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临舟市局 作者:苏一恒 文案 这是一个关于临舟市刑警大队一群小年轻和一些陈年往事的故事。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全一峰,季廉 ┃ 配角:季靖,李允彬,方芳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一沙雕为什么写了个严肃故事… ================== 第1章 赎金 临舟市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往常四月初虽然算不上暖和,但人们总归是可以享受偶尔几日的暖阳,翠绿的嫩芽也总归在大街小巷越冒越多。然而当下举目四望,只有孤零零的枝丫在时不时刮过来的寒风中颤抖着。 全一峰今天周末轮休。昨晚的庆功宴喝的有点嗨,上午将近10点一刻他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正在被褥的包围中盘着腿自产自销着起床气,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小小单身公寓的宁静。他伸手去够手机,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 “一峰啊,晶晶被绑架了!”电话那头震耳欲聋的男声把全一峰吓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说话的是王洪庆,全一峰母亲全贵芳的朋友,传闻中他作为私生子的那个爹。王晶晶是王洪庆的独女。 “叔您别急,先将事情经过跟我说一下。您报警了吗?”感受到电话那头的慌张,全一峰试图让人稍稍冷静下来。 “报警,报警不、不就是找你吗?!你刑警啊你,不还是副队吗?!啊!不能报警,要撕票的呀!”眼瞅着王洪庆紧张到说话都已经颠三倒四的地步,全一峰放弃了在电话里跟他把细节了解清楚的打算,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拾掇清楚,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嘱咐王洪庆待在家哪里都不要去,他马上跟队里汇报,一会儿在王洪庆家汇合。 紧接着全一峰给他们大队长凌海打了个电话,把刚刚得到的零星信息拼凑出的事情经过先跟他报告了一遍,让他们先派人过去接应。 “对,是绑匪打来的电话……那张照片是用王晶晶的手机发送给他的……好,我让小李先把技术鉴定做起来。” 王洪庆的别墅离市局不远,从全一峰公寓到那儿,平时开车只要20分钟不到,但他昨晚在警局附近的馆子跟大伙儿喝完酒之后,就把车留在了局里没开回来。他跑到小区门口一边焦急地扬手截出租,一边盯着仿佛瘫痪了的叫车软件。虽然已经过了早高峰,但硬是花了将近半小时才赶到。 路上他接到局里电话说凌队已经跟老李一起去事发地点的邻市闵庄,开的是他留在局里的车。凌队的车前两天进了厂还没出来,他是知道的,他自己那辆破两厢雪佛兰在局里基本上就是个公用车,大家都随便用惯了的,他就没往心里去。 一进王洪庆家里,小李就将报案记录递了过来,一边跟他说:“微信记录和照片都已经做过初步的鉴定,暂时没有发现造假的痕迹。” 小李名叫李允彬,是他们刑侦大队的专属技术员,计算机专业出身。之前跟着队里的老技术干了三年,今年初老技术光荣退休,他便赶鸭子上架独当了一面,每天在队里被使唤得像个旋风陀螺。由于年纪小,队里又已经有一位老李,他便自然而然地叫小李了。 全一峰接过记录,仔细看了起来: 报案人:王洪庆,54岁,本市人。 报案时间:4月1日上午10:30。 报案事件:王洪庆女儿王晶晶遭绑架。 王晶晶,20岁,本市人,临舟大学旅游管理系大二学生,泛舟假日旅游有限责任公司实习生。今天上午跟团到邻市闵庄风景旅游区,旅游团解散自由活动后失去联系。 王洪庆上午10:04收到绑匪第一通电话,要求家属准备好350万现金,等待他们下一通电话。第一通电话后,绑匪使用王晶晶手机,将昏迷中的王晶晶照片发送给王洪庆。王晶晶身上带着的微型信号定位器失效,无法定位。 微型信号定位器?全一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描述,皱了皱眉,究竟什么人会往自己身上装什么定位器? “手机的定位追踪进行得怎么样?”全一峰将记录归还给小李,问道。 “绑匪是通过网络电话拨过来的,跟图片发送是在同一个地点,都是在距离闵庄风景区约半个小时车程的市中心位置。但是由于发信人的IP定位在一座人流量较大的食肆,所以短时间内很难确定是谁发起了通信。” 看来绑匪还是很有反侦察意识的,全一峰心里想着,拍拍小李的肩膀,向着坐在大厅沙发里的王洪庆夫妇走去。 王洪庆见到全一峰,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全一峰感觉到王洪庆手掌在微微颤抖着,不禁心头一动。眼前这位临舟市知名富商,这位在商界多少大风大浪前都面不改色的洪枫国际(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抓着他仿佛抓着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露出了不为人知的脆弱和无助。 全一峰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王洪庆的手背,安抚道:“叔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把晶晶安全地找回来的。” 语毕,全一峰扶着王洪庆坐下,不经意间扫视到沙发前茶几边上的几页文件,其中最上面的一页貌似是一份合同首页,内容全一峰没有细看,大概是普通的购销合同一类的描述,但其中的一个数字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文件中间的某一行用加粗黑体写着叁佰伍拾万元。联想起报告记录中记载的350万赎金,他下意识就拿起这份合同飞快地看了起来,但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之后,也没看出什么异状,刚刚看到的350万只是合同其中的一部分,应该是合同总金额超过了一个比较大的数目,才需要拿给董事长亲自审阅的。 然而即使没有看到这份合同,全一峰也正准备问一问王洪庆,对于绑匪的这个赎金金额有没有什么想法。 “叔,绑匪在说赎金要求的时候,有没有提到什么其他的要求或事情?”绑架一位富商的独生女,索要350万赎金,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任谁细想都会觉察其中颇为别扭,毕竟这个收益风险比似乎也太低了些。 “这个,这赎金”王洪庆也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其他要求没有,他们要求什么……” “峰哥,有情况!”小李突然的叫声打断了沙发这边的对话,只见小李抱着笔记本电脑小跑着过来了,“刚刚捕捉到王晶晶身上的微型定位器的信号!” 王洪庆一把拉过小李,“在哪里、在哪里?”,小李差点被拽一个趔趄,忙护着笔记本说:“在风景区西北边上,移动中。具体的信息正在跟凌队连线。” “叔,这个定位器的事情我一会儿在路上再跟你了解详细的情况,现在我也先过去。”全一峰从小李手上接过队里的车钥匙,大步朝门口走去,一边嘱咐小李把他手机也连上。 原来王晶晶身上的微型定位器是在她的项链坠子上,项链是王洪庆5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这是他和父亲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几乎一直没有离身过。“这不就是担心万一会出现这种情况嘛”,电话那头王洪庆补充道。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但是从现实情况来看,如果光是全一峰接触过的有钱人家和特有钱人家,在防绑架这样的安保事情上能做到这个份上的着实罕见。继刚刚的赎金数额之后,今天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觉埋入了全一峰的心头。 撇开这个疑惑不说,假设一个千金大小姐戴着这么个定位器是件正常事情,那为什么这个定位信号又丢失了一段时间,现在才突然出现呢? “一开始我们确实没有接受到信号,原因也暂时无法确定,可能是当时王晶晶正身处信号不良的区域,也有可能是定位器发生了故障,甚至也有可能是她自行把仪器关闭了。”小李解释道,“但我刚刚分析了一下信号首次发射的位置,那里周围似乎都没有会对信号产生强干扰的建筑或者大型机器,所以第一种可能性应该较小。” “好,我知道了。”全一峰挂断电话,向着屏幕中闪烁的位置全速驶去。 第2章 人质 而此时闵庄风景区西北外围的一个街区内,一个青年人正追着一个小孩儿在小巷中左突右窜。 青年人看起来三十上下的模样,带着付眼镜,学者打扮,一边手臂下夹着一个深灰色的公文包,正跑得气喘吁吁。小孩儿看起来十一二岁,身躯瘦小,可能是由于奔跑用力过猛,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眯着,里面雾气蒙蒙。青年人貌似想冲小孩儿喊点什么,但上气不接下气已经发不出声音,中途还不得不停下数次喘气儿。小孩儿虽精瘦,体力比身后的大人却要好些,趁着大人停下喘气儿的当口,憋足劲儿一个箭步窜出了路口,向着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景区外围平时的车流量就不大,周末的马路上更是车辆寥寥。全一峰在十分钟前收到小李报告信号丢失的消息,已经放慢了车速,改了慢车道,开始留意起一路上周围的状况。 突然,左边一个向着马路飞窜出来的小人儿身影让他下意狂按喇叭,希望可以以此引起对方的注意停下来,而快车道后方的来车眼瞅着就要撞上去了!然而小孩似乎并没有听到喇叭声,完全没有减慢速度的迹象。全一峰心头一惊,恨不得飞出车窗去拦住小孩儿。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挑的身影紧跟着也窜了出来,把小孩往怀里一揽,随后将人紧紧抱住,向前滚到两车道的中间!全一峰一个急刹车,车子堪堪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你们没事儿吧?!”全一峰赶紧下车,抓着男人的手臂打算将人扶起来,却听到“哎—呀—”的一声闷叫,低头一看,只见那人右手臂的呢大衣袖子已经磨破了一长条,里面的灰色毛衣隐约可见,手掌外侧血淋淋的糊了一大块,脸上疼得直呲牙的表情甚为扭曲。 “呲——没事,呲——”全一峰赶紧换了个姿势,弯下腰托住那人的腰侧,把一大一小两人扶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小孩儿紧紧依靠着男人一动不动,大的那位扭头朝全一峰的方向看了看,眼睛很大,眼神却很迷离。全一峰正好瞥见地上一副摔得歪歪扭扭的眼镜,捡起来递了过去。 那人一边把变了形的眼镜胡乱地架上鼻子一边向全一峰道谢,还用没受伤的手搂住小孩儿,歪歪扭扭地向路边走去。 那人目测跟全一峰差不多身高,刚刚摔伤的疼痛使他不那么挺拔,看上去比实际矮了那么一两厘米也说不定。只是跟每天上窜下跳的全一峰相比起来,他偏瘦的身形很是书生气,加上当下凌乱的发型、凌乱的大衣,以及在厚如瓶底的眼镜片后扑闪扑闪着惊恐光芒的大眼睛,让全一峰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一句跟他斯文俊秀的外表不太相符的“哎哟妈呀,吓死我了”从那张稍显秀气的嘴里不经意地溜出来。 刚刚马路中间的虚惊一场吸引了路边为数不多的行人的全部注意力。对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仨身上的这件事,全一峰毫不在意。但是,在踏上行人道的一刹那,他非常怀疑其实自己的宿醉并没有醒过来,否则生活中不可能有这么多接二连三的惊吓集中在小半天之内发生:他看到了王晶晶! 毫发无损的王晶晶。独自一人站在路边的王晶晶。 什么玩意儿?全一峰脑袋空白了一瞬。 而王晶晶,在看清对面来人时,瞳孔有一刹那的放大。这原本不甚明显的变化,落在她较一般人更为浅淡的瞳仁中,让全一峰觉察到了微妙的情绪。在第一万种可能性在全一峰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后,他决定还是直接问问这小姑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王晶晶的肩膀,未等对方做出反应,便拿出兜里的对讲机跟什么人说了一下他们的现状,让那边派人过来接应。 电话那头,听到女儿平安消息的王洪庆紧绷的双颊肌肉终于露出了一丝的松动,一直插在外衣口袋里的右手将握在掌心的一份文件用力捏了捏,旋即放松了下来。 全一峰转向王晶晶,询问了她的遭遇,特别是为什么会突然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大街上。据王晶晶所说,她刚才在旁边的一个巷子口醒过来,听到大路上急刹车的声音和路人惊呼的声响,走出来之后就看到了他。至于再之前的事情,只记得今天一大早跟着组里的全职导游带团坐大巴过来景区,进了景区大门,跟大家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和时间安排后就地解散,然后在通往一个洗手间的一条小巷子里,仿佛突然间被什么捂住了口鼻,然后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王晶晶说着说着,紧绷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最后恢复到平常的神态,谈谈地问了一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也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全一峰被小姑娘噎了一下,脸上差点绷不住。“没什么大事,就是你被绑架了,绑匪给你爸打了电话,刚刚半个警局的人都在找你。”他也用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回答她。 谁知一旁原本安安静静窝在大人怀里的小孩儿在听到“警局”俩字后,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突然间剧烈地挣扎起来,作势就要跑。刚没跑出两步,是在看不下去的全一峰就冲他喊了一句:“哎呀,你这屁孩儿,人为了救你受了重伤,你怎么说跑就跑!良心呢?” 旁边那“受了重伤”的人担心小孩儿挣扎的时候把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给弄伤了,赶紧放松了臂弯的力度,心想今天又白来了一趟,却没料想小孩儿听了全一峰的喊话,竟然停下了脚步,还迟疑地回头看着他。小孩儿愧疚的眼神让他心中一喜,赶忙向小孩儿走过去,一边宽慰道:“摔得不严重,没事儿没事儿,叔叔不怪你呵。”而后他从刚才全一峰的对讲机、跟女孩儿说话的内容还有小孩儿撇向全一峰的警惕的小眼神中领悟了其中的关键,轻拍着小孩儿的头顶说:“叔叔不会带你去警察局的,今天只是想过来跟你好好聊聊,不用怕哦。这样,叔叔去药店包扎一下后带你去吃午饭好不好?”他的语气非常温和。学者的书卷气和可能只是全一峰脑补的“唉呀妈呀”的逗比气混合在一起,让全一峰非常的好奇起来。 全一峰把刚才在马路上拾起来的公文包还给他,只听他说:“原来是警官先生,刚才真是谢谢了。”随即他七手八脚地从公文包的外层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全一峰,“这是我的名片,我在临舟大学教书。” 全一峰接过名片,上面写着:季廉,临舟大学,计算机系教授,联系方式……。 “季教授,”全一峰想跟他握个手,却见人家一边手抱着公文包,另一边手糊了一掌的血,刚伸出去的手灵巧地拐了个弧度,拍上了人肩膀,“全一峰。我们刑警不太流行这些个名片什么的,幸会幸会哈”。非常自来熟。 说话间,来接应的警车也赶了过来。全一峰忙着安排警员将王晶晶带上车录口供什么的,季教授也就牵着小孩儿跟他道了别,往路边的药店走去。 第3章 小泥鳅 季廉在药店买了消毒和包扎用品,把自己手上的伤简单处理了一下,顺便买了袋一次性湿毛巾,给小孩儿擦擦他那脏兮兮的小脸和小手。搞定完这些,他牵着小孩儿经过一家看起来还可以的茶餐厅的时候问道:“我们午饭就在这里吃好吗?” 小孩儿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点头。季廉看他一脸乖巧,跟之前见过的样子都大不相同,现在的小模样可招人疼了,除了略显凌乱的头发和有些破旧的衣服,基本上没有了丝毫街头小混混的气息。他们在餐厅并排落座之后,季廉从桌上靠墙的架子里抽出菜单,递给他,说:“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小孩儿却没有伸手接菜单。他只是看看菜单,又看看季廉,然后低下了头,表情里透露出羞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自卑。季廉马上会意,将菜单摊开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说:“没关系,这里面的菜品大部分都是有图片的,你看到哪张图片好看跟叔叔说就行。” 小文盲的秘密被身边这位大教授一眼识穿,小孩儿的脸刷地红了起来。虽然他并不很能明白大学教授究竟多有文化,虽然他大概也不能很好理解“文化”这个含义本身,但既然身边的这个叔叔刚刚说他是在大学里教书的,那肯定就是非常非常厉害的。所以他现在看向季廉的眼神真是十分的复杂。 等到季廉给他们两点好菜,小孩儿仿佛鼓足勇气地用细如蚊丝的声音对季廉说了第一句话:“我,字也认识一些的。”季廉闻言很是高兴,问道;“你有上学吗?还是什么人教你认字的呢?” “没有。”小孩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就是自己看看,有时候电视上有字,有时候报纸杂志什么的,就猜猜。” 季廉有些吃惊,忙将刚放进架子的菜单再次抽了出来,用里面的内容来给小孩儿做识字测试。他惊讶的发现,其实除了极个别生僻字小孩儿不认识,其他的基本都没有问题,只是小孩儿对文字本身貌似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畏惧,也许是因为平时使用得太少。 对一个萍水相逢、还是差点儿偷了他钱包的小孩儿这么上心,季廉也觉得自己有点突兀了,但是这一次,他对疑似小天才的好奇心在跟自己的逻辑思维的竞争中显然胜了一筹。“叔叔很认真的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读书?”季廉转过身,扶了扶歪到一边的眼睛, 表情尽量地郑重其事,对小孩儿说道。 小孩儿愣了愣,不是很确定地蚊声答道:“想。” 季廉貌似对这个回答的慎重程度不是很满意,补充说:“读书是个很辛苦的事情,你想清楚了吗?如果你下定了决心要读书的话,叔叔可以答应帮你。不过,你首先得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听到了什么神迹,小孩儿整张脸都被大教授的话点亮了起来。他很用力地点点头。而后,还嫌一次点头不够似的,又重重地点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对季廉用正常人的音量说话:“嗯!我叫泥鳅”。 季廉:“……” 这小孩儿究竟怎么回事儿……季廉感觉内心的小人已经满头大汗,终于忍不住吐槽起来。 季廉和小泥鳅的相遇,确实也真是一言难尽。 长话短说的话,就是上周有一天季廉从临舟过来闵庄开会的时候,这个毫无防盗意识的大教授被扒了钱包,结果却幸运地遇上当地派出所针对扒手的专项治安整治。明明轻易得手了的小扒手泥鳅很不幸地因为跑得慢而被同伙们抛弃,被便衣抓了个正着。失主季教授也被一同请到了警局作为良好市民配合警方调查。 在警局,季廉不知道是自己实际接触这些所谓社会底层或者说阴暗面的机会太少还是怎地,从他跟泥鳅小朋友的仅有的几次眼神接触里,他愣是没有看到任何从道理上来说应该有的街头蒙骗坑拐偷的混混们的涙气。而且他发现小泥鳅虽然知识体系非常有限且扭曲,但是他的智商却有可能出奇的高。出于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本能,他非常想更深入了解这个小家伙,不料小屁孩儿的超高智商在用在从警局逃跑这件事上也出类拔萃。等他从警局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小孩儿的影都没有了,只剩一屋子气得跳脚的民警同志。 话说这样的生活小插曲,即使不是很平常,回味个两回一般也就该忘了。但季廉的这个学术会议在这周还要到闵庄连着开两天,而偏偏他又在会议间隙的街头偶遇了小泥鳅,那这就也许大概可能算得上是一种缘分了。所以今天他决定在闵庄多留一天,来这附近再找找看。 季廉端起桌上的茶壶,给俩人各倒了半杯,然后转向小泥鳅,从包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给他。虽然刚才在跟警官说话的时候,小泥鳅大概也听到了他的自我介绍,但教养让他下意识地在详细打听别人的情况之前,还是得正式地把自己介绍给对方。 小泥鳅捏捏手上的稀奇玩意儿,有点小惊喜,又有点不知所措。“那你也愿意给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吗?”只见季廉端起茶餐厅那透着一股子永远洗不干净的茶渣味儿的塑料杯,像在茶室品茗一般慢慢饮着,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等着小泥鳅内心纠结完后将自己的身世细细讲来。 关于小泥鳅,第一件让季廉有些意外的事情是,他今年已经14岁了。就这瘦小的身板,还真没让人看出半点初中生该有的模样,也难怪季廉会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泥鳅当然不是他的大名,然而他也没有大名。他对自己的父母只有很模糊的一点儿印象,貌似他家里是有个哥哥或者姐姐的,其他细节则一概不知了。他从很小开始就跟着一个叫辉叔的人生活。辉叔不是他的亲人,也从来不会跟他说任何有关他出身背景的事情。辉叔管着身边跟他类似的五六个小孩,说白了就是一个扒手团伙的头头。之前他们跟着辉叔在钦州市一带“讨生活”,貌似辉叔最近在当地得罪了什么人,上个月才把他们都赶到了闵庄。 显然那位辉叔对于泥鳅,别说教育,就连基本的吃喝也没有花过什么心思。14岁的半大孩子,却长着十一二岁的小孩身体,原本可爱的大眼睛,却在瘦削的脸庞上显得有点突兀。看样子,多半是因为常年营养不良。 看着小泥鳅大有跟面前的一大盘干炒牛河决一死战的架势,季廉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有点心疼地说:“慢慢吃,喝点汤,别噎着了。” 正说着,季廉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刚才遇见的那位警官正走进餐厅来。对方在进门的时候也看见了他们,于是再次很自来熟地踱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他们俩对面,“这么巧啊,季教授。” “全警官,我还以为你已经回临舟了呢。”联系起刚才在路边听到的一点跟警方工作相关的内容,季廉本来还想礼貌性地问问他手头的案子怎么样了,但转念一想,这大概涉及案件机密,闲人不便过问,也便作罢。 全一峰已经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点了一份叉烧饭。然后拿起季廉给他倒的茶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吃完就撤,从今早起床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再不吃点就要成为临舟第一个因为没吃饭而殉职的警务人员了。对了,季教授,你的手没事儿吧?”正说着,全一峰的饭已经端了上桌,这茶餐厅的上菜速度简直快到令人瞠目。 “哦,没什么大碍,就是点皮外伤而已。刚才真是谢谢了。” “皮外伤也要当心护理,”作为一个从小打的架比读的书要多许多的非典型警务人员,全一峰在大口吃饭的百忙中挤出一点空隙,跟眼前俩人科普起跌打损伤的护理常识和心得来,把这一大一小说得一愣一愣的。他正说得起劲,突然问了句:“对了,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冲出马路之前,我按的喇叭你没听见么?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小泥鳅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瞬间低下了头,无措的表情既窘迫又惶恐。季廉连忙伸出左手揽过他的肩膀,轻声说:“没关系的,全警官不是责备你,只是提醒你交通安全。”他说完抬起头跟全一峰解释道:“他叫小泥鳅,刚才他可能是没听见你的喇叭声。” 没听见?全一峰心里疑惑。只见季廉在小泥鳅还低着头的时候用左手指轻轻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耳,说:“这里有点” 全一峰一看,心里了然,再结合刚才所见所听的种种,凭借着他在一线工作这么多年的经验,已经将小泥鳅的情况猜了个□□不离十。正欲进一步打听,却听季教授对他说:“虽然我跟小泥鳅认识不久,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孩。我不是在讲场面话,是智商上特别的那种特别。不读书的话实在太可惜了。我刚才查了一下类似情况的人员户口的政策,不知道靠不靠谱。虽然这样说非常冒昧,但今天既然有缘认识全警官,我就厚着脸皮跟你提个请求,希望可以帮忙解决一下小泥鳅的问题。” 季廉不是个交际型的人,从小到大日子过得四平八正,从读书到工作,一路上基本都是靠着自己对学术的刻苦专研打拼到现在,生平求人的次数虽不能说没有,也真是屈指可数。虽然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一贯的不卑不亢,但只要留意他的脸色,就可以发现这人从脸颊到耳根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绯红。更何况全一峰还一直盯着人家看得目不转睛,对于这瞬间的转变,简直快要惊呼出声:这人也太太太…… 好吧,他在词汇贫乏的大脑里搜刮了一来回,决定忽略这个事情。 “泥鳅是吧?你老大呢?”他把视线从季教授脸上转移到了小泥鳅身上。季廉和小泥鳅看向他的目光里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不解。以他对这样的街头混混小团伙的了解,虽然老大不至于对手下的每一个动作都严密监视,但是小弟们也不至于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警察同桌吃饭,所以这小孩儿现在这样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状况。 果然,小泥鳅老实答道:“辉叔是我老大,他有个外号叫大头辉。他一个月前将我们带到闵庄,但是从来到这里的第三天起,就没人看见过他了。他以前也试过一走就大半个月,但只是每回都会跟蚯蚓哥交代,这次非但没有叮嘱什么,连蚯蚓哥也一起走了。” “蚯蚓哥是他什么人?儿子?”全一峰问道。 “不是,都说蚯蚓哥是他侄子,但不知道真假,反正大家都叫他叔。” “好,你继续说。” “然后,然后……”说到这,小泥鳅又开始纠结起来。全一峰和季廉都没有催促他,耐心十足地等着。大人的耐心似乎给了小泥鳅很大的勇气,他再次开口:“然后我们剩下的人没人管,就,就自己讨饭吃。” 季廉瞬间明白过来,所谓的“讨饭吃”,那天扒他的钱包,当然也算是其中的一种。 “这也太过分了!”季廉猛地一拍桌子,虽然手劲不大,也把其余两人吓了一跳。小泥鳅身体一缩,眼睛里擎起泪水。季廉也被自己的冲动吓着,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们那几个大个子不正经谋生,怎么能让一小孩儿去偷东西,太岂有此理。”那天在便衣抓捕行动中,逃掉的另外几个人季廉也是有看到的,现在想想,简直生气。 “他们说我小,小孩子更隐蔽”小泥鳅非常小声地说,“对不起……”道歉声夹杂在眼泪里,他低声地哭了起来。 眼前一个可怜兮兮的漂亮小孩儿和一个头顶“圣父”光环熠熠生辉的更加漂亮的大人,让全一峰今天原本就一直没疏通过的心脏简直更加堵塞。“好了好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这样说的吧季教授?”季廉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如果这小孩儿不是影帝,那该是本性善良的,能帮就帮吧。全一峰心想,好好好,来一趟闵庄,绑架案的事情还毫无头绪,竟然又往身上揽了件毫不相干的事儿。他给自己默默地点了个赞…… 一大盘叉烧饭塞进肚子,暂时转移了一下心塞的烦闷。全一峰胡乱地扯过旁边点餐纸上的一角,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是我手机号码。我现在得赶回局里。季教授,我们回头详聊。” 临走,他还特意拍拍人肩膀:“这事情虽然不好办,但也不宜拖太久。‘回头’就是很快的意思,没敷衍你。找我!”说完,才匆匆地走出了茶餐厅。 第4章 爆炸 在接到小李电话的前一刻,全一峰正在读着短信上收到的一条警讯。警讯内容很简短,就是通告了本市(临舟)郊区近闵庄的一处废旧仓库在今天下午5:15发生了一起爆炸,由于火势较大,临近的临舟至闵庄路段已经封闭。消防部门正全力扑救,起火原因和伤亡情况暂未明确。 只是当小李的话语跟短信的字面产生了某种重合的时候,全一峰感觉听到了脑子里嗡的一声,貌似很响,却又很远。 爆炸……爆炸现场……你的车……伤亡……两具遗体……疑似凌队和老李……局长……立即归队。 “喂?峰哥,峰哥你还在吗?”小李焦急的声音把全一峰猛地拉回来,他盯着方向盘前急速后退的路面,声音僵硬:“我十分钟后到。” 显然电话两头的人,无论是传话的还是接收的,都在艰难地消化着当前的信息。 全一峰刚放下电话,深呼吸了两下,回拨了过去:“小李,是我。你马上根据王晶晶定位器的信号轨迹,调集所有轨迹上的监控录像。排查所有监控中的车辆和行人,重点排查起火仓库周边的监控……对,让鉴证科的人都动起来,我会跟他们老大要求全员配合。” 跟鉴证科的头儿简短的电话过后,全一峰继续死死盯着路面,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才后知后觉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凌队是全一峰的师傅。 英勇刑警队长缉凶现场偶遇新晋小片警,一身正气感化吊儿郎当小青年的烂大街励志老梗故事,或者说在女强人老妈淫威下挣扎了二十来年的中二叛逆小年轻巧遇人生导师警界传奇,从此走上正气凌然康庄大道的励志老梗故事。反正等到全一峰有惊无险地过完中二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早被凌海收归麾下,还一路开挂地当上了刑警大队副队长。 怎么会这样?明明午饭后不久才听小李说又发现了定位器信号,正在往回走的凌队他们拐了个弯又追过去。怎么会这样? 那个诡异的定位信号! 全一峰来不及好好停车,一头冲进局里,在大门口正好碰见了录完笔录准备离开的王洪庆父女。他一把抓住王晶晶的肩膀,虽然力度不大,却也将后者吓了一个结实。 “哎,一峰,这是怎么了?”王洪庆对全一峰的举动十分不解。 “叔,我要问晶晶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他转脸对王晶晶说:“你再仔细地想想,你的项链是怎么丢的?” “我刚说过了,我不知道。”王晶晶跟她爸极神似的眼睛里充斥着抗拒,不耐烦的情绪眼瞅着就要打败她的良好家教:“我晕过去之前还带着,醒来之后就不见了。” 王洪庆将手搭上全一峰的手臂上,轻轻从王晶晶的肩膀上拉了下来:“那个项链是我送给晶晶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看着王洪庆还握着全一峰手臂的场景,王晶晶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语气突然尖锐起来:“你们俩还想在我眼前惺惺作态到什么时候?这下好了!现在终于有人来绑架你的女儿了!” “什么?你说什么?!”王晶晶的一句话把王洪庆和全一峰都吓了一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被绑架的是我!”仿佛是被眼前两人的默契进一步激怒了,王晶晶提高了音量,用一种“好孩子”所能表现出来的最疯狂的语气朝他们吼叫:“被绑架的是我不是他!你是不是很庆幸?!你这么多年来的筹谋终于没有白费!” 事出太过突然,大门口人多口杂,全一峰也来不及多想,连拖带拽地将这对父女拉进了刑侦大队的办公厅。由于郊区的爆炸案,队里的同事除了小李几乎都倾巢而出了,空荡荡的办公厅里三人僵持着。或者说,是情绪剧烈波动的的王晶晶和在她对面一坐一站着的两人僵持着。 全一峰一手插着腰一手扶着额头在原地打着转,来回的踱步透露着他内心的焦灼。 王洪庆满面愁容,完全没有了刚刚失而复得的欣喜情绪。他叹了口气,对王晶晶说:“晶晶啊,爸爸不知道你究竟误会了什么,但是这个项链的事情,真的只是爸爸以防万一,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什么所谓的筹谋啊!” 不料王晶晶却猛地拍了一下旁边的桌子,噌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觉得可以瞒着我?!” “我瞒你什么了?”王洪庆皱了皱眉,既不解又有了些微的怒意。正欲抬手拍拍王晶晶的肩膀,不料却被她一手打开。 “我那没见过面的哥哥是怎么死的?!” “你,你说什么?” 王晶晶的一句话让他爹的眼珠子瞪得老大,震惊溢于表情。 然而王晶晶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么多年你们都把我当傻子耍!你大儿子就是被绑匪撕票的是不是?!你究竟得罪了什么仇家!你从小教我的那些格斗、密码、防跟踪,那一堆莫名其妙的破烂技能,甚至把装有定位器的项链送给我,不就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仇家还会找上门吗?!” 全一峰还在得知王洪庆大儿子被撕票的震惊中没缓过来,冷不防被王晶晶指住了鼻子:“还有他!今天被绑架的本应该是他!” 这丫头该不是受惊过度,精神出现了什么异常吧?全一峰原本就极度紧绷的神经隐隐作痛起来。 “你别以为你们天天在我跟前演戏我瞎我看不出来!这个人是你私生子的传闻都传了多少年了?!”听到这里,全一峰和王洪庆心里都产生了强烈的不安,而这种预感在王晶晶停不下来的嘶吼中瞬间就成了现实:“你从来不否认传闻,但你不认他不是因为你们是清白的!只是因为你不想他成为你下一个被绑架的儿子!” “够了!”一个巴掌朝着王晶晶的脸上刮去,被全一峰眼疾手快地堪堪挡住。全一峰抓着王洪庆的手腕,感受到后者因怒气而止不住的全身颤抖。 从来没有挨过打的王晶晶僵硬地把手掌抚上仿佛已经发烫的脸颊,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浅淡的眼眸里此时仿佛生出了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你!你!你……”眼看着王洪庆怒气攻心,已经快发不出声音,全一峰赶紧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叔,先别急,冷静冷静!咱们有话好好说。” “峰哥!已经确认了……” 全一峰寻声扭头看向门口,只见刚待在鉴证科的小李正冲了进来,话说一半停顿了一下,才哽咽着往下说:“发射信号的项链在爆炸现场找到了,凌队和老李,确认殉职……” “哐!”一声闷响,刚刚还梗着脖子跟父亲争持不下的王晶晶,像是突然间被点了穴位一般,整个人瘫软跌坐到了地上。旁边桌面上的一摞文件被碰倒,一半的文件连文件架子一起砸在了她的脚上,她竟也浑然不觉。 “怎么会这样……”王晶晶口中反复碎碎念着这一句话,眼中的愤怒不知何时被浓重的茫然和惊恐所覆盖,眸光变得浑浊一片。 第5章 王东 半天之内,从富商千金绑架案到仓库爆炸案,再演变成了现在的谋杀案,谋杀的还是刑警。事态仿佛正朝着不可预测的失控一路狂奔。 全一峰让王洪庆带着女儿先回家,小李仍然留在局里跟进后续的监控事宜,他则只身奔赴郊区仓库。 现场勘查取证、法医解剖鉴定、监控录像分析追踪、受害者家属安抚。这一套全一峰早就习以为常的常规流程,今天却让他从身到心地疲惫不堪。等到他将暂时能做的都做完,能安排的都安排妥当,开始赶往王洪庆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2点。 一夜之间,他猝不及防地从凌队半个跟屁虫般的副队长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代队长。 虽然中二期比较漫长,但全一峰从来没怎么有过那种赶紧长大的心思,无论是在青春期跟强大的老妈斗智斗勇的时候,还是在青年期被亦师亦友的凌队修理得嗷嗷叫的时候,他内心深处其实都是平静的,这种平静让他对于任何事情的结果都不特别上心,说的简单点,就是他没怎么尝试过焦虑的感觉。 今晚,当他独自驱车赶在这影影绰绰的马路上,他突然发现从前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幸运。不幸的是,这种发现往往就发生在这份幸运离开的一刻。 突如其来的焦虑感让他感觉肩头一沉。 但现在还没有时间让他多愁善感地感叹人生,虽然即使有时间,他也不见得会这么文艺。幢幢树影从眼角迅速略过,现场勘察的场面在他脑海中回闪着。 太干净了。 这是当他进入爆炸现场时的第一个想法。现场一片狼藉,连仓库顶盖都被掀翻了一个大窟窿。两具受到巨大冲击波冲撞的尸体,被拍扁在了仓库靠里的墙面上。他到达的时候,空气中还隐隐有一股各种塑料和金属材料焚烧后的刺鼻焦味。他怀疑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他分明可以感觉到这里之前肯定弥漫过一阵特殊的气味,类似烤肉的气味。胃里突然一阵翻腾,他捂住自己的口鼻。一个场景略过脑海。 那是他第一次跟凌队勘察凶杀现场,他脸色煞白,但在旁边两个吐得天昏地暗的新晋菜鸟的衬托下,他就突然当了矮子里的高个儿将军。那时他脑袋突然被拍了一下,随后是凌队难得的带点调笑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你小子,可以啊。” 他猛地转过头,眼前只有焦黑一片的仓库。他艰难地从一阵眩晕中定了定神,转回头看去,两具尸体被白布覆盖着,队里的法医丁健趴在一旁手拿镊子在小心地扒拉着什么,取证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几个队员拿着证物袋在装着可以带走的证物,拍照的队员显然已经完工。今天来的都是老人,没有呕吐袋不离手的菜鸟。 太干净了。 全一峰环视现场,努力地忽略掉铺天盖地的烧焦的痕迹和焦黑的血迹,这一个结论顽强地再度爬进了他的脑子里。 以前凌队说过,小全在观察方面是有直觉天赋的。全一峰不是很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但是,作为一个废旧的仓库,如果没有这场爆炸,对,当他的脑子自动地把这里的一切飞速地还原后,他看不到一个废旧仓库应有的、堆满杂物积满灰尘的样子。 这时,丁法医终于爬了起来,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递到全一峰的眼前。证物袋里是一把手术刀。也许是有尸体的遮挡,手术刀没怎么被爆炸波及,刀面还是整洁的,刀锋透着一点寒光。 “这?”全一峰指着证物袋,看向丁法医。 “刚刚阿富在墙角找到了一对尖头和弯头镊子,我还不能确定是否医用。现在再加上这把手术刀,这里曾作为手术场所的可能性就增大了。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有人将手术用品放在这里。” 丁法医说完,将证物袋交到全一峰的手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用这种默契安慰相互的情绪。 他的靠山轰然崩塌,但他不是孤身一人。还有那么多正并肩作战的队友,还有那么多等着他去解答的疑团,还有那么多无法排解的愤怒。 他下了车,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给我振作起来! 脸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感觉到一丝清明,他用力甩甩头,踏进了王洪庆别墅的大门。 别墅里一片寂静,只有王洪庆还在等着他。王洪庆将他引进屋子,但他们没有在一楼的客厅停留,而是去了全一峰很少进去的二楼王洪庆的书房。 王洪庆示意全一峰把书房门关上后,从书桌侧面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相册。他把相册打开,递给全一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男孩儿的照片。照片有点年头了,本身的像素也不是很高。小男孩儿大概三岁的样子,肉嘟嘟的小脸蛋,正在咧着嘴笑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照片质量的问题,小男孩儿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滴口水。 全一峰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是王洪庆的儿子,那眉眼,实在太像了。 “叔,晶晶今天说的……”看着仿佛入定般盯着照片的王洪庆,全一峰轻声唤了他一下。 王洪庆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全一峰,又移开了视线,摇了摇头,才开口慢慢说道:“有些事情,我一直以为保护你们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你们远离这些东西。但是啊,看来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的,不管我们这一代人再怎么回避。” 王洪庆的这一番感慨几乎让全一峰屏住了呼吸,带给他一种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揪心的茫然:自己私生子的谣言这就要被证实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王洪庆才接下说道:“这是,我儿子,王东。这辈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全一峰忽地舒出一口气,他压抑着心中的各种疑惑,静静地听着王洪庆把当年的故事细细说起。 “他要是还在世,今年都三十三岁了。唉,三十年前,他走的时候,才刚过完三岁生日。”或许是这一整天情绪的大起大落,或许是回忆的内容过于沉重,在这一屋暖黄的灯光下,叙述者疲惫的神态让全一峰第一次发现自己印象中永远都神采奕奕的庆叔竟也已经开始衰老。 “不是绑架。那时候我们家一穷二白,哪来的绑架。那时候我跟东东她妈妈,也就是你琼婶一起在市北公园后门的那条街上有个小铺面做一点小本生意。没钱没时间,顾不上让东东读个幼儿园什么的。他平时跟我们一起早出晚归,我们忙生意,就让他在铺面周围跟旁边的小孩儿们玩。 “那天,我们照常到天快黑了的时候才准备关门回家,但是哪里都找不着东东。问了周围的大人小孩都说一个下午没见着了。我们当时那个着急啊。派出所就在公园的后门里面,我跑到那儿报案的时候,刚好有市局里的同志过来联络工作,而且一打听还刚好是跟当年重点打击拐卖妇女儿童运动相关的。我在那里就认识了……认识了一位市里的刑警。 “但是人还是没找到。那段时间啊,你琼婶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我也没比她强,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关了铺子,天天就发疯了一样找啊找。 “直到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见到住隔壁的一家人的大女儿。她叫陈玉珍,那时候十□□岁的样子,已经不念书了。之前听说是去了附近一个城市的国营单位顶替一个亲戚的岗位,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直觉告诉我,那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那时候我知道已经有很多人看我都不太对劲,但别人的眼神要不就是觉得我们可怜而带有怜悯的,要不就是觉得我们要真发疯了而带着害怕的,要不就两者兼而有之的。但是那个女孩的眼神不一样。要不说人啊,被逼急了的时候会有超常发挥,你说就那么个眼神,搁平时我哪可能看出什么不对劲啊。但那时候我就能确定她有问题。 “而且我琢磨我家东东胆子很小,平时要是陌生人逗他玩跟他说话什么的他都会哭,那天怎么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呢?我越想越觉得那女的有问题,就开始跟踪她。 “之前那两个星期,我几乎天天往公园派出所跑,虽然人家也接待我,但谁往心里去谁不往心里去,你自己是能感觉到的。而且之前我向派出所报告过两三次其他情况,后来被人家证实只是误会。所以这次我决定先不去报告情况,自己查。 “不过在派出所的时间里,倒是跟那位市局同志熟悉了起来。他人靠谱,对东东的事情也上心。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缘分,反正一来二去的,我们还成了朋友。回头想想真是多亏了他,大概是他那个岗位,失踪儿童的亲人接触得不少,对于安慰鼓励我们这样的家长有一定的经验。否则说不定我那时就那么一蹶不振了。 “但是我没有放弃陈玉珍那条线索。现在想起来都有点不敢想,我跟踪了她六个月!整整半年啊!直到有一天我在离我们家大概步行15分钟远的地方看到她牵着一个小男孩儿的手走在一条窄巷子里。那小男孩儿我没见过。陈玉珍给他糖果吃的时候还往路口张望了一下,我差点被发现。我跑到路口小卖部打电话,给那位市局同志留了条BB机信息,再回头找他们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了。 “那时候我感觉我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了!我在那个巷子纵横交错的地方发了狂地找陈玉珍,甚至大声的喊她的名字。大概就是那时候我把自己彻底暴露了,差点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当我在巷子里被一个麻袋套住了头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那人其实也没比我高多少,但是非常的健壮,非常的凶狠。我感觉他手里的铁棍每一下都是冲着我的要害来的。虽然我也不要命地跟他拼了,但是根本不起作用。你能想象魔鬼是什么样子的吗?我们父子俩差点都折在同一个魔鬼的手里!” 王洪庆语气越来越急,终于停了下来,摸向旁边的烟斗,手指有些哆嗦地把烟草揉洒进斗钵点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吸了一大口,才又像神经刚反应过来似的,猛地咳嗽起来。 全一峰忙上前,轻轻地给他拍着背,“叔,你就少抽点,身体要紧。”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洪庆才缓过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低头笑了笑:“你说贵芳她个老烟枪,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不碰烟的小子。不过也难怪……”他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烧了一半的烟,敛去了一闪而过的笑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这条命,也算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了一遭。连,嗯,市局同志及时赶到,把我救了下来。他把那魔鬼的一条腿给打折了,但是当时没能够抓住他,让他给跑了。 “但是我东儿没有我那样的幸运。 “那时市局大队从这条线出发,顺藤摸瓜,折腾了整整半年,才把陈玉珍背后的拐卖人口团伙一锅端了。这在当时啊,是一个轰动一时的大案啊。我和你琼婶满怀希望,以为可以找回东东的时候,却被告知,那群人渣,人渣,他们把东东……” 全一峰一把搂住王洪庆的肩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中年男人嘴唇紧抿,无声地流着眼泪,泪水在岁月刻画出的纵横里交错。 全一峰就这样静静地陪着王洪庆有半个多小时,然后才离开。 他有一个憋在心里一晚上的问题没有问出口:“叔,你是认识我爸的吧?” 时机不对。 第6章 另一具尸体 全一峰没有回家,一来是没一会儿天就要亮了,二来是实在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 他刚到队里,就见到同样一夜未眠的法医丁健拿着一叠新鲜出炉的鉴证报告从法医室的门后走了出来。 “尸检暂时未见异常,”丁健把报告递给他,然后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接着用不大的音量说道:“带回来的手术刀和镊子的鲁米诺测试都有反应,正在尝试提取DNA。” 丁健算是老队员,但岁月没有在他四十出头的脸庞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按照队里大伙儿平时打趣的说法,可能是他福尔马林接触得多,把自己给保鲜了。 丁健端着咖啡出神,满布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办公室的地面,一动不动。全一峰皱着眉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报告。除了全一峰翻动纸张的声音和小李偶尔敲击键盘的声响,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平日时常烟雾缭绕的大房间里,此时只飘着几缕从咖啡杯里溢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白烟。然而所有人,都还在队里待命。现场跑了一天的其他队员,累趴在了各自的办公桌前,每个人的睡脸看起来都难掩沉重。 半晌,全一峰把翻看完的报告往办公桌上一放,掏出了手机,“喂,是我……安排警犬,我们要把仓库和周边再彻底翻个底朝天”。 电话的声响惊动了两三个浅眠的队员,只见他们训练有素地迅速坐正了身体,快速地从睡眼惺忪调整到了整装待发的状态。 这一晚也没睡好的,还有已经带着小泥鳅回到临舟家里的季廉。 下午的爆炸案对一个普通的忙碌小市民而言,只是手机新闻里匆匆扫过的一眼,这不是他当下关注的重点。他的注意力几乎都被这一夜从网上搜查到的信息完全占据了。搜索的关键词从儿童走失、儿童拐卖到人口贩卖再到寻亲平台等等等等,铺天盖地的从未接触过的信息差点将他淹没。 客房里传来的一阵低低的闷响让他从胶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轻声走向客房,推开房门往里瞧了瞧。开着地暖的房间很暖和,小泥鳅侧躺着,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他把自己团成一团,双手正捂着嘴巴,似乎在叫喊着什么,声音却被压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下。 季廉面对这样的场面有点不知所措。刚刚电脑屏幕里的一道道在脑中回闪,他的眉头更加深锁起来。 他进屋给小孩儿盖好了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一边努力地回忆着小时候做了噩梦之后母亲在他耳边的轻声呢喃,一边有样学样地说:“别怕别怕,小泥鳅别怕……” 小泥鳅在他压得低低的嗓音中逐渐放松下来,但直到放松了双手,呼吸平稳,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季廉回到卧室,重新坐回了电脑桌前。 从电脑里找出一个以前练手的时候写的爬虫框架,针对最新的技术趋势,做了一些修补。然后把今天小泥鳅说过的对小时候回忆的所有细节都整理进了文件,程序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行起来。 由于职业的缘故,他所使用的几乎是对个人用户而言最先进的软件和硬件,但他明白即便如此,这个比对工作也将会是一个数据量庞大到惊人的过程。对于这样的数据比对,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寄予厚望,毕竟如果小泥鳅是很小的时候就跟家人失散了的话,十几年前的情况跟现在有着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整个社会跟网络的结合程度。当时进入互联网的数据跟现在比起来,实在太少了。 他在睡过去之前,眼角的余光还停留在屏幕里的进度条上,迷迷糊糊地想着:万一能找到呢……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小泥鳅答应跟他去一趟警局,现在的被拐失踪儿童DNA数据库还是很强大的…… 警车的鸣笛声和警犬的吼叫声打破了临舟郊区某处清晨的宁静。 天刚蒙蒙亮,昨天刚经历了爆炸的仓库周边,来往的警员脚步匆匆,不小的动静将附近早起的老头老太太们吸引了过来,探头张望着。只是昨天刚挂上去的警戒线,今天范围似乎变得大了许多。 称职的警犬不负众望。全一峰和队员王富从小树林的另一头跑过来的时候,一个正在被挖开的泥坑里,露出了半个腐烂中的胳膊,阵阵恶臭从坑里传播开来。整具尸体被挖掘出来时,由于腐败程度并没有特别严重,可以直观地看得出来是一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中年男性。 尸体的出现引起了围观人群一阵带着惊恐的骚动。死者死状惨烈,显然是遭受过虐待的。尸体胸口和腹部分别有多处很深的凹陷,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钝物捅进过身体,几乎要将胸部和腹部桶烂;头部应该遭到过利器的袭击,几条砍痕深可见骨。 围观的人里有瞪大了眼睛往前挤还想再看清楚些的,有闭上眼睛低声念着阿弥陀佛的,有被吓破了胆往外圈扒拉着别人肩膀想跑的。 “喊喊喊,大白天的叫什么魂呢这是!”刚半蹲下的王富低低地骂了一声,站起来走到警戒线旁,眯缝着的小眼睛里透出与他稍显矮胖的外形不太相符的光,往围观人群逐一扫去。他随意地向人群挥挥手:“警方办案,希望广大群众积极配合、踊跃提供线索!其他的无关人士,就散了吧。” 把处理周遭环境嘈杂的任务交给王富,全一峰仔细地打量着尸体。好一阵儿,他掏出小本记录了几行笔记,又跟拍照的年轻警员指导了两下,便站了起来。这具尸体可以告诉他们的其他细节,得回局里使用专业的鉴证手段才能够揭开。 大伙儿回到市局,看到老局长正一脸严肃地坐在队里。 老局长季友林,五十有六,今年是担任局长一职的第8个年头。他的面相虽然较为清冷,但为人处世没有官架子,在全局乃至全市上下的风评都很是过关。他是局里真正的老人,从二十来岁调到市局,一路做到头把交椅的位置,这里许许多多的老警员都是他一手带大或者看着长大的,其中就包括了凌海。在高危行业呆了这么多年,显然凌海不是他送走的第一位战友。老局长平时日理万机,除了凌海和全一峰,其他队员见他的机会不太多。此时他亲自下到队里等大家回来,任谁都可以感受到,他眼睛里此时饱含的悲痛。悲痛深埋在他刚毅的线条轮廓里,全一峰仿佛看到了岁月刻画出来的沧桑的实体。 季局是来亲自指导这次的刑侦工作的。案件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然宛如一个套娃,扑所迷离的外壳被一层层地剥离后,真相仍深埋着。没有人能预知这一层剥开后,下一层会碰上什么。 全一峰心里明白,虽然名为指导,但实质上也是对他作为代队长的考察。原队长突然殉职,多少让上层有些措手不及,作为凌队的得意弟子,领导们自然对他是有所期待的。 “这样的腐败程度,结合最近的气温、湿度以及尸体发现地的土壤情况,初步判定死者的死亡时间是13-16天以前。更详细的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还要些时间。”法医室里,丁健正脱下手套,一边朝推门进来的全一峰简要说着情况,一边准备向外间走去。全一峰给他带了晚饭,放在了外间他的办公桌上。是的,这位法医并没有对这尸体吃饭的习惯。 “你们知道一具即使是新鲜的尸体,上面都会附着着多少病菌吗?法医都喜欢对这尸体吃东西的谣言究竟是哪个不长脑子的传的?你们这帮子小年轻,常识呢?”有一次丁健对这打趣的队员如是说。队员们一边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一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 “也就是说,头部和胸部的外伤基本可以判定不是致命伤了?”全一峰戴上手套,娴熟地检查起来。这其实不是一个问句,因为通过伤处的皮肤、肌肉和骨骼的性状,他已经了然,这些外伤都是在死者死后才造成的。他现在比较关心的是,究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一个人对一具尸体有着这么大的怨念。 “部分内脏由于胸腹部的撞击伤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损坏,都烂到一块儿去了,要一件一件分拣拼装起来很费劲呐。杨祺那小实习要明天早上才赶得回队里,你,”丁健一边手拉着门把手,一边手指指旁边的一堆医用仪器,“搭把手呗。” 如果说全一峰对犯罪现场敏锐的直觉是凌海发现的,那用丁健的话说的他那“对尸体的热忱”,无疑是被老丁一手栽培起来的。“凌队,小心培养他。这小子,万一长歪了,成了个反社会,问题会比较棘手。”习惯于做盖棺定论的丁法医曾如是说。 在全一峰还埋头于内脏拼图的时候,死者的DNA比对有了结果。 死者姓名彭大辉,性别男,44岁,西河省钦州市人,小学文化水平,无业,曾有两次行政拘留和一次3年徒刑记录。 “这个彭大辉,他有一哥哥,不过十几年前就死了。那是我刚入职的时候的事情,所以对这个案子印象还比较深。”钦州市警局档案室内,刑警杨锦波一边翻着厚厚的卷宗,一边跟一大早就从邻省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临舟市局的两位同行介绍着。 “他哥彭大富的那个案子啊,还一直是个悬案。基本上都默认是类似于黑帮内斗的性质,毕竟他那时在本地也是个警局常客,混得很,偷骗蒙拐一件不拉。没想到,现在他弟弟步他后尘,也死于非命。”杨锦波抽出其中的一份案卷,递给全一峰。 全一峰接过案卷迅速翻看着,在记录着彭大富亲属信息的那一页停顿了一下。杨锦波侧过身来瞄了一眼,“哦哦,对了,我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是个从小没娘的娃,彭大富出事的时候才那么一丁点儿大,我还见过他一两次。”杨锦波用手在大腿边比划了一下,“叫彭秋英,这名字是跟他妈邱晓英还是邱娇英什么的起的。听说彭大富死后他妈还回来过一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多久又跟人跑了。他就一直跟着彭大辉,后来彭大辉犯事蹲号子的那几年,也没人管了,就挫学了。彭大辉放出来之后,这两叔侄看来是学乖了,已经好多年没见他们了。” 带着从钦州市局得到的资料,全一峰和王富走访了当地的市立孤儿院。彭大富和彭大辉两兄弟不是孤儿,但也没有父母。原因是他们俩是二三十年前的一个打拐运动中被解救的被拐儿童之二,然而当年全国的信息还没有联网,信息沟通非常的不畅通,只要涉及拐卖案件,无论是对于被拐儿童本人还是家属,寻亲之路都异常艰难。 从孤儿院里得到的信息不多,基本上还没从杨锦波警官那儿得到的情况详细。这也难怪,彭氏兄弟被解救的时候,已经是他们被拐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当时彭大富已经17岁,都过了孤儿院收留的岁数,就只有13岁的彭大辉进了孤儿院。没过几年,彭大辉就离开了孤儿院,跟着哥哥混迹街头去了。 警局系统的交通运输记录里没有找到彭大辉从钦州到临舟的记录。彭大辉是怎么跑到临舟的?是什么时候离开钦州的?他的侄子现在在哪里? 回程的路上,全一峰和王富都满腹心事地沉思着。这条线索貌似暂时又中断了,谜团倒是又牵出了一大堆,换谁都心里发堵。 路途过半,王富说看着脸色发青的全一峰说:“老全,前面的服务区换我来开,你睡会儿吧。从前天开始,你已经三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全一峰倒是利索地跟王富换了位。头一挨着副驾驶的椅背,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彭大辉、彭秋英,彭秋英、彭大辉…… 昏睡前的全一峰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莫名地觉得越来越耳熟。 第7章 发烧 全一峰没有想到跟季教授的第二次见面是这样一个场景。 季廉也没想到。 在全一峰的记忆里,上一秒他才把车开回到已经阔别四天三夜的小区楼下,正想着熄火开门下车,下一秒,他就看到一个惊恐的脸庞映在那不知道何时裂出了几个交叠辉映的大蛛网形状的车窗外。那个脸庞有点眼熟,但表情过于扭曲,而且那人双手还举着一个圆筒状的金属重物,眼瞅着要向车窗砸过来,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而这气不知道是吸得过猛,还是动作太大,他差点没缓过劲来。 瞥见全一峰眼睛睁开的那一条缝的时候,季廉手中的垃圾桶堪堪地停在了离车窗就那么一毫米的地方。车窗内那双平时也不怎么睁大的眼睛里,仿佛投射出一道狭长刀光。季廉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他那口气是真的冷,毕竟已经快晚上10点了。 今年这倒霉的四月怎么还这么冷啊,季廉抽空在心里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槽。 “你,”尽管浑身难受得很,全一峰的反应速度明显还是比季教授快了一又四分之三个小泥鳅,他艰难地用手肘把身体往上撑起一些,开口打破了眼前诡异的沉默。 然后,季廉仿佛被解开了穴道一般,跟全一峰异口同声地说:“你没事吧?”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季廉把垃圾桶放回路边,然后鬼使神差地抬手扣了扣车窗,扣了扣这裂出了华丽哥特风花纹的车窗。“咔擦!”的一声响,玻璃碎片应声散落在副驾驶座上,交错地辉映着路灯的光芒。 全一峰那一双十分立体的单眼皮几乎包不住快夺框而出的眼珠子。 尴尬的气氛一度使场面差点失控。 季廉在这样的人生玄幻时刻,发现他对自己的神秘力量一无所知,十分茫然。 但全一峰的震惊没有维持多久,从破碎的车窗灌进来的冷风冻得他浑身发抖,意识很快又迷糊起来。他终于发现自己应该是发烧了,刚刚肯定是昏迷了过去。他在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额头,然后就又失去了知觉。 消毒水的气味让半梦半醒的全一峰猜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不过这姿势真是憋屈啊,他这么大的个头,几乎是陷在一把又破又矮的椅子里,大长腿委委屈屈的蜷在一旁,浑身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如果不是手上正插着针管吊着点滴,他简直要立马站起身起来大大地伸个懒腰,缓解一下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的不适。 而且,周遭还有延绵不断的小孩的哭闹声! 他猛地睁开眼睛。不对,他怎么就在医院里了?! 这时,余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那人一手端着一个纸杯,手腕上还挂着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医院装药的袋子,另一只手正拿着电话。全一峰听见他对着电话说:“嗯,我今晚可能要很晚才回去,你早点睡觉哦……门不用反锁,我自己开就行。” 嗯,果然是一言难尽的季大教授。 “你醒啦?”见到全一峰已经醒了过来,季廉挂掉了电话,将盛着温水的纸杯递给全一峰。由于输液室里已经人满为患,季廉没有座位,他在全一峰跟前半蹲下来,打开塑料袋,把里面的药片和冲剂一样样拿出来,按着什么顺序逐一摆在椅子旁边狭小的桌面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头晕吗?” 全一峰在第一次遇见季廉的时候就发现,这人只要表情不是那么扭曲的话,那张脸长得可是相当地耐看啊。特别是那双嘴唇,可能是上唇比下唇稍稍薄了点,两边唇角自然上翘的弧度,让他平时看起来就自然而然地略带笑意,很是好看。 只是全一峰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两次见面,他都会以那么骇人的方式出现。看着季廉摆弄着边上这些药袋子药盒子,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了想伸手摸摸眼前这颗毛茸茸的脑袋的冲动。肯定又软又暖和,仿佛是这几天里他慌乱的生活中唯一柔软的地方。 发烧果然是会烧坏脑子的,幸亏输液管子拉扯住了他的冲动。他有点庆幸地想。 季廉没有从全一峰的失神中看出些个奇奇怪怪的心思,反而是有点担心地把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关心的问着:“貌似已经退烧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全一峰感觉有一阵细小的电流从额头直窜上天灵盖。作为一位虽还未到而立之年但已然资深刑警、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的大好青年,他的骄傲让他稳住了自己的气息,镇定的回答道:“我现在精神得可以吃掉一头牛。”面对季廉诧异的眼光,他补充道:“好吧,只是手脚有点发软。” “那就好。来,先把这些餐前的药吃了吧。” 全一峰刚想跟季廉说谢谢他把自己送到医院,就见到他右手上缠着的纱布。“你的手,没事吧?” 季廉把药丸放到全一峰的手上,举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事没事,只是刮伤了一点。那个,砸了你的车,不好意思啊。” “这都哪儿的话,我其实是该好好感谢你才是。要不是你发现及时,我这时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呢。”全一峰想起自己开着空调在车里昏迷的作死经历,的确是后怕的,“诶对了,季教授你刚才怎么会在我小区里呢?” “你住那儿呀?我也是住那儿的。这就巧了,怎么以前就从来没遇见过呢。”季廉边说着边从另外一个盒子里倒出了两颗药丸。 对于这个巧合,全一峰十分高兴。这时他想起刚才听到的那通电话的内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季教授是跟女朋友一起住?”毕竟他没有看到季廉手指上的婚戒。 “我一个人住,”季廉说,旋即又改口道:“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记得那天跟我一块儿的小泥鳅吗?他现在暂住在我家,我打算等他适应了一些之后,再带他到警局报案录DNA,希望可以帮他找回他的父母。” “你就这么带着一个刚认识的小混混回家了?”对于季教授堪比宇宙黑洞那么大的心,全一峰有点担忧起来。 “我家里除了房子本身还值两个钱,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应该,也没啥不安全的……吧?”经全一峰的这么一提醒,季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大,语气中生出一些的迟疑,句尾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轻轻的挑眉,表情生动得让眼前这人心头一动。 “唉,我明天给你瞅瞅这小孩儿的事情。”说着,全一峰皱起眉挪了挪身体,仿佛能听到自己骨头咯吱咯吱的响声。 “坐久了不舒服?”季廉搀扶着全一峰,把垫在他身后的外套理了理。 全一峰很想回答说是很不舒服,超级无敌托马斯回旋三百六十度后空翻不舒服。不过他忍住了。他觉得作为一个大男子汉,因为从小每次来医院都是被老妈直接拽去特需门诊,而不习惯普通门诊里的环境这种事情,说出来实在是太矫情了,很有娘炮嫌疑,非常十分简直不符合他的硬汉人设。 不正常,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全一峰感觉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现非常可疑,如果是平时跟队里同事在一起的时候,遇到类似的情况,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大伙儿互相嘲笑一通就过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一个心思百转千回的。太不正常了。他很疑惑,非常疑惑地放任在药物的摧残下睡意渐浓的自己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季教授,而后者正捧着一碗外卖白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队里都是老熟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平时没少借着这个由头坑他买单请客什么的。但大伙儿也是开玩笑的,都很清楚他早就经济独立了,否则也不至于一个旅游集团公司的大少爷住在他那个毫不起眼的老小区里。那样的小区简直就是他们这种工薪阶层的标配。 是的,他老妈全桂芳,就是王晶晶实习的那个旅游公司的老总。 至于为什么一个白富美放着自己老爸的公司不去,要跑到一个旅游公司去当什么实习导游,全一峰并没有任何立场表示不解或者不赞同。毕竟他自己就是那个因为老妈不同意他考警校而执意要当警察,还好死不死地当上了刑警的中二病重症患者。他潜意识里已经将王晶晶划归到自己的同类圈里,只是不巧中二圈本身就是一个互相看不顺眼的怪咖圈,所以他跟王晶晶火星撞地球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让人无语的共同点而得到任何改善。 大概是在睡着之前想起了王晶晶,这几天案子相关的各个场景,翻江倒海般,一股脑涌进了全一峰的大脑里。当他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抓过还守在他身边的季廉的手臂,带着仿佛百米冲刺后的喘息说道:“我要见见泥鳅!” 第8章 大头辉 季廉家就在全一峰家的后面一排,从他的客房窗户可以看见全一峰那儿的阳台。近邻不如远亲,倒是现在城市的常态。 虽然一路上季廉忍不住跟全一峰交代了好几遍跟小泥鳅见面和说话时的注意事项,以至于后者都要吐槽他老妈子附体了,他还是有点低估了带一个警官回家这件事对小泥鳅造成的心理压力。 季廉有点后悔,他开始担心好不容易跟小泥鳅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会不会因此前功尽弃。这几天小泥鳅跟他说的话慢慢地多了起来,但现在面对着全一峰,又恢复了闭口不言的低头状态。 然而全一峰仿佛没有感受到这满屋子的压抑气氛,他在小泥鳅的旁边坐下,干脆地拿出手机,解锁,调出一张照片,递到小泥鳅的面前,说:“小子,哥哥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你看看这人,认不认识?” 小泥鳅往手机上瞧了一眼后,满脸惊讶的转过脸看看全一峰,又抬头看看正从厨房端着茶具走出来的季廉。 有戏!全一峰心中暗喜,却见小泥鳅又低下了头,还不自觉地搓起手来。 “这人你认识?”季廉把茶具放在茶几上,不疾不徐地拿起一边的煮水壶开始洗茶壶茶杯。小泥鳅这几天已经发现季廉做事情不怎么分左右手的习惯,好奇地看着他用左手稳稳地拎着铁制的煮水壶,慢慢地用开水把小茶壶里里外外浇了个透,才又听他说:“没事儿,你知道什么就告诉全警官好了,他是好人,会保护我们的。” 全一峰对季廉没有来由的信任非常满意,但对他这种毫无防备的性格又有点捉急。可能一物降一物,前街头小混混貌似还是很吃这一套的,终于开口说道:“这是辉叔吧?” 果然,全一峰心想,一个叫“辉”一个叫“秋英”,真的是大头辉和蚯蚓。 “辉叔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小泥鳅小心翼翼地问,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藏着希冀和不安。 “呃,”全一峰一时有点语塞。他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已经听季廉说过,大头辉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但为人非常卑劣,他手下的那些小孩儿究竟是怎么来的先不说,单是他这些年对待他们的手段,就让季廉简直恨不得破口大骂也难平心头之愤。奈何大学者季教授在骂人这个领域造诣太浅,在说到大头辉打聋了小泥鳅的左耳这件事情的时候,把脖子都憋得通红了,也吐不出半句有杀伤力的脏话,简直让全一峰替他难受。 所以现在,全一峰很能理解小泥鳅对于大头辉被捕的期待,但是他觉得直接跟小孩透露一个熟人被杀害的事实还是不太妥当。于是他用了个委婉的说法:“他出了点事情,警方正在追查他和他侄子,也就是蚯蚓。” 但模棱两可的信息让小泥鳅又警觉起来。季廉这时再次深切体会到辉叔的险恶用心,他想方设法地让这些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们内心对警察充满着恐惧和不信任,无疑就是要把他们向社会求救的可能性从心里上扼杀掉,实在可恶。 在季廉的示意下,全一峰一再保证只要他没做过除了扒钱包以外的坏事,警察绝对不会来抓他之后,再加上对季廉的信任,小泥鳅才逐渐放下防备,将对于辉叔和蚯蚓的所知所闻一一道来。 在小泥鳅的叙述中,关于大头辉是如何在让手下们从小训练偷摸拐骗的所谓“技能”,如何打骂虐待他们的部分,以及这么多年在钦州的各种偷鸡摸狗,全一峰多少是可以猜到的,而其中引起他注意的则是从蚯蚓半年前偷偷带着他们去诊所做体检的事情开始。 “你是说等到你们都做完体检之后,才知道这个事情蚯蚓是瞒着辉叔做的?” “是的,因为几天后有一次我在辉叔屋后的巷子里撞见他们吵架。辉叔还打了蚯蚓哥的头,打得都流血了,很吓人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我一开始没留意他们说什么,就想着赶紧走。后来辉叔动手了,我怕被发现不敢再动,才听到辉叔好像说什么‘你给老子把医生的纸都撕了’、‘要人命的钱有命赚没命花你懂吗’、‘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是敢动老子的吃饭工具,老子就先把你给卖了’什么的,大概就说的这些。” “辉叔说的‘他们’是谁?” 小泥鳅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全一峰正想再追问,季廉插话道:“小泥鳅的记忆力非常好,差不多是过目不忘的程度。”全一峰了然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辉叔说的会不会就是那两个人,那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他跟蚯蚓哥去见了两个人。辉叔平时做什么都很小心,不过那天好像特别担心,还让我给他们看风,说不能让任何人见到他们去过那里。”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那两个人呢?”季廉也被吸引了进来,不禁顺着小泥鳅的思路问了一句。 “因为就在辉叔去见那些人之前的几天,他也跟着蚯蚓去做了那个诊所做了体检。” “他也去做了体检?!”全一峰和季廉都吃了一惊,大头辉究竟在干什么? “然后呢?那两个人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们,但我那天看见了。一男一女,看起来跟辉叔差不多大。后来过了一个多月,辉叔和蚯蚓哥又吵了一架,但是这次他们也没说什么,基本上就是辉叔在打蚯蚓哥,打得可凶了,蚯蚓哥还不还手,我们都吓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跟狗子哥有关,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着狗子哥了,而且辉叔好像很忌讳有人提起他,谁说起就会挨打。 再后来,辉叔就带我们去了闵庄。” “你们是怎么去闵庄的?具体的日期你还记得吗?” “辉叔开的一辆面包车载我们离开钦州,那车好像是蚯蚓哥‘弄’来的,到了闵庄就扔到了公路边。离开钦州的那天,是3月17号。”对于这个准确的日期,小泥鳅解释道:“我们原来那里的巷子口有一个杂货店,店里有台旧电视机。店主老头一直都在门口忙着打牌,从来不看电视,但那电视机每天都准时播放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我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情,每天晚上都会找借口到店里看看,所以日期我会记得比较清楚。” 还真是个爱好独特的小孩儿。全一峰想,难怪一小混混,说起话来还人模狗样的,原来如此。但转念一想,这么独特,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一个小孩儿,被迫在贼窝里呆了这么多年,还真是太可惜了,难怪季教授护得像个老母鸡似的。 老母鸡季廉对旁人的腹诽毫无察觉,问道:“到了闵庄之后,你还见过那一男一女俩人吗?” 小泥鳅又摇摇头:“我最后一次见到辉叔和蚯蚓哥是3月19号。那天我看见他们一起上了一辆跟面包车差不多大的黑色的车。” “车牌号?”全一峰试探地问了一句,并没有指望这么小的细节也会被记住。然而,接下来他看到小泥鳅自然而然地借过季廉递过来的纸笔,再听了季廉解释什么是“车牌号”之后,就在纸上把一串字母带数字的号牌码给写了出来。 全·可以半眯着眼就绝不睁大·一峰,再次向季廉露出了完整的深色眼瞳。而后者正拿起纸张向他展示着,微微上台的下巴透露着他的嘚瑟。 “泥鳅,哥哥还要请求你帮一个忙。”全一峰拍拍小孩儿的肩膀,语气慎重地对他说:“我要请你帮忙协助警方做两个模拟画像,将大头辉见过的那两个人的样子还原出来。” 季廉这时也满怀希望地看向小泥鳅,因为如果全一峰能说服他去一趟警局的话,被拐儿童报案和DNA留档的事情都有着落了。 虽然还不能很好理解什么“模拟画像”和“样子还原”,但眼前两人的态度让他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轻轻点了点头。 第9章 科林 今天下午季廉原本有两节本科生的课,还约了一个研究生讨论毕业论文定稿,稍晚些时间还要主持手头上一个企业项目的团队会议,对方负责人貌似也会参加。 在开往警局的路上,旁边季廉的一百八十通电话刷新了全一峰对大学老师的认识。他印象中的大学教授大概是平时教教书、写写文章,再开开学术研讨会,没事就端着保温杯喝喝茶的……老头形象。他晃了晃脑袋,把脑海中正对着他乐呵呵的慈祥老教授晃走,斜眼看了看后座里还握着手机的季廉。季廉这一路上或是请假或是改时间,或是顺势就聊起学术的行政的问题,简直非常忘我了。看着这个跟自己应该差不多年纪的大忙人,全一峰突然觉得这会儿要是给他一双翅膀,大概就可以现场观摩什么叫做忙上天了。 虽然外号金刚不坏的全警官昨晚破天荒地发了烧,但经过一夜的休息,他便基本恢复了元气。他开着的是季廉的车,昨晚开回家的那辆警局的车还呆在他们小区里,一边车窗上胡乱地贴着一大坨透明胶带,风一刮,“刺啦刺啦”地响,跟旁边吱呀乱叫的社区健身器材们意外地搭调。 到了警局,季廉带着小泥鳅做笔录做模拟画像,连带报案和抽血等一系列事情都进行得比较顺利。只是小泥鳅带来的信息有点多,刑侦队原本就忙碌的队员们更加是忙的不可开交。季廉还趁小泥鳅被带到抽血室的当口,见缝插针地找全一峰商量万一找不着父母,小泥鳅上户口的事情。 小李,现在大伙儿都改叫他名字允彬了,刚好在他们旁边经过听了那么一耳朵。秉着为全代队长分忧的宗旨,他对季廉说:“哎,这位先生你怎么对警方的系统这么没信心呢?还有,万一你这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那可怎么办?” 季廉被他说得脸色稍稍一变。全一峰赶忙朝李允彬挥挥手,“去去去,快忙你的去。人季教授才不信你这些个封建迷信。” 哦,原来是熟人。李允彬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那乌鸦嘴不知道是季廉的还是李允彬的,反正两周之后,作为临时监护人的季廉接到警局的通知,说DNA没有匹配上。 这天除了下午的两节课外,季廉还没有安排其他的工作。下课之后,他就带着小泥鳅到了警局再了解个详细。 这段时间他基本上都把小泥鳅带在身边,小孩儿性格有点内向,安安静静的不调皮不闹事,季廉带着也很省心,忙时候就让他独自呆在自己办公室里看书写字。小泥鳅很快就习惯了这个季教授跟屁虫的角色。 刑警大队的大厅里没见着全一峰,接待他们的是队里唯一的女警方芳。方芳跟他们介绍了一下比对的情况,说全一峰已经交代过了,虽然暂时没能找到家属,但是会尽快帮他们把户口问题解决一下。 小泥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要有身份证了!他们以前那一群人里,只有辉叔和蚯蚓哥有身份证,他作为一个黑户,默默羡慕了好多年。而至于户口,因为没见过没摸过,小泥鳅倒是没太大感觉。 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得起个大名了。正当季廉犹豫着的时候,就看见全一峰从旁边一个科室推门出来,似乎心情还不错,见到他们就过来打招呼:“真是巧了,这小子上次提供的线索刚有了进展,你们就过来了。” 季廉跟他说了一下他们的情况,全一峰伸手摸摸小泥鳅的发旋,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小子文文静静的,你又姓季,就叫季静好啦,朗朗上口。” “寂静?”季廉想这名字怪寂寞的,就在心里默默地把安静的静改成靖难的靖,感觉还不错,还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这些都是后话了。 其实他今天来警局,除了小泥鳅的户口,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找全一峰的。 “我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季廉说着,然后目光环视了一遍周遭。 “好,你们到我办公室来。”仅有的几次接触下来,两人貌似已经培养出了一些默契。 到了全一峰办公室,季廉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在桌面打开一个名字叫“小泥鳅”的软件。他的手指在键盘上一阵翻飞,头也不抬地说:“小泥鳅说的那个车牌号,我抽空也查了一下,结果搜到了这些,你看。” 季廉把屏幕转向全一峰,后者正纳闷你一普通市民查一个车牌号码?怎么个查法?然后猝不及防地被眼前屏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只见屏幕的左上方是一张身份证,其主人的名字前几天还是他们队里的重点搜查对象之一,因为他就是载着彭大辉和彭秋英的商务车车主,窦旗。然而他们还没能找到他,找到的最后一个信息是他在五年前的出境记录,目的地是加国,但从当地警方回复的信息显示并没有他的入境记录。 屏幕的右上方是密密麻麻的IP地址及对应的时间、地点,但其中有不少地址标着unknown。 屏幕的左下方,是一张张照片,一水的小孩。每张照片下方都标注着两行小字,上面一行是看似乱码的符号,下面则是一串以BTC结尾的数字。 而右下方,虽然空着好几个位置,但确是最让全一峰警铃大作的,那里显然是从警方失踪人口档案库里截出来的信息,而且,每一条都和左边的图片对应着! 也就是说,这些被标着比特币价钱的人,都是失踪人口! 全一峰缓缓抬起头看着季廉,等待对方给他一个解释。 季廉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冲动和耐性。他记得自己已经“金盆洗手”很久了,从逻辑上来讲,早过了这种为了“爱与正义”的孤胆英雄式冲动青春期,目前手头的工作量也不允许他有跟各类网络安保措施胡搅蛮缠、死磕硬碰的耐性。 然而当他从顺着小泥鳅给的信息开始搜索的那一刻起,就不太管得住自己了。好吧,他得承认,那种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的快感他还是很受用的,内心嘚瑟的小人抖着脚,把那只碍事的洗手盆一脚踹翻,还一脸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的小表情。 那些被unknown标签取代的IP地址所指向的内容,是从深层网络,也就是所谓的“暗网”上找到的。依靠多年的技术积累,在目标特征明确的情况下从这些网络做搜索,没有给季廉带来太多麻烦,但由于这些网络可以匿名传递信息数据的特质,隐藏了访问者的地址信息和真是身份,所以对于一些信息之间的关联性,其实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总体而言,从季廉搜索到的信息直观地表明,这个跟辉叔和蚯蚓有着某种关联的名叫窦旗的人,曾经通过深层网络进行过人口贩卖。然而,网络青年奇葩多,网络上的事情真假参半,季廉知道现在最好的方案当然是让警方介入,从合法途径正规搜查。然,他掐指一算,毕竟自己直接黑进警局系统,随心所欲地扒拉相关信息这种事情,不易大张旗鼓。所以只好找个警局熟人试试水。 怂,内心的小人托着腮帮子,手肘撑在膝盖上,摇着头啧啧啧。 全一峰无法判断季廉这些调查的可信度,但是他看到距离窦旗五年前离境后最近的日期所对应的IP地址旁,标注着加国坐标。单凭这一条,就已经跟他们内部的调查结果非常吻合。全一峰对计算机技术一窍不通,在征得季廉同意之后,他将李允彬唤了进来。 李允彬进来之后,表情经历了从茫然,到疑惑,到吃惊,再到沉迷,最后到目瞪口呆的万花筒过程。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季廉,还没等对方给他一个解释,就嘴唇微颤的小声说了句:“科林大神?” 马甲掉得有点突然,内心的小人瞬间变成了一只炸毛猫,一蹦跳起老高。 季廉扶了扶眼镜框,轻轻点点头,斯斯文文地笑不露齿。 “啊啊啊啊啊——真的是科林!”李允彬的突然发作吓了全一峰一跳,全一峰的衣襟被他激动地拽着,只听他问:“峰哥你是在哪里捡到大神的?!” 全一峰一个巴掌拍在李允彬的脑门上,“臭小子,你叫个魂呢?!去去去,咱们斯文人有话好好说,别吓着人季教授。” 斯文人季廉内心的小人/炸毛猫捂着眼睛,被突如其来的迷弟崇拜星星眼晃得脑袋有点疼。他又扶了扶眼镜框说:“这个名字都没用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人知道。突然被提起来,真有点不习惯,呵呵。” 李允彬对于自己可以认出大神这件事情,倒是十分得意。他有条不紊地说:“大神你当年流传在外的那些代码我反复钻研过,虽然数量不多,但那种独特的风格我早就烂熟于心了。再加上这个!”众人随着李允彬手指往屏幕上看去,只见在一大堆天书般的代码里,仔细一瞧,竟然藏着好几个连半文盲全一峰都看得懂的单词:pudding、biscuit、almond_milk、sesame_paste…… 这看得人满嘴甜腻的是什么玩意儿?全一峰正疑惑这,瞥见季廉的耳光有点泛红。 而李允彬还在后头毫无眼力劲儿地补刀到:“这些是大神写码时惯用的变量名字!很可爱吧?” 高挑而秀气的季教授在计算机前一本正经地敲着一个个甜品名字的场景滑入全一峰的脑海,他听见自己心脏某处“叮”地响了一声。 “咳咳,李警官你就叫我季廉好了。”季廉生硬地岔开话题,李允彬爽快地答应道:“哦哦,那季教授你也直接叫我允彬吧。” 某著名黑客组织前大神历尽千辛打入警局内部,警匪勾结、同流合污…… 咳咳,拿错剧本了。 这本才对:知名学府计算机教授季廉受邀协助警方案件调查,以高超的专业技术辅助侦查工作。 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季廉才知道刚才全一峰跟他们说的“线索有了进展”,指的是鉴证科的一个重大发现:从小泥鳅提供的车牌号索引到的那辆黑商务车,很有可能曾经在绑架和爆炸案中一直被追踪分析的监控录像里出现过! 之所以这个发现花费了这么多天,是因为监控并没有拍到那辆商务车的车牌号码,鉴证科的警员是从车辆的外观判断出来的。用李允彬的话说,他们一个个都快看成斗鸡眼了,才终于找到那辆车。 作案人员反侦察技术的如此娴熟,让人震惊。但至此,绑架、爆炸、埋尸,乃至儿童拐卖等一系列案件,总算是开始串联起来了。 乌云密布了大半个月的刑侦大队,终于迎来了一丝希望之光。 第10章 出租车 凌海生前没太多业余爱好,唯独对那些个老刑侦剧非常着迷,十几二十年前的电影电视剧,没事儿就翻出来一遍遍地看,大概都可以跟着把所有台词给背下来了。全一峰记得他偶尔会有意无意地低声念其中的一句名台词:“出来行,迟早都要还。” 这几乎是他唯一的口头禅。虽然永远不在调上的口音,让这句原本押韵的方言台词稍显滑稽,但被凌海这么一个经岁月和案件打磨得比他三十七八岁的实际年龄要沉着稳重得多的男人说出来,还是很酷的。 出嚟行,迟早都要还。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全一峰的内心就很焦灼地急需那个杀父仇人血债血还。 但作为刑侦人员,他也不会奢望重大转折接二连三地出现,一切追踪和查证还是要按部就班地来。更何况季廉的加入,让刑侦队员们感觉自己得到了大神加持,不单只是因为季廉带来的更为先进的网络技术,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外部专家对他们内部系统的熟悉程度简直叫人叹为观止。全一峰还是有信心可以沉得住气的。 虽然连兼职都算不上的季教授基本只有晚上才有空过来,但在他的指导下,李允彬他们的效率大为提高。两天时间内,已经在钦州市局的配合下,把彭大辉、彭秋英叔侄这十几年来的生活轨迹和习性给摸清楚了。速度简直惊人。并且李允彬惊异地发现小泥鳅,哦不,现在要改叫小靖弟弟了,竟然偶尔也能帮上忙。这个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小子,凭借着天嫉人妒的记忆力,把好多代码硬生生给背下来了。 刚,真刚。李允彬时不时地在心里惊叹。 但是,正如之前从季靖小朋友那里了解到的,那俩叔侄之前的十来年都规矩的很。当然,这种规矩得看是相对什么而言的。一个老流氓带着一个小流氓,收养几个街头流浪儿童当扒手,这么多年除了跟反扒民警斗智斗勇以外,既不参与黑帮斗殴,也不跨界□□掳掠,相对于杀人放火的穷凶极恶之徒,差不多得给他们颁一个“良好混混”奖了。 说白了,就是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仇家。相比之下,从三个月前开始接触他们的那两个人,就显得比较特殊了。至此,调查的重点开始往那神秘的一男一女身上倾斜。 案件的侦查速度已经明显加快,但命运的大齿轮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等他们的意思。 在季廉临时加入“四一爆炸案”刑侦调查小组的第三个晚上,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魔鬼游荡在临舟城南新区,再次举起了他沾满血污的斧头。 出租车司机戴忠文正在思索着明天儿子生日,是要给他买变形金刚模型还是简易无人机玩具。他今天原本当的是白班,下午快交班的时候搭档临时一个电话,说今晚来不了了。他便匆匆在路边吃了个盒饭,又开工去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而且这样连着出车也只是偶尔的事,熬一熬,多赚点,让老婆和儿子早些过上更好的日子。 他这趟接到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那小伙子穿着一件套头卫衣,大半张脸都遮在连帽下;男孩儿是个小胖子,身形跟他儿子倒是有几分相像,上车的时候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们在市东上车,小伙子报出的目的地横跨了大半个临舟。虽说是出租车司机们比较喜欢的远程客,但那地方也太偏僻了点,大白天也不一定可以接到回程客。戴忠文咬咬牙,还是启动了车子。 车载电台传出主持人半梦半醒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几个亢奋的广告,好让人减轻一点困意。一路上车后两人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戴忠文没有留意。直到小男孩儿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戴忠文皱皱眉。在出租车上跟家长闹别扭的熊孩子他可没少见,不知道这个小鬼闹的又是哪一出。 “我要回家!”小孩儿的叫喊声里带上了哭腔,“不去网吧了,放开我!我要回家!” 不会吧?!戴忠文心头一惊。 作为都市深夜恐怖故事最大传播网络——出租车司机的一员,戴忠文的背脊开始冒出冷汗。那一瞬,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摊上事情了,特别是当他在后视镜里匆匆瞥见后座上那个年轻人的目光的时候,那眼神里有说不出的阴冷。是电话报警还是找最近的派出所?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这辈子都没有转得像现在这么快过。 在小孩儿哭闹的间隙,戴忠文试探着问了一句:“小朋友,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停车!” 年轻人的一声暴呵把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司机一脚刹车踩到了底,众人都猛地往前冲去。 戴忠文在倾向挡风玻璃的那一刻,仿佛看见眼前昏暗的道路旁无端地生出无数幢幢鬼影。 后排没有传来那句他预计的咒骂,只是他的座椅背后被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哆哆嗦嗦地把后门保险打开,没敢向那年轻人要车费。 小孩儿还在震惊中懵着,被连拖带拽地拉下车。后车门被“嘭!”的关上的瞬间,戴忠文终于舒了口气,但随即小孩“哇!”的一声哭喊,又让他的心脏都提到了嗓门眼上。他抓着换挡杆的手犹豫了一下,慢慢松开。掏出手机,按下了110。 “嘟——嘟——嘟——”戴忠文在手机等待音里听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声。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仿佛传来了天籁之声,然而,随即左侧的一声巨响,又直接把他拖进了地狱的深渊。 突如其来的雨滴把四月底仅有的一丝暖意驱散干净,如细细的银针密密地插向大地。还没熄火的出租车排气管冒着白气,轮子底下流淌着的水痕里泛出诡异的暗红。 “喂?先生你好!请说话……喂?先生你还好吗?……喂?喂?还在吗?……喂?!”隐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混杂着出租车内沉沉的闷响,飘荡在这郊区灯光昏黄的马路上。 这晚的春雨伴着春雷,越下越急,后来演变成了瓢泼大雨,轰隆隆地席卷了大半个临舟市。 等到凌晨4点左右城南新区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的时候,现场基本上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唯有已经冷透了的出租车驾驶座上,司机僵硬的躯体和被脑浆糊住半边的脸庞,透露着昨夜魔鬼降临过的噩耗。 死者戴忠文,男,34岁,本市人。已婚,有一子(5岁)。从事出租车运营12年。死因初步判定为头部遭受外部重击,死亡时间在昨晚凌晨12点至3点之间。(具体死因及时间待进一步查证)。 全一峰从车上走下来。他们一行原本只是再去一趟郊区爆炸和埋尸现场,回来的时候路过城南新区,听说发生了命案,顺路就过来看看。他接过分局同事递过来的记录,一边翻看着,口中低声念道:“死者钱包和手机留在车内,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可以排除劫杀。昨晚临时代班,搭档,警局传唤……行车记录仪,损毁……调取马路监控……” 走近出租车前方,全一峰停了下来,他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盯着还没有被挪动的尸体,眯起眼睛上下扫视了好几分钟。 引起他注意的不是死者惨烈的死状,而是凶手那毫无章法又干脆利落的攻击手法,很难让他不联想起彭大辉的尸体。 “这个,市局并案处理吧。”他把记录还给分局同事,对方有点茫然地点点头,而一旁的王富和另一个队员于建海,顶着四个大大的黑眼圈,眉头紧锁,貌似已经有所预感。 刑侦大队里,法医室内,丁健正把尸体上的衣服剪开,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眼前这具男尸,不知道是对叉着腰站在旁边的全一峰说,还是只是自言自语:“又是砍脑袋……啧啧,又是桶穿胸部和腹部,你看看这些个内脏器官。上周才刚拼凑好一个,今天又来一摊……” 唠唠叨叨完,丁健像是想起什么,挥舞着手中的大剪子,对着小实习生杨祺威胁道:“这次别又整什么幺蛾子啊,不准请假不准旅游不准谈……好吧,恋爱还是可以谈一下的,不过这些个破烂玩意儿不给我拼好,实习直接打不及格。” 小实习生对丁法医的“不及格”威胁,已经由一开始的诚惶诚恐磨炼成了现在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笑嘻嘻地回应他这次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待。 接二连三的命案让法医工作压力倍增。上次彭大辉被拼好的尸体,那一堆破烂内脏里怎么都没找着肾脏的踪影,这让丁健很是郁闷,围着那具尸体又忙乎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结果。 全一峰听完丁健对确切的死亡时间和原因的报告后,走出法医室,给季廉打了个电话。 李允彬和鉴证科的同事快速地调取到了昨晚有关出事出租车的监控录像,但是一通检查下来,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监控里没有拍到犯罪嫌疑人的脸部特征,那人的套头衫帽一直盖在头上,由于监控的俯视角度,整张脸都隐没在帽子下边。二是他们这才发现,原来昨晚跟犯罪嫌疑人一同上车的还有一个小男孩儿! 对于小男孩儿的问题,于建海和方芳已经被指派到昨晚的上车地点附近进行走访,以期尽快确定小孩儿的身份。全一峰打给季廉主要是想找他咨询一下他们那些搞高科技的,有没有除了脸部识别以外的什么其他办法快速地识别出犯罪嫌疑人。 “除了脸部识别,肢体动作识别也是可以的。我认识的几个朋友是专门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可以请他们帮忙。你需要我现在过去吗?……今天周日,学校刚好没什么事情……好,一会儿见。”季廉挂掉电话,正想着怎么嘱咐季靖自己在家念书和吃饭,免得他三天两头被带着跑警局会产生抵触情绪,一转头,就看到他已经穿好外套,正在玄关弯着腰系鞋带。 好吧,小孩儿的适应能力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 “小靖弟弟!”原本对着电脑正一筹莫展的李允彬见到季家一拖一分体式冷气……不对,是大神季教授和小神童季靖,之后,他的心情能见度提升了大概250米,向季靖敞开双臂就要飞扑过去。季靖灵活地往季廉身后一闪,一脸人畜无害地看着李允彬扑了个狗啃泥。面对李允彬哀怨的眼神,季靖扑闪了一下大眼睛,抬手指指走到屏幕前的季廉。 “对了,季教授,就是这个人。”李允彬连忙也凑过去,慢慢地拖动着鼠标,“拍到他的监控画面倒是不少,就是都没有露出脸部的。这不就让我们的地眼系统有点为难了嘛。不知道您说的肢体动作识别专家们的研究,大概是到什么程度了呢?” 谁知都还没轮到AI专家出马,小季靖这个人形电脑就又发挥了作用。只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个连帽套头衫看了良久,有点迟疑地说:“这个人,好像是……蚯蚓哥?”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向季靖。 “就是感觉有点像。蚯蚓哥走路也一直喜欢这样弓着背,以前还因为这个被辉叔骂过。”在众人的注目中,季靖紧张起来,又开始不自觉地搓起手。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了!”王富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朝李允彬喊到:“快,把月初挖到尸体那天的执法仪录像调出来!” 李允彬一通操作,屏幕上出现当天清晨的景象,鉴于有未成年人在场,他飞速地略过了关于尸体的部分,镜头直接停在了围观人群前。之前那一群神态各异的围观客里,确实出现了一个跟昨晚监控里相似的身影!甚至连那件连帽套头卫衣都没有换! 果然是彭秋英。 那就是说,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极有可能他在杀害了自己的亲叔叔之后,回来现场冷静地围观了警方发掘尸体的全过程,然后在昨天晚上,用了几乎一样的手法残杀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并且带着一个小孩儿离开了。 但在季靖的描述里,彭秋英明明只是一个从小生活在他叔叔影子底下的、欺善怕恶的胆小鼠辈! 季廉皱起了眉,感觉心底一阵寒意升腾,周身冰冷。然而很快,手心传来了一阵暖意。全一峰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眼前季教授难过的表情让他无意识地就握住了对方的手,仿佛这样便可以将他的安慰传递过去。 幸亏季教授的反应也似乎在说他接收到了。 然而等到双方都平静下来之后,事情就有点尴尬了。 季廉心里的小人最近炸毛的次数有点超标,此刻正一头扎在地缝下,高高撅起的屁股表明着小人正在cosplay鸵鸟。 而季廉本人,正努力忽略耳根的绯红,扶了扶眼镜框,目不斜视。就听见全一峰说:“像这种事情,说不定要请犯罪心理专家才能解释得清楚。” 究竟彭秋英的案件可不可以进入犯罪心理学经典案例一事,容日后再议。当务之急,为了失踪男孩儿的一线生机,全城范围的大搜捕已经悄悄地展开。 第11章 入伙 彭秋英这个人是否心理变态,在还没有专家定论之前,刑侦大队的诸位也不好妄议。但他性格中的扭曲却是显而易见的。单凭他杀人犯案时的鲁莽,和他平常生活时的不留痕迹,就让人捉摸不透。 按理说他来到闵庄和临舟至少也有一个多月了,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互联网渗透每个人生活方方面面的环境下,身份证、银行卡、社交通讯账号一干二净,地网脸部识别毫无踪迹。两天两夜下来,一无所获的大伙儿难免有些急躁。李允彬心想,这个小心翼翼的生活习性,大概就是他的亲叔叔用如同隐秘在下水道里的短暂一生给他烙上的印记吧。 另外,彭秋英的肢体动作特征已经被标识,但这项技术毕竟还没有很成熟,要在像临舟这样一个大都市的大范围搜捕中实战应用,难度还是很大的,耗时和准确度的问题都不得不考虑。 季廉今天上午在学校开了半天会。最近忙得没了时间陪季靖逛书店,小孩儿昨晚把他给的最后一本书看完后,问他说今天可不可以自己到学校旁的书城看看。虽然正常生活经验稍显不足,但毕竟一个半大孩子,自己逛个书店应该没问题。开完会后,季廉在走向书城的路上给全一峰打了个电话了解一下他们的进展。 电话那头,一筹莫展的李允彬就差要高呼“大神显灵”了,季廉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么游离于社会的人,他还第一次遇到。慢着,万一他还是有在用手机什么的呢?貌似他还是有同伙来着?季廉把这个想法告诉全一峰,然后他们仨几乎同一时间想到了最新的基站的定位技术。 虽然可能性不太大,但无疑也是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死马当活马医吧!李允彬这个人形机器人,又干劲十足地开动起来。 季廉进了书城,在找季靖的同时也随手翻翻新书。等到他都逛了大半个书城还是没见季靖踪影的时候,给季靖打了个电话,却无人接听。他有些担心了,正想着要不要到商场管理处弄个寻人广播的时候,收到了季靖发来的一条信息:我在康乐家园后门等你。 康乐家园是他们小区的名字。季靖给他发信息的次数不多,但一般都会以“季叔叔”的称呼开头,这条最新信息显得有点别扭。但季廉没多想,给季靖回了句一会儿到就启程回家了。 半晌,刑侦大队大厅里的一个兴奋的声音打破了两日来的沉闷:“在案发现场附近捕捉到的手机信号,出现在相应时间段的,除了出租车司机,还有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李允彬的身上,他解释道:“如无意外,那个手机极有可能属于凶手本人!” “太好了,那不就是说只要手机还在他身上,我们马上就能够定位到凶手了吗?!”方芳本来就是个乐观派,听李允彬这么一说,简直喜笑颜开。 “马上!”李允彬利索地继续敲击键盘,直到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的一刻。 “峰,峰哥,”李允彬迟疑地举起右手,朝全一峰挥了挥:“这个手机现在定位在了,你家那片。” 春雨过后的四月底,天气终于有了转暖的迹象。大街上还没脱去冬衣的行人被包裹在下午两点的阳光里,走得急了,甚至会起一层薄汗。迟来的新绿终于开始从街角蔓延开来。 但季廉此刻感觉到的只有异常的冰冷。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周遭没有窗户,屋顶上只孤零零地挂着一只昏黄的电灯泡,一股霉味直往人鼻孔里钻。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正被五花大绑,丝毫不能动弹。后脑勺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疼,他觉得脑袋上肯定起了一个大包,整个头皮像被什么死命地往后拉扯着。侧腰处一片的麻痹,他不太敢想象那里是否已经青紫一片。冷,不单只是来源于身上的感受,还有这真真切切的恐惧。想起在昏迷之前他还在寻找的季靖,心里非常的焦虑,不知道小孩儿现在怎样了? 究竟是什么人给他设了这个局?难道是跟季靖有关?不会是彭秋英吧?彭秋英抓他一个大学老师干什么?还是说,这是跟自己父亲有关的?阵阵的晕眩让他暂时放弃了思索,作奸犯科之徒的心思岂是他能感同身受。 但很快,对面门口的动静给了他答案。 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瘦削甚至有点佝偻的男人手里拽着一个小孩儿的衣领走了进来,男人面无表情,在昏暗的房间里,要走近了才能看出其实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而那小孩儿,任他拖拽着,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只是一味的沉默。 眼镜早就不知道摔在了哪里,在季廉眼里,只有两团模糊的人影。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的耳朵,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季,季,季廉?!”一路上都无动于衷的小孩儿在看清墙角半躺着的人后,瞪大了眼睛。 在发现自己被彭秋英抓住的时候,季靖有点不知所措。眼前明明还是以前那个对辉叔唯唯诺诺、对他们爱搭不理的蚯蚓哥,但却又已经是背了两条人命的在逃重犯。他不懂那些个什么变态杀人狂之类的心理学知识,但直觉告诉他要冷静,不能激怒眼前这个动机不明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脑子的转速快到开始冒烟。 “蚯蚓哥,”季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鹿,跟彭秋英说:“辉叔,辉叔让你来找我的吗?” 彭秋英一把放开季靖的衣领,后者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两步,才踉踉跄跄地站稳。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季靖一会儿,才开口道:“那个大头辉,见阎罗王去了。” “辉叔他,他?” “死了,我杀的!怎么样?”彭秋英说着,嘴角不自觉得□□瘦的脸颊扯了上去,像在笑,又像在咧着嘴磨牙,形容有说不出的阴森,“以后,我就是你老大了!” 彭秋英貌似已经认定季靖对最近的事情毫不知情。第一次对人亲口说出自己的“丰功伟绩”,他竟然像是获得了意外的满足感,颠三倒四地越说越起劲。 “没想到大头辉也有这一天吧?他活该!他早就该死了!他强了我妈的时候,我就发誓要他死!他还以为我不知道!我要他死!那个贱人!贱人!她又跑了!又把我留在那个操TM的鬼地方!” 啊,季廉被彭秋英的嘶吼震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全一峰那里看到的记录,彭大富的老婆在他死后曾经回过钦州一趟,真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你没看到他躺在桌子上的那个样子,哈哈哈,那个刀子在他胸口切下去的样子,哈哈哈哈!但是他们让我把他送火葬场,我呸!太便宜他了!哈哈哈哈!”彭秋英兴奋得双眼瞪到浑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脸转向季靖:“不过,你辉叔不是经常说做人总得知恩图报的对不对?” 他把季靖一把推到季廉的身前,说:“来,你把他杀了,我就让你入伙。” “什么?!”这下季靖是真的被惊着了。 彭秋英没有注意季靖的态度变化,低头在房间的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一张只剩两只脚的铁凳子,又握了握旁边一跟细长的铝管,漫不经心地说:“你放心,跟我混,以后保证你大富大贵。不过这伙不能白让你入。” “大头辉那个狗娘养的蠢货,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就想把你们全部卖了赚钱治病。我呸!没义气的怂蛋!刚好,他这么想入伙,我就把他贡献给他们,”他从墙角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似乎终于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家伙,还拿在手里颠了颠,继续说道:“这不,我才能成为他们一份子。” 彭秋英说着,朝另一边的季廉踱过去。季廉艰难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只够得着把后背贴向墙根。虽然眼睛看不清,但刚刚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死静,唯有他自己过速的呼吸声和彭秋英趿拉着鞋的脚步声。 “蚯蚓哥!”季靖尖锐的叫喊仿佛一声惊雷,不不不,现在还没到能绝望的时候,季廉把神志从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强行拉回了一些,只见季靖似乎伸手拉住了彭秋英的手臂,问道:“他,他们是谁呀?” 彭秋英停下了脚步,极其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见过吗?就是鸡糠和他妹啊!” “他们,他们会不会是骗我们的呀?” “骗我?”彭秋英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减,他扔掉手里的砍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粗暴地拍打到季靖的额头上,朝他吼道:“你他妈这是骗我?!这红彤彤的票子是他妈的骗我?!” 突然间,他才猛地意识到什么,指着季廉,继续朝季靖吼道:“你他妈的在墨迹什么?!你是不是不愿意杀他?!为什么不愿意杀他?!其他那几个废物,就是来求,我都不会让他们入伙,你这没娘养的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一脚把季靖踹翻在地。只见他弯腰正欲重新捡起砍刀,嘴里喃喃:“没关系,我来帮你开荤!有了第一次之后,你就会知道没有比杀人更爽的事情了!这些人,通通都该死!该死!” 季靖来不及庆幸自己从小挨辉叔的揍挨惯了,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卯足了吃奶的劲朝着彭秋英的腹部猛地冲过去。 然而,巨大的体型差异使得这个攻击没有发挥预想的效果。弯下了一半腰的彭秋英只是朝后退了两步。但这样的攻击,却让暴躁中的彭秋英直接化身猛兽。季靖只觉头皮一阵剧痛,头发被一把揪起,雨点般的拳头疯狂地落在头上、脸上和身上,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此时季廉的下嘴唇一片殷红,他咬紧牙朝着季靖的方向挪动身体,拳头落在□□上的闷响,让他心如绞痛,仿佛自己的心脏正在遭受着一锤一锤的重击。然而,他刚刚挪动了半步,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再次跌倒在地。 响声显然惊动了对面的野兽,让他停了下来。季廉还来不及抬起头,这辈子从来没听到过的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几乎将紧接着的金属重物跌落地面的声响完全掩盖了过去。 有一些温热的液体打在了裸露的皮肤上,一阵非常特殊的腥味在鼻腔里炸开。 窒息。 身体忘了怎么呼吸,只能一动不动地僵着,时间停滞了。是幻觉吗? 大概过了一百二十年,或者更久,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啊,那个声音,他的声音。全一峰的声音。 “别看,”全一峰收起还在冒着白烟的枪,冲进房间,一把抱住季廉,把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胸膛,轻声说:“没事儿了,别怕。” 临舟市中心医院,重症看护室。 看护室里的季靖带着呼吸机,昏迷未醒,一屋子的医疗仪器叽咕乱叫。医生诊断为中度脑震荡,三根肋骨断裂,内出血严重,万幸没有伤及要害。 看护室外的季廉头部和腹部缠着纱布。他手里捧着杯热牛奶,坐在门边的塑料椅子上发着愣。一阵焦糊的黑咖啡味飘进鼻子,他扭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但他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那是全一峰。大概是他闻道了全一峰身上的气味,他想。干涩的眼睛突然感受到一阵潮气。 全一峰觉得季教授扑闪着的大眼睛是他迄今见过的火力最猛的杀器,特别是当这双高度近视眼没了眼镜的遮拦,焦距模糊地、却又不知为何雾气朦胧地看着你的时候。 全一峰在季廉身边坐下,端起纸杯正往嘴边送,手被季廉轻轻地拦了一下。 “这么晚了喝咖啡对胃不好,”季廉用手中的热牛奶把全一峰的咖啡换了过来,“来,这个给你。” 任由季教授把手中杯子拿下来、又放上去的全警官显得有点乖巧。 “你刚才……”、“你没事儿吧?”季廉和全一峰同时起了话头。于是,全一峰端着牛奶杯,对季廉做了个“你先说”的手势。 季廉酝酿了一下,说道:“那种心理变态的罪犯,我稍微查阅了一下资料,他们通常是原本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经由某种特定的心理刺激,就像是隐藏的极端暴虐人格被唤醒,从而开始走向追求犯罪/杀人时的快感的不归路。” 他犹豫了一下措辞,继续说:“而且,如果是到了法庭上的话,这种肯定是不会给判成精神病的。” 全一峰眯起眼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我知道,这种人渣,即使没给当场击毙,也逃不过死刑。我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你也不要多想,有我在呢。” 季廉不知道自己这种多管闲事一样的担心算不算是自作多情,想“嗯”一声算是回答,但没能发出声音,倒是把自己的耳朵憋红了。 “季教授,”全一峰喝了一大口牛奶,舒服地呼了口气,脸上笑意渐浓,说:“你真好。” “我,我哪儿好。手不能拉肩不能扛的,武力值连小孩儿都比不上。连想安慰人,结果却反过来被安慰了。”季廉低头看着手中的冒着白雾的黑咖啡,不觉也微笑起来。 “你真甜呐。” “哈?” “比这牛奶还甜。” 季廉撇过头看向一旁,眼睛睁得老大而嘴巴却抿成一条直线的动作,让全一峰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 全一峰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念多日未见的老妈。这种隐性流氓潜质,肯定是那个不靠谱的女霸道总裁遗传的。他想起在自己十来岁的那会儿,老妈的生意应酬特别多。在他一次次把喝的烂醉的老妈拖回家的时候,当时的这位小企业主,时常试图强行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撩汉追男人。 虽然他猜测老妈说了这么多年的追男人,大概追的都是同一个男人。 “女流氓。”考虑到被爆头的危险,他只能暗自腹诽了一句。 第12章 手机机主 破晓时分,季靖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作为重要证人,由警员在病房外轮流守护 半天的惊魂令人异常疲惫,全一峰只是出去端了壶热水的功夫,回头季廉已经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大小季,全一峰觉得心头有一片变得非常柔软。直至此刻,一种差点失去的后怕才弥漫上心尖。不知道是不是他师傅事情的缘故,他感觉自己心里仿佛特别想抓住什么。 屋里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还有细小的风声,从留着通风的窗缝里钻进来。 全一峰脱下外套给季廉披上的动作已经刻意放轻了许多,季廉还是醒了过来。他抬头眯着眼睛看着全一峰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声音有点沙哑地说:“我不冷,你穿着吧,别着凉了。” “弄醒你啦?”全一峰接回外套,重新穿上。 季廉揉揉眼睛说:“没,我也就眯一会儿。” “你回家睡会儿吧,这里会一直有人看着的。来,我送你回去。”全一峰把手机和车钥匙揣进外套口袋,拍拍季廉的肩膀,看着他红彤彤的兔子眼说。 然而季廉却执意要跟他回警局。 彭秋英在被击毙之前向季靖透露的那些信息太耸人听闻,虽然季廉已经在情绪稳定后的第一时间跟全一峰他们粗略说了一遍,但即使不考虑抓捕彭秋英同伙的急迫性,单是失踪男孩儿的生死,就已经牢牢地牵动着他的神经。 全一峰看得出他的懊恼,懊恼自己没有从彭秋英的口中套出失踪男孩儿的下落。所以尽管看着季廉满面倦容,恨不得将人硬塞进车里载回家去休息,全一峰也只能不动声色地任由他跟着自己回了队里。中途还不忘陪他临时配了付眼镜。 所幸,虽然彭秋英已经不能再开口供认罪行,但他留下来的手机却大方地向警方透露了前主人曾经的踪迹。 半天下来,李允彬将彭秋英的手机翻了个底儿掉。手机卡显然不是使用本人身份证认购的,非常新,很有可能在第一次犯案后才改用。里面的通话记录少得可怜,李允彬排除了几个广告推销号后,就只剩下一个陌生号码。 号码登记的身份信息显示机主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联想起平日里时不时见诸各类媒体的老头老太太们,诸如什么为了一袋白送的大米外加一句嘘寒问暖,就把骗子迎进家门,最后掏起腰包来比亲妈还亲,又或者被一场老专家声情并茂的演讲唤起了热血沸腾的革命情怀,拿出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哄抢什么包治百病的纪念手表等等,李允彬看着眼前这两个手机号码的机主信息,内心简直毫无波澜。 下午全一峰他们往城西新区出发的时候,季廉终于是没跟着去了。原本一个临时外部顾问就没有一定要出外勤的道理,只是今天的季教授特执着特难搞,全一峰好不容易把人哄到他办公室睡下,还在队里放了话:今儿谁个不长眼的要是敢吵醒季教授,就等着他回来收拾。 “峰哥,你说这万一待会儿有电话打进来,谁来接呢?要是对方听到不是彭秋英的声音,立即把电话挂了,允彬技术再厉害也来不及定位呀?”方芳一边坐进车后排,一边对副驾驶座上的全一峰说。 同在后排的李允彬正抱着手提电脑十指翻飞,见方芳上来,赶紧把旁边的大大小小设备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他拍拍其中的一个小仪器说:“不用担心,有这个呢。” “这是啥?”方芳探过脑袋好奇地看看。 “变声器。是不是很酷?”李允彬用手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一脸嘚瑟地说:“真相只有一个!” 方芳随手拿起一叠文件纸拍了他一脑瓜:“叫你cos我男神,欠揍。” “方芳姐你要对我好一点。要是把我拍傻了,这世上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小李子有时候果然非常欠揍。 方芳正作势再打,只听见前排传来全一峰的声音:“好了别闹了。虽然季教授帮我们把彭秋英的声音调好了,但他的同伙近期也不一定就会联络他,所以这次的走访还是很关键的。一会儿方芳跟我过去,允彬继续紧盯对方手机号码,对方一旦开机就马上定位,王富就在车上待命。” “是!” 这次走访的是那两位跟彭秋英手机扯上关系的机主都是老太太,因为是跟受骗群众接触,全一峰他们不好大张旗鼓,只是顶着个“社区警员送温暖”的旗号给老人家做防骗普法来了。 第一个走访的老太太简直巨能聊,比丁法医还唠叨,不,唠叨多了,就是没有一句说到点子上。她拉着方芳,从老年人防诈骗扯到隔壁楼李大妈的老寒腿,从保护个人身份信息扯到居委会主任这么好一大姑娘,怎么38岁了还不结婚…… 蹲在楼道里的全一峰,有种回到了混街道派出所的青葱岁月的错觉。 第二个老太太,也就是彭秋英手机里接收到的唯一一个非广告电话的登记机主,要稍稍好些。 郭兰涛,六十七岁,住在同一个旧小区的一楼,独居,满头的银发,但看起来还很精神,而且不唠叨。 这个小区的一楼自带门前小花园,方芳来敲门的时候看到老太太正在院子里修剪着一小片常青藤。方芳向她出示了证件说明了来意,她才把两人让进了院子。 “常青藤这种小家伙啊,好看是好看,但你得时时提防着,它坏了规矩要冒出头来的时候啊,要是你不及时除掉,很快就给你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老太太看着方芳好奇的目光,乐呵呵地给方芳科普道。 花园朝南。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老太太让他俩坐在院子里的小圆桌旁,从屋里端出茶具,还要进去端点心,给方芳及时制止了。 一通旁敲侧击的聊下来,他们也没得到太多有用信息,老太太只说之前身份证确实丢过一会,是去年底有一次要回老家探亲,快要买票的时候才发现身份证找不着了,才补了一个。至于是什么时候丢的,就说不上了。 看来目前唯有小李子能指望了,方芳有些失望地想。 “郭阿姨,您这一个人住,孩子们多久回来一趟啊?”全一峰在两人闲聊的时候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房子虽旧但整洁,唯独客厅门缝下露出的小半张纸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纸牌露出的那一角很鲜艳,看那配色,应该是小孩子的东西。 “我丈夫去得早,只有一个儿子,早些年出了车祸,一直躺在护理院。”老太太说着自己的遭遇,语气淡淡的。虽然看不出对方有多大悲喜,方芳还是连忙表示了一下歉意。没过多久,他俩就告辞走出了院子。 “哎~警察同志!又是你们啊,怎么这么巧!”刚没走几步,背后一阵熟悉的声音响起。太熟悉了,刚刚才被这大嗓门折磨了一个半小时,余音绕梁,三日难忘。全一峰和方芳齐齐转过身去,看到下午第一个走访的老太太一脸惊喜地朝他们走过来。 “仝阿姨您好啊,我们……” “你们刚是去了郭阿姨家吗?”还没等方芳把话说全,这位热心的仝阿姨就插话道:“我跟你们说啊,郭阿姨她可会过日子了,那花园都是她一个人打理的,多漂亮!” “可不是嘛,可好看了。仝阿姨您先忙,我们……”方芳想着赶紧告辞,免得一会儿她说起劲了就跑不掉了,结果偷跑没成功,被仝阿姨一把拽着袖子拉到路边,难得压低了点声音说:“可不是么。不过可惜没什么夫妻缘分,儿女缘也薄,孤零零一个人,身体还很不好。” 方芳心想她今天的八卦缘倒是好过头了,仝阿姨是不是对自己一见如故? “这不,我们社区老阿姨唱歌的会议室就在她家楼上,上个月有一次唱完歌我想起家里鸡蛋刚没了,想着就近到她家借一个,结果我打开她冰箱,你猜里面都有什么?”仝阿姨一脸神秘地抬抬眉毛。 “仝阿姨您这是擅自开人冰箱啊?”方芳有点吃惊。 “瞧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邻里之间借个鸡蛋能说是擅自吗?不过那郭阿姨反应更夸张,以前她都客客气气的,那天竟然还大声骂了我!她平时待人可亲切呢,啧啧。” 方芳被老太太的神逻辑雷焦,但一直置身事外的全一峰却插话进来:“阿姨您刚才说她冰箱里有什么来着?” “对了,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哦,冰箱,对,那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针剂和注射器!那什么,就是像医院注射科里面那些个玩意儿。那些针剂上都是看不懂的名字,你猜怎么着,还有写“镇静剂”的,估计她是病的厉害了,真可怜。” 全一峰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刚才在郭阿姨家看到的那小半张卡片会那么吸引他的注意力。那是在方芳他们走访失踪男孩儿家长的时候,带回来的照片中曾经出现在小男孩书包里的一套儿童卡片! 全一峰朝方芳喊了一声:“跟上!”,冲着郭兰涛家拔腿就跑! 看着两名警官突然疯狂地跑起来,仝阿姨急忙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连多年的老风湿都抵挡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只听“嘭——!”的一声,全一峰一脚踹开院门的模样,令还在十米开外的仝阿姨感觉那一脚直把她的三魂踹掉了七魄。等她哆哆嗦嗦地摸进郭兰涛屋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吓得竖了起来。只见那男警官同志竟然抓住郭兰涛的一只胳臂,把老太太反手按倒在地上! 而那个小姑娘警官,怀里抱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孩儿,小孩儿脸色雪白,毫无知觉地被打横抱着。小姑娘急跑得气喘不止,差点把她撞翻倒地! 仝阿姨吓得嘴唇直哆嗦,“哎呀哎呀!”地一边意义不明地叫着,一边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蹲下,对眼前的状况理解不能、更消化不了。大概过了那么一会儿,她听到急救车和警车的鸣笛交织着响彻整个小区,郭兰涛嘴角的血痕和手上的手铐仿佛只是从眼前飘过的虚影,直到小姑娘警官过来把她扶起,她的双脚才终于落到了实地。 是夜,市局刑侦大队,审讯室内亮如白昼。 “郭兰涛,你涉嫌拐卖儿童和故意杀人两项重罪,你的同伙彭秋英已经向警方供述了所有罪行,你老是交代吧!”负责审讯的是王富和方芳。 嫌犯被带回警局的时候,季廉已经醒过来,此时他正和全一峰一起在审讯室隔壁的大玻璃后面看着审讯现场。丁法医双手插着大白褂衣兜,也不紧不慢地踱进了监控室。他朝全一峰和季廉点点头,眯起眼角打量着单面玻璃后嫌犯,说:“被拐男孩儿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经由于注射过量镇静剂而出现了呼吸中枢麻痹症状,哪怕你们再迟个两三分钟,人就得归我管了。我这来,倒是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千年老妖。” 虽然随着社会老龄化的到来,高龄犯罪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显然方芳还没能将那个乐呵呵的慈祥老太太和眼前这个冷血的罪犯联系起来。 千年老妖郭兰涛看着王富和方芳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你们没有抓到什么同伙,我也没有杀人。” 众人心里一惊。彭秋英在地下室被击毙的事情没有向任何外界透露过,那么识穿他们诈供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郭兰涛自己的逻辑思维!她门儿清得很,如果彭秋英真的被逮捕和供认了犯罪事实的话,他们警方就不可能只是装模作样地上门搞什么普法宣传。 “而且,我给那个男孩儿注射镇静剂,只是因为看到他在昏迷的时候出现异常抽搐。这是镇静剂的一种常识性用法,是多年来照顾我儿子的时候学会的。可能我的量没有掌握得很好,这个怪我,但我不是故意的。”郭兰涛说完,抬头盯着墙角的监控摄像头发愣,不再开口说话。 看来在能撬开郭兰涛的嘴巴之前,唯有从她身边获得的蛛丝马迹入手了。 出租车凶杀案的告破和失踪小孩的寻回,让气氛紧绷的刑侦大队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审讯结束,时针已经指向凌晨1点。全一峰嘱咐大家今天早点回家休息,已经不知道熬了几天几夜的队员们纷纷作鸟兽散。 全一峰自然是要开车送季廉回家的。季廉上车后跟他说下午的时候季靖醒来过,有一些脑震荡后遗症。虽然看样子情况没有料想的那么糟糕,但季廉还是想再过去守他一晚上。这个想法被全一峰一口否决:“季教授,要是连你都倒下,那下次我发烧的时候就没人送我去医院了。” 理由比较牵强,但季廉似乎没有异议。 把人送到家,互相道了晚安,全一峰便转身下楼。季廉打开客厅的大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季靖的缺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己的小房子竟凭空生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季廉有点心绪不宁地呆坐在沙发里神游天外,不知不觉地回想起刚才坐在全一峰的车上,音箱里歌手的低声吟唱。心里一阵莫名的低落,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感觉身旁空无一物。 五一都快到了,今年怎么还这么冷啊? 昨天从地下室出来的那段断片儿了的记忆,突然恢复了过来。那里除了大片大片的殷红,剩下的全是全一峰的体温。那么暖,暖得让他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回想,从回想中汲取一点一滴的心安。 “叮咚!”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打断了季廉的胡思乱想。他走近门边,刚想问是谁,就听门外传来全一峰的声音:“我觉得你需要一个人来帮你换药。” 门打开,全一峰手里提着一袋换洗的衣物,看着正皱着眉却在笑的季廉,说:“然后我觉得,你不介意的话,我今晚可以来给你守夜。” 季廉的眼泪哗的就流了下来。 第13章 全贵芳 一夜无梦。 季廉在暖融融的被窝里醒来,迷迷糊糊地想,古有麒麟瑞兽,今有英勇警官。全一峰作为新时代的守护神,镇静安神功效非同凡响…… 昨晚睡前没拉卧室的窗帘,金色的朝阳铺了满满一屋子。 啊,对了,昨晚全一峰在他家过的夜。这一认知让季廉清醒过来,嘴角却不受控地微微翘起。 他走出卧室,经过客房的时候,眼角扫见那床上已经没了人影。心里的小人嘀咕道:咦,我家的神兽呢?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六点,这么早就走了么? 浴室里传出的水声,让心里疯狂甩尾的小猫人瞬间被安抚,一秒变脸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无辜表情。 季廉家的小厨房是半开放式的,幸亏季靖住进来之后使用频率已经高了很多,冰箱里的食材还算丰富。季廉取出土司、鸡蛋、培根和小黄瓜,准备给他俩做个简单的三明治。 全一峰洗漱完后,貌似对浴室里那个可以测体脂的电子秤起了兴趣,上上下下地测了好几趟。季廉听见他还嘴里喃喃:“最近训练真的松懈了,饮食和休息又太没规律……” 然后,煎着鸡蛋的、煎着培根的、烤着面包的和切着黄瓜的季廉,全程围观了全一峰从俯卧撑、仰卧起坐,到深蹲、平板支撑等一系列动若脱兔的锻炼现场。在全一峰脱掉最后一件半湿的背心,露出一身腱子肉的时候,他还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当作小黄瓜给切了…… 心里的小猫人呆呆地盯着小麦色的六块腹肌,尾巴竖得笔直,歪着脑袋想,大概,这就是给人安心感的源泉吧? 每人一个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还往全一峰的三明治里塞了三枚煎蛋。全一峰忍住“鸡蛋吃太多也会蛋白质中毒”的吐槽,把所有的放了太多盐的鸡蛋、煎焦了的培根、超级厚的黄瓜片和没什么毛病的牛奶……都扫荡一空。 早饭过后全一峰非常主动地端起盘子到厨房刷锅,正洗着,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季廉你帮我接吧。”全一峰正满手的油,就跟季廉说了一句。然后只见季廉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传来连珠炮一般的震天声音,连厨房里的流水声都遮盖不了它的立体三百六十度环绕式音响效果:“你个臭小子一早去哪里鬼混了?!电话响了这么久才接,是浑身的毛都长硬了?!” 无辜的季廉拿着手机,耳朵被震得生疼,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见全一峰五十米冲刺般飞奔过来,一边喊着“我来接!”,一把抢过手机。 只见眼前人端起手机,非常狗腿地、笑嘻嘻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哎呀呀,太后您这是飞机着陆啦?……没有,哪有出去鬼混,这就收拾出门,您稍安勿躁……没谈对象,只是朋友……男的男的……” 季廉听到那头说了句“那还耽搁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过来接驾!”就把电话挂掉了。 全一峰放下手机,非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老妈。到欧洲参加了个什么旅游展会之类的玩意儿,在那边呆了一个月,大概是被国外的伙食折磨惨了。今天刚回来,这年头航班竟然还有提前到的!”说完,他三两下把厨房和自己都收拾干净,披上外套就往外跑,还一边不忘跟季廉嘱咐道:“我去给她接个机,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打给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季廉觉得自己突然对全一峰母子的相处方式有点好奇。上次不是还听他说,自己当年决定考警校,不就是看在他妈妈很不爽他要当什么警察的份上,才中二地讨了这份苦差么?怎么原来他对他妈妈这么狗腿? 呵,男人。 季廉突然想起这句网络热语。 全贵芳控股的集团公司,虽然旗下泛舟假日在五六年前成功上市之后,已经逐步转向了多元化发展,但全贵芳还是一如既往地钟情旅游行业。可能是年纪大了,人总归是更愿意做自己熟悉的。其他的行当,诸如物流、仓储,甚至房地产,都基本交给了集团里的职业经理人去各司其职。只要不太急功冒进,对于年轻人的野心,全贵芳倒是也乐见其成的。 唯独这个儿子。 对于小子的青春期,如果单纯说叛逆,倒也不太准确。因为全贵芳对他原本就没啥条条框框,基本上任凭他自由地疯长。从小时候的街头小霸王,到转眼间的阳光大小伙儿,全贵芳都还来不及好好感受身为人母的喜怒哀乐,这小子就径自长大成人了。谢天谢地,没有长歪。 全贵芳不明白是不是从小没什么束缚的小孩往往更加渴望有逆可叛,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在他报考警校一事上破天荒地表示反对的时候,仿佛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劲儿地作。 一开始的时候还好,只是混个街道派出所,大概等这小子混够了、没劲儿了,自然而然就会打别的鬼主意。反正也只是想跟她对着干,谁没个叛逆期不是?大不了到她公司的对家去给别人打工去。 没想到给他混着混着,竟然混到了市局,还当了刑警,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全贵芳知道有不少人背地里说她儿子在所谓的“官场”上平步青云,他的“显赫”家产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要是她这个当妈的有这能耐,肯定第一个让警局把他儿子给开了,直接送回他家公司! 也就是因为这些扯不清的前因后果,全一峰的同事们几乎没有见过全贵芳,唯一跟她算得上熟络的,就是儿子的恩师凌队了。这次要不是惊闻凌队的噩耗,全贵芳断然是不会跟儿子到局里来的。 但这次过来,她还是后悔了。 雷声从远处隐约可见的山脊上传来,天边几道白光一闪即逝,雨点却迟迟不肯降落。一如当年那个漆黑的夜晚。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这个梦她做过太多次了,每个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她也没有着急挣扎着要醒过来。大概是因为之前尝试过太多次,她知道不会成功,唯有一次次绝望地等待这个梦里的一切又重演一遍,梦魇才会放过她。 她看见14年前的自己,还有那时候的王洪庆。他们都还是当年年轻时的模样,紧张、焦虑、揭开真相前一秒时的亢奋。还有那个年轻人,那个该死的人渣。 她听到外面轰隆隆的雷声,空气异常的燥闷,年轻人龟裂的手掌,竖着中指对着他们。讥笑让他干瘦的脸异常狰狞,他在叫嚣着:“是我干的又怎么样?!有本事你们让警察来抓我啊!对了,警察都死翘翘了,怎么抓我?啊?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她看到自己正死死地掐着年轻人的脖子,却一点都使不上劲儿。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但她现在不想醒过来。即使只是在梦里,她也要跟这个人同归于尽。 身上传来的钝痛让她知道她又被推开了,耳边又响起那个狂躁的嘶吼:“你们这些父母有什么用?!只会哭唧唧!孩子丢了是你们自己没看好!没本事!” 王洪庆被推倒在地的响声彻底激怒了她。 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跟梦里面的那个年轻女人融合在了一起,她眼前一片模糊,脚步不受控地冲向对方。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我要你这个人渣偿命!彭大富!” “啊——!”,她大汗淋漓地惊醒,几乎从床上一跃而起。喉咙处的锐痛让她知道,最后的一句她在梦中吼了出来。 她在紊乱的鼻息中想,今天的梦魇,竟然提早退场了。因为她知道后面还有一段,那一段里有彭大富倒地的身影和仓库外传来的声响,以及她和王洪庆慌忙逃离的背影。偶尔还会有第二天彭大富死讯见诸报纸的片段。 是因为白天在警局里听到儿子同事提起彭大辉和彭秋英名字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在儿子办公桌前不经意的一瞥,却刚好瞥见照片里彭秋英那跟彭大富如出一辙的讥笑?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全贵芳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幽深的夜色,轻声默念着,“他们都死有余辜,死有余辜。”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 ̄▽ ̄)~ 即使没人看,周末也要顽强地多更一章(* ﹃`*) 第14章 侦查系统 全一峰和他妈妈的相处模式是怎么样的,季廉暂时还没有机会一探究竟。但他比较清楚的是,这次面圣似乎并没有打乱全一峰的日常生活节奏,起码没有全一峰留宿他家这件事情的影响来的大。 这不,今天他们一起把季靖从医院接回家,离家一个多星期的小家伙进了家门,默默地将家里各个角落环视了一遍之后,有点不太确定地对全一峰说:“峰哥,你,你住这里了?” 全一峰不知道自己此时为什么会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好呀这小子,是块材料,不把他拐进刑侦系统誓不为人。他心里盘算着,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季靖,像足一个盯着小羊羔的奸商。看得季靖心里直发毛。 “你就别吓唬人了,季靖的记忆力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收拾着季靖从医院带回来的行李,季廉看着他俩只觉得好玩,今天并没有特别护犊子,“我觉得你俩大概都是犬科动物,领地意识真强,对同类留下的痕迹很敏感。” 对于季廉的评价,季靖显得很开心,他还跟全一峰问道:“你今晚还在这里睡吗?” “不啦不啦,既然小男子汉季小靖都回来了,这个护……草使者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说着,全一峰跟季靖比了个不太正经的敬礼手势,作势就要离开。 然后,背后季廉嘟嘟嘴的碎碎念:“那我们今晚岂不是要吃外卖了……”,让他一秒破功,折回来贱兮兮地跟季靖说:“你今晚想吃什么?季靖是我们的小功臣,我得好好犒劳犒劳你。”不能因为季教授的黑暗料理延误了康复。当然,最后那句他是不能当着季廉的面说的。 又是一阵锅碗瓢盆的骚动。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就成了他家兼职煮男的世纪好邻居,季廉心里的小猫人给他打了超五星好评。从季靖入院开始,只要全一峰不加班,家里就时不时饭菜飘香。季廉感觉小猫人都快要被顺秃噜毛了,舒心得很。 三人吃饱喝足齐齐瘫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新闻联播,季靖的最爱。雷打不动的天气预报音乐响起,伤员季靖就被赶去趁早洗洗睡。留下来的俩人,就开始了他们这几天最默契的日常:谈论案情! “那个彭秋英留下来的‘火葬场’的线索,于建海他们还在跟吗?”季廉从冰箱里摸出一袋小橘子,开始仔仔细细地剥皮,“貌似是跟你们当时调查失踪男孩儿同一时间开始的?” “还在跟。我们临舟有大大小小10个殡仪馆之多,发动了所有区支队的兄弟帮忙逐一排查了,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头绪。”看着一边说着火葬场,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小橘子的季廉,全一峰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吐槽他心大,还是该吐槽他胃口好,而且吃不胖!对,吃不胖太气人了。“这么多天排查下来,无论是火化的手续、流程,还是馆内工作人员的社会关系、经济状况,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剩下的,岂不是要对遗体家属进行逐一筛查?哇,看来又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庞大工程。”季廉一边接话,嘴里一边啧啧啧地响动着,不知道是在感慨刑侦队员的辛苦,还是在感叹小橘子太甜了,引得全一峰都忍不住从袋子里拿起一个,在手里捏了捏,又放了回去。 不可以放纵自己,全一峰心里默念着,有给眼前这个吃得一脸诱惑而不自知的人一脑瓜子的冲动。季教授有毒。于是,他决定离这人远点儿,挪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拎起不知何时躺在旁边的哑铃,摒除杂念,开始健身。 等季靖睡下之后,全一峰就撤了,回自己久别的单身小公寓。 第二天一早,季廉把已经出院在家休养的季靖安顿好,就跟着全一峰向闵庄出发。其实这趟他也不一定要跟过来,全一峰主要是去跟闵庄警局确认一下对原来彭大辉的其他手下们的处理进展。毕竟都是流浪人员,该上户口的上户口,社区能安置的就尽量安置,避免再次出现像彭秋英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提前预防总是好的。季廉知道自己跟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不过亲眼看看这些季靖曾经的“伙伴”们的近况,他才能更安心一些。 平时一起讨论案情,两人都各有收益。特别是这两天,全一峰突发奇想,觉得可以以这次案件为契机,借助计算机技术,对他们的侦破手段乃至整个侦查流程做一些改进。今天趁着他俩驱车闵庄的这段空闲时光,全一峰决定把自己的这个想法,拿出来好好跟季廉讨论讨论。 在他们日常的刑侦工作中,正如社会上其他的各行各业,网络技术的应用已经十分普及。别说李允彬,就是隔壁整个技术队,其中一半人员的日常主要工作都离不开计算机技术。然而,是季廉的到来,才让他感受到了同样是一项技术,不同的用法会带来多大的区别。 大概是季教授的各种不按常理出牌,让他们真真切切地领略了一把天马行空的畅快,才催生出了全一峰的这个念头。而且这个想法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一旦破土而出,就以势不可挡之功,在他的心中疯狂滋长,大有遮天蔽日之势。简直不吐不快。用队里大老粗们的话说,就是这种“带你装X带你飞”的感觉,真爽。 连李允彬这种局里的技术顶梁柱,也不时地感慨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循规蹈矩了? 然而,刑侦工作面对的场景千变万化,无论是叵测的人心还是难料的环境,细微的差异都会导致完全不一样的后果,证据之间的微妙联系,甚至是嫌疑人的一个微表情,林林总总,都唯有靠一位位老刑警日积月累的经验,才能将一桩桩案件抽丝剥茧,直至真相。 对于刑侦工作的这个特性,全一峰十分了然。但是,再离奇的案件、再特殊的经验,总归脱离不了人和社会因素,它就总归是有规律可循,可能这些规律自身就足够复杂,按现有的水平根本无法将其充分识别。但真的就不值得去尝试一下呢? 即使仍旧是以个人主观经验和判断为主,计算机技术为辅,但是如果把更多的主观经验汇总起来,应用更加先进的计算机技术,是不是就有可能做出一些改进,甚至可以将计算机技术目前在侦查中的被动辅助,升级为主动出击呢? 当全一峰跟季廉颠三倒四地说出这个最近一直纠缠他的想法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天马行空的本事并没有比季教授逊色多少。 我大概是被他传染了?全一峰转头看看副驾驶座上沉思不语的季廉,默默地想。 全一峰发现季廉在思考的时候有一个小习惯,就是会不自觉地咬上自己的手指关节。所以在他身边呆久了,会时不时地听到他突然轻轻“啊——”地喊一声,那肯定是他把自己咬疼了,才突然意识到又犯了坏毛病,赶紧松嘴。 “咳咳”季廉发现全一峰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食指关节上的小半圈牙印,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说:“你这个想法本身没什么毛病。不过在对它作任何评价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全一峰表示洗耳恭听。 “首先,有相似甚至相同想法的人很可能不止你一个。你有没有途径去了解是否已经有人在做,甚至已经做出了成果呢?无论是国内的现状,还是国外的现状,都最好有一定的了解。主要是因为对现有的程序的改良,一般都比从头打造一个全新的系统要省时省力很多。” “其次,这个系统,方便起见,我就暂时称呼它为侦查系统,一线刑警的经验是最重要的内在逻辑。虽然目前主流的自主学习可以弥补一部分的输入性经验缺失,但所谓的自主学习的技术还远没到成熟的阶段,说白了,就是如果没有足够的一线刑警经验的输入,系统的逻辑缺陷有可能会使它根本不具备可用性。”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有想过这个系统的经验范围吗?也就是说你是打算仅仅将你自己的经验作为系统的内在逻辑,或者也包括市局所有的刑警队员,甚至更广?这是个范围问题,当然也是一个预算问题。这里不仅指可见的资金预算,也包括所有参与人员的内含经济预算。” “当然,参与人员除了经验丰富的一线刑警,自然还包括计算机专家。虽然现在警队内部也有不少计算机领域的专家,但肯定还需要外部的专业人士的参与。那你有没有考虑过需要邀请什么机构以及以什么名义来进行合作呢?假设是跟大学合作,以我的个人经验,这种项目的声誉效益大于经济效益,但只要是政府部门牵头的,学校方面的阻力一般不会太大。” “好,以上的问题基本上都是针对系统的框架而提出的。系统框架好比人的骨架,而数据才是血肉。如果血肉不足,骨架再大,也是风一吹就倒的纸片人。但数据很可能是一块硬骨头。无论是数据的数量和质量,还是部门间的壁垒,都有可能是严重的问题,特别是后者。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可笑,但对于一个正规的侦查系统,总不能依靠,嗯,黑客技术,自由但违法地获取侦查需要的数据。” 说到这里,季廉停了一下,转头朝全一峰眨了眨眼。 全一峰第一次在季廉的脸上看到了这样有点狡黠的表情,可能还有一点点自嘲。但这表情,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啊,全一峰在词汇贫乏的大脑里搜刮了一来回,决定忽略这个事情。然后,他感觉这个场景怎么有点熟悉…… 季廉明显误解了全一峰此刻呆滞的表情,以为是自己过分直白的剖析伤害了小全警官的积极性,连忙补充道:“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对于大数据的问题,不可能也不需要一时半刻就解决掉,可以尝试在系统成型后,根据数据环境的改善情况,持续地对系统做细节方面的调整。总而言之,当前的社会,整体上都在经历着由计算机技术革命带来的系统升级过程,你的这个设想,在这个大环境中,是非常符合趋势的。当然,其中涉及的各种细节和各种关系,也非常庞杂。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鉴于季教授并没有参悟到全一峰刚刚的呆滞只是被他的小表情萌到宕机而已,所以他的安慰理应是无效的,或者反而使全一峰回过神来之后,万一再次深刻体会到教授和学渣之间的巨大鸿沟,可就是要真情实感的自闭了。 幸亏全一峰也是一个骨骼清奇的。早在读书那会儿,他就练就了一身对付老师长篇大论的独创本领,即使是面对连城之璧的季教授,他也能做到非常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地自动屏蔽!所以说,永远不要随便怀疑人类的多样性,学渣的生存技能往往满点。事实上,对以上直教人似懂非懂的大论长篇,他基本上最后就听进去了季廉的那句“值得一试”。 成,既然专家都说可以,那就干。 回头就跟局长报告去,争取整个什么联合工作小组,把季教授正式拉入伙! 第15章 增光修车行 闵庄的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但回来的路上出了点岔子。 又是从闵庄回临舟的这条路,又是城南新区。这一个多月来的反复经历,都快给全一峰对临闵公路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来时还一路顺畅的路面上,此时竟排起了长龙。车外急躁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内倒是还挺平静。季廉抱着平板电脑在看着学生的论文,触摸笔在指尖轻巧地打着圈儿,时不时停下来写写画画些什么。全一峰先是接了个老局长打来的电话,而后又给王富回了个电话,一来一回,不知不觉中将近半个小时就过去了。车子只象征性地往前挪了四五米。 “是前面出车祸了吗?”季廉打开手机搜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交通事故的消息。汇报完工作也交代完事情的全一峰干脆把车子熄了火,百无聊赖地把自己挂在方向盘上,偏头看着季廉,正想说什么,就听到身后警笛的声音响起。 他俩齐齐向后看去,大概警车这时也没办法加塞进车龙来,警车只远远地停在外围,倒是几名警员下车徒步往他们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人经过他们车窗的时候,被全一峰拦住了。只见全一峰降下车窗玻璃,熟络地跟他打招呼,一看就知道是熟人:“老周,这么巧啊,前面出啥事儿啦?” 老周看清是全一峰,有点惊讶,停下脚步靠近车窗说:“全队你怎么在这儿?真是巧了。”说着,他往衣兜里摸出包烟,正要抽出一根给全一峰递过来。见全一峰忙摆手的样子,又收回烟盒,讪讪的说:“你不好这口啊?市局的领导果然不一样……” 全一峰预感他要开始扯些有的没的,连忙把话题拉回来:“你这客气的,大伙还是抽的多,我这是刚戒了,刚戒。对了,你们这赶着是要去干嘛呢?” “有群众报警说前面打起来了,聚众斗殴。” 打个架能把主干道给堵死了?这得什么规模?季廉觉得自从走近了刑警的生活,这日常际遇的画风貌似越来越诡异了。 老周看出了他们的疑惑,解释道:“唉,这你别说,前面围着一两百号人呢。” “我靠,那得是特警那边的事了,你们这是掺和个啥呀?” “不是,全队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一大帮子人原本也不是冲着打架来的,就是一群受骗群众,来围堵跑路的老板,就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打起来了。哎,先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过去,回头再聊哈。” 老周一走,全一峰就解下了安全带,一边跟季廉说:“我过去看看,你要一起过来吗?” 好奇宝宝季教授自然是跃跃欲试的,也放下了电脑准备下车。就听全一峰跟他说起老周:“这个老周啊,是城南支队的副队。原本也听说过名字,上次出租车司机遇害案件的时候才打过几次交道。这人怎么说呢,业务能力是有的,就是人挺滑。” “滑?”季廉不解地问。 全一峰关上车门,隔着车头看了看季廉,似乎在掂量着要不要往下说。不过自己既然起了话头,又是对着季廉,貌似没有欲言又止的道理,就顺着说了下去,“上次那案子不是我在现场提出并案的嘛,但其实事出突然,有些手续没有很周全。你要是问我当时做决定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可能还是只能回答你说是出于直觉。但你总不能在文件上给写:‘理由:直觉’。咱们这位置树大招风,只要有了漏洞,保不齐就有人抓紧机会给你使绊子。” “就是刚才那个老周?”季廉听出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有点难受,原本轻松愉快的心情,就像眼前这公路一样堵塞起来。 “听老局长的意思,话是他说的,但究竟是谁的主意这就难说了。以前师傅在的时候,我也知道有这些个狗屁事情,但是师傅处理起来,比我好太多了。刚才老局长打来,除了正经工作,就是跟我说这事来着。啧,幸亏这次好运气,犯人抓了,小孩救了,老局长还给撑腰,啧啧,完美。”全一峰说着说着,自己先把自己给逗乐了,傻兮兮地笑了一会儿,才又嘱咐季廉道:“这种破事儿,你听听就算了。刚才人不还递烟了么,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就当不知道这么回事儿。” 季廉了然地点点头。想起自己大学教研科室里,那些个日日有更新、月月迎高潮的办公室狗血剧情,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走一会儿,前面传来的打斗声就让他们加紧了脚步。哇,好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虽说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但这黑压压一两百号人的架势,加上一条比一条醒目的标语大横幅,让号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全一峰都吓了一跳。 这是要干嘛? 打架肯定是有人打架的,但人太多了,打架的可能只是其中小部分人,绝大多数的人只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肇事者围在里面,处于外圈的两人只闻其声,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季廉倒是把那些横幅都扫了一遍,只见上面基本上都是些什么“无良商家,还我血汗钱!”、“非法集资,牢底坐穿!”、“线上线下勾结,骗子横行!”,还有一个特简介明了的,就巨大的“退钱!!!”两字,后面的三个感叹号特醒目特委屈。 一圈下来,季廉看得云里雾里,就见全一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钻进了人群中央,正和另外几位支队的警员一同把几个扭打成一团的人拉扯开,一人压着一个给拽出了人群。 现场闹哄哄一片,季廉刚想跟上全一峰,就被旁边一个人拉住。那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大概刚才见到季廉是跟全一峰一块儿过来的,以为他也是警察,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问他:“哎,警察同志,这事情你们管不管的啦?”季廉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拉,差点摔一跤。他还没来得及平衡好身体,大叔就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屏幕上是一个APP的首页,“理车宝”三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大叔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警察同志,就是这个网站,说是充值就可以从他家买到便宜的汽车零部件,线上充值买单,线下取货和修理。你看吧,线下有这么多家修车行可以自行选择,就包括这一家!” 季廉抬头看看人群后的店铺,才发现原来是一家修车行,门面看起来蛮大的,但是装修不是很上心的样子。招牌上“增光修车行”这几个掉着漆的大字,倒是看不出多少光彩。 “你看你看,”大叔简直一刻不停,“我往里面充了3000多块,现在还剩下2751块钱还没花!之前白纸黑字说好不满意可以退余额,现在揿这个退款按钮什么反应也没有了!很多人都说在APP上买了零件和修理服务,指定了这家线下的门店,他们竟然不认账了!你说该怎么办?” 大叔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中气十足,甚至还引来了其他几个受骗群众,大有把季廉围攻之势。 季廉看事态不对,赶紧向旁边的警员求助。全一峰眼疾手快地把他捞了出来。大叔见是自己闹了乌龙,一边说着:“啊?你不是警察啊?不是警察你在这里凑个什么热闹?真是的”,才悻悻地走开。 不过经过这位大叔这么一闹,季廉倒是基本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只是不知道最后是谁跟谁、为何闹到了群殴的地步。 城南新区刑侦支队的大厅里熙熙攘攘,参与斗殴的大部分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其中也不乏一两个四十来岁的热血中年。 “嚷什么嚷!你!说的就是你呢!”老周的一个手下,一边做着笔录,一边朝一个留着两行鼻血的小青年吼道。 那小青年刚刚还一副“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的架势,跟另一个愣头青差点又杠上,给警察一吼,竟然就萎了下去。 “你,你先说。叫什么名字?”警官问。 “卫东。”小青年答。 “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听说你老板跑路了?”警官问。 “他们胡说的,我老板没跑路。”小青年答。 “你见到你老板了?咋知道他没跑路?”警官问。 “我倒是很久没见着她了。不过,我们昨天还发工资来着。哪有老板跑路还发工资的?” 小青年反问道。 “有钱发工资,没钱退给我们这些消费者。骗子!警察同志,他们是一伙的,赶紧把他们抓起来!”旁边好几个受骗群众起哄道。 “对对对,都抓起来,现在是连带你们这些消费者也一并抓起来了,还不消停点儿,聚众斗殴,你们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吗?!”警官忍无可忍地吼道。 “你老板是这个人吗?他人都不在怎么给你们发的工资?”警官接过同事递过来的一份文件,上面是增光修车行的工商登记信息,他把上面的股东和法人的照片给卫东看。 “现在不都银行转账了嘛,哪还需要她亲自过来。”卫东看了看照片说:“这是谁?这人我不认识,我老板叫曾美和,是个女的。她有个哥哥,好像叫曾健康,有时候会到修车行里来。我是今年过完年才到这个修车行来当会计兼人事的,其实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 “你不清楚情况你打架打得最起劲儿?” “他骂我妈!” 季廉正跟着全一峰打算离开支队,经过的时候,把大厅这个角落里的对话听了一耳朵,卫东最后理直气壮、中气十足的那句“他骂我妈”让他差点没憋住笑。他抬手轻捂了下嘴角,试图掩饰一下自己差点笑喷的扭曲表情。 全一峰见他感兴趣,也停下了脚步,陪他在一旁听听。 整个笔录过程听下来,季廉颇有感触。对于表达能力弱这个事情,现在网络上有一股不正之风,老爱说谁谁谁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对此季廉很是不赞同,他二表舅妈的三堂哥就是体育老师,人小儿子都读书读到了博士后了,现在还在国外著名的实验室待着。 但眼前这几个打架青年的表达能力,他确定他们体育老师看了肯定要吐血的。磨磨唧唧大半个小时过去,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终于给说明白。 当然,其中不乏各种对吼、起哄、无差别谩骂等插曲夹杂,才是做笔录警官想削人的主要原因。 故事梗概是这样的,有一个叫“理车宝”的手机APP,是一个汽配和汽修平台,注册用户可以通过这个平台购买诸如轮胎等平价的汽车零部件,然后从平台的合作商家里指定其中一个修车行,购买修理或者保养服务,用户驾车到该修车行享受已认购的服务。正如各种烂大街的营销策略,平台注册用户充值越多,可以获得的折扣越大。 平台上线的头半年,一切都井然有序,客户享受了优惠、合作商家获得了客流、平台收集了资金。然而这种皆大欢喜的局面在半个月前出现了裂痕。当有客户到修车行进行维修的时候,被修车行告知既没有收到平台统一采购分配的零件,也没有收到平台的服务订单,简单而言,就是拒绝提供服务。这可把客户弄糊涂了。而随后有人发现平台的余额退款功能竟也失效了,焦虑情绪便在用户群体中迅速蔓延开来。 “我说了多少遍,我们又没有拿到一分钱,要退款你们找理车宝的老板啊傻X!” 眼看着又要开始无限循环模式,笔录警官一把按住卫东,又一手按住一个苦主,说:“闭嘴吧你。你也是,也不用说了,网络公司连办公室都给搬空了,你们才找到修车行去的对吧?我知道了,情况我都了解了,至于他们有没有拿过网络公司的钱,我们经侦的同事会调查清楚,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好不容易才将维权群众的情绪安抚完,该遣散的也都遣散了。卫东鼻孔塞着两大团棉花,接受完批评教育、写了保证书,正准备回家,却给全一峰拦了下来。刚才那位警官把笔录的一页翻开朝他说:“你看看,你老板和她哥的名字有没有写错?” “曾美和,曾健康,没错啊。”卫东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就奇怪了,”全一峰这才开口道:“全国上下叫这两名字的人,我们都搜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符合你所描述的年龄和体貌特征的。你刚才提供的联系方式也都失效了。” 全一峰的话让热血小年轻心头一凉。怎么着?自己莫非是给俩不存在的人打了半年工?想着想着,大白天的愣是把自己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卫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警局回到出租屋的,只记得后面那个跟他说话的警官好像还安抚了他几句。他坐在屋里的矮桌前一边吸溜着泡面,一边寻思着那些个不认识的公司股东兼法人代表、警察系统都找不着记录的老板兄妹,再加上公司历年账上看到的和自己这半年亲身经历的惨淡经营、频繁的员工流动……林林总总,这些事情,单独搁哪个公司,或许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让他一股脑儿地全给碰上,就有点太巧合了吧? 第16章 父子 但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合。 当两天后,支队警员带着卫东来市局找全一峰的时候,他们刚开完会,主要由全一峰向老局长就目前所有关于“四一爆炸案”的进展和线索做了一个阶段性的汇总报告。 全一峰刚从会议室出来,就见到这位修车行的会计兼人事,一扫大前天夹杂着激愤的萎靡,跟着支队警员兴致勃勃地在参观大厅。 “全队!”还是那天记笔录的警员,他看到全一峰就赶忙上前去跟他说明来意。原来是热心群众卫东在配合支队经侦调查工作的时候,得知支队怎么也联系不上修车行的老板,就不知从哪儿截了张他老板的照片拿到警局,希望可以协助警方尽快找着人。支队将那照片在身份证联网系统里做了一次人脸识别,竟然也没给匹配上,所以今天就把照片跟他人一块儿带到市局来了。 “照片是我从监控录像里截出来的,”卫东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机,一手拿着张存储卡,都要往全一峰跟前送,“这是摄像头的存储卡。这个摄像头是我自己装的。我刚来车行的时候,看到财务室里啥都有,唯独缺了个监控摄像机。你说现在哪个公司的财务室没个摄像头啊,这车行生意虽然不咋地,但会计出纳都归我一个人管,要是出点什么岔子,没个录像谁说得清呢。我虽然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但万一留下个职业污点什么的,那可不行。” 职业污点行不行全一峰不知道,但他觉得眼前这个疑似热血过头的小年轻可还真行。对于他的安全防范意识,无论最终是否对侦查起到作用,都得给他先点个赞。 “但这卡里面只有最开始那两三天的记录,要不是这次警察过来店里,我早都把这茬给忘干净了。”全一峰那个赞还没来得及按下去,就给卫东自己掰掉了。 “为什么?” “因为后来老板到店里的时候我跟她说起这事儿,没想到却被她骂了一通,说我自作主张,还让我立刻把这玩意儿拆了。我不是听说你们一直也联系不上老板嘛,我就寻思着她平时用的名字可能不是真名,但是她的脸蛋总归是真脸蛋吧?就想着从视频里截一下她的模样,顺便拿到警局去碰碰运气。” 接过存储卡,全一峰跟李允彬打声招呼让他帮忙接待一下,便出门驱车往临舟大学去了。 全一峰的执行力有点刷新季廉对公务员的认识。这不,前两天才头次提到的事情,今天人就带着领导的最新指示过来找他商量后续事宜了。根据他的说法是,老局长已经基本上同意了他的提议,但有两个前提,一是他们得先交一份可行性报告,二是在第一个前提成立的基础上,但凡系统的初代版本涉及的案件数据信息,属于普通级别的可以为他们专项组尝试申请覆盖全国范围,但是属于机密级别的,仅可以为他们开通限于临舟和周边几个卫星城市的范围,而绝密级别的暂时不作任何开放。 “嘿嘿,季教授,”全一峰突然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地跟季廉卖起了关子,“我这才知道,原来季大教授名声在外啊。” 这些日子里季廉算是学会了,每当全警官私底下对他连姓氏带职称恭恭敬敬地称呼的时候,准没有什么正经事发生。他挪了挪桌面的笔记本电脑,扶了扶眼镜,好整以暇地看着全一峰,等着瞧他今天又要胡扯个什么。 “你猜怎么着,刚开始我跟局长汇报这事的时候,他一脸平静地听着,直到我将季教授的名头报出来那一刻,可惜你没在现场,他那眼睛啊,都亮了起来。虽然也就亮了那么两秒,但怎么逃得过我全尔摩斯的眼睛?嘿嘿,所以我才说,季大教授的名字,在咱局长那儿可是叫得上号的呀。”说着,他给季廉竖了个大拇指:“牛!” 季廉两边手肘撑着桌面,把下巴架在抱拳的手背上,听着听着,不觉就眉头轻蹙起来。他浓密的睫毛上下忽闪了两下,全一峰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轻轻扫了两来回,大拇指僵在半空。 半晌,季廉才开口道:“有个事情我一直疏忽了,我可能应该早些跟你说的。” 是啥?眼前这纯白如纸、人畜无害的季教授,难不成还有多少类似于什么神秘黑客组织前大神之类的身份是他不知道的? “其实我在你们局长他那儿已经叫上号31年了。他是我爸。” 季廉,季教授。季友林,季局长。 全一峰只感觉自己嘴角一阵阵抽搐,“哈?!” “对不起啊,我不是有心隐瞒你的。你看,我跟我爸关系也不是很……怎么说,就是有点僵。” 感觉自己像只对着满墙塑料花开了半天屏的公孔雀,全一峰还是有那么点挫败的。不过他还不忘在挫败中抓住了季廉话里的重点:“你们父子关系……?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儿?我劝你善良,可以坦白的事情还是尽快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呀,我们这塑料花般坚韧的友谊就真要凋谢了。” 原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季廉坦诚地开口:“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就是他在我小的时候就一心认定我将来是要进警察系统的,大概是子承父业的思想吧。我偏从小都遂不了他的愿,没那本事,到大学报考志愿的时候终于大吵了一回,后来读研读博还有工作,又不可避免地冷战了几轮。” 想起平时全一峰在他跟前肆无忌惮地吹嘘自己跟母亲斗智斗勇、大战三百回、惊天地泣鬼神的中二史,季廉倒是把自己的耳朵给说红了。 “也就是说,季局他老人家,苦心积虑费尽心思、花费了31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全一峰又一副原地满血复活的表情,大拇指都戳快到了自己的胸口上,说:“就被我一朝给整成功了?牛,原来这里面最牛的是我呀。” 季廉突然有点同情李允彬他们,跟着这么个老大,得多心累。只是他还不知道,全一峰这样的孩子气一面,除了他以外,别人根本就没机会看见好吗。 “哎,那什么,”全一峰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坏笑地看着季廉,说:“季教授你当年进的黑客组织什么的,不会也是冲着季局的逆鳞去的吧?” “你,你,我才没有那么幼,幼稚呢。”季廉这下是从耳朵到脸颊都烧了起来。 全一峰眼看自己的调戏貌似过了火,一不小心就戳穿了真相,赶紧转移话题:“哎,你还真别说,要是你爸跟我妈给中和一下,那就完美了。” 季廉冷不丁给全一峰的话又逗乐了。可不是么,一个一心逼着自己的儿子当警察的老爸,和一个只要儿子不当警察,干什么都无所谓的老妈,也是另类意义上的绝配了。 “话说回来,当时季靖上户口的事情,搁老局长那儿,就是一句话的功夫,你却是来找的我。而且,你户口本上原本也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怎么着?真不打算冰释前嫌啦?” “就,就是感觉,可能时机还没到吧……” “那现在你莫名其妙地往自己户口本上添了个人,他什么反应?” “季靖的事情我跟我妈妈说过,她没什么意见,还让我放假带小孩儿回家吃饭。我爸他应该也是没意见的吧?毕竟他都没管我好多年了。” 看着季廉有点落寞的眼神,全一峰对季局追随多年的赤诚之心忽的一下溜没影了,他暗自抱怨道,真是的,这么好的儿子咋还不懂得珍惜呢?季局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呐。他要是我儿子,我就……哎哎哎,我才不要他当我儿子。爸爸我才不缺这么个儿子,那……当什么好嘞?我要他当我的,我的……啥? 就在全一峰神游天外的这档子,一通电话把他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的思绪及时拉回了正轨。 来电话的是李允彬,声音里带着些不可置信的喜悦:“峰哥,那个修车行老板的照片,貌似跟季靖弟弟提供的画像给匹配上了,你快把季教授带回队里来吧!” 看来案件进展的多日停滞真的是把人都逼急了,李允彬这话里的逻辑小毛病他自己没觉察出来,全一峰也没听出来。 他带着季廉,从学校附近的补习班里把季靖捞上,就一同开车往警局赶了。 第17章 曾氏兄妹 时隔一个月又七天,全一峰再次夜访王洪庆家别墅。 王洪庆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看着手里曾氏兄妹的照片,一筹莫展。他努力回想了半天,从二十多年前摆地摊的小商贩到现今经营集团企业的商业大佬,几乎把整个事业生涯里的每一个还记得相貌的人都细细回忆了一遍,眉间的川字纹凝固了一般。事关重大,无论是出于对曾被绑架的王晶晶还是已殉职的凌队的考虑,全一峰都不愿意去打断王洪庆的思绪,直到他看着后者双额都沁出了汗珠,才不得不把人劝停了下来:“叔,这个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您先歇息歇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 王洪庆回过神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湿的额角,问道:“对了,现在不是流行个什么人像还是人脸识别的高科技吗?上次我还听力士亚集团的老张说,他媳妇当年在乡里还保留着的另外一个户口都被你们怎么怎么给识别出来了,还罚了不少呢。你们系统里全国上下这么多人的信息都有,没理由就找不到这俩人呀?现在真的还有没办身份证的人?不太可能吧。” 对于体制里的高科技被误传为创收项目,全一峰觉得有点百口莫辩:“叔,就这么说吧,再高科技的加成,对于反侦察能力非常成熟的专业罪犯而言,有时候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有漏洞的。” 从上次来王家到这次再过来,其实中间全一峰还见过王洪庆一次。就他母亲全贵芳回国的第二天,她白天去了王洪庆的公司聊事情,晚上俩人吃饭时临时把全一峰急诏过来陪吃。全一峰后来才知道,那晚他让拎着号称“同事从乡下带来”的春笋回家的季廉,巴巴地没等着厨子。他怀疑那次的事情,季廉是不是已经让季靖给记在小本本里了。 但是比起上次见面时的憔悴模样,今天的王洪庆脸色好了很多,看起来整个人那股精神劲儿又回来了。还是那个温和中藏着点毒舌的隔壁老王。 “叔,晶晶最近怎样了?” “哎,我正想跟你说她呢。她呀,最近一直闹着要出国,但我还没答应。我能理解她,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想换一个陌生的地方待着。但是刚刚出了事,我哪有就把她送去我们都鞭长莫及的国外的道理呀。你说是不?”说起宝贝女儿,王洪庆可是一肚子苦水,“还有,我给她配保镖,她也天天闹,说影响她的正常交友什么的。” “您要是给她配俩帅一点的,她说不定就愿意了。”全一峰想着王晶晶那温柔大方的外表,和唯有他能洞察到的优越感爆棚的内在,一不小心把心里的吐槽给说了出来。 “她愿意,那我可不愿意了!我这一辈子辛辛苦苦,可不是为了给保镖奋斗的。” “叔,您这不是对我们安保人员的歧视嘛。” “哎,我说小子,你跟晶晶……” 全一峰被王洪庆这奸商的眼神盯得心里犯怵,赶紧摆手道:“别别,叔,您是知道的,我俩从小一见面就是火星撞地球。为了世界和平,您可不能打我主意啊。” “你这臭小子!”王洪庆对着人高马大的全一峰,还是像他小时候那样,照着脑瓜子就是一巴掌。力度有限,亲昵多于威胁。他又看了看照片,“说回这两个人,要是从我这也没能找到什么线索的话,是不是接下来就比较难办了呀?” “叔您不用太担心。我这次来就是按惯例让当事人指认一下而已。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具体的肖像信息,嫌疑人的活动范围又被进一步缩小,再狡猾的罪犯也难逃我们的地网系统,找到他们的踪迹只是时间问题。” 王洪庆点点头,希望这个时间不会拖太久。无论是把人送出国,还是给配俩帅气保镖,总归是心头的一块大石。一日不搞清楚绑匪的庐山真面目,他就一日难真正安心。 而在另一头,同样是带着曾氏兄妹的照片在查找线索的,还有刚来到看守所的方芳。 继首次审讯之后,郭兰涛就再没有开过口。 单凭她寥寥几句狡辩,并不能帮她洗脱人赃并获的罪名,但她背后的种种线索,如果就此中断,也真够让刑侦大队的各位抓肝挠肺的。 不知道是否觉察到最近的侦查工作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现下的郭兰涛明显放松了警惕,即使三更半夜清梦被扰,心情似乎也还不错。对于方芳的到来,她竟然主动开了口,不咸不淡地揶揄了一句:“你们这么日夜折腾我,就不怕我这付老骨头熬不住一命呜呼,白费了你们那么多功夫?” “郭阿姨,我们也不想加班加点地半夜到访。你看,你以前的作为,虽然不能被法律所原谅,但也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要你愿意跟警方配合,还是有机会申请从轻发落的。你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请为你还躺在疗养院的儿子考虑一下吧。” 被提到了儿子,郭兰涛的眼神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直勾勾地盯着方芳,又开始沉默起来。 方芳敏锐地觉察到儿子可能是撬开她嘴巴的唯一契机,斟酌了一下用词,接着说:“郭阿姨,我猜你的动机都是为了你儿子,只要你主动将涉案的其他人物和事情都交代了,就有很大机会还可以出去。否则你一直呆在这里,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他了。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然而方芳的话并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郭兰涛听完,平静的脸庞上隐现出一丝颓然。她的目光飘到了雪白的墙壁上,半晌,口中喃喃道:“无论我再做什么,我早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郭兰涛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让方芳心生疑惑,暗道不好。直觉告诉她现在可能不是展开这个话题的最好时机,于是她试图换个话题,掏出曾氏兄妹的照片,摆在郭兰涛前面的桌面上。 “你有你的选择,我们也有我们的程序。路总归是你自己选的,我逼迫你也没用,你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考虑。虽然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信奉者,但老人家,我还是劝你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对于这两个人,希望你能诚实地跟我说说。”说着,方芳将放大过的照片往郭兰涛的跟前推了推。 不料郭兰涛呆滞的目光从天花板慢悠悠地飘落到桌面的片刻后,瞳孔忽地扩大,手脚竟然开始哆嗦起来。 方芳觉察出情况不对劲,想起身扶一把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摔落的老人,手却被狠狠地拍掉,方芳一时都有点难以置信眼前的孱弱老人身体里竟隐藏了这么大的力气。她尝试缓和对方的情绪,说:“你先别着急,有话可以慢慢……” 却听郭兰涛猛地打断她,喉咙里发出的尖锐又嘶哑的声音,配合着这深夜看守所的特有气氛,有说不出的诡异:“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找到他们!” “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一时间方芳的情绪也不自觉地被带偏了,她着急地高声问道。 然而,此时的郭兰涛仿佛已经没有办法再感知周遭的一切,只沉浸在自己的癫狂里,她朝着方芳嘶吼,却又更像是对着什么更遥远的东西在咆哮:“你们不可能找到他们!所有东西我都销毁了,明明我都销毁了!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郭兰涛满脸通红、脖颈青筋尽现的样子,让方芳震惊不已。身体健康的年轻人尚且不一定受得了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更何况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方芳顾不上再向郭兰涛打听线索,夺门而出,直奔看守所的医疗室。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男人犯了什么事?为什么死得这么早?!扔下我们孤儿寡母!我几十年勤勤恳恳,受尽多少苦才把儿子拉扯大,为什么又遇上了车祸?!什么善恶有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都报到我头上来啊!都报到我头上来啊!” 撕心裂肺的喊声回响在看守所空荡荡的幽长走廊里。 待到方芳带着值班医生赶到的时候,只见郭兰涛已经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经过一夜的抢救,郭兰涛总算没有直接一命呜呼。但看着ICU里吱哇乱叫的仪器、如蜘网交织的管线和散落在床头柜上的病危通知书,刑侦队的大伙儿是不指望近期能在从她身上找到什么线索了。 方芳在医院ICU门口守了一夜,形容憔悴。李允彬在她旁边也守了一夜,刚刚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下楼买早饭去了。 李允彬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从家里赶过来的全一峰。方芳见到他们,稍稍坐直了身体,一脸沮丧地说:“峰哥,对不起,都怪我把握不好……” 全一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怪你,谁也没料想到她对那两人的反应会这么大。有了这次经验,下次肯定能做得更好。来,守了一夜你也累了,换班的同事快到了,你回家休息休息。” “你们是不是要回队里看昨晚的审问录像?我跟你回去!我不困。” 对于队员的积极性,只要不太过分,全一峰还是比较纵容的。半小时后,他们仨一起回到了刑侦大队,召集全员一起研究昨晚郭兰涛的审问录像,连身在学校的季廉也通过视频联网参与了进来。 审问前后不超过三十分钟,全员前前后后反复看了三遍,除了知道郭兰涛已经将她手头上曾氏兄妹的所有痕迹都销毁以外,一无所获。 当视频播放到第四遍的时候,方芳突然喊了停。她指着当时因为被提到了儿子,而变得消沉的郭兰涛说:“就是这里,在现场的时候我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但是刚才四遍听下来,我越听越觉得不对,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过度了。” 是啊,经方芳这么一提醒,好几个队员都反应过来: 为什么郭兰涛当时会这么坚定地认为,无论她招不招供,都没有机会再见到儿子了呢?如果她说的是她儿子早就没有机会再见到她,那是很好理解的,毕竟植物人的状态已经持续了这么多年。但她却是反过来说的,这就不太合理了。因为只要她供认了犯罪团伙其他成员的信息,理论上来说她想见儿子还是有机会的。 难道她自知犯了其他情节特别恶劣的罪行,根本不可能从轻发落?但是她说“早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这个“早就”又怎么理解? 大伙儿在各自的位置上凝神苦思的时候,电脑音箱里传来季廉低低的一句:“但是,万一,躺在疗养院的并不是她儿子呢?” 季廉的一句话,让在场的诸位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时,安静的会议室里,仿佛只回荡着交织的心跳声。 全一峰第一个回过神来,对王富说:“你跟我马上走一趟疗养院!” 第18章 踪迹 郭兰涛的儿子名叫刘义诚,45岁,5年前因车祸造成不可逆昏迷,也就是通常说的成了植物人。车祸当年情况稳定后从市六院转移到青江疗养院,一直持续到现在。 李允彬没能从交警部门的记录里找到当年的那场车祸记录,但是根据上个月方芳他们从热心市民仝阿姨那里得到的信息,郭兰涛当时获得了一大笔赔偿,所以也不能排除当事人私了的可能性。 全一峰和王富在疗养院见到刘义诚的时候,已经不能够将眼前的病人跟他们手头上的照片联系起来。虽然在专业机构得到较好的照料,但常年卧床,刘义诚的整个躯体已经活力尽失。但比起四肢,更加严重的是他的脸庞,明显是遭受过大面积烧伤,原本的五官已经很难辨认。 “嘶——”,王富在疗养院的院子里点了根烟,烟燃尽了他也没抽上一口,夹着烟的手指被烫了一下。他龇着牙抽了口气,原本就紧皱的眉头都疼变形了。 他们来的时候以为基本上就是收集个指纹什么的,应该花不了太多时间,但刚刚才发现躺着的那位原来不止脸部被烧伤,双手的烧伤程度也并不比脸部来的轻,一个指纹都没能留下。因此他们唯有重新走程序申请提取病人的DNA信息,这样一来回,最少也得大半天时间了。 王富刚刚就是寻思着这事情出了神,他想如果疗养院的这位真不是刘义诚本人的话,那这把人脸给烧了,把指纹给毁了,做得出这种种恶行的,这帮子歹徒也太TM丧尽天良了。 青江疗养院地处偏僻,但规模不小,一条十米来宽的河流贯穿了内院。放眼望去,河两旁长青的草木一片灰扑扑的郁郁葱葱,其间夹杂的几棵迟迟不肯吐露新芽的桃树,仿佛是人们刚经历过的这个冷冬的遗言。 已经奋战在全市各大殡仪馆半个多月的于建海终于得以临时脱身,被抽调跟方芳一同前往增光修车行周边进行走访,争取将附近所有能拿得到的监控录像都一网打尽。 李允彬则留在队里,对着季廉和他一起才刚刚赶工出来的软件作着最后的冲刺。东西是好东西,是一个集合了自动识别、踪迹分析和关联预测于一体的集成软件,但时间太赶,东拼西凑的痕迹很是明显。即使有大神加持,内部调试遇到的问题还是多到让人崩溃。甚至连“正经人”季教授,都罕见地在他面前吐槽道:“咱们这是在用生命在写BUG。” 晚上九点刚过,当大伙都齐聚到队里的时候,李允彬和王富几乎在同一时间带来了两个重大发现: “已经拼凑出从三月初到四月二十三号这段时间内曾家兄妹的踪迹!” “鉴证中心初步确认青江疗养院里的那个人跟郭兰涛没有血缘关系!” 哪一个都足够重磅。当然,就目前而言,抓获曾家兄妹是重中之重。 至于真正的刘义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现人在哪里?躺在疗养院里的究竟是谁?郭兰涛为什么会供养一个跟她非亲非故的植物人?等等这一系列疑问,只能被众人暂时按压在心底。 大伙儿都围拢到了李允彬的电脑跟前,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摆弄着那个看起来甚是破烂的半产品软件。一时间各种BUG的警告闪个不停,李允彬就是在这样需要不断地人工干预的状态下,硬是将系统运行了起来,简直焦头烂额。 李允彬还不忘在这百忙之中指着屏幕跟大伙儿解释道:“建海和方芳带回来的监控录像,绝大部分的保存时长都在两周到两个月之间,所以时间越早的材料越稀缺。这个三月十九号的踪迹,是根据离仓库半公里外的一个废品收购站后门的私人监控,以及距离仓库500米左右的一个路边小卖部的收银台监控里找到的影像资料拼凑起来。” 从屏幕上半部分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车辆的前半截车身,而下半部分则有小半个车牌号,都只是从屏幕里一闪而过;更恶劣的是两个视频的像素都十分感人,镜头前的物体经过了高度还原,还是黑漆漆疑团,肉眼根本看不出细节。 李允彬继续说道:“3月19号下午,这辆疑似曾氏兄妹驾驶的黑色商务车从闵庄方向驶向郊区仓库方向,如无意外,车内还载有彭大辉和彭秋英叔侄。这跟季靖弟弟之前的描述是一致的。” “哇,这都认得出……”人群中不知道谁低声感叹了一句。 “还有就是4月1号下午2点23分,同一辆车再次出现在了这个监控画面里。8分钟之后,这辆,这辆峰哥的车……” 大伙儿盯着画面中出现的那个他们熟悉到即使高糊都认得出的车影,一时间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在那辆破两箱雪佛兰里的,是凌队和老李。他们进去之后,再也没能出来。 屏幕里跳转的画面,拉回了李允彬的思绪,他抿了抿嘴,继续说:“这些是从3月19号到4月23号,从监控中可以提取到的两人的行踪,连蒙带猜,基本上是连贯的。” “4月23号?也就是截止到彭秋英杀害出租车司机戴忠文的那天?”全一峰问道。 “是的,出租车司机遇害一案是发生在4月23号晚到4月24号凌晨这段时间。从24号开始,曾家兄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所有监控都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这时,方芳提出了她的疑惑:“难道是出租车司机命案终于让他们加强了警惕?但是之前绑架案和爆炸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没见他们躲起来?他们怎么就那么笃定自己没有露出一点马脚呢?从“四一”爆炸案到“四二二”出租车司机谋杀案,才过了短短21天,这帮子人就又开始干起拐卖儿童的营生,他们也忒不要命了吧?” “废旧仓库一带应该是他们的老巢,他们对于在那里作案而不留痕迹,还是很有信心的。”李允彬说出自己的推断:“但这也不能说他们就百分百笃信自己毫无破绽。因为从爆炸案发后,那辆黑色商务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所有的出行都换了辆车。” “其实如果不是彭秋英先前没有按他们的指示把彭大辉的尸体运走火化,可能我们警方到现在也不会从彭大辉的尸体顺藤摸瓜找到彭秋英的这条线索。”王富摸着下巴说。 “所以说,这也算是他们的百密一疏吧?”方芳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从‘四二二’案件发生至今,两人都没有再露过一面,有可能是彭秋英的节外生枝已经打草惊蛇。至于为什么他们的作案频率这么高,可能这次儿童拐卖,只是他们对彭秋英的一次试验。从结果上来说彭秋英明显不合格,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直接出面。而郭兰涛,则更像是试验的另外一枚弃子而已。”全一峰说,随后,他曲起手指点了点桌面,向李允彬问道:“郊区仓库的出入人员,除了曾家兄妹和彭秋英,还能识别出其他人吗?” “有点困难。因为他们的车都是直接开进仓库里面才停下,而仓库内部的影像我们暂时还没能找到。” “仓库内部的影像……,就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你们在仓库里都干了什么啊?回想起那个满目疮痍的爆炸现场,刻骨铭心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全一峰不自觉地撰紧了拳头。坚硬的拳头外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全一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季廉赶到局里加入了他们,此时正在轻抚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季廉清了清嗓子,说:“也不一定完全没有办法,只是几率都不特别大。例如说,我们可以通过进一步扩大对周边监控排查的范围,甚至将镜头内所有具有反光性质的物体表面都列入比对的范围,说不定会刚好有某些角度可以窥探到仓库内部原来的光景。又例如,我们还可以通过仓库的外貌特征,对所有上传到网络上的视频和图片进行大规模的搜查。随着摄影摄像在大众中的普及和高烧不退的热潮,甚至是无人机拍摄的兴起,可以说任何事物,被路人偶拍的机会还是有的。” 季教授所描述的未来是美好的,但大伙儿都明白其中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时间。看来这场持久战是避免不了了。 “允彬,应该还会有其他的关联发现吧?”季廉说。 “有的有的。”李允彬转向全一峰:“峰哥,有个好消息,就是通过踪迹的关联分析,现在基本能够确定那两人的住所了。应该有两处,一个是在青江区的江滨别墅区内,另一个在距离郭兰涛她家小区两个街区远的一个高档公寓‘嘉豪庭’。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现场勘察,现在要派人过去吗?” “不用,你先将那两片的所有监控的权限都拿过来,今晚通过摄像头紧密盯防。明天一早我和王富到江滨别墅、建海和方芳到嘉豪庭走一趟,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全一峰干净利落地布置道。 “是!”众人齐声回应。大家都感觉,这一次他们肯定离答案不远了。 众人散开后,季廉被全一峰拉着往警局大门走,他有点疑惑地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却见全一峰没好气地说:“回家!” “啊?” “我一刑警职责所在,为了查案没日没夜可以理解,但你和季靖又是跟着闹个什么劲儿?你看你,最近都瘦一圈了,本来就没几两肉。还有,最近季靖在窜个子了,你也没发现吧?” 被全一峰这么一说,见没有反驳的余地,季廉唯有乖乖跟人上了车。 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后,季廉想起明天全一峰他们的行动,心里又隐隐不安起来。等到车开上了宽敞的大马路,他问道:“明天到青江别墅,就只有你和王富吗?会带上防暴队的人吗?那两兄妹,怎么看都只会比彭秋英之流更加凶残。” “放心,人肯定是会带够的。正因为是穷凶极恶之徒,才需要我们出马,尽早将他们绳之以法。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然而,全一峰硬邦邦的安慰丝毫没有起到作用,季廉反而更加不安起来。他想起已经将近40个小时没有合过眼的李允彬,决定无视全一峰的警告,今晚在家继续他的技术搜查。 第19章 抓捕 翌日一早,全一峰就带着队员们敲响了江滨别墅区物业管理处的大门。 物业值班经理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在弄清楚他们的身份以及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非常配合地将他们领到了曾家兄妹的别墅外围。只见别墅前院低矮的铁门紧锁,值班经理按了好几次电子门铃,都无人接听。他尝试了几次拨打业主留下的联系号码,也没有结果。唯有让全一峰他们跨过栅栏,直接走到房子的大门前。 值班经理敲了一会儿门,屋内仍然毫无动静。而这大门的锁看来也不是什么等闲之物,幸亏他们这次行动带上了局里最资深的开锁专家,但也捣腾了好一阵子。 全一峰带着其他队员绕着别墅仔仔细细转了一圈返回的时候,开锁专家的工作才刚收尾。 只听门锁里传来“咔嚓”一声,专家放下手中的工具,手掌搭上门把手。他扭头看向全一峰,后者点点头,给了他一个“没问题”的眼神。分列两旁的警员均握起了枪,全员严阵以待。 就在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全一峰后裤兜里的手机却疯狂地振动起来。 妈的,哪个不长眼的孙子这种时候来给我添乱?!全一峰心里暗骂了一句,放下枪,向拆锁专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众人有点措手不及,王富他们几个心想老大会不会火山爆发,谁知全一峰拿出手机瞄了眼屏幕,竟然一秒变脸,紧皱的眉头有了微微舒展的迹象。 电话刚一接通,全一峰还没来得及“喂”一句,那头季廉着急万分的声音就透过听筒直插他的耳膜:“炸弹!有炸弹!” “什么?!”全一峰心头一紧,第一反应是季廉有危险,心里就真的如同有无数颗炸弹同时炸开,恨不得趁着这冲天的威力飞到他身边,“你在哪儿?!” “我在队里。不是警局有炸弹,是你那里,不对,是曾氏兄妹那里,不对不对不对!”明显季廉已经慌了神,声音在发着颤,“无论你在哪里,先停下来,不要动。我们在他们兄妹最后的监控画面里,识别出了疑似炸弹的物体。” “好,你先别急,我不动,”全一峰舒了口气,一种微妙的情愫萦绕心尖,“我会让局里安排拆弹专家过来支援,没事的。”说着,他跟王富使了个眼色,王富非常默契地给于建海打去电话,把季廉查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季廉挂掉电话,心脏还在砰砰砰地狂跳,他想他刚刚的反应有点过度了。他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的失态,但系统在辨认出画面里的疑似炸弹物的那一刻,内心感受到的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 四十分钟后,他跟着拆弹专家一起赶到了江滨别墅区。今天暂时不用生命来写BUG了,什么江湖虚名,让贤给李允彬吧。他得立即马上一刻不容耽搁地见到全须全尾的全一峰。 拆弹专家提着装有各种仪器的大箱子从车上下来,走向别墅大门,跟全一峰握了一下手,然后将箱子里的□□探测器取出开启。就在探测器和在场的众人都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的时候,尖锐的蜂鸣声骤然响起。 担忧成为了现实,季廉反而看起来一脸平静。 他一脸平静地看着拆弹专家在门外描摹着紧靠门框的□□位置,一脸平静地看着链接在大门内侧把手的炸弹引线被小心翼翼地拆除,一脸平静地看着众人在别墅内外奔走取证。他的目光被其中的一个人死死地拽着,那是喧嚣的现场里他唯一的坐标。 他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说:要是没有打刚才那通电话,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季廉猛地打了个哆嗦,额角沁出了一层冷汗。 人在肾上腺素狂飙的时候,是感觉不到害怕的,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然而,当那该死的玩意儿退却的时候,对于幸存下来的人,才是折磨的真正开始。 全一峰想过去搂着他的肩膀,他知道此时的季廉不应该如此平静。但现场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他隔着行色匆匆的人群看向季廉,隐藏在目光中的,除了劫后余生的后怕,竟然还有对这个文弱的新朋友生出的一丝可以称得上依恋的情愫来。 他们这次面对的,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季廉想得没错,根据拆弹专家的口头报告,这枚炸弹的当量,如果刚才被开门的引线引爆的话,足够将当时大门外的一干人等全炸飞。而且很明显,这枚炸弹跟郊区仓库的那枚是同一个类型,从制作工艺上看,很有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妈的,这俩畜牲,他们这是铁了心要跟警察杠到底了?!”一旁听着的王富忍不住啐了一句。 全一峰把呆呆地听着专家汇报的季廉拉到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又响了起来。 “峰哥峰哥峰哥!”李允彬的声音传了出来。这小子叫魂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全一峰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等他把舌头捋直。 “峰哥,我们接到电话举报,说在圆湾区看到曾家兄妹!就在5分钟前!” “好,地址发我。”全一峰挂掉手机,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简要地说明了情况,除了两个队员留下来继续处理现场,其余人整装待发。 季廉跟着全一峰跟到了车边上,被全一峰一句话给制止了跟上车的意图:“你不许跟去。你什么你,这是突击行动,你接受过专业训练吗?你身上连件防弹衣都没有。” 季廉觉得有点委屈,但又无从反驳。心里的小猫人耳朵耷拉得长长的,甚是难过。 全一峰语气稍微放软了点:“你相信我的专业素质,就像我对你的信任一样,不是吗?回局里去吧,李允彬那小子没你还真搞不定。” 全一峰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被留下来的季廉,觉得自己现在去报个“哄人速成班”之类的还来得及吗,特快的那种…… 圆湾区位处临舟北面,从西南方向的青江区开车过去,正常行驶起码得一个小时。单靠全一峰他们的话,即使一直鸣着警笛,全程开挂也不可能赶在可疑车辆失去踪迹前把他们拦下。更何况以曾家兄妹的情况来看,并不适合强行逮捕。为了避免爆炸一类的恶性后果,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在这俩人没有太高警惕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对其实施抓捕。所以全一峰已经第一时间跟当地支队打好招呼,请求了支援。 圆湾西北边的外环上,一场交通事故瘫痪了半边高架桥。出城方向的那一侧,长长的车龙一眼望不到头,而恰好车龙间的两三个下行匝道又都处于修路封闭状态。将近四十分钟的艰难挪步,让整条车龙都变得躁动起来,一时间,骂娘声在进退维谷的被堵车辆中此起彼伏,甚为壮观。 一队穿着制服的交警,六七个人,驾着警用摩托在拥堵的高架上缓慢地向前驶去。 领头的摩托驶过一个临时封闭的匝道口时,旁边一辆暗红色小车内,驾驶座上男司机的目光从压得低低的鸭舌帽帽檐下直勾勾地盯着摩托上的交警。即使车窗紧闭,但窗内烟雾缭绕的景象,也能让靠近的人仿佛能闻到呛鼻的烟味,让人不禁担心司机浓密的络腮胡子会不会被不经意地点燃。车内的另一边,副驾驶位上的女人带着口罩,一副大的有点夸张的墨镜让她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镜片之后。 领头的交警似乎对这辆车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维持着一贯的速度挨着车子缓慢地开了过去。然后是第二辆摩托,从副驾驶的一侧也慢慢地向前挪着。 车内的两人神情漠然,直到刚才那辆领头的摩托在他们前方第二辆车旁边停了下来,男司机鹰隼般的眼睛突然注意到挂在摩托右后方的一个黑色袋子,来自一个专业人士的直觉让他猛然意识到,那肯定是一个□□探测器!他迅速地撇了一眼刚经过的第二辆摩托,那摩托的左后方也挂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笃笃笃!”作为第三和第四名“交警”,全一峰和王富正一左一右地把摩托停在暗红色小车的两旁,前者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玻璃,示意司机开窗。 司机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全一峰,还给了他一个一脸疑惑的表情。 全一峰指指自己的袖标,又朝司机做了个降下车窗的手势。司机没有直接理会他,而是状似随意地扭头向身旁的女人看了一眼。全一峰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就在他准备拔枪的刹那,他看到司机一脚踩上了油门! “王富小心!”全一峰的吼声比司机猛打方向盘的手还快了半秒,不料这辆明显改装过的小车性能卓越,电光火石间,小车竟然来了个急甩尾!全一峰一跃而起,堪堪跳上旁边车辆的车顶,又差点被剧烈的震动晃倒下去。对面的王富却没有这般幸运,突然的变故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嘭——”的一声,他被撞飞到后面车辆的前挡风玻璃上,不能动弹。 眼见小车已经向着匝道夺命狂奔,全一峰一把抓起倒地的摩托,跨坐上去,引擎被猛转的油门带起一阵咆哮。 小车把匝道口道路维护的栅栏直接撞翻,栏在车头的一个铁栅栏在外力的冲击下,挣脱绳索的束缚飞出匝道,从七八层楼高的高空往地面商铺的广告雨棚砸去,巨大的声响引起地面路人的连声惊呼,栅栏拉扯着雨棚把沿街的电动车、垃圾桶甚至灯柱都砸变了形。 匝道上,尖锐的摩擦声仿佛要把人的耳膜硬生生地磨破,小车车头挂着好几个残缺的铁栅栏横冲直撞,车身和铁栅栏跟路基擦出阵阵火花。全一峰的摩托一边躲避着随时呼啸而来的障碍物,一边紧追其后。 眼看着小车就要冲出匝道,路面左侧的一辆白色大货车在疾驰而过。全一峰心头一惊,料想小车此时如果急转弯,势必会撞向路边行人!他把心一横,正欲以一己之躯阻挡住小车右拐的趋势,怎料小车原来却完全没有转向的意图,好像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从左侧冲过来的大货车,径直往前冲去! 全一峰一个急刹车,伴随着摄人魂魄的摩擦声,摩托堪堪停在了匝道的出口。 眼前的大货车在巨大的冲击下侧翻了过去,小车直插车底。金属的、玻璃的,大概还有人体的爆裂声响彻全场。撞击掀起了漫天的各种碎屑,夹杂着殷红的液体,散落在方圆甚广的路面、车顶、房檐、树梢、和人的脑袋上。 无论是高架上的车主,还是地面商铺里的路人,皆倾巢而出,一时间高架上下乱作一团。 第20章 鉴证 “死了?!” 疑犯曾健康和曾美和车祸身亡的消息传回局里,李允彬有点不敢置信。不单只是他,方芳、于建海,还有这一个多月来为了这个案子奋战一线的各位同事们,都十分震惊。震惊中又带有一点隐隐的不甘。 就这么死了? 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的全一峰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手刃仇人,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快意。这么两个杀千刀的玩意儿,就这么给撞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们了。 然而个人的情绪不应抹杀掉主犯落网的事实,全一峰作为代队长以来的第一次大案基本告破,他现在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带着大伙儿好好庆功,以鼓舞士气。 庆功宴除了他们队里的这些兄弟,重点还要拉上鉴证科的一众人等。青江别墅内的炸弹被拆除后,取证工作正式开始。偌大一个三层别墅,里面的物品基本没有被故意收拾或者翻乱过的痕迹,从锅碗瓢盆、床褥被单到家具电器,甚至还有一个还盛着纸张灰烬的瓷缸,对着这林林种种数目庞大的物证,鉴证科的同事们真是爱死全一峰他们了。 季廉自然也是被拉上的。但全一峰把所有企图来给季廉敬酒的家伙都打发了,一来人季教授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二来他还指望人一会儿开车载他回家呢。“你们这帮子搅屎棍赶紧走走走,有胆就再来跟大爷我吹一个,奉陪到底!” 坐在全一峰旁边笑嘻嘻的李允彬对老大这保护欲过度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想法。因为他的想法都给了季廉身旁的方芳。看着方芳豪迈地一仰头,又把鉴证科的一个同事喝倒,不禁暗暗赞叹:方芳姐真是女中豪杰啊,她怎么会这么好呀,哪里都好……脸上的傻笑渐次加深。但转念,他又对自己的浅薄酒量甚感无语,唯有对着桌上难得的几瓶好酒乱拍一通,贱兮兮地全发给了正躺在医院里的王富。几乎全身都被石膏固定着的王.酒仙.富给馋得差点不顾胸口那几根断裂的肋骨,要不是老婆大人就在旁边监督着,简直要破口大骂,李允彬你这孙子给我等着! 神经被案件紧紧拉扯了一个多月,就算是超人到这时候也深感疲惫,这么一通胡闹来得正是好时机。季廉在大伙儿的嬉闹中感到了久违的放松,反正有什么事情都有全一峰给挡着,他心里的小猫人得意地高高扬着下巴,一副恩赐铲屎官来给朕挠痒痒的舒心模样。 将近十一点半,酒席才散去,大伙儿三三两两地在门口,有截出租的也有等家人来接的。李允彬非常主动地揽起送方芳回家的任务,被喝高了的方芳非常熟练地各种嫌弃,出租车开走之前传来了好几声诸如“哎哟方芳姐你下手轻一点儿”的惨叫。 季廉知道全一峰的酒量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他在酒桌上的威风,只有两三成的真本事,其余七八成都是气势加持,还特能虎得住人。此时他也已经喝高了,否则不可能坐上了季廉的副驾驶座,还端着那一脸的老大模样。 季廉看着他,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从他们认识到现在,才一个多月,却又仿佛过去了半辈子那么久。虽然在季廉面前的全一峰还是经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反而还时常表现出一点孩子气,但在众人面前的他,已然是一个镇得住场子的老大,揠苗助长都不带揠这么快的。 季廉把全一峰送到楼下,有点不放心,又跟着上了他那小单身公寓。刚才一路上全一峰出奇的安静,要是不认识的,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宇宙奥秘,表情凝重得很。 季廉把人安置在沙发上,去倒了杯温水端过来,就见全一峰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身旁一起挤进这略显窄小的沙发里。他赶紧把手中的杯子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一转身,全一峰从侧面把他紧紧抱住了。酒气随着醉汉的鼻息飘出,剐蹭着他的一边脸颊,他还没来得及心跳加速,就听到全一峰带着浓重鼻音的低喃:“我师父没了……” 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涩涌上心尖。 季廉任由他把自己楼得死紧,任何安慰的话语此刻都显得过于苍白。 他是同事们自觉听命的靠谱老大,他是领导眼里放心托付重任的下属,他是他老妈嘴里说毛躁但其实很有分寸的儿子,他甚至是季廉和季靖的靠山。 但他也是那个失去了亦师亦父的至亲的伤心人。 他需要一场崩溃。而这场崩溃,迟到了足足一个月又十一天。 季廉抬起没有被束缚的另一边胳膊,想抚摸一下他的发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睡着。指腹落在紧锁的眉间,试图抚平他即使在梦境中也不得安宁的思绪。季廉把脸颊贴着全一峰的额头,轻声说:“你还有我,还有我。” 鉴证科的同事非常给力,牺牲了一天半的周末休息时光,第三天中午,第一份相当厚重的鉴证报告就递到了全一峰的桌面上。这肯定不是那晚的好酒好菜的功劳,鉴证科的雄厚实力明摆在那里,岂是想收买就能收买得了的?全一峰拍着他们刘科长的肩膀,直接把人夸上天。 这份报告里的一些结论,是对他们之前推测的肯定。例如,别墅和仓库的炸弹确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上面留有曾健康的生物痕迹非常明显。报告里也有一些新的发现。例如,出事车辆的方向机,在车祸前出现了故障。 对于这个新发现,全一峰并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曾家兄妹怎么看,都不是那种有哪怕一丁点儿畏罪自杀的自觉的人。但这致命的故障,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于建海和方芳拿着出事车辆的照片,给会计卫东同时带去增光修车行老板找着了的好消息,以及他们老板车祸身亡了的坏消息。 “这个我得问问老郑。”卫东拿着照片看了看,把修车郑师傅叫了过来。郑师傅看着照片里已经毁了容的车子,好一阵琢磨,才说:“这个应该是之前放在店里做保养的那辆。我们这里收费很低,时不时有一些老顾客把车子放这儿保养,会放好些日子,这车主是老熟客了,一直没来取。要不是你给我看这照片,我都快把它忘了。” “郑师傅,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老板把客户放这里的车擅自开出去用吗?”一边记着笔记的方芳问道。 “这个……”郑师傅面露难色,不禁向卫东偷偷递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然而愣头青卫东似乎并没有领悟到同事的心思,非常纯良地和两名警官一起等着郑师傅的后话。 于建海却是明白这人的顾虑的,他在店里的后台随意地翻找了一下,说:“郑师傅您不用那么紧张。” 说着,他从一个边柜的伸出翻出一个类似于上个世纪□□十年代用的那种大哥大,在手里掂了掂,才继续面无表情地说:“这么说吧,这种事情也归不到刑警管。我们这次只是冲着刑事案件相关的信息来的。” 郑师傅眼见他们店里私底下给客户“刷表”,也就是修改行车里程的事情被警官轻易识破,唯有老实交代:“我们也只是照着老板的指示,他们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咯。不过老板一般这里顾客的车就借用个三两天,只是这半个月老板都没有来过,借用的车也就一直没有还回来。” “这辆车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维修的?具体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于建海问。 郑师傅从外厅墙壁上取下一本大笔记本,翻找了一会儿,说:“这个嘛……上个月20号过来的。具体没说什么毛病,就是例行保养一下。诶,等等,”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琢磨了一下接着说:“这里应该有写着吧,当时好像是发现方向机还是什么有点老化的迹象,在哪里来着?” 郑师傅在那本看起来没怎么用心维护过的本子里东翻西找了好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两位警官说:“这个记录还真找不着了,呵呵,可能当时也没写下来。大概就是我那时候随口跟谁说过来着,也不是很记得了。不过第二天老板她哥就来把车开走,什么也没来得及修就是了。” 难道真的是巧合? 看着这个修车行里最资深的郑师傅,一副稀里糊涂的模样,于建海想,这曾家兄妹难不成就这么死在了自己拙劣品行的巧合之下?而方芳则想,这么佛系的修车行,竟然到现在还没倒闭,难不成还真有佛祖庇佑? 总而言之,两人一肚子郁闷地回到局里,此事暂且不表。 不过玩笑归玩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得到神佛保佑的,修车行只是曾家兄妹的一个幌子,有没有生意都没所谓,贩卖人口才是他们的主业。而鉴证科的第二个重大发现证实了这一点。 要说到这个发现,还有那么点曲折和巧合的成分。 话说当时一个大号花瓶般大小的瓷缸被抬回鉴证科的时候,刘科长很是无语。这都什么人,还有在家烧纸钱的嗜好?但在全一峰的极力怂恿之下,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瓷缸里的灰烬一点一点地复原了起来。要不说全一峰确实眼够尖的,刘科长心下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这哪是什么纸钱,分明就是一本笔记本的内页! 幸亏这些纸张烧完之后基本没被搅动过,否则就是神仙也难救。 李允彬捧着鉴证报告细细地看着里面复原的笔记本内容,只见里面是一行行的地址,范围几乎遍布全国。这些地址基本上只详细到街道,并没有门牌号。而每行地址的前面,都有两种符号,第一个较短,只有四到五个英文或者数字组成,而第二个则比较长,咋一看感觉就是一串乱码。 “乱码……乱码……”李允彬对着那一行行的符号苦思冥想起来,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还是自己最近睡眠时间缺得有点多,出现记忆混乱了?神呐,请赐予我季靖弟弟一半的记忆力吧! 顺着这个意识流般的思路,李允彬决定不管这么多,先把这些信息一股脑地输入到季教授和他通力合作的巨作——破烂半成品新系统——里。这个很长的系统名字是方芳给起的,李允彬表示他并不知情。 然后,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季廉接到全一峰电话的时候,他正跟季靖在家吃晚饭。 季廉一只脚刚踏进队里,就见李允彬仿佛一只巨鹰向他扑来:“季教授,我太爱你了!你什么时候把这么多数据录入到我们的系……哎呀呀呀,老大,老大饶命!” 全一峰赶在季廉惨遭毒手之前,一把把李允彬像只鸡仔一样拎起来,自言自语地说:“王富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归队?” 李允彬摸着自己的后颈,讪讪道:“以他现在的战斗力,归了队也治不了我。” 季廉抑制住自己扶额的冲动,只是扶了扶眼镜,笑着对李允彬说:“匹配的结果给我看看吧?” 偶尔脱线的李允彬认真起来,手脚还是超麻利的,毕竟是人形机器人。他把电脑屏幕投影到大厅的墙面上,跟季廉解释道:“左边的数据是鉴证科今天刚拿过来的复原结果,复原的是别墅里的一瓷缸纸张灰烬。右边的是你之前在暗网上找到的跟黑色商务车车主窦旗相关的信息。然后,左边的这些地址前面的符号,跟后边的这些相片下面的符号,基本上都匹配上了!而且,我们刚才做了一下简单的筛查,这些地址跟失踪人口的原住址都相差甚远,基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 “也就是说,这些很有可能是买家的信息。”全一峰插话道,“季廉,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是的!虽然这些地址不是非常详细,但是结合失踪人口的体貌特征,要找到人还是希望满满的!” 第21章 圆环 全一峰在想,如果将来有一天要把这两个多月来的案件写成一个故事的话,他得给起个名字,叫“洋葱传”,多么的层层叠叠。不过这故事他是不可能写的,光是让他写个千八百字的工作总结,就足够叫他在自己辽阔的脑瓜子里策马狂奔了百八十回,还回回找不着北。 幸亏现在有季大教授给他当了个临时独家助理。每逢收到季枪手给他发来的代笔文章,他都忍不住感叹生活实在是太美满。 不过,相比之下,季廉的生活就不那么美满了。给全一峰当当枪手什么的只是等闲,关键在于他们的那个侦查系统的立案,还没有批下来。对一个大学教授而言,没有立案就没有项目,没有项目就没有经费、就没有研究生、就没有劳动力!哦不,劳动力还是有的,就他跟李允彬俩苦力,面对着瘦骨嶙峋的现实,迟早要撂挑子不干的。 全一峰把一盘鲜香四溢的清蒸鲈鱼从厨房端出来,饭桌前两个敲碗等投喂的大小季齐齐舔了舔嘴唇。全一峰默默感叹了一句:怎么姓季的都是厨房杀手型吃货? 话题回到刚刚的项目立案上面,如果一直有这种好吃好喝的待遇,季廉觉得自己这种靠爱发电式的系统开发,还能再勉强维持一小段时间。 “哎我说,这个系统其实也没有那么紧急,等立项批下来、人员配备齐了再赶工也不迟,你跟允彬那小子着急啥呢这是。”全一峰把最后一道醋溜排骨端上桌,坐下来准备开饭。 终于等到全一峰起筷。季靖在全一峰夹了第一口之后,狂风扫落叶般地狂吃起来。这小孩儿,最近真的在窜个子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是想尽量把第五十二个孩子找回来。”季廉看着季靖,一边在估算着这两个半月他长高了多少,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全一峰。 是的,鉴证报告里一共有五十二个买家地址,根据和暗网上信息的对比,如无意外,也应该有五十二个失踪儿童。历时整一个月的全国范围大规模解救被拐儿童行动,由临舟市局主导,在各涉案地方警方的全力协助下,取得了较为完满的结果。目前,名册上的五十一名儿童被找回,涉及人数之多、范围之广,使得原本一件地方性的案件成为了轰动一时的大案。 唯有最后一名儿童的下落至今仍成谜。警方在相应的买家地址一带经过了地毯式的搜索,还是毫无头绪。 所谓人无完人,案也无完案。毕竟是历时七八年间的持续作案,能够侦破到这个程度,社会大众已经非常认可。因此,最近从各地送过来的锦旗,几乎将刑侦大队淹没,连会议室里的投影仪都差点没位置放屏幕了。 “说到这锦旗的事,昨天的被解救儿童的认亲仪式,你是怎么回事儿?王富电话都打到我学校来了,说找不着你人呢。”季廉嘴里是这么说着,其实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还抽得出半边思绪估摸着季靖是不是窜得太快了,要这两个月把过去两年的份都给补上?怎么看都起码有15公分以上了。捡回家的时候还是个小朋友,转眼就养成了青少年,这可还行? “我那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开溜。”全一峰笑嘻嘻地说。 季靖虽说跟季廉亲近,也架不住被他盯着看这么半天,连一向恪守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都不顾了,跟全一峰搭话道:“老大,你是不是很快要转正了?我听允彬哥哥说,你转正当了大队队长了的话,在年龄上就要追平季爷爷当年的记录了。” “小子你什么时候也跟着那帮子没出息的喊我老大了?”全一峰用筷子敲了敲季靖的脑袋,没好气的说:“别听他们瞎说。” “什么正的副的都没所谓,每个人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干好就好。我们不跟着乱起哄哦。”季廉给季靖舀了碗汤,都过了这么久了,他还是每次看着季靖吃饭就担心小孩儿被自己噎着。 虽然全一峰平时没怎么提过,但是季廉能理解他这种不想当无谓的出头鸟的想法。刑侦工作对于他而言,就是一项他着迷且擅长的工作。也不知道是从小被放养的缘故还是咋地,全一峰对名和利,貌似看得比一般人要淡些。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一般人谁也没他那种“如果这行干不好,就要回家继承不知道多少亿家业了”的底气。 职位上的升迁是来自上级对他工作的肯定,他自己心里也是高兴的,但如果这种事情歪打误撞地演变到了过于妨碍他正常工作的地步,他就有点无所适从了。 全一峰对于季廉家“负责做饭的人还要负责洗碗”这个制度安排十分不满意,所以,他用自己这次的破案奖金的一半,给季廉家买了个洗碗机,美其名曰“对外部顾问的体制外奖励”。 季廉过来厨房削了个苹果,看着全一峰若有所思地将锅碗瓢盆塞进洗碗机,就把一小块苹果叉到他嘴边,等他嚼完,才说:“要说说吗?虽然我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 “您别给我把新买的碗给炸了就算帮忙啦。” “你再贫,我就真不管你了啊。”季廉这几天能明显感受到全一峰偶尔的心绪不宁,但人不说,他一无名无分的外人也不好干涉太多,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他还是试探地问:“是升职的事情吗?” “哎,你,你对我是有多大误解?” “我就这么一问,我也觉得不大可能。” 全一峰笑嘻嘻地看着季廉一会儿,才又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王叔他儿子,王东的事情么?” “嗯,记得。怎么啦?”提起王洪庆三十年前遭遇的儿子被拐的事情,季廉也慢慢敛去了笑容,思索起来。 “我就有种感觉,具体也说不上是什么。二十九年前临舟市局破获的那起拐卖儿童的大案,跟现在的这一起,老感觉冥冥中有点什么。你看,这次案件在一开始的时候,谁也不会料想是今天这么一个收尾吧?但查着查着,它就好像自然而然地朝着现在这个方向去了。” “也不能说毫无征兆,”季廉说,“我记得在彭大辉兄弟的档案里,有提到他们父母不详,因为他们是以前被解救的被拐儿童。” “而且,”经这么一提醒,全一峰想起来了,“解救的时间刚好就是破案的那年!” “难道彭大辉他们跟王东有什么关联?” “那也不一定,”全一峰皱了皱眉,说:“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最困扰我的是什么吗?” 他往洗碗机里加上除垢盐和洗涤剂,调好程序按下启动,卖足了关子,才幽幽地说:“市局里,根本就没有二十九年前破获的那起特大拐卖儿童案的卷宗。” 什么?!季廉也隐隐地感到不妥,跟着心绪不宁起来。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王叔这个当事人跟我提起那件事情,那个比局里绝大多数人工龄还长的案件,任谁都不会联想得到。这也是巧合吗?我觉得‘巧合’这家伙最近的戏有点多,所以,我翻遍了以我现在的权限可以找到的所有档案。但是从历年在市局刑侦大队任职过的人员名册里,也没有一个可以跟王叔那晚跟我提起的那位‘市局同志’相吻合的人。” 跟全一峰面面相觑了一番,季廉仿佛才突然想起在市局待了三十多年的父亲:“你有去找过你们局长问问吗?” “去过了,我今天下午刚找过老局长。但是,”全一峰的神情变得有点犹豫起来,貌似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自己的语言,“我这么说你别介意啊。就是,案件相关的事情,如果某些材料不能让我,或者说我这个级别的人看到的话,它总归有一些弯弯绕绕在里面的。所以也不一定就适合我直接过问。”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就跟他说自己没有遇到过这么复杂的情况,所以结案报告什么的毫无头绪。想请教他一下以前局里有没有类似的人口拐卖案件发生过,可以作个参考。我刚说完,他就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没有’。然后,”全一峰顿了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接着说:“然后他愣了一下,虽然可能只有一秒钟的功夫,但毕竟我是全尔摩斯,你知道的。这一秒过后,他才说他不是很记得了。当时老局长他的那个情绪,我描述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有点不对。也不是不对,就是,怎么说……” “嗯,我能理解。他,”季廉顿了顿,“他后来怎么说?” “他后来跟我说,对于正队长的职位,上面可能会有一些其他的考虑,让我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最后就是,侦查系统的事情,他会帮我们尽量争取到,但需要我再次向他保证我们之前的约法三章。” “之前的约法三章?那是什么?” “就是我之前跟你转述过的第二个前提条件。” “但凡系统的初代版本涉及的案件数据信息,属于普通级别的可以为专项组尝试申请覆盖全国范围,属于机密级别的,仅可以为我们开通限于临舟和周边几个卫星城市的范围,而绝密级别的暂时不作任何开放。”季廉把从记忆中调取出的资料背了一遍,两人都愣了一下。 绝密数据信息,不作任何开放。这算是上层提前预知了事情的走向吗? 全一峰原来以为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洋葱,一层一层地往下剥,总归会到达核心。然而,此时他开始感觉到原来自己身处一个圆环,他奋力地奔跑,兜兜转转,说不定最后看到的只有自己来时的足迹。 ——第一卷 . 完—— 第22章 喻浩凯 小赵是心源私人心里咨询诊所新来的前台,最近袁老师的生意非常兴隆,连她这个前台都几乎没空在上班时间研究她新买的指甲油了。 今天下午的第一场预约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妇,婚姻咨询,三个月来的第六次。对他们诊所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业务。 一个年轻男人风度翩翩地走进大门。那人无论是从长相还是身材,都属于让小姑娘眼前一亮的帅哥,小赵也不免偷偷打量起来。帅哥径直走到她跟前,冲她展现了一个温和中带着点魅惑的微笑,把她魂都钩了一小半去。好一会儿,她方才回过神来。 “先生您好,请问您是?” “你好,我叫喻浩凯,跟袁老师下午一点半有约。” 小赵赶紧翻了翻预约本,说:“喻先生您好。对的,您和您太太约了袁老师一点半,不过……” 被提起了太太,喻浩凯脸色稍稍一沉,嘴角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声音倒是比刚才低沉了许多:“我太太她……” 说着,他叹了口气,神情逐渐暗淡。然而,对面的小姑娘只是个职业花瓶,对他们袁老师的本行一窍不通,没领会到他要表达的情绪,继续柔声细语地说:“您太太刚刚联系我们,说她下午有事来不……” “你说什么?” 说话被眼前的绅士突然粗暴地打断,小赵不禁一愣,刚补上没多久的眼影几乎被她过于生动的表情给甩掉色儿。 只见这位喻先生脸色变得刷白。紊乱的气息出卖了他强作镇定的企图,他死死地盯着小姑娘的眼睛,似乎要从那双戴着颜色不太搭调的美瞳的双眼里看出点什么破绽。“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姑娘是真的被吓着了。虽然来这里做咨询的人,都声称自己心理或多或少不太健康,但能交得起他们袁老师咨询费的,以装模作样的有钱人居多。说白了,多是花钱买个保密性比较有保证的树洞。像那种竭嘶底里的精神病人,口碑极佳的袁老师肯定是敬谢不敏的。 她不知道究竟自己的哪句话刺激到了刚刚这位绅士模样的帅哥,她很想直接跑进袁老师的办公室,但帅哥的桃花眼此刻仿佛已变了形状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叫她动弹不得。 她只好硬着头皮回答道:“就是,就是您太太,她刚刚跟我们联系说……” “你胡说!”看来喻先生很可能有幸成为本诊所第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他话语中透露着内心深深的惊恐,“我太太她,她已经死了!” “什么?!”这次轮到小姑娘花容失色了,喻太太死了?那刚刚打电话给她的是谁?! 外厅的喧嚣惊动了内间的袁老师,她匆匆出来看个究竟,却冷不防地被客人指着鼻子吼道: “你肯定是骗我的,骗我的!还有你,你们,你们都是一伙的,合伙起来骗我的!” 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在男人的嘶吼中开始,在一剂安定针剂中结束。来接喻先生的是他的一位女性朋友。她跟袁老师解释了一下最近他受到一些刺激,并且对诊所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后,就搀扶着喻先生离开了。留下袁老师和小赵在诊所里面面相觑。 全一峰接到刘老所长的电话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除了李允彬以外,都在“临舟刑警侦查系统升级项目暨临舟大学计算机系统应用之市局联合项目”联合组长季教授的指挥下,正埋头档案室,吭哧吭哧地整理着堆积如山的老卷宗。档案室里覆盖着不同年代不同气味儿尘灰的古物,让众人望而却步,但鉴于另一位联合组长正是他们老大全一峰,都唯有硬着头皮上。 李允彬?李小神在季大神的各种关照下,已经飞升,他桌面上一个写着“有事请烧纸”的破烂纸片,随着同事们的人来人往,在四块大屏幕的左上角飘摇着。 “小全领导啊,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谈判专家之类的,来支援支援我们啊?”刘老所长是全一峰以前当小片儿警的时候那个派出所的所长,据说在同一个所里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挪窝,看来是铁了心要坚持到光荣隐退了。 “刘所长您又埋汰我了,好好的喊小全不好?”全一峰已经有小半年没跟刘所长联系,听到他的电话,在当下让人了无生趣的案头工作的间隙,还是很愉悦的,“您说,您那边出什么事情啦?” “哎,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有个人跑到他老丈人家撒野,刚人报警说那女婿持刀威胁他老丈人,说是要见老婆。你说这都什么事这是,鸡飞狗跳的。”说起这种鸡飞蛋打的事情,一般刘所长都是挺来劲儿的,否则也不可能在那个岗位一直舍不得挪窝,唯独今天他话语里带着点少见的忧愁,“只是嘛,那个老丈人,他嫂子的二舅是分局的黄副局长,我寻思着这可不能强攻,万一人亲戚转头还是一家人,我们要是误伤了哪一方,都不太好。” 刘所长说的黄副局长,算是他的顶头上司,按照他来年就要退休的状况,肯定是越谨慎越好的。全一峰明白了刘所长的诉求,以有出警任务为由,捎上王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留下既好气又好笑的季廉,对着他被案卷掩埋了的办公室哭笑不得。 真是的,当初要是能知道这系统所涉及的资料整理工作如此浩大,全·打一架比写一页报告都来得轻松·一峰,可能就得三十三思而后行。现在贼船上都上了,快活一时是一时! 刘所长说的那个分局黄副局长的大外甥女的小叔子家,在离市局只有二十来分钟车程的一个别墅区。全一峰和王富到大现场的时候,女婿和老丈人还在别墅的一楼大厅里僵持着,别墅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派出所的警员、家属、小区物业保安,还有一干看起来是小区业主或保姆的吃瓜群众。 他俩看了那女婿的身板一眼,弱鸡。再看看他癫狂的表情和僵硬的肢体,弱鸡中的战斗机。 全一峰跟王富使了个眼神,两人就制服歹徒营救人质的方案达成了一致。 在人群的最里层的中间位置,是派出所的四五个民警,最正中的则是刘所长。只见刘所长还在苦口婆心地跟那女婿讲道理,王富在走过去的途中听了一小段,刘所长、女婿以及老丈人的对话颇有鸡同鸭讲的嫌疑。一个说都是一家人万事有商量,只要好好说,事情都能解决的;一个说他们把我老婆藏起来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我老婆;一个说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我要跟你拼了老命。 王富终于见缝插针地挪到刘所长的跟前,右手才刚跟人握起,左手就出其不意地举起一个瓶子,什么东西猛地朝刘所长以及后面几个民警的脸侧喷去。 “啊——!”凄厉的喊声骤起,继而是不停地有人打喷嚏和咳嗽,场面霎时间乱作一团。 眼前的突发状况使得众人前面的持刀女婿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左手更加用力地勒住老丈人的脖颈,持刀的右手毫无章法地挥向人群,憋在嘴里的那句“都给我停下来!”,连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右手臂就被不知何时从背后出现的人擒住,他感觉手臂一阵剧痛,手腕像是被铁棍狠狠地砸了一下,手中的水果刀哐啷一声跌落地面。 同一时间,他只觉肩头一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向地面,背后有如泰山压顶,胸腔跟地面的摩擦让他几乎窒息。他拼尽了全力,只发得出一声惨叫,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余光中只瞥见背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像是擒着一只鸡仔的老鹰,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甚至都懒得分给他半分。 幸亏今天王富身上带着的不是警用催泪喷雾,是上次不知从哪里没收来的民用玩意儿,否则这一茬绝不是全一峰笑哈哈地手捧湿毛巾给刘所长赔礼道歉就能揭过去的事儿。不过全一峰怎么说也算是刘所长带出来的,他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他老人家早就领教过,这次也没有太受惊。况且那女婿和老丈人都没什么大碍,全一峰还好人当到底地把人都拉回市局去审问了,也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只是这女婿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不单止弱鸡,还神经病。一会儿喊“他们把我老婆藏起来了!”,一会儿喊“我老婆自杀了!”,一会儿又喊“我亲眼看到我老婆从五楼跳下去的!”,简直让王富想直接联系圆湾三院。顺便说一下,圆湾三院是临舟出名的精神病专科医院,口碑一直挺不错的。 而那位老丈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跟女婿隔空对骂,毫不示弱,一边喊着“你这畜生究竟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一边拉扯着旁边的警员嚷嚷:“警察同志,你们赶紧把这神经病抓起来!我女儿好端端的,他竟然说她死了!神经病!” “够了!都给我闭嘴!”全一峰从“联合项目组”的临时办公室溜出来,原本心情还不错,见到刚才自己押回来的那两人都快又打到一块儿去了,眉头一皱,一手抓住一个胳膊,直接武力压制。 全一峰的声音不算大,但在警局这种比较特殊的场合,响儿小的未必就是好惹的。俩刚刚才见识过全警官一身本领的“猛将”都收敛了许多。 “老人家,您先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儿好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好吗?!”老丈人定了定神,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叫张国强,我女儿叫张臻。这人叫喻浩凯,是我女婿,他今天来到我家,一进门就嚷着要见我女儿。我就奇怪了,我也没听女儿说他们两口子闹了矛盾要回娘家什么的,而且他一进门态度就不对,哪有这么气焰嚣张地到丈人家要见老婆的?而且更气人的,他竟然诅咒我女儿死了!岂有此理!警察同志,他肯定有问题,你们千万要帮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那位叫喻浩凯的女婿,听见他丈人说了个“死”字,被全一峰压制着的肩膀突然间剧烈挣扎起来。虽然不至于很吃力,但全一峰也是被他们这么折腾一上午给闹得有点烦了,手上稍稍再用了点劲儿,那弱鸡女婿便又疼得蔫了下去。 “老人家,虽然您女婿这样上门的确不对,但既然要找的是您女儿,那您有没有联系上她了呢?” “我刚才给她打了电话,但她电话没有开机。” “您最近一次跟她联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最近一次,好像是四五天之前吧?一般她每周回家里来一趟,不是周六就是周日。”老丈人说着说着,大概是突然想起今天就是周日了,有点不确信地问:“警察同志,你说她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位女婿。刚才还一脸要跟老丈人同归于尽的疯狂,现在在众压之下,也难免露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 “四天前,我看着我老婆在我眼前跳楼自杀,但是,我找不到她的尸体!” 第23章 消失的妻子 喻浩凯所说的那个天台,是一个五层高的老商业建筑的楼顶。这栋老房子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还能从斑驳的外墙装饰和各式破旧的广告牌窥见得到这里曾经的兴旺。 建筑地处临舟音乐学院的侧门外。那里原本是一条临舟文青们趋之若鹜的艺术商业街,两旁一水的咖啡厅、烘焙屋、书店、乐器室和小手工艺作坊,骨子里都透露着高高的逼格。而这座五层建筑,矗立在街头转角,门前还有一个比较开阔的小型广场,占尽地利。只是两年前貌似音乐学院内部政策突然有了调整,改变了这片属于学校的土地的规划,商业街几乎一夜之间被关停。人去楼空,沿街商铺的大门几乎都被水泥墙给糊上了,至今也不见那下一步规划路在何方,整个街区好一片凋零败落。 全一峰和王富走上天台,一眼就认出了喻浩凯所说的他老婆张臻跳楼的位置。因为整个半圆形的天台外围,几乎都被高出楼面两米不到的广告牌围着,唯有右前方崩了一角,空出了大概六七十公分的一个缺口,从周围的痕迹来看,这个地方崩了也有一段时日了。凡正常人跳楼,应该都不会放着这个缺口不用,而去攀爬那些高耸的广告牌吧? 全一峰从缺口往下望去,商业建筑的层高比普通住宅略高,五层虽不是特别骇人,但从这往下一蹦,那也是必死无疑的高度了。 他们来到现场的时候,天色刚刚渐暗,正如喻浩凯所描述的那天他目睹妻子跳楼时的光景。 全一峰用双眼均5.5以上的视力,在微暗的天光中,看到缺口正下方的四楼和三楼的雨棚架子边儿上貌似钩着几缕浅黄色的布料。一、三和四楼的雨棚上,原本的材料早被风雨日晒给剥干净,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架子。而二楼连架子都不见所踪。 正下方的一楼地面空空如也,别说是人体坠楼后血液脑浆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痕迹,就是一片烂衫破布也未曾看见,感觉倒是比旁边的地面还要干净些。那里唯有几个凌乱的鞋印,从大小和纹路来看,很有可能是喻浩凯当天在天台目睹妻子跳楼后,匆忙下楼寻找尸体时留下的。 不远处东倒西歪着几把桌椅,还有一把破了个大洞的遮阳伞。桌椅上讲究的镂空花纹,默默地透露着那些辉煌岁月里这地儿的情调。 给喻浩凯做精神鉴定的医生已经被请到了局里。在医生还没给他一个精神病的确诊之前,他的口供再离奇,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无论喻浩凯的妻子张臻现今是生是死,她确实是失联了。如果说喻浩凯是造成张臻失联最大的疑犯的话,那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喻浩凯今天闹出的动静也太大了点,而且他所描述的张臻失踪的过程也太诡异了点,不太符合一个杀害妻子的丈夫的行为特征。 所以说,要不就是他真疯了,要不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全一峰他们带着从现场采集到的指纹、鞋印和布料等证物回到队里,悉数交由鉴证科化验去了。 原本这个案子只是全一峰为了一时逃避季廉的卷宗轰炸而找的开溜借口,结果精神鉴定专家给出了喻浩凯精神状况基本正常的结论后,连季廉他们也被吸引了过来。 “滚滚滚,你们卷宗都整理完了吗?在这里给我添什么乱。”全一峰一把拎起在鉴证科门口溜达的李允彬,正要把人拎回项目组小办公室,就见方芳和她身后的季廉也向着他们走过来。 方芳完全无视李允彬的挣扎,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老大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有这么有趣的灵异案件,你怎么可以不叫上我?” 全一峰此时不知为何想起两个多月前见过的那位热心市民仝大妈。看来人家跟她一见如故,也不是毫无缘故的。 李允彬和方芳绕过全一峰溜进鉴证科,季廉才走到全一峰身边,问道:“怎么样?” 全一峰知道季廉这是从自己的行为神态判断出这个案子问题不大,他一扬手,把案卷记录扔给季廉,说:“是有点头绪了,不过还得再仔细查查那个丈夫的背景情况。” 他又往鉴证科里瞧了眼,说:“你把他们两个放出来刚好,我现在正缺打下手的。” 季廉闻言,眯起眼睛盯着全一峰看了一眼,看得全一峰心虚不已。 “季大教授,季大组长,我今天真的不是无故旷工的,你要相信我,我是位对组织忠诚的好同志。” 季廉简直拿他没办法,还能咋地,唯有一秒原谅了他今天早上的不辞而别。心想以后还是少点拿案头工作来折磨他。 第二天一早,被最近的灵异事件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喻浩凯,天还没亮就自动自觉地到了警局协助调查。而他老丈人张国强,也非常默契地不请自来。 为了避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面再次出现,他们两人自然是被分开在不同的房间接待的。王富和另外一名队员接待喻浩凯,于建海和方芳则是被召唤过来接待张国强。 “那孙子,臻臻当年提出跟他结婚的时候,我和她妈妈就强烈反对过。”老丈人说起女婿,还是一脸的气愤,“不是说我们家有钱就瞧不起人,但你好歹也看看那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品。” “老人家,您看喻先生人品怎么样呀?”方芳问道。 “小姑娘,我跟你说,你这种年纪的就容易被那些个追求浪漫的小年轻骗了去。没事儿扎个马尾辫,弹个吉他唱个摇滚就以为自己是放荡不羁的浪子了。一会儿说自己追求艺术人生,一会儿说自己投身电影事业,简直乌烟瘴气!”老丈人越说越不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们宝贝女儿臻臻向来都是很独立的,她的想法别人根本改变不了。我们想着这再不靠谱的男人,成了家有了担当,总得会好起来的,也就由着他们了。” 张国强显然是将自己的女儿视为新时代独立坚强女性的代表,语气中满满是替女儿觉得不值。他对着方芳,非常有拉家常的错觉。 “谁知那玩意儿这几年丝毫没有收敛。臻臻虽然不说,但是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个喻浩凯就是个混账东西,依仗着我们家的钱,投资了好些个在网上才看得到的电视剧还是什么节目什么的,又说要当什么导演啊编剧啊,这些年没少跟他们学校出来的那些年轻小姑娘鬼混!我们家臻臻啊,当年真是被他鬼迷了心窍!” 方芳听到这里,不由暗自吐槽,大叔,您女儿那不叫“独立”,那是被惯坏了的任性好嘛。还有,不是所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都跟您女儿那么瞎的。 半天下来,从喻浩凯本人直接了解到的、从他老丈人侧面了解到的,以及李允彬从特殊途径搞到的,三管齐下,算是把喻浩凯的生平背景给扒了个内裤不剩。 李允彬把所有资料归结在一起,向在座的众人汇总报告道: “喻浩凯,34岁。对外声称毕业于临舟音乐学院,其实就是在音乐学院的成教分部念了个进修班。各种乐器略懂一二,加上优越的外貌条件,婚前常年混迹于当时的不知道多少线的娱乐圈外外环边缘,婚后摇身一变,成了个大文娱行业投资人。跟着业内的朋友投资了七七八八好些项目,有踩雷血本无归的,也有一炮而红赚了不少的,总体上算是搭上了这几年国内娱乐业蓬勃兴盛的便车,四年下来,成了个业内小有名气的“投资家”。 然而,狗改不了吃那啥的本性,这几年身边的小演员、小网红和小嫩模从不间断。这里是他所有拈过的花惹过的草的名单。” 李允彬说着,打开了一个表格,里面的名单之长,让在座各位叹为观止。 “臭小子,去哪里把人家一个个的三围都给搞到了?”王富一个笔帽飞过来,精准地砸到了李允彬的太阳穴上。 “哇,富哥,你这是公报私仇!”李允彬揉揉脑袋,向王富做了个鬼脸,继续说道:“虽然鉴于老丈人的家势,喻浩凯还不至于做到明目张胆的地步,但他老婆除非是真瞎,否则不可能无知无觉。不过,最近小半年跟他走得最密的,反倒是一个搞什么星座占卜之类的命理师,虽然也是个美女,但年纪似乎大了点儿。难道是这头老牛嫩草吃腻了,想换换新花样?” “命理师的情况怎么样?”全一峰问。 “哦,那人叫张悠悠,36岁,名牌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前在投资银行和私募基金待了八年,最近两年全职当起了命理师,貌似生意还非常兴隆。而且,跟之前的那些莺莺燕燕不太一样的是,喻浩凯的老婆跟她也来往甚密。” 听到这里,方芳突然来了兴致,说:“不会吧,难道是抢闺蜜老公?这么狗血的情节?” “方芳姐真是才思敏捷,这真是个好思路!”李允彬最近对着方芳越来越狗腿了,众人对他堂而皇之的闭眼吹都快免疫了。 唯有又一个呼啸而来的笔帽替众人表达了唾弃。“你小子这么有空去研究人家小三小四的那些个三围,还不如赶紧查查那一页纸都装不下的女孩儿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动向。是吧老大?”王富其实是个老队员,刚过了三十八岁生日,比全一峰大了整整十岁。但别看他有时候在现场显得比较凶,其实人是挺随和的,也很乐得跟着大伙儿喊全一峰老大。 “有查有查。这些女孩子里面,有的已经回老家结婚,有的还在不咸不淡地混着,还有两个的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十八线。五花八门,不过至今还没有看出来有什么特别可疑的。” “好,允彬跟富哥,你们沿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如果有情况及时向大家汇报。”全一峰拿起桌上张悠悠的照片资料,转了转,说:“方芳,你跟我去会会这个美女命理师。” “好嘞!” 虽然早就过了那种依照今日星运程来决定“今天出门该涂哪个颜色的指甲油”年纪,但方芳对命理师这个职业还是充满好奇的。更何况还有可能近距离围观狗血家庭伦理剧现场,她更是乐在其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第24章 命理师 队里唯一的女队员出警,向来都是被优待的,起码不用她开车。 方芳坐在车上,盯着喻浩凯夫妇命理师的资料看了又看,一会儿又拿出手机狂点了一通,才跟司机全一峰说:“老大老大,这个张悠悠原来就是上过‘聊天派’的那个张老师!” “什么‘聊天派’?”但凡涉及家长里短的案件,全一峰时常喜欢带上方芳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某些探听八卦方面很是不遗余力。 “‘聊天派’是一个口碑很好的聊闲天儿节目呀,老大你没听说过?不过这不怪你,这节目的确是有点小资又小众。我说怎么这个张悠悠看着就眼熟,看来还挺出名的。”方芳兴致勃勃地继续翻看着李允彬整理出来的材料,对一会儿的询问对象更加感兴趣了。 他们是跟张悠悠的助理约的见面时间,地点就在张悠悠的工作室。 工作室在圆湾区的一条老街上。这里基本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法式风格,保养得都还不错。每幢房子本身都是艺术遗产,不需要太多修饰,就那么随性地掩映在两旁浓密的法国梧桐下,悠然地散发着历史韵味。音乐学院侧门搔首弄姿的逼格跟这里对比起来,有那么点太匆匆的意思。 不过什么历史的韵味还是文艺的逼格,大概也只有方芳这位刑侦大队第一美女能够领略一二。在全一峰眼里,这里就是一条治安良好的街道,近五年来没有发生过恶性治安事件,最近的一次凶杀案距今已经将近十年;七年前邻街发生过一场大火,所幸这里只有最边上的半座楼房被轻微波及了一下,损失不算严重;交通事故发生的频率倒是跟圆湾区的其他街道差不多,基本上都是电瓶车造成的,没有出现重大伤亡。 如果换做李允彬来的话,大概在他眼里,就是这条街道的监控做的还不错,明显的和隐藏的摄像头数量达标,覆盖的角度也非常全面,基本上没有监控死角。不知道在计算机教授季廉眼里,这里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面对着眼前落落大方的大美女,全一峰内心毫无波澜,也就不足为怪了。 “喻浩凯夫妇都是我的好朋友,对于他们的事情,我深感遗憾。”公式化的说辞,大概是因为张悠悠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使人丝毫不觉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唯有这样的谈吐,才配得上这精致而不刻意的妆容。 他们三人坐在工作室一楼的会客厅里,下午的阳光,还有不远处河面上的粼粼波光,透过落地窗和朦胧的窗纱,把会客厅映照的明亮而柔和。 房子后面流经的是临舟三大河流之一的圆湾河。如果不在意河的对面就是著名的圆湾三院的话,这幢房子简直是闹市中的世外桃源。 “有时候,天才与疯子之间,往往只是一线之差,不是么?”张悠悠留意到警官先生对河那边建筑的观察,语气中带点自嘲又带着点俏皮地说。 全一峰将视线转回张悠悠身上,温和一笑,用略显低沉的嗓音说道:“张小姐,职责所在,希望你能理解和配合。我们想就喻浩凯夫妇的事情,向你了解几个问题。”内心毫无波澜,不代表他不会察言观色。这些年跟各方妖魔鬼怪打交道多得去了,全一峰早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然而,方芳无比习惯了老大蹲在各种楼道口、马路边的氓青形象,对于他在大美女前表现出来的偏偏绅士风度毫无心理准备,少女心粉红泡泡猝不及防地被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钩得满屋子乱窜。内心不免咆哮:老大你这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吗?不用怕,张老师最拿手就是帮人避凶趋吉了! “两位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张悠悠为两位客人添了添茶,甜腻的茶香萦绕了整个客厅。 “谢谢。请问张小姐,上个月27号傍晚6点到7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张悠悠拿着茶壶盖子的手稍稍顿了顿,似乎是对警官先生如此直接的问题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她微僵的笑容又恢复了柔和,“上个月27号,也就是五天前,没记错的话,那天我去了乐州一趟,是一大早坐火车过去的。晚上大概11点左右才回到这里。” 说着,她拿起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跟全一峰他们说:“我那天是跟助理一起去的,当天的车票应该还在她那儿,我让她找找看。” 电话接通,张悠悠跟他们略带歉意地点点头,起身走到一旁的偏厅说起了电话。偏厅的一角摆放着一个画架,上面一副还没完工的油彩,展示着这里主人的才艺和品位。 从张悠悠那里问到的信息不多,也在全一峰他们的预料之内。不过她倒是提起在大闹丈人家的前一天,喻浩凯还差点在一个心理诊所闹了一出。据她的说法是,当时恰好她也在附近,就帮忙把人给接回家了。 “能做到把喻浩凯送回家,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是挺亲近的。”方芳坐在回程的车子里,琢磨着刚才对话的细节。这样的气质美人,怎么会看上喻浩凯那样的大猪蹄子呢?一场谈话的功夫,方芳脑洞里的那场夺夫大战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老大,你这是开的哪条路回去?” “我们先不回局里,跟我到那个心理诊所一趟。” 方芳他们回到局里的时候,带着从心源私人心里咨询诊所带回来的监控录像的拷贝。 全一峰在队里的大厅随便找了台没人用的电脑,对着这段十来分钟的视频看了大半个小时。他虽然有自己的个人办公室,却喜欢在大厅里待着的,平时在局里,待在小办公室和大厅的时间基本上是一半一半。 视频里除了张悠悠的出现本身有点过于巧合以外,貌似并没有其他的特殊之处。全一峰暂停了视频,要来喻浩凯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让人家跟他通了个视频电话。 视频那头的喻浩凯正纳闷着现在的警察办案都这么先进了吗,就听到全一峰让他把手机壳被剥下来放在镜头前,让对方看看。 喻浩凯一边拎起自己手机壳上挂着的一个金属小环,一边说:“这个吗?这个不是我弄的,是我老婆的爱好。她老喜欢往自己手机上挂各种各样的东西,也热衷于折腾我的手机。不过警官你不说的话,我都没留意,这个环貌似是她半年前给整的。” 他摆弄着那个小环,若有所思,接着说:“已经这么久没换过了啊。” 全一峰挂掉电话,对刚刚也在一旁看着的方芳说:“这个监控画面里,张悠悠手机上的环跟刚才我们在她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个不一样吧?方芳,你们女生都爱整这种东西吗?我怎么没见你弄过?” “老大你啥意思?”感觉到作为女生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方芳拉开自己的抽屉,把塞得满满当当的一抽屉笔记本拿了出来,显摆似的铺了大半张桌子。 “这是什么?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爱记笔记?”全一峰对满桌的笔记本左翻翻右瞧瞧,楞是没能从这些字没写几个,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人画倒是贴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里看出个什么门道,“你这是在搞什么批发生意?” “这种直男癌式的发言是会遭受谴责的。”方芳从全一峰手里接过一本,有点心疼地放着被乱翻的内页,“也没听说你母胎solo啊?老大你以前的女朋友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我知道我知道,”李允彬自告奋勇地凑过来,全一峰用眼角不动声色地对他这种为了追求方芳的狗腿行径表达了谴责。然而李允彬确实是没少做功课的,他向在场的包括季廉在内的大老爷儿们介绍道:“这不叫笔记本,这叫手账,是现在小女孩儿,不,大美女间非常流行的一种艺术品。原本主要是用来记录生活的,但因为里面一般会加上很多图片、插画、花纹甚至景区门票什么的,看起来非常丰富多彩,所以后来衍生出单纯的精美手账都可以作为产品直接出售和收藏。” 一干糙老爷儿们点点头,其实可能根本一个都没听明白。 “那这些笔记本,跟我刚说的那手机上的环有什么关系?” “在我们臭美届,爱好是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的。你竟然因为我不玩手机壳和配饰,就对我身为美女的资格进行了质疑,你这种片面的认知简直就是政治不正确你知道吗?多样性才是人类发展的正确方向!” 虽然感觉方芳的逻辑简直匪夷所思,但全一峰很快就领悟了她的真实意图。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绕了这半天,你也就是想说,你们女生每个人的爱好有可能是非常不一样的。” “孺子可教也。”方芳感觉自己都快流下老母亲的眼泪了,“一般喜欢同一种东西的人,要不原本就是同一个圈子里的,要不就是吃了安利新入圈的。” “那你觉得,这个张悠悠,是原本就在这个手机壳还是手机环圈子的,还是吃了张臻的那什么新入圈的呢?”全一峰问。 闻言,方芳和李允彬都愣了愣。 “还有,张臻丈夫的手机壳已经半年没有动静,但从出现在心里咨询诊所到你们上门询问,这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张悠悠的手机壳上的环就已经换了两次。”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季廉插话道。 第25章 真爱 “这是今天上午的第二家美甲店了,”方芳坐在车里,看着车外的跟踪对象,对司机王富说,“原来命理师的生活这么悠哉游哉的呀。” “羡慕?”王富嚼着口香糖,有点惆怅。上次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老婆下了死命令,再不戒烟就要带着儿子回娘家住去了。 “有那么点啊,”方芳单手托着腮帮子,盯着正向街边一家甜美日韩风的美甲沙龙走去的张悠悠,后者脸上那付略显夸张的墨镜让她有种被闪瞎眼的错觉。 她在张悠悠的工作室见过那付墨镜,回头查了一下,某奢侈品牌本季新款,接近五位数的标价,让她很有把李允彬揍一顿的冲动。 “说不定很快你就不羡慕了。” “为什么?”方芳一脸好奇,正等着听王富哥的高论,不料人只幽幽地丢给她一句“直觉”。嗯,戒烟是不是会使更年期提前? 刑侦大队的联合项目小组里,李允彬正带着季教授的两个研究生在给一个小模块做着测试。季廉今天学校有课,没有过来。 自从项目正式立项之后,经费和人手都相对充裕了很多。他们采取的是边建设边应用的策略,系统和实战相互支持,相扶相长。所以手头上碰到的新案件,只要人手还允许的情况下,都会被及时地输入到系统里。 办公室里的众人都在如火如荼地敲打着键盘,直到李允彬的电脑一拖四屏的右下方跳出的一个系统提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他们在建系统的一个链接外界网络信息的接口。内部案件的各种信息,会被提炼成关键字词的形式,与外部网络世界上纷繁复杂的实时数据进行比对。刚好昨天李允彬把这次妻子神秘消失案的现有资料都录进了系统。 “你说什么?!张悠悠正在做网络直播?”李允彬的一通电话,让车上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方芳转头透过车窗玻璃和美甲店的落地玻璃,看了看里面正在做着手部护理的女人,对王富说:“富哥,那我们跟了半天的这个人,是谁?” 人是今天一大早从张悠悠的工作室跟到现在的,无论是只见过照片的王富和是见过真人的方芳,都没觉察出异状,怎么会突然在网络上出现了一个□□呢? 孰真孰假?他们决定让方芳过去店里一探究竟。 方芳推门走进美甲店,然而刚刚张悠悠所在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出来。她向迎出来的店员小姑娘问道:“你好,请问刚刚坐这里的那位客人去哪里了呢?” “你是张小姐的朋友吗?她刚做好,已经走了。” 走了?看来是从连接商场的门口走的。不会这么巧吧?方芳无暇再跟店员解释,直接往商场方向疾步走去。 偌大的一个商场,即使是工作日时间,也并不显得冷清,四处都在彰显着这座城市的活力和购买力。现代的灯光技术被运用得出神入化,整个商场既金碧辉煌又不土气逼人,既光彩闪耀又不炫目刺眼。但方芳还是差点在这一个个国际大牌的视觉轰炸下迷失方向。 不但有可能跟踪了半天才发现跟错目标,还有可能把错误的目标都跟丢了。这锅可真大啊。方芳按捺着内心的焦灼,目光迅速地扫射着商场内的一张张面孔。 突然,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 “富哥富哥,发现情况,你赶紧进来一下。” 王富来到方芳所说的位置的时候,也不禁呆愣了一下。面前这女人,张悠悠的一身打扮,却分明是顶着张臻的脸庞! “张臻女士,你丈夫喻浩凯前天被我们从你父母家接到警局的时候,声称看到你跳楼自杀了。请你配合警方的调查,帮助我们理清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对于方芳他们大白天都可以将人跟错这件事,全一峰揉了揉眉心,决定还是亲自出马,看看这张臻到底是哪门哪路的魔术大师,耍完丈夫耍警察,简直不亦乐乎。 “警官先生,我觉得你们就这么把我带回警局,是不对的。”张臻端起咖啡杯,用眼神和嘴角对里面的内容表达了一番嫌弃之后,眯起弯弯的笑眼,接着说:“首先,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法规,更不可能是你们的嫌疑犯;其次,喻浩凯说我跳楼我就跳楼?证据呢?” 全一峰也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一如既往的味道,没毛病。才顺着张臻的思路接话道:“首先,如果你丈夫所说属实,那鉴于他现在由于惊吓过度得了神经衰弱,如果后续他还因此出现更严重的症状的话,你的确是有可能需要负刑事责任的。” “神经衰弱?该!这还是便宜他了。你们在听他鬼话连篇之前,不是应该好好查查他都做过什么吗?以前那些什么Amy, Nancy, Cattery也就算了,连张悠悠都勾搭!” 一旁的方芳,此时脑内正上演着最新家庭伦理连续剧,并且本狗血八点档出现了第一个大反转:原以为是气质美女抢夺闺蜜老公,杀害正室,谁知竟是千金大小姐报复小三,嫁祸心机闺蜜! “那你是承认制造假自杀现场了?”全一峰问。 张臻再次拿起咖啡杯,又再次嫌弃了一番后放下杯子,才说:“随你们怎么说,我只是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几天。” “好,那其次,说到证据,在那个跳楼的现场,我们找到你留下的足够多的痕迹。不但有天台围栏上的指纹,还有钩在坠楼轨迹上的衣服布料,上面有你的血迹。我没猜错的话,你手背上的这条疤痕应该就是当时被楼下雨棚架子割到的吧?”全一峰审问疑犯的时候一般都很从容,大部分情况是装给疑犯看的,但今天则是因为手头的证据太充分了。 哦,难怪她今天去了两家美甲店,原来是去做手部美容,大概是去做什么精油祛疤之类的吧。方芳在一边记着笔记。 “我又没有作奸犯科,平时喜欢到哪里闲逛,警官先生你管不着吧?”在证据面前,张臻有了些微的松动,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这一身张悠悠的打扮,怎么着?打算让张悠悠背负上杀害你的罪名?”虽然全一峰嘴里这么说,但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个假设,太没逻辑。不过鉴于眼前的这位大小姐,也不太像什么追求逻辑严谨的人,就这么误打误撞地说不定还能撞上她的思路。 这时,从在商场被他们拦截下来到现在都一直气定神闲的张臻,却突然严肃起来,几乎是踩着全一峰的话尾就脱口而出:“你胡说,我没有要害悠悠!” 好,猎物终于入套了。 “那你整这么一大出不是要诬陷张悠悠是要干什么?”全一峰不给她留半秒钟的喘息,紧接着问道。 “我只是要让喻浩凯那狼心狗肺的不得好过!” 齐活。 “臻臻!”夺门而入的是在直播尾声中收到助理消息后,直奔警局的张悠悠。然而她终是晚了一步。 她的出现众人没有太惊讶,然而让在场各位惊掉下巴的,是看她进来之后,张臻走上前去,跟她十指相扣,牵起手来。 哇哦,原来好闺蜜还是好闺蜜,感天动地姐妹情,携手制裁人渣男,简直大快人心好吗。方芳脑内频道独家直播的狗血剧情第二次大反转。 “好,现在,跳楼现场的第三个人终于出现了。”全一峰说完,才在聚焦的目光中感到一丝丝的……中二。这种动画片里揭开真相前的摆拍感是怎么回事儿。全一峰并不觉得自己像柯南,说不定像柯南他老丈人还差不多,超尴尬。 不过既然是自己开的头,跪着也要说下去的不是吗。 “现场有五层楼,其中一楼、三楼和四楼的雨棚架子都还在,唯独二楼的被拆除了。我们前天过去的时候,特意去二楼检查了一遍,发现那里的架子是最近才被拆掉的,接口的痕迹很新。为什么那个架子要被拆掉?”面对警官先生的质疑,两人牵着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些,张悠悠稍稍偏过了目光,而张臻则非常大无畏地跟全一峰对视着。 “因为那幢楼的雨棚,除了一楼以外,都是装在每层窗户之下,紧挨着窗户的。如果不拆掉二楼的架子,就会妨碍你们将遮挡物伸出窗外,从而扰乱喻浩凯的视线,让他以为楼下地面空无一物,也好让跌落在垫子上的张臻有时间撤离。我猜的没错的话,那个遮挡物大概是画布一类的东西,当时天色渐暗,那条街上的路灯也坏得七七八八,只要在画布上画画的人掌握好角度和光线,加上喻浩凯精神紧绷,就很有可能顺利瞒天过海。我说的没错吧?张老师?” 张悠悠眼见已经没有辩驳的必要,干脆豁了出去,“你说得对,全警官。我就是那个在现场等到臻臻落到垫子上,将画布伸出窗外的接应人。” “都是我让悠悠陪我这么干的!”张臻嗔怪地瞪了张悠悠一眼,非常护短。 方芳刚想再为这感天动地姐妹情鼓个掌,张臻又来了个一鸣惊人: “因为活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原来悠悠才是我的真爱!” 方芳仿佛听到了超市里那种最恼人的无限循环式大喇叭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半天,才听清楚喇叭里的内容:恭喜第三次狗血大反转达成! 她努力地定了定心神,朝富哥看了眼,觉得已经石化的富哥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看来唯有靠自己了。她凑到一脸无波无澜的全一峰的耳边小声说:“老大你看,不怪我们眼神不好,这不都说,相爱的人总是越来越像对方嘛。你看她们现在多像双胞胎啊。” 全一峰又揉了揉眉心。 “你们之所以选择那个天台,是因为只有那里可以有效限制喻浩凯望向楼底的角度。那个天台上满满当当的广告牌和唯一的缺口,是天然的视线向导,否则再完美的画布也难免露馅儿。”全一峰决定把推论的最后一环说完后就撤回联合项目组,剩下的狗血留给方芳自行解决。 “你说对了一半,”张臻的趾高气昂像被什么突然从背后拉扯了一下,她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那个天台,是五年前他向我求婚的地方。” 第26章 自杀 季廉从方芳他们找到张臻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外地出差,主要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顺便陪校长出席一个大学论坛。他因此无缘亲眼目睹喻浩凯得知自己的猎艳目标给自己戴了顶大绿帽时候的精彩表现,也无缘亲耳听闻张家案件那高潮迭起的大结局。不过那些个什么捉奸在床、暴打小三、互揭老底,还有万恶之源的财产分割等等的瓜,这次吃不上下次吃,只要地球还没毁灭,就还有更新鲜的,不足为可惜。 只是苦了季靖、李允彬还有全一峰,巴巴地等了整整一星期了,人归期还没个定数。 季靖是因为这个暑假过去,就要正式进学校读书了,虽然季廉已经帮他把要补习的课程内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小孩儿还是难免内心忐忑。李允彬不用说,虽然他是联合项目组的顶梁柱,但季廉才是灵魂,虽然全老大也算是项目组的联合组长之一,但人已经发话了,他们这艘船这样没有灵魂地横冲直撞,小心嗝屁;他不想嗝屁。 至于全一峰?哈哈,他那点小心思貌似不太适宜拿出来宣之于众。那什么类似于在家吃饭,菜烧好了却只有一个饿死鬼投胎在桌边等投喂,虽然这对做饭的人也不失为一种认可,但时间长了,天天对着这狼吞虎咽,又没有季老妈子的柔声细语来中和一下,整得都快有点食欲不振了都;又或者是诸如走进联合项目小组办公室,只有一众糙老爷儿们和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们,枯燥的景色实在令人精神萎靡。 这样下去可不行。全一峰非常有骨气地想,大不了四张火车票的事情,季廉不回来,他带着季靖去找他总行了吧?你看季靖处在这么关键的成长阶段,你身为监护人这么长时间不出现,不合适,实在不合适。 没有等全一峰把他的伟大构想实践一下,季廉那边就终于要放人了。 季廉坐的是晚班的列车,在车上睡一晚就能到临舟。这天全一峰起了个大早,火车8点钟到站,他5点就已经神采奕奕地从床上爬起来。顺便以睡眠不足影响长个子为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毅然决然地把昨晚说也要一起去接季廉的小季靖留在了家里。 等到他把车在火车站停车场停好熄火,再看看手机上显示还没到6点的时间,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有多傻帽。 七月上旬的临舟,气象台昨天刚向民众发布了今年第二次的酷热警报。这么一大早就干劲十足的,除了疑似患有间歇性荷尔蒙紊乱症的全一峰,还有那个没被后羿射下来的家伙。 全一峰打开车门,一股厚重的热浪劈头盖脑地从门外一拥而上,让人游踪仿佛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开始沸腾起来的错觉。全一峰可不想轻易尝试早间桑拿,麻利地把自己重新关进车子,奢侈地开了发动机吹冷气。冷冷清清的地下停车场鬼影都没一个,只有几只快被热化了的蚊子在车窗外蔫儿吧唧地做着最后的无谓挣扎。 无所事事的全一峰在车里开始反省自己的愣头青行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今天还没有给季靖做早饭!他只匆忙地给季靖留了张纸条,让季靖自己把冰箱里的包子拿出来热了吃。这种事情肯定不能让季廉知道,全一峰开始思索最近季靖的封口费大概涨到个什么水平了? “叮咚——”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一声,全一峰赶紧掏出手机,那是季廉的专用铃声。看,早点过来还是有好处的吧?这样起码接收信息的时间可以提前0.0001秒。 但是这个信息的内容就没有那么让全一峰愉悦了。季廉跟他说,火车上的广播刚通知,前方遇到故障,可能会延误一段时间。全一峰给他回复了句让他先在车上把早饭吃了,其他都不用着急,然后就立马给认识的铁路的和铁警的朋友打去电话打探情况。 问了一小圈下来,原来是有人卧轨了。现在的火车开得太快,距离出事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卧轨的人还没找到,或者应该说还没找全,现场可想而知肯定是一片狼藉的。 临舟这么大一个现代都市,这里每年觉得自己生而为人极其抱歉,或者极其让人抱歉的,少说也有……嗯,这是个令人有点沮丧的数据,反正就是很不少。普通市民哪天不巧给碰上了,也很难说。 全一峰找到的那位铁警的朋友,是他念警校时候的一个篮球场上的铁哥们儿,叫孙兵。孙兵为人耿直,跟全一峰不但是旧识,还算是同一条战线上的选房同事,便对他知无不言。听那孙兵说,今天这名自杀人士,也是骨骼清奇的,找了个角度和难度都非常刁钻的地方了结生命。 随着铁路运输技术的高速发展,现在的铁路沿线的监控越来越严格,铁路沿线重点部位基本都实现了监控全覆盖。目前临舟市区内尚未被覆盖的就那么几小段,这都能被那人找着,也是很专业了。 再说到那卧轨的具体位置,虽然从地理上来说不算很偏僻,但那距离地面四五层楼高的高度,攀爬条件十分艰苦。何况从死者一只卡在铁轨上的高跟鞋来看,那人的决心也是超坚定了。 只是这种专研精神和顽强毅力用在了危害公共安全、耽误广大群众生活工作以及损害勤恳的铁路一线员工年终福利上,就着实令人惋惜了。 从孙兵描述的尸体辨认难度来看,如果没有找到有更好辨识度的遗物的话,这事很有可能会去到他们法医丁健那儿。但现在全一峰没来得及考虑这些,他现在只想飞到那列火车车厢里。可惜他只有两条腿在加四个轮子,唯有祈祷各路兄弟们把现场清理得干净些,把车上的秩序维护得井然些,他可绝对不想让季廉再亲眼目睹那种血淋淋的场面了。 这个案子最后还是落到了他们手上。法医丁健带着即将刑满释放,不对,是即将实习期满的杨祺来到了出事现场。全一峰看着杨祺每隔三秒向自己这边望一眼的架势,朝他招招手。等人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一把揽过小实习生不那么雄壮的肩膀,几乎把人整个儿压在自己的腋下,才开口:“说实话。” “哎哟哟哟,全老大饶命,是丁主任说的!” “我靠,一秒就出卖了你老板,这种没出息的直接拖出去砍了。” “别别,全队你不想知道丁主任说你啥么?”毕竟杨祺也不是什么浓眉大眼的,背叛个组织什么的并不稀奇,“他说你去哪哪死人,很有神探的潜质!” 全一峰随手放开了杨祺,小伙子重心不稳,肩酸腰疼,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跟地上的一块疑似人体组织来了个亲密接触。 全一峰看着远处蹲在铁轨上对着什么若有所思的丁法医,内心怅然:队里就没有一个正经人物了么…… 季廉这班火车最后晚点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而全一峰最终也没有接到他。因为火车到达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马还在出事地点附近进行搜寻。 等到丁法医把那些七七八八的“部件”都收集完毕后,全一封跟着他们先行撤离了。因为季廉跟他发消息说,先不回家了,直接到警局去一趟,一会儿季靖自己会到队里来。留下的另外几名队员,跟着刚刚到达的警犬一起做进一步的搜查。 季廉一进队里,就迎来了李允彬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差点没把他不怎么结实的身板骨架给挤变形了。李允彬跟他描述了那天他们是如何通过在建的系统,将临时改变行程的张悠悠给识别出来。原来那天她是去了一个朋友的网络直播当了个代班嘉宾,节目事先并没有说明,难怪王富他们跟了半天也没察觉。 跟李允彬讨论了一下项目组的最新进展,季廉就看到刚回来的全一峰。全一峰正跟丁法医交头接耳着什么。季廉悄无声息地路过方芳的桌子,不经意地瞄了一眼上面那块圆镜子,确认自己无论是面容、发型还是衣着打扮都非常没毛病,才悄无声息地继续朝全一峰的方向走去。 全一峰抬起头,正好跟季廉的视线对上了。季廉心里的小猫人毛茸茸的耳朵轻轻摇晃着,扬着粉粉的小下巴,一副快来给朕挠痒痒的神气模样。他本人则是略抿着嘴,眉眼弯弯。嘴角压抑不住笑意,原本就天然上翘的猫咪唇,更是弯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在这四目相接的电光火石间,两人心电感应般的都感到了心里一阵悸动,原不知这跟眼前人认识三个半月以来的第一次小别,竟有如此的威力。 然而,还没等终于重逢了的两人有机会说上半句话,李允彬就拿着刚从现场传回来的一张照片一边叫唤着“老大老大,卧轨自杀的现场有发现!”,一边朝他们中间那条宽宽的银河跑了过来。 单是冲着李允彬严肃的表情,两人就已经非常专业地一秒收回了心神。 这时方芳也凑了过来,只见李允彬的平板屏幕上是一只沾满泥污的手机,虽然手机屏幕已经碎出了巴洛克风,但锁屏画面的头像却仍然极具视觉冲击,因为,那是正闹得沸沸扬扬的张家出轨兼出柜大八卦的主角——张臻! “不会吧?张臻又自杀了?!” 第27章 回家 这次自杀的不是张臻,是张悠悠。 刑侦大队的法医室外,张臻正哭得肝肠寸断。 张悠悠的父母都已经定居国外,听闻女儿的噩耗,正在赶来的路上。所以张臻作为她的现任女友,成了当前跟她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但是丁法医没让张臻进停尸间认尸,只把拼凑起来的衣物让她辨认了一下,因为死者头部已经完全变形,任谁都不太可能认得出了。具体的DNA比对,得等张悠悠的父母回国。 张臻一开始完全不能接受张悠悠自杀的说法,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出事过程没有留下监控录像,对于张臻在警局的情绪失控和要求缉拿凶手的竭斯底里,大家都只能在理解的基础上加以安抚。直到全一峰他们在张悠悠的手机里找到一段前天晚上才录制的视频。 如无意外,这段视频应该就是这位气质美女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段影像资料了。 镜头前的张悠悠以一贯精致的妆容示人,只是表情较平日里的从容多了几分落寞。人的表情大概都是有惯性的,即使是悲伤,表现在她的脸上,似乎都带上了些美人嗔怨。 从相机视频的自动编号来看,在这一段之前,时间稍早的好几段应该都被删除了。 画面里的女人对着镜头稍稍停顿了一下,貌似是酝酿了下情绪,才低声开口道:“亲爱的,请原谅我将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 张悠悠的第一句话刚说完,张臻就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视频很短,只有两分多钟。全一峰等人硬着头皮听完全程,后面基本上都是将请求“亲爱的”原谅自己的“离开”这个主题思想翻来覆去地加以各种修辞,其中还夹杂了几句对自己内心痛苦的描述,诸如“对你的爱越深刻,我内心的矛盾越尖锐”、“我每天都在经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等等。 短短的两分多钟听下来,连李允彬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现实生活中,把自己活成了剧本里的女主角的,还真需要那么些勇气和实力。 全一峰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向方芳指出了例如人物表情过于戏剧性和话语中的指代均不明确等一些疑点,嘱咐她再把视频仔仔细细看上半天。还不忘美其名曰,这是给机会让方芳近距离观摩学习淑女举止。 跟方芳交待了一番过后,全一峰发现季廉没了踪影。明明刚刚还跟自己一直如影随形,怎么一转身就不见人了呢?正当他掏出手机准备拨号的时候,季廉从楼梯间里走了下来。 “上去跟我爸聊了一会儿。”季廉看着全一峰探究的眼神,主动交代道,说完还不自觉地噘了噘嘴。心里的小猫人已经将自己团成一团,尾巴呼呼地扇着,周身散发着“老子没事,不过你最好没事别惹老子”的低气压。 联合项目组正式成立后,季廉虽然已经算是常驻刑侦大队,但他跟老局长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单独谈话更是未曾有过。而且,他这时说的不是“你们老局长”,而是“我爸”,看来聊的是私事了。 “怎么啦?”全一峰难得看到季廉这种状似耍小脾气的模样,很是想给人顺顺毛。况且他对老局长的忠诚每次在季廉面前都宛若充话费送的,他决定无论老局长这次说了季廉什么,他都要毫不犹豫地站在季廉这边,一致谴责不近人情的老父亲。 “他让我今晚带季靖回家吃饭。”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全一峰被这个转折打得有点措手不及,随口接话道:“那我也跟你去呗。” “你?” 全一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再嬉皮笑脸的伪装,都差点掌控不住这尬上天的场面。 谁知季廉也像刚反应过来全一峰说了什么,白净的手掌一把拍上他的肩膀,满脸多云转晴地说:“好,跟我一起回家!” 老局长家住警局大院。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福利分房制度还没取消的时候分到的房子了,大院虽然历史悠久,但保养得不错,各种植物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绿植让院内的气温都仿佛比外头低上个几度。 季廉家在三楼,家里很大,但无论是装修还是家具摆设,都非常朴素,老式的清廉高干的做派。 对于季廉把全一峰也捎带回家这件事,季友林貌似没太惊讶,倒是季廉的妈妈十分惊喜。距离季廉上次带朋友回家里来,一晃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况且还是老季曾经提起过的得力下属,季妈妈坐在沙发上端详着全一峰,简直越看越觉得这小伙子非常讨人喜欢。 季靖这是第二次来季家了,对着季奶奶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拘谨,但上次由于季友林临时出差而没碰上面,这次终于见着这位季廉每次提起都略显沉重的季爷爷,偏偏又是警局里众人口中的老局长,竟紧张得搓起手来 刚进门的时候,还因为太紧张而跟着季廉喊了人一声“爸爸”,幸亏季奶奶给打了圆场,笑着说“哎哟老季你瞧,我跟你都差辈分儿了,一个奶奶和一个爸爸,哈哈哈。” 要不然看着季爷爷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季小靖都快要哭了。 不怕不怕,全一峰揽着季靖的肩膀坐在沙发上,用肢体语言示意:我们老局长不吃人,我这么多年亲自验证的。 季妈妈当过好些年中学老师,后来调到了市教育局,还是喜欢别人称呼她林老师,这些在来之前全一峰都向季廉打听好了。 季妈妈平时也是忙于工作,不怎么下厨。此时保姆阿姨还在厨房里忙活着,他们老小五人正好可以在客厅沙发上先聊会儿天。 “小全参加工作多久啦?”季妈妈一开口,小全同志就有一种被领导关怀的感觉。想象着季廉母子平时相处的画风,会不会也这么充满干部座谈会的气息? “今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十个年头。”全一峰回答道,还一边轻车熟驾般从季妈妈手里接过煮水壶,洗杯、烫壶、洗茶、泡茶、分茶,慢条斯理得像个品茶老手,乍一看,还看不出是最近才跟着跛脚师傅季廉照猫画虎的菜鸟。 “已经参加工作这么久啦?我看你还年轻得很啊。” “林老师,不瞒您说,我小时候特调皮,我妈当年嫌我难搞,早早就把我扔学校里去,所以我比一般人早了一两年念书。后来小学的时候转学过一次,我妈稀里糊涂地把我的年级搞错了,又跳了一级。”全一峰把小时候那次“勒令退学”换了个“转学”的概念,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了过去。 “跳了一级都没发现么?”对全太后的放养政策有所耳闻的季廉都不免惊讶。 “还真没人发现,反正我那之前考试也没怎么及格过,读哪个年级都差别不大吧?”全一峰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季廉觉得还是不能让妈妈对全一峰的第一印象里留下太过深刻的学渣形象,想了半晌,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考的警校?还是正儿八经四年制的大学呢。” “我后来读着读着就开窍了呗。我小时候学校里的课不怎么听得明白,但比同班同学都长得壮实些,班里捣蛋打架一类的集体活动倒是每次都不会落下我。后来上了初中,就好像突然开了窍,慢慢都及格了。” 全·学渣·一峰身旁和对面坐着的两位教育工作者,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默默感慨:这傻孩子,那才不是什么开窍,看来是智力发育终于赶上教育制度的学龄安排了。 季廉真是要为全太后的随性捏一把汗。 然而心也很大的全一峰对他家太后一点意见都没有,听了刚才季廉的话,其实心里美滋滋儿的,一本正经的皮相下,都是些不着边界的肖想:小样儿的,怎么对我的事情这么上心?连我大学是属于哪个等级的都这么清楚,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明白那些个多少本科啊专科什么的。 要不是看在老丈人,呸,想什么呢,要不是看在老局长就坐在主位上,虽然只是状似比较随和地听他们仨扯些个不算太八卦的家长里短,肯定是要趁机追问一下季廉对他还有多深刻的了解的。 全一峰觉得自己最近肯定是被张家那狗血案给带偏了。 没等全一峰嘚瑟多久,上了饭桌之后的第一个话题,就把他打蔫儿了。 “小全啊,你谈对象了吗?” 看吧,无论是乡野村姑还是高知专家,中老年妇女朋友给年轻人送出的终极关怀总是那么的有共性。唯一的区别,是太后都直接向他要孙子孙女儿。依太后的话就是,你谈恋爱你自个儿高兴,我还能替你甜蜜蜜不成?滚。 “我现在单着呢,主要以工作为重。” 这个话题开始后,季廉就一直默默地吃饭,也不插话。其实两人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太听清楚。是啊,全一峰现在正单着呢,他这次的空窗期会有多久?全一峰以前的女朋友又不是都充话费送的,他的下一任会是什么样子的? 季廉停下了碗筷,他被自己的想法噎住了,真切地体会了一把何谓如鲠在喉。 注意到季廉的停顿,全一峰很自然地想随手给他拍拍背,却惮于老局长的在场而不敢随意造次,停了一下的手指又再次架起了筷子。 季妈妈虽然对于现在年轻人把工作放在了成家的对立面这种思想很不赞同,但她其实旁敲侧击的是自家儿子,这么多年才第一次带个朋友回家,可惜是个男的,唉。 桌上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季友林的眼底。再怎么说也算是老刑侦,加上在领导岗位上的多年历练,以他对儿子的关注程度,他对季廉的了解和剖析,可能比他本人都来得清澈。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的阴晴变换,但刚毅的脸部线条又分明多带上了几分冷峻。 一桌子的大人各怀心事,唯有季小靖吃得心无旁骛。不,季小靖也有心事,他已经添过三次饭了,非常担心如果再添一碗的话,会不会因为吃太多而被扫地出门。 全一峰身上的季廉情绪雷达在晚饭过半的时候已经警笛大作了好几轮。而他第一次到季廉父母家做客,本身也有那么些惴惴,原本想着跟季廉回去后先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下今晚自己的表现,不料季廉却在他们饭后不久就抢先一步跟他说:“时候不早了,你先带着季靖回去,我爸还有话要跟我说。” 他临走前拍了拍季廉的手臂,季廉则只是跟他点了点头。 第28章 父子II “小全是个有远大前程的好青年,他这次能找到你来主持项目组的工作,我很欣赏他,说实话,也感谢他。” 季友林在书桌后面正襟危坐,季廉的身影倒影在他甚为清冷的眼眸里。 季廉不喜欢这间书房,从小他被父亲叫到这里“聊聊”,十有八九都会演变成不可调和的父子冲突。虽然他们都是有修养的人,从不在家里动用武力解决矛盾,但这间书房过于压抑的气氛,占据了他当年决定搬出去独自生活的原因的一大半。 在季友林的眼里,儿子即使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学教授,却仍跟当年那个十来岁的黄毛小子并无二样。他直视着季廉,接着用清淡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但是,你们走的太近了。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样下去,只会相互耽误。” “爸,”季廉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一时间有如惊雷轰顶,“您这是什么意思?” 季友林半眯起眼睛,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开什么工作会议一般。“你现在愿意参与到警局的工作来,我非常赞赏。但我希望你这次能踏踏实实地在正确的方向上努力,而不要再整出什么出格出章的事情来。我的话就到此为止,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了。” 季廉只觉心里堵得发慌。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复他父亲,虽然父亲也并没有半点要征求他意见的意思。是跟父亲说他跟全一峰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还是说他们两相互扶持,哪来的什么相互耽误。但他又分明感觉得到父亲对于这些,其实根本就不关心。 他最后可能只是沉默着离开了父亲的书房,一如往常。他不太记得了,连回到他自己家的整个过程都非常模糊。 他跟父亲僵持了这许多年,横亘在父子中间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职业规划什么情感性向。类似于今天这样的不留情面的揭露和指责,才更有可能是他们之间更为严重的问题所在。 季廉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但他之前也没觉得自己对男人有多大兴趣。三十一年来,他的感情经历几乎一片空白。他不太确定自己算不算奇葩,但这样起码可以省去什么向家里出柜之类的一大麻烦。 他现在很难过。他有一个洞察力超群,但对他却没有足够仁慈的父亲。 没有仁慈,没有宽容。这么多年来,只有那种“你走的这条路跟我给你划定的人生轨迹不一样,你就是错了”的压迫感,压得他拼命挣扎,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感觉很委屈,铺天盖地的委屈。 但是这次他却不能找全一峰倾诉,哪怕不用倾诉,只是在他身边安静地呆上一会儿,他都不能够。他知道自己现在太情绪化了,表现得太明显,他会把全一峰吓跑。如果一直维持着现在的关系,说不定全一峰将来要结婚的时候,还会邀请他当个伴郎什么的。但如果他在压抑和冲动之下做出点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他会连当伴郎的机会都失去。 虽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可能还是会仔细找个理由谢绝出席那场婚礼的吧。 第二天季廉起了个大早,去了一趟学校。暑假期间的校园,似乎除了蝉鸣,任何的纷扰喧嚣都没能侵入其中半分。其实他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来学校处理的事务,只是被昨晚缠绕了自己一晚上的各种梦境给整得有点头晕。他慢悠悠地在林荫道上走着,公文包内连续振动了好多下,他才终于恹恹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全一峰发过来的八条信息。之所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红彤彤的一片未读信息,让季廉堵塞了将近十个小时的心脏,头一回感受到了一丝清流划过心尖。 “起来了吗?我今天轮休,一会儿带季靖去打篮球?” “还是一起带他去书城?随你,我都行。” “我给你买了周记的番茄牛肉汤通粉加黄金西多士加丝袜奶茶,给季靖点了沙爹牛腩出前一丁加火腿煎双蛋加酥皮菠萝油,现在给你们拿上去。” “你这么早就去学校啊?” “你有正经事就先忙你的,季靖这边反正我会搞定。” “周记的早餐还是很赞的啊” “哎,你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吗?” “群里都快炸开锅了,你这都不来安慰一下我【大狗狗委屈脸】” 最后那条,连表情包都用上了。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 季廉暗暗腹诽着,翘得老高的弯弯嘴角泄露出心里的一丝甜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没吃早饭,肚子里的馋虫被全一峰那万恶的豪华早餐菜单给勾得咕咕直叫。 人家当下对你这么好,你却硬钻到“要是以后他疏远你了怎么办”的牛角尖上,真是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人一辈子也没有多少年啊,不活在当下还要怎么着? 季廉把自己痛骂了一顿,愉快地打开全一峰说的那个刑侦大队的信息群。不知道全一峰又干了什么竟然让队员们群起而攻之。 他将屏幕跳转到108条未读信息的顶端,只见是方芳的一条留言:“重大消息!重大消息!大队首席记者独家爆料,新任大队长下周一即将上任!!” 由于之前大伙儿或多或少都收到一些风声,知道这次的大队长会是空降兵,所以这条信息下面,一水儿打探新领导底细的。 【大队首席记者】:凌菲菲,女,34岁,原嘉东支队队长。 【酒仙】:原来是她,之前有接触过。 【保证完成任务】:楼上接触过的,是个什么情况? 【酒仙】:精干,大姐大。 【大队首席机器人】:太惜字如金了老铁。 【大队首席记者】:我有一只大瓜,大家要不要吃? 【酒仙】:说。 【保证完成任务】:说。 【大队首席机器人】:说。 …… 【大队首席记者】:这位准队长大人,去年底刚离婚。前夫是市中心一院的脑外科主任医生。 【我是谁不重要】:这可以说是情场失意、事业得意吗? 【大队首席记者】:楼上那谁听八卦不要随便插话,我还没说完。 【我是谁不重要】:遵命! 【大队首席记者】:小三也是市中心一院的,年轻小护士,卫生学院校花! 【大队首席机器人】:哇。 【保证完成任务】:哇。 【酒仙】:哇。 【我是谁不重要】:哇。 …… 【一廉如水】:真八。 【大队首席记者】:老大你窥屏! 【一廉如水】:我光明正大地看你们八卦新领导。还有,以后要改称呼了。个个都瞎叫唤,叫人家新领导听了怎么想。 【大队首席机器人】:大不了喊她菲菲姐。老大你还是我老大。 【大队首席记者】:老大,让我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一哥宝座被天外来客抢占了的心情。 【一廉如水】:瞎扯。 【大队首席机器人】:老大,让我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保证完成任务】:老大,让我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酒仙】:老大,让我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我是谁不重要】:老大,让我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 【□□是灵魂的载体】:老大,让我来采访一下你现在的心情。 【一廉如水】:啊——烦死了,怎么连丁主任也出来凑热闹!这么有空你们干嘛不把昨天张悠悠的所有行踪都仔细再搜查一遍?! 看到这里,季廉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已经走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把手机放到一旁,通过远程打开了项目组的破烂软件系统(简称)。刚才看到全一峰在群里说起那个卧轨自杀的案子,下意识的就打开了还在开发中的系统自查功能,看看这案子的联想搜查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不料真给全一峰说中了。 无论是不是闲的发慌,他们这下还真不得不把张悠悠这几天的行踪仔仔细细地搜查个遍了。 刑侦大队内,继张家狗血案之后,终于得以喘几口气的队员们,此时又个个都神色凝重、步履匆匆。连难得轮休的全一峰,也二话不说地归了队销假。全一峰第一时间向队员们通报了季廉从系统中获得的发现,并对众人布置了工初步的作安排。无论这个系统主动自查功能找到了什么,它毕竟还是首次在实际中得到应用,为保险起见,队员们需要对里面涉及的所有信息都做一次人工核查。 而此时,杨祺拿过来的一份尸检报告,更加坚定了他们的怀疑——张悠悠的胃部检测出安眠药成分。 全一峰直到在给季局做电话汇报的那一刻,心里还是期待着一切只是巧合。否则,这次自杀案牵扯出的案件数目也太多、凶手——如果真存在凶手的话——也太处心积虑了。 不知道是出于对项目组成果的自信,还是对全一峰的能力的信任,季局几乎是在听完全一峰的口头汇报之后马上就做出了批复,要求成立专案组。 “这样的情况在我们局里从来未曾发生过,小全你也不用有太多的顾虑,无论是否真的有关联,你尽管去做就是了。” 交代完案件事宜,季局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家长口吻跟全一峰继续说道:“小全啊,新队长即将到任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今天这个事情还是由你来主持。凌菲菲队长下周才会过来,她还有很多情况需要慢慢适应,非常需要你的辅助。你的能力和脾气我都是很放心的,好好干,还是有很多机会可以给你争取的。” 季局今天上午出席了一个市里的活动,下午活动结束后,为了这个新情况,还亲自回了局里一趟。 将近一天过去,季廉的心境似乎已经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在走廊遇上的时候,季廉看着季局,看着他的父亲,既没有尴尬,也没有怨怒,内心十分坦然平和。 “我还是会为了我认为值得的人生价值而奋斗。至于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什么样的际遇、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就交给命运吧。我不强求,也不会退缩。” 第29章 星空图 联合项目组系统对于张悠悠自杀的关联搜索,找到的是一张星座星空图。 星空图上的每一点,都是临舟市内和张悠悠相似背景的人士的自杀地点。历时七年,十三起自杀,对应着室女座星空图的十三个星点。而张悠悠卧轨的地点,位于星空图中最亮的那一颗星——室女座α星,也称角宿一。 连同张悠悠在内,十三起自杀中,包括一起卧轨、一起煤气、两起上吊、两起跳楼、三起烧炭和四起服用安眠药。 除了七年前的第一起煤气自杀的死者以外,其他十二人均从事着跟占星术相关的工作。 “那第一个死者既然不是搞星座占卜的,为什么会被系统识别为相关事件?”虽然如果把这十三起事件一起放在他面前,全一峰的直觉也肯定会告诉他这其中有着某些关联,但对于计算机系统里的工作逻辑,即使不求精通,作为另外一名组长,他也需要弄个大概。 “因为现实的案件不时难免出现一些瑕疵,为了避免搜查条件过度严苛,在设计的时候,我们专门为系统增加了候补替代的能力。这名死者虽然不是占星师,或者跟星座占卜有直接关系,但他生前是一个业内有名的风水大师,并且符合其他的条件,所以也一并被识别了出来。”季廉接过全一峰递来的红茶,抿了一口,感觉这温度适宜的茶水来得太是时候了,他在电脑前坐了半天,正感觉口干舌燥。“所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从它入手也未尝不可,毕竟如果除去第一起自杀事件,这个星空图将不再完整,所有事情只是巧合的可能性会大为增加。” 全一峰想了想,说道:“话是这么说,但第一起自杀毕竟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留下的线索应该不会太多,反而可以不急于一时去查。我们当下的第一重点还是放在张悠悠身上。” 现在大街小巷也好,楼宇内外也罢,监控摄像头覆盖的广度和深度,绝对不是七八年前可以同日而语的。所以通过对张悠悠最近一周的行程跟踪,他们很快就从所有相关的监控影像中了解了她这段时间的出行和社交情况。 结合尸检报告里安眠药的剂量和服用的时间,以及她手机上录制的遗言视频的时间来推测,在前天出事的当晚,张悠悠先是跟一名男子一起回了她的公寓,在公寓里待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两人开车离开,那段遗言视频是在公寓里录制的,而安眠药则是在两人离开小区之后服下的。 鉴于卧轨地点的攀爬难度,那么大量的安眠药服下之后,已经基本可以排除张悠悠独自爬上轨道桥的可能性。那这名跟着她出入公寓的男子的嫌疑就极大了。 男子身高一米八二、三的样子,略瘦但不显单薄。带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白衬衫的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一只价格不菲的机械手表,衬衫在胸前开了两颗纽扣,黑色的休闲西裤,整个人衣品无可挑剔,可惜无论是车库还是电梯间的监控,都未能拍到他的正脸。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摄像头的角度缘故,这名男子走路的姿态略微有一点点驼背,但不严重。 拍不到脸的问题似乎也不大,因为这个人的外表形象,跟李允彬他们掌握到的张悠悠历任男友的其中一个有着高度的重合。那是张悠悠在大学期间的第二任男友,名叫单柏魁,37岁,一家娱乐经纪公司的当红经纪人之一。 巧合的是,这位单柏魁的星座,正是室女座。 “星座星空图……”季廉看着墙上那幅临舟市大型地图,喃喃着。十三颗星星形状的白板吸被标记在十三起自杀的事发地点,分外刺眼,乍一看,还真的有那么点天上的室女座落入了大地的意思。 方芳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开口打断了季廉的思绪:“如果真的是连环杀人,凶手为什么执着于占星师?是对占星术有什么迷恋吗?” 是迷恋?自恋?又或者,是些什么别的情绪? 季廉盯着地图又看了好一会儿,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张悠悠的前前任男友被请到警局配合调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刚出现在刑侦大队,众人都眼前一亮。那身材,那鸭舌帽,那手表,还有那走路的姿态,就是监控里的那人了。 单柏魁的态度非常好,甚至对这警官们的态度里还带有一点点讨好的意味。 “警官先生们,晚上好呀,辛苦了辛苦了。”单柏魁一上来就作势要给众人递烟,王富等人赶紧摆手谢绝。方芳更是难掩一脸的嫌弃,长得好眉好貌的,怎么一张嘴就一口烂牙,更不用说那口气。方芳的眉头都快拧在到了一块儿去了。 “哎呀,是不是我们公司的哪个新人不懂事惊动了各位领导?都闹到市局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保证下不为例。” 敢情这哥们儿以为他家哪位艺人摊上事儿,让他给捞人来了。 全一峰和王富把人领进询问室。他们一路紧密盯着这人,试图从细节推断他是真的不明情况,还是偷学了他家艺人的培训课程、练就了了得演技。 “单先生,感谢你积极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我们有一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请你如实回答。”全一峰开门见山地说:“这个月十二号晚,也就是前天的晚上,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前天晚上?”单柏魁愣了愣,像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嘴角突然往下沉了沉,有点结巴地说:“前,前天晚上,时间有点久了,我,我得想想,想想。” 单柏魁一脸强作镇定的模样,让无论是询问室还是隔间监控室里的众人都感觉到可能有戏。 “单先生,才两天前的事情,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全一峰用笔帽在桌上点了点,“要不要我给你一点提示?” 面对警官的逼视,单柏魁的眼神躲闪起来,语气却愈发谄媚,“警官先生,这,我这是真的有点不记得了。您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万事好商量嘛。” 万事好商量?这哥们儿是不是对刑侦大队有什么不得了的误解? “好了,我们也不绕圈子了,说一下你跟张悠悠吧。”王富对他的胡扯没有太多耐心。 “张悠悠?”单柏魁又是一愣,状似在空荡荡的脑瓜子里转了一大圈,才试探着问:“是那个算命的张悠悠?” “你还认识第二个张悠悠吗?” “哦,她呀,”单柏魁说着“哦”的时候,仿佛口中含了一枚鸡蛋,要是声调再往上提个几度,肯定会像足一声悠长的鸡鸣。 敏锐的警官们疑惑地发现他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 “怎么了?我跟她嘛,念的同一个大学,当年还处过一段时间,具体多久不是很记得了。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单柏魁往椅背上一靠,一脸油腻腻的吃瓜表情,“听说她最近跟一个富婆搞上了?没想到啊,高招。” 而后,他又把上半身探向全一峰两人,一脸努力让自己笑得人畜无害些的便秘表情,“不过,警官先生,我跟她都这么多年没有往来了,无论她跟你们说了我什么,你们都千万别当真啊。” “你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跟我们说的?”全一峰掩饰着心里的疑惑,不咸不淡地说,“你还没回答我们,十二号晚上,你究竟在哪里、做了什么?” “这个,这个我真得好好想想。我先查一下我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单柏魁掏出手机划拉了半天,从监控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把自己上千号的手机联系人名单来回翻找了好几遍,才放下手机,咽了口口水,说:“前天晚上,我,我就跟了公司里一个新进来的,去了她住的地方。” “具体时间,还有那个人的名字、联系方式和住址,麻烦提供一下。” 单柏魁肯定心里有鬼,但这只鬼究竟是哪个山头的,还不好说。 第二天,当全一峰和王富找到喻浩凯的时候,这位落魄的前张家驸马爷,一大早还窝在一个通宵酒吧里。直到被带到刑侦大队的询问室,仍然神志迷糊,浑身的酒气熏得连王富都不禁皱眉。 单柏魁所说的那个经纪公司的新人,曾经出现在喻浩凯那张长长的出轨名单里。那女的去年初跟着喻浩凯混了三个月,算是待得比较长久的一位。最关键的是,她现在失联了。 她所住的那个郊区的老小区又偏没有监控影像留下,单柏魁的不在场证明,变成了空口无凭。 方芳,刑侦大队的首席记者兼编剧,没有预料到脑洞里的那场上上周已剧终的狗血八点档,还有可能推出“完结两周特别纪念版番外”的一天。 她在熟人面前心里藏不住事情,更不用说这种特大八卦。但看着身边连敲着代码都那么文质彬彬的季教授,以及短短三个多月就从一只大眼萌仓鼠窜成了手脚修长的少年猎豹的季靖弟弟,感觉都不太好下手。徒有一腔八卦无处发泄,简直令人抓心挠肝。唯有跑到李允彬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通乱晃,把人从代码的汪洋大海里晃出来,直晃到人魂飞天外。 “你说,会不会是张臻的老公喻浩凯为了报复张悠悠,勾结这个单柏魁,策划了这起假自杀?” 第30章 不在场证据 找到单柏魁所说的那个经纪公司新人的时候,那人正躺在医院里。 “杨秀,艺名杨梦瑶,20岁。之前做过三年的平面模特,今年2月签约光宇飞娱乐经纪公司,是这家公司今年储备的演艺练习生之一。”方芳翻看着她的笔记本,跟刚赶到住院部的全一峰说。 “演艺练习生是什么?” “按照他们公司的说法,就是这一批人是要培养出来当演员的。” “当话剧演员?” “也不一定,不过这个杨秀最近半年经常参加话剧团的活动,所以我们才从话剧团的其他成员那里得知她前天晚上演出途中胃溃疡昏迷入院的消息。” “话剧团的成员没有联系她的家人吗?” “没有,据说她从小父母离异,她跟家里的关系很疏远,没有人知道她的家人的联系方式。” “也就是说她之前的失联并非单柏魁从中作梗,而单纯是她手机没电,谁的联系不上她。” “是啊,这么年轻一小姑娘,独自一人来到这样的大城市打拼,也是很不容易啊。”方芳说着说着,对这个杨秀倒是生出了几分同情。 全一峰和方芳一同走进病房,来看看这位不容易的小姑娘,是否真的如单柏魁所说,跟她经纪人鬼混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演出中途犯病昏迷入了院。 事实上,全一峰他们的时间并不宽裕,对单柏魁传唤审讯时限还有不到三个小时,今晚八点他们就得放人。虽然也不是放了人之后就不能接着追查了,只是单柏魁这人,滑不溜秋的,让他乖乖呆在警局里尚且眼珠一刻不停地溜溜转,出了刑侦大队那门,指不定还会给他们惹出多少难题。 病房里的杨秀躺在病床上,跟床边的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虽然她今天上午已经开始清醒,但现在仍然面白如纸,医院单薄的被单下的身体修长却过于消瘦,其消瘦程度简直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 来访的两人中,其中一个方芳从资料里看到过,是话剧社的副社长樊道阳。樊道阳三十岁上下,一米八五的个子,身材保持得很好,整个人看起来很挺拔。另外一位是名中年女子,略圆润,看样子应该也是剧团里的成员。 他们的这个话剧社叫做“左邻右里”,其实只是一个业余社团,却在临舟的业界内颇有名气。话剧社成立了将近十二年,全靠来自各行各业的话剧爱好者的一腔热忱。例如,副社长樊道阳的本职就是圆湾三院的一名医生。 “我都辟谷七天了,哪还有精力跟那个单柏魁乱搞。”听完全一峰对他们身份和来意的叙述,杨秀翻了个白眼,差点让她的双眼跟原本就惨白的脸庞融为一体,彻底成为一张面具。 哦,原来这小姑娘是因为不吃饭把自己给折腾进医院的。 方芳以为全一峰会向她咨询什么是“辟谷”,毕竟她也是这两年才在她的臭美圈里偶尔听女孩儿们提到过一两回。但看老大一脸的无波澜,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潮了? “辟谷”全一峰倒是真听说过。就是那些天天闹着要减肥的女生们,以前三天两头在媒体上动不动就闹出又是绝食又是厌食症一类的新闻,最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个更新奇说法——辟谷。 听说那原本是道家不食五谷的高阶养生方法,愣是被那些致力于把自己饿死的小姑娘们和幻想着大肚腩瞬间离自己远去的大妈们七炒八炒,追捧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而且还听着怪高雅,减个肥,说得跟修仙似的。 但实际上有多高雅就不得而知了。毕竟“辟谷”什么的,一般的□□凡胎们,十之八九都会错念作“屁股”,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尴尬名字。 “还有,我记起来了,十二号也就是我们剧团演出的前一天吧?”杨秀看向他们副社长寻求肯定,后者给了她一个温和的微笑并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是辟谷训练营的吴老师给学员点穴的课程,我有去。不信你们可以找吴老师,他应该还记得我的。” 正在局里的王富动作很迅速,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向那个训练营的负责人证实了杨秀的说法。这样一来,单柏魁就可以免去回家一趟的来回折腾,直接凭借着做假口供而获得再在局里堂而皇之地待上四十八小时的特殊待遇了。 在回程的半路上,全一峰又接到了王富的电话。 “打起来了?”全一峰皱皱眉,不明白张臻为什么非得这个时候跑到警局来给大家添乱。 “是的,那个张臻,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风声,知道我们今天早上把喻浩凯带回了警局,刚刚跑到我们大队,一进门就闹,死活要现场给个说法。” “啥说法?张悠悠自杀一案性质更改的通知都还没正式发出,她哪来的说法?” 一旁也在听着的方芳插话道:“老大、富哥,张臻她一开始不就是不愿意接受张悠悠自杀的说法的嘛,前天好不容易在当时我们获取的各种证据面前才勉强接受了现实。大概是回家寻思了这两天,觉得张悠悠跟她正是尔侬我侬的蜜月期,两人的未来也没什么实质性的阻力,这大好前程的,怎么可能有人舍得轻生。她应该是越想越不对劲,才跑到我们这儿来要说法了呗。” “方芳这次说得有道理。而且,好巧不巧,她闹过来的时候,小徐正在做案件交接,案件性质的事情给她听了去,就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跟小徐打起来啦?”方芳真是个合格的吃瓜群众。 王富的语气中带着点烦躁,看来已经很想揍人了:“小徐怎么可能跟她打,是她跟她前夫打起来了。” 此时,全一峰和方芳才想起来,他们局里还扣着喻浩凯这么号人物。不过现在杨秀找到了,暂时也没他什么事儿了。 “就是那个喻浩凯,他的酒劲好不容易终于过去,我们正打算让他走,结果他一从询问室出来,就碰上张臻。这下可好,简直就是火星撞地球!” 伴随着这一路的案情讨论兼吃瓜,方芳觉得今天的道路也似乎更加畅顺起来。等到他们回到局里,场面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混乱。因为原本的“对打”已经演变成了“群殴”。 新加入战局的是想借着解手的机会趁机开溜的单柏魁。毕竟那边厮打的动静那么大,他探出脑袋想看个究竟,不料竟然在这鸡飞狗跳中听到张悠悠已经死了的消息。 “张悠悠不是自杀的?!”喻浩凯的宿醉这下彻底清醒了。 “张悠悠死了?!”单柏魁也跟着惊叫出声。那,这警察把他连夜叫过来问话,如果问的是跟张悠悠相关的事情,那是几个意思? “警官先生,你们看,你们都把这个姓单的抓起来了,他肯定就是脱不了干系的。”喻浩凯也不知自己的脑袋哪根筋搭错了,还是被她前妻烦的,竟脱口就说出这种以他的智商不太可能立即分析得出的因果关系。 “你是谁?”张臻一时停了手上的动作,也看着单柏魁,脑袋有点卡壳。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还扣在喻浩凯西装裤的裤腰带上,后者被扯出了大半截,两人的形容有说不出的猥琐。 “我,我是张悠悠的大学同学。” “对对对,”喻浩凯异想天开的想象力平时分毫没有落实到他的编剧大业中,倒是都在此时此刻爆发出了洪荒之力,“怎么看都是这个姓单的对张悠悠余情未了,又因为张悠悠的出柜受到刺激,就,就激情杀人!” 嘿,好样的,还知道“激情杀人”,喻浩凯也算半个文化人了。全一峰冷眼看着这群人,幽幽地想。 “你血口喷人!”单柏魁目眦欲裂。他跟喻浩凯的对峙架势,像极两只朝着对方呲着獠牙打算同类相食的鬣狗。 原以为是合伙同谋的两个人,谁知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大伙儿好不容易把胡搅蛮缠的三人分开。好一番劝告、警告,甚至直接暴力压制,才从喻浩凯和单柏魁的口中得知,他们同处的这个圈子太小,两人早就是旧识。出于同性相斥的原理,两人早些年曾因为几个小嫩模什么的,争风吃醋过几回。这些年各自钱都赚了不少,身份地位也上去了,又因为争抢当红艺人和投资机会,明里暗里把梁子越结越厚实。 也是直到这当口,单柏魁才知道自己这次被警察传讯的真正原因。原来自己真的是作为张悠悠谋杀案主嫌疑犯,才被带回警局的! “我冤枉呀!”单柏魁瞬间腿都软了,双手胡乱地攀附在旁边一位警员的身上,仿佛要把人制服都扒拉下来,“我,我,我没有杀人!” “单柏魁,你不但涉嫌谋杀,还向警方提供假口供,罪加一等你明白吗?” 在全一峰的判断里,种种迹象表明,单柏魁这个花架子,跟那个沉着冷静地实施谋杀计划,并且身强力壮到可以把一个昏迷中的女人带上高架铁轨桥的嫌疑犯,实在是相去甚远。全一峰本是不太愿意分给他半分眼神的,但职责所在,为了尽快了结这场闹剧,他还得尽职尽责地诈他一下,好让这只成精的狐狸尽快露出尾巴。 “什,什么假口供?”此时的狐狸山精已然成了只惊弓之鸟。 全一峰朝方芳抬了抬下巴,方芳便把刚刚在医院记录的口供摆到了单柏魁的眼前,说:“我们刚刚见到了杨秀,已经证实了七月十二号晚上她在一个培训班里待着,她当晚并没有见过你。” 最后一根稻草把单柏魁压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地面还隐隐传出一阵不成体统的骚臭味。 大厅里过分的吵闹声,让项目小组办公室里的众人很难不被惊动。 季廉站在大厅内门远离喧嚣的一角,把季靖圈在胸前。眼前的一幕幕丑态,季靖直看得目瞪口呆。 季廉非常担心,这样的成长环境对一个正处于正牌“中二期”的少年来说,是否有点过于恶劣了。 他轻拍着季靖的胸口说:“不要害怕,我们不一样的。我们踏踏实实地读书、工作、生活,不吝啬付出,也不强求收获。至于这些人,只是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在物欲横流的包裹里,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个反面教材而已。” 季靖把自己的小手覆在季廉的大手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们都在我身边,我不害怕。这世间百态,原本就这样无常又无情。” 第31章 凌菲菲 “我十二号的晚上,去了一个朋友家里聚会。”重新回到审讯室,单柏魁一脸的萎靡。 “什么朋友?地点?都有哪些人?去干什么了?”王富把纸笔递到他面前,让他把名单写下来。 单柏魁抬眼看了王富两秒,才认命地提起笔,开始把一串当红的不当红的大小咖名字写了下来,连对娱乐八卦天然免疫的王富,都眼熟其中的一两个名号。但直到此时,单柏魁还不放弃挣扎,死咬住说他们这群人那晚只是平常聚会。然而哪有平常聚会值得他一个当红经纪人宁愿作假口供也不愿向警方透露一二的? “这哥们儿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 全一峰从审讯室出来,吩咐小徐把人看紧了,别又让他给整出什么幺蛾子,便跟王富马不停蹄地赶往那个“聚会”地点。 单柏魁在审讯室里,大概还在祈祷着奇迹的发生,无论是他的“朋友们”能接收到他用脑电波传出去的通风报信,还是突然洗心革面,怎么都行,只要把他们的“聚会”现场清理干净就好。 但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发生的频率太低。 一切以住户私密性为最高服务准则的某高档小区的一个单元里,几个青年和中年男女正在客厅里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其中只有两人对刚刚破门而入的响动稍有反应,四只呆滞的眼睛朝门口方向看了看,目光便又暗淡了下去。 现场没有丝毫被清理过的痕迹,这里什么证据都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他们一群妖魔鬼怪前些天嗑嗨了自拍的视频。 “啊?又是艺人聚众吸毒啊?”方芳听着王富跟队里的汇报,兴致缺缺,甚至感觉这瓜有点馊——一点都不新鲜。 深夜的警局里,单柏魁在被缉毒大队的警员拖走的路上,一刻不消停地放声忘情嘶吼:“我抽的只是□□!那冰,那冰不是我的!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抽□□!” 吼得那个义正辞严,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抽□□有多光荣似的。 单柏魁的这一桩算是结了。但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当晚跟张悠悠一起进出公寓的男人是谁?还有,那人的那样一身打扮,跟单柏魁只是巧合吗?还是故意的模仿? 第二天,众人在这重重迷雾中,个个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迎来了姗姗来迟的新任大队长。 “哎,听说新队长一早就到楼上老局长那里报到了,估计很快就下来。”李允彬话音刚落,那位传说中的新队长便已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不禁缩了一下脖子,被身后的方芳落井下石地用笔帽戳了戳侧腰,差点在新领导跟前来了个热情的金鸡报春。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的便服,长发高高盘起,白色衬衫,袖子挽得老高,深蓝色九分西裤。身材干练,脸部轮廓较普通的东方人深邃些,皮肤大概没太保养,肤色较沉且有斑,但意外地显得大气。她身边站着的全一峰,显然是跟她一同从老局长那里过来的。 “都醒醒、都醒醒了,”全一峰拍拍手,用他那难得提高了音量的磁性嗓音对着众人说:“这位是咱们新来的大队长,凌菲菲。请大队长给大家讲几句,大家欢迎一下。” 方芳觉得老大这两三个月以来,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变化。人品和能力没变,还是好得没得说的,就是时不时会不经意地表露出一些让小姑娘看得五迷三道的东西,例如那天在张悠悠办公室里的绅士做派,再例如当下这低沉嗓音。明明是没有被烟草祸害过的声线,却沙哑得恰到好处。 妖孽,不知是谁把这妖孽的妖性给噌噌地激发出来了?方芳看来适应力很强,已经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在内心咆哮,而是开始理性分析了。 “你们凌队是大我三届的师兄,那时候我班里有不少女生给他写过情书,不过可惜不包括我。”等方芳神游了半圈天外,凌菲菲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口,“工作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跟凌队合作,现在接下他的班,跟他栽培出来的各位合作,也算是弥补了部分遗憾。大家不嫌弃的就叫我一声‘菲姐’。” 虽然只是场面话,但也说得众人感觉有情有理。至于实际的事情,大家唯有默默听其言观其行了。 目前的这起疑似连环谋杀案,由全一峰直接向老局长汇报,但出于对新上司的尊重,全一峰还是跟凌菲菲详细地介绍了情况。 听完介绍,凌菲菲对案件的责任安排没有异议,倒是对他们的联合项目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好晚上有一场简单的接风宴,便也叫上了季廉。 虽然单柏魁的案子最后移交给了缉毒大队,但他们也算是结了一单小案,饭桌上众人心情都不错,而且凌菲菲看起来也比较好相处。一顿饭吃得还算其乐融融。 至于喝酒,由于还没摸清新领导的酒品,都不敢太放肆。十来个人的饭局,只开了十来瓶啤的。饭菜过半,凌菲菲只喝了半杯,全一峰更是以一会儿要送劳累了一天的季教授回家为由,滴酒不沾。 不知是谁开了头,今天的主题,除了跟新领导客套以外,大家非常默契地都拿最近春风得意的李允彬来开涮。 队里年纪最轻的小徐最近跟方芳混得比较多,消息比较灵通,借着酒劲对大伙儿说,眼睛却直往李允彬的座位上瞟:“听说下周就是方芳姐的生日了,这次有没有人要出什么奇招呀?”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天在地铁口的那家眼镜店看到有个人很眼熟!”于建海接话道。 “哈?送眼镜?”王富一把把李允彬摁在自己的肚子上,差点儿让人翻了个四脚朝天,“小子,你是暗示方芳眼神不好,一直没看上你吗?” “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笑作一团,还有人笑岔了气,趴在桌上哀叫连连的。王富和李允彬真是队里的两大活宝。 “哎呀富哥,不是不是,那个很眼熟的人啊,在看的是墨镜。而且还是什么星座指定款的,”平时看起来有点木讷的于建海,一本正经地说着八卦,杀伤力也是很强。 “小年轻,懂浪漫。”不知道谁在吵吵嚷嚷中说。 之所以说人在不太正经的气氛里比较容易融入团体,凌菲菲很快就把在座众人的性格处境都摸了一遍,在大家的嬉闹中插话道:“方芳,那你得小心了,我前夫当初也是靠着一个金牛座限定版水晶球把我骗到手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心里纳闷:领导,您这一上来就来这么刺激的,小的们不知道该怎么接呀。 大家都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只听李允彬高呼:“菲姐大人高抬贵手!小的事成之后定有重酬!”看来这种时候,唯有李允彬这种横竖也是死的才有勇气直接跟领导刚了。 除了个别明天轮休的同事,大家饭饱酒足后,也没有插科打诨太久,便散去了。 今晚吃饭的地方在老城区内,那一带沿街的饭馆都没有专门的停车位,全一峰把车停在了一个半街区外的一个大院里。晚上九点的街道,行人不多,点缀在街道两旁的几个小酒吧里客人倒不少,三三两两摆在酒馆门外的桌椅上都满了座,慵懒的音乐声时不时从葱郁的树荫后飘向街心。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全一峰觉得季廉这几天貌似特别好说话,让他忍不住手残想欺负一下。 “季教授平时在学校里,没少收到女学生们的……”,他斜着眼看着季廉,顺着刚才大伙儿在饭桌上的话题,不怀好意地说。 “的,的什么?”季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全一峰把话说完,转头看到他孩子气的一脸坏笑,就知道准没有什么好事。 “的暗送秋波呗?”全一峰说着,给季廉送了一个暧昧的秋波。 明知是玩笑,季廉还是不争气地感觉心脏被电了一下,故作恼怒道:“去你的。” 全一峰还没在季廉这里听到过狠话,竟觉得十分新鲜,正想再逗他一下,就听季廉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教师队伍是有严格纪律的,师生之间乱搞男女关系,后果挺严重。” “这样啊——我们警察队伍也是有严格纪律的,不过嘛,”全一峰一边拉长了调子说着,一边把视线转回路的前方,“幸亏没有不准内部搞对象的规定。” 街道两旁繁茂的枝叶间隙撒下街灯明明灭灭的光芒,酒吧的低矮栅栏内一排铁莲蓬在喷着薄薄的水雾。 季廉低头数着地面路砖上的光斑,每数一下都伴随着自己砰砰的心跳,绯红的耳垂在昏黄的灯光中不甚明显,但他知道脸颊传来的燥热肯定不是因为这盛夏的热浪。 全一峰很奇怪自己刚才明明没有喝酒,此刻却仿若微醺,侧过脸看着季廉,差点脱口而出:“啊,今天的月色真美。” 但这雾霾中灰蒙蒙的天,哪来的什么月色。他眼睛里的,只是跟前人看哪哪顺眼的轮廓罢了。 第32章 遗书 昨晚刑侦大队的众人都不敢放开了喝,主要还是因为知道今天一睁开眼,就有一大堆疑团正在等待着他们。 张悠悠小区监控里的那个酷似单柏魁的男人是谁?除了张悠悠以外,他还跟另外的十二名死者有关联吗? 大队里,星空图连环谋杀专案组兵分两路,一拨人继续深挖张悠悠这条线,另一拨人则开始对其余的死者做背景调查。 对于室女座星系,人们通常都可以看到这么一句描述:室女座在夜空中并不耀眼,好在有角宿一这颗亮星,才没有使这个黄道最大的星座太过于黯淡。 社交软件上的星座主持人、大学占星爱好者社团团长、塔罗牌小店店主、制作星座饰品的小网红…… 所有的“自杀者”中,除了圈内赫赫有名的张老师,以及跟占星术没什么关系的风水大师以外,其余人的生平都貌似太平平无奇。难道这也是策划者的处心积虑吗?为了让被害人的群像跟室女座的亮度特征遥相对应? 这些档案资料里的数字,这些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默默无闻地活过,在生命的尽头,被戳上懦弱和逃兵的印章,默默无闻地死去。 方芳翻看着她和于建海搜集到的死者资料,被自己的想象力激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今天她跟于建海对倒数第二名自杀者的案件进行走访。这起“自杀”发生在三个月前,死者是一名大三的在校生,名叫何东篱,从生前的照片来看,是一个长着大眼睛塌鼻梁、整体上还是蛮好看的小姑娘。 “两位警官你们这次来调查,是不是东篱并不自杀的?”说话的是何东篱生前一个寝室的同学。她这个暑假恰好留在学校做行政方面的实习,被叫到了辅导员办公室。听了辅导员对面前两人的介绍后,她的问题问出口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的期待。 方芳捕捉到了这若隐若现的情绪,反问道:“事件的性质还不能确定,但是,这位同学,你觉得何东篱的自杀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眼前的女人不太像电视上严肃威武的警官,倒是有几分像邻居姐姐,女同学很自然地跟她聊了起来:“怎么说呢,东篱的事情,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怎么能接受。没错,她上个学期挂了一门国际贸易,对于从小学到大学都没有挂过科的人来说,可能确实有那么点打击。但是,那只是一个期中考试而已,我觉得她下半学期只要稍微减少一点课外的活动,对课业上点心,期末肯定还是可以顺利通过的。我知道有好些人背地里嘲笑她说她这样的优等生,从来没有经受过挫折,一门挂科就刺激到自杀什么的,也太不厚道了。她不可能那么脆弱啊。” 女同学说着说着,眼角泛起了泪光。方芳把纸巾递给她的动作十分轻柔,等她擦了擦眼泪,才又问道:“听说何东篱的出事地点是在对面的校区,而不是你们这一边?” “是的。对面的校区虽然跟我们离得也不算远,就隔了一条马路,但那边基本上都是研究生的地方,我们本科生很少有课在那边上,宿舍也都在这边。我也没听说过东篱她们社团会到对面去搞活动,一般不都在一教二教租用教室嘛,要是大型一点的活动,都是去租多媒体活动中心的场地,就在我们宿舍区的边儿上。” “当时你有跟老师或者她的父母提过你的想法吗?” 女同学听了方芳的问题,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控,有点愤愤地说:“当时也没有人来问我的想法啊。” 又缓了一会儿,她才觉察到自己的态度不是很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警察姐姐,不好意思,我不是冲你来的。” “没事儿没事儿,我理解的,你尽管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好。” “嗯。不知道辅导员有没有跟你们说了,反正根据我自己知道的,当时是这样的:东篱出事那天,那边羽毛球馆的老师在她的书包里发现了遗书。她的父母非常疼爱她,一眼就认得出来遗书是东篱写的。所以他们看到遗书之后,就找学校领导讨说法去了。其实遗书里写了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同学们中间传说是写了因为学业压力太大,才选择了自杀。” 跟女同学以及她的辅导员告别之后,方芳坐在车上,从资料袋子里翻出那份遗书的影印本。他们来之前已经将遗书和何东篱的课堂笔记本送到鉴证科做过笔迹鉴定,证实那确实是何东篱的亲笔信。上面的确有提到她因为“学业受阻,对自己的前途感到非常迷茫”。 看来正是因为这份遗书,才会使得对女儿的字迹非常熟悉的何东篱父母,反而对女儿的死因没有怀疑,因此也错过了尸检的机会。 方芳反复地读着这句“学业受阻,对自己的前途感到非常迷茫”,一种说不清楚的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老大全一峰那张对着屏幕生无可恋的脸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想起来了,是张悠悠死前最后录的那条视频。当时全一峰因为嫌弃视频里过于做作的声情并茂,把研究视频的任务推给了她。 “指代不明。”方芳回忆着那时全一峰对张悠悠话语的评价,“对,就是这句。‘学业受阻’,说的是哪门子‘学业’?刚刚那位女同学一开口就具体说了是国际贸易给挂的科,她一当事人,为什么会说得这么含糊其辞?” 而与此同时,盯着张悠悠的监控视频正一帧一帧地研究的全一峰,则留意到了之前被他们忽视了的一些情况。 张悠悠和视频中的那个人,即使不是正处于热恋期,其关系也足够亲密。但他们的亲密动作非常隐秘,连裸露肌肤间的不经意触碰,都显得小心翼翼。之前大伙儿急于对视频中的男子做出辨认,可能会忽略掉一些细节,但当眼神原本就比普通人毒辣的全一峰,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看时,他们之间的那点小心思便立即无所遁形。 想起那个哭天抢地的张臻,全一峰有点犹豫这个发现要怎么跟她说明,毕竟任何一条线索都不应该被忽略。 占星命理师其实是一种个体户式的行当,命理师本人就是他事业上的最关键资源和门槛。所以张悠悠的客户数量不多。他们这种水平的大师,靠的是质量取胜,粗俗点,就是客单价特别高,不搞什么薄利多销。 但她的交际圈子非常大。她在金融圈混了八年,时间也不算很长,但凭借着她交际达人的才能,几乎小半个临舟市的富人圈都认识她。不过全一峰向来没有身为富二代的自觉,否则其实他应该第一时间回家问问他家太后,是否也帮衬过这位大师? 庞大的交际圈和其中人员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让全一峰他们着实晕头转向了一轮。历时一周多的各种调查走访,一次次都指向了死胡同。 这天中午,王富接到了圆湾支队的一通电话,说是张悠悠的工作室门前聚集了一批苦主,正打着横幅在静坐。原本这种事归不到大队来管,但既然涉及了专案组,所以还是跟他们说一声。 这事说来话长,王富他们了解其中的大部分关节点,虽然只听了支队同事的只言片语,也能将其中的前因后果猜个八九不离十。 话说恋爱中的女人,分化特别严重,要不丢了脑子,要不成了福尔摩斯。对于张臻在看到张悠悠小区的监控视频不到十秒后,就确定自己被戴了绿帽这件事情,连全一峰这个自封的全尔摩斯都自愧不如。 张臻是什么人?那个活在粉红公主梦泡泡里的小女生,经过最近这一个多月的腥风血雨,原本打算携手一生的最亲密爱人,原以为是搭救自己于苦海的真爱骑士,拨开光鲜的人皮,下面只剩一双双盯着她父亲口袋的□□裸的眼睛,经过这样的连番打击,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化成了完整意义上的成年人。 所以说,土豪的后代们,动则上百万千万的教育支出,并没有像平头小百姓以为的那样只是显摆用的。虽然钱买不了智商和勤奋这样显性的优势,但他们对社会规则的认知,比平常人家刚出社会的小愣头青们,通常还是高出太多个等级。 况且对张臻来说,现在连律师团队都是现成的、刚刚合作无间过的。因此张悠悠的遗产,包括所有的银行账户,都被律师们毫无难度地申请了冻结。 原本问题也不大,毕竟张悠悠的父母也不靠女儿的钱来过日子,遇到这种事情,他们自然不愿事态扩大化。 然而往往屋漏才会偏逢连夜雨。张悠悠一直有开办一个占星讲习课程,每个月上一次课,一次两个小时,以一年为一期。这类课程的学费之高,对圈外人来说,只能用“莫名其妙”这四个字来形容。而圈外人更不能理解的,是爱好者对它的趋之若鹜。张悠悠的这个课程,虽然不是面向真正的富二代们,但学费也不是一般的工薪阶层可以随便负担得起的。 最新的一期才刚上过三次课,便出了意外。现在这人没了,学员们起初还沉浸在老师离世的悲痛中,等回过神,才想起来这兴趣课程也没了,该退款了。然而没有了金主的支撑,外债金额之庞大,连小助理都被那讨债的气势吓破了胆,连夜跑回了老家。 所以才出现了今天苦主上门讨退款这么一幕。 第33章 圆湾三院 全一峰拿着张悠悠占星讲习课程的苦主名单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字对王富说:“你看这人,应该是我们之前去找那个演艺练习生杨秀的时候,在她病房里看到的一个话剧社成员吧?” 王富看了看上面那张身份证照片,还真像是同一个人。 “张老师的事情实在是太意外了。” 全一峰他们来到圆湾三院。护士办公室里,正坐着今天值班的护士长赖琴,也就是那天他们在杨秀病房里看到的另一名话剧社成员。 赖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俗话说得好,医生治不了自己的病。张老师这么精通命理的一个人,却终究避不过自己的劫数。她之前还向我们透露过,说她的命格过硬,恐怕四十岁之前是要遭遇大劫的……” 全一峰扫视着赖琴办公桌的书架,除了护理专业的书籍外,琳琅满目的关于占星术的书籍,挤占了几乎四分之三个书架,边边角上,还有一本破了皮的周易。 听着赖琴对命理学的一番长篇大论,趁王富还没有不耐烦之前,全一峰打断她道:“赖护士长,请问你跟张悠悠认识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 “张老师非常出名,我知道她已经好几年了,不过我是最近这几个月,才终于找到关系,托人介绍到了她的课程上。” “托关系?”王富纳闷,算个命都搞的这么奇货可居? “是啊,张老师这样的大师,不是什么人都接待的。她要是在网络上搞一次直播,观众粉丝都得上十万不止呢。我有一个亲戚,她老公是做什么投资的,也是她的客户,才通过关系帮忙报上她的班。” “赖女士,你对命理学的研究已经很多年了吧?”全一峰指指书架上的周易,只见那书的内页有不少卷折的痕迹,明显是被翻阅过多年。 赖琴顺着全一峰的目光,将书抽了出来,放在桌面上。她轻轻抚了抚书面,嘴角带了点笑意,说:“也是讽刺,我一个医护工作者,始终没有办法抗拒这种神秘力量的吸引力,但我跟过的两位师傅,都没有善终。这冥冥中,可能还是有什么定数吧?” “既然研究命理的人也不能善终,你又是被什么吸引的呢?”王富点点头,对赖护士长所说的“讽刺”十分赞同。 占星术,或者说张老师对赖琴的吸引力,自然是来自赖琴那位亲戚对张老师各种灵验预测的宣传。赖琴正对那一桩桩奇异的应验事件介绍得起劲,护士站的警报器响了起来。 赖琴跟两位警官表达了歉意,便投入到了跟这里特殊病人斗智斗勇的日常中去了。 大概又是一条死胡同。全一峰他们起身离开护士办公室的时候,王富看着赖琴飞奔下楼的身影,嚼着口香糖想。 护士站这次的紧急召唤看来动静还不小,走廊里好几名医生都步履匆匆。 “不好意思!” 全一峰经过一个办公室的门口的时候,从里面冲出来的人几乎撞到了他身上,幸亏他眼疾手快,侧了下身,正要伸出胳膊把人扶住,那人却也身手矫健地稳住了重心。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天跟赖琴一起看望杨秀的医生樊道阳。 樊医生连忙一个劲儿地道歉,全一峰向他摆摆手,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儿,让对方赶紧去忙他的。 樊道阳走后,全一峰透过半开着的房门,向房间内扫视了一圈。 只见办公桌旁的沙发上胡乱地搭着几件运动衣,两只运动鞋也随意地散落在沙发脚边上。结合刚才樊医生一边奔跑一边扣扣子的动作,应该是他刚到医院还没到正式开工的时间,便收到了紧急召集。 沙发旁边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个运动型的挎包,包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蓝白色的山峰图案,以及可能被遮住了后面的UIA三个英文字母。 办公桌上除了常规的一些医疗用具,还有一个相框。全一峰没有透视眼,看不见那个被放置在正中位置的相框里的都有什么人的照片,猜测大概是家人吧。 桌角靠里的位置还放着一个类似于奖杯的东西,不过上面的字实在太小,连全一峰5.5的眼神也只能大概辨认出“户外运动协会”这几个稍大一点的。 虽然会时不时地骂别人或者被别人骂“精神病”,但近距离观摩精神病,而且是精神病发,对于全一峰和王富两人都是头一遭。 全一峰蹲在走廊尽头的阶梯上。 王富则依靠着楼梯扶手站着。他觉得自己毕竟没有老全那样的颜值撑着,那样一脸丧地蹲在走道口,万一被这里的医生误认作出走的病人,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三院的地理位置一点都不偏僻,可以说是临舟非常市中心的地方了。如果跟本地的中年人聊起的话,可能他们当中有些还会记得,小时候三院周围,除了后面那条圆湾河以外,到处都是农田,偶尔还会传出三院又有病人跑出来踩了谁家新插好的秧这种新闻。 三院大门正对着春锦路。在很久以前,“送你去春锦路”,是一句骂人不带脏字的文明人的特殊用语。现在,大概只有真正的老临舟人才听得懂这句的半骂人半开玩笑的话了。 因为放眼望去,如今的春锦路,紧密围绕着三院的,是节次鳞比的甲级5A级反正就是顶贵的写字楼、国际大牌扎堆的百货、恨不得超五六七八星的酒店,甚至还有高档住宅小区。昔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精神病院,在经济大潮中变得一点都不需要再避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疯子相邻而居,已经暗搓搓地成了一种对身份地位认可的荣誉。 整条春锦路,不分日夜地散发着美好的铜臭味。 时光飞逝,谁料到一座精神病院,也见证了临舟日新月异的城市发展速度。 全一峰盯着前面乱做一团的病人和医生还有护士,眼神不知又涣散到了哪里。他想,三院在精神病院圈子里,如果有这么个圈子的话,单从硬件上来说也算得上是圈内“豪门”了吧?门诊部加上住院部,还有各种特殊治疗的部门,整个医院占地,少说也有他那个“老破小”小区2.5倍甚至3倍大了吧? 住院部大楼外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的法国梧桐。七月下旬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厚实树叶,见缝插针地入侵到空调马力全开的楼内,在凉风嗖嗖的楼道里顽强地支起斑斑点点的热源。 他看着两个壮实的护工模样的人,好不容易把一名病人制服,刚要抬上病床,其中的一名护工又被高唱着国际歌的病人无意识地一胳膊抽倒在地;他看着一名护士刚熟练地把束缚带在一名病人的脚踝套上,正要去给旁边的同事帮忙,另一名病人跑过来更加熟练地帮病友把束缚带给脱了;他看着一名医生手法娴熟地抓起一名病人的手腕,一管安定针剂下去,病人空洞的眼神愈发迷茫,一边双手抓向天花板高呼“自由万岁”,一边身体缓缓倒向地面。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时间在鸡飞狗跳中总是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大半个小时。刚才拥挤的楼道重归静谧。累得够呛的赖琴终于脱身,转身看到走廊那头的两人竟然还在,有点吃惊。 全一峰这才像又还了魂,上前对赖琴直接问道:“你上一个师傅叫什么名字?” 赖琴稍稍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上一个师傅,他叫吕国栋。” 王富听了一愣,眼睛睁得老大。 因为,风水大师吕国栋,七年前自杀了。 第34章 似直若弯 哔——哔——哔—— 这是方芳的脑内雷达发出的警报声。 老大全一峰就坐在她的对面,刑侦大队的大厅里,盯着圆湾三院樊医生的个人资料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了。那材料还是她给整理的。老大那入定的模样,究竟是对着医生的生平,还是对着人家的俊脸在发呆啊? 大队第一美女绝不会承认,刚找到樊医生的照片时,那脸和身材,也让她那过剩的春心稍稍萌动了那么一下。 又一个十分钟过去了,方芳念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决定亲自把即将误入歧途的全一峰拽出泥潭。 “老大,我要鄙视你,有你这么明目张胆地移情别恋的么?!” 全一峰被耳边陡然响起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差点条件反射把人一个过肩摔,看到方芳一张严肃脸,手掌堪堪停在她的肩头。 方芳没能领悟到自己刚刚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仍然语调严肃地说:“虽然这种斯文秀气又挺拔的,的确是你的菜,但是啊,你看这个人的眼神,跟我们季教授是不一样的。” “你也看出来不一样?”全一峰仰着头摸摸下巴,俯视着照片里的樊道阳,明显还沉浸在他自个儿的思绪里。 “具体的不好说,就是感觉不是同一路人。”突然意识到刚才全一峰是不是完全抓错了她的重点,还差点把她也带偏,方芳很是不满,“老大你别岔开话题。还有,你不要小瞧季教授作为‘队宠’在大队里的人气,要是还这么盯着樊医生的照片看下去,我可要去打你小报告了。哼!” 说完,方芳趾高气扬地朝着项目组办公室走去。 全一峰这才回过神来。刚刚这姑娘说啥来着?移情别恋?季教授?打小报告? 这种大脑短路的时刻,在全一峰的人生经历中极为少见。 丢完一颗重磅炸弹的方芳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一脸懵逼的全一峰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季廉?我?我们? “月色很美”的前天晚上的情景,像电影画面一般出现在他眼前。他们甚至在那黑漆漆的梧桐树下绕了个弯,多绕了两个街区才走到停车的大院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但那时候内心的那种雀跃,真切得不得了。 他却是记得自己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跟季廉说了什么的。他说他家霸道总裁今晚约了个饭局,要给他和那个谁家的女儿制造机会! 啊—— 一种自己是渣男的罪恶感油然而生。全一峰,你简直是个混账东西!活该昨晚饭局后跑去季廉家,破天荒地还没到九点半就收到了逐客令! 不对。 我什么时候把自己掰弯了?! 不对不对不对,全一峰把脑海中的季廉轻拿轻放地移到一边,抬眼看了看满大厅的糙老爷儿们,悄咪咪地想象了一下跟其中任何一个人牵手的画面,顿时连五脏六腑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弯。 全一峰给自己脑门上戳了个章。 季廉昨晚其实也没有故意要下逐客令。只是真的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半夜迷迷糊糊地还发起烧来。 可能是之前的连续出差,以及回来后在局里的连轴转,再加上这两天情绪上的起起落落,身体终于吃不消,很久都没有过什么小病小痛,这一发作起来便是病来如山倒。 季廉服下季靖上次发烧没吃完的退烧药,灌了自己两大杯温开水,便在床上躺下。季靖学着他的样子,把散热贴贴在他额头上。他想跟季靖说自己睡一觉就好,不用担心,却感觉从胸腔到鼻腔,一路的燥热,连说话的劲儿都使不出,一句话酝酿了半天,都还只听到自己热气腾腾的鼻息。 季靖又给他换了一次散热贴,才走出了房间。 季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意识又混乱又模糊。混沌中,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念研究生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是研究生第一年的第二个学期。清明节小长假,他们实验室组织了一次登山活动。临舟市地势平坦,境内最高的山还没超过五百米。他们是去了邻省的一个风景区,三天两夜的行程。 第一天晚上大家兴致都很高,跟着景区里的游客一起又唱又跳的,非常尽兴。到了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因为白天爬了一整天的山,累得不行,便都消停了下来。季廉也正打算睡下,他的一个师兄过来敲了门。 师兄说,难得从大城市来到这么纯天然的地方,就这么睡过去实在是太浪费,便把还穿着睡衣的季廉拉到了客栈外头看星星去了。 师兄是一个天文爱好者,对星空非常熟悉而着迷。他指着那漫天的繁星,给季廉仔仔细细地讲解,它们的名字、它们的特征、它们的故事。 事实上,师兄是一位非常博学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师兄的家庭背景跟季廉有几分相似,都是教育工作者和公务员的结合,他父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 从小在临舟长大的季廉,只有一个盯着他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做体能训练的父亲,并没有人跟他在星空下讲过那些遥远又神秘的星球。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这些摇摇欲坠的光点,听得入了迷。 然后,师兄跟他告了白。 在那璀璨繁星之下,在那幽幽山谷之中。 作为外貌协会的重点关注对象,男生女生的告白他收到过不少,但以前的那份冗长名单里,没有他钦佩仰慕的师兄。不可思议。之后多少次回想起,他都觉得自己那时肯定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白鼠。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师兄过来找他。他还没在自己乱糟糟的思绪里找出头绪,师兄便率先跟他道了歉。他说他不应该这样草率,他的确是喜欢他的,但可能是那晚的气氛实在太好了,好到令他一时情不自禁。他事后再三斟酌,觉得他们还是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歧途。 已经过去的事情,叙述起来,最多不过半张A4纸就可以写完的枯燥故事。然而之于亲历者,却远没有那么轻飘飘。 季廉感觉自己正浮在半空中,头顶是浩瀚的星空,脚下是梧桐树叶剪裁出来的无数街灯小光点。他觉得自己像是晕船了,他想脚踏实地,想抓住什么,但什么都没有。他想我至少可以闭上眼睛,睡着了就不会在意了。旋即却又想起来,自己明明就在梦中。 他在这浮浮沉沉的梦中叹了口气,安静地等待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 不知过去了多久,季廉感觉有什么东西覆上了自己的头顶。慢了半拍的神志半晌才感觉到,是一只大手掌,很温暖,但不发烫了。 “你有哪里感觉难受吗?” 季廉还没睁开眼,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你躺着别动,我叫医生过来。” 季廉终于艰难地把上下眼皮撑开,看到全一峰冲出病房的背影。 傻子,床头上不是有呼叫按钮嘛? 他的喉咙里像藏着无数把尖尖的小刀,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来。他的嘴唇刚刚网上翘起一点,眼泪就不受控地留了下来。 全一峰昨晚原本在饭局上就心情郁闷,碍于霸道总裁的淫威不敢造次,好不容易熬到局终跑季廉家里,又莫名其妙地吃了瘪,今天再被方芳这一语道破天机般的惊吓,心里直七上八下的。接到季靖电话的时候,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拽着特需门诊里退休返聘的老医生跑进病房的时候,看到默默流着眼泪的季廉,平时只有让罪犯肝胆俱裂的份儿的全队长,才知道原来被吓得魂飞魄散是这种滋味儿。 气喘吁吁的老医生给季廉做了各种检查,确定各项指标都正常之后,才得以从全一峰的魔爪中逃生。 “我送你一次,来,医院,你也送,我,一次,”季廉就这全一峰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温水,含着满喉咙的刀子,艰难地说道:“我,们扯,平,了。” 全一峰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给他擦了擦嘴角,一屁股坐上病床,把季廉搂在了怀里。他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半晌,才低声说:“那可扯平不了。你知道吗,在我这里,是没有什么等价交换的,欠了的就得一直欠着,这辈子都欠着。” 季廉挪了个舒服点的位置,再次躺进了全一峰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嗯,不扯平,一直欠着,欠着挺好”,便又昏睡了过去。 第35章 风水大师 “哎,你们听说了么?菲姐调来之前,近几年在嘉东支队破了好几起大案,最后一起还是个心理变态,跑到殡仪馆把里面一个员工给分尸了。”刑侦大队众人耳机的公共频道里,李允彬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大伙儿盯着各自的目标,已经是第二次轮班了,偶尔听听这样的闲聊也无伤大雅。 只是没想到,这次是于建海接了话:“跑殡仪馆分尸?干嘛不直接在里面烧掉得了?还整这么麻烦,那些地方还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干净得很。要烧个把尸体,只要……” 之前彭大辉的案子,于建海被分派了排查殡仪馆的任务,将近一个月的日夜摸排滚打,最后还毫无收获。所以至今一提起殡仪馆,他就回想起那段被焚化炉支配的恐惧,不由得感慨一番。然而,他忽略了大伙儿在听到他那番高论后的汗毛耸立。建海兄,你说起殡仪馆来,这种如数家珍的一本正经,是认真的么? 对新队长的八卦,在众人的沉默中戛然而止。 话说回来,他们这次是冲着吕国栋来的,而且兵分两路,一队正在蹲点吕国栋原配和大儿子吕顺昌,另一队的目标则是他的私生子吕仲喜。距离吕国栋自杀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来蹲守他身边的人,也是颇为无奈之举。 主要是因为吕国栋的遗产争夺案马上又要开庭了。这是正儿八经的媒体人展现才华的良机。从周易精讲到道家探讨,从遗产避税到大陆法系,屏幕后的名人专家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屏幕前的观众似懂非懂、评头论足。这更是不那么正儿八经的媒体人的狂欢嘉年华。 原配和小三,嫡子和私生子,声誉和自杀,遗产争夺,金牌律师师徒大战,钱,钱,很多钱…… 所有平头百姓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八点档元素大汇聚,狗仔和八卦传媒通力合作一锅乱炖,炖出好一锅酸甜苦辣,好一出人间百态。 七年熙熙攘攘下来,其实连当事人在内的很多人,可能都早忘了故事的开端是什么。而这一切,还要从那场颇有讽刺意味的天灾开始说起。 七年前,那也是一个夏天。和今年的持续超高温不同的是,当时的临舟,瓢泼大雨一天连着一天,下完大雨下冰雹,下完冰雹下暴雨。临舟的市民透过密密的雨帘看着天空,仿佛那里是当年女娲承建队里百密一疏的豆腐渣工程。 这天刚下班的人们照例在雨中行色匆匆,一则略显滑稽的突发新闻消无声息地滑入这个城市内无数的手机屏幕里:风水大师看风水时遭遇泥石流,两信徒不幸被活埋。 显然,这位大师正是吕国栋。 不幸罹难的两人是私立医院财团健伉集团的董事长董乾坤父子,也是这次邀请吕国栋到他们新医院选址来看风水的金主。新址位于临舟东南角的一处较为偏僻的地点,坊间传闻政府有意将那一片重点开发为高端医疗基地。包括司机和助理在内一行六人,是在返程途中出的事。 据伤势最轻的司机讲述,他们的车子从新址出发,发动机都还没有预热完,就听旁边山坡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他们的车就随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泥石流翻滚起来,他也很快失去了意识。 两位助理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而吕国栋在一个月后,在住院部大门蜂拥而上的□□短炮的簇拥中,也灰溜溜地回了家。 此后半年,吕国栋都深居简出,金鱼大众们也很快把这个黑色幽默忘诸脑后。直到半年后,吕国栋再一次成为了大小媒体的头条:失意风水大师用生命最后再火一把! 吕国栋在家中开煤气自杀,结果引发严重火灾,使得他家老别墅所在的老街上,那批过百年历史的建筑物,将近一半都毁于一旦。 人死了一了百了,但留下的摊子可就精彩纷呈了。索赔的账单和法院传唤令,使得吕大师差点尸骨未寒便在阴间成了五保户孤寡老人,连殮葬的家属都找不着。冷冷清清的送别会上,据说除了一脸公事公办的律师团以外,只来了一个疯女人,还是从圆湾三院跑出去的,哭了一遭就又被抓了回去。 然而,当律师把对那批历史遗迹和遗迹里的珍宝的赔偿执行完毕,一清算,这可不得了,原来被烧的五幢别墅里,有四幢竟然都是吕国栋名下的!当然,除了他自己住着的那幢以外,另外三个都是通过层层叠叠的那些个什么股权债权关系,把他作为实际控制人的身份给隐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剩下的遗产,总市值将近有十三亿之多! 这不,什么原配小三,什么嫡子私生子,连二堂妹的后妈、幺舅舅的养子,这些之前仿佛已经死光光了的亲朋戚友,全部咕咚咕咚地从泥石流里冒出了头来 唯恐天下不乱的狗仔们更是效率奇高地挖出大瓜,原来在吕国栋自杀的前一天,才刚刚改了遗嘱,把私生子原本不足三分之一的继承权,提高到了一半,跟嫡子平起平坐! 从此往后的七年间,吕大师遗产争夺战,便成了临舟城的固定娱乐项目。这样说吧,对于临舟市民而言,虽然这场争夺跟自己屁事儿没有,但万一哪天听说吕家那群人闹完了,官司不再打了,说不定还会心生怅然,仿佛一个什么时代终结了似的。 幸亏冲着那极为诱人的律师费,双方金牌律师团队十分矜矜业业,奇招尽出。三百八十个回合对垒下来,至今仍难解难分,难分难解。 据说还有的狗仔这些年下来,对整个诉讼以及个中人物,都了如指掌,成了狗仔中的专家。这不,王富通过他的一个线人,联系上了其中的这么一位专家,各种“威逼利诱”之下,套出了个特别的消息:吕国栋嫡子吕顺昌律师团这一次计划使用全新的策略,将要控告吕仲喜谋杀吕国栋,而且他们已经掌握了关键性证据,旨在一举把吕仲喜打得永不超生! 狗仔再专业也还是狗仔,不能全信。但万一所言不虚,何不如来个守株待兔?特别小组众人听从全一峰的指派,开始了对双方的盯梢。 李允彬留在队里,一方面帮两队人马留意着监控的变动,一方面主持卷宗的处理。 像这样旷日持久的民事案件,双方律师团队又是业内的顶尖高手,需要从法院调取的卷宗数量,让人望而却步。幸亏这两年法院的电子化进展得还不错,否则光是纸质的材料,就可以把半个刑侦大队给掩埋了。 “哎你说,富豪们不是都流行设立家族信托什么的嘛,就是为了避免自己辛勤一辈子创造的财富,在他们死后反而成为子子孙孙陷入遗产争夺泥沼的万恶之源。这吕国栋为什么就完全没有想法呢?”季廉接过全一峰递来的药片,端着水杯还没喝下,突然想到这个事情,便暂停了动作,一边思索着一边说。 他前天晚上在医院醒来之后,又被全一峰勒令在那“特需门诊”的“特需病房”里躺了两个晚上,而且一切上诉均被驳回,简直非常暴君。今天终于可以出院回家,身体除了十分虚弱以外,已经没什么大碍,但全一峰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先吃药。”全一峰对于季廉这种一思考起来就非常忘我的工作习惯非常不满,“不把身体养好,不能讨论案情。” 季廉蹙着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上眼皮稍稍耷拉下来,活生生一直委屈吧唧的大猫,盯得全一峰立刻举手投降。 “好好好,先把药吃了,万事好商量。” 吕国栋确实没有设立家族信托,根据全一峰他们的调查,他甚至都没有跟他的律师提起过这个事情。一般富豪们,特别是富一代们,在他们认为自己还身强力壮的时候,的确不太急于设立信托,毕竟那玩意儿对设立人还是或多或少产生一些额外的束缚。但如果吕国栋明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个理由就不成立了。那他是根本不关心身后子女的财产分割?从他出事前一天刚改了遗嘱这一条来看,也不见得是不关心的。 “这的确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全一峰陪着季廉这一通分析下来,不觉也陷入了沉思。 “现在要重启这个案件的调查,难度还真不小。”全一峰收拾好碗筷和药瓶,坐回季廉身边,开始给他削苹果,“当年老头子把半条文化保护街道给烧了,家属害怕摊上赔偿责任,都远远地躲着。人人自危的时刻,根本没人对吕国栋的死产生过怀疑,可能即使怀疑了,也装作事不关己。所以当时的案件性质定性成自杀,没有任何质疑的声音,现场的取证和证据留存都属于比较简易的级别,现在无论是从档案还是再从现场,基本上都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吕国栋的大儿子吕顺昌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暂时还看不出什么端倪。狗仔说他们掌握了吕仲喜的谋杀证据,这种事情既然我们可以搞得到,吕仲喜的律师不可能就毫无察觉。但是这两天跟踪下来,吕仲喜那边平静得很,该吃吃该喝喝的。不过,他昨天晚上倒是去见了个人。”全一峰把苹果切了小片,插上牙签再给季廉递过去,“吕国栋的老助理马新。这人跟了吕国栋三十几年,当年出事后不久就离开了临舟,貌似是回了老家。这六七年间都没回来过,起码根据李允彬查到的火车飞机和长途大巴记录是这么说的。” “明知对方要控告自己谋杀,都还能这么淡定。即使是真的清白无辜,一般不也应该跳一下脚,表示一下出离的愤怒吗?” “天知道这八字不合的兄弟俩怎么回事儿,可能是斗了这么多年,斗出默契来了?反正不管吕顺昌和吕仲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实在查不出来的话,最多也就等后天开庭。”全一峰说着,伸手把季廉的手从他的伶牙俐齿里拯救出来,换上一片苹果塞进去。看着季廉鼓着腮帮子嚼着苹果,又看看他那印着圈深红牙印的大拇指关节,有点哭笑不得。 “怎么啦?想事情想得这么入神。” “我邹茜据得哦闷尼真香海很演,额旗海号五头需。” “我们把舌头屡直了再说话好吗?”全一峰把纸巾盒子递给季廉,“真相未知,方向不明,我们日常的工作不都这样的嘛。马新是自己回来的也好,吕仲喜叫回来的也罢,他作为可能是当年知道内情最多的人,正好免了我们找人的麻烦。” 感冒药里的催眠成分逐渐起了作用,季廉在即将又要睡过去的昏昏沉沉中,想起了什么,拉住全一峰的手说:“哎,原来算命的竟然那么赚钱啊?看来我也需要报个大师讲习班了。” “怎么?缺钱花?”全一峰给他掖好被角,打趣道。 “我才不缺钱花。”瞌睡虫的威力越来越大,过了好一会儿,全一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又听他喃喃道:“我担心你缺钱花。” “嗯?” “大手大脚的富二代,发个烧都要去特需门诊。我今早上看着那出院结算单,差点又要晕过去了知不知道?”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季廉吧唧了一下嘴,才真的睡了过去。 第36章 庭审 转眼到了周一,吕氏遗产争端再次开庭的日子。 三天跟踪下来,特别小组也未能从吕顺昌和吕仲喜的行踪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而且为了在开庭前这种比较关键的时刻不打草惊蛇,他们对吕国栋的助理马新也实施了跟梢,而非直接召回警局询问。 马新今年五十九,身材精瘦,穿衣打扮虽然并非都是大牌,但看得出来挺讲究。而且无论住宿还是吃喝,出入的都是上档次的地方,看来当年在吕国栋身边没少捞到油水。 案件当事人双方都没有申请不公开审理,旁听席上座无虚席。 吕仲喜作为原告,吕顺昌作为被告,双方代表律师第一轮的发言照例均是针对吕国栋最后修改的那份遗嘱进行的。 吕国栋作为一个风水大师,对现代法律倒是非常熟悉,在他生前,光是长期合作的律师团队就有六七人之多,其中还包括一个专职服务他的律师。 然而,他最后修改的那份遗嘱,却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是他自己私下手写的,并没有经过律师之手。要不是写完后他还记得放入保险柜,怕是第二天那场大火早就让它变成了灰烬。 混迹在记者中间的全一峰,虽然只关心吕国栋究竟是自杀身亡还是死于非命,但现场这么一通听下来,加上原先了解的背景信息,基本上也就搞明白了这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俩人究竟争吵的点在哪里了。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那份遗嘱的真实性和合法性。其次,由于遗产中有一部分还涉及到几个集团公司的股份,其中一些早年已经转移至吕顺昌的名下,那些究竟还属不属于吕国栋遗嘱中他所认知的遗产的范围。最后,吕国栋所谓的遗产里,究竟有多少属于他个人所有,多少是所谓的“婚后夫妻共同财产”。 那好端端的婚姻法,或者说任何跟钱相关的法律,在资深律师那里,说复杂也复杂,可以跟你每个字揉碎了再嚼出花儿来,说简单也简单,最后统统归结为一句话:你想让它听起来像是在说什么? 双方律师几个回合下来,昏昏欲睡的全一峰已经在脑海里用那不靠谱的狗仔练习了一整套散打套路。 索然无味的两三轮较量过后,吕顺昌一方的律师终于打算扔出准备多时的重磅炸弹。 “审判长,我方在回应原告的各种子虚乌有的控告的过程中,对原告的生平做了一些调查研究。除了原告的道德水平以外,现在我们甚至对其身为法治社会公民的基本素质都提出了严重的质疑。因为,根据我方最新掌握到的证据表明,当年间接导致吕国栋先生自杀身亡的那场意外,极有可能并非单纯的天灾,而更多的是人为造成的。而且所有的证据都将其中的嫌疑人指向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本案的原告——吕仲喜。所以,我们请求将所获取的证据在此公之于众。” 律师此言一出,庭内一片哗然。原以为这次也差不多是老样子的媒体朋友们,猝不及防地被扯进了刑事案件中来,有的人甚至难掩内心的激动而高呼出声,就差当场来一句“漂亮!”了。 审判长把锤子“砰砰砰”地敲了三下,示意旁听席保持肃静。 庭内重归安静之后,吕顺昌的律师一边展示着手头的资料,一边对着审判长说,“这是八年前,也就是当时的健伉集团医院新址发生泥石流事故之前的一周,本案原告吕仲喜跟健伉集团董事长董乾坤的助理的邮件往来记录。这是他们的手机通讯往来记录,还有这份是这位助理向我们口述的通话内容,上面均有他本人的签字和手印。” 证物被呈递给审判长,律师继续说:“根据这位助理的叙述,当时的选址工作已经进入尾声,但从时间上来说,还比较宽裕,之所以董事长父子会冒着大雨跟吕国栋大师前往新址,很大的原因反而是吕仲喜在背后的催促。为了让他们早日成行,吕仲喜甚至通过虚假的八字说,向董事长的儿子提出如果错过最佳的风水点拨的日子,将会对他们集团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另外,董乾坤父子遇难后,根据相关部门出具的事故调查报告,可以看到,里面有这么一段说明:由于连日暴雨的影响,事发地点周围山体的饱和度已经临近极值,属于高危地区。相关部门已经在对应的地点设立了多处警示标志,但事后的搜查过程中发现,这些警示标志一概不见踪影,很有可能是被人为移走了。” 律师说着,又拿出了一个U盘,“而这里,则是我们找到的在事发前一天,通往新址地点的主干道监控录像。可以看到,由于那里在当年属于较为偏僻的地段,人烟罕至。但吕仲喜的车辆,偏偏就出现在了里面。” “依据以上的种种证据,我们很有理由怀疑,那些本可以阻止悲剧发生的警示标志,就是吕仲喜所撤!种种迹象表明,吕仲喜是想加害吕国栋先生,却不料使得无辜的董乾坤父子遇难!”律师最后的控诉,简直句句有力,字字铿锵。 庭内又是一阵骚动,被限制了电子设备的记者们,纷纷在原始的笔记本上龙飞凤舞,生怕记少了律师说的哪怕一句话、一个词。 一件民事诉讼中的被告扯出了关于原告的刑事案件,被告没有直接请求法院暂停案件审理,而是选择在庭上直接公开案件的证据,原本就够奇葩了,但更奇葩的是,原告似乎也没有请求休庭的意思,而是气定神闲地听着对方律师慷慨激昂的陈词。 只见被告律师落座后,原告律师起身,语气淡定地说:“审判长,对于被告的无端指责,我方当事人非常的震惊。我方请求让一位跟当年事件密切相关的证人出庭作证。” 此时,全一峰早已一扫刚才的萎靡,正襟危坐起来。他以专业人士的眼光注视着原、被告席上的所有人,其中的任何一个微表情都没能逃过他猎豹般的双眼。 其中“非常震惊”的当事人吕仲喜正靠着椅背把一张不甚舒适的木头椅子坐出了奢华老板椅的感觉。 不出所料,出庭作证的正是吕国栋的助理马新。 马新对着两位前东家少爷分别点了头问好,才开始自己的供词:“我曾经是吕国栋老师的私人助理,跟随老师三十三年,一直到他不幸离世。八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事故,我前前后后都有参与,了解其中的一些情况。” “当年的董鹤先生,也就是董乾坤董事长的独子,他是小少爷吕仲喜的朋友。那桩生意也是小少爷促成的。我记得当时,吕老师那几天有一笔非常着急要用的钱,但那段时间整个市场的环境都很不好,资金特别紧张,吕老师好些资产,像股票和公司债券那些的,要不就是被套在市场低位,要不就是做了质押。实在没有办法,吕老师就让小少爷出面,帮忙跟健伉集团那边协商,尽早成事。所以,小少爷跟董鹤先生以及他们的助理之间的往来,吕老师跟我都是知情的。” 马新说到这里,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吕顺昌,才接著说:“至于那笔钱的用处,劳烦大少爷仔细回忆一下,八年前的一个叫东部白银的公司,大概就明白了。” 在座的记者团里,虽然不乏资深媒体人,但突然听到这么一个疑似上市公司的名号,也不免一愣。平时对网络严重依赖习惯的众人,都恨不得马上飞奔到庭外夺回自己的手机,一探这个“东部白银”的究竟。 但大概也不需要急于这么一时,因为留在现场观摩被告吕顺昌的表情变换,也是一出好戏。 只见吕顺昌从看见马新出场那一刻的不解,到不屑,到鄙夷,再到最后的震惊,简直异彩纷呈。 吕顺昌顶着他那张煞白的脸,也不顾庭审纪律了,指着马新大喊:“你,你胡说!马新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老不死!吕仲喜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 被告律师见状,急忙颇有经验地把吕顺昌的撒泼及时制止住,才免去了法警的劳师动众。 庭内的小插曲并没有太影响马新的状态,他等审判长示意他继续之后,接着说:“然后是监控录像里拍到的小少爷的车辆。当时我也在那车上,我们是去取报酬的。因为吕老师那次的资金实在是太紧张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拉下面子亲自跑到董董的助理那拿钱,一般我们都是等着客人送钱上门。” “至于为什么董董的助理会在那个地方,其实,当时健伉的新总部是计划一同搬到那一带去的,部分员工都已经在那里的临时总部上班了。只是这之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导致整个健伉集团都被史奈科集团下面的兴吴医疗收购,搬迁的事情才不了了之,所以大家现在看到的健伉大厦还是在秀安区。” 马新供述完后,吕顺昌的律师对他进行了几个简单的质问。事出突然,律师深感无奈,看来吕顺昌这次被抓住的小辫子还真不小!这么重要的信息,吕顺昌竟然没有提前跟他提及过哪怕是只言片语,简直是犯了跟代表律师沟通的大忌。而且从吕顺昌灰白的脸色来看,那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事情。这样一来,他们就从志在必得的优势,陷入了非常被动的境地。律师只好提出了休庭请求。 虽然今天也是没有结果的一天,但这对于旁听的媒体朋友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大家喜闻乐见地看着吕顺昌落荒而逃的喜感场面,对此时仍保持着体面神色的律师既讥笑又同情。 天晓得,给大金主爸爸们直接提供法律服务,或者说任何服务的人,但凡可以长久坚持下来的,通常都会练就一身直面傻逼而处变不惊的本事。即使泰山崩于前,只要心中默数报酬支票上数字的位数,或者盘算着如何将服务费翻倍,就总能找到维持平和心态的那个支点。 信息时代,都不用等到第二天,休庭后不到半小时,网络上关于这次的庭审已经是标题党满天飞: “号外号外!嫡子对私生子控告不成,竟被倒打一耙!” “惊天秘闻!风水大师被迫出山,竟是为了替儿子还债?!” “揭秘‘东部白银’与吕大公子的前世今生!” “细数近年来因挪用公司资金炒股爆仓的大股东们!” “太讽刺!内幕老鼠仓,炒出巨亏!”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其实,当年吕国栋替健伉集团看风水的报酬究竟是有何急用,庭上的证人说得含糊其辞,对方律师也没有追问。 至于这些八卦的出处? 马新从来都很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但在赫赫有名的吕大师身边纵横这么几十年,他有他吃饭的本领。他这只老狐狸才不会告诉你,除了吕仲喜的友情赞助外,凭借着现在这场被媒体争相炒作出来的闹剧,他这个“知情人”私底下又狂捞了多少。 第37章 吴敏瑶 “兴吴医疗,兴吴医疗……,怎么有点耳熟?”全一峰又坐在了大厅里方芳对面的位置上,独自回味着上午那场鸡鸣犬吠的庭审,相当投入。 “你好呀,一峰哥哥,这么巧?” 突然,一个甜美的声音从大厅的门口传来。那一声清脆的“一峰哥哥”,打断了厅里所有人的思绪。全一峰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侧着腰、头朝后歪着脖子斜眼看着来人,而他对面的方芳早已经把脖子伸得老长,一双圆溜溜的八卦雷达眼正在搜索着前方的强烈信号。 只见大厅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中等个子,穿着一条荷叶领的连衣裙,身材是十八廿二小女生特有的亭亭玉立,精心的打扮里透露出许多对成熟女性刻意模仿的破绽,但那一份小女人味在还未脱尽的青涩里却不失可爱,露在外面的双肩和脸蛋一样白白净净。 一屋子的糙老爷儿们都停下了手头的活儿。呵,清纯萌妹子谁不喜欢呢?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对小酒窝! 啊,我想起来了,兴吴医疗,还有这位大小姐,吴敏瑶!全一峰的一双丹凤死鱼眼猛地睁得老大。 她就是那天晚上他家霸道总裁给他介绍的谁谁家的女儿。那个谁谁,就是兴吴医疗的老板,叫吴,吴什么来着?全一峰在脑海中迅速地翻滚了一圈,全身上下都一级警备起来。 是呀,这么巧,巧到你大小姐都跑刑侦大队门口来探头探脑了,我还能怕了你一个小姑娘躲起来不成? “咔嚓!” 那是全一峰屁股下的老破小木头椅子终于不堪重负,就着他扭曲的坐姿完成了作为一把椅子的最后使命,在蹦掉一条椅子腿的同时把上面那货给倾泻了出去。 自从去年升任副队以来,大伙儿就很少再见过全一峰这么毛毛躁躁的时刻了,一时间都非常怀念。没想到啊,当年万花丛中过的老手,会折在这么个小女孩儿手上。全老大你也有今日了。 全一峰懒得跟那帮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费口舌。他麻利地爬起来,往联合项目组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给方芳留了一句“一会儿你要是见着季教授,跟他说一声,我回头找他有事儿”,便朝门口走去。刚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在季教授面前,千万别给我胡说什么啊。” 方芳完全不惧怕全一峰的淫威,仰着头得意洋洋地笑着看他,也不说话,只是举着手在他面前做了一个搓手指的手势。 “行,这个月的零食我包了。” “成交!” 门口的姑娘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亮晶晶的双眼里满满的好奇。但还没看个明白,就马上被飞奔过来的全一峰拉着手臂离开了刑侦大队。 之后无非是一些“你怎么跑警局来了?”和“我陪朋友过来办事,刚好遇见你”之类的没太多营养的对话。 全一峰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把人给打发了,哪知下班时点刚到,那姑娘就又冒了泡。 “原来你真的是刑警啊?”姑娘这次直接蹦跶到全一峰的座位边儿上,东瞅瞅西碰碰,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你上班怎么不用穿制服呢?” 虽然知道小姑娘十之八九只是被老大的外貌所迷惑,但看着小姑娘说起刑警,那一脸的崇拜,旁边的众人都是很受用的。 看着小姑娘拿着王富的警帽上下翻腾地转了720度,全一峰第一次非常庆幸自己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一峰哥哥,你们平时加班多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拉面馆,那里的招牌菜是临舟最好吃的拉面哦,我们现在一起去吃好吗?” 全一峰正想说“不好”,就见刚才一直忙于跟组员们做什么测试而没空搭理他的季廉,终于从项目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如蒙大赦,赶紧一边朝季廉招手,一边对吴敏瑶说:“不好意思啊,我今晚已经有约了。” 说完,全一峰还朝季廉咧着嘴挑挑眉。然而季廉仍然没有搭理他,反倒是对着小姑娘说:“多个人热闹些也好啊,不介意的话就一块儿吃吧。” 完球了。季廉的微笑让全一峰心里一阵阵发毛。 不出所料地,这一顿饭一开始便吃得全一峰如坐针毡。 “你们刚刚说的那里,是在嘉东区的林岗边儿上吗?刚好上个周末我才到那儿去了一趟呢。” 吴敏瑶这顿饭吃得也不容易。刚在饭店落座的时候,听全一峰介绍季廉是临舟大学的教授,她十分开心,因为自己正好是临大的二年级在校生,亲切之余还可以套下近乎。但全一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老是把她的话题岔开。然后这两人就开始了云里雾里的案情讨论。她刚刚好不容易听到个熟悉的地名,就赶紧插话进来。 “那一片现在已经聚集了不少私立医院了吧?你过去做什么?”全一峰问道。 “好像是说跟那边的区政府签个什么协议,要在那边建一个专门的医院,医院的地址就是一峰哥哥你刚才说的那里。” “你跟你爸过去的?” “是呀。我爸老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要开始学习公司的事情了。”说起父亲,之前越挫越勇开心果般的小姑娘,忽然就一脸沮丧起来,“好烦呀,做生意什么的,有我哥在不就行了嘛。” 小姑娘说完还噘噘嘴。其实如果单从一个大哥的角度来看,吴敏瑶还蛮可爱的,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讨人喜欢。至少跟某王家大小姐一类的比起来,已经是全一峰接触过的二代女性里数一数二的好孩子。 “哎,我那天在他们开会的时候睡着了,还被我爸说了一顿,真讨厌。早知道跟你们案子有关的话,我那天就帮你们多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看来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连全一峰也没忍住也逗了她一下。 “话也不能这么说,”小姑娘冥思苦想了半天,“他们好像要在那里盖个精神病院什么的。精神病院的事情,我听那么仔细干什么,美容院还差不多。” 这么巧? “精神病院吗?”全一峰心里有点说不上的违和感,又接了句:“我这周二才刚到圆湾三院去了一趟。” “咦,你不知道兴吴医疗现在已经是三院的第四大股东了么?虽然比例貌似很小,但是我们家也算是开精神病院啦。”小姑娘一脸“竟然还有人比我更不了解我家”的欣喜,让对面的两人都觉得,这样的女儿可爱是可爱,但当爹的肯定经常很心累。 “嗯,最近精神病院在我们案件中出现的频率确实有点异常了。”季廉说完,也陷入了沉思。 他在心里默默地把最近的案件脉络缕了一遍,从喻浩凯的妻子消失开始,到占星师张悠悠的自杀,再到张悠悠前男友单柏魁聚众吸毒,再到现在的吕国栋遗产争端,这前前后后,精神病院都闪现过多少回了? 它是张悠悠工作室隔河相望的邻居,是张悠悠和吕国栋共同信徒——赖琴的工作单位,是吕国栋告别会上唯一出现过的那个女人的归宿,它甚至将要在当年重大泥石流事故的旧址上建一所分院。 诚然,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精神疾病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在物质极大富足的同时,各种压力之下,精神健康问题也越来越成为困扰现代人的一大障碍。但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什么时候已经这么离不开精神病院了么? 对了,那个女人,那个出现在吕国栋告别会上的女人,她又是谁? 这次全一峰和季廉又想到了一处去。第二天,吕国栋的前助理马新就喝到了刑侦大队的咖啡。 这位如今媒体圈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现在的时间可是非常宝贵的,对他能从铺天盖地的媒体专访中抽空到警局来一趟,全一峰他们先对老先生表达了一番谢意。 “好说好说,各位警官也是职责所在。吕老师对我有多年的知遇之恩,只要是关于他的事情,我必定是全力以赴的。” 全力以赴地在他身后把他的家丑卖个好价钱还差不多。全一峰暗自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对着马新的笑容更加愉悦起来。 “好,那我们就开门见山。马先生,对于你已经向媒体透露过的信息,我们手头上都有。这次请你过来,是希望你可以向我们交代一下那些你并不打算向媒体透露的信息。” 马新的脸色稍微变了变。 “而且,为了案件的保密性,我们需要提前得到你的承诺,保证在这里所听到的和所说的关于案件的任何一句话,在我们宣布脱密之前,都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马新的脸这下是彻底黑了起来,不过全一峰也很能理解,这种程咬金式的断人财路的做法,肯定特招人厌。所以他没等对方回话,便又补充了一句:“隔壁经侦大队的同事跟我们的关系一向情同手足,但没什么必要的话,我们也不会随便劳烦兄弟,毕竟他们平时的工作已经够忙的了。” 昨天在审判庭上听到马新说他当年跟吕仲喜亲自上门找健伉董事长秘书要钱的时候,全一峰就猜测这看似油滑的老家伙不会太难对付。就那些个倒腾收入的伎俩,说轻了是偷税漏税,说重了可是扰乱经济秩序,就看职责部门是否可以在百忙中排出精力来逮你,一抓一个准。 第38章 情妇 “那个女人,叫孙莉,当年也是跟过吕老师的。还是二太太,也就是吕仲喜的母亲,把她送进的三院。她进去之后,我替吕老师过去看过她一回,不过后来我也离开临舟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那个女人啊,说来也是怪可怜的。”没想到警官先生第一个提问的会是吕国栋送别会上出现的疯女人,马新摸着下巴回想了一下,开口道。 “怎么个可怜法?” “吕老师算过一卦,说是在他的命理中,只有给他生儿子的女人才会旺他。但偏偏那个孙莉生的是个女儿,所以后面就不太被吕老师重视了。” 吕国栋竟然还有个私生女,但他的遗嘱中完全没有提过这么号人物,这么多年来的纠纷中也完全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究竟这个私生女身上发生了什么?对于这条全新的线索,全一峰非常警觉,问道:“那个女儿现在在哪里?” 听了全一峰的这个提问,马新又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她的女儿叫孙思凡,自杀了。” “自杀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8、9年前吧,具体的时间我也不太记得了。” “那她名字你倒记得利索?” “警官先生,这你不能怪我,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过那么多血啊。她是割腕自杀的,那现场,哎呀,太瘆人了。” “好,关于孙莉孙思凡,请你把所有知道的关于这对母女的事情都告诉我们,包括任何一个细节。” “时间离得有点久远,警官先生你们得让我先好好回忆一下。”马新端起咖啡杯,思索了片刻,抿了一口,又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这个孙莉啊,年轻时候跟二太太还是好姐妹,算是好闺蜜那种。她跟二太太,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一个游艇会上跟吕老师认识的。她们二位当年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又那么巧,都对吕老师很迷恋。吕老师当时名气还没有后来那么大,但因为之前做生意赚了不少钱,而且老丈人那边也是珠宝行业里比较叫得出名号的人,所以已经是上流圈子里的名人了。但是也正因为老丈人那边的缘故,加上那时候大太太的第一胎刚流了不久,他们仨的事情就比较低调些。 “二太太的出身想必你们已经有所了解了。她是本地人,虽然只是小门小户,但家里条件其实还行,起码从小不会说短了她吃穿的。但孙莉不同,她是从外地到临舟来打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家里条件还特别不好。她自幼丧母,那时候家里只有一个酗酒的父亲,听说亲戚们都嫌弃他们家,从不往来。后来她跟了吕老师,物质上好了起来,但没等外孙女出生,那酒鬼就因为有了钱喝太多,反倒一命呜呼了。 “吕老师疏远孙莉的原因呢,主要是她没生出儿子,但依我看来,其实还有一点。要不老一辈的人怎么都会留下那样的训诫,说这人啊,真的是欲速则不达,越是太在意,往往就起了反效果。别说跟大太太对比,就是跟二太太相比较起来,孙莉都显得太争强了些。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有点太过于计较了。后来大太太得知她们的事情,也是孙莉因为给闹到大太太跟前去的。孙莉那时候刚怀了孕不久,大太太又是大家闺秀出身,才没有把事情闹得太大。很多年以后,有一次大太太跟我不知道说什么提起了孙莉。她的原话我还记得。” 说到这里,马新似乎是又回味了一遍当年的情景,才捏着嗓子有模有样地说:“现在留下个姓朱的,而不是那姓孙的,其实我也该庆幸才是。姓朱的尚且值得我陪她斗一斗,要是跟那个姓孙的,啧,段位太低了,根本无从下手。” 马新是否学得惟妙惟肖,对面的两人不得而知,毕竟都没亲自接触过那位吕大太太。但他这么一比划,倒是让一个性格倔强、命运可悲的女人的形象跃然听众眼前。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这辈子究竟是遇到良人还是遇上前世债,是维护爱情的尊严还是维持家庭的体面,管你是天意还是人为,一句“不甘心”,都只把人通通磨炼成了那仿佛深宫后院里机关算尽的老嬷嬷罢了 “后来孙莉和二太太的孩子都生了下来,前后就只差了半个月。这下好了,原先并肩作战的好姐妹,现在也成了对手。小少爷满月的时候,吕老师甚至还去闵庄那边摆了二十几桌宴席。孙莉偏执狂的那个病,大概就是从那时候种下的病灶。” “你刚才说是她好姐妹把她送进圆湾三院的?”王富问道。 “那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了。她女儿自杀后,大概是没有了盼头,受不了刺激,才真疯了。”貌似是被打断了回忆的思绪,说书人马新稍微有点不悦。 全一峰见状也插话进来:“在吕国栋身边这么多年,孙莉除了女儿以及吕国栋那边的那些老婆孩子们,还有没有跟什么人走得比较近的?” “走得比较近的……应该没有。我想想,对了,孙莉其实蛮有画画天分的,在生下女儿之前,她跟着一个老师学过,连吕老师也夸过她画的画,但那之后,她好像就没有再去专门学了。其实孙莉的女儿出生之后,吕老师再没有主动去见过她们。原本她们住在市区的一个公寓房里,跟二太太一家蛮近的。后来吕老师给她们母女在郊区买了幢别墅,把她们安置在那里,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经手处理的。其实吕老师的意思就是想让她们离另外的两房远一些,别再整出些不体面的事情来。赡养费都是定时足额地给,剩下的事情就只能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那从结果看来,她们母女俩的造化都不太遂人意啊。”全一峰顺着马新的话说道。 他这算是听出来了,关于孙莉母女的故事,马新应该是因为某些顾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媒体爆料。所以他现在可以这样在人前畅所欲言,说不定还把警局当做了他多年来求而未得的树洞呢。 而这个顾虑,全一峰猜测十之八九离不开他口中一直恭恭敬敬的二太太。毕竟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那种转头就把金主卖了的行为,估计除去金主翘辫子了的那种非典型情况,他马新也是不敢乱来的。 “可不是么,”马新把咖啡喝见了底,重新续了杯,才又摆起那说书的架势,就差再来个摇头晃脑袋了,“孙莉的女儿孙思凡,在她生前,我是见过好几回的。那姑娘从小就长得特别水灵,等到了十几岁,出落成了个标致美人,并不减她母亲当年的姿色。不过可惜就可惜在,偏出生在了那么个家不像家的地方。 “而且,孙莉的偏执病一年比一年严重,孙思凡在她身边长大也真不容易。反正那姑娘是越大越不爱说话,到后来,还得了抑郁症,大学也没上成,整天整天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也不出来。不过呀,她自杀之前,倒是谈过一个男朋友的,只是遭到孙莉的反对,后来不了了之了。” “你认识那个男的吗?还有,那幢别墅还保留着孙家母女的生活痕迹吗?”全一峰问。 “那人我倒不知道是谁,我没见过他。只是有几次到孙家的时候,我听孙莉在那里一直骂骂咧咧。原本她那个样子我早习惯了,也没留意她骂的什么,但后来她拉着我说一定要让我点醒孙思凡,别让她被坏男人给骗去了,我才听清她原来是在骂孙思凡的男朋友。亏我听了半天,那男的除了‘穷’,好像也没别个什么特点。也不能全怪孙莉,孙思凡再不受待见,也是吕老师的女儿,还长得如花似玉,那个穷小子确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唉,只是那孙莉,当年在名媛圈子里,也算是一株高岭之花,怎么转眼就落得个骂街泼妇的下场。 “至于那幢别墅,早就易了主。孙思凡自杀后,没几天孙莉就彻底疯了。有一天晚上还跑到二太太的住处,差点拿刀伤着人。二太太对她也算是尽了最后的一点姐妹情分,没有报警,只是让三院的人来把她带走。她住进三院之后没多久,吕老师就把别墅卖了。 “据我所知,孙莉从那往后,除了吕老师送别会的那次,就再也没有踏出过三院的大门。送别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当时她哭的那个伤心绝望啊,任谁在旁边听了都是不忍心的。唉,也不知道她哭的是吕老师,还是她自己这一辈子。” 说完,马新把杯中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再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埋藏心底多年的唏嘘故事,一朝得以在人前抒发,实在是酣畅淋漓。 原本以为警察是要掺和到遗产争夺的乱局里去,才找他来套出其中的那些蝇营狗苟,亏他之前还拼命盘算要怎么才能保护好金主和金饭碗,不料警官先生们却是只对那个跟遗产毫无关系的疯女人感兴趣。他不免心中暗喜。 马新是畅快了,留给全一峰他们的又是一大堆查证工作。 孙家母女住过的那个别墅,八年前易主之后,就没有再换过业主。王富联系好业主,全一峰和他便马上驱车前去。方芳则带着小徐赶往圆湾三院,寻找孙莉。 别墅的业主是一位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姓陈。全一峰他们赶到的时候,他正和妻子在客厅里吃晚饭。全一峰婉拒了主人夫妇邀他们一同进餐的热情,和王富坐在客厅里稍候。屋内的墙壁、地板和天花看起来都保养的很好,起码不太像已经使用了很久的样子;家具是比较简约的风格,无论是家具自身还是上面的摆设,都带着文化人的气息。 简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无法让人联想到一个时乖运蹇的疯女人,或者一个忧郁的花季少女。全一峰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这里还能留下那对母女任何痕迹的可能性,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业主先生是一位作家,太太则是名摄影师。这里的位置虽然较为偏僻,但他们从事的都是不需要打卡上班的职业,住得离市区远些问题也不大。而且这个别墅区里的房子间距很大,每幢房子的私密性非常好,绿植也保养得很不错,这些都是夫妇两当年对这幢别墅一见钟情的原因。 对于警察的到访,业主夫妇起初还是很意外的。交谈下来,全一峰他们才得知,看来是吕国栋在出售别墅之前,就颇有心机地把孙思凡的死讯瞒过了小区的物业和邻居们,所以这对夫妇直到现在都只知道这屋子里曾经出了个疯婆子,而对曾经在次卧里发生的自杀则一无所知。 全一峰感觉蛮对不起他们夫妇的,好端端的平静生活,眼看就要遭遇无妄之灾。 “我们把房子买下来之后,经过了重新设计和装修,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的痕迹了。” 然而业主对于他们带来的坏消息,却不以为意,甚至有点兴奋。因为这位业主先生,其实是个写侦探故事的,对于能亲历这种小说情节,甚是激动。 “请二位稍等一下,我这里可能还有些东西对你们有用。” 说完,他上楼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了下来,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儿,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个名为“东舟名苑A区42栋”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的名字,就是这幢别墅的地址。他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跟客人们解释说:“幸亏这个文件夹还在。让我找找看,我记得当时房屋中介发给我们的资料,都放进去了的,里面应该有中介拍的户内户外图片。对,就这里,你们看。” 业主把电脑屏幕朝全一峰转了一下,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顺便把鼠标也让给了全一峰。“连当时挂在卖房网站上的那些照片,我都顺便下载了下来。” 全一峰把文件夹里的图片一张张点开,快速地浏览起来。当年的中介显然是非常用心的,恨不得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整个别墅里里外外,事无巨细,基本完整地被这些照片呈现了出来。 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次卧的浴室里,虽然已经经过了彻底的清洗,但瓷砖的缝隙间仍残留着若隐若现的深色污渍,很有可能是当年残留的血迹。 “陈先生,陈太太,非常感谢你们对警方工作的支持。我们需要将这个文件夹里的内容拷贝一份带回警局,先在这里征求你们的同意。”全一峰对业主夫妇慎重地说,用力攥着鼠标的手掌差点出卖了他内心剧烈的波动。 踏出别墅大门的第一时间,全一峰给季廉打了个电话,对他说:“我现在可以百分百肯定,你找到的那张星空图,绝对不可能只是个巧合!” 第39章 帕耳塞福涅 就如所有的星座一样,关于室女座也流传着各色各样的神话和传说。其中有这么一个忧伤的版本: 天神宙斯和丰收女神德墨忒尔有一个宝贝女儿,名叫帕耳塞福涅。在一次出游的时候,美丽的少女帕耳塞福涅偶遇了冥王哈德斯,后者是一位□□者,他看上了帕耳塞福涅,便把她掳掠到冥界当了他的冥后,还诱骗她吃下冥界的食物,使得帕耳塞福涅再也无法长久地在地上逗留。从此以后,每当帕耳塞福涅被迫回到冥界,丰收女神都伤心欲绝,从此世上便有了寸草不生的凛冬。 “所以说,那位把一屋子都堆满了占星术书籍和道具的偏执狂母亲,很有可能把自己属于室女座的女儿当做了帕耳塞福涅本人,对于女儿有了男朋友这件事,特别是当这名男性偏偏非常不符合她要求的时候,她更加不顾一切地要阻止女儿的恋爱?” 季廉已经把全一峰拿回来的照片全部翻看了两遍,他正把屏幕里的其中一幅放大。照片拍的是次卧,也就是孙思凡的卧室。那里一堵墙面上挂着一副一米来高的油彩,画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不出意外的话,少女的原型很有可能就是孙思凡本人。少女一手拿着麦穗,一手拿着收割的镰刀,整个画面洋溢着一种丰收的喜悦。而最吸引人眼球的,除了少女的相貌和身段以外,则是点缀在少女身上的十三颗光芒闪烁的星星,排列的方式和位置跟室女座星象一模一样! 面布右下角的一行小字,放大到最大级别,依稀可见上面写的是:送给最亲爱的思凡——妈妈 难怪刚才全一峰在电话里那么激动,季廉在自己脑内草草地给那座别墅做了个三D建模,再把他们当前掌握的所有线索和证据串联起来时,心里的小猫人耳朵和尾巴都竖得老高,兴奋得上蹿下跳。 “我们现在对孙思凡生前的男友还一无所知吗?”季廉问坐在他身旁的全一峰。 “一无所知。”全一峰拉长了声音说。他环视了周围一圈,办公室里除了他俩以外,就只有苦哈哈的李允彬还对着满屏幕的代码一筹莫展,而且还是正用屁股对着他们。于是他把脑袋凑过来,靠在了季廉的肩膀上。仿佛刚才的过度兴奋,消耗了他太多精力,现在要到季教授这里充充电才行。 季廉点点头,才发现一只巨型大狗狗不知何时趴在了自己背上。他用手轻轻拍了拍全一峰毛茸茸的发顶,说:“嗯,不被祝福的恋情总是只能在暗处滋长,孙思凡的房间里,起码从照片上看不出一点恋爱的痕迹。不过,我觉得这个人非常重要。” “你也这么想?”全一峰坐直了身体,“我也觉得这应该是我们当前调查的重点。根据三院那边的记录,孙莉在入院两年后就已经出院,而且至今行踪不明,但一个神志不清的中年妇女要在这么持久的时间内完成工程量如此庞大的谋杀行为,我想可能性还是太低了些。” “同意。而且,我觉得这件事情有可能还很紧急。” “紧急?为什么?”全一峰坐直了腰板,看着季廉的侧脸,“假设说,临舟市内由占星师们的’献祭’所组成的这个星空图,是孙思凡那位神秘的男朋友送给她的礼物,同时也是对像孙莉那样的占星术迷恋者的憎恨和嘲讽,它不是已经完工了吗?” “具体的还不好说。目前就我们所知道的,总体而言,这十三起谋杀有着三处明显的共同点。首先,死者都跟占星术相关;其次,死者生前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跟星座对应位置的星星亮度吻合;第三,在‘自杀’发生之前,死者刚都经历了不如意的事情,例如婚姻破裂、考试挂科、亲人离世,甚至是被迫出柜等等。这些种种,都让我觉得凶手有着很强烈的完美主义倾向。但唯独吕国栋的“自杀”对于前两条都不符合。” 全一峰点点头。跟犯罪分子斗争了这么些年,虽然普通人的激情犯罪更加常见,但心理变态的蓄意谋杀,这种对社会危害更为严重的犯罪,也绝非个例。而这次他们遇到的,怎么看都应该是后者。他说:“所以吕国栋作为第一个自杀者,在整个事件里显得很突兀。” “对的,我不认为我们推测出来的那个凶手,可以忍受这样的瑕疵。”季廉说。 “你是说,他很有可能再次作案?为了让他的礼物完美无瑕?”全一峰觉得这个可能性貌似还不小。 “我不能确定,也有可能只是我的杞人忧天。因为对于一个完美主义者来说,如果他要弥补自己在第一次作案时人选的瑕疵,即使有了理想的替补人选,由于星座图的位置是确定的,他也必定要在将这场谋杀安排在相同的地点。而要满足后面一个条件,现在反而难度更高些。” “好,那我们明天开始把重点放在筛查这名神秘男子上。不过我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全一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什么事情?”季廉抬头看看他,不料脖子咔的发出一声脆响。 全一峰赶紧给他揉了揉,心疼地捏着那过劳的肩颈肌肉,说:“我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把你拉回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看看能不能在面圣之前养胖个两斤。” “面圣?面什么圣?”季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思绪还沉浸在刚刚的案情讨论里。 “我都跟你回家见家长了,你不打算跟我回去见见我家太后吗?”全一峰卖力地给季廉做着肩颈推拿,一副“小全子”的谄媚。 季廉擦着眼镜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全一峰见状一把握住他的手,连忙说:“不用紧张不用紧张,我也还没跟我妈说什么。” “爪子松松,我,我这是饿的。”看来季教授这饿得说话都开始不利索了。 “好好,我们这就吃宵夜去。”全一峰拎起季廉的公文包,旁若无人地搂着季廉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向大门外。 宛若电脑回收站一般的联合项目组办公室里,只留下李允彬这个因为上周送的生日礼物太丑又被方芳打入冷宫了的马拉松选手,大口大口地嚼着狗粮。 方芳现在才没空理他,因为她明天一早就要跟小徐到孙莉的老家去一趟。 孙莉在三院呆了两年后便被接了出去,这件事情肯定有蹊跷。据马新的说法,孙莉早已经是孤家寡人,吕家的大小太太们对她更是无暇兼顾,那后来是谁把她接出了三院的呢?方芳他们在三院看到的出院记录,里面写得含糊其辞,登记的病人家属是孙莉的姑姑孙丽娟。他们得去看看这位孙丽娟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把孙莉接走,孙莉她人现在又在哪里? 这天下午,特别小组的众人把这两天查到的信息汇集起来,开了个案情讨论会议。 原来孙思凡不单止没有上大学,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原因是高三的下学期她因为严重的抑郁症而申请了休学。这在家里一呆就呆了三年,直至离世。 那三年里她应该没有出过远门,至少交通部门的记录里并没有她的记录。而且从她们母女俩当时的银行卡账户的交易记录里,也未能找到她那段时间有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的痕迹。至于她的邻居,住在那别墅小区的都非富即贵,并没有穷小子。 “所以说,从她辍学后狭窄的交际范围来看,她的男朋友很有可能是她的旧同学?” 季廉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特别小组成员了。反正现在全一峰在哪里,大家就默认他在哪里呗。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排查过她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的同学,符合外貌条件,那段时间在国内并且也没有已知的其他女朋友的,只有一个人。” 王富在笔记本上点了点,说:“但可惜的是,那个人两年前出国坐移民监去了,两年间的入境记录跟最后四起自杀案都对应不上。也就是不符合之后连环作案的条件。”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全一峰问道:“方芳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 还留在孙莉老家的方芳在视频电话的那头别来嗓门说:“哎呀老大,那孙莉的那些个亲戚邻里也真是个顶个儿的奇葩,村干部都招呼了一百八十回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就像全人间蒸发了似的,一个个都没了影。害我和小徐逐门逐户地找人,还有的干脆跑到隔壁村里去!这大热天的,简直让人暴躁。后来那村干部才跟我们解释说,这里人看她老子死得早,又听说她女儿没了自己又疯了,都嫌弃她家太晦气,没人愿意跟她家扯上关系。” 两天没见这大姑娘,她的嗓门响起的刹那,大伙儿都觉得队里顿时热闹了许多。她接着说:“孙莉有两个姑姑,一个叫孙柱英,一个叫孙柱芳,但你们猜怎么着?他们整条村压根儿就没一个有叫孙丽娟的!” 两条线索同时遇到了阻力,众人都不免皱眉。 方芳问道:“哎,你们说,那个叫孙丽娟的,有没有可能是孙思凡男朋友男扮女装的?” “如果孙思凡男朋友就是我们在张悠悠公寓的监控里见过的那个人的话,这个可能性就比较小。”回答她的是王富。 “为什么?” “你想想,那么高大的一个男的,要假扮成女人,得多引人注目啊。” “也是哦,现实中的路人又不是游戏里的NCP,不可能睁眼瞎到这种程度。根本不会有演技好到那种程度的人,影帝都不行。” 方芳在视频那边点了点头。 第40章 面圣 今天的会议大家没有碰撞出太多新的思路,全一峰把接下来的安排布置了一下,各人便又忙自个儿的去了。 但刚才会上说起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假设和演技什么的,却令全一峰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个叫“左邻右里”的话剧社。这个事情可能还得归功于他那天拿着人家樊医生的资料瞧了半天。不过不能告诉季廉,不管方芳那天对他的指责有多荒唐滑稽。全一峰一脸正气地想。 “说的也是,当时大伙儿第一次见到单柏魁的时候,都把他错认成了监控录像里的人。如果不是深谙模仿和表演,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外形和举止一模一样的巧合。”季廉坐上副驾驶座,刚把安全带系好,就想起什么来,对全一峰说:“我们要不也给话剧社的成员做一个筛查?” “英雄所见略同。”全一峰点点头,把车开出了市局大院。 今天季靖的补习班要到七点才放学,他们这刚好能赶上去接他的时间。 “我说季廉啊,你该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给季靖那小子吃了什么生长激素吧?就是那些个实验室里的什么的,人吃了就像春笋一样biubiu地直往上飙。”全一峰感觉季靖是不是也窜得太快了。虽然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在现在的十三四岁小孩儿里也不算太突出,但今年四月刚捡回来的时候,他明明离一米六都还差好远啊。 他不禁想起李允彬的咆哮:“啊,你是谁,你把我可爱的、小小个儿的小靖弟弟藏哪里了?!” “胡说啥呢?正经的,你要得闲得多点给他炖骨头汤喝才行。你知道吗,上周有天晚上他半夜来敲我房门,我开门一看,他双眼泪汪汪地跟我说,他感觉周身的骨头都在疼,问我是不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季廉说着说着,把自己的眼眶说得红彤彤的。全一峰看他这又是笑又是掉眼泪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赶紧说着“遵命遵命”便转换了话题:“哎,这小子,你知不知道他昨天跟我说啥来着?他说他补习班上有个小女生给他送了盒巧克力,说是下下周七夕节想约他一起出去玩。哈哈哈哈,好家伙,他这才上了几天的学,就把小姑娘给迷得七荤八素的了。” 季廉被全一峰逗得跟着乐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有什么不对,问:“他怎么没跟我说?” “哎呀,小孩儿脸皮薄呗。他身边就俩大人,一个关心他的学习和长骨头,一个关心他的体育和怀春少男心,多好的搭配。而且你看,我这么厚的脸皮,他对着我肯定没啥心理压力。” 季廉被他说服了,想想也是这个理。“他现在只是在上补习班,很多事情跟正规的学校还不太一样,下个月正式开学了,肯定还会遇到很多我们没有料想到的困难。” “别担心,你不是说他在补习班上成绩很好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懂个啥呀,看小男生不就看哪个成绩好、人聪明、个子又高的,论哪样我们家季靖都妥妥的补习班最靓的一棵草。” “谁像你整天没个正行。”季廉努努嘴,虽然知道全一峰基本上只有在他面前才这么嘴上抹油,还是忍不住挤兑他一下,“你还是市局最靓的一个崽呢。” “这证明我们家季教授的眼光超级好。” 全一峰这嘴上的油一旦摸上,便如脱缰的野马。 季廉倒是对于如何给这匹野马上绳套越来越有经验,“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季靖确实开始愿意穿短袖了。” “嗯,我也留意到了。”全一峰点点头,“小子右手手腕内侧的那两块胎记,虽然没有特别显眼,估计以前也没少给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吧。” 两人把季靖接上,再以超快速度把菜买上,一家三口开开心心把家还……就在康乐家园的院子里,在那个因为业主们害怕这几天下雨又把年久失修的地下车库给淹了而把车全横七竖八地塞得满满当当的院子里,在那个宛如灰头土脸杂牌车大汇展的院子里,看到了一辆闪亮亮的大宾利。 季廉对车没有过什么研究,只能从车标上大概猜测那是个贵东西。不过这么个大家伙,它是怎么钻进来的?况且全一峰这是怎么了,看他还是平时开车时的那横冲直撞豪迈劲儿,眼瞅着就要开到那豪车的屁股上去了。季廉想开口提醒他,又担心此时干扰了他后果更加严重,不禁默默地捏了把汗,据说这类家伙蹭一屁股,全家得吃土好几个月。 幸亏全一峰把车堪堪停在了大宾利的后头,没撞上,季廉悄悄舒了口气。但这时,前面那车驾驶座的车门刚好打开了,季廉又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看看他们有没有把人路给堵了,万一人下车来找麻烦就不太和谐了。 然后,他突然感觉手背一暖,是全一峰把手覆在了他的上面。他疑惑地转头看着全一峰,就见全一峰刚刚看向前窗玻璃外的眼神还带着几分沉重,但跟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又堆出了满脸笑容,那笑容里分明有藏不住的心虚:“季廉,请你保持冷静地听我说完以下的话。这件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平时虽然非常浪漫,但这次的突然袭击我事先绝对不知情,你要相信我。” 季靖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就听明白了他那句“非常浪漫”,见缝插针地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非常浪”还差不多。 “你就给我个态度,是想直接摊牌还是先用缓兵之计,我都听你的。”全一峰一边说着,他们看着前面大宾利的司机下了车,绕到后座把车门打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从里面探出了身子。全一峰举起左手指着那女人,才接着说:“那是我妈。” 刚好这时,全一峰他妈把目光转向后方,不知道那付太阳镜后面的双眼,对他们车内的光景看到了多少。季廉岿然不动,心里的小猫人已经一蹦蹦到了车顶,又被撞飞回副驾驶座,僵直的脑袋上有无数只星星在打着圈圈。 全一峰赶紧拍拍他的手背,丢下一句“万事有我顶着”,便溜下车接驾去了。 季廉解下安全带,一边跟季靖嘱咐着“那是你全老大的妈妈,一会见着要喊全阿姨好知道吗”,一边拎起两袋子菜下了车。就听见全太后对这全一峰说:“你什么时候换了辆二手车?难得换车,你就搞辆好点的呀,老妈支助你,要多少?”每一句话,都在全身上下侧漏着土豪之气。 看见破二手车车主季廉脸色稍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全一峰就能充分地预感到今晚的坎坷。他赶忙在太后耳边低声说:“妈您这胡说啥呢,一见面就钱钱钱的,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嘛。”然后迎上去吧季廉拉倒太后跟前,说:“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无数遍的季廉,大教授。季廉,这我妈,急需文化熏陶的暴发户。” “臭小子!”全贵芳毫不留情地给儿子拍了一脑瓜子,转脸对着季廉非常慈祥温和起来,看来这变脸术是母子遗传的,“小季啊,一峰经常跟我提起你,了不起啊,这么年轻就是临舟大学的教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我今天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的……” 看着全妈妈向自己伸出的双手,季廉赶紧回握了上去。原来这热烘烘的手掌温度,也是遗传的。“全阿姨您好您好。您客气了。” 全一峰在一旁使劲儿给他使眼色,幸亏他俩已经培养出了超凡的默契,否则全一峰这挤眉弄眼的一脸智障模样,谁知道他要干嘛。但知道是一回事,明白其中的原因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季廉顺着全一峰的意思,问了一句:“全阿姨您吃饭了吗?” 全一峰搂着太后的肩膀,非常亲密地说:“您还没吃吧?我这正好是要去季教授家里蹭饭的,您跟我一块儿呗?” “好呀好呀。小季我们走。”全妈妈从司机那里接过一个类似于保温汤煲的东西,就由全一峰开路,大摇大摆地往季廉家走去。 季廉心里的小猫人看着这两母子,简直目瞪口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到别人家吃饭了?主人明明都还没开口。全妈妈完全没有推拒的意思,呃,连一句假惺惺的不好意思都没有好吗。两母子前后脚进了季廉家门,一个比一个自然地占据了客厅沙发的主人席。果然是亲生的,小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不能都怪全一峰,他这是吃一蛰长一智。上次丢下季廉只身奔赴他妈的鸿门宴的事后经历,还历历在目,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季廉自个儿回家去了。但他那单身狗窝,他一个人还勉强足够蹦跶,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可是塞不下的,所以唯有把心一横,干脆把太后也一起拐进季廉家呗。 全一峰原本想对太后手里的保温汤煲假装看不见,但在太后的眼神攻击之下,只好拿起来,起身走到厨房,把它随便塞进一个角落里,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太后看见了。他把盖子打开,给过来拿茶具的季廉看了一眼,季廉啥也没看明白,只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全一峰捧着太后的黑暗料理,委屈地大声嚷嚷:“妈,您儿子已经非常有男子气概了,怕是这十全大补汤灌下去,荷尔蒙会立刻爆炸!” “那你就少喝一点,留点给小季喝。”太后在客厅里淡定地说。 季廉听了可就不淡定了,一脸惊恐地看向全一峰。“别怕,我妈也就说说,她才没那个耐心盯着咱两喝汤呢。” 全一峰跟着季廉出了客厅,坐到太后的身边。“妈,您今天怎么这么好兴致,百忙中抽空过来看我啦?” 全一峰懒洋洋地问,然后他就追悔莫及了,因为全妈妈在季廉家不知道为何感觉非常宾至如归,毫无作为客人的自觉,跟他说话也出奇地直来直往。 “小子,那吴家小姑娘的事情怎么样了?我看上周那晚的饭桌上,你们聊得很开心啊,这次十之□□是有戏了?” 啊啊啊,太后您这是为什么要上门来坑我啊?!全一峰被他妈这一句吓得够呛,瞄向季廉的眼神非常心虚,但转念一想,不对,我心虚个什么劲儿? “哪有什么我们聊得很开心,一直就是那丫头在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大小伙子有什么好害羞的,该主动的时候就要主动些。我还听吴太太说,你们前几天去约会了?” 啊啊啊啊啊,太后您这是连环坑吗?!全一峰刚刚佯装起来的底气瞬间又被他妈踹飞,正想着今晚跪榴莲还是跪键盘,但转念又一想,不对,那天晚上季廉不也在场吗? “就是刚好碰上一起吃了个饭,瞧您说的。”呼,好险好险。 季廉自然是安静地在一旁听着这对母子的对话,沏茶的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全一峰疯狂传来的脑电波的影响。他先把茶盏递到全妈妈面前,在转向全一峰的时候,那弯弯的眉眼,笑得那么好看又慈祥。 第41章 兴吴医疗 “儿子,我给你重点打听过他们吴家的情况了。” 全太后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把全一峰压……反弹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一脸正气凛然地说:“妈,您忙了这一整天的生意也累了,该好好歇息歇息,今儿我给你做一顿好的。” 对于儿子为什么说是去别人家蹭饭吃,结果却是去掌勺的,全妈妈毫不在意。她转身对着厨房,也一点不在意被打断话题,无缝连接地继续说:“哎,你搞那些个什么破案的,不就是最喜欢掀人家老底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查个案子,恨不得把犯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个遍。怎么,就不准你老妈技压你一筹了?” 被老妈技压一筹的全一峰,第一次感觉到了半开放式厨房的坏处,简直让他无处可逃啊。 “我跟你说,吴家就是史奈科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吴敏瑶他们家只是旁支,史奈科的第一大股东是她大伯公,也就是她父亲的大伯,叫吴忠利。这个吴忠利,听说早年在加国发了家,创立了史奈科,十年前看好国内的机会,就拖家带口的,还顺便捎带上侄子吴杰,也就是吴敏瑶的父亲,一起回国发展。 “史奈科的规模现在谁都是看得见的。他家一开始主要做进出口贸易,后来赶上了潮流,很大一部分投资在了房地产,那个吴忠利还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听说当年最疯的时候,实际的资产负债率都做到100%以上了。而且就是到了今时今日,吴忠利还牢牢抓着一半以上的股份,一点都不要放权的。不过,我还听说,今年初还是去年底的,他进了一次ICU,好像是心血管的毛病。他也就六十出头吧,年纪不算大呀。 “哎,先不说他,还是说回吴杰这一家。他们家只有史奈科5%不到的股权,不算多。别看兴吴医疗的体量还没有史奈科的四分之一大,当年趁低收购了健伉集团,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几年发展最快的几个部门,都是健伉当时布下的局。大家一说兴吴,就都说是史奈科的,依我看啊,早就不是了。兴吴医疗,说是他吴杰的才对。 “我让人查过了,八年前兴吴医疗还叫利吴制药的时候,它的确是史奈科的全资子公司,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会儿又是重组,一会儿又是并购的,通过那些个置换股份啊、引入战略投资者啊,还有什么ABCD轮投资啥啥的,反正现在把兴吴的股东名单里面一个个基金啊投资公司啊一层层往深处查,吴杰的实际占股有55%还多些,实际的控制权超过80%,妥妥的大老板。 “史奈科对它的占股已经减少到了不到20%,它三四年前就已经不在史奈科的报表合并范围里了。哦对了,合并报表的范围,你们知道的吧?” 全妈妈突然想起什么,对这不知不觉都认真听教起来的三人问道。 三人一起摇摇头。 全妈妈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早说。不过不明白也没问题,你们只要知道现在兴吴医疗是吴杰一家说了算就行。 “然后这个吴杰,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吴敏国,就是吴敏瑶她哥,比吴敏瑶大四五岁,刚从国外毕业回来没几年,学的是经济管理一类的,看来是回来接班的。 “吴敏瑶嘛,你自己也见过了,单单纯纯的一小姑娘。” 听到太后说起吴敏瑶,全一峰周身的警报雷达又全开起来,“妈,这小姑娘是挺好玩儿的,但确实不是我的菜。” 太后白了他一眼,“我要说这个了吗?我是说你知不知道,吴敏瑶跟你庆叔的女儿是同班同学?” “王晶晶?”全一峰好不容易把两个画风完全不同的女孩联系起来,“这个还真没听说过。对了,妈,王晶晶要出国的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你又很久没去看你庆叔了吧?整天忙忙忙,你这是打算跟你的那些案子过一辈子啊?” “上次我们仨一次吃饭的时候不是还没有个说法嘛。上周琼婶家那个远房亲戚吃了交警罚单的事情,他不是才刚找过我嘛,我跟我叔的感情好得很呢。再说,谁没事会特地去问他家大小姐的事情啊。”全一峰这只嗅觉极其灵敏的人型犬类,一嗅到风向不对,马上插话进来,把太后眼瞅着就要偏去某不得了方向的话题生拉硬拽地拖回来。 “还什么都是你有理了?啧。原本晶晶要九月份出去,你庆叔死活不同意,最近终于达成了个折中的办法:过完年后走。” 王晶晶那丫头,倔强起来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全一峰又想起她被绑架的事情,对于曾氏兄妹就那么死了,没能搞明白当初绑架的动机和细节,还是遗憾颇多的。 为了不让太后继续纠缠于什么吴家大小姐,全一峰一边干活儿一边又跟她东拉西扯了各种话题,时间过得飞快。 掌勺全一峰在季廉家兼职煮男的几个月以来,仿佛已经从小饭馆主厨进化成了厨神,在厨房的功夫出神入化,简直就是一眨眼,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便上了桌,引得屋内另外三人都食指大动。 “哎呀——”全一峰脱下围裙,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在饭桌的椅子上来了个高难度的葛优瘫,“我还以为您今天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是过来关心我加班熬夜、日渐消瘦的,谁知道原来是来给我补习临舟市金融常识的。” “真是良心当狗肺。”全太后入座后,又给全一峰拍了一脑瓜子。她怎会听不出小子的言外之意,说她来了之后,这屋子里的铜臭味儿直线上升,有接近超标的趋势。 孺子不可教也,浪费口舌。在儿子那里屡屡受挫的全妈妈把目光转向了季廉。 “小季你现在也在市局上班吗?你这是打两份工啊,很辛苦吧?” “跟市局的联合项目是我的科研课题之一,而且项目的构想最初也是一峰提出来的,他非常支持我的工作。” “哎呀,他这木脑袋哪搞得明白你们那些高科技。小季你今年多大啦?” “三十一了。” “哦,比我们家一峰大一点。有对象了没?”年纪的问题一出,全一峰就知道接下来准是要问这个的,他强按住自己抢答的冲动,因为他真的很想满脸骄傲的宣布:有了有了!他对象就是你英俊潇洒、帅气逼人的儿子! 季廉虽然也知道这是在妈妈们面前的必答题,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的,他点点头,微微红了耳根。 全一峰还没来得及嘚瑟,耳朵传来一阵麻。只见太后拧着他一边耳朵说:“你看看你!还不赶紧跟人季教授好好学习学习,整天吊儿郎当的!” 我也有对象了啊,只是我对象还不让我说而已!全一峰摸着自己的耳朵,趁太后没留意朝季廉做了个委屈求安慰的表情。 这一顿饭吃得比上次在季廉父母家那次的要轻松愉快多了,但大人们都忙于交谈,专心吃饭的还是只有季靖一个。他知道全一峰昨天刚又扛了两大袋米回家,一点都不担心不够吃。他想起书包里还放着今天隔壁班一个女同学稍稍塞给他的那封粉红色的信,不是很能理解全奶奶对全老大和季廉叔叔的恋爱问题为什么会这么忧心忡忡。 饭饱菜足,时间也不早了,全一峰和季廉送全妈妈下楼坐车。司机非常专业,见老板走过来,赶紧给打开了后车门。全妈妈一边坐进车里,一边对全一峰说:“哎对了,有件事情我差点忘了。你下个月得跟局里请个假,跟我回老家一趟。” “啥事?要多长时间?” “你二叔公和三叔公给我消息,说想重修乡下的祖屋,让我们全部人都回去一起商量。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非得亲自跑一趟的事情,不过你知道你二叔公和三叔公,一年年的他们年纪也大了,老人家也是想趁这个由头大家聚聚。应该也用不了几天,具体的时间我让他们那边的人直接跟你联系。”全妈妈说着指了指全一峰,“崽仔你一定要去啊。” 说完,她便朝两人挥挥手,“走了,你们不用送了,回去吧回去吧,明天一早都还得上班呢。” 送走全妈妈,全一峰和季廉顺道在小区里灭了好几盏路灯的小道上散了会儿步。因为刚刚连续下了三四天雨的缘故,今晚的气温比之前那段时间凉快多了,空气还是清润的,非常适合饭后出来走走。 他们走着走着,走到彻底黑灯瞎火的一处,全一峰轻轻握住了季廉的手。季廉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都欲言又止。 “没事儿,我明白,不用着急。”全一峰知道他有很多话憋在心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我的人生经历还不够丰富,但我听说,无论是怎么样的伴侣,情侣也好夫妻也罢,只要是长久地相处下去,生活都不会随便对任何人开出豁免的。有的人会把磨炼搞砸成磨难,也有的人把磨难化解成磨炼,这大概都是要看两个人的修为吧。我虽然不能预言我们将会面对什么,但我在这里给你保证,只要你不放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 季廉停下了脚步,也不看全一峰,抬头呆呆地看向难得清明的夜空。全一峰极佳的视力,在这黑灯瞎火中看见季廉眼角微微闪烁的点点光,心疼之余又有点得意。他轻轻地把手抚上季廉的脸颊,说:“我们家大教授的泪袋子真浅……嗯,还是我的功力是越来越深厚了。” 被这么不留情面地揭穿,季廉虽然还沉浸在感动的情绪里,但为了自己日后崇高的家庭地位,还是要怼回去的:“你的初中生物都是怎么学的?” “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嫌弃我文盲啦?” “去你的。” 第42章 苏姗姗 方芳和小徐原本计划第二天就要回临舟,但临走之前,孙莉老家那边貌似又冒出了一些新线索,虽然看起来相关性不是很高,但他们和全一峰商量之后,还是决定继续留在当地追查下去。 队长凌菲菲前两天则是接到了到任后的第一个任务,带着一小队人马出外勤去了。队里一时成了和尚庙,原本就不怎么修边幅的糙老爷儿们在队里的时日过得愈发粗糙。 其中影响最大的自然是李允彬,这个在一众猪队友的各种鼓励(起哄)下,把脱单作为人生第一要务的单身狗,这几天算是彻底放飞了自我。他自我安慰这是中场休息自我调节,否则不单止追女朋友之路漫漫兮,连女神的面都见不着,更惨无人道的是还要时不时假装自己是台莫得感情的电脑,以免一不小心被两位大佬免费大放送的狗粮给噎死,这种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季廉自觉他跟全一峰十分低调,连在老刑警王富他们面前都做到了丝毫不露破绽,怎么偏偏李允彬和方芳两个小朋友就这么神通广大,对他们的事情心照不宣了呢? “这你就不明白了,”全一峰跟他解释道,“方芳身上的八卦雷达,你以为是一般人能随便修炼出来的吗?那得是修成了精了都。可惜了可惜了,她要是去当狗仔,肯定横扫当今市面上那些把自个儿给捧成了网红的狗仔大咖们。至于李允彬嘛,你没看到他身上时不时就灵魂出窍的单身狗怨灵?不过不用管他们,这两小孩有分寸,况且他俩自己一屁股的事都还没擦干净呢。” 季廉觉得全一峰不愧为他们的领导,分析得头头是道,然后对他说:“全副队长,作为一名公职人员,请你注意用语文明。” 自带了屏蔽结界之后,大队首席人形机器人将满腔的幽怨和满身的干劲通通投入到了系统开发兼案件搜索的伟业中去。幸亏功夫不负单身狗,不对,是不负有心人,三天后的小组会议上,李允彬又给大伙儿带来了两个特别的搜查结果。 “第一个发现是关于吕国栋的自杀动机的。其实也不能说动机,说是证明他自杀动机不足更准确些。你们看,这是从如意航空公司找到的七年前的订票记录,上面有吕国栋的信息。吕国栋的所谓自杀,是发生在当年的1月10日,而这张去加国的长途机票的起飞日期是1月11日,而且机票是9号才订的。也就是说,一来他不太可能刚订了国际长途机票第二天就改变了主意不想活了,二来,即使要改变主意,也不急于这一时吧?9号订11号飞的机票,怎么看都是有急事要到加国去办的。” 李允彬介绍完,看向全一峰,全一峰接着他的话说:“虽然我们这次拿到的还是间接证据,并不能直接证明吕国栋死于他杀,但无疑我们离证实他并非自杀的可能性又接近了一步。” “吕国栋这么匆忙,能查得到他要去加国干什么吗?”坐在李允彬旁边的于建海问道。 “这个还不好说,从我们掌握的资料来说,吕国栋并没有比较亲近的亲戚或者朋友在那边。” 方芳还是在视频的那头,提出了她的猜测:“难不成他是要过去给客户看风水去的?” 说着,她低头翻了翻,把手机举到视频镜头前,说:“哎,你们看,那年的日历里,1月11日下面写着‘不宜出行’诶。大师怎么在买机票之前没给自己算上一挂呢?。” 李允彬把头凑到屏幕跟前,指着前一个日期说:“哎哟,1月10日那天的,还写着‘诸事不宜’呢。” “是呀,特别不宜放火烧街。”全一峰用手指点点桌面,示意大家回到正题上来。 方芳:“不对呀,难道这机票是他自己订的?马新作为贴身秘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于建海:“我看那个马新可能是知情不报,对警方还是有诸多隐瞒。” 王富:“那只老狐狸,身上肯定还有不少东西可以挖的。他会乖乖向我们坦白一切才是真的奇怪呢。老大,我们现在把马新再请回来一趟?” “先不用。上次把他放回去之后,他对警方肯定已经有了防备,再次请过来问话,我们已经没有了出其不意的先机。这样吧,王富和于建海你们俩跟一下他这条线。” 等大家对第一个线索的后续安排没了异议之后,李允彬才接着往下说:“第二个发现,是关于吕国栋作为一个风水大师,和占星术的关系的。原来吕国栋除了他情妇孙莉钟情占星术以外,他本人也不是跟占星术完全不沾边儿的。” 李允彬通过投影仪向大家展示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吕国栋的书房里拍的,照片中除了吕国栋,在他两侧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个男的叫宋建林,是一个银行的高管,这个女的可能大家都知道,就是前几年那部大火的宫廷剧那个女主角。这张照片就是从她的社交网站主页上找到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让大家看的是背景书架里的书。” 李允彬把图片一边放大一边说:“这些书的名字太小太模糊了,当时的相机普遍分辨率都不高,用肉眼看的话基本不可能认得出来。这张是我们借助了鉴证科那边的技术,以及网络大数据的比对,还原出来的书名。” 李允彬用激光笔指着其中被圈起来的两本,只见是两本英文书,书名分别是: Astronomy and astrology: Stars and Sign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Ancient Astrology 他继续解释道:“这两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根据版权页的信息,书是在加国出版的,作者叫Susan Su。我们暂时还没有查到作者其他详细的情况,不过单看这个姓氏,很有可能是个华人。” 这样一前一后的两条线索串联起来,大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块儿去。王富把大家的想法说了出来:“难道吕国栋那张飞加国的机票,就是要去见这个叫苏姗·苏的人?” “不会又是个情妇吧?这个吕国栋还真把自己当匹种马啊?这播种都要播向全世界了?”方芳吐槽道。 死者为大,虽然这样随意猜测一名已故的前大师,有那么点过于鲁莽,但联系吕国栋生前在私生活方面的行径和身后那一大摊子家庭烂事,方芳的猜想也不是毫无道理。 无论如何,这个名叫苏姗·苏的女人,看来跟本案的关系重大。跨国搜查的难度可想而知,然而李允彬他们的进展非常神速。至于具体是怎么个搜索过程的,季廉表示,全一峰作为这次专案组的负责人,可以以自己对计算机技术一窍不通为由而对下属的行为不予深究。 这不,第二天中午还没到饭点,李允彬便抱着笔记本电脑,兴冲冲地跑进大队的大厅,冲着全一峰喊道:“老大老大,原来那两本占星术著作的作者,Susan Su,七年前结婚后改了姓,她现在叫做……” 李允彬低头看了一眼屏幕,还没来得及接着说,不料全一峰却替他答道:“叫Susan Pace。苏珊·佩斯。” 李允彬闻言,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地问:“老大,你什么时候有了透视眼的?” 全一峰朝他招招手,另一只手中的手机屏幕调转对向他。李允彬凑近一看,只见满屏幕都是争夺眼球的清一色标题党,风格还出奇地统一: “号外号外,吕家遗产争端突发变故!” “唯一合法继承人横空出世!婚生子私生子恶斗多年终成笑话一场!” 看到第三个标题——“苏珊·佩斯,被抛弃的大女儿,绝地反击!”——的时候,李允彬便惊呼出声:“什么,原来这个苏姗不是吕国栋的情妇,而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又冒出一个女儿来了?!” 他继续一目十行地读着下面那一个赛一个哗众取宠的标题: “今日的正室大太太,也不过是昨日的小三!” “大揭秘:风水大师究竟有多少段情史!” 屏幕往下滑,最底下还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跟吕氏遗产案件沾边儿不沾边儿的东西。例如什么“探秘海外华人圈十大著名占星师”、“传统风水跟洋货占星术大碰撞”等等。 这些没什么营养的新闻,根本用不着点进去看详细内容。依据惯例,所有的精华都已经在标题里了,所谓的详细内容,十之八九都是些随便拼凑的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字,不看也罢。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李允彬觉得还是干脆问全一峰来得更直接些 全一峰收回手机,却反问道:“她结婚的日期,是不是就是吕国栋当年预计飞到加国后那几天?” “没错,”李允彬又看了看他的笔记本,“难道,吕国栋当年是想赶过去参加这个苏珊·佩斯的婚礼?” “具体的事情你可以看看这份起诉状,是昨天苏姗·佩斯的代表律师递交到法院的。”全一峰把厚厚的一沓复印材料扔给李允彬,说:“你现在跟我先去会会这位律师。” 取车的路上,李允彬听见全一峰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方芳说的没错,这姓吕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匹种马。” 第43章 二狗 苏姗·佩斯的代表律师是位姓黄的中年女性。出于对当事人利益的考虑,黄律师对全一峰他们的到来很是防备。在全一峰向她表明了来意之后,她第一时间就跟还远在重洋之外的当事人取得了联系。 电话接通之后,全一峰却发现那头的人意外地好说话。苏姗·佩斯在电话里对全一峰的问题有问必答,态度诚恳。她还告诉全一峰,说她预定的航班后天将到达临舟,届时她会先跟随律师亲自到一趟法院,处理好必要的手续之后,会尽快安排时间就他们关心的吕国栋自杀相关的事情录一份正式的口供。 两天后,苏姗·佩斯的出现自然又引发了临舟媒体的一次狂欢。 从机场到达大厅开始,各路记者就开始了奇招尽出的大比拼,不管是出于工作上的争名夺利,还是纯粹出于个人的好奇心,没有人不想对这位遗产争夺案里神秘至极的翻盘手的真面目窥探一番。 苏姗·佩斯对机场到达厅里等候多时的□□短炮非常淡定。毕竟她惊讶的额度,绝大部分都在十三年前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那次给提前透支了。 “苏姗女士,请问你这次是回来参与吕国栋遗产争夺的吗?” “听说你跟你父亲的关系不和,请问这个传言是真的吗?” “请问你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间回来提起诉讼?” “作为吕国栋第一个孩子,对于你父亲一生中出现过这么多个女人,你有什么看法?” “你的母亲苏芷墨当年并没有跟吕国栋正式结婚是吗?” 面对如洪水猛兽般袭面而来的追问,苏姗·佩斯只在快上车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回答了一句:“我对吕国栋的遗产没有兴趣,我只是替我母亲来拿回当年被窃取的东西。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们可以跟我的律师约时间具体聊。谢谢。” 方芳和小徐出发前往孙莉老家的时候,临舟城的舆论重点还在嘲笑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吕国栋嫡子吕顺昌这件事情上,当然,偶尔也有人跑偏了,试图去深究董乾坤父子的死于非命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虽然时过境迁,这样的纸上谈兵除了打发时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 但等他们两人再次踏入临舟城的时候,城里的风向早已经变了天。窝里斗的两兄弟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忍辱负重的大女儿和心机算尽的世纪大渣男,才是当下最热门的话题。 对于方芳的回归,队里最喜大普奔的自然是李允彬。先不说方芳会不会搭理他这个愣头青,起码有人回来跟他分享那不要钱还硬往嘴里塞的狗粮,也是好的。 方芳一大早来到队里,状似不经意地往李允彬桌上扔了包从孙莉老家带回来的土特产之后,就去逮住全一峰,汇报了在那边的工作。 “老大我觉得我们这次有点冤。”七八天没见,方芳感觉全一峰好像比之前更神采奕奕了,整个人像在发光。难道是因为爱情的滋润?想到这里,她就更加郁闷。 “怎么啦?”全一峰问。 “就是原本可以回来全程围观大义灭亲的好戏连台,结果被孙莉老家隔壁村的那傻子给耍了那么多天,啥有用的都没查到,白白在大太阳底下晒脱了两层皮了都。”还有就是队里的那傻子,一回来就只知道给买了一把巨丑无比的遮阳伞,为啥那些个晒后急救面膜、美白修护乳、防晒霜之类的就一点不懂呢? “别纠结了,好戏这不才刚开始吗?程咬金都还没有亮底牌,你急什么。好了,跟大伙儿说说,隔壁村的傻子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好嘞。”你老大还是你老大,一矢中的,果然只有惊天大瓜,才能抚慰方芳受伤的心灵。 话说三天前,方芳和小徐把孙莉老家的叔公伯母等等凡是能在村里找到人影的都上门走访了一遍,除了基本确定当年到三院接走孙莉的是个冒牌姑姑以外,并无他获。他们正打算启程返回临舟,却听村干部说,原来孙莉的二姑姑孙柱芳不是去了外省的女儿家,而只是待在隔壁村表舅那儿。说是那村离得也不远,问他们要不要顺便过去也问问。 跟着村干部到了隔壁村一看,原来孙柱芳就是前天他们俩在村口遇见的那个左手抱着一个娃,右手拎着一袋米,背上还背着个小胖子的老阿姨,当时看那架势啊,就跟逃难似的。原来宁愿跑到表舅家去的那个就是她。 “啥?你说啥?”孙柱芳震天的母鸭嗓,让方芳十分怀疑她的耳聋其实是给她自己震出来的。“孙莉?!哎呀,你们是说的孙莉?!孙莉那个扫把星!” 二姑姑的大嗓门,把七邻八里没有下地里的都嚷嚷了过来。一时间小院子里围了五六个人,都在探着脑袋问:“孙莉是谁?” 这时,一个大个子粗鲁地扒拉开人群,用跟二姑姑有的一拼的嗓门也喊道:“孙丽娟是我姑姑,我姑姑不是孙丽娟!” “二狗你在胡说什么?仔细你妈抽你的皮!” 叫二狗的大个子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模样,并不理会二姑姑的威胁,一边重复着刚才的喊话,还一边拍起手掌来,那一脸的痴笑,看来是真疯。 方芳正想着这乡下的信息传递也不慢,连隔壁村都知道他们在找孙丽娟了,就听见二姑姑对着他们喊:“哎,二狗说的孙丽娟是谁?”围观的群人都看着方芳,又面面相觑。 看着众人对孙丽娟一无所知的表情,方芳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她试探着向这个叫二狗的问道:“二狗,我问你个事情,是谁跟你说起孙丽娟的?” 二狗歪着头看着方芳好一会儿,嘴巴一歪,口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方芳差点给吓了一跳,正想转身躲开,二狗却开了口:“孙莉跟我说的。孙莉说孙丽娟不是她姑姑,孙丽娟说孙丽娟是孙莉的姑姑。姑姑说是姑姑,孙莉说姑姑不是姑姑……” 围观的都被二狗这一大通“咕咕咕咕”的鸟叫声逗乐了,哄笑起来。二狗看大伙儿在笑,叫得更加起劲儿,“孙莉带着二狗找糖吃!找糖吃!孙丽娟是我姑姑,我姑姑不是孙丽娟!……” 方芳好不容易控制住这越发混乱的场面,向众人问道:“你们有谁知道二狗见过孙莉吗?” 被这么一问,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怎么可能呢,我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什么孙莉。你们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说的是柱芳她家的那个女娃。” 有的附和道:“就是,那女的我也没见过,听说以前是个大美人。” 也有不同意见的,说:“我们没见过也不等于二狗没见过,二狗好多年前不是跟他爸去过一趟临舟吗?说不定在哪里就给碰上过呢。” 方芳和小徐找到二狗他爸的时候,那个中年汉子正在田头劳作。二狗还有个妹妹,幸亏是个正常的孩子,要不他们这一家也过得太不容易了。田间汉子的脸上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皱纹,在这么大的太阳底下,带着顶竹帽,握着农具挥汗如雨。 说起当年去临舟求医的事情,方芳他们看得出来中年男人是真疼儿子的,从他不甚清晰的描述里,还能感受到他的后怕。 “我呀,那个时候第一次去大城里,啥都不晓得。到了那个长途汽车站,那里那个人多的啊,就跟我们这里一簸箕的田蟹给碰倒到了地上一样,到处哪里都是。我也不晓得咋的,反正那个一眨眼,我家二狗就不见了!给我急得啊!” “那后来又是怎么找着的呢?”小徐拿着笔记本,站在树荫下一边忍受着滚滚热浪,一边做着笔记。 “后来我听人说要到那个派出所,我就找车站的警察,他就带我去了。后来派出所的同志写了些东西,就说让我回去。后来我又听人说,就去找那些有很多电脑的地方,把二狗的照片印了好多出来。头一天晚上刚往那些墙上贴,第二天就找到了。派出所的同志说找到了。好心人给派出所打报告,在路边看到的。哎哟,找到二狗啊,二狗还在掏垃圾啊,给我哭得啊。” “你们在临舟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什么老乡呢?” “老乡啊?没有啊,都是城里人,就我们爷俩个乡下人,啥都不晓得。” 仔细询问下来,算上刚到车站和找回的那天,二狗在临舟走丢5天,而他走丢的那个时间段,又刚好跟孙莉被冒牌姑姑接走的时间对得上。 “那二狗其实也不能真算个疯子,就是天生有智力障碍,那么大的个头里住着个智商连三岁都还没有的小孩儿。”方芳在队里讲述着当时的情景,也就是上周六妨碍了他们按时归队的原因。 “哎呀别提了,这几天我和小徐都快被他逼疯了。你就不能指望你一正常人能跟一真傻子交流!他一会儿说孙莉在镇上的戏台子后面,一会儿又说孙丽娟在水库边上,一会儿还说医生给他糖吃。我们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被他在村里镇上带着兜兜转转了两圈,才确定他根本不认路!反正现在小徐正在联系当年处理人口失踪报案的派出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跟进的。” 全一峰听完,总结陈词道:“从我们把吕国栋作为星空图连环谋杀案的调查重点开始,已经过去了两周时间。吕国栋的社会关系错综复杂,单是这两周里,他的遗产案就出现了两次反转。但由于所有跟谋杀相关的线索都没有显示凶手对他的遗产感兴趣,所以对于我们而言,最终谁拿到遗产倒不是最重要的。 这个案子,我们现在有三个调查方向,一是孙莉究竟去哪里了,二是她女儿孙思凡的神秘男友究竟是谁,以及第三点,苏姗·佩斯的来龙去脉。前两者关系着案件的过去,而后者,可能关系到案件的未来。” 第44章 春秀路别墅 苏姗·佩斯,原名苏姗·苏,中文名苏姗姗。关于她的故事,还得从她的外祖父苏云鹤开始讲起。 苏云鹤的家族,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临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门。那时候的临舟,作为一个重要的通商港口,以当时的物质水平来说,其繁华程度并不逊色于当今。无论是海运还是河运,都十分发达。各大小码头,从薄雾初起的清晨到灯火阑珊的子夜,锦衣玉服的商家老爷、西装革履的洋派管事、粗布麻衣的挑担脚夫,还有以此衍生而来的各行各业商贩流民,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苏云鹤往上三代均以货运为生,早已小有积蓄。到了他那一代,虽然亲姐妹众多,却唯独他一个男丁。父亲对他可谓悉心栽培,他年纪轻轻便展现出商业奇才,父子协力之下,家族生意最鼎盛之时,当时的三角街,也就是现在圆湾河畔的春秀路,那一带的房产几乎悉数落入了他家囊中。 然而,时也运也。时局动荡,歌舞升平的临舟城深处,实则早已暗流汹涌。秉承明哲保身、不妄议政局的苏家,埋头只专注于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夙愿终究是黄粱一梦。待到狼烟四起时,再精明能干的商人也始终只是商人,在时代大潮的滚滚骇浪面前,跟其他的蝼蚁大众并没有太大不同。 在那改朝换代的初期,苏云鹤的大部分家产虽然已经更换了主人,但他还算是政界的座上宾。不久后,他还迎娶了娇妻。两家是世交,丈人是当时受人尊重的文人老先生。他们这一对,可谓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在那个新的时代里,也算是一段佳话。 怎料在那之后的一二十年,斗转又星移,昔日新时代的楷模精英,在沙石俱下的洪流中,一朝成了阶下囚劳改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谁让他苏云鹤虽然手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实业股份,却还占着大半条三角街的房产不放呢?这么一个鲜嫩肥美的猎物,引得多少嗜血的豺狗在暗地里对着苏家仅存的那点“私产”留着哈喇子,一双双通红滴血的眸子日夜窥探。 但苏家的目标太大,众食客一时都不好贸然出手,后来反而是一个不甚起眼的真小人给诸位伪君子行了个方便。那人的父辈是苏家原先的长工,到了他这一辈,没了什么老爷长工的地位划分,苏云鹤看在长辈情分上还留着他在身边当学徒。怎料这胸无大志的小人,寸光的鼠目却盯上了苏家的一套上好的木匠工具。 胆从恶边生,斗字不识一箩筐的小学徒,趁着当时扭曲的社会和扭曲的人心,为了几把锤子、榔头、鲁班尺什么的破铜烂铁,打着揭竿而起为民翻身的名义,在一众蛰伏多时的饿鬼们一哄而上的攀咬助威下,把师傅一家诬陷得家破人亡。荒唐,荒唐。 两年后,妻子娘家那边不知为了什么文还是字的也获了罪,家族牵连,夫妻一同给发配了边陲,只留下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女儿成了临舟遗孤。苏云鹤全数家产被没收不说,最后连人也没能撑得过北疆严酷的气候。据说是在北疆的后期,苏云鹤的神志已经出现了些状况,大冬天的一晚上,径自走到屋外,把自己活活给冻死了。至于详情?实情?大概只有天晓得吧。 就在那不久后,在临舟苦等了七年的女儿苏芷墨,也就是苏姗姗的母亲,在终于等到父母“平反”喜讯的同时,也只等回了父亲的一小捧骨灰。 历经两朝三代,终究云归云,鹤归鹤。 但人没了,对于当时“各方”来说,倒不失为一个解脱的好契机。是谁出的主意做的决定把人流放的?都有多少财产给充公了?那些钱财后来都去了哪里了?哈哈,人虽然没了,这不身份名誉也恢复了嘛。连春秀路上那几幢破房子都还给你们了,你们家属还闹什么闹?! 偌大的苏家祖产,最后稀里糊涂地就剩下了春秀路上的几幢破房子。对于苏云鹤已病入膏肓的遗孀来说,也真不算得个什么。但也就“那几幢破房子”,还是给她们母女吸引了寻着血腥味而来的豺狼。为什么?来算算破房子现在价值几何,也就再明白不过。 春秀路地处临舟最中心的圆湾区的几乎最中心地段,南临圆湾河,北依临舟大剧院。大剧院旁边是市政府家属大院的所在地,可以说是圆湾乃至整个临舟的文化中心。当年归还给苏云鹤的房子一共有四幢,到现在都是上百年历史的受保护文化遗产。即使是给烧了一回,四幢房子连同地价的市价,粗略估计也不下十亿,其中三幢房子每年的租金收入在1800万左右。 为什么没有给第四幢房子算租金?因为那最后一幢,也就是当年吕国栋葬身火海的所在。吕国栋生前住在那里,以业主的名义。死后还占着那里,他那两个不消停的儿子,至今谁都没有办法从中获得一分一毫的收入。都想把对方往死里斗,结果谁都还没有笑到最后,倒是把同父异母的亲姐给等回来了。 这几天,婚姻法和继承法,连同各种案例、司法解释、行政规定,所有摸得上边儿的文件,都快要被两边的律师团队,以及尽职尽责的媒体朋友们翻烂了都。电视台和社交媒体的直播里专家们在吵得不可开交,当然其中为了节目效果而故意夸大的娱乐成分更多些,但见那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场面,吃瓜群众们还是很买账的。 这不,一些专家分析说,吕氏兄弟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认苏姗姗的继承人身份,把属于她母亲跟吕国栋的那四套别墅一分为二,然后在属于她母亲的二分之一里再分出一半给她。总的算下来,苏姗姗就是可以拿到起码一套别墅的产权。什么二分之一又四分之一的,吃瓜群众纷纷表示太过复杂,反正最后就是吕氏兄弟起码一人少拿一个多亿,认了个便宜姐姐,这亏也吃得太大了。 但是马上又有另外一拨专家跳出来反驳说,上面那个想法实在是太一厢情愿了。人家苏姗姗是来拿一套别墅的吗?人是来把四套别墅全都拿走的!连详情都没有搞清楚就敢瞎逼逼,真是业界耻辱。哪来的什么苏姗姗她母亲和吕国栋的共同财产,这两人当年根本就没结婚好吗。 吃瓜派中的理智吃瓜群众纷纷表示疑惑:没结婚的话,那些别墅就怎么会莫名其妙转移到了吕国栋的名下了? 此时又怎么会缺席了狗仔中的战斗机们?即使没有刑侦大队队员方芳的深厚功力,也不妨碍他们上天入地。 原来苏姗姗还真不是回来争夺遗产。她控告的内容,竟然是吕国栋当年伪造文书,以及在苏芷墨没有相应民事行为能力的情况下,故意让其做出与能力不相符的签字和盖手印等行为。简单来说就是,四幢别墅的转让协议根本就没有法律效力,那十来个亿,跟他吕家本就没有一毛钱关系! “马新那个老贼,之前在我们这里还口口声声说吕国栋出名前靠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原来那所谓的原始积累,都是他协助吕国栋一起从女人身上骗来的。”王富这几天和于建海跟着马新这条线,别的没找着,光是参观从媒体红人到跳梁小丑的变脸表演来了。 于建海对老搭档的愤慨表示理解,接话道:“苏云鹤的女儿苏芷墨,当年得知父亲的死讯受了太大刺激,其实精神状况就已经出现了问题。吕国栋看中了他们孤儿寡母手上的丰厚遗产,才故意接近苏芷墨。那人渣竟然对一个精神病人下手,让她未婚先孕!在生下苏姗姗之前,苏芷墨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据当年的医疗记录和责任医师的供词,她早已经失去了相应的民事行为能力。但是吕国栋还是坚持要让她把女儿生下来,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打消苏芷墨母亲的顾虑,因为她是除了苏芷墨以外,那些别墅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王富把早嚼得没了味儿的口香糖吐掉,一脸嫌弃地说:“你说那算命的,就不明白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么简单地道理吗?” 且不说天理是否就一定会循环,有道是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在这细看唯独写满了“名利”二字的芸芸众生里,太疯癫的有几人,看得穿的又有几人。 临舟的普罗大众,原先以为自己在看的是一代名师始乱终弃、名门望族遗产混战的娱乐频道,谁知一个峰回路转,给转台到了携手阻击诈骗团伙、保一方平安的防诈骗安全教育频道! 等到苏姗姗终于从铺天盖地的程序和手续脱身,在约定好的地点跟全一峰见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 “大概你们也会问我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此时此刻?”苏姗姗坐在酒店三十二楼的客厅沙发上,轻晃着手中的一个高脚红酒杯,浅浅的液体映照着从落地玻璃透进来的窗外那万家灯火和霓虹镁光。 为了可以让季廉名正言顺地陪他过来会见案件关系人,全一峰刚刚才把季廉入组的手续赶了出来。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们这十年来经过了多方搜证,最近才终于把最重要的证据,也就是当年市六院精神卫生科的主任医生和护士长等所有证人找齐,并且说服他们出庭作证。”全一峰翘着二郎腿,半陷在沙发里的坐姿,在酒店暧昧的气氛中,显得少了几分严肃,倒是多了两分邪魅。 苏姗姗微微一怔,继而又轻笑道:“哦,也对,这些对于刑警先生们来说,不过是本职中的小菜一碟,失敬失敬。” 说着,她把酒杯放到矮桌上,叹了口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再去揪着这些金钱也好感情也好,也不见得就有多大意义。这件事纠缠了我小半生,对我而言,也只是想要一个了结而已。” 全一峰换了个坐姿,双脚岔开踏着地毯,十指抱拳,手肘支在大腿上,形成了一个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品字形。他的语气已改之前的略带慵懒,严肃地说:“苏姗姗女士,我们这次过来,而不是将你请到警局去,一来是只想让你协助我们,二来也是顾虑你当前的媒体热度,不想太引起公众的关注。但是,由于涉及警方对一宗性质恶劣的谋杀案的调查,所以接下来我们所说的任何信息,都需要你保密。” 警官先生的突然转变让苏姗姗有些吃惊,但这样的时刻也正好可以显示出她的良好教养,她看着全一峰的眼睛说:“好的,我保证。” “我们怀疑吕国栋并非死于自杀。” “啊?”苏姗姗轻呼了一声,“他,那他是?你们是怀疑我是谋杀吕国栋的凶手吗?” “这倒不是。跟你开门见山吧,我们怀疑,你会成为同一个凶手的下一个作案目标。” 这下苏姗姗就真的非常震惊了。她睁大了眼睛看了全一峰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看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季廉,眼神里渐渐充满了困惑。 全一峰把双手松开,分别放到两边膝盖上。他坐直了身体,声线沉稳地说:“关于正在侦查中的案件细节,虽不便向你透露太多,我们会尽量让你了解自己的处境。而且,我们希望你可以信任警方的安排,接受我们的保护。” 三人在酒店里的会面持续了将近两个半小时,全一峰和季廉快十点才离开。 刚刚的谈话内容让人精神高度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季廉才意识到,全一峰对着一个案件关系人魅力全开的模样,他还是头一遭亲眼目睹。心悸不已的同时,不知怎地又有点滋味陈杂。以至于全一峰在走出酒店的时候,惊恐地看着季廉那一脸的纠结,仿佛看到了季廉心里的小猫人手里拿着个小本本,正在奋笔疾书。 直至两人都上了车,季廉才仿佛又想到了别的什么,微微上扬的嘴角透露出一点点兴奋,明亮的双眼看着迷雾重重的黑夜,仿佛自带光源。 全一峰心有灵犀地跟上了他的节奏,一边开动车子一边说:“我们追着这个鬼影一样的连环杀手,在这个跨越时空的背光巷子里,看着他全情投入地玩了这么久的独角戏。” “嗯,”季廉接话道:“也该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可不是么?”全一峰一脚油门,把他们从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带到了亮如白昼的大马路上。 第45章 愿者上钩 “吕大公子、吕二公子!请问你们对这次法院的判决有什么看法?” 临舟市高级法院门外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群中夹杂着各种录音录影设备,把法院门口的大街围得水泄不通。法院不得不动用了所有警力出来维持秩序,甚至还向就近的市局请求了支援。 现场焦点之一的吕氏兄弟,昔日恨不得把对方撕烂嚼碎的死对头,竟然也有握手言和、一致对外的一天。大概是都长得更像父亲的缘故,两兄弟暂时卸下了对对方的敌意后,仔细看起来,无论是面孔轮廓还是身材姿态,倒还真有几分相像。 虽然是分别对着都快怼到脑门儿上的大小话筒说话,但他们回答的内容却出奇的一致。 “这样的判决实在是太荒唐可笑了!我们一定会再提起上诉的!其他的事情,会由代表律师来回应。” 紧跟着吕氏兄弟的脚步亦步亦趋的记者们,从法院门口逐渐挪移到了向双方缓缓驶来的私家车旁。不知谁说了一句“苏姗姗出来了!”,一个个便又抱着设备箱、举着话筒录音笔,拔腿就往回跑。如果站在附近高楼的窗边往下看去,眼前这光景,真是像极了围着食物躁动不安的蚁群,随着食物位置的移动,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 八月底的临舟城,白天也终于告别了连续四十度以上的热浪蒸腾。练习了一个多月“心静自然凉”神功的市民,在三十六七度的大街上,也能轻易地找到了清凉的感觉。 为时大半个月的诉讼转眼就拉上了帷幕。 虽然案件的内容跨越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维度,但原告方的团队为了毕其功于一役,精心准备了将近十年之久,不可谓不费尽苦心。所以在起诉前,大量而充足的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已经准备齐全。案件的审理进程十分顺利,速度简直飞快。法院的最终判决,也是早就在公众的意料之内。 审判结束的当天晚上,临舟娱乐最大咖的直播综艺节目“愿者上钩”,在大众熟悉的欢快片头曲中迎来了四位熟悉的主持人。 占据主位的仍然是珍珠卫视当家主持人肖筱。但她一改以往的欢脱形象,今天的打扮难得的颇有几分正式感,虽然她一开口,观众还是不免在听清她的说话内容之前,先条件反射般地乐呵起来。 “欢迎大家准时守在电视、电脑、手机屏幕前,收看我们今天的‘愿者上钩’!咳咳,今天节目的开始,可能会给到大家一点点不同的感觉。因为,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总导演的通知,刚刚才得知,我们节目今天成功邀请到了最近最为热门的神秘嘉宾!” 严肃不过三秒,肖筱便又恢复了平日的欢脱,疯狂卖起了关子。 观众被她带着翻山越岭地溜了一大圈,对她今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神药还不得而知。甚至她的粉丝都有些开始担心,她这次把观众溜得太过,待会儿出场的所谓神秘嘉宾,万一支撑不起观众这被吊得高高的胃口,就非常尴尬了。 然而毕竟是资深主持人,哪有那么容易没了分寸。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一个所有观众熟悉却绝对意外的面孔出现在屏幕前。 “欢迎苏姗姗女士!”肖筱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十分自信,她相信自己当下对观众反应的想象,绝对不会比现实来得更加有戏剧性。 苏姗姗怎么说在加国华人圈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占星术专家,对镜头并不陌生。但她今天的出场显然不是冲着娱乐效果来的,跟主持人的互动并没有很夸张,起码没有一出现就来个热情拥抱或者贴脸。她只是礼貌地跟主持人打完招呼后,维持着得体的姿态在台上早已准备好的位置落了座。 “苏姗姗女士,非常荣幸可以邀请您来到我们的节目。据我所知,这是您回临舟后,第一次公开接受媒体的采访。说实在,我当了‘愿者上钩’的主持人这么久,真没有料想到有一天会第一时间采访到一位,怎么说呢,热度如此之高的,即使在娱乐圈外都无人不知的焦点人物!” 节目录制现场的后台,方芳临时冒充了苏姗姗的助理,正和她的正牌助理一起站在舞台入口,安静地观望着这个前后台交接的地带。 王富和于建海则是守在后台的另外两个出入口,在不起眼的便服之下全副武装。 “方芳你说这个节目靠谱么?”随着直播的开始,监控屏幕前的李允彬盯着播放数据的变换,心里盘算着这次策略的全貌和这些数字的关系。 “绝对没问题,这个节目的热度,你们是不知道,保证可以把今天苏姗要说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临舟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各位注意,各位注意,按照计划坚守各自岗位,从这一刻开始到整个行动全部结束之前,绝对不允许出现苏姗落单的情况,一秒钟都不允许。”全一峰轻轻按着隐形耳麦,压低嗓音说道。他正蹲在观众席旁一个摄影师的身后,双眼来回快速扫描着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一顶鸭舌帽随意地扣在头上,几撮不太听话的头毛在沿着帽檐支楞八叉着,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宽松上衣和有着各种破洞的牛仔裤,让他完美地融入了现场的打杂大军里。 “贵节目的人气之高,我在加国也有所耳闻。能够接受你们的邀请,是我的荣幸才对。而且,”苏姗姗说着,换了一个稍稍放松的姿势,才继续说:“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我虽然对临舟娱乐圈的事情孤陋寡闻,但我听说吕家的遗产争夺,在过去的好多年里,是临舟市民重要的消遣话题之一。这次判决下来,可能就因为我,而夺走了大家的一些乐趣,我心里其实多少是有点过意不去的。” 嘉宾突如其来的幽默感,让主持人喜出望外。她马上趁机跟苏姗姗套起近乎来,三言两语间,见外的“苏姗姗女士”便自然而然地成了熟稔的“苏姗姐姐”。 “您看您这谦虚的。虽然我们是搞娱乐的,但最令人开心的,试问还有什么比得过正义得到伸张、罪恶得到制裁呢?是吧?” 其他三个主持人频频点头赞同。 “愿者上钩”毕竟是个综艺节目,神秘嘉宾的出场带来的轰动效果达成之后,接下来再怎么说还是得回归到综艺的惯常套路上来,总不能真的把这期节目做成了焦点人物访谈。所以跟四位主持略为互动了一番之后,本期的其他嘉宾也陆续出场。 一线节目的优势在这个时候显现得淋漓尽致。从今天中午诉讼结果公布后苏姗姗的助理开始跟节目组沟通,到晚上直播前夕,这么短的时间里,节目组便把调换整一期嘉宾的巨大工程给完成了。本期的其他嘉宾虽然是临时拼凑的,但所有人都跟占星术沾得上边儿。半期节目下来,基本围绕苏姗姗的本职展开,无论是主持人互动还是嘉宾参与环节,都非常流畅。 几轮的游戏下来,嘉宾和观众都需要一个缓冲。所以大家又都坐回了一开场的位置上。 主持人肖筱跟苏姗姗之间的对话,看起来已经像是非常熟悉的朋友聊天。 “苏珊姐姐,这次顺利地拿回您外祖父的遗产之后,您的下一步打算可以跟我透露一下吗?是不是会选择留在临舟发展呢?” 说的直接点,也就是替广大市民问问当事人,拿到了那么值钱的四撞别墅之后,打算干嘛?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想象自己要是突然获得那么大笔财产,究竟会想什么,又会做什么,万分好奇。 “我从三岁那年被送到加国,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四年,那里早就成为了我的故乡。这是我第一次回临舟,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很亲切,但我想我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事实上,我正在筹备旨在对精神疾病患者进行慈善救助的‘芷墨公益基金’。而这个基金会,之后会交由专业的团队来打理。也就是说,基金会正式成立之后,我就会回加国,并且在可见的将来,都没有再回来的打算了。” “哎哟,原来是这样。那这次参加我们的节目,算不算是跟临舟所有关注你的朋友们的一次告别呢?”主持人说话间流露出的不舍的表情,以及离愁别绪展现得恰如其分的bgm,把观众的情绪也调动了起来,仿佛直到这时,大家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纷纷扰扰了这么多年的吕氏遗产争夺大戏,是真的要在这高潮中迎来尾声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告别了,但是真正的告别会,应该说是芷墨公益基金的成立酒会。这个成立酒会将会在后天下午举行。这个节目结束后,我们会向临舟市在精神疾病治疗方面非常受人敬重的各位老教授们发出邀请。由于时间仓促,我们的邀请函覆盖的范围可能会有不周到的地方,希望只要是对这个基金感兴趣的各界人士,都可以跟我的助理或者我本人联系,我们会尽快安排入场券。” “酒会是安排在您现在下榻的酒店里吗?” “至于地点,因为按照我们的设想,四撞别墅的全部租金收入将会作为基金会成立初期的主要资金来源,所以基金的成立酒会就安排在春秀路12号。” “哇哦,也就是传说中的春秀路老别墅!太值得期待了!”主持人夸张的表演,成功地把观众对这幢命途多舛的别墅的注意力,从风水大师自杀的不祥之地,引导到了它充满历史感的传奇色彩上去。 综艺直播还在继续着。 临舟城内某处的一个公寓客厅里,一个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健硕身影,在电视传来“春秀路12号”的对话时,健步跳下了机器,徒留那传送带在疯狂地空转着。电视屏幕投射出来的明明灭灭的光,在周围的一片漆黑中,把原本寓意着活力的健身器材,在公寓灰白的墙壁上,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熏染出一片形同鬼魅的剪影。 第46章 现形 春秀路12号老别墅的占地面积不算特别大。主楼是一个三层建筑,每层大概一百□□十平。一百年前盖的房子,好几面墙体上都采用了当时最为先进的落地玻璃窗设计,使得屋内的采光非常好。前花园由于太久无人打理,里面除了两棵初露颓势的高大银杏,基本没有植物可以熬过整个酷暑的洗礼。然而那里胜在够大,今天前来采访的媒体都被安排在临时搭建的凉棚里,整个花园的空间还显得很有余裕。 芷墨基金会剪彩仪式的主嘉宾,除了苏姗姗,还有董灿老教授。董灿就是当年苏芷墨就医的市六院精神卫生科的主任医生。老先生虽已七十有六,精神依然非常健硕,只是腿脚有些不太灵便,今天是由一名年轻男子搀扶着过来的。 来人三十多不到四十的样子,身材高挑,西装笔挺,洁白的衬衫在室外少说也有三十五六度的气温里连第一颗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看得出来是一个行事严谨的人。 董老先生向苏姗姗一行介绍到:“这位呢,是我的得意门生之一,刘子琪。子琪,你现在已经是三院副院长了吧?他上个月发表的文章我看了,还是很有水平的,后浪推前浪啊。” 刘子琪微笑着点点头,在众人的一片“年轻有为”的赞叹中,稍稍俯身对老先生说:“老师您过奖啦。”那神态,稳重中又不失受宠学生对着老师的一丝顽皮。 刘子琪随着苏姗姗的指引,把董老先生扶进了别墅一楼的大厅。在那里,指引嘉宾签到和留影的工作人员,不时地穿梭于正端着酒杯交谈的宾客之间,整个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一派祥和的景象。 董老先生入座后,众人很自然地纷纷聚拢过来。老先生不愧为精神疾病领域的权威,在临舟可谓桃李满天下。其实他以前任职的市六院精神卫生科,就是圆湾三院的前身。随着医疗体系的不断完善,后来他们科室独立了出来,再跟当时的一个小型专科医院合并,正是在董老先生的带领下,在当时那块菜地上立起了奠基石。 按照规划,芷墨基金会初期的资金均来自四幢别墅的租金收入,每年最多也就两千多万的规模,如果要在今天出席的这些人里都分一分的话,那对于具体的项目也真不是很够分的。看看客厅里老先生周围众人的谈笑风生,便可知道这次活动参与者众多,得有一半的功劳在于董老先生的面子。 单单是拿这位刘副院长来说,他作为董老先生的陪同人员的同时,便也是作为圆湾三院的代表前来的。 “苏珊女士,还没有单独跟您做个自我介绍。” 刘子琪一手捏着一个高脚杯,向正在跟工作人员交代着什么的苏姗姗缓缓走过来,杯中的香槟鸡尾酒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苏姗姗接过其中一只酒杯,就着一个十分专业的品酒姿势,嗅了嗅杯中的酒香,笑意随着杯中的香醇蔓延开来:“幸会幸会。刘院长今天大驾光临,实在是我的荣幸。” “说实在的,我前天得知基金会成立的消息,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感动。我对您的义举很是钦佩。” “您言重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像刘院长这样长期奋斗在第一线的医生们,才是这个事业里最重要的力量。” 几句寒暄过后,他们听见刚刚在一旁的工作人员朝门外的人轻声喊了一句:“小曼,过来帮帮忙!” 只见那个小姑娘正想把一个稍稍挡了一点路的大花盆挪开,花盆里的淤泥看起来还蛮有分量的。 “我来吧。”看来刘院长在宴会主人面前捡到了个表现的好机会。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二话不说,解开精致的袖扣,把雪白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锻炼有素的小臂肌肉在轻松提起大花盆的时候,显露出了跟本人文雅的外表不太相符的刚强之气。 “没事儿,小意思。”刘子琪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继续跟苏姗姗搭话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一名占星术的爱好者。在我看来,星象的科学性,远比本土的风水术要严谨很多。” 刘子琪的话让苏姗姗小小地吃了一惊,但她更没料到的是,刘子琪居然还读过她的两本占星著作! “我这些只是自娱自乐而已,造诣不精,见笑了。”说着,刘子琪突然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其实觉得,这个地方,这个时间,不太适宜举办这种公开的活动。” 苏姗姗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笑容肯定是僵硬了那么一瞬间,但她很快就调整了姿态,顺便悄无声息地把刚才从刘副院长手里接过的酒杯放到一个刚好路过的服务生的托盘上,再同样悄无声息地从托盘上拿起另一杯长得一模一样的鸡尾酒。 苏姗姗端起酒杯连着喝了两小口,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对人的味觉影响过大,这杯香槟鸡尾酒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香气,倒是让人尝出了几分苦涩。 刘子琪似乎是注意到了女主人的脸色异常,关切地问道:“苏珊女士,你没事吧?脸色有点不好呀?” “哦,我没事,可能是刚刚在太阳底下站得久了点,凉快一下就好。”苏姗姗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心悸,脸上还是平常的温和。 这时,从大厅里传来董老先生的声音,他们两仔细一听,原来是老先生在招呼刘子琪过去,大概是要给他介绍哪位来宾认识。看着刘子琪走远,苏姗姗强撑着的精神似乎终于要耗尽了,她刚要转身,手臂便被什么人扶了一下。 “夫人,您还好吗?”原来是刚才那位服务生,“刚刚那位先生吩咐我说,让我扶您到楼上房间休息一下。” “没事儿,我自己上去就好,谢谢你。”苏姗姗谢绝了服务生的帮助,在越来越尖锐的耳鸣中,抓着楼梯扶手,慢慢地走上楼去。 楼下的服务生站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苏姗姗不太自然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 “刘子琪,三十八岁,毕业于临舟第一医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圆湾三院工作。专攻抑郁症诊疗,曾经担任临舟市抑郁症研究课题组组长,是抗击抑郁症公益组织‘风信子心灵成长互助会’的创始人之一。今年二月刚刚升任圆湾三院副院长。而且,还是个钻石王老五!” 大队里联合项目小组办公室内的李允彬,对着满满当当十几个屏幕,一边迅速浏览着系统里刚刚输出的搜查结果,一边对着耳麦总结着其中的重点内容。 随着电子信号的传输,所有链接着共同终端的人都愈发精神紧张起来。 “单身,抑郁症专家,对占星术感兴趣,热衷户外运动,一米八三……我怎么觉得这个刘子琪全身上下,简直就是照着我们对凶手的侧写长的呀?”耳麦中传出的是方芳的声音。 李允彬刚想回复方芳,便觉肩膀稍稍一沉,原来是一旁的季廉在提醒他其中的一个屏幕上显示的搜查结果。 “哎!等一下!原来孙思凡当年高三辍学之后,曾经参加过那个‘风信子心灵成长互助会’!” 星空图连环谋杀专案组,全体组员最后的一根神经也绷紧了。 春秀路12号,欢快的背景音乐流淌在别墅庭院的每一个角落,不时亮起的镁光灯让这个觥筹交错的场面更加鲜活起来,仿佛这个时刻处于舆论漩涡的老房子,都焕发出难得的盎然生气来。 二楼一间客房的房门轻闭着。 楼下的音乐声在走廊里若隐若现,皮鞋踏在疏于打理的老旧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分外明显。 听,来人一个悠长的深呼吸,那一波三折的呼气声,惊动了那硬挤进廊道的几缕金灿灿的阳光,把在光影中跳跃的尘灰驱起了海浪般的起伏,就如同他内心几乎无法再被掩饰的兴奋。 雪白的手套跟金属门把手的触碰悄无声息。被推开的门缝显露出屋内背对门口的沙发上,一个精心梳理过、此时却倦怠地耷拉在一侧的贵妇人的后脑勺。 来人似乎对眼前的场景非常满意,嘴角勾起一个仿佛已经练习过千百回的角度,放在裤袋里的另外一只手紧了紧,一个匕首的形状在大腿外侧更为凸显出来。 “站住!不许动!” 一声暴喝,仿佛把那人的思绪从末世狂欢中拽了回来。他呆立了足足两秒钟,才缓缓地扭回头。匕首随着转身的动作也被抽了出来,却又在看清对方之后哐啷落地。他眯起双眼,嘴角扯出更为夸张的弧线。 “啊,这位不是全警官吗。” 楼上异样的声响,让楼下人群中一些听力敏锐的人不禁抬头张望起来。 一□□谈正欢的宾客被一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打断了话题。于建海对着其中的一位客人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说道:“刘子琪先生,我们是临舟市局刑警大队的,事发突然,请您协助我们立即疏散这里的所有人!” 全一峰双手举枪,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双眼冷冷地盯着前面的“服务生”。 “原来是你,樊医生,樊社长。” 服务生的谦卑被医生的从容所取代,果然是演技了得的话剧社老戏骨。樊道阳微笑着,他的目光似乎在专注地盯着对面的人,却又更像在注视着某种虚无缥缈的存在。 “亲爱的,请原谅我将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你。” 熟悉的开场白,惊起耳麦那头方芳浑身的鸡皮疙瘩。 樊道阳说着,缓缓地解开身上的深蓝色马甲。只见马甲内衬两侧,都缝上了整整一圈一寸厚的方形物体,物体边上连着一个小小的黑色仪器,仪器上豆大的一点红光在急促地闪烁着。 “我对你的爱是如此的深刻。我每天都在经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这个辜负了你的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直至我发现了生命的精髓。我要用这些肮脏的没有意义的生命,来为你献上一份最珍贵的礼物!” 樊道阳在纵情的演讲中,握起了那个闪光的仪器,大拇指还摩挲着仪器上那个小小的凸起。 全一峰领悟到了他的意图的刹那,也深知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疯子忘我地癫狂,唯一能做的,只有对着耳麦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全——速——撤——退!” “亲爱的!今天,这份礼物终于要完工了!这不是分别!这是我们的重逢!!” 猛然间,樊道阳才像终于发现了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在场,他的视线终于从游离的虚空中回到了现实。 他扭头往房门后看了看,这次是真的对着全一峰说:“原本为了表彰她对整个作品完成度的贡献,还想赏赐她个割腕的。唉,可惜了。全警官,你看,这世间的事情,总是不能完美的,不是吗?” 说完,他转身打开房门,往里走去。在后脚跟踏入房间的刹那,他却又转回了头,悠悠地唤了一声:“全警官!” 全一峰肌肉爆发的步伐,被自己的意念硬生生地拉扯住。还没有听完凶手最后的供述,全警官怎么舍得就这么离开! 全一峰觉得自己可能会很久很久,很久都没办法把此时樊道阳脸上的表情遗忘干净。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以模仿得出骷髅的形状? “全警官,曾健康兄妹家里的那坛纸灰,是不是烧得很有艺术啊?” “轰——!” 爆炸声响彻整条圆湾河。 项目组里的季廉“唰!”地站了起来。他确定,他刚刚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叩门声。 第47章 病房I 季廉非常生气。 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人形粽子全一峰表示他那些皮外伤根本就不值一提,但主治医师跟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坚持这只巨型白粽子应该起码在住院部留院观察一周。最后讨价还价的结果是三天。 但即使是三天,他也刚好完美地错过了小季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开学典礼。当然,季廉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他气的是全一峰的不要命。他在春秀路12号的现场,用那最后三秒钟的拖延,换回了那条惊世骇俗的案件线索。但那是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三秒钟! 万一当时他没能成功地从二楼破窗而出,又或者在跳下的时候受到严重的伤害,又或者……季廉摇摇头,试图把这些已经胡搅蛮缠了他一整夜的可怕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境。 所以当季廉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在病床边儿上,全一峰对着他脑门上的一大团低气压,非常配合地乖乖喝粥。归队?归什么队?现在全世界还有比让季廉尽快忘掉那什么破烂春秀路别墅还紧急的事情吗?! 人肉炸弹樊道阳,让风雨飘摇了一百年的老别墅终于尘归尘土归土,在冲击波的威力下整个坍塌了三分之一,彻底沦为了危房,等候它的唯有被拆除重建的命运。幸亏当时别墅内的人员撤离及时,没有伤及无辜的性命。但还是有四五名嘉宾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救护车呼啸而来,几人脑袋上纱布一缠,小腿上夹板一夹,让同样惊魂未定的现场媒体朋友们暗道值回票价。 医护人员拒绝了全一峰自己走上救护车的提议,执意要把他抬上担架。他翘着二郎腿躺在担架上,一路上还不忘指挥在场的队员,还跟刚赶过来的圆湾支队同事交代情况。但那嗓门由于爆炸造成的暂时性失聪而大得无比夸张,好几次医生都想往他张大的嘴巴上直接粘上大胶布:闭嘴吧你。 不过现场最跳脚的,当数丁健丁法医。 这还能不能好了?尸体的破烂程度,是一次胜过一次!丁健感觉自己差不多可以收拾家当直接转行当裁缝得了,天天跟个“捡”破烂的似的。 也不能怪丁法医这么暴躁,谁让终于刑满释放的实习生杨祺上周拿着优秀实习鉴定,欢天喜地地跟着女朋友跑路了呢。听说是要去哪个沙漠自驾游,还说是什么净化心灵之旅。赶紧给我滚回来净化案发现场还差不多,丁法医愤愤地想。 给全一峰喂完白粥,季廉就开始张罗着给他换药。这身上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伤口和淤青,整个儿身上就没有一块好皮,纱布要是揭开的话,季廉看着得多难受啊。全一峰拼命寻思着赶紧把季廉支出病房去的借口,就见季靖走了进来。 “小子你吃午饭了吗?” “还没。”季靖老实地摇摇头。 “你季叔叔也还没吃呢,赶紧跟他先去把饭吃了。” 季廉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出一本菜单,拿给季靖说:“这是医院食堂的菜单,你选好菜,打上面的电话过去订餐就可以了,会有食堂员工送到病房的。” 季靖接过菜单,给全一峰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全一峰再接再厉:“小子你这条裤子是不是又短了?季廉你得赶紧给他去买条合身的啦,明天不是就要开学了嘛。” 季廉已经把消毒药水、药膏、棉花和纱布都在床头柜上一字排好,把手覆在全一峰额角的还带着血迹的纱布上,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才说:“学校里都统一穿校服,季靖的早就买好了,四套新校服都洗晒好放家里呢。” 全一峰被他隔着厚厚的纱布摸得头皮发麻,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对季廉说:“换药这么专业的事情,咱们要不就让护士来就得了?你在这病房里闷了一整天了,让季靖陪你出去透透气儿?” 季廉眼眶又红了起来,也不看全一峰的脸,以现学现卖的手法专心拆着纱布。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我疼……” 全一峰当然知道他心疼啊。他一个人受伤,皮糙肉厚的原本没觉得有多惨,但季廉昨天在病房门口偷偷抹眼泪的模样,简直让他哪里都疼了起来。哎哟喂,这你看着我受伤心疼,我看着你心疼就更加心疼,疼来疼去的,简直就是个走不出去的循环了都。 “小子,你明天开学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啦?”还是岔开话题比较保险一点。 季靖放好病房里的座机话筒,认真地回答道:“跟我同一年级的所有同学和老师,还有学校校长的长相、名字和兴趣爱好我都记住了。我那个班上有两个体育特长生,都是踢足球的,我查了一下他们市队的训练计划,他们应该不会经常出现在学校。另外班上还有一个柔道黑带五段,这人挺会惹事儿的,不知道是不是班里的头头,我得开学之后观察一下。” 全一峰:“……” 季廉:“……” 这孩子,怎么感觉是去当卧底的? 他是不是找李允彬了?还有,他平时都跟着我们学了些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傍晚快到饭点的时候,李允彬也跑到了医院来。是季靖在全一峰挤眉弄眼了半个下午的脑电波交流后,用手机信息召唤过来的。 李允彬一进病房门,就随便抓起一只纸杯喝了一大口水。“哎呀,老大,现在队里都成菜市场了。那闹哄哄的呀。丁法医刚才才跑到老局长那里去告状,说有一个什么报社的记者偷溜到他的解剖室,差点还拍了照片!幸好建海哥他们给及时制止住,要不丁法医下一个剖的就得是那记者啦。” “杨祺的编制看来还没批下来,那个硬塞进来的法医助理也还真够老丁喝一壶的。对了,现在排查的进度到多少了?”全一峰昨天被送上救护车之前虽然已经被医生禁了声,但仅凭着肢体动作,他还是交代了他们几个对昨天在场的所有人员进行排查,逐一检查跟樊道阳同伙的嫌疑。 “已经基本排除其他人员的同伙嫌疑了,其中有三个人得进一步观察,也已经安排兄弟跟着了。亏得菲姐他们那边的工作前两天收了尾,她是昨天早上带队回来的,刚好过来帮忙。要不然就我们几个,就是这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也搞不定。” 李允彬喝完水后,又接过季廉递给他的苹果大口嚼了起来。看来他们在队里的,还真是不吃不喝来着。他三两口把苹果解决掉,又说:“老大,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说这后面……” “昨天的录音加密都处理好了吗?” “这个你放心,昨天在线上的只有老大你、季教授、富哥、建海哥、芳芳姐和我六个,现场的录音也经过了加密处理,保证不会有第七个人知道。” “那就好。这件事□□关重大,现在外面传得再风风雨雨,也只是跟樊道阳的连环谋杀案相关。至于樊道阳跟曾氏兄妹案的关联,才是我们接下去调查的重点。” 说着,全一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向季廉:“说起老丁,我倒是想起仓库爆炸案的时候,他在现场找到的一套手术刀工具。” “还有彭大辉那对他找不着的肾脏。” 全一峰对于季廉跟他超高的默契度,虽然在像没办法在换药的时候把人支开这种事情上有点心力交瘁,但在此时此刻,却是带来了精神上摩擦出火花的超凡体验。 经两人黑话般的提点,李允彬也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当时在仓库里使用那套手术刀的人,有可能就是樊道阳?彭大辉那对消失的肾脏,难道是樊道阳给切的?他切人家的肾干什么?哇,那心理变态,这又是哪门子变态嗜好?” 回想起昨天通过耳麦亲历过的那诡异一幕,李允彬忍不住感觉耳朵又一阵发麻。 季廉没留意到李允彬吞咽口水的动作,继续着他的猜测:“你们说,要真是他切的,他是在彭大辉死了之后切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切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吓人了好不好!”李允彬枉顾病房里不得喧哗的警示,简直一蹦三尺高,“季教授,这都还没到大晚上呢,你干嘛讲鬼故事吓人?” “鬼故事?”全一峰眉头一皱,低低地哼了一声,“那些个大活人的事,瘆人多了。” 说着,他把床上乱作一团的被褥往旁边一推,作势就要下床:“走,去跟老丁聊聊去。” “走去哪里?”季廉眼疾手快地抓住全一峰的手,面无表情地说。 病房又恢复了一派祥和的宁静。 全一峰乖乖地喝着今天的第八碗白粥。李允彬和季靖滋遛滋遛地吃着医院饭堂送过来的大排面。季廉把已经快满了的垃圾桶分类收拾起来,要到走廊外头的回收站倒掉。 双手捧着大面碗的李允彬,把头埋得有点低。他偷瞄着季廉走出房门的背影,心里幽幽地咕哝着:大神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第48章 病房II 从入院的第二天晚上开始,全一峰的病房里迎来送往,场面变得蔚为壮观,把住院部那一层的护士们全惊动了,纷纷驻足打听。 先是全太后,她身后跟着秘书、保姆和不知道从哪里临时挖来的营养师、康复师、这师那师,在副院长以及一干不知道都是哪些科室的主任医师的陪同下,风风火火地杀到病房,把正在跟队里通着电话的全一峰,惊得差点把手机直接给扔了。 在众人的簇拥里,全一峰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条人形大黄鱼,而且是被放在煎鱼平板锅里的那种。正反侧各面变换着煎一下,大概很快就可以煎出诱人的金黄色泽来。一众医生对他上下其手,这儿摸摸那儿瞧瞧,全一峰这条鱼干丝毫莫得感情。 敢怒不敢言,因为旁边有一个比他怒一百倍的太后在监督着! “都搞到住院了还不通知我,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这个老妈当一回事儿?!” “太后您息怒,我这不是没什么大碍嘛,我原本打算明天一出院就去给您问安来着。说早了不就白白让您担心不是?” “小季你评评理,你说他简直无法无天了!”看着儿子那张不知悔改的笑脸,季妈妈马上转移阵地,一寻找到可靠战友,便抓起季廉的双手痛诉道。 已经领教过季妈妈的不按常理出牌,季廉还是有点点愕然,他浓密的睫毛在大眼睛上下扑闪了好几下,才回答说:“嗯,他这次是有点过分了。” 哎哎哎,怎么,你这不还没正式过门吗?怎么就这么快统一战线了?全一峰一头的黑人问号,对自己后半生的家庭地位十分忧虑起来。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大帮子各类专家们,中途还跟隔壁老王通了个视频电话,病房才终于消停下来。全一峰既想陪着老妈好好聊聊,又实在是不太受得了这种珍稀动物般的关注,唯有在看着老妈背影的时候想:下次吧。 然后是第二天一早市局的领导和同事的到访。 原本凌菲菲队长亲笔操刀的那份好几千字的报告,上面都还没来得及详细地研究完,还不能马上决定该由哪些更高级别的领导带队前来探望伤员。但是一听说全一峰这石猴子马上就要归队接着干,再不来人就要出院了!这样一来,那些个什么来自组织的关怀,不就来不及体现了吗?于是季局只能临时凑了个慰问团,浩浩荡荡地赶了过来。 只是那□□号人一水笔挺的制服,在寡淡清汤的住院大楼里甚为打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病房里关着什么高危要犯呢。 “一峰啊,你这次是立了主要功劳的。虽然文物建筑毁坏了有点可惜,但你不用太担心,在人命面前,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都是所有队员通力合作的结果。还有季局您当时的当机立断,这个特殊调查小组才得以成立的。现在老局长您也亲自过来看我,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全一峰本来还想再客套几句,谁知季局话风一转,直接问道:“季廉人呢?” 敢情这是看亲儿子来的。全一峰赶紧识趣地答道:“这次也多亏了季教授的全程参与,要是没有他,可能我们现在连案件的门都还没摸着。专业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人现在哪里?”季局果断打断了这隔着崇山峻峦的层层叠叠的马屁, “今天季靖学校开学典礼,他跟去看看。” “你们,”季局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说出下文,只给吃瘪的全一峰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自个儿纠结去。 苏姗姗是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跟方芳一起过来的。刚好季廉带着已经放学的季靖也在差不多时间来到医院,他们四人在住院部的大堂遇上,便一起上了楼。 不知道如果姓樊的那颗人肉炸弹,如果还能看到苏姗姗现在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会作何感想。且不论人会否阴魂不散,他现在想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唯独他以前做过什么才是众人关心的。 “季教授,你们真是太料事如神了。”苏姗姗握着季廉的双手,语气中透露着说不尽的钦佩。 公众视野以外的苏姗姗,其实更像一个亲切的大姐姐。起码全一峰是这么看的。他对于苏姗姗的称赞照单全收,而对于有异性握着季廉的手这件事情,难得的没有丝毫吃味,还有点“我对象真的很厉害吧?”的嘚瑟。 季廉没有他那么洋洋得意,他对于间接炸了人家一幢身价过亿的别墅,心里一直还有那么点忐忑的。 “那房子塌了就塌了,我让基金会的人帮忙申请一下,看看还能不能重建还是重修,反正人没事就是万幸的。说不定那个管理团队就着这个绝无仅有的经历,还能给那房子鼓捣出一些新花样来,反正他们的能力我是不担心的。”苏姗姗一边在病床边坐下一边说着,安慰季廉的意味非常明显。 方芳也插话道:“就是就是,谁也不会料到那个樊道阳疯得那么厉害,真真的是‘我疯起来连自己都炸’。” 季靖在一旁翻看着今天刚发下来的新课本,他觉得,方芳姐姐就是看起来比他班上的女同学年纪大些,但是说话语气什么的,跟她们可像了。 “无论如何,姗姗姐,这次真是太感谢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会有的亲切感,还是他们俩天然就气场契合,全一峰跟苏姗姗好像亲近得非常自然。 “如果我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之类的话,有点过于客套了,但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说实在的,你们第一次来找我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是十分吃惊的。” 接下来的话题慢慢转移到了全一峰的伤势上。问询一番之后,苏姗姗才突然想起什么,向三人问道:“对了,你们当时是怎么把目标锁定那个服务生的呢?我记得我在上楼之前跟刘子琪院长交谈之后,感觉很不舒服,心里直怀疑是不是他来着。” “您那时的确是喝了混有迷药剂的鸡尾酒。”全一峰说,“说起这个,也是我们这次行动计划不够严谨的地方。” “这不怪你们,我既然决定要参与进来,就已经做好要承担风险的心理准备了。我当时因为对刘院长产生了怀疑,担心他给我的饮料有问题。”说着,苏姗姗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方芳恍然大悟:“所以歪打误撞地,反而喝了樊道阳,也就是那个冒牌服务生送过来的问题饮料,还免了他偷天换日的功夫。” “这也真是巧了。”苏姗姗略加思索,“这么说,你们就是这样认定嫌疑人的吗?” 季廉拿出自己的手机,翻找了一下,一边递给苏姗姗一边对她说:“其实更加巧合的是,我们在您上楼梯之后,也就是方芳把您接走之前,恰好找到了一把钥匙,解开了一个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苏姗姗接过手机,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屏幕里是一张印着“风信子心灵成长互助会春游留念”的合影照片。照片左边的最边儿上,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正依偎在穿着志愿者马甲的樊道阳身边。照片里的樊道阳虽然轮廓依旧,但比她前天见到的服务生年轻许多。角落里的两人满含爱意的对视恰好被镜头捕捉到,温馨的一刻就这么被永久地保留在了互助会的档案里。 “这是?”苏姗姗抬头看向季廉,又看看全一峰。 全一峰跟她解释道:“这个女孩名叫孙思凡,吕国栋的第三个孩子。” “原来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是的,”全一峰想,这樊道阳的案子一旦公诸于众,孙莉母女的事情,便肯定是躲不过去的了,还不如让苏姗姗提早有个心理准备,“但是由于这个女孩已经去世,她母亲也失联了好多年,所以吕家诉讼的案件中并没有她们的身影。她大概是出于家庭原因,得了抑郁症。跟当时还在医科大学就读的樊道阳的恋情,受到了母亲的极力阻挠。” 苏姗姗吃惊的表情里带上了些许哀伤,大概已经猜到了剧情的走向。 全一峰继续说道:“孙思凡在吕国栋出事的前一年自杀了。她的母亲叫孙莉,也是一名占星术爱好者。” “所以凶手这么执着于我?”苏姗姗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段隐情。 “应该说是部分原因吧。” 大家说话间,方芳想起了关于张悠悠的监控视频里那个跟张悠悠前男友及其神似的身影。她在想,樊道阳作为一名平时工作都那么繁忙的医生,还能抽出时间参加话剧社的活动,甚至还当上了副社长。如果做这么多都是为了在哄骗受害人的时候把戏演足的话,那他也是够执着的。 方芳凑过来看了眼季廉手机上的照片,不禁感慨道:“唉,圆湾三院里每天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无论是再癫狂的精神病人,还是再有经验的护士医生,大概谁也无法想象,原来身边这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才是那里面疯得最彻底的一个。” 第49章 物证 春秀路的一石惊起千层浪。 警方一开始多少是想封锁一点消息的,毕竟案件涉及的关系错综复杂,太多的吃瓜围观,肯定会对仍在进行中的侦查有所影响。怎奈爆炸现场正正是当下临舟城内媒体人最为集中的聚会地点,连□□短炮外加资深记者和时事点评家,都现成地在那儿一字排开。支队的同事们来到现场的时候,简直要傻眼了,这不就撞到八卦风暴的中心上了吗?也太难为我们警务工作者了吧? 但定睛一看,不对,市局的同事这不也在吗?好了,原来是出了一身虚汗,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呢,咱们这些瞎操心的就先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对于上层而言,这么一桩大案得以告破,结果是好的,但大队这次实在太兵行险招了。况且还真有四位知名社会人士受了伤,这锅总得有人先背起来。主办的副队长还在医院躺着呢,于是队长凌菲菲,到任后还什么正儿八经的活儿都没来得及做,就先给贡献了来队里的第一个背锅重任。对于这个事情,凌菲菲不甚在意,毕竟不是谁都像全一峰那样跟检讨报告一类的文书工作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但大家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上层对于什么时候才向公众公开这一案件其实是属于连环谋杀案的性质,以及其他十余宗案件的概况,还在吵得不可开交,哪种意见都占不到上风,根本没有个准数。然而市面上对别墅爆炸的种种“内幕”的猜测和谣言就已经出来了大概八百七十三个版本。 虽然专案组对整个事件的逻辑推理,再加上樊道阳在临死前一刻的坦白,特别是他那句“作品完成度”,已经算是实证了整个星空连环谋杀案,但从刑侦定案的角度来讲,证据链还是单薄了些。这其中的多起案件时间相隔太久远,要找到每宗案件的关键性证据实属不易,更何况,全一峰他们目前还不想也不能公开那段现场录音。 “富哥你说要是这个姓樊的,也能像那些个自恋狂的心理变态一样,每次犯案后都写些个什么日记啊之类的来纪念一下自己的杰作,也不用为难我们对他的陈年旧案一筹莫展了。” “呵,你倒是想得挺美的。不要说那些陈年旧案,就是张悠悠的案件我们手头上不也还缺乏物证吗?赶紧接着找吧。” 小徐跟着王富还有几名警员正在樊道阳在三院的办公室。那里是早就在案发当天就封锁起来了,只是等他们把其他紧急的事情安置好,现在才过来正式取证。 可惜这里别说是什么一眼就可以识别得出的变态痕迹,连主人的一丝不良嗜好都没有,整间办公室干净整洁得很。 王富正在跟“坚守”在医院的全一峰通着电话。全一峰和他过来三院找赖琴的那次,曾经随意地从门外瞄过樊道阳办公室一眼,对那里面的陈设大体上还有印象。 “你看看他办公桌上是不是有一个类似于奖杯的玻璃摆件?貌似是写着什么户外运动协会的。” “是有个这样的。”王富在桌面上看了一圈,在靠里面的角落里找到全一峰描述的那东西。 “上面具体写的什么?” “让我看看,嗯,临舟市第六届勇者杯攀岩大赛第二名。” “那就对了。”全一峰在电话那头满意地笑了笑,“那他办公室里有没有一个运动包之类的东西?或者是一些运动装备?” 王富环视了房间一遭,全一峰那天在衣帽架上看到的运动挎包竟然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王富把那包拿下来,看清了包的表面被遮住的第四个字母,连起来就是UIAA,国际登山联合会的简称。 然而,王富把里面的物件都翻出来后,发现这些装备几乎都是全新的,基本都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 “这些攀岩装备这么新,难道都是在张悠悠出事之后才换的?”王富把这些物件逐一检查,再递给旁边负责封装证物的警员。 “慢着,这包的夹层里好像夹着一个什么东西。”王富一边对着蓝牙耳机说着,一边艰难地从挎包里层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梅陇锁,“这东西上面还粘着一点泥土。” “好,赶紧拿回去鉴证科看看,说不定是樊道阳清理作案工具的时候给遗漏的。” 众人忙活了一个下午,拿着相机和好几大包证物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个小警员不小心打翻了樊道阳办公桌上那个被摆放在最正中央位置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上,孙思凡依旧笑得甜美动人,还是那个他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遇见的最心动的恋人。 “王警官!”叫住王富的是护士长赖琴。 王富跟小徐他们交代了一声,让他们先走一步。他走上前去跟赖琴也打了声招呼。 “你们这是来找,找那个什么……证据的么?”赖琴问。 “对,我们刚做完取证。” “这个事情也真是太突然了。你和全警官上次来找我,还是因为张老师的事情。”说着,赖琴似乎想到什么,不确定地说:“那个,难道,张老师的事情,也跟樊医生有关系?” 话刚出口,赖琴就有点后悔了,赶忙又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知道我不该对警方办案乱说什么的,你放心。我只是有点接受不了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是啊,知人口面不知心,老话常说的。你以前跟樊医生的接触比较多吧?”王富想起他们俩是同一个话剧社的。 “就是在话剧社的时候共事比较多一些。我平时比较喜欢鼓捣一些手工的东西,所以社里的道具主要是我负责的,樊医生以前会经常来帮我准备道具,所以跟他有不少接触。唉,怎么会这样。” 王富也不是个太会安慰人的,只是草草跟赖琴又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富哥你是刚从三院回来吗?”王富回到队里的时候正好是饭点,碰到李允彬正跟方芳从饭堂里打了饭回办公室。“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去给你打一份?” “不用了,我一会儿自己过去吃。”王富拿着刚才从樊道阳那里找到的那个沾着泥污的梅陇锁,朝鉴证科脚步匆匆。 “你一会儿再过去的话大概就只剩下倆馒头啦,还是我现在跟你打一份呗。” “也行,谢了哈。”王富头抬起手也不回地朝李允彬招了招,便钻进了鉴证科。 “富哥是不是在三院那里找到什么重要的证据了?”方芳问。 “看那样子大概是吧。” “哎,我听说,三院那边已经开始有人事调动了,就因为樊道阳的事情。而且他们院长还是今年刚上任不久的,这也是有够倒霉的哦。”方芳把饭盒往桌上一放,立即干起了老本行,十分矜矜业业。 “哇,方芳姐你好厉害,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旁边的众人对李允彬的马屁已经完全免疫,都只饶有兴味地等着方芳的下文。 “哼,我是谁?”方芳的不屑中丝毫不掩藏她的得意,“那院长虽然是今年才坐正的,但之前也是在三院当了好多年的副手,所以这次樊道阳的事情,先不说别的,单单是用人不善这一条,也肯定是脱不了关系的。而且我还打听好了,之前两位副院长之间那个竞争啊,也是三院路人皆知的秘密。多年媳妇熬成婆,他们那一派好不容易上了位,这次要是被一锅端也不是没可能的。” “那这次,另一位副院岂不是捡了个便宜?”小徐是个不懂就问的好孩子。 方芳一副小子你太傻太天真的表情,说:“这可不一定。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你得明白,窝里斗是一回事儿,但是斗到窝都漏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你以为三院院长这块香饽饽只有他们内部的人觊觎吗?要是哪天来个空降兵也不是没可能的。” “这年头,精神病院都这么吃香啊”不知道谁感慨了一句。 此时的小徐,心里非常惭愧,仿佛自己下午只是出去吃了一碗鱼蛋粉,而方芳才是刚刚从三院回来的那个。 众人在办公室里吃饱喝足,在一大屋子的饭菜余香中迎来了足足四十八小时不见的全老大,以及季教授。 虽然“四十八小时”跟医生要求的底线“三天”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但季廉秉承着物极则必反的教义,知道对全一峰的打压不适宜一下子来得太厉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折腾了。 “你是说樊道阳帮赖琴准备话剧道具?”全一峰听完了王富夹带着饭菜咀嚼声的汇报,问道。 王富点点头,顺手拿起李允彬桌上的一块不知道什么布胡乱擦了把嘴。在李允彬还没来得及哀嚎出声之前,全一峰便已经转头跟方芳说:“你和建海之前走访过的一位受害人何东篱,就是在大学里搞占星术社团的那位,她那里是不是有一封遗书留下来?” 方芳闻言,在柜子里查找了一通,翻出其中一张复印件,递给全一峰。 全一峰拿着这张复印的遗书看了看,又递给王富,说:“老富,你觉得,这个像不像一个话剧的道具?” 联系起张悠悠的道别视频,大伙儿心里,或是一阵豁然开朗,或是一阵不寒而栗。 ——第二卷 . 完—— 第50章 爸爸妈妈 全一峰今天傍晚回到家里,打开大门,走进去看了一眼,又退了出来,悄咪咪地往房门外的门牌看了看,才淡定地再次走了进去。 几乎被掩埋在行李箱子下的季廉透过头顶上的一条缝隙全程目睹了全一峰不识家门的这一幕,心想,也不能怪这傻子,毕竟自从上次因为别墅爆炸入院又出院之后,他已经好久没试过在天没完全黑下来之前就回到家了,一时间不适应家里洒满夕阳余晖的美好景象也是不足为奇的。 “啪。”全一峰把客厅的灯打开,明明可以接收到季廉的强烈存在感,却不见他的人影。 “季廉——”没有动静,“喵——” “叫谁呢这是?”一个毛茸茸的发顶出现在两只大行李箱的中间。 “我们这是,”全一峰指着这满客厅的箱子,不太确定地问,“要搬家?” 季廉把最后一个袋子精准地塞进一个尺寸配合得严丝合缝的角落里,再把箱子中间的隔板带子上下交叉一扣,最后把两瓣箱子一合、拉链一拉,完美。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对全一峰说:“这个箱子是季靖明天去露营用的,那两个是给你明天回老家准备的。” 全一峰偷偷瞄了眼挂在玄关钩子上的那个破帆布背包。明天他们家可谓倾巢而出,季靖是去参加他们学校组织的露营活动,而他则要拐着季廉回老家,就是之前太后来季廉家吃饭的时候提到的回老家商量重修祖屋的事情。 他原本在回来的路上还在琢磨着他唯一的一个背包是不是要让给季靖,他随便再拿个什么口袋把几件换洗的内衣裤一塞就完事儿了。然而看看眼前的光景,虽然心里有点惊讶,但他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反正有人帮忙给收拾,难不成还要挑三拣四不成?这太不符合他的人设了。 至于季廉究竟都往行李箱里塞了什么东西,全一峰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反正季廉到时候用得着的就是对的。好嘞,烧饭去。 在房间写作业的季靖听到了屋外的响动,探出了脑袋:“老大你回来啦。” “季靖你要不要跟我来烧饭?别一回家就窝在书桌前写写写,小心变四眼仔。”全一峰撸起袖子准备开干。 季廉走到他身后一边给他系围裙的带子,一边说:“你对戴眼镜的有什么意见么?” “没意见,”全一峰连忙转身看着季廉,“戴眼镜的可斯文可好看了。” 季靖默默地对着空气做了个鬼脸。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沓卷子,连同手中的笔一起递给季廉,说:“季叔叔,这是考试的试卷,老师说要给家长签名。” “哟,小子,还不错呀,每张卷子都好多分啊。”全一峰凑过来,看着试卷在季廉的手中翻飞,他自己手上淘米洗菜的动作也丝毫不受影响。季靖虽然暂时还不是太能理解学霸和学渣的区别,但直觉告诉他全老大的这种表扬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儿。 “嗯,理科的进度很不错,文科,也还行,多点时间适应适应。”季廉一边签字一边发表简评。 全一峰的汤锅已经开火熬了起来,他对于季靖卷子上那些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的题目,没有发言权,但是突然想起来今天才九月二十号,问道:“哎,对了,你不才上了三个星期,不到的学吗,怎么就考试了?季廉你不会是给他报了个那种什么鸡鸭血的学校吧?” 季靖的词库还没有更新到跟全一峰同步的程度,对“鸡鸭血”学校一头雾水。季廉跟他解惑道:“你别听你老大乱说,这就是一次常规的初三开学摸底考试。今天的作业有什么不懂的么?” “暂时还没有。”季靖摇摇头,便回房间继续写作业去了。 季廉跟全一峰一起站在小厨房里,空间有点不太够用。全一峰见他一脸想事情的样子,小声问他:“怎么啦?是季小靖的考试成绩不理想吗?” “就是他的成绩太理想了。” “那你还这一脸的担心?” “其实以季靖的学习天赋,我们现在给他选择初三年级作为切入点,也只是一个不得已的过渡而已,初一初二的功课对他来说太简单了。我可以肯定的说,如果再给他在学业上有目的性地训练个一年半载,就算是直接送去参加高考也不会考砸。但我不想他走那样的路。” “我明白,你是想让他有一个正常的健康的成长环境。现实中太过突出的小孩,就容易被看做是怪胎。小孩儿嘛,还是全面均衡的发育比较好。” 季廉点点头,从调味盒里舀出一勺盐,正要往汤锅里倾,全一峰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的动作,为他们家这顿晚饭保住了一锅靓汤。季廉任凭全一峰把他手里的小调味勺抽走,并不甚在意,接着说:“季靖这只是第一次参加学校的考试,这样的成绩还不算太起眼,但是越往后,他的成绩肯定是越藏不住的,我就是担心会不会招来一些过度的关注。” “你呀,也不用太担心,季靖之前那十年也不是白混了的,你给他适当的引导就没问题。”全一峰说着,放下锅铲,举起自己健硕的右臂做出一个健美先生的标准动作,“况且还有我呢,也不看看我们家季小靖的靠山是谁。” 季廉又被他逗乐了,把刚才蹭到的一手油全都抹到健美先生白衬衫的袖子上,“是是是,请大佬罩着。” 话说回来,在连哄带骗说服季廉跟他回老家这件事情,季廉再一次深刻体会了全一峰在马力全开的时候的舌灿莲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稀里糊涂地绕进他的圈套里了。 “我这不就是想带你出去休个假嘛。”全一峰在饭桌上说,“你这一开学,学校的任务,又是教书又是带学生又是做项目,还是学校警局两头跑,我真怕你吃不消。”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都开学了我还不多些回学校,都快要成客座教授了。” “你自己悠着点,别以为学校的事情我不太懂就能忽悠我。对了,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叮嘱我们明天七点前要出门,争取赶得上二叔公他家的午饭。”说到这二叔公家,全一峰突然来了劲,“我跟你们说,二叔公的女婿,也就是我大堂伯,他那手菜啊,才叫人间美味,再配上山里特有的山珍和河鲜,啧啧啧。那里的笋干,煮之前先放在山泉水里泡一夜,一条条切成这么宽,放在鸡汤里一熬,那口感。或者跟当地的猪肉再配上大葱段,来一个爆炒。那猪肉也是一绝,在山上放养的野猪你们见过么?虽然现在好像有政策不给到山上乱放猪了,但禁不住那肉香啊……” 说起二叔公厨神女婿和老家的土特产,全一峰可是描绘得那个绘声绘色。季靖一边吃着碗里的,一边想象着人家锅里的,简直吞咽得稍慢些都要兜不住快溢出来的口水。他嘴巴里还嚼着色香味俱全的可乐鸡翅,却仿佛已经能闻到老大口中所描述的那一大锅笋干炖走地鸡的诱人香气。 全一峰看着身边这个饿死鬼投胎,拍着他的脑袋说:“等我们仨什么时候凑得齐假期,我就带你过去。” 季靖用力地点点头,鸡翅上的酱汁都沾到了鼻子上。 “你们学校明天是去水库那边吗?”季廉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问道。 “嗯,是在水库旁边的湿地公园。” “那里我熟。”全一峰说。 “你家以前不一直住这边吗?那里离市中心蛮远的。” “少年人的诗和远方嘛,你们读书人不懂的啦。我们以前小孩子的时候,约上整条街的小孩儿,都是骑半天自行车到那里去,摸鱼捞虾兼游泳洗澡,然后再骑半天自行车回家的。” “哇,那里这么好玩的吗?”季靖听了,露出难得的小孩儿兴奋表情。 “哎哎哎,但是小子你可不能那样玩啊。虽然你水性也不差,但是那里,现在不知道,以前可是每年都淹死人的,而且一般被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你这次别下水,知道吗?” “双标。”季靖努努嘴。 季廉忙把筷子放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你老大这次不是纯吓唬你的,野外的水面下藏着说不清的危险。他小时候都不知道吃过你全奶奶多少顿焖藤条呢,皮得无法无天了。学校发的出游注意事项,你都看了吗?” 季靖乖乖地点点头,虽然被家里两大人轮流教训了一顿,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很高兴。 “明天才出门呢,看你小子现在就开心得,安全第一啊,记住没?别让你季叔叔担心。” 季靖就是心里太高兴了,一时没管理好自己的嘴巴,脱口而出:“全老大、季叔叔,你们说,有爸爸妈妈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样的呢?” 第51章 山城 清晨,季廉把季靖送到学校的集合点之后,便让位给全一峰,他自己在副驾驶座上开始睡了个天昏地暗。 全一峰把车载音响的声音又调低了些。原本他们昨晚计划蛮早就休息的,但十点不到,李允彬一个电话,又把季廉拖进了无休止的工作中。貌似是系统的一个什么外部链接还是接口还是啥的出了BUG,反正看起来问题不小,全一峰半夜三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还看到季廉坐在电脑桌前。 联合小组开发的侦查系统,从五月中到现在,只经历了短短的四个多月,可见的成绩已经非常喜人。即使是只看刚结案的星空图连环谋杀案,系统在整个案件中的作用便功不可没,如果再算上上次曾氏兄妹案件最后深挖出的儿童拐卖那一旁支,侦查系统对刑侦工作的帮助已经有目共睹。 但也正因如此,联合小组的工作得到了上级部门越来越多的重视。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这浅显的道理谁都懂得,只是别人对你的期望越大,你肩上的担子便不可避免的越发沉重。 全一峰这个挂名的副组长盘算着联合小组的人员配备情况,现在组里有三名临舟大学过来的研究生,允彬是警方的技术负责人,下面还有两个从技术队挖过来的小技术员。他这会儿寻思着要不要再到隔壁技术科抓俩壮丁,还是直接向上面申请编制。 当时全一峰第一次跟季廉提起这个侦查系统的的构想的时候,曾经说过“将计算机技术目前在侦查中的被动辅助,升级为主动出击”这样的豪言壮语,但他那时很大程度上只是一时的异想天开。不曾想,这个半成品系统,光是对自动匹配出来的自杀星空图的报警,便转眼实现了他的脑洞大开。在对现代科技的惊叹之余,看着身边人疲惫的睡姿,全一峰更加心疼季廉这个大宝贝了。 还好不是什么逢年过节,高速上一路都算畅通无阻。他们六点三刻出城,只花了不到五个小时,便把车开到了二叔公的家门口,甚至比他家太后还早了那么一小会儿。 二叔公安家在镇上已经将近二十余年。镇里好几年前通的高速,下了高速没多远路程便到他家,交通算是十分便利。这是一个山区小镇。从临舟一路开过来,窗外的景色从大城市的水泥森林到小平原的庄稼蔗林,最后到这里的峰峦叠嶂,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但全一峰一直没舍得叫醒季廉,倒是他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车外空气的变化,在全一峰开出第五个山间隧道的时候,清醒了过来。 全一峰刚才怕他一直吹着山风容易着凉,把车窗全给关了。季廉醒来之后,被满眼的葱葱郁郁扑了个猝不及防,非常惊喜,便迫不及待地把车窗开了一条缝,又被灌进来的山风扑了一脸,顿觉神清气爽。 山路十八弯,即使是新修的高速,也基本是绕着山势盘旋。眼前层层叠叠的绿色简直让城里来的笼中鸟心旷神怡。山间偶尔一阵大风刮过,吹起那延绵不断的绿色波浪,在一个又一个山头蔓延开来,季廉不觉看入了迷。 “小季啊,过来过来,这是一峰的二叔公,这是三叔公,这是我们老村长阿赞叔,这是……”全一峰刚把车挺好,全妈妈便也下了车。她在众人的簇拥中,麻利地拨开人群,眼神犀利地一眼认出了墙角那边的季廉,径直走到他跟前,抓起他的手就是一通极具主人家架势的介绍。 “这是我们一峰的同事季廉,临舟大学的大教授!”看着太后那骄傲的模样,全一峰既满心的得意又有点无奈:太后您家是有多缺会读书的。 “一峰不是在警察局当官吗?怎么跟大教授成了同事?”不知道是哪家的二佬爷还是三表舅插话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人季教授啊,在警察局有一个什么项目,搞电脑还是修电脑的。一峰他们现在破案全靠他!” 说是破案的事情,众人哗然,对这位修电脑的教授更多了三分敬重和七分好奇。 全一峰扶额:太后,您能给您亲儿子留点面子好不好? 季廉扶眼镜:计算机系的不修电脑,谢谢。 外面回来了亲戚,仿佛半个小镇的人都聚集了过来,熙熙攘攘地挤进二叔公家。二叔公这个房子是两年前刚盖的,六层高,每层占地面积一百五十方的样子。他们那边盖房子,基本上都是一家墙壁挨着一家墙壁盖的,还流行在房子的中间留一个天井。当然现在跟以前的露天天井不一样,最上层是盖了玻璃顶的。一楼的大厅就在天井的中央,自然采光,十分通透。今天是家族团聚,不单只一楼宾客满座,就连围绕着天井的各层楼梯和走廊扶手旁,都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幸亏扶手上都装着那种隐形钢丝,要不然待会儿下面的聊着聊着,“咚——”地从楼上摔下个什么,还真叫人不省心。 仔细看的话,乱作一团的大厅里,那座位其实甚为讲究。除了辈分最高的二叔公和三叔公以外,父母辈里面,全贵芳是排在主一位的,然后才是二叔公和三叔公的那些儿子女儿们。 全一峰显然是跟的母亲的姓氏。他以前听太后说过他爷爷,也就是太后的爸爸,是家里的老幺,排行第四,跟他曾祖父一样是个文化人。很年轻的时候,在那个年代,不知道是因为太有文化还是咋地,入了狱,没挺过来,在牢里没了。 别看今天大家对他们母子的态度良好,对他这么个子随母姓的异类习以为常,甚至连在祠堂的族谱里都有了姓名,当年全贵芳还没发家致富之前,作为一个未婚单亲母亲,究竟经受过村里人什么样的闲言碎语飞短流长,她又是依靠着什么样的毅力坚持不公开全一峰父亲的身份,种种光景,并不是现在的全一峰能轻易想象的。 不过全一峰不但是姓氏随母,大概性子也随母,三纲五常什么的,你认识老子老子可跟你不熟。对他来说,老家就是个超大型主题公园,而且里面的主题只有一种,就是自然山水、花鸟鱼虾,甚至偶尔还有野兽猛禽。小的时候自不用说,现在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带季廉回来,除了让亲戚都认一下脸的小心思以外,最主要的还是要向心上人炫耀一下他的这片大宝藏。大概类似于小男孩儿急于向最要好的小伙伴展示自己的秘密基地那样的心情吧? 全一峰绝大部分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其实也是在临舟混的。超大城市的一个众所周知的好处,就是在冷漠的背面,有着其他地方都无法比拟的巨大的包容性。说白了,就是只要不违法犯罪,谁也碍不着谁的小日子。所以,像全贵芳这种年轻的时候离经叛道的,几十年过去,在外面闯出了一片天地,现在村里修祖屋什么的,还不是照样恭恭敬敬地请全一峰这个正牌子孙回去。 屋里济济一堂的众人没聊多久,在厨房忙活了半天的两个人便出来跟二叔公请示,老人家点点头,大伙儿便原地摆起了桌椅,准备开饭了。 全一峰发现季廉在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并没有多少拘束,甚至还在夹杂着意义不明的方言叫喊声和小孩儿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尖叫声中吃得津津有味,只是偶尔纠正一两个过来问他怎么修电脑的人。闹哄哄的一顿午饭过后,该散的都散了,只留几个喝了点小酒的叔叔伯伯,在偏厅的红木沙发上打着鼾。 全一峰跟太后报备了一声,便带上季廉往山的另一边开去。 季廉上了车才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带你钓鱼去。” “这才刚吃完一顿,就又开始想下一顿啦?”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季廉兴奋的表情可没有半点的不情愿。 “刚才那顿那么乱哄哄的,你哪有多少心思吃出个甜酸苦辣。我带你去山里面钓鱼,钓几条大的,今晚提到大表舅家去,让他给你开个小灶。” 午后阳光正好,季廉在车里小憩了十分钟不到,他们的车子便沿着镇里的溪流驶进了山里。到了一个拐角比较大的地方,全一峰停下了车。 “到了?” “还没到钓鱼的地方,我先顺路带你去一趟村头的祠堂。” “祠堂有什么看头吗?” “嘿嘿,给你看看我们村的族谱,”全一峰走下车,一脸嘚瑟。季廉心想,好像谁没见过族谱似的。但仔细一想,自己还真没见过自家的族谱。他父亲对于回老家这件事情,真是不太上心啊。 走进祠堂的前厅,那里面安静得很,只有一个穿着几乎全黑的粗布衣服的老人坐在木板凳上念佛拔珠,不知道是不是初一十五过来吃斋的还是常年就看守这里的。全一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他微微抬头盯着全一峰看了半天,昏花老眼也不知认出了眼前这人几分,只含含糊糊地说:“回来啦,回来就好。”便又提着个凹凸不平的铜水壶走开了。 全一峰先是带着季廉绕着祠堂里里外外参观了一番,在后院又遇到刚才那位老人家。全一峰伏在他耳旁大声吼了几句,只见他非常镇定地点点头,便带着他们两个走进一间小偏屋,从里面的一个木柜子下摸出一把钥匙给全一峰。他们拿着钥匙回到祠堂的主厅,全一峰把供奉神牌的悬柜下方的铜锁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传说中的族谱。 这本族谱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但纸质很不错,而且被精心地塑封过。全一峰在最后的那几页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大名。全一峰的上面自然是全贵芳,全贵芳上面就是他爷爷全俊竹,再上面是曾祖父全松彦。 “听我妈说,我曾祖父可会做文章了,还考了举人。不过他只热衷文章不热衷做官,后来还被请到临舟去给知府老爷当过文职。不过可惜最后没能落得个好收场。”全一峰一边带着季廉参观族谱,一边介绍他们的家族故事。 “这两个就是二叔公和三叔公”他们目光再回到全俊竹那一行,前面依次写着全礼竹和全德竹,“咦,怎么前面还多了一个人?”季廉随着全一峰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全礼竹前面写着“全秀竹”。 “看这笔墨也不像是新近才添上去的,不过我也有好几年没翻过族谱啦。”全一峰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位没见过面的“大姑婆”的名字,喃喃道,“季廉,你有没有感觉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经全一峰这么一说,季廉也不觉认真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刚才说你曾祖父是怎么没的?” “具体我也没问过我妈,大概就是那个年代打压知识分子,随便给扣了顶什么帽子之类的吧。怎么?” “你还记不记得苏姗姗的外祖母,就是说因为娘家的事情受了牵连,后来也随丈夫苏云鹤一同流放的那位,貌似也是姓全的。” “难道就是这位全秀竹?”全一峰还在脑子里飞快地翻找着资料,有点不可置信,“不会这么巧吧?我跟苏姗姗还是远房表姐弟来着?” “那就真是太巧了。”季廉看着族谱上方全松彦的名字,想着他和他的大女儿、小儿子的遭遇,不禁感慨道:“老先生真是生不逢时啊。” 第52章 溺水 临舟市青江区青年水库湿地公园,天边将亮未亮,静谧的水面还包裹在昏暗的月光里,星星点点的波光轻轻地跳跃着,连天的荷叶在水雾朦胧中散发着墨绿的清幽。花期将尽,几朵残存的荷花花苞紧闭,静候着晨光的到来。一个个丰满的莲蓬把一根根花梗压得低低的,微风轻拂,湖面仿佛有成百上千个小脑袋在随风摇晃。 此起彼伏的昆虫低鸣,加上偶尔掠过枝头的夜行禽鸟发出的“tatatatata”,让周遭显得格外冷清。 湖边的芦苇今年长势甚旺,足有一人高。突然,从芦苇丛深处依稀传来的一阵争执声,打破了湖面的平静,惊起了一群栖息此地的野鸟。 侧耳倾听,那是几个稚嫩的女声。 “有种你来单挑啊,这样一群人对我一个算什么?”说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小姑娘,高高的马尾辫子随着她说话的起伏在夜色中轻轻打着转,挺立的胸脯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从电视剧里模仿而来的气势。 “啪!” 她对面站着五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为首的短发姑娘似乎脾气不太好,上来就先是一个巴掌,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有种你抢男人?!” 枝头又一窝野鸟腾空而起,啪啪掉落的几颗鸟粪明显是在抗议这几个扰人清梦的疯丫头。有两只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落了脚,歪着头正盯着芦苇地里扭打成团的两脚兽,要不是那小小的脑袋容量实在太有限,肯定已经联想起白天为了求偶而疯狂厮打的那些雄鸟玩意儿们。 “嘭——!” 一声巨大的闷响从水面传来,紧接着是“咕噜咕噜咕噜”的水泡声。 “救!——救命!——啊——” 马尾辫小姑娘在水中上下扑腾着,不断涌进喉咙的湖水让她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岸上的另外五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早就六神无主,特别整齐划一地发出一阵尖叫。 “雨曦你不是会游泳吗?你快下去救她啊!”“对对,你快去快去!” 名叫雨曦的那个女孩儿在好友的众望中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便也不明不白地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还没扑腾两下,女孩儿在水里惨叫起来:“啊!别抓我!别啊!我要死了!啊啊啊啊啊,我抽经了!” 刚才那个领头的短发女生瘫软在地上,看着好姐妹逐渐被水面吞噬的脑瓜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手脚并用地爬向岸边,正欲往下跳,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了回去。 只见一个高瘦的男生凭空出现在她们眼前,他迅速扔下背包、脱掉运动鞋,动作娴熟地一头扎进湖面。 四个女生都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那男生一边手臂揽着那个叫雨曦的姑娘,另一边手臂用力地划拉着湖水,向她们游来。她们都看傻眼了,感觉那男生简直瞬间移动般,把雨曦带回了岸上 男生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转身便又跳入了水中。 雨曦凭着本能咳出了一大口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气都还没喘匀,就对着空无一物的上方手脚并用地踢打起来,还一边哭喊着:“啊!水里有鬼!有鬼啊!” 她的同伴们都以为她刚才溺水受惊过度,喊起了胡话,虽然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忙着想安慰她。一个姑娘握住她的手腕,才发现她的右手抓着的一大把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这怎么像是人的头发?四人顿时吓得脸色死白。 一个胆子最小的双臂抱头,手脚僵硬地靠在芦苇地上发着抖。另外三人,哆哆嗦嗦地看向湖面,仿佛看到了那错落有致的荷叶丛里,忽然冒出了无数双闪着红光的鬼眼。三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片刻,一阵诡异的声音,咕噜咕噜地从水下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哗——”一个顶着黑发的头颅露出了水面! “啊——!”三个女生的尖叫终于惊醒了整个湿地公园里正在沉睡的所有生物。 救人的男生揽着已经昏迷的马尾辫姑娘,奋力拖了上岸。对面那几个看到他像见了鬼一样的姑娘让他非常疑惑。他刚才在水下的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将马尾辫姑娘从水底的什么缠绕物中生拉硬拽出来,此时,他似乎感觉到那东西好像跟着他的脚后跟也上了岸。 他低头一看,缠在他和马尾辫女生脚上的似乎是一大坨头发,而头发下,是半张浮肿的脸皮。 那个双臂抱头的小姑娘彻底昏死了过去。 太阳转眼便升了起来,把整个湿地公园照耀得闪闪发亮。救护车载着几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呼啸而去,好几辆警车把公园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警戒线把整个湖面都围了起来。 “全老大!”多日不见的实习生杨祺,不对,现在已经是法医杨祺了,朝着全一峰兴冲冲地跑过来。 全一峰的大手正覆在季靖的脑袋上,一旁的季廉半蹲在季靖的身前,轻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 全一峰朝杨祺招招手,杨祺吸取了以前多次积累下来的经验,没有一头愣地冲到他跟前,只堪堪停在了离全一峰半步之遥的地方,乐呵呵地说:“哟,这位不是经常来局里玩的小帅哥么?他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没想到老大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季廉和季靖一起扭头看着这位遇到新的尸体兴致如此高昂的新晋法医,在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青年时代潮气蓬勃的丁法医的影子。 “哦,原来是季教授的儿子。果然是物以类聚啊。”杨祺拍拍季靖的肩膀,对他说:“好小子,你以后也会跟全老大一样,成为一代神探的,我看好你!” 全一峰这两天扶额的次数有点多,他一点都不想回答待会儿季靖肯定会问他的“为什么”。 今早他们是被一通电话紧急召唤回的临舟,结束了为时一天一夜的小镇青年梦幻之旅。昨晚大表舅的那顿全鱼宴还唇齿留香,今天一早便又啃着干面包赶到了案发现场。 季靖除了回答前来做笔录的小警员的问题以外,一直低头不语,整个人都闷闷的。季廉刚才跟着全一峰去看了一眼从水底打捞起来的尸体,便赶紧回到季靖身边,心想小季靖这怕是吓蒙了,可怎么办呢。 这时,三个呕吐到虚脱的男学生被警员扶了过来,坐到阴凉处回着神。 “这是怎么了?”全一峰问过来的警员。 “不知道呀,刚才就一直吐一直吐,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警员脱下警帽一边擦汗一边说。 “他们刚才是去偷听了丁法医和杨法医的说话。”季靖终于开口道。季廉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便继续说:“丁法医说水底下那具尸体已经沉在那里起码有三周时间了,上面的皮肉要不就是腐败了,要不就是被水里的鱼虾蟹给吃得七七八八了。大概是因为我们昨天晚饭的主菜就是从这湖里钓上来的鱼,他们不太适应吧。” 看着季靖一脸平静的叙述着这么重口味的内容,季廉开始怀疑自己这担心了老半天的心,是不是有点放错地方了?季小靖啊,你这一脸的忧郁,究竟是为哪般? “小子打起精神来!你这样季叔叔都快担心坏了。”全一峰也觉察到了异样,“你可是今天的小英雄啊,不单只英雄救美,还一救救一窝!” “对不起!”季靖像是下定了决心,两行眼泪才流了出来。季廉一把把他往怀里抱,只听他闷在自己胸膛上的声音低低地说:“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们不下水的,是我不好,还半夜不睡觉起来观察夜鹰,让你们担心我……” “哎呀小傻瓜,这次是特殊情况,而且你是为了救人,我和你全老大一点都没有怪你。”季廉简直要被季小靖的脑回路震惊了,又好笑又心疼,“不哭不哭了哦。全老大都说了,你是今天的小英雄呢,大家表扬你都还来不及。” “就是就是,赶紧擦擦眼泪,你看,把你季叔叔的衬衫全弄湿了。” “有你这样安慰人的么?”季廉从全一峰那里接过两张纸巾,给哭成了大花猫的季靖擦眼泪。 这时,丁法医也终于走了过来。 “什么情况?”全一峰问。 “显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尸体原本被绑在塑料袋里,里面还装着一些防止浮尸的石块。这边的水流挺急的,不知道是从哪里冲下来,给下面的莲藕给缠住了,才停在了这里。水流和水里的生物,把尸体破坏得非常严重,死因很不好确定。从腐烂程度推测,死亡时间起码一个月以上。尸体上没有衣物,是被剥干净了再抛尸的。”丁法医一口气把情况都说了,“现在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好,辛苦你了丁法医。我让建海送样本到DNA室是去比对,看看有没有什么失踪人口之类的可以匹配上。”全一峰看着那边一大帮子人心惶惶的学生和老师,心想又是任务艰巨的一天啊。 第53章 裹尸袋 “根据昨晚在现场的那几个女学生的说法,以及现场的勘察,小姑娘们看到的所谓的红色鬼眼应该是太阳初升的光芒透过荷叶间隙漏出来的光斑。我们从昨天上午开始陆续对在场的共143位市十六中的师生进行了笔录,结合露营地的室外道路监控录像,没有发现异常。”湿地公园发现抛尸的第二天清晨,于建海在队里的案情讨论会上就案件的调查进展发言道,“至于死者的DNA,在本市的库里没匹配上,现在正在全国库里跑,应该今天之内会有结果。” 原本一桩郊区抛尸案,在刑警大队每天面对的大大小小案子堆里,也不见得会是有多特殊。但不巧的是,这次的部分尸体,几乎被整个十六中的初三年级师生围观了个遍。人多口杂,道听途说一经散播开来,就是什么花样都有了。况且当事人中还有好几个惊吓过度的学生,听说直接惊动了市里的教育部门,不得不出动心理学专家去给学生做专业的心理干预。 这年头,案件一旦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兴趣,刑警大队的压力自然都是倍增的。因此经过了昨天从早到晚一整天的勘察,今天一大早,个个顶着黑眼圈,又都齐聚在了大厅里。 王富也是昨天第一批赶到现场的队员之一,他接着说道:“尸体在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是装在一个化肥袋子里。袋口被绳索从外面缠绕着打了死结,尸体的一部分跑到了袋子外面,是由于浸泡使得袋子出现了部分的腐坏。所以基本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全一峰手里拿着法医们昨晚不眠不休赶出来的验尸报告,替正在办公室沙发上睡死过去的丁法医说道:“死者男性,22岁,身高1米66,左小腿骨折严重,有可能是多年前的旧伤没有经过及时救助,形成瘸腿。头骨右侧有细微裂痕,是死者在生前被一个丁字形的坚硬物体撞击所致,丁字的上面一横较宽,下面一竖较细,是一个直径3.5厘米左右的圆柱体。但这个伤害不是致命伤。死因判定是窒息。根据体内检测到的麻醉药剂的成分和分量推断,极有可能是死前被注射大量麻醉剂,发生过敏反应导致窒息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其他内脏器官也基本上由于水下生物的侵蚀出现不同程度的丢失,但是死者的肝脏却是完全没有了踪影。” 又一个部分内脏消失的尸体,全一峰不禁想起昨晚丁法医在解剖室里对这一发现的惊讶表情。丁法医自然是想到了四五个月前彭大辉的那具让他大费周章也没找着肾脏的尸体,而全一峰则是想起了他住院的那天聊起彭大辉的时候,李允彬的那句“切人家的肾,这又是哪门子变态嗜好”。 “难道水库里的鱼最喜欢吃肝脏?”小徐的一句话,拉回了全一峰的思绪。站在小徐旁边的王富最先给了他一脑瓜子,他有点小委屈地看看富哥,又看看坐在中间的菲姐。小徐最近跟着菲姐做了几个任务,混得算比较熟,不经意间就真的把菲姐当成了大姐姐。 “谁会为了杀害一个身材矮小的瘸子而煞费苦心地给他注射大量的麻醉剂呢?”方芳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说。 “麻醉剂是致死的原因,但不说明给死者麻醉剂就是为了杀死他。”凌菲菲提醒到。 “那难道麻醉剂过敏是一场意外?如果是正规的医院,所有的手术都是有记录的,不至于还有这么大的漏洞可以钻吧?会不会是郊区的灰色小诊所呢?我们要不要排查一下?”于建海建议说。 “别忘了还有那个不见了的肝脏。如果注射麻药的目的就是为了切除肝脏呢?”全一峰的心里又传来一阵隐隐的困惑,立即又仿佛自我反驳地说:“不排除死者是一名黑市供肝者。但是,一般的肝脏移植只是切除捐肝人一部分的肝脏作为供肝移植给患者,没有必要把整个儿都切了吧?” “那如果他不是供肝者,而是患者呢?”方芳也顺着全一峰的思路思考起来。 “你是说移植手术出了差错,就干脆把金主也干掉了?嗯,这个猜测有点大胆。”李允彬接话道。 碰头会至此,大伙儿也没有再提出其他的发现或者侦查思路,凌菲菲总结陈词道:“虽然我们已经清楚了直接死因,但对于背后的事情一无所知。现在我们的这些猜测,都仅仅是猜测。所以确定尸源尤为重要。” 全一峰点点头:“菲姐说得对。由于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死者容貌无法分辨,而且未着寸缕,万一DNA没匹配上,留给我们追踪死者身份的特征就会非常少。所以,刚刚老富提到的这个装化肥的塑料袋,将会是我们寻找尸源的重要线索。” “好,一峰,你带兄弟继续追查尸源,我跟着允彬从历史资料入手,看看可不可以查到近似的案件。”凌菲菲拍拍手,大家又投入到了各自的紧张工作中。 上次星空图连环谋杀案告破,临时成立的专案组可谓是立了大功,根据他们首席八卦师方芳的爆料,听说甚至惊动了高层,全一峰这棵好苗子看来是前途无量的。然而毕竟是关系又复杂、历时又久远的大案,这次拔出的萝卜带出了一池塘那么多的泥,比上次特大儿童拐卖案有过之而无不及。凌菲菲作为新到任不太久的队长,这种时候发挥了很好的带头作用,主要是既不怕事又不抢功的豪迈作风,在队里赢得了一致的好评,大半个月下来,这才算是真真切切被市局刑警大队这个大家庭接纳了。 刑警当久了,别的技能不好说,唯独大家都无一例外地锻炼出了一张乌鸦嘴来。全一峰一语成谶,死者的DNA还真比对不出结果,装尸的化肥袋就成为他们目前手头上寻找尸源的唯一线索。 袋子的部分样本已经送到了鉴定中心做检查,看看是否可以从袋子的化学或者物理特性来对其生产商和产地等作出一定的推断。 全一峰举着证物袋,透过透明的证物袋,细细地翻看着里面的化肥袋子。袋子磨损得很厉害,上面的许多擦痕并不是单纯的水流可以造成的,应该是下水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磨损。袋子上绝大部分的文字和图案都已经看不出痕迹了,全一峰在艰难地辨认着上面若有若无的字迹残留。 “这几个小字,好像是写着‘什么甲复什么什么’。”全一峰5.5的超强视力在这种字迹鉴定的事情上似乎也没有多少特别的优势。 今天周日,季廉随着又一次在休假中途销了假的全一峰回到局里,顺便捎上季靖一起过来。季靖在季廉的指导下学习了不到五个月的英文之后,现在他的英文在编程方面的应用已经基本没有障碍,所以像今天这样把他直接放在联合项目组里打下手什么的,非常得心应手。 联合小组的办公室原本就没有很大,堆了各种计算机仪器,而且人员配备齐全后,基本上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状态。全一峰现在不单喜欢呆在刑侦大队的大厅里,只要季廉在,他还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地在这个“人才挤挤”的办公室里待着。这样一来,他自己的那间独立办公室,就几乎沦为了摆设。 季廉被身边全一峰的自言自语打断了思路,他停下手头的活儿,也往全一峰指着的一行模糊的字迹看去。端详一会儿,他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季廉及时放弃了自己愚蠢的企图,他直接把全一峰刚才提到的几个残缺不全的字以及关键词“化肥”输入电脑,按下回车键后,一串疑似结果立即出现在了屏幕上。 “硫酸钾复合肥”,全一峰指着其中的一条说道,“这个具体展开来看看。” “硫酸钾,化学中性、物理酸性肥料,广泛地适用于各类土壤和各种作物,特别是忌氯化物,硫酸钾替代□□,成为良好的钾肥。”季廉照着屏幕上的介绍念着。 全一峰思索了一会儿,说:“临舟这二三十年的城市化发展速度可谓是空前绝后,就连老临舟们心目中的郊区,从城市硬件来说,基本上都已经跟中心的几个城区没太大区别了。但据我所知,郊区偏远些的地方,还是保留着些许农田的。季廉,你可以查到临舟市特别是郊区的土壤酸碱性吗?” “我们临舟还有农田啊?”李允彬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到了他们的讨论中来,“我还以为第一产业在临舟早就被消灭干净了呢。上次案件涉及到那个泥石流事件的时候,我记得在查资料的时候看到过,说临舟的郊区主要包括位于东边的嘉东区和位于南边的枫林区。嘉东原本农业集中的区域在城市规划中主要用来发展高端医疗和高端制造什么的,而凤林区原本农业集中的区域则主要会用来发展旅游业和娱乐业。我前两天才刚看到个新闻,说凤林那边要引进一个大型主题公园,最近就要确定选址了。” “从我们这儿开车到水库湿地公园的话,一路上的确已经看不到农田了,但是如果是像我们昨天那样从更南边的地方往凤林开过去的话,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作物的。”全一峰一边说一边回忆着他跟季廉这次回程路上的所见所闻。 “硫酸钾作为肥料,由于其硫酸根的存在,会使得土壤中的酸性加重,因此一般不适宜在酸性土壤中使用。”季廉快速地查找着全一峰需要的资料,一边说,“有了。临舟地区土壤酸碱性质多为中偏酸性,其中强碱性土壤集中分布在南部郊区凤林区的西南部,面积仅占0.09%。这部分地区从地图上看,位于青年水库上游凤林河以南的这片区域,主要覆盖了凤尾镇及所辖的三条自然村庄。而这三条自然村庄中的凤尾村,现在仍保留着农业生产,主要经济作物是甘蔗和薯类。” “那就对了。”全一峰对搜查的结果非常满意,他收起在指尖翻飞的车钥匙,跟季廉说:“看来我要跟老富到凤林走一趟了” 全一峰从联合项目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跟刚好走过来的菲姐打了声招呼。他对菲姐这次的任务分派没有异议,可以看的出来菲姐对联合项目组的工作室真的感兴趣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跟神经搭得不太对劲儿,竟然会不自觉地猜想着,万一菲姐不单是对项目组感兴趣,而且还对项目组的负责人感兴趣的话……他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了脑壳。 全一峰让王富跟凤林当地的同事打好招呼后,他们便驱车前往目的地——凤林区凤尾镇派出所。 第54章 邻居 “根据你们所说的情况,我翻找了一下记录,最近我们这边的确有一宗人口失踪的报案,是在一个半月前。但失踪的是一个女的,名叫刘梓玉,17岁,凤林中等专业学校二年级学生。八月七号中午她的父母来报的案,说女儿前天一早出门后就没回过家,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周围的同学和朋友都找遍了,都说没见着。对了,当时是她的男朋友陪着她父母到派出所来的,两家人是邻居,她跟她男朋友自小青梅竹马。” 凤尾镇派出所里,说话的是老民警刘克勤。 “最近半年就只有这一起失踪报案吗?”王富问。 刘克勤点点头,说:“是的,失踪报案只有一起,更早的得再花点时间查查。但是根据你们描述的特征,我倒是觉得这附近的一个村庄里,有一个人条件比较相符。” 全一峰给刘克勤竖了个大拇指,笑着说:“你们派出所管辖的人口好说也有近万人,老刘你真好记性啊,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能把人给认出来了。” “全队长过奖过奖啦。我说的这个人,名叫做刘辰浩,凤尾村人。我也不敢确定你们说的就是他,不过这方圆整个凤尾镇,男性,二十来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而且因为小腿骨折而瘸了的,大概就只有他了。他呢,有智力障碍,他父母也不管教,从小到大时不时地就得惹出点这这那那的麻烦,想对他印象不深刻都很难。”刘克勤说着,突然皱了皱眉,才接着说,“不过,经你们这么一说起,我倒是才想起来,好像也有好一阵子没有他的消息了,这家伙最近怎么就这么安分了呢?” 全一峰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请模拟画像专家连夜赶制出来的死者生前画像,递到刘克勤的眼前,问道:“麻烦你看看,你所说的那个刘辰浩,是长这样吗?” 警方的模拟画像技术,在大众视野以外,真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发展到了普通人不可想象的地步。像这次这种腐烂程度的尸体,虽然单凭肉眼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死者的样貌,但是只要头部骨骼还完整,画像专家就还能一展化腐朽为神奇的绝技。 刘克勤往手机屏幕上一看,连连点头:“是的,虽然他本人比这个图片里的要更加瘦一点,但应该就是他没错。” 全一峰和王富听了刘克勤的回答,均是心头一喜。虽然正式的DNA比对还是要做的,但这样一来,可以给他们确定尸源省下了不少时间。 全一峰跟刘克勤解释了发现抛尸的来龙去脉,刘克勤很是吃了一惊。事不宜迟,刘克勤立马开车把他们俩带向刘辰浩家。 其实不怪李允彬孤陋寡闻,在临舟地界以内,像凤尾村这样还倚重农业的村庄实在是凤毛麟角了。 派出所的车子开进村里,迎面的是成片的马铃薯田。今年夏季临舟的气温过高,这些马铃薯的幼苗应该是刚播种不久,并不茁壮的叶片下还暴露着土地的黑褐色。田间稀稀疏疏几个正在忙着农活的村民看到警车都站直了身体,纷纷驻足观望。 随着车子的深入,茂密的甘蔗林映入了眼帘。秋日甘蔗赛过参,虽然现在只是九月底,还没到甘蔗完全成熟的季节,但是矗立在田间的一颗颗身材健硕的甘蔗,,仿佛在空气中散发着腻人的香甜,馋得人直分泌唾液。 虽然这里种植业占主导地位,但凤尾村并不贫困,从村里到处散落着的三四层体面小洋楼,就可以对村民富庶的生活窥见一斑。 没一会儿,车子停在了一间村里难得的平房院子前。跟周围的小洋楼相比,这座平房显得有那么点格格不入。特别在邻居那张牙舞爪的龙凤屋檐下,它低矮的身影不自觉地透露着那么点自惭形秽。 刘警官下车走到院子的铁门前,敲了几下,院内没有反应,他便朝着里面大声喊道:“有人吗?开开门!是我,派出所的刘克勤!” 全一峰也下了车,他隔着铁门上的裂口往院内看去,只见七八十平的院子里,一半以上的地方给堆满了红砖、水泥等建筑材料,里面的房门紧闭着,看样子是没人在家。 刘警官敲了好一阵子门,倒是把隔壁的一个大妈给吸引了过来。 “警官同志,你这是找强子啊?怎么啦?他犯事儿啦?”大妈六十来岁,富态丰润,一双小眼睛在油光满面的一脸横肉里闪烁着探听八卦的熠熠星光。 “贵子他妈,你今天没到镇里去听戏啊?”显然刘警官跟这位大妈还蛮熟的,“我们过来找刘富强两口子问点事情,你知道他们上哪儿了吗?” “这个点儿他们还能在哪啊,肯定是在批发市场的那个档口还没回来呗。”说起隔壁家的批发档口,这位大妈似乎一脸的不悦,“呵,他们那个生意啊,是发了大财咯。这不,满满当当地买了那么多砖头,这是要盖大楼啦。” “那你有刘富强的手机号码吗?”刘克勤问。 “哟,他这要当大老板了,我一个小老百姓怎能有他的手机啊?刘警官,你看着点哈,他家这楼要是盖起来,可不能挡住我们家的光线,我们家贵子当年盖楼的时候,可是跟他说好了的,以后谁家盖楼,都井水不犯河水,谁都不能挡着谁的光线。” 在大妈的喋喋不休中,全一峰就着这下午四点多的日光,看了看两家的地形。临舟的冬天那么冷,谁都愿意家里多多晒着太阳。要说当年他们家先盖的楼房没有挡住邻居的光线,这话不假。但主要是因为这位“贵子他妈”的雕梁画栋是位于刘富强家平房在的正北方的,他们家啥时候盖也犯不着人家的光线。但是要邻居现在盖房子而不对他们家的楼房产生遮挡,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不过这种村里越扯越乱的邻里纠纷,不是全一峰的强项,他没有打算跟刘警官抢生意。 只是大妈一口一个“强子家发大财”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禁想起今天一早碰头会上方芳和李允彬一唱一和地对死者是肝脏移植患者和金主的猜测。但他转念又一想,刘辰浩家以前的经济状况肯定是比较糟糕的,即使最近发了财,但这楼都还没有盖起来,要是说真有多富贵了,倒也不见得。但是,如果情况是反过来的呢? 在他们这一行干久了,除了练就一张金刚乌鸦嘴,不惮以最恶的人性去揣度案件的真相,也仿佛逐渐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刚才在来村里的路上,刘警官已经跟全一峰他们简单介绍了刘辰浩的家庭情况。他是天生的弱智,还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他父母原本是种甘蔗的个体农户,但是前两年在附近的一个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做起了生意。 刘警官不愧是有着多年的丰富经验,面对着满腹歪理的大妈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但全一峰看得出来他老好人的外表下,也是油盐不进的。总的来说,大妈跟警察,谁都没占谁便宜。 在大妈对着村里土地政策和农民房政策高谈阔论的档口,全一峰见机插了话进来:“大娘,您最近有没有看见刘富强的两个儿子呀?” “刘富强的两个儿子啊,”大妈被突然转变了话题,一时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复读机一样地跟念了一遍,便听到身后一声急促的叫声。 “妈!”匆匆走上前来的是她的儿子刘富贵。平常人看到这两名字,一个富强一个富贵,很容易误认为是两兄弟,其实他们只是同属于一个姓氏里的“富”字辈而已,村里这个年纪的男人,十有七八都叫“刘富*”。 不知道这位刘富贵跟他的邻居长得有几分相像,反正看着他那双特别小的眼睛和膀大腰圆的身材,全一峰还蛮感慨基因的力量的。大概是从事农业生产的缘故,刘富贵的皮肤黝黑,同样是胖脸小眼,跟他妈站一块儿,一黑一白,可以说非常逗趣。眼尖的全一峰在他黑乎乎的脸上,还是看得出有一处瘀痕。以他多年街头霸王的经验,一看就知道是最近几天的新伤。 “哎,你怎么回来……”大妈还没把话说完,刘富贵便一把抓住她肥厚的胳膊,有强行往家里头带的意思。 刘富贵不顾他妈的不悦,明明是对着刘克勤说话,眼神却非常飘忽,好几次飘到全一峰他们身上,又像触电般猛地弹开:“警官,你们这是要问一个老太婆什么?她年纪大了,糊涂得很,说的话都不作数的。” “哎哎,你这龟儿子,话是这么说的吗?!”这下老太婆可真的不乐意了,用力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掌,“人家警官同志就是问问强子的两个儿子,你跳什么脚啊你!” “强子的两个儿子?人都没见那么久了,你知道个屁!”刘富贵把肩上的农具往他家院子里的墙壁上一靠,作势就要关上铁门。 大妈这也顾不上再跟警察同志瞎说什么了,操起旁边的一个短扫帚,也作势就要进门往她儿子身上抽去。嘴里还一边大声嚷嚷着:“那是他大儿子。他小儿子不天天开着他老爸的破车嘟嘟嘟地满村子跑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买了辆破车似的!” 这两母子刚刚是确认了刘富强的大儿子刘辰浩失踪很久了?全一峰赶紧走上前,却吃了一个闭门羹,他拍了拍铁门,对着里面的大妈说:“大娘,你刚刚说刘富强的大儿子是失踪多久了?” “失踪了?他妈上次说是送什么特殊学校了,反正就是个弱智,丢了就丢了,省得净是跟我家辰星碰瓷儿。哎呀,光顾着跟你们说这些没啥用,我今晚的饭都忘了做了,我宝贝孙子今晚回来没饭吃你们赔啊?!”大妈的声音逐渐远去,看来是进厨房烧饭去了。 第55章 三口之家 现在的警察队伍素质普遍还是很高的,总归不会为了问个事情就强行闯进老百姓家里去,所以刘富贵家的门一关,全一峰他们这条线索基本上就算是暂时中断了。 然而他们也没有发愁多久,因为很快,他们就在路口看到了大妈刚刚非常唾弃的那辆嘟嘟嘟小破车。 开车的正是刘富强,他们一家三口都在车上。“小破车”其实一点都不小,也不破,是一辆崭新的东风小康K07S。 只是他们出现在路口之后,仿佛是看到了家门口停放着的警车,便停了下来。三人似乎在车里讨论着什么,而且有越说越激动的趋势,但看不出谁有下车的打算。 全一峰这边的三人不知道路口那三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便上前去敲了他们的车窗。 车内的三人脸色都很不对劲。 刘富强是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人,目测一米八以上,隔着车窗全一峰就看到了他的大长腿。之所以会关注到一个男人的腿,主要是因为他想起了解剖台上那根变了形的左小腿。两相对比,死者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男人,腿还蛮短的。 再看看副驾驶座上的女人,身高应该也不在一米六五以下。就这么匆匆一瞥,全一峰就在心里犯起嘀咕:难道他们找错人了?否则死者怎么会跟父母身高差那么远?真的亲生儿子,那得是多营养不良才能基因突变成那模样? 刘富强没有直接开车门,而是只把车窗降了下来。好端端的新车,不知怎地就被他们弄了一车子刺鼻的异味,随着车窗飘出来,把车外的三人都呛了一下。 刘富强满脸堆笑地跟刘克勤说:“警官先生,您这是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们就是做点小本生意……”说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 刘克勤看着刘富强笑得满脸诡异的褶子,心里纳闷:我又不关心你们家的生意,难不成这人以为我们是来索贿的? 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感觉自己的职业清誉无辜遭受了诋毁,有点不爽地说:“你是刘富强吧?我是凤尾镇派出所的刘克勤,这是我的证件。请你放心,我们执法都是有专门的仪器记录的,保证公正合法。我们有些事情需要向你询问一下,请你配合下车吧。” 刘富强见这场面他自己也没法控制,便硬着头皮把车开进了自家院子,才下了车对跟过来的警察说:“刘警官,这,这,这有事好商量。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晓得我们来是要问什么的吗?你自己儿子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吗?” 听到“儿子”两个字,刘富强条件反射似地转头看向了他的小儿子,还朝他使了个眼色。那大概是一家人才知道的什么暗号,反正全一峰他们没看明白这对父子俩打的哑谜。只见小儿子回复了刘富强一个很不耐烦的眼神,还皱了皱鼻子外加摊了摊手。这个好懂,全世界通用的“不关我事儿”的意思。 全一峰这时想起来刚才邻居的大妈说的话,这小孩儿不正在上高中吗?怎么看也是个未成年的模样,哪来的时间天天开着“嘟嘟嘟小破车”在村里瞎晃的功夫? “刘富强先生,请问你这个儿子今年多大岁数?正在上高中吗?”全一峰问道。 冷不丁地收到另外一位警官的质询,刘富强显得越发急促起来,说话间尽是闪烁其词:“他不太会读书,就帮帮家里的忙,也不算什么,只是帮帮忙而已。小孩嘛,念不好书,我们,我们也不能逼他。” 这父子俩越看越不对劲儿。照常理,让未成年的儿子不念书只帮家里做生意,虽然的确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但面对警察的时候,父母也不至于这么不安吧?难道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国义务教育的立法和执法力度都有大幅度提升了? 面对这不正常的一家子,再跟着他们兜圈子也不是个办法。全一峰单刀直入地问道:“那请问刘辰浩在哪里?” 一家三口听到这个名字,明显都愣了一下。但看样子不是震惊,反而更像是茫然,仿佛都一时间没想起这究竟是谁的大名。 但是即使是个傻的,毕竟也在自己的肚子里待过将近十个月,当妈的最先反应过来,语气不太确定的问:“你说呆子啊?” 刘克勤点点头说:“是的,我们就是想过来问问你大儿子的事情。” 刘富强想了想,却反问道:“呆子怎么了?” 全一峰他们三人很有默契地盯着刘富强,也不说话,等着他自己说。果然,没过一会儿,刘富强就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我们的确很久没见呆子了,但他也二十好几了,是个成年人了,他要去哪里我们也管不着不是吗?” “他之前不是一直住在家里吗?你们具体多久没见他了?”王富问。 刘富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他天生这里有问题,我们也没办法,只能一直照顾他。具体多久没见到了,我们也不好说,就是挺久了,原本以为他又是去周围哪里闯祸去了,过几天饿了就会回来,谁知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月。” 刘富强一边说一边偷瞄着眼前的三位警官,旁边默不作声的女人也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低声嘀咕一句:“只是一个弱智,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不见这么久了,你们为什么不来报失踪?”刘克勤问。 刘富强的小儿子,可能毕竟是年轻人,心气浮躁得很,对刘警官的问题很是不耐烦,嚷嚷道:“哎你们!来我家光说那个傻子的事情干什么?他是死是活跟我们也没关系!” “怎么说话的你!”刘富强冷不丁被小儿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给气急了,一个巴掌抬得高高,又被他妈给即使制止住,才没有在警察面前上演对未成年人的家暴直播。 对这一家三口这一番询问之后,全一峰眼见并没有什么有效的突破口,便留下王富继续询问,他自己则提出要在这个屋子里随意看看。 厨房和卫生间是独立于主屋之外的,主屋里除了客厅,还有三个房间。可以看出这家的女主人实在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家里到处都积满了灰尘。家里四处可见的游戏机等各种高档电子用品,点缀在原本家徒四壁的残影上,甚是不协调。 三个房间,一个是夫妻主卧,另外两个则是两个儿子的。全一峰一眼就认出了刘辰浩的房间,因为里面除了一张破旧的小铁床之外,连一桌一椅都没有,倒是在墙角堆满了废旧的饮料瓶子,瓶子堆旁还有两个磨损的很厉害的大袋子,上面印着化肥名字。 看来这个刘辰浩还有捡垃圾的习惯,如果凶手就是外间的那几个人的话,他的裹尸袋无疑就是从这里拿的了。可惜化肥袋上已经提取不到任何指纹。不过即使提取到他家人的指纹,也不能说明太多,毕竟他的东西就这么随意地放在不上锁的房间里,被家人触碰到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还是说不通,全一峰环视着整个屋子,无法忽略心中的违和感。 如果他的裹尸袋是他随身带出门去装空瓶子的化肥袋,只是被凶手顺手拿过来用了,这样一来,他就可能是在捡垃圾的途中遇害,或者至少是正捡着垃圾的时候被凶手带走的。 “警察先生,你们还是没有告诉我,呆……那个,刘辰浩,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看见三位警官走出屋门,刘富强试探性地问。 作为死者家属,本应该是有知晓案情进展的权力的,但是眼前这怪模怪样的一家子,怕是洗脱不了嫌疑,所以全一峰并没有直接告知他们警方所掌握的情况,只是取了DNA样本,让他们继续配合调查。 全一峰刚坐进刘克勤的车子,便把情况通报了菲姐,并且安排了兄弟过来对这一家子进行监视。顺便也把隔壁那个刘富贵一家纳入了监控范围。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当他们车子刚驶出村口的时候,拐弯处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三个年轻人正看着警车远去的背影,在窃窃私语着。 “我刚刚经过呆子家的院子的时候,好像听到他们在里面说什么‘失踪’还是什么别的。警察不会发现什么了吧?”说话的是一个矮胖的小年轻,名叫刘辰斌,光看名字就知道跟刘辰浩是同一辈分的人。一脸的肥肉把原本还蛮大的双眼皮硬生生挤压成了内双。 “不可能!你慌什么慌。”这个人高马大、一脸麻子的是刘辰星,刘富贵的儿子,也就是刚才那个大妈嘴里的宝贝孙子。 “星哥,要不,我们再去看看?那事之后我老在想,那个是不是太近了?不安全。”最后说话的瘦高个儿叫杨成豪,也是凤尾村土生土长。 刘辰星对杨成豪的提议不甚满意,却一巴掌拍在了刘辰斌的脑袋上,说:“我们现在去看的话,那不就更加,更加,那话怎么说来着?” “打草惊蛇?”刘辰斌摸着自己的脑袋说。 “对对对,打草惊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淡定,知道什么叫淡定吗?” 刘辰星得意洋洋地说着,却见刘辰斌突然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背方向,一声尖叫被锁在了大张的喉咙里,死活叫不出声音。 刘辰星和杨成豪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捂住他的嘴巴,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俩已经是一起手忙脚乱地把手都覆在了刘辰斌的嘴上。然而,当他们顺着刘辰斌的目光看向前方时,霎时两人的小腿肚子也一块儿打起了颤。 只见不远处,那片连白天都人烟罕至的树林里,两团蓝色的火焰正在黑漆漆的林间悠悠地漂浮着。 三个刚刚还在讨论着什么叫“淡定”的年轻人,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向着大路的方向跑去,哪知那蓝色的鬼火却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也一路跑来。等到刘辰星的祖母听到动静,打开自家院子铁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三个人屁滚尿流的失魂落魄模样,不禁也大吃一惊。 “照你这么说,这村里的两家人,还真有点古古怪怪的。”季廉在餐桌上听了全一峰今天下午的所见所闻,说道。 “是啊,今晚DNA的比对应该就会出结果了。看来明天我还得再跟富哥去会会那两家奇怪的人。”全一峰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思索着明天的安排。 第56章 村霸 都说以前的人迷信,动不动就说因果报应什么的。但仔细想想,事情也未必如此,因为如果真相信因果报的话,大概这世上就没人会作恶了。恶人们肯定都是更相信拳头的,毕竟那带来的好处立竿见影。 昨晚追上门来的蓝色鬼火并没有把凤尾村的知名“恶人组”吓破胆,今天太阳照常升起,三个不务正业的小年轻照常横行。这不,村口井头那边,又传来了刘辰星的破嗓门。 “让你跑派出所告状!” “嘭!”一个十七八岁的男生被“恶人组”中的瘦高个儿推倒在地,左边肩膀跟粗糙地面的摩擦,在手臂上留下了一片擦痕,细细的血珠子沿着擦痕瞬间冒了出来。男生有右手扶了扶受伤的左肩,“嘶”地抽了口冷气,面露痛苦。 男生的表现似乎让施暴者们非常满意,矮胖的那个拿着手里的一根木棒,指着半躺在地上的人说:“以后给我们老实点,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你们别欺人太甚!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们都抓进去的!梓玉托梦给我了,你们肯定不得好死的!”男生显然不是很善于应付这种欺凌行为,但他满腔怒火,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他的话却让面前人皆是脸色一变,三人面面相觑的一下,仿佛是互相壮了壮胆,面容更加凶残起来。 “我让你托梦!让你托梦!”三人的头头一把抓起男生的头发,照着他的脑袋一个挥拳。 男生认命般地紧闭着双眼,恐惧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剧痛,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男生睁开眼,只见刘辰星举起的手臂被一直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擒住,动弹不得。其余两人见状,准备作鸟兽散,不曾想眼前的男人带着刘辰星,还能健步如飞,脚底一扫,把杨成豪给扫摔倒下。然后一左一右地,竟然同时把两个青年给死死地制服了。 溜得最快的刘辰斌,则被另外一个同时出现的男人追了不到五十米便也擒住。 有人向他伸出了手,要把他拉起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派出所的刘警官。 “哎呀,怎么是你呀?”刘克勤说。 “这人你认识?”王富问。 “他就是那个失踪女孩儿的男朋友,叫,叫什么来着?”刘克勤把人扶起来,问道。 男生个子不高,目测只有一米六五左右,但体量匀称,比起臃肿的刘辰斌,起码是个普通的正常人。他看了看刘克勤,又盯着被全一峰擒住的两人说:“我叫甄明。刘警官,梓玉的失踪他们三个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们之前就骚扰过梓玉,梓玉失踪前的那段时间,他们更加变本加厉!” 这位名叫甄明的男生,刘克勤在派出所里看到过好几次,对他的印象也是比较深刻的。自从刘梓玉失踪后,他就时常往派出所里跑,几乎比女孩儿的父母都还要执着。 看着男生捂着流血的胳膊还一脸正气的模样,刘克勤心里多少是有点钦佩的,心想这么有骨气的小青年,实在是不多见的。但他的行事方法显然也不是特别妥当,于是唯有耐心劝慰道:“甄明啊,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是我们办案都是要讲求证据的……” 刘克勤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全一峰按在一边胳膊下的刘辰星便气焰嚣张地喊道:“就是啊,没有证据,你整天在村里乱学狗吠,我要告你侵害,侵害我什么权!” 一旁的王富面对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头混混,很是不耐烦,厉声道:“闭嘴吧,你要告就正经告去,打人是违法犯罪行为,这都还要人教吗?!” 全一峰沉默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道,手下的两人疼得嗷嗷直叫。 于是乎,原本是要到刘富强家做二次调查的三人,还没见着刘富强,便押着这几个斗殴滋事的不良青年又回到了镇上的派出所。 “警官先生们,现在国家不是正在严打村霸吗?他们就是村霸!我要举报他们!”这位叫甄明的男生,刚走进派出所,便一句话又挑起了新一轮的对峙。 “你胡说什么?!”刘辰斌可能是多年的习惯成了自然,只要有刘辰星这个靠山在场,平时那个唯唯诺诺的矮胖子便显得底气十足,连自己身在什么场合都没有弄清楚。他刚冒出个头,便被王富单手强行压了下去。 “你个死书呆子,我们霸什么了?你有证据吗?”刘辰星作为“恶人组”的老大,还是有点道理的,虽然好的不学,歪理倒是无师自通得很。 甄明原本就不惧怕他们,现在身在派出所,自然更加理直气壮:“村里谁不知道你们的恶行?你们,你们……”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一时竟然话到嘴边忘词儿了,看来“死书呆子”的确不是很习惯这种对骂的现场。他憋了半天,才灵光一闪地说道:“那个,村里那个呆子刘辰浩的腿,当年不就是给刘辰星打断的吗?!你们简直十恶不赦!” 甄明的一句无心的“证据”,立即引起了全一峰和王富的兴趣。原本只是打算顺手帮刘克勤处理一下村里的斗殴事件,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昨晚的DNA比对结果没有出乎大家的意料,尸源已经确定。但距离断定这是一起随机的激情杀人,还是有预谋的凶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目前首先要做的就是尽快搞清楚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 “来说说把,刘辰浩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从回到派出所到现在,全一峰这才找了把椅子坐下,对着刘辰星正式询问起来。 刚才全一峰的那一招“左右逢源”,就让刘辰星知道这人绝对不好惹,所以这突然的态度转变,就更加让他心里难得的忐忑起来。但作为村口霸王的那点骄傲,还不允许他这么快就认怂。 刘克勤看出了刘辰星的抵抗情绪,语重心长地说:“这两位是从市局刑警大队来的领导,我奉劝你们这几个土霸王不要太嚣张。” 一听是市局来的,还是刑警大队,“村霸”们脸都绿了。 “还能怎么回事儿,那,那也是他先惹的事!那是他活该。”刘辰星这怂认起来,强弩之末的里面也是萎靡得很。 全一峰对那他强撑着的最后一点气势视而不见,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就是七八年前,我爸想多种些甘蔗,租了村里好几家的地一起种,刘辰浩他家的也租了。但是那呆子之后一直往那地上跑,搞破坏,说那是他家的,不让我们家种。是他先破坏我们家的东西的,我们没办反,就打了他一顿,就是给他个教训。他爸妈也没说什么!” “他爸妈要有说什么你早就坐牢了你!”刘克勤作为一位常年驻扎在基层的老民警,看着这些不学无术又无恶不作的村头混混小年轻,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 “所以你们就结下了梁子?”王富问,“那他最近有再找你们家麻烦吗?” “那呆子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还找麻烦啊?”说起刘辰浩,矮胖子还是一脸的不屑。 “别胡说!”刘辰星立即制止了小弟不合时宜的得意忘形。矮胖子像被戳爆了的气球,立即又瘪了下去。 全一峰问道:“你们最近一次见到刘辰浩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三人相互看了一下,都摇头。 刘辰星说:“反正我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最后一次,应该是天还冷的时候吧,具体真不记得了。” 瘦高个儿说:“对对,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披着他家的棉被跑到地里去,后来被他爸揍了一顿。” 矮胖子没什么建设性的补充,只是频频点头。 这么一大通折腾下来,虽然没有得到什么直接的线索,但起码对于刘辰浩的生前处境,全一峰他们又多了一层了解,今天也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再说到这三个混混对甄明的故意伤害,幸亏全一峰他们制止得及时,并没有真的打起来。只是一开始推的那一下,甄明手肘在地上擦伤了,流出来的血看起来很吓人。然而这种程度的伤,去做了伤势鉴定,最多也就只能行政拘留个一到两天。刘克勤一脸的无奈。 而至于刘梓玉的失踪案件,派出所和支队之前已经做过了调查,刘辰星他们的口供也都早就录好了,这次甄明也没有提出新的证据或者疑点,全一峰他们也不好贸然干预。更何况,他们今天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据实施监视的警员所说,从昨天晚上开始到今天下午,刘富强一家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门。这就十分反常了,因为根据全一峰和王富今天上午在刘富强经营的档口的批发市场里了解的情况,刘富强两口子是每天都出摊的,而且生意非常红火。他们家特别物美价廉,所以每天来他们这里批发豆芽和酸菜的人流车流简直络绎不绝。 如果真如那两夫妇所说,他们的大儿子刘辰浩只是离家出走,跟他们毫无关系的话,没理由警察来询问了一次,他们就给吓得连门也不敢出、生意也不敢做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全一峰决定今晚由他和王富亲自监视。 在村子里做监控并不比在市区,市区车多人杂,随便开一辆大众一点的车,再稍微往不起眼一点的地方一停,基本上都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是村子里哪怕是来了一个不怎么见过面的外人,都会无比显眼,更不用说搞辆车了。 幸亏刘克勤对村里情况熟门熟路,帮他们在刘富强家正前方找到了一处刚好近期无人居住的小房子。全一峰和王富进去一看,窗户的视野很好,望远镜镜头前,刘富强和刘富贵两家的正面一览无遗。 随着夜幕降临,刘富强一家除了都不出门走动以外,院子里按部就班地烧火做饭、洗衣看电视,咋一看一切都正常得很。 时间就这么在漫长的等待中悄悄流逝。深夜一点,正是人的困意最浓郁之时,突然,刘富强家院子的铁门被轻轻地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 全一峰把架在桌上的两条大长腿放了下来,轻轻拍了拍正在轮流歇息的王富。 从夜视镜头里,他们看到了那门缝中首先出现的是刘富强的脑袋。只见他转着脑袋往外面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钻出门缝。仔细一看,他手里还拎着两个黑色的塑料袋子。他出来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子也跟着鱼贯而出,而且每人的手里都拎着同样的黑色塑料袋子。 王富叫醒了另外两名一起守夜的同事。 蹲点了一天一夜,嫌疑人终于有了动静。小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立即睡意全消,整装待发。 第57章 作坊 子夜时分的村庄里,三个蹑手蹑脚的人影,从小楼林立的水泥大路上,静悄悄地拐进了一条窄巷。窄巷里黑灯瞎火,通向村庄深处的一条土路。 连绵不绝的虫鸣声,把夏秋交际的乡间夜色衬托得尤为寂静。土路上忽明忽暗的光,从路边几盏接触不良的路灯上照射下来,伴奏着三位夜客身上传来的窸窸窣窣摩擦声,让这白日里生机勃发的,树丛,,被熏染上了十二分的诡秘气息。 三人走的路越来越偏僻,直至在树丛深处的一处平房前停了下来。 房子占地大概□□十平,外墙的石灰已经脱落了大半,成片的水泥砖头裸露在外。两扇窗户的玻璃已经破碎,几块纸板被胡乱地糊在窗架上。房顶的一角已经坍塌,一片帆布模样的东西覆盖在从坍塌的边缘支棱出来的棍子上。在昏暗的月色下,整个建筑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走近房子,一股夹杂着苔藓、污水和厨余垃圾的腐臭味从平房外的墙角飘来。来人能忍住肠胃里直往上冒的酸水,看来都是锻炼有素的。 长满锈斑的大铁门上,挂着整个房子唯一新亮的物件——一把大铜锁。高个子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利索地打开铜锁,一股跟外面的腐败气息不同类型的、异常刺鼻的恶臭,随着被推开的铁门,向着屋外蜂拥而出。 一个跟踪的小警员终于在压抑生理反应的极限里,达到了临界值,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谁?!”刘富强还没来得及打开房里的灯,被屋外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听似强悍的暴喝声里,藏不住内心的惊恐。 在屋内三人转头看向屋外的瞬间,突然一道强光让他们的视野变成一片白茫茫。他们连忙用手遮挡住眼睛,手里的大塑料袋纷纷在惊慌中跌落在了地上。 那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反应最为灵敏,拔腿就跑。然而平房只有一扇门是开着的,他这么一冲出去,恰好是给现场的警察送了个人头。只听见一声人体撞击地面的巨响,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惊起草丛中树梢上无数夜伏的生物。 “小子你给我老实点!”王富从全一峰手里把刘富贵的小儿子接过来拷上,另外两名警员则控制住两大人。 全一峰借着探照灯找到屋内的电灯开关,灯光亮起,屋内的景象让他们四人震惊不已。 跟平房外围垃圾堆积、蚊虫肆虐的状况不同,屋内同样是污水横流,但显然连一只苍蝇都不愿意接近。 低瓦数的灯泡散发着昏暗的黄光,却也足够让他们看清房子里面大量拥挤不堪的废旧塑料桶,以及桶内大量堆放着的类似豆芽和酸菜的物体。阵阵刺鼻的恶臭直冲脑鼻,不知道那气味中的毒性是否强到致幻,让现场的警员们直感到一种天灵盖都要被掀翻的恐惧。 靠近门边的地面上,还有一排小的塑料桶,看上面的标签,原本应该是装油漆用的。小塑料桶里盛满了粘稠的液体,有的里面还插着一根貌似是搅拌用的棍子。 全一峰把散落在地面的几个黑色塑料袋踢开,只见里面露出来的包装袋上,印着诸如“牙康灵”、“咪鲜胺”和“无根粉”之类的字眼。 即使对化学知识再一窍不通,他们也能肯定这些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是对人体有剧毒的物质。全一峰眉头一皱,原来他们是撞上了黑心商家黑心作坊啊。 全一峰在平房内转了一圈,发现平房的另外一边门外是一条小路。那路虽然不甚宽阔,但也堪堪能容纳一辆小面包车通过。看来平时他们就是在那边,把这些毒豆芽和毒酸菜从这个黑作坊里运出去的。想必这刘富强一家,是因为警察刚上门没多久,做贼心虚,今天才选择从小路绕过来。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脱警察的跟踪,被全一峰他们歪打正着地逮着个现行。 “这是什么?”全一峰走了回来,指着塑料桶里吐着白沫的恶心玩意儿,忍着恶臭向刘富强问道。 “豆,豆芽。”刘富强低垂着脑袋,不知道是在懊恼自己不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是懊恼自己不应该担心这一茬豆芽坏掉而冒险在这风口浪尖上出门作死。 “你他妈自己家吃这样的豆芽?!”刘富强应该庆幸自己今天遇上的王富已经比他年轻时收敛了不少。气愤归气愤,王富这个老刑警的法律意识还是很强的,既然不能真给这狗玩意儿狠踹一脚,口头上总归要骂几句来解恨的,“你他妈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怕出门被雷劈吗?!” 全一峰虽然也被这道德败坏的一家人给惊到了,但他还记得他们今晚行动的主要目的。他语气平静地向刘富强质问道:“做这种生意多久了?” “没多久,就上个月……”刘富强一句话没说完,便被王富拽着衣领往上一抽,双脚几乎离地,他下意识地改口道:“不是不是,去年,去年四五月份开始做的。” “你大儿子也有参与吗?”全一峰继续问。 “呆子,呆子不参与。他什么都不会,我们从来不让他靠近这里。” 天光大亮,凤尾村的平静被此起彼伏的警笛声打破。刘富强的黑作坊、批发档口以及住家,都成为了食药侦查局警员的重点搜查对象。 围观群众把他家门口的村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其中最起劲儿的莫过于那邻居大妈了,老远就能听到她跟她那孙子有得一拼的破嗓门大声嚷嚷着:“原来是做了这么断子绝孙的生意,难怪这么快就发家致富,要盖大楼了!” 对刘辰浩抛尸案的调查至此又断了线索,刘富强一家的古怪行径原来是出于对黑心作坊事情败露的担心。一家人只忙着低头赚黑心钱,根本分不出精力去管智障儿子的死活。 全一峰把现场交给食药侦查局的专业人士处理,他和王富便打道回府。 昨天被行政拘留的那三个小年轻,今天又在村里现了形。他们仨还是蹲在老地方,看着“市局刑警”警车远去的背影,又往刘富强家的方向看了看。满地的烟头出卖着他们内心强烈的不安。 “星哥,我看这样下去还真不是办法,我们得先发制人才行啊。”杨成豪碾碎了只抽到一半的烟头,眯起的双眼,在那二十来岁的脸上扯出了深深的皱痕。 刘辰星深吸了一口烟,喷出来一大团烟雾直糊了刘辰斌满脸。他把烟蒂随手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拍拍满是尘土的后裤兜,说:“走,我们今晚动手。” 跟菲姐汇报完这一天一夜的进展,已经将近下午两点。偶尔通宵一夜,对于全一峰这样的年纪来说还不算什么,但昨晚他们是在毒作坊里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夜,那刺鼻的臭味实在熏得人脑壳疼。全一峰在他自己的小办公室一觉直接睡到了晚饭时分,才在一阵饭菜香中醒来。 是季廉从饭堂打好了饭过来,看见全一峰睡醒了,便给他递过去一杯温水,说:“先喝口水润下喉。” 全一峰一口气灌下了一大杯水,长长地出了口气。 “怎么不回家睡?窝在沙发上当心把腰都给睡疼了。”季廉还从袋子里拿出干净的衣服,让他把那一身沾染了臭味的给换掉。 “案子这不还毫无头绪嘛。”全一峰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 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李允彬兴冲冲地跑进来,还一边说着:“老大,听说你跟富哥去给人家端掉了一个……” 李允彬看着全一峰全身上下凹凸有致的肌肉上只孤零零地挂着一条小内裤,又看看季廉一脸茫然的表情,硬生生把后半句话扔到了西伯利亚。他的嘴巴和眼睛张成了三个大大的圆,还不忘更加戏剧性地把手掌覆上嘴唇,结结巴巴地来了句:“老,老大,您,您这是,有多饥渴啊?” 全一峰的小办公室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声音的来源疑似刑侦大队里经常挨揍的技术顶梁柱李允彬同志。 李允彬捂着又莫名挨揍的头,紧挨着季廉坐下,惨兮兮地跟他告状:“季教授,我这不就是过来表达一下对老大的崇敬之情嘛。” “案件还一团谜,你有什么好崇敬的?”全一峰啃着大鸡腿,一个眼刀朝李允彬插去。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是案子都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解决,我们的价值也体现不出来了。”坐在季廉旁边,李允彬非常不惧怕全老大的眼刀,“一具高度腐败的无脸尸体,首次尸检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就确定了尸源!” 全一峰三两下把鸡腿解决掉,开始扒拉一块红烧黄鱼,胃口一点都没有受影响。 “而且,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还顺便去给人家端掉了一个制售毒豆芽的窝点!” 季廉看着李允彬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硬凑一块儿,还说得眉飞色舞,心想,怎么听着有那么点儿喜感…… 全一峰在李允彬面前,已经可以丝毫不给他留面子了:“这都什么跟什么,那人又不是让豆芽给毒死的。” 李允彬听了,若有所思地说:“老大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哦。根据我们的检测结果,那名死者的身上,完全没有检测出他家人使用的那些有毒化合物的成分。嗯,看来肥水才不流外人田,毒水通通都只用来祸害外人的。” 第58章 见鬼 “刘辰星和杨成豪失踪了?” 三天后的一大早,全一峰收到了凤尾镇派出所刘克勤的电话。他正坐在季廉的车上,他们刚送完季靖去学校,打算一起回局里。 “两边的家人刚刚来报的案,说从前天下午开始就不见人影了,现在怎么都联系不上。这种人口失踪的事情原本也不应该麻烦你们市局的,但我见前几天你们过来的时候有询问过他们两个,就想着要不要也跟你们通报一声。” “是的是的,这个我们确实有必要跟进。对了,那个跟他们一起的刘辰斌呢?” “刘辰斌啊,他前天跟着家里人去了一趟外地,昨天中午才回来的。他人现在倒是也一同在所里待着。就是脸色不太好,我这边也问不出个什么来。” “好的,我这就过去你所里。”全一峰挂掉电话,季廉便立即找了个地方调转车头,朝南边的凤林区出发。 两人还没走进凤尾镇派出所的大门,便听见刘辰星他奶奶的破嗓门,连喊带哭的,单凭一把嗓子愣是把小小一个派出所整出了人声鼎沸的效果。 “你们这些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啊?我孙子都不见两天了,你们怎么找不着啊?!”只见大妈拽着刘克勤的一角,半躺在大厅的地板上,好标准一撒泼打滚的经典姿势。 即使是经验老到的刘警官,这大庭广众的,也有为难的地方。他正想弯下腰去扶大妈一把,就看见了门口的全一峰,也顾不上大妈扒在他衣角上的肥硕的爪子了,连忙迎了上去。 大妈看刘克勤的表情都变了,小眼睛一转,也赶紧扭头看向大门方向。原来是那天来过他们村的警察,看样子官比刘警官的要大,于是一个胖鲤鱼打挺,晃动着一身的肥肉飙到全一峰的面前。 “警官同志!你一定要把我们家辰星找回来啊!”大妈几乎是扑了过来,幸亏全一峰底盘够稳,估计要是扑向旁边的季廉的话,估计他这时已经是整个儿给掀翻了。 “大娘您别太激动,让我们先把情况了解清楚,我们一定会全力侦查的,您不用太担心。”欺善怕恶是一部分人深入骨髓的天性,大妈也不例外。同样是公式化的答复,从老好人刘警官的嘴里说出来,她只觉得是敷衍,而从这位板着脸的外来警官的嘴里说出来,在她眼里,不知怎的就代表了权威。 大妈停止了闹腾,全一峰和季廉才有空看清了派出所里的情况。除了刘辰星的奶奶以外,他的父母,以及杨成豪的父母均在场。 杨成豪的父母一看就是干农活的人,两夫妇的皮肤都粗糙黝黑,衣着也很朴素。相比起来,刘辰星的父母的外貌打扮就要讲究许多。特别是他妈妈,咋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临舟本地中年妇女模样,很是精致时髦。 刘克勤在电话里已经将了解到的情况详细地向全一峰做了介绍,而且在他们到达之前,已经获取了两人的近照,采集了双方父母的DNA并让人呈送了相关的技术部门。受理失踪报案的常规操作都做了一遍。 全一峰跟他商量了一下,打算下一步从两人最近的消费记录和附近这两天监控记录着手进行调查。但这些要不就是需要向上级申请权限,要不就是需要技术人员进行侦查,都是警察才能干的活儿,家属帮不到什么忙,所以很快便被打发了回去。唯独刘辰斌被留了下来,全一峰需要跟他再好好聊聊。 全一峰其实在刚进门的时候,便留意到了窝在角落里的刘辰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刘辰星这个靠山,上次打人被拘时的嚣张气焰如今一点不剩,他现在完全一副丢了三魂七魄的样子。目光虽然非常呆滞,但全一峰从他的微表情里看的出来,他对于周遭的动静却是异常敏感,仿佛时刻处于极度防备的状态,活生生一只受惊过度的惊弓之鸟。 他的种种表现,都远远超出了好友失踪对一个人的影响程度。全一峰觉得他们很有必要弄明白刘辰星和杨成豪的失踪为什么会对他造成如此巨大的打击。 然而,出乎全一峰意料的是,无论是单独聊天还是集体询问,刘辰斌这次都非常油盐不进,面对所有的疑问,他都只回答那一句单调的“我不在场,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的父母很快也寻到了派出所来,刘克勤只好让他们把人领了回家。 涉及电子技术手段的侦查工作,刚好可以让季廉来负责调配。全一峰跟刘克勤介绍了季廉和他背后那个强大的技术团队,刘克勤简直喜出望外。这样一起失踪案件,对于联合项目组而言,有点杀鸡用了牛刀的意思,不过季廉是个不挑食的人,凡是自动送上门来给他们的系统做“实测”的案件,他倒是来者不拒。 这样一来,全一峰便可以专注在刘辰斌这条线索上了。 刘辰斌的家境在凤尾村属于中等偏上,住小洋楼开国产车,爷爷奶奶干点农活,父母做点小生意,是一个富足的小家庭。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刘辰斌自己的身材了。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由于身材矮胖,从小没少受到村里同龄人的嘲笑甚至欺辱。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被收归到了刘辰星这个同辈都绕着走的恶棍手下。昔日村里的群嘲对象,一朝有了靠山,即使平时被刘辰星呼来喝去,但这种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飘飘然,还是使得这个“死胖子”对自己的老大死心塌地。 “都说了多少次,让你少跟他们两个来往你就是不听!”回到自家门外,还没踏入家门,刘辰斌的母亲就忍不住拧起他的耳朵骂道。 在街坊邻里的面前,做出这样毫不留脸面的举动,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有些过分了。但刘辰斌却丝毫没有反抗,直到他妈把自己的手都拧疼了,有气无处使地把院门拍到他的鼻子上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捂着发红的耳朵,仍然是一脸的心不在焉。 刘辰斌进不了家,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村里乱逛。全一峰跟了他将近一个小时,也不知不觉中走回了镇上。 走着走着,刘辰斌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前,此时的他哪有精神去看红绿灯,他魂不守舍地沿着斑马线径直走上了马路。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目视前方,身体却像被点了静止穴。 “小心!” 刘辰斌还没反应过来,便发现自己向后摔坐到了人行道上。 一辆小车从自己的脚边飞驰而过。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过后,小车的车主探出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比了个中指,而后出离愤怒地破口大骂:“过马路看车啊傻逼!找死找别的地方去,别连累别人啊!傻逼!” 终于反应过来的刘辰斌,此时后怕才涌上心头,一时间连气儿都喘不均匀了。他顾不得手背上擦出的一片血痕,向着马路对面定睛一看,那里却什么都没有!他一把抱住刚刚出手相救的人的手臂,用尽吃奶的力气喊道:“警察救命啊!我不想死啊!不是我干的啊!” 全一峰顺势蹲了下来,用双手稳稳地扶住他忍不住狂打颤的脑袋,语气平静地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受不了了,我,我,我什么都跟你说,你要救我,我什么都告诉你!”刘辰斌只觉双腿瘫软,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全一峰的力气虽大,扛着这么一个大胖子一路走回派出所也吃不消,便招了辆出租车过去。 回到派出所,全一峰向刘克勤要了一个小办公室,作为临时的审讯室。刘克勤则充当了临时记录员。 季廉把手头上的事情远程分派好之后,也拿着简易医疗箱和水杯走了进来。他把水杯放到刘辰斌面前的桌子上,打开医疗箱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刘辰斌来到派出所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等到季廉做完这些,拿起医疗箱正要走出去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喊道:“你别走!都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季廉不解地看着他,又看看全一峰,后者眼神示意他不要离开。 “是刘梓玉,是刘梓玉!”刘辰斌看着季廉,语无伦次。 “好,我留下来,你别怕。你可以说得详细一些吗?”季廉在刘辰斌身边坐了下来,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缓声说。 刘辰斌握着玻璃杯好一会儿,喝了一口水,才哆哆嗦嗦地说:“刘梓玉回来了……星哥和成豪,被她回来索命了。” “她是,”季廉琢磨了一下用词,尽量避免刺激到这个人脆弱的神经,“怎么回来的?” “诈尸!”刘辰斌玻璃杯中的水被颠出了一小半,散在了桌子上。 季廉沉默着把手覆在他湿漉漉的双手上,用最原始的方法来安慰这个不知道被什么吓得几乎肝胆俱裂得人。 “成豪说不安全,要把刘梓玉的尸体移到更远的地方去。”刘辰斌此言一出,在场的三人均是心里一惊,不曾想那个失踪的花季姑娘已经香消玉殒。但他们都没有吭声,默默地等着他接下去的供述。 “我们大前天晚上就去了星哥他们家的果林,但是尸体不见了,我们明明都记得是埋在那里的,但那天晚上怎么找都找不着了。星哥说不要慌,说不定是给野狗叼了去了,我们只要继续假装没事发生就好。但我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否则你们第一次到村里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也不会遇上鬼火!” 刘辰斌说到这里,抬头看看屋里的其余三人,像是快溺死的人在绝望地寻找着水面的稻草。 “刘梓玉是怎么死的?”全一峰见他还能做清晰的表达,紧接着问。 “她,她,那天,星哥和成豪只是想跟她玩玩,但是不小心,我,我,我在外面放风,我进去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气了。”随着自己的供述,刘辰斌先是小声抽噎,手臂怎么都擦不完大颗掉落的眼泪,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犯罪分子在落网之后的表现有许多种类型,因人而异,有的人在铁证前仍死不认罪,有的人良心发现悔不当初,有的人早就是行尸走肉、不再问生死,甚至还有的人自鸣得意,仿佛耗费了巨大的警力是自己的什么天大成就。无论是哪一种,全一峰都可谓司空见惯。这个行当里,心肠外没有铁石包裹,一味地善良,是受不了这种种的心理折磨的。 但是,想到这群人渣糟蹋的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再想起她那位为了寻回爱人寻找真相而异常坚定执着的男朋友,任凭再怎么经验老到的刑警,终究还是意难平。 “你刚才说刘辰星和杨成豪是被刘梓玉回来索命的,为什么这么说?”全一峰压抑着想胖揍罪犯的冲动,继续追问道。 刘辰斌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艰难地说;“前天,晚上成豪他,他打电话给我,说,他们见到刘梓玉了!他大,声喊救命!救命!电话就断线了!我再打,回去就怎么也,打不,通了。” 第59章 消失的尸体 不管是刘梓玉诈尸索命,还是刘辰星和杨成豪活见了鬼,季廉他们在茫茫的搜索信息中,总算有了第一条明确的线索——杨成豪的最后那通电话。 在技术组追查的同时,全一峰则带着刘辰斌到了他所说的埋尸果林进行现场指认。 果林离刘辰斌家不远。说是果林,其实倒是跟一般人印象里的农田更像一些。因为这里种的主要是无花果树。出于专业栽培的需要,果树都不高。一根根三指粗、半人高的枝干,仿佛是直接被插在了土地上,一排一排非常整齐地排列着。现在正处于果期,每根枝干上都挂满了果实。 刘辰斌带着众警员跨过无花果林,只见地界边缘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其中最大的一棵,胸径目测起码有五六十公分。刘辰斌指着大银杏树下的一处土面说:“就是在这里,在今年八月五号,不对,应该是八月六号的晚上大概两点多的时候,我和刘辰星还有杨成豪三个人把刘梓玉的尸体搬到这里,挖了个坑,埋了下去。” 埋尸地点的泥土有非常明显的刚刚被翻动过的痕迹。从表面凌乱的泥土、砖块和一些杂物,还可以看得出刘辰斌所说的他们仨打算移动尸体的那天晚上,在发现尸体不见了之后,三人重新把坑给填上时候的慌里慌张。 两名警员沿着他们当晚填坑的轨迹,小心翼翼地把疏松的泥土和杂物铲起来,从坑里凌乱的挖掘痕迹,可以看出,这个被反复挖了埋埋了挖的坑里残留着的,应该都是普通的铁锹挖痕。 两人下到坑里,开始细细地翻找着任何可疑的证据。 站在坑边的全一峰插着腰皱着眉,用他那双猎鹰眼,以埋尸坑为圆心,从里到外地扩大着观察半径。 埋尸坑离大银杏的树干非常近,可能是刘辰星对自家的老树非常熟悉,才能在如此接近树干的地方找到一个往下挖也不会碰上树根的位置。 全一峰仔细打量了这棵大树下四周的土壤,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就像是大树周围的泥土都被翻动过不久,要说这也许是刘辰星他们当晚为了找到合适的埋尸地点而在树下做了多次尝试,但这些翻动的痕迹看起来又没有一个半月那么久。起码从泥土的新鲜程度来看,跟埋尸坑上面的覆盖物几乎是同一时间的。 全一峰往旁边的另外三棵银杏树走去,竟然在这三棵树的后面,看到了另外一个新鲜的土坑。但这个坑比刚才的埋尸坑要深许多,呈现出一个比较规则的半球形。而且坑里的挖痕,不像是铁锹能留下的,倒像是较为大型的挖掘机械造成的。 全一峰招招手,让一个警员把刘辰斌带到这个新发现的坑旁。他指着那个坑,向刘辰斌问道:“这里原本还有一棵树吗?” 刘辰斌想了想,回答说:“是的,这里原本也是一棵银杏,只比那棵小一点。。” “全副队,有发现!”这时,一名在埋尸坑里做检查的警员朝全一峰喊道。只见他手里举起一个证物袋,袋子里装着两颗烟蒂。 “好,这个带回去做一下DNA检测。”全一峰走了回来,接过证物袋看了看。他见刘克勤也凑了过来,便对他说:“老刘,得麻烦你帮忙找人问问,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有挖树机之类的机械?” 刘克勤想了想,说:“挖树机啊……我知道镇上有一家做景观树买卖的,说不定他们家就有。”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我这就给你问问看。” 没一会儿,“凤尾镇百事通”刘警官就把后面那个树坑的事情给弄清楚了。 “刘警官你这是找对人了,凤尾村刘富贵他们家那个树坑确实是我挖的,就前几天的事情。”电话的那头就是刘克勤说的那家做树木买卖的老板,他的老烟嗓通过外放的手机喇叭,磨得人耳朵发酸。 “那个刘富贵也忒不是东西了,原本说好五棵银杏一起收的,价格也谈好了。可是你猜怎么着?那天就挖了一棵!第二棵,也就是最大的那个,才刚动工,他就突然说不挖了!我x他个狗娘养的,我那些机器都是贵家伙啊,那么劳师动众,还请了那么多工人!他是脑仁里长白毛虫了吧!刘警官你看,我还是很好讲话的,收一棵就一棵,但价钱肯定得减,我肯干我手下的工人也不肯干啊。他这死蛾子,打他一顿都算是便宜他了。” 全一峰想起第一次见刘富贵那天,他脸上挂着新伤,看来就是这么来的。 “哟,辰斌啊,你带着这么多警察来这里是做什么来了?是我家辰星有消息了吗?”来人正是刘辰星的妈妈,她看到有这好些警察在她家果林里不知道忙活什么,也不顾泥土把她新买的小高跟给弄脏了,赶紧捏着小碎步就跑了过来。 刘辰斌见到她,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她似乎是看出了不对劲儿,六神无主地对这众人这个看看那个瞧瞧,焦急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啦?!” 全一峰看着她,严肃地说:“关于你儿子的事情,我们需要马上见见你丈夫。” 正在甘蔗田里干活儿的刘富贵被家里顾的短工叫了过来。但是越临近果林,他便越发放慢了脚步,眼神也闪烁起来。小眼睛滴溜溜地猛打着转儿,一股十分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堆起满脸的假笑,朝刘克勤和全一峰点点头,继而对刘辰斌说:“你小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刘富贵,今年九月二十一号那天,你是不是在这里发现了刘梓玉的尸体?”全一峰单刀直入地问道。 刘富贵脸上的震惊一闪而过,条件反射般地张口就说:“尸体?什么尸体?我不知道什么尸体。” 他说着,却看到了刘辰斌紧抿的嘴唇和发白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颤巍巍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刘辰斌的两边手臂,语气中尽是绝望:“你们,真的是你们干的?” “刘富贵,你把刘梓玉的尸体挪到哪里去了?全队长在问你话呢。”刘克勤在一旁提醒到。 刘富贵缓缓地扭过头看向刘克勤,语气生硬地说:“警官,我儿子他只是失踪了,其他的什么我都不知道。” 这时,全一峰裤兜里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他低头一看,是季廉打来的。 “一峰,我们查到杨成豪在打给刘辰斌的最后那通电话时的位置了,不过地点有些奇怪。我把地图发给你,你最好亲自过去看看。” 全一峰挂掉电话,把地图点开一看,只见地图上的星号被标注在了凤尾村的鱼塘正中央。 鱼塘位于村子的东北边,在水系发达的凤尾镇来说,算不上特别大。野生的荷花覆盖了塘子的一小块水面,荷叶丛中的花梗上挂满了沉甸甸的莲蓬,咋一看,跟水库湿地公园里的光景有那么几分相像。 全一峰他们赶过去的时候,水面上不知谁家散养的几只鸭子正悠闲自得地觅着食。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过来,鸭子受到了惊扰,纷纷扑腾着上了岸。 摇着屁股的鸭子群离开之后,鱼塘又恢复了平静。塘底的淤泥目测应该不会少,一眼看去,鱼塘里的水虽然不至于浑浊,但也看不到底。 看着这片平常的水面,刘克勤不太确定地问了句:“全副队,你们技术团队是说在这水中央啊?” 全一峰对季廉他们的技术水平丝毫没有怀疑。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绕着鱼塘转了一圈,在鱼塘边的一个巷子口弓着身子低头来回仔细检查了两轮,紧接着,便三下五除二地组织调动了打捞的队伍,开始对鱼塘的水底进行打捞 这么一通兴师动众的大动作,自然吸引了村子里的众多男女老少,甚至连隔壁两条村的都来了不少人吃瓜围观。 不多时,在这声势浩大的排场见证之下,一辆黑色的SUV被缓缓地从水下吊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阵阵惊呼。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有幸亲眼目睹这绝对算得上百年不遇的“鱼塘钓大车”一幕,就已经够得着回去吹好一阵子牛了。然而,更加惊世骇俗的是,那被吊起的车子里,竟然拖出了两具尸体! 一时间,评头品足的围观群众里,原先那股子兴致盎然,迅速演变成了恐慌,一下子蔓延了整个村子。 “啊——!”人群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把胆子小一点的都吓得踉跄后退了几步。 正忙的一身水一身汗的警员们,突然看见一个肥硕的身影猛地向他们的方向扑来,均是一惊。两个小警员不觉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掉到了鱼塘里去。 而跟随他们一同过来的刘富贵,此时早已跌坐在塘边的青石板上,看着被抬出放在地上的两句尸体,脸色青白。 很明显,躺在地上的就是刘辰星和杨成豪。这两具尸体,同样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但比一周前在水库里捞起来的那具,情况要好很多。尸僵已经完全缓解,四肢皮肤也已经开始泡发膨胀,死亡时间粗略判断大概在三十到四十八个小时以内。但还没有出现明显的巨人观现象。 现场的警员只能对尸体和遗物做一些初级的检查,进一步的死因和死亡时间判定,就需要等法医的尸检结果了。 “这真是神了,”在安抚死者家属的间隙,刘克勤抽空走到了全一峰的身边,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敬佩,语气里充满了好奇,“全副队,你这是怎么断定鱼塘中央就一定有东西的呢?” 全一峰把他带到刚才那个巷子口,指着地面的痕迹,耐心地跟他解释道:“你看看这里的轮胎印痕,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个起步烧胎的痕迹。起步烧胎,就是在车辆起步的时候,一下把油门踩到底,轮胎与地面高速摩擦,轮胎甚至会出现冒烟的现象。而且从这两条痕迹的方向,可以看出起步时,车子还是处于后退档的。仔细看的话,这两条车轮碾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鱼塘的边缘。” 说着,全一峰站直了身体,往鱼塘方向看去,“我想这两人应该没有半夜泛舟鱼塘的雅兴,也不大可能一边游泳一边打电话。” “哦,”刘克勤恍然大悟,说:“所以这辆车就有可能是他们打着后退,一直退到了鱼塘里去,然后杨成豪在车子入水之后,还在慌乱中给刘辰斌打了求救电话。” 全一峰眯着眼吐了口气,半自言自语地说:“只是我有一点还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三更半夜在鱼塘边飙车?” 今天匆匆赶来的法医只有杨祺一个。来到现场,杨祺把工具箱往旁边一放,立即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一边戴着手套,一边跟全一峰说:“丁老师他老婆今天早上不舒服,他陪着去了医院。” “丁嫂没事儿吧?”全一峰只在部门聚餐活动的时候见过丁嫂几次面,印象中她是一个很开朗热情的人。从两人的体态上大概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家庭地位,个子差不多的两人,老丁精瘦,丁嫂丰盈,走在一起,却异常的和谐。 “应该没什么大事儿,刚才电话里说诊断是病毒性面瘫,说不定是最近跟姐妹们出去玩得太欢了,撞了风什么的。我先过来现场看看,一会儿要去殡仪馆尸检的话他也会到场的。” 跟杨祺介绍了他们目前掌握到的信息之后,全一峰走到了刘富贵面前蹲下。他直视着刘富贵颓废的双眼,说:“你现在愿意说说刘梓玉的尸体的事情了吗?” 第60章 尸检 市局,刑警大队审问室内。 “上周五,我是约了镇上搞景观树的来我家收那五棵银杏树。”刘富贵盯着眼前水杯里的水,机械地说着。 “为什么突然要把你家的树给卖掉?”全一峰问。 “镇上的人最近都在说政府要引进一个什么主题游乐园,虽然还没有正式来谈判,我估摸着这次我家的那一片肯定是在征用的范围里的。如果被征用的话,因为他们又不是冲着我这地上的树来的,所以即使作了价,按照其他地方的经验,应该也陪不了多少。所以我盘算着这几棵好树,干脆先找家识货的卖个好价钱,再往原先的地方种上一些便宜的树,等开发商来征地的时候,就又能多赚一次差价。”刘富贵不假思索地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仿佛这些事情都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一个知情的旁观者而已。 “那为什么最后只卖了一棵树?”全一峰继续问。 “那天在挖第二棵树的时候,我发现有些不对劲儿。我原本担心他们那些请来的工人毛手毛脚的,万一把树挖坏了不认账,所以在他们动手之前,都亲力亲为,先把树坑的轮廓确定好。但是我挖着挖着,发现一处泥土比其他地方的都要松软,我是种地的,有经验,知道那里肯定没多久之前被挖开过。所以我就留了个心眼,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挖深了一些。看到了衣服和半只胳膊后,我就停了下来,跟他们老板说这树不卖了。”说完,刘富贵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这是发现了刘梓玉的尸体吗?” “我当时并不知道是谁。”刘富贵把水杯放下,似乎是对尸体两个字有点抗拒。 “那为什么不报案?” “我当时一心想着征地赔偿的事情,看到那个的时候,心想这下糟糕了,这是节外生枝。因为我打听到游乐园那边其实选址还没有完全定下来,除了我们这一片,隔壁村的那片也是可以的。如果知道这里无缘无故埋了个那个,也就是发生了命案,那我家的征地就有可能泡汤了。所以等买树的那些人走了之后,我回家自己跟自己合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就一个人到果林里把那个翻了出来,挪走了。” “你把尸体挖出来的时候,看清楚是谁的尸体了吗?”全一峰问。 “那时候是半夜,果林里没开灯,而且那个已经烂了,我还有点害怕,没有看真切是谁,只知道是个女的,年纪不大。” 如果刘富贵所说的这些都是实情的话,那么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信息了。全一峰最后问道:“你把尸体移到哪里了?” 刑警大队的队员们根据刘富贵的供述,傍晚时分便在凤尾村南边人烟较为罕至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刘梓玉的尸体。这也侧面印证了刘辰斌关于上个周日晚上他们三人遭遇鬼火的供词。 一天之内来了三具尸体,丁法医今晚是注定不能在家陪老婆的了。据说他是指天诅咒了犯罪分子三百遍之后,被他歪着一边脸的老婆轰出了家门的。 在尸检的同时,现场的痕迹检验也在紧张进行着。经过一整夜不眠不休的努力,第二天早上,碰头会上大家首先看了对刘辰星和杨成豪的检查报告。两人的血液中检测出的酒精含量分别达到180mg/100ml和100mg/100ml,属于严重醉酒驾驶行为。两人尸体上均没有检测出打斗等外力致使的伤害,毒物检测也全部呈阴性。落水的车辆各项性能完好,并没有可疑的地方。判定死亡时间是九月二十六号,也就是三天前的晚上十一点左右,而死因则是两人随车辆落水后的溺水死亡。 碰头会还没结束,就见李允彬和方芳急匆匆地走进了大队的大厅里。 “菲姐、老大,有发现。”李允彬边打开笔记本电脑边说,“这是我跟方芳刚刚在案发的鱼塘周围找到的监控影像。” “现在连村里的鱼塘都装摄像头了?”王富问出了大家的惊讶。 “不是鱼塘专门装的,是鱼塘边上的一家小卖铺自家的监控,角度刚好覆盖了那条SUV经过的巷子口。幸亏是大前天晚上才发生的事情,这种一般民用的监控保存的时间很有限,大前天下午的画面都已经被自动删除了。你们看,刘辰星这时候开着车过来了。” 大伙儿随着李允彬的招呼,纷纷看向屏幕。只见屏幕的右上角显示着当时的时间是9月26日23:18:47.,在不甚明亮的街灯下,一辆黑色的SUV驶入了画面。镜头里的车辆有轻微的左右摇晃,结合刚刚的尸检报告,应该就是刘辰星醉酒驾驶时产生的肢体不协调造成的。村子里的道路并不宽敞,但车子开得一点都不慢,很快就从鱼塘边的道路拐进了那条巷子,消失在了镜头以外。在车子拐弯的刹那,由于摄像头的像素比较高,从定格的画面里甚至可以看到副驾驶座上杨成豪的叼着烟的嘚瑟表情,而驾驶座上刘辰星的面貌则比较模糊了。 由于这种摄像机只保存镜头里有物体移动时的影像,所以那辆消失的SUV立即又出现在了画面上,只是右上角的时间出现了跳跃,变成了23:21:03。这次的车子是打着后退从巷子里出来的,而且速度惊人,几乎是一闪而过,车子便一根箭似的向着鱼塘插去。 这次定格的画面里连杨成豪的脸都十分模糊,只能从那大张的嘴型里猜测出,当时车上的人似乎极其惊慌。 看完了录像,凌菲菲对李允彬问道:“你们还能找到周边其他位置的监控吗?特别是这条巷子里面的。” “正对着这条巷子的监控没有,倒是找着了这巷子另外一头连着的其他巷子的两个摄像头。这些摄像头当晚的录像我们也看过了,这个时间段里,除了出事车辆以外,并没有其他车辆经过这几条巷子。” “也就是这俩杀千刀的玩意儿,醉酒驾驶,把自个儿开到池塘里淹死了?”丁法医拿着另外一份尸检报告,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一脸愤恨地走进了大厅。 “哟,丁老师,您怎么还在这儿?听说丁嫂昨天身体不舒服?她没事儿吧?”方芳肯定是听说丁嫂面瘫的事情了,看到队里的著名爱妻狂魔丁健竟然留在队里加班加点又赶出了一份尸检报告,一脸的惊讶。 “哎你别提了,这种病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脸部相貌要恢复起码得调养个两到三个月。你丁嫂现在心情极其郁闷,我避避风头,避免误伤。”丁健一脸便秘的难过表情,扬着手把报告拿给全一峰,说“这是刘梓玉的尸检报告。死亡时间跟那个谁供述的一致,死因是被捂压口鼻腔所致的机械性窒息。” 全一峰把报告迅速地翻看了一边,眉头一皱,说:“两个人的?” “是的,死者死前遭受了性侵。□□内的精斑预实验呈阳性,我们就对死者的□□和内裤提取了精斑,DNA比对结果正是跟那两个溺水的玩意儿一致。”说起刘辰星和杨成豪,丁法医还是一脸的鄙夷。 “也就是说刘辰斌可能没有撒谎,他并没有参与刘梓玉的□□甚至谋杀,只是协助了埋尸?”方芳推测到。 “是否参与了谋杀还不好说吧,毕竟时间过去了那么久,现场和尸体上的痕迹大部分都已经被破坏,另外的两名主犯又都死无对证。”王富说。 “不过单是协助藏尸这一条也够他喝一壶了。”方芳说,“我看了刘辰斌昨天的笔录,他整个人都被吓懵了,难道真的是厉鬼索命?如果他没有直接参与谋杀的话,那只有另外两人被索了命,也就说的通了,报应啊这是。” “方芳姐您这太不唯物了,不太好。”胆子比较小的小徐看了看窗外大亮的天光,故作镇定地说。 王富拍了拍小徐的脑袋,有点烦躁地说:“要是每庄枉死的命案,被害人都能这样亲力亲为地伸张正义的话,倒是能省去我们刑警的不少功夫。” 众人倒是被王富的话逗乐了,唯有全一峰还轻蹙眉头,他看着李允彬电脑屏幕上那仍停留在SUV落水一瞬的画面,默默地思索起来。 也许是出于案件侦破的轻松气氛,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两个村霸一个酒驾把自己埋泥塘里去,也算是为民除害。这样的抓住也是死刑,真是省了国家两颗子弹。” “但是那SUV的车主可就不是这么想了,”王富反驳道,“这车是他们出事当天在凤尾镇上偷的。车主是政府新引进的那个主题乐园的一个主管,负责土地征用相关事宜的赔偿协调工作。车主第二天早上才报的车辆被盗。” “第二天才报案?那人一晚上在凤尾镇是干嘛去了?”李允彬问。 “这咱们就管不着了。”王富摆摆手,一副我知道很多,但是我不八卦的表情。 无论如何,凤尾镇凤尾村的这一起命案、两份失踪、三具尸体,随着市局刑侦大队的介入,在刚好一周的时间里,算是顺利侦破、水落石出。而且中途全一峰他们还买三送一,给当地端掉了一个毒豆芽的制售窝点。 只是,他们手头上正在办理的主要案件,又回到了原点。对于水库浮尸刘辰浩,他们现在除了尸源以外,还是一无所知。 第61章 秋雨夜 今天其实是周六,中午在局里处理完结案的工作之后,全一峰赶回了家里。他跟季廉商量好的,周末只要没有工作,他就会回家跟季靖运动去。 每次带着季靖出去打球,其实对于全一峰来说,都是难得的放松。没有案件,没有受害者,没有嫌疑人,朗朗青天,国泰民安。但季廉看得出来,这个满身大汗的大男孩,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九月底的临舟,不经意间就褪去了酷夏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炎炎浓妆,白日里还风和日丽,晚饭后却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全一峰从厨房走到客厅,拿起放在沙发边柜上的车钥匙在手里颠了颠,语气中是极少有的略带犹豫,“我有点事情要去处理一下。” “嗯,你去吧。早点回来。”季廉的回答却是来得意外的干脆。 全一峰不禁抬头呆呆地看了他两秒,没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不妥。 季廉从沙发里站起来,随着全一峰一起走到了玄关,他双手在全一峰的双肩上轻轻拍了拍,随即拿起挂在玄关衣架上的风衣递给他,说:“晚上可能还会降点温,你注意别着凉。” 全一峰把风衣搭在手上,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家门。 季廉到浴室里把洗好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提着晾衣篮走到阳台上。隔着阳台的玻璃,他看着楼下车子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知谁家的窗台上,飘出那每年九月末都突然流行一阵的歌声: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 在郊区稀薄的雨帘里,全一峰敲响了甄明家的大门。 甄明开门见到全一峰的那一刹那,心头一紧,却又不禁感到更多的是释然。 “明明啊,外面的是谁啊?”屋内传来两三个人说话的声音,男人低沉的嗓音,女人偶尔的抽噎,可能是甄明的家人和隔壁刘梓玉父母。 客厅的灯光很暗,电视调了静音,时亮时暗的光线打在洁白的墙壁和天花上。 甄明扭头看向屋内,眼神瞬间暗淡了下去。他埋下了头,仿佛是不知如何向母亲开口,却听门外的警官先生把头伸进了他家门,朝里面说道:“阿姨您好啊,我是甄明的朋友,来找他喝两杯。” 甄明诧异地看向全一峰,一脸的不敢置信,“全警官,您这是?” 全一峰提起手中的一扎啤酒,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聊聊?” 甄明家是一个两层半的小楼。他把全一峰带上了顶楼,那里一半是个空置的小房子,一半是露天的天台。他们家人平时不怎么上来,天台上搭着葡萄藤架子,还种着两颗番石榴树。 小房子的屋顶铺的是瓦片,雨滴落在瓦片上,发出叮叮嘟嘟的声响。全一峰接过甄明递过来的起子,起开两瓶啤酒,一人一瓶。他们坐在小房子敞开的门边的矮凳上,一边看着雨帘那边不远处的鱼塘,一边慢慢地呷着酒。 “我自从认事开始就一直跟梓玉在一起。”甄明擦了一把嘴角的啤酒沫,转头看向左边邻居平高的屋顶,“我们小的时候,经常就是从这堵紧挨着的矮墙爬过来爬过去,对我们来说,我们两家其实是住在一起的。长大之后,我们就不爬墙了。别人都说我们是男女朋友,但是,对我而言,梓玉不单是我女朋友,她更是我的亲人,比父母或者夫妻都要亲的亲人。”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天地间只留下了越下越大的雨幕冲刷着屋檐的声音。全一峰一瓶啤酒见了底,便又开了一瓶。 “我没有保护好她……”甄明把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阵瓮气。他抱着自己的双臂,握着酒瓶的右手背因为太用力而青筋尽显。 全一峰捏着酒瓶脖子,用瓶底跟门槛轻轻碰了碰。他看向甄明,说:“你是一个很执着的人,你的执着,最后还是保护了她。” “我永远失去她了……”甄明抱着胳膊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才稍稍抬起头,眼睛通红,“但我还是很感激你们,感激你们及时出现,为梓玉主持了公道。” “你清楚自己的功劳。不过啊,”全一峰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说,手法欠妥。” 甄明擦了擦满脸的泪痕,语气平静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你的梓玉在天显灵?”全一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不合时宜地打趣。 “是一个优秀的刑警的直觉?”甄明看着全一峰,眼神里除了悲哀,还有那么一点敬佩。 全一峰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快递单,摊开,15瓦的节能灯泡下,快递单上依稀可见“甄”和“假发”几个印刷体的字样。他说:“这是勘察现场的时候,我在巷子里的垃圾桶边上找到的。大概是清理垃圾的工人遗漏下来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是的,我确实找不到证据,但我知道,梓玉的失踪一定跟他们三人脱不了关系。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让他们老实坦白自己的恶行,就想着光是吓吓他们也好。我知道他们仨,特别是那个刘辰星和杨成豪,经常在镇上鬼混到三更半夜。因为他们每次喝了酒半夜回村子的时候,都要经过我们家门前的这条巷子,吵闹得鸡犬不宁。 我很容易就拿到了梓玉经常穿的那条白色的长裙。说起来也有点丢人的,我一个大男人,轻易地就能穿上一个女孩子的裙子,我身子骨也太小了,才会那么没用。我照着梓玉的发型,在网上买了那顶假发。这一身打扮下来,再加上巷子里晚上的路灯不是特别亮,说不定让对梓玉内心有愧的人产生错觉。我想,如果刘辰星他们真的心里有鬼的话,肯定可以吓他们个屁滚尿流,至少也能给他们留下个心理阴影。 只是我没想到,那天他们碰巧开了辆车回来。 在看到他们尖叫着把车开到塘子里去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很难过,但当然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我的梓玉。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梓玉了。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呆了两天,直到昨天中午听到窗外的喧闹声。” 甄明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完,也把啤酒喝见了底。他从全一峰手里接过第二瓶,抿了抿嘴,接着说:“这件事情,如果真的需要我负责任的话,为了社会正义,我不会推脱说自己当时只是随便吓唬他们一下什么的。” 绵长的秋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倾盆而下的暴雨,仿佛要用这样的暴怒,来洗刷这大地上一切肮脏的痕迹。 横亘在天台上这两人间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我小孩子的时候,净顾着当孩子王,整天靠着捣蛋打架去维护正义,根本顾不上读书学道理。现在在做着离正义最近的,同时也是离罪恶最近的工作,不过你要是问我什么是正义,我可回答不上来。” 全一峰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没发出声响,只是让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我不是什么爱讲大道理的人,但我心里很少有像现在这么矛盾过。这么说吧,我没办法很干脆地跟你说你做得很好,但我又很希望让你明白,是你自己的坚持,才间接地让事情的真相得以大白,更重要的是,让刘梓玉不至于死的不明不白。是你给了她最后的安息。” 甄明的眼泪又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举起酒瓶,用瓶颈碰了一下全一峰手上的。 “全警官,谢谢你,为了梓玉。”甄明先开了口,把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敬爱情。” “敬正义。” 全一峰也把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皱着眉,望着那撕开了口子的天幕说。 回到家的时候,刚过了凌晨一点。 全一峰打开房门,看见客厅里沙发旁的落地灯还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被调得很暗,灯下是季廉用胳膊撑着额头在浅眠的睡颜。 季廉在全一峰蹑手蹑脚的进门声中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全一峰脱下外套,走过来紧挨着他坐在了沙发上,一身酒气。 “我回来晚了。下雨天的夜里代驾总是不太好找。” “回来就好,洗洗睡吧。”季廉深吸了口气,强打起一点精神。 “我刚才是去找甄明了。” “嗯,我知道。” “我的季大教授啊,你怎么能这么聪明呢?”全一峰一边哈着酒气一边轻声说,不知道是感慨还是纯粹的酒后胡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对那个男孩儿的无心之失缄口不言,但是你不能都对他的处境坐视不理,”季廉把手覆在全一峰的脑袋上,给他顺了顺毛,轻轻叹了口气,“樊道阳那样的悲剧,我们谁都不愿意再遇上了。” 老破小住宅小区,湿漉漉的初秋夜里,不知哪家的窗户还在悠悠地飘荡着那忧郁的歌声: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九月的告别来得消无声息,一眨眼,十月份的第一周眼看着也要过完了。刑侦大队被打回原点的水库浮尸案困扰不已、毫无头绪,这天中午却突然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让每个队员都差点惊掉下巴。 市局DNA室的庞主任打电话过来说,十三天前,也就是他们寻找水库浮尸尸源的时候,送去的DNA样本,刚刚跟昨晚送过来的一份DNA给匹配成功了。 “你的意思是说,刘辰浩的DNA,跟一名在今天凌晨重伤不治的8岁小男孩身上的DNA,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要说:佛系写文,一直被各种审…… 所以,看得了看不了,一切真.随缘…… 第62章 第二套 丁法医匆匆走进刑侦大队的大厅,脱下帽子扇了扇他满头的汗珠子。刚放下电话的全一峰,以及在场的所有队员都围拢了过来。 “庞主任已经跟你们联系过了吧?”丁健看着大伙儿的架势,就知道了每个人脸上惊愕的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我来说说我知道的经过吧。” “今天清晨五点半不到,我在睡梦中被一通追魂夺命call给叫醒了。我一看,是秀安支队的黄队长打来的。他张口就说,他们遇到了一桩离奇的案件,需要我的支援。 说是昨天是下午五点二十分左右,市第二实验小学二年级的秋游大巴车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了两学生和一老师,还重伤三个。三重伤的都被送到了临舟中心医院,其中一名重伤的学生叫做赵涵。 这个赵涵伤得很重,被送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已经出现了失血性休克,所以医院立即对他进行了输血。但是很不幸的是,他还是没能挺过来,在今天凌晨三点半左右不治生亡。 那时候守在他身边的只有祖父母,他的父母不巧都在海外出差,说是最早也要今天中午才能赶回来。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孙子,自然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的。但显然两老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悲痛了没多久,差不多三点五十分左右,就跟主治医生和护士打了起来,不知怎的没一会儿几个年轻力壮的亲戚也来了。主治医生伤情鉴定轻微伤,但那头破血流啊,看着真惨。” 方芳给丁健的保温杯里续满了温茶,趁他停歇的功夫一边递给他一边说:“又是一起医闹啊?这有什么离奇的呢?” 丁健喝了口茶,继续说:“医闹确实没什么离奇的,不过这次有一点不一样。秀安支队的人接到医院报警,派了一队人马赶过去。那对老夫妇见来了警察,二话不说,就扑倒在黄支队他们面前,哭喊着说医生草菅人命,害死了他们的孙子,而且证据确凿。” “什么证据?”全一峰问。 “就是给赵涵昨天下午输血的血袋。”丁健把保温杯的杯盖拧紧,挑了挑眉。 “血袋?”王富问出了大家的疑问,“血袋会有什么问题?这么专业的医疗物品,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吧?难道血液过期到一眼能看穿的地步了?中心医院的管理不见得这么松懈吧?” “比那个还要明显,”丁健说,“是血型不对。” 众人发出了一阵“啊”的惊呼。 丁健接着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错误,即使当时车祸造成的场面危急而混乱,但作为一个正规大医院,医护人员的素质还是有保障的,在怎么手忙脚乱,都不可能遗漏了输血前的准备工作。所以院方马上派人调取了赵涵输血前的抗凝血液标本,认真核对过后,确认赵涵的血液和从血库里配送的血液,两者都是O型,血型并没有问题。 就在大家都舒一口气的时候,两老却坚持说他们孙子是A型血,而且还拿出了一份两年前某连锁体检中心出具的体检报告,上面清楚地标明了小孩儿的血型。” “那会不会是体检中心搞错了?这些地方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靠谱的。”李允彬问道。 “黄支队他们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丁健说,“但是,两老又从手机里翻出赵涵父亲赵田炳的一份献血证,上面写着AB型。这样一来,事情就比较难办了。因为AB型的父母,无论如何也生不出O型的小孩的。但是中心医院的血型检测又不可能出错,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呵呵,那就难说了。”方芳的八卦雷达biubiu直响,还一脸坏笑。 丁健向她投去一个父辈对小辈既宠溺又鄙夷的复杂眼神,说:“当时双方各执一词,场面一度又差点失控,左右为难的黄支队他们也唯有出此下策,让DNA室连夜进行死者和他祖父的亲缘鉴定。不到两个小时,加急结果出来了,赵涵确实是亲孙子无误。而且,赵田炳的那份献血证是三年前临舟中心医院给开的,如果真存在失责行为的话,中心医院这就怎么样也脱不了干系了。所以他们才天没亮就找到了我。” 全一峰摸着下巴说:“死者的DNA就是个时候采集的?但即使赵涵和刘辰浩是亲兄弟,两人的DNA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吧?老丁您就别卖关子了。” “哈哈,还是一峰一眼看出了关键。”丁健嘿嘿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当时采集的赵涵的DNA没有跟刘辰浩的匹配上,匹配上的是他身上的另外一套DNA。” “另外一套DNA?”大伙儿不由一惊。 “其实这种情况,我参加工作二十几年还从来没有亲自遇到过,但是它在理论上是存在的,所以我到了现场了解情况后,经过一番思索,决定让他们试试看,提取死者造血干细胞,也就是大家通常说的骨髓,再进行一次DNA检测。” 丁健环视了一下众人迷茫的表情,接着说:“大家可能都听说过骨髓移植,但其中的细节不见得了解。通常来说,一个人的血型取决于自身的DNA。但是对于接受过骨髓移植手术的人而言,由于手术需要将其自身的造血干细胞消灭掉,再将异体的造血干细胞植入到受者体内,完全取代原有的造血干细胞。而人体的血液又是产生于造血干细胞,所以实际上受者血液系统的DNA会跟着改变,血型也就会随之改变了。 果不其然,通过第二次检测,我们找到了死者血液系统中的另外一套DNA。也就是这套DNA,竟然意外地跟库里刘辰浩的给匹配上了。” 众人纷纷向丁健投来了敬佩的目光,无不赞叹法医这种神奇的生物。 丁健仰了仰头,表情里写着:你们这帮子小年轻,世面还是见得太少了点。 他接着说:“但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经过询问,孩子的祖父母都表示,他生前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什么骨髓移植手术。” 李允彬说;“这也太不合常理了,那对祖父母那么疼爱自己的孙子,如果他们孙子曾经接受过骨髓移植,如此重要的一个手术,又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看来这个案子的确有不少疑点。光听丁法医的这么一番描述,便能感觉到其中的谜团一环套着一环,况且还有刘辰浩这个交叉点,所以刑警大队立即做了并案交接。 首先第一个明显的问题是,刘辰浩究竟什么时候捐献过造血干细胞?根据丁法医的报告,从赵涵身上的手术伤口推断,这个移植手术大概是在今年3、4月份进行的。而之前在凤尾村的调查可知,刘辰浩最后出现在村里的时间大概是今年初。那这个手术,究竟是在刘辰浩失踪前还是失踪后发生的呢? 还在看守所蹲着的刘富强夫妇对警官们的质询还是一问三不知,看来他们一家对智障儿子的冷漠态度倒是从一而终。 然后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赵涵的祖父母会对移植手术不知情?是赵涵的父母对他们隐瞒了这件事情吗?为什么要隐瞒?好在赵涵父母回国的航班马上就要到达了,他们身上不单会有赵涵谜团的答案,很有可能还有刘辰浩谜团的答案。 全一峰往机场到达大厅里悬挂着的到达信息显示屏看了一眼,上面显示时间12点52分。因为没有赵田炳夫妇的确切航班号,他们只能从赵涵祖父母了解到的到达时间来推算可能的航班。但是,从赵田炳夫妇所在的城市飞往临舟的航班,即使是今天白天最晚的那一班机,都已经在五十分钟之前抵达了。算上过关和等待行李耽误的时间,也应该出来了。更何况,这对夫妇的手机还一直无法接通。是的,不是已关机,而只是无法接通。 全一峰看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心中隐隐感觉到不对劲儿,他拨通了李允彬的电话,说:“直接定位吧。” 临舟中心医院,作为临舟市民公认的三大顶尖医院之一,除了凌晨两三点那种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外,门前永远车水马龙。不单临舟,附近好些城市的民众,但凡得了什么疑难杂症的,都对这所医院趋之若鹜。熙熙攘攘的人流、奔腾不息的车流,加上时不时夹杂着的救护车响成一片的急促蜂鸣声,既是在彰显着这里的医疗水平和实力,也是在暗讽着优质医疗资源的紧缺和过度集中。 全一峰看着李允彬发过来的定位地图。赵涵的父母赵田炳和魏娟,从机场出来后便直奔临舟中心医院。但奇怪的是,从这幅精密的地图上看,无论是急诊大楼、ICU还是太平间所在的建筑,都没有两人的足迹。他们并没有进入医院,却只是在医院大门和附近一带逗留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走到侧门的一条小路尽头,便失去了他们的定位信号。 李允彬他们随即调取了附近的监控,无论是人脸识别还是“人眼识别”都用上了,还是不见两人的踪影,那两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63章 既视感 对重要证人的搜索没有了高科技的加持,全一峰适应良好地从飞机大炮换成了小米□□。他让王富把赵田炳夫妇的近照打印出来,叫上队里好几名队员一起在医院附近进行人工搜索,以期可以找到对他们两人还有印象的人。 然而,大半个小时下来,他们对医院的门卫、引导车流的保安、小卖铺店主,环卫工人,甚至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小哥都逐一进行了询问,仍然一无所获。 李允彬他们从医院大门边上的一个高糊监控摄像头里找到了夫妇俩的踪影,但由于像素过于感人,只能勉强辨认出当时他们跟一个护士打扮的人说了一会儿话,三人便又都消失在镜头之外了。 中心医院里有那么多相似打扮的护士,如果他们还是没能找到头绪的话,也只能硬着头皮对护士们进行逐一排查。 正当内心焦灼之时,全一峰突然留意到医院外侧的急诊科外,围着好几个衣着和气质都挺相近的男男女女。他们中有三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的,有独自蹲在边上不断瞄着过往行人的,还有拉着从里面出来的病患或者家属搭讪的。 全一峰拿着照片走到一个刚被搭讪对象拒绝了的中年妇女身边,非常和气地向她问道:“婶儿,问你个事情,你今天有在这附近见过这俩人吗?” 中年妇女眯眼看了一下照片,摇摇头说:“没有,我不认识,你问别人去。” 说着,那人就要走开,全一峰被拒后脸色却没有改变,他跟着那女人走了两步,来到三个聚在一块的男人旁边,举着相片继续问:“你真没见到这俩人吗?” 那三个男人凑过头来也看了看照片,其中一个抱着双臂,仿佛是思索了会儿,才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旁边的人,语气有点不确定地说:“刚才你看见没?就在那边馄饨店那个巷子里,这两人好像就是跟那个阿古佬在一起的。” “对对对,”刚刚还集体沉默的这群人,见其中一个开了口,都三三两两地围拢了过来,纷纷议论道:“就是他们。他们跟阿古佬吵得可厉害了,我看他们都快打起来了。” “连阿古佬也敢揍啊?这家属也是够生猛的。”一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说。那人手里捏着根烟,只站在外围,一副想要八卦但又怕惹事的模样。 全一峰心中暗喜,追问道:“你们说的阿古佬是谁呀?” “有眉目了?”王富见全一峰被这么多人围住,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外人的突然闯入,使得其中一些人开始警觉起来,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什么人啊?” “我们是家属的……”,全一峰还没来得及制止王富掏证件的手势,只见那警官证的一角已经露了出来。 王富看着眼前这一哄而散的人群,一脸的懵逼。他有点心虚地看看全一峰。全一峰给了他一个复杂的眼神,有点悻悻地就丢下两个字:“医托。” 联系不上赵田炳夫妇的不单只是全一峰他们,连赵涵的祖父母也未能跟他们取得联系。 一夜之间,宝贝孙子没了,连儿子儿媳妇儿也莫名其妙地失联,老两口遭受了太大打击,情绪已然失控。 全一峰他们回到局里看到的便是这般狼狈的景象。凌菲菲在刑警队伍中算是群众工作的老手,一时也很难应付赵家这声势浩大的闹腾。所以说,比起冲到前线抓贼,有时候后方的家属工作,也绝对不轻松。 全一峰这算是把菲姐从百忙中暂时解救了出来,向她汇报了他们这边的情况。 “中心医院那里我熟”凌菲菲脸上大喜过望的表情,简直出卖了她在家属面前耐心沉着稳重的人设,“这样吧,我跟你们一起去会会这个阿古佬。” 菲姐此言不虚,他们三人重新回到中心医院后,仿佛无头苍蝇一下子找着了北。菲姐三下五除二就在中心医院附近地貌复杂的里弄夹缝中找到了她要找的“线人”。全一峰一看,这不是刚才那个杵在人群边儿上抽烟的年轻小伙子吗? 但是全一峰和王富还是不禁有点儿困惑。临舟中心医院在汇宁区,地处汇宁、圆湾和秀安三区的交界,可谓是临舟市内最繁华地带的一流医院,而菲姐原来的单位属嘉东区,跟汇宁隔着半个临舟。一个中心城区,一个近几年才飞速发展起来的郊区,离得十万八千里,她是怎么会对这里的情况这么如数家珍的? 但目前找到赵田炳夫妇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全一峰和王富顾不上心中的疑惑,跟着菲姐来了一个三人合围,切断了小年轻的退路。 小伙子的穿衣打扮跟其他医托里那些个中年大叔并无二致,一口黄中透黑的烟渍牙也足够说明他混迹社会的“工龄”,但任他怎么作,这个年纪的胶原蛋白就在那儿,脸儿太嫩了。 “你这小鬼,今年十八了吧?”凌菲菲显然跟他有过好几年的“交情”了,“这一眨眼的,都不能享受未成年人的特权啦,还混。你说你,从未成年干到成年,你这是对这一行有多执着啊?” “嘿嘿,菲姐好久不见啊。您不是不知道我,我别的什么都不会,这一行来钱快啊。” “别废话了,昧着良心的钱,赚来看病用的吧。回头再收拾你。有话问你呢。” “菲姐您尽管问,只要不是当场废了我吃饭的家当,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年轻,看来还是个武侠迷什么嘚 “阿古佬你认识吗?他人现在在哪里?” 小年轻闻言,脸色变了变,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抽了抽,一边摆手一边笑得一脸猥琐:“阿什么佬?不认识不认识。” 凌菲菲一脚踩上了小年轻身边的一把破椅子上,大马金刀的站姿极其豪迈:“是真不认识,还是不想认识,还是不敢认识” 小年轻把他那猥琐的笑容收了收,笑嘻嘻地说:“菲姐霸王花,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少啰嗦!”凌菲菲一个手刀作势就要朝他脖子上劈过去。 “不敢认识!不敢认识!”小年轻缩着脖子连连闪躲。 “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凌菲菲不再跟他废话,单刀直入,最后通牒。 “西门弄!我有一次听那个秦老鬼喝醉后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大家都说阿古佬有黑社会背景,后台硬着呢,菲姐,我这是污点证人,您可不能出卖我啊!”这小年轻,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博古通今得很。 在菲姐带着全一峰和王富寻找线人的同时,李允彬在临舟中心医院的内部记录里调取到今年3月20号赵涵的就医记录。诊断显示,赵涵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急需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然而,他在中心医院里一直没等到干细胞匹配成功的捐献者,却在4月2号的时候突然出院了。出院申请被主治医生驳回过,但鉴于家属的坚持,院方也没办法再阻扰。 这样一来,情况就很明确了,赵田炳夫妇在儿子病情危急之时,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认识了“孤狼医托”阿古佬,还顺利地为儿子找到了干细胞提供者,成功地进行了移植手术。 但为什么夫妇俩在赵涵不幸因车祸身亡之后,自己的亲人都还没来得及见上面,反而第一时间跑去找这个中间人阿古佬呢?赵田炳夫妇的失联又是否与他直接相关? 西门弄离中心医院不远,步行只要不到二十分钟。繁华的商业大街灯红酒绿,从临街一个金碧辉煌的橱窗旁沿着打扮成洛丽塔风格的小路走进去,大概五六十米的地方再往里拐个弯,便能感受到那变魔术般的时空错位感:从宽敞豪华的大都市,到拥挤破败的小弄堂,也就这五六十米的路程。 弄堂里灯光昏暗,墙角四处堆放的自行车、电瓶车和其他杂物,再加上头顶上蛛网般交错的电线和网线,对于老住户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光景,却让偶尔路过的行人感觉分外压抑。 还没到十一点,这个闹市中的“平民窟”便已经一片死寂,只有偶尔的几声狗吠,隐隐诉说着这里不久前的一段兴衰史。 西门弄的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虽然离商业主街还有一小段距离,但胜在闹中取静,原本是市中心高档住宅的不二之选,多少人眼馋的香饽饽。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原住民对自身价值的深切了解,这里的拆迁难度惊人。说白了就是过高的要价,把好几波开发商、好几届政府都吓退了。住户怀揣着一把把如意算盘,有恃无恐地等了一年又一年,见证了原先偏远郊区的新城建了一座又一座,自家门前依旧静悄悄。等到恍然大悟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然被悄无声息地抛弃了。政府部门除了每年过来把弄堂口的外墙粉刷一新以外,对这里再无过问。这么多年下来积累了大量斗争经验的“钉子”们,无知无觉中没有了用武之地,落寞之意弥漫着整片弄堂。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全一峰一行人跟着凌菲菲在黑漆漆的弄堂各个出入口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既不见来人,也不见目标屋内有何动静。 正副队长商量一番后,决定不再守株待兔,直接撬锁进门一探究竟。 房门被打开,队员们皆持枪戒备,然而屋内还是一片死静。密闭的狭小空间里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钻入众人的鼻腔,大伙儿都不禁皱了皱鼻子。 只有凌菲菲在这怪味的包围中明显愣了愣。这股气味,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在她的记忆仓库里,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挣脱保管盒的束缚,喷薄欲出。 对了,也是这样的气味,也是这样满屋子的锡纸、打火机、管子和“水壶”,还有嫌疑人倒地匍匐的样子,和他手臂上还插着的注射器。这所有的景象,和记忆中的那一次太像了,强烈的既视感,仿佛要把凌菲菲连同眼前活生生的现实,生拖硬拽地拉扯进某个梦魇。 从阿古佬的尸僵程度来看,这人已经死透透了,死了起码三四个小时。而从现场的情况初步判断,死因很有可能是吸食毒品过度。 队员们训练有素地做起了现场勘查。如果证据表明这个阿古佬确实是死于自己吸食毒品过量的话,那么对赵田炳夫妇的追踪就算是遇上了死胡同。 “菲姐,你没事儿吧?”在场的众人都在各自忙活着,没有人留意到凌菲菲细微的不自在,除了全一峰这个人形猎鹰。在他的眼皮底下,凌菲菲刚才那一瞬间的呆愣,犹如房间里的大象般醒目。 凌菲菲有点惊讶地看了眼全一峰,她又环视了周遭一圈,说:“这屋子里的景象,我也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只是这个现场,给我很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会是巧合吗?” 第64章 过量 在跟着丁法医去解剖室的路上,凌菲菲跟全一峰说起了她来大队之前办的最后一起案件。 “受害人叫张高波,42岁,是嘉东二区殡仪馆的火化室主任,今年五月一号遇害。最先发现尸体,不对,应该是发现尸块的,是一名负责殡仪馆附近街道清洁的环卫工人。五月三号清晨,那名环卫工人在殡仪馆后门的垃圾桶里发现一袋生肉,原本想拿去喂流浪猫狗,但是感觉腐败气味有点太大了,就打开袋子看了看,结果在肉块里看到了类似人的手指,于是报了警。 我们派出了警犬进行大范围搜查,很快就在附近的五个垃圾桶里找到了剩余的尸块,而死者的头颅则是五天之后才从一处下水道里找到的。由于下水道的水流比较大,而且头颅的重量不大,所以找到的地方和尸块集中抛弃的地方离得有点远了。 不过缺失的头颅并没有阻碍我们查找尸源的进度。因为案件性质恶劣,引起了当地的广泛关注,其中最近水楼台的自然是那间殡仪馆,所以当殡仪馆的员工向上级反映说有一堆火化证明等着张主任签字,但是已经两天没见他了的时候,殡仪馆的领导就联系了我们。 张高波在10年前已经离婚了,听说在秀安区有自己的房子,但是一直独居在殡仪馆的员工宿舍里。我们去了他的宿舍,发现那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现场打斗的痕迹明显,而且钱包手机等贵重物品一概不见了踪影。我们进行生物材质取样后,很快就确定了死者身份。 因为殡仪馆的位置非常偏僻,那一带的监控摄像头不多,我们从监控里找不到凶手的线索,所以就从张高波的生前社会关系开始调查。调查发现张高波虽然这么多年来在工作上认真负责,却可能是一名赌徒。 主要是一名火化室的员工反映,在他遇害前两天,曾经有一个男人上他们单位找他,两人发生了激烈的口角和肢体接触,张高波还被打断了鼻梁。但是他却没有报警,在事后被问及的时候,他只是捂着流血的鼻子说了一句“债主上门讨债”。然后我们在他的银行卡记录里,看到了非常频繁的几千到几万元的进出,几年下来,这些银行流水的总数非常惊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通过现金存取,这与参与地下赌场的行为模式吻合。但也正因如此,我们没办法从银行转账信息来追踪到赌场的线索。但是很快,我们就从殡仪馆内部摄像头的影像里找到跟他发生冲突的那个男人的资料。 那人叫洪文达,38岁,跟张高波是老乡,都是高阳市文波县人。他两年前在老家参与涉黑斗殴,情节比较严重,被判了五年。但由于在牢里表现良好,今年4月中被提前放了出来。出来没多久,他就来到了临舟,无业游民,靠打些零工过活。 我们在案发现场、装尸块的袋子和凶器上都找到了洪文达的生物检材和指纹。但可惜的是,当我们找到洪文达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凌菲菲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下子把一个案件复述出来,似乎耗费了她不少的精力。她深深地呼了口气,才张开眼睛看着全一峰说:“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吸毒过量?”仿佛是不假思索,答案就从全一峰的嘴里蹦了出来。 “你啊你,”凌菲菲笑了笑,食指摇晃着指了指全一峰,表情里是大姐姐对聪明弟弟的无可奈何。 她缓了缓,接着说道:“这个案子里的受害人和嫌疑人基本上算是无亲无故。张高波从小是在文波县的孤儿院里长大的,洪文达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带着他们改嫁的母亲,但我们警员找到他母亲的时候,她说已经一年多不见他弟弟的踪影了,也不是很关心的样子。而且最重要的是,所有证据都完美地将罪犯指向了嫌疑人。我对结案结论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刚刚,就在进入阿古佬家的那一瞬间,我才第一次对自己当时的判断产生了疑似怀疑。 案件从发现尸块起不到三天就告破,当时还被领导拿来当先进案例进行了宣传。现在仔细想想,我开始感到深深的不安。当时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过草率了?如果我当时能够再深入思考一下,是不是就能得到完全不同的推理结果?” 全一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不过幸亏凌菲菲貌似也不是真的在问他。他回味着凌菲菲的案情描述,心里暗自思索着:洪文达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一穷二白,哪来的钱借给张高波? 尸检结果没有什么惊喜或者惊吓,阿古佬确实是死于吸毒过量。那只取他性命的注射器上,也没能找到他本人以外的指纹。 离开解剖室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全一峰在上车之前收到一条信息,是凤尾镇派出所的刘克勤传来的,说杨成豪的母亲在家上吊自杀,幸亏被及时发现,刚刚救了回来。 全一峰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而,在已经有点混沌的大脑里转悠了一圈,才叫住了凌菲菲,问道:“菲姐,你刚才说的那个案子,凶手的母亲为什么对自己的二儿子漠不关心?他也是个混混吗?” 凌菲菲想了想,说;“我记得洪文达他弟弟应该是个自闭症,而且还自残。洪文达出狱之后去过圆湾三院找他弟弟,但是没找着。” 自闭症? 圆湾三院? 没找着人?! 这下轮到全一峰呆愣在了原地。他条件反射般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找着?” 凌菲菲摇摇头,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时候不早了,赶紧先回家睡会儿吧,有什么等天亮了再说。” 又是紧张劳累的漫长一天,全一峰拖着满身心的疲惫,回到家后,头还没碰着枕头便已经相约周公。然而,他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隐约间,他听见一阵引擎轰鸣声刺破长空,暗红色的小车从天而降,一头扎进熙熙攘攘的街道,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玻璃,覆盖在万事万物之上的平静假面悉数龟裂,随着那一抹如同干涸血迹的暗红瞬间粉碎。车身升腾起熊熊燃烧的大火,冲天的火光当中,一个挺拔的男人若隐若现。那人缓缓地解开身上的深蓝色马甲,温和的笑容和诡异的骷髅头,在灼人的热浪里交替在男人的脸庞上闪现。他那不甚真切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烧得漂亮吗?漂亮吗?是不是很有艺术?……” “轰——” 一个黑色仪器被爆炸的威力抛向远处,仪器上却还闪烁着豆点大的红光。 “你要的证据!给你!给你!都给你!”一个身材瘦削姿态佝偻的青年一跃而起,一把抓住那一小团黑色,用近乎癫狂的语气冲着前方狂吼。 仿佛是镜头突然一转,一个巨大的仓库的旁边,小树林里的泥坑里,一个没有头颅的、东拼西凑起来的身躯,正在用露出地面的半个胳膊,艰难地一寸寸往上爬。 “啪、啪、啪”,那是□□拍击泥土的声音,又像是铁锹和锄头的撞击声。 突然,一只腐烂的手伸出了泥坑,手中原本拽着的一沓火化证明在安静无风的天地间狂舞飞扬。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响起:“证据?大少爷、二少爷,证据都埋在那泥石流里了,一了百了,哈哈哈哈,一了百了!” 紧接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凭空出现在了那具终于挣扎出地面的躯体边上,一颗头颅从车上滚落下来,正好落在了那具身躯的脖子上。那个支离破碎的人,用手捂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肠胃,弓着身子站了起来,他似乎在找着什么,一个瞬间移步,仿佛在镜头前来了个脸部大特写,灰败的嘴唇里冒出了几个干枯的音节:“你见到我的肾了吗?” “肾也不见了,肝也不见了,心肝脾肺肾,通通不见啦!” 那是一个突然响起的青年的声音。 只见一个瘦小的瘸脚小伙子正一手拿着一根甘蔗,一手高举着一个□□“水壶”,欢天喜地。背景不知何时变成了春锦路上那个枝繁叶茂的大院里,青年在那透着斑斑点点太阳光斑的楼道里欢快地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童谣”。他背后的脊柱上,却插着一根长长的管子,鲜红的液体正汩汩往外冒着,随着他的手舞足蹈,留下了身后一地的幽幽蓝色焰火。 楼道的尽头,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握着一把菜刀冲了过来。他一把抢过那□□“水壶”,狠狠地摔到地上,溅起无数的玻璃渣子。碎片在他身上割出无数的血痕,他却只顾着歇斯底里地怒吼:“孙莉去哪里了?!孙莉去哪里了?!” 画面又一瞬从圆湾三院晃成了青江边上那几棵迟迟不肯吐露新芽的桃树。洁白的病床上,一个被牢牢禁锢着的灵魂,透过那付正在腐烂的皮囊,绝望地无声咆哮着:“放我出去!” “常青藤这种小家伙啊,”在耳膜快被咆哮刺破的临界时刻,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慈母般的低喃,“好看是好看,但你得时时提防着,它坏了规矩要冒出头来的时候啊,要是你不及时除掉,很快就给你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 被疯狂的视觉听觉冲击折磨得将近崩溃的心脏,仿佛得到了抚慰,一口长长的气息将喘未喘。 突然,一台从天而降的电冰箱直冲地面,随着落地的瞬间,冰箱里满满当当的针剂瓶碎倒一地,从瓶子里倾泻而出的,却是一地鲜红欲滴的血。 一只巨大无比的针管,猛地向镜头扎来。 全一峰猛地睁开眼。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天旋地转,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脑袋里的刺痛让睁着眼睛的他动作僵硬了三秒。他缓慢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太阳穴,没有针头,没有鲜血,只有心里巨大的空洞感和乱成一团的疑惑。 第65章 小护士 昨晚对阿古佬住所的勘察结果显示,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死者的钱包完好,但是没有找到手机的踪迹。附近的住户和另外几名医托都反应说,这个阿古佬平时深居简出,除了病患家属以外,极少跟人交往。所以对于他平时是否有用手机的习惯,大家都没太多印象。 “他要是这么个性格的话,他平时是怎么招揽到生意的呢?他的下家又会是谁呢?”季廉听了电话那头全一峰的叙述之后,想了想便问道。 “这个还得再查查。你上车了吗?小心开车,先挂了啊。”全一峰叮嘱道。 季廉收起手机,专心地把车开进临舟中心医院。不过他今天过来不是为了案子,而是因为他母亲。今天一早他收到妈妈的电话,说昨晚半夜里就开始心绞痛,不巧他爸正出差,保姆又请了假,只好让季廉送她过来。 季廉的外公心脏就不好,三四年前还做过心脏支架手术,所以他们一家人对心脏问题都格外重视。到了医院,免不了就是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检查,而他外公当年退休之前,在市教育局主要分管的就是医学这一条线,所以在这些检查的过程中,他们母子俩还遇上了好几拨熟人。 “邓玲今天你值班啊。” 眼前正在给季妈妈量血压的这位阿姨非常眼熟,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小时候住他家楼下的楼下的,是季妈妈的小学和中学同学。他小学的时候还参加过她家女儿组织的大院小孩大冒险,可惜那次还没成行就被大人发现,给拎鸡仔似的都抓了回去。 “是呀,我过来巡一下,就见到是你,那我肯定得亲自来的。真是巧了,我还想着这两天跟你打电话呢,我女儿下个月结婚,你跟老季要过来呀。”邓阿姨一边说一边动作不停,手脚非常麻利。 “你女儿都要结婚啦,真是快啊。”听季妈妈的语气,惊讶里满是羡慕。 “不快不快,我都催她好几年了。上个月我见到秀梅,她跟我说那个蒋明明,就是大学都没念完就移了民的那个,儿媳妇儿刚给她生了第二个孙子呢。” 刚到一旁接了个电话的季廉走回妈妈身边,默默地听着这种危险的对话。他跟全一峰在这一点上不太一样,全一峰每次被他家太后念叨,凭他在太后面前插科打诨的功力,简直不在怕的。反正每次最后全太后也只能无奈地骂他两句“臭小子”就完事儿了。况且,全一峰毕竟比他小了三岁,还年轻。想到这里,季廉莫名地有点忿忿,心里的小猫人把全一峰这只黑背大狼狗给拉黑了起码五分钟。 季廉一边忐忑地静候着今天这事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方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两妈妈从老同学的二孙子一路扯到以前大院里那个老方家的二踢脚儿子今年又跟他媳妇儿离婚了,季妈妈的好几个常规检查才完成。 这时,一个年轻护士拿着心电监测仪走了进来。来人满面春风的笑容在这个到处都是愁眉苦脸的病患和神情冷淡的护士的普通科室里,倒是不多见。她一边把手中的仪器和记录单据放到桌子上,一边跟邓阿姨说:“哎哟,邓主任您大驾咋光临这儿来了?楼上李院长刚刚还找您呢,您要不上去瞧瞧去?这里由我来给您照顾着,您放心啊。” 护士说话的声音特别甜,听起来也不矫揉造作,季妈妈不禁转头看了看。只见这姑娘白白净净,身材匀称,虽然长相也没有特别惊艳,但笑起来眉眼低垂,有种老妈妈们特喜欢的那种亲切感。 邓主任闻言,也不便多留,起身就要离开,还不忘跟老同学交代:“这位护士小李人可细心了,交给她我放心。副院长找我,我得先去看看,我们回头再联系啊。” 也不知道是熟人的缘故还是咋地,季廉感觉这位护士的态度非常好,让他不禁回想起上次发烧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被全一峰抱进特需门诊,在那栋“特需住院部”里受到的“特需”待遇。 李护士一边给季妈妈穿戴上心电监测仪,一边跟他们母子俩解释说:“这个呢,是监控心脏用的,可以24小时连续记录阿姨您的心电图。这样穿戴好之后呢,它基本是不会限制您日常生活和工作的。明天您过来复诊的时候,医生就可以从您最近24小时的动态心电图,了解您的心律情况,万一有什么问题,医生可以及时发现、及时治疗。” “好的好的,”季妈妈微笑着看着李护士,仿佛心脏也舒服了不少,“我们明天过来复诊还是找你吗?” “可以啊林阿姨,我明天也是这个班。”李护士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明天您有好些检查的结果要拿的,我先给您去取了,您过来的时候叫我一声就好。” 中心医院的这个小插曲,季廉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把母亲送回家,没多久便又回到了工作中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当他再次陪着母亲到医院复诊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昨晚亲爱的林女士会跟他强调了两次让他今天一定要请假陪她的事情。 敢情季妈妈不是身体不舒服想儿子陪了,那分明是看上人家医院里的小护士了! 季妈妈毕竟是文化人,说话没那么直接,不像某全姓霸总,张口就讨要孙子孙女儿什么的。 季妈妈只是在来医院的路上,不经意间和儿子透露了一点点昨晚跟老姐妹电话里听来的情况。这一点点情况包括但不限于:那姑娘名叫李静娴,临舟护理学院毕业,今年26岁,未婚而且目前没有男朋友;父母都是外地人,但这不重要,因为她是独女,家里没什么额外的负担;之前跟院里一个年轻有为的已婚医生传出过绯闻,不过后来证实只是谣传,也不知道什么人那么没阴德,好端端的人一花季大姑娘,够委屈的…… 幸亏季廉这是在开车,要是在走路的话,估计这会儿都得开始走顺拐了。 一通复诊下来,季妈妈心情大好,不单只是因为各种检查的结果都显示她身体并无大碍,更重要的是李姑娘照顾得细心周到,简直不要太合她的意。她甚至在季廉走开打电话的空隙里,拉着人家姑娘的手说:“我这儿子啊,就是性格比较内向,而且这么多年来就只知道一心扑在工作上,现在哪方面都让我跟他爸省心,唯一不放心的啊,就是还差个在生活上照顾他的伴儿。” 小姑娘心领神会,也不说破,只是拿着季妈妈塞给她的手机号码非常腼腆地笑了笑,那害羞的模样,甭提有多纯良。 “你今天遇到什么了?怎么啦?”全一峰也是忙到晚上将十点半才到家,这个周末他都抽不出时间陪季靖,回来的时候家里这个中考生已经睡下了。 躺进沙发刚一会儿,他便发现了季廉些微的不对劲儿,连忙关切地问道。 季廉把自己的手机拿给他看。只见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季先生你好,我是今天陪林阿姨做检查的护士李静娴O(∩_∩)O 关于阿姨后续保养身体的的一些注意事项,我跟你说一下……” “这啥?”全一峰看了一脸茫然,“阿姨她还好吧?” “我妈妈她身体没什么大事,现在是我不太好。”在外面憋了半天,季廉满肚子的小情绪无处发泄,此时就像是心里的小猫人终于幻化了实体,整个人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几乎是躺在了全一峰的身上。 全一峰哪有机会在卧室以外的地方看得到这么软绵绵又状似撒娇的季廉啊,顿时贼心色胆什么都起了,别的也不用多说,先撸一把毛茸茸的头毛过把手瘾再说。 之所以说要人这种生物一直保持理性是不现实的,就连全一峰这么个人形“季廉情绪探测器”,在关键时刻都会掉链子。他明显忽略了季廉最后的那句“我不太好”,刚刚沉浸入自己万花筒般的美好幻想中的时候,冷不丁地被季廉的下一句话差点儿浇了个透心凉。 季廉闷闷地说:“这姑娘哪是在关心林女士的身体,你这都没看出来是林女士要给他儿子介绍对象嘛。” 什么?! 又有女人觊觎我家季大教授? 是的,“又”,平时季廉收到的小情书什么的,多得去了,且不说在学校里的那些,就是阳盛阴衰的市局里,也不乏暗送秋波的。但这次是季妈妈出手,事情可能就有点不一样了。 不巧季妈妈心脏还不太好,不管是以前在娘家,还是现在在季家,都是全家人的重点保护对象。 季廉躺了没一会儿,身后的触感怎么有点不对,明显僵硬了一丢丢,难道这家伙最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还挤得出时间去健身房举铁去了?他疑惑地支起上半身扭头瞧了瞧,只见全一峰正一脸便秘模样,严肃的嘴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滴溜溜地飞速转动,简直快要冲破他那贼立体的单眼皮了。 “你,没事儿吧?”季廉疑惑地问。 “妈妈下次复诊是什么时候?”全一峰突然皱起眉头,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我陪她去!” “你陪她去复诊?” “是的,我要看看那个李静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哎,你这是怎么了?”全一峰用手轻轻挡了一下季廉往他脸上砸的抱枕。 “我让你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季廉使劲儿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不过在全一峰眼里还是没什么力度。 “哎,你这是什么阅读理解水平,还说我文盲呢。我这是要去会会不知哪个山头来的妖精啊。而且,”全一峰把糊了一脸的抱枕拿开,表情严肃地说:“我觉得我很有必要从现在开始在咱妈跟前表现表现了。” 季廉听了他这般宣言,也不禁精神紧张起来。他从全一峰身上爬起来,也严肃地看着他说:“你这说的是认真的吗?” “当然啊。” “好,”季廉站了起来,“那你赶紧去洗澡吧。” 全一峰听到这句,不知为何眼前一亮,表情又恢复了那一脸的贼兮兮:“宝贝儿你这是急着以身相许吗?” 季廉觉得跟这种臭不要脸的人住一起久了,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就是脸皮厚度会跟着与日俱增。 他抿了抿嘴,给了全一峰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说:“这是你身上真的好臭。”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死活不让通过的那一章貌似终于过了,滚回来更新啦啦啦啦 第66章 校园偶遇 还没等到季妈妈的下一次复诊,季廉第二天便在临舟大学遇见了李护士。 “这不是季先生吗?怎么这么巧?” 季廉寻声看过去,李静娴在临大二教的一楼走廊上一脸灿烂微笑。她今天穿着一条浅红的碎花连衣裙,戴着一顶米色软呢宽檐帽子。季廉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李护士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在医院的时候盘在护士帽里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刚刚齐肩。她的上身微胖,但露在裙摆下的双腿比例恰到好处。配上一双浅色小高跟,这一身甜美打扮配上青春洋溢的脸蛋,这姑娘说是在校大学生也绝无违和感。 季廉微笑着跟她礼貌地打了招呼,顺便当面感谢了她对自己母亲的照顾。 “林老师这两天感觉还好吗?她最近应该多些在家休息,但是像她那样的大忙人,肯定闲不下来的,你们要帮忙看着她哦。”李静娴从帆布单肩包里拿出一本书,在季廉面前晃了晃,说:“我是过来进修的,护理学。没想到我们在这里都能遇见。你这是要给学生们上课去吗?” 季廉点点头,正想跟她告别,却听她说:“你的课是在第几教学楼呢?我对临大不熟,虽然之前来过几次,但今天的这门课是第一次来上的,教室也换了,现在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 人家小姑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季廉肯定是不能丢下人不管的,也就欣然当了一回护花使者。 只是这花不护则已,把人送到她所说的教室之后,季廉才发现那里全部都是女学生啊。清一色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连讲台上正在做课件准备的老师都是女的。简直让季廉有种糙汉子误入万花丛的茫然。 “哇,静娴,这是你男朋友吗?” “你男朋友好帅啊~” “你男朋友还亲自送你来上课啊,好羡慕哦~” 一屋子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起来,气氛跟计算机系那些愣头青们和女汉子们的起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次元的事情,季廉本想虽尴尬却不失礼貌地微笑退场,讲台上的老师却正好抬头看见了他。 “咦,季教授,你怎么来了?”这个五十多岁胖胖的女老师,说起话来容光焕发,十分亲切。 季廉跟女老师解释了一番又寒暄了几句,身后一直传来女孩子们时而喃喃细语时而纵情欢笑的窃窃私语和银铃笑声,还有那一道道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热的目光。 “没有啦,这位是临大的教授,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啦。” 如坐针毡的季廉听着背后李护士的这一句,心里的小猫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快步向他自己的教室走去。 离开了那满园春色,回到熟悉的糙老爷儿们聚集地,季廉很快便把刚才那段插曲给忘了。直到午饭时间,一位隔壁系的同事来到教研室,冷不防地拍了拍季廉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哎哟这真是我们系的大新闻啊,听说咱们临大计算机系某著名芳心纵火犯,终于也有落网的一天了。” 其他几个在场的同事听了,都哄笑起来。 看来今天早上的小插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传成了粉红冒泡的绯闻,而且还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只是教研室里的这几个基本都闷骚,没人提起,便只有闷闷地独自消化着这新鲜的八卦。 好巧不巧,当季廉随着一行人刚走出办公大楼准备前往学校食堂的时候,还在大门外遇上了传说中的“芳心”本人。 毕竟这一个个的,都是教授、副教授或者讲师什么的,文化人嘛,明目张胆地八卦人家私事不太好,不体面。充其量都只是若无其事地侧耳倾听起来。 “这么巧啊李护士。” 季教授一如既往的职业声线,难怪老剩男。 “我是专门来这儿等你的,谢谢你今天帮我指路哦。我想请你吃个饭,不知道赏不赏脸呢?” 哎呀呀,这“芳心”自己就是纵火犯吧?声音该死的甜美。 在众同事焦灼的余光中,“老剩男”季廉带着李护士朝着学校附近的小饭馆一条街的方向走去了。 说实话,季廉只是对女人不感兴趣,又不是审美有问题,所以李静娴的好看他也是认可的。 只是她这青春明媚的形象,怎么越看越感觉在哪里见到过? 说起似曾相似的脸庞,季廉不禁想起他们还在开发中的系统。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应用就是人脸识别。非常幸运的是,这项技术虽然还不能称之为完美,但是在各方的努力下,早已经进入了实用阶段,他们联合项目组要做的只是从已有的技术中挑选最符合他们侦查场景的来加以整合应用。 人脸和指纹、虹膜等其他生物特征一样具有不易被复制的良好性能,可以为身份鉴别提供很好的素材。但是在它的非强制性和非接触性等优点之外,也天然存在缺陷,例如人脸的相似性和受外部条件导致的易变性等。 在他们的研究过程中,警方所采集到的监控录像等,无论是嫌疑人、受害者还是目击证人,通常都不会是单纯的人脸图像,往往都伴随着肢体甚至动作的影像。但是鉴别人物体态的技术显然还不太成熟,如果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来,说不定会为侦查过程带来不少的帮助。 想起侦查,季廉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全一峰,也就想起了他们那边的案子。 这两天忙着陪母亲看病和回学校带学生,不知道秘密移植骨髓的男童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根据丁法医的尸检和现场痕迹的检验,他们确定阿古佬死于注射毒品过量之后,由于死者父母赵田炳夫妇确认失联,便把侦查的方向放在了对其他医托的调查,甚至扩大到了跟缉毒科的合作上。排查的范围这么广,任务那么重,也难怪全一峰每天回家都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季廉甚至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打起商量来:哎,我是不是也该学点厨艺什么的,起码给家里急需营养的两个伙计们给补补呀? 自顾自非常意识流地自我交流着,季廉几乎把身边的李护士给忘干净了。要不是李静娴在分岔路口及时喊了他一句,他都快凭本能径直走向食堂的普通窗口打饭去了。 下午没课,季廉饭后把李护士送到最近的地铁口之后,便径直把车子开回了家。 全一峰接到季廉视频请求的时候,正在某监控车里吸溜着泡面。 接通了电话,全一峰看到季廉身后那个熟悉的房间,有点不解,“你怎么跑我那边去啦?” 是的,季廉正身处全一峰那间已经空置多时的单身公寓里。全一峰透过镜头,立即察觉了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到处是被翻找过的痕迹。关切地问:“我那儿是遭贼了吗?你没事儿吧?” 季廉举着手机,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遭贼,嗯,是我刚刚找东西弄到。” 说完,他把镜头后置,全一峰看到屏幕上出现一张老照片,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他书架上某本旧书里抽出来的。照片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像素十分感人,而且还不是摆拍,可能是旅游途中谁抓拍的。镜头是从上朝下的,画面上的五个年轻人正在脚步生风地往一个小山坡上走着。 全一峰不知道季廉是怎么找着这张照片的,因为如果不是现在拿给他看,他自己都早就把这张照片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季廉的手指出现在镜头前,指着其中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子说:“这个姑娘,是你念警校时候的女朋友吧?” 全一峰手上的泡面碗差点直接倒扣在了旁边王富的大腿上。王富原本正盯着监控仪器,并没有留意他俩的对话,被全一峰这一手抖给吓了一跳,不禁也悄悄转头斜眼打量起老大手上的屏幕。 只见照片中季廉手指的那个女孩子鹅蛋脸,留着齐肩的头发,碎花连衣裙,白色运动鞋。身上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细瘦的地方细瘦,是让男孩子心动的身材。 “这,这大三,不对,大二的时候就分了的,都过去这么久了……”全一峰的灵魂只出窍了四五秒,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蹊跷,“不对,我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么张照片,你是怎么找着的,而且,还知道的这么精准……” 说着说着,全一峰音量逐格递减,心想莫非全尔摩斯的名头今天就要易主了? “直觉。”季廉只说了这么一句,镜头也没有调回前置,全一峰只能猜测他说话时的表情,等待着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过了半晌,才听见季廉语气平静地说:“虽然这张照片上的人不是很清晰,但你不觉得李护士从整体打扮上来看,跟你前女友蛮像吗?” “嗯?”监控车里的两人都愣了愣。全一峰扭头看了看王富,富哥非常识趣地咳嗽了两声,视线转回监控仪器,佯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谁是李护士?”全一峰问完,才想起来昨晚那个给季廉发消息的护士李静娴,“你是说李静娴?” “小姑娘的名字你倒记得清楚。”季廉低低地咕哝了一句,才把镜头调回前置,说:“是的,就是她。对哦,你还没见过人家呢。我今天上午在学校遇到她了,原来她正在临大念护理学的进修班,还一起吃了午饭。” “不——会——吧?”全一峰赶紧把泡面碗往旁边搁下,否则迟早翻车,他理了理思路,说:“你是跟我说,这个打扮得跟我,那个,就是那个前女友很像的护士,今天特意去学校跟你来了个偶遇,还蹭了你一顿饭?” 季廉看着屏幕里“笑容逐渐变态”的自家傻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听他说:“季大教授啊,这等送上门的好事儿,我们可不能轻易浪费掉啊。” 第67章 套路 季靖这几天有点,嗯,怎么说呢,就是有那么一点点迷惑。 其实总的说来,季廉叔叔、全老大跟他,这个三口之家该干嘛还是干嘛。 比如说,大前天季廉叔叔给他新拿回家的数学试卷签好名字后,貌似是一时兴起,跟他上了一堂古文学课。讲的是三国时期李康的《运命论》。季小靖的文学功底毕竟薄弱,即使有叔叔细心的讲解,很多地方还是似懂非懂,里面那句比较通俗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倒是记住了。 又比如说,前天全老大难得的在晚上七点钟之前就回了家,不单只把前天晚上季廉叔叔差点炸掉的厨房给收拾干净,还做了一顿四菜一汤的大餐。他几乎把小肚子都吃了出来,饭后被老大赶到楼下散步了大半个小时才准回家。 又又比如说,昨天全奶奶又坐着她那辆很长的小车来学校接他去餐厅吃晚饭,全老大也跟他们一起。他可喜欢全奶奶点菜了,都是他爱吃的。虽然老大纠正他说他就没有不爱吃的菜,那起码点的分量超满足。他可喜欢全奶奶了,喜欢的程度大概跟全奶奶喜欢他的程度差不多。 但是,问题就在于,大前天季廉叔叔给他上完古文课之后,接到了一个姐姐还是阿姨的电话;虽然电话那边的声音他听不清楚,但是叔叔对着电话说话的声音怎么那么……温柔?听起来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题,怎么会聊那么久?还有,前天他散步回家之后,看到季廉叔叔正在上网研究一个购物网站,而且浏览的明显是年轻小姐姐才会戴的帽子,还问了他意见。最后,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在那家商场同一层的隔壁餐厅里,分明看到了季廉叔叔正跟一个姐姐在吃饭! 他360度地旋转着手中的圆珠笔,昨晚季叔叔在餐桌前那浅笑着跟小姐姐交谈的模样一帧祯地在脑海里强行回放着,让眼前练习册上的题目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 毕竟他才十四岁,大人的世界对他而言还太遥远,想不明白的地方多了去了,添这一件也不算什么;但他都十四岁了,现在连三岁小孩都在幼儿园里玩男朋友和女朋友的游戏啦。他皱着眉头,啪的一声把旋转得快要飞起来的圆珠笔拍在练习册上,轻声咕哝了一句:“不会是因为老大最近工作太忙了吧?” “哈——嚏!”被小家伙默默关心着的全老大对季小靖的担忧无知无觉,在去往某个调查现场的路上,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老大你鼻敏感啊?”方芳问。 “我鼻子好着呢。再说,这柳絮梧桐絮和花粉的季节不早就过去了,鼻敏感也不赶这种时候。”全一峰摸摸鼻子,不甚在意地说。 不过他大概没有什么空闲去留意,在临舟这个飘逸着铜臭味的浪漫大都市,各色各样的花店里,娇嫩的鲜花倒是一年四季都在争奇斗艳。 “季教授,你一会儿有时间陪我去买束花吗?” 今天又是李护士来临大进修的日子。刚吃完午饭的两人一同走出小饭店,李静娴便带上了刚从季廉手里送出的帽子,喜欢之情溢于言表。上次两人吃饭的时候,季廉由于走神把汤汁撒了点在她那顶帽子上,所以这算是赔礼道歉,这礼物送得非常名正言顺。李静娴感觉季教授似乎也不是他母亲嘴里所说的那么呆若木鸡嘛。 “买花?” “嗯,我和几个同事约好下午一起去看望一下上次被医闹家属打伤的那位医生,所以想先买束花。不过你要是有事情忙的话就不用管我啦,我只是觉得你的眼光特别好,想让你帮忙参考一下而已啦。”李静娴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小姑娘说起话来声音里都是带笑的。 “我下午得回市局一趟,要是不远的话可以跟你去看看的。” “谢谢啦,”小姑娘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嘟起了嘴,“唉,其实我们医护人员在家属面前,特别是面对那些无理取闹的,真是弱势群体。” “这种事情通常涉及的情节比较复杂,警方也很难一刀切地做判断或者防范。你遇到类似情况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对了,你下午去探望的那个同事,他没事儿吧?” “他的伤势倒是没有太严重,不过那天真是要把我吓坏了。就是上周五半夜的事情,那天我刚好值夜班,听说闹得很凶,来了好多警察,连法医都来了。”小姑娘描述起当晚的情景,简直绘声绘色。 “哦,你说那个案子,我在市局里有听说,后来案件移交市局大队了。”季廉用手轻轻扶了扶眼睛。 “这么严重的吗?”李静娴一脸的惊讶,“那你知道那天法医过来是做什么了吗?不会真的是医疗事故吧?虽然法医也算医生吧,但其实我们跟他们很少打交道呢。” “好像是查出来那个不幸身亡的小男孩,之前好像是接受过哪方面的移植手术,然后把血型给换了。” “啊?竟然是这样!但是奇怪了,如果做过移植手术的话,我们医院的记录都很完善的,怎么会之前不知道呢?唉,无论如何,那个小孩子也是太可怜了。” 季廉看了看蕾丝帽檐下的鹅蛋脸,干净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遇难者的怜悯。 “就是啊,现在连小孩的父母都找不着,警方也没办法做进一步的核实了。虽然中心医院内部的信息工作做得很好,但可惜医院之间的信息联网还不够完善,现在大伙儿唯有到各家医院逐一排查,说不定还要到外地找,也是茫茫大海捞针。” 闲聊间,季廉已经把车开到了学校东门不远的鲜花一条街,他让李静娴先下车看花,自己则去找地方停一下车。 “看什么这么入迷呢?”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和出现在车窗外的身影,把季廉吓了一跳,差点连手机都没有拿稳。他尽自己手速之极限把手机锁屏,李静娴还是看到了刚刚屏幕里的对话框内容。 “狗狗俱乐部?”小姑娘念出了刚才对话框上的群组名字,“原来季教授你也养狗的呀?我可喜欢狗狗了,可惜我住的地方太小,养不了宠物。” 季廉还有点缓不过神,表情不免有些急促。 “哦,不好意思,我刚才不是故意看你手机的,就是不小心扫了一眼,被可爱的文字吸引了注意力。”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放心,我不会泄露你的小秘密的。我刚才看到有一家的花好好看,你过来帮帮眼呗。” 季廉锁了车,微笑着点点头跟着她朝花店走去。 “啊,对了,刚才说到的那个案子,”季廉仿佛是为了缓解刚刚那个小插曲的尴尬,没话找话说似的又提起了之前的话题,“我昨天好像听他们说,已经有了点眉目了。” “是吗?”李静娴的脚步顿了顿,把帽檐稍稍向上翻开了一点,看着季廉,“找着给小男孩做手术的医院啦?” “哈?”季廉倒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那倒没有,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听说好像是查出来男孩儿的父母之前跟中心医院的一个护士接触过。但这个护士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就不知道了。” 李静娴眨了眨眼睛,新做的假睫毛在好看的卧蚕下刷出一片浓重的阴影,“护士?我认识吗?是谁呀?” 说完,她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越界了,连忙摆摆手说:“哎呀,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对你的工作太好奇了。” “没事儿没事儿,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秘密的事情,一切都还在调查中。但是再具体的怀疑对象我就不能说了,”季廉拿起一束花嗅了嗅,递给李静娴,“见谅。” 李静娴单手接过花束,另一只手举起手机,调整了一番角度,自娱自乐地玩起了自拍。镜头前的小姑娘让人不免生出“人比花娇俏”的感慨。 季小靖今天简直非常迷惑,特别是他刚才在市局的车库里全程目瞪口呆地目睹了那惊人的一幕之后。 放学的时候全一峰的车子刚好经过他学校附近,便把他也捎带回了局里。然后他就在车库见到了也刚好停了下来的季廉的车子,以及从车上下来的那位跟叔叔一起吃过饭的小姐姐。 小姐姐手里的那束花呀,怎么说呢,看一眼就能猜到是谁选的——“钢铁直男”,不对,“钢铁IT男”的审美。 季靖搓了搓手,迷惑地看着车里另外的两个人:全老大毫无波澜的脸,以及身边菲姐姐额头上快要爆出来的青筋。 只见菲姐姐一把推开车门,健步如飞地冲向季廉叔叔。就在那来路不明的小姐姐的双手刚要攀上叔叔手臂的前一刹那,抓住她的衣领把人往后一拉。小姐姐踉跄了一大步,惊魂未定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菲姐姐。 “你……”小姐姐刚开口,菲姐姐就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你还要不要脸了?!”怒目圆瞪的菲姐姐好可怕啊,“勾引完别人老公现在来装纯良?□□你如意算盘还真打错了!” 还在车里的一大一小都惊得张大了嘴。 被菲姐抓住手臂往自己身边带的季廉倒显得很淡定。不过全一峰知道此刻他的内心大概会有一只懵圈的小猫人。 清纯可人的李静娴小姑娘,其实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太壮实的身骨架子里蕴藏的战斗力,并不一定比女中豪杰的菲姐要来得低。 只见她霎时双眼含泪,双颊绯红,一副强忍着泪水的隐忍模样,说出来的话音更是我见犹怜:“季哥哥,她,她欺负人!” “去你的哥哥妹妹,滚蛋吧□□!你这是小三当上瘾了吗?”菲姐抬着下巴俯视着她。 “你,你,这又关你什么事?!”李静娴可能是眼见对面的季教授竟然对自己的眼泪攻势没太大反应,有点着急了。 “关我什么事?他是我男朋友。” 菲姐成功地用轻飘飘的六个字,把坚守在车上吃瓜的那一大一小给吓石化了,顺带还有身边这位被她拽得动弹不得的季大教授。 第68章 误会 方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吃到过这么巨大的瓜。反思自己首席狗仔那光芒万丈的职业生涯,这简直就是一件让人悲喜交加的重大发现。 凌队长怒发冲冠,市局车库棒打鸳鸯!而且,打的那对鸳鸯里的“鸯”,竟然还是不久前插足她和前夫感情,造成婚姻破裂的元凶小三儿! 这等离奇情节,任凭是谁,听了都会惊呼出声吧? 所以方芳这次非常自觉,秉承着专业狗仔的职业操守,只要价格谈妥,保密工作自然是会做到极致的。不过她这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首席,又怎么会屈服于全老大的威逼利诱之下?那肯定都是季教授的人格魅力使然。 全一峰默默地把她的购物车清空了,里面是半年量的零食清单。 同样作为CP粉,李允彬表达应援的方式就很不同了。 “老大老大,这下玩脱了吧?!你这次不会真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兴冲冲地跑进全一峰办公室的李允彬,不出所料地得到了一顿胖揍。如果不是还有好多试卷要写,季靖肯定也加入了老大的揍人行列。 李允彬挠着他的鸡窝头,一脸惆怅地蹲在同样一脸惆怅的老大身边,说:“老大,这事儿你看现在该怎么办呀?” “该怎么办呢,”全一峰又在李允彬头顶胡乱抓了一把,继而大义凛然地说:“小护士也好,母老虎也罢,胆敢抢我季廉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埋头写试卷的季靖仍旧笔耕不辍,而心里的一双小手已经piapia地拍得通红。 无论是这一周以来跟李护士的“交往”,还是今天凌队长的单方面宣告恋人关系,对季廉都是人生头一遭。季靖回家之后,看到他已经在沙发上愣坐了至少三十分钟,还一直拿着手机反复地解屏、锁屏,很是发愁的模样。 “叮——”一条信息滑入季廉的手机,发信息人写着“李静娴”。他连忙打开: “季教授,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希望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困扰。真的不好意思!o(╥﹏╥)o” 季廉立刻在回复框输入了一行字,随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掉,接着又重新输入。就这么输了删、删了输,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给她回复道:“是我说对不起才是。今天没有吓到你吧?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你来我去的几轮消息过后,不知咋地,他们俩还通起电话来了。 “可能她这段时间为了案子的事情压力有点太大了。血液科的那个护士跟踪调查下来,除了知道她老家是钦州的以外,竟然也查不出其他更多有用的信息。别说她作为队长,其他队员也都很着急呢。”季廉不疾不徐地说着,语气是一贯的从容温和。 “原来是这样子啊。那你也不要给她太多压力哦。我知道我不该插手你们查案子,但是我有一个好姐妹刚好跟血液科的护士玩得特别好,我私底下悄悄地帮你打探一下呗。”李护士也仍旧是那么体贴温柔。 “这怎么成呢,万一给你带来不便甚至危险……” “不怕不怕,我有分寸的,你不用担心我啦。不过说起你女朋友,我记得她以前也不是一直这么大脾气的。唉,说起她,之前她丈夫,哦不是,应该是她前夫邓彬,的确是追求过我的。但我跟邓医生一直都只是同事关系。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优点,但很有自知之明的。我的家庭条件什么的虽然都不怎么样,但家庭教育还是很传统的,绝对做不出那种破坏别人家庭幸福的事情来的。都是我不好,拒绝别人的时候也下不了狠心,才让凌菲菲她一直误会我,呜呜呜……” ” 电话那头的姑娘说着说着就抽噎了起来,季廉毫无章法地乱哄了好一通,才把人给哄消停了。好不容易挂断电话,一看屏幕,竟然讲了四十分钟! “季廉叔叔,你跟那个姐姐那样,你是不是就为了从她那里套出那个嫌疑人护士的信息呢?” 季廉放下电话,冷不丁听到季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非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小靖同学很有可能已经在他背后围观了全程。 季廉本想着逗逗小朋友,一句“你说的那样是哪样啊?”,话没说出口,便被季小靖充满希冀的眼神给制止了。哎呀遭了遭了,难不成这些天的事情,小孩儿全都看在眼里了?这可不成,得赶紧在误会越来越深之前,把事情给他解释清楚。每段成长经历对于小孩子而言都是不可磨灭的。 季廉有点自责,又有点庆幸自己算是及时发现了问题。正欲开口,却听季靖喃喃道:“难怪我们班上的女同学老爱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季廉一脸黑线,全身虚脱地往沙发上一靠,决定把这个艰巨的任务留给全一峰那个正牌大猪蹄子回家后自行解决。 不过不幸的是,季廉还没等到全一峰回家,就等来了父亲的一通电话。 这两父子的关系,身边的人都有目共睹。虽然随着岁数的增长,季廉的针尖已经被主观客观诸多因素打磨得温和圆润了许多,但季局长的那个麦芒却似乎并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所以父子之间的电话联系实属罕见。 “凌菲菲队长和李静娴护士的事情,你解释一下。” 电话刚接通,劈头盖脑就是一个下马威式的质询,多少让人有点始料不及。 季廉拿着手机的手僵了僵,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回答:“这是案件调查的需要。” “你这是借由职务之便,乱搞男女关系!上次的事情我都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好,现在是要给我搞出个生冷不忌、男女通吃了?!”季局火气上头,说出的话已经有点不管不顾了。 算账?算什么账?季廉也来了脾气,但对着电话他还能稍微克制,只是内心不免愤恨:我跟谁谈恋爱,又不违法犯罪,这是我自己的私事,即使是父母,也没有法定的权力可以干涉! 原本要跟父亲解释的话,被怒气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凌菲菲作为新来的大队长,你这急匆匆地就跟人搞上,她刚刚才离婚你不知道吗?刚刚在她的提拔文件上签字同意的是你父亲你不知道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可能会遭受怎么样的非议?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那个小护士又是怎么回事儿?你别以为你翅膀长硬了,在外面乱搞就可以瞒得了我!你要找年轻漂亮的我没意见,但你为什么偏要去搞那个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要不是不想你妈被你气出个三长两短,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太混账了,你这个混账东西。我话先放这里了,望你好自为之!” 季友林对儿子的沉默态度极为不满,一大通带着警告意味的说教发表完,便不留余地地挂了电话。 全一峰半夜回到家的时候,刚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客厅里没开灯,他却意外地发现季廉正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甚至地板上凌乱地躺着的好些个空啤酒瓶罐来看,季廉肯定已经喝高了,全一峰十分了解他的酒量。 “季廉,”全一峰一边关门一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担心声音大了会吓着这个喝迷糊了的大宝贝。 季廉注意到有人进了门,眯着眼盯着那人从门口走到他身边。全一峰只打开了客厅里瓦数最低的一盏灯,他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睛。直到全一峰紧挨着他身边坐下,他混沌的大脑才终于把来人对上了号,口齿不清地喊了句“一峰”。 全一峰这才看清他手里还握着一瓶红酒。这酒是有一次李允彬蹭饭的时候带过来的,当时被不喜欢喝红酒的季廉默不作声地摆在了电视柜边上当了好几个月的摆设。他猜季廉可能是把家里的啤酒储备消耗了个精光,才连这瓶被嫌弃的也不放过。 全一峰把手搭上季廉的肩膀,再慢慢地滑到他的另一边胳膊上,一边说话吸引他的注意,一边悄咪咪地把他手里的半瓶酒给顺了过去:“我的大宝贝,这是怎么啦?受委屈啦?你的专属保镖回家了,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季廉枕在全一峰手臂上的脑袋缓缓地滑到了他的胸膛上,才开口说:“我爸刚才……打电话给我。” 有点超乎全一峰的预料,但他只是低低的“嗯”了声,等着季廉继续说。 “他说我乱搞男女关系,要我给个解释。哈!解释!他才不是来要什么解释!他是来给我定罪的……我是他儿子这件事情,就是我的原罪!”喝了一个晚上闷酒的人一经爆发,声音就不受控了。 季小靖的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接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看来是被季廉的说话声吵醒的,季小靖不住地用手揉着眼睛,困意十足。全一峰不动声色地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又用眼神示意他继续睡觉去。小家伙收到指示,很听话地再次关上了房门。 全一峰一手扶着季廉,一手以一个极其高难度的动作,从茶几上到了半杯温水送到季廉唇边。季廉握住杯子,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倒一点也不介意这是什么液体。 “我知道我这是在钻牛角尖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也不敢想明白,他这样,究竟是因为担心他儿子,还是,只是为了他老季家的声誉?” 季廉拿着空杯子发了一会呆,又突然说:“声誉、声誉、声誉!在他的眼中,没有比声誉更重要的事情!我从小到大看着他一步步打拼到现在这个位置,作为一个公职人员,他这种有才能又爱惜声誉的人太难得了。但是,我是他儿子啊,我又不是他荣誉墙上的一件摆设!你说,他这是为什么呢?” 作为在整个事情里清楚所有来龙去脉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全一峰看着季廉那双被酒气和难过的情绪熏得红彤彤的眼睛,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 “都怪我,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这几天真是太委屈你了。” 其实这主意也不是全一峰一个人出的,但由于涉及到一些潜在的关系和太多不确定因素,他们针对这次行动临时组建的那个“狗狗俱乐部”,成员只有仨。李允彬就是那第三只“狗子”。这一周以来,季廉的心思几乎全都用在案子上,原本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倒是被全一峰这么一哄,鼻子就突然一酸,眼泪堪堪地噙在眼眶里,差点收都收不住。 “你相信我的判断吗?”全一峰低头看着季廉说。 “不信?”季廉抓起身侧的抱枕,又往全一峰脸上砸去,“不信你我陪你玩一票这么大的?!” “好好好,”全一峰的鼻梁被季廉的手指不小心扫了一下,他来不及给自己揉揉鼻子,倒是抓起季廉的手指小心地吹了吹,“你看,我们‘小狗俱乐部’已经火力全开了,我就不信那只花狐狸不会露出大尾巴。再说了,谁敢把主意打到我全一峰的头上来,我就让他深刻地体会一把什么叫做自己往枪口上撞的滋味儿,而且保证他一生只此一回!” “嗯……不是‘小狗俱乐部’,是‘狗狗俱乐部’。”喝醉了的季廉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跑偏的重点。 “好好好,是‘狗狗俱乐部’。”全一峰这个狗腿子今晚很是尽职。 “我也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季廉不知道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东倒西歪地从全一峰的身上爬起来,随手抓住一个酒瓶子就高高地举过头,还恭恭敬敬地朝不知哪路神明拜了一拜,把瓶子里残存的酒水全洒在了茶几上。 “凌菲菲是个不可控的意外,而我爸,我爸是个躲不过去的障碍,不过不怕,我机灵着呢,看我随机应变、将计就计、因地制宜……” 季廉还在显摆着他的词汇库,全一峰趁其不备把他打横抱起,让他去跟周公继续探讨文学造诣去。 第69章 狐狸尾巴 跟周公探讨了一整晚的文学修养和酒仙文化,季廉在一个低沉的、磁性十足的声音中撑开了干涩的眼皮: “我的小猪猪,起床啦!” 不,我不是猪,我现在是狗。季廉在半梦半醒中,也不明白这样的反驳有什么意义。他定了定神,问道:“嗯,现在几点?” “七点半了。”全一峰给季廉脱去睡衣睡裤,心里默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嗯。嗯?今天是周六吧?你别忽悠我,今天学校没课,我也不打算回市局。我,嗯,你扯得我头好晕。”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如果我现在不把你拉起来的话,等你清醒了,肯定会后悔的。” “大猪蹄子你走开。”季廉人生第一次宿醉的现在进行时。其实头疼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周身不得劲,还有弥漫了整个呼吸道和食道的酒精味,难受。 全一峰俯下身,把像条蛇一样又瘫软在床上的季廉整个儿笼罩在自己的身下。季廉迷糊中以为他会吻自己,但全一峰却是把嘴唇贴到了他的耳根上。这个用声音就可以杀人的家伙,这次说出的话倒没那么弱智了:“你猜,昨晚李静娴都忙活了一晚上什么?” 像被按下了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开关,季廉忽的睁大了双眼。全一峰仿佛都可以听到那两片长长的睫毛扇出的风声了。 “她查了血液科的那个护士的资料?”理智终于冲破了酒精的封印,季廉的声音都清醒起来。 “准确地说,她从医院内部网站调查了血液科所有护士的资料。看来她跟那个科室的姐妹们也不是那么熟悉,至少没有一下子可以认出来谁的老家是钦州的。不出所料的话,她今天应该就会有所行动。看来是我们收网的时候了。” 全一峰把季廉扶了起来,一边帮他穿上衬衫西裤,一边说:“所以说,这么重要的时刻,如果我让你就这么在床上躺过去的话,回头你肯定又要用抱枕砸我脸。” 季廉飞出一记眼刀。 “不不不,我只是心疼你把自己的手砸疼了而已。” 临舟市区某路边的一辆不甚起眼的面包车内,方芳正对着满车厢的电脑屏幕大惊小怪。 “哇,老大,你们什么时候搞了这么多东西?!” 正中间的屏幕上是一个三维立体图形,事实上这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由于涉及了时间、地点和事件等因素,普通的二维图像已经不能满足整个关系网的构建。 关系图虽然复杂,条理却非常清晰。沿着眼前这一大坨蛛网交错的的关系向上追溯的话,事实上它们共同指向了一张某高档小区的门禁卡片信息。这张卡片又是来源于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照片拍的是一个钱包的内页,里面除了一小沓纸币以外,还有好几张类型各异的卡。而这其中的一张被后期标注了起来,通过特殊图像处理技术,以及系统内数量庞大的卡片信息比对,最后才锁定了这个小区的门禁卡。 “这个是那小护士的钱包吧?”方芳身为刑警侦查员,也并不是只有在八卦面前才足够敏锐的。 季廉扶了扶眼镜,对方芳赞许地点了点头。 “哇,这可是咱们季大教授出卖色相换来的重要线索啊。”好吧,刚才对这丫头的那句评价收回。 “怎么说话的呢?”李允彬赶在老大发飙之前,赶紧先避重就轻地替方芳挡一刀,“咱们季教授哪需要什么出卖色相,光是玉树临风地往那儿一站,什么李静闲还是李静忙的,自个儿就七荤八素了。” 说完,他继续转移话题跟方芳解释道:“你看,我们假设李静娴就是地下医疗的牵线护士的话,那从这个门禁卡的线索出发,我们要找的目标就有可能是一个有医学背景的人。我们从小区的登记信息里一共找到了十六个有医学背景的住户,然后,” “等一下,”方芳打断了李允彬的解说,提出了疑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跑到一个住宅小区找人,直接查李静娴的通信记录不是更方便快捷吗?” 李允彬给方芳竖了个拇指,接着说:“这你就想不到了,这个李静娴,不单手机记录,就连社交网站账号什么的,通通都几乎空白一片。” “一片空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看着方芳惊讶的表情,季廉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再看看一旁的全一峰,只见他却是朝自己点了点头。哦,原来他早就发现了这个相似点。 “是呀,我们今年净碰上这样的奇葩了。说回我们找到的这些人,你别小看只有区区十六个,从侦查的角度来说,他们背后可以牵扯出来的数据量可是惊人的。你看,从拿到卡片的结果开始,系统直到现在还在进行着自动查找、联想和比对的工作。” 方芳认真地听着李允彬的讲解。显然半年量的零食并不能让首席狗仔完全放下强烈的八卦本能,所以她已经正式成为了俱乐部里的第四名“狗队友”。 “也就是说,如果今天李静娴真的跑到这个小区去,而且我们能确定她进的是哪一户的话,相当于把其他94%的可能性都排除了,我们就可以专心地围绕这剩下的6%的线索来继续查找了?” “没错。” “聪明。” 季廉和李允彬同时给孺子可教的方芳点了个赞。 临舟城内,位于秀安区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的大门口前,一个带着墨镜的姑娘从计程车下来,一直跟在对方身后不远处的人一眼就认出了那副墨镜,跟几个月前伙同女朋友张悠悠一起吓唬前夫的张臻戴的那副是同一个系列的。价格接近五位数的墨镜啊,她默默给自己施加了压力,这次一定不能把人给跟错了! 只见墨镜姑娘熟门熟路地刷卡进门,门卫保安还朝她微笑地点了点头。然而她身后的那个穿着T-恤牛仔裤、打扮得十分随意的姑娘,貌似就没那么轻车熟路了。眼看着后者就要跟随进门,保安快步走出了门卫室,正要加以阻挠,就见那T-恤姑娘从掏了半天的双肩包里终于掏出一张崭新的门禁卡来。 “嘀——”T-恤姑娘举着卡朝保安晃了晃,说:“不好意思,刚搬过来,还不太熟悉。” 保安也松了口气,向这位新来的住户忙点头致敬。 T-恤姑娘在小区里盯着手机,时不时地抬头环视这里的楼宇,貌似在找新家的路。说来也巧,原来她的新家跟刚才那位墨镜姑娘是在同一幢楼的,于是两人便上了同一个电梯。T-恤姑娘依着电梯的内壁站没站相,一边把口香糖嚼得吧唧吧唧响,一边无精打采地划拉着手机屏幕。 “叮——”电梯在12楼停了下来。那T-恤姑娘像是被电梯提示声打扰了,抬头随意地瞟了眼走出电梯的人。 然而等到电梯门再度关上后,T-恤姑娘仿佛变了个人。她立即按下了13楼的按钮,同事敲了敲耳麦,神情严肃地说:“目标是C栋1203房,目标是C栋1203房。” “有了!”过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李允彬兴奋地喊道,“这个人,曾经在医托阿古佬死亡的当晚,出现在了西门里弄堂口的一个监控画面里。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身影,由于光线问题脸部拍的很模糊,但是我们结合他的步态姿势来判断的话,重合度在90%以上。” “他什么情况?”全一峰问。 李允彬照着屏幕一角的内容念到:“C栋1203房租客刁在理,男,46岁。毕业于北和省医科大学,曾任职于临舟市第六医院,但在8年前被开除了。开除的原因是在职期间私自外出会诊,因手术感染造成三明患者眼球被摘除,事发后被吊销医师执业资格,并被判处一年半有期徒刑。目前从社会保险的登记情况来看并没有固定职业” 李允彬顿了顿,从系统提示的另外一条信息里调出其中的一份资料,指着屏幕对全一峰说:“还有,老大,你们看这个!” 全一峰和季廉凑到屏幕前,只见一份特殊的“常客”名单上,刁在理的大名赫然在列。 全一峰心下了然,果断拨通了菲姐的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李静娴不单是这次赵涵骨髓移植手术以及赵田炳夫妇失踪案件的嫌疑人之一,而且还极有可能是今年5月嘉东支队侦破的殡仪馆碎尸案的主犯之一?”把这一长串的结论说出来,凌菲菲把自己也彻底震惊到了。 她沉住气,问道:“那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我现在正式向你申请支援,包括申请搜捕令以及派出增援。菲姐,我们急需一个出其不意而且不动声色的抓捕行动,以期从疑犯们手里获取最多的一手证据。” 凌菲菲自然是立马同意的,但转念一想,她又补充道:“你刚才说的那个老家在钦州的护士,她的安全有保障吗?到目前为止,你们这四号人根本就分不出时间去保护她吧?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你可以放心,因为这个钦州护士其实是我们黑进中心医院的内部系统临时编撰的一个虚拟人物。当然,以季廉和允彬的技术,这个人的真实度十足,所以才能骗得过疑犯们。但是过了今天,如果他们还没落网的话,应该就会露馅儿了。” 抛开私人恩怨不说,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始料不及了。凌菲菲不免生出许多疑惑,如果全一峰的推断和调查方向是对的话,这一桩案子牵连的范围究竟会有多深多广?而且,就单凭一周之前的那个晚上,她跟全一峰就口述了那么一回嘉东的案子,强调了那么一次令自己困惑的既视感,这家伙就能追查到这个程度?全一峰是属猎狗的吧? “你们那边现在有多少成把握?”信任同事是一回事,作为组织上的负责人,凌菲菲还是需要时刻清楚自己的身份,每一次的决定,不单只意味着后续的大堆文案工作,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为每次行动里跟随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负责。 “对于嫌疑人的身份我们现在有99%的把握。但是这次是否可以搜查到关键性证据,得赌一把。” 得到了凌菲菲的认可,全一峰把手机揣回裤兜里。 “老大,我们系统显示的可信度不是90%吗?另外的9%是哪儿来的呢?”作为一个严格的数据控,李允彬向来都非常勇于向缺乏严谨性的数据引用提出挑战。 “你老大的直觉。” 李允彬看着老大抛下这么一句,反手把□□插进枪套,大步跳出监控车的背影,感觉简直非常酷炫了。 然而不到两秒钟后,全一峰的脑袋又出现在了车门口。他先是对着季教授语气慎重地说:“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离开这个车厢。”而后紧接着朝李允彬喊了句:“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就把你吊起来。” 李允彬在老大再次离开的背影后默默地做了个鬼脸。 第70章 证据确凿 全一峰他们这一把算是赌对了。 不过也可以用更加科学的理论解释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犯罪,也就是俗话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们一众刑警队员在万能的物业的掩护下进入刁在理家门的时候,租客和李静娴都正在客厅里。在开门之前刁在理有从猫眼里观察过门外的情况,由于当时警员们都躲在楼梯间的门后,所以刁在理的防备意识没有特别高。只是开门之后,见到众多荷枪实弹的警员如同变魔术般地闪现在眼前,刁在理一时竟傻了眼。倒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李静娴先反应了过来,不等带头的警员说明来意,她猛地起身,直往里屋冲了进去。 但她的反应力怎么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刑警。还没冲进卫生间,便被紧追其后的警官给摁倒在地。 李静娴还在全一峰的压制下做着无谓的挣扎,王富和于建海已经非常默契地进入卫生间进行搜查。很快,他们便在一个秘密隔间里找到了一包形似冰糖的透明晶体,粗略掂量大概得有四五百克的模样。 “刚刚缉毒科那边回复了,确定是□□。”李允彬举着手机跑进1203房,等关上了房门,他才对屋内正在做现场取证的众人说道。 大伙儿听了李允彬的话,都松了口气。 李静娴和刁在理被悄无声息地押解回了市局。留下来搜查的人,原本还有点担心李刁两人行事谨慎,他们万一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这次行动就比较难向上面交代。李允彬带来的消息让大伙儿都放下心来。单是非法持有大量毒品这一条罪名,也足够让两人牢底坐穿了。 “老大,那我们现在就差找到证明那个阿古佬是被他们俩注射过度毒品死亡的证据了。”方芳拿着一个新的证物袋,喜气洋洋朝全一峰走过来。 “还有赵田炳夫妇的下落,还有地下医疗的策划者,还有切除刘辰浩肝脏的主刀人,还有证明嘉东殡仪馆分尸案的主犯也是被注射过量毒品身亡的证据,还有究竟是谁把殡仪馆员工给剁了、为什么给剁了,还有……,” 听全一峰就这么随口一说,把疑难问题罗列了一遍,方芳脸上的喜色逐渐黯淡了些。她吐了吐舌头,心想难怪还没到三十呢就已经十成十的老大模样,真操心。 等到他们悄然收队撤离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一点。正午的秋日晒得人懒洋洋的,小区里浓密的树梢上偶尔传来一阵哗哗的风声。除此以外,这个安静的住宅区对刚刚发生在其中的惊险一幕甚是无知无觉。 按照刁在理的供词,他自然是对自家卫生间里那一斤重的毒品毫不知情的。不过这问题不大,因为大队侦查员已经在□□的外包装上找到了微量的人体皮屑组织,经过DNA比对,确认是阿古佬留下的。 然而李静娴那边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警官们,我只是到朋友家坐坐,至于他家为什么会有毒品,我是真的不知情。血检尿检我都愿意配合你们,我自己是绝对不会沾染那些东西的。我也希望你们尽快把真相查清楚。”李静娴坐在审讯室里,神态自若,语气平和,就跟她真的只是去刁在理家喝了杯咖啡一样。 负责审讯的警员皱了皱眉,不知道隔壁那位先生如果得知这女的独善其身的姿态,会作何感想。 审讯员问道:“那你刚才在见到警察进门的时候,为什么要慌张地往厕所方向跑去?”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拿着枪的人,非常害怕,下意识地就想躲起来。但我对刁在理家不是很熟悉,当时也没有在意自己是往哪里跑的。”李静娴依旧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语速。 “李静娴女士,作为一名护士,以你的收入水平,请问该如何解释你名下的两套价值好几千万的豪宅?” “这位警官先生,首先,我觉得您不应该对护士这个职业抱有偏见,其次,这是我个人的财务问题,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为了避免我的讲述会令大家产生什么误会,我希望你们可以等我的律师过来之后再跟他详聊。” “好,那接下来,你能跟我们说说你的父母,包括养父的事情吗?” 进入警局以来,李静娴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变化。她自我调整了一下,嘴角翘了翘,说:“你们既然已经调查过我,想必也已经清楚,我是一个遗腹子,我妈带着我嫁给了我的养父。她在我6岁的时候死了,我的养父在我10岁那年也病死了。” “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这个重要吗?”李静娴紧接着反问道。明明是坐在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上,但从她那微微上扬的下巴,透露出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根据当地警方的档案记录,你母亲当年是注射□□过量致死的。” 隔间的单面玻璃后,凌菲菲的脸上静悄悄地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所以你母亲的死对你造成的影响,或者说阴影,跟近期临舟市两起受害人怀疑被注射过量毒品而死亡的案件有关是吗?” “笑话,我怎么会去碰那么肮脏的东西。”李静娴似是强压下了心里的怒气,语气变得十分冷淡。 说到底,在警方还没有掌握更加有力证据的前提下,跟李静娴兜圈子并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审讯即将结束,这时,全一峰从监控室踱进了审讯室。 李静娴的自我情绪调整已然完工,她就像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心情颇佳地对全一峰说:“全副队长,请问你们对我今天的回答还满意吗?” “还行。”全一峰看起来心情也不错,这话说得就像真的只是朋友间的互相捧场,“如果没记错的话,我早在左邻右里的话剧录影里,就已经欣赏过你的精彩表演了。” 李静娴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第二次的波动,只是这次没有了之前的恨意,只多了几分惊恐。 其实全一峰这句话里有一半是讹她的。因为一来,他们办理过的案件那么多,所涉及的边边角角材料,无论是影像、实物还是其他什么也好,品类之庞杂、数量之巨大,不是一个办案刑警仅仅靠勤奋就能尽览的;二来,从左邻右里的录影画面里认出李静娴的,也不是全一峰,而是季廉他们开发中的系统。 “行吧,负责审讯的兄弟们也很辛苦了,大家都歇会儿吧。我们这里的伙食其实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糟糕,你可以先尝尝味道。”全一峰说完,又往门外走去,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都恨不得快唱起小曲儿了。走到一半,他回头对李静娴说:“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为什么?”李静娴的演技也没有太出神入化,故作镇定的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 “感谢你自己往我这枪口上撞呗。否则,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上你,毕竟临舟中心医院里有四五百号护士啊。就更不用说刁在理医生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静娴咬着下嘴唇说出的这句话,不知道是真的不明就里,还是只是嘴皮子硬。 “你知道你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全一峰难得地露出了他那带着几分邪魅的微笑,“如果你只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接近我的话,我可能只会把你当做又一个向富二代投怀送抱的小姑娘,甚至都不会给你一个多余的眼神。真不巧啊,你不应该打季廉的主意的。” 虽然在关系到季廉的事情上,全一峰偶尔一不留神就会泄露出那么点小男生般的幼稚,但他现在的斗志满满,还不至于都是因为对李静娴这个“假想情敌”的“大仇得报”。更重要的是,就在刚刚,DNA室的庞主任给他们带来了一个重要的结果。警犬在刁在理家嗅出异样的一双鞋子上,检测出了属于赵田炳的血液! 血迹已经完全干涸,暗红色的一个滴落状小圆点,藏在鞋子侧面的标志内侧,非常不起眼,可能也正因如此,才一直不被主人发现。 全一峰拿着这一重要发现,踱进了刁在理那间审讯室。对刁的审讯已经进行到了第二场,他明显有些疲惫了。 “刁医生,我这里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全一峰坐了下来,“不过这次,你可能得多多开动一下脑经,否则就很难把故事编圆了。这个是从你家里的鞋子上找到的生物检材,你自己先看看吧。” 全一峰把DNA检验报告推到他的跟前,刁在理疑惑地低下头打量起报告来。似乎是刚看到匹配结果后面的“赵田炳”三个字,刁在理的脸突然“刷——”的变得惨白。 “这,这,这是什么?”他的一双倒三角眼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睁得这么大过,在额头上推起了层层叠叠的皱纹,“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不认识!” 刁在理的激烈反应有点在全一峰的预料之外,他刚想追问个明白,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他一边往审讯室门外走,一边招手示意在场的另一名警员稍稍安抚一下嫌疑人的情绪,别到时候人还没审出个什么,自个儿就疯了。 来电的是李允彬。这小子,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忙着审讯,要是没啥急事单纯是来干叫魂的,那真是非得再胖揍他一顿不可。 “老大,无论你现在在忙什么,你一定要亲自过来一趟。”小子这次非但没有叫魂,反而语气出奇的平静,但全一峰分明听得出电话那头他异常的呼吸声。 第71章 魔鬼之手 这个房间不是很大,似乎也没有窗户,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都粉刷得雪白,各种医疗器械数量繁多但放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空间里透露着一种干净到毫无生气的冷漠。 除了画面中间那个被束缚在一张金属椅上的男人。 男人的脑袋耷拉在胸前,身上的白衬衫有明显的被撕扯过的痕迹,但还不至于衣不蔽体。上半身伴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昭示着他应该只是昏迷了过去。 安静的房间里,唯有医疗仪器发出的单调而有规律的噪声,让人确定这个视频并没有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个医生打扮的男人背对着镜头进入了画面。 医生走到金属椅的旁边,看着椅子上的男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然而很快,他摘下了口罩,视线不再触碰到眼前男人手部以外的地方,并且动作非常娴熟地摆弄起一旁的医疗器械。 一根粗大的针管插入男人的左手臂,鲜红的液体沿着针管后的软管缓缓离开主人的身体。 屏幕左下角显示的时间在一秒一秒地往前跳动着,汩汩流动的液体却没有停息的迹象。男人的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似乎是终于惊醒了过来。也许是抬眼看到的景象过于惊悚,这个虚弱的男人竟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他身上的束缚工具显然是专业级别的,任由他疯狂地扭动躯体和四肢,仿佛被钉在金属椅上的身体仍旧纹丝不动,连手臂上的针管都没有挪移位置。 凄厉的吼叫声充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某个玻璃容器跌落地面发出的破裂声,男人的左臂突然地失去了那细微的动弹,他的左肩在过度的挣扎中,似乎脱臼了。看着自己别扭地垂在扶手上的左臂,男人血丝暴涨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了眼眶。 穿白大褂的男人对眼前的一切仍旧无动于衷,他拔出刚刚终于被震歪了的针头,另外找了个位置,重新插了进去。如果此时把录像倒退并且慢放的话,从画面中可以看到针头在移动位置的那一瞬间,一小滴血液悄无声息地滴落了下来。 失血过多的男人并没有挣扎太久,刚刚回光返照般的一阵骚动过后,房间很快便又归于平静。他的脸色、嘴唇甚至全身的皮肤都逐渐变得惨白,生命力随着血液一起按照着既定的节奏从他的身体里流走。 穿白大褂的男人把收集好的血袋逐一封装冷藏,在关上冰箱门的一刻,画面戛然而止。 “这是,”李允彬指着定格的屏幕,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观看,他还是顿了顿,才能把自己的话说完整,“赵田炳活生生地被人抽干了血。” “没有抽干,心脏停止跳动之后,体内剩余的血液没有了动力,是很难被抽干净的。”全一峰补充道。不知道是否由于视频过于残忍,他作为一个凡人的自我保护机制被潜意识开启,仿佛已经自动进入了法医视角。 而季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全一峰过来跟他十指相扣,企图把自己身上的热度传导到他冰冷的手心里。 “不怕,我们已经抓住魔鬼了。”全一峰低声说。 过了好一会儿,季廉看着全一峰,语气平静:“你还记得春秀路别墅爆炸的那天吗?那地狱的叩门声,说不定并不是我们的错觉……魔鬼们是被放出来多久了?” 抛出的问题过于抽象,季廉也没打算马上得到答复,屋内又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们是在对刁在理的电子邮箱的检查时发现这个视频的,原邮件被删除过,从复原后的邮件内容里的地址找到的视频。视频采用了最近比较流行的‘阅后即焚’技术,对其复原花了我们一些时间。除了这个以外,我们同时还找到另外一个视频,没看错的话,受害者是刘辰浩,主刀也只有刁在理一个人。视频上显示的日期是9月1号,樊道阳死的第二天。” “你是怀疑,刘辰浩的事情跟樊道阳有关系?”全一峰的眉间皱出了川字型。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说不上来。我隐隐感觉到什么,但我不能确定,感觉太奇怪了。但也有可能只是我的头脑犯了迷糊,做了错误关联也说不定。” 屋内的三人同时陷入了沉思。 刘辰浩是被刁在理取走的肝脏,彭大辉死于侄子彭秋英对曾氏兄妹的“献祭”,而且丢失了肾脏,曾氏兄妹的关键罪证来自樊道阳的“杰作”。 李静娴是刁在理的“中间人”,阿古佬和洪文达的吸食毒品过量死亡似乎都跟她脱不了关系,而洪文达的弟弟洪文通跟孙莉一样,都曾经是三院的病人,而且都被非亲非故的人领走了。三院,正是樊道阳生前的工作单位。 还有被碎尸的张高波,前殡仪馆员工。殡仪馆、殡仪馆、殡仪馆,于建海之前找了一个多月没找着的殡仪馆,难道在嘉东? 有时候,人的直觉比逻辑推理还要精准,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很多时候你以为你没记住的东西,其实说不定你的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帮你给保存好了。 案件挖掘到这里,无论靠的是实力还是运气,都已经到了一个大家始料未及的深度。所有人都急于知道,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把这群魔鬼给聚到了一块儿? 但赵田炳在失踪的第二天,也就是上周六,已经遇害了。对于当下而言,最紧急的是找到他妻子魏娟的下落,只要还没确认遇害,就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刁在理所在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全一峰身后跟着抱着笔记本电脑的李允彬。 李允彬把电脑放在桌子上,点开桌面视频,调整了一下屏幕,推到刁在理的面前。 刁在理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沉默的两人,才把目光转移到屏幕上。就在他看清视频的那一刻,浑身瞬间僵硬了起来。那丢魂失魄的颓废模样,仿佛视频里的那个冷漠的“医生”并不是他自己一样。 半晌,他才突然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是被逼的!不是我!” 没头没脑地乱喊了一通,他竟又开始痛哭流涕起来。 全一峰双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李允彬则一语不发地做着笔录。 “我承认,我的确是个烂人。好赌,怎么都戒不了。以前被医院开除也是因为欠了赌债被迫在外面赚快钱,没想到就出事儿了。今年我又欠了一屁股债,正好他们出现了,说给我一条生路。我想着反正被债主抓了也是个死,就信了他们。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条所谓的生路,却是通向地狱的!我不是魔鬼,他们才是啊!” “他们是谁?”全一峰问。 “我不知道!”刁在理在座位上弓起了身子,神情里紧张多过悔恨,“你们去问李静娴,都是那个女人牵的线!他们嫌弃我之前给他们办事情不够干净,我就恳求他们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们说需要我证明给他们看我是听话的,条件就是抽干那个男人的血!我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我该死啊,我,我该死啊。你们相信我,我是被他们逼的!我不是主谋!” “他们为什么会寄这份录像给你?”全一峰继续问。 “因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害怕了,我想远走高飞、重新生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发现了我的意图,就发了录像来要挟我。” 呵,全一峰心里冷笑了一声。 然而刁在理说着说着,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不甚结实的审讯椅被他摇晃得快要支撑不住,眼看着就要散架了。而且他一改刚刚说话时还算清晰的条理,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全一峰架在胸前的双臂一直没有放下来,他眯起眼睛盯着眼前这疯疯癫癫的人,心想现今越来越成熟的司法制度倒是对这种装疯卖傻的社会渣滓越来越仁慈了。 秉承着打不得、骂不得、精神异常的还得给做精神鉴定的审讯原则,全一峰果断地离开了审讯室。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屋内除了季廉,还有菲姐也正在一脸严肃地看着电脑屏幕。 这两人昨天下午车库的误会已经消解。季廉这边自不用说,菲姐的解释则是为了防止季教授上那女的当,与其事后再跟季教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不如当场先把那不要脸的女人先赶跑。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倒是也符合菲姐粗放的人设。只是那其中还有几分的私心,全一峰看时机不对就暂不说透了。 “我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凌菲菲的视线从屏幕转移到了全一峰身上。 “是啊,要不是这次的顺藤摸瓜,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李允彬愤愤地说,“在这个法治社会里,在歌舞升平的临舟城内,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着这么一个惨无人道的邪恶组织!” 全一峰把刚在回来的路上翻阅过的审讯笔录递给凌菲菲,说:“李静娴和刁在理这两个组织成员被我们控制了起来,虽然抓捕行动是秘密进行的,但是时间一久,难免会引起他们其他成员的注意。万一他们警觉起来,在我们追踪到组织的核心成员之前,把重要的证据销毁了,我们就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所以现在我们不但要跟犯罪分子竞赛,还要跟时间竞赛。” 全一峰说着,神情有些复杂地看向凌菲菲,说:“只是,菲姐,有个事情,我得跟你请示一下。” 然而,凌菲菲原来却早已心领神会,不等全一峰把为难的话说完,便径自开了口:“放心,关于嘉东殡仪馆碎尸案,我上午已经向季局以及嘉东的老领导提出了案件重新调查的申请。” 凌菲菲拍拍全一峰的肩膀,而其他三人都不禁向这位大姐大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坦然地承认自己以前断案的瑕疵甚至错误,这对于凌菲菲而言原本并不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倒是这仨的反应,让她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岔开话题,说道:“你说得对,现在是我们跟时间竞赛。留给我们的时间十分紧迫。赵田炳的妻子魏娟生死未卜,今天拉回局里的,一个证据确凿装起了疯,一个证据不足誓死抵赖,要尽快找到魏娟唯有靠我们自己了。” 第72章 市局食堂 “一峰哥哥!”一声甜美的叫声,让忙到人仰马翻的刑侦大队仿佛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呀,这不是上次过来找全老大的那个小姑娘吗?是兴吴医疗还是哪家大公司的大千金来着。看来还有后文嘛。 全一峰在一众猥琐的目光注视下快步跑到大厅门口,还没开口问这小姑娘偏选在这种紧张时刻来局里添什么乱,就听见吴敏瑶笑盈盈地说:“一峰哥哥你能不能出来帮帮忙呀?” 他顺着吴敏瑶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市局大门外停着一辆商务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从车厢里把一箱箱的东西往地上搬。 “那是啥?”全一峰不解地问。 “有人给我家里运了一大车说是从山里刚摘了空运过来的梨,也不知道珍贵在哪里,反正我妈妈说让我拿一些给你,我就让司机送过来了。” 一个小姑娘带几箱水果过来,人也不是专门挑他们忙翻了的时候来的,直接拒绝了也不太好,所以全一峰只有招呼几个同事一起先把东西搬进大厅再说。 “赶紧分了分了,一人一袋,看你们一个个馋的。”全一峰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明白的,这群糙老爷儿们哪是馋什么香梨,只是这个没心没肺的千金大小姐,实在是长的又水灵性格又讨喜,大伙儿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别的不说,单看那小徐,平时虽然是队里的老幺,好歹也算是个哥哥吧,在一小姑娘面前,紧张得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瞧了,手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一峰哥哥,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火锅店,那里面有全临舟最好吃的煲仔饭!”吴敏瑶看见季廉也在,连忙也对他说:“季教授也跟我们一起吧、一起吧!” 大家这才突然发现,工作上火力全开的时间过得总是特别快,原来一眨眼已经到了晚饭的钟点。 “今天不行,实在忙得走不开。”全一峰这下拒绝得倒是干脆。 “哎?忙到饭也不吃啦?”吴敏瑶嘟了嘟嘴。 不料却是季廉打了圆场,说:“反正也是要吃饭的,不嫌弃的话,要不一起去食堂吃个简简单单的?” 原以为大小姐会被单位食堂这种完全没有魅力可言的地方劝退,谁知她一听到食堂,不知道哪里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就跟着他们走了。 三人刚端着盘子落座,方芳就端了两个托盘的饭菜也坐到了他们旁边。不一会儿,就见李允彬急匆匆地跑进了食堂。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扒拉饭菜,就急着跟全一峰汇报说:“菲姐真是厉害,老大你猜她今天下午跑哪儿去了?” “少卖关子。”全一峰用筷子敲敲他后脑勺。 “去了邓彬家!”李允彬得意洋洋地说。 此言一出,方芳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那跌宕起伏、辗转悱恻的音调里,道尽了“以下省略8000字”的八卦。 “说重点。”全一峰用筷子指了指李允彬的前脑勺,把眼见着就要向着狗血八点档一路绝尘而去的话题方向生拖硬拽了回来。 “老大你听我说嘛。也不知道是那女的太滴水不漏,还是这个邓彬猪脑子,虽然离婚之后没几天就被那女的给踹了,但好歹也跟人家当了姘头小半年,邓彬竟然对她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李允彬抹了抹因为边吃边说而弄了满嘴的油,“菲姐跟他问了半天,最后才终于找到一个线索。说是之前有一天他们约好了在哪里见面,结果那女的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她到了的时候,跟邓彬解释说她之前一直在嘉东参加一个公益活动。” 大概是有不是特别熟悉的外人在场,李允彬没有直接说出李静娴的名字,而都通通用了代指。 “菲姐把他说的时间和大概的地点给到了我。我一查,你们猜怎么着,原来当天是风信子心灵成长互助会在嘉东区的那个东丽广场搞活动。” “风信子?樊道阳和他女朋友孙思凡之前参加的那个互助会?不会这么巧吧?”方芳问道,看来她对一个多月前发生的案子还记忆犹新。 “如果单纯是巧合也就算了,我们之前是调查过风信子的,它的所有历史资料都在我们的系统里完整地存着,如果那女的跟风信子真有什么瓜葛的话,我们系统没理由到现在都不提出任何匹配提示的。” “所以说,她其实根本就没参加过风信子的活动?”季廉也停下了筷子。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如果她真的跟风信子毫无关系的话,又怎么会随口编的一个借口,就准确地说出了风信子的活动信息呢?于是我把风信子相关的人物做了再深一层的关联,然后,”李允彬还是忍不住再卖了一个关子,“你们还记得风信子的创始人之一是谁吗?” “刘子琪?”季廉和全一峰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就是刘子琪。”李允彬点点头,刚想往下说,却被终于挤进了话题的吴敏瑶给插了话。 “咦,你们说的刘子琪,是圆湾三院的那个刘子琪吗?”吴敏瑶这可是使劲儿地听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听到一个自己可能认识的名字。 “你怎么认识人家的?”全一峰问。 “我怎么就不能认识他了?哎,对了,我在哪里认识他的呢?”吴敏瑶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抿着的嘴唇也藏不住小丫头穷开心的笑意。 另外四人的满头黑线都快幻化出了实质。 憋了半天,吴敏瑶才终于恍然大悟地说“哦,对了,是上周我跟我哥出席了一个什么什么酒会,这个叫刘子琪的过来跟我哥聊了好久呢。” “什么什么酒会是什么酒会?”全一峰又问。 “哎呀你怎么比我高数老师还要严格呀,差不多就好了嘛,反正就是一个酒会呗。我只记得这个刘子琪说他是代表三院来的。他们院长现在好像很惨的样子诶,就是上次有个别墅爆炸的那个事情之后,说是卫生厅都派了一个小组下来调查,还牵扯到那些老头子以前很多内斗啊什么的的恩怨呢。” “人精神病院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全一峰继续问。 “对哦,我的理想明明是开美容院来着。”小姑娘的思维,就像面对着逗猫棒的小猫咪,跳跃的很,而且极容易被带偏。“不过我一说起美容院,我爸和我哥都很鄙视我啦。他们在家里就整天只知道三院三院什么的,你们说那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混一起的地方,究竟有什么搞头的嘛。” 无论是精神不正、神经病、疯子、智障,还是听起来感觉高端一丢丢的人格分裂,如此那般,在普通人眼里,基本是没太大区别的,别说一小姑娘,就是全一峰他们也很难分得出精力来弄清楚个中纠结。 “我是搞不清楚他们要干什么啦,反正他们要赚大钱。哎,你们知道我家药厂有生产精神病人吃的药的吗?反正我是不知道的。哎呀,我家的生意你们别问我,做生意的事情我一听到就头大,你们自己去问我爸跟我哥好啦。” 众人继续黑线,并且内心吐槽:这小姑娘,好像也没人问起你家的生意吧?貌似是你一个人在那里叽叽喳喳个不停。还有,你不是正在念旅游管理专业吗?什么时候理想变成开美容院了? “总而言之呢,我就是认识这个刘子琪,是不是很厉害?”小姑娘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都能很欢乐,刚说完,自己就开心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听你这么说来,人家刘副院长认识的是你哥,又不是你咯。”全一峰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她。 “略略略,”小姑娘皱起鼻子非常不淑女地向全一峰吐了吐舌头,“等我回家让我爸把我的名字也加到嘉东那个什么公司的股东名册上,他自然就会来认识我了!我爸我哥也好,那个刘副院长也好,聊来聊去,不就是想给三院搬个家嘛。” “你说的嘉东的公司是健伉集团吧?”季廉想起他们仨上次一起吃饭时的聊天内容,问了句:“你是说三院搬家?上次不说是开分院吗?怎么就变成搬家了?” “那我就不知道啦,可能是他们现在那儿风水不好?”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有一个特征还是很一致的,就是不怯场,吴敏瑶甚至蛮享受这种成为话题中心的感觉,“我们同学开玩笑说,三院那地方邪乎,连医生也跟着疯了。” “这都什么话呢这是,你们现在的学生都这么无聊了吗?”全一峰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小姑娘面前,他老是忍不住有一种自己当了家长的错觉。那是连季小靖都还没能做到的事情呢,这小姑娘也是神奇的。 匆匆忙忙的一顿晚饭过后,全一峰就找了一个隔壁科室的同事顺路把吴敏瑶载回学校。 “所以说,你是查到刘子琪跟李静娴的什么瓜葛了?”全一峰一回到队里,便示意李允彬继续刚才被小姑娘打断的话题。 “是的。这还要从我们今天从李静娴手提包里搜到的银行卡说起。李静娴身上的东西,无论是银行卡还是手机,凡实名制的,大部分都冒用了别人的身份。所以我们之前即使申请到对她的秘密调查权限,从网络上也找不出关于她的什么踪迹。但是直接从她的包里搜出来的东西就有用多了,毕竟她也是体面地生活在临舟这个大城市里的,所以不可能一直只使用现金。 她其中一张卡里的交易记录和刚才提到的风信子相关人员的关联信息比对结果里,出现了一个疑似李静娴和刘子琪的交集。 刘子琪看起来的确是个热心公益的人,他除了创办‘风信子’以外,还是另外一家非营利性公益组织的会长。而李静娴的那张银行卡,在近三年的时间里,几乎每个月都在离这个组织所在地不到500米的一家加油站进行了刷卡消费。” “这家公益组织是干嘛的?”方芳问。 李允彬一边翻找着电脑资料,一边说:“就这个,是一家叫做‘信义智障人士关爱中心’的。” “智障?!”季廉和全一峰的默契度越来越高,他们简直是异口同声地惊呼出声。 此时,凌菲菲恰好从楼上季局那儿下来,全一峰一个箭步来到她的跟前,语气急切地说:“菲姐,我们需要立即去嘉东一趟。具体的情况我一会儿在车上跟你详细说,” 虽然共事的时间还不算长,但全一峰显然已经凭借自己的实力赢得了凌菲菲的充分信任。凌菲菲二话不说,叫上还留在队里的所有兄弟,全副武装地跟着全一峰向嘉东东南角的宇头镇出发。 第73章 李静娴 李静娴还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宇头镇上的人如果要去一趟现在的秀安区或者圆湾区之类的地方,是会说“到临舟去一趟”的。 嘉东区是后来才并入临舟的,位于临舟市的东南方。而宇头镇是更后来才并入嘉东的,位于嘉东区的东南角。二十多年前的宇头镇,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业,不像现在,沿着环镇高速都是成片的化工厂区,高耸的烟囱没日没夜地吐着白烟。那时候,镇上唯一一个比较像样的工作单位,就是那家看起来风光无比,镇上人人都挤破头皮想进去的国营玻璃厂。但了解玻璃厂的实际经营状况的人就不太多了,其中就包括李静娴的亲生父亲。就如她自己说的,她是个遗腹子。她在母亲的肚子里还没呆满八个月的时候,她的父亲,那位两年前刚升了官又娶了厂花大美人、一时风头无人出其右的玻璃厂前副厂长,在卷巨款潜逃的路上出了车祸,跟他的小情人一起去当了对黄泉鸳鸯。 “李”是她母亲的姓。那个女人,在她生命中只停留了短短的六年,便匆匆地给自己烂尾片般的一生划上了休止符。她对母亲的印象既模糊又深刻,她甚至都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虽然以前她身边的亲戚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她的轮廓长得很像她母亲,只是细节没那么漂亮。但她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女人在丈夫,也就是她的后爸的拳打脚踢下的尖叫声,连每一个音节,每一声起伏,在她往后余生的每一个被噩梦惊扰的夜里,都如犹在耳。 她的幼年时期仿佛在那个女人扎进自己胳膊里最后一管毒品的时候戛然而止。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毒品对于那个女人而言,究竟是为了追求现实中已经不再可能拥有的快乐,还是为了躲避现实中不得不面对的痛苦。但她记得,□□绝对不是那女人唯一的挡箭牌,因为她当年幼小的身躯,就是她的另外一张挡箭牌。 那女人在她可能只有四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把她推给了那个男人。 昔日众星捧月的万人迷,清纯小厂花,落得个被前夫抛妻弃子、差点沦落街头的惨淡光景。她不知道她继父对她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报复她的生父当年抢夺心中女神的怨恨,是发泄对她母亲自甘堕落的失望透顶,还是仅仅只因为他是个禽兽。 她一般不太回忆那个男人。 人的大脑是生物进化史上的奇迹。她大脑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有一个上了锁的废旧仓库,大门边上还有一尊巨大的守护神铜像。那铜像的面庞让她感到安心。事实上,那把门锁就是他交给她的。原来只要一小包药粉,就可以让那个男人倒地呼救,就可以让他永远不再动弹,而且还没有人来责怪她。 她还记得把她送进福利院的大人们的怜悯的目光。只有她知道,她当时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忍住了内心的狂喜。因为益叔叔跟她说过,“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永远都不要告诉其他人哦,我永远都会在背后保护你。” 益叔叔是她的守护神。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碎花裙子,来到半蹲下来的益叔叔的跟前,难得地扬起了头,幸福的笑洋溢在那张阴郁已久的小脸蛋上。她伸出手,尽管娇嫩的手臂上还残留着那个禽兽留下的伤痕,她用尽全力跟益叔叔勾了勾手指,用一个十岁小孩所能穷尽的庄重语气说:“嗯!永远保守秘密!” 原来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李静娴颓然地瘫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失焦的双目像是干涸了的沼泽地, 益叔叔死了。 “戈益,男,48岁,毕业于临仁高级专业学校,曾任职于嘉东市(现临舟市嘉东区)防疫卫生中心,十年前进入圆湾三院财务科,两年后升任财务科科长。据内部消息,他在今年被纳入了副院长的候选人名单,属于该院的重点培养管理层。” 初升的晨光和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灯光交映在临舟市局里。 中葵商厦特大恶□□件专案组会议上,李允彬向亲自坐镇的季局和其他一众组员做着汇报。 临舟市刑警大队几乎全员都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信义智障人士关爱中心位于宇头镇的东环二村,不过经过城市化的开发,现在那里早已没有了农村的模样,最多像是个城乡结合部的样子。原住民当年拿了拆迁款,大部分到了镇中心附近置业,条件更好些的甚至搬到了秀安等中心市区,留下来的都是有条件盖了高层农民房、当起了全职房东的人。 东环二村目前的常住人口结构里,95%以上是外来人口,包括在附近化工厂打工的,甚至是在市中心上班但为了相对低廉的房租而住在这里的“城乡钟摆族”们。 关爱中心在一幢两层高的商业楼里,商业楼临街的铺面全部出租给了小商贩们,里面卖五金杂货的、小吃快餐的和衣服箱包的,档次不高的小商铺极尽可能地利用自己的空间,把商业楼的南面和西面装点得密集恐惧症患者绝对不敢靠近。 跟商业楼紧挨着的东面是一个大型菜市场,而北面的马路对面是一排仓库,所以北面的小马路上每个白天都车水马龙,运货的和运菜的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从南面一楼中间的一扇大门进去,是一个四十来方的露天小院子,小院子左侧的一间办公室门上,挂着“信义智障人士关爱中心”的牌子,不甚起眼。 从网上得到的信息里,大家对这个关爱中心的了解也就到此为止。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座矮胖的商业楼里,原来除了临街的那两排商铺以外,其他的所有地方,包括两个地下室,竟然全部都是属于“关爱中心”的地盘! 但是,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昨天晚上,全一峰他们的刑警车队和呼啸而来的消防车队几乎是同时到达现场! 在一个街区以外的车里,透过车窗看着目标区域的上方冒起的不正常浓烟,全一峰和季廉就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心里隐隐的不详预感,已经变成了现实。 火势蔓延得极快,等到他们的车驶入目标街道的时候,一束火光已经从商业楼的中央上方升腾起来。 从现场的火势来看,起火点应该不在临街的商铺。才刚过晚上九点,时间尚早,大部分的商铺都还没打样,现场一片混乱,着急在火势到来之前拼死抢救自家财物的店主和慌忙逃生的顾客,还有从周边跑来围观的群众,让原本还算顺畅的小马路乱作一团。消防车花了一番功夫才挤到南边临街的大门前,不料却被一扇厚实的大铁门给拦了下来。 透过大铁门中间的镂空部分,可以看到火舌正从里面的办公楼往上窜。从天井往上看,围绕着天井的窗户都已经开始冒出白烟。 在一片混乱的闹哄哄中,人们视力之所达的处,都是在无情火面前毫无章法的惊慌失措。但是,片刻之后,仅仅片刻之后,现场耳尖的人都突然觉察了什么。 听,那是什么声音? 像是被掩埋在地底下的尖叫声,像是被捂在棉被里的呼喊声。轰隆隆的,轰隆隆的,天的那边却是晴朗一片。 不绝于耳的闷响,伴随着被不同物料被烧断的噼啪响声,让火场四周的人们耳力之所及处,仿佛置身万鬼同哭之境。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消防员把大铁门攻克,天井四周已经一片火海。 打头阵的消防员终于在高温下也忍不住冒出的浑身鸡皮疙瘩中,弄明白了刚刚那一阵厉鬼般的哭喊声的来源。推开厚重的隔音墙,浓烟滚滚的走廊里,只见在一个个被防盗铁栅栏焊得死死的门和窗上,伸出了一条条胳膊和大腿,甚至还有被挤变了形的脑袋! “钥匙!钥匙!” “这里的负责人呢?!” “管理员在哪里?!” 回答消防员的,除了仿佛从地底下传来的爆炸声,什么也没有。 地下的爆炸不止一处,附近大街上的众人都有所知觉,所幸不是特别剧烈,楼体没有一下子成为危房。 那三阵爆炸声却让火场外全一峰今晚不详的预感强烈到了顶点。 今晚注定是法医们的不眠夜。 不但临舟所有在岗的、休假的法医全部第一时间奔赴现场,连临舟周边几个卫星城市的同行们,凡手头上没有特紧急任务的,都被悉数紧急调派了过来。 随着尸体被一具具地抬出,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起火的是那个弱智中心吧?唉,幸亏死的都是些弱智。”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了匆匆而过的方芳耳朵里,让她心头一凉。突然地,她想起两个月前为了寻找孙莉的线索时,在乡下遇见的二狗。想起二狗的父亲回忆起当年儿子差点走丢时后怕的表情,想起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了大半辈子的糙汉子,说起在别人眼中的弱智儿子时,那脸上憨厚的温柔。突然眼泪就决了堤。心中涌出的一股无名怒火,像是要把这眼前的人间炼狱再次燃烧起来。 发生爆炸的是这栋商业楼下不被知晓的地下室,东西两侧各一间。地下室不为人知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是这是一幢由废旧仓库改建的建筑。而在成为仓库之前,地下就已经存在更久远年代流传下来的防空设施了。经历这么几代人的折腾,中间又加上或有心或无意的安排,便神差鬼使地被瞒了下来。 戈益的尸体便是在西边的地下室里被发现的。经尸检,死因是头部遭受连续重击。由于尸体不但经受了火烧,还经历了至少两轮爆炸,为了查明他的死因,老丁法医和小杨法医可花了不少功夫。 李静娴知道自己干涸的眼睛里,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流出眼泪了。原本的人面桃花,一夜之间彻底的衰败了下去。在那一片枯死的双目中,仿佛一个被封印多时的怪兽,正从沼泽开裂的泥底下缓缓地爬了起来,借助着她那具行尸走肉般的肉身,撕心裂肺地叫嚣着: “我要让他们陪葬!我要让他们通通陪葬!” 第74章 馒头 小徐大名叫徐学钊,他是当年从外地考到临舟的警校来上大学的,后来便幸运地一直留在了这里。 他还记得大概五六年前,那时候他还算是个新生,有一天半夜里他被手机铃声给吵醒了。他翻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以为是当时时常在夜间随机拨打的那种骚扰电话,便按了挂断键继续蒙头大睡。谁知那号码竟孜孜不倦地又打过来两三回,他实在不胜其扰,才接通了电话。 “学钊啊,我是你大表姑啊,你大表姑丈快不行了!大表姑求你帮帮忙啊!” 听筒里的声音跟记忆中的那个大表姑逐渐重合,小徐的睡意终于被震惊完全赶跑。 “大表姑您别急,您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儿?”作为一个连校门都还没踏出过的小年轻,小徐尽量学着大人们的说话语气,试图平稳一下这个远方亲戚的情绪。 “我们现在在临舟第二医院,你大表姑丈是今天下午从老家送过来的,刚才医生下了病危,说是要输一个叫‘人血白蛋白’的药,但是医院没有货了,让我们家属自己找!我们在临舟人生地不熟啊,上哪里找去!学钊啊,我就想到我们家只有你是在临舟的,你一定要帮帮你大表姑丈啊!” 小徐来到临舟还不满一年,除了学校周围那几条街道以外,对临舟几乎一无所知。他绞尽了脑汁,冒着被同学、老师和辅导员痛骂的风险,把所有在临舟认识的人的电话都打了一遍,才知道,原来那个‘人血蛋白’还是什么蛋白的药,不但各大医院没有存货,连市面上所有的药店也没有得卖。 他非常迷惑了,这个救命药,怎么什么地方都没有货呢?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后来,一个本地的同班同学通过中学同学家里的一些关系,给他找了一个电话号码,说那个人有“渠道”,也许可以搞到药。 他连忙打过去,谁知那人一开口就是“一千二一瓶,数量有限,你们出得起就成交,出不起拉倒,我这边还有很多人等着要。” 一千二?小徐清楚地记得他大表姑说医院里的价格是两百多的呀?即使是两百多,作为一个自费药,而且是持续用药,对于普通家庭也已经是不低的负担了。 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小徐咬咬牙,把那个“中间人”的消息告诉了大表姑。 至于后来有没有买到那药、从哪里买到的、又是买了多少,因为大表姑丈两天后终究没能撑过去,小徐最后也没有再向大表姑打听,只是从学校请了假帮忙处理了后事。 作为一个头脑不是特别灵光的队员,小徐知道自己在队里的角色,且不说和菲姐峰哥这种大佬相提并论,就是跟方芳和允彬他们也是相差了一个银河系那么远的。他的优点在于听话和勤奋,虽然前者通常不会被认为是褒义词的“优点”,但一个团队里总不能只有孙悟空而没有沙和尚的对不? 他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趴在中葵商厦西侧的地下室爆炸现场,在这里 “扒灰”已经扒了整整一天一夜。 现场的初步复原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在这个三百来平米的地下室里,最吸引人注意的自然就是那十二台离心机。从复原的情况来看,机器有新有旧,按照它们的生产日期,最老的也不超过七八年。但从磨损情况来看,使用的频率极其频繁,简直跟在普通单采血浆站里使用了十好几年的机器有得一拼。 “单采血浆站是什么?”小徐向跟他年纪相仿的小杨法医虚心请教道。 “这单采血浆站啊,可能你平时也没有留意过,它跟无偿献血站不太一样,是由血液制品生产企业设置的,采集供应血液制品生产用原料血浆的独立法人。它们的设置和运营都受到政府的严格监管,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给弄一个的。”杨祺虽然还远没有他师傅啰嗦,但是说话的语气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血液制品?”小徐环视着这个四处焦黑的现场,虽然还是满脑子疑惑,心中却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是平时在医院急救输血用的那些吗?” “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血液制品啊,是特指各种人血浆蛋白制品,就比如说比较常见的人血白蛋白、免疫球蛋白等等,是很多重病、急病的救命药。” 啊,原来那个“人血白蛋白”,还真的是用人的血做成的啊?! 终于想明白了的小徐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瞪大了双眼,甚至有点结巴地说:“那这里,这里……” “嗯,”杨祺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小徐的手里拿过一个刚封装好的证物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拍了拍队友的肩膀以示相互安慰和支持。 清晨五点半,距离嘉东中葵商厦特大火灾已经过去了三十三个小时, 市局刑侦大队内一片肃静,众人还在听着李允彬的案情进展汇报。 “信义智障人士关爱中心是一个非营利性社会服务机构,但是没有经过正规的民政注册,而只是进行了简单的工商登记。不过由于正规的民政注册有着严格的政策限制,所以像他们这样打擦边球的民间服务机构也不少见。 “从工商登记信息上看,该中心的法人代表正是戈益,而刘子琪则是名义会长。刘子琪已经被我们第一时间控制起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交代。” 说起刘子琪,众人心里都不免生出一些想法,王富口直心快地把很多人的想法嘀咕了出来:“春秀路别墅爆炸那天,我们都以为刘子琪只是个巧合的替罪羔羊,难不成他竟然是在给樊道阳打掩护?” “在没有充分证据之前,这样的结论还不好下。”一直眉头深锁的季局若有所思地说,示意李允彬继续。 “是。根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证据,信义中心的一二楼除了一小部分对外的活动室外,其余部分都是宿舍,正是由于这些宿舍的门窗在火灾当晚全部都上了锁,才导致里面的人员无法及时逃生,而且建筑里设置的重重门禁,也严重妨碍了消防员的进入。可以说,整个中心在安保方面的严格程度,已经严重超出了一个普通公益组织的必要性了。甚至在宿舍通往外部的必经通道上,还安装了可移动式的隔音墙,估计是为了方便消防等检查的时候可以掩饰性地移开。我们很有理由怀疑这个建筑的内部设计,目的在于限制住在里面的人员的人身自由,甚至可以说是进行囚禁。 至于囚禁的目的,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可以从建筑东西两侧的地下室得到一个推断的方向。” 说着,李允彬在大屏幕上向众人展示了两个地下室的现场照片以及经过技术处理复原后的图片。 “两边地下室的面积都在三百平左右。西侧的这个里面,我们推断原本放置着十二台离心机,结合现场残留的血浆储存设备和物料来看,极有可能是作为一个地下单采血浆站而存在的。 东侧的这一个则分为了三间房,其中的两间原本中间应该各放置着一张手术台,屋顶的无影灯和旁边的其他手术仪器也一应俱全。从我们法医会同中心医院前来协助的主任医生的意见认为,从现场仪器的精密程度和残留的药剂等推断,这两个房间之前作为内脏器官移植手术室的可能性很大。 而东侧第三个房间的室内的构造和家具摆设的位置,跟我们之前从刁在理电子邮箱里还原的视频上的那一间基本吻合,推测就是同一个房间。” 听到这里,不知谁实在是忍不住骂了句:“这帮畜生!” 也有人不禁疑惑:“他们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囚禁了这么多人?” 李允彬能预料得到大伙儿的反应,但还是定了定心神才继续说道:“不幸的是,经过消防部门的现场清点和我们的善后排查,起火当晚在信义智障人士关爱中心内部的所有人员均遇难,没能留下证人告诉我们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除戈益以外,现场还有一名保安人员也是头部受重击死亡。其余的均为吸入过量浓烟窒息致死。” “不过即使有幸存者,可能对举证工作的帮助也不大,”凌菲菲说,她手里正拿着一沓A4报告纸,“DNA实验室连夜对所有死者DNA的排查还在进行中,目前已经跟库里匹配上的八名死者,都是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员,而且都是存在智力缺陷或者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李允彬接着说:“我们从当晚周边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可疑人物。经比对,很有可能就是北和省通缉犯辛豪。辛豪曾在半年前在北和省内犯下谋杀一家五口的严重罪行,北和省警方一直对其搜捕未果,原来他已经流窜到了临舟市境内。我们的通缉令也已经发布了出去,全市范围内的监控以及所有出入口都进入了一级警备。” 会后,领到了下一步任务的众人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唯独小徐还愣在原地,方芳见状,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说:“怎么,扒了一天灰,累坏了吧?” 小徐像是突然从沉思中被人拉了出来,只见那过于凝重的表情,在他婴儿肥都还没有消退殆尽的略显稚嫩的脸庞上甚不搭调。 他像是又思索了一下,才抬眼看着对面的人,说:“方芳姐,你说人心,怎么能坏到这种程度呢?” 第75章 李静娴的供词 全一峰从他办公室里的小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发了会儿愣。从前天清晨部署诱捕李静娴开始,他已经连轴转了将近七十个小时,再不合眼估计得直接挂了,身体大概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自动进入了沉睡状态。 桌子那边键盘的敲击声和纸张的翻动声吸引了他还不甚清明的注意力。他维持着僵硬的睡姿,只以最不消耗体力的方式把眼珠子转了过去。 季廉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的什么系统还是系统里的什么数据,季靖则在写着他那些永远写不完的卷子。他就不明白了,季靖一个半年前连课本都没摸过的小孩儿,现在怎么就跟这些从前可以把他全大侠生吞活剥了的试卷如此相亲相爱呢? 即使隔着房门,他也能感受到这办公室外的兵荒马乱。嘉东的一把火,把整个临舟城都烧了起来,每个角落仿佛都在沸腾着,一点就炸。 全一峰觉得自己大概是睡懵了还醒不过来,斜眼瞄着身边的岁月静好,他突然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原来家真的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家不是那个老破小小区里的D栋412号房,他们仨在哪里,家就是哪里。 “醒啦?不多眯一会儿,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全一峰神游的思绪被一阵奶香又拉了回来。季廉不知何时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热牛奶和热三明治。 “李静娴所供述的,你觉得可信度有多少?”等到全一峰三五下吃饱喝足,季廉才说。 “如果你说的是这六七年来经戈益策划从三院陆续拐走的被家属抛弃的病人,还有从各大车站和郊区拐走的智障人士的话,这个主要得靠DNA实验室的庞主任,看来他们这段时间都得日夜加班了。相信过不了多久,事实很快就会明了。” “没错,被留下来的那部分人是最容易搞清楚的。问题在于那些已经被当作器官移植供体的人。根据李静娴的供述,器官移植的供受双方的信息都有详细的记录,但这次的他们老巢的大火,很明显其中的目的之一就是冲着销毁这些证据去的。” “妈的,现在的犯罪团伙,都搞那些个什么集团式经营,往多元协同方向发展了。”全一峰感慨着,不小心骂了句脏话,吃了季廉一记眼刀。看在季靖小同学还沉浸在题海中无法自拔的份上,季廉才没跟他追究。 “你说的这个‘多元协同’,”季廉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什么,他闭上眼睛想了想,“曾氏兄妹在他们内部,从早期单纯作为‘清道夫’角色的存在,到后来成为了拐卖儿童一支的‘负责人’。当时从他们家里发现的那一缸笔记本纸灰,你还记得上面那第五十二个小孩儿吗?” “你的意思是……”全一峰“刷”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头皮一阵发麻。他往门外快步走去,一边说:“看来我们之前的调查范围太窄了!” 刁在理还在拘留所里装疯卖傻,但大伙儿对他已经没太大兴趣了。毕竟他原本就只是犯罪团伙看上的一个“主刀候选人”,入选的条件是他恶劣的品行、懦弱的人格、戒不掉的赌瘾以及还不错的专业技能。如果不是八月底的时候原“正牌主刀”樊道阳疯到连自己都炸,怎么也轮不上他这个在“上层”眼里做事“不干净”的二踢脚在九月初的时候匆忙上阵。 九月初的那场手术,就是刘辰浩丢了肝脏以及性命的那次。李静娴全部都帮他招了。 对李静娴的供词感兴趣的肯定不止凌菲菲一个,但她肯定是最急切的那个。凌菲菲自然不会因为李静娴破坏了她的婚姻而多给她眼神,她那么忙,连邓彬那个渣男她都几乎想不起来了,还哪有时间去管那些个什么小三小四。她在乎的是她在嘉东主办的最后那一个案子。 从进入医托阿古佬的暴毙现场开始,那个不详的既视感,便让她一直寝食难安。而李静娴最终证实了她的猜测。 李静娴的坦白并不是为了减轻罪责、从轻发落,她的心思早就不在自己身上,或许说从来也没有在她自己身上过。她的要求是警方要找到害死她益叔叔的组织“上层”,那些她自己也没有亲自接触过的真正幕后。所幸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和警方的目的完全一致,大家暂时达成了同一阵线。 “那个殡仪馆火化主任,张高波,他是我们的人。”李静娴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下去,每吐出一个字,仿佛都在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樊医生是戈老师的同事,也是戈老师带进来的,他只负责做手术,其他的事情他不管,都是由我们来负责的。” “其他什么事情?”凌菲菲问。 “圈养供体、联系买家和处理手术后的尸体。张高波就是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尸体由清道夫兄妹负责运送到张高波的殡仪馆,他负责火化证明之类的手续和最终的火化。就是因为火化主任和清道夫的先后出事,才使得链条里的最后一环出现了空缺,才让刁在理那个白痴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戈老师临时启用了刁在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想到他们连戈老师都不放过!” 像是为了避免李静娴把仅剩的一点力气浪费在了她的“戈老师”身上,凌菲菲打断她问道:“先说说吧,张高波是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 李静娴的视线焦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眼前,说:“他是被清道夫兄妹清理掉的。因为那个洪文达再追查下去的话,他会把我们组织给暴露。 洪文达的弟弟,好像是叫洪文通吧,不但自闭,而且自残倾向越来越严重,所以两年前他把他弟弟送到了圆湾三院来治疗,刚好就在他犯事被捕坐牢之前。洪文通是熊猫血,非常珍贵。洪文达原本被判了好几年,家里又没有其他关心他弟弟的人了,戈老师认为这样的情况比较安全,就找机会让跟他们兄弟俩有过一面之缘的张高波把洪文通给领走了。 但没想到他被提前释放,还一出监狱就去了三院找人。因为人刚领走没多久,洪文达又非常执着,他要查的话还是可以找到不少线索的。没过多久,他就查到了张高波头上来。 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后面的事情,你是指曾健康曾美和兄妹把张高波杀死碎尸并嫁祸洪文达,以及你给洪文达注射过量毒品的事情吗?” “毒品不是我注射的,我只负责设计方案,是清道夫兄妹动的手。我不会碰那种东西的。”说起毒品,李静娴麻木的脸庞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毒品是从哪里来的?” “戈老师从他自己的渠道弄到的,他也不让我碰那种东西。” “阿古佬也是死于毒品注射过量,但是他死的时候,你口中所说的清道夫兄妹早就已经死了,又是谁下的手?” “那次是刁在理干的。” “你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让我们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我说了多少次?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我不碰那种东西。”虽然说话的内容显得非常不耐烦,但李静娴的语气一直还是淡淡的。 “你最好可以提供更加直接的证据。那我再问你,如果只是为了避免暴露,为什么你们选择除去自己人张高波,而不是洪文达?再者,你们既然已经处理了张高波,为什么还要嫁祸给洪文达,多杀一个人,不是会多增加一个你们暴露的风险吗?” 李静娴抬着眼皮看了凌菲菲一眼,说:“这就要多亏凌队长你了。” 凌菲菲警觉地回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你以为我真看上你老公了吗?不过他真是一个很好用的人,从他那里,我们对你们调查的进展非常清楚。 不但是这一次的,连上一次清道夫兄妹的案子牵扯进的一个不知道叫蚯蚓还是什么的小鬼的事情,我们也了解。你们支队前不久刚协助市局把殡仪馆都调查了一轮,上面就有预感,知道殡仪馆这条线我们肯定不能再用了,正好洪文达又查了过来,便唯有先干掉张高波。 后来,当我们得知你们也快要查到洪文达了,也就不得不连他也除掉了。” 全一峰急匆匆地走来,看到凌菲菲斜靠在审讯室外的门框上,像极了一樽笼罩在乌云之下的塑像。她紧锁眉头,抱着双臂,曲着一条腿踩在身后的墙上。 全一峰停下了脚步,就听凌菲菲说:“嘉东那边的兄弟查到的情况基本确证了李静娴的口供。” “菲姐……”全一峰一时语塞。 反倒是凌菲菲放下了双臂,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深深地呼了口气,说:“没事儿,我只是得到了我早已经猜测出来的结果而已。” 看着这么一位责任心极强的同事在为自己曾经错判的案件而自责不已,全一峰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但像他们这种即使自己不动,也会一直被案件追着拼命往前奔跑的人,现在实在没有时间停下来过多地反思。 “对了,菲姐,在你来之前,今年四、五月份侦破的那起曾氏兄妹主导的拐卖儿童大案,你还有印象吗?” 被突然转化了话题,凌菲菲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当然有印象。怎么了?” “对于当时没有找着的第五十二个小孩,我们有了新的搜查方向。虽然跨省合作办案的难度有点大,但我觉得还是很有尝试的必要。我们怀疑,那个小孩没有被卖掉,而是当了器官移植的供体。” 凌菲菲惊讶得直瞪着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76章 坍塌 加国作为世界经济的龙头、重要支柱,虽然近一二十年的发展速度较之以往有所放缓,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人家还三高着呢,所以加国的资本市场这十几年蓬勃发展,历经好几回席卷全球的大大小小金融风暴仍屹立不倒,反倒这资本的大火愈烧愈旺,大有对实体经济喧宾夺主之势。 市场的热情和热钱,以及较为完善的规则制度,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企业纷纷登场角逐。 “其中就包括这家菲维生物。”李允彬指着电脑屏幕说。 只见他面前的屏幕上,是一个大伙儿都见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界面:黑色底,中间一个大折线图,红黄蓝绿紫交错的纵向曲线上起伏跳跃着一根根或红或绿的粗胖短线,旁边红红绿绿的排列着一大串数字和饼状图,底部的小框里疯狂地跳播着类似新闻的标题。 大队里不是没有股民,只是像他们这种连正常睡眠时间都不一定可以保证的职业,要再搞个副业谈何容易。之前那几个不知水深浅的,在被收割了几回合之后,也就都学会乖乖的“珍惜生命远离股市”了。 “这是什么?”方芳指着旁边其中的一组数字问道,“涨幅0.012%,昨晚这公司的股票价格还涨了?” “不是看这里的,这里的是‘盘后涨幅’,”李允彬忙解释道,“这里才是昨晚收盘相对于再上一天收盘价的涨跌幅,你也可以直观地从这个图上看。” 说着,众人的目光跟随着鼠标的移动,从屏幕中央那串由小柱体组成的从左往右震荡向上的曲线一路转移到最右侧,只见那里一根孤零零的绿色柱子仿佛脱离了大部队,极其隐秘又突兀地杵在离曲线十万八千里的下方。 “哇,这股价是一夜之间跌了68%!”终于有搞明白了情况的人,不禁惊呼出声。这群对股票市场半窍不通的人,对68%也没什么概念,基本上都是跟着瞎起哄而已。 “就比如说你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兜里还有100万,结果晚上睡了一觉,就只剩32万了。”王富打了个直白的比喻。 “兜里有32万,那也很多钱啊。”小徐想象了一下,半张着嘴点了点头。 众人扶额,这跟股票常识已经没有半毛钱关系了,这锅得让小徐他体育老师来背。因为他这种的,一般数学都是体育老师教的。 “难怪我二伯母今天早上跟我妈抱怨,说我在局里有消息也不早点提携提携她,”方芳恍然大悟地说,“我二伯母炒股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赚了多少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加国的股市也不放过了。” “这韭菜都自动自觉地长到大洋彼岸去了,她老人家也是够敬业的。”有人调侃道。 “哎你还真别说,我听她说,昨天下午我们刚把这个菲维的老板控制起来,马上就有人收到了风声,不但卖掉了所有菲维的股票,还做空!做空知道是什么吗?”方芳一脸的小嘚瑟,“做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就是股价跌多少他就赚多少,越跌越赚!” “哇,那不是发灾难财嘛。” 不知谁说了一句,刚刚还在窥探着资本市场这个魔幻世界并惊叹不已的众人,仿佛被从头浇下了一盆凉水,纷纷陷入了静默。 菲维生物,一家以血浆采集、血液生物制品的研发、生产及销售为主营业务的综合性血液制品生物制药公司,五年前登陆加国证券交易所,市值从IPO当日开盘的13.6亿不到,一路高歌猛进,截止上周五收盘,已经超过270亿。即使刚经历了股价一夜暴跌68%的大崩盘,相比起上市价格,公司市值在短短五年间仍然翻了6.4倍。 从一个已经浮出水面的地下浆站追查到下游的收购厂商,这对于刑警大队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那个“关爱中心”选取的地点,小商贩、菜市场和仓库环绕,的确适合让低调的人员和车辆在每日的熙熙攘攘中隐身。但这种做法往往只适用于恶行还没有暴露之前。否则,天天行走在满大街的监控摄像头底下,简直就是在自己的脸上用大号荧光笔写着“我是罪犯”这几个大字。 市局全员几乎都不眠不休,只用了短短两天半时间,把下游作为中转站的正规浆站的负责人、对口制药公司采浆部门负责人、公司一众高管以及集团实际控制人全部带回了局里。 但是然后呢? 李静娴戴着手铐,站在单面玻璃的后面,看着隔壁房间里那一排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女,焦虑的眼神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只是迷茫地摇了摇头。 “都不是,那个人不在这里。” 李静娴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整个组织里算是多大的人物,她只在戈益那里见过一次。他们一般都不在戈益的家里见面,那天算是个意外。她到早了,在楼下见到了那人,当时他正准备上车,是戈益亲自给他开的车门。她不敢贸然上前打招呼,事后戈益还夸了她。他说:“是上面的人。现在还不是在他们面前露脸的时机,我得保护好你。” 直接的证据到浆站仓库员的那一环便到了头。仓库员抵赖不掉,但不等于上面的一层层抵赖不掉。失职罪和谋杀罪之间的差距太大,所有人都一致地毫不知情。 没有铁证便不能拘着人不放。作为临舟市纳税大户三十强中的一员,菲维生物董事长戚朗生要打道回府,还得季局亲自迎送。 “乌龟王八蛋!满嘴的人血馒头吃得脑满肠肥,拍拍屁股就想走人?门都没有!”王富把警帽一把摔到桌面上,怒意甚至波及了隔壁小徐的一桌子文件。 “但是我们现在缺乏证据,也不能说菲维的高层就一定有问题。”于建海看着大门外正悠悠开走的豪车屁股,一脸愁容。 “就是呀,这个事情现在也不好说到底是上升到了哪一层为止的。”李允彬手不离键盘眼不离屏幕,还能插上一句。 “那就查!不把这个菲维生物翻个底朝天,我们决不罢休!”方芳把原本就短的袖子再往上捋了捋。 凌菲菲看着义愤填膺的队员们,抱着胳膊站在门边,表情凝重地朝全一峰点了点头。 就像是按着老套的剧本照本宣科,第二天下午,带着金边小眼睛的律师刚走,拘留中的浆站负责人黄乙坤便全部招供,并且让侦查员顺利地在他家床底下搜出了数目惊人的现金。 “你这是等于把事情全部拦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了?” 审讯室里,全一峰拿起审讯记录翻看着,一边语气平静地跟桌子那头的犯罪嫌疑人说。 黄乙坤偷瞄了眼前的警官两眼,不是很确定他是个什么态度,试探性地把刚背好的台词又重复了一遍:“我从戈益那里收浆,再转手卖给公司,赚到的钱我跟他分,就这么简单。但是我只负责收和卖,其他的都是戈益一手搞定的。他跟我说浆的来源非常安全,检验结果也都是合格的,其他事情我没有过问,上面的公司也不知情。” 全一峰还是没有用正眼瞧上他一眼,只是继续翻看着记录。他摸了摸下巴,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嗯,这样也好。为了这个案子,兄弟们都快四天四夜没合眼了,快点结了对谁都有好处。对了,还有没有什么同伙?这么大个案子,主犯说死就死了,同犯什么的,总归是要枪毙一两个,才好向家属交代的,否则即使是对我们这些兄弟自己也说不过去呀。” 黄乙坤也不知道把眼前这位警官的喃喃自语听进去了多少,脸色层层递进地灰白起来,最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律师他,他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怎么,你想翻供?不用着急,我们都还没向检察院那边提交你同谋的证据呢。不过呢,如果真要翻供,那你得请你那位律师好好出把力才行啊,毕竟我们这里录口供可不是录着来玩儿的。” 黄乙坤瞪大着惊恐的双眼,像是在心里焦急地盘算着这警官讹他的成分有多少,律师诓他的成分又有多少,还有最重要的,对方开出的那个价格究竟值不值得。 “黄乙坤,男,56岁,临舟市嘉东区宇环镇单采血浆站站长,主要负责人。妻子马菊,52岁,家庭主妇。儿子黄安护,33岁,高中肄业,曾因参与赌博被多次行政拘留,6年前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六个月,服刑期间因监狱内斗殴致残,现在在宇环镇残联开办的一家包装厂上班。” 没给他太多时间来纠结,全一峰拿起桌上的另一份材料,漫不经心地念着他的家庭简介。 念到这里,全一峰停顿了一下,嘿嘿一笑,故作神秘地跟黄乙坤问了一句:“你知道你儿子他一直去的那家地下赌场的幕后老板是谁吗?” 黄乙坤愣了一下,茫然又疑惑地摇摇头。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向你透露点我们内部调查的进展。戈益他那个‘采血浆站’里的一个医生,也是那里的常客。啊不,应该说是之前常在那里输得内裤都不剩的冤大头。差点被债主砍死,后来峰回路转,去当了戈益的助手。”全一峰脸上露出一个把对面的人快吓尿了的假笑,才继续说道,“怎么样,那医生的故事你听起来耳熟吧?” 看来“把这个菲维生物翻个底朝天”的第一步,是先把这个浆站负责人翻个底朝天。 单面玻璃后面的凌菲菲转头看向一旁叉着腰的季廉和抱着电脑的李允彬,向他们竖了个大拇指。 第77章 心脏 当时那份从纸灰缸里扒出来的鉴证报告,里面那第五十二个失踪小孩的“卖家地址”,在离临舟市车程六个小时的北和省高流市。 那是一个省内地位仅次于省会的三线城市,常住人口两百多万,城市发展程度跟人口两千万的临舟不可同日而语,但相应地,生活空间和生活节奏也更加宜居。五个月前,在那场大规模解救被拐儿童行动中,高流市刑侦大队按照临舟指挥总部提供的“地址”,对周边方圆近五公里内的所有常住和流动人口近七年的行踪都进行了地毯式搜查,并没有发现目标儿童的踪迹。 被拐儿童肖玥,临舟市人,七年前的7月8日,当年学校放暑假的第二天,当地派出所接到其父母的失踪报警。失踪时肖玥年仅7岁,就读于临舟市青江区青云学校小学二年级。 青云学校是一所市属特殊教育学校,肖玥是一名聋哑儿童。 “小玥是个特别懂事的小孩,她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从来不让爸爸妈妈操心,在家自觉帮妈妈做家务,在学校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邻居的小孩也不怎么欺负她,她跟附近的小朋友出去玩,每天回家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下午五点,特别乖。” 于建海翻阅着七年前派出所的报案记录,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文静乖巧的小女孩儿的形象。 那年暑假的第一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就到楼下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买了一家三口的早餐。她最喜欢那家的鸡蛋煎饼了,每次她自己去买的话,就可以让摊煎饼的奶奶给她多放一勺榨菜,她可爱吃了。 但那天肖玥的爸爸妈妈没有吃上她买的早餐。他们以为她跑隔壁小区的同学家里玩耍去了,虽然她平时不会那么没交代,但毕竟是小孩子,放暑假了,偶尔放肆一次也没什么。 直到下午晚饭时间,肖玥还没有回家。她的父母才开始觉察事情不对劲,两夫妇疯了一样找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半夜三点才想起来到派出所报了警。 四年后,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庭终于再也维持不下去,肖玥的父母离婚了。 五个月前,仍然独身的肖母,以及带着再婚妻子和三个月大儿子的肖父同时来到了高流市刑侦大队,再一次在煎熬中等不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高流市第一中心医院的特需门诊大楼十二楼,接受心脏移植后第七个年头的初二学生王付斌,刚从第无数次心脏活检的煎熬中缓了过来,坐在轮椅上被母亲缓缓推出了诊疗室。 走廊上的叔叔阿姨们随着他的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疑惑地转头看了母亲一眼,却吃惊地发现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妈妈的双眼里无声地滚落下来。 一个满脸皱纹的阿姨朝他冲了过来,在他以为要被撞上的前一刻跪倒在了他的轮椅旁。老阿姨伸出干枯的双手,一只重重地攀在了他的肩膀上,另一只则轻轻地按压在他的左胸前。 “我的小玥啊,我的小玥啊!”老阿姨口中喃喃着,一瞬间便哭成了泪人。 王付斌感觉在老阿姨的掌心之下,自己脆弱的心脏仿佛要被她的目光灼伤。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他晕过去之前,除了听到周遭各种呼喊自己的声音,还隐约看见不远处父亲下跪的身影。一个模糊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我这颗心脏,究竟是谁的? 面对着混乱的现场,于建海终于拨通了全老大的电话。他原本有点担心自己在这种无措的时刻会语无伦次,没想到跟老大汇报起来,思路却异常的清晰。 “是的,其中之一的嫌疑受体是一名在七年前接受过心脏移植手术的15岁男孩,他在手术后由于恢复情况不是特别理想,一直定期进行心脏活检。我们跟家属沟通后,在这次的活检中一并做了DNA比对。刚刚DNA实验室的结果出来了,心脏供体与肖玥父母存在亲子关系。” 根据王付斌的父亲王泷的交代,王付斌自小患有扩张型心肌病,他和妻子早就在高流市第一中心医院心血管外科登记咨询了心脏移植,却一直苦于没等到合适的心脏供体。当年王付斌的病情已经到了终末期,出现了心脏功能衰竭、呕吐、浑身水肿等一系列症状。山穷水尽之时,一个陌生女人找到了他们。 女人声称是在一个病患论坛上看到他们的情况和联系方式的,她那里有刚好合适的供体,不过价钱要比正常的高出很多,问他们要不要。 病急乱投医的王氏夫妇闻言,几乎是立即答应了对方的报价。他们夫妇两在高流市下属的一个地级市里经营着一家中型建材厂,生意非常好,钱不是问题,宝贝儿子才是第一位的。 手术是在高流市郊的一个私家医院进行的,最终的费用比一开始说好的价钱还要贵上一倍,不过效果还可以,起码小付斌保住了性命。 只是复诊了没几次之后,他们就接到了院方的通知,说主治医生已经离开了那家医院,让他们后续事宜令觅高人,他们只好又几经周折才转回了第一中心医院。 “不是她,五官完全不是那个样,还有那女的至少长一米七高,身骨架小,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想她是个模特一类的。”就在所有人都在怀疑那个女人就是曾美和的时候,王泷却否定了大家的猜测。 侦查重点转向那所私家医院。 “老大,我想你们最好尽快来一趟,这边的情况太不对劲儿了。” 于建海站在高流市郊康汝馨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里,一手扶着刚刚尖叫着晕死过去的院长助理,一手举着电话,面对着满房间的血迹,对自己来到高流市后短短三天之内的第二次手足无措有点适应不良。 从房门背面的喷射状血迹可以推断,案发当时,房门是关上的。房间另外一头,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大敞开着,让屋内浓重的血腥味被室外清凉的秋风冲散了些许。 家具、墙壁,甚至天花板上喷溅和剐蹭的血迹昭示了昨晚此处案发场面的惨烈程度。尸体几乎是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下部穿戴整齐,西装外套和白衬衫则前胸大开,从颈部和胸部流出的干涸血迹把尸体的上半身糊了得暗红一片。尸体死不瞑目地瞪着房门方向,仿佛要向每一位进入房间的警员行个此生难忘的“注目礼”。 不过相比起尸体前办公桌上的那个物体,这样一个“注目礼”已经算不上惊悚了。 办公桌的桌面显然被匆忙收拾过。原本桌上的笔筒和相框等物件散落了一地,宽大的桌面上显得空荡荡,除了桌面一角正在循环播放着某个视频笔记本电脑,还有桌面正中央放着的那颗心脏,人的心脏。 全一峰和凌菲菲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转移到了解剖室。法医的解剖报告还没有出来,只是初步怀疑死者是死于颈动脉割裂,一刀毙命。 全一峰把现场的每一个角落都细细看了两遍,脑海里重建着案发经过。 “死者杨查,高流康汝馨医院院长。昨晚,他在这里,他自己的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某位访客,抽了起码八根烟。”全一峰拿着手机,屏幕上的取证照片和眼前的情景相吻合,“他的客人到了,显然他们的谈话内容,或者他们的见面本身,不太令人愉悦。他们为了某个事情发生了争执,杨院长一把推倒了访客。访客在猝不及防的暴力之下,向后猛地踉跄了两步,后背撞到了壁柜的玻璃门上。这个壁柜是个高档货,玻璃在撞击之下,没有直接碎掉,只是出现了裂痕。访客出于本能,伸手抓了一下壁柜旁这个矮柜的顶部边缘。” 全一峰低头仔细端详着矮柜上的手印,口中继续低声呢喃着:“这时,杨院长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为,访客竟然带着手套。不是普通的针织手套,不是一般家用的橡胶手套,甚至不是凹造型用的皮手套,而是医生手术用的医用手套!谁会在跟一个老朋友见面的时候,特意戴上医用手套呢?除非是刚下手术连手套都来不及脱的医生,不过这个可能性有点小。又或者是,来到这个房间里,准备做一场‘手术’的人?” “访客发起了反抗,他冲上前,一拳打碎了杨院长的鼻梁骨,”手机上的图片换成了尸体的一个面部特写,死者的鼻子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的形状,皮肤耷拉在一堆模糊的血肉上,“访客是一个很有力的人,但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八的样子,比起将近一米八的杨院长矮了一个头。但是,他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方法,威胁了杨院长,让他乖乖地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对着镜头,录下了这段‘忏悔视频’。” 全一峰打开笔记本电脑里的视频,镜头里是杨院长捂着鼻子一脸惊恐地看向镜头后的表情。视频是用笔记本自带的前置摄像头录的,画面不是特别清晰,但也足够让人看清杨院长鼻子上不断滴落的血滴,跟现场椅子和地板上的血迹一致。 “我,我叫杨查。我,”杨院长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努力看清前面的提示词,“是康汝馨医院院长。我是一个禽兽不如,丧,丧尽天良的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死,死有余辜。” 念到这里,杨院长紧张地抬头看了看,片刻后才抖着嘴唇继续念道:“马春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那个孩子。我这个人渣无论做什么也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唯有以死……什么?!不!” 镜头突然定格。全一峰在视频又要开始下一轮循环播放之前按下了停止键。 屋内一时又只剩下全一峰的自言自语。 “录完视频,嫌疑人绕到杨院长的背后。此时,坐着的杨院长连唯一的身高优势也没有了。嫌疑人轻易地用胳膊锁住了他的脖子,压着他的锁骨往后仰。一把准备多时的手术刀终于派上了用场,精准地割断了受害者的颈动脉,干脆利落,一刀毙命。” 全一峰抬头看了看斜上方的天花板,说:“由于伤口的角度和人体内血液循环系统的压强,喷射而出的血液甚至飞溅上了天花板。血液的大量而快速的流失,使得受害人很快便停止了挣扎。” 办公椅后下方的外来人员的足迹以及前下方受害者擦蹭状的血足迹佐证了他的猜测。 凌菲菲看着全一峰进入房间后的独角戏,随着他的推演,不禁内心诧异。她有所不知,当年另外的一位凌队,他师傅,向上面要求破格把他调到市局,主要就是看中了他这与生俱来的痕检和推演天赋。 全一峰继续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他的重构世界里,直至抬头看向开阔的桌面,看到那个被标记出来的位置。 他指着那颗想象中的血淋淋的心脏,说:“然后,罪犯把死者搬上桌面,把这里作为一张手术台,不,一张解剖台,从死者的身上取出了他的心脏。” 第78章 马春香 高流市康汝馨医院院长被害一案,凶徒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院内外一时流言四起。有说是管理松懈的私立医院医闹终极版本的,有说是被索贿后事情没办成的医生回头报复的,也有说是向来艳福不浅的杨院长被不知哪任姘头雇凶杀人的。都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但从众人编故事的大方向来看,这位杨院长的生平总归也不会太磊落。 第五十二个失踪小孩肖玥的父母无疑会成为怀疑对象,然而他们昨晚离开高流第一中心医院之后,各自回了高流市局附近的招待所。招待所以及附近街道的监控均没有拍摄到她们半夜出门的证据。而且,他们以及他们的近亲,也都没有足够的医学背景,足以完成法医报告里所描述的解剖学意义上的精准操作。 最重要的是,即使假设杨院长的“忏悔视频”里说的“那个孩子”就是肖玥,那“马春香”又是谁? 这不单是高流和临舟刑警同行们最关心的问题,同时也成为了高流大街小巷热烈讨论的话题。 “找到了。”李允彬盯着屏幕头也不抬地说,“视频上传地址是高流市华平区高华路221弄昆丽家园的6栋1507室。” 高流市一个人气颇高的本地论坛上,杨查的视频被上传4分钟后,李允彬向在场的队员和同行报出了上传人的地址。 全一峰拍拍李允彬的肩膀,在这个信息化的高科技时代,允彬同学真是居家旅行、办案找人之必备良药。 高流市一干刑警破门而入的时候,1507室内的客厅里两个人正扭打成一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瘦弱的女人正压在一个健壮的男人身上,前者双手死死地掐着后者的脖子,几近疯狂的眼神里似乎要喷出了火焰。 警员的高声呵斥也未能使女人有任何松动,她等着浑浊的眼珠子朝冲入门口的人喊道,声音像是在极度干燥的水泥地板上拖曳着干枯的树干,令人耳膜发酸:“他杀了杨查!他杀了杨查!他杀了我唯一的证人!” 两名警员上前以暴制暴地把女人拽了起来,为首的刑警队长厉声问道:“你是谁!” 地上的男人一脸的失神,浑身的肌肉不知道是不是白练了,连这么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的女人都打不过,前来准备搀扶的警员疑惑地看着他。 那男人却像猛地回过了神来,冲着钳制着疯女人的警员吼道:“你们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她!” 女人的挣扎对于她两旁的警员如同儿戏,没一会儿她便径自全身虚脱地往地上跪倒下去,幸亏被及时架住,才没有一头扎向地面。她的声音又沙哑又低沉,需要靠近了才听得清:“我要他杨查的心脏干什么?!我的心,早就被姓邓的那个给活剥生吞了!” 一旁的全一峰跟凌菲菲对视了一眼,才看向女人问道:“你是,马春香?” 女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全一峰突然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见到季廉,非常非常想立即马上分秒不耽搁地见到季廉。他心里有一个直觉。这个直觉告诉他,这大半年里,他们像是一群迷失在巨大森林里的小矮人一样,追着那些散落的、时隐时现的线索左突右冲,看似破获了一桩桩的案子,实则更像是在森林巫师的幕后布局中晕头转向。而这一次,他们离真相,可能终于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且他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他知道在他抓住那个敲开地狱之门的第一个魔鬼的时候,季廉一定会在他身边。 “七年前,那场意外发生的时候,春香重伤成了植物人。”马铭亮,刚才那个被马春香掐着脖子的男人,颓然地坐在高流市局审讯室里,麻木地叙述着,“原来她那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还在也在那场意外里流了。” 高流市局的另外一间审讯室里,马春香在医生的看护下,用气若游丝的声调现场展示着“苟延残喘”的字面含义:“你们问我姓邓的是谁?他叫邓中义,在我昏迷之前,他是临舟义信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板,至少表面上是吧。 我们是在一次大学联谊会上认识的。他读的是北和省最好的大学北和大里最好的专业,而我只是在在北和大旁边的一所野鸡大学读着随便调剂的野鸡专业。他是个优等生,专业课程一直是年级里的第一名。我从小特别仰慕这种天之骄子一样的人。那种人,身上所有的一切,与生俱来的一切,都是我这样一直在社会的泥潭里苦苦挣扎的人所没有的,所渴望的。” 审讯室隔壁的监控室里众人严阵以待,临舟市局专案组的其余成员都悉数通过远程终端接入了现场。 李允彬面前的共享屏幕上跳转着对“邓中义”的搜寻结果,其中的一条让大伙儿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邓中义,父亲邓明礼,原临舟市圆湾三院院长,八年前退休后一直担任任荣誉院长一职。 “一个星期前,春香终于出现了清醒的迹象。前天晚上,她终于说出了七年来的第一句话。”回忆起马春香的苏醒,马铭亮的语气仿佛也逐渐恢复了生机,“我凑到她耳边,很仔细地听,才弄明白她说的第一个词是‘杨查’!她说完便又昏睡了过去,我非常激动,但我也很迷惑,我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整晚,把当年发生的事情全部翻来倒去地思索了好多轮,我确定,春香流掉的孩子是杨查那个人渣的,当年的事情全部是他搞的鬼!我要让他血债血还!” “孩子是邓中义的。”而隔壁的马春香几乎是同时就给马铭亮打了脸,“他骗我,他说现场证据确凿,是抵不过去的,让我先老实认罪争取从轻处理,他一定会找人把我捞出来。” 马春香七年前因为过失杀人罪,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我在监狱里苦苦等了他三个月,天天都盼着他来把我和孩子接出去跟他团员,到最后却只等来了一场泥石流。”马春香哼笑了一声,“在山泥倾泻下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是他的一枚弃子了。” “你当年的过失杀人罪,跟这个邓中义有关系吗?”审讯员问。 马春香瞪着审讯员,似乎是有点被激怒了,语气变得刻薄起来:“有关系?当年的事情完完全全就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为了替他掩盖,无仇无怨的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小秘书动手?” 审讯员正色道:“请你把缘由详细阐述一下。” “你们为什么这都查不出来?真是一群没用的废物。”马春香一个白眼还没翻完,就差点接不上气把自己给翻晕过去。医生好一阵忙乎,才把她的情况稳定下来。 这下她才又算是认清了现实,老老实实地交代道:“我知道像我这样出身的人,邓中义他那样的家世是不可能给我名分的,但我不在意,我只要他愿意跟我在一起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他毕业之后回临舟没多久就跟他弟弟邓中信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原本好好的,但没想到遇上了全球范围的金融危机,他们公司出了一些资金方面的问题。他手下有一对姓曾的兄妹,干的是卖小孩的生意。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和那对兄妹的说话,好像是说他们手头上有一个有问题的小孩,不好出手。 马铭亮是我堂哥,我知道他从小就喜欢我,但我对他就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除了穷以外,主要是他身上没有那种才气。他好不容易从一个医科大学毕业,还进不了大医院,只在一家私人医院里混日子。这种人我怎么可能喜欢。但他对我真的很好,什么都迁就我,所以除了我和邓中义的真实关系以外,我什么都对他说。 整个主意也不能说是我出的,但是我确实给了邓中义灵感吧,反正后来他就到了高流一趟,还跟杨查那个衣冠禽兽一见如故,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说,反正就是把事情定了下来。由我来负责联系卖家家属,马铭亮负责手术,那对兄妹负责把小孩带过来。 整个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没想到家属那么配合,我们就多收了一倍的价钱,每个人都分到不少,算是旗开得胜。但是没想到的是,百密一疏,杨查的秘书,那个叫赵小璐的,竟然听到了杨查和邓中义的谈话内容,还录了像。 其实那个赵小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录了什么东西,她只是一个见到帅哥就迈不动腿的□□。整天跟在又老又丑的杨查身边,好不容易来了个年轻帅气的,忍不住偷拍而已。但她不该拿出来给姐妹炫耀的,否则也不至于在撞见我翻她手提包的时候跟我发生争执,被我推了一把,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就没了命。” 说到这里,马春香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她一个沉睡了七年之久的植物人,能醒的过来都已经是医学上的又一个奇迹,今天还经历了“搏斗”和审讯这两种正常人都不一定扛得住的动静,不禁让监控室里的众人手心都捏了把汗:她这样,莫非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不成? 6“那个偷拍的手机,我那时候已经交给邓中义了……我手头上已经没有他的任何把柄了。他那个骗子,”马春香的脸色正在迅速地苍白下去,“他说过来接我的。你们难道连他大学念的是什么专业都不知道吗?我,恨,他……” 说完,马春香还来不及在审讯员的笔录上签字按手印,便吐了口气,随着“嘀——”的一声悠长的心率监测鸣笛声,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她所不知道的是,如果全一峰他们的猜测没错的话,七年前她给邓中义的那一个小小的“灵感”,那次对被拐儿童意外的“处理”方式,使得在第一次尝到了甜头之后,邓中义犯罪集团开始将爪牙伸向了人体器官买卖的万丈深渊。 第79章 蜥蜴胳膊 计算机系统的一个明显的好处是,它没有感情,自然也没有情绪。 正当高流市局在场的和远程参与的所有人员都在为一个生命,即使是曾经沾染污秽的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消逝而不可自抑地感到难过的时候,季廉他们的系统还在矜矜业业、按部就班地运算着。 关键字:邓中义,北和大学岩土工程专业,注册岩土工程师,泥石流,圆湾三院,泥石流…… 李允彬拍了拍全一峰的手臂,示意他看看正在和季廉共享的电脑屏幕。全一峰在满屏幕被整齐归类了的关联信息里,被赫然在目的一个似曾相识的标题吸引了注意力:健伉集团董事长董乾坤父子不幸遭遇泥石流。 耳麦中突然传来了两长两短的敲击声。 这是他和季廉之间的一个暗号,用于在不太方便说话或者发信息的这种时候,向对方询问:“你还好吗?” 他马上给季廉回复了两短两长:我没事儿。 毕竟他们不是搞什么地下组织的,平时没事儿弄点暗号什么的,只能算是生活情趣。他现在的心情,绝对不是这两个简单的长长短短能够表达清楚。 邓中义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就是他们一直要找的那个来自地狱的嫡长子吗? 带着马春香的临终遗言和越深挖越多的谜团,全一峰一行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已经暗流汹涌的临舟城。 季小靖已经好多天没在他们D栋412见着全老大了。没想到今天凌晨3点他随着大门一阵窸窣的开门声醒过来的时候,不但看到了全老大,连允彬哥哥和方芳姐姐也跟了过来。 全一峰揉了揉季靖那跟枕巾厮磨出来的鸡窝头,大概是连日的奔波,原本就低沉的嗓音里带上了几分沙哑:“把你给吵醒啦小子。” 季靖迷迷糊糊地跟几人打了招呼,等到关上了洗手间的门,才想起刚才是季叔叔跟自己说的“我们今晚有点急事要处理,你尿尿完就自己回房间睡,没事儿的哦。” 哦,原来季叔叔也还没睡觉啊。 季靖站在马桶前,随着体内压力的递减而清醒了一大半,他有点小苦恼地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帮得上忙呢? 还没到五点半,心绪不宁了一夜的季靖便起了个大早。他走出房门一看,全老大和芳芳姐还在客厅里密密策划着什么,而季叔叔的卧室房门则紧闭着。不会吧?莫非允彬哥哥和季叔叔就这么在卧室里呆了一整晚? 全一峰被他这一会儿瞧瞧自己一会儿又瞧瞧卧室房门的举动给逗乐了,一整晚都绷得死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他一把揽过季小靖的脖子,把人直接拽进了沙发,一脸坏笑地说:“小子,脑子里在转着什么五颜六色的废料哼?” “哎呀哎呀,老大我,我没有,老大饶命!”季小靖害臊起来耳朵瞬间绯红的这一点,实在太像他季叔叔了,全一峰差点没忍住往人耳垂上一通揉搓,卧室的门就这么时机精准地打开了。 “咳咳,”季廉推了推眼镜,单手叉腰,俯视着沙发上闹成一团的两个伙计。 全一峰看着季廉一脸冷漠又高傲的小表情,知道事情肯定成了,便把季小靖搂得更紧了些,贱兮兮地对高高在上的人说:“一手交货,一手交人!” 季廉把手长腿长的小家伙从全一峰身上拉起来,朝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李允彬扬了扬下巴,只说了一句:“货。” 得到全老大真传的狗腿子二号,便屁颠屁颠地抱着笔记本电脑跑到沙发边儿上,对着老大的头顶汇报到:“报告组织,搞定了!我们摸清楚了他们的关系以及联系方式,按照之前的计划给‘打手’发去了诱捕信息,刚刚得到了对方的回复。” 最后的一句话,让刚刚还痞里痞气的全一峰几乎是一跃而起。他一边跟李允彬和方芳说:“立即通知各单位,马上就位。”一边做了个“出发”的手势,便朝大门口走去。 刚要跨出房门,他停了下来,转身双手握住追了上来的季廉的双肩,点点头,说:“我会很小心的,没事儿的。辛苦你了。今天是周六了吧?我这一个月跟季小靖那儿欠下的周末,你暂时先帮我垫着啊,等这案子结了,我请个长假一齐还。” 季廉抬手捏了捏那只肌肉结实的手臂,眼里的担心藏也藏不住,便也不再勉强自己做什么伪装。他只说了句“注意安全”,便把人都送出了门。 在三人远去之前,季靖听见李允彬跟方芳说:“这群蜥蜴精,我们把它胳膊和腿全砍了,看它们还怎么蹦哒!” 季小靖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道允彬哥哥说的蜥蜴精是个啥,心想,那肯定是很厉害的对手吧? 凌菲菲拿着刚刚到手的秘密调查令冲进大队枪械库的时候,大伙儿正在动作娴熟地装备着,见到队长,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菲姐,这份批文来得太是时候了。”方芳向她咧嘴一笑。 “你们,已经秘密调查……”凌菲菲看看全一峰为首的众人,又看看角落里的李允彬,“黑进邓中义家了?” 全一峰点点头。 凌菲菲看着手中的批文,略有微词:“就不能等调查令批下来?不差这半个晚上吧?” 全一峰朝她这边走了过来,神情十分严肃,语气中透露出那么点迫切:“不,来不及了,就差这么半个晚上。菲姐,我们之前已经吃过这种亏了。” 全一峰脸上的沉重,让凌菲菲不禁想起那个浓烟滚滚的的晚上,想起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被抬出那修罗场的场景。 “姓邓的那些人,他们是属蜥蜴的,最擅长的就是断尾求生。”凌菲菲接过全一峰递给她的防弹背心,听见角落里李允彬幽幽的声音。 “好。”凌菲菲拍了拍身上的厚重的背心,受到了大家的感染,也坚定了语气,担起一队之长的职责带领众人一同出发。 约见的地点是远离闹市的一个小巷里,为了保持风格的统一,季廉他们特意选了跟两人之前见面的另外三个地点位于同一个街区的地方。 清晨七点的巷子里人流稀少。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停在巷子中部的路边上,一边车轮还搭上了路基,车身跟只支棱着几根枯枝的花坛边靠边紧挨着,才为原本就狭小的巷道留下了行人通行的位置。一个环卫大妈拿着大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地面,另外一个环卫大爷倚在垃圾推车旁,一顶大草帽盖在脸上,正在补眠。巷口的书报亭刚开张,老板还在调整着亭外的雨棚支架,一个顾客一边嚼着从亭里买来的杂粮包,一边随手翻着摊上的报纸,时不时还跟老板就着联合国在非洲哪个旮旯的出兵计划和下周起居民用电价格下调三分钱什么的嗑上两句。 一个头发和胡子一样拉碴的拾荒人从巷子中部的入口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散发着馊臭味的衣服在十月下旬的秋风里显得过于单薄,裸露在外的前臂上,黑黄的污渍掩藏不了暴涨的肌肉。 全一峰在跟书报亭老板东拉西扯的空隙间,朝巷子里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看出了——伪装!上一秒还满身市井之气的人,这一秒已然脱胎换骨。他伸手摸向腰间的枪套,一支箭似的冲了出去。 然而拾荒人的反应之灵敏,也超乎预料。只见电光石火间,他已经扔掉手上的破旧麻袋,准备拔腿就跑,在看清来时路上不知何时蹿出的便衣时,还来了个急转弯,朝着另一边的出口冲去。 “再跑开枪!” 对于身后爆发出的警告声,拾荒人置若罔闻。 王富脸上的大草帽早已在他腾空跃起的瞬间被甩到了一边,就在他要追上拾荒人的一刹那,路边的一扇木门竟然被推开。王富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把自己从撞向门框的惯性中拉扯回来。 众人大多还在这样的突发变故中懵圈之时,那拾荒人竟然已经把从木门后探出头来张望的一个瘦小的身影抓住,正要往自己怀里拽。 那个不知道自己搅了局的路人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在疾风暴雨般的混乱场面中尖叫出声,穿着环卫工人马甲的方芳已经一个飞身,借助奔跑的速度和自身重力,用胳膊肘把那拾荒人撞向一旁。 “嘭——”方芳撞在拾荒人的身上,拾荒人撞在水泥地面上,一阵闷响。 方芳刚想起身,脖子上传来一阵金属的诡异触感。 是匕首! 遵循着“反派都不怕死于话多”的宇宙第一定律,拾荒人对着六七把正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突然大笑起来,叫嚣着:“我就说邓中义那个狗娘养的没有那么好心!让我替他卖命!没想到这次完事儿了,竟然是让你们这些蠢蛋警察来帮他擦屁股!不过我烂命一条,也吃不了亏,没想到临死前还能拖下个美女警察来给我陪葬,哈哈哈哈!” “住手!”全一峰在心里疯狂盘算着给他一枪爆头而不伤及方芳的可能性,“你难道不想让姓邓的那个来给你陪葬吗?!只要你老实交代,他肯定马上能回他妈的地狱去!” 可能性太低了。 幸亏那人在听到全一峰给出诱人邀约的那一刻,手中的动作稍微一顿。随即,他竟又把匕首高高举起,癫狂的声音爆响:“多宰一个是一个!” 在匕首向方芳捅去的千钧一发,一个从面包车一跃而出的身影扑向地面,以□□凡胎,硬生生地帮她挡了一刀。 在场警员一拥而上。 在和平年代,刑警可能是继医护人员之后,最不惧怕鲜血和混乱的一群人了吧? 但战友的鲜血永远除外。 方芳用双手死死地按压着李允彬的腹部,那里汩汩往外冒着的炽热的鲜血,把她的手掌灼出了钻心的巨痛。 第80章 认罪 “小芳来,爸爸带你去买糖葫芦咯。” 方芳已经很久没见过爸爸了。梦里的父亲仍穿着当年被嘲笑为“屎黄色”的那套非常土的制服。 个子小小的方芳扎着两条粗马尾,白白胖胖,像个散发着奶香味的糯米团子。爸爸一把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抱着自己的脑袋。 中秋节的大街上总是热闹非凡,即使还没入夜,形态各异的灯笼已经高高挂到了所有目之所及的地方,明明灭灭的灯火,跟夕阳的余光交辉相应,看得她好生快活,两只小短腿不禁在爸爸壮实的胸膛上一摇一晃。 方芳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警察,非常普通。就像一个普通警察那样,下了班第一时间回到家人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也像一个普通警察那样,即使不当班也绝对不会对不太平之,事坐视不理。 爸爸把她放下,让旁边一个奶奶抱着,紧张地跟奶奶交待了些什么,然后俯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蛋,便冲向了前面闹哄哄的人群。 一道寒光闪过,一把血淋淋的匕首从天而降。 方芳使劲儿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每一个肺泡都填充爆炸了,还是停不下来。她抬头盯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套、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晃得她在胳膊上压出了印子的额头生疼。半晌,她才终于把憋了太久的一口长气颤巍巍地呼了出去。手背传来一个有点凉的触感,是小李子虚弱的手指。 李允彬在手术室抢救了整整五个小时。 一天一夜过去,他的父母也终于熬不住回家休息去了,只剩下方芳说什么也继续守着。 李允彬想,哎,我果然还是个文弱书生,英雄救美什么的,这辈子恐怕是跟自己无缘了。看,这都把方芳给吓到过度呼吸了。他在头晕目眩中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张了张嘴。 方芳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就听他气如游丝地说:“别哭,没事儿了。我要是死了,这世上方芳姐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了,我哪舍得。” 李允彬任由方芳糊了他半个手掌的眼泪鼻涕,再次昏迷过去之前,心里还是挺美滋滋的。 “我又不是你邓家养的一条狗,你让我帮你干掉那叫戈益还是什么益的,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市局鉴证科里,技术员把录音从于建海送过来的手机里提取出来,正在对录音的剪辑痕迹和声纹进行分析。 于建海站在技术员的身后盯着电脑屏幕,在这里他这个门外汉只能看个热闹。但他清楚,只要鉴证结果支持,那姓邓的两兄弟便插翼难飞。这两只蜥蜴属的畜牲,究竟还会有多少条尾巴? 当犯罪嫌疑人辛豪提出自己手头上有可以钉死邓中义的证据的时候,大家不禁怀疑他只是害怕自己被愤怒的刑警们当场乱拳打死,才胡编乱造出的借口,没想到还真在他的临时住所里搜到了这个手机。 辛豪这作为一个亡命徒,也算“表里如一”了——他是真的打算多拖一个下水是一个的。他在北和省犯下的那起五条人命的凶杀案,其中的恩怨情仇不是这里的关注重点,自有高流警方去善后。全一峰他们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他为什么一边为邓中义卖命,一边又暗中给他使绊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单纯看不惯他。” 坐在审讯室里的辛豪丝毫没有悔意,说起他的人命生意,就跟在菜场口和站街的暗娼调情一样轻飘飘:“我跟他其实也不熟,就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见过几次,这么多年没见了,没想到我出了事之后,他主动找到了我。 我看不惯他什么?你们大概也查到马春香那婆娘了吧?我跟马春香是大学同班同学,她那时长得倒有几分姿色,我们班上起码有一半的男的都向她献过殷勤,她却清高得很。后来我算是看明白了,那婆娘对我们这些三流学校里混吃等死的不理不睬,到了邓中义那样的高材生跟前,可是犯贱得很。听说她后来让泥石流给埋了,那可不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吗?我说过,我烂命一条,能让邓中义那样的来给我垫尸,爽得很。” 说着,辛豪突然直起了原本瘫软得像烂泥一样的腰板,脖子伸得老长,仿佛要把脑袋探到审讯员的跟前,咧出一口黄中带黑的烂牙,吐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对了,昨天那个小警察怎么样了?死了没有?哈哈哈哈……” 要不是小徐年轻力壮及时拦着,估计他那一嘴黑牙已经被王富揍得一颗不剩了。 王富摸了摸自己发红的手指关节,摔门走出了审讯室。 令人欣慰的消息从鉴证科和看守所同时传了回来。录音可以作为办案证据,李静娴也指认了邓中义就是当时她在戈益楼下见到的那个男人。 播放器里传出一高一低两把男声。 男声一:“戈益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男声二:“他之前不是替你办事的吗?你这样把人用完就除掉,以后还能找到人给你卖命?” 男声一:“事态紧急。警察很快就会查到‘信义’那个智障中心,如果不除掉他,销毁里面的记录,我们所有人都脱不了身。断臂求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里的二十万块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把另外的八十万给你,你拿着钱远走高飞,这里的事情不要再过问。” 全一峰按下播放器的暂停键,对审讯室里刚刚被请过来喝茶的临舟义信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板说:“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们代劳给你总结一下你们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邓中义今年34岁,别墅豪车名表,西装革履背头,一副金边眼镜,把一双三角眼中的戾气遮去了几分。平常他整个人的扮相看起来虽不是什么翩翩君子,也算得上一成功人士、青年才俊。 只是如今他这样面如死灰地坐在审讯室里新刷了漆的审讯椅上,昔日大老板的容光焕发已经荡然无存。而他隔壁的邓中信,他的亲弟弟,情形只会比他更糟糕。 律师到来之前这两兄弟的缄口不言是预料中事,但律师走后,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却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了。 看着律师离开的背影,邓中义变得更加沉默,而邓中信则愈发暴躁。他们中一个铁了心不再开口,另一个则试图激怒每个跟他说话的警员,国骂、街骂、家骂轮番轰炸,没有一句说到案件上来。 李允彬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周一的晚上。好久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睡眠了,好像要把之前几个月缺的觉都给补回来似的。 鉴于一睁眼就可以看见方芳守在身边,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太虚弱而动弹不得,现在这光景简直是他的梦寐以求啊。他又默默感叹了一句:那些个男主角中枪后,在医院抢救了一晚便又带上女主角冲锋陷阵的桥段,真他爷爷的太扯了,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已然被他自动忽略掉的前来探望的众人,自然是看不见他丰富的内心戏的。看到的只有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和呆滞的眼神。 季靖也在医院里守了一天。他也是进过ICU的人,这下允彬哥哥跟他的革命情谊,无疑又多了一层深度。他正一手拿着水杯,一手用棉签轻轻地给允彬哥哥润着嘴唇。 失血过多该不会影响智力吧?李允彬有点吃力地把眼珠子挪到一边,斜眼看着这位皱着小脸的小天才,脑子飞速地旋转跳跃却不要闭上眼。感觉还行,除了呼吸不太利索以外,还是那个“智商在手世界我有”的自己。 “医生说伤口离要害只差了两厘米不到。”季廉坐在病房外走廊边的塑料椅子上,伸手接过全一峰递给他的热牛奶,口中喃喃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只短短半年,亲历了那么多生死,一切都始料未及。 全一峰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十指紧扣。 季廉转头看着他,仿佛是要把眼前人的眉目都刻进自己的脑海。好一会儿,他才定下心神,问道:“审讯还顺利吗?” “顺利啊,太顺利了。”全一峰往椅背一靠,大马金刀地翘起二郎腿,“原本还以为要零口供结案,没想到才一天,邓家兄弟就改变了主意,来了个彻底认罪。” 季廉垂下眼帘,把全一峰的这句话放在嘴里嚼吧嚼吧,品出了些微妙的滋味儿。 第81章 出游 对于十一年前那场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年纪太大的人,会因为人生短短几十年见识了形形色色的风浪太不计其数,而被磨砺得对灾难习以为常;年纪太小的人,则在家庭和学校的重重保护下、在捧读着诸如“世界经济发展规律”的课本时,对外面的风雨鲜有知觉。 所以,对它印象深刻的,大抵是如今三四十岁的职场中坚、当年二三十岁的社会新人。 出生于和平年代的这一代人,甚至是第一次在教科书以外,亲眼见识了政府倒闭、国家破产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骚操作。国际资本市场带起的这场风起云涌,惊涛骇浪之下,在红火了二三十年的全球化浪潮里日益壮大的贸易巨轮们,也不免举步维艰,更何况巨轮以外的那千千万万的小贸易公司,日子更加是风雨飘摇。 临舟义信进出口贸易公司就是其中这么一艘刚出港便撞上了几十年一遇暴风雨的倒霉小渔船。它背靠着时代的命运大齿轮,在自家老板的掌舵下,驶向了深不见底的前方。 在别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北和大学,对于邓中义而言,却只是高考发挥失常的备选方案。临舟大学才是他当年的第一志愿,但既然最后去了北和大,就要进它最好的专业。所以邓中义抓住了唯一一次校内调整专业的机会,在第二个学期便以第一名考入了北和大最出名、同时也是全国高校排名第一的专业——岩土工程。 其实北和大最难考的专业即使是考古学,邓中义也会毫不犹豫地考进去,毕竟那只是一个他用来证明自身实力的工具而已。而他始终坚信,毕业后唯有投身商海,才是唯一施展才华的最终手段。 然而命运似乎热衷于跟他开玩笑。他的进出口贸易公司成立不满一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迅速开拓了市场积累了客源,一切风生水起。正当邓氏兄弟展望着光明的前景打算大施拳脚的时候,等候他们的却是下游公司的纷纷深陷资金流危机,拖欠货款,取消订单,甚至直接放弃订金人间蒸发,一夜之间变了天的国际贸易环境,义信贸易几乎被拍打得粉身碎骨。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曾健康和曾美和的。” 季廉坐在全一峰的小办公室内,仔细地翻看着邓中义兄弟供述笔录的复印件。 “他们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在道上也混了很多年,但他们非常善于伪装自己,简直是那方面的天才。我们一拍即合,我用我们当年还能动用的所有资金全部押注在他们身上,最后赌一把。” 全一峰把下巴搭在季廉的肩膀上,像只巨型犬一样趴在人背上。他往季廉手上的资料上看了一眼,说:“他说曾氏兄妹是天才,依我看,他邓中义才是在犯罪咨询方面天赋异禀。如果没有他在幕后的运筹帷幄,单凭他手下的那些人,曾健康曾美和也好,戈益樊道阳也罢,就连他那个随时暴跳如雷的弟弟,再怎么心狠手辣、胆大心细、丧尽天良,也不见得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季廉将资料还给身后突然文采斐然的巨型犬,点开电脑里的另一份文件,指着屏幕说:“你看,刘富强。” “这啥?刘富强,你说的是凤尾村那个害得我们一队人被毒豆芽熏了一晚上的刘富强?他两夫妻不是刚给判了两年吗,还能作妖?” “嗯,这是三院家属的索赔名单。”季廉扶了扶眼睛,“他们夫妻俩没有带大儿子到过三院就诊,索赔起来可能没那么顺利。” “那他们这是?”一桩大案可以牵扯到的细枝末节太多,这算是全一峰没工夫留意到的内容之一。 “他们一年多前听说有一个专门给智障人士提供免费体检的活动,只要去体检就可以获赠一台家用电器,便把刘辰浩送了过去。而举办这个活动的,就是当时的‘信义智障人士关爱中心’。”季廉解释道。 “好吧,为了一台家用电器。”全一峰一时不知道是该为那个傻儿子感到悲哀,还是该惊叹这对父母抓住了一切发家致富的机会,“说不定这笔赔款下来,比他们卖好几百桶毒豆芽赚得都多。” 季廉摇了摇头,关掉界面、合上电脑,两袖清风地踱向门外,说:“走吧。” 全一峰拔下抽屉钥匙,背上行囊,提上大小包裹,也跟着季廉出了门。 他们今天要出发前往东和省省会元州市。自从读书技能被点亮之后,季靖同学成了被数理化所有理科老师争相发掘的大宝藏,这次被派往元州市参加的是一个中学物理竞赛,作为临舟十位代表之一,而且是年纪最小的那个。 季廉和全一峰眼见家里这个宝贝是藏不住的了,凡事不能太刻意,便顺水推舟,各自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当了一回护送小朋友赴京赶考的护草使者,顺便到周边玩上几天。 “全老大,你们之前那个很大的案子,是结了吗?”季小靖抱着自己的书包,看着全一峰把大家的行李塞进后备箱,一边钻上后座一边问道。 “还没,不过现在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了。”全一峰关上后备箱门,跨上了驾驶座。这辆车是全妈妈前几天才让司机开到他们家楼下的。新车,不是什么超级贵的牌子,胜在宽敞,非常适合他们一家手脚都很长的大男人和小男子汉。 季靖闻言,不太确定地转头看看副驾驶座上的季廉。 “上周已经把主要嫌疑人抓获了,而且也已经交代了主要事实。这周上面派了一个专案组下来,所以案件的后续工作算是整体移交了。”季廉解释道。 “专案组是那边那些人吗?”季靖指了指车窗外恰好经过的一行人,七八个陌生的面孔,而季局和凌菲菲也在他们一行当中,“季爷爷和菲姐姐也在。” 全一峰检查了一下三人安全带都扣上了,便发动了车子,一边说:“是啊,菲姐姐也被点名加入他们专案组了。” 季靖脸上露出个有点纠结的表情,问道:“那,为什么不点你的名呀?” 全一峰从车内后视镜看着季小靖的小表情,顿时被逗乐了,笑着说:“因为长得太帅的暂时不能入组。还有,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季靖自动过滤了老大前面那句不太要脸的话,倒是对后面那句眼睛一亮,忙问:“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两伙计的对话让季廉有点哭笑不得,他转过身,对季靖说:“送你去参加比赛还不算重要的事情吗?” 季靖被季廉说得咧嘴一笑,想了想,觉得季叔叔说的非常有道理,便也满意地不再追问下去。 他们的车子在驶出市区之前,去了一趟李允彬家。 重伤员在医院躺了十二天,今天才刚出院,回家继续躺着。方芳请了长假,连她母亲也一并过来帮忙。 李允彬的父母在生他的时候年纪比较大,现在都已经退了休。两家人之前在医院里相处下来,倒是挺融洽。方妈妈这几天看这小伙子,真是越看越喜欢,基本上除了身体“孱弱”了一些以外,哪哪儿都好。 “哎,你们可别说,允彬虽然现在精神头还不是很足,但他心细得很。”这不,方妈妈在济济一堂的客厅里,一边毫不见外地给全一峰他们仨“客人”沏茶招呼,一边随手就是对李允彬的一顿夸赞。 听得一旁的方芳难得的红了脸,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妈,刚才二伯母打电话找你说什么来着?” 方妈妈看出了女儿那点儿小心思,嘿嘿一笑,说:“你二伯母那个人啊,天天想着一夜暴富,想钱都快想疯了,刚才打电话,怪我说你们局里把一个什么公司的老板放了也不通知她一声,害她白白损失了赢他家股票的机会。莫名其妙的,你甭管她。” 季廉拿出手机查了一下,菲维生物的股价,从两周前暴跌68%的那天收盘起到昨天晚上,已经回涨了将近80%。 方芳听了,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这种不干不净的钱也抢着挣,真不怕遭报应。” 全一峰看了她一眼,方芳赶紧收住了话头。一旁笑呵呵的李爸爸对大家的谈话内容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地附和着说:“对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临走之前,李妈妈拉着全一峰的手,说感谢组织的关心,这次医院的费用全部都给报销了,就不需要再往他们银行卡里打钱了,他们自己的收入够花。 季廉在旁边偷偷掩了下嘴。心想,往儿子下属的家属卡里打巨款,果然是全太后的风格,相当直截了当。转念又一想,最近太后貌似越来越喜欢季小靖,一个月都召见了好几回,得及时给小朋友进行一下金钱观教育才行。别等小树苗一不小心给长歪了,到时候哭都不知道找谁哭去。 “菲维的事情……”等三人上了车、开出了李允彬家的小区,季廉才重提刚才的话题,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点欲言又止。 全一峰懂他的意思,语气中带着点安抚意味:“现在这样的结局,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是啊,六七千万的下岗职工抚恤费,□□千万的货款三角债,这年头能把一家药企做到濒临破产,那家叫辉锰的厂子,他们原先的管理层也是一群奇葩。”一想起半路杀出的这个程咬金,季廉有点跟自己置气一般地说。 “你这不得看看他们原先的大股东、冤大头是谁。”全一峰接话道,话里是说不尽的嘲讽。 “幸亏菲维生物于危难中行侠仗义、出手相救,才使得两千多名职工不再中年、老年失业,上中下游整一盘棋都活了过来,成就好一段企业改制的佳话。”跟全一峰一唱一和至此,季廉差点让自己说出的话给恶心吐了。白瞎了自己今天原本的大好心情。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路上捧着书本细嚼慢咽的季小靖,在前面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说道。 ——第三卷 . 完—— 第82章 温泉旅馆 元州市离临舟不远,出城后全程高速自驾只要三个多小时。但元州不靠海,且三面环山,所以风土人情跟临舟还是有较大的差异,从方言口音到饮食口味,大不相同,倒是跟全一峰的老家有着某些相近之处。 不过毕竟是一省之首府,元州的街头也高楼林立、熙熙攘攘。 全一峰一行三人下午两点多到了竞赛营所在的酒店,还在大堂里等着接待员办理入住手续,便听见一声满怀欢喜的叫唤:“季靖!你到啦!” 只见从大堂电梯区走来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刚刚招呼季靖的便是其中一个男生。 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儿,骨架子也还没长开,个子倒是比季靖高了那么半个头。清清瘦瘦的身板子,白白净净的脸蛋上少了令很多同龄人苦恼不已的青春痘。寸头没有削得太短,或者是已经长长了,高高的鼻梁上没有戴眼镜,在一群小四眼同学当中,薄薄的单眼皮却显得眼神格外清亮。要不是右手指上那几处执笔磨出来的茧子,全一峰都差点没从他的外表看出点学霸的痕迹来。 “剑平!你们这么早就到了呀。”季靖快步走向来人,也是一脸的欢喜。 哦,易剑平,原来就是这小伙子。季廉扶了扶眼睛,全一峰半倚在前台迎宾台上,齐齐扭头看向这位早就有所耳闻的小同学。 “我这个模型还不行,剑平那个做得可好了。” “剑平今天给我带了这个,说是他爸爸出差从外地带回来的,你们尝尝。” “我这次100分只是第二名……因为剑平把附加题也答对了呀。” “剑平说我们不应该因为自己的脑子比较好使就鄙视学渣。” …… 回想起平日里越来越高频出现在季小靖对话里的易剑平小朋友,全一峰吊儿郎当的神情之下逐渐地多了几分凌厉。突然,季廉拍了拍他的肩膀,及时打住他危险的想法。像是看穿了他晃着坏水的脑瓜子一样,季廉语气中带着笑意说:“让学霸们自个儿好好交流去,你呀,就甭操太多心啦,学渣先生。” 作为全家唯一的学渣,非但没有享受到珍稀动物的特殊保护,还只能拎着包推着箱苦哈哈地当着劳动力,全一峰冲着以“入营”的名义眼看着就要跟人跑了的季小靖喊了句:“今晚早点回来,别玩疯了,明天一早我跟你季叔叔要出早门!” 一群学霸在一块儿,还是比赛前夕这么关键的时刻,玩疯了什么的是不太可能的,但全一峰和季廉确实是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门。 “富哥刚发消息,说专案组那边准备结案了。” 车子驶出元州市内高架,进入环山高速,仿佛误入了画境。十一月的山林色彩斑斓,从墨绿到绯红,像是大块大块的油画颜料打翻在了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季廉在这满眼应接不暇的美景中,连接收到这条令人不太愉悦的消息都不甚在意了。 “呵呵,”全一峰用手指轻轻拍打着方向盘,嘴里不知道在哼着哪个年代的调子,“结了刚好。案子结了,钦差大臣们才能打道回府,才能又轮到咱们这些小角色登台献技啦。” 绕过不知道第几个山头,他们的车子终于下了高速,来到这一程的目的地——善白县。 善白县其实不在东和省境内,而是属于邻省南林的辖区。虽然地处山区,但离元州不远,随着高速的开通,交通还算方便。县内人口三十万不到,早些年着重重工业发展,曾吸引了不少外来务工的农民,但近几年环保意识觉醒,高投入重污染的工厂纷纷被关停。幸亏当地地热资源比较丰富,现金单靠着温泉旅游业的开发,也还能维持着县城的市政和民生。 车子在县城内不太宽敞的马路上慢悠悠地行驶着。不是全一峰不想开快,是实在开不了快。小小的县城,车流其实不多,路上也不堵,但禁不住马路两旁超级热情的泊车引导员们夹道欢迎的架势。 季廉头一回看见这种景象,吃惊至于,又有点尴尬。只见路边那一排紧挨着的温泉旅馆的门口,一个个或壮实或精瘦的大佬爷儿们几乎站到了跟他们车窗相贴的位置,侧屈着腿,一个劲儿地做着类似前些时间红遍网络的航母舰载机起飞指挥指令,那拼命劲儿,是要用意念力把他们的车子引向自家旅馆里去。 全一峰把车子在其中一家旅馆的门前停下,其他的拉客小哥们纷纷散去。旅馆门口大大的“清秀池汤”四个大字,有一半的油漆是掉了又重新刷上的。全一峰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用劣质油漆刷得一丝不苟的招牌,便推开了旅馆的前门。 这家温泉旅馆扎堆在一众同行里,不但没有拉客小哥,前厅连个服务小姐也没有,与周遭的环境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但是坐在前台后面对着镜子正往脸上不知道刷着什么的老板娘倒是长得十分体面,四十出头的年纪还能保养成这个模样,说不定才是这家小旅馆没有倒闭的秘密武器。 “哎,两位老板,”老板娘的声音也十分悦耳,见到客人进门,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笑盈盈地起身迎客,“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房间?我们这里的房型特别齐全,温泉设施也应有尽有。你们是想住几天?怎么玩?” 连珠炮的问题轰炸下,还没等客人回答,老板娘又节奏紧凑地继续说:“哎呀,别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都懂的。你们要是想分开玩呢,房间的枕头柜第一个抽屉里有小广告,那些的保质保量。我跟你们说啊,别轻信外面那些拉皮条的,不干净,专宰外地人。你们要是想一起玩呢,这里这些豪华大床房也绝对包您满意。我们这里啊,所有高级房间都自带温泉,而且隔音效果一流,无论是鸳鸯戏水还是鸳鸳戏水,不尽兴不收钱!” 老板娘嘴里说的内容,怎么就跟她的长相这么不搭调呢?这套不知道练习了多千几百遍的商业套话,把毫无防备的纯情大教授说得耳垂通红,连皮糙肉厚的全一峰看了,都不觉春心萌动起来。 不过全警官毕竟是专业的,爷在季天然撩廉面前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他朝老板娘礼貌一笑,先把人从条件反射搬的叽里呱啦里镇了下来,然后开口说:“你好,我们想找一下这里的老板耿清。” “哦,你们是找老耿啊。”老板娘回过神来,稍稍有些失望,“他今天不在,你们找他什么事?” 全一峰和季廉的对看了一眼,说:“我们跟耿老板几年前认识的,想找他谈点生意上的合作。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怎么?生意的事情就不能跟我谈啊?”老板娘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不满,但更多的是不经意流露的嗔怪,“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跟老耿一个德行,净把我当花瓶看。他老耿就有本事了?当年好好的站长不干,非要劳心劳力搞什么旅馆。要不是我,他这破旅馆能撑到现在?啧。” 全一峰又看了季廉一眼,转回头给了老板娘一个8000伏特左右的高压电眼,说:“你说的没错,谁不知道这儿的老板娘能干呢?只是我们跟耿老板是好几年前说过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印象或者意向……” 老板娘从抽屉里抽出张纸头,在上面写了串号码,往全一峰的方向推了推,说:“喏,这他手机,你们打给他问问。天都没亮就开了车出门,也没留下句话说去哪儿,估计是上市里去了吧。” 说着,她还不忘用纤纤玉指理了理脸侧那打理得精致小巧的发卷儿。 两人回到车上,车子刚起步,季廉便对着笔记本的屏幕给全一峰报出了一连串的地址。 “车牌号‘林D516MF’,5:28,省道善白入口;6:09,省道永阳出口;6:19,永阳市荷花东路斗江路路口……” “要不是这光天化日的我又开着车,我真想把你搂过来狠狠地吧唧一口。”全一峰娴熟地在路况复杂的县道理左突右窜,很快就把车子开上了高速。 季廉在键盘上指尖翻飞的动作稍稍一顿,向全一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笑着说:“你应该感谢这个时代,特别是强大的云技术和分布式运算技术。” “说到底,我最应该感谢的岂不是我自己?”全一峰也回了他一个“嘘——”的手势,继而得意洋洋地说。 “为什么?” “你看,我洞察先机,把最宝贵的季教授先给弄到手了,什么这个技术那个技术的,不都全搞定了嘛?老婆在手,天下我有。多英明神武、多高瞻远那个什么。” “个臭不要脸的。”季廉一脸的嫌弃,手上要将键盘砸某人脸上的动作将起未起,十分隐忍。心里的小猫人却已经被顺毛顺得扬起了小下巴,舒服地打起了小呼噜。 吹着小风开着车,两人在盘山高速上心情颇佳地跑了一路,直至到了永阳市内,在一处建筑工地后堆放材料的土坡前,意外地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第83章 小舅子 确切地说,尸体是季廉发现的。 他们依照着季廉通过“某些技术”搜查到的清秀池塘温泉旅馆老板耿清的车辆行踪,一路追查到永阳市境内。耿清之前的车速可谓一路狂奔,不知为何到了市内的某个地方,便停了下来,而且还停留了至少半个多小时,然后才又继续上的路。 于是,全一峰也打算在那里稍作停留,了解下情况。两人下车后,看见那儿是一个建筑工地的边上。时值正午,工地里除了隆隆的机械声,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工人,其他人应该都躲在阴凉处用餐去了。 看来这里主要是用来堆放暂时还用不上的建筑材料的,来往的人和车不多,除了他们自己的车子以外,全一峰只看见另外一辆车新压出来的轮胎痕迹。 季廉环视了一圈周遭,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慢慢踱向前,发现这里是一个土坡的顶部,再往前便是一个大概两三米深的斜坡。他站在边缘往下看了看,用手揉了揉鼻子。 “一峰,”他回头对还在四处查看的全一峰说,“你到这儿来一下,有没有闻到一股什么气味儿?” 全一峰走到他身边,用力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辨认的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在工地的各种杂味儿中分辨出一丝极细微的腐臭味。他看着季廉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片,心里感叹了一句:上帝给你关上了半扇窗,然后留了两只堪比警犬的鼻孔? “跟你在一起这么久,想不知道尸臭是什么味儿都难。”季廉嘟着嘴喃喃自语道。 接下来的体力活儿自然是全一峰全包的,从确认尸体到联系当地警方再到挖掘尸体,甚至指挥现场勘查,行云流水毫不含糊。 不过不是全一峰想干预别人的案件侦查,是他师兄好不容易抓着个自动送上门的就不肯放人了。 负责这起案件的是永阳市华仙区刑警支队。支队长施根昊,比全一峰高一届的警校师兄,他们侦察专业篮球队队长,永阳市人,毕业后分配回了老家。 “这我师兄施根昊,大‘数学家’。”全一峰冲着小跑过来的施队兴奋地咧嘴一笑,给季廉介绍到。 “哎你这臭小子,这么久没见,怎么一开口还是损我?啊?”施队大步上前,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健壮的手臂一把搂住全一峰的脑袋,就要往自己的胳膊窝下摁,“有你这么对你师兄的吗?亏我当年天天带着你好吃好喝的,没良心呐,儿大不中留呐!” 季廉站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不敢反抗的全一峰,总算知道他这招整人的损招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师兄高抬贵手!我这还有人没给你介绍呢!” 施根昊这才看清了旁边站着的是一个长得干净秀气,还戴着付眼镜,一看就跟他们这种大老粗聚集地不太搭调的斯文人。 全一峰凭借着多年来练就的魔抓逃生术,从施队的胳膊窝下钻了出来,捋了捋鸡窝状的头毛,轻轻一甩,还是那么帅气。才跟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临舟市局的特约顾问季廉,联合……” 哪知话还没说完,施队便向着季廉伸出了双臂,热情地拽着他的右手用力的摇晃起来:“啊,原来这位就是季廉大教授?幸会幸会!” 季廉不甚壮实的身板儿差点跟着对面人手臂摇晃的节奏蹦跶起来,他一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重心,一边略显艰难地回应道:“幸会幸会。” 全一峰赶紧将师兄的魔抓从季廉的手上剥离开来,他轻轻拍了一下季廉的后背,帮他顺顺气,一边跟师兄抱怨道:“你这大老粗把人都弄疼啦。” “哎哟,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季廉大教授在你们队里搞的那个什么系统,我们这边都早收到风声了,还寻思着什么时候组织一下过去你们那儿参观参观呢。你们临舟大队,这回可是从天上掉下来个大馅儿饼啦!”施队说着,一个大手掌朝季廉的后背拍将下来,被全一峰一通化骨绵柔拳化解成两人的友好握手。 你才是块饼呢,全一峰施施然地想。猜透他那点小心思的季廉忍俊不禁:没想到啊,威风凛凛的全老大,也有敢怒不敢言的一天。 施队莫名其妙地跟师弟文明地握了一下手,继续说道:“虽然吧,我也了解你的实力,但是如果没有季廉大教授的帮忙,要把那好几起连环大案给破了还是挺花时间和精力的吧。总而言之,季廉大教授,牛!” 季廉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窝在市局那间破会议室里跟李允彬几个倒腾的那点东西,竟然已经名声在外,着实吃了一惊,被施队一通猛夸,都快有点招架不住了。他连忙解释道:“施队你太过奖了,我们做的计算机系统,仅仅是一个外在的工具,系统的灵魂还是你们一线刑警们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没有实际操作实践的话,再好的理论也只能躺在实验室里,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施队还想说点什么,这时一名随队的法医向他们走了过来,报告了尸体的初步检查情况。 “根据死者上衣口袋里放在钱包里的身份证显示,死者名叫关鼎明,男,38岁。家住本市华仙区,其实小区地址就在这片工地的旁边。死亡时间在今天早上7:00至7:30,死因有可能是遭受重物撞击至内出血致死,具体的死因需要做进一步尸检后明确。” 在施队跟他的队员做着勘察指示的时候,全一峰走向了尸体旁边。原先覆盖在尸体身上的泥土和杂物已经被在场的警员初步清理干净,法医也对死者的头部进行了初步的检查,一个小警员正在拍照固定。 全一峰指着尸体头颅的一侧对法医问道:“刘法医,这处伤口严不严重?”季廉顺着全一峰的说话声看过去,之前从的伤口往下,暗红色的血浆糊了死者半张脸。 刘法医也看了一眼,说:“初步判断这里主要是皮外伤,颅骨应该破裂不明显,至于有没有内出血,得做开颅。从伤口的形状和深浅来看,凶器可能是一个类似于家用榔头一类的物件,行凶者身高应该比死者稍矮些,大概一米七左右,而且是个左撇子。” “你的意思是,行凶者是正面朝着死者把榔头砸他脑袋上的?” 刘法医摸了摸下巴,有点迟疑地说:“看起来是这样的,不过死者看起来身体素质应该还行,不至于让人从正面砸榔头都躲不开。即使是熟人作案,趋利避害的条件反射总归是不可避免的。” “身上也没有约束伤?”全一峰补充问道。 “没有,倒是有几处比较严重的淤青。”刘法医见全一峰应该算行内人,便也省去许多额外的解释。 全一峰向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刘法医便招呼了两名队员过来帮忙把尸体抬上车运往殡仪馆。这次案件的尸源不用费劲调查,通过解剖确定死因便是当前最紧急的任务了。 “怎么样?你们这次过来,是单纯来送案件的,还是来帮忙提高破案率的?”施队暂时完成他手头的活儿,过来跟全一峰打声招呼,准备把人直接掳回自家支队。 全一峰悄悄看了周围一圈,确认没人关注到他们这边,才对着施队做了个“嘘——”的手势。 施队微微一愣,却听全一峰扬着声说:“我们来这里纯度假,看山泡温泉、逛街吃美食。哎呀,这大案一件连着一件,也要让人喘口气儿不是?” 跟全一峰在警校篮球队时候的默契仿佛从未间断,施队大手往师弟厚实的肩膀上一拍,笑吟吟地正想跟他来个唱双簧,就见一个队员匆匆走近了他们,汇报到:“施队,死者的基本情况查到了。关鼎明,未婚,一个人住在旁边那个高档小区‘科豪花园’。没有固定职业,收入情况暂时未名。他从小是个孤儿,成年之前寄养在个个亲戚家。有一个亲姐姐,大他三岁,叫关秀秀,住在善白县。” “啊?” “他是耿清的小舅子?” 季廉和全一峰同时发出了惊呼。 施队被他们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问道:“耿清是谁?” 全一峰伸长了胳膊有点小吃力地搂住施队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这事说来话长,不过我们现在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了,咱们回队里再详聊。” 季廉跟全一峰上了他们自己的车,由施队在前面带路。 “你怎么那么肯定关鼎明额头上那一锤是耿清砸的呢?”季廉问。 “我们可是追着耿清的踪迹找到这个地方的。还有更重要的,”全一峰说,“砸那一下的是个左撇子。从‘清秀池汤’前厅的物品摆放可以看到常住那里的人里面有左撇子,排除了老板娘关秀秀,他们家生意又没好到请得起小工,那剩下的耿老板应该就是了。身高一米七左右,也符合耿清的体型。不过有一点我也不太确定,就是依照我们之前对耿清的调查,他当年的体型明显偏瘦,难道这六七年时间,他把自己练成了个彪形大汉?” 季廉对于全一峰的洞察力司空见惯,只是认可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追问下去。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队里,你师兄刚才为什么说读书的时候天天带着你吃香喝辣?” “哦哦,你说这事儿啊?那啥,上警校那会儿,有一次跟我家太后闹矛盾。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无非就是些‘你什么时候回来公司帮你老妈的忙?’和‘回什么公司,我要当警察’之类的事情。后来嘛,太后假模假式地停了我几个月的生活费。嘿嘿,没过多久她就认清了现实。你老公我多受欢迎一大帅哥啊?区区几百块的生活费,就想难倒我?正所谓出门靠兄弟,看我照样过得风生水起!”说起自己的辉煌往事,全一峰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欠揍小表情。 季廉原本非常乐意听他说起从前的事情,只是这人满嘴火车越跑越快,才忍不住给他泼了盆冷水:“呵呵,别忘了,你现在正开着的这辆车是从哪儿来的。” 深秋时节,果然只适宜保暖养身。这兜头盖脸的一盆冷水,真是冰冰爽,透心凉…… 第84章 交易 全一峰跟施根昊所说的“大概的方向”自然指的是耿清以及他的行踪。 毕竟秘密调查和正式立案差异颇大,浅显粗俗地讲,就是自由而不合规和合规而不自由之间的区别。季廉的内心还在“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之间苦苦挣扎之时,全一峰已经麻溜地把耿清的最新坐标扔给了施根昊。 施队拿过坐标,二话不说便让队员先去逮人。吩咐妥当后才对全一峰他们说:“他就是你们这次的调查对象?” “之一。”全一峰无所谓地答道。 “嘿嘿。”施队干笑了两声,也不急着打听。 全一峰知道他那声“嘿嘿”可不简单,里面至少包含了诸如:“就你小子鬼主意贼多”、“在上面碰壁了吧?还秘密调查”、“这次让师兄我撞上了算你小子走运”、“不知道你们这次惹上啥了,自己小心点儿”等等意思。 省去了跟其他部门的报告、协调、调用等系列程序,依照着季廉给出的坐标,支队的队员们很快便在沿线的地点找到了刘法医所说的那个榔头,以及耿清本人。 那把榔头上有被胡乱擦拭过的痕迹,有潜血反应。榔头跟从耿清所驾驶车辆里的车载工具箱里缺失的榔头大小一致,而且擦拭物的布料纤维跟车里抹布的一致。加上从交通部门调取的监控录像里,该车辆在今晨7:00-7:30的确出现在了事发现场。这么一来,耿清的犯罪事实便是板上钉钉的了。 唯一还不太说得通的是,这个耿清带回局里一看,比当年入职照片上的那个清瘦的青年人要更干瘪些,并不是大家之前推断的壮汉。 “我不是故意的,你们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审讯室里的耿清胳膊大腿一直打着颤,哭得眼泪鼻涕糊了审讯椅上的半张小桌板。看来今天早晨的事情,对他自己也是个天大的打击,还没等审讯员使出任何审讯技巧,他自个儿便把案发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我今天早上的确是到关鼎明的小区找他,但他不在家,我就把车子停在他小区门口等着。等了大概十几二十分钟,我就看见他一摇一晃地从外面往小区走。我从车里出来喊了他一声,他大概是听见了但不搭理我,就改变了方向,往旁边工地那个土坡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那里原来是没路的,开着车想着追上去,拐了个弯就看见他走到了土坡的边上,转上看着我,表情好像非常不耐烦。我一看他那样子就来气,便下车跟他理论起来。 他说话非常嚣张,以前他不是那样的,唯唯诺诺,就是他姐的一个跟屁虫,现在有钱了,硬气了,根本不把我这个姐夫放在眼里。我被他说话激怒了,他还推我,我原本也没想跟他真动手,但被激怒了,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回车里有刚好翻出工具箱,就拿出其中的榔头下了车,准备跟他干一仗。 但是我没有想过要杀他,真的。我即使拿了榔头,也只是充充气势,他个子比我高又比我壮,我榔头一挥,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他肯定也能挡住,我就真的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是一直那么好欺负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一锤子下去,他竟然完全没有抬胳膊挡,也没躲开。就那么硬生生地砸到了他脑袋上!那血浆喷出来的时候我就傻了眼了,当场就不能动了,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土坡边上滚了下去。 我今天来找他只是想讨回我自己的东西,讨个公道,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我跳下坡底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儿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胡乱地把周围的一些泥土和杂物盖在他身上,就开车走了。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耿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经过交代完,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萎靡不堪。 “麻烦你把当时关鼎明的反应再描述得详细一些。”审讯员说。 “详细一些?”耿清抬头看了看审讯员,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对了,我感觉他今天早上有点不是太,怎么说,不是特别正常。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用手捂着他的胸口和腹部,好像有点吃力的样子。之前他走过来的时候,也是一摇一晃的,有点像喝醉了酒的样子,我凑近了也的确闻到一点酒精味儿。” “还有其他情况吗?” 耿清又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了,就这些。他骂人的时候跟平时一模一样。” 看着审讯员的离开,耿清开始在审讯室里绝望地煎熬着,不太敢想象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然而任他前思后想,也想不到下一次进入审讯室的警官先生,会是来跟他做一笔交易的。 “什么?!你,你,”耿清瞪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置信面前这位警官刚刚告诉他的话,“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理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全一峰观察着耿清的表情变化,掂量着他心理防线所剩的厚度,在眼看他快要消化掉多年的秘密被人发现的惊慌,可以开始冷静思考的当口,对他说道:“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数额较大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数额巨大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 看着耿清额头上的川字纹越皱越紧,全一峰立即补刀道:“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起刑十年,适用死刑。” 说完,全一峰便不再开口,静静地等着耿清的反应。半晌,他的话语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他看着全一峰,满身心防备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因为,你没、得、选,”全一峰直勾勾地盯着耿清的眼珠子,一字一顿地说出后面那三个字。耿清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才接着说:“我们和你都清楚关鼎明是个品行恶劣的混账,我们甚至知道的比你要多得多。看在嫌疑人戴罪立功的份上,警方好歹也是会酌情从宽处理。不过嘛,即使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只是多花我们一些时间而已。” 说到这里,全一峰站了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向着耿清倾斜了过去,“你看,我们都查到这一步了,你可以帮我们省去好些继续往下深挖的体力活。” “好吧,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着急。”说着,全一峰晃晃悠悠地踱出了审讯室。 他一只脚才刚迈出房门,便被从隔壁冲出来的施队一把拽到了楼梯间,紧接着后背还挨了记铁砂掌。只听施队压低了声音没好气的朝他吼道:“你这臭小子,几年下来现在是混到没边儿了?恐吓嫌疑人?!还有什么,诈供?你你你,我该说你什么。” 全一峰轻轻拍了拍人肩膀,笑嘻嘻地说道:“师兄息怒息怒,哪有什么又恐吓又诈供的,即使有什么不妥当的,也是我一个多管闲事的外来和尚闯的祸。” “你以为我是怕受牵连吗?!”全一峰最后揽责的那句,让施队简直青筋爆起。 “不不不,师兄就是仗义,也疼我,才由着我让我直接参与的,我误会谁也不会误会你。你就当我是任性吧,但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也一定要把躲在后面的那只幽灵给拖出来。” 施队看着全一峰的嬉皮笑脸渐渐变得严肃起来,皱着眉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句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慨终于脱口而出:“你说你小子,也没见你家有多浓厚的革命传统啊,哪来的这一身嫉恶如仇的正气?” 对警察事业“嫉恶如仇”的太后算不算?全一峰对师兄的疑惑一笑而过,心里还不忘向自家太后吐槽了一句。 “总而言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杀害关鼎明的真凶。”全一峰一边跑下楼梯一边说,“否则您师弟我的诈供罪名可就真要承您贵言啦。” “臭小子。”施队看着窜得猴快的全一峰,无可奈何地啧了句。 基本将耿清的杀人嫌疑排除掉的是尸检报告、对耿清车辆的检查以及对路面监控录像分析。 根据刘法医的判断,死者额角的打击伤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并不致命。死因是内脏遭受的重创导致的内脏出血。而现场土坡从高度和坡度来看,从坡顶滚落破底并不能造成那样的伤害。反而是遭受车祸或者说车辆撞击的可能性会更大,但是通过对耿清车辆的仔细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新近的撞痕。而且,从产生创伤到失血致死的这一个过程所需的时间,和耿清关鼎明两人见面的时间对不上。也就是说,关应该是在见到耿清之前就受了伤了。路面监控可以证实耿清对时间的叙述没有撒谎。 遗憾的是,路面监控并没有拍到关鼎明被撞的画面。 这会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吗?万一不是的话,那么除了他姐夫,还有谁会对关鼎明有这么大的仇恨呢? 其实全一峰走得那么急但接下来也没他太多事情,毕竟对死者的网络踪迹的搜查都是季廉一手全包,从社交通讯、账户资金、消费购物到医疗保健,甚至挖掘被隐藏在暗处的小黄片儿,一件不漏一气呵成。 不过这不是季廉故意要炫技,他实在是太“好用”了,一个人几乎顶了一个技术组,施队抓着他超级爱不释手,还组织了一次临时的队内观摩,弄得在外地休假的队员捶胸顿足。 一个通宵的功夫,关鼎明的生平便被彻底扒了干净。 “哇塞,好家伙,这人仅仅最近一年时间里,在我们市内的酒店预订次数就达到了86次,平均一星期开房1.6次!”一位队员看着搜索结果,惊呼道。 另一位队员指着屏幕说:“还有这些,什么鲜花、礼品、高档餐厅消费,数量够可观的。这个关鼎明也没个固定职业,难道我们前期调查有误,他不是什么孤儿,倒是个富二代?” 第85章 封口 关于关鼎明所有异常举动,答案都在一个叫“捕鹌”的聊天群里。 “这是啥?是那什么暗网吗?”一个对半年前那起特大儿童拐卖案件有所研究的队员问道。 季廉扶了扶眼镜,回答说:“这个只是我们国内最常用的一种聊天工具。” “哦。”那队员看清了投影屏幕一角那个家喻户晓的聊天图标之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暗网作为网络黑市的重要途径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虽然深远,但是其实里面几乎很少能够看到我国居民的身影。这不是说我们这里的网络环境特干净,而是这边的不法分子更加习惯使用一般的聊天工具和论坛这样的传统媒介。再配以一些原始的手段来逃避监控,其中之一就是使用黑话。”季廉耐心地解释道。 屏幕转到一个聊天记录截频,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水果批发商们的同行聊天群。等到季廉把“翻译”版本放出来,大伙儿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前段时间才刚刚被各地警方重点打击处理过的所谓“PUA”组织! 关于PUA的起源,国人知之甚少,但有目共睹的是,那洋玩意儿自从“进口”之后,便成了渣男贱女们玩弄异性的新奇叫法,仿佛披了层皮,就自动高大上了似的。 之所以那个“翻译”过后的聊天记录会被众人一眼认出,主要是这些人的共性实在太明显了。分享自己一夜情搭讪技巧的、炫耀自己上个月成功睡了多少处女的、预告自己准备教唆哪个小妹妹为情自杀的,净是些烂透了的人渣言论。甚至还有上传受害女性□□录像的。即使是对这玩意儿早有耳闻的人,亲身进了盘丝洞一窥究竟,也不免恶心作呕。 而那些录像里,其中就有关鼎明上传的五段。沿着这些录像追查下去,昨天早上的事情真相便近在咫尺。 案件讨论会至此,外面天已大亮。看守所那边传来了令人愉悦的消息,把刚刚冒泡的睡意又压了回去:耿清请求跟全一峰见面。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耿清看着在面前一字排开的四个人,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有点怯懦地说。 “就从你小舅子关鼎明六年前收到的那300万汇款说起吧。”全一峰混不在意地说,事实上,这也是他们目前查到的最具体的证据了。 “哦,”耿清把目光聚焦到全一峰的身上,点点头,思考了两三秒,才开始他的叙述。 “大概五年前,关鼎明收到了六笔汇款,一共300万。但是里面没有一分钱是他的,那只是我借用了他的户口,从别人那里收到的好处费,或者也可以说是‘封口费’。 原本我们说的好好的,他替我先把钱收了,再分批转回给我。其实这样做都是对方要求的,说什么大额转账的话容易引起银行的关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觉得没什么所谓,也就照做了。 但谁能预料得到,以前一直老实巴交的关鼎明在转了我50万之后,竟然就赖起账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然在市里房也置了车也买了,还跟我说不知道他没欠我钱! 这人呐,就是不能碰那些个不义之财,枉我以前一直那么信任他照顾他!” 说到这里,耿清直摇头,不知道是为那跟自己失之交臂的250万还是为那知人口面不知心的小舅子叹气。 全一峰用手指扣了扣桌面,示意耿清回归正题。 “至于那笔‘封口费’,是公司二老板给我的。我原来是斐汇制药善白浆站的站长,就是五年前那次的事情之后,我才辞的职。哦对了,斐汇制药是公司原来的名字,后来给改了,改成了……叫什么来着?”耿清顿了顿,对老东家的新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 “叫菲维生物。”全一峰替他答道。 “对对,这名字,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公司上市之前没多久才改的。那年都说公司要去国外上市,但我只是个小职员,不懂上面这些的。有一天上头领导带了两个很有派头的人过来我们站,一开始也内说明白是来干什么的,就像是巡查。我是跟其他人打听,才知道其中一个是公司的大老板戚总,另外一个没人就说得上了,都只知道叫‘朱总’。 两位大人物走了之后,领导才私底下又叫了我出去,跟我说我公司浆源有点紧张,现在外面有一批浆,要算到我们站头上。 我原本是不答应的,毕竟是要我来签字。但是领导再三保证这批浆的质量绝对没有问题,说现在是公司的紧要关头,需要我们这些老员工配合公司,为公司出一份力,公司也会感激我们员工,最后就是那300万的辛苦费。 最后我就答应了下来,当时侥幸的想着反正我们站这么小,虽然当时我们公司在行业中还算不上大厂,但也有七八个浆站,应该没人会关注到我们。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公司主要浆站所在的省份因为其他公司的问题闹出了很大的医疗卫生事故,那个省的省内所有的浆站都给关停了! 但这时候我字也签了,头两批浆也接收处理了,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干脆咬咬牙把答应下来的量做完。那件事情结束没多久后我就辞了职,原本想着拿了钱自己做点生意,安生过日子,没想到啊,该来的真的是一件不漏,都来了。” 施队从记录员手中接过审讯记录,翻看了几页,走出审讯室后便递给了全一峰。“怎么样?你们要的东西已经搞定了,该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了吧?” 三人来到施队的办公室,关上房门,全一峰才跟施队细细道来。 “上个月我们那儿有个智障中心大火的案子,你肯定听说过了。非法拘禁被家属遗弃的精神病患者,地下采血浆、人体器官买卖,而且跟上回拐卖儿童的是同一伙人干的。” “我艹,这么艹蛋?!”第一次知道两个震惊全国的案子竟然有着这样关联,施队不免大吃一惊。 “主谋邓中义,原圆湾三院院长大儿子,九年前金融风暴期间生意失败,转行当起了犯罪咨询,一手策划了这个相互钩联错综复杂的犯罪集团。手下的‘得力干将’们,包括负责儿童拐卖的曾氏兄妹、负责器官移植主刀的樊道阳和负责地下浆站的戈益,分别死于车祸、自杀和谋杀。偌大的一个犯罪集团,几乎就剩下邓中义这号光杆司令,而且他也认了罪。收浆下游的生物制药公司里,经浆站负责人的指认,一个部门负责人也落了网。案子破获,完美结案。” “等等,你的意思是……” “还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惯用断尾求生这一伎俩的,绝对不止邓中义一个。而且,我们这次是碰上大家伙了。” “怎么说?” “嘿嘿,你师弟我这不还没结案就有空出来度假泡温泉了嘛。” 看着全一峰自嘲的一笑,施队心里有点很不是滋味儿。倒是全一峰拍了拍他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这点小困难,不够塞牙缝的。” “所以,你们私底下查到了点东西?就你和季廉教授?”施队用手指指全一峰,又指指季廉,问道。 季廉点点头,接着全一峰的话说:“菲维生物的问题显然不只是一个小部门主管。而那个叫‘信义’的智障中心,即使将受害者当做血奴日夜压榨,撑死也就一个中等偏上规模的浆站的供浆量。所以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一家已经拥有二十几个浆站的大型制药公司,会需要‘信义’?血液制品原本就利润丰厚,从所有公开信息看起来,公司这些年的经营也都一帆风顺。这太不合理了。” 听到这里,再联想起刚刚在审讯室里耿清的供词,施队恍然大悟:“所以说,邓中义的犯罪团伙跟这家什么生物公司的合作是从它当年准备到国外上市的那个时候开始的?” 全一峰答到:“没错,这是我们从调查到的诸多迹象里推理出的唯一合理解释:在菲维生物IPO的紧要关头,公司主要的浆站意外受牵连全部被关停,而善白这样的站子正在建设期,供浆能力有限,公司随时面临原材料断供的局面,邓中义团伙的出现,对菲维生物可谓雪中送炭,避免了公司为IPO前期所付出的所有人力物力打水漂。”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善白浆站的?” 季廉解释说:“通过对当年菲维生物向加国证监会提交的招股说明书里的隐含的数据,以及当年相关省份的卫生部们的档案记录,推断出硕果仅存的善白浆站的供浆量实在太过异常。” 听完两人的叙述,施队的脸色越发沉重,他最后问道:“好,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全一峰不假思索地答道:“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啥?”施队慎重地点点头,满怀期待地看向全一峰。 全一峰把头凑到施队耳超,却笑嘻嘻地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臭小子,玩儿我是吧?”施队被噎了一下,非常不爽,眼看就要给这人点颜色看看。 “没没,真不敢,”全一峰连忙缩回脑袋,说,“不瞒你说,这个只是我们的第一步。” “第一步?”施队又吃了一惊。 全一峰又凑近了去,说:“所以师兄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全力侦破关鼎明这个案子。还有就是……” 然后,他压低了声量,几乎是贴着施队的耳边,说:“把耿清在看守所里好好保护起来。” 第86章 报应 要从关鼎明加入所谓的PUA之后接触过的86位女性中找出最有行凶动机的人,谈何容易。假设这些女人都知道了埋藏在他甜言蜜语和鲜花巧克力之下的本性的话,大概没有几个是不想扇他两巴掌的。再假设杀人不犯法的话,估计人人都得给他捅上一刀。 因此,华仙支队决定从被关鼎明上传不雅视频的五位受害者查起。然后这一查还真查出了情况。 其中是一位受害者,在一星期前自杀未遂。虽然被家人及时抢救了过来,但目前还在医院里躺着。对于自杀的原因,家人闭口不谈,光思想工作就耗费了侦查员不少时间。不过像这样对某些事情观念保守又奇葩的情况也是社会常态,大家都见惯不怪了。 关鼎明深陷其中的那个PUA群组——“捕鹌”,顾名思义,把女性当做弱小无知的鹌鹑进行捕猎的变态者聚集地。像关鼎明这样从小生活在过度自卑的阴影中的人,别说异性交往,就是正常的社交都未必应付得过来。越是长期压抑的人,一旦获得了所谓的“技巧”和“捷径”,找到了虚幻的发泄口,便越是容易误入一条道走到黑的不归路。 “在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认识那个人渣半年之后。” 坐在华仙支队审讯室里的是一个叫袁晓澄的姑娘,28岁,某化妆品牌永阳市销售主管,年轻漂亮又事业有成。 “我在他的手机上发现了他同时跟起码6个女人联系的痕迹。但那些我都是无意间看到的,偷看别人的隐私不符合我从小的教养。但是,当时我真的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我发现他跟每个女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简直一模一样!我感觉自己好像跟一个假人谈了半年的恋爱! 不,那根本就不是恋爱,那是□□裸的欺诈。姓关的人渣只是享受支配和控制的快感!回想起这半年所谓的‘交往’经过,我发现越到后面,我因为他而伤心难过的次数越多。但他每次都能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找到合理的借口,让我感觉像是自己一直在无理取闹一样。通过这种恶性循环,他几乎要达到了他控制我情绪的目的!” “所以你就计划报复关鼎明是吗?”审讯员问。 “没有。我虽然痛恨他,但我那时候还是能够保持理智的。我一个人在商场上打拼这么多年,自认为练了一身的金钟罩,竟然还中了这么低级的圈套,只能自认倒霉。除了远离人渣,我唯一想做的,只是尽我所能让更多跟我一样的受骗者认清他的真面目。”袁晓澄答道。 审讯员问:“关鼎明知道你要揭露他吗?” “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再坏他‘好事’,下场就会和黄霜霜一样。我一查,才知道原来那人渣竟然还拍过视频放在网上!就为这个事情,那个叫黄霜霜的女孩被逼自杀了!”袁晓澄说着,情绪变得很激动,“对,是我开车撞了他!他这种天打雷劈的人渣!” 审讯员一边做着笔录,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们是从黄霜霜家人口中得知袁晓澄的。黄霜霜入院之后,袁晓澄来询问过他们的情况,还替家境窘迫的黄家支付了不少住院费用。 审讯室里的沉默延续了一会儿,袁晓澄才稍显平静地说:“但我也没想撞死他。我只是太气愤了,想给他点教训,但为了这种人渣杀人太不值当了。你们可以看我的行车记录仪,我当时的车速不快,而且他也自己爬起来走了。” 季廉在华仙支队的走廊上见到了“清秀池汤”的老板娘,原本妆容精致的中年大美人,一夜之间头发竟然花白了一半。不知道是亲弟弟的恶劣品行和遭受的报应,还是丈夫当年的财迷心窍带来的连锁反应,哪样对她的打击更为致命?不过来自后者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他们已经再三叮嘱过耿清,想保命先闭嘴。 全一峰不愿意在这个案件中留下任何个人痕迹,施队等于是白捡了个便宜,在PUA刚刚正式成为上头重点打击对象的这个当口,及时端掉了一个成员众多、影响恶劣的PUA团伙。这功劳施队是勉为其难地领了,还想着起码得好好招待一下多年不见的昔日好伙伴,哪知全一峰他们连留下来吃顿饭的时间也没有,便又急匆匆地上路了。 他们的车子在往元州方向疾驰着。季靖的物理竞赛已经在今天下午全部结束,临舟代表队作为常规强队,这次过关斩将,最后还拿了第一名。季廉刚刚才收到季靖发来的语音消息,一向内敛文静的小家伙,语气中满满的兴奋。那些大获全胜的小鬼们,指不定今晚想怎么疯玩。所以他俩美其名曰赶回去跟季小靖庆祝佳绩,实际上多半是想赶回去盯人的。季小靖不知道之前自己那句无心的“爸爸妈妈”,算是把他季叔叔和全老大彻底拉下了痛并快乐着的为人父母的“深渊”。 “今天早晨你在华仙支队的时候说的那个‘暗网’的事情,”全一峰一边开着车一边说,“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当时人多不方便跟你说。” 季廉眼珠子转了半圈,看向他,说:“你想说的是我们国内网络黑市很少使用‘暗网’的事情?” 全一峰点点头:“那时候我主要注意力可能都在感叹大神技术上了,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今天经你这么一提醒,倒是觉察到一点别扭来。” “嗯,”季廉右手食指的关节上已经留下了一圈牙印,“曾氏兄妹连护照都没办过,邓中义则一直是在国内接收的教育。难道是义信公司做进出口生意的那一年时间里接触到的渠道?而且实际上我们所知道的买家都是境内的,为什么非要这么费劲呢?之前邓中义的口供里有简单地解释说为了安全,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国内黑市使用的方法多得去了,他们使用暗网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全一峰盯着远方不断起伏变换着的山景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有种这个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直觉,看来是得找个机会好好再研究一下了。” 而崇山峻峦的那一头,兴奋地给季叔叔报告完喜讯的季靖小同学,已经跟着一众“小战友”们出发去了离竞赛营所在酒店不远的烧烤摊。一群小学霸,平时基本都是高冷人设,这么闹哄哄地聚在一块儿只说吃喝和八卦,也是怪新鲜的。 “呀,你桌面上的是谁呀?好帅啊!”季靖退出聊天软件的时候,手机屏幕被坐在旁边的一个女同学瞧见了,指着上面那张他跟季叔叔、全老大合影的照片问。 “谁谁?让我也看看!”没想到另外的三个女同学听见了,也一块儿凑了过来,对季靖的手机进行了无死角围攻。 “左边这个是季靖你爸爸吗?有点像啊。” “你什么眼神啊?你有见过谁家爸爸这么年轻的呀。” “我喜欢右边这个诶,超man~” “哈哈,原来佳佳喜欢肌肉型男啊,难怪李少慷那排骨精怎么追都追不到,我回头给他个独家内幕,让他从今天开始练健身去。” “哈哈哈哈哈……” 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季靖趁着她们忙着东拉西扯的功夫,赶紧把自己的手机抢救回来,回头就看到易剑平正看着自己,脸上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 易剑平指着季廉手上的手机,说:“你跟你叔叔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像,也很好看。” “你也跟别人一起胡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季靖说着说着,眼里闪着的星光暗淡了一些。 易剑平给他续了半杯橙汁,说:“谁说一定要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能长得像呢,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说是在一起相处久了的人,会越来越像对方,特别是被收养的小孩儿,会越长越像养父母。” “真的吗?”季靖喝了口橙汁,感觉特别甜。 一群小孩儿,别说成年,就是满十六岁的也没两个,都是喝着果汁大口抢肉的年纪。没一会儿,便个个吃得肚子圆鼓。一看时间,才晚上8点半不到,平时这个时候正是大家埋头竞赛题海里的时间,今天难得放开了玩,有人提议唱歌去,大部队便一块儿向着附近的KTV进发。 从好几十米开外的大街上就能看到那家叫“纯唱”的KTV大门上绝对闪瞎狗眼的大招牌,从门槛、墙壁、到天花板再到旋转扶梯,整个大堂里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块镜面,配合上无处不在的灯光照射,简直晃得人脑壳疼。 浮夸的装潢之下,这家KTV其实还蛮纯良的,至少服务员们的衣着打扮都还算保守,进进出出的也大都像是正经人,还有好些看起来是来家庭聚会的客人。 只是这群兴致冲冲的小朋友们刚进大门没多久,便吃了闭门羹:人这儿不是假正经而是真正经来着,不满十八岁的不给开包间! “啊?怎么会这样?我平时跟家里人来KTV都没人问的。”一张张水嫩的小脸蛋上流露出齐刷刷一片突如其来的失望。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计可施,唯有乖乖离开KTV,朝着回酒店的方向走去。 “哎,小心!”易剑平刚才在“纯唱”的大堂里就留意到季靖有点魂不守舍,这会儿刚走出大门,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地给拦了一下,一步三回头的季小靖同学差点就要一头扎进旁边的花坛里去了。 “怎么啦?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唱歌呢,我要不下载个APP回酒店陪你唱好啦。”易剑平一边笑着说,一边拿出手机开始翻找唱K软件,“先让我看看哪个APP评分高……” 季靖有点不好意思,忙说:“不用不用,我也没有特别喜欢唱歌,其实我都没来过KTV……吧?” 易剑平注意到他语气中的一点点不自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KTV里记起了什么?” 季靖有点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第87章 吻 易剑平跟季靖不在一个学校,他们是在市里统一组织的物理竞赛训练班上认识的。 他的家庭情况很简单,爸爸是个公务员,妈妈在一家中型投资公司当CFO,有一个正在念小学的妹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两个出身背景天差地别的小孩儿,不知怎地一见如故,聊得特别投缘。从一开始训练营里的竞争对手,没多久功夫就成了各自最好的朋友。 好到什么程度呢?易剑平连季靖右耳人工耳蜗的来历都一清二楚——他是季靖的同学里唯一一个知道那段不平常经历的人。 “我应该是没有到过那种场所的,起码在走进‘纯唱’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季靖和易剑平坐在他们酒店大堂休息区的沙发上,其他的同学也各自散去了。 “走进那里之后你想起了什么?”易剑平问。 季靖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说:“我也不太确定,就是感觉那样的装修风格什么的,那些灯光和玻璃,还有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歌声,可能还有些别的,印象很模糊。我跟家人失散的时候可能才三四岁,太久了。” 说着,季靖低下了头,用手腕内侧分别按压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易剑平见状,向他的身边挪了挪位置,伸出手给他轻轻捏了捏后脖子,劝慰道:“别太勉强自己,没事儿的,你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以前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它自己就会浮现出来,不用急也急不来。况且你那时候真的还太小了,无论发生过什么,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季靖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抬起头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应该有一个哥哥。” “嗯?”易剑平一直看着季靖,直到他涣散的焦距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才稍稍移开了目光。 “我以前一直有个模糊的印象,觉得我家里应该是有一个比我大的孩子的。刚才走进‘纯唱’的时候,我突然间就确定了,是哥哥。他在叫我,但我不记得他叫我什么了,就在一个跟‘纯唱’那里有点像的地方,灯光变着颜色在人的头顶上晃。他在叫我,我向他走了过去;他不见了,我在喊‘哥哥、哥哥’。对,我一直在喊‘哥哥’,一直一直在喊。然后就没有了,灯光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易剑平胳膊一伸,把季靖冒着冷汗的脑袋圈在了自己的怀里。他在季靖耳边低声说着:“呼噜呼噜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等到季廉他俩终于在晚上十一点之前赶回元州,刚停好车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光景: 休息区的一角里,季小靖坐在沙发上,脑袋枕着易剑平同学也没有多健壮的胸口睡得一脸安稳。易同学毕竟比季靖高了半个头,那姿势看起来就像是把人抱在了怀里。 不对,那不是“看起来像”,那就是真真切切地抱在了怀里!你看姓易那小子看着季靖的那眼神! 季廉一脸惊诧地看着易同学的嘴唇离自家小朋友光洁的额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亲了上去! 蜻蜓点水的一个额吻,像是在全一峰的屁股上点了团火,只见一个箭步,他已经冲到了两小孩儿的跟前,把刚刚偷偷干了坏事的初中生吓了个结结实实。 季小靖在一通鸡飞狗跳中睁开了惺忪睡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抱在了季叔叔抱的怀里,全老大则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但对面的易剑平,怎么像是把脸给憋得通红了呢? “季叔叔你们回来啦?”季靖揉揉眼睛,一脸懵懂,“剑平,怎么啦?” “我,”易剑平还没说什么,便被全一峰打断。只听全一峰气势汹汹地说:“我警告你小子……” “哎哎,”季廉把季靖放了下来,忙抓住全一峰的手臂,“有话好好说,别把人给吓坏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季靖还没搞清楚状况,有点迷糊地只两步便挪到了易剑平的身边,还驾轻就熟从身后伸出手跟剑平同学的牵在了一起。 这么一个小动作,怎么可能逃得过全老大的火眼金睛。全一峰顿时青筋都要爆起了,幸亏有季廉这根全氏专用的定海神针在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也可以像你们一样,保护好季靖的。”小子人不太壮实,口气倒蛮坚定的。 “哈?”季靖觉得可能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太对,有点想再重睡一次。 季廉转向全一峰,语气中带点安抚意味又不容置疑,说:“你跟季靖在这里呆一会儿,我跟剑平同学到外面聊聊。”说完,季廉向易剑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便向着酒店的大门走了出去。 “季靖他知道吗?”来到门外,季廉语气平静地开了口。 “他,”易剑平犹豫片刻,“他太小了。” “嗯,你也知道你们年纪还太小。” 易剑平有点艰难地点点头,脑袋一低一抬之间,那天才的头脑里已经疯狂地推演出将会面临的责难和一百种应对的方法。然而,他却听到跟前的大人跟他说: “作为家长,我有义务制止任何有可能伤害到我的被监护人的情况发生。”季廉稍稍缓了缓,“但是作为一个感性的成年人,我又没办法说服自己硬生生地去压制一份美好纯洁的感情。所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无论如何,在你们都成年之前,不要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我这么说,你懂我的意思吗?” 易剑平像是一时得了失语症,咬着嘴唇竟然说不出话来,半天只又点了下头。 季廉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着说:“别辜负我们的信任。” 在四人往客房走去的时候,全一峰趁着季廉和季靖说小话的当口,一把抓住易剑平,在落了前面两人几步的距离外压低了声音,尽其所能恶狠狠地说:“我大概能猜到他季叔叔跟你说了什么,为了避免你小子人小鬼大装糊涂,我再跟你说得清楚些:不准接吻、不准摸脸、不准牵手、不准有任何不该有的身体接触!记住了吗?!记不住的话就仔细你的皮!” 来自全老大的警告永远直白易懂。 直到目送两个小家伙进了房间,全一峰还在门口盯着易同学不放。直到季廉用手心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才有所收敛。 季廉嘱咐了几句明早出门的事情,正想帮他们把房门带上,季靖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急冲冲地跑到了门口,只看着季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季叔叔,那个,”季靖说着,将手中的一个小玩意儿举到了季廉的跟前,“生日快乐!” 季廉仔细一看,原来是竞赛主办方给获得一等奖的团队里每人发的一个小奖杯,顿时心里乐开了花儿,也在这时才想起原来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是自己的生日了。 “哎,小子可以啊,还截了你全老大的胡了这都。”全一峰嘴里说着被截了胡,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恼怒。在他这里,形式什么的都不要紧,季廉开心最重要。 季廉跟全一峰走在酒店的走廊上,手捧着季靖的小礼物,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等进了电梯,他才笑着对全一峰说:“你之前还说我太紧张来着。我看你呀,刚才差点就把剑平同学给活剥生吞了都。” “这事情你可不能怪我。”全一峰反驳说。 “嗯?”季廉不解,等着听他的解释或者胡扯。 “谁让你把季小靖从一条灰不溜秋的小泥鳅养成了一棵人见人爱的水灵灵大白菜呢。” “你你你,”季廉觉得他的话里有什么不对,但貌似又挺有道理,一时有点乱了阵脚,“你也有份一起养的好不好?” “对对对,我也有份我也有份。”全一峰的语气从得意洋洋逐渐过渡到义愤填膺,“所以啊,我们辛辛苦苦养得这么好的大白菜,绝对不能让不知哪来的猪给拱了!” “你说话优雅些成不?又是白菜又是猪的,”季廉已经完全放弃了反驳,被他逗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跟个看哪家小男生都是采花贼的老父亲似的。” “彼此彼此嘛。”全一峰一边掏出房卡刷开了房门,一边半压着季廉往房里推,直到用双臂把人锁在了房门边的墙壁里,才用额头抵着他的太阳穴,声音低沉地在他的耳根呢喃道:“好爹爹。” 季廉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在那该死的磁性声线中酥软融化掉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一个吞咽的动作足以出卖了他内心此刻八百只小鹿乱撞的激动。 他们进门后并没有开灯。季廉在黑暗中只听得到全一峰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声和自己砰砰的心跳。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左手被握住,然后一阵带着体温的金属触感包围了他的中指,从外到里。 啊,他宕机了0.1秒的大脑反应了过来——全一峰给他戴了枚戒指! 全一峰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举起放到了自己的唇边,在带着戒指的手指上印上了一个吻。这个吻带着全一峰的体温,仿佛一股欢腾跳跃的电流,一蹿蹿起老高,直奔季廉的大脑中枢,让他的心脏和脸颊同时蒸腾起一连串的火苗,在漆黑的空间里炸开了团团烟花,让空气中弥漫起一阵甜腻的味道。 全一峰的那句“生日快乐”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随风摇曳着飘到了季廉的耳边,把他从云端抱回了地面。 “我原本打算直接套你无名指上的。”全一峰终于得空把房卡插进了取电槽里,房内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 季廉盯着自己中指上的小圆环,目光被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玩意儿给牢牢地粘住了。 “但我觉得吧,那么重要的东西,得你自己亲自挑选过才行。”全一峰看着季廉亮晶晶的双眸,轻声问道:“喜欢么?” 季廉点点头,然后被全一峰紧紧地抱住了。 正当他心绪难平地等着全一峰接下来要说的话时,却听全一峰说:“那你是喜欢我的礼物多一些还是季靖的礼物多一些嘛?” 等等,这个幼稚鬼是从哪里来的?!季廉内心满头问号的小猫人发出阵阵“恶龙咆哮”。 刚刚还男友力全开的全老大,此时已经一改那深沉的嗓音,毛绒绒的脑袋耷拉在季廉的肩头发出了小奶狗般的嘤嘤嘤:“从今天起到明年2月份,我就都比你小四岁啦。季哥哥,你也得宠着我这个小朋友!” 翌日,天朗气清。黄历有道:宜老实开车,忌撒娇作死。 副驾驶座上垫了两个软垫,季廉怀里还抱着一个软枕,一脸多云转阴。心里那只揉着老腰的小猫人,指着开车的那个控诉了一路:什么小奶狗!放屁!这是只巨型野生大灰狼好吗?!纯种的! 第88章 酒会 宴会大厅一侧的演奏台上,经典而轻快的旋律从著名钢琴家的指间流淌出来,回荡在灿如星河的穹顶之中。 出自大师之手的宴会大厅里,古典建筑元素蕴藏于上下三层的交错空间,却不显得繁复臃肿。开阔的层次感,让身处其中的观众感受着熠熠光辉,有一种裸露在星空之下的错觉。 从一楼大厅内侧的栏杆凭栏眺望,负一层的下沉式花园里小桥流水、鲜花绿树,假山的尽头连接着巨幅落地玻璃,直通二楼,与那里半个突出的玻璃房顶相接,把圆湾河对岸群星璀璨的夜景在观众的眼前铺天盖地地舒展开来。 作为临舟著名景点之一的圆湾河畔夜景,无论是百年的遗迹还是新建的超高层,都被灯光装点得金碧辉煌,唯有靠近西侧的一处略显暗淡,成了这幅绚烂画卷里唯一的格格不入。原本那片神秘的画卷留白,最近作为临舟城内的飓风眼,在市民的窃窃私语中承载着纷繁复杂的心照不宣。 视线回到觥筹交错宴会大厅。样貌出众、身材匀称的侍应生们熟练地穿行在商业名流云集的宾客之间,专业地对不时从客人们的谈话中透露出来的各种要闻轶事听而不闻。 “赵总、花总,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董总董伟强。”大厅的一侧,一个精英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向一群六七十岁的老爷子们引荐另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士。 “哎哟,董总,久仰久仰,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刚刚才说到健伉集团。真是后生可畏啊,这么年纪轻轻就入主三院,了不得、了不得啊!”老爷子们个个脸色红润,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看得出来年轻时肯定都是人中龙凤,纵横商场几十年,大浪淘沙给淘下来的金子。 “哪里哪里,前辈们真是太过奖了。也是承蒙各界看得起我们健伉,让我们在这个比较特殊的时刻,可以为社会和临舟的医疗事业尽一些绵薄之力,实在是我们的荣幸。”这个叫董伟强的后生笑容温和,语气中带着他目前身份地位的人群里略为少见的过于谦逊。 一阵寒暄过后,等这位商场新贵又转战其他小圈子时,其中的一位老爷子才用手半掩这嘴唇,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老朋友说:“听说了吗?健伉这次从三院原来那帮孙子手里接过‘代管’权,可是出了大价钱的。” “可不是么,”一旁另一个老伙计耳朵还非常灵光,也凑过来搭话道,“光是给那些个什么家属赔偿,就差不多抗下了一个亿。” “嘿嘿,我们这些老东西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了。眼见他起高楼啊,转眼三院就从香饽饽成了烫手山芋,呵。”被夹在中间的那人端起红酒杯,往身后齐腰的小圆桌靠了靠,一副看热闹的悠闲表情,云淡风轻地小口呷着酒,不知道是在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还是在等待着现今的好戏开锣。 “这表面风光得嘞,”大厅的另一头,两个跟董伟强年纪相仿的大背头男人碰了下杯,一双藏着红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风头正盛的全场焦点,“说不定就是个冤大头。” 同伴看着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才说:“那你真是替他多虑了,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圈里早就传遍了。董乾坤,他大伯,当年连同唯一的儿子一起给活埋了之后,他趁人家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儒,连哄带骗地就把偌大一个健伉集团白菜价给卖了,再从新老板手里讨了个CEO来当,那嘴脸,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红眼男挑了挑眉:“那这次?” “那你看看他背后的大老板是个什么来头。谁当冤大头也轮不到兴吴的吴老板啊。”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宴会的主角——兴吴医疗大股东吴杰——终于出场了。 吴杰在国内的发家史满打满算只有十年时间,而且平时为人非常低调,能在公开场合见到他本人发言的机会凿实稀少。 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之下,这个比想象中年轻许多的半隐形富豪端着高脚杯,步态自若地走上台致辞。虽然他说的也基本都是些台面话,但在场无人不静息凝神。 “非常感谢在场的各位,百忙中赏脸光临这次的慈善酒会。在座的绝大部分都是老朋友,当然也有新面孔、新血液加入我们临舟商会的慈善事业,欢迎至极! 对于我们这些做企业的人,生意做得再大,也不应该忘了是时代给了我们难得的机会,是社会给了我们巨大的支持。 说来惭愧,虽然回馈社会一直是我个人的奋斗目标,但像这样的慈善活动,我却是第一次主持,而且这次活动还主要是由犬子出谋划策,我这个老父亲自愧不如啊。 其他的客套话我这里就不用多说了,我先在这里抛砖引玉,以兴吴医疗和我个人的名义,分别捐出上个月刚有幸拍得的周老先生的两幅画作。” 吴杰说着,侧身让了让,台上的工作人员将他所说的两幅画作小心翼翼地向众人展示了一番。 厅内响起一阵交头接耳。那可是上个月在拍卖行拍出了天价的已故著名画家周炳老先生的两幅遗作! 吴老板的慷慨引起了慈善酒会的第一波小高潮,整个大厅的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吴杰再次高举酒杯,向宾客祝酒道:“希望今晚各位在助力慈善事业的同时,抱得心仪的藏品,尽兴而归!干杯!” 慈善酒会在一个个水晶酒杯里晶莹剔透的酒水摇曳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难怪吴杰会一改平日低调到隐形的作派,原来是给儿子铺路撑台来了。”大厅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两个年轻人正在轻声交谈着。两人衣着得体,身高体态也相当夺目,即使半隐在角落里也掩藏不了出众的气质。 “臭小子,”一个打扮华贵的妇人朝着两年轻人径直走来,霸道总裁的气质和嘴里老母鸡般的念叨交相辉映,违和中带着甚接地气的亲昵,“这么难得你自个儿主动说要来这种场合,我还以为你终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原来是光喝酒来的啊?” 什么“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的,哪有这么数落自家儿子的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堂堂刑警大队副队长,你那光明磊落、英俊潇洒的儿子干的都是些什么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全一峰笑嘻嘻的“嘴脸”下净是各种腹诽。 全妈妈跟季廉碰了碰杯,嘘寒问暖了两句诸如在酒会上习不习惯、要不要给他介绍些什么人之类的,才跟自家小子使了个眼色,故作没好气地说:“之前跟你提到过的吴杰他儿子,吴敏国,那儿那儿,看到没?过去跟主人家打声招呼。” 两人随着全贵芳的眼神方向看过去,大厅中央果然成了吴家小子的主场。自从吴杰的亲自举荐之后,真正的主角粉墨登场,也就没有那些个什么董伟强之流的马前卒什么事儿了。 “我这不等着太后您的引荐嘛。”全一峰跃跃欲试的身体语言跟嘴里说的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个没出息的,好歹你跟人家妹妹相识一场,还需要你妈来引荐?”要不是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挽着礼服小香包,全一峰肯定已经又遭受了一顿爆栗。 然而还没等全一峰付诸行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甜美嗓音。 “一峰哥哥!” 看来真是不能随便在背后提及吴家人的,大概全家都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的体质。只见吴敏瑶踩着细细的高跟、拖着长长的裙摆,正步态婀娜地朝着这边走来。如果说平日里的吴家大小姐就是一惹人喜爱的邻家小妹妹,今天这一身精心打扮下来,那绝对成了女神级别的女主角了。 有钱人家从小接受的贵族教育到底没有白花钱。妆容可以模仿、衣着可以拷贝,但气质底蕴什么的,没那个家底,还真堆砌不出来。 然而,此刻女神的眼里,一峰哥哥和季教授有如两座散发着高光的灯塔,一时间其他无关紧要的旁人,特别是处在“灯下黑”的全董事长什么的,都宛如透明。幸亏全太后也是个直爽人,并没有跟晚辈们计较这些细节。 她乐呵呵地看着吴敏瑶走过来,笑得是那一脸慈祥:“哎哟,敏瑶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啊。” “全阿姨好!”小姑娘终于发现了一峰哥哥身边还有人,连忙打了招呼。一阵寒暄过后,小姑娘才得空跟全一峰说道:“我早上在宾客名单里看到你们,都还不敢相信呢。我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名侦探和大教授,难不成是办案来的?” 哎哟,这口无遮拦的丫头,这里可是你们家的主场,怎么一开口就这么“大吉大利”,你家老爷子和兄长知道么?季廉心里的小猫人默默地扶了一下额。 “哎,你有没有留意到,”季廉感到耳边一阵温热,是全一峰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着:“健伉的那个傀儡,一直在往我们这边看。” 季廉心里咯噔一下,顺着全一峰手中酒杯的方向悄悄看去,只见董伟强的视线的确偏向了他们这边,不过仔细一看,又不像是盯着他们俩的。“他那是,在看吴敏瑶吧?”季廉有点不太确定地说,毕竟近千度近视。 “那必须的,”全一峰狡黠一笑,“要是胆敢对着我家季教授这么个盯法,他老人家早已经原地去世了好吗。” “去你的。”季廉小声地啐了一口。心情一时从高级戒备多少掺杂进了些八卦。 不过现场留意到董伟强眼神的可不止全一峰一个人。在宾客间应付自如的吴敏国,在侧身跟身边保镖低语的那瞬间,平静的表情里掩藏不尽一脸的厌恶;“帮我把那条姓董的狗给看仔细了。他能踩着他大伯和侄子的尸身爬到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全靠着他狗腿子奴才的自知之明。要是胆敢觊觎他主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就帮我把这杂碎给剁了。” 保镖之一接到指示,识趣地退下,转换了自己的角色。 今晚的宾主尽欢,貌似是注定不会太一帆风顺的。周炳老先生的两幅天价遗作刚起拍,大厅的大门便被推开了,一个跟吴敏国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刚步入会场,便立即引来了众人的簇拥。 “来晚了,失敬失敬。实在是不好意思,公司里要处理的事情太多,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想稍微喘口气都没时间。我时常在想,要是也能像敏国这样,有大把自由支配的时间,还可以为慈善事业做贡献,就真是太羡煞旁人了。” 来人正是史奈科的大公子——吴家辉。 “家辉啊,老吴最近身体还好吧?”围拥的人群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叔伯模样的人问道。 “刚伯伯,有劳您挂心,家父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之前有点过于劳累,现在终于肯听医生的话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那史奈科的事情可真是要辛苦你了。”叔伯拍拍吴家辉的肩膀。 “哪里的话,这些本来就是我天然需要肩负的责任。”吴家辉对长辈的彬彬有礼,究竟能博得在场的其他商界精英们的多少好感还不得而知,好些千金大小姐们的带着好感的评头品足倒是真真切切的。 “哎,跟史奈科大公子说话的那老头什么来历?”“应该是跟他们董事会有些瓜葛的吧,你难道没有听说最近史奈科董事会的事情?”“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某处的窃窃私语被会场中突如其来的一阵骚动打断。原来是刚刚入了席的吴大公子随意地朝身后的秘书挥挥手,台上的两幅画作,便以两倍于前不久才创出记录的价格易了主。 即使满场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精,也不免哗然。 “吴家辉先生,我的好兄弟,虽然我这样说有点显得见外了,但我还是要亲自上台来表示感谢,太谢谢你对我们这个慈善事业的支持了!”匆匆上台的吴敏国从主持人的手中接过话筒,对这位在辈分上高出自己一头的堂亲戚不吝溢美之词。 这么一出闹腾过后,很快吴敏瑶便被另外一个女孩子招呼过去参加一群闺蜜们的秘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她的哥哥和“堂叔”这两位今晚的“双男主”。 慈善拍卖还在进行着,现场一片欢声笑语、喜乐祥和。 全太后轻晃着高脚酒杯,看着眼前的熙熙攘攘,似乎是朝着全一峰他们俩小辈,又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今天虽然是兴吴的主场,但凭借着史奈科和兴吴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再怎么说吴忠利一家也应该是重中之重的贵宾。你们看吴忠利的这个儿子吴嘉辉,不但姗姗来迟了,还这么派头十足。呵呵。” 全太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上下后槽牙轻轻碰了碰,才接着说:“等着吧,会有好戏的。” 从小只热衷于在各个街头当山大王、对大人们的“正经事”基本不涉足的全一峰,少有地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宛如陀枪猎人在狩猎场上寻猎般的犀利眼神。 却见母亲大人刚说完,便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起身上前跟一小群正走过来的老总们轻松愉快地打招呼去了。 全一峰的变脸术,也是有先天遗传优势的。季廉抑制住往自己食指关节咬上去的冲动,曲指轻轻扣了扣下巴,心里感叹道。 第89章 敌人的敌人 今晚的酒会里,迟到的可不止吴家辉一个,还例如全一峰嘴里经常念叨的“隔壁老王”——宏枫集团老板王洪庆。不过他的出现要低调许多,要不是身后还跟着女儿王晶晶,基本没人看得出他是刚刚才到,那派头就跟刚才只是出去上了趟厕所差不多。 王晶晶虽然也精心打扮了一番,但脸色明显非常不善,黑压压的低气压仿佛要随时从发黑的印堂破顶而出。 “哎哟,隔壁老王看来还没有放弃把女儿留在国内的挣扎嘛。”全一峰跟季廉低声说了一句,便起身要上前跟王洪庆打招呼去。 那边的王晶晶发现了全一峰,气压愈发阴沉。而后者不知哪来的玩心大起,举起高脚杯冲着王大小姐来了个远程祝酒,还挑了挑眉。那嚣张又挑衅的表情,在王晶晶眼里简直欠揍到令人爆炸。 “晶晶你来啦!”吴敏瑶甜中带蜜的嗓音像是一柱高压水枪喷进了冒着火星易燃物,拯救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宿命之战。 王晶晶跟好姊妹来了个热情拥抱,在好友熟悉的气息里平息了自己易燃易爆炸的怒火,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虽然临舟城是个富豪聚集的地方,有钱人和很有钱人和超级有钱人多不胜数,不过真要混进了所谓核心的圈子里,就会发现其实来来去去也就那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没到那程度,也都差不多了。 显然由于吴敏瑶的缘故,王晶晶已经和吴敏国熟络了起来。看着年轻人之间的愉快交流,王洪庆这个操碎心的老父亲就差没留下欣慰的泪水。 王洪庆回过头来跟全一峰说话,才注意到了旁边的季廉,正想问问是哪家的公子,便听全一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事,季廉……” “哦,季教授!久仰久仰。”王洪庆孔武有力的大手抓起季廉的双臂,用力地摇晃起来。全一峰不知道季廉什么时候竟然这么出名,单凭一个名字便让跟他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暴发户老王给认出来了,但转念一想,肯定是自家太后的功劳。全太后这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地主家的傻儿子终于跟一个文化人混到了一块儿了。 “季教授啊,我们晶晶正在临舟大学念书,但她现在成天吵着要出去留学。这些年轻人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净想什么有用没用的,我真是快拿她没办法了,你们教授跟学生接触多,最了解他们的想法了,要不也帮我劝劝她?” 全一峰看着老王这看着季廉哪儿哪儿都满意的开心模样,不是太确定老王究竟是看上了季教授的学识和见识,还是把人年轻才俊钻石王老五的季教授整个儿都给看上了。他眉头一紧,心想不好,看来他和季廉的大事不能拖到这个案子结束了——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向身边所有的人摊牌!把人套牢了再说! 不过心里再着急也没用,他们今天过来自然还是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的。毕竟昔日的黑客一哥科林再传奇,也总有大神力有不逮的地方,以及网络触手不及的现实。几天前,收到母亲勒令参加慈善酒会的通知的全一峰二话不说当场答应,好说话的程度连久经沙场的全太后都不免吃了一惊,至于附加条件是要带上季教授这种小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想探究某个特定圈子里的是是非非,像今天这样的场合简直非常合适。 五观六感灵敏如全警官,刻意在这样的信息交流聚集地里摈弃凝神,简直就像开了挂一般,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飞短流长,从不同的角落里奔涌而来。即使是事前做足了准备功夫,差点应接不暇。 宴会大厅中央,被众星捧月的吴家辉从助理手中接过了手机,朝上面的来电显示看了看,眉头稍稍一皱,随即礼貌性地向身边的众人欠了欠身,一边接起电话一边向偏厅走去。 另一群人中的吴敏国理了理衣襟,状似漫不经心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丝笑意。 吴家辉听着电话那头的说话,一言不发,原本微蹙的眉头越发深锁。他安静地避开了走廊里的人来人往,随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房门关上的瞬间,满腹的怒气终于爆发,丝毫不留情面的责骂直叫对方噤若寒蝉。 怒火中烧的吴家辉还不解气,没有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捏紧了拳头朝一旁的立柜猛地砸去。“碰——”的一声巨响,让他恢复了些理智,只是在撇向柜门的一刹那,他的眼角扫到了一阵似金若粉的闪光。 只见这个不大的房间里,靠里的一个角落竟然或站或坐着几个小姑娘,光从打扮上就能认出是来参加酒会的女宾们。其中之一,还是吴敏瑶。 “家辉哥哥,我,我们,”吴敏瑶在一众战战兢兢的女生中算是挺身而出,虽然也结结巴巴、不知所云。 吴家辉在一双双戴着美瞳、纹着眼线、铺着眼影、贴着假睫毛的大眼睛的注视之下,淡定地掐掉通话,在一声咳嗽的气息收放之间,整理好了表情,彬彬有礼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注意到原来这里是各位美女休息的地方,打扰了。” 门外不远处廊柱旁的吴敏国跟什么人正在谈笑风生。但显然他们谈话的内容还不足以获得他全部的注意力,言语间他还有足够的余裕从眼角的余光里目睹了那扇门前吴家辉的进去又出来,后面还带上了一连串“小尾巴”。 他在那串“小尾巴”里把吴敏瑶给拎了出来。 “你堂叔这是怎么回事儿?”吴敏国跟妹妹说着话,视线却一直粘在不远处吴嘉辉的身上,“他跟谁说电话这么生气来着?” “我也不知道呀。”吴敏瑶也偏头看了吴嘉辉一眼,小声说,“就听到他进房间的时候对着电话那头说什么‘阳波市’、‘烂尾楼’还有‘物流’,我也听不懂,好像还有‘为什么这么重大的新闻你们竟然现在才得到消息’什么的。” 说完,她还凑近了哥哥的耳边,问道:“嘉辉哥哥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放心,”吴敏国似乎是在安慰无端受惊的妹妹,但语气中却包含了暗搓搓的讽刺,“他堂堂史奈科的大少爷,怎么会有事。顶多就是又被公司那群老头子臭骂一顿而已,他这段时间这种事儿做得还不够多么?呵,也是时候该适应适应了。” 末了,他还不够尽兴似的,终于把视线转回到妹妹的身上,说:“对了,明天你有空吧?哥带你见一个人。” “有空是有空,见谁呀?”吴敏瑶被转移了话题也混不自知,只顾着好奇起来。 “到时候见到你就知道了。” “这么神秘吗?” “不神秘,只是不想让你这大嘴巴坏了你哥的好事儿。”说完,吴敏国笑着勾起食指在小丫头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宴会中的这么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遗忘掉,甚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的发生过,进入后半场的酒会仍旧热烈。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宴会可谓宾主尽欢,在嘉宾们高涨的竞拍热情中终于,迎来了尾声。 “敏瑶,”酒店大门外,一辆缓缓驶近的小车的车窗被降了下来,吴嘉辉看着在十一月的凉夜里礼裙单薄的吴敏瑶关切地问道,“你是跟你爸一起回家吗?要不要哥哥送你?反正也顺路。” “不用啦,嘉辉哥哥,我今天去哥哥家,他说明早带我出去玩呢。”小姑娘说着,露出一个亲昵的坏笑,“你先回去吧,准嫂嫂还在那头等着你呢。” “你哥带你出去玩?”以自己对吴敏国的了解,吴嘉辉似乎是有点吃惊,不禁多问了句,“去哪儿玩?” “他说带我去认识一个人,又装神秘没告诉那人是谁。我好不容易磨了他一阵,他才说是去克美码头的游轮。反正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出过海了,就陪他去玩玩呗。”小姑娘径自炫耀自己的磨人功夫,却没有留意到堂叔在听到“克美码头”和“游轮”之后,脸色变了变。 “你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也别玩得太疯,船上注意安全。”吴嘉辉几乎面无表情地说完这通例行公事般的话,便升起了车窗。 吴嘉辉的女朋友——顾星集团老板的独女顾莹莹,就站在离吴敏瑶十步开外的地方。吴嘉辉下车给女友开了车门,公子配佳人,一波狗粮不经意间洒满了酒店前厅。除非谁能听清那看似耳鬓厮磨之下的轻声细语: “好玩不过堂侄女啊吴大少爷。”女人轻挑的嗓音细细钻入吴嘉辉的耳中。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说。”吴嘉辉的回答水波不惊。 “哎哟,吴大少爷,我又没瞎。你刚才看到那丫头跟他亲哥撒娇时候的那个眼神,啧啧啧,”女人轻轻地哼了一声,轻挑中还带上了点不屑,“虽然我们之前就说好了各玩各的,但出于对各自家族声誉的考虑,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别玩得太出格了。” 吴嘉辉嘴里说着“谨遵未来夫人的教诲”,看那肢体动作,却是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的。仿佛那女人说的话只是这高级酒店门口随便哪辆豪车排出的一缕尾气 宾客们热情的相互道别过后,酒店大门外重回高级场所该有的清冷。 一辆论场面远够不上刚刚那批豪车的体面的SUV,隐没在酒店侧门的巷子里,不甚明亮的街灯下,车上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谁知吴家二代们的关系已经快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了呢。看来吴家大公子吴嘉辉今晚又丢了块地。”驾驶座上的全一峰用手指轻敲着方向盘,一语道破了刚刚的那场插曲,“算上这次在阳波市的失利,这半年内,吴嘉辉已经是第三次在物流用地的争夺赛中被瑞丰业集团的大公子给横刀夺爱了。虽然罗劲扬每次都披着不同的马甲,但只要是经验稍微老道一点的,还是挺容易就能查出来,也不知道那姓罗的每次还费那功夫干什么。哎你说,这罗劲扬怎么就这么跟姓吴的过不去呢?” “我想罗劲扬不是跟姓吴的过不去,倒是单纯跟吴嘉辉有私仇的可能性更加大些。”季廉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和眼睛一刻也不得闲。 “这话怎么说?” “一年前,初出茅庐的罗劲扬打算在钦州拿下一块物流用地。当时,吴嘉辉名下的辉源实业原本也是竞争公司之一。两家富二代主持的公司,背景极为相似,都是暂露头角又急着要向父辈们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一次便算是继承者之间的初次正面较量,明里暗里打得不可开交。 但是辉源实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却出人意料地临时弃权了。罗劲扬以为虽然花了大价钱,好歹是把对家给比了下去,挣足了面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结果却遇上当地政府开展的“环保运动”,到手的地块被硬生生地从中间一分为二,使得仓库的整体规划遭受了根本性的打击。且不说拿地成本无端被竞争对手推上了不合理高位,连建设成本和使用成本都在原本的基础上又高出了一倍有余。最后整个项目沦为业界笑话,罗家大公子这一仗可谓输得彻彻底底。”季廉慢条斯理地把罗吴两家小辈们的结梁子过程给梳理了一遍。 “呵呵,吴嘉辉这个小狐狸,年纪轻轻的,剖开了里面原来黑得很呐。也怪不得人家姓罗的会死追着他的尾巴来打击报复了嘛。”全一峰听着这些有的没的豪门恩怨,语气中不免带着些许幸灾乐祸。不知道是不是跟贫苦大众混太久了,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富二代,时常对自己的社会立场存在着重大误解。 “所以说,之前大病入院的史奈科大老板吴忠利,上个月有传闻说已经康复出院,也不知道是真康复了,还是只是为了给儿子在董事会那里擦屁股,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这么说,其实姓罗的也不是太差嘛,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赚钱,但接连三块地都拿到了,多少是有点本事的。”全一峰刷着手机,屏幕上是关于罗劲扬旗下公司刚刚全资收购了阳波市著名烂尾楼大股东藤厦建筑的各种报道。 “嗯。根据今晚最新的新闻报道,这次即将在阳波市举办的进出口展览会,是他们的新任市长花了大力气才争取回来的。当时还因为阳波市中心主干道上那个老大难的‘钉子户’烂尾楼的问题,展会的提议差点在上层的会上就被否了。当然,后面半截内容一般人是不会看到的。无论如何,罗劲扬这么精准的雪中送炭,不怪别人投桃报李。”季廉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向全一峰,说:“这个新任市长有个刚大学毕业的儿子,你猜,这儿子跟谁有瓜葛?” “你是说吴敏国?”全一峰几乎是脱口而出。 季廉有时也不得不佩服全一峰的直觉,由衷地感叹了句:“聪明。”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了全一峰的跟前,只见屏幕上是一个年轻人的“简历”,但比一般的求职信上的简历要详细许多,显然是经过详细挖掘的结果。其中教育经历那一部分写着:曾留学加国艾斯汀大学,获得管理学学士学位。 连学院名称带入学年份,都跟吴敏国简历里的那部分完美重合。 “如果单凭这么一个同学关系还不足以说明吴敏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的特殊地位的话,明天那场庆功宴的选址可是给了我们更好的佐证。” 屏幕往下拉到另外一份资料:克美码头游轮公司的工商信息。都用不着去推敲其中复杂的股权关系和投资关系,直接看首页上的法人代表一栏便一清二楚:罗大军——罗劲扬他亲爹。 “这么狗血的吗?”全一峰透过车窗看着作为东道主而留到最后的吴杰父子前后脚离开酒店的模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第90章 会长 “刚才跟你说话的那男的,是泛舟旅游那老女人的儿子?” 临舟市某高级花园小区外,一辆黑色的大奔正在缓缓驶入车库。 车内的吴敏瑶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哥哥口中的“老女人”究竟是谁。好一会儿,她才灵光一闪,说道:“哦哦,你说全阿姨和一峰哥哥呀?” 看着自家这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吴敏国心里估算着她大概什么时候会被卖了还帮人数钱。教育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妹妹自顾自地说:“之前有一次妈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跟一峰哥哥和他的同事一起又吃过两次饭。” “你跟人家很熟吗?整天哥哥、哥哥的叫,也不害臊。”提到母亲,吴敏国有那么点心生不悦。家里那个女人,除了一副好皮囊以外,简直一无是处,偏偏还爱四处张扬。他这个大少爷,从小没少因为这么个女人而被圈子里的同辈们明里暗里嘲笑。要不是看在是亲妈的份儿上…… “哥哥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吴敏瑶嘿嘿一笑,打断了吴敏国飘远的思绪。 “你这疯丫头,你哥我是怕你猪脑袋,一不留神让人给骗了。” “这你就放心啦。一峰哥哥很腻害的,他还是个刑警呢!”吴敏瑶说着露出一脸的嘚瑟。 “呵,腻害哦。”吴敏国嘴里顺着妹妹的话开着玩笑,心里却是在想,有那么个家业不好好继承,跑去当什么条子,十有八九是脑子太不好使。 目送妹妹上楼之后,吴敏国示意司机朝着下一场的地点出发。对于哥哥每晚应酬到凌晨一两点的生活习惯,吴敏瑶除了心疼一下,也不多说什么。 天业里是临州夜猫子们的又一个新贵,闹吧夜店一条街,离传统的市中心有那么点距离,远离了热爱投诉和自发监督的老区大爷大妈、以及来自大隐于市的高级小区的雄壮威武保安小哥,寻求刺激的年轻夜客们犹如脱缰的野马,在此夜夜笙歌,不烂醉不休。 吴敏国降下车窗玻璃,还没来得及对这个不太熟悉的传说之地一探究竟,便已经被震耳欲聋的音响声撕扯得耳膜发疼。他有点不太情愿地下了车,皱了皱眉,看向眼前的三层建筑,只见那儿里里外外都灯光乱晃,忍不住啐了句:“哪个傻缺定了这么个鬼哭狼嚎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大,但没想到还被听见了。幸亏来人也似乎英雄所见略同:“就是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是暴发户似的。” 不用转身看,吴敏国也认得出这声音的主人,是他回临州之后混得最熟的那群人中的一个,汽配大王家的花花公子,周锦。 其实整个临州城里的富人,由于某些历史原因,发家史最长的也不超过三四十年。这一群时代的幸运儿,富是足够富的了,但要说有多“贵”嘛,多少都还缺那么些历史的洗礼、时间的火候的。 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所谓的“鄙视链”。明明都是暴发户,却仿佛只要早那么几年挤进的富豪圈,便是甩掉了“暴富”的帽子,顺理成章地成了百年贵族。 周锦口中不屑一顾的“暴发户”,便是今晚夜场的东家邹铭,家里富得比较晚的那一群里的一个。 “怎么,什么风把您周大公子也吹来了?三更半夜的跑这种夜店,不怕你‘爱妻狂魔’的高级人设崩掉?” “别别,我什么底细你不知道?”周锦对吴敏国的揶揄倒是毫不在意,满脸都是跟他年纪不符的油腻,“我这儿刚好最近有一批特新鲜的,你要不要也一起尝尝鲜?” 吴敏国对于周锦的特殊爱好见惯不怪,且敬谢不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忙,有那功夫,还不如回家睡觉。” “哈哈哈,您这儿的都是正经事,大事。”周锦把手往吴敏国后腰上重重一拍,“您瞧,今晚我这不也正是冲着您吴大公子才来的吗?” “我可没这么大面子。”吴敏国讪讪一笑,“况且,你们口中的‘吴大公子’也不见得就是我吧?” “瞧您说的,”周锦的大嘴巴子在震天的音响声中丝毫没有落下风,“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你听听就算了,你知道,我是为你抱打不平的。那帮子人的水再深,能深得过我俩的交情吗?他吴嘉辉算个什么东西!” “吴嘉辉”三个字似乎让吴敏国波澜不惊的脸庞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斜眼看了看这个已经满身酒气的好哥儿们,他们之间能有多深得交情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他看得比谁都明白,吴嘉辉虽然现在对他们要做的事情横插了一脚进来,但那人明显是看不起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世祖的,“累赘”们显然是感受到了在不久的将来被甩开的危机。即使一事无成地聚在一块儿混吃等死,也绝对看不得有人单干获利,这样的心理,又不是在社会底层泥潭里摸爬滚打的小市民才特有的。 “可惜啊,咱们再深的交情,也敌不过人家正牌吴大公子的来势汹汹。临州菁英会的下一任会长,怕是他没跑了吧。”不动声色地修补了脸上的那一丝裂痕,吴敏国说得一脸的云淡风轻。 “哎,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原本好好的会长选举,论功劳论苦劳,怎么看怎么算,都该是你啊,凭什么他横插一脚就得让给他啊?!就凭他爹财大气粗?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家联合起来搞不死他丫的。来,我挺你,我身边的哥儿们都挺你,不用怕,正面刚!” 第二场酒都还没开始沾的吴敏国,和周锦勾肩搭背地走向鬼哭狼嚎的场地,步伐已经跟随着摇晃了起来。 周锦一边胳膊环着吴敏国的肩膀,另一只手中晃着只剩不到三分一的酒瓶子,一只手指指着场地中被一群男男女女簇拥着的今天的组局人邹铭,转头看了看周遭一圈“自己人”,压低了声音说:“邹铭,就他那个破基金,都已经说了快两年了吧?一共也就那么五六千万,听说到现在都还没募齐。” 随着围拢过来的朋友人数的增加,吴敏国正思考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周锦的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弄下来,就听见旁边的一个人附和道:“哎哟,不是我说,一开始我就不看好他。也不知道像他这种资质的,是怎么进得了咱们菁英会的。他家老头子做了那么多年媒体,到现在都还在搞什么纸质杂志,迟早是要混不下去的。他倒好,见了谁都‘王叔叔’、‘马叔叔’地吹,不知道还以为整个大佬圈都是他干爹呢。” “哈哈哈哈……”这种不留情面的一针见血的揶揄,不免把这一小圈的人都惹笑了。 “哎,收敛点、收敛点,”说话的叫张杰森,是这群人里做事向来小心谨慎的,“人还要到那边阳台花园里接着忽悠呢,我们自己人知道就可以了,太张扬不好。” “Jason你就是像极了你爸,不累么?”周锦拍了拍张杰森的肩膀,吴敏国趁机向旁边挪了半步,既离开了周锦的臂力范围,又顺势走到了这群人里更加中心的位置。 刚刚口无遮拦的那家少爷也跟着起哄道:“就是啊,张大律师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你还真想子承父业啊?” 倒是这个Jason对于损友的嘲笑不甚在意。他举起酒瓶子跟在场的人都碰了一圈,一口吹了大半瓶,还若无其事地打了个酒嗝,才说:“我家那老爷子,谨小慎微?要真谨小慎微,能给我弄出那么多七七八八的野种来争家产?” 毕竟都是大家族里培养出来的人精,一见这话头好像有哪里不对,便有人赶忙出来打哈哈:“哎哎,今晚难得我们大伙儿聚得这么人齐,听说是有大业要共商一下?” “对对对,我们菁英会上次提出的那个地产基金,还记得吧?”说起“正经事儿”,周锦可一点都不像是个醉鬼了。 “就是那个什么,诶?”哪家公子张嘴忘词,一把把酒瓶子搁桌面上,才突然想了起来,“就是青江新机场边儿上的那块地?” “离新机场还远着呢。” “Kenny你今天的酒量不行啊。” “哈哈哈……” 一群酒肉朋友,半真半假地聊起他们口中的“大业”,也是快活得很。 那个张大律师家的大公子Jason,非常识相地没有把话题再停留在自家的那些烂事儿上。他就着坐姿弯下了腰,隔着三个人看向这个小圈子里真正的主角——吴敏国,适时地插话进来:“这次菁英会会长换届选举,Jack是势在必得的,我没什么本事,别的不敢说,但是基金启动之后,凡是合规上的事情,你尽管出声,即使是让我们家老爷子堵上他这些年的职业声誉,我都给你包搞定!” 说完,他跟吴敏国隔着中间暂时隐形了的三个人,来了个清脆的碰瓶。神情轻松得仿佛当前菁英会会长的选举气氛一片祥和,甚至已经尘埃落定。Jason又吹了小半瓶,隔着浅色的玻璃瓶看着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场地,嘴角不觉微微上扬。毕竟,旁观别人家的烂事儿可是有趣多了。 酒瓶的另一端,吴敏国也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走心。他可没有天真到把当选的希望——哪怕只是其中的百分之一——寄托在一个律师的儿子身上。他明白得很,一来,律师什么的,再有才再走运,家底跟他们这些正牌二代比起来还是有天壤之别;二来,在张大律师那只见风使舵的老狐狸身边长大的,大公子也好私生子也罢,没有一个不是捧高踩低的好手。 别人或多或少可能抱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态,但他吴敏国就太清楚菁英会在筹的地产基金是个什么香饽饽了。在吴家辉还没有横插一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认缴意向高达十位数之巨的明星项目,更不用说这些参与者强大到令人咋舌的社会资源背景。即使不算上那些拐弯抹角的资源,直接的就有跟地产相关的各个行业的龙头家族,甚至政治背景雄厚的家族。 菁英会,说白了就是各家把年轻接班人扔进来试水的地方,难得有这么个从各方面来说都算得上“正经”的项目,各家的家主肯定是愿意在背后大力支持的。即使搞砸了也就当做是交学费,反正核心的关系建立起来了,这学费肯定不亏。 吴敏国一家的认缴金额还远没达到对基金一锤定音的程度。但在菁英会这种地方,他的优势原本也不可能在于“钱多”这一点上。回国的这两年里,他几乎将大半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对菁英会的各种关系的经营上,不可谓不煞费苦心。从一个出于边缘的新人,一举打入组织最核心的理事会,短短两年,会员者众的菁英会里几乎无人不知吴敏国的大名。 三个月前开始筹划的地产基金,对于吴敏国来说,简直就是四两拔千斤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独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吴敏国简直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在各大商学院的精彩案例中,自己辉煌的身影。 如果没有吴家辉这个凭借着超厚的家底横插一脚的程咬金的话。 菁英会,“传承家业、回馈社会”的创会理念里,毕竟“赚钱”在先,“慈善”靠后。所以即使吴敏国对于组织的发展贡献再大,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带着巨资而来的搅局者。 夜店里狼嚎鬼哭的喧嚣,仿佛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角落里众人口中动则□□位数的谈笑风生。 “听说你那个亲戚吴家辉,刚刚才又给你脸色看了?”不知是谁终于把话题公开扯到了程咬金的身上。 在座的几个没有参加慈善酒会的人面面相觑,幸而有人马上出来解释道:“就刚才Jack主办的那个慈善酒会被。我刚好也在场。那个架势,不知道都肯定得以为他吴家辉才是主角,啧啧啧……” “哇塞,竟然这么嚣张?” “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我最看不惯他那样的。”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喜欢看着他蹦跶。”吴敏国同跟前这帮子义愤填膺的好哥儿们逐一碰了碰酒瓶,非常的云淡风轻。心里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他吴嘉辉的嚣张,你们哪里窥见得到其中的一二?我从小到大遭受了他的多少打压,哼,不会让他一直嚣张下去的。 吴敏国的手机亮了一亮,一张两瓶珍藏红酒的照片滑入他锁屏之前的聊天界面:“收到一条来自‘罗公子’的新消息”。他轻轻将提示消息划走,嘴角提了提,将手机重新塞进口袋,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跟旁人的交流。 组局的东家邹铭礼貌性地来了又走,小圈子里的人仍旧碰着杯,聊着天。 吴敏国眯着原本就不大的三角眼,心里盘算着这些“塑料兄弟”们的嘴里两肋插刀的“豪情义气”,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究竟逐一值个几钱几两。 第91章 易剑平 全一峰和季廉披星戴月地回到自己的小房子,发现季靖房间的灯还亮着。 “这么晚还没睡?”季廉摸着小家伙的脑袋问。 季靖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快12点了,打了个哈欠,眼角沁着点生理性泪花,说:“嗯,我们一个小组讨论刚刚才结束,我这就睡了。” 全一峰闻言,不禁勾起了对学霸世界的疑惑:“竞赛不是才结束吗?这么快又有集训了?” “不是竞赛啦,这次只是兴趣小组,剑平负责组织,组员也都是一起参加过竞赛的。不过参加的人不多,剑平说这只是自发的兴趣小组,对中考什么的没有实际用处。我也搞不明白他们说的那些有用没用,反正感觉蛮有趣,剑平也说我们就是闹着好玩儿的。” 说着,季靖神情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季廉,仿佛在观察季廉的反应。 虽然小子的观察能力在全老大的精心栽培之下与日俱增,但跟师傅本人相比还是技差了许多筹。等等,刚刚提起易剑平那小子的时候,季小靖那小表情里深藏不露的那一脸甜蜜蜜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全一峰郁闷起来。 两小子的学校隔得山长水远,好不容易竞赛结束,他还以为可以放下心来,等到小朋友们都回归各自的校园生活,过一段时间,一时热血上头的愣头小子肯定就自己降温了。没想到还没冷静个两天,怎么这就又来蹦哒了? 兴趣小组?全一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无端端的搞什么兴趣小组?还闹着好玩儿?怕不是把季小靖你闹着团团转好玩儿吧? 还沉浸在自个儿的纠结中,全一峰突然感觉肩头一沉,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搭上自己的肩膀。季廉带着慵懒的鼻息在耳边吹过。他稍稍侧了侧头,问道:“累了?” 季廉懒懒地“嗯”了一声,才又说:“但没有你累啦。” “我们家的大教授,自从允彬负伤之后,就什么苦力活都得亲力亲为,这一天天的连轴转,累坏了吧?” “但还是你更累。”季廉也打了个哈欠,仍然坚持道。 “嗯?”全一峰这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我们家的大侦探,在外面要除暴安良,警恶惩奸,回到家还要为祖国花朵们的身心健康日夜操碎了心。”季廉稍微太了太脸,自己全一峰的脸颊上蹭了蹭,转头对季靖说,“没事儿,只要不太影响平时学校里的正常课业,这种课余的活动还是很有益的。以后别讨论到太晚哦,赶紧去洗洗睡吧。” 全一峰悄悄对着旁边的墙壁翻了半个白眼,敢情季大廉这是在打趣自己这个拼命护着家里水灵灵大白菜的老父亲!看着季小靖走进浴室,才抗议道:“哎我说,你好歹也是第一监护人,咋就这么淡定?你别跟我说易家那小子耍的什么小心思你看不出来。” 季廉伸手摸了一把全一峰冒着一圈小胡渣的下巴,“科科”地笑了一阵,直笑得全一峰的心里痒痒的。 只是这一脸的灿烂,跟刚刚季小靖的傻笑简直交相辉映,全一峰唯有在心里吐槽: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是一骗就到手的货色,让老父亲干着急。 回到卧室,季廉随手扯掉今晚为了酒会打扮的一身行头,两三步的功夫,什么领结皮带衬衫西裤的,散落了一地,最后整个人扑倒在床上,一头埋进了松软的被褥里。 但还没在舒服被窝的安抚下歇息个两秒,便被从后背拎了起来。 “让我再趴两秒嘛。”季廉软绵绵的声音让全一峰差点就松了手。 “赶紧洗漱了再认认真真睡。”全一峰强压着把人抱怀里也一起倒进被窝的冲动,“这样子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很容易着凉,到时候半夜醒了腰酸腿疼不说,全身臭烘烘的你又该自己嫌弃自己了。” 季廉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顺从得很,迷迷糊糊地让全一峰推着自己进了浴室该洗该漱的折腾了一轮,等到清清爽爽地躺进了被窝,仿佛已经睡了一觉醒来,脑子又清晰起来。 “你回复吴敏瑶了吗?明天游轮的那个事情。”季廉突然想起回家进门之前全一峰收到的那个信息。 “去。”全一峰就回了一个字,眼神略带玩味地低头看了看季廉。 “怎么?”季廉只抬眼回看了他一下,一个非常天然的翻白眼姿态,“我才懒得吃这种没营养的醋呢,别太自恋。” “那说不定不是为了吴敏瑶,而是为了他哥才去的呢?这种干醋啊,你偶尔也吃吃。” 全一峰的调侃换来季廉在被窝下非常就手的一肘子。 但季廉的攻击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全一峰抓起那只不安分的胳膊,顺势把人整个儿往怀里搂安分了。 全一峰睁眼看着天花,思绪渐飘渐远,卧室里安静了没一会儿,就再次响起来对话声:“圆湾三院的案件刚曝光,就在新旧各派正面冲突一触即发的十万火急关头,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个健伉集团,真的就凭那一个亿入主了三院?”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季廉把脑袋从全一峰的铁臂桎梏中挣脱出来,“其实我有一点不太想得明白。” “哪一点?” “你说,兴吴医疗的老板才四十几岁,他自己还那么年轻,为什么对交班的事情就已经这么上心了呢?怎么看离他撒手退下的时间都还早着吧?” 全一峰赞同道:“对啊。吴敏国背地里把吴家辉咬得这么紧,显然他不可能不知情。按常理,即使年轻人心浮气躁,但他这种段位的,不应该不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这些老狐狸,究竟在急什么。” 顺着全一峰的思路,季廉分析起那两小年轻来:“两个吴家对于各自的二代,在商业能力的培养上肯定没少花功夫。吴家辉虽然在物流地产的争夺里遭人背后捅了不少刀子,但单从投资眼光上看,绝对是高出了平均水平不少。而且他另外主持投资的那家添加剂制造企业,不但业务发展迅猛,连上市申请的进程都异常顺利。” “相比起吴家辉捣腾资本的能力,吴敏国似乎天生是捣腾信息的商战料子。之前那几次不知道他跟罗劲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定,反正姓罗的算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只是不知道这次关于添加剂企业的内幕消息,他会不会搞得到?或者说搞到的话又会有什么行动?” 看着季廉大有做起学术研究不眠不休的架势,全一峰赶紧打断这个还在萌芽中的势头,轻轻拍着他的一边胳膊说:“睡吧睡吧,别想太多了。无论是什么行动,都肯定又是一出大戏。咱们还是养足精神才能好好观战。” 第二天一早,季廉循着早饭的香味儿推开卧室房门,只见季靖坐在餐桌前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蛋煎饼,却不见了全一峰的踪影。 “老大说让我在家呆着,他要下去先瞧瞧。”季靖一边咬着今天早上的第五个煎饼一边说。 “瞧瞧?瞧啥?”季廉心生警惕,走到窗边掀了掀窗帘,往小区楼下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儿。 季靖往嘴里塞完煎饼,灌了一大口豆浆,抓起纸巾胡乱擦了把油腻腻的嘴巴和双手,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剑平到了没,也不给我发个消息。不过老大说他回来之前我不能出去。” 季廉放下窗帘的一角,看着在无聊得玩起手指头的季小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剑平今天过来?”季廉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呀,我们今天要去一趟科学馆,他过来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出发。” 哎呀,原来今天已经是周末了,之前季靖有跟他们提起过这事儿的,他们俩最近都是忙得昏头转向了,面对季靖不免一阵心生内疚。 季廉赶紧冲进浴室,胡乱洗了把脸,再冲回卧室换了套衣服,急匆匆的出了门,还一边转身叮嘱季靖在家好好吃早饭,先别下楼。 糟糕糟糕糟糕,季廉急吼吼地跑下楼,心里默念着,易剑平这傻小子还亲自千里送人头来了?全一峰这护崽大魔王,别真把那小鬼给吓着了。 “注意要使用肌肉的能量……对,运用前臂和手腕的蓄能,对对……” 全一峰的声音从小树丛的后面传来,正在靠近的季廉一时间听傻了眼。啥?现在揍个半大小伙子,还附赠现场教学的? 顶着一脑袋黑人问号的季廉三步并作两步绕过书丛,看到的却是十分和谐的一幕: “不能太依赖皮筋儿的拉力,”全.不知何时成了弹弓教练.一峰,正在手把手地教着易剑平小徒弟玩弹弓! “眼睛的瞄准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全身上下的配合。手要稳是基础,试着用手去瞄准……意念力很重要。” 只听“咻”的一声轻响,十来米开外的一棵树稍上,挂在绿叶中的一片黄色的叶子猛地被撕开了一个小洞,应声飘落。 身边小学霸崇拜的星星眼显然让全一峰这个童心未泯的大小伙子心里非常受用。他忽然感觉怎么旁边好像还多出一对星星眼了?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家大学霸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围观了。 全一峰把弹弓扔回给易剑平,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地对季廉说:“我看这小子玩得还不错,有潜力,就顺手教教。” 季廉眯起眼睛笑得眉眼弯弯,既为两不安分子终于可以和平共处而倍感欣慰,又十分惊叹于人类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生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在求偶方面的非凡造诣。 他笑着转向易剑平。后者那红润得有些许不自然的脸蛋,似乎还在倔强地说着自己并没有做贼心虚。 第92章 舅舅 毫无意外地,全一峰在那艘名扬临州城的瑞姝号游轮上见到了瑞丰业的大公子罗劲扬。他们的船今天没有驶出远海,只是从克美码头开到今临湾,象征性地在近海兜起了圈子。 吴敏国显然对全一峰这个“脑子十有八九不太好使”的奇葩二代没太大兴趣,在妹妹的一番热情介绍过后,只寒暄了一句半,便“不太情愿”地被其他朋友给拉走了。 “你哥可真是个大忙人。”全一峰对着同样被晾在一边的吴敏瑶打趣道。 “可不是么,这一天天的,没完没了的应酬。亏我为了方便今天过来,还在他那儿过的夜,但昨晚他也只送我到楼下就又往外跑了。听保姆阿姨说夜里三点半才回的。”吴敏瑶嘟嘟嘴,“原本还以为他今天是专门带我出来玩的,谁知来的途中还载上个什么姓张的律师,两人一路上嘀咕个不停,光说些听不明白的。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肯定得无聊死。” “张律师,”全一峰朝吴敏国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巴,“就是穿深蓝色西装的那位?” “对对,蓝色格子大背头。”吴敏瑶往那边仔细看了看,“其实站远了看还是很帅的。可惜不说人话,张口闭口这个领导那个总裁,一大堆账算得人脑仁疼。” “你有什么时候脑仁不疼的。” “跟晶晶她们逛街的时候啊,”吴敏瑶得意洋洋地说,“还有跟你和季教授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但脑仁一点都不疼。” 全一峰让小姑娘盲目的乐观又给逗乐了,拿起鸡尾酒杯,跟她手中的果汁儿轻轻碰了碰,正准备朝吴敏国和那个年轻的张律师走去,却听吴敏瑶说:“对了,上次听你和季教授说的那个实习生岗位的事情,我上星期刚好有天经过史奈科总的部大楼,就帮你们问了一下。” “你上周回史奈科了?”全一峰停下了脚步,重新依靠上吧台的边缘,“昨晚怎么没听你说起?” “怎么,我这是义务帮忙哦,还嫌我慢吗?”吴敏瑶有些不满地撅起嘴,“我有多日理万机你又不是不知道。” “尖叫鸡。”全一峰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吴敏瑶愣了愣。 “一万只。”全一峰继续保持着面无表情。 吴敏瑶再愣了愣,继而恍然大悟,鼓着腮帮子颦眉怒目,要不是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还真忍不住给对面这人脑袋上来一锤子啊。 “不开你玩笑啦。”全一峰逗小妹妹也是见好就收的,“那边怎么说?” “一定要投资部的吗?”吴敏瑶的表情似乎有点小为难起来,“我那天是遇到总部管采购的一个叔叔,他说史奈科又不是专门搞投资的公司,建议说要来实习的话去那些跑项目的部门会更加专业哦。” “这样啊。”全一峰摸了摸出门前刮干净了胡渣的下巴,眼珠子在天花板上扫了半圈,神情中似乎带上了点点失望。 “嗯。不过,那个叔叔还跟我说了些内部消息。”吴敏瑶突然想起什么,一脸神秘,那神情跟平时姐妹间说谁家长短的时候有得一比,“他告诉我之前投资部门出过一些事情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嘉辉哥哥的舅舅为什么不在史奈科工作,而是在兴吴当副总裁了。” “哦?”全一峰非常配合地露出一脸探听八卦的兴致盎然,“是为什么?” “几年前,可能是四五年前吧,那个叔叔也没有说得很清楚,反正就是那会儿嘉辉哥哥的舅舅当时还在史奈科的投资部门。按照他们的说法,那个部门在公司里实在也不是很重要,可能就是帮忙管理一下一些暂时闲置的资金什么的。有一次,公司不知道搞什么内部检查,竟然查到舅舅违规用公司海外的资金炒股!幸亏他买的那只股票没有跌还是怎么着,反正查出来之后把股票卖了公司也没赔钱。” 全一峰逐渐紧锁的眉头,已经没有了玩笑的意味,只是这些微小的变化并不在小姑娘的观察范围之内,她继续身心投入地科普着自家的八卦:“但是那时候舅舅坚持说,他是为了给公司赚钱才炒股的,他自己没有拿到好处。听说当时闹得很僵,他还当众指着嘉辉哥哥的鼻子骂,说嘉辉哥哥故意搞针对,他再也不会踏进史奈科半步什么的。” “搞针对?”全一峰问道,“吴嘉辉怎么会对自己的亲舅舅动手呢?” 吴敏瑶闻言,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虽然他们原本说话的声音就不大。 “这可是你自己问的啊,别我说了你还埋汰我八卦。”小姑娘说的理直气壮,仿佛刚刚的那些个小道消息就真的一点都不八卦似的。 全一峰没说什么,只给了她一个“你说吧,话说一半想把人憋死吗?”的丰富表情。 “这位舅舅还真不是亲舅舅呢。”吴敏瑶小声说,“嘉辉哥哥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我都没见过。所以这个舅舅其实是他继母的弟弟。” “吴嘉辉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妹?”全一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道。 “额,”这下轮到吴敏瑶为难了,“以前应该是有过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没了。但这事儿嘛,我也……” 全一峰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追问这种隐私的时候。“说回这个继舅舅,然后呢?后来怎么又到了你爸爸下面做事情了?” “这个就神奇了,我那时候听了也觉得蛮传奇的。你猜怎么着,半年之后,那家公司,就是舅舅违规动用海外资金投资的公司,他们家的股票开始涨了起来,还连着涨,反正就是翻了好多倍的样子。” “然后你爸爸觉得舅舅有投资的眼光,就把他招揽麾下啦?”全一峰的语气中又带上了点调侃的味道。 “大概是这样吧?我也没炒过股,翻了好多倍,我猜应该是很厉害了吧?”吴敏瑶应该是对于将这个传说中的“股神”跟自己熟悉的“继舅舅”强行联系到一块儿,感觉到有种货不对板的困惑,“其实在那之前,舅舅跟我爸爸的关系就好像蛮好的了。我记得小时候他就经常来我家玩。对了,听我妈妈说,前年他结婚的时候,我爸爸还给他送了一辆跑车还是一幢别墅什么的。” 全一峰沉着脸听完,在小姑娘语毕看向他的时候,又露出了一脸甚为欠揍的假笑,明知故问地说道:“那你有亲舅舅没?” “没有啊,我妈妈是独生女呀。”说着,她的突然拔尖了声调,怪腔怪调地,中年女人的一脸尖酸刻薄竟学到了□□分:“今儿给这个舅舅送辆车,明儿给那个舅舅送栋房子,家财都要散光啦。” 全一峰斜眼看了看这个突然抽风的小姑娘,充满铜臭味的话经她的嘴巴吐出来,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吴敏瑶笑着回看全一峰,还没心没肺地比了个“V”,说:“我妈妈的原话,我学得像吧?” “你呀,真是被人卖了都还帮着数钱。”全一峰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他独自消化着刚刚从这傻丫头嘴里听来的惊天秘密,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除了无奈,一时也不知还能作何感想。 今天游轮上的宾客不多,不算上服务人员的话,只有十四五个人。 吴敏国在忙完他自己的一通交际任务之后,第二次将妹妹拉到了游艇主人的跟前。罗劲扬今天没带女伴,但显然吴敏瑶跟他,两人都不太看得对眼。罗劲扬非常收敛地跟吴敏瑶打趣,吴敏瑶非常礼节性地跟他尬聊,擦不出哪怕半点的火花。 这让吴敏国有点失望和不爽。但他的不爽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毕竟他也没太多时间可以分给妹妹。他半路带上的张律师,准确来说应该叫小张律师,似乎为他带来了非常重要的消息。这对于他这个靠着各种消息就能在错综复杂的二代圈子里中游刃有余的天生商战好手来说,简直太对胃口了。 大概是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就他们那件“大事”初步交谈了一轮,此时吴敏国对小张律师在耳边的喋喋不休并没有太多的回复或者评论,只是时不时点点头,表示一下“已阅”。直到妹妹和游艇主人的尬聊实在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才适时地将小张律师引荐到罗劲扬的面前。 刚刚小张律师跟吴敏国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了,任凭是全一峰,也听不真切。不过这会儿三人聊的内容倒是清晰明了,无非就是瑞丰业集团的法律事务如何跟张家的律所的合作问题。虽然罗劲扬目前在瑞丰业整个集团层面还没有多大的话事权,但独子接班是迟早的事,很有必要尽早打好基础。 全一峰带着一身的倦意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头飘起了雨丝。点点昏黄的灯光从还没休息的住户窗口照射出来,老旧小区在深秋的雨夜里静谧而温暖。 季廉听完全一峰转述今天的所见所闻,不觉陷入了沉思。 什么史奈科的投资部实习生资格,原本只是两人在小姑娘面前演的一场戏,虚构出来一个正在找实习岗位的“同事的儿子”。他们的本意只是试探性地了解一下史奈科的投资业务,毕竟多一条门路总归是好的。类似的安排他们并没有少布置,只是没想到史奈科的这一试,竟然给试出了关键内情。 “这就说得通了。之前我们追查到当年菲维IPO的过程中,史奈科的海外子公司竟然参与了其中的基石投资,算是用史奈科的名头为当时在资本市场上的无名小辈菲维生物站了个台,但我们一直没想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刚过了限售期都还没有赚钱就匆忙抛售了股票,莫名其妙地陪跑了一趟。”季廉扶了扶眼镜,全一峰仿佛看到他毛绒绒的脑壳下大脑神经的飞速运转,“我们这算是又找到了拼图的一角?但是,拼图的中间还差好大一块。” “是啊。吴家辉的那个继舅舅,究竟是事后被吴杰慧眼识英才,还是他俩事前就已经搞在了一块儿,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全一峰从卧室里拿起睡衣,正要往浴室里走去,“对了,先不说这个,你猜我今天在船上还见到了谁?” “谁?”季廉目光追随者他的背影,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毫无头绪。 “张大律师的大公子。” 全一峰说得轻巧,季廉倒像是微微吃了一惊:“张天正律所的那个?不会这么巧吧?” “一点都不巧,吴敏国亲自去把人接上船的。”说完,全一峰才关上了浴室门。 “看来吴嘉辉添加剂工厂的那些事,吴敏国已经知道了。”季廉看了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雨,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吴家二代们的好戏连台,真是一刻不得消停。” 第93章 又一宗绑架 “老大老大!”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方芳以她大号银铃般的嗓门宣告了她超长假期的结束。 全一峰看着方芳刚从楼上下来便向着自己方向飞扑过来的架势,半口咖啡刚入嘴,差点喷没出来。 这位不知道是被什么滋润得脸色红润、容光焕发的青春美少女究竟是谁?她这究竟是去护理重病伤员了还是去度假养膘了?谁来还我又瘦又黑又能干的狗仔之王? 正在全一峰惊愕于为什么只是短短大半个月没见,已经判若两人的表象之际,方芳已经扑到了他跟前,满脸“特大新闻”的表情,以及那个熟悉的开场白“老大,你有没有听说……”,终于让他放下心来。 虚惊一场,还是要时刻提醒自己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狗仔中的王者,怎么可能轻易让位于他人。 没等方芳说完,全一峰就忍不住插话打趣道:“被未来婆婆喂养得很好嘛。” “啊呸!”方芳啐了一句,继而还是忍辱负重地压低了声音凑到全一峰的耳边,“我跟你说正经的,我刚才去人事那边销假的时候,经过季局的办公室,刚好看到菲姐跟季局往办公室里走,季局还说着什么‘工作交接’之类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菲姐要离开了似的!” 全一峰闻言,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 “怎么?”倒是方芳有点吃惊,“老大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我可没有听富哥他们提起过啊。” “菲姐跟我说过。不过这事还没有定论,你先别往外说吧。” “哦哦,”作为一只非常识趣的狗仔王,方芳提起胳膊在自己的嘴边从左到右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但认真不过两秒,又忍不住跟老大探听:“那菲姐有没有说要去哪儿呀?” 全一峰拿起咖啡杯在她头上不着力地压了压,一脸的嫌弃,但说出的话里,却隐隐有那么点怅然若失:“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吧。” “方芳!有人找!”这时,有人朝他们这边喊了一句,方芳一边答应着“来了来了”,便跑没了影儿。 “老大!老大!” 可还没过一会儿,方芳又跑了回来。只是这一次显得很是着急,跌跌撞撞地沿路碰倒了好几个桌面上的文件和杂物,“刚刚史奈科的老板吴忠利报案说,有人绑架他儿子,但绑错了人!” “什么?!” 不单全一峰,一旁凡是听到这消息的众人,无不投来了吃惊的目光。史奈科啊,即使没听说过吴忠利是谁,临舟城内有谁不晓得史奈科那个大财团? 在走向接待室的几步路工夫,方芳已经用三言两语把事件的大概向全一峰作了交代。 跟吴忠利一起到警局报案的,是“本应该”被绑架了的吴嘉辉。 虽然最近跟季廉在私底下比较留意这些姓吴的,但全一峰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而且还是他们主动上的门。但看样子吴嘉辉并没有认出全一峰,或者说那天的酒会上,他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像全一峰这样的“小角色”。 “这位是?”坐在接待室中间位置的吴忠利目光随着进门的两人移动,不觉中对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多看了两眼。 据全一峰所知,吴忠利今年六十花甲,人看起来还算精神,只是比照片上的显瘦了不少。双颊刀削般的棱角分明,岁月还不能完全冲淡那眉宇间的天生怒气,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自带那么点凶相的高壮汉子。 “这位是我们大队的副队长。”方芳向屋内的两人介绍道。 “全一峰,吴先生您好。”全一峰跟站起身来的吴忠利握了握手,“您今天早上七点左右第一次接到绑匪的电话,但由于小吴先生刚好就在您家里,所以您认为只是骚扰电话而并没有理会。但半个小时前您的秘书收到了一段绑匪传来的视频,才令你们发现事态不妙。” “是的,”回答的是吴嘉辉,他也伸出手来跟全一峰握了握,“因为视频里的人是我的……” 话音未落,只听从接待室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叫喊声:“敏国!我儿子他、他怎么样了?!” 来人五十不到的岁数,正是上周五慈善酒会上登台的吴杰,但神情间的焦虑和急躁,跟当日台上的风采已大不相同。 分开来看的话,应该没什么人会把吴杰和吴忠利这对叔侄的长相联系得起来,但当两人共处这么一室,情况就大有不同了。虽然前者粗眉大眼,后者眉细眼小,但不知道是整体轮廓还是什么其他地方,两家人就是给人一种说不清的的相似之处。 一场看起来闹了乌龙的绑架,惊动了两吴大家,临时成立的专案组会议室内气氛异常严肃,空气沉闷得让非训练有素的人简直要窒息。 谁也无法预测绑匪的下一次联络会是什么时候,吴忠利、助理和吴嘉辉的所有随身通讯设备都已经上交,一字排开地躺在会议桌的中间。大队的两大技术活宝,季廉去了邻市参加学术研讨会,李允彬负伤养病归期未知。幸亏他们留下的系统恰好就是从绑架案开始着手研究的,同类案件喂到里面,基本上即使大队不幸只剩下小徐一个,从查证技术上来说大概也不会出现太大的纰漏。 这次的绑匪显然也是个/群老手,有着超高的反侦察能力。技术科在一通严密追查之后,仍无法找出丝毫破绽。 目前的关键除了找出绑匪的位置以外,最为棘手的是如何不让绑匪发现他们抓错了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偌大一个史奈科集团,董事长和副总裁同时失联了半天,若不是通讯设备已悉数上交,他们现在怕是已经被各种电话、邮件、留言给淹没了。集团公司不能长时间离了大小老板,但即使不说公众场合,即使只是一般的私人场合里,当下吴忠利父子每多一分的暴露,绑匪手上的人质就会多一分的危险。 时间一分一秒毫不含糊地走着,绑匪的下一次联系却迟迟还未出现。吴杰已经急出了一身的虚汗,他急躁地在会议室里来回踱着步子,手里紧紧撰着已经湿透了的手帕,一时万分懊恼起来,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鲁莽,竟然在得到吴嘉辉的消息之后不管不顾地就往警局里跑,万一已经被绑匪发现他们报了警,儿子的性命岂不是要葬送在自己的手中? 但转念一想,不对,有一半的机会绑匪还没发现绑错人,那他们关注的焦点肯定只在吴忠利他们身上,那这两父子明知道吴敏国有危险还那么急匆匆地直钻警局,是动的什么居心? 吴杰不安的脚步稍稍一顿,偏头看了看会议桌对面那对脸色凝重的父子俩,三角眼渐渐眯成了两条缝,心中升腾起丝丝疑团。 “来了。” 技术员的两个波澜不惊的发音,激起了会议室里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技术员跟前的电脑屏幕上。只见视频窗口的正中央,一个男人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固定在水泥地板的木头椅子上。男人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口中也塞着一团黑布,说不出话,只能情绪激动地发着呜呜的声响。男人的胸前粘着一张A4纸,上面是一行加粗的打印字体:“五千万现金,明天中午12点前筹齐,时间地点再等通知”。 在看见儿子第一眼的时候,吴杰已经脸色发青,当他再看清楚吴敏国脚边的地面上放置着的一把崭新的菜刀和一块缺了个角的磨刀石的时候,全身更不住地颤抖起来。幸亏全一峰在一旁及时伸手扶了一把,他才不至于当场瘫软倒地。 “根据我们系统的追踪定位分析,人质吴敏国最后出现在监控摄像头里的是昨晚9点19分,地点位于秀安区和城南新区交界的嘉湖快速上,靠近浦嘉公路出口处。吴敏国当时亲自驾驶着他本人名下的车牌号为XXXX876的宝马叉7,从北往南方向行驶。该路段的照明环境较为昏暗,但经过技术处理,还是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驾驶座上是吴敏国本人,并且车内没有其他人。” 方芳向全一峰汇报到着从系统里得到的行踪追查结果:“但是由于道路电力系统检修,这条道路上再往南去的摄像头在昨晚这个时刻已经没有更多的影像了。而且,嘉湖快速在该路段以南的交叉路口很多,要逐一筛查的时间恐怕会比较长。” 换而言之,想要通过监控追踪吴敏国昨晚在此之后的行踪,短时间内可能没戏了。 “嘉湖快速的检修具体是什么情况?”全一峰问道。 “是属于半常规半应急的维修工程,沿线电力维修的公告昨天下午5点半的时候就已经在官网上贴出来了,”方芳翻看着系统里的相关信息,凡是有关联的数据,系统中均事无巨细但又条理清晰地罗列了出来,这对于他们侦查员来说意外地便利,“具体断电时间是从昨天晚上8点到11点。” 方芳话音刚落,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吴杰“刷”地站起来。 “刚好昨晚那里停电,刚好敏国昨晚就开车经过那里?警官们,你们说天下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吗?你们一定要立刻查明究竟是谁诱导他到那里去的!”吴杰的情绪越说越激动,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面对这个习惯了当领导的受害人家属的发号施令,方芳并不为所动。线索肯定是要追查的,但现在任谁也不能马上给出答案,究竟吴敏国是自己倒霉撞上了监控罢工,还是遭遇了人为搞鬼。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着当下的情况汇报:“通过对最近10天到一个月的相关监控的调取分析,目前还没有发现人质有被踩点跟踪的迹象。人质的手机通话记录和通讯软件记录也没有出现明显异常。昨晚失联之前的三个小时内有过6通电话记录,其中1通是广告推销,其余5通则是来自熟人。包括一名公司下属,一位名叫周锦的朋友,还有他的妹妹吴敏瑶。” “敏瑶?”吴杰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我回公司一趟,这里就拜托各位了。” 他说着,向众人做了一个低头拜谢的姿势。 “你去吧,我和嘉辉守在这里。”吴忠利脸色阴郁,声音低沉。他并没有转头看吴杰,只是朝他那边扬了扬手,一看就是当惯了话事人的模样。 “他这是去哪里啊?”看着吴杰匆匆离去的背影,小徐在走廊里悄悄问了也走出了房门的方芳一句。 “看样子大概是想办法筹赎金去了吧?没有谁能百分百保证可以在明天中午前抓住绑匪,多一手准备还是必要的。”方芳小声地跟他咬起了耳朵。 “我看他刚才好像有点愁眉不展,不会是钱筹不到吧?” “五千万啊,你以为是五千块吗?” “哎你还别说,五千万,咱们这样的这辈子肯定是不敢想的,但对于他们这些大老板来说,也就是数不清的别墅、豪宅中的一套半套的价钱。” 小徐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王富吓了一跳,方芳则是对富哥的话持有保留意见,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但螳螂捕蝉黄雀总得在后的,只听全一峰的话音响起,并且给了方芳和小徐一人一个爆栗:“人前脚刚踏出警局你们就背后嘴碎啊?” “哪有?老大,我们这是为了案件的细节在做逻辑推理和分析。”方芳抗议着。 “好吧。”全一峰有些无奈,其实并不是很有心情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做太多的科普,“首先,即使是卖别墅,也是要时间的。越是豪宅成交越不活跃,这是常识,不需要深奥的分析。其次,更重要的一点,越是有钱人越不情愿让自己的资产乖乖地躺在那里不生钱。说好听一点就是让‘杠杆’撬动更多的钱。你们以后有空,可以去查查,多少光鲜亮丽的房屋和土地的背后,背负着一层又一层的抵押债务,牵一发而动全身。” “原来是这样子啊。”小徐眨着崇拜的星星眼。 “对,就是这样子。”方芳终于把刚刚纠缠的思路给理清了。 第94章 通话记录 “所以说,昨晚上是你让你哥哥出去赴约的?” “昨天是我一个朋友小伊的生日,我哥也跟她认识的,但原本小伊并没有邀请我哥,因为他的‘档期’早就排满了。是他傍晚的时候跟我说被临时放了鸽子,正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我才想着要不把他也叫上。” 市局的一个小房间里,全一峰和方芳在帮助吴敏瑶回忆着昨晚的细节。 “你们在电话里具体说了什么?你慢慢想,尽可能详细些。”全一峰的语气非常温和,在因哥哥被绑架而受惊不已的吴敏瑶听来,温柔得让人想哭鼻子。 “我跟他通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我打给他的。因为他之前有说过送我一瓶很好的红酒,但是我转眼就忘了究竟他是已经把酒给我了还是还放在他自己那儿,所以就打电话问他,想着顺便让他叫司机送过来给我们就最好了。”吴敏瑶说得很慢,似乎是真的在很努力地回忆着打电话时的点滴。 “他问我为什么突然间要拿酒,我平时不是都不怎么爱喝酒的吗?我就告诉他说今天小伊生日,刚刚餐桌上有人说要是再来一瓶红酒就完美了。他说酒还在他家里,他自己开车给我们送过来,再带上另外一瓶,就当作是他送给小伊的生日礼物好了。 “我问他今晚不是有约吗,怎么有空参加我们这种‘小姑娘聚会’。我这样问是因为他平时都不太愿意跟我们女孩子混一起的。他就告诉我说跟朋友的约会被临时放鸽子了,正好赶过来蹭顿饭。然后我就跟他说了我们的地址。 “就这些了,我们在电话里就说了这些。” 方芳详细地做着笔录,见小姑娘停了下来,便问道:“那第二通电话呢?” “第二个电话是我哥打给我的,”吴敏瑶的脸上难得的皱出了川字纹,“他说:‘你们先开动,不用等我。我去打个猎,反正顺路,一会儿搞定就赶过去加入你们’。他说着好像还蛮开心的样子。” “‘打个猎’是什么意思?”全一峰问。 “不知道,”似乎在自己把那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吴敏瑶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平时哥哥他们有时候说的一些话我就听不懂,也懒得搞清楚,大概他都习惯了。我当时的感觉是他要去见个什么人之类的,可能是去整蛊个朋友吧,反正没在意。” “他的原话是说的‘顺路’?”全一峰对于吴敏瑶的心大大概也习惯了,并没有穷追猛打地追问下去,而只能靠自己的敏锐触觉来寻找蛛丝马迹。 吴敏瑶点点头。 全一峰打开手机地图,给三个地点标上型号:吴敏国的住所、吴敏瑶朋友的生日聚会地点,还有记录了吴敏国最后行踪的监控摄像头位置。他看着地图上呈现大三角形状的标注,沉默了好一会儿。 “吴敏国跟妹妹之间的电话,第一通接通在8:02,第二通在8:28。在这两通之间,他还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下属的业务经理给他汇报情况的,这个建海和富哥正在跟进,另外一个则来自好友周锦。”全一峰走出了房间,对跟在身后的方芳说,“走,我们去会一会这位汽配大王家的周大公子。” 周锦今天少有的待在自家公司他那间豪华得有点夸张的办公室里。全一峰两人随着秘书推门入内,周锦正坐在沙发上,双眼不太聚焦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巨幅油画。他双手捧着茶杯,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不知道的指不定会以为那杯子里装的是什么上等的好酒。 “吴敏国他,真的失踪了?” 刚进门的方芳看着周锦那有点呆滞的模样,本以为他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到来,谁知他们都还没说话,倒是被周锦着突如其来的问话差点给吓了一跳。 “抱歉给你带来这个不幸的消息,但,是的,我们现在没办法联系上吴敏国,所以有些问题想跟你确认一下,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们。”全一峰说完,向秘书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者知趣地留下房间里的三人,轻掩上了房门。 周锦这才抬头端详起来访的两位警官,无神的双目里残留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高人一等,“好,有什么问题,你们问吧。” “请问昨天晚上8:20左右,你给吴敏国打过一通电话对吗?”全一峰单刀直入。 “昨天晚上,”周锦顿了顿,“对,我给他打过电话。” “能跟我们说说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吗?” “说什么,”周锦放下了捧在手心的茶杯,“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他这几天有没有空一起出来玩玩。” “然后他说?” “他说最近特别忙,都约满了。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够意思,非得我八人大轿上门请才请得动是吧。反正最后也没约成。对,没约成,然后就挂了。” “这通电话结束后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打给了你,这次你们又说了什么呢?”全一峰立即追问道。 周锦伸手把桌面上的茶杯又拿了起来,再次捧在了手心里。他浅浅地呷了一口茶,才说:“是的,后来他打给我,说是把明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一个饭局给推了,问我要到哪里见面。” “你们这次聊了五分半钟。”全一峰提醒到。 周锦的目光从水纹微颤的茶水表面漂移到跟前警官的脸上,紧接着又飘回了杯口,“五分半钟,对,我那一时半刻的也定不下来要跟他去哪里见面,所以就跟他商量了一会儿。” “所以最后你们商量好在哪里见面了吗?” “就,”似乎是没有意料到警官的态度几乎咄咄逼人,周锦有点诧异地又看了眼全一峰,才把茶杯放了下来,“就在我家小区门口的那个酒吧。”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 相比起刚刚死缠烂打似的追问,这两人的离开倒是干脆得很。还有点回不过神来的周锦礼貌性地把人送到门口,在两人临踏出房门的时候,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那个,警官们,吴敏国他,不会有事的吧?” “希望如此。我们会尽快找到他的下落,你不用太担心。” 警官先生公式化的安慰,似乎并没有给到周锦想要的答案,他看着两位的背影消失在通向电梯间的转角,忽的靠在了房门边上,脱力般地迟迟不曾动弹。 “他有问题,让小徐来盯着他。”全一峰等车子驶出了周氏总部的大楼,才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光是小徐就可以了吗?要不要……” “小徐只是从物理意义上盯着,在这件事上,我感觉其他方面的盯梢说不定更加重要。” “好。”方芳了解了全一峰的意图,拿出手机利落地跟小徐布置了任务。完事儿之后,她又问道:“老大,对绑匪转过来的影像资料的进一步分析和追踪,单凭现在局里的几个人还是比较困难的,季教授还在外面,要让允彬来帮忙吗?” “不用了,不急这一时,季廉下午就会回到临州,我们还有时间的。”全一峰心想,还是等那小子什么时候恢复到原先的活蹦乱跳了,再让他出山吧。 两人回到市局的车库,却意外地又看到了那辆刚刚才离开的黑色小日产。 “五千万这么快搞定了吗?吴杰怎么就回我们这儿了?”方芳一边下车一边不禁朝小日产多看了两眼。 “杰叔,我真不是故意给您添乱。我这儿真的有一个非常紧急的会议需要出席,非我亲自去不可。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非常低调,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的。”从会议室里传出来的是吴嘉辉的声音。 “嘉辉啊,我知道你那边的事情很重要,但就当作是杰叔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帮帮敏国吧。”吴杰虽然还没有老泪纵横,但说话时那情真意切,就差没给跪下了。 吴忠利还是坐在会议室中央的位置上,半天没说两句话,仅凭气场就狂刷了存在感。这时他终于又开了口:“老杰,你叔这里有两千多万周转的现金,临时要调的话还能调得出来,你看看需不需要,用得上就开口。”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慷慨的意外援助,吴杰似乎还没有反应得过来。 “嘉辉那里的事情呢,也确实比较棘手。就他管的那家万料实业,眼看着马上就要过会,没想到竟然卷进了承销券商的内斗里。”吴忠利不疾不徐地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吴杰一眼,那浑浊的眼神里,无处安放的过多含义仿佛随时要满溢出来,“也不知道是谁背后捅的刀子。” 吴杰几乎是浑身一颤。不知道他是心领神会了什么,只见他脸色沉了沉,撰着的拳头紧了紧,好一会儿才对着吴嘉辉说:“嘉辉你暂时先别做决定,让我再想想,会有办法的。” 会议室里刑警大队的队员们默默放下了手头上的活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于这叔侄三人的哑谜十分茫然。 只是没人会料到在场的外人里,竟然还有一个听懂了其中的奥妙的。 因为吴忠利刚刚说的万料实业,就是之前全一峰跟季廉查到的那家正在走国内上市流程的添加剂制造厂。 全一峰低头给正坐着火车的季廉发了条信息:“添加剂厂出事了,而且还惊动了老头子。” 火车上的信号时好时坏,季廉点开手机上变红了的图标,看着上面短短的一行内容,心里感叹道:看来得到消息的堂侄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大施了拳脚了。 第95章 分心 “全副队,你的电话!” 隔壁经侦大队的小韩好不容易找着全一峰,一个脑袋探进会议室,差点没被里面凝重的空气给憋死。 全一峰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个小男生,姓易,说是您儿子的同学,打你电话没打通,不知道怎么的就打到我们科室的座机来了。” 全一峰这才发现是刚才跟季廉发完信息之后,手机调了静音,上面好几个未接,都是季靖打来的。他跟着小韩快步走出会议室,身后是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毫无头绪的绑架案,眼前是不知为何对他展开催魂夺命call攻势的小子们。在接起电话的前一刻,他还在心里没好气地想着:个姓易的孙子,你最好有什么正经的急事。 然后他便听到了电话那头季靖有点着急的声音:“老大,我们,我们好像被什么人跟踪了。” 全一峰心头一紧,说出的话听起来却仍旧平静得很:“季靖你不用着急,慢慢说,是怎么回事儿?你发现有什么人跟着你和易剑平是吗?” “嗯,是的,但可能主要是冲着我来的。我现在跟剑平在一起。”季靖稍稍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跟身边的易剑平对视了一眼,“我们今天一早不是又来了科技馆嘛,在科技馆大门的时候,我跟剑平说,路口那辆车真奇怪,我这两天老是见到它。然后剑平就问我都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怎么确定是同一辆车。 “那辆车其实也没那么特别,是一辆银灰色的小车,车标中间是一个大H,马路上经常见的。但是我认得它的车牌号呀。昨天早上的时候我在全奶奶家的小区门外第一次见到它,停在路边,中午和下午的时候在学校大门外的马路上看见它驶过,然后是今天早上,我跟剑平在路口早点摊儿边上等公交车,就又看见它了,那会儿它正从我们旁边的小区倒车出来。没想到原来是跟着我们坐的公交一起来到了科技馆。 “然后剑平就跟我说得赶紧告诉你,我们可能是被跟踪了。” 全一峰对季靖这种在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上都能对所有过往车辆车牌号过目不忘的天赋丝毫不感陌生。那么问题就很明显了,究竟是谁在跟踪季靖?有着什么目的?是因为他这个身为刑警的监护人的缘故吗? “你们现在在哪里?”全一峰按捺着抛下一切立马赶往小子们身边的冲动,他抬手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手头上的这起绑架案实在叫人分身乏术。 “我们现在还在科技馆里。我们刚才从窗户往外看了看,那辆车还停在大门口旁边。”听筒里传来的是易剑平的声音,“全老大你放心,我们哪里都不去,会一直呆在馆里人最多的地方。” “好,你们做得非常对。”全一峰稍稍舒了口气,“你们看到车上都有什么人吗?” “车窗的玻璃颜色有点深,不是看得太清楚,车里好像只有司机一个人,带着墨镜。刚才我们从窗户往下看的时候,好像看到他也正在抬头看着我们这边。”季廉回答的声音有点怯怯。 “你们继续呆在科技馆的中心位置,远离门窗,不要跟任何陌生人接触或者说话。你季廉叔叔马上就要到火车站了,我让他直接过去接你们。建海叔叔现在也过去,我这边手头的事情得处理一下,很快就能跟你们汇合。” 全一峰把季靖报给他的车牌号码抄下来扔给方芳,在局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在系统里查清楚基本情况。 “操。”急躁的全一峰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在这种最不应该被分心的紧急时刻,他却只能两头不靠岸地干着急。吴家的孙子们,连被绑架都选这么个黄道吉日。 “是辆□□,昨天刚套上的,很有可能是被盗车辆,但失车地点应该不在临州市内。其他的信息系统还在跑。”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季廉刚下火车便接到了全一峰的电话,同样焦急万分。原本到局里帮忙追查绑匪信息什么的计划统统自动让位,一路道歉着插了队抢了出租车,便直奔市科技馆。 他该庆幸科技馆距离火车站非常近。出租车驶近馆大门的时候,他果然从车窗外看到了季靖所说的那辆银灰色的小车。 今天科技馆附近不知道在举办着什么活动,人流明显比平日里热闹不少,宽阔的人行道上摆放着好几张大桌子,看样子有点像是社区义诊和其他一些志愿者服务之类的,来凑热闹的以老人和小孩儿居多,而工作人员基本都是青年人。 停在路边的那辆车子在熙攘的街道中毫不起眼,连司机都不见了踪影,前挡风玻璃上甚至还被贴上了一张违停的“牛肉干儿”。 季廉在馆内找到季靖和易剑平的同时也接到了于建海的电话,说他开着车过来,快到了,正在半个街区外的路口等着红绿灯。 三人走出大门口,看着不远处正朝他们驶来的熟悉的那辆车,心里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碎了这周遭一派祥和的外衣,有如大晴天里突然霹下的一道惊雷,浓雾下的魔鬼骤不及防地探出了腥臭的爪牙。 人行道上的两张长桌猛地插向地面,桌上的物品四处飞溅开来,一个小孩被压在了桌底下,露在外面的小脑袋凭借着最原始的本能,仿佛是耗尽所有的力气发出了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叫。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两张长桌中间冲出来的,竟然就是刚才那辆没有司机的银灰色小车! 于建海在自己的驾驶座上,眼睁睁地看着季廉搂着两个半大小孩儿,惊恐万状地看着朝他们直冲过来的小车。 时间仿佛定格了,眼前的一切又仿佛是慢放的镜头。 他在“急转方向盘把失控小车撞偏但也会撞飞周围的无辜群众”,以及“下车把季廉三人推离小车前进轨道但时间上已经不允许”这两种令人绝望的选择之间,体验着全身血液的瞬间冷却。 千钧一发,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从众人的视线中一跃而过。 猛烈的撞击让季廉脑中空白一片,随即一阵接一阵尖锐的耳鸣如同汹涌的波涛拍向耳膜,又像是隔着好几座山脉飘来的幽谷回声。 原来车祸是这样子的。 季廉在灵魂出窍的超现实体验中不着边际地想着:就这样提前去上帝那儿报到了吗? 不对,自己还能抬起胳膊来。虽然在手掌摸向身体的时候,掌心和胸口都已经毫无知觉,但他心里却莫名地笃定:我还活着。 哭喊声、爆裂声、飞溅的残骸、翻腾的浓烟,周遭的一切天旋地转。 孩子们呢?!季廉猛地睁开眼,模糊中看见一丈之外的两人紧紧抱成一团,剑平似乎还把手掌捂在了季靖的眼睛上。 季廉才意识到,就在刚刚,有人替他们挡了那致命的一撞,而那个人,正在离他五六米开外的路面上,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峰,一峰,一峰,这个带着温度的名字在头脑中不受控地反复回荡,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横冲直撞,誓要冲出一条炽热的大道来。 名字的主人在眼角的余光中跳下车门,超越音速向自己狂奔而来。 警车和救护车的二重奏再次响起。季廉在每分钟超过两百下的心跳中感觉到一切似乎正在恢复着秩序,只是为什么全一峰看向救护车那边的眼神显得如此的震惊? “甄明?”全一峰快步跑向担架,在血迹纵横之下的那张脸庞中辨认着熟人的气息,“甄明怎么是你?!” 那个在青梅竹马爱人失踪的一个半月间跑了无数遍派出所的大男孩,那个执意“挑衅”村霸但求鱼死网破的小个子,那个在凌晨的村道旁默默等待着唯一执念的“守夜人”。 仿佛那个秋雨夜,只是发生在昨晚的事情,啤酒瓶轻砰的脆响还在耳边萦绕。明明这个男生才刚刚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平静地问他:“全警官,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一股股动魄惊心的鲜血从伤者的口中溢出,全一峰不敢置信地听着甄明最后口齿不清的低喃:“全警官,你看,梓玉,梓玉来接我了……谢谢……” 悲恸浸染了整片街区。或者嚎啕大哭或者小声呜咽的,是跟甄明一同前来参加志愿者活动的伙伴们。 几乎没人留意到这位便衣警官青筋暴尽的拳头和漆黑一片的双瞳,只有季廉听到了那一声寂静的怒吼,是一头被困于枷锁中的雄狮在他内心暴怒的吼叫:恶魔、恶魔!我要你粉身碎骨! 在这万鬼同哭般的现场里,只有季靖感觉到异常的安静。刚才那巨大的冲击力,把他的人工耳蜗甩了出去。失去了一半声量的世界,让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了污秽和丑恶的扒手贼窝,回到了那长达十年之久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被虐打的恐惧。 “琪琪!琪琪!”发着颤的声带在小声尖叫着,充盈着极端的压抑和固执。 易剑平推开正在为他包扎的医生,不管不顾地冲向季靖,一把把人抱住,“不怕不怕,我在呢。” 季靖看向易剑平的双眼仿佛正在凝视着超越时空的一些人和事,“他们叫我琪琪,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都叫我琪琪!” 说完,季靖垂下头往身后一倒,晕厥了过去。 第96章 香消 临舟市中心医院,急诊内科。 病房内的季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周围一圈的医疗仪器叽咕乱叫。病房外的季廉坐在走廊边的塑料椅子上,头部和肩膀缠着纱布。 这充满既视感的一幕直让全一峰有种时光倒流回七个月前的错觉。 那一次让季廉和季靖陷入危险境地的是彭秋英,那个连续犯了两起命案,杀了亲叔叔和出租车司机,打算以此邀功加入拐卖团伙的真疯子。这次的幕后主谋又会是谁? 跟踪是冲着季靖来的。仅仅是冲着季靖来的? 警务工作天然是个得罪人的职务,更何况自己干的是刑警,牵连家人是种无可奈何的“司空见惯”。但,万一这事果真只是冲着季靖来的呢?除了自己惹的“仇家”以外,究竟还会有什么人想要了这么个半大小孩儿的命? 季靖的DNA在全国性的失踪人口库里都比对不出结果,究竟是身世成谜,这令全一峰不得不多想。 “医生怎么会查不出具体的问题?没问题的话人又怎么会醒不来?”全贵芳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她跟助理说话的大嗓门由远及近,“你赶紧去联系一下刘院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孩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躺在那儿呀。” 全一峰和季廉,在病房门口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齐齐转头看向了她。 她直接无视了完好无损的儿子,径直扑向满身纱布的季廉,“哎哟,这伤得重不重?哎哟哎哟,看着就疼。孩子,头晕不晕啊?” 季廉用隔着纱布的手轻轻地回握着全妈妈的肩膀,安抚道:“就是点擦伤,没大碍的,您别担心。” “后脑勺都肿起来这么大一个包了还说没事”全妈妈仰头看着季廉的脑瓜子,心疼得眼尾纹都皱了出来,“哎,这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竟然把车开到人行道上?” 她又转头看向自家儿子,“这是故意杀人啊!刚才梁助理还跟我说刚好就有你们同事在场,怎么可能连凶手都让他给逃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妈您来啦正好,我这边情况紧急得马上赶回局里,您就多照看着哈。”全一峰若无其事的一句答非所问,让全妈妈差点气得跳脚。 太后只是不知道,他儿子还不能向她一普通市民透露,这次他们遇上的不是什么醉驾毒驾,而是有能力改装和操纵小车无人驾驶的高技术犯罪。 “去去去,”全妈妈没好气地说,“只知道成天‘局里’‘队里’的,干起工作来连老婆孩子都不管了!孩子还躺在里面呢。什么破职业。” 全妈妈看似轻飘飘的一句抱怨,简直让面前的两人诧异万分。 全一峰一双眼睛都瞪得浑圆,突然短路的大脑袋一时空荡荡的,在“太后已经洞悉一切”和“我自己过度解读”之间来回荡着秋千。而季廉则已经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高挺的鼻梁上一幅快裂成了八块的高度眼镜遮不住后面越涨越红的脸颊和双耳。 只有太后仍然镇定自若地补刀单:“怎么?你们都以为我瞎啊?我还正当壮年呢,没你们想象中的那么老眼昏花。见天儿的在我面前晃啊晃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说的那些个狗粮和钛合金狗眼。” 两个“年轻人”被噎得哑口无言。全妈妈今天看来是打算把话都说开了,倒也挺符合她豪爽直率的大佬人设的:“反正我现在孙子也有了,还是个聪明绝顶的小神童,怎么算也是我赚了。” 全一峰生平第一次对母亲这个精明商人的身份由衷地感到了万分赞赏和钦佩。 “我啊,算命先生早就给我算过了,家庭缘分始终是薄的。我是不指望还有小孙子抱了,倒是还可以再指望指望曾孙子的。” 目瞪口呆的季廉耳朵里听着全妈妈的高论,眼睛里看着刚好从走廊那头的洗手间出来的易剑平小同学,不知道那个也绝顶聪明的小脑瓜子里,刚刚有没有接收到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全一峰向易小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但却没吭声,只拍了拍小子没有受伤的一边肩膀,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从那眼神里,季廉分明感觉到其中的幸灾乐祸比担忧要多多了。 全一峰一溜烟地跑没影儿后,季廉和易剑平任由全妈妈和一大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各路院长、专家在病房里围着季靖团团转,非常乖巧地守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对了,剑平,最近这段时间,你有没有觉察什么不太对劲儿的地方?或者是跟平时有任何不一样的情况,”季廉小声跟易剑平问道,“多细微的都行。” 易剑平专心思考了一会儿,“最近不正常的地方,大的来说,除了今天的这个跟踪和车祸以外,应该是没有了。” 然后,他开始罗列了一下他们最近一周的主要课余活动:“上周六我们在科技馆的时候遇上戴老师。他是我妈妈的大学同学,刚好现在正在市教育部门负责一个青少年科技研究课题,对我们正在做的兴趣小组活动感兴趣,还提议我们加入他的课题组。这周三的时候,我们兴趣小组的组员凑齐了时间一块儿去了一趟课题组的办公室。还有就是今天了,我们原本是想找馆长就场地的问题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的。” 季廉正想着追问一下那个戴老师和馆长的情况,易剑平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昨天见到季靖的时候,发现他右手手腕上贴了两块创可贴,还以为他手受伤了,但他却说只是不想让别人盯着自己的胎记看。” “最近有人盯着他的胎记来看?”季廉不禁心生警惕。 “应该是的。前天去课题组的时候,那天正好赞助项目的企业代表也过来了,我后来找戴老师问了一下,让季靖心里别扭的那个人,叫吴嘉辉。” “什么?赞助商是史奈科?!” “对啊,是史奈科。季教授您认识那个叫吴嘉辉的?”季廉吃惊的表情让易剑平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平常。 “你现待在这里别走开,我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精神紧绷又身体劳累的一天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夜幕已悄然降临。 现在警方掌握到的关于绑架的信息少之又少。然而这种焦头烂额之际,原本最应该着急的吴杰,自从下午离开警局之后,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而且,这时沉得住气的,貌似除了家属,连绑匪都没有了音讯。看样子绑匪们真的是要等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后才再次联系家属了? 绑匪当下的踪迹全无,人质昨晚离开监控摄像的那一段路程成了案件的关键所在,同时也是困住警方的主要难题。 于是,从吴敏国通讯记录里找到的周锦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头号嫌疑。他已经被全方位监控了起来,但目前为了人质的安全着想,还不能打草惊蛇,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进行着。 越是深入调查,眼前的情况越让人想不明白。首先,吴敏国跟周锦远无愁近无怨,其次,周锦根本就不像是差那五千万的人。他的个人财务状况良好,可支配现金非常充裕,也没有见不得光的债务。而他家的汽配公司,无论是光看近半年的财报还是向业内人士打听,都显示它们正赚得盆满钵满。 季廉的一通电话,把全一峰从眼前的千头万绪中抽离了出来。他在暗处注视着吴忠利和吴嘉辉,第一次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看着这诡异的事态向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你确定告密的是吴杰的儿子?”吴忠利不动声色地环视周遭一圈,确定没有第三人的在场。 “您这是什么意思?”吴嘉辉反问,语气淡淡的,没有太多惊讶,父子之间的信任关系其实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理所当然。 吴忠利叹了口气,但并没有为谁惋惜的意味,更多的仅是因为身体的劳累,“吴杰那老小子,刚刚打给我了,认错态度还行。听着不太像是装出来的。” “他说什么了?”吴嘉辉疑惑起来。 “他拿到了他家丫头告密的证据。” “您说什么?!”吴嘉辉指间只燃了一半的烟卷直接掉落地上。 “而且他也让那疯丫头付出代价了。我看这件事情,看在大家终究一家人的份上,一人让一步,就到此为止吧。”吴忠利对儿子在自己面前的失态沉了沉脸色,眼神里是极尽克制的不耐烦。 “他说了什么?!他究竟把敏瑶怎么样了?!” 全一峰没料想到父子间的对话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完全慌了神的处于癫狂状态的吴嘉辉一只箭似的冲出了警局大门。 “糟糕!” 没等方芳搞清楚状况,全一峰抓起车钥匙,也冲着大门的方向跑了起来。 “跟上!” 圆湾河畔,奈温兰德,临州市最低调的豪华酒店,闹市中心硬生生划出的一大块谧静。让社会大众自动退避的夸张价格,无声地彰显着它的高高在上。据说里面连每一个不起眼的抽屉把手都出自设计大师之手。 没有金碧辉煌的门面,没有光彩炫目的装潢,但只要往酒店前台大厅一站,面对整幅的落地玻璃,便可以直观地看到“钱”本身的样子——从这里往外看不到地王,因为它自己本身就是。 客人的锦衣玉食,伺应的严谨周到,这里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岁月静好。 除了那扇被撞破的房门,那个差点被活活打死的脑满肠肥的男人,还有那一床触目惊心的凌乱,那床上的斑斑血迹,和那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小姑娘。 那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 全一峰麻木地看着吴家辉把那‘’一脸血的中年男人往死里揍,没有一丝上前阻拦的力气,看着方芳把吴敏瑶裹上床单抱着冲出房门,没有半分前去帮忙的勇气。 他突然有种想吐的冲动。 有一种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悲伤铺天盖地地沉将下来。 第97章 玉殒 “为什么绑匪还没有消息?!为什么他们没有联系我?!他们、他们是不是发现吴嘉辉了?!” 消失了四个小时的吴杰,突然出现在市局,跟赶回来的全一峰几乎撞个满怀。 三起严重的恶□□件凑齐了一天之内发生,人手不足的刑警大队益发兵荒马乱。 全一峰从自己的双肩上把吴杰秃鹫般的爪子掰开,一把把人摁老实,毫不留情面地向他质问道:“吴敏瑶的事情究竟跟吴嘉辉有什么关系?!” 某知名券商老总,那个酒店里的□□犯,已经被吴嘉辉暴打至昏迷,要保住他那条烂命唯有在逮捕后直接由救护车送往医院。然而,众人在忙乱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吴嘉辉了。 “敏瑶,敏瑶她,敏国,敏,嘉辉……”吴杰像是突然得了失语症,吴家三个年轻人的名字在他嘴巴里颠来倒去,硬是半天没憋出一句整话,“我都是为了救敏国!敏瑶的哥哥,她的亲哥哥!不这样做的话,吴嘉辉父子不会放过敏国的!他们一定会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借刀杀人!对,他们一定会借刀杀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嘉辉出事啊!” “你说——什——么?!”全一峰在吴杰疯癫的吼叫中完完全全的震惊了,最后的三个字从他口中一字一顿地蹦出来,不太大的音量,却仿佛有着把市局的天花震碎的威慑力。 他都顾不上惊叹于自己的大脑竟然在这种疯狂的时刻还能飞速运转,竟然还能瞬间理解了吴杰话里的意思! “你这狗娘养的杂种!你!”全一峰遭遇了生平第一次怒火中烧到骂人都骂不利索的境遇。 眼前这个还能算是人吗?儿子跟自己的那些勾当,那些暗中让竞争对手头破血流的勾当,眼瞅着已然被识破,为了保命,为了保他妈龟孙子的狗命!竟然,竟然诬陷自己的亲生女儿,把女儿牺牲掉! “老大!” “全副队!” 一时间,大队门口拉架的乱作一团。全一峰看了看自己发麻的拳头,再看看地上那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从那张脸上留下来的血,简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肮脏的东西。 他这才发现身后紧紧抱住自己的是季廉,季廉刚刚还在混乱中吃了自己手肘一记!全一峰赶忙放松了浑身紧绷的肌肉,只见季廉有点呼吸不畅,想必胸口肯定已经淤青一块了。 季廉忍住想给自己胀痛的前胸揉一揉的念头,他心里明白,这里已经失控了一个,不能连他也被情绪牵着走。内心那个黑着脸的小人儿,强压着并不比任何一个人要来得小的怒火,沉着脸冷冰冰地注视着这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自以为是的吴杰这算是彻底的弄巧成拙了,牺牲吴敏瑶,无疑会成为彻底激怒吴嘉辉这根□□上的一把明火。那么,吴嘉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是去找媒体曝光吴杰的罪行?是要曝光自己的行踪让绑匪意识到人质搞错了?还是……? “富哥,你马上联络各大媒体,技术组的各位组员们,立即暂停吴嘉辉的所有社交账号,我去季局那里申请紧急网络监控,我们务必全面拦截吴嘉辉的一切曝光!” 对于季廉越俎代庖式的发号施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丝毫没有异议,当即投入到了各自的任务中去。 “糟了!”季廉跑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缓过神来的全一峰冲到他的身后。 季廉圆瞪着双眼,扭头看向全一峰,“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整一个绑架,就是吴忠利父子兵行险着,为了打压吴杰父子让他们‘安守本分’而演的一场大戏,结果,后者的无耻和险恶却彻底让吴嘉辉失去了理智,那……” “那吴敏国就真要玩儿完了。”全一峰已经全然回复了冷静,“我去把那玩意儿找出来!” “等等,”季廉拉住转身要跑的全一峰,“你还记得我刚才在医院里打给你的那通电话么?” “当然记得。你是想说,无论吴嘉辉为了什么原因跟踪季靖,并且选在今天动手制造车祸……” “难道是为了让我们分心?”季廉把自己说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一边是富豪之子的绑架案,一边是自己至亲的跟踪和车祸,即使神探三头六臂,也不见得能兼顾得过来。” 正当其时,于建海的电话打了进来:“老大,我刚刚在追踪肇事车辆的监控录像里,意外看见了一张老面孔。” “什么情况?”全一峰把手机也凑到季廉耳边。 “你还记得‘增光修车行’吗?我在镜头里看到的那个‘熟人’,有点像当时我跟方芳去修车行侦查的时候见到过的一位修车师傅。那人姓郑,我刚刚把影像传给方芳,她看完后跟我想法一致。但是当时我们只在修车行跟他见过一面,并没有向他要过联系方式,一时半会儿的,恐怕……” “打给那个会计卫东,曾氏兄妹的档案里有他的手机号码,不行的话他老家的座机号码也在那儿。”全一峰还记得“热心群众”卫东,当时是如何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塞到他手上的。 “好,我立即联系他。”于建海挂掉电话,已全身心投入另一场战役。 吴嘉辉和“增光修车行”?完全出乎全一峰和季廉意料之外的诡异组合。 究竟谁才是义信贸易背后的靠山,才是那个躲藏在邓中义身后的魔鬼真身? 难道当年跟继舅舅的那出大庭广众之下的矛盾,也是吴忠利父子精心设计的一场大戏? “你上去吧。我来找吴嘉辉。”季廉拍拍全一峰的肩膀,后者朝他点点头,径直向楼上跑去。 城南新区的那个修车行在老板出事后没多久早就关门大吉了,现在换成了一家装修耗材批发店。神奇的是卫东竟然还是在那里当着他的会计兼人事,连手机号码都不曾换过。 “哎哟,记得记得,于警官和方芳警官,好久不见啊。”大晚上的接到来自市刑警大队的电话,对于普通群众而言心情肯定愉悦不到哪儿去,偏偏电话那头的卫东却表现得满心满眼的喜出望外,仿佛白捡了个什么好事儿似的。 于建海将事情掐头去尾地跟卫东说明了来电话的意图,卫东看着手机上刚收到的监控截屏,不假思索地说:“对,是老郑没错。他这件衣服我之前还见他经常穿来着,袖口都破了个洞都不舍得扔,也不见他找人缝缝。不过也怪不得他,他老光棍一条,日子过得粗糙是正常。” “你们现在还有来往?” “他早就不在这儿干啦,原本他是修车行的老员工,听别人说他是除了老板以外在修车行里干得最久的了,不过后来走的倒是一个快啊。诶,对了,好像就是你们二位来问话之后,你们那天上午刚过来,那天中午之后就没了他的踪影,连剩下半个月的工资都没结呢,让我好一通找啊。” “你后来又找到他了?” “不找到可还行?我手里还拿着人家的钱呢。”别人都是上门讨欠薪,敢情这卫东倒是自动自觉地千里寻债主,硬要把人家都不在乎了的工钱往人手里塞。 “老大,我们从卫东那边得到了郑亿军的住址,并且根据卫东的说法,郑亿军之前在修车行就非常沉迷于车辆改造的技术,平时为人沉默无趣,却是个玩电机的老手。” “好,你带上两个兄弟一起过去逮他,重点调查他跟吴嘉辉的关系。” 全一峰还在跟于建海交代着,已经在联合小组的办公室里忙活了一阵的季廉跑到他跟前,没等他挂掉电话,就着急地说:“刚刚找到吴嘉辉今晚失联之前的最后踪迹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全一峰感觉到他们离谜底十分接近了。 “他刚才上了一辆车。而那辆车,昨天晚上9:41曾出现在距离吴敏国消失地点五公里外的浦嘉公路近闵东马路出口处。” 全一峰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答案。他挂掉跟于建海的通话,旋即又拨通了小徐的:“是我。你立刻控制住周锦,带回队里录口供。” “看来这场绑架果真是那人的自编自演。”季廉把嫌疑车辆的追踪信息交给全一峰,看着他带领在场的队员穿戴好装备鱼贯而出,心里的鼓点打得砰砰直响,“我们还来得及吗?” 城南新区,闵东马路的南端尽头,没有划破长空的警笛声,只有一队训练有素的便衣刑警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路边加油站后的一处平房。 刑警队员们冒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在一片漆黑中监视着一个鬼祟的影子。 突然,一道强光直插黑夜的深处。那团黑影不自觉地抬起手臂挡住双眼,而那手心里握着的,分明是打火机的形状。 在黑影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高踢腿,让他手中的打火机应声飞出了五六米之外。 “警察!不许动!” 那个鬼祟的男人被四周同时冲出的便衣团团包围,180度立体环绕式的黑洞洞的枪口把他吓得肝胆俱颤,直接跪地求饶:“不关我的事啊!我就是留下来收拾清理的,不是我干的啊!” 这时,一位队员从平房内间冲了出来:“老大!里面还躺着一个!” 尽管那张惨白的脸上,那表情已经扭曲到了非人的地步,全一峰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内间泛着恶臭的空气里,除去汽油味,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独占鳌头。 强光电筒的角度往下偏了偏,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吴敏国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已经被捅烂了。 第98章 彭大富 临州刑警大队的审讯室里,某汽配王国的继承者面如死灰。 从对吴嘉辉的失联心怀侥幸般的半信半疑,到获知吴嘉辉事实上遭遇的是绑架,到最后得到的却是吴嘉辉的死讯,这位二代圈里风流倜傥的花花肠子,在警局审讯室里上演了一场从精神涣散、消极配合,到撒泼打滚、拒绝交代,直至最后魂飞魄散、当场失禁,徒留前来救场的律师既尴尬又无奈。 凌晨一点四十,小徐满面倦容地从审讯室出来,掩上房门的时候刚好看到全一峰和季廉两人匆匆路过。他朝两人摇了摇头,大队最年轻的队员,平日里最愣劲十足的精神小伙子,看来是因为第一次独自承担着这么艰巨的审问任务,被那丑态百出的闹剧折磨得心很累。 “里面那位怎么样?”全一峰语气匆忙。 “招了。周锦刚刚承认说,昨晚的那两通电话,是他故意将吴敏国引导向监控失效的嘉湖快速上去。”想起自己的审问起码是卓有成效的,小徐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晴朗起来,“周锦听说吴敏国被绑架后,看样子受到了很大打击,除了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颓废得很。后来我们把技术组找到的吴敏国最后一通电话之前试图跟周锦共享定位的记录拿了出来,他变的很暴躁,闹着要找律师。最后吴嘉辉的死讯,算是让他彻底崩溃了,翻来覆去地说自己被人暗中监视,威胁要他给吴敏国引路,否则就曝光他嫖宿幼女的证据” “嫖宿幼女?”季廉不禁也吃了一惊。 “是的。原本这种事情,依靠他们家财大气粗的公关,要压下去也不一定算什么大事。但好巧不巧的,你们应该还记得的,前不久有一家知名企业的实控人的类似劣迹才刚刚被媒体曝光,网络上民意鼎沸。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周锦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这都什么事呀。”全一峰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把脸,“刚刚抓回来的绑架犯,已经供出了主谋吴嘉辉。你去拿他们两人的口供做一个相互印证吧。” “是!”小徐接到新指令,马上又来了精神。 他小跑着经过市局的大门,在扭头往门外不经意的一瞥中,隐约看到了正往外护送的担架,还有外面停靠着的救护车。疯狂旋转着的救护车灯,打下一大片红红绿绿的明暗交错,映照在一大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体面人士的身上。那群人里,或西装革履,或披金戴银,不知所措的、全神贯注的、急切慌张的、冷漠敷衍的,表情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哦,他这才反应过来,看来承受不了吴敏国之死的,除了审讯室里那位精虫上脑的损友,还有吴敏国的大伯公。现在绑架案的基本事实算是真相大白了。只是不知道,在今天上午踏进警局大门的那一刻,大吴董事长有没有预料到自己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结局呢? 小徐甩甩脑袋,把那些有的没的扔到一边,他毕竟是一个更擅长专注于眼下的新人,太复杂的问题,暂时还是留给老大们去思考吧。 深夜里的临州中心医院住院部,楼梯间和过道的灯火通明,宛如在这个安静却不安宁的夜空下环绕在漆黑中的条条白蛇。 全贵芳今天眼皮都跳了一整天了,直到这夜深人静,仍旧心绪烦乱。 她知道全一峰和季廉今天快忙疯了。白天里一直陪在身边的那个叫易剑平的小同学,刚才也被家人领走了。虽然助理和保姆阿姨都还在,但看看病床上熟睡的季小靖,又看看窗外远处火链般的高架路灯,她感觉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 吴敏瑶她哥哥的事她也知道了,听说死状惨烈。 死状惨烈?,她深吸了口气,似乎她命中早就注定会跟这些惊世骇俗的际遇纠缠不清,她明明就一普通人家出生的普通女人。 哦,也不对,她的出生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家。村里祠堂供奉着的族谱上,她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可都是大名赫赫的一代文人学者。即使是本村的小年轻们,现在可能都不曾听闻过那些过往的辉煌和落寞了吧?但作为亲历者,那些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例如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吕国栋侵占别墅一案里,不为众人熟知的苏珊珊的外祖母,那个只共同生活过短短两年但对她十分疼爱的姑姑全秀竹。呵呵,一峰那愣小子,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也是不得善终的人。 据她所知,最近一次“死状惨烈”的是谁来着?人上了年纪,身体机能的衰退是身不由己了。到底是谁来着? 对了,是那个叫彭大辉的、被亲侄子剖了的、彭大富的弟弟。 彭大富! 全贵芳突然惊醒。左边发麻的手肘手腕和脸颊,让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刚刚在迷迷糊糊之中,坐在病床边上昏睡了过去。 “彭大辉”,全贵芳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倒霉的名字。她看着在柔和的月光里季小靖熟睡的脸蛋,轻轻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 “孩子,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一说那个叫彭大辉的人?” 几乎呆坐了一夜,全贵芳在季靖清晨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了这一句憋在心里好几个月的问话。 “辉、叔?”季靖眼神迷茫地看向全奶奶。 全贵芳这才又如梦中惊醒,急忙叫醒了助理和保姆,去叫唤医生护士和过来伺候病人,条理清晰地吩咐了一通。 各种检查的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日上三竿。 “吃不下啦?”全贵芳拿起手帕给季靖擦了擦嘴。 “嗯,全奶奶我吃饱了。”季靖看着餐车上还剩着的半壶瘦肉粥,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小病号得管住自己的胃口。 “你啊,以后只叫奶奶就可以了,‘全奶奶’什么的,太生分,我听了会不开心的哦。”全贵芳把碗筷递给保姆。 “嗯,”小家伙虽然并不知道昨天他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却能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他认真地对着全贵芳说道:“谢谢奶奶。” 一声“奶奶”叫出口,他自己倒是先开心起来,转头看向坐在一边的易剑平,笑的一个阳光灿烂,把大家心里因为他昨天的突然晕厥而笼罩上的阴霾驱散了大半。 “对了,奶奶您刚才是不是想问我关于辉叔的事情?” 全贵芳跟保姆一起收拾餐具的手顿了顿。她眼角描了一眼小易同学,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边说:“这个不着急,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我也就随便问问。” “哦,我现在头一点都不晕了。”季靖又看了易剑平一眼,“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其实让剑平跟您说也行。我知道的他也全知道。” 全贵芳的脸上没有起什么波澜,她转头正眼看向“什么都知道”的易剑平,只见易同学也正看着自己,同样水嫩的脸蛋上也笑得一脸的人畜无害。 全贵芳耐着性子听完了关于彭大辉搜罗流浪儿童为其偷鸡摸狗的斑斑劣迹,这些她其实早就了解过,显然她更迫切想知道的是关于他哥哥的事情。 “以前辉叔的手下里面,应该只有两个人见过他哥哥。一个是蚯蚓哥,嗯,”季靖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不自觉地顿了顿,“就是彭秋英,另外一个叫大狗。大狗哥比彭秋英要大三四岁,听说其实是被辉叔的哥哥捡回来的。 “辉叔原本就很少说话,几乎没有向其他人主动提起过他自己的事情。彭秋英他爸爸没了的时候他还很小,所以关于彭大富,我大部分都是从大狗哥那里听来的。 “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跟辉叔沉默寡言不一样,彭大富是个大嘴巴子,成天大大咧咧的。但彭大富其实人顶聪明,他跟弟弟小时候遇到人贩子,在被倒卖的过程中非但没有跟弟弟失散,后来还成了拐卖团伙里的得力助手,全靠他看似傻大个实则精明得很的个性。 “他们原先的那个团伙不知道怎的散伙了。辉叔原本提议说他们兄弟俩自己单干,但彭大富不同意,因为链条断掉了,掌握着最重要资源的主谋之一是个叛徒,还逃到了海外。单凭他们两兄弟成不了事。” “叛徒?”全贵芳仿佛在季靖的话里抓住了点什么,问道:“他背叛了谁?逃到了哪个国家?” 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仓库里的季靖低头思索了片刻,摇摇头,“不知道,彭大富说话爱卖关子吊着人胃口。他跟大狗哥炫耀说自己当年为了配合那个主谋,还骗过一个警察,让人以为他也是被拐卖的受害人,把那个警察耍的团团转。” “那后来呢?他,”全贵芳攥紧手中的丝巾,上好的丝绸在她的指尖皮开肉绽,“你说他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嗯,大狗哥那时候也才八九岁,弄不明白究竟人是怎么没的,挺突然的。其实彭秋英有一次跟我们说过,说他当年见过他爸爸的尸体。那一次,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脑袋就是从那里开了花,血浆和脑浆混在一起,把半个脸给裹了起来。” “他那是夸张的说法吧?”全贵芳松开了那块变了形的丝巾,象征性地抚摸了一下上面已经无可救药的裂痕。 “不知道,那时候他说话的语气原本很平静,但正好辉叔也在场,辉叔听完他的话,不知怎的突然大发雷霆。辉叔那个人其实不怎么发火,我以前老觉得他往哪个角落里一蹲,那里就阴森森地往外冒着寒气。所以那次他们的冲突我印象很深。 “辉叔说:‘我养你这么大你从不念我的好,老琢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干什么?人死都死透了,你还想给他报仇不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个货色。’ 彭秋英很少顶嘴,那天却回了句:‘你不想着报仇,因为那老鬼就是你引回来的!’刚说完就领了辉叔兜头盖脸的一巴掌,被打得鼻血直流。 辉叔那时很激动,一边打一边说:‘我还以为那个狗娘养的是回来找我们做回老本行的,我怎么知道他是回来灭口的?!’。” 每次对过去那十年的回忆,对季靖而言都无异于把刚结痂的伤疤再次揭开,里面带血冒浓的骨肉历历在目。季靖越说越激动,直到他终于感觉到被易剑平抱住了肩膀,哄小孩似的给他顺着背,他粗喘的气息才逐渐平缓了下来。 他们对视了一眼,易剑平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心疼。 两小家伙温情脉脉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全贵芳的注意,因为她的全副心神都还停留在季靖刚刚的叙述里。 彭大富他弟弟说的“灭口”究竟是什么意思?“老本行”又是什么?那个“狗娘养的”是谁?叔侄两人所描述的杀人凶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自己和老王啊…… 越是琢磨,全贵芳越发感到头脑发胀、隐隐作痛。 沉思良久,她走出病房,在楼下的绿地边上给老朋友拨了个电话。 “是我。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姓彭的倒下去的时候脑袋上并没有血吗?”单刀直入的话简洁到就像暗语,因为他们两个老伙计之间,这十四年来就只有唯一的一个“那天晚上”。 电话那头的王洪庆愣了愣,良久,才回答道:“没有,干净得很,我确定。贵芳你这是……” “你听我说,很有可能,我们是白白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全贵芳抬起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艳阳高照的晴空,“因为,杀死彭大富的另有其人。” 第99章 地王 全一峰和季廉回到自己的小窝,已过晌午。昨晚不仅仅是一夜未眠,硝烟四起的三十个小时,让人的精神紧绷到了极致。一夜之间,临舟城内最富有的两大吴家,两位继承人一死一逃,两位当家的一病一疯。不过对于全一峰和季廉而已,这样的变故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有所触动,毕竟“眼见他起高楼”的世事沉浮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这人世间循环上演着,而警局这种特殊场所,最是看戏的好地方。唯一让两人真正难以接受的,唯有躺在医院里的那个丫头。 季廉私底下联系了临大心理系的同事。专业的事情留给专业的人,他不太确定,除了吴敏瑶以外,身边这个看起来意志坚定、坚不可摧的大家伙,是否也需要那样的专业“干预”一下。 胡乱把自己喂饱的全一峰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上方的墙壁。电视正开着,不过被调成了静音,画面里喋喋不休的新闻主播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人,嘴巴快速一张一合着,管理良好的表情体面而无聊。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突然,屏幕下方的一条滚动新闻吸引了他的眼球:健伉集团与主管部门今日就圆湾第三医院迁址计划达成协议,新院将迁往健伉集团名下嘉东区谦合地块。” 全一峰几乎是一跃而起的动静,把在厨房里摆弄着洗碗机的季廉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般地问道:“哪里来消息了?” 季廉甚至来不及脱下湿漉漉的橡胶手套,双手甩着水滴就冲进了客厅,顺着全一峰的视线扫到了滚动字幕的尾巴。 “健伉集团出事了?”季廉看向全一峰,表情难掩急切。 “出事了,出大事了,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全一峰手忙脚乱地从耷拉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里掏出手机,打开搜索软件,从不太主流的网站里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拎出了三院迁址的新闻。 他把手机屏幕举到季廉的眼前,季廉看着上面寥寥几句平淡枯燥的新闻通稿,良久无语。 难道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 这历时起码十年之久的处心积虑,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杵在客厅里的两人不寒而栗。 如果先把他们追查的那整一个犯罪链条放置一旁,光是专注于眼前这笔交易的话,也够异想天开的。 要是在从前,远的不说,光就一个月之前,“三院迁址”绝对会是轰动全临舟的大新闻。理由很简单,盘踞圆湾河畔最后一块“尚未开发”的风水宝地的三院终于肯挪窝了,跟在它身后粉墨登场的,绝对会是临州新地王。 未曾想,三院一朝成了“臭名昭著”本词的最新注释,连同它脚下的这块宝地都遭到了嫌弃。 “健伉集团不但用真金白银的一个亿救三院于水火,还将珍藏于嘉东区□□年之久的私产割爱相让,帮相关部门解决了眼下困境,助三院他日涅槃重生,真可谓仁至义尽。而那块承载着千万人唾弃的三院原址,权当投桃报李,给的人心甘情愿,收的人盛意难却。”全一峰感觉自己跟季廉在一起之后,不知道是哪根筋给搭歪了,文盲如他,时不时的就文思泉涌,妙嘴生花,“待到临州城内的两千万金鱼们把那些沾满人血的蛋白也好馒头也罢,都忘得差不多了,便是圆湾河畔又一地产传奇诞生之时。这背后的兴吴集团啊,从当年健伉的贱卖开始,一路赚得盆满钵满,这资本的车轮滚了起来,就连老板的家变都阻止不了它的摧枯拉朽,钱赶着生钱,还真是半刻不耽误。” 季廉缓缓脱下手套,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这些还有意义吗?” 跟三院迁址的低调不同,吴家的新闻让八卦触角灵敏的临舟城炸开了锅。说句不好听的,吴敏国的尸僵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化解,媒体的标题轰炸便让小市民们连连惊呼、哗然不已: “制药大王痛失爱子、绑匪撕票丧心病狂” “豪门恩怨泯灭人性、香消玉殒梦断二代” “世纪悍匪横行,临舟商界剧震” …… 以上种种,无论是从内部人士得来的小道消息还是脑洞大开现编的离奇故事,总的来说都还算是善良的。这平凡的世间,有爱看热闹的,就有爱落井下石的,以及爱看落井下石的。 豪门恩怨也好,悍匪撕票也罢,都不是什么百年一遇的新鲜事。其中最绝的,莫过于在隐秘的自媒体和各种社交小团体里迅速流传开来的一则段子:临舟市某知名企业家,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成功收购圆湾三院之后,终于如愿以偿住进了自家的精神病院!成功人士的眼光果然跟普通百姓有着本质的不同,能为自己的一生际遇未雨绸缪,才是新时代成功人士的最终标准! 至于段子下面见缝插针冒出来的一堆“成功学秘籍”和“境外医疗保险探秘”等等小广告,无疑又是一批人发家致富路的探路石。 为了保护吴敏瑶避免深陷舆论的漩涡,以及追捕在逃的吴嘉辉,市局大队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至于其他的,例如这千千万万双探究的猎奇眼光,捂是捂不住的,便也只好随它去了。 只是一想到吴敏瑶,众人都不免沉重。 吴杰在认领儿子尸体后不到两个小时就住进了三院最高级的病房,跟这个随时准备高潮的狂欢盛世暂时隔离了开来。 一大家子突然就剩下了吴杰的妻子李氏,那个吴敏国生前最烦的“没用”女人,无措却顽强地奔走着。她先是跑到儿子所在的殡仪馆大闹了一番,发现那里看惯生死的工作人员除了向她要钱外,并不屑多给她一个眼神;于是她跑到丈夫所在的三院接着闹,那里的医护人员非常专业,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了出去;最后她跑到女儿所在的医院,正准备再闹一场,连无处安放的眼泪都蓄势待发了,愣是被留守在那里的女警员给硬拦了下来,这才如梦初醒地朝警局跑去。 而病房里,苍白的墙壁、天花和被单之中隐藏着一张更加苍白的脸。那个曾经不谙世事的丫头,半睁着一双跟母亲极为相似的杏眼,好似一夜之间,就看懂了这世间的炎凉。 吴敏瑶从前天傍晚一直昏睡,直到被走廊外母亲刚刚制造的一阵喧闹吵醒。不过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自己的潜意识不愿意承认罢了。 沉默在病房里一小时一小时地延续着,没有尽头。 “是我爸爸,对吧?” “你……”面对吴敏瑶突兀的发问,留守的方芳只觉心脏被什么狠狠挤压了一下,有点手足无措。 仿佛并没有要等方芳下文的意思,吴敏瑶翻了个身,“等我没那么累了,再告诉我是为什么吧。” 吴忠利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次已经是他今年以来第二次入院了。 医生说他脑子里长了个什么东西,具体的他不是特别在意。吴家有的是钱,要请国外专家团队会诊、要使用最贵的药还是最先进的器械,只要是他的主治医师想得出的,他都愿意尝试。 他以前曾经设想过自己的一百种死法,其中概率最高的是死在仇家的乱棒之下。没想到啊,最后竟然是脑子出了问题,这么个听起来还有点像是文化人才有的毛病玩意儿。 年过花甲,再凶悍的面相都会被岁月磨平去不少。早些年里,单凭他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头,加上一身横肉,就足以让旁人有种他是靠一身蛮劲发家致富的错觉。 只有他心里明白,他身边的人和事,没被他算计过的才是少数。大概这脑子是用得太多了,才会出毛病的吧? 吴忠利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他被送进临州中心医院一天半之后的早晨。 他听了妻子朱氏对事态最新进展的讲述,沉默了好一会儿,十分缓慢地说:“我向来就不是太看好他……他跟他哥没法比。他哥啊,当年起码是条忠贞不渝的狗,只要喂饱了,知道拼了命也要护主。他,” 吴忠利冷笑了一声,“他是只自以为是的狐狸,吃着嘴里的还惦记着主人家锅里的。家奴也好,地王也罢,还轮不到他蹦跶。” 朱氏给他理了理压邹了的病号服衣领,端起水杯一边给他喂水一边淡淡地说:“你知道的,你们男人间的那些正经事儿我不懂,你阅人无数,总归是比我这种小家子女人看得透彻的。” 朱氏放下水杯,拿起手帕给丈夫擦了擦嘴角,又调整了一下病床倾斜的角度,好让他躺得舒服些。她家三个贴身保姆都候在套间的客厅里,对于太太亲力亲为的做派习以为常。她们甚至私底下还偷偷议论过太太手心里的茧子。 “我当年难产伤及了根本,不能再为你留下一男半女,无论是对吴家还是对我自己,都很遗憾。这么多年,你对我还是不离不弃,我也是知足感恩的。” 吴忠利的双瞳终于聚焦在妻子的身上,他端详了一下这个陪在身边十几年的女人,四十出头的脸蛋保养得光滑细致,时间在她那里宛如凝固了一样。 “嘉辉的事情,没有跟你商量,你不怪我吧?”吴忠利说得很随意,就好像儿子成了在逃杀人犯这件事,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 “怎么会。你们父子俩从来都是很有主意的,我一个小女人,什么都不懂,不乱掺和就算是给你们帮忙了。” 吴忠利认可地点点头,“你是明白事理的。现在这个情况,这么做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虽然还没到十二月份,病房内已经开启了地暖。加湿器吐露的团团白雾在暖烘烘的空气中轻快地跳跃着,从窗纱外透进来的不甚耀眼的天光也似有催眠的功效。吴忠利半眯起了双眼,在又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看着妻子包裹在修身旗袍下的窈窕腰肢,举手投足间的温婉动人,还是当年那个他在加国的“蛇头”那里一眼就挑出来的小姑娘。 朱氏看了看沉沉睡去的丈夫,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的。若是以前,他怎么会对自己问出这样的话。在这个家里,但凡跟继承人有关的事情,从来就没她这个继母什么事。这个自己跟了十五年的男人,终究是老了。 她轻掩了内间的房门,接过保姆递过来的小香包,跟她们做了个都留下来伺候的手势,独自一人走出了套房。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今年之内是可以完结的,感谢一直陪伴的小天使们(如果有的话,哈哈哈 第100章 生母 通往市郊的道路漫长而单调。 半依在后座车窗上的朱氏,一边随意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只U盘,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速略过的树木花草,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关于从前和将来。 小车停在一个废旧厂区的边缘,司机在车里等着,下车的只有朱氏一个人。 细细的小高跟敲击着锈迹斑斑的户外旋梯,在厂区内激荡起节奏平稳的金属共鸣,犹如夜半回响的钟声。 三层顶楼的铁门被猛地推开,女人毫无防备地被里面伸出来的胳膊给拽住,随着嘭的一声关门声消失在门的那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我爸让你来的?”吴嘉辉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嘉辉,”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太久没当妈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模仿得出母亲般慈爱的目光,“我们终究有着母子的名分,这么多年了,我想也是时候该跟你好好聊聊了。” “我爸让你来跟我谈条件?”吴嘉辉退后了一步。 “不是,我自己来的。你父亲还躺在医院里,他这一觉肯定睡的特别香甜。这么多年,我的手上功夫练得还行,对量的控制还挺精准的。” 吴嘉辉看向女人的眼光里带上了更多的警觉和疑惑,他略过女人的肩膀朝门口的方向看了看,随手操起靠在墙边的一把工兵铲,以最直接的肢体语言向这位继母表达着自己此刻对来访者的欢迎。 朱氏也不着急,她往旁边挪了一步,稍稍扯了扯贴身的裙摆,坐到了一张落满尘灰的高脚凳上。 “其实我们能聊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真的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朱氏把手上的小香包放到了大腿上,精致的小环扣只需轻巧地一拧,便“啪嗒”打开了。吴嘉辉正想冲上前去制止她往包里伸的手,却见女人只是掏出了一根香烟。 吴嘉辉的耐心并没有一口烟的时间那么长,朱氏半个烟圈都还没吐完便接着说道:“郑师傅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警局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吧?” “郑师傅?你胡说什么,他怎么会跟警察乱说……”吴嘉辉突然意识到事态异常,“你怎么知道那姓郑的?我没跟我爸提过他!” “这不就巧了么。我呀,是不认识什么郑师傅,但是,”朱氏往小香包里又掏了掏,这次是刚才在手里掂量了一路的那个U盘,“我恰巧得了一段他的录像,恰巧呢,你也在这录像里。” “你说什么?!”吴嘉辉故作镇静的表情突然崩裂,一双大眼里血丝尽显。 朱氏没等对面的男人冲过来抢夺她手中的U盘,已经轻巧地把那小玩意儿给扔了过去,“市局里的那位全警官应该已经拿到拷贝了吧?现在的快递业务可真是方便啊,我们以前那个寄封信要等好几天的时代真是一去不返了,还挺让人怀念的。” “其实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你真的没有什么跟我说的吗?”朱氏又问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你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吴嘉辉这才对朱氏话里的重点回过味来,脸上的表情却茫然起来,“哼,原来把姓郑的推给我的背后那人是你!难怪啊,我还纳闷怎么刚想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 “我有劝过阿云不要趟那趟浑水,他不听,我也没办法。这次既然我刚好旁听到你急着找帮手又不愿意惊动你父亲,而阿云那边又刚好有合适的人选,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朱氏非常习惯这个看着自己父亲脸色长大的继子的行事风格,但今天她确实没太多时间陪他东拉西扯了,只能更直白些,“阿云是成年人,应该自己明事理辨是非,我尽了作姐姐的规劝本分也就够了。天理昭昭,因果不爽。嘉辉,你向来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总归明白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吴嘉辉攥着U盘,表情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氏一直含笑的表情里,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真实的笑意,“身为人母的直觉。我也没有证据啊,要不你怎么会好好地活到现在。” 吴嘉辉听完,呆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那我还得谢谢您呐。不过,你儿子当年并没有死,运气好着呢。也不知道是我当年找的那帮子饭桶心慈手软,还是贪心不足,反正转手把那倒霉杂种又卖了一遍。我也就最近才机缘巧合地再次见到他,真是太意外了。” “琪琪还活着?”朱氏握着包的手指紧了紧。 “你这么劳心劳力牵线搭桥把人送给我之前,都没搞清楚我那么着急是想干什么来着?在见到姓郑的那人之前,你的琪琪确实还活着。”吴嘉辉看着女人逐渐僵硬的表情,心情愉悦到了顶点,“好吧,这不怪你,你的原罪不在这里。诺大个吴氏,你我总归都清楚,靠的是什么起家。当年老吴把你从被拐卖到加国的‘花蛇’里拎出来的时候,我亲生母亲才死了没到半年。她尸骨未寒你却做起了吴家的大太太。呵,你我啊,本来就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就别再装什么凡胎肉骨了吧。” 吴嘉辉随意地把手中的U盘丢弃一旁,另一只还手攥着工兵铲的把柄。他突然举起双臂,就像召唤老朋友一样,冲着朱氏咧出一个大大的假笑,“来吧,我们一起回去吧,回去的路上起码还有个伴!” 他原本以为至少可以欣赏一下朱氏的崩溃,没想到僵硬消退后,眼前这女人向他展现的却是一个发自心底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老吴是靠什么起家的呀,我太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从前发家的那些‘营生’,他至于连儿子丢了都不敢报案吗?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吴忠利的亲儿子,被另一个亲儿子亲手送到了人贩子的手里。” 她把“人贩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就像要在这三个字里咬出血、咬掉肉一样。 她也大笑了起来,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开怀了,小小的房间里刚刚吴嘉辉的笑声仿佛还绕梁不绝,两人一前一后的男女声重奏,简直要编织出一曲绝妙的人间欢乐颂。 “死了,死了也好,也好。”朱氏好不容易收住了情绪,几乎又恢复了这十几年来一贯的清冷,只有嘴角还残存的那一抹实在无法掩饰的笑,让对面俯视她的男人终于感到了寒意,“那我就可以放心上路了。” 她看着把铁铲高举过头并朝自己冲过来的继子,从小香包里掏出了那个自己背地里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的小玩意儿。 “嘭——” “嘭——” 楼下尽忠尽职的司机没能等到大太太的返程,却等来了头顶上两声划破长空的巨响,以及一队来势汹汹的警车。虽然没有电视上山崩海啸般的警笛齐鸣,车刚停稳便鱼贯而下的十几号全副武装的刑警就足以让他这一介平民吓到灵魂出窍。 司机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看着警官向他做出的禁声手势瑟瑟发抖。他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警官们的问话,一边抱着头一边往对面的三层矮楼指了指,“我家太太刚才上去了,进了三楼那个房间。我就是个开车的,是太太让我在这里等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荷枪实弹的队员们迅速把目标建筑包围了起来,为首的全副队一行踹开铁门冲入现场,没有遭遇歹徒的顽抗,只看见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身,人都还没凉透。 一男一女均死于枪击。前后脚的他杀和自杀,一个死不瞑目,一个面带笑意。火速赶来的丁法医表情有多冷漠、内心就有多激动:枪伤!是枪伤!太难得了。这人还挺厉害,竟然能搞到枪。 临州中心医院的特需门诊住院大楼前,从来都豪车云集。全一峰他妈的大宾利隐没其中也就不显得特别闪瞎狗眼。 季靖跟在全奶奶身后,正准备钻进小车。他突然抬头望了一眼,原本开阔的天空,压着一层层厚厚的云,雨滴将落未落。 起风了。 他心里一阵没有来由的怅然若失,空落落的。仿佛弄丢了什么,像是刻骨铭心的久未谋面,像是烟花绚丽的飞蛾扑火。 随着这漫天的黄叶远飞天际。 “安全带系系,奶奶帮你。”全贵芳见小朋友坐进了车子却不知为什么还一直呆愣着,便俯身过来试图给他扣上安全带。 季靖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再自己乖乖系好。他在医院里躺了一天半,原本说好今天下午由季廉来接他出院的,但貌似局里临时出了什么新情况,说是收到个举报包裹还是抓了重要的嫌犯,反正季廉叔叔是走不开了,就更不用说全老大。 “真是的,别理那两个不靠谱的家伙了,答应了孩子的事情没做到,小心鼻子长到天上去。来,”全奶奶大手一挥,“回奶奶家去,我跟你说,跟着奶奶,吃香喝辣!” 说得好像如今人高马大的全副队还是黄毛小子的那十来年里,自己这个不着家的亲妈很靠谱似的。 第101章 童话 全贵芳那年小学三年级还没上完便辍了学。 所以理论上来说她应该是个文盲。不但学没得上了,家里父亲和祖父多年苦心积攒下来的珍贵藏书也被悉数收缴,撕的撕烧的烧,听说还有不少给来查封的人偷偷顺回家垫锅底去的。毕竟那个年代什么物资都匮乏,能往锅底里垫点东西的,都算得上是很有讲究的人家。 两年前她刚入学那会儿,姑姑全秀竹带着长她五六岁的表姐住到了她家里。她问表姐姑父哪去了,表姐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吧。那时候的六七岁小孩儿,哪懂得什么叫旅行,只知道从此以后,那个给她捏过三只小糖人的姑父便再也没有回来。姑父的音容笑貌她是记不得了,只记得红色的那只小糖人她最喜欢,酸酸甜甜可得劲儿了,绿色的也还行,褐色的有股子苦味儿,不过总比没的好。 但学校里其他小朋友对她的孤立和嘲笑她是明白的。那些跟她一般大小,缺着门牙说话漏风的小男孩们和绑着马尾辫子指甲上涂着红花汁的小女孩们,喊着自己也搞不懂什么意思的“臭*九”和“资本家”,围着她转啊转,像一群大号苍蝇一样,没完没了。 所以辍学对于她而言,简直喜闻乐见。 但问题是爸爸再也回不了家了,姑姑也去“旅行”了。她跟着妈妈去过两次那个黑黑的房子,从窗户里可以看到爸爸,爸爸的手伸出来可以摸到她的小脸蛋,但再也没有办法把她抱起来了。 往后好几年,她的记忆里充斥着的是绿油油的稻田和绿油油的山丘、无处不在的牛粪和在墙角泥潭里打滚的母猪、夜里昏黄的灯光和怎么抓也抓不完的虱子,爷爷坟前蹦得老高的蚱蜢和五颜六色的小花,还有妈妈偷偷在床边的沙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教给她的那些字。 她都记不清表姐是什么时候跟他们分开的了,好像是回市里了。她妈妈弥留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说:想办法离开这里,回临州去。 于是她便只身启程,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身无分文地闯进了临州城。虽然在她自己认知里,自己其实是只小老虎,威武得很。 威武霸气的小老虎快饿死在临州街头的时候,奇迹般地终于找到了在乡下认识的一个好姐妹。那姐妹的家底清白,人也有本事,竟然嫁到临州,还是嫁了个工厂里上班的工人,铁饭碗,村里人无不艳羡不已。 在好姐妹的帮助之下,她进了个事业单位当了个临时工。那时候临时工是很让人瞧不起的,就像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的农民工那样,干最累的活、领最少的钱,但这些都不妨碍她自我感觉良好地老觉得自己是全社最靓的崽,即使是只能蜗居在好姐妹家里客厅的迷你阁楼上的这个事实也丝毫影响不了她。 当年的愣头青杰出代表全贵芳其人,究竟不知深浅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来说,别的小姑娘逛夜市她也逛夜市,但只有她一个路见不平、追小偷追了八条街还追进了人家的贼窝里。而且即使是误闯了贼窝,她仍旧不知道害怕,差点就跟里面那些个鸡鸣狗盗来了个以一敌十。当其时,本着“打架要挑趁手的”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原则,她一把抓住一个跟她前后脚闯进来的年轻人,不论三七二十一就施展了一通“猛烈”的攻击,什么扯头发、咬手臂的,直把里面那几个混混给看得那个目瞪又口呆。 然而愣归愣,毕竟是学富五车的全氏后裔,青年全贵芳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一通鸡飞狗跳下来,她发现怎么这混混除了试图把自己扯到一边儿去,都不还手的?难道是自己实在是太厉害了?但这家伙人高马大的,光看自己一个拳头垂下去再被弹回来的这肌肉弹性,肯定不是个绣花枕头啊。等等,莫不会是……打错了人吧? “姑娘你冷静点!我是警察!”青年似乎是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再不放开你的九阴白骨爪,那些真正的贼就该都跑了!” 在场的一个姑娘和九个混混同时呆愣了一瞬。 莫名其妙挨了顿揍的年轻警察旋即经验老到地三两下把贼窝里的头头给控制住,至于其他四处鼠窜的小贼们,叫上附近的城管兄弟帮忙,没一会儿功夫就都收拾利落了。 夜市小档主看着这姑娘追着小偷绝尘而去又带着赃物凯旋归来,感动的同时震惊不已。同样震惊的是,很快这姑娘就跟他成了“邻居”,灯光夜市上的那种。 别的小姑娘逛夜市她也逛夜市,全贵芳不但协助警方抓了盗贼,还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年代的逼仄小摊位间嗅到了浓浓的商机。好姐妹看在她拍胸脯打包票的那份自信上,瞒着男人把家里那点仅存的余粮借她打了本。她手握好姐妹夫妻和睦的生死关键,倒也不紧张,该买该卖,做起生意来无师自通。没多长时间,不但跟当地的老档主们混熟了,还跟那日的那位警官混成了朋友。 那个跟她不打不相识的警察叫赫连峰,时年25,比她大4岁,年轻有为,是当时临州刑警大队的副队长。 “哟,城管帅哥又来收保护费啊。”全贵芳对着刚踏入街道那头的赫警官挥着手,欢快的大嗓门让整条街的小商贩们都虎躯一震。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城管!不收保护费!” 赫警官喊出了声,才发现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带偏了,“城管也不收保护费!” 同行们默默拍了拍胸口,虚惊虚惊。 全贵芳比赫连峰矮了一个半头,但赫连峰感觉从这姑娘身上迸发出的能量,时常都是那么地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赫连峰指着自己手臂上过了一个星期都还没完全消下的顽固牙印对全贵芳说:“哎我说,你知不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下一句是什么?” 全贵芳抱着满怀刚到货的喇叭裤和大围巾,甩甩粗长的大辫子,一脸老娘很忙有屁就放的豪迈。 “‘身入险境未可知’啊姑娘。”赫警官摇摇头,又无奈又好笑。 全贵芳从那时候起就过上了白天到单位给人使唤,晚上到夜市吆喝卖货的没日没夜的生活。时常累得刚钻上小阁楼便倒头不醒。但苦日子她是过习惯了的,倒是那钞票进入口袋的速度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拿着从银行柜台里新鲜出炉的存款单,数了数上面的数字,再算了算日常的开销,喜上眉梢,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赚钱的乐趣。 这对于一直在“活下去”这个唯一的目标下拼命挣扎的人来说,乐趣什么的,这生活质量简直是有了质的飞跃啊。 “见义勇为就不给发点奖金什么的吗?”这不,体会过了“钱”的乐趣的全姑娘,现在是一见到赫警官就两眼放光,如狼似虎。 奖金是不可能的。赫警官勉为其难地带着这个蹭饭的在夜市附近下小馆子,且一发不可收拾。没过几天,全贵芳便给她打临时工的那个破旅行社招揽了一笔生意,把那年市局刑警大队福利旅游的其中一次给拿了下来。 社长一高兴,拍拍脑袋,破天荒地把副导游的美差指派给了这位临时工。 那次队里的老大和另一位副队都没去,赫连峰自然就成了带队的。四天两夜的朝夕相处下来,也不知道是沿途的风景太令人情不自禁,还是名胜太过于蛊惑人心,临回来的前一晚,带队的拐了副导游跑了,失踪了小半夜,还以为没人发现,结果两人刚踏进旅馆就被起哄了个日月无光。 全贵芳觉得这姓赫的城里人可有意思了,她突然看见了这世界的五彩斑斓,就像她原先从来未曾睁开过双眼一样。 她在尘封的记忆里找到一本名叫“安徒生童话集”的书,那书的封面还烫着金色的小卷花,里面是公主和王子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 可惜她不是公主,她是那个祖父投湖自尽、父亲狱中病逝、姑父和姑姑双双“发配边疆”劳动改造的、全身上下几乎都是黑历史的黑户。她以前有多缺根筋只顾着往前冲,此时就有多顾虑重重步伐迟疑。 因为赫连峰的父母发话了。 “这样的人家出生的女孩,不太适合来我们赫家。” 夕阳洒满了东郊别墅的前庭后院,今天临州的天气好得很。全贵芳坐在走廊的安乐椅上,椅背轻轻地摇晃着,仿佛昨天才被赫连峰握着双手,听他说“不用担心,我会说服我爸妈的,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抬头向院子里正趴在草地上不知瞅着啥的两屁孩看去,原来转眼连捡回来的孙子都这么大了啊。 “连峰啊,咱们一峰给咱们娶了个男媳妇……没想到吧,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全贵芳轻声跟她的老赫聊起了天,“不过人家父母还没答应。哎你说,当年你父母不也反对咱们吗?这一代代的,净纠结些没用的,操蛋得很。” 越飘越远的思绪被保姆的声音拉了回来:“太太您电话。” 全贵芳接起无线听筒,礼貌性地“喂”了一句,等着看电话那头是哪个不长眼的。 “妈,是我。我问您个事儿。”儿子的声音难得的正经,“我爸他,也是警察?” 第102章 旧友 全一峰和季廉敲响经侦大队长卢常春家大门的时候,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开场白。卢常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位“不速之客”,说:“你们可算来了,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惊讶之余,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 全一峰拍拍卢队的肩膀,非常哥俩好地揽上人脖子,说:“在你休假的时候来打扰,兄弟先给你赔不是了哈,改天找个好地方喝两壶去。” “瞧你说的……”卢队被全一峰略带激动的语气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正想回点什么,就听屋内传来一声: “春子,谁来了呀?” “嘿,我爸在厅里煮茶呢,我妈跳舞去了,一般得下午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卢队朝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里面去、里面去。” 他一边招呼着来客,一边跟屋里头的人答应着:“刑侦的老全,还有季教授。” 卢父看样子五十多不到六十,是个皮肤黝黑的大汉。全一峰之前见过他两次,他的一边腿脚不是很灵便,听说是多年前因公负的伤,后来组织照顾,在衙门里挂了个闲职,现在天天煮茶看报遛鸟,半退休生活过得倒也滋润。 “老全啊,”卢父看着两人走进客厅,半站起身,“来来,还有季教授,都坐,坐坐。” 两年轻赶紧走到他身边,作势要扶,卢父摆摆手,自己先坐了下去。 其实全一峰之前从来没有听人叫过他“老全”,这称呼对于他真是头一回。客厅这四个人里,除了卢父,都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更何况他全一峰还是年纪最小的,连二十九都还没到呢。不过这种细节,貌似也不足为意。 卢父沏好茶,让客人喝了两轮,便拄着拐杖起身。他一边往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帽子一边说:“我到旁边小公园里溜达溜达,你们慢慢聊。” 卢常春把父亲送出门,回来的时候拐进卧室抱了个大公文包出来,“其实呢,说起来,你们这次过来,我还得感谢你们。” “为什么?”两人都十分不解。 “义信贸易邓中义兄弟的案子对吧?”卢常春示意全一峰把茶几中央的茶具挪开,把包放下,等两人都点头之后,才接着说:“唉,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家的家教,我从小听得最多的一条就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也不知道老头以前是不是有什么遭遇,反正我嘛倒是成了习惯,被念叨了这么多年,遇事总归是谨慎些的。我之前还有点为这事儿发愁来着,所以说,你们选择敲的是我家门,而不是办公室门,对我而言,算是省去了一大麻烦。” 全一峰和季廉听明白了这话里的话,了然地点点头。专案组专事专办,不但接管了刑侦大队的工作,看来是连经侦的也一并纳入了管辖。 “既然你们人也来了,我门也开了,就不兜圈子了。这是义信案子的部分材料,跟结案相关的都上交给专案组了,这些……”卢常春拿资料的手顿了顿,扭头看看两人,“算是我私下的调查。” 看着全一峰双手接过文件,季廉问出了心中所惑:“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三院确实是有问题?” 卢常春双眼直视着季教授,又看看全一峰,语气慎重:“准确地说,是邓老院长有问题。” “邓中义邓中信兄弟的父亲,三院前院长邓明礼?!” 全一峰迅速翻看起手中的资料,卢队指着其中的一份,说:“就这三笔钱,当年经邓明礼之手被挪了出去,一年之后才偷偷移回来的,其中三院的进出勾连我这里证据都齐全。” 他又往后翻了几十页,接着说:“这里,双方的时间和金额都对得上。从义信贸易及其当时主要的往来商户的银行记录和内部账本来看,这三笔账明显是被挪给了义信救急用了。义信当年受到金融风暴的影响非常严重,海外买家撤单的撤单,倒闭的倒闭,加上他们自己前期使用的杠杆过高,使得公司资金链面临随时断裂的压力。就连三院挪过来的这些钱,也只够应一时之急,并不能救活当时的义信。” “从时间上看,邓明礼挪用公款一年以后,邓氏兄弟刚好就开始了他们的犯罪活动。”几个月的苦心专研下来,全一峰对整个案件的所有时间节点都已经烂熟于心。 季廉补充道:“但还是从时间上看,即使邓中义和曾氏兄妹是再天才的罪犯,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把全部的钱窟窿都给堵上了。” “所以说,要不就是邓中义交代犯罪事实的时候在时间上撒了谎,要不就是……”全一峰跟季廉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个还款来源,根本就不是他们后来的犯罪所得。” 卢队即使只听明白了他们话里的表层意思,一时间内心也不免震动:这个案子,究竟还会牵扯出什么人? 然而卢常春只能算得上是处在整个事件的外围位置,此时,大概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全一峰和季廉两人,才能真正理解这种终于隐约窥见庐山真面目的心神激动。 从儿童拐卖,到人体器官买卖,再到地下浆站,桩桩件件滔天罪行,几乎都被邓中义兄弟“独揽”,就连可疑得那么明显的菲维生物,其高层都几乎片叶不沾身。邓家的这两兄弟,他们就像是死胡同里最后的那堵墙。 这堵“墙”,让这些为了最后的真相奋战了多少个日夜的人们,对着拼图上始终缺失的重点部位雾里看花、苦苦追寻。 “其实,我之所以将这些按下不报,并不完全是因为上面‘结案’的压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至今还没能够掌握三院跟义信之间资金往来的决定性证据。邓明礼他们当年的‘防火墙’砌得很牢,要突破有难度。”卢常春坦言道。 “你的决定是对的。这堵防火墙不但阻断了警方追查的道路,而且很有可能还是让幕后的人不至于狗急跳墙的最后保障。” 全一峰说完,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全一峰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季廉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春秀路老别墅里见过的董灿老先生吗?” “你是说芷墨公益基金成立酒会的那次?” “对。邓明礼心思缜密,卸任之后又异常低调,卢队的调查难度肯定是很高的。我们要不换一下思路,董老先生作为三院的奠基人,同时作为邓明礼亦师亦友的老同事,我们不妨试一试。” 卢常春对于全一峰他俩关于什么“远房表姐”的对话内容有点陌生,但他能确信自己提供的线索是有用的,而且他俩也找到了突破调查困局的新希望。 他欣喜地看着两人,才想起说了半天话,大家肯定都已经口干舌燥,转身摸向沙发旁边的小边柜,煮水壶没摸着,倒是摸到了上面敞开着的一本老相册。 他知道这本相册,这是被搁在他爸房间书架子的玻璃门后不知吃了多少年灰的老古董了。虽然逢年过节,老卢都会把相册拿出来仔仔细细擦拭一番,却鲜少见他翻开来看过。也不知道今天是哪来的兴致忆当年了。 卢常春正想着合上相册给放回原位,却被全一峰伸手挡了一下。 “啊,不好意思,”全一峰回过神来,“这个,能借我看看吗?” 卢常春困惑地把相册捧到茶几上,季廉也凑了过来。然而,只往相册摊开的那页看了一眼,季廉便愣住了。 太像了。 相册的中间放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看起来是在什么名胜古迹的门口留的影。照片上七个年轻的小伙子,或站着或半蹲,最左边的一个无疑就是卢常春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基本的五官轮廓还是在的。而他旁边的那位,才是让全一峰差点失神的原因。 全一峰其实长得跟母亲蛮像的,大而立体的内双眼、高挺却不过分锋利的鼻梁,还有巴掌大的脸型等等,一看就是当年在医院没抱错的。 但照片里的那位,那位有着爽朗的五官、对着摄像头却笑得有点腼腆的年轻人,很难说清究竟是具体哪些线条哪片轮廓,毕竟他们不是专业搞人脸识别的,但就是跟全一峰很像啊。 全一峰觉得像,那是因为他每天洗脸刷牙都可以在浴室的那块镜子里欣赏到自己这张俊脸。季廉觉得像,就更不用说了。这张脸,他不但天天看着,摸也摸过亲也亲过,是刻在心尖上的一张脸。 照片底下写了一行字:“临州市刑警大队一组19**年梨香山留影”,拍照的时间比全一峰的出生时间还早了将近两年。 “我以前听谁说过卢叔曾经在警察系统里干过,但没想到原来是我的直系前辈啊。”不知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全一峰倒是对旁边那位只字不提。 “哦,你是说这个啊。他离开得早,你不一定了解情况。从他腿受伤那时算起,都已经是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情咯。估计那时我应该话都还没学说利索,所以这照片里他的同事们我几乎都没什么印象,老头性格闷得很,也不爱跟人提以前那些丰功伟绩。” 季廉问道:“所以是出于对刑警大队某种天然的信任,你才把如此重要的资料毫无保留地给到我们?” “不瞒你说,部分原因的确是因为我爸。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当年报志愿要报警校,我爸曾经极力阻拦过。当时我还想,这个只知道遛鸟的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哈哈。”卢队说起父子间的糗事毫不避讳,“但是更没想到的是,前些时候,我跟他透露了些想法后,是他主动跟我说的,说你们信得过。” 从卢队家出来之后,两人都一言不发。 直到上了车,全一峰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掏出手机,拨去了那通电话: “妈,是我。我问您个事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爸他,也是警察?” 第103章 拼图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季靖和易剑平都一声不吭。不是突然在全奶奶家拘谨起来,而是他们都明显感觉到别墅的主人今晚有心事。全奶奶虽然嘴里不说什么,却一直在走神。 原本听说全老大他俩今晚是要回来吃饭的,似乎队里临时出了点急事,又放了他们鸽子。 鸽王之王全一峰刚才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接到王富的一通电话,二话不说掉头拐向了市局的方向。 对于父亲的事情,太后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松口,但情况似乎太过复杂,没办法也不适合在电话里详述。不巧,躺在青江疗养院的那个假“刘义诚”的事情,竟然就在这时有了眉目,自家的私事唯有先放一放。 “老大,这个是DNA室的庞主任刚刚传送过来的消息。”王富见全一峰走进大队,连忙把手中吃剩一半的餐盘搁到一边,拿起资料递给来者,“疗养院里那个人的DNA比对有了新进展。你看这人,名叫鲁瑞华,这个月因参与电信诈骗被逮捕,警方采集了血样,遗传数据输入到了犯罪人员DNA数据库里。” “犯罪人员DNA数据库?”季廉不解地问,毕竟平白无故的,为什么会有人把躺在疗养院那位的DNA拿到那个库里做额外的比对? “是的,”王富解释道,“半年前的那次比对没结果,我觉得只要我们不放弃,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所以从那时起我一直有定期去找庞主任帮忙。” “所以那个人跟这个鲁瑞华是近亲?”全一峰把鲁瑞华的资料迅速翻看了一遍,然后跟季廉都愣了愣,他指着鲁瑞华亲戚关系中的一个名字,“窦旗?” “正是他,我刚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庞主任拿到结果的时候说两人拥有相同的Y染色体,理论上是属于同一家族的男性。因为窦旗不姓鲁,所以差点漏掉了他。后来一查,才发现他是小时候跟母亲改嫁之后改姓的窦。”王富继续解释道,“我再往下查,窦旗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病故了,但他自己有一个女儿,十年前离婚后判给了前妻,母女两人现在居住在南屏市。菲姐已经跟那边的大队打好招呼,应该明天就能有最终的结果了。” “那五年前离境前往加国的那个窦旗又是谁?”全一峰放下资料,“难道那个才是正牌刘义诚?!” “刘义诚作为在加国的接应,是他协助曾氏兄妹拐卖人口的海外线路?!”季廉补充道。 “啊,这就解释得通了,”方芳插话进来,“难怪刘义诚的母亲郭兰涛当时在昏迷之前说‘无论我再做什么,我早就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所以说,我们假设当年的那场车祸,受伤的不是郭兰涛的儿子,而是那位倒霉的窦旗,撞人的才是刘义诚。郭兰涛母子为了逃避罪责,让窦旗顶替刘义诚在疗养院一躺躺了五年,而真正的刘义诚则假借他的名义逃窜到了加国。然后这个掉包的过程,很有可能是由曾师兄妹一手策划的,目的是让刘成为他们在海外的帮凶。”全一峰把整个案情串联了起来,一直紧追着这个案子不放的王富不觉咽了一口唾沫。 全一峰放着老妈家里的美味佳肴不吃,带着季廉正吸溜着市局食堂硕果仅存的一点残羹冷炙。不过这两者对此时的他俩而言区别倒也不大,因为他们都吃得心不在焉,仍旧全副心思还扑在眼前的案子上。 “加国,又是加国,”季廉一边将一团疑似鱼羹的粘稠状物体舀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邓中义兄弟犯罪集团的三大‘支柱产业’,除了非法人体器官移植以外,其他两项,跟地下浆站相关的菲维药业,是在加国上的市,跟拐卖人口相关的刘义诚,也是去的加国当接应。怎么就这么巧呢?” “你是怀疑菲维药业的事情,跟刘义诚之间也存在着关系?”全一峰已经把一大碗杂料汤面灌进了肚子。“但那边的事情,跨了境,看起来不太好查啊。” “我可以试试,”季廉边擦嘴边说。 “你……”以全一峰对季廉的认识,以及对整个案件牵涉范围的了解,他也不免有点犹豫。 “这次单凭我自己还不太够,”季廉随他一起端起了餐盘,凑到全一峰耳边轻声说,“不过如果能够召集到‘科林’当年的一些战友的话,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全一峰心想,如果此刻听到这句话的是李允彬,估计他得先哭足五升眼泪。那小子,对“科林”传说的崇拜和向往,可不是一般小迷弟能比拟的。 “科林”大神悄无声息的重出江湖,让整个巨大谜团中那块缺失的拼图,随着一股股秘召而来的暗流涌动而逐渐浮出水面。 在全一峰的统筹之下,所有参与调查的人员,的甚至连还不怎么能下床的“身残志坚”代表李允彬,都卯足了劲儿,让当前案件线索的“三驾马车”几乎是同时发力。刘义诚与当年菲维上市之间的关联、邓明礼挪用公款和邓家背后的那只手,还有犯罪事实清晰证据确凿的郑亿军。所有的人证物证,终于编织成一张完整而庞杂的犯罪网络,而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个刚刚被关进了圆湾三院最高级病房里的、当前全临舟最有钱的疯子——吴杰。 这个结果,非常情理之中,但又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意料之外。毕竟就在不久前,吴嘉辉那一支,也是全一峰他们心目中的头号嫌疑对象之一。 根据郑亿军的供述,起码吴嘉辉跟之前曾氏兄妹那摊子事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他是朱绍云,也就是吴嘉辉的那个继舅舅,从嘉东区地下赌坊里拎出来的一个民间电机高手。此人平日里看似呆滞又烂赌,但在电机方面却有天赋。是个上了赌桌就下不来,摸了电机也停不下的怪人。 不出所料的,半年前令曾氏兄妹殒命的那辆小车,那出了故障的方向机也是他动的手脚,而下命令的人正是朱绍云。如果不是曾氏兄妹东窗事发,郑亿军这个作为“上层”安插在修车行里的“眼睛”,享受着用之不竭的电机零件和源源不断的赌资,日子过得都不知多滋润。 与此同时,“科林”在一众老战友们的支援之下,已经从菲维当年的那场海外IPO顺藤摸瓜锁定了目标。 当年IPO路演在即,菲维主要的浆站却意外受牵连,一夜之间悉数关停,消息一经传到当地资本市场,准备多时的IPO眼见便要凉凉。原本谈得好好的基石投资者纷纷闭门谢客,任凭公司的公关们满舌生花也再打动不了任何一分钱,连一向喜相迎的承销商都在暗处摇起了头。在一片退堂鼓声中,史奈科却真金白银地帮菲维背书了一把。虽然史奈科的国际知名度并没有太高,但也吸引来了好几家国内的资本跟风试水,才使得菲维总算颤颤巍巍地成功上了市。 那次IPO的所有参与方都被抽丝剥茧地查了个遍,科林大军们好不容易从其中一家参与锚定投资的离岸投资公司里看出了端倪。这家叫Gold Panorama的公司的唯一股东,是一位名为Ethan Lau的外籍人士,旅居加国。通过层层剥离,他们发现Gold Panorama的资金均是通过一家海外商业银行定向发行债权产品的方式取得,而该产品的唯一购买方,竟然就是兴吴医疗的海外子公司。该子公司通过内保外贷的形式获得了“购买”产品的海外资金,而兴吴母公司当时提供给国内银行的抵押物,就是不到三年前从健伉集团低价捞着的嘉东的拿块地! 将所有掩人耳目的旁枝末节统统砍掉,一条清晰的利益链浮现眼前: 史奈科只是朱绍云通过内部违规操作给菲维上市站台的幌子,兴吴才是那个真正从菲维身上赚了大钱的主。 兴吴通过史奈科的背书和邓氏兄弟的地下浆站,为菲维解救了燃眉之急,而菲维也一直“记挂”着兴吴雪中送炭的恩情。通过参与菲维的股票投资,兴吴投入资金一个多亿,之后的五年多时间里,随着菲维股价飙升而陆续套现,累计套现接近二十亿之巨! 更绝的是,兴吴那所谓的一个多亿“初始投入”,如果细究最初的资金来源——抵押健伉集团的嘉东储地所获得的银行贷款,再想想当年兴吴是趁着健伉集团的危难之际以何等低价取得的储地,这股市的收益率起码得再乘以十数倍以上。 最后,再联系最近的“三院地王”事件…… “精彩!” 李允彬发自内心的、却极其不合时宜的拍手叫绝,招来了“战友们”的一顿胖揍。 “在商言商,我这是在商言商!”小李子抱着遭殃的脑瓜子,不是太有底气地为自己的失言做着最后的挣扎。 看着自家宛若黑客帝国贫民版的现场,全一峰站在一堆过热的计算机仪器和密密麻麻的文件堆中间,感受着这个搜查过程所涉及的数据量之巨大、牵扯到的部门、企业范围之广泛。他不敢想象,如果遵循“常规”做法,即使不考虑需耗费的人力财力,单是要打的报告、要写的申请和要跑的关系,就得是一个什么级别的工程。 而之所以可以从浩瀚的数据里如此短时间精准地找到完整的证据链,除了“科林”团队宝刀未老以外,董灿老先生的鼎力相助,也是其中的一个关键因素。董老的出面,是让邓氏父子同意供认幕后主谋的关键因素之一。特别是邓中义的配合,帮助他们提前缩小了不少围猎的范围。邓中义甚至还主动交代了当年他在吴杰的授意之下,设局杀害了健伉的原老板董乾坤父子的事实。 邓明礼和董灿,一位是自己苦心栽培的最得意门生,一位是将一手创办的三院托付给自己的伯乐恩师。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两位白发老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看得旁人唏嘘不已。 董老早已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其实仅凭春秀路别墅里的一面之缘,全一峰他们俩小年轻要敲开老先生的大门,绝非易事。幸亏全一峰跟苏姗姗当时结下的交情不浅,他又顺便跟人家认了个亲,这使得刚得知自己怀孕的苏姗姗感觉喜从天降、双喜临门,答应远房弟弟拜托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 再加上还关押在永阳市看守所的耿清,那位前善白浆站站长的供词,缜密周全的多方证据,让还沉浸在丧亲悲恸之中的朱绍云直接放弃了顽抗,对自己作为吴杰帮凶的罪状供认不讳,并证实了离岸投资公司幕后股东Ethan Lau就是当年曾氏兄妹安排掉包的刘义诚。 而关押在临州看守所的从犯,前中心医院护士李静娴和前宇环镇浆站站长黄乙坤,对菲维主要负责人等一众疑犯的指证,也在刑警大队的马不停蹄中进行得有条不紊。 至此,偌大的一张拼图终于完工,多少魑魅魍魉悉数显形。 第104章 队长 相比起由兴吴大案而起的这场飓风,在临舟市民被刮得晕头转向、目瞪口呆之时,临舟今年的初冬来得悄无声息。 忙到虚脱的刑警大队队员们,超负荷的连轴转中,在停歇的间隙里期盼着逃出生天的曙光。 这天,大伙儿抓住深秋的尾巴,敲开霸道总裁的别墅大门,跑到全老大(他妈)家来了一场闹哄哄的烧烤,假借着庆祝李允彬归队的名义。 “是即将归队,”方芳一边跟大伙儿解释着,一边从李允彬手里接过又一批串好的鸡翅,架到烤炉上,“谨遵医嘱,起码要下个月才能正式归队呢。” “哇塞,这么快就这么护着了。”有人一语道破天机,赢来大伙儿的一片哄笑。 “就护着了,就护着了,怎么着?”方芳面无惧色,举起手里一束鸡翅,像极了战斗女神,“不服来战!” 又是笑倒一片。 季廉拿着两杯热饮走了过来,走到李允彬的座位旁边,递了一杯过去。他拍了拍李允彬的肩膀,像导师,又像战友,“辛苦了。” 李允彬手捧热茶,从座位上仰望着季廉。他回想起就在不久前跟传说中的一众大神并肩作战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仍澎湃不已。 “随时听候科林大神的召唤!” 季廉看向李允彬的满含笑意的眼神,如果全一峰不是深刻理解里面所蕴含的对新生代的希冀,那几坛子的飞醋得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溶化掉。 全一峰转向凌菲菲,他们两人一同双肘倚靠在后院走廊栏杆上,手中的两个啤酒罐碰了一下,“菲姐,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你也知道辛苦啊?个臭小子,”凌菲菲白了他一眼,“捅出天大个篓子,我整整半个月没回过家了,你倒好,竟然还有脸请病假开溜?甩手掌柜当得很麻溜嘛。” 全一峰就着手中的啤酒罐向凌菲菲低头作了一揖,“菲姐,说到公关和善后的工作,除了我师父凌队,您绝对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擅长的。说实在话,有时候我觉得你在这些方面比季局还要厉害些。” 跟全一峰接触了这么些日子,凌菲菲也熟悉了他这种嬉皮笑脸的不正经外表,“臭小子,你是想说我滑呗?” “可别,菲姐,滑的人我没少见,但把这股滑劲儿用在对的地方的可是凤毛麟角。要不是您,估计这会儿我已经被案件的后续工作给淹死了。又是商业巨头,又是社会名流的,光想想就头疼。上面悬着监管的无数把利剑,下面巴巴地闪着千万吃瓜群众雪亮的眼睛。我嘛,只是个查案的。” 在长辈面前一贯满嘴跑火车的全一峰,正贫得起劲儿,但一想到菲姐的那封辞职信,不由得越说越暗淡了下去。 “我只是申请调岗,又不是离开市局了,这沮丧着脸是干什么?”菲姐看出了他的情绪变化,用肩膀推了他一把。 “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队长一职,你实至名归。说句心里话,之前接到调令的时候我自己也蛮意外的。你担任代理队长的那段时间,成绩有目共睹。年纪是轻了些,但资历可不浅,在情在理,这个队长都该是你的囊中之物。好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这个重担还给你了,简直一身轻松、神清气爽。” 两人又碰了下酒罐子,全一峰倒是又迅速恢复了一惯的吊儿郎当,“那可不一定啊,季局的心思,不好猜。不过只要不妨碍查案,副队这个岗位我倒挺乐意待着的。” 凌菲菲扭头看着眼前这片占地超过半亩地的别墅后花园,正午的暖阳照耀得人懒洋洋的。她相信全一峰说的是真心话,队长还是副队长,他挺不在乎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不了回家伸手接矿? “你说你一堂堂富二代,怎么就那么没追求呢?” 全一峰半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金色树梢随风摇曳的样子,慢悠悠地说:“追求什么?怎么追求?像吴家的两兄弟那样,做更大的项目、贷更多的款、赚更多的钱,为一个什么玩意儿“会长”争个你死我活?呵,还真都死了……还是像吴杰那样机关算尽,算计全世界,最后把自己算计进精神病院。呵,好歹是个特级病房……不过等判下来,得挪窝了。” “你呀,年纪轻轻,说话像个好头儿似的。”凌菲菲嘴上这么呛着全一峰,自己心里头也明镜得很。 无论是平头百姓为一套150万的房子大打出手,还是亿万富豪为一摊150亿的生意众叛亲离,其实能有什么区别。人有我无的嫉恨、明刀暗枪的争斗,都是老祖宗几十亿年前就给刻进了基因里的珍贵遗产。 都是人性。 “菲姐你还在为……嘉东那个案子自责吗?”全一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人可以保证在工作中不出现任何差错,谁都一样。” “不是,你想多啦。你也知道,最近这一两年对于我个人而言,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我需要一点个人时间,好好思考一下。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吧?就是……”凌菲菲用手掌在自己的眼前笔画了一下,“就像是所有的经历杂乱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不想就这样,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就继续往前冲。” 全一峰点点头,“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那边正式上岗之前,我得好好享受享受我的超长假期。回过头来想想,我才发现参加工作之后的这十几年,我竟然一次长假都没有过过。连当年的婚假,都在第二天就坐着红眼航班赶回了队里,我自己也要佩服起我自己来了。” “敬工作狂。”全一峰又跟凌菲菲碰了碰酒罐子,转换了话题,“菲姐,你觉得季局是个怎么样的人?” 凌菲菲看了他好一会儿,“为什么这样问?” 全一峰看向院子里正跟李允彬聊着什么的季廉,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凌菲菲的反问,“季廉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人,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一样。” “行啦行啦,没事虐什么狗。”对于全一峰的花式秀恩爱,回归了单身狗关爱协会的凌菲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适。不知怎的,现在的大龄男士,好母老虎这一口的倒也意外地不少,反正凌菲菲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见她的个人魅力不小。 “怎么?在老丈人那里遇到障碍啦?” 全一峰和季廉这一对平时低调得很,但也没有太刻意遮掩什么,所以身边日常来往最密切的同事也都心照不宣。全一峰突然那么一问,凌菲菲自然而然想到了这方面去,“家里给季廉压力了?” “还不算吧,虽然季廉跟他爸一向不太对付,但那是历史遗留问题。” “那不就行了嘛,你俩都这么大的人了,又各种独立。只要跟家里关系不弄得太僵、太狗血,说句真心话,这年头,谁还管得着谁呢。”凌菲菲这话说得有底气,毕竟她自己就是谁也管不着的一员。 “他妈妈心脏不太好。哎,我都给你带偏了。”全一峰这才顽强地把话题拐回自己预设的路线上,“我的意思是说,你来市局这四个多月里,跟季局相处下来,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工作上的?”有点出乎凌菲菲意料之外。 全一峰点点头。 “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凌菲菲在脑海中简要回顾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而后又补充道,“对下属稍微有点过于不苟言笑。” 全一峰不置可否地呷了口啤酒,“听说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不怎么爱开玩笑。” “你从哪里打听回来的八卦?”凌菲菲打趣道,“方芳不会神通广大到这程度吧?” “一位老前辈那里。” “哦?”这可勾起了凌菲菲的兴趣。 “季局是部队转业到的市局,进来的时候还很年轻,从刑侦大队的侦查员到副队再到正队,当上队长那一年才28岁。”全一峰慢慢呷着啤酒,把听来的故事跟凌菲菲缓缓道来。 “哇,那真是开了挂的人生。”凌菲菲不由感慨。 “之前的大队长是一位姓黄的,因为屡立奇功,快要升了。黄队自己一手提拔的大弟子有两位,都是当时的副队,季局是其中之一。两位副队旗鼓相当,无论是自身实力还是在队里的声望都不相上下。” “那他最后是凭借什么接了班?” “那时候,大概二十八、九年前,有一个叫严彪的通缉犯,是个在全国范围内四处流窜的亡命徒,从在老家盐州犯下第一起命案起,已经在不同省市犯了五条人命,作案手段极其残忍。各地主管部门极为重视,但凶手一不为财二不为色三不为仇,纯粹是个以杀戮为乐的高智商恶魔,作案随机性强,行踪毫无规律,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束手无策。正巧就在黄队长升迁之前,这个通缉犯逃进了临州,还被当时的季副队掌握了行踪,最终一举将其抓获,才让这场轰动全国的大追捕落下了帷幕。” “这个案子……好久以前的事了。对,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印象。没想到,原来是在这么个巧合的时机发生的。不都说七分拼三分命么,季局这也算是实力和运气兼备了的。”凌菲菲突然又想起些什么,“不过,你说的另外一位副队,我怎么好想没在队史资料里看到过?” 这时,全妈妈提着一大篮子刚从烤箱出炉的小饼干走进了院子。新鲜奶油饼干的香气霎时充盈了整个后院,院子里忙着烧烤、聊天和打闹的大人小孩儿们全都聚拢了过来。 全一峰也走了过去,从母亲大人手里领了七八块打赏,往回走的时候经过季廉身边,没话找话地凑到季廉耳边低声说:“你今儿都冷落我半天了。” 季廉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刚刚跟菲姐不是聊得正欢嘛,我干嘛没事老粘着你。” “咱妈真偏心,连给你的饼干都特别好看些。” 季廉拿这个突然犯幼稚鬼病的家伙没办法,从小篮子里拿出一块就往全一峰嘴里塞,免得他不知道还要说出什么不要脸的话来。不料全一峰趁没人注意,竟然就势连饼干带手指一并含进了嘴里,臭不要脸地舔了一圈才放过季廉可怜的食指。 季廉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惊世骇俗的混世魔王,心里小猫人的脸“刷——”地红了个透,小脸蛋整个儿比那红彤彤的水蜜桃还要馋人得很。 全一峰从季廉那里讨了个大便宜,心情颇佳地回到走廊上。仿佛刚才是出去充了一趟电,这才攒够了能量,继续先前的话题。 他说:“另外的一位副队,之所以现在大队里的人都没有听说过,是因为他被局里抹掉了全部的资料。包括他的个人资料,连同他最后经办的案件资料一起。” “全部抹掉了?”凌菲菲对这个绝不寻常的陈年“八卦”毫无心理防备。 白日里还暖阳高照,夜里却忽的下起了暴雨。初冬时节临舟的雨夜,电闪雷鸣,实属罕见。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凌菲菲家的大门外响起。 开门的瞬间,凌菲菲有种时间认知错乱的感觉。因为,此时站在她家门口的是她的前夫邓彬。水滴顺着垂在邓彬身边的直柄雨伞疯狂地往下淌着,他几乎浑身湿透,头发、袖口和裤腿都在滴着水,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被护在胸前的一个黑色公文包依旧是干的。 这幅景象,多少跟从前邓彬无数次下夜班回家的样子有点点相像。 “有什么事吗?”凌菲菲问,语气中是不屑隐藏的探究。 “菲菲,这么晚打扰你,你别生气。”邓彬略显局促,“我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需要马上给你看看。我……能进去说话吗?” 凌菲菲把邓彬让进客厅,给他拿了条干毛巾,还倒了杯热水。 邓彬把公文包放在崭新的茶几上,捧着温暖的杯子稍稍环视了客厅一周,仿佛屋里的每一件陌生的家具和摆设都在审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这是我今天在院里拿到的一份头颅CT。”邓彬在房子主人的耐心耗尽之前,终于开了口,准备说明来意。 凌菲菲接过邓彬递过来的一沓CT片,对着一旁的立灯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邓彬也没指望她一行外人能有所发现,直接解释道:“这是中心医院的一位病人今天下午刚拍的。这位病人在特需住院部待了有半个多月了,今天中午出现了不明情况的昏迷,所以给他做了CT。他入院的病因不在脑部,所以我不是他的主治医生,我只是刚好今天值班才看到了这些CT片。” 邓彬抽出其中的一张,用手指指向上面的一处,“你看这里,颅骨这里有一处骨折的痕迹。” 说着他又抽出了另一张,跟刚才的那张相比,似乎是同一个部位的不同角度的影像,“这其实是一个圆孔状的骨折,结合周边的组织形态,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很有可能是一个由中弹造成的旧伤。” “中弹?”凌菲菲终于从邓彬的叙述里听到了一个似乎跟自己本行相关的信息。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的原因。”邓彬从公文包里翻出另外一沓文件,这一沓从材质上看要比刚才的陈旧许多,纸张泛黄变脆,甚至上面的部分文字都已经模糊不清,“这个案例实在是太罕见了,虽然我只是多年前在文献资料里读过,但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刚才当我看到这些CT片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即联想到了这个案例。这些是我在医院的档案室里吃了半天灰才找到的资料。” 仿佛是知道凌菲菲一个外行对于这么专业的医学数据无从下手,邓彬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了笔记本电脑,“你可以直接看这个,这个是我对于这个案例所做的立体图形,是当年自己私下做着来玩儿的,比较直观。” 凌菲菲看着画面中这个三维立体的脑部图像,上面连子弹射入造成的弹道痕迹和最终停留的位置都清晰可见。凌菲菲对于邓彬作为一名脑科专家对于脑壳的痴迷一点都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案例本身:“子弹打进脑袋里都没死?” “对,这就是它的罕见之处。枪伤在我国已经属于较罕见的伤害,更何况是被子弹打破了颅骨进入颅腔还活下来的。所以我的印象才会那么深刻。”邓彬把CT片举到屏幕的旁边,“两相比对下来,我对自己的猜测很有把握。” 过了好一会儿,凌菲菲的视线才从屏幕移向那沓泛黄的文件。她拿起文件,仔细地看了起来。 第105章 遗物 全一峰和季廉跟着全贵芳来到王洪庆家的时候,王洪庆也刚好从银行回来。 得知全贵芳已经向儿子坦白他身世一事,惊讶之余,王洪庆的内心深处更多感到的是如释重负。这天他特地从银行取回一个小盒子。那是一个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待了十几年的老物件。 王洪庆抱着盒子,有些犹豫地看了季廉一眼。全一峰连忙解说道:“叔,这些事情,季廉一直是跟我一起查的,我知道的他都可以知道。” 王洪庆又看了全贵芳一眼,得到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若有所思地重重呼了口气,才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钥匙,把盒子打开。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份很有年头了的老文件。 全一峰和季廉看着这份被珍藏的文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来源于它上面临舟市局刑警大队审讯笔录的抬头,陌生感则在于它的样式,实在是太老旧了,连上面的表格边框都保留着手工的痕迹。 落款中那个距今二十九年又八个月之久的日期,无声地向它的读者们诉说着光阴的如梭。 “这份口供,是叔您跟我提过的那个案件,三十年前的人口拐卖大案中的一份?”全一峰接过手套带上,小心翼翼地翻看着笔录,不出意外地,在罪犯的供述中看到了王洪庆儿子王东的名字。 “是的,这份就是主犯吴强的口供。”这个让他每次提及都如芒在背的魔鬼名字,即使尘封了那么多年,至今仍是他心底最隐秘之处的那一根刺。“我当年差点折在那个魔鬼的手下,是连峰,你爸爸,从魔抓下把我救了出来。” 连峰,这个仿佛带着一团烈火的名字,多少年过去了,终于可以再一次在人前亲口提起。王洪庆没有料想到,说出故人名字的这一刻,自己的心里竟是狠狠地震动了一下。 全贵芳此刻比他要平静许多,或许因为之前跟儿子的坦白已经让她积攒了旧事重提的勇气。她抬手轻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经年往事,多少尽在不言中。 连峰。 赫连峰。 全一峰在市局大队的官方旧档案里,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名字。一种跨越时空的虚幻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这个跟他血脉相连又素未谋面的人,像是踏着地平线的一缕光,从二十九年前的星辰下,径直朝他走来。 之前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全一峰不是没有想象过。但那些原以为贴近真相的想象,在此时此刻似乎都显得太过苍白了。从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第一次确认他也曾经是一名刑警,到第一次看到、抚摸到他当年留下的亲笔字迹。究竟是深藏在基因里的神秘力量作祟,还是从来秘而不宣的思念蛊惑,全一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把他从信奉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里生拖硬拽出来。 而这股力量,太过于真切,太过于有血有肉。他看见那个人向他张开了双臂,就像一个父亲张开了双臂迎接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感受到一只温暖的大手隔着母亲柔软的肚皮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他看到在炎炎夏日傍晚的街头大排档里对饮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在跟好友兴奋地宣布自己即将当爸爸的喜悦;他听到那个年轻人牵着未婚妻的手,郑重其事地许下排除万难也一定会让她成为最幸福新娘的诺言。 只是转眼间,一切灰飞烟灭。突然飞溅起的血光冲天,染红了整个赫家的宅院。紧接着的无声的硝烟四起,又在一阵令人窒息的讳莫如深中尘埃落定。 “这份档案是连峰在出事的那天给我的。”王洪庆低哑的嗓音把全一峰从二十九年前的那片人间炼狱里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王洪庆对事发当天的回忆,全贵芳这些年听了不下十次,无论是为了解事实还是探究真相,每一次旧事重提,对她而言,仍旧像是被刀子在心里划拉出又一道口子。 “那天中午,连峰来到我的档口,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那年的八月份不是特别热,但他满头大汗,制服都湿透了,看起来很着急。” “我那时候的档口很小,从里到外摆着的挂着的各种货物几乎能把里面的人给埋了起来。他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靠,就直接钻了进来,跟我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我跟他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他就一把把我拉进里间。说是里间,其实就是用一块窗帘布隔出来的一丁点大的空间,但也足够跟外界隔开了。他就是那时候从制服的暗袋里拿出了这份档案,塞进我的怀里,对我说让我务必保管好这份材料,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他今天来找过我的这件事。 “连峰他性格刚正不阿,却也不是一个板着脸的人。但那天,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严肃,严肃到让我背脊发凉。直到现在我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我那时候的感受。我不知道这这份档案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他正在把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托付给了我!” 王洪庆说到激动之处,不得不停了下来。全一峰给他挪来了椅子,他坐下喘了一会儿粗气,看着全贵芳忧虑的眼神点了点头,继续道:“唯一的遗憾,就是当时我还没来得及跟他仔细问,他就接到了一个传呼机消息,急匆匆地走了。但我记得很清楚,他临走之前扭头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他说:‘我怀疑我们的队伍中出现了不纯洁的因素’。” 没等在场的两个年轻人在震惊中缓过神来,王洪庆又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究竟当年连峰为什么会冒险把这份笔录从队里拿出来,还违规给了我这么一个体制外的人。这份笔录我细细翻看了成千上万遍,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我的脑子里,但我还是没能从中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有时候猜测,他当时肯定是遇到了什么蹊跷的情况,但其实他还没有确定问题出在哪里,而把这份笔录带出市局,可能是出于他的直觉。你们别笑我的想法太过于天马行空,那是因为我是见识过他在破案的时候,他对于案件的那种直觉的厉害的,那是一种天赋。” 季廉自然没有嘲笑王洪庆,他甚至突然很能理解王洪庆的感受。他看看全一峰,他在后者的身上也不止一次地见识过这种天赋。 “但是我终究不是破案的料子,之后发生的那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也让我时常怀疑,这份对我而言纪念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笔录,是不是连峰错付了。” 书房里升腾起两股纠缠的白烟,一时间室内烟雾缭绕。两个老伙计一人握着烟斗,一人夹着烟卷,吞云吐雾间回味着各自大相径庭又密不可分的人生。 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王洪庆把烟斗搁到一边,一只手按在那小盒子边上,说:“直到那天,晶晶被绑架的那天,我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连峰当年的直觉是对的。” “晶晶的绑架?”全一峰和季廉的心里几乎同时咯噔了一下。 王洪庆没来得及往下说,全一峰也没来得及往下问,只听书房的门“嘭—”的一声被从外面撞开,王晶晶闯了进来,后头还牵着一个女人的手。那女人便是极少露面的琼婶。 外来者的突然闯入不但令屋里的人被吓一跳,闯入者本人显然也愣住了。王晶晶看着书桌旁打开的保险柜门,书桌上摊开的文件,还有这一屋子神情严肃的人,原本就怒气攻心的脸顿时更加青劲爆起。 “你们在立遗嘱?!”王晶晶像头被激怒的猛兽一般,朝着书桌上的文件扑将过来,动作之迅猛,若不是全一峰在场,这些文件怕不是都已经惨遭毒手。 “你要干什么?!”才反应过来的王洪庆,以从来未曾有过的严厉态度大声斥责道。 发了疯一样王晶晶,就跟大半年前在市局大队里的光景重现一样,让全一峰头疼不已。 “那天被炸死的应该是他!是他!”王晶晶甩开手臂上全一峰并没有太用力的钳制,尖叫的破音撕扯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你是什么意思?”全一峰在这种混乱的时刻,敏锐地觉察了她话里的不对劲儿,“为什么应该是我?” “那辆明明是你的车!你的车!就应该是你去送死!”王晶晶死死地盯着全一峰,眼光似是要插穿他的双目。 “你那天怎么会看到我的车?”全一峰没有理会那眼神里□□裸的挑衅,继续死死地抓着重点不放。 对啊,今年的四月一号,那天王晶晶被绑架了,而他休假。凌队自己的车恰好入厂检修,情急之下便开走了他停在队里的车。王晶晶是他在追踪定位器信号的路上碰到的,在遇上之前,王晶晶项链里的信号断了一段时间。他记得他是在信号刚恢复不久便遇上了她。信号为什么会中断?又是如何恢复的?对了,王晶晶的项链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他当时怎么就没有深究下去? 全一峰瞪大了双眼。 “我何止看到了你的车!我还把我亲爱的爸爸送的跟踪器偷偷扔回了绑匪的车里!”王晶晶把“爸爸”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他们那车里有跟踪器探测仪,只要我把定位器开启,他们很快就能发现!” 所以,全一峰这个眼中钉既然跟着来了,就正好顺手给绑匪送上一份大礼! 震惊,简直是超乎所有想象力的震惊。这么个小姑娘,自己看着长大的,不对,几乎可以说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姑娘,究竟是对自己有着怎样深刻的恶意,才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 那可是人命啊! 全一峰几乎陷入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出离的情绪之中,浑身不得动弹。 王晶晶却是一刻不停地转向了父亲王洪庆,继续她的嘶吼:“这些都是你重金聘请的专家们教会我的,没想到差点让你的野种丢掉性命吧?!” “啪——!”一记仿佛响彻整座别墅的耳光响起,全一峰盯着王洪庆通红的手掌,自己的手掌也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这一巴掌是替他扇的。 “你!还有你!知道他是谁吗?!”王洪庆气极反笑,说话声音不住地颤抖,他看了眼女儿,又看了眼妻子,继而指向全一峰,对神色各异的两人说:“他,他是你爸爸的救命恩人的儿子!是我们千辛万苦保护下来的唯一后人!” “你说的……是真的?”那个对什么事情都永远像个隐形人一样的琼婶,脸色突然一白,声音从两片干枯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来,几欲原地瘫倒。 “什,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王晶晶来不及收住自己的怒气,倒是被母亲的反应给震惊了。 王洪庆正面朝向女儿,稍许平复了刚刚的激动而更加严肃地说道:“他的父亲,赫连峰,曾经的临舟市局刑警大队副队长,一个为了正义而牺牲的好警察,一个将你爸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的大恩人,一个誓死跟犯罪分子斗争到底的却被诬陷被灭门、死后还要遭受不公待遇的英雄!” 然而表面的冷静维持短短数秒已经是极限,王洪庆终究是越说越气:“你,你,你!你说他的儿子是野种?!还想害死他!!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 气急攻心的王洪庆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能完整说出口,便大气直喘起来。 琼婶随着王洪庆的喘气声颓然地跌坐到了地上,厚厚的地毯让她的坠落悄无声息。 多少年了,儿子的被拐和遇害,在这对原本恩爱的夫妻之间,硬生生地撕裂出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痕。晶晶的诞生,是他们这对心照不宣的伴侣对婚姻最后的拯救。而这场苟延残喘的拯救,此刻算是彻底的宣告了失败。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比她更了解人贩子是怎样摧毁一个美满家庭的了。如果说不幸的遭遇使她对社会对人性充满了失望甚至变得冷漠,像赫连峰那样全心全意冲在追捕人贩第一线的警察,至少是她心灵上曾经得到过的唯一慰藉。即使在她跟丈夫渐行渐远的日子里,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内心也是坚信赫连峰的青白的。 “不关我的事,”她躲在只有自己的角落里,像是自辩,又更像是自欺,“不关我的事,你们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一场酝酿了三十年的台风,登陆之日摧枯拉朽,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卷入风暴中心,天旋地转。 如果在场的还有谁能保持冷静克制,那也只能是季廉这个还处在台风边缘外的人了。他在王洪庆父女对峙的当口,赶紧把档案装进盒子,并把盒子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虽然时机不太对,但他觉得自己此刻有必要代替全一峰把事情给问清楚:“庆叔,您刚才说,这份档案跟晶晶的绑架有关?” 王洪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他环视了屋内一圈,震惊迷茫的女儿,失魂落魄的妻子,强行压抑着怒火的全一峰,以及痛心疾首的全贵芳,都把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对。当时绑匪要求的交换条件,就是这份档案。什么350万赎金,是我随口编的。” 过于离奇的事实让全一峰职业病似地回归了理智,他旋即想起上周从卢战老前辈那里得到的信息,额头上不禁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是谁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隐瞒真相这么多年?!你们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晶晶不知哪根筋又搭错了地方,突然仿佛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地大喊大叫起来。 “对!我们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到如今,王洪庆自觉已经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我和你贵芳阿姨,十四年前以为自己杀了人!杀了那个挨千刀的人!他是陷害赫连峰的犯罪团伙成员之一!那个天诛地灭的,让连峰到死都以为他只是被解救的被拐儿童之一!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却死了!我们都以为他是被我们推倒碰地上磕死了!” 王晶晶遭受了今天的第二次打击,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整一个灵魂出窍的表情。 “叔!”全一峰及时制止了王洪庆的自残式回忆,“人不是你们杀的,我到钦州亲自查过了,的确不是你们。你们当时只是把他推到在地,最多只是造成了昏迷,当时的验尸报告对死因描述得很清楚,最后动手的另有其人。只要你们肯定自己并没有用重物把他的太阳穴砸得稀巴烂,他的死就跟你们没有直接关系。” 王洪庆看着全一峰,从年轻人嘴里说出的话,简单直白,他却似乎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才听明白。他重重地跌坐入宽大的皮革转椅,刚刚义正辞严的大家长,转瞬已是老泪纵横。他弓起背,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连峰,我没用,我对不住你啊……” 想当年,他跟全贵芳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为了追寻线索查找真相,吃过多少苦头。终于好不容易找到彭大富,却因为一场误会而白白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内心煎熬,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为赫连峰洗脱冤屈的时光! “洪庆啊,你别自责了,这些事都是我们两个一起决定的。”这对生死之交,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但全贵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当着所有关系人的面把事情交代清楚,“我们那时候都吓坏了。我们不能去自首,他彭大富死有余辜,凭什么到死都要拉上我们,让一峰失去妈妈,让晶晶失去爸爸。我们不能冒那样的险。” “赫家三代忠烈,为军为警,最后落了个灭门……”全贵芳转而对儿子说:“那年,我才刚怀上你这混球,你爷爷奶奶和你小姑姑,都还没来得及知道有你,就都没了。我那时候……要不是有你庆叔,他把我藏了起来,我……我们怕那些不要命的狂徒要是知道了你的存在,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全贵芳说着,眼泪在翻红的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又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倔强得一如当年那个决心把这“来路不明”的儿子独自抚养成人的疯丫头。 全一峰还记得,他小时候住的那栋老房子里,长满青苔的石阶、淌着浑水的墙壁、堆满杂物的逼仄走廊,还有夜深人静时挂钟机械的滴答声和昏黄灯光下母亲忙碌依旧的背影。他知道当年偌大的临舟城里,毫无立足之地的年轻人是怎样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挣扎的。 他伸出手臂揽住母亲的肩膀,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胸前。母亲的肩膀比他印象中的要瘦小一些。五十有二的人了,岁月把那个初出茅庐上天入地的大姑娘,一下子就熬成了这个精通世故仍隐忍顽强的小大妈。 他环顾了书房一周。 他不知道眼前这场家庭闹剧,或者说悲剧,究竟要如何收尾,但他清楚自己此刻有着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去做。 “妈,庆叔,我现在有一件事情非常着急要去求证,我……”他拍拍母亲的肩膀,但在这种时候留下个烂摊子拍拍屁股走人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王洪庆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反而语气坚定地对他说:“去吧,我们相信你,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做得更好。” 第106章 旧案 话说半个月前全一峰率领一众亲兵猛将围绕着兴吴医疗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后,甩手请了个病假开溜,不但把多到惨绝人寰的后续工作都扔给了菲姐和季局,也算是把自己一飞冲天的加官进爵之路给亲手关上了闸门,彻底践行了视仕途如粪土的人生信条。 不过他是真的有事儿才走开的,并非贪恋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没有游山玩水泡温泉。跑钦州私下里找当年彭大富的尸检报告只是其中的一环,除此以外,他还干了很多别的。例如,跑经侦大队队长家跟卢战老前辈结了个忘年交。 他是在得到母亲的坦白后的第二天独自去找的卢战,那时候王洪庆还在外地,不知道在谈着多少个亿的生意。 老前辈对他的表明身份既早有预感,又激动不已。说到感慨之处,连拿着茶盏的手都不由轻颤起来。 “其实早在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熟悉感。那次我是回局里办点手续。自从调走之后,我是一直不太愿意回去的,其中的缘故我一会儿再跟你细说。可能你都没啥印象了,那天春子也在,你不知道在忙啥,春子给我指了指你,你还向我们这边远远打了个招呼的。春子平时在家里有时候会说起局里的事情,他夸过你好几回,所以我对你有印象。” “我记得,我记得。”虽然没有季靖那种天妒人忌的记忆力,但作为职业素养之一,全一峰对于所见过的人物的记忆还是可以的,“我之前在局里一共跟卢叔您见过两次。” “嘿,你还记得,这记性跟老赫有得比的。”卢战看向全一峰的眼神里是后生可畏的欣慰,“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没想到还在市局里见到了你母亲。那天也是巧了。那天春子要临时出一趟差,我们免得他往家里来回跑,他妈妈帮忙把行李收拾好就让我给他送局里去。嫂子,就是你母亲贵芳,竟然也刚好到了局里来。她应该是认不出我了,转眼都三十年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概是队里组织旅游的那次,老赫领队她导游,我们那时候旅游刚过半,大伙儿就‘嫂子’、‘嫂子’地叫起来了。”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巧了。”全一峰心里明白,那次可是全太后有史以来第一次到他的工作单位去。那时他师傅凌队突然殉职,当妈的终是心疼孩子的,即使心里再不愿意,也在刚下了长途航班就忍不住去看了一眼。 “虽然我没干刑警这么多年了,但那怎么说来着,好奇心,还是说刨根问底的习惯,还保留些。回家之后,我通过一些老朋友的关系,查到了嫂子过往这二三十年的一些经历。然后再自个儿琢磨一下,心理基本就有答案了。” 卢战放下茶盏,手掌在自己不灵光的那条大腿上摸了摸,“说起老赫……我心里最多的就是不甘心。但是一想到你母亲,我却是愧疚更多些。我之前一直没想过老赫家还能有后,真是太好了。不过这么多年,她带着你独自一个人打拼,一定过得很不容易。贵芳她太了不起了,果然是老赫看中的女人。唉,而我,我竟然除了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年的光阴,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卢叔,您别自责。您看,我这不就来找您帮忙了吗?” 旧案重提,对于每个亲历其中的当事人而言可能都有着不同的含义。但无论是母亲、庆叔还是卢前辈,全一峰都可以感受到他们言语间透露出的沉重的无力感。 “那要从整整三十年前说起了。那时候,我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在队里只能算是个资历中等的侦查员。老赫是副队,比我还小两岁,他能力强人缘好,大伙儿都挺服他的。那年我跟着老赫破了件大案,还蛮轰动的,解救了一大批被拐卖的小孩,主犯也抓了。 “说起这个主犯,我印象很深。他叫吴强,个儿挺高,主要是壮实,相貌也凶狠。他这人挺……怎么说呢,命挺大,但终究天网恢恢。当年对他实施抓捕的时候,大队跟好几个支队的队员都荷枪实弹地出动了,那帮不要命的孙子,竟然还有枪,我们在他们的窝点附近火拼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最后以吴强头部中弹告终。但最神奇的是,那家伙竟然没死。 “后来听说,他中的子弹是经过了反弹的子弹,不是直接开枪打进脑壳的,是一个什么‘腔’的作用,才救了他一条狗命,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活了过来。而且更可惜的是,那次让另外一个主犯,吴强的侄子,一个叫吴定保的给跑了。 “这个吴定保非常重要,因为他身上夹带了他们那些年拐卖所得的几乎全部赃款,当年的侦查和联网技术都很有限,一旦被他逃脱,万一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对整个社会来说都必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所以老赫对于追查吴定保这件事非常重视,一直亲力亲为,一点都不懈怠。 “但说来也奇怪,那个吴定保跑掉一次之后,好像反侦察能力突然就上了好几个台阶似的。好几次都在我们眼看着就要逮住他的关键时刻给逃脱掉,害得我们每次都功亏一篑。”卢战又拍了拍自己受过伤的大腿,说:“最后那次,我们收到线报,有人在南郊港码头看到吴定保的踪迹,就在五号仓的附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他们半废弃了的一个老巢,他们原本非常熟悉水路,只是后来其他的途径运送被拐卖的‘人蛇’更加方便,这条线路一直闲置了。 \"我之所以还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号仓,是因为当我们当时趁夜悄悄摸到那里的时候,竟然遭到了埋伏!我中了伏击,这腿就是那时残的。多亏老赫及时把我推开,否则我这脑袋早就稀巴烂了!老赫为了救我也受了伤。我后来听同去的队员说,他腰腹部淤青了一大片,当场就有点撑不住了,到医院一查,多处内脏出血!那狗娘养的!要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我们的抓捕计划,真想给他抽筋扒皮!” 沉浸在回忆中的卢战说得很激动,一旁的全一峰只不动声色地问了句:“卢叔,您是说,有人走漏队里的消息?” “这,”卢战稍稍面有难色,“这只是我的猜测。”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才接着说:“反正我死也不会相信老赫是故意放水让吴定保逃掉的!什么串通罪犯,去他妈的狗屁!” 父亲的名字被市局大队抹掉的原因,全一峰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第一次听到个中原委的时候,全一峰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追寻父辈的足迹,倒像是在听什么荒唐警世录里的故事。赫连峰被原工作单位除名,昔日警届破案新星的名号,一夜之间变成了行内避之不及的忌讳。这个世界能够更玄幻一点吗? “是的,当年的情况就是那么不可思议。等我从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赫家出事的一个星期之后了。你能想象吗?我到现在都还不能够想明白,怎么好端端的英雄,一转眼就成了罪犯的同伙了?!怎么明明是因公殉职,就成了分赃不均产生的内讧了?! “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人微言轻,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后来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队友私底下跟我说了那天的事情经过。老赫受伤之后,并没有放弃对吴定保的追捕,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往后基本上都是独自外出。我猜他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以前他是很少单独行动的,这样做也不符合队里的规定。就在出事的那天早上,有支队巡逻的同事在一家旅店附近看见了老赫。老赫刚从旅店里走出来,手臂里还夹了个男士皮包。然后那天晚上,赫家就惨遭了灭门,老赫、他父母和亲妹妹,一个都未能幸免。” 卢战捏紧了拳头,眼睛也开始充血,“要不是我,要不是为了救我,老赫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他就不会……那天晚上他赶回家的时候,肯定是中了埋伏。” “卢叔……”全一峰轻轻喊了他一声,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被多年积攒的悲恸和自责淹没的老前辈。 卢战低着头,朝全一峰摆摆手,“我没事儿,我有义务向你交代清楚那天的经过。我知道,现在局里肯定找不到一丝半点的档案了,就连当年,我都没能够找到相关的卷宗。那时候,这个案子就已经被列为局里的绝密。唉,谁能容忍自己单位里出了这么大个污点呢?他们都认定了老赫是叛徒!” 全一峰还是沉默地听着,母亲和庆叔对市局内部调查的这一段知之甚少,他需要更多的侧面、更具体的信息,才能在自己的脑海里拼凑出更接近当年事件全貌的拼图。 “说回刚才那个支队巡逻队员提供的线索,负责调查的队员回去那个旅店一查,旅店老板认出了老赫进过的那个房间,开房的竟然是吴定保。那时候旅馆开房的手续不严,老板说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吴定保交钱的时候手里拿着的那个男士皮包刚好打开了,里面一大沓百元钞票,蓝白相间的特别显眼。那个年代,万元户就算是超级土豪了,那一皮袋的钞票起码好几万,想不印象深刻都不可能。 “还有更巧合的是,在当晚事发之前,竟然有邻居听到从赫家传出剧烈的争吵声。根据邻居的复述,争吵的原因跟金钱相关,有人甚至清楚地听到这么一句:‘说好的一人两万五,你想独吞五万!’ “最后,作为证据链的闭环,侦查员在案发的现场发现了那只被老赫带出旅店的皮袋,里面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 “我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同事,或者不相信他们的能力,但老赫绝对不是那种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案子就这么结了,吴定保也一直没抓到。我,”卢战摇了摇头,“唉,上面的领导大概是被我弄烦了,恨不得抹干净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的事情,我偏偏抓着不放,久而久之的,大家见了我都直摇头。后来,他们说优待立功伤员,给我优待了个清闲的美差,多少人钻破头脑都挣不到的岗位。我啊,没用,除了一口怎么都咽不下去的闷气,这么多年却是什么都没有为老赫做过。一峰啊——” 卢战放在大腿上的手掌微微颤抖着:“靠你了啊一峰,一定要为你父亲讨回公道!” 全一峰把自己的掌心附上卢战的掌背,沉声说:“卢叔,谢谢您对我爸的信任。” 过了半晌,两人徐徐喝了两泡茶,全一峰才又问道:“卢叔,您刚才提到拐卖案的主犯的时候,说最终‘天网恢恢’,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个啊,那吴强,定罪之后在从看守所转移的过程中,曾试图逃跑,不过弄巧成拙,造成了看守所失火,最终烧死在了那场火里。” 全一峰想了想,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吴强的那次逃跑会不会有外应?否则他一个人的话应该比较难吧?会不会就是那个逃了的侄子?” “我当时回局里翻找卷宗的时候,所看到的对那次事故的记录说得不是很清楚。”卢战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不过你倒提醒了我,那个案件里,最后失去踪迹的除了吴强的侄子,还有一个女的。” “一个女的?” “对,还是这个女的她哥来找的我。说起来我跟她哥还算是老相识,小学同学,虽然也没有很熟,但那时候他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我。他亲妹妹误入歧途,跟了坏人,吴强落网之后,他们家人就怎么都联系不上她了。我想想,我那小学同学,应该是叫……陈玉成。”卢战一边说着,一边自个儿点了点头。 “陈玉成?”全一峰试探着问,“他妹妹是陈玉珍?”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年没有说起的名字,让卢战小吃了一惊。 “我听我庆叔王洪庆说的。” “哦,王洪庆啊,我记得他。他儿子也是被拐没了的,他那时候跟老赫是铁哥们儿。”既然已经跟全一峰说到了这份儿上,卢战感觉自己的记忆一下子又被打开了更深一层,“啊,对了,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一直觉得蛮奇怪的。” “卢叔您说。”全一峰隐隐感觉到这不会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 “我曾经回队里找那个卷宗的那个事情,其实是私下偷偷干的。一来,我希望可以找到为老赫翻案的证据,二来就是为了帮那个陈玉成寻找他妹妹的蛛丝马迹。我感觉案子被认定成那个属性,说不定其中一些卷宗会被绝密处理掉。幸亏我下手得早,那个时候所有的卷宗基本都还保留着,但是,唯独其中吴强签名画押的那一份口供找不着了!” 卢战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料想到,一周过后,全一峰会为了他透露的这个小小的秘密回来找他。 今年初冬的雨较往年有点过密了。冰凉刺骨的雨水,在临舟这种不南不北的尴尬地区,让这个没有集中供暖的夜晚更加难熬。 全一峰进门之后,也顾不得跟老前辈寒暄,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卢叔,您上周跟我说的那件事,就是吴强口供丢失的那件事,还会有谁知道吗?” “你,”卢战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事态非同寻常,“你有线索了?” 全一峰点点头,慎重地说:“叔,您跟那位陈玉成还有联系吗?我需要马上找到他。” 第107章 出处 加国的经济繁荣已经持续了近百年之久。即使是二三十年前,当临州小老百姓们还在简陋的灯光夜市上精心挑选着逢年过节才难得添一件的新衣裳的时候,加国各大繁华都汇,也早已经是全球资本和人才趋之若鹜的圣地。就如同所有的纸醉金迷背后总不缺少贪婪和劫难,有多少灯红酒绿光鲜就有多少藏污纳垢阴暗。 因为逃避一场车祸责任而藏身加国的郭兰涛之子刘义诚,无疑便就是那些污垢中的小小一点。由于没有签署引渡条款,即使他在国内犯下的罪行再大且已经证据确凿,临州的警察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国内的主犯们落网的落网、进疯人院的进疯人院,一时间他们远在加国的犯罪网络成了自生自灭的弃儿,傀儡刘义诚感觉自己目前的处境,比五年前他刚踏足这片陌生土地的时候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作为吴杰犯罪网络中小小的一环,刘义诚并不知道,他跟隐藏在加国的这个犯罪网络的渊源,早在十五年之前就已经因一个女人的死亡而在冥冥之间画上了关联符。 在临州赫家灭门的那一年,加国的芸芸众生中,迎来了一位年仅十五岁的男孩。他跟着唯一的亲人,通过“特殊渠道”来到这里,也没想到后来亲伯母的死,再一次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说是伯母,其实那女人只比他长了三岁。 她已经是糖尿病晚期,数不清的并发症把当年才三十二岁的女人折磨得只剩下一张千疮百孔的皮囊。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是你大伯给我下的毒,□□,在我原本的病上下刀子。上个月我从他的书房抽屉里看到了那些药瓶。”女人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冷漠,不知道是看淡了生死,还是仅仅因为病痛对神经的长期摧残,“我不是要求你帮我报仇。如果仅仅是为我报仇的话,跟我自己儿子说要来得稍微靠谱些。” 男孩彼时已经长大成人,他看着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伯母,眼神里难得地夹带上一丝好奇。 “他要我死。知道他底细的人迟早都得死,我早该预料到的。别一副事不关己的嘴脸,我看够了,真讽刺。你现在对他还很有用,他不会杀你。但你终会有对他没用的一天的。” 男人淡淡地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女人似乎是料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你比你哥聪明,但也没有聪明太多。” 似乎是被提起了哥哥,男人才终于从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位置屈尊纡贵地开始正视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可怜女人。 女儿艰难地抬起满是针孔的手,朝他勾勾手指,像逗小狗一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你哥的。” 男人顾不上病床上那些看不见的细菌病毒,俯下了身,把耳朵贴到了女人的嘴边。 女人仿佛这个时候才突然记起来隔墙有耳,她把嗓音压得很低,隔着男人那只紧贴在她唇上的耳朵,只有低低的片语只言传了出来:“……全套,让你哥……送死……替死鬼……” 艰难地把话说完,她已经明显体力不支,蒙着一层灰的眸子盯着眼前的男人喘了好一会儿气。男人越变越黑的脸色,让她的嘴角终于弯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她仿佛在看着自己亲手中播撒的这片怀疑的种子,正欣喜若狂地等着他们茁壮成长成参天巨木。 “那年我跟他偷渡过来,如果不是怀了他的种,他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卖掉的女人肯定就是我。”女人也冷哼了一声,“他以为,只要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知道当年真相的人了……” 她终究没有等到那片森林成才,便咽了气。不过她知道这不重要,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个毒死她的男人,一定会自食其果。 她猜得很对,就在她咽气后没多久,“大伯”就开始了似乎已经准备多时的回国之旅。 自从回到这片久别的土地,从加国“荣归”的“大伯”就嗅觉敏锐地洞察到了飞黄腾达的商机。即使是四年后,自己小儿子的不幸丢失,也未能阻止他在故土大师拳脚的步伐。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时年十六岁的吴嘉辉,并不清楚为什么父亲丢了亲儿子都不报案的原因。青春期分泌过剩的荷尔蒙,加上像往身体里打了大剂量肾上腺素的恶行得逞,让那个无师自通的天才罪犯沉浸在了天助我也的狂妄幻想当中。 转眼又过了十年,赫家遗孤全一峰,连同爱人和一众战友,才终于解除了旧案的封印,开始了正式的追查。 全一峰是跟季廉一起找到陈玉珍的哥哥陈玉成的。话说当年出事之后,陈玉成一直没找到妹妹,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母亲在街坊的指指点点下度日如年,没过几年,竟然双双染病,先后离世了。 陈玉成随后外出打工,离开了临州这个伤心地二十几年,前年为了方便儿子考大学才举家搬了回来。 对于警官的到访,他略显惊讶,又似是早有预料。 “一年前,有一个人拿着一块玉佩来找我。那块玉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认得,是玉珍的。”陈玉成说着,从自己的脖子上扯出一条早已磨损退了颜色的红绳,下面挂着一个玉坠子,“这是我奶奶留给我们两兄妹的平安玉,一人一个,是从同一块玉上雕下来的,花纹刚好可以合得上,我的这一块我一直带着。” 全一峰心底一沉。果然,之前有人在暗中调查三十年前的案件。 “那人跟我说,玉珍十五年前就得病走了。他还留了一大笔钱给我,拿的现金,满满当当一大袋子,说是玉珍的遗产。”陈玉成在警官面前对意外之财并不避讳。 “那人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还有,他有没有跟你询问了什么?”全一峰问。 陈玉成把夹着香烟的手举了起来,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想了想好一会儿,“他没跟我说他名字,只说是玉珍的朋友,我可以叫他‘阿保’,保护的保,他说。他问我,当年吴强的那个案子,我知道些什么。我记得他特地强调说,多细微的细节都可以,都跟他说。” 在陈玉成事无巨细而毫无重点的回忆碎片里,全一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两点:其一,赫家遇害当天,陈玉成碰巧在王洪庆的铺面前见过赫连峰,甚至听到王洪庆对赫连峰说的那句“我会好好保管的,你放心”。其二,陈玉成从卢战那里得知了吴强口供丢失一事。 “吴强落网之后,连警察都找不到玉珍,我们一家人都很着急,怕她真出了什么事了。我当时就想着,会不会吴强在口供里说了有关于玉珍的什么消息,哪知道连那份口供都没了。”陈玉成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仍然沉浸在丧亲之痛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一年前,自己对那个“阿保”说出的话,很可能已经在他未曾料及的地方掀起了惊涛骇浪。 离开之前,季廉向陈玉成问道:“请问你妹妹陈玉珍,跟吴强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时候我一个姑姑在帆布厂退休,刚好有一个名额空出来,就给了玉珍。玉珍就是在那个厂子里认识吴强的。” “临州的帆布厂吗?”全一峰问道,语气有那么点着急,重音放在了“临州”两个字上。 “盐州的,我姑姑嫁到了盐州。那时她的儿女都已经分配了单位,所以才给玉珍的。” 陈玉成把来客送出家门,没想到还没过三个小时,大门便又被刚刚离开的警官给敲响了。不过这次只有全警官一个人,他的同伴没有跟过来。 “咦,全警官,你不是说跟那个画像专家约了明天早上过来的吗?”他不解地问,全警官的神色比刚才来的时候要凝重许多。 “是的,专家明天才过来。”全一峰顿了顿,像是下了个什么决心,“我有两个问题刚刚忘了问,所以就回来找你。” “哦。”大老远的特地回来问两个问题,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陈玉成心想。 “你刚才说的那个帆布厂,是不是叫做‘盐州市远帆帆布厂’?” “远帆……”陈玉成从衬衫口袋摸出烟盒,一边抽出香烟一边用力回想着,“好像是这么个名字。” 说完,他不解地抬头看向全一峰,只见后者已经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照片,正举到他眼前。 “这个人你认识吗?”全一峰又问。 陈玉成对这张照片的回忆多花了两倍的时间,一根香烟燃了快一半,才说:“我记起来了,我说怎么好像哪里见过。玉珍还在帆布厂干活儿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找过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的。因为他刚好在厂里跟人打架,所以我有印象。” 全一峰怀揣着意料之中的答案,心底里没有一丝寻找到破案线索该有的喜悦。刚才他是跟季廉撒了个谎让季廉先回家,自己悄悄调头找的陈玉成。 车子行驶在通往市区的开阔马路上,下午5:25,时间和心情一如他从电话里得知凌队殉职的那一天。 刚刚他给陈玉成看的那照片上的人,是连环杀人犯严彪,原盐州市远帆帆布厂职工。当年的第一个受害人,就是他们厂生产三科的车间主任。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九个月前,无解的绝望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揭露一个三十年前的真相,不曾想,揭开的却是他自己那单纯的外表下满目疮痍的命运。 “命运真是离奇,如果不是那个案子,我爸跟季局就一直会是同事,然后我们应该早二十几年前就认识了……那我们就是青梅竹马了。”他记得不久前的一天傍晚,饭后,季廉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脸蹭了蹭季廉的鬓发,如是说。 季廉从后背环抱着他,用不甚健壮的胳膊和胸膛干扰着他摆弄洗碗机的动作。季廉明白他的意思,刚被投喂得饱饱的胃部占据了身体过多的供血,语调懒洋洋地接话:“然后,二十几年之后,我们还是相遇了。多神奇的命运。” 他们在一起之后,无论是兄弟聚餐,还是领导饭局,全一峰总是喜欢带上季廉。就像有他在,全一峰才高兴放开了喝。 所以当季廉开门闻到全一峰身上酒味的时候,感觉多少有点奇怪。 全一峰也没喝得很醉,但感觉像是喝得很凶。怎么个凶法?就像是跟什么人发了很大的一场脾气那种凶。 门都还没关牢,全一峰一个猛的欺身上前,把季廉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玄关的墙壁上。 季廉吓了一大跳,虽然在头撞墙的一刹那后脑勺被全一峰的大手给护住了,但他还从来没有被这么凶地对待过。 他突然确定自己心里确实有一只猫了,因为那只猫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他就像一只落入了虎口的小猫咪。 【这段不过审,删啦】 “砰——!” 一声不属于两人纠缠间的闷响,把全一峰这头恶兽猛地拽出了那个【】的结界。 【这段也删啦】 “妈——”,夹杂在【】中的这一声微不可闻 这绝对是季廉人生中最惊恐狼狈的时刻。相比起来,小时候在父亲的棍棒和厉斥之下、在训练场上让刑警大队长脸面无光的那些不堪,都忽然无足轻重得很。 他大概是灵魂出窍了。他看见自己把硝酸甘油片塞进母亲嘴里的手在疯狂地颤抖,他知道自己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听到自己跟急救中心报出了病情和地址,他甚至对全一峰进行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的每一个细节一清二楚。但他的魂魄始终漂浮在半空无法落回地面。 他浑浑噩噩地随着急救人员一同上了救护车,浑浑噩噩地进入了医院,浑浑噩噩地看着母亲被插上各种医疗仪器。 全一峰把他抱得死死的,但他仍然浑身冰冷,血液凝固住了。 第108章 抉择 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潮湿气味的暖气,在住院部沉重的空间里熏得人心慌。 季廉拿着护士刚交代的付款单,跟正帮忙看守着的邓玲阿姨打了声招呼,往电梯间走去。电梯还没等来,先等来了刚走出卫生间的全一峰。 “我下去交个费。你,你先回去吧,”从认识开始,季廉跟全一峰说话,或正经或亲昵,从来都是坦荡荡的,唯独此刻,他的眼神破天荒地闪烁着,“我在这里陪着我妈妈就好了。” 全一峰呼吸一滞,心脏狠狠抽疼了一下。他没有急着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季廉的手,把他冒着冷汗的拳头包裹进了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叮——”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大概站着四五个人。全一峰感觉掌心里一滑,季廉的手,连着他心底里的什么珍宝,一同滑出了他的保护范围。 自从抢救的医生离开之后,季廉一直很沉默,但全一峰是季廉的微表情解读专家,他知道他脸庞上每一毫厘的微颤之下所隐藏的情绪。 季廉走进电梯,眉目低垂。 赶在电梯门关闭之前,全一峰对里面低声说了一句:“别怕,我在。” 缴费的地方在隔壁楼,两栋楼的二楼之间连着一条空中花园走廊。走廊被罩在透明玻璃顶棚之下,就像一个迷你温室植物园,任外面的北风已经开始呼呼直吹,这里仍旧安静温暖,高低错落的植物有的已经掉光了叶子,有的还顶着一树郁郁葱葱。 匆匆而过的季廉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小片天地。晚上8点半,住院部里说不上冷清,但已经没有了日头里的熙攘。交完费往回走,母亲的病房仿佛压在心尖上的一座大山,作为儿子的羞愧,和作为爱人的迷茫,把他的脚步压得沉重迟缓。楼外呼啸的北风仿佛都径直往自己心里吹,吹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嘶嘶作痛。 双眼中就像有一座将决未决的河堤,在等着全一峰的离开,好来一场彻底的崩溃。他不能让全一峰看到他的崩溃,他已经伤透了母亲的心,他不愿再见到任何一个至亲因他而心碎。 不知道是走廊里的哪片叶子还是哪根树枝的影子晃进了他拥挤的眼睛,突然间,就受不了了,倚靠着边上的一丛矮树蹲了下来。他的双臂抱着双膝,在这个每天上演生离死别的特殊场所中把自己团成了不起眼的一团。他哭得太用力,以至于没有听到一阵朝他狂奔而来的急促脚步声。那人跑到他跟前单膝跪地,一把将他浑身颤抖的身体包裹在了自己的怀抱里。 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清晰地响起:“季廉,我们结婚吧。” 语气里是坚定,是坚持,是无论天崩地陷都不离不弃的决然。 “我们结婚吧。”全一峰又重复了一遍,“嫁给我,或者,娶我也行。我,我明天就去买婚戒。虽然我们扯不了证,但不是还有,还有个那什么,什么什么监护协议之类的公正吗?我把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都加上你名字,你的也要加上我名字。” 季廉被抱得紧紧的,他从全一峰小小的语无伦次里听到了慌张。眼泪又决堤了一波,深深的自责,太混账了,太软弱了,他这是让爱人承受了多大的惶恐,才会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全一峰吓成这个模样。 “咱妈这边,我们得慢慢来,但你相信我,无论要用多少时间,我都一定会让她接受我的。” 对于还没得到回复的全一峰来说,时间的每一微秒流逝,都是钻心的煎熬。 半晌,季廉强忍着浑身的战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进全一峰充满血丝的双眸,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明天就去买婚戒。” 全一峰被季廉用眼睛施了法术,怔怔地看着季廉,缓缓亲上他额头的嘴唇禁不住也跟着颤抖起来。 内心是甜蜜和苦楚的轮番煎熬。他突然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来把他保护得有多好。以前,他只是一个没有爹的疯小子,怀揣一付不知哪儿来的热心肠,飞天遁地、惩恶扬善、逍遥自在,徒留他母亲在身后怒吼“你个兔崽子给老娘消停点儿”。现在,他是被警队除名的老刑警赫连峰的儿子,诬陷之仇、灭门之恨,理当不共戴天。 季局掐着点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季友林在电话里已经责难过儿子一番,从出差地赶回来,刚踏进妻子的病房,儿子和一个男人牵在一起的手让他顿时怒火中烧,条件反射般地抬手就一个巴掌朝着季廉的脸扇将过去。 “你!”被全一峰挡住的手臂僵持着,季友林第一次对自己这位僭越的爱将恶言相向,“你敢!” “季局,今天阿姨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对,我们认错。但是,”全一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还有……” 季廉把手掌附上全一峰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拉。他宁愿自己挨父亲的打骂,也不愿看到他们两人的正面冲突。 全一峰松开掌心的力度,季友林也把手抽了回去。两人间一场或热或冷的战争眼见着就要拉开序幕,不曾想战火还没来得及点燃,战局却被全一峰的一席话给浇透了。 他说:“季局,有个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想您也有必要了解。我跟季廉的命运本就是注定连在一起的,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等季友林回答,他便自行解答了对方的疑惑—— “因为,我是赫连峰的儿子。” 季友林愣了一瞬,仿佛是被那个尘封多年的名字下了降头,全一峰这短短的半句话像是被做过了什么特殊的防护处理,竟在听者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地转悠,硬是无法到达负责理解的区域。 全一峰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破釜沉舟地结束了他们之间哑谜般的对话:“我一定会帮我爸翻案,但是我也有我的私心,有些事,有可能的话我不希望伤害更多的人。” 季友林死死地盯着全一峰的双眼,像是终于明白过来,脸上的的惊讶和惊恐一闪而过。 “老季你先顺顺气,别把自己给急坏了。这里都还指望着你呢。”邓玲今晚难得夜班,听说老姐妹入院就赶了过来,没想到还遇上了这么一出不得了的家事,她一个外人说不上什么,眼看着这屋里的人突然都不吱声了,感觉自己多少得帮忙搬个台阶。 但屋里老的嫩的也没个搭理她,她便径自唠叨起来:“哎呀,现在这年轻人的事情,我理解不了,感觉也怪,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把年纪了,早明白这日子都是过给自己的,每个人,都只有自个儿独一份的幸福,自己活得明白就好。又不偷又不抢的,嘴长别人脸上,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心长自己肉里,该疼谁疼谁。更何况呀,小季和小全他们工作的事情我在院里也是有听说的,破了多少大案,都是对社会对小老百姓一等一的大功劳……” 邓玲说得不大声,毕竟这里还躺着一位昏迷未醒的病人。等她唠叨完,屋内又恢复了沉默,直到全一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一峰,我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你现在在哪儿?”电话那头是凌菲菲的声音,“什么?季廉的妈妈入院了?那我过去找你,我现在就在中心医院里面。对,很急的,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最好有个心里准备。” 今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今晚注定是波涛翻涌的一晚。 凌菲菲很快就找到了全一峰,只是她一开始忽略了季局也在场的可能性,一头冲进病房之后才略显尴尬地跟季局打了声招呼。 毕竟都是同一位领导的部下,两人当着领导的面却要密聊什么的,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但事出突然,凌菲菲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她拉上全一峰就往病房外走。 “前天晚上我前夫来找我。”两人走到楼梯间没人的地方,凌菲菲才开始道明来意。 “呃?” “为了一桩案子的事情。”凌菲菲旋即补充道,对自己的冒失翻了个白眼。“这是他带给我的材料,还有我今天跟他回医院档案室里找到的补充材料。” 凌菲菲把公文包递给全一峰。全一峰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沉甸甸的十来份文件,基本都是复印件,还有好几张医用胶片。 “案件资料在医院里?”全一峰先不着急着翻看文件,而是不解地看向凌菲菲,等着她的进一步解释。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昨天回局里找了一天,但局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案子!” “你的意思是说,”全一峰想起他们俩前天在母亲别墅里的那次闲聊,有些难以置信,“这些跟二十九年前被销毁档案的那个案子有关?” 凌菲菲点点头,左右前后地张望了一下,对这个谈话的地点似乎不太放心,“我们还是到车里面去说吧。” 凌菲菲的车停在门诊大楼的后面。路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车尾的那一小片,让坐在前排的那两人隐秘在了一片诡异的幽暗里。 医院里保存的材料以医学目的为主,对相关案件只有一个粗略的梗概,但其中提到的一个名字便足以让全一峰确定凌菲菲找对了人——只见那份字迹模糊的复印件里,赫然出现了“吴强”两个字。 只是,凌菲菲的前夫是如何卷入这起他们正在暗中追查的旧案中去的?难道…… 全一峰放下手中的材料,扭头看向凌菲菲,问道:“邓彬他,最近遇上这颗罕见的颅骨了?” “你猜那个人是谁?”凌菲菲不太合时宜地卖了个关子。 全一峰心里一惊,“那个人”?也就是说,吴强还没死?那当年死在看守所大火里的是谁?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他虽然不懂季廉那些高级难懂的算法,也没有什么大数据大系统加持,但好在他在案件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凌菲菲刚刚在电话里的那句“最好有心理准备”,突然间直插他的神经中枢。 “是吴忠利?!”全一峰话刚出口,愣是被自己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第109章 替死鬼 “哎,你刚刚看到特需住院部的那个小许没?小姑娘怎么哭得稀里哗啦的?” 临舟中心医院的护士站里,两个忙里偷闲的护士在吃着新鲜滚出炉的瓜。 “还有怎么样,让她们病房那土豪给骂的呗。” “哎,你说的是那天晚上那个超豪华车队护送过来的老头子?我也见到过两回,平时看起来也不像太难说话的呀?” “可不是么。前几天出了状况,今天才刚刚清醒过来的。你猜怎么着?醒过来之后,就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风,见人就骂,当时那屋里啊,上至主治下至小护士,无一幸免。” “哎哟,刚刚才捡回一条命,不怕这骂着骂着,就又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么?” “呵呵,那咱就不晓得了,兴许人有钱人有着什么独特的养生方式,这骂人啊,也是个解压什么的,说不定骂着骂着,自个儿就药到病除了。” “那也是。前不久不还听说有个土豪给自己收购了个精神病院,刚到手,自己就疯了,刚好能用上么。” 闲聊间,另外一个小护士也凑了过来听热闹,忍不住问了句:“文姐,你倒是说说,那土豪老头他究竟是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啊?” 叫文姐的中年护士坐在高脚凳上稍稍弯下了腰,压低声量说道:“那骂人的理由就有点扯了。听说是责怪医生为什么前几天没得到他的同意就给他拍了份头颅CT。那前几天他不还昏迷不醒么,咱们医生怎么征得他同意啊?唉,这么扯的理由,给你你信么?” 一开始提起话题的那位护士大概也没料想过这么离奇的原因,不禁提高了音调,一声“啊?”给说得跟唱似的,硬是扯出了个起承转合。“他家又不缺拍CT那几个钱,人医生不都是为了救他吗?给我我可不信。纯粹没事儿找事儿的。我看啊,指不定就嘴巴子痒了。估计之前在自家企业里当着大老板,就天天没事儿找员工来骂着解闷儿呢。” “啧啧啧,有钱人真难伺候。”小护士摇着头附和道。 正说着,门廊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小骚动。还没到晚上十一点,楼道里原本已经人影罕至,显得匆匆而过的医生护士更加突兀。 “哎,那不就是刚刚说起的小许么?”小护士眼力劲儿好,一眼看就出了他们的吃瓜对象之一。 在医院这种每天大大小小紧急情况陈处不穷的地方呆久了,这么小的骚动原本是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是一听说那可怜的小许姑娘也在其中,连文姐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正好抬头看见了一位老熟人,看着样子像是刚从那兵荒马乱的一群人里脱身出来的,便跟她打听道:“这是干嘛去了呀?” “哎哟,累死姑奶奶了。不就刚才饭堂里跟你提到的那个土豪嘛。下午才活蹦乱跳的,这不又出了状况,情况危怠。” 护士站里的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句“现世报”是不太好直接说出来的,只是默默地心照不宣了一轮。 新加入的这位大姐走进护士站,靠着护士台边擦起了汗。“原本好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赚大钱的时候亏心的事儿干多了,刚才两个警察拿着警官证过来说要见他,他的那一堆保姆秘书啥的刚通报完,人就突然不行了。好一轮折腾,最后还是要送到ICU去。” “呀,来了警察?”文姐问。 “可不是么,一男一女俩警官,看那神情可严肃了。也不知道那人是摊上了什么事儿,俩警官竟然还一路跟到了ICU门外,够不依不饶的。” 这瓜怎么感觉越吃越大了?原本的三人又是一通对视。 凌菲菲坐在ICU门外的塑料椅上,看着全一峰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她见识过全一峰为了破案而演技全开的许多样子,但像眼前这种烦躁的模样可能还是头回得见。 著名富商竟然有可能是几十年前一桩大案的主犯,这事儿搁谁头上都得慎之又慎。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可能关系到一位刑警前辈的名誉清白。 但,似乎这些还是无法完全解释全一峰此刻的心绪不宁,这说不过去。眼前这个晚辈,年纪不大资历却深,在他们局里也算是什么大风大浪都亲历过的人了。远的不说,就前阵子刚刚真正完结的那件大案,从人口拐卖、连环杀人到器官非法移植、黑市血浆制品,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偌大一个犯罪团伙连根拔起,特别是最后那段,若不是碍于各方的阻力,简直是应该写进刑侦教科书案例般的骚操作。他那跟罪恶势力对着干的决然,那股怼天怼地的干劲,凌菲菲是见识过的。所以,现在总归不至于就因为案件事关一个赫赫有名的土豪,而如坐针毡了吧? “你,”凌菲菲独自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开了口,“是不是知道当年那桩案子的什么内幕了?” 全一峰脚步一顿,走到凌菲菲的跟前,似乎是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把她也拖下那片沼泽,最后还是选择了暂时避重就轻:“菲姐,我一定要拿到吴忠利的指纹。” “指纹?”凌菲菲眉毛一抬。 “是的。”全一峰确定起码现在还不到和盘托出的最佳时机,“还有,我今天早上拜托你帮忙找的那位画像专家,他最早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晚饭的时候他打过给我,说那边的案子加急处理完了,已经在赶往机场的路上。估计这会儿飞机快落地了吧。” “好,我现在就去接他。他的联系方式你发我手机上吧。” 虽然全一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疑问,但凌菲菲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对全一峰默契地点了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里面的人一脱离危险,我就给他取指纹。” 警官带着专家半夜三更的匆匆到来让陈玉成十分意外,然而他给出的画像结果却是在全一峰和季廉的意料之中。王晶晶绑架案的幕后主使果然是吴杰,那个把自己整进三院的恶魔。看来曾氏兄妹当初是跨级接了个来自终极大BOSS的私活儿。 那又是什么动机让吴杰甘愿冒这样的风险?为了帮吴忠利清除掉最后的犯罪证据?从两家二代们不可调和的矛盾来看,这个可能性似乎很小。 “难道是为了揭发吴忠利?”全一峰跟季廉在电话里分析着,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他是吴忠利的侄子,又对陈玉成自称‘阿保’,那他最有可能就是当年逃掉的吴定保。如果揭发了他大伯,他自己又要怎样独善其身?” “那如果是为了以此威胁吴忠利呢?”季廉在母亲病房外的走廊尽头小声对这手机说,“如果吴杰就是吴定保的话,他当年跟着他大伯出生入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一起逃亡海外。但是我记得史奈科的股权结构里,吴忠利掌握着65%以上的股权,吴杰却只有不到5%,连一个普通的财务投资人都不如。从吴杰那个庞大的犯罪集团的野心来看,他应该不太会甘心自己在史奈科的地位吧?” 全一峰想了想史奈科和兴吴医疗的市值对比,觉得季廉分析得颇有道理。但他们的分析归分析,毕竟吴杰还活着,如果直接跑到三院去当面质问吴杰本人,不知道还能不能从那个疯子的口中得到什么。 说干就干,全一峰把画像专家送走后,驱车直奔三院。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黎明前夕的浓雾里,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吴杰在一股浓重的腥臭味中艰难地睁开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则由于过度的肿胀而只能眯成条缝,脑袋上的刺痛让他整个人似醒非醒。他试图用手肘把自己从座椅上撑起来,却在使劲儿的瞬间被小臂下方的一根金属棒状物体硌得钻心疼。他低下头,模模糊糊地只见手臂下的这根手腕粗细的铁棒上沾满了红色的液体。等他攒够力气在定睛一看,上面黏糊糊的分明都是血! 惊吓让他的大脑刹那间恢复了工作,他记起了自己晕倒之前最后的影像——三院贵宾楼的顶层,他半躺在他那专属的豪华大床上,面对吴忠利愤怒的目光,丝毫没有落败者的窘迫,语气中却是充满了胜利者的讥讽:“你都还没死,我又怎么舍得疯呢?我亲爱的大伯。你以为当年你提前回国把知情人都灭口,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呵呵,他们还留着一份当年的档案!至于是落在了谁的手上,等你归案了,便自然清楚了。” 头脑回归了清明,刚刚被忽略掉的听觉也恢复了过来。一阵尖叫的尾音残留在耳膜里。吴杰奋力转头,只见车窗外一个被什么吓得脸色苍白的人正在跌跌撞撞地跑开。 似乎是被车内令人窒息的气味熏晕死了过去,第二次把吴杰惊醒的是尖锐的警笛声。 接到市民报案的警员飞速赶到现场,不禁也被车内溅满血渍的光景吓了一跳。 全一峰几乎是同时收到了吴杰找到和吴忠利丢失的消息。是的,吴忠利利用在医院里的某些关系,甚至都还没被送进ICU便玩了个金蝉脱壳,已经不知所踪。昨晚被误导了的全一峰和凌菲菲在ICU门外等候的根本就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甲! “嘭——”全一峰一拳砸在墙壁上,这种懊恼的情绪让他极度不爽。 突然,他灵光一闪,抓住刚刚来跟他汇报情况的一位支队警员,着急问道:“你是说在发现吴杰的车辆里到处都是新鲜的血迹?” 那警员点点头。 “快,把车上的血渍和吴忠利还留在医院里的生物材质作比对!”说完,他朝王富驾驶着的警车走去。他们要将吴杰带回大队,这次他们要确保万无一失。 DNA比对工作进行得很快,吴杰在大队的审讯室还没演完一轮,便出了结果。果不其然,听到结果的吴杰也消停了下来。他心里太明白了,他大伯这是在故技重施。 看来他们吴家人一派有一派的绝活,吴杰犯罪团伙的蜥蜴断尾让临舟市局的刑警们忙活了好几个月,而他大伯最擅长的偷龙转凤却可能是耍了市局两代人好几十年! 只是29年后的刑侦技术已经不允许吴忠利像当年那么粗暴的瞒天过海,所以他这次换了个方法装死。而按照这次的剧本,吴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真疯子,在杀死自己的大伯之后,连抛尸到了哪里自然都是说不清楚的。 想明白这一切之后,他只能接着装疯。跟吴忠利的这场明争暗斗,他终究是输了。 对吴忠利已死这种狗屁推断压根儿不作考虑的还有全一峰。他对着闹得没完没了的吴杰吼道:“难道你就这么甘心让吴忠利跑掉吗?!吴定保!” 吴定保?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符咒,让吴杰愣了好一会儿,也不接着装疯了,突然就万念俱灰地颓了下去。审讯室也跟着安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半晌,吴杰才幽幽地开口道:“我的本名叫吴定护。吴定保是我哥,我唯一的亲哥。” 无视了周围所有人惊讶的表情,吴杰继续说:“我哥二十九年前当了替死鬼。他那时候为了救吴忠利,却让那叛徒给害死在了看守所里。” 全一峰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还没到早上8点。折腾了一整晚,现在他却仍旧睡意全无。透过大门往外看去,在微弱的晨光中,他瞥见了一辆熟悉的车子正在缓缓驶出市局的背影。 第110章 黎明 季友林也是黄大队长的闭门弟子。 相比起根正苗红的赫连峰,这个“也”,是当年很多人对他的认知,也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认知。 他出生在一个贫困山区的贫困家庭。就在他出生前没多久,村里还饿死过人。他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 大哥有智力障碍,在他还没完全懂事的时候就被村里的人给打死了。二哥是个正常人,老实巴交,他小时候时常担心的一个事情就是二哥会不会也被人打死。妹妹小他十二岁,跟他不亲,在他篡改年龄入伍的那年还是个吃着鼻涕玩儿的三岁小孩儿。 那是村里人第一次用正眼瞧他们家。毕竟那个年代,对于那种穷得叮当响的农村来说,当兵是个令人艳羡的好出路,一般人都没那本事,更何况他这个还“不够秤”的小子。 他很机灵也很刻苦,玩命一样地刻苦,晋升之路异常顺利。然而,没过几年,遇上了精兵简政大裁军,整个营几乎是一夜之间说撤就撤。 这一次村里人都说他是个人物。那么多人转业,就他不但留在了大城市里,还进了个不得了的“好单位”,以后就是个正经体面的“城里人”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城里人”同事们和“城里人”亲戚们背后里谈论他最多的是什么——他个乡下仔,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教育局副局长的独女,那位“白富美”林老师。 季友林自问不是个投机取巧、拍着马屁上位的卑鄙小人,他聪明能干肯吃苦,能在临舟城立足,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拼尽全力的结果。他不太喜欢参加妻子那边的家庭聚会,林老师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但妻子越是理解和体贴,他心里烙下的印记就越发沉甸甸。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以为他看不着听不见的、他自己也假装看不着听不见的轻视眼神和怪里怪气,对他这个敏感的“乡下仔”而言,是一套难以挣脱的枷锁。 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直到那个叫吴强的毒苍蝇猝不及防地飞到他的面前。 “做个交易吧,季队长?”吴强坐在审讯室里,手脚上的铁链栓不住这个污秽的灵魂。 “闭嘴!别逼我替黄队收拾你。” “哦~黄队,听说他老人家马上要升官发财了嘛。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啊,眼睁睁地放弃掉?这不划算啊?反正我都已经落到你们手上了不是?一个犯死罪的通缉犯换一个跟班小弟的命,这笔账你会算呀,季-队-长。”故意拖长的尾音像是老旧金属部件间的摩擦,磨得人浑身燥痒难耐。 从临州中心医院到市局的这一段路向来以其堵塞程度闻名,即使像今天这种太阳都还没来得及升起的黎明时刻,路上一望无际的红色车尾灯,也在昭示着这必定又是拥挤的一天。 自从当上局长之后,季友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自己开车了。昨晚司机把他送来医院之后,他让司机先回家,把车给留了下来。高架上两排高瓦数路灯把道路照的亮如白昼,高架外的林立高楼灯火阑珊。 当年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回闪。 “你不是说吴定保只是要从码头逃走吗?!为什么要袭警?!这和我们约定的不一样!” 愤怒的责难刚出口,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跟一个视人命为儿戏的人贩子讲约定讲信用! 一晃经年,那个绝望的年轻人,转眼间头发都花白了将近一半。 季友林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回过老家了,也很久没有再在意过别人对他的评价,无论是村里的那些人,局里的那些人,还是林家的那些人。握着方向盘的手似有千斤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辈子最不堪的回忆像突然决堤的洪水,决心在这个不眠之夜把他多年的心理设防通通摧毁淹没。 病房里的病人睡得一点都不安稳,还守在一旁的老朋友给她按了按被角。 这老季也真是的,就没见过这么爱岗敬业的工作狂。当年替他在产房外守着的就是自己,他倒好,儿子都出生差不多一周了才赶回来。没想到如今替他守在妻子病床前的还是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子儿子一个个的净知道往局里跑。唉,还是生闺女儿的靠谱。 邓玲坐在病房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 市局里,季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眨了眨眼睛,手机里还是什么新信息也没有。 “方芳,你见到全老大了么?”他环视了大厅一圈,视线落在了方芳的座位上。妹子跟着老大从半夜忙到现在,此刻正顶着个鸡窝头叼着块面包,要是个汉子的话,保准已经胡渣拉擦了。 “刚刚还在的呀。我刚跟他从二号审讯室出来。要不我打他手机试试?” 季廉摆摆手,“没事儿,我再打一次好了。你忙你的。” 他把手机插回裤袋,心中升腾起一股没来由的不安。 吴杰装疯败露,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当年大案主谋之一吴定保的弟弟。而另一个主谋竟然还没死,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归国企业家吴忠利! 如今吴忠利生死未卜去向成谜,吴杰的口供也只开了个头,虽说一场台风中,风眼总是最平静的地方,但全一峰再怎么也不能突然就销声匿迹呀? 一峰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季廉心里咯噔一下,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 “谁?!” 市局车库里,一声爆喝仿佛让空气都抖了抖。 驾驶座的车门猛地打开,全一峰跳了出来,条件反射般的刚要出手给“偷窥者”一记拳头,一阵熟悉的气息让他的动作堪堪停在了来者的胸前。 “你要去哪里?” 是季廉的声音。 全一峰眨了两下眼,视线飘了飘。 “你跟我说吧,”季廉眼光里的担忧都快溢出了眼眶,他声音沉了沉,“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 全一峰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看看车库出口的方向,又看看季廉,鼻子呼了个粗气,说:“上车吧。” 从昨天晚上全一峰带着一身酒气回家那会儿开始,他就应该觉察事情的发展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季廉还没等到全一峰的回答,车子便一路狂奔着驶出大路。路的那头,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一辆熟悉的车子突然映入眼帘,挂在车尾的那个车牌号让他一时间头脑空白一片。 “我爸?” 季廉没有继续追问全一峰昨晚跟他爸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一路上车里异常安静。 全一峰的跟踪技术是凌队当年亲授的,算是季友林的徒孙,而且无论是凌队还是他都青出于蓝。 他们就这样跟着季友林来到了临港码头。如果季廉没记错的话,他们现在步行所到之处,正是当年吴定保伏击赫连峰一行的“第五仓库”。只是二十九年过去,第五仓库早就几经易主,现在成了一个私人游艇码头。 “啪嗒。” 他们听见跟踪对象□□上膛的声音。 季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鼓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腔的桎梏,离自己的身体远去。 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包裹住,疯狂的脉搏被全一峰掌心的温度压了下来。 他们两人跟着季友林来到一艘小型游艇的后方。游艇上马达低低的闷响在预示着它的即将出海。这时,从船舱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只见那人宽大的胸肩有些微的驼背,动作也不太敏捷,他戴着一顶阔沿渔夫帽,笼罩在阴影之下的脸庞上还架着一副大镜框墨镜,但全一峰还是从帽沿下仅露出的一线下颚轮廓把人认了出来。 季友林一个箭步冲上夹板,感谢多年来从不倦怠的锻炼,一把年纪竟然还不失当年之勇,在那男人转身的一瞬,隔着三米距离,把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不许动!” 季友林眉头紧邹,眼睛里是积攒多年而无处疏解的愤恨。 吴忠利抬眼看看黑洞洞的枪口,又看看季友林,眼神里秃鹫般的阴冷竟然跟当年不无二致。看来再高超的整容术,都改变不了一个人骨子里的气质。 “好久不见啊,季队长。”但他说出的话却云淡风轻地很,“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这个老地方啊。” “这么说,当年你果然也是从这里出逃的。”这个疑问天知道在季友林心底藏了多久。 “怎么?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吗?哈,”吴忠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都笑弯了,“也是,二十九年前,你是不敢来这里’送’我的,你假装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都还来不及呢。因为你怕真在这儿找到我了,你那个傻缺队友一家四口的仇就都得算到你头上了。” 季友林握着枪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哈哈哈,”吴忠利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把自己逗乐了,竟大笑起来,“这些年来,看来不但我的财运亨通,你也官运顺畅啊,季队长!哦,不对,早就是季-局-长了!” “闭嘴!你别做梦了,我今天就亲手送你上路,什么财运官运,通通见鬼去吧!”季友林脸色发沉。 “哦?”吴忠利收敛住表情,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那可能还得问问你身后的那俩小尾巴们?” 季友林手上的力度紧了紧,他并不畏惧吴强有埋伏,他今天出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这个折磨了他半生的唯一的职责污点抹杀干净,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别误会,”吴忠利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忙“好心”给他解释道:“这俩小尾巴可是你自己带来的。” 季友林对吴强的心理战谈不上有经验,却是得到过相当深刻的教训,他仍旧不为所动。 “束手就……” “你儿子……” 自己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对方同时说出的话却让他眼神一滞。 “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不简单,对我们这些老古董们的陈年恩怨可上心了。”吴忠利的语气越发戏谑起来。 季友林终于瞥清了身后的身影,当即向后踉跄了半步,仿佛刚刚还翻涌全身的肾上腺素突然就被耗光了,粗气都顾不上喘,胳膊一软,连□□都几乎握不住。 十米开外的季廉一动不动,刚刚是他僵硬的动作引起了吴忠利的注意,全一峰来不及把他藏起来,没想到老狐狸的眼睛那么尖。 眼看情绪波动过大的季友林已经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全一峰飞身上前,一把托住他将倒未倒的后背。眼睛却直盯着吴忠利不放。 季友林的视线从花白一片的空洞里回到眼前,只听见此刻吴强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全一峰,”老狐狸不但眼神犀利,记忆力也颇为突出,“一峰……一峰,遗峰?哦,难怪第一次在警局见到你的时候,感觉那样……你是……赫连峰的儿子?” 多少有点猝不及防,从这个十恶不赦的罪魁口中听见父亲的名字。 吴忠利却像是突然怀起旧来,絮絮叨叨地说:“哈哈,你看,我跟你们一家缘分真不浅。没想到,我年轻的时候被赫连峰追杀,老了被他儿子追杀。不过没用,你老子当年杀不了我,你个小子今天也同样不是我对手。” 伴随着“对手”二字,原本一脸淡定的吴忠利脸色忽的一紧,右手向风衣里猛地插进去。 全一峰一眼便觉察出了吴忠利反常的举动,怎奈人的双脚跑不过子弹,而吴忠利的枪口正瞄准了他们身后的季廉! 全一峰一跃而起,猛地扑向持枪者,却在起跳的瞬间看到枪口偏离了方向,正朝着自己的心脏转来!吴忠利的目标原来是自己! 屏息凝神的刹那,一股迅猛的外力把全一峰往右边一推,随即而来的是摔到他身上的沉重□□,他来不及闪躲,却分明听清了子弹穿膛破胸的声音。 时间凝固了,每一微秒都被无限拉长。全一峰看见血柱从眼前那人的胸腔飞溅而起,手上那把抢挣脱了掌心的摩擦,蹿向半空。千钧一发,全一峰似乎突破了时空限制地伸手一抓,把枪抓进了自己的手心。 “嘭——!” “嘭——!” 季廉的大脑中枢判断出了那是两声枪响,感官神经却迟迟不肯接收眼前的景象。 吴忠利中了枪的颈大动脉在半空中炸开了一团血烟花,摔倒在地的沉重的□□声中夹杂着液体浓稠的粘连感,但已经没人有暇顾及那么一团死透了的废肉了。 “爸!” 全一峰很担心,季廉的声音完全变了调,而季友林躺在他怀里的身体正在以肌肤可辨的速度流失着温度。 季友林的手掌在颤颤巍巍中攀上了季廉的手臂,他张了张嘴,在季廉耳边艰难地扯开了气声:“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我一直……为你……骄傲……别……哭……别怪爸……对你……太严厉……帮……我……照……照……顾……你……妈……” “五号仓”又回归了以往的沉默,甚至更为死静。 今天码头的浓雾散的特别慢,一缕浅淡阳光带着缠绕不清的灰白,历尽艰辛才终于爬进了船舱和甲板。 第111章 尾声 季局的道别仪式,跟赫连峰的烈士追认仪式,被安排在了同一天。这是季廉一再坚持的结果。 卢战在追认仪式上哭得像个孩子。强忍了二十九年,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流眼泪,万万没想到最后在纵横的老泪里竟然放声大笑起来,正如当年意气风发的那群愣头青,站在梨香山高高的山顶上,狗屁文采没有,也能慷慨激昂,指点江山,肆意狂笑。 李允彬和方芳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初六。全太后已经单方面强行宣布了要当大娃和二娃的“干奶奶”,甚至迫不及待地在李允彬家隔壁刚开盘的小区搞了一套新房,整了两个婴儿室,说是怕到怀上的时候再急忙装修的话味道散不透不健康。 王富请了人生第一个长假,去娘家追老婆,暨宣告第四次戒烟开始。于建海刚刚完成了今年的第七次相亲,听说昨天妹子直接杀上了大队,还跟丁法医开心地聊了起来,是个有前途的。丁嫂的面瘫彻底恢复了,上周在市里举办的广场舞大赛里代表他们家小区参赛,得了个一等奖,丁健在局里吹了三天还没有要停的意思。杨祺的女朋友正在跟他闹第十三或者十四次分手,已经两天半没见面了,但一个月前预定去稻城亚丁的机酒都是不能退的,小杨正在极尽所能地讨好丁老板给批假。 菲姐的神秘男友曝光计划再次落败,方芳的业务能力一度遭到吃瓜群众的严重质疑。毕竟是大队前一姐,反侦察能力感天动地,她还不想公开的瓜,十个方芳也未必能奈她何。 但市局这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总有让方芳大放异彩的机会,例如说他们队里的小徐。方芳第五次在吴敏瑶的病房门口逮着他的时候,好好一个精神小年轻,愣是在方芳姐层出不穷的威逼利诱之下都快急哭了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看得方芳这个居委会代管董事长心里那个着急啊。 吴敏瑶的精神头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走路还不太利索,医生私下里跟常来陪护的方芳说是心理因素的影响更多些。所以当方芳那天不经意间看见她跟来“代班”的小徐在病房里有说有笑的模样,着实惊掉了下巴,老半天才给重装回来的。 说起吴敏瑶,赫老前辈的翻案得记她一份功劳。对于即使当了大伯的污点证人也不足以免除自己极刑这一事实,吴杰倒是不甚在意,事到如今,他没什么想不开的。亲哥哥的仇总算是报了,搭上个亲儿子,但大伯一家不也死绝了么。这人生的总账摊开来一算,自己没亏,就够了,商人嘛,哪有次次都赚翻的。 在跟这斑斓世界告别之前的唯一遗憾,大概就是不能再听女儿叫一声爸爸了吧。所以当吴敏瑶提出以“为赫连峰一案作证”为条件的时候,这个原本对他人的生死荣誉已经不再过问的父亲才终于答应了下来。 加上终于找着了彭秋英的母亲邱晓英,再次佐证了彭大富当年的所作所为,赫连峰的一世英名才总算得以平反,迟来的正义才终于得到伸张。 周锦被他爸保释出来的时候,临舟菁英会的会长选举已经落幕,新一任会长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Jason张杰森,他也没想到现在跟张律师走得最近的是那个突然就学会了低调做人的罗家大公子。他唯一知道的大概只有他爸为了庆祝儿子那下了重金才得以重获的“自由”,让他家股票连拉了三个涨停板,可喜可贺。 周锦刚出来那会儿差点还闹了个大乌龙。起因是在他那高档小区遇上一群用他的话说如同丧尸般的媒体人,把他这个一身骚的大少爷给吓坏了,以为都是冲着自己那点不要脸的事来的,还好他爸大价钱请的保镖也并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威猛,否则后果就难说了。后来闹了半天才闹明白,原来人家根本就不知道小区里还有他这一号货色,一个什么姓喻的导演邻居才是主角。那喻导演听说刚拍了部什么非主流小成本电影,不知道讲的是支持同性恋还是反对同性恋的题材,莫名其妙地就火了,结果还没来得及飞遍大江南北再捞一票,就被神通广大的营销自媒体给扒出来他前妻和同性恋人的旧闻,回锅肉再翻炒一遍,别有一番滋味。 以前媒体的焦点三天两头换一遭,谁也别想独占风骚三五月。现在却早已经发展到了想当焦点都得自个儿掏钱的地步。不过圆湾三院可不会掏那个钱,也不妨碍它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头条里。董灿董老先生估计没料想过自己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有出山的一天。但再心有余也力不足了,幸亏还有个刘子琪,那个三番五次的背锅专业户,之前都快被排挤出临舟地界了,这会儿跟在恩师身后屁颠屁颠地给三院收拾残局。 三院傍上了健伉集团这个大靠山,可惜不是所有胡搅蛮缠的乱局都是钱就能解决的。不过有的人天生就比较单纯,钱能解决他们一切的困难,比如说刘辰浩的父母。索赔官司很快就判了下来,除去律师费和亲戚跑腿费,给赔了六十几万,刘氏夫妇俩蹲在各自的监狱里喜极而泣,甭提有多默契。 凤尾村里的除了黑色笑料一样的强子一家,也还有令人唏嘘不已的凄美故事,甄明和刘梓玉两家把二人合葬的决定,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后世的佳话,起码活下来的人已经太不容易了,不想让先走人的走得太孤单。 生同衾,死同穴,那是相爱的人才会期盼的,像陈玉珍对吴忠利那样的,死前盼着的肯定是黄泉路上别相见。不知道她走之前有没有挂念过谁,陈玉成倒是在获知她落葬位置的第一时间就办理了加国的签证,只可惜她当年偷渡后彻底改头换面,陈玉成无法证明跟她的亲属关系,唯有在她孤零零的坟前缅怀完,回临舟给办了个衣冠冢。 被浩浩大洋相隔开的,除了陈氏兄妹,还有郭兰涛母子。郭兰涛最终没能熬到儿子归国投案,在飞机落地前的一个小时走完了她灾难深重的一生。 有人忍不住回归,便也有人终究决定远走。王洪庆答应了女儿的留学要求,他发妻也一同出去作伴。这两母女,究竟是谁陪了谁,也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明白。 今年临州的冬天似乎并没有太寒冷。暖冬的传言在大街小巷散播开来,人们偶尔小声地议论着,就像生怕说大了声,万一惊醒了北风,又要呼啸着卷土重来。 元旦在一如往常的鸡飞狗跳之中无声无息地溜过去之后,寒假便临近了。 当然,寒假什么的,只是对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们而言的,对于成人世界,那只是存在于遥远记忆里一段段枯燥而美好的回忆罢了。所以最近季靖每每来到大队的时候,都要遭受这些嫉妒心强得可怕的大人们的一顿揉搓。除非易剑平也护着他一同前往。 也不是说易剑平小朋友就有多让一群干刑警的大老爷儿们犯怵,只是这小子实在太像一个缩小版的季教授了。气质,大伙儿说的是气质,相貌什么的差距倒挺大的。现在的小孩儿营养真是太过剩了,还不到十六岁的小孩儿,一不小心就蹿到了一米八的个头,还有事没事的老跟着全老大一会儿练长跑一会儿练散打,怕不是把老大当偶像了,直奔着刑警大队队长的目标来长的。 “小靖你们不是初三了吗?照道理来说,现在中考不都压力山大嘛,你跟剑平那小子怎么还有时间往局里跑啊?” 卢常春端着他一保温杯的枸杞茶,神清气爽地踱进刑侦的大门。连他一个偶尔从隔壁来串门的都眼熟他们俩。 “早保送了。”李允彬抱着心爱的笔电,从某间审讯室里刚出来,路经于建海的办公桌,顺了小半包自制爱心小饼干,边嚼边跟卢常春磕唠:“这俩伙计上学期参加了各种竞赛,这个第一名那个一等奖的拿了一堆,好多学校抢着要呢,中考就走走过场,哪来的什么升学压力。” “来来,”李允彬跟季小靖招招手,“你过来看看这个模块,上周让你帮忙写的,我昨晚跟N神讨了一招,传授给你。” N神是之前调查菲维IPO的时候李允彬结识的又一位大神,科林的前战友之一。 季靖被李允彬拐进了联合项目组的小办公室,易剑平则独自敲开了全老大的房门。 全一峰最近有个案子一直在外面跑,难得在队里呆着,还是昨晚易剑平给他发消息说有事要说才特意回的办公室。易剑平进门的时候,全一峰正在讲着电话,不知又是在跟哪位长辈卖乖耍赖,听得易小朋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找我有事儿?”全一峰挂掉电话,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 易剑平坐进沙发,点了点头,说:“我们在元州参加竞赛的时候,季靖有一次犯头疼,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全一峰看着易剑平,没有接话,神情严肃了起来,只等着他往下说。 “回忆起的只是一些碎片。他记得在走丢之前最后见到的是他哥,还有,他家里人叫他’琪琪’。”易剑平从全一峰少有的沉默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干脆一股脑儿把话都说了,“我和季靖前几天来这房间找季叔叔的时候,不经意间在桌面上看了一眼那个吴忠利的个人档案,上面写着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叫吴嘉琪,十年前随一家人回国旅游的时候失踪,失踪时年仅四岁……” 话到了这里,全一峰没必要也不可能再装聋扮哑下去。心里感叹这小子,也太敏感了些吧? “这事你们俩推断出了个什么结果?”全一峰不死心似的再试探了一下。 “你们,果然知道了?”心思是多了些,但少年人的眼神干净透彻。 全一峰想起上个月就出炉了的最新DNA比对结果,又眯起眼睛看了看易剑平,才说:“你今天是一个人过来找的我。” “嗯。”易剑平听出了他的意思,“季靖那天看到档案之后,没有再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情。但他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我了解他。” “我明白了,这事儿我得回去跟你季叔叔再商量商量。”全一峰拍拍易剑平的肩膀,补充道:“我们是信任你的。” 易剑平再次点点头。 两人商量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天他们是特意在大队的大厅里当着几乎所有同事的面宣布的这一决定,季靖双眼一红,差点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他一把扑到季廉怀里,双臂没轻没重地把季廉的腰环的死紧。 全一峰心疼自家教授那不甚牢靠的老腰,连忙转移一下小家伙的注意力,说道:“等这领养手续办好,咱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还不赶紧正经喊人。” 季廉用手掌轻轻拍着季靖的手背,在他耳边低声说:“不管以前你是谁的儿子,从今以后,你就只是我的儿子了。” 季靖稍稍松开了手臂的力度,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喊了一句:“爸爸。” “你看,你都叫季廉‘爸爸’了,那该叫我啥呀?”全一峰看看季靖,又往屋里四面八方环视一周,一脸嘚瑟,仿佛在向大伙儿炫耀自己得了个便宜儿子。怎料半刻之后,猝不及防地听到季靖颤巍巍地喊了一声: “妈……?” 轰—— 大厅内一片倒绝,不知谁笑出了猪的叫声,引来一片此起彼伏,笑点低一些的捂着肚子笑得都快要生活不能自理了。 突然当“妈”的全一峰石化了大概两秒。但是面对着小脸蛋涨得通红的季小靖,又实在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只能硬生生地自个儿憋屈到眼冒金星。 看在小子他爹脸上久违的笑容的份上,全一峰心底里最珍贵的地方突然一软,嘴角也禁不住翘了起来。 他抬起魔爪在季靖的头顶上抓出了个鸡窝,凶巴巴地说:“给你个机会重喊,再喊不对就扣光这个月的零花钱!” “噗嗤——”易剑平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在这种时刻不给全老大面子。 全一峰的眼刀剐了易剑平一下,改口道:“再喊不对就惩罚你三个月之内不准跟对面那臭小子见面!” 易剑平心里一着急,冲着全一峰脱口而出:“爸爸!” “谁让你喊爸爸了!”全一峰的“你”字说得那个咬牙切齿,旁边又笑倒一片。 被喊了“爸爸”还感觉自己被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这么魔幻的场景,大概这辈子都难再见识一会了,绝了绝了,众人拍案叫绝。 在这欢声笑语的一片祥和中,季廉不经意间透过旁边的窗玻璃望见楼上原来季局办公室的窗户。全一峰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半个橘子。 季廉心不在焉地把橘络剥得一干二净,用只有全一峰能听清的声音说:“吴忠利没有跟他的前妻提到过吴定保为什么每次都能逃脱追捕的原因。” “是啊,”全一峰语气轻松地接话,“吴忠利那样的人,到死也没有完全信任过任何一个人,死于他的□□之下的陈玉珍更不可能得到他的信任。” “我爸他……”季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扯到了刚结痂的伤疤,血淋淋的。 全一峰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他已经付出应有的代价了。” 季廉眼睛一红,突然感觉手掌一热,两个无名指间传来砰的一声,是一对金属小圆环碰撞出的小声响。 全一峰揽过季廉的肩膀,语调突然又变得大爷起来:“今天早上又被咱妈嫌弃,说我熬的海鲜粥太咸了。走吧,我出门之前特地跟二横路菜场的阿伟叔交代了让他给我留一条带鱼,再晚些回去大概也不新鲜啦。” 说完还特贱兮兮地补充一句:“咱妈特别爱吃那鱼。”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的喜好的?太后给你透风的?”季廉又被他逗乐了,笑得一脸宠溺。 “你老公是谁?”全一峰用大拇指十足欠揍地朝自己指了指,“全尔摩斯!”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啦,给自己撒花撒花 第一次尝试写小说,整了小四十万字,真是够够的> < 超级感谢能够坚持看完的小天使们(如果有的话orz 下一部在酝酿中……三次元有时候忙得飞起,但写小说太好玩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