。 昨夜醉仙楼中发生的一切,清晰的开始,混乱的中途,到错乱的结束,成为了洛阳城内最大谈资。 而一直把这件事,引到顶峰的人,不是从中协助的袁雄风,不是赴宴的司马清,更不是带她回来的拓跋城。 而是围了那里的八百先登营死士。 洛阳城自南阳王退兵后,再无昨夜的盛况空前。 热闹了一夜的街市上,尸体横陈,血染的地面,被清水反复的冲刷成一条红泥般的血河,蜿蜒着被扫进了暗渠里。 最后抬出的两具尸体,一具是在册的先登营校作,燕血兰,拥有女貌男身的一级刺杀高手。 另一具是氐王之子蒲林。 两人因斗酒失和,死于酒楼。 有小二与店家作证。 真相被先将消息传播出来的人,以讹传讹,到最后成了两个人因情而亡。他们是否有情,无人知道,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 毕竟,朝中内定蒲林是司马清的丈夫。 这故事就显得她成了最可怜之人。 但可怜与否,只她自己知道。 强权与强势,哪一个占得先机,哪一个就有话语权。 恶也罢,善也罢,司马清终于在滚滚而来的流言里学会了寻找安慰。 至少,她不用嫁去西北,做共妻了。 可是三日后,她暂时的安宁也被打破。 那还是因为皇后为她送来了一套嫁衣和一把匕首。 夜里。 她将送东西的小琪和小婳赶到门外,独自站在白色的羊皮毯上,凝视着那套黑底的绣金刺凤的嫁衣,灯光下闪闪发光,有着任何女子都为之痴狂的华美与艳丽。 “如果美丽只有短暂的几年,何不在年华最盛时,加以利用。至少在乱世里谋一片宁静,哪怕将来会被打破,至少也曾得到过。”这是羊献容给她送来的话,“此次的大祸,谁都保不了你,但大将军可以。” 大将军,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那个觊觎着母亲,又偷恋着她的权臣。 母后已无能为力。她们的计划刚刚开始,命运就急不可待的将一切提前了。 除了用婚姻为她铺陈一条看着有个风光开始的路,其余的什么时候也无法预测。 她望了望那把短刀,金刀刺目,刀身寒光闪闪。 抽出的一瞬间,感到全身一凉。 这嫁衣,除非我自愿穿上,否则谁也不能勉强,哪怕要了我的命,也不屈从。 她心底的想法无比坚定。 小琪在外面走了三遍,直到听到里面唤她才急道:“主子,你可想好了。” “进来。”司马清道。 门推开,进来时,带来一片阳光。 司马清宿醉三日,一直晕睡在暗室里,这是第一见光。 她眯了眯眼,侧过头,好半天才适应的慢慢将回过来。 四目相对,他被眼前艳华无双的人震惊到了,一双眼停留片刻,垂目思量了一会,似乎把她三日所思所想须臾间便看透。 凉凉的目光看向她:“公主。” 那一声公主,将两人硬生拉得很远,远到似乎就没有见过,识过,更无那些片刻的交集。 司马清想过他会不会看到这身嫁衣时,心生悔念,或者出言叹息。 她甚至想过,只要他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忍,不舍,不愿,她便为了他留下,哪怕只能默默无语的呆在一方草地,一座危城,一片乱世天下,有他足矣。 但……他潇洒无比的两个字,恭敬如宫中的那些奴才一般。 她怔了怔,男人的一时懦弱,女人的一生悲凉。 “好看吗?”司马清理了一下衣襟,手指抚在绣花上,眼角折射出金焰般的光。 拓跋城低头认真看了看,诚肯的道:“公主穿什么都好看。” 他极少对司马清有过什么赞美之词,这一句似乎是第一次。 司马清心中酸意泛起,仰头看向殿外将眼中泪倒逼回去:“指挥使大人,你穿什么也是都好看的。” 拓跋城墨黑的眼珠一闪。 她继续道:“蒲林的死,是你和刘曜安排的吧。我只是一个诱饵对吧?” 拓跋城侧过身来,沉默片刻后道:“公主想多了。” 司马清目光冷静的望着前方:“骗我这么久,你以为我从不知吗?” 第 35 章 拓跋城哑然,但凡他不想认的,他不说的,永远也打开他的嘴。 司马清突然扯出一个凄婉的笑:“还要死多少人,或者说还要我帮你们铲除多少异己?” 拓跋城牙关紧了紧,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拿出一只小小的药罐:“公主长夜不眠,对身体不好,这是安眠香。” 司马清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在绣衣阁时,夜夜闻到。 她伸手接过小罐,握在手心里,罐子上有他的温度,热的,比夏日的毒日还要热。 初七,犯太岁。 诸事不宜,唯宜祭天。 司马清安静的等待着皇后为她铺陈的大婚事宜。 宫内许久无喜事,她以公主之尊下嫁氐王的庶子,不过现在却成了嫡子。 因最小的蒲林,虽是年轻的王后所生,却死于一场私斗,王后也受了牵连。 庶子蒲山的母亲扶正,成为了新王后,蒲山也成了嫡子。 司马清知道要不的,总归挡不住,她司马氏的姓氏便是她一生的定义,这里面有尊贵,有荣耀,更多的是欲望与牺牲。 而排在最末的牺牲一词,却是最不为人道。 皇族女子从来是依附于权力而生,殒命于权力的消亡。 就在羊献容得知依氐王族规,嫁入的女子,皆要在身上刺上氐氏一族的图腾的时候,她亲自点了鲸刑师,带到了永宁殿内。 羊献容展一幅画册,指着上面的几张图,面色温柔,语气平缓的道:“清儿,这是氐王的王族女子的专用的图腾,你可选其一。” 司马清双眼扫过那些花、鸟图:“母后,我不喜欢。” 羊献容挨着她坐下,拿起她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喜欢与不喜欢只是一念之差,为娘也从未做过自己喜欢的事。” 说完,回头望了一眼殿外,看着一片黑衣飞扬,她道:“过了大婚,或者一切就不同了,你可去做喜欢的事。” 司马清眼微抬,心中某个蒙灰的地方似乎照进了一道光。 羊献容按了按她的手背,极低的声音道:“娘自是为你好,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父皇知道吗?”司马清从不这么称自己的父亲,这是她第一次。 也许因为就要远嫁,也许,因为拓跋城的冷落,也许,她对世间男子都失望透顶。 那个父亲,至少给了她生命吧。 至少,用得着她时,把她给找了回来。 至少,她终于可以明正言顺的与他决别了,世上的男子不会记得她,但他可以将她的名字记入宗谱之中,她的人生最重的一笔由他来书写。 因为,她是为了这座早已腐朽破败的危城。 羊献容愣了愣,似乎有什么堵得慌,她最不想提的就是这个人。 温暖的目光突然沉出一片冰凉,却柔笑的冲司马清握了握:“母后已搬去南宫了。清儿,你是我羊献容的女儿,谨记这一点。” 司马清吸了一口气,连母后都放弃那个皇帝了。 “好吧,让他进来吧。”她指了指外面。 “谁?” 司马清淡淡一笑,将手指放在羊献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草书。 写得很快,羊献容愣了一下,不敢相信的向外面的人望了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转为一片温和道:“都依你。” 她起身,叫走了所有人,待到宫人们散尽后,才慢慢走到一直站在殿外台阶之下的拓跋城。 两人相视一眼,她走得极慢,走到他跟前时,似乎用了全身力量才半她沉重的心事压下,却温柔无比的凝视着他。 羊献容:“我在城楼上见过你。” 拓跋城:“……” 羊献容:“你当时戴着黑羽面具,是刘聪的手下。” 拓跋城:“……” 羊献容:“我感激你们鲜卑人的相助帮我救下清儿,陈妃在我这,我会好好照顾的。” 走在前面的陈妈微微侧了一下头,瞥到羊献容正站在拓跋城的跟前,她赶紧调回头,脚步跟上了宫人们。 羊献容继续道:“我不管你和你们的族人是为了复国,还是为了复仇,你们男人的事,不要把我的女儿搅进来。” 拓跋城目光清冷的看着殿门。 羊献容走过他身边,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极小声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绣衣阁时,你夜夜守在她的床头。可你做了什么?把她推向了氐王的人,让她做了棋子。” 拓跋城玉一样的面容瞬间崩裂,她走出两步,又回头,挥手便是一掌,狠狠的打在拓跋城的脸上。 他生生受着,没有躲闪,好像他很愿意受这一下,好过那些日子的煎熬。 刚刚瞬间的惭愧很快平复,他挺直腰板,沉稳的道:“恭送皇后。” 羊献容拽住自己的衣袖,重重一拂,扔下一句:“她要见你。”便走了。 站在大殿内的拓跋城,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眼前一张桌案上,摆着刻刀与彩料,还有一堆画册。 司马清正一页一页的番看着,见他来,抬眼望了望:“过来吧。” 他依言站在案边。 “这是刺青的图样,选哪个?” 她说得如同今日吃什么茶,品什么画般轻松。 “越简单,越不痛苦。”他说了一句。 “嗯。”她点点头,觉得说得有理,缓缓站起,向榻边走去。 淡蓝色的帐,透进来明媚的阳光。 曼妙的身姿渐渐呈现。 金色的光,安静而贪婪的罩在了她的肌肤上,一圈光晕像极开光的一尊像。 慈悲的观音也不过如此。 他愣在当下。 她侧目道:“先登营里的兵都是你给刺青的,我看到小兰肩头的纹身,一朵幽兰,很好看。” 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蒲林与小兰的事,她比他想像中的知道得还要早。 每一个与社稷相关的重要人物身边,都安插了一个像小兰这样的校作。 他们的使命与目标人物同生共死。 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生疑问。 阳光这般的慷慨,命运却如此苛刻。 看着一袭浅衣,露出半片肩头的娇媚公主,如未盛放,却要被人摧残的花朵。 拓跋城拿起刻刀,跪在她的身后,犹豫不决的望了望,一缕鼻息喷到了她的身上。 她侧头:“动手吧。” 他看一眼枕边的安眠香:“昨夜用过香了?”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公主放心,不会太痛。” “嗯。”她的肩头微微抖了一下。 拓跋城微微垂首,屏息道:“公主请转过来,这个要刺在心口上。” “……” 长久的沉默,殿内能听到缓缓的呼吸声。 司马清眼中情绪瞬间万变,最后归于一片宁静,缓缓转身,仰起身体。 她很坦然。 他握刀的手紧了紧,目光凝成焦灼的火。 他探手过来,目光里的火跳跃着:“公主喜欢什么图?” “刺一枚红色的桃吧。”她目微垂,幽幽道。 他的身体侧了一下,向旁边深吸一口气,不再说什么,刀尖落下,白净的肤上一片刺目的红色血珠,像红色的相思豆,一颗接一颗冒出来。 她眉头紧蹙,咬了咬唇,他极快的用白绢擦去,继续刺下去。 稳定,精细,一丝不苟的刺出了一圈轮廓,她已痛得满眼是泪,只是昂着头,不屈如殿外攀上参天大树的凌霄花,娇弱却向往天空的美丽,奋力的绽放,汲取她想要的自由天地。 他看到她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慢慢浮出,白如透玉,细如绢帛的肤上,泛起粉红,汗水缓缓的从额头上渗出,又顺滑向颈窝。 她很痛,他知道。 那种痛苦的影子,重叠成他十三岁时的画面。 十四五岁的姑娘们,被当作奴隶送给部落,王府的烧红的络印,按在姑娘肩头上时,惨痛的叫声在草原上飘荡,很快被一个接一个的哭叫声淹没,最后只是空气里飘起有皮肉烧焦的气味,提醒着那几十个人,他们被划规成敌人的战利品,被运走,被奴役。 领头的将领,姓司马。 仇恨曾是他心底最大的支撑。 可如今……仇恨已分不出源头,越长大,越发现活着的可贵,他算是少数被族群保护着长大的。 可每征伐一地时,他会自问,他还是那个当年的被害方,还是他已沦为加害的一方。 现在所拥有的,却不及眼前要失去的在心头的分量重。 眼前的刺青,还剩下最后几刀雕着。 司马清忍到了极处,她垂上双眼,哀痛,无助的看着为她下刀的人,全身颤栗如抖柳,从上面看他的额头也渗着汗,鼻子微微翕动着,心口深浅不一的起伏。 直到汗水滴到了拓跋城手背上,他抬眼看了一眼她。 她向他从容淡定的一笑,伸手抚了一下他额角的汗水,原来心痛就是这种感觉,被他伤着,却依旧心甘情愿。 他慢慢直起身体,从高处俯视着她,后背僵直如一柄剑插进榻缝之中,久久身上散发出一股怒意,静静的道:“你没有用安眠香!” “对。”她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凶,更多的是挑衅,“那止痛的东西,只会麻痹我,只会让我对幻想还抱着一丝希望,人不能活得□□逸了,我以前便是被这种假像迷惑了。” 拓跋城手中的刻刀一挥,落在了桌面上,刀尖插进去寸许,刀身悠悠的晃动着,闪着寒光。 “为什么要让我离开皇宫?” “只是让你远离是非……” “宫中换掉厨娘,换掉侍卫,连母后也不住永安宫,皇上被司马越控制,要接近他,除非要有天大的事。再没有比我出嫁讨要圣旨去见皇上,来得名正言顺。所以,你们的目标是谁?” “……” 她意识到什么,突然从榻上挺身。 不及下榻,他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脖间,声音沙哑道:“别走……” 第 36 章 她身形一动,腰间的臂便紧一重,另外一条臂攀上她的肩头,手心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向他。 他从上面俯看着她,目光柔如两汪水,亮晶晶的淬了半天的星辰。 何曾见他醉眼迷离,只有那日醉仙居里的一顿豪饮间,那时他还是一个小二,横隔在她与蒲林之间。 挡酒,酒来他喝。 喝酒,酒来他挡。 小二,原来是他,面容变了,眼神无法改变。 他竟然一直就在那桌边,看着她与蒲林推杯换盏。 “可他是我的父亲。”她心头不忍的道。 她并不笨,他瞒得天衣无缝,自问无人会提及这件事。 可她还是猜到了。 低下头,鼻尖轻触着她的鼻尖:“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像在绣衣阁一样,睡一夜就好。” 他承认了。 司马清心间一紧,声音冷到极点的道:“刘曜到底动手了。” 空气静了片刻,拓跋城不说一语,只以鼻尖轻擦她的嘴角,皇帝死了,上一辈的恩怨也就了了。 从此怀中的她,与那人再无瓜葛。 永安殿内。 司马越正与氐王二子商议司马清的婚事。 皇上在榻上眯眼听着,时不时咳嗽一声。 过了一会,他才在眼前几个重臣说得已口干时,才怯懦的开口道:“皇后毕竟是中宫之主,此事需得她前来商议。” 司马越不以为意,骄横道:“婶子这半月住在南宫,现在又是正午,太阳太毒了,明日知会一声就是了。” 皇上无奈的咳了咳,叹了一口气:“那清儿,也算是我最后的女儿了,我想见见她。” 司马越:“出嫁那日自见得到,她与皇上可是八字不合,生死不能相见,要不然大祸将降于我大晋。” 皇上咳嗽更回厉害,最后内侍拍着他的后背,惧怕的道:“太傅大人,皇上用药的时辰到了。” 这边危城君弱,那边刘曜已收到刘聪进犯的军情。 他站在皇宫里司马氏一族的祖宗的灵位前,看着皇后羊献容叩拜上香,直到她完成所有仪式,都一直保持着微笑。 羊献容华美的朝服,下摆拖在地上,泛起微微的尘。 刘聪突然握住羊献容的手,拉她一起跪倒在蒲团上,大声道:“我刘聪,愿娶羊献容为妻,今生今世永不相弃。” 羊献容动容的侧过脸:“大将军,为何在此立誓。” 刘聪笑:“当年被晋皇流放匈奴,如今我打回来娶大晋的皇后,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看看,我,刘聪,不是王孙贵族,一样能成就一番霸业。” 说着,他站起,手扶羊献容,握着她的手拉到殿外:“跟我走,离开这朽得发腐的地方。” 羊献容举目望了望永安殿的方向,声音温软如常:“大将军认为,今日之事,是否能让刘聪退兵?” “哈哈……”刘曜仰天一笑,指了指永安殿的方向,带着嘲讽之意的道,“司马越还不知道刘聪已到城下六十里,只有三日,骑兵便能到。” 羊献容脸色聚变,不解的问:“那氐王的兵十日才到洛阳,这不是让人占了先机。” 刘聪:“放心,我会带你去长安。这洛阳他要他拿去就好。” 残阳西下,洛阳的街头一匹来战马,哒哒的冲入,令旗高举的传令兵,一路高喊:“十万火急”一边策马扬鞭。 “啊……”有人忽的从天空中飞落,一道黑色的影子从马上坠落。 落地瞬间,尘土与血珠同时飞出,染在了地面上。 人群里最先发现一幕的卖菜小贩,看着竹筐里的绿菜变红色,伸手一摸,发现是血,侧目看向路边上抽搐的人,双眼瞪得老大,想叫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行走的路人,纷纷回头,围上那个被一箭穿喉的人。 终于有人看到一张破了红纸,多手的从箭上扯下,纸上被血染尽,但墨色新鲜。 “献出司马越,否则破城之日,屠城十天。” 人们齐齐看着那个念出信纸的人,那人手抖的将纸看了一次又一次。 人群里,李大山喊了一句:“袁雄,你念对了吗?” 他抬起头来,遥遥看着皇城宫门,那一排一排,高耸入云的墙,曾是他梦想要破毁的一砖一瓦,终于就要开始了。 只见本还是彩云满天的东北方,一股黑色的烟冲上天际,很快,黑色的烟雾笼罩在天空四周,四面八方响起了惊雷般的冲杀声。 皇宫内,得知消息的司马越心中大怒。 他将所有愤怒都转向了一个并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皇上。 一个连女儿都送出一个又一个的,怎么会念及君臣之情。 不等皇上多问。 一碗“虎狼”之药,送给了皇上。 与此同时,站在太极殿,屋脊上的拓跋城,正看着由城外送来的军情。 纸条上写着:“南宫的宫门,安全。” 这是他与刘聪定下的计划。 让司马越与刘曜两人相争,总有一个先沉不气。 一个为了羊献容,想杀皇上,一个为了权力,也想杀皇上。 谁动手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他们一个契机。 氐王的加入,成了两方争取的对像。 而氐王却听从了司马越的建议,取公主,与大晋联姻。 刘曜自然不会坐视氐王的做大。 杀了蒲林,所有的事变得向着最无序的方向发展。 终于,战火再起。 盛夏的夜,来得晚。 拓跋城直到天边的第一颗星出现,才从屋顶下来。 他一身白衣袖系红绸,踏风而行。 而此时,永安殿内,却是杀机四伏。 依之前所谋划的,他必须入殿确认皇上是否已死。 刚到殿前,四周异样的安静,让他心底不安。 但想到刘曜所给的承诺,只要皇上一死,司马氏再无翻身之日,他会遵守承诺,放过司马清。 她是大晋最后的嫡公主,难保他日登高一呼有人呼应。 不杀她,已是最好的结局。 拓跋城能给她的不多,只此一个机会而已。 只走了几步,身后风声异动。 回头,数十火把冲天的火光,映出整个永安大殿的模样。 而奇怪的是,宗庙里的长日不息的供奉海灯,却在这一刻全部熄灭。 明灭轮回,自有道理。 蒲山和蒲雄各领一队人马,将他一人圈在了永安殿前。 两人冷冷的看着他,扬声道:“拓跋城,你终于来了。” 拓跋城目中微微发凉,沉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司马越气急败坏的冲出人群,持着剑指骂道:“弑君之贼,杀了他。” 夜风带着热力吹散了他的发,哪里出了错? 刘曜为何没有领兵前来。不是要让司马氏一族,全族覆灭吗? 刘曜难道为了明哲保身,将他扔给司马越? 他这颗被刘曜用了五年的棋子,已不被需要了吗?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刀剑便劈了过来。 一人之力要应付几人,十几人,或是脱身,拓跋城都不在话下。 此时,他与这一众人却苦苦缠斗了一个时辰。 他伤了,对方死子几个。 蒲山道:“拓跋城,听说你计谋无双,没有想到动起手来也不弱,但不是你厉害,是我们要活捉你,将你交给大将军,我要知道我弟弟的真正死因。”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衡量获得多少的利益的交易。 他拓跋城,只一个人,不及氐王的军队更有价值。 刘曜利用了他,又要将他利用到极致,发挥出最后的一点用。 拉拢氐王。 他为何这般狠。 他曾经也唤他一声“阿城”。 把他当人看的,天下竟无一人。 宫角的一片衣袂飞快的闪过。 激烈的战斗,将所有的加入者都缠在了一条绞绳之上。 拓跋城的剑下不断出现濒死的痛叫,初时听得让人心惊,久了也就习惯甚于麻木。 在洛阳城的几个月里,他鲜用剑杀人,他都以为剑刃会有一段时间过得寂寞而孤独。 变化来得太快,而且仓促,他只凭借着多年的临战经验,人来剑刺,箭来剑挡。 混乱的局面一旦开始,变会向着最无序的方向滑去,直指每个生命的最后一刻,战争的深渊将一个又一个的鲜活生命,摧残成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血肉成就了大晋,同时也毁灭了大晋。 司马氏一族以杀先皇为代价,成就霸业,他的子子孙孙也被这孽业深深的拖累。 当王者不再是强者时,曾经的占领一方的将军、统领、军帅,纷纷窥视着皇城,觊觎着皇位,贪恋着权位。 即使并未想好,夺权后会面临什么,也先下手为强。 血雨腥风后,是一片暂时的宁静。 拓跋城终于在斩杀了最后一名士兵后,看到一团红如烈火的身影款款走来。 他心底叫了一声,你为何要来。 司马清左手握着像征公主之尊的金刀,右手握着与氐王签下的出嫁婚书,在小琪和小婳的陪伴下,向着已血流成河的永安殿前走来。 她的脚下,是血染的皇城土地;她的身前,是所向披靡的孤独斗士;她的身后,却是三百拉满弓箭,随时引箭待发的先登营死士。 拓跋城眯了眯双眼,眼角一行血流下,如果说那些人是来帮自己的,为何箭头全指向的是他。 他看到了蒲山和蒲雄退入了先登营的阵容,顿时明白了什么。 最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在这盘与司马氏较量的大棋盘上,成了弃子。 他最后的价值,便是让先登营射杀于永安殿前。 第 37 章 罪名,呵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曾经构建在心底的未来被撕扯成数片具大的残块,勾连着的的图片里,一个人的影子幻化成刀刺时了他的心底。 好痛,原来被心爱的人背叛是这般滋味。 司马清那天让他用刻刀在心间刺下红桃之时,也是这般痛吧。 “当啷”一声,剑坠向地面,如果她要取他的命,他不拒绝。 身子一软,小琪和小婳抢步上前,扶在他的左右。 小婳借扶他的时机,极底的道:“别放弃。” 他愕然的看了小婳一眼。 最后眸光转向目光清冷的司马清。 她向他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转身向着那些剑拔驽张的三百人和蒲山、蒲雄等人道:“司马清,接皇帝陛下赐婚,即日起嫁氐王为妃,蒲山,蒲雄速与大将军、太傅商议,接我入西北完婚事宜。” 夜风裹着血腥之气刮过所人面前。 众人以为听错。 蒲山与蒲雄更是不敢相信的看向司马越。 明明说的是嫁给氐王之子为妻,何时成了嫁他们的爹爹了。 而且到底嫁谁,也不曾明指。只是因为刘聪大军逼近,司马越急于把持朝政,所以连皇上也给…… 他们的目的要给将皇上的死嫁祸到拓跋城身上,至于司马清令行再做打算。 “怎么,见皇上的圣旨还不下跪吗?”司马清语气威仪,与昔日那个不讲排场,结交布衣的亲和形象相差甚远。 那一刻,似乎做为嫡公主的她,才真正意示到,这层带给她无尽压力的身份,第一次给她一个不可取代的机会。 果然,心怀鬼胎的蒲山和蒲雄有了一丝忌惮。 站于墙角观望的内侍监,匆匆忙忙往南宫的方向跑。 而三百先登营士兵,也慢慢放松了手中的弓箭。 皇上既然下了圣旨,那皇上是不是并没有死。 混在人群中的刘俭,冷冷看着司马清,慢慢走了出来。 司马清看着他身披战甲,一脸严肃,说不出的威仪与强势。 与那日在刘府相遇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正欲上前,司马清大声喝道:“永安殿前私围卫戍军队,是要谋反吗?” 刘俭阴沉着脸向身后三百人挥了挥手,“公主面前,不得放肆。” 士兵皆将手中之箭垂下,却不卸下。 其中一名身形瘦小的士兵,向着南宫的城门望了望,摸了摸腰间的十~字弓~弩。 司马清看到他,渐渐的凝住了眼神。 “公主,圣旨可否给我看看。”刘俭道,“毕竟此事未曾听家父提起。” 司马清目如寒星,却笑如艳花道:“今日你们前来,我也未曾听母后提起。” 刘俭脸色变了变,上前来,小声道:“这是我跟拓跋城之间的私事,莫要插手。” “什么?”司马清猛然想到那日袁雄曾说过参将石花,那人正是刘俭的老婆,她素不喜欢呆在刘府,却愿意呆在先登营里练兵,是少有的女将。 因为父亲是刘曜盟军之中的四虎将之一,所以很有威名。 只是先登营里都知道石花留在先登营皆是因为拓跋城。 这些小道消息看来也不是捕风捉影。 难道朴承所说,等几年不来的女子,居然是刘俭的老婆。 怪不得。 司马清眉尖挑了挑,秋水般的眼重新打量了刘俭,道:“世子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为了一些有的没的做得如此狠,指挥使大人也算是一个人才,现在各路王侯将帅皆在招兵买马,刘聪大军压境,你们阵前杀将,兵家大忌。” 刘俭侧目:“你说的这些,怎么似乎听过。” 司马清也不遮掩:“世子,你不仅写了相马手札,也写了纵论兵法,我只入营不久,却在议事帐内看到过一些。” 刘俭凝视她良久,沉吟半晌,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将她宽大的袖口往下一撸。 司马清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有此动作,顿时一愣。 众人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俭看她臂上皓如明月,并无传闻之中被指挥使染~指后的女子,臂上常见的红纹,心中一跳。 他道:“他日日睡在你的院中,你们到底有没有……” 后面似乎不便再说,司马清却也听出他的意思。 脸微一沉,随即泛出一片粉色,挥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了刘俭的脸上:“放肆。” 她声音不大,低得只有眼前这个被她打了,却还呆愣失措的男人听到。 她只恨恨的瞪着他,原来他心里对她存了那种念头。 刘俭生得眉目如画,从不向女子低头,有如他父亲般的强势,又有他父亲没有的畸形性情。 刘曜喜欢温柔貌美且知近退的女人,而他的长子刘俭,偏偏喜欢特立独行的司马清,敢于挑战权威,不屑门阀富贵,像是一朵要与参天古树比高的凌霄花,明知道登高必跌重,还一如既往的向往自由的天空。 最要命的是,司马清喜欢看他写的书,阅览他写的散记,她能信口说出他文中的段落,而那些,全是他身长在庸碌贵族之中,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内心世界。 知已并不需要多少语言,只一句诗,半厥词,甚至他的一个感叹,她能猜出其中一二。 何时起,他对她有了这个念头,他也说不清。 嫉妒的毒草像夏日里池塘里的绿色藻丝,蔓延成灾,最后结祸成如今这般田地。 “清儿,你是公主,怎么能……”刘俭红了眼睛,上前,掐住了司马清的肩头,面目狰狞的继续道:“他一个奴隶,你为何要这样为他。” “刘俭,你所写的‘九品中正亡晋,疆土分崩能者居,号令下唯民先,丈夫行事无贵贱……跟你现在所做的南辕北辙。” 司马清脱中说出他隐写于手札中一段话,不是熟读多遍,是根本看不到的这些的。 司马清继续道:“世子,我只想问你,刘聪攻城之时,是不是凭你之力,可以挡得住他们?还是你身后的那两个草包。” 司马清所说的草包自是蒲山和蒲雄两人。 一对被司马越摆上棋盘,当成了马前卒却不自知的傻瓜。 他们带来的贴身护卫已被拓跋城杀得死的死,伤的伤,现在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不知道。 那两人似乎也嗅出什么不对劲。 因为照着司马越的约定,此时应该有侍卫出来,不应该出来是刘曜的先登营。 最蠢的人,也知道双拳那敌四手的道理。 何况他们习惯骑兵抢掠夺物的打法,这种一环套一环,变数不断的权谋兵法,根本就想不到,也不会去想。 司马清脸色沉静的望着他身后的蒲山和蒲雄,那两人正四处张望着,还想着援军快点来。 司马清:“不必等了,司马越将你们两人卖给了大将军,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不会,我们跟太傅有血盟。”那两人的手腕上还有着刚刚凝固的伤口。 可司马越却早已不见踪影。 原来就在司马清执着圣旨前来时,司马越已悄然身退。 一片混乱里,他走得十分的隐蔽。 司马清虽发现了他,却也无暇顾及他。 毕竟,救下拓跋城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一直沉默的拓跋城,缓缓道:“如果先登营还驻扎在南郊,或者会能撑到十日后,现在人已调到永安殿来了。” “那,那司马越是什么意思?大将军是什么意思?”蒲山总算清醒过来。 拓跋城长长呼了一口气,向宫门上空看去:“让上天来决定吧。” 众人同时寻着他的目光向那一片黑夜望去, 只有司马清一个人,看着拓跋城的脸,慢慢的走过来。 本不应该说的,她却还是说了:“我想见皇上。” 没有人听到。 她默了默,一个人穿过地上的尸体,步子沉重的向永安殿的台阶迈上一步。 拓跋城回眸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才发现,她也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普通人。 这一天,算起来是司马清第二次踏入她陌生又抗拒,思念又感叹的永安殿。 已近子夜,殿内的烛火,随之明灭,复又亮起,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 拓跋城慢慢的拖着步子,跟在她的身后。 血红的色的湿印,拖在台阶上,拖到门槛上,先抬起一条腿,放进去,接下来才抬起另一条腿,终于跟上了她的的步伐。 殿内的榻上并没有人。 只有一个歪斜的身影坐在地上,手边一卷写了寥寥几字的圣旨。 早已等在殿中的司马越与刘曜两人,看到司马清时,颇有些意外。 司马越:“公主你想做的做了还是回永宁殿吧。” 司马清见到眼前情景,自知大晋已经名存实亡:“不回了,只是想来见见皇上,复他的命。” 刘曜瞥一眼她身上的嫁衣,这还是皇后当年出嫁时穿过的,没有想到穿在司马清身上,如此合身。 只是衣摆下多些血渍尘土。 他道:“这事,由你母亲做主吧。” 羊献容从地上站起:“清儿,嫁与不嫁,娘随你的心意。” 刘曜一愣,上前道:“小容,我们先前说好的。” 羊献容:“她是我的女儿,不是为司马氏去殉葬的,我更不有让她再为了任何人去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司马清看着空空的榻,依旧问:“皇上在哪?” 第 38 章 羊献容拧眉:“没有皇上。” 司马清:“没有?” 羊献容:“大晋没了,皇上没了,连我这个皇后,也一并没了。” 说着她将手中的圣旨,伸手递过来,手臂微微发抖,似乎在与某种压于心头多年的东西决裂一般的难受。 司马清接过来一看,“废后诏书”,她闭了闭眼,字是刘俭的字,她认得。 但这究竟是母亲想要的结果,还是刘曜的想法,亦或是司马越的想法。 她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轮流转了一番,才道:“大晋从此也无公主。” 说罢,将那纸婚书掷在地上。 羊献容双上紧紧盯着那纸圣旨。 司马清转身,将腰间的腰封一扯,身上的红色嫁衣如落霞般,坠于尘埃里,掀起一片雾色。 里面露出一身雪锦孝衣。 众人一怔。 原来她早知道,今夜有大事发生。 她也知道,她对此无能为力。 只是她依旧选择入殿,想看看那个与他非死不能相见的皇上。 “大胆,你未经皇上的允许,怎么能以孝衣入殿!这是大不敬!”一直守在偏殿的王氏看到这一景,走了出来,站在司马清的身后喝斥道。 “皇上?”司马清疑惑的回首,看着王氏,“你在说什么?” 王氏道:“新皇就在刚才临危即位。” 司马清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原来如此。” 她向羊献容看了一眼:“母亲你终于解脱了。” 羊献容面色凝重,慢慢将手中诏书展开,上面有先皇亲笔所书“公主性乖张,贬为庶民”几个字,往下落款所书的日期,却是在半月前。 原来,先皇已经想过要放过司马清。 不想让她再成为了和亲公主。 懦弱的君王,保不了妻儿,只能让她们自寻生路。 她默了默,侧目看着那些一心想将司马清嫁与氐王做棋子的司马越和刘曜。 终于下定决心的道:“清儿,你早知道,为何还要留下,你早就可走的。” 司马清:“我以为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我想走,可我走不了。” 她的脖间一片冰凉,身后的拓跋城已将沾满鲜血的剑,抵在了她的脖间。 司马越:“拓跋城,你杀了她,我封你做将军。” 羊献容紧张的望向刘曜:“大将军,你答应过我的。” 刘曜抬目看了看殿外:“我答应过你,让她嫁一个好人家,安生过一辈子。” 羊献容:“她还小,让她在小容身边多留几年,求你了。” 刘曜:“她死了父亲,让她守孝三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司马清转过身,脖上的剑刃抖动了一下,不留痕迹的移开半分,一段青丝落下,她的眼正对上拓跋城。 “还不谢谢大将军。”拓跋城自入殿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司马清双眼赤红,立在那里不吭一声。 刘曜:“怎么想为你父亲殉葬?” 司马清只觉得肩头沉了沉,竟然是拓跋城用剑身下压。 “清儿,快……” “司马清,毕竟是司马氏的骨血,怎么能向你下跪。”司马越在旁边嘲笑道。 拓跋城上前一步,握着她的肩头,指间微一用力,白色的孝服上一片血红,他凑近到她的耳边:“活着吧,就算是为了我。” 司马清心头一震,双眼瞪着他。 见他嘴中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失去平衡的倒向地面。 她伸手去接,两人都重重的摔倒在殿中央。 他的血染上她的衣服,湿了,透入肌肤,一片湿凉。 殿外的小琪小婳冲进来,一身是血的扑倒在他们的身侧,“蒲山和蒲雄说要杀了公主,为蒲林报仇。” 说话间,蒲山与蒲雄拎着兵器冲了进来。 两人挥着手中的纸,大叫:“司马越,刘聪已杀到城下,你们司马氏完了。” 之前一直以为操控全局的司马越慌了神:“我和氐王有言在先,只要我当上皇帝,之前他所占之地,全归他所有。” 蒲雄:“我们要的不止这些,我们还要这洛阳城。” “洛阳城?这可是我的都城。你们要了,我去何处立足。” 可笑司马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却不知道,刘俭在外面已说服了这氐王这棵只看眼前利益的墙头草。 一直左右逢源的人,在几方势力的角力下,终于发现他们可以拿到最大的份额,那何乐而不为。 已到了最要紧的关头,他们抛弃了司马越,与刘曜联手。 司马越阴笑两声,做着垂死的挣扎:“蒲林可是死在先登营的手里,你们不想为弟弟报仇了。” 蒲雄和蒲山两人相视一笑,司马清隐隐猜出一些,再看拓跋城一脸平静,似乎一切均在他的算计之中一样。 刚才的一幕只是在演戏吗? 还是在一番战斗后,双方重新估量了对方的实力,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相互交换了新的条件。 司马清正欲说话,手臂被拓跋城紧紧一捏,他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出声。 小琪与小婳两人一个扶着一个,几人快速从殿中退了出来。 司马清:“这是怎么回事?” 拓跋城:“大将军要弃城。清儿,跟我走。” “去哪?” “别问。” “城外到处是兵,我们逃得掉吗?” “你只要答应跟我走。” 清晨,宫里少了一个公主。 本是顶天的大事。 却在这一天,贵为皇后的羊献容,再度被废为庶人,草草的被轰出了宫门之外。 一身孝衣的她,扶着陈妈的手,苍白的脸上没一丝表情,只维持着最后的皇家体面,默然的跟着皇帝的送葬队尾。 她并不是为棺材里那个无法守卫皇城的皇帝,更不能保护家人的丈夫,在做表面功夫,而是为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无比的愤恨与无奈。 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尊严,只有满腹的怨,深刻于眼底的迷茫。 而跟在她身后的只有一个羊仲武。 直到棺木抬到城门口时,抬棺的队伍突然停下,内侍慌张的从队首向队尾跑。 到了棺木前,正与羊献容遇上:“皇后” 羊献容面无表情的道:“这里没有皇后。” 内侍改口道:“夫人,城外有人要见您。” 羊献容冷冷看着前方:“见我?前几日攻打的南阳王不是一心要我为帝国殉葬吗? ” “今日是大将军刘曜要见您。” 羊献容眼中微闪:“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大将军说,永安殿之事,从未想冒犯您。”内侍将话说出时,神色也有些不妥,但已是经他斟酌过的,要是真的一字不差的说,只怕还比这更加露骨让人难堪。 羊献容沉默不语。 内侍将一封信书交于羊献容手中,走近几步,低语道:“夫人,此信切不可让他人知道。” 羊献容一见上面所书“刘曜”两字,顿时神色突变,原本槁木死灰般的一张脸,微微泛起一丝异色。 她只从容将信收到袖内,整容肃装的道:“送先帝出城安葬。” 这一切,都被藏身于棺木之中的司马清与拓跋城听得清清楚楚。 若要人不知,除非人不为。 但人在做,天意安排司马清知道这一切。 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何父皇会死得突然而狼狈到尸骨未存,这皆与那封信有脱不开的干系。 拓跋城看着一直拿刀向着自己的司马清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杀你了,南阳王已被大将军打跑了,你安全了。” 盘腿坐于拓跋城身前的司马清,不敢相信的望着他。 “这次大将军设下的丢卒何车的计策,让司马越与氐王内斗,又借刘聪之力施压,一切看起来,与他无关,他可以安全回到长安,做他的赵王。” 司马清抚额想了半天,这场大戏里面,蒲林之死,才是戏的一个引子,一切都是为了让皇上死在自己人手上。 刘曜到底是为了皇权,还是只为了宫中盛传的——羊献容才是他的目标。 如果,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发动一场死伤上万的战争,这到是这个男人太深情,还是这个女人的不幸。 爱情背负着如此多的人命,值不值得。 怪不得临走时,司马清发现母亲并没有太高兴。 反而是更多的愁容。 她道:“这么说,给你撑腰的倒了,现在你也得去逃命了。快走吧快起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错,我从来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是……”拓跋城本想告诉她,那个刘曜才是真正想杀她的幕后之人。 目的很简单,刘曜一心想得到羊献容,但又忌惮羊献容嫁过皇族,生过皇子,要想独占对主方的感情,就只有杀尽她的儿女,才能让她死心踏地,不作他想的跟着他。 只是这种血淋淋的皇室倾轧,他真不想让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变故的司马清知道,虽然他曾经所经历的比她不知道要惨烈多少倍。 他明白,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会让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亲情,什么是感情。 他仰头指了指头顶上的盖板,岔开话题道:“司马清,宫里的孩子,要么长不到成年,长在成年的,你可知道要经历什么?” 司马清侧目望向那重死沉的厚板,想起母后跟她说过的话,道:“欲成天子之女,必舍爱忘情;欲登顶峰,必忍肌肤彻骨之痛;欲成帝王,必是骨肉相残,天下最无情之人。” 第 39 章 拓跋城心中转念想到,部族百年受尽强国欺凌,地处苦寒之地,不及中原人多物博,将来欲要复兴部族,需要借助外力。 眼前的司马清与自己的处境极为相似,她沦落于此,命也。 那些已有城池王,战功赫赫的将军,既瞧不他,他也是是没有可能高攀得上的。 司马清与他却有说不清的干系,陈妈说过清儿年纪小好驾驭,说不定待她长大后,他可凭借今日之恩,向她要来一份帮助。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紧,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去算计眼前人,目光流转间脑海里出现族人被坑杀,幼童在尸体横陈的草场上撕叫的哭声,每有战事起,那些哭声就鬼魅般游离在身侧,无时不刻提醒着他,要为族人活下去,要为族人战斗。 “出了这棺材,以后你就自由了。” 司马清:“你不离开吗?” “我……走不了。” 司马清:“……那我也不走了。” 拓跋城:“离开这里,你入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虽说只学了些小小皮毛,可是能勉强自保。” “我走了,我母亲怎么办?她为了我才留下,刘曜不会放过她,刘曜他们哪一个不是想利用我的去和亲。我走了我母亲再无利用价值。” 拓跋城神色犹豫,沉默了一会才道:“刘曜不会杀她的。” 司马清这时明白,拓跋城也看出刘曜跟母亲之间的暧昧关系,他会善待母亲吗? 她的心底并没有底。 “拓跋城,你让我回城,我记你的恩。”她坚持道。 他只道:“好,你可要记得你今日之言。” 司马清回道:“人死誓不忘。” 作为帝王之女,与生俱来的气度,与不凡,同时也让她日日夜夜保留着身为司马氏的一骨骄傲与不羁。 哪怕是作为普通女孩生成,那种骨子里流淌的信念也不会被粗粝的时光打磨殆尽。 而那个一直与司马清共度时艰的母亲,也从父亲暴毙的这一刻开始,开始疏远的漫长历程…… 马车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停下来,听到一阵慌乱的马蹄与人声响过之后,司马清依着与拓跋城之前的约定,没有马上爬出棺木。 早于她落地的拓跋城,正向一队兵马报告情况:“大将军,司马衷和司马越皆已死,大赵的心头之患再无。” “嗯。”刘曜跃下马,在棺木前走了几步,手中的马鞭一下一下打在棺板之上,问,“还有呢……” 拓跋城转身将手中一缕黑丝递上,道:“昨夜,司马清……受到惊吓,现在又是一个庶民,对大赵再无威胁。” “啪。”一声鞭响,黑衣绽裂,顿时白色的肩头露出一道血红长痕。 拓跋城咬了咬后牙,直挺挺的立在刘曜的身前,继续道:“况且她是世子所爱……” “啪、啪、啪……”又是三声鞭响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震得众人纷纷下跪,连棺内的司马清,也觉得那三下打在肉上着实很痛,身子不由得蜷缩成一团,死死抵在棺内的角落里。 拓跋城手握拳头,单膝跪地道:“大将军,不念世子为您筹谋之功,也想想洛阳城内三万百姓。他们大多是士农工商之徒,能作战的将士早被我军斩于马下。将军何惧一个司马清。” “嗡……”马鞭凌空长啸,向着他的胸口重重一挥,鞭上带出一片碎片,旧伤之上再添一道新伤,血水沾满鞭身,在阳光下闪着冷酷的光。 身后的石勒将军忙道:“大将军,拓跋城虽未杀晋国公主,违背了您的命令,但他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再者,羊献容的信上不是说只要司马清活着,她愿意永生相托吗?” “谁说的?”刘曜震怒,他与皇后羊献容私信往来,知道的人极少,现在连一个盟军将军都知道这事,让他心极不安。 “是她自己宣告的。”石勒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纸,刘曜抓过便看,居然是一张羊献容亲书的信,“军中首领,各有一封。” “你说什么?”马鞭本已冲着他的面门挥出,在听到这些话时,斜了一点,打在了棺木之上,“还没有那个女人敢这样跟我谈条件。” “大将军,您是要一座尸横遍野的空城,还是要一座随时可以予取予求的后花园?”拓跋城正色道,“八王之乱,屠城中原,虽得一时金银珠宝,许多城池却在几个月后生出瘟疫,病死的比战死的还要多。人祸带来天灾,使得近年来无兵可征,无人耕地,那样的城夺来何用?我们北国放牧,只杀夺羊之狼,却从不杀母羊雌马,因为越杀越少,部族里的无论男女老幼会无肉可食。金墉城亦如此,经年大战,若不休养生息,何以对抗匈奴。” 刘曜胸口起伏数下,突然一笑,手中鞭子收起,只道:“我的孩儿之中,只知打胜战抢地盘,你的确与众不同,起来吧。” “大将军,这里可交给我处理,毕竟我对这里的规矩熟。”拓跋城起身请求道。 “你来这里一年,果然不负所望。好!我不会亏待你的母族。”刘曜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 “出来吧。”终于在那些埋棺的宫人,悉数闻了到一股极臭无比的味道后,纷纷都倒下后,拓跋城轻轻敲了敲棺板,“你再不出来,就要出了大晋的地界了。” 黑色的棺沿伸出一只包着白绢的小手,手的主人,在棺木里探出半个头,四处机警地看了两回,目光所及之处,躺着横七竖八的宫人,再看周围,一片荒凉。 她哆嗦着爬出,落地时,还重重的摔了一跤,却不见刚才与她说话的人。 愤愤不平的踢了踢脚下的宫人,他们居然睡得跟死猪一样沉。 本想着,让人驮着回去,也好过她问路回去,但此时,众人皆睡她独醒,虽想省些力气去想想如何应付私下出宫的事,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无可奈何的自寻出路。 回宫的路上,四处可见携儿带女的流民。 她本上本着孝服,与人群里夹杂的刚刚失去丈夫与儿子的失亲之人,并无二异。 只到看一个十多岁少女低声哭泣,站在街上,一副可怜无人要的模样,让司马清停下了脚步。 “这孩子的爹爹战死了,给口饭吃就行,不要钱。”一个年轻女子掩面而泣。 司马清透过人逢看那女子边哭边求,吸引了几个年轻男子注意。 其中有人道:“太小了,买回去还得养着,又做不了事。” “我女儿看着小,已有十一了,洗衣做饭针线活,都能做。” “十一?最多八九岁。” 年轻女子被逼得无法,只低低哀求:“只是从小没吃上什么东西,看着小,可她会做事,会做事。” “怕是有病吧,不好养活领回去别死家里了。” “结实着。”年轻女子,无奈的将女童的胳膊肘儿露出来,一层蜡黄的皮,包着细细的手骨,翻看手掌,上面一层黄色的茧子。 司马清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虽说吃得不好,但相比之下,她还是细皮嫩肉,原来她所经历的那些苦,在眼前的女童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正在那几人与那年轻女人讨价还价时,听到其中一人说:“跟爷爷走,把你女儿就收了。” 女子哭道:“我男人才死,等我三年孝期如何,这三年,求官人,养着我的女儿如何?” “不行,到时你跟人跑了,我那三年不白养了。要不你跟爷爷一天,我就给你女儿一顿饭……” 后面之语,已污秽不堪。 司马清被后面看热闹的人一撞,失了方向,同时被来往的人群裹挟着,向着行人涌动的方向走去。 转眼,那名年轻女子和她的女儿都不见了。 只隐约听到女子的哭喊声,寻声想去找,却淹没在滚滚的人流里,再也看不到。 司马清诧异为何人一下子多了,且没事往一个地方涌,扒开人逢,却见不远处几匹快马奔来。 等回她看清来人时,骤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句人声:“宫里的人。” “切,守城不行,欺负老百姓在行。” “别说了,来人了。” “让开,让开。” “瞎眼了。” 几声粗暴的叫骂声后,本就不宽的街面上一片惊慌失措。 今日城中送葬队伍刚出去,城外传言刘曜大将军招皇后入帐。 而羊仲武则带着几名随从,一路在找司马清。 好在司马清人小,但白衣麻布,戴着重孝,衣服在一堆灰蓝青的粗布衣衫里很醒目,他又骑于马上,居高临下,一下子便在人群里发现了正四处张望的小公主。 他一跃下马,冲司马清道:“公主殿下,你让臣好找。” 司马清想到她在棺木内所听之言,心中疑虑重重,但毕竟小孩子,只见羊仲武并无恶言相向,也不曾对她动怒,因而只默然看着他,不应也不答。 羊仲武只道司马清被打战的事吓着了,跟街边小孩子一样不谙世事,道:“臣接公主回大将军府。” 司马清侧目:“这里没有公主。” …… “吁……”马儿飞扬的蹄儿,慢下来,停在宫门外。 到了府外的一刻,羊仲武抱她下马,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公主请一切以大局为重。” 司马清从袖内摸出一块糕儿,塞进嘴里道:“我会一切以肚子为重。” 羊仲武苦笑:“公主殿下,你此去一言一行,顺则皆可活,逆则……” 第 40 章 他一向快人快语,此时竟无法说出口。 司马清向远处眺望,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我在街上见母为救子,受了欺辱,却不能反抗。本想救她,却发现我也无能为力。” 羊仲武仓皇跪在司马清的面前:“公主殿下,太极殿内上宫女、内侍、侍卫数百人的命皆在您和您的母亲手里,是……是臣等无能。” 司马清拍拍手,抹了抹嘴上的糕屑,手中骤然多出一个小小纸片,她打开看了看了一眼,目光微闪,那只糕上,居然写的是遇司马清立即捕回献给刘曜,赏千金。 连宫内的厨娘,都为了求生路,将此秘信藏于吃食之内,传递消息。 洛阳城,早已不是她司马氏的城,而是刘曜为她和她的母亲打造的一座囚笼。 她噙着泪光看了一眼跪倒一片的士兵,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跟他们回来的路上,就见每人身上均是伤痕累累,想来也是鏖战一年来,新伤旧痕顽强的坚持着。 眼中一片凄凉,将纸片往嘴中一塞,喉间上下移动一下,咽了下去。 只是明明是甜糕里的东西,舌根里渗出的却是苦涩之味。 她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后,回头向长跪不起的羊仲武等一干人等,道:“起来吧,表舅舅。我知道,洛阳城还有三万人等着活命。” “……”羊仲武与众人面色羞愧,额头顶地,重重一磕,直到那个矮小弱柔的身影,消失在不见,他们方才踉跄起身。 过了一会,一个士兵倒地不起。 旁边的士兵马上去扶。 羊仲武用手指探了一下那人的鼻息,微微摇头:“敛葬了去南郊吧。” “南郊是拓跋城的先登营所管。” “……” 羊仲武顿了顿,突然暴躁的喊了一声:“埋去北郊。” …… 宫帘子对开,伺候沐浴更衣的宫女捧着棉布梳子花瓣穿梭而至。司马清知道母后正在里面洗浴,便安静的站在外面。 小琪和小婳两人站在一边,向里轻瞟一眼,赶紧低下了头。 司马清见她面红耳赤,觉有异,又想不通这是为何。 却听到里面传来男子的声音:“小容,你让我再等三年……我可等了足足七年了。” 司马清闻言,脸上抽了数回,似是被人拖进来狠狠甩了一记耳光。 只闻里面一声极软绵的声音:“那小容陪了你一夜,可否让大将军得偿所愿?” 里面男人的声音粗重了些,半晌才嗡嗡传来一句:“让他们都退下吧。” “好……留下个最小的,自然不懂这些,也就不怕说出去坏了你名声。”男子声带哑音,渐渐再无声响。 “……” 殿内的宫女一个个走出了细帘,双眼瞟到一直站在柱后的司马清,有些低头快走,有些侧拿眼盯她两眼,却不见半点规矩与礼仪。 司马清年纪虽小,但也看多宫人们的眼色,皇上已死,皇后架空,于她那个高贵的身份,已撕裂成这地上的散落的衣裙般,过去再怎么华美,现在也如混入尘灰里的污物,不再被人待见。 那一夜,司马清跟她的母后,还有那位从她母后口中叫出的“刘曜”,生生困在了诺大的宫殿内。 他们芙蓉帐暖。 她怔怔听着一室的风月无边。 她也曾试着逃出去,却发现,所有出口处,都暗藏着执剑的军人。 而这些还是她的表舅舅羊仲武,用扔石子的方式告诉她的。 要不然,她一出去就会被人扑杀。 安的罪名,自是“刺杀大将军”。 虽然她不过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丧父,失势的帝国公主。 辱,这个字,之前她只知如何写。 但此夜,她终于尝到各中滋味。 原来,世间最痛的不是失去了有名无实的公主之位,不是失去庸碌无为的父亲,不是刚刚失去了家园,而是此时此刻。 那种无声胜有声的煎熬,于她这个早熟的公主而言,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曲。 而于她的母亲,似是另一番体会。 日上三杆,珠帘如碎玉撞出一片清亮的声音。 一个伟岸的男子春风得意的走出。 身后一名娇媚的女子,披头散发的跟了出来,伸出两只玉臂交缠在男子的腰间。 司马清从睡梦中惊醒,迷糊中听到一阵私语。 “大将军可答应小容,不可再寻清儿的不是了。” “小容哪里话,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清儿能得大将军庇护,自是最好的。” “你我二人情深如此,你怎么还叫我大将军,当如昨夜那样才好。” “可大将军,小容还在……不是说好再等等吗?” “你……”男子无奈的叹了一声,便挣开了女子的手,大步向殿外走去。 大门打开,一道刺目的阳光照进来。 金色的光正落在柱子边上的司马清身上,她懵懂的睁开双眼,斜坐在地上。 直到两边的宫女飞扑过来,拍灰的拍灰,请安的请安,嘘寒问暖折腾了好一阵后,才幽幽醒转过来。 羊献容想清儿当是睡得很熟。 司马清却想,我装得可像。 母女两隔空一望。 司马清黑沉的眼圈,透着疲惫,眼里的一丝委曲之色未有逃过羊献容的注视。 她年纪已大,即使早知母亲与刘曜关系密切,平时察颜观色间也猜出一二,但真的面对冰冷的事实时,依旧无法平复内心的起伏 波澜壮阔的心浪,全都浓缩在了她渐渐汇聚的精芒之内,她只有半垂下眼帘,假装没有睡醒,打着呵欠,才能掩盖心底的真实想法。 羊献容快步上前,双手捧着司马清的脸,半蹲下身子,热切的唤了一声:“清儿,我的清儿,娘的儿呀,受苦了。” 瞬间泪涌在眼底。 昨日对于司马清万分凶险,羊献容千求万求,才让刘曜暂时放下杀她的念头。只说是失踪流落街头,派人去找回来。 不成想,羊仲武前脚将司马清找到,后脚就被逼把她送到了羊献容的寝殿之内。 若不是司马清年纪小,又经拓跋城点醒,只怕早就寻个借口杀了她。 想想心中害怕之极。 又无奈只能忍受。 司马清木木呆呆的看着羊献容,一夜的恨在这一声呼唤下,化为无形,原来母亲一直都知道她在的,多年后,她亦明白,女本弱者,为母则刚是什么意思。 只是此时,她只是凭借人性的本能,被母亲的泪水感动了。 “清儿,跟娘说说话,别吓着娘。”羊献容紧紧抱着司马清,似是要把这个唯一的精神支柱化进她自己的身体里,别人怎么看她,已不能左右她的决定,但她想要女儿明白,这一切,是为了她,是为了所有人能活下去。 司马清轻轻抚了一下羊献容脸上的泪:“母后,别哭。” 羊献容心里一暖,低头吻在了司马清的脸上,亲昵的道:“清儿,娘的清儿,清儿最乖了。” “母后,以后由清儿来保护你。” 两人扶手相携的站起,两条纤细的身影被投射的阳光笼罩在一片光芒里。 虽交映成辉,却在危危可及的宫殿内,如一道回光返照的光线,只勉力的在黑暗里给对方一点点的暖意。 …… 髫年光华,总是过得极快。 从那晚后,刘曜与盟军各自瓜分他们的战场上的战利品。 洛阳城,刘曜并不稀罕。 他掠走了心心念念的羊献容,收留了司马清。 半个月后,羊献容以大将军新纳的姬妾身份,随大军一起去了长安城。 那里地处关中,门阀贵族盘踞之地。 因为八王之乱,昔日的繁荣昌盛已残败在历史的车轮之下。 支离破碎的城,人心动荡的池,迎来了强大的铁骑军队。 刘曜,用他铁血的手腕,很快平定了混乱的局面。 男人的强大,意味着结束漂泊的生活。 安稳的三年岁月,十九岁的司马清,已经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所有优点。 出挑的容貌,玲珑的身体,举手投目间妩媚婀娜,让人心生艳羡。 刘曜又拿下几座城,同时借机小住几日。 本欲接了羊献容离开长安城。 但羊献容借口,等到女儿出嫁才能放心离开,这又让刘曜吃了憋。 好在司马清一直养在偏殿之内,不刻意去寻,是找不到的。 而司马清,也在这几年里,一直苦练骑射之术,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保护母亲。 羊献容尽了最大的力量,将刘曜困在她编织的温柔情网之内,让司马清终于能在一片小天地里,自由生长。 羊献容离宫迁居弘训殿,成为了长安城的议论的话题。 每一个沦陷的王城里,都有为数不少的贵族女子,能得善终者寥寥无几。 羊献容,算是其中的翘楚。 然而只有司马清认为,这并不值得庆贺,结束的是战战兢兢的宫权斗争。 而现在,却只是一个苟且的开始。 长安城,成了囚禁她的又一个新的牢笼。 这天,正在树茂林密的偏僻角落练剑的司马清,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司马清冷笑一声,从容将剑一抛,掷入了旁边的水井之内,随后打散头发,入下打水的木桶,在井中拎出一桶水倒入事先准备的木盆之中。 一个二十出头的富贵公子,不顾宫婢阻拦,一路向她所在的密山空地闯过来。 他刚走入,便听到一声“哗哗”作响的水声,停下了脚步呆愣了一会,才惊觉从头到脚全身冰凉,刚穿的新衣被淋得湿透透。 抬头看,才蓦然发现,他走得太急,不知道为何碰倒了悬于树冠的一只小木桶。 不对,要撞也不会撞树上不知道,这桶有古怪。 不对,桶怎么能上树。 是这里的人有古怪。 小琪大惊小怪的叫一嗓子:“少将军,唉呀。” 第 41 章 小婳更是拔高声音,恨不得整片林子里的飞禽走兽都能听到:“少将军怎么到这来了。” 刘鹏直眉瞪眼的看着眼前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宫女,不耐麻的道:“让开,我要见司马清。” 紧接着粗鲁的推开两人阻挡的手,往林中人影闪动的地方走去。 小琪小婳经不得男子用力一推,趔趄的歪倒向一边。 好在两条精壮修长的臂,左右手各一个,轻轻托了一把,才没有让两人摔倒在泥泞的尘土里。 两人感激的向施以援手的人看了一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都齐齐忍着,双眼含泪的道:“多谢公子。” 男子略长她们几岁,脸上戴着遮眼的鸟兽纹青铜罩,看不出表情,只略欠身,便跟了进去。 小琪本想挡下,小婳拉住她的手,只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插手,两人便立在了原地。 先行进去的刘鹏,此时正如呆鹅般看着眼前的一幕,好半天没有一点动静。 直到拓跋城走到他的身后,他也没有丝毫察觉。 拓跋城恨铁不成钢的瞟了一眼刘鹏,怎么见个少女浣青丝,就能被夺了魂魄一般。 正要开口提醒这个失了分寸的少将军时,却听得少女一声清脆的声音:“快过来给我冲水。” 刘鹏看得出神没有听到。 少女催促道:“我迷眼睛了,快点。” 刘鹏犹豫不决看向拓跋城。 在这里她是谁,他知道,但论地位尊卑,他一个少将军自不能给一个亡国公主洗头,传到父亲耳里,那是要吃鞭子的。 他冲拓跋城使了个眼色。 拓跋城在将军府效力多年,由一个低级的刺客,一路做到了府内第一近身侍卫长的位置,可以说刘曜将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交给他在保护。 拓跋城既是鲜卑族送来的奴仆,也是被他刘曜训练出来的一把尖刀。 想要将他插在谁的心口上,他就能直抵对方的要害,透骨没顶。 而有时,他也要为这位爱追美女的少将军,扛下一地鸡毛的□□。 司马清自然知道来是刘鹏,这个呆霸王风月的事早在宫内传遍。 她躲了对方一整年,没有想到,今日羊仲武出门祭祀先皇,这个损色就闯宫而来。 反正初一十五,总要见面,何不戏弄他一番。 故而装作不知,只当他是宫女使唤,让他早早走人。 没有想到,一个低眉顺眼的跑腿迎了上来。 司马清正欲发作,那人手握水瓢,刺啦一声,缓缓的倒下来。 水速不快不慢,刚刚好,冲去了眼上的皂荚。 司马清不由暗赞,即便是刘曜刘鹏之流,也能□□出如此细心妥贴的下人。 就算她如此羞辱他,也能做到心沉气稳,不乱阵脚。 前些年,司马清便听到刘曜因见过她的容貌想纳自己为夫人,要不是母后极力劝说,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儿来,现在刘鹏来了,正好送上门再出口气。 想罢,司马清朝那浇水之人,勾了勾手,开口道:“继续呀。” 那人听话得很,又舀了数瓢水,慢慢淋于她的长发之上。 刘鹏所见,粉色少女,瀑布般的长女,悬于井边,而清水涤荡而过,如高山流水,缠绵如画,阳光下,层层光晕缭绕成一片水雾。 不由得叹了一声:“好美。” 拓跋城手中的瓢,顿时失去控制,狠狠一泼,大雨滂沱般的灌进了美人的脖子里。 原来失神的不止刘鹏一人。 司马清觉得被人戏弄,气得愤而将头长发一甩。 一头青丝如黑缎过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影,重重的扫过了站在身边人的脸,缠向了他。 不巧的是那人跟她站得太近,近到,发丝绕颈,两人被圈在了一起。 司马清怒气冲冲的瞪着对方,看了一会,眼中怒火、惊诧、兴奋各色光影走了一遍,倒是对方,只是安静的的迎着她的目光,如青山之松,不动不摇,连呼吸都不曾改变一般。 只在司马清伸出右手去解他脖上长发时,瞥见她纤纤指上那片失了皮肤,略有些瑕疵的手时,顿时心口重重的起伏了一下。 不是什么宫里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婢女,更不是前朝留下的哪个年轻妃子。 原来是她。 居然是她。 三年未见,之前未开之花,如今已俏丽迷人。 见她因自己失手,弄湿上身,曼妙之姿软如风吹柳,不由得脸上泛起怪异的热,忙低下身子,由她去解脖上的湿发。 眼前玉指,一点点抚过脖子时,他微抬起头大气不敢出,目光越过眼前的司马清,粉色的宫装湿如春雨里的盛开的花瓣,粘在她光洁的胸衣上,一朵九色睡莲花透出,勾勒出少女独有软香之姿。 寒光闪闪的眼中多了一丝尴尬的暖意。 他这么直直看着司马清的身后,盯着远处的一株柳,努力的注视着的表情,给司马清留下一个他是极度厌恶她的印象。 身形比起初遇时,高了不少,当然她也在长高,只是长得不及拓跋城快,如今还是需仰头,才能睹目他冰冷的面具。 司马清手指解头发,眼睛没有闲着,盯着拓跋城看了片刻,直到看到他耳朵发红,且一直到蔓延到脖根处时,她才意识到他的目光并不那么冷,还会偶尔回视她一眼,等她捕捉到他的目光时,他会有几分别扭的用眼示意她快点。 当然,这是只她的意会。 拓跋城已不耐烦的低下身子,将就着她的高度,也动手开始解东西,不过他并不是良心发现,好心为司马清解那三千烦恼青丝。 而是在他在突然没有任何提示下的弯腰过程之中,随手将他脖上的一条汗巾扯下,往她脖间一掷,粗声在她耳边道:“你的头发弄湿了我的东西。” 瞬间一片臣大的灰色粗布横在她的脖下,像一张巨大的网,兜住了司马清这条从水里蹦出的鱼。 只是这鱼比较嫌弃身上的网,太那什么,太多尘土,她刚洗净的头发上立即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黄灰。 态度恶劣到如此,再好的脾气也会发飙。 司马清握着身上的灰布,正欲拿下来,余光看到小琪在一旁拼命摇手。 小婳递过一件披风,慌里慌张的为她披上,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胸衣湿透了。” 司马清的脸泛起一层粉红,一时情急只想着借洗头,把身上的汗味给冲淡了,以免引起刘鹏的怀疑,哪里想到来人居然强闯进来,还赖着不走,刚才,只怕是拓跋城全看在眼里了。 “……” 一边的刘鹏也受了池鱼之殃气哇哇的叫道:“司马清,你以为你还是大晋公主吗?你看看你成何体统,大白天洗头,白天用凉水洗头对身体不好,你知道吗?以后会作下病的,你知道吗?你听我说没有?” 司马清对刘鹏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解开了头发,斜斜看了一眼拓跋城,突然道:“这里没有公主,一个宫婢而已,愿意就唤我一声清儿,不愿意叫奴才我也得应着不是吗?” 原来,他活得好好的,至少比她活得如此忍辱偷生要好上千倍万倍。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不过,的确在长安城里,我们要装作不认识,从来就不认识才好!”刘鹏想到府里的几个夫人,那一个个知道了清儿的存在,还不想着法儿把她给弄出宫去。 不好,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伸长脖子,双眼直往司马清的胸前瞟了瞟看得发了痴,不再吭声。 就在当口,拓跋城立落的一个转身,硬挺无比的身板,将比他矮上半头的刘鹏,正好撞个结结实实道:“这几年征战在外,早不记得了那些事。再说我素不记人长相,也记人年纪身份。” 刘鹏惊得弹开半步,将信将疑揉被碰的肩头,嫌弃拓跋城阻了他怕视线,挤眉弄眼的示意他让开,见他一副我自岿然不动,上手便推拓跋城。 拓跋城再一个转身,这回目光不再四处张望,而是直视司马清,恢复他一贯的冷硬之态:“弘训宫的宫婢,拓跋城不认得。” “当然,清儿不可能认得外面的人。”司马清不做辩解,只转过背去,顺嘴说道,“今日少将军到此,有何事?” “来看看清儿,不行吗?一年了,我可是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得见真人。”刘鹏取过一块干布,正欲上前给司马清擦水。 “一年前我们也不曾见过,你记得不过是前朝的一个死人。”司马清像躲瘟神般后退三步,冷眼回应道。 “可我对你早就魂牵梦萦多时。”刘鹏笑嘻嘻道。 “发梦见到的一定不是我,是那些让你们将军府砍死的鬼魂。”司马清丝毫不客气的回敬道。 拓跋城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头,面具下的脸,看不到悲喜。 当司马清目光扫到他时,他的眼睛立即垂下盯着她的脚,不敢直视对方,她是关在他心底囚笼里拥有最美丽皮毛的兽。 每一天,他会去到心里看看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但每一次,都会被她狠狠的逼退。 她不自由,从里到外,由心到身,没一丝是可以让他拓跋城去染指的。 梦里也许可以,脱落的衫,白净的肤,还有抵死的缠绵,让他如仙如幻,中~毒~般的上~瘾~戒~不掉。 “你!”刘鹏微怒,惊醒了拓跋城的癔想。 第 42 章 拓跋城见状,挡在两人之间,抱拳正色道:“少将军,今晚弘训宫宴请,有重要的事,且众将都会来。” 刘鹏顿觉拓跋城极没有眼力见,面色不满的冲他扬了扬下巴。 “美人当前,你做什么?” “少将军,国事为重。” 眼见美人准备走。 刘鹏伸脖叫道:“别走呀,清儿,清儿。” 而司马清绕过两人,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衫,快步向林中奔去,转眼,便隐入了密林里,不见踪影。 刘鹏忿忿不平的看着已消失的地方,手中白布,用力一扯,断成两截:“拓跋城,你我兄弟一场,你怎么不帮我挡下她?” 拓跋城眼中的精芒一敛,只作低头恭顺状:“大将军一直在外打战,臣以为少将军当以大将军为榜样,江山可比美人更好,且天下女子何其多,何必单恋那朵凌霄花。” “凌霄花?” “拓跋城,以前听说羊献容长得倾国倾城,如百花之王富贵牡丹,所以我那老子爷,才迷得跟中了毒一样,现在我发现,我跟他眼光不同,我就喜欢这种吃不着的感觉……” 说着一脸回味的念叨着:“凌霄花,凌霄两字妙极。” 拓跋城只觉得,这三个字,从刘鹏嘴中说出,好麻。 从林子出来,司马清便去了母亲的殿内。 进去时,羊献容正对镜梳妆。 见司马清进来,只瞧着铜镜内的身影轻唤了一句:“清儿,过来。” 羊献容虽已快三十多岁,又历经五废,但好在懂得识时务,处变不惊,总能在男人们的热血战争的夹缝里,寻得一丝柔软之地安顿她自己。 此间,他已为刘曜连生三个儿子,虽无皇后之尊,但却能在众姬妾之中立于不败之地。 也正是如此,刘曜对司马清的杀心渐渐淡去许多,爱屋及乌的他便由得她出入宫廷,放养至今。 司马清请了安,羊献容指了指案上的几盒子珠宝,拉过她的手,“这些新进的翡翠、簪花、玉镯、珍珠……你尽管挑些自己喜欢的。” 司马清将手慢慢抽离,摇头道:“大将军送予母亲的,女儿怎么能要?” 羊献容随手拿出一只华光流彩的步摇,执在手中道:“我的就是你的,三月三那是众将会在长安城外聚会,女眷们均要去的,女儿丽而不媚,平日又素淡得很,这步摇很配你。” 见她无动于衷,羊献容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母亲盼你能嫁一个好人家,这样母亲就安心了。” 司马清垂首不语。 羊献容瞥见她袖口之中露出一点麻料,惊道:“你这是为谁戴孝?” 司马清目光微闪,扬眉定定看着羊献容,沉声道:“母亲知道。” 羊献容脸上笑容僵冷,手中的步摇跌落地上。 “送来的东西可满意?”一声中年男子混厚的声音传入耳中。 男子一身军人打扮,靴底还粘着尘土,一路走入,洁净的大殿,便留下一串乌黑的脚印。 在那脚印之后,又跟出一双黑色的官靴,和一双绣走兽的缎面靴子。 三双脚,一前一后,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 殿门口的数名宫女下跪弯腰,不敢抬头。 口中道:“恭迎大将军,少将军……” 不等众人说完,只听见“当”一声脆响,刘曜将腰中佩剑解下向身后一抛,落向了后面的刘鹏。 刘鹏没来得及反应,呆滞的看着飞来的剑,眼看黄龙剑就要砸在头顶上,他吓得闭紧双眼,作抱头鼠蹿之姿,拓跋城飞身上前,单手接了剑,将剑恭敬送到刘鹏身前。 青铜眼罩下的双眼冲一脸惊吓状的刘鹏示意,刘鹏才恍然接过剑,心中却抱怨自己的爹爹,太突然袭击。 刘曜侧目道:“还愣着做什么?” 刘鹏赶紧上前,伸手给他的老爷子宽衣。 司马清远远看到,挑了挑眉毛,转身欲走。 却听到一声:“我给的东西可还喜欢?” 羊献容拉过司马清,用力一扯,两人跪在地上,羊献容笑道:“大将军送的,自是最合我心意的。” 司马清低下头,不发一语。 羊献容起身,走上前,宫女们捧着衣盒上前。 刘曜双手一摊,由她为自己更衣,低头看着身前美人,笑道:“喜欢就打扮起来,锁在盒子里做什么?” “大将军说的是,我女儿也说,要为我好好打扮,这不正让她来给我挑呢。”羊献容说完,看向还一直跪着的司马清。 刘曜微笑挥了挥手:“好。别跪了,给你母亲梳头吧。” 司马清起身,一眼望向刘曜身边的拓跋城,见他不声不响的接了剑,又不着痕迹的把剑送于刘鹏,心中暗想功夫果然了得,再也不是那个一刀下去,只削了她头发的小刺客了。 羊献容给刘曜收拾停当,刘鹏已不知去向。 他一直喜欢在宫里厮混,羊献容也只当不知道。 而刘曜更是对他骄纵。 只是这一次拓跋城却没有跟着消失,让刘曜有些奇怪。 “城儿,鹏儿去哪了?” “找《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我看是又去找那个……这个鹏儿。算了。” 说话间,羊献容已端坐于镜前,正对镜簪一支金丝摇。 拓跋城不便留下,低下头,转身要走,刘曜道:“小容,听说清儿,最近在练习骑射……” 羊献容手一顿。 拓跋城也停在原地。 司马清自知这个话是用来敲打她和母亲的,当下接过那只步摇,帮助母亲簪入了发中,才不紧不慢的道:“清儿这几年一直听母亲说起大将军神勇无比,马上功夫了得,将军府中良驹众多,很是仰慕,本想着借一马儿骑骑,但又怕被人耻笑骑术不佳,反糟蹋了好马,所以才练了那么几日。” 刘曜随口道,“原来司马清还有这等志向,女子能如此,少见少见。” 司马清听他笑,耳中如针扎,道:“大将军麾下将才如云,我这种没有见过世面的,怎么担得起您的一句赞誉。不过是无聊得紧,打发时间罢了。” 刘曜默然不语。 羊献容从案间的暗格之中取出一条绣着仙鹤的腰带,捧到刘曜跟前,于他腰间一按,道:“今夜不是要在弘训殿宴请跟众将,我绣的这条腰带正好能用上。” 见他脸上并无喜色,还在瞧着司马清,又道:“这仙鹤是长寿之意,还是清儿跟我说的,有福的人,不仅可建功立业,还能鸿运绵长,安享富贵。” “是吗?”刘曜脸上挂笑。 司马清只得顺着母亲的意思道:“虽说颜色仙鹤只有银黑白丹,这等素雅之色,但大战之后,清心安养,才能福寿安康。” “嗯,我的那些儿子从不与我说这些体已话,果然小容教导有方。我要有这样的可人儿在身边伺候一会,也是生平一件快事。” 说完,将羊献容的手一推,拿眼看着司马清。 羊献容手中的腰封瞬间掉落。 她吓得不知所措。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就在腰封落地前,一只手稳稳的接住了腰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脸沉静的拓跋城。 他恭敬的将腰封递给司马清,见她不接,只说了一个字:“请。” 司马清看向羊献容,她眉头深锁,神色严肃,只得从拓跋城手中接过腰封,弯腰给刘曜系上。 她近前时周身的淡香扑鼻而来,低头瞬间,雪白的脖颈露出大半。 刘曜面色如常,目光不由得瞟了一眼。 拓跋城却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如看近身相搏的小兽一般,警惕而不安。 直到系完,司马清没有做出任何逾越规矩之事,拓跋城紧绷的神经才慢慢的放松。 司马清抬头直腰前,刘曜伸手去摸她的头顶,中指间的一根细小的银针淬着黑色的毒汁,分外扎眼。 羊献容勉强保持的微笑敛去,挺着脊背僵直看着。 拓跋城眼中微光突闪。 就在手要落下的一瞬间,司马清深吸一口气,低头弯腰态度恭顺谨慎的退开三步之遥。 刘曜抬起右手,佯装拂发,不动声色一笑,司马清为他亲自更衣,这是第一次,手法笨了点,但似少与男子接触才会这般青涩,看来羊献容教得不错。 他满意的道:“让一个堂堂大晋公主,为本将做这些事,你可觉得辱没了你。” 司马清摇头:“清儿一直受大将军照拂,从不想年幼时的种种,且那时年少,记得的不过一两件事罢了……” 听到她说一两件事时,拓跋城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 不记得更好。 于他于清儿,都是最好的。 “哪件事?你还记得?”刘曜明知故问道。 司马清望向殿外:“那日几位将军夫人来找母亲,说我不配做母亲的孩儿,要将我处死,后来是几个弟弟的哭闹声,惊来了大将军。大将军杀了领头的夫人,从此清儿便记下了这事。” 刘曜也记得这事,只是那日事极为蹊跷,两个孩子同时受惊哭闹,且都在司马清的偏殿之内,本是他默许的一件事,却让他一时间下不了台。 第 43 章 让儿子们看着姐姐死在眼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想做的事。 司马清与刘曜的两个儿子,系同母所生,也怪不得感情比起府内别的兄弟间亲厚些。 所以只当是为了儿子积福,便把那事放下了。 想到这刘曜有些没了底气,司马清终究还是那两个儿子的姐姐,府内的人不一定人人真心待那两子,但司马清是不会对这两个年幼的儿子有坏处的。 于是点到为止,找了个台阶道:“你还记得你两个弟弟的好,算是有心了。以后小心为人,自不会有人想要你的命。” 说完,抚了抚羊献容的背,笑道:“紧张什么?她是你的女儿,我说过会善待她的。” 羊献容勉强挤出一个温柔浅笑,没有言语。 见她似乎没有放心,刘曜一指案上几只手饰盒:“城儿,去取一只盒子拿来。” 拓跋城见五盒之中,每只盒内均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只有一对蓝彩珍珠耳坠,孤零零扔在了一侧。他将那东西往一只锦盒里一放,送到了近前。 刘曜看都没看,扶丰羊献容道:“这个给清儿,你可欢喜?” 羊献容忙道:“多谢大将军。” 刘曜握住羊献容的手转身往里走,随口向身后的两人道:“把盒子里的东西都用上,等会到弘训殿我要瞧瞧。” 羊献容低声道:“大将军对清儿真如慈父一般。” 刘曜边笑边握着她的手道:“你想清儿做我的女儿?” 羊献容忙道:“求之不得。” “不敢高摩。”司马清在内心愤然道。 拓跋城将盒子递给司马清,目光幽幽的在她身上转了转,见她面容比在古井边初见时,略多了一分柔美之感,殿内光线暗沉许多,走近些才能看清楚她此时的眼中阴郁如秋水般,已无那日快活。 “姑娘,这盒子里的全是大将军所赏,请尽快戴上。” “从死人身上扒下的东西,有什么好的。”说罢,司马清怒火中烧的冲出殿外。 拓跋城抱着盒子,一路追出去。 到了一处角落,方将司马清拦下。 他盯着司马清看了许久,喘了口气道:“看你刚才顺从无比,想来也知道轻重的女子,怎么转脸就故态复萌,别忘了,你已不是大晋公主,只是一个靠着将军府养活的……闲人。” 司马清鼻中一哼,心里骂一句,恶人。 她自在将军府里圈养后,从不与府内的人交心。 只求有朝一日,找到合适的机会,能离开这牢笼般的宫殿,带着母亲远走高飞。 故而拓跋城要她戴上这些死人物件,她疑心对方是不是设下了陷阱挖坑让她跳。 虽一时不清楚他的用意,但心底除了厌恶,就只余下抗拒。 司马清斜斜看了一眼他手中之物:“拓跋城,你虽是随侍在刘鹏左右,上上下下都要给你面子,可是弘训殿内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拓跋城不动声色,只上前一步,拿眼瞧着她右手食指上的一片小小的疤痕。 司马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间一股莫名的悸动,耳尖泛起粉色。 她素来在人前能掩饰她的情绪,却不知道怎么的,被他一瞥,便乱了心神般的神色微变的垂下了目光。 拓跋城见她如此,冷冷的目光收回,手指一勾,盒盖重重的搭回盒身。 放下锦盒的他,转身走了几步,站在原地的司马清突然道:“你到底为什么要为刘曜这种人卖命?” 拓跋城没有理会,只继续前行,仿佛之前他就从未送过一只锦盒给她,甚至连说话都不曾说过一样,完全视司马清为无物,若无其人的只管走自己的路。 “你不是想让我戴上这些身外之物吗?”司马清抄起锦盒快速追上,“给我一个理由。” 拓跋城心底闪过一丝意外,起行没有想到她会拒绝,现在没有想到她会跟自己来谈条件。 他只知道相国养的女眷当中,除了羊献容有些手段外,倒是把眼前的司马清小瞧了。 他下巴微抬,眼角闪出一道寒光:“司马清,你想做交易?” “呵呵……”她干笑两声,向在死气沉沉的弘训殿望了一眼,目光清冷的道,“我戴只是举手之劳,但没有好处的事,总让人不踏实。” “没有任何好处。”拓跋城飞快的答道,丝毫不避讳的又补了一句,“可能还会引火烧身。” “啊?”司马清点点头,将他的话当作气话忽略不计,见拓跋城与那些人不同,想着多一个朋友,便少一个敌人。 故而循循善诱的道,“其实,我和你都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为什么不能彼此信任呢?说信任太假了,至少我们算是同病相怜吧。” 拓跋城面色微微好看一点,声音却依旧冷硬的道,“算了,你这种生在皇家的公主,怎么会懂亡族破城,妻离子散的苦。” 司马清眸光一沉,扣住拓跋城的手,将盒子拍在了拓跋城掌中:“拓跋城,我只是不想跟那群人一样,为刘曜那种人做下的孽,去奉迎拍马阿谀奉承罢了。” 拓跋城沉思片刻,默默打开盒子:“这里面的每一件饰物,均是从各分封王那里争战得来,在你看来是死从之物,在我看来,每一件东西均是巧手工匠的心血。你可以不喜欢,但若是你弃了这东西,很有可能做件饰物的工匠因此丧命。每一件饰物,全凭你们一喜一恶,就能断送别人的一条命,你懂吗?” “五只盒子,来自五个被攻打下的不同的城池,大将军说过,被弃者,就要被送去做牲祭,只为给他刚刚失了的长子做陪葬。” 一盒珠宝原来有如此多的来历,司马清怔怔望着眼前的拓跋城,原来他跟还是那年一样,面冷心善。 刚才瞧他将一对弃之不用的耳坠放入盒内,一并送与她,心中还疑惑。 此时全明白了。 “你知道这些首饰,全出自哪些门阀?哪些当活,哪些当死?” 拓跋城被司马清这么一问,低首默了默,眼尾带出一片冷光,半晌才道:“那对耳坠的主人,是鲜卑族送出的和亲女子,她离开部族五年了。” “可是你认得的?”司马清目光锐利的道。 当年还是部族族长庶子的拓跋城,送了一对耳坠给那和亲女子崔喜恩,没有想到他为部族出力时,女子嫁到了晋国。 随后便没了音讯。 直到这次随大将军攻城拔寨,他再次见到了她。 只是她已是阶下囚。 那里两人均已认不出对方。 而是凭借着这对耳坠子,他才知道她的身份。 拓跋城闭了闭目,不想回忆那段灰黑无光的月岁,低首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又如何?年少的事,拓跋城记得的不过一两件而已。” 说完,将手中盒子放在台阶之上,转身离去。 回到偏殿内,陈妈早早的等在镜前,一把挽过司马清柔声道:“殿下,大将军可有为难你?皇后可还好?你一直谨小慎微,定不会出岔子的,对吗?”她看了看司马清,见她神色有异,“是不是刘鹏又来烦你了,冤孽呀。不过没有法子,谁让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呢。以后别去林子里弄些剑或刀的,好好嫁人生子去,才是正理。” 司马清听陈妈说了一通,才道:“陈妈以后叫我清儿就行了,宫里全是他们的眼线,别让人寻了口实才好。” “真的?”陈妈两眼慌张,向殿门看了几眼,低着声音道,“你听到什么了?” 司马清想到拓跋城说的那些话,将盒子往案上一放,“刘曜已知道我在学习骑射,现下又让我戴这些东西,让我给他瞧。” “他果然不放心你。”陈妈将盒子打开,一件一件将珠宝饰物拿出摆放在桌上。 “我见到了拓跋城。” “哪个拓跋城?”陈妈闲话般的问,在一堆金光灿灿的首饰里,挑出一对耳坠细细端详着。 “他似乎不记得我了。”司马清垂下眼睛,幽幽的道。 “不记得好……”陈妈手中的耳坠落在了案上,喃喃自语的道,“他不记得了……” “但又说,年少的事总还是记得一两件。”司马清面色微微凝重,似喜又似忧。 陈妈不着痕迹的捡起耳坠,失神应了一句,“哦……记得。” 她见司马清沉吟不决的看着那对耳坠,以为她喜欢这东西,于是亲手给她戴上,轻声道:“清儿,那拓跋城说记得的是哪一件呢?” 司马清扶额想了一会,觉得不可能是棺材里两人共渡一夜的事,而且只此一面,再见时,已是几年后了。 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那个于她,空白的三年时光,拓跋城的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留在宫里,一则是为了母亲,但也不可否认,她私心认为,只要留下来,就有再见面的机会。 比如像现在这样,说不话,能见着,心满意足。 司马清随手一指,道:“他对这耳坠子似是认得的。” 陈妈眨了眨眼,拿起一只小铜镜对着司马清照了照:“他可有说,这彩蓝珍珠坠子的来历?” 司马清摇头,打量了陈妈几眼,心想她怎么知道这样坠子叫这个名儿,而且这东西来自北国的鲜卑部族。 心想那日听到母亲闲聊,说过陈妈本姓崔,因这个字不被先前的贾南风皇后所不喜,于是改了姓陈,久了宫里的老人死的死,散的散,后面进来的,自然都以为她就是姓陈。 陈妈见司马清久久盯着自己,抚了抚她的耳朵道:“这坠儿,原是耳垂过大的女子用来遮挡之用,又美又端庄,只是年纪小的女子更喜欢金银之类亮晶晶的首饰。” 司马清随口道:“陈妈你可是希望今日我戴这坠儿?” 陈妈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道:“清儿可喜欢?” 第 44 章 司马清想着拓跋城也对这坠儿看重,陈妈更是直接给她戴上了,这里面自有不便明说的事儿,但不要拂了陈妈的好意,她总是不会害自己的。 于是冲镜中的陈妈,挤出一个开心的笑,道:“就按陈妈的意思吧,只是今晚少不得要见那边的人。” 镜中人年华正好,执镜人已白发霜华。 待从殿中出来,已是斜阳。 司马清带着小琪和小婳两人,一身华服款款向弘训殿走去。 踏上高阶,暮光之中肤如雪绸,身后传来一串女人们的笑声。 回首,看见十几个从降城俘来女子,正被大将军府里的姬妾们围着指指点点。 司马清想到她从小,也是在这样的目光之中成长,只觉得之前埋于心底的种种隐隐要冲将出来,只得别过头仰望眼前的上百级台阶,提了一口气走了上去。 后面的嬉笑声不断。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叫箫。” “哦,鲜卑族的奴婢,就爱用这东西吹曲了。” “这算什么,比不得咱们的焦尾琴。” 妇人论了半天,司马清已走上了高台之上。 拓跋城一身黑色铠甲,迎上来。 不等司马清开口,他便行礼道:“姑娘请。” 外面一众侍卫,见拓跋城对此女如此恭敬,且这年轻女子生得与大将军的美人羊献容极为相似,当下便知道,这位就是被众人口口相传,一直养在偏殿里,不与人来往的大晋公主。 只是如今美貌担得起公主两字,身份却不如她身后的那些将军夫人们。 十几人正欲整容肃装行礼,司马清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立即退让到几步开外,低首等着他们先进去。 领头的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将军府里的卜珍,她是刘曜的原配夫人。 原来刘曜少年时流落在外,以因长相不像中原人,匈奴人的面相与个性,野性外向,跟这位夫人关系淡薄。 后面的侍妾,是入府较晚的刘芳与刘芬。 两姐妹,出身刘氏门阀,算是没落贵族里的姐妹花。 略有几分姿色,但已生子多年,不复年轻时的模样。 卜珍眼角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司马清,言带轻松的道:“她从哪里来的?” 司马清想到母亲一直不让她到长安城外,只让她居在偏殿里,想来也是为了避开这些难缠的主。 她虽不怕她们,但想到母亲的处境,只得垂首欠身:“从弘训殿来。” 卜珍眼并不看她,只道:“弘训殿出来的,知道了。” 刘氏姐妹听到“弘训殿”三字,立即互相对视了一眼,笑道:“羊姐姐的女儿。” 司马清回道:“正是。” 卜珍回道对刘氏姐妹瞪了一眼,两人立时噤声,勾下了头。 她见司马清,依旧静静的看着她们,似乎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心中也暗叹,羊献容的女儿,果然生得孤高清艳不同凡尘之人。 上前道:“果然一脸媚相。怪不得只能关在这里养着。只怕出去了,就是个惑乱军心的妖物。” 司马清眉心略沉,那卜珍看起来比刘曜还要大,一脸细纹,头上簪满珠翠,却无半点高贵夫人的样儿,虽不喜欢她出口伤人,想到这种直言不讳的反而好对付,见刘曜与母亲已远远走来,故淡淡回她一眼:“夫人,我就当是你在夸奖嫉妒我的年轻貌美了” 卜珍脸色骤变,上前挥手下来,只是举得高,落得却更高,她的手腕被拓跋城一把攥住,不紧不松,她却挣不开,也抽不出来。 拓跋城居高临下瞥她一眼:“夫人,大将军来了。” 随后,做恭敬状,唱喝道:“大将军到。” 众人一听,呼拉一声全跪倒一地。 唯有司马清站在人群之后,不跪也不动。 羊献容见状轻斥道:“清儿,大将军今日赏了你一盒子珠宝,怎么不谢恩吗?” “一盒子珠宝?”卜珍一下子从地上站起,她最见不得羊献容一脸风光的模样,心中妒火烧灼,一步蹿到刘曜面前,“为何给她?” 刘曜反问道:“我倒是想给夫人,可你没有女儿呀。” 司马清想到拓跋城之前跟他说的首饰背后的故事,不能为了私心让别人无辜丧命,上前跪下道:“大将军所赐,皆是清儿所喜欢的,清儿本想都戴上,只是东西太多,只怕是清儿这颗头承受不起,因而只挑了件轻巧之物戴着。” 刘曜笑道:“清水芙蓉,好。” 拓跋城感激的向她看了一眼,果然她还是选了他给她的那一件。 羊献容向卜珍欠身,恭敬的道:“今日弘训殿宴请各位姐姐,还请不要嫌弃。” 刘氏两姐妹笑着点了点头,卜珍只扬头看向一边嘴中不屑的道:“不过是鲜卑族的一对蓝彩珍珠罢了,有什么好炫耀的。” 刘芬道:“这东西可是之前鲜卑的王族之物,听说,他们族人婚嫁时,男方去海中打捞的。聘礼之中就有此物,相许一生,取珍惜之意。极是难得。” 说完,刘芬掩口失色,“呀,妹妹失言了,忘记姐姐也是鲜卑族的后人,我这点见识怎么能在姐姐面前班门弄斧。” 刘芳:“是呀,是呀,怪我们多嘴了。” 卜珍仰头看着前方,神色无异的向刘曜看去,道:“大将军,这珠子又是从哪个死人的耳朵揪下来的?” 所有人一怔。 跪在地上的仆人勾下头,刘氏姐妹忙互使眼色,不敢多言。 司马清并不介意她说的话,摸了一下耳朵,耳尖发烫,心想这是婚嫁送的礼物,拓跋城倒是真会挑东西给她。 想着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心底渐渐生出一丝欢喜欢。 羊献容淡淡的道:“大将军,各位将军都到了,在等您呢。” 刘曜嗯了一声,拉着羊献容的手,先进了殿内。 等到所有人都进去了,司马清才从地上起来,拓跋城相视了一眼,让在了一边。 司马清走到他的面前,冲他凝视了半会儿,道:“刚才谢了。” 拓跋城垂目看向司马清的耳朵,没有出声。 司马清自觉无趣,本以为他会应一两声,好歹她是戴了他给选的耳坠。 可他…… 罢了,她与他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而已。 不熟。 两人擦肩而过时,拓跋城只闻到一股冷香直钻鼻腔之内,说不出的舒爽。 眼珠微动间,看到一条黑影直扑司马清。 他想都不曾想,一手隔开了那团黑色之物,声音不卑不亢的道:“少将军。” 而作饿虎扑食状的一介草莽匹夫——刘鹏,眼看美人从嘴边飘然进殿,却连根头发都没有摸着,极是恼恨。 他回头怒道:“还是不是兄弟。” “少将军,请卸下您的剑。”拓跋城面色如常的提醒道。 刘鹏无奈解剑,指了指拓跋城,又做手刀状,砍向拓跋城的脖子,谁知他只绕过他的手,将剑将于身边的侍卫手中,又去拦下一个进殿的赴宴之人。 刘鹏气急,无奈道:“你怎么老帮着她,你看上她了是吧?” 拓跋城回身已收了几把剑,交给了属下后,还在忙中不忘记答上一声“是”,瞟了刘鹏一眼,“我为的是少将军的声誉,她戴的是鲜卑的耳坠,鲜卑之物,不能让人轻易碰,不然会出事的。” “知道那遗物。”刘鹏白了他一眼:“怎么,这次鲜卑族的刺客又死了多少?” 拓跋城双眼一冷:“希望少将军,对亡者有怀柔之心,对亡灵有敬畏之意。” 刘鹏挥了挥手,垮声垮气的道:“好了,我知道,那东西定是哪个族人送了出的定情之物,只是戴这东西的女子估计九死一生了。唉,嫁到王侯家也不一定幸福。城破人死。” 他说过之后,拓跋城已随最后一名客人进去,回头间,殿门已不见他的人影。 酒过三巡。 殿中的气氛已不像开始那般严肃。 殿中乐师,抚了一会琴,便听到卜珍向刘曜敬酒道:“大将军,此次得胜归来,不知有何封赏?” 一心扑在吃上面的司马清,正捏着一片桔肉,细细的剥着上面的白丝,却听到边上一名将领站起,兴奋异常的走入殿中,跪下道:“大将军这次封为相国,以后,我等都要仰仗相国。” 后面十几名武将,也都纷纷起身:“我等拜见相国。” 卜珍骄傲的向众人看去,以相国夫人的身份,领着一众女子站起:“妾身等拜见相国。” 司马清又比别人慢了许多,别人都跪了,她才起身。 别人都说完了,她才跪下。 卜珍从多年前知道她的存在,就一直不待见这个传闻中的晋国公主。 总觉得,在她的面前,即便是她如今成了相国夫人,还是低人一等。 不仅仅因为她的母亲是羊献容,更为殿前一见,她惊为天人的样貌。 嫉妒像是毒草般,早在多年前扎在了心底,而今已催生出数根枝蔓,堵得她难受。 羊献容上前一步,拉下司马清,跪于地上,声如黄莺的道:“相国今日大喜,小容,携女为相国做了一道菜,以示敬贺。” 别人都是命人做了现成的,送给刘曜。 而羊献容却是亲自动手做。 这一点,刘曜倒是没有想到。 “你忙了一个时辰,就是为了给我做菜?” 第 45 章 这一点,刘曜倒是没有想到。 “你忙了一个时辰,就是为了给我做菜?” “相国为国事操劳,小容当为相国的身体着想。” 说完,对司马清道:“还去给相国端来。” 司马清哪里想到母亲还会这一手,不管她跟刘曜之间的事,已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可是在弘训殿,她还是得想着母亲的面子,以及母子的未来。 她答应了一声,跟着陈妈去了侧殿。 转身回来时,两领着内侍们,端上一只金色的大盆,上面扣着一只仙龟纹的银盖。 大将军宴饮,通常有人先做好,试过无毒后,才会端上来。 这种没有经过厨房,直接端上来,还是首次。 不等揭盖,便闻到一股羊肉的香气。 内侍上前,先舀了一碗肉汤,淋于碗内,碗中的碎膜,白如雪,借着汤的浮力,飘上汤面。 羊献容亲自放上一把青葱,红油,羊汤泡膜才算成了。 一旁的内侍正要试吃,卜珍突然道:“今日这些乐师来自悦城,鲜卑的女子又长于吹箫,这汤看着滚烫,一时半会也吃不得,不如让他们给吹冷些,顺便试食吧。” 羊献容笑道:“这汤要趁热喝才好,再说奴才们这般试食,恐污了食材。” 卜珍扬声道:“妹妹说的是,这败城的奴才试食,的确损了相国的体面,要不让你家的司马清试食。” 一旁的刘氏姐姐听了只低头暗笑。 败城之奴与眼前的亡国皇后,又有何区别。 一只落了毛的凤凰,还想在相国府里翻天做主不成。 羊献容默然,只僵在殿中。 司马清上前,接了内侍手中的汤碗,喝了一口,眉开眼笑道:“果然长安城里的东西,比那洛阳的千水席更有武人风味。妙极。” 羊献容感激的看向司马清,忙笑道:“相国,清儿为您试食,孝心可见。” 刘曜微微点头。 卜珍斜了身边正跟旁人推杯换盏的刘鹏:“亲儿子在这,谁能比他上阵杀敌,夺城助父登上相国之位的孝心。” 说罢,拿眼横向羊献容:“那汤是你女儿试的,就拿给我儿子喝吧。” 刘鹏本是刘氏姐妹之中,刘芬所生,素来好女色,并无多大能力。 只有一股杀敌蛮力罢了。 只是长子刘俭已死。 卜珍不得不对这个无能却好掌控的庶子示好。 刘芬却不这么认为。 “羊姐姐亲手做的汤,闻着便垂涎欲滴,想是相国素喜羊肉,姐姐才特意烹制的。不过,鹏儿只是为父分忧做分内之事,只有父亲赏,才能喝的。”她一番话,抬高了羊献容,又夸了自己儿子,最后重点是刘曜才是能支配这碗汤的人,意思明显得很,殿堂内只有相国才是主人。 旁的不过是些陪坐之人罢了。 卜珍心中有气,正要再开口,边上的刘芳拉了拉她的衣袖,摇头示意她看看正主。 果然刘曜神色不明,之前的喜色,此时换成了犹疑的表情。 他脑中浮出司马衷临死的表情,面色发乌,七孔流血,那是中毒之兆。 心中一动,他向在一旁的拓跋城道:“你去喝。” 刘鹏见状呼的站起,他想亲近司马清不是一日两日。 能跟美人共饮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刘芬死死揪住他的手腕,压着嗓子道:“不想活了吗?” “娘,哪有这么严重?” “你给我坐下。” 说话间,拓跋城已走到司马清跟前,见汤清馍白,端碗看了她一眼,便一声不吭,仰脖一口喝尽碗中之物,未了,眼前多出一条白帕,他随手拿过印了印嘴角,回头走向刘曜。 伺候刘曜多年,羊献容怎么不知道他心思深城,却不曾想过了这么久,他依旧对司马清如此介怀,只局促的低下头,命内侍将汤速速撤了下去。 刘曜道:“这汤也不要浪费了,给那些乐师们喝吧。” 司马清与拓跋城同被这一句话吓了一跳,这是要让给他们一顿断头汤的意思。 拓跋城忙跪下道:“臣记得,悦城百姓尽数归降,这些乐师也是经臣一一甄别过的,都是良善之罪,无权无势的不会对相国不利。” 刘鹏见状,也附和道:“是呀,拓跋城说得对,不过一些乐伎歌姬,能生出什么乱子。” 卜珍忍住心中冷笑,看了一眼司马清:“这些人都将要给相国的长子陪葬,有何不妥。” 刘氏姐妹只低头夹菜,似乎与她们无关。 司马清不明就理,向那几名夫人身上略扫了一眼,人人都是珠光宝器,恨不得把能戴的都戴上。 难道,这便是败城女眷分赏方式,一件首饰,代表一个或几个人。 越是贵重,首饰的主人则能拥有更多的奴仆。 司马清有些懊恼,之前梳妆时,只选了耳上的坠儿,别的都不曾戴上。 乐伎分食完汤后,便听到内侍道:“都走吧。” 十几名乐伎,纷纷低头啜泣。 其中一人站起时,腹部隆起,似有五个月的身孕一般。 司马清不忍上前跪到拓跋城的一侧,朗声道:“相国,清儿有话说。” 刘曜摆手扶在椅背上,道:“你想说什么?” “清儿听闻相国夺五城,尽得城中百姓,既然赦免了他们,为何又要杀他们?” 刘曜:“全是些王孙公子的家伎罢了。” 司马清手紧了紧,扬声道:“相国大喜之日,就要行杀戮之事,此事不妥,世人皆畏相国威名,才降于您的军队。就算是为了相国长子陪葬,又何必用这些鲜卑部族女子。她们皆不熟悉长子的生活习惯,到了黄泉之下,如何能伺候好她们的主子。何不让她们充入长子的门下,好好□□之后,作为长子一支的家奴,世世代代为他祈福。” “我们刘家的事,何时轮得上你一个外人插嘴。”卜珍面带愠色的道,“统统给我送到我儿的墓地里去。” “等等。”拓跋城走向殿中,撩袍长跪,面顶冰凉的地面,沉声道:“还请相国三思,这些乐伎不少与鲜卑族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的母族一直对相国臣服忠心,请问看在她们的面子上,恕了这些奴仆。” 刘曜缓缓踱步到殿中,一身酒气的站在司马清的跟前看了半晌,司马清目光清澄,烟水般的眼无所畏惧的回视着他。 他冲她一笑,心中暗赞,此等绝色,比她的母亲年轻时,更多一分英气。 而司马清的眼珠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步子看向了身边的拓跋城。 刘曜语重心长的向脚边下跪之人,道:“城儿,你可知道,每次你立下战功时,我几乎都要将你当成我的儿子一般看待,可是你却总是在最后关头,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是鲜卑部族的人。唉,你为其所困,为其所累,为其获罪,你可知错?” 拓跋城抬起身子,面容肃穆,道:“相国抬爱,臣不过是受相国提拔,才有今日,生死全在相国手中。心中只奉相国的目标为信念。罪也好,错也罢,臣都认了。” 刘曜打了酒嗝点了点头,望向一旁的司马清:“司马清,你跟拓跋城可是老相识了” 司马清心中一紧:“清儿不记得了,长安城里三年,我一直居在偏殿内,要说最记得,怕是殿内的五百二十块地砖。” 刘曜:“你为他的族人,居然肯跪我,虽说是女儿家的见识,但也几分道理,说不记得他了,真让人费解。” 羊献容立即上前:“清儿,自到了长安城,一直养在宫内,从不与人来往,身边之人只有两个宫女和陈妈,并无其他人。” 刘曜扬眉,揽过羊献容,见她战战兢兢,安慰道:“清儿大了,身边伺候的人比我府内的一个妾侍都少,这样吧,让她把这群奴仆□□好,解个闷,多些人陪她可好。” “一个丫头何需十几人伺候。”卜珍插言道。 刘氏姐妹暗笑,冷眼看卜珍与羊献容母女相斗,心中倒是说不出的痛快。 刘芬对妹妹刘芳道:“老的得宠,小的又让咱家相国盯上了,出手便给了十几个人伺候。” 刘芳瞟她一眼:“人家可是前朝公主。” “亡国之奴,何所惧。”卜珍冷道。 羊献容耳闻只当没有听到,向刘曜展出一个明媚的笑:“清儿,还不过来谢相国的恩赏。” 司马清只是低头不起,直到刘曜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别跪了,你母亲见你这般为人出头受罪,只怕夜里又要哭红眼了。” 司马清方才磕头谢恩起身。 刘曜扶着羊献容,眼中泛起倦意的道:“散了吧。” 众人起身,退了出去。 只有拓跋城跪在地上,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 司马清向他看了一眼,手在袖口上摸了一把,不等上前,手腕上骤然横出一掌,吓得她退了半步,却被那人拉近到胸前,抬眼一看正是刘曜。 司马清不敢再轻举妄动,强作镇定的对一旁的母亲道:“母亲,相国怕是应当醒醒酒了。” 羊献容眼见刘曜目光露出酒徒之色,急向内侍道:“还不扶着,想挨马鞭吗?” 一直跪着的拓跋城心里踌躇了一会,轰的站起,架住刘曜,向刘鹏使了个眼色。 拓跋城眼中瞟了一眼司马清,面色清冷,似是不满,却又有苦难言一般,斟酌一会才向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快走。 第 46 章 拓跋城眼中瞟了一眼司马清,面色清冷,似是不满,却又有苦难言一般,斟酌一会才向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快走。 而刘鹏与拓跋城在军中见多醉态的父亲,他转脖也冲司马清示好般的道:“快走,快走,这里交给我和拓跋城。” 司马清第一次见着男子饮酒后,会时儿清醒如常,时儿举止轻薄,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有人挡了,赶紧找了个空档溜出了殿外。 夜深人静时,虫鸣鼠出没。 拓跋城的小屋外,闪过一个人影,贼头贼脑的在屋外徘徊了一会,才下定决心般的轻轻叩门。 拓跋城坐于澡桶之内,一片烟雾之气缭绕在身前,紧闭双眼闻声只略动了动眼珠儿,没有答言。 过了一会,门声又响三声,只这次略重了些。 拓跋城不以为意,不管谁来,他自岿然不动。 门之人,略等了一会,突然暴躁起来。 门板拍得震天响,好似这屋的主人本是他,里面那个不开门的,反是不懂礼数的客。 拓跋城长吸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目,对泡在浴桶里,扑腾扑腾洗得正欢白灵道:“开吗?” 白灵惬意的仰泳在水中,幽蓝的眼闪出一片光。 算了,拓跋城心底想着。 “她刚救了喜恩。”拓跋城掬了一把水,淋在脸上,唇白得吓人。 白灵圆眼一闭,装作看不到,浮在水里作挺尸状,双爪抱着主人的黑发,一副让它去做什么见得人的事般,以拒绝状应对之。 门外的人听到水声,伸手推了推门,门板只略晃了晃。 拓跋城手在水中一托,白灵随势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门栓一角,屁股一坐,门栓上扬,它一个倒栽筋,翻着跟头轻松挂在了一片浅黄罗裙之上。 如冬日吹起的一堆雪,积挂在腊梅枝头,一荡一荡玩得不亦乐乎。 站在门外的司马清这是才搞明,原来门是这么开的。 刚欲入门,远远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走来,急忙闪身躲入门内,之后,门自动关上,那堆雪,又机机敏的将门栓拔回原处,随后飞仙般的扑向了它的来处——浴桶之内。 四溅起的哗哗水花,随着男子一声轻斥传出:“你也不怕着凉。” 白灵眨了眨着幽怨的眼,扎了一个猛子,才冒出水里,抖擞完一身的水花后,乖巧的叼拖过一件白服,吱吱叫了个不停。 司马清看到屏风后人影,顿时粉红爬上脸,赶紧转身。 不想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她来不及细想,屋内除了屏风之处可以藏人,再无处可去。 索性一闭眼,钻入了那后面。 刚猫下腰,便听到门栓起落之声。 再抬眼时,一片白色布料挡在了眼前。 沿着布料向上看,瞧到拓跋城一头湿发的看着她,匀称的胸膛上一溜水珠沿肤而来,滴在了她的眉间。 她赶紧缩脖勾头,以示她什么也没有瞧见,只是脑中浮出挥不去的体状,让她如坠云雾之中。 进来的是个女人,她轻唤了一声:“拓跋城。” 拓跋城随手拿起一片擦水的布,往腰下之人的头上一盖。 司马清顿觉铺盖地般的黑暗冲她袭来,眼不能视物。 “喜恩吗?”拓跋城隔着屏风应了那女子一声。 喜恩快步上前,拓跋城轻咳了一声:“我不方便。” 脚步声便在距屏风三步之处停止。 “哦。”喜恩声音淡淡的,“今日在殿上,多谢你救我。” “也不是只为救你,都是族里的姐妹。”拓跋城边说边开始穿衣。 “我被安置在司马清的偏殿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喜恩刚随小琪小婳一起去了偏殿,私底下就听到有议论她。 说是司马清本是前朝的大晋公主,母亲又是皇后,血统高贵。 而她一个王族之女,自离开部族后,一直被人视为奴仆,就算被王公看中,也只是一个宠姬罢了,一朝城破,受得牵连不说,生死半点由不得自己。 如今要她去给亡国公主做下人,连个宫婢不如,心中极为不快。 拓跋城穿戴整齐,向布下那团抖动的一团——司马清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 “她有心帮我们。”拓跋城只捡了最最简略一个词形容道。 司马清听了,闷声腹诽,原来这就对她这个恩人的赞美。遣词颇无文采,怎么殿上那么能说会道,见了平常人,就如此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两句。 喜恩闻言诧异的看了拓跋城一眼,十年只见数次,但素闻他从不轻易夸人:“她跟我们有何区别?说得她高人一等。” 拓跋城负手站到喜恩的面前,见她耳垂上的耳痕,不由得问道:“那彩蓝珍珠耳坠,哪去了?” “不是让人抢了,送给了司马清吗?”喜恩道。 拓跋城向屏风后望了一眼,沉默了一会:“一个押你们到这里的士兵说,你用这个换了一双合脚的鞋子。” 喜恩眼神闪烁道:“怎么会,他们哪会这么好心。” 拓跋城摇头道:“那小兵的娘正是弘训殿里的人,你脚上的鞋子正是她做的。” “殿下。”喜恩跪在他的面前,脸惨白:“我不是故意把你给的东西拿去换鞋子的。” “长安城内,遍布刘曜的人,不用叫我殿下。”拓跋城从容的安慰道:“你做得很好,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被带到了这里。” 两人又说了一会,喜恩见他没有请她坐下的意思,打量了小屋一眼,向屏风后望了望:“拓跋城,那些换下的衣服,我帮你拿去洗了吧。” “不用。”拓跋城拿起一片布,拎起白灵的脖颈,放在里面搓揉了一番,“白灵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果然白灵冲着喜恩又叫又瞪眼的,就差没有上前一把呼她脸上,来上一爪子。 喜恩低下头:“灵儿还在怪我把它的媳妇给做了药引。” 白灵似是受了刺激一般,大叫起来,四只爪儿抖出尖利的甲,眼看就要扑上去。 拓跋城轻喝一声:“静。” 白灵受尽委曲的看了他一眼,便一闪蹿得没了影。 司马清躲在屏风后,听墙角,眼角扫到白灵正蹭她的脚尖,如同狗儿磨牙般,又啃又咬发泄仇恨。 司马清轻蔑的笑看它,跟她的牛皮靴子亲密互动,又无可奈的样儿,心中大为快活。 喜恩眼中神色一黯,略带酸意的道:“原来我还不如一个畜生。” “喜恩,你记着,我的眼里,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早死还是晚死的区别。”拓跋城凉森森的一句说出来,能反天聊死,见崔喜恩不再说话,亲手打开了门,静静的站在一侧,喜恩抚着肚子,自觉无颜再说什么,匆匆忙忙掩面而去。 爱恨情仇的一场大戏,本以为要演上三百回合,将生死别离愁一一展现一番,不想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就这么无疾而终在司马清的眼前。 她从屏风后探出一颗头,向门外远走的身影遥遥看了出神。 待再回眼时,就见到拓跋城已戴上面罩,拿眼斜斜瞟了瞟她又看了看门外。 那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殿下?你是拓跋城,也是鲜卑族的王子,对吗?你们被司马氏一族征服,向大晋称臣,后来又让刘曜给接管了。易主而伺,现在的你们,正在想方设法建立自己的国家?我猜得可对?”司马清笑笑走到他的跟前,拍拍手,手指抓着两扇门,“砰”一声,重新关上,背抵门栓,不急不躁的道:“我能帮你们,你打算如何还我?” “还?”拓跋城冷瞥她一眼,手在衣领上抚平褶皱,道,“只是各取所需。” “我救下的十几人,本是要拉去给相国长子,也就是卜珍的儿子陪葬的,现在,却由我代为□□。这等于向卜珍宣战,她本视我母亲为眼中钉,如今又加上一个我,不知道要对母亲如何刁难。” 司马清拉了条椅子坐下,大有今夜这笔交易不谈妥到她想的心理价位,宁可把这椅子给生坐成一张床,也绝对不会轻易走。 拓跋城不慌不忙拿出一条白布,轻轻拭着他的长发,与之对坐于桌前,久久凝视着她,直到看到她面发红,眼神在他身前身后闪烁不定时,才道:“刘曜军中威望颇高,过些日子,他极有可能称帝,你以为他豢养宫婢是为了什么?” “称帝?他要做皇帝,需要一批懂礼制的人。”司马清咬了咬手指,她从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以为刘曜不过是敲打她,给她一个下马威,然后又为了讨好母亲,送一堆奴仆给她们用用。 但经拓跋城一提,心中疑惑恍然大悟,“难道因为我母亲是大晋的皇后,通晓皇室礼制,所以那批人只是借我的手,送给我母亲的?” 拓跋城斜她一眼,将擦成半干的发甩在身后,又拿了一把梳扔在司马清的跟前:“想活下去,还想活好,你只能听我的。” 司马清抽笑了两声,强压心中不爽,原来在这等我,果然每有一恩施之,并要讨一报还之,恶人的手段高明呀。 她不情不愿捡了梳子,立在拓跋城的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开梳。 梳了两柱香的功夫,拓跋城让她梳了一个北国人特有的辫发,随后负手在她眼前晃了两圈,又对着水盆里的倒影观摩了数次,才嫌弃的扫她一眼,复又坐下:“拆了。” 司马清自知他精于格斗,又是刺客出身,杀伐果断,不容拖延,永安殿前一战,以一敌百,血漫入了高贵的皇帝寝宫。 同时,也像一层红色的膜片,封印在她心底里,留下了极重的阴影。 这是要拿她当婢女使唤吗? 第 47 章 司马清只得将他那头用不甚娴熟的手法,勉强编得还能入眼的辫发又给拆了。 “你想保护你母亲,还有那些从洛阳带来的三万百姓,就得先学会一个件事。”拓跋城突兀的一把捏住司马清握梳的手,狠狠一紧,“做戏。” 司马清呆愣的看着他,打着磕巴道:“我不是伶人。” 他冷哼一声,一把将她扭到椅上,两人坐在一张椅上,挨得极近,近到能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他亦能听到她微微的喘息声。 他眸光下垂,声音沉稳似在说一件与之不相关的事,却字字刺入司马清的心房,“你不会?你十四岁就会演了,演得让我心软没有杀你。本以为你会如你的母亲一样,大一些便委身于刘曜,算是能安稳过一身,没有想到,你居然入了先登营。大晋亡国,你还不走,留在刘曜的长安里,让羊仲武私下教你骑射,还让他今日去拜祭战死在永安殿前的将士。” 司马清微做挣扎,他只稍微用力,便将她拉于他的怀中,两人近到贴在了一起,见他眼中如放了两撮烈火,她亦看到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影像天在那两堆火中燃烧,转眼,又淹灭成两汪墨池,他将头别向一边看着别处道:“那些事便罢了。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你可听清楚了。” 司马清没有吭声,刚才两人拉扯间,她看到了他肩上的数不清的鞭痕,想起那日在棺中听到声声抽打之声,想来,这些伤有不少就是那日留下的,心中久扎的伤本已不痛,差点也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曾救过她,现在微痛的感受在心池之中荡漾起波,一圈一圈冲击着心防。 “做戏,分文戏和武戏。武戏是花架子,男人间的事,你只要做好文戏就可。” “你是想让我学我的母亲?” 拓跋城回首盯着她的眼数次,又转过去看着灯影:“你不想?” “历朝亡国之皇族女子,都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可我宁愿做执剑冲锋的马前卒,也不做夜夜承欢的宠奴。” “宠奴……”拓跋城将这词,在嘴中反复念着,沉默良久,握紧的手慢慢松开,司马清立时弹跳开一边,随手放下一颗药丸,把憋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这是羊汤的解药,我不想害你跟你的族人,你赶紧服下。” 拓跋城捡起白丸,轻手一捏,红褐色的药丸露出,一股草药之气扑鼻而来,他却了然一笑,嘴角勾成一条细长的弯,“司马清,你在宫里这么久,能学会用蜡丸封住毒物,借试菜之名,吐入汤内,真是士别三日,让我刮目相看。” “情非得已。”司马清干笑两声,小把戏让他一眼看穿,着实难堪。 拓跋城将解药递与白灵,那小东西轻嗅两下,如获至宝伸出两只粉红小爪抱在手中爱不释手一口吞下,随后一蹦一跳直立于司马清的面前,双爪互抱极尽谄媚的作揖恳求,再来一发。 司马清扯了扯嘴角:“什么意思?这可是清热去火……火毒……去阳火……大寒灵丹。” 司马清说得舌头打结,脸上泛起一片粉红。 拓跋城冷斜一眼,“你这份愚蠢到极点的精心设计,能将你的母亲,还在三万臣民全送入万人坑里埋了。大殿之上毒杀当朝相国,你以为这么容易?” 司马清不以为意,反而不耻下问般的道:“拓跋城你有何高见,反正你杀的人,比我吃的饭还多。” 拓跋城眼中精芒微闪,司马清察觉周遭的光线都为止一暗,退后半步,不等退出他的视线范围,一道劲风席来。 他的人已贴在了她的面前,仰身后撤,身子顶在了门上,再无去处。 果然不出所料,刺客出身的拓跋城能一举近身,要取她的头如撸那只小白毛一般极为简单顺手。 司马清心跳骤然快了许多,仰头作硬气状:“只是闲话之言,你如此动怒,小心生气出汗,你又要重新洗澡。” “谁说我在洗澡,是你那毒药不像毒药,媚*药不像媚药的东西,弄得我只能泡在水里足足一个时辰。”拓跋城说此话时,半怨半嗔,声音倒有几分温柔,不似之前扑上前来那般快准狠,让人惊慌失措,却不想一双明亮的眼,看得眼前人,生出一股莫名的热。 千防万防,司马清躲过几个暗哨跑来这里,正是为了弥补她的错。 原来她精心准备的毒药,被陈妈换掉,成了烈性壮阳之物。 宴饮散后,陈妈便跟她坦白,此举就是为了让刘曜多留在羊献容的身边。 用陈妈的话说,平时也就罢了,这卜珍和刘氏姐妹一同前来弘训宫,如不让刘曜守在羊献容,不知道会被哪个给害了去。 之前三次生产,刘曜不在宫里,司马清均是日夜守着,生怕母亲有不测。 正如陈妈所说,她的生命,全依赖着母亲的牺牲才能维系。 现在母亲青春不在,弟弟年幼,她作为长姐,不得不为母亲着想。 陈妈下了一番苦心,司马清才意识到她的小心思,差点害了母亲。 好在那汤,她只喝了一口,并无什么不妥,可拓跋城却一碗全给饮下去了。 当下不能让陈妈难做,所以进来之时,只顺着拓跋城的话说,没成想,他比想象之中要精明太多。 居然知道这毒药下得不对劲,还面不改色的跟她畅聊人生。 司马清心中暗自感慨万端,杀刘曜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所有人都能看出她的雕虫小技,的确她太欠练了。 再看拓跋城眼珠儿浓黑如淬了星光一般,用极不屑的目光瞧着她道:“刘曜长年服用丹药,身子已被掏空,你这药若是给他服,你娘只会让人落下口实。” 司马清身体僵直,脑中思绪万千,领悟了他的话里话外之意,重重的“嗯”了一声后,便上前凑近一分,目光仿佛能透过面具,看到他的脸:“那意思是你身体强壮得如狼似虎,什么壮阳之物,对于你来说,只是曾加你的体力,并不会让你把持不住,生出秽乱之事?” 拓跋城如鲠在喉,生硬的垂下目,手慢慢的伸向了司马清的后腰。 腰后一片温热,软腰随着一股不重不轻的力道,慢慢向前,向前,再向前…… 不可,他是刘曜麾下的人。 怎么能如此轻薄…… 他单手便能制得她动弹不得,稳定而坚定。 眼神如流星般,在她的眼底划出一道星银之色。 腰后空出的修长手指,拔弄了她腰后的门栓。 “砰”一声。 木门开关之间,小屋之外跌出一团粉色的身影。 司马清来不及反映,人已被丢了出来。 门内传出一声:“拓跋城如何不用你管,你还是想想几日后如何不成为众矢之的吧。” 什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里面灯灭人息,再无回应。 任她如可拍门,也不再给一点提示。 司马清楞头呆脑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这人算怎么一回事,粗鲁的扔她出来,又弄出一句让她夜不能寐的话。 恶人! 但……也算为她挡下了一回灾。 乱世求生,广结善缘,将母亲所说那句警示之语默念一遍后,心中之怨顿减。 明日的事,比眼前事要重要。她整理了衣上的凌乱,心事重重的回了偏殿。 司马清在这几日里,也像模像样的把那十几名奴仆好好归整了一番。 这十几人里头,崔喜恩,学东西最快。 只要教上两三次,就能把宫女行走坐卧,做得行云流水,且分毫不差。 司马清见她性情温柔,谈吐自有一番韵味,也难为她五个月的身孕,还如此奋力学规矩。 总是让她学一会,就拿椅子坐下,当领头的教下面的人。 那些人也很她的听话,别人教多遍不行,她只轻轻几句,她们便几个时辰不休息,苦练宫里的宫话。 司马清也乐得清闲,时不时拿些水果好吃的送与拿了送给崔喜恩。 “喜恩,你过来。”司马清拿出一包红糖递给她,“这个你赏你了。” 崔喜恩打开纸包,闻了闻,一股香甜之中带着药味,这是上好的红糖。 “多谢姑娘。” “没事,反正这是我娘生老四时,宫里余的。你用正好。” “姑娘如此贴心,以后定能嫁一个好人家。” “嫁?”司马清脸上挂着忧伤,“我要是嫁了,谁来保护我娘,大夫人,如夫人一大堆,每一个都恨不得我娘死。” “姑娘不愿意嫁人?可三日后……” 司马清抬眼看崔喜恩,似有难言之隐:“三日后有问题?不就是相国府举办“驰奔”会,有何不妥?” 崔喜恩四下瞧瞧,眼见无人,才俯到司马清的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司马清听了一会,蹭的从椅上站起,“你说的可是真的?” 崔喜恩见她面色严肃,吓得扶腰欲跪,司马清抬手扶着她的胳膊,道:“别跪了,我只问你,谁告诉你的?” 崔喜恩张了张嘴,却不出声,四处看看后:“姑娘,此事也是今日我去伙房里取东西时,听到卜珍的下人说起,不知道真假的。” 司马清远远看着正在院中扫洒的奴仆,见她们一个个面上挂着的神色,与那日殿上所见的愁苦模样不同,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满足感,心中凉意渐起。 救了别人,却让自己万劫不复…… 过了晚饭时间,她干脆利落的将崔喜恩交给了陈妈,说是让一个身孕的人伺候,心中大为不忍,以后就留在陈妈身边学规矩就行。 陈妈自那日起,对司马清越发细心体贴,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肝都掏出来给司马清一般。 有时司马清会生出一些错觉,对着镜中给她梳头的人道:“奶娘,怎么你对我比我亲娘还好?” 陈妈则摇头轻笑:“公主……总是拿话折煞奴婢。” 第 48 章 陈妈脸上立即变得惶恐:“公主永远是我的主子,她……她只是有了身孕,公主仁心对宫人们一直宽厚,才会对人这么好。” 司马清笑道:“奶娘,我又不是嫉妒你对别人好,我是觉得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闻言陈妈面色微微放松,这才捏了捏手指里的一支首饰,低头给司马清簪上一枝金灿耀眼的珠花。 “奶娘,今日不戴这些。”司马清拔下钗,放入盒内,只保留着那对彩蓝耳坠。 陈妈:“公主这是为何” 司马清对镜左右看了两眼,随口道:“今日在城外有‘驰奔’会,我要去。” 陈妈:“那赛马会,男子才能参加。” 驰奔会,长安城内男子赛马比试的盛会。 自刘曜入驻长安城,每年都会举办。 这次受邀请的人,多是他帐内将军的子侄,而今年的夺冠的热门已不再是刘相国家里一门独大。 几个将军的儿子长大成人,一个个皆有可能胜出。 彩头是什么,这个悬念一直留着,说是要到最后一刻才会揭晓,因而长安城内的百姓,都纷纷在场外下注,看看是谁赢下比赛,同时,也在猜测彩头到是“金”还是银,亦或是良田五亩。 司马清回身,抬头看向殿外,晨光为她母亲居住的宫殿披上了一片薄金,心叹道,也不知道有多少事情,都缘自让相国夫人生出诸多恨意的地方,而她们无法向她的母亲下手,自然想到她这一位羽翼未成的继女。 她挑了挑眉毛,眸光闪出两道精芒道:“可我听闻,这次赛马获胜者得到的奖励,来自弘训殿。” “什么?谁告诉你的?可不能乱说,这彩头,宫内无人知道,只有……”陈妈压下声音,“相国一人知道,你是从何得知的?” “其实也不难猜的。”司马清想到近日来,刘鹏总是说起刘聪屡有进犯之意,好似是在洛阳城那一战之中,分的得的东西太少缘故,因而频频对外作战,攻城掠地,大有威胁现在长安城之嫌。 陈妈,放下梳子,悄悄看了一眼对面的宫殿,随后侧目向身后望了一眼。 站在身后的崔喜恩与她对视一眼,马上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她。 陈妈:“公主,你如何进得去,那是相国府刘相国办的。” 司马清耸耸肩头:“对呀,别人办的,我还真不进去,他办的,我倒是可以随时去。” “他?”陈妈更想不明白了。 司马清整了整袖口,利索站起,向殿外走去。 …… 长安城外。 驰奔会。 刚登相国之位刘曜,坐于高台之上。 左右两边均是他的盟友。 石将军、王将军、张将军,正与他交谈。 之前攻城的各路将军,纷纷将各自帐中的好马良驹牵到一排围栏前,准备比赛。 司马清跟着刘鹏的大队,本一路畅通无阻,可到了场地围栏处,远远看到一群年轻女子正跟守卫的侍卫议论着什么。 司马清暗自看了看她自己的打扮,一身浅蓝素装,比起那些女子的艳丽服饰淡了许多。 再看刘鹏坐在马上,呼喝道:“何人在此挡我的道?” 司马清轻笑一声,美人当前,他倒是很会摆架子。 之前她不理他时,他一副狗见骨头,永远垂涎三尺的呆样儿,今晨只是着了一身新衣,在他平时爱去的早点小摊上,坐了一小会,他就扑将上来,恨不得长到她的身上。 只是略说一句想看看“驰奔”会的赛马会,便让她骑着他的马儿来了。 与他同行,说是他的随从,不如说他是她的玩伴。 一路上各种讨好卖萌,笑得脸快抽抽了。 那群年轻女子一见刘鹏均是笑脸相迎,立于两边,口中道:“世子先请。” 世子,世子,之前的刘俭何等风光,却不想在外打战把命给送了。 作为庶出的刘鹏,此时,因为军功了得,且母亲来自刘氏一族,母族的势力,自己的奋斗,现在也让那些平日里不拿正眼看他的贵族女子们,纷纷投来亲睐的目光。 司马清呵呵的笑看马下众人,不想她们说完后,扭头便是几十道寒光便向她狠狠射来。 司马清扬了扬眉毛,全当是被人妒嫉了,心花灿烂的冲一切冰凉之色展出看井底之蛙的笑脸。 “她谁呀?” “就是,凭什么她能进去?” “她是那个什么?” 我是人,不是什么,司马清想。 “那个,羊献容的女儿。” 还是没有想出她叫什么,还是母亲名声在外。 “哦,相国大人相好的拖油瓶。” 呃,这话刺耳的很。 “长得一副妖媚惑主的样儿。” “老的跟老的,小的配小的。” 司马清心中一怔,勒马拉缰,马儿前蹄子奋起,做人立状。 女子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等到马蹄安稳落下时,那些个长舌女,皆不见了。 司马清使坏得逞,朗声大笑。 刘鹏侧目:“清儿,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司马清。 “她们那是妇人之言,你别听就是。” “哈哈中,我耳聪目明,此间只当是风吹草动,我自生长,管你们的。” 身后传来不止闲言碎语,还有一串飞速的马蹄声,钻入耳内。 疾如闪电的一道银光闪过,瞬间夺了所有女子的目光。 嗯? 莫不是来了一个让她们艳羡不已的绝色,好好好,这下能让这些嘴多的女子,能转移目标,去八卦另一个入她们眼的人。 只是…… 来的是个男人。 且是一个,戴着黑羽面具的冷面男子。 刘鹏在一边抱胸,轻松的嘲笑道:“清儿,看看吧。” 司马清不解:“您是什么意思?” “这些全是我一年前,赛马会上认得的。”刘鹏大言不惭的道,“今日不是各族将军都来赛马,她们跟着一起来了,不过,上次赢下比赛时,我是戴着具面上场的,赛事结束就要离开,你看看她们只认面具不认人。” “了解。”司马清点评了一句,“不过,怎么她们手上拿着一张画像,在跟那比划。” “哦,她们都仰慕我,盛情难却,我没有露点面,只是临行前把拓跋城的画像送给了她们,想来,她们是来认人的。” 司马清转脸看向得意的刘鹏:“你欠了她们钱?” 刘鹏嘿嘿两声:“没有,只说一年后,愿在长安城相聚,以真面目示人,安慰她们的相思之苦。” 司马清打量着眼前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终于明白,为何刘鹏要以拓跋城的画像相送。 她叹了一声,只怕是因为那身衣服,还有那张面具让那些女子没有认出来:“一个是仙,一个是鬼……” 刘鹏眼见被人比了下去,且拓跋城一副抵死不摘面具的决绝表情看着一众女子,心中之气又添数分。 虽说他长得的确不错,可是一下子抢了刘鹏的风头,让他吃味不舒服。 刘鹏也怕司马清看到拓跋城的脸,立即下马,为拓跋城解围。 “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刘鹏说着,立在那群女子前,伸手拦道。 他一出现,拓跋城脚步加快,随便找了个空档,钻出叽叽喳喳的人群。 司马清跟着下马,作随从状恭敬无比的为他牵马。 拓跋城只想赶紧进去,只淡淡扫她一眼,算是默许她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了赛场之内。 “你怎么来了?”走到一处僻静地,拓跋城举目看着远处还有争吵的女子问,“不是让你呆在宫里吗?” 司马清浅笑,顾左右而言他:“我要是不出来,就错过了长安最具盛名的先登营首领的绝世容颜了,刘鹏说因为你是长相太过耀眼,所以才一直以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唉呀,看来,今天你是逃不过那些花枝招展女子们的慧眼了。” 拓跋城在军中容貌出众,已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因而司马清取笑他时,他不怒不燥,只是静静看着司马清,像看迷途羔羊一般:“你是吃醋吗?” 他不说话,很亮眼。 他一说话,噎死人。 司马清拉下脸,从腰间摸出一封信,直接甩在了拓跋城的身前,忿懑之中透着一股微冷:“这是你那位崔喜恩,求我带给你的一封信。” 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面具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只低头捏着信,转身将信藏于袖内。 再转身时,司马清已离开数步。 拓跋城疾步上前:“司马清。” 司马清并不回头,越走越快。 “你只是为了送信?” “……”司马清斜他一眼,并不接话,又快速向前。 “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拓跋城压着声音道。 “……” 见她不理他,他越过她的身前,直接挡在她的前面,板着脸道:“回宫。” 司马清笑笑,不退反进,上前两步,脚尖抵在他的脚尖上,脚趾动了动。 他没有动,一脸冷霜的盯着她:“胡闹!” “你也没有比我大多少,怎么跟我爹似的。” 拓跋城眼神微闪,司马清的爹,死在永安殿内,那一幕绝不可以拿来开玩笑的,至少他从不在她的面前提。 “咳咳……”他轻咳一声,“回去,好吧。夫人在家等着你。” “……我没有家。”司马清笑得发凉,嘴巴凑近到拓跋城的下巴尖下,近到贴在那片皮肤上一样,鼻息轻轻喷出的道,“是你们亲手毁掉的。” “……”司马清看着远处的营帐,那里的人,大约就是那是破了洛阳城的“有功之臣”。 眼见司马清看着那堆武将,面露神情向往之色,拓跋城觉出有异,挡身上前:“你想做什么,也要为你的母亲想想。” “我正是为她……”司马清不便将她心中筹谋已久的事说出,说了一半,将后面半句‘找退路’改成了另外三个字,“才来的。” 第 49 章 司马清冷冷扫着拓跋城,想到昨夜崔喜恩哭求她带信时,说到拓跋城跟她是儿时相识,看她言词间对拓跋城极是关怀,不忍她一个快当妈的人,想递个话都要跪求,只得应了这事。 而今日,她也想见识一下传闻之中,横扫司马一族的能人们。 不等拓跋城再说什么,她便甩手向着权力的核心——将军台走去。 拓跋城无语的看着她的背影,拧眉,别开脸,脊背挺起,抬脚走向了另一边。 今日赛马场上,联盟的各藩王和握有军权的门阀世子早早备下好马,正在为谁出战平阳抢得头功,摩拳擦掌。 司马清在一群马夫,士兵之中行走,本是极为打眼,但好在众人都知她由刘鹏带到场外,又是跟着拓跋城进来,自无人疑起她的身份。 “哪家的?”石勒家的小儿子,石昇,一身短打扮,正在束马鞍,见到司马清在马前探头探脑,当即喝道。 他二十来岁,性格孤僻,只喜欢马打交道。 别人都围在父亲的面前,父慈子孝,他却在马厩里跟马做起了伴。 这里人都嫌弃他身上带着马身上的腥臊臭味,故而不与他亲近。 他倒落得自在,一个人没事养马,骑马,时常跟马说话。 司马清只顾看马,根本没有理会那人。 “哑巴吗?”石昇抄起一块泥,冲司马清掷了过去。 司马清闻得风声,躬身猫腰,泥块打在马鞍上,马垫落下一片泥污。 “有两下子。”石昇好胜心起,抄起一把短刀,直扑上来。 司马清只觉得一片人影闪过,来者不头痛。 进来时,她除了带了那封宝贝信,什么都不曾带入,更不要说有什么防身之物。 且这里除侍卫之外,不许佩带武器。 她能用的只有一双手。 闪了一个身,躲在马肚之下,劈过来的刀,擦着马身而过,如不是那人反应快,便插进了马背之上。 司马清见他身手虽快,却不及她灵活,看年纪比拓跋城大不了多少,衣着像个马夫,可说话却自有一股阴冲之气。 瞥见他手腕上有一串与衣服不相称,名贵异常的珠子,玉质古朴通透,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贵子,看起来要是打架得跟刘鹏有一拼。 “纨绔子弟”她心中下了定义,便不再给好脸,转而跟那人在马匹间躲闪游走。 好几次险被那人用刀划到脸,她总是在最后一厘之间,偏过他的刀锋。 打斗了一番。 石昇怒道:“你不是看赛马的,像是来伤马的。” 司马清心中微凛,只是交手打了这么一小会,他就看出她想借他的刀,伤了这些马,好让赛马会无法进行。 眉头微微一沉,眼见刘鹏骑马向这边奔来,当下心一横,在刀锋劈来时,居然不躲不闪,只作抱头状,惊声尖叫:“别杀我!” 石昇听闻心神一愣,刚才还躲得好好的,不过走了几招,就呆成木鸡,任他砍杀。 远处传来一声:“别伤……” “她”字未落,刀尖划破挡脸的手臂,软纱破开,红血渗出。 刘鹏转眼到了跟前,一见司马清手臂流血,举起马鞭便打。 拓跋城快人一步,一把接住挥出马鞭的手腕,向上一拔,马鞭落于马鞍之上,惊得马儿长嘶一声,这一下要是打在马身上,定会让马发狂。 拓跋城向刘鹏摇头示意,又看看将军台。 刘鹏寻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几个中年男子,都纷纷侧目看向这边。 而刘曜已经登上将军台,正与那几人交谈。 刘鹏畏于父亲威仪,只得收了鞭子。 拓跋城站在司马清与石昇中间,道:“这位姑娘是世子的朋友。” 石昇怒道:“此人鬼鬼崇崇,是来捣乱的。” 司马清心想这人能对着刘鹏大呼小叫,来头不小,要是真让老家伙知道了,说不清要怎么整治她,到时让母亲难做就不好了。 她淡淡扫他一眼,辩解道:“我只是来看马的。” “你,区区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这马都比你的命要贵知道吗?”说罢,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长得漂亮的,都是下贱货色。” 说完,眼睛向拓跋城看去,眼中全是妒嫉之色。 刘鹏与石昇、拓跋城三人在战场数次争功,每每都是拓跋城让庸才刘鹏领了头功。 石昇早就气不过。 之前早看到司马清由两人领来,帮而一开始就没有安好心,只管下死手。 司马清斜了他一眼,走到他的面前,冷冷道:“司马清从不知道,人命贱过畜生的命。” “亡国奴!”石昇哪里想到司马清开口一句,便让他下不得台,冲上前便要再打。 拓跋城挡在司马清身前,全身挺直,只是胸前微微一顶,石昇被狠狠撞了回去,向来低调的他此时,有一股莫名的彪悍劲冲杀出来。 刘鹏更是使劲拽住石昇的胳膊,将他掀翻到一边,怒道:“她是相国府的人,你一个靠着我父亲起家,手里只有一千兵马的粗人,也敢骂她?” 石昇心气不顺,却也不能同时以一敌三,他咬了咬牙,只道:“我这个人只服一种人,马上赢了我再说。否则,我见一次骂一次。” 说完,牵马欲走。 不想身后飞出一条人影,那人翻身上马,在石昇侧目时,掌心一片火辣辣。 低头缰绳已不在手中,抬眼看到司马清的手里拿着的正是他手中的缰绳。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双腿夹拍马肚,黑云马前蹄飞扬,矫健敏捷的身体转向直立,仰头向空发出长长的一声嘶鸣,随之喷出一口白气。 转眼,马飞奔出数丈之远,石昇与刘鹏皆惊在原地,不知所措。 在草场之上,司马清驾着黑云,突然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方式横空出世,不仅让他们错愕。 就连拓跋城也没想到司马清不仅胆大妄为,而且行事剑走偏锋,完全不顾生死。 他扫了一眼呆如木鸡的石昇,又抬眼看向将军台,见一众将领皆对策马而选择司马清行注目礼,各人眼中均露出诧异与茫然之色。 关中女子骑马并不是什么奇事,可是石昇的马,是一匹由草原马王与家养的母战马生下的后代。 虽能速度极快,却从不能入战马行列,主要是无人能在战场,驾驭一匹野性难驯马。 只怕到时你要它走两步,它却僵立不动。 你要它腾跃撒欢,它却跪地不起。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出过,因而只在跟它的同类比脚程时,这马才能正常发挥。 且一定要有它相中的母马牵到目的地,它才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般要把所有在它跟前蹦跶的的“情敌”雄马们都比下去,一骑绝尘的撒丫子开跑。 今日,算是让司马清触了它的霉头。 因而石昇在只慌了一会,便阴笑道:“黑云会教训她的。” 一直关注人比关注马要上紧的刘鹏,双眼随着马的奔跑移动,边看边自言自语道:“跑了一圈了,也没见她露怯。” “不可能,我的黑云,从不轻易让人骑。”石昇道。 刘鹏向拓跋城看了一眼,走过去用手肘碰碰他的胳膊道:“我看这黑云是被她沉鱼落雁的容貌给迷住了,果然马也是看脸的。” 拓跋城强忍笑容,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飞奔的司马清,提醒道:“世子,你不觉得司马清骑走了黑云,比赛会更好看吗?” 赛马会比的是谁家的马好,骑术佳。 这次来参加的几个人,骑术不分伯仲,但要说到谁的马最给力,当属石家的黑云,有它在,无人能赢得了。 现在黑云让人给骑走了,正合刘鹏的心意。 他拍手道:“石昇,比赛还是得继续,往年你赢了,全是仰仗黑云,也看不出你比我要强多少,今年没有黑云,你比还是不比。” 石昇嘲笑的扫刘鹏一眼,并不理会,而是走到拓跋城的跟前板着脸道:“拓跋城,你比是不比?” 拓跋城负手回望他,眸色淡然的道:“相国有令,此次只有将军之子与世子参加。” “哦?”石昇歪头看一眼刘鹏,又看向陆续从马场外进来的一群门阀贵女们,恍然大悟的道,“是不是为了给我们选老婆,所以才让我们到长安来赛马。” 拓跋城眼中神色黯然,没出回答。 石昇失了马,别的将军之子,还是有座骑参赛的。 于是,在没有种子选手参加的情况,这场比赛显得看点众多。 因为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刘鹏与几个叔伯之子,快活的将马拉到起始点。 几人都相视一笑,又淡淡的看了石昇一眼,王昆瞧着在开阔的草声:“这算什么?石昇你可是这三年的魁首,今年是本命年,让人冲了你的福气?” 张茂向那边在草场上奔驰的人看了许久:“为何那黑云就听命于她呢?” 刘鹏笑道:“谁让她是司马清。姓中带‘马’。” 阳光下,女子长飞如墨带飞舞于脑后,身如轻鸿,随马飞跃,而在一片红色的旌旗挥动三下之后,年轻男子们一声混厚的长啸,随着马蹄声,震撼旷野。 大晋的土地上,虽再天下无敌的司马军队,却有一个年轻的生命,用自己的方式,开启了司马氏的另一种生存方式。 不能称雄,亦可蛰伏。 可征其土,不能夺志。 兼吞万里河山,难凝三寸芳心。 “驾!”众名年轻男子嘴中齐齐呼喝,策马向前,向着百丈外的终点奔去。 同时,一声女子清脆的喝声飘渺入耳,黑色的马王后裔,扬起铁蹄,踏青践绿,如在绿海之中飞跃而行。 只是奔了三圈之后,女子一勒马首,马儿转向,往前方四匹骏马的方向追去。 十几名侍卫正执剑守卫,见女子挟马冲撞而来,人人拔剑大叫:“来者何人?” 第 50 章 黑泥如沙,细草翻浪,马上之人,用力夹跨下马肚,只一个飞跃,蹄声落地,将十多名侍卫抛于身后。 “拦住她,拦住她。” “有人闯赛马场!” “快上马追。”几名侍卫突然面临这等变故,不免慌张,若在作战时遇见,不过是追上拿人,可是偏偏众将军都在,连个小小护场都出了纰漏,少不了要挨军棍。 为补过失,四五个人不约而同上马,扬鞭追来。 司马清侧目看着前方几匹争先巩后的赛马,找准其中一个空位,全力以赴的策马赶上去。 不过多久,便与吊尾的王昆并驾齐驱。 王昆向她一笑:“居然是个女的。” 司马清并不理会,只俯身前倾于马背上,后臀部微贴于马鞍,似坐非坐,随着黑云马律动的起伏。 只是眨眼功夫已快他一个马头。 张茂眼见身边蹿出一匹黑马,惊得回首:“王昆,你输了。” 王昆也回敬一句:“你也会输。” 张茂不屑一顾的看向身侧的司马清,道:“嘿,你是谁?谁让你来赛马的?” 司马清回他一个冷笑:“赢下你,你自会知我是谁。” 口中长啸一声“驾”,黑云如闪电般,掠过张茂,四蹄长扬,向前方的刘鹏与石昇追上去。 将军台的几名将领,端坐一旁闲谈观战,未有想到,开局本是四马齐头并进,不知何时,居然闯入了一匹黑色的马。 刘曜与石勒两人相顾一眼,刘曜道:“那马怎么像是你们石家的黑云。” 石勒向身边的侍卫看去,“石昇呢?” “追那抢马贼人去了。” “军中何人这么大胆,在相国的地盘上放肆?” 王志大笑,揶揄道:“那马上之人,体形娇小,身着女装,可不像是军中之人,而且围栏外的来的那群女子,不正是相国公子的朋大友吗?” 刘曜将马鞭在手中敲了敲:“叫上几人截了他便是。” 石勒哼哧一声,指着快如黑色闪电的身影道:“后面的追得上吗?别伤了我的黑云。” 说罢向石昇瞪了一眼,石昇气恼不已,上前道:“让儿子去捉她。” “喛,还是让拓跋城去,那黑云怎么说还是他驯服后送与你的。估计还是认旧主的。”刘曜的话,摆明不信任石昇。 拓跋城接令上马,栏边的一众女子大呼小叫的道:“上马了,拓跋城,那个就是拓跋城。” “哪个?” “画像上的。” “不是刘鹏吗?怎么又叫这个名了。” “唉呀不跟你说了。”红衣女子挥手向拓跋城,在一众女子里,最为活跃。 拓跋城打马略过她的身上,不曾多看一眼,便策马走了。 女子们纷纷转头看向红衣女子,眼中怨气颇深,她不叫那么大声,拓跋城还会朝这边溜马过来。 她一叫,拓跋城直接勒马止步,掉头走了另一边。 红衣女脸上红白色轮了一个遍,钻过围栏,抢过一马,飞身骑上,追着拓跋城的身影而去。 “姚琳春。”随着红衣女的离去,人群里一个女子,急得拍杆大叫。 众女子瞧她面色黑红,手粗,红衣镶着兽毛,一身羌族打扮,跟那红衣女子打扮一样,都齐齐围上来。 “原来是羌部的。” 女子并不理会,眼珠只盯着越跑越远的拓跋城。 赛程过半,拓跋城已从一众追兵之中,一马当先赶上了司马清。 只距半个马身时,司马清着意拿眼睛瞥了拓跋城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扬起马鞭正要打向马屁股,做最后努力。 拓跋城飞快说了一句:“疾行忌催,人随马动。” 他短短一句,司马清手中的马鞭落在了空,拓跋城心微安,却见那马鞭未打在黑云身上,却转向打向了前方两个马身之远的张茂的跨下之马。 马受惊嘶叫,作人立状,马上之人抱紧马缰绳,看不清表情,却发出一声大叫,“不好”心慌意乱间,马身下落,前蹄撞向前方的刘鹏。 顿时,前方跑得最快的两匹马,已相互踏伐,马身歪斜,双人两马乱作一团。 紧追身后的司马清,相机上前,黑云从两马之间的窄缝之中闯了过去。 而那两匹马,惊吓之中,早不识路,眼前黑色闪过时,全凭借本能滞蹄于空,前蹄落下时,紧紧贴着司马清脑后黑发,擦身而过。 马头重重磕在黑云飞起的后蹄之上,瞬间马发出阵阵的悲凄的嘶鸣声。 司马清回首一看,那匹花马,一侧眼珠儿已不见,只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流出泊泊的鲜红。 花马上的人,随马落地,被摔晕过去。 而没有受伤的刘鹏,向那人看了一眼,勒过马首,双腿夹马肚,紧跟着司马清的身后追了上去。 此时,跑马道上,只余司马清、刘鹏、拓跋城,一黑一红一白,三色前追后赶的往终点冲去。 眼看终点在即,拓跋城纵身一跃,从白马上高高飞起,司马清只觉得马后多出一物,腰上横出两条臂膀,却听耳边一声男子低沉的轻语:“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我不想成为他们的战利品。”司马清咬牙切齿的将大腿奋力一夹,黑云身上骤然多了一人,已跑不过追上的红马。 但见她催得急,马头猛然一偏,脖子与那匹红马脖子互撞,红马被撞得歪向了一边,斜斜奔了几步,偏离了马道。 司马清趁机发力,黑云四蹄跨跃,腾空而起,闯过了绑于木桩上代表终点线的彩蓝绶带。 一场赛马,本是男儿间的较量,却不想一个少女的闯入,将一切弄得天翻地复。 先有石昇因马儿被夺,换马参加。 后有王昆、张茂,先后让闯入者追上。 直到最后,在距离终点不足百步之遥的地方,司马清居然赢下了刘鹏的大月氏汗血枣红宝马。 将军台上的一众当爹爹作长辈的,一个个气中不悦。 虽说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输在对方的手里,因那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可是万万不能心安理得接受一个女人子赢了他们宝贝儿子。 那对于武将出身,纵横驰骋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比打了一次败战,更让人失面子。 司马清还来不及高兴,就落在了一众侍卫的手中。 而将她拿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跟她在一匹马上的拓跋城。 说来也怪,这马到了拓跋城的手里,就不再听任何人的使唤。 司马清左挣右扎,也不敌拓跋城一只手,三两下,被从马上拎到了将军台前。 刘曜从众将之中看过来,径直对司马清道:“我当是谁,这不是小容的孩子,司马清吗?” 说话间,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复杂。 石昇一见,怒气冲冲的上前,拔刀而出,刀锋直扑司马清。 拓跋城手腕暗自运劲,余光看到刘鹏赶来投胎似的冲上前,只略退了半步,侧身躲过,正色道:“相国面前,何人能动刀?!” 刘鹏这呆子平时总是慢半步,这会子,赶到及时。 跑得太快的他,脖子正顶在了那刀锋下,吓白了脸,惊道:“刀下留下人。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王昆赶紧上前拉住石昇:“别犯傻,这是刘鹏,是相国府的世子,不是什么贼人。” 石昇刀略抬起,指着司马清便骂道:“我亲眼看到她在我们栓马的地方徘徊不走,就凭这点我就能砍了她。” 司马清慢慢从拓跋城身后伸出头,看了石昇两眼,心想他是不是个眼盲,一直以相貌出众,且拥有颠倒万众之容的她,怎么会让他给死咬不放。 自进赛场以来,上到相国,下到马夫,人人见她,都视她为美丽的可人儿,只有他永远看她如看一堆尘土。 当他走近几步时,司马清看到他那双斗鸡眼,终于明白为何他如此不待见她。 不是眼盲,是他眼中就没有好看一说。 石昇眼有疾,因而离群索居,可性子却非常傲慢,说话从不分场合,他觉得是便是了。 石府上下,无跟他一争长短,他的爹爹长年在外作战,因而他成了石府的异类,也无敢管。 司马清有一种踢到茅坑里的臭石的感觉,而且石头还想要她的小命。 一旁的张茂出声道:“她虽不是贼人,可是一个女人胜了我们四人,说出去是个笑话。” 石勒为自己的儿子失利,正一腔怒为心中烧:“比赛我从头看到尾,只觉得离奇诡异得很,她中途进入马道,连追数人,且弄得人仰马翻,真不是知道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才赢了刘鹏。” 表面上为刘鹏明不平,却是为自己的儿子出恶气。 司马清遥遥看着远处的马道,她做了手脚本不假,可是要有人指认才差不多。 丢马鞭之事,是情急之下才做的。 后面的拓跋城一定看到了,至于别人,离得近的侍卫,不知道会不会哪个生得火眼晴睛的,也看个清楚明白。 正犹豫不决之中,一个火红色的身影突然登上将军台,直闯到她的面前,扬手一指司马清道:“喂,你马鞭掉了。” 司马清心里咯噔一下,应该来的,果真来了。 她接过马鞭,低头不语,却听那红衣女子扬眉吐气的冲石昇和石勒两父子道:“马都看不好,让人给骑走了,还说什么诡计不鬼计的,输了就是输了,我姚琳春在后面看得真切,张茂和刘昆的马被黑云的王者之气吓得惊了魂,自动退出比赛,刘鹏的汗血马,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黑云只甩了一下脖子,它就让出位置。说到底,不是司马清赢了,是黑云赢了。” 司马清瞟那女子一眼,大开眼界,不是说女子不得入内,她怎么闯进来了。 而且,说官话时,夹生得很,怪腔怪调,只能听个半懂。 第 51 章 “你是谁?”石昇瞪着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 姚琳春回首一看,退了两步,才站定道:“我,姚琳春。” “我管你是谁,在这里胡说,小心我砍了你。” 石昇说话间,手里的刀已举起。 姚琳春抚了一下腰间,手中赫然多出一把弯刀,“嚓”响一声,雪亮的刀声映着阳光,横于胸前。 “你试试!”她鼻子重重哼道。 两人僵在那里,司马清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这草原上的女子,怎么如此生猛,一言不合就拔刀。 不过,她佩服得很。 自己心里早就拔刀多次,却从不敢像她这般,直接亮在众人面前。 一众将军并不说话,都笑呵呵看着斗气的两个年轻人。 虽说姚琳春的一番说词,众人不置可否。 可是一个黑皮白发老者,却在她说话间,频频点头,脸露称赞之色。 他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上前,哈哈大笑:“我女儿看得真切,她可是一等一的骑马好手。几年前,还是她想出的法子,将那野马王的种留在关中。” 黑云来头不小,本是姚琳春与拓跋城一起驯服的,刘曜为了拉拢石勒,将马送给了石家。 姚琳春倒是不小气,可见不得好马让不懂马的人给糟蹋了。 见着黑云没有出风头机会,气得不行。 再看到骑马的司马清,夺马之后,驾马追击,只为争个头名,于是看到她那些小动作后,不但没有如实相告,还有意隐瞒。所做一切,只为了她的黑云能让人重视。 不再被人野马野马的叫,才称了她的心意。 “姑娘说得很有理。”司马清扬头向姚琳春一笑,看她面黑人壮,少有的男儿气在她身上显得野性十足。 拓跋城轻咳一声,眼角瞥她一眼,不显山不露水的向左前方又移了半步,算是将她这张好奇的脸遮挡在了身后,才道:“此次赛马结束,胜出者……还请相国定夺。” 众人向刘曜看去。 他脸上阴晴不明,只坐回椅子上,双眼望着司马清量久,终在天空中掠过的一只飞鹰后,道:“司马清,你可知道这头名能得到什么吗?” 司马清心中早有计较,只是装糊涂道:“不知道,左不过是金银珠宝,或是赏些奴仆之类的吧。” “你是为了这些而来吗?”刘曜沉声道。 “哦,我钱够花,奴仆前几日得了十几个,还真不缺这些。”司马清低头整了整衣裙,抵死装不知道,看他如何将她给送出去。 正为她的妙计感到无比窃喜时,刘曜向拓跋城扫了扫:“城儿,你来公布头名的赏赐吧。” 拓跋城正色道:“夺下头名者,有两个选择。” 旁边的侍卫捧上一个托盘,上面一片黑布盖着,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司马清静静立在一边,头如向日葵般,跟着拓跋城转向一边,等他站定时,眼中期待无比的看着他。 拓跋城朗声道:“可得相国府的美人……”话音未落,张茂、王昆、刘鹏同时发出一问,“谁?” 拓跋城顿了顿,目光望向身边人,声音微微发闷的道:“司马清。” 司马清静静听着,似乎这个名字已与她无太多关系,特别是见着刘鹏一副捶胸顿足状,更是暗暗为她以身犯险,将自己捞出火坑表示满意。 眼底闪过一丝一切成竹在胸的自信后,淡定的等着后面的话。 “第二个选择是什么?”石昇不好女色,只关心下面的奖赏。 “或者领兵攻平阳城,得平阳者封王。” 众人一脸向往之色。 司马清却再也笑不起来。 领兵? 她训十几个奴仆,都觉得口干舌燥,快要歇菜了。 这是哪门子的赏赐。 只是为了逃避被赐给那些武夫们当老婆的下场,怎么也想不到,跑了个头名,就要扛枪去送死。 且是为了一个亡了大晋的刘曜去卖命。 都怪进场的方式太过激烈,夺下头名,惹得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本不想做个耀眼的骑手,哪想到一失足千古恨事已成,没得回头。 只得下跪低头道:“清儿一个宫里人,养在相国府里,国家大事与我不沾边。这次骑马也只是羡慕黑云能驰骋草原,无拘无束。侥幸这马又不弃我,只当是放风玩玩。但求自己能呆在母亲身边,服伺左右一辈子,以尽孝心即可。” 刘曜扫她一眼,正欲答话,刘鹏跳起来跪倒在旁:“清儿在宫里待得挺好,为何要用她作赏赐之物,儿子愿以自家丫头美人当作赏赐,也不能让她去。” 拓跋城本欲说出中口话,让刘鹏代劳了,只是没想到他比他心中所想,似乎略有些不同。 他暗想,司马清被刘鹏看中,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目光流转间,见司马清一脸深沉,面色已无半点胜利者的喜悦。 因为她知道刘曜一旦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一时不成,还会有下次。 想到他为母亲羊献容,不惜攻下金墉城,就能见他为达不择手段。 拓跋城跪在刘曜的面前,“领兵打战是自男人的事。拓跋城相信,相国与众将军都已有攻下平阳的良策。” 刘曜与众将看了一眼,方道:“她惊了马……” “我愿意去平阳!”不等刘曜说完,司马清抢过话头。 “哦?你一介女流凭什么去?”不等刘曜发话,已有人抢先道。 “女人去打战,闻所未闻。” “莫不是这位姑娘,想学西施,做那杀父篡位的平阳王的入幕之宾……”石将军笑容猥琐的道。 “石叔,你把我爹比作那给夫差伏低从小当马夫的勾践吗?”刘鹏脸带愠色的道。 “司马清去平阳……哈哈”刘曜开始大笑。 刘曜的笑中之意明明就是,你只有被赐于他人为妾的份,还在这里矫情。 若她真的跟刘鹏好上了,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能干看着窝火,有损父子之情,与其这样,不如让她嫁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身为男人,他怎么都不能忽视司马清已出落成长安城里不可取代的一道风景。 之前一直养在宫内,已让不少人打她的主意。 而且她的身份是司马氏独一无二的嫡公主,总有一些残余的司马部族,还对她抱有幻想。 想到这里,他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 而这些,也正是拓跋城一直担心的。 何况,羊献容也正有此意,自他回了长安城后,她总是说到司马清帮忙照顾了三个弟弟,言下之意希望他能给司马清安排一个不错的人家嫁了。 他看在羊献容和他所生的三个儿子的面子上,应允给她一个风光的婚礼,许给有实力的将军儿子做正妻,已是他能做到了的极限。 司马清道:“平阳城原为刘粲封地,与我长安交好结盟,但靳准杀了刘粲,自称汉天王。此城,就如同枕边的一把利剑,这剑不在我们的手里,就会被人利用,时时不安睡。现在我要为相国去夺下这把剑,让他成为相国的防身之器,而不是悬于您头顶上的暗剑。” 刘曜冷眼道:“你说的很好,但能做成这件事的,不是你。” 他转身道:“这次赛马无胜出者。所以,从现在起,谁割下平阳城靳准的头献给我,封王赐土赏美人,不在话下。” 搞了半天,用美人加军功,要眼前这些年轻人去为他冲锋陷阵。 司马清抬头看着刘曜,似见三年前,他杀入城内的一刻。 尸横于城外,堆叠成山。 血染黄土,看不到一处干爽之地。 刘曜端详了司马清与刘鹏半晌,见儿子为她求情,不惜当众下跪,心中似生出一根刺扎得他生疼,他拂袖道:“司马清,我且多留你几日,平阳城破时,就是你婚配之日。” 司马清听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 平阳城破,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 总比今日要被人给扛去做夫人强上千万倍。 好坏要谢谢拓跋城。 不是他,她被刘曜卖了,还不知道呢。 果然,母亲说的广结善缘,与人方便,就是与已方便,是一句至理明言。 又逃过一劫。 “司马清,即日起,你也不必回去了,既然如此喜欢马,就去马场里看马吧。”刘曜没有将她许人,给她一杆子支去了当驯马女。 真是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被刘鹏安置在马场,司马清不觉得是受罚,反而因此开心了几日。 碧草蓝天,白云朵朵,看着舒心畅快。累了可以在暖暖软软的草垛子上打个盹,渴了饮一口清澈甘甜的泉水,没事骑马游弋练练身手,一切悠闲自在。 这天一看马的小吏远远打马过来,见司马清正捧着一把苜蓿草喂马,他骑马在她身边转闲了两圈后,盯着她耳坠看了许久道:“司马清,你跟拓跋城是什么关系?” 嗯? 来了几日,从来无人对她的行踪干涉,只要不出马场,她就是这里光吃不干活的那一个。 偶尔刘鹏想进来看看他,也皆被这小吏以相国的禁足令为名,将那些好心的看望之徒给请出去。 就是母亲大人,也只是送些衣服和吃的,也见不着她。 她私闯赛马会的事儿,被刘曜怀疑动机不纯,只是她演得跟真的不知道赛马会的目的一样,这刘曜一时又抓不到错处。 小吏如此一问,司马清觉得大有文章,故而眼都不抬的道:“拓跋城?哪个拓跋城?” “不用装了,你耳朵上所戴之物,是鲜卑部圣物所制,除了能捕杀到吊晴白虎的勇士,就是贵为王族,也不能得到这份荣耀。” 司马清手中草料掉落于地,摸了摸耳朵,这东西小得跟指甲盖一样大小,看不出有何稀奇的。 第 52 章 “我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鲜卑部族。”司马清摸着耳垂道。 “你莫不是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谁会将此物送你?”小吏说得头头是道,认准司马清与拓跋城有私。 司马清仰头望了望四周,斟酌了一番回道:“你虽照顾了我几日,可也别诈我。我看分明是你看上了我的耳坠儿。告诉你,这东西是相国赏赐,不只这一对坠子,还有整整一盒子珠宝。你想打秋风,就说些好听的话,我一心软自可送你便是,用这等下作的话来诓我,你可是得不到半点好处的。” 这小吏本是跟拓跋城一齐送到刘曜帐下做刺客的。 他知道拓跋城有一对这样的耳坠。 后来坠子不知所踪。 现在突然戴在了司马清的耳上,自然起疑。 不成想司马清一口否认。 他愣在那里,不知道他哪里说错,“明明这东西非比寻常,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拓跋城有一对。” 如果不是拓跋城所赠,那正合他意,可以向司马清要了来,不怕她不肯。 “你母亲是羊献容吧,她跟着相国吃香喝辣,过得舒服,怎么还会少这些东西,只要在床~上吹吹枕头风,她有什么,你就有什么,这点东西,不如给了我,我也好照顾照顾你。” 小吏说得眉飞色舞,志在必得的样儿,司马清看着恶心。 他跃下马,刚要对司马清展开一个风月无边的笑容。 司马清面无表情的向他望了两眼,主动走过来。 小吏心中狂喜,司马清走到他跟前,没有停步,继续向前。 随后耳边响起拓跋城微凉的声音:“师兄好闲情。” 小吏猛然一个回身,脸上笑意全无,一本正经的对司马清道:“马不能喂太饱,会撑着的。” 司马清眨眼数次,小声道:“我明明才刚开始喂。” “咳……”小吏眉头紧锁,一副严肃模样,“好好照看,小心着。” 说话间,那小吏已闪身不见人影。 拓跋城难得一笑,嘴角飞扬出一个隐隐的弯,眼中如沐春风般的看着她,已不复之前责难烦恶之色。 司马清瞧了瞧,他心如为何如此好?看她在马场受苦,风餐露宿如一介马夫,他便如此高兴。 我去。 原来是看她的笑话。 不想被他训话,影响一天好心情的司马清甩了甩手,转身便要跟着小吏走。 “夫人要我让带话,让你安心在这里养马,过些日子等相国的气消了,自会想法子接你回去。”拓跋城伸臂拦了司马清,向她嘱咐道。 “没事,我本就不想呆在那里面,出来正合我意。”司马清想想又说,“替我谢谢她。” “几日不回,连称夫人一声‘母亲大人’都省了。”拓跋城故意道。 司马清面色凝重的回道:“拓跋城,你不是我。” 拓跋城:“我自然不是你,男女有别。” 司马清唇边笑意冰凉的道:“我在这马场养马,才明白你当时被抓,落在刘曜手里,是多痛苦的事。” 拓跋城眼中微微闪着光,目光遥遥看着北方:“我从不觉得身体上所受的痛,能让我有多苦。不过是不想认输罢了。” 司马清目中带泪:“你我若易位而处,你可愿意叫她一声母亲?” 羊献容以废后之身,委身于刘曜,已成了天下的笑柄。 女子常以贞洁两字标榜的一生的价值,有德有才均不是衡量一个女人是否合格的标准。 而作为母仪天下的表率,羊献容无疑是让无数人诟病的一位。 拓跋城却只是一挑眉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自汉代以来,用女子一生的幸福去跟从未有感情的异族和亲成了历朝的一个国策,千军万马在手,一国之君权力,都不能抵挡住铁蹄踏入洛阳城,何况只是一个弱女子。我从不认为你的母亲有何过错,她只是想保护她自己和你罢了。” 司马清怔了怔,此番话若是出自洛阳城那三万逃生的百姓之口,她会为母亲所做的一切感到值得。 但她从未有听人如此说过,更别说让人承认是她母亲救了那些人。 她无力的望着天空,双眼蓄满了泪,强颜欢笑道:“拓跋城,谢谢你。” 拓跋城默了默,很想拍拍她的肩头,告诉她,一切会过去的。 但需要学会忍耐。 手刚要伸出,她回头冲他一笑:“以后我们同病相怜了。” “我不要你可怜我。”拓跋城收回手,负在身后,五指慢慢缩成一个拳头。 过了良久,他才道:“黑云几个月后要出战,你不好好看护着它吗?” 司马清撇了撇嘴,随手扯起一根狗尾草,在手中把玩:“黑云不是在石将军的府上养着吗?我去看护,还不让石昇给劈了。” “黑云正处在……”拓跋城说到此处,顿了顿,似乎是找不到一个合适跟她说的词,沉吟不决后才吐出后面的,“特殊时期,无人能照料好它。你去正好。” “什么时期能强过我的这条命,我可是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司马清自觉石昇跟自己八字相冲,见面不是刀就是剑,且那武夫,似乎对于美人有着别样的芥蒂,搞不好日日想整死她。 拓跋城见她态度坚定不移,只得思量三再,轻道:“昨晚,黑云突然用后蹄踩了石昇,脚骨裂了,只怕没有百日好不了,现下相国点名让你去照应黑云,不为别的,就是担心石家人会一怒之下杀了黑云,毕竟那马可是极端难得,要是真被杀了,又伤了羌部姚氏的面子。黑云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才向相国举荐了你的。” “挺好,足见平时他没有善待黑云。”司马清嘴角飞起一抹笑。 “咳咳……”拓跋城不得已道,“它处于发~情期”才会如此的。” “哦……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让我去做替死的,你还真的很高看我司马清。” “如果你不去,黑云只怕过了今晚,就会被处死。” “何必跟一匹马较劲。人有七情六欲,这些少爷公子,不是没事还要去喝喝花酒,厮混在胭脂堆里吗?怎么马就想想如何找个可心的母马红尘作伴吗?” “高见。”拓跋城忍不住由衷赞美了一句,见她语气虽硬,可话里透出愿意去的想法,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一袋香甜糯米糕儿送到她的眼前。 司马清见吃忘义,双眼放光的抢过一块糯米糕儿,随手剥落上面的红纸,放在鼻下一闻,清甜如蜜。 见她笑着将糕送入嘴中了,拓跋城低头浅笑,突然司马清将手一停,侧目瞥见他的笑容,故意凉森森道:“这东西不会放了什么毒盅之类的吧?” 好心没好报。 “……”拓跋城眉心一沉,伸手便要夺下司马清手中的糕儿。 “送出的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司马清手缩到胸前,他的手似犯了什么禁忌般,慌忙缩回去。 胸前露出空档,被司马清看准机下手,“咻”一声,用极快速的速度,将白如雪的糯米糕狠狠往他嘴里一塞,拓跋城嘴巴立即被封堵得死死的,他再怎么防备,也想不到司马清会来这一招。 “唔……”甜蜜满嘴。 他嘴巴蠕动数下,黑羽面具下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司马清见他眸光闪出的一抹愠色,本还在笑的她顿觉不妙,果然握糕儿的手被他紧紧的握在他的嘴前,动弹不得半分。 略作挣扎,他另一只手擒住她挥起手,腕上骤紧,被他顺势轻轻一折,反剪于她的腰后,拉到他的身前。 他就这么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就着她的手,吃着她塞进他嘴里的糕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司马清正举着糕儿,给这位丰神俊雅的拓跋城亲手喂食,举止亲昵无比,让人面红。 司马清脸上一片□□之色泛起,手指被舌尖扫到,触到火般的灼得身体一热,一股热浪排山倒海般的,扫荡过脸,直染向耳朵根儿,不一会更是烫红不已。 她见挣扎不开,索性等他吃完再说。 司马清莞尔一笑轻松的道:“拓跋城,好吃吗?” 他甜糕尽数入腹,闻得此言,并未松手,反而脚尖一顶,撞进司马清两足之间。 司马清惊慌一退,他更是上前两步,倾身下来,她背靠抵在树杆上,已无处可退。 就在他迫近到她眉间时,她缩脖别过脸去:“你你你……想对我我我……” 拓跋城嘴角含笑,透过面具,长长的眼眶里泛出一片星光,眼尾翘起两道弯,注视着她的桃李之容,“结巴了?这就怕了?不是觉得我想毒死你吗?” 拓跋城平时极少这般与人亲近,但近起来,近到足以亲到司马清的脸上。 果然,深藏不露的人更可怕,他来这么一手,便将司马清之前挑衅的气势瞬间压进了草丛里,转眼不见。 更骇人的是,他还就着司马清不高的身材,将头勾下,脸着意的寻着她的歪过去的方向再亲近过去。 司马清哆嗦的赶忙道:“我不是故意要怀疑你,只是这些年来,我在弘训宫内,所吃之食,全由我娘养的老鼠代劳试吃,殿的老鼠不知道死了多少,我有时都觉得我还不如当一只老鼠,这样毒死,也好常常挨饿,吃宫女们剩下的食物。” 拓跋城一楞,旋即松开了司马清的手,抬手在她肩头上捏了捏,神情沉默了许多。 司马清见他如此,心中说不出的一股心酸,崔喜恩曾说过,拓跋城曾为了捕杀一只白虎,在林中等了数月,饿到生吃蛇虫鼠蚁,但他从不与人诉苦,心中佩服之极。 第 53 章 当下扑到他的面前,在他唇角轻轻一啄,并强词夺理的解释道:“算了,你就是下毒了,我也愿意与你共食。算是很厚道吧。” 拓跋城眼底微愕,转瞬间即敛去,眼中淡如远山云雾,看不出他的内心的想法,道:“我又不愿沾你的口水。” 说完背过身去,眼角染上一抹春风,只觉得吸入肺腑内的空气都变得香甜异常。 司马清这才抚额,长舒一口气,刚才拓跋城一脸要吃人的样儿,看着甚是吓人,以后还不要戏弄他才好。 要不然她总是落不着好,还被惊出一层冷汗。 想起上次在他的小屋之内,也是这般,弄得她好几日,都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便是拓跋城的鼻吸在脖根处拂略而过,难受得紧。 入夜。 司马清已到了黑云所在的马棚。 说是马棚,去比寻常马厩要考察许多。 铺的草,日日要换,连喂马的马槽,也是用的上好的黄梨木做的。 诺大的一个院子里,除了黑云再无别的马放在这里饲养。 看起来就是豪华的大套间,只给黑云一马独享。 晋人爱马,将马当作宠物来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人与马,在贵族的眼里,人是可以随手一抓就有大把把,而马却不同,他们都以得到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为荣。 但凡权贵门阀,没有一两匹好马养在家中,都不能在贵族里抬头挺胸。 相比女子爱红妆,男子更爱千里马,供他们驱乘。 司马清一边在心中生出人不如马的感叹,一边站在关黑云的马厩跟它闲话家常:“黑云,你可是被堂堂一国公主在伺候着,切,我说什么呢,晋国早就灭亡了,唉……我只是感叹一下人生不如你的马生,算了,不说这些,以后我们还是好好相处。” 边说,边在在马厩的四周看了看,前过了约大半个时辰,才慢慢发现,黑云吃的马料,余下许多。 且它的马屁股总是不停的扭来扭去,时不时用身体去顶栏杆,像是混身不自在,有虫子在咬它这身油光水亮的皮毛一般。 等到司马清举起火把上前瞧时,马儿又踢着腿儿,不让靠近。 春天里,发个*春的,倒也常见,可是黑云似这般长夜漫漫不睡,折腾它自己的耳朵,就不是发~情,更像是发病了。 司马清见状心底存了疑。 打算第二日去拓跋城,商量给马治病的司马清,早早便整装走出房门。 到了院内,远远看到几名男子抬着一张担架向马厩的方向走去。 司马清匆匆跟在后面,就那担架上的横躺着一名男子,一双斗鸡眼,没有表情看向前方。 过一会,便呼呼喝喝的,翘首指挥着人,去伺弄黑云。 她手站在他们身后,眉头紧锁,石昇又要作妖了。 总归要跟他面对面,择日不如撞日,况且今日春光明媚,春暖花开,鸟鸣如歌,绿柳如烟,等着看他们整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妈呀!我的脚……”一声惨叫从马厩里传出来,顺带冲出一名小厮,哭爹喊娘的跌倒在地上。 司马清伸脖看了一眼那人的脸,脸上一片青肿,嘴中大口大口血往外涌,她眉头一紧,石昇这家伙也太不是人了。 他被马给结结实实踏了一脚,起不来,自己还不死心,叫人来往马腿上送,这不是故意吗? 正想着,听到有人道:“少爷,人死了。” 再看地上那个小厮,刚才还能说话,此时衣衫上全浸满了血,歪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 “娘的,司马清看了一夜的马,这里就死了一个人,还不给我把她给押过来。”石昇道。 司马清站在人群之后,冷眼看着这一切,在他们的身后道:“石昇,你这栽赃做得也太不地道,我人还在这呢,你含血喷人的伎量,跟你的养马的本事真是有得一拼。” 石昇冷脸道:“你落到了我的手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司马清皱眉:“我是拓跋城叫来照看黑云,你要想找我的麻烦,先想想后果。” 司马清的意思很明白,纵使石昇对她极为不满,可她是相国府里的人,打狗要看主,何况她司马清身后还站着一堆能护她的主。 比如,已经悄然立在她身后的拓跋城。 “拓跋城,你来得正好,这黑云过了一夜已然是疯了,杀了我的下人。”石昇眨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看清楚来人没有。 “石少爷,黑云的确有些不太对劲,依你的意思当如何?”拓跋城扫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着被关在马厩的黑云,转而回视着担架上的石昇。 “这马,本是相国赐给我们石家的,又被司马清给伺候坏了,自是要相国重新再赐一匹给我,算是扯平了。” 拓跋城双眼微微斜向司马清,缓缓从背后拿出一只锦盒,道:“司马清的事,何须劳动相国,这里一盒珠宝,是攻下渡城所得之物,全是一些中原难得一见的珠宝,算作补偿。” 司马清眼见盒子有几分熟悉,竟是相国赏赐给她的东西。 罢了罢了,能让这事过去,破个财也无所谓,以后连本带利的讨回来就是。 “我不要珠宝,我要相国的那匹哲汗马。” “怎么可能?”司马清速知那匹哲汗马,是刘曜一直珍惜无比的战马,不仅带着它南征北战,连看管那匹马的人,都有好几人。 真可以说是马比人贵。 这些年她一直受教于羊仲武,不仅练习骑射,还跟他学习养马驾马之术,不为别的,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骑着马,带上母亲离开刘曜。 以她们的脚力,想要逃离刘曜,不仅需要大量的金财打通关节,更需要能日行千里,甩开一切追兵的好马,要不然不出三日,定会让刘曜给追上,不是被车裂,便是让他给施以炮烙之刑。 “此事,需要跟相国商量……”拓跋城并没有马上拒绝,而是换了一种说法,“黑云踢了石少爷的人,用这些珠宝相抵就是,先将黑云的病治好再说。” “病?谁说我的马病了?” “我说的。”司马清声音不卑不亢,斜着眼睛瞥了一眼石昇,道:“马踢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三日内,如果黑云不见好,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只是我要把黑云带走,不能放在这里治。” “哦?”石昇的脸左右晃了晃,斗鸡眼,首次对准了焦,眯了眯看清人后,“司马清,马交给你,治不好怎么办?没治好,你跑了怎么办?治了好,你带着马跑了怎么办?” 他一连三个问话,把司马清问得头大。 司马清扬了扬头,看着天空里在远处的飞翔的鹰,沉思片刻,不会模仿着他的调调,道:“石昇,黑云在这里,你不让我治,万一它死了,你怎么办?你没有黑云给你当坐骑,用别的马代替它,这真要上了战场,马让人给挑了,你怎么办?最后,我要是治好了它,你又怎么谢我?” 石昇被她的一串说词,绕着头晕,茫然看向拓跋城,“是我问你话,你问我这么多……你你你。”他连说三个你,汇为一句,“你想怎么着?” 司马清笑喷:“马给我,治好了,还给你。” 石昇下狠心的道:“黑云交出去,出事了,你和司马清,我都不会放过。” 司马清:“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关他什么事,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 “道理?”石昇反呛,“你在石家的地盘上跟我讲道理!老子就是理。” “……”拓跋城沉默半晌,转身对司马清道,“牵马。” …… 牵马出来。 拓跋城与司马清并肩走在街上。 拓跋城回首看了一眼黑云,握着缰绳的手放在身侧,过了好一会才犹豫的道:“这次的事,是我疏忽了。” “不关你的事,石昇要整我,是摆在明面上的事,罚我去马场里,不过是刘曜给他们面子罢了。再说我并不是刘曜的女儿,他们自然不会对你有好脸色。相反,我是司马氏的血脉,他们都恨不得我死。” “嗯,你能这么想,我放心了。”拓跋城说话间,司马清已跑去街边小摊上买了几个馍馍,递给他一个,“吃吧,这个馒我都想好几天了。上次出城在路上看到,就让我辗转反侧多日。” “哦?是吗?”拓跋城捏着馒头并不吃,反问道,“那早上夫人让人送去的饭食,是谁吃了?” “给马吃了。” “马吃了?” “当然啦,你送了一份补汤,汤中放了几朵石菌,这让我怎么能吃?” “何故不能吃?” “我身体属热性体质,从小只能吃偏寒的食物,所以母亲从不让我吃大汤之物。那汤里、黄芪、芸苓、党参、茯苓、白术皆是补物,还有石菌,更是我碰都不能碰的东西,拓跋城你说我是应该食,还是‘不食’?” “补汤?石菌?”两个词的头两个字连起念便是‘不食’的意思,拓跋城微微点头,叹了一声,“夫人如此用心,实在令人佩服。” “假惺惺。”司马清打断道,“拓跋城,你跟刘曜一伙的,都想着让我成为你们的制衡握有军权门阀的棋子,这点不用掩饰的,我都明白,没事没事,我呢照样能吃好喝好睡好。” “我跟你才是一伙的”他嘴上没有说,心里却这般想着。 第 54 章 拓跋城苦笑,心底喃喃道,我早早赶过来,真不知道是为了谁。 “夫人送汤,让你处处小心,可没有让你去祸害黑云。你看看,闯下这么的大祸事,让石昇拿了你的把柄吧。要不是我……” “还好还好,你不是到了吗?”司马清又将一只馒头拍到拓跋城的手中,“所以我为了谢谢你的大恩,请你吃长安城最好吃的馒头,而且独一分。” 拓跋城举起馒头看了一眼,“白白软软,跟包子花卷并无区别。” “区别大了。”司马清神气的挑了挑眉毛,一会又忧伤的接着道,“我被刘家养着,衣食住行无一不是他给的,只有这几个铜板,是之前在马场,给马蹄修脚时,别人给的打赏,算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赚的钱。你看我的第一笔钱,就拿来与你分享,是不是对你不错。” 拓跋城眼中闪过一片光,捏着馒头的手,紧了紧,缓缓咬下一口,果然如她所说,区别大了。 长安城的早上,不只有美味的早点,还有城外驻军操练起来的号子。 “寒刀斩寇,利剑擒王,血屠平阳,谁与争先。” 司马清与拓跋城牵马而行,看到不远处一杆黑旗上“刘”字分外扎眼,上百精壮男子,肃穆整齐,步伐一致快跑而来。 “这谁?”司马清只看到白晃晃的一群光膀子大汉,以气吞山河之势,踢踏出一片尘土飞扬。 “先登营自洛阳回到长安城后,就驻防于此。”拓跋城扬了扬下颌,“这些是从上万名新兵之中择优选出的上等兵。” “上等?不错,不错。之前的那些去哪里了?”司马清眼都不带眨的看着由远而近的男子们。 “……” 拓跋城默然不语,过了许久,司马清回过味来,问:“拉去别的地方了?” 他沉声道:“尽数死在永安殿和将军坡。” “死了?”司马清惊呼一声,双目瞪得老大,那一年,那一夜,不过一个昼夜,就消耗掉了刘曜陪养多年的精英,那是多惨烈的战事,才会让这些士兵全军覆没。 “袁雄呢?” “失踪了。”拓跋城淡然道。 作为士兵,他们的生命的消亡不会被刘曜放在眼里,很快会有新鲜的血液补充到他所建立的战争之营里。 比如,此时就有一股雄混之气顿时扑面而来,不比宫内阴盛阳衰的沉闷,全然是另一番感受。 以前,司马清为先登营的雄风折服不已,此时看着一个个汗如雨的从她面前跑过,远观之后,近看的是一群全新的面孔。 那些曾经的熟悉的脸,音容相貌都只在回忆之中。 杀气腾腾的一群糙汉,在被一个女人目不转睛的瞧着,人人都有些异样。 原本个个生得英明神武,队列整齐划一,却在司马清的面前,不知是谁跑步没有看脚低下,踩了前面人的后脚跟,而且就在回头看司马清时,整个人撞在了前人的后背上。 “啊呀”一声,队伍团作一团,好几个人跟着摔倒,绊脚,有些直接扑出一个狗吃屎的造型。 更有甚者,摔倒在地,还不忘记向站在一边,看他们以各种姿势摔成一堆的司马清,投以专注凝视。 司马清嘴角歪了歪,有些看不下去,目中露出担忧之色,她向拓跋城道:“指挥使大人,这一界先登营士兵,也太次了些。” “这一批不是我带的。”拓跋城高傲的回道。 “不是你?那是谁?”司马清扫了扫地上的一堆,又看向后看了看,“刘鹏那小子?” “来者何人?!”一声男不男女不女的喝声,突然传来。 眨眼功夫,在整齐的操练队伍沦落成一地驴打滚之姿后,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司马清眼前,飞身出一个黑色身影。 那人脸沉似铁,左眼上蒙上了银色的眼罩,眼罩两端的金线斜斜的绊于脑后,右耳挂着一截指骨,骨上沾着的血,暗沉发亮看着已有些时日,看着瘆人。 她稳稳落在司马清的跟前,目中射出冷冷的寒意,司马清淡淡的瞧着她一眼,又转眼看那批糙汉们。 来人眼中寒光更甚,向身后的一众男子望去,发现十人之中居然有九人,都眼波浮动的盯着她跟前的司马清在看。 操练三年之久的杀气,此时轰然崩塌,全然一副痴汉见着了美娇娘的傻样。 站在后排的,因看不到司马清,踮脚伸脖,更有甚者,居然直接歪身向前探头。 而司马清却一脸笑意,如妹妹见着久别的哥哥,温柔一脸。 “妖女!”石花大喝一声,手刀劈下来。 司马清不及躲闪,耳内听到一声“放肆!”,便让人给扯到了身后,头顶上两只手凌空架着,似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拓跋城手向上一抬,石花踉踉跄跄跟退了好几步,本还一脸凶神恶煞,突然一脸委曲巴巴的向着拓跋城道,“拓跋城,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跟我动手,你说过,你不打女人的。” 司马清抬头望了望石花,第一次正眼看清楚,哦,她是女人,刷洗了她对长安城里女人的认知。 女人长得如天怒人怨的,委实不是她的错。 是她爹娘的错。 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她也只能……呃,女子只要生得可爱,自然美丽。再看她一眼,司马清收回了刚才的想法。 女子自信满满,也是可以的,比如女身男貌,汉子那一类的,也可与商朝的“妇好”相提并论。 一番心理建设后,司马清一脸无辜的抬头看着天空,强行憋笑。 “司马清还不见过石花,石参将。” 石花,石昇的姐姐,被迫嫁给了刘曜的长子,因此与石家历来不和。 长子刘俭死后,她成了寡妇。 但作为长儿媳,她不喜欢在相国府里呆着,通常在军营里,训练先登营。 而先登营,之前的指挥使便是拓跋城。 这百余人里,大多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 在见到拓跋城时不免停下,见他身边多一清丽的美人,更是好奇多看了两眼。 石花本来还余怒未消,听到“司马清”三个字不知为何,面色骤然和缓了许多,粗哑着嗓子,打量了司马清一番道:“你就是石昇说的那个妖精?” “石参将,叫我司马清就行。” “嗯”石花伸脖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黑云,“把黑云也带出来了?” “黑云病了,所以要放到马场上养着。” “好呀,养好了,我也骑骑。”石花向着黑云看了两眼。 “那只怕不行。”司马清认真道,“石昇少爷可是说了,这马有任何问题要我的命。” “理他做什么?攻下平阳,这黑云就是我的。司马清,你只管好好伺候黑云,别的事,不用管。” 石花手一挥,便替司马清做了决定。 司马清侧目向拓跋城看了数眼,暗想,这事也来得太巧了吧。 她不愿意成为刘曜政治联姻的棋子,一心想逃离长安城,想找一匹代步工具,怎么这一切都来得如此顺利。 如果说之前能成功留在马场,熟悉长安城的郊外地形,只是她的运气好。 现在黑云兜兜转转落在了她的手里,这种天赐良机,来得有些不真实。 恍神间听到拓跋城正与石花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离她有百步之遥。 待到司马清追上前时,便听到拓跋城低声道:“司马清马骑得不错,这黑云也听她的话。石参将要是想骑上一骑,让司马清在身边做一个马侍即可。” 石花慎重的道:“我只想要那黑云,城哥你要我留下她,可我听说她是废后之女,别身娇肉贵,死我这了。” “她?”拓跋城回头看了一眼司马清,“属马的,耐糙得很。” 本还对拓跋城抱有一丝幻想的司马清,心中那片幻影瞬间破灭。 还以为拓跋城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有时之士,看来是多虑了。 “司马清,你若三日内医好黑云,我让你做我的马侍。”石花回道一句。 “我尽力。”司马清笑着应了一声,看到拓跋城淡漠的脸,她速将脸上的笑意敛去,换成一副怨恨悲愤之色,牵着黑云走得远远的。 石花望了几眼司马清的背影,转而看向拓跋城:“城哥,司马清虽生得国色天香的,但终是相国的棋子,还是不要走得太近才好。” 拓跋城眼色不明的浅笑:“我跟她走得近吗?” 石花:“不用骗我,这军队本是和尚庙,成日里最是见不到一个女子,你将她放在我的身边,说是侍马,我看是想让我看着她。” 拓跋城侧目:“石参将,美人弹指老,你也快些嫁了,别辜负了光阴。” 石花愣了愣,心道,“我心已许,难道你不知道吗”? 拓跋城的目光呆了呆,略过石花期待的目光,扬头看天:“四月天,晚上寒气重,石参将要的东西里我让他们多送了一份。” 石花满心欢喜的回到先登营内,果然一开门,就见到她房里的桌上有一只大盒,打开盒盖,除了她要的极好的刀伤药外,两包百济堂的上等阿胶。 她见那东西本是极高兴,一件一件拿出来时,却发现两包阿胶略有不同。 一包上面标着正常百济堂标记,另一包,上面画了一匹马。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闪出一片苦涩,原来多备了一份是这个意思。 转身向外面喊了一句:“叫司马清进来。” 一直在先登营里,与一众旧兄弟们叙旧的拓跋城,眼见司马清被人领着往石花的营帐去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在一旁的兄弟袁雄道:“惨了惨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要被石参将给整治了。” “整治?”拓跋城不解的看着他。 袁雄做全身发抖状:“城哥自你走后,石参将便极少因公招人入她的帐内,如是叫人进帐内,并上私刑。” “私刑?”拓跋城站了起来。 第 55 章 “上次两个兄弟为营伎春花跟石昇打架,结果兄弟们各领军棍二十,春花……”袁雄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给了那女人家里一些银子,说是春花得病死了。” 司马清头低一片黑色的云飘过,石昇那个王八,他生得千奇百怪就算了,心性异于常人也可不提。 说起来,也算是将门之后,不可用平常人的眼光去看。 但石花,刚刚与她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怕她的。 目光如狼似虎,且是女人的那种阴柔之色,搞不好就能用她的双眼把她盯成个挺尸之人。 先登营里她曾呆过,知道作风凶悍无情,可是石花居然就是传闻中的副指挥使,在洛阳城灭司马越一役,就是由她指挥。 拓跋城对她都有几分佩服之色。 现下心中翻腾了几次后,暗想“我自不会去招惹她就是”。 “营中不许这争风吃醋之事,并不奇怪。”拓跋城望着司马清已进去帐内,“何况司马清只是来伺养黑云的马僮。” “城哥,别怪兄弟不仗义,你给石参将送钱送药送男人都没有问题,但你领个天仙来,你是没事,天仙可过不了今晚。”袁雄见拓跋城一副‘我哪错的表情’,摇头叹息道,“全营都知她对你的有意,要不然为何宁在营帐里陪我们这些和尚,也不去陪她那个有名无实的病夫,当然他已经死了,现在她可以明正言顺的……” 不等他说完,拓跋城已闪身离开。 进到帐内的拓跋城,惊到了正在说话的司马清和石花。 拓跋城快速上前,隔在两人中间,先打量了司马清一眼,眼中一扫之前的清冷,紧张之色不意言表。 司马清不解其意的看着他,随后目光向他身后的石花看去,进来时见她似乎还算客气,直到拓跋城这般飞一般的冲进两人之间,她的神色骤然一沉。 “原来你心中有人了。”石花冷冷的道。 司马清寻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包百济堂的名贵药材,不解的寻思着,这句话是在说拓跋城还是在说她呢。 但见石花瞧着拓跋城的眼色,欲语还休之状,心中大抵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听到这一句后,拓跋城目光一敛清冽如初,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头。 司马清朝他笑了笑:“石参将,拓跋城,你们有事要谈,我先出去吧。” 说着便去拿那包画了匹马的阿胶。 “且慢。”石花挡开司马清的手,斜她一眼道,“司马清,你不是说拓跋大人跟你不熟吗?要想熟悉一个人,当然得多跟听他说些什么。” 司马清慢慢收回手,虽不清楚石花为何要让她处在如此尴尬之地,但看好戏的八卦之心,也让她暂放下想走的念头,于是坐在了一边,自顾自喝起茶水来。 茶水喝了一肚子,眼前的拓跋城与石花硬是没有聊上正题。 三人都把杯中之物喝完,也不见有一人出声。 司马清瞥见拓跋城气定神闲,似乎将之前那句颇为暧昧之词全都忘记了,他此刻只是来品一品帐中新到的春茶,安静的坐着与两个女子互相消耗着彼此的时光。 这里石花是主,司马清是客,她不好胡乱发言,但也不能这么一直干坐下去,关键是腹内有一股隐隐的痛,似乎有事。 “石参将,我喝好了,能否行个方便。” “哦?”石花端着杯子,“你哪不方便了?” 司马清据实道:“可能是早上吃坏了肚子,我真不再坐这了。” 石花眼色阴暗的道:“当然,你喝的茶里,有化肌散,当然会小腹隐痛,如火在灼。” 司马清手按在小腹上,顿觉那隐隐的痛变得重了几分,果然不出所料,这女人对拓跋城有情。 但她跟他的事,怎么会扯上自己。 司马清没有想到初离长安城,还不来得及将新地方好好熟悉一番,就让这里的地头蛇给整治了。 扭着脖子去看一旁神态自若的拓跋城,他倒是波澜不惊的起了个身,也不说来安慰看看司马清的情形,反而走到石花面前,将她桌前的鸳鸯壶拿到手中,轻言细语的道:“石参将的茶不错,拓跋城想再喝几杯。” 石花眸色一变,壶已在她伸手之前,离开了她的视线。 他走到司马清面前,眼中多了一份歉意之色,片刻便荡出一片春风拂过的暖意,什么也没有说,仰脖将那一整壶茶,悉数灌入嘴中。 虽然司马清并不清楚这化肌散是什么来头,然见拓跋城气吐山河般,将一壶全喝了下去,腹中不知为何痛得更厉害。 石花本还端坐一旁,冷眼旁观着眼前两个人。 直到拓跋城一举喝完茶,她整个人都惊得从椅上跳起:“茶中有毒!” 司马清听得心中大叫不好,全身的五脏六腑都在被针扎的痛,顷刻之间,心间排山倒海的撕裂之感,将她吞没在无边的疼痛之中。 她盯了一眼全身湿透的拓跋城,看到他极力控制着身体,脖间的青筋暴突蜿蜒,皮肤被撑得几近透明,紫色血管清晰可见,只要再加一点点外力,那血管就能暴裂喷涌一般。 她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只喝了一杯,痛一痛就过去了。” 拓跋城垂目看着地面,大滴大滴的汗水,打在地面上,整个人像从水里刚刚打捞上来一般,一层水气蒸腾在他的周身。 石花几步冲到他的面前:“我只是想试试她,你又何苦为了她去送死?” “你想知道拓跋城什么事,现在可以问了。”拓跋城道。 “你给我的东西全都多备一份,是给司马清的对不对?” “是。” “你什么意思?”石花眼色暗沉的道,“你心中的人就是她吧。” “是……”拓跋城哆嗦的按着腹部,“是她的母亲放心不下她,托我带来送给她的。” “既是给她的,为何又要以送我的名义送到营中来?” 拓跋城咬牙道:“羊献容在相国府与你婆婆素来不合,不暗中送来,只怕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醋意如此明显,司马清岂会看不懂。 眼下要以最快的速度安抚这个妒妇为好,否则不仅她要痛得横着出去,拓跋城只怕也会遭她的毒手。 司马清插话道:“我娘给东西,就喜欢在上面画上一匹马,此是为了免了别人冒用,也是她素来的习惯。那东西,石参将若喜欢拿去就是,不喜欢扔了也行,我不在意。” 石花抬头刀眼劈向她:“谁在意那些东西,我就是不明白,拓跋城为何处处护着你。” 司马清抚了抚额头的汗水,腹中的痛又多一分,见过擅妒的女人,却没有想过嫁过人的女人妒忌起来,又狠又绝,连看着拓跋城痛得就差要抹脖子,以求解脱了,还这么计较眼前的他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她只得强忍想骂人的冲动,喘息了一口道:“我道是你为了吃醋能把自个中意之人往死里整,司马清佩服之极。拓跋城将我送到你这,是信任你,你不领他这份情,居然迁怒于我?算了我死了,自有相国找你算账,拓跋城痛死只怕再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凡事不会先想到你。” 拓跋城眼中火苗狠狠一蹿,仰头望天,数度想开口打断司马清,无奈腹痛无法开声,开口就会变成他不耻的病夫般的哀叫声。 就在说话间,石花伸手去摸他的脸。 拓跋城不动声色的将脸别开,双眼只看着司马清,声音里透着忍痛的喘息道:“司马清……是相国府出来的人,我拓跋城……自然要保她。” 石花心急的摇晃他的肩头道:“那你跟我说清楚就是了,你陪着她喝下令人腹痛的药,你不要命了?” 她的话激怒了了拓跋城,一扬手打掉了她按在肩头的手,只吐出两个字:“解药。” 见石花有所迟疑,他按着腹部道:“半个时辰不服解药,人就废了,相国已下令,不日将要攻打平阳城,你觉得是你能破城,还是我拓跋城能破那三年都攻不下的铁城?” 石花无奈将一只小药瓶拍在了拓跋城的手上,“这药只能解她的。” 司马清一愣,什么叫只能解她的? 拓跋城伸手将药递给司马清,命令道:“吃。” 见她不动,瞪她一眼,明明急得要命,声音却温软无比,近于恳求的道:“要我亲自喂吗?” 司马清被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念得耳朵甚痒,依言接了过去,看也没看,扔进了嘴里。 苦涩之味顿化为一股清流直入喉中,冰如寒月般的黄莲苦味,涌进了胃里。 化肌散,入水即化,看不出任何颜色,闻起来也无特别。 本是用来惩罚军中营伎用的。营伎受罚不能破了皮相,故而有此种药。 只要一两口,就能腹痛一两个时辰。 要是喝一杯,便会痛上一日。 司马清万万没有想到,地皮没有踩热,就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刚才喝茶时,倒觉得石花为人爽快,不想做事,比起卜珍之流,也好不到哪里去。 扶着拓跋城出了营帐,他便一直不声不响的靠在一棵树下,既不出声喊痛,也不做任何补救的措施,只呆呆的看着某一个方向,将手死死的抵在腹下。 第 56 章 司马清腹痛大减,拿了一堆吃食到他的面前:“拓跋城,解药既然有,为何只有我的,没有你的,我看你痛成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拓跋城回望了一眼司马清,眼中的痛楚归为一片宁静,只摇了摇头,移目远方:“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了,那阿胶不应该放在她那里。” “你也是怕出现在这样的情况。”司马清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不能半途而废,要不然之前种种全都白瞎了,安慰道,“把我送出那座囚笼般的长安城,我觉得死也值得。” “我适才最担心你说出混话,要是你经不住她的激将法,今日你便很难在这营中立足。”拓跋城悠悠说着话,手在腹上一刻不停的按抚着,似乎那痛在他的身上,便不是痛,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受凉小病小灾般。 明明他已痛得嘴巴发紫,眼眶腥红如染血,却生生的将所有都隐入无形之中。 只留下一个云淡风轻般的无所谓表情,向眉眼间尽是关切之色的司马清瞥了一眼,又装不在意的别开。 “拓跋城,石花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在相国手下做事?”司马清本想问的是他与石花之间是不是有一段旧情,要不然怎么会向她下手。 “她是刘俭的老婆。” “这我知道。” “你知道还问。” “但我在洛阳时,刘鹏曾说过,刘俭的原配并非石花,好像叫什么什么阿使摩蓉的。” “那是他的匈奴妻子,在刘曜流亡时,刘俭就是靠着摩蓉才活下来。后来刘曜发达了,长子的婚事拿来用作巩固他与盟军间的关系,刘俭娶了石花为正妻。” “那摩蓉呢?” 拓跋城神色怪怪的瞧着司马清:“男子三妻四妾何等寻常之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拓跋城,说起来,你也到了婚配之龄,怎么没有看你娶媳妇的,说得你好像很懂。” 他正色道:“拓跋一族未复兴,我无心此事。而且天下何人敢嫁我?一个亡族的人。” 我敢,司马清在心中说完,怦怦直跳,脸蓦然的红了。 瞥见拓跋城腹痛难忍,佝偻着身体望着她,“你不用急,虽是亡国公主,但想要你的人多得很。” “比如?” “□□皆对你贼心不死。”他面色凝重的道。 想的跟自己说出的话,意思相去甚远,他直接扯到了刘曜父子身上,其实明明他也心,奈何…… 拓跋城哼了哼,面色寡淡的挑了挑眉:“怎么突然关心这种政治联姻了?你不是应该最清楚这种门阀间的婚嫁之事,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可言,有的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利益罢了。” “你说的对,怪不得她一见我就问,关于你的事情,原来她心之所系全在你一人之上,怪不得你能在她面前全身而退。” “无趣。” “有趣得很!”司马清嘿嘿一笑,上前托腮作聆听状,“她说,你是这先登营里升得最快的刺客,而且她还自称曾受教于你,你算是她的半个师傅,啧啧,没有想到,她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拓跋城姿态十分奇怪的地看了司马清一眼,嘴张了张,她等他的辩白,但等到最后,也只听“唉”一声的闷哼声,便不再理她。 司马清寻思,她要在这里呆上几天,多打听一下石参将这只母老虎的喜好不是坏事。 毕竟她从宫里出来,与这些热血沸糙汉帐中霸王花还是有着天渊之别的。 自古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一个被废的公主能在宫中活得如鱼得水,也还是有些手腕的。 看他手按小腹半不出声,司马清摸出一个袋泉水,塞进他的怀中,和气的道:“这个冰得很,给你热火朝天的肚子去去火。” 拓跋城不置可否的抬了一下手,复又落下,沉郁的眸色终于有了一点畅快的光,他伸手将面具摘了去,用手背在额头上擦拭了两把,又在怀中摸出一块毛巾,一点点在脸上轻轻的印着。 司马清瞧他擦汗的手法很特别,男子拭汗,通常左右开弓,抹掉脸上的汗渍即可,而眼前之人,居然又慢又轻,可以用斯文两字来形容。 这种通常见于有断袖之风的“信陵拭”,比起女子,更有阴柔之态。 想到此处,司马清又挪近了几分,身子前倾的看着他出神。 拓跋城挑眉轻斜她一眼:“没见过男人擦汗?” “……” 她不语,依旧双目含情的看着他的脸,以及脸上随着手移动的帕子。 虽然拓跋城向来对自己的容貌有着极高的自负,却极少让女子如此近观,他冷瞥一眼又道:“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我。” 确实见过,只是那是七岁女童所见的少年郞,现在可是成年之后,彼此如此近距离观察。 司马清见到那条用米色丝绒绣了一匹马的手帕,想到这是那日在弘训殿内试菜时,给他擦嘴所用。 这马本没有什么大问题,而是绣出的马尾本是一个异变“晋”字,这若是让人发现,那是夷九族的大罪。 还是拓跋城是心思缜密,只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不声不响的将那条惹事的帕子给收了,一直保全着她,司马清再怀疑别人,也不能忘记他的相救之恩,而因诚心诚意道:“拓跋城,你三番两次救我,大恩无以为报。” “不是为了你。”拓跋城眼都不眨的将帕子在嘴角按了按,语气如十年前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帮崔喜恩带出的信对于我很重要,我需要一个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人照顾她。” 然而故作无所谓的表态,却在司马清伸手去夺帕子时,眼里闪出瞬间即逝的“这是我的东西”的警告之色。 这种物证落入别人之手就是授人以柄,拿回来才是正道。 司马清伸出的手落空后,心间万千惋惜,但转眼换成一副我了然于胸的友善之态,算是对他的所做所为表示出极大的宽容。 “你既然喜欢,送你无妨。”她无奈何地道。 “谁说我喜欢。”虽一脸厌恶之色,但手很快的将帕子塞进怀中最深处,耳尖泛起不明所以的粉红,眼神瞟了她一眼后,快速离开看向远处。 “不喜欢就烧了吧。”司马清心生一计,拿出火折子,打出一团火,伸到他的面前。 拓跋城的眼中跳跃着火焰,印在他上翘的眼尾,慢慢晕染成一条长长的红艳入了发鬓之内,他斜视一眼她,一股无形的眼风吹拂而过,生生将那团灼烈的燃焰给灭成了一股青烟。 他挑眉,瞳中涌泉的炽烧出不可言状的隐忍情绪,用尽平生力量才将喷薄欲出的念海涤荡成一片风平浪静。 而司马清也在他这一瞥之下,生出了差点被他眼中极深的黑色给虹吸进去的错觉。 她嗫嗫的收回手中的火折,如一个谏言失败的大臣,面对刚愎自用的君王一般,不知道死活的表了一个衷心:“不烧就不烧,别拿去送人,毕竟那东西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在我心里,很重要。”拓跋城极快的答道。 “易引起误会。” “比起你惹事生非的能力,的确逊色不少。” 司马清斜白他一眼,想到这次真是让拓跋城给拿死了把柄,以后崔喜恩要她或是她的母亲送什么信、消息什么的,只怕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果然,男人不可信。 她悻悻的道:“行,只是别轻易示人。” 日头斜得很快,不过两个时辰,已过晌午。 司马清时不时去看看黑云,顺便将营地的出口留心查看了一番。 在她的努力之下,终于没有在别人的指引下,脑中已粗略的勾勒出全营的布防。 她在意不是哪里兵多,哪里人少,全在换岗时,出营的关卡是不是严格。 最后发现,只有石花可以不用任何检查随意出入,别的人,全有口令,且人人不同。 要骑着黑云,无声无息的逃,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能先保住命,留在先登营,别让石花、石昇等人拿到她的错处才是正道。 晚上,营中伙房开饭。 各营都去吃饭。 司马清安排在石花的帐中吃独食,这下让营中各兄弟都为之不平。 因而以袁雄为首的一群士兵,都捧碗围观在外。 不为别的,只为一睹司马清的芳容。 可惜眼见美人进去,却半天不见美人出来,而且还生生多了一个混世呆霸王刘鹏,屈尊降贵般的大摇大摆的掀帐进去。 “世子来了。” “这不是上次将春花给弄死的……” “闭嘴。”袁雄狠跺说话的士兵一脚,一记眼刀给他道,“想吃军棍吗?” “他怎么对女人如此上心?” “相国的种,你们说呢?” “有道理。” “胎投得好,比干得好重要。” “甚是有理,我也觉得说得极对。” “看看拓跋大人就知道,从一个刺客做到了相国的侍卫,不知道立了多少功。” 一众士兵皆对这句话点头称是,随即各自又捧碗叹息:“娘的,好白菜全让狗啃了。” 属狗的袁雄忿忿不平的骂道:“怎么能说是让狗啃了,这不是埋汰了狗吗?明明是让猪给拱了。” 毁于刘鹏之手的女子太多,人人都对他又恨又怕,称为狗,的确抬举他,猪更匹配。 大伙唯一福利被人无情的践踏于脚下,很快一众兄弟达成了一致,就算刘鹏是相国之子,也不能让他将营地当成他刘鹏的后花园。 第 57 章 他要横,去外面横。 能为他们出头,不是石参将,只有拓跋城。 兄弟一顿添油加醋,外加拱火式的痛心疾首诉说,拓跋城表面喝止他们不得在背后议论世子,却转身已飞速赶到了帐前。 门口守兵,习惯的将手中长茅往前一顿,“不得指挥使召唤,不……” 他们向来对闯帐者都是这样一句,说得一字没有差,出于例行公事,通常得一口气说完,不成想眼前的不是别人,是正主。 后面的字在某人的逼视之下,没有说完,全卡喉咙里。 两人见拓跋城面如寒铁,顿时没了之前一夫当关万无别进的威严。 嘴巴撅起,憋气的硬改成“指挥使早上好”,然后目光不明的向拓跋城展出一脸温良?俭让。 拓跋城见两人还挡着他,鼻子冷哼:“胳膊不要了。” 两人快速闪去一边。 随后做望天状。 拓跋城不等通报,便闯了进去。 “哎,什么意思?拓跋城,怎么我一来,你就来。”正给司马清盛饭,上菜,将自己忙成了长安城里醉仙居里的小二般的刘鹏,目光不善的冲来人喊。 对于拓跋城的加入,颇为不满。 拓跋城见过刘鹏那套追姑娘的路数,请客吃饭送胭脂水粉,定情相好一番,之后便是甩得对方寻死觅活的。 他想想都来气,按下心中不悦,提醒道;“司马清有要事在身,来这里不是玩的。” “我可听嫂子说,你为了司马清喝了化肌散,怎么,英雄救美的机会不留给我吗?”刘鹏向一直黑脸的石花道,言语间半是质问,半是调侃。 两人互相怼着,坐在席间的司马清实在是没脸听下去。 明明是拓跋城想借她之手保护宫里的崔喜恩,顺他们两人的便罢了,这才出手相护。 只是石花吃醋喝酸的,弄错了源头。 这个闷亏她司马清是十足的吃定了,还有口不能明言,只能做支吾语焉不详状,低头咬了几颗饭粒。 刚要夹菜,刘鹏那厮殷勤的将一片鱼肉夹到她的碗中,面露垂涎之色。 本还想尝尝春头里的鲜鳜鱼,让他这般眼色看着,再好的手艺也让他搅了,顿觉索然无味。 转而伸向一碟白菜,刘鹏又端着碗,颠颠的将一只煎得黄灿灿的鸡蛋倒入她的碗中,大言不惭的道:“这蛋可是头鸡蛋,我从南城的醉仙居里点着。” 说罢,将他拎入的食盒打开,端出一碗一碗的热菜。 “红烧虎皮肉,清蒸羊排,玉笋金华鸡……洛阳厨子到长安掌勺,这是我打听到的,今天就……” 不等他将这些菜色念完,司马清放下碗筷,只单独拿了一个馒头,便匆匆忙忙从帐内走出来。 刘鹏见美人离席,作痛心疾首状:“清儿,怎么我才来,你就要走。” 石花鄙夷道:“你是来看我这个嫂子的,还是来找妞的?” 刘鹏:“她是我妹妹,我关心一下不行吗?” 石花冷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不同母更不同父的。” 拓跋城深吸一口气:“世子,慢用。” 转身跟着出了帐。 帐内传出石花的声音:“在我的营里,你还想留宿不成?” “有何不可?”刘鹏笑得开心。 司马清越听心中越恨,捏着馒头,飞奔而走。 跑出不远,再抬眼时,拓跋城居然就在眼前。 他倨傲的望着她,手按在小腹之上,痛苦减轻了,却并没有完全散去。 他漠然的走上前,声如凉月的道:“你觉得离开长安城,还是你的心之所想吗?这么一天下来,你就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你跟本无法一个人在外过活。” “多谢你费心了,我要离开长安城,不是因为我受不了囚禁,而是不想嫁去平阳城。更不想成为刘曜攻打平阳的内应。我知破城之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男人失去生命,女人失去丈夫,孩子失去双亲,而这一切,均是要以我这个嫁入的新娘为开始。我不想做战争的导火线,即使颠沛流离,哪怕生死异乡,我也在所不惜。” “你怎么知道,你嫁入平阳城的那一日,就是破城之日。你太高看自己了吧。何况平阳王之子年轻有为,又文滔武略均在刘鹏之上。你嫁了,或许是条路。”拓跋城据实相告。 “我从不对未见之人抱有幻想,盲从他人之意嫁人,怎么会有好下场。不过是蹉跎一生,将芳华付给未知与茫然,那不是我所要的。”司马清侧目道。 拓跋城摇了摇头:“相识又如何,不能长久。” 司马清:“长久又如何?如我母亲那样生不如死吗?” 拓跋城神色复杂的望向她:“司马清,你还在怨恨她跟了刘曜生了三个儿子,分了她的对你的关爱吗?” 司马清轻笑:“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我从不怨她跟了谁,更不想让她,为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懦夫去殉节,我只是希望母亲若再寻到可心的人,当是嫁与他,而不是苟且与屈从。” 拓跋城撑腰站起,靠在树杆上看着远方:“那是你没有处在她的位置。” 司马清一怔,上前几步,与之并肩而立,走到这般近时,才发现拓跋城两颊已绯红一片,刚刚站在上风向,没有闻到什么气味,此时,一股浓烈的酒味直扑鼻间。 他娓娓的道:“有些人生来就不是为自己,曾有人告诉我,帝国的公主,姓氏、身体、性命都不是自己的。你喜欢的,未见得是最好的。” “我所见不是最好的,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最重的。”司马清恨恨咬下手中的馒头,“那个咬下的手皮的家伙,他时时利用我,我怎会不知,可我还是觉得,他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人。” “……” 拓跋城背对着她,面色不由得沉郁几分,似是腹中的痛,不及司马清刚刚含糊间的一句话,来得更让他难以忍耐。 “你还记得……”拓跋城心底喃喃的道,复又回头抬眼睨了她两眼,直到看到她面红垂目时,才惊觉他竟然也跟她有同感,明明不可信之人,却因一个“懂”字,对她挂记在心头。 莫不是今日被石花那顿莫名的飞醋,吃得他乱了方寸,有些念头连想都不敢去想,何况如当下这般,想着她是不是如他这样,也会惦记着他。 司马清见他半晌不再出声,心叹自己太过念旧,长安城里,上到将军下到士兵,就连城中摆摊的小贩,哪一个又能完全照着自己的心思去过活。 每一个人的命运皆或主动,或被动的绑于刘曜这厮的征战攻伐的战车之上,身不由已,她叹了一声:“刘鹏那个龟孙,你能把他带走吗?我想趁着在这里养马的时间,好好静静。” 拓跋城轻笑点头,按着小腹,转身向那片还在争吵的是非之地走去。 刘鹏那只呱噪的鸟人被拓跋城半拉半劝的带走了,而司马清且悲亦喜的日子也就此开始。 第一日,司马清带着黑云去河边洗了个澡。 不过黑云似乎对河水里含沙量过大,极为低触。 因而用了一个折中的方法,使出混身力气用木桶提水,沉淀之后,去了泥沙杂质后再将水沷到了马背上,可还不等洗刷刷,给它来个全身无死角水洗,黑云便以躺倒耍赖之姿,在泥里四脚朝天的打了无数个滚后,宣告洗澡结束。 司马清耐着性子,与马谈心:“黑云,我在为你治病,你配合一下好不好?” 黑云扬首四望,丝毫不将她放在心上。 “你不配合我杀了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肉。” 黑云耳朵转了转,慢慢靠近,司马清微笑,“这才是好马。” 来不及高兴,黑云全身一抖,黑湿的泥点甩她一身。 “你个野马,你真是不可救药!” 第一天的较量,司马清以惨败结束。 这日后,黑云亮她它马王后裔的脾气,见她便踢。 偶尔不踢她,也会在黑亮的大马眼里闪出“你敢靠近,我就能踹死你”的王者霸气。 自此,司马清为保小命,只得仰天长叹,从早上叹到夜空布星。 三日的大限转眼便到。 而且到得比夜幕还要早一些。 石花所住的营帐外。 篝火熊熊。 石昇坐在一张软椅上,手中的刀柄在刀鞘之中一推一收,嚓嚓作响。刀身折映着夜里的冷光,闪出森森的寒意。 三月的晚上,夜风带给人的极致冷气并不会逊色于冬日。 荠菜透着一股浓烈的泥腥草药味道,在火中燃烧着。 而石昇的到访已将整个先登营闹得鸡飞狗跳,先是有一名士兵因拦了他们,被五花大绑的扔进了河里,后有看不惯的士兵奋起反抗,跳水救人。 当然,有一个人跳,便拉上了一帮子兄弟一起跳。 苦水里长大的汉子,有的只有一腔热血与义气。 不同于石昇那般狗眼看人低,不理会普通士兵的死活,司马清在屋里呆了两个时辰后,实在是忍不下,最终违反了石花的禁令,没有等她回来,便私自出了她给她划下的安全区。 石昇看着从水里拖出来的那名士兵,拔刀欲砍,余光扫到正主出来,听到一声“刀下留人”后,非但没有停手,反而手起刀落,直接将那人活生生砍掉了一条胳膊。 第 58 章 顿时,营内的惨叫声震天撼地。 “梅仔!” “药,金创药!” 几个士兵冲上前,护在那个叫梅仔的人身前,一个一个双眼暴出仇恨的光。 石昇脸上骄横的斜了血流如注的梅仔一眼,手中的刀刃上挂着红色的血迹,一滴一滴的落入水中,化成一片血水,随水流隐入河中。 大家七手八脚的按住梅仔的伤口,撕出布条,往断臂上狠狠的綑上去。 梅仔痛得从地上弹起,众人齐力按住,他颤抖地的如一只濒死的兽,不服的抻着脖子望着提刀的华服男子。 “哗”又是一刀。 刚给他上药的男子,后心被插进白色的刀尖,一寸一寸往下按,他魁梧的身材,顿了一下,回头看到背后给他一刀的人,眼睛渐渐失去光彩,山一样的男人轰然倒下。 众人大骇。 人无害人心,虎有伤人举。 高高在上的,下重手于贱民。 石昇从那汉子的背后,呼的拔出刀,血光冲天而起,落下时,洒满全身。 他大笑,横刀一指,“谁还想死?” 不料,人群只骚动片刻,看似退去,石昇以为自己立威得逞,却发现那个叫梅仔的少年,已不在眼前,怎么被人拖走的,他居然毫无察觉。 看似退让,却是无声的抵抗。 “是你!”司马清后悔出来得迟了,匆匆忙忙上前,撕了一块布按在了梅仔的伤口上。 不成想,梅仔面色苍白,目光呆呆的望着天空的飞鹰,用虚弱的声音道:“给我一刀。” 司马清摇头:“别说傻话。” 手中的药洒向他伤口上不断涌出的血。 “给我一刀,不杀我,我这个样子,先登营也留不得。” “天下之大,哪都能容身。”司马清安慰着自己都不信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登营若不要你了,去我的那。” 梅仔眉头深锁,轻笑“去宫里做阉人吗?” 司马清无语。 少年都知不做不男不女之人。 跟当年的袁雄何等的像。 “啊”的一声,少年用另一只未砍断的手,扯下肩头上的衫,上面露出一只凶神恶煞的鹰狼,“无手,即无首,杀了我。” 先登营作为取敌军首级的刺客军团,他们可伤可杀,唯一不能的便是失手无足,因为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完成刺杀任务的。 而一个不能为刘曜效力的人,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一入先登营,终身不能叛出,至死方休。 也因为入营的人,都知道太多的秘密,故而根本不可能离开。 就算是废了,也要老死在营里。 梅仔见众人不肯下手,双目灼灼的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一个身影,突然推开众人,奋力向来人扑去。 一片电光火石间,他便落在了司马清的眼前。 只是脖间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片刻,红线喷涌出浓如浆体的艳色,洒向地面的黄沙。 红艳艳一片,化入尘中。 司马清身子晃了晃,沿着滴血的剑尖向上看去,拓跋城冷冷清清的站在那具尸体前,面无表情。 他握剑上前,对地上的尸体看都不曾看一眼,一剑飞天而来。 司马清眼看剑尖冲她而来,恍神间根本忘记要躲,可躲是躲不掉的,谁能躲得掉,从万人尸骨里活下的唯一猎头。 耳边一片冰凉,肩头一缕黑发断,随剑气飘进烈火里,升出一股并不显眼的青烟。 尔后,听到身后“扑”一声闷响。 她慢慢回头,才发现身后站着的一个人,手中握着短刀,刀身出鞘,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这是石昇的手下,正要刺杀她。 还好有人出手相救。 杀手无声无息的倒成,成为了一具尸体。 杀手的眼正好与刚刚砍掉胳膊的梅仔相对,两人都看着对方。 随后,少年闭上了眼,嘴角一抹笑意。 而那个被一剑破胸的男子,却瞪大双眼,呆呆的看前方,直到胸口的血流尽咽气,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就在梅仔跟司马清说话间,他看到有人从后面拔出了刀。 他是个废人了,生死无所谓,但司马清,那个在他生命里,第一次冲他微笑的少女,就在刚才有生命危险。 他看到她为他掉泪时,血性一下子冲涌上心头,从不敢向佩有银刀的顶级刺客反抗的少年,一跃而起。 他还没有走到对方跟前,就倒下,但却阻碍了他片刻。 同时,提醒了拓跋城。 他死了,为了一个女人。 只因为,她的一滴泪。 耳边除了带着腥味的风声,与燃得正猛的篝火夜鸣,司马清只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十五岁时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冲涌入脑子里。 他一刀下去,齐根削去了她脑侧的发,就如今日一般快准狠。 她的生,死,似乎都在他的一念间。 “这是做什么?手生练剑?”石昇瞧瞧地上的两具尸体,做无奈状道,“拓跋城,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与司马清隔着那尸体相背而立的拓跋城,回首略扫了司马清一眼,只将剑身默然举起,:“我的剑久不出鞘,锈了,要用血洗洗。” 两人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却都轻描淡写的把一场杀戮,说成一个小小的试炼。 司马清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心口大大的起伏了一番,他能为她挡得住石昇,馒头没有白给,滴水之恩,一剑相报,果然有义气。 先登营的士兵听闻之后,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个个都亮出兵器,聚于拓跋城的身后。 “寒刀斩寇,利剑擒王,血屠平阳,谁与争先。” 一众混厚的男声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司马清一惊,抬起头来,只见拓跋城如群狼之王,银色暗纹的黑衣,衣袂飘逸,孤绝的看着石昇众人。 人常说群狼伺虎,虎不逞威,而眼前的群狼已然闻着血腥之气,血脉沸腾浪涌,但眼前的虎只能算是一只瘸腿猫,身边还领了一群不争气的狐假虎威之徒。 “还不道歉!”石花匆匆忙忙的上前,站在司马清的身边,轻声道,“别搞事,不为拓跋城想也为你自己想想。” 司马清不明白,她明明没有错,为何要道歉,可拓跋城还有那些士兵,惹上了石昇这种人,只怕日后难以安生。 想到他们不仅是他们个人,身后或许还有更多的妻儿家小,在与之相视良久的她,终于开腔:“石昇少爷,找我何事?” 石昇没好气的道:“黑云呢?三日之期已到。” “三日之期,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司马清记得明明还未到子时。 石昇一指夜幕,冷声道:“呵呵,只有两个时辰,你能治得好黑云吗?这几日,我的人告诉我,黑云连你都踢。” 司马清对此很无语,四处望了望,无人为她求情,两眼望天,硬着喉咙道;“我也想靠近它,奈何它是马我是人,我若能为它牵根红线,做个媒的,也不至于此。它这是被你们这帮糙汉子当牛做马,生活得水深火热,长夜漫漫太过寂寞了,所以才会如此暴躁不近人情。” “见过胡说八道的,没有见过你这种把无知当学识的混蛋。”石昇拿到司马清的小辫子,高兴得连说话都透着无比的得意,“拓跋城,三日之期,当初说好的,我现在要带走她,你可有话说。” “无话可说。”拓跋城声音并无太多起伏,一贯的言简意赅。 司马清本见拓跋城拔剑斩杀石昇的手下于前,以为他是个极有担待的人,原来不过是想多了。 “不用跟你走了,你只回去向我母亲说一声,让她送一件衣服给我就好……还有……”司马清的话未说完,正脑中飞快想着对策,母亲大人不会见她出事不管,现在除了她,只怕没有人能救她。 石昇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打断道:“不用,衣服,就穿我带来的。” 娘的。 连寿衣都给备下了。 果然一件——不对怎么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哦?这是什么意思?”司马清好奇的看着那件华贵无比的喜服。 在一旁的石花一眼认出,大惊失色的道:“这不是我成婚那日的喜服吗?” 喜服只着一次,穿过后,就会收好。 穷人家的会在下一代女儿出嫁时,拿出来改改再用。 而贵族门阀王族,则是着意加些华贵之物,赐给新人用。 拓跋城看到那喜服也是意外得很,一时间搞不清楚石昇这到底是何意。 司马清冷冷扫了一眼,反向拓跋城展出一个笑容:“黑云的事……原本就是一个套吧,你,不对应该是你们,早就等着我往里面钻是吗?” 她口气淡淡,脸上挂笑,声音里透着悲凉:“刘俭死了,要那十数奴仆陪葬,我心软救下她们,没有了陪葬之人,卜珍不会轻饶了我。又让我成了赛马会的彩头。那么多女子都在场,唯我被选中献给平阳城里的君主,我还以为我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扭转乾坤。” 司马清一番话下来,石昇并不解释,反而坏笑着挥了挥手,喜服到了她的眼前。 她自嘲道:“只道司马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逃过了平阳城内的刘聪,又落进了卜珍和石昇给我设下的圈套,你们两家联手,就是要我去给刘俭作陪葬罢了。” 第 59 章 司马清一番话下来,石昇并不解释,反而坏笑着挥了挥手,喜服到了她的眼前。 她自嘲道:“只道司马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逃过了平阳王,又落进了卜珍和石昇给我设下的圈套,你们两家联手,就是要我去给刘俭作陪葬罢了。” 石昇瞅她一眼:“司马清,聪明于你不是好事。你说得没有错,这喜服就是让你穿着去给相国长子陪葬的,他的姬妾们都已经殉葬了,我们家的石花自是不能跟他去的,那只能穿着这身喜服去。” 石花听到这里,只慨叹的看了司马清一眼,也不再做声。 司马清闯马场的事,她早已耳闻,并不烦她这般行事,只是她这次夹在石家与刘家之间,总归是没有活路。 就算羊献容再大的本事,她也不在司马清身边,更不要说,还是司马清亲自与石昇立下了赌约。 面上谁都怪不得谁。 “没眼瞧!”司马清一步三叹的走向笑得猥琐的石昇。 “司马清。”拓跋城叫了她一声。 “不送。” 而石花,一嗓子直接把她给扔向了石昇。 没有人帮腔。 司马清挑了挑眉毛,整了一下袖口,低头煞有其事的半喜服拎起,神情探究的看了一会,嘴中发出“啧啧”两声赞叹。 “我娘是大晋的皇后,她的嫁衣自洛阳城破那日起,被烧了,我娘为此一直在为我寻上好的衣料,找最好的绣娘为我制出嫁的新衣。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打小没有什么漂亮衣服,常年逃难,命都难保还要衣服做什么” 司马清眼波闪闪,将那套喜服捧在手里,轻轻一抖,喜服上的牡丹花栩栩如生,点翠的头羽,锦鸡的尾毛,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 众人听她说得婉转动人,都默然出神,想着美人云裳只是红颜薄命。 纤手一抛,一片香云、红罗、金绡、玉锦混织的影子飞仙临尘般的在空中徐徐展开,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天而降,骤然落入一片火光之中。 在火堆边上的石昇先是一愣,随后鸡飞狗跳急叫:“这是相国夫人卜珍赏的喜服,你烧它做什么?快捡出来,快……” 红色的华服,入火即燃,纵然手快,拎出火堆,也是焦黑一片,臭气冲天。 石昇一把将还呼着火苗的喜服当成沙包一样的扑打,几下之后,听到几声撕裂声,又赶紧停了手。 眼见红色变黑炭,一口怒气直冲脑门,狂吼着从软椅上翻了下来。 “少爷!” 众人齐声叫道。 他却栽进了火堆里。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围观的人,都只会用手或是扑火。 却不曾想,石昇因腿上有伤,根本无法站立,掉进火里,便只会一味挣扎狂叫。 只一旁突然飞起一脚,踢向他,在火烧焦他之前,将他踹出了火堆。 司马清在一片混乱之中,看清那一脚出自拓跋城,又快又狠,直接踢在了他的身下。 司马清装模作样的喊了两声:“快用水冲,快用水冲。” “水,水,水……” “哗哗哗……”一声声的沷水声,随着慌乱奔走的人声,一齐围着火的源头打着转。 “我的娘呀!” “司马清,我要你不得好死!” “娘呀,啊呀!” 一串串恶骂与吼叫声,杂在各种混和着烧焦气味,一浪浪扑向所有在场的人。 红色的篝火下,黑色的喜服与与那个哀叫的男子一起,被抬送出了先登营。 司马清和拓跋城着燃烧的篝火互相长久的对视,她知道,喜服一烧,只怕是再也不可能留下了。 他亦知道,分开的时候到了,只是比想像的要快太多,快到他还来不及为她铺陈出一条好走的道。 前路注定荆棘满地。 石花目瞪口呆的在营中走了半圈,回首看见两人还在火堆边站着,他想不会这两人都想着引火烧身不要烧到自己,把责任推给对方吧。 “你们,对,你说你们两个呢。”石花挥手左右一指,“全都给押回相国府上。” 司马清长长呼了一口气,弯腰将地上的烧黑的喜拾起,对折几次,置于托盘上,走到拓跋城身边时,匆匆说了一句:“保重。” 没有给拓跋城说话的机会,便跟在石花的身后走了。 走出数步后,司马清听到马儿急速的奔跑声,夜风刮起阵阵冷风,吹牵起一片衣袂在风里飘扬。 几个跟随石昇进营的仆从,策马疾行。 看得出他们也是慌神混乱,不知所措。 就在快要越过司马清的身前时,听到其中一人大叫:“将司马清拿下!” 呼的一声风响,司马清的脖间赫然多出一根套马绳。 那人长啸而过,嘈杂人声在她的边突然放大。 “绑了她交给石将军。” “石参将,我们不能随您去相国府。” “对,相国跟羊献容的关系,人近皆知,司马清是她女儿,她只会一味袒护她。” 说罢,有人上前,将一根粗绳缚牢在司马清的手腕之上,狠狠一扯,勒入肌肤之内,骨头都快挤碎般压迫感使得她双眼猛突,痛得叫了一声。 担架路过司马清时,她的一双手已被勒出道道血痕,脖上青筋暴突,紧到只能借由双手抠入绳内,得以喘息。 即使被勒得快要死,司马清依旧没有求饶,只是极力将身体与绳子的距离拉近,直到近到那人的坐骑边上。 紧贴着马身的她,大口大口的呼着气,向伏下身子的仆从道:“我……不跑……你给我……松开脖上的绳。” 在马背上的仆从,冷冷的扫她一眼,“勒死你,才好向石将军交差。” 司马清瞥见他耳垂上的一块疤痕,惊道:“你不是石府的人?!” 那人不语,手上的劲道又多一分,她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晕死过去。 “装什么死?” “勒死了?” “死了正好,给石少爷报仇。” “石参将!”那人受惊跌下马,不及出手相护,一条软鞭像灵蛇出山般,缠在那人的脖子上,呼的一声拉下了马。 司马清顿觉脖上了压迫立减,睁开眼时,一道电光闪耀眼前。 石花道:“在我先登营杀人,你吃哪家饭的?” 司马清抚着脖子站起,发现已抢身上前的拓跋城,一手寒刀架在那人的脖颈上:“你是石府的人,自当知道司马清的身份,怎是你可以杀的。谁是主谋?” 石花也喝道:“你们几个,到底是听命于谁?” 一直躺在软椅上作号叫状的石昇,被石花瞪得心虚,连哭带骂的道:“我没说要杀她,只是要让她去给相国长子殉葬而已。” “怎么的,殉葬不成,就要杀了她吗?”拓跋城逼问道。 “不是我的意思,真不是我。” “你闯营在先,当我面杀人在后,石昇,你真当这先登营是你的。” 石昇烧坏了双腿,又被人踢了那种地方,早就痛得语无伦次,一时激动喊了一句:“我们石家怎么有你这样的人。不帮自家人,专帮外人。是卜珍就要让她去给她儿子殉葬!活着生殉,死了冥婚。” 石花怔了怔,手中的鞭子紧了紧,只见那被锁在鞭子另一端的仆人四下望了两眼,似乎并不惧怕,鼻中发出“哼哧”声:“小姐,少爷说的是真的。闯营的事,我自向你交待就是。” 说完,只将脖狠狠往刀刃上撞去,血光如飞雪喷射而出,四溅在执刀人的身上脸上。 温热的红,快速的顺着刀刃流向地面,没入沙土,瞬间即逝。 司马清全身冰凉,石家居然还有这样的死忠之辈。 她脑袋里转个几个念头,唯一能想出的便是,不要再死一个人,哪怕是眼前小小仆从,应该死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个让她死主谋。 …… 赶回石府的路上,司马清一直双手被绑,拖在石花所骑行的马后。 而石昇则让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送紧急军令般的速度,火速的送去了百济堂。 百济堂,是长安城里的名医馆。 那里的医生有医治烧伤的良药。 而这条消息还是拓跋城提供给石昇一行人的。 坐在马上的石花对拓跋城道:“我弟弟冲撞了大人旧部,您还不记较,果然有容乃大。” 拓跋城只挑眉道:“那何解了司马清的绳索,怎么说,她也是相国府的人。” 石花应声点头,将手中绳索一抛:“那就有劳拓跋大人,这人是留下,还是放了,您自己定夺。” 心中窃喜的司马清,脸上绷不住露出一丝期待的笑意,交给拓跋城等于让她有了逃走的机会。 朝中有人好办事,这话的确有些道理,拓跋城接过绳索,刀光闪过,勒在腕的绳断成数截掉在了地上。 不过,欢喜只是一阵错觉罢了,司马清刚揉了揉腕,便听到拓跋城道:“你骑上黑云。” 黑云? 这是不找死? 它处在特殊时期,骑它等于就地正法。 她连连摆手:“我走着就行。” 石花侧目向拓跋城扫了扫,道:“大人,你果然心比我还狠。你这是让司马清横着进石府。” 拓跋城不语,眼色越发严厉:“上马。” 第 60 章 司马清郁结的仰头冲他瞪了一眼,眼前黑云已牵到眼前。 此时,已过子夜,要走着进长安城,非两个时辰不可。 没有什么比骑马更快。 而马背之上已停着一只尖嘴的褐黄色鹂鸟,小鸟瞪着乌黑的眼,似乎并不怕人,在马屁股上走来走去,极是悠闲。 想到白日里就见到几只这样的鸟儿,在马棚里穿来穿去。 不曾想,也跟着来了。 司马清硬着头皮,站到黑云前,委曲巴巴的看着马,伸了伸手又缩回来。 不是不想骑,是被踢怕了。 苦着脸相求:“拓跋城,我骑你的马可好?” 拓跋城两眼望天,叹了一声,下马走到她的身边,用眼看了看她的双脚:“看看你的脚,还能走两个时辰吗?” 司马清低头看看鞋子,鞋底不知道何时已开了,脚趾露出,沾上了一层的灰土,仔细看,指甲缝处已渗出点点血迹。 她之前跟人争斗,并没有发现,哪里想到军营不比宫里,挺费鞋的。 好好的缎面鞋底早就穿了,还不自知。 拓跋城皱了皱头,俯下身子,手指了指马镫,低声道:“我扶你上马。” “它踢我。”司马清带着哭腔道。 “有我在,它不会。”拓跋城声音微微不耐烦,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上马。” 司马清无奈伸手攀着马鞍上马,黑云调皮的甩了甩头,马身走动两步,之前被踢死仆从的画面,一下子涌进司马清的眼前,她惊呼着往后一仰,身子晃了一下。 本以为脸要着地,不成想,却稳稳当当落在了某人的怀中。 而她的人正横躺于那人的怀中,双手如青蔓缠劲松般,死死的缠在那人的脖子上,脸还不知死活的拼命往那人的脖间蹭着。 “我的脸,我的脸。” 这与那日在马场抢马争先,奋力夺冠的样子极为不符,连在马背上的鸟儿都被她的一惊一乍侧目。 司马清眼见所有一种看到猪队友的表情,马上勾下头,闷声道:“黑云前几日踢死了人,我也被它踢过,我还想好好活……” “喂喂……” 不等她这种弱智之极的借口用完,拓跋城已抱着她的腰,将她甩上马背,随后,翻身上马,打断道:“一起。” 石花眼珠都快突出来。 “好啊。”司马清终于觉得,她不用担心被黑云掀翻下地了。 而一直在马身上徘徊不走的鸟儿,则极为不爽的冲她“吱吱”叫了两声,在两人的头顶上盘旋数圈后,放弃了最佳位置——马背。 随后,一脸不屑与她争夺地盘似的扑了两下翅膀,最终,以鸟眼看人眼比较了个头大小后,委曲求全的落在了黑云的头顶上,占着马头上的一席之地,欢快的啄食起来。 “这鸟儿倒是跟黑云很般配。”司马清嘻嘻一笑,喃喃自语道。 石花见她死到临头,还有这种闲情逸致,侧目调侃道:“我怎么觉得你就长得像这鸟儿。” “什么意思?”司马清机警的回视她。 “没有什么,就是看你生得娇小,刚刚站在拓跋大人面前,一副小鸟依人状,跟黑云与这鸟儿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石参将,速回石府吧。”拓跋城冷冷一夹马肚,黑云奋蹄向前。 石花紧随其后,快马加鞭。 人与马一行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已到长安城下。 本来不到时辰,城门是不会开启的。 但今夜石昇出城时就留下了一道令,说是子时便回,守城的戍卫长便留下话,只要是石昇回来了,就放他们进来。 谁知道,却因烧伤之事,耽误了。 误了,便不能进城。 石昇哪里听得里面的人辩解,开口便是一通大骂。 守城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先登营内,死在石昇手下士兵的哥哥袁忠。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千里到。 石昇人未到这城门之下,事情已经传到了侍卫的耳朵里。 所以石昇一再叫骂,侍卫也决计不开门。 等到司马清一行人到时,又误了快一个时辰。 石花了解一番后,跃身下马,对那侍卫道:“我是先登营的石花,打开城门,让我弟弟进去治伤?” 守卫不发一言,他身侧的一名老兵悄声道:“拓跋大人也在城外,何不开了门,让他进来。” 守卫袁忠皱眉:“拓跋大人可以进,他们!” “你我都是受拓跋大人之恩,才能脱离了那先登营,这里当差没有性命之攸,但也不要忘记他能帮咱们,也能让咱们生不如死。” 袁忠略思之后,痛苦的道:“开城门。” 沉重的铜钉门,被数名睡眼迷离的戍卫推着,从两边缓缓打开。 仅供一个半人通过的宽度,便让给了已经呼痛连连,近于鬼哭狼嚎的石昇。 “不得骑马入城。”袁忠把着佩刀,站在门边向一行人道。 “我等有急事。”见石昇躺在软椅上被几人抬走后,石花打马欲进,却让袁忠给接了结实,想求得通融。 若换作其它时候或是有得商量,可袁雄已死,袁忠哪能再好说话,脸冷声硬的道:“请石参将下马入城,否则相国那里不好交待。” “我正是要去向他禀告……”石花自觉骑马入城快许多,还在与他争辩。 在一旁的司马清倒是听话的跃下了马,倒想看看石花这般在城门之下跟袁雄争论不休到底是为了什么。 拓跋城走到司马清身边,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后,他将缰绳丢给她,插言道:“石参将你是想让石家的人尽早得到消息吧,其实,在先登营出了这种事,已不是你我能解决的。还是得请相国定夺。” 两相扯皮,就是为了给自家报信。 司马清算是开了眼。 看样子,这一场暴风骤雨是躲不过去了。 卜珍想借石家的手,让她死在城外,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埋了,拔她这个根心头刺,手法高明狠独,却也过于嚣张喧扬。 闹大或者是好事,闹得人尽皆知,就算她被再度关入了长安城,成了笼中的鸟,能为母亲给卜珍致命一击也不错。 毕竟她是要被送给平阳王的人,居然卜珍想把她给弄去当殉葬品,这是摸了刘曜的老虎屁股,没有好果子吃。 石花无奈向司马清展出一个少见的笑,笑里各色的表情轮转了个遍,眼底却都是刀光剑影之色,她挡在司马清的身前,试探的小声道:“今日之事,姑娘是想搞大吗?” “如何为大?又如何为小?还请石参将明未。” “此事,皆由黑云而起,马才是祸首。” 司马清见她神色有异,握紧马绳道:“一码归一码。” 石花摇头道:“我知道你跟我弟弟石昇用黑云的病打赌,生出这种事,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要是真闹到相国那里,未见得石昇有大错,到时,你就算不去殉葬,也是给平阳王折辱。”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司马清心底冷笑,这是假意要让她跑,然后再来个死无对证。 “不必了。公道自在人心。”说完,她回头瞥一眼黑云,眼见它身上几只褐黄鹂鸟一直在上面走来走去,心中好生奇怪,但又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而石花的目光停在那些鸟儿的身上,眼□□发的吓人。 高墙古城之下,深夜开门,此事已飞马传到了相国府内。 守门的小厮,得到消息便直入弘训宫。 宫内的内侍听闻后大惊,慌不择路的往寝殿之内走,忽闻有人道:“有何事这么急的,不能等到天亮吗?” 内侍听出是大监的声音,停步,垂首道:“石昇被烧伤,还有听说先登营死了人,指挥使和副指挥使进了城门。” “夜闯城门?”大监沉吟片刻后挥了挥手,让内侍下去。 转身,正欲向里走,听到一句:“大监小心夜深路滑。” 大监站住,见一杆灯从帘里探出,说话的人正是陈妈。 他上前陪笑道:“陈妈,年纪之么大了,还如此操劳,让我们这些男人都自愧不如。” 说完后,他又自觉失言,幽幽叹了一句:“我这种人的确不配自称男人。” 陈妈执灯看清楚来人后,道:“大监哪里话,真丈夫内心自有乾坤。” 大监微愣,陈妈是羊献容身边的老宫人,见惯大风大浪,但能说出这种话的,并非普通人。 自那日宴请诸将,羊献容与司马清联手向刘曜要了十几个奴仆后,他就看出羊献容将来的造化定在卜珍之上。 之前在卜珍那里憋屈劲儿一直都藏在心里,此时,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上前道将之前内侍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陈妈没有多言,只点头转身向帘内走去。 不一会,帘布拂动,刘曜的声音从内里传出来:“没有一刻让人安生。” 卜珍与羊献容之间,从来是明争暗斗。之前羊献容远在洛阳之时,卜珍还能睁一眼闭一眼。如今羊献容不过五年时间连生三子,且个个聪明伶俐,在宫内得宠于刘曜,因而她们两人的关系早就势同水火。 庆祝封相国的宴会上,卜珍吃了羊献容的亏,立即借司马清闯赛马会的事,与石家勾连,将司马清困在了马场。 本来羊献容以为只要司马清忍耐数月,刘曜气消后,会看在三个儿子想念姐姐的份上,放女儿一马。 没就在今夜,她带着孩子向刘曜提及司马清后,还未得到刘曜的明确态度,那边已经按捺不住,石昇直接进了先登营里拿人。 随着事态的升级,一切已不在石昇的控制之内,他没想到一夜间,他死了随从,烧坏了嫁衣,还连带着把自己的一双腿给搭进去了。 一直对司马清不屑一顾的石家,隐隐感觉到了来自某一方力量的对抗。 第 61 章 拓跋城,这个由刘曜一手提□□的指挥使,他只是一个无背景的死士,却能在先登营里呼风唤雨。 一直蛰伏在刘曜羽翼下的石雷,在惊闻儿子受伤后,也第一次领教了刘曜手下的手段。 石雷看着被担架抬进的一刻,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随从添油加醋的把闯营之事,说成了去逛花园,遇到了硬碴子。 然后,话锋一转,全落在那个不听安排的司马清身上。 石雷一个耳光铲在随从的脸上,对方闷声受着,捂着脸不敢再发言。 而在担架上的石昇,指着自己两条黑焦的腿,哭道:“爹爹为儿子报仇呀。” 石雷:“如何才算给你报仇?” 石昇:“杀了那小贱人。” “嗯。”石雷垂下目光看着石昇,“你先忍忍,我这就带你去见相国。” 当石雷领着一班人,骑马到相国府前时,大监已早早立在门口。 对方含笑下阶,向他躬身道:“石雷来得好早。” 石雷并不看他,目光盯在门口,左右并无士兵,看起来,也安静如常。 他蓦然看到一副担架在院内,心中不免疑惑。 “这里面怎么有担架?” “有人受伤。” “何人?” “不方便说。” “……” 石雷不再多问,转身看了一眼身后马车,向随从道:“没有命令,不得入内。” 大监笑:“请,石雷。” …… 穿过月色下的长廊,弘训宫已然在眼前。 远远的看到宫殿前,跪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而她的身旁放着一堆东西。 走近些,才看清楚,是一件红色的嫁衣,只是上面被烧出几片黑色,红与黑在火烛的照耀下分外的张扬。 这与跪在地上的女子身上的从容淡定,显出极大的反差。 那女子骤然抬头一头青丝缓缓拂过她的脸,白净的指在鼻尖上摸了摸,斜眼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石雷。 一身盔甲,腰间执剑,身边的随从也都气势汹汹,个个盯着地上的她,像看待宰杀的羊羔一样。 “是她害了我们少爷。”不知道是谁在身后叫了一声。 石雷闻言,将抱于左胸的头盔复又戴上,脚后跟在地上狠狠一顿,司马清只觉得地上的石板都震了一下。 随后,那人看也不看的,直接跨过了眼前的门槛。 司马清嘴角微弯,想起在一柱香的时间之前,拓跋城就告诉她,如果想活下来,就得跪在殿外示弱做小。 她倒是无所谓下跪,本来已在屋檐下活了十来年,何妨多跪他一会。 痛痛快快的跪下,而且跪累了,还坐在地上看会子星星月亮什么的。 余光所见一张带血的担架上落了一截剑穗,穗子的上坠的珠子,在夜间散发出暗暗的幽光。 与她耳朵上的蓝彩珍珠如出一折。 正想近前看仔细,听到后面沉重的脚步声临近,她不动声色端端正正跪好。 却看到一行人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他们并不入殿,反而向一处角落急走,借着月色与烛火,能看到一群人之中,有一个是袁季月。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地,他不是应该呆在洛阳城里的“常春馆”里吗? 很快,那群人消失了的在黑暗里,等她回过神来时,眼前赫然耸现拓跋城嘴中所说,绝对不可招惹之人的人影,正从殿中走出来——石雷。 自刘曜被赵国国群封为相国起,朝中之人,已对他手中的重兵多有忌惮。 而忌惮刘曜的人,却多有人对石雷手中的骠骑军中的马极为敬畏,所谓马比人脚力更强,且奔袭在平原之地,无人能敌。 黑云,便是石雷一心想降服的马王。 那马正在后院一片草地上安静的呆着,不想殿内已出现了几声凌厉的叫骂声。 烛光火影的映照下,刘曜已与石雷并立在殿外。 刘曜指着司马清道:“她人已在这,你可以让你儿子来对质。” 石雷转身怒视司马清:“说得好听,她是羊献容的女儿,相国怎么会处置她。” 刘曜道:“事情未问清之前,你就要处置她?” 石雷自觉话有些过头:“好,就让我儿子到这里来对质。” 随从听命于石雷,匆匆向外走。 一旁的刘曜看在眼里,面上淡淡的,旁边的大监赶紧搬来椅子,放在殿前,小声道:“相国,更深露重,你坐下歇息一会。” 刘曜一屁股坐下,手放在扶手上,“孩子们都还睡着吧。” “两个小的,睡得沉,没事。” “大的呢?” “……”大监不敢说话。 刘曜道:“别惊着我的熙儿了。” “熙儿在这。”刘熙从殿内跑出来,打着哈欠,双眼耷拉着。 “醒了?”刘曜温柔的道。 刘熙:“外面好吵。” 说完,转头看到地上的司马清,一直困倦的眼立时睁大,扑到司马清的跟前:“姐姐你在这?” 司马清双眼紧闭,摇了摇头。 “姐姐,你坐地上做什么?” 刘熙摇着她的肩膀,见她不理自己,过了一会儿,望向刘曜:“父亲,为什么让姐姐坐地上?” 刘曜无语,面对刘熙的质问,他只得向身边的人道:“还不把小少爷带下去。” 刘熙固执的抱紧司马清的胳膊,有人来拉,他便蹬腿大哭。 司马清见他闹得所有的殿都开始点灯,有些还差人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她只得扛了一会后掀起眼皮,定定看着已经五岁的刘熙。 刘熙脸上挂着泪珠,瘪着嘴。 “哭什么,姐姐在睡觉。” “在这里睡?” “嗯。” “为什么不回里面?” “有匹马儿生病了,我要在这看着它。” “谁的马?” 刘熙很快止住了哭,天真的问。 “当然是军营的马。” 刘熙回头看刘曜:“父亲,军营的马,自是我们刘家的马,怎么姐姐还要因为一匹马,睡屋外吗?” 这一问,被刘曜给难住了。 他默了默,身边的大监马上向不远处的陈妈招了招手。 陈妈走出来,抱起刘熙小声道:“小少爷,哟,手冰凉的,快回去,娘又要心疼了。” 陈妈的话点醒了刘曜,他向地上的司马清道:“起来吧,有什么事,站着说。” 一边的石雷冷冷的哼一句:“亡国奴。” 司马清挑眉淡淡回了一句:“帝国改朝换代,如晋替了魏,天下,非能者居之。” 石雷骂出一句:“女流之辈。” 刘曜的双眸却微微眯着,看向石雷头上已染上白霜的头发,十多年的征战,他已不复壮年。 这时,石昇被抬到跟前。 他一双腿,外皮焦黑,折腾了一夜后,上面的表皮渐渐脱落,露出粉红色的肌肉,触目惊心。 他微微起身,“相国,司马清闯入赛马会后,本应该在马场养马,没有想到这女人心肠太坏,把黑云给养病了。见人就踢。黑云可是马王,又是我们石家的……” “咳咳……”他正说得起劲,石雷不知何故咳嗽起来,打断道,“说重点。” 石昇收住有关黑云的话题,接着道:“司马清烧了那件嫁衣。那可是卜夫人亲命我……” “咳咳……”石雷的嗓子也太不好,又是一通狠咳,这次直接由他代替石昇开腔道,“司马清与我儿有约在先,如果黑云的病治不好,任由他处置。” 说完,他向随他一起而来的石花示意,她立即从旁附合道:“的确是司马清扔进火堆里的。” 刘曜静默了一段时间后,突然道:“那嫁衣在哪?我倒想看看” “在这。”大监从地上捡起,手一抖,一件巨大的红色锦衣,展现在眼前,只是上面一股烟火味迎面扑来,硕大的烧洞,像黑洞一般,嵌在红布上,看着让人心生不悦。 见刘曜皱眉,大监急忙把衣服放在一边,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刘曜。 刘曜伸手接过,帕子里掉出一片糯米糕儿,白净清甜,他看着那东西出神,眼前仿佛出现了十几年前,他流浪四方时,曾藏在一个土地庙里偷吃东西。 后来让人发现,毒打了一顿,扔在路边。 当时,一个美丽的姑娘,把用来当供品的糕儿,拿手帕包了,扔到他的脚底下,后来他用那几块糕儿撑了七天七夜。 这糕在别人眼里,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吃食,在他的眼里,却是世间罕有之物。 他一边听着石家三人在眼前你一言,我一语指控着司马清,手指拈着糯米糕,把玩着。 在三柱香后,说得口干舌燥的三人,终于停了嘴,六目齐齐看向刘曜。 刘曜慢慢咽下嘴中的糕,说了一句:“甚甜。” 一边的大监忙说,“少爷说这糕儿本是昨晚上得的赏,想着您要来,就留下了。” 刘曜听闻脸上带笑,抓过大监的手:“是熙儿说的?” “您不信,可以问他。” 刘曜瞥了一眼司马清,沉思一会,幽幽道:“熙儿如此的乖巧。” 说着,将手中的帕子往地上一掷:“司马清,这事可是你的不对。” 司马清举目望向天边:“相国说我不对,是指哪件事不对?” “自是你没有医好黑云。” 司马清:“黑云并没有病,只是石昇不能驾驭那匹马中之帅。” 刘曜坐直看着她:“没病?” “当然,不信,可将那马牵出来,我可是骑着它进城的,有城门上百守城之兵能作证。” “不可能。”石昇第一个叫起来,忘记有伤在身,腿在担架上抽动了一下,碰着伤口后大叫不已。 石花沉默以对,她随司马清进城,看得极为真切。 刘曜问道:“副指挥使,怎么不说话?” 第 62 章 司马清昂首道:“相国,其实这事主要是看看黑云是不是正常,只要有人能骑它,自然这马就没有问题。” “说的是。”刘曜赞同的点头。 黑云气宇轩昂的踱步到殿前,左右摇晃了脑袋,打了一个喷嚏。 一名侍卫执着火杖近前,马师抻着脖子围着黑云打转,一时间也瞧不出它哪里有病。 手在黑云马背上轻轻摸了一把,马儿全身皮紧似的抖擞一番,马尾摇一摇去扫着身后的蚊蝇。 “奴才看不出这马有何不妥。”马师如实禀告。 石昇:“明明它踢死了喂它的马奴。” “谁知道是不是八字不合。”司马清随口道。 石昇:“这马就是病了。” 司马清扬眉:“别不是你的人欺负了它,它记恨了吧,马可是通人性的。” 一名随从上前,哆嗦的走到黑云的跟前,抖手牵住缰绳,想看看马是不是恢复正常。 黑云突然激奋的扬起了头,一下子将那人甩了出去。 石昇立即道:“还说没有病,你们看,你们看。” 黑云这样一闹再无人近前。 原来牵他的人一脸小心,早吓得躲去一边。 “马耳向背,马背弓起,紧夹马尾,这种情形只要占其一,就是表示它不喜欢你,你还往上凑,自然得踢你。” “我家骑兵征战多年,马儿多的是,还要你教!”石昇马上道:“这马就是病了。” “是它病了,还是你石家根本受不了这天大的恩典呢?黑云本非战马的后代,就是在草原里自由自在惯的马王,你以一个战马的要求驯服它,无异在奴役它。它只会反抗,至死方休。” 两人争了一番,刘曜倒是听出一些门道,这些东西,似乎是他大儿子刘俭所书的相马手札中的一些记载。 想到刘俭,不由的心中有些悲切,三个月前他生龙活虎的跟着石雷在外作战,回来时,已是一具尸体。 赛马场上,他瞧着石昇在眼前晃时,便在想,为何死的是自己的儿子。这种不为人知的心态,他隐在心底百日,每每有石雷与他相见时,莫名的恶意从心间涌出。 “你说它没事,你骑一个给老子看看。”石昇口不择言的道。 司马清上前,握住缰绳,此时见马的背上又停着几只褐黄鹂鸟,心下有些称奇,怎么这鸟儿硬是粘上了黑云。 “马是认人的。”司马清说话间,已翻身往马背上去。 平日里,黑云的背上,覆有沉重的马鞍、脚蹬,今日因是养病,故而它是光不出溜的被牵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看守的它,明知道现在要验马,居然不备马鞍与脚蹬,更别提马鞭。 大监站在一边看到,心中暗叫不好,移步上前,却看到刘曜目露点威仪,马上止步,垂首退回原地。 司马清人小胆大,跃了几次,脚尖只触到马背,根本上跨不上去。 试了多回后,她已满头大汗,骑上眼前的黑云,除非有人帮忙。她向拓跋城望了一眼,他冷淡的目视前方,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她急切的求助。 司马清,司马清,什么时候了,自己都被架在火堆上了,难不成还要拉一个人下水不成? 要是自己因此事小命没了,留着拓跋城在,或许能看在往是的情分上保护自己的老娘。 这乱世里,活是最难的,死却是最简单的。 心底一片惆怅之后,听到几个宫人悄悄在笑。 “马都上不去的人,还在这里跟石少爷较劲。” “认个输,好留下全尸。” 而石昇阴沉的脸,和石雷看笑话的表情,无不在嘲笑她的无能。 “你跟马认个亲,说不定,我能让你当个上执鞭马奴。” 司马清冷冷的在心底里骂了一句,作梦,拍了拍黑云,放开了缰绳。 黑云重获自由,在殿前一顿撒欢奔跑,惊得几个宫人大呼小叫的挤作一团。 有人尖叫:“疯马。” “快杀了这疯马。” “来人呀。” 喊叫间,黑云冲着站在中央的司马清而去。 众人脸上表情各异,刘曜紧紧盯着,而一直藏在殿内未出的羊献容焦虑不安的攥紧了陈妈的手。 就在黑云临近的一刻,她忍不住张开了嘴,“啊……”的声音,被一只手生生的捂在了自己的嘴巴里,她“唔”一声,看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从不与她有过深交的拓跋城。 “夫人,不想她死,不要出声,不要出去,更不要去求情。” 他俯在她的耳畔轻声道。 羊献容瞪大双眼,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随后面带寒色的退开了两步。 陈妈与拓跋城无声对视了一眼,陈妈叹了一声,转身站在了羊献容的身后。 只在须臾间,奔到司马清身边的黑云,突然四足跪折,高大的身躯一下了矮下不少。 司马清身子一纵,跃上马背,轻松无比。 而黑云也在司马清骑上它的瞬间,立即站了起来。 “天啊!”众人惊叫连连,皆不敢相信眼前的事,要知道马伏地让人骑,可以说闻所未闻。 除非那马是人从小养大,或是极度认同对方,否则,骄傲的马,是不会听从任何的指挥,跪接主人上马的。 奇闻,旷古未闻之事。 黑云听话的驮着它的主人,迈着它气势十足的步子,哒哒走了一圈听话又乖巧。 而这些在司马清看来,不过是黑云在一众人的眼皮底下,来了一段夜间小跑。 眼见黑云溜达得欢快轻松,刘曜脸上闪出一片阴沉之色。 “马好着。”他声音里透着质问的道。 石昇急了:“那畜生怎么没病?它耍老子。” 所带随从,各各亮出兵器,作势要扑。 刘曜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那些人纷纷围上司马清与黑云,其中有人,已挥刀砍下。 司马清勒马急转,黑云长嘶一声作人立状。 本以为那些人只为取司马清的命,不料几个突然刀身下沉,专攻下三路,直刺黑云的肚子。 “驾!”司马清嘴中发出一声喝叫,大腿夹跨下马肚,从那几个阻碍的刺客身上飞跃而去。 黑云跳得又高又猛,扬蹄的瞬间,马尾狠狠一扫,与它相隔最近的两人,眼睛被尾梢带到,痛叫着摔倒在地上。 而他们手中的刀剑,脱手向殿前的刘曜飞去,刘曜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一片寒光扑过来。 剑尖直抵他胸口,锐利的锋刺透层层衣料,他能感觉到心口上有如针扎,突然,一片黑色的软布卷过来,裹着那柄凶器,在空中旋出一片银色的光芒,最后在呼呼的风声中,丁零当啷的落了一地。 闻声而动几十条人影,黑如墨,快如虎贲之兽,只在首位飞出的黑色人影之后,便纷纷的拥在了刘曜的身前,一人一剑,目光锐利无比。 羽林卫,藏于殿内,从无人知道他们藏在何处,因为看到他们出现的人,都已经是死人。 而今夜,必有人要死在羽林卫的剑下。 司马清下马归来,快步走了几步,很快被黑衣人围上。 她脖间一片寒凉。 余光看到,石昇的随从,全数被斩于殿前。 “你们说黑云病了?我看它很好。”刘曜怒声道。 石花跪下道:“回相国,黑云发病伤人,是石昇说的,下官未看到。而司马清骑着黑云入城,的确是我亲眼所见。” 司马清冷笑:“这会儿知道说句真话了。” 石花继续道:“我弟弟石昇,也是因为想到姐夫刘俭,死在平阳王手上,他心难过,才会想让司马清陪他到地下。并没对相国不敬。” 一直想为儿子讨公道的石雷,万万想不到,几年来没有驯服的黑云,居然被司马清当狗儿一样溜弯,心中大为惊叹,同时也想不能到底是何原因。 但今日的事,只能是他们石家认栽,因而也跟着道:“是我教儿无方。” 刘曜冷眼看他,石雷无奈,作势要下跪求原谅。 刘曜又一改冷漠,上前热络的拉起已有一只膝盖着地的石雷:“你们兄弟,石昇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他出了差池,我也责任。” 他说得大气,手握着石雷的胳膊,掐了掐:“只是,儿子若要杀老子,那就是逆子,教不好,不如杀了。” 石雷脸上表情一怔,手摸向了腰间的刀。 刘曜冷瞥一眼,又道:“当然,石昇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会做出猪狗不如的事。说笑了。” 石家三人,在殿前大闹,已让石家的声望大不如前,而这些,都是拓跋城最想要的结果。 他默默指挥着殿前的羽林军,击败石家军,表面上只为震慑他们,但他真正的目标不仅仅于此。 刘曜看着天边,已泛白,面上已神情困倦,手一搭,扶在一片软夷之上。 他侧目,一旁的羊献容一手扶着他,一手牵着刘熙站在身旁,眉间有隐隐担忧之色,两人对视之时,她又恢复以住的温柔恬静。 “刘熙过来。”他伸出手道。 刘熙上前,握住刘曜的手:“父亲。” “你看到那些人了吗?” “父亲,他们在殿前闹事,怎么配称之为人。” 刘曜嘴角扯扯,用帕子拭了拭手心里的汗,低下身子道:“闹事的人一直藏着,不让他们到殿前来,我们怎么杀掉他们呢?” “父亲,这可是你的寝殿。” “对,卧榻之上一直悬着一把剑,孩子。这剑现在沉不住气了,露出锋芒了。” 石家一门,自八王之乱起,与□□结盟,一起攻打洛阳,其实,石家对刘曜早有不服。 刘曜原本就只是赵王的养子,且是他某日一起兴起,酒后之言。 那种为扩充自己的兵力,稳定人心才收养的一名奴才,说出来好听,却在众人的眼里不过尔尔。 可是,自赵王被自己的庶弟篡位之后,刘曜一改竭力在养父面前扮演孝子的常态,反而对这位养叔父俯首帖耳。 随着,刘曜战功赫赫,在军中无人能敌,接连攻城拔寨,又是灭晋的首功之臣,因而地位一再上升,位至相国时,他掌内政军事大权,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佝首跪倒的司马清看到刘曜执剑而立,剑穗垂在身侧,穗尾微微弯成一个弧度,在清风里摇曳,她认出他右手握有的正是大晋皇帝所用之剑。 别人都只看到他的这一招兵不血刃之举,可司马清却看到了他背后所隐藏的一双眼睛,静观石家与刘家的争斗。 她分明看到了那双眼睛里,隐着微微的锋芒寒光。 刘熙指着还跪着的司马清:“姐姐受伤了。” 说罢,甩开刘曜的手,冲过去,推打那些黑衣人。 “小孩子不懂事,相国恕罪。”羊献容慌忙道。 第 63 章 “他很好,从小就爱护家人。”刘曜挥手,羽林卫尽数退下,隐身于各宫殿间。 羊献容面色稍稍缓和:“清儿鲁莽,闯下大祸,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子无方,女孩子成日在马场里,也不是个事儿。” 刘曜:“我倒是想留下她,她肯吗?” 他话中有话,目光游移在司马清的脸上,好一张光洁明艳的皮囊,内里包裹的如水肌骨,足以让每个男人为之疯狂。 “留下?做一个侍女吗?”司马清问。 刘曜眼眯了眯,沉默一会,在位于宫殿内的相国府里,他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唯有眼前这个…… 他道:“自是跟你母亲同住。” 母女共伺一夫……他终是说破了。 以前她不愿去想,可事已至此,她别无他法。 “清儿已长大,与母亲同住,多有不便。” “那就另置一处新殿。”刘曜欣然一笑,遥指毗邻弘训宫的一侧的永训宫道。 羊献容与司马清两人皆是一惊,羊献容不敢接话,半晌,司马清才垂首跪在殿前道:“奴才愿意照看烈马黑云。做相国的马奴。” 羊献容皱眉看着司马清,她不明白,为何她的女儿宁愿为奴不肯委身于刘曜。 拓跋城站在刘曜的身旁,看着俯身跪倒的司马清,手背在了身后,之前淡如月色的眼神,渐渐浓如玄墨。 刘曜上前,左手握着帕子,右手执着剑,没有被人拒绝过的人,第一次尝到了被无视的滋味。 他右手微动,身边数人面色各异。 拓跋城人未动,衣摆悄然拂起一片黑色,如的乱云在他身上浮沉缭绕。 本想冲上前,只觉得手腕上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着他,他回头,看到陈妈的一双苍桑百年的眼,低目时,才看清楚,阻滞他前行的,是一只握在他手腕的手,那手背上有一条深红色的疤痕。 二十年前,他看到这道疤痕时,会问:“陈妃,你可有后悔救我。”回答他的是一记耳光。 是呀,如果后悔能让陈妃的儿子复活,那她可以后悔无数事情,可是当她用自己儿子的命换下他拓跋城时,他的命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远外脚步声传来,拓跋城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刘鹏匆匆忙忙跑过来。 “父亲,石家父子,今早出城了。” “为何不拦下。” “有石花在,城门守兵不敢拦。” 刘曜鼻中轻哼:“悬剑去矣。” 说完,用手帕擦了擦手,随手一扔,转身时再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司马清,而是牵起刘熙的手道:“走,跟父亲去用早饭。” 羊献容跟在他的身后,回首看司马清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眼底不由得漫起一片水汽。 她看到刘曜背脊突然僵硬,不敢多做停留,加快脚紧跟上前。 直到他们消失后,司马清才慢慢抬起头。 “起来吧。” “相国未叫我起来。” 刘鹏左右看了一眼,见四下再无父亲的手下,便低下身子道:“平阳城里的那一位快不行了。” 平阳王还是……司马清心思活动起来。 刘鹏面色凝重的做了一个“皇上”的口型。 就在昨夜,这位夺位不到七八的皇帝,现已经病入膏肓,从平阳都城不断传来消息,皇太子不日将可能即位。 刘曜自然比谁都早一步知道皇帝的动向,他已暗中打算,第一步便是将皇帝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石家,赶出长安城。 而石家更是想借司马清之事,向刘曜发难,因为黑云,是将要献给皇太子的礼物。 现在礼物没有生病,还生龙活虎的,那刘曜可以安然送出黑云,向皇太子表衷心。 可是养了黑云三年之久的石家,一夜间被刘曜夺了回去,大有自己养大的儿子,让人做了现成爹爹的憋闷感。因而石家上下一百七十一口人,除石花之外,尽数弃府而去。 这一连串的变动,仅发生在一夜之间。 司马清已然习惯了这种动荡,再怎么惊暴的消息,都不及自己的父亲死在永安殿的那一夜。 她悠悠的从地上爬起,轻掸身上的灰尘,向拓跋城送一记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亦还她一个淡淡的微笑。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司马清今日的危机暂时解除。 刘鹏伸手去拍司马清,她闪身让开,让他的手落了空,他只得干笑的收了手:“你真有胆色。” 司马清脸上已有困色:“我想回去睡觉。” “去我那。”刘鹏马上欢喜的说。 自知道司马清拒绝了他的父亲,他心下不自觉的把她看作了不可多得的良配,只要过了这风头,把她纳入房里,成就他的好事。 “不去。”她直接明了。 “你不去,死路一条。” “死?”司马清嘴角轻吐一声,“先登营里的死的兄弟们,哪一个不是为了你们在战斗,可你们把他们当人了吗” “他们只是奴隶!” “对。”司马清冷笑,“现在起,我跟先登营的人一样,我也是奴隶了。” 刘鹏心下着急,说出不什么来劝阻她,灭晋的那一夜,他在城外与南阳王的兵厮杀,只是后来从旁人口里得知,她被废为庶人,同时,被他的父亲,囚禁在弘训宫里。 从未失去自由的人,是不会理解那些被囚人的心。 他只固执的认为,他喜欢司马清,司马清就应该感激涕零的回报他。 直到今日,他才有所领悟,司马清宁愿做奴隶,也不跟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而是…… 他回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拓跋城,那种眼神,温暖舒适,同时深沉而充满爱意。 刘鹏喃喃不敢置信的走到拓跋城的跟前,道:“是真的吗?” 拓跋城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斜斜看着刘鹏,与看司马清的情深意重不同,如见陌生之雄兽。 刘鹏望他的眼神是试探与审视,拓跋城回视他时,却是疏离、自信与不屑。 刘鹏又迫近一步,直视着他:“你喜欢她?” “是。”拓跋城从容的承认。 “她喜欢你吗?” “是。” 声出清晨里,最亮的一声雄鹰长啸,让人一怔。 刘鹏本以为他会沉默,会推辞,会否认。但事实是他像是早等着他来问,他答得胸有成竹。 他和她同时仰头看着已渐西沉的月,目光转向东升的太阳,阳光把暗沉的天空照亮,昼夜平分的时间里,他们想到的不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蓄积力量,反抗这个无法说“不”的长安城。 然而,他们说话时,司马清只听到刘鹏的几句抱怨,知道他一向少爷脾气,随即转身,牵着黑云,向外走去。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她离得远什么也不曾听到。 再回马场里,先登营已换防到此。 袁雄远远见她归来,领着一群人围上来。 “他们可有为难你?” “暂时死不了。”司马清乐观的道。 “这次要留在这里多久?” “能待一日是一日吧,那囚笼我是不想再回去的。” 司马清嘴上说不愿意回去,私下里一直在打听,有关平阳王的事。 这一日,已到六月的先登营里,开始了十五打牙祭。 早早的,伙房里的伙计赶着马车,挎着篮子向营外去。 司马清拦下他们:“行个方便。” 轮值的伙计冲她一笑:“清儿这身打扮,是约了人?” “袁雄,有眼光。”司马清跳上马车,找了个稻草厚实的地方坐下,软软的舒服不少。 见她如今已跟营内兄弟无异,举止言谈,平易近人无架子,袁雄有感而发:“唉,几年前,您是大晋的公主,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司马清拍拍手:“乱世之中,剩者为王。” “胜?” “活下来的才是这个。”司马清翘起脚,把手枕在后脖,向那边新来报道入营的一群人望了两眼,那些人,不知道又有几个能活到成为营兵的时候。 马车走出不到半里地,眼前出现两个人影。 小琪和小婳偷偷出来,一个拎着一只包袱,只是包袱也忒大了些,足足把她的身形给遮了一半。 另一个提着食盒,走起来很吃力,似乎是装了不少东西。 两人向司马清招了招手,看到袁雄时,眼神微变。 “他是自己人,有什么说。” 小琪小婳把东西放上马车,三人到了僻静处,小琪才抹汗道:“公主。” “叫清儿。”司马清纠正道。 “清公主。” 司马清抚额,目光赫然。 “清儿,这是夫人让我们送出来的东西,你好生带着。” “这是夫人叫我们做的干粮,你收着,到时赶路时用。” “什么意思?我只是去养马,又不是去逃命。” 小琪见司马清一脸蒙,急道:“你还不走吗?” “走?走哪去?” 小婳:“公……清儿,夫人说,刘粲皇太子即位,要相国从长安城内选美女数人送入平阳都城。相国让卜珍去办此事,她已经命人画下你的画像,还把你的生辰八字报与那边” 她们两人围着司马清说了半天。 司马清才终于明了些事,赛马会的事,只是一个引子,无论她是不是闯祸,嫁入平阳城的事不可逆转。 她藏于马场,远离刘曜,甚至愿意当一个马奴,也不可能摆脱被当做政治联姻筹码的命运。 她心想,罢了,如果我终是中刘~氏~一族的人要扯关关系,那也许是我出长安城最好的机会。 转念想开许多事,也不再为此事烦恼,只是她们两人说了不少事,唯独没有提到一个人。 第 64 章 她本想问,但寻思那日因为黑云生病之事,让先登营里死的死伤的伤,自己若再跟拓跋城扯上着半关系,只怕会生出更多的事,因而不再多问,只道:“母亲可好?弟弟们还好?” “都好,都好,就是卜珍那个人,没事就来找碴,好在夫人大度,都忍了。” “找我什么事?” “说是有个大人物要来,命夫人□□那些鲜卑族的宫奴,要献曲子。” “她以为她是谁,也配指使夫人。” 昔日里,羊献容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今成了相国的一个宠姬,便受此种侮辱,连贴身宫婢都看不下去。 “那人什么时候来?” “就今日,我们就趁相国府里忙,所以跑出来的。” 羊献容做事沉稳不乱,在司马清离开十几日后,才悄悄寻机会送东西过来,一是为了避人耳目,二是想到石花已跟司马清结下梁子,不能再托她做事。 不如让两个心腹,守在先登营外面,有机会再送出去。 这不昨晚,拓跋城在跟刘曜商议平阳城贺礼之事时,提到今日营中打牙祭,她立即想到会有人出来。 以司马清的性格,也会找准机会出来。 送东西给她,如果她真的想逃,也好有个准备。 她苦笑着把东西放好,对来人道:“东北有羯族、西北氐族、就连如今的汉人冉闵,也因为刘曜杀他宗氏族人,成了北方最强悍的一位将军,他们每一股力量都能把我们这等蝼蚁之辈碾压成粉,母亲不用再牵挂我,只要好生留在刘曜身边,活得一日算一日。” 小琪与小婳两人似还有话要说,凑近到跟前,小声道:“清儿何不去东海寻你的叔父,他毕竟也姓司马氏。” “东海王,司马睿?” “对。” 司马清面色突然变:“谁跟你们说的这些?我和母亲从未跟人提起过他。你们跟在她的身边,怎么会对远隔千里的事,如此清楚。” “清儿。” 小琪脱口道:“公……公主,我们都希望你能去那里,至少不用当奴隶。” “不是你家公子的意思?” 小琪慌张的勾下头,“公子自从把你从石家的手里救出来,已经被他们视作眼中钉,时时想找他的错处,哪里还敢做这种安排。” 司马清恍惚间明白了一些事,她们不愿意承认是拓跋城在安排她离开长安,是不想她再有危险。 “拓跋城都有大麻烦了,为何不走呢?” “我们是奴才,走到哪里都会被追回去的。” 司马清没有再问下去,他和他的族长人留在刘曜身边,似是为了更大的目标,不只是苟且的活着而已。 她笑着道:“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你们回去吧。” 这一年的七月,大旱、蝗灾、地震。 天地间所有能发生的天灾,都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 流民与饥民,早已从四面八方向着富庶的长安城汇来。 司马清和袁雄刚到城下,就看到上千衣衫褴褛的人,围在城门之外,许许多多拖儿带女,中年男子背着年迈的老母亲。 年轻的夫妇,怀抱着路都走不稳的小孩。 半大的孩子们,拿着一根棍子,拥挤在城门前,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斑驳木门,当看到大人们用力的敲打着里面丝毫没有反应时,孩子说:“里面的人是不是没有听到?” “听到了,就是不开。” “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没有吃的吗?” “他们吃得好,穿得暖,哪里像我们。” “他们也种田,也织布吗?” “不,他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就能有吃有穿,那我也要进去。” 孩子们一派天真,以为只要进了那道门,便是天堂。 可是相对于饥饿的平民,有吃有穿,就是他们最向往的生活,至于别的那是别人嘴里的日子,不是他们的。 赶着马车的袁雄一见这阵战,赶紧勒紧缰绳,把马赶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 他跟司马清商量:“清儿,你还要往城里去吗?” “今日是进不去了。” “只怕连着几日都进不去。” “我知道,城门一旦打开,外面的饥民,会越来越多的往长安城里涌。” 她小时候经历过饥饿的折磨,一点点的让人精力枯竭,每一滴血被一种叫虚弱的东西消耗殆尽,最后无声无息的倒在去寻找最后希望的路上。 那一年,与她一起逃亡的伙伴们,相继死去,只有她还活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道,“我们回去吧。” 马车悄然改变了方向,向着马场的方向驶去。 路上,司马清看到一群男子,围着三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女子指指点点。 那三个女子,有两个年纪看起来十三岁,面色蜡黄,皮包骨的身板想往一片树荫下站,男子们堵在她们的身前,“逃荒的吗?” 女子低下头,退开。 人群里有个声音道:“这个三个馒头就能买。” “馒头就能换?” “看着没几两肉。” “买回去当媳妇。” 说话的男子们,是准备进长安城里做小买卖的农户,有人担着青菜,有人拎着从河里打上的鱼。 “给我当媳妇去,你干不干。”菜农看起来约摸中年模样。 女子坚定的摇头。 “那给我做女儿去。”渔夫比菜农还大,笑嘻嘻的上前,去摸女子的手。 那名女子身材高挑,头上并未插草标,脸上还算干净,她突然声音甜美无比的道:“大爷,你看这是什么?” 她手中执着一只乌黑的胡笳,未端坠着彩蓝珍珠绦穗。 渔夫本还嬉皮笑脸,突然面色一怔,盯着绦穗看了几眼,立即把手中的鱼一扔,垂首恭敬的道:“不知是皇后驾到,属下失礼了。” 女子冷道:“叫她来见我。” 渔夫:“现在我家主子,正在应对城外饥民,还请您稍等片刻。” 女子不再言语,只将手中的胡笳入袖中,向身后两名女子瞥了一眼。 那两个头插草标的女子,突然在下巴处摸了一把,往上一揭,露出一张男人脸,□□和身上的衣服抖落在脚下,转瞬间已披一件上好的官服。 便装后的两名男子,一左一右立在女子身边,其中一个一脸大胡子的男子道:“我去他的,居然让我扮女人混出平阳城,亏她想得出来。” 另一个面如桃李之色,有几分女儿相的男子轻轻扭了一下腰:“我倒觉得挺好的。” “好个屁。” “不好,你就不要扮上呀。” 两斗嘴时,那名女子已转去树后,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只见她面色阴沉,一字眉尾扫入鬓发,嘴角向下弯着,明明是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有几分姿色的女子,眼里却有看透万物般的淡漠。 她双目看着远处的长安城城楼,一言不发。 马蹄声声响,司马清所坐的马车,与那几人擦身而过,那女子没有注意到一身粗衣的司马清。 而司马清却在刚才只是略瞥那女子一眼,她怎么也忘记不了对方的眼神。 好熟悉,那是一双只有在地狱里呆过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嗜血而阴翳。 袁雄见她半晌不说话,悄声道:“要不睡会,离回去还早着。” 司马清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要不要让我赶一下马车?” 袁雄摇头:“还是别了,我这马,不比黑云聪明,像你这样的主子,它是无法跟你心意相通,知道你要去哪里野。” “哦,你知道我想去哪野吗?” 袁雄脸上一片红:“我只知道你喜欢看好看的男人。” “哈哈……雄仔,你真的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馆里的小酒侍了。” 说完这个,两个都一愣。 好像那些往事,就在昨日一样,曾经他们互有仇怨,现在却同坐一车,命运的枷锁把两人连接在一起。 袁雄为了母亲坚强的活着、司马清为谁活着,她此时已有些混乱,为了母亲也为了他。 马车行过半,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怎么走这里?” 袁雄闪烁的道:“这路近。” “近?这不是回先登营的路。”司马清一跃而起。 “公主,你坐好了,我会护送你去东海。” 司马清惊骇看着前方的路,正是往东而行,不对劲,一切都那么不对。 哪里不对,她一时想不出来。 手按在了包袱上面,里面露出几件寻常的女人穿的衣服,衣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这不是母亲给的,她知道自从回到羊献容的身边,羊献容自己舍不得用最好的衣料,都给她做了衣裙,如不是她素不喜这些,只怕长安城里华服最好的就数她。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车轮压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块上,上下颠簸了一下。 食盒倾覆,里面掉出一堆硬硬的面馕,上面都洒了一层细细的芝麻,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这也不是母亲为她准备的,母亲最爱做的是糯米糕,这种烤馕,她根本做不来。 陈妈会做,对的,她所认识的人里面只有陈妈会做。 她不明白,小琪和小婳为何要借母亲的名义送东西,告诉她,让她远走高飞。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长安城将有大事发生。 她拉住袁雄的胳膊大声道:“到底是谁要你送我走?” “夫人。” “你撒谎。” “……” “到底是谁,你不说,我就跳车。” 袁雄:“别跳,你把脸摔坏了,没有人要你的。” “那正好合我心意,免得老有人打我主意。”说罢,她真的起身,欲要往下跳。 袁雄无法,勒住绳:“你能不这么猛吗?” “不能。” “你不去东海,我怎么跟他交待。” “我去跟他交待。” “你知道他是谁了?”袁雄迟疑道。 第 65 章 “能同时让小琪、小婳、陈妈、还有你一起不顾生死的把我送出长安城的人,除了他再无别人。” “……” 如果说一次叫偶然,两次叫天意,三次那就是人为。 三个不同人,同时为一个亡国公主效命,能让他们不顾生死的交换条件,自是比生死更加让他们看重的事情。 他们都来自同一个母族,鲜卑族。 因段氏与拓跋氏两大族相争,被匈奴利用奴役,长年充当战场的开路急先锋,然而他们的血汗生命,却只换来暂时在混乱无序战争中的偷安,吃着从贵族们所饲养的牲口嘴里余下的残羹冷汁。 然而他们之中的大批人,由之前游弋在草原荒山间,逐草而居,变为了战争的追随者,不断迁徙,终于他们在这场长达百余年的混战之中,夺掠下大片的土地。 而今他们有了自己的领袖——拓跋城。 在二十年后的今日,这次饥民涌向长安城的这声天灾,成为了一场决定各自民族命运的启始点。 混入城内的三人,其中一人,正是刘聪所封的“十后之一”的温婷,因有晋国公主的头衔,她与其余几位皇后的地位自是不同。 换装后的温婷,身披汉室广袖礼服,衣襟镶边玄色宽边,长发垂于两侧,后绑金丝锦,立于弘训宫内,面色阴沉冷漠的环顾着自己曾经向往的雄伟宫廷。 七年前,她进宫时的一幕宛如发生在昨天,那时的她还只是一个憧憬公主身份的富足商户小姐,天真的以为得到了一个至上的位置,就能得到想要的生活。 一切如她所愿,她成为了公主,随后幸运的快乐转瞬即逝,她被迫和亲,成为刘粲的小妾,很快刘粲又把她转送给了刘聪。 她成了刘粲送到刘聪身边的棋子,本是大好年华,却跟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子同~床~共枕几年。 残酷的宫廷生活,将她锐利骄横的棱色一点点的打磨去,又让她的内心孳生出不应该有的罪恶欲望。 一路摸爬滚打着,她借着刘粲的扶持站上了皇后的位子,可以在后宫之中过得衣食无忧,只是几年光景,她的丈夫已靠不住了。 她出宫来寻太子,只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所有的事情,还在她的控制之中,只要找到太子,护送他回到宫中,那她至少能成为太后。 果然什么都比不过权力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生命中的男子,无一不是她登上权力高峰,安享女人至高荣耀的踏板。 她笑了笑,挺起胸膛重新打量着殿中的一切陈设,突然发现好似在寻哪里见过。 浅黄的帐幔,殿内袅袅上升的熏香,何等的熟悉。 此时已过午时,殿内却空空荡荡,并无人侍奉左右,只有一个年纪十二三岁的小女婢,站在门外,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大胡子男子惊慌的从外面闯进宫门,到了温婷跟前,不等站稳便道:“皇后,可见到太子?” “不得见。”温婷摇头。 “太子留下书信,说是要来长安城,怎么就……” 温婷沉思片刻:“书信可是太子亲手所书?” “非也,勒准所书。” “又是他!” 两人说话间,温婷看了一眼门外,之前一直守在门外的小女婢,突然不见踪影。 她疾步奔到门口,向外张望,门外空无一人,大胡子上前:“怎么了?” “刚才你进来时,见着羊献容身边的婢女没?” 大胡子冲门口瞧了瞧:“她一个小奴才,皇后不并放在心上。” “我儿来长安城,怎么也不提前通报一声。”一身紫色锦衣的羊献容在那名小婢女的搀扶下,从门口走了进来。 温婷一愣,恍如隔世。 大胡子喝道:“这位是温皇后,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你们的温皇后,应该知道。”羊献容缓步上前,审视着眼前差点让司马清死于洛阳城下的“清河公主”。 温婷无奈的道:“她是羊献容。” 羊献容不客气回敬:“我是你母亲。你未出嫁前,还是清河公主。” 温婷拧了一下眉头:“可我现在是皇后。” “皇后?”羊献容笑,“刘聪一次封三名女子为后,又有几年前封绶了七名宠姬为后,他这一宫十后之名,早让人当成了笑话。” “大胆,你一个亡国的废后,居然敢妄言陛下的家事。” “家事?身为一国之君,小到一衣一袜,大到治国征战,从来关乎国家命运前途。” “一个妇道人,也敢以陛下指手划脚?我们皇后要见相国。” 羊献容冷冷扫他一眼:“相国身体欠安,再说皇后之尊到临长安城,本应出城大礼相迎,但你们此行隐蔽,想来是有要事,遣我来先行安顿皇后,有何不可?” “罢了。”温婷摆手,“陛下急召太子回平阳城,我是来接太子的。” 她一句话,便把太子就在长安城的事情坐实。 羊献容微微点头,只叫了两个婢女捧了些点心,茶水进来,再无他言。 喝过三杯茶,温婷实在是坐不住,逼问道:“我何时得见太子。” 羊献容妙目微斜:“你果然跟当年一样,懂得为自己谋出路。” 温婷将手中青玉杯往地上一掷,青色的瓷片崩裂成数片,飞迸四溅,其中一块划向了羊献容的裙摆,衣裙顿时裂开一道口子。 温婷微扬起下巴:“你以为你比我好?如今你已人老珠黄,想呆在刘曜的身边,少不得用司马清的身体去做交换,跟我谈高贵,你不配!” 身边的婢女上前,羊献容挥手让她们退下,她只淡淡的笑:“很好,你能在乱世里走到这个位置,的确比我不输分毫。可是清河,你要记住,刘汉一朝分裂晋国疆土称帝至今日,每一代帝王都是戎马倥偬,提刀舔血的维持着他们的权力,你只是权力的附属品。万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温婷没有想到羊献容气度如此大,面对她的挑衅,还能忍气吞声。 想到这里毕竟是羊献容的地盘,还是有事要求她的,现在做得太过到时下不了台,因而不再出声。 转眼,日落西山。 弘训宫外的传来阵阵马蹄声,来人落马飞奔,到了门外,拍门声响彻整个宫殿。 一直坐在铜镜之前的羊献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对外面的声音置若罔闻。 只是谁都不曾想到,就在温婷踏进长安城的一刻,一场惊天的巨变,已悄悄开始了他的进程。 创造历史的是人,推动历史前进的是人的欲望。 邪恶与善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看,是何对立的,但当换一种方式,站在彼此的立场去看,无非都是在为自己的争夺更大的利益。 羊献容要争的是,属于她和她的孩子们的安定未来,铲除那个七年来,一直将刀尖对着她的一群人。 陈妈悄然来到她的身边,耳语了一会后,她才慢慢慢腾腾摆了摆两根细长的指,陈妈会意,向门口走去。 开门时,门外滚进来一团影子,那人踉跄的扑到羊献容的跟前,喘着气:“夫人,公主不肯走。” 羊献容目光凝滞,缓缓回过头看着趴在地上的士兵。 那人继续道:“夫人,你快想办法,公主现在要进弘训宫,要是让她……” 士兵没有说下去,羊献容已站起。 她走出宫门的一刻,发现一切已迟。 只见几名侍卫,拦在司马清身前,边退边劝:“姑娘,夫人有令,你不可入内。姑娘别让属下难做。” “我有大事找拓跋城,他在这里,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们给我让开!” 侍卫们互相看了一眼,立即组成人墙,挡在司马清身前,其中一人正是羊仲武,他压着嗓子道:“你不应该回来的,你可知道为了让你离开长安,大家担了多大的风险。” 司马清正欲说话,温婷已走过来。 她遥遥看着对方,她亦回视着。 “你还活着?”司马清眼里一片不敢相信,过一会又似乎想通了些事,释然几分。 反观温婷,她已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皇族之相,眼角扫过司马清时,才发现对方的身上还保留着儿时让她抓狂的优雅与从容。 她叹道,上天真是厚待她,司马清一个亡国公主,居然活得如此坦然自若。 她眼神妒嫉的回了一句:“你还没死?” 司马清点头:“你都不死,我死什么?大好时光,死是最易的事,像那些城外的饥民,还在为能活下来找出路,我们这些有饭吃有衣穿,当然要活得更好。要不然岂不辜负了自己。” 温婷扯了扯衣袖,原本穿着一身贵重的宫服,此时,居然觉得太过沉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两相正在对峙之时,一个年轻男子满头大汗的跑来,司马清抬眼与之对视,那人正是城门外,跟渔夫交接的美貌男子,那人开口,声音粗重无比,与外表相去甚远:“我奉旨要见相国,这是汉王令!” “什么?”羊仲武和司马清两人同时一惊,男子走前,“这位是羊仲武吧,陛下有令,要我来见相国,快些引路。” “阁下是哪位?”羊仲武眼见汉王令在,不好推脱。 “李成。” 李成,温婷温皇后的随侍,之前效力于刘聪。 羊仲武无法只得引路前行。 司马清紧跟其后,李成扫了她一眼,见她一身粗布麻衣,脚穿普通白底黑面鞋,他心想一个普通女子,怎么能要轮到羊仲武出面来拦。 见她神情举目,不像城外所见的流民村妇,眉间隐着一股英气,容貌更是出色。 边走边随口道:“这位是可是相国府里的?” 司马清脱口道:“给相国养马的马奴。” 李成顿时一惊,忙又看了她两眼。 “怎么没有见过女子养马吗?” “我们匈奴人,女子养马有何奇的,只是看姑娘却是生着一张汉人的脸。” “呵呵,相国府上的拓跋城也生得鼻高目深,但眼睛黑如炭的,可他马术高超,他觉得他算是氐族亦或是羯族?五胡自大秦时放牧草原西域,来往几百年,生得不同有如何?” 第 66 章 李成脸上变了变,不再言语。 走出一段路,眼前一座华丽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琴声、箫声、还夹杂着女人的笑声。 一直走在前面的羊仲武突然停步,李成跟得太紧,直接撞在他的背上,倒退两步。 “你!”他揉着鼻子,冲羊仲武怒视着。 羊仲武垂首行礼:“里面有您想见的人。” 李成不动。 后面站着的大胡子沉不气的问:“搞什么,要见就见。”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里面的人一愣。 外面的人更是瞪大了双眼。 席地而坐男子,从一堆女人之中站起,只着一件内~衣,他身子摇了摇,幸而一名白衣男子相扶才未倒地。 “季月,去看看是谁来了。”那少年歪着身子,连眼皮都未抬起。 袁季月向领头的贵妇扫过一眼,低下头:“回太子,奴才不认得那些人。” “不认得?”太子酒气冲天,呵呵笑,“可是那个女的,长得好漂亮,好像那个送我香包的温皇后。” 他身后的女子咯咯发出笑声,一个个东倒西歪的瞧着一脸怒色的温婷。 司马清与羊仲武站在后面,没有见到太子的样子,可是光听,就知道是个酒色之徒。 司马清暗叹这样的皇朝,何愁不灭。 温婷强忍心中不满,踏入门内,站在太子的面前,疾首蹙额的道:“太子不是说去洛阳赈灾吗?” 太子由袁季月扶到温婷跟前,他吧唧嘴的叹了一声后,打了一个酒嗝:“……儿臣的确是有去洛阳,可是石雷父子说,洛阳好得很,无灾呀。” “你只听他一面之词吗?” 太子反问:“灾情深重,我看不出吗?但是灾民不在洛阳,我能把他怎么样?” “好,不说这个,太子你为何在长安城里?” 太子笑,快步走上前来,探首到温婷的耳边。 旁人见他如此,皆侧目。 他倒是亲昵的道:“我听说长安城内有美人,所以来看看,一看果然很妙。” “你只见长安城的美人,你可见外面的饥民?” “这个?我一路上见多了,这几年五族混战,你说是饥民,我还说是那些打战打输,没地方去的囚犯和流民呢。那些人本来就应该死的,活着做什么?跟老百姓抢地抢饭吃吗?” “混帐!”混婷骂道。 她身后的大胡子,是流民出身,而李成曾经流落在烟~花之地,后来从军杀敌,得到提拔。 可这些人在太子眼中,早就应该死去。李成与大胡子面无表情的听训,似乎太子骂的不是他们,但司马清能看出,他们在听到“应该死”这三个字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们听进去了。 “你就大我几岁,少拿皇后的架子压我,老子的头顶上有十个母后大人,你排老几?” 温婷心里最痛的地方被太子说中,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半会,平复心情后,才换上一副笑脸道:“太子,陛下病危,请您速归,以免生变。” “啪!”他手中的酒杯子掉地上,愣了半天才问,“几时的事?死了?” “十日前。” 太子酒醒一半:“回去,马上回。” 羊仲武上前:“太子,今日天色已晚,何不明日起程。” 温婷立即道:“不行,必须马上走。” 一旁的袁季月拿出一件披风,搭在太子的肩头上:“小心夜露沾身。” 太子出了门,一双眼不知何时就被站在一排婢女里的司马清所吸引,他定定的看着她,直到温婷催促时,目光都未曾离开。 一个月前,卜珍曾送了多幅画像到光极殿。 当时,几个皇后争先传看,他只听到有人议论了一句:“这女子有羊氏之容。” 羊献容,大晋江的皇后,太子曾在殿内也见过她的画像,他从没有想过还会有人与羊氏的容貌相似。 后借来一看,果然与羊献容有七分相像,还多出一份英气。 今日,猛然碰到,太子心中猝然被什么握住了,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起来。 太子上马回首盯着司马清的脸,神色如狂蜂见着了鲜花,依依不舍,温婷心中暗骂,都是那张画像惹下的祸,愤而扬鞭打在马屁股上,马惊起疾奔,众人这才渐渐散去。 袁季月悄然走到司马清跟前,道:“清儿姑娘,你现在的身份已暴露,温婷不会放过你的,还不快走。城门之外的所谓流民,其实是有人暗中引过来的。石雷反心已起,现在已将洛阳城内相国的心腹一一斩杀,不久姓石跟刘曜将有一场恶战要打。” 司马清眉心微沉,眺望着已然远去的太子一行人:“你说的有人暗中引来流民的,可是温婷?” “是。” 司马清没有想到,过去这些年后,温婷已从那个为自保弑父的少女,成为了用上千无辜饥民做马前卒的探子。 她明知自石雷叛出长安城后,城防收紧,进城的人都需要有相熟的人做保,早城门关闭的时间也是渐缩短。 只是又是谁能告诉她用这个法子,趁乱混进来。 她想到那个渔夫,对方的在擦汗时,肩头上露出一小片刺青,鲜卑的族人才有特别印迹。 她已觉察出温婷来这里,不是偶然,想来是相国府内有她的内应,此人不仅可以让她成功的进城,还能让她找到太子,好让温婷在宫内的地位更加稳固。 现在觊觎汉王帝位的三方势力,一方是石雷,已盘踞洛阳,一方是刘曜,拥有长安城,而另一方是看似名正言顺,却只是个听命勒准的弱势太子。 为何温婷要扶太子?不对,应该是那个帮助温婷的人为何要去扶持这个阿斗。 他在与石雷和刘曜做对,那这个人,只能是他。 脑中闪出一个玄衣飘飘的人,面容出尘的人。 素来把天下无常变幻,看成四季更迭般的淡然的她,嘴角微微下垂,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波,可是微抖唇已悄然泛出一片死白,她盯着袁季月一字一顿的道:“我要见拓跋城。” 袁季月目光微闪:“不行。” “我要见他。”她加重语气。 袁季月沉声道:“不想永安殿那一夜重演,公主就请听从安排吧。” “公主”称号,经年不闻,从袁季月嘴里说出时,埋于心头的往事启封般,展现在眼前。 司马清只一想到血染的青砖白阶时,心头的恐惧感便蹿心而出,全身僵冷的她脖子抻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永安殿,那一夜是刘曜与司马氏一族对大晋皇族的一场空前的绞杀,如果她不是一个公主,而是皇子,只怕已经死了。 大晋灭了,战争的博弈从未结束。 …… 公元318年,刘聪病死于光极殿内,皇太子刘粲即位。温婷封太后位,常被招至后宫伴驾。 然而极光殿内皇权的变更,让朝野动荡不安。 奢靡跋扈的太子即位之后,为了让握有兵权的部族王以及重臣表忠心,下令他们敬献年礼,贡品于平阳都城。 而刘粲对相国刘曜送礼进宫的礼单之中,有格外要求,除各种漫天索取,不甚枚举外,最重要的一条马王“黑云”与弘训的司马清必须尽快送达。 黑云本是要送去给皇帝的,先皇已死,那就送给新皇,刘曜捧着奏折看了许久,问羊仲武:“太子怎知司马清在相国府?” 羊仲武:“属下不知。” 卜珍从门口进来:“这位骄~淫~皇帝,只因在那一天见了这丫头一面,从此就念念不忘了。” 长安的夜色刚刚来临,天边的雄鹰已归巢。 夜幕下的弘训宫内,华灯初上,宫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这里从未如此的热闹过。 刘~氏父子还有他们的女眷们,一个个都精心打扮过后,浩浩荡荡的到了羊献容的住处。 而他们今日要谈论的人却不是昔日里,让一众夫人争风吃醋的羊献容。 他们都有各自要扮演的角色,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她们今日可以做回自己。 一个把年轻女孩推入火坑的推手,她们所有人为这一天等待了多年。 今天,机会从天而降,每一个人的脸上便早早上挂着晦暗不明的笑意,要在扫到屏风上所绣的“万里河山四方朝”一副画时,之前的假笑骤然一愣,随即笑得更加张扬加深了几分,目光里却渗着森森的冷。 那绣屏,是刚即位不到七日的新皇所赐,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刘曜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羊献容的宫里,任谁都不会高兴。 所有人进来之后,依次坐定。 羊献容从屏风之后出来,她悄声向陈妈道:“看后三位公子。” 陈妈应声退下。 “清儿在哪?”刘曜朗声道。 羊献容面色从容的道:“刚从先登营里回来。” 刘曜:“这孩子,就喜欢跟马打交道。” 羊献容:“相国的黑云,自是要小心照料的。” 约一个时辰后,几个势合形离夫人已然坐不住了。 想看笑话的主,结果被灌了一肚子的水。 卜珍:“新皇那边在问,何时送人过去。” 羊献容本立在那里给刘曜奉茶,听闻这一句,也未停手,依旧心无旁骛的倒水。 卜珍等了一回,咳嗽一声:“我在跟你说……” “住嘴。”刘曜突然打断道,“这事,轮不到你来问。” 卜珍脸上一片死灰,平日她与刘曜已极少能见面,此番见面,对方已然全无夫妻间的相敬如宾。 刘芬与刘芳两人本来还有些倦怠,听到一句立马打起精神,再不复之前看戏之色。 羊献容扫了她们一眼,才低低的道:“清儿主意大,说是要亲自跟相国商量,我还说她脾气大,不适合去平阳城里伺候皇上呢。” 第 67 章 刘曜一笑:“哪有的事,她的容貌再加上心计,去到那里只会有福享。这可不比之前的所谓平阳王,那人已被废了。现在新皇即位,刘姓王个个都在争先为皇帝送珍奇异宝的,我们相国府的黑云还有清儿,就差在脸上写上福气两个字,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羊献容陪笑:“相国谬赞我儿。” “她也是我养大的,我能不盼她好吗?”刘曜执起羊献容的手道,“我发现就算不是我生的,能入我眼者,皆是人中龙凤。” 羊献容:“凤指皇后,相国可不能如此说笑。” 刘曜笑笑不语。 就在此时,远处一杆灯笼挑进来,来者一身黑衣身负白雪,黑发披于脑后,一进屋内,顿时所有人的眼神亮起。 一直未曾开言的刘鹏,一跃而起,跑到来人的面前,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拓跋城,怎么不见清儿” 拓跋城低头道:“相国,清儿请您去一趟。” 话音一落,全场安静无声。 刘曜还保持着与羊献容说笑的模样,过了半会,才掀起眼皮,寒冰般的目光射向拓跋城:“你说什么?” 众人皆大气不敢出。 拓跋城:“清儿请您去一趟。” “啪……”一声响,随着人们的一声惊呼,室内烛火突然一暗,火光明灭间,刘氏姐妹更是直接从椅上跳起,抱作一团。 拓跋城脸面如常,只将打掉的一只衣袖从膀子一扯下,扔在地上,强壮的肩头上新旧伤痕累累入目,看得羊献容都眼前一怔。 怎样的男人,才能在刘曜面前一直屹立不倒。 大晋的百姓做不到,情有可缘,大晋的士兵将军对之闻风丧胆,还有她的男人——大晋的皇帝亦是做不到的。 清儿呀清儿,你喜欢上的男人,的确比母亲要强十倍百倍。 可惜…… 刘曜站起,鞭子指到拓跋城的鼻尖:“你是我刘曜的死士,不是她司马清的人,你明白吗?” 拓跋城下巴微微发抖,低下头道:“是。” 刘鹏赶紧上前道:“父亲,时辰不早了,要不儿子替你去一趟。” 刘曜不语。 刘鹏当是同意。 拓跋城移步阻在刘鹏身前,道:“司马清说了,此去平阳城,自当为家人犬马之力。” 刘曜听闻,转身看羊献容。 羊献容动容的道:“相国,让我去劝她。” 刘曜眼中闪出一丝诡异的笑,似是看透羊献容救女心切的想法,挥手道:“不可,你还要照顾我们的三个儿子呢。” 羊献容心中咯噔一下,最后的希望有没有了。 自从跟拓跋城联手,一起将太子拉入长安城,又让温婷寻他回去,一切只为了将来给自己铺条后路。 她只想自己的孩子能在立于乱世之中,不要再去当奴隶,更不要被人当做棋子,身不由已。 此番冒险,她是赌上了四个孩子的性命。 刘曜何等心深的人,什么也不说,就将她轻轻松松的留在了弘训宫内,一句“龙凤之喻”让她心中动摇。 她渴望权力的保护,就像在深渊之中向往光亮的人一样,哪怕知道那光不是永恒,却贪婪的想据为已有。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里滋生,让她不抑制的想抓紧眼前稍纵即逝的机会。 也许司马清嫁入皇宫,能为她和儿子们寻得一次生机。 她笑着送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三匹小马驹:“这个送给清儿,她好久没有来看她的弟弟们了。” 刘曜接过帕子:“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要怎么做才对三个弟弟最好。” 羊献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回首看到卜珍与刘氏眼中的恨毒之以,她只淡淡把目光别开,装作没有看到。 卜珍领着身边的刘芬与刘芳姐妹二人起身向外走,行至门口时,轻轻吐出一句:“听说新皇已有十位皇后,还夜~幸几个后母,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的干净。” 刘芬笑言:“的确如此,不如陪着世子去地下,无人勾心斗角。” 刘芳偷偷看一眼羊献容,似乎有话要说,刚欲开口,被刘芬扯过去,只得匆匆跟他们出去。 目送刘曜一行人走后,骤然转身的她,再也无法压制住内心里的恨,眼神冷如秋风扫叶,凌厉、仇视、阴郁。 身边的陈妈一见,愣了一下,迅速关上了房门。 羊献容穿过长廊,一步步的走到一片池水边。 秋水依依,草枯叶落,水中倒映出她已近四十的脸,洛阳城破,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智慧与力量维系着司马清与她的平安,不想让她重蹈覆辙,如今却一一破灭。 “清儿,长大了,常言道,儿大不由娘,我却说,我们司马氏一族的女人,从来都活在这个名讳的阴影下,每时每刻,这个曾经有多荣耀,现在就有多卑微的姓氏,让我和我的女儿,连做个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 话毕,她纵身一跃,扎进了冷冰的水里。 四面方八涌来的水,直灌嘴鼻之中,呛入肺腑之中,她的四肢本能的在水中划动,混乱的水纹拔散了她的发,她的衣,她的心,如果她死了,清儿或许会只身逃走。 她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后裔,她有坚强的心足够扛起饥饿与困顿的后半身,都是她的贪生,害了她,毁了她。 思绪混乱间,她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下沉,恍惚间看到了一双手,伸向自己。 “娘……娘娘”是孩子的哭声。 “娘不要死,活下去,我们去东海。” 嘈杂的声音从水面传下水底。 黑暗的世界里坠入了一团黑影。 “哗啦……”一串水声惊醒了她。 她挥起臂,水面混乱的泛起水波,翻滚着巨大的水泡。 羊献容的头浮出水面的同时,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巨烈的咳嗽,带动起全身的震动,不断从喉间发出干呕的声音。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双肩缩成一团,脸上挂着水珠。 陈妈上前,狠狠的拍着她的背,每敲一下,她的身体向前扑一下,连敲数十下后,她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一把抱住眼前人:“陈妈,陈妈,我的清儿怎么办,她要被送去平阳城了,我的清儿呀,她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为什么?” 羊献容号啕大哭,大晋幻灭时,她没有流过一滴泪,而今天,她对自己身为母亲,却无能保护女儿,感到极度的愧疚。 陈妈扶起她:“夫人,哭什么,她只是去平阳,不是去死。” “这跟死有什么分别。” “有。” 羊献容不解:“陈妈,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应该最清楚,有什么比苟活在灭国仇人的权力下,让人更加绝望的。” “夫人,当日晋国灭亡,看似是胡人作乱,其实始于贵族门阀间的叛乱,每一人都有想活得更好的权力,活下来的便胜了,没有谁是天生的奴隶命。” 羊献容怔一怔,起身看着陈妈:“你真的只是一个胡族奴婢?” 陈妈沉声道:“夫人,我和你一样。” “是呀,没了国家的女人,谈什么主子奴才,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夫人,你还等什么?清儿已说过,她就算离开长安城,也得是在为你开出一片安宁之地以后。” “她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夫人,温婷远在平阳都城,她都能知太子藏在我们这,你觉得你这里还安全吗?” “谁要害我们?” “清儿很快就能找到答案了,您不要放弃。” 深秋的先登营里,营房处烧着熊熊的篝火用以取暖。 几个士兵,围坐在火堆边,吹奏着嘴中的胡笳。 此物与中原的竹笛极为相似,也是竹子做制,只是声音苍凉混厚,入耳之音让人心中升起思乡之情。 “营中何时有这种东西?”刘曜骑在马上,静静听了一会。 拓跋城:“这是石雷将军离开长安后,司马清去他府上找马料时,发现的。” “清儿发现的?”刘曜有些意外。 “对,司马清一直在照料黑云,她说石家的马料比人吃的都好。” 众人一听,纷纷低头偷笑。 刘曜扬了扬眉毛:“清儿这话倒也不全是假的。” “司马清说,跟羯族和氐族买的草料相比,他们的草料黑云更喜欢吃。” 刘曜这个人,向来把人看得轻,把马牛羊看得更重。 理由很简单,因为马牛羊,吃草,不吃肉,不会与他争食,还能为他所用。 而人不同,人分食他的东西,还会争夺他的权力和女人,因此,人,尤其是带兵的男人,他虽用他们,却也时时防着他们。 生怕哪天自己不再强大时,让对方一口给吞了。 进到营里,司马清正坐在一群士兵之中,跟他们学吹笳。 “呜呜”几声,吹得像哭一样。 众人大笑。 她也不介意,依旧鼓动着腮帮子,吹得起劲。 不一会,嘴巴酸痛,两颊似有水流出来。 忽然一直笑呵呵的士兵们神情紧张的望向同一方向,她呆了一会,以为是什么豺狼虎豹之类的野兽寻着他们火堆烤架上的肉香闯进来了。 笑嘻嘻的道:“看你们,都是杀过人的,还怕一个抢食的畜生不成?” 袁雄冲她猛使眼色,眼皮儿眨得都快抽筋了,司马清才缓缓回身去看身后的“夺食者”。 “相国!”她一蹦而起。 刘曜扫她一眼,就势坐下。 几个人都站着,不敢动。 “坐,坐下。” 士兵们向两边散开,让开一片空地。 拓跋城从袁雄手中拿了一只垫子放在刘曜身下。 “相国,深秋夜寒。” “无妨,以前我一个人流浪在羯族的部落里时,我就这么找有火的地方过冬天。有时还能捡到别人吃剩下的羊骨。” 拓跋城把垫子一扔,跟随盘腿坐在松软的草地上。 刘鹏拿了垫子,放在屁股下,拱了拱:“还是这个舒服。” “你舒服过了头,小心忘本。” “不会忘,我哥死在羯族人手里。” “清儿,我人已到,你有什么要说的?”刘曜话锋一转。 司马清手里转了转吹得不伦不类的笳,“相国可认得这个。” 第 68 章 “胡笳,草原上的人都喜欢吹。”他瞥一眼,对这物件有些眼熟,虽不吹这个,可印象却极深。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喜欢吹这个?”司马清摆弄了一下。 “草原广阔,吹这个声音可以传很远都听得到。”拓跋城解释道。 “嗯,如果有人用这个传递消息,不知道会不会无人知道呢?”司马清问。 “用笳音传消息?”刘曜慢慢回过味来。 “石雷走时,府里的值钱物件全都带走,而将这些东西扔在放马料的杂屋里,如果他只是喜欢这些玩意,有些玩玩倒也说得过去,可他是个粗人,家里收藏这么多的笳有何用?” 刘曜沉默了一会,将东西递给拓跋城:“这东西你可认得?” “石花有一个。” “石花?” “对。” 刘曜突然站起身,想到那日刘俭送回来时,靴子里藏有一物,不是别的,正是一只这样的笳。 胡笳并不是刘俭平时喜爱的乐器,他更喜欢书法与各种奇门杂书之类的东西。 当时,只顾着为儿子安葬,没有细想这东西为何会出现。 “拓跋城,石花何在?” 众人去营内寻了一圈,纷纷来报:“副指挥使不在。” “报,营内原本守南营的二百人不见了。” “兵器,马匹可在” “皆不在。” 眼前的篝火发出哔哩吧啦的暴燃声,飞溅的火星子,扑到刘曜的脸上。 他突然回头注视着司马清:“你知道了什么?” “相国,我只是想证明一些事。” “今夜如果我不来,你会如何?” “我不知道。” 刘曜淡淡一笑:“城儿,你随清儿去追查石花和那二百名士兵的去向。” 司马清和拓跋城飞身上马,领了上百的营兵,向东出发。 刘曜在他们身后,将袖中的帕子拿出来,冲司马清扬了扬:“清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司马清目光微闪,向拓跋城道:“我可是没有能力把石花那只母老虎给宰了的。” 拓跋城眼中一片阴寒之色,转向刘曜时,方才一片正义凌然:“领命。” 打马而行的之时,拓跋城突然手一挥,马停人止。 “清儿,石花领兵离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杀人。” “杀谁?” “谁让她痛苦,就杀谁。”司马清用那种明知顾问的表情看着拓跋城。 他抬抬眼角,缓缓拉出一个商量的语气:“你可知她最恨的人是谁?” 司马清:“当然是我了。” “废话。”他眉间的清高与倨傲表露无余,不似在别人面前端着,做出一副臣服的模样,有些挑刺般的斜她一眼,与之对视须臾间,神色复又温柔几分的道,“我的意思是,这世上,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恨的人,痛不欲生。” 司马清歪头想了想:“我的母亲,谁要动了她,我会难过到死。” “哦。”拓跋城淡淡应了一句,了然间有些失落。 就在司马清他们行至长安城下时,城门紧闭,高叫数声却无人答应。 “这是怎么回事?”袁雄先跃下马,对着高墙上的人大叫,“我们奉相国之命进城办事!” 他掏出令牌,向着上面的人晃了晃。 “不知道真假,不便开门。”城墙上发出一声嗡嗡的男声。 “我是拓跋城。”拓跋城勒马扬首道。 上面本还有一片火光,在他喊了一句后,彻底熄灭了。 他抬头,只见十余丈的城楼之上,人影绰绰,往常若是报了他的名字,值守的士兵,少不得答应一句半声。 此间,却无人吭声,上面一片漆黑。 “不对。”他压着嗓子向跟随在后的士兵道,同时发出一声长啸。 百余人尽数翻身落马,放上看去,马背空无一人。 司马清愣神之时,身子一歪,被扯到马腹下,她大呼一声“完了”,闭上了双眼,双手护住脸。 心想你别踢中我的脸,好坏让我死得美一点。 马有三忌,马耳、马腹、马尾,其中马腹向来是马儿最为弱的地方,通常不让人碰,。 黑云鼻子哼出一股气,倒没有像之前的暴脾气一样踢人。 拓跋城托着司马清的腰后,往上一举,嘴巴贴着她的耳尖处,轻道:“抱住马脖子。” 不等她反应过来,将双臂展开,左右手握住她的双手,抱在了黑云的脖间。 同时,双脚点地向上一勾,像四脚抱着粗树猿猴。 司马清站不稳直接跟着飞向马肚,回过神时,才知道拓跋城垫在她的背后,网兜般把她兜住,两人紧贴在一起,叠成罗汉藏在黑云的肚子下。 紧张的她,探头往外看到头顶上一片金红色的光芒,带着呼呼的风声扑天盖地而来。 “避!”拓跋城最先发出警示。 城墙之上,一只只带着火油的陶罐子泼天滚石般的坠下。 马儿惊叫着四散奔逃,转向往后跑去。 队伍前排变后排,后排变先锋,一路扬起沙尘,向着来时的路,乌黑一片如潮水般的退去。 黑云本是最后才开跑的,却在转瞬间,一马当先,从飞逃的马群之中跑到了最前面。 跑出十几丈远后,众人才从马肚下纷纷翻上马背,反应最慢的士兵,则被火油烫伤,在地上打滚号叫着。 有些马连带着烧着了,疯狂向前奔跑,火借风势,越烧越厉害,烧焦的皮肉味道随风刮过,呛鼻让人作呕。 再回首时,长安城门下,一片火海,而火海里舞动着的人形,还有惨叫声,撕心裂肺如人间地狱。 司马清看着眼前的一幕,脸色惨白,嘴巴半张着,喉舌间被苦麻之感缠绕着:“怎么……怎么会这样?” 拓跋城面色凝重:“那些是一直被拦在城门外的饥民,他们守在外面等着赊粥。” “赊粥?”司马清恍然大悟,“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吗?拓跋城,你说是不是石花一早就准备要封锁城门,她用粥留下饥民,为的就是阻止我们进城?” 拓跋城没有否认,眸子里的光明灭不定。 城门下烧得如同白昼,饥民哭叫声中,传出大骂刘曜凶残不得好死之语,连同各类不同的方言的诅咒都不绝于耳。 弘训宫的水深,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可是水深之处有鱼捉,却不是什么人都明白的。 要捉鱼,且是捉一条美得倾国倾城的鱼,那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秋水已乱,因为羊献容的最依仗的女儿,就要进贡给新皇,她无心对抗曾经与之交峰七年之久的情敌们。 水乱,还不足够让情敌们下定决心对她下手,她的身边有着长安城内最有权势的男人做后盾,谁都不敢动她。 所以,还要让那个宠爱她的男人,离开一小段时间。 没有什么比用司马清的事调开刘曜更高明的做法,至少,当刘曜归来看到羊献容死时,她们可以摘得干净。 但这一切还不足以让那三个女人动手,她们只敢想不敢做,做这种事,需要强有力的帮手。 石花,作为卜珍的准儿媳,从未得到过刘俭真爱,作为棋子嫁入刘家的她,此次意外的同意帮忙。 卜珍以为,她因为石昇的烧伤而恨死司马清,她之所以为此事筹谋皆是为了让司马清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两人一拍即合。 “一切顺利。”一名随从对站在弘训宫外的石花道。 “那些饥民一并处理了吗?” “当然,以处理暴民的借口,谁都会认为拓跋城和司马清死在火油里,是一场意外。” 石花听到拓跋城的名字时,脸上一片死寂,她拿起鞭子在手掌心里磕了磕:“去敲门。” 两个时辰之前,这里高朋满座,而现在里面只有女人的呜咽之声。 敲门许久,门未开。 随从直接用刀把撞门。 门缝处透出一丝冷光,里面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何人在外面?” “开门,夫人要见你。” “请回吧。” “不行,今夜有要事要谈,开门。” “相国有令,他不在时,夜不见客。” “相国不在,卜夫人才是府上管事的。” “……” 自此里面便安静下来。 这里紧闭的宫门后,一众女婢皆是黑衣黑裤,束发执剑,站在数排。 为首的妇人,手中一把古箫,一下下击打在自己的肩头之上。 人群之后,羊献容的身后跟着三个幼子,每一个孩子都由两名以上的婢女护着。 “你们开门,若再不开门,我们就硬闯了……” 外面的叫骂声,一声大过一声,最后连起码的尊重也不复存在,随行的男子们开始口出粗言。 “贱~妇!” “不要脸!” “破~鞋!” 几个婢女听得直皱眉,就连站在最前面,一直面无表情的陈妈,也面露不悦之色。 而站在风中的羊献容,保持着她素来的优雅与淡然,只略扬了一下眉毛,向身边的人道:“去,拿一张椅子过来,我坐在这听。” 小琪道:“您还是进去吧。” 她摇头。 小婳拿出一块棉花:“要不用这个堵上。” 羊献容笑:“掩耳盗铃吗?你堵住自己不听,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千古骂名,从来是骂给后人听的,而谁都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他们又有何资格骂我。不过是些三秋之人。” 小琪问:“何为三秋之人?” “一年之中有四季,一个永远只过到秋天就要死的人。我们这些能一年又一年活下去的人,跟他计较什么?” “夫人,您觉得今夜我们可平安度过?” 羊献容坐在椅子上,轻轻咳了一声:“我每次想放弃时,我的女儿就会对我说,女儿以前在温家为奴时,常常被虐打,可我总对自己说只要今日不死,我明日定当好好的活着。” 几名之前听骂人话就面红羞涩的婢女,听到羊献容说起司马清的遭遇,立即想到自身。 一个堂堂公主为了活下来,在温家为奴求生顽强的向上,她们又何苦听几句恶言就害怕。 是以所有人都任由外面的人叫骂,不再理会。 长安的街头安静无人,几只秋日的肥鼠,大摇大摆的在月光下,分食着刚刚新得的粮食。 街角,一高一矮两条黑影,沿着小巷,一路穿行,直到看到一片冲天的火光时,才分两路停下。 一直骂街的随从,口有些渴,从队伍里出来,走到一处拐角的地方,拉开裤头小解。 那个高个的黑影,上前拍了一下那人的头顶。 那人的身上的尿还在继续流着,身子歪向了一边。 第 69 章 矮个子捂住眼,不敢看。 高个冲小矮个招手。 小矮个指了指那人的下半身,裤子已退到脚脖子那,下面全光着。 高个子无法,只得一个人把那人扛起,拐进一个角落里。 再出来时,高个子换了一身衣服,而衣服正是从那个小解的男子身上扒下来的。 小矮冲他比划一下,高个子摇头,随后一人走到了堵在宫门口的人群之后,有模有样的站在后面,看着前面闹得很凶的一群小喽罗。 “嘭”的一声巨影,高个子,扔了一只炮仗在身后,人群一惊,纷纷回头。 石花跑过来:“怎么回事?” “没事。”高个子闷声道。 石花骂道:“给我警醒点。” 高个子挨了骂,低下头,站去了角落里。 过了一会,一直久叫不开的门,吱呀打开。 里面款款走出一个人。 众人眼前一亮。 只见门口,一袭白衣的羊献容,扶着陈妈的手,威仪的站在那里。 她未开口,石花便上前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在她的嘴上。 嘴巴先是一麻,随后巨痛难忍,一口血吐出来,两颗碎裂的牙混在血水里,羊献容唔的用手捂住唇。 她身后一个丑脸婢女,移步上前,却被她一把扯住。 羊献容冲丑脸摇头。 婢女双眼关切的看着她,心口重重起伏了一下,才将刚才怒气压下。 两名侍卫推开陈妈和丑脸,将羊献容按住,抖开绳索便要绑她。 羊献容沉声道:“你们一个个都是相国门下的人,怎么不认得我羊献容吗?还是怕我逃走?应该知道我之前是什么身份吧,要逃的话,我何必还呆在长安城?” 石花上前:“带走。” “你要让我去哪?” “有人要见你。” “用这种方式见我的,不就是卜珍吗?” 石花不再说话,而是将羊献容三人塞进了马车里。 随后,冲着随从们道:“走。” 上百黑衣人,上马前行,落在最后的高个子,在众人都上马后,才站在落单的马身边,慢慢的骑上去。 行至一段路,高个子的马与吊尾的一匹马并行。 高个子对那个左手只有两根手指的男子道:“九月猎鹰。” 那男子侧目,双方脸上都蒙着黑布,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断指男道:“留大留小?” 高个男子回道:“巢毁卵破!” 断指男点点头,他放慢速度,等到一处拐角时,勒马止步,与大队人马往卜珍住处去的方向相反,他单枪匹马向着城门而去。 一个时辰后,行进的大队人马缓缓停下。 坐在马车里,假扮丑女的司马清,透过帘缝向外看,外面火光冲天,几名女子披着一身华丽的朱红色嫁衣,面带愁容的站成一排。 她们的面前摆放着一只八仙桌子,桌上,香炉、供品,摆放整齐,一只黑底金字的灵位,赫然从那堆物品之中凸显出来。 一名道士模样的男子,走到一位贵妇面前:“夫人,吉时快到,您说要等的人现在到了吗?” 卜珍望着马车的布帘:“来了。” “下车!”石花拿剑尖将马车布帘一挑,冲里不客气的吆喝道。 羊献容与司马清对视了一眼,她眉头轻蹙向外面的石花:“这是何处?” “坟墓。”石花冷道。 羊献容和司马清两人同时一怔,坐在车内半天没有动。 “母亲,这墓的风水好不好,我们去替他瞧瞧。” 丑女出言,石花侧目,她活见鬼的望着丑女。 女子跃下车,走到供桌前看到上面有几枝白菊,顺手拿过一枝,放在鼻下闻了闻:“好菊。” 再转头过来时,她之前脸上红色斑纹已无,露出本来的面容。 “司马清?” 司马清并不理她,而是对卜珍道:“你不是想让我给你儿子陪葬吗?我来了。” 相比那几个穿了嫁衣,准备陪葬的小姑娘,的确让司马清下地狱,能更让卜珍内心得到安慰。 羊献容,夺了她丈夫,连生三子,克死她的儿子,她的恨随着刘曜对刘熙的宠爱,与日聚增。 现在司马清送上门来,这个羊献容护了半辈子的女儿,死在她的眼前,当是多痛快的事。 让羊献容也尝到失去孩子的滋味,好过让她在眼前死去,因为死是最简单便宜的事。 卜珍嘴角向下勾了勾,眼尾向石花轻轻扫过。 石花点头上前,从侍女早早备下的一个托盘上抓起一件红衣,往司马清身上一掷:“穿上吧。” 石花虽说是刘俭正妻,但却从来与他感情不和,常年混在先登营里,与男人为伴。 而刘俭似乎也并不在意,随她进出那里,她成了一个名不符实的相国少夫人。 但更多的人,都称她为副指挥使。 司马清看了看天边的夜色,突然向身后的一百押解的士兵道:“看到没,我为刘家效力,现在落得兔死狗烹。” 身后的士兵们脸上蒙着黑布,虽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已有几人身形移动。 这之中不认得羊献容的人大有人在,可是说与司马清不熟识的,就没有几个。 他们与石花亲厚,但与司马清也并非全情谊。 何况一起风里水里,背靠生死的兄弟们,也曾亲眼见她为了反抗石昇那狂浪之人,与他结下梁子。 司马清将嫁家往身上一披,向众人道:“我是个快死的人了,跟大家说个旧事。” “没时间让你在这胡言乱语!”卜珍出言制止道。 “唉,先登营的规矩,要是谁要去执行任务,可以向身边的兄弟交待后事的,我说的对是不对?” 人群静默了,只听见火堆里零星暴出的燃烧之声,在那群终于有一日会与死亡打交道的汉们听来,分外的清脆。 死前留下遗言,闻者为其完成,这是先登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他们没死的,要为死了的做未完成之事,的确不可推脱。 用先登营的马奴去殉葬,也不能破坏了规矩。 果然,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有何遗言,你说,我办!” 卜珍责骂道:“不过一个贱婢。” 相国夫人怼下人,让空气里弥漫出一股隐隐的沉闷之气。 之前已着红妆的姑娘们,本是默默垂泪,听到遗言二字时,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叫道:“娘,我不想死。娘,娘……” 一人哭泣,跟着几个人一起哭。 刘芬与刘芳两人都拉下脸退开,那向个姑娘是从她们的房里挑出去的。 全是几个面容较好的姑娘,现在亲眼见她们要被埋进黄土里,也不免有些不忍。 刘芬小声道:“反正是个死,何不让她说说话,也是一条命。” 卜珍转身:“有什么好哭的,跟我儿子做伴,是抬举她们。” 司马清遥遥那些哭成一团的姑娘们,都是人生父母养,为何被人如此轻贱。 她目光向之前发声之处望一眼,道:“我司马清,虽生于皇族,但国破家亡如丧家之犬。历代唯身份论,不怪乎他们所有,全系祖宗所有,而我们,我们这一些人,生是自己挣来的,活是自己向天要来的,死却从来自不由已!为什么?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今日我想明白了,死也要为自己,为家人,为我所爱的人。人本无贵贱之分,我死后,只有一愿,谁为司马清报仇,我来生嫁他。” 此言一出,人群里有一名士兵扑了出来,站在司马清的面前,双目灼灼。 “何须言死?”他道。 司马清甚至少见到拓跋城如此沉不住气,想到以往,他总是躲要人群之后,谋划着一切,如今却突然跳出来,她本应该高兴的,不想脸上竟然流出两行泪。 “卜氏狂放,母亲性弱,弟弟年幼……”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小,士兵之中,有人悄然抹着眼泪。 “羊献容,摆什么谱,一个见了男人,就愿意为他扫阶浆衣的浪货。”卜珍见有人同情司马清,出言怒骂道。 “你说羊献容什么?你再说一遍。”说话的人,从人群的最后面慢慢往前走。 他自带威仪,士兵们自行让开,等到他站在一堆篝火之前时,身上居然着一身缟素,手里的马鞭一下一下打在自己的掌中。 跋扈的卜珍见着来人,脸色微慌,转瞬间又恢复成往日的骄傲之色。 “相国来了。”她近前道。 侍女捧上一柱香,要往他跟前送,卜珍接过,亲手递到刘曜的身前:“羊献容与司马清来吊唁我们的儿子,我看司马清屡次推诿不肯为我们刘家出力,刘家可是从不养闲人的,让她给俭儿去做伴,也了了俭儿的心事。” “俭儿心仪司马清?” 卜珍虽极不愿意在儿媳石花面产承认,但此时她骑虎难下,总要给自己处置司马清找个借口,哪怕借口都不能称之借口,“是,我看他日常很少做画,可是后来就喜欢画女人的画像,总数有百余幅。” “她是皇上要的人,你居然敢动她?” “三日前,平阳城传来消息,皇上杀了太宰刘景、太师刘顗,大司空刘骥,现在太傅朱纪和太慰范隆不知所踪,他这种人你讨好他做什么?司马清历来城府心机皆如她羊献容一般,那皇上又是个好~色之徒,若是送入宫内,不为我们所用,反而操控于他,我们刘家就会毁在她手上!” 刘曜未料到,卜珍居然对平阳都城之事,了如指掌,这些事发生不过个把月,她却如数家珍,身为一介女流,何以对国事如此上心。 且她的分析,他早就想过,只是他坚持送司马清进宫,绝对的不是卜珍所想那般。 只用一个绝色女子去邀宠,他要的是借司马清入城之机,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此事关乎长安城的生死存亡,以及他的全部身家性命。 事情错综复杂,哪里能跟她说。 且卜珍与石雷是表兄妹关系,她如不是早早在长安与平阳城内安插下了眼线,如何能得知这么多事。 他一想到,她跟石家还暗中有来往,心中的疑惑又增加几分。 刘曜手一挥,皱眉打断道:“一个娘们,成天不在家好好呆着,聒噪!军国之事,休要插嘴。” “我只是处置一个奴婢,这种家事相国你又何必插手。” “家事?”刘曜目光带着寒意在她身上刮过一遍,走到灵位前,伸手拿起灵位,指在那上面字间抚过,头也不抬,只用冷冰的语气道:“俭儿死得不明不白,你这个做娘的要是怎么当的?” 卜珍一愣。 石花害怕的低下了头。 刘曜从腰间摸出胡笳,冷眼对石花道:“会吹吗?” 第 70 章 石花犹豫一会,神色惶惑的道:“这东西我从小就吹。” “可是我却从未听你吹过?” “刘俭不喜欢。” “不喜欢?” “……” “那为何他把你的东西带在身上?”刘曜厌恶的把胡笳扔在她的身上。 石花脸上装作镇定的道:“这不是我的。” “不是?” “当然。” “从石府搜出的几个胡笳,上面阴刻石家的印记,你这个上面也有。” “刻个东西在这上面,简单之极,是有人陷害。” “害你?” 刘曜冷道:“太子的龙佩上挂着蓝彩珍珠穗子,那东西,日久会在所佩的人身上散发现出蓝光,只有在夜间方可看到。” 石花愣了一下,手不觉摸向后脖,人总是向前看的,要少有人会看自己的后面。 然而刘曜从后面走过来时,已经看到她脖子上闪着的蓝光。 穗子! 是了,穗子上有坠着蓝彩珍珠,那是东海之物,极为珍贵。 非王族正妻不可佩戴。 听闻那东西是鲜卑族王子与心爱之人的定情之物,一生只送出一次。 得到珍珠的女子,只要有此物在手,将终身为妻,王必须对她不离不弃。 司马清的耳上的耳坠子,也是此物所制。她看到过多次,每一次都羡慕不已。一心想渴望有人能送这样一颗珍珠给自己,可是…… 她的心狠狠的一沉,自己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以为可以把那份感情藏在心底,带进坟墓里,却不成想,还是一时贪念让自己暴露了。 让她万劫不复的东西,正是那日从太子身上掉下的穗子,她一眼认出东西的来历,拾到后便悄然给温婷发出消息。 只是她舍不得上面的珍珠,因而,送出东宫太子龙佩时,偷摘下了那颗龙眼大小的珍珠,挂在了自己的脖上。 她淡淡一笑,看一眼拓跋城,随后手指在脖间一挑,将珠子扯出来:“不就一颗珠子吗?” 刘曜冷道:“太子入弘训宫,是由我安排的,这事连拓跋城都不知道。如此隐蔽的事,却让一个温婷知道。她能亲自来要人,自是有十足的把握。” 石花知道事情败露,脸上却无任何惧怕之色。 只幽幽道:“儿媳知道错了。” 她从不在刘曜面前自称儿媳,作为石家的长女,她自视极高。 喜欢与男子比肩,却讨厌文弱书生。 刘曜听闻她已承认,懒懒抬眼,示意卜珍过来. 卜珍:“我儿子的死跟你有关?” 石花不语。 那日,本可救他,但她却在插在他胸口上剑,在转瞬间深入了几分,穿透了他的心脏。 不成想,刘俭,却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她的身上摸到了一只胡笳。 原来,她不知道,刘俭天生心脏在另一侧,与常人不同。 做了十来年的夫妻,却从未向对方敞开过心。 石花伸手解了自己身上的腰带,手一扬,全身白衣的站在众人面前。 士兵见刘曜亲审刘俭死因,虽没有明白说出,但所有的怀疑都直指石花。 一时间,人群骚动不安的向前涌。 而石花却少有的向那个阻止司马清死的高个士兵道:“拓跋城,先登营死士,有事相托。” 拓跋城默然望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她伸手拔下自己的发簪,长发漫天飞舞,如一张黑网将她笼罩在其中,长剑一挥,千丝断尽 “我死后,只有一愿,我要回洛阳南郊的行营,我要进绣春阁。” 她声间凄然,此时才像一个女人的样子。 拓跋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只是冷冷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瞥了一眼。 他是无情的。 石花长剑直刺腿上,顿时上面血流如注,她咬牙拔出剑,以剑插地,身子歪在上面,头顶着剑柄,缓了一会才道:“你还不解恨的话,想想当日进营时,是谁给了你半根骨头。” 拓跋城眼闭了闭,心底里的最阴暗处,被她一语挑破。 那根骨头,像一个恶梦让他无法入眠,总在半夜醒来,想起他啃着带血的骨头,让自己活过到入营的那一夜。 不是兽骨,是人骨。 食人的罪恶感,让他觉得自己根本已不配为人。 他在营中就是一匹只为活下去的野狼,凶残的撕裂了敌人的喉咙,他都快忘记那一年用用自己的尖牙,咬破多少人的血管。 所有画面,折叠在心底,薄如时间里的一片叶,此时像孔雀之尾打开,耀眼的色彩,渗透着血色的残忍,他凝神强将心神收紧,画面碎成利刃飞快的锁入心门,收紧的一刻在心底击起千浪万波。 但表面上,他缓慢的伸出一只手,稳稳的将俯在地上的石花扶起,跟往日在先登营里一样,客气而疏离的道:“洛阳在石家的手里,我去不了。” “那你打过去,夺下来,占领他!”她声音变成母兽般的嘶吼,“我恨他们,恨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让我变成这样的男人。” “我也是男人。” “你不同。”她声音变得异常的温柔。 拓跋城咬了咬牙,心说打下洛阳时,我让人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但在刘曜的面前,他只冷冷的道:“闭眼。” 随即,她的背后,多出一截剑身,红色的液体包裹在上面,顺着剑槽汇成一条线,落入泥土里。 一直期待凭借胡笳顺藤摸瓜,找出更多潜在内应的刘曜,有些讶异石花为何连哭求都不曾有。 只是想着回洛阳城去。 他向石花的尸体看了一眼,慢慢瞥卜珍,目光里带着看蠢货的神色:“你不是想让俭儿有个伴吗就她了。以后,休再生事,否则,你也可以去陪俭儿了。” 卜珍伸手想去拉他,他却极为烦恶的拂袖而去。 刘氏姐妹,一改之前的观望,纷纷走到羊献容的跟前,行了个礼,寒喧道:“妹妹受惊了。” 羊献容静静的看着她们:“好在有惊无险。” 说罢,她转身登上马车,扬声向马夫道:“回家。” 刘曜听闻,脸上带笑的上了马车,“我给夫人执鞭。” 众人纷纷低头,羊献容本还一肚子怨气,可在表面上,异常安静懂事,只略头往里坐了坐。 刘曜伸手握住她的手,摩梭了一会:“怎么这么凉,都是我来晚了。” “相国能为长子伸冤,我受些凉算什么。” “你果真有胸怀,不愧是做过皇后的女人。” “休提那个无用之人,那不是荣耀,是屈辱。” 以往这时,羊献容多会不语,可今日受了卜珍要挟,话难免多了些。 “你为我生儿子,自与旁人不同。” 两人温言暖语间,马车缓缓转向,卜珍所在的位置将这一切看得真切。 她满眼怒火,恨不得撕碎羊献容的脸。 然而马车消失在夜色里,渐渐远去,她都没有移动半步。 司马清绕着一桌子的供品走了一圈,伸手拈了一块糕儿,在烛火下仔细看了看。 仍旧站在原地卜珍上前,挥手夺下,动作太大,又加上被羊献容与刘曜间的恩爱弄得极度无颜,因而更加忿怒。 乒里乓啷,一桌的美食掉了一地。 婢女们吓得连连后退,她冲随从道:“还不把这些人给我推进去!” 几个仆人上前,推着把姑娘们往墓坑里走。 司马清亲眼看到她们被人一刀一刀的捅杀在坑口,随后有人抬着她的尸体往里送。 一个姑娘的手落在地上,手心里攥着一块帕子,上面绣着一对鸳鸯鸟,也不知道是要送给哪个情哥哥的定情之物。 然而她现在成了别人的鬼新娘,一身红妆,一腔血,一条命。 那帕子被风一吹,飘向空中,一会儿落在一只沾上泥土的靴子边。 靴子的主人,弯下腰将帕子捡起,低头看了一会,把帕子塞进自己的怀中。 他走到拓跋城的跟前:“指挥使,我不想回营了。” 拓跋城正目送那二百名跟着石花出营的兄弟,他斜着那男子:“回营的人,三日后护送贡品到平阳城,或许你能活下来。” 男子脸上一片悲色,低下头踌躇了一会,才道:“指挥使,她死了。” 拓跋城一凛,回过神来,刚才见到一个姑娘一直呆呆看着前方,以为是吓傻了,想来是在看着士兵堆里的某人。 黑灯瞎火,她终是没有见着他的。 只是听到她哭叫的不喊娘,而是一个听不懂的方言。 他看向男子:“我给你机会,你不要吗?” “去了平阳城活着,不如在这里陪着她。” 男子突然拔出腰中短刀,向心窝插去。 顿时,便没了气息。 胸口里露出的手帕上,沾上了腥红的血,两只绣工不好的鸟,笨笨的挨在一起。 司马清站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倔强的咬着嘴唇,把眼睛别向一边。 “这什么鸟?”拓跋城自言自语道。 司马清眼中泪水打着转,伸脖认了半天,才哽咽的道:“同林鸟。” “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不求同生,但求同穴。” “你知道?”拓跋城回视她。 司马清叹了一声,上前蹲在那男子的身边,泪水止不住往下掉:“我知道,因为我无数次对自己说,不求同生,但求来世遇见,我不是公主,他不是囚徒。他和我只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马,天高海阔来去如风,身死同穴。” 拓跋城手指尖触了触她的脸,泪珠断线般的往下掉:“别哭,这是他自己选的,没有人逼他的。” “如果手帕的主人不死,他会去平阳城,会去求一个生的。” “唉……”拓跋城眼中精光散开,温暖的目光瞧着她,“你不懂男人,有时只要知道对方好好的,哪怕生生世世不得一起,也是开心的。有时若是知道对方有难,会为对方赴汤蹈火,哪怕明知是死,也是死得其所。他跟着来,未必知道要做什么,但眼见心爱的姑娘宁死也不肯求他救她,他自是不能独活的。” 司马清伸手打掉拓跋城的指,心中暗叹,笨蛋,听不出我的意思吗? 凛冽的风吹过,男子在拓跋城安排下,与那姑娘一起安葬进了坟墓里。 对外人说,是忠心的仆人追随刘俭而去。 不久,传来消息,之前随石花出营的士兵,押运贡品出长安城。 司马清成为了贡品里最为不确定的一个。 她被刘鹏亲点拓跋城押送。 死,他要负责。 活,他也要负责。 而只有在她进了皇宫后,他便可功成身退。 长安城,最有权力的男人是刘曜,他的弱点很多,多得让人耻笑。 但羊献容却愿意站在这样的男人身后,因为他是一心一意待她的。 只可惜,他容不得羊献容的女儿,一个流着司马氏血液的女子。 要她死,很容易,但羊献容会因此恨他。 所以他给了她一个看着无比辉煌的前程。 让她去平阳城,嫁太子。 然而,从他做出这个决定起,长安城内有一个男人,从此与他决裂。 在外人看来,他没有任何的缺点,作为奴隶里的王者,他可以杀敌平叛,护主佑国。 可是司马清是他不可触的最后一点心间光。 第 71 章 三日,转眼就到。 秋日的落叶,扫过一层,又落一层。 小琪和小婳,已是弘训宫里的掌事。 两人正指挥着一众小婢们,把落叶扫作一堆,送去伙房里,当烧柴用。 司马清披着一件绒毛披风,站在树下,抬手接到一片落叶,拿在手中把玩。 不远处,陈妈匆匆走来:“清儿小姐,外面冷,夫人让您回去。” “陈妈,你说我走了,卜珍会放过我娘和弟弟们吗?”司马清扶着她的手问。 陈妈谨慎的看了看四周,小声在司马清耳边低语:“外面的饥民越来越多了,之前石花设了粥场,现在全都撤了。” “跟卜珍有关?”司马清心中活动起来。 陈妈“嗯”了一声,压着嗓子道:“是石花说,让卜珍布粥给长安城带来福报。” “这什么意思?” “每一个得到粥的人,都要说一句公子黄泉万安。” “这是在为刘俭祈福?” “对。” “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陈妈神情冷道:“里面所有吃了粥的,年轻的抓入军队,年老第二次就不再给,年紀小的,无人管。” “这是在用粥征兵?” “所以……民怨很大。” “我明日就要出城,还带着这么多的东西进贡给皇帝,这里的饥民却无人理,真是没有天理。” “清儿姑娘,当是然自己先保重,这多事之秋弱肉强食,哪里有白吃的食。” 司马清闻言点头:“陈妈说得是,只是我不明白,石花已死,照理说赊粥的事,当是断了的,怎么不断反而越发的严厉起来。这不像是为了长安城里的贵族祈福,倒是……” 她说到这里,想起饥民是由石雷与石花合作引到长安城下的,那刘曜怎么会一点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为何还开仓赈济,只是为了落下一个好名声? 不对,他要的是民心,或者他要的不止是民心。 司马清想到这里,全身发冷,陈妈上前扶住她,沉默的向殿中走去。 秋风吹来数片落叶,一叶金黄落在她的发间,羊献容走出来时,正好看到,不由得悲从心来,明日的这个时候,她的女儿已身在远方。 “清儿。”她唤了一声。 司马清一言不发的向她走去,羊献容不露声色从司马清头上摘下枯叶,握在掌中:“明日要走了,路途遥远。” 司马清望着在殿内奔跑的三个弟弟:“母亲可要保重自身。” …… 晨光,从不因为人们所愿推迟或是提早他的到来。 他依着自己的时间,来时阻不住,走时拦不得。 司马清一身艳丽的红妆,以相国府上的贵女(养女)之名,踏上了彩华精致的马车。 羊献容眼见她背过身去时,不可制的走过去,寒风扑面,两行泪已挂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 “……”她未出声,司马清已有感应般回头,强颜欢笑的道:“母亲,不哭。” 羊献容握着司马清的手,悲切的看着她,她只觉得手中被塞进一堆软物,她眸色微闪间,羊献容另一手合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捏了一把。 母女两相看无语。 吉时到。 押运官高声喝唱。 司马清深吸了一口气,这长安城里虽为今日送礼出城,街道已打扫得干净,但她却从冷燥的空气里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杀气。 不同于以往先登营里,阳刚万丈,豪气冲天。 这一次,她闻到的是腐烂、馊臭、刺鼻的地沟里的淤泥味道。 回过身,坐入车内,帘子放下,她才展开握拳的手,本来缩皱成一个颗鹌鹑蛋大小的丝织物,渐渐展开,一方画有蓝天碧水的帕子出现在眼前,画下面赫然印有晋国国君之玺。 司马清一直忍了多日的泪,再也憋不住,泪珠儿滑过脸庞,落在华服之上。 她猛然挑开窗帘,向后张望,看到羊献容已哭成泪人,两人互相望着,但都死死咬着唇,把要说的话憋在心底。 车行半日,司马清坐在里面摇晃得茶饭不思。 “姑娘,吃点吧。”小琪拿了些糕点 “不想吃。” “不吃哪有力气。” “要什么力气?去平阳城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力气。” 小琪叹了口气,窝在角落时小声道:“姑娘不吃,我可饿了。” “全给你吃。又没说我不吃,你也不能吃。” 小琪咬了一口,满口香,凑近到司马清面前,鼓动着嘴巴:“香吗?” 司马清凑近闻了闻,“香。” “姑娘,真的不错,吃点吧。” 司马清把头伸出车窗,看着行进的队伍,在一溜的骑马侍卫之中,瞧见拓跋城正跟几个士兵,分食干料。 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在他们的马下,抬着脏兮兮的脸,伸出乌黑的手指,抬头的一瞬间,眼睛却亮如星辰,干净清澄。 “给点吃的。” “大爷行行好。” “大爷升官发财,娶漂亮媳妇。”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话,逗得士兵们大笑。 袁雄正叼着一块饼子,咬得起劲,看到孩子们一个个仰望着,双眼执着盯着他嘴里的吃食,一时间自己怎么也再下不了口。 他把嘴里饼退出来,掰开成几份,俯下身子,把一块一块的饼子,像农民往地里播种一样,小心翼翼的放在每一个孩子的手中。 孩子们张开的手掌如黑色的土壤,得到种子的一刻,便迫不及待的收拢了五指,紧紧攥成拳头。 有些孩子直接往嘴里一塞,马上又伸手再要。 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吃,返身马队后面跑,跑出一段路后,他把手中吃食放到只有一岁不到的小妹妹嘴边,“妹妹吃。” 怀抱妹妹的老祖母,一脸深深的皱纹,绽开一个慈祥无笑意:“你吃了吗?” “吃了。”二狗拍拍露出的肋骨的小胸脯。 “二狗真疼人。”老祖母明明知道,却也陪着他演下去。 二狗笑笑:“快吃,吃了我还去要。” 他说这话时,大批马队上驮着各种各样他穷其一生都有可能吃不到,见不到,甚至都听不到的珍贵贡品,从他身后走过来。 车上载着的东西过于丰盛,以至于车轮碾压在官道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刘鹏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车队里看了一个来回,打马到拓跋城的跟前:“这样下去,不能按时到达平阳城。只怕新皇刘粲那小子会觉得我爹爹怠慢了他。” “哼”拓跋城摇头,指了指后方,“少将军,行进迟缓是个问题,但现在有不少流民跟着车队走,这个不得不防。” “全是些老弱妇孺,我们只要走快些,自然他们就跟不上来了。” 拓跋城看着那些在马队里穿行讨食的孩子,声音低沉的道:“这些孩子的父亲被抓到哪去了?” 刘鹏:“进军队里去了,说了死了给他们家人发抚恤金,不死吃军粮。” 拓跋城:“家人到时还有家吗?” 刘鹏仰天大笑:“那不正好省了吗?” 看到这一切的司马清,双眼怒视着刘鹏,等到刘鹏看到她时,刘鹏赶紧笑脸相送,她回一记大白眼,把头从外面缩回来。 回身太过用力,司马清碰到了马车的木杠上,她痛叫一声,小琪慌道:“姑娘怎么了?” “没事。”她咬牙揉着手肘。 入夜,车队露营。 篝火边围着一堆借火抵御寒冷的士兵,到了半夜,睡在马车内的司马清,悠悠转醒。 她围了一条大氅,走下马车。 脚落地时,听到有人道:“姑娘去哪?” 声音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司马清全身发紧,看着四处是睡得鼾声如雷的车夫、押运官、还有站着睡着的值夜士兵,哪里想到会有人在自己脚踩的这片土地上。 她捂住嘴跳脚的往有火的地方,扑的一下,撞进了一片冷冰的大树上,那大树还伸出两根树枝,把她快要跌至地上的小身板给架起来。 她抠着树枝,才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人的胳膊,不是树。 “有鬼。”她心虚的叫得惊心动魄。 拓跋城斜斜望她,把她的身体扳正:“看清楚。” 两个士兵从车底座钻出来,全身上下裹着干燥的稻草。 “你你你……你们先登营的兵,就是这样过夜的?”她虽在先登营里混,但在野营训练里,她是从不参加的。 大约见她是女的,拓跋城也免了她这个训练。 拓跋城挥了挥手,两名士名,又神勇无比的把自己缩进草堆里,手上有一根细绳系在车辙之上,转眼,再也看不到人影,只借着那根绳作为守车的警示之物。 两人行到一片无人地,拓跋城才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无人,可去方便。” 司马清面一红,心里别扭了一下,跑去一棵大树后面。 过了一会,她又跑回来,像有鬼追自己一样的,脸上惨白一片。 “你不会吧,以前又不是没有在外流浪过。”拓跋城语带嗔怪,打量着她的身后。 “没事,没事,就是太冷了。”司马清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往回走,生怕他去树后巡视一般。 “拓跋城,早知道押运这么难,你不来就好了,风餐露宿的。” “你以为风餐露宿是诗是画是豪情?”拓跋城沉声道,“是风霜雨露苦,是思乡念亲的痛。” 第 72 章 司马清叹了一声:“所以你想回北国。再荒芜也是自己的家。” “……” 拓跋城看着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轻轻的把她的手放回去,他的心思,她已然看透,可是她只猜对了一半。 “这里的士兵,大半是鲜卑族人,或是母为鲜卑族,或是父为鲜卑族,他们不惧寒冷,只怕与族人离散。宁可一起扛着黑暗,也不想一个人独享天明。” “袁雄的父亲是鲜卑族人吧。” 拓跋城目光一闪,“被前朝几代人驱逐到战场上,我们其实也只是想活下去。战争的对错从不在我们这些马前卒的手里。我们只是工具。” “你们不想当工具,对吗?” “司马清,有人生而为奴,如我这样,有人生而为皇,如当今的汉皇帝,你觉得人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同,也不同。” “怎么说?” “都是天地间的一条命,跟猪马牛羊无区别,不同的是,人不为只吃饱了就安心了,会有层出不穷的欲望,想不劳而获,想掌握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命运,想着占领本不属于自己的国家。” 拓跋城望着冷月霜华下的她,已然不是金墉城下,被刘曜等人逼得认贼作父的小姑娘。 他慢慢伸手从她的发间拂下一片黄叶,“明日,你可愿去东海?” 司马清望着随行的几百人,想到贡品之中,她和黑云是皇上亲自下旨要的,如果交不出来,那么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刘曜本是凶残好胜之人,怎么会心甘臣服于一个酒~色~之徒。 “我走,你们怎么向平阳城那边交待?” “平阳城本就是修罗之城。” “你怎么就认定,我想去东海,我要去司马睿那里……” “以前你是不能。”拓跋城低下头,沉思了一会,才缓缓道,“现在你不想是为了什么?” 他目光淡如冷月,似不经意的道:“难不成,你想去北国,那里五胡交杂,放牧为生,寒苦之月多过夏季。” “你把北国说得那么惨,你和你的族人不是一直想回去那里吗?” “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也可以把那里当家。”司马清说着,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还要怎么说,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放弃公主的尊位?你是笨蛋吗?夫人给你的信物,能让你重获公主的名份。”他似是生气,莫名透着与语气截然不同的欢喜欢,犹豫,还有说不清的期待或是惶恐。 之前年幼,一切均是儿戏言,如今大了,成熟了,她依旧如永安殿前手执金刀的少女一般决然。 “不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司马清眼中闪烁,眼前他一闪而过的害怕被她捕捉到,她只知道他从未怕过什么,她不解的道,“你怕什么?” 他匆忙瞥她一眼,慌张垂下,这次远赴平阳城,哪里只是送贡品那么简单,生、死、权力、母族,全干系在他一身上,把她再拖入战火里,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我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你想保护你母亲,我也是同样的。”他蹙眉道。 “母亲?” “你母亲被谁威胁?是谁能用你的母亲来威胁你,让你劝我去东海?” 拓跋城背过身去,含糊的道:“你不要再问了。” 司马清绕到他的身前:“是她对不对?” 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心口起伏数遍后,才道:“有没有她,我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司马清猛然心中一跳,不似之前,只在心里暗道,拓跋城,还会有更好的方法的。 他看着她飞奔而去时的背影,暗自神伤,清儿!你还要我怎么办?” …… 太兴元年的十一月,在上林冬练过后,刘粲撇下一千兵勇,只带着几个随从,行色匆匆的往平阳都城里赶。 自从斩杀多名握有兵权的大将后,朝中能威胁到他帝位的人,已屈指可数。 而勒准掌朝中大事后,他乐得做一个悠闲的享乐之君,捕鸟游宫成了他的日常。 只是外患已除,内患渐起,以温太后为首,勒准外戚为主的一场宫变已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得已,刘粲以纳贡为名,钦点刘鹏和司马清入宫。目的,想将相国的公子,以及与旧族势力有莫大渊源的司马清,同时扣在手上当人质。 然而,刘曜虽贵为相国,但他明白刘家诸子为争太皇权嗜杀成性,纵观中原各地,那一个国君上位,不是经过了一场血腥的清洗方才得一时安宁。 许许多多拥兵立国的蕃王,国祚延续不到第二代,便快速的由其他的强权者替代,他曾经靠着与各部族联合才争得如今的地位,新皇铲除旧蕃的意志极为强烈,这便使得刘曜寝食难安。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争取主动,刘曜已暗派信使,给自己的儿子刘鹏发出指令,他将是这次行动的“阴棋”,如果“阳棋不听号令,立即杀之”。 而先登营指挥使拓跋城第一次成为“阳棋”,以押送贡品为名,进平阳城以图大业。 石雷在洛阳城,盘踞多年,不仅握有重兵、且与他已各走各路,他担心不早出手,会让那老小子得了便宜。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命令石花破坏贡品“黑云与司马清”,只是她功败垂成,但她在最后,用自己的一条命向洛阳发去最后的一条秘信。 秘信只有用她的骨灰摆成的三个字——平阳城。 几方势力交缠在一起,目的同为一个,争夺至高无上的皇上之位。 …… 日行夜宿,拓跋城与刘鹏所领的车队人马,不日已到平阳城城下。 城外寒风萧瑟,最先到达的排头兵,报了自己家的名号。 城门之下的士兵,似乎对相国所遣来的人并不待见。 只回了一句“暂且等回话”,就将小兵给打发,摞在城门之外不再搭理。 奉召而来的相国队伍,排成几里的长队,打头去报信的吃了憋,快速的向拓跋城等人回报。 后面行进的队伍,统统堵在道上,不得前进一步。 拓跋城上前交涉:“相国给皇上送贺礼,请通融。” “礼单呢?” “有。” “拿来。” 拓跋城一时不明白为何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兵都如此拿架子,眼瞥了一下,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从人群探头探脑的望向他们。 坐在马车内的司马清也看到了大胡子,小声道:“拓跋城,有人接咱们来了。” 拓跋城走到马车边:“清儿,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车帘后露出司马清半张脸,她道:“没见那守城之兵开口就要清单,我见过那单子,贡品名录有上百样东西,不过我和黑云,是后加上去的,却写在了所列贡品单子的前头,估计我和黑云才是你们入城的通行证。” 拓跋城身负刘曜所托重任,他知道平安进城取得皇上的信任是第一步。 未进城前,的确不能节外生枝。 城内的小商小贩向外走,山羊胡牵着马走到拓跋城跟前,胡子一抖一抖的,双眼紧盯着黑云打量。 “你这马怎么卖?” “不卖。”拓跋城简单道。 “这马姓什么?”山羊胡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拓跋城略看他一眼,才道:“马生于草原,无名无姓。” “我们这里的马全都有名有姓!”他说着拍拍马的后臀,一个“勒”字烙在上面。 拓跋城之前疑惑种种瞬间解开,平阳城内已然生变,刘姓皇城里,怎么会有“勒”氏的马。 山羊胡说完,便牵着马消失在人群之中。 司马清在车内听得清楚,向小琪和小婳道:“你们可要下马车?” “为什么?姑娘。” “平阳城只怕已不安全。” “我们不怕。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好。” 马车移到城门之下,便听到当值的士兵执枪道:“下车检查!” “检查?”司马清挑开帘向外看了一眼,赫然见到两张布告贴在黑灰的墙面上。 八张画像,姓氏皆为刘姓,且个个为王,“刘景、刘骥、刘逞……”一排溜过去,个个名字上用鲜红如血的朱砂笔划上了大大的叉。 拓跋城打马上前,瞥一眼墙面上的布告,仰头看向城门之上,上面八个方形木笼,里面所剩皆为人头。 他心中一沉,原来卜珍所言看来句句属实。本想劝司马清中途离开,事到如今,好像事情并非他所设想的那样。 刘曜曾跟他说,新皇爱色,贪财,却不料他更是个刚愎自用的蠢才。 刚刚上位连杀刘氏八个宗族首领,这是要逼反其余的刘姓王。 他沉吟的一会,下马道:“马车之中坐的是相国所送的贵女。” “贵女?”士兵把□□往地上一顿,“勒国丈有令,进城者皆要搜查,刘曜送来的,更要严加搜查!” 拓跋城侧目,伸手拦在士兵跟前:“平阳城的守卫好大的架子。” 士兵冷笑,招呼一声,一下子围上了数十名兵勇,一个个神色凶恶。 “怎么要用强吗?”拓跋城皱眉问道。 “这是平阳城,你以为是在长安吗?用强!我要你的小命。” 拓跋城斜斜视一眼,指了指马车:“这位贵女,由皇上下旨要我亲送到光极殿内,要拦,拿圣旨来。” 士兵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为首的,拿出一张画像,比划道:“正是皇上的意思,人先检查,先送去,东西慢慢查。” 那画像,正是卜珍之前命人画好送到宫内的。 本意是献给平阳王,不成想倒是让过去的太子,现在已登基称帝的刘粲相中了。 “你三番五次阻拦我们,不是里面坐的不是贵女,而是个滥竽充数的假货吧。”为首的守将道。 第 73 章 “放肆,相国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拓跋城出声呵斥道。 “做没有做查了就知道。”当值守卫也不含糊,把着刀柄,颇有气势的回怼道。 司马清听到外面争吵不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私自跑掉,要不然,就算一路上过来没有穿帮,等到了城内被发现,这些士兵必死无疑。 她伸出头,敲着车窗,打了一个哈欠:“到了吗?我肚子饿了。” 士兵一看,纷纷向她看去。 对着图打量了几眼后,问:“你是司马清?” “是,怎么不像吗?” “像是像,就是真人比画像上漂亮些。” “唉呀,相国府里的画师怎么比得了宫里的,全是些二流货色。” 士兵听到这话,心里莫名舒服,挥手道,“放行。” 马车的车头缓缓走过城门口,拓跋城向城墙上的布告看了几眼,回首向一旁的袁雄道:“小心,城内恐已生变。按计划行事。” “是,指挥使。不过……少将军不见了。” “刘鹏?他来押贡品,只是一个借口,多半是相国让他来监视司马清的。现在司马清进了城,他自是不用再跟着趟混水了。” 刘鹏的消失,并非像拓跋城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他一路随队而行,前面由拓跋城顶风冒雪的开路,他好吃好喝的在后面押队。 走在最后面的,无人管。 想走多快走多快,甚至于晚上一两个时辰,也无人敢管他。 然而他并非别人看他的那么草包。 正少拓跋城没有如此想他。 入夜,一车一车的贡品,被送到了宫内,点数入库,点到了后半夜,还有十几车的贡品未入仓。 交接的小吏道:“大人,您辛苦呀,这么晚了,不如明日再点如何?” “明日?” “对呀,这东西放在宫里,自是不会跑的,我叫我们的人看守在这,明天不就是走个形式吗?” 那名库房小官也着实熬不住了,叹了一声:“这十几天,我也是日日忙到这么晚,唉呀,真是有苦难言。” 那小吏笑道:“就是就是,皇上要的东西,哪家的王爷不是选好的的,巴巴的送来。” “哪里的话。”小官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好的都留在了府里面,给皇上的不过尔尔算不得好东西。” “不会吧,至少刘曜刘相国送的可是顶尖好的,黑云可是马王。” “你们送东西,是皇上要的。他们送的,是皇上不要的。” “皇上不要的?” 小官又道:“看到城门外那个张布告没,八个王,全给……”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式没有往下继续。 侧头扬了扬下巴:“知道里面金银玉器绢帛之物已多得放不下了吗?我这个还是临时把一间放字画的库房给腾挪出来,眼看也是放不下了。” “哦,国库如此充盈,当是国之大幸。” “你有所不知,这是杀了那八个王爷,抄了他们的家得来的。” 小吏听闻,半晌不敢再接话。 小官拍拍他的肩头,“莫怕,你们不是送了十几车的粮食过来吗?这东西其实比起黄金白银更值钱,国丈最爱的就是这粮食。” “那小的会好好守夜的。” 小官笑着转身走了。 小吏等那人走远后,绕着车马走了几圈,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到了最后一辆车边,在车身上“三长两短”的敲出有节奏的声音,车盖从里打开,快速的钻出一个人来。 “憋死老子。”刘鹏从车里出来,一张脸红如猪肝色。 “快去东宫。”小吏对他道。 “不行,老子要小解。” “这里不行。” “不行,憋不住了。” 说话间,刘鹏扯开裤头,对着车轮下来了一泡。 小吏别过头去,背向着他。 水流声声如小溪,小吏咬牙切齿的冲着一脸痛快的刘鹏狠狠拍了一掌:“这里不是先登营。” “我不管,老子在里面呆这么久,一滴水没有喝,快渴死了。”他边系裤头,边说。 “你!”小吏翻着白眼,行军打战,一丝一豪不可乱,这种低级的事,他还好意思说。 “下次你再要小解,自己就在车里给喝回去。” “拓跋城,你以为我是你!”刘鹏怒目相视,一股风吹来,那酸爽,他都忍不了。 拓跋城冷眼看他:“少将军,还是把裤子提上吧,小心给冻上。” 刘鹏全身打了个摆子,被拓跋城这句话说得如梦初醒,的确凉,很寒凉。 两人刚刚换好行装,准备夜探内宫,宫里便传来消息,司马清已被刘粲接走。 耳边萧瑟的风如马嘶牛鸣般在宫墙下呼啸,绵延多时不停不休。 刘鹏已失了方寸:“到底刘粲要搞什么?” “她是贡品。”拓跋城叹了一声,“从来身不由已。” “就这么便宜了他?”刘鹏赤红着双眼。 拓跋城略沉吟道:“少将军想怎么做?” “当然……当然……”刘鹏起初两个字喊得震天响,脑子里想起父亲所交待的事情,再有有心相救,他亦是分身乏术,说了几个字,后面却越来越不知所云,只“唉唉唉……”接连声长叹,便再无声音。 拓跋城冷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胡笳,扔给刘鹏,“持此物吹一曲《九月鹰飞》,自会有人接应你。” “你说的可是温婷?” 拓跋城不语,先登营派出的细作,只与指挥使一人联系,其中的错综复杂非刘鹏所能了解。 每每一个棋子落入敌方阵营里,都会有另一个棋子在旁监视。 只是执行任务的称为阳棋,有着公开的身份,甚至位置非同寻常。 另一种称为阴棋,身份从不公开,隐于大市,或是一个不起眼的烧火丫头,或是一个送菜的菜农。 阳棋永远不知道阴棋的存在,而阴棋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在阳棋生出背叛之心时,杀之。 “你找她,她自会帮你在宫内潜伏下来。到时相机而动。” “拓跋城,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吗?”刘鹏突然问。 拓跋城拎起剑走出几步,月光下的双眸黑得瘆人。 刘鹏追问:“司马清是先登营下在平阳城内的阳棋吗?” 拓跋城忽的转身,快步跨到他的面前,顶着他的胸膛,嘴角抖了抖,他用尽全力把那句“她是我的……”咽回嘴里,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我、她,皆是相国放在平阳城这盘大棋上的棋子。” “那阴棋是谁?” 拓跋城眼中闪出一片不屑:“你喜欢的话,你可以去当。” 说完,头也不回的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刘鹏追出几步,冲着拓跋城的背影吼叫:“我也想去救她的,我也想的……” 他是想的,但他始终没有走出过一步。 马车飞速的行进在白雪芒芒的大地上。 沧桑的平原银装华贵,偶尔见一树红梅,凌寒而立。 司马清与车内的小琪、小婳紧紧的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走了约一个半时辰,车内的炭炉已渐渐燃尽,只留下些许的余温,做着最后的保暖。 一片寒风吹过,缝隙里针大的眼,很快灌进了碗口大的风。 司马清听到一阵阵的豹子的号叫声,随后,马车的车厢呼震荡了几下。 头顶处传来沉沉的撞击声,有东西落在了车顶上。 “嗷呜……”一声惊如公豹猎食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很快听到车外赶马的人惊惶失措的惨叫,“雪豹子,雪豹子……” 伴随着豹子的叫声,人的哭声,还有风的呼呼声,马车无法在平稳的向前行驶,挣扎了几下后,便连人带车的翻转向上,四个轮儿冲天的惨惨转着,同时车内一片零乱。 车门打开,小琪扶着小婳依次出来,抬眼看到眼前的活物,之前唉哟抱怨之声,立即禁了音,呆呆一副要哭的模样望着前方。 司马清被堵在里面,哇哇叫:“让开呀,我还在里面呢。” 小婳全身僵直的封住出口,声音惊悚的道:“别出来。” “唔?” “对,呆在里面好。” “让我出去。” “嗷呜……”美丽的动物发出一声极不美好的叫声。 司马清瞬间安静。 她从压坏的窗棱探出头,看到一根黑白斑点的大毛绳在眼前晃来晃去。 不一会,尾上慢慢多出一根细小些的雪白色毛绳,她伸手戳了戳,雪白的毛绳勾出一个弧度,在寒风里摇了摇,随后一团雪白色的毛团从那根大毛绳上荡下来。 过了一会,毛团蠕动了几下,从里面探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脑袋,伸出粉红色的小爪子,在舌尖上舔了舔。 小白猫? “喵……”小东西软软叫了两声。 呃……那家伙一双湖蓝色的猫眼,淡淡散发着透亮的光芒,正对着她一通娇媚的看过来,眼神懵懂呆萌。 “你妈要吃我们,你能把你妈叫走吗?”司马清小小声的乞求道。 小白猫“喵……”一声,似乎在抗议。 “猫崽子,你妈没有奶,你不能让你妈干坏事,吃我们对不对?我们可是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 你妈大冷天带着你也可怜,如果真的饿得慌,就去吃那匹马吧,对,吃马吧,我姓马,也算是把我给吃了。” 第 74 章 司马清心乱如麻,一通腹语过后,见那小白猫睁着大眼审视着她,好像在琢磨她哪个地方好下嘴咬。 过了一会,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睛后,它已不似之前那么警惕,放松的直接攀着它老妈的大尾巴打千秋状,不走也不腾地方。 而小琪和小婳已经从之前哭着叫妈,改为一句“好冷,冷死了。” “冷死了后,雪豹就正好拿我们打牙祭。” 三人已经有些绝望。 寒风之中,十几个移动的黑点慢慢向着以马车为中心的地方靠近。 那些黑点子,是长着四条腿,有着最强咬合力,最具耐心的群居肉食性动物——雪狼。 狼王,踱着步子,背耳,弓背,慢慢游走过来,当有人注意它们时,它们放松得如散步般的走走停停,又时不时互相打望。 跟在狼群之后的拓跋城,一身狼皮附体,只透过浓密的狼毛,观察着马车的动向。 他一眼便看到取蹲在马车顶上的雪豹,它是刘粲养在宫内的宠物,时不时要用生肉来投喂。 今日它被人故意放出,一路跟随着马车,直到行至人少偏僻的地方。 这种美丽的野物,并非真的认得马车,更别说认得马车上的人。 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拓跋城的脚踩在雪地上,看到有一处雪上,插着一根金色竹杆,上面隐隐冒出白汽。 雪下有埋伏?! 本来已打算把儿狼赶过去对付雪豹的他,立即往雪里一趴,不再动,只默默看着狼群向雪豹走去。 雪豹乍毛的将身体缩成一团,尾巴向上一扬,一直抱着它尾巴的小崽子荡了一圈,落入马车之内。 一只豹子,要应付十几匹狼,力量对比之下,它毫无胜算。 头狼长啸一声,马车前端的马匹吓得直顿脚,耐何四足陷进深坑内根本拔不出来。 头狼一看,孤身慢慢的靠了过来。 群狼见状,四面包抄,每走一步,包围圈便缩小一圈,看着似乎没有多大的威胁,却一步一步缓缓的收紧包围。 头狼凶残的双眼盯着雪豹,走着之字步,直到近前。 司马清顾不得那么多,躲下去是个死,不如拼了,小豹可怜巴巴的抬着脸望着外面,发出“喵喵”的小猫叫。 她顺手一抄,将小豹塞进怀中,与此同时,头狼听到了声音,陡然向左右发出一通狂叫,一阵混乱无比的撕咬扑杀传来。司马清拔出金刀,“迸”一声破窗而出,刀直插狼的眼睛,她来不及多想,手腕狠狠一拧,抽出,伴着一声自我暗示的大叫。 金刀刀尖上的腥红色,冷月的银光,雪地的炫白,三道光混杂轮流在一双冷酷的眼底流转。 无声的对峙,风里飘来血的味道。 凶暴的动物见血兴奋,瞬间阱入疯狂。 “杀!”三声娇喝,短得连群狼都来不及反应。 三条人影扑向了它们,尖刀刺入每一匹狼的眼睛里,划过它们的喉咙,剥开它们的肚子。 白色的大地上,红色的血不断的喷涌,刀子与皮毛动物相撞,铁器砍入骨头里,温热的液体喷溅,黑灰色的身体软下来,失去活力的栽倒在雪中。 十几头狼,死伤一半,头狼鼻中喷着热气,死死盯着司马清手中的金刀。 小琪、小婳快速靠过来,三人背靠背,各持着刀,面向着眼前数量只增不减的狼群。 “姑娘,你快走!” “走?我们两条腿的哪能跑得过四条腿的。” “黑云要是在在好了。” “这皇帝摆明就是要我们死,我们就不死,活下去。” 司马清看了一眼胸口被狼爪拍过的位置上,碎片的布料在风中起飞。 “姑娘,你把那小豹子扔出去,狼的目标是这对雪豹母子。” “你怎么知道?” “是这豹子把狼引来的。” “我们北国,豹子在极寒之只,无肉可食,会捕食狼崽子,狼群会报复豹子,同样也是咬死豹子的小崽子。” 上马车时,司马清便隐约听到了猫叫声,以为是风声太大,听错了,看来这小豹子一开始就藏在了马车的夹缝内。 现在母雪豹雪着气味找到了她们,同时,也引来了狼群。 司马清摸了摸怀中的小雪豹,略看了一眼身侧的两人,如今把她们拖进来,其实心中已有愧,一路上她们明明有机会逃走。 罢了,大不过一死。 “退!”司马清突然侧身,一步一步向后退,小琪小婳欲进前,她喝道,“别跟过来,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一个,只是我司马清。” 说完,退步加大,一个转身,向着前方奔去。 “呜……”雪豹纵身一跃,狼群跟着一齐向司马清逃走的方向扑去。 司马清跑了数丈后,眼看儿狼群迅速包抄而来,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她这个两条腿的被四条腿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雪豹与群狼互相试探着往前再往前,近到彼此已能在一纵之下,就将对方扑咬在脚下,司马清甚至嗅到了狼身上的血腥气,还在雪豹身上的一股奶香。 它腹下的两排胀发的如馒头的白色奶~头,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原来做娘的,都是这样,不分人或是兽。”司马清默念一句后,疯了一样,挥刀劈向了一只进犯的狼。 弹跳力惊的狼,惊得夹起尾巴,向边上闪去。 头狼见只有她一人,得势般的发出最强的一声长啸,狼群齐齐向着她狠扑上去。 完了,别人五马分尸,我是群狼分食。死像难看,难看的死去。 闭眼之时,“砰”一声如雷的巨响,钻入耳膜,身子腾空而起,失去重心,落下时,眼睛瞥到山边雪峰之上,大片大片的雪块崩塌滑落,像白色流沙,更像奔袭的瀑布,银龙般的直冲山脚这片人兽战场。 狼比人更先有反应,却无法阻止它们的身体被空中扑来崩雪的撞击,十来匹狼在飞纵之时,被巨大的气流与雪堆猛然推开数丈远。 只是刹那间,黑色的身体埋进了白色的厚雪之中。 动态的兽,与静止的雪,对调了他们的形态。 兽被裹挟、被埋压、被扭断了生命之魂,安静了。 雪飞流直下,排山倒海,怒不可挡,将所到之处搅动得天翻地覆。 等司马清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停的震动,整个人趴在了一堆毛茸茸的毛发里。 两手不自觉的抓紧了一片皮毛,双腿夹在奔跑的物体上面,身子跟着一起一伏,身后轰隆巨响一直未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片巨响都未有停下过,她的耳朵里一直嗡嗡发出低音,眼前一片白雪茫茫。 寒风凛冽,遥远天边,传来“嗬呼嗬呼嗬呼……”的吆喝声,司马清侧耳听了一会,分辨出是来自氐族人的“猎雪轻骑”。 氐族之中有一支专门驯养雪狼的部落,用上好的桦木做成雪橇,让狼拉着在雪地里奔跑,专运输高寒山区里的珍贵药材与兽皮为生。 他们人数不多,却极为耐寒,能在结冰的河面凿冰捕鱼,能在雪林里追击猛虎、豹子。 为首的女子一身火红色的狐皮,头上戴着紫貂帽,驱赶着雪橇队,往前跑,拉着雪橇杆,脚踏着滑雪板,一路紧随,他道:“琳春,那女的被雪豹带走了。” 姚琳春:“那女抓不抓无所谓,我们只是来平阳城内看戏的。雪狼王我追了它这么久,这回又没有抓到。” 一句随从道:“狼王那么容易被抓,就不能叫王了。” “说得对!”姚琳春顿了一把雪杖:“抓不到狼王,抓只雪豹玩玩也可以。” “抓不到的,那东西,比狼王更难抓。” “传令下去,谁抓到雪豹,我就许他一个愿望。” 后面的随从无人应答,滑在最后的仆人,在转弯处突然消失,随后,又出现。 只是站在滑雪板的那个人,明显比刚才的仆人要高许多,他佝偻着身体,顶风冒雪的随着雪橇队前进,直到将雪豹逼到了悬崖边。 姚琳春与众人纷纷弃了雪橇,拿出弓箭弯刀,排成一个弧形,后面还两三人堵在靠后的位置,以便雪豹反扑时能捡个漏。 司马清从雪豹的身上滑下来,坐在雪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头昏眼花,只想吐,看到眼前的人影,如海浪轻飘,一人四影晃来晃去。 她猛然的呛咳了一会,才抬起泪眼:“你们是谁?” “你又是谁?” “我是贡品。皇帝要的贡品。送我去平阳城,你们可以得到赏钱。” 司马清将来人当成了雪山里的雪匪,这年头,匪徒四处流浪,抢一路,杀一路。 “皇帝?就是那个天天要抱着女人才能睡的小子。”人群里粗声道。 “算了,不跟你们说了。”司马清只觉得那寒冷异常,脚趾都不是自己的,麻到没有知觉。 她起身欲走,一身火红的狐皮的女子拦在她跟前:“你是司马清?” 司马清冷得声音发抖的道:“是。我认得你,你是姚琳春。” 姚琳春把脸上的围脖扯下,露出脸:“我捂这么严实你也看出来了?” 第 75 章 司马清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喷了姚琳春一脸口水,不好意思的道:“看出来了,能放一条生路吗?” 姚琳春并不接她的话,而是反问道:“雪豹为什么不伤你?” “她儿子在我这。”司马清简单的道。 “原来如此。”姚琳春笑,“那省事了,杀了你,我夺了雪豹的儿子,温太后那我能有交待,又能擒住这雪豹。” “你们要杀人,用不着搞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我吐个口水都能冻成冰。” 姚琳春:“要是放在以前,我是不会想杀你的,只是现在平阳城里就需要搞些动静出来,石将军说了,刘相国势力太大,吃了那么多部族,搞不好下一个轮到我们氐族的姚部。” 司马清胸口一阵骚动,小豹子在里面拱了拱,她侧身做掩饰,手伸进怀里,那小东西见有一片凉物进来,用爪子一挠,她皱眉龇牙一通,硬是顶着没有叫出声。 “雪豹这东西可不好养活,天寒地冻,要吃鲜肉的……”她说着背过身,将怀中的小雪豹掏出来。 一直卧在悬崖边上的雪豹立即坐起,双眼直勾盯着她。 她把小雪豹轻轻一抛,小东西落在了母雪豹的跟前。 母雪豹快速上前一口叼住,它抬眼略扫司马清一眼,鼻子在空气里翕动数下,似乎要对她留下某种记忆,很快闪电般的从悬崖上跳下,只给人看以一道白色闪电般的背影,随后消失在黑夜之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 雪豹的皮毛美丽华贵,让人不忍伤害,但眼睁睁看着它得而复失,心中的丧气骤然猛生。 姚琳春气得大叫,夺过随从手中火把,欲上前探查,随从立即道:“别去,这兽很是厉害,狼王跟它在这片地方斗了好几年,从没有占到过便宜。” 姚琳春回首就一个耳光,打在随从的脸上,她四处张望,想找个人出气般,很快蹿到司马清的跟前,指着她的鼻子道:“我来里什么都没有捞着,我要用你去换黑云。” 司马清一愣:“你都把黑云送给相国了,怎么还有要回去的?太不要脸了。” 姚琳春:“我们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让那个姓刘拿来当礼物送来送去,他算老几?” 司马清对于姚琳春把相国大人叫成姓刘的颇为同意,赞许的点头:“成,拿我去换黑云,这个主意比杀了我冻成狗强。” “当然,我们怎么能做赔本的事。走。”姚琳春火暴性格,说做就做,拉着她按在雪爬犁之上,“你给我老实呆着,我这就拉着你去见皇帝。” 司马清缩成一团,环抱着胸:“我一定老实。” …… 又是一片天寒地冻式的行程,司马清再怎么意志坚强,也无法阻挡寒冷给她带来的侵袭。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她便栽倒在爬犁之上。 姚琳春皱眉停下雪橇准备喊一嗓子:“你们……”两个字刚刚叫出来,一道黑影快速上前,将身上的狼皮大袄给她穿上,打横抱起她,默默走到队尾,站上了滑雪板。 姚琳春眉头锁得更深,她看了一眼那人走过的雪地,脚印很浅,不像别人一脚下去一个大雪窝子。她盯着那脚印看了许久,眼神呆滞,随从催促她,她才如梦方醒,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讷讷的站上滑板,重新启程。 进了城,姚琳春一行人安排住在了长春会馆里。 她和随从简单交待几声,暗中还将那名只做事,不出声高个仆从看了数眼。 只觉得眼熟,熟到梦里见着就想跟对方成亲的那种,只是,她和他永远不可能。 灭族之恨,谁都不会向对方妥协。 司马清被送进一间暖房里,人刚刚沾被子,便做死狗状,什么都不动,连宽衣解带这种事,她也一并省得干脆利落。 拓跋城一直手指稳定的给她解外套,脱鞋子,摸到她脚心如冰,手心如铁,立即打来一盆雪。 姚琳春看着他拿盆出来打雪时,心里很不好受,跟进去,守在一边问:“你干嘛救她?” “你不也在赛马场为她说过话。” 姚琳春鼻中一哼:“那是为了黑云才演的一场戏。” “你跟石雷搅在一起?!”拓跋城看着疑问,说出来却是肯定的,姚琳春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他是一早知道,还是现在才猜出来的。 她宁愿只是刚刚她露出底,他才猜出来的,至少他会因此记着她,就算不是什么好事,却会想到她。 “黑云,早在被我抓到送给石家时,就是命中注定要被你们关注的。” “你早知道!” 呼声里带着佩服和惶恐不安。她摆弄着腰着胡笳,怎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在那日赛马场上,腰间别着胡笳的人有不少,可是有穗子,并且是坠着蓝彩珍珠穗子的只有几个人。 姚琳春是第一个让拓跋城看到的。 女子爱美丽,通常会把最好看的东西穿在身上,同时她也暴露了自己。 鲜卑族的珍珠,从来由男子向女子送出,珠毁人亡。 而那些流入别族的珠子,自是女子被迫将珠子交出,每一个从女子手中抢得珠子的人,就染上了□□人的血。 这些,只有执珠者才会知道,这是无声的誓言,也是个人消息的传递方式。 房间里的人都沉默了。 只有沙沙的搓雪声,不断的传来。 拓跋城单膝跪下,盯着司马清的手捏了捏,握住她的手时候,像掬着一块寒玉。 放在盆中的白雪之中,揉搓半晌,上面本是冻成紫青一片,直到泛起红色,他才把她的手塞进棉被里盖好。 又取她的另一只脚,脱鞋除袜,动作没有丝毫迟疑,麻利而迅速,搓雪活血时,由慢到快,一丝不苟。 “这些事你也替她做?”姚琳春不悦的道。 拓跋城:“不高兴,你可以来做。” 姚琳春:“我才不。” 看着他握着司马清的手脚轮番捏揉了一个遍,她莫名的妒嫉,往门口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站在拓跋城的后面气极的走来走去。 直到他从地上站起,端着雪盘欲往外走时,姚琳春扬鞭狠甩出去,鞭尾勾连着铜盆,打翻在地,洁白的雪花落满地。 她不解气的用脚疯狂的践踏着脚下的白雪,又跺又踢,每一脚都用了十足的力气。 拓跋城冷冷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等到气喘吁吁时,才随口说道:“你可以出去了。” “什么?” “你现在出去。” “你敢命令我!” “……”拓跋城看了看她,挥手剑身横在了姚琳春的跟前,“要他跟你再说一次吗?” “你……”姚琳春刚说一个字,剑身出鞘三寸,姚琳春知道要是再跟拓跋城扛下去,剑身脱出剑鞘时,她便会非死即伤。 她瞪了他一眼,向门口走去,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她回头:“她有什么好?” 拓跋城没有回答,门铛的一声在她面前关上,“吧嗒”一声,还从里面栓上了。 她气得直蹦:“这里是平阳城,这太后给我安排的房间,是我的,你给我记着。” 落了锁的门内,一片安静。 拓跋城站在门口,回望着昏睡中的司马清,突然目光一转,落在了屏风之后。 “你来了。”他道。 “……” “出来吧。” “……” 良久,屏风后踱出一人,身形高挑,黑发如云,长眉扫入鬓,眼尾吊梢妖媚如狐。 暗室暖意生,面如寒梅色。 “拓跋城,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温婷一身便服,华美异常,头上的钗环,腰间的玉佩,脚下的缀珠鞋,无一不是世上罕有的,只是眉间却无一丝喜色,只有寒冬般的冷漠与阴沉。 “温太后,金安。”拓跋城微微颔首,一如当年那个黑衣少年,冷静而无情,最是恭敬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也是淡淡的疏离没有丝毫亲切。 金墉城一役,群阀将晋朝皇族驱出皇城,司马氏一族四分五裂。 温婷被羊献容选中,下嫁当是还是河内王的少年刘粲,成了和亲公主。 作为大晋的嫡公主清河公主,她顶着一个巨大的光环,用最屈辱的方式给了风雨飘摇的皇权一个在历史长河时,如同惊鸿一瞥的短暂喘息时间。 经年岁月之中,她九死一生,从上千绝色女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金绶皇后之一。 年轻的皇后,却无子,让她一度在宫中无法立足。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 拓跋城,虽远在洛阳,但是只要能与他搭上关系,便可以借刘曜之势,在宫中屹立不倒。 她以助他复族为条件,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子。 几年来,一直是她给拓跋城私下传递消息。 虽说消息送了速度,并不会比刘曜安插在宫内的人来得快,但多次后,拓跋城发现,消息的准确度的确很高。 而且,这一次勒准用马车接走了司马清,又放出了宠物雪豹用以谋杀司马清的事,是准确无误的。 她也的确暗中让姚琳春赶到了事发地,司马清有惊无险的活下来。 她眼底本是柔情万端,被拓跋城一句温太后,叫得把柔情化作一片苦情,敛了暖意,周身冷冰冰的道:“我救了她,你还这样待我?” 第 76 章 “温太后,刘粲在何处?”拓跋城并不理会她的话,只当作没有听到的问。 “他?”温婷期待的目光骤然一冷,幽幽叹了一声,款款走到床前,挨着边坐下,“他自是在上林未归。” 拓跋城点头:“大雪封山,他一时出不来,等到几日后天晴,估计才能回来。” 温婷斜在床边,打量着司马清的脸,见她还如当年那般清丽动人,睡得安祥无比,心中的莫名的刺痛,“天下何时才会有人为我如此劳心劳力?” 拓跋城眼梢瞥着温婷的手,不动声色的道:“温太后,多年历练,我以为你活明白了。” 温婷凄然,眼底寒意渐起,回首望向拓跋城时眼里又恢复成往日高高在上的威仪模样,她道:“陛下从上林赶回来,准备在光极殿为这位司马清接风。拓跋城让你的人好生就应付吧。” “只是这些?”拓跋城等了等,以为她还有话要说,却只提了一句,便只顾着盯着司马清的脸来回看。 “只是这些。”温婷回过身,“你还想知道什么?” 说话间,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把细小的柳叶刀,刀身不过一掌长,翻转手背藏在掌心里,借着广袖的遮挡,慢慢伸向司马清的喉咙。 这个动作在外人看来,她只是想替司马清,将脖间的一片残雪抹去,她踌躇一会,手慢慢上移,直到隐在指缝里的刀尖抵在司马清的脸上时,嘴角几不见的微弯出一个冷笑。 只需轻轻划过,就能无声无息的,将眼前这个将她一生改变的“仇人”杀掉。 温婷要当着拓跋城的面,毁了司马清的脸,她恨毒了她这张美貌无双的脸。 拓跋城对温婷的视而不见,让她内心早已失衡,她要让司马清来偿还,才能平复心中的恨意。 成功就在眼前。 眸色乍寒,刀锋亦冷。 拓跋城的手从天而降,握在她的手腕上,他只用了两根手,指尖只连同她的衣袖一同捏住。 温婷只觉得手腕已不是自己的,痛来得快,快到她有知觉时,手正一点一点慢慢的移开,随后按在床沿上。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她藏在衣袖的刀,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从门口瞬间移动到床前。 她痛得五官扭曲成一团,握刀的手不自觉的失了劲道,“铛”一声,眼睁睁看着刀从手中掉落在地上。 温婷抽搐着嘴角:“你弄痛我了。” 拓跋城就势提起她的臂,往边上一甩,她的身体离开床沿撞在了桌上,力度不大,却足以把她甩开五步之遥。 温婷扑到桌面上,肚被狠狠顶在桌沿,痛得她冷汗从额角冒出。 眼见刀锋闪闪,温婷切切的叫了一声:“城哥!” 刀刃停在了她眉心处,一丝微微的刺痛感,将她妒嫉成狂的心快速的安抚下来。 “温婷。”拓跋城神情冷肃的瞥着她,他并不想杀她,至少这一颗从他手中布下的“阳棋”,还有她的用处。用好了,可以少死很多人。 温婷扑到他的脚下,泪水婆娑的道:“城哥,你可想过这次事成后,我怎么办?你还让我留在这里吗?” “不然呢?”拓跋城的确没有想过,这枚早年布下的棋子启用之后,当她的作用被利用殆尽时应该怎么处置。 女人,活路不多。 “你以为我真的愿意救她出来吗?我我,我只是为了见你。”她低着嗓子了,手揪着心口上的衣襟,绞动着华丽的布料,像是要把指尖戳进自己的心口上一般,痛苦的道。 拓跋城眸色微怔,不改平日对女子的冷淡:“各取所需。救她等于让你多活几日罢了。” 温婷面色阴沉,伸手指着床上的司马清:“没有她司马清,我现在还是温家的大小姐,我会过得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 “进宫的事,是你跟你爹爹选的,举手无悔。” “不,我后悔了,我从被逼和亲的那时刻我就后悔了,我不知道是和亲,我不知道深宫里为争宠无休无止的争斗,我不知道宫里的白天与黑夜其实没有差别。”她流着泪,脸上青筋暴突,双眼里藏了多年的怨毒之色利剑一样的直刺出来。 拓跋城原本冷硬的心,有些被触动,他叹了一声:“你好坏还活着,伴在皇帝身边,衣食无忧,你还要再多,便是你的欲望太多了。” “我要的多?现在年华正好时,我已经守寡了。”温婷皱眉,她似乎从不知道天下疾苦,只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多少罪。 高人一等的商贾之女,有花不完的钱,有哄着她的爹爹,还有随意驱使的奴才。 这些才是她的人生,她以为这一切来得理所当然。 “城哥,你不会以为事后,我还能安然做母仪天下的太后吧?这些年的胡族战争,此消彼长,哪有女人活路,我求你送我去东海。”温婷道。 “东海?”他扬了扬眉毛,沉思片刻,刚才温婷在他面前都敢冒险杀司马清,难道是为了……他惊觉的道,“你想去司马睿那里?你还想做回大晋的公主。” 温婷见话已说开,也不掩饰:“对,我和亲就是为了大晋,司马衷那个不顶用的死了,可我还是他的女儿,我牺牲了这么多年,我应该得到补偿。” “温婷,你过了这些年,还学不会要想活着就是要少做恶事吗?” “拓跋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代替司马清出嫁,司马清她能过得这么逍遥,你知道我的在宫里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只是想要得一点点作为公主的慰藉,不可以吗?” 拓跋城手腕轻挑,温婷眉心冒出一颗血珠,暗红色的血线沿着鼻骨处,一路下滑,停在鼻尖处。剑尖移至她的下巴,迫得她缓缓仰头,血线又快速滴到了她的人中处,最后落在了她的唇里。 拓跋城寒森森的问:“什么味道?” 温婷一动不敢动,翕动着双唇,眼神里曾经的沸腾如红色岩浆的欲望快速地黯淡下去,她不敢相信,如此英俊的男人,怎么会伤她,而且是为了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司马清。 心缠着无数的希望,想籍由眼前这个男人来达到,看来是不行了。 他的心门锁得死死的,她无法触及,但刚才她明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我会守在这里,何时刘粲召见司马清?”拓跋城收剑回身道。 “我自会安排。”温婷僵直的身子缓过劲来道。 “到时,我要一同前往。” “你不能去。”温婷面色微变。 拓跋城觉出异样,也不说破,只道,“到时再说吧。” 攻下一个军事力量强大的皇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由内而外的腐化,要历经数百年慢长的等待,但是,当最底层的百姓力壮者皆成为战场上的工具,老年与弱小耕耘土地,又被天灾伤害人祸压榨时,一切的矛盾激化,最后成为一股不可抗逆的力量。 这股力量被引至平阳都城之下,倾城灭国,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拓跋城送温婷出门时,他又看到了那个叫二狗的孩子。 只是此时,他只身一人,穿着一只极度不合脚的女人鞋子,在街角跟一群高出他一头的少年抢一个饼子。 温婷捂住口鼻,向身边的士兵道:“这种人怎么能让他们在大街上?” 士兵冲上去,赶他们走。 少年们四散逃开,刚才叫闹的街面安静了不少,宽大的街面上,只留下一只破了洞的女人鞋。 拓跋城认得,那鞋子是二狗子奶奶的。 他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几步,身子突然一滞。 他低头看到一张污渍满面的脸,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对他伸出一只手:“行行好,给点吃的。” …… 回到了屋内。 二狗子找了个角落蹲下,拓跋城回身道:“坐。” 二狗子摇头。 “叫你坐你就坐。” “我身上脏。”二狗子开口一嘴的洛阳话,跟司马清一样。 拓跋城听着亲切,冲他招手:“我以前比你还要脏,过来。” 二狗子缩手缩脚,挨着在椅面上,只用半边屁股虚虚的贴在上面。 “你奶奶和妹妹呢?” “死了。”孩子想都没想,直言道。 “哦。”拓跋城在街边遇见他时,已猜出□□分。 二狗穿着一只女人的千层底鞋子,样式很老很旧。 “饿死的?”他问。 二狗子眼中暴出两撮火光,瘦弱的胸膛起伏了一会,才道:“我奶是被一只大猫咬死的。她为了救我的妹妹。” “猫?” “一只好大好大的黑白花的猫,跟我一起逃荒的三叔说,是我妹妹身上的奶香味把那猫给引来的。” “奶香?你们饿成那样,哪寻得奶水给你妹妹。” “就是那个姓温的女人,我奶奶看妹妹饿得不行,想寻个人家给出去,后来姓温的给了半碗奶给我奶奶。谁知道喂着喂着引来了一只大猫,后来妹妹给猫叼走,奶奶去追,我去追奶奶……” 拓跋城听到这里,已明白大半,养在宫里的雪豹看守严谨,从不轻易放出。 原来是有人布局,用喝了奶水的孩子诱出了生了小雪豹的母雪豹。 转头,将小雪豹藏在了司马清的车底坐下,怪不得它能一路准确无识的追着司马清的马车跑。 温婷不可不防。 他拿出一张饼,伸向二狗:“吃吧。” 二狗子手速奇快的从他手时夺过去,倾刻,便又伸出一只手,明明已噎得直翻白眼,却还抱着此顿要吃个天荒地老的想法,含糊的发出一个声音:“还要。” 拓跋城笑了,又扔出一张饼子。 这一次他依旧吃得奇快。 撑着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伸手去摸水壶。 眼前自动多出一杯水,他就着那杯水咽了小半口,才略缓过来。 耳边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慢些,慢些。” 他抬眼,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吓得从椅子上吧唧摔倒在地上。 司马清伸手拉他:“我是鬼吗?” 二狗子脸上的表情丰富的似哭似笑,全身抖了又抖,才从喉间嘣出一句:“咋的没死?” “没死,活着呢。”司马清眨眼笑道。 二狗子坐在地上,转了身,趴在了司马清的跟前,如遇神明的般的又拜又叫:“鬼呀鬼呀,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 他边说,边伸手挑开司马清的脚下的裙,乌漆漆的手,握着司马清的脚用力一捏。 司马清低头看到,觉得这孩子古怪得紧。 侧目望了望拓跋城。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孩子,“你摸人姑娘的脚做什么?” 二狗道:“我奶说,人死变鬼后是没有脚的。” 司马清明白他的用意,也不挣扎,由他去抓,那孩子捏了一会,抬起头站起来:“你真的不是鬼。” “鬼这个事不着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 “不是你的主意,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二狗面色突然间变色道:“是刚刚那姓温的打你主意,她不是人。” “她是人,只是做了不是人的事对吗?”司马清揪着二狗的耳朵,“你个小骗子,谎话连篇,那温婷已贵为太后,会是你这种人能见到的。你没有说实话,你妹妹是你奶奶拿去送人的,还是你拿你妹妹去换口饼子吃?” 二狗眼神慌张的看向别处,咬着牙关一个字也不肯说。 司马清揪住他的脖领子,“你不说,你以为我就拿你没有办法吗?” 二狗咬着牙,小身板顶在司马清指节上,脸上一片死白,眼神里发狠的来了一句:“老子吃饱喝足了,弄啥子,你要弄啥子?” 第 77 章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妹妹在哪?她是不是被你弄死的。”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二狗开始哭泣,他嘴里永远保重复这一句话。 司马清有些气结,她在逼供这一方面的确不内行。 她求助的看向拓跋城。 拓跋城只是抚了抚额头,沉思了一会,道:“清儿平阳城内的事,你不要搅进来。” “拓跋城,他们已经向我下手了,我还等着让姓温的来杀吗?何况我要知道是谁想杀我。”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 是的,知道又能怎么样?她在心底里也问过这个问题,但她什么都不做,像母亲在长安城里一样,永远等着刘曜的照顾,如果刘曜不在了,她几乎肯定母亲会比被废后更加的惨痛。 她有三个儿子,每一个的生命都依靠的刘曜在维系着。 司马清有她的想法,她不能再有闪失,让母亲失去她的支持。从她坚持入城开始,她便再也回不了头。 昔日里,心底里的那一股纯情与善良,已隐藏入心,再也不肯随便示人。 “你刚才吃的饼子里下了药的,吃下去后,会腹胀难受,不消一个时辰,里面的毒药会破肚而出,等你死了,就扔去喂大猫。听说大猫不会先咬死食物,只会一天吃条腿,一天再吃手,让你活着看着自己的手和脚一点一点没有。” 司马清说这些时,二狗已经腹胀不已,心理上的恐惧加上司马清说得神秘又真切,好像真有那只大猫在啃骨头。 之前在他逃跑一瞬间,大猫咬着妹妹的脖子时,亲眼看到妹妹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随后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打了个哆嗦按着肚子靠在桌边,大口吸气,小口呼出,司马清的手指握在他的喉咙上收紧,看到他不知反抗的全身颤抖。 他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妹妹的死前的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 “不……”他大呼一声,号啕大哭,“我不想害她我从不想害她。是她们说宫里收养小孩子,我抱着妹妹进了宫,后来被送进了那里……唔唔唔……” 二狗再也说不下去,只一味的哭喊,哭到最后没有力气了,他缩成一团,环抱着一条桌腿,像当初抱着妹妹进宫一样。 他幻想着如果当时他不松开手,妹妹就不会被抢走,可是他太害怕了,野兽的眼神,尖利的牙齿,一口将成年大腿咬断的画面,逃跑时绊倒他的血腥尸骨,每个记忆都让他发抖,尖叫,不可回忆。 这一夜,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眼睛盯着某处不断的流泪到天明。 …… 光极殿。 年节来临。 各地送的贡礼,悉数入库。 入宫的美人,在内宫的宣极殿内,由内侍一手调~ 教宫庭礼节。 一言一行,坐卧行走都有规矩。 司马清出身大晋皇族,对这些礼仪已经习惯成自然,不需多教便会。 因而在众多女子,被女官们责骂时,她倒是一脸无聊的看着那些人。 有时眼见教习的人,都不及她懂得多,有些悻悻的,也少不得招来一顿骂。 入宫三日后,教习的段姓宫女,把她单独招到一处僻静之地。 司马清见四下无人,想着是不是要拿些银钱打发眼前这个说话行事严厉得紧的老宫人。 正摸着袖子里,寻思还有一些银子,给了她,好行个方便。 段宫女开口:“你找什么?” “银子。”司马清也不啰嗦,直接摸出一锭碎银,“这个成色不错,从长安城里带来的。” 段宫女按下司马清手中的银子,盯着她耳朵瞧了半天:“你耳上的蓝彩珍珠坠子哪来的?” “我以前的一个宫女的。” “宫女?” “一个鲜卑族奴婢身上的。” “不可能,除非是那个奴婢死了,她怎么会送人?”段宫女眼神严厉,大有她不说真话,能立即脱下去打死之嫌。 司马清心思活络起来,段宫女看起来也不像汉人,或是胡人的后裔也说不定,便半真半假的道:“是一个男子让我戴上的,他说我戴这个好看。” 反正是拓跋城给她挑的,她便一直戴着。 听陈妈与崔喜恩说起过,王族男子会去采珠赠给心爱之人,一生只送一次。 当时她心想,这拓跋城也太不地道了,珠子不是他采的,捡了个现成的让她戴上,诚意打了折扣不说,还是别人耳朵上摘下的。 为此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不方便说罢了。 不料,段宫女听到她的话后,并不做多问,只淡淡说一句:“珠子既然是别人所赠,就好生戴着吧。听说你以前是大晋的公主,礼仪之事比起我们还要熟悉。你不想学,我也不为难你,可是记着,现在来了平阳城,你就只是一个宫奴,明日太后和皇后要去城门施粥给流民。你记得小心些。” 司马清面上并无多大表情,只是垂首听着,一如她进宫时低调。 段宫女凑近到她的耳边:“我是殿下的人,姑娘以后有事尽可来找我。” 司马清心中一怔,拓跋城早在平阳城内安插了族人,这女官一看在宫里少说呆了十年,那时的拓跋城不过十五六岁,怎么会有如此心思。 难道筹谋这一切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比他更高阶的鲜卑族人。她想了一圈,也不知道谁有如此心智和影响力。 再抬头想问一问,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好似刚才与自己说话的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那一句话不过是她的幻想一般,她深吸一口气向着深云化不开的天空,何日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何时她与拓跋城才能摆脱困境,平凡的做一回普通人。 …… 说是施粥,其实跟米汤相比就是多了几颗米。 几个太后里,温太后年纪最轻,此事她担了大头。 坐在车上的她,看到司马清一身宫女服,立在一群宫女的最后面,特意道:“有个叫司马清的,让她去布粥。” 众宫女们皆回首偷偷看她。 司马清手缩在衣袖里,根本没听。 直到段官女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快去施粥。” 司马清才如梦方醒的“哦”了一声,低头跟着出去。 当她舀了一瓢子米汤般的粥刚要倒进碗里时,听到耳边传来:“天寒地冻的,你施粥时,如果后面的吃的是凉的,那可是对欺负灾民,要重罚。” 她说这话时,嘴角亦是带着笑,眼底却是深刻的怨毒之色。 司马清眼见煮粥的大铁锅从城门之内抬出,走上二三十步,方到城外的粥场。 外面天寒地冻,不消一柱香的功夫,这粥只怕马上就凉透了。 她向温婷道:“粥吃冷的,如同喝冰水,奴婢自当尽力让所有饥民都喝上热的。” 温婷:“好,但有一人碗里的粥上不冒热汽,我就把你给煮了。” 司马清扬扬眉毛,什么也不再说,快步从城楼上下到城门之外。 她回首,看到温婷,站在城楼间,正死死盯着她。 就如金墉城那一日,羊献容站在城楼上看着她一般。 只是羊献容希望她活下去,而温婷只想叫她死。 司马清对抬粥的人道:“抬回去。” “抬回去?” “对,把锅放在灶上,可以保温,也能让灾民能进到城内避避风雪。” “这不行。” “施粥的场子明明设在城内,为何要抬出来施粥?年底寒冰刺骨,就算是给口水喝,也得给人家一碗热的才对吧。” “这不关我们的事。” 司马清见两人为难自己,也不多说,向跟在一旁的段宫女道:“叫灾民进城来。” 说完使了个眼色,转身跟几个宫女一道,将大锅抬了回去。 民以食为天,灾民都跟着粥走。 很快挤在城外的人,排成两队,捧着碗,伸脖看着前方冒出的白汽,每一个的眼睛里透着生的希望。 施粥足足弄了三个时辰,方才到尾声,温婷笑着从城楼上下来,慢慢走向司马清。 司马清身边的小琪小婳手中各自着铁勺,眼神冷冷的盯着对方。 白汽在司马清和温婷之间袅袅上升,她看到的是一张挑衅的双眼。 温婷抚了抚脖间的银狐围脖,眼尾都不曾扫过那些挤在角落里,正在舔着已没有粥的空碗的灾民们,一脸雍容的道:“司马清,今日的事,你可曾熟悉?” 司马清淡淡的道:“我也喝过粥,你们温家的粥。” 众太妃、后妃、美人们听闻,都露出惊讶之色。 温婷得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小指指尾挑起司马清额头一缕发,绕在指间把玩道:“果然是当日当过流民的人,对施粥这事做得是得心应手。以后进到后宫里,以你之姿得陛下宠爱只不过是一夕间的事。你可不要忘记,我曾是你的恩人,现在的太后。” 那些太妃们本与温婷地位相当,只是没有想到温婷出城寻回太子,让太子顺利登基,是以刘粲一直对她另眼相看。 如今宫内,之前先进宫的那些皇后也全熬成了太后,可她们联起手来,也都不及这个温太后有权力,如今的宣极殿,一众后妃都以温婷马首是瞻。 第 78 章 司马清听温婷旧事重提,内心里隐痛的伤疤一下被撕开,然而却在众人面前淡如冷梅,只低头拿布擦手,装作没有听到。 温婷勾连着司马清头发的手指突然向下一挣,数根发脱落下来,挂在她的指间。 拔头发,是宫里的娘娘们用来体罚宫婢的手段,表面看不出伤,却又极度侮辱人。 司马清银牙暗咬,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眼睛里闪出一片痛楚的隐忍,随即退后半步,警惕的看着她。 温婷得意的笑着,往指间吹了一口气。长长的黑丝随风飘零,落在刚刚落下的白雪之上,如白玉嵌入黑色细纹般。 司马清淡淡扫她一眼,脱道:“青丝挽成皇家髻,不及白首配荆杈。” 温婷听了不解其意,转头问身边的太妃道:“她什么意思?” “就是说世人不用羡慕,那些年少进宫当娘娘的女子,因为不不如一个在民间,跟自己丈夫白头到老的普通妇人。” 被司马清说中心思的温婷,之前脸上的恣意妄为的满足之色渐次淡去,终有了一抹失意。 “天冷,散了吧。“站在雪地里久了,脚下湿寒无比,她抛下一句,便登车钻进了暖和的马车里。 众人见她已入了车,纷纷作鸟兽散,之前热闹的簇拥在温婷身后的后妃们,原本唯唯诺诺的表情化为一片冷漠,一个个看到挤在一起衣裳破烂污秽的饥民,人人做皱眉捂鼻状,用最快的速度钻入车内,催促车夫赶紧离开。 浩浩荡荡的皇族家眷们,上演完仁爱的亲民之举后,便一阵风的跑了。 抛下站在雪地里,仅喝了半碗热米汤的饥民们,任由他们在天寒地冻里苟且偷生。 天空的雪花渐渐的停止,一抹久违的阳光照在了饥民的脸上,干涸如枯井的一双双眼睛低下,隐着暗暗的火焰,盯着远去的马车,迸出不可察觉的火星。 司马清知道灾民变成饥民,是一个从受难者变为受困者的过程,各地战火连天,征兵课税,已让被饥饿支配的流民,归为了极为危险的一类。所以刘曜将年轻的抽走,让他们成为战争工具,留下老年体弱的,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的做法,是让一个又一个以家为小团体的流民群,失去家里的顶梁柱,抽走了最有力气的那一个,余下的便再也支撑不起家的重担,只消几日,或者更短的时间,便能瓦解一个家庭。 以此类推,那些被刘曜榨干的群体,流到平阳城下时,他们之中有人变成了吃人的畜生,只为活下去向亲子下手。 而其中有一群不愿意把人当成食物,不肯易子而食,□□裹腹的人,他们的性情大变,不再是农耕文明下的只有土地的犁田牛,他们终于有一天站直,由牲口变成人。 不久的将来,变成刘粲等人嘴中的暴民。 风暴来临的前夜,总是异常的宁静。 平阳城的城角有一个叫“孤独园”的地方。 那里二狗去过一次。 这一天,他本不可能再踏进去,却在被几个比他大些的孩子,给拖入了“孤独园”内。 “刘大人,这里有一个肉票。”一个少年在厅前大叫着。 刘大人穿着厚实的棉衣从里面走出来:“说了要女孩。” “大人,女孩都让妓~院给要了去。” “你们也知道妓~院那里给的钱多。” “大人,这个就给一两银子就成。” “不要。” “一吊钱也成。” “不要。” “给口吃的也行。” 刘大人正喝着热汤就馒头,他冷笑,手中咬了一口的馒头掉在了地上。 少年扑上去,捡起,拍拍灰,双手奉到刘大人面前。 刘大人伸手过来,少年的眼睛直勾盯着,他心里想着是刘大人应该不会要了。 不料,刘大人居然不嫌弃脏居然要拿回那半块馒头。 饥饿让少年变得胆子大了,“大人,这么脏的吃食,你还要?何不赏给小的。” 刘大人瞥一眼地上的二狗,少年马上会意:“大人,这个馒头给我,人留下。” 刘大人:“真的没有爹娘的?” “死了,全死了,他奶奶,他妹,同一天死的。” “……” 刘大人收回了伸手馒头的手,改为指了指地上的二狗:“带走。” 少年赶紧将馒头塞进嘴里,边吃边往外走,临出门前道:“二狗去做个太监吧,有好有口吃的。” 二狗不出声,只掩面佝偻着身子。 刘大人二狗道:“放下不做太监,那一刀下去,可是痛苦一辈子,这三日你好吃好喝,然后好……” “升天”两字他没有说出口,但二狗心里明白,就是要拿他去喂雪豹。 少年出来后,一路狂奔,拐入一个小巷子,便不见踪影。 …… 暖阁内。 少年正立在一个身材削瘦的男子面前,细细说了“孤独园”内的情行。 “袁雄,你确定是三日后?” “指挥使大人,我亲耳听到的。” “好。” 袁雄见拓跋城只说一个字,心中还有疑惑,犹豫了一会才道:“二狗怎么办?” 拓跋城:“他是自愿重返那里。” “可他……他还是个孩子。” 拓跋城淡淡的道:“我进刘曜的先登营时,我是那群人里最小的,比现在二狗还要小。” “指挥使大人,难道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就要让别人也经历一次吗?” 拓跋城:“我们现在活着的人所做的事,是为了将来有生之年,不再有二狗这样的孩子出现。” 袁雄:“是,指挥使大人,我明白了。” 两日后的午夜。 臭气熏天的饥民所里,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收尸队的人,用布掩住口鼻,大人的尸体放在最下面,小孩子的尸体侧放在最上面,一块席子盖在最上面,不一会风吹过来,掀起一角,连同最上的面的孩子尸体一起摔在了地上。 小孩子发出微弱的声音。 收尸的人大惊:“活的,还是活的。” 另一个人道:“活不过今晚。” 那人便沉默了。 草草把孩子又塞进尸堆里,孩子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动过。 他等不来为他去寻药的爹爹,他的爹爹只有一条腿,连抢来的粥都让别人给抢走了。 正午来临。 城门大开。 地面结冰,路上无人。 几队车骑营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进城,后面跟着皇帝的銮驾。 车内时不时传来女子轻快的笑声。 文武百官纷纷出城迎接,街道两侧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条通往皇宫的街道,守得秘不透风。 司马清跟在一众妃子的后面,见到温婷以太后之尊,如众星拱月般的端坐在凤椅之上。就连皇后也只能委曲求全的立在一旁,缩在厚重的衣裙之中,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悦。 皇帝的马车行至太后处停下。 刘粲从车内下来,懒散的看着迎向自己的温婷,敷衍的道:“你来了。” 众人皆低头不敢看他,温婷上前小声道:“这是在宫外。” 刘粲无奈的道:“太后,外面风大,请回吧。” 温婷怔住。 刘粲举目四下看了一遍,最后定定的望着某一个人的方向。 他神色兴奋的往前走,妃子们纷纷避让,直到司马清看到眼前出现一双绣龙靴时,才不得不行礼道:“陛下万安。” 刘粲伸手握住司马清的腕,往身前一带:“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快随我上车。” 司马清挣了挣,对方的手却越发的紧了。 “你是相国送给我的礼物,怎么你不高兴到我身边吗?”刘粲大胆的揽过司马清的腰,往怀中一带,“我知道,你在相国府做马奴受了苦,跟着我,我会把什么都给你。” 司马清愕然不已,这刘粲何以对自己这么说话,一见钟情也未免来得太过突然。 抬眼看去,百官里,赫然站在拓跋城和刘鹏两人。 他们还未走。 拓跋城不走,是为了复国。 刘鹏不走,自是为了相国府的利益。 没有人是为了她而不走的。 她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还想着能够助拓跋城一臂之力,现在被刘粲当众抱着,恨不得一把推开他,但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她动也不能动,只能任凭摆布。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压着她反抗之力的不是别人,而是来自她内心的责任。 先稳住他,一切静观其变。 随他上了马车,风中的百官神色迥异。 妃子侧各自悻悻的登上马车。 之前对温婷礼让有加的皇后,侧笑着扶着内侍的手,走到温婷面前:“太后,陛下多情,我们可要好好的筹谋才是。” 温婷冷道:“我们?你也配?” 温婷拂袖而去。 宫里的夜,总比外面来得快些。 已近年关,只要过了正午,很快天便会转黑。 光极殿内,刘粲免了所有官员的朝拜,只许了勒准一人进宫。 虽说群臣抱怨声声,却都被勒准一人弹压下去。 跟刘粲说了都城禁军和宫内禁军换帅之事后,刘粲只淡淡说一句,此事由舅父做主就行,便无心再理朝政。 第 79 章 勒准见状,提到了相国刘曜。 “拓跋城与刘鹏送的贡品已入库,陛下可有回赠让这二人带回。” “今夜有一场游猎,让拓跋城和刘鹏进宫来,我倒要看看长安城的虎将,能不能跟我的雪豹对上一仗。” “司马清如何处置?” “她,自是我的美人,我将来还要封她做皇后。” “不可。” “有何不可?”刘粲挥手,不耐烦的道,“我对着她的画像多年,现在人就在眼前,由我做主。” 勒准:“她是羊氏之女,也就是刘曜的继女,你娶了她,刘曜成了国丈。他居长安城,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街,陛下不可不防。” 刘粲笑:“你的大女儿嫁给我父亲,小女儿又嫁了我,你的权力大到可以换了节制皇城军队的车骑将军,一声不响金印紫绶典京师兵卫,掌宫卫的卫将军,你可有问过我这个皇帝?” 勒准一身冷汗,扑倒地上,“奴才只是为了保护陛下,刘氏蕃王多居功自傲,先皇在时,才能压得住他们,陛下年轻,臣担心他们作乱才这样做的。” 刘粲挥手:“罢了,你管着平阳城,我放心。” …… 入夜,刘粲召见司马清。 入宫的拓跋城与刘鹏正好与穿戴一新的司马清撞见。 三人各怀心事,刘鹏抢先说话道:“清儿,你可要想清楚。” 司马清:“我是你们送来的,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跟猫哭耗子一样。” “唉,你当初若跟了我,不会有今天。” 司马清:“乱世要安身立命,靠男人是靠不住的。看看那些被饥民卖妻时,我就在想,嫁人真的是女子唯一的出路吗?” “我又不是那些饥民。” “朝称王族,夕为奴囚,大晋覆灭时,谁又顾得上那些王族女子的命,不过来附庸而已。” “你!” 刘鹏被怼得无话可说,怒视着司马清,如看怪物一般。 拓跋城一直清淡的脸上,终在与司马清目光对视的须臾间,有了某种说不出的刻骨痛楚。她伸臂展示着身上的华服,手指不自觉摸着耳垂上的蓝彩珍珠耳坠:“久不着朝服,我都忘记自己曾是公主,如今有得穿了,却是穿着刘姓大汉的宫服,天意吧。” 刘鹏跺脚双拳紧握,先行冲进了宣极殿。 拓跋城与司马清擦肩而过时,侧目看着她,目光安静而沉稳,脚步缓慢。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司马清忍不住道。 “没有。”他简单有力的道。 “我看到二狗被送去了关雪豹的猎房内。” 拓跋城抿嘴数次,缓缓低垂下目光,他步子没有停下,只是越发的沉重了。 宫内的后妃以温太后为首,依次进到了宣极殿内。 稍坐片刻,歌舞伎们纷纷上前献舞助兴。 司马清坐在刘粲的一侧,兴致并不高。 刘粲借着酒兴,向她邀酒道:“听闻晋国的皇族,侍酒的功夫了得。” 温太后一旁道:“昔日里晋怀帝为先皇侍酒,晋愍帝为相国刘曜围猎执戟,还历历在目,想来心中有感。” 那日城下说起她受温家的粥,今夜,又再提故国皇帝的旧辱,司马清不由得怒气冲涌,只得借故侧头触了触鬓边的一支步摇。 金玉互击,铮铮作响,她执起酒盏,一口灌了下去。 一股火辣辣的味道直蹿入喉,一路烫进腹内,如烙铁滋在软肉上,痛得全身痉挛。 司马清瞥见殿内,还有一些是长安城败落时,被俘的晋国官员,此时都低头不语,一个个吓破了胆子。 亡国奴,有何尊严。 刘粲笑:“晋国的人都好此事?司马清你过来。” “酒香肉丰,自是要敬陛下的。”司马清起身,捧着酒杯近前,“听闻陛下养了一只通灵雪豹,不知道可否让我开开眼界。” “好。”刘粲大喜,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言一出,百官们脸上纷纷惊恐失色,之前的推杯换盏,纸醉金迷,一下子被那个“好”字吓醒。 没有酒意的群臣,慌乱的往后靠,胆小的干脆扑到了几个侍卫的脚下,嘴巴抽抽的道:“陛下,臣忽觉不适,想告退。” “臣也告退。” 刘粲冷笑,方才他步入宣极殿内,这里气氛松懈,人人都一派闲情意致,怎么晚宴的正主还未放出来,就这么冷场。 司马清用指摸了一块肉,放在酒杯之中,装着无事的看着文臣们一个个装病退出的样儿。 有些臣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往殿门走去,刘粲挥手。 重沉的殿门缓缓关闭,落上了上百斤的包铜木栓。 这一下,谁想离开,走正门是不可以了。 侧门,有四个,只是每一道门口有四人把守着,个个执剑而立,如无刘粲允许,断然是不可能从那里通过。 宣极殿内,有一个新鲜的游戏。 在殿内的铁笼之内放出豢养的宠兽,刘粲可以随意向里投入食物,食物可以是鲜牛肉,羊肉,也可以是活人,总之让它任意捕食,直到它吃饱为止。 是以当司马清提到想看看雪豹时,所有的官员都怕得要死。 这些人之中,大多都对她和她的母亲,多有微词。他们嘴上不说,眼里却露出她为何不随大晋一朝消亡,而要来平阳城做刘粲的美人的鄙视之色。 此时,却纷纷向她投以求助之色。 “姑娘,你行行好,让陛下开恩不要放出那神兽。”一个惊恐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司马清侧过身子,见到一名五十几岁的三品大员,一脸恳求之色,极尽可能的保持着士族阶层的颜面,又不失他们自以为还存在的气节道,“你入了宫,就是陛下的人,不能玩物丧志,要多多规劝陛下才是。” 司马清仰头看他,不颇有几分威仪在,于是回之礼,客气的道:“后宫女子皆以温太后为榜样,我只是初来的新人,如何能劝得动陛下,最多给陛下找些乐子。您身为三品大员,身份贵重,说话自是比我有份量,你去说就好。” “你惹来的事,让我来给你担着,岂有此理。”那大官脸色极不好的道。 很快,几个官员围拢来,一个接一个的在司马清面前轮番指责。 其中一人是司马氏一族的旧臣,也出声道:“怎么可如此,司马氏一族,如何变成这样。” 司马清本还带笑的脸,渐渐敛去了温和之色,随手拈起一块肉脯塞进嘴里,吧唧了几下:“司马清自小流落民间,不懂你们那些君为轻,民为贵的大道理。只不过看到这里好吃好喝的,身体棒棒的,而城内的饥民所里,却是天天往城外运尸体,是以觉得文臣尚空谈,何不让你们见见兽性,要知道人被逼急了,也就是兽。” “切。” 刚才还算礼貌的文官,闻此言,拂袖发出一声,“不知所云”,便面冷心硬的退开一边。 同时,指摘她和她母亲的声音越发的大起来,各种议论声,似朝堂论国事一样,说得绘声绘色,丝毫不再避讳。 司马清没有将这些放于心上,与立在一旁正拿着筷子剔牙的拓跋城看了一眼,觉得他有些搞笑,看他低头吐出些筷子碎片,随后,筷子从嘴里拿出时,原来的圆头成了尖头,她愣了愣,沉思一会恍然大悟。 于是,她有样学样的拿起筷子,学着他的样,一点一点将筷子圆头咬成尖尖的角,直到嘴里渗出咸咸的味道,吐出的碎屑里掺着血水时,才放慢速度。 拓跋城盯她瞧了几眼,嘴角轻轻一弯,在一片惊慌逃避的人影里,他显得极为安静。 入宣极殿,所有人不得带兵器入内,否则以谋逆之罪论处。 是以,无论文臣武将,皆是赤手空拳。 司马清暗自佩服拓跋城的机智,也深为此次的行动,感到一丝担忧,毕竟都手无寸铁,如何能将刘粲一举击败。 一场围猎已悄然开始,宣极殿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谁是笼中的兽,谁又是笼中的肉。多年被人当成弱肉的他,此时已长大成猎食者,这一次他要围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城。 拓跋城自斟了一杯酒水,在嘴里鼓动了几下,吐回到杯内。 清茶,举杯饮下,味同苦芥,低头不语,等待自己想要的时机。 “咚咚咚……”四声鼓响,四边侧门同时涌入一队人马。 每一只手中执着弓箭亦或是刀剑,一个一个身负盔甲,脸戴银色面罩,虽看不清面容,却能嗅出他们身上隐隐的杀气 司马清只觉得奇怪,这感觉好像很熟悉。怎么平阳城内也有像死士一样的侍卫? 刘粲有些意外,侧目道:“这些人是谁?” “是勒大将军派来的保护陛下的。说是雪豹殿前嬉戏,甚是危险。”温婷边说,边向殿中坐在角落里的拓跋城看去,在一片歌舞声中,嘴中轻吐四个字,“不得不防。” 刘粲听到前面勒大将军几字,已然不悦,后面更不想听下去。他别过脸去,只顾着看官员们被他吓得蹿房越脊,在殿内找地方躲避的蠢样,脸上露点出嘲笑之色,教训这批老臣子才是他今晚主要目的。 第 80 章 司马清眼见几名武将身后,均站了四五人,文臣一侧,每人身边有一名士兵守着,美其名曰‘怕神兽伤人’,用来保护文臣的。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拓跋城与刘鹏的身后侧各有十人之众,环伺身后。 这哪里是防雪豹伤人,明明是在提防拓跋城与刘鹏。 司马清倒落得轻松,身侧只有一个奉酒的小宫女,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儿。 仿佛吹口风能将对方给吹倒一样。 勒准这老奸巨滑之辈,虽跟温太后已经联手,说是无论宣极殿内发生任何事,身为大将军的他,会保持中立,绝对不对任何人动武,可是转眼,便调了上百禁卫军,入驻殿内。 姜还是老的辣,他并非中立,而是相机而动,说不定看到风向不对,还会反戈一击,落井下石。 想到此处,司马清额头上冷汗直冒,揣在怀中的炭炉再热,似也暖不了她的发寒的身体。 直到将咬出尖的筷子,攥在手心里,心才略略定了定。 “司马清,你过来。”刘粲举头望向她,发出邀请。 司马清坐于下首,隔他足足五十步之遥。 她慌忙将手中的筷子藏于广袖之中,垂首上前。 距刘粲十步时,停住,跪下。 刘粲眯着眼:“抬起头来。” 司马清俯身之时,已闻到刘粲方向所飘来的酒味,此时抬头更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呛鼻得很。 她要力忍住要打喷嚏的冲动,微垂睫羽,眼观鼻,鼻观心的凝神静气。 “为朕奉酒。” 旁人偷笑看着她。 司马清无奈,捧着一壶酒,缓缓走到刘粲的身边,酒壶倾斜,一注清冽液体注入酒盏之内。 见她停手,刘粲扬声道:“将朕跟前这十只空杯续满,不得洒一滴出来,也不能欠一厘一毫……”他说到此处,声音缓缓拖出一个长长的尾调,“否则你给朕全喝了。” 目睹刘粲调~ 戏司马清,众人皆是吃吃的笑。 笑容最为得意的当属温婷,她拿眼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拓跋城看去。 只见他脊梁挺拔,跪坐于一众醉客般的文臣武将之中显得卓而不群,一份超然之姿,将众臣都比下去。 别人,包括刘鹏都目光炯炯的盯着看司马清,大多是在看笑话,刘鹏则忿怒不敢言,唯有他沉静的一如隔绝在另一个空间里,不闻不见不喜不怒,修长的指节,还有规律的敲击着桌面,一双眼,欣赏着从长安城送来的鲜卑族歌伎乐舞。 温婷笑道:“陛下,司马清怎么说,也是羊献容的女儿,不比寻常女子,让她侍酒这不打她母亲的脸吗?” “昔日,羊献容献城自保,对众将军道,谁能护她一生,愿扫地铺被侍奉在侧,现在她女儿做这些,实不委曲。”群臣之首,王充高声道。 司马清充耳不闻,只默默倒酒,前面九杯,杯杯斟满,一滴未洒。 刘粲伸出一指,扣在司马清的下巴处,轻~浮往上一勾,迫她抬头仰视他,他凑近到她的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司马清手一抖,最后一杯酒洒出杯外,纷飞四溅到刘粲的衣摆上,湿了一大片。 司马清慌张扔了酒壶,俯身头顶地面道:“陛下恕罪。” 刘粲一见,撩起衣服大喜过望,伸手挽起司马清,往怀中一带,得意的道:“你要自罚。” 说完,端起杯子,往她嘴边递去。 由不得她推辞,目光所及,一双冷清的眸向她微微一瞥,关切之情淡如清水,相比那些看客们的嘻嘻哈哈却要多出一份真情。 罢了,能在刘粲之侧,说不定能帮上忙,一切还需要忍耐。 她半推半就的道:“奴婢酒量浅。” “浅,那就舔一舔。”刘粲伸出舌头,在酒杯之中滑了一下,酒渍沾上他无比活络的舌头上,作势要来亲司马清。 她从未见过如此放荡之人,心中的恶心翻转数次,别过头强忍道,“天子所碰之物,奴婢怎么配喝,换一杯吧。” 伸手欲拿第二杯,不料,指尖被刘粲握住,塞进他粗粝的大掌之中揉搓了一把,浪声道:“司马清,你亲我一下,抵换这一杯酒,朕是个不喜欢强人所难的人,让你轻松过关,免你喝醉。” 司马清脸上的谦卑之色渐褪,夺过酒杯,一口干掉,怒色道:“群臣之前,众目睽睽,请自重。” 刘粲向来放任,风~流之名不在他老爹之下,西晋灭亡之后,胡人领兵争霸一方,各自建立皇权王城,却无几人能将权力绵延千秋万代,问其根源,皆因无法无天,无规无矩,自命天子,却德不配位,以武力轰开中原古城的大门,却无能力治理千年之久的古老文明之城。 最起码的为人之道,皆被这些当权之人,践踏在地,无视多年。 刘鹏委实坐不住,上前道:“臣不才,愿意替司马清受罚,余下的酒,请陛下尽赐给臣吧。” 刘粲斜了刘鹏一眼:“你?” “是。臣愿意。” 刘粲眼色阴晴不定的看着刘鹏,良久才阴沉沉的道:“刘氏宗亲里,终于有一个肯为司马氏说话的了。哈哈,好,准了。” 他大手一挥。十壶酒悉数摆在刘鹏的案几之上,刘鹏一怔:“不是十杯吗?怎么变成十壶?” “司马清她喝,就是十杯,你一个大男人,要替就替十壶,你不喝,那就加罚在她的身上。” 刘粲看似醉话连篇,条理却清楚明白,他今夜似乎就要逼着刘氏宗亲之中最有实力的一方出糗。 刘曜,他控制刘汉一朝的最后障碍。 刘鹏双眼淬了火般,怒色渐起,一旁的拓跋城低声道:“少将军,别扫了陛下的兴。” 刘鹏回道:“拓跋城,你以为是喝水,这是酒,十壶杜康!” 之前救人一时爽,此时喝酒孙子装,拓跋城眼尾扫他道:“不妨喝了。” 温婷见双方□□味正浓,上前道:“刘鹏,陛下赐酒,怎么能不喝,你父亲相国大人,也是极能喝的,你不会还不如你父亲吧。” 刘粲笑了笑放开了司马清,斜倚在温婷的身上,甚为放荡,他又拍拍自己的大腿,伸向一侧,向司马清道:“替朕捏捏,整日坐于藤席上,脚都麻了。” 司马清吸了一口气,挨着他身边坐下,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的腿上按着。 刘鹏拍着案几,一发狠,连喝三壶,很快便不省人事,歪在了一边的酒侍身上。 刘粲眼底闪出一片暗暗的笑意,好戏开始了。 奏乐的鲜卑乐师停止弹奏,纷纷起身向侧门退去。 众人翘首以待,后面的表演上场。 随着一声奶声奶气的“喵喵……”声音传出,众人都四处搜寻,想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闯进了宣极殿内。 大家搜看了一遍,没有发现。 “喵喵……”的声音,却断断续续的传出。 司马清静静听了听,向拓跋城看了一眼,目光又往铁笼的方向看去,示意他往那边看。 拓跋城从小与兽为伍,他自己还养了一只松鼠,对这类野物有着天然的敏感。 进殿后,他一直在想宣极殿里放雪豹,要怎么放,怎么才让那兽伤人,现在看来,是用这只大笼子困住它,随后扔个把人进去,给雪豹当点心。 要知道野外的雪豹,七日进食一次。 而刘粲所养,却是日日进食。 当猎物不够时,会以人为食。 他目光往笼中的一块地方瞧了瞧,看到上面的砖石仿佛在动。 “喵喵……”两声后,他确认声音是从那片石头下发出,很快,石头震动了两下,被地下什么东西一拱,掀翻在一边。 一只白底缀黑毛的毛茸茸小猫,颤颤的从地下探出上半截头,两只黄绿色的眼,散着淡淡的冷光,萌态十足的瞪着眼看着四周。 而之前一直守着百官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紧张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一名为首的侍卫长,伸手按了下身侧一根木柱上龙形雕花中的龙珠,殿内暴出一阵金属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随着轴承转动,殿堂的穹顶之上,缓缓降下一只巨大无比的青铜所制的囚笼,一片吱吱呀呀的响动过后,笼子落定在殿中央。 小猫有些蒙,它或许不明白,自己从地宫里一路探险,就探到了这。 刚伸出半拉脸,就让一只莫名其妙的铁笼给罩住了。 “这是做什么?”有人问。 “观戏。”勒如君端着架子道,“且让相国府来的人,看看皇家祥瑞灵兽,让他知道不可学那些宗室之王,觊觎陛下的皇位。” 一直坐在刘粲身侧的司马清,突然被人抓住手腕,拖行数步,拉下主位,直接按在了兽笼前。 司马清抬眼一看,掐着自己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刘粲。 他神情怪异,声音阴沉无比的道:“上次你没有被雪豹给吃了,我就很奇怪,按理说没有人能逃得过。” “你想用我的死激怒相国府?”司马清冷道,“我于他们不过一个马奴,陛下你太高看我了。” 第 81 章 刘粲笑笑,与温婷对视一眼,随后目光转到拓跋城与刘鹏身上,司马清心中一惊,莫非刘粲的目标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人成为他今日要算计的一个。 他阴恻恻的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盯着司马清道:“你死了,刘曜伤不伤心我不知道,但羊献容一定会伤心。” 司马清咬了咬牙:“卑鄙。” 他继续:“但羊献容连杀死自己男人的仇人都愿意服侍,还为其生下三子,又怎么会为了跟那个男人生的女儿去伤心呢?哦,伤心会有的,但我敢肯定不会多过七日。过了头七后,她羊献容还是做她的宠姬,你司马清,就只能做个无处安葬的鬼了。” 司马清握于袖中的手指,慢慢把筷子抽出,尖利的一头露出一小截。 刘粲一把扳过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眼神贪婪而凶残,好像一口能吞下她,过一会又像个得不到真爱的痴汉,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女在眼前,深情款款目不转睛。 他神叨叨的道:“羊献容为什么不等我长大,我喜欢她十年,为什么她要嫁给刘曜那个老匹夫,还好,有你在……你没有被那老色~鬼染指吧。” 他紧张之极,本来捧着无瑕美玉的他,从司马清冷嘲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轻视,他又道,“你真的跟他……不要紧,不要紧,等我杀了那老鬼,你还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瑕不掩瑜。” 司马清回想起她那日在弘训殿内见到刘粲时,他怪异的眼神,再与当下他如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一个荒唐无比却又极有可能是事实的想法冲入脑中。 刘粲惧怕刘氏宗族里的蕃王与他分权,但他似乎更加仇恨那个活在他扭曲的情爱世界里的情敌——刘曜。 他居然爱上了羊献容,爱而不得,他把爱转为了恨,她司马清成为了母亲羊献容的替罪羊。 不,这是阴谋,是他刻意抹黑母亲的阴谋,男女情爱之事,早已让羊献容身败名裂。 每有史官写到西晋皇朝灭亡时,就有人会激奋不已的妄言羊献容的不贞,然而,谁都不会理解在乱世里,一心求生存,只是人的本能。 把本能抹杀掉的人,自己却做尽不耻之事。 圣人,举世皆无。 好人,不过是活在别人的嘴里。 能人,推动历史车轮前进却永远有被世人诟病的地方。 活人,看尽世态炎凉,用生命的终结,诠释生而为人的意义。 司马清闭了闭眼:“你若只是想逼反刘曜,你就大错特错,现在宫内外全由勒准一人把握,从你进城的那一刻起,你已是笼中困兽。” “不可能。”刘粲笑道,“他的几个女儿,皆嫁入宫内,太后,皇后出全是出自勒准家,这天下……” “这天下,早是他勒家的天下。”司马清打断刘粲的话,“权欲熏心,若能做万人之首,又何必屈于一人之下。” 夜宴之时,借戏弄司马清,激怒刘鹏是温婷、勒准与他,三人定下的大计,怎么会一下子让司马清看穿,且把事情说成了对自己最不利的那一种。 刘粲心中微怔,寻思片刻之后,想着先铲除刘曜这个“叔父”才是正事,至于勒准,他日日在跟前晃,在他自已的眼皮底下,还能反出天不成,继而冷道:“大晋公主,果然不同凡响,反间计,对我没有用的。” 司马清冷道:“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 刘粲突然放手,指着笼子道,“放灵兽,我要看看谁救得了司马清。” “万万不可,这司马清出自相国府,请陛下三思。”王充从席中站起劝道。 “区区一个奴隶,他敢。” “陛下,刘曜手有重兵,就算司马清不是他所出,也是羊氏之女。自古枕头风比什么风都好使。”王充的声音无奈之极,“陛下请以国事为重,您心中有宏图大业,也不要如此心急,刘氏宗族已经……人才凋敝,毕竟宗室之内能与石雷那匹夫相抗的也只有他了。” “大胆,你在为刘曜做说客吗?你跟他如此亲厚吗?”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敢再语。 早已按捺不住的刘鹏蹿上来,大声道:“陛下杀人不过头点地,司马清初到平阳,哪一点得罪了你,你何苦为难她。” 刘粲一时语塞。 温婷正色道:“都说陛下豢养的灵兽雪豹,从来只食对帝国有异心的人。一月前,陛下力斩八位刘氏宗亲,皆因为他们有不臣之心。今日群臣皆在,那就让这灵兽来为陛下分辨一下,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这首先第一个就让你们相国府的人来,放心无论她是生是死,皆不会开罪你们相国府。” 刘鹏听此一言,也不好再辩驳什么。 舍司马清一人,能让长安城安然无虞,这不正是刘曜所求,要不然不会让他前来,借押送贡品的机会打探当今皇上对他们的意图。 他走到司马清跟前,虽心有不甘,却在强权之下,害怕到只求自保:“清儿,你可有话要带给谁?” 司马清昂首环顾殿中,群臣之中,有几人她都在永安殿前见过,都是此大晋的老臣,大晋被灭后为谋个生路归顺于赵汉皇朝。 如今他们已然站在了陛下的立场,看着她这个对于皇权并无分威胁力的旧朝公主身上。 帝王,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人。一语可杀千人头,一剑能斩万人魂。 她大笑几声,回首狠狠看着高高在上的刘粲,广袖内的手握着尖筷,目光留转间,蓦然看到一双眼越过一片看客的身影,正痴痴的望向自己。 他已从人群的最后面,往前走。 她摇头。 他继续前向。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的手按在了一名文官肩头,将那人拔开,一步跃到她的跟前。 她只淡然一笑,吐出两字:“活着。” 他拧眉,冷漠的脸上升腾起一片哀伤之色。 温婷眼见拓跋城要出手,疾颜令色的喝止道:“为一个奴隶,要让一座城陪葬吗?” 拓跋城心中一凛,一座城,脑海里重现出五岁时,父亲为了不让母亲被匈奴大单于霸占,不惜与之开战。 一座城,成千上万的人命,毁于一旦。 连同母亲与父亲,还有自己那个可爱的异父弟弟。 他被陈妃埋进尸堆里,又被刘曜的人从尸体里拉出来。 地狱,住进了他的心里,从没有过一丝的光明。 他勾下头,僵在原地,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却在司马清低头冲他笑时,双膝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殿内中人,无人知道这个刘曜手下的悍将为何要对一个奴隶行如此大礼。 而几个归降大晋文臣纷纷垂首面露愧色。 温婷春风得意的手一挥。 司马清被推入了笼中。 刘鹏急着想跟上去,笼门哐当一声在身前关闭。 与此同时,笼内的地面下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嚎叫声”。 殿中之人无不惊骇的往后退,退至木柱之下时,后背被抵住,慌里慌张的三三两两互相扶着臂站起,又被一声大过一声惊悚的“嘶叫声”吓得坐到了地上。 一群男人,惊骇的抱成团,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安全感。 打单的侧不由自主的抱着木柱,把脸贴在木头上,五官扭曲着牙齿打架发出格格的声音。 士兵们手中持着武器,有几个已经做防御状,好似兵临城下,要以最大的勇气面对强敌。 尽管只是一只被养在笼中的雪豹,但人的胆再大,也不无法跟凶残的吃肉的兽相提并论。 相比之下跌入笼中的司马清,比他们要惨烈得多。 别人是隔着笼子找地方躲,而她侧是关在笼中,与兽共舞。 刹那间,一只灰白身影从地笼里闪出,腾空而起,侧挂在笼子的栏杆之上。 一双黄绿的双眼,被宣极殿内的火烛之光照得妖冶异常,瞳孔随着光线的明暗发生着变化。笼外一道强光射进来,竟然是刘粲亲自拿出一根火把,凑近到笼前,近距离观察兽之眼。 它的瞳孔变圆,形如龙眼,神色寒光凛冽,一身灰白的毛发因为呼吸,一抖一抖。 它对火有着天然的畏惧,被刘粲的火把一照,惊得勾在笼上的后爪打滑,尖利的勾爪摩擦在金属杆上发出刺耳声音。 “哐当哐当哐当……”身体撞击笼壁的声音不绝于耳,雪豹敏捷如精准的跳跃腾挪,如在岩壁之上行走,众人惊呼害怕,却又忍不住猎奇般的追随它的身影。 司马清眼前一片白光耀眼,忽然看清头顶上的物件,不对不是物件,是一只活物。 粉色的舌头,伸出来,上面长满角质半透明的倒刺,只在她的脖间轻嗅一刻,便闻到了它身上的血腥之气。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无人敢动,抻着脖子沉默的盯着那只张嘴呼出白汽的雪豹。 司马清坐在地上全身僵冷,屏住呼吸,半仰身体,目光不敢直视它的眼。 那兽低下头,探究的看着眼前的人。 第 82 章 袖里的筷子握得紧紧,近在咫尺的敌人,她却不敢妄动分毫,眼神向笼外飘去时,看到拓跋城从水般退去的人群里逆向而行,他手中握着两只筷子,如握短剑。 刚走到距笼子三步之遥的地方,胳膊肘儿被人拉住,刘鹏紧随其后,他以为他要与他并肩作战,然而听到一句:“你杀了它,就坐实相国府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拓跋城脸上轻轻抽动数次,侧目道:“那是只畜生。” 刘鹏低着声音道:“她只是一个奴隶。” 拓跋城耳朵里一片安静,有一刻他以为他自己听错了。 刘鹏口口声声说司马清是他此生所爱,他笑了笑,所爱的人在魅力四射的江山面前,不如一片荒城焦土。 而她,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或者她从来就知道,所以习惯于自己面对一切。 因而被推入笼中的一刻,拓跋城没有看到她哭或是求饶,连向别人求助都不曾有过。 拓跋城回视刘鹏,两人做着无声的交流。 【我们的计划里,没有让她死!】 【她在大晋灭时,就应该死的,是我们刘家养了她这么多年。】 【你在妒嫉,你宁可她死,也不想刘粲得到她!】 【被你看穿了,不过是不想任何人得到,如果我得不到,我宁可她被撕成碎片。这样谁也不用再争。】 拓跋城不再看他一眼,只将手从刘鹏的手中抽出来,就在雪豹张嘴欲咬下去时,手中筷子脱手,电光火石间,透过笼间的间隙,直刺雪豹的双眼。 “嗷呜……”一声惨叫,雪豹痛得蹿出数丈高,身体不断的摇晃后退,血水从它的双眼流出,滴在笼中一片血腥。 它向边上连退数步,甩头号叫连天。 围观之人都吓得全身发抖,抱着柱子跟着一声惨叫。 士兵再也沉不住气,从手中拔出长剑,纷纷拥过来。而他们的剑尖都伸向了同一个方——拓跋城。 刘粲高叫一声:“他是刺客,给我拿下。” 拓跋城将那七壶未饮之酒,一气全数抛向空中,壶身倒转,酒如雨下,落在众人的身上。 惊叫声四起,他又抄起一只碟打落旁边的烛火,火星在空中暴开,飞溅如流星,酒遇火只需要一星半点的火源,立即暴燃成一片火光。 而这一切,均在刘粲叫出那句话时,一气呵成,等到大家发觉时,大人身上着火。 鬼叫的人群扑打着身上的火,有些往地上一滚,让火熄灭。 但满殿的喧嚣,让笼中受之兽以为人要对它群起攻之,混乱的在笼中乱蹿乱抓,因为眼睛看不见,恐惧之心更加一成,已然如一头疯兽,厮打起困住它的笼子。 不知道是谁,按下了笼门的开关,雪豹夺门而出,见人便咬。 本是欺负逼迫刘鹏与拓跋城的手段,此时却成了刘粲与群臣抱头鼠窜的画面。 温婷也没有想到,拓跋城敢于正面硬碰硬,她吓得六神无主,与身边的妃子抱作一团。 “杀了它!杀了他们。”终于有一个清醒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号令。 可是谁都在疲于奔命的躲着雪豹,竟无人去理会司马清与拓跋城等人。 人与兽的杀戮,最后的胜利者永远是人。 在雪豹疯狂的扑咬下,殿内一片狼藉。 不知道何时,原本护驾的士兵,此时也畏缩不敢上前,大约是见惯了两条腿走路的人,他们也只杀人。 而这样一只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兽”,让他们顿时乱了方寸,以往用在沙场上对付人的招数,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刀刀致命。可在此时此刻,他们只觉得什么路数都是不对的。 刚刚百余士兵,已经死了数人,伤者更是比比皆是。他们并不是十分慌乱,只守在了四道侧门处,安静得如同大殿内的一尊香炉,除了在鼻间冒出仅供生命延续的白气外,恨不得连呼吸也省了,因为他们知道“兽”从来是以气味辨别敌友的。 百官之中有人想从他们值守的侧门逃出,看到的只是一张不知道何时封死的门。 有人立即意识到,殿内侍卫皆是勒准的手下,封了门,这是要一举铲除他的政敌。 “跑呀!”人群之中,发出一个出于本能的声音。 此声出来,立即有人更大声,力压这个逃命大过求驾的声音,歇斯底里挥动着双手道:“护驾,护驾,护驾。” 在场的人除了刘粲被他忠诚的声音过去,那些跟这位忠臣拥挤在一团的臣子武将们,却唯恐避之不及的四散逃开,伴随着求救奔跑声。 忠臣的一嗓子向刘粲表明了护驾的决心,同时也成功的吸引了雪豹的注意。 已眼瞎的雪豹闻声而动,根本不给那人一点逃脱的机会,一口咬住了那人的脖子,一指长的尖利獠牙,整根没入脖骨之内,骨头发出咯吱的碎裂声,鲜血喷溅冲上三人高。 王充的头挂在雪豹的嘴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上下颠倒的殿内陈设,随后陷入一片黑暗。 群臣经此一吓,再无敢出声表衷心,叫出一声半句“护驾!” 只有疲于奔命,盲目乱蹿如城外流民一样,只要能活命,一切皆可抛的贵族大臣们。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一处可躲人的地方。 有人爬进了之前关兽的笼里,只要与兽隔绝,便不再怕它来伤自已。 他为自己的英明暗笑了两声,刚要伸手把笼门关死,却被一只巨大的手,生生给拖了出来。 那名三品大员,身形麻利的用一脚勾住了笼杆,一手握死了笼门,忍不住骂了一句:“娘的,放手!” 抬头看到那个拖的他人,正是刘粲,他嘴角抽了数下,那只他认为长在了笼杆上的脚,生根在上面的足踝被强行撬开,随后失重的落在了地上,脚尖露在笼外。 刘粲毫不留情的抬起自己的一只脚,猛跺在官员的脚背之上,狂乱的碾压,伴随着官员的叫痛声,发出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刘粲满脸是血的冲官员道:“出来,让我进去。” 即使刘粲踩残了他的一只脚,官员还是在痛叫之中回了一句:“我们一起,陛下。” “好。”刘粲嘴里答应着,挥手一刀,砍断了那人的握在笼门的手,将他拖出扔在笼外,一个人钻了进去。 他指着之前操控笼门的人道:“关上,关门。” 那人缩在角落里,看到在地上痛到打滚的三品官,摇了摇头,退到了桌子底下。 然而,一会儿,那人的屁股让人踢了一脚,他回头,看到温婷正瞪着他,声音冷冷的道:“去,关上笼门。” 那人呜咽着,半天没有动。 “陛下让你关上笼门!”温婷喝道。 那人哆嗦的把木柱的灯架用力拉了一下,“轰”一声,笼门放下,将混乱的局面隔绝在外。 司马清和拓跋城两人一直躲在笼中,从未出去过,眼下刘粲突然进来,让局面起了微妙的变化。 刘粲身处笼中的一刻,觉得心里的恐惧顿时削减七成。 他看着外面与雪豹周旋的人心中生出一丝劫后余生之叹,干笑两声在笼中游走踱步。 笼外的人这才醒悟过来,当笼中困兽被放出来,你又杀不了它时,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安全的方式是与兽异地而处。 比如学刘粲,将自己关入兽笼,哪怕失去自由,但病可暂且保住。 几个胆大的官员,纷纷向笼门口移步,冲里面的刘粲打手势示意民要进来。 而刘粲一脸不屑的道:“你们是忠臣,应该为国尽忠,朕就是国,国就是朕。” “陛下,勒准那贼人所派的侍卫,一个个都不出力,侧门都被封了,那畜生是要杀人的,臣等在外面就是个死,臣若死了,如何再尽忠。” “放心雪豹能分辨忠奸,你们忠心的话,它自不会杀你们。至于勒准那个老匹夫……” 刘粲眼底升起寒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此人会…… 他内心里的兽性被激发出来,哪时还会想别人的死活。他只需要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 他不再理会苦苦相求的官员闪,心存侥幸的把筹码押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个射伤雪豹的人。 他回首道:“拓跋城,之前有人告诉我,说你喜欢她我还不信,看样子,是真的。你今日若保我平安,我封你做大将军。” “你是看到勒准派来的百余士兵并不救驾,反而封死四道侧门阻止你们逃脱,才知道自己信错了人。” “拓跋城,你说得对,朕对勒准看走了眼。” 刘粲自幼便在军中行走,永嘉之乱时,已随父出征。他生母虽不是太后勒如月,可是勒准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如今,连他都要反自己,唏嘘之余,他想抓住身边最后一根救命的绳。 “你以为谁都对你要俯首贴耳吗?”拓跋城沉声道。 “可你别忘记,当年你潜伏在我父亲的军营里,是谁罩着你,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死千次万次。我现在只要求你,救我一次。” 拓跋城眸子闪了闪,眼见雪豹似乎也体力不支,在外面攻击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当即道:“好,今日,我不动你。” 第 83 章 他伸手握着司马清的手,两人退到一边。 刘粲脸露出缓和的表情,冲着笼外的人大吼一声:“全都给我听着,今日勒准犯上做乱,见死不救,朕对你们这些跟随者既往不咎,谁护朕安全,文臣官升三级,武将朕赐予他裂土封王!” 一席话掷地有声。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可惜,并无人为此等重赏动心。 文臣之中有人嗫嗫的想出声,却让一双凌厉非常的眼睛给瞪了回去。 司马清站出来,扬声道:“一个屠戮刘氏宗亲的人,他的话怎么能当真!看看城楼上悬着的头颅,再看看那些死在雪豹嘴下的孤儿,还有刚刚,被推入笼子,说要用一头畜生来分辨是忠是奸的我。你们谁想成为这其中之一,大可为这个残酷无情的暴君来殉葬。” “殉葬?”刘粲冷沉着脸,直指司马清所在的方向,双眼瞪得突出眼眶,凶相毕露的咬牙道,“你敢诅咒朕!”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脚底下!” “嗡嗡……”一声一声闷如天雷的巨响,从地底下传出来。整个大殿的地基仿佛都被人撬动,把人震得心如擂鼓。 地下的砖石“轰隆”飞起,两个人影窜出来。 哗一声,洞开的地面,人流像井喷一般,往外冒。 人越来越多,不过片刻笼子里站满了人,将刘粲围得水泄不通。 几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为首,冲到刘粲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狗皇帝!” 殿内的人,本被雪豹追得恨不能以头抢地,免受皮肉撕咬之苦,此番又得见上百人不像人,鬼不像的直立的活物,从地底之下涌出,以为这里是阎王殿,是十八层修罗地狱里出来的冤鬼枉魂。 有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惊呼:“鬼,鬼,鬼……” “冤魂,冤孽呀” 司马清一眼认出,这些正是城楼下受冻挨饿的饥民。 之前有数千之众,如今却只余下这些。 那些不是病死、饿死、也扛不过这一季严寒的冬天。 能活到现在的,绝对不再是不敢反抗,麻木不仁之辈。 二狗最后一个出来,他像泥鳅从人缝之中钻进去,灵猴般一跃,按住刘粲的手,从他的腰间抽出名为“戮天”的短刀,冲着他大骂;“还我妹妹的命。” 刘粲来不及反应被人按在地上,双手手掌被人踩入破碎的砖石之中,双脚被打断,痛得他哭爹喊娘:“啊呀,啊呀,我没有杀你妹妹,我没有。” 二狗插刀刺在刘粲的肩胛上:“是你,用孤独园骗人,专收养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用来养你的豹子。它咬死了我的妹妹。” 二狗手越说越激动,想到奶奶为了让妹妹和他能得到照顾,撞死在“孤独园”前,好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孤儿,这样就不能再拖累他们。 他流着泪,握着刀柄猛然一拧,刘粲痛得鬼哭狼号一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护驾,护驾,救朕。” 司马清闻言,出声制止道:“二狗,听他把话说完。” “说,是谁指使把孤儿拿去喂豹子的。” 刘粲慌张的向四处望,人群从笼中散开一条路,他目光锁定在温婷的身上。 二狗拔出刀,一路从笼中出来,饿狼般的扑到了温婷的跟前。 温婷心中虽怕,脸上却镇定自若:“小兄弟,别杀错了人。” “是你,我认得你的这张脸。”二狗道。 “哦?”温婷想了想,“那我记得了,当日,有一个孩子跑了,就是你吧。” 二狗:“对就是我。要不然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恶事。” “哦,可是你是抱着妹妹跑的,豹子一路追上你时,你为何要把你妹妹抛下,其实雪豹一次只咬一个猎物,你若肯死,你妹妹当日便不会死的,所以说起来,是你害了你妹妹。” 温婷把一切推得干净,脸上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二狗怔住在原地,脑子里出现自己抱着妹妹奔跑时的画面。 后面是越来越近的雪豹,最后自己摔了一跤,怀中的妹妹飞脱出去,他想去抢时,豹子凌空飞起,咬住了妹妹的胳膊。 刺目的血,就如现在大殿的各种横流红色液体一样,在他的心底流着。妹妹撕裂的一声惨叫,比刘粲刚才那一声,更让他心神俱灭。 温婷用唆使的语气,指一个方向:“孩子,看到没有,雪豹就在那里,是那畜生吃了你的妹妹,你应该去杀了它,去杀了它,为你妹妹报仇,去吧,你妹妹正在天上看着你!杀了它,她就会原谅你。” 少年呆呆的转了个身,怔怔的往前走,像被施了什么魔一样。 司马清急了,欲冲出笼去,拓跋城一把握住她的肩头,阻止她再向前走一步。 如果亲人因自己而丧命,这会是一生的心魔。 无论用何种办法,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 拓跋城曾经的经历告诉他,他宁愿陈妃把自己交出去,而不是让她自己的儿子替自己去死。 因为那种长达十几年的负罪感,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不敢去爱,不敢被爱,什么都看似拿得起放得下,可是转眼,只有更深的自责。 一如他在司马清耳边轻声说的:“让他去吧,否则生不如死。” 司马清泛白的脸上出现不敢相信的神色,“明明是行□□者,率兽食民,你看不到吗?你们都看不到吗?” 她脸上两道热切的目光扫视着身后那群被逼反的饥民,而回应她的只是默然。 她眼睁睁看着受着莫名蛊惑的二狗,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跨过,径直的向雪豹走去。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转头看着一脸阴沉还带着些许得意的温婷。 温婷这些年,算计着位份,算计着荣宠,算计着君王的那点可怜的感情,她被权力蒙住了心。 温婷缓缓回视司马清:“刘粲要杀你,你却帮他,你这个人简直愚蠢之极。” “他死了,你有何好处?”司马清睥睨着她,语气之中带着质问。 温婷从台阶上站起,仪态万方的款款走下高台:“我是太后,是平阳都城里最尊贵的女人。无论哪一位皇子当皇帝,我都是独一无二的太后。这个位子远比起大晋的公主之位,让我感到荣耀。” 司马清惊讶于她如此自信,好像这一切均在她的掌握之中。 不对,如果没有人支持她,凭借她一个连母国都没有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在新皇死后,再次成为太后。 还有谁在支持她? 她将目光调转落在了刘鹏的身上,他目光里似有难言之隐。 再望向拓跋城,他的眼底居然有一丝让她似曾相识的无可奈何,不得不做的尴尬。 迷一样的布局,倒底谁是谁的棋子,谁是谁摆布的那一只木偶。 呵呵,司马清心底渐渐一沉。 眼前的温婷举起了手中的一杯酒,隔着笼子递到刘粲的面前。 他不肯就范。 笼中一群饥民,将他的身体按在地上,笼内有人拉开笼杆,笼外的人从笼洞间揪住的头顶的发髻,往外拖拽。 “啊……”一声哭号后,他生生卡在笼杆之间,两耳勒得通红,头怎么也抽不出。 她快如闪电的把酒喂入他的喉中,手顶着他的下巴,眼看卡在喉结处,他怎么也不肯下咽时,一只苍老的手以更快的速度捏住了刘粲的下巴,迫他开口,随后满满一壶酒水灌入他的喉咙里。 刘粲怎么也不会想到,本是他用来计算刘曜的一场大戏,却成了送他入鬼门关的独幕剧。 给他拉上谢幕帘幔的人,居然就是一直以保护他为名,掌握禁军的大将军勒准。 一切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可所有又在温婷的意料之中。 司马清呆呆的看着在笼内挣扎着求救的刘粲,死前的一刻他只是一个跟饥民一样,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上天给了他一个不可比拟的出生,却将他终结得如落入平阳的虎一般,谁都能欺负他。 勒准在宣极殿历经两个时辰的消耗战之后,终于看准时机,送了自己外甥刘粲最后的一程。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刘粲问。 勒准:“你应该问你身后的人。” 他说的是那些从养兽地宫里的出来的饥民们。 刘粲悔不当初,这些本是囚在地下的流民奴隶,还有城外的饥民,为了节约粮食,他不断将这些人关起来,让他们自相残杀。 因为在地下,无人知道这些人最后的结局。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 “喂不熟的狗奴才!”他骂了一句。 “狗吃屎,狼吃肉,记着狼是永远驯服不了的。” 勒准说完,向刘粲龇了龇牙,脸色骤然一变,向着殿内吓得瘫软,还能口气在的官员道:“你们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官员们经过一夜的惊天动地,一个个虚脱得说不话。 一个酒侍爬了两步,抬头道:“ 刘粲让我们司马清扔进笼里喂雪豹。说是让那东西分辨忠奸。此人昏庸之极。” “好,你说了实话。赏百金。”勒准大声道。 第 84 章 群臣脸色变了变,刘粲猎得雪豹,被先皇捧上了天,说是勇能杀敌,谋能定国,怎么也未曾想过,这个所谓的智勇双全之人,居然要用一只畜生来分辨人的好坏。 他们本有异议,但都只之任之。现在有人说句真话,被赏了,他们也不甘心落后。 臣子之中有人道:“刘粲用城内的孤儿来投喂这雪豹,此事天怒人怨,逼反饥民。不配为帝。” 勒准:“很好,明辨是非,官升三级。” 又有人道:“刘粲闱乱后宫,妻太后,人神共愤,这种刘氏之后裔,究其根源,他们刘氏一族的皇位来得明不正言不顺,应该除刘氏宗族,永决后患。” 勒准回头看向笼中的饥民:“你们恨这姓刘的吗?” “恨!”笼中之人齐声道。 勒准:“你们可想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想。”笼中人声如宏钟。 勒准:“你们没饭吃,无屋住,这些皇族生前吃得好穿得好,死了,还要你们去为他们修坟建墓。是不是不公平?” “不公平。”声音一出,大殿都在震颤。 勒准:“应该怎么做?” “挖坟掘墓,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所有人握住笼杆,用粗糙遍生黄茧的掌撼动着用来禁锢人魂灵魄的囚笼、 那一刻,笼外的人第一次领略到,他们眼中的下层人,不对连人都称不上如同,连累他们要用库存粮食来喂养的“蝗虫”,此时都成了皇朝的掘墓人。 而点醒这群敢把捧在天上的权贵,踩踏于脚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群臣之首,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勒准。 宫变!在今夜上演。 “好!去吧,有人为你们带路。事成后,每人米十担,面十担,良田五亩。”勒准大手一挥。 罩在灾民身上的巨大笼子拔地而起。 “吱吱……”尘封的大门向两边打开。 饥民纷纷向外涌。 地上的官员,反应快的,手脚并用的往两边爬,让出一条道。 反应慢的,来不及躲避,被人踩在脚下,起初还挣扎,最后抵不住人潮汹涌,失去方向的像一块木头,横亘在通往外面的殿门外,任人作践。 官员们有些想跟着往外跑,被侍卫手中的剑抵在了脖子上,冲动被压制下来,只能缩脖跪在了地上。 众说纷纭之时,司马清冷眼看着阶下的本是衣着华丽厚实,案前美酒佳肴的人们,现在一个个污秽不堪的倒在同僚的血泊里。 还有,在她眼前渐渐远去那些饥肠辘辘的饥民,想到那些卖儿卖女换取一顿饱饭,在城外聚集的流民。 本是易子而食的麻木到死都不敢反抗的灾民,此刻,他们正再一次被勒准利用,一场血腥的政变,演变成暴民作乱,刘氏的墓地被彻底摧毁,生存本能催生出的狼性,代替善良的人性。谁能给口吃的,谁就能成为天下的主宰。 丑陋的人性,暴露无遗。 伪善的道德,山崩地裂。 虚幻的忠诚,化为泡影。 在生死面前,全都他~妈不如一个敢做敢当,拎着刀干死那个杀了他妹妹的成年雪豹的八岁男孩“二狗”。 少年举刀劈刺,每一刀都直接而简单,只要扎在雪豹的身上,就是最大的胜利。 随着一声猛兽发狂的嚎叫,血红色的液体喷射而出,温热而腥腻,那一刻成年男子们都为孩子的勇敢而惭愧。 已被逼到这个份上的人,居然还不懂得反抗,生而为人,却一味妥协自保。真正的勇者,不是握权的贵族,更不是依附权力的只有一张寡嘴的文人学儒,改变这个世道是最底层的平民,甚至是一个敢于向恶举刀反抗的孩子。 然而勇敢的孩子包括那一群带头造反的流民,再次成为了权力斗争中的最先被利用,也最先被推出去承担这场政~变~后果的替罪羊。 书写历史的人,从不把笔触伸向这群抛头颅洒热血的群体,只会用他们精致简练的文字记录下站在权力的顶峰的寥寥几人。 公元318年,即位不到两个月的刘粲死于光极殿,史称汉隐帝。 经由匈奴人刘渊一手打下的平阳城,帝位传至第三代,便被异心人勒准夺了权,一时间刚刚稳定不过十年的都城,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冬日的早晨,永光陵上,北风呼啸。 灰色蒙胧出的天边跳跃着几处火点,移动着往前,再往前。强风一阵猛刮,火点不不灭,火光居然越来越亮。 一株柏树顶着狂风,担着寒雪,为火点指引方向。 随着火点的聚焦增多,树下的小屋里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守陵的小兵,披着一件烂袄趴着窗棱向外看,突然一下跌回坑上,拍着身边的人大叫:“小范,来人了。” “嗯……”趴被子里的小范淡淡应了一声,翻个身,吧唧两下嘴,继续睡。 “人,真的是人。” “老头子们逃去长安了,你以为还会有谁想到我们。”小范把脸埋进枕头里,搓揉着脸皮上十来日未曾洗过的地方,一层干燥的皮屑掉下来,起了一层灰。 “是饥民,流民,灾民。” 坑上的人终于不耐的道:“小朱,你饿过头了吧,我们这咋地方,只招鬼不招民。” 小朱想了想觉得有理,沉思一会又去看,之前的火点移到了小屋外的篱笆外,已能看清楚脸了,来人之中有一个骑在黑色的马上,一身灰黑色的狼皮袄,手执着“戮天”金刀。 而刀尖所指的方向,正是他们两的小屋。 小朱心中一凛,该来的总会来,刘粲杀了那么多的王公大臣,也是时候轮到他们两了。 他牙槽在嘴中左右移了两个来回,紧了紧的自己的脸皮,摸了一把自已三个月未剃的须,心道,来人长得如此少年英雄,自己好坏是朱纪之子,怎么也不能在此人面前丢了份。 随后,他起身将之前来这里时偷带的一件从未穿过的衣服,罩在了身上。 坑上的人见到,眯了眯眼:“小朱,你发神经呀,这么冷个天穿这个过年还是过节?” 小朱没理他,依旧整理衣袖领口,摸了一把胡子,手心一片刺痒感,顺手在小范腰间捏了两下。 “唉唉唉……”小范发出一串轻笑,在坑上一通打滚,落在了地上。 “你什么意思,想婆姨了,也不能扑我身上!” “来了。”小朱沉沉的道,目光里存着一片淡然。 “啥?!”小范从地上一骨碌爬起,以指当梳在头发上扒弄两下,才将掩在长发下的双眼露出来。 窗外,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不过眨眼的功夫,龙头已至院门口。 “砰”门蹭的从外面被人一脚踢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两人同时打了一个寒噤。 小屋里,在门开的一瞬间拥进十几人,且是不分排名先后往里泼水般的涌,着实让两个数月不见活人的人,有些“受宠若惊”。 两人瞪着眼,看着那些移动着的活物,瓜分了桌上的吃食,壶里的清水,锅中余下的半个馒头,连带着一块没有舍得吃的肉皮被撕扯成五份,被“打劫”之人当山珍美味咀嚼在嘴里,全程没有说一个不字。 事实上,在三个月里,小范和小朱,两人被扔在这永安陵上,给刘渊与刘聪及其宗室守墓地的这段时间里,这是第一次发现有人来里。 虽然知道来了人,就意味着刘粲那家伙还是不肯放过他们,但两人好像也早等着这一天,因而倒也不怕。 不过,他们很快发现来的人并不是冲他们头上的脑袋而来,也不只仅仅是路过这里,为吃他们两这点可怜“余粮”而是冲着他们身后守着皇陵而来。 特别是那个骑着黑马的男子,他身后跟着非皇族仪仗,而是上千的衣衫破烂之人,不过路过他们时,他又发现里面至少杂着上百身手不凡的刺客。 小朱拉着小范的手,憋气的看着一个群情激奋的人在跟上千人说了一通话,终于明白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因为不等他介绍何处为刘渊之墓地时,已有人身先士卒的拿火堆到了墓室的门口放火烧入口。 小朱准备出声,小范立即拉住他,拿眼使劲往拓跋城的身上瞟。 小朱:“这帮摸金的也太不专业了。” “摸金?”拓跋城冷梢瞥过来,故意问,“你以为要如何才称得上专业?” “摸金校慰一职曹魏建立以来,均执摸金符进入墓地。我观这些人,不过是些饿鬼饥民想扒死身上的东西换口吃的,与匪何异。且现今天寒地冻的,如何能将死人从地底下挖出来,就算是找出尸体,只怕僵冷的尸体也是那软尸香化不软的,何以取尸身上的贵重之物。” 拓跋城点头:“看来你是行家。” “行家不敢妄称。这位大人,你们这是打哪来?”小朱。 拓跋城坐在马背上,闻声微微侧头,上下打量了小朱数眼,见他头发乱如坟头草,茂盛肆意的冲天而长,因为天寒,上面结出一层霜花,脸上黑黑一层污泥,只有眼睛看着还清亮。 他随手扬了扬马鞭,小朱双手罩于头上,身子向下蹲,做出一副抱头自我保护状。 拓跋城收了马鞭,下马,拿手按在了小朱的肩头上,指着眼前一座小丘:“这是刘渊的墓?” 小朱本还怕他打人,见他下马扶着肩头跟他说话,心中放松许多,略尴尬的把手从头上撤下道:“是刘聪之墓。” “嗯。”拓跋城略点头,手中马鞭冲纵火点指了指,对身边的袁雄道,“勒准大将军有令,挖坟掘墓,暴尸十日,一个都不留。” “这老小子……”袁雄鼻中哼出一片白汽,嘴里若有所悟的咂出一个字“狠!” 小朱与小范初初战战兢兢的模样,被拓跋城一句一个不留震动了。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双手伸向对方的脸上,捏着些许的皮,下力一拧,两人同时“啊”的惊叫一声,痛得五官挪位的互相埋怨的瞪了一会,随后脸上洋溢着喜极而泣的表情。 小朱:“大人,您说,先挖哪个孙子的墓?” 第 85 章 小范不甘落于人后:“刘渊的那墓里放老多金银珠宝了。” 拓跋城侧目:“你们知道?” “对对对,刘聪那墓里就没有多少,刘粲不及他老子孝顺。”小朱忙解释道。 拓跋城眼里一片嘲笑。 小朱觉出不对劲,刚刚还谄媚不已的脸慢慢僵冷,随后一巴掌打在小范的后脑上,打得他一个趔趄,他正色道:“刘家的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杀夺抢掠之辈,哪里配享如此风水宝地,更不要说让百姓们千秋万代为他们守墓了。” 小范摸着头道:“说得对。” 拓跋城这才微微点头:“你们是谁?” “我是朱纪的儿子,他是太慰范大人的儿子。” 拓跋城大手一挥:“好,等回你们两跟我走。” 小朱小范心中疑惑,但又不敢多问,眼见千人的流民全都扑着墓而去,这一看就是造反的人。 而领头大约就是眼前这个男子。 于是两人只得唯唯诺诺的跟在他的身后,不做他想。 冲天的大火,烧死了整整一天,将冻土烤化,冰雪化水。 被拖出的遗骸,随意扔得到处都是,而里面值钱的东西被人一哄而上的抢去。 宗庙里的排位、画像之类的东西,让人踩在脚下,如废纸弃物。不过一夜的功夫,两代帝王的墓地成了勒准撕掉皇室最后一丝尊严的地方。 之前里的守兵早就不在这里,只有小朱小范两人形同虚设。 直到他们被拓跋城带回时,还一直不愿意相信,上位月余的刘粲,成了亡国之君。 勒准,这位昔日里的国丈成了平阳城的主人。 刘氏的汉皇朝,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存活成了沧海一粟,更迭俨然成了日夜交替般快速而不可逆转的,一次一次变幻。 时也。 运也。 命也。 一路上回去,袁雄一直依照拓跋城吩咐,将流民的组织起来,每十人有一成年男子为包长,每五十人,又选一人为丁长,最后从千人之中选出一正一副两个领头人。 另外还一路给他们发了衣服鞋袜,老的小的均坐在放了财物车上,不用步行。 女人们则另外多给了一条坎肩,用来防寒。 队伍一来一去,历经数日,没有少人,反而时不时有流民加入进来。不为别的,就觉得人多走在一起,图个心安。 直到城下之时,城门外的勒家军再次拦下他们。 守城之人道:“拓跋城将军,末将在此可侯您多时了。” 拓跋城拱手:“此去自是要把那贼子的东西抄个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一点未到之地才行的。” 那人道:“我看您是去收买人心去了。” “哦?”拓跋城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那人继续道:“后面跟着少说小两千的人,你得的那些金银宝藏还有多少在这车上?只怕是让人就地分赃……” “大胆!”袁雄打断道,“后面那些很多是为了这次举事出了力的,不是他们在圈牢里拖住了上林带回的亲兵,你们哪有那么容易控制住刘粲。” 那人冷哼:“猎人打完了吃羊的狼,难道要把羊分给猎狗吃不成,他们没有用了,应该自寻出路去。” 此时,大批人慢慢向城门围上来,有些正欲往里进,士兵堵在门口不让进。 袁雄还要理论,拓跋城冲他摇头道:“这事,我亲自去问大将军。你让他们都留下。” 袁雄:“你一个人进城吗?” “没事,刘鹏和司马清还在光极殿内。” 说完,催马前行。 看着拓跋城飞扬而去的背影,守城将领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现在去,还能讨得什么?” 光极殿。 一场简单而苍促的登基仪式,在一片哀怨声中开始了。 满朝文武有不少挂了彩的,一个个互相搀扶着,列席在殿前。 其他侧殿内时不时传来女子哭声,但也很快被呼啸的北风吹散。 与平时上朝不同,此次殿内有两百执剑侍卫,且个个面露杀气,似乎谁对殿上那位刚刚宣布即位的新皇不满,就会立即斩杀在殿前一样。 观礼席一方,司马清与刘鹏赫然在侧。 刘鹏穿着将军服,司马清却捧着由东海王司马睿送来的一套缀珠珍朝服。 勒准向身边的人道:“拓跋城可到了?” “到了,正在殿外。” “宣他进殿。” “拓跋城说,刘粲已死,平阳城新皇未定。” “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是皇帝。” 勒准从龙椅上蹿起,指着殿内的人道:“我是新皇,你们谁敢不从?” 群臣不敢多言,勾头不语。 他又指刘鹏:“你敢不跪吗?” 刘鹏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我呢,刚刚去换件衣,只是因为之前那套衣服被在宣极殿内被血给污了,并不是为了给你面子。” 勒准无奈在脸上扯出一个冷笑:“那司马清,你呢?” “奴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混账!”勒准手指眼前两人,冲温婷大骂,“这是你办的好事?” 温婷已算是众妃里最沉得住气的一个,她为拓跋城效力,同时也时时为自己留有后手,虽然勒准对她早就心怀不满,言辞间更是大呼小叫,可是宫内这几年的历练不是白白用来抱怨的。 她已经能应对发生在宫内的一切得失,包括眼前对勒准,她只能示弱服软,不与之正面对抗。 因而脸上堆笑的道:“刘粲杀了那么多皇叔皇子,又闱乱后宫,此人死不足惜。皇上刚刚登基正是用人之时,当恩威并施。” 说完,眼里阴沉一片,眼看勒准拿下皇位,之前以为对方会给她一个去处,没有想到拓跋城表面答应相助,转脸马上不认勒准。 她一时也吃不准,拓跋城到底想做什么。 勒准志大才疏,仅凭一时热血,杀人夺位,可真的没有刘粲时,他才发现,并不是站在高高的龙椅上,天下便尽在掌握之中。 天下最无法掌控的正是他从不在乎的人心。 “皇上,请速速昭告天下,刘粲的罪诏,以平天下之疑。”勒明与勒康同时提议。 “唉,这些事不过是文人摇笔杆子的事,登基要紧,别的容后再说。”勒准不以为意。 殿内群臣面上沉沉,无人响应,更无人叩拜,直到剑尖抵在了脖后梗,才有几个老臣,勉强的匍匐在了地上,作痛苦状。 法不责众,再怎么样也不能一口气全杀了,不得已只能由得那些人不恭不敬的。 勒准也无法,只得扯着嗓子,在殿上自封为皇上,他觉得两军皆在自己的两个儿子手上,还有什么能翻得了天的。 闹剧般的登基结束后,拓跋城才缓缓出现在殿中。 他一不称臣,二不下跪,只是略行了一个军中之礼。 好在他们都是少数民族出身,对于汉化的礼仪不是很在意。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报奏:“东海王晋王司马睿使臣到!” 本是死气沉沉的众臣,一片哗然。 光极殿内的人们纷纷伸脖侧首,向殿外张望。 司马清捧着衣盒,身子一震,难道母亲在送她出城时,给她的安排就是让她在这里等东海晋王的人? 是了,那条帕子,是可证明她血统的证物。 这一点连拓跋城都不知道。 只是谁又是引使臣来的内应呢? 目光在光极殿上溜了一圈,看到温婷神色专注的看着殿外,在殿外人影初现时,她着意用手指抚了一下额角的发,整理仪容。 难道,她对拓跋城也有事隐瞒? 拓跋城一脸淡然,好似进来的不论是人还是物,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他不起眼的往那来人的腰间微扫一眼,目光停在了来人身上的一块玉佩上。 一身黑衣朝服的男子,执使节令,缓缓进来。 众人一看,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身上带着一丝与他身份不合的张扬与贵气。 朝中有老臣认得那人身上的一只龙纹玉佩,这是几百年前,曹丕与甄宓大婚时,所用的定情之物,曾有画像留下。 他家祖上也留下一幅甄宓的画像,因而记得,他上前道:“阁下为晋王使臣,不知阁下哪里人氏?” 那少年道:“怎么,我佩此玉,你们朝中居然无人能识?” 勒准这人并非世家门阀出身,看见玉佩也不认得。 温婷更不用说。 那些老臣多对新皇不满,也都以不识为名,纷纷避而不谈,看勒准的笑话。 少年在殿内走上了一圈,也不见有人将他认出,因而得意洋洋的道:“我奉晋王令到此,本意是奉上年礼,东海明珠一枚,作为国礼,没有想到平阳城内居然无人识得我,呵呵,如是这样那我就只能将礼物带回去了。” 勒准脸上挂不住,向众人道:“何人识得此人?” 群臣皆低下头。 勒准侧目:“温婷,你是晋公主,你可识得晋王使臣?” 温婷:“此人不过一个使臣,我是公主,怎么认得他?” 勒准:“你不认得他? ” 温婷自觉有失,心虚道:“八王之乱时,洛阳城乱得很,臣子们流散各地,我又年纪小,不认得很正常。” 勒准不好再说什么。 殿内顿时传出咯咯的笑声,那少年执着手中的玉佩在众人面前大摇大摆,走出了公鸭步,似要让那些人都一个个失了脸上的血色才罢休。 第 86 章 臣子们配合的干瞪着眼,不言不语,任他戏弄,无人为勒准出头。 直到玉佩晃到了司马清的跟前,少年的手中一空,玉佩不知道何时到了她的手中托盘之上。 盘中放着一套晋王进贡的朝服,上缀珍珠,极是华美。 少年眼睛圆瞪,脸色骤变,手指司马清的鼻尖:“你是谁?” 司马清也有样学样,瞪着眼,歪头怼回去:“你是谁?” “我问你呢?” “你问我呢?” “对,我问你。” “对,背时鬼。” “我问你话呢?” “求我呢?” “是,我问你话。” “晋王,问我话。” 两人说话,一句接一句,快如流水,一气说下来,少年已气得七窍生烟,扑上去要抓花司马清的脸。 司马清也不示弱,迎上来,一把捏住少年的鼻子往前狠狠一拽。 少年飞扑出去,摔倒在地上。 殿内出现打闹喧哗,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眼看少年身子落地,他却伸出一只手,抻在地上,腰一拧,又稳稳的站回了司马清的跟前。 这回少年一改之前不可一世的模样,温和一笑,向司马清作了一个长揖,声音平和的道:“敢问姑娘是哪里人?” 司马清这才回礼:“司马清,羊献容的女儿。” 少年眉尾微桃,向司马清右手指上的那道疤痕看了一眼,目光流转落在了拓跋城的身上,两人隔空互看了一眼后,少年才将目光收回,沉思了一会才道:“原来是晋王的侄女。” 司马清回道:“叔叔可还好?” “好着。”少年目光盈盈,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汪暖井。 “你是谯国曹家的,虽不知你名讳,但想来也是门阀士族之后。” 少年一听,之前的浮躁之气顿时减去不少,敛神道:“姑娘,曹统唐突了。” 曹统,司马清听了,眼中闪了闪,那个与自己一同逃离洛阳的小屁孩,居然没有死,他活着,还活成了现在的样子。 多神奇的相遇,她已认不出他儿时的样子,只记得那块玉佩出自曹家。 而曹统大约也不记得她,只是在听到“谯国”二字时,才会有些触动。 毕竟司马氏一族灭曹时,曾把魏帝国的版图纳与晋帝国的名下。用血洗的方式,将曹氏一脉的强者斩杀得没有留下多少。 他是幸运的,因远在东海躲过了几百年的追杀,到了他这一代,已可笑看司马氏一族重蹈覆辙般的,被各族灭绝。 权力的天下没有永恒不变的姓氏,只有轮回不绝的欲望让身负各种血统的人爬上顶峰,孤独的终老。 司马清握了握玉佩,指腹在纹路上抚了一遍,拿出来,递还给曹统:“罢了,司马氏一族与曹家,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曹统应了一声,将玉佩收回,不再多言,只将晋王献礼送上光极殿后,便告辞而去。 就在他出殿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一位样貌有别于中原人,高个男子站在殿门处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微微向对方颔首,随后撩起衣摆,跨出了光极殿的门槛。 突然殿外杀声四起,众人骚动起来,只见东边的天空上,飘起滚滚的浓烟。 群臣里发出一声苍老悲切的哭腔:“那是先皇的永安陵呀!” “什么?陵墓被毁了?” “怎么可如此。” 顿时殿内议论纷纷一片。 殿外有人匆匆进来,小朱与小范两人不动声色的在人群里低声传出一个消息,刘~氏三代皇帝的墓地全数被毁,连同宗庙一个不留。 顿时,群臣痛哭戚戚然然,巍峨的大殿内,再无威仪可言,而更像是一场为逝去皇朝的集体悼念。 勒准一身黑袍加身,冠冕堂皇的端坐在椅上,脸色越发的深沉。 他目光扫到一直没有怎么出声的拓跋城身上,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缓步走下台阶。 群臣退去后,殿内只余下司马清与拓跋城两人。 勒准道:“拓跋城,你对我有何不满?” 拓跋城:“并无。” “那小朱和小范是你放进来的?” 拓跋城:“拓跋城依相国之令,解救范太尉与朱大人的儿子,他们来殿内,也只是为了证识一件事。” “什么事?” “刘粲是不是真的死了。” “拓跋城,你很会说话。”勒准摸着身上的龙袍道,“不过,你久居刘曜的门下不委曲吗?如果效力于我,我封分北国给你,你为代王。” 拓跋城不为所动,“多谢美意,勒大将军,只怕您还是想着怎么向石雷将军交待吧,刘粲一死,他第一个不服。而且,这次送贡品进平阳城,相国有交待,主待客如何,客自当待主如是。” “这是什么意思?”勒准心中不悦。 一旁的司马清接话道:“好一个你待我如宾,我敬你如主,你待我如贼,我先下手为强。” 她一句话,将拓跋城,刘曜,还有石雷几人的关系划分得很清楚。 “勒大将军,拓跋城,一个听命的死士罢了。他维护的是相国的利益,至于宣极殿内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礼尚往来之举,您不要多想。” 司马清进一步解释道。 勒准恨恨道:“你们想过河拆桥?” 司马清何尝不知与勒准联合杀了刘粲不过是刘曜借刀杀人之计,只是此计之中,她只以为是为了自保却不知道拓跋城另有深意。 拓跋城淡淡回道:“勒大将军,您已过了河,可你还想把这桥留下给别人当靶子用是不是?可桥是成千上万人堆成的人桥,是用肩头扛,用森森白骨积累成的桥。” 勒准避重就轻的道:“你见到了,群臣不服我,你也见到了,我除了手上的城防兵,再无兵可用,他们那些流民,不交出去,怎么让石雷退兵?” 拓跋城快速的看了勒准一眼,司马清此时恍然大悟,勒准在宣极殿上承诺毁墓地给重赏,不过是想嫁祸他人之举。 他想当皇帝,又要把灭刘家宗室的罪名扣在流民的头上,让他们生为他的权力去战斗,死为他能坐稳皇帝之位而死。 一切均在他的算计之中。 帝王心,从来孤独而狠绝。 她不只一次领教。 而这一次,却已过往大不相同。 那些流民,曾与她一起为生存而战斗过。 她已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份子。 他们将被权力抛弃,沦为弃子。 然而,一切算计都不及现实来得更快更加让人猝不及防。 勒准本还有踌躇,就在见到殿外押入一人时,突然面色阴寒,退后数步后,向左右道:“给我将煽动流民作乱的两人个拿下。” 左右侍卫,一涌而上。 拓跋城伸手拉过司马清,将她护于身后。 “她是晋王的侄女,也是羊献容的女儿,勒准,你得罪其中任何一个,对你都没有一丁点的好处。” 拓跋城的话点中了勒准的痛处,的确,他发动政变,根本没有得到朝野支持,只因他把握住了城中的军权,一时间能很快控制住平阳城,可是往后等到刘曜和石雷同时向他发难,他并无多大把握,能赢过这两人。 抢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他犹豫再三,只得道:“先将二人送到宣极殿,由温婷看守。” “刘鹏呢”温婷问。 “放他走。” “为什么?”温婷。 勒准望着殿外天空里还消散的黑烟道:“没有谁能比刘鹏,能让刘曜知道这里的实情。” “你不怕刘曜跟石雷一起进攻平阳城吗?放拓跋城走,扣下刘鹏,才是上策。” “啪”一记重沉的声音暴出,温婷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便倒了下去。 等到她扑到地上,再坐直时,已过去半晌。 此时,她才发现,脸上火辣辣的痛。 她迟疑的道:“你打我?你居然对我动手?” 勒准甩手道:“朕的事,你少插嘴。” 温婷全身一抖,才发现自己刚才忘记了身份,刘粲死了,她连太后都不是,与后妃们相比,她丝毫没有地位可言。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跪于地上,脸上马上换出一副恭顺的表情:“温婷知错了,皇上有什么吩咐就是了。” 勒准方才满意的点头:“拓跋城是个帅才,留下有用。再说,大雪封山,路难行,刘鹏能活着回到长安城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温婷:“那我呢?皇上,你应承我的呢?” 勒准脸浮出一个奇怪的笑:“你跟拓跋城一是伙的,他什么样,你就什么样。你降服男人的本事还要朕教你吗?” 温婷只觉得眼前的勒准笑着的吃人猛虎,他利用完三个女儿,利用完刘粲,利用完拓跋城与司马清,现在把她一脚踢开。 她这一刻才明白,为何拓跋城从一开始就没有为她谋划过出路,原来,她和他们一样,是弃子,是这场皇权争落幕后的一地灰尘。 离开光极殿时,她回首看着勒准在龙椅上大模大样坐着时,半扬的眼角里闪出一片森森的寒意。 宣极殿。 已经被洗了多日。 可是每一次洗刷时,殿内隐隐的血腥之气却从未减少过。 司马清站在殿内,看着拿着猪毛刷子,跪在地上,卖力挥动手臂,已把地面上的刷出激光面的内侍道:“你们日日刷也不怕入夜结了冰,走路摔着。” 第 87 章 宫婢低头不也言语,她们这样做完全是受了温婷的指派,谁都知道冬日里拿水泼地,等于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只要经夜风一吹,加上温度又低,很快会在地面结出薄冰,他们自己刷地,也摔过,但敢怒不敢言。 哗哗,一盆水接一盆水,将整个大殿泼湿掉后,那些宫婢才停手出去。 司马清叹了一声,看了看四周,苦笑果然没有留下一片干的地方给她立足。 她走回角落里的床榻,刚要坐下,发现上面有水滴,伸手一摸,水滴居然凝固在榻上。而被子上也是湿漉漉。 自被囚于平阳城内,温婷日日想法子折磨她。 不是送来的饭菜是冷的,汤里放只死老鼠,便是这样把地上洒上水,好弄出一个她意外身亡的事情来。 她有时在想,这温婷天生恶人,怎么就不见有天来收了这家伙,难不成,是上天安排她来替天行道吗? 可是司马清不喜欢杀人,至少她没有拓跋城那种杀人后还能吃好喝好睡好的勇气。 而拓跋城则没有她这么好的运气,他被押入了之前宣极殿内,关押兽粮的地方。 所谓兽粮,就是用来喂食皇族伺养的野兽的地下囚宫。 里面分南宫、北宫。 南宫为兽的居所,北宫,则是关押囚犯、流民的地方。 之前雪豹所在的南宫打开后,北宫也被人打开,因而大批流民上到宣极殿内,引发了政变。 而现在,南宫里的兽还在,北宫里关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过,地宫比地面上的房间更为暖和,不透风,同时,也不见阳光。 而拓跋城,在这地宫里,一躺便是整整七天七夜。 期间,二狗偷偷给他塞了一块饼子,被毒打了一顿。 随后便无人再敢上前。 直到这天,二狗偷偷从北宫蹿上了宣极殿内,见到了司马清,才把里面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她才知道,她能舒服的呆在地面上,是因为拓跋城用他自己做交换,让她留下,而他下了地牢。 这天夜里,温婷到了宣极殿,她少有的亲自来送饭。 而且一大碗米饭,外加四个精致的小菜。 司马清隔着老远便闻到了香气,相比近日来送来的那些冷饭馒头,这些可以说得上是美味。 短暂的寒喧过后,温婷声音缓慢的道:“司马清,你可想好了。” 司马清并不理她,只坐在地上,大口吃着米饭,筷子戳得碗丁当作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 司马清扒了最后一口饭,吃得欢实。 “东海那边来人了。”温婷缓缓的道。 司马清终于抬了一下眼皮,不置可否的笑笑,她一直等着温婷来找自己,想搞明白她到底为何一直折磨她,但又不敢下太重的手。 现在看来,温婷的目标不是要她司马清的命,这一个判断是对的。 温婷她另的有所图,比如,她现在提到的东海。 只要了解对手的弱点,一切就好办了。 司马清心中已有对策,故意只吃不说,在温婷的注视之下,完全没有顾及的将眼前食物一扫而光后,还不忘记开口道:“给再弄些吃的,喝的。” “喝的?” “对,我要白酒,最烈的那种。”司马清讨价还价的本事见长,以前她还会碍着身份,时不时会蹿出些规矩礼教之词。 可如今,她更明白自己要什么,能要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责任这个词,对于她来说,不如先活去,再去谈更为稳妥。 因为二狗给她带来的消息,已经让她久未起波澜的心乱成一团。 表面上,她还能淡如清风的跟温婷要这要那,内心却虚火旺盛,恨不能早一步下到地宫里去。 可是与豺狼谋事,处处是陷阱,步步得小心。 烈酒一到,司马清先喝了一口,一条火龙由喉间滚落,沿着食道一路向下直蹿至心。 她咳嗽了好几声,方才压下酒味。 温婷马上道:“我要去东海。” 司马清点了点头,脸上已微微泛起红光,“好,我助你。” “我要……”温婷紧接着道。 “等等!”司马清立即打断,她才不会让温婷牵着鼻子走,至少在没有达到她的目的前,她不能把手中的底牌全打出去。 “你还要什么?”温婷改口道。 “三七、草乌、血竭、黄连、蔓佗罗花……” 温婷脸色一变:“这些皆是药。” “你怎么不说我要的最后是毒药呢?” 温婷压着嗓子道:“你要这些做什么?” 司马清不出声。 “是为了拓跋城吧。” 司马清冷冷扫她一眼,将手中的筷子在嘴巴里咬着,时不时吐出些筷子屑,飞溅到温婷的衣袖之上。 她厌恶的白了一眼,拍打衣袖上的污物,口中骂道:“司马清,你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举止如此粗鄙,真是给皇家丢……” 后面的“脸”字尚未出口,温婷只觉得喉间一凉,一根被咬成尖利竹刺的筷子直抵在皮肤上,她顿觉呼吸不畅疼痛陡增。 她惊讶的对上司马清的眼,脸上强装镇定的问:“你做什么?” 司马清身子前倾,握着筷子的手稳定而坚决,眼底的杀意多过仇恨,嘴里一字一句道:“温婷,你折磨我也就算了,拓跋城可是救过你的。” 温婷脸上有几不见的惭色,可是就在看到司马清脖下隐约可见的一片桃形刺青时,眼前立即浮现出七日前,拓跋城与她见时的情影。 那日,拓跋城被押到了她的宣华殿内。 他醒来时,人在床榻上。 抬手间,手腕被人握住,正诧异自己为何身处软榻香被里时,手掌里多了一片温腻的肌肤。 黑眸微扬,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娇媚无比的脸,青丝垂下缠在他的指间,发端滑过他的胸膛,微微作痒。 “城哥,睡得可好?”女子声音温如软棉,气吐如兰,光洁的肤在他的掌纹里摩梭生出阵阵的香气。 拓跋城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半晌,才将脑中的幻想的某人与眼前真实温婷区分开来。 昨夜……他爱错了? 他眉头蹙成一片山川,对心底的那个她暗暗冒出一丝内疚。 翻身而起,身上的暖被滑落,露出多年征战的累累伤痕,有一道疤痕从左肩胛开始,一直延伸至腰下,似是鞭痕。 温婷扑上去,倚在他背后,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声音垦切的道:“城哥,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呀。” 拓跋城:“你给我吃了什么?” “城哥……”温婷不耻承认,自己用了这么下作手段才得手。 拓跋城声音如冷刀的道:“是刘家的如意胶吧。” 温婷大惊,玉臂从拓跋城的脖子上滑落,心虚的道:“怎么就不能是你喜欢我,跟我好了呢?” 拓跋城鼻子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长臂伸展,将衣架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取下,穿上。 温婷斜卧在榻上,一双勾魂眼,从男子的脚尖,一路向上看,直到腰下时便打住,眼珠儿一瞬不转的死死盯着那。 拓跋城微侧身,回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直到将最后一件衣服穿好后,再也没有回转身,或是在她的身上停留下一时半会。 好似她跟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场春梦,一个虚幻的泡影,天亮了,梦应该醒了。 整个房间,安静如旷野里孤独存在的一片空间,但只要门打开,之前隔绝在外的血腥、杀戮、腐烂就会像潮水般涌来。 衣袂微动,拓跋城已到了门口,伸手开门之际,身后传来温婷的呼唤:“拓跋城,你只要走出我这里,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拓跋城回眉头都不曾皱只淡淡一句:“你若将今日之事,让她知道,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死其实是最大的仁慈。” “呼啦”一声,门大开四开,外面执剑负刀的侍卫不下百人。 寒光映着剑锋,冷风刮着众人的脸。 拓跋城一步跨出,刚刚走下台阶,正欲离开,一股香风吹过,一条银蛇横空飞临,脖子上一片冰冷,眼前多出一名怒心冲天的女子。 温婷声音如毒妇的吼叫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你。” 拓跋城一片视死如归,冷冷扫她一眼:“温婷,你是我拓跋城手中的阳棋,你可知道阳棋一旦弃用,阴棋会怎么对付你。” “你是我囚犯,生死在我手里。” “错。”拓跋城瞥了眼前的剑身一眼,“棋子就是棋子,你永远斗不过下棋的人。” 温婷愣住,骤然发现自己的失控其实招来了大麻烦,如若真的没有了拓跋城的帮助,别说去东海被晋王承认,就是活下去都是一个问题。 对于司马清的妒嫉让她方寸大乱,也让她痛苦而焦虑。 她手中的剑也慢慢一寸一寸的离开拓跋城的脖间,“拓跋城你怎么那么可怕。” 他永远能知道什么是她的弱点,可她好像从不知道有什么能让他屈服。 不敢再要挟的她,放软声音道:“拓跋城不从号令,今日起,断水断粮把他跟地宫里的人关在一起。” 拓跋城笑:“很好。” 然而,那个温婷不愿意承认,却一直存在的拓跋城的弱点,其实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司马清。 司马清就是那个跟她命中注定不会轻描淡写消失的人。 她每一次出现,都在温婷的心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相较之前,只是争夺公主这位,现在争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心。 她拼尽全力,不及司马清的一根头发,是她折磨了拓跋城这些日子里得出的结论。 那换一种方法试试呢,她想着,而司马清正中她的下怀。 此时的司马清,并不知道拓跋城是哪里让这位娇纵的温家大小姐气成这样。但有一点她隐约觉得出来,温婷对拓跋城已不是简单的棋子与主子之间的关系。 她分明在温婷的眼底读出了女人的嫉妒。 “温婷,你想成为晋公主,对吗?”司马清摒弃了一切作为谈判高手,就有的各种套路,只是单刀直入的把问题抛给了对手。 第 88 章 温婷眼微扫着尖筷,吸了一口气,吐出一个字:“是。” “我助你。”司马清清楚的回了她三个字,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般。 曾经在城下,以刀互搏找出生路的两人,现如今在平阳城宣极殿内,像是老友般亲昵的靠近,又分明被一根如刺的凶器离间出一指宽的鸿沟。 不过能将这沟壑跨跃的是司马清接下来的话。 当温婷用“说来听听”的表情看着司马清时,眼前多出一条白色的丝巾,丝巾上绣有图案,丝角盖着红色的晋皇宝印。 “这是?” 司马清道:“凭此物,你能得到晋王司马睿的认可,从此得到他的庇护。” “真的?” “东海晋王使者到平阳城来,你以为是你温婷面子大吗?” 温婷面上赫然,的确,她只是依着拓跋城吩咐,给那边修书一封,并无把握那边会派使臣过来。 拓跋城与羊献容之间达到的交换条件,便是他助司马清回归东海,从此远离纷争,而羊献容则成为拓跋城在长安城内最大的内应。城内一切有关刘曜的事情,她会如实相告,同时会保护他的族人不被侵害。 这些事司马清本不知道,只是随着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她慢慢猜出来的。 温婷惊讶于司马清怎么会推导出拓跋城与此事有关,虽未明说,却意思明显。 “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司马清不知情,如我真的一点不知情,那日晋王使臣,用暗语联系,我就不会出来了。” “暗语?”温婷又是一惊,“大厅广众之下,你们联系是很自然的事,况且勒准杀了刘粲这等事,已人尽皆知,有什么事情还要用暗语的。” 司马清继续,而是转而说道:“信物我可以将给你,不日会有人来接你回东海,我只一个要求让我下地宫。” 温婷错愕的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是疯了吗,要这要那的,不是为了逃命。 最后把公主之位拱手于她,只是想跟拓跋城在一起吗?不,绝不会,一个真正的公主不可能爱上一个奴隶。 就连她温婷,也只是想到要在乱世里寻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那个人是谁不重要,能为她温婷所用才是最重要的。 她身子慢慢坐直,端详了司马清一会:“你这么放弃,让我有些感动。” “不必,我不是为了你。”司马清将筷子一扔,坐回去,仰头看着殿外风雪飘扬。 “我如何能信你。” “你只能信我。” 温婷阴阴的笑,她是真的没有办法离开平阳城,表面上的她还享受着作为温太后的一切吃穿用度,可是过了今日,不知明日是谁主宰光极殿的她,的确太需抓住任何一个机会。 何况这个机会于她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夜,司马清带着所要的东西,进入了北宫的第十八阶地宫。 牢门打开时,里面并没有看到人,只有一堆半人高的枯草堆。 二狗迎上来,求救般的看着司马清。 “烈酒、三七、草乌、冰片、血竭……”司马清把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搁,“全在这了。” 二狗低头看着地上的东西,一个个排列开,打开用鼻子嗅了一会,连连点头:“都是好东西。” 司马清脸上凄然,二狗这个郞中家里出来的孩子,居然也能分出药的好坏,可见困境能把一个孩子快速拔苗助长为一个成年人。 二狗未瞧出她目光中的酸楚,以为是她见着他一身污泥脏垢不愿意接近,眼中不由一暗,拿了东西,往草堆里走去。 草堆上的枯草推开,里面露出一具半“裸”的尸体。 说是尸体,因为那人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像是躺在那里千年万年之久,腐烂的气味冲天而起,扑面而来。 司马清全身一冷,他居然已这般模样。 走到拓跋城的面前,手停在半空之中,半天不和从何处下手,因为他的身上已无一片完整的皮肤,脸上血渍凝固成一片死黑色,如一张地狱里描过的脸,半人半鬼。 二狗去搬动他的腰,想把他腰间的裤子解下,那具横躺尸体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轻哼。 “水。” 二狗颓然的低下头:“没有。” 那尸体微微睁开眼,眼里带着笑意,做了一个口型:“好。” 司马清快速的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递给二狗道:“拿这个换一套衣服和以后的水。” 二狗双眼瞪大,接过来在牙里咬了一口,嘴里嘟囔一声“真的”,便退了出去。 一会,他拎着一包衣服,一只水壶进来,笑嘻嘻的道:“有钱真是好。” 司马清蹲在地上,手里举着把刀,在拓跋城身上移来晃去,在腰间的位置踌躇一会,突然猛的手起刀落而去。 二狗双眼暴突的冲上前,连拉带扯的把司马清的手腕隔在了拓跋城腰上一寸的位置上,急吼吼的道;“清儿姐姐,你不会跟那姓温的一样吧,就喜欢冲城哥的那地方去。那可是男人的命根子。” 司马清脸上红云一片,半羞的道:“我在给他宽衣。” “别别别,这宽衣解带的粗活我来吧。”说着夺过刀,在衣裳上划开几条线缝,裤子从身子底下扯掉,扔在了一边。 司马清这下脸更红,将才只想着让拓跋城脱衣别太痛,因而想着不搬动他只把衣服给弄碎了扔掉即可。 可真的如此面对一个光不出溜的男子身体,她还是没有那么大方。 侧过脸,借着取烈酒走开。 二狗坏笑:“清儿姐姐,这种细活还是你来好。” 司马清不解:“这可是用烈酒洗伤口。” 她想着那一定很痛。 “细活,你做最合适。” 司马清扯一片衣角,沾了些酒,慢慢的擦。 拓跋城没有什么反应,完全一幅挺尸状。 好,就当是给自己养的小狗治伤了,一切均是为了救人。一番心理暗示后,司马清倒也不像之前那样扭捏,仔仔细细把眼前的伤员好好擦了个遍。 原来男子的身体,长这样,怪不得怪不得,她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又红。 洗了伤口,换了药,再把衣服罩上,一切做完后,司马清才发现救一个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想到自己曾长年在拓跋城与母亲的庇护下成长,那些年他们为自己所做过的事,又何止今日这一件。 这一次算是她独自一人,为拓跋城扛下了所有的事,用自己的公主之位去换他的一线生机。 值得与否早不是她考虑的范畴。 她想的是,就算两人常囚地宫,她也是愿意的。 为什么?也许独自一人出去了,她也不会好过。 “睡觉了。”二狗在一边提醒道。 “嗯。”司马清点头,起身准备离开,看到二狗看怪物一样的表情,她解释道,“毕竟男女有别。” 二狗道:“我们活得跟畜生一样,什么男女,这里只有闭上眼后,第二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的区别。” “哦?” “这里没有白天晚上的区别,唯一能让我知道晚上了,是因为身体会觉得比之前冷,城哥说这是晚上到了。” “你们如何取暖?”司马清这才想起自己下地宫时,没有要上几床被子,真是失策了。 “一起睡。”二狗往草堆里一坐,抱上厚实的草盖在自已的身上,又准备给拓跋城盖上,看到司马清不肯过来,他拍拍身边的草堆,“你跟我睡吧,我晚上身上热和,不像城哥冷得跟块冰一样。” 司马清上前,抱起一包草盖在二狗的身上,“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那不行,晚上会冻死的。” “那我跟他睡。”想到拓跋城重伤未好,只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她心底不忍,侧卧在草梗之上,伸手环住了他脖子。 二狗在草堆里挪了挪,以前他就是用这个方法给拓跋城保暖的,现在换一个人,只觉得那里不对,又觉得好像也还好。 地宫里的日与夜,就像是两个只有身体感应得到,却眼睛看不到的时间轮替。 司马清怀中的人,一直冷冷的没有生机活力,沉睡于他来说,就是活成一具尸体,没有感知没有反应甚至没有思想。 每一个白天,司马清为他换洗伤药,喂水,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便先行咀嚼成半流食,然后吐出来,又一点一点喂进他的嘴里。 二狗,从未见过如此耐心救人的女人,至少他的奶奶也从来做不到这样。 曾经奶奶讨来一块碎饼,妹妹咬不动,他咬成碎片给妹妹时,奶奶还说掉了许多在地上,怪可惜的。 从此,他们便不再用这种方式喂妹妹。 而眼前,司马清捧着拓跋城的头,亲口喂实的样子,很像他印像中的娘。 只有娘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也不知道过到了第几日。”司马清给拓跋城喂了一口水后,自言自语道。 “第十三日了。”二狗,指了指木牢上被他用刀刻下的划痕,第一根是拓跋城进牢时画的日子,第二根是他进牢时划的印记。而第三根,是作为入住的第三人司马清,他为她记下的日子。 第 89 章 “不知不觉呀。”司马清看了一眼拓跋城皮肤上的伤口,之前皮肉翻起,血肉模糊的身上,大多结痂,深一些的也不再流血,而浅一些,甚至露出新生的皮肤。 这个铁打的男子,再也不要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就好了,哪怕她跟他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过得好,不要再受这种酷刑。 二狗坐在一边,看司马清一会脸红,一会脸发白,一会流泪,一会嗟叹不已,有些耐不住的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司马清摇头又长叹了一声,“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家的母牛被地主家的大公牛相中了,天天没事就往我家的田地里跑,后来闹荒年,我家的母牛被拿去换了米,大公牛天天冲我家的叫唤。” “你这什么比喻。” “人兽同情。” “什么?” “城哥说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司马清幽幽道:“情,现在是拓跋城最不需要的。” 拓跋城突然翻了个身,司马清忙探身去看他,见他不再动静,只是闭着眼像是又昏睡了过去。已是第十七日,她来了这么久,他才第一次主动有第一次动静,如不是时时查控他的脉搏,她一度以为,自己日日抱着入眠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重伤的活人。 天道酬勤。 终于在第三十四天时,一直昏迷不醒的勇士第一次彻底的苏醒过来。 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 拓跋城觉得身上格外的冷,他抖了一下,感觉得后背上快速的袭来一片软被,暖而柔的包裹着他,甚至自动的圈上了他的腰间。 久违的一丝暖意从脚底板上钻入经络里,入牢中他的脚就没有温暖过。此地却有什么东西轻触着脚底,好像在给他温暖。 之前睡在死人堆里的腐败气味,被一股女子的体香取代,之前冷硬湿重的衣服被干净的棉衣代替。 他想这是在做梦吧。 睁开眼,看到一张白玉般的脸,眼睫的根部黑白分明,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崔喜恩,那个久违的名字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他送了一颗蓝彩珍珠给她,她却把用来去换了一双鞋子。 眼前这个,黑发如云散在脑后,本还些金饰的此刻却一件不留,只有珍珠耳环还在,在寂静的夜里折射出一片幽幽的蓝光。 每一个在他复国道路上与他帮助的女子,他从不曾担心对方的背叛,好像那只是一个双向的选择。 崔喜恩抛弃了他们之间的誓盟后,他再也不信她。 而温婷,狠毒而有心计,跟他有得一拼,却从未得过他的信任。 怀中的司马清,想到这个名字,心中总归荡漾起绵绵的愧疚,今日这一劫算是还了永安殿杀他父亲的那一个亏欠了。 他的道路上过客众多,陪跑的一个个的死去,又一个个的加入进来。 这一次差点失去的……他心底微痛,不是过客,她不是。 司马清此刻也抬起眼眸,定定与之相视良久,随后微笑的伸出手抚在他的额头上,他终于有了温度。 他淡然后把头伸过去一点,司马清手收回,两人嘴唇一指相隔。 “你不应该在这。”他平静地道,眼睛看入她的眼底。 “东海我是不会去。”她回道。 她的笃定,胜过温婷软床上给他的热情百倍有余,他有些淡淡的欠意,眼珠动了一动道,“这是你最后机会,将来不会再有。” “我知道。”司马清声音柔不可言。 她知道? 拓跋城想她是知道了他策划的一切,还是只知道了她是其中一个环节。 他要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他要在平阳城拉起自己的队伍,他要得到晋王的支持。 司马清便是他赠送给晋王最大的礼物。 门阀贵族里,谁的血统都比不过一个先皇的嫡公主。 而这个公主是由他一手保护长大的,他能向晋王讨要到他想要的一切,城池、军队、粮草、马匹……一切的一切都是复国的前提条件。 然而,她真的知道他要的并非是眼前的她吗?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发现自己也觉得眼前的人,她的份量已悄然超越了在他心底沉淀经年的责任与抱负。 他时到今日终于明白,陈妃为何一直阻止他与她的交往,耳提面命的说司马清是他们复国路上最大的羁绊。 当陈妈痛哭流涕的劝说他,答应羊献容的条件,送司马清入平阳城时,他以为他真的能如之前在列祖列宗面前指天发誓的那样,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的把中途一切归为自己实现的目标棋子。 他做不到,至少,他不能。 可是…… 司马清幽幽一笑,在他的额角轻轻吻了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你不用为了赶我走,跟她……罢了,你我都身不由已,以后不要为难自己了,拓跋城。” 拓跋城手指尖触摸在司马清的耳垂上,蓝彩珍珠耳坠在暗夜里散发出宁静的光泽,他全身的骨头要痛,痛得他彻夜不眠。 只有昏迷时,方才发现原来醒着比睡着要痛苦百万倍。 直到这片刺人的软草堆里,有一天躺进一个温香的女人,她用她的身体温柔的包裹着他残破和血淋淋。 丝毫不会介意他伤口发炎渗出的白以脓液,甚至把衣服绞碎了给他当绷带止血,包扎。 她什么都没有了,连那个高高在上的皇族身份也一并为他放弃了。 然而,她执着的在救他,不断的恳求他从昏睡之中醒过来。 她终于在他冰封多年冻如铁的心上,浇出了一朵生命之花,缓慢的而坚定的在他的压制的心房里绽放,裂缝里伸出娇嫩的枝芽。 这一天,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清……” “城哥……”她回道。 他抬眼看她耳朵上的一抹蓝色,缓缓的道:“这是我娘留下的东西。” 娘? 司马清从未听他提过这个字。 “我出生后不久,晋皇下旨征伐北国,我娘带着我一路逃,逃到刘渊的帐下时,五万的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已不过千余,女子被送去做家伎,成年男子一律充入军中为奴。不到一年,军中起事鲜卑族男子尽数被杀,我娘与陈妃交换了孩子,两人分开逃亡,后来只知陈妃的孩子被当成我喂了狼。而我随一群孩子扔进狼群里七天七夜,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他说这些时,声音轻如飞羽,淡淡的回忆里,连语调都没有起伏与波澜壮阔的情怀,好似只是一页泛黄的记忆,在某个时间,专为司马清开启了。 一段并不美好的过往,经他的嘴说出来,深深的刻进了她的心底。 他和她的童年都残酷的在内心蒙上了一层灰,怎么也打扮不出光彩夺目的样子。 只与地宫里那些流民的生活重合成一出折子戏般,每一段都把痛苦刻骨铭心的烙在了心尖上,跟着心脏起搏,跳动着也痛苦着。 “崔喜恩,是陈妃的跟鲜卑将军的孩子,不是皇族。”拓跋城说到这里时,声音顿了一下,眼神清澈的看着她。 司马清嘴角微动,她知道那个美丽的女子,跟拓跋城不简单,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是陈妃的女儿。 “她很坚强。”司马清微笑着说,其实崔喜恩一直是她心底一个疑问,她不问只是不想让拓跋城觉得她小气计较,说到底,她太过在乎对方,才会处处想着不要给他添麻烦。 她自信她把心底那份小小的猜忌掩饰得极好,好到拓跋城接下来声音轻快的承认道:“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人。” 司马清面上保持着微笑,让自己看起来如母亲羊献容一般大气而沉稳。 拓跋城有些小得意的继续道:“她小时候喜欢趴在我的背上睡,总是一幅睡不醒的样子,喜欢把冻伤的脚放在我的怀里,冻疮痒时让我给她抓痒……我把她放在羊群里,让她跟羊睡……” 他说到这里时,眼睛发着作弄女生后的调皮之色,仿佛那是他少年时,仅有的美好生活,简单而快乐。 司马清身子探前一些,愣愣的看着他,怎么没有发现拓跋城也会有青涩少年的一面,他说到后面时而微笑,时而轻叹,时而淡淡的忧郁。 最后,突然在说到崔喜恩为了活下去,被带走送给贵族当小妾时,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那是被横刀夺爱的奇耻大辱。 司马清心尖有些微微的酸楚,说不清是妒嫉被拓跋城一直念念不忘的崔喜恩,还是为拓跋城已重伤如此,还不忘记用轻松的语气,跟她躺在草堆里聊天解她的苦闷之愁。 “不说了,你睡吧。”她提醒道。 “不行呀。”他小声哼哼着。 “睡了,你的伤口就不痛了。” “我痛得睡不着。”他承认道。 司马清嘴巴又挨近些,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拉开一拳的距离,看着他的眼道:“这样好些吗?” 他眼睛亮亮的回视着她,期待而渴望。 “想着我,能睡着吗?”她又吻了吻。 他眨了眨眼,把头枕到她的脖下,拱了拱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安静的合上了眼。 一旁的二狗摸了摸脸,有些讷讷的道:“我也痛呀,给我也来一下。” 第 90 章 空中飞出一片草梗,落在他的脸上。 二狗有些恨恨的道:“城哥,我冷,求抱抱。” 这一夜,有两个人睡得不错,其中一个八岁小男孩睡得四仰八叉,司马清一夜到天亮。 他们不会知道,子夜时分,地宫里出现了一道黑影,借着夜明珠的光亮,到了牢门口,接走了某人。 只留下曼陀罗的花香,萦绕于心,寒室满园。 到了地宫之上,执着夜明珠的人向一个高大的男子的点头致意。 那男子披着狼皮大袄脸隐在黑色的帽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只静静看她一眼,一动不动。 “殿下,一切如您之前所预料的那样,我们都被勒准留下,温婷暂代后宫之职。” 男子目光移到宣极殿的侧门,那人又道:“随贡品入宫的先登营死士,一半混入了城外的流民之中此次被征入勒准的军队之中,一半正跟随殿下在地宫的流民之中,保护殿下。” 男子点了点头,这一个多月,他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几次被温婷折磨得九死一生,但这些一切都是他施下的障眼法,不如此勒准不会放心的领兵出城,与石雷作战,他也无法让刘曜相信,先登营的二百士兵已死在平阳城内。 他要让先登营的兵成为他的军队种子,一个教十个,十个练出百人,留滞于此一为躲避战事,二为养精蓄锐。 “东西带来了?”他问。 执珠人把手中的夜明珠放到那男子的掌中:“这是鲜卑段氏段狼之物,此前在蓟城与石雷一战,兵败。” 男子把玩着手中的夜明珠,沉思片刻才道:“他一直与大晋交好,与东海的晋王司马睿一个据辽东,一个在封地辽西自立为王,怎么也落得如此田地。” “部族叛乱,被自已的部下给出卖了。此次他落败被关入了地宫里,正是殿下报昔日之仇的好机会。” “报仇?”男子淡淡道,将明珠收回袖内,“还君明珠,以图大业,才是正道。” 寒殿寂静,脚步声由远而近。 执珠之人向他行礼道:“殿下,温婷来了。” “你退下吧。”男子开腔道。 执珠人犹豫不走,男子望向她:“还有事?” “殿下,这是上好的伤药。”执珠人上前,从宽袖之中伸出一只细嫩的手,掌中一只青瓷瓶子。 男子冷言道:“不必了。” “殿下。” “我已经好了。” “好了?”执珠人咬了咬唇,低下头,把手缩回去。那几日拓跋城受酷刑时,她就在边上看着,心底一直想着为他寻药,现在看来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不对,是快了很多步。 要不然,那样的伤,怎么可能他还能站在这里跟她说话。 她道:“是谁帮助了殿下,我应该要感谢她。” 男子挥了挥手,眼底升起一抹温柔之色:“我跟她……从不用这个字的。” 执珠人眼中一黯,想到一月前看到温婷手中一方带着晋皇玉玺的帕子,那东西非比寻常,再听到男子嘴里亲切称“她”,心中便知是谁了,她不再言语,讷讷的把掌中物缩回宽袖之内,失落的勾头退下。 手下走后,男子四处打量完殿内的后,确认殿中除了眼前的温婷之外,再无旁人时才将头顶上的兜帽摘掉,冲她道:“你失信了,温婷。” 温婷捧着黄铜炭炉,在殿中央静静的看着眼前颀长的身影,惊讶他身体恢复的速度,如若是换了刘粲勒准之流只怕没有半年是站不起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佩服他惊人的恢复力与意志力,这天下还有谁能如他一样拥有野兽般的身体修复力,她以前小瞧了他,高估了自己对男人的判断。 “你无话吗?”男子质问道。 温婷:“我在想我们是敌还是友?” 男子没料到温婷比想像中的要聪明,至少她并不是只会哭的无知后妃。 他换了一种方式道:“司马清下地宫拿什么跟你做了交换?” “我要的你一直知道。”温婷冷道:“自是公主之位。” 温婷知道用拓跋城逼迫司马清交出公主印信,却没有想到这一逼,反而促成拓跋城因感叹司马清的痴情一片,而提早来与她见面。 他不能让司马清陪着他受苦,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男子目光森森的看着她:“你还不算蠢,既然如此你以后可不要再后悔今日的选择。等到地宫里的人可以作战时,东海那边会有人来接你的。” “什么?还要等这么久” “久吗?”男子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其实也只是一年半载罢了。” “我说的是我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你在地宫里跟她一生一世都不关我的事!”她压着嗓子,狠狠的道。 “别让勒准起疑,要不然你也等不到东海来人的时候。” 男子冷静的道。 “给我一个准信吧。这里我已是一刻也呆不下了。” 男子清冽的笑了笑,这一生他有多少次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住时,也会自问方向在哪,希望何在,但每一次他都把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有一个有一个如神旨般的精神存在,引领着他一步一步往那个出生地走。 他捏了一把手中的夜明珠:“不要跟一个生活的黑暗里的人谈期限,因为他的人生从没有底限。” 温婷一口气堵得慌,脱口道:“司马清知道你是鲜卑王族吗?她知道你的计划是利用她和她的母亲跟晋王作交换,逼他们交出晋国的皇族玉玺吗?她知道她和她的母亲都被摆上了你拓跋城摆下的棋局吗?如果你不兑现承诺,我会让她知道你的真面目。” 拓跋城左右看了看,慢不经心的靠近她,一步一步向前。 温婷一步一步的后退,直到逼得她退到了木柱上,身子抵住哪里也去不了时,他才停下脚步。 他从容的看着温婷,心想她倒是有些城府,能看出这些,也难怪她能爬上太后之位,他轻轻一笑好像她刚刚所说的这一切于他只是一场风过了无痕的戏:“司马清将会是我的王妃,你说一个妻子会责怪一个为他们前程努力筹谋的丈夫吗?” “你?你居然娶一个汉人。” “她是我的。”拓跋城气定神闲的道,“这还是因为你让她放弃了皇族公主的身份。我只能还她一个不比这个身份差的王妃之尊。” “拓跋城,我也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我甚至可以为你把自己的太后之位都搭上。” 拓跋城嘴角浮出一个“你与我无关”的轻谩之色,“你跟我不是一类人。” “我可以成为你想要的样子。”她执着的道。 “我的王妃,做她自己就好。” 温婷全身都在发抖,她一生追求的富贵荣华,看着高不可攀,让人羡慕,可是其中的苦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现在,司马清让给她的公主身份,本可以让她从此扬眉吐气,却不料,远不及拓跋城给一句承诺——王妃。 她更想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女人,为此她也想过放弃原来所拥有的一切。 可是她输了。 输在她没有司马清的勇气与不顾一切。 公主,公主,听起来跟施舍没有两样的名字。 她气恼的闭了嘴,眼中的怨毒之色犹胜以前,双拳紧握于袖内,此刻心中有再多的怨恨也不不得先压下来,她对自己说,来日方长。 直到男子的身影隐入了宣极殿的地面之下,之前殿中间的地砖慢慢合上,不留下一点痕迹,她才展开袖内的指,掌心已被抠去一块皮,红色肌肉露出,痛苦漫上心头。 司马清睁开眼睛时,牢室内的光线已比平时亮了不少,她诧异的抬头向四周看了一圈,才发现在墙上的一处放油灯的地方,居然有一颗荔枝大的夜明珠。 二狗从草堆里坐起,打了个哈欠,眼睛四处望了望,也发现了室内的不同。 他怪叫的扑到墙底下,伸长手去够,奈何他还未长大,连珠子的光晕都摸不到,跳了两把,均落空。 “这是用来照明的,不是用来吃的。”拓跋城的声音从草堆里传出来。 二狗扒在墙面上,抬头幽怨的看着发着白光的珠子,长长叹一声,深为自己的个头感到沮丧。 过了一会,二狗转过头来,“城哥,你能把珠子弄进来,自然能把自己给弄出去,你为什么还要呆在这没有白如夜,夜如地狱的地宫里?” 草堆悉悉索索的一会,扔出一条内裤,内里的人嗡声嗡气的道:“看样子,这几天的包子吃得太撑了,有人聪明过头了。” 二狗马上换脸正色的道:“城哥,别扣我狗子的粮呀,我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了。就当好一只狗。” “啪”一声暴粟在印堂前炸开,他眼眼看到司马清又要敲下第二记,忙跳开。 司马清道:“别把外面当世外桃源,兵荒马乱的世道跟地狱有什么分别。” “清姐说得对,外面的确乱得很。这不对面关了一群人,来十几日了,从没有出过声。好像这里比外面要好,好到他们都不愿意离开。” 第 91 章 二狗说的对面,是一间不过几十尺的小牢房,之前的死了,换了一批人进来。 也不说准是哪从哪个城池里俘虏来的奴隶,总归一个个都梳着与汉人不同的脏辫,辫尾坠着红色的布。 说起来,跟拓跋城以前的让她梳的辫子还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拓跋城的辫子是从头顶开始结,每一根辫子不过半指粗细。 而他们的从侧边结两根麻花辫子,挽入发根之内,搭在肩头上,看着又粗又黑,分外的粗野。 此时,牢门外传来一串沉沉的脚步声,对面的牢房跟着一阵骚动。 司马清进来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对面,有了一点动静。 听闻对面关着的是氐族部落里的几个放牧的奴隶,因为丢了马和羊,被流放到此,成了地宫里的囚犯。 他们与别的牢友不同,不喜欢跟外族的人打交道,只几个人围在一团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 司马清还好奇,什么样的人居然能两个月不说话,不出声的,难不成全成了割舌的哑巴吗? 随着脚步声消失,那边的骚动终于平静下来。 司马清借着夜明珠的光,终于看到一个身形臃肿的人,扒着牢门,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定睛一看,那人的下~身湿漉漉的,像是拉了尿在裤子里,可是鼻底却传来一阵的血腥之气。 这是怎么了? 司马清回头看向刚刚醒来的拓跋城,“城哥,对面的人是不是在打架?” “打架?”拓跋城披衣过来,寻着光线往对面看了几眼,又默默的回过身,坐回草堆里。 “城哥,你看那人被打得都尿裤子了。”二狗被关得无聊之极,找不出乐子的他,看到有些打斗的事,不免想看看热闹。 拓跋城鼻里轻哼一声:“打你个头,那是打架弄的吗?” “不是吗?”司马清睁大眼看了几次,实在想不出除了打架会出现这种情况,还有什么事会让一个正常人弄湿裤子。 拓跋城摇了摇头,看到好奇的司马清还在抻着脖子猛看,他看不下去的拉了拉她的胳膊:“人家在生孩子,你个姑娘家的看什么看?” “什么?生生生……”司马清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完后面的话,这牢里,也能出这种事的。 二狗说过,对面的少说关了半年以上。 因为只有半年以上的那种,才会一日有两顿吃的。 刚来的,全只有一顿吃的。 这种久关不死的,被视作可以生孩子的奴隶,生出的孩子比那些一关就死的身体要强壮许多。 所谓优胜劣汰,在身为两条腿的工具身上得到了应证。 没有生存权、生育权、生命权,作为人的尊严全被剥夺了。 “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司马清问。 拓跋城眼睛阴沉的看着牢门的一角,想到了崔喜恩,父亲,这个词对于奴隶的孩子来说,是给他们带来耻辱的“畜生”。 怪不得,对面一直以来都沉默得如同没有人存在一样,这种屈辱摧残着每一个成为奴隶的女奴。 她们成了有口不言,不能为自己的做主的最低层的一群人。 “阿乐,不要叫,不要叫,让他们发现了,你和孩子都会死的。” 一个女子轻轻的在那名张大嘴巴,痛苦难当的阿乐身边道。 阿乐脸上憋得通红,在地上爬来滚去,一会坐,一会站,宫缩的痛楚、怕被发现的恐惧,双层压力下,让她变得焦燥不安。 司马清坐在牢门前,看着对方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块破布,很快,有女子七手八脚的把她的身体架起来,轻声的催促着她把双腿打开。 大约是这里动静惊动了牢头,之前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女子们伸出污泥满满的手迅速的捂在那阿乐的嘴上,逼迫她把声音咽回喉咙里。 可是生产的痛苦怎么是一个忍字能压得下去的。 阿乐的唔咽声在喉咙里打了一个来回,终于在被拖到了牢门的深处,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着挥动着手,想让自己发出求救的声音。而伸她的每一只手,都在堵塞她的喉咙,有的甚至掐住了她的脖子,借以威吓她不要发出动静。 黑暗的牢,被压制的人性,还未出生就快要扼杀的一条生命,被同类无情的倾轧,为争夺一丝生存空间的阿乐,终于无法抵挡生命的感召,从腹腑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段狼!” 司马清听得分明,站了起来,而一双灰色牛皮的靴子同时站在了牢房的中间线上。 “哗啦”一声,金属铁链互击撞出阵阵的脆响,两个男子走进去,将痛得满头大汗的阿乐拖了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司马清伸出胳膊,扯住了其中一名牢吏的袖子,“她只是要生孩子了。” 牢吏道:“是呀,生出的孩子,正好喂给南宫里的野兽吃。” “为什么?为什么要小孩子去喂?” “哈哈,不用人喂,还用牛羊肉去喂不成?” “人是最省事省钱的了,这里缺钱缺粮,就是不缺人。” 司马清全身打了一个冷战,“你们也是从小孩子长大成人的,杀了他们,跟杀你们自己的孩子不是一样吗?” “贱奴的孩子,只是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出不了力,还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 司马清摸了一把身上,除了耳坠子,她身上值钱的东西已经全拿去换了吃的喝的。 回首望了一眼拓跋城,他有伤在身,强行跟牢头作对,只怕又会招来一顿毒打。 跑过去,取下了那颗当灯用的夜明珠,执在手里道:“我拿这珠子,换这个女奴跟她肚子里的孩子。” 牢头眼睛一亮,司马清自进来后,用不少东西换了水和吃的,有时还能让她出牢门放风,可那些东西都不及她手里的夜明珠值钱。 本以为这几日,司马清再没有拿东西换吃食,想来是被他们给榨干了,不料她居然还有这么一颗夜明珠,当下把女奴扔下,拿了珠子走人。 阿乐趴在地上,痛苦的翻来滚去,初人母,她并不知道一个孩子的出生,居然是这么煎熬。 司马清见她得救,立即向对面道:“快把她接回去,她要生了,要生了。” 阿乐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司马清的跟前,大声叫喊:“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就在这。” 二狗跑过来,瞪眼看着阿乐:“她又没有生过,她不会接生。” 阿乐狂乱的摇头:“牢里没有吃的,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会吃了他的。” 司马清心中一凉,大灾大荒的乱世里,人食幼子的惨事每地都有,把人逼成了兽的事道,何处不会生出反心。 然而这一切,对于热衷于争夺城池,竭泽而渔的地方统治者,怎么会放在心头。 他们对于财物,领地的如饥似渴的贪婪,远胜于对于这片土地上的实际耕耘者。 没有善意的进驻,没有善举的争阀,永远把个人的喜好置于众人之人,高高在上,不顾生命,以为能把握一切的当权者,不会善终。 在阿乐一片哀嚎与无助声中,牢门打开,拓跋城慢慢的走了出去,他向地上的阿乐看了一片刻问了一句:“孩子的父亲是谁?” 阿乐忍痛道:“我不知道。” 司马清:“城哥是在救你,你要信他。” 阿乐沉默了一会,实在是抵不住生子之痛,只得道:“他是个好人。” 拓跋城点点头:“不是那帮人就行。” 阿乐咬牙切齿的道:“他是个英雄。” 拓跋城盯着她脖子上挂着一串狼牙,似笑非笑:“能杀狼的,不一定是英雄,能宰了那群恶人的才是英雄。” 阿乐痛得闭上了眼,无心跟他争下去。 拓跋城对司马清道:“清儿,你真的想救下她?” “城哥,她只是想生下孩子。” 拓跋城点头将牢门让出一条道:“你带她进去生吧。” 说罢,他向地宫的深处走去。 司马清有些不解,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伸手扶住阿乐,架进了她所在的牢房里。 一声脆响过后,拓跋城看到了身穿青狼服饰,头扎脏辫的男子。 以他为首,在一群男子的围伺之下,正在匍匐在地上,向着北方,头顶地的叩拜着。 人群里有人诵念着只有族人才听得懂的经文,过了一会,这场神秘的祈福仪式才在一片沉沉的呼号声中结束。 男子回首,与正站在牢外的拓跋城遥遥对视着。 两方都像是久在草原上上的顶级捕猎者,远远的看到过方,却从未交手,更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压抑困顿的环境里深谈过。 青灰色的铠甲,在肩头裂开,上面用鲜牛皮割成的细条穿在一起,绑成一副还能勉强挂在身上的残甲。 肩后外罩的蓝灰色披风,下摆沾染上暗红色的血渍,而身后站着的十几人,脸上四肢无一例外都伤痕累累,有的甚至站不起来,却在诵读经文之时,眼底留露出点点星星的光芒。 拓跋城孤身一人站在牢门之外,他发现,关着这群人的牢房,有三层门,第一层,是用像荆棘般的金属树围成了一圈篱笆,约有两人高,如果要翻跃出来,必须绞断那些如尖刀般的栅栏。 第二层,用兽羽编结的一张鱼网般的幔帘,上面一层毛绒的轻羽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便能飞起如柳絮般的飞絮。 看着无害,但其实每一根羽毛之上的都淬了河豚鱼的血液,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就会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毒发身亡。 第三层,正是拓跋城所在的位置,一层用臂粗的梨木打造而成的木栏,将他和里面的人隔绝成两处。 “你能转过来吗?”拓跋城向关在地宫深处的某人道。 第 92 章 “你能转过来吗?”拓跋城向关在地宫深处的某人道。 “唰”一声,十几人同时转过身,几十只眼狠戾的目光像利刃般滑过他的脸。 但,只有那个像山一样的男子,没有回头,甚至连动都未曾动一下。 “我从不跟背对我的人说话。”拓跋城定定的看着那个背影,继续道。 “……” 对面的人,齐齐上前两步,站在了金属栏后,拓跋城明白如若没有这三道牢墙隔着,自己只怕已被他们撕成碎片。 “段狼,你不想看你的儿子吗?” “……”对面有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很快的呼吸声骤然从牢房的深处传来,那片黑影终于侧开,一个男子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的从分开的人群之中的走出来。 拓跋城简单的一句,激起那个蛰伏已久的雄心。 段狼凝视着拓跋城,眼神里充满了挑衅与不屑,打量了过后,淡淡的道:“老子没得儿子。” “今夜就会有的。”拓跋城耳朵里传进一声微微的婴儿泣哭声,那声音带着对初来乍到的害怕,又有一丝无所畏惧的对抗,让人萌生对生命的向往。 “……” 显然牢内的人里,也有听到的,甚至有人把目光投向了他们的首领,毕竟这种事只有本人者最清楚,只是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拓跋城说完这一句,骤然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段狼的眼前。 众人都围上来,有人忍不住道:“骗子,那人就是个骗子。” “可那声音……” “是野兽的叫声,北宫里养了那么多的野兽,那些吃人的东西,不愁吃喝的还不闲着没事就下几个小崽子玩玩。” “哈哈……”有人不厚道地笑出声。 “我看不像,能在地宫里熬过三十六道刑的,怎么也不会是个懦夫。”一个沧桑的声音传递出不一样的情绪。 “国师,你说他在这里受过三十六道刑?”段狼瞪过那群跟他开开玩笑的下属,回道惊诧的道,“他能如此扛得,为何不离开?” 国师道:“看他的长相不是中原人,又说一口晋国的官话,将军,此人有许对我们有用。” …… 拓跋城再回到牢房里时,草堆上多了一对母子。 阿乐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坐在草垛里,身上披着司马清的衣服,而那个小布包里发出哼叽的声音,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闭着眼,安然的睡在阿乐瘦弱的臂弯之中。 拓跋城望了一眼,走向牢门的角落里,像是那对母子是洪水猛兽,他只有离得远远的才安全。 司马清挨着他坐下,小声问:“怎么样?” “见到了。” “他答应了?” “没有。”拓跋城身子向后一靠,半闭上眼,“他被刘琨出卖,不会轻易信人的。” “他对晋国的旧部倒是还有感情。”司马清道。 “什么?”拓跋城睁开眼,坐直,看向司马清,瞬间明白她的意思,马上道,“不行,绝对不行。” 司马清:“都到了这一步,我们多呆一天,危险就多一份,你深入地宫里让上面的人争得你死我活,可是和平的日子从不是靠躲避就能永远不发生战争的。” “我知道,但……”拓跋城想了想,他已不把她当晋公主,只想让她做一个普通的女子,何必让她再犯险事。 “让我去试试,说服他跟你合作。” “你……”拓跋城从未有说明他来地宫的真正目的,却在不知不觉里让司马清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 她的聪明远胜于温婷,甚至计谋也超越的羊献容,不拘于一时的贪安,想的是更长远的未来。 入夜。 二狗在草堆里滚出一片平整的地方,把自己安置好后,看着缩在角落里的拓跋城与司马清相拥而卧,觉得自己被冷落,他挨到阿乐的身边的,看着那个红皮肤的小不点,有些怯怯的欢喜。 小时候也这么看着妹妹睡觉,妹妹还会把他的手指放在嘴巴里吮~吸,又痒又潮湿,想着心里暖暖的,腮边一滴泪缓缓掉落下来。 阿乐从梦中惊醒,看到二狗正望着自己怀的孩子,见他痴呆样儿,像极自己的小弟,她温和的道:“不睡吗?” “我在想她吃什么?” 阿乐脸红道:“吃奶呀。” “奶?你又没有奶。” 阿乐勾下头,叹了一声,都怪自己不好,生了孩子有三四个时辰了,只给孩子喂了一点点的米汤水。 “喂,其实你要弄些奶也不是不可能。” 阿乐抬头:“哪有奶水?” 二狗支着头道:“我们这牢里,最有能耐的就是那两个人,你能说服他们,就能弄到奶水。” “他们?” “对,在这地宫里,他们才能让你的孩子活命。” 活命,成了阿乐此时最重要的事。她顾不上自己产后虚弱,抱着孩子三下两下蹭到了司马清的身边。 “姑娘,救救我孩子。” 司马清睡意正浓,被人摇得全身快散架子才悠然醒转过来。 “怎么了?” “我孩没有奶水喝,会死的。” 司马清没想到自己助她产子,现在麻烦的事又粘上她,好像大的没事了,小的出事了。 “这个奶水……”她眼珠在四处转了转,真的无能为力。 “你能搞到奶水吗?你救了她,我会报答你的。” 司马清很想说,你别求我救你,我也不要你的报答,她也不知道哪里能搞到奶水。 “这孩子要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孩子要饿死了,你怎么不去找你男人。”司马清终于忍不住道。 阿乐泪如雨下:“他不会为了孩子出卖族人的,我不能去求他。他会宁可孩子死了,也不会做那种事的。” 司马清眸光闪了闪,阿乐想保孩子,又想不为难男人,难不成就要来为难自己? 她笑了笑:“你护着你男人,那就让这孩子饿着吧,孩子是你们自己的,你们都自私不想管,还来强求我?我也无能为力。” 一旁的二狗蹭过来:“清儿姐,我看那男人是假仁义,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的,称什么英雄,就是个没有用的狗熊。” 阿乐目露凶光,一脚踢在二狗的腰眼上,骂道:“你说她能救的,你个骗子。” 说着抱着孩子坐地上哭起来。 司马清叹了一声:“我没有奶,但我知道哪里能找到奶。” 阿乐的哭声顿时止住,“在哪?” “让你男人去找,一定能找到。” “他?” 阿乐还在迟疑。 “你真狠,儿子这么小就要让他活活饿死,你们倒时活得好好的,早知道生了没法子养,你不如不生。”二狗在一旁揉着腰道。 “好,我去找他。” 司马清眼底几不可见的浮出一丝笑意,又思索了一会道:“好。” 两人结伴出了牢门,二狗在后面看着两人惭去的背影,手从牢门杆中伸出,拍拍一直熟睡之中的拓跋城:“城哥,你女人真能成事吗?” 拓跋城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翻了个身,继续睡。 二狗不放心的跟在两人的后面,一路上,两边的牢房里的人都扒在了靠近过道的地方,双眼牢牢的盯着两个在牢房里穿梭的女子。 司马清向左右看了一会,对着的无不是一双双或黑或蓝或灰的瞳孔,每一双眼,都透着困兽般的窥探与警惕,看待着她这个外来客。 这让她不由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拓跋城不让她来,是有道理的。 这南宫的牢里,关着哪里只是普通流民,分明就是战场上久死一生的战士,只是他们此时都群龙无首,散乱的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不杀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每一日都会被征召进勒准的先锋营内,作为第一批攻打敌人的排头兵,有去无回成了常态。 而他们来自不同的部族,有着各自不同的精神信仰与图腾崇拜,因而各自为政,并不会为别人的性命流失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感到不忍或是同情。 而他们现如今,有了某种同仇敌忾的默契,那便是如果有谁活着回来了,就会将之视为精神领袖。 他们的领袖,很快就要诞生了。 到了牢房的深处,那个最特别的牢房门前,阿乐忽然停住了脚步。 司马清寻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男子被簇拥着,隔着三道牢门望着阿乐,眼神在黑暗里散发出隐隐的霸气。 “你儿子来看你了。”司马清省去一切的寒喧之语,直接了当的把阿乐推到了牢门口。 男子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看清一个小面包里露出的婴儿的脸。 “儿子?”他迟疑不决。 “是儿子。”司马清把小布包下面掀开,男子看到了象征男性体征的某部分。 他眼底暴出兴奋光。 司马清又道:“开春后,石雷与勒准将会再次发动战争,不想儿子被扔去喂雪豹,你必须跟拓跋城合作。” “合作?”男子斩钉截铁的道,“我不跟奴隶合作。” 第 93 章 奴隶? 司马清对于这个词熟悉得很,看得出段狼没有认出拓跋城,更不知道拓跋城的真实身份。 段狼自命不凡,哪里愿意跟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合作,共同对敌。 司马清默了默:“那你儿子会饿死。” “什么?你敢!”段狼阴沉的道。 司马清冷静的道:“阿乐没有奶水。” 说完,婴儿发出赢弱的哭声,小嘴吧唧吧唧的一开一合,如一只冒出水面求呼吸的鱼,想得到一点点奶水。 过了一会,孩子的嘴巴里什么也没得到,只有一声强过一声的啼哭声,头一直往阿乐的怀中拱着,“哇哇……”叫得揪心般的撕心裂肺。 段狼双目睁得老大,极度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看得出经过一番鏖战之后,战斗虽然结束,但身披战甲的男人却一直没有放弃作为一个战士的尊严。 可此刻,他早已沉淀下的心,被这一阵阵的哭声震撼不已,他心烦意乱的在牢内挥起拳头,手指揪着头发,发出闷哼声。 过了一会他实在受不了,冲着阿乐大骂:“把这个小东西弄走,弄走,我不要看到他,他不是我的儿子。” 阿乐惊慌不已,她本就无把握能说服段狼,此时,他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司马清在她耳边道:“哭,哭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阿乐哪里需要她提醒,早就泪如雨下,只是默默的不敢发出声音,得到司马清的鼓励,身为人母的她,看着饿得可怜兮兮的婴儿,她的心也搅成了一团乱麻,立即忍不住号啕起来。 大人小孩哭成一团,司马清在一边冷冷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老婆的?年年争斗,岁岁抢掠,现在成了勒准的阶下囚,就像被打断了翅膀的雄鹰,被拔了牙的狼,被削了利爪的虎,一群怂货!” 从未被女子如此骂过的战士们,一个个都胀红了脸,有些气不过的指着外面的司马清喝道:“你哪来的!” 司马清道:“别管我是哪来的,我只告诉你们,没有能力保卫妻儿的男人就他~妈~的不是个男人,你们连南宫里的畜生都不!” 司马清的目光向里面站的满满当当的十几条汉子,一个个的扫视过去,眼底满满的鄙视与轻贱,习惯被女人仰望目光包围的男人们,一个个被盯得面红耳赤。 他们之前暴怒的目光慢慢阴沉下去,最后都缩成一道寒冰铸成的利剑,直刺眼前的幻影。 司马清仰头道:“不服吗?” 男人们沉默着。 阿乐哭泣着。 司马清扬声道:“今夜,我会弄来奶水给这个孩子,让你们这帮子怂包看看人应该怎么活着。” 地牢里的狱卒一直悄然跟在司马清他们的身后,直到听到这一句,才纷纷出现。 其中一个小心的靠近过来,小声道:“姑娘,每夜送去给雪豹当饲食的可都没有回来过。” 司马清回头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段狼的身上,袖内的右手压于左手之上,欠身90度鞠躬,等她再抬起身体时,才向他道:“我会回来的。” 段狼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睛没有离开过,身上刚刚冷对的热血,因司马清最后一句话而再次沸腾起来。 他们一直被关着,可从未放弃信仰,等待成了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机会,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而忆,可是从没有人想过主动去创造机会。 一盆散沙的被勒准一个个击破,被俘,最后又扔去了战场,连为谁而战都没有搞清楚,便稀里糊涂的死去。 而在听到婴儿哭泣的那一刻开始,他突然明白,固守着没有人的荒原是极为愚蠢的,没有了后代,那些要来有何用? 国师靠近过来:“那女子是大晋的皇族。” “什么?” “她刚才走时,所行的礼,是皇族向帝王所行的大礼。” “她向我行礼?” “不是,是向曾经为晋王战死的鲜卑族大王行礼。” “大王?” “她的耳朵上,戴的是拓跋部,忠王的蓝彩耳坠,这个东西听说留下给了忠王的一个儿子,那孩子如果长大成人,应该二十四岁了。” 段狼身子一怔,之前层层包裹内心的防备一下子卸去,身为亡国的皇族都在为了生命而战,他有何不可? 司马清去而复返之时,拓跋城还缩在牢门的角落内熟睡,他仿佛不知道刚刚身边的人悄然离开,更不知道她去做了什么。 司马清轻轻坐下,挨在他的身边靠过去,他的身上暖和了些,之前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司马清长舒了一口气,把头枕在他的肩头,手伸进他的怀中,摸到“戮天”,慢慢的把手抽了出来。 这把刘~姓王族的用来割下敌军头颅的刀,锐利的锋芒隐在了一个娇柔的女子怀中,一切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 阿乐抱着婴儿一脸焦急看着司马清,“讨来的汤汁还有几勺,可是孩子却不肯再喝。” “唉,你男人的心真狠呢。” 司马清说完,向牢房的尽头看去,不一会听到了一声呼呼喝喝之声。 牢头耀武扬威的迈着八字步走到牢前,低头看了一眼司马清和阿乐,脸上泛起阴森森的笑:“投饲雪豹的吃食有了。” 一张如魔的枯黄老脸探进牢门口,伸手去夺阿乐怀中的婴儿。 吃食? 对,吃食而已。 人命在某些人的眼里,只是食物,生命在于他们跟一块用来填肚子的红薯无异。 阿乐将怀的孩子紧了紧,哭泣道:“别杀他,他只是个孩子。” 牢头面冷如铁,眼中却闪过一丝怜悯之色:“早死早超生,在这地宫里还没得哪个婴儿能活下去的。” 阿乐怯懦的抖了抖,跪在对方的跟前,不住的磕头,直到对方伸出手时,感觉到有人在拿刀剥开自己的身体一般痛苦,“让我去吧,别杀我的孩子。” 老脸嘴巴里哼一声:“你这血气污秽之物,雪豹不会喜欢的。” “那让我跟我的儿子死在一起。”阿乐抬起磕破皮的头颅,咬牙道。 牢头没有法子,只得道:“你找死,就怨不得我了。”说着冲身后手下道:“带走。” 阿乐被推搡的往外走,司马清跟着出来,冷脸牢头伸手拦下,嘴角抽出一个笑:“司马清,你还是呆在下面吧,皇上有交待,您还留着有用。” 司马清:“我就看看你们怎么喂雪豹,毕竟上次让二狗给捅了一刀,怎么那畜生还活着?” 她说“畜生”两个字时,特别向那几个牢役看去,那几人没有由来的觉得她说这话时,他们的心底不舒服。 二狗,一个身高只到他们胸下,瘦得跟个小鸡仔一似的孩子,却敢于为了妹妹,跟雪豹搏斗,而那些成年男子正在夺刚刚生下不久的婴儿去喂饲那“畜生”。 想到这一层,心里不是滋味。 红衣小厮尴尬道:“啊哈,当然活着,还活得好好的,那东西护崽子得很,你小心把你给吃了。” “吃人的,从来不是兽。”司马清道。 虽然她心中也打鼓,并无十足的把握能降服雪豹,可是人生的道路从不是别人铺好,让她捡现成的去走。 每一次都是崎岖不平一路坎坷,峥嵘岁月之中成长强大,直到不再依附于人。 她看到熟睡之中的拓跋城,养伤数月,虽说看得见的伤口渐渐愈合,可是看不见的伤,却未见得真的好了。 现在出地宫并非太难,可是一个人要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太难太难,只有一群人抱团取暖,才能捱过严寒的冬季。 找到地宫里最强的那一股力量联合起来,组建自己的武装,方能真正的走出这人间的地狱,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 过去她还浑浑噩噩的,以为依附着某人能活下去,现在她明白只有拥有能对抗强权的军队,才能在无序而嗜杀的命运丛林之中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司马清将外套除下,与拓跋城身上的那一件狼皮外套做了交换。 二狗上前,不解的问:“清儿姐,你换衣做什么?” 他发觉不对劲。 “如果我回不来,用这件晋王所赐的朝服,去找晋王的使臣曹统,或者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可换得你们一线生机。” 二狗急了,跳起拦住她:“姐,你不要你死,不要你死,我的亲人都死了,我不能再没有了你。” “跟着你城哥,他是这世上最坚强的男人。” “那雪豹吃人的,真的吃人。” 司马清微笑,理了理衣衫,眼中一片坚定,她按在二狗弱小的肩头上,安慰道:“兽吃人,那是因为人不够强大。” 他们一行人走了,侧卧在牢中一角的男子缓缓坐直,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眸色浮出暗沉的寒意,眼尾向他们离开的方向瞥了瞥,才慢慢站起来。 睡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司马清要做什么,他不问已了解。为了地宫里关着的上千人,死的何止一个两个,但是他他的死都是反抗过后的积累,把人们对生的希望提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害怕、屈服、麻木、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扭转为无畏无惧的抗争。 南宫的兽牢,每一个笼内都有一道闸门,只有拉起闸门后,通向南宫空地上的投饲区,才会放出猛兽。 之前的老虎、黑熊、金钱豹等,均被饲养在地宫里,每日会有放风的时间,也就是投饲食物的时侯。 这个地方是个半露天的矿石深坑,坑壁光滑无比,垂直上下,从天空之中俯瞰,如一只巨大无的八卦图,阴阳太极鱼的流线线条,将地宫画分为南宫与北宫。 而正北方,正是司马清和了阿乐出来的位置。 右手边的正西边,观战台,由汉白玉堆彻而成,木制的闸门后一双狐媚的眼静静的看着他们两所在的方向。 “长夜漫漫,好久没有这么期待一场饲兽。”温婷坐在椅上抱着一暖炉,眼底兴奋随着司马清与阿乐步入天坑之底时,已按捺不住。 第 94 章 司马清看了一四周,不仅没有地方落脚,天坑的深度都深达几十丈,有一个闸口处安放在一张巨形的吊门,门放下时,方能出坑,门竖立时,深坑就是扎紧的泥桶,没有出口。 坑底,是穷尽想像力也无法直视的万类坟场。 兽骨横亘、人骨遍地、暗红色石砖上,布满了碎骨腐肉,空气被腥臊和恶臭填满,耳边令人胆寒的野兽号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人整个就置身在由人打造的蛮荒的囚笼里。 人与兽之间只有一笼之隔,近到能闻到彼此的气味,听到对方的声音,只一刻,才能让人体会什么叫人命非自已主宰,而是天在作弄。 而谁能想到,天坑的外面正是富丽堂皇光极殿、宣极殿所在之处,那里的人正游戏战场,把杀人当成玩乐,将一切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撕毁,让人与兽无异,甚至更加残忍。 司马清只略略一瞥,极目之处无不是血淋淋的萧瑟,她遥看着天空,这是两个月内,第一次感受到难过、悲伤与绝望的味道。 脑海里一度闪现出之前拓跋城在此处行刑时的画面,那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扛过来。 还好空气里乍暖还寒的温度,让人为之一震。 阿乐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脊背发凉的望向四周,终于明白为何段狼自上次投饲过后,便再没有生出逃出的念头。 这哪里有生路可言,这里就是人间地狱。 司马清看出阿乐的害怕,她深吸一口气,望向前方看到一个人影正掠过不远处。 天坑的某处有一个围栏,从那里可以看到坑底的全貌,作为投饲区每隔三日,便会有的雪豹夜饲,让那些成日无所事事的贵族们找到了一整玩乐的方式。 比如去看兽食人,能让他们得到某种变态的满足感。 围栏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已站在场中的司马清,尽管她捂住的鼻子不断的憋气,但丝巾下的嘴角却忍不住浮出笑意:“拓跋城啊拓跋城,你上次没有死,这一次她就不一定了。” 边上的随从道:“太后,她可是东海使臣要的人。” “哎,他们要的是人,可没有说要活的还是死的。”她吃吃的笑。 随从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牢头看了一眼司马清,似乎有些不放心:“你真的想好了?” 司马清歪头:“都到这份了,想不如干,干就要干成。” 牢头藐视的扫了一眼司马清,摇头退开,与随从一起退入了闸门之内。 笼门打开,黑洞洞的笼兽里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随着低低的一声吼叫一只花白色的雪豹夺门而出。 那东西看上去不过五斤重的样子,跟平时家里养的猫大了些而已。 那东西,虽然身形不大,却在一声大过一声的叫声中,保护着身为雪山之灵的高贵之气,灰蓝色的眼在灯火的映射下,散发出迷人而致命的光芒。 司马清悄然向阿乐招了招手,阿乐怕得一动不敢动,没有半点反应。 司马清吸了一口气,与雪豹对视了许久,不敢把后背留给对方,拓跋城说过,兽多半喜欢在夜间捕食,且多为从后背偷袭。 如若不是拓跋城有伤在身,他是不会让司马清来冒险的。 半晌,眼前这只不到三个月的雪豹还没有动静,而洞口已多出一双幽兰色的兽眼。 司马清向阿乐使了个眼色,将她拉到身后,轻声道:“雪豹有奶,就看你儿子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阿乐吓得跪倒在地,她哪里想到,司马清想出的办法,居然是豹口夺食。 母雪豹探出头,步子一瘸一拐,用来助力奔跑的右后腿明显比左后腿小了一圈,看样子是长期得不到运动萎缩所致。 二狗那天杀红了眼,也只在一片混乱之中刺伤了雪豹的后腿,伤口不算太深,却将跟键伤得厉害。 司马清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母雪豹胸下胀鼓的奶,手渐渐摸向了怀中的刀。 母雪豹长啸一声扑上来,司马清她们随势让开,爪子划破了她的袖口,雪豹的身体重重的落在地上,打了一个趔趄。 小雪豹见状扑到母雪豹跟前,喵喵冲它大叫,一会又回头望望司马清,似乎在观察她。 这小豹子两次被司马清救下,虽是一兽却也通达人性,他记得司马清身上的味道,无论她是公主是奴隶,是自由的还是囚禁的,于它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小豹子歪头冲她叫了两声,扑到母雪豹跟前蹭着对方的前爪。 母雪豹幽幽看了司马清几眼,舔着舌头转身离去。 早已退入围栏隔岸观火的几个牢役,眼睁睁看着雪豹母子回到笼舍门口,趴伏不前,手中正握着半吊钱正下注雪豹是干掉三个,还是只吃一个的赌局,瞬间崩盘。 牢役们急了,激奋的道:“奇了奇了,这雪豹怎么不吃人了?” “这局怎么算。”从未输过的红衣小厮把掌中的钱握得紧紧的,生怕有人要抢似的。 余下的人道:“她是妖女。” “不行,不能让她活着出去。”马上有人出主意。 几人互使眼色,其中一人,伸手去拉下悬于头顶的绳索,一直冷眼旁观的牢头,按住那人的手道:“放风饲豹而已,这是雪豹不肯吃她们,你们又何必生事?” “她们不死,今夜这差就白当了,我们早约好下注的。在地宫活着就是受罪,我们可是在帮她们,是做善事。”红衣小厮手上用劲,眼前正东方的拦兽闸慢慢升起。 牢头喝止道:“你想搞出人命吗?皇上可是指着司马清牵制拓跋城的。” 那红衣小厮眼珠儿一转,将手覆盖在牢头的手上,陪笑道:“慕容大人,拓跋城行刑时你可是最先下手,也是下手最重的,怎么的,现在却要为他的相好求情,这知道的是您仁慈心善,不知道的以为您有私心呀。” 牢头蜡黄冷脸抽抽,阴沉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观战台,火光从那里透出来,在黑夜里映出血色的光芒。 他将手缩了回来,背过身去。 红衣小厮拉下兽笼的闸门,道:“这后宫,多个靠山多条路呀。” 一直观战的温婷见又一只兽笼的门打开,嘴角才渐渐浮出一抹笑意,有些慵懒的摸了摸头上珠翠。 对面的笼门口忽然铃声大作,笼门被绞盘推动着,一只具大的铁笼打开,里面早已按捺不住的一只公狼一跃而出,黑色的鼻孔里冒出白汽,腥红的舌头伸出来,涎水一滴滴的落在地面。 公狼跃入天坑之中,站在夜光里,黄绿色的眼睛在火光下反射出荧荧的光芒,只是它并不急着扑咬司马清,反迟疑不决的盯着她发愣。 过后,冲着她缓缓的转圈,每转一圈,它都会距离司马清近半个身位,小心翼翼的用鼻子在空气里嗅闻着她身上的气味。 边观察边靠近,反复转了四五圈之后,那公狼距离她只有两个身位。 司马清从怀中摸出“戮天”刀,握在掌中,身子前倾在风中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公狼的前爪压在地上,扒拉着,像一只巨大的狗在向主人示好,一会身子跳跃的在原地蹦跶,连尾巴都不住的摇动起来。 阿乐背靠着司马清,小声的道:“那狼认得你。” 司马清愣住,狼?认得她?不可能,她只是跟拓跋城养的白松鼠玩过,那家伙还狠狠的咬过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是狼的亲戚,那也太扯了。 阿乐又道:“我们草原上,见到狼都会把它杀死。你是不是救过它” 司马清:“我倒是救过一只小雪豹,就那个团灰白的小东西,我救了它两次。” 两人说话间,公狼上前,翕动着鼻子,在司马清的衣摆下方一通嗅闻之后,一步一步退后,最后退至笼口,俯低身子作臣服状。 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司马清也觉得诧异,手中的刀抽出已久,握得虎口发麻。 衣服,对这是拓跋城的衣服,这身狼皮不仅有他的气味,还有那只狼王的味道,而且他的肩头刺青就是一匹狼,难道他曾在狼群里长大,所以…… 她来不及细想,之前威胁她的公狼与母雪豹已互相对峙起来,两只兽都默契的保持着安全距离,但都没有放弃将对方成为自己盘中餐的想法。 互相打量一会后,公狼已悄然站起,前爪轻羽般点了点身前地面。 它一举动立即引起了母雪豹的警惕,“哇……”一声低吼,由趴伏状改为了压低上身的进攻姿势,与身同长的尾如一条长着毛的长棍,一下下由左向右,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 而小雪豹尾巴不由的随着它母亲的动作,夹在了两腿间,全身的软毛乍起,弓起了身体,躲在母亲后腿的位置,露出瑟瑟发抖的半张小脸。 牢头与随从们见多了人兽相搏,兽与兽撕打,对这些习以为常。 红衣小厮道:“慕容大人,这怎么回事?” 牢头:“认亲呗。” “认亲?” “她跟这头狼有什么亲?” “她没有,但她身披的狼王皮是这头公狼的旧主。” “什么?那我们去扒了司马清身上的狼皮。” 第 95 章 “什么?那我们去扒了司马清身上的狼皮。” “想搞事!”牢头侧目道,“拓跋城的衣服,你以为是谁都能穿的?” “拓跋城有什么了不起,他还不是被我们打得跟死狗一样。” 牢头瞥他道:“对,我们是往死里打他,可是他还活着,你以为能成为先登营指挥使的男人,是一个小小的地宫能关得住的” 当下的平阳城,人心惶惶,宫内的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筹谋,他们许多来自旧朝的余部,每一次权力的更迭都让站错队的人成了最先死的那一批人。 因而身为宫内最低层的这一批人,都极度渴望能抱住某一方势力的大腿,可谁也不敢把一切都押在对方的身上。 毕竟,皇城之内的帝王,每一个人的皇位都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丝毫无规矩可言。 是以,他们多少会生出些心眼,比如在强者之间做到左右逢源,万事留一线。 主子靠不住,不如依附主子的敌人,在夹缝之中求得一线生机,于是放低声音解释称:“慕容大人,小的不敢,只是温太后喜怒无常,她今夜跟我们等立下了赌注,说是人与兽,如若人伤了,我们可活命,若兽伤了,我们就得为兽赔上性命。现在看来那公狼定会为了司马清与雪豹死战到底。” 公狼养到两岁时,便达到成熟,对于主人会唯命誓从,他们都看出公狼对司马清的态度,现在两兽对峙,母雪豹以一敌二。 只要得到机会,持刀的司马清不会放过杀雪豹的机会。 之前以为能让两兽同出,让她腹背受敌的计谋一下子被破了,他们小命已然不保。 牢头冷道:“你们四人效命于太后,自是你们去交待,与我何干?” 红衣小厮忙道:“我们也是混口饭吃,说句犯上的话,谁给个活路,我们就跟着谁。” “活路?”牢头侧目,“你可曾想过给司马清一条活路?” 红衣小厮听出些门道,赌性在心低慢慢的发酵,兽为食以命相搏,人怎能不为自己活着拼命挣扎。 而穷途末路的他们,已被混乱不安的时局逼出了人性之中最原始求生本能。 小厮垂首道:“宫内山头多,哪一尊佛我们都得罪不起,牢头给条活路吧。” “翼州的石家父子上次虏五万少女,唉,五万人呀……”牢头叹了一声,小厮闻言身形发抖,低声抽泣,“我三个姐妹也在其中。” “罢了。”牢头伸手一拉圈养笼的绿色绳子, 一只羊从笼内跑出来。 羊儿咩咩叫了一圈,显然不知身处何地。随后那公狼又驱赶着羊往司马清的方向过来。 阿乐细细看了一眼公狼突然道:“这狼是与狗杂~交的。” “虽有狼的外形,却有了狗的性子。” 她说的正与正北笼内的牢头所说的话一模一样,牢头曾做过狗监,专为皇家饲养猎犬,从杂混血统的狗中选出忠诚听话的狗养。 只是这种狼与狗生下的异种,极为罕见,性子是不是稳定,能不能被人驱使也不一定。 因而见到那公狼不伤司马清,反而对其一副恭敬的模样,极为的不解。 连观战台的温婷,也被一幕吓到了,“这死奴隶,居然与兽为伍,妖孽,妖孽。” 大白羊被司马清一举割喉,很快死去。 司马清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把内脏掏出,正要扔出去时,她从外衣的夹层里摸出一把曼陀罗花粉,抹到那些内脏上面,随后向一直踌躇不前,却也不肯离开的母雪豹扔了过去。 母雪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拖着残腿上前,叼着一吃食,快速的吞咽入喉。 小雪豹跟在一侧张开嘴巴,用力咬下去,耐何它的乳牙还未退去,不能像它的母亲一样撕裂食物。 对血的渴望,让它顾头不顾腚的把身子压在了食物上,一口一口奋力的吞咬着。 司马清长舒一口气,昨夜拓跋城教她如何应对兽类的技法,她早就在看到这群野兽时忘记得一干二净,跑是不赶趟的,也无处可逃。 刚才仅是凭借着本能,想着先喂饱了它们,也许自己不会死那么快。 民以食为天,兽也是同样的。 在一顿饱餐之后,母雪豹已无伤人之心。 公狼围着羊的尸体转了两圈,却不敢近前。 司马清手起刀落,劈下一块羊腿扔向公狼,道:“吃吧。” 公狼欣然地叼起肉,转身回了笼内。 阿乐见了惊奇不已,她抱着孩子,全程不敢离开司马清半步,直到此时心头那股劲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司马清。 司马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挨着阿乐盘腿坐下,目光还盯着不远处正吃得起劲的雪豹母子。 此时已是初春,雪花从黑色的夜里慢慢散落,飞絮沾在她们的发间,晶莹剔透。 阿乐缩着身体,把怀里的婴儿紧了紧,用脸贴在孩子的鼻尖上,感到一丝微微的暖气呼出时,紧锁的眉头才微微放松。 这一夜风静止,雪零落,唯一让她们还忌惮的是那对雪豹母子,吃完后,并没有退入笼舍之内。 司马清宰掉的那只羊,身上还残留着余温。 雪豹慢慢的靠近,拖着那条残疾的右后腿,一点点的向着羊尸体的方向走过来。 阿乐吓得全身发冷,因为司马清握着刀飞身迎前,一跃而起,落在雪豹与羊的之中间。 雪豹要想得到食物,必须跃过司马清。 然而,它并不想那样做,只停下脚步,歪头打量司马清,随即张开嘴,从肺腑里呼出一声一声沉闷的“呼唔……”声。 那是在警告。 谨慎而克制。 而小雪豹侧像从喉咙里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跟在它母亲的身后。 司马清用刀切下一小片肉,伸出手。 事实上这样做极度的危险,只要母雪豹一个撕咬,她的腕部会立即断成两截。 面对食物的诱惑,公狼的威胁,母雪豹审慎的等待了一会,而小雪豹则大胆许多,对于血腥味本能的渴望让它忘记一切危险。 它迈着腿儿,蹦到司马清的手边,咬住肉,美滋滋的吃起来。 司马清闷在心中的那口气,缓缓的从鼻腔里喷出来,在手掌上混着曼陀罗花粉的血水,被小雪豹的长满倒刺的舌头舔得怪痒。 一股清清新的空气,夹着雪花吹来,小雪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最后肉刚刚咽下,身子却倒在了司马清的脚边。 而母雪豹也在同一时间,歪倒在不远处,两只黑瞳黄边的眼,愣愣的看着前方。 司马清上前,伸出一只手,摸了一把母豹子的腹部,只带着一只崽的它,奶水很足。 阿乐此时也渐渐明白了什么,顾不得害怕,哆嗦着把孩子送到了母豹子的身下。 孩子凭着天生的本能,叼着得之不易的大餐,大口大口的喝着。 一个昼夜,孩子一直吃喝了些米汤,从未尝到奶水的甘甜,此时初尝奶香,便一发不可收拾。 司马清见孩子吃得欢,提醒道:“阿乐,会挤奶吗?” 阿乐点头,伸手把腰间的一只羊皮水壶拿出来。 这是她的老本行,在部落里,只要是能开始走路的孩子,就会要学会挤奶,这些生活的技能早已深深刻进了他们的骨髓里。 “好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只壶已挤得满满当当。 阿乐抱着孩子急急的往正北的笼口退去,司马清执着刀面向着雪豹一步一步往后退。 直到快退入笼洞口时,她停住脚步,目光幽幽的盯着之前向自己表示臣服的公狼。 公狼在自己的洞口张望着,好几次都要扑出笼口。 只是一对上司马清的目光,公狼才悻悻的背过身去,不敢与之对视。 在狼的世界里,狼王享有一切特权,食物猎杀后只有狼王用完后,其余的狼才有资格去争夺剩下的。 而那只羊,已被司马清拖着后蹄进了洞。 雪豹,也是“狼王”的,至少在公狼的认知中,它亲眼见到司马清是如何放倒了那只母豹子。 这一切让它疑惑不解,生性多疑的品性,也让它不敢在司马清的眼皮底下造次。 雪豹悠悠醒转,四处看了看,叼起脚边的小豹子,头也不回的进了正南方的笼洞内。 天坑内一切归于平静,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之前的血迹与角斗的痕迹。 一直在暗中把这场人兽搏杀,想像成无数次人死兽赢画面的惯性思维,让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温婷从椅上站起,透过笼间的格梭,怔怔的望着司马清消失的地方,僵冷的脸上好半天没有一丝表情。 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不过搅拧的袖口不可避免的生出几道折痕,她是扶着随从的手,慢慢离开观战台的,回到宫殿内后便命人把殿门关死,烛火点亮侍卫在门外把守着,连枕头下也放了一把短刀以求安心。 另一边,送司马清他们来饲兽的牢吏们,一个个面色惨白,之前轻谩之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敬畏与不知所措的保持着跟司马清之间的距离。 她是人吗? 第 97 章 地宫的牢房,如无牢头领着,初入之人极易走到遍布四处的陷阱之内。但就是有人领着,也得紧紧跟随,一个稍不留意就会不知道如何从这四通八达的地宫里找到来时的路。 之前一直被视为禁地的深牢里,囚着段狼那一批人,如今,这里已不复之前的死寂。 每到子夜时分,便会有两个人到牢门前,与他们密谈。 身体已经恢复六成的拓跋城,正与段狼说起与石雷、刘曜与勒准作战的事情。 听闻勒准守城不战,一幅不敢应战的怂样,之前一直阴沉的脸,没有半点笑容的段狼,罕有露出不屑之色:“废物。” 拓跋城略点头,表示同意。 司马清微笑道:“段狼,现在的勒准根本不是那两只豺狼的对手,不久平阳城破或者是我们的机会。” “城防沦陷,我们这些地宫里的不就换了个主子过活,你说的机会,难不成是要反了勒准不成?” 司马清向拓跋城望了一眼,她和他早已下定决心,只是段狼这个人,隔着三重牢门,依旧能嗅出他与旁人的与众不同。 不急于求成,也不向人袒露真心,就算自己的儿子被眼前的司马清救下,也丝毫不会动摇他的内心。 段狼是个无情的人,也是一个找不到弱点的人。 汉武帝一朝,将匈奴部落赶天山之北,穷尽一生把悬于头顶的那把时时觊觎中原肥美土地刀,冰封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沉沙折戟的胡人,各自繁衍生息数百年后,渐渐分出五大部族,四处游牧流浪生活。 居无定所的人类,没有长远的未来,只有今朝活过来,明朝何处去的短视之举。 哪里有可掠夺的资源,就往哪去,先到先得的强悍作风经年不变,那种朝而生一夕死,强者为尊的渔猎式生活方式,让他们对于不同种族心怀屠灭之心,杀尽眼前的不同物种成为了部族与汉人间战争的主流手段。 生在那个皇权崩塌的时代,成为了失去兵队保护的普通百姓的人生悲剧。 几次交涉下来,段狼都只对阿乐怀中的孩子有兴趣,别的一概不理,这多少让司马清有些丧气。 所以当这一次又被段狼给堵回来时,她之前一直心怀结盟的心思,也渐渐生出了不满。 或许拓跋城之前说的是对的,有些人不是你帮助过他,他就会回报你的。 甚至,他还会觉得你做了跟不做,在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区别。 小恩成全不了大义,段狼的肩头上所负的何只他一人之命,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活着是缘分,死了是天意。 求生的过程之中,保全部族之中最强的那部分才是他要做的。 在拓跋城一番开导之下,司马清才慢慢放下对段狼的不理解。 她的目光拓跋城的身上默默停留了许久:“城哥,你能这样待我,我知足了。” 拓跋城一愣,刚才他只是解释段狼这种人为何不肯与他们合作的苦衷,完全没有想到司马清想到了另一层。 在司马清的心底,她已是一个一无权势二无价值的普通女子,他依旧坚定的守护着她,这份深情极为珍贵。 空气里蓦地一静,两人互望片刻,拓跋城伸手握住她的腕道:“过去我为部族活着,现在我不只为他们活着,你也一样,好好的为我活下来。” 两人相携而去,非但没有牢中人想像之中的气急败坏,反而落得一身轻松,像一对神仙眷侣,无论身处何地,也能为彼此着想为彼此的心愿努力。 司马清的努力白费了,她再见阿乐时,有一种莫名的感叹,同样身为女子,她比阿乐要幸福得多。 至少,拓跋城每做一件事,皆会把她的生死考虑进去,几次她被人逼入绝境,他虽明知是以身犯险,却也用尽心力与智慧一次次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这一切,是连她的父皇也做不到的。 阿乐见司马清一行人回来,都默然不语,大约猜出段狼再次拒绝与他们联合,她虽不敢违逆她的王,可是她心底渐起的不满,已然不能久存于心。 情感的天平上,女子永远把情人放在首位,可是身为人母之后,天平的砝码会被一个身量不足两尺,体重不过七八斤的小东西压服,情感的力量无法代替天然的母性。 何况司马清是在那种极度危险的情况之下救下了阿乐的孩子,没有哪个母亲把这种救助当成理所当然,她无法做到像段狼那样视而不见。 她已认定司马清是她和孩子的恩人。 就在谈判无法再继续时,拓跋城与司马清两人依旧回到牢中,往草垛上一躺,闭目养神。 他们两人都是落得轻闲,拓跋城长年在外作战,渴望安静,而司马清流浪多年,极度没有安全感,是以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这地宫里反而成就了两人长长久久的相处。 刨去不能“随意”出地宫的限制,牢房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被他们两人游历了一番。 这些都拜牢头所赐,这牢头原来鲜卑部族的慕容氏家奴,一直追随主子南征北战,几年下来依附刘渊之后成了牢头。 现在他已感知平阳城已到了一日不如一日的地步,连这个月的月钱和粮食都被宫里的内侍克扣了一半,或是压着不发。 他早已无心打理地宫里的这些犯人流民,与拓跋城走得近,只因他也看出拓跋城不是普通人。 而拓跋城不普通,他身边的女人,司马清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勒准夺位不过几个月,平阳城已兵临城下。 而作为刘曜相国派出的勤王先锋,不是别人,正是几月前从光极殿内走出去的刘鹏。 在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刘鹏一直苦劝父亲先拉出队伍夺取平阳城。 但刘曜一直顾及守在洛阳城的石雷,自己冒然出兵,要是石雷突然袭击长安城,自己在外,城内无兵可守,勒准如借机拉拢于石雷,自己将深陷险境。 思来想去间,冬日过完,春季来临。 刘鹏已按捺不住,再次请救带兵出征。 而此时,石雷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先于他出兵平阳城,打出的旗号便是要把勒准那个匹夫斩杀于马下,为刘~氏的列祖列宗报仇。 占得先机的石雷一路冲杀,势如破竹。 而按兵不动的刘曜却乐观其成的在暗地里打探着消息。 每日三报,均是有关石雷与勒准先头部队交战的内容。 直到某日,送信的两个男子小朱小纪自称是来寻父的,刘曜一见方知对方是之前出逃的朱大人与纪大人的儿子,一问之下,得知拓跋城也未死,这才下定决心出兵。 不过十日,刘曜到了赤壁,而刘鹏点了一千精兵,直扑平阳城。 一路上,他轻骑上阵,不恋战不夺掠,只管竭尽全力的往平阳城赶,部下间都会说上一句:“我们少将军神勇。” 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真正所想,是那个还关在平阳城内的司马清。 宣极殿内。 多日未有前方消息的温婷,已然坐不住,她向刘鹏发去的密函,已有三封之多,却从未有回信。 又是一个子夜,殿内留下一盏孤灯,人影映在灯下,显得寂寞而冷清。 隔着殿门,一个黑影突然闪现,温婷看着影子,伸手去推门。 门那边传来相抗之力,把刚刚推出一条缝隙的门,又快速的关上。 “怎么,这么见不得人?”温婷道。 门那边的人影晃了晃,声音沉沉的透过门,传过来:“我要见的不是你。” 温婷眉头一皱:“我知道,你跟他一样,都只关心她。” “她在哪?” “她?”温婷拉长了声音,目光闪闪的望向殿中央的那块,几日前被她下令封死的地宫出口道,“好得很,有吃有喝,有男人陪着。” 她还要往下说,回首间门外的影子已消失不见。 她愣了愣猛然推开门,门那边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鬼影,心中一片失落,随之怨恨之火骤然在心头聚集起来,灼痛不已如,若不是自己亲自与那人联系,还有此刻被人忽视的痛楚感,她都会为刚才的碰面生出并未相见过的幻觉。 而此时,地宫内,拓跋城正与牢头说起地面上的事。 牢头说到宣极殿的出入口已封时,拓跋城的心慢慢下沉。 原来三日前从地宫里听到几声震动,并非刘鹏的军队发射了什么攻城石块,引起的响动,而是温婷在封堵地宫的出入口。 他心中冷笑,果然,在这种地方,信人不如信自己。 连温婷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能想到要封死地宫底下数千人出路,以绝城内生乱的源头,难道勒准、刘曜之流就不对自己生出防范之心吗? 他一人出逃并非太难,但司马清这一次如何逃得掉。 抬头看着正抱着阿乐孩子玩的司马清,他眼中少有的升出一抹担忧之色。 她毕竟是个女人,心软而善良,面对任何生命总是抱有一颗不忍之心。 司马清也许早知道的,只是她不表露出来,她心底早有打算。 只是时间走得太快,快到她还没有等到拓跋城彻底恢复。 再来一场恶战,未见得能如永安殿那一夜一样,可以全身而退。 二狗都知道最近送来的吃食越来越少,凭借这些年的经验,嗅出危险步步逼近。 他时不时会跟牢头打听外面情况,最多问的是:“慕容大人,外面的灾民还有吗?” 牢头不解的看他:“你这孩子有趣,牢内的人都问今天吃的怎么这么少,你却问,灾民?” “就说有还是没有?” “一个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二狗一下子跳起来,跑到司马清的跟前:“清儿姐不好了不好了,灾民没了。” 第 98 章 二狗一下子跳起来,跑到司马清的跟前:“清儿姐不好了不好了,灾民没了。” “……” 司马清沉默一会,“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城,如果灾民都没了,只能说明这里再无存粮。” “是的,灾民里年轻被逼进了军营里,女的做了娼,老的小的饿死病死。”司马清轻叹一声,她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金墉城的昨天,就是平阳城的今日。想到这,她回头看向倚在角落安静的拓跋城,他这半月来,很少说话,沉默如空气一般。 有时晚上醒来,看到他披衣站在牢门口,望着某处一动不动。 有时她起夜时,他会立即醒来,随后伸手握住她的腕,露出担忧之色。 之前冷静而从容,从不被人羁绊的他,此时已有了内心里牵挂。 自从知道刘曜已出兵攻打平阳城,他和司马清都知道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但彼此都不愿意说出来。 这天夜里,阿乐的孩子闹肚子,一时间牢内气味难闻,司马清觉得实在难以忍受,找了借口出了牢门。 牢内光线一直昏暗不已,她住的日子多了,也慢慢适应,过了几座牢房后,看到牢役们所住的地方透过一丝光亮过来。 走近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抬头望着头顶上的石板发愣。 几个人将牢头围作一团,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 “大人,封了出入口,我们不也是个死?” “我看城池就要破了,封了门,我们可以躲闪过一劫。” “不像,我觉得是怕这些部族流民和囚犯造反。” “那我们呢?我们就等死吗?” 牢头慢慢的道:“不让他们封,我们立即会死,让他们封,我们能多活半个月。” “那半个月以后呢?” 室内一片沉默。 是时候了。 苟且在地宫里几月的时间,韬光养晦让她已能准确的把握住突然而至的机会,危机与转机只是一念之隔。 “半个月后,有人能救你们!”司马清从黑暗之中踱步出来道。 众人一惊,没有想到此时会有人出现,还是个女人。 各怀心思的人,纷纷从抬头状转为平视状,盯着立在跟前的司马清,有打量有不信任,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对女人能力的不屑。 牢头道:“我家二弟跟我说,七日前,平阳城已被刘鹏的人围住,现在对方点名要勒准出城归降。” 司马清笑了:“这是好事。” 众人发出不可抑制的嗤笑声,随后,用打量地宫内为求一顿饭,而舍身扑将上来的那些可怜女子的眼神,在司马清的身上转了数圈。 一向面瘫的牢头,向那几个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年轻扫视了一眼。 他们收敛些,但目光却一直牢牢锁在了司马清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 牢头叹了一声:“可是却无人肯出城去谈。” “为何?” 牢头道:“勒准杀尽刘~氏宗室,刘曜有不少亲戚也在列,男女老幼,连吃奶的娃娃也不放过,现在何人敢为他们出使刘鹏的军营。” 司马清低头想了想,开口道:“慕容大人,放我出地宫,我去找刘鹏。” 牢头苦笑:“地宫被封,温太后一心不想让人出去谈呀。” “封了?”司马清心中一片冰凉,温婷此人居然把一城人的性命置于个人恩怨之下,“她是个十足的疯子。” 牢头:“城破了,她无所谓,听说晋王已派人来接她,到时死的还是城内的百姓。” 司马清抬头看着那块花白色的千斤重石,如同压在自己求生路上巨大障碍,绕不过去。 她突然回首向牢头道:“放出段狼,让他们的人来帮忙。” “什么?”众人惊呼,没有一个人赞同。 红衣小厮更是直摇头:“他不能放,死都不能放?” “你们离死不过几日,还不愿意搏一搏吗?”司马清道。 “他放出来,我们都得死!他说过,他不死一日,我们的命就在他手上一日。” 司马清冷笑:“各族之间互相杀人,强者生,弱者死,何不让自己变强,一个人强大不足惧,只有一群人,上百人,上千人,像军队一样团结起来,一起共渡难关,方成强者。” 红衣小厮藏有袖听手动了动,司马清见他面上露出动摇之色,接着道:“你们聚在这里明明就是想找一条生路,为何还计较如何才能出去,何人救你们出去?这天地间,哪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何况他跟你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他们是奴隶,我们是牢役,他们的命在我们的手上,我们才是他们的主子。”红衣小厮辩解道。 “主子?奴隶?”司马清大笑不止,“赤纸奴籍,不过是一张用草木、竹茎做成的薄物,不能吃不能喝,不是刀不是剑,却就能将你口中有血肉的人定了终生吗?笑话,天大的笑话。人命不由天定,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几个小役听着一怔,如若不是亲耳听到,还以为是哪个嘴皮子利索专在各国之间当说客的谋士,每个人的太阳穴突突的一阵猛跳。 人的命不再与天有关,而是在自己手里,新鲜又震憾。 他们彼此间投去询问的目光,内心里被压迫已久的反抗之心,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光亮。 牢头摸了一把腰间的钥匙:“我愿意试试。” 说着扔出一把钥匙。 关押段狼的牢门有三重,牢头拿的却是最外面的那一把。 而里面的两重机关,并无钥匙,而是封死的牢门。 红衣小厮犹豫不定的看着众人。 司马清拾起钥匙在手中颠颠,向红衣小厮道:“三重牢门,第一道门最易打开,第二道霓裳羽毒,用何种方法可解?” 红衣小厮脸上渐露出一丝以犹豫,半晌才道:“无解。” “无解?”司马清笑道,看向牢头,“那当时又是如何让他们进去的?” 牢头脸一沉,向红衣小厮迫进一步:“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说真话?不想活着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吗?” 对该死的地方,的确该死,他心里暗暗骂着。 踌躇间,红衣小厮将自己的胳膊肘儿挽起,衣袖向上一撸,司马清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腹内一片翻腾。 她憋了会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向一边急走两,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连见多识广的牢头也是只望了一眼,便别过头去看向另一侧,面无表情的脸上抽搐了数下,才平复下来。 室内静得可怕,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红衣小厮不过二十来岁,整条胳膊上的皮肤半脱落状,勾连着皮肤与骨肉间的是酱油色的一层粘连物,在手肘的位置一个巨大的暗红色溃烂的洞,手根本伸不直。 “这病?”司马清不由的问。 “是伤。”红衣小厮目光黯然。 “用药了吗?” “药?”红衣小厮幽幽叹了一声,“药毒同源,能不痛就行。” “你还是个大夫?” “不是,只是一个赶海人。” 司马清从怀中摸了一把,想找出些药给他,但想到他那条臂已烂成那样,非汤药能所及,怪不得他总是把手缩在衣袖里,唉…… 走出一段路后,她回头笑着那他们道:“你们要是怕他,不如把自己关进牢中锁上先。” 众人一听半天才回过味来,尴尬的低下头。 而牢头与司马清相视一眼,互含沉意的点头致意。 司马清长呼一口气,总算把钥匙弄到手了,说服这些人用了些日子,还不如这次他们直面生死关头,让他们为求生来放下陈见来得直接了当。 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念想,为自己,为家人,为族人,为土地,为了远方的故乡。 “当啷”一连串急切的金属碰撞声响过后,从未打开过的三重牢门的第一重,伴随着木头间的挤压声,慢慢打开。 站在霓裳毒羽前的司马清,放慢的脚步,看着如丝网般的第二重门,心中想起红衣小厮的手臂,心中一片胆寒。 “姑娘!”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万毒之物,生于江河间,长于深海处,血、肝毒物,沾之即亡。” 司马清向那人施礼道:“窃位之臣,荼毒生灵,此物虽毒,只困几人,战乱之毒,遗祸子孙。” 那人叹了一声,回头看向段狼:“一位姑娘都明白生而为人,当为后代的生存而战,我们堂堂男人,怎么可以如此畏首畏尾。” 段狼站起,上前一步指着那毒羽道:“谁能毁了那毒物,我与之结盟杀出这地宫。” “地宫的出入口封了,你能打开?” “我能出去,你就能出去。” 司马清望了望,摸出火折子往网上一扔,瞬间黑烟四起,沾毒的网被点燃,火红的光一下子照亮整个牢房。 哔哩吧啦掉落的黑色灰烬,落在地上,立即将牢中的之前乱蹿的老鼠毒翻在地上。 随后一股浓烟散去,人人都觉得口鼻里像火一样烧。 段狼一声令下,十几名男了,将身上的烂甲解下,垫于肩头,随后向着同一个方向冲撞而来。 巨大的撞击声,加上男子们发力时从喉间发出的雄混号子,这百日里被困于地狱的人们终于集结在一起,发出了毁天灭地的怒吼,整个地宫都为这一震,响彻云霄的反抗呐喊,带着无数人的灵魂冲破了有形的牢,奔向了无形的乱世之中。 “不要命!” “命是我们自己的。” “不想活!” “活出我们自己。” “谁要我们的命!” “上面的人!” “谁不给我们活!” “杀了他们!” “为谁而战!” “为自己!” 司马清对鲜卑语一知半解,拓跋城也从不跟她说他的母语,然而却在他们的吼声中,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每一滴血都突涌出人性里最真实的渴望。 第 99 章 十几人,无一人逃避放弃,仿佛此时他们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哪怕是废掉一条胳膊也绝对不会停止打开生命之门的战斗。 铜刺牢杆发出轰轰的刺耳的声音,震颤、摇晃、扭曲、直到最后一刻,坚不可摧的金属被人类的血肉之躯,撞开出一条能侧身过一人的缝隙时,每一个人的肩头都扎得血肉模糊,可是从开始到结束的,没有任何人发出半点叫痛的声音。 他们这群人,忘记了皮肉的痛苦,只一个深藏于心底的信念在燃烧着,就像之前司马清一把火烧掉了毒网一样,他们的仇恨早已填满了整个胸口,麻痹掉了所有的痛觉神经。 牢外的司马清,对这一幕震惊不已,身不由已的往外退,后背撞进了某人的怀中,抬头看到拓跋城扶住她的双肩,正灼灼的看着她。 “清儿。” “城哥。” 拓跋城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将她拉到身后,手紧紧攥着她的腕,轻声道:“你知道你放出的是什么人吗?” “……”司马清想了想道,“求生的人。” 拓跋城摇头。 “一群复仇的人。” 拓跋城眼底光线明灭间,才缓缓开口道:“清儿你永远记住,有一种人,只能谈利益,不能信任。” “城哥,我只信你。”司马清。 “你放出了一群狼。”拓跋城这才垂下目光,凝视着她的脸道:“没人能驯服的狼王。” 司马清嫣然一笑,拍拍他身上的狼皮外套,“狼不服人,但服你。” 拓跋城低头轻笑:“你呀,越来越不像一个公主了。” “那你是喜欢公主,还是喜欢我?” “我喜欢现在的你。” 两人说话间,眼前赫然站出一排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的粗野狂放的汉子。 兴许太久未见过女人,每一个人的眼里都闪着绿光,除国师之外,每一双眼睛都带着男性特有的目光,将司马清从上到下的扫了一遍不止。 司马清反手握住拓跋城的手,尽量不露痕迹的往他身边靠了靠。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的望向拓跋城。 眼前男子,高度与他们并无二异,黑发星目,身上自有一股孤狼般的苍桑与冷漠。 与魁梧的段狼不一样,他修长而精干,一路上话很少。 到了拓跋城所在牢门处,阿乐抱着孩子扑出来。 段狼看着孩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他逗弄了两下,有些遗憾的道:“这么小受苦了。” 阿乐立即道:“大王,快带我们走。” “走!”段狼向四周看了看,“这里我一刻也不想呆。” 司马清没料到,前脚救人出来,后脚段狼就不再提结盟之事,放出来的并非一个能帮助他们一起逃离的人,而只是一个只顾自己眼前几个的忘义者。 段狼一声令下,十几人跟着他往前冲,完全视拓跋城和司马清为无物。 司马清欲上前,拓跋城手一紧,她的身体被扯到了身后,他低头望了望她冲她轻轻摇头。 “可是……”她见那群人越走越远,气得直跺脚。 阿乐跟在那群人的后面,走出几步后,悄悄的回了一下头,眼底充满着无奈与歉意。 “城哥。”司马清有些挫败的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心底一个声音反复的念着。 拓跋城握着她的手,微微转动,五指与她的细指锁在一起,掌心交握时她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 她那么用心的在帮助彼此逃出地宫,却不想让人给利用得干干净净。 这一次,让她真正直面被叛,她的自信心一度被打击得一败涂地。 她和拓跋城,都不可能赢过在数量上占优,力体上更比他们更勇猛的那群人。 强者,用拳头说话。 智者,用脑子行天下。 拓跋城一声不吭的拉着司马清,远远的跟着,直到行至牢道的一处拐角,方才停下。 “怎么不走了?” “他们会回来的。” “……”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之前一去不回头的段狼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的返回。 一路上,不少牢中的男女伸手向他求救,他都一律不作回应。 他的部下肩头上个个带着伤流着血,被那些人拉住时,不免气急败坏。 有些脾气暴的,抡起拳头向那些犯人打去,有些则扭住对方的手,下力狠狠往牢杆上撞。 犯人们的痛叫声哀嚎声,连绵不绝,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行程,直至到了司马清与拓跋城所在的位置,方才渐渐弱下去。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不发一言。 牢道很窄,只能过三人。 司马清站在正中间,每一个过去的人,都要侧身。 如在以往,司马清会先行让开一道,这一次,她就定定的站在那里,像一棵生长在那的树一动不动。 擦肩而过时,段狼先是瞧了她一眼,对于一个女子挡了他的道十分不悦,他目露狠色,眼尾扫到拓跋城时,身子不由自主的侧向一边不情不愿的走了过去。 后面跟着的人停下脚步,一个个都瞪着他们俩,目光如血能生吃了他们一样。 拓跋城倒是一脸淡然,好似之前他从未与段狼有过交集。 司马清心中一冷,难不成他们十几人也无法打开那道封死的出口。 对于背叛,她从不原谅,也不会讨要说法。 一双澄澈的眸从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脸上滑过时,就如看空气一样,就如她从未救段狼出牢笼,以及舍身忘死的救了段狼的儿子和女人,这些都一并没有发生过。 她的眼里透着宁静与通透,想通了许多事,便是再看这些人时,只当是过路的行尸走兽。 空气里除了沉重的脚步声,没有一个人出声,憋闷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 “孩子,我的孩子!”一声尖利的叫声,从阿乐的嘴里发出。 她快步往前,不是向段狼求救,而是习惯的冲到了司马清的跟前:“救救他,他全身滚烫。” 司马清低头一看,孩子面色发红,小嘴上起了一层皮。 她硬声道:“我救不了。” “你为什么救不了?你救他,我求你。” 司马清:“他这是病了,我不是大夫。” “病了,这里谁是大夫,有谁能救我的儿子。”阿乐一路向着每一个牢房跑,向每一个人发出呼救的哀求声。 而牢中的人之前也曾向他们求救,请求他们放他们出来,却被无情的拒绝。 但事情反转如此的快,轮到段狼的儿子生病,无计可施。 每一个牢房面对一个母亲的哀求,都报以沉默。 阿乐发了疯的跑了一个来回,也无理睬。 她踉踉跄跄的走到司马清的跟前,哭着道:“清儿姑娘,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司马清转过身看着段狼,他也正往回走,伸手在婴儿的额头上一抚,感应不同寻常的热度后,缩回了手,一下子冲着司马清命令道:“救他!” 司马清仰起脸,眼都不眨的道:“他的命是命,地宫里这上千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段狼快速的答道:“不就是放了这上千人吗?简单!” 说完,手一挥冲身后的随从道:“砸门……” “等等。”拓跋城上前,“这牢门不能砸!” “为什么?” “每一道门的门柱是地宫的的支撑,他们只能从笼门走。” “笼门?” “对,就是直通天坑的笼门。” “什么?那不是死路?” “生还是死,并不是眼前所见的那样。” “救我儿子,管他天坑笼门,我都去。” “好。”拓跋城从怀中摸出一包药,“一日三次,每次只用一颗黄豆大,三日见好。” 阿乐夺过药,马上喂给了孩子。 拓跋城又道:“这是一日的药量,等出了地宫,会给你余下的药。” 众人脸色各异。 司马清心道,拓跋城果然心思比自己要更加深,想得更远,段狼这种人,不可全信,但又不能不与之合作。 此时的她终于明白,拓跋城能在刘曜帐下做事,且为先登营的指挥使凭借的不是一身的功夫,而是走一步,看十步的布棋城府,洞悉人心的敏锐,操控全局的能力。 “你们要带上这些人走,能走多远,能活着到达你们想去的地方吗?”段狼盘腿坐在地上,丝毫不顾及身后有上百只耳朵正在听他与拓跋城商量如何出逃的计划。 的确也不用顾及,自从温婷封了出口后,这座地宫成了名符其实的坟墓,每一个人都对未来充满了绝望,但是一夜间他们看到段狼从眼前走过时,又瞬间点燃了希望。 段狼,这个来自辽北草原的无敌将军,曾经是这些人嘴中口口相传的神话。 失去自由的苦闷,他们全用这些听来的故事,凭借着想像用自己的语言把他描绘成可以走出地宫里一个梦想。 毕竟他曾把刘粲挑下战马,也曾让平阳城动荡不安过。 他被藏在这里本是一个秘密,直到他真实的走过众人眼前时,他们才发现,段狼没有死,跟他们关在了同一座地宫之内。 但他似乎并不想带领他们一起离开。 而想着他们的人,却是那个被抬进来的重伤之人——拓跋城,还有一个美貌的公主。 拓跋城回头,看向牢内:“没有他们,我们同样不能活着出城。” 第 100 章 “什么?哈哈,这些人里,男的多有伤病,带出去有何用?手上又无兵器,用牙咬吗?” “不只是男人要带出去,女人同样要带走。” “女人?”段狼轻哼一声,“两脚羊,带上当军粮吗?” 话音刚落,司马清一道冷冷的目光向他射过来,“你!” “我说的不是你,是他们。”他赫然的道。 结盟在反对与说服,否定与接受之间来回拉锯着。 如若不是拓跋城耐心十足的跟段狼聊了足足一晚上,司马清一度以为他们之间会打起来。 但他总是能在对方就要挥手冲过来时,轻言一句“你不顾你儿子的命吗”,火气冲天的某人就会偃旗息鼓。 段狼转身盯着拓跋城:“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结盟?” 拓跋城:“不是跟你结盟……”他说出这一句时,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司马清有些紧张的望向他,的确结盟的事好像拓跋城也没有说只找他,近日里私下联络各处的牢中囚犯,大多愿意拼死一战。 而段狼,这个危险的男人,连拓跋城都说过,不一定真能一起共谋大事。 “这地宫,分南宫北宫,囚于北宫的有流民、囚犯、军人、跟他们结盟才能真正活着离开平阳城。” “什么意思?” “离开不难,但是活下去,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只有团结起来,才能长久的活着。” “你只是为了他们?” “为我,和我们,为我们能在这个世上活得像个人。” 段狼听了一会,直挠头,不耐烦的道:“别说这些,我可以带上你和你的女人,但出了这地宫,咱们各是各,互不相欠。” 司马清心中叹息,但也无法,本来结盟之事,贵在同心。 不同心,出了地宫散了也罢。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看着你儿子跟你一起死在这吧。”拓跋城声音沉沉的道,仿佛他已预见了不可知的未来,而他只是把一个即将出现的实事提早说出来罢了。 “你敢诅咒我儿子!信不信我杀了你的女人!”段狼暴喝一声,揪住拓跋城的衣领,往身前一带。 拓跋城眼眸闪过一丝沉如寒冰的幽冷之色,直透人心般的对他一字一句道,“我和我的女人,都是从你嘴里所说的那些脆弱、懦弱、屈从、无用的人的尸体堆里获得的。是他们的死成就今天我和她,我们的命早已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要为他们的后代,为他们亲人活着。我告诉你这里的一千三百二十一条人命,每一个人都是这乱世里的最坚强的一份子。” “我不欠他们的,跟我何干?”段狼双眼通红,眼珠狠命向个一突,像极一个与同类争夺绝对领导地位的雄兽。 司马清缓缓站起向身后的人瞧了一会:“我只想给他们自由,带着他们一起去我们要去的地方生活。段狼,你愿意就一起,不愿意便罢了。” 拓跋城捏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随后一起站起准备离开。 此时,国师忙出来打圆场,按住了暴怒的段狼,劝道:“我们这些人,争个你死我活,不让别人有活路,自己就真的活好吗?不是这样的,雄鹰只在天空中飞,狼只在草原上跑,他们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不能再这么下去,要不然会亡族的。” “他们不是我们的族人,凭什么救他们?” “可是我们需要他们。” “……” 需要,大过任何一个高大上的词,从国师的嘴中说出时,大多数的随众都已然认同的点头。 “好,出了笼门,那些猛兽会跟着放出来,谁能去杀了那上百头的兽?就算杀了,谁能把天坑的那道闸门打开?” “这些你们不用担心。”一直隐在暗中的牢头走出来,“你们只要保证我和我的兄弟们能出平阳城就行。” “什么?”司马清回头,牢头上前继续道,“平阳城外刘鹏的大军已经驻扎,我们不想留下当尸体。” “好,慕容大人有办法,我们就不再啰嗦了。”司马清站起道。 拓跋城:“慕容大人,你之前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可……” “拓跋城!”牢头打断拓跋城的话头,“没有时间等了,之前送下的粮食已所剩无几……” 的确,没有粮食,难道还要人吃人的悲剧再次上演,不如豁出这条命,活了是赚的,死了也不后悔。 正北方笼门内,牢头下令同时拉下南宫的笼门闸,位于南宫的四道门、八重笼、二十四通廊过道依次打开,上百头饿了七日之久的野兽,在笼内趴服已久,大白天的开闸的声音惊起。 被同时放逐在一匹马都要跑上好一会,才能跑完全程,几十丈宽的天坑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而另一侧的北宫这边,几道笼门前则涌入了成百上千的人群。 司马清眼看所有的野兽踏入天坑的一刻,嗓子眼直发堵,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猛兽聚集在一起,而且这场不经意的相遇,就是它们生命的终点。 百兽出笼,如梦方醒一般,带着野兽特有的谨慎,小心翼翼的探出头。 左右无人,但见青天白日,恍惚间一只斑斓的虎,最先走了出来。 接着是一只饿得皮包骨的棕熊,缓缓一摇一摆的来到了天坑的中间。 几只雄鹰也跟着飞了出笼,只是它们都飞不太高,只扑了几下,便像是有什么东西让这些猛禽不堪重负,从空中坠落下来。 而生生给拽了下来罪魁祸首,是每一只鹰的爪子上都缚着沉重的铅块。 司马清眼见一条黄色身影一闪而过,那只翼展足有一个成年男子身长的鹰被咬住脖子。 它猛烈的扑腾两下后,便垂下了翅膀,脑袋耷拉在一边一动不动,锐利的眼睛与司马清对视着,让人心生寒意。 “啊……”人群嗡的一声向后退去。 那只黄色的猛兽,正拖着自己的食物,奔向了北宫的笼前,仅隔着一层笼门,那只被人认出的豺在确认安全后,三下两下,将毛拔掉,撕咬起那只还未断气的鹰。 “袁季月,去救那些鹰,把这些绳索绑在他们的脚上。”拓跋城从人群之中发出命令。 袁季月? 司马清向身侧一看,正是之前常春馆的头牌,吹得一手好箫的伶人。 “是,大人。”袁季月一身短衣打扮走出来,全身跟囚犯的衣着相差无几,只是右手手臂上裹着一块黄牛皮护臂,上面有许多的爪痕。 他在被虏为奴隶之前,曾经是部落里最好的训鹰师,从未在人前展示过,因而司马清完全不知情。 笼门悄然打开,他挥刀将那只正在吃鹰的豺捅死,割下几块肉扔向了那几只饥肠辘辘的鹰。 鹰拖着沉重的铅块,半飞半走的往他这边来,走近些,他便一脚踩往铅块,将那鹰提起放在自己的手臂上。 很快绳索绑定在鹰的爪子上,一连几只鹰,都这样被绑上了绳索。 段狼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和他的随从们都不明白,拓跋城在做什么。 司马清遥望着那四五只飞向天空的雄鹰,看着他们向着天坑的正东方飞去,那是天坑的一侧的一道木栏,竖着是一道不可翻越的高墙,放倒侧是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出口。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通过那道木栏,只是那上面层层的黑褐血迹,提醒着所有想得到自由的人,那里是百兽最喜欢攻击人的一块地方。 同时,那里也埋伏着无人知道机关暗器。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那些野兽自相残杀完,我们也不出去。” “是呀,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现在出去,就是死。” “再等等。” 上千人各有各的心思,意见各有不同,总归有两种打算。 绝大部分人想立即冲出去,不愿意再等待。 另一部分,以先登营的百余名士兵为主,他们则愿意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出去,比如,让那些吃人的兽先自相残杀,再出去收拾残局。 少数人无法控制多数人的意志,无论心中的坚持的事有多正确,在一群已被关得发疯的多数人面前,都无济于事。 早已没有了耐心的人,开始冲撞笼门,向牢头曾伸手拉过机关的位置扑过去。 拓跋城拦不住那些人,他知道,人在面对长久的关押后,会丧失控制力与判断力。 就在这时,笼门突然打开了,人群先是一愣,随后有人带头冲了出去,很快涌潮般的往外跑。 他们虽然知道地宫里野兽,就是专门把人当成食物,而他们身边的人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全都葬身这些猛兽的口下,但人就是这样,不曾亲身经历,不会知道何为凶险。 严苛的环境,让人与兽无异。 夺路狂奔的他们,早已没了理智可言。 段狼对想拦下那些人的司马清道:“别多事。” “是你打开的笼门?” “我只是给他们自己一个选择!” “……” “不能去。”司马清想拉住他们,可是滚滚人流,势不可挡,“他们手无寸铁!” “野兽吃饱了,就不会再攻击人。”段狼的眼睛看出去的人,如同看着百千头牛羊,为了一片丰美草地,而不得不先过藏龙卧虎的峡谷隘口。 “你这是在杀人!”司马清手指攥成拳头,握得紧紧。 段狼冷漠的道:“不杀,我们怎么活?!没有谁推他们出去。他们自己路,自己走。” 第 101 章 司马清无话可说,的确,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果然一切如段狼所说,百兽见人潮出来,一个个如魔鬼般疯狂的扑向了人群。 很快惨叫声,痛哭声,排山倒海的冲击着每一个没有出去的人的耳膜。 “娘呀!”一个少年跑了两步,拉着母亲的手很快脱开,他母亲已跑出去数十步,骤然发现手里的重量变轻,回头一看,少年正被一只猛虎倒拖着往相反的方向去。 连成年男子都惧怕猛兽的攻击,四散奔逃,处处都是跑得慢的女人孩子,成为了最先被掠食的对像。 女人哭喊着往回跑,跑到猛虎的面前,从发髻里拔出一根木头削成的钗,发狠的刺虎头。 钗子没能伤到老虎半分,折成两截掉落在地上,女人抡起拳头,死命的往虎头上打。 老虎正口衔着少年的小腿,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愣了一下,松开了口。 女人大喊:“儿子跑!” 后面的话还在喉咙里,只一瞬间,老虎的尖牙刺穿了她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浸湿她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她至死两只眼都看着坐在地上发呆的儿子,眼里的光由明到暗,从未离开过。 司马清见状,想到远在长安城的母亲,送她离开时,也曾像这个母亲一样,眼底充满着无限的眷恋与惆怅。 羊献容尽了最大的力量,让司马清离开虎口,哪怕是自己去死,她也希望司马清能活下去。 少年干瘦的手指抠在地面上,掌中突然多出一截折断的刀刃,刀似弯月,细如柳叶,上面赫然烙着慕容家族的族徽。 老虎杀了女人,却不吃她,反而回首扑向少年,少年来不及反映,只是本能的把手中的半截刀举起。 虎爪猛击一掌,少年的手骨打折,刀飞起落向了正北方的笼门前。 司马清伸出手将刀捡回,正欲扔出去给外面的人,手腕刚举起,被人扣住动弹不得。 她回头看到握着自己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冷眼看着外面的牢头。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的半截断刀,瞳孔内放出异样的光。 小宇围上前,一把夺下刀,翻看了一下,惊声道:“小弟的佩刀,是小弟的。” 牢头与小宇互看了一眼,神色骤然变得凝重而愤怒。 段狼眼见人一个一个扑倒,惊恐万状绝望的求救,却冷道:“拓跋城,我之前不跟你合作,是因为出地宫走这第二条路实在没有可能,不过现在……” 他得意的接着道:“我们的胜算已有三成。” 拓跋城对他的话并无回应,只面无表情的解下护腰,手一抖,一柄寒光闪闪剑出在手中,他大声喝道:“先登营所有人,随我上,杀尽那些畜生!” 他在说这话时,人已向外走,话未说完时,身后黑压压跟着一群执着木刀的士兵。 段狼脸色突变,冲拓跋城大喊:“你不要命了吗?等这些兽吃了这些不中用的奴隶,他们被喂饱了,我们逃生的机会能有五成!” 他的话,让司马清心寒至极,她握着“戮天”刀,跟在那群士兵的身后。 她的追随,令牢头,小宇,还有那几个牢役都站不住了。 小宇握着手中的那把残刀,第一个发出极度悲愤的哭声道:“我的小弟,就是死在这些畜生手里,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牢头脸抽了数下,奔跑的冲向了一只正在啃咬着一名少女的老虎,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怯懦,一刀进捅进虎的脖颈处。 老虎呼的仰天吼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之声,天坑里回音袅袅,余半半晌不绝。 小宇杀红了眼,见兽就捅,那些只顾着吃人的兽,这时才发现,这群突然又冒出的“食物”,再也不是软绵好吃不会反抗的羊群,而是一群群凶猛无比的狼。 百余的猛兽,在一片刀光剑影里血流成河,放眼看去,人与兽混战在一起,分不出什么是人,什么是兽。 只有对生命的捍卫,只有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只有对亲人朋友,哪怕只是身为同类的互相帮助。 从兽的口下救下近千人,把失去反抗力的人激发出无穷的兽性。 他们才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才是这里,甚至这一座城的主宰。 司马清在挥刀刺向雪豹时,一团白灰色的影子冲过来,它奋力而倔强的吼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表达着它对恐惧抗争。 一只小豹子对母亲的眷恋,莫过于用它如猫儿大的小的身体,挡在相对它来言如巨人一样的为人类面前。 那需要莫大的勇气,而这一切却皆出自本难。 司马清手中的刀顿了顿,她在刀光剑影里,在血光冲天的杀戮场里,清楚的分辨出眼前这只身染鲜血,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弱的半大野兽,是那只她曾救过的雪豹。 母雪豹残疾了,根本没有力量与百兽一起参与捕食人类,它只是蹲坐在笼口,护着自己的崽。 那而匹认她为狼王的公狼,侧早早的躲入了笼口的角落,冷眼旁观着这一声人与兽之间的血战。 司马清溅了一脸血,看起来又凶又狂,她吸了一口气,对着小豹子龇出一口大白牙,半凶半吓的道:“别伤人,要不然我还是会宰了你。” 小豹子愣了一下,弱弱叫了几声,退着向后走,最后夹着尾巴颠颠缩进了母雪豹的肚子下,瞪着两只浅蓝色眼歪头看着它无法理解的人类世界。 随着最后一只以人食的金钱豹被割断了喉咙,之前惨绝的号叫声渐渐消失。 偶被咬成重伤的人,全数被先登营的士兵快速的结束了他们悲苦的一生。 而那些幸存下的人,都默默的围在旁边,有些麻木,有些掩面不敢看,有些侧弯下腰,从那些死人的身上去摘他们看起来还能用得上的东西。 “别动。”司马清喝止道。 那些人仿佛没有听到,继续着他们的翻找。 “他们死了,我们还活着呢。”有人解释着。 鹰啸于天,让司马清无暇顾及这些,拓跋城带着人马已赶到了巨栏前。 那座木墙都是上百年的原木打造而成,鹰带着绳索往这道木墙飞时,袁季月拿着绳索的另一端跟随,控制着几只鹰飞翔的方向,等到这边停歇下来,他这边已搭建了四条可以翻跃木墙的索链。 段狼领着手下上前,拿手扯了扯,“这结实吗?” “怕了?”拓跋城慢慢将绳索绕在腰间,“我先上去!” “城哥,你受了重伤,不可。”司马清上前,拉住他,“我来。” 此时,木墙的另一边已隐隐传来人声,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但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拓跋城摇头坚定的道:“地宫百兽尽出,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温婷不可能不知道。能自保方能自救,懂吗?” 司马清不好坚持。 她刚放手,身边蹿出一个红色的身影,那个握着一根绳,极快的在腰间綑了两圈,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像中猴子一样,双脚蹬着木墙,单手攀着绳索,灵敏的一纵,不过转眼时间,便爬了几人高的距离。 司马清见状,心想这红衣小厮也是想出去想疯了。 很快,几个牢役都有样学样的跟着往上爬。 小宇正要上前,被牢头一把拿住。 小宇不解的看着牢头:“大哥。” 牢头冲他摇了摇头。 那四人一人一根绳,爬到墙顶, 四人看眼就能出去,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之前跟着司马清他们一直不敢多言,憋了那么久,总算能活着出去,不用饿死在地宫,因而个个心中喜悦不已。 “走。”四人说着同时解下了绳索,红衣小厮还把之前鹰盘在木墙铆钉上的一端又反复的打了两个死结,以备后面的人更安全,才起身。 抬眼间,看到另外三人正拿刀割绳子,他立即意识到什么,喝叫:“做什么?” 那三人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对不住了,温太后说,她要看司马清被百兽咬死,我们才不得已留下的。” 木墙的顶,三尺宽,四人扭打成一团,红衣小厮显然不是三人的对手。 随之,被三人扭住手脚,扔下了木墙。 失重的身体,如同一只鹰从天而降,掉下来时,伴随着他心有不甘的一声吼叫:“落井下石!” “砰”,身体狠狠撞到木墙上,骨头与木头的撞击发出闷雷般的巨响,他倒吊在绳索上,鼻子嘴巴里鲜血似喷血一样的往外涌。 司马清全身僵冷,想到刚才如让拓跋城上去了,那摔下来的就是他,她的心被人掏了一样,怒吼道:“畜生不如!” 声音飘散,传到了一墙之隔的温婷耳朵里,此时的她正坐在只有皇上才能坐的十六人抬着的步辇之上,阴沉的目光看着那三个正在割断司马清他们唯一的生命之索,脸上挂着淡淡的得意与戏弄之色。 “下贱奴隶,连死都死得跟一场戏一样,真是让人痛快。” “太后,刘鹏已斩杀了十八名信使,他说了,只跟司马清谈退兵的事。” “那个老东西,吓怕了胆,成天呆在军营里,根本就不敢跟刘鹏去谈和。” “太后,皇上没了,我们也活不下去。” 温婷看着远处的三人,淡淡的道:“射!” 第 102 章 百余名弓箭手,齐齐搭弓拉箭,上百只黑羽褐身的利箭,嗡的一声扑向同一个方向。 当锐器刺破三人的身体时,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到对方身上插着数十枝箭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刺骨钻心的痛,温热的液体潺潺而流,沿着手中的刀快速的向木墙上落下。 血水在墙面上滑落,拖连、浸染,直到那三人受不住不断飞来的冲击力,摔入墙内再次迸发出巨石投湖般的声音,整个大地都安静异常。 迎面扑鼻而来的血腥之气,让之前想爬上木墙的人都愣住了。 与百兽的搏杀只是这场大逃亡的开始,真正的危险在墙的另一边——囚禁他们的人以猫玩老鼠的心态,正一步步的摧残他们逃跑的意志。 司马清扫一眼,上前挥刀将三人腰间的绳索挑断,沉默的将自己綑上,随后道:“死可以,但不能像他们这样。” 说罢,翻身上墙。 袁季月从嘴中连声发出几声长啸,之前的鹰出现在天空之中,盘旋在木墙之上。 段狼走到拓跋城的面前:“怎么让女人替我们去死?” 拓跋城眼神冷淡的道:“我们都可能死,司马清不会。” “为什么?” “城外领兵的是刘鹏。” 段狼和众人对这句话没有特别的反应,而先登营的士兵则听出了门道。 袁季月道:“少将军会不管我们吗?” “不知道。”拓跋城如实的道。 少年时,两人便明里暗里的对司马清互相争夺,刘鹏有一个战功赫赫的父亲,背靠五族联盟,而他只是一个领着死士的头目。 没有寸土,没有军队,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平阳城,是他与刘鹏关系的转折点。 他们不再是兄弟,现在是对手,将来是宿敌。 片刻后,司马清已翻到墙头,解绳扔回后,沿着土墙上面一个个的突起慢慢往下退。 刚移几步,只听到身后风声四起,回头眼看一个黑点向自己飞来。 不及躲闪,黑点瞬间变大,直扑她的肩头。 “吱”一片飞羽落在肩头,那枝锋利无比的箭被鹰凌空叼走,四只飞鹰不断从空中俯冲下来,每一只都能精准把飞向她的箭打落。 等到司马清落地时,地面上横七竖八落了不下上十枝箭。 弓箭手们都惊住了,见来人身上不仅未受伤,还有四只草原鹰在头顶上盘旋不去,以为遇到了什么神仙,再也不敢动手。 一直春风吹过,司马清凌乱的发,飞舞在脸上,她冲着那些士兵道:“平阳城就要破城了,居然还在自相残杀!” 士兵们都低下了头,只有一个年轻男子,不动声色的向着温婷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 人心思变,都在想找条退路。何况城内早已疯传,司马清不死,平阳城不灭。 早从她登上木墙的一刻,所有的士兵都对温婷下达的命令心有不甘,盲从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之中大多并非都是勒准的人马。 司马清挥手指向身后的木墙:“放了里面的人,我给你们寻条出路。” 此话引来士兵的骚动。 早被死人堵住的河道已流不出干净的水,还有来不及求治的伤兵,死亡成了他们最后的命运,还活着的渴望得到一个方向,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看向了眼前的司马清。 温婷微扬起下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指手划脚?来人给我绑了她。” 司马清眼尾微抬:“温婷,你看看你的身后。” “别动。”男子贴着温婷的脖子,轻声道。 温婷慌神:“护驾,护驾。” 男子冷道:“交出地宫的钥匙。” “你是谁?” “先登营。” 温婷舌头打结,她怎么都不曾想到,拓跋城人虽在地宫里,却留下了一百先登营的士兵潜伏在平阳城内,就在刘粲被杀的那一天,那些出现在的宣极殿的侍卫,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混战之中,被他的人替换掉。 每一个侍卫都戴着面具,在宫内行走,只凭腰牌。 当时宫内一片混乱,杀尽刘~氏的族人、门客、有交往的人,成为了勒准的最先要办的事。 而杀了人,就要补充人进来,那些扮作流民与逃犯的士兵,很快渗透进整个平阳城的重要机构内。 看着是勒准兵变夺位,其实内部早已遍布了拓跋城安插下的细作。 他们的一举一动,均在他的掌控之下。 她脑中浮出拓跋城之前的所有举动,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的拓跋城为何要替司马清入地宫,为何要领着二百死士,潜伏平阳城。 她想破头,也不可能了解,一个拥有着帝王心的男人,能忍受如此的酷刑,做出如此极端的决定。 她所见的拓跋城非普通的奴隶,根本是一个不可想象的魔鬼。 平阳城这盘被勒准打乱的棋局,居然让一个不起眼的指挥使,管控了主动权。 “下去!”一只粗手将她从步辇上拖下去,十六名扛辇的宫女,快速退向一边。 为首宫女,一把揪起温婷的衣领,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一道疤痕:“钥匙在哪?” 温婷:“崔氏,你做什么?” 崔喜恩指尖一挥,在她的脸上划下三道血痕:“钥匙!” 温婷尖叫着,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嘴里却嚣张的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也活够了。” 崔喜恩大怒,“你以为我不敢!” “你杀,你杀,杀了我,拓跋城出不来。”说着她将袖内挥出一枝利箭。 箭身贴着司马清的耳尖飞过,冲上云霄,在天坑的上空炸出一片红色的粉末。 “你在给谁发信号!”司马清扑上前,质问道。 “给城外的刘鹏……”她笑道,“告诉他,你已经死了。” “你什么意思?” “刘鹏说过,你死了,平阳城里所有的人都要陪葬,包括他!” 温婷对拓跋城已不抱希望,她得不到的,司马清也不能得到。 “这只是刘曜的借口,我只是这场战争的借口。”司马清掐着她的腕,目光死死的盯着温婷,“你要所有人为你去死,温婷,你都不如关在里面的畜生。” 司马清大喝一声:“崔喜恩,搜身。搜不到,把她扔进地宫里喂雪豹!” “你敢!你个死贱奴!” 温婷的叫喊声招来几个宫女的围攻,一身华贵富丽的衣裙被撕扯着如破布般扔在了地上,被剥得只余下肚兜的身子,露出大片的肌肤,春季的风刺骨而清寒,她环着胸大哭着:“司马清,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扔进去。”司马清没有给她废话,挥手指向木墙的方向。 她被拖行到墙低下,很快有人用绳绑在了她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拉,她便会被抛向高空。 太多人因为温婷而死,所有人的仇恨都被她的一意孤行点燃,身边的几个贴身宫女,还有侍卫,早早让袁雄与崔喜恩拿下,再无人为她说上半句话。 她抬起满是污垢的脸,头发给扯成了一堆烂草般,蓬松的垮在脑后,狼狈的抬看着司马清。 “你够狠。”温婷强庄镇定。 司马清目中阴沉,曾经的往事与今日所见闪入脑中,嘴里轻蔑的道:“不如你。” 温婷眼里凶相毕露,下巴扬起,一字一句的道:“地宫都没有熬死你。” 司马清:“我不会死,你就不一定了。” 温婷发怒:“司马清,我恨你!” 司马清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木墙,风吹雨打下的他已显出朽色,却还有人被腐旧隔绝在地狱里,她扬声道:“温婷,你错了。” 温婷身子一摇一摇,神色异常的道:“我没有错。” 司马清微笑,俯下身子,歪头打量温婷:“错了,就要认。你赌的是你有晋王承认的公主身份,所有人都不敢伤你对吗?可是我告诉你,这个身份,我可以给你,我也可以收回。” 司马清的手伸进温婷的红色肚兜内,指尖抠到了一片丝巾,慢慢攥紧手里,俯下身子,眼尾扫了扫她,才一点点将那块印有皇族徽征图案的“凭证”抽出来。 温婷彻底慌张了,她一直以此为护身符,就是到了此刻她依旧认为,拓跋城、司马清、包括勒准、刘曜之流,都对这件东西保有某种程度的尊重。 晋王的使臣一直领着几百的兵马,驻扎在城外,平阳城的风吹草动,他们也密切关注着。 早已失序的皇城,各种曾友雄踞辽北、西北关外的五族部落,早已把中原当成了肥美的羊群、铁蹄踏来,虏去数万百姓,军力悬殊,君王的懦弱,打破上百年的平衡与安宁。 丝毫无公理可言的地方,人性变得极端而残暴。 温婷只是一个商家之女,也在战争之毒将灵魂里最后一点善洗涤成恶。 司马清伸出一只手,把那片巾丝点燃,向空中抛出,公主的梦从此了如升腾的烟尘一般,化为乌有。 袁雄上前:“司马清,东边传来战鼓声,只怕刘鹏已开始攻城。我们这里的人无法阻止他们屠城。” 司马清仰头看着木墙,对他道:“将库房内的酒和酒全部搬过来。” 袁雄道:“做什么?” 司马清:“烧了这木墙。” 袁雄:“不可,如果烧的话,只怕火势无法控制,到时地宫上的建筑都会被烧掉。” 司马清:“人都活不下去,留下这些宫殿做何用?” 第 103 章 很快,呛鼻的酒香弥漫在整个地宫,带着腥味的油脂泼在了木墙之上。 黑烟冲天而起,火光游龙般借风势直冲天际。 或许上天也可怜这些囚禁的人们,极能烧燃的木墙,不过一会,便从一根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上先烧起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用在这座无坚不催的木墙上,有着惊人相似之处。 酒水灌进了细小的蚁孔,就如在整个木墙上钻了无数个火眼,加速了木头的燃烧。 眼前的墙像是地狱的第九层,火狱之门,烈焰翻滚着把深褐色木头一寸一寸烧成黑色,几十根擎天柱竖立在皇城内,哔哩吧啦四溅着火星。原本不易被烧燃的木柱经不住易燃物的一再烧灼,终于被点成了火红的一片火瀑布。 “动了。动了。” “快让开!” 随着人们的惊呼,那道门轰然倒下,困在地宫另一头的人们,疯了一般向外冲出来。 人浪踩着脚下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而奔在最前面的正是拓跋城和段狼。 温婷跌跌撞撞的站起,看着司马清嘲笑道:“你以为你在救人?你出得了平阳城吗?你能阻止刘鹏屠城吗?可笑,可笑,花了这么多功夫,还是去送死。” 之前从司马清跟前跑过去的人,都涌向了往城门方向的出口,跑得最快的人已然到了街口。 拓跋城却领着他的手下,跟袁雄汇合,两百人,与众人的逃离的方向相反,逆行往兵器库的方向跑去。 司马清终于明白为何拓跋城坚持不离开地宫,留在皇宫之内,不是因为他傻,而是进城时,他们的武器多不能带入宫里。 袁雄领着的人,已把宫内存放兵器的地方摸清楚,只等他们出来,就能拿上称手的武器。 段狼本来领着他的族人跟着大队人马走,可见到拓跋城不但不走还往相反的方向疾行,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他对国师道:“外面刘鹏的军队就要打进来,我们不能不防。” 国师:“头领,只有跟着雄鹰走,能进找到回家的路。” 段狼:“是,他的确是块打战的料。” 说罢,领着自己的部下飞快的追着拓跋城的人而去。 阿乐挨到司马清的身边,抬起熏黑的脸,小声道:“清儿公主,你能让拓跋城把余下的药给我们吗?” 司马清一乐:“拓跋城给你的药足够了,你看看你的儿子是不是退烧了?” 阿乐愣了一下,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果然不再发烫,抬眼看着司马清道:“你男人为什么骗我?” “他救人,但不是傻子。” 阿乐忙道:“他是好人。” 司马清:“当然,天下的男人,他是最好的。” 阿乐本想反驳,可是想了圈,觉得找不出比拓跋城更厉害的人,半天不服气的蹦出一句:“我男人让我有了儿子。你呢,还是个姑娘。” 司马清没有想到阿乐如此直接了当,咳嗽两声,心说好的算你狠。 阿乐脸上露出快乐的笑,似乎她终于能在司马清面前有一个显摆的事儿,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得意而幸福。 女人真的容易满足。 能跟喜欢的人生个孩子,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就是她一生的追求。 司马清心中荡漾起一片甜蜜,想到如果有一天,她跟拓跋城生下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像她还是更像拓跋城。 “脸红什么,喜欢就喜欢了。” “我哪脸红,是火烧红的。”说到这里,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脸不由得烫了起来。 司马清开始想像自己骑着黑云,策马在一望无际的北国,那里没有羞于起齿的身世,只有海阔天空的自由自在。 熊熊燃烧的火,经过一顿饭的功夫,很快蔓延到地宫的每一个角落,牢房里的立柱一根不剩的被烧着,曾经的百年宫殿,在愤怒的火焰里,轰然崩塌。 宫殿里的人,纷纷出逃。 一路上四散奔逃的人,纷纷如倾巢之鸟,黑压压一片。 司马清与拓跋城一行人,领着先登营的士兵向宫门外走去。 宫门口,广阔的大道,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司马清单膝跪地,趴地上听了一会,抬头对拓跋城道:“城哥,刘鹏带兵杀进来了!” 拓跋城举目向远处望了一眼,摇头伸手扶起司马清,将她拉到身边:“清儿,是地宫的人回来了。” “他们?” 狼烟滚滚,弥漫在天空里的黑气一重又一重的压过来,春日里的惊雷响彻大地,盖住了远处传来的呼叫声。 之前先行跑出去的上千人,重新回来,而他们不只是自己跑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数千流离失所的城内老百姓。 再次被战争裹挟进来的普通人,无力对抗杀人成性的军队,更加没有谁愿意相信那个杀新皇,自立为皇的勒准。 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焦虑。而此引发的大规模逃亡成了他们的唯的选择。 城是出不去的,那就往宫里跑,眼前曾经只有皇帝后妃们、大臣权贵方能进出的地方,已然成了他们最后的精神堡垒。 一大群人蜂涌至宫门口,宫里的宫女太监侍卫一时间与他们撞在了一起。 银钱散落一地,人群哄抢,谁捡到就算是谁的。 段狼冷冷道:“拓跋城,你看看你救下的是些什么东西,狗改不了吃屎。” 拓跋城冷眼扫过那些,为了地上生外之物,抢得你死我活的人们,没有出声。 人头攒动间,几个身着纳衣,却脚踩官靴的男子,一下子让拓跋城注意到。 他举目在人群里扫过一眼,一个男子与他对上眼,快速的低下头,他明明怀中抱着孩子,却不顾孩子的安危,拼命往人堆里挤,孩子被挤得啼哭不止,那人也丝毫不顾及安抚,像是在逃避他紧盯的目光。 司马清担忧强抢成风,人人自危,便侧目道:“城哥,乱下去对谁都不好。” 拓跋城点头:“我知道,搅乱了平阳城的人,并不是他们。” 说完向身后的人下令道:“关闭宫门。” 厚实的宫门上浮沤钉映射着西斜的太阳,将宫外的嘈杂乱音一并隔除在外。 司马清眼看敞开的大门紧闭的一刻,那些奔逃而来的百姓,在外面大哭大叫着。 甚至里面还杂着某些之前有一面之缘,叫不上姓名的未逃走的老臣,他们正如丧考批的嚎啕着。 “拓跋城,开门呀,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开门,听我说呀。” “拓跋城,你不能这要对我们呀,拓跋城,你快开门,我们这里五千条人命,你不能不管!” “拓跋城,你为什么要做晋国的狗,你是鲜卑族的男人,你忘记他们是怎么杀我们的吗?” 司马清扬了扬眉毛,外面这些叫喊的人里面除了老百姓,一定还混进了别有用心的人……否则不会说出这样话,他们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来刺激拓跋城? 拓跋城与司马清一齐登上宫墙,看到墙角下那个叫骂得最凶的人,被人按在地上,脖子上架着刀。 他手中拿着一张纸,脸几乎埋在纸上,骂得面红耳赤,几乎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口舌之上。 司马清顿时明白,城内混入不少刘鹏的人,勒准已丧失了对这座城的控制。 现在左右整个城市命运的人,已不再是所谓的新皇,而是她身边的拓跋城,还有城外的刘鹏。 那名官员扶正了一下歪在一边的官帽,战战兢兢的抬起头往宫门顶端望。见到一片玄衣飘飘,一片布遮天蔽日般的落下,正是勒准的登基时所着的朝服。 官员惶惑的把头从布料时探出来,一时间不知间哽咽难言。 说到做狗,他们好像比这墙上之人更有经验,每一个自诩读了些圣贤书,能说会道强辩之人,在乱世之中死亡来临之际,只想着先把别人推出去送死,死了他们自己才能活下来。 这种踩着别人的尸身,把黑与白,是与非,都说成是命,是不可逆的天命,其实不为为了自己能活而已。 身后的五千人,真是因拓跋城而要被杀吗?答案是否定的,他知道,他们都知道。 只是为了自己,哪有什么公平正义真理,别人的死活,在他们眼里那不命,只是一个让能他们活下去条件。 开出这个条件的人是司马清的爱慕者,拓跋城的兄弟。 “刘鹏!”司马清和拓跋城同时说出心中的名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计划,他本来就知道。” “他知道还这么对你?” “我完成了计划的开头……” 司马清恍然大悟:“你要更改结果?你不想让地宫的人死在里面,不想让平阳城被屠城……” 拓跋城目光转向她,眼底映入余辉,他伸手把司马清脸上的一块烟黑抹掉,温和的道:“这次我要做自己的主子。” “那外面的人……我不应该心急放火烧宫墙,要不然刘鹏不会知道地宫已经破了,他也不会提早攻城。” 她从未行军打战,更对排兵布阵这些一窍不通,虽说救人心切,却反而弄乱了局面。 不曾将人心收服,让他们自行离开,此时,这些人回来,定是被刘鹏的大军吓住,打回头时,里面又夹杂着刘鹏的人。若此时再开宫门,不仅救不了别人,先登营和他们都会极度危险。 想到这司马清自责不已。 “城哥,放我出去。我去跟他谈。”突然道。 拓跋城抚了抚她的脸:“清儿,不要再为别人去冒险。” 第 104 章 拓跋城抚了抚她的脸:“清儿,不要再为别人去冒险。” “城哥,我不为别人,我只为你。”司马清小脸在他粗糙的手心里蹭了蹭,坚定的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想为你做些事。” “清儿,我比任何时候都不想让你离开。” “城哥……” “不行。” 夜幕降临。 平阳城皇宫内一片沉默,一堆篝火边,拓跋城和个段狼商议之后,发现几个之前定下的计策,皆无法实现。 “司马清跟那姓刘的小子什么关系?”段狼问。 “刘鹏吗?”拓跋城看着火堆,“没有一丝关系。” “没有?”段狼拔了一下火堆,火花四溅,火星子飞到拓跋城的手背上,他没有丝毫的反映,反倒是上前送吃食的袁雄,被烫得大叫了一声。 段狼鄙夷道:“娘们叽叽的。” 袁雄恨恨的回一句:“你不娘,你出去跟刘鹏干仗呀。” “娘的。”段狼把吃食往嘴里一塞,鼓动着腮帮子道,“现在他打的旗号是杀反臣灭叛军,我现在出去,会当成勒准的手下,那是去送死。” “那送个女人去,不会当叛军,更不是反臣。” 拓跋城一掌拍在袁雄的膝弯上,他扑的跪坐在地上,整个人向火堆里栽去。 “娘呀!”他惊叫一声,硬是在火舌把他的脸烧着前,缩回了身体,只是头发上冒出了青烟,一股焦糊的味道扑面而来。 并不是他反应有多快,而是拓跋城的手揪在他的腰带,把他往回拉了一把,要不然立即毁容。 他吓得脸色青灰,慌乱的摸脸查看自己的身体,脖子突然被重重压下,拓跋城的脸凑近过来,声音近乎教训的口吻道:“看到你娘死时,是不是很痛苦?” 袁雄眉头一皱,眼里迸出火光,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娘也是女人,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孩子成为母亲。记住女人不是用来挡灾的,特别是这种时候,打战那是男人的事,你明白吗?” 袁雄怔了怔,恍惚的点了点头。 段狼从火堆前站起,他颇为赞同拓跋城话,拍拍袁雄的肩头道:“只有男人死在女人的前头,女人才能改嫁,要是没有了女人,哪里找人去生孩子。” 阿乐抱着孩子,直不楞蹬的说了一句:“你死了,我不改嫁,我会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段狼脸上凶凶巴巴的冲她吼了一声:“爷们说话,你娘的少插嘴!” “我不嫁。”阿乐坚持道。 段狼挥起手中的火枝子,火星四溅,阿乐依旧不改口的瞪着他,他喃喃喃而语的说了一句“不知好歹”之类的,便也不再发火,反而仰头看着城外东西两侧升起的光亮。 他知道,那是火光,是军营的里发出的营火。 而夹在中间的他们,连退路都找不到。 司马清扶额叹息,段狼说的话,听着别扭,好像女人的用途就是生孩子。 火堆边响起急促的咳嗽声,牢头拍着红衣小厮的后背,从怀中摸出一些烟丝,往他的后脑上呼。 红衣小厮挥手挡掉,又一通狠咳,过了半天才喘着气道:“慕容大哥,你为何救我?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说什么瞎话,你身上穿的还是去年正月我给你补过的衣服,老子之前可是好裁缝,只给活人做衣裳的,怎么要把这身衣服当寿衣呢?”牢头半开玩笑的将一半饼子塞进红衣小厮的手里,“吃,吃好了,有力气,就会好了。” 红衣小厮默了默,把饼分出一半,还给牢头,“每人一天半个饼,你都给了我,你吃什么?” “没得事,我小时候经常挨饿,饿习惯了,现在想着能出宫,跟着拓跋城去北国,想想都肚子饱了。” 他笑起来,眼尾几道很深的皱纹。 小宇凑近过来,靠到他怀里:“大哥我冷。” “冷呀,北国比这里还冷些,不过那里有牦牛帐篷,有羊皮毯子。” “还有麂子皮做褥子,不冷。”红衣小厮小声的补充道。 小宇笑了笑:“那也没有我哥身上暖和。” “大哥你说我们会死在平阳城吗?” “死不可怕,但不能麻木的死去。” “什么叫麻木?” “失去灵魂。” 灵魂?他们还有吗?他们不早把自己的心出卖了吗? 天明时分,小宇揉眼起来,抬着看到牢头闭着眼,他冲着他喊:“大哥,起了,太阳出来了。” 牢头没有反应。 “大哥……”他坐起。 牢头还是没有反应。 “大哥!” 小宇的声音惊动了四周的人。 红衣小厮从牢头身后坐起,冲小宇道:“鬼叫什么?” 小宇看了他一眼,瞳孔骤然紧缩,指着红衣小厮的脸,发出怪怪的声音:“血,你的脸。” 红衣小厮摸一把,脸上身上全是血,只是血干涸已久,转眼看到牢头的后背上冲了一支箭,箭尾上黑色羽,箭身阴刻着一个“刘”字。 小宇哭号着:“大哥,我们一起走的,一起走的,你为么扔下我,大哥,大哥。” “哭什么?大哥的魂跟我们在一起。”红衣小厮咳嗽声再度响起,他全身发抖,双肩夹着,佝偻的把自己蜷成一团,仿佛这样能减轻痛苦。 慕容一族,支离破碎,曾经入城的十几人,如今只剩下他和小宇。 而大哥一心想领着他们走一条活路,没想到他现在却死了。 三日过去,宫内存粮已见底。 夜色之下的宫门外,哭闹声渐渐平息。 天空中飘起几盏孔明灯,灯上硕大无的字,清晰可见。 “勒准无罪,降之即恕”。 墙角下一直蜷缩不动的一团东西,终于微不可见的拱了拱,找了一个视角相对好角度,把天空上孔明灯的字仔细看了一遍。 随后,那团东西慢慢伸展,一个人形逐渐显现出来。 温婷悄然的往宣极殿的方向走去,借着夜色,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宫门底下,塞进来的纸,随着一阵春风吹到了火堆边。 司马清捡起看了一眼,身后拓跋城走过来:“又是什么鬼画符?” “对呀对呀,写的东西鬼打架一样。”不等拓跋城看到,她快速了扔进了火堆里,只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城哥,我们不能这么永远跟刘鹏干耗着。” “清儿,听我的,不要去找他。” 司马清低下头,把自己投进拓跋城的怀里,柔声道:“不去,我哪都不去。” 入夜,拓跋城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那是曼陀罗的种子被碾碎后,才能散发出来的香气。 他之前用这一个给自己镇痛,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个花可以用来做什么。 司马清曾经穿上他的狼皮衣,去天坑迎战雪豹,并不是她天生神勇,更不是雪豹失了野性,而是花香起到了抑制精神兴奋的作用,只要嗅闻到这种花香的人,轻侧肢体无力,重侧昏睡难醒。 他只觉得身子软绵无比,整个人如踩在云端,挣扎想站起,双腿发软,隐约看到一张妖媚的脸冲着他在笑。 一会,双眼架不住的疲惫,沉沉的合上。 一条黑影快速的把司马清从他怀中扶起,随后往背上一背,悄然向宣极殿的方向走去。 司马清再醒过来时,发现已身处一片未完全融化的冻土之上,身子一颠一颠的像只麻袋挂在男人的肩头上。 她晕沉的头,磕在男子的腰间,痛醒,又被一阵冷风吹,再迷糊的人也有几分清醒。 “这是哪?”她看着眼中已颠倒过来的天地,喃喃问。 “快到了。”男子沉声道。 “段狼,放我下来。”司马清听出对方的声音。 段狼:“快了。” 司马清:“放我下来,要不然拓跋城不会饶了你的。” 她挣扎着,段狼压着声音:“天天在死人,拓跋城连个屁都不放。你不是要救人吗?我带你去救。” “哪?”她停止了反抗。 “军营!” 这句话出来,本还沉重的头一下子轻了五成,她猛然抬眼,平阳城的城墙下,发现虏她出宫的人不只有段狼,他身前还有一个身着粗布衣人正在跟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说话。 只是那人怎么换装,甚至学男人走路,依旧都被她认出那是一个女人。 “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出来,温婷你的确有手段。” 司马清轻声说着。 前面的身形骤然转过头向她望了一眼,又转过身,继续跟那几个一脸“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不关我事?”这三种表情轮个遍后的士兵说着话。 司马清见状捅了捅段狼的腰眼子:“放我下来,否则你们连人都见不到。” 段狼身子一斜,司马清落在地上。 缓了缓站起,摸到一只手,那手正扶着她的腕,而手的主人笑嘻嘻的道:“我们的命全靠你了!” 司马清勉强睁开眼,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人扔下木墙的红衣小厮,脸色发着异于常人的青色,嘴巴乌黑一片。 她想,居然还没有死,命硬。 “你是想说,我怎么那么命硬是吗?”红衣小厮道,“我这个人,就是天生怕死,我不想当英雄,就想活着,对了,段首领说了,只要我帮他们出城,保我不死呢。” 第 105 章 “你是想说,我怎么那么命硬是吗?”红衣小厮道,“我这个人,就是天生怕死,我不想当英雄,就想活着,对了,段首领说了,只要我帮他们出城,保我不死呢。” 司马清恍然大悟:“原来宫里有暗道。” 红衣小厮:“也不算是暗道,就是以前修宣极殿的那些匠人们,知道修完后,会被处死,所以顺便修了一条通往外面的洞,只是洞门后来被封死,没有力气的人是没有办法打通那个洞口的。” 司马清:“为何之前不说?” 红衣小厮:“说起来,那地方早年就崩过,过的人不能多,我们三人过了,还让那土又塌了,想想都后怕。” “你就不怕我让刘鹏杀了你!”司马清冷笑道。 “我怕呀,我就怕一个人死太寂寞。”红衣小厮,“死一个不值得,死俩,才算圆满。” 司马清听着他的怪论,摇了摇头,等到温婷落败下来,她才上前。 士兵例行公事的拦下她,凶巴巴道:“军机重地,不得擅闯!” “她是司……”红衣小厮忙上前讨好的介绍,不成想对方一个棍子怼过来,捅到他的下腹,痛得他连声哀叫。 司马清拿袖子,擦了擦脸,吐出三个字:“司马清。” “司马清?!” 几个重复了一遍,随后哈哈大笑。 笑过后,有人道:“刚才那娘们也说是羊献容的女儿,自称清河公主。” 司马清了然的“哦”了一声,退后两步,侧头向段狼的道:“到你了。” 段狼一声不吭的上前,举起酒坛大的拳头,一拳下去,连击三人。 那三个人脸上的笑还僵着,半天没有反应,等到鼻下觉得有些痒时,摸到了一把才发现,流出不是鼻涕,而是红艳的鲜血。 “娘的!”三人同声暴喝叫起来。 “嗡”一个扫堂腿,三人齐齐倒下,捂住肚子在草地上滚成了赖皮狗。 司马清双手叠握在身前,挺起腰,一步跨过脚下的士兵,士兵们爬起便追,嘴里大骂:“司马清,你给我站住!” 司马清回头一笑:“连我都不认识,还妄称是刘曜相国的兵,刘鹏呀刘鹏,你带的兵怎么如此不堪。” 士兵们被激得呱呱呱叫,几个人一通狂奔,拦下了司马清,抽刀指着她的鼻子惊恐万状的道:“刺客,有刺客!” 营帐四方,顿时炸了锅。 最先赶来的值夜的士兵冲上,围过来。 不一会,一脸如临大敌表情的士兵才发现,他们围住的只有两个女人,还有一个咳嗽能咳出惊天动地效果的红衣男子。 司马清高声道:“刘鹏,我来了。” “你来了!” 士兵们分开两边,从人群之后,缓缓走来一个身穿盔甲的男子。 夜风吹过,曾经那个追在她身后讨好的少年,此刻眼中已多出几□□为男人的复杂。 他心低轻叹一声,清儿不一样了。 她的心低也应喝似的,刘鹏,你也是。 司马清径直向他走去。 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几步上前,但看到司马清身边的温婷与红衣小厮后,警惕的道:“把这两人押下去。” 红衣小厮很老实的束手就擒。温婷不服的挣扎叫了一声:“刘鹏,是我说服皇上让他放你走的,刘鹏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 “嘶!”银色的寒光一闪而过,温婷的肩头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一头盘于脑的发瞬间飘散在空气里,黑丝落入半干的冻土上,与泥垢薄冰快速的结在一起,喉间抵着的剑尖,已嵌入肌肤里,红色的血珠渗出,瞬间像断线的珠子,落在了她白色的胸口上。 温婷抖着声音道:“刘鹏,好歹我把司马清活着带到了你面前。” “……”剑尖骤然退开。 红衣小厮被人拎着脖领子,就要被砍头。 司马清想着好坏也一起出来,不能让他落在刘鹏的手里,于是道:“他又不是勒准的兵,只是一个小宫人。” “我说过,除了你能进这军营,别的人来,一律杀。” “那温婷怎么算。” “……” “刘鹏,你要讨伐的是勒准,不是他们。” “我想杀就杀。” “那你跟勒准有什么区别,一样是个屠夫。” “司马清!” “刘鹏,我来是跟你和谈的。”在激怒刘鹏之前,司马清拿捏好节奏,转而把话题扯回到她要去的方向。 “和谈?”刘鹏应声大笑,“好,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说着,上前扣住司马清手,往飘扬着“刘”字将旗的大帐走去。 红衣小厮和温婷押去了另一个帐篷。 与司马清安静与淡然不同,刘鹏见到司马清内心早就心中热闹不已,各种念头在脑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他自从被勒准扔出平阳城时,就发誓一定要在将来讨回那日之辱。 回去后,他没有用多少口舌便说服刘曜,让他带兵出来。 这几个月来,他领兵一路杀过来,几乎没有遇到象相的抵抗。 等行到平阳城下时,勒准的两个侄儿已暗地里派人跟他和谈。 他并不急着要勒准的命,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杀一个勒准太容易,他要的更多。 这十日,站在城门底下,他多次幻想,自己立于高高的城楼上俯瞰整个平阳城的情景。 地位、权力、金钱,都不及将曾经的汉都城踩在脚下,让人心中充溢起作为男人的豪迈之情。 拿下眼前的这一座城,是他终极的追求。 “说吧。”他席地而坐,拿出奶酪摆到司马清的跟前,“你都瘦了。” 司马清笑了笑,伸手拿起奶酪,想到那些没有奶吃的孩子,脸上的笑渐敛去,心中一片酸楚,她强打精神道:“刘鹏,你这次攻打勒准是为了平叛?” “当然。”他答得很快,快到似乎这只是唯一答案。 “不为别的?”司马清眼底一片洞悉,“杀了狼的只是为了要狼皮?你别忘记,狼脚下统治的草原。” “哈哈……”刘鹏终于笑出来,他用指在鼻下摸了摸,心思被一个女人一眼看透,的确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怎么如此聪慧?唉,司马清,你不做我的女人,天理不容。” 司马清心中暗骂臭美,但嘴里说:“我不嫁君王。” “君王?”刘鹏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品出其中的味道一样,探过身子,“你是说你不嫁我,是因为……” “你有帝王之相。”司马清把刘鹏哄得双眼眯起,内心里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从来没有想过司马清有一日如此高看自己,而且一上来捧得他说不对,是违背自己的内心,说对,又太过露骨。 因而他折中的道:“司马清,我上面还有一个爹呢。” “那你就是皇太子。”司马清直接了当的道。 “司马清,你这……这太那什么了。” “杀了勒准容易,还是当皇帝容易?” “当然杀人容易。” “那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不仅杀了勒准,还能很容易的当上皇帝。” “什么?” 刘鹏轰的站起,走到帐门前,向左右道:“下去,不许任何人进来。” 士兵忙将大帐的帘布放下,走得远远去烤火。 帐篷外,映出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影,篝火堆边的士兵挤眉弄眼的笑着,各自都猜想帐内即将发生的事。 不过,火堆里加柴时,那两个身影都未见重合在一起,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一臂之远的距离。 人们看热闹,看到眼皮打架,也没有看到他们想看的内容。 被绑在木桩的男子,扯着嗓子向火堆烤火的士兵喊了一句:“给口水喝。” 士兵回头:“小子,你活着就不错了。” “让我离火近点,我冷。” “切……”一阵嗤笑。 笑完,再无人理他。 帐外的奚落,与帐内刘鹏对司马清的嘘寒问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鹏手里正拿着一条大氅亲手给司马清披上,脸上露出笑容:“春来夜寒,你穿得又少。” 司马清全身一抖,低下头握着杯中的热茶,手心里全是汗,衣服上绣着祥瑞灵兽麒麟,流云滚刀纹镶边,连缀绳上的珠子,都是来自东海里的蓝彩珍珠,颗颗大如龙眼,圆润饱满富有光泽。 “这衣服是……” “勒明送的。” “勒明?勒准的侄子?” “……”刘鹏笑而不语。 “刘鹏,你打算放过他?” “这个放过……看怎么放了。你给的建议似乎更有道理的些……” 他坐回位子,拿刀片下一片羊肉塞进嘴里,喝了一口酒。 司马清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身上的这些件东西明明出自东海晋王,为何勒明会叫人送来给刘鹏,而刘鹏来者不拒,真的是贪图这些东西吗? 勒准迟迟不肯归降,又打不过刘鹏,他又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自保的? 带着这些疑问,司马清一夜未眠。 次日的凌晨。 太阳刚刚升起。 篝火已渐熄。 刘鹏传令三军,整装束容,不仅人人都要洗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裳,还得以军中最高的规格,办一场盛大的庆典。 第 106 章 他车骑大将军的大名,也因这一场受降大典而记入史册。 少年时曾经梦想能被人尊重,长大后,发现让人尊重最快的方式,是以刀剑相逼,来得更快。 所谓规矩、礼法、名声,相比拿下一座,搜尽城内民脂民膏,掠夺商贾富豪的金银珠宝来说,前者虚妄无感,而后者才能让他快速的积累享之不尽的财富。 天下于他,只是用武力夺取财物的一座又一座城,并无多大的意义。 司马清走出营帐,看到队列两边的士兵与战马,一下子被一匹通体乌黑,骨架均称的马吸引。 “这不是黑云”她心里念着,脚步不由自主的往黑云走去。 黑云歪头看她,高昂的头慢慢低下凑近过来,司马清伸手拍着它的脖子:“黑云,你是黑云吗?” 黑云甩了甩头,马尾扬起,鼻中哼哧着。 牵马的马夫瞪大眼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匹被封为战神的战马,对司马清如此温顺,要知道,他跟黑云一直都保持着一人的距离,就是牵它出去吃草溜弯,也是把缰绳放至最长。 黑云刚被勒明当成礼物回送过来时,刘鹏心里高兴,但面上却说,这本是刘家之物,只能说是归还,不能说是送。 勒明本就有求于他,哪里还敢反驳。 这些依靠着族中女子嫁入皇宫,攀龙附凤之辈根本不敢打战,也极度怕死。 夺取皇位时,忘乎所以,但真有杀到面前时,却是个个怂包。 勒明,作为皇上的使者,捧着一个漆盒,点头哈腰的站在营外。 门口守卫虽未刁难,却也只表面客气的让他在营门处等着,说是大将军还在睡觉,没有起来。 日上三竿时,勒明已站得腿软,这种贵族领兵之人,平日里威风惯了,哪里吃过行军打战的苦头。 守城之兵,不像长期在外征战的士兵,强悍而坚毅,身体虽不及城内那些养尊处优将领,心性却异常的狠决。 此时,一队男男女女手缚绳索,被人押着经过勒明的跟前,看衣着,外面罩着粗布衣,但脚下鞋子却都是纳了千层底的布鞋。 再看那些女子,一个个还带着些香粉气,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只听一名参将向那一队人道:“男的杀了,女的留下。” 军中负责行刑的士兵上前,一刀一个,连续九刀,将九个男子一一斩首。 女人们吓得直哭,全被押进了一个帐篷内。 那些都是勒准的家人,想必是偷偷出逃,被刘鹏的人给捉了回来。 唉,真是不长眼。 勒明拿盒子的手发软,再看到司马清正披着前几日他孝敬给刘鹏的大氅,暗暗叫苦,心底顿时没了底。 “盒子里是什么?”司马清扫了一眼他手中的描金盒。 从盒子的纹饰看,那正是洛阳皇宫里,永安殿内的御用品。 那夜她曾看到母亲羊献容把那只盒子收走,只是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否还在。 如果真的在,那……她心中盘算了一番,玉玺落入刘曜之手,他必称帝。 他若称帝,那么卜珍就会是皇后,母亲羊献容还有三个弟弟,只怕会凶多吉少。 勒明不敢不答,陪着小心道:“盒子里是重要的……这关系到刘曜相国的前途。” 司马清眼珠转了转,“黑云都让你们给牵来送给刘鹏了,你们只怕是倾家荡产也换不来你们的一条命。” “唉,您不要小看这盒子,里面的东西您或许还认得。”勒明一直不明说,也怕说多错多,只拐弯抹角的道,“我们只求一条生路,别的刘曜想要什么,就要什么,都好说。” “好说?”司马清笑,“你一口一个刘曜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你可知现在坐阵军中的是刘鹏。” “当然,当然。”勒明拍马道,“那是姑娘的朋友,还请姑娘多为勒明一家美言。” “嗯,好说。”司马清抚了一把盒子的盖,勒明警觉的将手一缩,又马上小心翼翼的不好意思的道,“其实说起来也是你们司马氏家的东西,我只求您能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家人。” 说着两行泪落下,又道:“您让我怎么着都行。” 司马清点了点头:“我叫什么?” “司马清!” “嗯,你叫什么?” “勒明。” “什么?”司马清拿眼往营外的一处空地上使了个眼色。 勒明回头一看,一个十岁的男孩,正站在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身边。那男人他认得,是被关在地宫半年之久,有草原狼之称的鲜卑族的部落首领段狼。 他全身打了一摆子,双腰发软,跪倒在司马清的脚下,以头抢地的哭泣道:“奴才是您的仆人。” 司马清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抬手向远方示意,一会男子与男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眼尾斜着瞥一眼脚底下的人,淡淡的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勒明站起,躬着腰,双手将盒子举过头顶,万分谦卑的道:“您才是这盒中物的真正主人。” 一只纤手按在盒面上,指如玉脂香凝,黑色的盒底衬得分外的白净,指尖在上面轻轻掠过,多少往事一一浮现于眼前。 公主,皇上,皇后,每一个与她有关系的人随着一个帝国的消亡,离开了她。 人生路上成长的痛苦,一次一次的袭来,她曾经以为这个让她感到耻辱的名号会永远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 可如今,她居然要以这个从未让她享受过无尚荣光的身份,来证明一些东西。 原来,身份,也是一件可以用来杀人的利器。 “清儿。”随着刘鹏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的思绪很快整理汇集出一条可以令事情的结局,走向完全相反方向的办法,唯有此,才能保住城内五千百姓,还有她的男人。 “少将军。”她回首时,脸上已换上了少有的温柔之色。 刘鹏大喜,上前道:“用过早饭没,今天的粥不错。” “我喜欢白面馒头。”司马清低头看他捧上来的粥,略略向后退开,只是摇头道,“还是长安城内的老字号,让我有胃口。” “好,那就吃馒头。”刘鹏将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掷,碗碎粥倾,粥水溅到勒明的靴子上,污了一大片。 勒明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宁神屏气的半低着头。 刘鹏对司马清的迁就,已让全军上下明了,之前怠慢的人都见风使舵。 不过转眼,馒头这种能饱腹的食物送了上来。 司马清咬了一口,挑了挑眉毛,似乎不是很合她的胃口,走到了红衣小厮面前,扔在地上:“不甜。” 随后便转身去了刘鹏的帐内。 红衣小厮冲那名看守自己的兵道:“嘿,兄弟,给松个绑。” “啥?”敬忠职守的士兵还伸脖看着司马清身上穿的衣服,看到刘鹏亲自为她掀帘帐,心中骂道,娘的,少将军怎么就这么被个女人指挥得团团转。 “松开我。”红衣小厮。 “你有病吧。”士兵翻出一记大白眼。 “我是有病。所以你得对我好点。”红衣小厮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 “啥?!”士兵终于回头看他。 “松开我。我要是死了,那姑娘会让将军砍你的头。”红衣小厮嬉皮笑脸。 “啥!?”士兵脸色突变,嘴角抽抽着。 “你松不松!信不信我现在叫一嗓子,那姑娘上来就给你一刀。”红衣小厮阴森森的压着嗓子道。 “弄啥子,你这是……”士兵边说边往掀起帐帘看,刘鹏正给司马清端洗脸水,娘呀,这是要当将军夫人的节奏,解绳子,麻利的,但嘴里挨声叹气的,“有话好说,你家的姑娘厉害,厉害行了吧。” 红衣小厮露出一个胜利的笑,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拿起馒头,狠狠的啃了几口。 士兵送上水,他也不客气接过来,一口干掉,水流出嘴角,他擦了一把有血丝,垂目轻笑一下忽然打定了心中的主意,回首看了一眼帐中的某人。 士兵把他的脸掰向自己:“小子,别乱看。” 红衣小厮拽了一把士兵的手,用的正是那只摸过嘴上的血水的手。 士兵大怒,“脏死了。” “死了死了。”红衣小厮微笑的看着他。 士兵淬了一口啖,眼中冷冷的。 过了一会,突然双目流血,倒地抽搐不起。 “脏死了。”红衣小厮笑着倒在地上,仰面躺倒,双眼看着湛蓝的天空,心说“大哥,我们很快就回北国了。” 司马清瞥着端到近前的描金盒,并不在意的走开。 勒月吃不准这帐内,到底是应该先开口,还是先打开盒子。 毕竟,前面杀了十八个。 那第十八个,还是奉命送上了此时司马清此时正穿着的东海晋王的贡品,以及帐外让所有将军都艳羡的马王黑云,却也被刘鹏给斩于帐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他此时的心情。 “前面的十八个……”坐于正位的刘鹏抬眼慢慢悠悠的说起此事来,语气好像在跟立于身边的司马清,在聊一件有关饭菜是否合吊胃口的家常。 第 107 章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他此时的心情。 “前面的十八个……”坐于正位的刘鹏抬眼慢慢悠悠的说起此事来,语气好像在跟立于身边的司马清,在聊一件有关饭菜是否合吊胃口的家常。 而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明明他已看到勒明弯腰在自己面前呈上了他一心想要的东西。 司马清见他这样吊着勒明,倒也明白个七八分,毕竟之前勒准在宣极殿内摆下鸿门宴时,也无人把他刘鹏这个相国之子看在眼里。 他是庶子,不比刘俭那个由正妻所生的嫡子让人受到重视。 即使刘俭已死,他也还是那个不被人看得起的庶子。 只是司马清倒是从不看重嫡庶之分,把他当成朋友看。 司马清跟卜珍两人不对付,刘鹏是知道的,他暗中也帮过忙。 此时,两人决定依昨晚上商量的,演一声大戏给勒明看。 而成败全系于刘鹏的一念之间。 不仅这一点司马清清楚,连捧着盒子,不敢抬头的勒月也是深信不疑问,他身子又往下躬了躬,脸冲下,胳膊伸得笔直,像是一个放盒的木架一样挺在帐中的道:“刘大将军,这次我带来的,可是您梦寐以求的。” “哦?” 刘鹏看了一眼司马清。 司马清低声在他耳边道:“看到那盒子吗?” 刘鹏歪头:“有什么不同?” “装玉玺的。”司马清神秘的道。 “请坐。” 刘鹏态度立即改变。 勒月以为听错,半天没动。 “勒将军,请坐。”司马清提醒道。 勒月左右看了一下,目光所及之处,哪里有地方可坐。 倒是墙角处,一排红木柜子有些扎眼。 那柜子……他心里觉得有些古怪,哪里怪又说不出来。 于是,他干脆的直了直腰,站着说话。 “大将军,我这里面是玉玺,之前相国送礼给皇……给那叛臣勒准的东西里,有这么一件稀世珍宝。” “的确有。”刘鹏伸脖道,“我送来时,还亲自将自己跟玉玺锁在车里,就是怕路上出岔子,世间罕有的很。” “大将军,此物现在完璧归赵。”勒月丝毫不迟疑的把盒子放在了案几上,随后扑通跪倒,带着激动的表情,沉痛万分的道,“请大将军放我们一条生路?” “你们?”刘鹏拖着长调,玩味的看了一眼放在帐内的柜子。 “对我们。”勒月双膝摩擦着地面,跪行至刘鹏跟前,面带乞求之色。 “有谁?”刘鹏语气淡然,但眼神狠辣的问。 “自是我们勒氏上下三百零七口。”勒月脱口道。 “嗯?”刘鹏的目光锁定在玉玺之上,摇头数下,“三百多人,不多不多。” “我们会尽数离开平阳城,绝不再回来。”勒月看到了希望,压着心底的激动,立下保证。 刘鹏没有兴趣的道:“那这里留下一座空城,无人值守,天下又要大乱。” “这……大将军明示。”勒月听得糊涂不知如何接话。 刘鹏没有搭理他,反而对司马清道:“清儿,看看这玉玺的真假。” “真假?”司马清淡淡一笑,“这还能假得了?” 刘鹏道:“我送这东西时,勒准就曾说过,谁知道真假,还特意叫来了晋王派来的使臣,让那叫叫……” “曹统”勒明小声提醒道。 刘鹏:“对曹统,叫那小子辩认过,要知道这可从曹操从周天子手上弄到的玉玺,他们曹家代代相传,到了司马氏一族的手里,说到底真正认得这东西的,除了曹家的,我看只有司马氏族的人才能辨别真假。” 刘鹏打开盒子,古玉方正润透,上端互缠五色翔龙,拿在手上里端详了一会,上面阳刻秦朝宰相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字体刚劲带锋,银钩撇剑,看着让人生出对皇权至高的仰慕之感。 司马清心神摇曳,闭了闭双眼,这几个字她是极为熟悉的,曾经就盖在了她父皇给她的最后一道圣旨上面。 现在再度看到,心底里升起的不再是恨,而是对过往的正视,没有人真正害怕那只玉玺上的八个字。 那八个字所代表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住五族逐鹿中原的铁蹄,弯刀。 就在所有人都占有了富饶的城池,统治脚下这片土地,开始有人发现,刀剑的威力可震慑一时,不可保持千秋万代。 于是,对于统治者而言,代替他们手中的武力的东西,帮助他们将一切掠夺,能变成理所当然的一个被汉人称为“皇权天受”的国之重器锁住了他们的目光。 刘鹏抛却了之前的不屑一顾,捧在手中爱不释手。 “假的。”司马清轻松的把刘鹏眼中的贪婪之色,化为乌有。 刘鹏皱眉:“什么?” 勒月心凉:“不可能。” 司马清继续道:“刘曜送的自然是真的,要不然那是曹统上殿后,悄然离去时,怎么无人阻止他。他可是勒准叫来查验真假的。再说如果是假的,刘鹏你还走得出光极殿吗?” 勒月连连点头:“对。” 司马清转而又道:“但这个是假的。” “不会,绝不可能。”勒月慌了。 “事无绝对。”司马清长长的叹了一声,“这玉玺出自大秦的始皇帝,传下到司马氏手中时,我曾有幸看到过。” “司马清,你看到过?”勒月想到司马清的母亲羊献容,曾是大晋的皇后,司马衷昏聩无能,连女人和孩子都不能保住,国家都丢了,玉玺是不是真的,确实不好说了。 见他已对玉玺的真假生疑,司马清才缓缓道:“当然勒将军是不会明知是假,拿来糊弄大将军的。” 勒月沉思片刻道:“那是,那是,真的假的我不敢说,可我是真心来求和的,这一点苍天可鉴。” 司马清见他已不再执着玉玺的真假,马上安慰道:“怕什么,假的在这,真的自然还在勒准的手里。” “他居然骗我!”勒月心立时动摇起来,想到在营门口看到了勒准的家眷被杀,当即有了下了决断,把一切往勒准的头上推,“是他骗我。” 司马清:“勒将军,他一边用假玉玺让你送死,一边又说愿意归降,他是真想降,还是只想你死呢?” 勒月泪如雨下的捶着胸口,想到自己为了能保下全族人的性命,极力劝说勒准,又冒死进敌营,哪里想到他前脚走,后脚勒准就偷偷送出他的儿子孙儿妻妾们,完全没有顾念勒氏宗氏几百口子都困在城内。 想到刘鹏杀了那些人,分明已对勒准投降不再信任,此时若还死保他,只怕不仅族人都得跟着陪葬,连自己能不能出刘鹏的军营都成问题。 他痛声道:“想不通,我想不通。” 司马清坚定的道:“有什么想不通的,曹统已走,他命令温婷将囚我的地宫出口封死,这样无人能识出真假。他走一步看三步,比起你这种愚忠的人,他可狠百倍。” 勒月抬头:“司马清,你!” “拿块石头换三百人的命,你当大将军这么好骗!”司马清将玉玺往地上一掷,如扔一块营边的溪水里的石头一样不屑一顾道:“别瞪着我,我哪一点说错。” 刘鹏向他勾了勾手,手压在他的脖子上拖到柜子前,“看看”他说着,手猛的一拉柜子上的布,里面十八颗人头赫然出现在眼前。 勒月吓得直往后缩,刘鹏用力勒住他的脖子:“看仔细了,这里十八个格子,全放满了,本来我是不想杀你的,但是你居然敢骗我,我不介意把你挂在我的将旗上,拿你祭旗。” “玉玺是假的,我也是才知道,我会给你一个交待。”勒月紧闭双目,尽量不去看那十八颗人头。 “怎么交待?”司马清逼问道。 “你不是要祭旗吗?我给你的礼物,足可以让你名利双收。”勒月握拳道。 “礼物?又拿什么贡品来换人命吗?”司马清不依不饶的道。 勒月全身打一个摆子,脸快速的发胀,生憋出一脸的酱红色。 司马清用脚踢了踢玉玺,心说一块石头,争得你死我活,多少热血也浇不热这冰冷的疙瘩,她语气略带嘲讽:“其实死人比活人好说服。” “死人……”勒月脖子僵硬的转了一个方向,可怜巴巴的望着司马清,“他只是想当皇帝,只是想拥有这座城,只是……” “一个人意志,改变了全城人还有数千流民的生命。”司马清恨不得扑上去,撕掉他伪善的脸,面上却只冷笑的扬起下巴:“那就等破城之日,让城内的家破人亡的五千百姓,问你们勒氏讨要一个公道吧。” 勒月有些震惊,一个十八妙龄的姑娘,为何口出此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对铲除勒准异常坚决,她跟宫里只会哭泣的后妃不同,跟柔弱好欺的民间女子更是不一样。 他隐约觉得她每说一句话,都在把他往某一个方向引,而她的目标似不只是勒准这么简单。 他不敢反驳,只忍气吞声道:“此事需从长计议。” “……” 司马清与刘鹏对视一眼,意思是火侯已只欠东风,刘鹏心领神会挥手道:“来人!” “大将军!”士兵应声即到。 第 108 章 勒月看到那士兵,正是刚才砍了九条人命的行刑之人,身上的衣服还沾着血,没有干透。 他抽了个冷子,那士兵上前,捏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拖,他吓得如一个妇人一样大叫:“别杀我,我马上办,马上办。” 刘鹏使了个眼色,士兵把手一松,勒月跌坐在地上,屁股正好落在玉玺之上,撞在尾巴骨上,痛得又是一声嚎啕。 “勒将军,皇帝的位子哪那么好坐的,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就是坐上了,又能坐稳几天呢?”司马清俯身,从袖中抽出一块丝巾,扔在了他的脸上,“擦擦吧,免得说大将军没有善待于你。” “唔唔……” 勒月彻底被吓破了胆子,慢慢爬起,边哭边往外走。 起初走得慢,走到营口时,还耸肩不敢抬头看路,直到出了大营之后,突然扔掉手中的帕子,骑上马,策马仓皇狂奔而去。 刘鹏看着他快速消失的背影:“这种外姓人坐了天下,就是个笑话。” “皇位本来就是个笑话。”司马清把玩着手中的玉玺道。 成为笑话的不止司马清手中的玉玺,还有一直困守平阳城城楼之上的勒准。 这天夜里,他的头被割下,送到了刘鹏的军营里。 “勒月……你果然守信。”刘鹏掀开托盘上的布,略瞥了一眼,随后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勒月手上血迹未,扑通跪于地上,“请大将军高抬贵手。” “嗯,你是守信之人,我怎么能不讲诚信。来人,请勒将军下去。” “什么?您不退兵吗?” “退兵?”刘鹏笑笑,“这事要从长计议,你看你们勒氏用一个人换了你们三百条人命,还是很划算的,怎么你还想换下一座城吗?” “不敢,我只想马上回去,带上族人离开平阳城,请大将军下令放行就行。” “不急。”刘鹏不耐烦的将手一挥,勒月不敢再多说,退了出去。 当他看到司马清正在营外,默默看着勒准的人头时,他走了过去。 不等靠近,隐在暗处的几个士兵钻了出来,分列在司马清的身边。 而勒月连靠近她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远远带离。 司马清望了他一眼,她知道平阳城的皇上没了,这只是刘鹏的第一个目标,下一个目标不言而喻——拓跋城。 刘鹏走出大帐,身后的数名近身侍卫围拢到他的身边,警惕的四处张望。 司马清向远处一直被人看守的红衣小厮看了一眼,他背靠着一根旗杆慢慢站起,不同之前被人忽视不理,很快一名士兵将他按住,示意他不要再向前动一步。 司马清往他的方向去,身边的士兵立即拦下,“发姑娘请留步。” 刘鹏的动作很快,他已经向军营下达了对司马清以及她带来的人严加看管的命令。 司马清转身与侍卫环护的刘鹏遥遥相对,心说,刘鹏你果然不再是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刘鹏暗想,司马清不过数月未见,心思如此深沉果决,从一个只知道保护母亲失去父亲庇护的少女,现在敢于直接挑战皇权在握的新皇。 她不再是相国府上的马奴,她是刘曜称帝路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司马清的背后是拓跋城,如若能让拓跋城回归刘曜的门下,那不只单是一个称霸一方的霸主,还可以雄图整个中原。 司马清何尝不知道他的那点心思,但她的命运轨迹注定不会与刘曜之流同步重合,她有她的路要走。 两人安静的看了一会,随后各自笑了笑,还是司马清先开了口:“我一个女人,能翻了你的天吗?” 刘鹏赫然,的确,抛去她公主的身份,司马清只是普通一个女人。 他上前几步,握着她的手道:“那你愿意当我的女人吗?” 司马清低头一笑,摇头。 “这么绝情?” “不骗真心之人。”司马清倒是坦荡的道。 “真心”,刘鹏被她的话架在了半空之中,如若他说希望司马清骗骗他,说好听话哄他,是不是代表他对她的那点心思,其实与刘曜之流一样,不过是垂涎司马清的美貌与青春年华。 他尴尬的松开了握着司马清的手,悻悻的道:“我比拓跋城少了哪一样,你要如此待我?” “你和他?”司马清举头看向平阳城的城楼,上面竖立的“勒”字皇旗从天而降,像一只折翅的巨鹰落入了城门外的尘土里,“大将军,地位、名利、金钱,我一样没有,你又苦执着于我。”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肯回头?我向父亲请战,就是为了你而来,你明白吗?” 司马清摇头:“刘鹏,我和你相识,源于一场亡国之殇,成千上万条命隔在我们之间,我不想做依附的藤蔓,我要找到属于我的地方生根。” “好,那我杀了拓跋城,你没有了他,你哪都去不了。”刘鹏眼露凶色。 司马清怔了怔:“你看,你和父亲一样。” 说完,径自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刘鹏追上来,“你在我的营里,你还能去哪?明日我就拿下平阳城,等我成为皇帝的那一天,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 “对呀,我在你这里,你还担心什么呢?要说成为皇帝,好像也先是你的父亲,然后才轮到你吧。” 刘鹏被她问得语塞。 入夜。 军营里埋锅造饭。 因斩了勒准,刘鹏下令加餐。 伙夫听以命令直挠头,加餐不是问题,但是哪里去找食物成了问题。 他们领兵前来时,根本就没有什么粮草,一路轻骑赶路。 扎在城外的日子里,先是将附近的村庄抢了一个遍,又是在官道上,把来往的商家给抢劫一个遍。 为了不走漏风声,还把押运的人杀了个干净。 以为勒准已死城就破了,可以进城里面去抢,却发现,刘鹏并不急着进城,反而按兵不动。 上面的人说不动,他自是不能一个人扛着刀去城内,里面几千人,个个恨不得把人剁了吃掉,还是不要去冒险为好。 思来想去,只要去附近的村落再碰碰运气。 伙夫领着一个半大的小兵挨声叹气的走过红衣小厮的面前:“上哪搞肉吃吃。” “我知道……咳咳……哪有肉。”红衣小厮在咳嗽的间隙里说出一句。 “你?”伙夫停住,“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怎么会不知道,小时候城外的西口的地主家里,有两头大黄牛,就在去年,大黄牛生了一对小黄牛。” “真的?” “骗你做什么?我向你官爷你买个好,你也多给口饭吃吃就行。” “西口?”伙夫有些迷茫的看着营外。 “要不我领你去。” “切。你跑了,那姑娘还不让大将军剁了我。” “我跑什么?”红衣小厮道,“城里没有吃的,城外不是打秋风匪就是来讨伐勒准的兵,我出去是找死呢。我不走,有吃有喝的。” 伙夫动了心,当下拿根绳系在红衣小厮的手腕上,溜狗似的出了营。 司马清远远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些奇怪。 红衣小厮跟着她到这里,的确是有了一条活路,但他真的是为了一口吃的就跟着刘鹏吗? 他的大哥,还是死在刘鹏的手上的。 想想,心中生寒。 民以食为天,天下争来夺去,最终是为了一日三餐。 伙夫领回来了两头大黄牛时,军中一片欢呼雀跃跟过年一样,不过一会围上一群男人,赶着牛去河边,一顿人牛之战后,牛躺倒是在了河水之中。 正在河岸边溜马的马夫,被河岸上的热闹吸引,牵着黑云赶了过来。 “牛二,你杀牛呀?” “对……”伙夫痛苦多过快活的道,“老子就没杀过牛,这牛是不是跟杀猪羊一样。” 马夫取笑:“牛都没杀过,你可是连人都杀的。” “那不一样,牛可是庄稼人犁地的宝贝,谁会舍得杀。” 马夫把袖子一挽:“我来,我就杀过牛。” “真的?” 马夫将缰绳一扔,抢过刀比划两下,很快牛被放倒,快到让人以为他不是个马夫,而是一个屠夫。 伙夫立即叫上几个人帮忙开始清洗。 “哪来的牛?”司马清站在河边问。 “一个土匪给的。” “给的?” “要的。” “哦。”司马清看着河水的下游里,不少人都在帮忙分牛肉,忙得不可开交。 皮肉分开,内脏淘洗,再用大木盆分装,一场军营里的盛宴,在血色的河水里清洗出来。 弱肉强食永远是这支军营里的主流。 只是这河水……司马清举头向上游望去。带着冰凌的流水,哗哗作响,只是不知为何带着隐约的红色,这种红很特别,不仔细看,以为只是河水里的红沙。 又过了一会,她看河边几只开春鱼跃出了水面,不一会,翻着鱼肚白随着流水冲向了下游。只是人们忙着享受做美食的乐趣,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弯腰牵起黑云,悄悄往上游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看到一片红色飘浮在河里,正想上前想弄点河水看看清楚,突然一条胳膊拦下了她。 “别回头。”声音从脑后传来,熟悉而亲切。 第 109 章 她听话的没有动,保持着一个散步的节奏,往前慢慢的踱着步子。 明明听到的是人的声音,身后却只有马蹄落地的声音。 “记住,从今日起你不能吃营中任何东西。”男子的声音继续响起。 “任何东西?”司马清看着雪化之后,已经开始水位上涨的河流。 “连水都不能喝!”男子的声音强调道。 司马清全身一紧,水都不能喝那她怎么活 手边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自己,是男人的手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很快撤开,手掌中多了一只水壶。 她望着潺潺的流水:“真的要这么做?” “已经这么做了。”男人的声音已渐渐远去。 她回头时,身后只有一片茫茫的黄昏之色,西沉的阳光里,一个黑色的小点快速的消失在远方。 只有手指尖还留有他的余温。 煮了十几大锅的牛肉,把美味的东西煮出了人间极制美食的味道。空气里浮动着不可思议的香气,闻着都让人直流口水。 几个升火的小兵,好几次把手指探进锅里,想捞点吃的,都被伙夫严厉的斥责。 “这是给将军们吃的,你们只配喝汤。” “行有碗汤喝也行。” 肉先让有阶品的将领拿走。 司马清也分得一份。 她不喜欢吃牛肉,顾而分给了看守她的士兵。 普通士兵没有吃肉的份,一人一个碗分些汤喝。 司马清闻着牛肉味,只觉得头晕,特意走出帐外。 士兵人人在吃东西,也无人顾及她。 只是在身后跟着两个啃肉的士兵,让众人好生羡慕。 司马清去看了红衣小厮,却发现旗杆下并无人。 心想是不是他逃了,可是眼见他身体虚弱得很,不见得能跑得过这些身体强壮的士兵,只能祈祷在外面的段狼能接应他,保他平安。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 军营里各处响起哀嚎声。 司马清觉得奇怪,问守兵道:“你们外面在搞什么?” 叫了一会无人答应她。 “……” 出帐一看,帐前两个士兵正拼命按着小腹,哇哇的呕吐。 而不远处,四处可见从帐内冲出来痛得在地上打滚的士兵。 不一会成片片的人,倒地不起,每一个人的死样都极为相似,掐着脖子,张着大大的嘴。 刘鹏从营外回来,看到这一幕,惊呆了。 “怎么回事?” “大将军,我们中毒了。”一名参将倒在地上,极为艰难的说出一这句话后,便连连吸了几口气,倒地不起。 “中毒?谁下的毒?”刘鹏大怒。 地上无能回答他。 他冲到锅前,看着所剩无几的牛肉汤,再看地上还散乱着滴下汤汁,当下明白是有人在食物里投毒。 伙夫被拎到他的面前,嘴眼歪斜,白色的沫子不住从嘴里往外冒出。 随从上前,扶住他:“怎么回事?” 伙夫结巴的道:“不知……我也喝了……” 随从又道:“到底是谁下的毒?” 伙夫双眼已鼓胀不已,眼角突然流出两行血泪,只是他不自知的道:“是杀的活牛,每一个锅都有三人以上看守,而且这些人都喝了汤的。” 投毒,本是军队需要严防死守的事情,这种在一个锅里吃饭,一日两顿,每日都有可能被人下毒。 是以伙房里的人,每做食物,都需要伙夫们先尝,吃过后,才会分发给营内的各位士兵。 千防万防,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出现这种事。 “谁没有吃?”刘鹏扫视着营中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正站在帐外的司马清。 有人已奋力拔了刀,挥刀向她所在的方向扔去。 寒光闪闪的刀像流星逐月,快到落地的那一刻方发现,刀尖插进泥土里,发出“嗡”的一声铮响。 而她站在那里,如同生了根一样,不动不摇,安静如常的看着正怒气冲天的刘鹏,只是别住头上乌发的发簪被削成两截,掉落在地上。 “谁让你做的?” 刘鹏见状大惊失色,疾言厉色的喝斥道。 空气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哀嚎声,却无一人回答他的话。每一个人都知道,刘鹏此时此刻要做的就是杀掉司马清。 一切如他们所想,历来刀法惊,杀人快如闪电的大将军出手了。 手起刀落只在刹那间,一片红色喷涌而出,直冲向夜空,跪在直的伙夫只觉得脸上一股温热。 再看,竟是刘鹏一刀将那个扔刀的贴身侍卫劈在脚下。 侍卫瞪着双眼,眼中闪不可思议的神色,重重的栽倒在地上。 而本以为这一刀一定是砍向司马清的士兵,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从刘鹏的身边退后了一步。 只有跟着刘鹏较久的参将,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走到司马清的跟前,客气的道:“姑娘,请您向大将军解释一下。” 司马清瞧他一眼:“段参将大人,您不是相国的近身侍卫吗?” 段参将军谦卑的道:“不过是辽西乞食的一个流民,刘相国的家奴而已。” 司马清心中一番感慨,其实围绕在刘曜身边的人,大多只是为了在乱世里找个强者抱团谋生,她大方的道:“我也是一个马奴。” 说完,抬头挺胸走到刘鹏的跟前。 刘鹏手中握着滴着残血的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做过。”司马清淡定的道。 刘鹏不信的摇头:“只有你没事,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 “是吗?”司马清在营地内扫了一大圈,的确所有的人都在地上打着滚,除了站在自己面前,跟自己吹胡子瞪眼睛的刘鹏。 她沉默了片刻想到拓跋城离开时,给了自己一壶水,这水让她偷过了一劫,但也暴露了下毒之事与她脱不了关系。 正在不知如何应对之计,温婷从角落里跌跌撞撞的走来:“是她,就是她带来的人做下的。” “又是你?!”司马清伸手摸向一直藏于袖中的戮天刀道。 温婷大义凛然的道:“我呆在这营里,一直盯着你,你果然跟大将军不是一条心。” 司马清脸上保持着平静,缓缓上前走了一步,温婷退了数步,躲在刘鹏的身后,“大将军她要杀人灭口。” 刘鹏握刀的手迟迟未动。 司马清歪头看了温婷许久:“咦,你怎么也没有事?大将军是外出刚刚归来,情有可缘。你呢?” 温婷立即辩解:“我从入营起,他们就没有给过我吃的,我自然没事。” “哦,那西北角上的洗浣房,她们怎么也没有事?”司马清伸手指向了站在西北角上,正忙着给军中医官帮忙的几个女子。 刘鹏也觉得奇怪,向身边的随从道:“把人带过来。” 几个女子站在刘鹏面前,他围着走了一圈,发现除了十分削瘦,面无华色,倒不像营中那些倒地不起的士兵,看起来的确不像中毒。 “怎么回事?”刘鹏冲着俯在脚下,口眼歪斜的伙夫道,“她们没吃吗?” “她们吃野菜,而且,一日只有一顿。” “那就是说晚上这顿她们没有?” “没有。” 司马清长舒一口气:“现在每一个没吃过的人都有嫌疑。” 温婷:“司马清,你这么说,连大将军也有问题吗?他怎么会害自己的兵?” 司马清不慌不忙的抬眸看已然失去方向的刘鹏,道:“这里自有大将军定夺,军中之事,何时论到你这个前朝旧废太后,在这里置喙。” 温婷阴阴一笑,眸间初时热烈与兴奋转面一片变幻莫测的阴沉,她向刘鹏道:“军中出事,最得利者是谁,想必大铁将军比我还清楚吧。” 她言有所指,大军陈兵于平阳城下,打着的是清君侧的旗号——杀勒准,可是真的勒准被杀后,他们却未曾捧出一位新皇即位,而在观望之中。 在几个余下的几个拥有重兵的将领之中,以刘曜与石雷最有实力。 而他们两方都想称皇的心,早已昭然若街。 只是平阳城内的文武百官们,要如何降服,是动武还是用文,都取决于一个人——拓跋城。 自勒准兵败之后,城内控制着城防的真正幕后之人,并非是那些食君之禄却未不能担君之忧的朝中重臣。 即使曾指天发誓歃血为盟的那批追随者,也随着“勒”皇旗的斩落,各个断了高官厚爵的梦,只求着拓跋城能保住这座,不要被血洗屠城就行。 当期望降低,低到人生的底线时,一切能让他们活下的机会,会被无限的放大,某个能让他们多活一天人,会被捧为天神。 见刘鹏眼露疑色,温婷喝了一声:“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名纤弱的女子从地上爬起来。 温婷道:“司马清是不是与外面的人勾结,谋害大将军,我说了不算。自她入营以来,她的起居三餐一直由这个叫小桑的小婢照顾。她今日去了哪做了什么,自是有她最清楚。” 说到此处,她抚一下手腕,曾经戴着的那只金镯子不知去向,腕上空空如也,似乎她还有些惋惜的道:“小桑你有什么说什么,大将军会给你做主的。” 小桑按着肚子一脸苦闷样,司马清见她不像是中毒的样子,倒有些装的味道在里面。 果然,她初抬一眼瞥了司马清后,便不敢再看,司马清暗叫不好,怎么被人一直跟着居然丝毫不知情。 不对,或许她只是温婷的收买的一个小婢,说几句话来骗刘鹏也未可知。 她心道,只等见招拆招就是了。 小桑跪在刘鹏跟前一脸心慌慌的道:“大将军,我看到司马清出了营帐后去了河边,然后沿着河岸边散步。” 刘鹏追问道:“可见过什么人?” 第 110 章 小桑想了想:“就是在河边走未见过什么人……”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喃喃几语几乎让人听不清她是在说话,还是因为腹痛而在哼哧。 司马清心中有些不解,明明她与拓跋城在河边见面,为何她却只说自己去了河边。 低头沉思时,看到自己脚上的鞋子有些湿,且裙摆上沾了不少沙,这沙只有去过河边的人才会沾上。 对了,也许她只是猜的。 “在何处?你带我去。”刘鹏想了一会,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拉起小桑往河边走。 回头向司马清道:“你也来。” 段参将立时走到司马清的跟前:“姑娘请。” 司马清笑:“段参将看我看得如此紧,怕我跑吗” 段参将听出司马清取笑之意,只低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别也不再说。 一旁的温婷,提着已破的裙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跟了上去。 河水封冻一冬,终于到了开河的日子,支流的水里还带着如刀似剑的锋利冰凌,切割着沿途的一切水草浮物。 一片片裹着水生物的水草,沉沉浮浮随波逐流而下,不停不休,直到遇见河边的石块,才被截住无处可去的在原地打转。 一片巴掌大的红布料,在水中飘过,司马清只觉得眼熟得很。 温婷推了一把身边的小桑:“去,把那布捡上来。” 小桑本不想下河,谁都知道,春日里的河水也是寒的。 刘鹏喝令:“下去。” 她无奈的跳入水中,扑腾几下后,才发现水很浅,只到小腿,她捞起布料后,回身扶着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余光扫到石头的一侧,不知为何她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发疯的往岸上跑,不像之前畏寒怕冷,行动迟滞不前。 上来之后,她全身直打战,嘴巴磕巴着说着:“鬼,水里有鬼。” “当然有鬼,有人在搞鬼。”温婷掩面退后几步,不敢伸手碰那布料,却大声的道,“这布上有毒,这就是证据。” 说到这里,小桑手一抖,整个人趴在地上。 刘鹏眉头皱起,道:“说什么?鬼?一块布有毒?乱弹琴。” 夜里本来视线不太好,几十根火把才将河面照得一片通明,可是说到鬼,还是水里的,多少人会觉得瘆的慌。 司马清站在红亮的烛火下,慢慢向河边走去,衣摆扫过河滩石,被圆滑的石头摩擦起一阵嘶嘶声。 而所有人都听到了天空里飞鹰飞过时发出的啸叫声,让人胆寒的以为夜枭之所以出来,是因为有可以捕食的猎物。 附近早无可食的动物,只有开了封的河里有。 是鱼吗? 河水里不断有翻着白肚的鱼飘过。 终于站在河边的司马清看到了河里的“鬼”。 一只半残的胳膊,在水里被泡得发胀,发白,细如发丝的线状伤痕,布满在只胳膊上。 她的心被狠狠的揪住,整个呼吸都滞在胸腔内,身全动也不能动,只僵硬的保持着一个在他们看来端庄而凝重的姿态。 众人围上来,有人欲扶起地上的小桑。 温婷尖叫着:“她中毒了,中毒了,水里有毒。” 小桑已开始呕吐,全身上下不断的痉挛抽搐着,所有症状与兵营里的人一样,甚至更加厉害,她已不能呼吸整个人都如溺水一样,张开嘴,却被狠灌进一口寒风。 最后连话都说不出,只嗬嗬发出几声一声抽气声,便瞪着大眼看着无边的黑夜,光芒在眼里一闪而过,熄灭成一片墨色。 手搭落下的一瞬间,腕上落下一个黄金镯子,那是皇族才可享用之物。 司马清看到后,心里一片了然,一个营仆,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为过是为了她人做嫁衣裳,还陪上了一条命。 段参将低头看了一眼,似乎习以为常这种死亡的方式和人,只是挥了挥手说了一句,“都不要碰尸体,现在知道是河水被人下毒。但是到底为何毒还不知道。再者,这毒只怕已混入河水里有几时时辰了,为何此时的毒性还依旧如此猛烈。” 司马清只凝视着河水里的那块石头,还有石头下压着的胳膊,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这一刻,任何人说任何事,她都已不在乎。 为了城中的五千人,死了太多无辜的人,每一个人,都向往着能活着走出平阳城,活着去到他们的故土。 然而,牢头死了,那些跟着他的牢役们也死了,现在,红衣小厮用他的身体当成了解救全城的一个机会。 出城的密道有毒,他是知道的,他早就被河豚毒伤过,胳膊残疾未愈,全身带着巨毒苟活在地宫里。 赌天,赌地,最后一把赌掉自己的身体,着冰河解冻,将自己压在了石头下,冰凌切割着他的身体,放出全身的血液河水带着巨毒流过杀牛的地方。 他的身体每一寸都是毒源,他的每一滴血都融进了河水里。 司马清无法再用看待一个嗜赌成性的赌徒的目光投向石头下的灵魂,他死了,如同牢头所说,死可以,但要有价值。 举目望北,北极星居北不移,灿烂异常,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过,最后落向了北极星所在的地方,一片银辉过后,北边的星星慢慢多了起来。 回望平阳城,城墙上挂出了一面绣有“双鹿”的旗。 渔猎文明的图腾有很多种,有狼有虎,中原有龙有凤,而鲜卑族,他们喜欢的是鹿。 “司马清是罪人!” 她本已疲倦的心,被温婷这一句刺得惊醒。 “我是罪人?”司马清赫然睁开眼,身上原本沉重的担子似乎又再多压一成,走到温婷的跟前,“你亲眼看我下毒了吗?” “对。”温婷睁着大眼,面不改色的道,“我看你反红衣小厮按在水里,把他淹死。” “淹死?”司马清冷笑,“你见过淹死的人是什么样吗?” 温婷脸上一片寒色。 “反正就是你,不是你……” 司马清不甚其烦的打断道:“我连红衣小厮在哪我都不知道,你却知道他在河里,看来,最后见他是你不是我。” 刘鹏侧目道:“清儿,红衣小厮可是跟着你入营的。” 司马清无奈:“他在哪我不知道,谁能找到他,还我一个清白。” 温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带着几分失落之色,“明明就在石头下压着,可惜无人敢去把他捞上来。” 司马清心道,好歹毒的女人。 刘鹏转身向段参将看一眼,段参将走已的跟前道:“姑娘,得罪了。” 随即拉起司马清往河岸边走,司马清打了一个趔趄,他扶了一把,大声的道:“大将军这在还你清白。” 司马清扶着他的手站起时,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下河就是,一切有我。” 司马清来不及细想,扑通几声,踏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立在石块边借着火把的光亮,终于看清楚石头下的人。 司马清不忍直视,胃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连扶着他下河的段参将,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忙将她连拉带拖的扶上了岸边。 司马清大吐特吐,半晌直不起腰。 段参将低头道:“石头压在整个人身上,怎么可能是溺水,分明是有人先杀人后将尸体压于石块之下。” 刘鹏听闻掩鼻退了几步,口气温和了些:“杀人藏尸于河中,清儿虽有些功夫,但杀自己带来的人,她断然不肯的。” “红衣小厮明明是她带来的,她想谋害您,她想让您退兵。” 刘鹏双眼眯了一会,别的不信,但司马清想让她退兵,他是相信的。 她为了某个人,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押下去。”刘曜快刀斩乱麻的道。 司马清呕得惊天动地,早已无心说话申辩,只切切的看着河面上的石头,目光数度欲涌出泪水。 段参将扶住她,不吭一声的往她的营帐走,一路上,看到不少的士兵被抬出营地,司马清再也撑不住了,身子直接软了下去。 夜色如渊,寒风转暖。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司马清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有人细语。 “大将军为何不杀她?” “她也下了河,却不死,所以就没有杀。” “什么意思?她下河了没有死?她有天神庇佑吗” “是不是有人庇佑我不知道,可是她是大晋的公主,这个身份足以保她不死。” 司马清听得昏昏沉沉,一会又头痛欲裂,后面再说什么她再也听不见。 帐外响起一声号令,刘鹏下令下军拔旗弃营。 军中死人越来越多,不走就是等死的传言,已经传遍整个军营。 余下的数百人,已无心再战,连住在这里都觉得会在一闭眼后,就再也睁不开眼的恐惧感,让上下官兵个个都对离开充满了无限的渴望。 因而命令一下,营中一片鸡飞狗跳。 相比之前壮志凌云的征伐叛臣,现在只能用扫兴而归来形容。 刘鹏进到司马清的营帐内,看她一直昏迷不醒,坐下握着她的手道:“司马清,你被拓跋城给卖了,你知道吗?他为了逼退我们,拥有自己的军队,连你都给算计进去了,你明白吗?” 第 111 章 司马清幽幽醒转,似听到似未听到的看着他。 刘鹏高大的身影挡往了外面射进的阳光,她转过脸时,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半张脸在阳光下苍白无血,享受着少有温暖光芒,另半张脸陷入黑暗里清冷倔强着。 刘鹏:“你是留下来,还是随我走,你说句话?” “是我出城来找你退兵,他从未想让我出城。”司马清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刘鹏皱眉:“好,今日不跟你再计较这些,等有一日,你亲自问他便知道了。” 司马清闭上了眼,面上看不出悲喜的道:“若死一人,能五千人生,刘鹏你做何选择?” 刘鹏不耐烦起来:“他妈的别人的死活跟我何干?” 司马清:“人人如你所想,你就不会拥有为你效命的军队,不配统治为你耕作的百姓,君轻民贵,你认得却不懂。” 刘鹏:“拓跋城是君吗?他不过是个奴隶!” 司马清:“你们刘~氏一族灭晋称帝,可你们又姓刘吗?与汉朝结成姻亲,崇仰汉朝改姓为刘,追根溯源你们又是什么?” 刘鹏站起,在帐中踱步,握刀的手已不听使唤的在发抖,如果不是司马清已虚弱到连话都大汗淋漓,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手中的刀只怕早已抽出,砍向那个挑衅他的人。 内心的妒嫉、愤懑、憋曲缠绕着他的心,连最后一点温情和欲念也被她的拒绝而生出了杀意。 “司马清,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一忍再忍,不是我不敢,只是因为我喜欢你,你看不到吗?你没有心吗?”刘鹏将她从床上拎起,手指重重的捏着她的胳膊,完全忘记当初是他命令她下河把尸体捞上来。 他看着她已凹陷下去的脸颊,发白的唇,手指的力道不由的轻了几分,尸体带毒,毒入体内,不死也残。 他甚至于想到,司马清一再为拓跋城伤了他的心,他宁愿拓跋城和他都得不到。 他做了。 可他又后悔了。 “刘鹏,你父亲灭了大晋,别人可以不恨不恼不记,可我不能,我不可以,我也无能为力。”司马清喘息间,恍惚感到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多少年了,她已经忘记泪流出来的味道是咸涩的。 人在软弱的时候,会不自觉的说出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也想普普通通的过活,可是生命里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往未知的方向前进。 她退不得,退便是成为强权的玩物,流连在男人间的戏码,她痛恨她拒绝她反抗。 司马清支起身体,指尖抠着床沿,“你们五族混战,将中原之地当成猎物一样争抢分夺,你们要的只是茫茫大地上的食物富财,却从不想这东西不是白来的,有人才有创造,有人才会有你们所要的东西。可是你们从不认为人才是财富来源的根本所在。抢啊杀啊像禽兽一样的对待跟你们一样的人,我为什么要喜欢你这样的人?” 刘鹏一把将她拖出营帐,口中骂道:“你是个疯女人,疯女人,你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司马清你不能像你母亲依附我父亲一样,依附着我吗?” “不想。”司马清鼻头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珠,身子摇摇晃晃的看着营内外闪过的撤退士兵,“就此结束很好。” “……” 说这些,耗尽司马清所有的体力,她从走入刘鹏的军营起,只想到了不能让他与勒准联手,至于如何让他退兵人,她是没有半点法子。 直到被段狼送来,她才明白,为何拓跋城说段狼是头野性十足的草原狼,隐忍、城府、狡猾、残忍,连同伴都可以用来算计,他的确足够狠。 司马清曾听拓跋城说起过一件往事。 拓跋城小时候曾在野外捉到过一对狼母子,因为孤独,他一直养着那对母子,小狼很可爱,跟小狗一样又粘人又顽皮。 然而有一天,小狼长大半时,公狼找来了。 拓跋城又捉住了公狼。 后来,三只狼关在一起,公狼一直没有反抗伤人。 直到有一天,小狼长大,关狼的笼子突然破了个大洞,小狼与公狼不见了。 而只留下了母狼被啃得只余下半张脸的头。 司马清曾问,为何母狼会死。 拓跋城告诉他,母狼用尽所有力量咬坏了笼子,同时,也失去了牙齿。 在野外,没有牙的狼,等于没有枪的士兵,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她的身体成为了公狼和小狼的食物。 这就是兽性。 不被中原人接受。 却深深的影响了在草原上生活的部落游牧渔猎民族。 强者才配生存,弱者被放弃。 刘曜冷厉的目光盯了倒在脚下的司马清片刻,抬头看向阳光下闪着金色光芒的平阳城,前者他一生所求,求而不得,后者唾手可得,却不能进城,否则无异于孤狼入虎群。 拓跋城没死,那带入的二百先登营死士自是埋伏在城内。 他惨然的冷道:“你心许他人,怨不得我了。” 说罢向身边的段参将道:“将司马清带回长安城。” 段参将:“大将军,你带她回去何用?勒准已死,平阳城自为成为兵家必争之地。我们此时离开,等于放弃了眼前的城池。何不用她跟城内的人做交换。” 刘鹏摇头:“她在我的手上,才是最有利用价值的,换一座城有何用?我要换的何止是一池一城,几千的奴隶,我要的是这天下。” 段参将忙垂首道:“末将明白。” 来时大队人马,走时,不过百人。 本来虏掠了不少百姓,想将他们当作战利品带回长安城,此时,也因不便放弃了带人走。 军队行至郊外时,夜已深,刘鹏却不敢耽误时辰,硬是让带着司马清的马车,日夜不停的赶路。 他知道拓跋城一旦反心一起,必是有备而来,他的每一个疏忽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段参将从未见过刘鹏这等自大之人,会显露出怯懦的一面,还让人假扮了他大将军的身份,在后面走走停停的,掩人耳目。 刘鹏大败勒准,斩首祭旗于平阳城下,这一个消息传遍天下。 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自是远在赤壁,领着五万大军,坐镇军事重地隘口的刘曜。 “将门虎子!”朱太尉将捷报说与刘曜后,大大的赞美了一番。 自从由勒准那逃出来后,朱太尉已然成了刘曜的座上宾,他熟悉律法,且在刘渊身边跟随多年,朝中颇有些威信。 因为刘曜待他不错,以同僚之谊,将他养在了府里。 两人相谈正欢,呼听到外面一声传报。 来人道:“大将军回长安城了。” “好。”刘曜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带笑看着来人,正要说,“赏”字时,那人又道,“兄弟们……也回来了……少了些。” 刘曜愣了一下,通常打战归来,出去几千回来一半是常事,不会把死伤太放在心上。 见来人吞吞吐吐的,挥手道:“死些人算什么。” “回来不到五十人。” “什么?”刘曜脸上笑慢慢退去,身子往前倾的看着来人道,“刘鹏呢?” “大将军没事,带回了司马清。” “下去。”刘曜脸色阴沉的道。 来人退下,他突然轰的站起,拔出利剑直砍向一边的桌椅,顿时木屑飞起四溅打在了朱太尉的眼角,他只觉得有什么异物飞向了眼睛,很快痛苦袭来,手捂在痛处,一滴血渗出来。 刘曜大骂:“我要个女人何用?我要的是平阳城!” 屋外正准进来跟他问儿子事情的刘芳立即站住,面外的侍卫忙垂首行礼。 刘芳摇头示意不要出声,自己拉着刘芬悄然退下。 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刘芬实在按捺不住,压着嗓子道:“妹妹,刘鹏立下赫赫战功,你为何不为他争取一番。” 刘芳向左右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道:“姐姐,司马清回来了。” “哦?我倒是谁,原来是羊献容的拖油瓶。她已是奴籍何惧之。”刘芬抚着腕上的宝石镶嵌的手镯,不以为意道。 “可她已不在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刘芳凑近到刘芬的耳畔低语半晌。 刘芬听闻惊讶道,“大将军跟她……冤孽呀。” “她留不得了。”刘芳慈眉善目的眼里异色闪闪的望向远方,她心里盘算着儿子的将来,现在母族那边已有人送消息过来,石雷不日将称帝,而刘曜自不会甘心落于人后,帝位之争的重头戏已给悄然开始。 站在暗处的卜珍慢慢踱出来,远远瞧着正鸡飞狗跳的刘曜,对身边的卜江道:“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 卜江:“马上杀了叫人去官道截杀司马清。” 卜珍:“不,留下。” 卜江:“为什么?” 卜珍:“她死了,谁能制衡刘芳母子,我已经没了俭儿,现在皇上又没了,相国府不会永远是相国府,应该换换名字了。” “您是说……”卜江目光闪闪的道,“学石雷称帝!” “嗯……”卜珍点了点头,是时候为振作起来为自己打算了。 第 112 章 长安城的城门下,刘鹏骑着黑云,没有往日里的趾高气扬,眼中还着少有的失落。 司马清从马车里探出头,看到城门上的字,惊叹自己居然睡了这么多日子,向他道:“刘鹏你把我弄回来做什么?” “做我的女人。”他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随后打马前行。 司马清将脖子缩了回去,打量着马车里正在服伺自己的小婢女,见她端来一碗白粥,便道:“不喝了,放一边吧。” 小婢女低头不语,把碗放好,坐回了原地。 马车摇晃间,小婢女突然纵身一跃,从车窗里钻了出去。 司马清以为眼花看错,但马上意识到出事了。 马车骤然一抖,车子向上跳起,又重重落下,整个马车走上了碎石遍地的路上一样,颠簸不已。 司马清几次想坐起,却被摇晃得厉害的马车摔倒。 “救命。”她顾不得那些,扯开嗓子大叫起来。 马车越跑越快,透过车窗的能看到快速后退的风景,之前是街头巷弄的画面,后来切换成一片树林。 司马清扑到车窗前,刚想钻出去,眼前一把刀唰的落下,刀掠过她的指尖,带起的风声让她的指甲都感应到寒意。 嗖一下,她被重重的摔回车内,中指的指甲齐齐切掉,只要多一毫厘,指头就没了。 车行至一片空地之上,受惊的马忽然直立两腿,向天发出一声长嘶,司马清从车门入滑落,被抛在了地上。 马儿拉着马车一路向着河边奔去,没有跑多久,马与车一起翻入了河水里,湍急的河水,冲击着已失去平衡的马,在激流里起伏着。 挣扎了一阵后,马与车都消失在河道里,只留下两道混乱的车辙在岸边。 司马清横在地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只觉得骨头都让车轮给碾压了一遍,怎么也站不起来。 一道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暖意唤醒了她的救生欲望。 抬眼看到不远处十几个身着黑斗篷的人迎风而立,人人手中握着弯刀,一步步向她靠近过来。 南风暖意,让人的心泛起懒懒困意,而寒刀映着的光折射的光,将那些暖一一抵消殆尽。 司马清支起身体,虚弱的看着逼近的人群,安静如一尊石像。 人群里走出一人,抽刀,刀刃悬在她的头顶上,低声道:“闭上眼,很快能结束。” 司马清冷冷一笑,仰头看一眼来人,慢慢伸出白如素绢的手,手心按在刀背上,向右一推,随即借力往上一纵站了起来。 为首男子执着刀,只要反手把刀口向上,司马清的五根指头立即会被削断,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将刀身垂下。 司马清定了定神,声音沙哑的唤了一声:“舅舅!” 男子手中的刀一抖,身子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身后那群士兵也都垂下了头。 多年前,他们这十几个人曾经跪在金墉城下,恳求眼前的司马清不要反抗刘曜,以全城百姓的性命胁迫她屈从于刘曜。 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活了下来,而今天,他们却拿起了刀,为的还是他们自己的家人,为的是他们那点私心杂念想再偷安于强权之下。 只是这一次,他们选择的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刘鹏一党。 当然并非刘鹏让他们来做掉司马清,而是刘鹏的生母,未来的太后——刘芳。 风向突变,之前的南风变为北风,山间的空气骤然降了许多。 人心如四季,更迭变幻不由人。 司马清扯了扯嘴角,让自己在背叛的震惊之中快速的平静下来,过去的种种好,换今日的刀兵相见,这就是事实。 她眼神静如黑幽的森林,看不到内里的情绪,看透世事的炎凉后居然生出一抹了然后的冷笑,她道:“舅舅,你听命于谁?” 羊仲武面色惨淡,讷讷的道:“你不必知道。” “是吗?”司马清嘴角微动,眼睛向羊仲武的身后扫了一眼,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舅舅以前我们是皇族,后来活成了奴隶。现在呢?你说你是真的成了奴隶了吗?外族让我们自相残杀,你们心甘情愿领命。而我们杀一个少一个,最后无人可杀时,你还能去杀了你的家人吗?” 羊仲武颓然道:“司马清不要再说了。” 司马清心中苦楚别人不知道,羊仲武可是一直目睹所有事情的,羊献容除了司马清,最相信的人怕就是羊仲武了,想到此处,司马清的心像被人捅进又拧了一把,血封在心口里,痛得说不出话。 半晌她才幽幽的道:“我母亲只要有她一日在,就护司马氏一族一日,你们追随她这么多年,她又何曾让你们以身试险?你们背叛她不无非是想再寻旧主庇护。” 羊仲武也找不出什么话应对,只得实话实说:“她已自身难保。” 司马清点了点头,猜出他们为何如此,立即道:“她生养三子,你们只有扶持新主上位,才能保家人安全。只有在你们身边长大的孩子才会念旧。那些已长大成人的刘家儿子,在将来没有谁会对失去利用价值的你们手下留情。” 羊仲武踌躇道:“司马清,你说的都有道理,可我们的家人都在刘芬的手上。” 说罢,羊仲武挥刀而上,刀尖直刺司马清的胸口。 司马清身子向右一闪,就地一个狮子打滚,躲过一刀。 刀尖挑破衣服,就要砍下,天空飞出一片白色的光芒,羊仲武的身体被一道强力震开,身子刹那间向后倒退数十数,一下子撞入了人群里。 十几人一起倒地,等爬起时,才看清有一队红衣打扮的人马执着铁锤铁鞭,直插进他们与司马清的中间。 两队人马互相审慎的看着对方,为首的红衣人,直指羊仲武:“她是夫人要的人,你别动她。” “夫人?”羊仲武一时不知道是哪个夫人,相国的女人多得很,称夫人的就有好几位。 能调动人马的,不会太多,想来想去心中的那几个人,断然不会为了司马清,而跟因子立下战功而得宠刘芬做对。 不会是羊献容发现了他们,求了刘曜派兵来救。 羊仲武杀司马清心念不坚,又被人横插进来,更加无心恋战。 “走!”红衣人喝骂道。 “撤!”羊仲武一声令下,十几人一起倒退,后队变前队,快速隐入了山谷间。 而红衣人向司马清看了数眼,垂首拱手道:“姑娘受惊了。” “你是哪位夫人派来的?”司马清徐徐看向那人,虽蒙着面,但那一身红衣看着分外眼熟,红衣,对了红衣小厮就喜欢这个颜色的衣服。 那人道:“我家主子说了,姑娘只要记得今日之事,将来有事相求时,望姑娘出手相援。” “哦……自会记得,若活一日定会想着今日之恩,以图将来能报答你家主子。”那人行礼退下也并不做停留,转身消失不见。 司马清强撑一口气,等到危险暂除,体力不支的她,身子发软往后倒去。 本以为会再度跌入尘土里,不想坠在一片厚实的胸膛里。 她眼角扫到一片黑色的布,伸手想抓紧,那布像是抹了油一样,总是从指缝里滑走。 最后那片布盖在了她的手背上,连同她的指一起包裹,她感觉到了一丝不真实的暖意。 “你为什么要回长安?”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我不回来,我母亲和弟弟怎么办?”司马清喃喃的道。 “为什么这么说?”男子问。 “刘曜称帝,他的儿子们就要为帝位争夺起来。”司马清道。 “知道了。”男子声音沉沉,单膝跪在在她的身边,细细为她把伤口的污泥清理掉,洒上了药粉。 司马清虚弱的想,这声音好熟,但他不应该在平阳城内,收服那些降叛臣,招募人马建立自己的军队吗? 他身后跟着太多人,走到这一步,他和她都不能回头。 如今,她已渐渐明白,在战争的海洋里颠沛,不能是一个人,因为那样总会被比自己强的人欺负,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对抗不公的命运。 拓跋城垂下头,目光中的焦点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之前自己被温婷用计迷倒,没有想到司马清居然让段狼和温婷合伙给送进了刘鹏的军营。 司马清促成和谈,杀了勒准,段狼转眼就用毒灭了刘鹏手上的兵。 而这一切,都算在了拓跋城的头上,他这个黑锅背得无法甩锅。 至少,段狼跟他在城楼上看到刘鹏的军旗倒下的一刻,心里一直悬着的心的确是同时放下的。 用段狼话来说,平阳城暂时不会被屠城了,所有人的命都保住了。 可是…… 拓跋城的心随着退兵,也不再留恋安守平阳城。 他从知道红衣小厮毒杀刘鹏全军开始,便知道事情的走已滑向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他被定在了岔路上,南与北间,他走哪一步,都不可能让司马清全身而退。 唯一能做的是,给了一壶含有解毒的水,虽不能保她完全没事,至少,给她留下一线生机。 当看到她被逼入河时,他的心都被冰封住了一样,从未有过的后悔之意横空出世般的在脑子里炸响。 有一个声音一直耳边荡着“是你害了她,你的部族生死和今生抱负与她何干?!” 第 113 章 一路尾随而来,他知道此次回长安城,有人必死无疑,只是他不希望是他的女人。 一旁的小琪看拓跋城一副很不安的模样,安慰道:“殿下请安心,我和小婳一定会保护清儿的。” 拓跋城摇头数次,感叹的人心难测,连羊仲武都心向刘鹏,羊献容的处境可想而知,现在要带走司马清,只怕她会怨恨自己一辈子。 他沉默许久,似乎拿定主意,回首道:“既然清儿如此放不下她的母亲,我助她。” “殿下。”小琪不解的道,“羊献容现在失势,我们何必帮一个最弱的?” 拓跋城向两人看了一眼,叹了一声:“人只会记住陪着自己一起哭的人,不会记住跟着自己一起笑的人。” 小琪、小婳忙道:“殿下明白了,你扶助一个最弱的,想必将来也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拓跋城没有反驳,只是面色显得极为阴郁,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塞进司马清的怀中。 司马清反手扣在拓跋城的掌上:“是什么?” 拓跋城道:“也许对你有用。” 司马清道:“城哥,对不起。” “清儿,你再这么说,我会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拓跋城垂目与之相对时,眉间再无之前似即似离之色,一如地宫里,倾心以待,恨不能将她缚在身边岁岁年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他们之间若有什么毫厘不爽的隔阂,只怕就是各自背负的亲情、母族、还有数不清的,有关无关的人的性命。 司马清心中对那日私出城门,一直心存愧疚,只怕负了他生死相许替她受过所做的一切,感念间,也恨自己为何不能生得愚笨一些,想不出那些解围城之困的法子。 她心有戚戚的道: “城哥,你不怪我吗?” 拓跋城把她的手背放在唇边吻了吻,眼里分明生出更多的亏欠之意,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但只艰难的从喉间道出一句:“清儿,你还爱我吗?” 司马清恍了恍神,这个字,多难得从拓跋城的嘴里说出来,他从不说,从不问,她笑了笑,欢乐从心里涌出来,但眼角却是两行泪。 自受了那毒以后,每日总有些时辰,经络间麻痹僵痛,让人实不能忍,有时在手臂,有时在腰间,而今日居然就在脖颈处,是以司马清只张了张嘴,发出一个能听清的声音。 拓跋城脸覆盖在司马清的嘴边,努力想听她说什么,但只闻一声叹息,便再无下文。 小婳忙补救似的转移话题道:“殿下,你做的一切都值得,您现在有自己的军队,不久我们就可以接回陈妃……还有清儿姑娘一起,回辽北去。” 拓跋城淡淡的道:“陈妃知道慕容度已经死了吗?” 小琪和小婳与慕容度并不认识,只是前几日,有人送来了一只蓝彩珍珠戒指,陈妃收了之后,一直都没有再笑过。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些事,的确无人再提,可是却永远镌刻在了心上人的心底,到死不悔。 …… “你醒了。”司马清睁开眼睛的一刻,看到一片模糊的光,羊献容的脸在眼前晃了数次,她也看不清。 “怎么什么也看不清?”司马清翻转身体,望着殿外,宏伟的宫殿只是一片糊掉的影子,“这是哪?” “大夫说过,你这是劳累所致,多休息自会好的。”羊献容柔声说着,扶着司马清坐起,自己也挨着床沿坐下,手边的盆中正有一条带血的白布。 司马清目光向那盆上的布看去,“是我的血吗?” “不是。”羊献容摇头,目光盈盈的望向殿门外的房脊之上,那里一片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远方,她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司马清的身上,“那不是血,是给你疗伤的药。” “是吗?药?还是毒”司马清苦笑,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粘在肌肤上极度的难受,“我在刘鹏的军营里身中巨毒无药可治,天下怎么可能会有药能治我。” “清儿,没事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没有事了。”羊献容眉心一沉,话说得言不由衷,又无可奈何。 “我回来,刘家就送我这么个大礼,果然是彪悍如初。”司马清喘了一口气,喝下陈妈送上来的一大碗浓黑的汤药,药味苦涩难忍,她喝了一小口,哇的从腹中吐出来。 羊献容忙扶住司马清,拍着她的背,为她擦去嘴上的药渍,心疼的道:“娘知道你很难,但是清儿,喝了才能好,你慢点喝。” 司马清缓了一会,眼睛适应了殿的昏暗的光线,之前离开时,这里的火烛皆是烟少的松脂油,烧出来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 可如今殿内不仅暗陈了不少,连掌灯的烛都用了最差的那一种烟油。 司马清道:“怎么这么黑?” “黑是黑了点,比没有强。”羊献容垂下目光:“清儿受苦了。” “娘,能不说苦字吗?我还活着,已比那些死了的好上百倍。”司马清拉了拉被子,窝在久违的温暖里,身体舒适很多。 当羊献容站起转身的一瞬间,骤然看到她脸上清晰可见的几道红色的指印,她立即明白母亲在自己的面前不过是强颜欢笑,此时那颗刚刚有了一丝暖意的心,刹那间冰冷异常。 “母亲谁做的。”司马清问。 “没有人。”羊献容把那半边没有伤痕的脸别过来冲着司马清,淡淡的一笑。 见母亲不肯说,司马清也没有强求,想来母亲被自己的事牵连,被众人排挤,再者这么多年过去,容貌已不复当年青春明艳自是被冷落了。 养了几日,司马清又服了不少的汤药,已能下床。 这一日,卜珍来找殿内找她。 一见面,羊献容少不得向卜珍行了欠身礼。 卜珍上前挽起羊献容的手:“不必了,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草原民族,性情直爽而强势。 曾经因为儿子的事,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卜珍面上泼狠,可是如今前方战事连连,能随着刘曜出征的女人里已经再无她和羊献容。 两人日日相见,羊献容处处小心忍让,比起之前的刘~氏姐妹,她倒是一直未跟她计较过名份。 自从她将羊献容的三个儿子被送到别处养后,反倒是之前恭顺的两个刘家姐妹一下子跋扈专横起来,她们如今已不把卜珍放在眼中,儿子又军中如日中天,府内见风使舵的小人已然也不把她这个主母放在心里。 说到底有儿子很重要。 卜珍携起羊献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了句“你瘦了”,便坐在了主位之上。 羊献容缓缓将手抽回来:“劳烦夫人关心。” 卜珍又道:“听说司马清病了又受了伤,送些辽北那边的老山参,给她补补。这些是孩子玩的一些新奇玩意,拿来给熙儿们玩的。” 羊献容使了个眼色,陈妈上前收了,又回赠一品高山茶叶:“这是明前茶,用来煮奶茶喝很好。” 卜珍拿起茶叶,拈了一点放在手心里,闻了闻:“好茶,不过怎么像是陈茶,今年的茶还没有送到你这一房吗?” 羊献容静静的拿起茶杯,看着上面腾起的白汽:“今年所有的东西都还未送来。” “哦?”卜珍怎么也没有想到羊献容如此能忍,被人欺负成这样,也不吭一声,她沉思了一会,能让刘曜不顾情份这么绝,大约也只有司马清能惹到他了。 “男人就是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的女儿本可让你风光无限,可是谁想到皇上被杀,叛臣乱政的。”卜珍说着将手心里的茶叶往嘴里一扔,咀嚼了数下,苦不可言,她慢慢的咽下后又道,“司马清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已渐渐明白其实人是要靠自己的,现在你可不能一喂忍让,不能不为三个儿子想,再说将来他们可都能成为皇族的血脉。” “皇族?您是在取笑我吗”羊献容不解的弯了弯嘴角。 连睡在里面的司马清都觉得这句话异常的讽刺。 明明是刘曜灭了大晋,让她们成了民不民官不官的家奴。 再提起这些,如同在打他们自己的脸。 卜珍的母族一直劝她不可再与羊献容为敌,而是要提防刘芬与刘芳,毕意他们生了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又立下战功。 将来少不得成为家族的继承者。 如若要在刘曜身边立足,就得有自己的儿子。 她人老珠黄,已无此望,但羊献容连生三子,孩子又都年幼,好□□,因而之前的恩怨她已放在一边,极力开始争取羊献容,向那三个孩子示好。 “我跟你结的怨,一时让你放下,换作是我自己,也是做不到的。我只是来提醒你,相国不日将称帝,你跟司马清都应该把握这一次机会。”卜珍说完这些,临出门时向内侍吩咐取消羊献容的软禁,还她自由。 应付完卜珍后,羊献容一脸愁容。 陈妈在一边奉上茶:“夫人,您喝口茶吧。” 羊献容有些累:“这卜珍到底是为什么?她想要我的儿子吗?” 陈妈道:“您儿子多,她又没有,自是打您的主意的。” 第 114 章 羊献容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别的我都不想要,儿子万万不能给的。” 陈妈向殿内看了一眼:“何不让您的女儿帮您。” 羊献容暗自神伤,看着殿内的微微烛光道:“她太苦了。” 陈妈默了默:“大将军又来问了,说是清儿身体好了后,要送到他房里去的。” “他也配!”羊献容怒斥道。 陈妈连声劝道:“夫人小声点,现在这府里,除了相国,谁还能跟刘鹏说个不字。” “我去找相国。” “不行,你别忘记,上次您给了一块帕子,让相国发现了,把三个少爷都送到了刘芬夫人那里,夫人您可不能冲动呀。” 羊献容银牙紧咬,的确她不敢再次冒犯刘芬夫人,她的身后是刘芳夫人和刘鹏。 躺在床上的司马清将外面的一言一语一一听入耳内,心潮起伏,她仰望着帐顶上的凤凰涅盘图,喃喃的道:“人说重生可脱胎换骨,我的历之事,又怎是一个重生两字可以道得尽的。只是想活着,却总有人不想让我活好。” 拓跋城曾对她说过,强大的人,才能安享活着的快乐。 这些天,她也体会到,强不是光只身体的强壮,拥有多少部下,真正的强大,是能让人安心的活着活好。 刘鹏显然成了她和她母亲生命里的过不去的一道坎。 风云莫测的天下,瞬息万变的人心。 不等司马清好利索了,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出手。 这一日,她出了弘训宫,想去看看三个弟弟,刚走到门口,便见到几个男子正拿着棍儿,戳一个孩子的腰背。 而那孩子,正单脚站在一根巴掌大的木桩上,只要稍不小心就会掉落下去。 起初孩子一直坚持着,但年岁不大的他,站久了已经头冒汗,腿发抖,嘴里不住求饶:“哥哥,我站不住了。” “站着,不站今晚不给你饭吃。”一名身着蓝衣短衫打扮的公子,执着马鞭站在一边,喝令道。 “冲哥哥,我实在站不住了。”孩子已带着哭腔。 “真的站不住了。”刘冲笑道。 孩子脸上泪如雨,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真的真的。” 刘冲:“好放你一马不过你力气小,站桩又不稳,如何能骑得马,将来打战,不是要从马背上颠下来。” 孩子:“冲哥哥,我不骑马。” 刘冲:“胆子还这么小,刘熙你真不如你姐。” “我……我……”刘熙憋得满脸通红。 见他精疲力尽,刘冲、刘高、刘敞三个少年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道:“站不住了,那你往后倒,我们接着住你。” “不行我怕痛。”刘熙连连摇头道。 少年们围拢上前,结手成网,站在刘熙的身后道了一声:“来,没事,我们接住你,你敢倒下来,证明你胆子大,以后教你骑马。” 孩子双眼一闭,害怕又无助,经不住三个少年的力劝,咬牙往后一倒。 少年向后退开,空出孩子身后的一片空地,眼看孩子落下,砸向地面,三人笑得乐不可支。 突然一片疾风飞过,一片黑衣飞过,接住了孩子,孩子缓冲之后,落在地面上,只是溅起一片尘土,没有摔得太重。 “见鬼了。”刘冲道。 “鬼?”刘冲的话,被刘袭、刘阐两个兄弟耻笑,“你看看是谁!” “司马清!”刘冲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扶着刘熙站在一旁,脸上带着隐隐的不悦之色。 几个异母兄弟,欺负还未成年的刘熙,这在之前是不可想像的。 刘曜虽是匈奴人,却心慕汉文,专工汉隶书,因而整个长安城,民俗习惯律例法度有不少参照前朝旧制。 兄弟之间也是子以母为贵。 司马清冷冷扫过那三人,怎么之前从未见到这三只能在人前蹦跶,墙角一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磕着瓜子,一路咔咔嚓嚓的走来,路上留下一溜的瓜子皮,弄脏了刚刚清扫过的地面。 “这谁呀?”女子吐出一颗瓜子皮,口齿含糊的问。 “表姐,这人司马清。”刘冲陪笑道。 眼前女子,是刘鹏的表姐,几月前丈夫死在了洛阳城下,便投奔到长安城来了。 说起与也刘芳的侄女,父亲又与琅琊王氏有几分交情,腹内有几分笔墨被留下做了个领事的婢女。 司马清不想理他们,摸了摸刘熙,塞给他一只帕子,“弟弟,吃吧。” “哦,是她!那个在金墉城下,陪着羊献容看着兵败如山倒,却能安享太平的日子的……”王怜花说着话,脸下带着笑,明明嘲讽多过尊重,但声音婉转好听,像唱歌一样,只是后面的话她突然不说了,斜视着司马清的身后。 司马清直起身子,感应到王怜花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别过去,眼中还闪过一丝慌张,而王怜花身后的三个看客脸上也生出跟刚才不一样的神色。 她疑惑的扫了扫他们,慢慢回头,看到刘鹏就站在身后。 刘鹏执着佩刀走到司马清的身侧,刘冲、刘袭、刘阐三人纷纷上前,行礼道:“二哥回来了。” 刘鹏定定看着三人,淡淡的“嗯”了一声。 刘冲道:“前几日我去看二哥,但您帐下的人说您军务繁忙没有空,今日您能来我们这,真是蓬荜生辉。” 刘袭与刘阐不及刘冲能说会道,只嘻嘻哈哈跟着应和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刘鹏只觉得腰间有什么在扯,低头一看,刘熙的手攀在他的腰带上,手里捧着一个帕子,暖风吹过,帕子掀开一角,里面露出一块糯米糕。 糕儿清香扑鼻,一股浓浓的薄荷味,让人闻之脑中一片清爽。 “二哥,给你吃。”刘熙一脸真诚的看着刘鹏,目光里没有一丝邪念。 刘鹏抚了抚他的头:“可有念书?” 刘熙摇头:“以前有。” 刘鹏:“现在呢?” 刘熙低头道:“老师被他们杀了。” 司马清心头一紧,连刘熙的老师都给杀了,可见府内已不再是母亲和弟弟们平安之地,形势逼人她不能再洗颈就戮。 司马清低头牵起刘熙的手:“跟姐姐住如何?” 刘熙马上道:“好呀。” 司马清拉着刘熙往外走,王怜花上前拦住:“司马清,刘熙放在我这里养得好好的,你现在接了去,我怎么向相国交待。” 司马清回身看着王怜花,拿起刘熙的手,将孩子的衣袖撸起,上面的红色的鞭痕一道一道,交替纵横在小小的胳膊上,而且新伤旧痕在一块,一看便知不是一日形成。 “我母亲受罚,是大人的事,怎么还连累到刘熙的头上,你想教养孩子,你自己去生,别拿刘家的孩子当傻子!”司马清句句直指王怜花的痛处,她嫁人之后,一直不得宠,且膝下无子。 听闻这一句,一股火直烧眉心,之前还在刘鹏面前做个姿态,此时已然泼妇般的伸手往司马清的脸上招呼去。 司马清久病初愈,哪里躲得过身强力壮的王怜花,一下子被扇得向后退回了数步,方才立稳,嘴角渗出的血水,挂在苍白的唇上越发看得让人心痛。 王怜花大骂道:“老娘是刘芳夫人请来的客,你是哪来的野种,在这里叫着刘家孩子的名讳,你也配?” 府里的人早知道王怜花跋扈异常,相国不在府里,刘芳又一直只关心刘鹏的相关事宜,别的事她都交由王怜花去打理。 因而府内上上下下皆无人敢与之争什么,就算是卜珍自上次殉葬之事后,在府内的地位也已不复往昔,从不理这些下人们间的事。 王怜花还不解气,抬脚,向司马清的脸上踩上去。 刘熙叫着护在司马清的跟前,当胸一脚踢在了孩子的胸口之上。 司马清眼见弟弟受辱没,立即一跃而起,从怀中掏出短刀,向着王怜花劈去。 刀落之时,怀中滚出一只用帕子包裹的疙瘩,只是司马清急于护着弟弟,根本没有注意。 王怜花眼前司马清拿出拼命的气势与之对抗,一时也有些吃不准。 突然,一道寒意凌空横切过来,王怜花只觉得脖子一片冰凉,身体不由得定在了原地不敢动。 “别杀她。”三个少年同时叫起来。 刘鹏眼中杀意骤然升起:“相国府里何时来这么个刁妇” “我是你表姐。” “表的如何?亲的我都不放在眼里。”刘鹏挥刀一扬,一只玉簪子冲天飞起,落下时,刀光四起,哔哩吧啦几声脆响,天空之中落下一片玉屑石雨,星星点点打在尘土之上,与地上的瓜子皮形成显明的对比。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定定的望着挥刀之人。 王怜花吓得脸色苍白,一动不敢动。 而司马清也未想到,刘鹏居然为了自己对自己的表姐威吓至此,心道,只怕是刘鹏心情不好,没事找事,也好总算把事儿弄大了,能将刘熙接回母亲身边,也不枉自己被扇了这一巴掌。 她默默拉起刘熙的手,向外走,王怜花身形微动,刀尖立即如影随形,抵在她的喉间。 执刀的刘鹏沉声道,“记住,这府里还没有人能对司马清动手。” 第 115 章 王怜花欲抬起的脚,慢慢落下,脚尖踩在那些碎落的玉石之上,顿时觉得被硌得生疼,低头一看踩在了一个方形的石头上,她张了张嘴,但不知道为何又闭上,不再支声。 司马清回头看了一眼王怜花的脚下,眼梢里闪过一丝转瞬间即逝的隐约笑意,随后带着刘熙抬头挺胸了走出了那道门。 五月的空气里再无之前倒春寒的干冷之气,暖暖的阳光静默的披在大地之上,早已习惯冰冷世界的司马清,抬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把睡着的刘熙扶到阳光之下,给他晒太阳,只在脸上搭了一方帕子遮住双眼。 刘熙歪头冲着司马清坐的方向道:“姐姐,你为什么才回来?” 司马清挨近些,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笑道:“我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刘熙懒懒伸个腰,坐起,靠在司马清的怀里,抬起睡眼,道:“姐你要不回来,我就让他们害死了。” 司马清“哦”了一声,抚着他的头顶道:“你爹不护着你吗?” 刘熙看一看司马清,指着屏风道:“爹爹天天想着当皇帝,哪里有空理我们。” 司马清脸上的温暖之色渐渐敛去,只余下刘熙看不懂的悲伤与冷漠,怎么也避过去的动荡不安,谁也逃不掉的皇家宿命。 攀登权力顶峰的征服者,不一定能成为安定天下的明君。 个人的私欲永远高于大众的需求,从来人命不被看重的权力者,怎么可能坐拥整个天下,不过是个偏隅一方的权阀罢了。 他们现在忙着称帝,还缺少一个能拿出的口实,那她就送上一个。 争吧,斗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谁笑到最后。 正想到这里,房内羊献容唤了一声“过来吃饭”,打断了司马清的思绪。 司马清挽着刘熙榻上下来,看到羊献容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他们。 刘熙飞奔扑到羊献容的怀里,开心的笑。 羊献容低头摸着刘熙脸,眼里无限爱意的道:“你跟娘在这里吃。” “那姐姐呢?” “姐姐……得先吃药。” “哦。” 刘熙眨巴着眼,冲司马清道:“姐,你快点吃药,我留个大鸡腿给你。” 司马清一乐,自己吃药一直忌口中,哪里还吃得了鸡腿,但不能拂了弟弟的好意,只点头道:“好的,别留下你的口水。” 刘熙扑哧一笑,蹦到桌边,先夹开一只鸡腿,才开吃。 司马清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缓步出门,穿过一道长廊,直到走到一面墙下,墙边种着一棵树,树高得很,去年萎掉的凌霄花已枝繁叶茂,花如艳锦。 披风迎风招展,似霞如火,在漫天绿色青墙下,灼热生机。 身后一阵清风旋进,逆向而行,扰了披风的风姿,被一片黑色卷进,只露一条红线,司马清背靠来人,轻轻一笑,转头与之相视,唇边一片清凉掠过,如黑蝶探花般,轻盈飞舞恋缠不绝。 从不以笑示人的男子,此时目光居然也有些痴痴,若不是经年累积的恨堆满他的心,其实他只是一个求得至情至性之人,便能将性命交关之事相托的男子。 只是,纷乱的尘世里,哪里容得下他求安一方的心思,脚底下踩着的万千性命铺出的复国之路,手中握着万人性命之源,稍有不甚,他粉身碎骨不再为这些压着,可以逍遥自得的把一切抛去,但无数只手总会将他拉回真实眼前。 他眼中的笑悄悄淡去,只留下一丝冷冷的愁闷。 “你来了。”司马清靠在他的怀里问。 “嗯,你应该服药了。”拓跋城悬在她的唇边,气息绵绵暖暖,让人想沉醉其中,半醒半眠。 “药?”司马清嘟嘟嘴,印在他嘴角,“好了,我吃了。”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带走了。”他双手一紧,扣在她的腰间,唇边一抹笑意,几根碎发落在司马清的腮边,挠得她肌肤上又痒又暖。 “我早跟你走了,哪里还用带着。”司马清双臂反着攀在他的脖子上,仅尽踮起脚尖,寻着他的气息,呼着热气,闹了两回,他原本克制有礼的神情骤然生变,一团火跃然包裹着两只黑眸儿,像地狱里跳脱的岩球,带着异光冒着白色的汽,□□涌出的一刻,将她拖入了树后…… 树下光影交织,惊鸟飞起,复又落下,娇语间两只春日里的金羽鸟儿,交颈卧于巢内,窃得半日的春光,享受的相悦的一刻。 良久,拓跋城宿醉般的眼神慢慢恢复往日里的冷静,退出时,才发现艳阳高照之中。 “我得走了。”他本不想说,但司马清正在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手却狠狠拧着他的耳朵,似乎在忍不能之事。 “……”司马清咻的把手收回,一阵悉悉索索后,从树后踱步出来,扶着树站了一会,才斜斜看着他道,“你那里怎么有别的女人名字。” 拓跋城本是满脸惬意满足,听到这一句,面上不由一红,低头沉默半晌,道:“跟你说过的。” 司马清眼珠儿翻了翻,心觉吃了一个哑巴亏,还不能跟他理论,扭捏一会,幽幽道:“可我只得你一个。” 拓跋城灿然一笑,满面春风上前环住她:“不满足只得我一个吗?” “很满足呀。”司马清叹息一声,忽而握了他的手,放在心口上按了按,总觉得有些虚幻,如做梦一样,怎么就这样跟他好了,好得让人懵懵懂懂,不似之前深宫里所见的那样。 她回头冷脸冲他恨恨的道:“以后你也只得我一个,除非我死了……” “唔……”拓跋城低头封住了她的话,从不怕谁死,也不顾谁生,只是过了一刻后,他便听不得死字,他神情微愠的道,“不许说这个字。” 司马清赫然脸上一片歉然,静静道:“拓跋城,人哪有不死的,我活着能占着你,死了难不成还要让你守着我吗?人死是不可抗的,我说这些,只是想我们现在不必拘泥那些老规矩,其实当下能两情相悦一起,我已经很高兴。” “清儿,你今日有些不同。”拓跋城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可不能有事瞒着我,有事要跟我商量,不能一人去冒险。” 司马清拉着他的手,“城哥,你可发现刘鹏自回长安城后,也与往日不同了。” 拓跋城点了点头:“平阳城一战,他一战成名,不再是那个安心呆在父亲羽翼下的少爷了。” 司马清道:“权利能让人迷失本性。” 拓跋城默了默,心中所想之事,本不想在这时说出,但司马清已然跟他所想一样,知她为了羊献容和刘熙将要出手便道:“本来长安城被刘曜长踞于此,古都里的千百宫殿成了他的相国府,行事做派无一不是效仿帝王。可他从敢居住含章殿。如今我看长安城的宫殿内,东宫久无人住,可是了今日我潜进来时,发现王怜花正命人打扫。” 司马清沉吟片刻方道:“刘曜不敢做的事,他身边的人倒是做得明目张胆。” 拓跋城看了看树上的鸟儿,道:“听说有一种叫杜鹃的鸟,会鸠居鹊巢。” 司马清抚着耳朵上的珍珠,拓跋城看后轻轻点头,两人不需明言,已知对方的用意。 司马清轻声道:“我且抛个砖,看看能不能引出玉来。” 拓跋城知她所指,忙道:“清儿,你初回你母亲身边,多少人都盯着你们,何不把刀借于他们人,杀自己想杀的人呢?” 司马清暗自一笑,仰头道:“我跟着城哥这么久,怎么这点没有学会吗?你给我的东西,自然不能是我亲手送出,而且还不能是我身边人去做。” “是的,虽然权位相争不比千军万马肉搏厮杀,但也步步凶险,行差踏错,我们身后的人都可能有人头落地。”拓跋城扶着她的腰道,“必要时,且看他们自已先乱起来,不用自己入局的。” “我会的。” 常年有人在司马清耳边说,有权才是王道,司马清不以为是,权利在她眼里,是一把双刃剑,一剑向敌人,另一边会伤自己。 而夺取权力像征之物——玉玺的人,从来比她心急。 三日后,王怜花亲自捧着宝物送到了刘芳住处,且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本来还生疑的刘芳,在跟刘鹏碰过面后,得知军前勒明用玉玺换下三百多口子的人命时,对于玉玺真假的怀疑已渐渐打消。 不过为了把事情做天天衣无缝,她想到了一计,早早的打发人去请卜珍到自己的房里来。 不料,卜珍却只打发一个婢女前来。 刘芬道:“我如今是请不动姐姐了,这不是得了一方宝贝,请姐姐过来玩赏,打发一下时间。既然不来,那只能放在这里蒙灰了。” 婢女道:“夫人不是不来,只是说昨晚贪凉,有些头痛罢了,等好了,会来的。” 刘芬有些悻悻的,旁边的刘芳道:“她总归是夫人,自然面子大过我们。” 刘芬道:“这东西,她是见过的,我只想让她来认认。不是为了我的鹏儿,我才懒得理她。” 玉玺自落入刘曜的手里后,他一直交给卜珍保管。 这件事连羊献容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大约是为了安抚羊献容,刘曜拿那玉玺在方巾帕上盖上了玉玺的印,送与她以解她的心结。 只是那枚玉玺,却从不让羊献容碰。 卜珍拿着玉玺得了个宝似的,因而以为自己的男人称帝之日,自己就能坐上皇后的位子,那儿子也一定是皇太子的命。 当刘俭死后,她便心性大变,一度伤心到想用玉玺给儿陪葬。 只是这些均是一些传闻,但却不得不让刘芬怀疑是不是有人用假玉玺送去了平阳城,故而司马清认出玉玺真假。 她想来想去,只有用玉玺去试探卜珍才最为稳妥,毕竟她已没儿子,就是闹翻了天,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第 116 章 她想来想去,只有用玉玺去试探卜珍才最为稳妥,毕竟她已没儿子,就是闹翻了天,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而羊献容则不同,她有三个儿子,玉玺之事让他知道了,不得了。 刘芳叹道:“若是石花在就好,卜珍保管着玉玺不假,可是看守之职,一直是石花担着。她是真的认得玉玺的。” 刘芬在一旁无奈点头道:“谁说不是,石花那日死时,就跟指挥使拓跋城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跟玉玺相关的一个字没有说起。现在除了找卜珍,我们已是没有第二人选了。” 王怜花不以为然的挑眉道:“这东西其实真假已定。那日司马清与我相斗时,东西从她贴身位置掉落,若不是真的,她拿个假玉玺在身上做何用?难不成用来复国吗?而且,我听说当日羊献容送她上车时,赐给她一方盖了玉玺的帕子,就是为了证明她身份。如今司马越在东海称王,他曾向勒准讨要玉玺,那勒准也是答应了的。我看司马清就为了他们晋王所以才说玉玺是假,一则只是为了骗大将军杀了勒准,二则可以带着玉玺去东海找晋王。” 刘芳心中念头转了转,看向刘芬道:“妹妹,不如请相国回来,毕竟这玉玺关系重大,我就说是鹏儿所获,襄助父亲称帝。” 刘芬心有所动,却想到这件事牵涉到卜珍、羊献容,包括一众庶子的命运,因而只道:“一切听凭姐姐的安排。” 刘芳心中另有打算,她的儿子无军功在身,要跟刘鹏抗衡终是不能,如今做个人情,将来用得着他们母子的,也好开口相求。 虽说她是刘芬之姐,跟那卜珍也算是有些亲,但要帮还是得帮最亲之人。 刘芳携了刘芬的手,温言道:“就算东西是鹏儿所得,自是你这个做母亲有很大功劳,这府里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好置喙的?” 刘芬忙垂道道;“如若鹏儿成了事,也是姐姐的功劳最大,妹妹只求他能有一番作为,别的妹妹不会计较。” 刘芳眉梢微动:“我看相国不日将称帝,到时他总是需要立皇后的。” 刘芬当即扑倒在地上,口称道:“皇后之位自是非姐姐莫属。” 刘芳嘴角含笑,当即放下手中的茶盏,扬了扬下巴,王怜花会意点了点,匆匆离去。 这边刘芳为了刘鹏打点起来,羊献容和司马清在一旁吃饭喝茶,悠闲自在。 刘熙拿着笔,正在练字。 两个小弟弟,一个拿笔,一个拿纸,围着桌子跑圈,玩耍。 司马清默默凝视了一会,道:“母亲,现在可有给弟弟们请老师?” 羊献容摇头,无奈的叹一声:“自从刘俭死后,卜珍对这三个孩子很是忌惮,我只是自己教他们认几个字,别的都没有正式拜过老师。” 司马清一双眼静冷的眸子,渐渐变冷,凝出的寒霜如杯中的映着晨光的波光,闪闪发亮。 她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母亲,我自小流落在外,得不到温饱,求不得亲情,习不得诗书,可我从没有一刻放弃过。” 羊献容华服下掩着的白皙脖子,慢慢弯下,握着杯的手指有些抖,声音微滞涩的道:“自是母亲没有保护好你。” 司马清脸上浮出一点淡然,放下手中的杯,复又握住羊献容的手,“母亲,司马清氏一族自先辈开始,为曹氏一门所用,依靠的从不是被动的施舍,而是主动的示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猛。 先祖晋宣帝,当时何等的隐忍,其后又何等的杀伐决断。 母亲,当今之事,不是你不争,就能活下来的。” 羊献容向左右看了看,静观杯中水许义,才开口道:“我儿年幼,刘鹏风头正盛。” 司马清:“那母亲,你可想好,何人能制衡刘鹏……”司马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缓缓接着道,“母子二人,他们合则拥有琅琊王氏一族的支持,若分,弟弟们才能活得下去。” 羊献容微微点头,虽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道出一句:“卜珍,才能制衡他们。” 司马清对夫人间的争斗,每每都因卜珍挑事,不得不与之周旋,好在羊献容连生三子,又得刘曜宠爱,因而过得有惊无险。 可如今刘鹏在平阳城下,斩杀勒准一行人时的果决,被司马清看在眼里。 一个带兵的将军永远不能不防。 而防他的不只是羊献容的三个儿子,还有他们的父亲。 几日后,刘曜回来,刘鹏出城迎接,三军列队相迎。 几位夫人坐于马车内,等着。 远远瞧见黑旗在空中扬起模糊的影子,坐在羊献容身边的司马清挑起一侧帘布,眼到之处,铠甲锃亮,人强马壮,肃整安静的分立两旁,隐隐透着一股杀意。 抬头看竖起的旌旗,迎风招展,生风阵阵。 司马清回首道:“刘熙,看看外面。” 刘熙爬过来,从车窗探出半张脸,道:“呵呵,好威武。” 刘鹏闻言侧目过来,向刘熙一笑。 刘熙道:“哥哥站了这么久,口渴了吧,我这有果子吃。” 说着,掏出一个李子,冲刘鹏摇了摇手。 司马清见刘熙友善如此,心中一片寒凉,到底是个七岁的孩子。 刘鹏走过来,伸手接过李子,向司马清扫了一眼。 她低下眸,心说并非我意,你别想多。 刘鹏却不浑然不知,扔进嘴里,咬了一口,五官微拧道:“酸呀。” 刘熙拍手笑:“酸能生津,哥哥是不是就不口渴了?” 刘鹏连吐出来,摇头:“这孩子玩意,我是吃不得。” 另一侧的马车帘布掀开,刘芳探出头来,脸色不悦的道:“这是来接相国的,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刘熙吓得连缩回头,坐到羊献容的身边。 羊献容不为所动,只当没有听到,静静的看着前方。 司马清把帘布放下,心中暗道,这只怕是平日里母亲弟弟们的真实处境。 她遥想此间年月,已是母亲追随刘曜的第九个年头。 曾经的丰华绝代,如今也已人到暮年。 虽保养得当,但终是在眼尾嘴角,都生出细纹,似乎压缩的丝绸,不比往昔的光华照人,一片滑顺。 而这次刘鹏打下平阳城后,将勒氏一门里,年轻有姿色的女子,尽数掳掠了过来,就连温婷也让他以战利品的方式带回长安城。 他自己喜欢得紧,酒色之徒不可能面对众多女子不动心的,刘芳在一旁力劝下,才消了他初时的念头,回到自己的殿里住着。 如今母亲的人传回的消息,所有女子,皆养在了营宫殿内,有专人伺候着。 司马清想起昨日卜珍叫人送来一篮挂着霜的李子,她与羊献容本想放烂了也不吃这东西。 不料,刘熙贪嘴得很,很快吃了两个。 还好没事,李子只是有点酸。 此时那李子,还在车里放着。 这倒不是司马清的意思,而羊献容的想法。 司马清不解。 羊献容缓声道:“我一直受前朝之事困扰,被这里的人耻笑。现在唯有将自己视为刘曜的一个妾,自降身份,才能保得住如今的安稳日子。” 司马清听闻此言,终是明白,母亲为总能以一已之力,保住孩子们,那份忍已经让她超脱出寻常女子的嫉恨狭隘的格局。 “母亲,你这是要为卜珍向刘曜表诚心。” “清儿,你记着,她总是正妻,我不过是后来者。”羊献容随手拈起一颗李子,咬了一口,眉头轻皱,脸上却有一丝笑意,“这东西酸了点,但相比有毒的,还是能吃的。” 司马清一怔:“母亲我回宫后,都是你在护我,如今我已长大,此次平阳城被踏平,一分为二,我才明白一个人要在乱世里活着,不能只凭一腔热血,人多方能汇聚力量,立于乱世里。弟弟和你,我们谁都不能有事。” 羊献容笑了笑,拈了一颗李子送到司马清的嘴边:“那好,你也吃一颗,我们同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年熙儿能不能成事,你和我,都要尽心尽力,不求他日能得他的回报,只求他能一世安好。” 司马清不疑有他,张嘴含住那枚青李,三下两下吞入腹中。 帘外传来小兵的报奏,说是要刘鹏等人步行相迎,而夫人们则可留于车内。 司马清听了从车内下来,但见刘芬正与刘鹏在说话。 “儿子,你爹是什么意思?” 刘鹏手把着剑柄并不动,只道:“儿子在这里侯着就是,让刘熙他们去就是了。” 刘芬点头:“也是,这里有军队列于城门处,没有一个领头压阵哪行。我代你去。” 于是转脸吩咐王怜花道:“去跟那位说一下,让她的儿子去见相国。” 车内的羊献容见状心中犹豫,望向司马清。 司马清微微点头,示意她和刘熙、刘阐、刘袭一起下来。 一行五人,跟着刘芳的身后。 陈妈扶着羊献容,小琪、小婳各牵一个。而司马清领着最大的刘熙,拎着卜珍赏的一篮子李子,向不远处的刘曜车骑走过去。 后面跟着府内的一众姬妾和下人,卜珍的人混在其中,唯有刘鹏不曾前来。 刘曜坐在马上,连日赶路,脸上已有疲惫之色。 他向下扫了一眼,便合上双眸不语,传令三军,无人敢不来。现在……他最在意的那一个却持功不来。 刘鹏,亲手扶起的将军,攻下平阳城,却只得半城之地,只间的事,他并不知道得十分详细。 呵呵,儿子要跟老子叫板了。 刘芬见刘曜久视不语,有些神慌,忙上前道:“相国回来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第 117 章 刘曜斜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随后,刘曜目光一转扫过一众华服加身的妾们,在羊献容的脸上瞟了一眼,虽还是亲厚了许多,却无少年时乍见时的欣喜若狂。 只是淡如青烟的了然与熟悉。 最后目光停在了司马清的脸上。 与羊献容何其相似的容貌,但神色冷清有余,气度不见温柔婉约平和之色,唯一一股傲视一切,卓然独立于所有之上的超然与疏离。 当年如若不是刘粦那小子,她也不用去平阳城。 司马清本半勾着头,今日穿衣服时,特别选了一件显普通的常服,布料相比王怜花的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颜色只选了一件浅绿色的外衫,头上别的玉发簪,还是旧年羊献容给她,早已不新,阳光下泛淡淡青润色。 陈妈不动声色的向她看了一眼,示意她抬头。 她方缓缓抬起脸,正对上刘曜恍然失神的眼睛,心中一惊,忙道:“司马清归来,相国安好。” 刘曜闻言,哪有什么好与不好,石雷与自己争天下,家里儿子们争大小,夫人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 他真是一言难尽。 然而却生出一丝笑意:“你能回来,自是好的。” 司马清不敢再多言,只低下头。 羊献容侧目,目光幽幽的往刘曜望去,不悲不喜,平和如常。 她道:“相国一路风尘仆仆,这是卜夫人命我带来的果子,送给相国解渴。” 说完,亲自牵着刘熙,来到马前。 刘熙举着篮子道:“父亲,请吃果子。” 羊献容道:“父亲在前线为你等征战数月,才让你们在长安城内得一片安宁,怎么可以如此怠慢。” 刘熙忙双膝跪下,口称:“父亲大胜归来,儿子在此恭迎。见父亲口边有些白皮,想是渴了,这李子是卜夫人赏给我的,我舍不得吃,留给父亲吃。” 刘曜听到此处,在马上已坐不住,翻身下马。 看到刘熙满头大汗,还心心念念自己,心头大为宽慰。 想到卜珍曾屡次为难羊献容,如今,她们已能和睦相处,自是羊献容委曲求全所致。 而刘熙心疼他赶路渴了,把他平是爱吃的果子都留下给自己食用,这份孝心与那些平日里只知争抢战利品,要这要那的孩子们相比,立现高下。 他接过一枚李子,轻咬一口,酸甜不已。 他看似随便的道:“刘鹏在哪?” 刘芬立即上前:“他带着人在城门外等侯。” 刘曜嘴角带着笑:“呵呵,果然是个将才。” “石雷一日不除,他自是不敢一日卸甲。” 说着,便伸手来扶刘曜。 刘曜身子一转,刘芬落了空,他牵着刘熙的手,往城门口走去。 刘芬停在空中的手默默收回,转身向刘芳看了一眼。 刘芳神色自然的冲她使了眼色,待到刘芬走过来时,她嘴唇微动:“沉住气。” 说罢,两人一起跟着刘曜的身后。 随后一群仆从浩浩荡荡的走在后面,黑压压一片。 司马清和羊献容则落在了最后。 隔着浮动的身影,前方一双眼阴森的射过两道寒光。 司马清抬起下巴,略歪头,便迎到了那两道视线。 对方嘴角微动,面色阴冷。 司马清报以无视,拿一颗李子塞了嘴里,咬下一块,吃出一股酸味。 一路前行,司马清正寻思,接下来的好戏看,只是拓跋城不在,心里总有些不把稳。 毕竟定下此计时,他也再三叮嘱,只可顺势而为,不能有刻意或半点涉事其中的马脚露出。 她侧过头对羊献容道:“母亲,今日刘芳要献宝,你可要小心应对。” 羊献容点点头:“刘氏姐妹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却不知道,帝王心,才是最难测的。” 司马清挽过羊献容的手:“母亲,如今日事成,卜珍那一关……” 羊献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很快又恢复平常,“若刘曜称帝,你我母女二人,要力保卜氏登上后位,记住,那个位子从来不会是我羊氏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司马清眼波流动,明知羊献容已被五废之事弄得如惊弓之鸟,想来也是怕她去为她争取,因而早早劝自己放下。 只是如今,司马清看透权力所带来的各种变化,她不能眼看着三个弟弟与母亲,被刘氏母子耗尽余生,都只能伏低从小。 转眼,已到城门之下。 刘鹏一身戎装,神采奕奕的站在众军队列前,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得胜归来的荣光之色。 刘曜站定,刘鹏领兵齐齐单膝跪地,大呼三声:“吾君万安、吾君万安、吾君万安。” 声如宏雷,气贯长虹。 完毕,众将不起,全都作臣服状,静如威山,稳似苍松。 刘曜伸手在刘鹏的头盔上摸了一下,“都起来吧。” 众人不起。 刘鹏先起。 刘曜眼中微微闪过一道光,刘鹏浑然不知道,侧过身子,挥了一下手,众人才齐刷刷站起。 刚刚似伏虎,此时成战马般,个个精神百倍。 行礼完毕。 司马清看到眼前一幕,神色淡如看到旧时兵临城下的风景。 只是彼时,她被扔出城,以一人挡万军,她如惊涛骇浪里的一叶舟,无有目的的起伏升降,最后抓到了一线生机活到如今。 而此时,却是有万军看似迎主子回城,却是严阵以待的一个下马威。 刘曜老练的慵懒地微笑,细细打量自己的儿子。 今日刘鹏所着的服饰居然是平阳城的刘渊在生前所穿过的战袍。 佩刀亦是刘渊常佩的青牙弯刀。 坐骑亦是草原神马,黑云。 女子爱华服,男子爱戎装。 他果然把一切都穿戴在了身上。 “父亲,请上马!”刘鹏把黑云牵过来。 刘曜摇头:“我老了,还是坐车吧。” 刘鹏没有再坚持。 刘熙道:“父亲,能跟孩儿同乘一车吗?” 刘曜道:“那不是太挤了吗?” 刘熙:“父亲,您老大远回来,你坐车里陪母亲说说话吧,我跟姐姐可以走回去的。” “哦?”刘曜拖个长音,向司马清看去,“我儿如此贴心。” 刘熙:“姐姐陪我住的日子里,教了孩儿很多做人的道理,做儿子当孝顺自己的父亲。我只恨自己还未长大,能像兄长一样为父亲分忧。” 刘熙一番话,赛过之前刘鹏在军前一顿操作,连一旁的家臣都看得出来,这样一比,刘熙更显大家之风。 刘曜果然依言,坐上了马车。 司马清则陪着刘熙,在马车一侧,步行跟随。 刘曜到了营宫殿内,各路平阳里城内出逃的官员,还有一些旧臣齐齐入座。 里面说了些关于平阳城以东,已被石雷占去了大半,现在城池多得比刘曜手中的还多。 有人说此人心如勒准,保不齐就要为王称帝。 天亮时,营宫殿内的灯火才熄掉。 而一直隐在殿外的各方势力,早把殿讨论的内容,不分具细分传到几个夫人的耳朵里。 只有羊献容这里,没有人来通传。 直到卜珍房里的卜丁过来,送了一篮子东王梨,“今日相国叫人送来了几匹布料,大夫人很是喜欢。她说要多谢今日羊夫人送‘李’之情,所以特别让小的送来这个,请公子和小姐品尝。” 羊献容道:“大夫人客气,我只是借花献佛,何谈谢字。” 卜丁走近些,压着声音又道:“只是想跟羊夫人说一声,今日营宫殿内所说均是那东边的事,请夫人多作准备,莫让别人占了先机。” 卜丁刚说完,外边有人进来。 陈妈赶紧领卜丁躲入后殿内。 司马清望着东王梨,一时不明白对方有所指的是谁。 只听有人来传:“相国有请夫人和司马清到营宫殿。” 两人不及多想,跟着来人离殿而去。 待到进殿,殿内站着一名高瘦男子让人侧目。 司马清只是一瞥,就觉得眼熟得很。 虽脸上戴着黑羽面具,但眼睛身形无一不跟拓跋城极为相似。 卜珍有病在身,刘芳成了众夫人之首。 她早早端坐首位,司马清目光扫过,果然,她已按捺不住。 刘芬坐在她的下手,羊献容只挑一个无人坐的角落安静不语。 营宫殿,少有启用,除非有什么重大之事。 司马清记得这里曾经是历代帝王议事的地方。 刘曜踞守长安城多年,虽名为相国,但居于宫殿内,是以各位夫人,也是有宫殿居住。 表面上,称呼只是夫人,他也只是一国之相,但是吃穿用度,包括礼制,与帝王无异。 他本是匈奴人,对于汉文化敬仰通融,学着旧制没有僭越,面子上给足皇帝,里子里将自己视作帝王。 此时,安坐在旷远威重的大殿内,看着案几上摆上来的锦盒,目光兴奋异常。 盒子里装的东西,在殿内的人群里,除却刘芳外,只有一个人猜测到了。 司马清看着在刘芳面前殷勤有礼的几个旧臣,他们都忘记曾在平阳城内,是如何哭着想活下去的样子。 此时,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低声道,“刘夫人,您叫我们来是为了何事?” 第 118 章 刘芳笑得花枝招展,头上的步摇直晃人眼,她轻声道:“自是大事。” 相比那边的热火朝天,这边来个奉茶的仆人都没有。 司马清摇头,今夜只怕有不少人要哭了。 刘芳整了整衣衫,上前:“相国,我儿从平阳城内带回一物。” “这个吗?”刘曜目光一直锁在那锦盒之上。 “正是。”刘芳挺起身子,正色道,“传国五龙玉玺,如今完璧归赵。” 刘曜点头:“好一句完璧归赵。” 说着让随从打开盒子。 盒内五龙玉玺,赫然出现。 刘芳一脸期待的等着刘曜反应。 而刘鹏侧有些不太明白的看着母亲。 刘曜问:“鹏儿你从哪带回的?” 刘鹏:“这……” 他记得玉玺是假的,因而当日被司马清识破后,就没有再理。 现在,母亲又拿出一个。 这到底怎么回事? “鹏儿,分明是你带回来,要献给你父亲的。” “啊?哈。”刘鹏不知道如何接话。 刘曜:“城门下,为何不说有此物。” 刘鹏语塞。 刘芳马上道:“当然是因为城门人多嘴杂,这玉玺……”她目光流出瞬间的亮色,灼灼的盯着盒子,似有无形的力量使这个久蛰伏于卜珍脚下的妾,一个下子能与之平起平坐,甚至于将对方踩于脚下振奋光芒。 她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道:“这可是帝王才能拥有之物,现今平阳城一役,相国名满天下,何人不知您为了祖宗之仇,亡国之恨将勒准一党铲除,如今旧臣来投,各方来贺,只等您登高一呼。” 刘曜眼底带着笑意,以前在马背上征战时,常听到妇人为求不死,苦苦哀求于已,那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如今春华不在,白发渐生,少年意气少了,更多的是对最高权力的渴望。 没想到,一个妾都敢说出如此胆大直白的话。 刘鹏呢? 他有没有想过,得到玉玺就能得到皇权,他为何一脸不知的样子。 玉玺被拿回来,他怎么一点风也未透给自己。 反倒是说玉玺下落不明。 刘鹏没有想到母亲说得天花乱坠,玉玺,明明是假的。 “鹏儿你怎么说?” 他怔住了。 如说是假的,那母亲不就陷于不义。 如说是真的,殿上羊献容和司马清均在场,他们可都是能辨真假的人。 左右为难时,刘芳急道:“鹏儿不敢明言,因为担心石雷等人来抢,所以才放出假消息。” 刘曜点头,这一点倒是可信。 军中行事,多有诡诈,不足为奇。 “如此,那是真还是假?” 刘芳指发发誓:“自是真的,不真怎么敢献给您。” “嗯。”刘曜,“我有此物,是为天时,我在长安,是为地利,我有如此为我想的儿子,是为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有,相国,请您早登帝位。” 边上的旧臣们也纷纷站起:“请您早做决断。” 坐于一旁的司马清眼见群臣纷纷附和,而羊献容却端坐一旁不言不语,仿佛这事于她并无多大关系。 见玉玺无感,只因围绕着象征皇权的,不过是一方冰冷的石头。 冷到无法去温暖一个平凡女人的心。 世人看不透。 她却亲身参悟此物不祥。 刘曜挥了挥手:“献容,你可对物熟悉?” 羊献容这才不得不抬头,正视高台上的玉玺。 她目露疑惑之色,眯了眯,似乎看不清。 刘曜招手,唤她近前。 羊献容依言过来,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由一惊。 “……” 之前呱噪的群臣,此时也安静得倒酒满杯溢出都充耳不闻了,酒水流淌声,在殿内徐徐响起,敲动人心。 羊献容长身而跪,额顶地面,匍匐间身体僵冷异常。 她不肯说话,只顾行大礼。 司马清心知羊献容还是不肯揭发玉玺的真假。 她是怕了,还是…… 司马清坐立不安,几次欲起身。 远坐在殿上的刘曜已看到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伸手道:“司马清,你也过来。” 司马清走到跟前,扫了一眼玉玺,挨着羊献容跪下。 “你说这东西是真是假?”刘曜目光闪闪,看得让人心惊。 司马清早已想好词,之前种种在心里反复数次,刘芳也好,刘芬也罢,皆是母亲和弟弟生存下去的绊脚石。 她们已先行动手,她何必再做待宰的羔羊。 于是掷重抬头,玉玺上的五彩互绞龙透亮如新,正欲开口,眼角扫到一旁的酒侍横到她的面前,正弯腰倒酒,抬手时,手腕上露出一个五彩绳编的腕圈。 五彩绳编会端五时节,由女子来做,一般系于未成年的孩子的脖子上,在下面垫一个装了各种香料的香包。 普通人家的孩子,则装上了朱砂、雄黄、苍术等用来辟邪驱瘟之物。 贵族孩子们,所装之物也与之相同,只是线用的不是麻,而是金丝、翠羽。 弟弟们的通常是羊献容亲手制作,用的线之中,会缠上她的一根头发,因而五彩绳里,会隐着一根细长的黑发。 不近前看,根本看不到。 她愣神之机,酒侍已不在。 身后仿佛传来刘芳与刘芬的嘲笑声。 不对,今日才戴上的,弟弟们分食卜珍送来的东王梨,只有她的人才最有机会接近弟弟们。 卜珍,好毒辣的手段。 万念汇聚,一丝恨难消,司马清轻叹一声,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相国,真与假对于您有何用?” 群臣皆面露惊色,对于司马清所说,不忿之中多了些轻蔑。 刘曜眼中微含笑意:“说说看。” 司马清:“真天子,不是一枚印能决定的,而是您的功劳、德行、足以配得上您将拥有的。” 刘曜眼扫殿下,这话若是那些逃难于些的旧臣、遗老、贵族所说,他不会放在心上。 毕竟,那些人只是为了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说些阿谀奉承的话,是他们所擅长的。 可眼前之人不同,经乱世苦,从未给她自己求过什么。 自降为奴,也不屑做他的人。 他抬眼示意她继续。 司马清大声道:“您铲除平阳之乱此为尽忠,且不贪冒功劳此为大义,没有入城屠戮此为仁爱,是问天下,何人能有如此三功?” 殿下的旧臣,有人站出来道:“司马清所言极是。” 司马清心中冷笑,但面上却是一派慷慨之色:“今日,您问我玉玺之事,这东西如若能保皇权万代,又怎么会秦经二世而亡,楚汉相争,五百年后,分三国,曹族崛起,司马氏不过百年,是问何曾能用这一块石头扭转败局。成王败寇,不过以强为先,相国何必拘泥于此。” 此时,殿内人多听出司马清之意。 之前想借着吹捧玉玺得来不易,得到刘曜另眼相看的刘氏姐妹听得发愣。 刘芳银牙紧咬,恨不得把司马清扯下殿去,让她站在刘曜面前将那番话说出来。 只恨自己没有想到司马清居然抢先一步。 司马清说完时,发现玉玺已悄然被拿走。 刘曜不动声色,似乎对于玉玺真假一点不在意,反而对司马清所言才有极大的兴致。 他和颜悦色的说了声“都别跪着了”,便伸手到羊献容的面前。 羊献容站起,并未接过刘曜的手,而是倒退三步到殿中。 司马清也退到殿中。 两人互视一眼后,都明白各自心中所想。 两人同时整衣,双手互叠交置于额前,跪倒于地时,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芳、刘芬二人,脸上神色不明,但也当从善如流,殿内衣声窸窣四起,也不知道谁人所领,便乌泱泱的站到羊献容和司马清的身后。 刘芳极不情愿,但声音宏亮无比的边呼:“恭喜吾皇,贺喜吾皇”。 群声错落高呼,在殿内嗡嗡作响,余声绕梁久久不去。 一声又一声,一浪又一浪,盖过了玉玺真假之争,亦将本来即要掀起的腥风血雨化为一片升平之色。 刘曜高兴的站起,走到羊献容的跟前:“献容,你真是有母仪之相。” 司马清跪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不知道母亲又如何化解眼前天大的“恩典”。 虽瞧不见刘芳与刘芬此时表情,可是他们二人拿捏着三个弟弟的命,足见水火之势已成,不你死就是我活。 羊献容温柔一笑,面露谦和之色:“大夫人卜氏,才是皇上的嫡妻,琅琊王氏之后,我自是处处以姐姐为尊,岂能僭越了去。” 刘曜握紧羊献容的手,此间对羊献容更是无限怜惜。 他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羊献容向刘芳与刘芬看过,心中虽猜测儿子们在卜珍的手上,但也有可能是在这二人手中,于是按下心中恨意,假意道:“皇上后宫多是贤良夫人,所以生出的皇子们,也都个个出众。这都是皇上的天恩所致。” 刘曜立即吩咐道:“传朕的儿子们进殿。” 羊献容神色骤然严肃,吸了一口气提在胸间,看着殿门之外。 望眼欲穿,这个词用在她和司马清身上再合适不过。 宫内的消息走得快。 何况是这种一步登天的大事。 刘鹏已在殿内。 随后上殿的便是刘熙、刘阐、刘袭。 羊献容扶着司马清站在殿内,直到三个儿子同时上殿,心头紧紧握作的一团东西,才慢慢的放松。 司马清都感觉到羊献容此时僵冷的身体,才有了一丝柔软。 想到之前,三个弟弟未出生时,她也曾这般大小,母亲又是如何一次次保护自己,为自己殚尽竭虑的,此番一见,终是明白了。 她安慰的拍拍母亲的手,两人相扶坐下。 刘鹏带着三个幼弟,跪下请安,几个弟弟也是乖顺,跟着照做。 刘曜笑道:“朕有喜事,皇儿也跟着欢喜一番才好。” 第 119 章 说罢与群臣之首低语了几句,随后一名熟悉旧制的大臣站起,大声道:“封刘鹏淮南王,封刘熙秦王,封刘袭太原王,刘阐长乐王。” 峰回路转下,刘芳与刘芬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羊献容。 而她们似乎对司马清更加着意观察。 在司马清未回来之前,羊献容一直像个面团儿,怎么揉也不敢吭声,此次,却如得神助一般。 当问及操办登基之事时,羊献容极力推举卜珍出来,说是夫人才是正妻,此为国之大事,都由她来办。 刘曜也不再多言,吩咐内侍传话下去。 营宫殿的人各自散去,羊献容早早领着三子回弘训殿走。 却见一路上,宫婢都恭敬行礼,连刘芳和刘芬见到她们,也是早早互致问侯。 待到回到殿内,门关上之时,羊献容整个人瘫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开口。 司马清捧了一杯水,递给羊献容:“恭喜母亲,平安了。” 羊献容接过杯子,喝下一大口,才恍过神来,“你方才怎么突然转变口风,这与我们之前相商的根本不同。” 司马清我瞥一眼窗外已忙碌起来的宫人们,把玩着桌上的东王梨,咬了一口慢慢道:“那母亲为何见到玉玺只跪不言?” 羊献容:“那东西,真假从我们口中说出不是难事,但是你弟弟们的命都被别人握着。” 司马清:“正是,连母亲都发现不对劲,我又如何不知呢。” 羊献容:“我以为你只会依我所做,跟着做罢了,你为何要吹捧于刘曜?清儿,你可知道相国府只是一个府,虽不及皇室,但偏安一方,我们也能平安过一生。如今他成了帝王,就是与天下为敌,我们一家人便是在跟天下争命。” 司马清站起:“母亲,我从出生那一日起,便是跟你所谓的天命为敌。自我记事起,我便不信苟且可偷安一生,至少在我的身上是不能的。 弟弟们比我好,从未失去过什么,他们有父有母,有衣有食。 但您不要忘记,这天命不是你我所想,更不是他刘曜所想。 如今整个世间都风雨飘摇,乱世里你想活命,求是求不来的。” 羊献容拧眉沉思片刻:“我想活下去,不对吗?” 司马清回身道:“母亲,天下人都想活下去,不只你一人。” 说完,司马清放下咬过的东王梨,走出了殿门。 陈妈关门回首,看向羊献容渐渐冷去的温暖目光,“夫人,儿大不由娘。” 羊献容眼中透着悲凉:“我又何尝不知道。” 陈妈:“姑娘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负到头上,她反抗没有错。” “活着不好吗?” 陈妈:“人如若活得生不如死,何不放手一搏。当下多少人命如飘萍,小匪杀人谋财,大匪屠城称王,一个杀,一个活,本是对立,何来偷安一说。只有反抗才有一线生路。” 端五过后。 各宫得到了大批的分赏。 别处的不说,单羊献容的弘训宫,总是有人络绎不绝的送东西过来。 看着堆如小山的各色布匹,首饰珍玩,羊献容倒是淡然得很。 几个皇子喜欢的不得了,在宫里追来跑去,开心不已。 册封大典,定在年下。 宫里备的东西,一样一样都经由卜珍之手,亲力亲为。 她只一根五彩绳,便将刘芳和羊献容挑动得在殿上斗法。 相比之下,她的隐忍,换来了现在的重掌大权。 而刘氏姐妹却是吃了一个哑巴亏。 刘鹏在宫里看着刘芬哭泣叹息,他虽气母亲痴傻,被人利用,但见她这月余瘦了许多,便也不好再责备。 只道了一句:“司马清和羊献容跟卜珍联手了,自然不能再任由她们做大。” 刘芬止住哭声:“做大?还不大吗?你看看你父皇,现在有多喜欢弘训宫里的那一位。连卜珍这个从不向人低头的,也是大小事往她宫里跑,说是皇朝之礼,还需请教于她。” 刘鹏:“当然,她是前朝皇后,宫庭礼仪最是熟悉不过。” 刘芬:“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她已是卜珍的左手右,以后再也轮不上我们说话。” 刘鹏听得烦:“说话说话说话,你们这些女人,败就败在这张嘴上,我的军功,不比她们几句花言巧语,可恨。” “司马清,就是那个贱人。”刘芬骂道 刘鹏目光以骤冷,吓得刘芬讪讪不敢言,他道:“她有多少手段我知道,但这不是她一人能想得出的,自是有人相助。” “谁?” 拓跋城,这个名字在刘鹏心里徘徊几十天,他一直在想要如何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刘芬见他良久不语,悄声道:“宫里还养着你带回的女人,你看看怎么办。” 刘鹏目色寒冰的道:“当然是送给父皇做美人,我还能留下不成?” “那温婷呢?” 温婷? 她是一枚好棋,刘鹏念及几遍后,嘴角浮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时光如梭,三个月过去。 登基大典过后,刘曜依例特赦天下。 拓跋城与他所领的二百先登营士兵,还有收服的段狼部下,以及从平阳城起就一直跟随于他的数千人,得到了特许,可自由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代表他们身份的赤纸奴籍不日将会被销毁。 这一日,拓跋城与段狼一行人,到了长安城。 段狼看向拓跋城,见他冷静的目光里透出悠远沉淀之色,并无喜气:“如今虽是卜珍得势,但刘氏姐妹失宠,不是你所想的吗?” 拓跋城:“不是为这些事,只是我总觉得刘鹏这次向刘曜上表,把平阳城一战,归于我们的功劳,这不像是他所为。” “这事我也觉得怪,但是已经召告天下,他有小九九,但刘曜也不是傻子,由他乱来。” “此事问题多多,但事关几千人的自由,我们要尽力促成。” “当然,不做奴隶,做自己的主人,这事比命还要重要。”段狼把玩着手上一串狼牙,扬头笑笑。 袁雄久久站在宫门下,看着曾经斑驳的墙面上,已经覆盖上一层新灰。 城楼上,挂着象片皇权的旗幡,蓦然间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那些在先登营的岁月,不由唏嘘的生出一腔感叹。 恍惚间那个曾经十三岁丧母的少年脸,再度重回自己的身上,回不去的过往青葱岁月,凝结成一岁一变化长大后的成熟脸孔,真是青春不老,岁月无情。 “城哥,我们这次来了,能见到司马清吗?”袁雄问。 拓跋城漆黑的目光慢慢闪出一片淡淡的星辰:“她自是要跟我一起走的。” 是啊,他们早已定情,袁雄脸上闪过一丝勉强的笑,随后道:“城哥,我也觉得你们是绝配。” 营宫殿。 前来朝贺的人一拔接一拔。 待到拓跋城一行人进去时,一众宫人的目光变得紧张不安。 而立于一旁久侯的刘鹏,再无之前兄弟相见的熟识与放松,更多是雄主与霸主间较过后的警惕。 两个人四目相看,拓跋城别过头,由他的肩头往后瞧去,一双秀丽的眼目光盈盈如黑夜里久栖幽巢的白鸟,直到他的出现,鸟被暖光吸引,振翅而飞闪闪白影掠过墨眸。 拓跋城报之以微笑。 女子极力克制的站在那里,藏于袖内的手握了又握。 她忽略了站在角落里,一直灼灼盯着拓跋城的妙龄女子。 刘曜一直未在殿内,直到此时,才有人传报“皇上驾到”。 众人皆退开让出一条道。 刘曜步入殿内,眼梢扫到拓跋城,冷冷的光,将八月的炎热之气驱成一片光雾。 一番跪拜大礼过后,拓跋城等人的赤纸奴书被抬上了殿上。 一切很顺利,就如之前那些得到了官,升了品阶的官员一般无二的程序。 拓跋城沉稳的站在殿下,听着长篇累赘的圣旨,如同入定一般。 可是谁都知道,他为这一天,为了自己的族人,努力了多久,付出了多少。 人生而平等的念头,从有到实现,要做的不止是等待,更多的是积极的争取。 此刻,小琪、小婳,甚至是陈妈都应该为他感到高兴。 听完最后一句“钦此”,他跪下叩首谢恩。 段狼虽是粗野汉子,但想到身后跟着十几个兄弟,每一个人的命运都系于此,不由得也把从未打弯过的膝头弯下,单膝跪在殿下,跟着拓跋城一样,有口无心的念着“谢恩”。 拓跋城接过圣旨,慢慢站起。 刘鹏笑道:“其实你来不来,这首旨都会给你的。” 拓跋城不解其意的看着他。 刘鹏:“父皇召你来,其实是还有两件重要事。” “哦?还有何事?” “我此番让父皇不仅赦了你和你族人的奴籍,还要论功行赏,封你为代王,辽北之地,为你的封地,你以后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族人,不用再做人下人。” 拓跋城眉头微微挑了挑,“如此好事?” 段狼觉得好事接着来,刘曜这厮何时如此有胸怀了? 他有些疑惑。 袁雄满脸期待。 然而,刘鹏话锋一转:“第二次好事,便要赐你一门好姻缘。” 第 120 章 拓跋城愣了一下,目光向殿内的司马清看去,是她吗?是她自己求来的吗?不由得心生欢喜,嘴角不自觉上扬。 刘鹏暗暗冷笑,如果真的让你如意了,岂不太无新意了,天下都知道你拓跋城为了司马清,入了平阳城内的地宫受尽酷刑。但他怎么能让他随了心意。 他一脸真诚的道:“俗话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别人不成全你,我还得为你想不是吗?” 说罢,一指前几日献给刘曜的一众美人,“那些都是父皇赐给你的。” 拓跋城眼如冷冰。 而司马清与他都早有准备,他们下了之么大力气,不过是为了拉拢他拓跋城,去攻打东海的晋王。 晋王所在的位置,正是通往辽北的通道所在。 绕不过去,亦不可能另寻他路。 这些女子,不过是他们要安插在拓跋城身边的眼线罢了。 拓跋城面冷如初:“皇上美意心领了。” “不能只心领,得心悦臣服的受着。”刘鹏笑意明显,见司马清目光中的亮色由此间起渐渐暗淡下去,居然开心不起来,起初瞬间的快活,只因她伤神的一瞥,便心中生疼。 他收回目光,连击两掌,一名女子从最后一排款款走出。 那女子伏到拓跋城的脚下,声音如黄莺般道:“妾,温婷,愿随代王远去辽北,一生相托,尽心服侍。” 司马清目光流转,心口起伏不定,那一句一生相托,本是她和他的相许之词。 何以物是人非了呢? 哪里错了,她做错了什么 接下来,一群女子,慢慢上前,一个接一个的匍匐在拓跋城的脚下,如拱卫一轮光明骄阳的花朵,一朵一朵开在了他的身边。 殿内的宫人,之前的冷漠猜测眼神,此时化为一片向往之色。 大约是想到了拓跋城之前的身份,再看他如今站在营宫殿封王受十位佳人膜拜的荣光,让无数人都为之倾慕妒嫉。 司马清听不清那些娇声之语,只觉得一切的一切所做变得可笑而徒劳。 再看温婷侧颜,嘴角上弯时的得意之色,她恍然大悟,这个一身许多夫的女人,远比她更知道自己只能要什么。 贪心的想护着弟弟们,贪心的想母亲能安享太平,唯独没有贪心的为自己想好一条路。 不对,想了,只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的失魂落魄,刘鹏全看在眼底。 而看到这一切的不止刘鹏,还有刘曜。 他要稳住的人何止拓跋城这个能征擅战之人,他还有利用的价值,比如眼下的这个人。 刘曜眼看那些女子全都不敢起,拓跋城也一副爱理不理状,只道:“代王,你可是嫌朕送你的美人不够好?” 刘鹏一旁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代王,这些不过是送你做些扫洒之类的事,要好的,等拿下东海晋王,自能有更好的。” 刘曜点头:“的确是。” 司马清身子晃了晃,看向已荣登帝位的刘曜。 他眼角含着不可捉摸的神情,在刘鹏与拓跋城身上扫了一遍。 眼前的两人,一个手握重兵,如今操控着长安军机重地。 城内外的军队,皆由刘鹏节制调度。 而拓跋城,握着自己十多年陪养的精英骨血,此时不知道有多少已混入了长安城。 虽见他只带着段狼一行随从,不过寥寥数人,但这些人皆是以一当十用的高手。 特别是段狼,之前是用计拿下,却从未让之降服于刘氏权威下,如今成了拓跋城的左右手,可见拓跋城的能力高于在座的所有人。 甚至连刘曜自己也自愧不如。 如今不封赏于他,只怕他出去后,会与石雷联合起来对抗自己。 若在营宫殿内杀了他,长安城必然生乱,刘鹏是何心思,刘曜已看清,到时他是帮自己这个父亲,还是为了皇位不惜与拓跋城联手都难说。 是而左右权衡之下,刘曜签下放奴文书,再赐辽北之地,给他一个正式的名号,让他再为自己效力。 拓跋城立于殿内,环视脚下匍匐不起的女子,心中有了计较。 随口道:“这些,本王无福消受。” 女子之中,有人抬起惶恐不安的眼睛,仰视着拓跋城。 声音微抖的道:“代王开恩,代王开恩。” 女子多数是平阳皇宫内养尊处优的贵族,无人教她们如何去求生,但是却将她们体内天生的取悦本能熏陶得出众无比。 一个面相不过十六七的少女,扑到拓跋城的脚下,抓着他的衣摆,哭得梨花带雨。 拓跋城眼里忽露冷对之色,腰间的剑穗被扯得飘来荡去,很快更多的女子效仿那少女,皆伏地痛哭。 如若不被他接受,他们的下场便只有一个。 一路上,已不知多少女子被活活的当了军粮。 是而所有能活着进长安城的女人,都使出混身解数,以搏能被某个有权位之人收了去,至少能活下去。 何况新封的代王,年轻英俊,听闻又未娶妻,这可说是天大的好机会。 刘鹏有些兴灾乐祸的看着那些女子,笑意更深的瞥向司马清。 她脸色凝重,虽不会瞪眼生怒,脸上却早无半点之前初见拓跋城进殿时的期待与喜悦。 秋水的双眼,一点点将眼内扑闪的白色翅羽敛去了光芒,黯然的消失在漆黑的眸色里。 她越是难堪,他便越发的高兴。 谁让她阻了自己的好事。 眼见女子们哭成一团,拓跋城依旧不为所动。 刘鹏一旁道:“这些个,皮滑肉嫩,没想到代王还是个挑剔的主,算了,既然你们无福,不如让你们早死早投胎。” 说完挥手道:“来人,带下去。” “饶命呀,将军……”哭声如雷,比之前大了许多。 曾是醉生梦死的人,一下子被惊得爬行在地上,苦苦哀求。 刘曜冷眼看着刘鹏,不动声色。 几个侍卫冲进殿内,架起两名女子拖到殿外。 一阵哭号声后,几声惨叫传来,年轻的生命最好的丰华,逃不过强权的凌虐戛然而止。 殿外安静下来。 殿内女子皆是一怔,连哭都忘记要哭了。 过后,又不知道是谁,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所有人又被传染一般,哭得昏天黑地。 一直冷眼看着一切的刘曜,眼内闪过一道冷光,他没有想到首封美人给拓跋城,被他拒了不说,还让自己的儿子给砍了两个。 一个不听命,一个独断专行。 刘曜深感自己有些无力驾驭眼前已独当一面的年轻人。 他慢慢站起,转身从侧门离去,留下这个乱局给刘鹏与拓跋城。 内侍随侍左右,低声问:“皇上想去哪?” 刘曜没好气的道:“能去哪?” 内侍:“秦王会骑马了。” 提到刘熙,刘曜的心情眼前的一片阴云似乎立即散去,他道:“那去看看朕的乖儿子熙儿。” 刘曜刚走,殿内格局生变。 之前还有些掣肘的刘鹏越发胆大妄为起来。 他抬脚踢向一名哭泣的女子,女子“唉呀”叫了一声,便抱着手臂冷汗直冒。 脸上的五官痛苦的扭曲成一团,手臂一碰就发出骇人的尖叫声。 她被弄断了骨头,鲜花一样的身体,生生给扯去了某部分,残破了。 “无用之人!”刘鹏被哭声刺激,手中弯刀抽出雪亮寒光闪闪映人,落入司马清的眼底,像是冷月之辉逼人生寒。 眼见刀刃向温婷,白如玉的细脖砍去,她视死如归的回视着刘鹏,冷冷道:“我可是代王安插在平阳城内的阴~棋,阴棋的命,只有主人才能定夺。” 她的话对刘鹏并无多大用,但一字一句刺入拓跋城的耳内。 刀身劈向她时,角度忽的变成上挑,沿着太阳穴切过她的耳垂,再到她的肩头,斜斜割破了肩头的衫,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出来。 上面一只黑色的苍狼赫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是鲜卑一族的图腾。 拓跋城眼尾扫过,眉头一皱,手中剑鞘横出,金属撞击互剐,发出刺耳的尖利声,火花点点四溅飞舞。 温婷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满头青丝随风飘落。 就在刚才,她经历了一场生死。 不过眨眼的功夫,两股力量在她的脖上挥来荡去,最终还是长剑略胜一筹,将她从弯刀下救出。 她脸色惨白,全身汗淋淋的望着为自己挡下灾难的剑身,不敢相信瞪着眼怔了良久。 “够了!”司马清厉声上前,立于刘鹏的跟前,“你想做什么?” 刘鹏面色阴寒的道:“你可有看到拓跋城成了代王后,对女人的态度?他今日能面对十几女子的生死不顾,他日,就能为了他所在了部族,第一个杀了你,你信不信?” 他所做只为向司马清证明这一点,拓跋城是不可信的。 司马清稳了稳神,殿外的血腥味随风吹入,眼下温婷刚刚苟活,的确如刘鹏所说,如果不是温婷曾为拓跋城效力,只怕没有人能活下来。 有用,才能活着,不只是针对这些女子,也包括她司马清。 司马清亦步亦趋的走到拓跋城的跟前,依着宫规盈盈曲膝行礼,仰头间带着无比的虔诚与喜悦之色,轻轻唤了一声,“恭喜代王。” 第 121 章 说完,退后三步,转而向刘鹏道:“大将军,你已是皇子,何必再争这些,说到底此次平阳一战若非代王筹谋数年,安插众多眼线在宫里面,又何来一击即溃。连皇上都不计较了,你又何须耿耿于怀,见好就收吧。” 刘鹏想到数年前,三人相处时的情景,彼时的司马清,只是一个倔强的公主,虽无头衔,却让卜珍、刘氏姐妹忌惮万分。 不仅因为她身后牵引着数万的晋朝遗老贵族,还因她生就一副丰华容貌。 父亲、他还有拓跋城,都为她动了心思。 如今为了权力之争,终于他再也不是痴情少年,她也不是那个只求保命愿为奴的公主。 拓跋城亦不是在先登营里九死一生的死士。 他们都活成了彼此不喜欢的样子。 反目,已不在遮遮掩掩,摆上了明面上。 他阴沉一笑:“拓跋城是我的兄弟,能得见他裂土封王,我自是为他高兴的。但成王者,心不似以前,司马清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呵呵,说这些做什么……都各自做分内事吧。” 说罢走到拓跋城的身边,指着地上的女子,语带无所谓的向几名侍卫道:“十二个女人,如果代王不要,直接斩杀。” 他的命令一下,所有女子,除温婷外,一个个被拖了出去。 顿时呼天抢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拓跋城眼都不曾眨一下,只安静的看着司马清。 而温婷伏在地上手指死死的抠在砖缝里,好像这样就能在在宏大无比的大殿内扎下根,再无人能拖走她一般。 直到有人过来架起她时,她全身打了一个寒噤,脖子梗直的冲前,双眼像死鱼一样的望向司马清,流转在她的脸上。 被拖出殿门的一瞬间,她像疯了一样狂叫一声:“我有晋王的密涵,你们谁敢杀我!” 没有人听她,身上的衣服扯开,黑发乱如草的在空中飞舞。 温婷拼出最后一口气,往头大喊:“卜珍,夫人,你救我,东王梨可是我托晋王从东海带来的。您救我!” “慢!”拓跋城侧目过来,盯着她。 “你说什么?东王梨?” “是。”温婷挣出一只手,“东王梨,大人吃没有事,小孩子吃了,会昏睡几个时辰。” 拓跋城猛然向司马清看去,他们两心知肚明,那日献上玉玺的事,不过是他们设计刘氏母子的套,只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他们做了那捕螳螂的蝉,而后,居然让某人成了在后捡漏的蝉。 司马清奔上前:“你说什么?卜珍,真是卜珍?” 温婷连点头:“是,是,是,”她连说三个是,接着又道,“因我久居平阳城,为了能在后宫立足,以东王梨哄那些妃嫔的孩子们入睡,是以能得到她们的庇护,步步高升。” 司马清心中的一直盘旋不去的迷雾被尽数驱散开来。 如若今日不知道这些,或者她会放下一切,追随拓跋城离开长安城,一起去征服那个名为辽北的陌生之地。 但现在…… 母亲和三个弟弟被人玩弄于鼓掌间。 不日卜珍登上后位,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 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 司马清恨意难消的一把推开温婷:“自你能杀亲父开始,你就不再是个人,果然你连畜生不如。留下你何用?” 温婷不甘的大叫:“我们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别说你的手上是干净的,就算是干净的,但因你而死,因你而家破人亡的何止我手上这几条人命?你能做好人,不过是拓跋城为你把污秽、肮脏、黑暗、不可见人的事为你做尽了。就连你高高在上的母亲,也不知道利用过拓跋城多少次?” 她的话如一记重锤,把她心里面那方,只属于拓跋城的净色琉璃般的空间,敲出了万千裂缝,残影在心头晃出了地宫之战里,为了活下去的一个接一个的人命。 慕容大哥、红衣小厮、二狗的妹妹和奶奶…… 司马清嘴巴紧紧咬合着,把一切地痛苦都压在心间。 温婷得以喘息,她的目光曾即将熄灭的光芒,突然被这一声点亮,如获至宝的冲着拓跋城大喊:“不要杀我,我能去说服晋王,让他放弃对辽北的征伐。代王,让我去东海,我可以为你争取兵不血刃,得到土地草原臣民,你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利益!” 她,像是一个会念咒的女巫,把拓跋城眼下最担心的事说了出来,并且指明了一条看似圆满的解决之道。 拓跋城沉思半会,点头道:“放了她。” 侍卫放手,温婷像烂泥一样滩在地上,身体起伏不定大口喘息着,头上隐隐的蒸腾出一片白气。 良久抬起头,眼中的深刻的恨意,望向一直清若芙蓉的司马清脸上,似在说终是她赢了。 司马清缓缓几步走到温婷的身边,冷冷扫过她的散乱发下的脸,语带置疑的问:“你没了玉玺证明身份,晋王的王宫你如何进得去?进去了,你拿什么跟晋王谈条件?其实刚才死在外面的,还痛快些的。至少这些有人我会叫人敛尸的。你呢?” 温婷没有血色的脸上,肌肉再次不可抑制的颤动,她低估了拓跋城的城府,他这是要送她去死,而这一次是她自己选的。 正如拓跋城曾经警告过她:“阴棋的没有资格谈生,只有谈现在死还是以后死,两种说法。” 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这一次,她直接躺在了地上,没有了斗志。 封分群臣,拔擢将才。 刘曜和刘鹏两人各管一摊。 在外人看来,刘曜倚重皇子刘鹏,将来皇位传给他,也渐渐被朝中上下人暗自揣度出的结果。 当有人向刘曜明言立太子之事时,刘曜却只说石雷未除,立太子之事不宜太急。 皇太子一日未定,众皇子便都有机会,一时间众臣又再次陷入了猜测之中。 一直养在弘训殿的三个有名无实权的王爷,因年岁太小,又有前朝血脉,自不被众人吹捧。 羊献容和司马清也吩咐宫内的上上下下,不得议论宫中的政务。 一日清闲,数月冷清。 忙着安抚人心,又奔走于赤壁与长安城两地的刘曜,光应付石雷等人便已分身乏术。 只是他一直将拓跋城留在长安城内,说是他重伤在身,应该好生养养,再为国征战。 段狼自是不肯。 袁雄在他耳边细语道:“城哥跟司马清早就定共同进退的盟约,如若不死不能毁约。” 段狼想到司马清被自己扛去军营里退敌之事,拓跋城虽一直未正面与他算账,可是从此后,也再与他没有那份生死情分。 男人的誓言要么能骗死人,要么至死不悔。 他明白,拓跋城说到便要做到。 拓跋城与段狼居于宫内的偏殿之内。 吃喝拉撒一应事,全由卜珍代为安排。 这一日拓跋城刚刚让太医把过脉,太医摇头叹息数次,方走到案前,沉吟不决。 段狼在一旁看得心焦:“代王到底伤到何处?为何一直时好时坏?” 太医拈着白胡,扬着下巴,蹙眉道:“我也想知道,为何这体内并无伤,却只有一丝怪异的毒隐在骨肉间的筋膜处,非药力可及。” 段狼对这些一知半解,向身边的袁雄道:“说的什么?中原人为何都这么说废话,不说人话的。” 太医气得双眼一翻,本还伸手去拿纸笔,顿时停将下来,生气不语。 袁雄道:“太医莫跟段大人生气,他是个粗人。” 太医哼了一声:“休息得好,此病不会时时发作,也就是三九苦寒之日发作一番。” 袁雄听闻摸着头,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 段狼叫道:“你这不等于没说,无药可治吗?” 太医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可取针刺之法,点刺于穴位上,以缓解痛苦。” “等于没说。” 段狼心直口快,斥得太医无法再说下去。 他恨恨站起,走出殿门后,拐到一僻静地,才忿怒的道:“一个奴隶,也要我这等给亲贵皇族身份瞧病人看病,真是多说一句,都觉得掉份。” 他的嘴多,宫内的眼线更多。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已传到了弘训宫内。 羊献容听了默默不语,陈妈正捧着茶杯送上,正巧听到“太医说代王要是去辽北,那就得长期受着针刺之苦”。 她手一抖,托盘中杯子斜着倾倒,杯中的热水洒落在手背上,她强扶住杯身,身后不知是谁撞了她一把,“咣当”一声,连杯带水的滚落地上。 几个新入宫的美人“啊”的叫了一声,个个跳脚的四散退开。 这几个人被遣到这里由羊献容代为调~教宫里的规矩,教了数日的行走坐卧,刚刚正学着跪下,谁知一个没有站稳撞了陈妈一把。 这一下几个人的身上脚上不免溅上了茶水。 众人都惊了一下,马上便有人骂道:“老东西,怎么这么不顶用了。” 另一女子更是扯着陈妈道:“你看看你,将我的新衣弄脏了。” 其余几人皆偷偷看着,没有人出声。 陈妈忙低首,跪到在众人面前,口称:“奴婢捧茶时,只顾着奔娘娘那去了,没看到姑娘们正在学规矩,眼里并无他人,顾而奴婢与姑娘冲撞了。” 第 122 章 她说话只轻轻一句,将几个姑娘没大没小,只顾自己衣服湿了,却不想是在羊献容的宫里,撞了羊献容的人。 其中一人嘴角撇了撇不以为意的道:“我们这些人,将来是要服侍皇上的,眼里只有皇上一人入眼,何曾将你这等下贱宫婢放入眼中,你若是之前府里的旧人,倒也罢了,不过是些掳掠来的奴才,有什么好拿大的。” 女子话一出口,陈妈的眼中淡如止水。 反观羊献容,明明被人羞辱了,且是众人皆在,她也不便直接喝斥,只轻轻抚了一下眼角的鱼尾纹,展出一个笑意摇头数次。 原来那女子,正是卜珍侄女,卜玲,年刚十七,说是送入宫里,以求能为皇上开枝散叶的人。 另一女子忙道;“这是在娘娘的宫里,怎么可如此说话,再说娘娘的女儿司马清,将来也会成为皇上的人,那时看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这话正听入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司马清耳内,她抿唇眼梢扫过那几名女子,个个身姿婀娜,生得眉目如画,就是少了些气蕴。 卜玲倒是跟卜珍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地方,莫名的高人一等,目空一切。 司马清面含似有若无的笑意,走上前:“你是何人?” “卜玲!” 司马清脸色一沉,“陈妈掌嘴。” 卜玲并无惧色,反而一脸骄横的道:“我姑姑是当今的皇后,你们谁对我动手?” 司马清嘴角轻抽一下:“打!” 陈妈上前,抡起胳膊狠狠的打下去。 卜玲的小脸瞬间被扇得扭作一团,眉眼间的难堪显而易见。 “你!你居然敢打我?” 司马清眼一瞪,挥手上前:“打的就是你!” 这一掌下去,对方的脸上红肿出大片,不过一会,嘴巴肿得张不开,连说话都难。 几个女子见状吓得直哭,与之交好的也不敢上前理论或是求饶。 羊献容向来温和示人,这一次眼如静水,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站起,扶过陈妈的手,见红肿异常道:“上药去吧。” 陈妈:“我这等奴才,只怕不配用。” “有何不配的?”羊献容道,“小琪去太医院拿药,就说是是我立要给宫里的老人治伤。要他们仔细着点。” 小琪领命下去。 卜玲被打得泣不成声。 司马清收了手,望向那些缩在一团,软弱成一堆可怜样的姑娘们,想到她在未进来前,她们一个个在羊献容面前趾高气扬的模样,便可知道不是卜珍在后面唆使,不可能有如此大胆的人。 她是在试探羊献容的低,看她到底是真的可欺,还是只在之前蹈光养晦。 司马清罚那些人去太阳下规矩,见到卜珍宫里的卜丁来时,脸上露出半有半无的笑意:“怎么有空来这里?” 卜丁:“刚刚娘娘来传话,说要送几个姑娘到皇上的宫里服侍,不知道调~教好了没?” 司马清拍了拍手:“我若说好了,你可敢送去?若说没好,是不是要治我的罪?” 卜珍还未封后,论起地位是高于所有夫人。 但是,得罪了有三个王爷儿子的羊献容,也是不敢的。 卜丁忙低头:“现在娘娘主持后宫,羊娘娘帮衬着,都是自家人,哪里说得上治罪两个字?” 司马清笑而不语,指尾抬了抬,卜丁见到地上一女子脸上肿得不成样子。 那女子哭着道:“叔叔,救我。” 卜丁依稀分辨出女子的声音,迟疑的问:“你是……” “我是玲儿。” “卜玲?!” 卜丁上前道:“你的脸?” “我……” “她被蜂扎了。”司马清面不改色的道,“我正要去太医院给她寻药。” “真的?” 卜玲吓得不轻,想到自己方才说话时,一口一个奴才的,宫里的人都知道羊献容和司马清曾是前朝旧人,被虏入了刘曜的府里。 骂奴才,不等于是在骂她们。 思来想去,还是忍了,要不然就算闹到卜珍那里,卜珍能为她出头,皇上也未必会放过她。 只怕入宫不成,连自己都折进去。 因而支吾地说:“是。” 卜丁看着阳光下的晒得大汗如雨的姑娘们,心下不敢多问,匆匆忙忙瞥一眼,退了出去。 “你又何必这么大动肝火的?”羊献容见来人尽去,只留下陈妈在一则,声音缓缓的道。 司马清上前,将手掌摊于羊献容的眼前,掌心通红一片,不住的震颤,想是用力过猛所致。 羊献容心头一怔:“孩子,你有话要说?” 司马清沉默一会,才道:“母亲,那日殿上,内侍手腕上的五彩绳编,取自弟弟们的脖颈上,你我可都是知道的。” 羊献容神色顿时肃穆,从椅子上站起,“那是的事,想来心头就恨,只是我们苦无证据。” 司马清:“母亲,你可知道拓跋城封代王,皇上赐美人的事。” 羊献容抚过司马清的掌心,轻轻吹了吹,尽是怜惜之色,口中却道:“不过是几个女人,清儿吃醋了吗?” 司马清摇头:“是温婷也在其中。” 羊献容:“她在其中?” 司马清:“她说东王梨是东海晋王所赠,卜珍所得,就是她暗中叫人送来的。这东西大人吃了无事,但孩子吃了会嗜睡。” 羊献容面色冷下几分,脸上的温柔再无,目光里透着恨道:“卜珍,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司马清:“现在,皇上封了拓跋城,他们这是要拉拢这位鲜卑王室。 如今论能力,五胡各有所长,但都不过几年光景。 虽盛极一时,却如草原上的青草,一秋过去几人能生? 一春过来几人死? 能长久称雄一方寥寥无几。 目前也唯有他了。” 羊献容皱眉:“你是想借代王之力,助我们自己一臂之力。” 司马清翻掌看着掌纹裂缝,因为手肿,一道一道纹浅了不少,但心中的思绪却更加清晰:“母亲,忍耐不是为了一朝一日不再忍耐吗?” 羊献容眼中露出光亮:“真的可以吗?” “不能吗?\" 一旁的陈妈,拿来了些三七粉,淬了一些白酒在里面,送到司马清跟前:“姑娘,这药能活血化淤。” 司马清目光温柔的道了一声“谢谢”,一饮而尽。 羊献容闻之有些疑惑,女儿何时对陈妈如此客气起来。 殿外,刘熙一脸汗的跑进来,拉着羊献容就要往外走,嘴中道:“娘,父皇赏了许多东西给儿臣,一起去看看。” 羊献容拗不过他,被扯着出了宫门。 司马清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才道:“陈妈,你有话直说吧。” 陈妈面有难色,捧着些红花过来,低头道:“还是给姑娘先敷药吧。” 司马清手一抬,架开了陈妈伸过的手:“你想问拓跋城怎么样了对吗?” 陈妈稳了稳心神,才慢慢将一撮红花碾碎于掌心,搓热后,伸手盖在司马清的掌中,“城儿小时候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总是这样为他敷药的。” 司马清本还平静的神色,渐渐的有些不一样。 陈妈的手搓了一把,司马清痛得手直缩,陈妈一把捏住,道:“姑娘,我们难得能在长安城再见面,我是真心疼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司马清对谁都有一股淡淡的骄傲,但唯有在陈妈面前,她没有那种历经苍桑看透一切的淡然,毕竟她曾经为了拓跋城牺牲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每每想到这里,她会不自觉拿母亲跟眼前的陈妈相比。 同为后妃,陈妈的经历,比起羊献容更为艰险困苦。 “陈妈你说吧。”她不再缩手,尽管掌心痛得很。 陈妈慈祥的应了一声“好”,随后道:“娘娘现在跟卜娘娘水火不容,我有办法,让娘娘从此无忧。” 司马清侧目:“陈妈宫内行事可要小心万分。” 陈妈:“姑娘只管安心。” 司马清想了一圈,也不知道陈妈有何种方法能摆平卜珍,而且陈妈这样帮忙,是有所求才合情理。 “陈妈,你助我,是不想拓跋城搅入此事吧。” “是。” “对不住,总是让他为我冒险。” “他如今已是代王,所做一切又不可重来,不说那些了,我只求姑娘一事。” “请说。” 陈妈站起,右手抚在心口,深深的鞠躬,口中道:“代王终有一日要回辽北,到时路途上会与晋王一战,请姑娘无论如何设法保全我们全族人的命,让他们能回到辽北,不再做奴隶。” 久居深宫的陈妈,也明白皇上封拓跋城为代王,实则是为了稳定他和他的族人。 封地于辽北,也只是想引数千人去往交战地,与晋王一战。 借刀杀人之计,但也是族人活下去的动力与希望。 司马清低头沉默良久,要她在拓跋城与晋王之间选择,于情她自是选拓跋城,于理她还是晋王司马越的侄女,不是他派遣使者曹铳到平阳城,送上晋公主服保她,也算是念及旧情。 陈妈拍拍她的手,“不用急着下决定,我知道这对你很难,但我可以等你。” 傍晚。 刘熙与羊献容回到宫里。 两人坐在榻前,说起骑马的趣事。 闲聊一会,刘熙困顿,便安然的睡去。 羊献容见司马清痴痴看着窗外,久久不动,上前道:“清儿,在看什么?” 第 123 章 “我在看夕阳。”司马清双眼望着彩云如虹的天边,人道彩云追月,她却只见火烧云吞日之象。 柔能克刚,谁又知道这柔术当真是要把自己个投入到炼狱里,方得软软的身段,以克刚猛之物。 赢了他,也输了自己。 羊献容脸上浮出一线了,似如无意的道:“今日在练马场,看到了代王和那个温婷。” 司马清缓缓回头:“他们?” 眼中一抹无奈,“我终是不能陪在他身边的。” 羊献容动容道:“清儿,你属意于代王,娘怎会不知,只是……他的族人,代代受司马氏打压,对你不可能善待的。” 司马清眼波流动,早年她并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和拓跋城一样,奋力的想活下去。 做普通人时,活下去便心安了。 现在,母亲为了三个弟弟,要与卜珍争夺后位。 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拓跋城要为自己的族人活命,扛下所有责任,他也义不容辞。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再也不是曾经被二视为无物的身份,却是两人都无法推脱的责任。 就连身边放个女人,拓跋城也不得不做做样子,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女人,当成样子货放在他的身边。 或许,她能坚定的以为拓跋城只喜欢她一个。 但喜欢已不足够让她安心的成为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她不愿意重蹈覆辙。 第二日,刘熙早早牵了小马儿,站在宫外,翘首等着司马清。 她出来时,见到刘熙神采奕奕,似乎要去外面威风威风。 “姐姐,我们骑马去。” 司马清笑:“你骑着去,我跟着就是。” “我们两人一匹马不行吗?” “不行。马会被我们两个人压得抬不动腿。” 两人说笑间,看到一方步辇从前方走过。 步辇上的人,一脸春得意的样儿,看着眼熟。 小琪上前,在司马清耳边轻声道:“昨儿晚上,卜娘娘下令,让卜玲去伺候代王,今早上就送。” 司马清道:“他艳福来了。” 小琪恨恨道:“脸肿脾气差,代王才不会喜欢她。” 司马清笑笑:“那要是送你去,代王自是喜欢得不行。” 小琪脸微微一红,“怎么能跟姑娘比,姑娘跟代王早就好上了。” 司马清看她神色怪怪,想起那日树下之事,原来她居然知道。 本还以为瞒天过海,没有想到这种事让她给撞破了。 “你!” 小琪悄声道:“娘娘让我守在外面,我可是很老实的守着哪都没有去的。” 司马清脸红如烧云,再怎么样,她也是女子,总归对夫妻之实有些羞于起齿。 “由她去,她这是在拉拢也好,监视也罢,拓跋城总归是拓跋城,当如何自处,比你我更清楚。” 小琪不以为然:“男人在那事上面,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说罢气鼓鼓的盯着远去步辇,恨不得自己长着翅膀落在那上头,能去看一眼拓跋城。 三人一行,牵马去了练马场。 远远看到拓跋城骑马过来。 刘熙兴奋的跳起来:“姐姐,昨日,便是这位大人教我骑马。” 司马清凝视不动,他为何如此清瘦了。 “你少有出来走动,身体好些了。”拓跋城自马上下来,近前道。 “心闷,发寒,总是眩晕。” “河豚毒,的确难解。”他叹道,“记得不可受寒,不能食辛辣刺激之物,每隔一个时辰需饮水。” 他絮叨如一个久别归来的丈夫,听得让人心暖又心酸。 司马清淡淡一笑:“你还记得这些,我竟然忘记了。” “忘不了的,你所做的,我不会忘记。” 小琪见状,悄悄把刘熙放在马背上,牵去一边,让两人叙旧。 刘熙摇头晃脑的冲小琪道:“我做得如何?” 小琪:“你做得很好,没有比你再好的了。” 刘熙:“娘说,姐姐很小就离家,从未过什么好日子,以后我长大了,定让她过好日子。” 小琪:“什么是好日子?” 刘熙:“当然是跟家人在一起。” 拓跋城和司马清并行至一处僻静地,握了握司马清手:“我久困于此,不得不装病,你不用担心。” 司马清目光如风扫过拓跋城的身上,停留在他眉眼间,道:“我看到一个个的美人往你那里送,想着你的病定是假的吧。要不然那些美人当怎么过?” 拓跋城扬眉想了想,她居然为这事吃味,旋即笑了笑,丝丝甜意涌上心头。 悠悠拿眼瞟过她的脸道:“我的清儿怎么跟个大夫一样,一眼能瞧出我这个病是假的,果然我们才是绝配。” 说完清咳了一声。 司马清紧张道:“你这是真病了。” 拓跋城握紧她的手,身体似是支撑不了。 他微痛的眼只在眼底一闪而过,旋即从容的道:“心药在此,何病之有?” 司马清踌躇一会才道:“陈妃跟我说了,你们不日将回辽北的事。有何打算?” 拓跋城望向天空,一只苍鹰飞过,那是刘曜所养的猎鹰。 养了多年,杀了不少的猎物。 却一直没有寻得配偶。 “当然要回,只是这一去,不太平。” 他说得轻如一片鸿毛。 “到时你跟我一起走。”他笃定的道。 司马清反手交握,两人的脉动几近一样。 “怎么了?”见她久久不语。 他少有的心慌,没有事他心中无底,只是这一次。 “你的族人能接纳我吗?”她问。 拓跋城:“我们不是挑起战争的人,却皆是受战争之苦的人,为何还要彼此猜忌?我们生死一起过来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信服的。” 司马清心头重重的一击,看不明的未来,被这句生死一起,指明了方向。 她心头一松,正欲开口,却看到卜珍宫里的人,向这边走来,只得匆匆收回手,低声道:“来日方长。” 便转身离开。 拓跋城站在原地,看着坏事的人走来,神色清冷。 来人道:“代王,新送的美人可还好?” 拓跋城:“我病着,未见过。” 来人又道:“那自是不好了,等再寻好的,再送来给代王就是。” 拓跋城不耐的点头:“谢过卜娘娘。” …… 几日过去。 司马清的眩晕病,时好时坏。 太医看了几轮,也不知到底是何病,只说是有风邪之物侵体,要小心不得受寒。 司马清自是知道怎么回事,刘鹏作下的事,温婷又推上一把,河豚之毒,只怕要跟着她一辈子。 小琪捧着一杯山泉水,送到司马清跟前:“这水是袁雄送来的。” 司马清低笑:“他送的,还是代王送的。” 小琪眼珠儿一转,如实道:“代王送的,怕你不喝,所以亲自叫人送,还说你喝了后,杯子给人拿回去,这样才安心。” 司马清暗想,拓跋城心如深海,对她倒是清如浅泉,一眼就知低细的。 这哪是送水,明明在问,肯不肯跟他一起走的。 喝下水,昏昏沉沉了一会,听到卜珍打发人来请,说是有要事。 司马清跟羊献容虽对她处处提防,但面上还是不能直接回绝。 刚想以病推了,不想又说是皇上的意思,因而不得不去。 刘曜回宫,宫里所有的后妃都去往营宫殿中请安。 刘鹏和拓跋城奉旨前来。 殿外十几只红漆大箱分陈于台阶之上,抬箱的人一个个穿着打扮不是宫里人。 另有一堆兽皮、虎骨这类的东西,被竹篓装着,放在一旁。 还有几箱子散发着香味的樟木箱子,闻着像是西域来的香料。 司马清目光落在红漆箱对羊献容道:“这是东海晋王派来的。” 羊献容心中一沉:“晋王?” 司马清:“那殿中坐的是曹铳,我在平阳城见过一面。” 说完,又看向那些兽皮与香料箱子:“这些是姚氏部族的东西。” “他们不是跟石雷打得火热吗?” “总归没有永远的敌人。” 羊献容:“今日的事来得怪,小心点。” 司马清:“是,母亲。” 营宫殿的台阶总共一百零八阶,每一步上去,便让人登高半尺,若非宫中之人,永远不会了解上升过程之中,每一步的艰辛与困苦。 从前,羊献容和司马清,只能走侧边,正阶不容她们这等身份的人走。 如今,羊献容三子封王,她的地位不再是只一个宠妾,已有助儿子们争夺太子位的能力。 她扶着司马清的手,一阶一阶的往上,直到殿前时,刘曜遥遥看到,一身青色流云花饰,头戴金雀冠的羊献容立在外面。 经年的时光,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优雅与沉稳,无半点虚浮张扬。 身形已不再是少女时的苗条轻盈,而是少妇的玲珑有致。 再看身边的女子,不过一张脸,静看赏心悦目,却不能说上几句让人高兴的话。 只是近前来的羊献容,眼尾的细纹,嘴角坠下的弧度,总让人觉得已不完美。 反观司马清,正当盛年,如鲜花怒放成一朵国色,明明近在眼前,却碍着羊献容,总不能如愿。 他是皇上,天下的女人,哪一个不对他驻足流连,就算是背对着一众女人,他也能感受到他们灼灼躁动的目光。 唯有这一个,永远对他视而不见的忽视。 却偏看到拓跋城的目光在群芳争艳的女人们当中,只把目光投向司马清。 第 124 章 别人不入他的眼,甚至被当成了虚无空气般的存在。 刘曜有些吃味的道:“司马清长大了,果然有她母亲的国色之姿。” 司马清垂目不语,羊献容听得心头一惊。 刘芬站起,道:“皇上别只看着别人家的女儿,我们鹏儿可还没有正妃呢?” 刘曜:“姚琳春今日进宫,正好能成全他们的好事。” 刘鹏向身边的姚琳春瞪了一眼,对方也不客气的回视着。 姚首领站起:“呵呵,看看吧,爹帮你选的不错吧。” 姚琳春两手抓着耳边的发辫,气哼哼的道:“我要自己选。” 姚首领语塞,只得讪讪道:“怎么能如此顶撞皇上。” 姚琳春跳起,走到殿中,看着拓跋城憋红了脸,过了一会嗫嚅道:“皇上,连那个温婷都能跟着代王,我为什么不能?我要嫁,就嫁给代王。” 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在手尖一滑,血如红珠,滴落殿上,她手指上空:“我姚琳春不是水性杨花之人,从小就喜欢拓跋城,过去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也只喜欢他一个。请皇上成全……” 拓跋城神色自然平淡,好像殿上说的婚事,只是跟刘鹏有关,他是个看客。 立于一旁的袁雄撇了撇嘴,看多了女人扑自己的大哥,因而习惯成和自然。 只见姚琳春走过来,拿刀要割拓跋城的手时,拓跋城也未有一丝反抗,反而被她一拉,就站起,再拖时,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袁雄慌张道:“代王正在养病,你怎么这么粗鲁。”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姚琳春看看自己手,没有想到自己的力气这么大,随便把一个高她一头的成年男子给拉得像一只小羊一样,没有一点反抗力。 拓跋城闷闷哼了一声,扶着袁雄站起,双目无神,像是病得太久,不是因为年轻,早就快死的人一样望着姚琳春。 姚琳春:“你以前不这样。” 拓跋城没有说话,只咳了数声,神情呆滞无精打彩。 袁雄道:“在平阳城受了地宫里的十八道酷刑,你以为人不病不伤,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姚琳春眼中泛泪,恨恨的道:“都要怪她。” 说完手指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马清。 司马清对拓跋城这个久治的“病”心中有数,要真的病成这样,他们怎么能好过一场,看着拓跋城一脸无奈的样子,心里在笑,面上却无辜的道:“姚琳春,好好的嫁给皇上的皇子做正妃有什么不好?” 姚首领看到拓跋城那个样子,脸如白纸,双颊凹陷,时时咳嗽不已,方才还让人拉着跌倒,再也不是那个曾经叱诧风云的指挥使。 白云苍狗,变化无常。 谁能想到历经变故后,拓跋城虽有了代王之尊,却已身形憔悴,不像个长命的。 一切以部族利益计,怎么能将掌上明珠嫁给一个短命鬼,到时守着活寡可如何时好。 于公于私他都不觉得女儿的选择有何裨益,当下忙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好了好了,别任性,这事,皇上赐婚是我们姚氏部落的荣耀,不要再使小性子,让人看了笑话,我说堂堂姚部不重信守诺。\" 姚琳春粉脸一片怒火交加,涨成通红,内心委曲之极摇头欲哭。 刘鹏一脸愠色,娶谁不是娶,怎么就要娶个凶婆娘。 想着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司马清的脸上瞥去,明明有个心仪已久的,父皇跟瞎了一样,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 还是……宫里人都知皇上宠爱羊献容,爱屋及乌的自然留心了司马清。 跟父皇争女人,刘鹏霎时没有了底气。 刘曜拍板定下:“这事就这么定了。” 立于殿中的刘鹏,小声道:“父皇,怎么也不问问儿臣愿意不愿意。” 刘曜眼露威色,刘芬立即拉住刘鹏,跪倒,诚惶诚恐道:“谢皇上赐婚。” 说着向刘鹏使眼色:“不想活了不成?” 刘鹏只得勾头,口称献恩。 刘曜满意的点点头,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司马清眼见姚琳春坐在一旁,再无初来时的兴致,反而垂头丧气,根本对这桩婚事极度不满,但也不敢反驳,她心生感慨,世间女子何时能做了自己的主。 不一会,姚琳春找了个由头,离席而去。 司马清没有在意,只喝了一杯茶水,听姚氏部落说起这几年在草原上的战事。 而晋王所派遣来的使者,却不一直不曾露面。 一个宫女上前为她添茶时,她借故头昏出去透气。 走了一圈,迎面撞见姚琳春。 她脸色铁青,杏眼圆睁的道:“哪家狗,挡我的道。” 司马清知她素来不装不作,直来直往,也不含糊,应道:“等你嫁进宫里,再说这是你的道吧。” 一语说中姚琳春的痛角,果然气得她跳脚水已,但也无法反驳。 只阴阴说道:“司马清,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进宫前听说皇上卜娘娘一个劲的给代王送美人,待他可真是好得不行,只怕代王还未去封地辽北,就有了一堆的小王子小姐的,拖家带口的,好不热闹。” 司马清挑了挑眉毛,明知这话是气自己的,但多少有些不悦。 姚琳春得意的瞧着她,晃着身子,围着司马清走了一圈,腰间持满的配饰,叮当作响。 “你入平阳城不死,也真是命大,可命大有什么用,中了毒,只怕命不也长了。啊哈哈哈哈……” 姚琳春笑得大声又肆意,大殿上的怒气一股脑全发泄在司马清身上。 “卜娘娘的儿子,过去相国府的世子,如果还留下,就是皇太子,可惜了可惜了。”司马清淡淡的说着,眼中的光如忆流年。 姚琳春眼中微微一闪:“好好的说起他做什么?” “好好的?”司马清上前,目光停在姚琳春的腰下,手指勾起绣花腰封上挂的一只胡笳。 胡笳的一端坠着红珊瑚,绿玛瑙很是漂亮,唯独一颗蓝彩珠子很熟悉。 “这是石花的吧。”她轻轻的道。 姚琳春马上夺下,目光微闪:“什么石花” “她死在长安城刘俭的墓旁,以节妇之名殉葬。”司马清。 姚琳春听得全身发冷,手握着胡笳,道:“放屁,明明是皇上逼死了她。” “哦,是吗?” 姚琳春自觉失言,被司马清套出许多不应该说的话,忙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的沉默着。 任她再怎么掩饰,司马清了然于胸,她低笑转身,望着刘鹏所居的宫殿,那里已经有人走动,想是要安排婚事。 可是他居然不知道,将娶的新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对方手里拿着石花的遗物,她入宫并非简单的政~治~联姻,看来姚部跟石雷有瓜葛。 也好,让他们狗咬狗吧。 羊献容跟卜珍也因为操办刘鹏的婚事,而热络起来。 刘芬负责采办。 刘芳负责宫内布置。 羊献容则专司宴席之上的各种食材果品。 卜珍统领全局。 一切井然有序,不慌不乱。 刘鹏大婚的日子到了。 长安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不是新皇登基,却是这位皇子成亲的时候。 之前,战事连连,兵役、徭役、赋税重压之下,无人觉得过得快乐。 直到大婚前昔,皇上宣布免三年赋税,一下子民间也跟着欢腾起来。 宫里的宫人们提着各色的果盒,穿梭在营宫殿的殿门前,一溜看过去,尽是红衣喜娘在各个角落摆放婚宴的食物。 司马清牵着刘熙,站在台阶下,沿着红色的地毯一路走,行至中央,才发现红如鲜血的毯子一直铺陈到刘鹏的承明殿。 看着内侍忙前忙后,一个个神情严肃恭敬,行行列列的人来人往,她不禁感叹卜珍为了刘鹏的婚事真是费尽了心思。 “姐姐,皇兄大婚真的很热闹呀。” “嗯。”司马清应了一声,目光中隐着不安。 “新娘子漂亮吗?” “嗯。”司马清眼前晃动着那只来自石花的胡笳。 隐隐的,听到了某个声音,从西角传来。 向那边走几步,马上又停止。 陈妈在身后叫道:“姑娘,娘娘营宫观礼的时辰到了。” “知道了。”司马清牵着急刘熙,向营宫殿的方向走去。 殿内,宾客盈齐。 刘芬、刘芳一身朝服,端坐于龙椅下的右手。 而左手为尊的位置,是空着的。 羊献容依旧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儿子,由小琪和小婳牵着,站在矮桌边。 司马清举头看着人声鼎沸的殿内,正欲进去,身边突然飘来一个声音。 “殿上所有食物切不可食。” 声音熟悉,听着全身温暖如春。 只是回首,人已融入人群之中,只有一片白色的衣袂一闪而过。 她眼含暖意的向那个方向望了良久,旋即弯下腰,对刘熙道:“刚刚给吃的东西可让你饱了?” 刘熙:“好饱。” “那,等会婚宴上的东西我们就不吃吧。” “嗯,想吃也吃不下了。” 司马清心里一片安慰,刘熙到底是大了,很听话。 入席之后,众人都伸脖看着殿门方向。 毕竟今日的主角不是他们。 “卜娘娘、羊娘娘到。” 第 125 章 殿外有人唱喝。 殿内太吵,并无人多少人听清。 直到宫女、内侍进来,分列两侧,方知有重要的人要进来。 殿内霎时安静。 卜珍扶着羊献容的手,一步一步从殿门外走来。 众人皆是一惊,何时这两个水火不融化的人,如此亲近了。 司马清袖内的手握了握,一切都是为了刘熙,何事都能忍让。 两位后妃坐定后不久,外面的内侍又唱喝道:“皇上驾到!” 殿内所有人,齐齐拜倒,山呼“恭贺万岁,喜事盈门”。 司马清低头看着地面,嘴巴跟着懒懒开和。 刘熙倒是说得有模有样,一派诚心诚意。 “起来吧。” 刘曜的声音里透着三分威仪,三分得意。 众人站起。 司马清抬头便看到对面的拓跋城,目光匆匆一遇,千言万言尽在不言中。 两人都无事般的滑过对方的脸,随众人一齐坐下。 不过数十日不见,拓跋城面色越发的苍白。 司马清有时心疑,他不是装病,是真病了。 环顾四下,小琪小婳正扶着新妇进殿,黑服滚金,金钗闪烁,腰封坠的玉环,随着步履发出徐徐的撞击声。 一时间将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来人的身上。 刘熙道小手指着来人道:“好香的新娘子。” 好香? 司马清抚着刘熙的小脸,这么小,就说女人身上香,鼻子也忒灵了吧。 她吸了吸鼻子,果然很香,与那是走上台阶时,闻到的香料香味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姚部首领立于殿内,脸上挂着作为皇亲的荣耀与骄傲。 但反观刘鹏,一身黑色喜服,虽富丽堂皇,衬得他伟岸高贵,但无丝毫作为他姚部女婿的喜悦与激动,反而一脸悻悻的。 典仪官依前朝旧制,一一唱喝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亲朋”至最后一句“夫妻对拜”。 刘氏姐妹喜上眉梢,笑看姚琳春。 卜珍和羊献容也各自送上厚礼。 看着一片祥和无比。 姚部首领上前道:“依我们姚部的习俗,新人成亲后,女子当献舞给自己的丈夫。以示庆贺。” 刘曜笑道:“我还是在年少时,曾见过傩舞“池哥昼”,今日正好让众人看看。” 朝中大臣多为汉人,但也对胡风之舞并不陌生,说起那些简朴而热烈的婚歌舞,也曾在草原上见过。 姚琳春顶着红纱款步入殿中,右脚为轴,左腿推行,一会大摆的裙裾如振翅翻飞的黑色蝴蝶,翩翩起舞。 殿外涌进两行脸戴面具,身形魁梧的男子,他们手执火把,围在姚琳春的身边,边踏步,边喊着浑厚的号子。 殿内男声如山呼,女声如黄莺,一呼一喝间,节奏鲜明,默契十足。 司马清看得兴起,不由得跟着跺脚打拍子,刘熙也手舞足蹈笑得前仰后合。 突然,姚琳春手一挥,面上的红巾腾空而起,宏伟的大殿上空,如一片红云升起,像彩云追月般划过长空,直扑殿中一个方向。 众人大呼一声,目光无从齐齐追着那片红巾,同时落在了云巾坠下的地方。 云巾不偏不倚直落拓跋城的肩头,一片软巾扑天盖地的披在了他的身上。 “哦……”伴舞的男子口中发出呼喝之声,有人上前做邀请之姿。 此舞领舞者,如抛出身上之物,多半是盛情邀请。 拓跋城面如常色,不为所动。 袁雄被吓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段狼手中的酒杯洒得一滴不剩,目瞪口呆。 “通常贵客方得此殊荣。代王,你让人相中。”段狼揶揄道。 拓跋城只当不知道这个风俗,依旧默然不语,手抚筷子轻挑起一端,正欲扔到一边。 见到一旁的袁雄与段狼挤眉弄眼了一番后,心想,兄弟也不帮一把,于是,想也不想,把红巾直接盖在了段狼的头上。 “请……”伴舞上前拉住段狼,他立即被人架了出去。 袁雄伸出大拇指向拓跋城比划了一下,“算你狠”的表情显而易见。 拓跋城目光悠悠转向,掠过司马清的脸上,见她非喜非悲的目光中,似有一丝甜意在眼底。 两人隔空相视一笑,各自把对方看进心底。 本想戏弄拓跋城的姚琳春,没有想到反被他将了一军,拉着一个五大三组,如一头黑雄的段狼上来。 段狼黑皮黑脸,臂的毛发浓而长,一头蓬乱的长发,随意披在脑后,脖间挂着一寸长的狼牙链子,粗手把红巾绕了两圈,围在腰上,滑稽而可笑。 偏生,又是个喝酒爱闹的人,爱疯的人。 上来后,便围着新娘子打转,一会殷勤的笑着靠近,一会踩着步子抖肩,时不时号上两嗓子,粗野无比。 他一番狠虎入狼群,只为求美女一笑的表演,顿时,将殿中的各人逗得笑个不停。 司马清在笑声中,侧身向人群后看了一眼。 只见几个宫女捧着一只喜盒上来。 盒子里装着什么司马清不知道,但见托盒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怜花,而送盒子给她的却是卜丁,心中当下存下疑问。 什么东西要让这两人,如此小心亲自托着。 她向羊献容低语:“母亲可见到那盒子。” 羊献容抚了一把刘熙的头,眼中无限怜爱,但抬眼看到王怜花一行人时,目光骤然冰冷,沉默了一会,对身旁的司马清道:“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就是。” 司马清目中微动,这是要动手了? 但,大殿之上,如何动手? 这次的目标是卜珍还是刘鹏? 鼓舞声停。 “吉时已到,请新娘新郞品平安果。” 随着一声唱喝,王怜花端着盒子上来。 此时,卜丁已不见人影。 王怜花道;“这平安果,是刘娘娘亲手从贡品里挑出的。” 新人上前,喜娘,打开盖子。 盖子里,一片红巾盖着,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司马清隔得不远,鼻底下若有似无的飘来一股“曼陀罗”花香,闻着头微微发昏。 只是一瞬间,那香气便无,原是揭掉了上面的一方喜帕。 “啊”一声低呼,喜娘当场惊在原地。 而姚琳春和刘鹏也是一愣一愣的。 司马清抬头看,盒中之物,本应该是桔子或是苹果之类的吉祥水果,此时不知道为何,是一枚黄澄澄干瘪无形失了水份的果干。 如若不是尝过此物的人,从外形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里面是何物。 司马清快速的向羊献容看去。 她目光如秋水静泉,无波无澜。 反观卜珍和刘芬皆是大惊失色。 哦,这才是好戏开始的时侯。 司马清吸了一口气,默默看着眼前那对傻瓜般的新人。 “哈哈,原是送了一枚果干,这……是祝新人甜甜蜜蜜……”喜娘都不知如何接话下去。 姚部首领先行站起:“那是什么?” “是……”喜娘支吾地说,“东王梨。” “梨?”姚部首领,苍老的脸上抽了抽,气急的望向刘曜,“皇上,这是何意” 自古以来,无论信与不信,迁居中原的胡人,也婚庆上的一些礼俗熏陶。 新人鲜果,本是取吉祥之意,苹果代表平安康乐,桔子代表吉祥如意,红枣为早生,桂圆称贵子。 虽说中华大国地大人多,各种民族混居于各地,互相影响融合,但对于“梨子”这个忌讳却出奇一致。 婚宴上是断不能出现梨子这种水果的。 梨音同“离”,并不吉祥,更非好寓意。 东王梨,出自东海,平常人很难得到,如不是有人故意,这东西不会出现在婚礼上。 姚部首领站出来,连同十几位观礼的部落首领,也纷纷站起。 “这怎么成?” “我们的人不能这样被欺负。” “就是。” 草原上的人,直爽简单,有什么说什么。 刘曜掩在帘珠后的脸,终是露出一丝怒色,手把着龙椅的扶手,缓缓摩梭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慢慢扫过。 但在开口时,脸上已是平静淡然,声音沉稳的道:“大喜之日,站着说话太累,各位请坐。” 首领们见之,脸上露出不服之色,却也不好揭桌闹事。 一个个回了座位。 而姚部首领,只觉得尴尬难堪之极,站在殿中不退不回,开口道:“皇上,今日这事我定要一个说法。我部虽小,但也不能让人羞辱了。 若是皇上觉得这事无所谓,那这门婚事,我们姚部也觉得当不得真,就此算了!” 刘曜看向卜珍喝问:“你怎么办事的?” 卜珍起身,跪倒:“我明明安排的平安果,是苹果。” 王怜花也同时跪倒:“是桔子。” 两人异口同声,说的却是两个不同的品种。 无论是谁来听,一个说的是苹果,一个说的是桔子。 但怎么听也不是东王梨。 “这东西哪来的?” “我们宫里没有。”王怜花委曲道。 “那就是说只有你那里有?”刘曜眼带冷色的道。 卜珍一时百口莫辩。 司马清低头抚一下袖口上的绣的曼陀罗花纹,指尖缘着凹凸有致的形状慢慢轻移,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殿内事情风云变幻,莫测难知结局,依旧笑看一切。 卜珍环顾四下,目光投射到羊献容的身上,她正安静的看着前方,神情如常。 而司马清只勾头不语,沉默异常。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大变,指着司马清所坐的方向,口中道:“你,你呀,原来是你……” 姚琳春头盖红巾,隐约能看到卜珍手指的方向正冲着自己,她并不知,站在殿中的她,正隔在了卜珍与司马清中间。 姚琳春面色突然变,心一横,扯下红巾,打断卜珍道:“这是看不起我。”回头向着姚部首领大哭,“爹爹,这亲我不成了。” 第 126 章 “皇上,今日我嫁女儿,虽我只是一个部落,但也算是草原里一支能打赢的部落,如今却让你们这样羞辱,太气人了。” 司马清悠悠看着那些人,心中叹了一声,别怪别人,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鹏一言不发的看着,好像搞砸了婚事,他并不着急,更不会因此而暴跳如雷。 他只是默不出声的,看着眼前几个娘娘争得面红脖子粗,看了一会有些累了,把脖间的彩绶一扔,道:“这婚只怕是结不成了。” 结不成,正合他的意。 也合姚琳春的意。 两人一拍即合,极有默契的齐齐跪倒,双双叩拜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司马清越看越有趣,怎么好像这对新人,不成亲了,只有他们的父辈们不高兴,而他们却是比之前更高兴。 这种感觉,不只她有,刘曜亦是看在眼里。 他目光阴骘的扫在地上跪着的卜珍、王怜花、再看向不知所措的刘芬和刘芳,目光流转到羊献容的身上;“羊妃,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羊献容默了默站起,步入殿中,“此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礼早已成,这食平安果只是一个祝兴之事,有之,高兴,没有亦不会影响结亲之事,实在不用因此等小事,误了大事。” 刘曜挑眉,点头:“羊妃所言不错。” 卜珍与王怜花皆是不服,却无法挑得刺出来。 特别是卜珍,先用东王梨害了刘熙,如今却自己栽在了自己手上,被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有苦说不出。 她匍匐地上,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刘曜目光投向刘鹏:“鹏,这事就算了,助兴而已。” 刘鹏冷笑:“是呀,这事可大可小,想当年,我大哥战死杀场,为安葬一事,又是闹得要杀人陪葬,要各房里的婢女都交出去充数。那时的我又有何话可说。” 这些旧恨不提也罢,说起刘氏姐妹,便想到那次在墓前,十几个婢女被迫牲殉的惨状。 卜珍闻言站起,喝道:“几个家养的奴才,怎么能跟我的儿子相提并论,让他们陪在地下,是无尚光荣。” 刘鹏原本只是想借题发挥一下,哪知卜珍嘴硬如此。 索性他也硬到低,于是道:“卜娘娘,这东王梨,不过一枚干果,拿错了就错了,做儿子的自不会计较的。只是若是刘俭大婚,我想断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 卜珍脸上的白色渐成红色,由脖到眉间,全涨得通红。 从未受此大辱,更别说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庶子如此教训,因而大声道:“不过一个庶子,我能为你主婚,已是你的福气。别忘记了尊卑。” 司马清眼角含着冷冷的光,看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赞叹宫内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就是不知是谁换的。 刘鹏闻言大笑:“尊卑?我以为对错才重要。如此也好,我受不起你的大恩,这果子你自己吃了吧。吃了,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大婚礼成,姚琳春从今天起就是我的正妃。” 卜珍:“干我何事?” 刘鹏:“那我拒绝承认这门婚事。” 卜珍:“皇上,你看看他,成心给你难堪。” 刘鹏:“那没有,我只是想到尊卑,想孝敬您。” 刘曜挥手:“多大的事,鹏儿你吃下去就是了。姚琳春,你觉得呢?” 姚琳春眼色闪闪,默默不语的看着,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刘曜憋气的看着众人,忍着一口气,将那桃咬了一口。 果然香甜无比,还有一股花香。 他挑眉咬了两口,看着卜珍,见她面色不悦,却有着身为嫡母正妻的威仪,此间受过的气,不曾好好讨回,不成想成亲之日,还是让她给晦气了一把,想想就气。 成亲不成可以,但在皇上面前失了面子是大。 他孩子气的一把将最后一点全部吞入腹内,气道:“我吃了,这亲我也不成了。” 说罢一副本你耐我何的表情。 刘芬上前,好言相劝:“鹏儿呀,不……”后面的话,刘芬突然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见刘鹏鼻下流下一股红色,一会喉间发痒,张嘴一口接一口的黑红之色从口鼻涌出。 高大的身体晃了晃,直直向自己的母亲身上倒去。 刘芬发出一声惨叫:“血,血,血……” 身边的宫人慌得往前凑,一口血喷出,四溅到周围人的裙摆上,又惊得所有人往后撤去。 宾客们纷纷离席看向刘鹏。 刘曜直接从皇位上站起,大声质问:“怎么回事?” 刘芬抬起头,刘鹏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两人都说不出话。 刘芳上前,看后神色大骇道:“皇上,鹏儿中毒了。” 面无人色的刘芬,满头珠翠摇得铮铮作响,一把抱住刘鹏的肩头,眼中泪不受控的往外涌:“怎么会这样,我的鹏儿怎么会这样?” 刘芳一跃而起,抓住卜珍凶声喝问:“你,你怎么能下此毒手?他也是叫你一声娘亲的。” 刘鹏愣愣的无法说话,挺着身子,望着泪如雨下的刘芬,嘴巴翕动几下,便有黑色的血一股一股涌出。 刘芬急得大哭不止,呼号着:“太医,太医在哪。” 刘芳急忙看向刘曜。 但见他起身,遥遥看着,目光在大殿内一遍又一遍的扫视着。 而卜珍呆愣在原地,也不禁晃了晃,卜玲扶住她,才未跌倒。 殿外的太医们,匆匆进来,人人都先冲着刘曜所去。 只有张太医,滞留在后,驻足在殿中,倒伏于地上的刘鹏身边。 那几人向刘曜行礼,刘曜忙指了指殿中:“先为皇儿诊治。” 几人慌忙回头,足下湿滑,才发现踩了一路的血痕。 太医们围上时,张太医已拔出银针,扎在几个关要的穴位上,神情凝重。 “我儿怎么样了?”刘芬问。 张太医摇头。 乌红色的液体流向他黑色的喜服上,只是一道温热的温痕,而面孔也由之前的红润之色,渐渐成了青黑色,双眼流连四周,定定看向了司马清。 司马清广袖内的手紧紧一握,到底曾是一起长大的,心中也生出一片唏嘘。 亲情,爱情,军权,皇位,哪一个在他的心里都曾让他迷醉过。 但哪一样,他好像都再也抓不住了。 人移至偏殿内后,大殿内的血腥之气久久未散。 喜宴横生变故,众宾客皆惊讶万分,骚动不已。 男客们因担心自己的安全,个个蠢蠢欲动,眼露警惕之色。 刘曜大手一挥,“太医在,你们且安坐”,加上内侍们上前安抚,方才坐在原位上没有离席。 而女宾们则无法像男客们那般深得住气,刘氏姐妹的亲戚最先哭出声音。 刘曜不忍发作,却眼露烦色,向羊献容看了一眼,她方站出来,安抚众女眷。 卜珍扶着卜丁的手,站在殿中,脚下一滩黑色的血,她却面色阴沉冰冷,没有丝毫惧色。 倒是一直叫着要退婚的姚琳春,面色苍白,眼神游移不定。 每个人的心思都被一枚小小的“东王梨”所吸引,隆重华美的婚宴再无半点喜气,只被腥浓之气包围着。 张太医步出,神色沉静的回禀道:“启禀皇上,王爷表症是中毒。” “中毒?什么毒?可否医治?”刘曜眼中阴沉之色越发幽暗,语带急促的道。 张太医:“臣惭愧,只知是中毒之症,却不知何种毒,敢问他食了什么?” 刘曜目光投向卜珍,眼神立即冒出一片火焰般,仿若能将她烧毁在盛怒的火焰之下:“你有何话可讲?” 卜珍目光如冷,扬首道:“东王梨,是我宫里的……” “嗡”一声,安坐在两侧的宾客,如石块投水,荡出一片波动。 刚才的宾客里,有人吃了果脯,水果,且糕点之中用到了东王梨做馅。 腹中立时有了一股莫名的涌动,更有甚者,侧身作抚痛状。 “但此物无毒!”卜珍极力申辩道,“宫中宫女内侍,人多手杂,难说是谁把宫外的污浊之物带入宫宴之上,此事明明就是冲着我来的。” 她话音未落,太医馆内的人执银针刺测锦盒之内,只是留下的不过些许的碎屑,银色的针尾试了又试未试出什么来。 太医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继续,张太医执着银针,往黑血上一探,针上隐出一抹淡淡的幽蓝色。 张太医望了一眼,眉头深锁,又不放心的低头闻了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只觉得宁神静气,他抬头道:“这是曼陀之毒。” 卜珍刚才一直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扬声道:“皇上,你可是听到了,并非东海梨所致。” 张太医上前,又另取银针刺入宫女捧上的一盘鲜梨和果脯之中,银针抽出片刻,针尖银光亮如最初,并无什么变化。 张太医有些困惑,问:“锦盒内还有何物?” 宫女慌忙举盒上前:“并无他物……只是有一方红色的喜帕。” “拿来。” 宫女四处看了看,哪里还见那方不过巴掌大小的红巾。 因而低声道:“怕是刚才一乱,不知道去哪里了。” 第 127 章 司马清眼波微动,适才一片混乱之际,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而只有几个人未对这场中毒的戏表示过关注。 比如羊献容,比如拓跋城。 司马清亲眼见他默然的坐在一边,不吃不喝,只拿眼淡淡的看着一切发生的事。 就连刘鹏倒地的一瞬间他都不曾抬眼正视他一次。 只是……为何明明坐在段狼身边的他,此时居然站在了距离姚琳春不远的地方。 而坐在地上的姚琳春哭着擦泪的手中,攥着的不是别物,正是一块红色的纱巾。 张太医一说要找红巾,她手慢慢塞进左袖中,复又从右袖中抽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擦着泪。 手一抖,那一方喜帕,不知不觉掉在了裙边,一切动作轻松快速,让人看不到半点破绽。 恰好她便站在卜珍的身侧,卜珍正欲上前质问宫女,轻轻挪动数步后红巾粘在了裙摆下,跟着便不动声色的出现在卜珍的脚下。 司马清倒吸一口凉气,姚部的人,卜珍的人,都脱不了下毒的干系。 如若是卜珍想借姚部的人,借机杀人,可以做得如此滴水不漏的话,那她要向三个年幼的弟弟下手,真是易如反掌。 而母亲入殿前,就警告过她,无论发生什么,皆保持沉默,看来母亲心中已对今日之事,早有所防备。 故而上殿前,便让刘熙吃饱才上来,所有吃食,皆由她让人先尝过,再送过来。 一切一切,都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宫女眼尖看到了喜帕,忙拾起,交张太医。 银针轻轻探入,一抹幽冥蓝,包裹着针尖,映在明亮的烛火之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得见,刘曜目光如冷刀,一刀一刀劈向殿中的卜珍,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再无半点温情:“你居然用喜帕害人?” 卜珍大惊失色,“到底是何人要害我?谁在帕子上下毒。” 旁边的宫女跪爬到张太医脚下:“大人您搞错了吧,这帕子不会有毒的,明明是刘娘娘新手绣的,送来说给新人婚宴上用的!” 刘曜硬声道:“带刘妃。” 事关刘鹏生死大事,又有各部落首领在此,因而不能不严查。 刘芳被请到殿中时,一脸茫然。 看到所有人都静静的望着自己,只觉得莫名的脚下下生出寒意。 刘曜阴阴看着她,“看看你做的事。” 刘芳垂首看到眼前一只喜帕,眼露迷色。 “皇上,这东西是我绣的。有何不妥?” 张太医道:“帕子含有曼陀之毒。刘娘娘,正是此物污了那枚东王梨。” “皇上,冤枉,我送的帕子不假,可我没有在上面下毒,我怎么去害我妹妹的孩子呢?” 说完,她向姚琳春道:“我害刘鹏有何好处?只有从中得到好处的人,方能做下这等事,况且喜宴之事,三个宫的娘娘都有操持,为何就一定是我?这是有人陷害。” 刘曜面色沉郁,论起刘鹏若死去,谁能得最大的好处,莫过于羊献容。 她有三个儿子,每一个都是皇位的争夺者。 可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三妃针对于她,她从来都在忍受。 现在,刘芳又暗指是羊献容做下此等错事,心下对刘氏又憎恶几分。 羊献容自不会认下这档下子事的,她缓缓从果盆里拿出一只果子,放在刘熙的手上:“儿呀,吃一口。” 刘熙听话咬下一块。 羊献容笑笑,道:“皇上,喜宴上食材鲜果皆由妾身负责,熙儿与清儿都在这席上,难不成,我也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不成?再者,明明帕子这类东西,并非出自我宫里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喜盒内?且喜盒内,将卜娘亲手放入的苹果,这卜丁可以作证。 先是换成了东王梨,接下来,又用了带毒的喜帕。 说到底,这捧盒的人,才是最后一个接触平安果的人,那个人不正是王怜花,刘娘娘宫里的人吗?” 一番话,说得刘芳哑口无言。 姚部落,其他部落的首领均在看着她。 刘曜明知其中疑点重重,却不可不处置一个人,哪怕只是暂平风波,也必须推出一个人去。 他目光色明灭间,突然手一指,“刘妃拿下”。 脸上微微抽动着,眼中透着决绝的冷色,对视刘曜的刘芳放声大叫:“你怎么能如此对我?你就是为了那个贱人。” 众人未曾想到,刘芳所骂“贱人”时,目光看向的居然是司马清。 大约只有刘芳明了,刘曜曾在她的寝宫内欢好是,叫出了“清儿”这个名字。 他虽爱极了司马清的容貌,却顾及羊献容的之求,一直未曾纳入宫内。 他喜欢司马清,却又时时想着要利用她的身份,牵制拓跋城、晋王等人。 毕竟,如果只要放弃一个女人,就能得到拓跋城相助,晋王的忌惮,那是一笔极为合算的买卖。 不需一兵一卒,不损他分毫。 扭曲下的压抑的感受,让他有时总在司马清的面前做出一些让刘芳妒嫉的事。 刘芳骂过后,一岁的女儿在奶娘的怀中哭闹不止。 “孩子。”她哭着想去抱。 侍卫拦下。 “我只是想抱抱我的女儿。”刘芳伸出双方手,向着女儿的方向,眼中尽是温柔。 刘曜恨恨的道:“你亦有女,怎么能对鹏儿下如此狠手?” 说完,一挥手,侍卫上前便要上前拿人。 “谁敢动我?!”刘芳厉声喝止道,“我十三入府,那时你可从来说我一双手巧手,擅女工,织美锦,如今天却……” 眼见,高高坐在大殿上的刘曜,一袭黑色朝服,都还是出自她之手。 她站起,缓缓向羊献容的脸上看去,见她裙裾加身,绣工不如卜珍隆重,衣料不及刘芬华丽,一抹看透世间繁华的淡然,让她生气。 为何总是为她人作嫁衣裳? 回首,刘芬正被人扶着走出偏殿,双眼呆呆的望着前方。 刘芳欲上前,内侍端上一只酒杯,杯内酒色透着华光,此时看得让人有些刺痛。 刘芳没有惧色的对刘芬道:“鹏儿真不是我所害!” 刘芬摇头不语,如痴妇般的看着那杯酒,过后快步上前,直直的跪在了殿中,身体匍匐在地上,大声道:“皇儿没了,请皇上做主。” “皇上,我真没有做!” 刘曜微眯了眼,沉默后道:“为你的女儿想,你当担起此事。” 刘芳凄然一笑,原来如此,她不过是要用来堵天下人之口的。 未见得刘曜看不出里面的疑点,只是此时,她怎么也过不了眼下这一关。 她无语半晌,端起冰冷的酒杯,忧愤的道:“皇上金口玉言,不要失言。” “那是自然。” “谢皇上!”刘芳仰脖,酒入腹中,不过须臾间身体发软,倒在了刘芬的脚下。 司马清心头一震,心中的某根刺拔掉,有一刻,心头爽利不少,可转头的瞬间,见到姚琳春双目盈盈的看着拓跋城,不知为何,原本快活的心立时有些不安。 姚部首领站起,向刘曜道:“皇上,今日可是我嫁女儿,皇上收儿媳妇,怎么可以我女儿刚嫁过来,就成了寡妇?” 刘曜刚见刘芳的身体被抬下去,心中还微有些动容,此时听到首领这样问,面上渐生愠色。 “依你之见当如何?” “自是嫁出的女,泼出的水。” “哦?” 首领继续道:“皇上的皇子多得很,何不让我女儿今日再择一位皇子完婚,好过来日,重新安排。我也好向部落交待,免让人看笑话。” 卜珍马上出声道:“今日之事,皇上损一妃一子,何等伤心之事,正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事,婚姻大事,容后再作安排。” 首领急了:“你们死了儿子难过,我女儿还受了委曲呢?现在不定下此事,哪知道你们会不会反悔不作数。我女儿嫁的是皇子,嫁妆是五千战马,五千黄金,五千勇士,草原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你难不成,让我放下嫁妆,领着女儿回去不成?” 刘曜正左右为难,羊献容反应奇怪,步如轻柳般上前道:“首领将掌上明珠嫁过来,皇上怎么能亏待了她。但这终是女儿家的幸福才是为人父母最希望的。 今日的事,皇上自有定夺,但姚琳春也最有主见的姑娘,何不让她选一位皇子成亲,成就好事,也算是给皇室冲喜,去去晦气。” 首领大腿一拍:“娘娘果然是当母亲的人,行事都为儿女多想。” “不过妇人之见,还要请皇上来定。” 刘曜默默良久,眼见刘芬呆滞的被人搀扶着,连哭都不会哭了,心中一片不忍,于是道:“姚琳春暂居弘训宫,成亲一事自有交待。” 眼看一片歌舞喧哗,转眼死寂凄凉,一夜繁花宫宴,一倾人走茶凉。 红烛撤下,白蜡盈盈。 喜服落尘,素裹于身。 刘芬一脸冷寂的坐于软垫上,无泪无声。 司马清扶着羊献容一身孝衣而来。 焚香缭绕间,一双呆板的眼从蒙胧之中透过一丝阴寒。 羊献容只略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便留下一捧菊,悄然无声的退在了一边。 司马清站在一旁默然良久,轻声道:“母亲,何必来呢?” 羊献容摇摇头:“来了,是我们的礼数到了,她理不理,我们都得受着。” 两人又站了一会,自觉尽到心意,便转身向殿外走去。 “砰”一声闷响在身后响起,是一名宫女跪得太久,晕了过去。 回身时,已被人扶起。 刘芬喝道:“没有用的东西,还不拖下去打死!” 宫女连哭带爬的叫着:“娘娘,娘娘,您不要杀奴才,不要杀奴才。” 说话间,扯到了刘芬手上的衣袖,拉扯间,衣服嘶一声裂开。 宫女被拖到殿门处,她反手抓住司马清的脚踝,大呼:“姑娘心善,姑娘救我!” 第 128 章 那女子,耳上坠着一对如黄豆大小的蓝彩珍珠,正是鲜卑族人之物。 司马清见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不成想,几名宫婢上前,用力掰开她握住脚踝的手指,女人不依,被人狠狠扇了几个耳光,顿时打得嘴角流血,满面通红。 见她倔强,宫婢发了狠,捏着小用力向后折去,“嚓”一声,手骨断裂,司马清低头时,只觉得脚踝轻了不少,那女子直接被拖去了一边。 “扑扑”刑杖打在宫女的身上,挣扎号叫间,衣服全部染红,最后只有哼哼的哀痛声,便再无反应。 司马清见状回头便道:“何苦为难一个宫人。” 刘芬领着一群宫女内侍走出来,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盒子白色的晶体,只淡淡的说了一声“去”,有人把奄奄一息的宫女衣服翻起。 她走上前,手中盒子一倾,白色的颗粒撒在了皮开肉绽处,顿时血肉模糊状的躯体,狠狠的一抽,打挺扑倒,重重的倒在地上。 宫女惨叫连连,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痛苦声音,像濒死的野兽一样无奈又无助。 司马清勃然大怒,狠狠夺下那盒子未撒尽的白色物,道“打了也就打了,还要往伤口上撒盐吗?” 刘芬脸上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表情,像看怪物一样的盯着司马清:“我的儿子死了也就死了,你来猫哭什么?在我面前装什么菩萨?” “他怎么死的,死在谁手上,你自己清楚。”司马清将盐往地上一掷,盒子四分五裂,“皇上也知道,可你奈何不了她,这宫里无人能奈何得了她!” 刘芬神色森冷,眼中火般怒气一股股不可遏制的往处涌,眼尾颤动着,“我的儿子没有了,下一个就轮到羊献容的儿子,轮到你这个贱~种,你以为有拓跋城护着你,你可以永远平安吗?在这宫里,在这个吃人喝血不问缘由的地狱里,没有谁是神,都是他的棋子,都是被他摆上死路上去的小卒子。” 司马清冷笑:“原来你也不傻,很好,很好,你失去的一个儿子,换来一个尊位,很公平不是吗?” 刘曜为了平刘芬之痛,下旨封进为惠贤妃。 而这封号居然是用儿子的命换来的,怪不得她满腔怒火满腹仇恨。 只是她明知道并非刘芳所为,却救不得她。 正如她明知道卜珍脱不了干系,却找不到证据一样。 王怜花、卜丁,因宫宴之事,被斩杀。 宫内所有进入内殿的宫女内侍一律殉葬。 就连太医,也被砍了一半,说是救治不力。 一时间整个皇宫,如人间炼狱,将所有无权无势的宫人都翻查了一次。 卜珍望着东南角,一股冲天的黑烟,唤过卜玲,声音冷如冰的道:“拓跋城真的跟这事无关吗?你可有查清楚?” “回姑母,我查过多日,那天在喜宴上,我随着新人进殿,他一直坐在位子上,从未动过。那帕子的确是刘芳盖在锦盒内,有几个喜娘亲眼所见。” 卜珍眼角皱纹抖了抖,深了几分:“不可能,刘芳视刘鹏为亲子,一心想扶他当太子,怎么会做如此事。” 卜玲:“您说的是,但皇上要定她的罪,自是没跑的。” 卜珍额上青筋渐渐凸起,思了几日,头痛发作,但那层迷团在心间无法遏制的让她觉得被看不见的一双手推到悬崖边上,明明感到对方是冲自己而来,却找不出一点头绪。 “皇上……”她想到了那一层,不敢往下说,转而道,“姚琳春,她难道就这么安心的呆在羊献容的宫里吗?她一直喜欢的都不是刘鹏。” 卜玲:“你是说,她跟代王合谋。” 卜珍:“只有这样想,才能想得通。” 卜玲:“为什么?” 卜珍端详着眼前的那一方红丝帕,缓缓道:“她那种人,为了男人,什么事做不出,但如此巧思,绝不是她这种人想得出来的。” 弘训宫。 姚琳春晃着耳朵上的红珊瑚,一脸怒气冲着跪在地上小琪厉声呼喝:“你一个奴隶,也敢对命令我?” 小琪手捧白衣麻服,只低头不语。 正端着茶进来的小婳,忙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挨着小琪跪下,小声道:“并非奴才故意为难姑娘,只是今日是王爷出殡之日,之前守灵您都未曾出现,如今不能再不去了。” “不穿这孝衣,那您也就不能出弘训宫的门。”小琪没好气的道。 姚琳春:“我就不穿,我只穿我自己的衣服。现在我就堂堂正正的出去,你们弘训宫里的人,还杀了我不成。” “你大可试试”司马清从房内走出,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你已嫁给刘鹏,能给你做主的现在躺在棺材里,没有人要你为他守节,但送送他,倒是应该的。” 姚琳春脸色微寒,快速抬眼,“他生前,我本就不喜欢他,死后我也不会去送他。” 司马清冷笑,从案边拿起一朵白菊,在鼻低嗅了嗅:“曾经有人告诉我,辽东有一种美丽的花,名叫曼陀罗,花白如雪,夏日盛开,秋日结果。花香能让人宁神安定,但此花虽好,却近者伤,食之死。” 姚琳春脸上的愕然、警惕、琢磨之色流转轮换,沉思半会,她不伸手夺过小琪手中的孝服,胡乱往身上套。 小琪、小婳愣了一下。 司马清在一旁道:“还不给姑娘帮忙。” 姚琳春推开他们手:“走开,我自己会穿。” 司马清嘴角一丝淡淡的笑意:“与人方便,自己才方便。” 姚琳春面色阴沉系紧腰带,转过身过来时,一身白衣站在了司马清面前:“别高兴太早,这身衣服,今日我为刘鹏穿上了,明日你为谁穿上还说不定。” “大胆,你居然敢诅咒我们娘娘。”小琪忍不住道。 姚琳春恨恨的道:“若要我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做夫妻,我还不如死了。” 小琪实在不堪忍受,上前欲跟她理论,司马清却摆手阻道:“罢了。” “姑娘。” 司马清只是叹:“都是被人支配的命,又何必跟她再争口舌之快。” 眼见姚琳春夺门而出,陈妈正好抱着一盒子香料进来。 两人撞在一起,香料尽洒,瞬间宫内充盈起浓郁的花香。 姚琳春看都不曾看一眼,抬脚便走。 陈妈在后面,侧目看她许久,才收拾了地上的香盒,进到房内。 “陈妈,方才你可是能躲过那个冒失鬼的。”司马清望着姚琳春的背影道。 “姑娘,真是可惜了这上好的浴仙粉。”陈妈并不解释,反而眼角带笑的道。 司马清微愣:“陈妈这东西不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吗?” 陈妈:“姑娘说的是,只有皇后才能用的,所以才说可惜了。” 司马清想了想,立即站起:“快将地上的残余的扫了去,还有宫里马上熏上沉香。” 小琪不解:“这浴仙粉洒了就洒了,左不过一夜后自然消散,为何要这样着急?” 陈妈只道:“姑娘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了。” 司马清见小琪小婳退下后,才抬眼对陈妈道:“陈妈,姚琳春虽跋扈无理,但罪不至死。” 陈妈神情微愕,瞬间恢复平静,拿着一方帕子,悬在香炉上,悠悠的烟色包裹着深红色的帕子,远远看去若一片凝血暗沉无光。 “鲜卑部族,几百年来居于辽东,一直被奴役,女子做供人玩乐生子的工具,男子从小便是被人驱使的马前卒。直到拓跋王族兴起,才过几年平安日子。战败后,姚部从中渔利,出卖族人。他们就像是墙头草,谁强跟谁走得近,谁弱就跟着别人欺负弱的,甚至落井下石。” 司马清轻轻一叹,想到之前流落在外,被温婷打骂不给饭吃的日子,的确至今也无法忘记。 “她也是姚部首领千金,联姻身不由已,你们助她杀人,摆脱刘鹏,可有想过此举实在极度凶险。万一她反咬你们,你和你的族人,只怕要被皇上连根铲除,就算是代王也救不得你们。” 陈妈望着香炉里的升起的弯弯曲曲若有似无的烟雾,眼神迷离的道:“看来城儿说得对,瞒得过所有人,但骗不了你。” 司马清:“因我曾中曼陀罗之毒,只是中毒不深。” 陈妈:“你知道曼陀罗?” “此花优雅清香,可麻痹全身,即使身受酷刑,也不会太过痛苦。”司马清目色流光间,浮出拓跋城在地宫里受刑的画面,此间与他年幼时九死一生的经历,一段一段重叠再现,直到那日喜宴过后她才彻底明白拓跋城身上为何常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东西本就是可毒可药之物。”陈妈将帕子握在手中,手指轻轻扇着烟雾,“要不然,城儿怎么可能撑得过先登营里的酷练,斗得过心如毒蝎的刘曜,你以为每一次他都是凭借命气吗?” 司马清心中那根刺,此时反复扎在旧伤上,隐隐作痛,却再也无法让她痛到失声,反而精神振奋。 她继续道:“那花,全身是毒,尤其种子奇毒无比。那帕子是被花种子熏过?还是花种子本就藏在姚琳春的手里,只等揭去喜帕一瞬间,就将毒粉洒在东王梨上。” 陈妈拿着帕子嗅了嗅,微微一笑:“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可都猜得不对。” “那底是谁下的毒?” 第 129 章 陈妈眼半垂,掩映住流年岁月之中无数次的宫廷戕害、残杀的张张面孔,上至亲生子、下至陪伺在拓跋城身边的侍卫、近到负责一日三餐的厨娘、远到平阳城内的慕容一族。 彵们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改变族人命运的重要节点失去了生命。 既然是牺牲,那就不会论时间,地点,身份。 下毒的是谁? 她的心狠狠抽痛着,面上冷冷一笑道:“殿下,您应该明白,一朝落败为奴,就没得选择。” “真的是你们!”司马清袖中的手指掸了掸,摇头叹息间,又点头语气缓和的道,“万不能留下把柄。” 到底她还是心向着拓跋城,陈妈眼光微闪,表情放松了些道:“姑娘不必为我们这样的人操心。” “陈妈……”司马清正欲再问下去时,殿内响起一声急喝。 “清儿!” 是母亲,司马清回首。 羊献容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两人身后,与她那声打断司马清的略带喝止意味高呼相比,她的面色显得平静异常。 “母亲,姚琳春这种人……”司马清见羊献容出声,已知喜宴之事,与母亲也有莫大的关系,“她行事易怒冲动,若是将事情告发,我们可否还有退路?” 羊献容款款坐下,冲司马清招了招手,目中一派温柔慈爱之色:“今日姚琳春就会跟刘芬有一番较量,要说她那脑子,怎么可能想这么多,她只是不想跟刘鹏成亲。” “这么说,姚琳春下毒之事,您是知情的?”司马清心中一片冷凉,深宫里女人的争斗从未停止过,连羊献容一直只求自保的都开始谋划着铲除异已了。 羊献容拔弄着桌上的香炉,往里扔进三颗半扁圆的颗粒,轻松且淡然的道:“我的熙儿也不小了,我只是想他平安康健的长大成人。” 司马清:“母亲,母亲当年都不曾做这些事,我以为……我以为母亲不屑这些宫中的污浊之事。” 羊献容眼尾扫了扫司马清:“清儿,你怎会认为母亲从不做你口中的那些事?或者做了,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以后你若发现,母亲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当记住,我都是不得已。” 司马清,微微一怔,今日她说的话中有话,到底指的是哪件事,自己却一时猜不出来。 转念想到羊献容是她的母亲,自是不会害她的,于是放下心中疑问,只一心想着如何将下毒的事,给了结了,免得姚琳春惹事生非。 “她已做下这种事,断然不能留在弘训宫内!”司马清心中了然,上前握住羊献容的手腕,“母亲,现在那边只怕已经闹起来了。” 羊献容叹了一声:“宫里哪一刻安宁过,就算表面平静,内里早就暗潮汹涌了。” 承明殿。 白布、白花、黑棺将整个殿内衬得一片肃穆。 十几个僧人道士,念经诵咒,超度安魂。 缭绕的佛香,青雾般笼罩在整个殿内,妇人的嘤嘤哭泣声不绝于耳。 姚琳春依着宫里的规矩,焚香拜倒,耳垂下红艳的珊瑚坠,脖子上绿松石,随着身体起伏,叮噹作响。 抬头间,黑木金字“刘鹏”二字分外明显,她只略略抬了抬手,便懒散站起,算是祭拜完了。 一旁的刘芬看在眼里极是不快。 “好了,我来了,也拜了,我走了。”姚琳春边走边丢下话,正欲离开。 一股香风四起,众人都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灵前本是各种焚香烧纸,烟气缭绕。 谁想到姚琳春身上带香,直接盖过了灵前香。 刘芬鼻子翕动数下,突然脸色骤然一冷,讥讽道:“民间的媳妇没了丈夫,白衣素脸守寡三年,真没见过宫里的女人,居然如此不守妇道,不懂去钗荆裙,还带着满身香气过来,真以为儿子死了,媳妇就能嚣张行事了吗?” 姚琳春转过头,神色冷艳而不屑:“在我们部族,成亲的丈夫若死了,就直接嫁给小叔或是小伯做老婆,再不然也可以嫁给公公的。怎么,你觉得今日当得了我的婆婆?呵呵,说不定,明日,就要以姐妹相称了。” 刘芬神色异常恨怒:“扫把星,克死我的儿,还在这里口出污言。” 姚琳春转过脸,对刘芬冷笑:“你没有儿子了,找卜珍去理论,跟我这凶什么?别忘记,他是吃东王梨才死的。” 众人皆一怔。 姚琳春脾性不好,但如此挑衅卜娘娘,却是极不合适的。 恰逢卜珍过来拜祭。 姚琳春背对于她并不知道她已立于自己的身后,依旧道:“怎么,现在无话可说了,我告诉你们,我没有跟他洞房,那桩婚事作不得数。任你们说破天去,在我这皆当不得真。” 卜珍脸上阴晴轮换,早年刘俭与石花成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犹记得石雷一族兵多将广,战功比刘曜更是多了不少。 为了巩固地位,刘曜不得不让儿子娶媳了石花。 明明两个互无感情的人,硬生绑在了一起。 一绑便是七八年,刘俭从不与石花同房。 石花也我行我素,住在先登营里,训练死士。 军中流言,石花爱慕的是指挥使拓跋城,她并非一点不知。 但两人都是刘曜倚重的亲信,卜珍也只能任由流言四起,拿石花没有丝毫的办法。 如今风水轮流,走了一个石花,又来一个姚琳春。 她一言一行无不离经叛道,心中的怒气如藏于深井的鲶鱼,干涸的无水的井底已然再也呆不住,拧着身体肆意在体内翻搅出一片乌浊。 霎时间,她脸上一片死寂的冷漠,只当没有听到,命人上前祭奠后,便转身离开。 卜玲紧紧跟在卜珍的身后,“姑母,就这么算了吗?她如今如此张扬,他日嫁给羊献容的儿子,还不翻天?” 卜珍脚下步子未停,只吩咐道:“来日方长。谁说有儿子的,就能当一辈子娘了。” 卜玲会意低低一笑:“姑母比起刘氏姐妹,果然厉害百倍。” 她神色凄然,看着白衣绰绰,跪地哭丧的一众宫人:“都是死过儿子的,怎么能任人摆布。” 刘鹏的丧事,正遇上石雷之子石虎领兵与刘曜对峙。 故而也是办得匆忙而简略。 只是宫里承明殿内,哭了几日。 出殡之日也略过众多的礼仪规矩,直接送进了墓地,与刘俭之墓相隔不过一片树林。 送葬回来时,司马清看到拓跋城未随队前进行,而是另走了一条路。 南郊边。 河水旁。 盛夏,十几日来骄阳似火,炙烤着河水连连退向河心数丈远。 拓跋城望着对岸的绣衣阁驻足良久,脑中曾经并肩战斗的兄弟鲜活如画,须臾间,碎成一片金辉之色,隐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而河对岸的绣衣阁斜阳下,还如当初的模样,没有半点改变。 司马清走到他身边,“可是在想石花生前所托之事。” 拓跋城沉声道:“我不明白为何她死后,要我送她入绣衣阁。” “城哥,当年她是入绣衣阁而不得,现在死了,自然是为了跟你亲近些。”司马清拾起裙摆,脚尖轻轻点了点河滩上的石了,叹道,“只有绣衣阁没有别人在,只你在,她从来都只想跟你一人相对。哪怕死了,也想着能在一个只有她一个人呆着的地方,想着你。” 拓跋城转着,神色疑惑,似乎他从未想过这一层,亦或他从不将石花放在心上。 过后,黯然的道:“这又何苦,我跟她们石家世仇百年,她这不是自讨苦吃。” 司马清平静的道:“城哥,有些时候,女人是痴傻了点,但她们却深陷其中不自知。” 绣衣阁。 宁静而清雅。 打开门的男子,一身薄衣,见到拓跋城无任何表情。 但瞧到司马清时,脸上露出笑容,“姑娘,好久不见。” “朴公子,安好。”司马清点头致意。 朴承面如凝香院中栽种的花,浓淡相宜,清雅若竹,一笑微凉:“住下还是走?” “我们是来……”司马清转目未再说下去。 拓跋城将腰间一把剑取下:“来安葬一个人的。” “人?!”李承四下张望,哈哈一笑,“你别跟我说,你是要把司马清给埋了吧,你把自己剁碎喂河里的鱼,也不会忍心伤她的。” 说完,脸色沉静下来,作惊讶状:“莫不是司马清要把你给埋这。不行不行,我这里可是只收女子,不留男人的。” 拓跋城无意跟他多说,将剑一抛,朴承伸手接下,动作流畅潇洒,举手间一股莫名的雅致似是山中之仙,不像拓跋城那般出手狠厉,处处杀招。 “这……”朴承墨目转了转,“你要我埋的就是此物?” “嗯。” “这可是你的佩剑!” “知道。” “你吃什么吃傻了吗?” “没吃饭。” “那你发什么傻?” “石花死在这剑下。” “石花?”朴承的笑容渐失,轻松之色化为一片凄然,“何时的事?” “几年前。” “为何今日才说?”他神情凄厉且狰狞,山中仙在一抹青烟后化成一只只夺人性命无情山枭,“她为何而死?谁做的?” “她姓石!她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拓跋城冷然道,“先登营里的死士,哪一个不是走上这条路,早到的等着后到的,如此而已。” “可她救过你我,你忘记了吗?”朴承握着剑,骨结泛起白,哐啷一声剑抽出来,直抵拓跋城的脖子。 司马清急道:“她有遗言,说是死了要埋在绣衣阁。” “什么……”朴承心头一紧,这话曾是他入绣衣阁时,他问过的一句话,“何时可以再见。” 那时石花只道出两个字:“死后。” 本以为只是女人家拒绝男人的一句狠绝之言,不成想,她真的临死的遗言就是来绣衣阁陪他。 手中的剑再也拿不住,软软的垂在身边。 绣衣阁的后院栽种了许多了曼陀罗,花香四溢,宁神静气。 在一株白色的曼陀罗下,已挖好一个坑。 朴承握着剑思量良久,道:“我挖了一夜。” 司马清赫然,怎么一夜只挖了这么点,干活也太偷懒了。 还不如她亲自动手,能挖出躺下一个人的大坑来。 他指了指地上一只盒子:“这东西,是你埋的吗?” 拓跋城瞧了一眼,拿一根花枝挑开盒锁,里面一方帕子包着一个方形之物。 “这什么?”他心头一跳。 第 130 章 拓跋城瞧了一眼,拿一根花枝挑开盒锁,里面一方帕子包着一个方形之物。 “这什么?”他心头一跳。 司马清好奇伸手拿起,帕子落下,里面的东西露出。 司马清一怔,不敢相信的盯着那东西,拓跋城也愣了一会,方才确认般的将那东西拿在手上。 “不用看了,是真的。”朴承声音微凉的道,“是我跟她一起进皇宫盗来的。当初由她收着,我并不知道去向。” 拓跋城:“她到过绣衣阁?” 朴承:“对,来过。” “你没有发现?” 朴承摇头:“我并不知道。” 拓跋城眼中疑惑:“怎么可能?” 他转眼看着满院的曼陀罗,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花朵开得一片欣欣向荣。 “拓跋城,我喜欢五彩艳丽的鲜花。”还是十四少年的朴承,扛着锄头,一脸大汗的站在花间笑。 转眼,少年已到长成大人,花也开出万千颜色。 看了一圈,拓跋城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院中的花,什么颜色都有,唯独没有白色。 自那次送司马清到绣衣阁已有两年,这白色的花,应该是他离开后种下的。 而朴承今日挖出的玉玺的地方,正是在一株白色的曼陀罗花下。 而朴承是个天生色盲,不是把整个个院子翻了个遍,是找不出玉玺的。 石花将白色的曼陀罗花,种在满院都是花花草草的凝香轩,埋下了关系各王朝命运的玉玺,若不是她临死前交待一句,要安葬在绣衣阁,关于玉玺的下落就不会有人知道。 拓跋城是唯一知道她这个遗愿的人,要是未尊重石花的遗愿,到绣衣阁来,玉玺也同样不会重见天日。 她用自己的命在赌,赌这个男人即使不爱她,也会重信守诺。 先登营的生死约定,他到底没有忘记,执行到底。 司马清眼前浮映出石花死时的情景,坦然自若,只有在看拓跋城时,眼神里才绽放出一点温柔。 女人啊……终究情关难过。 拓跋城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那个冷面的女人……唉,这又是何必…… “其实,只要她不死,这个秘密就永远只有她一人知道。”拓跋城声音发闷的道。 “想不通她怎么是个这样的人。”朴承语带责问的道,“我等了这么久,这么苦,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朴承他的心机与拓跋城相比,并不落下风。 从得知石花死讯时,便觉出不对劲。 只是没有想到,连死都在为了成全拓跋城。 司马清心想,石花真是个读心高人,居然算出死后埋在哪里,能让人找到玉玺。 也知道只有绣衣阁里的朴承,会为了给她找一处安魂地,挖了整整一夜。 突然,朴承一把抽出剑,直接挥砍在花茎上。 拓跋城扬手护住司马清,往后退出数十步。 花雨飞天,飘然散去,悠悠零落成泥。 “这花种下多年,如今留下何用?”朴承剑指花束,游龙般在花间穿棱移位。 司马清惊讶的看着他:“你可知此花有毒!” “哼,我伺花多年,怎么会不知。”他扬一扬脸,朵朵残花落在了他的衣上,掉入泥里。 他心间种下的一颗种子,如今长成参天仙姝,一朝萎枯,似乎是把身上的骨血吸了个干净。 再无什么让他能一个人独守空院,而不生怨念,痴心以待。 只觉得,只要斩断了眼前所有鲜丽的花朵,方能让心头的恨减轻分毫。 司马清见他挥剑摧花,耗尽了全身之力,久居于花间的侍花使者变成了残暴的灭花魔鬼,不是他不爱了,是他爱了一个永不能相守之人。 最后,他仰天怒笑,笑声如河两岸惊见江中行船的猿猴,兴奋异常,呼朋唤友,后又如夜下山巅悲月怀伤的公狼。 极尽全力后,扔出长剑,一剑民劈向院门的匾额之上。 “哐啷”一声,一代皇后亲手所书的“凝香轩”,裂碎成两片,只有几片残花落在上面,凋花冷翠。 “朴公子。”司马清见他似痴似傻,竟是被无法面对石花对拓跋城的一片深情,伤得悲愤过度。 “石花,我们走,我们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地方……”他长发披散在脑后,身形歪斜在地上,剑尖插在地里,身体借着剑支的支撑,才勉强没有倒地。 “爱是什么?情是什么?不过是你活着,我亦能看着你好好活着罢了。” 朴承,一个爱花爱美爱山爱水的逍遥人,竟然被困在绣衣阁内,十数年。 如今,他走了,连同那些被他养的花魂,一并带走了。 司马清望着手中玉玺,心如刀割,这东西居然被石花埋在了这里,那自己之前所拿的,一方证明自己身份的盖有御印的丝帕子也是假的了。 玉玺失落后,她便再也未见过真的。 那母亲又是如何得到玉玺的,那印又是真是假? 真的也就罢了,若是假的,自己执着假证去找晋王,岂不是自找苦吃。 心只久旋于心的迷雾被某道光驱散时,不由得冒出两个字“背叛”。 真会如此吗? 她头痛欲裂,想不出其中的关窍,只紧紧握着手中的一方玉印,用身体的温热,将埋在地下数年之久人冰冷疙瘩,温出一些人气来。 “清儿。”拓跋城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别想了,很多事我们阻止不了,许多的人也都身不由已。” 司马清脸贴上拓跋城的手背,轻轻摩梭着,借以得到一丝暖意,可身体里的冷却一点一点的加重加深。 最后,她打了一个寒噤,自言自语道:“城哥,你可知,那日我若有思心,拿着那方帕子逃去东海,我会是什么下场?” 拓跋城双手一紧,环住冰冷的她:“不要去倒计那些从未发生的事,记住当下谁对你好就是了。” 司马清身子发软,明明暑热难挡,心内已似站在冰天雪地里,肃冷凄寒。 转眸,他沉默而悲怜的目光,看透世间炎凉般的流出一片通达的从容,好似他知道每一个人的不得已,也能体谅羊献容的冒险之举。 河上一条小船,两人立在船头,顺流而下。 望着潺潺而流的奔流,司马清觉出一些感悟,所有的事,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 一如这一河流水,前浪翻滚间,后浪续上,只有顺流而下,不可逆行倒灌。 或许,母亲要护着三个儿子,自不能再顾及她这个已长大的女儿。 如今只是万幸,她还活着回到了长安城。有拓跋城陪在身边,一切就知足了。 河岸边几丛树林,根深叶茂,一大片曾经只有青草坟冢的先登营死士的安葬地,如今草绿花艳。 相比北郊气派隆重的皇陵,这里只是一方自然简单之色。 拓跋城从包袱里拿出一叠红色的纸契,一张一张的看看过。 上面的名字五花八部,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用一个红红的手印代替,或是写上一个龅牙、对眼之类的浑名代替。 “这可是赤纸奴籍?”司马清接过一张细细打量。 拓跋城点了点头,向莹莹的坟草看过去,声音带着只在先登营里跟弟兄们才有的口吻道:“我曾说过,死了的,会有没死的为你们完成心愿。 今日,你们的城哥,带着哥几个的奴书来了。 别人笑我们是打打杀杀的冷血工具,没魂的一群阳间小鬼。 不要紧,让他们说去,可我们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的这条命。 在我入营前,死了多少,我不知道。也无从查起。 但自我成为指挥使以来,我便立下重誓,有我拓跋城一日,就是为兄弟们解除压在你们身上的奴籍。 谁都不是天生为奴,我们靠自己,获得自由。 这里,一百零七张赤纸奴书,虽未在你们活着时,给你们,但就是了死了,也要还你们一个自由的来生。” 一股红色的火焰燃起,小小一方约束着人生自由的纸,终于被送达给地底下的魂。 司马清仰头看着升腾的香雾,一路直上,到了上空才被风吹四散而去,再看北郊那边一云雾缭绕,如一大团黑云盘旋在上空,久久不去。 一个南,简单自由。由奴隶鬼变成了自由魂。 一个北,隆盛孤独。由万众瞩目的皇子变成了冤魂。 司马清随手摘过一捧野白菊,抛向空中,仰首道:“重生吧,弟兄们,你们终于自由了。” 两人携手前行,过了南郊的小道,再往前走便是官道。 袁雄和段狼牵马等在那里,见两人过来,袁雄挥了挥手。 段狼拍拍身上的灰:“这两人游山玩水的,真是心大。” 袁雄:“刘鹏那厮死了,庆贺一下有何不可。” 段狼哈哈一笑,“这话,也就在这没人的地能说。” 司马清远远望着说笑的两人,轻轻道:“城哥,姚琳春下毒的事,是谁做的?” “……”拓跋城抬眼,脸上浮过一丝无奈,“你未参与,便当这事,从未发生过吧。” 司马清心中的苦涩,渐渐浓烈,何时拓跋城也开始把她置在一旁,生怕她跟他所做之事,沾上半点关系了。 “陈妃已经告诉我了,我只想问,这主意谁出的?” “清儿,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早日回到辽北,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第 131 章 哦,原来都是为了离开长安城,司马清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想到,刘鹏不死,他所守的关卡,正好就在拓跋城去辽北的必经之地上。 以刘鹏的心胸,不会真的尊父命,轻易让成为代王的拓跋城带着族人,安然离开的。 必定会在途中生事。 与让上千人陷入困境之中,不如只杀他一人,这足以震慑住刘曜,让他不负当日之盟,放拓跋城和他的族人走。 司马清握了握手中的玉玺,想到这东西若真的带入弘训宫,只怕又要掀起后宫的争斗:“城哥,这玉玺放在你这里,我就不带入宫了。” “你不要?”拓跋城诧异的道。 “我又不做帝王,要这东西何用?”司马清笑了笑,“不过一块石头。” “死了,连长安街上的铺路石都不如。”坐在弘训宫内,正跟羊献容说起刘鹏安葬事宜的卜珍,语带讽刺的道。 羊献容眼角隐隐浮点出的笑意,借以低头吹茶,按捺了下去,抬头时面上一副肃穆与同情之色道:“姐姐,宫里的孩子,将来都要尊您一声母后,自是需要您的庇佑的。” 刚想在羊献容面前,好好奚落一番刘氏姐妹的卜珍,闻言,喉中如塞入了一块软软的绵花,微微发涩,却又吐不出来,被堵得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卜珍才生硬的摆出一副嫡妻之姿,公正无私的道:“每一个皇子都是不是我生的,庇佑两个字真担不起,只是尽心尽力。” 羊献容面上温柔如初,内里却银牙咬碎般的恨着卜珍所说的每一句慌言。 正如陈妈所说,宫里的孩子,哪一个不不是为娘的拼得九死一生的生下来,又在一片看不见的血雨腥风之中,蹒跚前行的长大。 卜珍却只知自己生养之苦,而在残害其他侍妾的子子女女的路上一条道走到。 若不是她羊献容出身前朝的皇宫,一直对后宫里这套把戏了然于胸,纵使卜珍使出浑身解数,她总是提前防范没有让其得逞。 加上她手里也握着卜珍的某些把柄,卜珍每每下手时,总是有些忌惮,方才让几个孩子能得以长大。 若非如此,只怕她羊献容的孩子们死了,都不知去哪里找凶手。 她暗暗忍下这口气,神色谦和的道:“姐姐今日来我宫里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卜珍挑眉随口道:“姚琳春这妮子,一直闹得后宫不宁,我们都得为她寻个去处才好。” 羊献容:“她自是要等皇上再指一门婚事的。” 卜珍冷笑一声:“你当真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羊献容摇头:“皇上的心思妾怎么知道?” “放在你宫里,不是因为你会做人……”卜珍站起,打量着之前刘曜赠给羊献容的那幅屏风,眼色骤然变得阴寒,款款回首时,又换回一幅正经模样道,“姚琳春的陪嫁,不比寻常商家的金银绢帛,也不比书香门弟里的酸腐诗书画册,可是一支军队。” 羊献容速速望了一眼陈妈,陈妈暗使眼色,羊献容领会其意顺着说道:“妾的三个儿子里,最大的不过八岁,姚琳春嫁过来,真是委曲了她。” 卜珍立即接道:“那倒是,何不让姚琳春嫁给代王。” 羊献容脸上突然一滞,她向陈妈看去,陈妈却眼尾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原来,陈妃心中属意的不是司马清,而是拥有陪嫁军队的姚琳春。 怪不得她对姚琳春下毒的事,明明知晓,也不阻止,只跟她说小心喜宴上的一切食物。 这毒下得神不知鬼不晓,连过月余,至今日,皇上和刘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此计下来,皆不是为了皇位,只是为了代王能快速的拥有更多的兵马。 陈妃逼宫,做得又快又狠,连卜珍都自然而然的想到要姚琳春跟代王成亲,免得再一个拥有强大后台的女子,留在宫里,跟她争夺后宫的权力。 羊献容茅塞顿开的盯着陈妈看了一会,沉思片刻抬眼道:“姚琳春本就属意代王,代王说起来,也是在皇上身边生大的,跟儿子没有区别,成就他不就是成就了皇上。” 卜珍沉沉的望着羊献容,生出一丝苦怪的笑:“都是做母亲的,谁不想自己的儿女平安,司马清智慧无双,皇上断然不会让她随代王而去的,你也好好给她寻个出路,总之远离皇宫,越远越好。” 羊献容保持着谦恭之色:“是,姐姐所言句句在理。” 卜珍站起,款款走到宫门外,羊献容跟到门槛处行礼口称:“恭送娘娘。” 卜珍本已走出数步之遥,突然转身,复又立在羊献容的跟前,弯下身子,在她耳边细语道:“东海晋王,借光复晋朝迎接皇后回朝为由头,正商量发兵长安城。石雷又在翼州自封赵王,皇上正头痛着呢。” 羊献容手指紧紧蜷缩成一团,面上再无半点表情。 姚琳春指婚给代王,消息一经传出,整个长安城都有所震动。 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一心痴等代王的司马清。 她呆呆听着刘熙向自己说起偷听来的消息,全身脱力的靠在椅边,心底一个声音反复说着,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回来不过两三个月,怎么坚持了数年的感情,一昔就让人给生生断开了。 不对,哪里不对,刘鹏的死,成就的不是母亲和三个弟弟吗? 让他们不再受刘氏母子的威胁。 为何峰回路转间,居然最终目的是让拓跋城娶了姚琳春。 刘熙见司马清半晌无话,摸了摸她的手,冰凉一片,手背上有水滴落,抬眼看到司马清无声落泪,似是极为悲痛。 刘熙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姐姐如此难过,心中慌了,忙回头道:“陈妈,小琪,小婳你们快来呀。” 小琪、小婳应声而来,见到司马清如此,倒只是低头叹息。 陈妈过来,吩咐两人牵走了刘熙,独自留下守在司马清的身边。 她拔了拔炉中的香灰,扔入三颗黑色的颗粒,顿时花香四溢,心如针刺的痛苦也立即减下三分。 她隐在袅袅的青烟后,声音带着长者对小辈的劝慰之情,徐徐的道:“殿下,你是见过世面的,不比寻常人家的里的女子。” “殿下?”司马清幽幽回视着陈妈,“不过一个亡国奴,如此尊称实担不起。” “殿下,您是晋国嫡公主,从来姓氏、身体、生命都由不得自己,您生来虽有无尽荣耀,却只能享受十来年的美好岁月,而这些荣光背后,是要还的。”陈妈说完,眼前映出经年里她入宫为妃,为拓跋翼接连生下儿子女儿的旧事,转眼那些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人,都变为了一杯黄土。 “我们的后半身,皆是为了整个皇朝平安来牺牲的。”司马清意味深长的看向陈怒,眼中含泪,神色凄然的道,“所以,丝帕上的玉玺印本是假的,只是母亲用来向跟温婷作交换的一个筹码?” 陈妈眼中微闪:“温婷是城儿安排的一枚阴棋,一直由我跟她联络。” 司马清心中冷笑,侧目:“所以,温婷所做一切,表面听命于拓跋城,其实还你这个幕后之人,暗中控制,所以那日温婷苦求拓跋城不成,说出东王梨出自卜珍宫里,且有毒的事,也是你告诉她的是不是?” “殿下,果然心细,怪不得宫内的娘娘们都忌惮于你。”陈妈温和一笑,只觉得面上罩上了一层假面,让人看不真切。 司马清:“你打点好一切,让拓跋城得到代王之尊,可以名正言顺的回辽北,又担心他手中的兵少将寡,故而设计了刘鹏,让姚琳春带着五千兵马嫁给代王,从此他就算真的与皇上有了嫌隙,皇上也不敢在明面上与之决裂撕破脸。” 陈妈点:“我所做一切,均是为了我们的族人,与殿下心思若有所违,也请多多担待。” 司马清闻言,心中苦楚再度涌上:“相比你们所受的苦,我这些真算不得什么。只是,我只是想你这样安排拓跋城可知道?他可愿意?” “殿下聪明,有些事拓跋城知道,有些事,他也跟您一样,才刚刚知道。” 司马清凄然一笑:“拓跋城一直顾全大局,从不为儿女私情而误了他族中大事,你能跟我坦诚此事,想他也不会有异议。” 陈妈想到族人为了今日,牺牲了数不清的人命,眼下也只能如此,目中怜惜同情之色微露,但也只转瞬即逝:“殿下,几日后,皇上会召告此事,我只求殿下,能对我们的代王高抬贵手。” 三日后,天上乌云密布。 司马清见到羊献容正低头给刘熙做衣裳,光线暗淡,穿线几次都未成,回头对她道:“给娘穿一下线。” 司马清上前,利索的将线引入针孔内,转身欲走,却见羊献容放下手中的活计,道:“你这三日为何一直没话跟娘说了。” 司马清摇头:“我历来也不喜欢闲聊,有话当说则说,无话自不开口。” 羊献容环顾四下:“何人让你不快了?” 第 132 章 羊献容环顾四下:“何人让你不快了?” “无人。” 司马清起身看着在殿内嘻戏玩乐的弟弟们,突然生出自己与他们竟不是一家人的感触。 她的身上流着司马氏族的血。 而弟弟们流着的是匈奴人的血。 将来长大,少不得为了东海晋王的事,要有一番争斗。 可偏生自己还为保护他们,留在长安城数月之久。 倒底是被人当棋子摆在了争斗之中。 不一会,卜珍叫人来传话,说是商量姚琳春婚事。 羊献容悄悄看了司马清一眼,临走时还问:“清儿,要去听听吗?” 司马清沉着脸色,神清冷淡的回道:“难不成你们还要给我指一门婚事不成?” 羊献容面色微红,自知有愧,只低头叹气,出了宫门。 宫内只余司马清一人,闲来无事,四处游走。 也不知应该去向何方,更不明白,自己跟拓跋城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上天。 偏偏就不能在一起。 正巧遇到袁雄和段狼,跟宫里的力士摔角。 斗了半会,两人赢下不少银钱,乐呵呵的拍灰起身。 见到司马清时,段狼扔下银钱上前道:“嘿,怎么来这?” “宫里闷,出来走走。” 跟在身后袁雄抛了抛手中的一吊钱:“城哥去了营宫殿,不让咱跟着,也不知是要去商量什么大事。” 段狼:“不过是找个女人过日子,搞得多大的事。” 袁雄双眼放光:“清儿跟我城哥早就是一对,的确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司马清叹道:“算了,看样子,拓跋城没有让你们知道,也罢,相比几千条人命,你们代王娶王妃,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 段狼觉出话峰不对。 袁雄赶紧闭上嘴巴。 瞧得出司马清并不高兴,难道指婚给代王的不是司马清,而是另有其人。 两人相视一眼后,四目同时亮起,脱道:“姚琳春!” “那个母老虎?!”袁雄全身一冷。 “那个凶婆娘!”段狼皱眉。 “……” 三人说话间,营宫殿内已有人出来。 袁雄眼尖看到某人,心道“姚琳春怎么能成为代王的王妃”,拓跋城再无能也不用靠一女人才能回辽北吧。 段狼向来人瞧了瞧,他眼中看到不是一个刁蛮的部落公主,而是她身后五千兵马,因而道:“如若娶一个女人,就能得到五千兵马,是个男人都愿意的。” “什么?”司马清侧目望着他,“那你的女人,都是带着五千个男人嫁你的?” 段狼骚头:“也不全是。” “哼!” 姚琳春一身艳丽的长裙,脚踩短靴,发辫上扎满了红色珊瑚,野性十足。 她快步走到司马清的跟前,扬起下巴:“多谢你在弘训宫照顾我,我马上要走了。以后你来辽北,我请你吃烤全羊。” 司马清见她再无平日里嚣张之色,说话依旧爽朗直接,眉眼间多出说不尽的温柔之色。 司马清实是没有心思,跟一脸欢喜的“代王妃”聊她的喜事,只冷冷白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姚琳春跟在她身后并不急着离开,反而追上去,熟络的自言自语起来。 “皇上说了,代王的王妃是我,但男子不是可以有很多老婆吗?我这个人大度得很,要不等个一两年,我生了孩子后,你到辽北给他做侧妃?” 司马清眼中更冷,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让你一进王府就做侧妃,我对你可是很好的。我爹爹的那些女人,都是生了儿子才有地位的。” “你!”司马清喝止道,满腔的话,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姚琳春笑笑:“我早知道你对他有情,他对你有义,可是他始终是我的。但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可能只属于我姚琳春一个人。好了,我念及你为他拼死入军营逼退刘鹏,愿意与你共伺一夫。你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的话,像一根麻绳扎在了司马清的心口上,让人发闷,只要再紧一紧,她便会提不上一口气,活活憋死。 “计较?!”司马清突然停住脚步,回首道,“你要我对你说恭喜吗?告诉你,我不会,永远不会。我跟所有人说得出口的话,但这一生都不会对你说。” 姚琳春愣住:“你喜欢拓跋城,你能带给什么?我可是有五千兵马的陪嫁。你生我的气有什么用?你若是像我有一个愿意陪嫁几千兵马的爹爹,再来跟我争,否则,只能是我做大,你做小。” 司马清牙咬了咬,压了三日的怨气,再也无法控制,突然暴声道:“我是没有用,连自己喜欢的都要眼睁睁看被人夺走。 可是,若我心仪之人,心不在我这里,我争有何用? 我要的不是一夜之欢,是一生一世,不能相守一生,这短短的欢爱,虚荣的王妃头衔我皆不屑。 告诉你,你这个代王妃的名份是我让给你的,不是你争可以争来的。” 姚琳春本对拓跋城早就有心,虽知拓跋城心在司马清身上,但也不计较,就算无心,只要人在身边,日子久了有了孩子,拓跋城自会回心转意。 见到司马清声嘶力竭冲她吼时,不但未生气,不知不觉生出一番愧意。 她不喜温良之人,被人打了还要忍痛不哭,说无事的那类软弱之辈。 因而司马清拉下脸跟她吵翻天的架式,让她觉得莫名佩服。 “看你中原人,也不都是只会哭的女人,你痛快的骂了我,我也明正言顺的抢了你的男人,我们两清了。” 司马清顿了顿,瞠目结舌的看着姚琳春,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目光流转间,看到一片玄色衣角闪过,心想刚才所言定是让拓跋城全听了去。 顿时,脸上惨白一片,无地自容。 被人抛弃了,还在这里跟姚琳春争口舌之快,何苦,何必,何须,罢了…… 她转身往宫外跑去,后面呼声阵阵,拓跋城已提步追来。 天上乌云压下,雷声隆隆。 烈烈风声,马嘶牛鸣。 本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再也承不起混杂温湿热几重压力下的气流,涌幻成一条巨大的雨河。 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河中的鱼也探出头,张大嘴巴在河面上吸取一点点的生存的空气。 司马清按着胸口,连喘带拖,几步路后,脚步越走越重,最后无力跪倒在一片泥泞里。 瓢泼的雨水,迎面砸下,无情的风掀得人无法立稳。 她的双手死死抠入泥地里,全身被雨水冲刷如树上叶片,颤抖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靴进入眼帘,一片湿重的衣角,在狂风暴雨里晃动着。 昔年,金墉城下,黑衣少年亦是如此站在濒死的她身边。 那时初见,少年目如冷星,声似雄鹰。 只一句“活下去”,便让她把佝偻的身体重新抬起。 如今…… 她全身打起了摆子,雨水泪水沿着眉骨往嘴巴里灌,闭紧了嘴,咬住了牙,依旧无法抵挡内心里焦灼如红岩翻滚般的痛苦。 原来心痛是这样,没有爱过的,没有深切拥抱过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要把那份渗进骨头里的感情,一丝剥离时,扯出的是一片片的血淋淋的肌体。 她痛到直打哆嗦,忽的抽出“戮天”抵在腕上,狠狠一抽。 红色,像水一样的涌出来,混头雨水,一并流向四处。 “你做什么?”拓跋城打破了沉默,握住了那只流血的手。 手指细如葱白,润如透玉,指尖透明的指甲内塞进了满满的污泥。 她面容扭曲的道:“从此刻起,我做我的,你过你的。” “你不信我了?”他眼底深切的痛楚刺痛了司马清的眼睛。 她最是不能看拓跋城用这种切肤之痛般的恨怨之色看着自己。 她嘴巴不停的抽动着,好不容易压下激奋之情,咬牙道:“我如何信你,我还要如何你信你,随你摆布,做你的棋子吗? 温婷都能成为你府里的人,卜玲都可以日日与你相对,我司马清什么样的人,我要跟她们一起在你身侧? 拓跋城可曾有一日将我视为唯一的一个? 你又何时能把我摆在跟你的族人同等之位上? 没有,没有,从没有。 我忍下如此多,我要的不过你一个。 现在你做不到了,可以!怎么我还不能走吗?我还不能自已为自己哭一哭?” 司马清一席说,说得拓跋城默然无声,只定定的看着她,良久说了一句:“我从不敢死,因为我这条命是万人的命供养出来的,可是,今日我可以为你死。” “我不要你死,我只要嫁给你,堂堂正正的嫁给你,不是一个妾,不是一个黑灯后溜到你床~上的消遣之玩物,你明白,你懂吗?” 拓跋城手一紧,刀落地上,紧紧拥住司马清,沉沉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一闪而过的白光,撕开天幕的一角,裂缝里耀眼的光芒劈在路边的老槐树上,树应声点燃,一声惊雷后,红色的火焰,在雨中猛烈的燃烧起来。 久久蓄积在上空的力量,终于找到了一处发泄之处,将路上的长了百年的老朽树木烧成了一根火炬。 司马清身子悠悠晃了晃,原来,所有人都希望的,不过是她司马清不可成为刘曜的皇妃。 “拓跋城,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亦或是,你的雄图大业之中,我只是一颗如同温婷一样的棋子,在我十三岁那年,被你和陈妃当做闲棋冷子般的安插在刘曜的身边。 第 133 章 司马清身子悠悠晃了晃,原来,所有人都希望的,不过是她司马清不可成为刘曜的皇妃。 “拓跋城,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亦或是,你的雄图大业之中,我只是一颗如同温婷一样的棋子,在我十三岁那年,被你和陈妃当做闲棋冷子般的安插在刘曜的身边。 如若我不是这般的生世,你们只怕不会用尽心思的护我教我救我。 如若我不是对你日久生情,你只怕早就弃我如弃温婷一般对吧。 如若我没有以身犯险,逼退刘鹏,换得平阳城免屠城之祸,你们只怕也会让我跟刘鹏一样,死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是吗? 拓跋城,真真是个心如深海的人,无利不往,无所不用其极,我应该觉悟的,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司马清声如泣血,语似重剑,每一字都在凌迟着拓跋城的心。 …… 长安城的初秋。 秋吹麦田金浪翻滚。 农家人忙着收割一年的粮食。 司马清看着殿内的宫婢们,正忙着清点送给代王妃的贺礼,心中一片酸楚。 陈妈进来时,跟着一名穿着打扮皆不同于宫内人的女子。 进来后,便支使所有宫婢退了出去。 陈妈四下看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上前道:“姑娘,有客到。” 客? 司马清支头看着香炉里的青烟,没有回应。 那人走上前,跪倒在地,匍匐不起。 直到司马清抬眼望向那人时,一旁的陈妈才轻语一声:“她是晋王那边的人,叫富琴。” “何事?”司马清坐直身子,看着地上的人。 富琴没有起身,依旧跪着,开口道:“晋王思念皇后与殿下,特遣富琴前来探望。” 她与司马清重提旧朝,口称皇后、殿下,想到晋王偏安江东一方已有经年,如今却腾出手来,述起旧情,真是不知是悲还是喜。 司马清挥手吩咐道:“起来吧。” “多谢殿下。” “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公主,且还是多年前的事了,再者这是刘曜的皇宫,你这做只会给母亲和我引来杀身之祸。” 富琴忙谦卑道:“一切听从殿下的吩咐。” “这里的人都叫我姑娘,你也跟着他们一样吧。” “是。” 陈妈送上一盏茶,司马清见她一直不敢坐,也不敢喝茶,道:“你敢来这里,自不是害怕胆小的人,有坐便坐,有茶喝便喝就是,不必拘着。” 富琴观司马清年纪不大,不过二十,谈吐老成不俗,与曹府里所见的那些南方士族女子大为不同。 怪不得曹铳自见过司马清后,每念及,就会露出神往之色。 果然,如他所说,司马清有着出众的容貌,却无后宫女子的骄纵与无知。 两汪秋水洞察沧桑,一笼烟眉看淡生死。 两人相对而座,良久,富琴才先行提及:“姑娘,可曾想过回东海去?” 司马清诧异的扫她一眼,低声道:“怎么不是晋王想来探查刘曜的虚实,以图收复晋朝疆土?” 富琴微微摇头:“姑娘有所不知,如今是琅琊王氏把持朝政,朝中文武百官,分为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派,两族嫌疑很深,所提之事,互相拆台,国事多有缓滞,无法进行。” 司马清拾起桌上小铜勺,探入香炉里,轻轻拔了拔,烟浓几许,芳香骤起。 呛鼻的香气吸入鼻内,只觉得刚刚浮躁的心,才被徐徐的气味,平静下去。 “你看,这香炉就是天下,炉内的香料就是苍生百姓,而我手中的铜拔便是每一个执掌军权的贵族门阀。你们动一下,燃起战争之火只是举手之劳,但被受燃烧之苦的百姓,耗尽生命,也只得一炉香。 把人命视作玩物,供他们驱使、争掠、毁灭,最终那些死了又得到了什么?” 富琴手中的茶盏荡漾一圈波光,手快要握不稳当,忙放在桌上,定了定神。 “姑娘,如此话,只能私下说说就罢了,否则真会招来杀身之祸。” 司马清微微一笑:“我现在生与死只是一个表像罢了,早无生之念,何谈死之怖。” 富琴慌得从椅上跌下,扑到地上,面色不定。 司马清歪头懒懒的道:“看,吓着你了。” 富琴摇头,沉声道:“只是我曾听到府里的少爷说过一句,却与姑娘所言,不多不少,字字一样。” “如此巧合。”司马清淡淡的望着窗外,“你也不必无话找话来说,这世间的人,虽受着战争苦,却都坚强的活着,并无人轻易放弃。” 富琴与陈妈对视了一番,心领神会对方的用意,试探的道:“我替我家少爷,问姑娘可愿去东海。” “少爷?” 富琴清亮的眸光里闪烁出期待的光芒,“我家少爷就是曹铳,被王导指婚一个南方姑娘,少爷不肯,说是心中早有佳人。” 司马清侧目,疑惑的看着她。 “少爷心心念念的人,正是您呀。” 司马清目光一顿,转向陈妈,陈妈低头不语,她似乎明白富琴今日来目的,缓缓笑道:“曹家世代为北方士族,被逼娶南方女子,想是风俗民情不同,其实女子嫁了男人后,但凡生活平安,自不会生事。只会给夫家开枝散业的。” 富琴道:“姑娘也知南北不同,许多不适应,光礼俗就让人难以接受。何况曹家虽无兵权,但也是书香之家,两家结亲并非只是两人之事,关系牵连甚广。 姑娘,这其中的缘由您比我更清楚。” 盲婚哑嫁,女子被摆在了最为末端的那一个,取舍皆不由人。 司马清微微一笑,“你是我母亲请来的说客吧。” 富琴笑得勉强,不敢回答。 司马清脸上浮出点点憔悴的倦怠之色:“你去回了她,我愿意去东海。” 秋收之是,宫里连着要办两件喜事。 一件便是赐婚姚琳春与代王拓跋城。 另一件,为显示皇朝对晋王司马睿的怀柔之策,免他与石雷走得过近。特许羊献容之女下嫁贵族曹铳。 刘曜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的听着内侍禀报相关军务,听到外面一声女子轻咳,方转头向内侍总管挥了挥手。 总管会意亲自出了门,向来了一会的羊献容道:“娘娘,请。” 羊献容客气的道:“辛苦总管了。” 总管笑:“娘娘客气了。” 羊献容回道:“昔日里,我还是夫人时,你也是这么辛苦的。” 总管:“奴才有今天,娘娘的提点。” 说完,在羊献容走过时,轻轻低语道:“皇上正想给清儿姑娘什么封号。我还得去请姑娘去。” “嗯”一声,羊献容面如常色,从容入殿。 待到司马清进殿时,羊献容手中热茶已转凉。 刘曜一见面容憔悴无华的司马清,心中一片酸意,给拓跋城指婚,果然让她伤心动肺了。 “皇上万安。”司马清依礼跪倒,强打精神道。 “起来,地上凉。”刘曜上前伸手欲扶,司马清让开一边,起身退开三步,“多谢皇上关心。” 刘曜手扶了个空,略有尴尬的收手背于后背,亲切道:“都要嫁人了,朕也好好看看你。” 司马清淡淡的:“民间女子嫁人,男子成婚,皆是命。皇上的女儿将来也要嫁人,并无什么特别的。” 刘曜道:“其实,你若不愿意嫁给曹铳,也可跟朕说。只要朕一句话,做夫人,还是做娘娘,皆在你一念间。” 羊献容握杯手,骤然一紧,脸上带着笑,拉过司马清的手,将茶送到她的手上,道:“清儿的婚事是姐姐与我做主的,毕竟琅琊王氏的面子不好驳了去的。” “王导那个老……”刘曜本想骂下去,又觉得不太好,便转而道,“他在江东的大晋主持朝政,做了司马睿的主,朕的事,还轮不到他来管。” 司马清冷笑以对,羊献容和刘曜,各有各有立场,但他们的目的,不过都是一样的,送她一个旧朝公主去修和,免得受战争威胁苦。 她郑重道:“皇上,我愿出使大晋,说服晋王不与皇上为敌。” 刘曜怎么也未想到,司马清居然猜中他的心思。 嫁人是假,让她说服司马睿才是真。 不觉惊喜欢道:“你所说当真?” 司马清镇定的点头,这席话她反复思索良久,与其让人指使去做此事,不如开诚布公的主动行事。 她与拓跋城已无望做夫妻,那就为他能安然过江东防线,去往辽北封地做些事。 况且,这事只能她来做,换了人,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好,朕要封你为公主,下嫁曹铳。” “不必了。”司马清脸上闪过一丝悲伤,废立封号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旧事重来,伤口还隐隐痛着,“被人叫惯了姑娘,突然叫公主,反而不习惯了。” 刘曜突觉失言,一时高兴忘记曾是谁废了她的公主身份,只得讪讪不再言语。 此事已定,司马清也无心再呆,匆匆出了书房,往外走去。 羊献容一路跟过来,她听到脚步,却不停下。 走到一处僻静地,羊献容叫住她:“你可曾怨过我。” 司马清顿了顿,抬头望着宫殿梁间一只小小的鸟窝,夏日里还叫喳喳的鸟,如今已不巢内。 她脸上一抹淡如轻风的笑:“当年我与母亲,不过两人,如今母亲又有三子,权衡轻重利弊,自是要舍我一个,换你们一生荣华。” 羊献容上前:“清儿你已长大,可你的弟弟们还小。所以……” 司马清静静的看着空巢里悬着一根鸟羽,想着自己出身便不与父皇相见,刚刚会说话时,在民间辗转流浪。 如今长大,自问没有得到多少欢乐,苦水多过长安城里原古井。 她缓缓开口:“你这一生,靠着男人活着,我只是不想活成你的样子。你跟卜珍争也好,斗也罢,难说到底谁是赢家。我出嫁曹铳,你在宫里的地位,便稳当了。毕竟,能拖住晋王进攻的脚步,是你我之功。以后后宫里再人是你的对手,好好做你的后宫之主吧。” 第 134 章 她缓缓开口:“你这一生,靠着男人活着,我只是不想活成你的样子。你跟卜珍争也好,斗也罢,难说到底谁是赢家。我出嫁曹铳,你在宫里的地位,便稳当了。毕竟,能拖住晋王进攻的脚步,是你我之功。以后后宫里再人是你的对手,好好做你的后宫之主吧。” “清儿,清儿,你何时变成这样的,母亲一心为你筹谋的。” “曾经吧,或许吧,你跟陈妃的事,我并非一点不知。”司马清静静看着容颜渐老的羊献容,心中感叹,如此美貌的人,也会因为迟暮,而不得不做些违心之事。 可她计算的是她司马清的未来。 “嫁人,不是一时冲动,嫁给谁,也不是你情我愿就行的,你嫁人自是要对家人好处,对你有好处,更要对整个皇室好处。娘跟拓跋城、陈妃互有誓盟,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为了生存而已。拓跋城心思深城,野心巨大,连娘都看不清他的心底是怎么想的,你断不能跟这样的人一生。否则,你会吃苦头的。” “母亲!”司马清白如素绢的脸上,呼的泛起艳丽的红潮,本是宁静秋水般的眸闪闪发亮,似乎夜中星辰,“你我不同,你出嫁父皇时,是算计着家族的荣宠、家世、得失、地位。可我只在乎那个人是不是只一心待我。” “一心?”羊献容仰天长长一声叹息,双眼闪过一片泪光,道,“世间哪有一心之人,有那只是在酸诗腐乐之中,若处处有这种好男儿,哪有如此多痴情怨女。男女本不同,夫为天,妻为地,男为阳,女为阴,你何时见过地能盖过天去,你又如何能见到月亮之辉能强过太阳之茫?” 司马清死死揪住自己胸口,心内涌流般的抗逆之情排山倒海的冲到喉咙,本有长篇之论要跟羊献容一争长短,可见她鬓边的几根白发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她们真的是不同的。 从来接受男子的摆布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跟她这种吃尽民间苦的奴隶相提并论。 本不是同一片山上的种下的树,怎么会长出一样的根、茎、叶。 岁月的年轮在她的脸上留下的深刻的皱纹,她太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司马清重重摇了摇头,吐出一句:“您真是一位好母亲。” 羊献容精致妆容的脸上被重重一击,温和艳丽的容貌变得没有丝毫血色,上好的胭脂下盖着的肌肤丝丝颤抖着,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声,把内心里对司马清的一丝愧疚,反复压制在心头。 “你这是何意?司马清!”她强忍着心中怨气,质问道。 司马清挥起衣袖,指着殿梁间空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狠决的道:“我只知雌鸟养小鸟时,会选最强一只喂养,遇到,鸟虫不多时,便只会伺喂其中一只,以求小鸟能快快长大飞翔。 我自比是先出生,最强的那一只,我也最快长大,本想反哺报养育之恩,却不知你是要以我一生幸福去换自己和三个幼弟的荣华。 早知我只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我当日可必回宫,我又何苦屡次犯险。 我以为母亲终是懂我的。 可你却不懂,你还口称所做一切是为了我。 你还有将来会长大的他们,可曾为我做过什么?”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魔怔了,你怎么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别人都说你不干不净,我从不信。”她别过头去,眼中一片水雾,声音哑如流沙滑动,“我觉得你的心是干净的,可如今我才知,这一切皆是假的,没有什么是真的。” 羊献容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司马清顿了顿,心头重重起伏下,恨恨道:“丝巾上的玉玺之印,是假的,你可知如若我真的拿着假的信物去了东海,是什么下场?” 羊献容一直压装镇定的脸,渐渐慌神,眼里如玉之光,被击碎成一片暗尘,她心如刀劈般,如此难堪的计算,居然被司马清识破,心下更是羞愧。 过了良久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当是我来问你,你为何要这么做?”司马清目中清冷的道。 羊献容见已败露,反而坦然许多:“温婷是陈妃和拓跋城安插在平阳城内的线人,她一心想离开平阳城,我只能设法将盖了印的丝帕给你。 若你去了东海,自称清河公主,自不会有人信你。温婷也就还有机会回东晋。 若你将丝帕给了她,那她去了东晋,也不会有活路。 但那时,她也百口莫辩,从此再无人能证明清河公主在人间。 只是我好后悔当日这么做,我没有想到,他会陪着你回来。” 司马清微合双眼眼,宁神片刻,方道:“不必说了。” “我真是……” 羊献容的神情悲伤而无助,语带哽咽的道,“清儿!那时你一走,宫里便再无可以帮我的人。旧部多与刘鹏交好,那些投诚过来的老臣又多是些贪生怕死的人。 所以,我只得将帕子交由你带去平阳城,相机而动。 总归,温婷要的是证明她公主的身份的信物,并以此身份呆在晋王的身边。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若不跟陈妃联手,只怕保不住儿子们。” “再不要在我的面前提你的儿子们,我不欠他们的。”司马清,“要欠,是你欠的,要还是他们来还你。” 羊献容抖着双手,想过去抱住司马清,指尖触到她发颤的肩膀时,声泪俱下的道:“是,你说得对。只是他们都还小,你能不能看在母女一场的情份上,尽量与晋王周旋,这样他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你做不到的事,却由我来做?你也说得出口?” 司马清转身,看着羊献容,已无当年的那份同情与怜悯之色:“你就当我,只是当年那个被你们丢弃在逃忙路上的孩子。生死由命吧。” 羊献容喉间如灌下一壶苦水,舌根发苦,胸间发闷,泪水不断的往下流。 司马清见有人过来,神色冷淡的拂袖而去。 一直在侧的陈妈神色微微一滞,扶着几欲哭倒的羊献容道:“娘娘,有人来了。” 羊献容哭声立止,用袖子拂过脸颊,拭去泪水,抬头宁神道:“走回宫去。” 入夜。 司马清驻足在小亭之中,看着瑟瑟黄叶从树间飘落,拾起一片,藏入袖中。 站了半会,转身看到富琴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她神色宁静的一如晚间一弯明月,淡淡的银辉,不灼人眼。 “晚了,还未睡下吗?” 司马清提裙,缓缓走到富琴的跟前:“你不也没有睡吗?” 富琴:“姑娘明日就要启程了,可有什么要准备的?” 司马清:“无他。我只将身许曹府,再无他物可许人。” 富琴:“我弟弟自会对姑娘视如珍宝。” 司马清微微动容:“我与他只不过见过一面,如何让你说得他对你情深至些。” 富琴满腹之言,却不敢明言,只得虚应道:“姑娘是个有识的人,自不会被那些小儿女的私情所羁绊。听闻代王与姑娘也是……” 她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见司马清并无太的情绪,方继续道,“你们曾生死与共,这份情意自不是我弟弟可以取代的。但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并非你所见的就是你所得,也非你付出,便能收获。” 司马清闻言,感叹曹家居然还有如此见识的女子。 想比羊献容之言,富琴所说,倒是能让她入耳些。 “以后,我们就是姑嫂了,姑娘要是烦闷无聊,尽来找就是了。” 司马清略作点头,一笑答之。 自富琴与司马清长谈一番后,司马清便病了。 病得很重,水米不进,神情恍惚。 这一日,陈妈领着小琪、小婳各端着一托盘进来。 司马清未闻声,先闻味。 浓浓的草药味,还有淡淡的小米香。 陈妈一言不发的站在床前,看了良久,突然跪倒在地上。 司马清双眼盯着床顶上红顶仙鹤的绣纹,一动不动。 “殿下,请服药。” 司马清淡淡的应道:“下去。” “殿下,如你不肯喝,我们就长跪不起。” 小琪和小婳率先跪在床前。 司马清嘴角微纤,好熟悉的画面,她初入宫时,这一对双生子,也是这般跪求自己的。 那一次是为了拓跋城的药。 她道:“不必了,这不干你们的事。” 小琪:“殿下,皇上册封诏就要下来,说是依晋王所请,封为临海公主。” 小婳忙爬到司马清跟前;“殿下,您现在是公主了,只要行了册封大礼,您就是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女人。” 司马清冷道:“尊贵?公主?我何尝需要这些。” 小琪小婳转头看向陈妈。 陈妈见他们二人苦劝无果,摆了摆手。 “搁下吧,你们出去守着。” 两人应声退下。 出去时,大门关上。 司马清无动于衷的躺着,好似她不过是床上一只摆设,外面的事对于她无关痛痒。 “公主。” 陈妈沉沉的唤了一声,双手互叠,举于头顶,深深一拜,身体匍匐在地上,虔诚无比。 司马清眼珠动了一下。 第 135 章 她长跪不动的继续道:“公主,您从小流浪,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在民间为奴,何其的困苦。 从您回宫的一刻,直到如今,我和我的族人,从未有轻视过您,怠慢过您。 您是我所见最坚强的姑娘。 请允许我称您一声姑娘,因为我也有一个女儿,她如果能活着,今年跟城儿一样大。” 司马清微微转过头,看着地上已白发苍苍老妪。 她的脊背永远的佝偻着,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挺直。 但此刻,她匍匐在地上,背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苍桑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悲凉与惆怅,甚至是哽咽道:“公主,我的女儿,她也是我心目之中的公主。 为了族人,我把她献给了拥有军队的王,她曾跟我说活得生不如死,但她又说只要拓跋城活着,带着族人能回到辽北,那她愿意呆在这地狱,坚持下去。” 司马清侧过身子,轻道:“崔喜恩,是你的女儿吧。” 陈妈贴地的身子微不可见的震了一把,随即恢复平静。 她没有否认。 “姑娘,你从洛阳到温家,从温家,又回到洛阳,如今长安城内,哪一个女人有你这般遭遇,你现在所得,都是应该的。 熬到以公主之尊下嫁给曹家的曹铳,自是你天大的福气。 这世间多少女子,想与有情人白头到老,可百余年里,不是被当吃,就是成了寡妇。 姑娘,咱们不能要求太高、太多、太全。” 司马清翻身坐起,默默良久,心想到底是自己爱错了,还是生错了,亦都错了,才会落得如此。 “药,我是不吃的了。”司马清开口道,“我只想亲口问问他,他要的,他想的,他愿的,到底是什么。” 说完,司马清站起,蹒跚前行。 陈妈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 直到司马清踏出殿门时,她终是说一句:“殿下保重。” 司马清目不斜视的扬长而去。 司马清一路走一路看着长廊外被押送进来的俘虏,那应该是战场上掠来的女奴。 一个个衣着污渍满布,脚上多已无鞋,赤足走着。 战争,苦。 最苦在百姓。 去到太医院,见到太医正捏着一根长长的银针端详。 边上袁雄在说什么。 侧耳听了一会。 袁雄在求太医给拓跋城治病。 司马清听到此处,倦意全无,又悄悄听了一阵,寻了个理由进来。 袁雄一见司马清,态度大变,直言:“张太医,只是问你要一盒子银针,怎么如此推三阻四的?又不是要什么五寒散,更不是要你那些在炉中炼得黑不溜湫的小丸儿。” 司马清闻言未语先咳嗽了一声,袁雄方才切切求着,怎么现在声音大了数倍之止。 这是看到她来了,故意的吗? “我们代王抱病在身,你瞧了瞧就走,也不给个汤之类的,宫里的娘娘们就是没有病,你也得熬些补汤给人去喝,怎么代王连娘娘们的补药也得不到一碗吗?” 司马清含笑听着,以前的袁雄,在何处都让人欺负,如今跟在拓跋城身边,他倒是长进了不少。 张太医回头,见是司马清,连躬身跪倒,示以晋朝宫廷之礼。 司马清错愕的看着张太医,从未有人见自己行这么大的礼,她忙说:“张太医,快请起。” 张太医却跪而不起,只抬头道:“殿下,老臣惭愧。” 他一句殿下,司马清立即明了他的身份。 此人定是皇室的旧臣,如今还念兹过往。 司马清:“我如今在宫里只是羊娘娘的女儿,并无封号,大人刚才的那句言重了,这宫里人多口杂,别因一个称号害了您。” 张太医双眼含泪道:“当年我有三个儿子为国尽忠,大男死在洛阳城,二男的死讯刚刚到手里,只有小儿子在宫里当侍卫。 后金墉城破,我儿子跟羊将军寻了你回来,才免了一百守卫及他们家人的死罪。 如不是殿下忍辱入宫,我最后的儿子还有我们一家十几口,早就死了。” 司马清叹了一声,旧事历历在目,但世人除了骂羊献容委身刘曜,没有以死殉国外,从无人去指摘那些无法守土卫国的人。 又是因为战争苦,连身怀医术之人,都活得如此不受人待见。 她抬手扶起张太医:“只要你们好好的,那些便不要提,好好活下去,以张大人的医术,能救一个算一个,能帮一个是一个。命是不分贵践的。” 张太医一怔,之前种种等级上下之分,被一语点醒。 人若真有高低之分,也不过为一时,命是自己的,哪里会因为身份不同,就真的不死不病不老。 想通后,他将一盒银针默默递与了袁雄。 司马清正欲走,张太医悄悄的跟在后面道:“殿下,可是为了代王的病才来的。” 司马清也不瞒着,点了点头。 “臣看殿下也在病中,何必劳烦。” “他,我终是放心不下的。”司马清淡淡的叹息一声。 “殿下宫中已传遍你封临海公主,将远嫁东海之域,臣实在为您感到高兴。” 司马清回道:“张太医,有什么可高兴的?” “您去那里,至少可劝得晋王司马睿,不要对长安用兵。” “张太医,你也觉得打来争去,不过是当权者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和土地,而非真心为民?” “臣不敢指摘主公们的雄图霸业,可是我在民间流落时,真的亲见易子而食,流民成寇,良家为娼,这种霸业要来何用? 医者取药,都要等药长成方取之,不可拔苗助长,否则药不是药而成了毒。 这天下,士农工商,且当是和平共处,若要分个高低先后,当是先有农人耕作,才有商人买卖,有读书人解惑,有匠人制器。” 司马清略略点头:“张太医说的是,根本所在是以食为天,吃都没有吃的,别谈国家与军队,根本不可长久。” “殿下,劝晋王,以民为重,那些复国之言,只能用来激励人心,多想想如何让东海的世族和百姓不被战争所累就枉为君王。” 司马清深感晋灭后,其实有很多能人流失。 他们非无才,却是无地可施展。 刘曜一介强人作为,长久不得。 长叹一声后,她去往拓跋城的住处。 在一株梧桐树旁。 明明人在眼前,司马清却不敢正视,正欲转身,眼前晃出一片清风,忽见他一身白衣盛雪,发似黑瀑,只用一根青带系在头顶。 若不是早与他相识,只当是哪家的清瘦公子,病中相遇。 不过数十天,他居然病成这样。 宫中男女相见本要避开。 他不能去后宫。 她来,也得是避人耳目。 这还是借了袁雄的衣服套着,才能来看上一眼。 相比之前,他一个指挥使,她一个马奴,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谈姿,不会让人太过注意。 却因一场平阳平叛,他得以代王之尊,而她身份未定。 宫中传言,皇上要娶她为妃,以求维持司马氏一族的休兵弃战。 拓跋城心底也渐明白,皇上是想以他手中数千人的命,换一个他最珍视的人。 看清一个人,需要多久,又要多少事。 明晰一位帝王心,需要多少条命,还要死多少人。 他久病不走,只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这些年都等了,他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他手里拿着皇上的诏书。 上书赐婚的事宜。 抬眼看到司马清一脸微笑的看着他,才发现,几日不见她居然瘦得厉害。 门内的宫人,扫过地上的叶,见到司马清连恭敬的跪在地上。 “殿下来了。” 司马清平日里身份不高,少有人跪她,这一下倒不自在的。 抬头间,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喜恩,两人四目相对间,多了一份了然与同病相怜。 她道:“不用跪的,你我在平阳城也算是患难之情了。” 崔喜恩双目含泪,“谢过殿下。” 司马清正欲提步,崔喜恩忙站起,扶了一把她手臂,目光向后瞟了瞟。 只见温婷扶着一个宫人站在花间,人掩半面的,似出非出的。 司马清点点头,温婷虽说是陈妈手中的耳目,但此人随时叛人的心却让人不得不防。 “皇上指了温婷随殿下出嫁。” 司马清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就避不开这个温婷了。 却见温婷扶着宫人走出,衣服上香熏过,人也精神许多。 她似乎在等司马清出现一般,见她来了,神色如常安宁,想到昔日里两人几次三番你死我活的争斗,司马清心中一片寒凉。 果然,利益能让人短暂的忘记仇恨。 生存为王的温婷遥遥贺道:“皇上指婚,又亲赐封号“临海”,这可天下女子盼都盼不来的荣耀。” 那些未知详情就里的宫人们一听,之前恹恹的看人神色此时都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垂首而立。 司马清与崔喜恩互看一眼,炎凉间的转换,让人心冷一成。 两人皆是面上冷如常态,挥了挥手,算是应承了他们的恭敬。 司马清四下望了一圈,见一个院内,美貌的女子有十来个,宫人也是看上去肤白貌美,她低头抚着袖上落下的红色凌霄道:“都下去,我找代王。” 第 136 章 美人、宫人们都唯唯诺诺的下去,温婷却步到拓跋城的跟前:“代王,你假病不好,其实是水土不服,我知道辽北有一种药,名唤水飞蓟,只是这药生在极寒之地,三年一生,三年一长,经十年不过一尺。 不去辽北,根本无法得此药啊。” 说完,又向司马清掩面笑道:“我怎么忘了,代王不日就要回辽北,想那五千姚部兵,也会为了代王去苦寒之地求这药的。” 拓跋城冷道:“跟你何干?下去。” 温婷敛去笑,尴尬不已,虽不干,也只能匆匆离开。 司马清唤了声“城哥”,拓跋城飞步上来,两人相看多时,竟说不出再多的话。 “你这是……”司马清本想问,他如何病成这样,但心下不忍,只婉言道,“已是盛夏,却看你长袖长衫的。” 轻风吹过他的黑发,根根分明,年轻的脸庞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沉稳。 “只是身子发寒,总觉得冷。” 他轻轻的道。 “冷?”司马清上前,握住他的手,果然温如寒冰,手指的茧子像一颗颗的磨砂铁铆钉,触在肌肤上。 他只稍稍用力,掌纹间再无半点缝隙,融为一体。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双手环在他的腰间,温着他的胸口,却怎么也捂不热一样,只觉得寒意森森,千丝万缕的往她的体内钻。 拓跋城手又紧了紧,反手把她的手按在心口上,默默良久后才道:“陪我站一会就好。” “好。”司马清不问,也不动,任他这般抱着。 拓跋城捏在手中的赐婚书,横亘在二人之间,像是跨不过的沟壑。 司马清闷闷良久,原本想问他如何看自己被赐婚的事,想到他重伤未好,被困在长安城,当即改口道:“何时走啊?” 拓跋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司马清赶来,只为问他这一句。 他默了一会,道:“我是伤了,但不是病。” “城哥,你回辽北吧。” 拓跋城目光闪闪:“自是要回的。” “我们……各自安好吧。” 拓跋城手中赐婚书落地,他急道:“什么叫各自安好?” “我们俩走不出这座城,只有三个人才能出去。”司马清扶着他的臂道。 “什么叫三个人,我们之间从没有第三人。”拓跋城向崔喜恩望去。 崔喜恩忙退到一旁,远远的站着。 司马清看了一眼崔喜恩,报之以轻笑:“我说的第三人,并非姚琳春。” 拓跋城:“那是谁?是谁?” 司马清:“我们中间,隔着匈奴对你们的奴役百年的绵绵利益,阻着晋朝未灭的庞大世族,从来异族通婚皆非自愿,联姻不过是为了消除战争。 我以为,我不同,你也不同,可是我们终究改变不了我们彼此的血统。” 拓跋城眼睛零乱,他急切的反握住司马清的腕,按在胸口上:“我对你,哪里不同,有什么不同,你带着我给你的蓝彩珠,我拿着玉玺,我们的信物不是生外之物,是这十年的生生死死。 你这是弃了我吗? 你的公主之位失而复得,你就把所谓的责任都扛在肩头上吗? 你扛不住了的,大晋灭了,你还要活下去。 不要用你的青春,祭奠腐朽的过去!” 司马清微微的笑,拓跋城还是认识的拓跋城,他没有为了代王之尊放弃自己,这很好,也足够。 只是,她想到温婷所说的寒山之巅的药,那里,怎么是她能去得到,又得到的的地方。 陈妃劝自己,也是为了保全拓跋城。 与其跟他一两天的欢好,不如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司马清眼中含泪道:“陈妃娘娘发话了,她希望你能带着族人活下去,你们拓跋一支为了这一天几百年了,何必为奴,谁又应该身而为奴?” 拓跋城恨恨的道:“我们皆就应该为奴,但你也不能再做羊献容的棋子,你可知道,她以你出嫁东海安抚战乱为名,在争夺皇后之位。” 司马清全身发冷,久久看着拓跋城,往昔种种,渐渐浮出水面。 宫内的曼陀罗花香,用来麻痹安神。 近日来越发的浓烈。 刘鹏之死,真的母亲只是知情,而非跟陈妃联手吗? 她神色混乱,目光闪烁不定。 “皇后,她想成为皇后,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清儿,你醒醒吧,权利已让她忘记自己也是你的母亲了。” 司马清深吸一口气,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敢面对罢了。 她握了握拓跋城的手;“代王,别说了,你也有你的身不由已对吗?她的身后,还有晋朝的旧人,每一个人都想得到最大的庇护,显然皇后之位,才能让她觉得安稳。 以后,我是公主,你是代王,不能像今日如此亲近了。” 司马清看到天边的红云,如血翻转。 而心里亦是如此被滚刀转了几个来回。 回到宫里,羊献容冷着脸,嘴弯如新月,细纹渐显的看着司马清。 司马清看着香炉里的烟,提裙款款的步入进来:“母亲何时来的?” 羊献容道:“你病着,怎么能乱走?今日我从皇上那听到要让温婷和崔喜恩一同陪嫁到东海去。” 司马清懒声扇了扇烟香,吸了一口气道:“谁去我都不在意的。” 羊献容上前,端起一杯茶,往炉内一倒,烟灭。 司马清斜视她一眼,心想,母亲,你此时才灭,是不是太晚了。 羊献容脸上并无异样,而是质问道:“崔喜恩也就罢了,温婷那个人,怎么能留在你的身边。” 司马清点头:“对呀,母亲当年亲封的清河公主,不对现在要叫前朝旧人,要随当今天皇上新封的临海公主去东海,的确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得很。知道是皇上恩典,不知道的以为在辱没东海王。” 羊献容赫然站起,喝止一声,“清儿”,忙环顾四下,方才压着声音道,“今日你心情不好,我不与你计较了,三日后,便要送你出城完婚。你切不可露出半点不悦之色。” 司马清冷笑:“母亲,你是怕皇上不高兴,还是担心旧朝的迁往东海的司马氏残部不高兴呢?” 羊献容脸上一片惊讶,起身道:“放肆,你怎么可对母亲如此说话?” 司马清眼尾微斜,鄙夷与不屑渐生。 “母亲,我今日就会去请奏皇上,到时您可要像当年金墉城下一样,沉得住气。” “你想做什么?” “去了您就知道的。” 华灯初上。 长安城内的白日喧闹,与夜间的灯火通明成了一景。 相比宫墙外的商户流转,歌伎笑语,皇宫内的女人们,一个个都没有入眠。 司马清拨下发钗,尖端拔弄着香炉里的灰,发钗的顶端一扭,尖端伸出一截凹槽,在香灰戳了一下,凹槽填得满满当当。 再把钗子一扭,钗子复位,跟寻常贵妇小姐们带的并无二异。 早上,她便打发人去跟皇上提了,要去亲自谢恩的,回来的人说,皇上太忙,让她向卜珍去请安就是了。 羊献容虽心里不痛快,但还是得忍着。 司马清听到后,只问了一句:“今夜皇上在哪个宫里?” “在明阳殿内,说是又来一位美人。” “美人?”司马清道,“宫里美人还少吗?” “这个不同,她会酒量极好,陪着皇上喝酒三日,都不醉的。而且姓勒,名月。” 司马清笑:“男人贪美色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要一个旧朝的皇后做酒侍伴驾了。” 羊献容拉过司马清,暗暗摇头。 司马清反握羊献容的手:“母亲,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要不然没有机会了。” 羊献容隐隐觉得有哪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司马清纷纷道:“换套衣服来,我在长安城从未盛装过,今日便破例吧。” “清儿,你可是出嫁的人。” “母亲,我自然记得我是谁的人。” 陈妈也不敢多言,领着小琪、小婳捧来了衣物。 金钗、额帕、四领袄、鞠衣,大衫,一层一层套在身上。 转身时,羊献容也惊叹,成年后的司马清打扮过后,自愧不如。 两扶手前往明阳殿前,车骑将军羊仲武远远看他们过来,立即上前拱手道:“娘娘、殿下,此时前来有何事。” 司马清仰起脖子,看到卜珍在殿门口走来走去,身边的人提着果盒,向殿内张望。 “无他,只是夏日夜长,出来透透气的。”羊献容代答道。 羊仲武马上道:“那可去南宫那边,这北宫今夜……”他向殿门瞧了一眼,“太热。” “当然,平阳士女一万五千之众,几个月才能运完。也不知道她们是要笑着住进新宫,还是哭着为自己枉死的丈夫儿子叹这世间的不平。” 羊献容向司马清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羊仲武忙道:“都是勒准做的孽。” 司马清并不理会,只安静的站着,举头看着星空。 羊仲武自那次行刺未果,对司马清已有几分惧怕,如今她封公主之尊,如若在出嫁前向皇上请愿,要为难自己也是易如反掌。 虽说羊献容是自己的姐姐,两人互相扶持到今日,方得保全,可是他们才是母女。 故而不敢赶人,只能按下提。 司马清见几个宫内的娘娘,皆往这里赶,殷勤问侯,看着热闹不已。 大约是为了看看美人是如何让皇上三是不上朝的。 她一眼看过去,那些后妃美人们无不是人间绝色,如今却为一个半百老头,巴巴的站在殿下平白受着暑气。 羊献容亦是一脸唏嘘,“这些女子,多是些王孙贵族的少妇,如今为了活下去,也不能不委身在此。” 司马清拔下金钗,冷冷道:“她们活着,跟死有什么分别?不过苟且一日,算一日罢了。到头来,担下一身骂名,也洗不清后世的唾骂。” 羊献容脸上一僵:“你可是在怪我?” 第 137 章 “不敢。”司马清心里打定主意,长安城内的女人不断的出现,母亲的容颜渐渐老去,再美丽的鲜花,也敌不过岁月的无情。 她对崔喜恩道:“崔氏,吹一曲《胡不归》。” 崔喜恩依吩咐幽幽吹出。 这曲子,拓跋城很喜欢。 他不长吹。 但若吹的话,让人沉醉。 崔喜恩教过他,她自是不比他差。 以前小时候,两人扶持长大,现在却物是人非。 因而曲调分外孤寂悲凉。 羊献容道:“这可不好。” 司马清看着殿门口人影绰绰,有人向这边望,淡淡道:“与其相求,不如他请。母亲你若怕了,自已回宫去吧。” 羊献容笑道:“怎么会,我自是跟清儿一起面对。” 内使监匆匆赶过来,一见司马清脸上一惊:“殿下,何故在此吹曲?” 司马清:“皇上如此重视东海晋王,册封我为公主,嫁入东海,我思乡情切应景而为。” 内使监明知不是,也不点破:“册封礼,要在殿下出嫁那日行礼,殿下现在就思家了,孝顺得很。” 羊献容也跟着颔首道:“大监说得是,清儿对皇上的确感恩戴德,这不说是要来亲自谢恩。” 内使监没有说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相携而行,路过一众后妃时,一片嫉妒与羡慕交杂的目光,将两人牢牢的锁定。 司马清走到卜珍的跟前,欠了欠身:“娘娘,可是来看皇上。” 卜珍气得很,自己皇后的位子一直只在别人的嘴里,没有册封,她一日就不能太过。 如今司马清都封公主,说起来,位份比那些庶妃所生的女儿们都要尊贵。 卜珍道:“司马清,哦不对,现在应该称你临海公主,今日打扮得如此华丽,不知的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妃子,怎么你跟你娘都要入这明阳殿伴驾吗?” 羊献容脸上一片阴寒,司马清倒是淡的道:“我此番要离宫了,要嫁也是去东海。要舍也是舍了皇上和母亲的养育恩情。我听说辽北的苍狼,很厉害,但最厉害的是母狼,为了巩固地位,不惜杀了那些不应该出生的小狼。” 卜珍脸一怔:“你胡说八道什么?” 司马清笑:“你的儿子,刘妃的儿子,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唉,我母亲的儿子,也是呀。” 说完,她转身,牢牢握住羊献容的手,“母亲,我们进去吧。” 殿内,酒香呛鼻。 两个美人只裹一条纱在身上,身形丰满白净,高鼻深目,幽蓝的眼,透着异域的风情。 腰肢扭动在刘曜的身上,脸上渗着细细的汗珠。 “臣女,恭喜皇上,又得佳人!”司马清双眼空洞的看着方,嘴里的声音优美动听。 卜珍硬闯进来,气呼呼的瞪着那两个女子b 羊献容见状忙道:“姐姐可是来了。” 刘曜听闻卜珍到了,一个翻身,把身上的女子推开,整了整衣衫,有些窘迫的道:“你怎么来了?” 卜珍一腔怒火,强压道:“我送了鲜果给皇上尝尝。” “放着吧。” “皇上。” “还有事?” “皇上,您登基几个月了,后宫不能一日无主。” “知道了。” “皇上。” “以怎么了?” “皇上。”卜珍无从开口,扫到司马清,眼珠闪出光,“司马清几日后,要出嫁,这女儿出嫁,自是要有皇后打理才像活,要不然,让东海的司马氏笑话我们皇上不懂礼。” “放肆,卜珍,你越老越没有规矩,我要你来教训?” “皇上,我是琅琊王氏的女儿,你娶我时,曾指天立誓,尊汉学,学汉礼,守汉制,我带来的汉典书籍,助你在五胡之中异军突起。 不过十几年,你从一个流浪匈奴各部的小兵,夺晋朝百余城垒,一路杀进金墉城,方得此位。” 刘曜脸上一片寒色,忍耐的道:“这宫里,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这样没上没下的。” “你我先是夫妻,后才是君臣。”卜珍不退让的道,“想想我们的俭儿,何等聪明能干,要是看到今日我这个样子,他只怕会从坟里跳出来哭。” 刘曜拍桌而起,冲到卜珍跟前,手指着她鼻子,嘴巴动了几次,又把话咽了回去。 来回在殿中走来走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龇着最锋利的牙,却在最后关头,没有像眼前的老妇下口。 他挥袖一指,“汉制汉制,我要先征服汉人的土地,喂饱我的战马,再来说那些你举之事。” 说完,抬起腿,一脚踢在水果盒上。 盒内的水果,咕噜噜往外跑。 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的果子,满地散去,离他越来越远,就如人心一样。 一枚橙色的东王梨,正好滚到了司马清的脚边,她轻轻拾起,眼瞥卜珍。 卜珍见刘曜扫了她的面子,心中多年的忿懑压了又压。 羊献容立即用她温婉的声音,劝道:“皇上,息怒。自古,妻以夫为纲,臣以君为纲,哪个时候,为妻,为臣都是为了皇上尽忠的。” 说着,她弯腰将果子一个个捡入盒内:“这果子,由四方交好之国来朝时进贡,要保鲜到现在,想来姐姐也是花了心思的。 皇上酒也喝了,汗也出了,想是渴了,何不吃些果子解解渴。” 刘曜看羊献容一眼,这么多年里,她一直能如此温和待人,实在难得。 比如外面那些争风吃醋的,好上百倍之止。 他微扬眉的道;“给临海吃吧,她几日后要远嫁,只怕再无这样的果子可吃。” 羊献容取了一枚东王梨,送到司马清跟前:“还不谢恩?” 司马清立即接过梨子,欠身道:“皇上赐的,怎么可一人独食。” 说完叫人拿小刀切成几份。 她拔下金钗数了数,正好四份。 钗头扭了一下,一股香灰落下,白玉般的梨块上粘了些许,别的落在了盘中。 捧果盘的陈妈见状,眼垂下,躬身送到了羊献容的跟前。 羊献容推辞:“姐姐送给皇上的,妾怎么能吃。” 陈妈捧盒到刘曜面前,他哪有味口,也摇手不要。 卜珍一脸高傲的道:“我送给皇上,哪有我先吃的道理。” 司马清笑,拈一块尽数吞下,四块全部吃下后,还赞叹不已。 陈妈撤回果盘,走到角落里,趁人不注意,将果盘放在袖内用帕子狠狠的擦了几遍。 司马清整装肃颜,撩起裙摆,盈盈跪下,磕头于地:“多谢谢皇上赐“梨”,临海的母亲,弟弟们,全仰仗皇上的恩典才有今天。 皇上又赐婚安排临海的后半生,可以说恩同再造。” 刘曜惊讶司马清如何能向自己行大礼,谢册婚,态度恳切温和如羊献容。 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像今日这样美丽亲切,心中连叹可惜,可惜。 羊献容眼中神色复杂,带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看着三叩九拜行大礼的司马清,眼中跃进出宫变那日,她被废时,一身红衣踏着永安殿的血水,跪在殿中的情景。 多少凶险,多少磨难,让这个不愿低头的公主,向亡她母国的人谢恩拜叩。 人是会变的,变得为了生存,去说去做更多以前断然不会做的事。 身份也是会失去的,曾经有多荣耀,如今就有多落魄。 让人觊觎的皇权,像一根永不消失的鞭子,抽打着为之疯狂旋转的人心。 眼见司马清大礼毕,陈妈上前扶起,她全身汗湿,双眼呆滞,不曾站稳,哇一声吐出来。 “殿下!” “临海!” “清儿!” 声音同时从三个人嘴里发出,每一个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会这样?”羊献容抱着司马清,手摸到她的嘴角,一抹鲜红刺目。 “皇上,皇上,清儿中毒了。” 刘曜阴冷的看着四周,目光落在卜珍的身上。 卜珍一脸淡然,看到司马清七窍流血,她不知不为何,高兴得很。 羊献容泪如雨下的扶着司马清,手指伸进她的喉间,用力一抠,司马清再度呕出一滩血。 羊献容大哭:“清儿,你别吓娘,清儿,怎么会这样,谁要害我的孩子,皇上,这东西有毒,有毒呀,我的清儿,是为了皇上试毒了呀。” 虽不知司马清为何突然中毒,可是羊献容在宫中活了半辈子,她多少有数。 见司马清半晌不醒,羊献容赫然看向一旁冷眼旁观的卜珍,双眼露出凶兽才有的狠决,“皇上,卜珍要害您,是卜珍要害您……” 她跪爬到刘曜的脚下,揪住他的龙袍,放声大哭,“十年了,我的清儿跟在皇上十年,就是一条狗,也是忠心不二的狗,她竟不如一个杀皇子的毒妇吗?” 刘曜眼看实事就在眼前,司马清吃了卜珍送来的梨,当时,她还想着人人都吃,最后一个人吃了,才落得如此。 卜珍这梨若要说是来杀自己的,他可能不太信,但用来杀自己身边的美人,他相信她的确做得出来。 想到刘鹏之死,多有疑点。 刘芬刘芳,也是死的死,呆的呆。 再加上今日,卜珍求皇后之位,他不得不想到,她为了皇后位…… 羊献容哭声震天,连同殿外的人都往里看。 羊仲武一马当先冲进来,看到地上的司马清奄奄一息,惊得大叫“护驾”。 众人在外听到羊献容的哭诉,已知是跟卜珍闹起来,跟进来才发现事情远比想像中的要难以收拾。 张太医匆匆赶来,翻一下司马清的眼皮,大骇:“殿下这是中毒,中了曙曼陀罗之毒。” 卜珍一脸淡然:“她本就是个病壳子,又非今日才这样。” 司马清微微睁开眼:“娘,我觉得好难受。” 羊献容手指冰凉,仰头看向刘曜:“皇上,今日的事,不能这么算了,清儿是您赐婚给东海曹家,如今被毒杀,不怕东海以此为口实,向我们举师问罪吗?” 卜珍:“来就来,还怕他不成?一个流亡的败族,有何颜面跟我们要人?我们能给他,也能不给他。” “皇上,她疯了,她把您和您的长安城当成了赌注。” 卜珍森森一笑:“皇上,莫要让人骗了,我怎么会傻到下毒在这些果子里,这不明摆告诉别人我要害你吗?” 第 138 章 刘曜默然听了许久,突然冷冷开口:“你的确不会想杀我,但你能保证你不想杀临海,不想杀刘鹏,不想杀尽朕的骨肉吗?” 卜珍不语,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却敌不过心最真实的感受。 刘曜道:“你敢用俭儿的来生发誓,你从不曾害过朕的孩子吗?” 卜珍双眼暴突,血丝包裹的白色眼球,所有的恨、怨、怒,全化为一腔狂浪,扑打着内心久困的那个答案。 她向地上的司马清看去,上前几步。 羊仲武抽剑挡住:“娘娘,别动。” “狗一样的奴才,你敢挡我?” 卜珍低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质问,“你得了我多少好处?你不过是我养的。” 她隔着羊仲武骂道:“司马清,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的俭儿相提并论。 你早应该给我的俭儿去陪葬,他来生活九世,你九世为他当牛做马,他活万代,你岁岁给她为奴为婢。 我就是要你死,他生前得不到你,死了,你得去陪他,陪他。” 她吼声如丧子的母兽,百般痛楚难当,又对司马清恨之入骨。 一声一诉里,无不是一把利剑插进羊献容的心里。 羊献容向羊仲武看了一眼,声嘶力歇的吼道:“清儿是为了我们呀,为了我们呀,你看到了吗?你还是男人吗?” 羊仲武手中长剑抽出,对着卜珍道:“退下,否则对不住了。” 司马清嘴巴鲜血直冒,整个人昏昏沉沉,喃喃的道:“卜珍将真正的玉玺盗走,令刘鹏差点回不了长安城。” 刘曜闻言上前,脸上皱纹迁动道:“卜珍,是你做的吗?” 卜珍:“我是正妻,后宫里的每一物,我都有权处置。” 刘曜:“那是玉玺,是送到平阳的玉玺。” 卜珍:“不过是块破石头。” 刘曜一直以为勒准将真玉玺私占了,所以刘鹏他们送回玉玺后,就算是假的,也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是被自已的夫人掉包。 听到真相时,他几乎双眼一黑,要昏过去。 曾经的那点结发夫妻的情份,也被一击,冲撞得支离破碎。 刘曜怒极反笑,苦涩不已:“你就这么恨我吗?这么恨我们的孩子吗?这么不能容下任何一个跟我有关系的人吗?” 卜珍微微一笑,“皇上,我何偿不想去善待他们,你娶进府的女人,一个一个,几十年里从未断过。说是为了子嗣,你有俭儿鹏儿不够吗?自古能人强将,贵精不在多。越多,越会生出争夺之心。 我已经尽力去维持后宫的平和了。 但他们……谁又真的把我视作皇后? 刘氏姐妹,见我丧子,他们又何曾给过我安慰? 我只是要一点点的权力,而且要得并不多,皇上,你为什么不肯给我。 是我不配吗?” “你不配。”刘曜定一定神,看着殿外已经吓得跪倒一地的宫人妃子,之前烈酒烧热的心思被他们的眼泪哭冷,“临海不是朕的孩子,你也算计,她只是个公主,你也不放过,她是在替后妃们,替朕的孩子们受过是不是?” 卜珍一脸不惧:“她只是个棋子,能为他们受过,是抬举他们。而且,水果无毒,我敢发誓,没有毒,是她栽赃陷害臣妾。” 刘曜挥手道:“好,那你给朕看。” 卜珍一愣:“皇上你信我。” “我信得过你?临海已经成这样,我总要给她,给后宫,给东海晋王一个交待。” 说完,手一挥。 陈妈立即上前将地上的果子一个一个捡拾起。 羊献容坐在地上,扯着刘曜的袍子,想到司马清此前所说,为了母亲送最后一份礼,现在也猜出八成来。 她连命都不要,要助她巩固宫中地位,作为四个孩子的娘,她又有何退路。 刘鹏之死注定还要有一个替罪的人。 她双眼哭红,幽幽抬着,看着盘子里已然堆放不下,便道:“她带来十余枚果子,一个人怎么吃下这么多?” 卜珍凌厉的瞪着羊献容:“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羊献容仰头吞泪:“皇上,小容自跟着皇上,足衣丰食,日日都深叹自己终于此生托得如意之人。臣妾不求别的,只求还清儿一个公道。 这水果是她带进明阳殿,跟着她的宫人也不少,所谓人多嘴杂,手多事乱,或者真是有人弄错,又或者真的只是我清儿的命苦。 我只求,今夜一定要把她宫里的人都查个遍,不要冤枉一个,也不要有漏网之鱼。” 陈妈听了,立即将十几个水果切成小块,每一种都取数份,放在果盘之中。 一切做完,果盘捧到卜珍面前,她不理。 陈妈又送到卜珍所带的随从面前。 那四五人,自不敢推,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几人初初无事,后面的人一看无事,也跟着一齐吃。 等到第十个拈了一块,准备入口时,最开始吃的几人,抚肚痛叫。 一会儿,人人都呕吐不止,嘴角流血。 第十人见状,扔了水果,转身往殿外跑。 羊仲武上前,一剑捅过去。 那人扑的一声,闷声倒在地上,暗红的血从身子低下流出,浸透宫砖,沿缝入尘。 “你还有何话说?”刘曜沉郁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几十年了,他没有如此刻这样心寒。 卜珍眼里血丝暴涨,眼底映过万千张曾经明艳无比脸,倾刻那些幻影碎成星星点点的尘埃,落进眼底,聚成两行泪水。 她明白了,但太晚了。 “司马清,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卜珍声沉气喘的指着脸色苍白的司马清,“你跟你母亲一样,算计人心,不惜自毁。” 司马清沉沉的看着对方,又是害怕又是无助:“你如此恨我,何苦向皇上下毒。” 卜珍百口莫辨。 刘曜道:“你自己种的果,你自己吃。” 陈妈,捧盘上前。 卜珍退后不从。 羊仲武上前,架住她。 陈妈拿起盘中的一块水果,“娘娘,皇上要你吃呢。” “不,不,不……”卜珍全身发抖,不可一世的女人,此时跟一个流落街头,任人欺负的老妇一样,反抗着。 陈妈向羊仲武使了个眼色。 羊仲武捏住卜珍的牙关,迫她开口。 陈妈眼疾手快,极快的扔进一块。 羊仲武抬起她的下巴,捏住不许她开口。 直到她喉头滑动,羊仲武都未放开她。 忽然,她身子一软,向地上坐下去。 羊仲武松开手,卜珍嘴吐鲜血,全身抽动。 司马清抬手指了指卜珍的方向,嘴里想说什么,终于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羊献容松开抓紧龙袍的手,扑到了司马清的跟前,疯子一样的对张太医大叫:“快救她,快救她。” 张太医忙得满头大汗,向身边的医士道:“煎的药呢?” “还需要些时间。” “保命丸呢?” “这……” 医士道:“这药极是难得,此次辽北进贡的又被石雷的军队截了去。” “还有没有?” “只有一丸。” “拿来。” 医士看向刘曜。 刘曜挥手:“还要留下她的命,去平东海之事。” 医士不再推辞,将药取出,给司马清服下。 羊献容握着司马清的手,心口起起伏伏,刚才那一招凶险之极,哪一步错,那有可能让司马清白白牺牲。 而听到刘曜并非心疼司马清,只是想着东海之事,她内心里不由的是冷了一半。 帝王,男人,从来对身外之物看得比情要重千万倍。 怪不得女人活在世上百般苦,最苦不过从未得到真爱。 …… 婚期不可推后。 司马清还在病中,被强扶起来,梳妆打扮。 她躺在小琪的怀里,小婳为她绾发。 陈妈领着十几人,嫁衣、红鞋、首饰、一一请她过目挑选,她都无心看一眼。 陈妈命人下去,羊献容看着一行人穿梭往返的,司马清却无半点生气的样子,她上前对众人道:“都下去。” 宫人低头出去,殿内一片空寂。 羊献容扶着司马清到昏黄的铜镜前,低声缓缓的道:“这些嫁妆,皇上新赐,还嘱咐多加了一些,你看少什么?” 司马清黑墨的眼底,浮光掠出一片从血池里浪涌了的几圈波光,城池,百姓,江山,帝王,烟云般聚起散去。 她斜斜看羊献容,此时的母亲身着百鸟朝凤服,黑底金钱。琳琅玉佩,碰撞出极悦耳的声音。再往下看,一双苏织七彩明霞玉珠鞋,精巧华丽。 她轻道:“母亲,你终于达成所愿。” 羊献容心口极淡的一抹悲凉,复又换成久历磨难的一贯平淡,温言道:“全因有你,才有母亲的后位。” “皇后之位,”司马清慢慢坐起,“我终于可再唤您一声母后了。” “清儿,终是母亲对不住你。” “母亲,皇宫里,从来母以子贵,你押宝在三个弟弟身上,全力扶助他们是对的。” “你真的不怨母亲?” “怨有何用?”司马清环顾四下,此间已换到了只有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内,就是当日的卜珍也不曾住过,可见刘曜对母亲的确有情。 她只是一股推母亲上位的助力。 如果没有她,或者母亲登上后位的路会格外的困难重重。 宫里的陈妃,虽极为得力,但终没有朝中军中的势力。 代王拓跋城将会离开,陈妃也成了宫里的一枚孤棋。 他们之间的身份自不能让人知晓的。 羊献容亲自为司马清妆扮,在宫内传为佳话。 温柔亲切的皇后,对女儿如此贴心,亲力亲为,自不会苛待宫内的宫人仆从。 消息传到拓跋城的耳朵里时,他只默然许久,曾经那个做戏都要他来教的帝国公主,如今已能骗过五胡枭雄。 “临海公主,今日就要出城,代王可要随行。” 第 139 章 拓跋城摇头:“她必定不想见我。” 陈妈目中微微不忍:“代王,是皇后让奴才来问的。” 拓跋城眼中刀光剑影如四季轮转,蓦然一沉,再抬头时眉眼间已痛楚似万剑穿心,寒色一点点四溢出来。 公元318年,卜珍在刘曜称帝后的死于承明殿。 羊献容,这位历经五废,终于在这一件,六立为后。 她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历经两朝的皇后。 同时她的三个儿子都分封王。 刘熙封皇太子。 万千宠爱,换来后半生的荣耀,但荣耀背后的付出,却是世人看不到的。 作为她重登后位的首功之人,以身食毒的司马清,得到了帝国给予的最高礼遇。 皇后携太子,皇子,以及众宫妃,出城送行。 嫁妆、工人、匠人、罗绢、金饰,皆是最好的。 红色的盖头,由羊献容亲为司马清盖上。 红巾飞舞的一瞬间,司马清眼中稍滞,送亲的人里,唯有一人,神情冰冷,淡淡的漆色一点点的印在她的眼底。 隔着万千人贺祝之声,她听到他内心里最深处的一声叹息。 红巾随她的睫毛,缓缓落下,遮住了外界的纷繁绚丽,从此,两人不可相守,不能再见,不会有未来。 * 送亲的人里,皇上点了代王拓跋城,姚琳春作为王妃,亦一起同行。 三人一路,长途向东海行进。 不知不觉走了两月余。 司马清一直有病在身,从不下马车,只在车内消息。 富琳在车内与小琪小婳一同伺候。 直到一日,车子行到一处富琳突然下车。 拓跋城打马上前:“姑娘可有事?” “这里是周纪的地盘,大家可要小心。” “周纪?” “对,周纪抗缴粮食,已有七年之久。此人横得很。” 拓跋城见送亲队里,多是食面的人,而此处距离建安不远,应该是吃米为主才对。 一路上,他对东海的情势有所了解,听到富琳这样一说,终于明白。 “现在五千兵马,又加上送亲的一百多人,粮食不够,我去前面买些回来。” 富琳急道:“你要去可以,可万不能是这样的打扮。” 拓跋城封代王后,便恢复了鲜卑族发饰,脏辫携箭,穿兽皮,脖上亦挂了一根象牙雕的马鹿。 段狼喝酒路过,听到他们的一番议论,当下一扫十几日的懒散之气:“我也要去。” 拓跋城笑:“你要去?你能舍得你这身段氏衣服?” 大家一片哄笑。 原来游牧民族,习性上不喜欢常常洗澡,常年的高寒生活,他们都跟牛羊马混在一起,一会就脏了,故而不洗。 不洗也不生病,个个强悍而勇敢。 哪里有危险,就想往哪里钻。 人人想当英雄,不愿意当奴隶。 段狼有些气结:“江东的人就是麻烦,喝酒要钱,买米要钱,奶奶的,连老子去找个姑娘,也跟老子弹了半天的琴,耍半天,连手都没有摸着。” “呵呵。”马车里传来串铃声般的笑声,司马清本还未打算理他们,但段狼的话实在让人憋不住。 她伸出头,“那叫风情,你这种粗野的人,不懂。” “老子就想睡个觉,怎么了。” 拓跋城眼刀劈过去,段狼只得道:“你是公主,了不起,我在你面前说话,不能像以前了,得小心,得注意……注意。” 袁雄一旁接话:“不要失仪。” “对就是诗意,那个叫小娟的姑娘,也跟我诗意了半天。奶奶的,烦死了。” 江东,因地属长江中下游附近,这里的洪水年年泛滥,死了不少人。 可是也因为汹涌的江水带来的冲积平原特有的风貌。 水丰土肥,养出一方人杰。 这便是南方的寒族,以吴姓和周姓为主。 江东,原是吴国,孙权掌握,后魏灭三国,晋灭魏,因而此地的寒族找准机会可劲的发展。 可惜,司马睿到此后,带来了一批北方门阀贵族,他们拥立司马睿为晋王,同时挤占了寒族吴氏和周氏的生存空间。 于是从仕途,到商业,从朝堂到民间,北方的流落而来的游牧民族和南方农耕文明交错在一起。 不过十来年,已经闹了几次事。 这天,周纪抗将军粮,正被大将军王征围住。 而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以及代王领来的五千兵马,正好给王征派上用场。 已到午时三刻,时间刚好。 王征叫人来接拓跋城过去议事。 拓跋城看了一眼来人,眼见对方头勾一胸前,好似不敢看人。 心想王征的派来的人,怎么如此胆小? 段狼笑着道:“代王,你看看东海都是些什么人呀,还说来征粮,就是要口水喝,只怕都要不来。” 那人头更低,一直不敢出声。 拓跋城摆手,回顾司马清的马车:“公主殿下,王征那里需去一下。” 司马清想到带来的人马,粮尽草绝的,的确要去王征那借些粮才行。 军中无粮,军心自不会稳当。 拓跋城比她想得更多,他更想知道,王征是真的只为征粮而来吗? 司马清在马车里,换上常服,出了马车。 随拓跋城一起,去到王征的军帐前。 那领命的小兵,一路领着,先行去报。 拓跋城看到东北角,那里有重兵把守,且帐篷外有些散落在地上的金色稻谷,悄声道:“清儿,看那边。” 司马清抬头:“你说那是军粮所在的地方?” 拓跋城:“应该是了,打战,没有粮支撑不下去的。” 司马清:“石家的将领士兵打战,不是从不带粮草,一路打一路抢,一路杀一路吃的。” 拓跋城叹气道:“这种打法,只会让所在地的人反抗到底,因为不反抗,也会被当成吃的。” “北族南下抢掠,不愿与南方和平共处,自己过不下去了,就骑马过来杀人抢东西,他们的人要活,南方的就得死,怪不得没有人能长久的呆在南方。” 拓跋城:“我若带着部族去辽北,我会让他们学习耕作,织布,逐水定居,而不要再像我祖先那样,一路浪迹永远动荡不安。” 司马清笑了笑:“代王,果然与别人不同。” 拓跋城:“你何时跟我生份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还不如你的族人。连跟你去……”她未说完,看到一个胡子拉叉的男子,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王征出来,见到拓跋城时,眼露奇色,转眼看到一名女子,盈盈立在拓跋城身边,不卑不亢,贵气不失亲切。 那小兵在王征的耳边轻语:“男的代王,女的,临海公主。” 王征笑嘻嘻上前,抱拳道:“不知是代王和临海公主来,失礼了。” 拓跋城让出一步,退到司马清的身后,躬身不语。 司马清知他想抬举自己的公主身份,怕她让人瞧不起,于是只浅浅颔首,道:“临海千里而来,只为两国交好,王将军百忙之中能见临海,算不得失礼。” 王征听言:“临海公主言重,不嫌弃就好。” 司马清笑道:“将军正为征粮的事发愁吗?” “愁,很愁。” 司马清:“其实,代王带了五千人马过来,何不让他相助。” 王征一愣:“公主,这可不是女人家能聊的事。” 司马清一笑:“那便聊些女人能聊的。” 王征不知如何接话。 司马清随手一指粮草所在地:“将军,你这的粮食也只够你吃个把月吧。” “这种事,你一个女人怎么知道?”王征有些诧异,他们王家,自辅佐司马氏在江东称王,一直把持着朝中大小事。 粮食是一个国家的命脉,没有粮,哪怕兵队再强大,也无法支持一场接一场的战争。 打战,打的是无数士兵的性命,而消耗的是全体百姓的存余。 一旦存余消耗得没有多少了,战争又未打完,国家很快会出现大的动荡。 王家人深知这一点,因而对吴氏、周氏抗粮不交,极度的忌惮。 “现在是六月,再过十来天,你们带的粮食,支撑你们到江东的两岸的稻米就成熟。随后你们大军过来,不是为了夺粮吗? 再说夺粮也就是收割季才好来要,平时,谁又会听话交粮呢?” 这些全是司马清小时候在温家粮铺里听来的。 那时她只是几岁,以前不懂,后来年年听这些米商说起粮食,谈到江东是产米的富饶地,自然的留在了记忆之中。 不过从一个公主口里说出这番话,的确让王征不敢相信。 深宫里的女人,怎么会明白行军打仗,征粮这一块的事。 少不得对她另眼相见。 忙拱手道:“公主,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们正跟周纪交涉,他不肯放粮,我们又不好硬抢。” 司马清向拓跋城看了一眼,示意火侯到了。 王征想开口,但又需要拓跋城亲自说。 拓跋城神情有片刻的凝滞,他军队粮食告罄,既来了,便无退路。 转瞬他便上前拿了一个火折,在草地上烧了烧,一会,地面升起青烟,青草变黄变黑,最后成为灰烬。 司马清淡淡一笑,明白了。 王征看半天,呆呆不语。 “给我三日,我定让军粮一粒不少的征上来。” 第 140 章 王征大喜:“代王能相助自是好的,若成功,定向晋王请赏。” 拓跋城面如寒冰,不喜不悲的道:“不求有功,只求能带着我的人和我的兵借道,去辽北。” “呵呵,”王征满口答应,“好说好说。”说过后,眼看向别处,内里闪出一道阴寒的光。 王征表面答应让拓跋城领兵征粮,但却一字不提给他的兵准备粮草。 直到拓跋城直接说到要借三日的粮食时,王征才勉强的说:“是用士兵的血汗,在赌拓跋城的一个承诺。” 小小的粮草官,押了几车粮食,走得是拖泥带水。 拓跋城跟在后面,不紧不慢,也不在意粮食要得太少,而且里面不少是他们不要的发霉变质的陈粮。 司马清知道,越是让人欺负了,拓跋城越是表现得不在意。 在先登营里成长出的指挥使,对于吃是最不在意的。 可是那五千兵马呢? 司马清心中隐隐担心。 粮食纷发下去,士兵们对着伙夫一通大骂。 随后伙夫抄起刀子,跟领头的劈刀相见。 两人在营里打得不可开交,而拓跋城只立得远远的,看着不远处紧闭的城门。 司马清听到外面喊声震天,姚琳春和富琳两人都在劝架。 段狼不嫌事大的叫好。 袁雄摇头叹息,地上被洒的汤水。 “这比起入先登营时还是要好很多的。”他自言自语着。 姚琳春的姚部士兵,吃习惯牛羊肉的人,无肉不欢,再不济也要啃个干馕,馒头什么的。 吃这种粥水,跟喝水一样,比死还难受。 旁边的士兵听到袁雄这样一说,立即道:“先登营,你们先登营的几百人,都是英雄,怎么到了江东这种男人弱得跟妇人一样的地方就没了脾气。没有吃的,咱们一起去抢呀!” 段狼拿着空碗吸了一口白汤汤:“兄弟,怎么能说抢,代王现在不正在对着那块木门发愁吗?” “门内就有粮?” “当然,不仅有粮食,还有肉肉,还有女人。” “娘的,早说可以进城,我们还等什么?” 说着打架的伙夫也停手了,领头闹事的抽出一把刀,扛着就往城门下去。 袁雄追上拉住:“不行。” “有什么不行,里面有粮。” “那是百姓的粮。” “我管他是谁的。” “正是为是百姓的更不能抢。” “就要抢。” 眼看想冲入城内人越来越多。 有人甚么冲着袁雄叫:“这人就跟我们不是一条心,我们杀了他,去城里喝酒吃肉。” 司马清在马车内对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几个随她一起的女子皆有些害怕的缩在一团。 “公主殿下,这是兵变吗?” “公主殿下,您快想办法,我们才来东海,就生乱子,以后到宫里怎么过?” “就是就是。公主殿下,这里您最大。” 司马清将耳边的声音一一滤去,直到温婷挑着红艳的手指甲,一脸不屑的道:“慌什么,有代王呢。” 她方才转头看着温婷:“怎么,温婷你知道代王怎么想?” 温婷坐起,“公主殿下,这一种走了十几天,你哪天看到这五千兵马对代王行军中之礼,他们的眼中只有姚琳春,那才是他们的主子。” 司马清脸上渐渐浮起寒冰之色,这事她不及温婷想得深。 难道拓跋城并非真心要为王征征粮,而是另有所图。 温婷趴在马车里,歪头道:“看着吧,马上有好戏看了。” 司马清斜她一眼:“温婷好像这世上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戏子。” “对,全是,包括你。”温婷吃吃的笑,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魔鬼。 城外的争吵,试探,很快让城内的守兵慌了。 其中一个小兵的父亲之前在北方做生意,被抢了被杀,他对强悍作风的北胡极度的怕。 马上向周纪报告,城外有几千的胡兵。 周纪跟王征对抗,没想到居然招来的麻烦,立即上了城墙,观察敌情。 初秋的风,吹熟了水田里的稻米,百亩良田,经过几月后的成长,终于黄透了江东两岸。 长居于此百姓,牵牛牧笛,悠闲自在。 因有天险屏障,这里少有被北方胡族染指,是而民风细有一番质朴温良。 直到城上烧起狼烟,平时务农,战时为兵的百姓们,才纷纷拥到村子口,到保长里长那里领兵器。 黑灰色的牛角号,呼呼吹起,声音悠远如尧舜之年传来的号令,让人不由的心生振奋。 号角连号十三响,意为附近的十三个村的壮年男子,都要过来守城。 司马清举头细听了一会,城门前的嚣张的姚部士兵纷纷宁神举头向东方看去。 秋风扫过落叶,一片片落在了司马清的肩头,她拈起一片,看了看,递给拓跋城:“代王,他们是不会就范的。” 拓跋城观详着手中黄叶,轻轻道:“公主殿下,我何曾说过要逼他们。” 风里,十三条移动的人流,在一处小丘汇聚,一名身着农衣的中年汉子,跳上小丘之上,向来人道:“兄弟们,北族的人又来抢我们的粮食了。这么多年王大人带着大家,一直能口吃的,可他们来了,不做任何事,张口就要从我们的嘴里抢吃的。 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他们,只会用那些我们都用不上的东西来换我们的米,这种气还要受着吗?” “不要。” “我们应该做什么?” “杀了他们。” 这些人,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有的只是对于家园的一腔热爱。 不想被人夺了太平日子,就要拿起刀枪跟强盗作战。 十三股人流初时不多,但汇在一起,也有千人之众。 领头的周从,是周家的奴才,领了差事,在各村视察秋收。 一群百姓,与五千北族胡兵相遇害。 如绵群与狼群相遇。 姚部里的姚琳春打马上前:“这么些送死的来了。” 拓跋城勒马而立冷道:“不能跟他们动手。” 姚琳春:“怎么不能,杀了他们,可以让我们的士兵,去把稻米抢了。” 司马清看到那些手磨出老茧子的农民,逼不得已拿起并不熟练的刀枪,一个个风霜满面的走来,心头沉如压石。 “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收获的东西当然是他们自己的。” 姚琳春笑道:“公主殿下,你还没有正式跟姓曹的圆房,怎么就向着的此地的人?” 司马清斜眼看她:“代王只是送亲的,不是来打家劫舍的,他此去辽北,一路上还要跟许多人打交道,开始就杀人抢物,此事传开后,本只是借军粮,会变成兵变逼宫。 到时落人口实,各地封的王,都有可能对代王的人马暗伏击杀。 代王说的,不能抢,你听不懂,我就解释给你听。 只是听闻你对汉话粗通,我说这么多,你听得懂意思吗?“ 姚琳春呛得半天出不了声。 而与他们对垒的周从,打马上来,向三人望了一眼后,拱手道:“你们是谁?” 姚部的兵,在后面恶狠狠的道:“氐族姚氏。” 周从一听,吐了一口吐沫,双眼一瞪:“跟羯族一个鸟样!” 后面的人群,听到是羯族,吓得大叫“大人,我们不是对手。” 未曾开打,就言败,兵家大忌。 周从以为又是王家下辖的属军,哪里想到来了一支虎狼之师,一时间骑虎难下。 再看拓跋城,一身戎装,脏辫于脑后,脖带挂着兽骨链,手上的佩剑,却不像是北国胡部的圆月弯刀。 他愣了愣,这莫不是从长安或是洛阳来的将军。 要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佩剑。 再看他,眉眼与江东一带的人皆不同,十足的高鼻深目,只是眼珠子是黑的,身材更是颀长消瘦。 “我们死也不交粮,你们快走。”他还是硬生的说了一句。 拓跋城看他手已在发抖,想来畏惧之极,只是被架在了战争的前端,不得不应敌。 他向司马清看了一眼:“公主殿下,你觉得当如何处理?” 司马清眉梢向上微动,从容上前。 周从见她一身华服,跟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同。 而腰间的凤环圭,透润无比,更不是一般官家女子可佩之物。 当下道:“你又是何人?” “这位是临海公主,从长安城到东海来和亲的公主。”温婷在旁道。 “原来是你,今年秋收晋王下令多征一斗米,皆是你这个祸害所致。” 温婷轻轻一挑眉毛,退后几步,看戏般的盯着司马清如何处致。 司马清步步前行,走到周从与拓跋城两两相对的中心点,抬头对马上的周从道:“晋王下令征粮,非一日两日,你们抗粮不交也不是今日才有。我临海非你口中的祸害,而只是征粮的借口。 也就是说,东海我来与不来,你们都逃不脱被征粮的命运。” 周从和众人一听,内心纷纷认同。 的确征粮,从未停止。 不过今天多了一个好听的借口罢了。 就你是人要夺你的东西,年年都找个花样来哄你,今年说的花样,是一个大活人罢了。 “呱嗒!呱嗒!呱嗒!” 远处如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缓缓透过空气,钻入人耳。 明明相隔数里远,却如近在眼前。 上千人皆听得心着发颤,腿发软。 司马清继续道:“周纪在城内升起狼烟,招你们过来,却不开城门让你们进去,你们可想过,跟代王的军队作战,有胜算吗?” 第 141 章 后面的人开始躁动。 司马清又道:“一场完全没有胜算的战事,让平民参加,本就是一场罪过。 从来只有将军安太平,哪有将军享太平的? 你们不过是被周纪利用了。” 周从听闻,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后面的人更是越来越不安。 几个眼力好的,站在山坡向远眺。看到了挑着“王”旗的一队轻骑正顶风赶过来。 那人跑到周从身边:“乡长,真有还有王家军过来,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呀。” 周从挥刀一下子砍了那人的头。 身体还是站着的姿式,脖子上一块红艳的颜色。 一腔热血,冲天而起,未洒在自己的保卫的粮食之上,而死在自己人手里。 拓跋城飞身上前,骑在周从的马上,两人紧紧贴住,一道冰冷的剑刃抵在周从的脖子上:“我只是借粮,并不杀人。” 周从眉毛一挑,嘴巴结巴的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听命行事。” 顿时随行的人也跳下马背,后后逃去。 姚部士兵搭箭就射。 司马清大叫:“住手。” 那些人,根本不听,十余支箭向前飞去。 拓跋城眉头一拧,夹起马肚,马儿前蹄上抬,人立嘶叫。 周从摔倒在地。 拓跋城一跃而起,只身挡箭。 姚琳春见状,挥起软鞭,打落四五支。 另有五支向着人群飞去。 奔跑的人群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一片黑云飞起,在空中舞出一片气流。 箭头受阻,改变方向,旋进了那片黑云里,一会,黑云落地,扑出一片尘土,只留下短短的箭羽露在外面。 人群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黑云降世,只是一片黑色的斗篷而已。 拓跋城长相与他们不同,出手不凡,但一下子救下十几个的命,再跟他陌生,但也知道救命之恩,不可不记。 当下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 来人面色白净,神色文雅,一身长衫,头戴纶巾。 莫不是混在农人里面,单看就是一位临江而立的腹有诗书的俊才。 周秀冲拓跋城抱拳道:“这位可是刚才临海公主所称的代王。” “是。” “代王当真只是借粮,而非要夺我们全部的粮食。” 拓跋城迟疑的看向司马清。 这里他不熟,可是五千人,只怕能吃空这里所有粮食。 因而不好说。 司马清上前道:“小哥,我们不是借粮,是买粮食。” “买?” 司马清一指身后随行的大小随嫁之物道:“那里面织品金饰很多,足够买下你们的粮。” “有这样的好事?” 司马清笑:“我嫁入东海,要图吉利,要是因为我入建城,而让这里血流成河,我想晋王也不想看到。” 周秀将信将疑:“其实你们真的要买,城内更多。我们十三个村子里的粮,都要将到城去的。” 司马清一听,与拓跋城相视一眼。 司马清在拓跋城耳边细语道:“代王,看来进城更稳当。王征杀过来了,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拓跋城指向吓得不轻的周从:“你听见了,临海公主,要见周纪,叫他打开城门。” 周从:“要是周纪不听怎么办?” 拓跋城:“你去城下喊话,问他先登营的厉害知不知道。” 周从一听先登营,好像跟之前几百年前的先登死士有些相似的地方。 他没有见过,可是在典籍上是看到过的。 专门做攻城的先锋,杀人跟切土豆一样快。 他依言,跑到城下,说了一通,那里根本没有反应。 周秀见到,他也走到过去,可是并不说话,而是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手里拿着一红一黑两块布,布片扎在了树枝上,随风飘动。 “他这是做什么?”司马清看到他手挥小旗,一会左一会右,每一下都抑扬顿挫。 “在打旗语。” “代王你能看懂?” “江东一带的人,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招的军马很多来自各种民族,如若是指挥官是北方人,传令兵不一定都能是北方人,即使是,很多时候因为战争,不方便说话,但可以用不同色旗子打旗语。” 听到拓跋城的解释,司马清生出无限感叹,果然一地不同俗,谁又能说不擅长打战的南方人,就真的是蠢,不过是更喜欢用平和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罢了。 而且很多并不方便在两军前直言的事,可以借着大多数人不懂的旗语,说得清楚。 “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每支军队的首领,用的旗语并不相同。” 就在周秀挥着手臂时,一名年轻的士兵飞跑过来,指着一个方向急道:“代王,那王征的轻骑兵已经跟我们的人对上了,他们说为了防止周从的人心怀叵测,所以特来压阵。” 拓跋城一跃而起,站在马背上,抬头眺望,目光所及处,已是浓尘滚滚。 而对垒的人里面,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段狼。 果然如此,他淡然看着那一千人马,对小兵道:“哪段将军说,不退不让不战。” 小兵愣了一下,但马上转身,向来的方向跑去。 周秀打了半天的旗语,那边终是回了一个黑旗。刹那间,周秀整个人呆怔了,他遥遥的凝视着城墙上由左各右下方砍下的黑旗,如木桩一样没了动作。 很快,之产安静的人群再次躁动起来。 “城里的想让我们送死?” “不会,我们种的粮食,他们还未收集。” “弃卒保车。” 议论过后,周秀如梦方醒,将旗子往地上一掷,奔向拓跋城。 他摇了摇头。 “看来不行。”司马清听着不远处的震天杀声,再看被夹在中间的五千姚部兵,双方已抽出刀剑。 步兵膊头互挤,骑兵催马上前。 战争的最前沿,莫过于这种丝毫没有准备的遭遇战。而且他们以逸待劳,而拓跋城的人正饥肠辘辘。 正午阳光,晒在头顶上,许多人都饥渴难耐。 有些抵不住太渴,偷跑去江边打水过来喝。 首领们不好责骂,都睁一眼闭一上,当然没有看到。 袁雄送来一壶水,对司马清道:“公主殿下外面太热了,不如回马车里休息。” 司马清喝几口,将水递到拓跋城跟前:“代王,没有饭吃,水还是要喝的。” 拓跋城看了看她:“你说这城门三日不开,我们是不是要饿死?” “回辽北的路上,各种关卡要过,这一道只怕是最简单的。” “强攻不是不是行,就是死的人会多些。” “听代王的意思,可以少死一些。” 拓跋城笑而语,打量她后,伸手拉过她的掌,掰开她的手掌心,在上细细写了几个字。 司马清只觉得很痒,手收回后,沉默片刻方轻轻点头。 旁边的人,特别是姚琳春一见两人如此亲昵极为火,她早早换上骑马装,执着青夜圆刀,走上来。 “代王,有什么不能跟我说?” 拓跋城冷眼看过去,不发一言。 众将一见自己的姚公主受了冷落,大多水是味道。 可是他们是夫妻,从长安城出来,总共没有说过什么话。 偶尔说话,也句句不离辽北之途,要如何如何。 姚虎见状道:“这搞什么?我们到底是谁的军队。” 几个首领回头:“自是跟着代王的。” 秋天的夜来得不慢。 夜色将至,秋风寒凉。 军队里准备起篝火,而拓跋城传念,不到三更天,不得升火。 众将听得一头雾水。 纷纷围向姚琳春。 姚琳春也不好立即驳了拓跋城,只说一句,“我去问问”,便去找拓跋城。 夜,黑得如浓墨一般。 段狼点了一千人,与王征的军队对峙未动。 两边本是需要升起篝火,火把,方能视物,不成想,段狼那边得到命令,不到三更天,不得升火,去方便也只能摸黑前往,不许点火。 王征的轻骑军,不以为是,纷纷举起了火把。 不举不知道,火把自己这方照得通明无比,向前方看,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之前一直骑于马上,作干瞪眼状的段狼手,此时前排的人人手中一柄长刀,跳于马下。 和刀的把是木头的,顶端装着镰刀着的短刀,专用来截站马的腿骨。 第二排,距离第一排,已有三十步之遥。 他们个个拉着一把弓箭,褐色的尾羽在光下闪们发光。 这光不是别的东西,是从荧火上取的荧光粉,只要粘上一点,夜间放箭时,能看到箭飞行的轨迹和方向。 而第三排的人,只要看到发光体射出,就可以立即拉起弓箭,开始第轮攻击。 这样,在黑夜里,作战的步兵,可以断马腿,□□手可以很快的发出最凶狠的一轮百步攻击。 最后一排,黑压压的,已看不出是什么兵种,但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王征的轻骑兵将领,见状,握着手中的手炬,一时不知所措,退,把后背留给了段狼。 不退,手里拿着火把,简直就是一群可视的活靶子。 死亡的气息,像黑夜一样恐怖而寒冷。 将领沉沉看着前方,向身边的参将道:“姓王的叫我们来送死。” “将军,我们按兵不动就是,无论前方如何打,我们就看看,就是不打我们也不要催,再说了,代王是要去辽北借粮,他的队伍里还有我们晋国的公主。”参将说得头头是道。 “晋国公主?” 第 142 章 “当然,临海公主,本就是我们晋国人,是羊献容皇后所生的嫡公主。” “就是那个五废之后,又给刘曜当了相好的羊献容?” “正是。” “娘是那种人,女儿能好到哪去?” “将军,看到那边的銮驾了吗?凤穿牡丹,那是公主才能用的绣纹。” “她就好好呆在车里,别出来就是,之前在军营外面初见,生得娇艳得很。” 参将马上点头,他也觉得,临海公主的确好看。 段狼这边已然安定下来,拓跋城却不见踪影。 公主的銮驾慢慢的行到城门之下,听到有女子高声喊:“城中的周纪你听好了,临海公主奉旨嫁来东海,现在需要休息,你且开城门,放我们的人进去。” 城上伸出一颗人头,拿着火把向下晃了晃。 过后,又缩回去。 马车等了良久,城门紧闭没有动响。 富琳无奈,在马车边低声道:“公主殿下,周纪不肯开门。” 司马清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的靠着。 温婷在一旁道:“公主,你看看,没有人理会咱们。” 小琪淬一口:“呸,谁跟你是咱们,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 温婷:“我也算是先登营指挥使训练出的人,怎么你们不是吗?” 小琪被堵得无话可说。 气冲冲跳出马车。 袁雄走过来,“怎么出来了?” “里面太挤。” “这可是能坐十个人的马车。” “我说挤,就是挤。” 袁雄不再吭声。 他紧了紧手上的护腕,冲小琪道:“照顾好公主殿下。” 小琪一愣:“怎么你跟代王说的一样。” 袁雄一笑:“怕你气冲天灵忘记自己的责任。” 小琪闻言低头钻进了马车。 一更天,城内一片灯灯,瑟瑟的秋风,将火吹得东倒西歪。 而守城的兵也困倦无比。 这个时辰的人极易睡着,就是不睡,也会变得迟钝。 城西北角,一处火把闪着最后的光,晃了几下,灭了,站在一边的士兵,双眼半睁半闭。 一道白色的光闪过,他觉得脖间一凉,随后身子软下去,再没有起来。 一样的,西北角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安静的倒下。 每一个人都像是被魔鬼附体一样,很快睡去,从此不再醒来。 五个人倒下,五条汉子站起。 黑影像鬼魅一样,摸到了东边正门处。 一个士兵在头往前栽到之前,醒了过来。 他梦魇般的回过头来,左右看了看,一切如常,只有西北角有些怪,好像人不够。 他往前走,不出两步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他张嘴,马上在喉间低嗯了一声,倒地。 周纪抱着剑,头如鸡啄米,一下一下的点头。 突然,双眼望到一个相貌英俊,目深鼻高的年轻男子。 对方伸着手,握住了他的剑杯,他惊得站起,指着对方问道:“你是谁?有刺……” 后面的话,他咯咯的说不出来,咽喉上,一只粗手,像铁爪一般,掐住他。 “我是拓跋城。”英俊男子道。 周纪点头。 “认识?” 周纪点头,马上又摇头。 拓跋城挥手,脖子上立即轻松,但后心抵上冰冷之物。 “我知道刘曜手下里,最厉害的叫拓跋城。” 拓跋城点头:“我不想杀城里面的人。” 周纪连连点头:“我也不是想人的人。” “难借粮吗?” 周纪为难:“外面有军队,是晋国的军队,我把粮食给了你,我们会死。” “那为什么守城不开?” “他们要多收,我们不答应。” “那如果不多收呢?” “也得等他们的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把粮装口袋里扔下城楼。” 拓跋城终于明白,为何王征对于他三日拿下城内的人无屑一顾。 他笑:“好,我不要你们的粮,我只要你们开城可以吗?” “你们会杀我。” “现在你开不开,是你的一个命令,杀不杀你,是我的一个指令。” 周纪想了想:“我要有人做保。” 拓跋城冷笑:“要谁?” “临海公主,我要临海公主给我做保证,你们绝不杀我。” 拓跋城点了点头,向袁雄示意。 袁雄挥手,袖箭冲天而起。 此时城楼下的守门的士兵纷纷惊醒。 周纪站起,挥手,袖□□出三支冲云箭,绿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爆开。 本北角,一处侧门打。 司马清的马车,匆匆进入。 后面跟着的兵马则被拦在了城门之外。 司马清下车,周纪举着火把在她的身边转了几圈。 “你真是临海公主?” “周纪,若不信,你又何苦接我进来?” “只是姓王的狡诈,我这是没有办法。” 司马清执节上前:“这是皇上新赐的婚书,你可以看看。” 周纪,听到是刘曜所下的旨,不也管真假,拿过来便看。 看了一番后,找不出问题只道:“好,我可以开城门,但一条,你们的士兵不能进城抢粮。” 司马清笑:“我们本就没有打算要城内的粮食。” “那你是……” 司马清淡然:“做交易。” “什么交易?” “让王征吃个哑巴亏,以后他不敢随意加征粮食,你们可以好好过太平日子。” “我们硬打是打不过的。” “可是他们如去城郊割了你们的稻米,你们没了粮,又得死上千的百姓,你觉得以后你要他们为护粮而战时,谁还信你?” 周纪咽了一口口水:“城内的均是些有钱有粮的财主,城外的不过是些穷人。” 司马清:“没有穷人种粮,织布,你们还怎么生活?到时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别忘记,代王身后是五千先登营的士兵。 刚才只进五个资历最平庸的小兵,就让你缴了械,他若想助王征灭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反抗之人,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 你想试试吗?” “公主殿下,您是要嫁入我们晋国的公主,您就是晋国的人,你一定要帮晋国的百姓。” 司马清声音缓了缓:“这是自然,你依计而行就是。” 说罢,她走到拓跋城的跟前:“王征并不相信代王,让他进城,代王可想过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拓跋城看了一眼天边,此时三更天,已到了破晓时分。 天一亮,城外的姚兵必乱。 一群拥有武器,又没有食物,训练有素的士兵,在面对最弱的百姓和最强的军队,通常会跟最强的军队团结,杀光最弱的一方。 而如果有粮食的弱者,故意把强者引入城内,那么对食物的欲望,将超过对生死的敬畏。 饥饿让人变成鬼,可以不顾命的鬼。 城门徐徐打开。 如雷滚滚的马蹄声从正东方传来,起起伏伏的尘边渐渐行来一线黑色,曲折之中一个黑点极为特别,他走那条线就跟着走,他停下,线也跟着停下。 直到黑点变成一个骑马的人,那条黑线成为一片轻骑,方才看清,来人正百王征的部队。 “走,杀进去!” 将军一声号令,策马而行。 段狼的人马分列两侧,按兵不动。 等到过他们都过去后,两边的人马像打开的河闸,随着人流涌进走完最后一个后,快速地合并,又开成了一道人墙面。 国师见状,小声道:“头领,我们放他们进去,可是要让他们先打头阵。” 段狼摇了摇头:“我只看到红色的冲霄箭。这是放人过去的意思,他们进不进城,那是他们自己事了。” “我们进不进?” 段狼:“我想呀,可是临海公主在里面,我们进去了,她就出不来了。” “什么?公主是周纪的人质了。” “搞不清楚,反正拓跋城和临海两人,我一个比一个看不懂。” 国师左右看了看,这支队伍里,大多是从平阳城里拉来的人,五湖四海的流民流兵,要说打战,可能不及先登营厉害,但逃命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这种经历了多年战乱,还活下来的,都是人精。 他们不会冲动,不会骄傲,只会看到真正的肉时,一举拿下,逃跑,安全了,再吃。他们能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而姚部,通常都是一路打一路吃,凭借的是彪悍之风,跟这些士兵相比,他们更喜欢去抢去杀。 有时没有丝毫的道理,全凭心情。 激进而冲动。 更像是打游击时的一时兴起,连撤走时,也是如潮水般退去,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狼籍。 “铛铛铛铛铛……”急如金鼓促人惊,声若水泄乱人心。 “抢粮!快跑!”城内的百姓才不管是哪路人马来了,一见骑马冲进来的人,就敲锣大喊大叫。 闷如宏雷的铁蹄,飞跃过城门,闯入城内。 天空,凌厉的啸叫声响起。 街道两边早已闭市关门的店铺,突然响起,领头的人举手示意警戒。 后面的人一惊,齐齐勒马减速,只见一只大黄狗蹿出来,冲着来从大声吠叫。 那人一见,举刀要砍。 大黄狗钻入马腹之下,一通狂奔。 马儿受惊,扬起前足,作人立状。 而黄狗飞快转进一条巷子,一溜烟不见了。 “没事,只是一只狗。” 马队又重新开路,向城内粮仓的方向走去。 走以一处狭小的地方,领头的人,觉得四处过于安静,但见一名身着嫁衣的女子,站在前方,一动不动。 领头人喝道:“让路。” 那女子依旧不动。 领头人又道:“不让本将砍了你。” 女子依旧不为所动。 领头人见着,向手下的人道:“把那女的拖开。” 马上两名士兵上前。 只是人未挨到女子的身上,两人便闻到一股莫名的香味栽倒在地上。 领头人一见,以为遇到妖了,下马将佩剑拔出,直直冲着女子的后背而去。 第 143 章 剑尖抵在那女子的背上,他却无法再进一步,而他的脖子上,已架上了不少于五把的银把圆月弯刀。 他在军营里见过一次,那还是拓跋城,带着临海公主进军营时,在营门口,有几个手握银把圆月弯刀的护卫,跟他们的守兵眉来眼去的互瞪了两个时辰里,才搞明白,这是公主的护卫。 他们杀人不用部原因,只要觉得公主有危险,可以先斩后奏。 要命的是,他们是从先登营里那个号称长安城地狱军营里训练出来的。 很从人都只其名,不知其人,因为交过手的,都死了。 领头人,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不敢有丝毫动作。 “临海公主也敢冒犯!” “杀!” 一刀下去,那人便横尸于红衣女子的身后。 跟着一起来的副将,哪里见过如此凶悍的兵。 他们从来是对百姓们征娘时,才派出来的兵,平时也就吓吓手无寸铁的平民。 真要遇着,打战是常态,不打战是稀奇事的先登营死士,立即吓得六神无主。 副将执着一只令牌,指着袁雄大声喝道:“这是晋王的城池,哪里轮到你们汉军在这里乱来。” 红衣女子道:“我亲自与王征商议,三日劝降城内的周纪,送出军粮,你们一见城门大开,便纵兵闯进来,见到本宫,无理无法又无天,提剑便要杀。 我是东晋的人,可我现在还是皇上的使臣,受辱不反击,那就不是长安城里出来的大汉公主。” 说完,红衣女子下令:“杀!” 骑兵们听言,顿时一片慌乱,副将大声安抚:“他们只有五个人,杀了这妖女,我们就说她勾结周纪对抗晋王。” 很快有人听从,有人挥剑前来。 而人只要动手,就无法控制。 “杀妖女。” 齐齐整的喊声之中突然出一个“杀临海,夺军粮” 而没有人去管这句话有多危险,个个跟着一齐喊:“杀临海,夺军粮。” 领头人一怔,自己的嘴巴里,没有说出杀临海这三个字,怎么,自己手下,给篡改口号了。 一切已来不及,杀声震天,全城人都听到:“杀临海,夺军粮!” 喊的人过了嘴巴瘾,却不知,一这嗓子,把自己害死,同时,将城外的王征也害苦。 随着杀声向四面八方传出,城外的人已经有所耳闻。 马车内小琪和小婳急得跳出来,提着刀就往城内冲。 而五千姚部兵,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马上有人质疑道:“进去的王征属下,这他妈也太胆肥了吧,要杀大汉的临海公主? “他也不怕皇上出兵灭了他。” “怕个屁,又不是皇上亲生的。”温婷站在马车上,一脸高兴的冲城内笑,“杀吧杀吧,死了才干净。” “她死了,你得给她陪葬”姚琳春斜眼看她,催马上前,“别忘记,你是她的嫁妆。” 崔喜恩上前道:“代王妃,您快去接应代王。” 姚琳春摇头:“还不行,代王说了,不见黄色凌霄箭,不能出手。” 此时的城内,砍杀声已打破平衡,曾经的富饶之城,变成了屠宰生命的一座血城。 两百先登营死士,人手三支箭,从屋顶站起,同时齐发。 千人之从,只是须臾间,便有一半受伤或死。 副将大惊,哪里想到陪嫁的军队里,会有如此多的死士,通常,只是一些长年不打战的家兵。 而这些,熟练的埋伏在高地,精准的射杀军队里最有经验的老兵。 余下的多是新征进来,没有打过几战的菜鸟。 只有受过身经百战的士兵,才能一唤百应,动作一致,干净利落到让他们措手不及。 此时,红衣女子一跃上马,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凌空而致。 副将的马,不及那匹高,马头互撞之下,副将的马嘶叫连连,他翻身落马,被踩在马蹄之下。 副将失落,场面已一边倒的,将余下的五百人打得失了方向。 在最后面的几十人,见状不妙,皆转头落荒而逃。 红衣女子回首对袁雄道:“杀了他们,要不前功尽弃。” 袁雄控马疾行,手摸出利箭,连发十数箭。 追到城门之下时,只余下一人。 而那人刚冲出城门,跨下的马便一头栽倒,人也被抛出,摔在了公主的銮驾之下。 温婷拿手试了试对方的口鼻,还有余气尚存。 她向姚琳春道:“喂,你可是杀人行家。” 姚琳春上前补了一刀,“在地宫你杀的比我多。” 温婷脸色微变,过了一会又恢复原样,向四方宣布:“此人行刺临海公主,被代王妃就地正法。” 众人互看一眼,没有表情的,纷纷看向城内的方向。 关注城内战事的人,不只有城外的姚琳春,还有城楼上方的拓跋城。 他一直守在城下,有他的用意。 周纪眼见一千人马气势汹汹的冲进来,不过一个时辰,便落花流水般掉转方向,丢盔弃甲的逃向城门之外。 他不知道,谁能在城内,有这样的能力,能掉动杀掉千人的人马。 果然如拓跋城自己说的,他要杀人,从来只看他需不需要,而不是能不能杀。 果断。 狠绝。 没有活口。 而拓跋城还给了周纪一个最好的借口。 进城的兵,他们对临海公主无礼,且刚才,对方已呛声大喊杀了“临海”。 周纪已被绑定在拓跋城的计划里,他除了跟着他的步子走,别无他法。 连身边的小兵都听到了“临海”两个字,在小声嘟囔,“临海不是要嫁入东海,许给曹家的大汉公主吗?杀她不是向大汉宣战吗?” 虽此大汉非彼大汉,但刘曜称帝以来,已有十几个地方军队的将领占城为王,自立为帝的更是多得不行。 老百姓有时还搞不清楚自己的皇上是哪位,就马上又有新皇上位了。 混乱的时局,混乱的人心,混乱的思潮。 但活下去,却是所有人的目标。 周纪已明白拓跋城的意思,马上一改之前推萎之状,上前道:“我自会如实向晋王说明此一役是怎么回事。” 拓跋城淡淡看他一眼:“周纪,你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可没有一件是虚的。” “当然,王征的人马犯上做乱,要杀入我城休息的临海公主,我自是率领全城守军百姓,与之周旋到底。” 拓跋城满意的点头,果然周纪能在城内担县府一职,是有些能耐的。 把黑白说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极是振振有词。 司马清站在横七竖八的尸堆旁,看到一些百姓出来,自发的打扫战场。 显然,他们并不害怕流血牺牲,甚至,他们在给受伤的先登营侍卫上药,送水。 一个孩子,拿出自己一个布偶,送到一个手被砍到见骨的小兵面前,“哥哥,你咬着,等下缝线才不痛。” 小兵虚弱的笑了一下。 孩子翻了一下自己的服衣,撕下一条布,给小兵手背上的伤包上。 “你多大?”司马清问。 “我十一了。” 司马清摇头:“怎么会,不过九岁吧。” “我们南方人,长得比你们矮些,但做事不差。” 司马清点头:“你很勇敢。” “他们北方人,总来抢我们的粮食。” “他们不用钱买吗?” “才不是,他们拿了粮食,扔下些我们不要的东西就走。” 那时,以物易货,还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习惯,但到了已经习惯于用钱交易的南方,已然极不合适。 且南方温暖,那些皮毛之类的,他们不需要,而且不会保存,很易生虫子,变成一堆烂货。 不同的生活方式,在江东这边碰撞着,磨和着,同时也用鲜血的代价提醒着,他们其实只是普通人。 不能和平相处,发动战争便会死人,无论你的想法有多少理由支持,也不能越过百姓的底线。 他们同样有生存的需要,有享受自己种下粮食的权力。 司马清看到突然冲出的先登营侍卫时,也吓了一跳。 之前与拓跋城商议的,只是想买些军粮。 现在看来,并非买军粮,而是以更大的,她不知道的隐秘之事在进行之中。 辽北的王,他要的好像不是一点点军粮那么简单。 第 144 章 城内安抚完毕,一直在外面观望的王征彻底蒙掉。 逃出的副将,满脸血的向他回报:“大将军,先锋军左将军他没了。” “出什么事了?”王征凝视着十里外,升起的青色狼烟,已渐渐消散,本以为一切都搞定,借拓跋城的手,把城内的周纪给除了,没有想到,等到这个消息。 “我们一进去,本来顺利,然后看到一个着嫁衣的女子,那个不言不语的,所以左将军以为是妖,就下令杀了对方。” “嫁衣?女子?” “什么样的嫁衣?” “凤穿牡丹。” “颜色呢?” “红色的。” “红色!”王征一下子脸上褶子多了几道,“红色,红色,秦汉至晋,都崇黑色,怎么会有红色的嫁衣?” “就是,所以左将军以为是平民女子作妖。” “那为何我听到斥候来报,城面叫着杀临海呢?” 那副将一下子扑到在王征的跟前,连哭带叫的:“我们被骗了,那红衣女,是临海公主,他们诱我们上当杀入城内,随后先登营~侍~卫~的~弓~弩~手~持“十~字连弩”,将我们一一射杀!” “诸葛亮的“连弩”,你说的是那种极难打造的可以连发十箭的弩?” 副将哭道:“是,是,是……” 王征愣了一下,心想完了,晋王要自己来征粮顺便来会会拓跋城,说是此人为先登营指挥使,凶悍多智。 他手上的五千姚氏部兵,本就虎背熊腰的,让人看了像是能吃人的主。 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带着几百先登营的侍卫已潜藏进去。 怎么就忘记了,先登营,主要是潜伏攻城的死士组成。 “大将军,我们现在要为左将军报仇。” “报,怎么不报,在自己的地方让他娘给欺负了。”王征,一声令下,号令人马集结,准备入夜攻城。 城内,司马清和拓跋城已是周纪的座上宾。 周纪早年在江东操习水军,对于在水上打战,那是很在行。 后来,司马睿进驻到建城,将东海一带的军政事务一并将给了王导统领,他几乎只是一个听话的摆设。 北方来的门阀贵族,与江东南部的寒族一直为利益争夺不休。 他是被寒部扔出的牺牲品,从水边一个统领,调来做文官。 县乡里的事都由他这个不大不小的父母官领着。 站在城楼上,看到彪悍的军人,潜伏、出击,一路极为熟练,无人怯懦退阵,就是偶有人落入十数人的围绞,也绝不投降,而是死战到底,那份果绝,非他领的人可以做到。 是以,再与司马清和拓跋城相见时,再无之前那份骄傲,反之,恭敬客套许多。 在春风园内,他大摆宴席。 为他们接风洗尘。 司马清坐于案前,看着眼前美食,但是没有什么胃口。 而拓跋城也不吃,只说他一向习惯于在跟军中的兄弟同吃同睡,所以也不肯吃。 周纪忙劝:“临海公主,你可是一定要吃的,你不吃我不放心。” “周大人,为何?”司马清扫一眼黄嫩的鸡肉,香美的稻花村,她还病着怎么能吃这些大发之物。 周纪:“这次,我们可是说王征是个反贼,到了晋王那,我们还需要公主殿下力证此事的。” 司马清淡然道:“那是自然,代王领兵护我,护下全城百姓,那也是需要全城百姓的父母官,周大人力证的。” 司马清催着周纪写奏报,就是担心他临时反悔,要是一口咬定是她与拓跋城故意在城内滞留,那事情就真不好办了。 周纪听出话的意思,已经上了一条船,现在给他下,他也不能下了。 马上命人取笔墨纸砚,就在案前写,不过一会功夫,写好奏报,命人骑快马,送到建城去。 信已送走,周纪见司马清和拓跋城依旧不肯举筷,无奈下,只得说了一声“得罪”,便起身到二人的面前,第一道菜都取若干放入碟内。 他向身边的小妾招呼道:“你把这菜吃了。” 小妾不敢抗命,上前试食。 司马清觉得诧异,通常试食,都是男子,为何周纪敢用自己的小妾去试。 而且那小妾看起来,小腹隆起,像是有身孕的样子。 刚想阻止,看到拓跋城暗暗摇头,示意她不要动。 于是便不在出声,只安坐一旁。 四个菜,每一碟菜只是夹取一点点,倒也三下两下吃得干净。 小妾吃过后,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并无异常。 此时,又有两名小婢上前,捧着一个钵盂在跟前,拿着一盏茶端过来。 小妾拿水过来,喝入嘴中,但并不咽下去,漱过口,又吐出来。 一切平安。 周纪一直凝视着小妾的一举一动,开始时很在意的看,后来也就淡淡的。 他挑眉:“看看看,没有事吧。” 司马清接话道:“这位,好像有身子了。” “是,有五个月了。” 司马清摇了摇头:“周大人,这又何苦。” “我们寒族人,女人就是给男人生孩子的,别的用处也不大。能给公主殿下、代王试食也是她的福气。” 小妾听了不言不语的站在一边。 司马清佩服的看她一眼,见她神色平淡,似乎很自然。 而拓跋城此时也举起了筷子,夹了一块鸡肉,他仔细看了看,又放回入盘中。 司马清正准备挑个青菜吃吃,见他放下筷子,只得跟着照做。 “怎么,你们还是不信。” 周纪站起。 “这菜色,倒像是长安城里十里街第二间铺头里,泉大人的手艺。”拓跋城轻轻的道,语中似有遗憾,“他早年开店,后因战乱,到了东海随后再无音讯。” “这里没有泉厨子,只有一个叫白水的。” 周纪说出自家厨子的名字,“他来府上,只有半年。” 拓跋城冷笑一声,手中的筷子突然飞出,对面站的两个婢女,一个手背中了一筷子,捧着的茶盏打翻在地。 另一个捧钵盂的女子,刚刚回来,筷子飞来时,她都来不及躲直中眉心。 周纪吓得连退两步,最后生生站住,握住手中的剑柄,对拓跋城道:“代王,我客客气气的待你,你为何杀我的婢女。” “这不是您的人。我杀的是我们的敌人。” 说完,拓跋城指了一下那未断气的婢女。 “饭后漱口,本是江东一带的规矩,你们又是江东人,有什么不习惯的,为何大人的小妾吐了一口水,你的脸色大变?” 婢女冷冷不说话。 另一个手背上一个插着筷子,痛楚异常。 她痛呼着:“吃食有毒,水里有毒,吃下去面无异色,但内里早就麻痹无知觉了。” “是了,痛苦明明在身上,脸上却无异色,一脸平静。这只有一个可能,这位如夫人中了两种毒。 第一种毒,是产自西域的沙蝎子之毒,吃下去没有什么感觉,需得待一会才发作。而第种毒是快的,她刚刚喝下后,就能封绝痛感,让人死得跟睡着了一样。” 司马清看着眼前的满桌吃食,再无欣赏之意,本以为来到东海,面对的就是无多少感觉的丈夫,不会再生波澜。 可是这一脚未踏入晋王的宫里,暗中冷箭已经迫不及待了。 周纪跑到自己的小妾面前,伸手拉她:“美人,美人?” 那小妾双眼直视前方,动也不动,他细细看去,骤然向生猛退,小妾的耳朵里慢慢渗出一股细细的黑水。 周纪大骇:“叫大夫,叫大夫。” 小妾生生倒下去周纪扶着她,放声大哭:“我的孩子,孩子呀。” 司马清看着小妾,软在地上的身体,心中一片寒意。 广袖内的手指尖,僵得没有知觉,每一片皮肤,吸进了大量的寒冰冷雨,寸寸关节,痛得如冰碴子卡在里面。 手微动一下,就痛苦难当。 前半生,她为了母亲活成了奴隶,后半生她是不是要跟这个小妾一般,为一个只愿意疼爱肚子里的孩子,却拿她性命试毒的男人去操持一辈子。 小妾的死,将城内百姓的怒火搅起。 这起因为征粮不成,反将守城大人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毒死的事,在民间,如同毒咒一样的流传。 咒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妻子,孩子,是他们为之拼命的精神支撑。 司马清换了一身素装,站在灵堂前,几个夫人都泪哭不止。 而周纪也是闭门不出。 城外的公主銮驾进了城。 小琪小婳跟在司马清的身边,一直安慰她,这只是一个意外。 三个陪着说话到半夜时分,听到街面上马蹄渐远。 “这是去晋王那告状吧。”小琪拿剪刀剪去噼啪作响的烛花,轻轻的道,“我看那小妾死得真可怜。” “你怎么知道?”司马清支起头,靠在床边问。 “我猜的,那个人身上背的是官府的包袱,鼓鼓的,定是密报。” 司马清太阳穴突了突:“为何我一到这里,就发生这种事?” 小婳:“当然是这里本来就乱。” “是吗?”司马清的目光一一巡过两人,她们倒是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只是回避她的目光,各寻一个说法的开导她。 “不乱,能征粮每亩要多一斗。” “而且,跟我们说了三日交粮,结果,我们一进城,他们就派人过来,我们借粮时,怎么没有这么积极。” 司马清想了想:“这是个理由。” “对呀,还有,这菜中下毒,多阴险的人,我听说,厨子是半年前,逃到王导府里的泉大厨。” 司马清瞥眼扫了一眼说得起劲的小琪:“你才入城,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第 145 章 “你怎么知道?”司马清支起头,靠在床边问。 “我猜的,那个人身上背的是官府的包袱,鼓鼓的,定是密报。” 司马清太阳穴突了突:“为何我一到这里,就发生这种事?” 小婳:“当然是这里本来就乱。” “是吗?”司马清的目光一一巡过两人,她们倒是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只是回避她的目光,各寻一个说法的开导她。 “不乱,能征粮每亩要多一斗。” “而且,跟我们说了三日交粮,结果,我们一进城,他们就派人过来,我们借粮时,怎么没有这么积极。” 司马清想了想:“这是个理由。” “对呀,还有,这菜中下毒,多阴险的人,我听说,厨子是半年前,逃到王导府里的泉大厨。” 司马清瞥眼扫了一眼说得起劲的小琪:“你才入城,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小琪打住嘴,不敢再说。 小婳:“她就是这样的,永远做得少说得多。” 司马清看到小琪脸红红的,逗她道:“我倒要说话公道话,小琪对拓跋城做得多可从不说。” 两人一听,马上收敛之前欣喜之色,都勾下头去。 “怎么了。” 司马清懒懒的问。 “跟公主殿下相比,我们俩做的不值一提。” 司马清心中的冰掉的那条缝,喀嚓一声,裂开半分去,撑涨着心尖的痛处,让人从心尖生出一丝丝寒意。 黑色的天空下,一骑黑影沿官道而行。 行到一处偏僻地,路两边林深树茂。 夜莺突然鸣声四起,几道黑影扑向了送信人。 只是几声闷响,送信人便呜咽的倒地。 身上的包袱让人给抢劫。 骑的马儿,失去了驾驭者,一路飞奔的向前跑了一圈,过了一会,沿着原路,慢慢往回走。 这马是城内周纪训养的,长期负责在建城与江城间来往。 马儿走了一段路,被城外的驿站发现,驿丞见了忙唤醒睡着的传令兵,命他回城报信。 司马清刚刚入睡,春风园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过后,眼前一片光亮,园内熄掉的灯,点燃成一片白昼,人影映在窗户上,有人轻轻拍门,传话进来。 “公主殿下,代王有急事找您。” 司马清翻身坐起,小琪小婳互使眼色,各自从袖口中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藏在披着的外衣下。 开门时,外面的一个小厮急道:“公主殿下,代王被周大人请去了。他传话下来,请您去过去商议大事。” 司马清轻轻拢一下肩头的披风,看着四处游走的侍卫和护院,心道,看来王征已经下手了,要不然不会这里刚刚派人出去,还未到时辰,就说出事了。 来人将司马清引到一处安静的偏厢房,便退去外面守着。 很快,周纪与拓跋城前后脚进来。 周纪一脸愁色的道:“那王征杀了我的信使。” 司马清一惊:“信使被杀?为何?谁送来的消息。” 拓跋城:“是周大人的马回来了。” “对,我的马,自知道自己的厨子下毒,我就不相信身边的到府上不久的那些人,送信的人是我的亲侄子,马是我养多年的马。 现在人没有了,马独自回来,定是有人把信使杀了。” 司马清嘴角微微抽动了数次,如今困局已定,王征那人面和心狠,初初借粮许了三日,如今法过两日,还未到第三日,便开始斩杀城内之人。 只消这一件她便明白,东海建城,并非乐土一片,连安安稳稳平常度日,只怕也是难得的事了。 她轻抚了下鬓角:“这信使死了,未见尸体,如说出去,只怕晋王是不信的。” 周纪忙道:“我也是知道王征那人,打战不行,可是阴得很,所以还派了一路走水路的,只是……” “只是怎么?” 周纪:“水路,被王家的人把持着,一关一关的闯,走到建城时,也不知道是几日后的事,请公主耐心等待。” 司马清点了点头:“我现在,不等也走不了的了。” 周纪苦笑一声:“公主真是对不住了。” 司马清低头沉默了一会,向拓跋城道:“五千人马驻在城外,粮草都是个大问题。代王你可有良策?” “无良策,下下策有一个。”拓跋城无奈的道。 “下下策?” “现在王征一心要困死我们,我们等下去,外面未必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而且五千人马过境东海,谁都有所忌惮的。 何况晋王在此几年时光,一直立足不稳,常年受制于王家,未见得真的知道真相,能放过城中百姓。 只是转念又一想,或者多留城内一日,能跟拓跋城相对多一日。 不觉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过去从未像如今这样,渴望的事情,居然要在这各时候才能实现。 罢了,罢了,有他在身边一刻,何苦去追究是天意还是人为。 周纪见司马清虽不曾责问,但也很过意不去,忙命人送上安神艾叶香过来,亲自捧到司马清跟前,交到她的手里。 “公主殿下,耽误了你和曹铳大人的婚事,臣有罪。” “婚事所大,也大不过城内数千人命,还有晋王的国祚。” “公主贤良。” 说完不再多言,退出厢房。 司马清看着袅袅而升的烟,想起之前自己借曼陀罗之毒,一举扳倒卜珍,助羊献容登上后位,不由得唏嘘不已,忙将眼别开。 拓跋城轻轻走过去,揭开炉盖,捏了一撮灰烬在手心,放在鼻底下闻了闻。 “是江边六月的艾草。” “怎么,代王也疑心他吗?” “只是小心为好。” 司马清点了点头,举头看着外面的半挂新月:“我出来时,也是这样的月亮。” “月余了。” “对呀,月余了。” 两人各自说了一句,互相看着对方,月余了,他们居然是第一次单独相聚在一起。 司马清眼见月影下,枝折黄叶,愁意更浓,踏步出去,手攀桃枝道:“代王,这次入城征粮,我们也是看一步走一步,但如今得罪了不应该得罪的,只怕要将错就错下去。” “公主放心。”拓跋城简单的道。 “你的意思是,你早料定会有这样的事?” “不是只有我料定,周大人,他不也派了另一路人马走水路去报告吗?” 司马清脚步移动,声音低低的道:“代王,水路虽说由王导的人统领着,可是在下面做事的,却是他周纪的人,虽说是向晋王报告这里事,难道,不会让守江东的两岸的寒族知道吗?” 拓跋城挑了挑眼尾,这些本是男人才想的事,没有想到司马清跟周纪只是相处半日,几语聊过后,便能推算到周纪已经在向寒族人放出消息。 王征攻城要粮,杀公主,这各事,未到王宫,先在民间传扬。 一方面,让此事搅进更多的人,另一面,也是将王征扔进巨大的流言之中。事件事,真假难辨,他方能有生存的空间。 细想到这一层,司马清才发觉寒族之人行事为人,与长安城内的人大为不同。 刘曜一族杀戮盛行,举事,杀人往往不过一念间。 因而在北方,人人都自危,百姓无不叫苦连天。 特别是不擅长攻城杀人的农耕民族,一见铁蹄游牧之人,便无端生出万般的恐惧之心。 不要说拿起自己的锄头菜刀反抗,就是逃跑,也是力不从心。 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 他轻咳一声:“公主所言,切中要害。” “代王,你跟我说句实话,此次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吗?”司马清手抚着桃枝,目光如月。 拓跋城望向她,久久未语,突然一笑,温声道:“夜深了,公主还是去歇息。” “代王。” 司马清见他转身欲走,急追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晋朝败落如此,我流浪在民间,一直以为是五胡乱我大晋。 自我回宫后,深知皇上昏聩,连妻女都保护不了。 从此自问,一个君主,若无贤臣良将,光靠个人,何以守得住万里江山。 你是要当一个贤良有为的蕃王,还是逐鹿中原的枭雄?” 拓跋城震惊的回眸,他从未想到司马清会如此问他。 或者,陈妃曾有提及辽北祖先所在的地方。 他和他们的族人,真的十分渴望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不用被人奴役,不会被人驱赶。 但,今日,他俨然成了左右晋王和皇上之间那层不能说破的平衡砝码。 他移向哪边一点,都能让时局发生变化。 看势,他最弱,不过五千人,脚下亦无寸土。 辽北,还需要他去争夺,安抚。 而谁得到他相助,得胜之日,可再以此功邀得更多的钱粮、人马、城池也说不定。 他怔了怔,眼前浮过曾经在先登营里受训时,所经历的各种恶练。 一念起,万恶出。 “公主,你觉得,我应该如何?”他反问道。 “我希望……”司马清顿了顿,才道,“我希望你活着,就如当初你对你一样,只希望你活着,代王。” 拓跋城冷笑一声:“公主,你是在提醒我,有了代王之尊,还有一个领着五千兵马的王妃,应该知足是吗?” 第 146 章 司马清气得没有一句话可说,只抬头望向西沉的月亮:“代王,看到今夜你们是谈不下去了。只愿你行事时,想着上万人的命在你的手里,你族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 拓跋城眼神明暗交错,低首道:“公主殿下教训的是。” “我并没有教训你。”司马清眼中一片苦色,红唇轻轻抿成一条,声音缓缓的从喉间吐出。 拓跋城苦笑一声,目光之中凉如秋色,流转间眼底映出月色浮光,星星点点无限恨意。 他拂袖而行,走到一处拐角时,方转头叹道:“自离开长安后,你再未叫我一声城哥。清儿。” 司马清怔住,他说得对,何时两个同在黑暗里成长的少年,在长大后,历经巨变的今夜,都不再坦诚相待了。 一声“代王”,改口容易,却再无往日里的情份在。 原来两人竟这般生份了。 初秋的夜格外清冷,漫长,寂静无声的月华沉默陪她数着更声等天明。 三日后。 春风园里,站在树下赏桂花的女子,肩头落了一片芳菲。 一只彩蝶落在肩头,轻翕着翅膀,阳光纱般的披在她的身上,渡上了一片淡黄色的轻绒。 月亮门外,一个裤腿卷到膝盖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只黄褐的竹篓,赤足快闪过。 走过去后,小琪拿手扇着鼻子底下,皱眉道:“大清早的,一股子臭味。” 小婳笑了笑,扔了一朵桂花在她脸上:“谁臭着你了,怎么我没有闻到。来来,用这个熏一下,保你香香的。” 司马清听两人打闹着,侧目往月亮门外看了看,地上两行湿湿的脚印子,走过去,还真的着一股的腥味。 在这里呆了不下三日,自从周纪送信之人出了事后,便再无关于晋王、王征他们的消息。 偶尔拓跋城过来,也是提到五千姚兵与城外的王征正在对峙之中。 王征的粮草不足以支撑他们再多呆一个月,这个月底,要不攻城抢粮,要不向晋王追加粮食。 而他们则只等着就好,以不变应万变。 不久,周大人着人来请,说是几日里忙于公务未来看司马清,今日特意请她至正厅。 到了厅外,便看到一名师爷模样的人,立在门口相迎。 “公主殿下,请。” 司马清略看了他一眼,提裙迈步进去。 随后,拓跋城、姚琳春、温婷、富琳等人,也陆续进来。 原本春风园的厅堂,精致华美,却并不十分宽阔。 人多了后,少不得加了几张案台于厅内。 众人之中,司马清地位最高,她径直走到厅内的主位处,安然坐下。 姚琳春见状,也不等师爷请她入座,便自顾自的挑了个喜欢的地方,直接坐在了司马清的左下手。 拓跋城扫了她一眼,她装没有看见,大模大样的赞叹不已:“城内就是舒舒服服,不比我们在城外风餐露宿的,连换个衣服都不方便。” 温婷低头走过拓跋城的身边,细声道:“我们坐哪呢?” 不等拓跋城开声,姚琳春扬声道:“你,就站我身后。” 温婷脸上一片愠色,直直看着姚琳春,见她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之前在城外,因为不方便,姚琳春不大论尊卑。 可是进了这里后,姚琳春一见司马清,不知道为何,觉得她不能低她一头,看了一圈,也就温婷是颗软柿子。 温婷无奈,去了姚琳春的身后立着。 小琪、小婳正捧着一盏茶进来,撞见温婷跟个她们一样,站在姚琳春旁边,不由得相视一笑,低头走到司马清跟前。 “公主殿下,您该服药了。” 司马清别过脸,似是不大愿意。 小琪忙道:“代王说了,您的药,一日三次,不能不吃。江东气侯温暖许多,但也湿气重。” 她提到代王两个字,姚琳春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这么大个人,娇气的得很。” 司马清只当没有听到,接过茶和药,慢慢的一点点的喝。 喝到了一半,突然咳嗽声大作,先是猛然一声呛咳,接着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她抚着心口,大汗直冒,双肩夹着随着咳嗽声一抖一抖。 拓跋城站在大厅内,看了一会,见她久咳不止,忙上前,扶住她的肩头。 “公主殿下,你怎么了?” “咳咳……”司马清不及说话,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他的掌按在她的肩头,依旧无法阻她的痛苦与颤抖。 “你们怎么伺候的?”拓跋城声音发寒的对小琪小婳道。 两人慌忙跪倒在地上,小琪抚着司马清的背道:“我们一直陪着公主的,只是这几时,公主一直接不怎么吃东西,想是身子弱了,才这样。” “她不吃饭,你们怎么不跟我说!”拓跋城喝问道。 “殿下一向不喜欢我们把事情弄大,再说公主也说了,住不了几天,不要麻烦别人。”小琪嘴快的。 拓跋城起初只是担心,听到这句,眸色忽闪出一片寒光。 小婳忙上前道:“代王教训的是,妹妹还不快向代王认错。” 小琪憋闷的盯着小婳,又不敢真的顶撞拓跋城,只得低声道;“是奴才错了。” 说罢,泪水都快下来了。 司马清咳嗽了一阵子,才缓过来,对拓跋城道:“代王,她说的是真话,何错之有。” 拓跋城不敢再责备,只得道:“殿下宽容惯了,但以后不能这样。” 司马清抬眼看他着紧的样子,心中软成一片棉,转过头不去看他,只回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说着,肩头向后一撤,拓跋城的手中一空,她靠有小婳怀中道:“去拿些冰糖,我口苦。” 小婳点头,冲小琪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 拓跋城愣了愣,手中余温尚在。 司马清在长安城里,常常叫着要吃十里街上的馒头。 两人吃馒头,成了家常便饭。 那时过得有多苦,他知道,她也知道。 可是从来不用吃糖,也不会觉得人生苦到不能支撑。 如今……她居然要用冰糖来安慰。 心中思绪万千,眉间却只一瞬间。 姚琳春在旁边瞧着,眼波横过,酸意泛起:“我就是没有她这般会装柔弱,要不然,怎么会在城外风吹日晒到如此。” 温婷在后面轻轻一笑:“我们皮糙肉厚,哪有她公主这么娇贵的。” 姚琳春:“你还曾是皇太后呢,说起来,你比我倒霉。” 两个人说话,都用最尖刻的话,去戳对方最软的肋,你来我往间,谁都不曾讨到便宜。 倒是让师爷见识了一下长安城里的女人,是怎么争风吃醋的。 拓跋城厌恶的扫了两人一眼,向师爷道:“周大人请我们来,不会是让我们坐在这里无聊闲话吧。” 师爷一笑,说声“哪里敢”,吩咐下人一句:“还不送上来。” 下人唱喝一声道:“上菜。” 那人声音宏亮悠长,江边拉纤的纤夫般,一声号子喊出来,整个春风园都能听到。 司马清不禁抬眼看着那人,心想看着身形瘦削,没有想声音如此大的。 再看那人赤足踩地,脚板比寻常男子要大许多。 想是常脚下用力,抓地,才会生出这样的大脚板。 几个小厮捧着食盒上来,盒盖推开,端出一碗形似松鼠的,红艳异常的食物。 司马清没有见过,看得稀奇。 师爷道:“这是江东的松鼠鳜鱼。” “什么松鼠?哪有哪有?”不等旁人说话,姚琳春拿筷子在碟上点来点去,找了一番。 司马清低头一笑:“看着像那个样子,哪有什么真的放个松鼠在上面的。” 师爷恭敬的道:“这是周大人特别交待要请几位品尝的菜,可千万不要嫌弃我们这里的地方小,食材不是用什么贵重之物。” 司马清摇头:“城中百姓,若是隔日有鱼,一月有肉,那才是福气。” 几个人举筷子,姚琳春不等试食,便自取了一块肥美的肉吃进嘴内。 鱼肉外酥里嫩,甜中带醋。 司马清和拓跋城自上次小妾中毒之事后,对饮食极为注重。 非必要,并不会轻易吃春风园的东西。 就是平常的一杯水,也是由小琪到城外的江中取来。 两人的食物,多以干粮为主。 今日见美味的鱼,两人腹中也有些饿了。 司马清只闻不吃,拓跋城看了一会,将筷子放下。 师爷倒也不催促二人,只是说还有大菜在后面。 一直跟在落坐在角落的富琳,盯着盘中菜,看了许久,目中露出一丝异样,她问:“师爷,这菜可不像是春风园的厨子做的。” 师爷笑:“您看出来了。” 司马清倒不觉得有多少门道,随口道:“鱼,不过是条鱼罢了。厨子,倒是不是一个普通的厨子。” 拓跋城目光幽深,侧目向师爷:“都说江东人靠水吃水,行走江边,织得一手好网,做得一手好鱼。只是鳜鱼喜居于水流平缓丰茂草丛之中,秋季如何打得到?” 师爷不再笑了,“代王您是见多识广,何不猜上一猜,这秋冬深藏在水草里的鳜鱼是如何捕到的。” 拓跋城没有说话。 姚琳春根本无心理会,只顾着挑出鱼中的刺,吃得津津有味。 倒是司马清,想到早上看到一个男子匆匆进来,一身鱼味。 “左不过是寻个会潜水之人,扎个猛子到水底草丰美处,抓到鱼。” 司马清脱口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师爷只点头,并不说对错与否。 这时,几个小厮又捧盒而来。 随行人之中,一个男子身形魁梧,脸上却无胡须。 别的小厮走路,谨慎小心,一步是一步。 他却抬脚迈步时,有些女儿态,入门槛时,双手提起衣摆,小手指尖微微翘起,指尾有一抹淡淡的豆蔻华彩。 路过师爷面前时,师爷忙目光低垂,不敢与之对视。 拓跋城眼梢闪了闪,向司马清示意,来者不善。 司马清收敛心神,徐徐抬起目光,迎向对方。 第 147 章 江东有些雅士,喜欢涂□□,抹胭脂,有些还会走路会有一些女儿态,司马清也是见过的。 只是这个人,他不像个男人。 那人站在大厅之内,眼角向下看着一众小厮给各位送食物,他不跪不动,也不言语,似乎在监视着厅内的所有人。 司马清向拓跋城望去,他的手慢慢的探到案几下,在靴子上摸了一把。 食盒打开,里面一个白瓷小碗,汤色白如牛奶,浓香扑鼻。 师爷上前,向那人欠身:“你来了。” 那人淡淡的瞥师爷一眼,并不答话。 师爷只得道:“这道菜,不知各位可认得?” 姚琳春一听这些便麻烦,抬手拿起,还很烫,慌忙放下。 “这些人的手是木头吗?这么烫,端出来也不洒也不倒的。” “啧啧,您这就不懂了,这可是河豚鱼汤,别说是烫手,就是一只手没了,也不敢打翻这碗汤呀。” 温婷起头道。 富琳低首不语,目中闪出惧色。 “河豚鱼又是鱼?你们周大人就只会拿这些来招待我们吗?”姚琳春不客气的道。 师爷陪笔:“代王妃,你们喜欢的,江东没有。” “我们喜欢奶饽饽、羊肉,不用这么多东西加里面,就只吃大块的肉,喝大碗的酒。”姚琳春拈过一只酒杯,往嘴中一倒,“看你们小气吧啦的,这酒是酒吗?一个人喝这么点,不能换个大碗吗?” 小厮和仆从一听,偷笑的低下头。 司马清手指在汤碗的边沿慢慢划过一圈,神色凝重的道:“这汤,的确非寻常人能喝得起。” 师爷连点头:“公主请讲。” “河豚鱼汤,也叫鲜汤,更称仙汤。不单指味美,而是制汤的鱼,剧毒无比,只食一口,即可杀死一头公牛。” “所以……” “所以,制此汤的第一名厨师,曾传下一个规矩,要让人吃汤,厨师要先喝下半碗,一柱香后无事,方可让食客喝。” “什么?”姚琳春听得入神,猛然间发现这东西居然是毒物,忙后退,袖口手肘撞到了案几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站在后面的温婷,不及退让,两人又是一个番互碰。 温婷身形高挑,却不及姚琳春强壮有力,被撞后,面色发白,手抚着膝盖却不敢叫痛。 那人见状,说了一句:“土包子呀。” 闻言,姚琳春拍案而起。 “你什么意思?” 那人淡然一句:“听闻代王骁勇彪悍,杀敌刺探统领先登营死士上千人。那营中的死士,均是以一挡十的好手,怎么枕边人却如此的不经事。” 姚琳春被那人奚落一番,气得直翻白眼。 但又听他说了一句枕边人,心里头似乎很受用。 便也未发为,只回了一句:“我怕鱼刺卡喉咙,不可以吗?” 那人浅笑,不再跟姚琳春搭话。 “这位大人,我看您是宫里来的,晋王差你来,不会只送上这一碗鱼汤吧。” 司马清话音落下,大厅里的人,除拓跋城一直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外,都露出惊叹之色。 “司马氏的女儿,果然不是普通人。”那人身体转了一个方向,冲着司马清所在的方向,行礼鞠躬。 司马清见过,心中一惊,此人懂晋朝的礼仪也就罢了,为何执礼对她一个被自封汉皇的刘曜册封的公主。 何况她的公主之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毕竟,她是司马清,是司马氏一族的公主,受封于敌人,是奇耻大辱。 周纪虽是江南寒族,但起初对她也并不待见,直到退兵成功,方才对她礼遇有加。 “这位大人是……”司马清向富琳望去,想着她可是长居建康城的,想必认得对方。 富琳站起整衣肃立道:“这位是曹公公,是晋皇皇宫内的总领管事。” 官不大,但是是晋皇身边的人。 司马清站在起,示意道:“曹公公,此来路途遥远,辛苦。” 曹公公点头还礼:“听闻临海公主,入城小住,晋皇担心怠慢了贵客,叫我亲自来接您。” 司马清知他名为接她,实为王征的事而来,也不遮掩道:“您有公事要办,自是先办公事,本宫的事,算不得什么。” 曹公公点头:“不愧为公主,体恤我们这些打杂跑腿的下人。” 司马清缓步到厅内,命人摆下椅子,请曹公公坐下。 曹公公推辞几次,不肯坐,司马清也不强求,与他一同站着说话。 她道:“公公,你来这里,想必听到了不少流言,见了些与你相识的人,只是公道这两个字,最能辨明谁为晋王分忧,谁在添乱。” 曹公公沉言道:“是这么个理。” 司马清又道:“偏听偏信,若让本宫一人说了,曹公公回去也不好复命,其实最好是让王征亲来与本宫和代王对峙,方能让大家都信服。” 曹公公面露难:“殿下,求真,求正,可是……恕我直言征粮是晋王的意思,所以……” 司马清见曹公公已说到这个份上,不便再说,只转身看向师爷,想必周纪这时不知道躲哪里等着看戏。 这个周纪猴精得很,知道此事太大,他一人一城也未必扛得住。 司马清和拓跋城安置在春风园,多半是为了给他和城池挡灾用的。 拓跋城听了一会,冷硬的目光在曹公公身上扫了两眼:“曹公公,王征是臣,晋王是君,现在王征欲杀临海公主的事,只怕已传到了长安城。 事情若是都由建康城说了算,那只怕事情会越闹越大。” 曹公公忙道:“也不是这么说,只看代王怎么做。” “如何做,你们能对临海公主有个交待?” 曹公公向师爷道:“去请上来。”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厅外脚步声沉沉。 司马清抬眼看去,周纪一身布衣前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众家小,也都布衣着身。 几名女人,更是落钗披发,一派肃穆。 司马清怎么都未想到,周纪家人会落到这般田地。 看过几眼后,里面还有两个六七岁的女童,怯怯的站在妇人身边。 周纪一直来,便跪倒在地,他身后的家人,也统统跪倒。 曹公公瞥地上的一圈后,尖尖的声音响起:“刚才问了殿下,说是为了公道,她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周纪忙抬头:“什么机会?” 曹公公冷笑指了指案几上的半碗鱼汤道:“简单,这里有几碗鱼汤,你们喝下去,喝了就有机会。” “这什么意思?”周纪怀疑的问。 曹公公;“这是晋王吩咐送来的河豚鱼汤,喝这种汤的人,可是需要极大的胆量和勇气。” “官人,你别喝,这东西剧毒无解。” “大人,你别喝。” 家人齐齐叫道。 周纪看了一眼身后十几口子,女儿正瞪眼看着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苦笑:“曹公公,晋王这分明是不给我周某人机会。” “唉,机会已经给了,你愿意就试试,不愿意,那不能怪晋王了。” 周纪目光环顾四周,落在司马清的身上:“公主殿下,我周某人死就死了,只希望祸不及子女。” 家人一听纷纷低头落泪。 司马清眸中精光凝聚,直视曹公公:“原来,这便是晋皇的规矩。” 曹公公陪笑:“以下犯上者,从不轻恕。” 司马清站起,“好一个以下犯上,王征与代王拓跋城商议征粮期限为三日,他不等代王消息,私下纵兵入城抢粮在先,后又执剑伤我在后,如今杀信使,诬陷周纪,反咬一口说他叛逆,我只想问问,这种事晋王可知道?” 曹公公被问得哑口无言。 拓跋城见机站起:“生平未见过这样的奇事,不审先用毒的。” 曹公公:“我只是个传话的。” “曹公公,你传的是晋王的话,还是王导的话呢?” 拓跋城反问一句。 不过平常一句,却听出雷霆万钧之力。 他忙勾头道:“晋皇病中,大小事宜皆报请王丞相。” “哦,那就是了,王丞相,可是力主寒族与中原士族交好,怎么会不问不审,直接杀周大人全家。” 拓跋城口锋如刃,一下子切中要害。 曹公公后背心冰如寒水,脸上却渗出一颗一颗汗珠,半晌开腔:“多地抗粮不交,朝中已是风言四起,不能不下重手处置。” 司马清冷冷掀起眼皮:“若今日我喝了这碗鱼汤,你们可会给周大人一家人一个机会了。” 曹公公怔住,结巴的道:“……怎么……怎么能如此行事……您是大晋的公主,你可是嫡主公。” 曹公公先前从洛阳逃出时,曾抱过还在襁褓中的司马清,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 流寇与饥民,将这个出身高贵,却生在最混乱与危险的皇朝。 一百多年的荣华与积累无法保全她稚嫩的生命轨迹。 二十年后,司马清能活着出现在这里,已经是个巨大的奇迹。 这种就算是男子都无法生存下去的年月,她与他侃侃而谈,就像是一场梦般。 帝国的骄傲,不在于缔造了多辉煌的历史,建造了宏伟不朽的宫殿,而是一直支持人活下去的精神,能传承不熄。 “或许,你、王征、晋皇,都以为血统高贵者,天生就可以临驾在众生之上。我可以告诉你,那是错的,生命只有一次,有多少功劳,有多少金钱,有多少战功,在生死上面,并无区别。 给我拿汤过来。” 第 148 章 曹公公不敢动。 司马清向左右两边吩咐道:“给我拿过来。” 曹公公急了:“殿下,您这是要让奴才挫骨扬灰吗?” 司马清轻轻一笑:“或者,你向你的主子禀告时,可以说我司马清招风揽火!” 眼见汤碗端到司马清的跟前,她伸手扣住碗边,正要端起。 拓跋城眼中轰雷劈枯木般的烧起,燃成一片怒色,经年的历练厮杀隐忍不言,将他那一点点的暴戾之气强压下去,只瞬间骇人的目光转为一变阴翳。 他缓缓伸手,接过那一只碗,明明很慢,但司马清却让不开。 无形的力量让她自觉的在感觉到碗的重量骤然变轻,最后只是虚悬在自己的掌中时,抬眼看到拓跋城灼灼不可拒绝的目光。 他手轻轻一抬,碗转而到了他的掌心,把玩了一番道:“半碗汤,能要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 说完,脖子一仰,汤全数落下他的喉咙里。 司马清瞪大双眼,想都未想到他会这样。 姚琳春高叫一声“代王”,扑上去,厉声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见拓跋城并不为所动姚琳春回头冲司马清悲切的道:“公主,你劝劝他,你快劝劝他吐出来。” 司马清嘴角牵动数次,广袖中的手指抠在在手心里,感到一丝痛意,曾经一闪而过的想过让他吐出鱼汤,以求自保,又因这一丝痛意而消散。 朝中明明已知王征征粮不力,却命曹公公前来用一碗鱼汤来试探。 分明不论是非黑白,不过是想维护他们所定的规矩。 初入江东,遭遇此等事情,她想起当年在金墉城下,自己明明公主身份,却让人平白抢了去。 天下乱世,再无清明可言。 有的只是眼前利益的得失罢了。 她叹了一声:“曹公公,你现在可满意了。” 曹公公一时有些慌神。 他不曾想到公主身边居然有一个不怕死的代王。 一个小婢、一个从人,甚至于一个试食而死的小妾,这些人为她而死也不过尔尔,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现在为她挡灾的人,不是别人,是代王。 他若一声停下,城内五千姚兵、四百先登营死士,又有谁能节制。 到时别说征粮,只怕整个城送给他作为陪葬都是有可能的。 曹公公深吸一口气,心里在慌成一片草木皆兵,面上却无半异色。 他轻咳一声道:“代王做保了,自是有几分可信的。” 说完,回头冲周纪道:“你,得贵人相助,跟着杂家入建康城吧。” 周纪连叩头于地:“谢谢晋皇恩典。” 曹公公向司马清道:“公主,事不宜迟,即刻启程。” 众人依出厅。 姚琳春扶着拓跋城,命人端来一大盆清水,“代王,喝下这些,把鱼汤催吐出来。” 拓跋城没有出声。 一旁的小琪、小婳,也上前道:“曹公公他们先行出去了,代王,快吐出来。” 说着,盛了一碗清水到他的面前。 拓跋城眼盯着碗年了一会,摇头。 众人转目向司马清求助。 这里能动拓跋城的只怕唯有司马清。 司马清被富琳扶起,正欲说话,手腕上突然多了一股莫名的力量。 有人在在腕间细细捏了一下,若有似无,却真真切切。 她抬眼看向一旁的富琳,她神色无异常,半勾头头,手握在司马清的腕上。 司马清目光闪了闪,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吐了,简单。只是曹公公再问起来,谁又能替周大人一家喝下这第二碗?” 姚琳春:“公主,你怎么这么死脑筋的,跟他们这些中原人讲什么信用?” “对,他们不讲信用,骗了我们。”小琪插嘴道。 司马清扬首看着走出月亮门,只余一抹衣袂一闪而过的曹公公,沉声道:“王法,从来不束天子、权贵,只是用来桎梏黎明百姓用的。” * 城外。 晌午已过。 黑色的旌旗,明黄色的“代”字,显得格外醒目。 姚部兵马,人闲马悠。 几个壮汉,将战马骑出营地去溜马。 跑过年轻的女子身边时,马儿放慢脚步,汉子探下身子,歪脖看着肤白水灵的女子,一脸憨笑。 女子低头不语,只顾走路,马儿一步一趋的跟着,不紧不慢。 到子一处人少地,汉子从腰间解下一个金色的匕首,往女子怀中一扔。 女子惊得直退,男子笑哈哈的打马回撤,打马归来。 后面的士兵见了,也跟着起哄。 “妹妹要钱买花戴,哪个要你的刀子,你以为她跟草原上的女人一样,要杀狼吗?” “啊哈哈……” 他们笑得开心。 年轻女子握着匕首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司马清路过,那女子上前拦马道:“请公主殿下做主。” 司马清坐在车内,未及答话,就听到曹公公在外面喝道:“公主也是你能拦的。” 女子并不惧怕,反而继续道:“听闻公主入城救了全城百姓,我也是这城中的人,只想求公主给我主持公道。” 曹公公向随从瞟了一眼,上来两人,就要拖开她。 司马清从车内走出。 见女子挣扎着对自己大声喊话:“公主殿下,你快点让城外的兵退了吧,我们老百姓日日夹在中间,像生煎一样难受。” 司马清哦了一声,向远处看去。 绣有“王”字的军旗,在远处飘扬。 正是王征领着自己的人马,在数丈外,竖起一片片木栏,阻隔了姚部骑兵通往东北的方向的道路。 周从正领着数百平民,推着他们自家的木板车,哼哧的驶进姚部的军营里。 女子道:“你看看,这两军对上了,我们的粮就要分给他们吃,我们一年一收,一年一征的,离不了这里。但你们会走的,你们走了,我们还是要过日子的。” 司马清微微向女子看去,这女子虽一身布衣,腰细指尖,脸上白如透玉,鞋子虽旧,可那上面分是有意扑上了一层灰土色。 听她的谈吐不会是没识字的人,这哪是百姓家的女儿,明明是养在闺阁里的官家小姐。 司马清笑了笑:“你是说姚兵应该速速离开才是。” “是。” “他们不在了,王征的军队开入城内,征粮杀人,你觉得这样才好?” “那也是江东的事,轮不着外人插手。” 司马清挑眉看向曹公公,他听得入神,目光频频有赞许之色。 “曹公公,这位是……” “我不认得。”他否认道。 司马清瞧了一眼,“城中征粮之事,由晋王和代王,以及周大人商议,本宫不可妄言。” “公主,都说王征手下误信传言,才出声说狂背之语……他绝不是有意为之。” “是了,你怎么可能是百姓家中的女子,”司马清向拓跋城示意道,“代王,又来一位说客,看来有人心虚了。” 拓跋城坐于马上,脸上一层一层的汗推起,他不急不徐的道:“曹公公,不要赶路吗?” 曹公公眼珠一转,不敢再拖延,只得道;“去去去,女人懂什么,让到一边,别阻着我们。” 女子还欲说话,马车内帘布突然掀开,一双阴寒的眼露出,女子只对上那双眼,立即低头让去一边,不再多言。 司马清回头,马车帘布已放下,只有秋风吹起一角,微微晃动。 吱吱呀呀,马车终是行到王征所在的地方。 几个小兵,持着刀枪,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围上司马清的銮驾。 曹公公见人围而不让,尖声骂道:“你们主子在哪?如此无礼的。” 小兵们,从来在外戍卫,未见过宫内的太监。 见他也是魁梧之人,但说话却非男非女,不由得大笑。 “哪里来的,说话像个女人一样。” 曹公公气得将腰牌一摘,“杂家奉命到此带回征粮案一干人等,你们还不让开道来。” 小兵们嘻嘻哈哈一阵,也不让,只有一个年岁稍长的,见状不妙,去禀报了一番。 司马清掀开车窗布,向一边拓跋城道:“代王,王征这是什么意思?” “只怕送鱼给我们吃的并不是王征这种小角色。” 拓跋城曾听闻江东一带早于七八年前,便有司马氏一族带着中原的贵族与军队来此建国。 他称王后,王导辅政,大权已然不在司马氏的手里。 很多事情,都不会让这个架空的晋王知道。 而几个领兵的将军,也时时想着要如何北伐收复曾经有失地。 只是他们自南下之后,跟当地的寒族便摩擦不断。 打打停停,和谈完又打,已是常态。 各地未见过真正的太平。 但也因为他们手中握着强大的军队,镇压了一次次的反抗,因而也未生过大乱。 这交五千姚兵送亲到东海,整个朝野上下并不是人人都知道。 只有坐在宫里的晋皇,和王导两个人,为这样一支看似无害的军队前来而感到忧虑。 从他们踏入地界的第一天开始,针对拓跋城和司马清的关注,就从未断过。 王征听到奏报,问了一句“哪个公公来的”,听到是曹公公后,脸上慢慢阴沉下来。 之前的颐指气使敛去不少,闷闷的从营帐中走出,到了关卡处,强换了一张笑脸,向曹公公道:“公公来了,不知道,不知道。” 第 149 章 曹公公脸色铁青:“你呀!” 一言难尽的摇头叹气。 原来,王征不仅杀了信使,封了去建康的道,还下令江上来往船支一律彻查。 人是没有放过去一个,但消息不知为何,硬是传到了建康。 他想不通,难道天上的飞鸟,带着消息去了宫里。 司马清隔着布帘,听着外面在交涉关于征粮的事。 极是无聊。 她轻轻敲了敲车窗,隔着窗缝向外面道:“代王,王征怎么比我们还委曲?” 拓跋城的声音传进来:“做戏呢。” “演给我们看?” “自然。” “代王,他们没有诚意,不能不防。” 做戏的曹公公和王征一番礼数之争的假热闹过后,终于是到了司马清的跟前。 王征一副初见司马清的惊讶样:“公主殿下,城内休息可好?要入建康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便是。” “不劳。”司马清冷冷的道。 “刚才曹公公说了,要我带兵保护公主的安全,迎接公主进城。”王征大言不惭的道。 “哦?”司马清心中微微一凛,明明是对峙征粮一事,如今怎么几句话,轻松的转成护送她入城。 “这话说反了吧。”司马清抚弄衣襟上的一道折痕,手指甲几乎掐进了布料里,声音却淡如秋季白菊的道,“你们不是为了征粮方来此地的吗?” 王征打个哈哈不再说话。 旁边曹公公接过话头:“迎接公主进城,方是大事。征粮不过是顺便一道办了。” 司马清听他这样一说,反倒的不出他们错处,轻咳了一声:“代王,及王妃,还有五千姚兵要借道过境,想来也是顺便可以一道办了吧。” 她想既然征粮能说成接她入城,那就顺手送拓跋城和他的族人,军队离开东海。 彼时,她为有夫之妇,了此一生,他为辽北王,自由自在。 曹公公点头如释重负般的道:“公主殿下思虑周全,能顾全大局。” 说完不忘记拍拍拓跋城的马屁:“代王也是有情有义,甘愿为城中主事喝下‘问忠汤’。” 拓跋城眼中瑟瑟如秋风,手握着缰绳,别过头望了一眼曹公公:“建康城内送的汤,不喝,我的人,我的马,只怕是无法借道去辽北。” 曹公公淡然一笑,不再出声。 一行人,行了多日,到建康城下。 城外架起木栏,数名侍卫盘查过往行人,凡精壮男子皆要搜身,身上的兵器,统统解下,归于一处。 司马清的马车,走到城下,依旧被拦。 曹公公出面跟城门侍卫说一句,亮出宫中腰牌,方得放行。 马车一路穿街而行,街上行人纷纷避让。 行至宫门下,曹公公向车内躬身道:“公主殿下,到了。” 马车内,安静如常,没有人回应。 曹公公只得高声又说一遍:“公主殿下,昭明宫到了。” 车内依旧没有反应。 曹公公伸出一指轻轻挑开半分,看到里面空空如也,司马清不知去向。 他惊得手指一抖,脸上一片愕然。 但看跟在后面的几个随身侍婢的马车,已停在后面。 下来一对双生子,两人微笑看着宫门外灰墙青瓦,缓步走来。 “你们主子哪去了?”曹公公上前,不敢伸张的低声问。 小琪与小婳互看一眼,挑帘伸脖在车内望了一圈,哪里有人,顿时回首向拓跋城飞奔而去。 “代王,公主不见了。” 拓跋城目向钟山,眼内波光流转,耳中听到秦淮之水潺潺而流尽头处,正是他们要过的朱雀桥。 小琪见他不言不语,只瞧着南面发呆,继续道;“代王,公主殿下不在马车之内。” “知道了。”拓跋城不急不燥淡淡应一声,瞧着曹公公在马车前前后后转了数圈,不由得心下低笑,但面上却无任何的喜色。 他吩咐道:“公主不在车内,自不能入宫,找间客栈,落脚就是了。” 命令下去,众人纷纷掉头而去。 十几个人,原地后转,本是入宫门的,此时便像是刚刚出宫一样。 曹公公与王征弄得措手不及,忙上前:“公主殿下不见了,这可怎么办” 拓跋城微微勾了勾嘴角:“临海公主,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玩上几日就会回来的。” “什么?” 曹公公惊得无法相信。 “她是公主呀,公主怎么会入宫时跑了,我的天呀。” “她是公主,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在长安城时,她在先登营里喂过马,在绣春阁内种过花,给石雷的儿子当过牵马执鞭的马奴。”拓跋城边说边打马而行,后面追着他跑的王征,曹公公又气又急,除了呼天抢地的直叫没有见过如此行事无规的公主,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直到拓跋城一行人入住建康城内,百闻居之后,两人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公主不见了。 曹公公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见过些世面。 他走到整理行装的富琳跟前,小心翼翼的打听道;“这位可是曹家的姑娘,曹富琳?” 富琳边在马车上取箱子,边指使着仆从搬东西,根本未听到他说话一般。 曹公公追她身后进进出出各个房间,直到她停下张望还有什么遗落进,忙陪笑:“姑娘,你可是王大人亲点去长安城里接公主的人,人不见了,你也逃不了一个不察失职之罪。” 富琳一笑,一口大白牙露出:“这秋日里收粮,冬日里娶新妇,本是好事,可是有人是新妇还未过门,就喊打喊杀的,你说哪家的姑娘这么没有眼力见,要嫁一个这样的人家。” 曹公公:“话不能这么说,到底她全乎着,哪有伤到一分半毫?” 富琳手中正拿着一盒子从长安城带来的红花天麻血歇,听到这句时,从盒内拿出一钱红花对着阳光看了看:“好东西放在医生手里救人,让歹人拿了,只怕是害人。” 说完,拍拍手,向院中牵马往后院去的仆人道:“等会子,你喂了马,去府上知会一声,说公主不见了,让我弟弟去宫里跟王上要人吧。” “呃……”仆人犹豫了一会。 曹公公跳起,好声相劝:“姑娘,何必如此心急,公主不见了,我们叫城内的护军找找就是,她大活人,第一次到建康,脸生得很,好找好找。” “哦,要是有人要对她不利呢?” “谁敢,这是建康。” 富琳道:“哦,是吗?那三日时间够了吧。找不到,我自是要跟我弟弟如实交待的。我还要把在石头城内所遇之事,一并告诉他。” 这边曹公公和王征以为事事压过司马清和拓跋城一筹,怎么也没有想到司马清大张旗鼓的跟着他们走了几天的路,公主入城之事弄得人尽皆知,却转眼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不知去向。 这着实打了他们的脸面。 军队不可入城寻人。 晋皇那,不敢相告。 只能相去辅相大臣王导那送了消息。 王征刚刚进去,街角处跟着的两个人悄然探出脸,目光锁定在门上赫然写的“辅相府”上。 一男一女相视一眼,慢慢退回,转眼消失在贩夫走卒之中。 秋日粮收之季,吴人均在院内平坦开阔之地翻晒稻米,扬起的飞稻空壳随风而去,漫漫黄尘与金色的最光交织于街道上空,扑天盖地。 路上负担而行的农人,赤足而行,肩头竹筐内,均是装得满满当当的稻谷。 数人鱼贯而行,挑子一担接着一担,首尾相连,如行游动在御街上的一条一条黄龙。 司马清侧目看到拓跋城目光一瞬不眨的盯着那些运粮之人,仿佛沉浸在某种宁静安宁之中。 眼底再无防备与冷森,只余下点点的光芒透着温暖。 “我以为代王让我出来,是来摸清城内情况的。” “我们现在老百姓。”拓跋城一身布衣,肩头上搭着一只装米的麻袋。 而司马清抹着黄色的姜粉,一脸菜色的跟着他,像是出门去买米的女人。 她扯了扯自己衣袖,一年多未穿过如此粗的布料,一时间,磨得脖子痒痒。 边走边耸着肩头,看到没人时,狠狠抓两把,可是越抓越痒,几次她都想拿个镜子看看,是不是让什么虫子给咬了。 拓跋城看她走两步,又背靠墙,行一段便缩脖晃脑,耐不住伸手拎过她的脖领子:“你怎么了?” “痒。”她指指脖子。 拓跋城扫了一眼,脖上红红一片,起了像半颗芝麻大小的小尖粒,密密麻麻看着疹人。 他出来得急未带什么虫蚁之药,只得道:“你细皮嫩肉的,被咬了。” “你皮糙肉厚的,怎么虫子咬不动吗?” 司马清伸手去抓,刚才忍了一路,这里偏僻,他又说起,更是痒到不行。 只是手短实在抓不到背心之处,她只得四处望,看到一颗柳树,见着自家亲人般的,欢天喜地的扑上去。 树枝摇晃,她隔着衣料,磨了好一会,脸上才显出享受之色。 阳光撒在她的身上,她蹭树的样儿,可爱而呆傻。 就如少年时的她,不拘小节。 拓跋城握着麻袋手也突然痒痒,不知不觉自己也抓上了。 一个蹭树,一个拿手背蹭墙,过了会,都觉得好笑,呼哧一声憋不住笑出声来。 许久未曾如此笑过,笑了许久,两人脸上慢慢淡去。 拓跋城:“我们有多久不曾这样?” 第 150 章 司马清轻轻叹了一声:“我们都不是刚刚认识时的样子了。” 拓跋城握着麻袋手紧了紧:“我刚才看到那些挑担而行的农人,我很羡慕他们。” “怎么会?”司马清理着宽大的袖子,上面有一个破口,露出根根麻线。 她扯住一根,轻轻的拈着:“建康未被北方的胡人侵犯,因而得以安宁生活,可是……” 她后面的话没有往下说。 她知道,拓跋城能娶了有五千兵马的姚部部族公主姚琳春,绝对不是没有条件的。 能得以代王尊号,带着族人去辽北,不可能一切顺风顺水。 刘曜要的不是国泰民安,而是不断的吞并,夺城掠人。 他热衷对土地的战领,对奴隶的驱使,只有强夺,才能让他满足。 世界的规矩,次序,人伦在他的眼里,皆不是他要在意的。 唯有不断不断的占有,他内心的欲望才能实现。 石雷与刘曜决裂之后,先行称帝。 他兵多将广,亲自领兵打战,刘曜虽几次出兵抗击,但各有胜负,并不能一举将对方击败。 东海晋王司马睿,是他想到的能牵制石雷的最佳人选。 让拓跋城带兵,护送司马清入建康城,有三层含意。 第一层,可一探仿安江东的司马氏一族的实力,是否对他的长安城构成威胁。 第二层,若只是一个虚弱的王朝,命拓跋城在城内做些动作,拖延不走,到时里应外合,可将晋的余孽斩草除根。 第三层,城防坚固,粮草足备,民心稳定,那则让拓跋城将战争之火引向石雷,到时他即可坐收渔利。 刘曜所想所思,司马清又何尝不知。 也许出城那时,她只想到自己与拓跋城从此再无可能,心中忧伤愁闷。 但自入石头城,亲见先登营侍卫殴杀王征副将之时,她便从拓跋城的眼里看到了仇恨与欲望。 他们不再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人。 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就不是。 司马清沿着城内土墙慢慢前行,拓跋城与之错开两三个身位。 走到一处拐角,遥遥看到高出视野内数丈之多的宫城,赫然耸现。 拓跋城抬手,在空中比划数次,司马清见到知他是在以目代尺测量宫城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 回首,城外的“代”王旗,风中飘扬,与宫城远远相对。 不知何时开始,她已担心这座城的安危。 说来,她也只是新到的第一天,却看到与洛阳城内相同的酒肆、米店、油店、布店,幌旗挑出,林立街道两旁,风吹过后,展如彩浪字海。 谁会是撕碎这一切安宁的人?司马清自不希望是眼前的拓跋城。 一直观察城内街道细节的拓跋城,每到一处拐角时,会左右细看街道间的勾连之处,时常用以注意四处巡视的官兵服饰与武器。 走走停停间,一日过去,居然城内只走了一半不到。 入夜,两人在一处隐偏地,上了一辆马车。 拓跋城见司马清有了疲色,伸手拿了一只枕头,放到她的身边:“睡吧。” 司马清斜斜望他一眼:“不回原处吗?” 拓跋城摇头,轻声道;“未走完全城,还不能回。” 司马清斜倚在马车内,只觉得如守困笼,即使对面坐着正执着一张黄纸图,在脂灯下细看的拓跋城。 彼时,两人曾在棺木中,度过绵长黑暗的灭城之夜。 那时,两人敌对而排斥。 此时,居然惊人相似,重合般的旧事,像浪潮一般夹带着经年里一桩一桩的困苦袭入内心。 恍恍入睡,似乎有人给她披衣,良久难以深眠,太阳穴上,有指轻轻揉按。 梦中惊现温氏刀光剑影,劈刀冲脸而来,骇得全身僵冷发颤,一弯臂膀稳稳环住肩头,直到一缕花香袭人,方才真正平稳安然。 第二日,纸上的城区图,东西南北上十里,上面街道,店铺无一遗漏的标明。 特别是宫城,城门九道,一一写记城防交换的时辰,甚至是守将之名亦是标注清楚。 而居的北的宣武城,处西的西州城,位于东南部的东府城,最后连南面丹阳郡城全在上面写上了将军的名字。 司马清略略一扫,便知这图上所画,竟是建康城的城防军力部署图。 她随手拿出干粮,递给拓跋城:“为何要做这个?” 拓跋城接过干粮,塞进嘴里,咬了数下,喉咙干涩无比,她送上一只羊皮壶,里面有清水。 拓跋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把嘴里堵住的数块干巴的馕咀巴两下咽下,缓了缓方道:“你觉得晋王会轻易放我们走吗?” 司马清注意到拓跋城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心中略感宽慰。 如今他还记得当初所允诺的,一起去辽北。 她浅浅一笑:“不会。” “你都看得出的事,可见何其凶险。” 司马清想了想:“那他们可曾想过,你招惹不得?” 拓跋城折好图纸,塞进一只羊皮夹内,在司马清眼前晃了晃:“对,要过龙海,要先找到离海的船。” 司马清握着眼前闪过的图纸,轻轻一捏:“代王,这一纸之下城内几万之众,城外又是数万,能不能只防不攻?” 拓跋城眼眸射出一道精光,握住司马清的手,合着羊皮小包放在心口之上,揉捏数次,唇轻轻贴上:“何时,我的清儿也开始逼我了?” 司马清目光垂下,手轻轻一挣,握着羊皮小包的指往贴身内衣里钻进去,他微笑不阻,目光如炬的流过她的唇,粉色的脖子,细嫩的肩头,只觉得秋阳下的风,微凉。 马车微微而动,车外的马耳竖起耳朵,左右转动了数回,回首向马车内幽幽看去。 这边春霄暗渡,宫内却乱成一团。 司马睿披一件常服,借以遮掩还有些凌乱内衣,从寝殿内一路连鞋都未及穿好,直奔昭明宫内。 刘怀正立在宫门外,顶着日头,大汗淋漓。 不及整好衣衫,司马睿急面见刘怀。 “大王,临海公主于宫城外失踪。” “失踪?” 司马睿重复着这个词,拢了拢衣襟,慢慢回过神来,这两个字的字面意思,瞬间脸上表情如雷劈般僵:“为何如此?” 刘怀沉思片刻方道:“石头城王征征粮,正逢临海公主也到了那里,后不知为何副将与临海公主起了冲突。 他们在城内相遇害,副将将临海公主视为妖女,下令斩杀。 本来公主只是一人在粮仓之地,可他们近前后,埋伏的□□手将数百人全部射杀。 退出仓粮地,一路逃奔时,又被沿涂城兵击杀,最后只有数人突出重围,逃回军营。” 司马睿听闻,半天没有吱声,只呆呆立在大殿内,曹公公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安慰道;“大王,那代王凶悍异常,王征这次惹错了人。” 司马睿抬眼看向刘怀,后悔不听刘怀所言,速速放拓跋城一行人离开辽北。 王征去征粮,本就是挂羊头卖狗肉。 此人借着自己是王氏亲信,数年跋扈独断。 跟着学荆州刺史那一套,吞纳赋贡。 “刘将军,你觉得当如何好?” “这个,王丞相当有更好的办法。” 司马睿抬起疲惫的眼:“那交给王丞相处置。” * 王导端过一品茶,低头轻呷一口,吐出一片嫩叶道:“新到茶怎么有一股马奶味?” 仆从上前,接过杯子,不敢支声,只低着头。 王征在一旁道:“这是信阳毛尖,由临海公主所赐,怎么,叔也品出不一样的味道了?” “胡部能有什么好茶。”王导拿过一碗清水,漱口数次方才擦过脸道,“那公主可有找到?” “叔,她有心藏,我们如何找得到。”王征。 “嗯?”王导声音里慢慢拖出一个不满与威仪。 “叔,我可是照您的意思,用了鱼汤去试那临海公主,没有想到她不怕不哭,反让拓跋城给喝下了鱼汤。” “什么?” 王导双眼淡然之色,立时精光一闪。 征粮,这本是身在荆州的王敦所授的一件私事,本想只要不闹大,他便睁一眼闭一眼。 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不仅弄出人命,还死的是王征的人,一千人,只此一役就窝囊的废在了石头城内。 他惊闻此事时,叫人用一道河豚鱼汤,试试临海公主的胆量,一来他们初来,就搅了王征征粮之事。 二来,也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刘曜灭晋,司马氏、大门士族都被迫迁至江东一带。 这里曾是东吴腹地,丰富的江河湖泊,养了几十万的人,用了十数年时光,才在这里扎下根基。 所以他及他的幕僚们都对没有以死效忠的叛臣,降臣,嗤之以鼻。 对那位不衷献媚的羊献容,颇多微词。 而临海公主,这四个字简直是刘曜深烙在司马氏脸上的鲸刑。 打脸打到了东海晋王,且天下尽知。 王导沉默了近一盏茶的功夫,眼中看不出悲喜。 厅外有人传报,说是拓跋城这三日也不在城外,不知去向。 但是随行人员却一个不少,都留在客栈内,未有外出不归者。 王征上前:“叔,拓跋城样貌与我们不同,怎么会找不到他的人呢?” 王导鼻中轻哼:“你的人真盯住了?” 王征面色难堪,的确,派了四五人跟着,可是行到一处卖马的集市时,转了一个圈,拓跋城便凭空不见了。 连他们也不知他是钻地了,还是升天了。 “要不,我们全城通辑……” 第 151 章 “咚”王导手中的拐杖顿在地上,地板随之震了震,他声音低沉的道,“你是怕刘曜那里不知道我们急着跟他叫板吗?” “反正是要收复失地的,我们又何须惺惺作态?” “混话,这是一朝一夕的事吗?” 王导叹王家能人众多,却无人真的高瞻远瞩,都只图利当下,并无百年之计。 内心摇头叹息后,不得不想着现在当务之急。 “我进去宫去。”王导放下手中杯,双手一摊,仆人上前宽衣解带。 王征心虚低头盘算,他这一次打着征粮幌子,戏弄了拓跋城,还牵扯了司马清,这两人他们士族门阀眼里,一个只是奴隶出身,一个是不贞废后的女儿,皆不入他们的眼。 捅马蜂窝了吗?他不信。 “叔……”王征嘟囔道,“您不必出手。” 王导眼角微斜,语气之中自带威仪:“不必?你搞出的好事,你收拾得很了?” “收拾他们杂碎,用不着您。”王征痞气的笑中含着不屑。 王导冷扫他,不再言语,自顾自的向大门外走。 “叔?!”王征语气夹着抱怨,担心王导是去摘干净自己,把征粮之事全部推诿到他身上。 王征听出其意,恨铁不成钢的将杖往地上一顿,地砖四裂,扬起一片微尘。 他眼中骤然暴出的寒光,随着这声钝器砸地声看向门外,须臾间又收了那股年轻时才有的戾气,沉声道:“我去请王上旨意,昭告全城,三日后,太初宫内,举行国宴,迎临海公主入宫。” * 站在渔市内的司马清,用麻布围在脖间,掩着口鼻,顿时脸只露出两只眼。 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她对这里的鱼腥味儿,极度的不适应。 拓跋城边走边看,直行到一处鱼担旁方才停下。 司马清左右看了看,旁边有一这大的鱼铺,掌柜的正挥刀剁鱼,手起刀落间,一条足足一斤半的大红鲤鱼,便破肚去腮,收拾出来。 而拓跋城所找的鱼贩,不对应该是叫自产自销的渔夫,脚一个竹篓浸在木桶内,用碧绿水草穿挂着一条张嘴吐气的青鱼在叫卖。 “客官你要鲜鱼吗?” “要。” “这条,收您三个钱。” “我要一条河豚鱼。” “什么?”渔夫愣住。 “对,我只要一条河豚。” 渔夫的手在湿衣上摸了摸,双眼看着拓跋城。 见他目深鼻高,眼珠黑如墨玉,头上梳着脏辫,一看便不是江东人氏。 他笑笑;“客官,您可知这河豚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买的。” 拓跋城眉尾微微一挑,他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这座城里的隐隐不可见,潜在城下深处的一股莫名的力量。 对方是谁他不知道。 对方是敌是友,还说不准。 可是为了能带司马清安然的离开这里,他愿意去试试。 拓跋城从腰间摸出一只钱袋,在手里掂了掂,里面的银钱哗哗作响。 他看到渔夫的看似平静的神情下,眼睛里闪出一道光。 那是看到豺狼看到猎物时,无法抑制的贪婪目色。 他向空中一抛。 渔夫下意识伸手,袋子落在掌心中,沉甸甸的。 渔夫没有打开钱袋,而是不情愿的捏着袋身道;“不行呀,有主了。” 司马清在一旁听出渔夫的意思,他不能卖鱼给他们,但订他的鱼主子,他还是可以说的。 于是司马清从头上拨下一根银簪子,在渔夫面前晃了晃:“哪家人订的,我去跟对方商量,看能不看让给我们?” 渔夫眼见银簪子成色十足,银光闪闪,不像成年旧货。 他没有想到一对普通夫妻,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首饰。 司马清见他疑惑,悲声道;“我娘江边人氏,快死了,临死就想喝河豚鱼汤。俗话说,人都快没了,身外之物留下有什么用? 这可是我家祖传了三代了,只想知道是谁家订的。” 渔夫想了想:“这建康城高门曹家每月初一、十五订一条鲜鱼,这个时节,他订的是河豚,我只能卖给他。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能卖你。” 司马清哦了一声,将簪子往头上一别,伸手夺过渔夫手里的钱袋子,拉过拓跋城便走。 渔夫手中一空,恍过神来,到手的钱被人抢走了,恨恨的跺脚,怎么刚才一时贪财,嘴快把自己的买主说了出去。 现在他要去追,对方可以反口咬死,没有买东西,自是不用付钱的。 气得他在后面哇哇叫。 拓跋城被司马清扯着袖子疾走了百十步方才停下。 司马清拍着胸脯,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钱袋子,喘了半天的气道:“城哥,你也忒大方了,只是问他买主是谁,你就把一包钱全给了他,这可是抵那些人一家子一个月的饭钱。” “嗯。”拓跋城笑笑,手抚在司马清的头机上,拈下一片枯黄的落叶,没有反驳她的话。 “现在知道是姓曹的了,你放心了。” 拓跋城放心是不会的,只会觉得建康城并不是所想的那样“王马天下”,而是互相在较着劲。 但愿不要让他们难做就好。 “城哥,现在去哪?”司马清抬眼看到街首,已有几名着红衣的衙役,拿着沙黄纸,在临街询问。 不一会,有人指了指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司马清看到了,拓跋城也没有错过。 他看看街道上正推着小菜匆匆忙忙而行的菜贩,将头一低,扶在车边,装模做样的帮忙推车。 司马清有样学样,在另一侧推车而行。 推车的是个六旬老汉,一脸的褶子,深如刀刻一般,胳膊被烈日晒成酱油色,一脸苦大仇深的咬牙推车前行。 突然觉得车子轻快了不少,向边上一看,一个年轻男子,跟一个年轻女子正帮忙推车,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 但能借力推一程算一程,是以老汉脚下步子轻快了不少。 拐了个街角,车行到一处金丝楠门的大门下,速度缓下来。 老汉冲拓跋城道:“年轻人,谢了,到地方了。” 拓跋城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匾额,没有多说什么,让在了一边。 司马清凑近过来:“你看,得到全不废功夫。” 拓跋城心说,刚才跟渔贩买鱼前,就是看到老汉向对方要了一篓鱼,随后又去别的菜摊收菜,一看就是哪家有头有脸人物出来采办的。 老汉一路买,他的都不曾移开过眼,直到老汉推车行走,不再左顾右看时,他便跟了上来。 果然不出所料,老汉送菜的地方,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曹府。 是问能开府的,又姓曹的,在建康不会有第二家。 * 曹铳仰着脖,双手平摊,身边一个伶俐的丫头,抖了抖手中的围裙给他系上。 他挽起袖子,向旁边的木盆里游得正欢的一尾褐花斑纹的鱼凝视着。 鱼儿刚刚从河里打捞出来,便从早市送来。 今日只得一尾而已。 但只是这一尾,却花了他一绽银子。 丫头在一旁屏气宁神,直直看着,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放一双鹿皮手套。 “开始。”曹铳边说边戴上手套,从水里捞出河豚鱼。 此时鱼儿鼓出成一个圆球状,放在案板上,晃来晃去,如不是用麻布早早盖住它,只怕立时掉到地上。 刀光一闪,银色的锋刃,截去鱼鳍,剁去鱼嘴,掏掉鱼鳃。 再用翘银剪,轻轻剪开鱼腹,内脏一把尽数抠除。 在鱼身鱼尾处轻划一刀,见肉收刀,铁勾勾起鱼身上的皮,由头起向后慢慢拉开,一整快鱼皮便全部剥落下来。 鱼身白如银雪,换刀一片一片削成如柳叶般大小的鱼片,放入边上水盆内,等到做完时,已是十柱香的功夫。 “收了。”曹铳后退一步,双手保持与身体一掌宽的距离。 丫头上前将围裙与手套取下,放弃入一块油布内,急急忙忙连同案板送出厨房。 曹铳做完一切,站在水盆边,拿筷子夹住鱼片,一片片的淘洗,极度认真。 直到水中再不见丝毫的血色,方才换了一盆水。 又是三柱香的功夫过去,鱼肉才算处理干净。 “出来吧。”他低头夹起最后一块鱼片,码在放了碎冰的玉盘上,随口道。 丫头刚刚去而复返,不解的问:“公子,你叫我?” 曹铳愣了一下,目光看向窗外摇头:“不是。你出去。” 丫头虽然生出疑惑但也不敢多问,出门时,回首道:“公子,大小姐回来了。” “哦?”曹铳拿布擦了擦手,默了默,“姐姐不应该在送亲的队伍里吗?” 丫头:“她一回来,就去了老太太的房中,看着……” “怎么了?” “不太高兴。” “知道什么事吗?” 丫头欲言又止,只道:“不知道。” 曹铳拿布擦了擦手,亲自拿了些鱼酱用凉水化开,置于小碗内,托起菜盘,走出厨房。 一直藏在窗户下的司马清和拓跋城见他走远,才慢慢站起。 “城哥,来这里做什么?” 拓跋城脸色微微异样,这里是司马清未来夫君的家,他来算是……他想了一个比较说过去的词:“了解一下。” 司马清脸上一片狐疑:“曹铳,不就是在平阳城内,向勒准送过贡品的使臣吗?你不了解?” 拓跋城脸上露出“多了解此,并无不妥”的表情,拿菜筐里拿出一根萝卜,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响。 “城哥,你查河豚鱼汤,到底是为什么?”司马清一想到刚才曹铳处理河豚鱼时,小心仔细无比,那所弃之物,只怕便是民间虽传的,奇毒无比的下脚类。 一滴血能毒死一头耕牛,这东西比蛇毒更让人害怕。 “我还想喝一碗。”拓跋城满嘴萝卜味的一笑,目光盯着水盆里另一尾鲤鱼,随后甩出一个让司马清跳脚的答案。 第 152 章 司马清起初以为拓跋城被曹公公逼得喝下鱼汤,自会寻个机会报复,不然身为代王,领着五千人马,如何能安然离开这里。 但没有想过,他查汤的来源的,查得犯了汤瘾了。 “城哥,你想喝水直说,那汤不能当水喝,喝了不洁的水,最多拉肚个子,多跑几次茅厕,那个你喝了,可是会出问题的。” 拓跋城手举着萝卜,“要不你来口,今日出来早,未及吃个馒头垫巴一下。” 司马清低头一笑,没有伸手,就着他的啃过的萝卜,张嘴就是一口,一排牙印在上面,白玉般的萝卜又甜又脆。 不只过嚼了几口后,只觉得有些辣口不已,她连连道:“水,水,水……” 拓跋城正好拿了水瓢在缸中取了一些水,不等开喝,司马清一把夺去,猛喝几口。 红唇滴水,嫩如朝花,拓跋城一旁瞧了瞧,脖子勾下来。 司马清抬眼,视线相遇交接,目光盈盈含羞错过寸许。 拓跋城想起那时她最爱吃糯米糕儿,糕内的纸条上,写着‘保司马清者日后重酬’。 当年也不知道多少人得赠此糕,更不知道得了此糕的人,是不是都为眼前这个女子的命运投下过关注的目光。 他得一糕时,陈妃千叮万嘱,此女好生扶持,将来必有大作用。 现在看来,陈妃所言不虚。 可是,越是想到因为那一纸约定,才守她多年,不由有些唏嘘。 司马清并不知道拓跋城此时心思,居然回到九年前。 她只道饿过头的他,恍了神。 “有人。”她看到窗外人影闪动。 拓跋城扶住她的肩头,一把按下,两人低伏在案台之下。 厨房之外响起略沉的脚步声,但却无法掩盖中间所杂夹的迟缓的脚步声。 司马清和拓跋城久在军营里,对于马蹄声的沉浅缓急,能判断远近距离数量等等,对于人,也是相通的。 两人相视一眼,眼中露出冷冷的之色。 她冲他无奈何的笑笑,眼中闪过“有人来了”的意思。 “有我”,他神色安然淡定,捏了捏她手腕,示意不要急着出声。 脚步临近之时,却听到一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铳儿,听闻你说有贵客来了,怎么老生没有瞧见。” 曹铳左顾右看了一会,见到案台下,一有片麻布露出,那种衣服,连家里仆从都是拿来做抹布的,何人会穿在身上,虽已知道有人在,可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老太太见曹铳久迟疑不语,伸出戴着金镯子的手遥遥一指:“是她吧。” 曹铳不语。 “出来吧,孩子。” 老太太声音透着一股不可抗的说服力,仿佛不起来,她也早看到了二人一般。 司马清与拓跋城同时站起,老太太盯着看了一会,侧目问曹铳:“我瞧不真切。真是她吗?” 曹铳上下打量了数次,恭敬道:“娘,的确是临海公主。”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深了些许,抬脚快走,总归是心有余力不足,步履蹒跚差点跌倒。 司马清上前几步,迎向老太太时,拓跋城抢先插于两人之间。 老太太眼前骤然多了一个人,抬眼盯着拓跋城看了一会:“这位是?” 拓跋城突然跪倒在地,手拍在右胸,扑扑两下,声音与平素不同的道:“拓跋城,见过老夫人。” “拓跋城?”老太太凝神想了想,又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她在极力的回忆,明明男子的面容已大改,可是一见如故。 “河豚鱼汤。”拓跋城声音微微发颤的道。 老太太恍然大悟,手按在拓跋城的肩头,再度细细看他:“真是那个孩子?你真是当年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孩子?” 拓跋城头重重一磕,抬头时将自己的面贴在老太太的手背之上,双肩微抖。 “孩子呀,你还活着,活着,活着……”老太太连说三个活着,泪在眼窝里打转。 一旁的司马清看得呆愣,他从未见过拓跋城如此待一个陌生人,平时见惯他冷清孤独的模样,此时才发现,他也同自己一样,将所有苦压在心头,不轻易示人罢了。 唯有见到某些人,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辛酸便会露出一丝半点。 * 十三年前。 拓跋城还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被先登营差去吴兴县。 当时一起同去的少年总共九人。 他们受训于刘曜的门下,以苦力身份作为掩护,受雇于一个姓钱的人家。 吴兴县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 在那里购买粮食,货好价钱便宜。 不料在交易过程中,他们遭遇领头人陷害,付钱时,钱币为假。 姓温的商贩见状将他们绑了,威胁说出领头人是谁。 当时九人之中有人受不了拷打,出卖了上线。 几个回到住地后,被各自关押,严加审问。 九人一口咬定没有出卖上线,一时间让领头人犯了难。 找不出叛徒,回去这一路不会安生。 于是便在渡江之时,让九个少年入河中捕杀河豚鱼。 入江后每一个人都捕到了鱼,而拓跋城却因救人,让鱼儿跑了。 他被人抛入江中,生死由命。 可谁也想到,拓跋城居然没有淹死,反而挣扎上岸后,一路追踪到了他们的落脚地。 曹氏饭庄。 领头人见他也未死,也不再杀他,而是当晚赏给每人一碗鱼汤。 少年们已连着饿了三日,又下江捕鱼,又乏又饿。 几个碗端出时,八碗是满的,只有一只碗为半碗汤。 少年们依次上前领汤,端汤的婆婆看到拓跋城时,特别说了一句:“舍即为得。” 拓跋城在一排汤中选择了最少的半碗汤。 说到此处时,司马清已然知道那几个贪多的少年的下场。 只是还有一些不明白,为何那半碗的是无毒的。 老太太在一旁叹息道:“做河豚鱼的厨子很多,可是活着却极少,不为因别的,都因为做此鱼者有一个规矩。” 司马清好奇:“什么规矩?” “做汤者,做完后,要先喝半碗,等上三柱香的功夫,没有出事,才能喝汤。” “所以……” 司马清联想到那日送汤进春风园时,的确是半碗汤。 所有人都畏惧得很,不敢喝,而拓跋城抢下即喝,原来他赌的便是做汤之人,已经先行试过了。 若不是他少年时喝过此汤,明白其中的奥妙,只怕得罪了曹公公,使得自己在晋王那里落下把柄。 她心底不由暗暗发紧,这次来曹府看样子是来对了。 往时如烟,记起种种时,全在一念仁慈。 老太太与拓跋城只各自略说了些几句,便不再深谈。 * 司马清与拓跋城出现在曹府,这件事,不过一个时辰,便传到了王征的耳朵里。 仆从在他跟前耳语几句后,王征挑眉道:“拓跋城认得曹家老太太?” “好像有些交情。” “怎么说?” 那仆从,便把老太太进厨房时有淡然,与出厨房时的满面红光缘由细细说了一遍。 虽然他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可是从未见老太太如此欣喜过,比起她天天的求念经求菩萨,到庙里烧香等等,都不及见到拓跋城时的畅快。 王征想不通里面的缘故,只得让人去打听王导何时回府。 王导在宫里焦头烂额的跟晋王开脱临海公主失踪的事,司马清却已安坐在曹府的宴席上,享受美食。 富琳瞧见司马清一身打扮时,低头止不住笑。 老太太拿眼瞪她:“在公主殿下面前,你可仔细些。” 富琳立在一旁,端过一道水晶肘子,俯耳在老太太的耳边,细细道:“我是怕别人看到公主的打扮,以为我们欺辱了公主。何不换一身。” 老太太摇头:“换不换,由公主的心,难不成你为公主做主?” 司马清浅浅一笑,环顾四下,的确她和拓跋城穿得有些不入流。 拓跋城忙道:“我们来府上,本是悄悄来的,不用声张。” 一旁的曹铳沉一沉声,见他们两人挨在一起坐,心中一片了然,握紧筷子:“只怕这会子,晋王宫内已知道你们两位在这了。” 拓跋城神色轻松:“我只是来看看故人,没有什么不妥的。” 曹铳拧眉道:“代王在石头城一举灭了刘副将的人马,听闻只有十几负伤逃出,可知这里是建康,不比那些城池。” 拓跋城不想细说那日的情形,只闭嘴不提。 司马清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扯开话题:“菜都上齐了吧,老夫人先起筷。” 老太太尚不及答话,富琳已送上一双银筷子,老太太伸手握住筷端,在每一个碗中都插过一次,每次间隔时间总在厅外的三声水滴声后。 八道菜,一一试过后,方将银筷子送到司马清的跟前。 司马清摇手推开:“跟老夫人一起,我不担心这个。” 富琳见状微微发窘,老太太冲她白了一眼,曹铳忙解释道:“听闻周大人的春风园,吃饭出了一点纰漏,因而引出许多事端。所以公主到了我这里,不得不为公主想,也是为我们曹家上下一百多口子想。” 老夫人没有想到曹铳说话直白无比,担心司马清一时间有些下不了台,一道目光过去,露出长者的威仪之色。 曹铳之前骄傲的神色微微敛去,低下头端一起只茶杯,装模作样的喝水,好似刚才他就从未开过口。 席间骤然冷掉,平生出一些尴尬。 司马清与拓跋城相视一笑,她随手举起筷子先夹了一条青菜放进嘴里咬,吃了半口才笑吟吟道:“这下能吃了。” 曹铳本来见到司马清极是高兴,但一眼扫到她与拓跋城总是有意无意的互顾相视,行走时停步,时时并肩而立。 落座时,拓跋城为她搬椅。 执筷时,她的目光也时随着拓跋城的眼神行事。 他的眼神落在哪道菜上,司马清便夹哪道菜。 这一切静若流水,配合无声,在外人看不到里面的端倪,曹铳却能窥豹一斑。 原来之前平阳城盛传司马清与拓跋城关系非同一般是真的。 他与他们只是见过一次而已,就觉得出两人无论说话做事,都在顾及对方。 想到这些,他有些灰心,沉脸拿筷子在碗中划拉数次。 厅中极安静,只偶尔听到老太太向司马清说说哪道菜的味道甘美。 司马清边吃边悄悄打量身边的老太太,揣度她是曹家的哪一支,第多少代。 曹铳见她前半程吃得很快,后半程若有所思,便向旁边的丫头道:“去把冰镇鱼片拿来。” 一盘白汽缭绕的碎雪端上,二十片雪色鱼肉覆盖在上面,做一圆盘状,上面缀以翠绿薄荷叶,将鱼盘分隔成太极两鱼之状,两边各点以丹红的枸杞,看着就是一对玉润太极鱼在冰面互嬉。 一盘干捞冰镇鱼摆盘清雅如此,让人赏心悦目。 老太太见到鱼上桌,客气的道:“这是鲜河豚鱼。” 什么? 不喝汤了,改直接吃肉了。 娘呀,这可是剧毒。 第 153 章 司马清不觉坐直,脸上表情已不再受控。 鱼汤的故事,让她心底多少存下疑心。 老太太一笑,夹起一片鱼肉,在边上的鱼露碗里点蘸少许,放入嘴中,细细咀嚼。 司马清见她谈笑间,便将鱼肉咽下,丝毫没有畏惧之色,立时对她露出敬畏的目光。 老太太做了一个请的手示,笑容慈爱,司马清却愈发不敢动筷子。 曹铳见着,脸上一抹不屑,似乎要在拓跋城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夹起一片,“公主殿下,这鱼肉的确有微毒,不过我做的鱼我担保不会出事。” 司马清嘴上不说心里打鼓,吃下去没得救的东西,谁能担保? 一旁的富琳向丫头吩咐一句,一会,两只褐色的陶罐端上来。 盖子揭开,清淡的中药味弥散开来。 “公主殿下,若是担心,可先饮下此汤,有解毒之用。” “啊?”司马清皱眉毛,这还是不安全,不喝,坚决不喝。 一旁拓跋城顺手拿起一只空碗,递与富琳:“我先尝尝。” 司马清本想阻止,但已来不及。 半碗色泽泛白的汤,已端到拓跋城的跟前。 她念着之前老太太曾救过拓跋城,想来不会对他如何。 要下毒的话,自不敢在曹府。 曹铳目露不悦,正要出言再劝,老太太目光斜过来,眼中隐含深意,他便只拿筷子在碗中杵着,不再作声。 富琳一旁道:“建康秋日,河豚鱼已产过鱼卵,是以毒性大为减退,此时吃河豚鱼虽不及桃花开时肥美,可是相比公主的性命攸关之事,这便是略过不计的。” 司马清听到这富琳的释惑之言,心中疑惑减半,一笑道:“我在长安吃羊肉长大的,对鱼腥味反而不太习惯,不比代王,少年四方游历长大,何种食物都能应付。” 富琳陪笑道:“听闻公主殿下还不大会说话时,就离开洛阳,与宫女侍卫一起长大,后来……” “嗯哼……”曹铳突然喉内发出声音,伸手在富琳的衣袖上扯了一把。 富琳正说到兴头上,被阻后向曹铳扫了一眼,心说只是跟公主聊天而已,在长安里,公主也不避讳这些事。 司马清淡然一笑:“的确,我在吴兴县的温家做奴婢,十三才回……国破家亡……” 此语一出,席间有些沉闷。 老太太执起筷子,夹起一片火腿,放在司马清的碗里,缓慢道:“那些男人就喜欢打呀杀呀,好像夺人钱财性命方显英雄胆略一般。哼,在我老太太看来,他们只是想不劳而获,抢杀,不过一时之功,比起劳作辛苦要快得多。 因为,胡族之人一遇点事,就南侵中原,夺掠烧杀,与兽何异?” 司马清深以为是,的确她流落十多年,看到的无不是弱肉强食的人。 次序,规矩,一一被破坏殆尽。 一顿饭的时间不长,也不短。 一直在宫里跟晋王力陈临海公主入石头城,代王诛杀刘副将事宜的王导,也是腹中饿得不行。 司马睿赏了几块糯米糕给他:“王相,何须如此长吁短叹?” 王导有苦难言,征粮的事他有提及,但拓跋城与王征三日之约,却不敢直言,思来想去,只得道:“王上,拓跋城此次领兵过境建康,非同小可,王上的意思是放还是……” “王相以为如何?” “放,是放虎归山,那时拓跋城在辽北做大,只怕晋王的江山不保。” “不放,那就是杀了?” “杀?”王导沉吟不决。 司马睿眼中闪过一道光,他自被望族王导一门扶上王位后,一直想北伐收复失地。 只是内外交困之中,王家子弟把持朝政,总说胡人众多,且长年争战在外,各路人马也都不愿争当马前卒,出兵征讨不如安于江东,让他们自行内战消耗。 这些话,再度被王导拿出来堵他的嘴。 “王上,杀了,匈奴、鲜卑、羯、羌、氐,只怕都有借口南下攻打江东了。” 司马睿撇撇嘴道:“王相,哪有你这样,放不行,杀不得,我们岂不是太窝囊了。” 王导摇头道:“王上,臣多言无用,您还是见过临海公主和拓跋城在行定夺为宜。” 司马睿无奈摆手:“你去做就是。” 王导正欲叩谢退去,余光见到一个小太监,手中拂尘抖了抖。 他躬身后撤,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幸得小太监扶了一把。 太监扶过后,速速退开。 王导直起身子,蜷缩的手里,隐隐有一团黄物,他背过身悄然展开,上书曹府两字。 面色突僵,这是进宫时与王征所定下的秘事,他来宫里稳住晋王,王征在外查找临海公主的下落。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必指向临海公主的去处。 他手握了握,目光微凝,转身走到司马睿跟前。 * 司马清在曹府酒足饭饱,半个时辰后,仆从请她沐浴更衣。 客随主便,她虽不想在这里逗留过久,但来了也不好立即就走。 洗漱完毕,出到大厅里,曹铳已换了一件青色常服。 站在他身边的富琳“呵呵”一笑,捏着曹铳的衣袖扯了扯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何苦在这里一直守着,她又不会飞了。” 司马清不解其意。 曹铳勾头不语,他自司马清进到府里后,便一直有些不自在。 时而欣喜,时而微愠,见到她与拓跋城在饭桌上默契闲话,心中的不悦已然藏不住。 正要上前,跟司马清说话,眼见拓跋城一袭玄衣隐云纹,外罩锦衣短衫,腰缠缀星松绿石,一柄晋皇所用的长剑握在手里,穗上的金丝色绦随风弯成一道金钩。 他吸了一口气,眉心微微起伏,眼底隐约可见怒气翻涌,半晌才让神色看起来平静如平常模样,却发现只一见司马清先行向拓跋城点头示意,脸色便再也无法好起来。 他挑了挑眉毛,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富琳上前一步,架在他与拓跋城中间,让他不好开口。 富琳一笑:“代王,果然人中龙凤。” 拓跋城淡然:“人靠衣服,马靠鞍。” 富琳僵住,这不是说拓跋城之前所着的粗布衣,让人瞧着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 曹铳斜富琳一眼,眼里写着“瞧,拍马拍错地方了吧”。 富琳只是窘了瞬间,脸上马上恢复成平时亲和之色。 司马清见两有些尴尬,上前道:“代王曾驯服过一匹叫黑云的马王,那马儿极少戴着马鞍,可是人见爱的。” 富琳马上应合:“就是代王的坐骑吧。” 司马清点头。 “那改日,让我骑骑。” 司马清一时不好接话,只笑笑不语,曹铳冷道:“那马踢死过三个人,踢伤过石昇,能骑者少之又少。” 司马清见状:“这你又知道?” 曹铳道:“黑云因染了虫病,所以才烦躁不已,踢伤伺马人。” “哦,那为何它现在又好了?” 曹铳眼瞟向拓跋城:“代王,自是从氐族姚部那里,得了一只名为褐黄鹂鸟的伺马鸟,草原之上也叫马背鸟。 这种鸟很难捕到,与野马共生在草原深处,要捕到这种鸟,非得跟踪野马行踪数月或是几年,方才能得几只。 这鸟跟着马儿亲近后,便不再离开,日日相随到死。” 曹铳说起来头头是道,似乎他所读的书籍很杂很广,且博闻强记,与刘俭有一拼。 扬扬洒洒说了一通后,拓跋城神色淡然,司马清渐听出话中意,姚琳春能嫁给拓跋城,所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只怕是因为黑云之事,是姚琳春解的围。 鸟不可能是拓跋城所捕,而是姚部人送的。 这事不能早早捅破,一切隐秘之极。 就连刘曜也一并瞒了去。 事情已过去三五年之久,想到拓跋城为自己开脱罪责,用了如此多的心力,不由得心痛不已。 须臾间,目中多一抹复杂神色。 拓跋城只向她望了数眼,轻轻摇头,目光宠中藏怜。 几人说笑间,门外有人通传:“宫里来人了。” 司马清心神渐收,心叹,逃不过劫。 拓跋城微微转头,看向曹铳,似是在问何以消息走漏得如此快。 曹铳摇头叹了一声,向来人挥了挥手,直到来人走后,方才道:“我们曹家虽失势百余年,可司马氏从未信过我们。” 曹魏自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曹芳八岁登基,在历史长河之中,不过转眼一瞬。 司马氏崛起的那一日起,曹家沦落成平民,百多年后,五胡荡平中原,如因果轮回。 终无谁是江山永固的一方。 * 建康的皇宫。 原为孙权吴国都城,管辖四洲,监东海。 司马清立于宫殿之处,这里景致不似长安大气恢弘,相反与山景水流互相借景。 跟随太监入内,每走十步,便能见一月亮门,每走三十步,可遇一座亭。 细水涌出,绕行宫殿,斜阳之下,腾起白色的雾气与金色阳光交织,软纱般的辉映殿脊之上,射出微微的光芒。 司马清悄声向身边的拓跋城道:“如此景致,怪不得不思北征。” 第 154 章 拓跋城微微颔首,在前方引路的曹铳慢下几步,侧身向司马清轻声道:“安逸地,让人乐不思蜀。何谈收复中原。” 三人说话间,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气喘不过气来的道:“王上在宫里等得心急,曹公子你们可快着点。” 曹铳向司马清望了一眼,扬了扬眉毛:“有些事,急不得。” 小太监见到他身边两人,一男一女,男的英武非凡,女的不像宫中嫔妃,养尊处优,非有几分英气在眉宇间,慌忙恭敬了几分道:“曹公子,王相也在。” 三人随小太监行至殿门前,耳边响起通传声:“临海公主、代王、曹公子鄞见——” 声音传过后,内里走出一名白眉太监,手里捏着一把净鞭,扫了扫来人后,目光落在司马清的跟前。 “这位……” 小太监:“杨公公,这位是临海公主。” 杨公公目光微闪让在一边:“请。” 司马清整衣肃装,迈过门槛,脚未落地,听到后方传来杨公公的声音:“代王请留步,当下皇上只见临海公主一人。” “为何?” 拓跋城话音未落,司马清业已回首。 两人均在猜度司马睿的用意。 杨公公:“杂家只负责传话,别的真不知道。” 拓跋城不动声色,从腰间解下佩剑,抬手一扔,曹铳不由自主伸手接过,剑落入他的怀中,只感到寒意森怀中重了许多。 随后,他只见拓跋城嘴角勾了勾,并不再理会杨公公,而是提步踏进殿内,立于司马清的身侧,朗声道:“本王身负皇命,只负责保护公主,别的也不知道。” 司马清暗暗一笑,见杨公公嗔目结舌状,心说在本宫面前拿大,也不看看先前你们的王上做了什么。 地砖上响起一串不急不缓,由近至远的踢踏之声,每一声都敲击在殿内高高在上的司马睿心尖。 随着声音渐渐放大,侧身而立的司马睿遥遥瞟到一男一女并立前行,男子与女子只微微错开不到半掌的距离,男似孤狼凌雪峰,女似英娥驾云至。 到了殿中,司马睿面色如常,但眼主底一闪而逝的微愠,被司马清看在眼底。 她并不急着跪拜,而是大大方方站在殿中,不卑不亢的看着对方侧影。 王导在侧难掩心中不悦,侧目示意杨公公出声。 杨公公一甩净鞭道:“临海公主,见到晋皇,还不下跪?” 一个连正脸都不露的主,她是不会拜的,司马清缓步上前一步,凝神看着殿上之人,仍是不动。 司马睿暗道,如此容貌能在民间长大,也是奇了。 再看她身边的拓跋城,身形高出常人许多,这等身量在北方或不稀少,可是与江南一带的男子相比,顿有鹤立鸡群之感。 王导对两人有所耳闻,眼见他们似乎对司马睿并不放在眼内,他想理亏又如何,这是晋王的王宫,也算是大晋的一支,怎么能失了威仪,沉声道:“临海公主,既入我朝,当守礼参拜。莫不是住惯了胡人的帐篷,忘了皇朝的礼仪。” 司马清微扬下巴,目光徐徐从王导的脸上扫过,出言道:“这位是王相吧,临海受封于皇上,尊着国礼,不劳提醒。不过,入城时被你们的部将下令诛杀,这可是晋皇的待客之道?” 一语出,王导已语塞不能言。 一旁的近身侍卫上前,喝了一句:“一个妇人,怎么能对王上如此无礼!” 拓跋城上前一步,横亘在侍卫与司马清之间,目光如利刃般刮在那人的身上。 侍卫不由得手摸向腰间,拓跋城冷冷一笑,“退。” 侍卫哪里肯,面色铁青:“这里是……” 说话间,手握剑柄,寒光闪闪的剑身立出寸许,“铮”一声,剑落回剑鞘,复归原位。 而这位欲给拓跋城下马威的侍卫,却没有看到拓跋城已出手,低头间,剑柄上坠的红丝剑穗已握在拓跋城的指间,如玩物般被他一掌乾坤。 殿外人影绰绰,似有异动。 司马清眼内之光数度闪出一片精芒,却又在瞬息之间明灭下去,复是一副超然之色道:“代王长从小长于军营,事君忠诚不二,不懂繁文缛节这等虚礼。” 说话间,耳朵里传来极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两人埋伏在殿外。 拓跋城执意跟随入殿自是发现了什么,司马清按下不点破,继续道:“也正是代王的忠诚,所以才得以领五千氐族姚部精兵,这些人若无他节制,那可是一群可以翻天覆地的兽。” 此语一出,王导不知何顾轻咳了一声。 殿门外蠢蠢欲动的黑影像是同时得到了什么指令,退缩不见,只有烛炬之光在夜里闪闪歪斜。 殿上的司马睿虽未正面两人,但一直借着余光暗中观察两人,他眼皮微微跳动,挥手道;“下去。” 那侍卫方才诺诺的让开到一边。 司马睿缓缓转身,端详司马清量久道:“你可是堂妹,司马清?” 司马清一直冰封般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往日所遭种种浮于眼前,只是沧海桑田,谁又能明白她所经历的磨难。 她目光闪过一片微微的苍凉,复又淡如初见般:“堂兄如今安居东海,清儿也为你高兴。” 堂兄?对于这个称呼,司马睿心尖被刺了一下,目中精光灼烈,一闪而过后,隐入一笑之中:“家人相聚,为兄也甚是欢喜。” 司马清广袖之内的手狠狠一紧,“家人”,何等的讽刺? 但她笑脸如常点头道:“十年温家婢,七年长安奴,天涯咫尺。” 声音袅袅,一语划过整整十七载。 八王之乱,司马衷被诸王轮流劫持。 洛阳城内,司马伦篡位夺位。 金墉城下,司马越毒杀惠帝。 司马氏家国天下,乱政于世,不顾民生,安于江南丰饶富足,私心旺盛忙于打压政敌。 此等司马氏,不配立于世,受她的膜拜。 闻言,司马睿面色微窘,只道:“今夜设下家宴,为堂妹接风。” 王导出言道:“当以国事为重,怎可国事放于家事之后” 司马清淡扫一眼王导:“王相,是要石头城征粮叛军一事? 还是要问春风园内周纪小妾命陨之事? 亦或是您也想问问如何做一碗鲜美甘甜的河豚鱼汤?” 司马清一连三问,每一句皆如一条铁棍击在王导的要害之处。 哪一件事,拿出来详说与晋王听,都于他不利。 王征,王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王导已暗骂多次,此时更是有口难言,只得闭了嘴巴。 司马睿心叹一声,堂堂王相辅十余年,如今也落得被自己年纪轻轻的堂妹问得哑口无言,也是奇怪了。 * 司马睿所称的家宴,虽不比宫宴菜色丰富,排场大,但也是八热四凉,十二碗,每碗必是江东名厨所做。 只是碗上都扣着一只盖子,让人看不到里面所盛何物。 落坐之后,司马清才发现,几张案几上,分别坐了温婷、富琳、曹铳等人。 身边空着一张案几,却久未有人来入座。 她环顾四下,唯不见拓跋城的身影。 司马睿见她不肯起筷,反而斜斜看了数次殿门外,询问道:“堂妹在等人?” “代王在何处?” “他说片刻会来。” 司马清只得耐着性子再等。 王导之位在司马睿左下首。 他看了看,向身边的杨公公道:“开始吧。” 杨公公挥了挥净鞭,几个小太监上来,每个案几前站一位,伺候在一旁。 司马清无心吃饭,神情懒懒。 一旁的小太监,向杨公公看了一眼,他拿眼示意先从左开始试菜,小太监会意的点点头,伸手一把揭开了桌上之菜。 只见一只鎏金盘中,放了一只皮色焦黄的烤鸡,只是这鸡却无头,看着少了什么似的。 司马清本不在意,但以鸡为菜,只要是整鸡,就能去头,否则不吉利。 她虽在民间生长,但是对这个却是知晓的。 王导见她久久不动,语带轻谩道:“公主殿下,这可是取芦花母鸡做的,难得很。” 司马清袖中手指微微一蜷,但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问道:“王相,有何寓意?” 王导眼中闪出一丝寒光,语气冰冷的道:“这只鸡原产中原,主人死了,它却另寻新窝下蛋,是以被人杀了吃肉,不能留着它的头。” 司马清心中骤然一片寒,此语正是影射母亲羊献容,历经五废,如今天却成了新朝的皇后。 然而,晋虽失中原半壁江山,但旁系并未全亡。 江东一带还在司马氏的手里。 只是羊献容的皇上死了。 想到此外,她知晓王导有训斥羊献容之意,亦是敲打她。 她只淡淡瞟了一眼,向小太监道:“还有吗?” 第二碗,盖子移开,一条清蒸白蟮边上,放着一只小小无毛麻雀。 这道菜宫里极少会做。 因天上飞的雀,意为贵族女子,蟮类,是淤泥中生长,形似蛇,却不是蛇。 蛇有龙之意,也寓意为天子之身。 而两者不同类,放在一起,司马清一时都没有想起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曹铳见了,低低道:“晋崇黑色,此物为白色,即是伪天子的意思,这不是在骂公主认贼作父。” 司马清见状,心口微有起伏,却只当未明其意,复道:“还有什么?” 王导脸色暗沉,没有想到两道菜暗骂司马清,却不曾激怒她。 之前王征说过此女甚妖,看来真的有些不同于宫中女子。 见到借菜名讽刺辱骂的事,居然也能坦视之,还饶有兴趣的继续听下去,城府之深,难以想像。 第三碗盖子揭开,一碗清澈见底的清泉,看着并无异样。 司马清笑笑:“好一碗清水。” 王导阴阴勾唇,向小太监示意,小太监端起一碗事先准备好的橙色汁水往水中倒去。 瞬间,清水变得混浊不清,还隐隐散发出一股莫名的骚味。 司马清手呼的一掌拍在案几上,案上碗碟杯筷跟着跳了两跳,筷子落在地上,发出清响,震得所有人都看向她所在位置。 第 155 章 她本已打算站起,升腾的在胸口间的恶意像火一样灼烧在心间,两眼间暴射出一片火焰,目光一寸一寸的上移至司马睿的脸上。 一旁的温婷与富琳都变了脸色。 曹铳更是怒言道:“王相,你欺人太甚。” 温婷侧目,似是叹息,似有揶揄之意的道:“男人要为难一个女人,有上百种方法。女人终是要依附着男人方可活下去。” 富琳鼻中轻哼一声,心想堂堂王相,也只有敢在建康城里拿手无缚鸡力的人出出气罢了 她站起,走到司马清身边,低声道:“公主息怒,这菜不吃也就是了。” 司马清收回目光,向富琳摆了摆手。 “皇上,此家宴甚好。”她笑中含悲,起身之时,从地上拾起两根筷子。 她执着一支,在手中把玩道:“人说‘王马天下’,说的便是王姓族人,在江东的晋王宫里,遍布门生子弟,把握朝中大小官职。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眼见司马睿面有不快,司马清执着另一根筷子,晃了晃继续道:“胡人吃东西用刀,我们视之为粗野,汉人吃饭用筷子,但需两根才合规矩。 把这天下看到一道菜,要吃下去,收入腹中,需要两根巨大的筷子,现在王家是一根,司马氏是另外一根,少了谁,这天下都只能看着,是吃不到嘴里的。” 几个听得她的奇论,觉得有几分意思。 正要听她说下文时,司马清将筷子放在掌中“啪”一声,齐齐对折,筷子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众人一惊,怎么可以将比喻成王上与王导的筷子直接给弄断弃置一边。 “这是犯上!”有人喝道。 她撇了撇嘴:“不过两根筷子而已。” 王导本席地坐于案几前,刚才高声喝问,使得人整个都有隐隐的杀气暴出,连立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都退开些许,不敢离近。 听到此话更是怒火中烧,他忘记了刚才连揭三道菜,明里暗里骂司马清和羊献容时,他又是何等骄矜的神色。 两相对比之下,也让在场陪客有些愕然。 “这里是建康晋皇宫,是有执掌中原百年的司马家族的家宴,你只有听的份,没有说的权利!”王导声音沉沉,如暮鼓晨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司马清未语先是看了看高位之上的司马睿,他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从他抻着脖子,将握在手中的筷子慢慢拍在案几上的迟滞之举,她也明白几分。 “呵呵……”她冷笑捊了一捊袖口上的云纹,“何时王相代行皇上令?” 王导脖颈生憋出一片通红,嘴巴上的胡须抖动数次,竟然说不出一句来反驳。 “堂兄,家宴,自是司马氏的家宴,说话的人不应该是姓司马的,而是你一个姓王的吗?你口称宫规圣义,你又有哪一点把王上的放在眼里,把司马氏族放在眼里?” 王导恨恨道:“以你和你的母亲言行,谁都有资格评说。” 司马清冷道:“只许王相借着菜指摘本宫的母亲羊献容,污我名声,就容不得我司马清,戏说玩笑一番吗?” “你顶着刘曜那贼子的封号,入我宫城,就要遵守宫规之礼。这顿饭算是给你一个教训。” 王导的声音如一记暴雷,直直匝地,不留下一点回旋余地。 大约他们早忘记了,当初司马衷被诸王劫持流亡时,他们这些宗族势力并无人真心为大晋着想,不过为了争权夺力,将一家荣辱皆置于国家之上。 亲情,被权力与欲望无情的倾轧,民间兄弟为一亩田生口角,皇家兄弟则以争夺江山为代价,乱世于民。 司马清未入城时,心底仅存的一丝亲情,终于在这一刻被斩草除根。 她微微一笑,走到殿中,看着脸色阴沉,一直不发一言,任由王导对她百般羞辱的司马睿跟前。 两人目光于空中交视良久,司马睿依旧板着脸,没有丝毫窘迫。 他想看看司马清如何应对强悍的王相,甚至于看到司马清被骂时,他有些小小的快意。 昔日高高在上的庸碌的司马衷之女,之媳,都被人训斥了,才方显他坐这个皇位的正当性,必要性。 “国家兴,皇上之功,社稷亡,妻女之祸,如此大晋君臣,从不自省自身,何谈北征收复中原失地。” 司马清寥寥数语道出司马睿一朝的弊病,她似乎并不畏惧死亡,更不在意所谓后世评说,反而要将心底之语和盘托出方才痛快。 司马睿瞬间苍白,之前酝酿已久要在司马清跟前好好威风一把,以显示他王者风范的心,瞬间消散。 王导见司马睿迟疑不决,立时站起,出言相激道:“你下嫁世家之子曹铳,不就是为了引兵入建康城,你在为刘曜办事,还口称大晋皇女,真是不知羞耻。” 司马清心间那团疑雾终于散尽,之前王征征粮,石头城内诛杀令,以所赐鱼汤,无不是王导逼反她。 脑中一丝念头电光般闪过,王导逼她又有何用,他是在逼拓跋城。 五千人马在建康城外活动,他想借她之命,乱拓跋城之心。 骤然间想到,拓跋城今夜未入家宴,不由得心中烦躁不安。 没有了他,她已不能像以往一样,从容安静。 本想在城外解决的事,如今演变成兵临城下。 王导眼见司马睿似乎对司马清有了恻隐之心,眼中目光数度转换,似乎在下最大的决定。 错,建康城生乱。 对,晋皇立威于江东,从此南方士族与北方门阀皆不敢小看他们王氏一族。 当即立断,掷杯于地。 殿外蹿出几个侍卫,手中明晃晃的刀剑,在烛光映射下寒如冰刃,森森的金属铜锈之气弥漫在殿内,本已冷飕飕的空气里降下一抹紧张的肃杀之气。 坐于一侧的曹铳与富琳先行站起,几步跨到司马清的身侧。 温婷两相观望,本已起身,但人却是向着王导所在的方向移去。 司马清心中一片冷凉,果然,出卖她和拓跋城的人,又是她。 “给我拿下!”王导喝令道。 司马清道:“谁敢动我!” 王导:“亡国那一日,你就应该殉国的,若你现在肯就死,给你帝国的殊荣,许你长公主尊号。” “啊哈哈……虚荣假誉……”司马清咬牙一字一字的说。 王导见状眼中闪出异常狠决的光,与他日日与司马睿互敬恭谨之态相去甚远。 似乎整个皇宫皆由他一族掌控一般,但凡不入他眼,或是对他的权力有所挑战的人,都将要被他除之后快。 晋皇称旁六年,初时雄心勃勃,以图收复中原,但内讧不断,新锐将士无法得到公平机会一展才能。 王导反利用各中矛盾,自己一家独自做大。 晋皇早已对他无法驾驭,只是一个架空的摆设罢了。 司马清手指司马睿:“皇上,刚才王相所言,僭越之词超越想像,怎么皇上的天子令,已然不及一个王相枉言吗?” 司马睿脸上惨白一片,他沉思良久方道:“王相,稍安,城外的可还太平?” 王导轻笑一声回首看向温婷。 只见她盈盈跪倒在王导跟前口称道:“王相,温婷有事禀告。” “说。” 温婷似是安伏数载的毒株,未得光阴雨露时,看不出有什么稀奇,此时但见有权富可攀,藏于一副好面相下的恶意,成倍番长。 她口口声声道:“姚部人马就是刘曜那贼人,叫代王领来攻打建康城的,不仅如此,司马清下嫁曹铳,也是有阴谋的。” 一旁杨公公挥了一下净鞭,小太监们立即退下。 只有几个侍卫还执剑挡在司马清的跟前。 温婷得意的盯住寸步难行的司马清,语带嘲讽的道:“他们在入宫前,离开三日久,避人耳目,就是为了勘察建康城防。后又不明不白从曹家出现,这些想来就奇了,他们为何哪里不去,偏生去了曹家。 原来,在平阳城那年,晋皇未称帝时,曾派使臣到平阳,那时他们就勾连上了。 几年的间里,曹家经司马清,与刘曜互相勾结,才会有她借下嫁之名,行屠城翻覆之实。” 富琳听着心急火烧,这顶大罪扣下,曹家的一百多口没有活路,急道:“去平阳,是晋皇的意思,刺探中原各部军队的虚实。 与司马清相交,也是念着她是司马氏的血脉,不信她,难道去信刘曜、勒准之辈吗?” 温婷阴冷的目光扫过富琳,挑了挑眼尾,浅笑道:“世人皆知,羊献容之女清河公主献给内河王做妃,她一个不明不白,来自民间的奴婢,不知是羊献容跟谁生的,姓不姓司马氏还难说。” 司马清身体微微侧向温婷,眼中一道寒光轮翻在黑瞳间明灭不绝,透过她的笑,似乎看到了十三岁,两人执刀互相搏杀时的情景。 那时的她,身量不足,纤瘦无骨。 而温婷杀气腾腾,每一招都直刺咽喉要害之处,没有迟疑犹豫,处处都是杀招。 若非拓跋城点拔周旋,早就死在她的刀下。 而今,不过十年光阴,两人身居各自处,自立长大,经历磨灭了少女的勇敢,但从没有将两人的命运彻底分开。 身份公开,司马睿与王导皆大吃一惊。 温婷似乎成竹在胸,每发一言,自让司马清没有还口的余地。 “她若真是公主,羊献容怎么能让她来这里给她自己挡灾。”温婷痛声,“如今羊献容为司马氏仇人之后,所生的儿子,被立为太子,真是我朝奇耻大辱!” 她话里话外真真假假,让人不能分辨,可是所言之事,又无一不是司马睿所见。 做实羊献容的无耻,构陷司马清身世不清白,此举一气呵成,若是从不知隐事详情的人,不会有疑。 司马清双眼微闭,仰头冲天,快要将脖折于后颈般的大呼一声:“温婷!” 第 156 章 众人见她身体僵直,面色艳红如血,双眼白仁红丝遍布,充盈的怒火,一轮一轮呼呼的在眼中燃灼。 碳墨般的眼仁,暴燃射出红色的星星点点,落目处都让人不禁生畏。 温婷得意笑道:“被我说中了心思,你不过一个流民之女,因与代王有私情,才敢在这晋皇宫内横行。可你终究不不过是代王、刘曜手中的棋子,你图什么?你又为什么?你以为你能用嘴中红舌,乱了这天下不成?” 温婷将口诛笔伐之能发挥到极至,上面每一个字都半真半假,却又每一句能让她坠入深渊。 众口铄金! 人言可畏! “来人,拿下这妖女!” 王导下令。 刀剑无眼,司马清的脖间多了两道相交的兵刃。 “王相,你要以晋法杀我?” “你根本不是公主,你是乱我大晋的妖女。” “你纵容王氏子弟欺压百姓,征粮无度,被我撞见,现在还想欺瞒皇上吗?” “呵呵,你现在叫皇上?”王导看向一直端坐不语的司马睿,避重就轻的道,“晚了!” 司马清见状,据理力争:“皇上,若要收复中原,不让汉民流离失所,不可无视权臣乱政!” 王导冷道:“我杀你一个,足以让征粮之事继续下去。” “征粮不过是搜刮民脂民膏。” “那是为了收复中原。”王导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沉痛之声。 “你们乱了中原,让无数臣民死于战乱,现在又要把无辜江东百姓拖入战火!” “这是大义,为收复失地,他们应当承担。” 司马清冷笑连连:“贾氏乱政于庙堂之上,君不束,是为庸碌,臣无能,是为愚忠之过。 司马氏八位藩王各自造反,打的旗号是清君侧。 可是,他们还有你们,内讧内行,御敌外行。 国都池城业已沦陷,现在却要此地的百姓舍掉生存根本去救。 呵呵,别忘了,你们也是弃都败走,盘踞于此。 强征军粮,重赋于民,只会逼反他们。 没有了百姓的支撑,你们赢下只是荒凉疆域,空虚的国界,倾刻就会被胡人的铁蹄踏遍。” 王导脸上法令纹微微发抖,从未被人如此直言训策,一时间他眼内目光寒光闪闪,愤怒之色再也掩盖不住。 “妖言惑众!” “乱臣!” “贼女!” 两人互不相让,互骂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导更如市井之徒与司马清争得面红耳赤。 他要保的是他王氏一族的荣耀。 司马清要争的是田间耕作百姓的安宁生活。 纵然刀已架在脖子上,青筋凸起,她也没有任何惧色。 司马睿的目光居高临下的从司马清身上,转到温婷的脸上,目光里隐着微不可见的力量。 最后,那双眼睛,久久凝视着王导,像是刀子一般刮过他的白发苍苍的发须。 这一刻,他早已了然了这场家宴,只是王导在借他的手,想除掉这个直指朝中诸弊司马清。 被王氏占了七成官职的皇朝,早就不受他的控制。 哪怕一场只在立威的家宴,此时,也成了屠杀司马氏的一场战争。 以司马清方才所言,的确该杀。 她为何不能像温婉的羊献容一般,伏低做小,就算是一个乡野村女般,哭哭啼啼一番,或者他也能给她一条活路。 可她…… 司马睿犹豫的看着司马清,转念想到她好像并非因为恼羞成怒而跟王导对呛。 几年前,曹铳一直暗向他通报,司马清在平阳城的地宫里是如何劝服鲜卑部各部首领。 先有慕容雄,后有段狼,其间还逼退刘鹏的围城之兵。 如此城府深沉的女子,怎么因为几道菜,就跟王导吵得如街头骂女一般。 她只是为了泄私愤?为了羊献容? 不是。 谁都听得出,她直指王导擅权,其实也是司马睿一直以来忧心忡忡的事情。 司马睿早就想提拔新人上位,掌握军权,只是王导私心极重,几个将才刚入军营,便被他以各种理由派去军中,其间明升暗压,已经不只一次。 他手握筷子,捏紧,复又放松,满桌的菜,再无吊胃口。 脖颈上的剑压迫得三人紧紧靠近在一起。 司马清甚至跟曹铳背对背紧紧贴合,他背上的汗水打湿了三层衣,手指尖滴下的汗,落在砖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节拍。 “杀!”王导下令道。 “报!”宫门外,一道飞骑,奔驰而来。 声音如惊雷匝地,但此时的昭明宫却无人听得到。 司马清横眉立目,腰中“戮天”几欲抽出,闻声,立即按回腰间,不动声色的看着殿外,低着声音道:“曹家与此事无关。” 侍卫沉思之时,司马清一脚踢向身侧的侍卫,直中下身。 那人惨叫一声,退后两步倒地不起,打着滚哀痛的叫着。 同时,司马清伸手一把推开富琳,让她退在包围之外。 只是瞬间功夫的混乱,让侍卫们恍了神,立即又多出两人围上来,将她和曹铳死死夹压在一处。 而那个遥遥传入的“报”,声音宏亮急切,在宫道的殿间飘荡,带着风般由远而近。 侍卫侧耳静听片刻,向殿外看了看,似乎等到了某个指令般,突然目中闪出一精芒。 旁人看来,他正要举刀砍下去,而他的目光却越过司马清的肩头,正灼灼的盯着司马睿的脸。 司马清心头暗叫“罢了”,这次是逃不过去了。 侍卫嘴角扯了扯,手臂下沉。 寒冷的剑风,呼啸而来。 凉意快速的传遍全身。 一丝黑发应声而断,飘荡在大殿空中。 “留!”殿上响起一个声音。 剑锋本是横切向脖颈,因为这声呼叫,居然奇迹般的侧偏向脖胸下偏移了半分,又减力五成,划破了三层锦衣。 司马清只觉得身前一片寒凉,顷刻之间隐隐感到胸前有液体在流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盯着她白净的胸口看。 司马清愣了愣,忙低头,只见胸上鲜红的色的桃形刺青上渗出颗颗血珠,不一会汇成一条红线,沿着皮肤往下流淌。 “羯族王室刺青!”曹铳低呼一声,忙着解开身上外袍,披到司马清的身上。 司马清身子向后倾,稳了稳心神。 司马睿一见那道刺青,心底想起了什么,刚刚涌起的杀伐之心,又踌躇起来。 此时,殿外侍卫高声通传:“启禀皇上,石头城密令。” 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进来,身上衣衫破损,肩头上一片血渍。 进来时,他高举一只木牌,到殿中跪下。 杨公公见状上前接过,打开递与王导。 刚刚气得满脸通红的王导,不得不沉着脸接过去看。 他略略一扫,脸上似被雷击般,双眼圆睁,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他怔了怔,望着所书之内容,快要站不住,深吸了几口气脑中各种私心杂念轮番过了一遍。 天不佑我,他心叹一声,神色复杂的将目光投向司马清。 羯族,她与羯族也有关系。 须臾间,他已无法判断杀她是对还是错。 王导转身向司马睿跪倒,一脸沉痛的呼道:“皇上……臣有罪……” 后面他再无话,只是将一封印着火漆的密令,双手捧至头顶。 司马睿也生疑窦,接过杨公公送上的密函,看到“城破”两字,全身瘫软下去。 那小兵正要退去,瞟见司马清正被数人围困,脖上还架着刀,当下停下脚步,又跪倒在地口称道:“皇上,还有事禀告。” “说。” “我一路送信过来,看到城外燃起孔明灯,捡到一只残破的。” 说完,从怀中摸出一物。 是一层糊在灯笼上的明纸。 纸上几个字赫然出现。 “人活城安” 司马睿沉默片刻,握着那纸烧成残片的纸,抬眼沉沉道:“放人。” “万万不能。”王导阻止道,“皇上她身份特别,不能放。” 此时,已到了非常时期,司马清虽不清楚的外面发生了何事,但一定是比杀她更重要的事,让司马睿与王导同时感到恐惧。 不过刚刚安定几年,对于百年计的皇朝来说,如过了几天而已。 司马睿站起,指着执剑的侍卫道:“给朕放人!违者,斩!” 侍卫愣了一下,曹铳与富琳同时出手握住持剑者手,狠狠一折。 侍卫没想到一向文弱的曹家人,此时突然出手,加上刚才司马睿喝令停手,也恍了神,因而一下子纷纷退开到一边,围而不攻。 王导一心想杀司马清,明面上,是因为司马清受封刘曜,可是却另有深意。 他不想王征私征军粮之事,被掀至桌面上。 他与王敦一个司政,一个掌军。 可以说把持了整个晋王朝。 士族之中被司马睿提拔上来的刘为等人,进驻军中,任刺史,分了王敦的权。 私下征粮纳贡的王敦已经把管辖地上的赋税收到了多年之后,石头城这里,并非他的属地,却叫王征借向城内征粮之机多征一些,以喂饱他自己的军队,已然越界。 这些事,按律均是忤逆之罪。 王导极力掩盖,却无法阻止事情的恶化。 他从袖中取出绢帕,在额头印了两下,眼见无法说服司马睿,只得不再咬死司马清不放,低下声音道:“皇上,当务之急是要拿下反军。” 司马睿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富有深意的光从眼底掠过,终于等来机会。 他神色异常坚决,加重语气反问道:“王敦反了,王相觉得何人能拿下他的头颅献给朕?” 王导嘴色牵动,他知道那个堂兄,自持功高盖主,手中军权在握,有一批追捧者。 此时若让王氏子弟出战,搞不好就倒戈卸甲了。 “请皇上定夺。”他不敢点将,只敷衍道。 司马清冷笑一声:“王相,证明你们对晋皇的忠诚时刻到了。” “王相,”司马睿面露愠色的道,“难不成无人可用?” “臣有罪!”王导握帕子的手几近湿透,只得哽着喉咙道:“自是让刘为将军出征。” “准了。”司马睿几乎就在等他开这个口一般。 太监匆匆下去传旨。 夜幕下的建康城,天空悬挂着数千闪着淡黄色辉亮的灯,随着西北的风,一路吹向昭明宫。 城下官道内,疾行在马背上的传令兵,头盔上折射着天空中交错而行的灯笼投落的光影。 城门次第而开启,像是被一道疾流冲破的层层堤防。 最外围,一片漆黑的西北角上,安静如远山,看不出有任何人的动静。 而司马清知道,眼前上千的孔明灯,就是来自那个方向,主宰的黑夜走向的姚部精兵,像一头正欲捕猎的巨兽,暂时蛰伏在暗处。 第 157 章 只是打一个转一个身,就呼出一片亮光,点亮整个昭明宫。 拓跋城在点醒她,亦在告诫整个晋皇宫,他看似是刘曜派进的一支暗兵,在历史天平上,右右晋朝命运走向的砝码却正是他们。 拓跋城的力量并不庞大,可足以借王敦进攻建康这个事件,做为支点,撬动整个皇城兴衰的走向。 司马清知道,司马睿也明白。 司马睿阴沉的目光凝视着天空中飘荡的明灯,自言自语道:“大晋的夜空下,只怕再无安睡的百姓。” 这是一个枭雄林立的时代,每一个统领着上千军士的将军,他们手中握着的无数人的性命,冰冷的武器被热血一次一次的洗礼,却从未浇熄他们心底的欲望。 这个时代,金钱、地位、荣誉,皆依靠对陌生生命的剥夺而获取。 司马氏一朝开了一个罪恶的先河。 自司马懿诛大将军曹爽三族、逼宫曹爽退位开始,效仿者前赴后继。 如今司马氏羸弱,王敦背叛亦是常理之中的事。 司马清拢了拢身上的衣服,看着遥遥而去的传令快马,向着西北角指了指:“我只知代王此时不会反。” 司马睿双眼眯了眯,向身后的王导看去,他此时还跪在殿中,并未惊惶失措,只是身形微微佝偻着,不似以前挺拔。 一想到殿中那个跪得安静的王导,扶持了他五年有余,他也厚待于他以及他身后的王姓子弟,可是说反还是反了,司马睿面色凝重的道:“司马清,朕如何能信他?” 这话像是在问司马清,又像是在自问。 “皇上,你身边还有可信之人吗?”司马清淡淡的道。 “司马清,你敢直言,朕听进去了。但……”司马睿定了定神,没有再说下去。 司马清明白百年沉积的旧制要改变,真的太难。 石头城的战报,每隔两个时辰,便有奏报。 从通传上所说,石头城本是是城池坚固,却不知为何,城门不久便被攻破。 两个月后。 留滞宫中的司马清,软禁在昭明宫内。 富琳端着一碗小米粥,推门进来,见司马清斜倚在榻上,手里握着从宫殿外捡拾的几张破了的纸片,一言不发的看着窗外。 “公主殿下,请。” 司马清闻声,转过头:“放着吧。” “公主殿下,您还是吃些吧。要不吃些馒头?” 司马清扫了一眼,白净的馒头上点了一个小小的胭脂色圆点,看着松软可口,她幽幽抬头:“江东的人也喜欢这个?” 富琳迟疑了一下会,道:“还不是北方来的贵族带来的厨子做的。” “北方?”司马清拿起看了看,“好像长安城里的馒头,喜欢点个红点儿。没想到这里的也有这种做法。” 富琳伸脖看了看:“奇了,我去厨房取时,怎么没有注意到。” 司马清双手一掰,馒头中间露出一个细小的纸卷。 富琳正低头舀粥并未看到。 司马清不动声色,拈了纸卷攥在手心里。 等到富琳退去,司马清方才将纸卷打开。 里面小小几个黄豆大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反复将纸条看了数遍,以为自己看错,直到内心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完,手心里面的汗打湿了纸条,上面字渐渐模糊不清,她才将纸条送入口中,一点一点的咀嚼着,喉头滑动了一下,暗暗的吞了下去。 “我要出宫。”司马清见到富琳第一句话。 富琳扯着她四下看了看,摇头:“不行,连我都出不去。” “我答应你,出去了,会回来。” 富琳沉默不语。 无论司马清如何恳求,她总是回避她的目光,最后逼急了道了一句:“现在兵临城下,皇上的勤王召令兵都无法送信出去。” 司马清抬眼:“谁的兵?” “公主,你还是不要问了。” 司马清心中微紧:“刘为出城迎敌,怎会这么快就败了?” 富琳叹道:“不知,昭明宫已经乱作一团,各种谣言纷飞,我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富琳,你听着,石头城征粮之事,非你我所想的那么简单,你最好通知你家主人,赶紧想好应对之策。” 司马清意有所指,刚才那纸小条,提点她城内将有巨变。 巨变? 对她来说,亲历大晋灭亡已是巨变。 如若说同样的事情再出现一次,那只能说晋的最后一支,也要被埋葬在权力的斗争之中。 她不能不帮。 富琳目光闪闪,随口道:“曹家只知皇上就是主子,哪有别的主子。” 司马清反扣在她的手,在她耳畔,声如小蚊的道;“那太子呢?” 当王敦骑在白色的战马上,远远眺望宫城时,收到消息,有一队人马,已在西北角早早伏下,不知是敌是友。 王敦整整了自己的衣甲,自从兴兵一路攻打过来时,并无多少抵抗。 王氏掌握着晋朝军权,他又一人独掌四州的军队,这次算是为了王家的颜面跟皇上叫叫板。 他向身边的王征道:“今日,就要让城里那位知道我们王家人不好欺负。一个小小的妖女,还翻了天去?” 王征一边陪笑:“临海公主可是刘曜亲封的,晋皇为何要让她进建康城,也是王相不明白的地方。” 王敦呵呵一笑,双腿一夹马腿,催马向着建康城的方向走去:“还不是刘为那小子,说收复中原,需一个内应。男人不好管束,目标大,女人弱是弱点,但能在长安生存下去。” 王征在一侧道:“临海公主,不但跟刘曜相熟,跟那个叫拓跋城的也是关系非浅。” 王敦斜眼看向王征:“有话直话。” 王征:“只要拿下临海公主,拓跋城必听我们的话。” “所以……” 王征打马上前,与王敦并行,低下脖子,在王敦身边细语良久。 王敦眼中的隐光骤然亮起,双手握紧疆绳勒马不前,盯着宫城的方向。 那里是谁都渴望的权力中心,司马清、司马睿,还有更多司马氏一族,是时候在这轮战火之下退出角逐。 一封讨伐“君侧”的书信,送入宫内。 刘为等一批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的寒士,均被列于其上。 而等了两个月的勤王之师,无人响应。 宫城之下,除了王敦的军队,再无一支赶来救援的军队。 王相捧着书信,入宫时,殿门外早早站了两排的文臣武将。 “王相,情况如何?”文臣之中一位长者走出,此人为为周从之父,周亿尚书。 王导连连摇头,不知如何答复,只埋头一味往里走。 走到殿门之时,却不再迈步,撩起官袍,扑通跪倒地在。 周亿皱眉,这小老儿一向自持功高比天,如今为何不言先跪了。 眼见身边的文臣武将,皆不言语,只挤在一齐,缩头鹌鹑般,立着瑟瑟的秋风之中。 “王将军说,只要皇上认个错,说任命刘为等人是错的,让他们杀了此人,就退兵回武昌。”王相不敢言的书信,此时已在杨公公手里,他战战兢兢的念完,拿眼瞟向龙座上的司马睿。 司马睿一口老血喷出,指着殿外一众官员,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缓缓才悲愤的喊道:“朕是天子,提拔一个自己信任的人都不可以吗?你们是要让姓王的坐上龙椅吗?” 殿外死气沉沉,除了几声呼啸的冷风吹动殿门,发出一遍一遍沉闷干涸的吱吱声,再没有任何响动回应天子的话。 宫里的一株银杏树,掉下了片片黄叶,落在众人的官袍之上,风吹过,叶入尘土。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观望的神色。 司马睿在龙椅上长长的呼着气,半天,看向立在边上的杨公公,急促道:“代王,宣代王进宫。” 杨公公步子未动,目光转到殿外王导身上,嗫嗫的道:“皇上,王相已自责不已,何不听听他的意思?这代王,是刘曜的旧部,可不能擅入宫城,他手上的兵马正是等着咱们这生乱,好坐收……” “啪”一声脆响,劈头而下的耳光打在面上无须的男人脸上。 下手的人,一脸怒意,沉沉的目光瞪着打倒在地的男人身上,喝骂道:“狗奴才,妄言当斩!” “太子。”杨公公哭着脸,不敢叫痛,不敢乱动,一脸委曲巴巴的缩着身子。 太子上前还要踢他,他也只能闭眼,准备生生受了。 “太子不可。”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里从未有过女人的声音,无论是殿内,还是殿外,都被这个声音吸引过来。 司马清被囚在昭明宫内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曹铳悄悄通知太子,让他早做打算。 太子这几年来,眼见王家人权势涛天,每每皇上有改革除蔽之心,却总被以王氏为头的贵族们集体抵抗。 几年来,各地只看到赋税繁重不已,国库却从未充盈过。 他暗中联络寒族能人,渐渐有了一些人脉,不成想,王敦居然要杀刘为。 那是他的太傅,杀他即是打他的脸,也是打他父皇的脸。 他与司马清见面后,听闻王征所行之事,震怒不已。 大晋最黑暗的一夜,即将来临。 第 158 章 “周纪已被杀,看到早在王征征粮之时,王敦的兵马已距石头城不远。”年轻的司马绍沉缓的声音在内心响起,目光抬起正撞见王导深不见底的目光。 是谁给了王家胆? 分明是吐血倒地的人,就是这场兵变始作甬者。 一丝阴冷的光在眼里微不可见的闪过,转而代之的是一片再真诚不过的恳切,与几乎让人无法识破以假乱真的慌张。 “王相,王将军何以致于此?” 他悲切的道。 “太子,老臣……老臣有愧。” “唉……父皇可经不起这样的误会。” 说到此事时,司马绍脸上浮出自责不已的神色。 一旁的司马清冷眼看着,回想她与拓跋城安排周纪在城中与王征对抗,逼出幕后之人,却不料王氏一族远比想的要狠毒。 一碗汤,要了周大人一家的命,还将司马清卷入其中。 司马清上前提醒司马绍,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 司马绍会意的点头,轻声回以“自是以国事为重”后,便匆匆忙忙召唤太监。 “太子,太子,皇上,皇上快不行了。”一旁的小太监语无伦次的央求。 “宣太医……”司马绍怒声骤然在殿中响起,近乎年轻的雄兽在囚笼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吼:“太医,太医何在?” 太医们一直就在偏殿,之前未经招唤不敢出来,此时,听到太子的急召,蜂拥而出。 手忙脚乱间,几名太医围做一团。 自从王敦反了,司马睿日渐病重,太医们随时在侧殿侯着,主诊的太医,每日都煎熬好一碗吊气的“续命参汤”等侯着。 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今日就应验了太医们的担忧。 王导匆匆忙忙赶进来,见地上一滩血,眼中焦急非常,皇上命不久了。 他上前探查一番,心中却想着在城外正与刘为打得不可开交的王敦,此时若是王敦杀了刘为,只怕坐实了反名。 久悬于脑中的念头,已不能不说,这个人不能不除他暗想,口中急呼:“太子,太子,请速速杀了刘为。” 跟进来的周亿围在太医身边看了一阵,心急如焚,听到王导所言,震惊不已。 如今天刘为在外御敌怎么可以杀之,他立即出声道:“不可不可,那是太子的太傅。” “杀一人,能平王敦将军之怒,到时王敦再无理由攻打建康城,他就算是太傅也要必须杀!”王导反呛道。 司马清在侧冷眼旁观,皇上已然命不久矣,王导急着杀刘为,不过是不想让王敦担了背逆的罪名罢了。 相比刘曜那些统军之人,杀人不讲虚言,直接而残暴,王导这借着保护皇上和全城百姓的名义,让皇上下令杀人平怒,的确让人一时不能分辨忠奸。 她与拓跋城入城之前,早有约定,如若司马睿不肯放他们向北而去,那就拼得此生并不被人重视的热血,也要为自己铺就一条回家的路。 然而事情已然超出司马清所能知晓的范围。 她最初以为拓跋城画下城防图,对建康城防备有加,只是出于他做为代王的立场所考虑的防御之举,现在看来,拓跋城要防的不是司马睿,而是眼前这个力主杀退敌之将的王导。 少年太子,他能顶住压力吗? “皇上,皇上。” “皇爷爷,皇爷爷。” “皇上你不能抛下臣妾……” 随着后妃与几个美人扑倒在殿内,哭声一阵阵的在殿内盘旋不去,司马清听了一会,默然转身。 这与边呼天抢地,恨不能代帝一死的妇人们不同,而另一边群臣低首拭泪,有些面色淡燃,见惯不怪的跪在地上而上并无悲色。 好似快死的只是一个街边赶马的脚夫,不足以让食君之禄的高官们,去担君之忧。 王导与几个私交甚好的臣子低声议论着。 “怕是过不了多少日了。” “那外面的王将军闹腾的很,总要给他个说法。” “唉,他也是为了我们王家呀。” 司马清闻之,嗤之以鼻。 放眼整个殿内,站在司马绍身边的却只有一个周亿。 周亿是太子太傅,从长史到将军,由校尉至尚书,左仆射,却是个不爱理会朝中诸事的闲官。 此时红光满面的他,身上还散发着阵阵酒味,说话不停打着酒嗝,真看不出太子为何愿意听他的酒言醉语。 司马绍时而面色凝重,时而摇头沉默,最后不禁皱起眉头直勾勾盯着周亿。 听不清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但周亿跪倒在地上,向司马绍连叩三个头。 司马绍扶起周亿,还欲说什么,杨公公跑过来,急道:“太子,太子,皇上快不行了。” 司马绍两头相顾,却只能顾及一头。 他向周亿道:“太傅……” 周亿摇头,按住司马绍的手腕:“诫急,从缓。” 说完,放开司马绍,转身即走,对殿内一众官员不曾看一眼,遇以王导时,似乎从未识得此人一样,身形一闪,遁影在殿门口。 司马绍在一圈一圈的人墙外转着圈,面对未老先衰,急火攻心的父皇,他才发现,在生命面前,可以呼风唤雨的天子之权竟是如此的无能。 * 司马绍站在宫楼之上,瞧着远处升起的黑黄交织的狼烟,在阳光下像一条从九天之上垂下的绞绳,紧紧的缠绕在帝国的脖颈之上。 富琳悄然将司马清带到,低声道:“太子有事相商。” 说完屏退左右,退下,独留下司马清。 司马绍自回首看向司马清,抬了抬手臂,示意她看向东方狼烟所起的地方。 杀声隐隐传来,鸣金之声,再度响起。 “临海,”司马绍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无奈,“八里三重门,九门已攻陷七门。” 司马清眼前,只见“王”姓大旗,高高的林立在七座城门之上,那是王敦的大军已带近御道拿下昭明宫已然是探囊取物般简单。 外城已陷,禁军与守卫皇城的大军退守在乌衣巷昭明宫唯有西北门与东门还未插上王敦的大旗。 司马绍密令三百人组成死士潜入石头城刺杀王敦,只回一人。 当他在东宫看到那名拼死送信回来的死士,只说了一个“报”字,便死在他脚下时,他只感觉双眼里被戳进了指粗般的尖棍,钝器顶在脸面上的最为脆弱的地方,痛苦却无法闪躲。 少年一身朝服,站在杀声震天的孤城上,血管里的血液翻涌,现在他需要一个支能降住王敦这只疯兽的军队。 然而却不是自己的人。 因为他已经没有人可用。 “太子,”司马清微垂下脖颈,站在站在他身侧,沉声道:“太子有话请说,清儿能做的,不会推辞。” “建康。”司马绍凝视着宫城外,死气沉沉的夜色,唯一还存有的灯火的方向只有西北角和东正门,沉重的吐出两个字。 司马清愣了愣,她以为他会说,他要保皇上。 就像那些跪在殿外的文臣一样,哭着喊着说自己愿意为皇上去死,但真正直面王敦的却只有刘为一人。 司马清轻叹一声,抬目道:“太子,我是王相与王敦都要杀的人,你跟我说这些有用吗?” “我不只是跟你说。”太子宫目光如炬的盯着司马清,随后,转头目光落在了西北角的那片暗夜里闪烁的萤火。 司马清手指在广袖内慢慢缩紧,握成拳头,面色收敛没有说话。 司马绍继续道:“父皇其实自家宴后,已被软禁,我身边能用的……”他顿了顿,神色悲凉的道,“放眼全朝上下都是王家的人。我只希望我们司马氏还能坚持下去。西北城脚下,有五千代王的兵马,你去说服代王,如若能让王敦退兵,我愿许辽北盛乐,云中宫两地。” “我可是羊献容的女儿。”司马清淡笑一声,带着不信任的目光,“我跟我的母亲在长安城内时,从未得到司马氏带来的任何关照。现在要我去劝服代王,何以为信?” “没有。”太子窘迫的道:“但,公主,建康城破,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 司马清微微动容,她的确想活,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以前在长安城的苟且,都是为了今日能活在一片自由的天空之下,跟自己喜欢的人,去做自己喜欢事。 自由。 用一切换得的最后追求,此时就在眼前。 她想得到自由,但不能拿五千人的命去赌眼前人的一句话。 “太子,我的生死,早与城外五千人马绑在一起,建康城的事与我何干,于他们更无半点勾连。” 她不想再让拓跋城卷入这场争斗,流血牺牲那是王家跟司马家在私下争夺统治权已经白热化,现在扯下了那层遮羞布,再无体面可言的兽性搏杀。 前者,举兵造反,斩杀皇上的重臣。 后者,心有余力不足,仓促应对,无兵可用。 司马绍急了,上前,抱拳道:“我知道,王导在家宴上恶言对你,父皇也未及回来护你,可是请你念在司马氏一族,仅有建康城内的我们在勉力的维持着,我们保护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臣民,自己的家园。 自八王之乱后,各地蕃王起兵,军伐崛起,又有何人真的是为了庇护百姓,城破后,江东几百万人,只怕又要陷入无休无止的混乱。 吾辈不想以一已之私,冒然发动政变,所以只能苦苦等待。 父皇扶持的刘为、刁成,已然威胁到了王导等人,所以才会生出征粮之祸。 公主助我们,我以司马氏一族姓氏起誓,定不负你与代王。” “君王之心,怎么是我可以猜度的。”司马清从腰间取下定亲玉佩,执在手上,“我只想知道,曹铳入长安,求娶于我,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王导的意思……或者是太子的想法。” 第 159 章 司马绍沉思片刻,点头道:“是,是我叫曹铳去北方寻找司马氏族的故人,无论是有人、有钱、有权、哪怕只有一条命,凡能为大晋效力者,我司马绍统统愿意网罗回建康城,与我共谋大业。” “皇上知情吧。”司马清淡然一笑。 想到家宴上王导极力排斥于她,只怕是太子暗中培植亲信,已让这个权倾朝野的人,有了警惕之人。 故而生出春风园下毒之事。 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果然党同伐异之下,她成了替罪的那只羊。 司马绍面有惭色,但也只是瞬间即逝,很快恢复如常。 “你甘心做羊吗?做一辈子奴隶吗?”司马绍定定看着司马清手中的玉佩道,“这是皇族之物,我本就是想接回公主,来大晋,助我成事,洗刷掉那些过往的屈辱。” 城楼外的黑烟,缠绕着天空中的白月光,将玉盘遮掩得看不真切,哒哒的马蹄声,还有男人女人孩子夹杂在一起的哭喊声,像一道咒语般,凝滞在空中久久不散。 透过滚滚狼烟,司马清看到了自己被奶娘抱着,仓惶的从狗洞内钻出去。 奶娘和几个宫人,一路轮流护着她,追着父皇的马车跑。 她还记得车棚梁上挂着的金色丝绦,像阳光一样的灼目,护着车马跑的士兵,中射,倒下,碾压在黄土上的车辙两边依次扑落着士兵们身体。 嫣红的血,像流不尽的河,一路流淌,浸入地下,最后混合成红色的湿泞,腥味充斥的空气里再没有宫里的熏香。 白骨累累间,她仿佛看到自己从一具一具倒下的身体之中站起,那么多的随从,只为了她一个人,都在最美丽的年纪死去。 甚至,到了如今,也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为了一个小女孩,舍生忘死。 他们就是从百姓这中来的。 跟宫城外的人一样。 司马清闭了闭眼,司马绍急切的望着她,双目焦虑的想透过她的表情,判断她是不是已经被他的话打动。 “太子,请下一道密旨。 ” “……”太子沉吟不决,他此时还未登基,王导又一直不让他参与朝政,何况皇令不出宫门,已经多年。 要是让王导捉到他联络外人打压王姓人,那只会将王导彻底推到对立面。 “没有纸笔在身。”他推辞道。 司马清从腰间抽出“戮天”,神色肃穆的道:“以此为笔。” 说完伸出自己的手臂,撸起广袖,一截白色的胳膊露出。 太子接过刀,看到她坚定的神色,恍然大悟,大惊失色,急呼:“如何使得?” “屈辱,从来都要用热血才能洗得干净。” * 司马清下到城楼下时,已无人认出她。 一身黑衣黑裤,脸上蒙着一层黑纱,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把刀,刀尖冲上,贴于腕上,快步而行,看不出她要做什么。 左手手臂上的切肤之痛,血管里暴走的血液,时时在提醒她,司马氏不可欺。 穿过乌衣巷,城外杂乱的号叫声,风声,带着沉沉的戾气冲涌进耳朵里。 她紧了紧手中刀柄,凝神看着对面迎风而立的“刘”姓大旗,在黑夜里屹立,旗如斧头,杆如斧柄,直插在宫城外的街巷之上。 在林立的“王”旗之中,这杆旗,像是一个孤独的参天之树,立在夜空之下。 虽见“刘”旗,司马清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她不知道,接下要做事的,是不是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建康城,甚至,这个名叫刘为的人,是不是能听从她的安排,也未可知。 几声金属切入肉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是丧胆的士兵发出来的。 三三两两的黑影从一栋楼里冲出,挣扎着向前跑了几步,很快被十几个黑影追上,一片扑杀后,倒在地上的人不再在动弹,只有腥腻的血从他们的身体下泊泊在流动。 覆盖在身上的白色藤甲染红,与十几个黑影身上的白甲一模一样。 抬头看,一排士兵已握刀上前,刀尖上的血,在月光下,黑红交织,透着凶险。 士兵分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道。 一人一马,出现在街巷的尽头。 司马清与之相对百步之遥,却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 “又一个逃宫的。”士兵的头目,向马上之人报告道。 “杀!” 简单的命令,让司马清来不及逃跑,一枝飞箭,带着果决凌空速射过来。 她偏了一下头,头发上的钗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班,月下的腾起的黑发,在寒风的吹拂下,变成一条条黑丝飞舞张扬。 马上的人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催马上前。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便能感觉到司马清的目光像利刺,直接逼近到鼻尖。 “是刘为刘将军的人吗?”司马清道。 对方没有出声。 司马清心头一紧,后退一步,但已来不及抽身。 头顶上火红色的光骤然点亮,一片呼呼声在耳边响起,十几只火炬不知何时点起,同时出现在眼前。 她看清对方。 一张皱遍布的脸,五官英武,却不是刘为。 刘为不在,又是何人守在这里? 周亿? 司马清愣了一下。 殿前,他曾为皇上吐血昏迷之事,焦急万分。 “你是司马清?”对方问。 司马清欲上前,却看到站在周亿身边的几个侍卫亮刀出来。 “对不住了,司马清,我奉命打开城门,迎王将军入城。”周亿说完,跳下马,满身酒味的在她跟前道。 司马清的目光停在刚死的士兵身上,那是由太子指挥的禁军,几百条命,就死在了眼前这个人的手上。 “太子太傅还在东门苦苦支撑,没有想到周侯,倒是拆得一手好台。” 周亿打了个哈哈:“刘为说要斩杀王敦一族,王相如何能答应。” 司马清正色道:“周侯,您可是不理俗事的。” “身在建康,谁又能免,公主殿下,不也乔装出城吗?”周亿不屑的道,“这党争之事,不是你们一介妇人能插手的事,早早离去,寻个箭射不着,刀砍不到的地方,好好猫着。等事了了,再回宫来,寻个人嫁了才是正事。” 司马清冷冷瞥他一眼,“王敦在何处?” 周亿默不作声,指了一个方向。 那是去往西北门的西华巷。 “去吧,你也不易。”周亿声音苍桑的道。 司马清没有挪步,只拱了拱手,“谢了,但不是我要走的路。” “司马氏!”周亿在她身后低吼,声音里杂加着无奈沉重更多是对眼前人的不忍,“大晋兴败与女人无关。” 司马清侧目,轻凄的道:“每一次战争,最苦是百姓。” “你不是那些贩夫走卒,蝼蚁蚍蜉。” “我不是,但与之无不同!”司马清缓缓的道,“周大人,皇上、太子、宫妃无人与他们有何异?在战争面前失去的都是生命尊严权力!” 周亿怔了怔,心头的那股热血熊火般的冲灼着身体的每一片皮肤,盔甲上的甲片铮铮作响。 他目送司马清闪身去了西南门,那里是太子亲信刁大人所守城防,或许那里还有未死的余部。 周亿向身边的侍卫道:“告诉西北那位,她不肯走。” 侍卫应声道:“是。” * 穿过一条黑巷,突感到危险临近,司马清微微退后,立即转身,只听到一娇媚的轻笑,这声音,让人骨头都酥掉,却让司马清身体僵硬不敢动。 “想逃啊……”声音如鬼魅从夜色之中传出,“跟我说呀。” 司马清身子挺直,一步一步慢而沉重向前擦着脚跟。 她的迟缓,引来了致命的威胁。 冰冷的尖物,贴着脸颊,粘在皮肤上,像冰块让人不敢说话,不能反抗。 她看到眼前一排的士兵让开一个容一人过的缺口,她慢慢过去,余光看到缺口堵上,她,与她来时的路,就被身后这一片人墙隔断。 她能感觉到,自出宫后,一直跟随在身后那双眼睛的注视,已被一名如黑铁塔般的士兵的身体彻底封堵死。 没有后援。 没有接应。 只有她自己。 她心底打一个寒战,如若不是黑纱覆面,只怕这时已让人瞧出她的怯意。 脸上的刀,压着脸皮,她不自觉的歪了歪脖子往一边让了让。 握刀的手,悄悄从身后转到了身前,一片黑影笼罩下来。 “你不应该来。”握刀人嘴里这么说,但眼里的笑意与她说的正好相反,眼里闪着“你来得正好”的神色。 冤家路窄。 司马清眼底一片清明:“温婷,你又为何在此?” 温婷刀尖在司马清的光滑的皮肤上划过,笑如艳花带着些许的妩媚得意:“找个靠山,寻条出路罢了。” 司马清双眼射出两道寒光:“你为王相做事?” 温婷娇笑:“不,我为我自己做事。” 司马清灼灼盯着温婷:“呵呵,笑话,连我司马清也不敢说为自己活着,你倒是直接。” 温婷语带讥讽:“你不敢了?呵呵,不敢你还来这送死?” 司马清眺望远处的自己来时路,眼中一片清明,幽幽道:“我只想建康不要再染血。” 温婷脸上突然变色:“你还想救下建康?” 第 160 章 说完,又觉得这是天下最不可信之事,她讽刺的道:“你私自出宫,可是大罪,不但公主的尊位没有了,只怕现在宫里早就发出通辑你的圣旨了。” “圣旨?”司马清微扬声道,“皇上还没有醒,谁能下圣旨代行天子权力?” “呵呵,那可说不定……”温婷得意洋洋的笑着,故作神秘状的道,“一个玉玺,一张吴兴县蚕丝七彩锦,写上几个字,便成了定你生死之物,过去我也是见过的。” “哦?”司马清左手小臂几不可见的动了动,神色凝重的道,“温婷,劝你洗洗回去睡吧。” “你被谁洗了脑子?”温婷见她来历不明,心想不会是病得快死的皇帝让她出宫的,那何人还能差得动她? 太子!?对了,除了太子,还有何人跟王氏族人作对? 司马清听出她在套她的话。 “洗脑?”司马清愣了一下,“给我吃草,还要我能如狼似虎的为他们办事,怎么可能。” “那你来做什么?救建康城吗?” “不救,谁也活不下去。”司马清抬起自己的右臂,白玉修指隔在寒冷的刀刃与脸腮之间,一点一点的移开。 “司马清,你又跟抢功吗?”温婷看到她手背上,被蜿蜒的血线包裹,夜色下极为诡异。 “功?” “我也在救建康,只是我选择的是跟强者站在一起。”温婷。 “强者?” “只要皇上杀了刘为那些人,王敦就会撤兵,到时一切都归于原状,而我温婷,可以此战这功,获封公主的尊位。” “温婷,你要一个位子,就要全城人去死吗?” “不,王将军说了,降者不杀。所以我降了。”她挥了挥手中的小刀,瞥过司马清手上的血,“你不也手沾腥血,还跟我装什么无辜。” “看来,金墉城的教训,平阳城的折磨,与你所求相比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司马清反复看着自己右手上的血迹,轻叹一声,“王敦的一个公主尊位……” 她笑笑摇头说不下去。 “你懂什么?当年我在父亲亡灵前发誓,温家必要出一个公主,只有我成为公主,才能达成他的心愿。 现在皇上病重,宫里能发出的消息的只有太子。 他已然受困东宫,手上又无兵无权。 王相在宫内把持着朝政,连派出一个抗击反臣的人都没有。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你冒死出宫。 想去找援军吗? 我告诉你,建康三重的城防,已攻下两重,只有你刚刚出来的那片地方,将军暂时不攻罢了。 说是要给皇上留下点颜面。” 她说话时,五官已有些许扭曲,魔怔般的看着司马清腰间的玉佩,双目放出异样的光,她伸手扯下玉佩,握在手中如获至宝般。 随后挂在腰带上,像孩子抢得心爱之物,再也不用羡慕别人,自己也拥有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尊荣,神叨叨的道:“这本是我的,这本应该是我的。爹爹,我不是贱民了,是皇族,有封号的公主。” 司马清伸手出去,本想抢回,不知为何,手指在空中蜷缩几次后,便缩回原处。 但当她的手往腰间摸去时,面前的人嘲笑的翻了翻眼,仰头看着黑云遮月的天空:“我这条命不值什么钱,你这条命可是有人很在意的。” 司马清装傻不出声,手假意的束了束了腰带,随后垂下。 见她右手无力的垂在身侧,温婷挥挥手,向上前的士兵低语了几句,随后才略微放松的道:“你是替太子来求和的吧。” “你替王导买命也得想想是不是有福消受。”司马清反呛道。 “不必。各取所需罢了。”她大方承认自己的选择。 过了一会,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过来,在温婷耳边低语了几句,她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模样立即变得恭顺无比,虽不服气,却也换了一个稍缓的口气道,“算你走运,有人要见你。” 司马清色头瞬间,看到身前持刀者腰间挂的一枚凤鸟纹弧形玉佩。 上面阳刻着两字,夜黑看不清。 此物为皇室所用,她为何会有? 是刘将军?还好,总算能跟正主说上话。 司马清行至一处府邸,门前数人持剑而立。 那名女子上前,并未说话,只是将腰间的玉佩取下,在为首者眼前晃了晃。 为首者垂首,让道。 司马清抬步走上台阶,脚尖踢阶上的一片破碎的牌扁上,身子一个趔趄倒向了地上。 眼看就要落地,手臂突感一股力量拉扯,刚站稳,走在前头的女子折回来,问了一句:“搞什么?” 司马清瞟了一眼脚下,扁上有一个“刁”字,还能勉强辨认。 里面一个苍老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轻谩,缓缓传来:“哪个不要命的在外面?” 女子向那声音恭敬:“司马清。” 司马清幽幽抬眼,这女子是何人,声音很嘶哑,脸上还蒙着黑纱。 那女子见司马清的目光后,神色一黯,挺直身子自行先往里面去。 司马清是看着身后的门合上的,两门间的一闪而过的一道黑影,使她的眼皮跳了跳。 原来门合上时,门后面流淌的血水,已凝固,地面上大片的黑红色浸透了整个门槛石下。 血腥气味,浓如灰雾般,让人挥之不去。 她认出来那是一具尸体。 穿着三品官服的尸体,尸体的腰带上悬着的王佩上,纹有莲花的图案。 这是江东文人最喜欢的花纹。 司马清手在腰间的刀柄上捏了捏,心道,大人,会有人为你收敛的。 院内的别屋内,走出一名年轻人,手握砍刀,提着一个人的脖领便走出来,随口道:“皇上的叫你来的?” 话说完时,刀已落下,人头似球滚动,碰到台阶下方才停下。 司马清目光微闪,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皇上差不动我。” “口气不小。”男子轻笑道。 随之,门内又推出一人,双手被缚于身后,嘴中塞了破布,男子刀刃向上,往空中一挥,人头在院子的上空划了一道弧线,随后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刚刚第一颗人头停住的地方。 司马清嘴角抽了抽不再说话。 男子似乎看出她的用心,轻描淡写的道:“你答的话不合我意,我就杀一人。不答,杀人。答对,不杀。” 他并非真的要放过屋里被捉的人,只是想找个办法找乐子。 他愿意看到别人恐惧的神色,更喜欢看到因为看到别人的恐惧,而心生恐惧的人。 他要催毁的,就是像司马清这种,皇族之中的经历过大悲大喜仍没有失反抗之心的人。 他要一个像布偶可以任意操控的皇帝,一群甘于臣服的皇族,一朝足以让王家千秋万代,都能坐享荣华的大晋。 “怎么不出声吗?” 第三个人被推出来,应声倒地。 司马清闭了闭眼,艰难的道:“王征,周太傅开城让你们进城,不是让你在这里滥杀的。” 第四个被斩于脚下,司马清黑色的鞋面上,溅上了温热的血,很快凉掉,浸入袜中,粘在脚背上。 王征扛着刀,歪头轻蔑的笑:“” 正在她恍时之机,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深夜何人闯入?” “拜访……”司马清正色朗声说出两个字,侧目看了看挂于门上的尸体,声音隐然多了一份悲愤,“替宫里来看看刁……”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呼啸而来,贴着司马清的太阳穴,直接飞过,顿时耳上一寸之地,火辣辣的疼。 红色的血珠子,渗出头皮,一滴一滴浇在耳廓上,像是在鬓边戴了一朵鲜艳娇花的女子。 夜色下妖娆而诡异。 “你真是司马衷的女儿?司马清?”声音从院里的正房深处飘出,随即脚步声响起,跟来的是一片哔哩吧啦烧得正旺的火杖。 这个姓氏压负在身上多年,从未给她带来过好运气,如今也是。 她叹了一声,缓慢回首,冲着说话的人道:“我是羊献容的女儿。” 老头面黑如炭,脸上的纵横交错的纹路,像刀刻斧劈一样,沿着威仪的表情纤拉出一分凝重。 “既然是她的女儿,你就不应该来建康!” “可我姓司马。” 老头眼角纹深了一分,夺过身边侍卫手上的火杖,几步上前,直接怼到司马清的跟前。 呼呼的风声,吹拂着扭动的火焰,跃闪在两人之间。 司马清一动不动的看着对方,火影闪落在眼底。 “你不怕死?”老头沉声道。 司马清瞟了一眼他手上的火杖,只要再进一掌的距离,火杖上的火舌就能舔到她的脸。 “站在这里的,都能活着离开建康吗?”司马清说的并非虚言,当下攻打建康的王敦,的确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他一路从武昌开拔打到此地,用时极短,不过数月。 虽王氏子弟,无人出来相助皇上与他作对,可是王导却一直修书劝诫,不可再进犯建康。 就算要清君侧,杀皇上提拔起来搞新政的那批人,也不能明火持杖。 “我杀一人,是反,杀全城亦是反,无区别了。”他冷笑着将手中火杖一点一点移向司马清的脸,“你的母亲就是依靠这张让男人迷惑的脸,才让司马氏蒙羞至今……” 突然手中火杖,热风扑面,一股糊焦味直冲鼻腔。 亮焰灼烧,火杖脱手落地,“梆梆”一声摔入灰土里。 王敦吓得身子僵硬,不敢动,恍惚的看着司马清,像是看到一个怪物从天而降一般。 “火向改了,小心引火自焚。”司马清用手指略过鬓边几根落发,别在耳后,淡然道:“杀一人,与皇上为敌,杀全城,与天下为敌。王将军,你开出条件,只要能让建康城安定,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王敦愣了愣:“我已与皇上为敌,怎么谈都免不了一战。” 司马清见他已跟着自己的话走,心下略宽,缓缓道:“大晋不只有皇上。” 王敦矍铄的目光闪了闪,脸上勾起一抹狠色:“大晋的确不只有皇上。还有我们王家,没有我们誓死相护,他怎么能在江东立足,早如那司马衷之流,活如傀儡,死如赖狗。连个女人都不如。” 王敦数语,已将司马清的两位至亲之人,贬损得一无事处。 而司马清却一如在听别人的故事,父亲潦草无能的一生,母亲坎坷挣扎的困境,都似藏在心火间多年的精炼后,浇铸成的一把刀,插在心底最痛的地方。 观之,是残酷的现实。 拔出,她心头血无丧失殆尽。 但,唯有活下去,洗去本不应该所承受的苦难,才是当下要做的。 争辩,无用。 放弃,无能。 她脸上无悲无喜的道:“王将军,我可助你王家渡过此劫。” “你?”王敦轻蔑道,“跟那个女人一样吧,出卖一个主子,然后在我的帐中端茶倒水的当个侍女。” 司马清冷笑:“那个叫温婷,能到王将军帐下,也算是尽她所能了。” 王敦眼高于顶,不曾把女人放在眼里,瞟了一眼门外的女子:“你居然认得出她?” 司马清点点头:“何止。” 王敦目光逼人的道““她说,拿下你,我能成为建康城的主人。” 司马清淡淡一笑,望向星空之中被黑云遮去的月亮,轻吐两个字:“代王。” 王敦点头,倒也大方的承认道:“我的确是因为代王,才没有攻入皇宫内。” 王敦一路杀到建康城,所带人马并不多。 他自诩不用多少兵力就能控制整个建康,再加上一路上攻城掠池快如闪电。 直到攻到建康,发现西北角赫然耸现的“代”字军旗时,才想起五千虎狼之师,早早枕戈待旦的等着他们一般。 派去的使者,都回报,代王拓跋城不理不睬,只是闭营不出。 不成想,他杀入第二道城防时,却看到了满天而至的孔明灯。 灯用明纸糊成,纸上均写有四字“人活城安”。 至到温婷倒投过来,他方明白,人活两字指的并非皇上,而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 试探一番后,王敦有了自己的打算。 温婷献计,说是用司马清的命控制拓跋城。 但他知道,拓跋城本是刘曜手下的一名悍将,统领着先登营数年。 从一个奴隶,做到领兵五千的代王,刘曜宁愿封疆裂土给他,也不杀他,自是他有过人之处。 真的能被一个女人要挟吗? 至少他王敦不是这种人。 他要的只是对江东的军队的绝对控制,在武昌过自己的日子。 大晋治理得如何他丝毫不在意。 那些是王导需要去操心的。 史书上记载的,也只有皇上的对错。 他不需要那个假模假式的名份。 只要给王氏子弟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还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可以一呼百应的高位,他便觉得自己这一生不白活。 至于别的,他只能放在心底想想,时机还未到。 “好,代王的人,我可以不杀。我叫人送你离开建康城,不会有人为难于你。”王敦脸色变得慈祥,像老父亲一样的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必跟男人们的战争搅到一起。” 说罢,手一挥,命人送她。 司马清心中有疑,但也不便点破,只点头不语,随着那些人一同跨出院门。 脚踩在破碎的匾额上,再次打了一个趔趄。 这次摔得有些重,膝盖上的布料破了一个大口子。 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打湿了鞋面。 “我需要一匹马。”司马清道。 侍卫喝道:“战马珍贵得很,你怎配骑,走着去。” 司马清无法,只得拖着伤腿,慢慢前行。 走到一处拐角地,她突然发现之前送行之人都不再走了,停在原地默默任由她一人前行。 司马清怔住,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滑过,终于,一个站在屋檐下的人,缓缓走出。 温婷?司马清暗念出对方的名字。 来人歪头看看她,漫不经心的道:“换装。” “嘶啦”一声,侍卫们脱皮一般,从旧军服中挣出,将脚下王敦的军中服饰踢到一边,一个个猛虎般扑到司马清的跟前。 为首的一人道:“将军令,你死在他手里不好,但死在皇上的手里,有大用。” 男子贴近过来,银色的头盔映着星光,一片寒凉。 司马清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来人,迟疑了片刻,心道,终于还是来了。 * 半个时辰之前。 西北角。 代王军帐。 火杖上的明艳亮焰,像是扑跃的火鸟,栖在墨黑的杖头上,在帐外升出呼呼的啸啸声。 “代王,刁大人已死,司马清进入刁宅许久未出。” 段狼负着一声铠甲在帐内左右看了一圈,才沉声道。 正在解甲的拓跋城,从腰间卸下缠腰后,随后扔在台案之上,金属甲片碰到护心镜,发出“铮”的一声宏响,在深夜里传出很远。 他缓缓伸手,身边的袁雄,递过一把九龙剑,丝绦上蓝彩珍珠,散发着幽幽的紫兰光芒。 回转身,挑帐而出,段狼追上,“代王,带上我。” 拓跋城凝神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头,笑着错开一眼,看向他的身后,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正站在另一顶帐篷的外。 他沉默了一会,道:“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段狼回首与那女人互看了一会,眼神里焦灼而犹豫不决,最终他狠狠的一跺脚,快步往拓跋城消失的方向追去。 黑夜,是作为潜行者最好的掩护。 拓跋城、袁雄、段狼,三人均着夜行衣,直抵第二层城防。 这里,早早被插上了“王”旗,而旗杆下,只留下了一截被砍断的木桩,截面并不算新,已有月余。 街道上,到处关门闭户,但有些酒肆却灯火通明。 时不时,有从里面东倒西歪,相扶而出的士兵。 酒店内的老板陪着的将几个打秋风的兵送走后,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随后转身向一直猫在角落的小二道:“关门,关门。” 小二委曲巴巴的站起,身上堆着几件士兵刚脱下来抵酒菜钱的军服,抱怨道:“什么人,吃着俸禄,却不抗敌。” 店家一脸惊恐万状的冲小二压着嗓子的道;“就你正义!去拿木板,打烊。” 小二苦着脸,把手中的衣服往店中的一扔,转身去拿门板封门。 拓跋城抬头看了几眼招牌,上书“白水记”三字,目光微光闪过,向身后两人看了一眼,三人同时低头,一前一后的闪身进了店内。 店主听乍见来人,马上换上一副笑脸道:“客官,不巧,小店打烊。” “我们不吃饭。”袁雄道。 “那……”店主不敢招惹的看着三人,他们手上都抄着家伙事,得小心说话。 当然,最好不说。 拓跋城下巴向地上扬了扬:“谁的?” 店主了然:“王敦将军手下的。” “哦?” “其实是降了王将军的守城之兵,不当差,出来喝喝酒。没钱给,把这身皮扔这了。” 拓跋城向袁雄示意,他立即上前道:“我们就要这身皮。” 说完,不理会目瞪口呆的店主,扔出一绽黄金,并一绽银子。 店主嘴里哟哟低唤了两声,一只眼看着金银之物,一只瞟着地上的军服:“这可是军服,客官要来这是做什么?” “铛”一声,袁雄又抛出一绽银子,微笑道:“能闭嘴吧?” 店主立即没有了声音,矜持的看着三人,向愣在一旁的店小二挥了挥手。 小二麻利的把地上的衣服卷了卷,小心翼翼递送到袁雄面前。 衣服接过,三人退出店门。 最后的段狼,脚已离开门槛,突然落回原地,返回到店内。 正捧着金子,咬在犬牙间,作兴奋状的店主惊见牛高马大的段狼去而复返,吓得将金银裹在袖口之中,瞪圆了眼与之对视。 无声间,段狼哼哧一声:“娘的,三件破皮,要了两绽银,一绽金,你们小店三个月的买卖也就这么多吧。” 店主与小二悲催万分的想着,是不是那些匪人,拿了衣服,就要卸磨杀驴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着,小二被店主顶在了前面,处在风口浪尖处,张了张嘴,“老板,你拿我挡刀,太不仁义了。” 第 161 章 老板低着声音道:“吃我的住我的,这时不用你挡,难道我挡吗?” 段狼哈哈一笑,一个刀鞘拍在两人的肩头上,两人刚要扯开嗓子喊,他挥起刀鞘,两人脖颈处同时受到重击,顷刻倒地。 他松懒的对地上两只开口道:“拿钱就得躺下办事,还想站着拿钱吗?” 说完,抬脚离去。 追出去时,拓跋城跟袁雄已换好装。 段狼呵呵笑着:“有我的没?” 拓跋城摇头。 段狼:“为何?” “你接应吧。”拓跋城无奈道。 “不成,说好的生死兄弟。” 拓跋城:“不是去送死,是救人。” “你们去打架,让我站边上看着,我手痒。” “狼哥,不是不让,是你穿不下。” 原来士兵多不江边湖边长大的南方人,身形瘦削,个头也不高。 不似北方男子,膀大腰圆,人如虎熊。 拓跋城要不是瘦,也是穿不下这身军服。 袖子短了两分不止,衣摆吊起,像是大人穿了件偷工减料的衣服,哪哪都有些短小,不过宽度合适,权可将就。 好在天黑,也看不真切,他想着伸手抻了抻衣角,尽量不要露出马脚。 而段狼,实在身形太过伟岸,无论如何也是塞不进去的。 军衣不系上,挂在肩头,拓跋城瞧了瞧,倒像是粗木上晾衣服,把段狼的身体包裹得分外的紧。 “你还是脱了吧。”拓跋城摇头道。 “不脱,就这么着。”段狼粗眉一立,“这身皮有时比拳头好使唤,我们可是省着力气打肥羊的。” 拓跋城淡然一笑,曾几何时,眼前这个叫段狼的鲜卑族段部首领,还一直对囚于地宫内的事耿耿于怀,如今却在经年的腥风血雨里,学会了隐藏,不再一味逞强好胜。 这是好事,可人若连不可改的秉性都改了去,心底还留下什么可以坚守? 段狼见拓跋城良久看着他不言不语,回道:“怎么不妥吗?” “走。”拓跋城并未答他的话,嘴中只简单发出一个字。 三人片刻间,已潜到了刁府的别院院墙上,正好撞见司马清被送出。 * “别怕。” 那不是拓跋城一贯的声音,带着些些的如释重负。 两个多月,一个在城外,一个宫里。 日日不见。 夜夜想念。 “城哥。” 司马清呼出这个名字时,压拓跋城心头的那座山,土崩瓦解,瞬间只感到前所有未的轻松。 拓跋城立在一扇半残的刁府后院之上,昔日的朝廷大将军府,此时破如篷屋。 他居高临下的扫了扫领了十数人之众的温婷,手中的剑柄散着经久不散的寒戾之气。 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飞身一纵,轻轻落在温婷的跟前,目若利箭直视对方。 温婷惊骇无比的瞪着双眼,身体不动不动。 不是不想动,不敢动,而是她的后背心感觉到有一根凉意飕飕的东西,怼在脊梁骨上,身后一片香味飘过来。 曼陀罗花……身体立时迟滞了几分。 “我只是给自己找条活路。”温婷僵硬的道,“司马清,这不是我的主意。” 背后的刀尖缓缓退开一点,温婷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微侧目对上司马清凌厉无比的双眼。 司马清有着跟羊献容一样的美貌,却没有羊献容的软弱与温婉。 握刀的手并未放下,只用研判的声音道:“你继续。” “是王敦叫我带着刁大人信物去找刘为。” “你找,跟我去找有何区别?” “刘为与你并未见面,我带着你的信物还有刁大人的信物,可以假充太子的使者,能接近到他。要么劝他弃城离开,要么让他自杀以谢天下,平了王将军之怒。” 司马清心里早知道王敦不会是个善碴,果然用计阴险。 他要让刘为死,且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到时皇上、太子,整个司马氏再无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不掌皇权,却可行天子令。 王敦,够狂。 显然,这些话,跟随而来的士兵并不知情。 他们都只是依命随行,温婷说完后,瑟瑟秋风卷起片片红如血的枫叶,扑打在那些人身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十几人慢慢倒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最后一个士兵,歪在墙角时,正好一道月光照在他惊惧的脸上,表情还未褪去,人已无了气息。一把银色的短刀发出“噗”的声音,从他的后胸抽出,带出一条血线,一路滴在离她不远的尘土里,发出“哒哒……”的声音。 温婷太阳穴上的微微突起两下,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先登死士温婷永远是代王的棋子。” 拓跋城眼色冰冷,看不出一点情绪,架在她脖上的剑未移动一分一毫。 通常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跟拓跋城提条件,连说话都得小心。 段狼和袁雄对视了一眼,又都扭头去看站在一旁的司马清。 她一身夜行衣,脸上有伤,右手手上交缠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不用问,她的伤拜温婷所赐。 拓跋城本就心冷手狠,对于背叛者,决不留下活口。 剑身离鞘三寸,银铁映着月光淬砺而出的光,寒森森的落在他的眼底。 温婷急了,汗水布满双颊,呼吸一下沉过一下。 金属的摩擦声,地狱里传来的声音般,刺激着将死女人的神精。 温婷低着嗓子拼命挤一句:“我若不每一柱香的功夫,不向王将军发出信号,王敦定带人拿下东宫,到时皇上太子,一锅端。” 剑身骤然停止滑出。 司马清沉思一会,上前,在拓跋城耳畔轻语了一句,拓跋城回首看他,似有疑惑,见司马清坚定的看着他,才慢慢将手中的剑撤开。 转眼,拓跋城手在司马清腰间一托,让她的脚踩在自己的手掌上,轻轻一纵,整个人一跃上马。 司马清还未坐稳,只觉得后背心一暖,贴上男子宽广的胸怀。 勒马掉头间,拓跋城向袁雄与段狼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转身将塞住口的温婷拎起,连拖带推的跟在了后面。 一行人刚走,百步之外的地方,人影绰绰。 几个士兵拎刀上前,翻看地上的尸体,几个对视一眼后,互相点头示意。 十数年相处一起的兵,有了后天练就的一种默契。 纷纷将地上的兵勇斩去头颅,用首级上的发髻互相交缠在一起,打结,每人单手提着两颗人头,匆匆隐入了茫茫的夜色里。 一直骑行在马上的拓跋城,耳朵翕动了数下,停下,微微侧目,袁雄上前:“城哥?” 拓跋城摇了摇手,没有吭声,司马清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看去,隐约可见几个黑影,一闪而过。 两人对视片刻,司马清终是没有开口问他。 她知道,现在这种情势下,拓跋城做什么都是为了保全身边人的性命,无可厚非。 她眼底闪出一片了然之色,把目光收回,指了指前方:“再走,就到最后一重城防下了。” “走。”拓跋城双腿一夹跨下的马肚,催马而行。 东宫城门。 唯一没有插上“王”姓旗的地方。 街道上聚焦了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商人、小贩、铁匠、绣娘…… 不同于住在城外有田有地的农户,他们并不是很在意这场“清君侧”的战事,谁赢谁输。 之前王命大过“皇命”的传说,在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根基。 此时唯有跑去王将军所攻陷的二道城防,才能求一个安生。 不过,听闻那边留钱不留人,因而才不敢冒着生命之险去投靠。 有人甚至私下想,只要把刘为交出去,他们就可以继续回到家里,操持自己的营生,得过且过的把余下的日子过完。 就算过不完,但要把眼下的事对付过去,倒是出奇的一致。 宫门之下,拥着一群百姓,每个人扯着嗓子喊:“刘为一人死,全城安,刘为一人死,全城安,刘为一人死,全城安……” 负责值守的士兵,横着□□,挡在人群之前,喝令道:“退!” 人群里一个不怕死的冲着那首将骂道:“现在是我们百姓挡着外面的兵,你还要我们退?我们退去哪?去送死吗?我们年年交的赋税,就养出你们这帮子,让我们去挡枪的孬兵吗?” 为首将领手一抓,将那人脖颈提起,一把举起,怒视道:“我们守的是东宫,是皇城,是脚下这片土地!” 那人的咽喉被呃住,唔唔两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人群被这一幕激起亢奋之心。 之前两个月的禁令,让他们对城内守而不出的禁军产生了极大的抵触之心。 “杀人了,杀人了,他们杀百姓了。” 一声呼号起,数百声呼应。 人浪向前冲涌,七八名横着枪杆阻挡前行百姓的士兵,被冲击得东倒西歪。 司马清坐于马上,将一切瞧得真切。 “我要下马。”她向身后的拓跋城道。 “唉……”拓跋城嘴中微微发出一声轻叹,握缰绳的手,覆盖在司马清带血的右手手背上,轻轻摩梭道,“你救一人还是救全城人?” “都要救。” “清儿,有时,救人不一定对。” “见死不救了吗?”司马清回首道。 “……” 第 162 章 拓跋城没有说话,只是勒马止步,用行动来说明自己的想法。 司马清刚要下马,他握缰的手,改为扶在她的腰,轻轻一带,俯在她的耳边道:“小心。” 说完,目光向人群里望了一眼,几个穿成商人模样的人,混在里面,举起的手,手腕上里衣露出边沿。 沿上一层黑黄的油垢,跟罩在外面的段子衣料相比,显得并不相衬。 有人被挤到了袁雄的身边,袁雄抓了一把,手摸到对方的手指,只觉得指腹粗糙,似乎上面还有茧子,低眸细看还有些许疤痕。 那人警惕的站直,“唉”了一声,退进人群里。 司马清却听出那人并非建城口音,而是北方一带的口音。 她瞥了那几人一眼,应声道:“城哥,我懂了。” “你真懂吗?”拓跋城幽幽的看她,后半句话哽在喉间,他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 他甚至希望,司马清有那么一刻也能像温婷般,为自己求生,而不择手段。 谁不是为自己活着?他自问,只有先活下去,才有资格谈未来。 司马清笑笑:“城哥,这不像你。” 拓跋城:“我一直是我,只是你已经不太像之前的你。” 司马清拍拍拓跋城的手背,翻身下马,并不多做停留,瞬间,淹没在拥挤的人群之中。 段狼上前道:“代王,你这是哪一出,不是带你的人离开建康吗?” “她若是……”拓跋城目光所及处,无不是一心想逃离这座城的女人,她们脸上的脂粉花了,头上的发髻乱了,衣褪也污了,可是都紧紧的跟在身边的男人旁。 男人去哪她们便会去哪。 生,死,她们已顾不上。 但她们并不知道,这一路上,男人是不是真的能让她们过上她们要的太平日子。 只是无助而盲从的跟着。 拓跋城目光锁定在,从人群之后,挤到前方的司马清:“她姓司马氏,不是寻常女子。” 段狼会意的点点头:“这世道,把娘们生逼成了爷们!” 此时,袁雄已悄然跟在司马清的身后,站在她的身侧,将她与后面的人群隔开。 司马清握住挡在身前的横枪,什么也没有说。袁雄从腰间摸出一块从温婷身上搜出的令牌,在那士兵眼前晃了一下。 那名为首士兵一看,愣了一下,手上劲略松了一下。 司马清身子一矮,钻了进去。 袁雄跟着往里冲。 只是没有想到士兵,只放过了司马清,却一把抵住了紧跟的袁雄。 “你不能进。” “为什么?” “男的不能。” “她为能进?” “你说呢?” 士兵笑出一个男人才懂的神色,向快速消失在宫门下的背影看了一眼,“上面有令,谈事的是个女的就让进,男的……杀!” 袁雄见士兵一脸凶样,不等退后,腰一股凉意骤然升起。 突然,后领被什么提起,身子腾空而起来,借着一股上蹿之力,硬是被某人旱地拔葱般拎起,后掷,落在了后面的人群之上。 袁雄落地后,拍拍灰,才发现段狼正从人群中挤出来,骂骂咧咧的道:“娘的,有这力气,怎么不去跟姓王的干。” * 刘为带领着禁军,集结在宫城之上,占据着至高点。 城下关哨,也都明火持杖的把着进城的关隘之处。 见到一个瘦弱身材的黑衣人,从宫门外进来,一个个都惊弓之鸟般的拉满手中的弓,刀尖向外,直冲来人。 司马清抬眼看着拦截自己的士兵,双手摊平,不做反抗,只用双眼默默的注视着城楼上伸出的一颗头。 “来者何人?”楼上飘出一个声音。 “太子信使!”司马清高声应道。 拦她的士兵惊了一下,马上将剑尖放低寸许,算是对她的礼遇。 司马清明白,他们并不畏惧自己,而是对她身后的太子,有所忌惮。 到底对于皇权还是敬畏,刘为没有立即杀她,而是命人带她上城楼。 司马清一路登上台阶,所见处,总有几个伤兵,靠墙倚壁。 这里算是没有被攻破的最后城防,也是天子脸面的最后的一片薄皮。 但在“王”旗林立的建康城内,高高竖起的“刘”旗,显得极为孤独萧瑟。 秋风吹过,旗幡哗哗作响,旌带打在立在城上的刘为脸上,一下一下,如同刀刮。 司马清捏捏自己的手臂,想起太子给自己面授的话,还有在刁府所见之事,抬起的步子一下子变得沉重。 她自问,这世上真的就再无两全之法了吗? 答案是没有。 代王,刘为,两人之中她只能保一个。 只有二选一,没有第二个选择。 东宫城门楼的石阶,青石垒叠。 面上并未磨得过于光滑,只是略削去了突兀的尖角,足底踏上去,还算平整,同时也不会因打湿的而滑脚。 司马清行至楼顶,抬眼看到一团银色的辉光映在火杖之下。 来人身形高挑,但不像男人般伟岸,直到近前,看到对方的眼睛,司马清才发现,是故人。 袁季月向司马清微微颔首,让开一条道。 司马清见城楼之上,士兵林立,也不敢与他多言,只是悄悄登上最后一阶后,默默跟在了领路人的身后。 袁季月随她的脚步,断后而来,在旁人看来,这是防着司马清意图不轨。 而司马清明白,袁季月只怕是早在几年前平阳城之变时,就悄然潜入建康城。 拓跋城在这之前还未成为代王,只是先登营指挥使,除却在平阳城内,接应刘鹏之外,他居然还顺势安插人马在各国刺探情报。 闲时不过一枚冷子,用时却是极为关键的一步。 彼时,刘为正低头看着刚刚有人送上来的一个小布包。 打开来,里面一缕细细的头发,发端系着一根红绳,绳上打着万字结,不易散。 这手法他一看就知是自己亲手打上去的。 旁边的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半躬着身子,尖着嗓子语气微冷带着威胁道:“刘大人,还是多为家人想想,这年头尽忠也得看时候的。” 刘为两鬓边的灰白色头发挥舞着,映着身后灯火通明的皇城,他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毛发小心包回去,塞进胸衣内。 那人还欲再说,看到司马清远远走来,忙闭上了嘴。 侧身,匆匆忙忙离开时,司马清刚刚走到刘为身前。 刘为虽受困东宫城楼之上,消息倒不闭塞,打量一眼司马清,整了整盔甲上前道:“你是何人?” 司马清目光从那人刚刚离开的方向收回,道:“司马清。” “司马清?!”刘为有些异外,此间乱世,皇族人才凋敝,军阀崛起,门阀当道,没有想到司马氏一族,居然沦落到要让一个女人出头。 他压下心不不悦,很快道,“何事?” “一为皇上来看看大人,二为城内百姓来劝劝大人,三……不好说。” 司马清一路进来,看到台阶旁的军旗上,挂了几颗人头,心想这些大约是阵前乱军心的人,或是细作之做的,才会让人给砍了。 因而说话也处处小心,不想激怒他。 “有话直说,还有什么事是我刘为承担不起的呢?”他明明满腔忿懑,却能将所有情绪压下,神态自然的道,“刚才皇上叫人传话,说是答应王敦所求,让我等听令即可。可怜守在二重城防的刁大人,一心为了皇上,却落个忤逆之罪。我也是无用了,左不过是让我开门迎王敦进宫罢了。” 司马清闻言向城楼下眺望,正好走下城楼的那人也抬头看她。 原来宫里已然被另一拔人控制住了,不用猜别人,定是王导。 她轻叹:“刘大人,城门一旦开了,王敦领兵入城,到时皇上太子,何人能降服得住王敦手中的剑?你知开门易,收拾残局难。” “残局?大晋还有何残地可以立足?任一个姓王的骑在头上十数年,大好河山拱手胡族。百年……” 刘为的声音沉缓而悲痛,似乎有人在一点一点挖他的心。 司马清却略带倦意地摇头,脸上浮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苍桑,“当私利裹住一个氏族,用残杀去结束一个王朝的生命时,那柄屠戮本族的刀早被鲜血铸造,终有一天破空而出,手起刀落下,并无冤魂。” 刘为瞧瞧她,眼中闪出不解,疑惑的问:“可你也姓司马氏,你难道不为自己皇族的权利被人剥夺而愤怒吗?那本是属于你们的权利。” 司马清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手上凝固的血变成暗红色,带着灰,颜色更加深,“我们跟城内外几十万百姓一样,甚至跟那些执刀剑的士兵也无区别,他们选择跟着王敦杀人,刘大人选择跟着皇上改弊减赋,他们用刀,你们用策。但都是为了利。” “皇上是为了万民。”刘为不服气的道,“都是王导那贼人把持着朝政,才让皇权空架。” “哼。”司马清淡然一笑,“万民?现在民可安?” “只要坚持数年,就能见成效,就能让王家那些握权者,将手中之权归于皇上。” “若皇上是一个昏聩之人呢?” “大胆。”刘为闻言大惊失色,在他所学圣贤书里,从未有哪一条敢置疑皇上,即使有,为臣者只有劝谏之责,别的再无。 司马清不禁伤感,想到自己的父亲被人勉强扶上位,却成了亡国之君,连妻儿都护不住的一个无能之辈。 她正色道:“刘大人,听过鱼蚌相争吗?你想做鱼还是蚌?” 第 163 章 刘为怔了怔,一直根植在内心里对皇上的忠诚,从未想过自己也是被人利用操控的一物。 他与王敦相争,从头到尾,得利者的确是皇上。 成,皇上收回权力。 败,皇上不过是把他推出做为替罪的羊。 方才宫里来的人,口称皇上的意思云云,其实连守城士兵都知道皇上病了,何来精神运筹帷幄,思得退兵之计。 不过是王导借着宫人的口,假传皇上的意思罢了。 司马清见他良久不语,继续道:“其实刘大人心里早有答案,所谓携手共创司马氏的复兴大业,只是你们灯下痴语。 司马氏兴于曹魏,被人指责擅权夺位,不仁不义。王氏跋扈朝野,逼宫至此,与当年何异。 刘大人,暂避锋芒,可换全城之安。” 刘为瞪眼看着司马清:“你如此贬损自己的族人,司马清,你……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说过,我是太子的信使。”司马清坦荡荡的道。 刘为试探的问:“这是太子的意思?” “刘大人,唯有此,太子才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我若不从呢?” 司马清轻轻合了一下眼,复又睁开,眼中闪出一片掌握分寸的从容:“您不会的,为兵者,只有进退二字,无“不从”,对吗?” 刘为皱了皱眉头,一直盘旋在脑子里的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似乎被这段话打动。 做一个听命者,有时不太需要对于一场输赢去想太多,而他,想成为一个把握机会的人,一时的荣辱,与一辈子相比,太轻了。 “是我不被需要了吧。”他幽幽的从心间说出一句,也不知道与王氏一族对抗这么久后,生出的懒意,磨没了斗志,还是为今日天子召集各地驻军勤王,六十七日无人响应的悲惨呛。 “不,您这样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会被需要。即使你以后是一介平民,也会受人尊重。”司马清感慨的道。 “谁?”刘为声音有些激动,压抑在心头的不平,汇成一句质问。 “皇上吗?太子吗?”他怒吼着,从腰间拔出剑,在空中乱砍乱挥。 近前的几个士兵,慌忙后退。 一个受伤的士兵,退让不及,被刀刃划到了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 “将军……” “将军……” “将军……” 四面方八的声音传来。 一群人围住了司马清,拔剑相对:“你对将军说了什么?” 司马清扭过脸看向刘为,眼中瞬间的恐惧闪过,很快恢复平静。 “将军为国捐躯,皇上定会厚待他的家人。”司马清高声道。 众人惊闻,各自一怔,手中的兵器逼近到她的胸前:“将军还没有死,你们这什么意思?” 士兵中有个听出门道的,扯着嗓子道:“是要拿我们将军的命,去换王敦退兵吗?” “将军我们杀出去吧。” “将军我们替皇上卖命,他到头来视我们如弃子,我们护他何用?” 士兵早见宫中人传信,面无喜色,还带着厌弃之意。 刘为此时挥刀乱舞,定被人逼到了绝境。 中间有人高叫道:“拿了这个给太子传信的人。” “对杀了她,杀了她。” 刀锋映着森森的凉月之光,挥向司马清的脖颈。 袁季月抬手,一杆□□挡开。 只听他道:“杀她无用。” 众人的刀剑都冲向了他的脸。 他急促的道:“她是临海公主!” “临海公主?!” “长安刘曜亲封公主。” “就是羊献容的女儿,大晋的公主。” 人群哗然。 “对,她是临海公主,是曾经帮助过石头城里的百姓的人。” 众人的刀不自觉的停止向前的冲动,冰冷的锋刃把温热手握着,迟疑间有人先行后撤了一步。 “那又如何?那些住在城里的享受荣华的皇族,一个命令要我们战,一个旨意让我们退。就从没有一个让我们能好好活下去的。” “杀了她!”有人冲到最前面,剑身在空中划起一道弧线。 当一声,刀剑互砍,夜空里暴出一片冷白的火光。 飞溅的光芒落入司马清的眼底,像一团粼光闪夺出眸。 “嘶”一声衣甲开裂声,挥刀的士兵看到一柄刀挡开了自己的剑,同时,刺进了自己的肩头。 瞬间,看到刀杯上阴刻的“戮天”两字。 这是汉代先登军中,顶级刺客才用的刀。 几百年后不知流转到何人的手中。 所见者,死。 所有者,生。 此刀杀的人,只怕比他的年纪都大。 他不明白为何此刀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手中。 难道?她并不只是公主。 司马清虽将那人一刀刺伤,自己的右手上的衣袖却被剑锋划开。 白净的胳膊上面几个字赫然耸现。 “大晋兵士无罪”字是用刀尖划上去的,血水已凝固,暗红色的字体清晰可辨。 胳膊上落款是道畿二字。这正是司马绍的字。 士兵大多不认得字。 可其中一人却认得。 周从,那个从石头城一路出逃,跑到刘为府上报信,又跟着刘为成为一名守城士兵的秀才,他认得。 太子的字最后一个字,他还是知道的。 他终于明白司马清为何上城楼来,力劝刘为弃城。 王家权力太大,僵持下去,最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当兵的。 “我不杀她,我老娘住石头城里。”周从将手中的剑收回。 一个人出声,另一个人退后,一群人让开一条道。 司马清定了定神,望着绝望的刘为,眼中闪过一片忧虑。 拓跋城曾问自己入城是不是真的在救人,是救一人,还是救全城。 真的救全城人是对的吗 用一人的命换得暂时的安宁,她是否从此真能心安理得的,呆在这没有了黑白对错的人世间? 她的心也乱了。 但眼下,她能看到的是混乱的皇城,已把王氏一族把持。 刘为孤军奋战,得到的不过热血浇灌下却仍旧无力回天的一座傀儡之城。 或者他并无错,错的只是时机不成熟。 或者他们都忘记了,这座城也曾经是王氏一族输送的血液,才得以扎下根基,成长壮大。 这盘根错结的皇城里,早已分不清是司马还是王,也再无一个人的意志,决定全城人命运的时代。 司马清沉痛的而坚定的看向刘为:“大人,战争之下,最苦是百姓。您和你的追随者最想看到的难道是这些?” 刘为举刀向天,哭泣道:“无人识我,无人识我。” 袁季月上前,扶住刘为的手腕,“大人,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刘为缓过劲来:“何处去?” 袁季月目光盯着刘为胸前微鼓的地方,有些深意的道:“有亲人的地方。” 刘为目光震惊的回视着他,身子不由自主的被他拉着往城楼下走。 士兵们纷纷拥到城楼口,有些跟下去,有些迟疑着,两种力量互相推挤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刘为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眼中泪光泛起,一一扫过后,道:“全城无人敢跟王氏叫板,我刘为也无话可说,这些跟着我的,都……给他们一个去处。临海公主,你替我向太子求个人情。” 司马清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看到眼前灰发的老者,似乎脸上连日的疲惫不曾打垮他,而是一群普通的士兵倒让他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 司马清点头道:“他们还是大晋的兵。” 刘为沉默的回过头,步子快了些。 后面响起士兵们的声音:“恭送大人。” * 司马清刚出城门,拓跋城早早迎上。 他先扫了一眼刘为,见他神色悲切,但还未失将士风度,依旧昂首挺胸的立在那里,心想如何能人,只怕是孤傲一生,在朝中无人扶持,所以才败得无人相助。 他冲刘为道:“将军可愿随我拓跋城去。” 刘为愣住,一直以为是太子的人来接自己,最坏的打算便是被王敦杀掉。 让他没有了攻城的借口。 而眼前来的,不过是个年轻人,看面像不是江东人,也不是从北方来的贵族。 倒是跟屠戮中原的胡人长得有些像。 身材修长削瘦,双目如墨,发顶脏辫,发尾坠着一些五彩的宝石。 突然间,他想明白了些事,开腔道:“西北门,王敦一直未攻,我以为他与代王有约定。” 拓跋城微笑:“琅琊王氏一族,与我拓跋城怎会联手?我与他们只会刀兵相见。” 卜珍、王氏姐妹皆与王氏一族有瓜葛,在长安城太子位争夺战中,以羊献容胜出而让王氏落了下风。 此间拓跋城及他的鲜插部族从中极力回护皇后,与琅琊王氏早已结仇恨。 王敦一直未跟拓跋城正面交锋,也是想到既然拓跋城要远走辽北,那就不要去捅这个马蜂窝。 他要的是江东这片丰饶的之地的治权,别的他无暇顾及。 刘为按住心口的那团东西,向袁季月望了一眼,开口道:“他们在哪?” 袁季月没有说话,反而望向拓跋城。 拓跋城接过话:“跟我走,能见到。” 司马清没有听明白他们之间打的哑迷,斜斜看过去,不等多问,几匹马并一辆马牵过来。 拓跋城问:“将军上马还是坐车?” 刘为淡然道;“上马。” 拓跋城点头,那就委曲将军了。 第 164 章 说完一套士兵服扔在了刘为的身上,用目光注视着他,示意他换。 刘为明显不愿意,远方已隐隐看到火光,似乎有人在高声呼喊着什么。 司马清见他半天不动,向段狼与袁雄使了个眼色。 段狼两步上前,一把揪住老头的衣领,龇牙眨了眨眼,盔甲卸落一地。 袁雄手快的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披,扯着就往马上托。 老头哪里是两个年轻人的对手,一会功夫被架上马背,脸上不知道何时摸上了一层烟黑灰色。 袁雄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向司马清挑了眼皮。 司马清低头发憋笑,翻身上马,看到老头隐隐要发作起来时,说了一句:“脸面是活给别人看的,里子才是活给自己的。” 老头张了张嘴,气鼓气胀,突然中气十足的喝了一声:“驾!” 大家都上马跟上,一会功夫,拓跋城赶去了他前面,段狼、袁雄各在一边。 司马清和袁季月断后。 司马清看到马车紧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侧身道:“袁季月,后面马车是做什么的?” 袁季月瞥了一眼前方的拓跋城,“问你老公呀。” 司马清脸顿时通红,否认不是,承认不是。 袁季月嘿嘿一笑,一幅过人的表情,意犹未尽的道:“媳妇在城楼上苦口婆心的救人,做老公的当然得事事关心,面面俱到,总不能让媳妇太累,自己太闲了。再说男人闲了,会出事的。” 司马清听他一番胡言乱语,只是一笑应付。 袁季月拿眼瞟着她耳上的耳坠子:“这珍珠坠子,你也戴了几年了,姚琳春都没有的,只有你一个人有。” 司马清听到姚琳春三个字,心情立时不好,但面上淡淡的:“珠子又不是人。” “哎呀,公主你可真是霸道,还要我家的代王只属于你一人,那怕是不……难了。”他本想说“不成”,又觉得司马清相比姚琳春的那五千兵马嫁妆,其实也差不到哪去,能在危城之中孤身行走在皇宫与群臣之间的女人,这世间少有。 至少他袁季月,只识得这一个。 因而婉转了些。 用了个折中之词。 司马清全当没有听清,问道:“这是去城外西北营地?” 袁季月回首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马车:“这要看后面的人肯不肯。” 后面? 马车里有别人? 不是用来当人质的温婷吗? 不温婷这条命威胁不到任何人。 那又是谁?可以让骄横的王敦大军打开城门,让他们北去。 司马清回首看着晃动的车帘,有一刻,她想跳下马,撩开布帘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何人。 行到一处打铁铺前,铺头前的一炉火塘,里面黑色的煤石,漆黑无火。 门口悬着的几柄农具,两掌宽的凿、尖利的锥子、拳头大的锤子、齿细如蝗虫的锯条、上面封了火油,才没有生锈。 “看样子这里早已无人经营……”说话间,拓跋城突然挥手示意,马队停止前进。 他侧耳静听,过会向身后的段狼打了一个响哨。 段狼回以两声蟋蟀的叫声,在外人听来跟夜里吱吱呱噪的灶蛐蛐儿没有区别。 司马清却听出这是警示的意思。 她小声道:“有人?” 拓跋城点点头:“追兵。” 说完,司马清随拓跋城下马,牵马而行,两人快速进了铺子的后院。 “吧嗒”一声栓门声过后,刘为、段狼、袁雄已悄然站在了司马清的后面。 月色照在篱笆上面,斑驳陆离,像是一张无形的黑网,将他们围于院中。 明明知道这只是月下光影,但司马清仍旧觉得心烦躁闷。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刘为也好,拓跋城也好,他们都不应该为这场因私利而起的战事去拼命。 “既然有追兵,为什么不直接出城?”司马清比刘为更急的问。 “出城?”刘为在拓跋城未答之前,接过话头,冷冷道,“此时西北的城门口处,只怕有数百只饿狗等着咬死我。” “呵呵,你也有自知知明。”袁雄道。 刘为被他说得低下头,不吭声。 他们混进来时,早看到有一百刀斧手埋伏在城门之下。 且分了明哨与暗哨。 因为他们进来时走的是暗道,且是进城,故而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要等的是出城的人,对于进城的,反而不是太在意。 司马清明白由拓跋城送他出城,王敦只会把怒火烧以西北的姚部士兵,到时还可以说成是刘为里通外敌。 司马清对于宫中党争倾轧同僚之事了然于胸,只怕现在王导早已罗织好罪名,要把刘为及他的家人部下赶尽杀绝。 如今皇上重病,太子手中无兵,建康城内能呼风唤雨的人就是王氏兄弟二人。 她的确想得有些简单,要让王敦退兵,但皇上与太子又不好直接杀了刘为,所以她成了中间人。 刘为肯跟她走,对皇上与太子早已失望,现在只是为了家人寻一条活路。 拓跋城悠然指了一下院中的一棵大槐树,道:“刘大人,上去再看看建康城的风景如何?”、 刘为仰头望向十几丈高的百年老树,叹道:“万物有情,苍天亦老。没想到这就是我刘某人的归宿。” 他走到树下,回头对司马清道:“从你说你是太子信使时,我便知道这次我非死不可。家人在太子手里,我只求给我最小的儿子一条生路。” 司马清摇摇头:“太子从未说要你家人的命。” 刘为:“谢了。” 他说完拎了一条腰带,自行爬上大树。 绳结打牢,脖子往里探进去,向树下看,正要说让他们帮忙收个尸什么的,却看到树下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深夜,树下三男一女,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见鬼? 自己马上是鬼了,不怕鬼。 人不怕鬼,但人却怕人。 “哒哒……”远处传来一片杀伐声。 零落的闪烁的黑影,奔流般的向打铁铺的方向涌来。 起初看到只是几只跌跌撞撞的影子,片刻功夫后,人影交叠,骂声与金属砍入盔甲、身体、骨头里的惊悚之音不绝于耳。 “我们是刘将军部下,为什么杀我们!” “我们是大晋的兵,你们不能杀我们。” 十几个身负重伤的士兵执着剑被围困在铁铺下,中间有人出声质问道:“刘大人已经殉国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为首的一名军官握着滴血的刀,向他们划一个圈:“全是逆罪!姓刘的是罪人,大晋如此混乱,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死要鞭尸,活要毁名。” 大槐树上的刘为,眼见跟随自己守卫皇城的兵,转眼成了罪人,眼中怒火像猛火一般夺眶而出。 躲藏在篱笆下的司马清,瞧得真切。 说话的军官,正是那个口蜜腹剑的王征。 看那些士兵一个个死在对方的刀剑之下,她整个人的血液都冲上了天灵盖,不远处呼呼作响的火与腥腻四溅的血,交织成浓烈画面,映在眼底。 这就是所谓的弃械不杀吗? 保命,命却不在自己手。 逃命,也逃不出加注在身上的罪名。 司马清面如冷月,手已摸向腰间。 “我要救人。”她俯在拓跋城耳边小声的道。 拓跋城握着刀的手紧了紧,双眸瞥她一眼,心道,你去了也救不下他们。 司马清与之神交道,我答应过,只要打开东宫城门,他们就可以活命。 拓跋城沉沉的摇头,这些年背叛已是常态,谁的话都不可信。 此时出去,刘为在槐树上,惊动了大队人马,只怕他的军队也脱不了干系。 他担心的是司马清,不是刘为,更不是皇宫里的无用的一老一少。 “不要!”一声男子惊呼,让所有都注意到,一个身形瘦小的士兵,从那几个伤兵之中倒下。 “你们为什么要杀刘将军的儿子!”重伤的士兵厉声骂道,“畜生养的。” “姓王的,你们不得好死。” 建康有九座城楼,陷落七座。 东宫失守,只有西北门是最后的希望。 那些士兵匆匆护着刘为的小儿子,一路往西北门逃。 他们知道那是唯一未被攻占的一座城楼。 逃到半路,却让王征的人给追上了。 为什么拓跋城会说带他去见家人? 意思是让刘为在这里亲见自己的儿子被杀吗? 回眸间,目中的疑惑重重涌出,心底一个可怕之极的念头闪电般的击中了一直不肯承认的事实。 不等她细想,篱笆外的王征,已拖过倒地的少年,将手中的刀高高扬起。 他下意识的向四周看了看,目光停在了老槐树上,觉得上面影子在晃。 迟疑不决间,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树枝互撞,晃出一片黑影。 他冷笑一声,手起刀落,将少年的头割下,提在手中,回身冲那十名士失喝骂道:“看到没有?我们王家,才是建康的主宰。刘安不过是我手中的八斤猪头。逆王家者,死!” 冷风呼啸,铁匠铺前,没有别的声音。 司马清皱紧眉头,从腰间摸出刀,刚欲站起,身子被一股力量猛然拉下。 耳畔响起拓跋城的声音:“别送死。” 司马清深吸了一口气,握刀的手,骨结突起。 第 165 章 “好好好……”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击节喊叹,声音苍老,带着一股怒气与豪情。 隐在角落的马车,门帘终于揭开。 司马清透过篱笆,看到一双绣着仙鹤的官靴落地。 忽而一片酒味冲鼻而来,司马清差点没有忍住,鼻子发痒想要打喷嚏。 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按进了一片宽广胸膛之上,她闷闷的吸了吸鼻子,一口口水尽数喷在了对方的胸衣之上。 一人高的篱笆,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苍老的声音如暮鼓钟声,沉沉的传来。 周亿缓慢的踱步到王征跟前,目光锁定在他手中的首级之上,道:“这就是王敦所说的,清君侧不滥杀吗?” 王征:“只是杀了刘为一家,并未滥杀。” 周亿白发飘扬,举目望向四处插遍的“王”姓军旗,心中起伏数遍后,摇头叹道:“我错信了他。” 王征:“周大人,你久不理朝中事,今天的事,不过是让皇上明白,衷心不可亵渎。” 周亿冷哼:“你们王家不配谈忠!” 王征喝道:“大胆,连皇上都不敢教训我们王家。” “所以,你们王家要用利箭、寒刀,来教训宫里的主君了吗?” 王征嘴上没有说,手中握住的刀已默然对准了周亿的心口处,刀尖挑衅的怼在衣襟上。 一片刀光闪过,衣上赫然出现一个“奴”字,随后他刀抵周亿头顶的发髻,压歪了上面的别的楠木簪子,讽刺的看着他。 周亿看清身上是何字后,气得全身发抖,双拳紧握,下巴颤动的哼哧几声后,仰天发出极尽悲切的怒吼:“刘大人,我错了,大错,万死莫赎!” 凄厉的秋风呼啸而过吹散他一生最后的怒吼。 曾经以为开城迎王敦入城,以君子之风让其知皇上的仁厚之心,不再进范。 却发现自己想得太过天真,王敦早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扶持司马氏一族在江东立足的忠诚不二的热血将军。 他这一次来,不仅是教训皇上,而是要将为皇上新政的所有亲信的精神摧毁。 杀了刘为的儿子,就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信号。 周亿目光凌厉的向众人扫去,突然手握刀刃,往心口上一插,同时身子上挺,血流如注间,他还不忘记对着那几十名追兵道:“你们并非王敦的兵,记住你们是大晋的兵,保家卫国才是你们的责任,回去告诉王相,王敦不臣,不可放任。” 王征听出味来,这是要挑拔王导与王敦之间的关系。 他们虽说是同宗,但并非完全相同。 王导心中对司马氏虽已不像前朝那样推崇,可是他却是个极为在乎名声人。 他不屑做杀人夺位的“曹操”,更想做管仲、商鞅之类的能相。 王征眼见周亿倒在血泊之中,心中慌了,此事不能让宫中知道,回首向众人道:“现在的建康就是我们王家的建康,应该怎么做知道吗?”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中间有人扑通跪倒,口称:“唯王将军马首是瞻。” 一支本是护卫皇城的禁军,只因一位良臣自决在街头,便再无热血忠诚。 死,对于一介文人来说,是牺牲,是大义,是向帝王表明忠诚的最高表现。 而对于从小生于战场,长于战场,一生从未平安过的士兵来说,只是一个苦难的结束,死一个人,就像平常得像吃了一顿饭,里面少了一片青菜一样,简单麻木。 他们更愿意跟强者在一起,要在乱世之中活下去,只有抱团,跟最强的人群抱在一起,能活,能活得更久。 一个士兵走到周亿跟前,挥刀斩下他的头,随后大声道:“周亿逆贼给刘家人通风报信,被当场斩杀。” 王征手一指那个士兵道:“好,你升了,封都伯。” 那个士兵之前只是一个在军营里呆了四五年,才混上个代俉长,没有想到杀了一个太子傅,居然连升三级。 当下士兵们都一阵骚动。 王征叉腰骄横的道:“跟着王将军,有功赏,有过罚!” “唔……”司马清心头如扎一根利刺,眼见他们屠杀忠臣,却不能为他出头。 正郁闷不已,身边人一跃而起,从篱笆墙跳出,落在了王征的跟前。 众人惊得身子后撤,手中的刀再次冲着来人的方向。 “又来一个不怕……” “哗!”一剑刺穿说话者的喉咙,尾音“死”字,发出令人心惊胆寒的一声叹息。 不知是叹自己刚刚升任都伯乐极生悲,还是叹自己根本不应该强出头。 玄衣辫发,剑法狠辣。 出手没有多余的动作,实用而简练。 这是常年杀人的杀手,才会练就的一套杀人之术。 众人没有看清他何时出现,何时下手,何时剑已收回,已看到‘都伯’保持着挥砍之姿,双膝跪倒在周亿的尸体旁边,看着像是在向死者行叩拜大礼。 所有人眼角抽动了数次,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两步。 一个士兵小声嘀咕道:“偷袭算什么英雄……” “嗖”一声,小兵的眉心流下一条红色的线,直挺挺倒在了人群最后。 前面的士兵回头,看到他睁大双眼,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众人眼中滑过一片惊骇,队形迅速收缩。 胆大的俯身看过死者头上的插着的一只小小的箭矢,杆上有一个小小的“城”字。 这种箭,在江东一带不曾有。 后来北方贵族带来的军团里,有人用过这种箭。 通常用来射杀十步以内的目标。 能在箭矢上刻字的,都是品阶极高的人,专供其用。 “先登营”,他直起身子,极小声的向众人传递出一个信号。 原本散着的队形,瞬间被无形的压力,聚拢成了一个紧致无比的尖头三角形。 打头的嘴巴哆嗦向王征看去,眼中惊骇之色比起已死的两人有过之无不及。 “代王!”王征与拓跋城一打照面,声音都有些变调,强压恐惧的道,“你为何在这?” 拓跋城冷冷一笑,抬了一胳膊。 众人吓得齐齐后退了数步,就算是平时训练,也从未见过如此齐整步伐一致。 拓跋城见状,怪不得城防一攻就破,这样的乌合之众别说收复大晋失地,能守住江东多少年都成问题。 他对此不感兴趣,只道:“周大人死了,这消息瞒不住。” 王征心想,让拓跋城看到了,等于让五千姚部士兵看到,的确瞒不住。 他提着手中的首级一时有些踌躇,怎么就让拓跋城给瞧了去,他沉思一会道:“代王是个守信的人,坚守西北楼未出,自然不会搅进来。到时王将军平了内乱,赏你金银珠宝丝绸布匹,甚至是你一路北上所需的军粮都不在话下。” 拓跋城点点头:“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王征:“客气了。” 拓跋城:“交易就是交易,谈好价钱,不可违约。” 王征:“帮我杀一个人。” “谁?” “刘为。” “他已弃城而去。” “杀了他,刚才那些,再加上一倍。” “你不是……杀了他的儿子吗?” “杀他的儿子,只是让他对皇上存芥蒂之心。以免日后皇上再次起用他。杀他,才能让江东的寒门士子再不敢对王家生反叛之心。” 拓跋城了然的看着王征,此人比起王敦还要阴狠三分。 王敦对皇上还有些意气,此人却私念极重,丝毫没有为大晋的未来想过。 他的心里,只有王家,没有江东的几百万百姓。 拓跋城笑笑,看到他袖口里露出的冲云箭,那东西可以向十里外的人发出信号。 他勾了勾手指,将肩头一股发辫甩在身后,抬眼精芒一闪道:“听起来不错。” “自不会亏了代王。” “好……”一声长啸,大槐树冠上的一根枯枝断掉,飘下。 拓跋城手中的剑挥成一片银花海浪,一剑刺穿三个人的身体,拔出时,剑身带出一片血红。 血未落下,剑身一抖,接下落下的血泊,化血成石,空中一片红寸飞行,砸向一直缩成一团的几十名士兵脸上。 顿时,每人都如洗一把血脸,眼睛一片模糊不清的红色。 剑锋所指,一刺封喉。 二十几人,来不有及散开,几人一齐,喉管裂开。 他用剑之快,不过须臾间,描述时却似乎过了一柱香那么久。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向外奔逃。 三条黑影,品字形排列,极快的封堵住他们的生路。 刀、剑、斧,三管齐下。 “噗噗噗……”身体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枯枝随之一起落下,飞溅的血归于尘土,染红了一街寂静。 冰冷的武器被温热的血浇灌过后,没有半丝暖意,反而让人望之更加胆寒。 突然出现的三人,快速站回到拓跋城的身后。 之前被士兵围护的王征倾刻间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他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几十条人命,瞬间成了地上的尸体。 “你这是做什么?”他鼓着双眼,脑汁搅尽出想不出原由。 “刘家人已死……”拓跋城顿了顿,他说话时,抬眼看着老槐树上晃动的树枝,指着地上的一老一少尸体道,“他们是为守住这座城里所有的人而死,其中也包括你们王家人。” 王征不敢反驳。 拓跋城收剑肃穆的跪在周亿和少年的身体旁,恭敬地一拜,随后起身,声如秋风的道:“把大人和刘公子烧了。” 第 166 章 烧?! 让人不能理解。 在场的人可以明白拓跋城刚刚挥剑斩杀那二十几个降兵的用意,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封锁周亿的死因。 他跪下向周大人和刘将军之子磕头,也能看出他敬重为大义而死的人。 只是为前敬意满满的屈了膝盖,后脚就要焚了对方的头颅? 连个全尸都不留给对方。 没有人明白他的用意。 除了隔着篱笆墙的司马清。 他要做什么,她隐隐猜到。 袁季月上前,伸手接过王征手中的两颗人头,转身放在了火塘之上。 看似乎一片漆黑的火塘,没有半点火星。 袁季月手拉风箱,猛然拉抽了数十下,一下死寂的火塘,就在某一下风箱吹进空气时,里面蕴藏的隐火突然点着,“呼拉”声中,火舌舔过火塘上的人头。 焦臭味四起,王征开始干呕。 司马清坐在篱笆墙的另一边,目光怔怔,她只是不明白拓跋城为何要等刘公子死了才出手。 烧焦周大人和刘公子的头颅,半真半假的说词,能将李代桃僵的戏码,做到鱼目混珠的效果。 人已死,还要把人的最后一点价值利用干净。 焦黑的生命,成全了谁? 用他们向王敦去交差,那老槐树上的刘为就安全了,司马清仰望着树上的阴影,想着。 可这是刘为想要的吗? 还是这本是拓跋城想要的。 他要做什么? 他是救人,还是在害人? 司马清心里打一个寒噤,眼前的拓跋城,如此让人琢磨不透。 可能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辽北,那个让她梦想过的,让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地方,真的需要用这么多无辜人的血来铺就回家的路吗? 拓跋城说过,要想安生的活下去,就要不想安生的人互斗下去,他们斗得越狠,想安生的人才能平安。 离开铁匠铺时,拓跋城走到袁季月跟前,手按了按他的肩头,交待:“在外蛰伏受罪了,我早知道你非池中物,这里物是人非,寻一个能干大事的去处。” 袁季月目光一闪,抬眼,眼神接住拓跋城的言外之意般的道:“烂透的门阀贵族出身论,吾不屑被其差遣。” 拓跋城给了一记赞赏的眼神,转身向篱笆墙的一侧道:“临海公主,可否随本王而去。” 司马清从黑色的围栏里站起,目光扫过火塘上升起的黑烟,似有泪含在眼中,却终不是肯落下。 她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望向东宫的方向。 初升的太阳,将“王”旗照得清楚。 最后一面守护皇宫的旗倒下了。 她,是大晋江山绵延几百年里,一瞬间的芳华。 浩瀚简书,精简的史笔,只留下过她身为奴隶的一句。 却不曾记录下,她为危城扶柱的的这一夜。 头颅被送到王敦的跟前时,引起了他的不适。 “为何烧成这样?” “……”王征拿眼看着同来的拓跋城,你做的,你来解释的表情很明显。 拓跋城环顾四周刁府上下百来口子,吊起的,被斩杀得缺失身体某部分的残尸体,淡淡道:“周亿一心想保下全城的人,没有想到好友先后被杀,觉得无颜以对,说是去了地下也是要下火刑地狱的。索性自焚了。” 他说这段话时,声音没有半丝情绪,只是足够让王敦听清楚。 “代王,周亿那老小子的确有些疯颠,又笃信什么教的,喜欢焚个火什么的,那刘为呢?他可是个油滑之人。” 拓跋城挑了眉尾,向身边的司马清看去。 司马清在听完拓跋城一通胡说之后,已了然他的用意,用两颗人头取信王敦,让这场劳民伤财又失皇家颜面的战乱快些结束。 结束,对于御史们在史书上不过短短几字。 但那一行千年不寿的字下面,又有多少无辜性命,被牵扯进来。 男人的私心贪念一旦与权力捆绑在一起,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鞭子,挥出的范围内,皆是哀痛一片,焦黑似狱。 “太子令,刘将军为国捐躯,定善待他的家人。”她默默良久,才从心底拼凑出一番话,顺应拓跋城的意思,面色正经的道。 “什么?”王敦拧眉怀疑的看着向王征。 王征上前道:“的确是刘为,他逃到打铁铺的附近,与四十多名禁军相搏,斩杀他们后,自己也身受重伤,无法脱身。听到司马清传的太子令后,便自栽了。” 王敦幽幽出神,好像不太真实一样。 这个跟王导斗了几年,与自己对峙了近三个月的寒门孤臣,怎么就…… 司马清见他神色凝重,并不像王征那般好骗,又道;“王将军若不信,可亲访东宫城楼。” “呃,那是太子东宫所在地。”王征小心翼翼的道,“叔叔,皇上可还病着呢,宫中一切都指着太子拿主意。” 司马清心中冷笑,他们已胜,现在想的是如何笼络住未来的皇帝了。 太子,司马绍,他年轻,好驾驭。王敦眉头渐渐展开:“好!终于出了这口恶气,你们随我入宫,我要面圣。” 一路前行之中,乌衣巷的落叶,都染红整条街。 昔日居于此地贵族皇亲,此时噤若寒蝉。 没有阻滞的进到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只有迎接他们的宫人,一个个诚惶诚恐的躬身出一个比侍奉君主还要卑微的弧度。 一个小太监因转身太急,将后背对着王敦,对方眼角微微闪了一下。 王征上前,一剑捅在那小太监的后脊柱上,抬脚踢开他,骂道:“不敬王将军,当杀。” 走在前面领路的太监们愣了一下,却无人敢回头。 新阳初升。 昭明殿内忙了一夜的宫人们退去偏殿。 殿外跪着的文臣们一个个目送着持刀入殿的王敦。 王导站在殿中,看到王敦进来时,向太监使了眼色。 太监强压恐惧之心,躬身前去:“王将军累了吧,何不卸下负担。” 王敦跺了一下足下,怒视对方。 太监吓得退了两步,觉得不妥,又上前拦住。 毕竟皇上刚刚才醒转过来。 此时当着皇上面的,不能让王敦给吓着了。 王导忙道:“王将军是觉得在众宫妃面前解下刀剑,不合礼数。” 言下之意,让在一旁伺候的皇后回避。 皇后将手中的参汤递给太子,无奈下去。 司马清跟在皇后后面,走了几步。 司马绍清咳了一声,示意司马清停下。 王导精明的眼神扫过司马清,忙上前道:“临海公主留步。” 王敦没有反对,只是仰头看天,对于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虚弱的皇上不屑一顾。 倒是看到太子时,他傲慢的神色才敛去,无所谓的冲太子抱了一手,算是打过招呼。 皇上还在,王家人已然没有了敬畏之色,对于未来的新君保留了几分拭目以待的试探。 屏退所有随侍,皇上颤颤巍巍的撑起身体,一喘一呼间说出一句:“王将军,风采不减当年。” 明明一句言不由衷的话,龙座上的皇上却说得诚恳之极。 司马清站在一边,右手的手臂微微发痛。 之前在宫外,一直为休战的事奔走,忍着也不觉得有多痛。 此时王敦已入宫面圣,她心底去了那份沉重的担心后,倒是痛意加倍的袭来。 期间,皇上与王敦说话,王敦三两句回一句。 皇上说到永嘉之乱,王导力劝他不要加入其中,独自经营东海一隅。 诸王乱政,外族入侵,王敦领兵守住江东,因面避开了一场接一场声势浩大的灭族追杀。 皇上说到动情之处,还会流下眼泪,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为司马氏死去的王家的族人,都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围拱着动荡不安的大晋江山。 司马清在一旁听着,心头起伏,她是乱世的见证者,受害者,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命运与之勾连在一起。 原来命非天定,皆是人为。 皇权取之不义,立足不仁,内乱外攻,民不再安。 王敦闻言似乎并不为所动。 只是换了一条腿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重量,听着皇上絮叨。 司马绍向太监使了一个眼色。 一张椅子抬到殿中。 司马绍向皇上道:“王将军腿有箭伤,不能久站。” 皇上看向太子,年轻的脸庞仿佛一夜间退去了青涩。二十多岁的皇子已然有了不同寻常的干练与城府。 他自知已无法控制王家兄弟,要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太子,但还想勉力为儿子留下一个比最烂稍好的局面。 比如,皇上此时绝口不提叛乱之事,只与王敦叙旧。 他点了点头:“太子提醒的是,王将军请坐。” 王敦不客气的金刀大马的坐下。 同时,向一直面无表情的拓跋城与司马清扫了一眼,道:“皇上可说完了。” 皇上怔住。 “皇上说完了,臣有话要说。” “请说。” 王敦向王征挥了一下手。 两个木盒捧上。 司马清紧张的与拓跋城对视了一眼。 拓跋城倒是淡然,神情上表现出什么样的事出现,都不是意外的镇定。 “打开。” 不等皇上开口,王敦自顾自的道。 盒盖掀开,两颗焦黑的球状物出现。 司马清一惊,暗叫不好。 拓跋城微蹙着眉头,目中微闪一片精芒。 “说。” 第 167 章 王征一副悲切的道:“皇上,刘为逆贼逃出城时,被周将军所擒,周将军苦劝他不要去投石雷,他不听,反将周将军一刀杀死抛入火中,骂他无脸面对南方寒门士族。” 王征说到此处,假意哭泣,抬眼看王导一脸傻蒙样,又看向王敦,他面色得意。 转眼,王敦道:“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王征会意,接着道:“刘为这人心狠异常,杀人后又怕担责,所以将太子门下的禁军一一斩杀。” 司马绍目光复杂不明。 王征一指拓跋城道:“他能杀如此多的人,皆得到这个叫拓跋城的相助。” 龙椅上的皇上,眼中一片眩晕,作昏倒状。 司马绍急上前问候:“父皇,您怎么样了?” “唔唉唉……”皇上神色萎靡,支吾其词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话。 只捏着司马绍的手紧了紧。 司马绍背对着众人,正好将皇上的遮挡住,目光接触到对方一个满含深意的眼神。 司马清站在殿中,只听到司马绍切切的叫了一句:“父皇,父皇,儿子定当以全城安危为重……” 后面的话便再也听不清楚。 等到司马绍回身时,他略整衣装走到殿中,向王征莫名一笑:“王将军,代王杀了禁军你可有证据?” 王征:“有。” 说完,腰间掏出一只一掌长的箭矢。 司马绍拿在手上一看,箭尾上有一个小小的“城”字。 他久居江东,对于北方军队里的兵器倒也不生疏。这种小巧的利器便于随身携带,细作刺客最喜欢用。 刘曜先登营制,份量十足,箭锋利无比,他手指轻抚了一下,居然割破了皮肤,一条血痕现出。 司马绍执箭骤然转身,盯着拓跋城道:“代王可有话说?” 拓跋城的面色渐渐严肃,眼底依稀有周亿死时的样子,刘公子被割下首级的片段。 从来只有他算计人,却从未想到他也会被眼前人算计。 现在皇上已是惊弓之鸟,王家人说什么他都会信。 事实上,信与不信都无区别。 他们已是王家的傀儡。 他摇头,目光转而带笑的看向司马清,没有半分因她而被冤的责怪。 反而心底有了一丝释然,他们不仁,休怪他不义。 “尸首呢?”司马绍也是无奈,只得追问道。 王征得意的一指殿外:“二十七具禁军尸体,十八具车骑军,皆在外殿外,要不是怕污了昭明殿,我就命人抬进来了。” “太子面前休要胡言。这是昭明殿。”王导立即出声喝止道。 “是。” 王征对皇上,太子傲慢,但在王导跟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辈,被他责备,倒也不敢顶撞。 他又道:“要不然,请仵作去验验,就知我所言句句属实。” “验!”司马绍已被摊入饼铛,下面油煎,上面火燎着。 一旁的曹公公已惧得不断擦汗,听到这句时半天没有反应。 司马绍回首,威仪注视着曹公公,声音加大少许的道:“验尸!” “是。”太监如梦方醒的的蹿出殿宇。 不一会功夫,来人报,死者之中的确皆被箭、刀、斧头所伤。 而这些都不是江东军营兵器。 “代王你可有话说?”司马绍问。 拓跋城面无表情:“无话。” “你可要去验看,以证清白。” 拓跋城冷笑,眺望殿外几排白布盖着的尸体,一抹莫名的森森阴寒之气闪烁在眼底,他道:“此事与他人无关。” 王征立即抓住这句话,扩展出他心中最为忌惮的另一个人——临海公主。 她能说服刘为离开军营,同时得到代王以死相护,这个人将是王家成为千古第一族的最大障碍。 何况她是石头城征粮案的核心人物。 是以马上道:“临海公主,是刘曜的安插在建康的内应,她在入城时突然消失的三日,一直在城中刺探军中的兵力部防。她跟拓跋城都是敌人。” “哦,王相,你府上的长安城御厨,泉大厨松鼠鳜鱼可还入得了您的喉。”司马清目如寒冰的直直逼视着王导。 打蛇打七寸。 王敦居功自傲。 年轻一代的王家人,已蠢蠢欲动的想出人头地。 但他们激进而危险,往往剑走偏锋。 是非对错,已不重要。 能将政敌一网打尽,夺权上位才是他想要的。 王导吃惊的看向王征。 这个由王征举荐给自己的厨师,居然来自长安。 而且司马清还能点出他看家菜。 王导上前怒目横眉道:“退下!” 王征眼中惊讶疑惑的眼神过了一遍后,才醒悟过来,自己有把柄攥到了司马清的手里。 “叔叔。”他欲辩白。 “退下!”王导向身边的左卫将军喝道,“你们都在睡觉吗?” 左卫将军上前,一把捏起王征的胳膊,向外拖。 王征扑到王敦的椅子下,双手紧紧握住椅背,大喊:“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把长安城的厨师给安排进了大司空的府里,王敦丝毫不知道。 他本人极恶刘曜。 一直提防小心对方渗透进来,千防万防没有防住这张贪吃的嘴。 “休要多言。”王敦一个耳刮子打过去,随后面不改色的道,“他只是爱吃,王相我已罚过了。” 众人哗然。 但无人敢驳。 拓跋城与司马清极快的互视了一眼,随后又若无其事的望向司马绍。 司马绍不敢追究,挥手道:“皆是昨日黄花,不计了。我大晋要图未来,当有容人之心。昔日,父皇能将扬州僮客转为良人,充征为兵丁,为我大晋所用,抵抗刘曜。今日但凡来投我大晋者,只要遵我晋法,一律不究过往。”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王导的神色也好看不少。 司马绍转而看向司马清,眼神里传递出他已尽力的意思。 司马清没有被王征的言之凿凿吓到,反而对司马绍的一再退让之心有些许的保留。 她凝望着殿上回天无力的皇上,有志难展的司马绍,曾经纵横曹魏宫廷的司马氏,此间越看越是窝囊,憋屈。 心底的怅惘一圈一圈的扩大,流浪民间的岁月,换成此时万丈不屈服之心。 以耻换来日。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拒不掉的求生欲望,一浪高过一浪的振奋着她的心。 “啊,哈哈哈哈……” 司马清放声大笑,良久,笑声不绝。 直到皇上双目注视着她时,她恍然明白,这是皇上与太子演的一场戏。 他们在王家兄弟面前,其实只能讨好对方。 激怒,意味的玉石俱焚。 王敦从椅上站起:“太子,往事不究,可拓跋城是刘曜的手下。他手握五千精兵,屯于西北城楼下,对我江东窥伺数月。现在又趁火打劫,此人不杀,我大晋难有宁日。” 司马清心低骂了一声蠢才,随即跪倒在地上,叩头称道:“太子,临海以命作保,拓跋城决不会进犯大晋。他只是送我回江东,得到通关文书,自会回归辽北。” “他在石头城,就斩杀我大晋士兵几百人。这种人跟刘曜一样,凶残成性,时时想要占我江东丰饶之地。” “王将军,明明是你征粮掀起祸端!” “王相!”王敦狡辩道,“我奉旨征粮,石头城刁民多,听了刘为等人的教唆,居然对抗皇上,要说祸,也是他们起的头,要说为什么弄到今天这一下,也是拓跋城插手征粮之事,才会有今日清君侧勤王之举。” 绕了一大圈,王家人把这个逆天大罪扣在了拓跋城的身上。 大晋若举全国之力,兴兵围剿,莫说五千人,就是一万人,也落得会全军覆没。 皇上歪了歪嘴,似有中风之状,心口一起一伏招手示意司马绍过去。 司马绍近到跟前,他蠕动了几下嘴巴,拿眼看向龙案上的一卷空白圣旨。 司马绍不明其意,曹公公上前,趴下身子,耳朵凑近到皇上嘴边,听了一会,眉头紧皱,眼中迟疑不决。 皇上挥了一下手,眼睛冲司马清眨了一下。 司马清几步走到龙案前抄起一卷未落一字的锦轴,跪在皇上的跟前。 皇上极缓慢的道:“能屈者方能伸,司马氏不可争一时荣辱。你是大晋的公主,为大晋江山计谈什么条件都应下。” 司马清看向一旁的太子,不明白为何皇上让她取空白圣旨。 皇上目光悲凉:“临海,你守下今日江山,太子要守明日江东百姓。” 司马清右臂痛彻筋骨,一字一顿道:“城门失火,皇上要临海做投火飞蛾?” “灭火。”皇上淡如清水的回她,很快昏了过去。 司马清低头沉思片刻,凄然一笑,站起,款款走到王导跟前。 “王相,你们王家人不是自封与司马氏有共治之权吗?皇上已不追问殿外之事,你们要的他都可以许给你们。” 王导呆了片刻:“什么” “殿中人人听得清楚,无需重复。”司马清寒色道。 几十双眼射向王导。 谁都知道,但不要说出来的默契,让这个已经存在良久的现实被一个女子,在昭明殿前戳破。 真相被揭未,假相无处遁形。 寂静的殿内,听到过寒秋过堂风呼啸而过。 拓跋城的心头听到利剑出鞘的声音。身体不由的向司马清所有位置疾行过去。 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到的司马清身边。 连左卫将军,也没有看清楚。 王导看到拓跋城袖中的箭矢,喉头滑动了一下,方才在心底喊了无数遍:“把这个女人砍了”的话立即噎住,只能闷在心头发出沉沉的一个声郁结之声。 “王相可有话说?” “你要我说什么?” 第 168 章 司马清遥遥看着殿中的一个个站得人模狗样的男子,如今却无人一人上前扛事。 她冲王导冷笑,扬声道:“皇上说,今日,王相劝退王将军离开建康城,回武昌去,皇上依旧敬你。若不能,王相可取代太子,皇上愿以江山相托,只愿无人再枉死。” 王导被激得双目突出,面对堂兄王敦与侄儿王征的“指鹿为马”,已不知要如收场。 他在皇上面前拍胸说过,只要刘为一死,事态马上会平息。 哪里想到,王敦提着人头上殿,威吓皇上,还把事情一把推到了拓跋城的身上。 若拓跋城只是一个无根基的莽夫也就罢了,做个替罪羊,好交待。 但他是刘曜的义子,羯族姚部落的乘龙快婿,加上临海公主力保,三方加持下,若真的把这个罪扣在他的身上,江东那是跟整个胡族人杠上了。 每一个部族都能寻个理由,对江东群起而攻之。 王敦如此刚愎自用,命不久矣。 他回首走向王敦,悄悄低首在他耳边道:“见好就收吧,不要弄到不可收拾。” 王敦不解的看他:“我是为你好,你不是要一个杀了周亿的正当理由吗?我还多给你一个由头。” “他……”王导看着拓跋城,心里捏了一把汗,“你动不得。” 王敦轻哼一声:“且把这事放一边,我来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你还要搞事?”王导沉声叹气,劝道:“我们王家要在司马氏背后一展治国之才,留名千古,不是要一臭万年。” 王敦大手一挥:“我不管这些虚名,我如今所做之事,能福佑琅琊王氏子孙万代。” 王征在则,向曹公公喝道;“宣百官进殿,王将军有话要说。” 殿外的百官黑压压一片走进来。 左侧十几人,袖上皆缚有黄色的绸绳。 右侧不过两人,袖上无物。 那十几人一见王征,便如趋臭之蝇,一下子围了过去。 王征向曹公公看了一眼,只道:“办事。” 曹公公尖的嗓子道:“皇上有旨,王将军有所求者,均允之。” 十几人忙跪倒,嘴中称“遵旨”,但脸朝着王敦所坐的位置上。 司马清眼见众人无不畏惧王敦之威,握在手中的圣旨,像一片残布般,手臂上不断浸出流出的血水,染红了锦轴。 曹公公上前抢过司马清手中的空白圣旨,往王导手中一塞:“王相,草诏吧,封丞相、都督江东诸军、尚书事、江州牧、封武昌郡公,这些条件皇上通通答应了。” 司马清淡淡瞥着两人,连要什么封赏都说得如此顺嘴,那是早知到此战必胜,皇上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王导被司马清逼视得无言以对。 之前家宴上口口声声称司马清与羊献容是大晋之耻,为何不在城破之日殉国以彰显皇族的气结与忠诚。 如今,王敦领着一批王家子弟,兴兵问责于皇上,逼宫昭明宫内,手段粗暴无礼,臣已不是臣,君也不复君。 王导面色极为难看的道:“王将军,历来封赏需有功有才赏。” 王敦大言不惭:“我杀了周亿与刘为,为皇上分忧了,拱卫我大晋江山,居功至伟。” “你!”王导气得不知如何接话。 旁边的曹公公小声劝道:“皇上与太子都答应了,王相莫要书生意气了。” 王导手抖的展开锦轴,执笔的手久久落不下去。 王敦一旁的军师上前,陪笑道:“王相怕是连日劳累,拿不动笔了。” 王导手上如有千金重,抬眼冲寻了军师喝斥:“退下。” “王将军草诏内容事涉王家,我亦是王家人,应该避嫌。”王导搬出一套说辞,推脱道。 王敦冲太子一拱手:“太子,皇上病着,不能持笔,太子是未来的君主,何不替皇上下个旨?” 司马绍眼底的窘迫极快闪过,面色沉稳的向众臣一一扫过。 那些之前在殿外安静如空气般的大臣们,全都缩脖回避,不敢与司马绍对视半分。 生怕让司马绍给带累充当执笔者。 这等自封之事,是大逆之罪。 若有一日,司马绍秋后算账,死的可不是一人,而是三族。 一名三品官员上前道:“此事可否等皇上龙体稍好后,再……” “噗”钢刀白刃,刺入身体里,官员只觉得身体流出什么。 手一摸,温热的血液包裹在着手指。 身体倒下,软在殿中。 官袍下浸出的血像极涌泉漫过岸石,无声无悄。 而画面却如落水之石,吓得大殿群臣惊如水鸟,跳脚速离开恐怖的中心地。 司马清闭闭了眼,沉默的看着那群曾经慷慨激昂的文臣,右卫将军手中的刀缓缓抽出,但人却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 为了掩饰心中的怕,还向司马绍的方向奔去,他道:“太子,请以皇上龙体为重。您就……您……” 他想说什么,司马绍明白,司马清更明白。 “我来写。”司马清语出,让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不等众人有反应,曹公公马上接话:“临海公主是嫡出的皇族,身份贵重,由她写不会辱没了王将军,且又能成全王相对皇上的一片忠心。” 这话怎么听都顺耳。 王导没有反对,沉默以对。 他不反对,文臣无一人站出来说半个字。 武将里,没有几人不是王家的门生,更无话可说。 司马绍无奈之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锦轴送到司马清的跟前,曹公公命人摆下笔墨纸砚。 王敦对司马清并无印象,只见过羊献容一面。 那还是在乱军之中,被贬为庶民的皇后,在几个小官吏中押来送去。 她能有如今的地位,不是司马家给的,更与他王家没有关系。 全由自已掌握命运,方得刘曜的宠爱。 不喜陈规旧矩的王敦,常有惊人之举。 他手一挥,指着司马清道:“你写。” 司马清点了点头。 “要加上一条,犒赏我三军杀贼有功。” 司马清冷笑,在最未一句,又添上了几个字。 正要搁笔时,一旁的曹公公,抢先按上印玺。 红色的印泥,与殿中的血一样,浓烈而刺目,剑一样插在了司马绍与司马清的心底。 所有人在看到王敦立着接过圣旨时,心头早已按捺不住的紧张,终于缓慢的松下来。 王敦神色傲慢的将锦轴里的字一一扫过,像卷饼般拿在手里,走到拓跋城的跟前。 轴端敲打在拓跋城的肩头,眼角斜睨:“拓跋城,你生于胡族,长于刘曜麾下,无权无势才混到一个要靠女人才有几千人马……嘿,跟着我,封刺吏,节制兖州、徐州、豫州三地军队如何?” 拓跋城一脸淡淡,低首道:“我受刘曜恩,给多少吃多少。王将军给的,我吃不下。” 王敦长笑一声,转身向殿外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你随时来,我许你的不变。” 随护跟在王敦身边不解的道:“将军,他一个奴隶,你对他也太好了。” 王敦一声冷笑,走过殿外摆放的三十几具尸体旁,突然停住脚步:“若今夜他有心杀我,我也活不了。” 随护立即道:“谁能赢得了您。再说,小的一定为您挡下他的剑。” 王敦突然干号似的笑起,声音穿透晨光,传遍整个昭明殿。 “哗”一盆秋明水,泼洒在殿中,红色的的水波浮动涌起。 殉职的官员,被草草抬出殿。 文臣们站在一旁袖手看着宫人们把一场血腥的宫变,冲刷成一个意外。 随后都围在王导身后,目光如炬的看着写下“救国书”的奇女子——司马清。 皇上已让人抬去了寝殿。 司马绍一脸心事重重的让群臣去偏殿议事。 他则去了城楼角。 司马清四处看,没有见到拓跋城。 反倒是看到殿门外,一片熟悉的衣袂闪过。 司马清走了几步,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来人一身宫人打扮,看面相却是熟悉得很。 “富琳?”司马清心中疑惑,此间建康大乱,她之前一直低调的帮助太子,莫不是要来论功行赏了? 富琳上前,直接握住司马清的右臂:“你受伤了,快随我来。” 司马清熬了一夜,多少有些困倦。 见到相熟的人,便也没多想,跟着她,去了偏殿内。 刚刚坐定,富琳便拿出一炉香熏上。 取了一只盒,打开来,盒中几个瓶子,散着草药的味道。 “这是生肌活血的。”说着,富琳用翘银剪,剪开司马清右臂上的袖子。 白肤上,刺红的几个字,分外醒目。 “大晋兵士无罪,道畿”,她凝视一会,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公主殿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 司马清抽回手,有些懒懒的道:“无他,唯愿给代王留下一条后路。” 富琳眼中闪了闪,没有出声,手中的瓶身一倒,浅粉色的药粉细细的一层,覆盖在手臂上的那几个字上。 司马清觉得有刺痛难忍,缩了缩手:“还是算了,只怕会留下疤痕。” “没事,我弟弟又不会嫌弃这些。”富琳重又捉回她的手。 “大晋兵士无罪”几个字,已有些模糊,只有“道畿”二字还在。 “司马清手上的字,不可留下,否则后患无穷。”富琳耳边响起司马绍给她下的秘令,心一狠,将整瓶溶肌散,全数倒在了她的手臂上。 第 169 章 痛,司马清手臂如火烧火燎般,转瞬间看到臂上的皮肤掉落,红色的肌理清晰可见。 像是无数根烧红的尖刺在肌肉上跳舞般,繁密的而激烈。 她目光中闪出痛苦难当的神色,嘴巴发出低低的“嘶嘶”之声。 “富琳……”司马清忍不住呼痛道。 富琳心虚的一抖,药瓶都拿不稳,道;“此药虽烈,可生肌换肤,是宫里最好的药。” 药,只怕不是。 司马清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一跃而起,随手将盒内的药瓶尽数扫落到地上,随即又故作懊恼的道:“可惜了。” 富琳见一地药粉,心中暗叫不妙,却不敢过分声张,“公主,我再去拿些药来。” “慢,”司马清踩了踩地上的各色药粉,缓缓凝视着她;“不必了,让这几个字生生世世都跟着我吧。” 富琳见她起疑心,低下头,不敢看她。 司马清踌躇一会,她是个明理的人,现在做的事只怕有人指使。 她道:“有些事只怕你早已知晓。” “公主所指何事?” 她轻声道:“我跟代王,十三岁相识。” “青梅竹马。” 富琳清扫地上的药粉,嘴上接话倒是利索干净。 司马清又道;“那时我是奴,他亦是。” “同病相怜。” 司马清微微一笑:“他教我骑马、泅水、拳脚功夫。”说到此处,话锋一转,“教我辨识天下奇毒,人心险恶。” 富琳手中一顿,“公主。” 司马清见她神色紧张,想了想此时点破只怕她也不认,于是道:“你在这拖住我,可是你弟弟进宫了。” 富琳点头:“的确。” “你们都是为太子办事的,拓跋城能自由出入城防,在西北城楼外驻扎,都是你们曹家提供的粮草对吧。” 富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司马清居然能知道这么我事。 司马清对军务并不生疏,她跟随拓跋城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有些事不说她也是知道的。 “富琳,我只问你一句,太子对拓跋城是什么想法?” 富琳垂道道:“王敦造反,皇上重病,太子才有监国的机会,现在建城虽暂时平静,可是王敦一日不离开建康,皇城就一日不得安宁。” “你是想说,太子无暇顾及拓跋城对吗?” “我真不知。”富琳跪倒在地上,“公主,您就别再问了。” 司马清眸中一片冷色,道:“你下去吧,我困了。” 富琳走后,太子妃领来几名宫女内监到殿内。 司马清一见那些人,捧着各色衣食进来,觉得有些意外。 太子妃亲切与她道谢说了些感激之类的话,又指着那些宫女们:“这些是几个还用得衬手的婢女,送来服伺公主的,太子说了,公主要什么尽量满足,就是宫里没有的,也会想办法为公主去办。” 司马清听她说了一会话,她伸手摸了一下司马清的右手,“听富琳说,公主手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太子妃亲自上药,临海不过是些小的皮外伤。”司马清静观她的一举一动。 “你我还说这些做什么。今日你在昭明殿所做之事,我只有敬服的份,只恨自己不能帮助太子……”太子妃拿起一盒药,用小木勺舀起满满一勺子,要给司马清上药。 司马清不动声色的任由她为自己挽袖,药粉正往臂上最后两个字的方向上去时,太子妃的腰间突然一阵麻痹,手一抖,药粉全落在了茶杯之中。 司马清随手拿起茶杯,往旁边的内侍手里一放,不巧,杯子没有放稳,歪出托盘掉在地上。 脚下传出内侍的哀叫声,手背上好好的一块皮肤瞬间成了一片血红色,很快一个个的水泡突出来,一会破裂成几个黄色的脓点。 司马清目光骤冷,盯着太子妃:“毒杀皇族,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妃目光呆了呆,似有难之之隐,眼见被司马清识破,脸上的尴尬在转瞬间化为一片淡定。 “其实,太子是为了公主着想。” “哦?” 司马清不可置信瞥着跪在地上的内侍,眼见他痛得全身发抖,却不敢离开,直到太子妃骂了一句无用,才匆匆下去,心想太子妃也是一个狠人。 太子妃瞧了司马清的伤口一眼,“太子希望以后再无人像王敦一样造反。 ” 司马清:“太子觉得我会以此要挟吗?” 太子妃沉吟道:“公主殿下,请您就当是为司马氏尽忠了吧。” 忠。 得不到以诚相待,却要她一颗忠心。 司马清心中冷笑,斜了斜身子,不再出声,只默默看着殿外已冉冉升起的新阳。 几个时辰前,夜,黑得让人看不到未来,一群人坚持不懈的保护着夜幕里的建康。 多少隐秘的事,寂寂无名的生命,被高高在上的权力刻意的忽视,每一个为皇朝效力的,无非是想看到一个太阳升起后,与往常一样的建康。 司马清背向众人,直到太子妃带着人,离开宫门,她都不曾再回看一眼。 阳西斜。 殿外的一树银杏树,果子成熟。 落下时,打在地上,发出扑扑的声音。 王敦之乱,来得快,去得也算快。 转眼十日过去。 朝中大小事宜,由王导定夺,太子只有点头称是,还有就是等着王导让他按步就班的依之前所谈的条件,一条一条颁布实施。 浩荡的军队,在贵族高官们居住的乌衣巷内徐徐通过。 所有官员无不立街相送。 队尾,一辆晃晃悠悠囚车经过时,整齐列队的官员队伍,一阵骚动。 有人窃窃私语道;“这黑木盒里装着什么?” “刘为与周亿的人头。” “……” 长街上人人都勾下了头,之前一脸送走瘟神的表情,此时凝重窘迫。 人群里,站着几个年轻人。 对于军队路过时,他们脸上平淡无奇,直到囚车经过时,几人脸上方有几分动容。 袁雄小声道:“真够狂的。” 段狼捏着脖上的狼牙,剔着牙道:“这里的人活得真他~妈怂。” 拓跋城凝视车队行进的方向,直到最后消失在城门口后,才沿着小路,往西北城的方向走去。 “城哥去哪?”袁雄追在后面问。 拓跋城没有说话,指了指天空。 袁雄想了想,回头问赶过来的段狼:“这什么意思?” “人不来收,天来收。”段狼解释道,“代王,是这意思吧。” 拓跋城摇头:“有些人欺善怕恶,我们不能不防。” 袁雄一拍头:“那老头。” 段狼道:“早走了。” “走了吗?” 袁雄问拓跋城。 想了想发现袁季月不在身边,马上道:“袁叔在哪?” * 铁匠铺。 大槐树上。 白发苍苍的老者,遥遥看着穿街而行的威武之师。 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队尾的那辆不起眼的囚车上。 红浊的眼珠,燃起的怒恨,交替出现。 树下。 一壶白酒,三只牛骨杯,九根灼香,一对白烛。 拓跋城看了一眼树冠,席地而坐。 杯中酒满。 烟雾缭绕。 白色的蜡烛顶端闪跃着两团红色。 “看着能把人看活吗”拓跋城扬声说了一句。 “哗哗……”树冠上的人,立即像猴子一样灵活的落到了他的身边。 刘为零乱的白发飞舞在空中,嘴中恨恨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拓跋城站起,一掌三杯,手倾斜,三注清流徐徐倒在地上。 事毕方抬眼冲刘为道:“做事,我需要能做事的人。” “你跟我谈条件” “对。”拓跋城点头,“你看到我的实力了。” “雕虫小技。”刘为声音虽小,忿怒却是谁听得出来的。 袁雄气不过:“没有我们,你早跟你儿子去下地下团圆了。” “我倒是想跟他一起去。” 刘为暴跳着往军队离开的方向去。 他奔了几步,发现没有人阻拦他。 回头,拓跋城冷冷的道:“你去了,他们就都白死了。” 刘为何尝不知,他回头,冲着拓跋城吼道:“你跟她不应该救我,让我死战王敦,我还可以为建康而战……为他而死。” 拓跋城久久看着他:“死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也是最不值的事。 你等着恶人天收吗? 你以为恶人真的会有恶报吗? 你以为宫里的那位让你和刁大人逃走,就是有恩于你们吗? 你和你的部下,只是被权力利用的走狗。 狗是打不过狼的。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狼只信自己。 狗才会相信人。” 刘为嘴巴张了张,从未有过的震惊,十数年间与帝王将相打交道,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其的道理。 “你说的都是蛊惑人心的话。” “我是在人血里泡大的,每一次出卖我的,都是人,而不是狼。” “那他们呢?” “他们是我的同类。” “那临海公主呢?” 拓跋城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了温度,但声音却有些微愠:“什么时候,男人都不如女人有勇气了。” 刘为被激得眼若铜铃,心口沉沉呼吸了几声,不情不愿的道:“的确,她和你救了我。要我为你们做什么?” “活着。”拓跋城眼色平静的滑过刘为的脸,郑重的道。 “活着?”刘为愣了一下。 “对,活着出城。” “只是这么简单。” “只有这么简单。” 刘为不敢相信,司马清和拓跋城费了这么多力气,只是为了让他活着离开建康。 他一度想到他们俩是为了讨好皇上和未来新君。 “嗯,那就替我谢过皇上。” 拓跋城神色微冷:“你应该感谢你的儿子。他死你才生。” 刘为心头被捅了一刀,面色难堪之极,憋气的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街头,他应该在家里待着的。” “你出事,只有这个儿子为你在奔走。” 拓跋城说出一个残忍之极的事实。 能活着出刘府的,也就只有刘为的儿子,一家几十口,都没了。 “他就是太年轻太简单了。”刘为心疼的道。 第 170 章 “简单吗?”拓跋城喃喃的说着,年轻人才敢不畏生死的往前冲,而暮年者往往守着规矩,但他们这些规矩的制定者,往往又是把规矩破坏得最彻底的一群。 他望向铁铺前的火塘,上面黑烟袅袅,却不见明火,“你为自己活,容易。但你要为你的死去的儿子和周大人活着。” 刘为眉心紧皱,咬了咬牙:“我明白了。” 袁季月拎着两只包袱过来,“大人想明白,就上路吧。” 刘为道:“我去的可不一定是一条生路,你确定一起走?” 袁季月:“我按自己喜欢的路走,好过让人摆布。” 刘为:“好,走自己的路。” 说完,接过包袱,往西北角的方向去。 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回首见到拓跋城在怀中摸了摸,手掌大小的麻桑布飞掷过来。 刘为一把接住,布角露出“长安城防”几个字样。 他惊讶抬目。 拓跋城沉沉的道:“大人,我知道你心系大晋,大晋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 刘为握着城防图默了默,走到拓跋城的跟前,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拍在拓跋城掌中。 他按了按拓跋城的手掌道:“代王,盛乐、云中宫是辽北最适合驻军开垦之地。这是地图。” 拓跋城听司马清提过,太子许诺给之两块地方。 为何刘为走时也赠他地图? 他展开一看,要到达这两处地方,要经过石雷所守的运城。 许他的原来只是一片是非之地。 怪不得刘为临走,用一块地图提醒他。 此时,司马绍负手站在东宫城楼之上,看着远去的“王”旗默默出神。 向整个宫城眺望,他才发现“王”旗虽尽去换上了代表皇权的禁军龙旗,但西北角的“代”王旗,却屹立在那,迎风招展。 太子妃上前给他披上披风,“太子,外面风大。” 司马绍拢了拢肩头上的披风,“走了王敦这个近忧,本宫却高兴不起来。” 太子妃:“太子能在危难之中,力挽狂澜,枉死的大人们也会为殿下高兴的。” 司马绍面色铁青,责备的目光投向太子妃,她马上改口:“臣妾失言,无人枉死,一切都是天意。” 司马绍拂袖道:“没事下去吧。” 太子妃压了压心口,走近几步:“太子,危困已除,为何还要留下拓跋城?他在这里久留也不是个事。” 司马绍摆了摆手示意她离开。 太子妃无奈,只得领着宫女下了城楼。 迎面看到一名内侍急匆匆跑过来。 内侍一见太子妃,忙垂首让行。 太子妃走到他跟前:“有事?” 内侍袖中的手握着一个纸卷,却不敢示人,只把头低得更低些。 太子妃逼问道:“有什么连本宫也不能问的吗?” 内侍咬牙不出声,目光稍斜,看向太子所在位置。 “你先下去。”司马绍在太子妃身后道。 太子妃神色微变,忙退开。 内侍将手中的密信交到司马绍手上,随后退下。 司马绍走到一直僻静处方展开看…… 平静的日子,不过数天。 一纸密书,放在了司马绍的案头。 刘为投奔石雷。 几个简单的字,晴天霹雳般,将王导等人劈在了司马绍的跟前。 之前还在商议要将盛乐、云中宫两地当作重镇好好规划,以做军队战马牧场。 收复失地,招兵买马,铸造兵器,哪一样都是水一样的银子往坑里倒,能不能听到响,还得看领兵的人能不能一举拿下被占的城池。 踌躇满志还未实现,现在已情绪低落,将那一纸地图放在一边。 众心担心刘为会助石雷进攻江东,危及建康,纷纷请司马绍定夺,是否要屯兵御敌。 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毁了与司马清、拓跋城盟约,他可以不认账了。 不曾想到拓跋城还留了这么一手。 刘为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可他现在为石雷效力,成了心腹大患,着实让人头痛。 不等跟王导说出个头绪,司马绍称头痛不已,坚持不下去。 * 殿外,几个宫女向疾步而来的太子下跪,来不及把请安的话说完,太子的衣袂已消失在殿门的拐角处。 内侍正在捧着太子妃下令赏赐给司马清的东西,一排排往里走,不想被太子走过带起的风,给震在了原地。 众人纷纷侧目,一向沉稳的太子,何时会毛燥起来了? 月余了,太子第一次来司马清的殿中,让人不禁侧目。 司马清见到司马绍时,并无太多惊讶,只是淡淡的把晾在案几上的伤臂,默默收回广袖之内。 目光清冷,神色傲然。 她不是臣,也不是奴,是不可欺的人。 司马绍见状,步子突然迟滞。 犹豫了一会,转身又风一样的出去了。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殿外来了两个面生的宫女。 新来宫女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生得一模一样,说话声音,神态举止都分不出的倒是很奇怪。 司马清一见心头一喜,连连叫道:“小琪、小婳快进来。” 故人相见,未语泪先流。 两人与司马清一起,坐于殿中,略说了此拓跋城在西北城外的事儿。 又从中暗示,刘为已安全送出城。 言下之意,拓跋城很快就要离开建康。 司马清听到此处,没有再追问下去。 只道:“你们为何进宫?” “当然是接您出去的。” “出去?”司马清忐忑的道,“我毕竟是刘曜用来牵制江东的棋子。” “公主殿下,那就不走了吗?代王可一直在等您。” “公主殿下,要不是您在这建康城,代王怎么会亲自去救刘为。这根本就不关我们代王的事。” 司马清想若不是出宫跟拓跋城再见上一面,只怕拓跋城还会滞留不走。 到时给王导抓住把柄又要生出事端。 司马绍命富琳毁掉她手上的血令,不过是不想兑现承诺罢了。 她低头想了想:“我出宫易,但要随代王去辽北,只怕不是一时可以决定的。” “殿下,你怎么变得婆妈了。”小琪嘴快的道。 小婳向小琪使了一个眼色,“殿下跟曹公子有婚约,怎么能说走就走?到时江东跟长安城为此事闹起来,你以为去了辽北就安生了。” 小姐压下不满之色,把脸别向一边,对着空气道;“前怕狼后怕虎,当年怎么不随了刘家父子的心愿,嫁人生子,从此不现姓司马氏,也就没有这么多事。” “啪”一记耳光打得极重,小琪直接扑到地上,半天起不来。 司马清右臂露出,上面红红一片的血肉,让不不忍直视。 受伤了。 小婳吃惊叫了一声:“殿下息怒。” “你们也算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平日嘴碎也就算了,今日倒长本事了,敢教训本宫。” 司马清一边起身一边高声道。 殿外人听到她怒声怒气,都伸脖过来看。 小琪捂住脸痛哭:“公主殿下,我刚进宫你就教训我,我哪里说错了。” 随后,殿内传来一片“哔哩吧啦”的掌嘴声。 其中杂着司马清的喝斥。 软禁在宫中,又哪里都去不得,下手重也是自然的。殿外的宫人们心底同情刚入宫的小琪,只叹都是奴才命,才会让人如此责打。 不一会,殿中越吵越凶,打骂声里传来几句难听的诅咒。 是以,打脸的声音比之前更甚。 突然,一道身影夺门而出。 跑在前面的捂住脸,跑得飞快。 后面跟着宫女打扮的小婳,呼天喊地的叫了一声;“妹妹别想不开。” 宫人都愣愣的看着。 这年月,被主子打得受不了去投湖的不在少数。 通常也无人敢拦,更别说去劝。 各自都只叹息下辈子别投生成奴才,做狗做猫,也好过做人下人的奴婢。 长吁短叹后,一前一后跑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转眼,行到宫门下。 捂脸的宫女哭哭啼啼的跟守城的士兵说了几句。 士兵刚刚当值,未见到她们进去。听到说是太子妃安排她们进宫陪临海公主解闷的,这会要回去,也没有为难她们。 “怎么哭了。” “想着公主一个人在宫里,没有相熟的人陪心里难过。” 士兵马上露出肯定之色,如今能这样忠心为主的不多,让开一条道,目送两人走出宫城大门才摇头叹息。 “男人都不如女人讲道义的世道呀。” 小婳在旁低声安慰了几句,两人一副愁云惨雾的上了马车,一路疾奔而去。 西北营房之中,拓跋城见到一双女人的脚,在书桌前缓缓移动,他抬眼望了片刻,眼中淡然化为一片灼热。 “决定了吗?”拓跋城期待的问。 对面的人原本满心欢喜,此时笑意固在嘴角,只生出一丝苦涩。 “我已嫁了,你知道的。” 拓跋城双手撑在桌面上,掌下一张沙黄色的城防图,赫然写着“江东”二字。 那是临来江东时,刘曜给他的。 意思很明白,伺机而动。 眼见司马清目光泪光闪闪,在看到图纸时,眼光流动恢复平静的道:“我不可能跟着你,又助你灭江东。” “你知道了。” 拓跋城眼中复起灼热的光,他一直没有挑明,暗藏心底的心事,到底是瞒不住了。 “城哥,你出手救刘为,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也在救他吗?” “我是为了公道。” “公道?”拓跋城笑笑,伸手握住司马清的右臂,伤痕累累,让人不敢看,“这是宫里那位给你的公道?这是你们司马氏的公道?还是你觉得司马氏的姓,比我拓跋城更重要?” 第 171 章 司马清怔了怔,右臂上火烧般的痛一点不留情面的袭来。 她的目光从伤口缓缓移到拓跋城的脸上,目中似有泪,似有怨,但没有悔。 “我们所做之事,或者从不没有只因为某一个人,某一件事而去做,只是到了当下,不得不做。 我们是从死伤无数的尸山魂海中走出来的,我们希望我们不是行尸走肉,不是被人驱使的奴才,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若不知道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偏偏你已是代王,而我是大晋的公主。” 拓跋城心头坚壁被击得笃笃作响,活着,已不难,但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活着,已经万分艰难。 他沉郁的目光闪了闪,神色缓和了些,“不说这些,你受伤了,还是在我这里养养吧。” “城哥。”司马清还想再劝。 拓跋城扬首向小婳道:“宫里的事可处置好了?” 小婳点头:“小琪能应付。” 拓跋城默了默:“她可有何心愿?” 小婳强忍伤心的道:“她只问了辽北离建康远不远。” 不等拓跋城回应,司马清插言道:“我会回宫换回小琪的。” “你这是要离开还是要舍了我?”拓跋城直起身,握着司马清的手未松开。 在细细看着上面的伤痕后,心想着什么样恐惧,让太子居然对司马清下狠手。 “小琪不能久留宫中。” 他皱着眉,幽幽道,“太迟了” “小琪回不来了。”小婳声音冰冷的道,眼角含着泪,“公主殿下,莫要负了她的心。” 说完,小婳泣不成声的夺帘而出。 司马清腮边抖了抖,转身欲走。 “去哪?”拓跋城叫住她。 “回宫。” 拓跋城没有想到司马清还要走,追上拦在她的身前,扶住她的肩头,捏紧道:“你要去做什么我不管,但我告诉你,我不会让跟着我的人白死,更不会让他们等死。司马绍让王敦退了兵,同时他也下令,大封王敦,他现已经派重兵守住了我们要北上的曾城。” 司马清右臂不住的发颤,抬目道:“所以你早早画下建康城城防图,目的就是防着他们。” “清儿,我们都已不是为自己在活着,我们所做的,无非是让跟着我们的人能有命回辽北,而不是枉死在那些人的手上。” “我懂了。” 司马清闭了闭眼,“这样的话,我更要回宫。” “不用,你做的足够了。” “如果……司马绍与你刀兵相见呢?” 拓跋城沉声道:“你忘了,我们是怎么长大的了吗?” “要么忍,要么狠。”司马清左手握了握腰间的刀柄,挑眉道。 拓跋城脸上终现一丝笑意:“清儿,你又像十三岁时的你了。” 听到他说起十三岁,司马清心中唏嘘而感叹,那时的他们,活得简单,想的也简单。 能在乱世里活下去,不被人不草芥般割去生长的生命已在偷笑。 * 半月后。 宫内,收到现报的司马绍将纸条放在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灯光透过薄薄的纸张,散出昏黄的火。 他的下勾的嘴角,慢慢向上扬起。 内心里激动的热潮一下下冲涌着他。 灯色昏黄。 同样的纸条在拓跋城的注视下,带着不舍从他指尖滑落,纸端燃起一团火,红色的焰很快吞噬了纸条,纸上的字转瞬间化为一缕青烟,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夜幕里。 烟灭的最后一刻,崔喜恩把头上的黑巾摘掉,向拓跋城道:“刘为助石雷攻打长安城,已重创刘曜。” 拓跋城脸上并无喜色,反而默然许久。 崔喜恩小心翼翼的道:’“陈妃说,她只怕是留不得了?” “谁?”拓跋城目中冷焰跃起。 “代王知道是谁。” “我若要强留呢?”拓跋城微微一笑,笑中带着让人生畏的绝狠。 “代王,你强留,但有人只怕已急不可待的要动手杀她了。” * 司马清倚在殿外的断桥的栏杆上,看着湖上静静飘来的红叶。 这湖水与昭明宫内的湖相连着,处在下游,若是上面落红叶,自会流到此间。 司马清回来十多日,夜夜在桥上立着,也不曾看到湖面上有一片红叶飘过。 宫里人说,皇上已病得极重,是以宫内不可任何喜色。 故而宫里所有的与红字粘上边的,全都是忌讳。 红色的树叶,逢秋必现,此时也落得不是时候。 故而宫里所有的枫叶树全被摘不了叶子。 一时兴起,她到了湖边,拈起随流水而来的叶子,觉得有趣,但借着月光仔细看了半晌。 “叶子生得有些眼熟。”小琪伸脖跟着看了一会。 “叶子就是叶子,还能跟你认个亲”司马清笑道。 “这叶子生得不像宫里的。” “哦?” “昭明宫里的枫叶,才不会这么大,只有一个拳头大,这叶子,可以当它的娘了。” “对呀,的确大了不少。” 司马清转了转叶柄,一时想不出叶子为何生得如此大片,“或许这叶子成精了,呆在树冠上不下来,直到今夜方才下凡了。” 小琪用手拔了拔:“反正怎么看也不像这昭明宫里的。” 说话间,湖面上接连不断的飘来红叶,原本干净的湖面上,一下子被遮了一半。 司马清命人把湖面上的东西给清理了,以免让人知道这里有了宫里忌讳的大红色。 几个宫人忙了一个时辰,才把这些叶子掏上了岸。 司马清站在一旁,小声叮嘱道:“挖个坑给埋了,别让人瞧见。” 宫人七手八脚把叶子扫拢,一阵大风吹过。 风起叶飞。 一片叶直直落在司马清的肩头。 司马清捏在手上,正要扔掉,无意瞥到上面像是透光。 迎着月光一望,上透出几个字的轮廓。 原来,叶片上无端多了许多细如针眼的洞,泡在水里,又是在夜间,根本看不到。 直到从水里捞出后,对着月光,才能依希辩认出一些。 “长安花落”四个字,看了数眼,才算看清楚。 司马清回望昭明殿的方向。 此时灯光未熄,而这在平时,是不会出现的。 殿内王导正在力陈收复失地的难处。 王敦自封丞相后,他在地方自收赋税,自立三司,已然将自己当成了武昌的皇帝。 而地方官员,跟在他的羽翼下,对抗建康城里的皇命成了常态。 “秋收上的粮食,只勉强够半年的消耗,南方的士族们都抗交军粮,再征下去,只怕还会生乱。到时让王将军讨伐,又不知要再加上多少粮食给他,才能平叛。” 王导无可奈何的说道。 司马绍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敢表明,只谦和的道:“这些王相做主就是。” “那兵器还是要向常春馆买的,只是……只是没有想到半道让人给截了。” “截了?” “唉,也怪他们太不小心,十车兵器,只拉回来一车。其中还有一箱里面居然……没有货只有一堆败叶。” “晦气,常春馆不是有自己人吗?” “我也觉得奇了,只怕是常春馆里还有石雷的人。” “怎么见得?” “刘为投了石雷后,随同一起去的有一个叫袁季月的人,此人一直是常春馆内的主事的,不知为何几年前消失了,现在为刘为效力。” “只怕又是一个先登营的内应。” 司马绍身子正了正,话锋一转道:“现在本宫的身边,就没有一个可用的人吗?拓跋城一直不走,他还在记着云中宫和盛乐两处地方。” 王导会意的点头,凑近些,在司马绍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太子,司马清是拓跋城的相好,何不好好加以利用。” “羊献容已死,临海公主与她同气连枝,要是知道因刘为攻打长安致她枉死,定不会只是个哭几日就算了的人。” 司马绍初时目光吃惊,后又不得不点头同意。 君臣相谋至子夜,蜡燃尽,临走时,司马绍命太监为王导多添了两盏灯,给他照路。 走到湖边时,王导看到一片红叶在湖面上浮游着,问:“怎么会有红叶在这?” “哦,长安城的红叶,不是王相让人倒了的吗?”曹公公回道。 “倒去为里烧了才好,怎么倒入湖里了?” “唉,是宫里的人办事不小心,走到湖边跌了一下,倒了半箱子进湖里……”曹公公小声的解释着。 “唉,真是蠢。” 疑窦重重的司马清,在假山后听闻后,终于解了心头的惑事。 回到殿中,匆匆换了宫女服制,借着夜色出宫。 正好,与王导的车马相遇。 跟着后面,低头掌着灯笼,一路相随。 门卫只知是宫内的人来送,也未细查。 赶车的马夫,以为是太子体恤,只是一味赶车未做多疑。 到了西北城楼外,天已渐明。 司马清看到几匹快马,从城外飞奔过来。 马停人下,来人行动快速的闪进了拓跋城所居的小楼内。 “拓跋城你什么意思?让老娘守活寡吗?” 司马清听出这声高叫出自哪位,有些悻悻的看着那人,她也是有意思,得不到拓跋城的心,现在直接跟他杠上了,撕破脸直接大喊大叫,也不知羞吗? 小婳从楼内出来,不耐的对姚琳春道:“代王正在处理公务,请王妃回去吧。” “叫拓跋城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小婳无奈道:“代王交待,有话可以由奴婢代为转述。” “拓跋城,你听着。”姚琳春怒不可遏,声音更大的道,“我姚琳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来这里三个多月了,我一见你,你就跑。你什么意思?要么就走,要么就跟老娘就地原圆房。” 第 172 章 姚琳春作死的一嗓子,喊出了胡族女人的火辣辣的直爽,听入耳的人,心里百千浪头直翻。 几个从楼下经过的江东子弟,闻言侧目观之,个个嗔目结舌一番后,见她一身异族打扮,纷纷点头以示明了。 表面上略作矜持状,内心里已将这个将房~事宣之于口的女子,从里到外的打量了不下数十次。 姚琳春见状冲那几人横眉道:“看什么看,我可是有老公的。” 众人齐齐转头,让开。 除了一个傻呆子,没有走,还在痴笑。 姚琳春见状拔刀上前,直指那人道:“滚!” 傻呆子未走,还在笑。 姚琳春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藤球般的血物,在楼前滚出一道数米长的血痕。 “杀人了!” 几个围观人,吓得惊走。 小楼前一片纷乱。 姚琳春刀指小婳,极快的一划,顿时雪白的肤上像是甩上了一道红墨。 小婳只觉得脸上一凉,伸手摸了摸,满手的血。 她瞪眼看着姚琳春,半天无话。 “一个鲜卑奴才,还敢挡我!” 姚琳春的愤怒,或许只有站在人群之后的司马清才能理解。 这种被自己爱慕的男人冷落了几个月的滋味,说不出只有尝过才知比黄莲还苦。 到底她也是个女人,经不住随嫁而来的几个婢女的闲言碎语。 加之太子妃命人送了一尊送子观音,又说要是来日有了孩子,只要是女子,定娶入皇宫,若是男儿,也要与之结为异姓兄弟。 这是要认下姚琳春与代王未来的孩子结下姻缘或是认下亲。 姚琳春自是再也挂不住脸,看到太子妃与司马绍有了三岁的儿子,她却还守空房,自是有人将她不受宠的事泄露了出去,少不得一番火暴争吵。 小婳捂住脸,退后两步,向楼上高声呼叫,段狼与袁雄急赶下来,将姚琳春拦下。 他们推搡间,正好让司马清找了个空档悄然潜进小楼。 二楼。 楼角摆放着几盆曼陀罗,花开十月,盛放过的白色花朵已然有些萎,枯边的花瓣绣出一圈最后的黄,压住自己欲争艳的姿态,一点点被秋风的瑟瑟声剪落。 楼间白烟从门缝内袅袅而出,似乎闭门熏香了许久。 司马清轻手轻脚走到窗棂边,一道屏风挡住了视线。 一屏之隔,两人相对而坐。 拓跋城手下铺着长安城图、建康城图、最上面的是一张正在画的曾城城防图。 对面端坐的老妇,闭了闭双目,吸了许久的曼陀罗花香,才缓缓睁眼。 “城儿,长安城已乱,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拓跋城盯着曾城的城防图良久:“母妃,每一次征战,死伤众多,就算到了辽北,又能支撑多久?” 陈妃眼中不悦,但依然忍耐的开口道:“城儿,我们鲜卑族人从冰天雪地,一步一步伴着驯鹿,由白水黑水辗转间繁衍千年。现在不必再回苦寒之地,只是要占得一块丰美草原,就能让我们的牛羊遍地,人人都有饭吃。 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鲜卑族人的子孙万代,这点死伤算得了什么? 比起做奴兵,替人卖命后,又人让圈禁着当成杀人的武器,要强上多少,你不知道吗?” 眼见陈妃声音越来越大,忿忿不平,拓跋城淡淡一笑,“母妃,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们被发奴役了几百年,为何我们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 陈妃冷哼一声,“当然是我们不想呆在天寒地冻的北方,想在青山绿水的地方生活。 而这些地方,都被他们汉人抢了先,能占的全让他们给占了。 我们在他们的地盘上养好伤,蓄积了力量,自然要从他们的手里夺下那些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司马清心头一紧,揉了揉鼻子,这算什么歪理。 拓跋城随手在案几上,拈起一朵开得正盛的曼陀罗在手中把玩,慢悠悠嗅了嗅,道:“这东西,以前长在西北的,后来移栽洛阳城、金墉城、长安城……再后来,我把它带到了建康城。 每到一地,这花便会败一季。 我以为活不了,想扔,不成想次年春来,它又生发。 只是开出的花,花色、花形、花香与之会有些许不同。 花色更多了,花朵小了许多,花香没有之前浓烈。 一枝花,都知为新土而变。何况我们人呢?” “城儿!”陈妃语气重了些,随即又温和的道:“司马清的确美貌无双,又是助你成事的主。但你不能忘记,她只能为我们所用,不能为你所爱。 你喜欢她一时,那只是年轻人的热血私欲罢了,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只要成功的在辽北站稳,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比她美丽的,比她有权势的,随你选择。 现在,你只需要利用她稳住晋皇,在他们打开曾城的通道时,一举拿下全城的人畜、粮草、财物,用以充裕你的族人。 ” 拓跋城喃喃的道:“以一城人命去换?” 陈妃正说到激动处,未听到拓跋城这句自语,反而声音激昂的道:“到时,辽北的散族无不归顺于你,不仅我们的族人能在辽北长安万代,等到晋朝疲于夺回失地时,我们可在他们此消彼长的消耗间,立于不败之地,以图来日入主中原。” 语毕,一个柔媚的声音突然响起。 司马清心头一怔,年轻的声音不会是陈妃,更不楼下的姚琳春。 她没有这样的头脑,更没有如此的机辩。 “陈妃娘娘,代王在王敦拔旗撤兵之日,正是进发曾城最的时机,却久久动;他也知道王敦分兵曾城后,再借道曾城,难如登天;甚至他可以在王敦困守建康城时,就与王敦定下分享江东诸城之约,但三番五次的机会他统统视为无物。代王……”女子语露机宜,串起让人心生疑窦,却偏生不再说下去,只停在那儿,任人遐想。 “温婷,你是说,他为了等一个女人,把这些机会浪费掉了。” “陈妃娘娘,我想您比我更了解代王。” “女人,又是为了那个女人。你难道忘记,是羊献容诱杀了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族人吗? 你能留下来,不是因为司马氏的宽容。 是他们,把你还有像我这样的族人,像牲畜一样的圈养。 我们没有尊严的活在他们的奴役下。 生不由已,命不由已、一切我们熟悉的东西都被割舍掉了。” 苍老的声音,再无往日的谦和,声声透着恨极的排斥。 司马清如梦初醒,心间的那点残暖再也没了。 花朵落案,轻若无物,“母妃……”拓跋城声音沉如深山里的鸣钟,带着悲意道,“从来不是他们到白山黑水间将我们掠去的,是我们从寒天雪地里到了他们的地方。 我们弱,他们强,这是事实。 我们游牧,养的是牲畜,他们农耕,育的是草木。 牲畜死,尸烂骨销。 草木败,春来又生。 学会他们的生存方式,我们才能变强。不是争不是抢不是做强盗。” 陈妃闻之色面色变了一轮。 她从未想过这些,守旧不变,固执的把一切都保持不变,是她对王族的深刻衷诚。 除此外,她不知道作为王妃还能怎样表现对先族的怀念。 “延续几百年,我们也不曾成为自己的主人,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错的方式,错的坚持,才让我们永远为奴。 那是不对的。 我们要生存的地方,需要的不是血腥的征服,而是顺势而为。” 陈妃听得心中一懔,默默良久,也未悟出什么,但却又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拓跋城。 拓跋城目光一转,抚了一下案几上摆着的曼陀罗花,语带机锋的道:“母妃一生都在为族人奉献,我很感激,我只愿所做一切值得,长久,可逆转我们鲜卑族人被男奴女婢的命运。” “哦,代王雄心凌云,自然要有配得上的女子相助,温婷以为定不是司马清之流。”温婷语如寒霜的道。 她自混入王敦军营,为王氏族人效力,游走在各方势力间,为拓跋城与陈妃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曾城增兵,便是她打探出来的。 陈妃与拓跋城十年来处心积虑的安插眼线在各部,撒出去的多,能真正用得上的却寥寥无几。 乱世里,活下来已是少数,何况还要混入贵族门阀做细作,稍有不妥,便死得悄无声息,连个送信的都没有。 陈妃几次向拓跋城恳求,留下温婷做为内应,看中的正是她强悍过男人求生欲望,还有她比起男人来更能在强者面前生存下去的先天条件。 拓跋城又何尝不知,温婷是一颗阴阳棋。 随利变幻的心性,永远没有忠诚可言的女人。 “要留什么样的女人在我身边,你不必多言。”拓跋城掸了一下曼陀罗的叶子,眼角都不曾扫过温婷的一根头发。 温婷脸上娇媚的笑意似寒春里的冰峭,滴水不化,僵死的表情保持着了一会,才在陈妃的注视下,慢慢缓和了些许。 她挑衅道:“可惜她一直以为代王爱她如命,其实也不过是把她当成一枚跟我一样的阳棋。她只知代王平阳城内为她受了七十二道酷刑,却不知每一道刑都只用了三成力,几年休养后,代王又能屹立不倒。 更不知晓,您送刘为长安城防图,让石雷能潜入宫内将加盖了晋皇玉玺通敌建康密文,悄然混入宫中奏本里。 她也许这一生也不知,她送代王的玉玺,成了羊献容死在弘训宫的催命符。 啧啧啧,这一桩一件,哪一件不是她情你愿呢? 说到底,羊献容的死,只不过是借了刘为的刀,杀了一个足以乱刘曜之心的人罢。” 风谲云诡间,天旋地转,耳内嗡嗡作响,胃里翻江倒海的剧痛,一层一层的汗从背心冒出,湿透几层衣。 第 173 章 窗棱再也挡不住发抖的身体,刹那之间,木质的窗页,四分五裂的弹飞出去。 司马清的站在扑天盖地的纷乱飞溅的碎片中,一动不动,额头,脸颊,被割开一道一道的血口。 细如红线的伤痕,撒野的在脸上留下痕迹,她怔怔看着从屏风后跃出的男人。 他眼中透着惊讶、焦急、最后沦落成一片慌张的神色。 四周很安静,只看到颀长的身影已逼近身前。 一双沉郁的双眼,曾是长安城里长夜漫漫里最亮的星星。 无数次支撑不住时,少年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便会催生出绵绵的力量,让已经早枯的心,春生出一片新绿。 只是,这一次,他的反戈一击,强过浪迹民间时折磨虐打,强悍如她,也被刀锋般事实撕扯成世上最软弱的一只绵羊。 过往的种种美好,似眼前曼陀罗花,明明美艳盛放,却总熬不过深秋的残酷,生命凌迟,只余下干瘪丑陋的真面目。 “哦,你来了。” 说话的人,带着得逞的笑意。 温婷神色故作惊讶,只是藏不住的得意,已泄露天机。 她知道她在偷听,司马清心中微微一凛。 拓跋城一步上前,握住司马清的手臂,手很用力,力量大到司马清没有丝毫逃走的机会。 司马清迟缓的仰起头,好似年华老去的迟暮女子,安静而平稳的把自己的手覆盖在拓跋城的手背上。 她推了推,他没有放开。 僵持良久,她才静静的道:“羊献容真的死了?” 拓跋城眼中的精芒慢慢敛起,她在直呼自己的母亲的名讳,为什么? “是。”他简单的道。 “因何而死?” “通敌。” “敌指何人?” “晋皇司马睿。”拓跋城顿了顿,补充道,“刘曜以皇后礼义厚葬了她。” 司马清眼底的泪慢慢的溢出,嘴里喃喃而语的道:“皇后……厚葬……到底她还是得享她想要的荣耀归宿……” 曾经设想过,借晋皇想收复大晋失地的心,解救自己的母亲,兄弟,计划一步一步的进行,隐蔽而艰难。 她从未向任何人,包括拓跋城透露过自己的想法。 知道那是一条极不好走的路,自不会将他拉下水。 不过现在彻底死心,她不敢说自己从未利用过拓跋城,但拓跋城把她利用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她右臂快要被他捏断,直到未长好的皮肤绽开,血水浸透厚实的衣袖,拓跋城感觉到手中有些湿黏,方略略松劲。 手刚一抽出,司马清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身体,急促的离开。 “清儿?!” 她走得更快,飞身上了刚刚被姚琳春牵出来,欲要宰杀出气的黑云背上。 不等姚琳春反应,司马清双腿狠夹马肚,离弦利箭般的向了街口。 陪他画下江东城防图是错! 为他在手臂上,求刻赐封云中宫盛乐的血旨是错! 爱上他更是错上加错! “司马清!”他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马背上,随行的的战马被黑云扭脖撞倒在路边,口吐白沫,蹬着四腿哀鸣。 他从后面双手一把夺过缰绳,圈住已失去理智的司马清。 挣扎踢打不要命的想从马背上跳下去,都被禁锢得死死的。 男人与女人天生的力量悬殊,让她没有一丝机会。 “你的功夫还是我教的,清儿别白费力了。” “试试……”咬牙切齿间,手摸向腰间。 她右臂突然举起,白光闪过,戮天短刀的刀尖,直直插进拓跋城的心口。 马背上的起伏,让刀尖略偏一寸,惊心动魂间,温热的血色染遍了拓跋城的一袭白衣。 他极少穿白色。 不知为何今日,却是从头脚的白。 连绾发的发带都是白色。 司马清持刀的右臂被血洗过一般,一股一股的血水从衣料里浸出,白衣之上,两股血色,相遇,交织,互相渗透,再也分不出彼此…… 曾经只想与他策马北上,一路自由自在。 如今却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清儿……你的手怎么了……给我看看。”他翻身下马,将她一并拉下。 司马清冷冷看着插在他心间的刀,出声道:“你看不到我要杀你吗?你不知道我已经开始……”她本想说恨字,却不知为何,说出的却是一句“怨你了吗?” 太懦弱,见到他的血,连自己说话都会结巴,措辞都会随着他的情绪改变。 这不是我,不是我,我司马清不应该为这种阴狠腹黑到连爱情都拿来算计的人心软。 “嘶”一声,白色的衣摆扯下数条,极快的缠绕在她的右臂上。 “你的手不是只受了皮外伤,怎么会……”拓跋城的声音有些飘,甚至能听出词间的懊恼叹息。 他的动作很快,血红色的右臂包得紧紧的,只是红色的血跟司马清的怨恨一样,又慢慢的浸出身体。 “你不用再管我,拓跋城。你已经是代王,拥有自己的兵马,封地,不用再讨好我。我母亲已死,刘曜必定与石雷、司马睿死战到底。从此中原互战您可在辽北高枕无忧。” “清儿,你何时跟他们一样?你也这样看我吗?” 他的心计远胜司马氏、甚至于不刘曜也在他的算计之下。 司马清不敢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哪怕此时,他心口流的血,比她的更多。 这个用身体的血,来一再证明他有情于她的男人,将疯狂而执着的欲望掩饰成一个又一个的幻影。 每一个能成为他棋子的人,包括她,都不由自主的掉进他埋好的陷阱。 “不敢,代王心思细致,城府深如瀚海。我不过是你掌中随意翻云覆雨的一枚弃子。”司马清嘶吼着。 拓跋城双眼直视着司马清,一只手抚在胸前的伤口,另一只微微颤抖,极力的克制着什么。 心中百样往事,却哽在胸间,无从说起。 他每行一事,必想着如何才能让族人多活几个,甚至多活几日。 每每入夜,他都会在子夜里听到婴儿的哭泣声,声音从绵绵的哭饿声,到撕心裂肺的决别。 他经历过太多的无能为力,对于失去,没有人能比他更深刻的体会过。 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女人,离他远了。 以前,她在宫里,他也觉得她就在床间次弟间相伴。 当下,近在咫尺间,他却不敢去拉她的手,告诉她一句,他爱着她,从第一次相见,从第一次为她挥剑。 “清儿,你听着我把你当妻子,你终是要嫁给我的的,忘记你的姓氏,跟我去辽北。” “忘记?怎么可能?你能忘记你姓拓跋吗? 你可以忘记你是鲜卑族的王吗? 你知不知道,现在要我忘记的,正是你一直利用的,我的姓氏,我背后的皇族。 他们每一个人,每一条命,都被你用来铺就你封王裂土的坦途,为你的族人耗尽最后一分利益价值。” 司马清挥动着右臂,忍痛道,“你离开建康城好吗?你带着你的族人,你的王妃,去过你们想要的生活,不要再来算计江东。” 她声音渐微,从不示弱的她,身心疲惫的乞求。 “清儿,”拓跋城扯开白衣,露出上身,累累鞭痕,锋利的撕开了她和他之间默契回避的过往。 她怔了怔。 他刻意的把伤痕露出,说了一句“不敢看了”后,利索将白衣撕碎,扔在地上。 宽阔的肩头,密布大大小小的瘢痕,失去衣物的遮挡,直刺她的眼。 面对面间,她微垂下了目,心里揪成一团,痛得说不出话。 “我以为……你懂我。 我以为我能许你最好的。 我算计过任何人,但你,从来都不是我能计算的。 我若不拿下江东,如何能明媒正娶你。” “拓跋城,别拿你的野心,当成爱我的借口。 你不爱任何人。 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 你身后有数千人的命,我身后有全江东人的生机。要你舍了他们跟我在一起,断不可能。 要我舍了他们的命,才能跟你在一起,我良心不安。 你的爱,加注在我这样的女人身上,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你要的那么多,而我能给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要用整个江东来换你给我的爱,太重了。” “那好,你跟我走,离开江东,以后你只做我的人,再与大晋无关。你不用担惊害怕,不会因为身份被人歧视,更不要再为我做任何事……” 他逼近过来,从后环住司马清的腰,鼻吸在她脖间刺啦着她的皮肤。 咚咚的心跳声,让她的心拧紧。 他的手牢牢握住她的右臂,压在他胸膛上,语气微抖的道:“你百般为我筹谋,我怎会不知,可是清儿,你我都是乱世里最无实权的那一部分。 我们弱,只能被欺。 可是命是我们自己的,不是别人的,更不是所谓姓氏的。 变强才能自己掌握命运,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吗?” 司马清闭了闭双眼,“拓跋城,我只是你在一众弱者中挑出的潜能者。 我跟温婷决战时,你助我逃出,不是出于帮助弱者。 只是因为你看到了城楼上,一直观望战况的皇后。 见我闯过鬼门关,你的试探更进一步。 我长于民间,生性与宫中的软弱的王孙公主便不同,所以你才让陈妃一直暗中保护我。 后来我公主的身份让你觉得可善加利用,更加不遗余力的训练我。 我的母亲东山再起,与陈妃结成同盟,互相扶持。 后宫争斗,卜珍与我相斗,你却将曼陀罗毒下在东海梨中。 借我毒发,铲除卜珍一族。 看似为了我和我的母亲,实则因为我的几个兄弟年幼,无力在宫中培植势力。 你们借机以我下嫁江东曹铳为机会,带着鲜卑族人离宫重归辽北。 我本以为,这最多不过是在复杂多变的宫廷里,彼此寻一个帮手,能长久的活下去权宜之计。 可是,最后她却得不到她要的善终。 我母亲,纵然有利用你们,但她从未害过你们。 而你们却是借我之手,将她除掉。 皇后通敌,她的儿子们要怎么办?是啊,稚子安于享乐,长于宫内,怎么是你们狼窝里长大的对手。他们可能还未成长为足以与你抗衡的对手,就被宫中无所不在的刀光血影吞噬了生命。 拓跋城你对我说:‘我母亲以皇后礼厚葬,是想告诉我,你们杀了她,还为她保留了最后的体面吗?’ 第 174 章 语毕。 司马清只觉得后脖的呼吸沉重了几分,困住她的双臂却缓缓的放松,垂落。 瑟瑟秋风吹过,两个初初互融为一体的身体,硬生生的分开。 司马清试着向前走了半步,未有阻拦。 再走了一步,熟悉的味道渐淡。 “清儿,我们曾经那么难都过来了。” “因为曾经……”司马清泪如雨下,“因为你,我才能活到今日,说起来,这条命亦是你给的。” “我们是以命相交的感情,血里重生的命数,不要被除你我以外的东西困住了。你跟他们不同,只此一个。” 拓跋城徐徐的说着,一张无比俊美的脸上,因为失血显得苍白而诡异。 肩头上狼头刺青,灼灼骇人。 他极少与人说如此多的话,常常默然不许,便会有惊人之举。 若非这些话在心间盘环日久,今日情势又令人猝不及防,他或许这一生都不会说。 “可失去母亲的孩子,在宫里是无法存活下去的。熙儿、袭儿、阐儿,他们怎么办? 不要说你了,连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无能为力。 我是不是很无情…… 可我不能只做你的清儿。” “为什么不能?”他还带着期待。 司马清骤然回首,看到他已拔下心口上的刀,伤口不深,血已微凝,很好…… 眼中的关切之色只不过须臾,瞬间变为一片痛心与埋怨。 “拓跋城,我自幼被抛弃,无父无母。 我回宫只为能活在这个吃人的乱世里。 虽处黑暗,但从不想故意伤人。 我知道拓跋氏的崛起,注定要用司马氏的血来祭奠。 三年,给我三年的时间,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你也知道司马绍已经暗中调兵曾城。” “知道。” 拓跋城心中微痛,她是来报信的。 “不仅王敦屯兵曾城,太子企图在云中宫与盛乐圈养战马。” 司马清送来的消息早在拓跋城的计算之内,司马绍看似完全依仗了王家,从此朝中内外,再无司马氏的旨令,真真是令出王家。 这世上怎么会有司马清这样的女子,明明自己伤了她,她还心想着他的事。 思到此处,拓跋城心中的痛隐隐漫过全身,几不可见的退了一步。 两人间的距离已不是一臂之遥。 风雨里,他与她总是在一臂之遥间呼应。 如今,他却没有再好的口才,把死去的说活了来哄她开心。 三年,她说的三年是什么意思? 这三年,他若不在她的身边,她如何自保? 司马清回到宫中,远远瞧见十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停在宫墙。 几个年老的宫人走过时,说起要给太子选妃,为皇上冲喜。 十几个十三四的良家女子,从车上下来,排成两排,一步一趋的跟在宫人的身后。 小琪早早迎上司马清,见她右臂缠布,慌忙抖开手里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借着为她系带的空档,悄声道:“殿下,太子妃叫人来了两次了。” 司马清目光从那些少女的身上收回,应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妃送了好多药,还有衣服首饰的,全是从长安城里最好的……” “长安城,她倒是会挑礼物。” 小琪并不知羊献容已死,还在叽叽喳喳的说着。 司马清摆手道:“我累了,扶我去躺会儿。” 入殿,安顿一番后,小琪突然兴冲冲的捧着一只白吉馍,咬在嘴里,跟司马清聊起曹铳。 “殿下,我还忘记说了,曹家前几日已被太子妃特别召入宫内,允许他为你亲手做膳食。” “不过换了个厨子。” “曹公子做的,你看,他一个在江东长大的人,怎么会做我们长安城里的馍。” “嗯。” 司马清只当闲话,闭目养神听了一会,不一会渐渐睡去。 秋夜寒凉。 司马清在软被里转了几圈,也想不通何人会用红叶传信,且算得那样准,借流水送到她的手里。 拓跋城暗中谋划长安城宫变,自然对她是瞒得滴水不漏。 那这个将此事,悄然无声的传递给她的人,又会是谁? 司马绍吗?他疲于应付王家,一心想着如何在刘曜与石雷两个劲敌间生存,无心无力。 王导?他一直对母亲封后于刘曜,极为不耻。 不会是他,母亲的死,与刘为有关,他又对外宣布刘为为罪臣,就是为了撇清关系。 悠然想了一圈后,抬眼已见隐隐人影在帐外晃动。 “小琪?” 司马清唤了一声。 外面的人形顿了顿,脚步声渐近。 “扶我。” 司马清右臂撑住床沿起身,伤处的痛骤然暴发,她发出嘶嘶之声,心叹道,太子此人心机深重,居然想到先许后毁。也怨不得拓跋城步步为营,处处先于他人算计。 若异地而处,她也不想做被人耍了只能干瞪眼的无能之辈。 掌握权利的人,有哪个不是将自己放得高高在上,把人利用得干净彻底,最后无用之时,弃之如敝履。 帐外伸手扶住她的腕,轻轻一托,她从床上下来,但见对方手指修长有力,骨结分明,根本不是女子之手。 抬眼,一双冷冽的眸撞进眼底。 “拓跋城?” “嘘……”无声,他只做了口形。 悄然揽她入怀。 两人相拥良久,拓跋城道:“云中宫盛乐,我不要了,你跟我走。” 司马清摇头:“不行,无这两处地方,你的族人和五千姚部士兵如何立足?到时王敦出兵攻打你,刘曜与石雷都对你不怀好意,你们只会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样,被豺狼撕碎。” 拓跋城柔声道:“你不再怨我了?” 司马清眼中泪光点点,悠悠一声长叹,虎食狼,狼食羊,得以残命受万人唾骂,却不如烈死安宁。司马氏曾夷曹氏九族,同样的事发生在司马氏身上,怎么就变得不可接受呢? 我们也是都被父母抛弃的人,靠自己挣扎活到如今,谁都有不得已,谁都有自己的命数。 拓跋城慢慢回味这句话,箍在腰间的手越发的紧了。 突兀间,他蹦出一句:“死了的,有安地,活着的有尊荣。让你活好,才是我心头所愿。” 司马清心中酸楚,抬眼看他,眼前人影重叠如幻。 以为白天阳光太盛所致,勉力迎光相视,却看到眼前一片白晃晃的光,从窗棂间射进来,哪里有拓跋城的身影。 幻想。 思之太切,居然癔想他会来看自己。 一场梦幻过后,司马清右臂痛楚不减反增,手臂似有小蚁在咬。 “殿下,这是用了代王给您用了生肌药,有重生皮肤功效,很痒是因为在愈合,你千万别抓,要不会留下疤痕。” 小琪提醒道。 重生。 皮囊再好,命却回不来了。 羊献容死,晋皇听闻病又重了几分。 到底曾是司马氏家的皇后,让人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反观王导一众文臣,倒无半点同情。 好像她死得太迟,太慢,也太不是时候。 好像带给大晋大半江山倾覆的过错,都是这个被人五废六立,连自己说不权力都被剥夺的女人所致。 在昭明殿内,百官说起宫外的巨变时,但凡提及与羊献容的内容,都用“贱妇”两个字,加以鄙视。 仿佛这样能让文人们在气节上,踩在这种“女人”的丑事上,增了不少光。 曹铳站在一大群人身后,默默不语。 直到皇上出现,才悄然走到一边,将藏于袖中之物送到曹公公的手里。 “这什么?”曹公公准备打开。 司马睿侧目道:“拿来。” 曹公公呈送到司马睿跟前:“皇上,要不要奴才先打开瞧瞧。” 司马睿冷瞥,声音沉闷的道:“司马家的东西,难道要先让王家人看?” 曹公公脸上立即变色,忙退开一边。 司马睿掀开木盒看了一眼后,手按在盒盖上,脸上肌肉微微发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 他眼底几不可见的欣慰之色,徐徐扫过司马清的脸,余光所见群臣都视他无物时,心口起伏了数次,心底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道,““给我磨墨。” 执笔,笔尖游走在锦轴之上。 几个字,就将一个人的命运完全扭转。 做完这些,殿下居然无人知道。 他们都围在王导的身边,说着刘曜、刘为等人的消息。 已经病得快死的皇上,显然已不能再给他们带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临海公主到。”曹公公在喧哗声中,高声唱喝,以图盖过杂言碎语。 不巧,司马清立在殿外足足三柱□□夫,应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不应该听到的也听到了。 入殿,声音未收。 立于殿中,声音转为无视的鄙视。 似乎羊献容给大晋蒙上的灰尘,此时被一身白服孝装的司马清又给带了进来。 “大胆,天子面前居然着孝服,大不敬!” 一旁言官大骂。 “我在宫中焚香诵经,本是要换的,但太子宫里来的人说,事急从权。” 司马清淡淡的回道。 她未提及羊献容已死,自己只是在戴孝,龙椅上的司马睿却清楚得很。 他摆了摆手,向王导道:“宣旨吧。” 王导愣了一下,“不知皇上要宣什么旨?” 司马睿强打精神道:“念。” 一向脾气好的皇帝,今天病中发威了。 王导没有顶撞,而是看向一旁立着的太子。 司马绍向他使了个眼色。 稍安勿躁。 王导展开锦轴,眼神接触到字的一刻,眼珠都快瞪出眶。 “……” 殿中群臣声音被掐灭,龙椅上司马睿目光闪闪,殿内寂静无声,莫名的沉闷之气在君臣之间流动着。 一手掌着朝中大小事务,给司马氏当家了十几载的自信,在不知不觉中养成的强势与控制欲,让朝堂里充满着无王不利的气氛。 然,握着圣旨的手,此时却在微微发颤。 字面的内容,并非多么惊世骇俗,但却生生的将他们所言的事,给堵回到他们的嘴里。 “王相可是难当此任?”司马睿语气威仪,“朕可以亲自念。” “不敢。”王导面色铁青。 遂开口道:“晋灵帝嫡女司马清,进献皇室玉玺,有功,建康之危,沉谋有断,封临海长公主,食五千户,立另开府……” 第 175 章 众人闻言,惊讶不已。 玉玺曾在几年前,被迫进贡到平阳城,刘曜以此向刘粲示好,暗中起兵造反。 后平阳城陷落,司马睿曾派刘为等大将寻访,终是不知所踪。 这一丢就是多年,也不知流落到哪个胡人手里,从未寻回,怎么被一个当个奴的丫头给找到了。 司马清微微侧目,玉玺在拓跋城的手里,只觉得那东西是万恶之源,她从没有想过要讨回。 没想到,如今回到晋皇手中。 传国玉玺,得之幸,失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传国玉玺,皇上可不能大意了。” “皇上,司马清来我朝近半年,怎么会如今才献上玉玺?” “皇上,皇子们不过才食四千户,她怎么可以得些殊荣……” 群臣微词。 而在人人都怀疑献出玉玺的真假与时机等诸多问题时,唯曹铳脸上一派平静。 司马清心下终于明白了些什么,然,再多的弥补,她与拓跋城之间的裂痕已生。 “皇上,她是羊献容之女,就算此次救驾有功,也不能封得如重,多给田亩银两也就罢了,长公主,可是要皇后嫡女才可封得的。” 言官上前,面有不忿之色,言之凿凿间恨不得自己投生在帝王家,能一生出来就享受荣华富贵。 司马睿抬眼看了一那言官一眼,轻咳一声,“太子怎么说?” 司马绍上前道:“王敦入殿要官,皇上能封的都封了,他能要的也都要了。王相都不曾说话的。” 司马清冷笑一声,心说,王敦想当皇帝,只是没有坐在这大殿之上,他在武昌,遥控朝中军务机要,可比太子皇上更有权力。 言官无语,目光转向王导。 王导自觉王敦一事,让整个皇族都下不了台。 虽说勉强让王敦退兵,可是他那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内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现在皇上这分明就是秋后算账。 亲封司马清,就是在警告群臣,司马氏,不可欺。 而司马清,的确也不是一个能欺负的。 玉玺在手,司马睿一支的皇权从此正名,再无人可指摘,的确是大功一件。长公主,虚名而已,何必计较。 王导心中万念闪过,突然前行几步,走到司马清的跟前,跪倒,双手交叠覆于额前,中气十足的道:“恭喜临海长公主,得此殊荣,臣贺之。” 王相跪倒,群臣望风而动。 倾刻间,百官齐齐下跪,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从司马清的耳旁隆隆而过。 虚幻,万丈光芒。 人心,亦是跟着幻境,变幻莫测中。 司马清俯看着一颗一颗官帽,黑压压一片。 男人臣服于女人的脚下。 不外乎女人背后有一个强权在手的男人。 人上人,万人之上的女人,如若失去能给自己无尽荣耀的男人,也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妇人。 心中嘘嘘叹着,母亲这一生,只怕是因这虚名所累。 故而走不出皇族败落,受人霸凌的下场。 吾姓司马,得之所幸,失之不悲。 司马清封临海长公主之时,另一道密旨下到了临海县。 那里临近东海,渔产丰富。 有鱼的地方,就有渔民。 三日后,临海县的渔船尽数出海,听说是海边来了大批商队。 然而见到后,才发现来的的确是大队人马。 五千军队。 五千鲜卑族人。 新到任的临海县县丞,周从看着岸边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整齐有序的上船,向身边的人道:“这样的民族,怎么会不兴盛。” 旁边的小吏,捧着本子,拿笔的手在本子上划写着什么,随口道;“运这么多人走,钱从哪出?” “他们去辽北,说好了三年内,会年年进贡战马给大晋。” “战马?马也坐船过来吗?” “你傻呀,当然是从曾城过来。” “那他们为何不从曾城走?” 周从闭上了嘴巴,抬头看着岸边渐渐拉帆的船只,过了一会幽幽道:“他们就是不来了,对大晋也是好事。” “那不亏大发了。钱都没有收呢?” “你懂什么?命重要,还是钱重要,那些全是兵,全是杀人跟杀鱼一样的兵。” “看着也就是比我们壮些高些眼神凶些……”小吏刷刷记录着最后一尾出海的渔船,叹息着,“手里拿刀的,的确比拿笔的能说上话。” 周从横他一眼道:“那拿刀的王敦攻打建康时,怎么不见你投笔从戎,报效皇上的?” “我又拿不动刀。” 周从叉腰看着远去海上的船只道:“正是船上这些拿刀的人,把王敦那些拿刀的人给阻在了宫门之外,要不然,你还能拿着笔在这里跟人斤斤计较?我看早让人扔东海里喂鱼去了。” 小吏无言辩驳,唯诺不敢再言。 成为长公主的第一件事,司马清便下令三年不出宫殿,只为母守孝。 曹铳虽与她有婚约,却不曾为难于她。 每每相见,总是送来各种面食,煎煮烹炸炒,各种各样只为填她的肚子。 但他从没有见到司马清,都由宫中女官小琪代为收下。 一日,他与小琪狭路相逢的在殿门下争持起来。 曹铳拿着一盒新做的糕点要亲自送给司马清吃。 小琪拿着鸡毛当利箭,以旧例挡着他。 “前面三个小宫婢拦着,都让我给打发了,我还不信我打发不了你。”曹铳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在手中晃了几晃,“小琪让我过去,这个送你。” 小琪不为所动。 “不想知道里面是何物?” 小琪背过身。 “这是……”他捏住袋口露出一星半点,伸到小琪鼻子低下,一道幽幽的蓝光闪出。 小琪跳起,伸手便要夺。 曹铳笑了一声,退了几步,扬手尽全力向殿外的一处花丛扔去。 锦囊划出一道弧线,飞向远处。 小琪立即跑了过去。 曹铳入殿,司马清正倚窗看着外面,见他来倒不意外,淡淡道:“曹公子有事?” 曹铳本满心欢喜,见到她时一肚子话要说,却让她反问之话弄得不好如何开腔。 他捧着糕盒走到司马清的跟前:“新学的,公主殿下尝尝吧。” 司马清不曾看一眼,语气依旧淡如秋菊:“谢了,曹公子。” 既不打开盒子看看,也不尝尝。 秋风从窗前吹入,撩起司马清额前发丝,一股曼陀罗的花香扑鼻而来。 曹铳道:“公主殿下喜欢熏香?好闻得很,是花香吗?” “曼陀罗。” “可否给在下一些。” 司马清侧目:“你要来何用?” 曹铳未语脸微红,轻道:“公主殿下如此喜欢曼陀罗,我便在府里种下,三年后,定能开花。到时公主在府里住着,我们一起赏花观月,岂不是很好。” 司马清点头,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你问小琪去要吧。” “公主殿下,为何我事事要跟小琪去说?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曹铳微有不悦,这些日子一直进宫来看她,每每总有借口推而不见。 他是公主未来的丈夫,若不是羊献容死了,早已能成婚,说不定孩子都怀上了。 “你很好。”司马清顿了顿,看着殿外十几个进宫的良家子,一个个明艳照人的徐徐路过,去太子妃的殿中陪太子妃,突然才有所悟的回头道,“曹公子,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想纳妾什么的尽管去做,我没事的。” 曹铳脸色更为红了,不知道为何司马清突然提到这档事,瞧见一众良家子路过,心中略明白,不由目光移了移落定在她的眼底。 司马清目光静如秋水,无波无澜,唇色清淡浅似春桃,他凝视半晌后,伸手掀掉糕盒,从中取出一块白如雪花糕儿,递给司马清。 “这是糯米糕。今年新贡的糯米,总共才得不足十斗。我用石磨碾碎成粉,网筛细细筛过,略去粗粒,余下的细粉才加了蜜糖蒸的,你尝尝。” 他送到司马清的嘴边,虔诚而期待。 “你……”司马清后退些许,侧过头去道,“不必为我做这些的。” “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司马清眼色微黯,“喜欢的不在这建康城。” “在辽北。” 司马清坦然微笑。 “我不在乎。” “你在乎的是我这个公主的名份足够高,高到能保你们曹家荣华富贵吗?” 司马清眼神依旧坦荡而沉静,她有着比常人多的经历,知道什么样的事发生,都不会是偶然。 比如玉玺能带入皇宫,这种事,除了曹铳,她想不到能有谁可以让拓跋城放心的人。 说服曹铳其实并不难,他是曹姓旁支,因祖宗封地远在东海临海县,所以避开了百多年前的那场暴风骤雨式的姓氏清洗。 还因醉心写书做菜,这些与权力无关的事,让曹家得到安然度日。 只是这一次,他突然的便搅进来。 不,不是突然。 司马清想到了刘为,南部的寒族,北部的贵族,一直水火不融合。 他生于南部长于南部,但跟北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皇上必定是看中这一点,才让他出使各国。 皇上、传国玉玺司、曹铳,马清脑中灵光一闪,玉玺令刘曜父子反目,玉玺令刘曜卜珍夫妻疏远,玉玺却在兜兜转转之中,将中原的各路枭雄搅得战火连天。 “公主殿下……”曹铳声音微扬,顿了顿,方将声音压低,司马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太子妃急色难掩的向东宫走去,后面几个宫人都一脸惶恐的跟着。 第 176 章 她心想,东宫要出事了吗?,目光不由的注视的方向人影浮动的方向。 曹铳目光闪闪,语气恢复成往常的道,“糯米糕,我学做了八年,也不知道是否跟金墉城的相比,是不不是一样让人永生不忘。” 他所说的正皇城被攻破,羊献容委身刘曜的那一年。 司马清心中的刺痛隐隐发作,收回目光盯着手里捏住一块糕,不由得加了十足的力气,糕儿裂开,粉碴掉落,一张小小的油纸卷混在里面。 捡拾展形,垂目一看,里面的字迹清楚,所写之字与八年前一模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司马清鼻中酸了酸,将纸卷攥紧手里:“你何处得来?” “金墉城破城那日,我随乱军入城,偶得此物,回到江东,交给皇上。皇上见后便令我与城中能救你的们的人结交。我在春风馆里谈生意,认识了袁季月,后又与拓跋城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的事……” 曹铳没有再往下说。 “你替皇上办事,找寻散落敌国的皇族。 找到后,见到可以利用之人,便极力扶持。 这些皇族在各国地位特殊,能左右平衡各方势力。 大晋丢失中原,只能在江东勉力支撑。 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挥兵征伐。 而在一众皇族后代里,我司马清,成了最佳人选。 求取我司马清到江东不过是表面功夫,向刘曜示好称臣,为大晋留足发展壮大的时间,以图未来,才是皇上的本意。” 司马清缓缓的述说,如同在说一件相关秋风落叶般的寻常事。 不悲不喜。 无伤无痛。 曹铳听着面上各色的表情轮番了一遍。 半晌,他才有些讪讪的,却又不得不带着些敬服之意的道:“拓跋城送出玉玺真是一招好棋,如若换作旁人定想不到。” 说完他又觉得意犹未尽,继续道:“是做不到。” 司马清抚了抚额头,目光幽远的道:“是呀,皇上为了大晋鞠躬尽瘁,我们又做过什么呢?” 曹铳连忙道:“公主殿下,您只要能留在宫内,就是伟功一件。” 司马清抬眼道:“说吧,我还能为你的皇上做什么?刘曜与石雷如今已经刀兵相见,大晋最大的两个敌人,必在这场战争之中,互相削减实力。江东高枕无忧了。” 曹铳欲言又止,目光看向碎屑里的,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纸卷被拈起。 他心事重重的放在司马清的手心上,又合上她的手掌,眼神谨慎而小心翼翼的注视了片刻后,才想到自己说什么不如让她看清楚上面的字。 于是起身告辞,走出了宫殿。 司马清展开手心,纸条上赫然一行“临海安好,江东太平”的字,手一抖,纸都快握不住。 这是拓跋城在向晋皇发出的警告。 怪不得,她能得皇上亲封临海长公主之位。 哪里有什么时来运转,天降的福气,不过是拓跋城一直暗中为自己筹谋,进奉玉玺,以此堵住百官的那张质问她‘为何受封仇人’的嘴。 她心中的冰凉之地,狠狠的一暖,全身说不出的痛快。 手抚了抚右臂,那些愈合的伤口,虽还隐隐发作,此时倒也不那么让她难受了。 小琪从殿外慌张进来:“殿下,皇上不行了。” 司马清反手把纸条不动声色的塞进嘴里,假装吃糕儿,细细咀嚼着,喉间一滑,方抬眼望向东宫。 怪不得刚才太子妃一行人如此紧张的,原来真的有事。 “走去看看。”她印印嘴角道。 “东宫那边下令,所有人不得出自己的宫殿半步,违者斩!”小琪。 刚刚提起的步子骤然慢下,司马清想了想,又坐回原处:“只怕现在宫外比我们急。” 遂安然的轻扫案几上落下的糕屑,生怕漏了哪处没有扫净。 不久,宫人来请,说是东宫有事。 司马清身上着着孝服,从不出殿,思量一会才向小琪要了一浅灰的外衫罩着,身上的雪白终是遮了大半。 虽还是素装,但比起孝服还是要有了些颜色,也算是对皇族的尊重。 东宫。 司马绍拧眉在殿中走来走去,身边跪了一地的太医,个个缩脖不语,神色惶恐不安。 太子妃迎上来,“长公主来了。” 司马清点头,随她到了屏风之后,屏退宫人后,太子妃才细声细气的在司马清耳畔道:“皇上不行了。” “什么病?用了药吗?”司马清倒是不惧,皇上被王敦造反后,日日气恼郁闷,早就顶不住了。 太子妃养尊处优,嫁入宫里后一直都还算顺风顺水,只是王家造反这一弄,她方知朝中居然除了太子可信,连皇上也是个靠不住的了。 这不一日三顿药养着,却不见一丝好转。 心下她不得不为太子计,为自己的儿子想着未来。 转了一圈,宫里能说上话,又能谋事担事的除了临海长公主,再无第二人。 太子妃沉吟片刻后,直接道:“治得好病,怎么治得了命呢……皇上怕是过不了岁末了。” 说到此处,太子妃手握司马清的右臂,切切的道:“长公主,朝中皆是王家人,就连后宫也是如此。我们司马家的才几个,我只怕父皇一没,王敦又要起事,到时可怎么办?” 司马清静静听着太子妃的话,想起刚进来时,殿外跪一大片后妃。 有几个是皇上的妃子,还有十几人均是太子新纳的良家子。 可是却在一处拐角地,有一个衣着极华丽的女子正跟曹公公说着什么。 皇上病危,还穿得花枝招展,实在不敬。 但听曹公公称对方一口一个“王昭容”的,与她说话,也是面带少有的恭谨,时不时跟对方耳语。 不用多想,是王敦安排进后宫的眼线。 此时那名女子正从殿外进来,目光正好与司马清撞到。 那女子只当未看见她,别过头去,与其他宫妃说话。 司马清收回目光,向太子妃道:“有事太子与王司空商量即可。难不成王敦还要反吗?” 太子妃:“如今朝内朝外军事皆由王敦谋断,他若生异心,我们手中无兵,能怎么办?” 司马清见太子妃眼中颇有深意,浅浅一笑应之,垂下目光停在自己的右臂上,上面的伤好了数月,可到夜里,痛楚却隐隐还在。 “军国大事,有太子呢。”她与她相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只是司马清压着昔日毁约旧事,面若无事的淡淡应着。 转身欲走时,太子妃慌神的追上。 她跪倒在地,面带愧色的盯着司马清的右臂,悔恨的道:“长公主,那件事,是我不对。我皇儿才三岁,如今皇上为了讨好王昭容,居然想让她来养我的儿子。 您知道失去母亲的孩子是多可怜,长公主,您帮帮我。 太子会听您的。 只要儿子能留在我的身边,你要什么你只管开口,我能给的一定补偿给你。” 司马清心中微震,后宫里的争斗一丝也不逊色于男人间的杀伐,夺子之痛最是让宫里的女人痛不欲生的。 她心叹道,王敦连太子的儿子都开始算计,他是早就另有打算了。 默然良久,司马清耳边传男子的呜咽声。 殿中跪在皇上榻边的司马绍哭泣道:“父皇,您说的话我记住了,儿臣不会让贼人踏入建康。” 司马睿声音虚弱的自咽喉处,发出沙哑的苍老的一句叮嘱:“绍儿,记住君不可为一已之私,负天下。司马氏的每一个人都是浴着先人和他们的追随者的热血长大的。处置王敦戒急用忍……” 后面的话,声不可闻,司马清只听到一串隐忍的哭泣声。 “父皇……”太子悲呛的大呼一声。 曹公公尖着嗓子道:“皇上驾崩了。” “哇……” 昭明宫内一片哭声,切切的,嘤嘤的,嚎啕的,扑天盖地而来。 宫外的天空飞冲起一群黑色的乌鸦,与呼啸的冷风呼应出一片悲色。 右臂上紧紧抓住不放的手,视她如救命稻草般。 皇上不在了,没有人能帮到太子妃了。 她神色悲恨的看着三岁的儿子,被宫人按在皇上榻前下跪磕头,起身想过去,被王昭容一把拦下。 “太子说了,由我教导皇儿。” “可他是我的儿子。” “皇上没了,”王昭容面上还有淡淡的泪痕,但眼中却含笑意,“姐姐不得好好操持吗?你哪有空管孩子呢?” 太子妃无能为力的绝望着。 一旁的司马清心中微微一动,长叹一声:“孽呀。” 冬来寒至。 建康城里送贡品的车马压着落上的落叶,沉沉的响着吱吱的轮轴摩擦声。 一队一队的禁军,加强了宫城的巡防。 一辆从东宫里出行的马车,快速的奔到了街头,见到送货的马车也不避让,挥鞭向天的道:“让……让……” 赶车的人,扬手拉住马辔头,往边上带,嘴里急叫:“这是贡品,贡品……” 车内的人敲了敲门框,咳嗽了一声,赶车的人马上收了鞭子,将车往另一边赶。 车停住,车帘打开,下来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女子。 赶车人一见,忙将粮车停住,冲上前挥手冲年轻女子喊:“临海,临海公主。” 司马清向那人看了数眼,眼熟。 “周从,小的是周从。” 石头城里的秀才。 司马清认得他。 她道:“你来了。” “对,送海货。” 司马清点头,怪不得闻到一股海腥味。 周从:“只是一路送进来,被几道关卡给扣了不少,十车,现在就只余下一辆车,没见过这么贪心的,居然拿了货把马车都给扣了的。” 这样横行的事,不用说也明白,是王敦手下的人做下的。 马车扣下,只是不想让赶车人拿到实据报官。 地方官不敢管,建康城里的,也是报案后就无下文。 司马清道:“可是要报官?” “写了状子交上去,还不被驳回。” 马车可否借我一用。 周从见路上两车相遇,同时过是不行的,必须一辆先退开。 他摆手道:“公主先行,我退让到街口就是了。” “不,我就坐你的车。” “啊?”周从不解的看她。 司马清笑:“赶着海货去王相家如何?” 第 177 章 司马清笑:“赶着海货去王相家如何?” “啊啊……”周从若有所悟,“好呀。” 正午。 冬雪漫天。 王府门前的台阶上铺了些干草。 门口站着的士兵围在一炉火前烤着,时不时跺一下脚。 门打开时,门内送出热气腾腾的汤,管家道:“老爷说天冷,给各位官爷喝的,暖暖胃。” 司马清听闻后,从车内下去,管家看到眼中疑惑,这年轻女子衣着不凡,看样子是宫里来的。 但怎么坐的车,是个运货的车,而且车上装的也不知是什么,透着一股鱼腥味。 只听一声兴奋沉厚的的声音高唱道:“临海公主到。” 管家愣了一下,忙迎过来:“临海公主万安。” 司马清拍了拍身上的雪,打量王府的宅子,简如平房,门上漆已掉完,就连给士兵们喝汤用的碗,也是有豁口的。 简朴之风,与王导在朝堂上饱读诗书的学富五车大相径亭。 入府。 雪盖在一树梅花之上。 黑枝奇峻蜿蜒,节节若有铮骨般,负雪而展。 寒冬冰,包裹着树枝,挂着尖如刀锋的冰凌,在阳光下映出亮眼的白光。 点点豌豆大小的花苞还未开放,不细看以为休眠在树枝上,了无生机的攀附成一树没有色彩的枯枝。 新绿的花萼紧紧闭着,等到最寒之时才能迫他舒展开来。 天还不够寒,欠些火侯,司马清淡淡对着一片花苞呵了口气,气吐如兰。 “何人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宅内传出。 是王导。 司马清淡然应道:“司马清。” 苍老的声音从宅内传出。 是王导。 司马清淡然应道:“司马清。” “嗯,舍寒茶冷,不合公主这样身份的人来。请回吧。”王导。 司马清移动了数步,管家拦下道:“公主殿下,我家主公身子不爽快,况且皇上说了,许他不用对王孙行礼。所以这面不见也是可以的。” 司马清伸手攀着身边的梅枝,往下一压,随着树枝发出吱吱声,她朗声道,“王敦截了岁贡,十车只余下一车。王相可知。” “后宫不得干涉内~政。”王导声带警告。 “果然,天下只有王令,没有皇令。” 司马清手重重一扯,雪崩而来,一树梅枝,哗哗作响。 宅内的王导依旧气定神闲:“妇人之见。” “王相的梅花很美,只是这梅花能不能过冬还另说。” 说罢,司马清拂袖而去。 跟在司马清身后的周从插言道:“那车鱼怎么办?” 司马清瞧了一眼道:“送给王相吧,就说是王将军的年节礼。” “这……这可是送给宫里的。”周从压低声音道,“里面还有一件极贵重的东西,是宫里夹带的私货。” “私货?”司马清鄙夷道。 乱世皇朝动荡,人人都为自己利益不顾一切。民间的百姓为活命,南逃到江东的到处都是,人口户籍混乱如麻。 商人为了能安身立命,改名换姓,混入了名门阀望族的族谱,又向官家送钱送银,想谋个差事,好继续过活。 大约送东西的人,是想疏通宫里的关系,买个官当。 “天下都姓王了,东西自然由他王相跟王将军这兄弟俩分了去。放心王相不贪不腐的,只一车,就会觉得足够了。” 说完,已走到府外台阶上的司马清,又折回来,不忘向王府家的简陋大门踢了一脚。 吱呀间,门从门框中脱落,砸在雪地里,发出一声轰隆巨响。 寿终正寝。 士兵们围上来,正欲开骂,见司马清由管家亲自送出,又把火气压了压,但也不能装聋作哑让人笑话了去。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 “没事,是想说俭省出名的王相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因为明明王家贪腐成性,私授官职,不领召,不听宣,他却没事人一样的,真是不如昔日委身匈奴刘曜的羊献容,她至少活得坦荡不虚伪。”司马清掷地有声的道。 “什么!” 士兵气得拔剑而出。 司马清仰首一指南方道:“王敦的大本营在芜湖,大晋的士兵的剑应该对着叛军!而不是龟缩在府里喝着烤火喝热汤。” 士兵们神色一窘,剑身纷纷垂下。 跟在一旁的周从见状,拉着司马清匆匆忙忙离开。 到了一处拐角处,一直平静沉稳的司马清方长长舒了口气,道:“方才,我没有露怯吧。” “没。”周从抹一把脸,“您那一脚踢得太他~妈解气了。” …… 不过三日,王敦私纳贡品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然,司马绍正等着贡品里的一味海水珍珠配药的,也被王敦给劫了去。 是以,司马绍的药少了一味,药力骤减,整日咳嗽不止。 岁末年关将近,皇上崩逝,太子有病缠身,诸多事都让在内忧外患中风雨飘摇的大晋,渐渐不堪重负。 连日的大雪,令得建康城内一片素缟。 城外王敦再度举兵谋反的传闻已经作实,各地不断有兵马异动的奏报。 王导身为宰相再也无法回护。 然,皇上却不曾为难他,反而下旨,封他为司空,官升一级。 这一日,宫里再得再报,王敦已经不只是造反那么简单,而是想裂土称帝。 王导看到密报时,心如刀搅,却见屋外梅枝绽出清雅的白梅。 寒冬已至,万花败尽,唯梅生机盎然。 他走出屋子,站在梅树下,向身边的管家道:“备马,我要进宫去。” “是。”管家。 “折几枝梅。” “好。”管家剪下花开得最美的几枝,准备插进瓶中。 “不是给自己的,是送人的。” 王导被宣进宫里,见司马绍已过三日之孝,也不除孝服,有些不解的问:“皇上已登基,为何还着此服。” 司马绍心中募然一酸,沉声道:“王敦又反了,我穿不穿帝服,有何区别?” 王导面色有些窘迫,刚刚接到现报,曾城已被拓跋城的兵马围住,进贡的马匹刚入城,就被王敦的手下给征用了,根本到达不了建康。 这不同于一般的贡品,是军备物资。 没想到居然这一次,连条马毛都未让他们送进城来。 “消息传得真快,快到朕以为王敦就是在等父皇没了,立即发兵造反。” “是呀,再快,也不能快过皇上的所发的讣告。”王导。 司马绍咳了一声,叹道:“大约是早有人给他传递消息吧。” 王导忙正色的道:“皇上,老臣一定力阻王敦这个叛臣。” “现在还有何人能战?” “这……”王导脸上一片阴郁,“皇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能擒住王敦者,可许封疆裂土。” 司马绍深陷的眼窝里,双目幽深莫测,仰天看向殿外的天空,一言不发。 王导上前,声声沉重的道:“皇上,王敦先前之乱,的确让人不耻,但没有他如此狂背之事,何来今日讨伐的实证。江南宗族想要的是一个能一战能胜的帝王,而不是一个败再败,逃落避世的败君。 先皇帝不能成事,非他能力不所及,是天时地理人和皆不如意。 如今,您正是壮年,王敦业已重病缠身,是以皇上若战,定得获胜。” 司马绍怎么会不知道,之前情势紧张,不得已处处让步。 见王导不再一味相护,他方才干脆的道:“好,那这个擒王的事,交给王司空去办。各地调兵勤王的事,朕来办。” 这…… 王导沉默不语,又找不出理由拒绝新皇的旨意。 不等王导再言,司马绍突然咳嗽声起,旁边的小太监送上汤药,喂给他服用。 王导见平时常在太子跟前伺候的曹公公不见人影,问了一句:“大监何在?” 司马绍咽下口中苦药,说了一句:“没有加珍珠粉的药,果然药效大不如前。” 王导脸色突变,眼神慌张的勾下头。 “哦,司空问曹舍人,朕看他伺候父皇多年,成全他去陪父皇了。” 王导眼皮跳了跳,不敢再说什么,匆匆退下。 司马绍见殿中已空,方走到一处屏风后,扯过坐在后面的司马清询问道:“我方才在司空面前可有怯意?” 司马清轻轻退了一步,右臂从司马绍手中抽出,抚平袖上捏揉出的褶皱,将手藏于广袖之内,欠身低首。 她疏离的浅笑与眼底隐隐的寒意反差极强,她从容道:“皇上夺回兵权的第一步,就是要有自己的军队。” “军中多是王敦提拔上来的人,朕如何调得动?如果周大人、刁大人在就好了。” 司马清默了默,此时说这些有何用,当初推出这些人去送死的,不正是眼前这位皇上的父亲所为。 “武昌九州通衢,掌长江水系,粮草丰富,王敦已占尽先机。” 司马清点头:“好在大晋的马匹都产自盛乐,而曾城看着不大,却是辽北进入大晋的必经之地。” 司马绍自觉失言,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也为不能调动军队发愁,温言细语的道:“临海你已助我将代王的人调到曾城,牵制住了王敦的一支人马,朕心里记着呢。” 司马清挑眉心道“记得就好”。 提到曾城,司马绍心下有愧,小声解释:“太子妃那日莽撞,长公主不要放在心上。我实是担心这血旨让你落下一个邀功请赏的名声。王家势力太大,黑能说成白的本事,你也领教过了的。” 司马清略抬眼,原本寡淡无波的脸上,渐有一些暖意,眼中却森森寒凉透骨冰心:“那临海还要谢谢皇上处处回护了。” 司马绍眼神不觉下垂,年轻的脸庞有了些不自在,怀着欠意道:“你的婚事是先皇所订,如今天父皇不在,朕自不会以你的幸福去换太平。” 司马清眉尖微颤,这一句幸福,是连母亲都不曾给到过的。 司马绍又道:“我知道你心许拓跋城,只要度过此国难,我一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强压心中震奋,司马清不觉莞尔一笑,腮边泛起的红润,桃花春色香艳可人,“我听闻王敦重病,皇上可想过这个也能做做文章的。” 第 178 章 “啊?”司马绍久居宫内,学的东西不少,却少有明白民间之事。 “以前长安有个泉大厨,做的菜极好吃。后来他消失了,那个酒家也就败了。” “这与王敦生病有何关” “民间素知泉大厨手艺好,他没了,店就没有了,跟着他的一帮人也都没有了。那王敦得确门生众多,提拔的人又多是王氏家族的姻亲或是交好之人。但若他没了呢?” “没了……”司马绍愣了愣,沉默一会才道,“那些人如何会信,王敦又不会一夜暴毙……难道临海的意思是……” 司马绍未说完,看到司马清的目光停留在龙案上的玉玺久久未动,半晌她却突兀的说一句,“人死不能复生。皇上如此,人人都是如此。” 司马绍沉思了片刻,会意,遂点了点头:“此事非同小可,且需要多方配合,虽能拖得各地兴兵的人马一时,却拖不过一个月,到时他们若反应过来,后果也许不受我们控制。” “皇上说的是,要把假的说成真的,在事前的确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要不然,皇上的圣旨未到,王敦那里就收到宫里传出的秘信了。” 殿中人影闪过,太子妃慢慢踱来,她在暗处听了许久,心中已有了主意。 “文君?” 文君,是太子妃的闺名,司马绍极少在人前这样唤她。皇上登基后,没有立即册封她,故而宫人们都称她为娘娘。 司马清也知太子妃此时名份未定,内心虽有怨言,却不敢多问,只能在皇上面前尽力表现贤良与忠诚。 太子妃跪倒在司马绍的跟前:“令出王氏的时代结束了。皇上,以后您说黑就是黑,哪怕正是太阳当头照。您想点哪个做大将军,谁就能领兵杀敌。” 司马绍对太子妃素不亲近,此时已到国家危亡时,她却挺身而出,处处为他奔走,心中有些欠疚,平日里对她太淡了。 “娘娘说得对,夫妻齐心,有何事办不成呢?”司马清刻意说了一句,“庚参将还在雪地里给先皇抬棺呢……他可是皇上的伴读。” 司马绍颔首道:“封庚参将散骑将军,即刻到昭明宫来见朕。” 司马清停一停,“皇上有事,临海退下了。” 太子妃见状,不敢停留,也跟着一起准备退下。 司马绍招了招手:“临海公主留下。” 司马清回首,却见司马绍命人取了一条狐皮过来,送到眼前。 “这是辽北的红狐,只此一件难得的很,这里冬日湿寒,公主拿着保暖用。” 司马清眉心微蹙,方才太子妃在,脖上只围了一条厚绒织物,这样漂亮华贵的皮毛贡品,只有后妃才配享用的。 “我还好,谢皇上了。如今宫中事多,能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当属太子妃和太子妃的家人。 临海孤身在这宫里,什么都不缺,每月初一十五,娘娘的赏赐从未断过,都是选宫里最好的给了我。 这红狐披风,仅此一件,当属母仪天下之人。” 司马绍眼神微妙,而此时侧殿内一名女子正捧着一壶热茶过来。 司马清远远瞧着,那不正是王敦的侄女,近来宠冠后宫的王昭容。 “妾听闻皇上近日胃口不佳,特烹制了这开胃茶。” 司马绍带笑的接过茶杯,握在手中。 王昭容目光落在红狐披风上,伸手摸过上面丰莹的毛,神色不屑的道:“皇上,这可是辽北送的贡品?” “是。” “唉,不及 西北黑狐的皮毛厚实。” “黑狐,你哪里得来的?” “呃……”正得意的王昭容迟疑了一会,见司马绍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闪,忙跪下道,“是……是上月娘家人送进宫里给妾身的。” 司马绍冷眼道:“你娘家送的,比宫里的还好。” 王昭容慌得跪下道:“是哥哥们送的。” “真的。” “戍边时,在巡防时偶尔狩猎得此物,后来送给家里的老人,他们年纪大说是用不着,压在箱底又被虫蛀了,所以就转送……” “只是这样……”司马绍的神稍安了些,没似之前那般生气。 “王昭容,西北的黑狐,极为难见,这披风少说用了十只狐皮所制。”司马清故作疑惑状的道,“你哥哥们不过到任数月,且北土失陷于乱军,何来这些个东西。” 王昭容大气不敢出,嘴上却强词道:“公主不知哪里听来这些,狐皮而已,你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你又没有见过狐皮怎么做的,狐狸长什么样。 司马清眼波流动,扫了一眼一旁的司马绍,见他握着茶杯的手骨结发白,隐隐的怒气全系在五指拿捏间。 她轻叹:“王昭容可能不知,临海自小便在温姓商户家中为奴,他们家经营布匹、衣物、与胡商易货。这皮毛如何做的我不知,但一件披风,抵十户农家的一年口粮,少说五年方得一件。你家的哥哥几月得一件,是养了一群狐,待到长大了,宰了后做成了这么一件披风吗?” “就算不是他们打,那是地方官员送的,也是常有的事。” “西北苦寒,城池一月可在敌军与晋军将士的手中数易几次。 如此战乱的地方,早就没有人,送礼人只怕不是自己人吧。” 闻言,王昭容嘴唇发白,半晌不敢再语。 太监抄捡了王昭容的寝宫,告之狐皮衬料的里子上烙有贡品字样。 司马清心道,那一辆贡品里的私货,难道就是这件披风。 等到王昭容的私藏的物品被一一清理出来,司马清发现地上赫然多了几片白色的花瓣。 捡起闻了闻,有股梅花的淡雅清香。 这是王导府上的梅花,司马清心中一凛,想到王昭容也是王导的侄女,如此算计自己家人,他这是明哲保身,还是大公无私呢? 没有王导的暗示,太监搜宫时,怎么会如此卖力,一下子搜出这些,假借王昭容兄弟的名义,私下送到了王昭容的手里的东西。 果然,王导出手狠辣。 一举就将王敦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借皇上的手给清除了,他还落得不插手后宫之事的好名声。 看来,那天踢倒的不仅仅是王府的大门,而是逼他正视一直不肯直面的困局。 “贡品私扣,还拿来炫耀。”司马绍大怒,手中热茶泼向了眼前的王昭容,褐色的水扑面而去,一张玉粉的脸被浇得狼狈不已。 “皇上,只是一件披风,天寒地冻的,臣妾也是为了给皇子保暖用的。这不是几日前去给皇爷爷守灵,夜里寒冷,孩子就冻着了。”王昭容抬出皇子司马衍。 “衍儿?” “正是。” “……” 司马绍有些不忍。 司马清在旁道:“王昭容为了孩子,倒也是慈母之心。只是孩子已长大到三岁,身体定是强壮过在太子妃身边的时候,也不知道太子妃当初带着孩子时,是不是也曾让衍儿大冬天的又是发热又是咳嗽的。” 司马绍眉头紧了紧,不过几日孩子就病了,在太子妃手上时,从未听说过发热之症。 王昭容被禁足的消息,在宫里传得很快。 玉华殿里的太子妃,正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孩子童过冬的冬衣。 听到宫婢来报,临海公主来了,忙将刚穿好线的针放下,起身相迎。 两人相见,司马清未有开口,只侧了侧身,身后小琪捧着托盘上来,上面赫然放着一件红狐披风。 太子妃愣了愣,马上会意,让宫人尽数退下。 “公主这是何意?” “皇上说娘娘这些年一直尽心心力不计回报,岁未寒冬将到,别冻坏了。” 太子妃长长舒了口气,道:“皇上近年从不入我宫门,这还是头一次让人送东西过来。” 司马清手抚皮毛,明明很暖,心里却只有隐隐的寒意。 若不是皇上驾崩,王敦造反,新皇初登大位,急需忠心之人御敌,只怕不会想到深宫寂寞里的太子妃。 她不由心里狠狠揪成一团,右臂上的皮肤因冬日阴寒,皴裂发红痛痒难当,女子终究是心软的。 皇上为了国家,将感情放置在不起眼的位置上,到底是女子的不幸还是男儿的凉薄。 太子妃笑意绵绵,眼底深刻的忧虑压抑得恰到好处,连眼尾明明显现的悲凉,都让她满足的一笑统统掩饰了过去。 她略带歉意的道:“之前粗手粗脚,伤了长公主,还不曾弥补,如今还得了皇上给的红狐披风,文君惭愧之极。” “留下吧,你们到底是结发夫妻,你不是寻常的宠妾宫妃,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 太子妃轻轻点头,细眉抖动间暗含忧郁与担心:“王昭容的禁足,王家人的眼线只是少了一个,宫里的一举一动他们皆是知道的。 我们要如何才能将反败为胜。” “现在最要紧的是消息要传递出去。” “消息?皇上可信得过我,我愿意出宫为皇上办事。” 司马清摆了摆手:“娘娘您身居后宫,一堆女人都盯着你呢。” 太子妃小心的道:“长公主可是有了打算。” 司马清笑而不答,俯到太子妃跟前,以指代笔,沾了些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个“王”字。 太子妃掀起眼皮,目光里再无往日的温柔与恭敬,她凑近过来,声音虽微却透着阴沉的道:“斩草除根。” 说完,手抚了抚刚改完的那件小孩子衣服,整理过衣领上的皮毛,露出深沉的爱意。 第 179 章 事要一件一件的办,人要一点一点的明白,什么才是回护大晋平安的方法。 等着司马清去做的事,有三件。 第一件,让王导对王敦彻底死心失望。 这一件,司马清做到了。 第二件,皇上善待太子妃,至少可以让王昭容安分一些时间。 第三件,她心底幽幽一叹,那只能由她去做的事,纵有千难万难,她必须要做。 临出宫前,太子妃特意命人送了一盒子芦荟膏,给她抹疤痕用。 宫人道:“这些是先皇赏赐的,用来去皮肤上的疤痕。女人生孩子的后,肚皮上的花纹也能用这个。” 说到这里,宫人才发现自己有些失言,马上找补道:“长公主将来跟曹公子成亲后,也是要生孩子的,这个同样用得上。” 司马清面色微微一沉,那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 她顺手打开药盒,发现里面有一黑一白两只粉盒。 打开黑色的盒盖,里面是干制的兰花碾成粉,用作癣疥之症正好。 白色的才是芦荟膏。 “为何还送盒兰花粉?” 宫人笑而不答。 “我留下无用,你拿去用吧。” 宫人道:“盒中另有乾坤。” 司马清轻轻一捏,粉盒的底掉了下来,里面有暗层。 一张叠成鸡蛋大小的纸块露出,上面一朵如雪的白梅,静静的绽放着。 她心里微震,指尖拈起白梅,但见宫人表情恭顺,眼睛却森森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司马清只作不知,展开纸条细看,首行王昭容三个字跃入跟帘…… 思量一会,司马清不动声色的将纸慢慢叠好,拍回那宫人的手中,意思很明显,后宫的事,她并不想搅进去。 不理会宫人惊愕的表情,只用清冷的眼神道,“替我谢谢太子妃,药留下了。” 宫人忙道:“那位说了,见过即毁。” 那位? 不是太子妃。 司马清了然一笑。 她手指慢慢卷起,握成拳头,声音不大的道:“你为谁办事?” 宫人正色道;“为大晋百姓。” 司马清愣了一下,平日里听多了宫中奴婢,张口闭口所说的“皇上”两字,这是第一次听到让她心思动了的一个理由。 “朝上的高官,都以为自己是治国能臣,御敌良将,却不想还有你这样的人。” “大晋不是还有像长公主这样的人吗?” “呵呵,一个不被皇权庇佑的司马氏。” “却是一个想着江东百姓的大晋公主。” 司马清再度侧目。 “你是谁?” “小人位卑,名贱,只是石头城内的一介平民。” “寒族?” 宫人没有否认。 垂首将张条捧于头顶,意思很明白,希望司马清能接受。 指尖微动,纸条聚拢成一个指甲大小的团儿,天空下起大雪,掌心内的纸团被雪盖住。 倾刻间,雪花融化成水,浸湿纸团,她手指暗暗用搓面般将纸团揉捻成一撮纸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宫人看到结果很满意,陪笑:“不是信不过长公主,实在是此事干系着几千人的姓名,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司马清一笑应之,“国之将倾,安有太平?”说到此处,司马清停住,伸手掬了一把雪,攥紧手中。 “长公主,雪寒,勿伤了身体才是。” “跟你家主子说,今天本宫什么也未见到。” “这……”宫人迟疑着。 司马清也不再多说,转身回了寝殿。 殿中,一炉银炭烧得正旺,小琪拿着火钳正在扒啦着,红色的星子四飞如屑。 “” * 王敦造反。 江南一带被他掌了大半的郡县,纷纷得到他的密令,讨伐建康城。 这场君臣之争,从司马睿一朝开始,便已露端倪。 虽因继任者司马绍极力安抚,却也只不过一岁的息事宁人,很快,王敦欲取而代之的势头,已从桌底掀至台面之上。 各州闻风而动,都在掂量着何方可以取胜,以图攫取最大的利益。 建康城内,登基为新皇的司马绍一方面游说各州牧,许以高位,令他们不要与王敦勾结。 另一方面,派出自己的人,监视各地的动象。 在所有军事重镇里,尤其是武昌,此时已兵马喧嚣,枕戈待旦。 十几辆载着贵重物品的马车,早早停城门外。 车上盖着黑布,插着专走皇家物品镖局的镖旗。 旁边还有三十几名士兵护卫着。 排在最前面两个镖师手互插在腋下取暖,赶了十天的路,总算是可以打个盹了。 一只夜游的大黑狗,踏着步子,在车队里穿行,时不时脖吸鼻,嗅闻着空气里的味道。 城门口,这个把月里,都是运粮运肉的车队,时不时可以在车轱辘下捡个漏什么的,好填饱肚子。 只是这一天,城门外来的车有足足十辆之众,狗子从第一辆车,一路闻到最后一辆,也未闻到半点跟吃的有关的物品。 它有些沮丧和郁闷,随后冲着车尾龇出了獠牙,咆哮的吠吼。 许久,安静的车上没有对它作出回应。 它也觉得无趣,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打算找个避风的地方假寐一会。 安静的车。 终于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 等到城门大开,城内的王敦府上的主簿,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出来。 押车的年轻军官上前道;“这位可是王将军……府上的。” “叫我陈三就行了。”主簿没有下马,高高在上的的道。 军官拱了拱手:“这些是皇上赐的礼,还请王将军出来谢恩。” “王将军身体不适,再说军务缠身,皇上的礼收下了,也谢谢了。”陈三的手敷衍的拱了拱,扫着城外十辆车,这些与他们府上的相比,可以说九牛一毛。 他在府里当差几十年,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应付过眼前这个生得高鼻深目,长得过份英俊的军官后,他轻叹一声,怎么诺大的郡县里,就没有如此面相的人。 扼腕长叹后,接过军官递过的物品册子,翻了翻。 在他翻阅的空档,几名家丁一拥而上,挥刀斩去车上所缚的绳索。 箱子全被打开,有些打不开的,则被人一脚踹翻到地上。 顿时,城门口百十步的一段路上,只听到哗哗啦啦磕碰声。 初春已到,地上雪已化。 黑色泥泞的路上,四溅起脏汤污尘。 黄白之物倒了一地。 押镖的吓了一跳,亮出家伙,喝道:“这是接货还是打劫?” 士兵们都默然不语。 军官脸上微微一怔,随后云淡风轻的瞥着陈三:“王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啊,开箱验验,走走程序,你懂的。” 陈三油滑的拿指粘了一点口水,指了指册子上的东西,神情不屑中带着嚣张。 过了一会陈三道:“官爷,为何只有金银,没有山珍海味布匹药材的。” 军官客气的道:“王将军府里什么没有,送吃的占地方,又不易存放的。送药材……其实不如送一个好代夫。” 陈三眼睛一亮:“皇上送了太医过来?” “太医院新进的一名医者,已随队而来。” 陈三从马背上探下身子:“在哪?” “我们皇上送的大夫,可经不住你们这样的验法。” “呵呵,好说好说。”陈三干笑道,“名医我们这里也不少。” “先皇帝的病一直由这位大夫看的,要不是他,那日昭明殿上只怕过不那一天。” 军官没有明说,陈三已知说的是一年前建康之危。 他目光闪闪,把那张泰山崩于前也不挪动一下的屁股,撅了一下。 从马背上下来,由队首走到了队尾。 “人呢?” “得请。” “没见着人,怎么请?” 陈三伸脖又围着车队转了一圈。 “这位大夫生性不爱黄白之物,觉得浊物扰了她的医术。” 陈三一笑,会意的回头看年轻的军官,“大人莫怪,陈三也是奉命行事。” “我也是照实说。”军官不卑不亢的道。 脚下踩着大量的金银,还有各种珍玩,像地上的顽石般,堆在地上。 面子是自己丢的,还得自己捡起来。 陈三扬眉道:“收了,收了。” 随从没有想到,来城门外给送礼的人下马威,不料竟把自己给牵扯进去了。 “快的……” 陈三又在催促了。 无奈的,只得趴地上,一把一把的把东本往回捡。 一会功夫,个个灰头土脸,手指黑如炭。 “唉,大人,这下能让那位大夫出来吧。” 军官没有吭声,只遥遥望着远处。 一个身影,正映在初升的阳光里,手里不知拿着什么,正在喂给城门外那只找食的黑狗。 时不时,还拍拍狗儿的脑门,摸摸它的耳朵。 “他?” “嗯。” 说话间,车队的队尾,缓缓走来一名身形纤瘦之人。 来人头戴斗笠,沿边垂下的黑布将对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 陈三想着大夫多数瘦骨仙风,且有几分神秘感,但这样遮面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他又对易经玄学之类的迷得不行,不好得罪眼前这个看高深莫测的人物,只得道:“这位大夫,能医什么病症?” “帝王的命。” “大胆。” “我以前只给皇帝医病,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对方沉稳的道。 陈三想着,莫不是皇上在向王将军示好,将专给皇上看病的大夫都送到这里,这不正是应那句,治权相托,不求实权吗? 这一年里,也得了皇上不少好处,明里要的,暗中拿的,皇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如今王将军已经联络各州造反,皇上就差没有直接退位让贤了。 想到这一层,陈三不由得觉得自己的主子真是太牛。 于是胆子更大了些,轻蔑的道:“大夫要入王府,也得检查,要不让陈三我瞧瞧你的医术如何?” 第 180 章 来人手中捏着手中的一串沉香珠,指间滑动了两颗,突然停下,声音沉沉的道:“你们今日必死。” “……”陈三愣了愣,醒悟过来,对方口出狂言,立即大怒,马上压着声音道:“好,好,好,看看你死还是我死。” 说完走开两步,骤然回身时,手中多了一件东西,马鞭嗖的飞起,鞭声呼啸着劈头盖脸的向那人挥去。 眼见凌厉的风声,裹挟着春寒而来,黑纱轻轻吹起,鼓胀的垂纱,掀起,落下,须臾间一张绝美的侧脸露出。 目光若冰雪冷瑟,唇间一抹艳红,点缀出她不凡的英气。 斗笠飞起的片刻,一柄剑直直的抵在陈三的脖间,皮未破,却寒意侵人。 随着几声人的身体噗噗落下的声音,手中的鞭子亦落在了地上。 陈三眼前一黑,以为自己死了。 蓦然发现斗笠落在他的头上。 他不敢掀开纱帘,只低眼看着地上横七竖八了几个随从,他们一个个口吐白沫,鼻孔中有血流出,刚刚死去。 “皇上亲赐的东西,你们如此糟蹋。可想而知,在他治下的百姓,是如何被欺凌的。” 大夫开口了。 军官道:“治下混乱,只想着争权夺利。哪里会去管民生死活。” 司马清点点头:“当初八王的乱战,并未让大晋握有权柄的人觉醒,内乱横行,谈什么收复河山。” 一路入城以来,看到各处有逃南的北方百姓。 他们面黄饥瘦,衣衫破旧。 失去父母的孩子成群结队的在富户的家门口守着,就为有一口吃的。 年老的长者,卧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 反而是游走在街头的野狗子,会在他们的身边徘徊数圈,最后又嫌弃肉太老柴,扬长而去。 直到遇到病死饿死的孩童,就会一拥而上,抢食它们眼中的美食。 长得膘肥体壮的它们,跟眼前这些盘踞在身居高位贵族身边的鹰犬何其相似。 他们四处与人争食,也不知毁了多少百姓的家。 * 皇上亲赐的礼物里,除了淬了毒的黄白之物,还有一个让人不会设防的人——司马清。 陈三初见司马清,心里种色念头翻了个遍。 “这位大夫……姑娘你可是皇上赐给王将军的美人。” 司马清见他轻浮,也不解释,只道:“进府你就知道了。” “宫里来的就是不同,有几分贵气。” “比起宫里的王昭容,我自是不敢当的。” 陈三一听这个名字,神色顿时冷下来。 司马清暗笑,太子妃果然说得没有错,王昭容与陈三有私。 王昭容本是王氏家族里最出挑的女儿,陈三在王府教这些贵族公子小姐们读书。 几年光景后,两人有了私情。 不料,王敦却将王昭容送进了宫里。 而陈三升任了主簿作为补偿。 司马清来时,本未想到王敦会拒收皇上的东西,只派个下人过来点收。 这种无视君恩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所以下面的人也不多想,直接点了最无关要紧的陈三过来。 也是巧了,陈三一直对自己只是个小小的主簿极为不满,拿正主不敢怎么样,却拿这事出气,故意让押送的人员难堪。 打脸打得一时痛快,但报应也来得更快。 随从全都横死。 只余下他,被押在小小的马车内,跟司马清相对而坐。 “王昭容真可怜,入宫不久,就失了宠。” “她怎么了?”陈三难掩担心。 “皇上初纳她时,直接在良家子中封她为昭容。还在她的宫里移种了不少的兰花。” “她本就叫王若兰。”陈三眼中闪出温柔之色道。 “只是不知为何,皇上让人把兰花全给拔了,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所有的干花和种子。”司马清眼见陈三神情微微凝重,轻轻又补一句道,“也不知为何,她居然对着那些烧成灰的东西哭了整整一夜。” 陈三惊愕的瞪大了双眼,目光缓缓移到司马清的脸上,不敢相信的问:“哭了,真的?” “怎么,公子你认得她?” “认得。”陈三说完又后悔,找补的道,“她是王将军的侄女,才貌双全,城中无人不识。” 认他说得滴水不漏,司马清还是从他闪烁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什么。 “天寒地冷,黑狐披风也不让她穿, ” 司马清见他入套,带着些同情的神色,“我也曾得她一盒子兰花粉,如今却再也不可能了。” 说着,司马清袖中取了一只盒在手中,轻轻打开盒盖,一股兰花幽香扑鼻而来。 只见陈三神色有异,司马清手指挑了一点点在指尖捻了捻,陈三的全身一抖,深吸一口气,似从未闻过这等奇香,脸上居然浮出点点的笑意。 司马清双眼扫过他的脸,了然一笑,“这粉赐给你了。” 陈三本还沉浸在花香之中,听闻后,骤然睁开了眼,警惕的勾下了头。 “我知道昭容娘娘有些事只能带进坟墓里,但是人是有感情的,怎么可能因为荣华富贵就忘记了昔日的恩师情谊。 我也曾受教于一个出色的男人,他从未强求我做任何事,只默默的守护着我。 直到我嫁去异国,他也不愿做出任何出格之事。 这样的男人,才配称之为男人。 与那些强迫女人为自己办事,只为达到自己目的高高在上的男人相比,他才能让人刻骨铭心。” 陈三怔怔的看着某处地方,一动不动,入定般再无一句话。 直到王府的门口,马车停下,司马清突然问:“王若兰可是在尚文楼读过书?” 陈三一抖:“是。” “那我还得先去那。” “不远,过条街就到了。” 果然是过条街就到了距离。 司马清从马车上看到“尚文楼”时,也不过几十步而已。 她没有下,只将手中的兰花粉盒将给马夫道:“这东西埋去尚文楼的后门的兰花下……” 马夫翻身下车,拿了盒子便走了。 一会便回来了。 司马清见陈三一直闷闷不吭声,淡淡道:“今日太晚不去王将军的府上了。” 说罢,命人送陈三回府。 见他远去,军官上前道:“他跟王若兰真的有私?” 司马清歪头道:“军爷,可不可赌一把,陈三会却捡回那盒子兰花粉。” 军官白了一眼司马清,抖了抖挂在手臂上的披风:“你离开我久了,我发现我们家的清儿,越发跟他们像了。” “哦?”司马清笑笑,“像他们什么了?” “会坑人了。” 司马清假装不悦的道:“坑人?我怎么就没有坑到某人呢。” 军官叹:“你一纸秘信,我就日夜兼程的赶来助你,你坑我还少吗?” 司马清不恼,反而心中轻松,斜斜靠在车门边,依旧是笑意满满:“那是你教得好,我是近墨者黑。青出于你胜于你。” 军官靠近司马清,语如轻羽:“对你属于我,从前,现在,将来。” 司马清娇笑一声,红脸低下了头。 过后,又深深注视着他,伸出右手,指尖在他鼻根处轻划而过,他心底生出如暖阳的温存,一路风霜瞬间抚平。 “你肯来,我替大晋谢你。” “我若不来,大晋没有了,何处去寻你。” 站在车门外的军官,单手扶着车门,微笑侧身,眸色黑如漆夜,闪着光如缀星光。 车内的司马清微抬脸,耳朵上蓝彩珍珠耳坠,闪着别样的光芒,折射出一片淡淡的幽兰,“国若不在,何以为家?城哥,大晋与鲜卑王族永不交战,无论将来战事如何发展,我们各守国土,不要被人利用好吗?” 闻言,拓跋城沉静的心湖里投入了一枚石子,男人热爱争斗中得到对手的尊重,更加喜欢掌控无边无际的土地。 事实上,那种对疆域扩充的渴望,对领土的拓边的执念,已经耗尽中原大地上所有雄性的力量与智慧。 如今混乱无序的悲剧根源,是大晋僵硬冰冷的权力斗争,无法把握的各地门阀互相残杀的结果。 他们用贪婪与自私,驾驭帝国失控的命运,只能得摔得粉身碎骨,山河破碎。 除却野蛮的掠杀夺城,丝毫没有章法的战争,将人性里最卑劣最残忍的一面激发出来。 然而却一直未能出现一个站在众多好战者之上的强人,拔乱反正,归并出一个安宁的世界。 拓跋城眉骨微微耸动,目光如雪的落在司马清光洁的脸上,指腹沿腮而行,轻轻刮了刮,声音冷清的道:“中原已是野兽横行,希望江东能给百姓一片安宁之地。 毕竟,耕田的是百姓,作战的是百姓,死在战争中的还是百姓。 像王敦之流,不过是依靠祖上积累,得了最大的权力,却没有见他安静几日。 他留不得了。” 司马清目中闪光:“的确,周大人、刁大人,还有那些寒族,都不应该白死。” 拓跋城冷峻眼看进司马清眼底,骤然多了一丝只有在面临强敌时才有戾气狠决,一字一顿的道:“讨回血债。” 司马清遥指不远处出现的人影:“讨债的不只我们。” “谁?” 司马清头枕在车门上,双眼射出一片得意的光,见那人悄然进了那“楼”里,过一会,有人来报,盒子让人给弄走了,还送上了另一只替代品。 司马清拿过来,放在手上,与拓跋城互视一笑。 “哦,他还真的是个情种。” 司马清将盒子掀开,里面一条白绢,上绣兰花。 她嘴角缓缓弯起,看着在街口的男子背影,白墙青瓦,春雨斜,万物生机,他却萧瑟孤寂的走得踉跄。 司马清幽幽道出一句:“用一生的感情,去换一个卑微的职位,值还是不值。” 第 181 章 拓跋城接口道:“感情无望时,只能寄希望活着,活在还能看到对方的地方。” 出自江东寒门,要想跟北方贵族联姻根本不可能。 地域的阻隔,数百年来积累出截然不同的生活习俗,相处起来自少不得各种矛盾。 然,谁北族的人历来掌着权柄,骑马狩猎,个性张扬豪放,又被人捧习惯了故而高高在上以为无所不能。 南族的人鱼米之乡,耕田种菜,不愁吃穿,江东水系丰沛,湖泊遍地,温润的天气,让久居于此的人养成了细腻温婉的性情。 相处之下,风俗习惯大相径庭,双方互相排斥异己,故而北族汉子不娶江东女,江东儿郎勿骋北族姑娘。 只是陈三与王昭容好像不是这样。 他们相爱了。 一个腹有文采的年轻人,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 只是开始有多深情,结束就有多残忍。 那是送她出府的日子里,陈三早早立在门前,亲自点过了皇上所赐的东西。 看着身着喜服,被人扶上马车的爱人,一路无言。 送出城时,车内无言。 只有嘤嘤的哭泣声。 瑟瑟寒风,比刀更甚。 一刀一刀连绵不决。 陈三手握着那只红枝浮雕着蒲公英的盒子,心口起伏了数下,刚刚忙着把东西挖出来,根本来不及细看。 抹掉泥土,袖口擦掉上面余尘,喉咙不由的发紧。 是的,是他亲手做的。 盒上的蒲公英,用了他的血擦试过,颜色与平常的红枝不同。 他深吸了一口气,盒子被紧紧的按在心口上,恨不得用尽全力深按进自己的胸膛里。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双靴子出现在眼皮底下。 他慢慢从地上站起,看着来人。 “你找我?” “对。”军官简单的道。 “我做不了主的。”一句颓丧的话,让他说出恨恨的声音。 军官伸手一张千两银票,一张写有建康城乌衣巷南街的房契伸到他的眼前。 陈三愣了一下,没未伸手去拿,眼睛快速的向左右看了一会,才将眼神定在那两张纸上,投射的目光里露出少有的贪婪之色。 “拿着。”军官声音轻松的道。 陈三在袖内伸了伸手指,表面却不看不出他有任何的动作,只故作姿态的道:“受不起。” “长江隔出南北地,你站哪一边?”军官突然间问出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 陈三:“我生于南,长于南。” 话来得实在,还有几分文人的骨气。 军官淡淡一笑,轻快的道:“陈公子,您受的是北族给的官。” 陈三微窘,马上又正色道:“江岸无论东西南北,皆属大晋。” 军官点了点头:“皇命与王命你听哪一个的?” 陈三低头想了想:“谁都是为了一条活路而已。” “好。你是能做事的人,东西收下吧。” “这……”陈三迟疑。 “连亲侄女都保不住的人,能给你活路吗?” 声音遥遥传来,司马清走到陈三跟前,“他会死。你还跟着他吗?” 陈三眼珠狠狠一鼓,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说出的话不怎么美丽,还带着隐隐的威胁。 他咬了咬牙,道:“临海长公主也是受过苦的人,当知道,莫欺少年穷。” 他顿了顿又道:“我虽羡慕有房舍良田,却只想靠自己封妻萌子,活在这江东。 你们做什么来了,我不想知道,就算知道了,我也帮不到你们。” 司马清心思微震,原来陈三也并不是如方才所见的那样市侩,不过是官场里郁郁不得志的一个小吏罢了。 “陈公子,寒族之中,总不可永远居于北族之下。这里是你们祖辈长生守护的地方,怎么能北族人一来,你们反倒生活不下去呢了?” “哼……不用激我,”陈三脸色白森森的道,“先皇上重用过的南族寒士一年前被杀被流放的还少吗?连天子选的官员都是王家人的奴才,任他们宰杀,何况我们这种。 也得感谢我身居末位,才不会受到之前的牵连。” 说完他苦笑着,摘下腰牌。 “你们要进王将军的居所,不难。这个拿去就能进去。我只做做到这些。” 司马清见他说话间,双目的视线从未离开手中的银票房契,心想逼急了,反而失了一枚棋子,他能为王敦所用,无非是见王敦势力强大。 是个人,都会为王敦效力,这并不奇怪。 于是将手中的东西递到陈三的手里:“总得给自己留下条退路,不是吗?” 她的话一下子击中了陈三的内心,他没有拒绝。 眼见陈三隐入夜色里,司马清才回身进了居所。 进门后,拓跋城正站在窗边,窗子掀开一条缝,冷风一股一股的往里吹,屋里的炭火盆上的吹得哔哩吧啦作响。 “小心着凉。”司马清提醒道。 拓跋城做了个过来的手势,司马清凑近过去,顺着窗缝看到,雪地里正有人扭打在一起。 几个牛高马大的人,举着酒坛大小的拳头,一下下揍在陈三的脸上,头上。 顿时,血花四溅。 陈三叫喊了几声冤枉,便倒在了地上。 那几人,抄着陈三手中的东西,扬长而去。 看方向,是回王敦的府上。 过了好一会,陈三才从地上爬起,此时身上已盖上了白雪,头发脸上一片湿冷。 拓跋城笑了笑:“清儿,时机到了。” 司马清不解的看他:“我们许给他的东西,不是让人抢了去。这时的陈三只怕对王敦又怕又恨,不跟我们合作,他就没法活过今晚。” “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哦?” 司马清带着疑惑,看着陈三站在雪地里的萧瑟身影,“城哥,难道……” 拓跋城笑而不语,随手关闭窗页,拿起火钳径自挑着铜内的火炭,一时间,寒飕飕的屋内顿时热风升腾。 不过几步路的时间,身子已如处在暖室之中,再无寒意。 三柱香的功夫。 门外响起扑扑的砸门声。 来人很急,敲得又乱又大声,已顾不得屋内坐着王敦将军最为忌讳的皇上特使。 “砰砰”声不觉于耳,司马清几次看拓跋城,他却悠闲自在的拿着尖头已灯烧红的钳子,捅着火盆内的已经烧成灰白色的炭。 外面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猛劲,居然直接一脚踢开了门,蹿了进来。 来人气喘不过气来的盯着屋内的人,看到司马清后,直接抡起胳膊照着她脸上而来。 “嘶”一声,黑烟冒起。 布料烧糊的味道充斥着整间屋子。 来的手缩得快,要不然手掌被铁钳直接捅一个对穿。 “啊”的惊叫声过后,来人终于不像之前疯一样的扑向司马清,而是如狼一样的狠狠盯着她,鼻子与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酝酿出的一触即发的恨忿之意,誓要把眼前的女子撕碎才能舒缓他的满腹压抑。 但被年轻军官震慑着,他又如只能在强者面前示弱伏低做小的怂包,踌躇不敢向前。 两种情绪交杂在眼底,心间,让他的面容五官扭曲成紧张压抑的模样。 可怜! 可恨! 可悲! 军官是拓跋城,他完全不认得。 因而他没有那些先天对先登营有所了解的人的惶恐与惧怕。 但真的被他那一招致命的威吓,给吓得不轻。 至少在军营里,府里面,还无人能用这种方式,这种极不留情的杀招对他。 他以为他什么都不怕的。 其实他怕死。 这一点拓跋城算到了,司马清也料到了。 司马清站起,陈三缩起了身子,惶惶不可终日的看着她。 “有事?”司马清问。 “明知故问。”陈三咬牙切齿,又马上变脸,显得可怜巴巴的道,“他们是你们杀的。” 闻言,司马清向拓跋城看了一眼。 拓跋城手拿火钳,漫不经心的挑动着火焰。 一块,二块,三块,三片烧成灰色,就要碎成粉的炭火,被一点一点捣碎。 司马清了然的回首。 “不杀他们,你的东西就要落在王敦的手里。” “可你们杀了他们,我是罪加一等。在街口,有人看到他们打了我,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他们就全死在了芜湖里,你们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哦?” 司马清声音拖长的道,“尸体捞上来了?” “是。” “他们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身上藏着建康城乌衣巷的三百尺的三进梁房房契,还有良田一百一十三亩的地契。” 他一口气说完,与上面所书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司马清挑了挑眉尾:“这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陈三慢慢回过味来。 “可是他们说这是通敌证据,正要拿办我。” “这位军爷随身带着的东西,不知为何让那三个人给拿了,拿了就拿了,还说是通敌罪证。王将军的人怎么如此喜欢黑白颠倒。” 陈三一愣,黑白颠倒的主是你司马清吧。 他不敢说,只在心里絮叨了一番,渐悟出了什么。 “王将军恭请长公主入府。”外面有人通传。 陈三吓得一抖。 司马清与拓跋城相视一笑:“来了。” 司马清:“军爷就不用去了,这王将军家的门槛高着呢。” “是,临海长公主亲自来问候王将军的病,王将军一定能感受到皇上的一片关心。” 陈三低头将发生的事一一在心里过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其中一些关窍之处,不由得心中暗叫,眼前的长公主和那个军爷,棋高一招。 他们算到了他会要了那一纸契约,也知道有人劫了去如何处置。 如今他早有心要倒打一耙,让那三个死鬼背了这锅,以报了之前街口殴辱之气,现在只需一口咬定,是自己发现了那三人不轨之行,就好了。 想到此处,长长舒了一口气。 只前缩团压抑的心,总算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第 182 章 这一路换乘了几次马车,每一次,都由不同的车夫驾驭,而每一次到的地方,都是极度陌生。 直到夜过戊时,奔走的马车才放缓了颠簸。 司马清静静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人可来了?” “来了。” 车门外的年轻声音渐近,那人清雅无比的道:“有请临海长公主。” 司马清只觉得那人声音耳熟,一时间却记不起到底是谁。 门帘挑开,那人一身白银色盔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此剑比寻常的剑还要长上半尺,如若是身高不够,手臂不长的人,连拔剑都成问题。 那人却依仗着高挑的身形,修长的臂,能将剑与人衬得相得益彰。 抬眼间,那人也正看着她。 司马清眼中一热,似见相熟的故人,再无经年的世故与沉稳,切切的在心底唤了一声“朴公子”。 那人脸上微不可见的闪过一丝欣喜,马上又恢复成一脸的平常。 只欠身让在一边,优雅恭敬的道:“长公主请。” 司马清下了车,目光还凝视着他。 旁边的仆从见了都面露好奇之色。 那人只得自我介绍的道:“在下王隐。” 司马清心中一番感叹,却不敢不表现出来,只淡淡道:“有劳王公子带路。” 王隐笑笑,依礼在前方带路,行到一处湖边时,方停下。 司马清向四望去,湖面上落雪成水,无风无波,如明镜一样。 “这只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春雪了。” 她轻声道。 王隐看着湖面,“雪化了,湖水可能淹没掉你来时的路。” 他一语双关。 司马清又何偿不知。 只是她若不来,淹没的可能不只是她来时的路,而是整个大晋的江东。 她回首一笑:“王公子,将军在哪?” “你见不到他的。”王隐手握着剑道。 “是吗?”司马清放眼看过眼前的湖水,“他一个统领晋国五郡兵马,节制了大半个晋土的男人,怎么如此怕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吗?” “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你?” “我知道,以长公主的身份,我能跟您说一句,已是天大的恩典。 不过这里不是建康城。 说句话不怕冒犯的话,皇上只是在建康里的皇上,出了城,他连一个贩夫走卒都不如了。” 本以为此话一出,司马清会立即反翻脸。 不料她微微点头,沉静的目光一如眼前的湖面,无波无澜,似乎看透一切的神色,让人不是由得侧目。 “离开了皇宫的皇族,的确不如平民百姓。”她淡淡一笑,“这一点我赞同得很。” 王隐想到司马清之前在吴兴县为奴,她的经历比起任何王子孙公主都要坎坷,因为少了一份居高临下的俯视,多了一分通透的理解。 “长公主,我无意冲撞您。”王隐话虽客气,手中的剑却一刻未放下,如临大敌般道。 “不会……”司马清手抚了一下腰间,拿出一只香袋轻轻嗅,“这是绣春阁里的曼陀罗的种子,他见我喜欢就带来了给我。我一直放在身上,总是在最紧张时会拿出来闻上一闻。” 王隐目光微闪。 “白色的花,开得最晚,败得最快,可是却让人难忘了”她叙旧的声调,让王隐握剑的手慢慢的放下。 “我现在是王敦的养子。”王隐眨了眨眼,无奈的说了一句。 “是你,兜圈子的套话就可以少说了。”司马清面露笑意,“王公子可是为了她,才来江东的王家的?” “一切机缘巧和,半是天意半是人为。” 司马清眼波流动,想到拓跋城也是放了刘为,助石雷攻打刘曜,一面解了他回归辽北路上的最大的障碍,一面又让两强相争,斗得你死我活。 他得以安养生息,不用疲于作战。 而跟着他的族人,以及周边被兵匪欺压的各族百姓都跟着他的人马,一齐去辽北定居。 他许了那些人开垦荒地者,三年不交赋税,只要愿意留下,就可在那里得到庇护。 散兵游勇们也向往那里可以无战平安,故而人群不断跟着他一路迁徙。 两个先登营里最出众的指挥官,一个选择了自立门户,自力更生。 另一个选择了依附权贵,升官发财。 司马清只有唏嘘感叹,世态变迁境域造就的不同人生路。 “王公子,其实皇上只是关心王将军的身体,送来了贵重的金银,只愿王将军能寻得良医,得到好的医治。” “长公主,都是明白人,不必说官话。” “王公子,可是要为王敦的私利去送死?”司马清话锋锐利,不留一点情面,直中要害。 王隐心中一懔,“长公主还是如此直接。” “湖中已死三人,皆是王敦门下客。” “那三人,只是一些混吃等死之辈。”王隐微微不屑的道。 司马清本还有些悬着心,此时倒安生了。 “你见着那三个人了?” “是。” “公子,随他一起去辽北吧,那里才是你的家。” 司马清匆匆说了这一句,人已被冲上前来的两名士兵押住。 王隐大骇,不知情的向那两人道:“谁让你们来的?” “少将军,得罪了。” 说罢,两人押着司马清往湖里推去。 王隐拔剑而出:“放手!” “少将军,她不死,我们都得死。” 两人同时放手,司马清的身体失去控制,扑向了水面。 哗啦的寒冰之水,没顶时从四面八方向口鼻内猛然的灌进来。 呛得司马清连连喝了好多口水。 心肺痛得像千枚尖针在刺,整个人扑腾在水中。 荡起巨大波浪的水面,掀翻出的浪声,让人生怜。 岸上的人眼睁睁的看着。 不久,湖面上的波浪翻涌得越来越小,清水里透出的身形慢慢一点一点下沉。 最后,一串水泡冲顶着水面,只留下一片小小的波纹。 少顷,什么都看不见。 士兵拿着长矛,往水面捅刺着,零乱无章的搅动着一湖水,站在岸边一言不发的王隐嘴角微微抖动,目光怔怔的看看着。 他铁青着脸,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表情。 直到一名士兵上前来报,说是王敦将军的药,已从长安运回来,请他亲自去点收时,他才回过神来。 回到府中,药一排排放好。 各种名贵无比的药,封在箱中。 此前为了这批药,已有不少人的命搭进去了。 但见一名大夫过来,亲自查药捡药,又命人去煎过。 约半个时辰后,黑色的浓汁端上来。 大夫端到王隐的跟前,卑怯的道:“公子请试药。” 王隐目光淡然,与往常无异。 端起药喝了一半。 大夫守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方道:“给将军送去,药成了。” 仆人上前,端药送进屋内,里面传来几句话。 “亲眼看到他喝了?” “是,奴才就站在旁边。” “没有异样?” “没有。” “嗯。” 大夫小心翼翼的看着王隐的脸色,见有盯着,忙勾头,指着药箱道:“拿去干燥的房里,千万不要让打湿了。” 王隐侧身让过抬箱的人,身子挺直的走出了府第。 子夜。 湖心亭。 亭的四周,围上了一人高的围档。 一层竹蔑。 二层稻草甸。 三层牛油纸。 亭中心,铜盆烧了一炉火,黑色炭,散发出浓烈的烟味,呛鼻刺目。 滚滚的黑烟,在夜色里直冲天空,与夜色混为一体,看不出轮廓,分不清谁更黑。 一叶小船,由岸边而来,缓缓前行,不急不抢。 撑船的人正是王隐。 他此时已是一身常服,没有再着盔甲。 剑不离身的他,也在上船一刻,被命摘下了剑,只能空手随船前行。 船头抵在亭边的台阶上,水波一荡二漾,冲击着立在寒湖里的基座。 亭中一人,白衣素装,脚下垫着一层干草。 一头齐膝黑发,在火边烘着,借着火力,吹拂似柳条。 站立着的女子,一脸恬静,没有半分的惶恐不安。 反倒是让人觉得,她天生在这湖里,长在湖里的鱼儿一样,过去在岸上不得不以人形示人行走,如今幻为鱼儿了,得了水般的自由自在。 那女子一挑后发,悠然转身,向着船上目瞪口呆的王敦轻蔑的一笑。 “将军得病,忘记了天命。” 王敦一怔:“你是人是鬼?” 司马清斜他一眼:“将军上来便知呀。不敢吗?” 王敦踌躇不已。 本来杀了司马清,他们也只是当杀了一个给皇上传话的人。 可是陈三回来却说,王昭容出了事,其实可用司马清去换王昭容回来。 王敦本就无子,自己的女儿不愿意进宫,送了这个侄女进去,为自己效力,本就让王家宗族们多少有些怨言。 此时又传来王昭容出事了,族人都跑到府上去闹,他不得不设法营救。 可是私杀司马清一事,可大可小。 用尸体换个活人回来,他还是赚了的。 为求稳当,他只有避人耳目,自己亲自来处理。 不成想,在岸上便看一湖心亭一片火光。 近前看清楚后,才觉得眼前的不是个人,而是个妖孽才对。 “是她,没有死。”王隐眼中安慰的道。 “上岸。” 王敦走到火盆边,又向四周看了一圈。 能把她救上来,又能弄这么多东西给她御寒,且还在他眼皮低下做了这多事,他居然不知道,这个人真有通天的本事。 他思量了一会道:“你背后有人?” “有。”司马清承认,目光正好落在王敦小船上的一名划桨船夫上。 “谁?” 第 183 章 司马清笑而不语,只拿起铁钳翻烤着铜盆边沿上的鱼。 鱼是湖里的鱼。 个头不大,二两一条。 但这鱼极难捕到,长年游在湖底。 “不会是司马绍的人。” “为何?”司马清抬眼道。 “那些蠢才,只会在皇上面前哭鼻子,说些陈年旧事来打发时间,其实直面匈奴人时一个个都是闻风而逃。” 司马清点头:“那王将军为何把剑指向皇上?” “他无能。” 司马清:“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天才的,需要磨砺。” “我们王家有打下的江山,凭什么他让人来分权?” “司马氏打下江山时,琅琊王氏何在?” 司马清迎着呼呼的火光,脸上映着光,如红莲火光中重生的一只红羽飞鸟。 “司马氏已经没落了。”王敦苍老的声音伴着霹雳作响的火星,在空中炸开。 “你以为司马氏能在江东立足,只是因为王家?” “难道不是?” 司马清摇头;“曾经我以为,皇朝的毁灭,只是与掌着玉玺的那人有关,但活了这么些年,我才明白,能让大多数有希望,且一直保持这个希望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时的胜负,赢得的只是一座没有生命的空城。 长久的安定,需要的不仅仅是你们手中的刀剑。” “没有刀剑,你们早被匈奴赶尽杀绝了。”王敦鼻子里哼出一句道。 “您曾是镇国的大将,将来载入史册的一代贤将。可是,为什么王将军的刀剑所指的不是刘曜与石雷? 不是用来收复失去的北方郡县? 是失去的太多了,麻木了吗? 还是您觉得柿子要捏软的,要得到至尊的荣华富贵,就找最近的下手,对吧?”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女人?哈哈……可我知道,这城里士兵的刀尖剑刃都架在了皇上的脖子上。”司马清盯着他的眼睛道。 “错,是整个大晋的手中有武器的人,都将武器对准了建康里的那位。” “王将军,你觉得民心向着你,我看不一定。” “上次不过三个月,建康城就被我拿下,这次一个月!” “若一个月,各地并不为你所调遣,你真的想变成大晋的臣罪?” “不可能。” “万事无绝对。” “……” 王敦默了默,春寒四涌的扑向他,刺激着他的心。 突然他傲然的指着司马清:“一个长公主位,就把你收买了,司马绍许你的,我同样可以给你。” “王将军,别人许你的,能比皇上许你的多吗?”司马清回道。 王敦目光从火光里徐徐看向天空:“我要的不只是权力。” “您还要什么?”司马清追问道。 王敦:“司马氏可以取曹魏代之,我王敦同样可以效仿。王家,有帝王之材,为何总要屈居于人下。王家的子子孙孙,智勇双全,应该成为霸业之王,众王之首的皇。” 是吗? 司马清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披风,湿冷的发终于干透,全身的寒意曾侵入体,此时借着面前的炭火,总算让自己不再全身僵冷了。 是时候了。 跟一个坚持已见人谈合作,不如看看如何阻止他的疯狂行为。 等到王敦迫近眼前,司马清已看到他眼中迸出杀人的神情。 “长公主,拿你祭旗,司马绍失了一个说客,司马氏再无一个敢为人先的人,有些可惜。”他嘴中虽说惋惜,眼神却分外的凶狠冷戾。 他将身一让,王隐上前。 “杀了她。隐儿。” 王隐面无表情的上前,手握在了司马清的脖颈之上。 司马清闭了闭眼:“公子真要杀我?” 王隐道:“你是义父的敌人。” “皇上遣我来,只问王将军病情,看来真是病入膏荒。” 王隐眼中一丝不忍闪过,五指渐渐合拢。 “你……有想过……为何我……入湖不死吗?”司马清问,“你们你……” 她伸手指着后面。 此时,王敦的背后,一片火光冲天。 来时的那条小船,不知何时被人点燃,船在水里本不易燃。 可这条船上冒出浓列的漆油味。 油比水轻,浮在水上燃烧,化成火海后,连同船身一起,烧成一座火山。 岸上的人见了慌张不已,有人直接跳入水,想奋力游向湖心亭。 就在这时,湖面忽然掀起人高的翻浪。 一只巨大的黑网兜底的从湖底升起。 远远看去,黑网上闪着幽暗的银光。 选行入水的士兵,触到那网上,像是被电击一样的抽搐,狂叫。 后面的人,吓得往回游,那网子在水中竖起,左右绞绳强有力的拖动起来,游水的速度,跟本快不过网子向前急速推进的迅速。 士兵们的裤腿,被网上的倒勾勾住,立即触动了网上倒勾上所缚的鱼刺箭。 此箭长不过成年男子的中指,细若柳条,顶端尖如鲨鱼的牙齿,末端似鱼尾。 机关就是倒勾。 只要倒勾勾住东西,受到扯拽的力量,鱼刺箭便一触即发。 箭穿脚心,直钻足弓,侥幸躲过的,却又被箭尾上带出的金丝线缠绕,根本无法脱身。 湖水深达几十尺,又冷又暗,挣扎在水面的人,被拖中水,半柱香的功夫,水面上只有偶乐的水泡冒出。 再看不到士兵的影子。 岸上的指挥官,吓呆了,不敢再下水,只得搭起弓箭。 陈三看到众人齐齐拉满了弓,连忙对着湖心亭的位置大喊:“快放了王将军,否则放箭。” 司马清听出是陈三的声音,道:“这船是王将军自已的船,怎么让人做了手脚居然不知道?” 王敦眼见船被毁,救兵无法靠近,但打过战的,自不会马上慌张。 他拔剑道:“水中有伏兵?” “当然。”司马清。 “不是我。”王隐。 两人同时发声。 王敦眼中犹豫,剑尖却不知不觉冲着王隐。 “义父怎么可能是我?我设下这些对我有什么好处?” “为何司马清坠湖没有死?!”王敦一语道破天机。 因为,湖心亭里,能让他不安的不是司马清,而是王隐。 “我不知道她为何没有死。” “恐怕是你不想吧。” 王隐没有想到,也不敢相信,王敦居然设计让司马清死在自己面前,他明明就可以做得了无声息……莫非…… 万千念头,在脑中灵一现,心中不免胆寒。 “义父!”他正色的道,分神之机手指略松了些。 司马清似乎比他更了解眼前的王敦,她 立即道:“王将军你命人杀我,又不敢担弑杀皇族的罪名,找了个替罪的义子,在这顶着。 今日我若死在湖心亭,对岸的人,只会知道,是王隐诱我到此,又杀我于湖中。 此后若是王司空秋后算账,责问今日之事,你大可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义子王隐不过是你用来顶锅的。 你们王家辅佐司马氏一族足足五代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原来是用了如此龌蹉的手段。” 王隐掐在司马清脖子上的手骤然松掉,回首看着王敦。 王敦喝道:“杀了她。” 王隐:“是真的吗?” 王敦急道:“她跟她的母亲一样,最擅在男人面前搬口弄舌。” 王隐僵硬的抻着脖子,眼底霜花凝结成一片寒冰之色,“杀了她,又不能荡平江东。” 王敦怒气骤然上涌,剑指向王隐:“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那你跟刘曜之流何异?”王隐声音低沉的道。 “隐儿,你想做什么?” 王敦惊觉不对劲,人往亭边退。 王隐眼见岸上的人蠢蠢欲动,若是失了王敦这块挡箭牌,只怕很快就会被射成一只箭猪。 他突然目中幽光渐闪,一手拉住司马清,退向挡风防寒的三层围档后,另一只手却挥起剑鞘,将烧得红火的铜盆一把掀翻。 火红的炭,如雨般冲着王敦而去。 他躲闪不及,身上的棉袍被点燃,很快,火光肆虐。 对岸的人只当是打斗起来,只看到一团火球在湖心亭中跳跃奔走。 亭子不大,那团火在亭边稍作停留,便一头栽入了水中。 “放箭!” 陈三号了一嗓子。 他知道,若是王敦活着,此事追查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他死不要紧。 可是远在建康城里的王昭容,又有谁会想着去救。 他不能死,他是王昭容最后的希望。 想到这,他更加卖力的演戏道:“王将军,快救王将军。” 指挥官有些犹豫不决,刚刚下去七八个,一个个勇猛果敢,但都成了有去无回的主。 谁都不想再当往“水坑”里跳,活着才有机会升官发财。 发不了大财,发点小小的国难财,还是大把机会的。 是以,个个都表情上义愤填膺,行动上得过且过。 在水边游弋了半天,最后只有一件浮衣捞上来,有人大胆的推测了一句:“王将军莫不是让水鬼给拖走了。” “此湖连通青弋江,江神显灵了。” “对江神显灵了。” 几个人半真半假的胡诌着。 指挥官压着八字眉,故作深沉状的道:“可是没有见着少将军,这事还做不得数。” 陈三在一旁收了打捞上来的衣物,对众人道:“昨夜七八个弟兄们都下到湖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唉……” 说话间,湖底突然冒出一股一股的红色涌流,一股莫名的腥臭味借着寒风吹过来。 所有人都心中一懔,刚刚半信半疑,此时全信了。 顿时,众人归心似箭,作鸟兽散般的离开了湖心亭。 从湖心亭逃出,司马清已冻得瑟发抖。 直到一处草棚前,方见到一丝亮光。 眼前棚门打开,先入眼的是一群光着膀子,只着一条裤衩儿的汉子们。 第 184 章 人人都是青脸乌嘴,面上有些浮肿,围着火堆边上,一堆湿漉漉的衣服,像小山般。 司马清见着,目光不由向下看。 边上侧蜷着一身常服的王敦,脸上熏黑,头发胡子均烧没了。 通红的脸皮上,燎起一串透明的水泡,一个接一个,看着极为吓人。 他喉间似乎被呛烧得已不能言,只咳咳发出几个声音,一会便晕死了过去。 “可是死了?” “不会,这老家伙命硬得很。” 人群中,有人发声道。 司马清寻声看,袁雄正光足在给脚上的血口上药,皮肉翻起看着红红一片,像是被什么捅过,又倒勾出内里的筋肉。 “我给你上药。” “别。”袁雄发出一声哀嚎。 司马清手还未落下,然后裤子掉下。 司马清惊得别过头,立即一排人墙自觉站在袁雄的跟前。 有人呵呵一笑:“没事,代王不也让公主看光光过。” 司马清不知如何答,脸上写着问心有愧的神色。 直到人群退开,从火堆边缓缓站起一个人向她走来,她都一直缩脖不敢再看。 来人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她抬眼,湿发蒸出一片白汽,挂着水珠儿的眉眼,衬着一双如墨珠般的眸子。 两人相视时,鼻子微酸,明明嘴角弯出一道笑容,但有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 “去,换了这身湿衣。” 司马清低头随他而行。 走到一半,停住,她想到了王隐。 拓跋城暼她一眼,向左右吩咐道:“给他一条毯子御寒。” “不必了。”王隐高声道。 “随你。”拓跋城倒也不客气。 换装出来时,已天大亮。 跟着来的士兵们,都睡在一尺厚的干草上。 只是打鼾声如雷灌耳,让只有一墙之隔的司马清无法入眠。 转了几个身,都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 最后只能坐起,看着在身边睡得正香的拓跋城。 他睡相安静,少有那种呼天抢地式的呼噜声,只是这样相拥而眠的日子不多。 司马清想起,好像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居然是在平阳城里的地宫内。 失去了自由,得到了他的守护。 如今自由了,却换不来那些日子的甜蜜。 休息一日后,王隐前来告辞。 只是他身上的衣服未换。 司马清想,他不会是坐在火堆边烤了一天的衣服吧。 只见他向拓跋城略拱了拱手,举止一如他之前的优雅。 “你好好的代王不做,来做死士,真想不到。” “你好好的剑客不做,来做王敦的义子,我也没有想到。” “我跟你当初为刘曜效命一样,也想弄个王侯当当。” 拓跋城一时语塞,找到不话来驳他。 “怎么样,睡好了,就来谈谈接下来的事。”他扫了一眼那些熟睡中的士兵,“他们跟了你十来年,你也不想他们客死在江东吧。” 拓跋城拱手含笑:“之前所做的事,皆是我的主意。有何不妥都计我的身上就行,与清儿无关。”他望向司马清“她如今又是大晋的公主了,年幼时做不了事,完成不了的心愿,现在应该可以做了。” 草棚外一片躁动,却是一只狗儿冲着某个方向狂吠。 一名士兵惊起,悄悄走到窗户处,侧身听了一会,轻轻掀起一条缝,棚外却无人。 瑟瑟寒风呼啸,狗的吠叫声随风传得很远。 士兵向拓跋城摇了摇头,以示没有发现。 拓跋城向王隐道:“他们逆风而来,怪不得声音传不了太远,好在那只狗儿很能听到地上的震动。” 王隐的脸变了变,一会又恢复成常色。 “我没有叫人来。” 拓跋城点头:“你常年在外混,多个心眼是好事。” 王隐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干脆转头向司马清道:“王敦的事,你们打算如何收场。” 司马清揉了揉微微发紧的额头,多年来战乱逼宫这些事儿,从来她都是承受者。 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成了王敦造反事件的关键人物。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而有压迫感。 以前错了,不过是受罚,是一个人的事。 如今天错关乎太多人的性命。 节制五郡的兵马权利,是一反悬在大晋命脉之上的利剑。 解除了万事皆休。 若是让剑落下,斩落的人头不计其数,枉死的人,更是难以想像。 她斟酌了一番开口道:“王敦之死,会掀起更大乱局,亦或是平息这场犯上作乱,全在乎你怎么说。” 王隐扫一眼拓跋城笑道:“照实说。” 司马清心如刀捅般难过,湖心亭伏击王敦,是拓跋城所为,若真是让天下知道代国的国君牵涉其中,他刚建不久的代国只怕会成为众强敌的眼中钉。 若是王导不顾真相,一力唆使皇上对辽北用兵,之前所做种种牺牲,全化为无有。 王隐见司马清面有难色,得意的斜扫拓跋城,“你本已是辽北的王,应该知道明哲保身才是王道。为了一个已许人的女人出征,只怕你没了夫人又折兵。” 见拓跋城默默不语,他顿了顿,嘴角露点出一丝轻视,“你为了族人蛰伏了十数年得以他们的认同,用一个空虚王妃位子换得五千精兵。但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一个人努力,可是人生有几个十年,再为她做,就过了。” 一番话出,司马清心头起伏,出宫后,半真半假的事见过太多,此次拓跋城为她再度调兵,只有她知道这有多难。 拓跋城神色一如即往的冷静:“我以为石花的事,能让你明白些事情。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如若可以有另一种方式选择,我会一开始就死在灭族之时,不让我的弟弟代我去死。 如若能跟地下的长眠的父王互换,我宁愿此时统领辽北的是他。 而我只是一个策马而行的放马人,行街走巷的赶车人。 总之……当年也好,如今也罢,从没有我选择的机会。 我只是应接不暇的活着。” 王隐凄然一笑,“你已在高位,自然可以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真要你给机会放弃,你不会选她。” 拓跋城双眸闪过一丝隐忍,寒过天边的冷雪,凝视司马清片刻,“我若用辽北去换她一日,只怕她不愿意。现在只想她的家,能安稳些,我喜欢的人能生活在没有战乱的江东。” 司马清听得眼底一片水气蒸腾,寒冰水下,他为她守了一夜。 比起亲亲我我的儿女私情,厮守盟誓,拓跋城所做却是无人能为她去做的。 如若不是情深至此,他又何需如此。 横亘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乱,是分分合合的阴谋与算计。 而坚持互相扶持彼此,却一直从未从心底抹去最后的良知。 司马清扫一眼草棚外,渐近的马蹄声,已被守在外面的大狗吓得退入了棚内。 一色的大晋军衣,手持弓箭,却人人都蒙而来。 司马清扬起的声音里,满含威仪的道:“大晋士兵,何时要藏头露尾了呢?” 几十匹马呼出的阵阵白汽,其中几匹马的后臀上印着“代”的字样,这正是辽北拓跋城进贡的上等战马。 相马人常说一句,千里良驹,万里挑一。 然,真能人马合一,闻声不动,见乱不怯,遇敌不退的战马,才真正称得上等马。 而那几人,居然一水的骑着由拓跋城亲自挑选出的马匹,可见与王敦的关系匪浅。 那几人都身披战袍,甲胄均用的是珍贵的犀牛甲,与普通士兵所披的腾甲截然不同。 这更应证了司马清来之前所猜测的,王敦一边称重病,一边又招集旧部在此,商议造反事宜。 此番落下了实证,王导那边够他在皇上费一番口舌解释,同时,王导也不得不为当日他担保王敦不会反的错误,承担责任。 司马清心中冷笑,天都快翻了,他担得起这个重责吗? 一侧的拓跋城正与部下私语,手中多了一张小纸,展开来只略扫一眼,他向部下使了个眼色。 部下会意退开后,他低首走到司马清的身侧,在她耳畔轻语:“那三人,正是兖州、徐州和豫州的州牧……” 这意味着,王敦所领的五州军队,三州已经响应。 情况比想像中的要糟糕,看来王导所给的消息,有所隐瞒。 若是早知如此,皇上定不会让她带着金银来见王敦,而是领着一队死士混进城中,见机行事了。 消息闭塞的确是件耽误事的关键。 辔头紧勒,为首的马儿领步走向草棚跟前。 一名军官凶恶的道:“我等搜寻王将军到此,你们在这里鬼鬼崇崇做什么?莫不是探子。” 司马清身后七八名辽北士兵,昨夜一战,皆精疲力尽。 如若一战,定会有死伤。 她伸手从腰间取下牌子,冲那人道:“本宫是皇上新封的临海长公主,昨夜见过王将军。” “你见过?”来人下马,冲到面前,“将军现在何处?” 司马清冷冷的道:“本宫的确见过……”军官手中刀立即抽出,刀尖进冲着她的面门,见她不慌不忙的道,“后来,他便走了。” “可将军一夜未归。”他说完,眼睛向身后的马队扫了一眼,极是不安。 马队本有三十二人,在听闻这一消息后,已有两人悄然掉转马头而行。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只怕是皇上知晓起兵之事,问责王将军。” “他无儿无女的,要拉上我们一起去给他打战……” 说话间,这三人没有过多的避讳,忿忿的离开。 “沈大人?” “刘大人?” 军官叫了几声,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作停留,又腿一夹马肚,奋蹄而行。 军官神色一凛,倒也不慌,只从箭壶之中取出两根银羽箭,搭弓箭便射。 马队之中的骑兵全神色淡然,好似这种事时常发生,见惯不怪。 除了一人,眼中闪过一片慌色,跨下座骑的头本已勒向另一条不常有人走的小道方向,此时也被他悄无声息的放松缰绳,马头重归正常,让人看不出他有要逃的意图。 两箭凌空飞出,带着无比的狠劲。 众人心道,两名位阶不低的参将,要光荣了。 各自叹息。 突然,空中两声碰撞声,似枝木折断。 军官愣神间,才想起,刚才看到两条黑色的影子鬼魅般的一闪而过。 而两名逃走的参将非但未掉落马背,还屁颠的跑得正欢实。 回首,看到司马清身侧赫然站着一个高瘦英俊的男子,黑漆弓箭正握在他的掌中。 军官大怒:“娘西皮,哪来的逃奴?” 第 185 章 拓跋城身着的衣服,不是城里南族人或是北族人常穿的衣服。 而是鲜卑族服饰。 鲜卑族自黑水白山一带迁入后,便为汉室军队做了兵奴。 打战时,为兵。 休战时,为奴。 然,中原的晋皇一个个被杀,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死了多少个皇帝。 逃到江东后,常以正统贵族护院自居,是以见到非北族人,口称南奴或是胡奴的多得很。 拓跋城淡然扫对方一眼,没有吭声。 司马清轻轻一笑:“你还是看看你吃饭的家伙事吧。” 说话间,军官这才看向自己刚刚拉了个满弓的武器,只见弓箭拦腰折断,顿时短了半截,弓弦挂在上面,一晃一晃的,变成了一张无用的破弓。 军官这才发现,不仅司马清身边的男人,一箭打掉了射出的两箭,还把他的弓箭直接打断了。 这种箭法,闻所未闻,见也是第一次见。 联想刚才种种不恭敬,才回过神来,自己惹上了大麻烦。 临海长公主,并非等闲之辈。 敛去骄盛之色,脸上露出恭敬之色,行礼道:“长公主身边卧虎藏龙,属下方才情着找王将军,或有冒犯您,不周的地方请担待。” 司马清没有跟他多计较,淡淡瞥着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的两个背影,走到马队里一直勾头站在角落边上的陈三道:“你们好大胆,对王将军亲封州牧的手下,也敢下死手。” 军官一脸憋气,他不敢说,是那两人临阵脱逃,不杀了,只怕对外传出什么乱军心的事来。 陈三马上道;“那两人要是死在这里,只怕立时就会有人兴兵问罪了。” “还是有明白人的……”司马清话锋一转,“两位只怕是回去送消息的,但只要是对王将军有利的消息,由得他们去送不是吗?” 军官心想好像这也是个办法,至少将来自己不用为杀了他们,被王将军拿来顶锅。 军官翻身上马正要去追。 司马清立即道:“你刚要杀他们,现在你去传话,只怕无人会信你。” 说完向陈三使了一下眼色。 他会意向军官道:“小误会,我去吧。”说着打马追了上去。 军官一脸蒙,想不出眼前的临海公主到底是哪头的。 只听闻皇上派了特使来探望王将军的病情。 还赏了不少的金银。 怎么看怎么觉得皇上弱得跟娘们似的,何况来看王将军的还是个女人。 他忌惮司马清身边的男人,但对远在天边的皇帝倒是一点不怕的。 不情愿的拱了拱手,招呼大家去下一个地方找人。 呼拉拉一片马蹄声响过后,地上的泥水留下一片泥泞。 “长公主好心计。”王隐冷森的道。 司马清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一笑应之。 王隐牙齿咬得格格响:“你不会那么好心让陈三去追那两人。” 司马清眼中闪出灼灼光芒,缓缓收回,回首定定看王隐,“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王隐冷森的目光一闪,“连皇上都怕了王敦,你能奈何他起事?” 司马清:“一个死人怎么起事?怎么成事?” 王隐一愣,旋即想清楚了里面的关窍。 “你让他们放出王敦已死的消息,以乱五州军心。到时只有芜湖的军队响应起事,虽勇猛,但也是孤掌难鸣。” 司马清从容上前,脸色凛凛不可犯,之前少女的稚气与单纯,此刻早已换作一派大气沉稳。 她广袖一挥,“王敦死了,最大的受益者是你。只要不跟着他起事,你将承袭他的爵位。若是你追随于他强行起事,只会如断箭折弓,你一心求的荣华转眼成灰。” “长公主,王敦若死,大晋军队无人统领。刘曜、石雷之辈……”他目光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拓跋城,“他们早对江东的大片土地觊觎已久,只怕不过数月尽失皇土。公主何不是随将军起事,以你的聪慧领一方军队,封赏一座城池,比在皇帝面前低眉顺眼好过得多。 只要公主点个头,我力保你上位成事。” “呵呵,公子。 别人都道你是王敦义子,父子情深。 但他拿你试药多年,你已失了生儿育女的本事,你不计较吗? 或者你可为权位放弃所有,但,他王敦计较着呢。 王氏一族子嗣不多,男丁不旺。 他让你成为义子,捧你上位,不过是借你之力为他的私心欲念开疆拓土。 事成后,第一个被弃就是你。 王家的权柄只能授给王家,这写入王家祖训的第一族规你看不到吗?……不过为人做嫁衣裳!” 司马清清清楚楚将一卷书甩在王隐的身上,寒风吹起写着“琅琊王氏族谱”封面,乱飞的书页,翻至王敦一支的那页。 王敦的名下,只有一个名字。 王应。 上面还标注有过继为王敦之子,继承家业的字样。 王隐心中一片完凉。 “假的……”王隐铁青着脸,将册子捏在手掌中,扭折的书册,发出纸张崩裂的声音,“这东西在族长王导处……你如何能得到……他视你为大晋之耻,东西断不会与你。” “你以为我被推入湖心亭后,被谁所救? 我又为何能在湖心亭里有吃有喝有火烤着等你们? 你手中的书册是琅琊王氏传了五代的族谱,是王家人的根本所在,当世只此一册,他的字你不认得吗? 临海从未到过这里,城中一切皆是的陌生。 若非有人指引,就是拓跋城,也未见得能早早潜于湖心亭,拿住王敦本人。 我答应过王司空,不杀王敦……但也不希望你一再被人利用。” 王隐面色渐白,目光一寸一寸的移到司马清的身上:“你……你居然能忍辱母之仇,跟一个满口仁意,却只能龟缩在江东欺压南族的老匹夫同流合污? 为了一个长公主的位子,连你母亲的仇恨都可以忘记? 你知道吗?刘为送出的盖着晋玉玺的密书,出自王导亲笔所书。 是他以大义逼死了你的母亲,让她自绝以表对大晋的忠贞。 他们那些政客,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所谓皇族的体面,活生生的把女人当成他们宝座上的配饰。 一旦有污,便痛下杀手。” 司马清怔了怔,半晌没有出声。 耳边嗡嗡作响,如坠深渊。 王导与自己不和,这事满朝皆知。 但自王敦造反后,他却不惜一切代价的为平定此事四处活动。 均以高官厚禄笼络各郡县州的军中官员,方才那两个匆匆而去的,也曾出现在那批被招安的人之列。 若说手段之凌厉,反应之迅速,的确纵横官场几十年的他,做这一切都游刃有余。 是了,她也是在皇权争夺战中长大的一个,又怎么会不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 司马清太阳穴鼓动不已,摇晃的身体几欲倒下,直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们不是只为我们而战斗,清儿!” “可我,一直以为是你……”司马清泪水充盈眼眶,他不动声色扶住她的右臂,“时势迫人,我们都尽力了。” 王隐恨恨的瞪着两人,手中的书册捏得分外的紧。 他们两人差点毁了他心中的梦,怎么能让他不恨。 书册上所书是假的,对,是假的。 王隐转身后,抬起胸膛,上马,回首道:“再见便是敌人,你会痛恨自己为何要与我为敌。” 司马清捂住心头,强压心中的痛苦,倔强的回道:“为大晋万千百姓而战,无悔。” 哒哒的马蹄声四起,一股冷风吹起,树上的雪纷纷落下,扬起一片蒙胧。 十五日过去。 寒春与暖日只是一夜的交替后,便分出胜负。 温暖的阳光,驱赶连月的寒意,白色的世界,化作滴答水落之音,潺潺而流的湖水支流,环绕而行,眼见本已下沉的水位,转眼升高。 司马清与拓跋城各骑一匹马,由一处隐蔽的山间猎棚而出。 一声长啸,山中各种鸟虫声音四起。 散落在山中各个关口的十几名士兵,各乘一骑,打马而来。 大家相遇在山顶,拓跋城回头看着各位,沉声道:“封山的雪化了,也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士兵们笑:“这地方又冷又湿的,不比辽北好。” “就是,又不能升火,只能扛着。” “王隐代行王敦之职,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那日走后,定会让人来杀人灭口。” 司马清侧目:“他明知王敦在我们的手上,为何还敢来杀我们?不怕我们了结了王敦吗?” 拓跋城看着山脚下春耕的农户道:“只有永恒的江山河流,哪有万代不死的帝王将相。” 他伸过手,握住司马清右臂,掌心温热如炉,“不变的只有我跟你。” 司马清面色微红,常常亲昵都在无人处,如今当着他的士兵面,他泰然自若,她却红脸羞色。 两人并立山顶半晌,直到马儿打了一个喷嚏,他才把手收回,看向身后的士兵,正色道:“你们都回去。” 士兵们一愣。 “城中将有大乱,再不走,只怕你们走不掉了。” “代王,一起走。” “你们是我从长安城带出的兵,我说过,你们是为自己为亲人为国家而战的战士,不是为财为官为虚名而死,连一座有名有姓的墓碑都没有的奴隶。现在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回辽北,做一个自由的人,有田地,有房可住的人。” 他的话语震奋了年轻的士兵,他们齐声道:“我们只会打战,愿为代王驱使。” “大晋内乱,刀剑无眼,你们回去了,人少了,我反而安心了。” 士兵明白其意,人多眼杂,易被认出。 有人道:“那我们在城外守着,如有事,请代王发信号。” 第 186 章 司马清与拓跋城策马下山。 西行数十里,方到城中。 与士兵们分开走了一段路后,听到一声长长的钟鸣声。 司马清侧耳听了一会,方向来自城门。 而城门的方向,突然响起三声春雷般“隆隆”绵长的声音。 “轰隆……”又是三声悠长无比的铜号声,自天空向四面八方传播。 赶早市的人群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打雷了吗?” 立即有人应道:“没见识,明明是铜钹之声。” “那不是官家死了人才吹的东西吗?” 议论之时,响声绵延不绝。 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手中的活计,都望向同一个方向。 拓跋城拉一把司马清,“清儿下马。” 司马清滑下马背,举头一看,刚刚街面上不少骑马的人,此时全都下了马,一个个面朝城门,如朝圣一样虔诚。 “为何响了二十四声?” “此是国丧才有的规格。” 司马清心中一沉,不会吧,这可是皇上死了才有的规格。 “城哥,你说……”拓跋城皱眉,伸手握住司马清的手,紧紧的包在手心里,“看看在说。” 虽嘴里这如说,他却如临大事般,郑重的将司马清拉到了一处酒馆内,要了一个包间。 两人进了包间,司马清才发现,这个地方是城中地处最高之处。 推窗向外看,能看到城门口处来来往往的人。 街道上两队轻骑兵,扬鞭疾行,跑在最前面的士兵,大叫着:“让开,让开,让开……” 而后面的士兵,一个个执着刀剑,全都面色凝重。 拓跋城走到司马清身边:“想去看看,还是在这等着。” 司马清瞧了瞧拓跋城:“你太俊了,混在骑兵里一眼能认出。” 拓跋城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混进骑兵里。” “因为我是你肚子里的……” 本想说虫儿,但又觉得不雅。 “早晚有一天,你的肚子里有我的……” 拓跋城故意的不说完。 司马清还等着他后面的话,过了一会回过味来,斜他一眼道:“唉,如此道貌岸然的代王,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他轻轻拂在司马清耳边,道:“喜欢吗?”说着,他的手臂一紧,揽住司马清的腰,声如呓语般的道,“我助你建此奇功伟业,到时以此向皇上请旨,要了你可好?我筹划如此久,终于能得偿所愿。” 司马清侧过头,矜持了会,仰头以唇相敬。 他亦低下身子,复敬之。 山中,十几日,日日相对,却从不厌烦,他以为自己冷于此事,没有想到,居然一发不可收拾。 司马清伸脖,寻着他身上的气味,依在他怀中,天地间最安稳的不若他的一展臂膀。 若非自知,乱世里单个的人活不过一冬,两个人活不过三秋,只有跟一群人在一起,方能抱团取暖,才能渡过世间严冬,她只怕早愿意跟他一走了之。 她嘤咛笑出声道:“你自说自话,好像皇上那里什么都讨得到一样。你在这里现身,只怕皇上更加怕你,猜忌你,担心你是下一个王敦。” “天生我才,他能奈我何?”他的声音自信而轻松,伸手接了一把融雪,又一滴一滴的让雪水流进嘴巴里,得意的看司马清,“我从尸堆里摸爬滚打时,他还在他的殿中跟宫女们过家家呢。” 司马清眼波流动,手攀上他的肩头,人挂在他的胸前,微有忧色的道,“这江东的大晋,把王氏把持着,只怕是一朝三代都改变不了的,那王导极为忌惮你,他不会轻许你什么。许了的,只怕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 拓跋城歪头凝视她,指腹在她的手心轻轻摩梭着,麻生生的说不出的舒服与痒。 她的关心,他收到了。 目光悠远向远处的城门,渐渐聚拢出一片精芒。 他拓跋城再精于计算,都是用杀招结果敌人。 就算之前的刘曜,刘鹏,他能周旋其中十几年,应付得过来。 但也未像现在这样,看到眼前一幕,感到不可思议和震惊。 “变天了……” 他未说完,司马清寻着他的目光看到一切,虽也认为自己是在梦幻里,可是却真真看到了一个演戏演成了精的妖魔。 王导,一身麻衣孝服,头上缚着白绫,站在一水的白衣孝服加身,个个面色沉穆的百官前。 他一语不发,只目中带泪。 而身边的侍从,八人抬着白色的步辇。 上面赫然供着一块灵牌。 上面写着“王公敦老大人……”云云。 后面不用看,光看前面,足让人心神俱动。 王隐上前,看着那灵位,目光扫向后面的百官,沉声道:“王司空,这是……” “唉呀,天炉英才呀……” 王导不接王隐的话,只一个劲的大呼嗟叹。 而百官一听王导大哭,也跟着一起哭泣。 顿时,城门口来往的人全都堵住,进的不能进,出的只能原处呆着。 而在他们面前跳大神般,又哭又拜的王司空,一边说着“往日情谊,王将军的丰功伟迹……”一边找了个空档,拉出身边一脸悲色的王应道,“快给你父捧灵……” 此时司马清与拓跋城已混进人群里,刚好看到这一幕。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叹,人才,千年难遇的人才呀。 不仅对于王敦造反的事,只字不提,一个劲宣扬王敦如何忠诚仁孝。 把他说成,仁、义、礼、志、信、孝、悌方方面面做得如同全才一样的万世楷模,还把王敦过继的儿子给推到了众人面前。 二十多岁的王应,一脸蒙。 很快,手中被塞进一块足有半人高的大灵位。 他捧得费劲,边上两个愿为王敦孝子贤孙的官员往前冲。 三人就这么,抬着灵位,受着百官和沿街百姓的朝拜。 眼前的一切,皆在王隐的眼中。 他气得脸色苍白,揪住一名跪在地上的官员道:“何人说我义父死了?” “不知道。”官员坦然道。 “不知道,你们跪什么?” “大家都跪了。” 说着官员甩开王隐,又跪回原处。 王隐怒目向人群中的司马清:“你做的?” 司马清一时语塞,说不是,不能,说是,的确她没有王导狠,亦或是……看到灵位上的字,居然出自皇上的手笔。 司马清心中一紧,果然帝王心深,深不可测。 之前让她带着金银来这里,只说是送给将军的赐礼,明为问候,实为打听虚实。 相机而动时,也只说能让芜湖城内的某人暂时消失一段时间,使得权力真空,这样扑朔迷离的局面,会让一部分人暂时放下兴兵之举。 谁都想赢得这场胜利。 但谁都不愿意在未看到王敦出手前,就成为那只被打的出头鸟。 毕竟,王敦的兄弟在建康城把持着朝政。 虽说王导为文官,可是威望却在王敦之上。 想到这一层,司马清对自己那种低声下气,恨不得贴着脸,叫对方一声亲爷爷,以好让对方放弃造反之心的举动,倒也坦然了许多。 做戏,她早已熟能生巧了。 眼看如今好些聚集在这里的大臣们,集体入城哭丧,心里不由得也要赞叹王导这一招反客为主的计谋,的确很高。 王敦称病不朝,不宣,如今聪明反被聪明误,被王导拿得死死的,不仅让大多数人将信将疑的跟着一起来扶灵,还把整个造反的计划破坏掉了。 唱主角的中途挂了,那就是换角的时候到了。 司马清轻咳一声,双手一挥,行了个正而八经的大礼,随后带着哭腔道:“临海来迟一步,未得见将军英雄气慨,实为今生最大憾事。” 她一语出,站在队首的陈三,马上回礼道:“临海长公主凭吊王将军,是皇上皇恩庇泽,王家子弟无不感激……” 他只是一个主簿,如今回来,却升了。 五品尚书行走,还能说上话了。 众官闻到是长公主代皇上来吊唁,纷纷大哭特哭。 好像,哭得最凶的,正是之前跟着军队四处寻人的沈参将。 他起初未走,就是想着王将军一定还在,不能误了大事。 现在人已死,消息只怕早传回自己的领地。 那些怕死的,不愿起事的,估计现在正对他的家人下手中。 眼瞎,站错了队的下场。 王隐见状只觉得自己得澄清事实才行。 “王将军好好的,你们举丧是什么意思?心存不良。” 众人的哭声渐微。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导。 而王导只躬身不语,纵然百十双眼睛盯着他,他也如同没有感觉到一样,神态依旧严肃而沉着。 “十几日前,王将军巡防全城,后未归。后来才找到。他坠马而死,有多名随从看到。”陈三道。 王隐怒视道:“在哪?” “在断龙潭。” “那里非官道,人迹罕至。” “王将军巡过后,去散心,自是找人的地方,他怎么在大街上扰民。” 陈三顶得王隐气结。 司马清接话道:“陈三,你说有多名随从见到王将军坠马断龙潭,那些人在哪,将军的尸首又在何处?” 陈三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 身边一个年轻人,脚尖轻轻踩在陈三的脚后跟上。 陈三脸色微变,声音顿时抑扬顿挫:“将军的尸首自是在后面的棺椁中,随从们看护不力,皆自栽了。” 王隐怔了一下,目光久久盯着陈三,缓慢的移到队尾,一口三寸后的棺材板放在马车之上,上面覆盖着白绫。 别说要开棺验尸体才好,司马清想着目光也锁定在棺材上。 “将军之死,岂容儿戏!” 王隐上前。 司马清见状,忙向王导使了个眼色。 王导目光却淡淡的。 王应冲上前,“王隐,父亲死了,做儿子应当披麻带孝,而不是在这里阻拦他老人家回府,这么多人要祭奠他,总不能停尸在城门口吧。” “谁说他死了?”王隐喝问,“你亲眼所见……还是这些官员们亲眼所见。” “都说随从们看到了。” “死人能开口自证吗?” 第 187 章 王应不及王隐口才,被堵得无话说。 他求助的看向司马清:“长公主,义兄与我父情深,才会如此……” 司马清立即截住他的话道:“难得你们对王将军如此‘孝顺’……”她举目看向一众百露疑色的官员,只怕人人都只闻王敦的死讯,却还真的未见其‘尸体’。 本想借着停尸七七四十九日,封棺时再让他们瞧上一眼,那时,造反的估计都已作鸟兽散,谁还会在乎一个死人是真死还是假死。 只怕他们巴不得王敦就此没了。 什么事都往一个死人身上推,死无对证的,明哲保身。 “公子,你要验尸,也不急于这一时。扶灵棺木中途不可落地,不可开启,恐亡灵与亲人阴阳相冲。” “我非他所生,算不上血亲。再说习武之人,见惯生死血肉,不怕这些。” 说完人已走到棺木前,就要掀开。 “你有何资格开棺?”司马清扬声道:“你非王敦新生,连孝子都称不上。王应才是他的儿子。” 王家族人应声而起,纷纷指责王隐太不懂事。 “待到回府,你想怎么验,就怎么验。”司马清口气缓和些,“毕竟,皇上也很舍不得这位功高权重的王叔叔。” 王应连连点头。 王隐狠决的眼神盯着司马清,心道“我就不信假能成真”。 司马清冷笑,当年自己明明是公主,温婷却顶了她的名号,以嫡公主的身份出嫁。 而她半主半奴的生活在,长安城的囚笼里,远在江东的亲族们又何曾伸过援手。 不过是各扫门前雪,各顾各的罢了。 真假,不重要。 别人信了,那假的也成了真的。 * 城门处,能同时并行两架马车的地方,被堵得水泄不通,哭声震天。 不明真相的百姓,见到官爷们,个个身裹着孝服,都惊骇的以为是不是建康城内的那位年轻皇帝身体不行了。 盛传,皇帝即位后,身子骨一直不好,依靠江北胡夷之地的昂贵药材养着。 更有人说,皇帝长得不像北族的贵族,黄须白肤的,倒是跟白脸深目的鲜卑人极为相似。 “不对,捧灵的是王家人。” “挑幡的那位,王家管事的陈主簿。”人群之中有人认出陈三。 “王将军真的死了!” “死了!?” 百姓们不顾两边士兵阻拦,一涌而上。 陈三,一脸悲切,他的下颔抵在竹杆上,嘴角翕动着,未语泪先流。 有人出声道:“王将军死了,是真的吗?” 陈三本还隐忍着,这一问哭出声来。 “那我儿子怎么办?他上个月刚参军。” “……” 陈三干号两声,突然他仰天大声唱喝道:“将军一路好走哇……” 嗡一声,众人齐悲。 沉沉暮气自众人顶上盘旋不去,半真半假的哭声,与假假真真的悲叹,交织在前行的队伍里。 初时,阻在城门口的吊唁人群,终于在三声惊雷般的抬铳响过后,徐徐向前开动。 领头的依旧是王导,侧边所立的依次是司马清、王应、王隐…… 陈三站在最边上,连络着队首队尾的各路人马。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忙得真跟一个孝子贤孙一样。 沿街百姓脸上并无悲色,却见司礼官员带着人马,见门就入。 封了铺子,关了店子,本是热闹的早市,因为死了人,全被迫歇了业。 那些手脚慢些的,还被人责打,说是对王将军不孝。 司马清耳中听到这些,眉头微微皱起,姓王的连“死”了,都要让百姓不得安宁。 可想而知,他活着时,这里又有几天安宁之日。 一家卖京花、祭品的店铺,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人。 人人拿了东西,不给钱,只说是为王将军戴孝,要钱找王府去要,便都扬长去。 店主初初以为这次遇到了百年罕有的大买卖,想着能多赚此,哪里想到不仅不赚,还要倒贴,心中忿懑之极,冲出了店子。 他挡在队前,指着捧灵的王家人道:“方才店中来了一批人,说是为王家戴孝,拿空了我的店铺,你们得给钱。” “刁奴!” 陈三喝骂道。 “拿东西给钱,天经地义。” “拿你的,是看得你起。这街上的吃的、喝的、用的、哪怕是门前的一条狗,都是王家的。” 店主咬牙道:“好,王家死了人,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给一半的钱,总可以了吧。” “一半?”陈三冷笑,“如你没有出声,这一半兴许事后能讨得到,现在,别说一半,就是一厘也没有。” 店主气得无法言语,陈三抬脚当胸踢去,他闪躲不及,倒在地上。 司马清见状,心中实有不忍。 江东百姓多被士族盘剥,却无人为他们申诉庇护。 而王导就在队首站着,他不声不响,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眼中看不到倒的店主,也听不到店主后面所言的事实。 “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初一十五要交税,清明要扫墓的钱纸、中元要焚香蜡烛、就是到了岁末,开春,你们王家也要从这里拿爆竹。 我家祖祖辈辈开店,以前只是摆个零摊,好不易租了店面,做了十来年好生意,怎么你们一来,我这生意不好不说,还倒贴了这十多年。” 店主越骂越凶,队尾的王家人围上一群人。 为首的斜对方一眼:“挡道者杀。” “杀吧,杀吧,你们被胡人赶得没有地方去,逃到我们这里,抢我们的地,占我们的房,夺我的田,如今我一无所有,你杀了我倒省事了。” 那店主也是个热血之人,被欺压得太久,故而已无所畏惧。 白光一闪,红血漫出身体,店主瞪眼看着胸口上的刀,呼了一声,倒在地上。 朗朗乾坤,百官皆见,却都视而不见。 他们只齐齐的排成几列,王敦的灵位召唤着他们的灵魂般,无人回头看一眼无辜的普通人,都只切切的拥在权利的余辉之下。 此时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仅管只是去给一个兴兵造反,要给乱世之中再添罪孽的“死”人,去守灵。 大队人马过后,一块白布盖住了男人的尸体。 男人的妻儿跑出来,哭泣,摇动着还有余温的尸体。 “这些钱,拿去收敛他吧。”一包银子放在少年的手上。 少年抬眼怔怔的看他,道:“大叔,你心好,把我们一家人……” 话未完,几柄快刀闪过,原来刚刚杀人的人未走,直到店主的家人出现,才又出现,下手扑杀。 拓跋城抬眼看他们,其中一人居然是被他们扣在草棚里的王敦。 不过此时的他,神色怪异,左手拿着带血的刀发抖,似有中风之像。 他口眼歪斜的道:“设百官,置司仪,我要以帝王礼下葬。这几个人正好给我陪葬。” 几名家丁也是突见王敦出现,马上围拢护住王敦,不敢声张。 原来,王敦逃出后,重摔一跤,昏迷了数日,醒后已不认路。 走了十几日,见到王导领了百官入城,他迷糊着以为来人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于是拿出自己的老一套做法,避而不见。 哪里想到,王导来了,一不送礼,二不封官。 直接宣读圣旨,说是皇上亲命临海长公主与他,来这里祭奠他的。 别的他不记得,但看到孝服、棺材、灵位后,还是联想起这是死了人。 死的还是一个大人物。 “我死了?我怎么死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逢人就说,被人骂傻子。 直到有人问他要钱,他气不过冲来杀人。 拓跋城当然不知他遇了这么些事,但不能让他出现在街头,至少不能前面的人看到他。 他笑笑,走近些:“这疯老头谁呀?” 家丁护主:“是,王将军。” “哦,做了鬼的王将军。” 家丁愣神。 的确,眼前这个老头虽说长得像王敦,但衣着极破,像被利物给割破过,而且脸上各种伤,一只眼都肿得睁不开。 说话时,口水直流,与王敦平日的样子实在是对不上。 拓跋城:“带上,让王家的儿子去认认。” 家丁也觉得有理,拉着老头去追前面的扶灵队伍。 拓跋城找人给了些钱,安葬了那一家三口后,跟着那群人之后,发现一个极有趣的事。 他们都不敢将老头带入队内,反而是老头儿一个劲想往里冲。 “不行,王司空怎么会说假话,这老头只是长得像。” “对,这老头自己都没有说自己是谁。” “疯子吧。” “街上疯了的确有。上前收了一户地主有田,还把人家女儿儿子给卖了当奴,那家的老头报官后不就疯了吗?” 几人议论着,忽然觉得眼前老头是个烫手的山芋。 拓跋城边走边想,活着见自己葬礼,也是亘古未有,可见王导心有多狠决,皇上也是在报杀父夺权之仇。 走了几步后,看到有店子的店旗上,挂上了白花幡旗,一眼望去次第间再无一家店开门营业。原本热闹的街市,此时如蒙上一层灰,所有的亮色就此暗淡下来,唯有那口黑油的棺材,在白森森的扶灵队中,突兀而扎眼。 百姓们不关心身披孝服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马上的棺材,那里真的躺着让人们奉为不可惹,也惹不起的“人”吗? 何人能让这样的人物,成为一具尸体? 每过五十步,掌事之人,喝唱一句:“扶灵回府,众人避让。” 第 188 章 每过百步,抬铳便放出三响,惊天动地之声,将整个城市都震得发颤。 每过二百步,暴竹在队首燃放。 浓烟袅袅弥漫出硝石的气味,呛鼻而难闻,同时,包裹起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暴响,一路相辅相成,将不过三里的长街,炸出了一地碎红屑。 这场声势浩大的扶灵回府的闹剧,即使眼看不见,但耳朵能能听到;耳朵听不到的,眼能看见;就算眼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却也能闻铺天盖地的硝烟味。 只有死了人,才会同进发出哭声、爆竹声、哀乐的吹奏声…… 而只有死了大人物,才会引得那些素是连面都无法见到的位高权重官爷们,身着孝衣,一个个规矩的排队,扶灵。 王敦之死,就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空前绝后的扶灵众生,终于到了王府的门前。 早早打了前站的陈三,领了一群家眷们站在了门口迎接。 各种礼节过后,棺材抬进了府内。 灵堂、灵位、棺材安放后,站在门外的官员全被请去了偏房安坐。 原本抬棺的人,并未急着出正厅,见到王导领着众人退下后,突然将大门锁住。 门外,匆匆走来一个年轻人,他向偏厅看了一眼,伸手欲去推门。 门上多出一只手。 五指略粗,指上还有细小的疤痕。 这手,他见过。 绝对不是宫里养尊处优的宫娥会有的手。 “您来了。”对方声音低低的。 “嗯。”年轻人看了对方一眼,略应了一声。 “……请吧。”对方凝神看着年轻人,手轻轻一推厅门。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 门合上的一瞬间,门外快速的站上了十数名士兵,个个执剑拿刀,神色异常肃穆。 偏殿里,众官各相。 王导身边也围了不少人。 皆是在各个地方的掌军掌粮的官员,王家族人在里面占了大半。 有人道:“王司空……” 王导一摆手:“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同宗。” 那人向坐在另一间房看了一眼,那里面有不到五人,皆是江东籍的士族,有些甚至是布衣寒族出身。 那些人与他们素不来往,互看不顺眼。 这次若不是因为皇上令全国的官员下旨,都要为王敦来奔丧,只怕根本不会在同一屋檐下。 王导目光一闪:“方才队尾发生的事,你们如何看?” “不过是个刁奴作怪。” “这种事,不奇怪。” “王司空,你以前可从不问这种小事。” 王导神色悲切,目光之中显出无力回天的惆怅与痛心,看到几十张王姓人的面孔,心中叹道,王家的气术真要尽了。 他站起,往人少的隔间走去。 众人目光随着他的步子移动,他走到中间时,缓缓的回首,看到的是一片麻木与困惑。 心中恨意更浓,拂袖迈过那道无形的边界,走到那几名官员面前,神色亲和的道:“在下王导,见过几位大人。” 官员惊起,忙起身。 几人互相介绍过后,王导让大家都坐下。 其中一名叫苏俊的年轻官员道:“我们从各地来为王将军奔丧,怎么皆是武官正职,却不见副职。” 王导不语,微笑着将手边一叠糕点推到苏俊的跟前,指了指。 苏俊忙从袖中取出一只馒头:“我走得急,家中娘子给了弄了几个馒头。” “贤……”王导轻语道。 苏俊不知何意只点了点头。 王导的目光望着屋间的另一道门,神色渐重。 这道门后,立着三人。 司马清、披麻带孝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污浊不堪的老头。 此正厅,几丈有余。 是王家宗祠所在。 只是王府的十之一而已。 先前由江左名门望族,世居于此的周懿大人所有。 后周大人被满门抄杀,连同周家的祠堂,宅院都充作了王敦的府邸。 百里王侯府,今是将门楣。 祠堂之上存有的旧与迹还历历在目,里面所主的人已物是人非。 青天白日,暖阳当空。 黑瓦上的白雪化尽,一树梅花绽出最后一瓣凌志的花瓣,里面的黄芯细蕊再也藏不住,袒露无疑。 司马清随的引下花树,轻嗅了一把,淡淡的笑了笑。 王敦本是口眼歪斜状的模样,见到她一笑也跟着呆呆的傻笑起来。 年轻人走到司马清的跟前:“他不可留。” 说完,眼看向梅树边上的一道木门。 司马清抬眼道:“可是隔墙有人。” “那还是不可留。”年轻人似乎下了最大的决心。 “他们独占江东大半,此时正是局面反过的机会。” 司马清轻笑:“我何德何能?” “司马氏一族,尽一生之力,都要维护这一脉相传。你也看到江北乱局,我们失权,百姓丧命。” 司马清心头微震,眼中精芒闪闪:“他已半疯半傻了。” “帝王不可有妇人之仁,你可见到队尾死的一家三口了吗?他们有何错?” 的确,他们不过是讨回自己的钱,却招来杀身之祸。 王敦下手狠辣,连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也不放过。 且百官当前,居然无人出面阻止,草民命贱,但谁的命又有第二次? 他留下是久祸,除去才能永保太平。 “寒梅本当凌雪立,奈何欲争春景繁。”她徐徐念出时,向着王敦投去冷冰一瞥道,“我没有死在湖心亭,你也未死在断龙潭。看来司马氏与王家都有天佑。” 天佑。 司马清所说有所指。 她一直对皇上杀王敦的决心表示怀疑。 她不想再成为皇权斗争中那柄让人挥起的刀,或者看多了杀恨,她也希望不要再以杀止杀。 王敦没有反应,只痴痴看着司马清,嘴中念道:“修袆最喜梅花,我便在此种下梅花。” 司马清愣了愣,沉思一刻,“舞阳公主若知你如此待她的家人,只怕是悔叫夫君觅封侯……” “你也知舞阳……” 司马清恨恨一笑:“我更知宋袆……” 王敦身子一震,整个个都不安起来。 “那日,王昭容一身华贵的黑狐披风,正在殿中与小皇子玩。 来了一个叫姓张的太医。 此人给了王昭容一张方子。 王昭容见了后,将方子交给了贴身婢女,让她去抓药。” 王敦歪着嘴,目光发呆。 似乎听得认真,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司马清暗暗一锁眉头,手重重一扯梅枝,语带讽刺的道:“桑寄生一钱、黄芩三钱、艾叶一钱、苎麻根一钱,文火温煎一个时辰……” 说此处时,司马清斜斜瞥向王敦,见他双眼渐露怔忡,她忽而道:“明明是一味上好的安胎药,却让她怀了的胎给滑了。” 王敦嘴角抽了抽,背过身去:“说这些与我何干? 你们说我死了,以为就能太平了吗? 我告诉你们……”他一指年轻人,沉声道,“我就是死,也是江东的无冕之王,所有王姓人,都以我为荣。 我的子孙,将受万民敬仰!” 司马清紧了紧手中的梅枝,树枝几近拉扯成一条直线,上面的梅花受不得如此摇晃拉抻,倔强的花魂崩坍而落,片片飘零。 “所以,你用一个怀了身子江南美人给皇上。” “胡说!” 王敦全身震颤,眼皮跳动。 “你连王司空都瞒了过去,让他以为这只一个王家养在闺阁里的女子了,其实却是你新纳的外室宋袆……她不仅是你的外室,还怀上的是你的孩子。 你以怀孕女子送与君王,以为做得瞒天过海,且不知,你是无耻无知无能。” “血口喷人!”王敦双目暴突,像蜂王的眼珠,圆鼓鼓极为吓人。 “又现蜂王目,未闻豺狼声。”司马清将梅花捻在指间,攥出一片泞润的碎屑,徐徐道:“你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那美人却被太医的一张方子给出卖了。” 方子? 方子出自太医之手,有何错处? 王敦低头良久,猛然抬起头,望向侧门,忽的扑向那道门,扯开门后,他奋力的喊道:“我没死!” 这一边侧门初打开,苏俊正在整理身上的孝服,他觉得麻布割得脖子上的皮肤痛,因而脱了下来,正想着能不能问管事的陈三换一件丝棉织物,而不是被区别对待的粗麻衣。 眼前猛见一个老头出现,惊得他扔掉了手中的衣服,拔剑上前。 只见有人比他更快一步,闪身抢先,将蒙头盖脸的老头一把推入侧门内。 “砰”一声门在苏俊眼前关上,门壁打在他的鼻尖上,就差一点点就砸到他。 被摔倒在地的王敦,一把揪下头上的麻衣,嘴巴气得更歪。 许是被司马清揭了他的老底,将他起兵造反的根源说出,让他又气又恼。 他除了向外面的王家人表明身份,以图能救出被发现的宋袆或还能一并救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不得不奋力一搏。 命,两条命,他孩子的命,他都想要,都想救。 “不必了,朕让你们一家团圆。”一个声音平静的从厅内传出,年轻人正了正衣冠,一身素服,白得过份的脸上有着一股隐隐的阴气。 司马清抬目四顾,厅内除了他们三人,只有刚刚一把将王敦推入的拓跋城,再无旁人。 且外面被重兵把守着,所有家眷也让王导安置在外,不得入内打扰做法事,以免冲撞。 皇上所指的一家人,显然是除了他们之外另有其人。 跟她一样想法还有王敦。 他抖擞着站起,在厅内走了几步,双眼扫来扫去,最终锁定在棺材上。 司马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狠狠一紧,女人啊,当危难来临,你永远是被最先弃掉的一个。 王敦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伸手在棺材盖板上,用力一推,露出里面。 他看了一眼,几乎晕厥过去。 她终究是来了。 第 189 章 棺材之中王昭容,是被仓促装入的。 身上只盖着一条棉被,肩头出,能看到只着一件贴身衣物。 棺板打开的瞬间,她那张苍白脸上还挂着湿湿的泪痕,双眼惧光的眯着,适应了好一会,才半睁开。 被塞进棺材多少天,她显然已不记得。 见到王敦那此烧得认不出脸,显得意外不知所措。 然,她盯着王敦看了数眼,终于面色轻松了许多,振作的从棺内坐起,伸出一只手,搭在王敦的手上,柔媚万端的轻唤一声:“将军……”后又慢慢从棺材内站起,软软的道,“救我……” 本还意外连连吃不准的王敦,内心里翻了几个念头。 一是棺材里放着的只是一个死人。 死人他从不怕的。 是男,是女,还是那个怀着他孩子的宋袆,他皆不在意。 但活着的,还是……他目光向下移,看到王昭容小腹已微微隆起。 他心里打了一个冷子,直退了三步,目光中露出回避而厌恶的窘迫。 “……” 王昭容一一环顾四周,方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昨日皇宫暖被,今日囚室寒衣。 她膝间一软,双手扶在棺材上,丹红的指甲上露出新长出的一截,半红半白,半遮半掩。 司马清在一旁看着她,扶她出棺,闻到她身上散发着曼陀罗的花香,极快的向拓跋城看了一眼。 拓跋城神色从容,没有一丝异色。 再看司马绍脸上亦无太多情绪。 半月的软禁,王昭容只知被带出了宫。 去哪,做什么一概不知。 而带她出宫的,不是别人,正是侧门外的王导。 若非王导权倾朝野,皇上又对他言听计从,一个后妃要弄出宫也并不简单。 王昭容双目触到司马绍的一刻,明显就不对劲了。 她不动声色的背过身,取了一件棺材内的随葬布衫,罩在身上。 强打精神,把适才对王敦的一腔期望转而投向司马绍。 上前,口称“臣妾失仪”正要大礼跪下,余光见到司马绍身形一闪,恰好躲过。 他只恨恨的盯着厅院里梅花树,道:“长公主,此事你来处理。” 司马清轻如雪落的叹了一声,上前道:“王昭容你可知罪?” 王昭容打了一个趔趄,不胜寒风花一朵般的抖了抖。 “臣妾有再大的罪,也容妾留下这条命,给皇上保下这个孩子。” 说着,步下移动,正对着司马绍。 她这般乖巧灵慧,总是知道如何向对自己有情人示弱。 不过他不曾看她一眼,司马清笑她天真,道:“为母则刚,可你对腹中孩子再好,孩子的父亲却袖手旁观。” “……”王昭容没有出声,不慌不忙的以指当梳,抄了一把自己的发尾,轻轻理着。 “宋袆!”司马清突然高声叫道。 王昭容脸色微凉,她的目光移向王敦身上后,对方一脸沉闷,歪了嘴巴里哈巴哈巴的,却只动不出声。 瞒不住了,她目光听柔色骤然幻化成一片绝决的沉默。 过了一会才道:“我生下这孩子后,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出来。 但现在,莫说是你司马清,就是皇上亲口问我,我也是不会说一个字的。” “宋袆,”司马清笑笑,遥指守在侧门处的拓跋城:“你认得他吗?” 王昭容摇头。 “代王……”司马清说出两个字后,又进一步道,“拓跋城,先登营死士的指挥使,你父兄叔伯们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王昭容神色变了变:“又如何?” “王家的男人保不住你的,你只能信我。” “你?”她伸手抚着自己的小腹,怀疑地望着她,眼底狠决异常,“皆是因为你,我才落到此地。若不是王叔叔将我接出,我只怕在十五天前,就死在冷宫里了” 司马清目中的平静微微起一丝波澜,不是拓跋城设下计,错怪他了,是一门隔的老狐狸安排的这一切。 他下手快如闪电,心思诡谲莫测,让人无法想像的城府与计算。 “入宫不足三个月,却有五个月的身孕,你结珠乱投,当如何结局?” 王昭容愣了一下,说起这个王叔叔,待她可以说是不错的。 三天两头便差人来宫里送东西。 太医是由王导安排进宫的,安胎药亦是王导亲自让人去抓的。 “怀胎的日子,你说了算?你成过亲?怀过孩子?你是大夫?” 密集问过后,看到王敦一脸心如死灰的看着她。 联想方才从棺材里爬出时,见到王敦时的欣喜,心中自责太不小心。 “安胎药里,独独少了一味决明子。初有者,这味药不可少。只有胎像稳当的人,才会去了这味。五个月的方才能称稳当了。” 事已败露,她反而更加平静。 抬目四顾后,确认这是自己从小长到大,儿时玩耍过的地方,方觉得安稳了些。 她容色稍整,指尖抚过发间斜插的一枝梅花钗,道,“我是王家献给皇上的,即是妾,亦是臣。当成家事论,你长公主说了不算,皇上弃我,休了我就是,自有王家家法处置。若是以国事论,你长公主,一介女流,无权置喙。” 司马清眼底没有一丝光亮,幽幽深潭般凝视着她:“好,家丑不扬于外,请王家家法。” 一枝马鞭扔在王敦的脚下。 王敦望着王昭容的目光里压抑着极大的悔恨痛心,爱怜与狠毒交替出现,“王昭容,你腹中子是谁的?说出来,饶你不死。” “不必问了,我愿意受罚。” “你在我身边养了十年,我自问待你如……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善解人意、喜好诗文、多才温柔的你,怎么会如此荒唐?” “胭脂花粉博王孙一顾,莺歌燕舞获君王回眸,传宗生子得享半席之地。 我不想成为笼中鸟,更不要做他人的附庸。我喜欢的人不能在我身边,那就让他成就高位,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 我三岁能诗,五岁成对,八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中,我入王府为奴,成为小姐们的伴读。 读过那么多的书,能识四书五经,能谈古论今,为何只能被困在三步斗室,日日夜夜守着破衾寒枕。 我努力向上爬,去除了奴籍,成为了半个主子,可是我却还是那个在王家大小姐们眼中的奴才。 我只想活自己想要的样子罢了。”她微微斜目看着梅花树,轻拈一朵在指尖,赤足站在泥上,出尘的道,“若我说,我想入三军,杀尽虏掠我族人的人,你还会说我荒唐吗?” 王敦痛心道:“这是男人应该做的事,你搅进来做什么?” “临了你们还不是急着将我第一个推出来。” 王敦语塞,的确,王昭容的身世如此隐蔽,除了族长王导,何人又能查得出她过往的一切。 追随他造反的人很多,第一个被王导告发的,却是一个早年间收养的北逃奴。 “就是把持着权力的男人都成不了事,才让整个江北沦陷,争抢城池,无视人命,我的父兄家人都在为你们的贪婪虚荣化成一堆铺路的白骨,这世间何人能护我?!”她目光冰寒如九天飞雪,缓慢抬眼投向司马清,笑了一下,经过拓跋城时,目光骤然冷如寒剑,最后斜斜且不屑的锁定在王敦面前,“皇上吗? 可你的父亲都被人逼死在昭明殿。 还是你? 你也想当皇帝,只因你一已私念,多少曾被你们踩在脚底下的奴隶全都要上去拼命? 你看看,你算计了身边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个助你的人,却是第一个跳出来毁你的。你这样的蠢才何德何能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何其荒唐?” “宋袆!闭嘴。” 王敦一掌劈出,她粉颈折断。 身体软在梅花树下时,眼眸还盯着数朵香花,语调通透而天真,如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只白猫,清高而傲慢,“那日放我随他而去,便不会生出这么多事。” 王敦抱着王昭容,一言不发,两行泪缓缓流出。 “王敦,朕可以不杀你,”司马绍扶着梅树,神色郑重的道,“现在外面都知你已死。 王司空节制扬州军队;温峤、卞敦布防石头城,应詹领千人于朱雀桥。 而临淮、兖州、徐州、豫州、广陵诸位刺吏太守皆已派兵入驻建康城。 你手中再无兵可用。 朕念你们王家护国之功,不想开杀功臣的杀戒。 更不希望整个琅琊王氏因你的罪孽而蒙羞。 这是周大人祖业之地,你冤杀于他,由现在就在此为他守灵超度,以赎罪之身在此养着吧。” 王敦目光呆滞,半晌没有出声。 司马清从身上解下锦绣丹凤服,弯下身子,披在王昭容的身上,想了想,又将拔下头上凤鸣朝阳绕金丝摇,簪在她的发髻上。 看上去,她的妆容不似刚才那样单薄无物。 司马绍一直背对着王昭容,只闻一声男人苍老的哭声响起,方侧身回转,从袖中扔下一方帕子盖在她的脸上。 他郁闷的吐出两字,“以妃礼厚葬。” 王敦反手一掌扇向司马清,手臂却让她一把捏住。 两方的力量本应该司马清必败,但王敦只觉得腰间酸软,手上用不上劲。 司马清在民间流浪生活,又当过奴婢,不比一般养在深闺里的娇弱女子。 她抬眼,微微扬起下巴,眼中凝定出一股狠戾多色,但嘴角弯出一个冷笑,广袖中的手一抖,一把曼陀罗种子碾成的粉无声声息的落入泥土里。 “王将军,节哀。” “毒妇。” 第 190 章 “王将军,节哀。” “毒妇。” “盛极必衰,月盈则亏,是你王敦逼我们司马氏太盛。” “她好好的在宫里伺候皇上,是谁出首了她?” “还用问吗?你一路跟着送葬队伍,不就是伺机而动吗?只是没有想到私为大族长,公为司空大都督的王导,站在队首,你以为你一已之力能翻了这江山吗? 你只不过是被权力蒙了双眼的兵器,如归皇上所用,你是忠臣。 如你反客为主,你是与千万生命为敌,你是叛将。 她只是你背叛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错,她是一尸两命为你的丧路供奉的祭品。” 王敦心头一股极大的恶意冲涌如洪流,目光看向王昭容的小腹,眼角似乎有渗出一点悲凄。 他肺腑里流淌十多年的逆潮,不可遏制的冲破自以为坚固那层隐秘,一字一顿的道:“她和我们的孩子,将是百年后大晋灭亡路上的,第一个嘲笑你们这些无能鼠辈的看魂。” 百年? 百年后的大晋,当如何,司马清不知道。 可是眼前,她知道,她别无选择。 历史从不会告诉你选择后,历史的轨道就延伸到何处。 甚至于,连自己前一刻活着,后一刻便倒下,都被认为是常态。 能活着一天,就是一天。 迷茫、不安、压迫、还有在重重压力下的窒息感,让所人都不再去想以后。 当下,他们只把共同打破平衡人铲除,让其消失掉。 侧门微微推开,司马清和拓跋城跟在司马绍身后,一前一后的走出来。 出门时,王导早早立在一则,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前方。 他站了许久,上来的热茶,早已凉透。 苏俊给他续的新茶也是如倒春寒般,没有丝毫的暖意。 直到司马绍出现,他只略欠了欠身,目光极快的扫了一眼里面,只见梅树下有两人,不及再细看,门关上。 “封府。” 司马绍下令道。 王导怔住,没有说话。 司马清小声道:“王司空是否要进去与王将军话别一番?” 王导依旧呆呆。 苏俊端上一杯茶,正要送上,司马绍拦下看了一眼:“王司空不能喝冷的。” 苏俊才知第三杯茶也是已凉透。 第四杯送上,王导接过,喝了一口。 热如火龙穿过喉间的水,让人“哦”了一声。 王导神色一惊,如梦方醒般的向一帘之隔的另一间熙熙攘攘的偏厅看去。 司马清缓声道:“为一人,舍百人,何况这百人的身后,还牵连着更多的家人。灭族之刑若开始,哪分做过的没有做过的。” 王导一直骄傲自负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做了就做了,没了就没了。您不是以前对于王家子弟霸田占产之事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方式解决吗? 握着权力的人心里高兴了,也就太平了,不正是司空大人一直奉行的处事之法吗?” 司马清淡漠的眼神里隐隐含着质问,王导不得不应道:“他们生乱是死一城,百姓受些委曲,不过几人几户而已,我这是为了大义。” 司马清冷冷一笑:“好,今日王司空就为您的大义,以王家族长之名敬告不肖之子,若犯龙颜,赐‘棺’封‘亡’,君可礼遇臣,臣亦忠于君。乱了君臣,便乱了人心。人心一乱,百年不凝。” 王导脊背发凉,司马清从容一笑,仰头对司马绍道:“皇上,吉时到。” 司马绍换过朝服,走入百官中,陈三在侧道,“皇上亲来吊唁,特赐宗业安灵,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依国礼厚葬。” “人亡英灵在,阴阳两相冲。皇上恐伤龙体,列位大人也不必在此等着,都去将军府休息吧。” 王导一旁接话道。 众人三呼万岁,在门外重兵围伺下,哭吊一番,便各自散去。 斜阳渐微,雪水流动在高墙院瓦之上。 隐隐有哭泣声府里传出,只一春风吹送入耳时,听不出男女老少,很快便消减无音,失落在无边的春色里。 这场君臣搭台,众人被引向前台,假戏真做的局,从一开始就设定了走向。 无论王敦生死如何,在大晋皇帝指派的大都督踏进芜湖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是大晋朝的过去。 一尊灵位,盖棺定论。 他的辉煌,成为历史,曾经的张狂不可一世,随着三寸厚的楠木棺一起被埋葬。 没有人知道,他是活着入棺,醒着入土。 更无人为他的死再生出一丝过多的悲伤。 皇上不喜欢看到人哭,更不喜欢听到有人再提。 身为义子的王隐一身麻衣孝服,站在队首,神色凝重冷漠。 他刚刚下令,将一直为王敦奉药的大夫、伺从、婢女,统统赐死,陪葬。 司马清在司马绍耳边轻语了一句:“皇上,此人为王敦义子,机谋绝世,武艺高强。” 司马绍略斜王隐一眼,见他身形高瘦,站在王敦的养子王应身边,足足高出一头。 眉眼俊美仙骨玉神,旁人或痛哭,或悲切,只有他眼中平静无澜,明明心间隐着无限恨,却掩饰得如春风过耳,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样子货吧。”司马绍凝视着他,目光一一环视那百余名北族里王家的追随者们,心道,不挑出一个服众的人,只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恰在这时,他与一直紧紧跟在司马清身边的拓跋城互视了一眼,心中不免起了一片担忧之色,微微一笑,却极尽克制自己内的惧怕。 司马清瞧出司马绍的心思,故意道:“皇上以为代王如何?” 司马绍挑眉:“当世难有对手。” “嗯 。”司马清接着道,“王隐与他伯仲间。” 司马绍沉思片刻,“那让他承袭王家的家业,戍边江北重镇。” 司马清不语,旁边的王导几步上前,“皇上,万万……” 司马清瞪着王导,他还想立一个王姓族人,比如王应那个养子。 那也是他王导一手培植的人,他的治下,不需要能人,只需要心向他们王家的人。 国为家。 家亦是国。 只是这国已不是司马氏的国。 这家却是王姓宗族的家。 他们大发国难财,私相授受官位、满朝文臣武将十之八九出自他们王家。 司马绍早有心消除他们的影响力,但一切等待时机。 比如现在,两个人选,一个义子,一个养子,都姓王。 但从王应,王隐与众人的交流来看,王隐与那些人不一样。 司马绍正色道:“王司空此次随朕出宫,巡视天下,可有发现良才。” “没。”王导垂目道,“一心办此事,无暇顾及这些。” “他不错。”司马绍一指,“就他。” “万一他不行呢?” “哼,他是朕看中的这万中之一。”司马绍坚持道。 王隐上谢恩,王导也不好说破,毕竟王敦已“死 ”,皇上立即安排新人上位,也是免了权力旁落。 只是落在了他不中意的人身上罢了。 王敦谋反,本是大罪,王导为求让王家人脱罪,也不敢多说什么,诺诺的退到一边,看着众人百态只有一声叹息。 * 走了十几天。 一路遇到春洪,车马难行。 然,被皇上指派去各郡州去接任刺史、太守的官员,都是夜兼程。 这里面就有陈三。 他终于走到了自己想要的高峰,临了与司马清分开时,他催马前来。 “长公主,陈三就此别过了。” 司马清见他清瘦不少,说道:“以后只会更辛苦。” “是,为皇上尽忠,苦也甜。” “你去哪?” “曾城。” “好地方。” “与辽北相邻。”他向马背上的拓跋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司马清点点头,那里冬日,寒天雪地的,较建康冷得多。 她送上一只包袱:“这个,冬日里,你用得上。” “谢长公主。” 众官员随队而行,一路各自在奔赴地方走马上任,行到石头城时,身边只有王导一名官员和一些随侍。 入夜,司马绍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倾心爱了女子,死前幽幽之憾。 他不由得一通猛咳,双肩紧缩成一团靠在马车之中,头顶着车壁,胸内一片翻江蹈海,声音一声大过一声,直到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时,喉头一紧,吐出一片黄褐之物。 司马清拍他的后背道:“皇上,节哀。” 司马绍费力的摇头,神态疲倦不已:“我只是不知,她一心想保的男人是谁?” 司马清故作不知的沉默着。 “唉,她被王敦误了,入宫只一心想为那个人谋个高位。可是还未开始,就死了,你说她是想等到王敦成功后,还是想等着那孩子生了后才说。” “皇上其实已想明白了。”司马清轻轻的道。 “哦?”皇上侧目。 “王司空能以一张药方猜出她所怀非龙种,自然也推定造反的日子不会太迟。至少以他的性情,会在孩子出世前,就让自己成事。 王敦一生好强争胜,处处要高人一头,他最大的憾事是无子,宋袆能怀上,他想给她腹中子最好的,这一点皇上当是明白的。” 司马绍点头:“的确,每一个父亲都是想将世间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 司马清苦涩看向车外,“也未见得。” 司马绍想起晋灵帝将她抛下车,独自逃跑的往事,心中感叹不已。 两人说了一会后,他闻到一股花香后,觉得心神倦怠无比,很快便睡去了。 他近日一直忙于在各地按抚,口舌生疮,呛咳已成了常态。 司马清只叫人煎了些枇杷叶放凉等着他醒后再吃。 一切暗涌四出,谣言动荡,均以王敦的一道死讯封杀在未成洪流的最初之态。 司马清斜倚在拓跋城的肩头,看着西沉的阳,在余辉快尽时才沉沉睡去。 梦中,她听到孩子的哭泣,听到宋袆的在梅树下吟诗,听到周大人最后的仰天长叹…… 每一条生命不分跑贵贱,只此一次,为私,为公,为心中的爱人,为胸中的正义,不被世人记,只为来了这么一遭,不白活。 第 191 章 原本一场事关百万人的生命的乱局,被一一化解,司马清心中放下诸多担忧,终可斜坐在车辕上与拓跋城并肩说笑。 行到石头城外,看到路边摆着祭奠王敦的供桌。 桌上果品蜡香齐全,还有人在一旁看守。 有人来吊唁便会还礼。 一切做得像模像样,所有人认定,一代英才死了。 司马清望着一路跟在后面的马车,里面坐着的是当朝最有权势力的大都督。 军权全在他一人之手,可以说他已是大晋最有权势的臣子。 司马绍已对他封无可封,赏无再赏,极尽安抚。 这一切都被司马清看在眼里。 她捻着手帕里的曼陀罗花粉,香味清如寒雪之梅,这是极北的地方与梅花嫁接才生出的异种。 也是王昭容身上的香味,这香味在王导的院子里闻到过。 她是怎么被王导接出宫,又是怎么顺从的由建康城一路无声的跟着去到了芜湖,这只怕只的王导一人知道。 车行半路,车身突然掀起,车轮陷入一个水坑之中。 春季道路化冻,泥泞难行。 后面的王导立即过来。 他二话不说,责备护卫不力,将侍卫长与禁军全数换了人,士兵皆是生脸,人数还增加了三倍之多。 司马清握着的花粉也洒了一地,王导见到眼中闪过冷意。 拓跋城向司马清含有深意的看了数眼。 司马清翘起指头,轻轻的道:“兔未死,就要烹还在为他们办事的狗了……” 拓跋城了然而平静,他不仁,我也无需义。 他眼中闪出询问之色,似在问是“皇上的意思吗?” 司马清回眸,给他一个“皇上有过自己的主意吗?”的无奈表情。 拓跋城释然苦笑:“他们脸冲天,以为就能飞上天。却不知,前行时,目光当放平,要不然撞了树还不知。” 青瓦白墙,黄梁横,圆柱立,飞檐流水绕宫城。 早早一份奏章放在了司马绍的案头。 他咳了几声,伸手拿起。 眼皮上下微动,扫过里面几行字,眼里初初的早起的一丝疲困,变得凝重。 昭明宫里的宫婢正在洒扫,此时也都停了手,退到一边。 让出的位置,赫然站着一身简衣素服,手捧药碗的太子妃。 皇上登基半年余,她一直没有被册封为皇后。 宫人们见了,都只称娘娘。 她总从容微笑,好似她从来与过去无异一般。 一日三餐,晨昏定省,哪一个男人都会为她的贤慧而折服。 “无法无天,”司马清绍的脸上写着刻骨的恨意,案上所有奏章推开,扑扑的往地上掉。 他咳嗽着指着某一个方向骂道:“居然要骑在我的头上吗? 律法何在? 我大晋颜面扫地,均归于分权而制,无人能制衡这些居功自傲的人。” 一片零乱过后,宫人吓得赶紧去捡。 “不许捡!”他咳着,手撑案边,双眼血丝密布眼中恨意难消的怒骂,“左手捡,砍左手,右手捡,砍右手,两手捡,砍一双!” 宫人们忙撒开手,慌张的看太子妃。 太子妃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退下往春明殿的方向去。 那里宫简人少,安静的居于各色山水间。 不像昭明宫辉宏大气,只是天边一个素色的所在。 司马清与拓跋城正拿着鱼食,给刚从春寒里暖过来的鱼补补食。 听到一串急急的脚步声,同时回头。 宫人道:“皇上咳得更厉害了。” “娘娘在吗?” “在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如若太子妃也搞不定时,会来请司马清出马。 后宫里,没有皇后,没有太后。 只有一个先皇帝新封的长公主。 论起来,她是司马氏,说话自比王家人让太子妃放心。 入殿内,太子妃被空中飞起的折子打到脸上、头上,不敢动。 司马清提裙缓缓立在了太子妃身边,定定的看着砸东西的方向。 扔得失去理智的人,哪里管她是谁。 直到对方无力再扔,案上的折子也的确扔完了,司马清才扫一圈后问司马绍:“可喝药了?” 司马绍眼中的火鸟慢慢萎缩,渐渐生出一抹委曲。 司马清上前几步,神色诚恳的道:“皇上,可是王敦的事?” 他叹了一声,这个问题谁都不敢提,他也极度的不想听,但唯司马清问,他不得不平心静气。 司马清“嗯”了一声,向太子妃一笑,闻到药味里有一种说不出香气。 “好了好了,长安主一来,皇上就气消一半了。” 司马绍踩着满地的折子,举头叹息,马上又咳了起来。 太子妃递过药碗,轻声道:“喝了药再说。” “唉,他们说王敦要安葬在建康城东,我只愿此生再不见这人,怎么能让父皇死后还要面对这个疯子。” “其实也没什么,他已死,他们王家的人还是想着让他入土为安,当然也可能想借机敲打皇上。他有错,但皇上在他未死之时,便昭告天下,说他已死。王家人一直为这事跟您较劲呢。” “没想到当了皇上,还有这么多不得已。” 司马清弯下腰,翻了一个折子,看到里面所写,道:“他们自持助先皇和皇上守住江山,又各自在地方收钱纳粮,多年来,一直皇权旁落,所以正用一个死了人跟皇上讨面子。” “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司马清点头,“寻常人家,若是有一个老奴反客主,拆主子的家,要占为已有,的确没有哪个主子能饶过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老奴手下的小奴,想蹭老东西的一些余威罢了。” “临海,你也觉得我怕他们?” 司马清走到司马绍近旁,声音带着一抹劝戒,语重心长的道:“每一个加注皇上身上的委曲,都是为了大晋的国祚延绵,不能否认他做过好,也不能放过他做过的坏。” “怎么说?”司马清沉思一会,才道,“我在温家做婢女时,一次打扫时,打破了一只碗。 后来温家的小姐,就说了一句让我一直记到现在的话。 她说‘给你的你毁了,那你就再没有了。’ 我当初不明白,后来,晚上吃饭时,别人一人一个碗,而我的饭食倒在了地上。 第一天我没有吃,第二饭食依旧倒在地上,我还是没有吃。 第三天,我抵不饿吃了。 她又说了‘你把地弄脏了,所以扫地的笤帚也不给你了’ 后来连着七日,我日日清扫院中落叶时,只能用手捡地上的污物。” 司马绍脸色微微发颤,他从没有问过司马清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现在听到,心里一阵胆寒。 原来皇族落魄之后,过得不如平民百姓。 为奴为婢的人,若是遇到恶主,折磨责打刁难,无处不在的。 每每想起王敦的跋扈嚣张,王导的大权独揽,父皇唯王家言听计从。 虽曾想过提拔自己的人上位,却让王敦一一斩杀。 那□□宫建康城时的屈辱还历历在目,过去不过两年光阴,他虽极力的安抚住王导,可如今依旧心有余悸。 他道:“临海,你在建康定不会再发生这些事。你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这里是你永远的家。” 司马清明知他最善用,便是拢络人心,常常能说出一些让人心情愉悦的话,但男人,这种握着权力的男人,所说与所做往往并不单纯。 她一笑应之,随后继续道:“后来,我每日去湖边摘荷叶,以叶作碗,盛饭。去折竹枝,用绳綑了当扫把。” “你如何想到这些。” “皇上,其实这一切不难,只要你肯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过去的。” 司马绍一片难色。 他是畏惧位高权重的王导。 那是三朝元老,连父皇都要让对方三分。 且这一次设计王敦,以一通“假死文书”,将各州的伸出反叛势力压下,又让死忠的那一批人失势逃离,可以说是大义灭亲。 但他依旧是王家的大族长,多少人的命运握在他的手里。 一次叛臣的清算,可以说是一次权力架构的崩塌。 他同样有想保护的人,他也同样有着他私心里面,王家人为司马氏卖命,功在千秋,为何不能抵他一时之过的想法。 盘根错结的事,交织在新帝面前,他也不敢任性而为。 “好,长公主,我想到一个两全之法。” “皇上,喝药吧。” 司马清没有再说破,这种事,皇上拿了主意就好。 王敦已死,跟个死人计较,只能说,他也是经事太少。 脸面,或许是男人一身最珍视的。 然而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真正值得他们珍惜的其实近在眼前。 太子妃殷勤捧上药,先喝了一小口,说道:“略凉了,臣妾去温一下。” 说罢退下。 司马清悄然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就在殿外墙角处放了一个炭炉子。 炉上放了一只碗,药往里一倒,不久就腾起白汽。 司马清笑道:“娘娘贤惠。” 太子妃弯腰看着炉内红色炭炉火,眼带着从未变过的笑意。 太阳正当头,园内绿意平添。 灰色的宫道上,走来几名衣着艳丽的美人。 路过时,那几人都行到太妃跟前驻足,有人道:“娘娘万安。” “娘娘辛苦了。” 太子妃站起,一一带笑看她们。 司马清扫过她嘴角勾起的样子,压抑下故作大方的笑意,让她想了曾在深宫里,隐忍无助的母亲。 眼波中,跃然着彩色的霓裳,一抹新红换旧绿,很快的滑向殿内。 殿门沉沉的闭合上。 里面传出娇俏的声音。 司马清略窘,提裙就走。 太子妃赶上来,手里还拿着已温好的药。 “长公主,陪我走走可好?”太子妃叫住她。 回首,司马清看到,她眼角微微的发着抖,素装的她,跟那些恨不得把彩衣穿在身,浓脂当成沐浴的良家子相比,她是如此的质朴。 在男人眼中看来,是黯然无光。 但在阳光下,却有一份真实的质感。 两人走了良久,行到一片花园。 上书“兰香苑”。 “这是王昭容专属地。”太子妃嘴角有一丝轻松,伸手摸了一把兰花的花瓣。 第 192 章 太子妃侧目,突然呵呵一笑,揪了一把兰花在手:“爱又如何,还不是变成我们来的地方。” 司马清知她心情压抑,只是默然陪着。 “有时一个人对你无情,你做什么都是无用的,哪怕日日月月复年年,朝朝暮暮从不歇……我到底当如何做?” 她目光忽冷的看着司马清,“长公主,我如何才能有像你一样,有一个像代王一样的男子爱慕着。” 司马清心底重重一紧,眼中电光闪过,苦涩甜蜜隐忍,这一切都不是她一个深宫女人能明白的。 她抬头看天,“男人有很多种,多数重皮囊,而女人又多是只有皮相能博出位。 这世间最没有规矩的时候,便是没有人跟你讲情,讲道理,只讲他所想,想要。 娘娘,活在宫里的不只你,还有你的儿子。” “谁知道会是哪个儿子成为皇上,先皇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他当年还是太子时,王敦几次要废掉他。 若不是王司空力劝,坐上皇位的不一定是他。” “娘娘想说什么?” “我……长公主,他真不是一个可以以真心换真情的人。” 司马清右臂忽觉得一片刺痛:“你之前为他做事时,是想着能向他表忠诚,能得到你想要的感情,地位,荣耀对吗?” “不,长公主,我真的只是为了他能成事,能成为皇帝。” “皇帝,嗯,他现在已经是了。” 她几乎有些急切,心中万千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口般。 “他想将有用的人,都留下。” “这是自然。” 司马清见她似难言之隐,等了等,似乎意识到什么,“你是说,他断不放我走?” 太子妃垂下目光,“代王,真是个让人又敬又怕……你若跟他联手,皇上是断不会放心的。” 司马清眼中隐云涌动,睫下光影遮了她最不会掩饰的表情,良久才回想起那些掷到太子妃脸上的折子里,有几个字迹熟悉。 是了,是拓跋城请皇上准她离宫的折子。 回来十日,他不走,每日一折。 只有一句。 “代王妃,司马清离开日久,请赐离宫。”太子妃说出这句时,语中带着酸意,“他一直视你为他的正妃。” “呵……”司马清鼻中微酸。 “你劝他走吧。长公主,我们同为女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立于危地。” * 回到殿中时,拓跋城正拿着一纸曾城城防图看,图下压着一张小纸。 司马清来了,他才匆匆收入袖中。 “要走吗?” “当然。” “可我……” “无论如何,你同我一起走。” “好吧,这个虚名谁喜欢给谁去。” 司马绍曾亲许的四十九日,王敦下葬。 然,君威难测,随着各州平定乱局,王姓家族的遍布的官场的局面,得到了相当的改观。 只有王导凭着他游走君臣间的手段,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江东的北族南族之争,从未断过,司马绍只能依靠他暂时安于现状。 无人真的想做出一番事,都寄着用权力换特权,失去斗志的王朝,一派平庸之象。 平庸有平庸的好处,少有大战打,死的人较少。 但平庸有平庸的短处,总有万丈雄心不死的胡族首领,领兵占城杀人。 南迁人越来越多,混杂的各族人,产生出一种被迫的融合。 声讨王敦声音经过月余的发酵,上表要严惩罪臣的正是陈三与苏俊。 连同王隐,也上书表明,在家中发现了私刻的玉玺,私制的龙服,还有罗列了他设百官,司仪等等僭越的事项。 这些并非刚刚才有,而是早在晋元帝时,便一直存在。 王导眼看着,当看不到。折子扣着,被已司马绍问起,他才明白这事,是皇上要查。 他的明哲保身再次发挥到极致,交出一切证据,不再过问。 王敦的棺木送到建康时,被劫了去。 也不知是谁先发现的,在朱雀街口,王敦被取尸跪地,斩首戮尸。 一时间,将整个建康城沸腾了。 子夜。 昭明殿灯影绰绰。 一场庆祝的夜宴才刚刚开始。 司马绍歪在美女的身上,就着她的手,饮下一杯酒。 复又端杯想喂美人喝,美人只轻轻一住,含羞的道:“皇上,奴家有了。” “有了” “嗯,太医看过,四个月胎稳了。” “好事成双。” 司马绍向身边的小太监道:“赏。” 在一片嬉笑声里,传出带着喜庆的声音响彻宫殿,“封刘美人,庆妃。” “那皇上,我生了儿子,可是能跟庚娘娘平起起坐了?” “你现在跟她有何区别?从王敦家抄出的东西,哪一样不是选最好的送给你。” “我有没有最好的不在意,我们的儿子,可是要最好的。” “自是我们的儿子当太子。” 捧着药站在外面的太子妃一怔,旋即转过身,夜空繁星亮似碎银,月亮不见踪影,她长长的影子映在殿门上,变形扭曲。 低头一瞬间,泪滚出,滴在碗内。 司马清远远走来,眼中闪过一丝苦涩。 听到太子妃跟旁边的侍卫长询问:“今日何事让皇上如此高兴?” 侍卫长拱手:“娘娘,不知。” “不知?” 太子妃眼中露出精明,冲他身后的司马清道;“长公主这么晚过来,许是知道些什么的。” 长公主? 新上任的侍卫长脸上露出微惊之色,快速的转身,垂首道:“长安主有何事?” 司马清眼扫他惊慌的样儿:“远处看到这里灯火通明,来看看。” “后宫入夜后,不可随意走动的。” 司马清脸上一僵,从前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或是说有这种说法,但以前从未有人拦过她。 她并非真的想闯宫,而是傍晚时,拓跋城不辞而别。 她一直等到夜里,也未见到他回来。 小琪告之,拓跋城走得急,且并不是从宫门走的,而是潜湖,随着湖水的流向,一路逃出。 她去找时,只看到湖边有一长串的脚印,寻了一路,脚印消失在昭明宫的后院。 那里是帝后的寝宫,通常初一十五,皇上会陪着皇后。 但司马绍没有急着立后,登基后,一直全力安抚缘自以王敦为首的来势汹汹的躁动。 所纳的良家子,半数是出自王家,个个出挑美貌,而且行走坐卧,都有模有样。 看得出经过了一番□□的,这样一来,他们的出现直接威胁了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名门望族,一直以来贤慧出名。 司马绍在前方平乱,她也安分守己的领着一众良家子,呆在后宫里操持宫中事务。 只是,现在,她瞧太子妃脸上难看了许多,之前的温良之色,已渐渐退去,换成一副努力平息内火的压抑苦笑。 “今日朱雀大街上挂着的……唉你可见着了。” 司马清都走出好几步,却停住,回首向那侍卫长道。 侍卫长哆嗦的道:“是是鲜卑奴所为。” “什么?”司马清脸上一冷,“禁军扶灵入街,让一个奴隶做下了这样的事?” 侍卫长不敢再说,扑通跪下:“对方有好几人,出手极快,且王司空不许追击。” “哦?逃去何方?” “曾城的方向。” “你们就此认为是鲜卑人做的?” “那自然。” 司马清目光向太子妃的脸上扫了扫,她避开她锐利的眼神,眼角露出一丝难堪。 司马清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 侍卫欲拦,司马清挥手劈下,一记又狠又烈的耳光,刮在那侍卫的脸上。 对方抽刀,太子妃在后低喝:“她是长公主!” 侍卫委曲的低下头。 但他仍未让。 司马清伸出自己的右臂,剑尖抵在了广袖的边缘。 她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只见寒光闪闪的剑尖顶着袖子缓缓上推,露出她从不示人的右臂。 臂上的皮肤已生出,只是与手背上的皮肤颜色不一样,本应该是白净的肤,眼前却是一片皴裂的红色。 这种皮肤长在男人身上都觉得难看,何况生在一个美人的手臂上。 侍卫吓了一跳。 “你们的家人在这座里对吧。” “嗯。” “我曾为守护这座里的百姓,流过血。” “……”侍卫,“谁没有流过血?” “你们守的是这道门,还是护的是这座城?” “……” “让开,不要让一个曾为这座流血的人,心生悔意。” 侍卫的头更低。 司马清皱眉头,伸手拔出侍卫的刀,刀尖抵着那侍卫,“现在你不为难了。” 侍卫出奇的配合,推门,进入,没有一丝停滞。 随后让在一边,夸张的冲里面呆看着他们的一众人喊了一嗓子:“长公主,你喜欢在下的刀,在下给你就是,别别别,这刀真的能杀人。没有生锈。” 司马清几步跨进,目光定定锁在司马绍的身上,他在就好,刀一挥扔在了殿外。 众人吓得四散,除了一直卧在殿中的司马绍。 他神色微愕,拉扯了一把胸前的衣衫,口气还算温和的道:“有何事,临海?” 司马清见太子妃捧着药跟进了进来,遂道:“皇上,用药了。” 太子妃不敢上前,只壮胆等着。 司马昭不耐烦,但又不能驳司马清的面子,道:“每两个时辰就要进药,我全身都是药味了。不喝不喝。” 司马清冷笑:“那是,如今有罪的死了,有功的封了,皇上自是无药自愈了。” 司马绍神色不自然,站起道:“临海,你累了,回宫休息去吧。” 司马清道:“我要出宫。” 司马绍挥手,咳了几声:“不准。” 司马清忍耐的道:“王敦已除,我留下有何用?” 司马绍摇摇头,手指点了点司马清所在位置,带着醉意道:“没有你在,辽北的拓跋城如何能听话?你是他的最大掣肘,留下有大用。” 司马清淡淡道:“这话,是王导说的吧。”她冷笑:“皇上何时真的能自已拿主意,能庇护你的家人。而不是连处置一个要夺你江山的罪臣,都要看臣子的脸色。还要借助旁人力量,去解自己的心头能。” 司马绍悻悻背过身,“谁说的?这是我的主意,我亲自去办的。” 第 193 章 他目光之中闪过少有的凌厉,男子眼中的威吓,可以让多少女人害怕。 因为那眼底射出的光芒,有如发怒的前兆。 雌伏脚下的女人,或许能得一时半会的安宁,可从此在君王面前,在以这种所谓的男权威仪相威胁的阴影下,再无半点尊严可言。 时时想着他的心思,一刻不敢懈怠懒散。 司马清却冷冷相视,忽的高挽起自己的右袖,伤痕累累的右臂上,早无那日他亲自刻于司马清臂上的血诏。 但他却不敢直视司马清,不安的移开目光,神色冷峻的道:“临海,放肆!” “君王许临海的血诏,刻骨铭心。 临海犹记周大人,刁大人,为国捐躯。 一片亦心忠诚,热血报国。 所以,我没有跟皇上要赏讨封,更劝代王,不计旧事,共同对敌。 如今敌退,百废待兴,皇上的任性可不可以停止?” 司马绍走来走去的咳着,又搓手道:“今天好险,我差点让人给抓了,原来带兵不是件易事,杀人更不易。” 司马清双眼冷冷的直视着他,“可我怎么听说是鲜卑人做的?” “荒唐?我只是要让王家人知道,司马氏不好欺!”司马绍沉声黑面的一挥袖,在殿中的屏风前驻足,心中的怒火与自负让他更加狂放,“辽北将来也是我大晋的,鲜卑奴一贯由中原驱使为兵为仆,今日的事有什么不可?” 司马清看到屏风后似有影动,她缓步上前,闻到一阵花香,心中一片酸楚和欣慰,不敢明言心中的事,婉转道:“拓跋城和他的族人,由刘曜亲自下令,除了奴籍。他们族人没有任何一个奴隶。” 司马绍脸色更冷,手指着司马清,道:“一个霸占了晋帝皇后的男人,他有什么资格去赦免那些奴隶?” 司马清眼神泛起蒙然的水汽,心头旧疮被人捅了一刀又绞上一绞般的痛着,那明明是一段最让人痛恨的往事。 但是,又何尝不是眼前以司马氏自居的男人们无能所至。 明知皇后犯险,无人相助。 明知皇上皇后均是无力反抗之人,却将所有错归于无能之人。 这世上动嘴,永远比动手的更加活得肆无忌惮。 而重情的总比轻义的,活得痛苦艰难。 她深深的压下心头的恨,仰头迎视着司马绍:“不说拓跋城的身份,光是他手中的兵,还有十几年磨砺的斗志,就足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皇上,与他和平相处,代代交好,并不难。 放眼江东连北族要对南族示好,以睦之。 十几年只因新政被旧族抵制,才让战争内乱不断。 若要图收复失地,只有除去陈旧的规矩,与所有胡族的敌人握手言和。 才有可能实现司马氏心中的规图。” 司马绍并非不懂,只是私心作怪,他容不得一个相貌、能力均在他之上的人,一直影响着他。 连王导都有说起,曾城要开放成与辽北通商之地。 交来以货易货,互通有无。” 想到此处,他担心又出一个王敦,却无力反驳,挥掌拍到了屏风上。 悠悠风吹,轻纱飘起,顿时,绣出的长安宫城图,只间缺失了一大块。 这块纱边缘整齐,如剪刀裁剪过。 浮华一现,纱拂人面,众人抬眼看到从天而降的纱,落于酒案之上。 看了一会,司马清赫然认出,心里一凉。 而司马绍歪着脖子转了几圈,才恍然大悟,这一片割得不成形的纱,居然是大晋曾经的疆域轮廓。 司马清看着心中 司马绍脸色不自然,他转移话锋,向太子妃道:“拿药来,我喝。” 司马清还欲说话,太子妃端着药站在了她与司马绍中间。 太子欠身道:“长公主,皇上一直咳嗽不止,白天也困,夜里只能睡上个时辰,还是都靠这药在撑着……” 司马清鼻低滑过一丝暖甜之气,不像药味,倒似花香。 熟悉得让她颤栗。 她低低压着视线,随着半盏药水移动,褐色的汁水荡漾出一片波纹。 谁说最爱你的人,便是你最可信任人。 未见得。 太子妃手稳稳的把药送到司马绍跟前,见他一口气喝完,眼中的一直微凉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欣喜和不安。 不安什么,她自问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她是一个母亲,没有哪个母亲不想把最好的留给儿子。 而且诺大的皇宫里,如果再有皇子出生,那将会有无数双手扼在她和她儿子的喉咙之上。 司马清的遭遇,已让她明白,除了自救,这世上无人会无条件的帮助你。 条件,那一个接一个敲骨吸髓的恶鬼,日夜不休的盘算着她手里的这点权力。 还要时不时担心,到手的位子,享受的尊荣,一夜间化为虚无。 想到这,太子妃心里定了,如常的拜别司马绍。 司马清眼见一切发生,心底明白了什么,可已来不及阻止。 太子妃与她擦肩头而过时,轻劝的道:“长公主是明白人,莫扫了皇上的好兴致。” 明白? 明白司马绍假扮鲜卑人,开棺辱尸,了却自己的私恨,同时又将此事嫁祸到代王拓跋城的头上。 这样全江东都知,拓跋城与王敦是死敌,到死了,还要让王敦受极大的侮辱。 这是在向大晋士族,琅琊王氏宣战。 她回视着太子妃,太子妃温和一笑,“长公主是个有主意人,断不会为了小事误了大事,为了旁人伤了亲人,为了一人而毁了全族的对吗?” 司马清点了点头,心道,以前的确小看你了,太子妃扶着她的右臂:“咱们走吧。” 司马清随她出来,两人行至一处百花园,里面香气阵阵,虫鸣鸟栖。 司马清透过栅栏,看到里面一簇簇美丽的花朵开放,明明是夜间,还能看出花的轮廓,香气犹胜白昼。 她研判了一会,“太子妃,此花种在这里不怕让人知道吗?” 太子妃轻松的一笑:“先皇在时,王敦骄横,将各州的贡品私下劫去,送到宫里的都是他们捡剩下的东西。 说句让你笑话的事,连我们后宫里的女人,穿的用的不如王敦家的一个妾侍。 那时,我们只自己想办法。 宫中有人善织,叫人采买原丝回来,搓线织布。 有人善厨,便在城中各处买菜自已做。 曹家一直供着我们宫里饭食,你是知道的。 至于我,因为从小喜欢看医书,学了一些皮毛。 为皇上看方子,抓药,也就自已做了。 别人以为皇家一定是有千人万人伺候着,什么都不用做。 其实那只是在洛阳城的时候。 太医说,有些药其实可以自己种,不必去山间采集,再说四处乱兵流民,哪里来的那些药。 自己种在花园里,应一下急,好过去向王家人讨。” 司马清恍然知道了些什么,那时得到了药膏,与王导的一纸密信一同出现,就意味着太子妃与王导已经联手。 发现安胎药里秘密的根本就不是王导,而是太子妃。 司马清审视着太子妃:“你借一纸安胎药,警告王司空,让他下定决心为皇上谋划,铲除王敦?” 太子妃含笑:“长公主通透呀。” 司马清右手缓缓攥住自己的袖口,质问道:“你有如此的心,为何不向皇上明说,是你发现的王昭容的丑事?” “我说了,只怕如今在冷宫了。”她的目光越发的凉。 司马清心中哽住了一块石,不舒服又无法责备她。 “你怨我吗?” 司马清摇头,道:“你我想的是一件事,让王敦造反失败,同时,永远再无造反的机会。” “是呀,死人才会没有机会跟活人争东西。” “说服王导不易,太子妃首功。” “文君不敢领功,他们家族横行猖狂,皇上心底曾经的敬意与感激,早被这些年的事给消磨殆尽。要不然,我所做一切皆白废,毕竟下令将王昭容秘送出宫的是皇上自己。” 司马清缓缓吐出一口气:“太子妃,你不告诉我这些,或许对你更好。” 她伸手推开花园的栅栏,虽是夜间,却如白日行走,在花间穿行数较大后,消失不见。 一会再出现时,手里多出一捧花。 “此花叫夏枯草,春天开,夏日败,治咳疾。” 司马清对这些并不十分知道。 但拓跋城对中药的熟悉,好过对食物的。 司马清突然道:“你种这些花,是为了皇上?” 她骄阳般的一笑,笑中带着自信与自负,相比容貌她更拿得出手的便是这个。 过后,神色缓慢变成一抹苦涩,眼尾掠过司马清的脸,微酸的道:“我初学这些,只是因为十四岁那年,我在曹家,见到过一个受伤少年。 他被他的主人打得遍体鳞伤,却从不求饶。 一群少年被扔进山里喂了狼,他却在山间自寻药,医好了被狼咬伤的溃烂伤口。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孤傲又聪明的人。 他曾对打他的人说过一句,‘打过我的人,我会记着,现在不还手,是为了将来还手时痛下杀手’。 后来他的主人居然没有杀他,还对他说‘拓跋城,等着你下死手的一天’。” 她的嘴角带着少女怀春的娇媚与甜蜜,贵族与奴隶间的森严鸿沟,没能阻止她心底向往的种子落地生根。 只是她无力对抗家族荣誉的需要,她一如家里的所有女子一样,被冰冷的安排着生命的轨迹,哪怕一开始就注定她要在最艳丽的年纪,以最悲惨的方式,花开花败无人赏的呆在深宫之中。 花园成了她的寄托。 也成了她杀人的工具。 “我再看他时,他身边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我初初释怀了,男人不过如此。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其实从头到尾只忠情于一个。”她豁达的向司马清一笑,“我从未试过,被人宠爱。我以为君王的宠,可以让我得到我所要一切。可惜,我顺风顺水的活着,却不如你逆风而行美丽。” 司马清突然明白了什么,打断她,道,“你做了什么?” 第 194 章 “做了什么,你不看见了吗?” “为何让我知道?” 她笑,“我瞒得过所有人,但我瞒不过你。我想像你一样,早起看朝露,闲时听鸟鸣,晚时赏夕阳,唯独我不想看到一个个的女人扑在他床上后,我还要笑着去等待他们的孩子出生。” 司马清垂下眼睛,“你也可以再为他生下更多的皇子,太子妃。” 她怔怔无言良久,眼中悲苦的光灼灼光过,心中有极大的委曲不吐不快的大哭出来。 “怎么?” 司马清没有想到生子一说,引得太子妃情绪大乱。 她将花一扔,提裙奔向花园深处,直到墙根处,才停下,喘息着,像是爬山还未到顶峰,却体力不支,心神涣散的人。 她捶胸哭道:“我这两年日日为他试药,各种能试的不能试的,只要医书上所有的,我都搜罗过来。 王敦早就有不臣之心,我们不敢用进贡的药材,怕他步了他父亲的后尘。 他已好了不少,我却终生不能再有健康的孩子。” 她说到此处,心如刀绞。 司马清心中亦是感觉良多。 她亦知道自己已不能受孕,拓跋城为此事也一直自责不已。 然,他的心却更加坚定要将她带走,做他的王妃。 夜过半,太子妃哭够了,拭过泪后,神色倦怠的道:“文君为长公主上药时,就发现长公主是不能再有孩子的。所以我想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 司马清点点头,扶着她:“什么也别说了。别高估我,我其实也只是为了活着,长久的活着。” 太子妃眼中闪闪发光,握住司马清的手,“好,文君的孩子,就是长公主的孩子,请您护他。” 司马清顿时心潮澎湃。 若允了,那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 看似风平浪静,实在暗流涌动。 若不允,皇上已对拓跋城设下陷阱,不与太子妃联手,何人能保他平安离开建康城。 且,离开对于他来说不难,但要在辽北长治久安的做代王,将来以图国泰民安,与大晋和平共处才是上策。 想到这些,司马清心底不现犹豫,男人的话不可信,那就且信眼前这个为了自己独生子不顾一切的母亲吧。 那日后,昭明宫里便热闹起来。 白天司马绍早朝与群臣议政。 夜间,香酒美人。 而太子妃,也终于在司马清的帮助下,在一个盛夏花开最艳的日子,成为了后宫之主。 她依旧对所有妃子温谦和度。 相比年轻妃子们单纯的想愽皇上的欢心,她更多的关注着皇上的身体。 太医给药,她总是亲自捧上。 从早到晚无一错漏过。 这一日,司马绍特召司马清入殿。 他递过一本折子,“看看吧。” 他递过一本折子,“看看吧。” “皇上,临海不宜看这些。” 司马绍眼色微微闪过一丝冰凉,手一松折子落于案头,他口气却还温和:“听到陈三的奏报,拓跋城不知何时已领兵曾城的城下。” “哦,临海不知。”司马清略略抬眼,看着殿外宫檐上停住的飞鸟出神。 见她似乎对这没有兴趣,司马绍撑着身子坐直,气息微乱:“临海,王敦之乱,乱于先皇过于宽纵偏重一个王家,整个皇宫内,没有一支力量能与之抗衡。先皇未成功,遭屈辱而死。但,朕想要改变这个局面,你可否助我?” 司马清站起盈盈一跪:“司马清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现在不过是个顶着一个令人羡慕的姓氏在活着。 我哪有本事。 我又何来的这种雄心。 能在宫里平安几日,我就平安几日,别的不做他想。” “朕不会看错你,你一定能助我。只是看你肯不肯。” “皇上,”司马清轻轻笑过,面色带着久远的透沉与深深的无奈,徐徐开口,“皇上刚除叛徒,布局江东各州的军队,现在十中有七,已是皇上安排的人。里面大多是原来刘大人,周大人,刁大人的一些旧部。 他们是江东南族,世居于此,对这里有着深厚的感情。 您要他们为您守江东,他们会誓死效命。 但您要他们收复失地,只性心有余力不足。” 司马绍脸色微变,探身问:“为何?难道在我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实现吗?” 司马清伸出藏于广袖听右臂,上面伤痕依旧在。 司马绍回避的将目光调向别处。 司马清淡然:“皇上,您看到旧伤想起新恨,那只是因为伤在临海身上。 您可想过,临海如何看这些伤? 临海想,伤过了,就不要再来一次。 如若再来一次,我宁断此臂。” 司马绍闻言,豁然站起:“临海,你还在怪朕。” “您看,为了江东,你做的事未见得都是想做的,你只是你必须要做对吧。 那临海告诉皇上,我能做的,做了。现在必须要做的,便是不再涉政。 我不想失了这残臂。” “你就不肯为大晋牺牲吗?” “牺牲?我做过了,很早以前就做过了。 皇上还在跟着先皇逃到江东,忙着建国,忙着弹压南族,忙着安抚北族时。临海正在做你口中说的牺牲。 然,大晋的命运,岂是你我两人可以扭转的。” 司马绍心中动荡不安,他明知她说的是实情。 他扶额半晌才道:“谁说君王不牺牲,我喜欢的王昭容,不就死在外面? 现在刘曜与石雷两人,各攻占了我几座城池,大晋的北方疆土,沦丧的沦丧,失陷的失陷。 他们还要朕做他们的女婿。” 司马清听闻最一句,挑起眉毛;“皇上,这纳妃的事,您跟皇后商量不是更好吗?” 司马绍左右为难的表情落入司马清的眼里。 他看起来极度不想跟皇后提及此事的样子。 有这么难吗? 司马清恍然明白了,司马绍是见她不肯劝拓跋城,那就让她去做另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道:“皇上是要我去劝皇后,让她接纳。” 司马绍叹了一声。 还有事? 或者说,并不只是接纳吗? 她低眼一看,案上有一封半打开的折子。 上面几个字赫然耸现。 “纳新妇,废皇后……” 只这几个字,足够让眼前的司马绍长吁短叹。 君王的后宫里,从来流水般美人,花朵一样的娘娘们。 然,后宫之首,非同小可。 大晋江山败落,王族互相殴杀,百年鸿图全由一个贾南风一手撕裂。 他们送来的女人,将是第二个贾南风。 人未到,就将这座已不在强盛,早无男儿气概的宫殿搅得不安宁。 司马清从昭明宫出来,未走多远,看到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领着太子在玩。 宫女们见到司马清过来,纷纷上前请安。 一名叫小江的宫女,捧着一个药炉过来。 “长公主。”她站在路上,并没有让的意思。 一旁的太子,奶声奶气:“长公主。” 他欲行礼,司马清忙低下身子,扶住:“太子不用行礼。” “母亲说,见长公主,如见母。” 司马清心头一凛,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有一个孩子称她为母。 早已不能成为母亲的遗憾,此时让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弥补着。 “你的母亲是皇后,记住了吗?” “是长公主,我的母亲是皇后。但您永远是儿臣的义母。” 孩子坚持着。 司马清有些意外,内心里一直坚硬的地方,碎了一块,亲情,母性,生发的一刻简单而直接。 看了小江身后的一众宫女纷纷退去,她心中明白这是皇后安排的一切,遂走到了处僻静处,四下看了看,确认除了小琪外,再无旁人,才站定。 小琪:“长公主,来这做什么?” 司马清望着那条小路:“等人。” 等人,等来了一位昨日还因位份被人非议,如今已万人仰望的后宫之主。 皇后,一身绣凤朝服,缓步走来,身边一众宫人围拱着,近前来,一股子贵气逼人的架式不得不让人低头。 小琪微微欠身,毕竟对方是皇后。 司马清微微点头,一旁的宫人开口道:“见了皇后还不行礼。” 司马清低目看了一眼地上爬行的黑色小蚁,负重而行,走得却不慢,看着弱,却扛起了比身体还重的食物。 她感叹间才发现皇后已站在面前有一会。 而那名宫人,不知何时跪在了地上。 皇后道:“这后宫中,我虽为皇后,但长公主是先皇新封,她又是灵帝嫡公主,我都要敬她一声长公主,何时一个奴才在此乱吠。” 那宫人低头:“奴才初从掖庭过来,对外面的事还不清楚。” 那人的口音一听便是南族人,婉转软绵。 皇后听了后正欲发话。 司马清冲她摇了摇头。 皇后这才道:“不知者,本不应该怪,但今日你对不住的是长公主,本宫不能护短。罚你去每一个宫里口传,以后见长公主,如见本宫。” 宫人听了点头下去。 罚了等于没有罚。 皇后得个好名声。 司马清暗想,后宫里若真的来了刘曜石雷送来的美人,只怕都不是眼前这位皇后的对手。 两人并肩而行,皇后心中有事,先开了口:“长公主,听说皇上见你,不知有何事?” 皇上没有跟她提,是想让我说。 司马清觉得不好开口。 走到那日去过的花园前,随后拈了一片落下的花瓣:“花败了,又有新的要开了。” 皇后眉心一沉:“长公主。” 司马清冲她点点头,的确就如皇后心中猜想的那样。 只是她还只知其一。 这其二…… 司马清环顾四下,看到一朵开得极盛的花,旁边的花都被比了下去,她道:“皇后,花用来入药,也用来赏玩。但无论多美丽,或是本身能救人命的花,都是逃不过一个命数。” 皇后略想了想:“长公主的意思是,花永远是身不由已的。” “也可能,百花之王,连这园子都守不住,昔日的尊位要让开外来的奇花异草。” 果然,花园里不知何时多一几盆新进的茶花树。 花骨朵一颗一颗饱满的挺立在枝头,似乎在等春风来抚,等雨露来润。 这样的花,很霸道,养在盆子里,她能艳丽盛开到先声夺人。 若是入了土,她开之处,寸草不生。 皇后听闻后,嘴中徐徐呼出一口气,本还挺直的腰,微微晃动了一下。 “长公主,受累了。” “皇后,您受累了。” 皇后眼中初现的泪意,因这一句而逼退了回去。 她上前,握住司马清的手;“长公主,真的如他们说的,无回转余地了吗?” 司马清低头想了想:“一个母亲为了儿子做什么,都值得原谅,因为儿子才是弱者。” 第 195 章 “皇后,此一计,是王司空所献。” 皇后大惊,手指更为用力些;“长公主,我们都是女人,我的处境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如今王司空献此计,这不是让我这个皇后蒙辱吗?” 她说这些时,还着一丝希望,希望司马清能站出来为她说一公道话。 她只不过受封不到三个月,初尝皇后权威的甜头,如今转眼就要拱手于人。 不,她不能。 失了这位子,如何在后宫里的保护自己的儿子。 连皇上都不待见的太子,随时会成为个弃子,到时连平民都不如。 司马清低首:“这只怕无法改变。只要皇上在,哪一天都有可能有一个新的皇后出现。你的敌人,从来不是宫里的女人。” 皇后眼角微微发着寒光,她听懂了,听进去了。 回到殿内,司马清想了一圈,皇后是否会为了自救失了分寸。 唤过小琪,小声吩咐:“去盯着皇后宫里,只怕他们会传消息出去。” “皇后与南族的宫人交好,传消息不比我们慢。” “南族宫人传消息有何特别的?” 小琪笑笑:“您忘记了,曹家公子,生在江东长在江东,他们传消息神出鬼没的。” “能让你看出来他们之间传消息,那你还是比他高一招。” 小琪小声道:“代王让说句话。” 司马清斜她一眼,知道她一直早出晚归的,定是有事。 好在从小一起长大,她又是代王的人,她也不疑心她。 所以出入由她,不问也不管她。 宫里只怕没有她去不了,只有她不想去的地方。 “说吧。”司马清拿指敲她的手背。 “代王说,皇上不许你给他,他就领兵占城。” “这不是他说的。”司马清很笃定的道。 “真是他说的。” “他是拓跋城,不是只图一时之快的糙汉,他要的图的是鲜卑族人,永不为奴,世代有田种,有马骑,有歌唱。你以为他要的是那些座中百姓的性命,商人的黄白之物,女人的温柔乡吗” 司马清娓娓而谈,听入小琪耳中,吃惊不已。 怎么跟拓跋城所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确说过,杀伐过来的人,其实最知战争的残酷。 他不喜欢那种踩着人骨前行的道路,也不愿意嗅觉着鲜血睡觉。 山、河、湖、飞鸟鱼才是他喜欢的。 “唉,公主英明。”小琪低头无奈,“代王说,大晋对他过火了,他也不能不回敬。” 司马清静静听着,过了一会也未曾听到只言片语,只有小琪只拿眼巴巴看她。 “没了。” “没了。” “再无他言。” “真的没有了。” “他要向大晋下手?” “不可说。” “我都不行。” “代王说,您现在是临海长公主,不是代王妃,所以只能说他不犯大晋,不代表别人不可犯。” 司马清沉默的低下眼睛,是呀,有多少人对大晋虎视眈眈。 可怜皇上并不知道,他最应该做的是巩固江东,与南族交好荣辱与共。 而不是处处养尊处优,以帝王自居。 民能聚沙成塔,也会遇水而溃。 民如此,兵亦如此。 春日梅雨至,处处是水城。 建康的水,多得可以绕出百条河流,千条溪水。 这样丰美的地方,鱼米盛产。 春播过后,整个江东都是一片绿意黯然。 细雨徐风中,一骑飞马冲了次第的城门,一路疾行在乌衣巷中。 整座城,都知道这是军情急报。 带着响铃的快马,嘴中呼着白气。 勇士亦高呼“急报,急报……” 宫人见马奔来,纷纷避让,马儿跑到殿前,作人立直起,向天一声长嘶。 马蹄落下时,地面的坑洼四溅起水花,砸破了宁静的春晨。 捧药进殿的皇后,冷冷看着那名士兵,见封着火漆的竹筒上阴刻着徐州二字,这正是前几日王司空在殿内跟皇上哭诉又要失守的一座城池。 她吹了吹手中的汤药,向身边的小江道:“快去请长公主。” 小江不明白:“这个时候,长公主只怕不方便。” “她近日总是称病不来,不还是为了曾城的他。” “那……” “还是要请她来的,曾城只怕不是大晋的当务之急了。” 五千人马,扫荡司、豫、徐、兖诸个州郡,那些虚统的地方,如今天只能在地图上看看,纸上谈兵的说起昔日的光辉与荣耀。 但无论文字怎么矫情的把那些曾经属地,归于江东大晋的麾下,在铁蹄踏遍的池城里,发号施令的是赵国的刘曜。 一个曾经的奴隶。 一个改名换姓,以刘为姓氏的匈奴人。 司马绍埋头在案边,听到几个文臣把失了地方的痛心全归于武将的不得力,然,一切都于事无补。 司马绍越发觉得自己的雄心未展,目标虚无缥缈。 他捂着心口道:“那贼子,在数月前还说要我纳他的女儿为后,就此修好,如今就拿下我五城。无耻,无耻。” 话未说完,已咳声震天。 王司空在一旁低声劝道:“皇上,跟这种蛮人说什么道理,他们无信无义,终不能长久。” “我们就这样永远的让人骑在头上吗?” 司马绍拿起送进的军报,狠狠甩在案上,“你们看,他是如何说的。” 王司空低眼一扫,上书,“夺五城,作晋皇迎娶赵皇之女的聘礼,女婿觉得如何?” “现在他剑指建康,只怕那石雷也不是他的对手。” 众臣皆不语,之前刘为投了石雷,照理说,只要刘为心有大晋,定会助石雷除了刘曜的。 为何让他做大了? 难道。 有人道:“皇上何不修书给刘为,他是大晋的旧臣,念在君臣一场,自会助我们的。” 司马绍脸上冷冷一笑,拍着案沿:“他是如何走的,你们忘记了?不过两年光阴,你觉得他能忘记王敦之辱吗?” 不知何人开口:“皇上,毕竟那日,是您开恩,私下放了他的。” “以芜城,换他游说石雷出兵如何?” 有人反对:“只怕他会嫌少。” “可江东只有这些地方了,难道给他辽城吗?” “那是代王拓跋城的领地。” “那是刘曜给的,不是我们大晋封赏的。” “他也不是大晋的人,你拿他的给刘为,他能立即占了曾城。” 臣子们所说的全是要封土出去,全然没有应敌之策。 司马绍俯头看着手中的晋国图,曾经的泱泱大国,统领四方土地,如今似乎连偏安江东都不行了。 气数还未尽,国土已分崩。 坐回椅子上,司马绍目光重回折子上,想不通为何刘曜的兵一到,满城皆输。 到底是打怕了,还是根本就无人愿意抵抗。 如司马清之前所说,帝王怜过他的子民吗?视他们为草芥者,他们为何要为这样的帝王效力。 王敦数十年盘剥地方百姓。 弹压南族士兵,如今哪里是一朝间能让他们为帝国而战。 成了王家,败也王家。 他举目四望,向太监道:“请长公主过来。” 太监犹豫:“皇上,是到这吗?” 司马绍:“去,去皇后的宫里。” …… 司马绍的到来,如春雨临久旱之地,皇后正低头做衣,他命人不要通传,只身进来。 站了许久,看到里面的陈设简单,比起王昭容的宫殿,可以说是十不如一。 而她安然的坐着,一根线在一件旧衣上栽着。 大衣栽成小衣,随后一点点的缝合。 她做了这么多事,这些他却从不知道。 站久了,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皇后抬头,微笑,起身相迎。 司马绍难得伸手过来,握住皇后的手。 皇后笑得如春风,羞涩低头相随。 坐定,两人久未说话。 皇后有所无措。 司马绍道:“今日军报,刘曜夺我五城,敦将军弃城而来。” 皇后眉心动了动,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司马绍:“朕知道,刘曜再骁勇怎么可能几月就横扫大晋江北。皇后,你说朕可是信错了人。” 皇后低下头,不出声。 “你怎么不说话?” 皇后目光闪闪,摇头道:“我一深宫女人,不懂这些。” 司马绍:“罢了,等会临海会来,你跟她要好,帮我劝她。” “皇上,劝她什么?” “告诉她,朕不想做亡国之君,昔日王家势力大,我事事都是听他们的。可是如今一败再败,我们退无可退了。 如果拓跋城能出兵相助,那日的血盟有效。”司马绍从太监手里拿过地图指了指几块地方,“这些曾许给他的,我可以诏告天下,以后永远给他。” 皇后眼中微凉,之前她听从司马绍的主意,毁了那道刻在司马清擤的血诏,如今…… 君王最是无情人。 哪有规矩与道义。 哪有承诺与誓言。 她也是跟司马绍在昭明宫里拜堂成亲的结发妻,可他,七年,抵不过王昭容三个月。 “皇上,这哪是我能做好的。” “你能干,朕一直知道。” “长公主并不像宫中的女子,她有自己的过去,亦知道未来当如何。” “但她姓司马氏,朕的那些臣子们都在为大晋分忧,” 皇后嘴角微勾,仰头看着司马绍:“皇上,臣子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有何可标榜的?” 司马绍语塞,半晌才道:“没有大晋的庇护,她根本无安生之所。” “皇上,你可想过,她少时流落民间为奴,那时的她无依无靠,还能自保于乱世,如今她怎么会弱到只听摆布的份。” 司马绍闭了闭眼,难呀,他正是知道难,才来找皇后的。 眼见她手中缝的衣,他叹道:“难道我们的皇儿,将来登上皇位时,手中只有纸上谈兵的虚领之城,没有真实统领的大晋疆土吗?” 皇后怔了怔,担到太子,那是她心底最不可动摇的人。 她心下一软,上前安慰道:“皇上吩咐的,妾身照做就是。” 第 196 章 司马绍见她松口,难得主动开口:“吃药了,朕还是吃皇后的药才安心。” 皇后的笑如以往一样平和,只在司马绍接过碗,倒药入口时,眼中才有一丝丝的不屑与寡冷。 等到皇上喝完,她向一边的小江的道:“好好收拾。” 小江应一声,捧了药渣出去,转角去了厨房。 远远走来的司马清,看到小江背影,闻到一股药味,走了一段后,又闻以一股烧糊的味道。 刚才只道是小江去厨房熬药,还想皇后一向在殿中熬药,因而殿里都一股草药味。 而司马绍也极不愿意进皇后的寝宫。 今日有些怪了,去小厨房也就罢了,怎么不是药香味,而是一股一股呛鼻的烧焦味。 小琪在一旁耳语:“这是在烧药渣子。” “你怎么知道?” “以前代王受了伤,生病什么的,我们偷偷熬药,药渣一定要烧掉的。” 小琪的暗示已足够明显。 司马清何偿猜不到。 早从那日皇后还是那个未被册封的太子妃娘娘时,她便能从她的身上向闻到卜珍的味道。 一样的情深义重,一样的将自己的丈夫奉作神明。 只是多年的陪伴,抵不过一个美貌女子的倾城一笑。 母亲羊献容便是再忍让,也不可能与卜珍和平公处。 男人的心在不女人的身上,自是谁都不能忍的。 能忍的,不过是自己的心也不在对方的身上。 皇后的心在太子身上。 殿门再开,司马清领着小琪进来。 见皇后手边的多了一张图,上前看了看。 “皇后怎么也对这些国事上心了。”司马清进来时,便看到屏风后似有人影晃动,皇后的寝宫里能藏得下的自不是别人。 皇后一时无话,只得将图放在一边,向左右道:“出去吧,守在外面。” 小江向屏风后看了一眼,低头领着一班宫人出了殿。 “长公主请座。” 司马清笑:“我站着就好。” 皇后只得起身。 司马清忽见她起身时,特意的扶着桌角而起,好像不太方便。 “皇后这是……” “睡得晚了些,早起后,一直困乏呢。” 司马清正想着不知何时找她过来,她不爽利,那就寻个说法,自行离去。 皇后看出司马清并不想久留,只得道:“长公主,其实,其实是有东西给你看。” 司马清目光扫过一旁的地图,“这个吗?” 皇后摇头:“不是。” 司马清挑了一眼皇后,看到屏风后人影似乎在动:“那可是让我看看你殿内屏风。之前母亲也得一屏风,说是母仪天下的人,才能用。” “刘曜赵王给的吧。” “你又知道?” “刘曜痴情于羊皇后,谁不知道呢。” 司马清走到屏风前,手抚了抚:“我们女子只看谁重情,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看代王也是重情之人。” 皇后将话锋一转。 “他……的确重情。” 司马清伸手攀住屏风,透过绣着百花争艳的蜿蜒轮廓,似能看到对面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的站着,看不清面容。 “长公主,有多久未见代王了?” “皇后,”司马清嘴角微微斜了斜,“是在替别人问吗?” 皇后上前真切的道:“我知道你也是为了他才留下的。” 司马清眼内光芒一闪,她居然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的确,她一直留下,并非眷恋这里,而是曾经司马绍许给代王的东西,她一直未拿到手。 她欠拓跋城的,亦是欠了她自己的。 自由,她有了。 用血拼回的落脚地,却被他们攥在手里,时不时拿出来吊着他们。 她极度的不喜欢这种感觉,哪怕对方是皇帝,拥有翻云覆雨的权力,她也是不服的。 她慢慢从嘴角绽开一个笑意:“我若现在走了,只怕皇上不高兴了。” 皇后被她堵得不知如何接话。 说完,司马清撤下攀在屏风上的手,手指掠过屏风时,指尖摸到百花中一簇开得并不十分艳丽的曼陀罗花上。 “这屏风好香。” “嗯,所有绣线,都用花精油擦过的,所以每一种花的花香,都不一样。” “绣丝沾上花精油,再来绣花,的确心思巧得很,这百花图,怪不得会花香四溢。” “长公主若喜欢,送到你殿里去。” “不必。”司马清看着屏风后一直未动的人影,笑,“放在皇后宫里很好,好得很,现在撤了,反倒不美了。” 两人皆是话中有话。 皇后亦不敢再往下说。 数句寒喧后,司马清起身离宫。 几日后,皇后宫里传出,皇后卧床不起,似是病了。 司马清前去探望时,看到殿前宫人闲懒。 门前落叶一直铺到了台阶上,也无人清理。 但听到小江怒骂着几个面生的宫人道:“皇后还病着呢,你们偷懒给谁看?不想在宫里待着,就出宫去。江北打战,四处抓人做兵丁。你们男的去扛枪,女的去洗衣服。倒是成全了你们一个个的。” 司马清见到小江骂得起劲,抬手自行推开了殿门。 里面的宫人靠在柱边瞌睡着。 见她来了,方醒。 小琪偷偷拉了拉司马清的衣袖指着角落里散乱的瓦片儿,司马清上前细看,全是些煮药的东西物件。 曾经日夜不停的炭火炉,如今内冷外冰。 手探去,里面还有些湿漉漉的。 这是让人用水给浇熄了。 小江进来,见司马清站在碎片边上,忙上前打扫。 司马清转身之机,觉得脚下有什么绊着,低头,是她俯在她脚底下手握裙摆,可怜兮兮的道:“皇上这几日都不用药了。” 司马清略扫一眼,他丢了几座城,现在转头来救自己,求不成就自残,也是意气了。 但回头一想,皇上不吃就不吃,为何皇后又病了。 她道:“那这药不煮也罢了。” 小江道:“皇上不吃,皇后就求,皇上不听,皇后就当着皇上的面,把药给全吃了下去。太医说过,是药三分毒,用对了是医病,这没病吃药,等于……” 是了,皇后是在用这种方法告诉皇上,她与皇上生死与共。 若不是知道这药早早就有问题,司马清会对皇后的苦心深为感动。 不过,现在只余下震惊。 她这样一做,将来皇上有任何事,她都不会被怀疑了。 想到此处,身子一片寒冰。 皇后起身,面色苍老了许多,只道自己对不起司马清,那日毁血诏的事,铸成今日的错。 “你何错,不过是替人办事罢了。” 皇后急了:“可我一直心不安。那是欺骗。” 对,那是背叛。 一个帝王,用人时许诺,用过后的背叛。 司马清早早对司马绍没了信用,只不过她不甘心这样算了。 她握向皇后的右臂,短短几时,瘦得只有一层皮,骨头突兀的包裹出一截让人惊悚的形状,看着让人心痛。 “皇后,你被人利用了。” “我心甘情愿。” “为谁?”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不是皇上吗?” “也许是吧。” 司马清拂袖看向殿外,又是一声军情急报的传令声传来。 每日三报,有时一个时辰就有一报。 也不知道多少疆土正被人□□。 然,她都曾经经历过。 外面有人匆匆进来,见到司马清时,不敢说话。 皇后看了一眼来人,认出是昭明宫的人。 司马清也认得他,是来报信的,她道:“皇后休息吧。” 说完要走,皇后立即拉住她。 三人同在殿内。 皇后也不避嫌:“说,有何事。” 那人低头,眼尾偷看司马清。 皇后又道:“长公主不是别人。” 那人勉强开口:“拓跋城已与石雷勾联,江北失守多地,现在石雷已有异动。” 皇后身子一软,几乎站不住。 她扑到司马清跟前:“长公主,长公主,真的来了,这一天真的来了。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皇后从来性子平稳,就连先皇死时,她主持丧礼,也是井井有条。 此间却是方寸大乱,像是天塌地陷一样。 那时她不乱,因为要的不多。 此时乱了,因为她要的不再一个要吧安身的后宫,而是给他儿子一个宏大的未来。 司马清被她抓得死死的,衣袖上显出一道一道的折痕。 她想到了什么,撸起袖子,将右臂伸到司马清跟前:“是我做的,你要就拿去吧。长公主,求你不要让代王领兵攻打我们。我们知道错了。” 我们? 司马清心中暗暗一紧。 曾经她与拓跋城又何偿不是生死与共,她不离,他亦不弃。 如今她位及公主,他领兵辽北,看似各取所需,实侧用尽一生的争斗,才换来这些。 然,心尖的那片纯真不染地,已经被权利和背叛侵袭腐蚀。 他被迫离开,甚至反击,都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能做的只能袖手旁观。 她深深的看着皇后,抽身欲走。 出了殿门,一团青色的东西扑过来。 软软的身体像一团棉。 “长公主,长公主。”孩子的声音稚嫩得让人心碎。 皇后紧追到她身边:“长公主,你看看太子,他这么小,他做错了什么?你们要的是他的家,他的家呀。不打战好不好?不要跟那些胡人杀戮我们的百姓好不好?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内乱不断,外战四起,神仙也应付不来。 我不是为司马绍开脱,如果那日的事,异地而处,长公主你当如何做? 他只是一个太子,一个无实权的皇子。 五百亲卫都战死在城内,他能信一个外族蕃王吗? 拓跋城,那是刘曜养出来的一头狼,你能跟狼讲道义吗? 清,你听到了吗?你真的以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就能左右他不为江山计,只是不改初衷的帮你吗? 他亦有野心的,你看得到的,你知道的,你什么都明白的,不是吗?” 醍醐灌顶。 司马清静静的看着皇后,她苍桑的泪滑过脸颊,像极了羊献容不顾一切为护住自己时的样子。 太子,她在为太子不顾一切。 半晌,司马清从沉默中抬起眼:“拓跋城,是一头狼,驯服不了的。唯有给他自由奔跑的天地,他才不会咬人。” “好,只他开口,什么都好说。” “他若要我呢?” 皇后愣住:“我不相信,一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江山。” 司马清笑了笑:“是呀,我以为,他定不会为我弃了他一生所求。” * 军营。 黑色的旌旗如林而立。 秋风吹过,呼啸声鸣如马嘶。 打旗杆下过来的三个骑马的男子,勒马站定。 三个的目光齐齐向一个方向看去。 一片将熄的篝火后面,白色的帐篷若隐若现。 掀开的一刻,身披盔甲的男子走了出来。 目光扫过,与那三人对接,互相点头致意。 三人里年纪看起来最小的道:“真要攻打曾城吗?” 猛男嗯了一声:“代王说要打,没有不打道理。” “忍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一战吗?” 中年男人说完,催马上前。 “代王,出发吧。” “走。” 一行人,五千兵马。 包围了曾城。 城中太守陈三,业已改名。 陈升。 升,升官发财的升。 城楼上,陈升阴沉沉的看着,有人来报,宫里来人了。 他轻蔑地笑,随手从随从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酒,倒入口中,随后一顿,指着空杯道:“倒。” 送信的人愣在那,等着他说话。 第二杯酒下肚,陈升才惬意的仰了仰脖子,叉腰道:“早三杯,晚三杯,人生不如一只杯呀。” 第三杯端在手里,刚要喝时,送信人张了张嘴,还是忍耐的让他把酒喝完。 不是那人的修养好,而是他看到了另一个人,觉得不开口,更合适。 “长公主。”声音宏亮无比。 陈升握着空杯,愣了愣,举头看天许久,军报送过去不过十日,那皇帝跟王司空商议了结果,就是…… 派个不顶事的女人来。 而这个女人,又是惹不得,也惹不起的人。 长公主。 他领教过对方的厉害。 但再厉害,能敌过五千铁骑? 他幽幽回头脸上似笑非笑的恭敬着。 司马清见他一身素衣,里子还是麻的,这是在为人戴孝? 他死了谁,要把孝服着在里面。 不能为人知的人吗? 她上前,陈升行礼的道:“长公主,您来了,这里可比宫里冷多了,小心冻着。” 司马清神色淡淡的,步到城楼之上,风吹起鬓发,面上森森的寒意上来。 “看我没有说错吧。” 陈升凑近:“回吧,长公主,这种事男人都办不来,他们那群北族的高人们就支着你来了? 你何苦做这种事。” 司马清侧目:“你倒是一点不急。” “急,我急呀,我急得上火,睡不着。”他连撇清道,“我只是觉得江山不稳,史书就说红颜祸水。江山沦丧,史书马上写后宫干政。总之江山有事,错永远是女人的。 江山壮丽强盛,赞永远是男人的。 好像男人他们就是没娘的神。 没娘生的神,所以一个个都可以主宰了天下人的生计。” 司马清拢了拢衣袖:“这话你怎么不跟皇上说去?” “皇上?那是你们捧他,不捧他,他能是皇上吗?” “也对,司马氏本不是皇族,也是杀了曹氏一族后,才取代了他。” “对了,你想通了吧。这便是轮回。天命如此,我有什么好挣扎的?” “那让我出城吧。” “你?”陈升摇头,“拓跋城就是冲你来的,我让你去了,那大晋直接完于此朝。” 他陈升虽不是名士,但也还是看出,一朝兴败,都有几年或是几十年的过程。 大晋总还是有几个想撑着将倾大厦的栋梁之材。 司马清是女人,但她算一个女人中的男人。 “我不去,城中的人都会死。” “死是会死,不过拓跋城也不可能毫发无伤的一路南下至建康。” 司马清笑了:“你不了解他。” 说完,命人抛下绳索,自己不上前拉了拉试试是否牢靠。 陈升:“公主,你不是想这样出城吧?” “我能这样出城,奇怪吗?” 纵身一跃,袖口卷在绳索上,人悬在绳上,双脚齐蹬。 人飞出数步远,再落向墙面时,顺势往下降。 以此反复多次,她便落在了城外的泥土里。 陈升歪头看着他,手中的空杯嗖一声掉落下去,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大军营前。 司马清孤身一人站在帐前。 营中大多熟悉,见她来了,分外高兴。 然,司马清只觉得这些人若要杀进她方才来的地方。 她是不会开心的。 拓跋城赶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 他素来不笑,脸如冰块,但此间一笑,融化所有。 上前几步,一把抱起司马清,脸上带着一层青碴,接触在一起时,有些微微的刺痒。 司马清抚了抚了,“你忙得很呀。” 拓跋城眸色一凝:“我又不用再娶,打扮起来给谁看?” 司马清乐了:“这不是女子才说的话吗?” 他抱着她往帐内走,边走边道:“这营里哪有女子,只有一群野男人罢了。” 营中乍见女出现本是一片欢腾,但转眼,司马清被拓跋城带入了帐中,让所有人都眼馋不已。 袁雄呵呵笑的搓手:“我也久未见她,未何不给我一个笑脸。” 段狼扶着腰间的刀;“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蝉。” 袁雄:“那谁是见着母猪发呆的公猪?” 段狼伸手拍在他头顶:“你懂什么?我总觉得这战打不起来了。” * 入夜,司马清方转醒。 他已在灯前看着什么。 见她醒来,过来掖被。 司马清缩了缩脖子,曾城的秋夜真冷。 “冷吧。” 他坐下,环着她。 她窝在他的怀中取暖,过了一会方才觉得背脊上不再那么的凉。 她低低的说:“代王久在军中,家中人可不是要寂寞了。” 她们? 一个个都是别人塞给他的。 他捏着司马清的下巴,俯视她,眼睛很亮:“我家里还缺个王妃主事,你来可好?” 司马清轻轻一笑,就着他的掌摩梭一回,他歪头又说了一次。 她只抱歉的笑,随后伸手揽住他的脖。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以前多到可以时时相对,如今却一眼数月。 气息还是那样的熟悉,动作亦从来让她有些微怕。 狼,他有时真的像是一头欲求不满的狼。 猛劲与冲劲可以将她带入地狱里,捧到天上。 互视了一会,拓跋城扔了手中的东西,钻进了被中。 清晨。 瑟瑟风声吹出一疆的冷肃。 司马清从他怀中坐起,嘴中微麻。 内里藏了不少的曼陀罗花精,闻起来香气沁人心脾,服下去,可以安神。 这东西她常年用,已离不开。 身体里的余毒一直在,靠着这些花精,能让自己好过些。 帐外有人走动,她披衣出去。 姚琳春站在远处,漠然的看着她。 曾经的红衣少女,爽朗直接,头永远高昂着,像草原上最烈不可驯服的烈马。 此时,却眉头微拧,站在一片冷森的晨光中。 太阳初升,来不及驱走早秋的寒意,一层淡薄的黄色阳光,染进她的眼底,寂寞而枯燥。 司马清拢了拢头发,手握着脖下系着的衣带,上面的缀着的几颗珍珠圆润,历久弥新的散着淡淡的光泽。 两人对视了一会,到底司马清先开了口:“王妃也在。” 姚琳春手里握着一条马鞭,一下一下打在手心里,围着司马清转圈。 远处的袁雄望过来,想要不要过去。 段狼拉住他,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搅进代王的私事里。 而且,段狼以为司马清又怎么会吃亏。 姚琳春扬了一下下巴,不情不愿的道;“长公主身份尊贵,委曲你在这天寒地冻睡军床了。” 后面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带着奚落还有不明就里的妒嫉。 司马清低了一下眸光,复抬起:“说起来,没有你委曲。” 姚琳春面色激动,什么难听的话她都听过,但唯有这个委曲,她是万万听不进的。 她有五千兵马做嫁妆,为何换来的只有这两个字。 马鞭在手中捏了数次,几次要脱手飞出,却在看到司马清的脸庞后,想什么什么,都忍了下来。 “你来何事?”姚琳春开口质问。 “来看看他。”司马清倒是气定神闲。 “你要脸吗?你已经是曹家的儿媳了。” 司马清垂下眼:“他有妾室相伴,我不过是一个虚名。” “虚名?我们女人哪个不是为了个虚名在争?” 司马清嘴角微微牵动,她来不是为了跟一个草原女子争风吃醋的,她有更重要的事。 转而道:“他要攻打曾城,你知道吧。” “我都跟来了,我能不知。”姚琳春似乎心底好过了些,毕竟随军跟在他的身边,虽次次被他赶出大帐,或是自己被守卫拦在外面,但总归比司马清离得近些。 司马清遥遥眺望着阳光下,佛若渡了一层光的城楼,那里的喧嚣如在耳边作响般。 街上人流渐多,吱呀开启的木门,挑担而出的男人,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向外看着。 普通又平静的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开启。 回望军营,晨练的士兵,手握弯刀,腰挂佩剑,双目犀利而凶狠围伺里城楼里面。 如一群围困羊群的狼。 她叹了一声:“如果拓跋城俘虏了城内的上万人,你说他会做什么?” 姚琳春没有想过这些,但羌部落拿下城池,自然是杀人抢掠,夺财。 她脱口道:“这夺城,就像是割草,得了草后,自是拿来喂自己的牛羊。难道放在那里看吗?” 司马清冷笑:“拓跋城不会杀他们,他会让年轻男子当兵,女子耕种生养,不用多久,他能有上万人的军队。到时,你的五千陪嫁兵,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 “你胡说。”姚琳春目光微乱。 司马清洞察的目光将她的慌张尽收眼底,她怎么会不知道拓跋城是个怎么样的人。 狼群的首领,带着自己的人马方能占领更多的土地,哪有永远依靠外援的。 何况姚部的兵,从来与先登营的那些亲随不同。 司马清:“从长安城,到平阳城,再到曾城。他的族人,还别跟随他的人异族人,互相通婚,一齐迁到辽北。 你又见过他大开杀戒吗? 他有号令千军的能力,却不喜欢用杀人速决问题。 这是他跟那些胡人根本不同。 他这样做了十来年,投奔他的人,由他攻下的城,皆顺从于他。 他不再是依靠别人的兵马才能成事的代王。” 姚琳春听着眼神微微一闪,装糊涂的手一挥:“我听不懂,我只要我的男人身边只有我一个。” “你嫁给他时,他的身边何止一个我呢” 姚琳春咬牙道:“温婷那货。” 司马清顿了一顿:“要想长久的留在他的身边,劝你让他不要攻下曾城,否则,一旦开打,他赢了大晋,下一个目标是刘曜,或是石雷,再下一个目标,清除那些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拔掉后背的芒刺,也不会太久了。” 冷风吹进姚琳春的耳中,她早上被自己的亲随叫醒。 并不是因为司马清一夜未出拓跋城的大帐,而是她收到了姚部氐族给她发来的密令。 父亲要求她,立即协助拓跋城攻打曾城,却又说,入城时将拓跋城的粮草烧掉,断他的后路。 她不清楚为何要这样,但总归不是好事。 “拓跋城的事,我从不过问。再说,他也不听我的。” 说完,又马上道,“他谁都不听。” 司马清微笑:“你父亲,跟着刘曜在跟大晋作战,拓跋城又兵临城下。你们很快会见面的。” 说完,司马清不再废话,手一抖,一张信纸落下。 姚王与石雷通信的密件,从拓跋城的案前拿来的。 “你父亲这封东西落在拓跋城的手里,昨夜由我扣下了。我不想一个女儿失去父亲,只问你一句,你想他生,还是死?” “他是我父亲,自是要他生。” “那让你父亲,把刘曜军队的布防图交给石雷。” “你要助他灭刘曜?你的三个弟弟还在他的手上。” 司马清闭了闭目,“活是他们的幸,死是他们的命。” 阳上三杆,拓跋城才从大帐内走来。 段狼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只听着,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不一会,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相继出现在他的身边,都是交出一只竹筒,或是密件。 他看过后,将东西掷入篝火里,双目看着哔哩吧啦作响的火星儿,默默出神。 马儿一声长嘶,他调头看,黑云正跟司马清玩耍。 久不见司马清的黑云,一改往日高傲,刨着前蹄,作人立状,时不时甩耳喷气,淘气而可爱。 司马清拿了一把青草,伸在它的嘴下,笑意盈盈的道:“好吃吧,我来了你就好好吃吧,不打你不骂你,也不骑着你让你辛苦。我就看着你在草原上奔跑,我就开心。” 拓跋城伸手过来,架住她:“你这样喂法,它以后就没有人敢喂了。” “怎么,我太亲近它了?” “它只吃人手上的草料,以后草原上的一律不吃,那得饿死。” “哦,代王的意思是,放缰绳,让它四处去吃?” 说着目光望向后一排灰色的营帐,那里面,是营~妓呆的地方。 拓跋城牵她手,带着黑云往另一处地方走,“找个只属于它的地方,让它安心吃,别的马不能动这块地的草,这样才对。” 司马清心底荡起一抹暖意,冰冷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也渐渐有了温度:“只属于它的地方,黑云要的地方并不算大,而且那地方真的永远的只属于它。” “是吗?”拓跋城眼中闪了闪,低头吻在她的脸颊,“清儿,我可从来没有轻松得到过什么。” “晋皇愿与你订下盟约,互不侵犯,辽北你是王,无人能与你相争。” “盛乐已在我手中,并非他给的。” “那你还要什么?” “非我要与大晋为敌,司马绍言而无信,王导欺软怕硬。你看一场声内乱已耗尽大晋最后的心力,不是刘曜石雷夺下都城,就是他自己被人灭族。回到我身边,你才安稳。” 司马清倚在他的怀里,看黑云低头吃草,一步一步,悠闲自在得很。 她缓缓推起自己袖口,右臂上的伤痕露出一小截。 拓跋城目光所及,接触后,又调开头。 “其实,每一次战争消亡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征伐的人,其实从未过上什么发日子,而是一次一次的惊吓中醒来,又死去。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活着的可贵。” “是,我们都是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不容易。”他下巴轻轻低下,抵在司马清的脖间,鼻尖嗅到一股花香,那是司马清为他中毒后,永远留下的遗憾。 这憾事,他们彼此都知道的。 不说破,只各自神伤。 他唇在她鬓边暗自心语,清儿,别劝我收手,箭已在弦上了。 司马清好似不知,只静静依着他,哪管四海之内的战火连天。 那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管得了,能管住的事。 这场战争的点燃,是从一个杀太子的女子手中起,那终结者,又会什么是谁? 每一个站出来的司马氏,都没有成功。 恍悄二十年,互相出卖厮杀,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成王败寇之路。 公元328年。 石雷攻打刘曜。 他们曾是战场上的盟友,反脸称帝后各不相让。 传闻,他领的兵,每经一地,大战开打之前就会军中必会阵前惊乱。 士兵挥刀自残,将军口呆舌僵,发不出号令。 而石雷的军队杀入后,却如有神助。 最为称奇的是,刘曜领兵北逃时,中了埋伏,被俘虏。 石雷迫他献出长安城,命他修书给城中的儿子,他却拒不听从。 一代枭雄,被斩于军前祭旗。 消息不出三日,已传遍整个江东。 而此时,司马绍业已去逝两年,宫里由王导把持着朝中大小事宜。 他终成盛极一时,司马氏一族完全不可撼动的大司空。 然,庚氏一族,也因为庚文君母凭子贵,成为了太后,渐渐走向了权利的核心。 从此再无人能让这位年轻的太后被人欺凌。 听闻,宫中大宴庆祝,一时间,灭国之恨似乎消减了大半。 只不过,这种高兴,只维持了不过个把月。 转眼深秋至,石雷的原来只作为后备军的军队,已悄悄逼近曾城。 这一日,司马清正与拓跋城策马而行,远远看到西北的方向,升起了三道黑烟。 烟丸冲天起,呼啸声尖锐刺耳,战马的耳朵转动,战士们也停下了手中操练的弯刀。 拓跋城勒住马头:“来得真快。” “代王说谁来了?”司马清远眺,看不清远处的军旗。 “我去取个东西过来,你就知道是谁来了。”说着拓跋城掉车马头,双腿一夹,纵马往西北角的方向去。 司马清挥起马鞭,说了一句“等等我”,追了上去。 马行一个多时辰,看到一条长长黄色的线,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 尘埃贴着地面移动,轰轰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击在耳膜上。 不一会,一个黑色的小点出现,司马清放眼看去,来人催马上前。 一身盔甲,白色的须眉,双眼冷冰的看着他们。 “刘大人。”司马清跨在马上道。 “长公主。” “正是临海。” “你为何在此?” “刘大人,你又为何在此?” 刘为手把腰间佩刀:“我来讨债的。” 司马清平静的看着他,等了近两年,他终于还是向大晋宣战了。 “皇上死了,欠你们刘家的可算还了。”司马清问。 “还?我刘家灭门,只有我一人逃出,你们司马氏可真会算。” 司马清摇了摇头:“你走后,皇上杀了王敦,戮尸于朱雀街,枭首悬于东宫楼三月,那里曾是刘大人守的东宫,是刘大人手下守护的地方。” 刘为目中恍惚,眼前似见那日宫城之下,血流成河的景像。 几千人,都因护城而死。 而背叛者却得了高官厚禄。 他每每夜深回想,心中痛苦难当。 现在司马清一句“皇上能做的都做了,杀再多的人,除了造杀孽,于事无补”,让他更加愤怒。 “他不应该死这么早,他才二十七岁,他应该看着我刘为是如何攻下一座城,如何将一座城里的人都对他众叛亲离。” 司马清:“这真是你想要的?” “是。”苍老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恨意。 “刘大人,你以为大晋为何会亡” 刘为略意外,他从没有想到守,这句话会从晋国的公主嘴里说出来。 至少这种话说得有些早。 大晋在江东十几年,还未灭亡。 “我余生所愿,大晋会亡于我手。” “不,国亡不是因为某一个人的意志,而是从来没有消减过的欲望。我劝你不要动手,枉背了骂名。 去灭一个将亡的国,不如去建一个全新的皇朝。 一战下来,消耗的是你,还有你身后这些人的生命。 其实你们男人打打杀杀,争夺城池,无非是想占有更多的地方,享受只有自己驾驭百万奴隶的成就,圈养更多的女人为自己生养多得数不清的后代。 可那又如何,司马氏能灭曹魏,自然有人能灭司马氏。 只是刘大人,你把战火烧到江东寒族人的身上,你可想过,死三千,却要三十万甚至更多的人陪葬,这不是报仇,这是屠杀。” 刘为心口起伏数下:“我管不了这么多。” “那你跟刘曜何异,石雷何异?他们交战,坑杀了两万多羌氐族,你以为你攻下江东,那些为你修坟,为你鸣不平的江东百姓能逃过石雷的灭汉,石虎灭种吗?” 刘为心头发热,他跟随石家人打战,一路上杀人如麻,有时自己都麻木到,只会说“杀”这个字。 江东,江东。 他曾誓死守卫的地方。 山青水秀,阡陌纵横。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方才看到拓跋城一直在望着他。 “代王,你带她来,不会以为大晋守不住的山山水水,能被她几句保住吧。” 拓跋城冷冽的目光扫过刘为,催马上来:“刘曜已灭,你若攻打大晋,忠臣变罪人。” 刘为嘴角斜了斜,白发在空中飘着,凝神半晌:“我们这种人,如若不能为他所用,也只有死路一条。” “你甘做被驱使的奴隶?还是做自己的主子。” 刘为的马儿一声嘶,马头偏向另一个方向,忽听到身后一片糟乱。 回头,一个兵勇上前:“刘将军,军中那些降兵全被杀了。” “为何?” “他们大多是江江寒族人,想回家。但听说是要去攻打他们的家乡,就起事了。” “为什么不留下活口。” “石虎将军说,刘曜都杀得,小小一个降兵有什么杀不得。就是杀尽江东,染红这里的千百条江河,也不过是杀了一群跟他们争食的羊。” 刘为大为光火,马蹄声四起,回营。 眼见将军风风火火的离开,司马清喃喃道:“代王,你其实并不想攻下曾城是吗?” 拓跋城看着远去的刘,有些出神。 刘为一身为江东征战,被王敦排挤,如今在石雷帐下,虽领兵上万,却连自己的家乡都守护不了。 他身后几万鲜卑族人,好不容易从四面八方,脱了奴籍,在辽北生活。 累了可以看看湛蓝的苍穹,困了可以枕着碧绿的草原,渴了饮一人捧雪山的流下的雪水,一切安宁而自由。 再看前方,不过数里之遥,刀光剑影里一个个萎顿的人形,在最应该欢笑自在的年纪民,草草而亡。 谁不希望太平? 他叹了一声:“我一直在希望,让族人的老人,看着他们的儿女成亲,等着小孩子们长大。 我曾给他们希望,不想因为我的私欲把这希望给毁灭了。” “代王,陈兵曾城,是想让刘曜与石雷以为你要攻打大晋,因而他们两相互斗,不用提防你对吗?” 拓跋城一笑:“他们都在拉拢我,我不做个样子,他们如何能放心大胆的互相搏杀。” “那你是笑在最后的。” “各取所需,大晋许我的一样不能少。” 司马清低头想了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 “刘曜军营里士兵失惊是你做的?” “嗯。”他沉默了一会,点头承认。 “你用毒?” “也不是,曼陀罗花喂马,种子拿去焚烧,可以安神的。” 多了便是毒,司马清知道。 “不这么做,你如何能回到我身边?” “只怕宫里又要非议我这个羊献容的女儿了。” 拓跋城指了指远去的一辆马车:“那上面就是王导所称要请回去的大晋公主,他们那么急,我只好送一个给他们了。” “谁?” “还有谁?” 司马清想了想,似乎猜出车中所坐之人的身份,浅笑:“城哥,你这盘棋下得真大。” “我是布棋,从不轻舍任何一颗阴棋,尤其是那种天生为棋的人。” “我呢?是你的棋吗?” 他不语,伸手握过司马清的右臂,推开上面的袖子,露出上面的伤痕,指尖轻抚。 心说,从来没有一个颗棋敢与对弈者抗争,但你做到了。 说服姚琳春将刘曜的藏身地告诉石雷,你比我更厉害。 棋,临海,你才是洞察人心的布棋高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