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浮沉录》作者:一语天然 文案: 多年前一场瘟/疫席卷人间,拥有伏羲氏神族血脉的须句王族一夜间被灭。须句国公主逃出生天,隐姓埋名,并习得精湛医术。树欲静而风不止,邪毒疫情再次来袭,她能否帮助人间抵挡疫情?能否彻查当年疫情内幕?能否为正义的冤魂洗刷冤屈? ●非穿越。非宫斗。 ●这不是关于复仇的故事,而是一个爱的故事。 ●轻松不虐,时时发糖。 陶源,桃源圣手,曾经的须句国公主 x 墨曜,上鲁国国君 ●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皆是偶然,一切皆是必然。 ●没有雷霆手段,不见人间无恙。 ●她后悔当初没有继续吹响哨声。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源,墨曜,须句趣,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亡国残生中寻天道之途 神医中毒 夕阳西下,红霞奔涌,万栖山脉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绵延到天边。小山村沐浴在金色斜阳下,迎来一天中最惬意的休闲时光。村口的老树下,灵芝村的村民们正围成一圈聊着天。今天谈论的却是少有的话题:国家大事。 “我还特意买了新衣新鞋,天刚蒙蒙亮就起来赶过去,可谁知真到了那城楼下,人山人海,根本挤不进去。离开足有两里地那么远,远远的望了几眼,就这样,还把一只新鞋挤掉了!”这个见过大世面的村民是今天刚回村的,似乎是惋惜自己的新鞋,却又露出得意的神情。 “两里地?切,那你能看见啥?”旁边有人窃笑起来。 “笑啥!我当然看见了。我们的新国君,那简直就是……简直就是……”说话那人似乎有点词穷。 晚风徐徐送来一阵阵花木夹杂的幽香,戴着面纱的女孩听到他们谈论的话题,也不知不觉中走向人群。 “小陶大夫,李二哥去看了国君登基典礼呢,快来,一起听听。”眼尖的村民立刻招呼着这个带着面纱的女孩,人群挤了挤,给陶源空了个靠中间的好位置。 陶神医,是灵芝村里的名人。她医术非常了得,妙手回春,美名远播。陶源,是陶神医的唯一的徒弟。陶神医说,她徒儿因为小时候顽皮,脸上留下一条丑陋的伤疤,只好一直用面纱蒙着脸。 陶神医德高望重,村民自然深信不疑。 村民尊重陶神医,也对她的这个小徒儿客气得很。大家对她的面纱早就习惯了,甚至觉得她带着面纱的样子还蛮好看的。 “李二哥,你快说说,简直怎么样?”众人继续话题。 “特别威风吗?” “超级厉害?” “那简直就是……像天神下凡一般!”中间那人对自己能想到“天神下凡”这个词觉得很满意。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陶源眼前浮现出一个白衣少年,手中窝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鸟,轻轻纵身一跃,如灵雀般轻|盈的攀上枝头……“天神下凡”好像不太恰当,要说“灵雀上树”还更贴切一些……藏在面纱下的嘴角不由得一弯。 说起这个上鲁国新登大宝的国君,用“天神下凡”来形容,其实一点也不过分,如果那些村野传闻都是真的。 墨曜,字曜贤,上鲁国的新任国君,据说他天赋异禀,文武全能,生来就是帝王之材。传闻他一岁认字,三岁赋诗,五岁骑马。而真正出名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他代表上鲁国出席多国围猎。 这种围猎,其实是各个国家间军事实力的展示。各个参赛国都派去了本国最骁勇善战的勇士。这个围猎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贡献了很多谈资。因为每次宣布名次时,百姓的饭桌上都要争论好多天——冠军该给这个人,还是该给那个人。这个也确实怪不得评委,因为怎么评都会有人不服。比如,有人猎到了一头熊,有人猎到了两头虎,这很难比…… 然而那次比赛却是个例外。整场比赛,只有上鲁国的参赛者猎到了一个猎物。其他参赛军士都是空手而归。所以他的夺冠,毫无争议,举世折服,举世震惊。 据说十六岁的墨曜独自斩杀了一个怪兽。曾有传闻,此怪兽一夜间吃掉了邾国一个村庄的人。然后这个怪兽不知如何进入了围猎比赛的原始丛林,然后不知如何就被墨曜斩杀了。 “虽然离得远,但我也感受到了新王的神勇!有一瞬间我特别晕,眼冒金星,站都站不住了,蹲下来好一会才缓过来。后来,旁边的人告诉我,那会儿正是新王的目光扫视到我这儿了。”见过大世面的李二哥继续道,满意地看到众人都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人群嗡嗡议论起来。 “真的啊?” “哇!我们新君真是太厉害了。” “我们的新国君简直是完美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完美?”陶源轻轻一撇嘴,似乎有些不屑,“可惜是个冰雕脸!”。 “完美吗?”山村中也有见多识广者,“我看他有一个地方还比不上我!” 众人都被震惊了,上下打量着说话的人,王叔就是这小山村里一个普通村民,家有两分薄地,一儿一女,日子过得虽不至于紧张却也没多少富余。 陶源一阵惊讶后忍不住大声追问道:“王叔,他哪里比不上你了?” “是啊,王叔,你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张家的三丫头忿忿不平。 “王叔你今天要把话说明啊,不然我们可都不依!”王家的大姑娘也帮腔道。 有人打趣哈哈笑道:“王叔吹牛皮不打草稿,这下要被新君的女粉丝围攻了。” 王叔满意地左手搂着两岁的儿子,右手抱着五岁的女儿,嗤笑起来:“就是……我有媳妇,他没有……哈哈哈……” 人群惊愕,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瞎说,这算什么不足?我们王上要想有媳妇,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新王那么年轻,没媳妇也正常啊。” “瞧瞧你的样子,别做梦了,难道王上是在等你吗?” “说不定他早就有意中人了,只是还没宣告天下罢了。” 众人继续一阵哄笑。乡野笑谈,村民们对这位新君上既崇拜又好奇。 “小陶大夫!小陶大夫!你快回去!快回去!”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犹如平地一声炸雷,人群立刻被炸出一个洞来。原本挤着的人群一阵涌动,陶源忽然被人往后一拉,差点摔倒。 来人气喘吁吁,十万火急:“陶神医,你师傅,快不行了!你,你快回去看看!” 什么?怎么可能?陶神医,远近闻名、妙手回春、扁鹊再世的陶大夫,不知道救过多少病患的性命。怎么可能现在要叫徒弟去救她的性命? 陶源一愣,飞奔而去。人群听得这个爆炸消息,也蜂拥跟去。 影陶庵里,陶神医昏迷在榻上。村长和村里的几位重要管事也都来了。 陶神医的医术了得,远近的村子都有人来找她看病。可是现在陶神医病了,村里也没别的医生,只能叫她徒弟来治了? 众人犹豫间,陶源一阵风似地进来。 “师傅,我师傅怎么了?”陶源一眼看到病榻上的人。 “小陶,你可来了!”村长焦急道,“王婶路过村子后头的竹林,就见到有个人倒在地上,走近一看,竟是陶大夫。你快看看,你师傅这是怎么了?” 陶源走到榻旁,细细察看,似乎是中毒?端坐下来,切中脉搏。 似乎是蛇毒?陶源快步走到师傅的小|腿旁,卷起裤管,果然见到两点红印。 蛇伤。在这小山村里行医,陶源经常见到这种伤口。只是这两点红印比日常所见的蛇咬伤口要宽大一些,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变成了一大|片紫黑色。 这个小山村背靠着九别峰,山上林木繁盛,经常会遇到村民被蛇咬伤的情况。陶源忙按照师傅日常教导的方法进行施救,捆绑压迫伤口附近的经脉,逼出毒血,敷上解毒贴…… “小陶啊,陶大夫她怎么样啊?”村长焦急问道。 要说起来,这陶神医可不仅是因为医术了得,才在村里德高望重,更因为在六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中,她几乎是救了整个村的人,加上她无儿无女,身边就这一个女徒弟,也难怪众人都热心想要帮忙。 陶源解释道:“师傅被毒蛇咬了,用了药,应很快能醒来的。” 众人都放下心来,心想:毕竟她是神医的徒弟,靠谱。 村长将众人遣散回去,只留下两人在这里陪着,看看还有啥需要帮衬的。 陶源做完要做的一切,剩下的就是默默等待师傅醒来。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病人,那个号称“神医”的中年妇人,平日干练的脸,此刻却微微浮肿,看起来竟好似温和了许多。 虽然师傅平日对她略有些严厉,但两人之间的情分其实早已超出了普通的师徒之情。六年前,是师傅将她从生死边缘拉回到人间。六年的行医生涯,朝夕相伴,虽以师徒相称,但陶源知道,师傅孑然一身,早就将她当做亲人一般看待。 师傅,你平日是最烦人拖拉啰嗦的,怎么今日自己也竟如此拖拖拉拉,到现在还没醒来?夜已深了,陶源一手支在榻上,托着头,忍不住一阵倦意袭来。 一片耀眼的火海,耳边充斥着爆燃声、尖叫声,浓烟中伴随着焦糊味。 “殿下,着火了,王宫四处都着火了,我们,我们都出不去了……”远远地传来和馨的呼叫声。那是她的侍女,也是从小一起陪伴她长大的姐姐。着火的木梁飞落下来,和馨的身影一闪,不见了。 “和馨,和馨!”她一阵心悸,无措地哭喊起来。 忽然被人一把搂住,她回头,是母亲。母亲竟像小时候一般,将她一把窝到怀中,她流着泪在母亲的怀抱中瑟瑟发抖。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趣儿,莫怕。” “小陶大夫,小陶大夫,你做噩梦啦?”身边陪夜的村民推醒陶源。 陶源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来,抹去脸上的泪痕,摇摇头,驱散噩梦留下的心悸,说道:“嗯,只是个梦,醒了便好。” 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外面已经天色微白了,师傅还没醒来? 陶源有些焦急起来,反复查看着师傅的情况,昨天用的药,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效果?再看那伤口,却见那黑色丝毫没减轻,似乎还有蔓延之势。 陪夜的两个村民眼见着陶源急疯了,心里默默升起同一个念头:毕竟她只是神医的徒弟,不靠谱啊。 “小陶大夫啊,我们赶紧想想其它办法吧。要不然,赶紧抬下山,找平江城里的大夫看看去?” “抬下山至少要三天,来不及。”陶源不知所措地摇头道。 被蛇咬伤,救治是越快越好的,尽早用药,尽快阻止毒性蔓延。咬伤后十二个时辰,是救治的黄金时间。而如果拖过三天,就基本没救了,这时候毒性随着血液流动,已经侵害到五脏六腑,救治就会变得难上加难。 平江城,离灵芝村最近的城。从灵芝村出发,八十里崎岖的山路,正常人要走好几天。更何况抬着一个病人? 陶源转身开始翻箱倒柜,井井有条的药柜瞬间变得惨不忍睹。 “小陶大夫,那我们再想想还有啥其他办法?” 没人回答,陶源已经跑到隔壁屋里去了。那边屋子里放着师傅收藏的好多古医典籍,一定能找到办法。 这些深奥难懂的古籍医书,平时看一眼就会犯困,今天她翻遍了,也没觉得半分疲累。 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她要的东西。 陶源瞬间觉得好累,瘫坐在地上。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是一句大实话! 昏暗的座椅凳脚间,似乎有一沓黄色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本用来垫书柜的书。陶源伸手摸了下,两个手指上立刻沾上了一层尘土。 唉,这本书真是可怜。陶源叹了口气,再看那书,被拂去尘土的地方露出来黄色的绸质封面,似乎在无声地反驳着,我可是一本身价不菲的书。 陶源爬过去顺着书名的方向仔细辨认,“药者……”,只能见到前面两字,后来的字都被书柜脚压着。全力撑起柜子,哐一声柜子又重重砸回地面,一阵微尘扬起,终于把那书抽|出来了。只见黄色的绸质封面上赫然写着“药者概论”。 陶源略有些失望,看书名,应该是一本入门级的书吧? 翻开书,看到第一行字:本书特为药者医治方法而编著。药者,尤难自医。神农尝百草,其脾胃皆已适毒适药。 陶源心中一动。原来如此! 师傅采药、制药、试药。所以她的身体里面已经具有了很强的抗毒性和抗药性。平时师傅被毒虫叮咬,都无需治疗,因为她的身体里已有很强的抗毒性。而这次用的蛇药之所以无效,也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具有了很强的抗药性。这说明之前的用药,药力不够! “师傅啊,真是搞不懂你,这书就是为你写的啊!这么好的宝贝书,你居然拿它垫柜子?幸好你徒儿机灵,还能找到这垫柜子的书啊!”陶源开开心心地捧着书,往后翻去……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自己高兴地太早了……书里介绍了各种奇妙的特效药物,极地冬虫草、雪域万年参、须句五角玉露、邾北蓝乔仙板……等等。都是好药,有钱也没处买的好药!更何况自己还没钱! 灵药,具有解毒奇效的灵药。必须找到它,师傅才能有救…… 比药招亲 万栖山脉是上鲁国著名的药材产地,每年数不清的药材被运送下山。平江城则是其中重要的药材中转地。城东的集市里,常年云集着卖药的山民和携带重金前来采购的商人,有买有卖,熙熙攘攘,各取所需。 然而今日的集市有点不同寻常。数百人围在一起,一圈又一圈,人头攒动,层层叠叠。 人群的中心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身旁竖着一个大大的招牌“比药招亲”,旁边一行小字写着:陶神医被蛇毒所伤,徒儿特比药招亲;若能得盼灵药,愿招为神医徒弟女婿。 “我只听过比武招亲,比药招亲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唉,你看看,陶神医的医术闻名天下,但其实给人看病根本赚不到钱的。” “是啊,现在生病买药可贵了!” “这个徒弟倒是个重情义的。” 人群议论纷纷。 陶源知道人群中正对自己评头论足,可这眼下师傅的性命危在旦夕,不是犹豫的时候。她站起来,对周围的人一躬身,施了一礼。 人群渐渐安静下去,陶源大声道:“我师傅陶心洁大夫昨日被毒蛇咬伤,至今还昏迷不醒。由于她的体质特殊,普通的蛇药对她无效。今日在此,恳请诸位朋友能施以援手,求取能克制蛇伤的克毒灵药。如提供灵药有效,小女愿意……愿意……” 声音越说越轻。天哪,要我当着大庭广众说这些,还真是颇需勇气啊。 “愿意什么呀?” “快说啊,别害羞啦。” 陶源一咬嘴唇,大声道:“招牌上写了的,请大家自行查看。” 人群一阵哄笑。 “我不认识字啊!” “是啊,看不懂,你给解释解释。” 陶源瞪着那几个油腻男子,认真回道:“不认识字?那你也必定没有我要的东西。” 那几人不甘心,又继续调笑道:“那你也要先摘下面纱,让我们看看真容。大家说是不是?” “如果人家看不上你,那又怎样?” 说着就要上前动手去掀陶源的面纱。 陶源轻轻一跳,躲开那人,护住面纱道:“可否先让我品鉴您的灵药?” 周围立刻有人爆笑鼓掌起来。 那嘴贱的几人吃了瘪,又不好当众发飙,只好悻悻散去。 “小陶大夫,你看我这些杠板归,是否可用?要用你就拿去吧,我什么回报也不要,就当送给陶神医的。”有人将一包黑褐色药材放到陶源面前。 “小陶大夫,我这一篮蛇莓是今早刚摘的。送给陶大夫,希望能有些效果。”有人递过来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一篮红艳鲜嫩的小果子。 “我这盒汗八莲给你。去年我父亲的病还是陶神医治好的,今日我这个就送你了,不求回报。” “你看看我的,重楼,这个可是解毒法宝。” …… 不一会,陶源面前堆满了各种药材,有普通的,也有名贵的,有不求回报馈赠的,也有想要碰运气中彩的。 陶源面纱后的脸苦笑下,这些药效都太普通了。陶源一一谢过,将东西都退还了。 一整天,众人的目光不断地聚在陶源以及她身边那个“比药招亲”的招牌上。看热闹是人的本性。有人看乏了,走了,又不断有一些新人加入。 药材集市热闹欢腾了一天,却是让陶源不断生出希望又不断品尝失落的一天。暮色渐浓,夕阳挂在树梢上,集市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人,商家们纷纷准备收摊回家。 “比药招亲”的招牌在风中摇曳,却再也吸引不到任何人的围观。招了一整天亲,没招到想要的结果。陶源欲哭无泪,沮丧地坐在路边。 “小陶大夫,给你这个。”话音传来。 陶源抬头,面前是几个药材商户,看起来有些眼熟。 “陶大夫是个好大夫,唉,真是可惜了。我们这边的几个药材商家只恨没有你要的灵药,我们大家商量着,给陶神医凑了些银子,给你。”说着,其中一人把一包银两塞到陶源手中。 陶源急忙推却。 那人又道:“陶神医虽然名气大,但看诊时收的诊金却是其他名医的一成都不到,有时候遇到穷苦人,不光不收钱,还赠送药材。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些钱你备着,万一遇到了名贵好药,也是要花银子的。万一遇不到……那这银子你就用来……也好办得风光些……唉……你帮陶神医收下吧,我们心里也好过一些……” 陶源只觉得眼睛里一阵酸涩,接过银子,说道:“谢谢你们,陶源感恩,铭记在心。” 抱着银子,低头漫无目的地走着。浑然不觉远处两个身影正悄悄跟过来。 还有一天。 只剩一天。 师傅,我到底怎么做才能救你? 上一次是六年前,最爱我的父王和母后,尊崇的生活,一切的荣光都离我远去。六年后的今天,难道老天爷又要收走我这最后一个亲人? 想到母亲,一阵悲痛绝望忽然涌上心头。 陶源坐在路边,看着远处的夕阳暮色,终于忍不住默然流泪。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哭什么,哭有用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陶源擦了泪,抬起头。只见来者是个红衣女孩,容貌甚美。她噌一下从马背上跃下。 “我哭我的,又关你什么事?”陶源淡淡道。 红衣女孩幸灾乐祸道:“你应该庆幸,没把自己嫁出去。” 陶源心里叹一声,这世上无聊的人真多。转身,只想快步离开。 红衣女孩见她竟不理自己,一转身骑上马想走,却又有些不甘心,对着陶源的背影大喊道:“你知道蓝乔仙板吗?” 陶源一怔,转身问道:“蓝乔仙板?” 红衣女孩不怀好意地一笑,亮出手里的一个小包袱,掂了掂:“我这里有。可是不想给你。” 说完,一鞭子抽下,马儿极速狂奔起来。 陶源急忙追上去大喊:“喂,回来!回来!” 那马儿好快,红色背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 蓝乔仙板?陶源怎会不知!解毒十大神药中排名第二,产地在几千里外的邾国北部,可以解天下各种奇毒。 刚才为什么不忍耐一下!为什么要去怼人家?!那个红衣女孩也许只是恶作剧?那包袱里也未必真的是蓝乔仙板。可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师傅也许就有希望了! 陶源呆呆望着红衣女子驰马而去的方向,懊悔不已。忽然怀里一松,刚才商户赠送的银子不见了。一条灰影从身边窜出。 “站住,抢钱了!抢钱了!”陶源边喊边追上前去。 那窃贼哧溜窜得飞快,却没想到这小姑娘竟也玩命地追着他,眼见跑过了三条街都没甩掉。那窃贼往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跑去。 陶源紧追不舍,越追越近,一伸手,眼看就要抓|住了。却忽然眼前一阵火石金星,“砰”一声,忽然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陶源被撞得眼冒金星,顾不上狼狈,爬起来再看,那窃贼哪里还有踪影。 陶源真是欲哭无泪。再看撞她之人,只见对方慢悠悠从地上扶起被撞翻的招牌,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平江半仙——逍遥子”,却是个算命先生。 “姑娘,你把我招牌都撞翻了,你,你跑得也太快了!”那算命先生似刚从惊吓中醒来,瞪着陶源,半天才说出话来。 “平江半仙?”陶源看着他的招牌,忿忿道:“半仙,你可知道我刚被人偷走了一大包银子!你真要是有神通,为什么撞到我,而不是撞到那小偷!” 那半仙先生毫不犹豫地笑道:“姑娘,你这是破财消灾,是好事啊。要不来一卦,我给你指明个方向?” 陶源一肚子火气无处发,嘲讽道:“您算不出来我身上没有钱吗?” 半仙先生略尴尬,笑道:“额,我算出来你没钱了,所以这今日最后一个生意,免费送你了。看相,算卦,测字,你选一个吧。” 陶源不回答。 算命先生似乎思索了下,顿了顿,循循善诱道:“最近家中可有人重病?” 陶源心中一动,拿起笔来,写下一个“药”字,说道:“好,我测字。”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说道:“草字头,你要找到的东西应属于草类。” “左下部的绞丝旁,形状迂回曲折,说明此事需经历颇多坎坷,又似是崎岖山路。你要找的东西应出自山上。” “右下部的勺部,食用器皿,说明此事可解,且有后福。” 半仙先生见陶源渐渐听得入神,暗自得意,继续道:“药,乃是解除痛苦、救人性命的天地灵物。测这个字,说明姑娘你心地善良,自幼家境好,但到长大一些时会遭遇一些事情,嗯,一些不是太好的事情。人有祸福,自有定数,机缘到了,一切厄运都会消散。你且看开些。” 他说得似乎颇为诚恳,陶源听得一愣,心中迷惘起来,他说的是真的吗? 半仙又道:“你我今日有缘,才会在此撞见。姑娘,你遇到事情想开点就好。” 这位半仙似乎有些通灵,说的几样事情都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 蓝乔仙板只能生长在邾国北部的寒冷的极地,而且由于产量非常稀少,只有王族的药库里才可能有,怎么可能流传到民间。除非……除非是被人采摘到的,然后交易到这里的药材市场上?那个红衣女孩,看起来倒像是药材富商家的傲慢千金。 但这蓝乔仙板只能生长在极寒地带,而平江城的气候并不符合。 陶源抬起头看向远处,这热闹街市之外,是重重屋檐,更远处是一抹淡灰色的城墙。平江城外,连绵起伏的万栖山脉已渐渐被暮色笼罩。烟蓝色的山峰起伏中隐约可见几簇白点——九别峰! 陶源似有所悟,谢过对方,匆匆离开。 陶源跟随师父采药,足迹遍布万栖山脉。方圆几百里内,只有万栖山脉上的九别峰终年积雪,寒冷异常。难道九别峰上有蓝乔仙板? 思索片刻,陶源决定,上九别峰碰碰运气。虽然有很多疑点,但现在别无选择。师傅的情况紧急,必须要在明天晚上之前找到合适的灵药。心里潜藏着期望,也许真如那位逍遥子半仙所言? 九别峰 如果说万栖山脉是一只凤凰,那么就是这只凤凰的眼睛。 九别峰由于地势险拔,落差极大,峰顶终年积雪覆盖,而峰下却四季如春。正因为这样的地势特点,九别峰的药材种类繁多,有“药材仓库”之称。但采药人都明白这个“药材仓库”可不包括峰顶。因为峰顶终年积雪,必定是寸草不生,并不会有什么好药材。更何况峰顶太过陡峭,那冰雪覆盖的百丈悬崖连敏捷的猿猴都攀不上去。 但是这些对陶源并不构成大问题。 四维术,须句国只有王族掌握的密法,修炼者使用自己灵力来激发宇宙神力,可以将人或物体瞬间转换空间地点。初级修炼者,只能将自己快速移动两三尺,随着修炼深入,移动距离不断增加。 幸亏这几年帮师傅采药,对这个密法勤加修炼,陶源的四维术已经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移动百里。陶神医声名远播,其实也有徒弟的功劳,每次缺什么药材,徒弟都能快速弄来。 时间紧迫,陶源快步来到平江城外的树林,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树洞。她朝四周看了看,四下无人,然后便一猫腰钻了进去。树洞不大,陶源正好能整个人缩在里面。 四维术施展时有个前提,就是没有被任何眼睛看到。不能被人看到,也不能被动物看到。哪怕被一只小鸟,一只毛毛虫看到都不行。否则法术就不灵了。树洞是野外施法最适合的地方,这是陶源多年来总结的经验。 缩在树洞里,陶源闭上眼睛,朱|唇轻启,默念口诀,周围的景物一瞬间幻动起来。 好冷啊。陶源睁开眼睛,只见一片白雪茫茫。此刻山下是初夏时节,身上只穿着单衣,刚才上山前竟忘了先加件厚衣服。以前只嫌戴着面纱憋闷,现在却只觉得太轻薄,挡不住这逼人的寒气。 陶源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脚下是皑皑白雪,晶莹的巨大冰川静静地矗立在眼前,坦荡,纯净。这是一片很大的坡地,没有任何植物或动物的踪影。有点晕,呼吸也越来越沉,她知道这是因为雪山上空气稀薄的缘故。 天边的红日渐渐沉入地平线。月色和星光亮得耀眼,和冰雪互相映照,白色中又似乎发出幽幽的蓝光。陶源能轻易看清周围的一切。 看着广袤天空上的明月,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月色柔和的夜晚,他的眼神那么明亮:“你可愿来上鲁国?” “你可愿来上鲁国?”多年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眼中似乎有了些雾气。我现在可不就在上鲁国嘛。陶源不再看那明月,低头认真地搜寻起来。 陶源哆哆嗦嗦在冰雪上走了一夜,找了一夜。一无所获。别说药材,就是一棵小草,一片苔藓都没有。 曙光渐渐亮起来,凌厉的寒风吹得陶源不断发抖,也吹散了四周的雾气,峰顶的景致越来越清晰了,白色的雪山边缘似乎镶着一条黄线。 雪山顶上的油菜花? 陶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快步跑过去看个究竟,可是冻僵了的身体不听使唤。 慢慢走,终于走近了,看清了,那是一片黄色的花海。 九别峰峰顶终年积雪,人迹罕至,别有天地。山顶西南边的坡地上空,阵阵巨风呼啸而过,不断吹散山顶聚集的白云,天空湛蓝,阳光洒落,无数低矮的小草花正在汲取着天地精华。黄色的小花儿似乎对这里的恶劣环境很满意,绽开出如小萌狗的笑脸来。 这是……小狗兰? 陶源心跳得忽然好快!蹲下,仔细辨认,真的是小狗兰!须句国的国宝,曾经身为须句国公主的她不会认错! 五星玉露,生长在须句国最寒冷的冰原上,五年开花一次。解毒十大神药中排名第一,可解各种奇毒邪毒。花的形状像小狗的脸,所以俗称“小狗兰”。这种可爱的花朵由于受到冰原和烈日这两种极端环境的影响,具有超强的解毒功效。但也因为它生长的自然环境太过于恶劣,所以非常罕见。可以说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贵药材。 看着眼前的花儿,陶源欣喜若狂。为什么这里会有小狗兰?连原产地须句国都非常罕见的珍贵药材,为什么会在这个无人踏足的地方成片地开放?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傅有救了。 陶源小心地弯折下一朵,放进兜里。剩下的就简单了,启动四维术快速离开这里,打道回府。师傅,我来了!逍遥子半仙,你太灵了! 陶源闭上眼睛,想要念起口诀,可是忽然发现张不开嘴了,嘴唇竟然冻在了一起。 更糟糕的是陶源听到身后穿来一声大喝:“什么人?” 身体被人一把拽住,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拎起来。 九别峰顶,不是神仙居所,而是一个世外田园。田园的主人正在批阅公文,察觉到屋外的人似乎来来回回好几趟了,抬头朗声问道:“何事?”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行礼,认真答道:“报告君上,花田旁发现一人,看打扮,似乎是当地的普通百姓。” “普通百姓?”他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望向英俊的侍卫。普通百姓怎么能上得了九别峰? 小鸡被老鹰拎着走着,看到路的两边都是黄色的小花。这片花海真大呀,这一朵小花的价值就抵得上同样分量的一片黄金了。谁是这片花海的主人,岂不是富可敌国? 老鹰拎着小鸡穿过花海,走到山体旁边,巨大的冰川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一推,冰川开了一个小口,竟然是一个透明的水晶门帘。 可怜的冻僵了的小鸡被拎得七荤八素,忽然被人往地上一丢,胸口撞得生疼。 疼痛刺激了陶源被冻僵的大脑。陶源强打起精神,打量着周围。真是没想到,这冰川的后面还藏着这样的一个地方。巨大的冰川把寒风挡在外面,把阳光都释放进来。太阳已经很高了。这里很明亮,虽然还是很冷,但没有了外面的寒风刺骨,这里的冷也变得容易接受了。 这似乎是一个厅堂,雅致的桌椅摆设,处处透露出主人的品味不俗。厅堂的一侧挂着一幅巨大的落地水晶帘,璀璨晶莹的珠子轻轻晃动着,看不清后面的情况。 老鹰正在盯着自己。老鹰并不老,是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神情严肃。 有个好消息,冻住了的嘴唇慢慢恢复了,陶源心里安定了些。只要找到机会施展四维术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可是自己正被鹰眼死死盯着。 这片花海的主人?他拥有这么大一片花海,应该也不会在意我顺了这么小小一朵吧?先套套近乎! 陶源:“大哥,这里是你家吗?你一直住在这里吗?这里的悬崖好高,你是怎么上来的?” 那年轻人冷冷望着她,默不作声。 “大哥,这些桌子椅子看起来都好华贵,你花了不少钱吧?”陶源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傻话。拥有这么大一片五星玉露的人,怎么会缺钱? 陶源有些唇干舌燥:“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生气吗?大哥,门口那片花田是你种的?” 老鹰大哥没有任何回答,只是严肃而古怪的看着她。 陶源觉得嗓子有点发干,胸口有点发闷:“大哥,你可是在生气我摘了你的花?” 想到自己这次是两手空空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又道:“我知道这个花价值连城,我下次也送你很多好药材,怎么样?” 普通百姓能认得这花?还知道这是药材? “你是谁?”水晶珠帘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清亮又冰冷,带着莫名的寒意。 陶源惊了一跳,这问题从何答起呢?六年是须句国的公主,现在是隐姓埋名的山村游医……陶源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背上竟瞬间发出一层细汗,胸口疼痛起来。 陶源转身对着水晶珠帘一行礼,认真道:“我是陶源,跟着陶心洁陶神医在灵芝村里行医多年。前几日我师傅被毒蛇咬伤,因为她体质特殊,普通药物不起作用,路过贵地,见到……咳……” 说到这里,想到师傅可能撑不过今晚,眼中酸涩,一阵剧烈咳嗽。 珠帘后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你……你认得这花?” 陶源一愣,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这里太高太冷了,肺腑已经受不了了,陶源顾不上细想何曾听过这个声音,忍着胸中疼痛,恳求道:“我认得,这是须句的五星玉露,是有名的解毒神药。恳请此间的主人能赐予一朵五星玉露。我师傅行医数十载,救人无数,请您……咳……我|日后……咳……” 这高处的空气太稀薄了,陶源呼吸困难到话音迷糊,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不不不,不能这样晕倒,太狼狈了,而且师傅,师傅怎么办? 她想要强打起精神来,但事与愿违……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察觉到那水晶珠帘一阵晶莹乱颤……帘后似乎有人冲出来,将她抱住了……? 陶姐姐 嫩黄色的小鸟窝在手心里,少女用手轻轻抚摸小鸟的绒毛。好软,好茸。 陶源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软塌上,梦中那毛茸茸暖烘烘的触觉延伸到现实中,变成了身上盖着的一件黑色貂绒披风。这披风十分华贵精美,黑绒为底,金丝线隐约穿|插其中,用手一摸,只觉得柔软异常。 屋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人。案几上,米兰花正在静静开放,葱绿光亮的叶片中,藏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清香四溢。 屋外也很安静,偶尔“滴答”一声,是屋檐缓慢滴水的声音,昨夜应是下过雨了。这种宁静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陶源瞬间清醒过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面纱,面纱呢?一摸,面纱还在。心中安定了一些。 小狗兰呢?陶源一摸衣兜,空的。啊?我怎么穿着这一身,竟然穿着秋衣秋裤,我怎么穿成这样? 陶源又开始觉得严重缺氧,脑中一片空白。 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只见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推门而入。见到陶源正瞪大眼睛望着她,一吐舌头,立刻转身带上门,又出去了。 “唉,你……”陶源不知道该说什么。喊住她?然后问问她这是什么地方?昨日发生了什么? 正在犹豫间,却听到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少女并未离去,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前,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陶源道:“请进。” 她有一大堆问题需要人解答。 那女孩推开门来,走路带风,蹭蹭几步走到陶源面前。对陶源躬身行礼道:“夫人,对不起。我刚才忘记敲门了。他们说等您醒了,我要敲门才能进来。” 陶源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什么?夫人?” 少女吃惊又羞愧,瞬间红了脸:“啊,我叫错了,对,对不起。您看起来还是蛮年轻的,应该是小姐,怎么会是夫人呢?” 见陶源不说话,又赶紧道:“小姐,对不起,我是新来的。” 陶源千言万语被堵在胸口,再看那女孩,大约十五六岁模样,行动干练,面容还带着些稚气,手上提着个双层的红漆篮子,似乎和她的气质有些不般配。问道:“你是谁?” 少女答道:“我叫何好。昨天才来的。” 陶源点头道:“你好。我叫陶源。以后不要叫我小姐了。” 何好不好意思地笑着:“好的,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陶源道:“你看起来比我小几岁,你可以叫我陶姐姐。” 何好开心道:“好的,陶姐姐。其实我也觉得那样叫,很别扭。” 何好将篮子放下,一把掀开上面的盖子,端出一个小碗来:“陶姐姐,你先把这个喝了。” 陶源接过来,是一碗中药汤剂,闻了闻,辨了下,里面应是常见的几味补气活血的药材,对自己的情况正好适用。陶源也不怕这药里有古怪,如果对方想害自己,自己早就小命不保了。于是便一口气喝下去。 这个开方子的大夫还是有水平的,基本都对症,只是多了一味无用的冰糖。喝完汤剂,陶源觉得浑身舒畅,身上也微微有点发热起来。 何好见她乖乖喝完药,很开心。又一把掀开篮子的下层,下层容量比较大,何好伸手进去又捧出一叠东西:“陶姐姐,给你,这是你的衣服。” 陶源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之前那身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被叠成一个豆腐小方块。暗暗用手一摸,小狗兰不在里面? 陶源旁敲侧击道:“好的。嗯,你知道这件衣服从哪儿来的吗?” 何好皱眉道:“陶姐姐,这衣服不是之前你自己身上穿着的吗?难道还在发烧?” 何好的手一下搭到陶源的额头上。那少女身手矫健,陶源想阻止都来不及。 何好疑惑道:“没发烧啊。” 陶源略尴尬:“这衣服……” 何好道:“我昨天刚来第一件差事就是帮你换衣服。那时候你烧得厉害,浑身滚烫,汗出得衣服都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何好有点自来熟,说道:“陶姐姐,你身体底子还挺好的,恢复挺快。你昨天那样子,可把大家都吓坏了。” 陶源问:“你说的大家是?” 何好露出无辜又无害的笑容:“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其他人。” 陶源:“你大哥……是干什么的?” “当官的。”何好皱眉,尴尬地一笑:“陶大姐,原来你不认识我大哥?” 陶源暗自好笑,继续追问道:“什么官?” 何好那竹筒倒豆子的嘴忽然闭上了,不再回答陶源的问题,只闷闷道:“陶大姐,你把衣服换好。我在门外等你。” 说完转身就走。 陶源:“你等一下。” 何好皱眉:“还有什么事?” 陶源:“陶姐姐。不要叫陶大姐。” 何好“噢”了一声,走出门去。 见门已被关好。陶源迅速拿起衣服翻看,衣兜果然是空的。身上的秋衣秋裤有些闷热,陶源快速换好衣服,浑身松快。 陶源暗自考量,昨天?已经又过了一天了?那师傅的情况……但如果有第一神药小狗兰在手,晚一天也应该来得及。还是需要快点想办法找此间主人讨要小狗兰。 眼神飘向门口,却忽然看到那篮子里似乎还有个物件。走过去一看,却是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木盒是樟木做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陶源轻轻打开木盒,欣喜若狂!里面放着一朵小狗兰,已经经过了简单的烘干处理。这是否意味着,此间的主人已经同意将这朵小狗兰赠给自己了?太好了!师傅有救了! 又不禁暗暗责怪道,何好这女孩子看起来干练,做事情却有些粗枝大叶呀。 九别峰上的花海,看来并非是偶然天成的,而是另有隐情。能有这样能力的人,应该是有很大背景的。当官的?陶源以前总觉得一个有财的官员不是好人。但现在又忽然想到,如果一个官员爱财,那他通过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动手去开垦无人的荒地,种出名贵药材来获取财富,而且这些名贵药材还可以普世济人,这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发现了这一片五星玉露的秘密,花田的主人如果有不良居心,那自己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如果对方不想伤人性命,为了保密,极可能将自己软禁起来?不过只要施展四维法术,谁能关得住我?!趁着现在屋里无人,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花田主人,你是个善良的土豪大官,谢谢你救了我又送给我小狗兰。本以为师傅只能撑到昨晚,但既然有了这第一神药,晚一天应该也来得及。今天白拿你一朵小狗兰,以后我必多采些好药材来送还给你。 心中默默对花田主人说了一番话。陶源端坐合眼,默念口诀,打算溜之大吉。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由于昨天的一场病,身体毫不配合,根本无法启动四维术。 陶源咬牙。等,再等几个时辰后,应该就可以了。 可是门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隔着门催问:“陶姐姐,你换好了吗?陶姐姐,陶姐姐?” 陶源只好答道:“好了,好了。” 何好推开门来,说道:“我们该走了。” 重逢 陶源走出门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静雅致的园林。门前一片金镶玉竹,碧绿的叶片上镶着两条金边,如同一片美玉中嵌着丝丝黄金。跟着何好缓步前行,只见这大园林中处处是茂林修竹的美景,此间的主人,真是风雅至极。陶源暗自赞叹。 跟着何好走过迂回的长廊,远远见到一长排马车停在路边。 何好过去打招呼道:“大哥,我们来了。” 陶源看去,却发现“大哥”有些面熟,就是把她当小鸡一样拎着的那个英俊少年。自己也曾对他叫好几声“大哥”,可他一句都没应过。 但这次“大哥”却应地很快:“你们终于来了。” “大哥”见到陶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手一指最后的那辆马车,说道:“请上那辆车。” 这一长排马车每辆都很宽大,显示出主人的财力雄厚,只有最后一辆是普通马车的样式。 然后又转身对何好说道:“你跟我来。” 上,还是不上?想把我带去哪儿?陶源想了想。不怕,只要等一会灵力恢复,就可以施展四维术脚底抹油了。一个人在马车上,没其他人盯着更好。 打好如意算盘,陶源慢慢吞吞上车去。掀开车帘,忽然微微一怔,车上已经有人了。 只见一年轻男子斜斜倚靠在窗棂边,似在假寐。他双目微闭,两道俊眉如剑锋锋芒,一身如漆的黑衣,墨染般的长发整齐地规束在脑后。陶源看不清他的真实模样,只因他竟也用一块面纱松松地遮着半边脸,只隐约透出白皙俊秀的轮廓。修长的手指舒展着,微微握着一个案卷。那男子在梦中也轻轻蹙着眉,俊雅中又透出几分疲倦。 陶源后退一步,心跳停了一下。 那男子睁开眼,双目璀璨明亮,眼神灼灼,含笑看着她,温声道:“你来了。” 那马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嘶叫一声,抖了两下。 男子似乎担心陶源会摔倒,向她伸出手来。他本就松松地戴着的面纱,竟如一抹遮不住高山的云霞斜斜飞落,露出他姿颜俊秀的真面容来。好一个天神下凡般的绝世美男子。 陶源惊呆了,眼前这人竟然是……是……墨曜?六年前曾经的同窗,新任的上鲁国国君? 墨曜一把扶住她,拉着她坐好,对着窗外大声道:“可以走了。” 马车轻轻晃着,马儿走得并不快。 陶源思绪纷乱。 墨曜斜睥她一眼,又将面纱松松地戴回脸上。 马车里静得有些尴尬。 墨曜:“你……” 陶源:“你……” 半晌没人说话,想说话时两人又异口同声。 墨曜微微一笑,道:“你先说。” 陶源沉默片刻:“你就是那片花海的主人?” 墨曜笑道:“是的。” 陶源:“九别峰水晶帘后的那人,是你?” 墨曜的神情似乎黯淡了一下:“是我。” 陶源:“为什么要戴着面纱?” 墨曜轻笑:“为和你一样。” 陶源:“……” 墨曜眉开眼笑道:“三个问题了。换过来,该我问了。” 墨曜沉默片刻:“你我何时初识?” 陶源低声道:“昨日。” 墨曜灼灼地盯着陶源,一阵沉默,收回目光,似乎有些失落:“为何不是六年前?” 陶源心口一紧,说不出话来。 墨曜见她的样子,柔声说道:“刚才的问题不算。你……为何不来找我?” 陶源犹豫了一下,垂头道:“不想麻烦别人。” 墨曜:“……” 陶源:“……” 陶源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提醒主人,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喂过我了。 陶源微微一笑,道:“不问了,不问了。有钱人,请我吃点东西吧。” 一阵暖意舒展开来,她还是那个如桃李春风般明朗的人。 墨曜笑道:“好,我也饿了。” 马车正走在平江城最热闹的路上。市民们难得见到这么蔚为壮观的大车队,不少人正在驻足议论这是什么来头的车。 却见这大车队忽然停下来。最后一辆车上跳下一名蒙面男子,跑到包子铺前,笑着说道:“快来两个”。扔下银两,也不等找零,又奔回车上。大车队又开始隆隆前进。 其实,戴着面纱吃东西是很需要技巧的。 墨曜买到的恰好是平江城有名的鲜肉大包。那包子又香又大,墨曜只低着头,一手撩着面纱,一手拿着包子,咬下去。 没想到这个包子却是个顽皮的性子,汁水“噗”一声就喷出来,亮晶晶的粘在面纱上。墨曜不禁“哎呀”一声。 窗棂旁立刻出现一个剪影,墨曜道:“无事。”剪影消失。 墨曜一把甩掉油腻的面纱,无奈地看着陶源,道:“你也摘了吧?” 说完,就慢慢伸手过来,作势要摘陶源的面纱。 陶源忍笑都快憋出内伤来,忙道:“且慢。” 只见她伸出纤纤细手,将那包子撕下来一小块,从面纱下面伸进去,往上,慢慢送进口里。小|嘴一鼓一鼓。吃完一块,又撕下来一小块送进去。吃得甚是香甜。不一会,就将一个大|肉包子消灭干净了。 看她这么快吃完,墨曜对着窗口道:“停车。” 蔚为壮观的大车队又停下来,只见一名英气逼人的男子跨下骏马,在众人的注目中快速走到一个热闹的商铺前,彬彬有礼地说道:“老板,请打包两份面条。” “这面条味道很不错啊。你怎么不吃?快,趁热。”这位美男子如果生在另一个时代,绝对稳坐“吃播”榜首。 多吃东西有利于体力的恢复,快点回灵芝村救回师傅要紧。 陶源对着面条略一犹豫,就拿起筷子,夹起几根面条来,往嘴里送去。 可没想到这面条和包子是同一个母亲生的,竟也是个顽皮性子。面纱长,面条更长,两者都垂落下来,吧嗒,底部的面条就和底部的面纱搭在一起了。搭上去的面条还开心地在面纱上左右扭动了两下,终于把陶源的面纱沾上了油渍。 在一旁等着瞧好戏的某人,见到这面条果然不负期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车队中一名骑马的男子快速来到另一名马背男子身边,他似乎遇到点疑问,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我耳朵出问题了,刚才的哈哈声?” 陶源看着那笑哈哈的某人,尴尬道:“你变了。” 某人笑道:“何处变了?” 陶源:“以前你不笑。” 某人:“……” “这个给你,换上。”墨曜递给陶源一个新的面纱。 吃完东西,陶源觉得精神比之前好多了。忍不住暗暗多看墨曜几眼。心下盘算着,怎么想办法让他闭上眼睛,自己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墨曜忽然说道:“对了,刚才的问题,我只问了两个,你还欠我一个。” 陶源道:“请问。” 墨曜道:“那天你在九别峰上,想说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陶源忽然想到之前“比药招亲”的事,心下一片混乱,思索了一下,老老实实答道:“我不记得了。” 出了城,车队就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前面那些车似乎去了不同的道路。走着走着,颠簸得也厉害起来,周围再也听不到任何热闹的人声。 马车慢慢停了,墨曜站起来,撩|开门帘,一步跳下车去。 机会终于来了。 墨曜,对不起,我要回去救师傅了。这样不告而别,虽然无奈,却也是对你最好的选择吧…… 陶源端坐好,只待那帘子轻轻落下。 墨曜忽然转身拉住即将落下的门帘,双目明亮地看着陶源,说道:“你也下来。” 青山绿水,草木芬芳,陶源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已经来到了万栖山的山脚下。 墨曜对着其他几人私语几句,似乎交代了一些事项。 马车被卸下来放到一边。陶源这才发现,这马儿很不一般。只见它通体雪白,体型健壮,四肢俊美,马脸修长,两个大眼睛充满灵性。马儿似乎因为解除了繁重的桎梏,心情很愉悦。哒哒哒地走到墨曜身边来,用马脸亲昵地抵着他。墨曜也伸手轻拍着着马儿的长脸。 陶源:“这匹马……” 墨曜:“天神马。万里挑一的宝马神驹。任何山川险阻,难于上青天的道路,在它脚下,都将如履平地。” 天神马?想起来之前村民们对“天神下凡”的描述,陶源嘴角一弯。 墨曜转身,轻轻一拍马背,那马儿似乎能懂他的心思,立刻就安静下来,站着不动了。 墨曜转身,敏捷地一蹬,潇洒跨上马背。只见他身材修长俊美,一身黑色劲装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修长笔直的小|腿裹着一双黑靴,双目炯炯有神,对着陶源伸出手来,温言道:“上来。” 陶源一愣,不禁暗叹,这人,这马,这山川,真是世上绝美的风景。 “为何?” “送你去灵芝村。” “为何?” “你师傅还病着。” 影陶庵 陶源坐在墨曜背后,犹豫着,不知该把手放哪儿。 墨曜忽然人往后一斜,将她的手牢牢抓住,环在自己腰间。一手压着她的手,一手抓住缰绳,纵马朝前走起来。马儿慢悠悠的走着,似乎在欣赏山间美景。 “抓紧我。”墨曜对陶源说,又柔声补充道:“这马跑起来很疯。” 陶源只觉得那手上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心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找个树洞就可以搞定。刚开口说出“我不”两个字,那马儿竟一下子加速,朝前飞奔起来。 身边的树林、小溪、山道纷纷朝后倒去,一切事物都是在瞬间出现,然后又在下一个瞬间消失。就像人生的记忆,尊荣的、卑微的、欢乐的、忧伤的,一切都只是一瞬间,你伸手想抓,却只能握住虚空,徒增伤感。浮光掠影中,有一个高大的背影一直挡在前面。 陶源一瞬间失神,想起自己的父王和母后,曾经就是如此,事事都护着自己,挡在前面。只是现在他们都已经逝去在时光长河中,天地缥缈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趣儿,太昊伏羲氏的后代,须句国的王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这是我和你父王的命运,但不是你的命运。你走,去找自己的命运。”母亲最后的含泪的笑容映在眼前。 陶源泪流满面。 墨曜觉察到后面的人似乎在轻轻发抖,用手指轻拍着她的手,大声道:“别怕,很快就到了。” 天神马足下,八十里崎岖山路竟如行云流水般轻松飞渡。 两人下马。 墨曜将那天神马解开缰绳,对着它耳语几句,那马儿就欢腾的朝山上野地里跑去了。 墨曜道:“给它放个假,散漫几天。” 墨曜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怎么红了?” 陶源:“山风吹的。” 如果说九别峰是一双灵秀的眼睛,那么灵芝村就是这眼睛下的一颗美人痣,这里气候宜人,四季如春。灵芝村里户户垂柳,处处绿荫,好一派山村田园美景。 两人朝影陶庵走去。 墨曜:“这六年,你一直在这儿?” 陶源:“嗯。” 路边一群孩童正在玩耍,都好奇地看着墨曜。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过来,对着陶源说道:“小陶姐姐,这个叔叔真好看,他是谁呀?” 陶源:“……” 墨曜瞪眼:“不许叫叔叔,叫哥哥。” 小女孩有点害怕,却又不服气地嘴硬道:“我爹说了,这样叫人是不礼貌的。”一嘟嘴,转身跑了。 陶源:“……” 陶神医人缘那不是一般的好。影陶庵里很热闹,这几日陶源外出寻药,村长安排了几个热心村民轮流看护陶神医。其他村民也常常抽空过来。大家临时把闲聊的地方从村里的老树下,换到了这里。 “小陶大夫,你回来了?” 陶源看师傅,仍然还在昏迷中,但苍白的脸色中透出几分淡淡的光泽来,之前的浮肿也消退了,似乎病情比之前已经减轻了几分。 “小陶大夫,你找的那药真灵验,昨天用药才过了一炷香时间,她腿上的黑紫色就开始慢慢褪下去了,你看今天脸色都已经好起来了。” “我找的药材?” “是啊,昨天下午有个少年急匆匆赶来,说是你托他捎过来的救命药。一用果然有效。你真不愧是神医的徒弟啊。” “人呢?” “昨天就走了。” 陶源检查了师傅的情况,果然已有好转,只是病情已迁延数日,可能还要过上一两天才能醒来。众人都安下心来。 陶源望向墨曜。墨曜也正望着她,微微一笑。 “小陶大夫,你还带了个人回来?这位是?”村民们好奇的上下打量着墨曜。 陶源脸庞发烫:“一个朋友……嗯……他的马快,送我回来的。” “张叔李婶王姐姐幺六儿,我先代表师傅谢谢你们,这几天辛苦了,我既然回来了,大家就都请回吧,回去好好休息吧。” 陶源麻利地打发了众人。只怕他们又要问东问西。 陶源:“谢谢你救我师傅。” 墨曜一笑:“不谢。和你无关。” 墨曜问:“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陶源点点头:“可以。” 影陶庵其实是一座废弃的庵堂。占地面积很大,规整严谨,沿着中轴线分布着殿堂、佛楼、藏经阁、禅房、斋堂、客房、库房等。 陶源和她师傅其实只住了客房的一小块地方,其他有好多房间都空着。陶源把禅房收拾出来,打算给墨曜临时住一晚。只是越打扫,越觉得这屋子配不上这位贵客。 怎么可能?上鲁国的国君,竟然要住在这个破屋子里?想到平江城那个雅致的大园林,陶源替墨曜心酸到不行。 如果是我,肯定选择现在就去找回天神马,连夜赶回平江城里去。 墨曜似乎对这里很感兴趣。 陶源听从国君的命令,给他讲起这影陶庵的来历。 影陶庵,白墙黛瓦,清静素朴,以前属于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后来世事变迁,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最后竟没有任何后代子孙还留在这个偏僻小山村里了。老屋失修,无人维护,也就慢慢破旧了。 有一年,小山村里忽然发生了很大的邪毒瘟疫,村民们非常害怕,人人自危。对于已经染病的亲人,既想治疗,又怕传染给家里其他人。陶神医带着陶源,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带领大家把影陶庵进行了改造,把村里所有传染上邪毒瘟疫的人都接到这里集中治疗。最后,在那场大瘟疫中,所有的病人,最终都被成功救治了。 从那以后,陶神医美名远播。远近的村子都知道“影陶庵”里有位“陶神医”。影陶庵后来没有瘟疫病人了,却成了陶大夫看病的地方。 墨曜听完,沉默良久。然后问道:“把所有传染上瘟疫的人都接到这里?” 陶源解释道:“是的。已经生病的人也不怕互相传染,而且集中收治,也便于大夫诊疗。” 墨曜:“那大夫会不会更危险?” 陶源沉默一会:“会。” 墨曜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夜深了,好寂静。 陶源看着禅房的窗子,正映出点点烛光。 这位天神下凡般的人物,真的要住在这样一个破屋子里过一夜吗?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 像这样宁静空寂的夜晚,总是最容易勾起尘封的往事。 一个春天的清晨,银杏树上刚长出嫩绿的树叶,离地面不远的树杈上有一团黄色的东西。不仔细看,无法发现其实这团绒毛正不时地抖动一下。更高的枝丫上有一个巨大的鸟巢。 树下站着一个俊雅的白衣少年。 “须句趣,不要!”少年忽然冷冷地喝道。 可是已经晚了。少女轻轻一跃,落回地面。那团黄色绒毛已经到了她手心里。 “不要什么?”少女好像有点生气,忽然语气一转,兴奋地说:“好可爱啊!你看,你看。” 少年也凑过来,两人一起仔细端详起这团绒毛来。 嫩黄色的小雏鸟窝在须句趣的手心里。忽闪着黑色的小眼睛,身体还不时抖动一下,见到两个大脸凑过来,小黄鸟从没见过这么奇特的生物,叫道:“咕咕!” 这毛茸茸的手感太好了,少女用手轻轻抚摸小鸟的绒毛:“好软啊!你也摸摸?” 少年犹豫了一下,冷冷地说:“不要。” “墨曜,你刚才为什么叫我不要救它。这小鸟从鸟巢中掉出来了,如果不救,它肯定会死的。我们把它送回鸟窝去吧。” 少女嗔怪着。 少年默不作声。 远远的山风吹来,少年抬头看向远方,说道:“它妈妈回来了。” 说完,从少女手中抓过小鸟,窝在手里,轻轻一跃,像一只灵雀,攀上枝头,转瞬间就将小鸟放回了鸟窝。又轻轻一跳,拉着少女隐到灌木丛中。 果然,只觉得一阵大风袭过,一只大鸟落在鸟窝旁。那鸟儿有一人高,浑身金色,翅膀上镶着两条白边。 金鸻鸟!鸟中之王,能一个时辰内飞行数百里的神鸟。 小雏鸟明显保存着对这大鸟的记忆,已经张开了嘴,扑棱着小翅膀欢迎着大鸟。但那大鸟只对着小雏鸟左右晃动了几下脖子,然后又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树下的两人抬头看了好久,脖子都酸了。也没盼到大鸟再飞回来。直到那团小黄绒毛又一次从鸟窝里掉出来,又一次被卡在那个树杈上。 少年毫不犹豫的一跃,将那毛团捧在手心里,跳下树来。 少年低声说:“它被人摸过。所以它妈妈不要它了,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真的?”少女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少女看着这个黄色的小可怜,忽然说道:“哎呀,你看它的腿受伤了。” 少女拿出随身的手帕,垫在小鸟身下,捧着小鸟,又拿出一瓶白色药膏交给少年,说:“我按住它的腿不动,你把这个药膏涂上去。” 少女一手捧着小鸟儿,一手举着小鸟的腿。 少年拿着药膏有些紧张。 小鸟被药膏一碰,浑身抖动起来,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的被触疼了。 “它已经受伤了。你轻一点,再轻一点,再轻一点。” “嗯。可是它是鸟中之王。” “鸟中之王,也怕疼啊。” “啊,它……它竟然弄脏了我的手帕。”少女手抖起来,差点把小毛团扔了,少年赶紧接住。 手帕上已经染上了一堆黄绿之物。 “它这么可爱,怎么干这么恶心的事。” “再可爱也会内急的啊!” 夜深了,陶源带着温暖的梦沉沉睡去。 墨曜看着那个窗口,默默道:“她已经受伤了。你轻一点,再轻一点,再轻一点。” 邾国人 陶源打趣道:“你看起来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墨曜:“嗯。” “真一夜没睡?”陶源惊讶,“你啥时候走?” 墨曜似乎有点生气,冷冷地说:“没这么快。” 墨曜递给她一个案卷:“你看看这几个人,认识吗?” 陶源看着案卷,却是关于当年那场瘟疫中灵芝村的一些介绍。密密麻麻的小字,边上又用更小的字写了不少批注,其中几个重点的人名,已经被圈注出来了,除了陶神医,还有其他一些村里的人。看来,他昨夜是在忙这个。 陶源点头道:“认识。” 墨曜道:“带他们来见我。” 陶源:“……” 墨曜修改了命令:“带我去见他们。” 忙了一天。傍晚,两人走回影陶庵。 影陶庵位置偏僻,路上少有行人。眼前碧水缓缓流过,路边绿草茸茸,山坡上不知名的灌木们开出一朵朵或红或蓝的小花,林中鸟儿啾啾,远处青山巍巍而立。一对美玉般的人儿缓缓而行,男子身着黑色劲装,英姿勃发,女孩一袭青衫,窈窕轻盈,白色面纱随风轻舞,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美丽仙子。这一刻,只怕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这一幕风景。 女孩忽然被身边的人一拉,隐到灌木后。 墨曜伸出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远处走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男一女,似乎在争论什么。 陶源认出来那女子就是在平江城比药招亲后遇到的红衣女孩。那男子看起来长相甚是威武,却是没见过的。 一群人慢慢走近,没人察觉到灌木丛后藏着的两人。 “这次事没办好,回去我会被责罚的。”那威武男子说道,但语气却一点也不威武。 “怕什么。再说,你这也不能怪我。”女子回答道,“我当时为了给她送药,绕着那集市跑了两圈呢。” “你把药给她不就好了,何必还要多言。” “还不是看她在哭,想安慰几句拉近下距离,谁知道她竟脾气这么大!” 灌木丛后,他瞥了她一眼,明亮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你们肯定在心里说我公主病,但我本来就是公主啊。”那女子忿忿不平道,“倒是那个神医徒弟啊,我倒觉得陶神医不是养了个徒弟,而是养了个公主。” 灌木丛后的他莞尔一笑。 那女子继续忿忿道:“你们自己去送药不就好了,何必要叫我去。” 威武男子弱弱地辩白道:“这次就几个兄弟一起出来。那陶神医的徒弟比药招亲,她戴着面纱,听说是因为脸上有一条很丑的疤痕。我们兄弟怕惹麻烦。” 那群人慢慢走远。 墨曜笑着斜睥某人。 却见那人也正偷瞄自己。目光相触,又赶紧收回去。 只见她清澈含羞的眼神,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清风吹过白色面纱,就像朝霞遮不住红日,露出一角绯红。真想现在就轻轻掀起她的面纱,占有她的绝色容颜。 墨曜笑问道:“比药招亲是什么?” 陶源只想找个树洞,装作没听到,岔开话题道:“他们是什么人?” 墨曜正色道:“邾国人。” 邾国,原是北方的一个羸弱小国,国土以荒凉的山地和草原为主。多年来一直野心勃勃地经营。尤其是六年前的邪毒瘟疫爆发后,须句国王族一夜被灭,邾国借名帮助维持秩序,竟一举出兵吞并了须句国大部分的国土。有一句智者的评论,在坊间流传甚广:“邾国和上鲁国,必有一战。” 两人提高警觉,往影陶庵奔去。 影陶庵里有说话声,也有人在走动。师傅有危险!陶源正想动作,却见身边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一把大剑横在眼前。虽然剑并未出鞘,但胖乎乎的中年妇人还是被吓得摊在椅子上。墨曜挡在陶源身前。 “这是李婶,快把剑放下。”陶源看清对方,赶紧对墨曜说道。 墨曜收起剑来,冷冷地看着那胖胖的中年妇人。 “怎么回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陶源惊喜道:“师傅,你醒了。” “今天上午就醒了。”陶神医看着陶源,语气略带严肃。 陶源道:“师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陶神医道:“有几个人听说我受了蛇咬,来送给我药材。” 陶源道:“什么药材?” 陶神医道:“没问。” 陶源道:“什么人?” 陶神医道:“不知道。我都好了,而且那几人说话啰里啰嗦,我嫌烦,就打发他们走了。” 陶源心里好笑,自己这个师傅确实是最烦听絮叨废话的。微笑着说道:“师傅,你上午就醒了?真好。李婶怎么会在这儿?” 陶神医道:“那几人不认识路,李婶正好遇到他们,就给他们带过来了。” 李婶拍着胸口自言自语道:“吓死我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凶巴巴的,一来就拿剑对着我。” “误会,误会,他还以为这里有坏人呢!”陶源赶紧安慰李婶,又补充说道,“他……胆子比较小,所以才拿剑对着您,您受惊啦。” 李婶看着那人,觉得他并不像陶源说的样子,很诚实地说道:“吓死我了,我回去了。” 陶源心想正好,起身送走李婶。 陶神医虽然严厉,其实还是挺关心这唯一的徒儿,见陶源转回身来,就迫不及待问道:“我听说你去比药招亲了?” 陶源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傻徒儿,万一招来个阿猫阿狗可怎么办?”陶神医转身,对着墨曜问道:“你是?” 墨曜恭敬地答道:“给你送药的人。” 陶神医吃了一惊,上下打量墨曜,眼神挑剔:“请问尊姓大名?” 墨曜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在下姓冰名雕。” 冰雕? 陶源心想,糟糕,需赶紧岔开话题才好,原本还想将它多留几日,也罢,赶紧给了师傅吧。 “师傅,我给你看个宝贝。”陶源打定主意要破财消灾,从兜里拿出来那装着小狗兰的木盒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五星玉露。这次救你就全靠它。” “什么?这就是解毒十大神药中排名第一的、传说中的、须句国国宝的那个,五星玉露?”师傅从来没这么激动过,拿着小木盒的手竟然抖起来。一转身,捧着小木盒跑进药房里去了。 三个人的晚餐。 陶神医边吃边喃喃自语道:“虽然能成。可惜一个徒儿才能换一朵。” 陶源觉得师傅可能病糊涂了,对墨曜眨眨眼,示意他不必理会。 墨曜却似没看到,接话道:“你想要多少?” 陶神医狐疑地看着墨曜:“十朵,你有吗?” 墨曜笑道:“有。” 陶神医睁大眼睛:“二十朵呢?” 墨曜点点头:“亦可。” 陶神医眼神放光:“五十朵呢?” 墨曜略一沉吟:“……” “师傅,你醒来了,徒儿好高兴!”陶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笑眯眯地挽起师傅的胳膊,说道,“徒儿有点私事。我们到里面去说。” 刚病完还没恢复气力的师傅很无奈,眼睛还贴在墨曜身上,身体已经被徒儿拉到隔壁屋里。 陶源从不敢反驳师傅,只轻声道:“师傅,这五星玉露一小朵可比得上同样分量的一片黄金。我们怎能向人家讨要这么贵重的东西。” 师傅的眼神还是飘向另一边,只道:“快放开我的胳膊。” 陶源松开胳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为难地低下头去。 师傅终于回过头来,盯着徒儿好一会,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懂什么,女人可不能随意地嫁了,他现在付出越多,将来你嫁过去了,他们家里才会越珍惜你。” 趁着徒儿发愣的工夫,师傅大踏步走过去,对墨曜说:“一口价,五百朵。” 墨曜静静地说:“好。” “冰雕啊,你真的有五百朵五星玉露吗?你啥时候给我啊?”这句话,已经第十二遍从师傅口中飘出来。平时最烦絮叨的人,现在却变成了最絮叨的人。看着墨曜无可奈何的样子,陶源暗暗好笑,这真是活久见的一幕! 冰雕第十二遍回答这个问题:“明天。” 夜色寂静。 冰雕? 有人忆起当年。 少年把那鸟窝加固起来,让那小毛团再也掉不出来。两人充当了鸟妈妈,每天捡些虫子去喂那团绒毛。黄色的小雏鸟长得很快,过了五天,已经能扑棱翅膀,自己找东西吃了。两人功德圆满离开。 和麓书院,上鲁国大名鼎鼎的最高学府,以培养未来高端精英出名。 大名鼎鼎的尹夫子看着下面端坐着的少年们,徐徐问道:“在座诸位,需先思考一个问题。人在天地之间,做事最基本的原则该是什么?” “曜贤王子,你先说。”作为这个班上最耀眼的明星,墨曜第一个被老师点到。 年轻又帅气的少年站起来,认真回答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为人处世,自然首要遵循天道。” 尹夫子眼中一亮,这位上鲁国未来国君的不二人选,自小就受到他加倍严厉的教导,却也是他心头最爱的学生。尹夫子继续道:“福趣公主,你来说说?” 须句国,地处西北,虽然国土面积比上鲁国小,但因须句王族是太昊伏羲氏的后代,其在民众中的威望极高。 须句国的福趣公主,真名须句趣,也是个知名人物。据说这女孩天性灵动,聪慧过人。因为她父王只有这一个孩子,从小极尽宠爱,她未来必然会是须句国的女君。 须句趣缓缓站起来,只见她剪水秋瞳,眼神清澈,眉如远山,唇如美玉,娇嫩玉润的雪白肌肤闪烁着光芒,天然散发出清新气息,活脱脱一个人间仙子。她微微一笑,说道:“曜贤王子说得极好,然则我想请问,何为天道?人,本也是天地万物中的成员。人按人道而为,或是按照天道而为,若其两者有所冲突,该当何去何从?” 众学员小声议论,看向墨曜。 墨曜毫不犹豫,答道:“小道服从大道。自然是依天道而为。” 众学员中有不少曜贤王子的粉丝,立刻就有其他女学员站起来帮腔道:“是啊。曜贤王子说得对。人道属于天道,又怎会有冲突呢?” 须句趣不慌不忙:“冲突无所不在。比如你见到一只幼鸟,从鸟巢中跌落,你是救还是不救?救,是人道;不救,是天道。” 学员们议论纷纷。 墨曜望向须句趣。须句趣也正望着他,微微一笑。 须句趣又继续道:“又比如遇到伤人性命的怪兽蛊雕,你是杀?还是不杀?杀,是人道;不杀,是天道。” 蛊雕,传闻中令人恐惧的怪兽,长着豹子的獠牙和矫健的四肢,头上还长着一只长长的角,因常常吃人,人们都非常恐惧它。两年前的一次围猎大赛中,十六岁的墨曜正是因为独自斩杀了这个怪兽,威名远播,举世震惊。 须句趣此言一出,顿时课堂沸腾起来。 “须句趣,你刚才的发言真是精彩。我看那曜贤王子被你驳得脸都红了。” 须句趣得意道:“小意思。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整天冷冰冰的。” “听说他从小被管教得极严,为人冷漠,毫无人性呢。”另一个同学插嘴道。 须句趣咯咯笑起来,赞同道:“没错没错,我看他应该改名字,叫冰雕。” 陶源看着那个窗口,心想: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冰雕是怎么被融化的呢? 倒在风中 晨雾刚刚散尽,某人的耳朵就开始受罪了。 “冰雕啊,你昨天不是说今天就能给我吗,现在已经是今天了。”陶神医追在某人后面,又开始絮叨起来。 “会的会的,今天还没过完。”墨曜郁闷无比地看向陶源。 美男子的眼神实在具有太大的魔力,逼得陶源英雄救美。 陶源恭敬乖巧地对师傅说道:“师傅,黄柏仙蘑菇祛除余毒最好,你身体刚好,我今日去多采摘一些来。” 然后一转身对墨曜怒吼一声:“你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快来给我帮忙!” 不等师傅回答,陶源一扯墨曜的衣袖,转身就跑,墨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跟着飞奔出去,两人转眼间跑得不见身影了。 看呆了的师傅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自由奔跑的感觉真好。风一般飞过山岗,飞过树林,飞过林间小道,飞过绿荫篱笆。灵动的身躯,飞舞的长发,飘扬的面纱,还有摄人心魄的银铃般的笑声,她在山间飞舞,绚烂夺目,她是山间的精灵,是蝴蝶仙子的化身。 路边扔沙包的小男孩一看闯祸了,呼一下都害怕地跑了。 “我没事,我只是被沙包轻轻碰了一下。我……” 墨曜,你好奇怪,为什么要忽然扶住我?为什么你在说我听不见的话?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好奇怪……陶源说不出话来,觉得身体渐渐无力,晕眩,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将她吞没,往下,往下,沉入海底。 她是那样的憔悴,双眉紧锁,睫毛不停颤着,似在梦中受着酷刑。 天好黑啊。 陶源从噩梦中醒来,睫毛微颤,睁开眼来。 她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一阵阵温暖传递过来。像在呵护一只受伤的蝴蝶,他轻柔地问:“告诉我,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似还没完全醒来,只觉得心中酸楚,迷蒙中喃喃道:“我只是被孩子们扔的沙包轻轻碰了下……我只是有点累……不,没什么……” “不,你忽然就倒在路边,你……”恐惧已几乎将他压垮,他握紧她的手,说道:“告诉我,六年前发生的事,好吗?” 告诉你什么?! 陶源望过去。那个人,此刻似乎和平时的样子有些不同。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只是里面似乎多了些困苦,多了些迷惘。 陶源瞬间清醒过来,把手从他的掌中抽出,轻轻地说:“你明天就走吧。” 闭上眼睛,不想看他这副样子。 经历过这么多的痛苦,这些年已慢慢平息的心魔似乎又在蠢蠢欲动。 不,我不想再走近那场烈火。 陶源只想要装得若无其事…… 影陶庵,烛光下,陶大夫向冰雕说起当年。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我远远地见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在雨中奔跑,跑不了几步,在泥泞中跌倒,又爬起来,又继续奔跑……刚开始还以为是野狗之类的小动物,直到那黑影奔到近处,听到她嘶吼,才发现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浑身是伤,精疲力竭。” 陶大夫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徒弟时的情景,这个平素里极其理性的人,忍不住抹了下眼角。 “幸运的是,她虽然浑身是伤,但这些伤都是皮肉伤,并不致命。在我的照料下,半个月后,她的伤就都好了。但她绝口不提为什么会有这些伤,只说自己已经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看到我给人看病,她很有兴趣,问我能否教她医术。那时候正好发生了严重的瘟疫,我也正需要助手,她就成了我的徒儿。后来我发现这徒儿天资极高,而且慈悲善良,是个学医的好材料。” “为了防止我们大夫自己也被染上瘟疫,我们那时候都戴着面纱,后来瘟疫清了,她却一直也不肯摘下面纱来,我猜想她可能是有仇敌,怕被人识出来。” “我就随她了,帮她编了个谎言,向村民说她脸上有一条很丑的疤痕,帮她掩盖过去。其实,她是个多美丽的姑娘啊。” “身体上的伤虽然治好了,但心灵上的伤也可能永远都愈合不了。”陶神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散发出医者特有的光芒:“要么找出根源来治好她的心伤,要么用时间去遗忘它。” 六年前—— 和麓书院里,未来精英们聚在一起。明天会是难捱的一天,今夜注定无眠,不肯承认自己是学渣的未来精英们需要报团取暖。 “这太疯狂了,夫子居然提前一天,把题目都公布了。” “是啊,题目居然是这十部古书,你说一夜间怎么可能准备好啊!” “这十部古书这么晦涩难懂,一晚上也就只能看一页,这怎么考得出来嘛!” “夫子说了,这才是考验你们能力的时候啊。我看,夫子考验的只有墨曜和须句趣。和我没关系,我是注定要被烤焦的。” 未来精英是未来的事,现在他们是哀鸿遍野的哀鸿。 “来来来,赶紧下注了啊!”赌王之子苏赢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我开个赌局,给大家解解忧愁。明天就算考试烤焦了,那也还能有点精神补偿。如何?” “好啊好啊,我现在正需要点精神鼓励,怎么玩?” “就赌明天这场考试中,墨曜和须句趣谁会赢。怎么样?” “哈哈,这个有意思。好好好,我押墨曜赢,毕竟他是夫子的学生嘛。” “我也押墨曜赢,他是男的,更厉害些吧。” 大家纷纷下注。 “什么?都赌墨曜赢?那还怎么玩啊?”苏赢焦急道。 “我赌须句趣赢。”谷国王子何煦说道。大家都瞪着他。 钻研了一个通宵晦涩古文的须句趣一打开门,惊呆了。门外满地的落花和横七竖八的枝丫,须句趣感叹道:“昨夜的雨这么大?这么粗的枝干居然都被吹落下来了!” 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糟糕!那个小小金鸻鸟还能好好呆在树上吗? 看着满地被吹落的枝丫愣了一会,须句趣只好安慰自己:“现在再想办法也晚了。算了算了,这一次就顺应天道吧。希望它已经平安度过这一劫了。” 考场上人人自危。墨曜居然考试迟到了。 “墨曜,心痛死我了,你让我输了一个月的零用啊。” “曜贤王子,你怎么会输给那个小女子啊?” 考试结果公布,一大群人在捶胸顿足,只有一个叫“何煦”的人春风和煦。 须句趣眉眼弯弯,小小地得意着,望着墨曜。 墨曜只冷冷地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满地的残枝落叶,那巨大的鸟巢已经被砸翻在地上,散做一堆横七竖八的枝丫,须句趣找遍了附近的丛林,也没找见小小金鸻鸟的身影。 考试成绩公布后,从不缺席的墨曜学霸居然请了三天假。听说是因为得了伤寒,也有谣传说是因为没考到第一,被气病了。 神医闭关 清晨,薄雾正在渐渐褪去。 陶源推开门,看见他的背影。 他正倚在檐下,若有所思。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似乎太过于明亮了,陶源有点晕眩。他轻轻扶住她,沉默半晌,柔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你今日啥时候走?”陶源问道。 墨曜抬起头来看着她,似乎有些伤心,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 “走啥走啊?!” “徒儿,你昨日说冰雕白吃白住,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他救了你师傅,还出了五百朵五星玉露!怎么是白吃白住?住五百年都够了!” 陶源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师傅。 “包吃包住,爱住多久住多久。”师傅瞪了陶源一眼,转头,露出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那啥的表情来,对墨曜慈祥地笑道,“最好住到地老天荒。” 陶源只觉得师傅最近真是病糊涂了,平素那么干练严肃的人,现在怎么转性了?略一思索,道:“师傅,他……” 陶源本想说他事很多很忙,没想到话没出口就被师傅打断了。 师傅严厉道:“徒儿,不许赶人家!你别忘了,当年我也没赶你,现在你也不许赶他。” 这话有点太重了,陶源一愣。 “徒儿,你快过来,师傅有点私事。我们到里面去说。”师傅快步走了,陶源只好不情愿地跟过去。 “徒儿啊,你既已无父无母,那师傅就要替你的终身考虑。替你把把关,找个好点的徒女婿。我看这个冰雕很不错,只是名字有点奇怪,不过这也没啥。” 陶源:“……” 师傅头头是道,给她盘算起来:“他很在乎你,这一点,昨日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你一病,他简直心都要疼死了。” 他简直心都要疼死了? 师傅看着陶源魂不守舍的样子,又继续道:“而且,比药招亲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吧?我们也不能过河拆桥,对吧?” 过河拆桥? “对了,你给他看过你摘下面纱的真模样吗?”师傅问道。 陶源:“……” 等了一会,见陶源一副魂飞天外短时间内回不来的样子,喜欢快刀斩乱麻的师傅痛痛快快地说:“他以前知不知道都没关系了。我昨夜已经告诉他了,其实你脸上没疤痕,很美。” “缘分这种东西,一旦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 “你可要抓牢了!” 师傅又幽幽道:“要说缺点嘛,其实也有一点,就是长得太俊了。只怕桃花运太好。不过丑的也未必就老实,总之以后日子长了,该防啥就防啥。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明白?” 心里有数?师傅你是否想太多了? “徒儿,冰雕,你们俩人好好帮我守着。我这几天要闭关了。” 什么?闭关?大夫也需要闭关吗? 陶源吃惊地看着师傅。这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么大? 墨曜垂下眼帘,微微一笑。 陶大夫悠悠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几年一直呆在灵芝村吗?” 墨曜笑道:“是为了在这里找药材吗?” “不错。自从上次瘟疫后,我一直想要研制一种能让人对瘟疫邪毒免疫的药物。但独缺一味最重要的克毒灵药,这几年在这山里一边行医,一边寻找。但找到的药材都达不到所需要的药效。”陶大夫叹道,“我就一直找,一直找……” “直到这两日,终于找到了。”陶大夫语气竟微微颤抖起来,“五星玉露,完全能达到药效。所以,我要加紧后面的研制工作,这里一切事务,就都交给你们两人处理了。徒儿,你看好影陶庵,冰雕,你看好她,你们可有问题?” 陶源还在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墨曜已经回答道:“请陶神医放心。” 话音刚落,门外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传来:“王伯被蛇咬了。陶神医,陶神医!” 陶神医快速站起身来,说:“这些小伤小病,陶源你来处理吧!我闭关了。”然后转身,迅速跑进里屋,竟然躲了起来。 陶源:“……” 来人看着屋里道:“咦,陶神医不在?小陶大夫,你赶紧帮忙过去看看吧。” “好。”陶源背上药箱,跟着来人就一阵风跑了。 墨曜愣在原地,跟去?还是不跟去? 自称已经闭关的某人,跑出来,着急道:“你真是冰雕?不会动的?还不快追!” 冰雕急忙追上去。 两个红点,比普通蛇咬的伤口要大许多,伤口处还能隐约看到黑血汩汩。 陶源看着王伯小腿上的伤口一时发愣。心想:这伤口和之前师傅的蛇咬伤口一模一样,这厉害的剧毒毒蛇要是一直在村子附近游荡,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墨曜看着她,她在犹豫什么? 陶源在发愣的一瞬间,只见一个天神下凡般的美丽男子忽然趴下身子,俯下身去,对着那中老年男人微微蜡黄,淡淡散发着汗味的小腿,用那美玉般的双唇在那恶心的伤口上猛吸一口,吐掉,又猛吸一口,吐掉…… 天!这样一个美男子竟然去吸一个山村老伯的腿?! 周围的村民都看呆了。 直到吐出来的是鲜红的颜色,他才停下来。 陶源尴尬的一转身,对村民们说:“我的这位助手朋友……是做一个示范给大家……嗯……一个错误的示范。被毒蛇咬伤用嘴吸毒是不对的。容易造成施救者也中毒,正确的做法应是挤毒血放血。” 果然,只见那美男子原本白皙如玉的面庞迅速就笼上了一层灰色,身体也微微发抖起来。 陶源赶紧扶住他坐下,喂他吞下两颗解毒药丸,轻声怪道:“怎么这么傻?!” 墨曜尴尬地答道:“我还以为你要去吸。” 陶源噗嗤一笑,眼神清澈温柔。 墨曜只觉得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原来中毒的感觉这么好…… 陶源看他的样子,焦急起来:“你现在感觉如何?晕吗?” 墨曜:“有点。” 晚霞绚丽,空中偶尔掠过两只归鸟,路边有野虫低低地欢吟。两人缓缓而归,夕阳给两人渡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光芒。 他竟然为我中毒了,虽然原因有点令人好笑…… 陶源望向墨曜,心中升起一丝歉意:“你昨夜问我六年前……” “不,别说。”墨曜立刻打断她,认真道:“陶源,我们初次相遇是在五天前,九别峰上。” 陶源问道:“为何?” 墨曜望着她,只见她长长的睫毛跳动着,掩着一汪柔美静谧的秋水,狡黠一笑,道:“那天在马车上,你自己说的。” “你……”忽然想到她昨日病中的样子,墨曜只觉得语塞,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陶源,把以前的事都忘掉,我们只从现在开始。”墨曜看着她,眼神明亮,沉默片刻,低下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 陶源:“嗯……师傅也不允许我赶。” 夜色中,陶源望着禅房的窗口,里面正映射出灯光点点。 一树花开 影陶庵来了好多人和车,忙忙碌碌的,从车上搬来下几十大箱东西来。 “你们这是?”桃源看着这些人,问道。 为首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身着银色华服,眼神清亮,英气逼人,正带着几分好奇探究的神色看着她。 “既然你不赶我走,那我就要做长期准备了。”墨曜替那年轻男子答道,从屋里走出来。 “赶你走?”那陌生男子转头重新上下打量了一遍陶源,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长期准备?”陶源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个小山村,这个破屋子他还想呆很久吗? 墨曜不回答两人的问题,对着陶源,用手一指那年轻人,道:“陶源,这位是云重,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弟。云重,你过来见过……” 墨曜顿了下,道:“陶源,小陶大夫,陶神医的徒弟。” 云家是上鲁国的大家族,在朝局中根深叶大,陶源以往曾听说过一些。看来这个云重,也应该是贵族子弟,也许还是朝中某位重要官员的儿子。 “云重见过小陶大夫。”云重给小陶一施礼,转身道,“贤兄,你打算在这个破……” 墨曜一瞪眼。 云重改口道:“你打算在这个地方呆多久?” 墨曜瞥了一眼陶源,笑道:“陶神医说,我可以呆到地老天荒。” “贤兄,你变了!”云重惊道,“奇怪,为什么?啊,你会笑了?” 墨曜又一瞪眼。 “额,不过这是好事……表舅母……”云重又看了陶源一眼,道,“唉,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我的耳朵天天惨遭□□。贤兄,你要赔我……” 墨曜转身快步朝车上走去,云重也赶紧跟上去:“贤兄,你等等我,那件事……” “陶姐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少女走近前来。 陶源一看,却是之前在平江城里见过的何好。陶源道:“何好,你也过来了?” “嗯,其实前日我就来过一趟了,送了一车药材给陶神医,把她乐疯了。” 陶源心想,应该是那五百朵五星玉露吧。 何好的话匣子打开了,又继续道:“可那时你好像病得很重,你现在如何了?” 陶源一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事。” 何好嘀咕道:“你这病真是奇怪,既然你是大夫,你怎不先好好疗一下自己的病。” 疗一下自己的病?陶源低头苦笑一下。 “你们这次来,是送来什么好东西啊?”陶源想要岔开话题。 何好快人快语道:“一些日常用度的东西。” 陶源道:“这么多?” 运这么多东西过来?这几天确实苦了他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去呢?陶源又想起来平江城那雅致的大园林,无端地替墨曜心酸起来。 “也不全是,好几车都是卷宗案卷。”何好继续道:“好像有一些是病案,要送给陶神医的吧。” …… 陶源今日有些忙,来了好几拨找陶神医看病的村民,师傅不在,徒弟上场。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让我好好透口气。 陶源懒洋洋出门来,忽然眼前一亮。 一片美丽的粉霞落在院子中央。粉白色的桃花挨挨挤挤,重重叠叠,在风中明媚含笑。一阵风起,落下来几个花瓣,似仙女散花,又似白雪纷飞,真叫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好一棵美丽的桃树。 树下,他正看着她,眼神灼灼,露出温暖的光芒来,含笑道:“喜欢吗?送你一树花开。” 陶源觉得那花似乎有魔力,看一眼就令人移不开眼,问道:“送我?” “这是什么花?”陶源心中有个声音朦朦胧胧,自己上一次收到花是在什么时候。 墨曜道:“千瓣粉,桃中的珍品。” 陶源道:“珍品?有多珍?” 墨曜看着她,眼神发亮,道:“普天下,只这一棵。” 陶源重复道:“普天下,只这一棵?” “是的,只因这原是不同的珍贵品种经千百次嫁接而来的,所以普天下只这一棵。”墨曜看着她,继续问道:“喜欢吗?” “这么珍贵?……”陶源低头道,“你能不能收回啊?……嗯……我怕种不好。” “送你了就是你的,岂能收回。”墨曜似乎有些愠怒,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花栽种在此处最是合适。” 好吧,你是上鲁国国君,你说种在哪儿就种在哪儿。 陶源想着,这里确实平日里就开着各种花儿,总也开不败,黄色的像手掌形状的南瓜花、小巧的白瓣橙心的茶花、小盆形状黄色的丝瓜花…… “放心,不难种的。这是嫁接品种,虽没有种子,但可以扦插。现在只有一棵,但也许将来可以有很多棵。”墨曜用手一指远处:“这里的山景,如果再配上一片桃林该有多美。” 陶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绵绵青山前站着这一树明朗似春的百粉千红。 如果再多上几棵,那确实会很美,陶源心想。 过了几日,附近的村子里都在流传一个新闻。 陶神医出去云游天下,现在轮到她徒弟看病了。她徒弟到底是神医的徒弟,医术自然是好的,只是境界不同。以前陶神医给穷苦人看病,从不收诊金。不过,她徒弟嘛,境界就要低一些了,她虽然也不收诊金,但会要求对方在路边扦插栽种一棵桃树。 这几日过的真是平静。师傅闭关研制药物。墨曜似乎有重要的公事,天天和云重呆在屋里,不知在研究些什么? 那日,何好说他们带来了很多病案? 可是这几日师傅都没露过面,墨曜没拿任何病案给师傅过。而且师傅现在一片心思都在研制新药上,拿病案做什么? 陶源默默思索着。之前被自己忽略的很多事,都显露出疑问来。 墨曜为何会出现在九别峰上? 五星玉露是须句国宝,普通人见都没见过,他又是如何做到在九别峰上种植那么大一片五星玉露? 他为何会送给师傅五百朵五星玉露? 他为何会来灵芝村?只是为了送自己过来吗?那又为何徘徊多日不走? 邾国人为何会来灵芝村找师傅? 陶源心中一凛。 当年曾有传言,那场大瘟疫的邪毒正是来自须句国。 虽然自己并不信,但作为上次瘟疫的重灾区的上鲁国的国君,他是怎么看的? 这桃树过了几日后,似乎适应了这边的水土,开得比之前更加旺盛,每朵粉白都显示出勃勃生机来。陶源似乎在树下站了好久。 “喜欢这花吗?”墨曜问道。 陶源答道:“美丽的花儿人人喜欢。” 墨曜道:“那么,你喜欢吗?” 陶源忽然抬头,问道:“你为何会来灵芝村?” 墨曜似乎吃了一惊,答道:“为了送你。” 陶源看着他,继续追问道:“那送完后,你又为何一直不走?” 墨曜看着她不回答。 陶源:“你为何送我师傅五百朵五星玉露?” 墨曜低头道:“因为她需要。” 陶源:“你早就知道我师傅在研制新药?” 墨曜:“嗯。” 陶源问道:“你为何会在九别峰上种五星玉露?” 墨曜沉默。 陶源:“你这几日可是在研究六年前的瘟疫病案?” 墨曜不语,只看着她。 他的眼眸那么深邃,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自己这几日是怎么了,经历过六年前的那场生死虐,如今又为何会如此轻信一个人? 可是自己如今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和风大赛 六年前,和麓书院。 王夫子的书桌上叠放着好几封家长的信函。须句趣来到王夫子的书桌前。 “王夫子,你找我?” 王夫子看着眼前这少女,美得如一朵盛开在春风中的粉桃,亭亭玉立,清新出尘,一转身一抬头都流露出自然风雅的气息。这美貌,再加上须句王族未来继承人的身份,她自然而然成为很多人联姻对象的首选考虑。 “趣儿啊,我接到你母亲的信了。”王夫子和须句趣母亲捎带着远亲关系,有机会就自然对须句趣多些照拂。 王夫子道:“趣儿,你来和麓书院有一段时间了,感觉如何?” 须句趣彬彬有礼道:“和麓书院治学严谨,人才辈出。趣儿受益匪浅。” “我们这班上有几个比较优秀的学员,比如上鲁国的曜贤王子、谷国的何煦王子……”王夫子看着须句趣,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平时有接触吗?” 须句趣道:“偶有接触。” 王夫子一点头,继续说道:“趣儿啊,你日后是要成为须句国女君的,论地位,能和你相匹配的,这世上没几人。你母亲的意思……这次的短修班正是你结识他人的好机会。” 须句趣觉脸上微微发烫,低头道:“我年龄尚小……” “二八芳华,该考虑了。”王夫子看着须句趣懵懵懂懂的样子说道,“你母亲既拜托我此事,我自要给你指点一二。” “曜贤王子,才华出众,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而且是我国的未来国君,要论到才华地位,这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与你更为般配了。只是论性格嘛……只怕若两人都太过要强,未必能长相和谐。” “何煦王子,是谷国的三王子,璞玉敦厚,机敏睿达。以后不会承接王位,但做个富贵闲人,能长期陪伴你在须句国生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还有邾国的……” “嗯,知道了。”须句趣好不容易挨到王夫子点评完班上的优秀少年,落荒而逃。 和麓书院的“和风大赛”要开始了。所谓“和风大赛”,其实便是风筝比赛。学院会将学员两两一组分好队,然后每组自行制作风筝。比赛时,谁的风筝放得高放得远,即算谁赢。 比赛现场,春色明媚,惠风和畅。 “白风筝也太素净了。你看,我昨天晚上把它美化了一下,是不是很可爱?”须句趣说着,把一个小鸟风筝递给墨曜。 风筝的画面上,一片绿荫树木中,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雏鸟,正在扑棱着翅膀。虽然画技朴拙,但胜在构思精致,小鸟儿的憨态自然流露出来,看得人心里软乎乎。 “也不知道那只小小金鸻鸟现在怎么样了。”须句趣叹息一声,又问道,“画得可爱吧?我的画技如何?” 墨曜道:“挺好。” 须句趣有些不甘心只得到这么简短的评价,继续笑着追问道:“墨曜,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夺冠?” 墨曜道:“尚且未知。” 两个同学远远走来,边走边聊着校园新闻。 “这次比赛抽签,也太巧了,竟然让墨曜和须句趣这两个对头分到一组了。” “其实光论外貌,他们俩站在一起,倒是养眼得很。” “养眼有什么用?两个人都是那么骄傲清高,我看这次比赛,他们俩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两个同学从身边走过,没注意到被他们讨论的主角就正坐在路边树荫中。 什么?我很骄傲清高吗? 须句趣莫名尴尬,看了一眼墨曜,他也正在看她。目光相撞,他移开目光。 “其实我知道你内心并不是真像外表那么冷冷的。”须句趣一拍手,站起来,笑道,“不用在意他们说什么。我还觉得自己挺和蔼近人的呢。” 墨曜不说话。 比赛开始了。 “本场比赛,每个参赛队都会被分到一个测距灵符,请大家将其粘贴在风筝上,比赛结束后将依据灵符反馈的高度来评出名次。比赛开始。”校方评委宣布道。 学员们纷纷散开,绿草地上慢慢升腾起一只只或可爱,或精巧的风筝。 须句趣坐在绿茵草地上,顾不得膝盖上的隐隐疼痛,只呆呆看着手上的小鸟风筝。画面上,小金鸻鸟还是那么可爱,可是它头顶的空白处多了一个窟窿。 几个学员围过来:“须句趣,你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只是被撞了下。”须句趣无奈道:“只是这风筝……” 这是她和墨曜辛苦两日的心血。 须句趣把风筝的破洞补上,试了几下,可是风筝只能在低空中左右摇摆两下,然后一头栽下来。 转头看向墨曜,他却一转身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在生气吗?怪我笨手笨脚弄破了风筝? 看来今天将注定是一个学霸出丑的日子。 须句趣看着风筝上画着的小小金鸻鸟,经过摔了一次又一次,已经从一脸憨相,变成一副灰头土脸的可怜相。 小小金鸻鸟,你真的再也无法飞上天空吗? 一阵失望弥漫上心头。 “快看,快看那鹰!”学员们似乎对着天空指指点点。 须句趣抬起头来,只见高空中盘旋着一只大鹰,似乎对脚下这些风筝很感兴趣,正在逐一欣赏。 那鹰儿盘旋着盘旋着,悠悠然斜斜向下,飘落下来,那身影越来越大。忽然一阵大风袭过,那半人高的大鸟竟从自己头顶呼呼地掠过去。 那是一只浑身金色,翅膀上镶着两条白边的鸟儿。须句趣心里一阵激动。小小金鸻鸟,是你吗? 只见它徐徐靠近小鸟风筝,用那锐利的爪子一把抓住风筝,然后振动金色的翅膀,带着风筝,竟然直直往天上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化作天边的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消失在天际。 所有人都看呆了。 小小金鸻鸟,你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你还记得我? 你是来帮我的吗? “墨曜,墨曜,我终于找到你了!”须句趣一边喘息,一边向他狂奔过去。 “你知道吗?我又见到那个小金鸻鸟了!” “它长大了!” “它还记得我!” “它把我们的风筝带到天上去了,飞得不见了!” “嗯。”墨曜只是淡淡一点头。 你不惊喜?不兴奋?为什么? 难道你之前没和我一样担心着小金鸻鸟? “须句趣,终于找到你了。” 抬眼看过去,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站在面前,却是谷国王子何煦。 “须句趣,祝贺你的风筝夺冠。”何煦对着她温和一笑。 那少年的手中正捧着一捧花束。那一捧花,外层是一层青色艾叶,围着里面的数十支粉红的芙蕖花,柔嫰清新,芬芳沁人。 那少年看着须句趣,把花送到须句趣怀里,问道:“这花送你,喜欢吗?” “何煦,你捧着花在这半天,却原来是在找须句趣?” “我早就猜到了,你看那花的模样。芙蕖,不就是福趣的谐音。” 几位学员在一边打趣道。 须句趣脸庞发烫,看向何煦,他也正温和地看着她,又问道:“喜欢这花吗?” 须句趣没有了辩论时的伶牙俐齿,低着头,轻道一声“喜欢”,转身就跑了。 他看着她远去的背景。 白雪丹心 陶源施展四维术,睁开眼睛,果然如预期的那般,雪山顶上,空无一人。 深蓝色的天空,如一副巨大的幕布将天地笼罩起来,只剩下天边的一抹血色残阳,红得令人心碎。 那些如小萌狗般可爱的花朵,曾在风中不停摇曳着,欢笑着。但现在那片黄色的花海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蓝绿色枝叶,低低地匍匐在巨大冰冷的岩石上,随着疾风寂寥无助地抖动。 果然,五星玉露,已经被全部收割完成了。 五年一开花的植物,他在五年前就种下了种子! 这天空的蓝,是那么纯净,那么深刻。不像这世事纷纷扰扰,越想看清,却越模糊不清。 风越来越大,面纱被疾风吹得乱颤乱抖,上下翻飞。面纱的主人不喜欢这面纱的躁动,缓缓伸手摘下。 无需掩藏,无法掩藏,记忆中的金光点点和斑斑血泪,迎面而来。 “趣儿,今日是你十六岁生日,这是父亲和母亲送你的礼物。” “这是……一把玉箫?哇,这箫好美,通体洁白,在顶端又有一点深红色,恰似踏雪中偶遇的一枝红梅。” 母亲慈爱的目光看着她:“趣儿,你从小在宠爱中长大,天性纯真无邪,对人热情烂漫。然而人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件件顺意。你不小了,也许很快就会离开父母身边。音乐可以磨炼人的心性。以后漫长岁月中,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也可以有个排遣心情的雅趣。你喜欢吗?” “谢谢母亲!我好喜欢这玉箫。白雪结绸缪,丹心贯碧霄,我就给它起名叫丹心。母亲觉得如何?” “丹心?嗯,这个名字起得好。” 看着手上这把短箫,回忆起当年从母亲手上接过这玉箫时的情景,陶源不禁心潮起伏。 指腹轻抚过玉箫的杆身,光洁冰润,轻轻触摸过底孔,一孔,二孔……直到吹孔旁的一点深红。 母亲,您的话犹在耳边,可是我们已天人永隔! 暮色夕阳中,玉箫被轻轻抬起,送到唇边。 母亲,这几年我只敢把浓重的愁苦冰封起来,不敢去想,不敢去念。 可是这轻如薄烟的箫声,又如何能排遣这刻骨噬心的痛呢? 箫声呜呜,如泣如诉。 六年前,那命运的车轮碾压过烈火的记忆。 烈焰滔天,王宫已被火海包围,耳畔充斥着尖叫声、哭喊声,王宫里所有人都正在面对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煎熬时光。 “母亲,母亲,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年轻稚嫩的须句趣,忍不住发抖。 “趣儿莫怕。”母亲轻抚着她苍白的脸,“有些百姓误信谣言,认为这次瘟疫是须句王族暗中谋划的,愤怒的百姓已围攻王宫三日。” “不,母亲,我们是太昊伏羲氏的后代,是最受百姓爱戴的王族,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会这样做?” “他们受到欺骗,纯真的天性被仇恨蒙蔽了,成了暴民。” “你父王一直不忍心下杀戮令。就在刚才,这些暴民已冲破了宫门。”母亲一脸平静,“须句国要亡了,须句王族要灭了。” “要亡了?” “趣儿,太昊伏羲氏的后代,须句国的王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这是我和你父王的命运,但不是你的命运。你走吧,去找自己的命运。” “不,母亲,我不要离开,我要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趣儿,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母亲,您是要我卧薪尝胆,是吗?先忍辱负重,等日后力量强大了,帮王族复仇,再去杀尽这些暴民?!”愤怒和仇恨正在慢慢侵蚀这个少女,让她的心一点点沉沦,她的眼中慢慢渗透透出怒火和杀机。 “不,不必复仇!有生就有死,有开始就有终结,这是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阻挡。”母亲用手轻柔地抚过她的长发,抚去她心里的涟漪。 “趣儿,这世上的事所有的事到最后都只有四个字——不了了之。如果你被仇怨蒙蔽了双眼,那又和那些暴民有何区别?你走自己的路便好,不要被仇恨所蒙蔽,也不要被周遭的纷乱所干扰,用心去照亮你未来的路。” “母亲,可是,我的路在哪里?” “傻孩子。”母亲含泪的笑颜被火光映照得灿烂无比,她慢慢地伸出手,蒙上了少女的眼睛。 箫声凄凄,心绪澎湃。 少女睁开眼来,已在几千里之外的遥远他乡。火与雨的切换太快,猝不及防,上一刻,眼前还是火光映照下母亲含泪的笑颜,下一刻,大雨已浇透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心。 “不!” “母亲!” “不,母亲,我不走,我要和您永远在一起!” 她狂奔起来,想奔回那烈火焚烧的宫殿,想奔回到母亲身边,可是她只能在滂沱大雨中奔跑,摔倒,再奔跑,再摔倒…… 箫声瑟瑟,痴恨绵绵。 雪山顶峰如同大海中的巨大礁石,风如怒潮,卷着白色浪花,不停撞击着礁石。 巨大的冰川静静矗立着,倾听着这箫声。冰川似乎嫌这箫声太过低沉忧伤,竟发出缕缕琴音,悠悠扬扬,洒洒荡荡。 陶源抬眼望去,巨大冰川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冰川上,是一个黑衣男子抚琴的身影。他微闭着眼,似陶醉在乐声中,俊雅的脸庞专注而宁静。疾风吹起他如墨的长发,飘扬着。手指叩动琴弦,琴声如歌,如缓缓流淌的岁月,如阅尽沧桑后的淡泊。 琴声停下,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眼神异常明亮:“九别峰,第一次相遇,隔着水晶珠帘,看不清彼此。须句趣,今日,让我们真正的久别重逢。” 陶源望着他,心潮起伏,默然无言。 他轻轻一跃,从冰川上跳下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忘记了言语,只呆呆看着她的脸。 陶源一怔,面纱刚才已被自己取下,多少年没有这样直面他人了,心中一阵慌乱,低下头去。 只觉得一阵柔软袭来,却是一件黑色貂绒披风裹住了自己,忽然身体被人一把横着抱起,只听耳边有人轻声说道:“这里太冷,下去再说。” 耳边呼呼的风声,陶源望着他,俊雅的面庞,清晰的轮廓,面色如雪,黑发如漆,双眼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你怎知我在这里?你想要的是什么? 影陶庵的禅房,陶源几乎要认不出这里了。一整排高大的立式书架,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大部分书架都空着,少数几个已经整整齐齐的放上了案卷。墙边还摞着好多个大箱子,有一箱打开着,里面是整理了一半的案卷。 他果然是在整理六年前的病案。他是想要告诉我实情了吗?还是又一个谎言的开始? 墨曜递给陶源一杯热茶,柔声道:“先喝完,然后再问。” 陶源很想要一饮而尽,然而茶水很烫,冻僵的手捧着茶杯正好取暖。陶源一边向茶杯吹着气,一边幽幽叹道:“我不是须句趣,我是陶源。” 须句趣是亡国公主,背负着国恨家仇,不,那不是母亲要她成为的样子。陶源,才是她的新生。 他抬头,盯着她苍白的脸,说道:“可是你问我六年前的瘟疫病案,你去九别峰顶查探五星玉露的情况,你还是放不下当年发生的事,对吗?” 陶源一怔。 墨曜慢慢说起当年:“六年前,瘟疫邪毒蔓延,我听从父王的命令,四处救灾。后来,不知怎的,自己也被传染了。” 陶源心里一紧,据说那场瘟疫中,上鲁国爆发最严重,真的连他都被传染了? 他继续说道:“昏昏沉沉过了半个月,醒来。却听说须句王宫已被暴民攻破,须句王族已经一夜间被灭了。”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激动起来,沉默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觉得这事并不简单,暴民怎么可能轻易攻破王宫。而且须句国的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有记录的瘟疫病案不过几十人,何以会有数万名愤怒的暴民去围攻王宫。” 陶源道:“你……在追查此事?” “我一直在暗访此事。有线索,但线索很多,很乱。”墨曜摇头,低声道:“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黑暗中写书的人,那些忽明忽暗的线索,时隐时现,书写了一半,快写不下去了。” 陶源看着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可是我遇到了你。你是能读懂我的,对吗?”他忽然眼神明亮起来,望着她,“多年的筹谋,我本以为,只是为了王族基业稳固和百姓安康。直到和你重逢,才知道,其实一直暗藏着这份期盼。” 我懂你吗?陶源想着,低下头去,不想对着他的目光:“关于瘟疫的来源,曾有传言……” “我不信。”墨曜忽然打断她的话,淡淡说道,“而且就算真是那样,也和你无关。” “你真的信和我无关?那为何之前一直不告诉我实情?”说完,陶源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墨曜摇了摇头,似乎笑了下。 “之前不说,是因为我不想你被六年前的事羁绊……”墨曜忽然语塞,顿了下,又继续道,“现在说,是因为就算我不说,你也一直被六年前的事牵引着。” “而且我不希望你误会我。”他对着她一笑。 “那么,五星玉露是怎么回事?”陶源继续问道。 “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下一次邪祸来临时,不再措手无策。我费尽心思,终于寻到了五星玉露的栽种方法,在上鲁国境内排查了几百个地点,最后找到九别峰,这个唯一具备冰原和烈日这两种极端环境的地方。”墨曜答道。 桃源初现 陶源叹了口气,说道:“可这已是陈年旧事了。现在追究又有何用?” 是的,就算查出当年的瘟疫毒源另有隐情,难道还能退回岁月年轮,让那场烈火不要熊熊燃起吗?我的父母亲族还能死而复生吗?想到这里,陶源心中一阵酸楚。 墨曜转身,从书桌上的一叠卷宗中,抽出一份来,递给陶源:“此事并未结束。” 陶源接过来,是一份近期的民间记事摘要,数百条杂闻消息陈列其中。墨曜用手指着其中一处用红色圈注过的内容,说道:“看这里。” 那卷宗上写着:丁有村村民王大年,失踪数月后归来,神志失常,言语痴傻,其家人送医多次未见效,月余后,其家人俱染肺部烈疾暴亡,王大年亦再次失踪。 “这是?”陶源心中有些疑惑,望向墨曜。 “近几年来,在和别国交界地附近的偏僻地,常有人走失。且走失之人,都为青年或中年男子。”墨曜缓缓解释道。 日常听闻的走失之人,常为幼童或老人,一因贪玩无知,一因年老失忆。而青壮年失踪,这确实少见。陶源默默思索着。 “青壮年失踪的事,有些蹊跷,我着令当地官员去查办。而这份报告上的人,失踪后又回来了,本已可销案,但没想到一个月内,其家人俱染病暴亡。”墨曜说道。 陶源望着他,只见他双眸墨色深沉,再看着案卷上“肺部烈疾”四个字,陷入深思。 “这事,我只能暗中查访。如果公开查办,一来,六年前的瘟疫旧案还历历在目,怕引得人心惶惶,二来,若其中真有隐情,也会打草惊蛇。”墨曜道。 “所以你才要躲在这小山村里,叫人把病案都搜罗来此处,日夜审阅?”陶源心中疑团渐释。 “是的。”墨曜点头道。 “可是你在这里久了,宫里的人还是会生出疑惑来。”陶源想着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本来说的事情有些沉重,墨曜却忽然轻轻一笑,道:“我会向他们解释,我在这里是为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哦?什么重要的事?”陶源莫名有些心慌,问道。 陶源望向墨曜,墨曜也正望着她,眼神明亮,唇角含笑,却默不回答。 “算了,不用说了。你们上鲁国的军情大事,我也不方便知道。”陶源急忙道,心中暗怪,有什么好紧张的。 墨曜收敛笑容,眉头一锁,似被疑难困住,道:“只是这些病案整理起来难度却不小,数量庞杂,而且我又不懂岐黄之术,整理了几日仍毫无头绪。” 陶源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以前上学时只觉得他是万般难题都难不住的人,却没想到他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弱小可怜的模样来,说道:“我可以看看这些病案吗?” “求之不得。”墨曜应道。 话音未落,却见陶源已经快步走向书架旁的卷宗,认真翻阅起来。 墨曜望着她,她端坐着,眉目如画,眼帘低垂看着那案卷,却又似乎蕴含着摄人心魄的锐利:“夜深了,你该回去休息了,我们明日再继续。” “好的,好的,再看一会。”陶源低声回答,眼神却半分也没离开手上的病案。 “好,今夜你就陪本王……”身边的人忽然低声说道。 啪嗒,手上的案卷跌落在地。陶源心中一阵狂跳,忽然意识到此时已是夜深人静,自己和一男子共处一室,实在大大不妙。急急忙忙捡起案卷,胡乱往桌上一放,低头不敢看他,匆忙道:“太晚了,你早点休息。”一转身急急夺门而出。 刚才紧张什么,他话还没说完,也许他想说的是“今夜你就陪本王一起查阅旧案”、“今夜你就陪本王一起通宵加勤”?是啊,之前他不也通宵看案卷的吗? 陶源心中一阵懊恼。转而又想到,如果真能查出六年前瘟疫邪毒的来源,就算人死不能复生,但也可告慰父母亲在天的亡灵。心中暗暗生出一丝期盼来,就像沉睡的种子,终于闻到了一丝春雨的气息。 这一夜辗转难眠,各种思绪在脑中盘旋,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陶源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推开窗来,却见门口又来了好多辆马车,搬下不少大箱子来,看起来颇为沉重。又搬来了很多病案? “这些桃树不错。”年轻男子看着门前的桃树,扦插的桃枝已慢慢长成小树,一转身,见到墨曜走出门来,大声道,“贤表哥,我不行了……” 墨曜沉声道:“云重,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云重跟在墨曜背后,噼里啪啦起来:“贤表哥,你快回去吧,表舅母要急疯了……” 墨曜忽然转头看向陶源。云重也跟着转头看过来。 陶源赶紧一闪,躲在窗后,只听得云重惊讶道:“还没拿下?……哎呀。”那哎呀一声似乎是云重被人突施暗算。 再看两人,墨曜和身后跟着的尾巴都已走进门去。 “小陶大夫,我可以进来吗?”云重走进门来,眼神清亮,彬彬有礼。 陶源点头道:“云重?你好。” “小陶大夫,你觉得我表哥……他人怎么样?”云重一边上下打量着陶源,一边问道。 陶源不知这个问题该从何答起:“他……是个好人。” “什么?只是个好人?”云重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瞪着眼睛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陶源看他那副样子甚有趣,便道:“他是赠药给我师傅的人,嗯……应是位挺有钱的公子。” “什么?只是有钱吗?”云重简直气得牙痒痒。 陶源故意逗他道:“那还有啥?” 云重忿忿道:“才,貌,权,应有尽有。” 才,貌,权,应有尽有?似乎确实如此,陶源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 云重见她默不作声,似乎被自己说动了几分,继续道:“上鲁国境内你找不到更好的了。小陶大夫,你要主动一些,我表哥他胆小……” 他想说什么? 云重似乎刚才话说太快,忽然咬到了舌头,顿了下,说道:“总之,你能遇到我表哥,是福分大了。你可要抓紧了,否则日后肯定后悔。” 想了下,又补充道:“如果我是个女的,今天就跟他回宫去。” “回宫?”陶源一愣。 “额,我的意思是,回公婆家……”云重急急弥补道。 “小陶大夫,你来帮我看看。”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却是有村民找来看病了。陶源不想再和云重闲扯,起身看诊去了。 绵绵青山前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红浅紫,山色幽静中又多了一丝活泼。墨曜和陶源默默走在山坡小道上。 “嘘……”墨曜忽然对着山林中吹一声口哨。只见远远的林中,窜出一团白色,瞬间就奔到眼前,却是通体雪白的天神马。那天神马矫健如昨,走到墨曜身边,又亲昵地用马脸抵着墨曜。 他却转身望着陶源,轻声道:“我要走了。” 陶源只觉得心跳加速。他来了这么久,是该走了。对他大方一笑,道:“好。你去吧,整理病案的事交给我便好。” 墨曜看着她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转身跨上马背,沉默看着她。 陶源只觉得他眼神灼热,快把自己融化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我很快会回来的。”话音刚落,眼前那团白色滚动起来,一阵蹄声,清脆响起,那马儿跑起来,越来越快,竟转眼间就消失在远方茫茫山道中。 走这么快? 朝夕相对了一个多月,竟对他生出几分不舍来? 一阵山风吹来,山林在阳光下轻轻晃动着,陶源眼中有些酸涩。 掏出腰间的玉箫来,轻轻送到唇边。箫声低低徘徊在这静静的山林中,如泣如诉,岁月沧桑,何必惆怅? 陶源转身往回走去。猛然停住脚步,林边正静静站着一匹白马和一黑衣男子。 那男子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还在品味着刚才的箫声,见到陶源转身,几步来到她面前,眼神熠熠生辉,低声问道:“眼睛怎么红了?” 陶源心中慌乱,低头道:“山风吹的。” “你不想我走,是吗?”他轻轻地问道。 陶源只觉得脸上滚烫,不知该怎么回答,低头不语。 沉默片刻,墨曜忽然抓起陶源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去。他翻身上马,对着她一笑,朗声道:“陶源,我们一起努力。我会回来找你的。” 陶源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笑得摄人心魄,等她回过神来,那人那马已再次消失了。 三个月来,陶源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忙着整理病案,一边还要给村民治病。 上鲁国六年前的瘟疫比陶源想象的还要严重,马车又陆续送来好几批病案,幸亏影陶庵占地面积大,陶源将这些病案按地点和时间归类,打算逐一查阅,只是这工程量浩大,几万人的病案,不知要看多久才能看完。 小陶大夫的名声越来越大了,影陶庵门前的桃林也渐渐壮大,远看着就像一小片晚霞落在山坡上。 “徒儿,不如你去找他吧。”陶源正在欣赏着山坡前的粉红霞光,忽然耳畔传来师傅的声音。 北武城 “师傅,您出关了?你的药,成功了?”陶源一阵欣喜,师傅已经多日不和自己说话了,只废寝忘食一心扑在新药研制上。 “有进展,但尚未全部完成,还需些时日。”师傅淡淡答道。 师傅道:“陶源,你盯着这片桃林快半个时辰了。” 陶源低头不好意思道:“师傅,你看那山景和桃林,真的很美。” “是啊,你看你,要不是对着那桃林痴望,就是一头扎进他的房间不出来。”师傅幽幽叹道,“冰雕怎么去了这么久也没回来呢?” 他确实走得很久了,他说过会回来的。 “徒儿啊,既然想他,就去追,把他追回来。” 陶源吃惊地看着师傅,思维有些混乱,喃喃道:“我不懂该如何追他。” “去平江城打听下,姓冰的药材大户。”师傅答道。 “不,他说了会回来的……而且我还有事没做完。”陶源觉得自己已被逼入绝境了,愣了一下,解释道,“师傅,我这几天进他的房间,其实是去查病案……” “查病案?什么病案?”一听到这个,师傅的兴趣果然被转移了。 “当年瘟疫的病案,我想查找看看瘟疫起源地是哪里,可是一直没有头绪。”陶源道。如果能得到师傅的指点,也许能快速破解迷局。 “六年前的这场瘟疫,虽然刚开始时气势吓人,但其毒性是呈明显的逐级递减,所以后来慢慢就平息了。也许可以从毒性的强弱性上去查找线索。”师傅说道。 啊!确实如此。当年瘟疫严重的地区据说病死了好多人,但在灵芝村里最后却所有人都被成功救治了,这一方面是得益于当时的措施有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瘟疫传到这边远小山村时,其毒性已经减弱了。 夜色降临,一位丽人端坐在桌前,烛光映照着她端正秀丽的侧影。她端着案卷,面前是一排整齐的地名和数字,忽然发出一声惊叹,目光聚焦在“北武城”上。按记录来看,当年这里发生的瘟疫最为惨烈,整个城中人口锐减一半。难道一半的人都因为那场瘟疫而死去了? 这里的毒情最为严重,可是过了多年以后,还会有线索吗? 北武城,上鲁国北方的重要大城,其商贸往来联系着南来北往的多个国家。带着面纱的少女走在北武城的路上。只见这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时间已经治好了这所城市六年前的伤痛。 走访了城中的几家医馆,想打听些当年瘟疫的情况,然而这些医馆不是近几年新开的,就是医师是近几年才来到北武城的。难道当年的瘟疫导致城中的医馆都消失了? 忽见前方出现一个大铺子,装潢考究,富丽堂皇的大门上悬挂着“广善堂”的招牌。门口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陶源站在门口正想朝里面张望,一位老者从里面匆匆而出,陶源赶紧拉住他问道:“请问老人家,这个店开了很久了吗?” “百年老店。”老者瞪她一眼,又快步走去。 陶源忽然见到那老者手上正拎着药箱,原来这位老者恰巧就是这店里的大夫,一阵尴尬,又赶紧追上前,问道:“抱歉,老人家。请问您在此处行医多久了?” 那老者又瞪她一眼,不回答她,一拂袖,钻进门口的一顶小轿。 旁边有路人见到这一幕,把陶源拉到一边,说道:“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这位是广善堂的麻神医,他们家世代在此行医,你这样问他,他自然是要生气的。” 哦,原来如此!陶源心中一喜,见那小轿已经麻溜的往远处去了,赶紧谢过路人,追上前去。 小轿穿街走巷,来到一个高墙大院的门口,那老者从轿里低头出来。陶源赶紧追上前去,又问到:“麻大夫,我想向您打听下当年瘟疫时的情形。” 那老者就像没听见似的,不理陶源,提着药箱,就匆匆向着那大门走去。那院子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了,见老者过来,都纷纷让开一条道来,老者被人引入门去。 陶源正在犹豫着该怎么办,忽然门口的管事朗声说道:“请大家排好队,递上名帖,报上名来。” 闻言,周围的人都自觉排起队来,陶源竟也被夹在其中。 陶源前面正好是一位白面书生,陶源便问道:“这位兄台,请问这里是为何排队?” 那书生嗤笑一声,道:“为何排队都不知道,就在此排队了?国人之弊病久已。”转过头去,不再理陶源。 陶源正在郁闷中,身后的人传来一声:“救命。” 救命?陶源诧异的看向身后,却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手上提着药箱,似乎也是个大夫。 那人对着陶源一笑,道:“为了给城主儿子救命。这北武城城主的儿子重病,名医束手,现正在广撒英雄贴,想寻个能救命的江湖偏方。” “是啊,城主也是可怜,在这城中兢兢业业二十余年,带大家躲过六年前那场大疫,却没想到老来却要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 “听说那城主儿子是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本来也就是个腿伤,可没想到治着治着却越来越严重了。” “听说已经昏迷了三日,麻神医现在只是给他灌参汤,吊着他的性命,他家人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指望着能有个偏方,救那孩子的命。”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你的名帖?”管事的人来到陶源面前。 陶源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这次出门匆忙,没准备名帖。” “什么?”那管事有些惊讶,又耐心问道,“那请问您的姓名,师承何处?” “陶源,我师傅是平江城灵芝村陶心洁大夫。”陶源答道。 那管事对着身后的人说道:“记下来。” 原来那麻神医是来给城主儿子治病的,难怪他刚才心情不好,不想理人的样子。一般有点名气的大夫因为病人多,又常会遇到重病人,所以脾气大一些,也是常事。陶源不放在心上,只是想着等麻神医出来,务必要想办法好好问问清楚。 略等了一会,见那老者出来了,神情疲惫,步履有些沉重。 陶源迎上前去,那老者见到陶源,轻道一句“你怎么还在?”,表情沉重,也没有了之前的忿忿之意。 陶源对他毕恭毕敬地一施礼,诚恳说道:“麻神医,您可否告知我当年瘟疫时这城里的境况?” 老者微一摇头,道:“这事已经过去好久了,是我最不愿忆起的。” 陶源诚恳道:“晚辈的父母都是因六年前的瘟疫而离世,此事对我非常重要。请您……” “也罢!”老者叹道,“那我就和你说说当年那场大疫。” “六年前那场大疫,实在太可怕了。城中好多的肺疾病患,家家医馆门口都排起长队。”老者微闭双眼,似乎不愿见到脑中的那片记忆,“然而其实大夫对那场瘟疫也是束手无策,自己也无法医治自己,好多医馆里大夫也都被感染。我家世代行医,早早预判到情况非常严重,就暂时关闭了医馆,躲在家中,日日喝白粥,吃酱菜,坚持了半年不出门,这才躲过了这一劫。” “什么……您当时竟然关闭了医馆?”陶源吃惊道。 “是啊,广善堂行医百年,唯一一次停业,就是那一次。”老者叹了口气。 “可是医者,怎能如此?怎能见死不救?”陶源一时失语。只觉得这和平日师傅教导自己的完全不同,无法置信眼前这一位也是一位名医。 “还能如何?医者自己的命也是命呐。那时城中有一家春风医馆,倒是不惜命,号称有病患来就必定接诊,还赠送药物,刚开始很出风头,然而后来那医馆所有大夫和伙计都染上了瘟疫,最后竟都死在了这一场大疫中。”老者幽幽说完,转身离去。 两家医馆,采取了完全不同的做法,然而最后的结局也完全不同,到底何种做法是正确的呢?陶源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陶源大夫在吗?”门口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呼喊声。 陶源转身一看,却是刚才登记的管事在喊自己,应道:“在。” 陶源被一侍童引着,向那院中走去。那院中亭台水榭,景致优美,只是那院里的人看起来都面色阴郁,心情沉重。 “滚!”忽听得一声妇人的哭骂声。回廊上,只见一少年畏畏缩缩跪在地上。 “你都把我儿害成这样了,你还有脸呆在这里,你给我滚。”那妇人又接连哭骂起来,看那神情就像要把这少年活剥了似的。 “够了,还没到嚎哭的时候。”一位老者对着那妇人说道,又转身对陶源一点头,“陶大夫,让你见笑了。” 那位老者看起来约莫六十岁模样,眼神锐利,神情沉着,看起来像是个强悍干练的模样。陶源打量着这位城主,猛然见到他手背上一块褐色瘢痕,心中一阵疑惑,这似乎是用药的痕迹? 那妇人不再做声,只是悲戚戚的看着陶源。 那老者见陶源望着自己的手,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道,“素闻陶心洁陶神医的大名,今日能有缘见到她的高徒,实在是有幸。我儿蒋元青半月前外出游玩,从马上坠下来,摔断了腿。当时正是这侍童结伴同游,故而我夫人责怪于他。” 老者对着那侍童说道:“你已经跪了三日了。你走吧。” 那侍童缩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起来,低着头恳求道:“先生,请让我在这里,守着元青。” 陶源心中略有些同情那侍童。 老者也不再理那侍童,继续对陶源道:“摔断了腿,我们就赶紧找医生给他医治,一直在家养着,却不料病情越来越沉重,到三日前竟昏迷了。这段时间,我已请遍了这城中的名医,可是病情却依然毫无起色。这几日只是用参汤吊着他的性命,不知吾儿还有多少时日。” 老者说着,神情黯然。那妇人也开始抽涕起来。 陶源忙道:“您二老先不要伤心,我跟随师父在山村中行医多年,摔断腿也是常见的病例,先带我去看过病人吧。” 老者带着陶源来到病人房中。 只见一少年躺在床上,面色赤红中隐着黑色,双目紧闭,小腿上包扎着绷带,绷带之外还露出一片青紫色的皮肤。 陶源仔细诊断一遍,心中已有了想法。 “陶源大夫,您看我儿这病?”老者惴惴不安的问道。 “有救。”陶源道。 缥缈云间 陶源微一颔首道:“也是凑巧,我和师傅在乡野山村久了,恰好知道一些城里大夫不用的偏僻招数,应是正好能用上。” 老者闻言精神大振,忙道:“那请陶源大夫赶紧施救,但凡有任何要求,我们都能照办。” 陶源对那老者和妇人问道:“病患之前可是因腿部外伤大量出血?” 那妇人忙道:“是的是的,我儿受伤是在城外,被送回来时依然血流不止,人已昏过去,我一见,就赶紧送去医馆,” 陶源又问道:“当时大夫开了一些凝血的药物,然而却并没有立刻止住血流?” 妇人回忆道:“确实如此。我当时过去看,心都要跳出来了,人已经失血而昏迷了,可那大夫还止不住血,我就紧催着那大夫加大药量,这样才终于止住了血。” 陶源望着那妇人,微一摇头,说道:“从外部看是伤口凝血成功,但由于病人本已失血过多,再加上过量的凝血药量,加上之后几日一直是卧床休息,慢慢演化为血流不速之症。” “血流不速?”那妇人呆呆地重复道。 陶源继续道:“你看他的面色黑红,腿部皮肤青紫,这都是血流不畅的表征。” 老者用责备的目光看了那妇人一眼,又焦急道:“那这是血管中的病?这却要如何治疗?” 陶源道:“昏迷三日,现在病势危急,只能采取急制之法。你们可愿意一试?” 老者忙道:“愿意,只求能治好我儿的病症。” 陶源还记着刚才跪在回廊中的可怜侍童,脑中浮现出往日记忆,一个少女畏畏缩缩跪着,正被母后责骂,只是浑身发抖,却没有任何回嘴。叹了口气,用手一点屋外侍童的方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将那侍童叫来。” 老者赶紧将那侍童唤过来,陶源只对着那侍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侍童便急急忙忙出门去了。 陶源又要来纸笔,写下一副药方,递给老者,道:“先去备好,待得今晚使用。” 傍晚时分,那侍童回来了,众人又聚到那重病少年房中。 陶源一圈一圈慢慢揭开那少年腿上的绷带,露出来那伤口来,其实那腿的外伤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那一片青紫红肿色,令人不忍直视。 陶源对那侍童道:“拿来。” 那侍童犹豫了片刻,将竹篓递给陶源。陶源将那竹篓的口子对着那伤口一拍。瞬间跌落下十多条黑色的小虫,在那血肉中扭捏几下,一头扎进肉中。 “啊!”众人都惊呼起来。 那妇人暴跳起来,用手一指陶源,正要发作。 陶源早有准备,沉着地望着她,抢先一步,大声道:“镇定。要相信大夫。” 那老者赶紧将妇人拦下,声音略微发抖,问道:“这……是水蛭吗?” “是的。”陶源点头道,“也俗称蚂蟥,乡间田野中常见。水蛭喜欢吸食动物的血,在吸食时,同时会释放出抗凝血因子,是强有效的抗血栓的药物。” 众人惊疑不定,只见那恶心的小虫子原是瘦瘦细细的,吸了血后慢慢变得粗壮肥大起来,啪嗒跌落下来。 陶源将那吸饱血的水蛭收起,再细细观察病人的肤色,之前的青紫色已褪下去了几分,再看病人的脸色,黑气也似乎少了几分。 陶源对着老者道:“把药备好,待他醒了,就给他喝下去。” 陶源说道明日再来复诊,告辞离去。 找了个小客栈住下。心中盘算着,明日再去城主府中,救治好那少年之后,也许能从城主那边打听到当年的情况。那城主手上的褐色瘢痕,这似乎是用药炙过猛后留下的? 推开窗子,凉风习习,一轮秋月冷冷清清挂在空中。这次冒然来这北武城,也没告知墨曜,似乎有点不妥?可是他已经离开三个多月了,毫无音信。 第二日上午,陶源来到昨日的大院,却见到那妇人已经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好久,见到陶源,眼神中透出光来。那妇人见陶源过来,怯怯地迎上去,陪笑道:“小陶大夫,我儿病情好转了,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昨日我对您失礼了。” 陶源看着她,这是一位中年妇人,容颜憔悴,身形消瘦。陶源叹了口气,说道:“我理解你的担心。但人与人之间,是需要信任的,病患和大夫之间尤其如此。如果病患不信任大夫,那大夫又怎么替病患解除痛苦呢。” 妇人面上露出愧色,点头道:“是,我记住了。” 陶源再去查看那少年。少年的面色已经褪去了红黑色,显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只是为何昏睡?陶源觉得有些不对劲。俯下身,正要仔细查看,忽然那少年似在梦魇中,双手凭空一抓,把陶源的面纱一把撩了下来了,睁开眼皮来,笑道:“原来你长这样?……” 陶源再看那少年,十五六岁模样,眼神清明,面容俊俏,抓着陶源的面纱,露出顽皮的笑容。 那少年看着陶源,忽然道:“我听说是一位戴着面纱的姐姐救了我,没想到却是位仙女姐姐。” 少年这嘴倒是极会哄人的。 陶源夺回面纱,重新戴好,冷冷道:“随意摘别人的面纱是不礼貌的。” “大夫姐姐,你这么美,为什么要戴着面纱?”那少年好奇心起。 陶源略一思索,道:“因为我是大夫,经常要面对病人,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染上病,所以我就习惯戴着面纱了。” 少年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正说着,那位老者也到了,陶源给那少年又开了新的药方,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那少年的病减轻了不少,一家人甚为欢喜。 “陶源大夫,你治好了我儿的病,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你但凡有用得着老夫之处,你只管说,我一定尽力。”那老者恳切地说道。 陶源谦虚笑道:“也是巧了,正好我路过此地,也正好知道这个偏方。说来说去,也是这孩子命好,运气好。” “谁说我是孩子?你看起来也就只比我大了三四岁而已。”那少年不服气地插嘴道。 陶源抿嘴一笑,不理那孩子,对那老者说道:“城主大人,其实我眼下确有一疑难,也正好需要你帮忙。” 老者见陶源眼神一瞥自己的手背,心中已大约了然了几分,说道:“陶源大夫,但说无妨。” “六年前那场瘟疫,当时这北武城中病情似乎颇为严重,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您能给我讲讲吗?”陶源道。 “原来你想知道这个,这有何难。”老者捻动胡须,娓娓道来。 “那时正值寒冬,忽然城中就出现了一些肺炎病患,刚开始大家并不以为意,后来发现那病传染性非常强,好多人病死了。过了几日,病人忽然多得数不胜数。城中的医馆人满为患。城中人人害怕,有些人闭门不出,有些人迫于种种原因,还是在外奔忙。” “我那时也是,不知不觉地就也被传染了。幸而在春风医馆得到了李大夫的救治,留得这条命来。过了半年后,瘟疫慢慢消失了。大家生活才又逐步恢复正常。我手上的这个瘢痕,就是那时候在春风医馆,李大夫为我用火炙疗法时留下的。” “火炙疗法?”陶源问道,暗自奇怪为何自己从没听说过火炙疗法。 “是的。那病来势非常烈性,得了这病的人几乎都死了。”老者动容道,“春风医馆的大夫和伙计也都被感染了,李大夫用自己做试验,摸索出来了火炙疗法。可惜这方法虽然有效,但操作起来非常繁杂,无法推广。” “无法推广?”陶源道。 “是的,火炙疗法一共就只救治过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李大夫自己。”老者答道。 “那这位大夫现在何处?”陶源眼中微光一闪。 “这位大夫虽然找到了火炙疗法,但他身边的同僚和伙计都一一病死,心灰意冷,后来就消失了。”老者叹道。 陶源猛地一怔,说道:“城主,我很想找到这位大夫,你可有办法?” 老者怅然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想找到他。我曾经打听过,他似乎是去了城郊的侄子家。但不知道具体的去向。” 陶源在北武城中又待了几日,没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那城主儿子的病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又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陶源望着天上的明月,缥缈云间。 陶源默默回忆起麻神医和城主的话来:“那时城中有一家春风医馆,倒是不惜命,号称有病患来就必定接诊,还赠送药物……”,“火炙疗法一共就只救治过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李大夫自己……” 这春风医馆的大夫们,真是医者仁心,大疫当前,敢于挺身而出。 如果能找到这位李大夫,也许可以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只是人海茫茫,去哪里寻找呢? 明天是最后一天,陶源想着如果还没有找到新的线索,就该回去了。离开久了,怕师傅会担心……也不知那人回来没有…… 第二天陶源刚一出客栈,忽然路边跳出来一人。 “陶源姐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陶源面前,剑眉星目,唇角轻扬,两个隐约的酒窝里,宛如盛放着茉莉的清香。 陶源仔细一看,却是之前救治的城主儿子蒋元青,之前一直把他当做小孩子来看待,没想到忽然见他站起来,竟比自己还高半个头,陶源笑道:“蒋元青?” “陶源姐姐!我母亲今日终于肯放我出门了,这段时间可把我憋死了。”蒋元青一撇嘴,笑道,“你今天没事吧?和我一起去逛街如何?” 陶源也正打算今日就到处走走,也许能有啥发现,点头道:“好。我们去哪里?” 那少年灿然一笑,说道:“花市。” 陶源猛然停住脚步,路边站着一俊美绝伦的黑衣男子,肤白如雪,黑发如漆,他微皱着眉,目光冷冷地打量着陶源身边的少年。 陶源心中一阵惊喜一阵慌乱,他来了!他怎么找到我的? 墨曜走到陶源面前,双眼炯炯,沉声问道:“你怎么跑来这里?他是谁?” 陶源莫名不敢看他的双眼,低头答道:“我的病人。” 蒋元青见这人气场强大,也是一愣,听到陶源的回答,又有些不服气,笑道:“我是这北武城城主的儿子蒋元青。你是谁?” 墨曜冷冷看着这少年,不说话。 陶源赶紧说道:“他是我师兄。” 师兄?这么说一点都没错,当年一起上学过,而且还比陶源略年长一些,叫声师兄也不过分。 “哦,原来是师兄啊。陶源姐姐,那我们三人一起去逛花市吧?”蒋元青说道。 陶源偷瞄墨曜,心中奇怪他为何今日一直是冷冷的模样,对蒋元青抱歉一笑,说道:“我今日有事,你自己玩去吧。” “陶源姐姐,你刚才答应了和我一起去逛花市的。”那少年竟微微撒娇起来,厚薄适中的红唇漾着令人无法拒绝的笑。 陶源扫了墨曜一眼,他似乎也正若有似无的瞥了她一眼,目光相撞,又各自移开。 陶源略有些郁闷道:“小孩,你自己玩去吧。姐姐我今日有事。”说完,就想拉着墨曜转身离去。 蒋元青气呼呼地说道:“我可不是小孩,你又没比我大多少。” 墨曜忽然抿唇一笑,说道:“好,一起去。” 九重英兰 北武城不愧是商贸重镇,城中分布着多个市集,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熙熙攘攘,到处是一派热闹景象。北武花市中各种花卉争相斗艳,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陶源姐姐,你喜欢牡丹吗?”那少年举起一捧鲜红艳丽的花儿,问道。 陶源瞥一眼墨曜,摇头。 那少年不泄气,又继续往前走着,忽而用手一指,笑问道:“这淡绿色绣球好美,淡雅清新,我送你可好?你可喜欢?” 陶源偷瞄一眼墨曜,奇怪,他怎么又变回冰雕脸了? 愣愣答道:“不要。” 那少年不肯放弃,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一个店铺前停住脚步,那店铺似乎实力雄厚,店面大,而且里面鲜花种类尤其繁多,有不少是陶源没见过的花儿。 “老板,九重英兰,可有?”少年对着店内喊道。 “好嘞,客官,您先稍等啊。”那店家正在搬花,几十盆盆栽被依次装上一辆推车去。 蒋元青觉得自己有些失了面子,冲陶源尴尬的一摆手道:“他们是在为后天的美食节做装饰准备,我们稍等一下。” “美食节?”陶源问道。 “是啊,会有各地的美食商家云集于北武城,各种地方小吃荟萃,非常热闹,还有不少外地的人也会赶来参加呢。”少年笑道,“陶源姐姐,你喜欢吃美食吗?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可好?” “外地的人也会赶来参加?那附近的人呢?”陶源心中一动。 “附近的十里八乡的人,自然也更会来了。”少年答道。 “客官,您要啥?”那店家忙完了赶紧过来招呼道,见到蒋元青,忽然满面笑容道,“原来是小蒋公子?哎呀,怠慢了贵客,见谅见谅!” 蒋元青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忽而又愤愤道:“什么小蒋公子?!把小字去掉。” “是,是,蒋公子。”那店家脸上露出一副平时都这样称呼也没啥问题的表情来,搓手笑道,“您身体大好了?真是恭喜了。那城主老人家也可安心了。” 蒋元青笑道:“是啊,多亏了这位小陶大夫,救了我的命。快把你店里的花王拿出来,我要送给我的救命恩人。” “蒋公子,你可是要九重英兰?”那商家有些惊讶道。 “是呀是呀,问啥,还会少你钱不成,给我来二十支,包成一束。”蒋元青道。 这应是一种特殊培育的兰花,叶片碧绿,细长的茎上缀满了兰白色的花儿,它的色彩不像牡丹那么艳丽,也不像水仙那么寂静,纯白中又隐隐透出一丝蓝紫色。每朵花儿都有九重花瓣,比起以前所见过的兰花,宁静中又多出一份喜庆热闹来。 那少年捧着这一大捧美丽的花儿,周围的人都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那少年竟似带了几分扭捏起来,犹豫了一会,低头对着陶源道:“陶源姐姐,这花送你,你可喜欢?” 陶源不忍再拂了这少年的心意,偷偷望一眼墨曜,他的神情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了?他不高兴? “喜欢……”陶源对那少年答道,眼神却望着墨曜:“可是我更喜欢有生命力的花。这花虽美,但剩下的命运只是等待着被人插在花瓶中,日渐枯萎,慢慢凋谢。我喜欢花败花又开,生机勃勃的那种……” 墨曜嘴角弯了下,眼中浮现出一分笑意来,对着陶源道:“人家小孩子都付过钱了,这花不便宜,你就收下吧。” 蒋元青用感激的目光看了师兄一眼,把花往陶源手上一送。 “我不要,还要找花瓶,太麻烦。”陶源不肯接过那花,一摆手,自顾朝前潇洒走去。 “陶源姐姐,我送你花瓶。”蒋元青紧跟其后。 “那也不行,还要每日换水,太累。”陶源继续拒绝道。 “不用每日换水,隔几天再换好了。”蒋元青无奈道。 “隔几天换水,会臭的……”陶源笑道。 那少年举着一大捧花儿跟在陶源身后,招摇过市。 “蒋元青,你,你竟送花给别人?”一个美貌的红女女孩挡在前面,怒气冲冲望着那少年。 蒋元青一愣,说道:“杨大小姐,好巧啊,这位是救我命的陶源大夫,我送她花又有何不妥?” “大夫看病收的是诊金,不收鲜花。”那红女女孩恨恨道。 陶源只觉得身边人影一闪,墨曜不见了。 那女孩似乎有几分眼熟,再一细看,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在平江城遇到过的红衣少女吗,后来又曾在灵芝村见过,应是邾国公主? “你只送过我三重英兰,却送她九重英兰?”那红衣少女怒视着这花儿,目光忽然转向陶源,又惊又怒道,“小陶大夫?你这次倒是跑得够远,来北武城比药招亲么?” 那女孩忽然一挥手,腰间抽出一根长鞭,用力地向那花抽去,少年吓得赶紧一松手,可怜无辜的花儿立刻被抽打得散落一地。 “杨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蒋元青怒道,想要去制止那红衣少女。 陶源往边上一跃,只觉得小腿上一阵火辣,低头一看,腿上已经被抽了一条口子。 好霸道的邾国公主,只见那少女又甩着鞭子气势汹汹而来。陶源心想,你如此霸道,我也不能白受着,正要反击。忽然身边黑影一闪,那鞭子被人一挡,改了方向,往回飞去,飞到红衣少女身前又快速飞旋几圈,将那红衣少女绕在中间,捆了个扎实,那女孩重心不稳,往前一扑,狼狈倒地。 陶源只觉得刚才的一幕如电光火石一般。 墨曜抱起陶源,脸色铁青,眼角一扫,周围立刻出来十多名大汉,将墨曜和陶源护在中间。路上忽然狂奔来一辆马车。 陶源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抱上了马车。 只听马车外有人轻声问道:“那人怎么办?” 墨曜略一思索,冷冷道:“捆了,带上。” 片刻之后,捆得结结实实的红衣女孩,也被塞进车厢中。马车跑起来。 不一会,那红衣女孩幽幽清醒过来,似乎不敢相信有人敢这样对自己,盯着车里的两人,忽然满脸惊讶,瞪大眼睛恨恨道:“上鲁国国君,墨曜?” 墨曜冷冷道:“邾国公主,曾红珊?” 红衣女孩怒不可遏地叫骂道:“你认得我?你怎敢对我如此?” 他被认出来了? 上鲁国国君在北武城抓了邾国公主,这是否会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陶源打了一个寒噤,一阵恐惧漫上心头。 陶源望向他,他如黑曜石般澄亮耀眼的黑瞳,闪着凛然的锐气,原本俊雅的脸庞,此时却显得气势逼人,周身似乎都笼罩着一层寒气。 墨曜像一座冰山,只冷冷地看着那邾国公主,不作任何回答。 那女孩不甘心在墨曜这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又转头望着陶源,狠狠道:“小陶大夫?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和上鲁国国君在一起?为何一直戴着面纱?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那女孩似乎想伸手过来,往前一冲,幸而捆得扎实,只在原地晃了下。 陶源一阵心惊。 墨曜叩了下车窗,窗上映出一个大汉的身形,墨曜淡淡道:“太吵了。” 马车忽而停下,上来一年轻男子。陶源认出这正是当日在九别峰上拎着自己的侍卫。这年轻男子果然还是以往的风格,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抬起那邾国公主的头来,毫不手软地往她口中塞入一团麻布。那邾国公主脸上终于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那男子又手脚麻利地拿出一个黑色的大/麻袋,从上往下,把那邾国公主罩在里面。 马车又晃悠悠走起来。那邾国公主应是有些怵了,此后一直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想要俯下身去查看自己腿上的伤口,陶源把腿往后缩了下,说道:“没事,一点小擦伤而已。”又用目光指向对面的麻袋:“那个才是大//麻烦。” 他望着她,眼神充满镇定,充满安慰,没有任何的语言,却又仿佛包含了万语千言。他对着她浅浅一笑,冰山消融。 世外庄园 马车停下,这是一处幽静的。墨曜有事要忙,将陶源安顿在一处雅室,就匆匆离去。 陶源心中挂念着墨曜。他本来是要避开那邾国公主的,但后来又忽然出手了,为什么?是为了护着我吗?今日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一个劲装少女手上提着个双层的大篮子快步而来,站在门口叫道:“陶姐姐。” “何好?”陶源笑道。 “陶姐姐,你腿上受伤了?”何好从篮子第一层取出一些药品纱布,放在桌上,关切地说道,“让我看看。” 陶源道:“我是大夫,还是我自己来吧。” 陶源说得有道理,何好也不坚持,只在一边看着。陶源简单处理了下,道:“不碍事。” 何好又拿出一个字条,递给陶源道:“大大哥给你的。” 陶源觉得这个“大大哥”的称呼很有趣,问道:“大大哥?你知道他是谁吗?” 何好点点头,道:“知道,可是大哥说了不能说的,只能叫大大哥。”说完莞尔一笑。 陶源打开字条一看,里面是用古文字写的一句话,粗粗一看每个字都不认识。幸好当年在和麓书院钻研过这些艰涩古文,仔细辨认,却是一句话:你在这里,如果想不带面纱,可以不带。 如果想不带,可以不带。只是建议,不是命令。陶源有些想笑,这似乎是一个不太像命令的命令。 陶源摘下面纱,深吸一口气,久违的舒畅感由心而来。再看何好,似乎没任何惊讶的表情。她怕是当日趁自己昏迷时,已见过自己的模样了吧?何好和他的哥哥们看起来都很年轻,也应是没见过六年前的自己? 何好收起药品,又打开竹篮的第二层来,里面是饭菜。陶源这才察觉,一上午过得混乱不堪,时间过得好快,已经到了中午的饭点。 陶源见那饭菜挺多挺丰盛,问道:“何好,你吃过了吗?这太多了,要不一起吧?” 何好腼腆道:“还没吃。我能一起吃吗?那太好了。”说完,笑呵呵坐下来。 何好的性格有些像男孩,说话行动时却又带着少女的娇憨。陶源暗自赞叹,这个女孩性格爽朗,毫不做作。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你大哥是你亲哥哥吗?”陶源已经好多次听何好提到大哥,有些好奇。 “不是,是来这里之后,大哥规定的,要这么叫。”何好脸上竟飞起一片红晕,“虽然我从小就知道他,但其实也是来这里后才真正认识他的。” “从小?”陶源问道。 “是啊,他从小就文采武功样样出色,是上鲁国最年轻最好的侍卫长。京都府上的小姐几乎人人心中都暗自心仪他。”何好笑道。 人人?恐怕不是人人,而是你自己吧。陶源看着何好,心中暗自好笑。 陶源忆起那少年,英气逼人的脸庞,利落的身手,应是名门之后,先做几年贴身侍卫,再外放带兵,若能立下战功,也许来日就是威震一方的大将军了。也难怪会吸引京都府上闺阁们的目光。 “京都府上的小姐们人人都暗自心仪的对象,不应该是一国之君吗?”陶源问道。是啊,要说文采武功样样出色,难道还有人能比得过墨曜? “大大哥是高山仰止,不,不,是冰山仰止,是姑娘们想都不敢想的。”何好脱口而出。 陶源一愣。可是墨曜现在给我的感觉却是温暖的,难道他只是对我与众不同? 陶源轻轻摇头,驱散纷乱思绪,换个话题,说道:“你知道那红衣女孩吗?” “那邾国公主吗?那女孩虽然美貌,但太过于蛮横霸道了。”何好幽幽叹道,“大大哥和她,最多只是政治联姻。” 政治联姻?陶源心口一震。 吃完饭,何好见陶源似乎脸色不太好,说道:“陶姐姐,你休息吧。”收好东西就走了。 陶源见那屋里放着书桌纸笔,默默拿起笔来,写下“邾国公主”四个字。依现在的局势,自从须句国亡后,邾国占有了须句国大部分的土地,现在上鲁国和邾国实力相当,上鲁国略胜一筹,然而邾国却一直是野心勃勃。 上鲁国的王后之位空悬着,这必然会吸引很多人动心思。邾国公主如果成为上鲁国王后,对于维持两国和平倒是有益处的。只是这邾国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邾国原本是个小国,陶源只记得当年在和麓书院求学时,有个同学是邾国太子曾步庆,他似乎是邾国王后唯一的嫡亲血脉。所以虽然他志大才疏,却早早被立为太子,也是班上女学员们瞩目的对象。想了好久,实在对邾国公主的背景毫无印象。 忽然想起邾国公主在马车上叫嚷的话来:“小陶大夫?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和上鲁国国君在一起?为何一直戴着面纱?可否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脑中一片混乱。 摇摇头,陶源又在纸上写下“春风医馆”四个字。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查找当年瘟疫起源。后天美食节,附近的人都会来,李大夫会来吗? 墨曜和邾国公主为何会双双出现在北武城?他现在在做什么?和那邾国公主谈判吗?是冰冷地谈,还是温柔地谈? 陶源觉得有些莫名烦闷。 夜色秋风中,他站在门口,修长挺拔,隽秀如竹,看不出喜怒。陶源站起身来,只觉得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 墨曜忽然快步进来,将陶源摁在座上,蹲下身子,低头查看她腿上的伤口。 “没什么,很快会好的。”陶源见他那样子,莫名有些感动。今日自己可是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 “你发现这里是毒源地,所以就过来了,是吗?”他低着头问道。 “是啊,曜贤王子说得极好。”陶源笑道,想要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不查了。”墨曜忽然低低说道。 “什么?”陶源惊愕道。 墨曜抬起头来,眼神明亮中闪着一丝莫名的情绪:“不要再查了。这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陶源轻轻摇头道:“可是这事还没完。你那则简报上的肺部烈疾,很可能和六年前的事有关。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喜欢看你不戴面纱的样子。”墨曜望着她明媚秀丽的脸庞,微笑道,“我给你留的字条,你看懂了?” “那当然,当年古文考试,我的分还比你略高一点呢。”陶源一笑,道,“你为何忽然说不查了?” “我不想……”墨曜忽然语塞。 陶源见他不愿说下去,就接口道:“你是怕那邾国公主找我麻烦吗?其实六年前我没见过这邾国公主。今日就算不戴面纱,她也认不出我。” 墨曜略一沉吟:“可是她身边的人可能会认识……” “你和这邾国公主……”陶源想问他真的要和邾国公主联姻吗,可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些邾国人总是暗地里弄一些阴暗的伎俩,我已忍很久了。”墨曜忽然说道,语气冰冷。 “他们?”陶源问。 “今日这邾国公主独自上街,被我们带回来了。时间一长,他们的人必然会摸到消息,所以下午就把他们在这北武城里的暗桩都起了。”墨曜淡淡道,看了陶源一眼,又解释道,“早就想动手了,只是原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既然今日撞上了,就算他们倒霉。” 陶源一怔,这事必然会闹大了,可如何收场才好? “那是否会破坏你和邾国公主的联姻?”陶源愣愣地问。 墨曜眼神一黯,直盯着她,反问道:“你也觉得我该和她联姻吗?” 陶源忽然觉得心口一紧,说不出话来,望向墨曜,他的眼神好深邃。 沉默良久,陶源低头道:“不,我觉得她和你并不般配。我只是觉得今日这事,难以收尾。这邾国公主是个烫手山芋,留着她,放了她,都不好办。” 墨曜听到“烫手山芋”的比喻,一笑,淡然道:“不难。先关几日,等她和她那些爪牙的嚣张气焰挫的差不多了,他们自会说出此行的目的。然后将他们公开驱逐出境,永不许这几人再进入上鲁国。” 陶源之前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解决办法。这样邾国公主自然也无法再去灵芝村找她麻烦了。只是,这必会让邾国对上鲁国怀上几分恨意。 陶源望着他,眼中蒙上一层雾气,低头道:“两国邦交何等大事,你何必为了我……” 墨曜一笑,柔声道:“不要这样。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 趁着陶源一愣神的工夫,他忽而转身,对着屋外大声道:“饿死本王了,还不快点传膳。” 屋外的人似乎从未听过这种风格的指令,愣了好一会,才回一声“是”。 对着一桌佳肴,某人举起酒杯,灿烂一笑,道:“相逢已久,今日才有机会与尔共饮,幸甚。我有酒,你有故事否?” 陶源只觉得他那笑真可用“千金一笑”来形容,难得见他这副样子,痴痴道:“有……你要听何故事?” 墨曜给两人各斟上一杯酒,道:“纤纤女子,如何上得九别峰那冰刃悬崖?” 陶源略一迟疑,墨曜挡住她的酒杯,低声道:“若不能答,就别喝。” 陶源对着他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陶源道:“须句王族的秘术,四维术,修炼者可以使用灵力将人或物转移地点。” 墨曜感叹道:“一直听闻伏羲氏神族血脉怀有异能,那你想去哪里都能轻易来去自如?” 陶源轻轻一摇头,举杯道:“也并非轻易,距离太远不行,移物太多不行,被瞧见不行,连续施法也不行。” 墨曜静静望着她,问道:“这等机密,你怎能轻易告诉别人?” 失魂落魄 “告诉你无妨。”陶源望着他一笑,又一举杯,道,“况且须句王族已灭。” 墨曜原本正笑着,忽见陶源神情中有一丝凄苦,夺去她的酒杯,柔声道:“你腿上有伤,别喝了,且陪我喝吧。我们边吃边随意聊聊。” 陶源道:“这邾国公主是何背景,为何我之前并未听过?” 墨曜叹道:“你没听过也属正常。原本邾国嫡亲的王子就一个,名叫曾步庆。庶出的子女有好多。其中有一名曾步裹王子,之前一直不怎么引人注目,就在这几年间,越来越受到邾国国王的器重,传闻他已是事实上的王位继承人了。曾步裹有个胞妹,叫曾红珊,也就是我们今日遇到的邾国公主。” 陶源点头道:“原来如此。” 墨曜想和她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含笑问道:“你古文真这么好吗?当年我输给你,一直不服气。” 陶源莞尔一笑:“哪里哪里,你今日写的字条,我连蒙带猜才认出来。我也就能认,如果叫我写,我怕是写不出来的。” 墨曜温言道:“奇怪,你比当年谦虚多了。” “你也不像当年那么冰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陶源笑道,“其实你也就是表面上冷酷,内心还是挺温良的。” 墨曜从没听过这样的评价,问道:“我是表面上冷酷,内心温良?” “是啊,那小小金鸻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陶源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只是它已经不再是小小金鸻鸟了。”墨曜眼中又射出光来。 “不再是小小金鸻鸟?”陶源好奇道。 “是的,已经变成大大金鸻鸟了。”墨曜顽皮一笑,陶源看愣了。 看着他那难得一见的模样,陶源莫名想要作弄他:“其实在多年前,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墨曜认真道:“何事?” “听说你输了那场古文考试后,被气病了三天,是真的吗?”陶源吃吃笑起来。 “谁说的?”墨曜佯装怒道,“一派胡言!” 他含笑望着她,她就像是花儿怒放在春风中,轻轻摇摆,明眸皓齿,巧笑嫣然,一笑倾城。 饭毕。 墨曜道:“我们出去走走?” 他似乎微带着醉意,嘴角弯着,眼神中满是柔柔的笑意,陶源笑道:“好。” 墨曜忽然过来,迟疑了下,道:“你腿伤了,我抱你去。” 陶源浑身紧张,虽然之前似乎也被抱过,但都是有种种外在的理由,推却道:“不必,我能走,这伤已经好了。” 墨曜怔了下,道:“不可能。”不容置疑地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快步飞奔起来。 陶源只羞得不敢睁开眼来,如果被何好及她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看到,可如何是好。偷瞄一眼,却发现一路上空空荡荡,没半个人影。 这庄园好大,陶源只觉得一片片浓阴从头顶飞过,一丛丛草儿从身边飘过,一阵阵青草香袭来。抬头望着他,高挺的鼻梁,清朗的双目,修长的睫毛,俊雅的轮廓,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各种虫儿的欢鸣,还有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切如梦似幻。 两人来到池塘边,夜色下,一片蛙鸣声,大片圆叶儿挨挨挤挤,隐约能见到几朵晚开的白色芙蕖花迎风轻摆,送来阵阵清香。 陶源沉醉在这田园美景中,只听得耳边的人轻轻问道:“你喜欢芙蕖花吗?” 芙蕖?陶源一怔。 “你若喜欢,我就去给你摘来。”言罢,那人竟弯下腰,开始卷起裤管来。 陶源脑补了下他满脚泥巴的样子,笑道:“不,不要。” “不喜欢?”他问。 “嗯,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陶源道,“现在喜欢一树花开,千瓣粉,桃中的珍品。” 他在黑暗中笑起来,眼中漾出光来。 “陶源,放下一切,好吗?”他问道。 “放下一切?”陶源重复道。 “是的,停下来,不要查了。在这里,你可以不用戴面纱,不必管任何事,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放下一切,留在这里,好吗?”他的声音像雨后叶片上沾着的水珠,轻轻滴落。 一片沉默。 “不要查了,留在这里,好吗?”他轻轻地再问,等着她的回答。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忘了我刚才的话。” “墨曜……”陶源不知该说什么。陶源刚才似乎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好”,可是我又以何身份留在这里?就像瓶中的鲜花? 他柔声道:“走,带你看星星去。” 又被人一把抱起,耳边传来阵阵风声,他先奔跑了一段,又接连的纵横起落,似乎在高处跳跃,陶源有些害怕,闭着眼睛,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喉结上下起伏,胸膛的肌肉坚实有力,散发出阵阵温暖。他的手正抱着陶源,手指轻轻拍着她的背,温言道:“没事,不要怕。” 等风声平息时,她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树顶。这是一棵巨大的榕树,层层叠叠的枝丫互相交错着,就像一个高大的城池。眼前正下方是繁盛茂密的枝叶,稍远一些是朦朦胧胧的花草屋舍,更远处是淡淡的山脉,幽蓝色的天空,璀璨耀眼的星河。星星如同一条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项链,在天上闪耀着炫目的光芒。 “这里的星空好美,看一眼,就令人忘记尘世的烦恼。”陶源轻轻感叹着。 幽幽晚风吹拂,送来阵阵花草清香。墨曜有些微醉,轻眯着眼,望着星空,如墨的黑发在风中飘扬着,白皙的脸庞俊美无比,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在唇边勾勒出温柔的弧线。陶源暗赞道,他真是天下落下的神仙吗? 墨曜忽然睁眼,眼中发出耀眼的光来,望着陶源:“这六年来,我无数次看星星,找星星。” “找星星?为什么要找星星?”陶源问道。 “因为……”墨曜停下不说,隐约的痛楚神情一闪而过。 “找到了吗?”陶源问道。 “嗯。”他一点头。 “你要找的星星是……”陶源好奇道。 墨曜低下头:“是……一位绝世佳人……” 陶源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轻灵脱俗,貌美心慈,一双巧手能救死扶伤……”墨曜倾诉着,睫毛低垂,轻轻扇动,白皙的脸上竟泛出淡淡红晕来。 陶源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只觉得心跳得要疯了。 “……又擅绘制丹青。我对她……倾慕多年……”墨曜从未如此忐忑的说过话,言罢竟不敢抬眼去看陶源。 又擅绘制丹青?陶源只觉得自己心跳忽然停了,一阵心悸,眼前发黑。 墨曜抓住她,眼神灼热,问道:“只是,不知道她心中是否也有我?” 陶源只觉得自己心碎了,大脑已经停止运转。 墨曜沉默片刻,又柔声追问:“你说,她心中有没有我?” 陶源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对劲:“嗯……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墨曜的手似乎在轻微抖动,声音也有些发抖。 “……呵呵……这个你要去问她……”要不是被他盯着,陶源只想现在立刻用四维术,逃开,躲开。 一阵沉默。 陶源抬头看着天空,傻傻地问:“奇怪,星星这么亮,怎么不见月亮?” 墨曜的眼中墨色深沉:“太早了,月亮还没出来。” 陶源愣愣道:“我觉得这里有点冷,我们回去吧?” 墨曜道:“好。” 陶源躺在床上,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我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这是怎么了? 他冰冷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低头的样子,他灼热的样子……他的一切,在脑中盘旋。陶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无处安放的心意。 腿上的伤竟疼痛起来,一夜无眠。 清晨,陶源推开门,他正倚在檐下。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看起来神色有些疲惫,眼中带着红丝,眼神忽闪着,似乎不敢直视她。陶源分不清是腿上疼痛还是哪里疼痛,摇晃起来。他扶住她,轻声道:“你的伤……” 陶源低着头:“好多了。” 他沉默着。 陶源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打趣道:“国君为何变成门神了?” 墨曜望着她:“想快点见到你。” 陶源觉得百爪挠心,默然无言。 墨曜转换话题道:“你来北武城这几天,可有什么发现?”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终于启动了陶源的大脑:“六年前的春风医馆,有一个李大夫,此人应熟悉当年的情形。只是此人已消失多年,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墨曜道。 “为寻找此人,我们正好可以借机美食节。”陶源道。 “美食节?”墨曜道。 “他当年用火炙,在手背留有褐色瘢痕。”陶源道。 “褐色瘢痕?”墨曜道。 陶源的头脑已经快速恢复了学霸功能,快言快语道:“我今日去找城主,问他讨一个最好的摊位来,你叫人准备材料,明日设摊,务必要吸引所有人都来我们摊位。” 墨曜的大脑还没恢复学霸功能,愣愣道:“所有人?” 陶源一点头:“嗯。” 墨曜平日发号施令惯了,还未习惯被别人命令,又愣愣道:“准备材料,做什么?” 陶源望着他,答道:“贤趣饼。” “贤趣饼?”墨曜道。 “花饼可是须句三宝之一,昔日的须句公主怎能不会呢?”陶源道。 “须句不是四宝吗?怎么变成三宝了?”墨曜道。 “你那是民间说法,官方说法是三宝。”陶源道。 “为什么官方说法会少一宝?” “……” 贤趣饼 北武城的美食节,人潮汹涌。 “入口时酥酥的脆脆的,带着阵阵花香,咬上一口,唇齿留香,心旷神怡。”少年脸上带着夸张的表情,赞道:“陶源姐姐,没想到你这双巧手不但能治病,还能做出这么美味的糕点。” “蒋元青?你过来了。”陶源笑道。 “陶姐姐,前日你去了哪里?我去客栈找你好几次,也没见到你。”少年道。 “哦,我和师兄有些事。”陶源顿了下,问道,“你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你说那杨大小姐吗?她是邾国的一个富商千金,经常来北武城走动,我们偶尔会一起玩。”少年急急辩白道,“我真的当她只是普通朋友,没想到她会发疯把我的花都毁了,对了,那日怎么一转眼你们就都不见了?” 见陶源不回答,那少年犹自可惜道:“可惜了那花。” “哦,后来,我们……就吃饭去了。”陶源道,“对了,城主今日会过来吗?真是谢谢你父亲给安排了这么好的位置。” “父亲今日不过来了。他不喜欢凑热闹。可惜你说得晚了,最好的摊位都已经定好了,就只能在这门口临时加了一个位置。你觉得这里还好吗?”少年笑道。 “挺好,真是很感谢城主呢。”陶源笑道。这个临时加的位置就在美食节入口处,人气很旺,每个来的人都会首先经过这里,而且就在路口,搬运东西也很方便。 “陶源姐姐,我会叫我朋友都给你们投票的。”少年笑道。 美食节的小吃评比已经开始了。陶源并不把那榜单放在心上,只要能找到要找的人。 “每人赠送一块贤趣饼,若觉美味,请予选票。” 摊位前已经排起了长队,糕饼美味,再加上是免费品尝,经过的人都想来拿一块尝一下。幸好某人找来帮手,糕饼数量足够,秩序井然。陶源只管盯着每一双来领取糕点的手,等待着有褐色瘢痕的人出现。 “陶姐姐,太好了,你们的得票窜升得好快,已经是第三名了。”少年逛一圈就会过来给陶源现场直播下。 路口那辆马车已经停了好久,他在上面吗?那年轻侍卫今日似乎有些忙碌,已经第三次来到那马车前了。 可惜要寻找的人还没出现。排队领取糕饼的队伍比之前更长了。 陶源从未看过这么多人的手,觉得自己今日就像个看手相的。 这手很宽大,指节分明,手背上皮肤白皙,原本是要领取糕饼的手忽然一转,里面是一个字条。陶源抬头看向来人,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对着她表情略尴尬,却是之前在九别峰上抓过她的“老鹰”,何好口中的“大哥”。 陶源拿起字条,又是古文字,是两个字:“上车”。 难道这里会有危险? 那年轻人正观察周围的人群,目光警觉。再看那马车。那马车似乎已经做好了立刻启动的准备。周围人员混杂,墨曜在这里,确实是冒着不必要的风险。 只是这风险必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陶源不想现在就放弃。在那字条背面,也用古文字写上“你先走”三个字,塞回那年轻人手中。又包上几块糕饼,一起递给年轻人。 还没找到要找的人,不,再等等。 马车没动。 夕阳西斜。日游的人渐渐散去,夜游的人还未出动。 陶源守着摊位一整天,现在已经无人排队了。耳边响起蒋元青说自己父亲“他不喜欢凑热闹”。李大夫这个年纪的人,可能并不会对美食节感兴趣,陶源有些失望。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拽着一位老者的手,拖着他往这边走来。那老者一手被拽着,一手笼在袖子里。 孩童走到陶源面前,噘嘴道:“每人只能领一块,舅姥爷帮我再领一块。” 那老人一手被孩童拉着,伸出另一只手来。褐色瘢痕?陶源一怔。定睛看去,略显苍老的皮肤上,微微带着些皱纹,手背上蜿蜒着一条黑褐色的纹路,一般的药炙并不会损伤皮肤,只有非常猛烈的药炙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那老者拿了糕饼,已转身离去。陶源大声道:“春风医馆的李大夫,请留步。” 那老者脚步一迟疑,忽然一把抱起身边的孩童,夺路而逃。 “不要跑,我只是想问一些事!”陶源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边高喊,一边急急追上去,浑然不觉附近的人群中一阵骚动。 那老者抱着孩童慌不择路,一阵乱奔,陶源紧追不放。老者跑到一条小巷里,忽然停下了。陶源追到小巷口,前面是一个死胡同,那老者抱着孩童,望着她,眼神和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陶源觉得奇怪,上前说道:“李大夫,我只是想问一些当年的情况,你何必要跑。” 话音刚落,忽然后背被人一推,耳边一阵呼啸声,等陶源再抬头,只见那小巷的白墙上赫然钉着一排黑色的暗钉。地上倒了四名大汉,犹自挣扎。 一黑一灰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灰衣者,体型彪悍,刚猛有力。黑衣者,身形挺拔利落,行动中带着一份潇洒。 几招下来,那灰衣者渐渐落于下风,忽而作势向陶源袭来,黑衣人极速阻拦,却不料那灰衣者只是做个假动作,竟转身夺路而逃。 那马车停在小巷口,有人正在打扫战场。满地狼狈中,俊美无比的黑衣人来到陶源面前,眼神明亮,微含怒气,轻声道:“你竟敢不听本王的命令。” 那“上车”两个字,是命令吗? “我古文字学得不够好,没太看懂……”陶源答道,心中涌现出无数疑问来,“这些人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傍晚。 屋外好安静。 他在忙什么?李大夫被他们带去哪里了? 陶源推开门,冷不丁见何好正抱剑站在屋前,英姿飒爽。 陶源惊诧道:“何好,有事?” “无事,陶姐姐,你去休息便好。”何好见陶源忽然出来,脸上漾出笑来,又显出来原本的少女模样。 “你为何在这里?”陶源问道。 “大哥说今夜要加强警卫。”何好犹豫了下,答道。 “为何?”陶源问。 何好不答。 “我可以在这庄园里四处走走吗?”陶源觉得今夜的气氛很怪异。 “大大哥曾说过,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好低头犹豫了下,愣愣道,“不过今日还是……” 陶源只当没听到后面的半句,说道:“好呀,我随意逛逛。” 何好紧紧跟在陶源身后。 这庄园设计精致,处处移步换景,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 “陶姐姐,这边的景致不错。”何好已往右边去了。 “好呀,那我们分开逛吧。”陶源望着她的背影,一笑,往左边的小路走去。 何好赶紧追上来。 每次遇到路口,何好说要往哪一边,陶源已经打定主意了要按她指的反方向走,两人别别扭扭走了一段路。 陶源心中犹自好笑,何好忽然叹口气,道:“陶姐姐,你是想找大大哥吗?” 陶源没想到她忽然会来这一句,不知该怎么回答。 何好又道:“你今日见不到他。我们回去吧。” 陶源愣愣地问:“为何?” 何好又不回答,陶源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去。 草木缤纷,忽见前方出现一处院落。远看是空无一人的道路上,走到近前,却忽然闪出一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拦住陶源的去路。 “大哥,我拦不住她。”何好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歉。 大哥彬彬有礼对陶源道:“小陶大夫请回。” “大大哥说了我想去哪里都可以。”陶源一边眼睛往他身后瞟过去,院落中有一宽敞大宅,门窗紧闭,隐隐的灯光从窗户上透出来。他在这里? “此处不行。”大哥冷冷答道。 “那你帮我禀报下。”陶源笑道。如他去禀报了,那就说明他确在此处。陶源仍望着那院宅,正说话间,见侧门一开,走出一人,拎着一个箱子快步而去。 大哥略犹豫了下,仍冷冷道:“不可。请回。” 陶源灰溜溜跟着何好往回走,夜色宁静,道路和树木被星光照射出隐约的轮廓,远方天空中闪烁着耀眼的群星,想到那夜的星空,喃喃自语道:“星星代表什么?” 何好抬头望向天空,接口道:“古有传言,人死去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星。” 陶源无言,跟着何好默然回去。 陶源望着灯光,默默出神。 “这六年来,我无数次看星星,找星星。” “你要找的星星是……” “是一位绝世佳人。她轻灵脱俗,貌美心慈,一双巧手能救死扶伤,又擅绘制丹青……” 这个传言自己也知道,为何之前没想到?! 所以他找星星?! 只因我和她有几分相似,都是医者?所以他问我?! 恍惚间,门外来了一人。 “你刚才去找我了?”他一身黑衣站在门口,俊秀如竹,声音轻柔,眼神中透着光。 他来了?他来了! “嗯……今日发生的事,我有好多疑问。”陶源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问吧。”他坐在桌前,轻轻倒了两杯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面色好白,似乎有些太白了。 “李大夫呢?”陶源问。 “已经安置好了,待明日再去询问他吧。”墨曜答。 “今日那些人是干什么的?”陶源问道。 墨曜思索了下,答道:“尚未确定,抓到的几人还在审讯中,似乎是邾国的杀手。” 陶源默默思索。 “邾国公主失踪几日,北武城的暗桩也都被收了,邾国有些动作也正常。只是没想到这次他们会派来了无法天。”墨曜继续道。 “无法天?”陶源问道。 “无法天是他以前在江湖上的混名,现在是邾国黑骑军的首领吴任将军,雄霸北方,号称是三十年未遇敌手。”墨曜笑道。 “就是今日和你缠斗的那人?”陶源好奇道,“他武功很高吗?和你比如何?”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为何用的是左手? 墨曜一笑:“若公平比斗,他自胜不了我。” 今日不公平吗? “只是今日一交手,我们两人都互相明了了对方的身份。恐有后患,这几日你不要出去了,就留在此处。”墨曜忽然认真道。 “我不能出去?”陶源道。 “前几日抓到的邾国公主的手下交代,他们来北武城是为了寻一个多年前的暗探,今日又出现了邾国杀手,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墨曜道。 墨曜见陶源面色有些沉重,笑道:“今日你很风光嘛,竟能成为美食节的小吃榜首。你能说说为何叫贤趣饼这个名字么?” 陶源不回答,目光凝在他身上。 墨曜道:“夜深了,你休息吧。” 陶源望着他,问道:“昨日去太早了,没见到月亮,现在夜深了,我们去看月亮可好?” 心有灵犀 墨曜一愣,眼中微光闪动,笑道:“今日有些起风了,会冷,我们改日再去。”起身便走。 刚才侧门中出来的那人,手上拎着的箱子,是一个药箱?! “你受伤了?”陶源问。 他脚步好快,已经走远了。 他的面色很白。他刚才的样子和平日的有些不同。再去找他?会不会又被挡在门外? 用四维术?不行不行。 他是病了吗?伤了吗?严重吗?好想见他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煎熬难耐。 陶源偷开一条门缝往外看看,屋外空荡荡,何好竟然不在。 我只去看一眼,只要确认下他是否无恙,只要看一眼。 陶源轻手轻脚,偷溜出门。 说要加强警卫,可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陶源有些疑惑,如此顺利便又来到那院落前?那窗上还透着光,似乎比之前还明亮了一些,他应还没睡? 去敲门? 那灯光似乎很有耐心地在等她,一直亮着。陶源忐忑地徘徊着,犹豫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进去,正要往回走。 “进。”那屋里忽然传出他的声音。 忽然听得这一声,不由得一愣。 他是对我说的吗?或者以为门外的是谁? “陶源,进来。”声音不大,带着不容置疑。 陶源觉得自己似乎踩在棉花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那扇门的。 屋内灯光朦胧,隔着画屏,看不清里面。陶源踩着棉花,心中七上八下,慢吞吞走进去。 穿过低低的回廊,越过画屏。远远的见到一男子正斜倚在榻上,右肩露着,包着绷带,隐隐的血色透出来。 陶源浑身一颤,虽然之前已有了猜测,但这一幕忽然出现在眼前,还是无法置信。在自己内心中,竟一直以为他是天神般的人物,从不会和伤病联系在一起。 他穿着白色的单衣,露着半侧肩膀。陶源离得远远的,不敢走近,也不敢细看他。 “陶源,过来。”他命令道,声音轻轻的,似乎再大些就会牵起疼痛。 陶源走过去,他的面色好苍白,连唇色都有些发白,不知不觉眼中升起雾气:“你受伤了?” 他抬起头,望着陶源,眼神异常明亮,轻轻笑道:“怎么办?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为何会受伤?”陶源问。 从他绷带的包扎来看,应是被锐物所伤。 他嗤笑道:“为何,有那么重要吗?” 今日在小巷中?那一推?白墙上的暗钉?他是为了推开我,才受伤的? 陶源觉得有些心神恍惚,道:“重要。” 他的眼中闪过一阵微光:“你……”只说了一个字,却忽然停下说不下去了。 墨曜沉默着。 陶源亦沉默着。 墨曜打破沉默道:“好吧。既然你要帮我追查六年前瘟疫的事,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 “我今日忽然收到消息,邾国来了一些探子,隐在美食节中,目的不明。我便也派人去暗中查探,但美食节上人太多太杂,外地来的生面孔很多,一时无法掌握这些探子的情况。我本以为这些人必然不会是冲着你去的,想顺藤摸瓜,探一探他们的目的,就一直叫人暗中查探,加强警觉。” 陶源心中一惊,难道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 “后来发现有几个人,一直在你的摊位旁,你盯着那些来领取糕饼的人,但那些人只盯着你。这情况太出乎意料,不知道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又怕波及无辜,就叫云盛过去给你过去递字条,想叫你慢慢不着痕迹地退出来。” 陶源望着他,道:“我当时……”心中一阵懊悔。 “你不肯走,我就也叫人隐在人群中,盯着那些人。可奇怪的是,这些人一直也没任何动作,似乎只是为了欣赏你发饼的样子。”墨曜嘴角一弯。 “直到那位老人出现,你喊住他,那些人忽然就有了动作。”墨曜说道:“幸好你们开始疾跑。” 似乎有些后怕,顿了下,又继续说道:“本以为那只是些探子,我的人可轻易控住他们,可没想到来的竟是无法天和他手下的杀手。就是这样,说完了。” 墨曜笑道,“下次可不许再违抗我的命令,记住了?” “后来呢?”陶源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后来……就是你知道的了,打了一场,无法天跑了。不过这次我们收获挺大,找到了李大夫,还抓到了邾国的几名杀手,也许还可顺势找出六年前瘟疫毒源,所以这次你虽然违抗命令,但也可算是功过相抵,就不罚你了。”墨曜轻轻一笑。 “你是怎么受伤的……是因为我?”陶源心中一疼。 墨曜望着她,眼中现出一片痛楚神情,愣愣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是为你。你可否告诉我,你为何不知道?” 为何不知道? 心里翻江倒海。望向他,只见他面色越来越苍白,神情焦虑,眼神幽暗。陶源柔声道:“我想,你说的那颗星星,她心里也必是有你的。” 他原本无力地斜靠着,闻言坐起来,轻握住陶源的手。 陶源只觉得他的手指温软,心中一阵痛楚,低下头,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他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过了半晌,说道:“不要这样,我的伤已好了。” “不可能。”陶源道。 这对白似曾相识,墨曜忍不住笑起来,忽然牵动伤口,一僵。 “疼吗?”陶源抬头问道。 墨曜沉默半晌,无来由的感叹一句:“你有时聪明,有时却傻。” 说完又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他唇上多了些血色,嘴角轻轻弯起,明亮的眼眸中流光溢彩,整个人如沐春风,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柔和,温暖。 “为何我过来一路上都没人?”陶源问。 “我叫他们不可拦你。”墨曜道。 “你知道我会来?”陶源问。 “不知道。怕你来,又盼你来。”墨曜柔柔地笑着,轻声道,“你来了,真好。” 白天再看这庄园,花繁枝茂,翠竹和山石相互/点缀,大气中又透出秀丽诗意,好一番美景。陶源跟着那年轻侍卫长在这庄园里已经走了好一会了。 “嗯,请问,我们是去哪里?”陶源问道,面前这年轻侍卫总是给人严肃冷漠的感觉。陶源暗自好笑,这人哪有半分何好口中的会被人人心仪的“大哥”的样子。 “去找李大夫。”那侍卫答道。 “你和我一起去询问他吗?”陶源问道。 “是我去询问他,你只是旁听。”那侍卫答道。 说完,忽然转身,肃然看着陶源,认真补充道:“这是君上的命令。” 他是在责怪我昨日没听命令?陶源觉得有些心虚。昨日如果早早撤回,也许他就不会受伤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个屋子前。 年轻侍卫向老者一拱手,严肃道:“我是奉国君之命,向你调查六年前北武城的瘟疫之案。希望你配合,我所问的问题,请务必认真回答。” 陶源上下打量着这位老者。他的眼睑微微下垂,眼角边布满了皱纹,显出岁月痕迹,瘦长的脸上长着一些老人斑,身上穿着有些掉色的灰蓝色外套。这人和自己想象中的李大夫的模样相去甚远。 老人似乎精神不济,恍惚道:“国君?哪位国君?” 侍卫道:“上鲁国国君。” 那老人神情略安定下来,喃喃道:“好……好。” “你可是六年前春风医馆的李大夫?”侍卫问。 “是。”老人道。 “现居于何处?”侍卫问。 “城南三里外的葛家村。”老人似乎犹豫了下,回答道。 “你说下当年那场瘟疫的情形。”侍卫问道。 那老者似乎在回忆,又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侍卫又问道:“你说下瘟疫最开始发生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那老者犹豫着,低下头,慢慢回忆道:“那时正值冬季,本也是伤寒的易发病季节。忽然城中就有了好多的肺炎病患。我们医馆也是人满为患,但似乎种种药物都不能克制这种病。后来情况就越来越严重了。” 陶源隐约觉得这老者的回答有些不对劲,却又一下子找不到问题所在。只默默听着侍卫和那老人继续的对话。 年轻侍卫又对瘟疫起源继续追究问询,但那老人说来说去,并没有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 “我可以走了吗?”那老人问道,一边用眼睛斜瞟着侍卫和陶源。 陶源想着这老人自昨日到今日的种种举动,心中疑虑越来越大。 他昨日怕的发抖,是在怕什么? 麻神医曾说,当年的春风医馆在瘟疫刚起时免费赠药,出尽风头,而这老人说的似乎只是一家普通医馆在疫情中的遭遇,毫无特殊之处。这是为何? 赠药?为何他对于赠药的事,只字未提? “你当年赠的药,是什么药?”陶源忽然说道,语气锐利,带着不容狡辩的严肃。 那老者本已精神松懈下来,一听这话,竟然浑身颤抖起来。 陶源本是试探的一句话,见他那反应,知道已被自己一击即中,又凛然道:“害了这么多人,不敢认?” 那老者一下跌坐在地上,双手掩面。 那侍卫似乎投来不满的目光,陶源不理他,继续说道:“你既后来又竭力试验药炙之术,想来也是为了挽回人命,可见你并未失了医者仁心,你且说出实情,也许还能帮你减轻几分罪孽。” 那老者似乎瞬间又苍老了十岁,颓然擦了下额角的冷汗,叹道:“我也不想日日噩梦,说了也好。” “当年须句国来了一个商人,在城中新开了一家医馆,起名春风医馆。那老板出手挺大,说要在三年内,将这春风医馆的牌子打造成全国最闻名的医馆招牌,不光店面大,而且还请了不少坐堂大夫,我也是其中一名。” “每年冬天,都是伤寒易发季。那年冬天,老板说为了快速提升春风医馆的知名度,要做一场免费赠药的活动。老板在须句国收了一批好药材,用于这次捐赠中。须句国四宝中,药材就是其中一宝,我们大家谁都不曾怀疑过。” “可谁知后来忽然就来了好多病患,都是患上了严重的肺炎。病人自己并不知情,但我们这些大夫是知道的,他们都是收到赠药的人。有几名大夫心中疑虑,就拆开那赠药的药囊来查看,没想到隔了几日,这几名大夫也发病了。” 陶源追问道:“你们当时查看那药囊,里面装的为何物?” 老人迟疑了下,答道:“须句的五星玉露。” 陶源震惊不已。 那场大瘟疫真的和须句王族有关? 当年上万的病人,无数的人命,陶源觉得自己被一把沉重的枷锁锁着。那火与血的记忆在眼前纷飞。 陶源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那屋里出来的,没了欣赏庄园美景的心情,只默默低头走着。 “陶源。” 忽然听得有人唤自己,陶源抬头望去。 不擅丹青 墨曜正站在树下,明亮地笑着,剑眉星目,清风吹过,如墨的黑发轻轻飘扬,与白玉发簪交相辉映,大气中又平添几分俊雅。他身边的景致,似乎被他感召到,红枫妖娆,雏菊新蕊,明媚得像要召回春天。 “云盛,你去吧。”墨曜对那年轻侍卫一挥手,那侍卫转身走远了些,只远远站着。 “他叫云盛?”陶源道。联想到云重,看来应都是云家的人。 “是的。”墨曜答道,忽然想起来什么,斜睥陶源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陶源本来满怀心事,忽然被这一问,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说道:“他……挺好。” 墨曜看向那远处的身影。 “你为何会在此处?这几日应休养,不宜走动。”陶源道。 见她目光打量着自己伤口处,墨曜答道:“这小伤已无事了。” 陶源微微蹙眉。 墨曜看着她,像是犯错被抓住的孩子,轻声道:“我想见你。” 陶源莫名有些不敢抬眼看他,如果上鲁国这场瘟疫毒源最终真的和须句王族有关,以后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墨曜盯着她的神色,微叹口气,问道:“今日问到的事,和五星玉露有关?” 陶源心情复杂,道:“嗯。” 墨曜道:“跟我来。”说完,带着陶源往路侧的浓荫处走去。 浓荫里是一条曲折蜿蜒的长廊,长廊两侧和顶部都爬着不少藤蔓,藤蔓上开满紫色的花儿,热烈又烂漫。陶源看着前面的男子,他的步履很轻,如墨的长发在他背后飘扬着,一手牵着自己的手,朝前走着。他走得不徐不疾,似乎在这美景中流连。 花草散发着阵阵清香,有彩蝶翩翩,周围的一切这么安静,美好。美好到令陶源怀疑,这是否是一种错觉?他以为正牵着她的手?而我却以为他正牵着我的手?那远去的星星,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一阵不切时宜的哀伤漫上心头。 长廊的尽头是一处幽静的书房。 陶源打量着这房间。房中放着一张大理石书案,并列着宝砚笔筒,边上站着几个落地梅花瓶,瓶中没有花枝,却插着数十幅画轴。书案后面是重重叠叠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案卷。 墨曜从那书架深处取出一个卷宗,递给陶源,道:“你看这个。” 面前是一个案卷,颜色微黄,似乎已有了些年月,起始标题处写着“医盟会议纪要”,后面是一些小字。陶源粗粗浏览,竟然看见“陶心洁”的名字也在其中。 “这是?”陶源望着墨曜。 墨曜缓缓道来:“六年前,瘟疫蔓延,各个国家共同将最好的大夫组织起来,希望能寻找到抵抗瘟疫的办法。后来,随着瘟疫渐渐被控制,这个组织也就慢慢不被人关注了,但其中有一些人,仍坚持着当时的职责,努力研制抗毒药物。你师傅也是其中一员。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暗中关注这些人的进展,若有能提供资助的地方,也会借其它名义相助。” “为何要借其它名义?”陶源问。 “不想引人注意。”墨曜淡淡道。 所以他当时要送给师傅五百朵五星玉露?自己和师傅当时都有些误会了……想到这里,陶源觉得脸上微烫。 “那么你种五星玉露的目的是……”陶源问道。 墨曜望着她,面色微沉:“几方面的原因,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想要实证下,五星玉露到底是何药性。五星玉露一直是解毒神药,怎会造成瘟疫。我一直有些怀疑。” 陶源心情复杂,问道:“所以,你其实早就怀疑须句的五星玉露有问题?” “不。现在实证过了,五星玉露是解毒的良药,还可以抑制瘟疫的毒性。”他望着陶源,眼神明亮,认真道,“这事已过去多年了,不必再查了。” “可是……”陶源道。 “不论当年是何情况,我信你。”墨曜打断她的话,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陶源陷入自己的思索中,并未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 五星玉露产量稀少,一经采摘,都会被收入王族密库。须句已亡国六年。现在出现失踪人员和肺部烈疾的事,说明当年的事是另有他人在暗中操纵。 墨曜静静地问:“你信我吗?” 陶源一愣,望向他,他面色宁静,双眼墨色深沉。 陶源诚恳说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 当时我王族内部是何人擅动过五星玉露?王族密库里有五星玉露的账册,也许可以从账册上查到线索。 陶源喃喃道:“我该回去看看。” “不要去。”墨曜有些紧张,又道,“当年一场大火,已将须句宫殿彻底烧毁。” 陶源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道:“王族密库只有王族之人才能进得去,也许还在。” 墨曜用力握住陶源的手,打断她的思绪,说道:“陶源,这事交给我,你不要再牵扯此事。当年的须句王宫,现在是邾国的地盘。” 陶源终于发现他的异样,他眼中闪着担忧。 你在担心我吗?还是担心和我相像的那个影子? 陶源不想和他争论,只想换个轻松话题,抬眼看到梅瓶中的画轴,笑道:“我一进来就见到这画轴了,装帧得如此精美,可以拿来欣赏下么?” 从梅瓶中随手取出一个画轴来,展开来。这是一名年轻女子,脸上是庄重的笑容,金色的发簪配着环状金色花冠,显得分外耀眼,画卷角落上写着:桑国,玲珑。 察觉到墨曜似乎想阻止却没来得及,陶源笑道:“原来你书房中除了连篇案牍,也有这春色撩人。” 墨曜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陶源好奇心起,又再打开一副画轴,又是一张年轻女子的画像,同样是面容姣好的青春年华,画卷角落上写着:谷国,玉心。 陶源忽然明白了,这些画轴必是各国送来的本国公主的画像,新王登基半年,王后之位还空悬着。 “额……不好意思,我不该乱看你的画。”陶源有些尴尬。手忙脚乱地把那两幅画卷好,插回瓶中。 “这些画我从未打开过。”墨曜忽然沉声道。 你想向我解释什么? “额……这个……对了,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嘛,就是那颗星星,对吧。”陶源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偷瞄墨曜一眼,发现他面色不对,忙补救道,“不过,人不能只活在过去,额,这些女子……” “你觉得这些女子如何?”墨曜似乎有些恼怒,追问道。 “你和邾国公主不成,如果和其他这些附属小国结盟,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陶源帮他盘算起来,“容貌不重要,关键还是要选一位在民众中威望高的,这样才能对上鲁国有所裨益,还可以顺势制衡邾国。所以这些女子也是可以考虑的。” 墨曜的脸色似乎更不好了。 陶源道:“你的脸色不好,我们回去吧。” 墨曜道:“好。” 夜色中,陶源望着灯火。 回去看看?这个念头一旦在她脑中形成,就再也无法熄灭。当年那场大火……之前只要想到往事,总是刻意回避。那场瘟疫真的和我王族有关吗?也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陶姐姐,你在吗?”何好在门口叫道,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大大哥让我捎了样东西给你。” “在。进来吧。”陶源答应道。 门口的人却忽然犹豫了,一直没进来。 陶源去打开门,一愣。是他? 陶源发现他的脸色沉沉,看不出喜怒。难道他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 陶源不想让伤病人生气,打趣道:“咦?这扇门好神奇,美少女变国君了?” 墨曜不理她,只冷冷地一抬手,陶源这才发现他手上带着一副画轴。 墨曜将画轴一把塞到陶源手中,说道:“打开。” 陶源莫名有些烦闷,道:“不打,可以吗?” “不可。”墨曜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又补充道,“不想看看我的王后人选吗?” 这画轴是用红色的绸面装裱的,还用一根金色丝线捆扎着,看起来甚为精美。陶源不知为何自己竟有些拿不稳,将画轴塞回他手中,低声道:“不想看。” 墨曜又把画塞给陶源,道:“你看看,正好也帮我谋划下。” 陶源忽觉心口一紧,说不出话来,只将画轻轻放到桌上。 墨曜似乎心情忽好,几步走到桌边,将那金色丝节轻轻解开,将画卷在陶源面前徐徐展开。暗红色的画轴,正红色的边幅,金色丝线镶嵌其中。再往上,红色喜服花色繁复,红宝石点缀着金丝线绣制的金凤凰振翅欲飞。 画卷只展到一半,陶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抓住那画,不让他再继续打开,说道:“亡国之女看此画不祥,你快收起来吧。” 说完心中一阵苦涩,低着头,只想快些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 墨曜愣愣看着她半晌,一言不发,将画从她手中抽出,将那长卷向空中一抛,画卷舒展开来,只见那画上却只是一副半成品,只画到了服饰,却没有面容。 墨曜将那画接住,铺在桌上,握住陶源的手,轻声问道:“你来完成这幅画,可好?” 陶源望着他,他眼中满是柔情。 忍住心痛,陶源静静答道:“我不擅丹青。” 故国重游 陶源想向墨曜告别,但半个月来都没见到他。 他还在和我生气吗?他的世界很大,怎会囿于这些儿女情长?应是在忙国事吧? 对着那装帧精美的画轴,摇头叹息一声,提笔写下一封辞别信。 曜君: 之前得到你多处相助,陶源感怀于心。此去山高水长,若能寻得有用讯息,必返相告。否则,便就此别过,只当我们从未在九别峰重逢,亦甚好。母亲曾在临别前与我赠言,这世上之事,最终都只有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此话诚然,若非此,世上无陶源矣,吾不能苟至今日,亦不能学医行医,感受生之温暖,生之可贵。盼君勿沉缅过去,任何贪嗔痴恨,皆为自苦。此画还与你,他日若我在小山村中,听得国君大婚喜讯,亦会为你遥寄祝福。 即此辞别,盼好,勿念。 陶源将信和那红色画轴一起放在桌上醒目处,关闭门窗,端坐闭眼,默念口诀,启动四维术。 洛冰城,须句故都,地处西北。洛冰城离北武城路途遥远,陶源在市集中寻到一去往洛冰城的商队。那商队老板听说陶源是大夫,想着路上兴许用得着,欣然同意,带上陶源一同出发。 商队行进,越往北去,气候越见寒冷。在北武城还是初秋,往北行了三日,竟已渐有隆冬之意。 陶源随商队路过一处小村庄,正在路边茶歇。抬眼望去,满眼皆是黄土坡地,一阵大风袭过,黄土飞扬,树枝上早已没有叶片,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颤抖,只觉得一阵萧条之感袭来。 “快滚,快点!”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远远见到一群老弱拖着手镣脚铐行来,官兵似乎嫌那些人行动太过缓慢,在后面咒骂驱赶。那些人皆衣着褴褛,状似囚犯。 “姐姐,救救我。”一个小身影忽然从那群人中窜出来,倒在陶源脚边。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浑身脏污,瘦骨嶙峋。 “滚!”那官兵一把揪住那小女孩,丢回囚群中。 陶源心中不忍,那孩子年岁尚小,难道也是个重犯?正要起身询问,忽然被茶铺的店家一把拉住,低低道:“莫管闲事。” 待得那群人过去,陶云向店家问道:“刚才那群人是……” 那店家道:“姑娘,莫管闲事,那闲事没人能管得了。” “为何?”陶源奇道。 店家答道:“那些是须句旧民,被赶往各地军营充当苦力的。” 陶源心中一震。 洛冰城,冬季正是风沙猛烈时,路上行人也都用头巾裹面而行。陶源走在路上,虽戴着面纱,却并不引人注目。 夕阳下,陶源独自踯躅街头。 朱雀大街,须句王宫正对着的一条宽阔大道,曾经是洛冰城最热闹繁盛的街市。 幼时曾无数次和映雪一起偷溜出来玩,来这街上看做糖人,看街边杂耍,街上的商户一家一家地逛过去,直到走不动了或被母亲带人抓回去。可眼前只有一片萧条,路人行色匆匆,难得见到几个商户还营业。 一阵风过,寒意浸透全身。 故乡是记忆中的故乡,是谁都回不去的故乡。 大街的尽头,被夕阳下的暮色烟霞笼罩着的,应是须句王宫的所在。现在应是一片废墟了吧?陶源不敢抬眼细看那烟霞笼罩处。 还是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正要举步,忽然腿上一紧,陶源吓了一跳,却是被一陌生老妇人抱住了腿。 那妇人大约五六十岁模样,衣着破烂,满面悲苦,双眼浑浊无神,对着陶源叫道:“闺女,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陶源身体一僵,几乎要站立不住。 那老妇人身后出现两个官兵,将那老妇一把擒住,骂道:“疯女人,你闺女早死了。须句早亡了。这么老了,还想跑去哪里?”拖着那老妇离去。 陶源觉得心中一口气憋得发晕,那官兵忽然回过头来,怒瞪着陶源道:“别多管闲事,小心把你也抓进去。” 陶源转身,只想快步离去,可是两脚似乎僵住了,那老妇的声音在风中飘来:“你终于回来了……” 陶源忽然觉得一阵晕眩,浑身无力,踉跄两步。 不,我不能倒在这里。 快走,快走。 身体渐渐无力,眼前只觉得金星乱舞。 母亲,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不了了之”的结局吗? 记忆如潮水袭来。 一个美丽少女跪在地上,低着头,忽然向她偷瞥,眨眼一笑。须句趣也低头回她一笑,两人心领神会。 须句趣抱着母亲的腿,嗔道:“好母亲,您就不要罚映雪了,是我要出去玩的。” 母亲温和道:“就你修的四维术,这点皮毛功夫,还偷溜出宫玩,不知有多危险?” “母亲,说也奇怪,为何你的四维术那么厉害,我却学不好?我这一下只能行两三尺,还不如走得快。”须句趣道。 母亲轻笑一下,道:“你这么顽皮,若你学得好了,我可不是时时要到处追着你跑?” “母亲,你果然是还留了一手秘诀,没告诉我?”须句趣道。 母亲不答,只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转身对那跪着的少女说道:“映雪,你起来吧,下次学学和馨,不要总陪着她到处瞎玩,误了正经事。” “是,我知道了。”映雪站起来,满不在乎地笑着,明媚中带着清冽,象一枝傲雪的红梅。 “陶源,陶源。”似乎有人在呼唤着,那声音忽远忽近。 那少女跪着,瑟瑟发抖。 “母后,为什么?”须句趣不满地问道。 “映雪是邾国人。”母亲静静地答道。 “邾国人又怎么了?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须句趣恳求道。 “初时,我见她孤苦无依,便收留了她,却没想到她是邾国的血统,我不能冒险将她留在你的身边。”母亲叹了口气,转头对少女道,“映雪,这里有一些银子,你走吧。回邾国,或者留在须句,你自己做主即可,只是这王宫里留不得你了。” “母亲,不要,她出宫后举目无亲,这里才是她的家,不要。”须句趣流泪道。 “王后殿下,求您不要赶我走,求您让我伴着趣儿公主。我向您保证,会永远保护她,绝不会伤害她。”映雪低头恳求着。 “陶源,陶源,快醒来。”耳边有人在呼唤。 须句趣站在宫墙上,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脸上都闪着愤怒或兴奋的光芒。 “她就是福趣公主。” “须句王族没一个好人。” “须句王族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砸她!” 为什么? 须句趣呆呆望着人群,不懂为何这些人会对她满怀恨意。人群中有人向她扔来石头。那宫墙甚高,石头飞到一半就跌落下去。忽然更多的石头飞来,她在痛苦中倒下,见到人群中一张如红梅映雪般的脸。 映雪?!为什么? “陶源,陶源!”耳边的人很焦急,握住她的手,不停晃着。 这里好黑啊!黑暗中慢慢透出两点模糊的光亮来。 “星星?我不喜欢星星,走开,走开。”她想伸手挥舞,手却被人牢牢握住,动弹不了。 那光亮越来越清晰,是灼亮的双眸。 墨曜?这个梦境好奇怪。 陶源醒来。 “陶源……”他说不出话来。 真是他?他的样子似乎有些憔悴? 陶源清醒过来,问道:“墨曜?这是哪里?你为何在此?” “洛冰城。我来此公干,正好在路上捡到了你。”墨曜略一停顿,答道。 “什么?……”陶源惊诧说道,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手被他牢牢握着,觉得这样子莫名怪异,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人摁住。 他命令道:“躺着说话。” 这大半个月没见到,他是遇到什么大疑难了么?竟看起来如此疲惫,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来此公干?什么公干?”陶源问道。 墨曜沉默一会,轻声道:“陪你。” “什么?”陶源惊诧。 “嗯。”墨曜一点头。 “你……”陶源怀疑。 墨曜低下头,似一个委屈的孩子,轻声道:“你做什么都可以,我只在边上看,可以吗?” “做什么你都在边上看?”陶源莫名其妙道。 “嗯。”他点头。 “吃饭,喝水都要看着?”陶源呆呆地问道。 “嗯。”他又一点头。 “真的什么都要看?”陶源忽然想到了什么,觉得受到了惊吓。 “嗯。”他点头,似乎微微弯了下嘴角。 “不,不要……不行。”陶源想立刻用四维术,可是被他盯着。 王族密库 两人商量好,等晚上用四维术去,神不知鬼不觉。陶源不想出去多事,只在客栈里转转。 这家客栈挺有趣,过道上贴着各种颜色的小纸片,是往来过客留下的只言片语,有心愿,有祝福。有的想要学业上进,有的想要有情人终成眷属。陶源打发时间,只随意看着。 “小妹,婚姻的秘诀你知道吗?小妹……” 陶源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位大姐是在和自己说话。那大姐约莫五十岁上下,微微发福,笑容可掬,一见便知是这店里的老板娘。 “你是在和我说话?……”陶源尴尬道。 那大姐一副啥都知道的模样,对陶源笑道,“过日子哪有样样顺意的,婚前睁大眼,婚后闭只眼,凡事不能太较真。” 陶源默默反省自己,我看起来像是已婚妇女了吗? 大姐伸手递过来一个小纸片,道,“小妹,你也写个心愿吧?” “不用了,谢谢。”陶源尴尬地笑着谢过对方的好意。 知心大姐觉得自己在做好事,给年轻人授业解惑道:“新婚闹别扭?你那夫君不错,你就原谅他吧。” 陶源张口无言,转身望向墨曜。他正倚在门口望着她,嘴角一弯。 他果然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做什么都在边上看着。 无从解释,陶源红着脸只继续低头,装作认真欣赏这些墙上的佳作。 那大姐忽然用手一指其中一个小纸,道:“别瞎找了,你夫君写的,在这儿。” 陶源顺着那略显粗胖的手指望过去,淡绿色的小纸片上,是俊秀飘逸的字迹:心有桃源。 黑沉的夜空上散乱着乌云,将本该有的月色遮蔽住。此处竟和别处的萧瑟荒芜完全不同,黑土地上草木葱郁。只偶尔露出一段焦黑的残壁,诉说着岁月沧桑。 这里是她想来却不敢来的地方,是她最熟悉的港湾,也是她的恶梦。 风,呼啸而过,在断垣残壁间游走。心在颤抖。冰冷的手忽然被一把握住,温暖源源不断传过来。 “陶源。”身边的人忽然焦急起来。 我现在是陶源。这一声呼唤,将陶源从回忆的梦魇中拉扯回来:“怎么?” 他轻轻回道:“无事。” 你在担心我吗?陶源有些感动,道:“你现在话变多了。” 他的眼中闪着光亮:“陶源,我在这里,别怕。” 陶源:“嗯。” 拉着墨曜席地而坐,陶源说道:“闭眼。” 他像个听话的孩子,连“为何”都没问一下,立刻闭上了眼睛。 陶源也端坐好,望着他。他抛开生死独自来到这敌国,只为了陪伴我。心中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又甜又苦,这感觉冲淡了她心中的悲凉。 两人再睁开眼时,已来到了地底的另一个空间。 这是一个方正的石室,四周石壁光滑,墙上嵌着奇特的宝石,发出幽暗的绿光。 “你刚才用了四维术?”墨曜问道。 “嗯。”陶源道。 陶源现在的能力带上一个人进一段短途的距离,是完全可以掌控的。 “这里是须句王族的密库,深埋地底,没有出口,所以多年来只有王族的人用四维术才能进得来。” “原来如此,可你带我进来了,为什么?”墨曜嘴角弯着。 陶源道:“如果我不带你出去……” 墨曜一愣,怔怔道:“这样也好。” 陶源追问:“这样也好?放着你的王位不坐?” 墨曜无辜道:“是你说的,这世上之事,最终都只有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陶源来到石室一侧,伸手触到一个暗格,伸手进去摸到一条锁链,用力一拉。光滑的石壁上显出一条缝隙,细看是一个石屉。陶源将石屉翻开,里面是密库藏品的账册,记录着各种藏品的进出记录。 两人静静翻阅,将五星玉露相关的出入记录都找出来,前后对照。 陶源望着墙上的绿色宝石,物还是,人已非…… “映雪,映雪。”须句趣将映雪从睡梦中推醒。 映雪迷迷糊糊道道:“这么半夜,什么事啊?” “看这个。”须句趣将手张开,屋子里忽然明亮起来,被一片绿光笼罩。 “哇,这是什么宝贝?会发光的宝石?”映雪惊讶道,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须句趣得意道:“好玩吧。我今天趁母后不注意偷拿的,就想带给你看看。” “哇,你全身都变绿了。” “你也是,哈哈。” 两个少女搂在一起,笑作一团。 “陶源,陶源。”身边的人又急切地叫起来,将陶源从回忆中揪回来。 陶源有些莫名其妙,他竟然变得这么话多了,问道:“何事?” 墨曜眼神明亮,笑道:“没事,我只是怕……”忽然停住不说下去了。 陶源讪笑道:“怕?你是那个十六岁就独自斩杀蛊雕的人吗?” 他望着她,没说话。 陶源轻轻叹道:“以前每次来这里,都是兴奋又好奇。” 墨曜指指账册,道:“别神游了,赶紧做功课。” 陶源无奈道:“哦。” 两人查找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 陶源轻叹道:“五星玉露本就数量稀少,这里的每一笔用途都很明确,使用上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墨曜轻轻说道:“还有一种可能。” 陶源望着他,会心一笑:“是的。除非是那个大夫说谎。” 他望着她,一点头。 “嗒……嗒……”一阵轻微的声音从石室上方传来。 这密室深埋地底,上方被石块压得严严实实,这声音应来自地面。 出去看看?!互望一眼,心领神会。 两人再次来到地面,就近找个巨石掩藏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这是硬物敲击石块的声音。 陶源微一探头,瞄向声音来源处,地面上似乎空无一人。手忽然又被身边的人一把握住。陶源望向他,他对她一笑,用手指在她掌心中写了一个“下”字。 陶源再向那声源望去,果然见到那地下有一道断壁,之前因夜色朦胧,竟被自己忽略了。那断壁下方传来阵阵挖掘声。 难道是有人在此挖宝? 正在疑惑间,忽听那边有人说话:“殿下,我们已寻了三天,仍无收获。这里若有宝物,也必被那一场火烧没了。” 殿下?难道是当年和麓书院的那位同窗,邾国太子曾步庆?陶源默默思索着。 那位殿下有点带着怒气,道:“须句王族是伏羲氏神族的后代,那场大火不可能烧得了须句密库。若能找到这密库献给父王,我还怕那贱种不成。” “殿下,你说会不会那场火烧起来时,他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毕竟我们得到消息赶来时,已是三天后了,若他动了手脚,也是极有可能的。” 火烧起来时,他已经先下手为强了?他是谁? 陶源心中一震,那场火,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殿下,我听说这里不太干净……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那声音弱弱的。 “少废话,给我挖……”殿下粗声粗气道。 “这里死过很多人……免得这里的恶气冲撞了您……”那声音微微带着些颤抖。 陶源打算冒险一试。目光望向身边的人,他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动作。可是陶源主意已定,用手指在他掌心上写了“只看”两个字,提醒他遵守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做什么都只是在边上看”。墨曜一出手就是两国邦交的大事,陶源不想给他添麻烦。 摘下面纱,脱去外套,露出白色的中衣,轻飘飘向那断壁掠去。 “啊……” 正在挖宝的人忽然见到轻飘飘过来的一团白影,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尖叫起来。 那殿下听得呼叫,转身一看,依稀辨出是当年认得的面孔,吓得面色苍白,瘫在地上,连连喊着:“须句趣……不要找我……不是我害你的……” “是……谁……害……了……我……?”陶源阴沉沉地问道,声音就像是地下长眠的人发出的。 “是那个贱种……那个贱种……”殿下惊恐异常,瑟瑟发抖。 哪个贱种? 陶源正在想该如何问下去,忽然扑通一声,一阵血腥味迎面袭来,身上一凉。 “殿下快跑,我用狗血泼中她了……”那随从尖叫着,向远方飞奔而去。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殿下忽然胆大起来,提起身边的一把大刀向陶源砍过来。 怎么应付?怎么继续装下去?我还没问到要的答案…… 陶源一抬眼,忽见一道黑影闪过,那太子直直倒下。 你打昏了邾国太子?这事要闹大了! 陶源有些生气:“之前不是说过,我做什么你都只在边上看?” 墨曜笑起来:“一只幼鸟,从鸟巢中跌落,你是救还是不救?”他竟然还记着和麓书院的那场辩论。 陶源又气又笑,道:“你这么记仇?” 他柔声道:“我只是记着你。” 陶源望着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站在面前。 远远的一片火把亮起来,有人在喊着:“太子,太子在那边,快!快!” 陶源快速躲到断壁后面,背对着那群人的方向,对墨曜道:“快,你抱着他。”一指那昏倒的某人。 “抱他?”墨曜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办了。 两个人可以,三个人应该也可以? 去哪里?此事很快会传开,很快就会城门关闭,满城戒严,墨曜在此太危险了,越远越好。陶源想起来,来洛冰城路上的经过之处,与上鲁国交界处是一片原始丛林。那里应该可以,邾国士兵应发现不了。可是这么远的距离…… 陶源望着墨曜,他也正望着她。他是冒死陪我来这里,陶源道:“闭眼。” 所有的痛苦,终会被时光包裹起来,变成珍珠,择日择机,献给最爱的人。 陶源开始施法……宇宙神力,请引燃心火,即使用尽我神族血脉的每一滴血,去我要去的地方…… 密林别言 这是一片黑黝黝的密林,天空中微微亮着一块,隐约能看到两座大山的剪影。 “墨曜,我的四维术只能支持到这里。只要过了前面那个山口,就是上鲁国了。”陶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墨曜思索了一会,道:“嗯。我知道这个地方。” “这里离洛冰城有五百里……”他忽而想到什么,紧张道,“陶源,你在哪里?” 黑暗中,他向她的方向摸索过来,终于摸到她,焦急道:“陶源,你怎么躺在地上?你怎么了?” 陶源觉得身上的热量正在慢慢散去,越来越冷,望着他,黑暗中,他的双眸依然带着光亮,轻声道:“对不起,那邾国太子……又给你添了个烫手山芋。” 墨曜柔声道:“无妨。” 陶源流泪道:“我真羡慕那位擅丹青的女子。” 他一愣:“什么?” 陶源轻叹道:“你以后也会去星空寻我么?” 身体被紧紧抱住,他在颤抖:“不许说胡话。” “墨曜,对不起。”陶源渐渐说不出来话来。 耳边传来呼啸声,是风声: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须句趣发现今日有些特殊,母亲似乎心情很不错?好,今日一定要想办法哄得母亲高兴,也许可以求她找回映雪。 母亲温和地问道:“趣儿啊,这次去和麓书院,可有认识到优秀的同窗好友?” 须句趣略带羞涩,低头道:“当然有。王夫子都给我耳提面命好多次。” 母亲略一沉吟,道:“王夫子今日给我来信,提到了几位你的同窗。” 王夫子为何要来信,提到几位同窗?须句趣有些奇怪。 母亲感慨道:“你忽然就长大了,我眼前总晃着你还是小小的可以一把抱在怀里的模样。可怎么忽然就这么大了……”说着眼中竟泛出泪光来。 须句趣不知母亲为何忽然伤感,笑道:“母后,我小时那么顽皮,老惹您生气,我长大了您应该高兴啊。” 母亲擦去泪花,叹道:“是啊,长大了也好。是时候告诉你那四维术的秘诀了。” 须句趣兴奋道:“真的?太好了。可是之前我怎么问,您都不肯说,为什么今日又肯告诉我了?” 母亲轻抚着少女的脸庞,缓缓道:“以后不论遇到什么困难,记着,没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实在不行,就用四维术跑回母后这里来。” 须句趣点头,抱着母亲的膝头,道:“嗯。可是我不会离开母亲的,在这宫里,随意走几步也就到了。” 母亲笑道:“傻孩子。你长大了。” 母亲,长大就要离开你吗? 母亲,我这就来了,我好想您,好想您…… 两行清泪,眼前渐渐模糊,就这样陷入冰冷的世界…… 耳畔很安静,偶有一声轻微的“滴答”,应是树叶上滴落的水声。 昨夜下雨了?陶源睫毛轻颤,睁开眼睛。 淡淡的光从白色的帐顶上散射进来,帐中暖烘烘的,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床榻边是一个大木箱,上面展开着一副地图。炉火正旺,上面放置着一个银色的水壶,水将开未开,冒着小缕的白气。 强光一闪,是门帘被人撩开,有人大步走进来。 眼前出现熟悉的面容。陶源望向他,他瘦了些,五官比之前更为分明,剑眉星目,鼻梁笔挺,面色有些苍白。他静静望着陶源,双唇微微颤着。 你想说什么,要犹豫这么久? 那双唇慢慢靠近,在陶源额上轻轻一吻,一阵柔软的温热,犹如花瓣从枝头飘落。 他柔声道:“记住,以后不可再拿自己冒险。” 这是上鲁国和邾国交界地的边境驻地。因近几年邾国不断滋扰,墨曜早几个月前就在此驻扎了一支精锐队伍。陶源躲在帐中,闭门不出,不想给墨曜带来更多麻烦,毕竟这是军营,出现女眷太过引人注目。只是偶尔听到外面军队操练之声,也不禁有些热血沸腾。 过了几日,陶源身体渐好。 陶源这问题已经在心中盘桓多日,终于忍不住问道:“那邾国太子呢?” “走了。”墨曜淡然答道。 “走了?”陶源暗道可惜,又怕这一放走,会不会带来无穷后患? 墨曜正在看一个案卷,他剑眉微微蹙着,双目炯炯有神,面色宁静,似乎看到一个有趣的内容,嘴角一弯,将那案卷递给陶源:“你自己看。” 陶源接过来,这是一份简报。 “邾国太子失踪,时人谓其遇怪力乱神,数日后,由丛林中自出,身上狼狈,脏污不堪,竟是被树灵花精迷惑。邾国王室隐之不究,暗笑其行为日益荒唐怪诞,无储君之相。” 原来如此。这样也好,这件事就此平息,至少不会给上鲁国带来麻烦。可是似乎又有点不对劲。 陶源回忆着当年这位和麓书院的同窗,虽然志大才疏,却也并非是荒唐之辈,又是王后唯一嫡亲血脉,何以几年后竟沦落至此。 墨曜忽然想起什么,微微皱眉,转头望向陶源:“对了,当年他似乎对你颇有好感。” 陶源有些莫名其妙,道:“没有。” 忆起当年,王夫子给他推荐班上的优秀少年时,确实提到过这邾国太子,只是自己似乎从未关注过他。 他的语气忽而这么冰冷了?陶源暗自一笑,打趣道:“原来你当年的高冷都是假的?这些同窗八卦,你好像比我还清楚。” 他似乎真的有些生气起来,坐在那冷冷地不理她。 陶源不想见他这模样,一本正经道:“君上前几日欠了我一样东西,今日可否还我?” 墨曜奇怪地瞪她一眼,问道:“何物?” 陶源轻移莲步,婀娜多姿地挪到他面前,弯下腰,明眸微闭,用美玉般的双唇在他额上轻轻一啄。 …… 那如天神般的美男子,瞬间石化,愣在当场。 陶源见奸计得逞,含羞一笑,道:“说说邾国太子。” 墨曜愣愣道:“邾国太子曾步庆,自小得宠,其母后前几年忽染恶疾暴亡,渐渐失去邾王欢心。” “忽染恶疾暴亡?”陶源问道。 “嗯。”墨曜一点头,又道,“状似瘟疫的恶疾。” 陶源一怔,邾国王后被染上瘟疫?此事有点不同寻常。 “这几年,他也不容易,一方面处处想要表现,但总被人踩住,另一方面他一直在暗查当年其母染病一事。”墨曜道。 陶源望向墨曜,问道:“所以你和他有共同的……” 墨曜望向她,眼中奕奕有神,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过得几日,陶源身体略恢复,两人回到北武城。 那位春风医馆的李大夫之前报的居所竟然是假的,云盛安排人四处排查,没过几日,就又将他找到了。 陶源望着这位老者,他比起上次来,更显苍老,更显惊慌。 云盛目光凌厉,语气肃杀,问道:“你为何之前要谎报居所?” 那老者冷汗直流,微微发抖道:“不是,我不是。” 云盛怒目一瞪,一拍桌子,喝道:“快些实话招来。” 陶源见那老者还在犹豫,冷冷说道:“公之于众的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你东躲西藏又有何用,还不如把秘密说出来,你的命才能保得住。” 那老者一愣。 云盛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道:“我是春风医馆的老板。” 陶源问:“你之前说的须句来的商人,就是你?你并非是李大夫?” “是,哦,不是……其实我既是春风医馆的老板,又是李大夫。”老者低头,嗫嚅道,“原本我是在须句行医,开着一家小医馆。” 陶源问道:“那你为何会来这上鲁国的北武城?” “皆因我一时贪念。”老者叹道,“当年我开着小医馆,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有一日,医馆里忽然来了一个富豪,称自己算命,会有大灾难,必须要到远方做善事,破财消灾。叫我帮他到北武城来办个大医馆,替他积善行德。” “我当时想着这事好便宜,能将医馆壮大规模,又能赚钱,又能出个好名声,便同意了。来了北武城后,一切都如预期的,进展得很顺利,春风医馆名声越来越大。那富豪出手非常阔绰,对春风医馆可以说是只付出,不求任何回报。” “他后来说买到了一批须句国的好药材,想通过药店进行赠药活动,我也无任何怀疑。谁知后来,有多名赠药之人,忽然就发作了严重的肺炎。我们几位大夫有所怀疑,就一起去检查当时的赠药,没想到过几日后竟也都发病了。” “我后来将剩余的赠药都一把火烧毁了,但那肺炎无药可医,且传染蔓延非常快,形势非常危急。我知道此事造孽太多,想着寻找方法弥补,找到了火炙疗法,但此法太过繁复,无法推广。” 陶源问道:“你怎知那赠药的内容物是五星玉露?” “刚有人发病时,我有些怀疑,就去问那富豪,那富豪说这是须句国宝,五星玉露。” 陶源前后思索,如此看来,这老者之前说的也不算是错,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 “那你为何后来要躲躲藏藏?” “我思前想后,此事定是有人暗中谋划的,果然那富豪后来失踪了,我怕他们找到我,多年来便只敢躲藏度日。” “你所见到的那赠药的药材,是何性状?” “其气味苦中带腥,色泽为深绿色,形状似五星的小花。” “深绿色?你确定是深绿色?” “是的。” 陶源望着灯火,默默思索。 五星玉露是黄色的,待晒干烘制后,是变成暗黄色。为何会变成深绿色? “状似五星的深绿色小花?气味不对,形状能对上,颜色也对不上,为何会变成深绿色?”陶源自言自语道。 墨曜低低地提示道:“形状可以伪装,颜色也可以。他们既是想要伪装成五星玉露,也许是本想染成黄色。本想染成黄色,却染成了深绿色。那么原本该是什么颜色?” “何种颜色,染了黄色后,反而变成了深绿色?”陶源一愣,疑惑地望向墨曜,“你知道吗?” 墨曜原本紧张地望着她,忽然眉眼舒展开来,眼神灼灼地望着她,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陶源一阵莫名其妙,问道:“难道你知道?” 墨曜略一思索,道:“明日我叫位画师来问问。” 小别离 灰白色的天幕下,白色飞花纷纷扬扬而下,北武城的初雪来了。 “陶姐姐,这雪从昨夜下到现在了,我们出去赏雪吧。”何好一来就雀跃着。 “赏雪?”陶源略一犹豫,已被何好挽住胳膊,走出门去。 “哎呀,差点忘记了,外面冷,你戴上面纱。”何好说完,又赶紧把陶源塞回屋里。 “冷吗?需要戴面纱?”陶源心中略有些感慨,何好竟然这么细心了? 陶源将面纱戴好,笑道:“好。” 两人穿戴整齐,撑上一把油纸伞,向门外行去。 路边一片红梅在雪中盛开,晶莹的白雪压着红梅柔嫩的花骨朵,那点点红色更显得明媚夺目,陶源怔怔望着那红梅。 “陶姐姐,你好像特别喜欢红梅?”何好问道。 陶源略一怔,道:“我以前有个好友,名叫映雪。” “哦?好有诗意的名字。”何好拍手赞道,又问道,“为何是以前的好友?那她现在在哪里?” 陶源微叹口气,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雪将这庄园银装素裹起来,宛若仙境,一阵悠扬琴声飘飘荡荡而来。 淡淡远山,沉沉湖水,一座画阁,一人抚琴。 微微风过,白雪飞舞,那抚琴人如墨长发也轻轻飞舞,指弦轻扣,如丝如缕,如泣如诉。 陶源曾有听闻,墨曜原本也并非是嫡亲王子,其生母在他五岁时就去世了,因他从小天赋出众,当时的上鲁国王后一直未有生育,被王后选中,过继到膝下抚养长大。十六岁时,代表上鲁国出席多国围猎,独自斩杀怪兽蛊雕,举世震惊,后来更是顺理成章成为王位继承人。 琴声中是冰封三尺,万千孤独。陶源怔怔望着他。 原本只以为你是天赋异禀,一切顺风顺水。却没想到你心中竟是这般严寒? 琴声散去,抚琴人低头,仍沉醉其中,半晌抬头,望向陶源,微微一笑。那笑似雪天中透出的一丝阳光,严寒渐渐退去。 “陶源,过来。”他用手一指身侧,道,“坐这边。” 陶源回过神来,何好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见琴首处有一空座,过去静静坐下。 墨曜垂眸不看她,淡淡问道:“你听刚才的琴声如何?” 陶源略一沉吟,静静道:“如独自一人行走在苍茫雪山上,前后都是白茫茫一片,冰霜严寒,心无所盼,万千孤独。” 墨曜低头沉默半晌,叹道:“评得好。” 忽又抬眼望向她,双眸中渐渐亮起神采,抿唇一笑,温言道:“再听一曲。” 指弦轮动,琴音洒洒荡荡而出,雪舞缤纷中,一阵清泉潺潺而出。清泉流淌,时而欢快,时而寂静,冰雪渐渐消融,勃勃生机忽而焕发。他微闭着眼,眉心舒展开来,面色如玉,双唇微闭。十指在琴弦上挥舞,如山泉在林间欢笑,如小鹿在山间跳跃。 陶源听得痴了,琴音散去好久,怔怔道:“好一曲雪山春晓,冰雪渐渐消融,春水潺潺,万物苏醒。琴声如天籁之音,清冽中又蕴含无限生机。” 墨曜问道:“是何生机?” 陶源回味片刻,答道:“道法自然,是天道轮回的力量。” 墨曜望着她,眼中竟渐渐泛出水光,低头,轻声道:“谢谢。” 他微闭着眼,似在平复情绪,片刻后抬头,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锋芒,转头道:“好了么?” 陶源这才发现在稍远处的画阁一角,放置着一张长桌,桌上是笔墨丹青和一副画卷,桌旁站着一人,看模样应是一位画师。 那画师快步而出,对两人一行礼,道:“已画好,请君上观摩。” 墨曜道:“何画师有劳了,不急着看画,我有一事未明,需向你请教。” 陶源本想去看那是何画,听得墨曜的问题,想到应是要问那假冒的五星玉露为何深绿色之故,便静静听着。 画师道:“君上,请问。” 墨曜笑道:“何种颜色,染了黄色后,反而变成了深绿色?” 画师躬身道:“靛蓝。” 墨曜一笑,道:“好,有劳何画师。你且先退下。” 画师行礼告退。 气味苦中带腥,色泽为靛蓝,形状似五星的小花? 墨曜问陶源道:“你知道是何药材乔装改扮为五星玉露了吗?” 陶源默默思索,日常熟悉的药材中并无能匹配的药材,摇头道:“尚无头绪。似乎并无符合此种特性的药材原料。除非,是我未见过的……” 陶源忽然想起来之前见过的那本《药者概论》,里面提到的都是世所罕见的药物,似乎有一种是气味苦中带腥,色泽为靛蓝…… 陶源忽然想到了,微微皱眉,道:“难道是蓝乔仙板?我之前在一本古书上见到过其描述,这虽是解毒神药,但是若添加其它药物,却可令其药性忽变,成为热毒性质。若在药囊中附加肺炎病毒,并加上这改变性状的蓝乔仙板,会将病毒的毒性加倍。” 陶源本来有些被自己的推测惊道,却见墨曜淡然一点头,道:“我也早有怀疑。既然那些大夫都不认识这药物,除非是和五星玉露一样,数量稀少,世人难得一见的。” 可这只是自己的推测,邾国王库严管秘藏的药材,如何去盘查往来账务,从而追查背后的操纵之人呢? 陶源道:“不知邾国的王库账册藏在何处,也许我可以用四维术……” “不可。”墨曜忽然打断她的话,面色忽苍白了,顿了下,郑重道,“有人可以查到。” 陶源也忽然想到了,笑道:“我知道了,邾国太子应该有办法。” 两人相视一笑。 墨曜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陶源面前,伸出手来,轻牵住她的手指,明眸闪闪,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期盼,犹豫片刻,朗声道:“走,去看画。” 画上的女子面色宁静,眉如远山,一双秋水含情凝视前方,白色面纱轻掩住半张脸,更显得灵秀脱俗,似仙子下凡,不可方物。暗红画轴,正红边幅,金丝镶嵌,红色喜服花色繁复,红宝石点缀着金凤凰振翅欲飞。 正是之前那副半成品画卷。 墨曜望向她,温言道:“音律画艺相通,你来品鉴下这画,如何?” 陶源愣愣答道:“精妙绝伦,栩栩如生。这画师的技艺精湛,不同凡响。” 墨曜望向她,眼神似雪水消融的一瞬,迸出光亮来,问道:“此画中人可否作为我的王后人选?” 陶源望向他,一起经历了这许多事,他的心意自己又如何会不知,只是…… 陶源不想再看那画,转身走到勾栏旁,望向湖面。湖面静穆,小雪轻轻飘扬,周围一片寂静无声。黯然答道:“不可。” 墨曜站到她的面前,挡住她望向湖面的视线,问道:“为何?” 陶源垂下眼帘,道:“此女只能永远带着面纱,又如何能站在你的身旁?” 墨曜也转身望向湖面,淡淡道:“那就把面纱摘了。” 陶源一怔,把面纱摘了?告诉世人,须句流亡公主在上鲁国,这不知会带来多少血雨腥风?!刚才一时间思绪纷乱,竟没听出来他的语气刚烈中隐隐带着杀伐之意,抬眼望向他。 他眉心微蹙,面若冰霜,沉静如雪,只是冷冷望着那冰湖。 沉默良久,他问道:“为何不了了之?你不想要取回自己的东西吗?” 取回自己的东西?陶源一愣。眼前浮现出那些须句旧民的悲苦模样,那一刻心如刀割。 “想。但是不可。”陶源答道。 “为何?”墨曜问。 “当年在和麓书院中,尹夫子问,人在天地之间,做事最基本的原则该是什么。”陶源淡淡笑着,“我还记着你的回答,是首要遵循天道。” “是的。但人道和天道有冲突时,又该如何抉择?”墨曜问道。 “小道服从大道,依天道而为。”陶源道。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过去了,两人都清晰记得对方的论点。 “治病救人,你依的是人道。”墨曜道。 “种五星玉露,追查毒源,你依的也是人道。”陶源道。 她望向他,他也正望着她,多年来,两人的选择竟殊途同归。 “小道服从大道。如果要以杀戮和流血为代价,那我宁愿永远戴着面纱。”陶源静静笑道,如春花烂漫,“蓝乔仙板的事你去查……我……该走了。” 他沉默良久,垂眸道:“好。那我就……不送你了。” 冬去春来,绵绵青山前,粉霞已缀满山谷。 灵芝村出了一个“桃源圣手”,因其妙手仁心,治病救人无数,许多病患为向她表达谢意,便在其医所附近栽种一颗桃树。岁月有情,那片桃林竟越来越壮大,“桃源圣手”也美名远扬。 陶源爱在空闲时,远望那片桃林,曾经有个人对她说:“这里的山景,如果再配上一片桃林该有多美。” 相爱到情浓,就该有心花摇曳的默契。世间多少人,终其一生也难遇到那个人。谢上天许我缘分与你相逢相知。 医盟大会 陶源在对着那桃林痴望,师傅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陶源,王婶今日来给你说亲了。” 陶源耳边传来师傅的声音,一惊:“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乐意的,就给你推了。不过我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先问下你的想法,如果你……”师傅边问,边看着陶源的脸色。 陶源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师傅推得好。” “这段时间你又帮我研制新药,又要看诊,太辛苦了。正好,现在新药也已经研制完成,我看你就给自己放个假吧?”师傅道。 “放假?”陶源一愣,道,“我也没处可去,不必了。” “你可以去找冰雕啊。”师傅道,她真是有些为着傻徒弟着急,这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自己不知道抓紧呢。 “我不知怎么找他。”陶源低下头。 “你不知?你之前出去快一个月,难道不是找他?”师傅关心道。 之前陶源去北武城,师傅竟一直以为自己是去找他了,那次原本并不是为找他。陶源有些郁闷,低头道:“那次是遇到了,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了。” “什么?怎么可能?他还送了五百朵五星玉露当聘礼呢。”师傅大吃一惊,“哎呀,万一你们俩没成亲,这五百朵五星玉露已被我制成药丸,我可没法还人家。” 陶源见师傅那样子,心中又苦涩又好笑,说道:“他说了那五百朵五星玉露是送给你的,不是那个……聘礼。” “什么?”师傅惊诧地长大了嘴。 陶源不想师傅再提这事,说道:“冰雕他……他的地位崇高,不是我能匹配的。” 师傅似乎花了好久来消化这句话,思索着到底他的地位能有多崇高,说道:“他是个药材商户,你是个大夫,而且现在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了。你们应是很般配的啊,而且以后还可以是事业上的伴侣。” 师傅见陶源低着头,慢慢眼圈竟然红了,笑道:“好徒儿,不要伤心,我们找个更好的去。” 师傅递给陶源一个红色烫金的信封,一见便知来信者身份不凡。陶源展开信件,是一个会议邀请,邀请陶心洁大夫去南华城参加医盟大会,落款是刘三铭。 刘三铭,是举世闻名的医学泰斗,陶源很小就知道了他的大名。 师傅给她介绍道:“六年前为了共同抵抗这个瘟疫疫情,组织了一个医盟,刘三铭任会长,为师也是成员之一。这次会议,你随我一同前去参会,你现在小有名气了,我也正好将你介绍给各位同行。” “可是……”陶源想推却,觉得自己的身份还是待在小山村里,不要引人注目的好。 “不要可是了,这会议也就三五天,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师傅笑道,“既然和冰雕无缘,你也该给自己多些机会,也许能遇到其他合适的人选。” 师傅望着她,这丫头心思聪慧,这小山村里的人她必是看不上的,希望那些与会代表能多带几个优秀的年轻弟子来参会。 南华城,是上鲁国的都城。 陶源和师傅乘坐的马车正走在南华城的大街上,周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片繁华景象。那驾车的车夫知道车上的人是外地来的,热情地给她们介绍着这京城的情况。 “看那边,那就是皇宫了。”车夫用手一指远处的建筑。 陶源望过去,是一道高高的宫墙,只露出一片富丽堂皇的宫殿顶。 “哦,那上鲁国的国君就住在里面吗?”师傅随口接道。 “那当然。国君,还有王后、太后、……”那车夫见闻广博,如数家珍,忽而觉得自己嘴太快,纠正道,“现在还没王后,不过以后有了,应该也会住在里面。哈哈。” “为何没有王后?”师傅好奇问道。 “不知道,不过应该快了吧。听说诸位大臣都在进谏。”那车夫果然是天子脚下的百姓,消息灵通得很。 “也可能就是挑花眼了吧。那王后是得好好选,就算是普通人家也要好好挑个媳妇,更别说是国君的媳妇了,对吧?哈哈哈。”车夫觉得自己推断得合情合理,忍不住得意大笑起来。 陶源望着那片宫殿。你在里面吗? “你们是到云来客栈开会的吧?这云来客栈地段好,服务也好,许多人来京城举行会务,都会选那里。”车夫道,“前面马上就到了。” 云来客栈奢华的大厅中,年轻的俊男靓女和少数几位年长者围坐在一起。坐在首位上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长者,虽然看起来已非常年迈,但仍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陶源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医学泰斗刘三铭。 刘会长看着底下坐着的这些大部分是年轻人,略有些不满。 一名年轻男子站起来,一拱手道:“家师李冀,因年迈力衰,无法来参加此次会议,特派我代表他来出席。请刘会长见谅。” 刘会长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想说什么都可以直说。只见他怒气冲冲一瞪眼,道:“年迈?老夫今年已经九十八了,都亲自来了。他应该刚过六旬吧?” “额……这个……也是因为路途遥远……”那年轻人被一下噎住,只好红着脸坐下。 “钱明洲大夫为何没来?”刘会长又问道。 “我师傅因医馆中事务繁忙,加之这几日又有贵客前来求诊,故而无法出席……”又一个年轻人站起来道,瓮声瓮气道。 刘会长望着眼前这些与会代表,心中窝火。不来参会,只派来个年轻弟子,一则说明不重视医盟会议,二则也是不给自己面子。转而向着陶师傅,笑道:“陶心洁大夫号称扁鹊再世,没想到你这么忙,还能亲自来参会?” “应该的,我也是有私心,想带着徒儿来见识下京城繁华。”陶大夫笑道,又替那些替师傅请假的年轻弟子打个圆场,道,“这医盟本就是为抗疫而设的,这几年没有疫情,大家太平日子过习惯了,有些懒怠也是常理。刘会长莫要生气。” 刘会长也是做事有条理知轻重的人,便不再提之前的不快,认真说起正事来:“自去年以来,各地偶有发现肺部烈疾,虽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瘟疫,但多年前那场瘟疫的惨状仍是历历在目,这次是有民间人士资助,为提高警惕,希望能提前做好应对措施,防患于未然。只是不知道诸位这几年的研究进展情况如何?诸位都来介绍下吧。” 会议开了三天,诸位代表纷纷介绍自己或自己师傅这几年的收获。只是似乎和防范瘟疫的关联并不大。只有陶心洁大夫研制的新药可算得上是最大的成果,另外陶源通过对病案的归整,也总结了一些心得和经验汇总,将其汇总成了一个抗疫手册。 前几日会议都是所有人一起参会,今日的这个会议只是医盟的几名骨干成员出席。陶源和其他几名年轻弟子都没有安排。这处景致优美,陶源本想随意逛逛,没想到路上偶遇了司徒慧。 “你知道他们今日讨论的主题是什么吗?”一名年轻男子对着陶源问道。他名叫司徒慧,立如芝兰玉树,面容白净,仪表堂堂,是刘会长的关门徒弟,也是年轻一辈的医师中的佼佼者。 “我猜测可能是在对后期的安排编制计划吧。”陶源说出自己的想法,又一笑,“我是瞎猜的,你知道吗?” “你真是聪慧过人,今日会讨论下一任会长人选。”司徒慧点头道,又笑道,“这几日你的发言,让我深受裨益。看得出来,你对这事很上心,若真有下一次疫情,你的这些工作必定会起到很好的作用。” 陶源一愣,自己确实很上心,可这是为什么呢?心中希望不要有下一次疫情,可这次医盟会议为何会忽然召开?难道是…… “我也只是因缘巧合,正好有机会对旧病案多做了一些了解。”陶源谦虚道。 “其实我也很赞同你的观点,医者在行医时,应带上面纱,以阻隔病毒。”司徒慧笑道,“可是这里并没有病人,为何你还要一直戴着面纱呢?” 陶源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异样,答道:“只因我幼时顽皮,脸上留了一条很丑的疤痕。” “哦?可否让我看看?我这边正好有一瓶治疗陈年旧伤的膏药,去除疤痕非常有效。”司徒慧竟然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瓷瓶来。 没想到他是有备而来,陶源急忙道:“不必。” 司徒慧似乎料到她会拒绝,将那瓷瓶又放回口袋中,笑道:“你师傅说了,你脸上白白净净的。可以让我见见你的真容吗?” 师傅为何要对外人说这些?陶源有些惊慌失措,转身便走。忽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那样式有些熟悉,心莫名狂跳起来。会是他吗?是偶遇,还是特意来找我? 身后的人忽然喊道:“陶源,我会等你,等你自愿摘下面纱来。” 那马车的帘子似乎动了下。 是他在背后召集了这次会议? 难道那颗星星,是在那场瘟疫中逝去的医者?他为她种五星玉露,为她出生入死寻找毒源,所以他一再说好多事都和我无关? 心中一痛,陶源不看那马车,转身走了。 月下相逢 原本以为只会在南华城参会三五天,没想到一呆就是半年。 医学泰斗刘三铭在会议的最后一天,辞去了会长,在众人合议后,陶源当选为新一任医盟会长。陶源还年轻,本来资质是不够的,但医盟的宗旨是为了抗疫,从这一点出发,陶源的见识却也不在那些医学元老之下。再加上各位医学元老本来也都有自己的一摊事要忙,在众人印象中,医盟只是个无利可图的松散组织,许多人并不对此上心。陶源在刘三铭和陶心洁的力荐下,当选为会长。 本以为只是个挂名虚职,但没想到后来竟然有民间人士在南华城捐赠了一所学堂,倡议用来做抗疫免费培训之用。 陶源想着这事做好了,倒是可以帮墨曜不少忙,便接下了这任务。 陶源将那学堂取名为“心源医学馆”,从师傅和自己名字的中各取一字,取“正心清源”之意,将自己整理的抗疫手册做为培训主纲,将这医学馆张罗起来。没想到开张大吉,各地官府和大医馆都纷纷派人前来联络培训事宜,学员络绎不绝,培训班期期爆满。 自从心源医学馆开张以来,陶源忙得脚不点地。几个月过去后,事情渐渐理顺了,学馆渐渐步入正轨。 司徒慧几乎天天都会来找陶源,陶源避之不及。 然而,那辆马车却从没出现过。 暮色中,终于完成了一天的教务。学员已经散尽,陶源慢慢走出医学馆。 今日路上的行人有些多,好多人正围在学馆门口,指指点点,似乎等着看热闹。 紫色的兰花,密密地堆砌成一个大大的心形。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站在一边,似乎已耐心等待了好久。见陶源出来,向身侧一挥手,身后的帮手心领神会,忽然一束束小火焰飞上天空,在空中炸开来,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花瓣如雨,纷纷坠落。路边众人都纷纷鼓起掌来。 陶源愣愣望着那天空,上一次看到烟花,是在自己十七岁生日时,父王曾经给自己燃放过漫天星雨。不知不觉中泪盈满眶。 司徒慧走过来,面带腼腆,顿了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陶源,我心仪你已久,不知可否……” 陶源不想让他当众下不来台,正在想该如何回绝。 正在犹豫间,忽然耳边传来一记响亮的回答:“不可。” 人群都惊呆了。只见一名俊美的墨衣男子,快步走来。 是他?他来找我了!陶源有些慌乱。他还是那么明亮耀眼,风采绝伦。 那美男子来到陶源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似乎想立刻牵着她离开,一瞥,却忽然发现她眼中闪着晶莹,愣了下,脸上显出一丝迷惘,不知所措地松开她的手,忽又转身大步走出人群的包围圈去。 陶源觉得他一定是习过魔法,自己竟满脑袋空白,跟着他走了,连回头看司徒慧一眼,给他找个台阶下都忘记了。 陶源愣愣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路边停着那辆熟悉的马车,他上车,她也跟着上车,两人扬长而去。 马车轻轻晃着,车厢里一片沉默。 陶源道:“墨曜,好久没见,你最近可好?” 墨曜不回答她的问题,只低头沉默着。 车里有些昏暗,陶源只见到他的侧影随着马车也在轻轻晃着。他似乎心情不好,不看她,也不说话。 你怎么了? 忽然,身边的人冷冷地问道:“你要不要回去?” “回去?”陶源道。忽然心中一凛,我是不该来这南华城的。万一身份暴露,不知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这段时间只想着做好抗疫培训,也许可以帮上他一些,却没顾及到这一层。 墨曜见她不回答,忽然又道:“我们才离开一小会,他应该还在医学馆门口。” 他说的是司徒慧?陶源望着他,昏暗中看不清表情,挪一下身子,坐得离他近一些。他眼神中闪动着微光,两道剑眉微微锁着,面色冰冷,嘴唇紧抿,似乎在压制着怒火。 陶源道:“走就走了。回去多丢脸。” 他的怒气似乎平复了一些,眉头轻轻舒展开来,但面色还是冷冷的,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烟花有那么美吗?把你都看哭了。” 陶源低着头不说话。 墨曜见她那样子,又道:“他是医学世家,与你又是志同道合,你若和他在一起,做一对神医夫妻,倒是可以传为一段佳话。” 陶源叹息道:“如果某一天,有人认出来我以前的身份,必然会带来一场大灾难。我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只会拖累对方。” 他一愣,又陷入沉默中。 “我这一辈子,也就只一个人过了。”陶源心中酸酸的,望着他,见他似乎慢慢退去了冰冷,只想哄他开心,笑道,“刚才见到那烟花,那么小,好不起眼。” 墨曜皱眉,问道:“以前谁为你放过盛大的烟花?” 陶源道:“上一次见到烟花,还是和父王母后在一起。我刚才只是略有些伤感。”言罢,低下头去。 墨曜望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她的态度有多恶劣,慢慢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道:“陶源,对不起。” 陶源脸上发烫,半年没见到他了,又听到他这轻柔的话语声,只觉得心中如春风吹拂。抬眼望向他,马车里忽明忽暗,只觉得他两眼异常明亮。 沉默片刻,墨曜忽然问道:“你已来了这南华城半年多了,为何不来找我?” “你是国君,又岂是我能轻易找到的。”陶源道。 “你为何不用四维术,去宫里找我?”墨曜问道,他的眼神又明亮又顽皮。 “宫殿那么多,我又不知道你在哪处,没法找。”陶源笑道。 “你可以一间一间地找,总会找得到我。”墨曜继续道。 陶源没想到他这座大冰山还会有这耍赖皮的一刻,答道:“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他继续追问道。 陶源低着头,支吾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墨曜忽然心情舒畅地笑起来。 陶源望着他笑得顽皮,问道:“你知道我来这半年多了,你又为何不来找我?” “我去找过你,但你似乎不想理我。我以为,你不想我去打扰你。”墨曜认真道。 “那你今日又为何来找我了?”陶源问道。 墨曜道:“今日再不去,只怕你就要被人抢走了。” 陶源一笑,想了想,又问道:“你知道他今日会放烟花?” 墨曜道:“你现在在天子脚下。天子动下脚趾头,想知道什么都轻而易举。” 原来他一直在关心我。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蓝乔仙板,查得如何了?” “确认了,那伪造的赠药就是蓝乔仙板。只是还无法确认是何人所为。他们的王库中,这几年间一直有丢失蓝乔仙板的情况。”墨曜思索了下,认真答道,忽又低声道:“尤其是最近这一年,亏空的数量很大。” 那意味着什么?是邾国王室中一直有人想利用瘟疫来谋求什么?上一次是须句国,这一次的目标可能会是……所以他对医盟的资助是为了上鲁国,而并非是为了那颗星星? 陶源问道:“那个倡导医盟本次会议的民间人士,是你?” 墨曜答道:“是的。” 陶源问道:“那个捐赠学堂给医盟的人,也是你?” 墨曜答道:“是的。” 陶源问道:“医学馆的那些学员……” 墨曜答道:“是他们自愿来报名学习的,我只是暗中帮忙宣传了下。” 陶源问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何?” 墨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最近有些异动。” 陶源忽然有些山雨欲来的感觉。 他望着她,她似乎面色忽然凝重了些,用手指轻拍着她的手,道:“桃源圣手,这个名字好。听说那片桃林已经很壮观了?” 陶源微一点头:“嗯。” 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灵芝村,关注着我? 那马车似乎慢慢停下了,陶源问道:“我们去哪里?” 墨曜拉开车帘,让陶源往外望去。只见外面是一处平地,宫墙森严,马车已驶进王宫内院。前面是一处巍峨高耸的宫殿。 墨曜眼中亮闪闪的,说道:“这是高寒宫,王宫里最高的一处宫殿,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就是到那顶上去看看。” 陶源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宫殿,周围也并无修建台阶连廊,喃喃道:“这么高,又没有梯子,怎么上去?” 墨曜笑道:“所以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能上去。” 陶源一愣:“我们两个人?” 墨曜放下车帘,略有些羞涩,笑道:“你用四维术,带我上去。” 陶源:“上去做什么?” 墨曜:“看月亮。” 巍峨雄伟的宫殿上,最高处的琉璃瓦上,坐着一对璧人。 陶源望着眼前,脚下是万家灯火,芸芸众生,前方是广袤无垠的天空,正值深秋,空气净爽,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群星璀璨耀眼。 墨曜望着远方的星空,静静说道:“我从小就想着能坐在这最高处,但随着我越往上走,却越发孤独。” 陶源望向他,道:“越站在高处,越容易成为别人谋划的目标。你眼前是芸芸众生,而他们眼前,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高处不胜寒,这便是上天给为君者的责任。” 墨曜默然半晌,道:“所以我渴望能有一人,陪我静静坐在这高处。” 陶源望着他,他一直在望着那星空,他还在寻找那星星吗?他最初可是希望那星星般的女子陪着他坐在这最高处? 陶源心中有些发酸,说道:“我们走吧,今日没有月亮。早点回去,免得你又要熬夜看案卷。” “不,我们一起等着月亮出来。”墨曜不再看那星空,又将她揽入怀中,温言道,“这样就不会冷了。” 陶源怔怔道:“好。” “陶源,你看那边……”墨曜用手一指天边。 在最远处的天边,淡淡云霞中,升起一轮淡淡的圆月。 “嗯,终于等到了,竟是一轮满月。”陶源道。 “陶源,谢谢。”墨曜轻轻道。 “什么?”陶源觉得被他握住的手,又紧了紧。 “谢谢你陪着我。”他说。 陶源望着他。 为何你眉宇间又锁着一层冰霜?如果你正在雪山上跋涉,那我就陪你,直到雪山春晓,冰雪消融。 太后巡视 日光斜斜落在庭院中,庭院里几棵紫竹影影绰绰,斑驳的光影落在白墙上。庭院两侧的教室里正在开课,偶尔传出问答声。庭院正对的厅堂里,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一位长须老者,着青色长衫,面色仁慈,正微微笑着。 陶源望着这画像出神,这是岐伯,黄帝太医,中医始祖。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春秋,要艰难存活已是千难万难,还要分出一份心力,去救治他人,那需要多大一份心力才能支撑得起?这里的培训,只能教给众人技能和方法,但陶源深知真正面对疫情时,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如何给人这份信心,让逆行者有勇气去面对病魔的挑战,这更是关键所在。 “陶源,原来你在这里。”师傅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陶源的思路。现在心源医学馆业务繁忙,除了师傅和陶源外,还聘请了一些其他的教员,有些是医盟成员的弟子,慢慢理顺了各项事务。 师傅望着陶源的样子,叹口气,道:“你不要一心都只想着医学馆的事。你自己的事也要花些心思。” 陶源心中还在想着刚才的思绪,愣愣道:“我自己?我吃得下,睡得香,一切都挺好啊。” 师傅问道:“昨夜那人是谁?” 陶源一怔:“昨夜那人?”心忽然狂跳起来。 师傅问道:“医学馆门口,把你带走的那人,是冰雕?” 陶源脸上发烫,只恨这消息传得真快,别人来问还能装傻充愣,师傅来问,这可怎么回答,只好支支吾吾答道:“是……” 师傅道:“以前听你说那冰雕地位崇高,你现在也不低了,既是医盟会长,又是这医学馆的校长,又有桃源圣手美名在外。所以他现在又来找你?” 陶源忽然明白了,师傅带自己来南华城,又力荐自己当上医盟会长,帮衬着办这医学馆,都是为帮自己一把?眼下美名在外,其实自己却是不太好消受,毕竟自己只能戴着面纱,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总是不妥。 陶源心中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也没听出来师傅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师傅语气忽然郑重,说道:“他顶破天也就是平江城的一个富庶商户,你现在可是京都的医学圣手。那冰雕之前看不上你,现在见你好了,又来巴着你,这种人还是早点了断吧。” 陶源忙解释道:“师傅你别误会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师傅又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只怕你也听不进去。不过你何不把眼光放宽一些,司徒慧这孩子医术好,家世也好,你何不考虑一下?” 陶源想起来昨日就那样走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丢了面子,司徒慧也是医学馆的核心教员,只怕以后相处起来会尴尬,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无法转圜,道:“昨日我做得确实不妥,但已经这样了,他再怎么好,也和我无关了。” 说完,对着师傅一笑,心中反而一阵轻松。 “陶源,不必自责。”司徒慧忽然大步跨进厅堂来。 师傅笑道:“司徒好孩子,你过来了,正好陶源也在……” 陶源不知他是否偶然从门外经过,还是和师傅有约在先,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尴尬道:“昨日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我很抱歉。” 司徒慧神色间有些憔悴,却又故作轻松,笑道:“陶师傅您不要错怪陶源了。昨日是我太过鲁莽了。”转身对陶源道:“我说过,我会等你自己愿意摘下面纱的那一天。” 陶源道:“我只怕是一辈子要戴着这面纱了,你又何必将眼光只拘泥于眼前。” 师傅道:“陶源,你这孩子……” 气氛微妙,司徒慧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陶源低头不想看他的神情,只说道:“司徒兄你一表人才,陶源在此祝福你早日得遇佳人。” 陶源转身向着门口奔去,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难受的气氛。 门口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门口挤进来许多人,都身着暗红色礼服,这庭院不小,竟被挨挨挤挤站满了人。为首的一人,眼神锐利,对着屋里环视一圈,对着陶源彬彬有礼道:“请问,您就是桃源圣手,陶源大夫吧?” 那些人的服装,似乎有点眼熟,难道是宫里的人? 陶源点头道:“是。请问你是……” 那人又对陶源一鞠躬,轻声道:“在下礼官。” 礼官?主管礼仪的官员?陶源一愣。 那礼官忽然深吸一口气,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宣布道:“太后来此巡视,你等速速准备一番。” 那人声如洪钟,医学馆正在上课的学员教员,所有人都被那十足中气震得愣在当场。 陶源愣愣道:“太后?来巡视?” 师傅愣愣道:“太后?来巡视?” 司徒慧愣愣道:“太后?来巡视?” 太后?那是他的母亲?太后为何来此? 那人却对身后的人一使眼色,挤在庭院里的人都忙碌起来。一条红色绒毯从路边一直铺到厅堂。将学馆中的人员都进行把控起来。 一顿忙碌,见陶源还是愣愣的样子,那人一笑道:“陶源大夫不必惊慌。太后是听闻心源医学馆劳苦功高,特予嘉奖。到时候她问啥你就答啥,也就一杯茶工夫。” 陶源恍然大悟,这是对心源医学馆的官方嘉奖,点头道:“谢谢您提点。” 那礼官左右瞧着陶源,皱眉道:“你这样不行,面见太后怎可如此无礼?快把面纱摘下来。” 陶源愣了下,摘下面纱收好。 不一会街边一阵礼炮齐鸣,一位贵气十足仪态万方的中年妇人被众人众星捧月般拥着,缓步走进心源医学馆。 太后来到心源医学馆,先在医学馆里四下观看了一遍,和几位学员说了了几句勉励的话语,便坐到厅堂,只叫陶源、师傅、司徒慧三名核心教员上前陪座。 太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陶源。 陶源手心沁出汗来。 太后望着她,温和地笑着,道:“桃源圣手,美名在外,没想到却是如此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家。” 心里奇怪,我这是怎么了?我可是从小在王室长大的,以前也常见须句国的太后,有何好紧张的?王室中人,往往外人看着高不可攀,可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凡人。这样想着,桃源慢慢镇静下来,也礼貌地笑道:“其实也都是世人谬赞。陶源在医术上能有些建树,多亏了师傅的栽培。” “严师出高徒。陶神医,是扁鹊再世,我也是久闻其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真是有幸。”太后对陶心洁师傅称赞道,转而目光又望向司徒慧,道,“你是司徒慧吧?我前几日还听你叔父提起你,你是医学世家,家学渊博,自当好好努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司徒慧自从陶源摘了面纱,就一直魂不守舍,总找机会偷瞄陶源,见太后对自己说话,才终于回过神来,低头道:“是。谢谢太后教诲。” 太后见他那样子,不由得一笑,问道:“陶源大夫,你现在多大了?可有婚配?” 陶源低头,答道:“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二十有四,还未有婚配?是何缘故?”太后冲口而出,忽然觉得自己这样问话有些失礼,又笑道,“女子还是要趁着大好年华,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司徒慧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扑通一声跪下,道:“太后,晚辈心仪陶源已久,求太后赐婚。” 太后惊愕,陶源惊愕,师傅惊愕,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震惊了。 太后果然是见惯大场面的,略一定神,便笑道:“我赐婚通常只赐王室子弟。不过见到你们这对俊男靓女,如此般配,若能成就一对佳偶,倒也未必不可,也许还能传为一段佳话。” 太后说完眼神望向陶源,心中想着,这女子心中也必定是愿意的吧? 陶源心中叫苦不迭,心知必须当机立断,只怕错过了这一刻,再后悔就难了。也扑通一声跪下,道:“民女不愿意。” 太后怔怔望着她,心中忽然显出墨曜跪着的模样。自己这儿子,比这陶源还大两岁,都当上国君了,后宫还空无一人。心中忽然郁闷,喃喃道:“我真是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 只是一瞬间,太后就恢复了高贵的仪态,转而起身,笑道:“你们年轻人做事重要,但生活幸福也很重要,都不可偏废。” 又和众人寒暄几句,回宫去了。 太后巡视,只来了一盏茶的工夫,但这是一份天大的殊荣,各地富户豪绅纷纷伸出橄榄枝,邀请心源医学馆去各地开分馆,陶源将各骨干教员都分派出去,到各个地方实地培训,一个月间,竟然在上鲁国内开出了上百家分馆。 桃源圣手,名声鹊起。一来,因为桃源之名源于病人对她的感谢,栽种的那片桃林,寓意美好。二来,因为那抗疫手册的编写人是陶源,众人都更喜欢将之简称为“桃源手册”,这手册的加印传播,更加速了她的出名。三来,是因为她平日总是戴着面纱,医学馆的官方说法是为了宣扬医护人员戴面纱行医的原则,当然私下也有人说其实是因为她面貌丑陋。人们总是对这神秘的事物具有天然的好奇心,更推波助澜了她的出名。不过这也有好处,医护人员戴面纱行医的原则,确实更加深入人心了。 各地开了分馆后,陶源更加繁忙了,几乎日日要天漆黑了,才最后一个离开医学馆。 抬头望着天空,初冬的夜晚,月朗星稀,夜深了,路上空荡荡的,行人稀少,路边停着的马车似乎还在等着夜归人。陶源终于从医学馆出来,一个娇俏的少女在车上轻唤道:“陶姐姐,这里。” 对酌轻庆 何好将她引到一处宫殿,就退下了,这宫殿四下无人,应是提前被人屏退了所有侍从宫人。 陶源打探着周围,宽阔的院子,高高的隔墙,前方是一排宽大的台阶,再往上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那大门此刻正敞开着,里面灯火明亮,一人正在抚琴。 陶源缓步走上台阶,琴声洒洒荡荡而来。他望着她,一笑,又低下头去,认真抚琴。 那琴声铮铮有力,初时是将军升帐时的威严庄重,稍后是出征时的矫健轻捷,而后是战斗时的激烈铿锵。忽而琴声停住,陷入一片寂静中。 “陶源,你来了。”墨曜抬起头来,眼神明亮,唇角含笑,道:“你觉得这一曲,如何?” 陶源回过神来,点头道:“好一个热血激荡的铿锵战曲,可是才奏了一半,胜负未分。后半曲呢?” “尚且未知。”他答道,顿了下,又轻轻笑道,“不过,第一回合,我们胜了。” 墨曜望着陶源,柔声问道:“这段日子我没去找你,你过得可好?” 陶源低头道:“好。” 墨曜沉默半晌,轻声问道:“可有思念谁?” 陶源瞬间脸上发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开口道:“你刚才说的第一回合是什么?” 墨曜原本微笑着,收起笑容,认真答道:“这几个月,各地又陆续出现瘟疫,形势就像多年前那场大疫爆发前的情形。而且,各地截获了多批不良药材。” 陶源心中咯噔一下,问道:“不良药材?” “气味苦中带腥,色泽为深绿色,形状似五星的小花。”墨曜望着她答道,陶源心中明白这是什么,有些紧张,墨曜轻轻一挑眉,道,“幸好这次提前有所准备,这些药材一经发现,立刻原地焚毁。有个别地区流传出去的,幸好又有得力的医者,各地防控到位,他们掀不起大浪了。” “好极。”陶源心里大石落地,又问道:“这些药材是从何处而来?” “谷国、大庭国、甲父国、桑国……”墨曜答道。 “奇怪,这么多国家都偷运不良药材过来上鲁国?”陶源心想如此很难追查来源。 墨曜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道:“国盟十国中人人有份,独独没有邾国。” 国盟十国,是中原地带国力强大的十个国家,为便于协调一些跨国事务,组成了国盟。 陶源重复道:“邾国?” 墨曜点头:“嗯。” 两人目光一碰,心领神会,这独独没有邾国,恰恰说明问题就来自邾国。 陶源打量着这屋子,屋内很宽敞,外侧是宾客坐席,再一进是书房,一张书桌,边上书架上整齐堆放着各类案卷,屋内的陈设严谨又庄重,一分一毫都透出皇家规矩。 陶源问道:“这里是你书房?” 墨曜点头道:“嗯。” 国君的书房是重地,陶源有些拘束,不知眼睛该看哪儿。墨曜拉着她来到书桌边,道:“陶源,你来品鉴下这副字如何?” 陶源望去,只见一张大纸上,写着“正心清源”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正是心源医学院的宗旨。 陶源说道:“好字。行云流水,游云惊龙,矫健中又透出一份洒脱之意。” 墨曜道:“这幅字赠给医学院,挂在中堂可好?” 有国君赐字,这简直是御赐金牌,陶源欣喜道:“好。” 墨曜讪笑道:“本来我还怕你不舍得那个中医始祖的画像,听说你经常痴望着那岐伯画像。” 陶源思索了下,笑道:“可以两幅并列挂着。” 忽然又觉得这话不对劲,问道:“谁说我经常痴望着那岐伯画像,是谁,在传播谣言?” 墨曜笑而不答,牵着她在旁边的一个圆桌边坐下,那桌旁盛放着几个木漆盒子。墨曜将那盒子一一打开,竟端出来一桌酒菜。 墨曜道:“你再晚来一会,只怕放这温水盒子里也要冷了。” “你还没用晚膳?”陶源问道,她自己早在学院中用过了。 墨曜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点头道:“嗯。我本想等你一起吃,没想到你忙到这么晚,比我这国君还忙。你陪我一起再吃点吧?” 陶源忍不住被他逗笑起来,道:“好呀,只怕又要长胖了。” 他忽然上下打量起她来,认真道:“胖一分更佳。” 陶源被她看得浑身紧张,只想赶紧换个话题,问道:“为何你这边这么冷清,其他人呢?” “我把这边的宫人都打发出去了。”墨曜道。 “为何?”陶源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问。 墨曜抬手轻轻将陶源的面纱摘下,柔声道:“不想你拘束,戴着面纱怎么吃东西。我们今日好好庆贺一番。” 墨曜给两人斟上酒,笑道:“这一杯,先要感谢桃源圣手,为国解忧。” 陶源开心道:“没想到这次真能起到作用,时机这么凑巧。” 两人碰杯,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陶源道:“其实也是机缘巧合,恰好医盟就开了医学馆,恰好又遇到了太后巡视,搭上了东风。” 忽然又想到,墨曜已经准备了七年,这哪里是时机凑巧,分明是准备充分。自己只是误打误撞。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太后巡视,是你安排的吗?” 墨曜摇头道:“那段时间各地疫情刚显出苗头,我昼夜待在这里,接见各地官员和批阅公文。也许是她听到了什么消息,想顺水推舟一把。只是她走了这一趟,却让你辛苦了这么久。” 陶源望向他,他昼夜都待在这里,必定是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似乎又清瘦了些,道:“对医者来说,能解人病痛,是最喜悦的事,不辛苦。” 陶源心中暗道,太后也是玲珑心思,轻轻巧巧走了一趟,就给这疫情平息添了无穷助力。 墨曜道:“幸好她和带去的人都不认得你。你怎么就摘下面纱来,如此太过冒险了。” 陶源想,是啊,当时怎么就轻易摘了面纱呢?愣愣道:“是那礼官说,戴着面纱太无礼了。” 墨曜淡淡道:“我不想你冒险,若再有这种情况,你可以拒绝。” 拒绝?拒绝太后巡视?陶源笑道:“嗯……你母后是怎么评价我的?” 墨曜望着她,灿然一笑,道:“说你美若天仙。吓得我不轻,就怕你被人认出来。” 陶源羞涩一笑,又问道:“还有吗?” 墨曜又道:“还说那司徒孩儿多好多好,说你傻……” 陶源脸上发烫,不知该如何接话。 墨曜见她的神情,打趣道:“我母后不知道,你连国君都不嫁,又怎会看上那司徒慧。” 陶源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 墨曜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我们一起等……” 陶源问道:“等什么?” 墨曜怔怔望着她,一字一句道:“等天道轮回。天道,不会不了了之。” 陶源望着他,天之道悠悠漫长,然而人之道却短得多…… 两人畅谈畅饮,陶源从小家中娇宠,常和父王对酌,比起普通女子的酒量来,要好上许多,然而墨曜的酒量却更好。 陶源已慢慢有了几分醉意,问道:“你这几个月昼夜都待在这里吗?你不回寝宫睡觉吗?” 墨曜道:“这段时间事情多,不想在来回路上虚耗时间,便都待在这边。” 陶源憨憨地问道:“那你睡哪里?” 墨曜扶着她又往里走去,里面还有一进,是一个雅致小间,只简单地放着一个床,一套床铺被褥。墨曜笑道:“这里不会有外人,你下次可以用四维术,直接来此找我。” 陶源嘟哝道:“这床有点小……” 墨曜皱眉,问道:“你想要多大?” 陶源不回答,扑到那床上,竟沉沉睡去。 陶源这一夜睡得香甜。 身上盖着被子,暖烘烘的,似乎还有淡淡的墨香。睁开眼,想起来昨夜正和墨曜对酌,后来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心中一阵慌乱,看看身上,衣束整齐。看窗口漏进来的微光,应已到了清晨。 屋里无人,墨曜已经走了?心中有些失落,低头见到床头的矮柜上,有一团亮闪闪的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一块黑色宝石,宛如墨色深沉的夜空中一颗璀璨明星,表面流转着五彩光晕,内部透出晶莹,这是一块长条形的黑曜石镇纸。那镇纸下方,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是用古文字写的,一笔一划极其端正,显示写作之人非常用心,然而陶源却盯着看了十多遍,才辨认出来。 门外似乎有宫人来回的脚步声,陶源戴好面纱,将那字条攥在手心,启动四维术离开。 那字条上是四个字:等我娶你。 医学馆里一派热闹景象,国君赐字,是天大的嘉奖。陶源叫人将那中医始祖岐伯的画像往边上稍挪了下,空出一块地方来,将那装裱精美的字幅挂上去。众人都兴高采烈,欢天喜地。鞭炮响了一个月,不少官员都来登门拜访,学习观摩。 随着秋冬季节的来临,瘟疫疫情渐起,幸而各地严控,又有医学馆相助,各地疫情相继被扑灭。医盟本就是各国顶尖大夫组成的联盟,桃源圣手的美名传遍各国,路人皆知。 师傅觉得自己这徒儿真是无药可救了,以前在灵芝村老是痴望那片桃林,现在来到南华城又总是痴望着厅堂里的字画,好好的司徒慧也被她打发到外地去开分馆。 “徒儿啊,你现在事业有成,也该考虑下自己的问题了。”师傅道。 陶源心中无奈,以前师傅是最烦人啰嗦废话的,现在竟自己开始絮絮叨叨,笑道:“师傅,我想学你。” 师傅一愣:“学我?” 陶源道:“你不就是一个人嘛。我觉得女孩儿未必非要嫁人,就是自己一个人,过得精彩,自由自在,也是极好。” 师傅赞同道:“其实男女在先天脑力上,并无优劣。这女孩儿一旦对事业认真起来,比男儿还要专注上百倍,若真能抛开世俗烦恼,也未必就处处不如男人。只是人都活在世俗中,终究是要受到周围人的影响。” 师傅忽然察觉到话题被带偏了,瞪眼怒道:“说你呢,怎么扯我身上来了。” 陶源嗤笑一声,扯着师傅的衣袖道:“师傅,你就我这一个徒儿,你就宠我一回,随我意吧。” 师傅一愣,道:“徒儿,你变了,以前从不会对我娇嗔。” 暗战前夕 这几日各种小道消息满天乱飞,有说上鲁国和邾国边境线上已经开战,也有说上鲁国内瘟疫泛滥,死伤无数。官府出面,安抚百姓,说那些都是谣言,南华城的百姓见惯大世面,处乱不惊,路上照样人流鼎沸,热闹不减。 陶源这一日正在心源医学馆精修教案,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喧闹声,那声音由远及近。 陶源起身,正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忽然门外闪进来一年轻少女,一身暗红色劲装,身形灵巧,几步就冲到陶源面前,低声道:“陶姐姐,快跟我走。” 陶源一愣,道:“何好?” 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被她拉出门外,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何好跳上车,又一把将陶源拽上去,对车夫道:“走。” 若在平时,这上午时间,路上最是热闹,人流车流川流不息,然而今日却空空荡荡。车夫一扬鞭,马车飞奔而去。 陶源都没坐稳,马车就飞奔起来。赶紧拉开车帘,望向外面,匆匆一瞥,只见前方路上空旷,而身后的不远处,却聚集着不少人,都在吵嚷着。 陶源焦急起来,问道:“何好,发生什么事了?” 何好原本脸上满是急切,马车一动,脸上神情轻松下来,又浮现出之前的灵秀模样来,对着陶源微笑,道:“陶姐姐莫急,大大哥说叫你进宫去。” 进宫去?陶源惊诧万分,问道:“你刚才似乎是拉着我避开那群人,是为何?他们是何人?” 何好闷声不答。 她为何拉着我快速离开?难道是…… 陶源道:“那群人不会是来医学馆闹事的吧?你快停车,我要回去。”说完,想要站起来。 何好赶紧拉她坐下,道:“不可。那群人不是你能阻止的。” “什么?”陶源惊愕道,又追问道,“那医学馆中的其他人呢?” 何好道:“我四哥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不会有事的,你放宽心。” 陶源心里七上八下,问道:“你刚才说……进宫?” 何好不多说,只是冲着她甜甜一笑,眨眼道:“是呀。” 马车进入王宫,一路穿过重重宫门,跑了好久,终于停下。 陶源下车来,见面前是一气势恢宏的殿门,门上方悬挂着明艳的红色牌匾,上书“岁羽殿”三字,这牌匾的四周雕刻着九条游龙,栩栩如生。 陶源一凛,问陶源道:“这里是?” 何好道:“国君寝殿。” 殿门口有数名侍卫把守,何好上前通禀一番。 那为首的侍卫威风凛凛,问道:“身后女子是何人?何事来此?” 何好从腰间掏出令牌,朗声答道:“何好奉君上命令,无需奉告。” 陶源望向何好,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少女经过一年的磨炼,已经成长得如此精明干练了。 那侍卫见到令牌,一惊,疑惑望向陶源,又喝道:“来人摘下面纱,接受检查。”说罢,便要上前摘去陶源的面纱。 何好一跃,挡在陶源前面,又一亮令牌,道:“君上命令,不需摘去面纱,免搜身。” 那侍卫愣住,不敢擅动,只用目光上下打量着陶源。 我是以何身份来这里?陶源心里七上八下,跟着何好穿门而入。 这殿门后是一处宽景大院,草木缤纷,正前方是主殿,两侧各有若干偏殿。 陶源望向主殿。里面似乎隐隐传出人声。他在里面吗? 然而何好并未带她去主殿,将她引至边上的一处偏殿,说道:“陶姐姐,你先在此休息。”说完,便转身走了。走时,竟然还随手把门带上了。 我以何身份留在此处?发生了什么?陶源觉得今天发生太多事,心中一片混乱。 回过头看这屋内,家具陈设一应俱全。 何好走时只是将门带上了,让外面的人目光无法扫视屋内,并未上锁。陶源却也不想擅自出去。桌上的茶壶里是新沏的茶,正热着。陶源给自己倒上一杯,安慰自己道:“陶源,顺应天道吧,既来之则安之。” 门被人推开,墨曜大步进来,见到陶源,亲切道:“陶源。” 陶源望向他,一袭墨衣,龙纹云袖,头发以白玉镶嵌的金色王冠束起,面色白皙如玉,双唇红润,眼神明亮。陶源从未见过他这身装扮,忽然意识到他身着国君朝服,一时间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墨曜握住陶源的手,轻声道:“这几日外面不平静,你且先在我这边住几日吧。” 陶源问道:“为何?” “那战曲,第二回合开始了。你在这里,我才放心。”墨曜似乎有些心事,眉头微皱下,又笑道,“我这几日不宿在书房了,日日回寝宫来睡。可好?” 陶源脸上发烫,低头,不知所措。 墨曜含笑看着她,又道:“我睡旁边殿里。只是每日睡前和你说说话,可好?” 陶源愣愣道:“好。” 门外快步走来两名宫人,其中一人拱手道:“君上,车已备好。” 墨曜站起身来,应道:“知道了。” 忽又低头,探下身来,对陶源道:“这院内各处你可随意走动。”顺势在陶源额上轻轻一吻,门口的两人似乎忽然领悟到什么,忙把目光转向屋外。 等陶源回过神来,只见到他修长矫健的背影,大步离去。 虽然墨曜说院内各处可随意走动,但陶源不想给他添麻烦,只在屋里呆着。 这国君身边的人果然都极有规矩,对陶源只是极其小心地招待着,没人乱看乱打听。 他为何说这几日外面不平静?外面会发生何事?心中有些焦虑。知道焦虑无用,陶源见那屋里有不少藏书,便随意浏览着,翻到一本《丹浮心沉录》,看书名甚有趣,便取出来,捧到桌边认真阅读,竟被书中情节吸引,焦虑的心境也慢慢平息下去。 门外传来一阵争执声。 “这是君上的命令,请太后恕罪。”是侍卫的声音。 “这王宫内院是太后掌管,你无权阻拦。”一名女官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但很清亮,带着逼人的威仪。 似乎有人在争吵?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数十名宫女鱼贯而入,整整齐齐站着,将陶源团团围在中间。 陶源正看书看了一半,不知发生了何事,抬头望着身边的人。这些女子都身着暗红色礼服,站姿含蓄,规矩极重。这礼服似乎有些眼熟?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步一踱,不紧不慢,陶源望向门口,门外走进来一名仪态高贵的中年妇人,正是几月前来医学馆巡视过的太后。 为首一名女官朗声道:“太后驾到,还不速速行礼?” 陶源一愣之下,急忙行礼,心中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自称,犹豫半天,只好如实说道:“民女陶源,面见太后殿下。太后安康。” “陶源?”那太后上下打量着陶源,见她还带着面纱,对身边的人道,“此人我认识。我也就是闲得慌,只想随便逛逛,找人说说闲话,你们且都去外边吧。” 那些宫女答应一声,又井井有条地鱼贯而出,退出门去。最后一人还把门带上了。 屋中只剩陶源和太后两人。 陶源将面纱摘下,又待向太后行礼道歉,却忽被太后一把扶住,将她拉到桌边坐下,细细打量着。 陶源被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慌。 “我还记得你,桃源圣手。好!”太后忽而笑起来,拍手道,“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我真是老了。” 陶源不知所措:“太后殿下……您不老……” 太后面带喜色,道:“我儿还是第一次带女子到宫里,登基都快两年了,后宫还空无一人,平日里侍卫宫人也都是男人,真是把我和一众老臣都愁死了。” 太后轻拍着陶源手背道:“这下可好了。那些谣言也可不攻自破了。” 陶源愣愣问道:“何谣言?” 太后啐了一口,道:“不提也罢。” 太后又道:“你和我儿是如何打算的?” 陶源仓皇无措,道:“什么打算?” 太后似乎心中积郁多年,忽被扫荡一空,朗声笑道:“莫要害羞。我儿样样都好,只是不近女色。无论你们如何打算,总之快些诞下王子便好。” 不近女色,是缺点?快些诞下王子? 陶源觉得自己思维速度跟不上太后,喃喃道:“应该没那么快吧。” “你既是医者,赶紧给自己好好调养下。”太后望着陶源,神情忽然认真起来,道:“不知你是否擅长妇科,明日我找个妇科圣手来给你把把脉。” 陶源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低头道:“谢太后,可是不要,不用了……” 太后给宫中的众人都打赏一番,又细细教导务必要好好小心伺候着。最后终于喜滋滋地离去。 我是不是又给他添了麻烦?啊!怎么办?陶源晕乎乎发愁。 那宫中众人倒是人人喜上眉梢,更加殷勤伺候着陶源,弄得陶源好不习惯,好不尴尬。 陶源不知等墨曜回来后,该如何向他解释白天发生的这事。忐忑等待着,但直到天色漆黑,墨曜也没回来。 也许他今日又有事要忙,宿在书房中?可是,他说过要回来寝宫的…… 陶源和衣倒在床上,胡思乱想。强逼自己镇定下来,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一人奔跑的脚步声,陶源忽然惊醒过来。门外又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奔跑声。 难民乱战 陶源白日观察这殿里的众人,走路行事都极有规矩,现在为何会忽然如此忙乱?发生什么事了?陶源心中惊疑。 忽然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是有人跌倒。 一男子大声责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笨手笨脚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收拾。”一人小心翼翼答应道,声音微微颤抖。 陶源正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忽然有人轻轻拍门,是何好的声音:“陶姐姐,你睡了吗?” “没睡,你进来吧。”陶源急忙应道。 何好一闪而入,道:“陶姐姐,我来陪你。” 陶源正发愁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抓住她问道:“外面发生何事?” 何好似乎有些紧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道:“大大哥说没事,叫你不要担心。让我今夜陪着你。” 陶源一阵疑惑,还未回答,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喊着:“来了,来了。” 又是一阵众人忙乱的脚步声。 陶源走到门边,想要打开门去看个究竟。 “陶姐姐,你莫要出去。”何好敏捷一跃,用身子抵住门口,又露出为难的神情道:“好姐姐,莫要害我被大哥责骂。” 陶源奇怪道:“为何?你大哥叫你看着我,不能出这门?” 何好委屈地一点头:“嗯。” 门外忽有人叫道:“徐太医,请这边。”语气焦急。 陶源浑身一震。 何好见陶源神情不对,急忙扶住她,道:“陶姐姐,镇定。” 陶源愣愣中,终于回过神来,道:“可是他说了,这院里我可以随意走动,想去哪里都可以。” 陶源推开何好,冲出门去。只见院中跪了一地的人,都身着黑色铠甲,看模样都是武将装束,正殿里灯光通明,透过大门,泄到院中。阵阵声音传来,似乎是一妇人正在大发雷霆。 何好在身后轻轻叫道:“陶姐姐,回来。” 陶源向正殿奔去。院中的人都正混乱无措,无人阻拦她。 陶源奔到正殿门口,被人拦住。 陶源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只见到门口一张巨大的屏风,挡住视线。屏风下面镂空处,影影绰绰透出一排人影,都正跪在地上。 又一阵尖锐的怒骂声传来,是一名妇人气急了的声音:“你们……你们是如何办事的?……” 陶源只想进去看看到底墨曜怎么了,门口的人极力拦着她。陶源不顾一切地叫道:“让我进去。” 正殿里忽然一片寂静,稍后传来妇人的声音:“让她进来。” 陶源觉得脚步好沉重,踉跄着走进门去。 这殿门口的厅堂中,也是跪了满满一地人,陶源站在门口,几乎无法落脚,为首的是一名英气逼人的年轻侍卫,正是云盛。 云盛见到陶源进来,脸色一阵发白。 厅堂左侧悬挂着水晶珠帘,看不清里面,只听到太后恨恨的声音传来:“竟然让我儿受此重伤,你们……若他稍有差池,你们就是死一百次也难抵此罪。呜……” 陶源听到“重伤”两字,只觉得腿一阵发软,迈不开步伐。 云盛低头,沉声道:“云盛知罪。请太后重重责罚。” 珠帘后的人似乎又犹豫了,踌躇半晌,也未降罪下来。 稍后,太后似微微平复了情绪,厉声问道:“云盛,你说说,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云盛道:“今日城外忽然来了数万难民,城门守官发现里面夹杂着瘟疫病患,便急忙关闭了城门,向君上请示。” “君上仁爱,命人给那些难民送去粮食和避寒衣物,但那些难民非但不感激,反而拼命拍打城墙和城门,要求打开城门,说同为上鲁国国民,为何都城的人能吃饱睡暖,他们却要在城外风餐露宿。” “君上去安抚难民,并带去数百名大夫,向人群解释,因其中有瘟疫病患,兹事体大,需谨慎安排。人群见到君上亲自前来,慢慢都安静下来,我带去的兵士维持秩序,将人群排成几列长队,让大夫逐一检查。” “事态已被控制好,谁知那些难民中忽然出现数百名杀手,抽出刀来,见人就疯狂砍杀。还有人不停高喊,国君都骗我们的,就是想让我们都去死。场面忽然极度混乱。君上命我们去擒拿那些杀手,保护人群。我们按命令行事,转身却见到君上被数十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围住。我们都离得稍远,被人缠住,虽然想极力回到君上身边,却无法脱身。” “幸好君上身手不凡,将那些刺客一一击杀,直到最后一名,君上竟被他砍中一刀,那时我们已有几人围过来护住了君上,那人也趁乱逃走了。到最后,我等终于控制住场面。见君上受伤严重,我等便火速将他护送回来。” 太后问道:“那些刺客是何背景?” 云盛道:“抓获的几名杀手,尚在审讯中。” 太后道:“云盛,你家世代英烈,父亲和祖父都是为国捐躯,我今日暂先不罚你……众位将士都英勇奋战,今日之事,罪不在尔等身上,你们且先退下……” 跪着的众将士脸上都露出凝重惭愧之色,迟迟不愿起身。 外面又传来一阵闹哄哄的人声,远处不断有人高喊:“出大事啦,王宫被暴民围住啦。” 云盛忽然一拱手,道:“太后,请容云盛带众将士戴罪立功。” 说完,站起身,对众将士大喝一声:“跟我走。” 满屋子的人呼啦啦瞬间走了个干净。 陶源只觉得脚步好沉重,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挨到水晶珠帘旁,掀起珠帘,朝里面望去。里面是一副宽敞的坐榻,太后正坐在榻上,双目红肿,手上还握着帕子,不停拭着眼泪。对面是一扇碧阁,阁门紧紧关闭着,挡住陶源的视线。 太后见到陶源进来,对她挥手道:“好孩子,快过来这边坐着。徐太医在里边为他诊治,我们在此候着吧。” 两个女人此时竟然都对对方生出一分戚戚之心。 陶源陪太后坐着,惶恐不安。心中想要推断下,徐太医进去了多久,现在应是什么情况,却觉得脑中一团混乱,什么都想不出来。 须臾,碧阁门打开,一位年迈长者快步而出。 太后迫不及待问道:“徐太医,我儿如何?” 徐太医面色沉着,对着太后一拱手,道:“启禀太后,君上受的刀伤并不致命,但那刀上有毒……” 太后听到前半句,本稍微宽心,听到后面,却又一惊,急忙问道:“毒?能解吗?” 徐太医道:“能解。我太医院有对应的解毒药物。我这便令人去取来。”转身,对身边的宫人交代几句,那人便飞快跑去。 徐太医又对太后一拱手,道:“伤口清创后便无大碍,太后可放心,已经夜半,您且回去休息吧。” 陶源听他这说辞,知道徐太医是希望太后先行离开,便也劝慰道:“太后,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在此守着便好。” 太后垂泪道:“我回去也睡不着,就让我在此候着吧。” 门外忽然快步进来一名女官,几步来到太后面前,道:“启禀太后,王司徒、云司寇和其他众位大臣在偏厅议事,正等候您过去。” 太后忽然醒悟,喃喃自语道:“啊,刚才他们说什么暴民围住王宫,是怎么回事?” 太后将泪水擦干净,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又换上一副优雅镇定的神情,站起身,整束衣物,将衣角都抹平了。 对徐太医道:“徐太医,今夜要劳您操心了。有事就立刻向我禀告。” 又对陶源道:“今夜你便守着他吧。” 徐太医和陶源急忙点头答应。 太后转身,由来人搀着,缓缓走出门去。 陶源明白徐太医为何要太后先离开,清创时需将毒血尽量挤出,陶源是知道的。作为一名医者,已见过许多生死病痛,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今日才发现自己竟如此胆小卑微,心中只剩下祈祷和期盼。 徐太医和几名宫人一直忙了很久,伤口清创,上药,包扎……直到最后将所有带血的被褥地毯都清理干净,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伤口并不深,只是流血太多,又有余毒影响,以致于他还没醒来。 陶源望着他,他昏迷着,剑眉蹙着,双目紧闭,唇色惨白,俊雅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纱布几乎将他上半身都裹起来。陶源知道那下面是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右胸斜斜向下,直到左腹。脑中忽然映出记忆中的他,站在落英缤纷间,轻轻一撇嘴,笑道“这小伤已无事了”。陶源知道那伤并不很严重,可就是忍不住颤抖,耳边似乎总是有嗡嗡嗡的声音。 忽然醒悟过来,为何会有这么多难民忽然涌向王城?还有暴民来围住王宫?这一切和自己多年前的经历是多么相似! 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那些从不曾忘记从不愿想起的记忆,忽然又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和焦灼的心不期而遇。城墙下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难民,如暴雨般飞来的石头,火海,热浪,焦味,尖叫……陶源浑身冷汗,一阵阵心悸。 察觉到床上的人似乎微微转了下眼珠,陶源温柔唤道:“墨曜。” 他神情朦胧,迷迷糊糊道:“不要再离开我……” 陶源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嗯,我在,不离开。” 他似乎弯了下嘴角,又沉入昏睡中。 你刚才呼唤的人是谁?是我,还是你寻了多年的那颗星星?猜测到答案,陶源觉得自己心疼得要立刻死去。 将计就计 外面又传来嗡嗡声,似乎比刚才的声音更大了些,是那些暴民冲进来了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就用四维术…… 陶源知道这不是脆弱的时候,逼迫自己强打精神,端坐着,听着外面的动静,静静等待事态发展。 外面又渐渐安静下来,似乎一切秩序都慢慢回归到正常,侍从进来端上早膳。陶源只让人放在外边桌上。 等待,到底是一种煎熬还是一种幸福?每一刻都漫长得像是一生。不知过了多久,他睫毛颤着,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在空气中搜索着,终于寻到床边守候的人,迷蒙地望着她。 陶源也只是静静望着他,沉默着。 片刻后,他似乎清醒过来,努力睁眼,看清身边的人,问道:“陶源,是你?” 陶源点头,微笑道:“嗯。你醒了。” 墨曜似乎有些吃惊,问道:“你为何在此?” 陶源现在才懂,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难过到,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她一阵心悸,垂头道:“我……不该在此。” 墨曜似乎想坐起来,痛楚表情在脸上一闪。 陶源轻轻按住他,柔声道:“你别动。” 他强自镇定,双眉紧锁,面色似乎又白了几分,望向陶源,道:“你有些不对劲。吓坏了?” 他似乎想去牵陶源的手,陶源将手放到他掌心中。 墨曜眼中显出神采来,嘴角微微一弯,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陶源,你过来。” 陶源把身子凑过去。 墨曜又道:“再过来一些……” 陶源只好又将头凑过去,越来越近,近到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她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假的。”他的声音轻微的像蝴蝶扇动翅膀。 陶源惊愕地抬头,他正望着她,眼神明亮,含笑道:“不要担心我。” 可是我昨夜明明见到你的伤口那么狰狞,鲜血浸透了被褥。 墨曜问道:“你一夜没睡?” 陶源愣愣地一点头。 “陶源……”他眼中的光芒闪烁着,似有些激动,又有些无奈,沉默片刻后,命令道:“你现在回去补觉,睡醒了再过来看我。” 徐太医过来复诊,陶源退出来,回到自己之前的偏殿中。何好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有人端来饭菜,陶源胡乱吃了些。食物将她身体重新激活了,一夜间,身体和大脑都承受了太多的惊恐和伤心,姗姗来迟的疲惫感袭来。 等陶源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墨曜坐在床上,似乎在等人。他脸上有了些血色,不像之前那样惨白,见到陶源进来,虚弱的神色又添了一份神采,他向她伸出手来,轻声道:“过来。” 陶源扶住他的手,眼中一片酸涩。 为何你总是这样故作坚强?为君者必须戴着冰冷的面具,对所有人都戴着重重伪装? 墨曜一瞥周围的侍从,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的人心领神会,快步离去,屋里只剩下陶源和墨曜两人。 他望着陶源,微笑着,眼神中透出一丝自嘲,感慨道:“为何每次考试都要败给你?” 陶源一愣,问:“什么?” 墨曜自嘲道:“我又失算了。何好怎能拦得住你呢。” 陶源回忆着,耳边响起何好的声音“大大哥说没事,叫你不要担心”。是的,何好说过,只是自己当时心中一片混乱,没听进去。 陶源想了想,问道:“所以你昨日早知道那些难民中有刺客?” 墨曜点头,又一摇头,道:“我知道那些难民有问题,但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作。没料到那些杀手会忽然出来胡乱砍杀,只好叫人速去制住那些杀手。当时场面混乱,我正担心事态会无法控制,谁知,忽然冒出来一些刺客,竟然追着我。” 陶源心中一紧。 墨曜云淡风轻一笑,道:“我便将计就计,将那些人逐一击倒,只留下最后一名武功最强的,让他……以为自己得逞了。” 他说得如此轻松,但陶源知道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可你为何要受这么重的伤,你昨日流了好多血……”陶源回忆起昨夜所见,禁不住又一阵心悸。 墨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见到伤口了?” 陶源点头:“嗯。” 他愣了下,讪讪一笑,道:“谁叫我威名远播。不让他的刀上留点血,只怕他不会相信我真的受伤。” 陶源一愣:“你是故意受那一刀?” 墨曜又轻松笑道:“其实我控制好分寸的,那刀伤不深,不碍事。只是没料到他这样的宗师,也会行如此卑劣行径,竟然在刀上下毒。” 陶源皱眉道:“所以是苦肉计?” 墨曜一点头,又一摇头,道:“什么苦肉计……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他们以为我受重伤,国中必然大乱,以为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有什么坏招,便都要忍不住使出来了。” 陶源接口道:“所以昨夜便有暴民围攻王宫了?” “是的。我和云盛提前计划好应对之策,只是依计行事。”墨曜赞同道,脸上露出一丝难为情,可惜道,“只是昨日之事过于突发,没来得及提前告知你。” 陶源回想他刚才的话,又问道:“你知道那名逃走的刺客是谁?” 墨曜面色一沉,点头道:“知道,邾国的无法天。” 当年暴民围攻须句王宫的风暴,和这次的手法如出一辙…… “陶源,对不起。本以为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墨曜柔声说道,将她的思绪从记忆中带回来,他似一个犯错的孩子,轻声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安排到别处。” 陶源觉得耳朵好烫,低头道:“嗯……我还是觉得在这里比较好……在别处只怕我要疯了……” “陶源……”墨曜嗫嚅着,敢去敌人刀上挨一下的勇气似乎都消失了,语气变得胆怯。 陶源望着他:“嗯?” 墨曜脸上露出羞涩,眼神忽闪,双唇颤抖,犹豫再三,轻声道:“你刚才的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可好?” 陶源低着头,认真道:“太后昨夜她在这里流了好多眼泪。” “哦?”墨曜没有听到想听的话,神色间有些不满,转念一想,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兴趣满满地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 “嗯……太后没和我说什么特别的。”陶源脸上一阵发烫,忽然脸色认真,对墨曜严肃道:“幸好你没事。否则上鲁国可能真的要乱了。” 墨曜神情困惑,问道:“什么?” 陶源替他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太后膝下只你一位王子。你又没有子嗣。这确实是上鲁国的极大隐忧。若你有事,恐怕敌人还没来,上鲁国自己就要先内乱了。” 他神情似乎有些不对,陶源急急住嘴,抱歉地笑道:“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国的内务,容不得我乱说……” 墨曜只定定盯着陶源,沉默良久。 有人扣门,语气沉着,道:“启禀君上,云盛有事禀报。” 墨曜轻道:“进来。” 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快步而入,对着墨曜一拱手正要开口,忽见陶源在场,一滞。 墨曜淡淡笑道:“云盛,说吧。任何事都不必瞒她。” 云盛看向陶源,稍迟疑了下,便对墨曜一点头,认真禀报起来:“昨夜有暴民围攻王宫,我等按之前计划行事,将人群驱散为几股,分别引入翁城,逐一击退,并抓获其中主谋策划二十三人,经讯问,皆为邾国间谍。另有昨日下午抓获的杀手刺客四十八人,皆供认是受邾国驱使。昨夜在围城的暴民中发现了无法天,事败后,他便失踪了,后城外蹲点的探子发现他赶往北部边境。” 墨曜似乎早已料到,略一点头,又问道:“现在外面情况如何?” 云盛道:“昨夜已发布全城禁令,目前正在搜捕漏网分子,行动到今晚结束,预计明日市面可恢复正常。” 墨曜道:“好。莫兰山那边如何?” 云盛道:“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莫兰山尚且平静。” 墨曜点头道:“无法天还在路上,再等等。现在,外面的消息如何?” 云盛道:“君上受重伤的消息已传得满城皆知。” 墨曜点头道:“不出五日,各国要领也都会收到此消息。你今日速去公布,暴民和刺客来自邾国的,让朝野都知道邾国已对我国发难。并发布通告给诸国首领。” 云盛拱手道:“是。” 墨曜又问:“朝中情况如何?” 云盛道:“徐太医今晨已向众大臣言明君上的伤情,太后令众大臣这几日坚守岗位,擅动者将重罪处罚。朝中平稳,一切正常。” “霍司马、王司徒等大臣今日下午已来探视过本王病情,朝内人心应已安定。”墨曜又一点头,望向云盛,道,“昨夜母后没有为难你吧?” 云盛低头,道:“太后初时震怒,但念及祖上恩德,未曾惩罚云盛。” 墨曜道:“这次让你受屈了……” 云盛闻言,铮铮铁骨忽然撑不住了,双膝跪地,洒下热泪,道:“云盛不屈。君上不惜以身试险,为国洒热血,是我等将士楷模。” 墨曜有些无措,正愁不知该如何劝慰云盛,望着陶源,忽而轻声道:“云盛,你快起来,这里有外人,莫让女子耻笑。” 云盛偷瞥陶源一眼,见她果然正愣愣看着自己,急忙两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闷闷站起来。 墨曜见他那样子,好笑道:“云盛,你昨日忙到现在,回去修整下吧。” 云盛行礼告退。 墨曜问道:“陶源,你刚才是不是说,我该快些有子嗣,才能解上鲁国最大的隐忧。是吗?” 陶源愣愣的一点头。 墨曜对着陶源一弯嘴角,问道:“你想多快?” 陶源低头支支吾吾道:“这我怎会知道……” 墨曜又问:“你不知?” 陶源道:“我只是个外人……” 桃源缱绻 虽是隆冬,岁羽殿中却暖意融融。 “陶源,快过来。”墨曜轻唤着。 陶源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双眼不曾离开书本,回道:“哦,知道了……”依然坐着纹丝不动。 墨曜有些生气,道:“桃源圣手,你敢不听本王命令。” 陶源放下书,望向他。经过几日休养,他身体恢复快得惊人,已能正常起居行动了。他身材修长,站在书桌前显得挺拔隽秀,书桌上铺开着一副画卷,他望着她,眼神明亮,催促道:“快来和我一同赏画。” 陶源忽然郁闷懒得动,又捧起书卷,道:“本圣手非丹青妙手,无力欣赏。”忽然手中一松,书卷被人夺去。 陶源眼中微含怒气,望向夺书之人。 他似乎忽然无力虚脱,足下虚滑,眼看就要摔倒:“陶源……” 陶源急忙起身扶住他:“我扶你去躺下吧。” “不,不,扶我去那边……”他又虚弱道,用手一指书桌上的画卷。说完,对着陶源灿然一笑。 这美男子的笑如暖暖春风,吹得陶源不知身在何处,只怔怔道:“好。” 这是一幅山水长卷。 画面上侧是白雪皑皑的雪山主峰,壁立千仞,壮丽恢弘,其下是青群兀立,山石雄伟而秀美。淡淡青山延绵起伏,重重相拥,层次分明。画面下方,是平缓山谷,绿树、屋舍、板桥隐现其中,山谷中一片桃林正盛开着,粉白相间,落英缤纷,如一大片粉红朝霞轻轻披在青青山谷中,幽远静美。 陶源被这画面吸引住,忘了言语。 那画的左上角,用潇洒俊逸的字迹写着题名——九别桃源图。再后面是秀丽疏朗的小字附诗一首: 万丈冰刃九别峰, 千缘融会桃源中。 温风吹尽粉白醉, 情关无渡万栖空。 陶源道:“这画……” 墨曜悠悠说道:“山水画家何元岩听说了桃源圣手的故事,前往灵芝村,采风所作。此画一面市,便引得众人关注,坊间传闻此画绝美。昨日在金元画堂拍卖,更是爆出天价。” 陶源好奇道:“天价?那后来呢?” 墨曜道:“天价之上又添了一些。此画便在此了。” 陶源望向他,他两道俊眉舒展着,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面色白皙如玉,唇角含着温润的笑意,犹如千瓣粉开在春风中。 他柔声问道:“你觉得这画如何?” 陶源道:“好。” 他有些不满意只有这么简短的评价,笑道:“评价字数太少。” 陶源道:“好画。” 他停顿一会,又道:“评价字数不能少于五字。” 陶源低头道:“九别峰下,桃源已醉。” 他将食指指节搁在陶源下巴,轻轻抬起她的头,果然见到满面绯红,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忽又握住陶源的手,颤抖双唇道:“陶源,我……” “太后到。”门外忽然传来一记清亮的声音。 太后的步伐矫健,声未到,人已至,望着两人一愣:“你们……” 陶源急忙推开墨曜的手,只觉得脸上滚烫,抬不起头来,匆匆向太后行礼,道:“太后您来了……陶源告退……”不等任何人的答复,低眉垂眼,落荒而逃。 有人扣门,门口站着一名陌生的中年妇人。 那人自我介绍道:“陶源姑娘,我是太后身边的伺候佣人张顺主,这几十年一直陪着太后过来的。今日太后打发我过来和您说说话。” 陶源有些惶恐,不知道来者何意,彬彬有礼道:“张从母您好,不知道太后有何吩咐,请进来坐着说话吧。” 那妇人进来斜斜坐着。她头发略显灰白,红润的脸上嵌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神中透出兴奋和讨好,笑道:“太后没啥吩咐。只是叫我来陪姑娘聊聊闲话,我只说我的,呵呵,万一说错了,陶源姑娘,你也别生气啊。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太喜欢被人管。” 陶源心道,这太后心思玲珑,必是有些话不好自己来说,便找人来说,只好用心听着。 “君上和你年龄也都不小了……”那妇人一开口,陶源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陶源和君上相识时日尚短……”陶源打断对方的话头。默默想着,这太后和自己师傅的絮叨,真是风格各异。对师傅,尚且有法可想,对太后…… 墨曜年龄不小,但他之前的帐可不能赖在自己头上。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来,他当太子时,没有立妃吗?似乎作为王位继承人,这也不应该啊。 那妇人被截断话头也不生气,继续道:“陶源姑娘,君上既然会选择您,您也必定是聪慧的女子,等听完,必会懂我的意思。您且耐心听下去。” 陶源只好按耐住性子,露出乖乖听话的样子。 “君上自小聪明绝世,文采武功样样出色,只是……性情淡了些,能被他看上的女子,世间也没几人。”那妇人讪讪一笑,继续道:“多年前,他曾喜欢上一名女子,和他样样匹配,可说是天作之合。太后知道后,便差了中间人去向对方父母询问。料想着这事十拿九稳,可谁想到,那女子家中忽然横遭变故。太后便劝君上,换一名人选,然而他怎么都不肯答应,这事就拖下来了。后来又忽然传来这女子去世的噩耗,自此以后,他就有了心病,竟不愿再和任何女子交往。” 陶源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疼痛。 “君上样样出色,甚至连这寡淡的性子,都是最适合作为帝王之选的。那时,先帝和太后都认为按他一切以国务为先的准则,只待时机成熟,他自会放下过往。这事便也拖下来了。可没想到这几年,各国公主,王公贵女,他都没看上一人。”那妇人道。 陶源道:“他……竟如此挚爱那人。” 见到陶源脸色微变,那妇人又笑道:“陶源姑娘不要担心。君上对你是不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陶源无措道:“何意?” 那妇人低声道:“你主动一些,现在这后宫空虚,是天赐良机,你可要抓紧了。” 陶源还没回过神来,那妇人瞥她一眼,露出你不要再装糊涂了的表情,笑道:“陶源姑娘,待你攀上高枝之日,再来谢我吧。”那妇人说完,志满意得地走了。 天空上覆盖着灰色的阴云,过得半天,终于撑不住,飘起大雪来。庭院中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空气寒冷又清冽。 陶源在廊下静静站着,欣赏着雪景,轻轻将玉箫送到唇边。 玉箫里飘出呜咽的箫声。幻境中的人越过缠绵春色,走过灿烂夏花,拂开云中秋月,最后终于走进冬日,白雪纷飞中,穿过梅花缠绕的枝条,踏过白雪覆盖的冻土,轻轻地踏步,越走越远,脚步轻盈,渐渐飞起,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一曲终了,醒来,终是一场梦幻,一场镜花水月,箫声淡去,一切终是了无痕迹…… 他在廊下静静听着,问道:“为何忧伤?” 陶源垂眸道:“这几日宫外应已平静了吧?” 墨曜沉默不说话,转身走进屋里。 陶源跟着他进屋。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上。 陶源道:“墨曜……” 墨曜目光定定盯着她,道:“外面已经平静了。所以……” 陶源轻轻一点头:“嗯。我该回去了。” 他沉默半晌,问道:“可不可以不走?” 陶源不回答。 他苦笑,面色带上几分苍白,语气忽然冰冷,问道:“为何总是带着伤情?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 陶源一颤,叹气道:“墨曜,也许我们都未必明白自己……” 墨曜在冰冷中笑了下,道:“我不明白?你是指你独自回须句故都,昏死在朱雀大街这件事?还是……从洛冰城到莫兰山密林,耗尽元气,几乎丧命的事?” 陶源垂下眼帘,道:“这些事,和你无关。” 他沉默着,眼神灼热地盯着她,忽然张开双臂将陶源环住,慢慢抱紧,脸上弥漫出一阵痛楚。 陶源怕触到他伤口,不敢动弹,急道:“你身上有伤,不要这样……” 他身体抖动着,垂眼看着陶源,蹙眉道:“如果一定要受着疼痛才能留住你,那我便受着。” 陶源觉得心在淌血,道:“你不要这样……” 你竟是和我一样,为着一份心意,卑微到尘埃里? 陶源觉得眼中有些湿润,道:“我不走。你快松开。” 他松开手来,忽然踉跄几步,陶源急急扶他坐下。他捉住她的手,垂着头,身体颤抖着,倚靠在桌上。 陶源叹道:“你这是何苦……” 沉默片刻,他抬起头来,轻声道:“你刚才可是心痛了?我怎会不明白……你见不得我难过……你和我是一样的。” 陶源沉默着。 感受到陶源眼中有些水光,他哼笑道:“我的头现在有点晕,搞不清是被你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陶源抬头将眼泪止回去,笑道:“君上息怒,你送我一件天价的宝贝,我以后便永远跟着你,如何?只怕你会不舍得……” 墨曜问:“什么宝贝?” 陶源道:“你有许多天价的宝贝么?” 事态果然如预期的发展。 南华城解除禁令,百姓生活逐步恢复正常。 国君被邾国刺客行刺的事,朝野震惊。上至军中将领,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愤慨难当,直呼立刻出动三军,严惩邾国恶贼。 王司徒对城外的难民进行调查。发现其实并非是真正的难民,而是被人雇来骗来或拉来的无知百姓。官府出面将瘟疫病患摘出来,劝慰其余众人返家。人群经过那日的混乱场面,早已如惊弓之鸟,本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还能有命回家,惶惶然一哄而散。 围攻王宫的暴民都被收押,待审理。 悔读暗华 过得几日,莫兰山边境传来消息,邾国大军在边境集结,蠢蠢欲动。 墨曜这几日非常忙碌,终日和几名文武官员闭门商议。 “陶源。”面前的书卷忽然被一张俊脸挡住,他正眨眼望着她。 陶源一愣,这是被称为自小性情寡淡的那人么? 墨曜笑道:“这些时日虽然近在咫尺,却难得有机会和你说话。你……可有思念谁?” 陶源柔柔一笑,推开他的俊脸,又捧起书卷,道:“你收藏的这书甚有趣。” 墨曜似乎一愣,微微叹了口气。 陶源觉得他今日有些异样,放下书卷,望向他。 墨曜淡淡一笑,道:“这段时间就让何好陪着你。我明日要出去一趟,可能要离开一段时日。” “你明日要走?”陶源觉得怪异,问,“为何要何好陪着?” 墨曜皱眉,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道:“我一直担心着这事,桃源圣手,名声太大了,邾国人已经开始对你感兴趣了。” 陶源醒悟道:“上次心源医学馆的事……” 墨曜一点头,道:“毕竟这里是王宫,他们不敢来。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总之小心。” 陶源点头,又问道:“你要离开多久?” “你是离不开我了吗?”墨曜笑而不答,见陶源面露羞涩,又道,“总之你在这里便好。” 陶源点头道:“嗯。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似乎愣了下,欲言又止,抬手轻轻拨弄她的长发,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休息吧。” 他转身要走,陶源问道:“你那副天价宝贝,何时给我?”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渐行渐远,传来他淡淡的回答:“等我回来便给你。” 陶源追问道:“为何要等?” 他已走远了,只是挥了挥衣袖。 冬夜漫漫,陶源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他有何忧心的事? 迷迷糊糊中听到阵阵琴声,悠远空旷,仿佛是从天边传来。 悠悠闲云,满山翠竹,旷野下,一片浅浅的河湾中传来阵阵鹤鸣,千百只野鹤在河湾中嬉戏喧闹,姿态优雅,闲惬悠逸,忽而纷纷展翅,斜斜起飞,低低徘徊着,徘徊着,越飞越高,越来越远,只剩下淡淡鹤影,消失在天边。 这淡泊宁静的琴声带走了陶源心中的一缕愁思,渐渐沉入梦乡。 陶源醒来时已天色大亮,他已经走了。 那干练清秀的少女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旁边是一排矮矮的忍冬青,她手指拨弄着那些小小的叶片,眼神不知聚在何处。 陶源见到她,想起之前的事来,心里有些内疚,叫道:“何好。” 那少女回过神来,站起身,甜甜一笑,道:“陶姐姐。” “何好,上次是我没听你劝阻。”陶源满怀歉意,说道,“害你被大哥责骂了吧?对不起。” 何好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一片红霞,笑道:“没有,他没有责骂我。” “没有?”陶源略惊讶于她的表情,一想,忽然明白了,笑道,“我知道了,谁会忍心责骂你这样可爱的小丫头呢?” 何好眨巴着眼睛,娇羞一笑。 陶源问道:“何好,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么?” 何好为难地一笑,道:“不能说。” 陶源觉得心中一沉,问:“你大哥说的不能说?” 何好一点头,有点愧疚,又补充道:“大哥说此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陶源道:“你大哥还说什么了?” 何好一提腰上的宝剑,又露出飒爽英姿来,道:“大哥说,让我负责你的安全。” 陶源逗趣道:“我每次见到你大哥,都觉得他好严肃冷漠。他对你也是这样吗?” 何好急忙解释道:“不是的,大哥很关心你。” 陶源一愣:“他关心我?” 何好忽然发现这句话有歧义,着急道:“不是,他不是关心你……他是……” 陶源笑道:“何好,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好道:“大哥说,你是君上在乎的人,所以一定要护你周全。” 陶源心口一震,说不出话来。 他在乎,是因我,还是因我像她? 陶源来到他的房间。他走了才半日,这里还残存着他的气息,他握过的笔,他坐过的座椅,他躺过的地方。 陶源目光细细搜寻着。 他的身边还有她的影子吗? 这个刺一直如鲠在喉,快把陶源逼疯了,也许今日就能找出答案。 “陶源姑娘,你在找什么?”一记低沉的声音传来。 陶源浑身一哆嗦,刚才明明已经把这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了。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人,是太后身边的张顺主,她两眼滴溜溜望着陶源,脸上露出已然洞察一切的笑容。 “嗯……我……”陶源舌头打结。 “陶源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慧的人,一点就透。”那中年妇人讪讪笑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陶源不知该如何回答,道:“嗯……你……” “来,就让老身给你指点一二。跟我过来。”那中年妇人向主殿深处走去。 陶源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后面。 “太后不放心他,我们这些奴婢想了好多办法,才终于帮她弄清楚了。你自己知道就好,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那妇人走到床榻边转身,那是一个亮格柜,本应放置一些摆设装饰物的,但墨曜喜欢简约的装饰,那亮格柜上只有厚厚的一套书。 那妇人熟门熟路地在亮格柜的中间的横梁上用力一按,那亮格柜竟自动向两侧展开来,露出里面的暗格。暗格里是一个带锁的红皮箱子,那箱子看起来已经历了不少岁月,开合处的颜色已经隐隐发暗。上面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是经常有人擦拭。 陶源的心狂跳起来。 “他得知那女子去世时,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屋里三日三夜,对着这些物件流泪。后来他将这些物件收起来,只偶尔在夜深时翻出来,细细观摩。”那妇人说道。 陶源只觉得全身的血流都要停住了。 那妇人从身上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黄色长柄钥匙,向那锁扣里插进去,那锁轻轻的“咔嗒”一声,自动弹开来。 陶源心里说着不要看,不能看,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妇人的动作。 “其实就是些小孩子玩意儿,那时候君上还是少年心性。”那妇人讪笑一下,她熟稔地翻开那箱子的盖子,惊讶道,“咦,这次多了一个。” 她取出最上面的一个红色画轴,自言自语道:“这个以前是以前没有的。” 陶源心里一紧,她认得这个画轴,暗红色的画轴,正红色的边幅,画上是一名蒙面女子,正是北武城初雪的那天,墨曜命画师所绘的自己。 那中年妇人将那画轴打开来看了看,得意洋洋道:“陶源姑娘,我就说嘛,君上对你是不同的。这画上的女子不就是你嘛?别说,你俩的神情还真有些相似。” 陶源一阵心惊,背上沁出冷汗。 中年妇人将这红色画轴放在一边,又从里面取出画卷来,道:“听说那女子擅丹青。陶源姑娘,你擅丹青吗?” 陶源怔怔的摇头,道:“不。” “那你就学一学吧。其实,她画得也并不多好。”那妇人一撇嘴,将画递给陶源,道,“你看看吧。” 这个是一个青绿色绸面装裱的画卷,装裱得很精致,只是尺寸比普通的画卷要小一些。轻轻一拉画卷的丝扣,那画卷展开来。那是一副花鸟画,一片绿荫中,一只毛茸茸的黄色小雏鸟,正在扑棱着翅膀。画功确实称不上好,笔法稚嫩,构图也略有些失衡。 这,这不是……是被金鸻鸟带走的那个风筝……陶源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画,说不出一个字。 “你看看,就这画功,陶源姑娘,叫太后帮你暗暗寻个画师,你如此聪慧,只要稍稍学上几日,要超过她可不是轻而易举的嘛。”妇人瞥着桃源的神色,又一撇嘴,劝道,“陶源姑娘,你不能太清高,君上喜欢这个,你便学一学,哄他高兴下,又有何不可?你说是不是?” “是……是……”陶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觉得脑子已经转不动了。 妇人将那画卷收起来放在一边,又取出来一件白色物件。这是一方洁白的丝帕。 陶源喉咙干哑,眼眶发红,浑身发抖。她认识这丝帕,熟丝线成织,经线起花,运用暗纹添花织成,这是须句王宫特有的用料。 那妇人最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画卷,递给陶源,道:“这便是那女子的画像,你要不要看看?” 陶源双手颤抖着接过来,一阵阵心悸。 画卷徐徐展开,青色暗格底纹,玉色边幅,青色衣衫上绣着白色芙蕖花,画上的女子微笑着,眼神清澈通透,如人间仙子,画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 须句,福趣。聪慧纯正,思辨通达,擅丹青。 那妇人喃喃道:“陶源姑娘,其实你的眼睛确实和这女子有几分相似……也难怪君上对你另眼相看……不知你摘了面纱是何模样……” 这幅画应是须句使节赠送给当年的上鲁国的,那行小字俱是溢美之词,不知是谁,做得如此浮夸,竟然添上了“擅丹青”三字? 他曾经在星空下说的那番话…… “这六年来,我无数次看星星,找星星。” “找星星?为什么要找星星?找到了吗?” “嗯。” “你要找的星星是……” “是一位绝世佳人,她轻灵脱俗,貌美心慈,一双巧手能救死扶伤,又擅绘制丹青。我对她倾慕多年,你说,她心中有没有我?” “嗯,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 他曾经捧着那副半成品画轴来找她,叫她来完成这幅画。 然而自己却回答说,我不擅丹青。 …… 还有那份辞别信,自己还曾写道“盼君勿沉缅过去”…… 如果墨曜不知道她是不擅丹青,如果他以为只是自己的推脱之词,如果他以为自己一直知晓他的心意……陶源摇摇晃晃,几乎无法支撑站立。 但即便如此,他一直在护着她,追寻她去敌国领地洛冰城赴险,为她不惜得罪邾国公主和太子,命画师来完成那副画像,有人来医学馆滋事前把她带到王宫。他对自己一直是千般呵护,万般包容。 陶源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笨拙的木偶,僵硬得连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你等等……陶源姑娘,你等等……”那中年妇人喊着,急急将那红皮箱子收好,物归原处,又忍不住嘀咕道:“有这么邪门吗?不会中邪了吧?” 他昏迷时说“不要再离开我……”。 他忍着疼痛说“如果一定要受着疼痛才能留住你,那我便受着”。 陶源心疼得浑身发颤,不敢再继续深想…… 身后那妇人呼天抢地追来:“陶源姑娘,你快醒醒,老天爷保佑,老天爷快些显灵……”。 面前闪出干练的少女,一把扶住她,焦急道:“陶姐姐,你怎么了?” 陶源真想回到过去那些时刻,敲醒自己,对自己当头棒喝。 陶源心神恍惚中,忽然一把抓住何好,如疯魔附体般问道:“他们往哪里走了?快告诉我!” 心悦君兮 “中邪了!她中邪了!”见识广博的中年妇人,一把将陶源抱住,她蛮力巨大,一边将陶源往屋里拖过去,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天神快显灵……” “陶姐姐!陶姐姐!你,你放开她!”何好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不知所措地一愣,赶紧追过来。 陶源回过神来,对自己说道“镇定!镇定!”,闭上眼睛,深呼吸,尽力安抚住狂乱的心情。 她重新睁开眼来,语气平静中微微带着颤抖,大声抗议道:“张从母,你在做什么?这成何样子,快放开我吧。” 那妇人听她的语气正常,一愣,松开她来。 陶源急忙推开中年妇人的手,站好,上下整饬下衣饰,笑道:“谢谢张从母,谢谢何好。我没事。” 那两人还在目瞪口呆中,陶源临时给自己编了个理由,笑道:“嗯……可能是最近没睡好,刚才……有些晕,现在已经没事了。” 中年妇人喃喃道:“陶源姑娘,醒了便好,这几日别再乱走,将精神养好些。”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 陶源对她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道:“嗯,明白,谢谢张从母关心,陶源记下了。请代陶源向太后问好。” 那妇人见陶源神智清明,推测已经没事了,便告辞离去。 见何好正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陶源不怀好意地一笑,道:“何好,你能告诉我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何好无奈道:“这个……大哥说了,不能说。” 那少女说完,用手紧紧捂住自己嘴巴。看来是之前的事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是打死都不会说了。 陶源心中暗笑,脸上露出严肃表情,用认真的口吻,一字一顿说道:“可是,云盛这是违抗君上的命令。” “什么?”何好目瞪口呆,捂住嘴巴的手松开,惊讶道。 陶源叹口气,露出一副事态严重了的表情,沉声道:“君上这次受伤后醒来,云盛来禀报,我便在当场。君上对云盛说的第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何好疑惑道:“是什么?” 陶源道:“是叫云盛以后任何事都不可瞒我。” 何好惊呼一声:“啊?!” 陶源宽宏大量地笑道:“料想你大哥也不是故意抗命的,可能他也就是一时疏忽给忘记了。” 见何好震惊地合不拢嘴来,陶源对她眨眼一笑,道:“你要不要帮你大哥纠正下这个错误?”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耳边不知名的鸟儿欢鸣着。陶源欣喜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虽是冬季,但在心情喜悦的人眼中,只觉得眼前这山谷景致优美,连山间氤氲的雾气也变得充满风情。 山谷中静静卧着一条小溪,溪水旁蜿蜒着一条山道,那山道上正在行进着一支商队。商队规模不大,也就几十匹马,十几辆马车。人员看起来都很精悍,那马也是好品种,商队前进的速度很快。 陶源站在路边,等着那商队行进到离自己不远处时,轻轻抬起玉箫,吹出第一句乐曲,又接着吹出第二句,等她吹到第三句时,那商队停了。 一名英气逼人的年轻人骑着马儿快步跑到陶源面前,用难以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脸色忽青忽白,道:“你……”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陶源望着那年轻人,微微皱眉,叹口气,道:“大哥!大大哥说过,任何事都不可瞒我。” 那年轻人目瞪口呆,想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陶源又对他宽宏一笑,说道:“不用担心了。她已经帮你纠正了这个错误。回去谢她吧,不必谢我。” 离陶源最近的一辆马车,忽然掀起帘子来,马车里的人叫道:“陶源上车。” 在那年轻人错愕的目光中,陶源快步一跃,钻进马车车厢中。 马车里的人又简洁命令道:“出发。” 马儿又纷纷跑起来,商队沿着蜿蜒山道继续向前行去。 陶源羞涩地望着墨曜,他的神情惊讶又激动,白皙的面庞上浮起淡淡红晕,眼中微微闪动着光芒,柔声问道:“陶源,你为何会来?” 陶源忽然冒出些患得患失的情绪,不知道自己这样忽然来找他,会不会打扰到他,也许他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做?心里七上八下,低头不敢看他,问道:“我来了,是惊喜?还是惊吓?” “什么?”他听不懂她的问题。 陶源把心一横,抬眼盯着他,问道:“那副天价宝贝呢?何时给我?” 他略一犹豫,笑道:“等这次回去便给你。” 陶源沉声问道:“为何要等到回去?” 他微微蹙眉,垂下眼帘,不说话。 陶源忽然一阵心痛,道:“此行危险吗?” 他低下头,沉默着。 他低着头,陶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被瞬间揪紧,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担忧,忽然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低声道:“我来,就是想对你说,那天你说得对。” “什么?”他有些错愕,抬眼望向她,忽然发现她脸上闪着两道泪痕。 墨曜急切地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不知所措,问道:“怎么了?为何流泪?” 陶源想起来之前对他的种种误解,不知带给他多少伤心,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疼痛,喉头发紧道:“我对你有误会……我以为你说的是另一个女子……我是真的不擅丹青……不,是你对我有误会……我一直以为你心里在意的是一个擅丹青的女子……” 陶源一段话说的颠来倒去,也不知道他能听懂几分,越说越着急,低下头,眼泪簌簌落下来。 他缓缓伸手抬起她的脸来,深色的眼眸隐隐闪着幽光,低下头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柔声道:“别说了。这些事已过去了,不要紧。” 轻轻搂着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抹去她的泪痕。 他面色温润,两点星墨深邃,俊眉微微蹙着,鼻梁挺拔,双唇微微颤着。 陶源只觉得他的模样要迷死人,不敢再看他,闭上眼睛道:“墨曜,……”后面的声音轻若蚊蝇,几不可闻。 他手上一滞,道:“什么?” 陶源坐起,用手捂住眼睛和脸,深呼吸几下,终于鼓足勇气,缓缓说道:“源慕君久矣。” 双肩被他一把抓住,他颤抖着,问道:“什么?陶源,你……你再说一遍……” 陶源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捂着脸,不敢看他,含羞答答,轻声道:“桃源自爱山川美,心悦君兮盼君知。” 马车中一片安静,只有马儿奔跑的嗒嗒声,好快,就像自己的心跳。 沉默半晌,陶源想从指缝里偷瞄一眼,忽然双手被人一把握住,轻轻移开,终于露出满面娇羞。双唇已被他温润炽热的唇轻轻覆住,他浅浅地吻着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呼吸变得虚弱,唇瓣慢慢贴合在一起,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面色微红,语无伦次道:“陶源……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一直知道……我知道……” 唇上还留着他的余温,陶源痴痴地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俊眉深锁,睫毛低垂,陶源觉得颈间一凉,竟是他落下一滴泪来。 商队在林间山道上飞驰,不停有树影从车窗上掠过,车中是深情摇曳,缱绻风情。 这车厢中除了一堆案卷,还有一个长柄的画卷,那画卷比其余文案稍宽,在一堆案卷中显得鹤立鸡群,正是那副《九别陶源图》。 陶源一眼就认出来这画卷,抓在手上,双目直直望着他,问道:“为何要回来才能送我?” 墨曜瞥她一眼,悠悠道:“你既不擅丹青,又何必如此着急?” 陶源一时语塞,思索片刻,道:“此画值钱,我怕夜长梦多。” 墨曜语气中忽然有了一丝怒气,冷冷道:“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你是担心我回不去,才赶着过来,和我说刚才这些话?” 若不是此行有莫大的风险,你又为何要等回来才能送此画给我? 陶源一阵心悸,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墨曜望着她那紧张不安的神情,再也绷不住怒容,轻轻握住她的手,眼中熠熠生辉,脉脉含情道:“怎么办?虽然夫子一直教导我,为君者必须对所有人都冷漠,但我就是只想柔柔地和你说话。” 陶源眼中一阵酸涩,低下头,轻轻问道:“那这画……” 墨曜忽然轻声笑起来,道:“你有时候特别聪明,有时候又很傻。” 陶源道:“哪里傻?” 马车忽然一震,急速停下,外面传来兵刃撞击声。 有伏击?陶源一哆嗦。 正想朝外观望,他伸手过来抱住她,让她只能对着自己,轻轻一笑,温言道:“陶源,你还是不懂我?你想要什么都不必问,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一切?”陶源迷惘问道,还没明白这个词的分量,耳边又传来一阵刀枪呼喝声,问道,“外面发生何事?” 墨曜郑重一点头,将她揽住,用嘴唇轻轻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一切,就是一切,包括我这个人,我的命,都是你的。” 外面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声。 陶源愣愣问道:“要不要看下外面?” 他握住陶源的手,微微笑了下,神情又转而严肃,认真道:“既然这画现在给你了,你就要兑现诺言,一直跟着我。此行必须时刻跟在我身边。” 陶源有点愣神,问道:“我们去哪里?” 墨曜道:“第三回合,在邾国边境,莫兰山。你来了也好,有些事,还正需要桃源圣手。” 外面已经恢复平静,车窗外,传来年轻男子沉稳的声音:“禀告君上,中馒山暗桩已铲除。” 墨曜道:“好。留下两人善后,其余人继续出发。” 年轻男子一拱手:“是。” 墨曜对着陶源,轻描淡写道:“莫兰山边境已开战。这些暗桩也不必再忍着他们了。这次我们乔装北上,一路上顺便把他们都碾了。” 又用手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道:“不必怕。此行只是有风险,并不是有危险。” 陶源愣愣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墨曜微微一蹙眉,眼神灼热,动情道:“你跟来了,我心里……其实……很欢喜……” 换一条路 商队一路向北,路上走走停停十多日,顺路连续铲除了十余个暗桩。气候更加趋冷。 即使在赶路中,墨曜依然每日都要处理一堆公文,每日云盛都会送上来新的,取走旧的。边关战事似乎日益趋紧,墨曜每日都埋首在一堆战报中。 马车奔驰中。 陶源面前捧着书卷,将书卷对着墨曜,微微移开一些,偷偷看向墨曜,他正捧着手上的案卷浏览着,面色平静,神情专注。 他对国事如此上心,必会是一名勤政贤明的君主,陶源暗自想着,嘴角忍不住上扬。虽然知道此行的方向是已经开战的边境,但只要看到他,心中就是一阵阵欢喜,没有一丝的紧张担心。这是为何呢?心中一惊,难道我已经开始对他生出依赖心? “一个人的圆满,才是真正的圆满。”陶源想起来从小国师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须句趣从小被当做须句国未来女君培养,从未觉得女子就该比男子弱。也确实如此,从小在课业方面也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后来跟着陶心洁大夫行医,更是从师傅身上见识到,女子要认真做一件事,丝毫不会比男子差。 可是我这段时间是怎么了? 他说呆在宫里,自己就心甘情愿呆在宫里,即使天天无所事事,浪费光阴,也丝毫没觉得不对劲。他说要离开,自己便追上来,只是日日伴着他,便甘之若饴。 生命到底是什么?到底该怎样度过,才算是不枉此生? 路面有些颠簸,应是路况忽然变差了。墨曜忽然抬眼向她望过来。被他目光一触,陶源急急将书挡住自己的脸。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这书看这么久,还没读完,却原来是在偷偷看别的。”他欺身过来,握住陶源的书卷,将书夺过去,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容。 陶源脸上一烫,不知如何对答,尴尬道:“嗯……这书有趣。” 墨曜原本见到她偷瞧自己,被自己发现,正想逗笑她几句。却不知怎么忽然对这书感兴趣起来,低头翻阅起来,自言自语道:“你这次出来,还特意将这书也带过来了?” 陶源着急,急忙想去将书抢夺回来,却被他一手拦住。 墨曜翻到某一页,停住不动了,那书中夹着一个字条,正是之前自己写给陶源的古文字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等我娶你”。 墨曜那字条取出来,转头望着陶源,眼中唇角满是笑意,打趣道:“原来你是在钻研这古文字。” 陶源羞得满脸通红,道:“是啊,不进则退,不然又怎能在古文考试中胜过某位才子呢?” 墨曜低下头,轻声道:“你一直收着这字条?” 陶源见他一直盯着这字条似乎心有所想,瞬间觉得呼吸一滞,一阵酸楚弥漫上心头。以自己这亡国公主的身份,如何能和他匹配?自己此生注定要带着面纱,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而他身边的人是要受到万人景仰的王后。以这云泥之别,他又如何能娶得了自己。 叹息一声,挥去愁思,陶源问道:“记得那场考试前夜是狂风暴雨,第二日考完后,我去寻那小金鸻鸟,却只见满地残枝,鸟巢也被打翻在地。你知道那可怜的小金鸻鸟后来如何了?” “你还记着那金鸻鸟?”墨曜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到这事,眼中闪过欣喜,道:“等这场战事过了,我带你去看它。” “你一直养着那只小小金鸻鸟吗?”陶源听出话中的意思来,又惊又喜。 “嗯。只是现在已经长成大大金鸻鸟了,比你个子还高。”墨曜笑道。 陶源问道:“那一夜,是你冒着风雨去救下了小金鸻鸟?” “嗯。”墨曜一点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后来再去时,遍寻不着那可怜的小鸟儿。 陶源好奇问道:“那,后来呢?” 墨曜眼神中透出一丝嘲弄,唇角含笑,悠悠道:“后来,便输了那场古文考试,那日的风雨太大,回来后得了伤寒。结果还被人嘲笑,说我是因为输了考试,被气病了。” 陶源有些想笑,又有些羞涩,自己也曾得意地用此事逗趣过他,心中微微惭愧,又问道:“原来如此……那后来的风筝比赛……” 墨曜垂眸,微微一笑,一点头。 陶源瞬间明白了。风筝比赛时,见她将风筝摔破了,他便回去寻那金鸻鸟,驱它飞来帮忙,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的。 原来他做了这么多,而自己竟一无所知。 陶源望着身边的人,他正垂着眼帘望着那字条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决定。这张面容,白皙无暇,仿若美玉。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气质,原本是冷冷的、幽幽的,然而此刻,他嘴角弯着,仿佛寒冰上浇入了醇酒,冷香里泛起丝丝暖意,掺入了一缕微醺的甜味,竟然有些醉人。 陶源不由自主地,离他更近一些。 墨曜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专注地望着她,近在咫尺,近到连他纤长的睫毛都能数清楚。冰冷的甜味,萦绕在微不可查的呼吸之间,陶源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目光中流光溢彩,柔情闪动:“陶源,我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时刻都和你在一起,抬眼就能见到你对我笑着,想和你说话便能和你说话。之前选的路太悠远漫长,若你愿意,也许我们可以换一条路。” 陶源迷惘地问道:“换一条路?” 他一点头,神色欣喜,像是在一场柔情万千的旖旎美梦中,柔声道:“换一种活法,我们找个偏僻的小村庄,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没人会知道我们是谁。我有能力保护你,一直护着你。万一有人认出我们来,我们便换个地方住。日日在一起,不理这世间一切俗务。你说,这样可好?” 陶源愣愣道:“日日在一起,不理这世间一切俗务?” 墨曜脸上闪着温柔的光芒,道:“我们找个小山村,日日弹琴吹箫,日出看朝霞,傍晚看夕阳,晚上看月亮。若某一日山间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大海边,看细浪逐沙。等你海边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别的地方。世界这么大,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做。你愿意吗?” 陶源不敢相信,匪夷所思,无比震惊! 这一番真是惊天之言。 在陶源心中,墨曜简直就是天生为成为国君而生的人,少年时就是举世瞩目的王位继承人,登基后又是受民众爱戴的勤政明君,他强大而又善恶分明,遇到任何事都是举重若轻,喜怒不形于色。他之前说过,自己从小就想站到最高处,但现在难道他要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吗? 心中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着,陶源眼中弥漫着雾气,问道:“我们找个小山村,日日弹琴吹箫,日出看朝霞,傍晚看夕阳,晚上看月亮?” 墨曜轻声道:“是。” 陶源嗓子有些干涩:“若某一日山间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大海边,看细浪逐沙?” 墨曜认真道:“对。” 陶源哽咽道:“等海边美景看腻了,我们再搬去别的地方?” 墨曜郑重一点头,眼神灼烧起来,声音颤抖道:“陶源,只要你说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走!” 陶源嗓子堵了发不出声音来,明明听到心里说了千百遍“愿意”,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能让你为我放弃理想,我一直都懂你,你为之付出努力多年,不就是为了能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为了实现盛世清明? 陶源眼中酸涩,努力深吸一口气,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 他忽然低下头,将十指插|入自己头发中,语气有些犹豫,问道:“但如果……我不再是国君,你还会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陶源忽然心中万分疼痛,急急道:“我愿意……只是……” 只是为君者自有自己的一份责任和重担,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呢? 墨曜抬起头来,神情中带着一丝痛苦一丝失落,望向陶源,似乎有些哽咽,道:“陶源,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心里的话我都懂。你从不会选一条简单的路来走,这不是你的风格。” 他将她搂到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沉默着。 陶源微微一笑,道:“是你说的,小道服从大道,我至今还记得。” 墨曜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其实那也不是我的风格。我只是……” 陶源有些自责被他发现了这字条,将那字条从他手中取回来,用指腹轻轻婆娑着,笑道:“墨曜,你知道我,我又如何会不知道你。你的重担是和你的才华相匹配的,是明珠,就应在世上施放光华。” 墨曜望着她,神色间有一丝失落,默默一点头。 “这字条我只是顺手拿来做书签用,你不要多心了。”陶源将那字条夹回书中笑道,见他似乎有些难过的样子,心中不忍,趴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只管走你的路,不管那路有多悠远多漫长,我都会等,直到老,直到死……” 墨曜怔怔地望着陶源,问道:“直到老?直到死?” 陶源对着他微微一笑,点头。 他眼眸中渐渐透出明亮的光芒,微一点头,道:“我会尽快。” 陶源道:“不必太急。” 墨曜莞尔一笑,道:“我可不想娶老太婆。” 陶源一愣,道:“你可以先寻他人,帮你解那上鲁国最大之隐忧。” 墨曜一拂袖,脸上升起一股愠怒,放开陶源,闷闷地坐回去继续拿起公文来。 陶源不忍心见他那模样,只想要找个办法逗他开心,如小猫般轻轻叫道:“墨曜……墨曜……” 见墨曜的目光又被她吸引回来,陶源顽皮道:“莫要,莫要着急。” 墨曜佯装没听到,收回目光。 陶源又轻声叫道:“莫要,莫要生气。” “墨曜”和“莫要”是同音。 墨曜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道:“莫要扰我,路远,我要赶路。” 半途危机 商队一路向北,路边景致越来越荒芜。陶源偶尔挑起车帘,只能见到漫天的黄土飞扬,极难得见到一棵绿树,路上也渐渐见不到人烟。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骏马的嘶鸣,马车剧烈抖动起来,陶源只觉得火光电闪间,身体被一把大力拉住。呼啦啦一阵响声,车厢中原本整齐堆放的案卷侧翻滚落了一地,陶源回过神来刚才似乎是身体忽然向前冲去,这马车应是来了个急刹。 陶源有些紧张,望向墨曜,他面色如常,扶她坐好,眼神转向车帘缝隙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应是云盛已跑到了车旁。 “何事?”墨曜问道。 “有一群难民。”云盛的声音传来,语气有些急促,补充道,“人有些多。” 又有难民?墨曜上次受伤就是因为难民,陶源忽然心中一阵焦灼,忍不住一颤,墨曜望向她,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背上轻拍着,似乎在安慰她。 “先看情况,随机应变。”墨曜对云盛道,语气平静而沉稳。 “是。”云盛领命道。 云盛指派各人准备起来。将几辆马车都赶到一起,众人围成一圈,将马车团团围在中间。 “怕吗?”墨曜在陶源耳边轻声问道。 陶源摇头,道:“不怕。” 墨曜握一握她的手,轻声道:“若真有危险,你就用四维术先走。” 又将陶源的书往她怀里一丢,笑道:“带上这书,找个安全地方等我。” 陶源心情有些复杂,沉默不说话。 墨曜又道:“我的人都身手很好,你不在,我们没有顾虑,很容易就可以出去。” 陶源心中安定下来,对他一点头,道:“好。” 两人心领神会,靠在车帘边,轻轻挑开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车外是几十个背影,形成一个圆圈,将自己所在的马车车厢围起来。那些背影,一看就都是身材精悍,身手不凡之人,云盛也在其中,正望着前方,手上扶住剑鞘。 一阵叫嚷声由远及近,初时只听得一阵嗡嗡声,后越来越响,渐渐如地动山摇般。一阵大风刮过,漫天飞扬的黄土犹如被一只手给轻轻拨开了,忽见到密密麻麻的人影,那圆圈之外,是人头攒头。 这些人中有老人也有儿童,还有不少青壮年。每人身上衣物都肮脏不堪,满是尘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脸上皆是木讷悲苦的神情。这些人不一会便将商队团团围住。 云盛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那群人中|出来一名壮年人,似乎是其中的领头人,双目发出精锐的光芒,道:“我等是郁城的百姓,邾国人要打过来了,我们是逃命出来的。路上奔了两日,腹中饥饿,想讨些吃食。” 云盛凛然道:“郁城距边境线有八十里,邾国人哪有那么容易打得过来?” 难民是为了逃命而来,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人多势众,争执起来并没有好处。若对方只是为了活命,讨一口吃的,也不能算是大错。 人群有些躁动起来,几个胆大的眼中露出凶光,似乎下一刻就要有所动作。 墨曜微一皱眉,打断云盛的话,叫道:“勿要多言,给他们。” 云盛听得墨曜的话,走到一辆马车边,将那马车牵到人群中,打开车厢后门,露出车上装的干粮,人群一阵拥挤,都急速向那马车拥过去,只一小会,便将一车干粮一抢而空。 然而人群依然围在商队周围,没抢到的人目光中都透出凶性来。 云盛怒喝道:“粮食已经给你们了。你们还不让开?” 刚才那名壮年人似乎是抢到了粮食,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人群中又出来一名老头,叫道:“太少了,把你们的东西都给我们才行。” “是啊,把马杀了。” “把你们身上的钱财都留下来。” “这身袍子也不错,应也能值几个钱。” 这些人也许平日并非是匪徒,但在这种时候,似乎觉得人多就是有理,我没钱我就是有理。 墨曜皱着眉,虽然他的人可以轻易脱困,但随车带着一些地图情报等各类战时需要的东西,丢了总是麻烦。除非迫不得已,他并不想丢掉这些随车装备。而且对着这群穷苦难民出手,有些于心不忍。 人群躁动起来,气势逼人。 云盛将剑拔|出来,对着人群道:“谁敢再往前一步。” 其余侍卫也跟随云盛的动作,纷纷亮剑。 云盛靠到车窗边,轻声向墨曜请示道:“是否格杀?”他在等待着,只待墨曜一声令下,这些训练有素的侍卫一出手,眼前这些人简直就是连草芥都算不上。 陶源望向墨曜,他面色沉着,双眉紧锁,由于战乱出现难民,他之前并未考虑到这种情况,看着眼前这些人都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样子,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忍。 墨曜沉默,没有回答。 人群似乎受到了震慑,慢慢退开几步,忽然有人喊道:“拿石头砸他们!” 车窗外那些人纷纷从地上都捡起石头来,这里风沙猛烈,地上竟铺满了各种烧饼大小的椭圆形鹅卵石。这些石头若都被人投掷过来,威力不可小觑。 这些人手上都举着石头,眼神中是饥饿,疲累,凶残。 这是天道,还是人道? 陶源浑身颤抖,冷汗直流。眼前又出现那恶梦的影子,那些愤怒的呼喊声,那些满怀恨意的目光,那如暴雨雨点般飞来的石头,砸得她遍体鳞伤的石头。 “陶源!陶源!”耳边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 不,我不再是须句趣,我是陶源! 她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身上被一阵温热气息束缚着,墨曜不知何时已将她牢牢抱在怀中,俯身用身体护住她,贴住她耳朵道:“陶源莫怕,他们伤不到你。” 陶源被他紧紧拥抱着,原本僵硬发冷的身体渐渐苏醒过来。心中一阵感动,又一阵惭愧,不想拖累他,用力一抱他,然后松开,轻声道:“墨曜,我没事。不要担心我。” 墨曜松开她,望向她。 他的眉头深锁着,眼中满是忧色,陶源不想让他担心,支撑着坐起来。 墨曜一点头,轻轻一握她的手,说道:“我下去看看,你用四维术先走。我会去找你。” 人影一闪,一个箭步,人已跃出车外。 陶源望向他的背景,心中紧张又苦涩,抬眼看向窗外那些密密麻麻举着石头的人群。 墨曜站在车前,对人群冷冷一拱手,似乎被他气场震慑,原本沸沸扬扬躁动不安的人群竟渐渐安静下来。 墨曜彬彬有礼道:“诸位朋友,我们商队与你们无冤无仇,同为上鲁国国民,战乱之时,更需要同仇敌忾,怎可将石头砸向自己的同胞兄弟?” 人群原本已经红了眼,忽然见到有人对自己以礼相待,这些人本来也不是恶贼匪徒出身,有人良|知被唤醒,放下石头来。 墨曜又大声道:“边境线上的战斗胜负未分,郁城也并未失守,你们为何要逃难?在城中好好度日,不是比这颠沛流离逃难的日子要好的多?” 这些人在路上逃难两日,风餐露宿,已经是吃了不少苦,一听墨曜此言,无不露出痛苦之色。 一名老头站出来道:“这位兄弟,我看你应是个读书人。我们也不想与你们为难,我们只是为了活命,也是没有办法。国君被邾国刺客袭击,受了重伤,眼看这仗就没法打了。邾国人又故意送了好多瘟疫病人来郁城,故意来散播疫毒。我们是真的没法呆了,要不是活不下去了,谁愿意背井离乡?” 那老头说完,悲从心来,呜呜哭起来。周围的人群,听到这话,人同此心,也是脸上露出一片悲伤之色。 墨曜心中一沉,自己受重伤的消息是为了麻痹邾国故意散播出去的,但没想到却连累到不知情的百姓,竟然害得他们对战役如此没有信心。这难民跑出去,四处流窜,弄得地方上不安,终归会是大患。眼下这情况,又没法明说自己就是国君,一时无言。 陶源听这对话,心中已对情况了然,带上面纱,一步跃出车外,站在车台高处。 墨曜见她出来,一阵心惊,几步跨到她身边。云盛和其他侍卫也都紧张地握住手中刀剑,只待墨曜一声令下。 陶源望向墨曜,顾盼间对他轻轻一摇头,用眼神止住他,对着人群大声道:“诸位,我是一位医者,正是从都城南华城而来。国君之前受伤,但现在身体已然康复。大家莫要轻信谣言,上了邾国人的当!” 陶源站在高处,人群都能见到她。众人忽见这名女子胆色过人,都是一阵惊奇。 “你从都城来的?”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国君已经康复?” 人群中忽然就有眼尖的人,叫嚷起来:“你是桃源圣手?” 陶源大声道:“是。在下陶源,多国医盟的会长,心源医学馆是我所建,桃源手册是我所编。” 人群中忽然出来一名老妇人,跪在地上,哭道:“桃源圣手,桃源圣手,我见过她的画像,她戴着面纱,是桃源圣手!” “桃源圣手,你是要去郁城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陶源略一思索,道:“是。陶源今日便是受国君命令,去郁城防范瘟疫的。这次瘟疫,可防可控,不足为虑。我上鲁国国力比那邾国强大数倍,国君墨曜智谋无双,边疆战士训练有素,如何就会对付不了区区邾国?这场仗,上鲁国必赢。” 人群中一阵骚|动。 马不停蹄 “原来国君早已有了对策。” “桃源圣手来了,瘟疫就不敢来了!” “……” 陶源迎着人群的目光看过去,曾经记忆中的愤恨、凶残,分不清是天道还是人道的那些让人无法正视的仇恨之色,铭刻在灵魂中的疼痛记忆,曾经让她在梦中无数次痛苦徘徊的噩魇,竟都渐渐消散了。 如同清风吹散了阴霾,露出青天朗日,陶源见到那些人眼中的神色,是懦弱,是恐惧,他们分明是一具具期待着救赎的□□,装载着一群瑟瑟发抖的灵魂。 陶源心中不再有任何恐惧,镇定心神,大声道:“上鲁国和邾国之间必有一战,此话流传已久,我上鲁国对此战役已准备多年。前线战士正在浴血奋战,后方百姓更应全力支持,怎可自毁家园,自乱阵脚?” 人群慢慢放下手中的石头,陶源的话条理分明,井井有条。原本觉得生活已经走投无路,忽然又有了希望,有平安日子,谁又会想去颠沛流离。 墨曜一直紧张观望着人群,自从陶源一出来,他便背脊生寒,如坠冰窟。他几步跨到陶源前面,挡在她前面,对着人群,大声道:“我们都是君上派来保护桃源圣手的,诸位不要与我们为难。大家还是速速回去郁城,免得家中空虚,遭了盗窃。” 人群一听有理,尤其最后一句,确实打中了每个流亡者的心。人群议论纷纷,渐渐散去。 商队众人重整行装,暂做修整。 墨曜将那散乱一地的案卷一件件收起来,坐到角落里,默默无语。 陶源眼巴巴望着他,轻声道:“莫要,莫要生气。” 墨曜如同没听到,不理她,也不看她。 陶源知他生气,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只觉得百爪挠心,只想哄他开心。轻轻挪动身子,靠到他身边去,对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逗笑道:“咦,君上竟然派了如此美男,来保护本圣手?君上对陶源可真好。” 墨曜嘴角似乎动了下,转过头去冷冷地不理她。 陶源叹息一声,道:“唉……” 墨曜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问道:“怎么?” 终于引到他开口,陶源心中一阵开心,脸上故意露出遗憾的表情,皱眉道:“可惜……” 墨曜终于忍不住,冷冷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是个冰山美人。”陶源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见墨曜一甩衣袖,又变回冰雕脸去,急忙补充道,“但是我喜欢。” 墨曜忍不住嘴角一弯。 陶源用手轻轻挽住墨曜胳膊,拽着他衣袖,一扯,又一扯,轻声道:“君上息怒。” 墨曜目光静静看着陶源,低声道:“我其实不是对你生气……” 他心中有些心事,渐渐笑容凝固,两道剑眉又蹙起来:“你为何不走?” 陶源低头道:“难民逃难是为了活命,已是可怜,你不忍对他们痛下杀手。而且难民人数众多,万一激起民愤,后果更是严重,轻则影响地方治安,重则影响前方战事。格杀是下策,驱赶是中策,让他们回到原籍,培本固原,才是上策。” 墨曜微叹口气,轻轻握住陶源的手指,低头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说的都对……可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却见你忽然从马车车厢中|出来,那一刻,我……” 墨曜语塞,说不下去,他一贯来不习惯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情绪。 见到他面色忽然凝了下,陶源一愣神,额上已轻轻落下他的一吻,他的唇似乎有些冰冷,还微微带着些颤抖,犹如白雪覆盖的枝头,终于承受不了那一份重量,微微一颤,飘落下来,清冽又动人。陶源忍不住心中一颤。 他声音柔和中又带着一丝战栗:“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冒险。” 他如此担心我?陶源心中一阵温暖,又一阵歉疚,低声道:“墨曜,对不起……” 忽然想起来一件高兴的事,急忙道:“不过有一件好事,我不会再怕……” “什么?”他问道。 陶源高兴道:“通过今日这一事,我发现自己不再害怕那个噩梦了。” “真的?如此甚好。”墨曜终于嘴角一弯,笑容如光风霁月。 陶源轻柔地抱住墨曜的手臂,脉脉含情道:“是你把我治好了,你真厉害,你的医术比我师傅还高。” 墨曜揽住她,眼中浮起星星点点的光亮,停了会,又气呼呼的瞥了她一眼,柔声道:“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能把我气得笑出来。” 陶源心口一暖,如春风过境。 墨曜问道:“你还记得自己今日对那群难民说过的话吗?” 今日说的话有点多,你想问哪一句呢? 陶源笑道:“记得,我说过,我上鲁国国力比那邾国强大数倍……这句话略微夸张了一点点,你想说的是这句吗?” 墨曜微微一笑,摇头。 陶源笑道:“这场仗,上鲁国必赢……你想说的是这句吗?” 墨曜点头赞道:“这句话说得好。我想说的是另一句。” 陶源又道:“我还说过,国君墨曜智谋无双……这句可是大实话。” 墨曜眼中透亮,嘴角有些无奈地弯着,微一摇头。 陶源郁闷道:“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吗?” 墨曜轻声道:“你说自己是奉了王命去郁城。” 陶源一愣,当时只想着要快些平息事态,安抚人心,便脱口而出了。这下变成骑虎难下了,若不去郁城,就会有传言说陶源抗命不遵,若去了郁城,却又怕打乱了墨曜事先的安排。而且,这是否算是伪造王命? 墨曜见陶源脸色微变,不愿她多心,轻轻握住她的纤细手指,道:“我们本也是要去郁城。便帮你圆了这个说辞。” 陶源有些失落道:“墨曜,对不起……” 墨曜面上有些忧色,微微蹙着眉头,沉声道:“之前说好此行你要一直跟在我身边。” 陶源一愣,忽然明白了墨曜之前在生气什么,不想他担忧,道:“我会小心的,我保证不再冒险。” 见墨曜还是蹙着眉,陶源逗趣道:“拿了你的画,便是你的人。我记得这承诺。” 墨曜沉默着。 云盛在马车外扣门,禀告道:“启禀君上,队伍已修整完毕,只是损失了干粮,其他一切完好。” 墨曜道:“好,立刻出发,马不停蹄,今夜要赶到郁城。” 云盛一拱手道:“是。” 车队启程。 墨曜对陶源道:“桃源圣手,今日要辛苦一些,要急行军了。” 陶源知道,他是为了赶在那些难民之前到达郁城,赶在传言传开之前,提前做一些布防。 陶源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感动,道:“墨曜,其实你不必太担心我,我有四维术,实在遇到紧急情况,我会豪不犹豫逃之夭夭的。” “嗯,我知道。”墨曜一点头,柔声道:“有备无患,更好一些。” 马车一路飞驰,陶源抬起侧窗的车帘,望向车外,月色清辉中只见到远处的黑色山脉延绵起伏,上鲁国境内地貌以平原为主,而越往北走,山脉便渐渐多了起来,到得此处地界,看地貌应已靠近和邾国之间的边境了。 这里,本应是上鲁国和须句国之间的边境线,但自从七年前须句国亡国后,须句国国土被邾国鲸吞蚕食,这里慢慢变成了上鲁国和邾国之间的边境线。 到底是谁主导了多年前的那场瘟疫?是谁暗中策划了那场烈火?七年前的事,邾国是最大的受益者。 陶源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丝隐秘,之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缕微光。她来寻墨曜,其实还有暗暗怀着隐思,也许此行可以寻找到一些七年前的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些迫切起来。 是谁,对须句王族怀着这样的恨意,一场大火烧毁须句王宫,让自己一夜间失去父母,失去一切?将这个人找出来!是邾国国王? 可是然后,然后呢?母亲说过不要复仇,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复仇…… 一行人踏着月色,终于在夜色中赶到郁城。 郁城城门已关闭,墨曜写了一道诏令给云盛,云盛带着诏令去叫门,不一会城门亮起灯光来。 陶源靠在车厢中闭眼默默沉思,身边有人轻呼自己,睁开眼睛。 墨曜道:“桃源圣手,快醒醒,县大夫来迎你了。” 陶源将刚才的杂乱思绪从脑中扔出去,重复道:“县大夫要来迎我?” 墨曜轻声提醒道:“你是奉了王命来郁城的,我们都是君上派来保护你的,记住别说漏嘴了。” 陶源瞬间清醒过来。 马车外亮起灯光,有些嘈杂人声传来。 陶源款款走下车来,路边整齐站着两排守城士兵,手上都执着火把,一名红衣长袍官员对着她深深一拱手,道:“郁县县大夫象志诚,特来迎接陶源特使。” 陶源望向来人,只见他身材峻拔,面色沉稳,两眼内含精光,好一个精悍内敛的边城官员。郁城,由于是边城,在行政规制上是特属于县制的,郁县县大夫是郁城的最高级别的官员。 陶源对他还施一礼,道:“象长官有礼,深夜到来,打扰了。” 象志诚微一点头,道:“边境战事正吃紧,我城中又现瘟疫传言,百姓人人自危,陶特使的到来,正如久旱甘霖。” 象志诚转身向着陶源身边的墨曜,问道:“陶特使,您身边这位是?” 墨曜天生的王者气度,即使在这夜色中也犹如自带光环,无法不引人关注。 陶源暗暗头疼,不知该怎么介绍墨曜,正在犹豫间。 墨曜一拱手,主动道:“象长官有礼,在下冰雕。我和身后诸位,都是君上特派来协助陶源特使的。” 似乎有人忽然呛到,咳嗽起来。 墨曜望向陶源。 象志诚对其余人等一阵招呼,将众人迎进城去。 郁城谣言 象志诚引路,将一众人等引至县府中,县府中有几间闲置的厢房,专用于接待往来官员,便将众人暂时安顿在此。众人稍作歇息,陶源不想多耽搁时间,便与墨曜一起向象志诚先行了解城中情况。 “陶源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些从郁城出去逃难的百姓,这城中近况如何,还请象长官解说一二。”陶源道。 象志诚微叹口气,道:“郁城中原有人口约三万多,近日有人开始举家外逃,目前城中百姓,十户中约已去三户。” 陶源道:“战事一起,难民逃亡,必然会导致民心动荡,官府理应想办法安抚民心。” 象志诚点头道:“自从莫兰山开战后,各种谣言纷起,官府虽竭力辟谣,但仍是杯水车薪。大部分百姓心中惶恐不安也是人之常情,幸而地方治安总体平稳,只是各商品贸易受些影响。近日,城中忽出现数百名不明身份之人,在菜市场,酒肆,热闹街巷口等各处散发传单,那传单上书写了几条我国将亡的理由,我等官员知道后立刻派人去阻止,但不少传单已被市民带走,恶劣影响已成。这些传单在百姓中引起恐慌,不少人纷纷结伴出逃。” 这些传单必是邾国探子的手笔。陶源望向墨曜,墨曜只是听着,并不发言。 陶源问道:“是何谣言?愿闻其详。” 象志诚道:“谣言其一,邾国将输送数万名瘟疫重病患到边境各城,大规模瘟疫即将在郁城爆发。” 陶源问道:“郁城目前瘟疫情况如何?” 象志诚道:“本城瘟疫患者不足百人,都已按之前的防疫规则,将其安置到城郊的古庙中,进行统一诊疗,并未有爆发趋势。我刚已令那处的主治大夫过来汇报情况,估摸时间,也应快到了。百姓只是道听途说,如今以桃源圣手之名,可速击退此谣言的影响。” 陶源一点头,道:“自当如此。还有何谣言?” 象志诚道:“又曰,上鲁国国君遇刺,实则国君已亡,只是秘不发丧。” 陶源虽知道这是谣言,但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一震,全身发冷,忽然语塞,说不出话来。 墨曜忽然开口,冷冷问道:“象长官信此话吗?” 象志诚微微一摇头,道:“我自是不信,我上鲁国国君何等英雄,怎会轻易遇刺。如今,陶源特使从南华城来,带着国君新签发的诏令,这说明国君耳聪目明,必然无恙,此谣言也可不攻自破。” 陶源回过神来,道:“我自南华城来,国君之前是被邾国刺客轻伤,但目前已无恙了。象长官可向百姓说明此事,安抚人心。” 象志诚点头道:“好,自当如此。” 墨曜忽然站起身,快步离去。 象志诚见了,心中吃惊,这哪里像是陶源特使的助手?是来暗中督察的要员吧?默默思量自己刚才的言语是否有失当之处。 陶源也是一愣,话说了一半,有些尴尬,见那象志诚似乎话犹未尽,道:“这些谣言皆是无根之萍,如今我们皆已有足够理由去说法百姓,只待明日象长官发话,向市民说明清楚便好。” 象志诚目光略有犹豫,道:“确实如此,谣言其三,更是无稽之谈,不说也罢。现已夜深,不如明日再做讨论吧。哦,对了,那瘟疫的主治大夫我也叫他明日再过来吧。” 一名士兵进来禀报道:“抗疫主治大夫到。” 象志诚望向陶源。 陶源心道,象志诚和这主治大夫倒也是尽心尽职,如此深夜,人已经来了,不见一见,似乎也有些无礼。 陶源道:“既然来了,便见一见吧。” 夜色中进来一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见到屋中的两人,忽然眼神发亮,道:“陶源!真的是你?” 陶源一怔,惊愕道:“司徒慧?” 象志诚问道:“你们两人认识?” 司徒慧笑道:“何止认识。我们两人曾是心源医学馆的同僚。” 陶源奇怪道:“你为何会在此处?我记得之前是安排你负责通城分馆的事宜。” 司徒慧脸上阴郁一闪而过,含混笑道:“我遇到一个朋友,说这边更需要人手,想着也是可以学以致用,便过来了。” 陶源心中奇怪,问道:“是何朋友?” 司徒慧似乎在思考,还尚未回答。 门口忽然又来一记响亮的声音:“陶特使,冰大哥叫你回去。”云盛站在门口,朗声叫道。 如此打断他人对话,甚为无礼,更何况是有官方背景的谈话。众人皆是一愣。 陶源略有些尴尬,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这位助手朋友家教比较严格,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到点了就必须睡觉。” 象志诚心中默默想着,作息规律,管好自己就行,为何还要管着他人? 司徒慧似乎很不悦交谈被打断,向陶源问道:“你为何会忽然来到郁城?” 陶源低头心虚道:“这个……说来有点话长……” “陶源,你又要违抗命令?”冷冷的声音传来。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陶源望向他,他的脸色这么冰冷,生气了? 墨曜沉沉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没人能架得住他那强势的一瞥。如怒海上的一阵狂风,墨曜快步走到陶源身边,一把拉起她的手,转身就走。 司徒慧忽然回过神来,认出来墨曜便是之前在医学馆门口破坏他告白之人,当下气得脸色铁青,拦住去路,问道:“你凭什么管她?她是你的什么人?” 象志诚惊愕。 陶源惊愕。 墨曜眼中火光一闪,盯了他一眼,转身,如清风拂柳,一把将陶源轻轻抱在怀中,蔑然一笑,道:“什么人?她是我内人。” 什么?内人?陶源只觉得象志诚和司徒慧的目光如炬向自己射来,羞得只将手捂住脸,不敢看向两人。 墨曜抱着她绕开司徒慧,慢慢踱步离开。 明日见面可要多尴尬? 陶源捂住脸,对身后两人疙疙瘩瘩道:“对不起……我家里管得严……今日有些晚了……我明日再与你们继续商讨……” 墨曜似乎心情好了一些,一路轻快地走着。 陶源道:“你刚才说……” 墨曜瞥她一眼,道:“上次说你是外人,你生气。今日说你是内人,应该没错了吧?” 陶源脸上发烫,喃喃自语道:“上次我也没生气啊。” 抬眼望向他,月色下更显得他面色清朗,如墨的长发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神色宁静,真是好一副倜傥风流的模样。 来到墨曜房中,这是刚收拾的房间,马车上搬下来的东西还临时散放着。 墨曜放下她来,似乎忽然有些犹豫,轻声问道:“我刚才这样说,你生气了?” 陶源低头郁闷道:“说都说了,还能如何?” 墨曜道:“你的房间就在隔壁,你过去休息吧。” 陶源望向他,他不看她,只是沉默着。 他的神色间似乎有一丝晦涩? 陶源见那桌上散放着一些案卷,还有一张地图半摊在桌上,上面做着不少标记,陶源走过去,拿起地图来,问道:“你好像有些忧心,现在战况如何了?” 墨曜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道:“邾国号称在莫兰山边境上已屯兵百万。” 百万?邾国能有百万大军?这怎么可能? 陶源道:“邾国国王疯了吗?” 墨曜本来面色沉静,听到陶源这一句疯狂的吐槽,似乎压力减轻不少,一笑,道:“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多兵力。” 这必然是虚张声势。两人会心一笑。 陶源问道:“我国有多少兵力?” 墨曜并不回答,沉默片刻,道:“我今日刚接到的战报,给你看。” 走过去,从一堆简报中,取出一份,递给陶源。 陶源只见那上面写着:“鏖战月余,我军死伤过半,莫兰山未失一寸。粮草尚足,然军中略有谣言,军士信心待弥。” 墨曜神情有些沉重,道:“我明日要去莫兰山,你便在此地等我。” 陶源望着他,点点头,道:“郁城百姓中有谣言惑众,前线将士也必受其扰,你去了,可安抚军心,是好的。” 墨曜目光有些闪烁,似乎不敢看她,低声道:“顺利的话,十日便会回来,若十日回不来……” 陶源见他犹豫,忽然心中一痛,两人沉默着。 陶源道:“狂风不竟日,暴雨不终朝,天道如此。邾国并没有如此强的兵力和国力,他们应撑不了很久。” 墨曜笑道:“你总是能说出我心里的话。” 陶源将那简报放下,忽然桌上另一张黄色纸张映入眼帘,那纸张和其他案卷的颜色不同,而且是方形的,上面用红笔题名为:郁城传单。 这份就是刚才象志诚说的郁城中散发的传单?原来他这边早就已经接到报告了? 陶源好奇拿起来,上面写着:国君断袖,天不降子嗣,上鲁将亡。 国君断袖?天不降子嗣? 这便是太后说的“那些谣言”和刚才象志诚说的“谣言其三”? 墨曜忽然发现了她在看什么,急急走过来,手忙脚乱想将那纸收起来,谁知那纸和另一份奏章粘在一起,那奏章原本好好地卷着,被他一扯,竟自动展开来。 陶源没法装作没看到,这奏章的书写之人似乎是要将满腔抑郁之情抒发在那纸上,字大且笔画浑圆雄厚,那奏章上是几个大字:速充后宫,以安人心。后面是一堆官员的签名,竟是一封联名奏章。 墨曜见她眼神定定望着那奏章,有些不知所措。 陶源觉得口中有些苦涩,但有些问题是回避不了的,黯然问道:“墨曜,为何你后宫中至今空无一人?” 墨曜沉默着,只是静静望着陶源。 陶源不想看懂那目光,黯然道:“不论是为了须句趣,还是陶源,都不该如此。” 墨曜闻言,似乎微微一颤,问道:“为何?” 一阵悲凉从心底慢慢升起,陶源道:“须句趣已死已亡国。陶源只是一名山村游医。无资格与君匹配。” 墨曜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陶源笑道:“好君王本该从善如流,如此才不至于伤了那些拥戴你之人的心。” 墨曜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黯然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我已从边防营中调遣了一支分队,负责郁城中陶源特使的日常安全事务,这几日我不在,你自己务必万事小心。” 陶源心痛笑道:“你也是。” 偷梁换柱 陶源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着北方眺望,眼前是空旷的山地,风有些大,地上只有一些矮矮的枝干在摇曳着,影影绰绰间直到天边,天边隐约能见到一抹烟蓝色,细细分辨能看出来是一大片山脉,陶源知道,那便是莫兰山边境。 “冰大人昨夜等边防营的人来了之后,便连夜赶去莫兰山边境了。”象志诚正站在陶源身边,远眺着北方,说道。 陶源慢慢重复道:“冰大人?” 象志诚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昨夜不识冰大人真面目,不过看他行事作风,应不是普通的护卫吧?” 陶源一怔,略有些尴尬,象志诚有此猜测也属正常,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思索片刻,道:“他是一个英雄。” 今日陶源将随着象志诚在城中走访,在城中人多热闹处走一圈,尽快将桃源圣手来到郁城的消息扩散出去。第一站便是来这城楼。 走下城来,见到城楼进城处的官兵正在对进出人群进行检查,陶源忽然发现那城门的一侧竟然贴着画像。 昨夜夜色昏暗,走得也太过匆忙,没发现这里竟然贴着这样大的一幅画像。那画像上是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身材装扮和自己神似,旁边书写着“桃源圣手,疫情克星”。自己的画像,居然变成了门神?陶源很吃惊。 象志诚见陶源愣愣望着那画像,欲言又止,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思索后才说道:“陶特使恕罪,之前为了安稳人心,我们也是想尽办法。未经过您本人许可,便将你的画像挂在此处,还请您恕罪。” 陶源心中觉得这般做法,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时也没想出来到底何处不妥,又想如此若能确实安抚到人心,倒也甚好,笑道:“亏你们心思机敏,能想出来这样的办法。若能对安抚市民有所帮助,也无不可。” 象志诚探陶源语气,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在意,说道:“其实我们是从邻城学来的做法。画像是戴着面纱的,人们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并不认识你的真容,希望对你不会构成大的妨碍。” 陶源心中暗想,怪不得之前难民中会有人认出我来,却原来被人这样当门神挂着画像。说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象志诚略犹豫了下,道:“只是……树大招风,今日抓捕的邾国探子中有人招供,听说邾国有人暗中出重金悬赏桃源圣手。” 陶源一愣:“邾国有人重金悬赏我?” 象志诚认真道:“我料想,是为了打击我方信心。幸而昨夜冰大人连夜调遣军队来负责你的安全事宜,否则今日我还不太敢将你来此的消息公之于众。” 陶源默然无言,没想到多年后,自己又再次成为了邾国的目标? 象志诚嗫嚅双唇道:“陶特使,你的夫君,冰大人他,竟有能力调动边防营,他……在军中是身居何职?” 陶源低头思索,觉得此事实在无法说明,只好道:“抱歉,象长官,此事实在不便相告。” 象志诚惊愕,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道:“哦,明白。” 桃源圣手在郁城的消息快速传开,桃源圣手的金字招牌在这里,给城中百姓以信心。城中逃难出去的百姓大部分都回来了,原本受战乱影响日渐凋敝的边城,竟然慢慢恢复了人气,慢慢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其后几天,一旦有了莫兰山的消息,象志诚总是第一时间来告知陶源,战况似乎慢慢趋好。陶源默默数着日子。 “今早忽然发现一名超强传染者,已导致古庙中诊疗人员数十人被传染。司徒大夫已将病患带至县府西厅,请陶特使速过去商议。” 陶源一直在县府中,墨曜派来的士兵已将这里重重布防。所有来人都要经过严密盘查。 司徒慧自从那晚见面后,一直对陶源躲躲闪闪。他今日带来的这个消息有些让陶源忧心。若真有超强传染者,他应首先将病患隔离后再商议对策,怎能穿越重重人群,直接带来此处?陶源急匆匆跟着来人走去,身后的士兵也紧紧跟去。 远远见到县府西厅门窗紧闭着,陶源略微放心一点。 走到门口,又被人拦住,对方递上一身衣物,道:“司徒大夫交代的,要进入的人都需先套上此特殊面料的隔离衣物,以尽量隔离病毒。” 陶源理解此做法的必要性,不想身后跟着的士兵白白冒险,便转身对身后士兵道:“我进去看看,你们不要跟进去了。” 陶源接过那衣物,从上往下,将整个人套在里面,那衣物中有一阵浓烈的消毒药水味。 穿戴整齐,陶源推开门望去。 司徒慧带着面纱,一身素袍,正站在一副担架边,担架上有人躺着,一动不动。 陶源急急将门关好,快步走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惊愕道:“司徒慧,你为何没穿隔离衣?” 司徒慧缓缓转过头来。 陶源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句,本该是大声呼问,但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却是轻若蚊蝇。这隔离衣的药水味,似乎太过浓烈了?里面掺了其它成分吗? 陶源忽觉脚步沉重,双膝酸软,几乎就要倒下,被人一把抱住。陶源瞪向司徒慧。他的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陶源。 陶源一阵背脊生寒,无力道:“司徒慧,你……” 司徒慧不回答。 那担架上的病患竟然一把掀开被子自己起来了,穿着和陶源一样的隔离衣,陶源被人平放躺到担架上,又闷头盖上被子。 司徒慧,你想做什么?你骗我?将我冒充为病患? 陶源屏住呼吸想要呼喊,但已经晚了,双唇只是无力抖动几下,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慢慢失去知觉。 陶源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上,那马车剧烈颠簸着,应是在戈壁上快速飞奔。满是药水味的隔离衣已经被取下来了。车里还有一人,正是那位仪表堂堂的司徒慧。 陶源试了下,依然浑身动弹不得,只恨恨地瞪着司徒慧。 司徒慧似乎很不适应,脸上一阵发青,犹豫了片刻,摇头道:“陶源,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之前给你用了麻药,现在药效已经退了部分,你已能说话了,身上的药效再过一个时辰也会退去。” 陶源并不紧张,心想等我恢复体力,用四维术便好,只是这司徒慧如此怪异的举止目的何在? 陶源问道:“司徒慧,你想做什么?” 司徒慧似乎在思索着,不回答。 阳光猛烈,看车窗上落下的阴影,马车应正在向着东北方向飞驰。 陶源想要试探他一下,恨恨道:“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上鲁国的叛徒,邾国的探子?” 司徒慧一愣,急急辩白,道:“我不是。医者仁心,上鲁国民是人,邾国国民也是人,到哪里都是救死扶伤。陶源,你是否太过狭隘了?” 见陶源一愣,司徒慧又道:“医盟本就是多国医者的联盟,并非是上鲁国的专属。我只是正好遇到了邾国的同行好友帮我牵线了而已。邾国目前对医者开出了超好的待遇,现在加入邾国,可以获得永久上民待遇,以你我两人的名望,在邾国只会比在上鲁国更好。” 司徒慧神色复杂的看着陶源,忽然抓住她的手,心口起伏道:“陶源,把过去都忘掉,我们到邾国重新开始,好吗?” 陶源心中有些恐惧,浑身发冷,用尽全力,终于将手抽回来。 司徒慧脸上升起一阵怒气,问道:“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冰雕?他到底是谁?是朝中哪位大员的公子?” 见陶源不说话,他又翁声道:“上鲁国国君已经死了,上鲁国这艘破船也很快会沉了,不管冰雕是何背景,他这辈子的富贵也都该到头了。” 陶源心中只恨自己现在动弹不了,道:“你不必胡说。你这样将我绑出来,象志诚他们很快会发现的,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司徒慧忽然一阵狂笑起来,道:“他们不会发现的。谁叫你一直戴着面纱。那个替身会好好替你撑场面的。就算出些小纰漏,但她只要撑上一两日就够了,等他们发现时,我们已经跑远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追。” 陶源道:“你要奔你自己的前程,我不拦你。但我不想去邾国,你现在就把我放在路边。我们从此各走各的路。” 司徒慧忽然脸色阴沉起来,道:“陶源,你现在不理解我,我也不怪你。我不能放了你,因为你要去邾国给人治病。” 陶源疑惑问道:“我为何要去邾国给人治病?” 司徒慧道:“若能治好那人,你便会是邾国最尊贵的大夫。到那时,你说不定还会感谢我。” 陶源心中一动,问道:“那人,是谁?” 司徒慧不回答,伸手过来一把抱住陶源,道:“陶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们一起去邾国,我想和你在一起……” 陶源身上一阵颤抖,回过神来,心中充满怒气,用杀人的目光看着司徒慧,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叫道:“滚开!滚开!滚开!我看到你,只觉得恶心!恶心!司徒慧,我从没想过你竟然是这么恶心的人!” 司徒慧从没被人如此嫌弃恶骂过,听得那河东狮吼,浑身一抖,松开陶源,呆坐在车厢角落中,再也不敢过来碰陶源一下。 噩梦之源 他要我去给什么人看病?为何说治好那人,便会是邾国最尊贵的大夫? 陶源身上的麻醉药效渐渐过去了,她决定先按兵不动。司徒慧自从被陶源痛骂后,一直唯唯诺诺,不敢出声,只是看着陶源不让她离开视线。 马车走了几日,离开戈壁,路边渐渐有了人烟。又走得一日,路边建筑渐渐多起来,来到一个城门口,陶源见那城墙上书写着大大的两字:冕城。 冕城,是邾国的都城。 但这城中冷冷清清,路上行人稀少,且都匆匆而过,和之前在南华城所见的热闹人流完全无法相比。要论国力强盛,邾国是比上鲁国略逊一筹,但怎么说都是一国都城,不该萧瑟至此。陶源心中暗暗奇怪。 马车走到一处院落便止步了。司徒慧下车通禀,过了一会来了一名管家,迎着他们进去。 这院落占地极大,但风格粗犷,不见亭台楼阁,每个大宅的周围都是大块空地。陶源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应是邾国王室行宫的建筑风格。这样的大块空地,不利于坏人暗中隐藏,若有刺客行来,一眼就能被发现。 管家引他们走进一屋中。 “你便是桃源圣手?”那老者上下打量陶源一番,忽对她深深一躬,道:“邾国右司徒温道茂有礼。” 陶源并不急着回答,只是先上下打量着这老人,他看起年约六旬,眼中精光内敛,身着红色官服,似乎并不像有病之人。 司徒慧语气讨好,在一边替陶源答道:“司徒大人,此人便是医盟会长,心源医学馆创建者,陶源。” 那老人不搭理司徒慧,只是转身对管家道:“带去领赏。” 司徒慧脸色一白,不敢再看陶源,跟着管家匆匆而去。 陶源沉默不说话,且看对方如何打算。 那老人见陶源似乎面有愠色,尴尬一笑,道:“用此方法将您请来,也实属无奈。我邾国国君身染重病,名医束手,可否请桃源圣手出手相助?” 陶源一愣,是邾国国君? 陶源心口狂跳,脸上面不改色道:“温司徒有礼,陶源的美名其实是世人谬赞。今日既已来到此地,那便去看看吧,能否医治,且看病患的造化。” 温司徒面上隐隐透出喜悦,道:“陶源大夫,请跟我来。” 陶源跟着温司徒穿过重重楼阁。来到二层楼台,前方是层层金色幕布重重叠叠,温司徒掀起一角,将陶源引过去。那金色幕布后面是一张黄金病榻,这被层层金色包裹着的老人,面容蜡黄,形容枯槁,双眼浑浊无神,只是茫然无措地望着陶源。 温司徒对那邾国国王一躬身,道:“王上,我今日寻访到了民间名医桃源圣手,陶源大夫。可否请她为您诊治?” 那邾国国王浑浊的眼珠微微一动,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好,好。” 他的脉象隐隐约约,去时一跃即逝,如虾游之状。是虾游脉?!虾游之中又有一丝浮颤,是中毒,毒犯血脉,长期慢性中毒。 仇恨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咆哮着,势不可挡地涌进心中。 是他一把火烧毁须句王宫,让父母惨死?!是他让须句旧民日在水深火热中煎熬?!是他主导了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他应该是凶残的,暴虐的,毫无人性!可是眼前只是一个虚弱得连话都说不清的老人。 陶源忽然大笑起来。 苍天饶过谁? 苍天可曾饶过谁? 可笑,可笑! 温司徒愕然地望着她,声音颤抖,问道:“你,笑什么?” 陶源笑出泪花来,道:“我笑是因为这诊断太容易了,为何之前的大夫都会束手无策?哈哈哈……” 温司徒面色一阵发白,他也早就知道国君是被人陷害,而那些大夫不敢给他诊断,只是给他开些并不对症的药方,迟疑片刻,问道:“能治吗?” 陶源心神有些恍惚,道:“毒犯血脉,取金针一支,即刻便解。” 温司徒显然早有准备,从那病榻旁的小柜子中取出一副完整的金针,递给陶源。 陶源从中挑出一支三寸金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手上这根金针,似乎有千钧之重,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多年的噩梦之源,终于溯到源头! 金针者,刚健中正之性,去邪扶正,刚刚好! 这一针下去,多年的恨、梦魇的痛、烈火中的煎熬……还有我的命,一切都有了结束! 母亲,原来我从未真正接受过你说的不了了之,这个结局我更喜欢! 墨曜,欠你的承诺,只能欠着了,曾经说过会等你到老,但我等不了了…… 陶源神情沉着而专注,手指不再发抖,缓缓,金针落下,落下,让一切到达终点…… “等等。”手忽然被温司徒一把握住。 陶源一阵颤抖,转头看向温司徒,他却正在望着门口,走廊里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一步一踱,不紧不慢。 “快,快,躲起来。”温司徒忽然一把拉起陶源来,拽着她躲到旁边的金色幕布中。那幕布甚为宽大蓬松,将两人轻轻松松掩盖起来。 陶源错愕地看着温司徒对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隔着幕布,看不清进来的人是何模样,只能从优哉游哉的脚步声中听出他似乎心情很好。那脚步声走到黄金病榻边,停住了。 “父王,听说你今日又不肯乖乖吃药?”说话的人笑道,那语调中满是嘲讽。 父王?陶源想着外面那人会是谁?这声音并不是邾国太子曾步庆的,那应是其他的某位王子? 周围很安静,那病榻上传来轻微的扑扑的动静,应是病人被吃药的动静。 喂药的人很满意,道:“我来喂你,你就吃了。父王真乖。” 那病榻上的老人似乎挣扎好久,终于迸出几个字来:“你……不孝……” “我不孝?当年是谁说的,谁将国土扩张一倍,谁将来继承大统?”那声音恨恨地说道,“你们以为,我没兵没权,不可能与太子比?可你们谁也没想到我能办到,哈哈哈。可是事情做完了,你竟然不认账?” 陶源忽然想起来,去年在洛冰城的王宫废墟中,曾听到邾国太子说“若能找到这密库献给父王,我还怕那贱种不成”。难道外面这人,就是太子口中的“贱种”? 老人又挣扎出两个字来:“王……后……” “王后?”那声音忽然阴郁起来,带着些渗人的寒气,道,“我只是取回自己该得的东西,谁叫她挡我的路?” 陶源心中暗想,邾国王后,太子生母,在数年前忽然染病暴亡,难道是另有隐情? “是你从小就教育我们,凡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你看看,邾国现在如此强大,你却又要来怪我害了这个,害了那个?” “你不立我当太子也没关系,大不了就是你死了之后,太子也死了,之后便轮到我了。哈哈哈。” 温司徒似乎是年老体弱,忽然浑身一哆嗦,那幕布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挲声。 那个声音忽然变得狰狞:“父王,让我看看你藏了什么好东西起来?” 那脚步声一步一踱,往两人藏身的幕布缓缓走来。 陶源心中有些焦虑,眼下的情况忽然变得复杂,将那金针悄悄收到袖中,望向温司徒。 他显然知道外面那人是谁,因为此刻他已经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他忽然一把拉开幕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琅璞殿下,饶命。” “是你?右司徒温道茂。本王几次三番次邀你饮酒,你总是不给面子。哈哈哈,原来你不喜欢饮酒,而是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人忽然朗声笑起来,“对了,你为何要叫我饶命?难道是你犯下了死罪?……哦,你身边这位蒙面佳人是?” 眼前这人应是琅璞王子。他看似二十多岁的年龄,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扬,神情冷峻严肃,就像一具阴蛰的塑像。 陶源曾听墨曜谈起过,邾国的老国王号称久病已有半年多不上朝了,太子式微,除了几名老臣外,大部分的朝臣都纷纷站队到另一人队伍中。那一人,便是号称“琅璞王子”的曾步裹。琅璞王子曾步裹虽然不是太子,但已经掌握了实权。 温司徒扑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磕头道:“老臣今日觅得桃源圣手,正欲将她引荐给琅璞殿下。” “桃源圣手?”那阴蛰的塑像似乎吃了一惊,眼珠动了下,露出一丝活气来。 陶源躬身行礼,笑道:“琅璞殿下有礼,在下陶源。” 琅璞王子带陶源坐在高处,远远望着一排排整齐的列队士兵从面前快步走过。这些士兵似乎受到了无上的殊荣,信心倍增,不断此起彼伏地高喊起来。 “桃源圣手在此,邾国必胜!” “邾国必胜!” 陶源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些邾国士兵密密挨着,不少人脸色发红,有人不断咳嗽着,每十人中便有两人面露瘟疫先兆。邾国士兵中瘟疫已显暴发趋势? 这些是敌国的士兵,他们这里的疫情蔓延起来,对上鲁国应是好事吧?但是这些人,也是人命,每一名士兵都是来自于无辜百姓,这些士兵家中也有父母亲人,可会伤心?百姓何辜?陶源心绪不宁。 琅璞王子带陶源检阅完队伍,将她引入大军帐中。 “桃源圣手,你看我邾国军队和那上鲁国比起来,如何?”琅璞王子问道。 “陶源并未见过上鲁国军队列队,无法比较。”陶源答。 “桃源圣手,你既被尊为疫情克星,我国军队中的疫情,可要劳烦你克一下了。”琅璞王子冷冷笑道,“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效劳?” 陶源心中异常矛盾,犹如截然不同的两把锯子相互冲撞着、斗争着。 司徒慧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上鲁国国民是人,邾国国民也是人,到哪里都是救死扶伤。陶源,你是否太过狭隘了?” 我难道要帮邾国军队壮大战斗力?不不不,他们的对面是墨曜,我怎么可以…… 可医生不就该是救死扶伤吗? 脑海中,映出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须句趣:“冲突无所不在。比如你见到一只幼鸟,从鸟巢中跌落,你是救还是不救?救,是人道;不救,是天道。” 天道和人道的冲突无所不在,而今日的选择,竟是如此的难以抉择。 琅璞王子 陶源道:“克疫情,需要有效的药物支持。若没有解毒灵药,请恕陶源也是无能为力。” 人道和天道是真的会有冲突吗?还是无知的人,在愚昧中杞人忧天? 琅璞王子似乎愣了下,问道:“解毒灵药?” 天道应自有道理!陶源娓娓道来:“蓝乔仙板,解毒十大神药中排名第二。陶源听闻,蓝乔仙板是邾国王室特别管制的珍贵药材,平时极少消耗,相信这几年库存数量应当相当巨大,若能用来制药,陶源相信有办法可以快速克制疫毒。” 陶源抬眼仔细观察琅璞王子的神情。 琅璞王子脸色忽然发白,带着怒气道:“蓝乔仙板,是我王族秘藏,数量稀少,怎可用于贱民。” 陶源心中了然,因为蓝乔仙板,已经都用于混杂乔装为五星玉露,这一切你很知情,所以不用查,就知道王库中已经没有蓝乔仙板了?你是七年前那场疫情的始作俑者?!也是眼前这场疫情的谋划者?! 陶源心中忍不住一阵颤抖一阵冷笑,脸上装出无奈的表情,道:“若果真如此,陶源难为无米之炊,请殿下恕罪。” 已经离开郁城四日了,若墨曜知道自己失踪的事,不知会怎样?陶源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这琅璞王子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快些离开才好。 陶源起身道:“琅璞殿下,陶源告辞。” 琅璞王子忽然笑起来,道:“桃源圣手,既然来了,哪有这么轻易就走的道理?今日|你我有缘相会,怎么也要传一段佳话出去才好。” 陶源忽然身上起了一股寒意。 琅璞王子眼帘低垂,眉梢上竟忽然有了几分温柔颜色,他原本长得也颇为端正俊秀,只是那阴冷的神情让人一见生怵,他忽伸手过来,一把抓|住陶源的手,道:“做我的王妃,如何?” 见陶源愣住,他又笑起来:“哈哈哈,桃源圣手,你一直戴着面纱,本王都没见过的真容便要娶你,你是不是很感动啊?” 陶源背上起了一阵冷汗,脸上歉意笑着,道:“殿下错爱,陶源容貌丑陋,又只是一个民间游医,怎可与殿下相匹配?” 琅璞王子那手越抓越紧,道:“不必自卑,你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声望有多高?你在我邾国做王妃,天下人都会归心于我。待得再过几日,我踏平上鲁国,便将那上鲁国的王宫赐给你当别苑,如何?” 陶源面色一阵发白,道:“谢殿下美意,陶源已经许过人家了。怎可污了殿下威名?” 琅璞王子面色越来越阴冷,问道:“哦?是许了哪户人家?我去找他们好好说说。” 陶源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哥哥,她是墨曜的人。”大帐门口忽然闪现出一个满面怒容的红衣女孩。 陶源心中一寒,那人正是在北武城见过的邾国公主曾红珊。 琅璞王子似乎有些茫然,问道:“红珊,你说什么?” 他手一松,陶源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心神巨震,倒在地上。 曾红珊冷冷一瞥陶源,笑盈盈对琅璞王子道:“哥哥,我那日在北武城,用鞭子轻轻碰了下她,结果墨曜就忽然冒出来,关了我好多时日才将我放回来。还公告说,永不许我再进入上鲁国。” 曾红珊蹲下|身子,盯着陶源,道:“没想到小陶大夫今日会落在我的手里。你倒是会招亲,越招段数越高。” 她语调越来越快,越来越愤怒,一抬手,一把扯下陶源的面纱,狠狠盯着她的脸,道:“果然长得一副狐狸精模样,怪不得把那墨曜迷得七荤八素。” 曾红珊站起身,手在腰间一抽,一条鞭子握在手中,忿忿冷笑道:“小陶大夫,今日我请你吃顿好的。” 曾红珊怒起,扬起鞭子来。 “住手。”琅璞王子一把握住曾红珊的鞭子。 琅璞王子夺过曾红珊的鞭子,盯着陶源的脸呆了一呆,眼中带着冰冷,冷笑道:“你是墨曜的人?好极了!” 陶源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背脊上升起一阵阵寒意。 曾红珊嗔怒道:“哥哥!” 琅璞王子不理她,转身对门外喝道:“来人。” 门外立刻进来两名侍卫,琅璞王子冷冷道:“将桃源圣手带出去,好好盯着。本王今夜便要收了她。” 陶源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大帐门口奔去。她思绪混乱,浑然不觉在走出大帐时,身边擦肩而过的一名女子,似乎有些面熟,投来如红梅映雪般的一瞥,那人望见她时,脚下步伐一顿。 浑浑噩噩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被人死死盯着,没找到机会用四维术。 冬天的夜晚来得快,夜色已经悄悄降临,坐在红色锦帐中,陶源心中焦虑万分。 脚步声从门口的连廊传来,一步一踱,不紧不慢,琅璞王子似乎心情颇佳,叫两名守卫退下时竟然还笑了笑。 琅璞王子漫不经心地走向陶源,欣赏了一会她瑟瑟发抖的模样,道:“我知道为何墨曜会看上你,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陶源心中狂跳,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问道:“像……像谁?” 自己还是须句趣时,应从未见过这位琅璞王子。 “一个站在云端的女人,美得惊天动地,引得各国储君王子都想要得到她。连我那蠢笨如猪的大哥,也做着娶她的美梦。”他答道。 陶源镇定下来,那困扰她多年的噩梦,也许今日可以解开? “你……你说的是须句的福趣公主?”她用试探的语调问道。 “哦?你也知道她?”琅璞王子果然有了兴趣,继续问道。 “嗯……我曾听墨曜提起过她。你也认识她吗?”陶源探寻的口气问道。 “我只是见过她高高站在宫墙上的样子。那样高高在上,自以为深受臣民爱戴,哼,可笑,最后却是那么不堪一击。”他语带嘲讽道。 是他主导了那场暴民围攻须句王宫? “你见过她在宫墙上的样子?她站在宫墙上做什么?”陶源继续试探道。 须句趣只有一次站在宫墙上被人围观的经历,那一次,伤得她遍体鳞伤。 琅璞王子走到陶源身边,贴着她轻轻坐下,似乎还带着几分温柔,道:“我们不要提她了,来,我们先把正事做了。” 陶源不由自主地一颤,身体僵硬地往边上挪了下。 琅璞王子语气似乎是温柔的,但听到的人只觉得肝胆欲裂:“你不愿?那可不行,让我看看,你在上鲁国国君墨曜的心中,到底有多重?” 陶源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琅璞王子似乎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一阵大笑,好久才收敛笑容,问道:“原来他是为了须句趣,才一直不纳后妃。你作为须句趣的影子,应该也很痛苦吧?不如跟了我。你说,如果我叫他用上鲁国的百万大军来换你,他是愿还是不愿?” 陶源头一回知道什么叫毛骨悚然,道:“我相信殿下不会这样做的……如此做派……不是大国风度,也有失君子之风。” “大国风度?君子之风?等你站到高处时,别人只会仰望你,只会说,英雄不问出处。”他讪笑一下,飞快地答道。 陶源望着他的样子,问:“须句王宫被暴民围攻时,你站在城下,见过她?是你主导的那场暴民攻城?” 他的面色忽然闪过一阵阴郁:“看来墨曜告诉你的可真不少,他这几年倒是追查得用心。哈哈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那场瘟疫也是我的手笔?那场火也是。” 陶源心中一阵刺痛,恨意从心底腾起。 琅璞王子悠悠道:“你有一颗好奇的心,可是在墨曜身边待久了,快憋疯了么?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陶源说不出话来。 似乎对陶源的沉默不满意,他说:“那场火,将须句王宫都烧成了灰烬,包括须句的国王、王后、公主、所有的宫人、侍卫。你知道吗?那须句王族号称是神族血脉,可烧焦后,也就是一捧焦炭,你闻过那血肉烤焦后的味道吗?” 陶源一阵恶心欲吐,那回忆中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可惜了须句趣那身好皮肉,先是被飞石砸晕,后又被烈火焚烧。你的脸色什么这么差?不用怕,我会好好对你的。”琅璞王子伸手过来,想要轻抚陶源的脸庞。 “陶源并不是福趣公主,陶源只是一个赝品。”陶源应付着他,将白天隐在袖中的金针抽|出,悄无声息地窝在手中。 百会、神庭、太阳、膻中、鸠尾、气海……这些穴位,都可致命。 他又欺身过来:“今日|你不从也得从了。”伸手抓向陶源。 桃源将手中金针一抻,用力向他膻中扎去,那金针遇到他的衣物,竟一歪,划向一边。 “桃源圣手……你太心急了,为什么不等我脱了衣服呢?我穿着这金缕衣,你如何能伤得了我?”他面色阴沉,微微摇头叹气,捡起金针来,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划。 陶源手腕上一阵剧痛,已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不停汩|汩而出。 “我本也没打算让你活太久,何必要那么着急?来,你还有些时间,可以再问。”他笑道。 手上动脉被划破,陶源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道法自然,天道你到底在哪里? 陶源抬起头来,眼中是怒火:“你和须句王族有何深仇大恨,为何要这么做?” “美丽的女人果然都是绣花枕头。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为了不被人踩在脚下,为了我走上王位,为了我邾国独霸天下……你喜欢哪个理由?” 陶源渐渐觉得有些晕眩。 他的话忽然多起来了:“等你死后,我便将你的尸体挂在阵前,当挡箭牌,你说,那上鲁国国君会怎么样?” 陶源从没想到人可以恶到这种程度,身上一阵阵发寒。不,我就算死了,也不能把身体留下,用四维术,可是他双眼死死盯着。真的无法逃出生天了吗? “啧啧,看你这瑟瑟发抖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这么死了,老天会不会怪我暴殄天物?趁你还有口气在,让本王送你一程。”那恶魔向陶源扑过来,一把撕开她的外套。 陶源又恨又怕,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仇人近在眼前,竟无力反击,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有刺客!有刺客!”门外传来一阵喧闹。 琅璞王子手上动作一顿,阴笑一下,道:“总是有人来扫兴,我们继续,不要理他们。” 冷锋热泪 扑扑两声,一阵风声袭来,屋中忽然灯火俱灭,黑暗中似乎有暗箭飞来,噔噔几声,钉在墙上。琅璞王子松开陶源,飞身往旁边躲闪。 陶源如梦方醒,急急闭眼,念动口诀,这一次四维术终于没有让她失望。 陶源睁开眼来,已经切换了空间,寒风如刀锋刮过,周围是一片辽阔的荒漠冰原,四周野诞无人。幸而终于用四维术逃出那恶魔的掌心,陶源踉跄几步,双|腿再也无力支撑,半跪在地上。 手腕上还在滴滴答答,从身上撕下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身上一阵阵发冷,刚才启用四维术慌不择路,只要走得越远越好,这里是须句的冰原?如此也好,将这里作为生命的终点,也算是上天垂怜,陶源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身体越来越无法控制,摊开手脚,躺下去。天上的星星好亮,就像璀璨的项链。墨曜,你还会去星空找我吗? 眼皮越来越沉。 好冷。 阳光猛烈的照在陶源的脸上,陶源在浑浑噩噩中醒来,似乎有一只黄色的蝴蝶正在自己的脸上煽动翅膀,仔细看去,却是一丛黄色小花在微风中微微颤抖着。 这一丛黄色小花大约有五六朵,团团簇着,每一朵都展开笑脸来,露出状如小萌狗的笑容。五星玉露,在这冰原和烈日下欢笑着,这充满生机的笑脸,这真是一种绚丽的花儿,它是那么热爱自己的生命。 原来我的最后一刻是如此的美好,能回到故土,能在这暖暖阳光下离开这个世界,真是个浪漫的归属。 陶源静静回忆这一生,从出生起便被父母无尽的宠爱着,后来跟着师傅行医,被师傅照顾着,也被病患感恩着,遇到墨曜,他对我那么好,给了我那么多的温暖。我还拥有了一片那么美的桃林。 陶源终于懂了母亲和她说的话。 那些事,便放下吧,不了了之。 谁杀了谁?谁害了谁?多年的恶梦,经世的血海深仇,到生命最后一刻时,那些都变得无足轻重,轻若浮云。放下,不是因为宽恕了他们的罪恶,不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而是因为那些事不值得。 陶源浑身无力,好不容易将她最心爱的东西挪到眼前,那张端详过千百次的,如生命般珍爱着的字条,上面是他用心写的四个字:等我娶你。 陶源手指摩挲着字条,叹了口气,用血脉中最后一丝元气,念动口诀,那字条在她手上一抖,消失了。 墨曜,将这字条还给你,我虽珍爱,但已无资格再藏着它了,这字条还给你,这份牵绊也还给你。 身上再无一丝力气,就这样静静消逝,七年前就该来的命运,终于来了…… 蓝天上白云悠悠浮动,阳光暖暖地洒下来,风亦变温柔了。冰原上的空气寒冷而清冽,带着淡淡的青草花香。耳畔传来一些轻微的声音,仿佛是柔柔的风从花草叶片间经过时勾起了他们的衣角,墨曜也总是这样柔柔地轻轻地和我说话,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啊。 陶源回忆起当年的和风大赛,那金鸻鸟在天上盘旋着盘旋着,悠悠望着脚下的风筝,多么美好的一刻。陶源心想,让这一刻永恒,让生命停止在这一刻…… 天空上似乎出现了一个盘旋的灰色小点,是一只大鸟?陶源的眼前已经有些模糊,看不清晰,是幻觉吗? 天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嗒嗒声,由远及近,倏忽间,一阵马蹄声已来到了耳边,好快,是幻觉吗?似乎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刚出现在地平线上,只一眨眼就已近到眼前,有人从那团白色上飘落下来。身体似乎是被人抱起来了,陶源已几乎失去了知觉,分辨不出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有几分苦涩:“陶源!” 口中忽然被灌入一些不知名的液体,陶源的心似乎忽然被扎了一下,神识清明了几分,睫毛颤了下,模糊的双眼聚焦起来。 墨曜,真的是你?你为何会在此? 你的脸色好苍白,陶源嘴唇微翕,发不出声来。 “你能听到我吗?陶源,你怎么了?快说句话……是谁把你伤成这样?……你快回答我,陶源……”他的声音渐渐从担忧变成恐惧,颤抖起来。 “你快醒醒……陶源!陶源!”他的声音令人闻之心碎。 原来我还有时间和你告别,老天对我真是不薄,可是我要如何劝你放下呢? 陶源凝聚心神,终于攒起力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后宫不要再空着了,找几个人陪你……” “你说什么?”墨曜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露出痛苦的底色:“我只要你一人。” “不要去星空寻我……我不愿见你一个人……”陶源幽幽呓语。 墨曜双眉紧锁,将陶源冰冷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在她耳畔低语道:“我不是一个人。我们说好的,你要永远跟着我。” “我总是答应了,又做不到……墨曜,对不起……”陶源叹息道,眼角的泪落下,如夜空的流星,无声滑落。 他脱下披风,解开上衣,将她冰冷的脸和身体贴在胸口上,那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温暖一阵阵传来。 他垂眸看着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陶源,你听着,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若变成星星,我也和你一起。” 他柔柔地抱起陶源,快走几步,脚尖微微点地一蹬,轻柔地跨上马背,一手抓|住缰绳,一手紧紧搂住她,让她贴在自己胸口,又将披风盖在她身上。 那白马似乎飞起来了,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周围的景致快速向后倒退而去。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宁静温润,俯下|身,在陶源耳边大声道:“坚持住。” 陶源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的剑眉紧紧蹙着,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坚毅的双眼闪闪发光,如同日光照耀下的冰川,坦荡又耀眼。 宫殿已被一片火海包围,热浪一阵阵迎面扑来,爆燃声、尖叫声不时传来。 年轻的须句趣瑟瑟发抖:“母亲,可是,我的路在哪里?” 母亲最后一次拥抱她,含泪的笑颜被火光映照得灿烂无比:“傻孩子。去做你喜欢的事,去看你喜欢的风景,去看你喜欢的书,去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让你的生命值得来这一次。去吧,这才是你的路。” 热泪滚落。 母亲!我竟然到今日才忆起你最后和我说的这句话! 清晨,青蓝色的光从白色的帐顶上散射|进来,空气中有一些淡淡的甜味,浑身都暖烘烘的,一些酥|软的感觉从心里蔓延开来。 陶源在墨曜的怀抱中醒来。他正松松地抱着她。 从未和男子如此亲近的贴面而眠,陶源心里一阵慌乱。望向枕边这张绝世容颜。他双目闭着,还在沉睡中,呼吸平缓,温热气息不停拂到陶源的耳边。剑眉微微蹙着,似乎在梦中还是有放不下的忧心事。睫毛纤长浓密,轻轻覆在眼睑上,形成一抹恰到好处的弧线。 远远传来几声轻微的鸟鸣声。他微微抬起眼皮,双眼透射|出迷蒙的眼神,瞥了一眼陶源,他轻轻嘟囔一句:“你醒了?” 陶源道:“嗯。” 墨曜瞬间清醒过来,瞪大双眼,脸上的忧色散去,露出欣喜,一把将她紧紧搂到怀里:“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的胸口起伏着,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忘记了该怎么说话,一贯语言精炼的他忽然语无伦次起来:“我好怕你再也醒不来,你要把我吓坏了,陶源,陶源……你终于醒了……” 他的心情应是雀跃的,但语调却又慢慢哽咽起来:“你手腕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想离我而去吗?我做错什么,又惹你伤心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留在郁城。陶源,你原谅我好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而怀里的人一直没说什么,他忐忑地问道:“陶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对我说句话好吗?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陶源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松开。” 墨曜意识到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了,急急放开她来。 陶源咳了几下,深呼吸,望向他,他似乎比之前瘦削了许多,神色间带着深深的疲惫,问道:“墨曜,发生了何事?” 墨曜还在自责中,陶源的话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出来,他轻声道:“这是我军在莫兰山的军营。我将你带回来,你昏迷了九天。” 陶源有些模糊不清地想着,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问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陶源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会这样抱在一起,躺在这里?”,但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出口。 “你失温有些严重。”墨曜轻声道,脸上闪过一丝忧色,“陶源,你脸上的泪痕?你哭了?” 陶源道:“嗯。我终于想起来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些话。” 墨曜轻轻拂去她的泪痕,问道:“是什么?” 陶源不回答,微微颤抖着,迎上去抱住墨曜。 墨曜浑身一颤,克制住杂念。如果她不想说,他便不追问。稳住心神,道:“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等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陶源将头埋入他宽阔的胸膛中,轻轻摇头道:“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那现在……”墨曜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陶源一点头:“嗯。” 南华城,王宫,太后和几位大臣正在偏厅议事。 “君上下令,命全力出击,莫兰山邾军军心涣散,未遇顽抗,我军势如破竹。” “邾军疫情蔓延,战力羸弱,另有多支部队临阵倒戈。” “君上亲上前线督阵,我军士气高涨,三日内连下邾国二十五城。” 霍司马一口气念出最新收到的几条前线简报,太后和几位大臣听得惊心动魄,心潮澎湃。拿起下一条简报时,他忽然停住,念不下去了。 太后心急,问道:“怎么?” 见霍司马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太后稍稍加重语气催促道:“霍司马,快念。” 霍司马回过神来,认真念道:“君上抱一女子入王账中,日夜相伴,形影不离。” 寤寐思服 墨曜轻轻搂住陶源,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他的唇温软又有些颤抖,满怀欣喜说道:“陶源,这是第一次你主动过来抱我……” 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陶源眼中一阵酸涩,声音颤抖道:“墨曜,你又救了我一次……” 墨曜充满爱怜地轻抚过她纤细瘦弱的肩背,忽然顿住了。 陶源支支吾吾道:“我欠你的越来越多……我想……” 脸上发烫,不敢看他,将脸深埋到他的胸膛里。 墨曜浑身一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垂下头去,用手掌撑着额角,微微摇头。他沉默着不说话,时空似乎凝固了。 陶源慌乱地看着他。明明刚才还那么欣喜,这一刻却忽然郁结起来,他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 沉默片刻,墨曜披上外套,起身,只用侧影对着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轻声道:“你这几日好好休养,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如同心口被扎了一下,陶源想要冲过去拦住他。陶源饶是多年行医,情急之下,完全忘了九天昏迷刚醒来会是什么情况。脚一着地,忽觉浑身脱力,腿上发软,一阵天旋地转。 墨曜一把揽住她。 陶源终于看清他的神情,他脸上还带着恍惚的痛楚。 陶源惊慌无措道:“你……我刚才说的话惹你不高兴了?……对不起……” 墨曜将她抱回床|上,眼中分明满是关切,柔声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陶源默默反思,自己以前一直对他直呼其名,有时还对他乱开玩笑。忽然发现他虽然有个冰冷的外表,其实是如此敏感,现在想来,之前许多事,都是不该。 “墨曜,你为何会去冰原上寻我?”陶源问。 他呆了呆,不回答,望向陶源,眼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反问道:“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陶源不想让自己影响到他的决策。两国虽已开战,但那是必然的变迁,是天道轮回,陶源不想在里面添加自己的影响,不想自己带给他额外的压力。不,一丝一毫也不想。 但如果不告诉他实情,又如何答他。 陶源犹豫着,望向他,他蹙着眉,眼神中微光闪烁。 门口忽然传来一记响亮的扣门声,随后是清晰的禀报声传来:“启禀君上,云重大人到访。” 墨曜对门口朗声答复道:“知道了,请他去中军帐等我。” 墨曜转身对着陶源,伸手过来,用被褥将她捂严实。 他一直蹙着眉,陶源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皱起来了,伸出手去,抓|住他正在掖被角的手,轻声道:“墨曜,莫要生气。” 陶源本想逗他一笑,没想到墨曜顺势抓着她的手轻轻一提。那如玉的手腕上,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已过了九日,伤口早已愈合,只是那疤痕的颜色还是鲜红的。 墨曜眉心一跳,脸上显出一阵更深的苦楚,沉默片刻,淡淡道:“你不想说,便不说了……这帐中不会有闲人进来,你这几日便在此好好休养。” “墨曜。”陶源心里泛起一些说不清的滋味,说不出话来。 墨曜已转身离去。 陶源休养几日,身体渐好,但墨曜一直没来。 陶源从未有过这样难熬的滋味,想出去找他,又怕给他添麻烦。煎熬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穿戴整齐,偷偷扯开帐门的一角,露出一个眼睛,朝外张望。 外面是一片平缓的坡地,几十个整齐的军帐依次排列着,更远处是一条小河流淌,小河对岸是巍峨高山。隆冬已过,春色渐起,河谷坡地上一片淡淡的草绿色,景致优美。 远远走来一群人,太远了,看不清,其中有没有墨曜?陶源将门缝撑大一些,探出头去,仔细辨认。 “君上不在那些人里。”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陶源被吓一跳,原来这大帐门口还有个侍卫守着,定睛一看,却是之前见过的云盛。 如果没记错的话,云盛一直是墨曜身边的贴身侍卫,为何会在此守着自己的账门?陶源有些好奇,问道:“云盛?你为何会在此?” 云盛冷冷道:“自然是君上吩咐的。” 陶源从那语气中听出一丝异样,问道:“云盛,你似乎对我有些不满?” 云盛愣了下,没想到陶源会如此直接发问,想了想,答道:“不满倒是不敢,腹诽确实有一些。” 陶源闻言忍不住一笑,想起来之前的几次接触,云盛一直是个直脾气,即使在安抚难民时,都未曾拐一下弯过。陶源笑道:“有何腹诽,能说来听听吗?” 云盛稍犹豫了下,便痛痛快快说道:“我替君上不值。” 陶源道:“不值?” 云盛道:“小陶大夫,你觉得君上对你如何?” 陶源不知该如何回答云盛的话。 云盛继续道:“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你这几日昏迷时,君上日夜守着你,你昏迷中吃不了东西也喝不下|药,他便含在嘴里喂给你……” 陶源只觉得耳边轰隆巨响。 “可你又是如何对他的?”云盛说了一堆话,似乎更加气愤了。 陶源愣愣道:“我是如何对他的?” 陶源默默反省,我对他……这几日,是他不理我…… 云盛道:“你没醒来前,君上日夜守着你。你醒来后,君上就日夜宿在中军帐中。云盛替君上不值。” 原来如此?云盛倒是护主得很。不问缘由,必是外人不对,有些墨曜娘家人的意思。 陶源想要暗笑,却笑不出来,一阵无法遮掩的烦闷升腾起来。他这几日为何都对我不闻不问?他还在对我生气么? 陶源不想和云盛争辩,想到墨曜之前也曾说过,为了节约时间自己宿在书房中不回寝殿,难道这几日是有紧急军务吗?又有些担心起来,问道:“君上这几日可是军情繁忙?” 云盛闻言更加义愤填膺起来:“战事已停,何来军情繁忙?” 陶源一愣,战事已停? “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陶源陪着小心,问那守门大将。 云盛一把拦住门口,直直道:“不可。” 陶源郁闷道:“云盛!” 似乎终于出了口恶气,云盛缓过语气来,道:“小陶大夫,上次路遇郁城难民,你劝退难民时,进退有度,有勇有谋,其实云盛内心对你……很是敬佩。只是这几日我见君上这样子,我实在有些不忍……” 陶源心中一痛:“他这几日?” 云盛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君上这几日过得不好。案上一直藏着一张古文字条,偶尔无人时才拿出来。我们都不识得那字条,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墨曜这几日过得不好?无人时才拿出来细看的字条,他们竟然都知道……何好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们必然是偷偷暗中观察的,就像太后身边的佣人张顺主。陶源一想就不惊诧了。然而那古文字条,那时自己在冰原上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才用四维术送回给他,这几日昏头昏脑竟忘了这事…… 自己以前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和他相处的似乎比现在和谐多了,不像现在却总是弄巧成拙…… 陶源问:“云盛,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云盛脱口而出:“不可,中军帐是军务重地。” 好吧,陶源露出个理解的苦笑,又问:“你帮我捎个口信给他?” 云盛略犹豫了下,摇头道:“不可,不得君上命令,云盛不能去。” 陶源无计可施,回到帐中,一幕幕回忆浮上心头。一会是“速充后宫,以安人心”的联名奏章,一会是云盛刚才说的“战事已停”。也许,现在离去,才是对他最好的吧……可是,不知何时起,心中已渐渐被他填满。想去哪里?能去哪里?陶源心中有些苦涩。 不想再去理这一团乱麻,既然理不清,不如先潇洒放下吧。一个人的圆满,才是真正的圆满。陶源端坐好,只待默念起口诀。可是她静静坐着,那熟悉的口诀竟终还是念不下去了。 耳边又响起来他的声音“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若变成星星,我也和你一起”。可是你现在又在哪里?一阵酸楚弥漫上心头。 正在踌躇间,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陶源!” 是那个朝思暮想中的声音,墨曜一掀门帘,大步进来。 陶源迟疑了一会才抬起头来,不想被他捕捉到自己方才懦弱的一刻,对他微笑点头道:“你来了。” 墨曜几步走到跟前,坐下,默默望着她,他的眼神好明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陶源觉得脑子有些空白,呼吸有些滞,只是呆呆望着他。 墨曜迎着她的目光,忽然又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问道:“你刚才是想走?” 原来他知道?他刚才在门口都看到了自己的犹豫纠结? 墨曜忽然抓|住她的左手,轻轻挽起来她的袖口,那道疤痕依然触目惊心,只是颜色已从鲜红转为暗红。他抬手,似乎想要用手指轻抚那伤口,却迟迟不能落下。 墨曜面色忽然一阵发白,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你为何不告诉我,你遇到了邾国的琅璞王子,是他伤你?” 陶源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答道:“今日收到了邾国的一些消息。” 墨曜叹口气,似乎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柔声说道:“你手腕的伤,还有那忽然出现的字条……我还以为……”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柔和,唇角含|着略带苦涩的笑意,沉默片刻,低声道:“是我误会你了。” 陶源有些不知所措,轻声嗫嚅道:“你是为那个字条生气吗?……那个字条……你能再送我一次吗?” “什么?哪个字条?”他明知故问。 “就是……写着……等你娶我……的那个。” 陶源羞得满面通红,故意将“等我娶你”说成“等你娶我”。 墨曜双目灼热地盯着她,问道:“你之前为何要还我?” 那时,以为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了。陶源只是愣愣看着他,说不话来。 冰雕玉琢 墨曜凝神静气地等着她的回答,见她欲言欲止,半天不说话,脸上掠过一阵痛楚,蹙眉道:“你什么都不说,你可知我这几日过得……苦不堪言。” 陶源望着他,心就这么被猝不及防地击中。 他盯着陶源,追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我之前只是收到象志诚的消息,说你在郁城失踪了,中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的目光如尖刀,轻轻一碰,陶源便觉得心口剧痛。如果不说,他必定会一直挂怀此事,还是如实招供吧…… 陶源将衣袖放下,将那醒目的疤痕遮起来,挡住他的视线,道:“我在郁城被人迷晕,醒来发现已经在去邾国冕城的路上,后来发现他们是想让我给邾国国君看病。结果看病没看成,遇到了琅璞王子……” 墨曜眼中闪过一阵黯色,道:“是琅璞王子伤的你?” 陶源点头,道:“我这趟去,发现邾国的瘟疫很严重,而且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克毒药物和防控办法。” 墨曜点头:“确实如此。他们这几年广罗名医,曾经还去灵芝村想将你师傅也网罗去邾国,但天算不如人算,被他们搜罗去的几位名医,都是名声在外,却没发挥多大作用。” 陶源想到之前在南华城自己首次参加医盟会议时,也确实是这样,问起这几年在克疫方面的进展,似乎只有师傅和自己是有针对性的在做研究,不过这也是因有了墨曜的暗中帮助。而且邾国自己本有蓝乔仙板,是克毒良药,却不好好善加利用,只能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问:“这算是天道?还是人道?” 墨曜淡淡道:“人道从属于天道。” 还是当年他的那句话,只是过了几年,对这句话有了不同的理解。 墨曜问道:“你手腕上的伤口到底是怎么伤的?” “我在冰原上见到你时,你浑身冰冷僵硬。带你回来后,军中大夫说你身体的血都快流干了,你可知道我那时候心中有多痛……你为何不说?”他回忆当日情形,一阵后怕,声音微微发抖起来。 “我不说,是因为怕给你添麻烦……不想因我而给上鲁国和邾国间更添裂痕,不想你因我有更多压力。”陶源低头道,之前就因为不想说,引起误会,陶源觉得自己像个低头认错的孩童。 “陶源……”墨曜语气一软,又渐渐严肃起来,“有些恶人是不能姑息的。” 陶源忽然心中一凛,听他的语气,难道是那琅璞王子已经有所动作? 陶源道:“当日那琅璞王子叫我一起阅兵,要我做他的王妃……说可以叫天下人归心。” 墨曜脸色一沉,陶源急忙继续道:“我自不能答应,正无奈间,那邾国公主曾红珊来了,她认出我来,说我是……你的人……” 墨曜握住陶源的手紧了紧。 “后来琅璞王子认出来我,说我和须句趣长得很像……不过他以为我只是像她,并不知道我真实身份……说要将我……” 他的脸色铁青得有些吓人,陶源望着他,说不下去了。 “要将你如何?”他追问道。 陶源怕又引起他误会,只好继续道:“他将我手腕划破……说要将我尸体挂在阵前……” “什么?”墨曜眼中射|出暴怒的光芒,已经压制许久的怒火再也无法隐藏。 “墨曜,你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陶源急急道。 墨曜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僵了下,颤抖着问:“你是为了不把身体留给他,用四维术逃到了旷野无人的冰原上?” 陶源痛苦地一点头,声音渐渐轻下去:“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想你再记挂我,才将那字条还你……” “那时忽然有刺客来偷袭琅璞王子,我才趁乱逃走,那刺客也不知是何人……”陶源望向他,心中一直怀疑那刺客的身份。为何那么凑巧就来了刺客,那么凑巧他就去冰原上寻到自己? 墨曜回忆着,语气渐渐缓和下来:“那几日战况紧急,是我疏忽了,以为你一直好好的在郁城。他们把你骗走后,还留了个人顶替你,渐渐被象志诚看出些端倪,那人忽然跑了,才发觉你失踪。象志诚先在郁城和附近一带搜索,实在找不到你,才犹犹豫豫报告上去,等我知道时,已经过了多日。我那时心急火燎赶去寻你,就怕来不及……” 他的脸上一阵发白,带着后怕和惊悸。 那么你去冰原上就是为了寻我,而不是偶遇? 陶源心中这个疑问已经隐藏了好久。在北武城时,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这次在冰原上,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也太凑巧了。如果在北武城还可以解释为自己行踪被人关注到,那这次在须句的冰原上,是四下无人的荒野,而且又是用四维术快速逃遁过去,没任何人能知道她去那里。 陶源一直在奇怪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会去冰原上寻我?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那里?” 墨曜刚才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闻言面色一凝,却不回答。 陶源见他不想说,忽然不想再追问,好不容易能见到他,只想和他快些消除误会,小心翼翼道:“墨曜……你那日是为何……忽然生气了?” 墨曜垂下眼帘,叹息道:“我不想你是为了别的什么才和我……” 陶源喃喃道:“别的什么?” 眼圈瞬间红了,低头,说不出话来。 墨曜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急道:“是我不好……我早知道你心里有我……那日是我糊涂……” 他的怀抱依然是那么轻柔温暖。陶源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委屈、伤心、困惑一股脑儿齐齐涌上心头,眼中雾气弥散开来。 墨曜一阵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安抚她,只说道:“陶源……别哭……你骂我一顿,可好?” 陶源老老实实说:“我不敢……” “那……我将那字条抄写一千遍送你,可好?”墨曜似乎终于有些开窍了,渐渐掌握了哄人的技巧。 陶源忍不住嘴角一弯,又有些不忍心,道:“不要。” “那你想如何?”墨曜问。 “我想回到那天,将那些错处都改过来。”陶源低头道,脸上滚烫。 墨曜露出崇拜的眼神望着陶源,问:“难道……伏羲氏神族血脉还有时光回溯术?” 陶源羞涩地笑道:“没有。” 墨曜奇怪道:“没有?那又如何回到那天?” 陶源垂下眼帘,不敢看他,道:“就假装……” 墨曜呆呆地问:“假装?” 见墨曜还是愣愣的,她犹豫着鼓起勇气,替他解下外衣,将他推到床|上躺好。又在他惊愕不已的目光中,轻轻解开自己外衣,钻到他的怀中,闭上眼睛。 墨曜惊讶道:“陶源,你……” 陶源睁开眼来,开心笑道:“我醒了……” 墨曜有些傻眼,怔怔问道:“你醒了?” 陶源羞涩地望向他,道:“墨曜,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欠你的越来越多……我想……” 墨曜问:“你想……?” 脸上发烫,不敢看他,将脸深埋到他的胸膛里:“我想……让生命值得来这一次。” 墨曜有些难以置信,道:“陶源……你说什么?” 陶源轻轻|颤抖着抱住他,道:“我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陶源偷瞥他一眼,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他不会又误解自己吧? 陶源心里一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念头,道:“我不想你误会我……我不需要王妃王后的名号……我身体已经好了……而且今日也没云重等着见你……” 双|唇被他温软的两个手指盖住,他眼角满是温润的笑意,柔声道:“我懂。” 陶源问:“你懂?” 墨曜克制住心头杂念,稳住心神,道:“你醒了便好。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等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陶源将头埋入他宽阔的胸膛中,轻轻摇头道:“以后再说。” 墨曜激动中又带着些惴惴不安,问道:“以后再说?那现在……” 陶源一点头:“嗯。” 墨曜忽然一把搂住她,微微颤抖起来,陶源只觉得他胸膛轻轻起伏着,似乎在压制着莫名的情绪。抬头看他,他正垂眸看着她,剑眉蹙着,纤长的睫毛上竟然挂着两滴泪珠。 他怔怔的望着怀中的人,似乎怕她后悔,沉默中等待许久。 陶源不安道:“是我自作主张要玩这个回到过去的游戏……你不愿……” 滚烫的唇终于颤抖着落到她的唇上,带着万千珍重的仪式感,身体被裹挟到有力的怀抱中。他面带羞涩地俯身,在陶源耳边温言道:“坚持住。” 料峭春寒 莫兰山边境上,寒冬已过,春色渐近。 王账外,草木渐青,料峭春寒。王账内,是旖旎春光,冰雕玉琢的一双人儿半躺半倚在一起。 他的手轻轻搭在陶源的肩上。陶源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他,老天真是巧夺天工,竟将这脸上的弧线雕刻得如此精致?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细细的纤毛,他的面色温润白皙,嘴角轻轻上扬着,脸上是藏不住的甜蜜笑意,平日总是锐利明亮的眼睛,现在却透出一丝迷蒙,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 陶源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墨曜眼角卷起笑意,如春日暖阳:“我在想,你为何忽然这么好……” 陶源心中飘过一丝异样,笑道:“我以前不好吗?” 他的眼神明亮起来,似乎要将陶源看穿,喃喃道:“你有事……能和我说吗?” 多年的血海深仇终于知道了仇人是谁,怎能再像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样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呢……只是如何和墨曜好好告别?也许放纵后、得到后,便可以将执念放下了吧? 陶源低头不语。 他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思考措辞,问:“你有些急……为什么?” 陶源心中一跳,羞涩地笑着:“因为你……太有魅力了,桃源圣手也是凡人,未能免俗……” 墨曜问:“真的?” 陶源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垂下眼帘,道:“因为……这次差点没命。” “差点没命”四个字带着强大的杀伤力,果然墨曜脸上一阵发白,说不出话来,搂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陶源故作轻松,耸肩笑道:“好不容易活过来了,有啥要做的,就赶紧做一下……” “有啥要做的?”墨曜品着她的话,笑容灿烂起来,道:“不论你是为何,总之战事结束,我们就……” 陶源将手指摁在他的唇上,不让他说下去。 见墨曜瞳孔一缩,望向他的目光中又有些闪烁起来,刚才有些太着痕迹了,陶源急忙补救,害羞道:“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墨曜将她的手握住,移开,他的唇抖动着,陶源不想听他后面的话,用自己的双唇堵上去,柔软的气息将他包围住,围魏救赵…… 好久两人才分开,他脸色微微发红:“陶源……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陶源望着他,他的思绪已经被打乱了,果然凑效,笑问:“什么样?” 他似在思索,沉声不答。 陶源微微有些担忧,又有些得意,低声问:“你不喜欢?” “喜欢。”墨曜笑起来,眼中熠熠闪光,似乎还是有些担忧,犹豫片刻,眉峰舒展开来,道,“你有什么事,我都和你一起。” 陶源心中一阵苦涩,皱眉道:“君上快起来勤政,我可不想被人说成狐狸精。” 墨曜听到“狐狸精”的比喻,心情忽然好起来,道:“好,今日你便和我一起去中军帐吧。” 中军帐中都是军务机密,似乎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陶源问:“我?去中军帐?” 墨曜点头:“嗯。我要盯住你,免得你用四维术跑了。” 君上带着一个随身侍卫进了中军帐,这侍卫似乎年龄颇小,穿着那侍卫服显得不太合身。不过君上对他颇为看重,能进入中军帐的人,都是君上即为信任倚重的人。 中军帐里,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地图沙盘,边上一张案几,层层叠叠的战报案卷分列两边。 陶源道:“你之前说,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墨曜道:“我以为你不感兴趣呢……简单说,就是战事顺利。邾国来势汹汹,前半个月有些凶险,但后来他们内部出了各种乱子,形势急转直下,我军乘胜追击,三天前,大军已经打到关下。” 陶源吃惊道:“关下?” 关下,是一个标志性的地界,曾经是邾国和须句国的边关城市。打到关下,也就是说曾经须句国被邾国占住的土地,如今都吐出来了,到了上鲁国手里。邾国撤退的速度有些快得不可思议。 莫兰山边境,其实已经不是战场前线了,怪不得在帐门口望出去,只有几十个军帐和静静的河流山谷,完全没有战场前线的硝烟气氛。 陶源问:“那接下来会如何?” 是灭了邾国?还是将他们赶回去原来的地界上,苟延残喘? 墨曜沉默片刻,道:“此事尚且未有定论。你怎么看?” 之前是邾国来犯,上鲁国上下一心,抵御外敌。而现在的形势已经变了。继续征战,战线拖得更长,劳民伤财,上鲁国内必然会有人反对。而如果就此停战,依邾国一贯野心勃勃的样子,他们会善罢甘休吗?而且他们何以会败得这么快?是真的败了,还是…… 陶源思索一会,道:“邾国败得有些太快了,似乎不合常理。” 墨曜点头道:“我也有些怀疑,他们可能是想以距离换时间。一来,原须句境内管辖压力大,邾国一直以来对须句旧民采取高压管辖,而战争一起,各种资源都向战场倾斜,高压管辖所需要的人力被削弱了,须句境内难以维持之前的高压态势。二来,他们退守到关下后,我军粮草后备物资的供给线被拉长,继续进攻难度加大。” 三天前大军已经打到关下?陶源问道:“这三天中发生了何事?” “三天前开始停火休战。”墨曜道。 “停火休战?”陶源重复道。 “后天将在随城召开十国会盟。” 桑国是会盟十国中的一个小国,人口不过数万人,随城是桑国的都城,也是十国会盟的常务会议地点。会议上也许就会议定后面的局势。 墨曜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陶源,道:“你看下这个。” 这个信封用金边烫印,显得极为庄重,陶源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份十国会盟的邀请函,邀请上鲁国代表和医盟会长陶源列席本次会议。一般这种会议都是各国安排使团出席,使团人选自然是国君自行选派信任的使者人选,并不会指名道姓具体到某人。然而这个邀请函很特殊,里面直接提到了陶源。 如果说这次会议和这次战役相关,而战役又和疫情相关,那么邀请桃源圣手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陶源是医盟的会长,然而这个邀请函为何又是直接发给墨曜的? 难道对方已经知道我在墨曜这? 墨曜道:“后天,随城十国会盟,会议三天。会议期间,按盟约惯例应停火。这次的会议,是邾国提议的……你如果要去,我便陪你去。” 陶源望向他,国君岂可轻易去他国涉险。就像上鲁国的大军已经打到了关下,然而墨曜也还是留在原来的莫兰山边境线上。 更何况桑国是个小国家,并没有很强的军力,十国会盟有盟约在先,谁也不可带兵进入随城。虽然这个盟约看似有效,之前各国都遵守得很好,但那也是在邾国和上鲁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如果上鲁国国君去了随城,这份诱惑太大,难保不会引得他人动起心思。 这次会议,是邾国提议的?邾国国王久病,太子式微,琅璞王子一手遮天。须句王族含冤多年,多年前的那场疫情一直被诬陷为须句王族所为,而如果要替王族洗刷冤屈,这是一次好机会。 陶源在一瞬间就决定要不要去了,道:“墨曜,我想独自去。” 墨曜问:“独自去,是什么意思?” 陶源道:“独自去的意思,就是只代表我自己,和上鲁国无关。会议上都是各国使团出面,这样有事也可有个回旋余地。国君直接参会,身份不对等,而且国君又怎可轻易去他国地面上……” 是的。这样,她的任何言行才能代表自己,而不会给上鲁国带来麻烦。 墨曜道:“你若要去,我便陪你一起。你若不去,便陪我一起。总之,你要记着你的承诺。” “我的承诺?”陶源问。 墨曜不说话,转身从那堆卷宗中翻出一个长画轴,递给陶源。 这是那副《九别桃源图》,曾经陶源许诺说,墨曜赠送此画给她,她便永远跟着他,然而在郁城遇到司徒慧被骗去邾国冕城后,这画应是被遗落在郁城了。想来应是象志诚发现她失踪后,将她的随身之物都一起打包上交了吧? 墨曜微微蹙着眉,轻声道:“你又说话不算。这画留在郁城,人却跑了。我本想这次一定要罚你,可现在……” 陶源不想他不开心,辩白道:“嗯……这次可不能算我失约,我也是被骗的,呵呵呵……” 他伸手将陶源的头拨过来,四目相对,怔怔看着她。 陶源只觉得自己处于快要崩溃的边缘,愣愣问道:“你想怎么罚我?” 他垂下眼眸,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却想不出罚你的办法……” 我又没有钱,又不禁打,也没有家人可以连坐…… 陶源望着那人,他今日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了,道:“确实挺难的,让君上犯难了。” 他双眉越锁越紧,眼中竟漫上一层水光。 “你?”陶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当年那座大冰雕吗?急忙逗趣道,“前几日明明是你不理我,算起来,应该是我更委屈吧,算了算了,看在你救过我那么多次的份上……冰山美人不哭,融化了就不好了……” 墨曜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低声道:“没法罚……” “别这样,其实我还自我感觉挺好的。”陶源胸口堵得难受,说道,“是我不好,东西不收好,总是丢三落四。不过……” 墨曜问:“不过什么?” 适婚对象 陶源道:“不过,我们不该被这些身外之物束缚……” 墨曜的语气有些失落又有些吃惊:“这些不是身外之物,这些是……” 是你我之间的约定,是承诺,是对未来的期许。 陶源耳畔响起他那日说的话“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若变成星星,我也和你一起。”心中忽然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楚…… 既然我不能一直陪你,也希望你早点放下吧。世人总是将“未得到”当做最珍贵的东西,时时放在心尖上,满足不了的欲求才是最让人魂萦梦牵的。毕竟你是上鲁国的一国之君,肩上挑着的是举国兴衰,怎能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冒险…… 陶源笑道:“承诺,若在说的那一刻是真的,便已是世间少有的珍贵之物了。” 他望着她,那目光仿佛正午的阳光,要把一切迷雾都射穿。 陶源被他的目光一灼,头疼道:“好吧,可能还能稍长一些。” “多长?”他问。 “嗯……我以前看到书上有说,年轻男女之间的吸引力只能维持几个月。两人相处久了,会日久生厌,最多也就七年,七年之痒……呵呵。”陶源道。 墨曜忽然生气道:“哪本书上的胡言乱语?告诉我书名。” 陶源一愣。 墨曜咬牙切齿道:“我要下令禁了此书。” 陶源急忙道:“君上三思,禁|书可是会被后世议论的,不该是明君所为。” 墨曜轻轻将陶源的头抬起来,对上自己的目光,那是月光下的一潭深井,微光粼粼,散发出一阵孤独清冷的气息,他静静地问道:“你还是不信我吗?” 陶源有些心虚,低头。 不是不信你,而是…… 他终于还是不忍心,叹了口气,将她揽到怀中,柔声道:“那句话说的是年轻男女,我们也不算是年轻了。而且,你也该知道另一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 陶源欲哭又笑,想不通这个大冰山现在怎么如此没脾气了,哄人本事倒是长进得好快。倒是显得自己没事找茬,有些过分。 “云大人,请止步,云大人,君上有令……”门口的侍卫着急拦着。 “你不用拦我,我一直都是直接进的……贤兄,贤表哥……”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墨曜放开陶源,整束下衣物,对门口朗声道:“云重,进来。” 云重进来,他前几日天天和墨曜在此议政,今日忽见多了一个小侍卫,甚是奇怪。先对陶源一阵打量,疑惑道:“这位是……” 墨曜对陶源道:“云重,左司寇云斐的嫡亲长子,也是我的表弟,这次随城十国会盟的使团,将由云重作为领队大使。” 陶源上下打量着云重,和一年前在灵芝村所见的少年一对比,英气依旧,眉宇间更多了一份稳重。想到他的身份,让他出使随城会议,应是墨曜极为信任的人。只是自己今日穿着这身侍卫服装,不知道该以何身份和他打招呼…… 云重也是一惊,自己这位表哥平日几乎是知礼到刻板,互相介绍身份都是先向尊者介绍,何以今日会先将自己介绍给这名侍卫?难道这名侍卫的身份比他高?看着这脸似乎有几分脸熟,正要再仔细辨认,墨曜一步上前,挡住他的目光。 云重道:“贤表哥……” 墨曜道:“云重,这位是陶源。” 云重慢慢回忆道:“哦,陶源……桃源圣手……医盟会长,心源医学馆的创办者。我想起来了,曾经在灵芝村见过的那位……” 云重目光绕过墨曜,落在陶源的侍卫服上:“可是为何穿着这身?” “穿这身就是想让她一直陪我,又不想引人注目。”墨曜用他罕见的温和神色答道,在云重吃惊的目光中,忽然拉过陶源的手,道,“云重,见到王嫂,还不行礼?” “王嫂?”云重望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不怎么合身的侍卫服的小姑娘,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又一瞥他表哥一脸认真的样子,愣愣地一躬身,道:“云重见过……额……王嫂。” 陶源羞得只想找个地洞躲起来,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不该回礼,该怎么回礼,想半天,道:“云重表弟好,这是机密……你……先不要外传。” 先不要外传?云重有些发愣。 墨曜望着两人,在案前正襟坐下,道:“好了,两位都认识了,我们来讨论下正事吧。” 桑国,原本是在上鲁国、须句、谷国和邾国之间的一个小国,正好地处多国交界的边境处,自从邾国将须句吞并后,其处于被邾国从东南西三面包围的态势。原本中立的立场,也忽然变得摇摆不定,暧昧不明起来。毕竟十国中,还是上鲁国国力最盛,但邾国是近在眼前的饿狼,桑国随城也成了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也许一阵疾风劲浪就能掀翻它。 又有士兵送来最新的各种简报,墨曜先看,看完递给云重和陶源,三人依次浏览着最新送来的前线情况。 “邾国黑骑军从莫兰山撤走后,在风浦发现踪迹。其首领吴任将军不知去向。” “君上,风浦会不会有问题?”云重忽然着急起来,他平日叫着“贤兄,贤表哥”时都是带着孩子气的叫法,而现在谈的是正事,便对墨曜换了尊称。 风浦是上鲁国和邾国的另一处边境要塞,在莫兰山边境以东八百里处,虽然作为历史要塞,一直都有重兵把守,但之前的军力资源一直都侧重于莫兰山这边。黑骑军一贯骁勇善战,从莫兰山忽然撤走,所以才会导致莫兰山这边战况忽然有利于上鲁国,却原来是声东击西之策。 而且风浦离上鲁国都城南华城的距离,比起莫兰山边境要近许多。 邾国攻打莫兰山边境,其目的是想要多攫取一些上鲁国的土地。而如果攻打风浦要塞,那目标可能就是要整个上鲁国了。那岂不是和当年的须句一样? 上鲁国的大军现在都压在关下,若要调动一部分兵力去风浦,那是远水不解近渴。 八百里?对墨曜的天神马来说,也许是一天可达的路程,但对正常的行军来说,十多日能到达也已算是非常快的速度了。 墨曜冷静地让人以为他没看过那个关于风浦的简报,又递过来下一个案卷,只道:“云重,来看看这个随城的简报。” “邾国琅璞王子将至随城参会。”云重读完简报一愣,道,“曾步裹亲自去随城?” 琅璞王子曾步裹并不是名义上的国君,作为王子出使,也算是合情合理。但联想到他已然是邾国实际掌权人,出使这个十国盟会,似乎又有点出格。 墨曜问:“云重,你怕吗?” 云重思索道:“怕倒是不怕,只是曾步裹到底想干什么?” 墨曜沉默不语。 云重问:“这里离随城也就两百里路程,我中午就要出发,正好能赶上明日上午的会议议程,表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墨曜认真道:“云重,随城会议,清谈为主,务必力陈我国未有侵犯他国之心,若其它诸小国私下和邾国结盟,也是令人头痛。随城和风浦,两地都不可有失。十国会盟期间,应是停火停战的,风浦那边,应不会有紧急军情,你只需顾好随城会议即可。” 云重一点头,望向陶源:“陶源大夫……王嫂……要出席这次随城会议吗?” 陶源一听那个称呼,就觉得浑身汗毛立起来,原本想要力陈自己要去的话,忘了出口。 墨曜语气严厉起来,抢下话头,道:“将陶源列在名单上,显是另有用心,我们不必冒这个险。” 那邀请名单有陶源的名字,也不知对方用意何在。但如果陶源不去,上鲁国将多国医盟的会长私藏,恐怕也会落人口实。两害相权…… 云重望着墨曜,点头道:“云重明白。” 云重所带领的使团中有五名使者,十余名随军侍卫。这是随城会议的标准人数,每个国家最多只能带十名士兵随行,再多就不符合规矩,要引人猜疑了。几辆马车,数十轻骑,云重中午便向墨曜辞行,往随城去了。 墨曜望着身边的小侍卫,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屏退左右,问道:“陶源,你为何如此想去随城会议?” 因为多年的仇和苦,终于寻到了源头。随城,此地距离随城两百里路程,是四维术能覆盖的距离。 陶源望着他,眨眼笑道:“没有啊,我更想再多陪陪你。” 墨曜微微叹气:“半个月前,黑骑军的首领吴任将军忽然去向不明,不知道中间是否有阴谋。而且曾步裹既然知道了你我的关系,我更不能让你去冒险。” 为君者一旦透露出自己的喜好,便是让对手知道了自己的软肋。陶源心中一震。 墨曜华丽地扔过来一本书,正是陶源从南华城王宫里带出的那本。手指颤抖着,轻轻翻动,里面夹着那张字条:等我娶你。 墨曜站起身,只是背影对着她,黯然道:“陶源,其实我不想让你去随城,是因为我有私心……” 陶源问:“私心?” “因为他也会去随城参会……”墨曜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虽然我们昨晚已经……可我还是害怕……” 害怕?墨曜在陶源印象中是武艺超群,是英勇无畏,他竟然会说自己害怕?陶源一时有些感动,不想让他为自己太多担心。 “邾国的琅璞王子总不能当着十国使者的面,将我怎么样,而且我有四维术,实在不得已,我还是可以自保的。”陶源道。 “不,我说的不是琅璞王子曾步裹。”墨曜垂着头,语气忽然低沉下去,“而是……何煦。” 何煦?陶源眼前浮现出那个在和麓书院送她芙蕖花的英俊少年,一别数年,曾经自己也为那一簇芙蕖花心旌摇动。那时候,自己还是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得意少女,再回首,如今是尝遍了心酸的亡国公主,真是恍若隔世。 陶源愣愣道:“谷国的何煦王子……” 忽然发现墨曜不知何时已经回过身来,双目只盯着她的脸,神情有些急躁:“你还记着他?” 陶源惊愕地望着墨曜,他的样子似乎酸的不行了。 陶源笑道:“那时候还小,听长辈说他是个适婚对象……你不要为那过去的事生气了……” 墨曜问:“为何他是适婚对象?而我不是?” “那时有长辈说,我们两人性格都太要强,生活日久,恐怕难以和谐。而且……”陶源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坦白,本来她和何煦之间也没什么,只说忽然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 墨曜追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何煦不必继承王位,可以陪我在须句生活,是更合适的伴侣。”陶源如实答道。 墨曜一愣。 陶源安慰道:“现在须句王国已经不在了,你没必要为这事生气了。我想去随城会议,因为他们邀请了我,如果我不去,恐怕会落人口实。” 墨曜补充道:“何煦,现在不是王子,而是谷国煦王爷了,对了,听说娶了十个侍妾了,生了二十多个小的。你还想去随城会议吗?” 陶源觉得他的样子又古怪又可爱,从未见过他如此不自信的模样,笑道:“想去。” 墨曜恨恨道:“不许。” 十国会盟 云重走后,战报忽然如雪片飞来,中军帐中出人意料地忙碌起来。小侍卫不知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迷迷糊糊中眼皮打架起来。 身体轻轻晃着,陶源忽然惊醒过来,天色已黑,墨曜正抱起她向王账走去。 陶源悄声道:“快放我下来。” 自己的这身打扮,墨曜的这番举动若被其他人看到会作何感想,心中一惊,忽然想到那郁城传单上的“国君断袖”,可不能引得那谣言更加沸沸扬扬…… 墨曜反而加快脚步,边走边不满地笑道:“怎么把你弄醒了……快到了。” 一掀门帘,两人进入王账中。 墨曜将陶源放到床上,轻声道:“我还有些事,你先睡。” 不是说会盟期间,要停战吗?为何云重走后,他反而更加忙碌了? 陶源被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问道:“是有紧急军情吗?是战是和?” 陶源一瞥间,发觉他眼中似乎有星火溅出。 墨曜垂下眼帘,道:“是战是和?恐怕曾步裹容不得我选。” 陶源心中一凛:“你会怎么做?” 墨曜望向她,她以前都是刻意避开上鲁国政务,为何今日忽然问起这些? 墨曜沉默片刻,笑道:“顺天道。” “当年邾国对须句,是以小吞大,采用残暴高压政策,即使已经过了七年,他们仍不得民心,也无法真正长治。而上鲁国不论人口还是面积都比邾国大许多,可以将邾国分而治之。邾国中有不少外族或前朝旧民,心并不向着邾国王室,温抚即可安定。” 陶源心中惊奇,墨曜答的有些首尾不接,是在告诉自己以后几年的国策趋向? 陶源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道:“我去洛冰城时,见到须句旧民境遇悲惨,若上鲁国能对须句旧民……” 她的话音淹没在他落下的唇间。 “我知。” 随城,初春星星点点的鲜花妆点着道路,“十国会盟”的彩旗四处可见,人流中又悄然显现出秩序井然,作为这个多国会议的常驻城市,市民心态非常平和。 随城万花礼台上,众嘉宾依次入席。早到的人正在彼此寒暄,打着哈哈,几句客套间又彼此想要先探一探对方的底。 礼仪官员大声宣报来者身份。 “甲父国使团报到,毕阳飙大使携副使两人入座。” “大庭国使团报到,高昳大使携副使两人入座。” “谷国使团报到,何煦大使携副使两人入座。” “上鲁国使团报到,云重大使携副使五人入座。” “邾国使团报到,曾步裹大使携副使五人入座。” 这次的会议将座位按圆形排列,为的就是方便各个国家各抒己见,谁一站起来都可以快速成为全场的焦点。 会议上到最早的是一名沉着的中年男子,榆望,会议联盟主席。他同时也是桑国的邦交长官,这种大场面对他已经不陌生了,不过今日的会场上莫名就有些异常,就怕战场上的硝烟味飘到会场上。 按会议规程,每个国家除了使团领队以外,可携带副使人数最多不可超过五人。邾国和上鲁国显然都是按照最高配置的人数来的,至于甲父国、大庭国、谷国等一些小国家,倒是和桑国一样明哲保身,只派了少数几名使者参加,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摆明自己观战的立场。 “云重大使,幸会幸会。怎么不见你国著名抗疫克星桃源圣手?” “琅璞王子,失敬失敬。您不但在战事上劳神,还要亲自来参加这会议,真是事必躬亲,令人敬佩啊。上鲁国的医者就不劳您挂心了。” 这边云重和曾步裹已经从寒暄开始较劲起来。 榆望默默将会前和国君议定的策略又再重温一遍,作为桑国这样的小国,只要在各个大国间斡旋时,把握好时机,站好队便可,大国手指缝里漏下一点利益便够得桑国这样的小国家国泰民安好几年。只是……这次到底是站邾国,还是站上鲁国?……会议为期三天,且待观望。 邾国的副使站起来慷慨陈词道:“自去年年底开始,我邾国境内的上鲁瘟疫爆发严重,然而上鲁国国内却只有零星散发。此显然是上鲁国恶意研制的病毒,故意在我境内扩散。” 果然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邾国自己弄出来的病毒,却又冠上“上鲁瘟疫”的名号,实在恶毒。没人注意到角落中戴着面纱的自己,陶源打算先默不作声,旁观下。 陶源昨晚迷迷糊糊中,隐约觉得墨曜似乎是忙了通宵,不停有人来递上军报,他翻阅地图,批阅军报,又命人快马送走…… 清晨一睁眼,王账中清净无人,本来还在担心要如何避开墨曜的眼睛,没想到天赐良机,正好用四维术来到这里。 这几日似乎有大事发生?希望他忙起来后,将自己的不告而别忽略掉,希望不会影响他的部署。 心中微微刺痛,陶源往座位上矮下身子,与会的人见过自己的应该不多…… “可笑,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中,上鲁国疫情严重,邾国却没有疫情,岂不是邾国所为?”云重反驳道,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 “七年前是须句王族弄出来的病毒,他们当年畏罪自焚,邾国只是帮助维持秩序。”邾国副使道。 卑鄙者果然都有自己的卑鄙之道。 陶源听得不由得心中一紧。 “维持秩序?那这七年间邾国官兵对须句旧民赶尽杀绝的做法又是为何?”云重问。 邾国副使正待站起来反驳,却忽然被身边的人按下肩膀。 琅璞王子曾步裹冷笑一下,站起来道:“远的不必再提,这次瘟疫病毒的事对各国都有不小的影响,谁要是不配合,那我们邾国只能选送一些重病患去贵国,请你们帮忙治疗。” 各国使者原本只是做壁上观,忽听到这赤|裸|裸的威胁,都是心头一震,彼此深望一眼,纷纷望向联盟主席榆望。 榆望也不好接这烫手的目光,一双小眼睛飘向云重。上鲁国可有对策? 云重神色夸张的干笑道:“怎么这么多名医都不够治贵国的病,还要将病患送出来啊?” 不待对方接话,云重一口气道:“甲父国的嵇高扬、侯景同,谷国的燕伟诚、罕玉泽,上鲁国的张高懿、莱明珠、司徒慧,大庭国的顿新知,桑国的悉英范、庞高卓……” 云重像是报菜名似的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名字,几乎将各个国家的名字都点到了。 这些大夫都是几年间被邾国想尽办法网罗去的,有些小国只道自己国家的某位名医忽然失踪,却不知道里面另有隐情。时间长了,有的对邾国暗中动作略有耳闻,却迫于邾国的积威,不敢讨人。 各国使团中一阵窃窃私语,这么好的顺风车,岂容错过? 立刻就有小国使者似乎无心的顺口说道:“我国的两位名医大夫援助邾国也是仁义之举,我国非常赞成,只是如今我国内也正是抵抗疫情的紧要关头,可否先放他们回国。” “琅璞殿下,既然您手上有这么多名医,可否将我国的庞高卓大夫送还?” “我国小,不像邾国人才济济,两位名医请琅璞殿下高抬贵手,都归还我国吧,额,或者先送还一个?” “……” 云重心中暗笑,幽幽叹口气道:“琅璞殿下,说起来啊,我们这些合盟国对你可是不薄啊,这几年间可是给贵国援助了不少名医。” 被云重说成是各国援助给邾国的,显得邾国立刻欠下了各国一份大大的人情。 曾步裹气得脸色一阵发白。 邾国副使振振有词:“这些大夫都是自愿来我国的,何来送还之说?” “早就料到,贵国是属貔貅的,只吃不出。”云重干笑一声,又转而正色道,“幸好早有准备,我上鲁国君命我今日带了礼物过来分享给诸位盟国——有请医盟副会长陶心洁陶神医入会场。” 是墨曜叫云重带了师傅一起过来参会? 本以为这会议上邀请了自己,若不来会落人口实,没想到墨曜已安排了师傅过来,如此倒也显得符合情理。 陶源思索间,见精明干练的中年妇人已快步走到那圆形座椅的中间,对众大使一拱手,道:“我很忙。” 陶源心里一笑,师傅果然还是老样子,雷厉风行得让人心里发怵。 “我很忙,这里有抗疫手册发给大家,我大约用半炷香时间简单讲解下……” 只听她从药理上给大家解释此邪毒可防可破,用中医的方法扶正与驱邪,只要封闭二间穴和风池穴等重要穴位,再加以清热解毒药物,便可有效提升对瘟疫的防范能力。 原来师傅这段时间一直在跟踪最新的疫情,又有了新的提升,陶源由心佩服。 “好,讲完了,我先告辞了。”师傅说完转身便要走。 “陶神医稍等,我有些不明白……” “陶神医,你刚才说的封闭两穴,是什么?” “陶神医,我国需要你驻地宣讲……” “陶神医……” 众使者刚才还在被曾步裹威胁,眼见来了个救命稻草,还不紧紧抓住,陶神医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眼神扫向周围的人群。 师傅果然还是那个最烦啰嗦的性格,陶源又忍不住暗笑。 “我徒儿会,问她吧。”师傅忽然用手一指。 坐在角落里的陶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他山之石 啊?众人眼中的救命稻草又引出了另一根救命稻草,都是一愣。 “这位是?”众人议论纷纷。 陶心洁趁众人上下打量她的功夫,笑道:“我这好徒儿的水平不在我之下,耐心却比我好多了,大家向她了解便是。” 说完,快步来到陶源身边,轻声道:“徒儿,既然想好了要一个人的精彩,那就放手去搏。” “师傅!” 陶源惊诧抬眼间,恍惚感到一贯严肃的师傅竟然对她眯起眼睛笑了下?! “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错愕间忽然想起之前和师傅的对话:我觉得女孩儿未必非要嫁人,就是自己一个人,过得精彩,自由自在,也是极好。 心中泪奔,师傅啊,您又是想要帮我扩大名声吗?您这有点……坑徒! 陶神医已经一转身,夺步离去。 陶源原本是用四维术悄悄进入会场,未曾通报,会场中的人本来也并不都互相认识,只以为是别国带来的小跟班,并未有人关注她。 没想到会忽然被师傅点破|身份…… 陶源只好站起来迎着众人的目光,自报家门:“诸位好,我是陶源,医盟会长,陶心洁大夫的徒弟。” 有桃源圣手在,曾步裹的瘟疫威胁,已经构不成威胁了。会场主持人榆望滴溜溜小眼睛一转,展露出无比真诚的笑容,对陶源道:“桃源圣手能出席本次会议,邾国王子所说的严重疫情,应可缓解,这实在是在座诸位之幸。” “太好了,有桃源圣手在,我们就不必怕了。” “陶源大夫,你真的有神术吗?传闻你到了哪里,哪里的瘟神就会自动避开?” “真的吗?额,桃源圣手请务必来我国驻场宣讲几日……” “桃源圣手,我国君求贤若渴,我本次出使,便是带着我国君给您的邀请函来的……” 桃源圣手的名声在外,诸位大使知道眼前这位身价非凡,眼睛都直了,瞬间打起抢人大战。 陶源原本心神紧张,被众人这什么乌七八糟问题一问,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正是她带来了这场瘟疫!” 一阵阴沉的声音传来,如同一颗惊雷炸响,众人皆是一惊,朝那说话的人望去。 曾步裹对自己的惊人之言很得意,一阵大笑,朝身边的人一挑眉,身边的随从忽然暴起,向陶源扑去。 云重从陶源现身就暗中焦急。于公,陶源是上鲁国的名医,自己身为上鲁国大使自然要尽力保护她。于私,自己的国君表哥单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昨日才告知他这位是“王嫂”,可不能有闪失。 “住手!”云重急忙怒喝一声。随身的几名随从使者也应声而起,挡在陶源身前。 却不料那邾国的几名随从即刻站住,竟然只是一个假动作?为了逼云重出手阻止? “诸位看,这上鲁国使者如此维护桃源圣手,他们就是合谋者。上鲁国国君弄出来了瘟疫病毒,又扶持了一个克疫圣手陶源大夫,意欲何为?是想把天下都霸了吗?”曾步裹大声道。 众大使心中都是一顿,曾步裹说的他们未必相信,但又似乎有几分道理。也有人暗想,没想到为期三天的会议,才第一天两方就如此针锋相对?若要立刻站队,可是不好下注。 “废话。陶源大夫是上鲁国的人,我自然要护着我国国民。”云重嘴上硬|挺,心中却焦急万分,这位“王嫂”的安危,他可不敢不顾。 原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文斗,眼见要升级为武斗,心中顿时焦急万分。早知如此自己该再多带些人手埋在暗处,万一动手也不至于吃亏。 陶源望着曾步裹,眼前便是害须句王族惨死的幕后主使…… 对挡在身前的云重道:“不必管我。” 云重一顿:“你说什么……?” “王嫂”的称呼他还没习惯,尚未出口,陶源已出了他们的护持圈,几个箭步来到榆望面前。 陶源对榆望一躬身,又对与会众人施礼,侃侃而谈:“陶源这几年一直在追查瘟疫的来龙去脉,研究了上万的瘟疫病案,足迹踏过北武城、洛冰城、冕城,今日正好乘此机会向大家宣布下追查结果——七年前的瘟疫和最近这次的瘟疫同出一源,便是邾国王室的蓝乔仙板。” 众人都没料到最近名声大噪的桃源圣手,竟然会一张口就披露出这么重量级的、骇人听闻的秘闻。原本以为像她这样的专家,必然是个打哈哈的高手,奉行的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看似胆小实则低调的策略,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把人镇住了。 曾步裹也是一愣,那张脸立刻狰狞起来。 邾国一名副使立刻严厉反对道:“桃源圣手,在这里说话可要慎言,你有何证据?” 众人心里盘桓,半信半疑看着她。 曾步裹阴沉着脸,缓步而行,忽然一个箭步向陶源冲来。 陶源没料到他敢当着众国使者的面行凶,下意识往后一躲。忽又一转念,要说证据,自己还真没有,但若他敢当众行凶,那岂不正好说明他做贼心虚,好给他坐实罪名? 一阵劲风袭过。 一激灵,对方却只是摘下了她的面纱。 曾步裹冷笑一声:“须句福趣公主!久仰!” 众人看去,又是一惊。只见眼前的女子目如秋水,唇若美玉,脸上带着几分苍白决绝,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 会场中人,有些曾对福趣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或曾见过画像,望见此人似乎确有几分相似,更是惶惶。离得近的,都是不由自主远离陶源几步,似要远离是非之地。 曾步裹假笑一声,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众所周知,七年前的瘟疫病毒就是须句王室散布出来的。当年须句王族见罪行暴露,畏罪自|焚,然而没想到却留下此祸胎,迷惑上鲁国君王,撺掇起兵莫兰山边境,挑起战乱。” 云重似乎一时迷惘,不知所措地呆在当地。 倏忽间,万花礼台会场大门敞开,十名邾国士兵快步跃入,一字排开,对陶源亮出兵器。 曾步裹笑道:“大家不要担心,斩草除根,我今日便助大家铲除了这个妖孽。” 众人惊魂不定地互相交换眼色,心中一清二楚,十国会盟规程是每个使团可带十名随身侍卫入随城,但这侍卫是不可进入会场的,这曾步裹的做法已经逾矩了。 曾步裹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若没有了桃源圣手,却是少了抗疫的助力。眼下的局势…… 榆望心中一动,这邾国区区十名侍卫,应掀不起大浪,毕竟会场各国使臣和随从算起来逾百人,而且其中也不乏武艺高强者。但这毕竟是各国使团,万一在会场出了一点点小乱子,恐怕都会给随城惹下不小的麻烦,在场的任何一人都不是自己想得罪的。 这应该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吧?会议为期三天,怎么也拖过今日,待得自己和国君商量后,再做计较才好。 榆望对曾步裹讨好笑道:“琅璞王子,这十国会盟的会场上,还是不宜擅动刀兵……而且这分明是桃源圣手,怎么又会变成了须句的福趣公主了?那福趣公主不是早在七年前在须句王宫的大火中香消玉殒了么?也许只是人有相似……” 云重回过神来,急急使眼色,叫自己带来的人挡在陶源前面,大声道:“曾步裹挑起事端,又是为何?不就是想上鲁国陷于混乱,你们各国都只求自保,最后都想步当年须句的后尘吗?” 曾步裹面上露出阴沉的笑意,道:“我说她是,她便是。云重,早点铲除你国君身边的祸患,才是你为人臣该做的。” 说完一转身,对众人朗声笑道:“诸位今日与我同路,便是顺我者昌,否则,便休怪我不给机会了。” 众人冷汗直流。 榆望心中惊疑不定,邾国这是要做什么?战场失利,在此孤注一掷?就算要挟到了众位使者,又有何好处呢?难道他以为手握此女,便能要挟到上鲁国的大军? 立刻站出去?! 陶源心中一时犹豫不定。 没料想,那曾步裹竟然会当众指出自己是福趣公主的身份。不知情的云重会不会轻举妄动?墨曜当日为何要将自己介绍给云重……要不是他当日|逼着云重叫一声“王嫂”,云重今日无需如此顾忌……自己也就不必纠结,豁出命去就是……抬手往腰间的丹心玉箫摸去…… “其实我是……”陶源道。 “她不是须句的福趣公主!” 陶源的后半句话音被另一记清亮的声音截断。 众人惊愕。这紧要关头,谁敢发声? 只见一名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陶源面前,目光如炬落在她脸上。他身着冰蓝色的窄袖长袍,领口镶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白色宽边锦带,黑发用镂空雕花的白玉银冠束着,双目只定定望着她……那神情似曾相识,又似浑然不识…… 陶源心跳停了一下。 曾步裹看清说话的人,气势汹汹道,“你也有话说?” “当然有!”他面色苍白的像要立刻惊厥过去,又似乎仔细辨认后终于有了结论,声音颤抖起来,道,“我当年曾与她……曾与须句趣在和麓书院同窗,差点就有了婚约……她虽已离世……但我正妻之位还一直空着……为她留着……” 眉妩新月 何煦心头弥漫的苦涩中隐隐升起一阵微甜的花香,穿梭回记忆中的流金时光。 书案前伶牙俐齿的炫目少女,面对着芙蕖花开时的青涩笑颜,还有她低头轻道的那一声“喜欢”……这么多年,身边有心无心添的这些女子,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那一弯皎洁无暇的新月。 “煦王爷!”曾步裹没料到这平日只做壁上观的小国使臣竟然有一天也敢来自己面前大放厥词,大怒道,“你想找死?” 何煦似乎没听到曾步裹的怒吼声,只是愣愣望着眼前的人,眼中多了一点忧郁似的彷徨。 “当年听说须句王宫发生暴|乱,我就去寻她,无奈路途已阻,后又被族人拦截……”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洛冰城……却只见满地断垣残壁……” “我一直不信她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她……” 这回忆中积攒了太多的痛苦和挣扎,他一阵咳嗽,嗓子呛到有些沙哑,话音也含糊低沉下去:“我以为她会来……我一直在等她来寻我……” 惊雷传来,声声入耳,陶源的心不知所措地狂跳起来…… “煦王爷……您……”谷国的一位副使眼看邾国琅璞王子的脸上漫上杀机,三步并作两步到何煦身边,轻声示警。 “我……怎会认错……”何煦话音不自然地哽了一下,转身,一脸郑重道,“此女子虽面容和须句趣有几分相似,但绝对不是她。琅璞王子,你认错人了!” 竟敢当面如此顶撞我?曾步裹脸色铁青,想要立刻把面前的人杀了。 “须句趣不会医术。此人既是桃源圣手,精通岐黄之道,又怎么可能是须句的流亡公主?何煦来之前就得到国君命令,邀请陶源大夫去谷国交流医术……”何煦面色一沉。 谷国的几名使者急忙过来帮腔。 “人有相似,须句王族的人都已逝去多年,当年琅璞殿下应也没机会见过真正的须句趣吧,认错也是难免的。” “是啊,桃源圣手是我国最需要引进的人才。” “桃源圣手跟我们去谷国吧……” 其他国家的使者初时看得目瞪口呆,这会儿慢慢回过神来。两军开战,国际上的舆论战也是一个重要战场,你来我往,真真假假都很正常。 邾国人说上鲁国是此次瘟疫的始作俑者?陶源便针锋相对地说瘟疫来自邾国?这根本就是邾国和上鲁国之间的一场口水仗。陶源是帮着云重在打舆论战呐。 至于桃源圣手是须句趣?就算面容有几分相似,但这显然就是邾国人想要将水搅浑。公主和大夫,两者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呢?想想自己国家的诸位嫡亲公主,哪个不是天生娇养着,能做得了大夫,吃得了这份苦? 邾国人刚才还在用瘟疫病患来威胁各国,转眼见到了桃源圣手,可不就是想除之而后快? 各国使者要在以前是绝对不敢去挑衅邾国的琅璞王子,但今日不同了,邾国在战事上失利,听说已经丢了不少城池。上鲁国的使者又摆明了要护着桃源圣手。 看这形势,还是谷国煦王爷厉害啊,为了帮上鲁国护住名医,连正妻之位空着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退一万步说,只是邀请一个大夫,又不是出兵结盟,就算邾国人以后强势起来要翻旧账,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但若能邀到桃源圣手去自己国家,既能向上鲁国示好,又可安定自己国家的民心,发挥抗疫实效,实在是一本万利。 众国使臣纷纷涌到陶源面前,一个个变成了求贤若渴的大老板。 “陶源大夫,我大庭国愿出五百金,邀您游学交流半年,您意下如何?” “我甲父国愿意永久上民待遇,另奉车马费千金,邀您常驻。” “我大奥国王室承办的医学院正好缺一名德高望重的名誉顾问,不光待遇优厚,而且通过此平台可与各国名医交流,不知陶源大夫可有兴趣?” “……” 陶源耳边还在轰鸣着何煦的话,听不进去其它声音。只觉得耳边嗡嗡,一群中老年男人在面前挤来挤去。其中有几个看面色似乎有些老年慢性|病。恍惚间仿佛来到了名医挂号现场? 会场中一团混乱,各位使团纷纷挤到陶源面前,争先恐后的报出更吸引人的价码。 曾步裹的武力威胁瞬间被各国使团抢人大战的烽烟冲散。 原本对着陶源的几名邾国士兵,在众位使臣“借过”声中,又不能打,又不能撤,被冲得东倒西歪。过了一会竟悄溜溜撤出会场去。 榆望眼看着曾步裹的威胁已经失效,心想:赶紧打个圆场,当机立断快点结束这要命的破会吧。 邾国人一贯蛮横,这几年桑国也没少受气,因为地缘政治需要,只好一直忍气吞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眼下来看,谁要能抢到桃源圣手,才是真实惠。 榆望用商量的语气对曾步裹道:“既然何煦大使都这样说了,我看这陶源也不太可能是须句趣,我看要不还是……” 曾步裹阴沉着脸,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榆望将心一横,硬着头皮道:“今日先休会,诸位使者先行休息,我们明日再议。各位意下如何?” 众使者正在攀比价码,为着水涨船高的招人条件暗自焦急。一听榆望这话,反应过来,迫不及待的应和起来。 “会议有三天,有何争议明日再议吧。” “好,好,我也正有此意,我国君还在等着我的飞鸽传信……” “事缓则圆,我们明日再议。” 一个个老狐狸纷纷打起拖延牌。 心中各自算盘:将遇到桃源圣手的消息赶紧报告给国君,争取更高的招人条件要紧……要是能把桃源圣手抢到手里,我们这偏远小国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这上鲁国和邾国的春夏与秋冬……自己这趟出使可算是收获颇丰。 榆望大声道:“请诸位归座,上笔墨。” 会盟国每次会议的日程安排中,每天会议结束时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集信。也就是各国使臣总结今日会议要点,分别向各自的国君汇报。现场写好信件内容,然后现场放飞信鸽。 因以前发生过信鸽被人“误伤”、信笺内容被人“误改”的情况,所以后来就改为统一一起放飞信鸽。桑国很小,晴朗的日子里,信鸽起飞后甚至都可以目送这些信鸽飞离开桑国地界。而离开了桑国,后面信鸽再发生问题的可能性就更小了,而且就算发生了,那也和桑国无关了。 各国使团纷纷落座,铺开信纸,沉思落笔。 云重对着面前铺好的信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落笔。 曾步裹刚才还气势汹汹,迫不及待连施大招,像条疯狗一样乱吠乱咬。后来门外悄悄进来一名侍从,给那疯狗送上了一个肉包。不,是给曾步裹递上了一个纸条。然后那疯狗就安静下来了。还暗中命令那些邾国士兵撤出会场。 那时正好各国使者忙着抢人大战,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一幕,云重并不需要参加这抢人大赛,被他瞥见了。也不知那肉包是什么馅的? 抬头望向谷国的煦王爷,他说完那番话后,就回到自己使团的座位上,虽然那位置离陶源远远的,但他的目光却一刻没差的落在自己这位王嫂身上。 而王嫂也竟然一副傻呆呆的样子,眼看在自己面前上演抢人大戏,竟然无动于衷,难道她不知应该婉拒吗?难道她真的打算去别国交流医术,给别国王室充当医学顾问? 王嫂此刻真是好后悔,为什么不听墨曜的,非要来这随城会议? 被邾国人扯下面纱,被当众指认是须句趣……自己是不是又给墨曜带来了大|麻烦? 至于何煦……陶源只当这人不存在,不敢看他,也不想去想…… 云重似乎在盯着自己,陶源望向他。这年轻人的面容和墨曜有几分肖似,云重不愧是墨曜的表兄弟,连着血脉呐。墨曜的血缘传承真是好,他们家族的人都长得这么英俊迷人吗?他的目光为何如此锐利?! 陶源猛地回过神来。 邾国在战事上失利,国内瘟疫严重。这种境况下,作为实际掌权人的琅璞王子还要亲自出席这个十国会盟? 曾步裹步步紧逼,还点明我须句趣的身份,是他知道实情,还是胡扯歪打、另有所图? 会盟期间本该停战的,为何昨夜会战报纷飞? 一个个疑团浮出|水面,心渐渐沉下去。 背上忽然升起一阵凉意,十指倏地收拢,心里无端地一阵不安:今晨醒来,为何不见墨曜? 各国使团将信笺写好,折叠收入信管中,绑到信鸽腿上。 会场外面是一个辽远空旷的大平台,正是为多国使臣同时放飞信鸽而准备的。眼前各国使臣都已经准备就绪。小生灵们似乎知道又要长途飞行,竟都有点发懒,无精打采地在大使们手上咕咕叫着。 榆望见众人都已准备好,一声令下:“放!” 众人纷纷将手上的信鸽往上一送,这群平日里训练有素的信鸽一只只扑棱翅膀,展翼飞起。 躲在暗处的人,嘴角一歪,传来一记带着恶狠狠的坏笑声:“放箭!” 众人一惊,只见平台一角忽然出现一群手执弓箭的士兵,弓已拉满,竟纷纷对准天上的信鸽。那些信鸽都刚起飞,尚在低空,简直是一群活靶子。 云重抬手,身边飞起数名卫兵,电光火石间,站在前面的几名执箭士兵脸上、身上纷纷已挨到重脚,往后一翻,带倒身后几人,咻咻几声,利箭飞出。 幸而射手们尚未瞄准就被云重的人干扰,那利箭失了准头,只从一群信鸽身边擦身而过,并未伤到任何一只。 众大使都是心中一惊,这些信鸽里装的都是各国使团写给国君的简报。曾步裹竟然想要射杀全部的信鸽,这意味着什么?幸好那些信鸽已经有惊无险的飞上高空…… 榆望惊恐道:“琅璞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兵不厌诈 初春的中午,丽日晴空下,空气中都飘着一丝充满生机的花草清香。要不是那个阴冷的背影,恐怕这一副画面会被定义为和谐美好的国际会议的缩影。 曾步裹站在屋檐下,整个人被檐下的阴影笼罩着,冷眼望着平台上那些或惊愕或恐惧的使臣们,忽然一阵大笑起来。 树林边、平台下、屋檐下、会场边,密密麻麻闪出无数黑影,邾国的铁甲士兵已将会场团团围住。 他收敛笑声,冷冷拖长话音:“诸位精英,你们可愿意多点耐心,陪我等一会吗?” 随城,被选为十国会盟的常驻地点。曾经这是多么令君臣开怀、百姓自豪的一件事!然而只有天知道,每次开会时桑国的邦交官员心里是如何的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就怕出事!就怕出事啊! 榆望觉得自己就像坐在火山口上,颤抖道:“琅璞殿下的要求,我们自要……要满足……要等……等什么?” 每次会议中各个国家都只能带十名随身侍卫?不存在的! 桑国这样小国家,哪有这样的力量来执行这个规定!原本国际间的盟约,都是靠着各国自觉遵守,这份自觉源于各国间精妙的纵横制衡,而一旦平衡被打破……这种规定根本无任何约束力! 邾国人要想乔装改扮偷摸进来,桑国根本无法察觉。甚至……如果嫌这样太费事,等国盟会议召开后,邾国再直接从边境线上入境,也是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达随城。 邾国带来的这些士兵都是精锐,攻破桑国王宫都绰绰有余了。 曾步裹目光扫视周围,邾国的士兵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要的几个人?眼角一瞥……都在! 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等什么?等一个举世震惊的历史大事件!” 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云重脑子里瞬间盘旋过无数个猜测。 该死的邾国人竟然带了这么多士兵过来参加这个该死的十国会盟? 不合理!曾步裹要拿捏着这一批使臣又有何用?就算将这些十国会盟的使臣都杀了,除了得罪各国、落下个举世瞩目的恶名之外,其他能有半分好处吗? 云重抬头望向天空,幸好那信鸽已经放出去了。墨曜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曾步裹竟然带着不少人手来随城,还有……陶源也在这里。 榆望用眼角余光瞟向天空,那些信鸽已经飞远了,成了一个个小黑点……小黑点又渐渐变大……什么? 各国使臣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朝天空望去,脸上渐渐露出惊愕之色…… 那些信鸽似乎是在往回飞……越来越近……在头顶上盘旋着,不一会儿就都扑棱着翅膀极速降落下来,不,是跌落下来……迎接它们的是邾国士兵张开的一口大网,那些信鸽就像中了邪一样,纷纷跌落到网中。 曾步裹看着手下人将网收起来,一群信鸽被缠在网兜中,脚上绑着的信管一颤一颤,偶尔反射|出淡淡的亮光,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 “啧啧,真是可怜……”曾步裹垂下眼角,撇嘴,脸上浮出一丝满意神情,“这些小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知道自己飞不远,无法完成任务,竟然都带着信回来了,真是忠诚!” 一拍手,笑道:“也好,帮我省事了。” “琅璞殿下,我们诸国的国君重臣都在等着这边的飞鸽传书,若信鸽不能及时到达,恐怕……各盟国国君都会心有不安呐。”一名使臣对曾步裹彬彬有礼道。 各国使团心中了然,每日飞鸽传书是会议日程上的固定事项,如果信鸽不能到达,相当于传达了险情信号出去。 曾步裹眉梢吊起,斜眼看向说话的人,冷冷道:“哦?大庭国高昳大使,您多心了!只不过是晚一点放飞信鸽,不要紧的。” 曾步裹忽然一转身,一步一步地向陶源走过去。 云重心中一惊,他本就离陶源不远,一个箭步挡到陶源身前,喊道:“警戒!” 手下人立刻调整好位置,将云重和陶源护在中间,对着那魔头亮出兵器,全神戒备着。 云重心里焦急万分,他是按会议规程来的,并未多带人手。身边总共十名卫兵,五名副使,还有数名随从,如果硬碰硬会怎么样?虽然身边的人都身手不凡,但奈何邾国人多势众,要想带着陶源突出重围,并没有胜算。信鸽又被拦截,不能给墨曜发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云重大喝:“曾步裹!你想干什么?” 曾步裹走到半途被挡住,停下脚步来。他居然并不生气,也不回答云重的问题,只是一歪头,冲陶源笑道:“桃源圣手,再耐心等一会……应该不用很久了。” 等什么?一丝不安,如烟如缕,悄然在陶源心中升起。 榆望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内衬,一阵微风拂过,寒意升起,忍不住一哆嗦。 众位使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眼下这局势,犹如黄昏中一盏烛火,那火苗被风吹的东倒西歪,不知道何时会灭,也看不清黑暗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嗜血怪兽。 一名身着红色铠甲的将领快速跑到曾步裹身边,递上一张信笺,轻声道:“殿下,刚收到的消息。” 曾步裹一把夺过,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纸上会写什么,只瞄了一眼,脸上便弥漫出得意之色,对那将领笑道:“映雪!” 映雪?陶源浑身一颤。 曾步裹满意道:“你真是我的福将!总是给我带来好消息!来,你给大家念念!” 那邾国将领得令,似乎得到了莫大的荣幸,谦卑地一躬身,肃然道:“谢殿下!” 起身站直,双手端着信笺,面向众人,大声念道:“琅璞殿下亲启:我邾国之神勇黑骑军于昨夜子时发动突袭,趁上鲁国边塞军士皆以停战而懈怠不备,一连攻克上鲁国风浦边境七大要塞。后依殿下指示,一路挥军南下,顺利推进,势如破竹。辰时三刻,攻入上鲁国都城南华城。现我三十万大军正围攻王宫,不日即可拿下。” 一片寂静,连风都停下了。 曾步裹望着眼前被震惊的众位使臣,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转而又讪笑一下,道:“诸位听懂没有?” 众位使臣互相对望几眼,似乎依然还未反应过来。 曾步裹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刺破寂静:“上鲁国亡了!亡了!诸位听懂了吗!?” “还想和我抢莫兰山?” “哈哈哈……他的大军远征到关下,顾首不顾尾!” “却不知早已中了我诱敌深入之计!哈哈哈……我邾国最骁勇善战的黑骑军早在半月前就开始悄然调遣到风浦。” “还以为这十国会盟是和谈?却不料我趁着这会盟停战,发动突袭!连自己老巢都被人端了!” “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哈哈哈……” 陶源呆呆望着那宣读战报的邾国将领。 那人行动果敢干练,声音清晰明亮,明媚中带着清冽,竟然是一名女将!她英姿勃发地站着,犹如一朵傲雪红梅。 映雪?! 五岁到十六岁,每一天都在一起、相知相伴、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的至亲姐妹、至亲好友! 多少次一起偷溜出宫在朱雀大街上游荡,然后被母后抓回去狠狠责骂!?多少次抵足而眠,交谈分享那时看做比天还大的幼稚心事!?映雪出宫后,自己曾多少次流泪恳求母后收回成命!? 还有那日在城墙上,面对着暴雨般袭来的飞石,她在倒下前的惊心一瞥,那隐在人群中的木然又惨白的映雪的脸…… 曾经那么真心以待、那么至亲至爱的姐妹,最后你竟是手执利刃,将我刺穿的那人?! 似乎忽然又恢复了幼时的灵犀一念,映雪念毕,恍惚间朝陶源投来一瞥。陶源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神情,她已低头,单膝跪下,双手托起那份战报,大声呼喊道:“邾国大业已成,恭喜琅璞殿下!” “邾国大业已成,恭喜琅璞殿下!邾国大业已成,恭喜琅璞殿下!……” 周围的邾国士兵都齐声高喊起来,声势壮大,气势逼人。 陶源浑身发抖,双|腿一软,云重将她一把扶住。 曾步裹抬头挺胸享受着周围的呼喊声,向陶源望过来,阴沉的脸上竟然浮出一丝惬意来,洋洋得意道:“啧啧啧,桃源圣手竟然如此娇弱,站这一会就腿软了……还真像个公主呢!” 云重背上冷汗直流,脸上依然沉着:“你不要在此谣言惑众!我君上墨曜武艺超群,上鲁国国富民强兵多将广,怎会输给你等阴险卑鄙无耻的小人?” “我阴险?我卑鄙?我无耻?我是小人?哈哈哈……” “你是在嘲讽我破坏十国会盟的规程,说好了会议期间停战就应该停战,是吗?” “啧啧,傻小子。我今日心情好,便教教你……” “兵者,诡道也!事贵应机,兵不厌诈!我用自己的才智去夺取想要的东西,有何不对?人来这世间走一遭,为什么一定要顺承他人的想法?我命由我不由天!算了算了,像你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是不会懂的。” 云重不再反驳,只是阴着脸,默默握住剑柄的手已经指节发白,手心中全是冷汗。 曾步裹对云重的不吭声很不满意,似乎两人对骂忽然没了对手,好不过瘾! 曾步裹和陶源之间隔着重重人群,上鲁国和邾国的士兵对峙着,兵刃几乎要撞到一起。 他又抬眼望向陶源:“桃源圣手,吓得腿软了?哈哈哈……没必要的!” “冕城一别,我觉得你挺有趣,便让人去查了查你……啧啧啧,真是不得了!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哈哈哈……越查越喜欢,我对你简直是朝思暮想,寝食难安!对了,你是怎么迷住墨曜的?你的那些手段,本王也很想尝尝……” “你住口!”陶源气得浑身发抖。 万蚁噬心 云重并不相信那份战报的内容,在他心中,自己这位表哥是天神般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输?那必是战场上的一时迂回。他的贤表哥一定会凯旋而归。 但眼下确实是个困局,不光自己,还有王嫂,都落在曾步裹的手上。 云重不断对自己说:低调,熬着,忍着,等着最后的水落石出的那一刻。怒火中烧,紧握住剑柄的手指节欲裂,连带着银色的剑身也颤抖起来。 “桃源圣手,云重不懂,你应该能懂,对吗?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哈哈哈……”曾步裹似乎对眼前的红颜知己非常有信心,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上鲁国已亡,你现在还不立刻弃暗投明?” 怒火腾地升起,心胸欲裂。怎么办?陶源仿佛愤怒到了极点,忽又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不要激怒对手,一定会有转机…… 淡淡一笑道:“抱歉,琅璞殿下!陶源与您可不是同一种人!” 曾步裹似乎被刺激到了,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须臾间又变了脸色,假笑道:“话不能说太快,那样太不理性!你都不知道自己拒绝了什么?啧啧啧……他不能给你的王后之位,我可以给你!邾国的版图将会比现在更大!你会成为这世上最有地位的女人!” 陶源一愣,苍白的脸上浮上一阵嘲弄:“陶源自觉配不上您这么高尚伟大尊荣的人!” 周围的人都听出来这是一句饱含嘲讽的反话,“高尚伟大尊荣”正和云重刚才说的“阴险卑鄙无耻”相映成趣。 然而曾步裹却犹如吃了补药,兴奋大笑起来:“这就对了。既然你面容酷似须句趣,不如以后就做须句趣吧。那些须句旧民可真是难伺候,不过相信等我娶了你之后,他们必会乖乖臣服于我,你这一张脸可抵得上数十万官兵和无数的军资开销。当然,同时你也是桃源圣手,嗯,有你站在我身边,定可安抚上鲁旧民的人心。而且你还长得这么美这么诱人,哈哈哈……” 他不知道我就是须句趣!只当我是长得相似?偷偷瞥一眼那名邾国的红衣将领……映雪却只是低着头,并不看她,似乎心中有愧,又好似与她并不相识…… 这边有人已经按捺不住怒火了,居然有人敢一再出言调戏自己的“王嫂”?云重咬牙切齿道:“曾!步!裹!你是疯了吗?” “云重!”陶源急忙轻扯住云重的手肘,怕他沉不住气激怒了敌人,轻声安慰道,“不要和疯子一般见识。” 抬眼望向曾步裹,冷笑一声,道:“琅璞殿下,您记性不太好啊。陶源早告诉过你,我和他人已有了婚约。请琅璞殿下自重!” 曾步裹一愣,恨恨道:“好!我会帮你先清了前面的孽缘。只不过是多等一会,又有何妨?” 陶源心中暗道一声“好”。我要的就是你好好等着,墨曜一定会来救我们,只要在他来之前,那疯子不要咬人便好! 曾步裹随即鼓掌起来:“婚约?如果他死了,婚约是不是就自动失效了?既然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我就等你见到棺材的那一刻吧。” 不,墨曜不会有事的!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明知道这只是对方的一句虚张声势。陶源浑身仍是一震,五脏六腑都隐隐泛起疼痛来。 陶源面无表情道:“那就等着瞧呗。” 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不再看那疯子,陶源僵硬地转过身去,冷不丁又与另一道目光不期而遇。何煦正定定地望着她,迷惑又忧郁的目光,生生刺得她心中一疼。 时光静静流逝,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陶源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捱,每过一刻钟,心里的煎熬就多一分……墨曜,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那南华城王宫里正在发生什么?太后,何好,他们怎么样了?…… “报——”邾国的红衣将领犹如一颗陨石划过,轰一声,坠落地面,映雪双手奉上战报,“殿下,这是刚收到的最新战报!” 曾步裹速速拆开,目光一扫,抚掌大笑起来:“好!” 他缓缓走到人群中间,享受着众位使臣投来的惊愕又恐惧的目光,脸上浮出一层红光,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这次就由我亲自来为诸位精英们念一念吧。听完后,你们就该动笔,写一封新的飞鸽传书了。” 陶源心中莫名一悸,呼吸不由自主快起来。 “巳时三刻,上鲁国君携精兵五千,出现在随城西南方三里处。我军依计行|事,事成。上鲁国君暴毙,剩余兵勇四散逃亡。现下,我军派出十股小队,正分头追缉。” 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面骇人地静默着。 榆望霍然伸手,从曾步裹手中抓过战报,来来回回仔细辨认上面的每一个字。身边迅速拥挤过来好多使臣,挨挨挤挤在一起盯着那战报,每张脸上都挂着相同的惊恐。 曾步裹并不在意榆望失礼的举动,反而宽容地退开两步,给那人群留出更多空间来:“看吧,都来看看。” 周围一片哗然,紧接着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陶源闭上眼睛,被一股浓烈的情绪包裹着,如万蚁噬心,还未来得及体会这情绪究竟是心痛、悲伤、震惊,还是不甘、不信……耳畔已经传来云重的咆哮声。 “我不信!不可能!我表哥他十六岁就独自斩杀蛊雕怪兽。” “这世上就没人能打得过他,他是最强的!” “他不可能输,不可能会死!” “你就是做一份战报来骗我,骗我们的!你就是最阴险卑鄙的无耻小人!” “够了!”陶源厉声道。 云重整个人瞬间愣住,扭头呆呆望着眼前这位“王嫂”。陶源的目光如一盆冷水,倾泻到云重失控的怒火上,将他的愤懑之情速速熄灭下去。 陶源冷冷道:“既然不信,何必多言?” 曾步裹一步一踱缓缓走向陶源,叹气:“云重,你信不信,我并不在乎。” 忽然他身形晃动,只见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来回穿梭,转瞬间已转到陶源面前。他竟轻易就避开挡在陶源前面的重重人群和兵刃。 慢慢勾起嘴角,对陶源道:“其实我的功夫也不差呢!只是我不像他那么喜欢出风头。对吧?” 一伸手抬起陶源的下巴,问道:“桃源圣手,你信吗?” 陶源只觉得心中灌满了冰水,冻得她透不过气来,恍然回神,往后退了一步,决绝吐出一字:“不!” 曾步裹面色一沉,缓缓点头:“嗯,墨曜确实很强,原本我也以为他是不可战胜的。可你知道吗?原本完美的天神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凡人。” 陶源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他又得意得笑起来:“又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呢?” “我今日来会场,一看到你就放心了。按着你今日的衣着装扮,精心打扮了一个戴面纱的女子,绑到那密密麻麻上百个陷阱的最中央去,又隐藏了无数的弓箭手和刀斧手在一边……” 真的?他是猜到我来了随城,想过来护着我? 陶源心疼得发颤,摇摇欲坠站着,口中涌上一阵甜腥味,踉跄半步。 曾步裹一手拎起陶源的后颈,仔细观看着她的痛苦表情:“你这么心疼他?啧啧……我都有些羡慕了。想不到你如此重情重义,我又多发现你一个优点呢!” 将她一把拎到平台边缘,一手指向空中,歪头,道:“随城西南方三里,就是那个方向。随城不大,嗯,本该能听到动静的……巳时三刻……哈……那时候你们正在热热闹闹地放飞信鸽,把声音盖过去了……嗯……可惜,本来你该听到那些惨叫声的。” 那西南边的天空上被一层阴云覆盖着,灰白阴霾中似乎隐藏着杀气腾腾,幻觉似的呼喊声、杀戮声传来。 不!不会!不可能! 记忆中的他微微叹着气:“半个月前,黑骑军的首领吴任将军忽然去向不明,不知道中间是否有阴谋。而且曾步裹既然知道了你我的关系,我更不能让你去冒险。” 他说了,曾步裹会利用我去挟制他…… 我为何要一意孤行地来这里? 陶源全身一阵痉|挛,脑中像被无数钢针刺着,头疼得要裂开。 曾步裹看着她惨白的脸,皱眉道:“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一手提着她的后领,目光似乎已经穿透衣衫,在她身上摩挲起来:“放心,我会好好疼你,宠你……啧啧,你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要人命……要是在床|上一定是刻骨销|魂……” 陶源忍受着噬心的疼痛,每一块骨头每一个毛孔都仿佛渗透了剧毒,那魔掌轻轻一松,终于脱身出来,猛地往前一扑,喷出一阵血雨,栽倒在地上。 “晕了?真晕还是假晕?……管你真真假假,算了,正好。”曾步裹一愣,转身对身边的随从道:“带走。” 两名随从急忙过来,弯腰准备抬起陶源。 “不许碰她!”一个身影狂奔过来,飞起两脚,随从已被踢飞出去。 曾步裹一惊,扭头看清来人,一挑眉:“嗯?” 九国盟约 陶源的意识迅速消失,倒下的一瞬她忽然想竭力看清这礼台远处的树林、屋舍、道路上的情况,眼前却越来越模糊,于分毫间错失而过。 茂林中,参天大树将阴天本就不多的天光遮去了绝大部分,树下原本嫩绿色的灌木丛已经变成了一团团黑黝黝的剪影。没人能发现这些黑色剪影下伏着的精锐之师。从这灌木丛的叶片间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幢富丽大气的建筑物,绿植掩映中透出一片硬朗的高大建筑和那个宽阔平整的高台。 墨曜原本只是在灌木丛的椭圆形叶片下屏息静气地蹲着,明亮锐利的目光镇定地盯着那高台,就像最精明的猎手静静等待猎物出现的那一刻,高台上来回撺掇着无数人影,没能扰乱他一分思绪。 忽然左手无名指微微一颤,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微痛感。他好似心头被扎了一针,冲动得差点想要立刻站起来,心中瞬间万分焦灼起来—— 陶源,你怎么了?恨不能现在就冲进去,将她护到怀里,带她离开这万分凶险之地! 但是……最后一个目标还没出现。就怕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这一场豪赌,押上了全部,给你的承诺和过去几十年的努力,都在此一举。 扭过头去,眼中燃烧着怒火,身心在火海中煎熬,背上却流下一阵冷汗。再坚持一下!你能挺住的吧?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恶战,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快要窒息的紧张。 高台上,权倾天下的琅璞王子看清来人,傲慢地笑道:“煦王爷,你又有话说?” 此刻这平台上除了邾国的人,便只剩下上鲁国的人和何煦了,其他的使臣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会场中避难去了。 曾步裹很满意的想到:嗯,这些邦交精英,每个人都很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不错! “殿下,请您屈尊,借一步说话。”何煦弯着腰谦卑地说完,往一个无人的角落躲了过去。 曾步裹盯着他,纡尊降贵地跟了过去。 何煦脸色白的发青,紧张道:“殿下,我想和您谈个条件。” “谈条件?凭什么?”曾步裹的目光在何煦脸上和远处晕在地上的陶源身上来回刮了几圈,脸上毫不掩饰的浮起一阵嘲弄。 何煦沉默片刻,终于攒够勇气,战战兢兢道:“凭……在这合盟中,邾国已经是一支独大。” “什么?”曾步裹不可置信地望着何煦。你神经错乱了吧? “以前这十国合盟中,邾国和上鲁国的国力最强且实力接近,其余的八个国家虽然也是……强国,但与邾国和上鲁国相比,却都是望尘莫及。所以这八个国家……当然,也包括我谷国在内……这些国家遇到任何事都只做壁上观,只要两不相帮,便可两边获利。但现在……”何煦道。 “说下去……”曾步裹漫不经心道。 “现在既然上鲁国已亡,那便只剩下邾国一支独大。这便是逼着这八个国家团结一致对抗于您。”何煦道。 曾步裹不满地哼笑一声:“对抗?邾国一支独大,你们这些小国不该更加臣服于我吗?我看你们谁敢?” “这几年,这八个国家看似与邾国也甚为交好,但有谁是真心臣服于邾国的呢?”何煦问道。 曾步裹微微皱眉:确实如此……邾国多年前吞下的须句,用了七年时间还没消化顺畅,尤其是在这天下初定的阶段,要压制着上鲁国国民还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如果这些小国又来乱咬,确实令人头疼。 曾步裹眼神一寒,问道:“说,你想怎样?” 何煦道:“谷国和大庭国、甲父国都是多年的友邦,和剩余的几国也有交好,只要八个小国中有三四个是站在邾国这边的,其余小国结盟也无意义,此结盟便可自动瓦解。” 曾步裹冷笑一声:“你想要什么?” 何煦目光垂着,缓缓转头,低低地望向陶源。 云重正在看她,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知所措。她的面色惨白,神情委顿。她刚才晕倒的一幕,真是让他周身的血都凝固了。为什么?是为墨曜的噩耗伤心,还是被邾国人的狂暴惊吓到了? 曾步裹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向陶源:“真的很像吗?” 何煦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殿下将她赐给我。何煦以后供您驱使。” 曾步裹和气地将他一把扶起,笑道:“她不行,你换一个。南华城王宫中所有的年轻女子你自己挑,挑多少个都可以,如何?” 何煦一愣。 曾步裹忽又吃吃笑起来:“我差点忘了,墨曜的后宫还是空的,估计他整个王宫里也没几个好的。这样吧,我许你一场大富贵,胞妹曾红珊公主尚未许配人家。我便将她许给你做正妻,如何?” 何煦一愣,答道:“何煦身份低微,配不上曾红珊公主。” 曾步裹的脸上漫上一层阴云:“嗯……换一样,财富、权势都可以,女人也可以,除了她以外。嗯……比如,下一任的联盟主|席,或者……谷国的王位?” 何煦道:“何煦此生富贵已足,并没有更高的志向。” 曾步裹耐心用尽,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敢和我谈条件?” 恶狠狠将何煦一把抓起,几步飞驰,推入会场中。 会场里的诸位使臣正聚在一起,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忽然见到一个身影横着飞来,都是一惊,待那黑影“碰”一声跌落在地,才看清这竟然是谷国的何煦。 谷国的几位使臣急忙跑过去,照看煦王爷的情况。 其余各国使臣见到这一幕,心中惊恐万分。难道邾国这就要开始对剩余的几个国家下手了吗? 站在门口的人脸上带着冷笑,高声问道:“诸位精英,你们聚在这里在做什么?八个小国的联盟?哼!这样吧,我喜欢干脆点的。你们……” 曾步裹用手一指会场中的所有人,缓缓道:“谁先过来与我结盟,我邾国便承诺永不进犯。” 曾步裹冷眼扫过去,这些使臣纷纷低头不语,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接这份荣耀。 何煦顾不得身上摔痛,被人搀扶着爬起来,讥笑道:“他们都知道你不是个守承诺的人,他们都怕你的兵不厌诈。哈哈哈……” 曾步裹阴沉的眼珠一转,冷冷道:“你们都不怕死?那我现在就送你们上路!” 人群一阵沉默。 忽然站出一人,目光坚定,静静说道:“人皆有一死,大庭国使节高昳今日可名流千古,又有何惧?” 又一人站出来道:“不错。人固有贪生之念,然而君子亦有不可辱之志。甲父国毕阳飙今日身死,乃是为国捐躯,幸甚!” 三三两两的使臣纷纷款款而出,站到一起。 曾步裹望着和他对峙的那群人,拍手道:“很好!有气节!幸好,我早就为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准备了礼物!来人!推上来。” 邾国士兵轰隆隆推了一个车厢到平台上,那车厢体型甚为宽大,外面用一层篷布盖的严严实实。 会场中的诸位使臣惊愕地看着这个巨型车厢上的篷布,里面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浑身剧痛?陶源悠悠清醒过来,身上还残留着刚才那阵突发的疼痛留下的痕迹,浑身各个关节还是僵硬泛酸。刚才那一刻,身体中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是因为仇恨吗?墨曜真的不在了吗?心中一绞。 “你怎么样?”云重一脸担忧望着她,“我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陶源望着云重,他的眉眼间有一丝神似墨曜。耳畔又想起他的话“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你若变成星星,我也和你一起。”……好,等这事情了了,我随你去了便是。 心中安定下来,打量周围,忽然见到平台上的被巨幅篷布盖着的车厢,一阵异样的感觉袭来,急道:“我们过去看看。” 那巨型车厢的篷布又长又大,落下的一角离得车厢老远。 曾步裹走过去拎起那一角,用力一扯,那巨大的布匹瞬间被扯开来。 篷布徐徐拉开,露出黑色的铁栏,铁栏里面躺着衣着污秽的人影,闭着眼睛,张大嘴,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气喘吁吁地不断呛咳着……篷布又被拉开一段,露出下一个躺着的病患,面色黑红,连声咳嗽,竟然呕出一阵鲜血……篷布不断拉开,露出更多的人影。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辆巨型囚车,里面竟然装了几十名重病患! 陶源远远观望,那囚车中的病患都已经身形枯槁,都到了瘟疫的重度晚期,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曾步裹的目光得意地从对面每个使臣脸上刮过:“这是样品,你们要不要先看看货?” “你们谁敢违逆我,我便送一万个瘟疫重病患去贵国。如何?” “来来来,不要紧张。你们离开这么远,这囚车又是在空旷的空地上,瘟疫传不了那么远……可以离近点来看。” “要不,还是我放几个出来给你们近距离品鉴下?” 众人心中惊恐不已,这是赤|裸|裸的恐吓。 榆望站在人群中,怕那个疯子忽然发狂,这些瘟疫病患若在这里出点问题,那随城就有大|麻|烦了,急忙大声道:“琅璞殿下,有话好说!” 曾步裹一抬手,手上是一个文卷,哈哈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一份新的盟约,嗯,九国盟约,你们赶紧来签了便好。内容很简单,我给你们念一下:本国愿与邾国结盟,岁岁贡赋,永供驱策。” 陶源思忖,这盟约中分明只写了各国向邾国俯首低头,而并未写邾国要对结盟国如何。这哪里是结盟,分明是绑架。 人群中一阵躁动不安。 榆望道:“琅璞殿下,请容我们先与国君商量……额,可否容我们先放飞信鸽……” 诸位使臣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议论发言—— “是啊,兹事体大,我们小小使臣无法做主,还是需要国君来定夺。” “的确如此,我们来之前并未想到今日会突发巨变,并未得到国君关于九国盟约的授权。” “而且这盟约上能否加上几句,额,比如邾国不将瘟疫散布到结盟国中?” 曾步裹心情舒畅地大笑起来:“嗯,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 “谈得再好,只是一张废纸而已!”一阵低沉又清晰的声音传过来。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你们即使签了盟约,他也必不会遵守。”那声音又补充道。这声音是从瘟疫病患的囚车中飘出来的。 那声音有点熟悉,曾步裹一阵心惊肉跳。 惊世丑闻 会场中一片寂静。囚车中有一人盘腿坐着,衣着褴褛,乱蓬蓬的头发垂落下来,将面容遮去一半,露出的半张脸上晃着凄厉的神情,一阵呛咳后,才缓缓道:“邾国的……庶出王子曾步裹,没想到,咳……我还能活着再见到您!” 曾步裹听到平生最恨的“庶出王子”四字,心中恶意涌动,厉声喝问:“谁?敢在此大放厥词?” 众人都惊愕地望着囚车中的人。那人的面容脏污,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听那语气,必然不会是无名之辈,纷纷暗自猜测那人的身份。 “我是谁?您竟然问我是谁?咳……”那人激动地想笑,却一阵猛咳,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迫不及待地大声道,“七年前帮你穿针引线,将瘟疫毒源带到上鲁国,终于在上鲁国国内扩散,造成瘟疫蔓延之势。削弱上鲁国力,后又嫁祸给须句王族。带兵乔装暴民,用乱石烈火攻下须句王宫,将须句王族一夜灭族。帮您攻占须句国土,镇压须句旧民。七年中为帮您上|位,一路诛杀邾国十二位重臣,施计引王后暴疾身亡……我为您做了这么多,您今日竟然不认识我了?” “你……你是……”曾步裹眼中露出惊恐,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会场上竟站着众国使臣,急忙停住话音,脸上一阵发白。 囚车中飘出的这番惊天之言犹如一根导|火|索,人群先是面面相觑,短暂的安静后,在每个人心中都爆发出爆裂声。 七年前须句王族的惨案是他所为? 须句王族,曾经是这中原大地上最受人尊敬、地位最崇高的王族,传闻中拥有伏羲氏神族血脉的王族。曾经,不少国家的百姓都是须句王族的信徒,直到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传闻是须句王族制出的瘟疫病毒,引得民间暴|乱,攻破王宫。谁也没想到堂堂须句王族居然会在一夜间被一群暴民破宫灭族,竟是有如此的内情? 还有“一路诛杀邾国十二位重臣,引王后染暴疾身亡”更是骇人听闻! 以前众人只知道这几年邾国的太子式微,庶出的琅璞王子越来越得国王欢心,难道背后还有这等惊世骇俗的丑闻? 何煦目光凛然地望向曾步裹:“琅璞殿下,您认得此人?” 会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曾步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微微有些惊慌,眼神闪躲着沉下头。邾国的几位副使也几不可察地抬眼一瞥。 “荒唐!无稽之谈!”曾步裹暴怒起来。 他一转身狠狠盯着那囚车中的人。恨不能将囚车中那人立刻斩杀,心中暗自思忖:那些瘟疫病患倒是投鼠忌器,离近到两步之距便会有被传染的风险。 囚车中的人忽而狂咳忽而大笑,疯癫起来:“哈哈哈……他当然认得我。因为我曾经是他手下最疯狂的那条狼犬!邾国最强悍的黑骑军便是我帮他训出来的。” “遥想老夫自二十岁出山以来,横行邾北,被琅璞殿下招入麾下后,做着出将入相的美梦,以为只要扶他上|位,我便可站到权力的巅峰。自认为凭我一身武艺可以踏平人间一切障碍!却不知,武艺再高也敌不过诛心的阴谋。……枉我号称三十年未遇敌手,可笑,可叹!” 横行邾北,三十年未遇敌手……众人心中一凛,那人是无法天? “谁知,随着黑骑军日益强盛,替他打下大片江山的同时,琅璞殿下却对我有了防范之心。深恐那黑骑军只听我一人指挥,处处制肘,直到最后雇佣了西域杀手他塔喇自。哈哈哈……殿下,您的目光为什么带有疑惑?是不是以为我早死了?别急,我马上就告诉你发生了什么……那西域高手虽然强悍,但对地形却不熟悉,他追了我五十里,最后依然被我甩掉了。估计是怕被你责罚,便帮我寻了替死鬼回去向你交差。毕竟他只是一锤子买卖,只要拿到赏金,一走了之……” 囚车中的人越说话越多。曾步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可惜,我逃得过您的暗杀,却没逃过瘟疫,病重只好投医到隔离所,本以为会有药物,谁知你们竟只是让人等死。老夫命硬没死成,又被弄来了这里……真是造化!” “我自知时间不多了。我这一生,拼搏过,享受过,杀过人,造过孽,暗算过他人,也他人被人暗算,报应不爽,我认!吴任此生无憾!唯一有愧的,就是对须句王族……” “住口!”曾步裹恼怒地大叫道。 要不是忌惮着瘟疫病毒,投鼠忌器,自己早就扑过去撕了这人。一回头,见到之前站在角落准备射杀信鸽的几名弓箭手,心中一声冷笑,疾声命令道:“放箭,快给我放箭!” 这命令含糊不清,那些手执弓箭的士兵只是一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是要他们朝哪儿放箭? 曾步裹一阵怒火,飞身过去夺过一把弓箭,远远瞄准了囚车中的人。一箭飞去…… 囚车中的人看似病容枯槁,却忽然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瘦削的身形忽然一跃而起,避过原本对着他胸膛飞来的利箭,一拳砸到囚车顶上,铁杆应声而裂。电光火石间,人影一闪,已跃出囚车之外。 曾步裹猝不及防,须臾间他曾经最熟悉的狼犬已经欺身到面前,等他反应过来时,咽喉已被那人两手掐住。他一阵惊恐,以无法天的指力,瞬间就可以掐断他的脖子,就像掐死一只小鸡般容易。 可他没想到无法天竟然没想象中的厉害,招式虽然凌厉,那指节间的力道却是绵|软无力的。曾步裹抬手隔开无法天的手腕,一挡,已将对方双手反剪,手背上青筋暴起。 “无法天,你老了!”曾步裹嘲道,将他手腕绞在一起,几乎快要折断。 无法天忍着疼痛,牙关咬紧,他的脸上已经几乎没有好肉,瘦骨嶙峋,像个死物,双眼却忽然爆发出精光,头一点一点伸过去,两人的脸离得越来越近,几乎要挨到一起……忽然双眼一闭,喉间暴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咳咳……我不是老了!而是病了!哈哈……” 曾步裹脸色惨白,疯狂向那将死之人大力一推:“吴任,无法天,你这个疯狗!恶仆!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无法天重重摔在地上,狂咳后又一阵狂笑:“感谢天道赐我良机,无法天今日替自己报仇了!哈哈哈……” 众人惊骇看着眼前一幕。 无法天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已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曾步裹厉声尖叫起来:“你,你们,把他拖下,鞭尸!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惊了,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快,谁都没反应过来。邾国的随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急忙遵命过来将无法天的尸身抬走。 尊贵的琅璞王子似乎从未如此慌乱过,浑身一软,瘫坐到地上,不停颤抖着,喃喃自语道:“疯狗!恶仆!” “琅璞殿下,七年前那场瘟疫的来源,你能否解释一下……” “须句国的须句王族是你灭的?那王宫是你放火焚的?” “殿下,刚才那吴任将军说的,诛杀邾国十二位重臣,引王后染暴疾身亡……” 曾步裹一哆嗦,看向对面的人群,最后一句竟然是他自己带来的邾国副使问的…… 手刃仇人?凌迟?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受尽众人唾骂,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陶源在记忆的火海中不知浮沉多久,恍惚间,周遭的火焰已经渐渐熄灭,闪着金光的灰烬点点随风飞舞……渐渐远去……热泪滚落,如闪电暴雨划破黑色天幕,冲刷一切邪恶和泥泞。 想了好多次,毅然决然来这里,但她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是的,母亲临终前叫她不必报仇,就让须句王族的旧事随风而去不了了之,但有些事不是说放下就能真的放下……那么多年,多少次从梦中哭醒……之前,并不知道仇人是谁,恨意无着,尤能自欺,然而自从知道了仇人之后,一切都变了……想要将生命浓缩起来,不留遗憾,然后……多年来从未出口、挥之不去的两个字。 已经公之于众的罪行要如何去掩盖? 曾步裹望着面前的人群,他站起来,威风凛凛:“你们这些蝼蚁怎么可能读懂我?” “下棋,有时要吃子,有时要弃子。只要达成了最后的胜利,这些棋子都该为自己感到无上的荣光!须句王族、瘟疫毒源、无法天、邾国十二重臣、邾国王后……甚至,包括我的父王……他们都只是棋子而已。” “手握着杀器的人,才是真正手握话语权的人。” 曾步裹抬起右手,用食指缓缓指向对面的每一个人,冷冷道:“作为旁观者,观棋不语才是明哲保身之道,而你们……都话太多了!” 阴下脸来,狠狠命令道:“来人,将在场的人全部就地格杀!” 如疯如魔 接到命令的邾国士兵惊愕地望着他……在场的人?全部? “曾步裹!须句王族被灭,真的是你做的?”何煦眼中喷出怒火,和平日的温润谦逊判若两人。 “死到临头,还想管这闲事?”曾步裹哼笑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何煦激动地厉声问道。 “好处?你难道真的不懂吗?你和我一样都是庶出!庶出!”曾步裹似乎被戳中痛处,目光凌厉地一转,紧盯着他,恨恨道,“为什么庶出就要处处低人一等,处处受人欺凌!为什么我那又蠢又笨的大哥生下来就是太子?为什么我文治武功样样比他强,却依然要臣服于他脚下?我要用实力打败他,我要证明给父王看,我才是他最强的儿子,是最适合继承王位的人!” “你要证明有很多方法可以去证明!为什么要灭须句王族?你难道不知道须句王族是……”何煦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知道!”曾步裹截住何煦的话音,抢先说道,又满脸嘲讽地幽幽笑起来,“最受世人尊敬的神族血脉!哼!一生下来就是神族血脉,一生下来就是备受世人崇敬,和我那太子大哥一样。我就想问一句,凭什么?我就是要让世人看看,就连神族血脉也是经不起暴石一击,神族血脉也经不起烈火一焚!”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何煦怒吼起来。 “你说我是疯子?可为何不说你自己是傻|子!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生来就是卑贱的命,我就是不认命,我就是要用实力来改变这个世界的秩序!你,你们……你们这些使臣们个个都是名门之后,但今日通通都要死在我的手下。”曾步裹恨恨道。 诸位使臣又惊又怕,纷纷尖叫起来。 “曾步裹,你要将这九国的使者都杀尽吗?你疯了!” “你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以后还想在这世上立足吗?” “天下人都会唾骂你这个恶魔!” 曾步裹一抬头,面目阴沉的犹如恶魔,令人望一眼就心生恐惧:“在这世上立足,并不是靠别人的嘴,而是靠自己手上的刃!” 那张脸狰狞起来,咆哮道:“我不妨告诉你们,无法天说的都是真的!” “是我叫人去研制瘟疫病毒。是我让人将毒源带去上鲁国四处扩散,又散布谣言,说瘟疫毒源来自须句王族。” “是我叫无法天带着几万精兵,乔装成愤怒的失去亲人的暴民,在须句王宫下围攻了三日,一把惊天烈焰,将须句王宫焚毁殆尽。带兵南下,抢占须句国土,征讨须句旧民。” “是我将邾国的国土膨|胀得和世人的野心一样快。然而,这样还不够。父王虽然对我青眼有加,却依然不肯将我立为继承人,只因我不是王后的嫡亲血脉……” “邾国十二重臣,王后,太子,这些算什么?挡我路的人通通都要去死。包括那个老眼昏花的狗东西!” “哈哈哈……你们都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吧?他已经病了多年,久不上朝,天天吃我为他特制的良药,好不了,也死不了,苟延残喘到今日。我就是要让他看清楚,谁是他最强的儿子,是谁带着邾国独霸天下!” 他!他!竟然还谋害了自己的父王!人群被他惊悚的话震惊,几位邾国使臣也是面无人色。 陶源恨绝的目光死死盯着他。这一次不同,他当着十国使臣的面,亲口承认了这滔天的恶罪!这一刻,多年闷在胸中的恶气,瞬间如滚烫的岩浆不断向上翻涌,巨浪滔天。她颤抖着摸|到腰间别着的丹心玉箫。 “但我依然活得很好,即将成为天下的霸主,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却马上要成为我的刀下亡魂!你们不甘心也不行,你们……都只是我征途上的垫脚石!” 他忽又想起来什么,转身用手一指人群中的何煦,对邾国士兵道:“此人给我留着!” 何煦不知他又有何阴谋,悚然道:“你……想干什么?” 曾步裹懒洋洋道:“煦王爷,你和我一样都是庶出,我便留着你的命。让你看看到底你是傻|子,还是我是疯子!嗯,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对外宣传下,十国会盟时,上鲁国使节云重惊闻国君暴亡的噩耗,神志失常,杀了各国使臣后自尽谢罪。” 所有人都被他这信手拈来的恶毒震惊了。 曾步裹在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满满的成就感,如疯如魔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何煦先是愤怒,后眼神微颤着,望向陶源。 曾步裹顺着何煦的目光看向陶源。 云重急忙到陶源身边。接到云重的眼神暗示,上鲁国的几人急急将她团团护在中间。 “唔,这女子也给我留着。”曾步裹又用手一指陶源。 “桃源圣手,有你在,就不怕煦王爷不帮我说话了……哈哈哈……况且,你只要乖乖听我话,就凭着你可以安定须句旧民的这张脸,我也会对你网开一面……”他变了语调,声音几乎可以算得上温柔。 云重心中惶然,忽又略带着些不知所措,望着陶源。 陶源扭头对云重安慰地一笑,淡淡地对那恶魔道:“真的抱歉,琅璞殿下,陶源只能拒绝了您的心意了。只因已经收下了天价的聘礼,答应了那一人,他去哪里我都要陪他一起。” “他死了!死了你懂吗?你想给他陪葬吗?”曾步裹怒不可遏,忽而脸色阴沉下来,森然道:“哼!陪葬也休想!你若不听话,那我就只能将你弄成又聋又哑的病美人,毕竟我要的也只是你的一张脸!” 陶源目色一沉,并不回答。等我与你清算后,他在哪里,我都要去寻他……心中忽然一痛,面色又白了几分…… 何煦呆呆望着她,你竟如此决绝…… “还愣着干什么?”曾步裹望着手下人一动不动,无名火起,怒骂起来,“就地格杀!聋了吗?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会场门口的几十名邾国士兵都听到了这命令,有人微微一动,心惊胆战地问道:“除了那两人之外的全部?” 曾步裹皱着眉,笑道:“嗯,当然不包括我邾国的人……” 邾国的士兵已经将众位使臣团团围住,亮出兵器,眼看就要手起刀落,一场腥风血雨不可避免…… “住手!……杀了我,你们也不能活!”一记尖锐的声音传来,邾国士兵们举着刀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住。 “他……先杀了我们,然后就会杀你们,他要杀所有人灭口……你们……你们这是在给自己找死!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不会放过你们的……”榆望语无伦次厉声呼喝道,“你们看看无法天的下场!” 所有邾国士兵瞬间呆若木鸡。在刚才收到命令的一刻,所有人心中就已经开始慌乱无措了,此刻被榆望点破,心中连那一点侥幸、一点自欺的念想都没有了。 “愚蠢!”曾步裹走到一名邾国士兵身边,一把抢过他的刀,呼啦啦一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那邾国士兵倒在地上,胸口鲜血直流,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曾步裹,声音渐渐弱下去:“殿下,您……竟然真的……” 曾步裹轻蔑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人群,用手中带血的钢刀一指地上躺着的人,道:“所有邾国士兵听令,立刻执行我的命令!违令者同此人!” 是立刻死,还是过一会有可能会死?邾国士兵中有人还在呆望着,有人已经开始执行命令。邾国使臣中不少会武之人,立刻跳上前来,此刻都是性命相博,已经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会场中顿时乱做一团,一场混乱的杀戮已经开场…… 上鲁国的人和邾国的士兵刀兵相交,云重也被卷入混战中。 陶源远望着那恶魔,他脸上浮现出阴沉的笑,瞬间读懂了他在想什么。默默抽|出腰间的玉箫,忽然一个身影飞闪,冰凉的身体已经被人一把抱住。 “把他忘了!跟我走!”何煦贴在她耳边颤抖着说道。 陶源浑身一僵,回过神来,冷冷道:“煦王爷,放开。” “什么?”何煦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抱住她的手臂僵住不动了。 陶源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那么陌生,甚至有些面目可憎起来,用力一把推开他,淡淡道:“煦王爷请自重。陶源是墨曜的人。” 他心中一阵苦涩,想哭,想痛骂。一日内心情起伏跌宕,透支了他多年的积郁沉疴,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后悔与她重逢,如果她真的已经葬身在那火海中,至少自己还能一直怀着念想…… “你不是,不要骗自己!你是我的,你当年对我道过一声……喜欢……我至今记得,珍藏在心中……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念你……我们重新开始,我……”他想要扑过去握住她的手…… 然而她已经几步跃开,手上缓缓抬起一支玉箫,垂下眼眸,微闭双眼。她的面色是苍白的,如冬季的大漠中清晨的雾气,荒芜中带着宁静,凄凉又绝美。 呜咽的箫声响起……如一缕微风,在微不可察的瞬间狂演成惊天飓风,伴随着巨浪涌来。 那啸叫声如同来自天国的命令,刚挥起来的刀,正要刺出的剑,跃起的人,似乎所有一切都在一瞬间被那巨浪发出的尖锐啸声夺了心智,停住了动作。 徐徐止住唇边的气息,将那玉箫放下,一片摄人心魄的静默。 “你……你的箫声……”曾步裹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陶源垂着眼,轻笑一下,问道:“音乐可以平息戾气,让人回归本身本心……琅璞殿下可曾修炼乐理?” “什么?不……不曾。”他有些错愕。邾国王室所信仰的,是实力,是强权。乐器这种娱乐他人的事物,他是不屑的。 “可惜。”她淡淡道,忽抬眼,眼神闪亮地盯着他,问:“琅璞殿下,现在身上可有异样?您的记性真的不太好,刚才无法天对您做了什么,忘了吗?嗯……过了一个多时辰了,该有些感觉了……” 医遵天道 曾步裹一惊之后,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隐约的痒痛感从肺腑中升起,窜到咽喉,咽了下口水,他强自镇定下来,双|腿已经紧张僵硬到迈不开步子:“桃源圣手,我不杀你。你快来给我诊一诊,我应不会……” 一个人得逞很多次以后,往往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会一直幸运下去…… 陶源微微皱眉:“瘟疫病患刚被患病时传染性很弱,但随着病情加重,其传染性会越来越强。到了晚期时,相距三尺交谈几句便会被染,而您刚才……” “什么?”曾步裹忽然脸色惨白,刚才推开无法天的一瞬间他也曾有一丝疑虑,然而那阵阴影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将那事抛到脑后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染上瘟疫,眼神飘忽瞄向会场门口的巨型囚车,竟忍不住一阵胆颤。那囚车已经被无法天打破一个大洞,然而里面的人都奄奄一息,半天过去也无一人出来,也许那些人根本没有气力能出得来。 惊愕的人群发现刚才那个傲慢轻蔑、不可一世的琅璞王子,就像瞬间变了个人。 他脸上浮出一丝慌乱,叫道:“桃源圣手,你,你是医盟会长,你是克疫高手,救我……快点……快点救我!” 陶源冷冷看着他,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不论是乞丐,还是王子,遇到病痛,就都被打回肉|体凡胎的原形,谁也不比谁多一条命。 陶源点点头:“唔,刚染上瘟疫时毒性最弱也最易治愈。” 曾步裹微微安下心来。 陶源继续道:“早发现早治疗是最好的,时间长了毒性强了就难了。只是……” “只是什么?”曾步裹迫不及待叫道,“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富有天下,你要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难道死者可以复生?时间可以倒流?……这些年的从医生涯让她看过太多的生死病痛,普通人在病时会将医者当做救命稻草,某些位高权重的病患则会将自己当做能超越一切病痛的神,却不知,人哪,终究也只是渺茫红尘中的一颗微粒。 墨曜当年说得对啊!人道也需遵从天道呵! 陶源微微笑起来:“只是医者也需遵从天道!” 微笑的涟漪荡涤开来,犹如春风吹皱一片暖融融的湖水,会场中原本阴森凄然的气息瞬间消散一空。众人都移不开眼睛,只觉得被那一笑,惊了心,动了魄…… “什么?天……天道?”曾步裹有些诧异,幼年时先生也曾教他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了,这时候这情景下,从一位名医口中听到这两个字,生出几分怪诞的感觉来。 “医者是从死神手中抢人,您这么尊贵的命必须要用许多条命来换才行……”陶源淡淡道,“你先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放了,也许我可以试试看,能否救下您的命。” 将人都放了?让这些年做过的事、刚亲口承认的罪恶都大白于天下?如何面对全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如何君临天下?但眼下是生死攸关,也许其它的事都可以放到以后再做打算? 曾步裹面色一阵惨白,似乎有些犹豫。 刚才已经是生死关头,眼前忽然有了生机,人群仿佛不相信这惊天的逆转,忽然有人反应过来向着会场的大门奔去,其他人也顿时醒悟过来,纷纷争先恐后地拔腿向着门口跑去。 云重惶恐不安地望着陶源,绝不可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云重,你快走。”陶源轻声道。 “不。”他倔强道。 “云重,去寻你表哥,如果他真的……”陶源犀利明亮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阵黯淡,颤抖着,几不可察地轻声道:“你将他带回去。” 云重瞬间浑身颤抖起来,将贤表哥带回去……模模糊糊地问:“那你呢?” “我还有些事情没了,也许就留在这里了……”陶源垂下眼帘。 “一个也不许走!”曾步裹似乎只是一时间错愕,发现人群的躁动后,迅速飞身一跃,人影已到了门口。 “嘭”一声巨响,会场门口的囚车被曾步裹踢翻,囚车中的病患浑浑噩噩间已经滚落出来,横七竖八散倒在会场门口,竟如同在那会场宽阔的门口设置了一道屏障。 原本正要冲出会场的人群,急忙止步,纷纷拥挤着退回到会场最里面,生怕离门口近了便会被那瘟疫病毒索命。 今日这些人若能活着跑出去一个,那我这多年的努力岂不是毁于一旦? 曾步裹阴着脸,从那些瘟疫病患中穿行而入:“天道、人道都是帝王用来禁锢百姓思想的工具而已,对于站到顶峰的人,是无意义的。” “桃源圣手,谈条件不是这样谈的。” 曾步裹嘴角挂着冷漠的笑,将带着一丝阴冷的目光专注地投向陶源,闲庭信步般缓缓而来,人群都像见了瘟神般躲避着他。 陶源冷眼望着他,忽然面前出现一个人影,挡住视线。 云重将剑横在曾步裹面前:“曾步裹,今日大不了就是大家一起死!” “云重?哈哈哈……”曾步裹忽而狂笑起来,“和我一起死?恐怕你没这个资格!不自量力!” 一切都发生在闪电间,那恶魔忽然身影晃动,凌空而起,瞬间已逼近到云重眼前。云重向后一仰,险险避过一拳,凌空跃起双脚朝前蹬去。曾步裹并不急着躲开,不动声色地一侧身,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脚,顺势一扯,手肘落下,“嘭”一声向下砸去。云重胸口受了狠狠一击,银剑脱手,“噗”吐出一口血腥,重重摔到地上。 “云重,你来说说看,我的功夫和墨曜比起来如何?”曾步裹洋洋得意道。 “我贤表哥比你厉害一百倍。你……才是不自量力!”云重擦去嘴角血迹,艰难地喘息道。 “哦?那倒是有些可惜了,没机会领教一下他的功夫呢。”曾步裹抬起一脚放到云重胸口上,侧脸对着陶源,道,“桃源圣手,我来教教你怎么谈条件。” 陶源惊恐看着云重,他胸口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瞳孔一缩:“别!不要……” 他脚上一碾,云重已然昏死过去。 陶源浑身发寒,如坠冰窟。 “桃源圣手,你永远忠于我,我便放过这个墨曜的小表弟,如何?”曾步裹的目光在陶源和云重的脸上来回穿梭。 陶源缓缓走过去,捡起云重带血的剑来,凝眸望去。银色的长剑闪着幽微的青光,更显得剑身上的点点血斑醒目得耀眼。这把剑上有上鲁国的王室亲族的血,经由须句王族的手去剖开那恶魔的心,冤头债主,如此了结,很合适…… 曾步裹不以为意地看着她。 “不要!”何煦忽然扑过来,一把拉住陶源,颤抖着,“不要去送死。” 曾步裹轻蔑道:“煦王爷放心,我不会让她那么容易去死。” 陶源淡淡笑道:“琅璞殿下,我有一事请教,您若能答得出来,陶源以后任由您差遣!” 曾步裹略带傲慢地一笑,兴致勃勃点头道:“好。” 陶源问:“您刚才说人生如棋,我很赞同,但依我看,这人生之棋局的结果却并非是一个输字,或一个赢字,而是一个死字。因为所有人最后的结局都一样,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陶源想问您,今日死和几十年后死,有何区别?” 曾步裹沉思道:“多几十年的命,就是赢了的证明。” “其实不论何时死,终归都是死。那么,为何今日死就是输,而几十年后死就是赢呢?”陶源问。 曾步裹一阵迷惘:“什么?” “因为生死是天道,不是你能主宰的。”陶源凌厉的笑声呼啸而来,刀锋般刮过,每个人心上都是一凛,“如果活得够久,如若某日您忽然开悟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跳出红尘之外,之前种种孽缘无法再纠缠于您,那么便是您赢了。可是您已经染上了瘟疫,也得不到有效的救治,这是天谴,您活不到几十年后了……” 陶源抬头望向虚空中,双目闪出一片水光,母亲和自己的对话仿佛发生在昨日,那话音犹在耳边—— “趣儿,母亲现在就告诉你四维术的秘诀,就是眼睛。”母亲冲着她一闭眼,又睁开,竟难得露出一丝顽皮神情来。 “眼睛?”须句趣不解地问道。 “口诀和心法你早已经滚瓜烂熟了。之前就是怕你顽皮到无边了,我才没告诉你。四维术施法时,不可被任何眼睛看到,包括你自己的。所以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并且闭上自己的眼睛。”母亲慈祥地笑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之前每次都只能行两三尺,还不如走的快,却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须句趣郁闷道,却又笑起来,“明白了!” “神族的技法不是让你在人前显摆的。”母亲淡淡道。 在人前显摆?陶源恍恍惚惚想着。望向会场中的人群,那些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只是傻傻的看着这边,这里眼睛可真不少…… 四维术的秘诀……被瞧见不行……其实被人瞧见也是可以的啊,距离近一些而已。 连续施法不行……其实也是可以的,只是会多耗些心血罢了。 曾步裹瞪大眼,看不清陶源是如何瞬移到自己面前的,等他反应过来时,胸口忽然多了一柄银剑,剑身直直立在身体里,要不是胸口的剧痛和正在沿着剑身滴淌而下的鲜血,他甚至要认为这就是长在上面的。 陶源颤抖着伸出手,握住那柄银色的长剑,摇头道:“琅璞殿下,您没有答出我的问题。” 他一激灵:“你……你……” 陶源淡淡笑着,问道:“有件事我很好奇,为何您一直认为,我只是长得像须句趣呢?” 曾步裹断断续续道:“因为……因为……” 因为你就在当场,眼看着烈火焚尽须句王宫,所有人都被烧死了,无一人幸免! 万箭攒心 陶源冷冷笑着,嘴角如冰冷的红梅盛开,艳|丽而凄凉。 “须句王族,哪里是生而尊贵,那是祖辈用牺牲去成全,积累起来的世人所欠下的债。父王当年对那些暴民围城,并非是不能镇压,而是不忍。我王族当年会被烈火焚毁,并非是不能逃脱而是不愿。因为是强者,才会对世人如此宽容!” “你,也并非是用实力来改变这个世界的秩序!你根本就不知道天道为何物,又有何资格来谈论改变世界的秩序!” “无法天临终前使你染上瘟疫,这便是天谴!天谴之人,虽神医亦不能救!” “在这世上立足,并不是靠别人的嘴,而是靠自己手上的刃?虽然我不想同意你,但这一剑却正好插在你心脏上了,我只要微微用力一压,你便心碎而亡了。你没机会活到几十年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一天,我……真的……很欣慰!” 来吧,结束吧……陶源觉得心跳的有些快,身体里的血液和心中的恨意在不断冲撞着,有些晕眩。 “等等……你是神族血脉,神族的后人,你,你不能杀人!”曾步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尖叫起来。 见到了你,我已不再是神族后代了,那一点神族血脉压不住我心头的怒火。 陶源的瞳孔中映出无数条耀眼的火舌,人影和尖叫声在耳边回响,身上的血仿佛都要在那一刻沸腾起来,痛心切骨的感觉真好,原来自己也享受这一刻……她眼中布满血丝,痛痛快快地流着泪,笑道:“能让神族后人杀人的人,不算人!” 握紧剑柄的手已经指节发白,青筋暴出。就这样吧,让一切结束,血和泪一起滚落…… 就在一瞬间,手背上骤然闪爆出一阵电光闪耀,身子飞起,重重摔到地上,竟是有人将自己飞身扑开。 这一摔差点把心摔出来,陶源按住胸口。恍惚中回神,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那张脸,多年前也曾贴得这么近,那时她们一起躲在被子里玩那绿色宝石,聊着少女心事…… 她离开时流泪恳求的话语声犹在耳边……“王后殿下,求您不要赶我走,求您让我伴着趣儿公主。我向您保证,会永远保护她,绝不会伤害她……” 誓言,只在说出口那一刻是真的……但或者,也许,在说出口的那一刻便是……假的? 想要嗜血的冲动不能说停就停,沸腾的仇恨不甘心地在身体每一条血管中暴涌。寻不到出口的恨意在身体中四处游走。五脏六腑发出的剧痛,将她有些涣散的意识又带回到现实中。 多年不见,映雪的面容一如往昔般的明艳,只是多了一丝惊慌……每次被母后责骂完,她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惊慌的模样。她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好陌生啊…… 曾步裹上一刻已经要踏入鬼门关了,忽然获救,疯狂地尖叫起来:“映雪!好映雪!杀了她!杀了须句趣!” 映雪似乎有些慌乱无措,大眼睛只是呆呆望着她…… 陶源不愿去回忆,但那些回忆自动在她眼前展现开来……她那时隐在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起来也是这副木然又惨白的样子…… 映雪,为什么?你可知道,每次忆起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上的美好日子,我是多么开心,可是每次的记忆中都会闪出你的身影,然后在那一瞬间,一切美好就都轰然不见了,只剩下解不开的迷惑和浓稠的苦恨……我所珍惜的十几年的亲密情谊,却原来都只是虚假的幻觉……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出卖,被背叛,还是被欺骗……血色的愁恨又增加了一份浓烈,口中狂涌|出一阵猩红。 映雪似乎被那红色吓住了,无措地望着她。须臾间被一把大力推开,轰一下,飞得老远,撞到会场的柱子上,她闷|哼一声倒下,挣扎着半天也没起来。 何煦冲到陶源面前,似乎想抱起她,却又不知该怎么做,慌乱中不知所措地抓起陶源的手。 你根本没放下七年前的仇恨,那么七年前的喜欢呢?应该也还在吧?他心中又升起一阵苦涩的期盼来。她面色惨白地躺在那儿,奄奄一息,忽然意识到她可能会再一次离去。还没来得及品尝失而复得的喜悦,马上又要面对再次失去的蚀骨之痛,心被绝望和不甘撕咬着,泪流满面地痛到抽疯。 他颤抖着问道:“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救你?” 曾步裹是战乱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只是恍惚间一愣神,便清醒过来,一咬牙,竟生生将剑从胸口拔|出|来。 他似毫不在意胸口的疼痛,朝陶源飞扑过去,迫不及待地要将剑钉入她的胸口。 何煦反应过来时,恶魔的身影已近在眼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挺胸迎向那剑,悔了七年,这一次便陪你一起…… “愚蠢!”曾步裹轻蔑道。 那剑离得越来越近……三寸……两寸……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一道影子在会场门口一闪。 “叮”一声,那剑在即将没入煦王爷的胸膛前,一瞬间,竟然碎了。银色的碎片依着惯性纷纷撞到何煦冰蓝色的华服上,又滚落下来。 曾步裹只觉得手腕上一股大力撞来,银色的长剑瞬间破裂,身体的右后方袭来一股强悍猛烈的劲风,他急忙一低头,左手一撑,飞身跃起,跳开几步。惶然间回首再看,手上只握着一个剑柄,急急扔掉剑柄,回头望过去。那人只是侧身对着他,身着一身黑色劲装,身材修长挺拔,像一座巨大的冰川,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周身散发出令人望而生畏的肃杀之气。 人群有些激动。这忽然出现的高手,似乎不是曾步裹的人,他从那些瘟疫病患中穿堂而过,这意味着什么?会场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上鲁国的几名使臣和随从此刻正围在云重身边,见到国君出现,原本万分焦虑的心情忽然喜出望外,然而又见他只是沉默不语,再看他身上的服饰只是一身便服装扮,虽然不知道原因,却也默契地低下头去,装作不识来人。 墨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刻,竟然没有勇气抬眼……他不敢仔细观察眼前的一幕,只是微微一瞥就耗去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她口边的一片猩红刺得他胸口一痛……垂下眼眸,眼角一跳,是何煦和她紧紧牵在一起的手…… 那一刻他几乎掩不住伪装,只想奔过去抱紧她,亲吻她,听她说这一切不是真的,只是他的错觉……心痛、愤怒、辛酸、嫉妒,辨不清是哪一种情绪,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 所以,你最终还是选他?! 莫兰山边境的那一晚,只是因为我几次三番救了你的性命……只是为了不想欠我的?! 然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愿意和他一起赴死?! 得益于从小受到的严苛训练,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使面对再复杂恶劣的情况,也总是一副漠然的神情,这一刻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只有自己知道……他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自己已经被乱箭攒心而死……为君者的基本素养,就是将自己的喜好和憎恶隐藏起来,否则就是将自己的软肋抵上敌人的刀子……他只是侧身站着,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挡在陶源和那恶魔中间。 尊贵的琅璞王子此刻有些狼狈,眼见忽然来了一个不知名的高手,这人是怎么轻易地进入会场来的?外面的邾国士兵为何毫无声息?就算是被人全部歼灭了,为何会一丝战斗的声音都没听到,也没人进来禀报? 曾步裹忽然有些预感到大事不好,不敢擅动,只颤抖着喘息道:“所有邾国将士听令,立即将这里所有人就地格杀!” 邾国的人,不论是原本出席会盟的使臣,还是后来出征的将士,都听到了刚才曾步裹亲口承认的罪行,其中还包括一条和现任邾国国王有关。他们内心困惑,但对眼前的人又惊恐忌惮,瞬间有些迷失,不知道该不该再听从他的命令? 眼看着手下人竟还呆呆杵在原地,琅璞王子怒从心起……这些蠢货,还得再来一次杀鸡儆猴…… 门外天色忽然阴暗下来,就像夏日的暴雨即将骤然来临……一个巨大的黑影从门口缓缓掠过去,竟是一只大鸟俯冲到门前,随之袭来一阵狂风。那大鸟的身形竟足足有一匹马那么宽大,在众人惊愕不已的目光中,一袭宽大厚重的布匹已覆盖住门口所有的病患。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那大鸟已振翅而去。 “是金鸻鸟!鸟中之王!” “金鸻鸟怎会飞来这里?” 会场中的使臣中有眼力卓越的,人群中立刻爆发起一阵议论声…… 陶源已经失去了知觉,却在听到“金鸻鸟”的一瞬间恢复了一点意识……金鸻鸟?是墨曜养的那一只吗?他本来说等战事结束,要带我去看它的……可眼前是一片迷迷糊糊,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人紧紧握着……墨曜是你吗?……不是,陶源一怔,墨曜的手总是很温暖,但那手是冰冷的……她只想甩开这手,想大喊大叫,但刚才的四维术已经耗完了她的心神,五内俱焚的感觉还在继续折磨着她,她几乎无法动弹,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门外忽然响起一片脚步声。门边的病患已被人用布匹密密裹起来,卷到一边。一队训练有素的人马迅速冲进来,迅速占住了会场各个重要位置。 众人惊疑不定地发现,来的人和之前的邾国士兵身着一样的服饰,竟又来了一队邾国士兵? “所有邾国将士听令,立即将这里所有人就地格杀!”曾步裹疯狂尖叫起来。 “不许擅动!所有邾国将士听令,擅动者按谋逆论处!”新进来的将领也高声叫道。 暗流湍急 琅璞王子人影一闪,从身边最近的士兵手中拿过刀来,顺势一挑,只是眨眼间,已将人斩杀于刀下,那名可怜的邾国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已稀里糊涂成了冤死鬼。 曾步裹大叫道:“邾国军令尽在我手,所有邾国军士都需听从我命令,不从令者,同此人!” 邾国士兵尚在犹豫间……忽而会场门口又拥入几十多名红衣军士,看那装束,都是邾国的高级将领。这些人中团团拥着一人,只见他一袭红色龙纹礼服,面色清朗白|皙,步履从容,头上竟然佩着金灿灿的王冠。 这身装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而这身服饰该是邾国国王的装束,然而邾国国王不该是久病不愈的老者吗?再看他这从容镇定的身姿气势倒也颇有几分王者之风,只是面容阴郁,神色间似乎充满忧郁愤懑之情。 会场中的众人都瞬间呆住了。某些精明人已经开始内心里暗暗揣测,这邾国内部发生了大事? 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全身的血液和骨骼都像在烈焰上炙烤着,陶源在剧痛中清醒过来。她微皱着眉,睁开眼来,只见到一片虚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凑到眼前,轻声问道:“你醒了?你怎么样?” 陶源努力地睁眼,眼前的模糊人影终于变得清晰起来,看清楚是何煦,忍不住一阵失落。回忆起刚才,似乎有一刻是曾步裹正朝自己奔来,然而何煦竟毫不退让地挡在前面,心中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自己竟毫无印象了。上下打量着何煦,他应是无恙吧……有些感动,又有些苦涩。 何煦见她茫然地望着自己,俯下|身去,轻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还是很喜欢你,你可愿意和我重新开始,你愿意吗?” 何煦身后站着的人似乎有些熟悉,双眼聚焦,终于能看清那人时,她的瞳孔瞬间收缩起来。墨曜,你好好地站在这里!你没事!喜悦之情令身上的剧痛减淡了几分,忽而又万分焦灼起来。你为什么只是冷漠地站着?离我那么远?为什么都不看我? 陶源眼中忽然有了神采,她甚至都没听清何煦对自己说了什么。 她嘴唇微翕着,何煦凑近些,只听到她口中反反复复念着一个名字。他愤怒地一转身,望向墨曜,却见他只是漠然地站着,甚至眼神都没有朝这边瞥一下。 新进来的一名红衣将领,手上恭敬地高举起一个黄色案卷,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声道:“邾国国君薨逝,太子继位。所有邾国士兵听令,之前被曾步裹欺骗所致所有罪行,太子今日特赦,皆过往不咎。从即刻起,若有再犯,均按谋逆论处。原琅璞王子曾步裹罪行深重,暂先收押,容后在审。” 人群沉默着,似乎在消化这个惊人的转变。 曾步裹气急败坏地对着曾步庆尖叫起来:“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父王,父王为何会忽然薨逝?” 新任的邾国国君曾步庆冷眼望向同父异母的兄弟,多年来无处不被他占尽风头,母后之死更是让他悲愤万分,却又无处借力;眼看着父王日益病重,天天担惊受怕,不知何日就会被废被杀……这多年的仇怨,今日终于到了能清算的时候。 曾步庆皱着眉,面色阴冷,目光凛冽地望着他:“父王他……不在了,你就一滴泪也没有吗?” 曾步裹一愣,我该流泪吗?出发前,明明大夫说过,他还能至少维持他三年的命啊!虽然久卧病榻,了无生趣,但我就是要他看着自己建立不世的功业,看着自己引领着邾国独霸天下啊!然而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只是一瞬间恍惚,立刻回过神,怒骂道:“不可能!我不信!” 曾步庆叹息一声,淡淡道:“琅璞,我们回去再议。在这里当着诸国使臣的面,兄弟相争,只会给父王和邾国丢脸。” 众人心中感慨,这位邾国新君还在顾及邾国的颜面,他还不知道曾步裹刚才在这里的所言所行,不知道等以后他知道这些话时,会作何反应。 曾步裹咬牙冷笑道:“丢脸?哼!你别忘了,替邾国打下江山的人,是我!你要是不怕丢脸,就立即将王位禅让给我,以免邾国兄弟部队相残。至于这里的诸国使臣,我本也不打算留着他们。” “替邾国打下江山?你能不能不要再做梦了?你最依仗的黑骑军自从被调遣去了风浦,尚未出战就先有一半做了逃兵,剩下的一半,也是军心涣散,毫无战力。”曾步庆冷冷道。 “什么?不……不可能……明明我之前还收到战报……”曾步裹此刻嘴上还在强硬着,心中已生出一些彷徨来,确实,从攻下风浦到攻陷南华城,似乎有些太过于顺利了。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吴任走后,黑骑军人心已散,风浦一战兵败如山倒,如今已经撤到红河三渡口,我打算与上鲁国墨曜君议和休战……”曾步庆扭头望向墨曜。 自己对这位昔日同窗钦佩得五体投地。上鲁国从风浦一路追击黑骑军而来的五十万大军和关下驻扎的六十万军士,已在红河三渡口会师,邾国之前几十年野心侵占下来的国土,一半已入上鲁国之手……而自己竟然还要真心实意地感谢他,要不是这位昔日同窗伸出援手,今日父王去世恐怕也是自己的受难之日……不,仅凭他敢于孤身一人闯入这会场中,这份胆色就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上鲁国君墨曜?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我军在随城西南三里处设伏,他中计而亡,随身所携五千精锐四散溃逃……”曾步裹傲慢道。 “什么?你……你休得胡言乱语!”曾步庆惊愕地望着他,生怕他出言不慎惹恼了墨曜,到时候和谈又多添一份难度,转身看向墨曜,那位胆色过人权倾天下的王者此刻一直充当着一个沉默看客,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喜怒…… 曾步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意识到了那个不知名的高手是谁……普天下能与自己过招的人,五个手指能数得过来……而自己这位太子大哥竟然如此忌惮此人,两次提到上鲁国君时,他都面色发白,紧张地去观察他的神色…… 墨曜感觉到何煦似乎在望向自己,一瞥间,却只见到陶源正脉脉望着何煦,心中一痛。心情无比复杂地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曾步裹忽然反应过来。那份战报也是假的,墨曜并没有中计更没有死,甚至就在眼前?!而真正中计的人,是自己!自己原先早有安排,一旦邾国国君薨逝,太子身边潜伏的细作会立即动手,只要杀了太子,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邾国王位……但如今太子却好好地活在眼前,是自己的谋划又一次失败了?! 而这位如果是墨曜,他刚才如箭一般飞进来,是为何?该不是为了保护谷国的煦王爷吧?曾步裹淡淡扫了陶源一眼,她伤得不轻。 “你这胆大包天的冒牌国君,还不过来受死!”曾步裹骤然间暴起。 人群又一次被震惊了,刚才曾步裹还在和曾步庆兄弟相称,转眼间就说对方是冒牌的。众人都是暗自心惊,这曾步裹的心计真是又毒又深。只觉得一阵眼花缭乱,如鬼魅般的黑影一闪,曾步裹已经欺身到曾步庆面前。 邾国的诸位红衣将领原本已将曾步庆团团围在中间,顷刻间混战一团。 曾步庆受此一惊,退后两步,他猜测到自己这位弟弟武艺非凡,但一直未见过他真正出手,不知道他深浅如何,自己已将信得过的高手都带来身边保护自己,应无差池。谁知道自己带来的人竟如此不堪,须臾间曾步裹便绕过人墙,尖刀已抵到曾步庆胸口。 “我的傻大哥。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曾步裹阴沉沉的声音贴着曾步庆的耳边响起,曾步庆忍不住一阵颤抖。 曾步裹对众人尖叫道:“诸位邾国将士听令!此人是谋害我父王的冒牌太子,我诛杀此人,为父报仇,所有人不得擅动!” 曾步裹在曾步庆耳边轻语道:“你死了,就轮到我做邾国国君了。你文治武功样样不如我,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曾步庆脸色瞬间惨白,对这位残忍阴狠的兄弟是又恨又怕,却偏又不争气,自己竟被他制住,毫无还手之力。心念电转,高声尖叫道:“墨曜兄,救我!” 会场的人群中,早有人认出来墨曜的身份,之前也都是故意隐忍不说,此刻被曾步庆一语道破,所有人都惊愕的望向那传说中天神下凡般的人物,暗自猜测为何曾步庆要向墨曜求救?难道是墨曜在邾国暗中策划了宫廷政变? 墨曜本不想亮明身份,毕竟这是十国会盟的场合,作为国君在言行上稍有差池,也许就会带来无穷麻烦,然而……他在内心苦笑下……如果曾步裹得逞,那邾国和上鲁国间的战火又要再燃上几年。本想等战事结束,就和陶源……心中疼痛似乎愈演愈烈起来。 他面向着情绪激动的两兄弟缓缓走去,冷冷道:“曾步裹,你杀了他也轮不到你。” 曾步裹恨恨道:“你,你说什么?” 墨曜道:“之前你凭武力也许可以,但如今你诛杀重臣,毒杀王后,毒害父王的丑行已经昭然若揭。加之战场失利,之前臣服于你的大臣,如今必然都会反你。长幼有序,你前面还有十二名王子。在朝中又无母族血脉根基,你凭什么能登上王位?” 这番话条理清晰,环环相扣,由不得反驳。曾步裹似乎难以置信,半天前还是胜券在望,眼看自己就要独霸天下,何以忽然间就功败垂成?望着墨曜沉着的脸,忽然涌|出无限恨意来:“墨曜兄,其实我很钦佩你,你的计谋好,挑女人的眼光更是好。想当日在冕城,那桃源圣手还差点成了我的王妃……” 墨曜面色一阵发青:“曾步裹,我想揍你,很久了。” 剑拔弩张 曾步裹瞧着墨曜,知道自己已戳中他的痛处,笑嘻嘻道:“她那日坐在我的锦帐中,那样子,真是,啧啧,至今都叫我难以忘怀,她那身娇玉贵的身子……” “住口!”墨曜一阵怒火腾起,箭步上前,只想将那恶魔立刻撕成碎片。 曾步裹却早有准备,虚晃一下,只将曾步庆往墨曜身上一推。 曾步庆大叫:“是我,不要打错了……”一个趔趄,张开双臂,倒向墨曜身上,墨曜稍一迟疑,侧身闪过。身着龙袍的曾步庆华丽丽地倒在地上。 墨曜心中暗道一声糟糕,曾步裹不见了,忍不住心中一寒,听到身后何煦传来一声闷哼。 急急转身朝陶源奔去几步,又匆忙停住脚步,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曾步裹如毒蛇般已经溜到陶源背后,一手箍着陶源的脖子,一手握着一把尖刀,刀尖正抵在她的心口。那刀尖明晃晃地闪着寒光。 “墨曜兄,停下脚步,我们聊聊吧。”曾步裹厚颜无耻道。 从小受过无数训练,作为国君面对挟制时该怎么办。墨曜很清楚,在这种谈判的关口,将心中的在意多流露一分,便是往对方手中多送一分筹码,然而到了嘴边的“凭什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胆怯了,心在颤抖着,怕惹到那魔头忽然发疯,生出鱼死网破的心思。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之前的难民刺杀、暴民围城,这些都是无法天挑唆的,如今他也已经被我杀了。你放过我,我们各自收手如何?”曾步裹道。心中暗道,反正无法天已经死了,什么事都推到他头上就好。 墨曜冷冷问道:“如何收手?” 陶源昏昏沉沉中,忽然听到墨曜的声音,又感受到他的目光,激得她瞬间清醒几分,浑浑噩噩间见到墨曜正望着自己,心中一软。 “你选我那蠢大哥,还不如选我,你保我登上邾国王位,我承诺邾国日后必不会再犯上鲁国一寸一毫,如何?”曾步裹道。这会场诸多的邾国军士,他毫不放在眼中,他所忌惮的只有墨曜,只要墨曜支持自己,何愁邾国王位。 墨曜漠然道:“不可,曾步庆继位已经昭告众人,举国皆知,你当是儿戏吗?况且……你的承诺,我不敢信。” 忽又想到什么,微微蹙眉瞥一眼陶源,似乎是无来由地感慨一句:“承诺,只能保证在说的那一刻是真的。” 陶源,你的承诺呢? 他苍白的面容,颤抖的唇角,微微蜷着的手指……陶源竟瞬间读懂了他,他在生气、在嫉妒?! 为什么以前会觉得他是毫无温度的冰雕?…… 高大的银杏树下,手捧着黄色小雏鸟的他,轻轻一跃,如灵雀般轻盈地跃上枝头,将小毛团轻轻送回巢中……他既知道鸟妈妈已不要它了,却仍然满怀着希望,将那小雏鸟送回鸟巢中……他早就知道真相,却又渴盼着奇迹,内心柔软得像那初生的小鸟儿。 他站在粉白桃树下,问着“喜欢吗?送你一树花开”、“喜欢吗?”、“喜欢这花吗?”,他装作无意间追问了好多次……他一直在期待着一句“喜欢”,可惜自己那时并不知他想要什么。 逛花市,他和邾国公主曾红珊起冲突,她内疚道歉,然而他只是淡淡笑着,柔声道“与你无关”……怎会无关?分明就是为了不要让我心生负疚,将关心隐于无形。 北武城的湖边,她向他辞行,他沉默良久,垂眸道“那我就不送你了。”……他的心里分明充满了想留又无法留的悲苦。 他离开南华城的前一晚,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他那时分明满怀牵挂和不舍,期盼着她对他热情一些,主动抱一抱他,道一句“珍重”。 还有许许多多他的伤心,他的开怀……这些事,这些情绪,自己当时竟都毫无知觉。 “可是,你还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要不是我搅局,须句趣早就是何煦的人了。”曾步裹继续讨价还价。 “你,你说什么?”墨曜咬牙切齿问。 见墨曜果然流露出一丝恼怒来,曾步裹知道自己已经牵引住他的情绪,得意洋洋道:“你到现在还没一个子嗣,煦王爷已经有二十多个了,在这一点上,他比你强多了。要不是我七年前灭了须句,须句趣可能早已经和煦王爷生下一堆小的了……对了,刚才你要是晚来一步,煦王爷差点就为她殉情了呢,啧啧,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煦王爷了吧……” 墨曜惯于在人前不露颜色,但此刻竟再也维持不住伪装。浑身颤抖起来,脸色一阵发白,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紧咬的嘴唇毫无血色。此刻陶源还在他手中,不得不继续与这毒蛇周旋,几乎用尽全力按捺住要冲上去拼命的冲动,这口气快将他憋疯了。 陶源见他那神情,知他已被曾步裹的语言撩拨得怒火中烧,心痛又焦急,只想奔去他身边,抱住他,用甜言蜜语哄他,可恨自己受制于人半分动弹不得,拼尽全身力气只是轻声唤了一句:“墨曜。” 那轻若游丝的声音,钻入墨曜的耳朵,却牵得他的心一颤,陶源虚弱无力地朝他笑一下。 墨曜瞬间警醒过来,顿了顿,略带苦涩地淡淡道:“这个人情我可不认。她只要尚未婚嫁,喜欢谁都是她的自由。七年前未必是何煦,如今……也未必是我。” 如今……也未必是我?陶源心中一阵钝痛。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你上鲁国当初没有动过对须句趣的心思吗?啧啧啧,想当初,须句趣可是个香饽饽,中原大地上遍布须句王族的信徒。上鲁国若能得到她,那便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成了天下人心所向。邾国若能娶到她,则可与上鲁国平分天下。但人家却偏不想弄出一枝独大或两强相争的局面来,竟只想哪边也不靠维持原来的局面,选中了谷国的何煦。可叹我们邾国费了那么多力气,还收不服须句的人心。还是你棋高一着,寻到这么好的捷径啊。”曾步裹说完有意无意地低头看了眼陶源。 陶源神色复杂地望着墨曜。难道,七年前就已经是上鲁国筹谋的开始?那么金鸻鸟、和风大赛……这一切都只是上鲁国想要称霸天下的谋略?不,不会,她闭上眼睛,默默摇头…… 墨曜望着她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心中焦虑不已,怕她下一刻就会撑不住…… 曾步裹忽然低头对陶源恶狠狠道:“桃源圣手,你刚才往我心上捅的那一剑,我现在便还给你,如何?” 他用刀尖在陶源心口上一顶,作势要刺下去。他要逼着墨曜在慌乱中迅速下决定。 “不,不要!”何煦叫道。 “他不敢。”墨曜心里紧张得要命,脸上却维持住冷冷的神情,对何煦道,“他现在手里只有一张牌,不舍得用。” 何煦声音有些发抖,喃喃问道:“你怎么知道?万一……万一……” 你越是紧张他手上的人质,他就越是猖獗,你一紧张,就输了。 墨曜不回答何煦。退开几步,似乎是故意要让曾步裹看清自己,特意放缓了动作,退到人群中缓缓转身抬手,竟取出一把弓箭来,又慢步走到何煦前面。 曾步裹不由得一阵紧张。这确实是他手中的最后一张牌,他确实不敢用,墨曜如果像何煦一般,就好拿捏了,眼下的局势,似乎对自己越来越不利了。 墨曜跨开一步,左手举弓伸直,右手手指扣在弦上,搭上一根白色箭羽,将弓稳稳拉开,瞄准了曾步裹的头。 曾步裹急忙把头一缩,躲到陶源后面,胆战心惊道:“你……你……” 墨曜皱眉道:“曾步裹,你太低估我了。智者不入爱河,我岂会不知?你以为我会为一女子做出让步吗?就算她曾经身份尊贵,但如今也已落魄,本来她有几分姿色,我也还想留着她,但奈何这女子竟还和其他男子纠缠不清。你觉得我会很在意她的生死吗?用你的脑子去好好想想!” 智者不入爱河?! 本来他也就为了几分姿色才留着我在身边?! 他根本不会在意我的生死?! 陶源面色惨白,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已被插了千万把尖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只向着那刀尖斜斜地歪下去。 墨曜呼吸心跳都要停了。你怎么这么傻,那话,你竟会信? 曾步裹一把箍紧陶源的脖子,将她身体扳正,这是他手上唯一一张挡箭牌了。他吓得肝胆欲裂,疾声叫道:“好,好,那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我就放过她,你,你快放下箭……” 墨曜的话起了效果,曾步裹果然退缩了,要的价码瞬间从邾国王位跌成了保命。 然而墨曜知道曾步裹只是一瞬间慌乱,必须趁他未反应过来,立刻一击即中,否则等这毒蛇苏醒过来,就麻烦了。但这说出去的话,都是双刃剑,眼见着陶源脸色越来越差,心急如焚。无奈只好将心一横,又恨恨道:“你还敢和我提条件?我这一箭便可将你二人的头颅射穿!” 陶源睁眼,怔怔地看向墨曜,他刚才那些话在耳边炸开,犹如五雷轰顶,心中剧痛,只想立刻死去,口中忽然狂涌出一阵鲜血,从嘴角滴落到衣上,又缓缓蔓延到地上。 墨曜心痛到无法呼吸,握箭的手颤抖起来。我真是该死!该死!我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伤你?! “我同意你!”站在墨曜背后的何煦,忽然抽出随身携带的短柄匕首,向着墨曜后背刺去。 千钧一发 “我同意你!”何煦这话是对曾步裹说的。 陶源眼睁睁看着何煦持着匕首,一点点靠近,一刀刺入墨曜的后背,张嘴想叫已来不及了。不,不,不会的!天神下凡般神勇的人,怎么会被人轻易刺中? 墨曜似乎完全对身后的事浑然不觉,只是将箭正对缩在陶源后面的人影瞄着,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瞥到她惊慌失措的表情时,似乎微微弯了下嘴角。忽然后背传来一阵刺痛,身体一歪,手中再也握不住那箭,一箭离弦飞出。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拎起到半空中。 诸位使臣脑中已是一团乱麻……眼下这形势,可谓是混乱至极! 连最擅长于处理各国邦交,见过无数大场面的榆望,也是在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上鲁国国君当众射杀邾国王子?虽然这邾国王子罪恶滔天,但毕竟未经邾国本国的审判,而且在会盟中被射杀,这必会导致盟会诸国人心惶惶,轩然大|波将至! 医盟的会长竟然就是须句国当年的福趣公主?而且这么多年一直隐在上鲁国,看似和上鲁国君还有些桃色纠葛。她毕竟是德高望重的须句血脉,这世上的唯一遗孤,又是民间极负盛名的桃源圣手,今日竟被上鲁国君射杀? 谷国平日看起来是与世无争的小国姿态,如今竟然胆敢行刺上鲁国君? 千钧一发之际,陶源只在倏忽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以为自己是谁?神族的傲骨和血脉,不肯丢弃的尊荣,其实在各国王族之争中早已经碎成了渣。 七年前,被王族弃下。 七年后,被曾经的知心密友背叛。 直到最终,被心爱的人射杀! 这一生,就像个笑话…… 苦笑……惊心动魄的一箭,生死边缘徘徊的瞬间,我竟还会忆起来,你曾经说过要娶我,甚至说过抛下一切只和我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那些话有多甜,现实就有多痛,曾经金光闪闪的梦忽然都变成了利剑,将心伤到鲜血淋漓,碎到无以复加…… 那箭“咻”一声朝陶源飞来,越来越近……紧贴着陶源发鬓和曾步裹的右耳,飞身擦过……“嘣”一声,钉在两人身后的柱子上。 半支箭已没入石柱中,被修剪整齐的硬硬的箭羽正好刮到曾步裹脸上。 饶是琅璞王子多么工于心计、善于谋划人心,此刻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心中不断庆幸,幸好被何煦干扰,这一箭失了准头,要不然真如他所说的,刚才这一箭的劲力串两个糖葫芦是绰绰有余……自己真是昏头了,以为拿住了陶源,就是拿住了墨曜的软肋?……趁着他还来不及射|出第二箭,曾步裹已经抛下陶源,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头也不回往会场门口奔去。他的身形奇快,众人只见到一条灰影一闪而过,无人能拦得住他。 陶源倒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来……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担心的,已经死去的心还有什么需要念念不忘的……茫然地望向前方,想看那人怎么样了,却被挡住了视线…… 何煦抢上一步扶住她。 那毒蛇般的灰色身影终于如预料中的,放开陶源,不顾一切地窜了出去……墨曜松了口气,也许是刚才的一幕耗了太多心神,放下弓的一瞬间竟踉跄了下,定了定神,才察觉到从胸口传来的疼痛。 环顾四周,各国使臣都在,嗯……如何收尾? 面前纠缠的两人,让他无法正常思考,每一次呼吸,心痛都加剧一分…… “谷国使臣行刺我上鲁国国君,此事请给我国一个交代。” 何煦一晃神间,已被上鲁国的人团团围在中间。上鲁国的人不多,除了受伤的云重以外,都围上来了。众人无比崇拜热爱的国君竟然被人在背后捅刀子,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此事刚才所有在场的人都见到了,无从抵赖,必然会演变成一场大风|波。何煦有些无措,刚才只想着要救她,竟然完全顾不上别的…… “刚才的事是私人恩怨,与谷国无关,何煦一人做事一人当。”何煦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按上鲁国目前的实力,自己刚才的行为,够死上一百次了,瞥一眼陶源,只是她怎么办?又抬眼朝周围的人群望去。 “事出有因,此事不必再追究了。”墨曜淡淡道。 众人都是一惊。刚才何煦一瞥间,有些与谷国交好的友邦使臣已经在开始酝酿该怎么来转圜眼下的困局,却没想到上鲁国国君竟主动说不追究了,谁都没想到墨曜会如此通达?! 上鲁国的众人都收起兵器,站到墨曜身边来,既然国君发话,必然是有道理的,谁也不敢多半句废话。 何煦却对墨曜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情,想起来刚才的一幕,她差点就死在墨曜的箭下。除了后怕,他其实心中还有一丝庆幸,她该对墨曜死心了吧? “跟我走。”何煦对陶源道,想要将她抱起来。 陶源被他的手一碰,就像被刀刮着一般疼痛起来,忍不住的颤抖……这手是刚才拿着匕首刺过墨曜的手啊……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明明刚才是何煦救了她,可是……陶源使尽全力,推开何煦。 何煦如同胸口忽然遭人重击,双|腿一软,摊坐到在地上。 陶源扑倒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 墨曜有些犯难。当着各国使臣的面,应维持住上鲁国国君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形象?还是再打一把苦情牌? 陶源刚一把推开了何煦,这是他预谋的、期待着的一幕,刚才说过的那些话该如何去挽回?……何煦的身影移开,她的视线望过来了,望过来了…… 他刚才受的伤不轻,何煦的那匕首从后背斜斜刺入,刺穿了右胸,鲜血已经淋漓而下。在陶源望向他的一瞬间,英勇无比的战神忽然身体一软,幸好他身边站着上鲁国的使臣,他身边的两人急忙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墨曜脸色惨白,左手捂住胸口的伤处,只是皱眉望着她,胸口的血滴溅下来,落到离她不远的地面上。 她的目光中是心痛和疼惜,墨曜心花怒放,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控制住表情,唇角抖动着,几乎要掩不住地朝上弯去……淡淡瞥一眼何煦,你输了!我赢了! 陶源已经忘了墨曜之前说过些什么混账话,只知道他受伤了正在流血……一瞬间已泪流满面。 陶源!他想冲过去抱起她来,夫子的教导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回响起来……国君不可在人前流露喜恶……嗯,别人家君王对自己并不受宠的妃子会怎么做?缓缓地走过去抱起她来?是这样的分寸吗?……墨曜焦急地思忖着。 “轰隆隆”一阵巨响传来,地面忽然抖动,会场的地面、屋顶、石柱都开始东摇西晃起来。 “君上,会场周围发现许多硝石!曾步裹已引燃火线,我们拦不住他,这里要塌了!”会场门口传来云盛急吼吼的声音。 墨曜毫不犹豫对众人叫到:“快走!” 他孤身一人入会场时,刻意将带来的人都留在外面,首先是因为会盟规程,带兵入会场不合规矩,其次也是为了有备无患,他隐隐觉得曾步裹可能还留着一手。 这建在高处的会场和礼台看起来十分豪华,底下是大块的条石堆砌起来,若周围埋上硝石引爆,这会场坍塌下去,会场中的人不被炸死也被石头砸死,倒是可以将所有人干脆利索地一网打尽…… 众人已疯狂朝外涌去。 陶源只觉得身下一空,地面竟毫无征兆地坍塌出一个大洞,整个人往下一沉,飞速往下落去。 刚才还虚弱得需要身边两人借力才能勉强站住的墨曜,倏忽间已恢复了龙精虎猛的神气,奋力一跃,顺手将身边两人向门口推去,在半空中捞起陶源,将她一把护在怀中,两人一起跌落塌下的地洞中……这一天太漫长,渴望了几百次,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姿态来抱住你,墨曜在心里叹息一声,刚才白白踌躇了这么久。 墨曜一手搂住她,一手遮蔽住上方落下的碎石,足尖在空中点过几块巨大石柱,脚底生风,在快速下落的石块中左右腾挪。 陶源有些恍惚,这一刻似曾相识,那日在北武城的大榕树上他也是这般抱着自己纵横飞跃。 墨曜抱着陶源,足尖点地,落到地面,周围传来巨石落地的“砰砰”声,震耳欲聋,趁微弱的光亮尚未消失前的一瞬间,看清几个巨大石柱间的间隙,将身体挤入那团狭小空间中。上方落下大块条石很快堆砌起来,挡住了所有光亮,两人瞬间落入一团漆黑中。 “陶源,你怎么样?”他的声音紧贴着耳边传来,“陶源,陶源……” 他的怀抱还是如此轻柔温暖,陶源昏昏沉沉地想着,那声音渐渐遥远起来…… 故事情深 或者这只是一个门槛,只是一个代价,对于超乎容忍的罪恶,就是需要神族后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斩断恶源?刚才多好的复仇良机,可惜竟然错失了……神族血脉不可杀人……陶源昏昏沉沉地想着……怪不得国师总说愤怒就是伤自己……五脏六腑又传来被烈焰炙烤的剧痛,控制不住地一阵痉|挛。 手被人紧紧握住,耳边是他有些粗重的呼吸:“你怎么样了?陶源,陶源!” 他的话音中带着苦楚……我真是好傻,怎会不信他,他果然陪着自己一起,去哪里都陪着自己一起……陶源想要强打起精神来…… 墨曜感觉到怀中的人被伤痛折磨得蜷缩起来,不停颤抖着。心痛到无法自已,紧紧握着她的手,紧紧搂住她,陪着她一起承受,恨自己不能替她承受这份痛苦,恨自己能做的太少…… 这种无助的感觉,带着些久违的熟悉,上一次是七年前,再上一次就更久了,那时候自己还很小。 自己对生|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那时候刚开始学习骑马,个子还没有马儿的小|腿高,他天生就喜欢驰骋的感觉,却总是控制不好,每次摔下来时,教习们都只是远远看着他,耐心等着他自己起来。他知道,这是父王刻意要求的,谁也不会来扶他,必须自己站起来。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又一次狼狈地跌落下来。那草甸很柔软,身上穿的习骑服很厚实,发挥了很好的保护作用,摔得并不很疼。他生出一丝偷懒的心思,想在这里多躺一会。 和平日不同,一阵急促的脚步来到他身边,将他小小的身躯抱起来,搂到怀里,柔软的大手在他的背上、臂上、臀上、腿上一阵轻抚。 “曜儿,曜儿,摔哪里了?娘|亲给你揉揉。”耳畔传来焦急的声音。 幼小的他惊呆了,平日里不能入围场的母亲竟难得地去探他的骑术课。 他指向感觉良好的右腿,哽咽着说:“娘|亲,这里疼。” 母亲轻揉着他所指的地方,低声哄着他。自小不会流泪的他,那天竟然疼哭了。 后来,母亲离世了,他无助地哭了一夜。再也找不到那种被温柔笼罩的感觉。 直到在那银杏树下,见到手捧着小雏鸟的她。她说“它已经受伤了,你轻一点,再轻一点,再轻一点”,她说“鸟中之王,也怕疼啊”。一瞬间心弦被触动。 才明了,自己这多年来刻苦勤勉地修习帝王之术,学习着冰冷地漠然地对待周围一切人和事,但心中隐藏在最深处的渴望,却只是那一抹温柔。 仿佛是天赐良缘,太师说她是上鲁国未来王后的最佳人选,那一刻自己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近她,笨拙地想办法搏取她的关注。直到忽然疫情四起,到处奔走,一场重病醒来,竟然接到她的噩耗,恨过,痛过,无法置信,难以置信。 多年来暗中追踪当年须句灭国的内情,表面上看是为上鲁国,只有自己心里明白,那暗含|着无法言说的,寻她,挖出害她的幕后元凶。 可是筹谋了这么久,眼看就要获胜,但是……如果失去了她,那这胜利还有何意义? 怀中的人已经失去了知觉,墨曜紧搂住她,心一点点沉下去。 陶源渐渐苏醒过来,口中是一片咸涩的腥味,眼睛上被一片温热的东西若有似无地轻轻覆着,血管中还残留着僵硬的痛感。怒火已经从她的躯体中退却,一些微凉的感觉灌注在她浑身每根血管里,五脏六腑的灼热感减轻了不少。 睫毛微微颤了下,那片温热的东西忽然离开了,额间落下他轻柔的一吻。那片温热竟然是墨曜的脸颊? 一团漆黑中,他的胸膛起伏着,近在眼前的声音带着些激动。他轻声问:“你醒了?” 陶源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猝不及防的温热气息轻柔又密集地落到脸颊上。 “陶源,对不起。”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陶源想到有些事要问他……脸上一凉,你,你哭了? 墨曜一边流泪,一边亲吻着她的脸颊:“我想你,担心你,心疼你。对不起,我说了那些话……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还好吗?” 陶源有些恨自己,简直毫无抵抗力……国师当年说得没错,女人一旦爱上了就没脑子了。可是……那时他竟然跳下来和自己一起。 “这里好黑。”陶源自言自语道。 一阵微弱的光亮。陶源看清周围林立的巨大石柱,他的发髻已经松散,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衣服上有不少碎石刮痕,手腕上带着血迹。自从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陶源想笑,却只感觉到一阵心疼。 那光亮只是一瞬间,又暗下去,陷入黑暗中。这阵光亮是他左手无名指上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陶源问。 “寻源术。”墨曜道。 “寻源术?能发光的法术?”陶源好奇,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名称。 “发光并不是目的。”墨曜在黑暗中笑起来,“七年前,我便想要寻你,将我所学过的所有追踪的术法集成起来,但始终未成。直到在九别峰上和你重逢。那时候,我怕会再次失去你的踪迹,后来终于寻到办法。” “那时,你落下了一根长发在我的披风上,我便用此长发做引,竟成功了,我能感觉到你在何处,还有,你好不好……寻源,是我起的名字。”墨曜道。 所以,当日自己再去九别峰上探查五星玉露时,他也去了。所以,在北武城时追索毒源时,他也去了。所以,在洛冰城,他能那么凑巧在街边捡到自己。所以,在须句冰原上生死徘徊的边缘,他能将自己带回来。所以…… “曾步裹说,按照我的模样找了个戴面纱的女子,布置了陷阱。”陶源道。 “我早知那不是你,只是假装中计。”墨曜淡淡笑着。 “可须句已经亡了,我也不再是王位继承人。”陶源道。你为何要寻我?心中升起一阵晦涩。多年前开局的天下之争,现在还在继续吗? “七年前,和麓书院,对你一见钟情。不论你是须句趣,还是陶源,你都是唯一一个走进我心里的人。”他浅浅吻着陶源的额头。 七年前,和麓书院,一见钟情? 墨曜苦涩地叹息道:“为何总是不信我,你好傻,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可为你做一切事,为你伤,为你……” 陶源心中一紧,用额头压住他的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墨曜轻吻一下她的额头,继续道:“那时初尝喜欢他人的滋味,不敢表达。直到目睹何煦送你芙蕖花,那时我心里……” 他忽然语塞,陶源追问:“嗯……如何?” 那时心里好酸,那时才忽然意识到心仪一个女孩,是要勇于说出来的。又怕已错失良机,被他人捷足先登,着实懊恼又懊悔了好久。 他沉默了一会,才艰涩地答道:“很难过。” “须句趣,须句趣!你还好吗?你能听到我吗?”一阵模糊的声音传来。 是何煦?他也落下来,被埋到这个巨石堆中了吗?那么,刚才的话他听到多少了?陶源有些尴尬,又有些气恼。何煦他早就在一旁偷听吗?为何到现在才出声? “须句趣!须句趣!你不要上当了!他,他是骗你的,他刚才差点杀了你!”何煦的声音又响起来。 墨曜握着的手紧了紧。 刚才那一箭,墨曜在心中算计了上百遍。故意站到何煦的前面拉弓瞄准,等着他跳起来挑衅自己,然后装作失误,射|出无法命中目标的一箭,那一箭不会伤到陶源,却可以射崩曾步裹的心防,足以将他吓得不顾一切地逃走。 墨曜忽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向陶源解释这一箭,之前的谋划中少了一环。如果她不信,这一箭不是朝她射的,如果她选择相信何煦的话,那自己……百口莫辩。 陶源手指颤抖着,在墨曜胸口轻轻一触,果然触摸|到一片粘|稠。墨曜察觉了她的动机,用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裹在中间。 他微微叹了下气,柔声道:“只是小伤,不要紧。” 陶源思索着,用轻微到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本可以在避开他的同时,射|出那一箭。你是故意让他刺中你?为何?” 墨曜有些心虚,果然,最终还是都瞒不过她…… 有些焦灼又有些无奈,沉默片刻,低声招供:“不想你欠他。” 陶源猛地一惊。 自己对何煦……自从他说寻了自己七年,自从他挡在曾步裹前面……不知不觉间,对何煦充满了愧疚和感动。何煦的这一刀,让她心中那团内疚歉意纠葛的混乱情绪,一瞬间分割得界限清晰。这一刀,他为之流的血,于公,是谷国使臣何煦欠下上鲁国国君一份天大的人情,于私,是帮她还了七年前的旧爱情债。 不,不是这样的,七年前,自己真的欠下何煦什么了? 陶源有些恍惚。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那时候太热衷于和墨曜作对了。学堂上和他针锋相对地发言,学堂下给他起绰号,通宵达旦地钻研为了考试中能与他争锋…… 何煦的声音又不甘心地响起来:“须句趣,你能听到我吗?” 陶源攒了些力气,尽力大声道:“何煦。” 墨曜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下,陶源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 何煦兴奋地大叫起来:“须句趣,你不要再被墨曜骗了。” 陶源叹气,打断他的话音:“何煦,你不必再说。我真正喜欢的人……不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从未是你。” “什么?”何煦的声音有一些慌乱,继而又忿忿道,“你糊涂了,你,你……” “何煦,若我七年前的言行令你产生误会,那今日便向你道歉。”陶源道。 墨曜觉得呼吸有些艰难,问道:“七年前……” “七年前,你有那么多狂热的追随者,你到哪里都能赢得一众女学员发亮的眼神。你是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你太耀眼。七年前,我不自觉地想要处处与你作对。其实,七年前我就……我就……”陶源的声音越说越轻。 墨曜一把抱紧她:“你,你说什么?” 何煦大叫起来:“须句趣,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往事澄澈 万花礼台外一片混乱。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吹来,榆望额上的热汗却不住地往外冒。这次会议能让各国的大部分使臣死里逃生,是天大的侥幸。然而还有一些人被压在这会场废墟之下,生死未卜。尤其是,这其中竟然还有上鲁国国君,这简直是捅破天的大事。别说自己的脑袋保不保得住,就是桑国国君的性命也是朝不保夕。 桑国的军士和能工巧匠们已经在这礼台的废墟上忙忙碌碌了一天一夜。这大块的条石重量巨大,救援工作非常吃力。不过也有好消息,刚有人听到有呼喊声从那石缝中传来,想来凭着上鲁国国君那么神勇,理应能多撑几日,直到众人把石堆挖开吧? “你给我说清楚!须句趣!须句趣!……”何煦急躁地大叫起来。 他不停叫着她以前的名字。 须句趣?……这个名字又熟悉又遥远,陶源闭上眼睛,一阵耀眼的记忆划破无边的黑色虚空。 书房里,国师正给她介绍几个强国及其家族传承。 年幼的须句趣发现了一个问题:“上鲁国王族为墨姓,邾国王族为曾姓,为何独独须句王族是以国之名为姓氏?” 国师眼神一亮,对她提的问题似乎很满意,恭敬又肃然地说道:“这是无上的荣耀,既是施政者给予天下生灵春晖雨泽的一份承诺,也承载了天下人对神族后人的尊崇和挚爱。” 见年幼的学子露出一丝似懂非懂的神情,又补充道:“须句王族是最受世人尊敬的王族,才能以国之名为姓氏。王族在,国在。” 王族在,国在……王族亡?国亡! 曾经的旧名,仿佛带着魔咒。心中瞬间燃起复仇的烈火,陶源好像被人狠狠重击了一下,浑身一抖。 墨曜一阵心悸,叫道:“陶源,不要活在过去!” 何煦似乎疯狂起来:“须句趣,须句趣,你回答我!” 墨曜怒火中烧,抬头吼道:“何煦,你,闭嘴!” “你,你有什么资格叫我闭嘴?七年前,我便和她情投意合。好,好,我知道了,七年前须句灭国,定是上鲁国和邾国的合谋!就因为她没有选邾国的曾步庆,也没有选你墨曜!你们,你们就一起灭了须句国!”何煦反而被激怒了,近乎癫狂地大叫着,“一定是这样的,须句趣,你想明白没有?须句趣,须句趣……” 须句国已亡,为何我还在?不,不,所以上天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还在等我去完成?便是那个神族血脉不能杀人的任务?!是的,那份仇若得不到解脱,灼烧的烈焰又如何会熄灭?那些烈焰中逝去的英灵又如何安息?!……陶源一阵战栗,胸口猛地发闷,只来得及一侧身,喷出一阵血雨。 墨曜心痛到无以复加,抱住她,厉声喝道,“煦王爷,你疯了吗?别忘了,刚才是我把你从曾步裹剑下救出来的,而你竟还恩将仇报从背后刺我一刀。你如果再胡言乱语,我上鲁国便要向你讨还这些债来。” 何煦的狂叫声停下来,沉默半晌,泄|了怒气,带着伤感道:“须句趣,你知道吗?我有一片清水湖,种满了芙蕖花,每一年夏天那些芙蕖盛开时,我都在想,也许明年就能寻到你,和你一起赏花……” 芙蕖?暗合了福趣公主的谐音……他还记着芙蕖花,然而自己再也不是福趣公主了。陶源心中弥上一阵莫名的情绪,有些悲伤又有些苦涩。 “再过几个月,就又到了花开的季节,到时你和我一起去赏花,好不好?”何煦道。 忽然感觉到墨曜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抖,心思倏忽间从遥远的记忆中跃回当下。墨曜有些异样,他以往总是无比温暖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凉。 他在害怕?到了今日,他还会再为七年前的事挂怀,被嫉妒和猜疑噬心?陶源一阵心酸……说清楚了,对何煦也是更好的…… 陶源攒了些力气,尽力大声道:“何煦,你听我说,我已经不再是须句趣了,我更喜欢现在的名字——陶源。你知道桃源圣手的名字由来吗?” “什么?桃源圣手?”何煦有些不可置信。桃源圣手的称号和来历,他当然听过,只是在心中一直没有和曾经的故人联系起来。 陶源带着歉意道:“何煦,对不起,这七年中,我从未想起过你。” “什么……”何煦似乎有些伤心,沉默片刻,忽又咆哮起来,“不,我不信!” “你一定是骗我……不,你是在骗自己……” “他刚才差点杀了你,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 何煦痛心疾首的话音不断传来。他愤怒地重捶着巨石,似乎痛恨这些巨石挡住了他通向心上人的路,伴随着一阵震动,砂石扑簌而下。 这里的巨大条石互相抵触间还少许留着一些空隙,若被外力震动,也许会塌的更加彻底。 墨曜冰冷地喝止道:“何煦,不管你心中怎么想。你若必须要恨一个人,只管恨我便好。不过,我劝你现在最好冷静些,留着气力,能活着出去才能找我报仇。” 不知道是否觉得墨曜说得有理,何煦渐渐安静下来。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得去了……恐怕现在不说,以后都不一定有机会……不想他心里再有任何的酸涩苦楚,一丝一毫也不要有…… 陶源凑到墨曜耳边,轻声道:“七年前懵懂无知,直到现在才懂……” 墨曜有些莫名的害怕,沉默不语。 “七年前的和麓书院,我喜欢上一个人。他辩机无双,文韬武略,冷峻孤傲,不可一世。我一直都喜欢他……但那时我只敢暗暗地喜欢他,我……”陶源的心狂跳起来,说不下去,双|唇已被他堵住。 那边又传来何煦一边捶胸顿足一边叹息的声音,两人不想再去搭理这个背景音。 唇齿相依中,墨曜断断续续问:“你说的……那个人……是我?” 陶源轻轻地“嗯”了一声。 冷峻孤傲?不可一世?唔,有点不太像……墨曜带着些疑惑,一顿。 陶源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以及他在纠结什么,羞涩地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你也曾以为我……擅丹青呢……人和人之间,误解是常态。” 墨曜沉默片刻,似乎恍然大悟,忽而笑起来:“嗯,有理……但我现在没有冷峻孤傲,只有热情似火……你还会喜欢吗?” 不等她回答,一手勾住她的下巴,一手托住她的头,深深地拥|吻,炽|热缠|绵。 何煦渐渐不再做声。也不知是疲累了,还是接受了现实,对陶源已经失望透顶,不再抱有幻想。 陶源听到黑暗中偶尔传来一些细微的杂声,应是外面的人在想要搬开这些巨石,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陶源想到墨曜被刺中的那一刀,心里一紧,伸手过去,被墨曜一把握住。 墨曜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啄:“小伤不必挂怀。不过,能得到桃源圣手的垂询,本王甚欢喜。” 陶源一阵羞涩,冲淡了心里的担忧。 “怕吗?”墨曜轻声问她。 “有点。”陶源答道。多少次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初是怕的,可是怕着怕着就习惯了。 墨曜心中叹息一声,又默默紧了紧她的手,柔声道:“他们挖开这里需要不少时间,我们现在宜养精蓄锐。” 说完,将她的头摁倒在自己怀中,微微低头亲一下,道:“伤病员,睡一会。” 虽然是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但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很踏实。 陶源道:“嗯,你也是。” 墨曜的声音含|着淡淡的笑意:“好。” 七年前死和现在死的区别是什么?七年前死,不会知道这世上有如此的恶,但也错过了如此的深情厚爱……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让生命值得来这一次……母亲说得没错…… 陶源的呼吸声细微又平稳,墨曜安下心来,暗暗猜测外面的情况。 桑国必然是正用举国之力来营救这会场废墟中的人。 其它的各个小国使臣……若当时都跑出去了,那么应该已经离开随城,回国去了;如果也有人被压在会场下,那么现在可能还有人在现场盯着等着。 邾国的情况嘛……那个志大才疏的太子,当时在会场吓破了胆,应已经跑回国,让层层重兵保护自己,生怕曾步裹来暗杀自己。至于这个曾步裹…… “呲——”。 陶源被惊醒过来,刚才那声巨响应是条石被挪开时发出的噪声。感官恢复了好多,浑身血脉中的那份灼热已经全然褪去了。 “墨曜,我好多了。”陶源道。 墨曜轻声道:“嗯,好。” 陶源瞬间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异样,伸手一搭,冻得她浑身一哆嗦,他身上好冰。 墨曜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何煦已经被救出去了。” 陶源心疼得要哭出来:“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你。” 能听到这一句,就是立刻死了也甘心……墨曜轻笑一下,柔声道:“我没事。” 白首之约 “施过髓冰术后,会……比较冷。过一会就好。”墨曜问。 陶源一怔。髓冰术?听说这种法术能延长病危者的生命,但同时也会令施术者受彻骨之寒切骨之痛。 “从洛冰城回莫兰山密林的那一次,你耗尽元气。”墨曜轻声地说道,尽力掩饰起记忆中的余悸,“我偶然间发现髓冰术能助你恢复元气。” 莫兰山密林中,她陷入濒死。他抱着越来越冰冷的她,肝胆欲裂,痛不欲生。 自小通习各种功法,其中也不乏许多元神修炼的术法,这些术法既可帮助修炼者自我提升,也可辅他人恢复。但不知是自己修习不精,还是因为神族血脉不同于凡人,慌乱中试了十几种术法,竟都毫无效果。 他急得手脚冰凉,万般无奈下……最后用了髓冰术,将自己作为冷源,这是最后一个留住她的办法,虽然……只能延缓她离去的速度,也许能让她多弥留数日。然而天降奇迹,她竟然在冰寒中慢慢滋养了元气,逐步地恢复过来。 “我很快会好的,不用担心我。”墨曜轻松笑道。髓冰术带来的痛感,相比于眼看着她受折磨,要好承受多了。 陶源心中一沉,只觉得眼中一阵发酸,忍不住就要落泪下来,轻叹一声,“墨曜……” 墨曜想抱她,又怕惹她更加伤心,沉默一会,笑道:“其实,眼下有一件更加棘手的大事,而且这事还必须要你出马才行。” “什么事?”陶源问。 “会场塌陷那一刻,在场的人都看到了,我是抱着你一起跳下来的。”墨曜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他跟着我一起跳下来……陶源之前都没顾上想这些,此刻忽然经墨曜提醒,脑中轰的一声……那是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这一幕可供各国王族间当几年的谈资了。 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又给他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陶源瑟瑟发抖:“这……” “这事也算是有利有弊,好处是上鲁国国君断袖的谣言可以不攻自破了。”墨曜悠悠地笑道,语气忽然又为难起来,“坏处是他们都见到了你的美貌,又见我愿陪你赴险,估计以后不会有任何国家肯把公主嫁我了。” 陶源头昏昏地,怔怔道:“嗯……是会有些困难,不过……” 不过凭着上鲁国的地位和武力,若墨曜想要娶任何国家的公主,应该没有人敢拒绝…… “嫁给我,好吗?”墨曜不想听后面的话,忽然截断她的话音。 陶源一怔,寂静的黑暗中,听到自己一阵“咚咚”的心跳声。 “战事结束,我就迎娶你。我们,一起白头到老,好吗?”墨曜的话音轻柔地像一阵清风。 但这一阵清风吹到陶源耳边,却忽然变成了一阵惊雷,脑中瞬间闪现出各种声音。 那仇,真的不了了之吗?亡国公主怎可匹配国君? 虽然爱恋着墨曜,但自从知道了仇人是谁,心中再不敢再有其他的奢想。作为身负着血海深仇的神族遗孤,杀了仇人,带着神族血脉不能杀人的血咒,沉入地狱,才是自己的宿命…… 一起白头到老?! 不!陶源在黑暗中摇头,心痛苦地蜷缩起来。 她在犹豫……然而她的神族血脉根本就无法承受那些怨恨,心里装着那些血海深仇,最终还是伤她自己……必须速战速决! 墨曜脑海中灵光一闪,原本坐着的身子忽然一软,歪下去,只虚弱地轻唤了一声:“陶源……” 陶源急忙伸手扶他,身后的巨大条石已先一步挡住他。他斜斜倚靠着巨石,刚才轻轻一碰,似乎是撞到了胸口的伤,一阵抖动。 陶源抓|住他的手,颤抖着在他手腕上寻了好久,终于摸|到他的脉搏。 他的手好冰,脉搏细弱无力…… “陶源,为什么不回答我?……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你,但如果这一切不是真的,如果还要叫我再失去一次,我……”墨曜的声音微弱又低沉,“无法承受。” 他说他无法承受!他说他无法承受!陶源忽然间心痛欲绝。 墨曜轻声道:“吻我。” 在复仇和与他偕老中,只能选一条路走。只是卑微如我,怎配得上你?载着这份附加着血咒的仇,怎配得上这份厚爱? 陶源迎上去,他的唇凉凉的,带着咸涩的泪,又冰又苦。 他胆怯着,颤抖着:“陶源……答应我……快答应我……好痛……” 好痛?心被狠狠击中,瞬间各种混乱念头都消散了。他说好痛!他说好痛!印象中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受伤后总是淡定又从容地道一句“我没事”、“不必担心”。可是他现在说好痛?! 陶源狂乱地点头:“好!我们……我们一起白头到老!” 墨曜精神一震,将她轻轻地搂过来,惊喜交加,恍恍惚惚道:“你答应了,你答应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我刚才好害怕……谢谢你把我看得这么重……曾步裹的事交给我,一切都交给我……你答应我了,我好欢喜……陶源……” 曾步裹的事……原来他都想好了?陶源忽然一凛。他的手好冰,身上不住地轻抖着,应是正承受着髓冰术之痛。 墨曜浅浅吻着她,察觉到她的沉默有些异样,安慰道:“陶源,不用担心我。髓冰术伤不了我。” “真的?”陶源问。 自小勤修各种术法,髓冰术算什么……墨曜轻轻笑着:“嗯。以我现在的功力,这世上只有一种术法能伤到我。” 陶源惊愕,想问是哪一种术法,忽又觉得不妥。一个国君的软肋,是不可以告诉他人的。 墨曜沉默着,见她始终不接话,似乎有些不甘心,幽幽叹息一声,继续道:“只有一种术法能伤到我,便是你。所以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去冒险,就当是为了我。知道了吗?” 陶源一怔,记忆中墨曜曾经好多次的叫她不可再冒险,似乎自己每一次都没当回事,愣愣道:“嗯。” “有人吗?有人吗?”一阵叫喊声从不远处的缝隙中传来。应是救援者正在呼叫,想通过回应来判断施救的方向。 “君上!君上!你能听到我吗?”似乎是云盛的声音。 他们已经挖到附近了,是的,刚才墨曜还说何煦已经被救出去了。那么,那么…… 墨曜忽然紧握住陶源的手,轻轻晃了下。陶源心领神会,不再出声。心中一阵不解,她此刻好想快些出去,只想让墨曜的伤尽快得到治疗。 “等天亮。”墨曜贴住她耳边轻语,“现在外面太黑,看不清。” 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十国会盟确实是人员混杂,如果有人藏有坏心,躲在暗处,确实是防不胜防。陶源默默想着,墨曜在这一团漆黑的地方呆了几个昼夜,还能知道现在外面是天黑? 好吧,你说是便是吧。陶源反过来将他的手握在中间,趁着等待的这个功夫,想着将他的冰手捂热来。 墨曜本能地一缩手,又被陶源牢牢握住,心间被一片温暖的春风笼罩,漾起融融暖意来。 外面的天色应是渐渐亮了,天光透过条石的缝隙影影绰绰地漏进来。 救援的人声又来来回回地叫了好多遍。 光线越来越明亮,按时间推算,应已经到了晌午。其实救援队已经挖到离他们两人的位置很近了。外面越来越热闹,人声鼎沸。 “君上,君上,你若听到我,就给我个回应!”云盛的声音又由远而近,似乎比之前的声音中多了一份焦急。原本他是对墨曜有绝对信心的,但眼见过去了两个昼夜,心中的镇定已经快被熬光了。 感觉到墨曜迅速地坐正了。陶源借着微弱的光亮,望向墨曜,他正面色柔和地望着她,已然看不出半分病气,随手捋了捋有些混乱的发型,笑道:“我们出去吧。” 墨曜捡起一块碎石,在身边的巨石上长长短短地敲击了几下。 云盛立刻兴奋大喊道:“我君上在这边!君上在这边!你们,你们都快些过来!” 陶源暗自好笑,云盛发的指令有些凌|乱。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似乎从未如此惶恐过。外面好一阵混乱的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呼喝声,似乎在做着什么准备。 过了片刻,云盛大叫道:“君上,好了。” 陶源正在吃惊,什么好了?难道不是要继续挖开这些巨石,来营救他们吗? 忽然墨曜对着身侧的两块互相抵触着的巨大条石一推一挡,那两块巨石立刻变换了造型,规规矩矩地对面撑住,形成一个规则的三角形空间。墨曜快移出一步,将前方的巨石一把托住,一推,又将其侧开,与另一块巨石合撑到一处。又向外移出一步。 他劲力浑厚,潇洒移步间,竟凭一人之力,已然徒手撑出了一条地道。 陶源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开道方法,简直看呆了。那么,他身上的伤已经都好了吗? 墨曜对付完那些条石,回过身,对她笑道:“你配合我一下。” 陶源有些发懵:“什么?” 墨曜一弯腰,将目瞪口呆的她一把抱起到怀中。 要这样子出去吗? 陶源忙道:“你身上还有伤……我自己能走……快放我下来。” 墨曜不理她的要求,举步慢慢走着,轻声道:“我若不能好好地抱着你出去,那上鲁国国君的脸可丢大了。” 忽然来到一片光亮中,幸好刚才已经在淡淡的微光中提前适应了光亮。 外面围了好多人,竟都傻傻站着看着他们俩。竟然被围观了?! 陶源想推开墨曜,忽然想到他刚才的话。脸上发烫,一阵狂乱的心跳。只闭上眼,用手蒙住脸,心中叫苦不迭。 周围人群中不停发出“上鲁国国君真是神武”、“天神下凡一般”等等的赞叹声。 陶源暗自揣摩,所以你之前说外面太黑看不清,等了半天,是为了博得这个出场的精彩一刻,能让尽量多的人看得清楚分明? 忽听得云盛在不远处叫着:“君上,这边。” 墨曜抱着她飞奔起来,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感觉,光亮骤然间减弱下来。 墨曜将她放下来,笑道:“别羞了,这边没外人了。” 陶源抬眼瞧去,已经置身在一座宽大的车辇中,这应是国君专用的车辇,形状制式都极尽奢华贵气。空间比普通马车车厢多出三倍多,不仅有桌椅案几,竟还有一个卧榻。 墨曜将她放在榻上,自己却已经手脚麻溜地躺倒了。墨曜倚在卧榻上,眼神明媚地笑着:“陶源,过来陪我躺一会。” 陶源瞬间脸上一烫,离他坐远两步,嗫嚅着:“这……不要了……” 他斜睥她一眼,讪笑着:“又不是第一次了,怕什么?” 陶源红着脸左右顾盼,这车辇四周遮蔽得十分严实。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去,早就想看他的伤势,此刻终于有了机会。细看那胸口处的伤口,流了不少血,只是在这黑色衣服上显不出来。他的神情飞扬,但面色白得像雪,刚才的一通动作又耗去他好不容易攒起的元气,此刻怕是坐不住了,才躺下了。 他刚才是在人前故布疑云,若被人知道上鲁国国君受伤,怕是会引来不少暗箭。心中一阵钝痛。 墨曜见她神情忽然凝重,轻松笑道:“陶源,不出三日,这些使臣们便会将刚才所见一幕通报回国。以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中不会有人敢打你主意,不会有人敢来抢你,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否则便是与我上鲁国为敌了。唔,你开心吗?” 开心?陶源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很…… 墨曜似乎身上伤已经都痊愈了,极其开心地笑起来:“你只能嫁给我,别无选择了……我们的白首之约,又多了一重护持。” 陶源擦着额上的冷汗,偷瞥他一眼,却见他灼热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笑容灿烂,容光焕发。 “君上,我们即刻出发去驿站。”云盛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已经恢复了镇定。 墨曜响亮又沉着地答道:“好。” 车辇快速飞奔起来。 “我们先去休整下。嗯,不过这边人员混杂,我们还是要尽快离开。”墨曜对她柔声道。 暖云客栈 ,是随城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因温泉而著名。平日里客流如云的大堂,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冷清。客栈门口站着一长列上鲁国军士,将这客栈的各出入口牢牢把守起来。 客栈伙计们一个个手脚麻利,知道这几日的活必须做得一丝不苟。背后客栈老板的身影,已经在大堂、客房、花厅、过道间来回撺掇无数趟了。 一名风尘仆仆的路人提着行李,正想要往客栈里进去,忽然被一名军士冷冷挡住,吓得面色一紧。 门童赶紧端着笑眯眯的圆脸出来打圆场:“兄弟,兄弟,我们客栈这几日被人包场了,见谅见谅!” 客栈老板见这一幕,心中叹息一声。转念一想,又美滋滋起来。随城还没有哪个客栈接待过如此高级别的贵宾。 陶源此刻泡在这暖云客栈最著名的温泉中,惬意无比。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大惊大怒大悲大喜,身体上、精神上都消耗太多。温泉是个养人的好东西,又不禁暗自遗憾,可惜墨曜身上有外伤,不能来泡温泉,无福消受。 将全身埋入水中,让温暖的水流润到全身全心都舒展起来……他这么好……他要和我一起白头到老……以后还有许多个美好的日夜都要和他一起共度…… 陶源一抬头,氤氲水汽中,长发带出一片水花。 陶源默默出神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十国会盟上,邾国曾步裹当众承认了当年将瘟疫病毒散播到上鲁国,又嫁祸给须句的事。邾国国王忽然离世,太子曾步庆继任。上鲁国大军一路打到了红河三渡口。 如今,须句制造了瘟疫病毒的传言已破,这多年的冤屈可算是洗清了。 曾步裹已身败名裂。曾步庆回国后必会将他的恶行公告天下,将其列入追缉令中。曾步裹那样狼狈的逃走,也许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再也寻不到踪影了……就当他已经死了,他被无法天这样的晚期病患近距离感染瘟疫,估计是好不了的,除非有特制的解毒药物,否则就算是邾国和桑国最好的医师都未必能治得了他。 是真的也好,自欺欺人也好,就当他已经死了吧……我要和墨曜一起白头到老……陶源又忍不住痴笑起来。 他为我受伤,为我历险……耳边又响起来那句“好痛”……即使知道此事已经过去了,但一想起来心中仍是一阵钝痛。墨曜,以前都是我太任性,以后不会了,不会了,我要温柔地对你,就像你一直对我做的那样。 我们要一起白头到老……抬起手来,水珠儿滴滴答答欢笑着落下……等你老了,那一头黑发变成全白时,那模样必也是俊雅不凡的吧…… 也不知徐太医为他诊疗得如何了,他胸口的伤已耽误了两日,还有髓冰术的影响……她加快动作,迅速洗漱完,向着花园奔去。 温泉坐落于客栈后山的花园中,陶源一路狂奔,没注意到眼前闪出一个人,那人之前隐在假山中,见陶源奔来,忽然现身,陶源急忙躲闪,幸好没有撞到对方。 那人身着一身棕色衣衫,是这客栈伙计的服饰打扮。 此人举止怪异,陶源疾声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那人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陶源,往陶源手中塞过一个信封,低声道:“娘娘勿怪,我只是帮人送个信。” 娘娘?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陶源一愣神间,来人已经慌里慌张地往花园深处跑了。 追还是不追? 陶源掂着手上的信封,信封外观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字迹。 信封的样式和纸张都很考究,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文房用品,心中对写信人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叹息一声,拆开信来,忽然一阵心惊肉跳。那信笺上写着:“上鲁亡须句,雪神峰可知内情。” 陶源一把将信撕得粉碎。不,不会的。和墨曜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为何不信他?这只是一封连姓名都不敢署的信!不要让这无聊事,扰了墨曜的心神! 陶源穿过花园,沿着回廊行去,墨曜就在前面的客房中。不知道徐太医为他诊疗得怎么样了?陶源又急切起来,只想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 “站住!”一声低喝,眼前闪出一个人影,挡住她去路。 陶源停住脚步,看清对方,笑道:“云盛,你要拦我吗?” “小陶姑娘,君上特意交代了,你去哪里都不可阻拦……”云盛后退一步,让出路来,英俊的脸庞上竟难得地透着几分微红,带着些尴尬,向陶源一拱手,道:“不过你最好还是等一下……” “陶源谢过云盛。”陶源微微一笑,只当没听到后半句,向前奔去。 云盛对自己的称呼,最初是“小陶大夫”,后来变成“陶源大夫”,今日竟变成“小陶姑娘”了…… 脸上一烫,心神恍惚间,没注意到那房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人,那人全副心思都在手上拿着的东西,没顾上抬眼看路,忽然惊觉到陶源时,慌乱闪避,手上的东西扑通一下,散落到地上。 陶源一眼认出这是徐太医的助手,当日墨曜在南华城受伤时,徐太医便是命此人去取药的。 “对……对不起,是我走得太急……”陶源急忙致歉。自己也是学过多年的宫廷礼仪,怎么现在总是这般处处出丑,暗自反省以后可要注意收敛好|性子。 “是我不好,娘娘恕罪……是我没看路。”那人也急着致歉,低头赶紧将散落地上的东西收起来。 又一个叫自己娘娘的?陶源一阵尴尬,急忙弯腰帮他一起捡拾。银针、药棉……都是医师常用的东西。 忽一阵风过,一片黄色的薄纸被风吹得一抖,陶源伸手将那纸张按住。这应是徐太医刚开的药方吧。上面写着“五星解毒丸十副,玉|肌膏十副……” 那人将东西整好,取回陶源手上的药方,转身匆匆而去。 五星解毒丸?这是师父和她一起研制的治疗瘟疫的特用药啊……那天,那会场门口躺着好多瘟疫重病患,墨曜是怎么进来的?难道被染了?他这一身伤,若再加上瘟疫…… 陶源刚忆起来的宫廷礼仪瞬间又被抛到九霄云外,顾不上敲门,一把推门而入。 屋里的两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望向她。 墨曜斜倚在床|上,光着上半身。这房间很大,陶源站的门口离他躺的地方尚有一段距离,但陶源硬是被他胸口一片白皙饱满的肌肉晃得一阵眼晕。一位老者正举着药棉给他伤口清创。那位老者正是之前见过的徐太医。 陶源忽然意识到为何刚才云盛要拦着她了,一阵尴尬,低头道:“我……我……” 墨曜惊愕中望着她,只见到她瞬间飞起满脸红霞,门口的亮光漫射|进来,她的发丝上还带着清亮的小水珠,青色薄衫中影影绰绰透出纤细的身躯,好一朵出|水芙蓉。 墨曜喉结一动,浅浅笑道:“陶源,你是等不及要见我吗?我也很想你。” 陶源不知所措地望着两人,不知道该怎么接墨曜的话。 见多识广的徐太医垂眼继续专心手上的细活,道:“快了,快了,君上再忍一下。” 再忍一下?墨曜忽然一阵急躁。忍什么忍?好想立刻将这慢条斯理的老人家赶出门去。 陶源也曾经行医多年,遇到这种心急火燎不乖乖配合治疗的病患时,总令她生出欲哭无泪的感觉,瞬间同情起面前的长者,劝慰道:“君上不要着急,处置伤口急不得。徐太医,您慢慢来。” 察觉到墨曜微微皱眉瞥了她一眼,陶源心中一阵暗笑。他的面色和气息,都不像是染疫的情形。安下心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桌上正有一壶好茶,便心安理得地品起来。 墨曜好不容易挨到徐太医起身。陶源还在那边端坐着品茶,眼神都不往他这边瞟一下,似乎全然把他忘了。作为一国之君,混到如此地步,不禁一阵暗自凄凉,默默垂下眼帘不去看她。 徐太医又恭敬地絮叨了好一阵子这几日的注意事项,终于等到他转身将门带上的“咔嗒”一声,他迫不及待想要起身,左手一撑,忽然被人按住在床|上。 陶源一手搭在他额前,一手端住他下颌,命令道:“张嘴。” 墨曜瞠目结舌问道:“陶源……你……你刚才还在那边喝茶,怎么忽然就到我面前了?” 陶源轻松一拍手,笑道:“很奇怪吗?” 墨曜忽然觉察到足智多谋的自己竟然问了如此一个傻问题,她是用了四维术,原来她也和自己一样急不可待,心中一阵欣喜,又一阵心疼,道:“傻陶源,不能好好一步步走吗?才好了一点,就为这样的小事虚耗元气。” 陶源微微一笑:“幸好你没事,我刚才有些担心。那日会场门口有好多瘟疫重患,你是怎么进入会场的?” 当时情况紧急,生怕再晚一刻就要来不及……墨曜思索下,沉声道:“我多年前就感染过一次了,这两次的瘟疫病源同宗,所以不太可能再被染。” 墨曜说的有理,那为何徐太医的药方上会有十副五星解毒丸?十副,正好是中期病患一个疗程的药量。 墨曜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有你桃源圣手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嗯,我刚看过了,你确无恙。”陶源松了口气,又喃喃道,“奇怪,那为何徐太医的药方上会有五星解毒丸?” 竟被她知道了?墨曜默默思索一下。 “嗯,这个,可能是想给我预防一下吧。你不知道你夫君身系家国重担吗?”墨曜一把将陶源拉入怀中,眼中浮起一阵笑意,“这边的温泉如何?怎么洗这么快,让我检查下,看看有没有洗净……” 陶源一阵惊慌失措:“墨曜,徐太医刚交代过,你这几日必须卧床静养。” 墨曜一皱眉,忽又露出迷人的笑容:“源,以后对我改个称呼。” “什么?”陶源问。 “我叫你源,你该叫我什么?过来,陪我一起卧床休息吧。”墨曜吃吃笑着。 “曜?”陶源道。忽然警觉起来,“曜”和“要”是同音。 墨曜望着怀中的她,脉脉秋水中盛着无限娇羞,盈盈一握的纤腰近在眼前。忽觉一阵燥热,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做出粗鲁的举动,急忙闭上眼。 从此以后,我要全世界都对你温柔以待。 “源……源……”墨曜浅浅吻着她的额头,轻柔唤道,“快叫我……” 陶源一阵意乱情迷:“嗯……曜……” 墨曜觉得自己已经魂飞天外:“喜欢你这样叫我……” 陶源痴痴道:“曜……” 夜漫迷雾 门口传来一阵“咚咚”的扣门声。 两人瞬间分开,像两个做坏事差点被大人发觉的孩童。陶源慌张中瞥向墨曜,他也正面红耳赤地望着她。 云盛的声音响亮又清晰地传进来:“启禀君上,风浦李塞部李广义李将军求见。” 李广义将军?墨曜瞬间明白过来。 风浦李塞部的军士原本长期驻守风浦要塞,这次邾国来犯,他们一路追击北上,到了离随城不足百里的地界上。前方战事正紧,自己又忽犯险境,失踪了两日,定是把太后和一众大臣吓得不轻,他们为妥帖起见,发了紧急调令,命李将军带大军前来护卫国君。 十国会盟有约在先,各国军士不得擅入随城。但这次事态过于严重,又是曾步裹破例在前……自己这几日失踪,朝中定是乱成一团了。事已至此,只好想办法安抚周边各国吧……毕竟规矩都是人定的。 一件件烦心事又涌上脑海,心里一阵苦恼,抬眼见到陶源娇羞的模样,不禁又心花怒放起来。 陶源急道:“曜,我用四维术先避一避。” 墨曜心中万般不愿,盯着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紧握住不放。 “曜,别这样。这两日,必是把朝中诸臣吓到够呛。你若不见他们,恐要生出事端。”陶源急得脸上更添一片绯红。 墨曜默默静下心神,点头,轻声道:“我想时刻能看到你,你便在此陪我,可好?” 他如此信我,这些军务要事,都不避我……陶源一阵甜蜜,点头道:“嗯。” 陶源有些忧心,徐太医交代的要他卧床静养,这样子怎么静养?他房中没有一刻空闲,前线将领、朝中要人、桑城要员、各国使臣不断轮流上阵,走了一拨,又立刻有下一拨涌进来。 墨曜望着对面珠帘中的人影,她最初是端坐着的,不知何时已趴到桌上打起盹来。这几日,她是太倦了。 陶源觉得自己像乘在一条小船上,小船轻轻晃着晃着……好不容易将惺忪睡眼眯开一条缝来,天色已黑,墨曜正抱着自己大步走着,轻声唤道:“曜。” 墨曜垂眸看她,点头应道:“我在,先送你去隔壁屋睡吧。” 陶源带着浓浓的睡意嘟哝道:“还没忙完?” 墨曜嘴角一弯:“你是想和我一起睡吗?……我也想……不过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还没忙完?陶源一阵心疼,睡意渐渐消散,忽然意识到这样子不妥,急忙道:“快放我下来,你还有伤,徐太医说……” “和我在一起,能不能不要提起其他男子?”墨曜一皱眉,打断她的话,又轻松一笑,“放心,你夫君身体强壮如牛,这点小伤,早就没事了。” 陶源眉眼一弯,笑得抖作一团:“人都说你是天神下凡,你却说自己强壮如牛?哈哈……” 墨曜看着怀中笑到花枝乱颤的她,悠悠解释道:“天神只会打架,牛才会耕地。” 陶源一顿,瞬间脸上发烫,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人说笑间已进屋去,墨曜将她轻放到床榻上,吻下她的额头,柔声道:“应该不用很久了。早一些天下安定,便可早一些和你去闲云野鹤,到时我们再不理这些俗务。” 他的面色温润如玉,剑眉星目,双眼在夜色中映着柔和的光亮,陶源只觉得一阵心醉,搂住他,轻声道:“曜,别太操劳。” 墨曜一阵激动,好不容易克制住心神,一点头,道:“你身体才刚好,这几日多睡多吃,养好一些。” 站起身,疾步而出,生怕晚一分,自己就要沦陷在她的温柔里,毕竟自己还有事没做完…… “陶源大夫!陶源大夫!”陶源被一阵急促的扣门声唤醒。如此深夜,何人在此呼叫?是云盛的声音?难道是墨曜有事?心中一阵焦急,急忙起身,点起灯火,打开门来。 门口站着两人,正是云盛和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面熟。 “陶源大夫有礼!我是大庭国副使王一忠,深夜来访,实是事出无奈。因我大庭国高昳大使感染瘟疫,治疗数日不见好转,眼下病情忽然恶化,我等几位使臣思虑再三,只好请您过去看看。” 原来是大庭国副使,这人应是在会场中见过,怪不得面熟。 陶源原本在灵芝村行医时,也偶尔会遇到有村民半夜来求救的,医者仁心,想要立刻答应。 忽又一转念,自己如今和以往不同,又是在随城这陌生地界上,若随意行事,可是会给墨曜带来麻烦?对方使臣出面来邀请,自己若不去,在这敏感关头,恐怕会引起两国芥蒂?墨曜应不会反对吧,否则怎会是云盛带着他过来? 陶源望向云盛,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陶源略一思索,对来人道:“王大使辛苦了。请先到大堂等候。陶源要先向君上禀告一声。” 来人有些无奈,只好道:“好的。那我便在大堂等候。” 待那人走远,陶源转身朝墨曜住处走去。这两处相距不远,远远地见到那屋里还亮着灯火。他还在忙着吗?又一阵心酸。 云盛忽然一步跃到前面,挡住陶源去路。 “云盛,你又要拦我?”陶源暗道奇怪,云盛应该不是那种执拗又死脑筋的性子啊。 云盛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她,轻声道:“云盛不敢违抗君上的命令。” 什么?但是半天前你还在说君上命令我去哪里都不可阻拦……忽然生出一阵怪异的感觉来。 绕开云盛,几步来到墨曜门前,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推门而入,轻轻扣门,叫道:“墨曜,墨曜。” 屋里毫无动静,连那灯光都未有闪烁一下。 墨曜怎会不理我?陶源转身看向云盛,瞬间明白了。墨曜不在里面?他必是外出了,但又不想被人察觉…… 云盛目光沉着地一点头,道:“大庭国高昳大使染病的事,事出突然……君上未有提前交代什么。不过君上之前说过,小陶姑娘去哪里都可自行决定。” 陶源心中权衡。听他白日接待各国使臣时的言谈,对这周边各国诸多安抚,若墨曜在,也应不会反对此事,对云盛道:“那我便走一趟,去看看那高昳大使。” 云盛面色一紧,点头道:“好。我派一支小队随你同去,若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陶源本想在马车上先提前问问高昳大使的病情症状,却不料王副使只留着她一人在车厢中,竟然和车夫一起坐在前面。陶源心中暗道,这深夜里,一男一女独处车厢中,确实不太符合宫廷礼仪,那王副使倒是个知轻重的人。 忽然发现路上好安静,只有这辆马车行驶中发出的嗒嗒声。云盛派来的那支小队,应有十余人骑马护在车厢前后,怎么都没了声音? 再一回想这王副使,自己只是对他这身衣服装扮眼熟,是在会场中见过的。但这人的长相容貌,明明是个陌生的脸孔啊! 陶源一把拉开车帘,叫道:“停车!” 那车夫似乎没听见她的叫声,一挥鞭,马车更加疾驰起来。 王副使转过头来,对陶源笑道:“陶源大夫,很快就到了。你若有事,等到了再说。” 陶源大叫起来:“快停车!” 那人忽然起身一跃,将陶源往车厢里一推,两人翻入车厢中,顺势将她牢牢摁在车厢座位上。 陶源厉声叫道:“你不是大庭国的副使!你,你想干什么?” 那人颤抖了下,却不回答。 马车周围一片黑色,车厢颠簸得厉害,似乎在林间小道中飞驰。 片刻之后,那马车停下来,车厢的门帘忽然被人一把拉开,有人站在门帘外严厉地责问道:“你,你在车厢里干什么?” 陶源身边的人急忙松手,支吾道:“王爷恕罪,我,我只是怕她跳车,会有危险。” “陶源,你下来。” 陶源跳下车去,周围是一片黝黑的树林。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声音很熟悉。 “何煦,果然是你?”陶源怒冲冲骂道,“你不怕惹恼了墨曜,对你谷国不利吗?” “你竟用他来压我?”何煦声音颤抖着,往前半步,伸出手来,似乎想搂住她。 陶源生出一阵恐惧来,慌乱地后退几步:“你,你半夜将我弄来这里干什么?你,你想做什么?”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带你看一些事。跟我来。”何煦轻叹口气,忽然往树林深处走去。 陶源犹豫着。这样的行为是极不符合宫廷礼仪的,深更半夜和一男子在树林中幽会? 何煦见她站着迟迟不动,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他……不在暖云客栈中吧?” 陶源心中一震。他怎么知道?难道……白天收到的那个信笺忽然在脑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地跟上何煦的脚步。 黑黝黝的树林间弥漫着灰色的夜雾,两人在齐腰高的蒿草间缓步穿行。四下一片寂静,雾气将一切笼罩起来,看不见星空,也没有月色。满怀心事的两人沉默着前行。 忽然“呼”的一阵大风吹过,蒿草齐刷刷往一边弯去,似乎要露出其间躲藏的峥嵘怪兽来。迷雾被风吹散开去,月色忽然亮起来,远处的景物从一团漆黑中浮现出一些灰色的轮廓。 何煦急忙伏地,隐到蒿草间,一把拉住陶源,想把她拉着一起伏下。 但陶源似乎被人施了魔法,只是呆呆立着。她想看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远处的林间,站着两人。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正背对着她,如墨的长发被风吹得轻轻飞扬起来。他似乎正与对面的人说着些什么,话音低沉,听不清。对面的人似乎是一名女子,被他的背影挡住了一半,看不清模样。 对面的人也忽然发现了陶源。 “什么人?”一记清脆的女声传来,一个黑影直挺挺向陶源飞来。 陶源只是不眨眼的盯着那背影,忘了闪躲……这背影好熟悉,真的是他?……那背影转过来,转过来,露出他俊雅的侧颜。 那团黑影已奔到眼前,凌厉的刀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寸寸离得越来越近……那个背影好熟悉,这柄刀也很熟悉……陶源骤然间心痛万分。 陶源看向那尖刀的主人,眼前是一张冷冽的脸庞,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那么陌生的脸庞,如红梅映雪般的脸庞。 刀的主人在看清陶源时,一时间失神,想要收势,却止不住巨大的惯性。 陶源恍恍惚惚间竟有些期待心口被刺穿的一刻。渴血的尖刀已触碰到她的衣物,胸口传来一阵冰凉又坚硬的触觉……她甚至想迎上去,只想让一切快些结束,这书终于到了结局……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击中,她往后一倒,踉跄了两步,有人如箭一般飞到陶源身后,将她一把搂到怀中。 “你怎么样?源!” 眼前是墨曜惊慌的脸,他的目光颤抖着在她胸口上探索,伸手轻触一下,没摸到任何血腥,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映雪狼狈地摔在地上,又一跃而起,望着眼前的一幕,似乎难以置信,无措地后退几步。 陶源呼吸一滞,身体中的血液骤然间沸腾起来……映雪右手握刀,左手上正抓着一个布包,刚才近在咫尺时,她已闻到那阵淡淡的药香味,那是自己跟着师傅一起研制了好久的,最熟悉不过的味道…… “源!你怎会来此?” 他的话语声依然如此轻柔,只是他的目光中透着不可违抗的威仪,带着近乎绝情的冰冷。 陶源被他的目光一刺,心中一阵绞痛,恍恍惚惚间,他身后的映雪已向漆黑的山林中奔去。 陶源一把挣脱墨曜的怀抱,想要向着映雪追去,左肩忽然被墨曜拉住,身体向右一倾,被他一把揽到怀中。他贴着她耳边,双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紧紧搂住她,不让她移动半分。 陶源心中窜起一阵怒火,想要质问他,想要和他拼命,但等到开口,只吐出冷冷的两个字:“放开。” 墨曜似乎刚在梦中却忽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骤然间梦醒,急忙松开她。她冰冷的眼神正凛冽地望着自己。 “源……”墨曜一阵惶恐,想要解释,又惊觉无从开口,忽然顿住。 附近的蒿草丛一阵乱晃,由近及远,似乎是刚才的打斗惊动了一只野兔或是野猪、狐狸之类的动物。 墨曜想要追过去,看清那蒿草中隐藏的到底是什么,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溜走,可是他忽然僵住,半步都挪不动……陶源往前踏了半步,挡在他面前。凭他的身手,可以轻易绕过她,这根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障碍,他站着没动……望着她,五内俱焚…… 陶源迎着他的目光……你就在我面前,但我真的看清你了吗? 之前折磨她好久的感觉又回来了,浑身上下每一寸筋骨每一分血脉都在发出复仇的嘶吼声,五脏六腑间被烈火炙烤着,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颤抖着,几乎无法再维持住站立。她终于从枝头飘零下来,一瞬间,身体被他轻轻接住,耳边又传来他颤抖的声音:“你怎么了?你醒醒!” 月色和星光又都被夜雾笼罩起来,远近一片沉入漆黑中…… 陶源想说什么……但话没出口,意识已先一步沉入到无边的夜色中。 去芜存真 冷月清辉透过窗棂静静投射|到暖云客栈的客房中。平日里无比睿智的人,此刻却焦虑万分,靠着来回踱步才能稍减一些内心的不安,身边卧榻上的人正受着炼狱的折磨,而这一次,这一份痛楚,竟然是自己带给她的。 墨曜停下脚步,半跪到她面前,凝望着她,心中万千矛盾纠葛,既希望她快些醒过来,又怕面对她的质问。 怎么办?怎么才能化开这份浓愁? 彻骨之寒和切骨之痛如期而至,以往对他来说毫不在意的痛感,此刻忽然强烈起来。不,这些还不够,他低头望向右胸上被何煦刺中的伤口,那伤已经被徐太医仔细疗过,已在愈合中了…… 墨曜冷冷一弯嘴角。他眼前浮现出那乱晃的蒿草丛,不由自主地握紧拳……一记重击砸过去……右胸的伤口骤然间迸发出一阵剧痛,他一瞬间满头冷汗,扶着床沿,晕死过去……谁都受不了他的一拳,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云盛有些急躁。 那夜,陶源被大庭国使臣带去夜诊,自己派去随行的小队,过了两个时辰后回来,居然说跟丢了,满城寻了一遍,也没见陶源的踪影。 正当他急得不知所措时,君上带着陶源回来了。他暗自庆幸,幸好只是虚惊一场。但君上回来后就交待这几日不见任何人。正好有徐太医的医嘱,云盛便严格地执行起来,声称君上要卧床静养,将所有来人一概挡住。 但已过了三天,如果再用这个借口继续拦人,只怕会令人生出疑惑,以为国君真的病重,恐怕生出其它事端来。况且,这随城毕竟不是上鲁国境内,多呆一日恐多一分凶险。 那场夜雾太沉太黑太压抑,竟将陶源困在噩梦中多日。 天色终于亮起来,耳边传来一阵婉转鸟鸣声,淡淡的檀香味传来,周身温暖又舒适,陶源缓缓睁开眼来。 墨曜激动又欣喜地问道:“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陶源轻声道:“嗯,好多了。我做了一场噩梦。” 静静望着他,多希望那只是一场梦……可是他忽然面色一僵……可惜不是! 难道你追求的和曾步裹一样,也是权倾天下?那你已经拥有了,还有什么想得到的吗?让须句的流亡公主帮你安抚须句旧民,再利用桃源圣手的威望帮你收服各国民心? “你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也许在你心中,只有你师傅一人算是亲人。但是,你可不可以把我也算上一个?信我,好吗?”墨曜想要指天发誓,但被她冷冷的目光一刺,又觉得任何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信你?”陶源扪心自问,我曾经信过的,但是现在……也不是不信,只是我糊涂了,辨不清了……淡淡道:“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可惜陶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她现在说无以为报?曾经以为她是要用身躯来回报我,还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墨曜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阵苦涩弥漫心间。 “我不要任何回报。”墨曜急切道,“只求你信我!” 陶源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的模样,怕自己又要落入迷阵。 沉默片刻,静静地说:“要我信你,你先答我三个问题。” 墨曜犹豫一下,低声道:“好。” 陶源睁开眼来,望着他,想要仔细捕捉他的每一分神情变化:“映雪,是你的人?” 墨曜一瞬间有些慌乱,迅速镇定下来,漠然道:“是。” 陶源心里一阵苦笑,原来如此……要不是映雪,我已经在会场上得报大仇……三次差点死在她手上。而她竟然是你的人? 陶源忽然间被愤怒裹挟,直直盯着他,冷冷问道:“你给她的五星解毒丸,是让她拿去救曾步裹?” 墨曜额上冒出冷汗来,沉默着,这答案有千钧之重,压得他胸口剧痛,过了好久,才终于艰难地开口道:“是。” 陶源无法置信地望着他。 当日|你和我一起被埋在会场废墟下,还曾信誓旦旦说“曾步裹的事交给我,一切都交给我……”,原来竟是这样? 难道你不知他害得我亡国灭族?五星解毒丸,是我和师傅的一片心血研制的,你竟然拿我的心血去救治那个恶魔?为何要救他,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 陶源想要质问,但辩才如他……没有必要了……我终究是信错了人?一瞬间,心如刀绞。 墨曜呆望着她。她面色铁青,双|唇紧紧抿着,忽然用手背盖住眼睛,全身压抑地颤抖着,一串泪水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下来。 她不再信我了?墨曜背上发出一阵虚汗,几乎要虚脱过去,好不容易扶着床沿坐下来。 半晌无言,陶源终于整理好情绪,语气平淡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墨曜无措地点头:“嗯。” “你刚才是骗我的,是吗?”陶源轻声问道。 她期待着,最后一个问题……送分题啊……骗我一次? 墨曜如骤然被惊雷击中,浑身颤抖起来,恐惧到发颤……最后一个问题,只怕答错了便会失去她了…… 他战战兢兢地考量着。 第二个问题已经让她彻底伤心了,这第三个问题简直就是一次补考,若再不补救,只怕她便要立刻离去了。 用这最后一个问题把前两个问题的错都掩盖起来,只需要骗她这一次,她便心甘情愿地留下了……她只是想要一个自欺的理由……是的,是的,前面只是骗你的,那药其实是去分发给其他病患的…… 他垂下眼眸,痛苦地一低头:“不是。” 陶源像是愤怒伤心到了极点,然后周身慢慢地冷却下来。惨然一笑,本以为会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知沉默了多久,一阵叩门声传来。 云盛的声音响起来:“君上,您今日还是不见来人吗?” 沉默片刻,云盛没等到任何回应,又问道:“君上,徐太医说他多日不见您,今日必须要为您复诊,他现在可以进来吗?” “君上,云盛可以进来吗?”始终没听到回应,他越来越焦急。 他终于忍不住了,又一次叩门,暗下决心,再没有回应,下一刻无论如何都要推门进去看看。 “不可,不可,不可!”墨曜忽然暴怒起来,抓起手边的圆凳,用力掷去。哐啷一声,那门被撞出一道白痕,可怜的凳子已被摔烂。 门外的人被吓坏了,再不敢出声。 云盛从未遇到过墨曜如此模样。君上一贯是冷漠,镇定,喜怒不行于色的…… 陶源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着,着青衫,理云鬓。他只是面色阴郁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将一切收拾妥当,她淡然道:“墨曜,我要离开了,我要去查一些事情,寻一些真|相。” 墨曜道:“好。等再过几日,我陪你一起去。” 陶源犹豫了会,道:“我等不了。而且那地方,你也不方便去。” 墨曜凝视着她:“去多久?” 陶源斟酌了一会,答道:“也许要很久……你不要寻我,也不必等我。” “也许要很久?不要寻你?也不必等你?”他重复着她的话,一转身,从枕边抽|出一本书来,扔到陶源手上,道,“丢三落四的毛病啥时候才能改掉?” 陶源有些颤抖地看着这书,这是她从南华城墨曜寝殿中带出来的书,里面还夹着那张“等我娶你”的字条。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就好像把刚发生的一切都忘了。 “还说自己身无长物,你忘了自己还有一副天价宝贝吗?”那画轴就在桌上,墨曜起身朝着书桌走去,双|腿发软,脚步越来越沉重,所幸已到了桌边,一手扶住桌沿。就这样倒下去?这姿势会不会太难看,会不会吓坏她…… 他怎么了?陶源胆战心惊地望着他,冲过去,将他扶住。 他浑身冰冷,不停战栗着,是正受着髓冰术的切骨之痛吗?胸口为何一片湿|润?竟是那伤口一直在流血? 墨曜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一把搂住,哀伤道:“九别桃源图,你说过,那画送你了,你便一直跟着我……” 云盛从未想过,有一天君上会如此盛怒。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乖张。上鲁国最好的侍卫,此刻正蹑手蹑脚,静静趴着门缝,竖起耳朵,屏息听着屋里的动静。 英雄难过美人关……君上有难,云盛义不容辞……瞬间有了一种错觉,好像上鲁国的家国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忽听里面传来女子的惊叫声:“墨曜!墨曜!你怎么了?墨曜!” 云盛瞬间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将宫廷礼仪抛之九霄云外,一边高喊着“徐太医快来!”,一边已破门而入。 墨曜这一次是真的病重。徐太医忙疯了。云盛急疯了。 墨曜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醒来几次,又晕过去几次。每次意识恢复一点,瞥一眼床边的人,便心满意足地在心里乐开了花,虽然脸上还是要维持着痛苦的表情。 像一个婴儿,一哭泣总是能吸引来母亲的关爱。每次他一醒,陶源便抱紧他,轻柔地劝慰着他,哄他吃药,哄着他入睡。 陶源望着病中的他,满心郁闷。 笨!真笨!太笨了!为何非要用苦肉计,那第三个问题明明给你机会瞒天过海了。而且,哪有人用苦肉计,居然会真的把自己往死里整?你到底为何会救曾步裹? 心痛不已——你宁愿送掉半条命,也不肯骗我一回。 默默握住他的手,你已如此对我,我怎么还能不信你?……但有些事,必须要去弄清楚。 墨曜这一次醒来和之前不同,床边守候的人不是他期待的模样。 云盛见到君上脸上毫不掩饰地升起一阵失落,君上是在嫌弃我吗?曾经自己被太后狠狠警告过,不许用英俊的皮囊去迷惑君王,当时没觉得什么。而今日,只是被君上这一瞥,却忽然生出天大的委屈来。 “君上,昨日徐太医说你已经大好了。”云盛欢快地说,眼圈已经泛红了。 “哭什么?像个姑娘似的……”墨曜淡淡一皱眉。 云盛低头,盯着地面,不敢应声。 墨曜有些神不守舍,问:“她呢?” “哦,小陶姑娘这几日服侍您累坏了,说要去泡个温泉,松快一下。”云盛道。心里老大不乐意,总觉得那女子有几分薄情,太爱“作”。 墨曜心里掂量下,忽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怪异感,一下坐起来,疾声道:“我要去看看。” 云盛瞬间石化,愣愣道:“额,这个不好吧。” 墨曜一瞪眼,这云盛越来越不像话了。 云盛惊慌失措地解释道:“徐太医说您要……” 墨曜已经一掀被子,站起来:“你岂会不知?我何时需要遵医嘱过?” “君上,君上……”云盛见墨曜已经踉踉跄跄摔门而出,急忙追过去。 温泉中空空如也,暖云客栈中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墨曜惴惴不安地回到屋里,见书桌中间端放着画轴,那画轴下压着一张纸。 他扑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来,上面是用古文字写的一行字:曜,我很快回来,等我。 雪神峰 陶源默默环顾四周,谷国使臣的这个驿馆虽然比暖云客栈小,也别有一番清净雅致。 “额……陶源。”何煦彬彬有礼招呼道,对她的这个新名字还不太习惯,“你是来寻我的吗?” 他望着站在门口的人,自从那天之后,他一直在等着她来,等了这许多天,她终于来了,却又不太像他想象中的样子。 陶源走到何煦面前,一笑,道:“你难道没在等我吗?” 等了这许多年……为何现在才来?何煦一时语塞。她依然和以前一样,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只是她的神情冷淡疏离得像个陌生人。 陶源道:“你怎么会知道墨曜和映雪会面的时间地点?你想告诉我些什么?” 何煦微微一怔,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 墨曜为何要赠药救曾步裹?这几日心头反复思忖的问题,墨曜为了留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说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迫切想知道答案。墨曜那一晚去见映雪,连云盛都没有带在身边,那么何煦是如何得知的?除非他知道曾步裹的行踪。 陶源垂下眼眸,微微蹙眉,有些伤心又有些迷惘,道:“要不是那一天你带我去亲眼所见,我还一直被墨曜蒙在鼓里……虽然七年前逃过一劫,但如今生如浮萍,无根无的,也不知道该信谁,该恨谁……” “跟我走,我们去……”何煦道。 他说不下去了……何煦啊何煦,你到底和以前不同了……陶源抬起头来,接他的话,问道:“去雪神峰吗?为何不能在这里说?” 何煦眼神一滞……雪神峰?…… “煦王爷,你如此优柔寡断,怎成得了大事?”一阵猖狂地冷笑。 陶源背后忽然闪出一条灰影,颈后一痛,瞬间失去了知觉。 十国会盟在混乱中收场。各国使臣都纷纷回国,着急着向国君禀告会盟的经过。 邾国的新国君曾步庆回国后立刻颁发了追缉诏令,命令全国缉拿,且通告各国协助缉拿曾步裹。邾国的实权人物琅璞王子忽然变成了臭名昭著的过街老鼠。 上鲁国的大军一改往日里谨慎低调的作风,骤然出击,横扫中原大地。大军所到之处,诸小国国君无不吓得瑟瑟发抖,纷纷献出归顺书,争先恐后地向上鲁国俯首称臣。 上鲁国的中军帐中,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将军们,此刻恭敬地垂首站着。寂静中,等待着中间的人发话。中间端坐的人,神情严肃,周身笼罩着冰寒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墨曜端详着案上铺开的九州地图,手指沿着一条白色山脉缓缓移动。 “古北山脉?”他问道。 人群中的一名将领道:“启禀君上,古北山脉地处桑国、谷国、邾国三国交界处,之前一直是阿比族的地盘,十几年前归顺于邾国,其族长之女嫁给了邾国当时的国王曾望,成为邾国的王妃。此女后来没过几年就离开了人世。但阿比族人在邾国内政中最近这些年越来越受重用,担任了不少要职。” “嗯,因为曾步裹便是阿比族族长之女所生。”他淡淡点头道,目光地在地图上搜索,随着那条白色山脉起伏游移。 那些白色山脉上,画着星星点点的雪峰。他伸出两指,在那群白点中一戳,道:“雪神峰。” 陶源打量着眼前的屋子,这似乎是一个久未有人居住的小屋,四壁都是粗|壮的松木密密累起来的,四周没有窗,只有一个门。屋里生着炭火,但挡不住的寒气依然从墙缝中侵袭而入。屋里的两人冷冷地对坐着,冷冰冰的空气又被添上了一份严寒。 陶源望着眼前的人,火光映射下只见到他被照亮的侧影,看不清神情。她冷哼一声,道:“煦王爷之前还说上鲁国和邾国暗中勾结,灭了须句。没想到你才是和曾步裹一伙的。” 陶源的目光像利箭一般,何煦浑身一颤,不敢回看她。 沉默半晌,何煦轻声道:“陶源,虽然你希望我叫你现在的名字,但我还是喜欢你像以前那样称呼我。” 像以前那样称呼你?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我改了名字也还是以前的自己,但你即使沿着以前的称呼,你也不再是以前的你了。此时此地,暂不宜激怒对方。 陶源问:“何煦。这是什么地方?” 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门忽然被人打开,明亮的白光漫射|进来,门又被重重关上,一个灰影一闪而入。 “桃源圣手,你问错人了。煦王爷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呢。” 陶源一侧目,果然见到那张阴郁的脸飘到眼前。曾步裹正神气活现地站在她面前。自从十国会盟的会场上他逃窜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多日,他的面色看起来似乎已经摆脱了瘟疫,只是神情却比之前更加阴郁。 曾步裹冷冷笑着:“这里便是雪神峰。” “邾北古北山脉的主峰?”陶源道。 “是的,也是我母族阿比族的发源地。邾王当年为了统一北方各个山地部落,娶了这里的族长之女。”曾步裹道。 陶源笑道:“嗯,这么说,邾国国君已经发布了对你的追缉令了?所以,你只好跑回到你母族的发源地来?” 曾步裹脸色铁青,轻咳一下,道:“不错。我那蠢大哥四处通缉我,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活下去。对了,听煦王爷说……你和墨曜君情意绵长,你说那墨曜君会不会追来这里?” 陶源一阵毛骨悚然。不会,这里是邾国的北部,上鲁国国君应不会来这么远的敌国他乡冒险。狠狠瞪一眼何煦,他竟然将躲在会场废墟下偷听的内容告诉曾步裹了?原本心中对何煦虽有不满但始终还怀着一份愧疚,此刻顿时烟消云散。 曾步裹见陶源脸色一变,发出一阵得意的冷笑:“想当初,邾国只是一个北方游牧民族的联盟,纵有野心,却也没有这本事弄出来这么厉害的瘟疫。须句趣,你不该早些想到吗?南人才喜欢这些弄这些波澜诡谲的事。” 陶源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曾步裹的话像在陶源心中上砸上一个钉子。 七年前,那瘟疫的毒源…… 不会,不会,这七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上鲁国,眼见到普通百姓的生活,因为物产相对富饶,百姓性情更为平和,仓禀足而知礼仪,生活富足的人,有何必要去做那些奸恶之事? “你想想,曾经须句神族的信徒遍布天下,七年前,虽然是上鲁国的国力最盛,须句次之,但若论威望上鲁却远不及须句。七年前,须句若为未来女君选了何煦,那便是选了与上鲁国做对。上鲁国岂会容你?”曾步裹又步步紧逼道。 何煦朝陶源挪了下,道:“只要你愿意,我们……” 话只说了一半,他后背忽然遭到一记重击,扑通一声,便软到在地上。 曾步裹一拍手,笑道:“啧啧啧,这煦王爷真是……连我都看不惯他了呢……哦,对了,须句趣见到前任遇险,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真是女中豪杰。” 陶源道:“你的本事便是坑自己人,比如你的兄弟、你的得力下属、你的亲人。谁和你合作,都免不了被你害惨。我为何要吃惊?” 曾步裹脸色一阵发青:“计谋才是权力的游戏规则。那墨曜还不是一样?他一方面把你骗得团团转,一方面又偷偷赠药给我。他与我比起来,真不知道强在何处?说起来,我真该谢谢你,那五星解毒丸真是药到病除,不愧是桃源圣手和须句神药呢。” 见陶源不吭声,他又继续道:“我是不计较过往的,今日只要你助我杀了墨曜,他上鲁国便会大乱,于是天下亦大乱。我族人悍勇无比,我那傻大哥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们联手,夺下天下。也许千百年后,人人都会赞颂我们这段旷世之情。” 陶源道:“墨曜若要堵住你的嘴,只需让你等死便好,为何要救你,我虽不知他为何要救你,却知道必然不是你说的原因。况且他如此神勇,我怎能杀得了他?” 曾步裹眼中闪过一阵阴冷,冷笑道:“不要急,你会知道的。这里离上鲁国有数千里之遥,上鲁国的大军开不到这里。你可是一张好牌,他若想保住你,你说他会怎么做?” 陶源背脊生寒,他会怎么做? “在这茫茫雪山中,除非有当地人做向导,否则便是能到了这里,怕也只剩半条命了。嗯,人人称颂他天生神勇,但人力怎能与天力相抗。到了这里,我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你说,是不是?” 一阵寒风卷进来,门忽然被人一把打开,一个男子跑进来。 “琅璞殿下,刚收到的消息,三日前上鲁军队已到达邾国西南边境。”来人面容年轻,约莫十八|九岁模样,双目有神,用钦佩的眼光望着曾步裹,将其他的人都当做空气般的存在,竟是毫不在意。 陶源打量着来人,看他的那身白色的毛皮冬裘,应是这里的族中要人。 曾步裹面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问:“怎么可能?消息确切吗?” “我也是奇怪,这上鲁大军怎能如此快速推进千里?也罢,想来是因为这山里闭塞,传言越传越虚。我即刻下山,去弄弄清楚。”来人一拱手,推门而出。 陶源心道,这个年轻人看起来甚为忠勇,怎会跟着曾步裹行|事呢?不禁暗道可惜。 曾步裹带着一丝迷惘望着陶源,似乎想看清眼前这人到底身价几何。不可置信地问道:“上鲁国国君会如此荒唐,用百万将士的性命冒险,不远千里来救一个女子?” 陶源本也觉得难以置信,却很高兴能激到曾步裹,一思索,道:“上鲁国国君不会做荒唐事。” “琅璞殿下,王上派了人来传言,叫你速速放人。”忽然门又被人撞开,来人神情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 “什么?”曾步裹霍然站起来。自己这位大哥,虽然蠢笨,但也不至于糊涂至此吧?对正在通缉的自己放话,叫我速速放人?等等,而且他怎么知道我绑了人? “启禀琅璞殿下,刚才山下来了好多人,看装束似乎都是南边来的。”门外又冲进来一人,向曾步裹禀告道。 “好多人?怎么可能?”曾步裹来回一踱步,道,“叫我们的人出动,他们不可能有许多人手,必定是虚张声势,趁他们对地形不熟,叫他们有来无回。” 禀告的两人匆忙而出。 邾北赏雪 曾步裹一抬眼,正好看到陶源趁着门一开一合间,偷瞥屋外的情形。 “你对这里很好奇,是吗?”曾步裹问。 “唔,我确实好奇,你为何要将我绑来这里?虽然有邾王的通缉令,但你若躲在此处,不再抛头露面,谁也找不到你。”陶源道。 “谁也找不到我?然后一辈子做个安逸庸人,碌碌无为吗?”曾步裹一撇嘴,冷冷嗤笑道,“没有意义的苟活,我是不屑的。我邾国囤百万大军在莫兰山边境上,无法突入上鲁国边境一寸,难道上鲁国不是准备开战日久?否则他又怎能抵抗我黑骑军鏖战半月之久?要是没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又为何在随城会议上如此收买人心?” 陶源一愣。 曾步裹嘲道:“他墨曜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以为他是等你这么多年?” “他那王后之位空悬着,还不是要吊着各国的胃口,因为他确确实实不想与某一国联姻,那位置空着,才是让各国都存了念想。”曾步裹道。 门外的风雪声似乎越来越猛,门缝中不断发出“呜呜”的响声。门上忽然传来清晰的“咚咚”敲门声。 陶源暗想,之前这里的来人都是直接推门而入,说明这些人未受礼训,料来是在本地的族人,从未进出过邾国王室,而这次的来人显然不同。 “进来。”曾步裹道。 门不徐不疾打开来,寒风混杂着无数白色雪花卷进屋中,一名红衣女子站在门口,目光凛冽地望向屋内。 “哈哈哈,原来是我的福将。”曾步裹笑道。 陶源暗自心惊。墨曜曾说映雪是他的人,这到底是何种含义?映雪显然是曾步裹信赖的侍从,直到今日如此潦倒,也将她带在身边。曾经自己如此信任她,但她背叛了自己。曾步裹似乎也很信任她?她到底忠于谁? 映雪环顾屋内,正撞上陶源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一愣,似乎被针扎到,急忙转头。 曾步裹扫过陶源一眼,转头问道:“映雪,你早就认识须句趣?” 映雪毫不犹豫,立刻正色答道:“映雪自小流落街头,哪有机会认识这尊贵的须句王族,只是曾在须句王宫的城墙下远远瞧见过她高高在上的模样。” “不错。我也记得那一刻。”曾步裹傲然笑起来,当年高高在上的须句公主如今却是自己的阶下囚,刚对映雪起的一丝疑虑已全然消散了,问道,“来来,快说说你这次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殿下,阿比族人抵挡不住,族长和他的四个儿子都已经……已经都被他们抓了。”映雪低垂双眼,神情似乎有几分悲愤交加。 “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曾步裹难以置信地望着映雪,“抵挡不住?他们来了多少人?” 映雪急匆匆道:“不知道多少人,只知道很多,上鲁国的大军已经到了雪神峰下,距此不足一里。您快走吧。” “走?走去哪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天神下凡厉害,还是我手中这神族血脉厉害?”曾步裹冷笑起来,道:“映雪,你守在此处,看好何煦。” 曾步裹忽然站起,抓|住陶源的后领,一把将她拽起,道:“须句趣,你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形吗?我现在就满足下你的好奇心!” 映雪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曾步裹一把拉开门来,裹挟着陶源朝外走去。 陶源被他箍着脖子,几乎窒息过去。集中念力,让自己清醒过来。脸上一阵裂痛,是风冷冷刮在脸上。 远处是延绵的雪峰,面前的山峰形状就像是一个白袍飘飘的仙人。眼前是一片白雪覆盖的平缓坡地,这坡地周围没有任何植物,却在不同的角落中散落着一些巨石。 “须句趣,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曾步裹忽然用手一指坡地附近的巨石,“你对这个地方有没有觉得有几分眼熟?” 陶源打量着这些周围,生出一丝怪异感来。这些巨石…… “伏氏巨灵阵,号称是须句王宫里最美的风景线。想当年为攻破须句王宫,我曾寻找上古典籍,在此处对这个阵术研究月余,仍无所得。却没想到当年你王族根本没启用这个阵法。” 须句王宫里最美的风景线?这些巨石的排列位置和须句王宫中的完全一致。那是幼年时她和映雪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这些巨石间野生着各色鲜花绿植,是王宫中唯一一处充满野趣的所在。可是这,竟然是伏氏巨灵阵?伏氏巨灵阵,似曾相识的名字……她曾在何处听说过?何处? 陶源灵光一闪,古籍……和麓书院的古文考试中有这一段?!伏氏巨灵阵,上古神族遗留人间的阵法,虽千军万马亦不能破。当时当做传说来看的古文,难道竟是须句王族的秘传?可为何父母从未向自己提起过? 这许多年来,自己心中始终飘着一丝说不出的疑惑,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如果须句王族手上没有利器,又如何能做到国师当年说的“王族在,国在”?如果有这伏氏巨灵阵,此话才不算虚言。 可是父王和母后为何从未向自己提起?当年须句王宫被攻破时,为何父王不启动此阵? 母亲当年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这是我和你父王的命运,但不是你的命运。”……难道……难道他们不愿启用这阵法,是因为他们认可了这命运? “你已知我神族后人的身份,你不怕吗?那日会场上,我差点就杀了你。”陶源道。 曾步裹警惕地一瞥陶源,微微摇头,一眯眼,嘲道:“那日|你在会场上还未真动手,就受重伤晕死过去。要我说,你们这哪里是神族血脉,根本就是王八血脉。” 陶源一阵愤怒,心中又隐隐升起一阵苦涩,忽然察觉到曾步裹刺中了自己心中暗藏的隐痛。为何仇人近在眼前,神族血脉却仍要受不能杀人的约束,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可以起…… 曾步裹见陶源不语,阴邪一笑,纵是神族血脉,最终却也和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些蠢人没有什么不同,略施小计便可将之玩弄于股掌,道:“我若怕你,又怎敢绑你来此。人生不该平淡无味。来吧,让我见识下神族的大阵。” 远远的人声传来,白茫茫的雪地边缘忽然拥出密密麻麻的人影。似乎是形成了一个大圈,竟将这片雪地的一半都围拢起来,越走越近。那队伍中有几名身着白色裘皮的人,被人捆绑着,犹自挣扎,应是阿比族人。 “曾步裹,你竟胆敢掳掠我君上的美人,限你立刻释放人质,我上鲁国便饶过你的族人。”为首的将领对着曾步裹叫嚷道。 君上的美人?陶源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这声音听起来宏亮又清亮,语气却透着冰冷肃然。是云盛的声音?墨曜也来了吗?陶源的心狂跳起来,远眺着远处的人群,想要寻找他的身影。 这多日过去,他的伤应已好了吧? 那时自己心中有诸多疑团,墨曜始终不告诉她为何要把五星解毒丸给曾步裹。她虽然不忍再猜疑墨曜,但一想到杀了自己父母亲族的恶魔尚躲在暗处洋洋得意,她心里就充满了不甘,这愤怒郁闷快要把她逼疯了。 她暗暗怀疑何煦为何会知道这事。墨曜去密会映雪,连云盛也没跟去。那么何煦只能是从曾步裹那边得到的消息。她想去探何煦,却没料到曾步裹竟然就躲在何煦住处。 被绑来邾北,一路上有机会可以用四维术逃走。但她既然知道了曾步裹未死,又怎么甘心…… 曾步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那些士兵都身着黑色铠甲,在白雪皑皑的坡地上尤其醒目,眼前竟似有漫山遍野的上鲁国士兵? “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上鲁国军队能到这里?”他嗫嚅着,望着眼前的一幕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一把勒紧陶源的脖子,似乎是低声地自言自语,“墨曜必定是早有野心,他早就对这里做了战备,否则他的士兵穿着这么笨重的铠甲,在这雪地上根本是寸步难行……原来他不是为了你来的,他的野心好大!” 他的野心……陶源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被曾步裹勒得,还是其它什么,只觉得心中沉重,似乎被什么压得喘不过气来。 几名阿比族人被人推搡到最前面。那些人神情倨傲,桀骜不驯地昂着头。 “琅璞殿下,您是做大事的人,不必考虑我们。” “要不是您,我族人早就在三年前的雪灾中饿死冻死了。” “我们的命本来就是您救的,今日便还给您了。”忽然一人大叫起来,竟转身往身边一名士兵的刀刃上撞去。 幸而那人周围的几名士兵异常警觉,将人一把拦腰抱住,死死压在地上。 其余的族人中爆发出一片悲愤的呼叫声。周围的士兵急忙将剩余的几人牢牢钳住,不让他们再乱动。 曾步裹似乎微抖了下。 陶源有些不忍,叹息一声:“你把他们当不值钱的家当,他们却把你看得比命还重。你这人,可也会有看重的东西?” “人人都会有看重的东西。”曾步裹含|着怒气低声道,抬头对着远处的人群喊道,“你们杀我一名族人,她便受我一拳。让我看看,她能挨得住多少下?” 人群中一闪,只觉得像一阵大风袭过,众人尚在左右顾盼。一条墨色闪电破开白茫茫的雪景,倏忽间已就来到两人相距不过百步。 曾步裹骤然间抬起左手,一把掐住了陶源的脖子。 那墨色闪电极速止住脚步,定定站在两人面前十步远处。 陶源望着他。白色雪原上,他身上一身干练的黑色战袍,如白色宣纸上的一点墨色顿笔,隐忍又暗藏霸气。黑色长发被冷风吹得乱舞,更衬得他脸上毫无血色。 墨曜一侧身,缓缓转头,欣赏着远处的风景,似乎心情颇佳,淡淡道:“本王早就有兴趣想要来这邾北赏雪,听说这边的山峰上终年积雪,是守着……白首之约。” 他淡淡扫了陶源一眼,神色如常。 陶源心中一阵恍惚,他是在提醒我白首之约?……所以他当时要与我许下白首之约,因为他已料到会有这一天…… 使命结束 曾步裹道:“白首之约……不错不错,这次一次你可骗不了我。听说你为了护她,竟一起跃下塌陷的会场,这可不是你该干的事。” 墨曜道:“十国会盟时,我上鲁大军的铁蹄尚刚踏入北方的中原大地,若能得到须句神族最后的遗孤血脉作为助力,自是如虎添翼,自我祖父辈起为了这个目标,便已日夜筹谋,我又怎能坐失良机。但如今形势却是已经迥然不同了。” “什么?”曾步裹惊疑不定地望着对面的人,他躲在这里虽能偷生,却郁于消息闭塞,道,“有……有何不同?” “我上鲁国的大军已经能开到这邾北大地,你说有何不同?”墨曜蔑然一笑,道,“如今天下十之八|九,已在我手中。” 曾步裹脸色一阵发白,眼望着面前的上鲁国大军,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陶源品着两人的对话。墨曜赠药给曾步裹,应是有其它原因的吧?想到这里,虽然仇敌依然在眼前,心中却一宽。 “怎么可能?你怎么做得到?”曾步裹忽然用力掐住陶源的脖子。 墨曜神情一顿,抢道:“曾步裹,你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吗?当日我带着她从那会场废墟中离开,刻意让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明白。你胆敢掳走她,便是给了我出兵征讨邾国的绝佳理由,否则我岂不是颜面尽失,以后还如何引领天下群雄?十国会盟中其它九国,任凭谁都无话可说。” 曾步裹被噎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没想到上鲁国竟有能力短时间内调动了如此雄厚的军力,竟已然鲸吞了邾国大部分的国土。他原本料想的是,要么是墨曜孤身救人,要么是丢卒保帅。若为前者,他能得到一个杀墨曜的绝好良机,若为后者,他能得到须句趣这一招妙棋。 曾步裹恶狠狠道:“哼,你忘了她的小命还在我手上吗?” “如今我已得天下。有她,我这位置能坐得又快又稳。没她,……大不了便是像你们邾国当年对待须句旧民一般,用高压多压上几年。所以,你现在该明白了吧?我劝你不要与我作对,放了她,我便也放了你与你的族人。以后古北山脉依然是阿比族的地盘,我上鲁国大军永不入古北山脉,如何?”墨曜冷冷道。 曾步裹似乎有些动摇,一时沉默,忽又抬头,语气阴鸷道:“墨曜君,差点又被你骗了。” “你给的价码太多了!而且这等小事,还需劳您大驾亲自来谈判吗?”曾步裹冷冷说完,一挥左手。 陶源胸口一阵巨痛,忽遭狠狠一击,眼前发黑,几乎要立刻晕过去。 墨曜目光凝在她脸上,脸色发白:“你要什么?” 曾步裹道:“我要……” 陶源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疾声喊道:“他不是个守承诺的人。” “啧啧啧,你如此为他着想,他又怎能弃你于不顾呢?”曾步裹轻蔑笑道,一字一顿高声道,“墨曜,我要的便是你站在那里。” 墨曜快速扫视周围,目光停驻在那些巨石上,须臾间,又转回眼神,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人。 他也经过那场古文考试,他能识出这是伏氏巨灵阵吗? 陶源声嘶力竭叫道:“曜,你快走!这里……” 脖子被人一把掐紧,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来。 墨曜面色煞白,只是呆呆望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愣愣地问:“他不守承诺。那你呢?” 曾步裹饶有趣味的一瞥陶源,问道:“你们有什么承诺?” 陶源想说“关你什么事”,可惜咽喉被他掐紧,说不出话来。 陶源狠狠咬牙,如上次在会场中那般突破规则地施展四维术,即使被众多眼睛看着,即使连续施法…… 曾步裹口中忽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那是古老阵法启动时的咒音,霎时间大地震动起来,周遭一片天昏地暗,一时间所有人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停在原地,无法动弹。昏暗混沌的空间中,周身似乎出现无数虚影,如鬼魅般游移。 陶源一阵心惊,伏氏巨灵阵?她从未见过的王族密阵,她并未得到亲传的巨阵,难道竟然真的被曾步裹启动了? “唉——”幽幽的叹息声犹如从天际传来,时空骤然间凝固住了。 陶源只觉得一片混沌黑暗中,金光一闪,脑海中蹦出一个慈悲又清亮的声音,被尘封的记忆瞬间苏醒过来—— 那城楼上暴雨般的石头将她砸到遍体鳞伤,等她渐渐清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正坐在她身边,关切地注视着她。 “母亲,城墙下那些人……太可怕了……”须句趣钻入母亲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真的吗?……须句王族是最受百姓爱戴的神族后代……他们为何恨我?”她呜咽着,心中的痛令她肝肠寸断,相比较起来,身体上的痛变得微不足道。 母亲轻抚着她的头,耐心等着,直到她的哭泣声慢慢轻下来,才缓缓开口道:“趣儿,母亲很高兴……很开心……” 须句趣抬头惊愕地望向母亲。 母亲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脸上却浮着欣慰的笑容:“伏羲神族后代,需世代护佑人间太平,毕生追求让所有信众得享平安一生。然则时至今日,人的力量已足够强大,神族后代亦到了功成身退之时。” “什么?”须句趣问。 “有始便会有终,所有事物皆然。趣儿,伏羲神族后代的使命已终结了,我们的信众已不再需要我族的庇护。” “我伏羲血脉延绵千年万年,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世代承受着重担,这副重担世代相传,除非发生一种情况,这副担子才可以卸下来。而这件事刚才已发生在你身上了。你受了伤,母亲虽然心疼却也为你高兴,你是唯一被人重创的神族后代,却也是唯一获得自由的神族后代。你肩上不必承担神族后代的重担了。” 须句趣愣愣问道:“不必承担神族后代的重担了?那以后……” “孩子长大了,终要离开父母,我们神族血脉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母亲叹息一声,眼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深意,缓缓道,“以后的天下,也许是分久必合,也许是合久必分,也许会有战乱、瘟疫、饥荒,但这些天道都自有其妙意,与须句王族无关了……” 忽然被醍醐灌顶,陶源瞬间醒悟过来。为何父王没有启动伏氏巨灵阵?为何须句王宫会轻易被攻破?因为神族后代的任务已尽。从须句王族被灭开始,人间的命运便只是在他们自己手中了。所以母亲会叫自己不必复仇,让须句旧事不了了之。多年的心酸伤感,有一部分也来自于那份被父母亲族抛弃的孤独感觉,一瞬间,释怀了。 时空仿佛只是一瞬间静止,那些虚影和混沌灰暗倏忽间已消失无踪。 曾步裹有些迷惘,他明明感觉到上一刻已经启动了伏氏巨灵阵,全身紧张又兴奋的紧绷感还未消失,但此刻却又像完全没发生过任何事,头顶上只是一片天白云清。他难以置信地扫视着周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曾步裹只觉得怀中一空,陶源已站到了对面,愕然道:“你……” 陶源看着墨曜,牵起他的手来,他毫发无伤地站着,粲然一笑,眼神中满是期盼。 他还在等着我的答案……那白首之约的承诺…… 永恒成真的承诺,那是神族也给不起的……就连神族给世人的承诺也有任务终结的一天呐…… 陶源望着他,眼神柔和又清澈:“曜,承诺在说的那一刻是真的,那便已是世间最珍贵的事了。” 她不愿看墨曜的表情,转头望向曾步裹,朗声道:“都是天道,借你的手结束了伏羲神族血脉的任务,须句王宫付之一炬,天下信众终会明白,一切都要靠自己。天下已不再需要神族了,伏氏巨灵阵,自然也……无效了。” “说实在的,我也弄不清自己还算不算是神族血脉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想做的事。我做的一切都是自己想做的,并非是为了复仇或别的什么!” 她微闭起来眼,默念几句。 倏忽间,曾步裹周身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抬起头开,目眦欲裂,那是他排布的阵法中最大的一块巨石,几十个人才能拖得动的巨石,此刻却凌空出现在他头顶上。 陶源淡然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上!” 那巨石倏忽间落下,等着下一刻血光迸溅,多少仇多少恨便了结了。 陶源闭着眼,双手紧紧抓|住墨曜的手,指节发白。你到底为何要赠药给他?你还会救他吗?手中一空,睁开眼,只看到一道身影急速朝前飞去,如同一道闪电击中那块即将落地的巨石。 巨石瞬间散作一片石雨,朝四周散落开来。那石雨下的人只是被轻微的溅到了几滴,却已吓到面无人色,瘫坐在地上。 陶源如被万箭穿心,双|腿一软。你还是要救他?瞳孔中映出他飞奔回来的身影,映出他痛苦万分的目光。 他的怀抱还是这么轻柔温暖。为何?陶源眼中漫起一片水光,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真的看不清楚……心中五味杂陈。 有些事一直堵在她心口,今日能一吐为快也好,不要给日后留下遗憾吧。 陶源缓缓道:“曜,我这前半世活在云端,傲然瞥万物,看什么珍贵之物都不觉得稀罕。后半世却是落在泥里,在尘世间翻滚,狼狈不堪……” 墨曜心酸地望向她,这些话句句扎心,急切又惶然地打断她的话,道:“不要这么说自己……” 陶源不紧不慢继续道:“你救我师傅,助我查明当年瘟疫真|相,多次救我性命。只凭我欠你的这许多……你若要保他,直说便好,何必要如此……” “你好傻,我哪里是要保他……记着我们的白首之约,你不可先一步离我而去。”墨曜指尖颤抖着拂去她的热泪,柔声道,“永久成真的承诺会有。承诺是两个人的事,你力有不足时,我助你。” 桃源春晓 大地忽然颤抖起来,伴随着隆隆巨响,远处的白色雪雾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远处的人群忽然爆出一片呼喊声。 “伟大的阿比族的庇佑之神!” “山神发怒了!” “……” 几名被牢牢捆绑的族人忽然猛烈挣脱开身边的人,扑通扑通拜倒在雪地上,对着远处的雪山跪拜起来。 原本瘫坐在地上的曾步裹惶然如梦初醒,大叫一声爬起来,一瘸一拐朝雪坡低处奔去。 远处的人群已迅速朝后退去。 “君上!快走!”云盛的呼喊声传来。 墨曜一抬头,只见到那雪峰上迸出一片白色的苍茫云海,犹如一片翻滚的白云,缓慢的滚动着。那雪峰原本就像是一个白袍飘飘的仙人,此刻更是犹如站在一片云海之上,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 从未听过云盛如此惊慌失措的语气,陶源挣扎着,支起身子,问:“发生何事了?” 墨曜揽住她,轻声道:“轮不到我助你。你的仇和我们的白首之约,都可以一起解决了。” “什么?那是什么?”陶源疑惑道,远眺着高处翻滚而下的朵朵白浪,雪崩?心中迷惘忽然化作一阵焦灼,疾声道,“你不能在这里,你一出事,上鲁国大乱,天下大乱。” 墨曜无奈地一笑,将她一把抱到怀中,疾速飞奔起来。 一阵雪籽迎面袭来,他忙一低头,挡在陶源上方,贴着她耳边,认真道:“这种情况下,我没把握能跑得脱。” 陶源着急道:“放下我,我自己有脚。” 墨曜嘴角一弯:“你走得太慢,还要累我等你。” 陶源鼻子一阵发酸,气道:“等女孩子,是需要耐心的。” 耳边伴随着“呼呼”的风雪声,周围渐渐泛起淡淡的白雾,墨曜皱眉道:“暖云客栈留书说很快回来,我左右都等不到你,度日如年。我想问问,要不是我找来了,你还打算让我等多久?” “度日如年?难道你这几日仅仅只是在等我吗?”陶源赌气道。 “主要是等你,也顺便兼了些其它差事。”墨曜有点心虚。 陶源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瞬间失神,赞同道:“嗯。马无夜草不肥。我听说有些人兼差比正经差事赚得还多,比如摆个摊啥的。” “这次的兼差赚得不少,不过这全是前线将士的功劳。”墨曜瞥一眼怀里正在胡说八道的正经差事,附和道,“马无夜草不肥,此话有理。” 冰冷之气愈演愈烈,耳边一阵山呼海啸声传来。 陶源问:“你说曾步裹能跑掉吗?” 墨曜不屑道:“怎么可能,我都跑不掉……” 陶源问:“跑不掉怎么办?” 这是个沉重的问题,墨曜却忍不住大笑起来:“变成冰雕。” 两人陷入一片白雪风暴中,一股至寒之气瞬间将两人淹没,雪浪在四周翻滚着呼啸而过。 陶源叫道:“快闭眼!” 墨曜不假思索道:“不行,会撞树。” 陶源等不及和他解释,一把蒙住他双眼。 “你……”墨曜双手抱着陶源,又没有第三只手可以挡住她的手,惊觉脚下踩踏到的不是冰滑的雪坡,而是一片松软之物,大惊失色,急忙想要止住脚步。 陶源刚念完口诀,还未来得及睁眼,只听到上方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清清冷冷的琴声飘落到宁静的雪原上,一束清泉潺|潺而出。流淌着,渐渐欢快起来,冰雪渐渐消融。泉水流入林间,在山间欢笑。小鹿在阳光下跳跃,云雀在枝间闹腾,勃勃生机忽而焕发,万物苏醒。千万朵粉|白桃花,层层叠叠,婷婷袅袅,在春风中恣意怒放…… 陶源在天籁之音中苏醒过来,琴音渐止,周围一片安静,刚才是一场梦吗? “徒儿,你可终于醒来了。” 陶源看清守在床边的中年妇人,心中暗暗地一阵失落,问道:“师傅,怎么是您?发生何事了?” 勉强着坐起来,望向四周,这屋里没有别人,案几上,米兰花正在静静开放,葱绿光亮的叶片中,藏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清香四溢。这地方似曾相识…… “发生何事了?发生何事了?我正想问你呐!你快说说,你,你和冰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如此糊涂?唉,你啊!”师傅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忽然意识到对面是个病人,停住嘴,愤愤不平地望着她,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 师傅这唠叨劲……陶源暗自好笑,师傅难道真的转性了?自己又是哪里糊涂了,冰雕又哪里惹到她不高兴了? 想了想,问道:“师傅,徒儿上一次见你是在随城的十国会盟中,后来你去了哪儿?” “那日我着急离开,就是因为在郁城还有几个重病患,等着治疗。云大使给我安排了马车,我就赶路去了。从随城到郁城的路上,是茫茫的戈壁,那一路上荒无人烟,谁知就忽然遇到了劫匪。”师傅道。 “劫匪?”陶源惊道。 “也不能说是劫匪,应该叫强盗,不,应该是病患……总之,就是遇到了一个人,半途上劫住我,说自己染了重症瘟疫,非要叫我给他治。这人还认得我,叫得出我的名字。我看了下,这人还确实有病。” 陶源心中一沉。 “但我手上没药,没法治啊。这人霸道得很,怎么说都不听,非要逼着我给他治。我就说,除非你能找到十副五星解毒丸,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他听了,便写了信,打发了马车夫去送信。我本以为他会去寻药,也好放过我了,谁知他竟将我打晕。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捆住手脚,扔在一个偏僻的山洞中,那戈壁滩上本就鲜有人通行……”师傅声音渐渐哽咽。 陶源一阵心疼,师傅行医数十年,没想到却被盛名所累,到老来,竟还吃了这样的苦。 “在那山洞中呆了三天三夜,刚开始还呼救几声,到后来……我本以为难逃一劫了。”师傅眼中弥漫起泪光,又兴奋起来,“谁知忽然就来到一队骑兵,将我救了出来。他们,他们说国君知我有难,派人来救我。” “国君知你有难?”陶源愣愣道。 “是啊。我们医学馆里还挂着‘正心清源’的御赐金题呢,说起来啊,与我还真有缘。我上鲁国有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国君,真是国之大幸。”师傅由衷地赞叹道。 陶源渐渐按捺不住,问道:“那……那后来呢?” “后来,我便在郁城呆了几日。那郁城的一个大官忽然将我叫去,说有一名重要人物找我看病。我一看,竟然是你!”师傅似乎又渐渐怒起,手指头在空中一戳,道,“你呀,你呀!” 陶源渐渐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知道为何师傅对自己如此生气,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门窗上忽然传来清脆的“咚咚”声,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喊着:“陶姐姐。” 这熟悉的声音瞬间让陶源的神志清晰起来。这里便是墨曜在平江城的那处庄园? 师傅打开门来。 何好站在门外,眼光一扫,高兴道:“陶姐姐,你醒了,太好了!” 又对师傅一拱手,道:“陶神医,我大大哥的母亲说要与您商讨些事情,劳驾您随我去一趟。” 大大哥的母亲?那不就是太后?太后要和师傅商讨何事?陶源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师傅瞪了陶源一眼,道:“好,我这就随你过去。” 陶源急忙怯生生问道:“何好……嗯……你大大哥他……” 师傅已经哐啷一声把门带上了,对着何好叫道:“快快领路。” 陶源欲哭无泪,急忙高声叫道:“何好!何好回来!” 不听见有任何回音,那两人都是走路带风的干练性子,这眨眼的功夫已经走远了? 陶源打定主意,穿戴好了,自己出去找找看。 她迅速地起身,正弯下腰去。 门上发出“吱嘎”一声,那个期待中的声音响起来:“陶源。” 陶源正要抬头,恍惚间已被人一把抱起来。 墨曜的神情带着一丝紧张:“你,你弯着腰干什么?” “弯着腰?穿鞋啊……”陶源答道,望着他,俊雅白|皙的脸庞,明亮的双眸,额头上一大块淡淡的红印……她惊奇道:“曜,你额上怎么了?” 墨曜微一蹙眉,无奈道:“树上撞的。” “什么?”陶源一愣。 那日|她用手蒙住他的双眼,因雪崩已近到眼前,她要施展四维术将两人瞬移到远处,必须不被眼睛瞧见才行。他正在奔跑中,那一声“咚”的巨响……是他撞树的声音? “天神下凡般的人,竟然撞树,还撞出了如此一个大包?”陶源无法置信地望着他。 墨曜略带尴尬地一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陶源一阵止不住地大笑,笑到眼泛泪花,快要抽筋,一手捂住肚子。 墨曜脸上浮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忽然脸色一阵发白,将她轻轻放到床榻|上,握住她的手,紧张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 望着他额头上红印,好不容易止住笑……自己这样做实在大大违背了宫廷礼仪……边抹去笑出的眼泪,边问道:“撞出了这么大一块印痕,很痛吧?” 墨曜淡然地摇头:“这点小伤,无妨。” 陶源心中升起一阵愧疚,道:“我已经知道了。你赠药救曾步裹,是因为他用我师傅的性命相胁。暖云客栈中,你病重的几日,正是派了人手四处去寻找我师傅。对吗?” 墨曜含笑望着她,轻轻点头,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陶源又生气又感动:“那你为何不告诉我缘故。我差点误解你。你还为此重病一场。” “你若知道了,只怕要去寻他拼命。”墨曜黯然道,抬眼望着她,充满爱怜地轻抚过她的脸庞,温言道,“我不想你冒险。不论神族血脉杀人会有何后果,我都不想见你满心仇恨的样子。那样,不值得。” 他浅浅地吻着她:“源,我好想你,好喜欢你。我不想你心里还有别人,哪怕是恨着的,也不行。” 他面色微红,双眉紧蹙,脸上浮上一丝痛苦的神情,低声道:“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答应我,以后一直好好地伴着我,再也不要乱跑,再也不要让我满世界寻你了。可好?” “嗯……好。”陶源感动到不知所措,郑重地一点头,伸手紧搂住他,只觉得身心都要融化在他无边的爱恋中,满面滚烫,双唇轻轻贴住他耳边,羞涩道:“我保证不乱跑,但是以后……以后就真的一直在榻上……连鞋都不必穿了吗?” 墨曜一怔,道:“我刚才是……怕你伤到……” “怕我穿鞋会伤到?”陶源疑惑道。 “嗯。师傅说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我担心……”墨曜低头道。想起来这几日的遭遇,一阵后怕,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什么前三个月?陶源只觉得耳边一声惊雷。 “我会马上迎娶你,我母后和你师傅已经一起去选日子了。你腹中是上鲁国的未来,你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墨曜轻搂着呆若木鸡的陶源,她似乎被惊吓到了。 他浅浅吻着她,安慰道:“一切都交给我,没事。什么都不用担心。” 陶源问:“什么都不用担心?” 墨曜打断她思绪,笑道:“九别峰,桃岭的千瓣粉已盛开了,我们一起去赏春,可好?” 陶源问:“映雪,是怎么回事?” 墨曜苦笑下,对她的答非所问已经习以为常了,道:“她与曾步裹有仇,潜伏多年,我也不知详情。直到你在冕城遇难,她安排刺客佯装欲劫杀琅璞王子,制造混乱,让你趁机逃走。后来她便投靠我上鲁国,一直暗中提供曾步裹的动向给我。” 一片恍然,所以映雪一直在曾步裹面前装作不认识自己。在会场中,阻止自己杀曾步裹,其实并非是想谋害自己,而是因为神族血脉不可杀人的约束,是为了保护自己。 陶源心中疑问释然,又断断续续问道:“嗯……那他们现在如何?映雪他们……” 墨曜微一蹙眉,映雪他们?她心里还是关心何煦吗?……心里一酸,道:“雪崩后封山了,那屋中应常年备着干粮,等过上半个月道路能通了,他们便能出来了。” 陶源放下心来,忽然察觉到他脸上淡淡的酸楚,在他粉唇上轻啄一下,柔声道:“想去,我早就想带你去看那片桃林了,那是你赠我的桃源。” 眼见他脸上神采飞扬起来,陶源为难道:“可是山路崎岖,前三个月……不可颠簸,不宜骑马。” 墨曜灿然一笑,将她一把抱起,原地旋了几圈,吓到她又紧搂住他的脖子,心甘情愿地贴在他胸口,才哈哈笑着,宽慰道:“没事。那条山道修了半年,已完工了。坐马车去,路上不会颠簸。” 怕她多想,又解释道:“修这条山道,是当地官员的提议。因为桃源圣手美名远播,好多人都慕名去欣赏美景。” 他自言自语道:“走的人多了,没有一条好路,是不行的。” 明月夜,温风过处,点点粉瓣悠然飘落。花瓣雨中,箫声琴声相合而鸣。箫声低沉,琴声悠扬。箫声清越,琴声低和。 吹一声心声,轻语昨日浮华。 弹一曲逍遥,共寄流年沧桑。 多少明月清辉独照处,无他人幽怜。 闲情桃源深处,多少两情相悦。 多少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