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君》作者:钰铭 文案: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琅邪 ┃ 配角:樊家三兄弟,皇帝,等等 ┃ 其它: ================== ☆、楔子 元启二十二年六月,连下半月的京城暴雨终于停歇。 大雨过后天空明净,鸦雀长鸣,然而至下万千廛舍长街,皆已不复昔日模样:天灾猛烈,君王不朝,北有蛮族进犯,南有外戚扰乱,权臣自顾不暇,仅有几个父母小官位卑力弱,偌大一个京城,天子脚下的灾情无人看管……到得后来,昔日最繁荣的长安街砖破瓦烂,浑水横流,饿殍伏地。后史书说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这日,长安街上哗声一片,引得百姓纷纷倚门窥看。 只见连日里空荡的长街上此时竟集了队人马,仔细瞅来,却是分为两头,最显眼的是清一色的黄褂加身,腰配军刀,端的是盛气凌人。 房内众人瞧见这黄褂,隔着一扇门尚且躲闪不及,只不知何人这般倒霉,竟撞上了天子面前最得宠的皇城亲卫队,赶紧拿眼去瞅另一人。 却只见着一个垂髫小儿,衣着破烂,瘦骨嶙峋,面庞污脏,似是一个乞儿。 那孩子不知犯了何错,一人与十来个大汉相对,这会儿哆嗦得可怜,却也没个人敢去帮衬。 “哪儿来的臭小子,撞坏你爷爷的衣裳!” 打头的黄褂子粗声一喝,瞪圆虎眼,那孩子本只哆嗦,被他这一喝一瞪,登时吓得“呜哇”一声,哭声响彻长街。 只听那领头的“哼”了一声,只手擒住那乞儿臂膀,“谁家小子,速来赎走!” 众人谁认识那孩子? 若说平日,破点钱财救人一命,京城中也多得是好心人,可今日撞着那皇城亲卫,谁敢出这个头? 那皇城亲卫又是何人?那可都是直接听命于当今天子的官家子弟,从来肆无忌惮,又一脉承袭了皇帝的骄奢淫.逸,闲来无事最爱拿小民取乐;这两年来,更是仗着皇帝昏庸宠爱,在这北京城内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莫说只是街头百姓,便是朝中官员,谁不暗中痛恨?谁又敢与之作对? 长街一片沉寂。 亲卫中一个狗腿的嘿了一声,“原是个野种!” 那领头的男人重复道,“原是个野种!……虽是个野种,撞着你慈悲爷爷我,怎好要你性命?” 众人刚要松气,却听他语音一转,“——只要你这长着没用的招子!怎——去你.妈的!” 那乞儿被他横手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满眼惊恐地盯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那官爷虎口吃痛,见了血,更凶光外露,“臭小子敢咬老子,老子他妈要你的命——” 说时已是扬手挥刀,只等手起刀落,便教那小孩投胎转世。 房内众人皆偏头侧目,不忍再看。 正此时,却听一道明脆的少年嗓音劝道,“且慢。” 众人纷纷又循声看去,只见街心立了个人,也不知是何时出现,是哪家的少年?看那相貌,左不过十四五岁,巴掌大的小脸颜色苍白,身形更是纤瘦孱弱,仿佛弱不禁风。 这厢人多气盛,那少年竟也不怯,趁众人发怔之时,已朝官爷走了过去。 众人只见他并不多话,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我来赎人。” 打头的黄褂男人还愣着,那小孩这会儿倒机灵,三两步爬过去抱住少年的腿,挪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双暗含恨意的眼睛来。 那少年给了钱,浑然不觉此间局势,问,“请问长乐街要如何去?” 那官爷不开口,也就没人理他,那少年似有几分尴尬,蹲下身问那小孩儿,“你可知道长乐街如何去?” 那小孩点点头,祈求道,“带,带......我,娘......” 少年问,“和娘亲走散啦?” 见小孩点了点头,少年一把将他抱起,真是个文弱的少爷,抱一个小孩,也有些吃力的模样,“那我带你去找可好?” 他兀自抱着那小孩,也没去问那官爷可否将人带走,便不紧不慢地跟那小孩问答起来。 而他每走一步,便教屋内人心一惊胆一跳,祈求他走得快些,免被那黄褂子叫住。 “站住!” 果不其然,那黄褂男子几步便赶了上去,心里已有计较,“敢问是哪家的公子爷?老爷我怎么从未见过?” 那少年笑道,“在下今日才入的京。” 房中众人忽道:要遭!这黄褂子的人要对这少年发难,见这少年面相不俗,怕冲撞了哪家权贵少爷,只先要问个清楚。哪知这少年竟如此实诚,不往个名门大户瞎编糊弄过去,偏还说今日才入的京,哎! 那为首的放了心,冷笑道,“这小子弄脏了我的衣裳,小公子要带人走,只怕还还得问问老子!” 那小孩死死搂住少年脖子,直把后者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莫怕。又对那黄褂子道,“方才给大人的银票,应该够您买上几匹上等好布,做好几件漂亮衣裳了,大人怎还要纠缠?” 那官爷把那银票朝身后一掷,“老子要的是这小子一对招子,这么点东西,老子还瞧不上!” 那小孩闻言,吓得直往少年怀中拱,少年赶紧托住他,“别动。你摸摸我怀里,还有多少银子,都给这位老爷。” 那小孩哆嗦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他怀里一阵乱摸,把个黄官爷看得瞪直了眼,一阵手痒心痒,恨不得亲自上手。 小孩好不容易将找到的一点碎银捧到那人面前,谁料又被随手丢弃,“老爷我不缺这点银子花!” 那少年挑了挑眉,“大人的意思是……?” 那人摸着下巴,嘴角的笑渐露深意。 “公子若真心赎这小子,嘿嘿,老爷我倒缺个洗衣做饭的人,你若肯应下,别说不用赎金,老子倒给你都行!” 他一说完,身后数人已是哈哈大笑。 “何意?” 那黄官爷只管怪笑,后面自有人替他开这口,“你小子真是命好,初来京城,便教我们黄老爷看上,看你一副小白脸相,要是愿换这小子来替老爷洗衣裳暖被窝,我们老爷自然还愿意出你的供养钱。” 屋内众人这才知他打的什么注意,又见那黄官爷随手将那小孩从少年怀中拎掷出去,喝了一声,“滚!” 眼见他那皮粗肉厚的大手再度伸了过去,就要触上少年,屋子里众人一颗心都提上了嗓子窝,只祈盼少年躲过一劫。 却是祈盼:对方数十人,除非他能长出翅膀飞掉,否则怎么逃得脱? 正这时,只听“突”地横空一响,众人皆循声望去,却又听到一声大叫,又慌忙瞧那官爷。 只见他那伸出的掌心还未碰着少年的衣襟,已被一支长箭穿透,一条红色的流线从箭与掌心的交合处垂直而下——街尾处,一人一马“哒哒”驰来,马上一人飞速搭弓上箭,再度瞄准——那官爷位居亲卫队统领,倒也并非摆设,今日却两度见血,又在这预备带回去的少年面前,瞬间震怒,眼见来人愈来愈近,当即矮身拔箭,狠狠刺向疾驰来的马腿! 骏马吃痛扬蹄,马上人猝不及防,狼狈坠地,翻身要起,一把大刀却抵住了他的脖子。 十来人各自抽刀围住地上人,那却只是个穿着小兵甲衣的少年,看上去也跟少年差不多大小,互相瞧了一眼,“当兵的?见我们皇城亲卫竟敢出手伤人,不想活命了?” 那小兵却只喊,“小九你快走!” 为首的那人一脚压住他的胸口,“走?老子现在一刀宰了你!” 那少年小小年纪,倒也是条好汉,横眉冷对道,“杀就杀!你若敢碰小九一根毫毛,小爷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官爷闻言一声冷笑,便揪过先前少年衣领,一把擒了过去,“臭小子,还想从老子手下抢人?哼,你小子倒也长了张娘们儿脸皮,杀了可惜,便废你双手带回去。” 眼神微一示意,手下已将刀架上地上少年手腕,示意先前那少年,“这双手和那小叫花子的招子,小少爷选一个吧。” 那少年这时才有些无奈,看了一眼那可怜兮兮的小孩儿,又望了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兵,“大人要如何?” 那官爷目光猥琐,“老子要你当着这小子的面来伺候老子一回,嘿嘿,让他先瞧瞧,以后也知如何伺候人。” 地上小兵大喊大叫,“老混账!口吐污言,我定杀你!拔了你舌头!小九你快走!别管我!叫父亲和大哥给我报仇......” 还没喊完,那刀已没了些许,一丝鲜血从手腕渗出,那小兵没吃过苦头的,痛得紧拧眉头,却还咬牙狂呼,“小九你不要管我!我一点也不痛...” “都他妈没吃饱吗,小子说不疼啊!” “是!” “啊——” 站着的少年皱了皱眉,终于伸手按住那刀,抬眼望着官爷。 官爷立刻淫.笑一声,“嘿,识时务者为俊——” 话音未落,又被中断。 猜怎的?原来这人脑门竟被射了个对穿,不偏不倚,正中眉心!他双眼圆睁,显然连自己也没料到是怎么回事,只有一股鲜血顺着眉心笔直地滑了下来,汇成一条血线。 就在这血将沾上少年身时,他敏捷地后退一步避开,似有感应地移将目光向了街角。 也不知何时,那处已多了几人几马,俱都身着黑沉沉的将服,宛如神兵天降,又好似地狱奇兵,不知是谁喊了声,“滚!” 这眨眼的功夫,老大竟被人当街杀死,亲卫队又惊又怒,提刀上前指住那厢,“尔等何人?敢在京畿之地杀皇上的人,不想活命了?!” 那厢有侍卫抽刀便欲上前,却被当中马上一人问得止住了步伐,“这京畿,可还是杨骅的京畿?” 说话之人身形隐在一堆人中,面容看不分明,只听那声音,可知年纪不太大,却冷得像冰。 他一言既出,整个街道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大胆!皇上千秋万世岂容尔等......” 不闻尾声,只见一颗脑袋飞了出去,划破都城一片残天。 等街上人都散尽,那青衣少年才蹲下身,左抱一个右搂一个等人来接。 空气中还残留着浅淡的血腥味,想到方才,他有些发愣。 哒哒的马蹄声近了,少年闻声抬头,为首一个男子匆匆下马跑来,“小九,你没事吧?” “没事,倒是三公子,为了救我受了伤,请大公子责罚。” 男子这才抱起弟弟,“小诚?” 皇宫之内,一抹残阳逗留朱墙,墙边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静静看着脚下数万陌生兵卫列队进入紫禁城。 风将他衣袍高高扬起,使他像一只随时就要起飞的蝴蝶,他微微阖眼,铠甲和兵器摩擦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却神情闲适,好似正欣赏着一场天地名曲。 忽地,一道声音打搅了他,“世子!请您赶紧换上衣物,随小的离开吧!” “王城破了,不可再逗留啊!” 那人听得不耐烦,终于问了声,“皇上还与丽妃在一起?” “圣上他......留待养心殿,小的是奉命前来,请世子务必以大局为重,让小的......护您离开。” “樊家卫队已进城,如何离开?” “世子放心,世子寝宫内便有密道通往宫外,只需您屈尊换身奴才的衣物,出了宫,也自有人接应。” 那人嘴角一弯,声音听着倒像是高兴,“皇上原来早已料到这一日了?......这般为我打算,好,好。” 那人只以为他答应离开,立刻便要上前,却听他又说,“你走罢,我不离开。” “世子!世子莫辜负皇上苦心!......世子若不跟小的离开,小的便要得罪了!” 杨煌眼前一黑,麻痹之感沿着脖颈袭至全身,便失去了知觉。 空气中,仿佛有谁在哭。 “就算是亡国......皇上,也还是末将的皇上......留下一点希望,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养心殿内,高堂之上。 纯金打造的龙椅上正端坐着一个绝美女子,身着祭祀的宫装,妆容与发饰无一不隆重庄严,此时微微抬起下颚,倾国的面容上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 堂下两方各垂首站着两个宫女,居中的龙袍男子兴致极高,“好,好!丽儿你这副样子,朕也快被唬住了。” 那女子闻言,脸色一松,“皇上,臣妾何时可以下来?高将军何时来接我们离开?这,这椅子好像一点也不稳,随时要塌下来一样。” 她这一开口,抖动的声音便暴露无遗,仔细一瞧,那身华丽的宫装上的翡翠珠子果真颤动得厉害,原来方才只是做戏。 “丽儿乖。这椅子可是个好东西,乖宝贝,天下多少人求着要它呢。朕宝贝你才给你坐,你还嫌它不稳?” “皇上......” “听话!”皇帝声音一降。 那丽妃缩着脖子再不敢说话。 皇帝喜怒无常她是知道的。 那个世子,也就是先太子的儿子,皇帝唯一的亲侄子,那般血亲,不也是今日珍宝明日鞭子地赏吗? 只是门外越来越吵了。刀刃相接,惨叫不断传来,殿内众女抖如筛糠,发出濒死的哭泣,皇帝却听得两眼放光,“来了......来了,这帮乱臣贼子!” 丽妃再也顾不得,花容失色地求饶,“皇上,咱们不能逃吗?臣妾,臣妾害怕!” “丽儿想逃去哪?” 皇帝脸上带笑,眼神却有些癫狂,丽妃不敢与他对视,“您,您饶了臣妾。” 皇帝却缓缓踱步上了台阶,每走一步龙椅上的女子便欲后退一步,直到皇帝来到面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爱妃,你不是愿与朕生生世世在一起吗?既如此,咱们生前做夫妻,死后做鬼夫妻,不是正好?你还怕什么?” 为帝数十年,天子之威犹在,殿内只有残阳,殿外却满是惨叫,皇帝慢慢靠近,英俊的脸孔此时宛如嗜血鬼刹,强撑着庄严的妃子吓得失声尖叫,“皇,皇上,臣妾知错了,您饶了臣妾,臣妾知错了!” 皇帝微微笑着,“爱妃何错之有?” “臣妾,臣妾......”那丽妃紧咬朱唇,不敢再说。 “好丽儿,你何错之有,告诉朕。” 丽妃泣不成声,皇帝将她下颚轻轻托起,“你若是不说,朕便要在你这如花似玉的脸上开上两个洞了......”他的手在她脸上慢慢游走,最后掐住了眼窝道,“你瞧......这儿刚好有两个洞呢......” “不要!皇上!臣妾该死,臣妾不该给世子下药勾引世子,臣妾该死,世子什么也没做,是臣妾诬陷世子,臣妾不该妒忌世子,臣妾该死,皇上,您——” 声音戛然止住,那原本容色俏丽的脸庞只剩双眸圆圆地睁着,仿佛还在求饶。 皇帝缓缓松手,淡淡道,“饶了你,谁又来饶了朕?” “吱呀——” 厚重的朱木殿门自外被强行撞开。 越过空荡的大殿,皇帝看见闯进殿来的重重侍卫——这些曾经效忠于他的子民们铠甲上血迹还未干,眼神悲愤。 他一眼便看到领头的外戚大臣樊宏举,在他的身后,两个英俊少年挺拔地站着,不知为何,这个素来六亲不认的皇帝竟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他的大哥。 他保持着帝王的冷静从容从金椅上缓步下了台阶,仿佛回到了数十年前登基为帝普天同庆的时刻。 那一日,有人在念。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然,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作者有话要说:改 ☆、金风六载 后史书记载元启只用三五行字:盛世开朝,两朝君王,执政二十余载,令人唏嘘。 此盛世乃是元启开国皇帝杨擎,治国有方,仁爱百姓,史书称之为“开皇盛世”。奈何如此明君短命,不到五年便登了仙都;其长子虽有仁德,奈何是个情痴,临到即位却不要江山要美人,亦英年早逝;至其二子杨骅登基,初年也曾勤勉政治,改军改法改科举,奈何后期却奢侈淫.靡,刚愎自用,残害忠良,终引内忧外患而至亡国,由此总不过两朝君王,执政不过二十余年。 因此樊帝亲端暴君九旒冕开新朝之后,时刻提醒自己谨记元启灭国教训,善用贤能,仁爱百姓,不改初心。 金风转眼吹过六载。此时,王府院落里的凤仙海棠开了一轮又一轮,姹紫嫣红招来许多蜂蝶,微风一起,金黄的银杏叶打个了旋,琅邪的目光也随着那旋飘飘而动,随后便打了个哈欠。 “小九,你今早可是睡到太阳晒屁股了,这才不过申时便又困了?你这懒病可都传到父皇耳朵里了。” 琅邪两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本也没多困,只因您老缠着大殿下讲这东西,听得有些犯困罢了。” 樊诚叫道,“谁叫那狗皇帝死时没让我见着,我现在再怎么听也不解恨。哎,父皇真有些妇人之仁,狗皇帝一家残害人命,不将他挫骨扬灰,反放他两个狗儿子,真便宜了他!” 余下两人对视一眼,大皇子樊勤道,“前些日父皇还说你,都是做王爷的人了,说话也要忌惮些。你再这么满口胡言,让司马大人听见,必又参你一本。” “那老学究!”樊诚不以为然,显然不想提他,又冲兄长道,“哎,大哥,你自从做了太子,怎么也像父皇一样爱教训人了。” 他向来嫉恶如仇,即使做了皇子也不知收敛,每每出言总让人哭笑不得,两人如何解释他听? 只等晚些时候,一行三人上街纳凉,其时行人熙攘,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繁荣,与多年前初入皇城时的荒败已是云泥之别,大皇子心头高兴,才对他三弟低声指点,“这便是父皇的仁政。” 再走不得多时,樊勤瞥见琅邪头冒虚汗,便领人进一个名叫“京华楼”的地方喝些茶水稍作休息。 这京华楼原名烟华楼,原是京城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原先的老板在京城易主之时弃了酒楼,易主以后,这酒楼就被当今皇帝的一个妹妹要了去。 这公主也是前无古人,教人捉摸不透:贵为公主,却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享,放着京中好些富家儿郎不要,非要自己来经营个酒楼,当她的老板。 她与皇帝一母同胞,最得皇帝宠爱,如此要求,皇帝自然答应,还亲手替这楼题了字,改“烟”为“京”,从此叫做京华楼。 不知是皇帝这两个字起的作用,还是那公主老板功夫下得好,京华楼如今越做越大,越做越红,郝然成了京城的第一大酒楼。 又有皇上亲手题的字,京中无有不知,便从无人敢在此自恃身份,当然,有些时候除外—— “快快快,老板呢,给小爷我上壶茶来!” 店里的人纷纷扭头,想看是哪家的纨绔玩意儿在此间作死。 那小二却是见过他们的,屁颠儿跑来,“大公子三公子九公子,您三位光临了,请楼上坐!” 三人一边上楼一边问,“老板呢?” 楼下众人瞠目。 小二道,“老板在别的厢房,由小的先招呼着您三位。” 樊诚疑道,“什么人来了?姑姑竟然要亲自招呼?” “回王爷,是二殿下。” “二殿下回来了?”琅邪问。 那人点点头。 小王爷嗤了一声,“他来干嘛?!”又嘟哝道,“都是侄子,我们三个还比不上老二吗?!姑姑也太偏心了!” 那小二道,“二殿下似有物事要交给老板……” “就知道讨好人!” 做下人的,最怕听到主子吵这些个私密事,何况是天家的,小二哥苦不堪言,站在一旁赔笑。 幸好樊勤知他为难,“无妨,我们也只来小坐片刻,先上两壶茶罢。” 将人打发下去,又道,“小诚,先不说老二是你兄长,你嘴里要恭敬些,便是先来后到,你也不该这么耍浑。” 他二人一母同胞,樊诚亲大哥不亲二哥,这是谁都知道的,他偏不喜欢大哥因着二哥来训斥自己,当即叫道,“什么二哥,他可从小就不跟我们亲!六年前,他不还亲眼看着小九受欺负,看着我被人割刀子吗?这难道也是做哥哥该做的?我只知大哥绝不会这样!” 小王爷素来是个破喉咙,吼声惊天动地。 樊勤皱眉,“他做的不是哥哥该做的事,你做的就是弟弟该做的事?” 琅邪兀自喝茶。 忽地,眼角瞥到一道光,有人正在这时上了楼。 视线上移,便见到门外那人。 下颌,嘴唇,鼻尖,眉眼…… 记得那年京郊围猎,奇珍野味所获颇丰,龙颜大悦,令人各载满车绕行京城,将所得平分百姓。到傍晚时分,众人都分光了野味回程,唯独这人马车上比去时还拥挤——上头尽是女子们所掷瓜、果、彩带。 ——便是对美人最有讲究最挑剔的人也得承认,这人长了张挑不出毛病的脸,这楼上楼下、楼里楼外的芸芸众生,在此人衬托之下,皆要自惭形秽。可偏偏在这张无一不衬人心意的脸庞上,却总是吝于现出表情,就像此时。 一月不见,这人似乎瘦了些。 琅邪放下茶杯,下意识张嘴,喊了一声“二殿下”。 屋中猛地一静,几人都望着门口,樊勤面上有一丝不自在,干咳两声,“老二,你回了。” 原来是前些日被派出京的二皇子樊裕,他一站在门口,便令周遭黯然失色。 此时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樊勤、琅邪,最后停在樊诚身上,小王爷瞪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练好本事,自不必再挨刀子。”他说。 而他说完,再不看这厢一眼,径自去了。 他这一走倒潇洒,留下屋里三人脸色各异:琅邪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喝茶;樊勤脸上一阵变化,最后也端起茶杯;樊诚却是气得不轻,“啊!”地一声抄起茶杯一饮而尽,奈何这茶苦得很,他生来怕苦,立刻一阵作呕。 公主老板跨进门来,惊喜道,“小九,你来啦。”等走近了,又皱眉,“瞧你这一脑门子汗,正好今日得了一支雪参,喝了再走。” 这些年琅邪吃的雪参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实在敬谢不敏,告饶道,“姑姑,刑部还有公务,不如晚些时候让人送到府上……” “公务公务,你少拿公务敷衍我!我还不知道你?多难得的东西,转身就给我倒了,也不知体谅别人讨得艰难。不行,今儿你非得当着我的面给我喝下去。”说完,毫不留情地戳了戳他的脑门。 其实琅邪早过弱冠之龄,却因着这身子的缘故,周围人都拿他当易碎之物,生怕他累了伤了,尤其是他这姑姑,一见了他,便连亲侄子也忘记了。 小王爷正呕得难受,哀求他姑姑给一碗水喝,公主老板似乎这才注意到这侄子,“小王爷好大的声势,我若不出来,只怕你还要砸店了?” 小王爷脸皱成一团,吐着舌头,“不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小王爷要来砸我的店了。” “姑姑,求你给我一点水喝吧......” 他那姑姑这才从小二手里接了碗来,“喝喝喝,这样子可别叫客人瞧见,砸了我这京华楼的招牌。” 小王爷,卒。 连续猛烈的秋老虎烧得人心焦躁,终于得了一道圣旨,如同从天降下冰水浸透人心,旨意一出,百官万民三呼万岁,颂皇上英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秋老虎降至,暑气难消,旱灾不断,朕念百姓果腹之需,特此减免各户赋税两载;狱者,若非立决,可暂放归家,待旱暑过后自行回监,以显仁德。钦此——” 琅邪领旨去了趟刑部狱牢,正值酷暑天气,此间只如蒸笼一般,热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换作往常,更是满牢犯人,皆是蓬头垢面,浑身恶臭,而今皇帝赦恩,监候犯们通通放回了家,只待秋后再回来领罚,因此牢房几乎空了。 琅邪巡视一圈,招来牢头,“可都登记妥当了?” 犯人归家,狱卒自然无事可干,自可回家待着,这人是留在最后的,早有些按捺不住,“回大人,都已登记好了。” 琅邪心里好笑,接过钥匙,“你也走罢。” 他一个人锁好牢门,望着空空的牢房出了会儿神。谁能想到,几年前京中那般模样,不过六年时间,便天翻地覆? 走出刑部数里,更靠近皇宫的位置,便到了一面高大雄伟、遍布青藤的黑铁般的石壁,恰似战场上最坚固那一种城墙,门口两个万年不变的黑甲守卫,却只有一扇只够两人通过的小门,正让人难进也难出,上头一块牌匾,刻着“长安司”三个大字。 不比六部听令丞相再报天子,此间非皇上之令不从,颇有些昔日皇城亲卫的意思。 当日皇上推行改革,群臣无不称好,唯独此间遭到近半臣子反对,认为元启之痛尚在眼前,唯恐重蹈覆辙。 然而没过多久,老臣们的上书便偃旗息鼓:告病归乡有之,改换衙门有之,改变阵营亦有之,最终此令一致通过,群臣三呼万岁。 琅邪初时也曾质疑这所谓的长安司难免延续旧习,在京中横行霸道,可六年过去,除却黑甲的统帅是个头脑简单的粗汉,长安司众人行事规矩,倒未流出一点不好的名声,因此才放下偏见。 外间看长安司神秘而可怕,未得皇上亲赐腰牌,任你是丞相太子来了,也一概不得入内,但琅邪来过一次,反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彼时,刑部与长安司都管京中治安,又同有监牢,少不了交叉着做事,这事原本由琅邪那位同僚息大人担当,一日那位正赶上家中有急,只得紧找了琅邪,他才有机会见一见庐山真面目,不想事后两人都被尚书大人训斥一顿,从此再不敢将公务交给别人。 此间大致格局与刑部相当,只是略显阴森,严肃,无趣——人人身着黑甲,站得一丝不苟,好似泥塑木雕,也唯有一座名唤“地牢”的监牢略有奇特。 地牢入口石阶不到十级,扁而短,再往里入,如被黑暗吞没,不见阳光,其后道路逼仄而冗长,牢房却不多,且隔得很远,只每隔几丈,两边石壁洞口里各放一盏油灯。 越往里走,越是阴冷潮湿,上次来时见过的囚犯已没了踪影,只等走到最深处,牢门口守着两名黑甲,问他何事? 琅邪道,“圣上特赦之日。” 那两人瞧了圣旨,各从腰间取出一套厚重的钥匙,又从几十把中选出一把来,分别插.进锁中,手指转动,只听重重的一声,厚重的铁门才沉沉打开。 地牢中回荡着钥匙碰撞的“哗哗”声。 琅邪趁着他俩人中的一个端水进屋,又朝里瞟了一眼。 此处说是监牢,却绝非刑部那一间间密集而臭气熏天的小牢房,大而干净,又有石床石桌,桌上摆了吃的和水,除却外头挂了把锁,可真看不出这是个监牢。 偌大的地牢里,此时只留下这唯一一个犯人,那人穿着尚且干净的囚服,面壁跪在蒲团上,长发瀑布一般垂在腰侧,只给外头留这么个消瘦的背影。 对圣上恩典,他既不谄媚拜谢,也不发狂怨恨,好似都与他无关,仍只背对琅邪跪着。 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人?又犯的什么过?为何旁人都可放回家中,他只得一碗热水? 他当日曾问,非立决之犯皆可归家,此人也得归家么? 两个守卫看都不看他一眼,锁上门,又面无表情地望着牢里的虚空。 他又问樊勤,彼时樊勤刚被立为太子,默然片刻,深深地看了琅邪一眼,只说,那牢里便是他的家。 当时琅邪一头雾水,却莫名觉得那人有些可怜。 琅邪回到府上时天色已不早,老管家福伯见他心事重重,一边布菜,一边禀了个好消息:息大人回来了。 他这才精神起来,连问他几时回的?亲自来的还是差了旁人?又是否说明日要再来?知道他今日亲自来了一趟,明日一早便要再来,便也不再出门,只吩咐福伯明日早些叫他起床。 他天生贪睡,因着身子更明目张胆地嗜睡,若是不上朝的日子,常常等樊诚拽着大哥来找人吃午饭了还赖着不起,跟人谈着天也哈欠连天,此时怕是头一回说要早起。 可琅邪与这位息子帆大人可不是寻常交情。当年他差点抢了息子帆的饭碗,两人可是结过仇的。 那时琅邪已从衙差一步步往上干上了三年,除却不太会奉承,功倒也立了不少。皇帝本意时候已到,要升他的官,他却非到刑部去做侍郎,罔顾原有个刑部侍郎,左说右说也无用,驳了皇帝的面子。 老尚书当即上书要将自己的位置拱手让出,皇帝立刻将琅邪召进宫怒斥了一番。 哪知临走时再问,这倔驴竟仍要当这个刑部侍郎。 皇帝好气又好笑,问他为何,琅邪说,喜欢查案。 尚书不是更大? 乌七八糟之事太多,我只想查案。 这回答老实得过头,皇帝竟也没把他斩咯,破天荒地把原本只有一个位置的侍郎官增设了一个。 这厢虽解决了,琅邪却与那素未谋面的侍郎大人结了仇。 那原来的侍郎息子帆平生最瞧不上仗着出身放肆的家伙,听说琅邪虽非皇子,却从小长在公主身边,比她的亲侄子还要得宠,宫里上上下下都得叫上一声“九殿下”,那又如何?他倒不肯给他好脸,硬是处处都要与他作点对,他说往东他便往西,他说往南偏要向北。 倒不是息大人幼稚,实在是乡野出身、一步步全靠自己爬上侍郎之位的息大人,此生最恨这等权势遮天的把戏,既然皇上不管,他便自己来管。 然而后来事实证明,此人功夫尚可,脑子也还不笨,两人几次合计竟有诡异的默契,短短三年,刑部结案率比以往可番了一倍,甚至出现“平民外出,可遗幼子一人在家”的景象。 而在此后一次破案中,琅邪出手救了息子帆一命,伤上加伤,在家中躺了一月有余,伤好那日,他刚去刑部,便教那息子帆强拉着磕头结了拜。 事后,息延虽说此事全是他母亲做主,他息子帆最是孝顺,不会违抗母命,让他不必介怀,至此两人彻底冰释前嫌,好成了穿连档的好哥们儿,一起办案唠嗑就算了,好得喝花酒竟也一起,好得小王爷都有些吃味儿了。 此次长江一带大旱致收成大损,当地商人又为谋暴利与官员勾结、囤粮抬价,百姓无银便无粮,饿死者不计其数,官府竟还瞒而不报,直至一月前一纸御状告到京城,此事方被今上得知。 雷霆震怒,户部、刑部各派出人马前去调查,息子帆是其中之一。 这一去,已是一月。 此日早晨,好奴仆福伯谨记主子吩咐,赶早地敲门进屋唤人起床,琅邪睡得迷糊,哪里还记得昨晚自己说的话,直挥手赶他,让他别吵。 福伯无法,只得说息大人回来了,可主子的眼早已经阖上,全然没听他的话。 老管家气沉丹田,正准备犯上,忽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黄衣少年跳进门槛,嘴巴半张正作大喊状,却迅疾地扫清从屋中形势,眼珠还未在眼眶中转上一圈,他已有了主意。 他蹑手蹑脚地朝床畔走去,察觉到老仆始终半张着嘴盯着自己,“小……” “嘘——!”他赶紧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切莫作声。 这时,在他身后,又跟进来两个青年。 其中一个看着约莫二十六七岁,相貌与前面那少年有三分相似,但身着一身月白色长衫,脸上始终挂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举手投足皆透露着说不出的儒雅和华贵。 另一个穿着朝服的男子则始终落后他半步,不紧不慢地待在后面,他的身形高大挺拔,生着双桃花眼,平素看去,十分风流多情,只是此时,他却一进屋便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屋子,好似一月不见,此间必有什么秘密值得他一探。 为首那少年正等着他们都进屋,这会儿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立刻耍猴似的蹦跶到床畔,凑到琅邪耳边,“——小——九!!!起——床——啦——!!” 福伯一脸惨痛地看着自家小主子。 那人却只是慢吞吞扒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翻身又睡过去。 那朝服青年“嗤”笑出声,旁边的樊勤却有几分无奈。 樊诚则两臂施力,抓住琅邪肩膀,前摇后晃,“起床啦起床啦起床啦小九!息延回来了!还不快起来!” 连续这般摇晃了数下,那眼睑才动了动,慢慢睁开,念叨了两声,息延回来了? 他发了会儿呆才发现床边还有两人,这次是惊讶地喊了出来,“大殿下?息子帆!” 樊勤与息延又是一笑。不过大皇子只是微微的,息延却是毫不留情地嘲弄,“你这睡懒觉的性子,竟丝毫不减。” 琅邪起身,人恹恹地打了个呵欠,“都围着我做什么,吃午了么?福伯,去知会厨房一声。” 几人对视一眼,樊诚抢着话道,“什么午!今日我们约得早呢,叫你去粥铺喝稀粥吃油条!” 琅邪笑容一滞,“既如此,你们去,我请你们吃午就是了,让我再睡......”还没说完,已又打了个呵欠,人已朝被窝里缩去。 这下连息延也看不下去了,大步上前架起他另一只胳膊,“那可不行,既醒了,哪还有睡回笼觉的道理?我三人都未吃早就往你这来了,就是特地让你请客,你好意思让我等着,难不成还好意思让大殿下和小王爷也等着?” 琅邪对着自己的胳膊左看右看,又看了看樊勤,樊勤只回一笑,并不催他。 他只好屈服,“......那好罢。” 三两下梳洗完毕,便被连拖带拽地出了门,朝粥铺去,一路还受着息延的数落,“你这人,日日少上一顿,怪不得瘦成这样。” “哈,我剩下两顿比旁人吃得不知多多少,少吃一餐又有何干?” “你日日少那一餐,因此才总闹肚子,这总有干系。别跟我犟,话说我此次去那长江,结识了一位大夫,嘿,是个厉害人物,只是不常在京城,等他下次一来,我让他替你瞧瞧。” 琅邪耸肩。 “哈哈,息延你不要在小九面前提你去查案啦,我敢保证,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 息延故作可惜,“那是皇上舍不得九殿下受苦……唔。” 琅邪收回筷子,“吃你的油条罢!” “不过小九,我看你也该瞧瞧这大夫,自你给老二挡那一下,你这身子就......唔!” 樊诚也被自家大哥塞了一嘴,樊勤道,“再不吃就凉了。” 几人一阵大笑,正吃着,忽听街边传来一阵喧哗声,那声近了,混杂着几声“站住!抓小偷!抓小偷啊——” 众人转身,只见一人扒开人群钻进钻出,手里拽着个小钱袋,后面则追了个胖大娘,尖叫声直破天际,脚下却如有千斤,转眼便被人甩在身后。 光天化日抢钱,还是在刑部的眼皮子下!息延一丢筷子,被琅邪摩拳擦掌地止住,眼神兴奋,“让我去。” 樊勤瞥樊诚一眼,小王爷便跟着起身,嘴里还含着粥,“我跟你一起!” 琅邪人已去了老远,“小王爷别瞧不起人!拿这么个小贼,我绰绰有余,小王爷还是好好吃东西吧。” 话说琅邪一路追那小贼而去,原以为对方没那功夫,自不必耗他什么力气,不料这小贼脚力倒着实了得,两人这一逃一追,始终保着不远却难以下手的距离,直绕着京城奔了半圈才纷纷停下,隔着一个安全距离,彼此弓着腰呼呼喘气。 “前两日我还道,最近都没人犯事了,想不到今儿就给我碰上了,”琅邪直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喂……” 那人一呆。 “别傻站着,乖乖去刑部登记,这两日皇恩大赦,也不必你吃牢饭,等暑热一过,自行回来即可。” 话音刚落,面前便只余一道余烟。 “......还真是......” 琅邪只得拔腿又追。 “砰——”,不知拐角怎地突地杀出个瘟神,他猛一头撞过去,登时头晕眼花,嘴里溜出四个字,“......冥顽不灵......” “大胆!竟敢冲撞殿下!” 琅邪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我抓贼……”瞧清那眼前的人,气势却登时弱弱,“......二殿下?” 樊裕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琅邪挠着头笑,不去看他,眼睛贼溜溜地四下找人,“执行公务,不小心冒犯二殿下,还请二殿下包容则个。” 暗道,遭,让那小子逃了! 瞧着那冷漠的主子还是没什么反应,便皮笑肉不笑地准备开溜,“......殿下没有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樊裕微侧身向后一瞥,随从押出一人来。 那人两手压在身后,脸上作出龇牙咧嘴的怪相,腰间还挂着只眼熟的钱袋,郝然便是方才那人。 琅邪心中可惜,上前提人,却见他两手无力地垂下,显是方才被樊裕的随从弄折了手,微微讶异,叹了一声,“让你别跑不听,这下倒霉了吧!” 提了人,他临走前还记得道一声谢,“谢谢殿下!” “不必。” 这两字何其金贵! “那我就先告退了。”琅邪又挠了挠头。 樊裕不置可否,只问,“这般发足狂奔,你的伤都好了?” “嗯?”琅邪愣住。 “退下吧。” 琅邪如获大赦般地拎着人开溜了。 同样是皇子,大殿下还多那么两岁,两个人相差就那么大呢!长这么好看,怎地就这么凶呢?罢了罢了,从小不就是个冷美人么……等等,他刚才问我伤,是在担心我?? 琅邪傻笑一阵,又回过身去瞧方才那地方,却连那人背影也看不见了。 前头一座府邸,没记错的话,是曹丞相的府邸。 他来这做什么? 几日后,盘踞在长江一带数日的秋老虎终于挪了身,天气渐渐凉了起来。 囚犯们到了回牢之时,刑部忙前忙后,待终于歇停,日子便到中秋了。 作者有话要说:改 ☆、中秋来使 八月十五,金桂飘香。 申时一到,百官陆续进宫,陈上中秋贺表。 刑部两个侍郎却趁机悄悄躲在府里后院饮酒,琅邪特地交代了福伯,有人来找,便说不在,他和息大人要“偷得半日闲”。 两人独处,息延自谈起去长江一带见闻,说到那贪官污吏,琅邪不禁咬牙切齿,只恨不能亲自上场,说到百姓陈尸野外,则面露不忍,说那年进京亦是如此,满目疮痍触目惊心,待说到江南风貌,说那桥,那水,那庭院,琅邪终于不由得佩服起息子帆的口才来,把手抱在脑后,“听你这么一说,我可终于有些理解皇上为何要在宫中设宴了......左不过孤月冷清,皇上触景生情,想让宫里热闹起来罢了。” 息子帆学他一般姿势,“你小小年纪,也学着思起乡来了?” 琅邪望着天,喃喃道,“有时真想回去瞧瞧,那诗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可真别等到老大才能回去的好。” “这般伤春悲秋可不是你,”息子帆“嗤”地一声,“你何时想回去,找皇上告上一月假便是,我做我独一份儿的刑部侍郎,求之不得。” 琅邪大笑,顿觉十分可行,兴致高昂道,“那可说定了!” “定就定,息某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息子帆嗤道,“不过我可真不懂,我听说,你是跟着公主长大的,几位殿下与你亲同兄弟,皇上亦待你不薄,这京城,而今可不就跟你的家一般,你怎么还想舍了它,要往别处去?那地方有何值得你留恋的?” “家?”琅邪想了想,“樊家上下都是我的恩人,但有所需,我绝不推辞,可现下天下太平,我总该做点自己的事……” “你有何事?” “我也不知道……”不等息子帆嘲讽,琅邪已道,“子帆,你便没有过这般感觉?这天下之大,花花世界,江河湖海,万丈红尘,难道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可这京城偏像一个牢笼般密不透风,道道规矩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好时光耗在这里头,当真是虚度年华……” 息子帆微微皱眉,“你莫是喝多了胡言?多少人求也求不得你这般身份,怎地到你这反成了束缚?” 琅邪一愣,睁开眼,望着头顶澄澈的天,风过,几片黄叶飘落,刚好在他脸上落了一片。 他捡起来仔细瞧了瞧,“哎呀,我真是喝多了。这叶子怎地有了重影?”他朝息子帆嘻嘻笑道,“忘了息大人志在庙堂,不说我,你倒也说说,你为何偏想做官?” 息子帆亦转过头,“你当真不记得了?” 琅邪正要说话,忽听府门外传来熟悉的大嗓门,“福伯!小九呢!宫里有事找他.......不在?不可能,他哪年不是如此,定又躲在哪里偷懒,你若不说,我自己找就是!” 院子里“偷懒”的两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随即琅邪先笑了一声,息子帆亦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不一会儿,果然一道黄色身影从花园口蹦了出来。 “小九你果真在这偷懒.....哈,息延你也在,宫内现在忙翻了天,你二人倒躲得好,悠闲地赖在花园里喝起酒来!” “小王爷坐,来一杯?” 樊诚三两步跨上前来,嘴里道,“不了,陈常催命似的要我往宫里去呢......”却伸手便把琅邪跟前的酒倒入了嘴里,“唔!一股子香味。” 琅邪笑道,“小王爷回味回味?这可是取冬至雪水、中秋桂花酿成,埋了十年的桂花酒,沾福伯的光才得来的。” “呵,这种好东西,你却趁着我和大哥不在,只跟息子帆偷喝,小九你可太偏心了。” “哪里?共得六坛,我可是拿出三坛送到你们各自府上了。” 樊诚也不过随口说说,只想讨点便宜罢了,听闻自己府上也有,便立刻绽开笑容,“好小九,那我错怪你了。” 他一高兴,又一屁股坐在两人边上,挤眉弄眼道,“今夜可要去平康?” 息延见他已全忘了正事,提醒道,“宫里有什么事,礼部要催小王爷进宫?” “嗨,说起这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樊诚老气横秋地叹道,“父皇这两日龙体欠安,那犬戎却派了个使者来,此时怕已到了。大哥在宫中忙着,老二要在城门接应,这还不止,父皇还要我在宫门再接一次。这不要我快些入宫了?一个小小的犬戎,也亏得父皇这么上心!” 他说话向来不知忌讳,这会大皇子不在,更是口无遮拦,连“倒了八辈子霉”这话也敢说出。 殊不知天启周围少数民族甚多,所依非是黄沙便是穷山,为得些粮食土地生存,通常会在大国内乱或边境不稳时进行偷袭,捡些小便宜。小小蛮族不足为惧,可数量一多,便各有各的盘算,并不容人小觑。杨骅后期便是太过傲慢,稍有进犯便着人赶尽杀绝,反招众族联合对抗,形成外患。 如今樊帝建朝,一边善用将才,广收失地,一边推行包容交流政策,给予它们栖息之地,恩威并施换得和睦相处,大概是因此,让小国起了依附之心罢。 琅邪道,“皇上这般看重,想必是个重要角色,小王爷还是快些去罢,免得使者到了小王爷却不在,失了礼仪。” 息延点头。 “哎,那你们收拾收拾,我们就一道进宫罢。” 琅邪、息延:“??” “王爷说什么?”琅邪嘴角一咧,“我和子帆打算酉时再……” 樊诚拽起他,“还想偷懒?小九,你可不能这么不够兄弟。” 息延苦笑,打从小王爷的声音传入耳朵那一刻起,他便知道绝没什么好事...... 这时皇城门口,夕阳西下,宫门外冗长街道早已肃清,官兵夹道,有好事百姓在外围翘首议论,不知是哪个大人物来京。 宫门之下,礼部尚书陈常焦头烂额:带口令的人去了半个时辰,却仍是不见小王爷的身影,这可如何是好? 他又悔又恨,怎地不亲自去把小王爷送过来,偏要让个说不上话的去通报,呵,这时节,他纵是想去也来不及了,否则若是使者来了,不见王爷,只怕二殿下发怒,但若连个礼部尚书没有,那使者一生气,他恐怕别想要这颗脑袋了! 忽然人群嗡嗡。 只见朱雀大道那头,远远过来两个黑点,陈常登时汗如雨下,知道那是二皇子接到了使者。 果然,随着黑点的变大,逐渐成了两匹小马,再成两匹俊马,为首两人昂首挺胸,威风八面。 在其身后是长龙一般的护卫,因着队伍中一辆用八匹褐色宝马拉起的奢华马车步子慵懒,便都缓慢前进。 朱雀大道再长,走再慢,又能拖延多久?眼见队伍愈来愈近,最后在相隔三丈之处,二皇子马绳一拉,尚书大人分明感受到他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似在质问为何不见小王爷其人? 他避开樊裕目光,拂去鬓角汗珠,跨上前作揖,“小的礼部尚书陈......” “来了——来了!” 嗓门无时不大的小王爷从不可预知的方向窜了出来,如被一支被射出的飞剑,突然就钉在礼部尚书身前的虚空中,身侧还携了两人,拱手高声道,“天启三皇子樊诚,特此迎接犬戎使者!” “......” “?” 对方不回应,小王爷扬了扬眉,琅邪息延忙拱手道,“奉圣上之令,特此恭迎犬戎使者!” 那使者是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蛮族壮汉,脸颊黝黑,一脸狂放不羁的络腮胡几乎包围了半张脸,他腰间各别两把锋利战斧,此时端坐马上,狂妄地扫视着众人,整个人释放出一股恶煞之气。 樊裕淡淡地瞥了三人一眼,“宫中禁兵,请王子殿下遣人去使者驿站卸下兵器,这便随我入宫。” 那人听他开口,倒也没说什么,就此卸了斧子,让大部队下榻行馆,自己只带着贴身侍卫入宫。 待庞大的队伍终于挪进宫门,小王爷一阵唏嘘,亏他跑得快,否则由这两人的脚力,今日必遭父皇责罚。 陈常额上冷汗还未褪,“小王爷,九殿下,息大人。” 樊诚奇道,“竟然是个王子。” 琅邪点头,“想不到。” 息延附和,“实在人不可貌相。” 陈常正欲开口问,为何他们不知来人是王子,却听琅邪道,“这般凶神恶煞,真跟强盗有一拼了。” 樊诚赞同道,“连老二在他旁边都显得文质彬彬起来!” 琅邪点头,“二殿下真是丰神俊朗,秀色可餐……” 息延不敢说二皇子的坏话,只道,“你俩真是出口成章。” 琅邪点头,“了不起!” 陈常吞了口唾沫,觉得自己闭嘴为妙。 这一番迎进宫,三人着实没帮着任何的忙,反而大坏天启形象,陈常虽不敢将这说出口,一经思量,还是请了三位移步去帮布整晚宴的大皇子殿下。 这提议恰得几人心,拔腿便朝那厢去了。 此事并非今日才有的消息,樊勤忙前忙后多日,今后更在宫里待了一整天,不仅要指挥中秋盛宴的事,还要为使者的到来做些准备,待直起身来,却瞧见青黄蓝三道身影走来。 听人说完方才之事,樊勤大为摇头,“你们胆子也太肥了,这犬戎使者是犬戎王的大王子,脾性暴烈好战,方才宫门一遇,必已记住你们了。” 樊诚道,“那怕什么?犬戎不过区区小族,难道还敢来招惹我们不成?” 樊勤不赞同道,“我平日让你多读书,少说大话,你一次也不听,这下可真把笑话闹到外国使臣面前去了……你可知为何此次父皇要这般在意他们到来,让二弟与你同时接见?” 樊诚最讨厌大哥将自己和老二同时放在嘴边,不服气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倒是琅邪好奇,“为何?” “犬戎是小国没错,父皇本意恩威并施,与他族大王订下盟约,以富足粮食换得边境平安。然而那大王子哈查雄心勃勃,并不乐意这般做小姿态,已与犬戎王几度起了争执。犬戎王年老病弱,那哈查是他爱子,族内诸事都交这大王子处理,他一掌权,明面与天启称兄道弟,暗中却早联合了周边几族几次扰乱边境,如今肯来境内,可不是朝贡,而是平起平坐的商谈。” 息延若有所思,“……我记得还有一辆豪华马车,不知那又是谁?” 樊勤脸色微变,“是犬戎王最心爱的小女儿,真真公主。” 日落月升。 宫内后花园,宫中设宴。百官吃佳肴,喝美酒,赏月,中间一块空阔场地,美艳宫女唱跳助兴,因是节日又有使者,胆子也大了不少,时不时找席上大人讨两口酒喝。 皇帝坐在宴前当中,大概生了两日病的缘故,一身明黄龙袍,应了那饱满的月光,显得面色苍白。 虽如此,兴致还不错,“今日哈查王子到来,正赶上我中原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实在喜上加喜,朕也忍不住要畅饮两杯。不知有哪位爱卿,愿意吟诗作对,助一助兴。” 众臣还未说话,那络腮胡王子便举杯与他遥遥一敬,悉数倒入口中,随后站起身来学着作揖,更说出一口流利汉语,“我们犬戎人生在莽野,不喜欢吟诗作对,只喜欢舞刀弄枪,今日,不如让我为皇帝舞剑助兴。” 心怀不轨的异国王子竟提出在皇帝面前公然拿剑......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狼子野心,真是放肆!可转念一想,天启泱泱大国,四方臣服,这么个小蛮子,难道还怕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唯皇帝面不改色,一张皱纹满布的脸瞧了那哈查半响,随即溢出笑容,“好!王子愿意屈尊,那朕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便令侍卫拔了腰间剑,递与哈查。 那哈查接过剑,神情一凛,朝中庭走去,护卫立刻各自将手挪上兵器。 哈查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回过身来,一言不吭,便在空地耍起剑来。 他虽生得高大粗壮,身手却毫不因此而显得笨拙,一把侍卫之剑在他手中亦是行云流水,因着皎皎月光,竟折射出宝剑才有的光芒。 众人先是害怕,随即听皇帝一声“好”,紧接着便是他那贴身侍卫,又看那哈查果真有些本事,便也都放下戒心,全心全意地欣赏起来。 不多时,哈查停下手中动作,收剑吐气,气息丝毫不乱,众人竟有些未尽兴,但谁也没那个胆子叫这王子再露一手,只好惋惜地望向他垂在身侧的手。 “哈查王子好身手!”皇帝赞叹道。 哈查施了一礼,“独一人舞剑无趣。本王子听闻中原人武功路数灵活多变,实在很想请教一番,不知皇帝是否应允。” “不知王子想与哪位爱卿切磋?” 此言一出,文官面不改色,武官却都有些汗颜:几位善战将军不在场,这哈查王子如此蛮壮,又露了这一手,谁还敢接他的招?被打个重伤,倒也无妨,只怕丢了天启脸面,要被皇上怪罪。 众人无端生出一碗汗来,谁知哈查王子环视一圈在场的人,随即选了一个谁也料不到的人。 “不如,就这位大人?” 皇帝及左右皇子略是一怔。 众人都望着那厢,琅邪立刻推了把息延,“叫你。” 息延把身子移开了些,却低声冲他道,“你仔细瞧瞧他指着谁?” 琅邪身子左偏,那手指便左移,又右偏,那手指便右移。 他脸颊一阵抽搐,“……王子不会是要跟我打吧?” 哈查望着他的眼睛,“正是,不知大人肯否赐教?” 琅邪摆手,“不行不行,在下绝非王子对手。” 哈查脸色一冷,身边随从道,“大人不愿出手,是看不上我们犬戎的功夫,还是看不上我们王子?” 这帽子说扣便扣,当真有几分无耻。 樊勤脸色微变,示意樊诚起身,却见他父皇淡淡一眼扫来,动作一僵,已有另一人站了起来。 “大王子好身手,这位大人惧怕也在理。不如让樊裕与大王子切磋切磋。”这关头,竟是樊裕站了起来。 皇帝点点头,“王子身手,琅邪确非对手,还是让二皇子来罢。” 同是皇子,便再没什么看不上的,哈查不便多说,当即道,“那就请二皇子赐教!” 在百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樊裕面色淡漠,缓缓走到庭中。 这场名为切磋的比试,哈查王子并不留情。 高手对决,半招便可致命,他招招狠辣致命,稍有不慎便可借这“切磋”而误伤了这位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二皇子殿下,却不料这樊裕深藏不露,他招招致命,他便教他招招都落了空。 那众人却只看得眼花缭乱,只觉两人功夫不相上下,都不觉一阵提心吊胆,只不知如何收场。不知多少回合过去,樊裕一朝抽身,收剑拱手,“大王子承让。” 哈查难逢敌手,不分出胜负哪肯罢休?正要再出手,却听樊裕道,“亥时已到,不如今日到此为止,大王子也尝尝中原特色,赏月吃酒。” 众人一望,果有宫人前来报时,亥时到。 哈查一怔。 此人与自己交战,自己几乎使出全身解数,丝毫不敢懈怠,这人却敢分心观察四围,着实是个高手。心知自己并非此人对手,他一面按捺不服,一面坐到席位上饮起酒来,只是总忍不住对他多看几眼。 琅邪眼看樊裕入了席,不知樊勤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只颔了颔首,拿起酒杯饮了半杯,随后小王爷又不服气地凑上前,他却没有理会。 月光将他那侧颜衬得洁白如玉,好似谪仙下凡,琅邪心中不由一颤。 茬找完了,威也立了,皇帝总算静心,赏了会儿戏曲,便让宫人先扶了回去。 临走时歉意地对哈查道,“朕老了,只能儿子替朕作陪,王子尽兴。” 皇帝一走,喝酒的都放开了,琅邪觉得头晕,找个空当溜了出去。 出了后花园,又走了一截小径,小径上无人,月光清冽,透过树枝冷冷照在身上,他不禁长舒一口气。 忽地听到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的啜泣声,月光之下,那声音喑哑、凄清,甚至有些骇人。他鬼使神差般地穿过小径,行得渐渐幽深,面前出现一处院落。 这院落实在很偏,门口还守了人,里头几进庭院,也层层环绕着护卫,琅邪好奇心胜,轻巧地跃上院墙外一棵大树掩去身形,只见那院落里的房屋都开着,只门上挂着几把大锁,里头似乎只一盏孤灯,灯光映在窗棂上,人影晃动,似一出皮影戏。 等他回去时,后花园中已听不见喧闹之声,来时小径不知何时被个高大身影堵住,地上宫灯照耀,此人侧身对着琅邪,伴随着细碎的水流声,竟是在小解。 琅邪只道此人醉酒,倒也不苛求他找个茅厕,但好奇心盛,又忍不住侧目瞧瞧这是谁。 哪知这一瞧,嚯,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一来便要跟他比武的犬戎王子! 他看清人脸,心里猛一咯噔,脚步不停便要从人身后走过。 奈何一刹之间,耳朵已捕捉到一股掌风朝自己袭来,下意识抬手挡去,那鹰爪般的手却就势一把擒住他那薄削的肩膀,他掌心无力,只感觉一股强大的劲力灌注过来,痛得他“啊”了一声,“啊疼疼疼疼……王子殿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哈查王子脸压了过来,朝他左看右看,一开口便喷得琅邪满鼻腔酒气,“唔?原来是侍郎大人。” “正是,王子殿下,琅邪只是路过,无意冒犯王子,不如就此别过,我保证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哈查王子呵呵一笑,压根不管琅邪说了什么,只垂首嗅道,“嗯,真是少年如玉。” 这厮!琅邪手疼得冒汗,他却朝他发什么酒疯!琅邪左看右看无人,暗曲另一只手,奋力朝着人脸上撞去—— 正要施力,却忽听一道声音传来,“琅邪。” 这人喊得他一愣。因它真是极少极少出现,出现得这般及时,又这般叫他的名字。 那人站在哈查身后,身影全被哈查挡了去,但琅邪几乎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画面,他必是笔直挺拔地站在庭中,月光洒在他身上,露出冷眉冷眼、冷心冷面,如同一轮冷月。 他忽然委屈地喊了声,“二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改 ☆、比武之约 犬戎王子调戏人家臣子被当面撞破,竟丝毫不觉尴尬,反而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暧昧地流连了一番,方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他那一眼瞧得琅邪多少有些不自在,待人走远,才踱到樊裕面前,“多谢二殿下。” “你来这作何?” “额……我迷路了。” 樊裕淡淡瞥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顺路往后花园走。 没了小王爷,侍郎大人平日并非闹腾之人,在这人跟前更有些笨嘴拙舌之态,然而今日多饮了几杯酒,又被他连救了两次,便放开了胆,“......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总不也是迷路罢? “随意走来。” 月光皎洁无声,话头断了,一时之间,竟只听见轻轻脚步声在小径上踩踏,走得琅邪心也跳了气也喘了,才踏进后花园。 此间人早已散去,只剩宫女还在收拾杯盘。 “其它人呢?” 那就近的宫女福了福身子,“回九殿下,方才宫外放起烟火,小王爷殿下便领头出宫去了。三殿下留下话,说九殿下回来便请去,那叫什么老地方的......” 似附和她这话,只听“咻”的一声,不远半空忽地蹿出一道金色光线,在漆黑的夜空中“砰”地绽开,稍纵即逝,却前赴后继,不绝于耳。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殿下呢?” 想也知道,二皇子更不会去凑这个热闹,果然,他低声回道,“回府。” 琅邪点点头,“殿下方才席间好像没来得及用膳,恰好我收了几坛桂花酒,殿下若不嫌弃,不如到府上小酌两杯,反正天色还早,月色也好......” 说到后来,见樊裕忽然转过头来看他,想来是嫌他啰嗦,琅邪却只望见那张冷脸在烟火的闪烁下起了变化,好像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这么一想,忽地心跳一顿,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只把樊裕傻看着。 如此面上呆愣,心思却是满天乱飘,暗叹二皇子这脸蛋儿真是一年赛一年的俊美,真乃人间绝色,往后不知何人会有如此福分…… “走。” 走?琅邪回过神来,眼前人已走在前头,他连忙追了上去,“殿下,您这是要回府?还是去我那儿?” “嗯。” “嗯??” 回府?还是去我那儿?? 亥时三刻,侍郎府上。 福伯战战兢兢地上了桂花酒,又有几碟琅邪喜爱的点心,摆在后园石桌,复又战战兢兢地退下了,从头到尾,不敢瞧上二皇子一眼。 琅邪自行倒了杯酒递给樊裕,只等他送到唇边抿上一口,便问,“怎样?” 樊裕道,“不错。” 他那性子,你说十句他可能只回三句,还有两句不如人意,无怪小王爷那个急性子相处不来。 今日不知多么难得,得他一句“不错”。 琅邪当即喜形于色,“我知道二殿下口刁,这酒是福伯讨了关系运来的,别的地方没有,殿下若还喜欢,我派人送一坛过去。” 嘴里说得潇洒,眼睛却是期待地盯着樊裕的侧脸。 樊裕这次顿了一会儿,才说了声“多谢”。 “咻——” 庭院上空,一时烟花爆裂,姹紫嫣红开遍,他这厢月色清冷,寡言少语,也多是琅邪在说,樊裕偶应上一句。 也不说喝花酒类的下流话玷污他的耳朵,也不说思乡之类傻话,只说抓贼时遇着的趣闻轶事,说到好笑之处,自己笑个不停,只想引素来冷淡的樊裕也开一开怀。 等他口干舌燥,不再开口,才听樊裕主动问了声,“你的伤如何了?” 这一声轻得像是烟花炸出的错觉,琅邪怔愣一下,凑近了些,“您说什么?” 樊裕却未像上次那般回避,看他一眼,“你出手时掌心无力,抓个寻常盗贼便虚汗不已,我想是你的伤还未好。” “啊......”琅邪点点头,“是有些提不上劲。” 话一出口,又怕惹他多想,赶紧又道,“也没什么事,就是略略乏力罢了,论花花招式,息子帆还非我对手呢。何况师傅年前教我一道心法,我每日念上一遍,肺腑已比以前舒服许多,想来要不了多久,也能痊愈。” 他见樊裕听了这些,只是微垂着目光不语,怕这话还是入了他心里。毕竟这伤得了多少药医,吃了多少良药,也不见好转,怎么骗得了他?干脆道,“那日师傅说,能活已是幸事,我也这般想。就是再来一次,我仍会那样做。” 他说完,只感觉脸在暗中猛一烫,暗骂自己,自己知道就行了,做什么说出来让人肉麻? 由是烟花再一炸开,他抬手就挡在了脸上。 但话虽肉麻,却绝非单为拍马屁哄二皇子殿下开心。 那时他带着一身伤回山上,他师傅气得指着他鼻尖便是好一番痛骂,说他没那本事却要作死,丢他脸面,累他忧惧,训得琅邪惭愧不已。 然而师傅训完又叹起气来,神神道道又说一箩筐,先是什么天意如此,人不可逆天,又是什么倘别人受那一掌要死,换他只落个内劲全无,好歹保全性命,也算救人一命,积福行善。 那神神道道的天命一说,琅邪那日还不懂得。 只知那日一切皆是本能,若重来一次,他必也会再受那一掌。 兴许是因这晚想到天命这一说,这天命便应时给他些暗示。 隔日琅邪上朝回来,听福伯传他那姑姑的令,说昨夜未曾团圆,今日要做顿午膳给他吃,让他下了朝,便去京华楼。 琅邪肚腹空空,乐得去吃白食,忙让福伯选了点心,带一坛酒,忽地想起一事:“对了福伯,剩那坛给二皇子府送去。” 福伯看他一眼,还没说话,琅邪笑道,“怎么啦?舍不得啊。” “殿下,小的只知您与大殿下三殿下交好,二皇子又是何时结交上的?现今统共就剩一坛......” 他笑眯眯道,“二皇子昨日救了我,您不知道吧?那犬戎的哈查王子,也不知为何,几次三番与我为难......” 见福伯露出一脸迷惑,他回过神来,失笑道,“我跟您说这个干什么?你别管,给二皇子送去就是。” 交代完,便独自拎着一坛子酒和点心出了门,隐约听到老人家在后头嘀咕,“忘性也真大……” 这正是京华楼一天生意最火爆的时辰,远远便听到里头人声鼎沸,吃了的,吃着的,等着吃的,吃不上的,各在门前屋内进进出出,或走着,或堵在掌柜结账,或坐在位置催促;小二们举着托盘,脚不沾地,上下左右地穿梭,嘴里喊着“来勒”“借过”“您久等”,一声盖一声地高。 琅邪也不需招呼,上楼去他的老地方。 然而许是未用早膳,又走得太疾,楼梯匆匆上了几步,眼前便一黑,猛地抓在扶手上,待眼前恢复清明,才继续往楼上走。 楼上亦无虚席,然而他的位置始终给他留着,这会儿终于有人瞧着他,喊了一声“九公子”,让他坐了,打了一壶上等好茶来。 他把酒和吃的给了那人,让他交给老板,不需说他来了。 金秋时节,微风拂面,他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一边慢慢喝茶,一边看窗外青天,风景这边独好。 这宁静却不多时便被人赶走了。 他先是眼角瞟到对面座位布衣一角,随后抬眼,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那青年做贼似的喊了一声“公子”。 “阁下是?” “在下方才在楼下瞧见公子,面色发白,汗虚气弱,莫非身体不适?” 琅邪虽不知对方何意,为何不吃饭却来关心一个陌生人,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下受过伤,因此体力不如常人,有些虚汗。” “果真如此,”青年道,“公子年纪轻轻,落下这个毛病,实在可惜。” 琅邪一笑置之。 谁知那青年道,“在下家中有一株百年雪参,不如送给公子调养身子,公子以为如何?” 琅邪一愣,“你认识我?” “在下与公子素未谋面。” 琅邪一脸“你看我像傻子吗?”微微一笑,“无功不受禄,多谢好意,在下受不起。” 那青年道,“陌生人三两句话便要送公子东西,难免公子有所怀疑。不怕公子笑话,在下虽是个读书人,却嗜赌如命,这些年来,输得妻离子散,家徒四壁,也还改不了这毛病。这不,今早又与朋友打赌,又输了一场,是那朋友要在下走进这京华楼,将在下家里那株雪参赠给在下想赠之人,在下也是左看右看,打扰了不少客人吃饭,实在看不出,何人当得起在下一株百年雪参。” 琅邪点点头,“雪参贵重,又有百年生长,我听也不曾听过。” 当日为治他的毛病,师傅费劲心力腆着老脸,参芝丹药求了无数,至贵也不过生长二十年的参药。进京后姑姑也求皇上赏过不少好药,常做药膳给他,十年便是难求,吃了只如丢进无底洞,再无回应。 宫中常太医说,他这毛病得要百年仙参,或是江湖上一个叫马天南的神医来救,然而那大夫十多年前便销声匿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隐退,甚至还有说他登仙的,茫茫人海,又哪里去找? 现今说要雪参,这青年立刻就不知何处钻出来,素不相识,一来就说要给他一株百年雪参——还不求回报。 侍郎大人打了个呵欠。 那青年坚持道,“公子,公子!我那朋友还在楼下等着,公子不信,便看他们一眼。 琅邪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瞥,倒真瞧见街上有两三个布衣青年,正在门前张望,似在等候消息。 那青年说完便起身,微笑道,“时候不早,在下也该回去。公子若信在下,在下陈申,就住在西郊陈桥之下。” 琅邪一愣。 恰此时,小二上菜来了,“公子,老板亲自给您熬了汤,独一份儿,要您吃了这药再喝,等大公子他们来了,再......额,这位公子是?” 琅邪还未说话,那人已朝外走,“在下告辞,还盼公子赴约。” 琅邪在小二的注视下苦哈哈地吃了药,正要喝汤,忽听一道熟悉嗓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大哥!哟,哈查王子,这位是......?” “小诚,大嚷大叫,成何体统。这位是犬戎王的小女儿真真公主,公主殿下,这是在下的三弟,冲撞公主,还望公主包容。” 琅邪探头一望,只见楼下正是小王爷一行,除却大皇子和哈查王子以外,还有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女,那少女声音甜脆,“你就是小王爷?” 樊诚一拱手,“好说好说!” 这两人一个是在草原长大,一个是野惯了的猴子,一声招呼,不像公主王子,倒似两个江湖草莽。 琅邪都能想象樊勤此时必是额头青筋蹦跳。 果不其然,只听樊勤轻咳两声,压抑着声调,“街上人多,王子,公主,不如楼上说话。” 待人走在前头,才低声对着弟弟,“怎么就你一人?小邪不与你一道?” 小王爷丝毫不懂他大哥低声说话的良苦用心,大声道,“我去他府上无人,福伯说他早出门了!方才却没见到他,想必是教姑姑领了去!” 樊勤不好在此教训他,只道,“你先上去告知姑姑一声。” 一行人上了楼,哪知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楼上,恰巧目睹了全程。 琅邪站起身来,三两口灌了浓汤,朝小二道,“我突然想到今儿还有公务,替我向姑姑说一声,改日再来赔礼。” 便不顾小二喊叫,捡了个不常走的楼梯,匆匆溜了下去。 一面下,一面上,正好双方错过。 琅邪出了大门,这才悠悠迈起步子,正不知去哪儿呢,一只大手忽地出现在他跟前,断了他的去路。 此人身材高大,随便一站便遮住了半边日头。 琅邪暗道糟糕,皮笑肉不笑地朝那人道,“王子殿下。” “侍郎大人,好巧。” 他唤这称谓时,语速刻意压慢,似在咀嚼品味,好似念的不是个称呼,而是侍郎大人的什么咽喉舌头一般,青天白日,琅邪全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的确,真是太巧了,不过,您这般突然失踪,不太好罢?” 哈查咧着嘴笑,“侍郎大人似乎在躲我?” “呵呵,王子说笑了,长安街这般宽,我哪知道王子要走哪条?” “既如此,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的不正是咱们?” “……” 犬戎人本就长得有高大魁梧,这哈查王子乃其中佼佼,站在门边俨然是个巨人,加之他又阴阳怪气地唤着“侍郎大人”,实在惹人侧目。 “既不是躲本王子,不知大人是否赏脸上去喝上两杯?” 琅邪道,“多谢王子赏脸,只是琅邪还有公务,今日先失陪了。” “侍郎大人,”哈查手劲十足,再次钳住他的肩膀,痛得琅邪龇牙咧嘴,一脸络腮胡凑到他耳边道,“上头还有你们的太子小王爷,侍郎大人难道怕本王子吃了你不成?” 楼上小王爷正纳闷哈查王子为何忽然匆匆下楼,正要下楼去找,门突然开了。 公主老板竟也在,正与那犬戎公主谈笑,扭头一瞧,“小九?你怎么和王子一道?方才还说起呢,喝了我的汤就跑了。” 琅邪讪笑,“胸闷,下去透透气。” “怎地又胸闷?”公主变了脸色,朝他走来,“息大人既回来了,你便应听我的,好好在府中歇着,少去掺和那些事,你偏不信!” 实际琅邪已用这“胸闷”和“公务”应付了他姑姑好些年,此时也不过随口敷衍,见她当了真,生怕她又找皇帝提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忙道,“姑姑姑姑,没别的事,就是天太热……” 偏生小王爷这时一把拽过他的手,“天热?小九,你这手分明冷得跟冰似的……你别是脑子出问题了罢?” “……” 琅邪只觉今日并不适宜出门。 樊勤目露关切,但此时还有客在,倒也不好多言,只道,“先坐下,有话桌上说吧。” 樊诚殷勤地搬了个凳子,让琅邪坐他旁边,“姑姑,可以开饭啦。” 这里头,众人都拿他的身体当回事,唯独那真真公主不明状况,一双乌黑莹亮的眼睛扑闪闪地望着琅邪,片刻后又皱了皱眉,“我见过你。” 公主樊勤小王爷一起瞧瞧她,又瞧瞧琅邪,公主先问,“公主来过京城?” 她摇摇头。 小王爷问,“那,小九你去过犬戎?” 没等琅邪说话,便自行否定了,“不对,小九哪有功夫去见你?” 哈查也问,“真真,你上哪儿去见侍郎?” 真真想了想,“也许是做梦见过。” 她天真率直,并不知中原人最讲男女有别,女子都需矜持些,幸而此间众人都没坏心,只暗道她可爱,忍不住笑了笑,只小王爷挤挤眼睛,打趣道,“公主,你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咳咳——”樊勤轻咳一声,打断小王爷的口无遮拦,“小诚,有你爱吃的水晶肘子。” 他又望一眼琅邪,后者对他一笑,暗自打量起这口出惊人的犬戎公主。 这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天生的美人胚子,不似汉族女子那般温婉娴静,只见她着一身颇具蛮族特色的鲜红红裙,长发只随意地束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却已是肤如白雪,没有一点瑕疵,她的眉毛颇有几分英气,眼眸尤其乌黑水润,当她看着人时,眼神纯净天真,让人起不了一丝杂念。她发上的红绳系着只小巧的铃铛,当她偏着脑袋,又或摇头时,那铃铛便“叮叮”地响了起来。 如此,她一忽儿像个天山上下来的小神女,一忽儿又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侍童,就是不大像哈查的妹子。 巧了……方才她说哪里见过琅邪时,他心中也冒出这个念头:我是不是见过她? 琅邪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回看着他——这个侍郎大人,脸色惨兮兮的,看着好像生病了。 “嗯?没生病,”琅邪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受过伤,脸色不好看吧?” 真真公主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所想问了出来,“那你可要好好养伤,”她认真道,“母后就是受了伤,成日躺在床上,春天的草原开了花,也不能出帐去看。” 琅邪笑道,“多谢公主关心,王后也会好起来的。” 真真摇了摇头,忽然陷入感伤,“也许不会好了……” “真真,”哈查脸色露出不耐,“皇子大人们在此,你怎么又提这些?塔尔格已诊过无数次了,王后没病。” “母后有病!” “你说是什么病?” “心病。” 哈查不以为然地冷哼,“哪个大夫说的?” 那真真公主似乎动了气,改用犬戎语对哈查说了句社么,哈查脸色一沉,也用犬戎语回了一句,真真瞪大眼,又提高了声,一来二去,兄妹俩竟旁若无人地在桌上吵了起来。 一桌子人看傻了眼,樊勤左一句“王子……”无用,右一句“公主……”也无用,眼看哈查气得头冒青烟,几次举起巴掌——倘若那不是自己妹子,想来已不知去了几条命。 那真真公主一对上她王兄,也像变了个人,一张小脸还不如哈查巴掌大,一边高高扬起,一边还叽里呱啦说个没完,虽则一句也听不懂,但看哈查铁青的脸,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琅邪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瞥见门口送菜小厮排了一排,才唤来一个离自己最近的,让他出门找个东西来。 等那人犹犹豫豫地找来放在琅邪手里,他立刻递给樊勤,“大殿下,您来吧。” “……”樊勤瞪着手里那面大锣,“小邪,这,这要作何?” 琅邪朝那吵得热火朝天的两人抬了抬下巴,又朝樊勤郑重地点了点头。 樊勤为难道,“……这未免太过……失礼。” 琅邪表情凝重,“大殿下,您看,再这么吵下去,不止姑姑辛苦做的一桌子菜会被浪费掉,说不定两位还会打起来,您看哈查王子,那一巴掌比真真公主头还大,要是拍下去,恐怕得把公主头骨拍碎。” “没错啊大哥!”小王爷嗅着味儿,肚子里坏水也沸腾起来,悄悄朝琅邪挤着眼睛,“万一到时候出点什么事,他们反打咱们一耙,问为何不劝阻,父皇可是脸上无光啊!” 琅邪重重点头,伸手捂住樊勤的耳朵,“敲吧殿下。”并以眼神示意樊诚。 樊诚立刻上道地伸手捂住琅邪的耳朵,重重点头,“敲吧敲吧大哥。” 樊勤脸颊莫名一红,看着他三弟时,又不禁嘴角抽搐,“小诚,你可别松手……” “嗯嗯!” “嚓————————嚓——————” 柱香时间过后,几人重又坐在席上,只其中三人一脸菜色,耳朵里似还有锣音不断回响。 樊诚一脸怨念地望着琅邪,后者却只埋头苦吃,吃得满嘴流油也不肯抬头看他一眼,另一边,樊勤自与那哈查王子推杯换盏,听那哈查鬼话连篇。 期间,琅邪瞥瞥那对着虾蟹跃跃欲试的真真公主,心道,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这么个美妙少女,竟与这络腮胡子是兄妹?这么个单纯少女,竟与这不怀好意的野心王子是兄妹? 正吃得一半,真真忽地想起,“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她耳朵还有点嗡嗡的,这会儿也就像吵架一向对着琅邪喊了一声。 “琅邪。” 真真瞪大了眼,忽地看向哈查,又朝他说了句犬戎语。 哈查听了,嘴角勾起一道轻蔑的笑。 公主又问了一声,皱起眉来。 席上三人脸色均是一变,樊诚大叫,“喂喂喂,王子公主,大家一张桌子,你俩又有什么坏话要说?”他可不想再让耳朵遭一回罪了。 真真道,“谁说你坏话了,我不过问大哥,这是不是他提起的侍郎?” 说到这,小王爷可没忘记哈查是如何挑衅的琅邪,自然有些不爽,“他跟你提小九干嘛?” “王兄说,侍郎武艺高强,却不肯与他比试,他很遗憾。” 琅邪还未说话,忽听小王爷一拍桌子,“哈查王子!想不到你竟是这号人物!” 樊勤皱眉,“小诚,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哎呀大哥,怎地你也学父皇一样,成日地体统体统,再这样下去,可没人想嫁你,”小王爷无心之言,却让樊勤大感尴尬,琅邪同情地看了一眼大殿下,又见樊诚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夺了满桌目光。 “哈查王子,那日我见你单挑小九,还以为你故意找茬呢,想不到你竟真是欣赏他,我小人之心误会了你,我先干为敬!” 哈查大笑,“小王爷真是爽快人,我喜欢。” “喝完酒,咱们便是朋友。我告诉你,小九不与你比试,不是他瞧不起你,实在是受了内伤,挨不住你那大斧头。” 哈查挑眉,“原来如此,本王子也看侍郎大人似是练武好手,才忍不住挑战,”向琅邪投来惋惜的目光,“是我冒犯,敬大人一杯。” “好说好说。” “哈,哈查王子果真爽快,我和小九先前还说您有强......啊——”眼睛一蹦,“我的脚......小九……” “脚怎么了?”真真好奇地朝下探看。 琅邪微微一笑,小王爷哭丧着脸,“没、没事。” 樊勤沉声道,“小诚,酒量不好就少喝两杯,免得丢脸。” 大哥偏心!小王爷有苦说不出,只好继续跟刚交的朋友喝起了酒。 数杯下肚,眼见他说话已有些咬舌头,哈查又道,“听闻侍郎剑法精绝,哈查一心向往,若不能切磋,实在遗憾。” “啊?”小王爷好似没听清,拍拍他的肩,“王子你忘了?小九没有内功,接不了你的招。” “何不只比招数,不比内功?” 作者有话要说:改 ☆、怒走陈桥 小王爷眉毛扬得老高。 琅邪大呼不妙,“王子若真想比武,我倒有个合适人选,此人亦是刑部侍郎,姓息名延字……” 熟料那哈查王子声音一沉,“本王子明言只比招式,侍郎大人何故跟女人一般扭捏拘束,我这小妹子怕也比你豪气!” 这等激将之法对琅邪樊勤等人自然无用,但他三两下摸清樊诚性子,吃准此人会上当。 果不其然,小王爷一怒,拍着桌子大吼,“你说什么大话?清风老人听过吗?”指一指琅邪,“清风老人的嫡传弟子!打遍天下无敌手!” 真真老实摇头,“没听过。” 樊诚一脸懵。 “本王子的招都不敢接,打遍哪个天下?”哈查不以为然。 “谁不敢!你定下日子来,谁怕的是孙子!”小王爷一语定乾坤。 哈查哈哈大笑,“小王爷果真爽快人!” “王子……”樊勤正要开口劝阻,却见琅邪冲他摇了摇头,心下一顿,话便没出口。 待这一聚结束,只三人时,樊勤教训弟弟,“小诚!你凭什么替小九拿主意?” “大哥,小九的剑招,确实没遇过敌手啊!” “那也轮不到你来做主,”樊勤低声道,“他走几步都喘气,你让他去跟哈查打,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我……”樊诚弱弱地说,“可是我都说了,谁怕谁是孙子……” 樊勤不再理他,又道,“小九,你放心,此事我跟父皇禀告一声,他理解的。” 琅邪知他是为自己好,心下不由感动,“多谢大殿下。只是我方才想了想,这哈查王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如我就应了他,赶紧择个日子与他比上一回,此时就这么过了,省得他天天纠缠。” “可你……” “大殿下放心,他既说了只比招数,我倒不一定输。”此话却是在安慰樊勤,他那手心气力虚浮,如何能接得上哈查一招?但樊勤并不懂武艺,此时见他笑容,也不由笑了,“此话当真?是了,父皇从前便夸你是最有天赋的一个,若真是如此,那可太好了。” 见他如此,琅邪反而暗暗汗颜。哎,这一打必定丢人,可若能甩掉个麻烦,丢人又算什么?再让他这么嚷嚷下去,那才真的丢人。 “他让你择日,我回去让人算算,哪个日子好,如何?” 琅邪忙点头。 他原想私下便将这事了了,哪知次日早朝方毕,皇帝问,“对了,犬戎王子跟朕说,要与刑部侍郎琅邪比试武功,请朕见证,可有此事?” 众人目光聚在琅邪身上。 琅邪强作淡定,“皇上,王子确与微臣私下约了一场比试……” 他特地强调“私下”,望皇帝体谅,哪知皇帝听若未闻,捋捋胡须,笑道,“哈查王子对此势在必得,侍郎可有信心?” “臣......”琅邪抬头,皇帝明知他身体是何状况,这不是难为他嘛,他冒着天下之大不敬,殷勤地朝皇帝使了两个眼色,可对方视而不见,只好闷闷道,“......臣尽力而为。” “那朕将比试日子定在十日后,爱卿以为如何?” “臣遵旨。” 下朝之后,琅邪看也不看小王爷一眼,径自便回了府。 樊诚在后头追,“诶小九!” 樊勤按住他,“你别去。”自己朝那身影追去。 留下小王爷在原地,兀自嘟哝,“什么呀,大哥也生我的气了?我又没说错,只比招式,小九的确从无敌手啊!” 息延忍俊不禁,“小王爷,您还是少说两句罢,免得今晚被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樊诚瞪大眼,“你别胡说,小九哪有那么小心眼。诶息子帆你上哪?” “额,小臣前去喝花酒。” “喝......花酒!很好,我也无事,大哥又不让我去看小九,那我就陪你去吧。” 两团影子并排走着,左边那个长叹一声,“不如您先回去换了朝服?哎,跟殿下您在一起,真是不想闹得满城皆知都不行啊......” 这厢众人走了,樊裕被皇帝召进御书房,“知道朕召你何事?” “儿臣愚昧。” 皇帝随手翻一本奏章,闻言,不看一眼便丢在桌上,“愚昧?二皇子若愚昧,便不会在那犬戎公主见你一次后,便处处避她。” 樊裕垂首,“父皇明鉴,儿臣并未躲避。” “朕听人说,那真真公主生得绝色,比汉人女子还有过之,这两日却只到处缠着人打听朕的二皇子,”皇帝只道,“二皇子避而不见,到底有何缘由?说与朕,也让朕尽了做父亲的责任。” “儿臣不敢,确是近来公务不凑巧;不敢让父皇忧心。” “哦……”皇帝见他面上恭敬,话里却并不知恩,不由心生厌恶,淡淡道,“如此说来,二皇子公务繁忙,倒是朕操多了心!” 樊裕忙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朕不管你如何,只告知你,事有轻重,身为皇子,更不可忘记这点。近日边境不断遭受小族进犯,虽不成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也不可不防;那犬戎王子虽是蛮族王子,却非莽汉,他此次带妹子前来示好,要朕不再收取各族进贡,又联合周边小族,是要给朕施压呐。也是打的好算盘。” 倘若这是在朝堂上,这话倒有些重了,与皇帝素日的亲和并不相称,可此时只有父子二人,倒都未觉出什么不妥。 “儿臣明白,谢父皇教导。” 皇帝摆手道,“朕也累了,你退下罢。” 樊裕跪拜退下,“国事操劳,父皇也要当心龙体。儿臣告退。” 房外太监听到声音,打开门,樊裕方跨出几步,又听皇帝道,“还有一事。那哈查王子不知怎地,非缠着要跟琅邪比武,朕不可一推再推,你既与他交过手,帮衬琅邪一些。” “是。” 门又关上。 不多时一人进来,附在万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帝摇头笑道,“这公主真是有趣,放着朕的太子不嫁,偏喜欢老二那不冷不热的性子。” 那人正是内务总管桂公公,这会见皇帝兴致不高,一边替他按摩肩背,一边尽着奴才本分,“万岁爷纵观天下大局,却不懂小女儿家的心事。” “哦?” “要说相貌,几位殿下自是难分高低,”桂珺有意讨主子欢心,“可二殿下天生的冷性子,这位犬戎公主贵为犬戎王的掌上明珠,只怕没见过这般拒人千里的,如何还不一见倾心……” “你倒知道得多!那你且说,二皇子又为何躲避着她?” “奴才不敢……” “说罢,朕不治你的罪。” 话虽如此,奴才哪敢妄议主子?桂珺犹豫道,“许是……陛下态度未明,殿下不敢随意抉择?” “哼,你只说方才那女儿家的心事,你可猜猜,他有什么心事?” 桂珺忙跪下,“万岁爷饶命,奴才当真不知。” 琅邪换下朝服,便又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他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别跟了。我自己走走。” 又走了些时候,那人始终跟在身后,他干脆不管他。 直到那人开口,“走了这会儿,也该消气了,若还气,我回去让老三给你赔罪。你身子不好,莫拿自己撒气。” 琅邪这才发现,身后居然是大殿下! 樊勤见他瞪圆了眼睛,不禁莞尔,“不是我是谁?” “我还以为是小王爷......” 樊勤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小王爷已然伙同息延去喝花酒了,又看他额头生汗,温声道,“累么?坐下歇歇罢。” 樊勤比他不大几岁,却因为是老大的缘故,言语之间温柔体贴,总如同长辈照顾小孩儿。 琅邪自幼无父无母,对这点温情很眷恋,也就听话地停了。 此间恐已到了京郊,只见遍地街道坍圮,田地荒败,人烟稀少,哪有京城半点繁华?两人直走出好长一截,才见路边一家破布搭的茶棚子,再走不动了,只好将就在此。 那卖茶的老汉许是未曾见过如此富贵的公子哥,忍不住一直看他们。 琅邪喝了口茶,“大爷,请问这是何处?” 老汉道,“公子,这是西郊,再往西走,便到陈桥。” “陈桥?” “没错,两位公子可是迷路了?我劝您二位喝完这杯,便快些回去,那陈桥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常有瘪三出入。” 琅邪心下一动,他隐约听说过,西郊是前朝的纨绔子弟、官僚之后混居之地,天启官员为了避嫌,从无人踏入。 如今,既知此地不安全,大皇子又在身边,需得立刻离开,他摸出铜钱,“多谢老人家提醒,我们这就回去......” 唤那老汉走近来收钱,待他一近,琅邪弯腰,从小腿边抽出一把锋利小刀,迅速压在老汉的脖子上。 “啊呀!公子这是做什么,公子饶命,把刀放下,好好商量!” 樊勤吃了一惊,“小邪......” 琅邪笑着从老头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老人家,藏东西也要藏得紧些,这里鼓出来了。” 那老头动作一顿,叫嚷道,“老汉藏把刀防身,有什么不妥?你这位公子也太不讲理了!” 琅邪不听他啰嗦,只伸出手指,顺着那老汉的脸廓,轻轻捏着,樊勤眼皮一跳,正要制止他,却见他手中竟撕出一张薄薄的面皮来。 “那这是什么?你可别告诉我,易个容东西也好卖些。” 这一撕开,这佝偻老汉的真面目便慢慢现出——那哪儿是什么老人家?俨然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琅邪挑眉,“嗯?” “这,这,你管我做什么?!我便是喜欢这般老头打扮,与你何干!”此人又要耍浑。 琅邪笑容一敛,“遮遮掩掩,举止可疑,我可立刻捉你见官去!”作势要走,那人一听见官,脸色大变,“饶命!饶命!到底是何方老爷?小的上有重病老母,下有待哺小妹,为了生计才使这下流手段,少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小的以后定然好好做人......” “说来说去,也没几句新鲜的,”琅邪打断他,朝樊勤道,“大公子,这便走罢。” 押着那人往东走。 那人又要挣扎,又要顾及颈上凶器,又要求饶,一时手忙脚乱,“大人!青天可鉴啊!小的若说谎,定叫天打雷劈!” “轰——”的一声,恰此时,晴天一声霹雳。 那人浑身一抖,慢慢要转脖子看琅邪脸色,“......这,大人,您听小的说......您放小的一马,小的将所劫钱财都交您。您跟我去家取,有多少拿多少,只求放小的一命,别拿我去官府!在下要真是让抓进牢房,小的母亲和小妹只怕都得饿死啊。” 琅邪再不肯听他多言,嫌他聒噪,奈何没有布条塞他嘴巴。 倒是樊勤有些好奇,“抢些财物未成,至多关押几日,为何你如此惧怕?” 那人嘴角抽搐,“公子难不成不知此处何地?” “你方才说西郊,陈桥?你放心,倘若你当真家中贫困,刑部定会酌情处理。” 那人冷笑,“公子是真天真,还是借机挖苦我?” 讽得樊勤一愣,不知他何以敌意如此之大,正要细问,却忽觉眼前一黑,未走开两步,人便软了下去。 琅邪一惊,“殿下!”走上两步,脚下亦是一软,再便倒地不省人事。 那男子先是吓了一跳,绕着地上两人走了一圈,又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确是毫无反应,这才理了理外袍,冲着方才抓住自己那人就是一踹,“让你押我!狗官!本看药量不够,有意放你一马,你非但不走,还逼爷爷杀你!” 还没踢上两脚,却见一道灰色身影阴沉沉站在拐角,也不知站了多久,登时又吓了一跳,“谁?他妈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那人走过来,却是这一带见过的人,看着地上两人,嘴角溢出一丝笑容,“把这人交给我吧。” 男子眼睛也差点瞪了出来,“他俩差点捉了老子去见官,不能让他俩走出这里。” 那人道,“那个你杀便是。这个……哼,你若杀了这个,我们才真是完了。”说完也不管他,便将地上那人卷了起来,扛在肩上,慢慢走远。 那剩下的男子又是一通骂,但见那人方才比看黄金还狂热的眼神,没来由有些害怕,直看他走远才回过神来。 他先是把地上这人通身摸了个遍,摸出一个黄纹钱袋,又见他腰带间所嵌美玉耀眼,干脆整个扒了下来;护额上又有一枚,也不放过。只把这人摸得干干净净,再打开钱袋,谑,里头一厘银子也无,只有根细长红线,挂着个似是庙里求来的什么玩意儿,这人“嘁”的一声,还是放进怀里,欲带给家中小妹。 他摸干净此人,已知此人非富即贵,想他方才所言,只觉得无比痛恨。 正想是要将他丢进河里,还是一刀杀了丢进乱葬岗?......左右为难之间,只感觉地面一阵突然而猛烈的震动,伏地一听,似有大队人马前来,斟酌片刻,只好舍了这人,先钻进胡同。 幸而这一钻,保得一时性命,只听那厢有人喊一声,“在这里”,便纷纷围过来。 那些人将地上那人看了一眼,惊恐道,“大殿下!” 原来那正是大皇子樊勤。 那人一听,只躲在暗处恨得牙痒,后悔一念之间,竟未将此人杀了。他匆匆从胡同溜走,回到家中,要妹妹和母亲收拾东西,出去避一避。 而那扛走琅邪的人直走了好几里地,离西郊也远了,才终于在一处破庙停下。 那破庙已有好些年代,门口石像塌了一半,里头则只有些破落神像,破落桌子,破落经书与一口破功德箱。 那人把琅邪轻轻放上草堆,关上破门,方喊了一声,“出来罢。” 过一会儿,才有七八个人从那些歪七倒八的神像后头、桌下慢慢钻爬出来。 那几人起先不敢靠太近,后来见琅邪只静静躺在草堆,并不可怕,才有年幼胆大的凑近去,拿手戳了戳他的脸,问,“陈申,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么?” 那叫陈申的男子点点头,看了琅邪一眼,“你们散开些,让他透透气,朵儿,去打些水来,用手绢打湿了,让他醒来。快,我们时间不多。” 那几人听话地散开。 琅邪是被一张冰凉凉的手绢弄醒的。说是手绢,那手感并不如手绢丝滑,充其量是块破布罢了。 他睁眼时,头还有些疼,屋子似乎是关着的,却又看到一块块破碎的天光。 那破布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脸上,不舒服,他正要躲开,却听到一个小孩声音,“诶,他醒了!” “陈申,陈申,他醒来了!” “嘘。”那人说,“别把别人嚷来。” 这声音一响起,琅邪便想到此人是谁了。 他睁眼翻身,却听“呀”的一声,似乎不小心压住了谁,随之有个小孩哭叫起来,“疼!” 他又赶紧让开,却又听另一人叫了一声。 怎地到处都是小孩? 那陈申又说了一声,“别嚷,都退后。” 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那陈申跪在地上,“罪民陈申,拜见殿下。” 他身后的少年、小孩也都跟着跪下,“拜见殿下。” “.…..”琅邪一头雾水,撑着额头坐起身,“......怎么回事?我不是在茶棚……”他看清这人面目,瞳孔收缩,“是你?你给我下的药?!” 陈申摇头,“罪民原以为殿下不会将罪民之话放在心上,不会来此;就算来,也要过些日子......但又不知哪日,只是四处转转瞧瞧。没曾想今日便见着您,晕在那老汉腿边,便从那老汉手里,将您,带了回来......” 那陈申莫名动了情,不由有些哽咽,他身后孩子见此,也随他抽泣起来。 琅邪全然不知状况,“多谢公子相救,只是我现在还有事,我这便回去了。” “殿下这就回去?” “当然,难不成你还要留我......”他忽地想到一事,“天哪,大殿下呢!陈公子,你可见着与我一起那位公子?!我晕倒后,他在不在我身边?!” 那陈申先是一愣,随即狠狠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痛恨,“那人竟是大皇子?我实在愚蠢!竟未将他认出!” 琅邪无心留意他的表情,爬起来便要走,“你若还有事,只管来侍郎府找我。” “等等,”那陈申急得抓住他的手臂,“殿下这是何意?!既来了,何不与这些孩子多相处些时候?即或要走,也应说好下次何时相见?” 琅邪一想到樊勤生死未卜,心急如焚,哪还让他拖着,“你若找不着侍郎府,或去京华楼也可,那里我常去。你放开我,大皇子只怕有性命之忧......” 那陈申痛心道,“殿下此刻竟还在担心那皇子?!殿下可知那皇子是你何人?” 琅邪当真要恼了,“你放手!” 那些孩子少年却也左右围着他,拉他手的,抱他腰的,纷纷喊,“殿下不要走!” 这些孩子一叫,琅邪一阵头疼,只得好声好气道,“我是要去救人,那人不是别人,却是我天启大皇子,便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他若有闪失,我可真是万死难谢罪了......你们先放开我好不好,我改日来找你们,或等你们来找我?” 他搬出大皇子身份和皇帝,本是要让这些陈申和孩子知晓事情如何紧急,却不想,那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忽地厉声质问他,“那樊家大皇子本是杨家仇人,死了皆大欢喜,殿下如何屡次三番说要救他?!” ☆、避之不及 青天白日,忽一阵风来,把那破门打得摇摇晃晃。 琅邪这才发现他们身处一间破庙之中,除了陈申,余下几人都是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个个穿得破烂,和当日初入京时所救小孩有些相似。 只是这些孩子这时都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声,“你方才......说什么?” 陈申道,“此地原非说事的地方,但殿下执意要去救那狗皇帝的皇子,罪民只有现在便告诉殿下。” “殿下,罪民虽唤您‘殿下’,绝非因您是那樊家公主养出来的什么九殿下,只因您是我元祖之孙,大殿下的嫡长子,正统皇位的继承人!” 琅邪眼角突地一挑,本能地露出听他说要将雪参送给自己时的表情。 “殿下,”陈申见他一脸不信,让开一步,“此事说来话长。您何不坐下听我说,如此便知,罪民绝非戏弄您......” 陈申低下头,指着那一个个孩子,“您不信,您看这些孩子,他们都是杨家有名有姓的大臣之后,文臣武将,哪个生来不是少爷小姐的命,如今却沦为孤儿,躲在这破庙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呵,这都得多亏那狗皇帝,不杀我们这些前朝罪臣之后,赏我们苟活于此,好博他的仁名。” “外人哪知,这里名为恩赐,实为关押?稍一越界,便要被毒打送去监牢,”他恨恨道,“人在牢房尚且有顿牢饭,关押在此,却是连吃的也没有,只能去偷,去抢。” 琅邪问,“何不自力更生?” “如何自力更生?此地土壤本非良种,好不容易种些粮食,官兵便瞅准时机来收走,逼你去偷去抢,如此便有理由抓、打、杀!” 琅邪沉吟半响,“……你那日以雪参约我,便是为告诉我此事?” “罪民并非刻意欺骗.....” “是谁告诉你……”他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罢了……我来告诉你,我绝非你所说什么世子,我无父无母,是姑姑带回去养大的,与那杨家没有一点干系……” 他这般说完,见那陈申满脸不可置信,又看围着他那群孩子,一个个眼里都是懵懂,到底不忍,软声道,“你既知我是公主带大,想必也知我是朝廷官员,冲你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我便可抓你入狱,落个谋逆罪名,今日念你救我一命,我就当没听见。但你记住,没有下次了。陈公子,便是为了这些孩子,今日之事,也切莫多言。告辞。” 他说完便要走,那陈申一愣,大喊一声“殿下”! 琅邪一顿。 他转过身去,天光隐约将陈申的脸照亮了一半,他讽刺地笑了笑,“要殿下为我等不相干的人,弃了到手的富贵,自然是为难您……” “可殿下真这么狠心,要连自己的亲生兄弟也不顾么?” 琅邪匆匆赶到方才那茶棚,却一不见大皇子,二不见那老汉,登时瘫坐地上,心惊肉跳,冷汗狂流,只怕樊勤已被那人所害,又不知何处去找。 正焦虑不已,却听人马疾驰的声音,那人一路奔还一路叫喊,“小九!小九!” 小王爷亲自来寻人,陪着一万个小心,却见琅邪脸色苍白,只以为他受伤了,琅邪却道,“我没事,倒是小王爷怎么找来了?” 樊诚一见他肯搭理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所知之事,全倒豆子样倒出来,叽里呱啦说了一路。 原来公主今日正好去琅邪府上,久等不到人,又派人去太子府、小王爷府上问话,方知樊勤亦不知所踪。小王爷当即派人去找,直找到这城郊才见着大哥。可待大哥醒来,竟也不知琅邪去了哪儿!公主这才慌了,忙把要派人马的樊诚拉了回去,说自己有法子,让樊诚好生待在府里,莫要声张。 她若不那般紧张还好,一见她那愁容,小王爷心里只更提心吊胆地,又等了半个时辰,趁公主一个不察,翻墙便出来了。 二人回府。 樊诚先嘱咐琅邪好生歇息,自己明天再来看他,临走前又不自在地说,老二下午派人来,说那比试之事,让琅邪自去府上找他。 说到此,小王爷心不甘情不愿道,“老二虽性子讨厌,武功还是不差的,小九你变成这样,有他一半责任,你......” 见琅邪今日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又想起他今日早朝便生自己的气,想起大哥让自己少说话,免得招人讨厌,忙住了嘴,委屈道,“小九,我再也不替你拿主意了,我,我......你别生我的气!” 蔫蔫地走出王府,像只垂头丧气的黄鼠狼。 哪知琅邪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心事重重地回了府,只等他一走,便又出了门。 回时天色业已黯淡,福伯迎了上来,小声道,“殿下,公主来了,让您去花园。喔唷,您脸色怎地这么差?” 琅邪径自朝着花园而去。 他远远便见花园里一道窈窕的背影,又见那人脚下一堆紫苑花瓣,心里一咯噔,不敢磨蹭,上前轻轻唤了声,“姑姑。” 那人转过身,正是烟华楼的公主老板,当今天子的妹妹樊静。 她虽年近四十,却仍然美丽动人,此时将琅邪上下打量一眼,蹙起眉头,“去哪儿了?脸色怎地这般差?” 琅邪伸手摸了摸脸颊,“去了趟刑部,忘吩咐事儿了。” “受伤了?” 他摇摇头,作乖巧状,“都是皮外伤。” “算你运好,只是些皮外伤。”又哼了一声,“身上没伤,脑子可还好?” 琅邪听她这冷淡的一声,心道不妙,嗫嚅地答了一声,“……也还好。” “还好?我还以为你是脑子坏了,才往那陈桥跑!” 琅邪不敢接话,低下头乖乖听训。 “那囚牢一样的地方,多少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上赶着往那走,还带上当今圣上的大皇子,你好大的胆啊琅邪!你以为如此,便没人疑你了么?!” 琅邪委屈道,“冤枉啊姑姑,我不是故意......” “你也不必对我狡辩!只需牢记一点,现已是天启六年,是樊家的天下!” 她与琅邪生母乃是至交,对这孩子视为己出,常让樊诚大呼偏心。此番却发这么大的脾气,实在是教他吓得不轻,“当日我不瞒你,就是怕你性子急躁,与其被有心人利用,不如我亲口告诉你,也免得你做错事。可你呢?” “那时你已答应我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是也不是?!” “是。”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答应了我,为何还要胡来?” “我……” “是了,我到底不是你的亲娘,你骗我也不必当回事。”樊静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说了一气,倒把自己说得伤心起来,不禁落了两滴眼泪。 琅邪原还打算不言不语地糊弄过去,这会儿见她落了泪,慌道,“姑姑说的什么话,是小九该死,你打我骂我也行,只莫伤心……我答应姑姑,绝不提了便是。” “呸呸呸!什么该死?!”樊静本伤着心,听他胡言,又骂道,“你是我一手养大的,我还盼你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给我养老送终呢,你若该死,是要我的心血都白付么?” 琅邪忙道,“小九不敢。”瞥她脸色,拉着她的手,“姑姑不生我的气了罢?” “生气又有什么用,我还能真把你打死?”她不让琅邪说死,自己却又提了一嘴,当即又“呸”了三声,转而看着他,“你说,你去那儿作何?” “小九没有欺瞒,真是误走到了那地方。您还不知道罢,皇上要我跟那哈查王子择日比试,我……”他本只是掩饰,可说着说着,倒也真觉得委屈,“小九这下可要丢大人了!” 樊静噗嗤笑出声来,“真稀奇,你竟没在朝上驳了皇兄的面子?”见他病恹恹的,哪儿禁得起那哈查王子一下,又不由心疼,“姑姑进宫替你求个情?” 琅邪愣了愣,见她眼中满是爱怜,心里一酸,“小九成日给姑姑惹祸,姑姑为什么还待我这么好?” 樊静白他一眼,“傻小子,我不待你好待谁好?” 琅邪嘿嘿笑了声,忽然靠在她肩上,“不需姑姑求情,省得这人成日纠缠。” 樊静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那按你说的办。” 琅邪静了片刻,“……姑姑。” “嗯?” “当年娘生我时误食药物,才让我体质异于常人,不至于中掌丧命,是么?” 樊静一愣,“当然。” “爹娘真只我一个孩子么,我,我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当然,你问这做什么?你见了谁?谁对你胡说了?”樊静有些慌。 “没什么,”琅邪摇了摇头,笑道,“只是看到大殿下小王爷,有些羡慕。” 樊静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傻孩子,你是姑姑的孩子,勤儿,裕儿,诚儿,不也都是你的兄弟么?” 琅邪“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姑姑,其实……” 樊静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他将那日京华楼中遇着陈申之事说了一遍。 樊静从那陈申说出百年雪参时便已变了脸色,又听他说西郊,更是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人?当真说百年雪参?若非常太医说起,我尚且不知,他又如何知晓?又怎知你要?裕……我寻了这些年,连影子也不曾见过,他当真……” 琅邪心生懊悔,“我猜他是个骗子。” 樊静正色道,“小九,你老实告诉我,你今日是不是去见他?他可是知晓了你的身份?” 琅邪不料三言两语便被她猜透,下意识摇头,“没,我没见他。” 樊静将信将疑,“此人有备而来,必不简单。你记住,万不可去见他。若有人问起,也不可说曾见过此人,听见没有?” “嗯。那什么雪参多是他编出来的,便是有,也不见得有用。” 樊静又怕他丧气,“你放心,姑姑定会找到法子,把你这身子治好。” “只是,你要听我的话,得朝前走。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在这帝王之家,你就算是想,也是罪过,知道么?” 琅邪垂下头,乖乖应了一声。 樊静走后许久,福伯看着还坐在花园里一动不动的人,走上前,“殿下,晚膳已备好了,殿下移步去用些罢。” “福伯,您在我身边有十年了吧?” 老管家笑道,“快了。殿下那时候,还只这般高。”他伸出老手,比在膝盖的位置。 琅邪似也陷入回想,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是啊,我当时瞧你,谑,一个老家伙,也不漂亮,也不香,谁要你陪?” 福伯笑眯眯地说,“老家伙一瞧殿下,谑,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好看,又贵气,真真是个天上下来的小神仙。” 琅邪道,“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 福伯见他不甚开心的模样,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刻意逗他,“哎,老奴也是后来才知道,殿下是人不可貌相,真很调皮呢!那几年,院里的花儿鸟儿虫儿,哪个逃得过殿下的毒手?府里的小厮丫鬟老爷夫人,又哪个没被殿下捉弄过?甚至大殿下那样端正的少爷,也跟殿下打过一架!” 琅邪果真失笑,“你又胡说!大殿下会跟人打架?那我成了什么讨厌鬼?” 他那些混账事,自己做了不记得,老管家可是每一件都刻在心中,“老奴怎敢,殿下难道忘了,您便是因这事,才被公主送上了山呢!” 这么一说,琅邪才隐约有些印象,却早想不起当时是为何打了架,连大殿下的面容都模糊了起来,还以为是跟小王爷呢!真想不到,大殿下那样温柔的人,也会跟人打架? 他一来了兴致,便忘了形,兴冲冲拍着身边椅子,让福伯坐下多说些。 院子里,虫鸣偶尔才懒洋洋地响那么一声。 只听不时便又响起琅邪的惊呼与大笑,“小王爷那是活该!” “亏他跑得快!敢骗姑姑,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二殿下的事,我倒是记得的。” “福伯,你分明编瞎话哄我么!” 不知不觉,茶已饮干了,天色暗了,院里凉了。 老管家感叹道,“殿下从前在家里几快活自在,也许殿下根本就不该来此。” 琅邪一怔。 福伯却没留意,只起身道,“时辰不早,您该用膳了。” 却见琅邪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朝着院外走,“不必了,我出去一趟。” “又出去?您这才刚回来,身上还有伤,饭是要吃,药也要喝的!殿下——” 琅邪朝身后摆摆手,大步走出了侍郎府。 福伯跟了几步,瞧着他确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只好摇着头转身回了,嘀咕道,“晚膳也不用,便向东去作何?” 琅邪往东约莫一刻功夫,便见面前一处高大的宅子,此时夜色已朦胧,想必这门房又是个新来的,瞧着个人站在门口,问了声,“谁呀?” “二殿下在吗?” “你谁?找殿下何事?” 琅邪道,“也没什么事,二殿下差人去府上送口信,我来回他。” 那人这才抬头,正巧二皇子府的总管冉俊从门里出来,见着琅邪,忙道,“九殿下怎么来了?不巧二殿下出府未归。” 琅邪正要答他,忽听身后一阵马车动静,不由回过头去。 这时,那马车已停在门前,车帘掀开,樊裕从上下来。 他似乎没注意到门口有人,只伸手让马车里另一人搭了,那手的主人就这样轻快地跳了下来。 两人站在夜色中,一白一红,身形极衬,极为惹眼。 二人一道走上前来,樊裕看了琅邪一眼,“怎么?” 琅邪笑道,“午时不在府里,听说殿下差了人来,就来问问。” 他瞥到真真公主站在樊裕身边,又道,“见过公主殿下。”见她手还抓着樊裕的衣袖,不由垂下眼,对樊裕道,“那我就告退了。” 樊裕还未说话,真真已道,“侍郎不进去坐坐么?难得见你一面,我还有事想问你呢。” “还是不打扰二位……” “进来罢,我亦有事。”樊裕说完,径直走了进去。 要说平日,樊裕肯对他说一声你进来罢,他不知多么高兴。可今日眼见了那两人浓情蜜意,多自己一个待在边上,这算什么回事? 但樊裕一开口,他也没说“不”,便跟着进了门。 一进门瞧见桌上点心,琅邪腹中饿鬼便终于醒来,刹那已抛弃郁闷,打定主意:便来填填肚子又如何?任他两人有些言语、身体的接触,只目不斜视,吃我的。 然而待他将那桂花、绿豆、红豆、芝麻的糕点各扔入腹中,也没听到什么听不得的,似乎樊裕对谁都那副冷淡的模样,大多时候都是那公主在说,他只偶尔应上一声。 琅邪埋头大吃,忽有一人在门口低唤了声“殿下”,抬起头,却是冉俊。 樊裕道,“失陪”,便起身走了出去。 琅邪和那真真公主单独坐着,琅邪饿得顾不上别人,那真真也不在意,只支着下巴瞧着他吃——樊诚也喜欢看他吃东西,说见他这狼吞虎咽的样子乃是一种享受;琅邪也不以为怪。 真真看了片刻,替琅邪倒了杯茶,“侍郎大人,你跟二殿下一起长大的?” 琅邪点点头。 “那,你该很了解他吧?” 琅邪又点点头。 真真拨弄着脑后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那,殿下可曾有过什么意中人?” 琅邪这次摇头。 真真公主嘻嘻一笑,“那,你可知晓,他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琅邪想了想,仍摇了摇头。 真真瘪了瘪嘴,失望之意很明显,但看琅邪吃得很香,又改了主意,“那,侍郎大人可有中意的女子?” 琅邪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忽地顿住动作。 真真随着他的目光回头,只见那边墙上挂着一副极其浅淡的水墨画,上头只一座石桥,桥边各长着三五株垂柳,细柳如丝,随风飘荡。 “侍郎大人?” 琅邪回过神,眼神中有些怀念,“……我早年见过一人,至今难忘。” 左右这里没有旁人,他便一点顾忌也没有,说到那年从山上溜回家。 江南多雨,那日亦是绵绵雨丝不断,他一路快马加鞭,路过一座石桥,见过一个白衣人站在桥边,撑一把素油纸伞,只看见个朦胧侧影,却是天地静寂,只这一人。 真真长在犬戎,只见过黄沙雪山,雨水也很少见,江南模样更无从想起,听琅邪这么一说,仿佛也嗅到了那江南细雨的味道,不由憧憬道,“侍郎大人可与这位姑娘说上话了?” “这位......”琅邪偷想得笑了起来,“这位......姑娘,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犬戎公主凑近,“什么?” 琅邪正要开口,她却忽地抬头看向屋门,脑后铃铛“叮——当——”一声。 “二殿下,您来了。” 琅邪缓缓回过头,果见樊裕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身后跟着管家与布菜小厮。 三人用膳,琅邪把脸埋在碗里,只需动耳朵便知,这两人并没存心吃。 二皇子动筷慢他是知道的,多少年了,大姑娘绣花似的,倒不女气,只是看得着急,他吃得饱么! 倒是真真公主,那日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样,这时却像变了个人,也只小颗小颗地捡着饭粒,比那大家闺秀还要矜持。 于是一张饭桌,只琅邪一人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功夫便吃了大半的菜,真真羡慕道,“侍郎大人胃口真好。” “二殿下府上的伙食好。”他拍马屁。 “大人吃不胖,也跟你所说的伤有关么?” 琅邪瞥到那正夹菜的、骨节分明的手,笑了笑,“不是。我自幼就不长肉。” 真真点点头,又见二皇子始终不说话,“对了,二殿下,方才侍郎说,他在江南有个意中人,您也认识么?” “噗——”琅邪险些喷饭,咳嗽不止。 他倒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毕竟二皇子规矩多,想从前他二人在与世隔绝的山崖下独处那些日,也没有旁人,捡个野果子吃,琅邪若多话,也要得他一句“食不言”。 可是,今日,不知这位爷哪来的兴致,竟搁了筷,“哦?”了一声。 直引得真真面上一喜,添油加醋地描绘起琅邪方才所讲的油伞美人,末了又问,“听说侍郎大人与几位皇子是一起长大的,二皇子可见过那姑娘?” 早在她开口时,琅邪便再也不敢看樊裕一眼,只不断以眼神示意那犬戎公主,“公主,公主,您误会了……” 可真真这时眼中哪还有他,只不放过樊裕脸上任何一丝表情,“二殿下当真见过?” 琅邪把脸彻底埋进碗中。 “嗯。” 真真公主好奇道,“是吗,能叫侍郎大人这样心心念念,不知是多漂亮的女子。” 樊裕瞥了琅邪一眼,淡淡道,“一般。” 这一眼落在真真眼里,只觉得可疑——侍郎反应过大,二殿下也有些反常。 她早听说中原人风流多情,见两人这般遮遮掩掩,已在脑中构出一篇故事,正是二皇子、侍郎大人与那女子之间发生,不由有些发酸。 但她在王室长大,看过不少王室争风吃醋的姬妾,心知不知趣的女人招男人厌,因此尽管不高兴,也不愿表现分毫。只是掩映着失望,过了片刻便放下筷,轻声道,“我吃饱了。天色不早,就先回行馆了。” 樊裕随她起身,“我送你。” 又对跟着放下筷子的琅邪道,“你接着吃。” 两人就这么走了,留下琅邪一个人捧着碗琢磨,“接着吃”?这里离行馆虽不算远,可也绝不近,一来一回,二皇子若是回来发现我还在吃,却忘了自己的命令,不会以为我是猪吧? 他有点苦恼,痛骂自己多嘴,心知应借这机会偷偷溜走,免得樊裕回来了彼此尴尬,可,他叫他“接着吃”?现下怎么办?算了算了,还是赶紧吃完溜了。 琅邪恋恋不舍地叼着最后一只水晶包子,正准备起身,不想这时一个人竟已走了进来。 他“咦”了一声,“殿下只去这片刻,难道没送公主吗?” “嗯。” 樊裕不欲多说,坐下身来,见琅邪脸上方才的郁闷一扫而光,又两手并用,将那被他搜刮得差不多的菜都放到自己面前,有些不解,“怎么?” “殿下吃。” 樊裕道,“我不用。” “?” “你吃。”樊裕说,转头让人加菜。 琅邪连连摇头,打了个嗝,“吃不下了。” 真被当猪了! 他方才还在心中笑话真真公主,这会儿樊裕坐在他面前,也不用膳,只瞧着他,似是二皇子的陪客之礼,可笑他也要学女子作态了,放下筷子,“我饱了。” 樊裕也不再劝。 “那,那我也告辞了,今日多谢殿下款待。” 他眼尖地瞥见樊裕嘴角动了动,忙问,“殿下还有事么?” “在西郊,你去了何处?” 琅邪一惊,四目相对。 那一向深沉如海的眼眸此时锋利无比,好似所有谎言无处遁形,让他莫名地打怵。 片刻之后,樊裕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与哈查对过招,父皇吩咐教你些招式应对,明日便过来罢。” 琅邪呆呆地看着他,还未从方才那一问里的惊愕回过神来。 樊裕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并非要他答话,又道,“早起才能强身,莫贪睡。” ☆、明察暗访 琅邪这晚没睡好。 想到明日之约,他辗转反侧,一会儿想既要早起,必要早些入睡,一会儿又想躺了多少个时辰,怎地天还不亮,一会儿又想,明日可莫要出丑,让二殿下看轻了……如此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久,才终于有了丁点儿睡意。 次日,卯时三刻方到,福伯已起身做事,走到厅外门廊,忽然一阵秋风卷来,登时感觉凉意入侵,打了个哆嗦。 他紧了紧衣服,往琅邪屋去,瞧瞧他可有踢被。 屋里自然黑着,他也不燃灯,轻手轻脚进屋。借着窗外微光,老管家伸出手,却摸到那被子好好盖着,意外之下,忽闻一声悠悠的“福伯……”,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呜哩哇啦喊了几声,才发现那是他的主子。 福伯燃了灯,见琅邪已翻身坐起,正穿靴子,忙问,“殿下这是怎么了?要出恭?” 琅邪问,“几时了?我瞧天擦灰,似乎该起了。” “......” 福伯如同撞了鬼,“这,殿下,这才卯时三刻。天尚未亮,离您起床更还有至少两个时辰。” 琅邪道,“今日不同。二皇子约了我练习剑法。” “……” 福伯伺候他这么多年,哪里见过他这样?呆站在一边,偷瞧了他一眼,斟酌着用词,“殿下就算要练剑,也不必如此心急?这会儿天还没亮,说不定二殿下都没起呢……您要扰了他的睡眠,他会生气的。”说完,好似看到樊裕那冰霜样的眼神就在眼前,不由打了个哆嗦。 “怎么会?二殿下是勤快人,他让我早些,我可不能让他等着。” “……” 琅邪双目炯炯,看不出犯困,只是眼下有一丝青黑。 福伯越瞧越觉得不对劲,“您,您不会是一夜未眠吧?” 琅邪又是摇头,“睡了一个时辰。” 再不肯搭话,三两下换好衣服,便飘逸地出了门。 那动作之快,意志之坚,若非房中没了他身影,福伯险些以为自己方才做了个梦。 琅邪在天亮前赶到了二皇子府,门房还不清醒,揉着眼问是谁,待瞧清楚,不敢怠慢,忙进去报了。 樊裕确已起了,只是还在桌边吃早点,听琅邪来,也有些意外。 他瞥一眼天边,还是鸡蛋红一般的颜色,琅邪却是神采奕奕。 樊裕难得多问了句,“怎么来的?” “走来的。” 一旁站着等候的冉俊听了,打趣道,“九殿下今日比我们殿下起得还早。” “……” 琅邪耳根发烫,解释道,“我,许是昨日睡太多,睡不着罢了。” 樊裕并不在意,只问,“早膳?” 琅邪瞥一眼桌面,他今日起得前所未有的早,其实不大有食欲。可这会儿见樊裕面前摆着几碟精致清淡的小菜点心,小银碗里盛着熬得香喷喷的稀粥,配上二皇子那张脸,脑中飘过四个大字:秀色可餐!待反应过来,人已坐下了。 樊裕用膳时从不说话,神态也很专注,好似那是个什么重要玩意儿似的,连带着琅邪坐他旁边也不敢弄出一点动静来。一时席间只他二人银勺触碰的声音。 他自己或许不觉,但目光总有意无意流连樊裕身上,引得对方侧了头,“怎么?” “唔……”琅邪转了转眼珠,“殿下平时都起这么早么?” “公务。” 琅邪点点头,怎么二殿下比太子爷还忙?但不好多问,又慢慢用了几口。 “不爱吃粥?” 琅邪摇头,“我……”却是打了个呵欠。 见他微微睁大眼,他忙站起身来,“殿下慢慢享用,我先去练练。”便自己蹿出了门。 他走到院中才摸了摸耳朵,几乎烫手!心里大呼不妙,便要抽剑做做样子,却抽了个空:剑呢?剑呢?! 他出得匆忙,那手里腰上,又哪里有剑? 他看那门中樊裕还在用膳,正琢磨是否要溜出去拿剑,却见冉俊从屋里出来,“九殿下,殿下吩咐小的带您去兵器房。” 琅邪窘迫不已,“多谢多谢。” 他选了把长剑,拿在手里掂量,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知是樊裕,侧头看他,只见他过来随意抽了一把刀。 两人在院中消了会儿食,樊裕不说话,琅邪也不觉得尴尬,一会儿想早上空气清新,一会儿又想,还可与他这般散十次步。 忽听樊裕问,“哈查王子那日招式你可还记得?” 琅邪有些惭愧。 那晚他虽在席间,亲眼看过两人比试,却并没注意到此事。 早知有今日,当初他一定仔仔细细、一招不漏地将哈查招式记下来。 樊裕并不意外,“既如此,你我对打,将我当做哈查,留意破我的招即可。” 说完,也不给他喘气功夫,提刀便来——劈、砍、绞、刺!哈查招招致命,他便学他那日,招招都不留情。 琅邪不敢马虎,竖剑挡在胸前,挡了一时,脚步一阻,身后已没有退路,他足下一点,一跃翻到樊裕身后,反手一剑刺来。 樊裕亦是从容迎上。 两把上等兵器在空中碰撞交映,留下一串金白火花。 樊裕效仿哈查,招招蛮、狠、准,与他相比,琅邪剑如其人,力轻而弱,动作却干脆敏捷,招式变幻无穷。 晨光之中,只见青白两道身影翻舞打斗,仿佛中秋夜情景再现。 正斗了不知几个回合,琅邪忽露破绽,对方眼疾手快,迎面砍来,琅邪暗道不好,此时却无退路,只好迎面直上,硬接住了他那一刀。 但即使他双手用上,力道仍是不足,樊裕的刀一寸寸压向他肩头,到最后,生冷铁块终于毫不留情地压在肩骨上,若非用的刀背,琅邪只以为自己整个肩膀都要被削下。 然而即便这种时候,樊裕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你招式轻快灵活,变幻无穷;哈查却是力量勇猛,狠辣精准。” “......” “你手心无力,他一试便知,届时定会以气力压制,一旦被压制,你便只能认输。因此断不能像方才那般硬接他的招。” “......” 他终于将压在琅邪肩上的刀背撤了,琅邪痛得咬牙,“殿下教训得是。” 樊裕看他一眼,“还有一事,”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方才我见你招数,大多与我那日相近。你难道记下了我的招数?” 他本是无心一问,却不料这话问得琅邪一怔,满心皆是:难怪他全不记得那日哈查都打了什么,敢情他的眼睛都拿去瞟二皇子了?难怪方才见樊裕使出哈查的招应对自如,原来是自然而然使出了记忆中那日所见。 他又瞥了一眼樊裕,视线从他冷峻的眉眼下放到挺直的鼻梁,在熹微晨光中,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温柔。 这人的脸和谁比起来都很有看头,和哈查更是云泥之别,但自己一个大男人,像个姑娘似的偷看另一个大男人,让他知晓了,只不知心中多么别扭…… “怎么?” 他回过神,含糊着,“呃……没,兴许,是我与二皇子招式路数贴近,那晚又在场,无意中记住一些罢!” “是么。” “......嗯。” “如此更好,想来哈查也不会只使重复招数。” “嗯。” 再不多说,又开始打。 有了方才那一遭,琅邪已在心中不断警醒自己,切不可全照樊裕当日打法,顾忌甚多,慌手慌脚,常常被樊裕压制,而每压制住他一个地方,樊裕便要停下来指点两句。 每当此时,琅邪便忍不住又去瞟他,虽总是痛得咬牙切齿,却总忍不住偷笑。忽地,他想到一事:不知今日真真可还要来找他? 如此一想,手上动作迟钝,恰逢樊裕侧身劈来,那剑立刻便脱了手——这一切都在忽然之间,纵是最后关头樊裕想要收手,那一半的力道砍在肩上,也让琅邪立刻便见了红。 琅邪“啊”的一声,连退了数步,肩头登时鲜血长流。 樊裕快步上前,“发什么呆?” 琅邪自知方才犯了蠢,又听他语气不悦,哪里还敢多说,只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 樊裕道,“罢了,进屋去。” 他转身便走,琅邪只得忐忑地跟在身后。 进了屋,樊裕让他先坐,让下人打来热水,又径自去了里间,拿了只木匣出来,那木匣里瓶瓶罐罐好些个,各写了“鞭”“刀”“内”,诸如此类。 琅邪知道当日天启还是元启时,外患来犯,他是带兵打过仗的,受伤包扎于他是家常便饭,有些伤药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曾想他如此正经地弄了个匣子,一时竟像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忍不住偷看他一眼。 樊裕拿着那“刀”的瓷瓶,淡淡一声,“脱吧。” 琅邪伸手解腰带,但他感到那道目光留在自己手上,指尖便突然变得笨拙起来,打了结似的,平日里三两下解除的衣带,这会儿怎么也找不到头。 琅邪心里大呼不妙,不就是脱个衣服?都是男人,怎么这么扭捏! 然而愈是着急,那头便愈是如同一团乱麻,缠得他额角都要冒出汗来。 亏他这时候还有心思想,倘若地上有洞,他愿钻进去,或是时光倒流,他眼不乱看心不乱想,万不能这般出丑。 正百般不得法,一双手进入他的视线。 那手白皙、瘦长而干净,骨骼分明,眼看着便探到他衣带上,他怔了怔,下意识地缩手,便见那手主人曲起两指,十分灵活地解了开。 拉开也不过一瞬之事,可琅邪只觉得时间过了许久,那人也没动作。 他抬起头,目光恰巧触上樊裕的。 不知是否错觉,他眼里似有一丝恍惚。 室内安静,彼此呼吸可闻。 琅邪没来由咽了口唾沫,忽地带子一松,衣服便松松垮垮地挂在了身上。 扭头看那伤口,左肩皮肉已然绽开,伤口出血。 二皇子湿了脸帕替他清理,待那伤口露出本来面目,他打开药瓶,望了琅邪一眼,“忍住。” “殿下放心,我不怕疼。” 樊裕又瞥他一眼。 下一刻,手指动作间,那药粉便触到皮肤,那感觉只比烈酒淋上还痛几分;而琅邪虽咬紧了牙,却不知为何,眼中仍是迅速飙出一股泪来。 “……” 樊裕手里动作停下,“不是不怕?” “不疼不疼,您别管我,这只是身体反应,其实一点也不疼。” 想是错觉,他看到樊裕锋利的下颌线微微松弛,目光下移至他肩上,手上到底轻了些。 待终于洒完药,又替他裹了绷带,“这几日莫抬左臂,以免伤口裂开,”顿了顿,“会更疼。” 琅邪苦着脸“嗯”了一声。 “怎么?” “不知与哈查相比,能有几分胜算。” “想赢?” “嗯,”琅邪道,“皇上让殿下教我,我若输了,殿下脸上也没光彩。” 樊裕正垂首整理药匣,闻言手上动作微顿,却没看他,“你身上有伤,胜负不必勉强。” “殿下觉得我会输么?” 樊裕道,“不。” 那瞬间,琅邪心中又怦怦直跳,仿佛受到蛊惑,不经大脑地说,“……那我若赢了,殿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樊裕有些意外,侧过头看他,琅邪回过神来,“我,我胡说的。” 樊裕意味不明地“嗯”了声,又道,“不必勉强。” 于是说好的指点武功,第一日便夭折了,想得好好的散步,也只散了第一日。 闲来无事,他也不肯练剑,只窝在院子躺椅上,一时笑,是想到那日樊裕肯同他一道用膳,挑选兵器,又悉心指导,只觉处处都好;一时悔,是想到机会难得,自己偏要犯蠢,又流下眼泪,实在不堪回首;一时又有些不敢相信,是想到樊裕竟肯亲自替他宽衣解带,又肯亲自替他上药,还有那声轻描淡写的“嗯”,简直如在梦里。 …… 如此这般反复无常,教福伯察觉出来,问他,“小的不明白,殿下跑到二皇子府,受了这一身伤回来,胳膊都抬不动,为何还如此高兴?” 琅邪随口道,“得二殿下指点一日,我只觉得与哈查王子一战信心倍增。” 惹得福伯连看他几眼,想他这是魔怔了,又想,这情态好似在哪见过,还未想起来,便又想到更重要的事,“对了,那日您去二皇子府,辰时大皇子来过府上,申时又来一道,正碰上息大人,说那日偷袭您和大皇子的犯人在牢里关着,给您出气。” 琅邪一怔,登时想到那日樊裕问他去西郊之事,他怎会知晓他见过谁?他一向不多话,又为何要问自己? “殿下?” 琅邪回过神来,“大殿下有何事?” “大殿下似来瞧瞧您那日是否受了伤,也是有心,一日连来两次,熟料您都不在。这两日不来,想必以为您又去了。” 他想了想,便说得空再去大皇子府,牢房却是不去了,让息子帆自去料理。 经过思虑,到底还是去了长安司。 凭着皇帝亲赐的腰牌,他仍是很快便进去了。 那人仍旧背对着牢门,跪在地上,深秋一件薄衣,瞧着愈发单薄。 琅邪跨进牢门,听他正低声诵念,似是什么经文、悲咒一般的东西,莫名感到不祥,轻咳了两声。 那人听到人声,念得顿了一顿,又续念起来。 琅邪便在一旁等他,左瞧右瞧,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奇怪念头:不知此间与那西郊何处更好? 忽听一阵咳嗽,随即便连着咳了好几声,那人弯了腰,咳得满屋回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一弯腰,将肩背处衣服收得贴在身上,只如里头裹了块石头,瘦得吓人。 琅邪忙上前将他扶起,摸到他手腕冰凉,将人按在石床上,借着光,才见他脸色惨白,仿佛半个死人,忙出门让人打热水来喝。 那守卫却道,“只有凉水给他。” “他要死了!” 守卫不敢遵从,复道,“圣意只有凉水给他。” 琅邪隐有怒意,却听那人喊了一声,“大人。”忙上前去,问他,“你怎么样?” 那人摇了摇头,“我没事。” 琅邪看他模样,只觉就是这般看着,也很难受,“我去找……” “大人。”那人伸手拉住他,“人总是要死的。” 琅邪低喝道,“不可胡说。” 那人道,“大人心地善良,对杨煌如此仁厚,杨煌感激不尽。” 琅邪喉间哽塞得厉害,又听他道,“只是昨晚我梦见他......”他闭上眼,“自他要把我送走,六年了,我从未梦见过他,我知道,那是他不肯原谅我,便一次也不肯来看我。” “可是昨晚他终于来了,就站在这里,”琅邪瞧他指着虚空中的一处,双眼已有些混沌,嘴角勾出一抹他从未见过的笑意,说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他说到了阴间,那些妃子贵人也总缠着他,他不得脱身,这才六年不来,让我不要恨他。又问我,什么时候才去看他,阴间很冷,让我多穿一些。” “他这个人,自己不肯原谅别人,偏要推到别人头上......罢了,他既肯原谅我,我也原谅他。” “他既原谅了我,我便也活够了。只是对不住……” 琅邪听他这话仿佛已有死意,心口好似被剜了一刀似的,忙捉住他的手,“世子......”却一口鲜血呕出,溅在那人身上。 那人被那这鲜血一刺,这才清醒几分,“大人!大人身子可还好?” 琅邪摆摆手,趁那守卫没看到,擦净唇角,轻声道,“世子有什么心事,琅邪尽力去办就是,只请世子莫要轻生。” 那杨煌恢复了清明,见他声音如常,眼里却有哀求之意,到底不忍,点点头,“……我幼时多病,曾被名医看顾,也略懂几分岐黄之术,大人若信得过杨煌,我给你说几味药,大人去吃来,许对你这身子有益。” 琅邪还有些不安,但见他不再说方才那求死的话,反担心起自己来,连忙应了,不止将他所说之药记了下来,还说一出这门便捡回去吃。 两人如此这般说了盏茶功夫,琅邪心知不能再逗留,见他神色已比先前好了许多,方才走了。 临走之时,又叮嘱道,“请世子保重。” 他出了牢,回府路上路过一家药铺,也就顺路进去,那掌柜的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通,只凑出两味来,“公子求的都是富贵药,小的这里可没有。” 琅邪也就拿着那药方,若有所思出了门。 等他回到府上,正遇着一人从另一头急匆匆赶来,抓了他便走,“知你有比试,近日尚书都不给你公务,可现今人手不够,便跟我走一趟罢。” 琅邪拿话堵他,“还说允我告一月假,你做独一份儿的侍郎,啧啧,这才不过几日,息大人。” 息延小声道,“算我错了,这差事我也不想干……嚯!你,你这胸口哪儿来的血?” 琅邪仿佛这才看见,“不知哪里蹭的,你找我何事?” 息延道,“你先等等,我再找几个人。” 说完又去了趟刑部,提了几个平日精干善打的人便走。 琅邪一瞧,讶道,“怎么?你要打架?” “边走边说。” 他二人并排在前,穿街走巷,息延嘴巴又直又快,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代清楚。 原来近日琅邪被皇上允了不上朝,不知朝中状况,自不知起了迟到之风,几个大臣议事不专,且常常不知所云。 一而再再而三,皇帝压着怒火在朝堂问,竟都只含含糊糊地请罪,把人弄到御书房一问,个个面面相觑,却都不知从何说起,只一个劲请罪,搞得皇帝大为光火,险些就要将这些老家伙拖出去杖责。 这时才有人支支吾吾地说了,不过说了几句,众人便称自己亦如是。 你当为何?却原来是那闺房之事,耽误了朝中大事。 皇帝怒归怒,也知这事有些蹊跷,只是上不得台面,不可明派下去,思来想去,只好将息延召进宫。 要他堂堂刑部侍郎查探这档子事,息延老大不愿意,皇帝瞧他脸色,声音一沉,说,怎么?息爱卿也要向朕拒绝这差事? 息延哪里敢? 忍气吞声明察暗访,只发现这几位大臣近日家中都招了侍女姬妾,这帮女子一出现之时,便逐一开始误事。 他奉命暗查,没有旨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些大人府中抓走其中三人,将三人丢在黑牢中,威胁道,各自交代清楚,使了什么手段,若不合作,十大酷刑可还等着! 他随口胡编,把那画面说得血腥残忍,几个弱智女流一听,依依呀呀哭成一片,求大人饶命。原来这些女子在被买入大臣家中的前一晚,都得到了一种香料,唤名“魅香”,那给她们的人说,这魅香是男人死穴,抹在身上,就是守了几十年清规的老和尚,也不由得他不动心。 几个女子做的皮.肉生意,只是起了小心思,哪知道会误此大事,一个个哭着求息延饶命。 息延讲到这,觉得好没意思,“最多也就是个黑市买卖,算计官员,却只是几个女人,哎,我可真怕女人哭,头也哭大了。” “息大人啊息大人,难不成小事不好,惊天谋逆大案才好?” 息延连忙捂他嘴,“你这人,何时也学小王爷,嘴上没了遮拦!” 两人一路斗嘴好不热闹,还是随从及时提醒,“大人,平康到了。” ☆、打草惊蛇 那平康是何地?只需看古往今来书里写的小曲儿唱的,多少文人骚客,官僚贵族,商贾富豪,与那最美艳又最有才华的女子、最轻佻又最下.贱的女子间的故事,大多发生于此,或郎才女貌前世今生,或缠绵哀怨辗转难眠,复被写进书里编进曲里,在此传唱下去。 江南亦有秦淮艺妓。只是琅邪四岁便被撵上山,一待就是十年,摸鸟打鱼捉兔子倒是学会不少,对这红粉之事却是一窍不通,来京六年,与那息子帆结交久了,虽不如他风.流浪.荡,也早不复当初的懵懂少年,少不了来过此处。 平时都是偷喝花酒,查案却是头一遭,一行几人找了家进去,将那环绕的莺莺燕燕都打发掉,各自去窗边窥探。 青天白日,这平康里熙来熙往,盏茶的功夫,一家进进出出不下二十人。琅邪瞧得眼花缭乱,见息延仍没个下文,只好问,“抓谁?” “不知。” “嗯?” “除了知晓那人在午时出现,暂无旁的线索。” 琅邪眉毛一抽,“你是说,也不知那人相貌身高,衣着配饰,便从午时经过此间的千百人里选出一个?” “这么说,也没错。” “我还是先回去睡……”琅邪整整衣摆,作势要出门。 走出几步,却被息延一把逮住,他头也不回,逮得却准,“你过来瞧那人。” 琅邪赶紧凑上前,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瞧。 长街上,行人不少,到处是姑娘招袖揽客,息延所指那人,得仔细地看,才能看见他混在一家门口,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一边与姑娘说话,一边左顾右盼。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得姑娘一个白眼儿,还要再说,姑娘气极,朝身后龟奴说了句什么,那龟奴马上撸起袖子上前,那人只好求饶,去找下一个大妈。 如此这般连找了七八家,只有四人理他,又只有两人听得久些,一人掏了银子。 眼见人赃并获,息延一个手势,“你,留在这儿继续看,给我看清楚点!你去那‘百里阁’前门,你去那后门,琅邪你......” “大人,大人已经走了......” 息延扭头,门果真大开,琅邪早已不见人影。 他暗骂一声,赶紧追了出去。 那人倒很谨慎,琅邪匆匆下楼,还没混进人群,他便嗅到危险,货也不给了,就势蹿进那叫百里阁的妓.院,惹得那掏了银子的大娘尖叫不已。 琅邪越过她追进门去,正见那人身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 追到楼梯,一群衣不蔽体的姑娘冲了下来,一个个将他挤着围着,空气中一时漂浮着迷人而古怪的香味,不少客人寻味而来,前仆后继,就这般将琅邪堵在不上也不下的位置。 他被挤了个半死,待终于重见了天日,站在人来人往的梯口,却已不见那人身影,环顾四周,只有客人与姑娘们的欢笑声。 息延赶来时,看琅邪站在拐角,问,“人呢?” “丢了。” “丢了?” 琅邪吸了吸鼻子,朝右面走廊去,“嘘。” 息延心想前后都有人堵截,便不那么担心,耐着性子跟在琅邪身后,看他狗一样抽动鼻子。忽见他在一扇门前停下,低声问,“方才上楼你可闻到味了?” 息延点头,“一进来便有,那味儿和黄大人家的余烟味道一样,差不离了。只是这会儿满屋都是,有点麻烦。” 琅邪指了指房间,面有得色,“你就没发现那味道到此最浓?” 两人对视一眼,一时却无动作。 息延道,“等会儿进去,里头若是正在办事,你记得给女人丢床被子。” “为何不是你?” 息延道,“说不定进去便是一场恶斗,谁让我们是哥们儿,我乐意卖命。” “不不不还是让我来卖这命……” “那可不行——” “咿呀”一声,门自内打开。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站在门边,抱臂打量着门外做贼似的两人,“两位大人好兴致,竟然来听哈查的房中事!” 琅邪愣了愣,“怎么是你?”“啪”一声拍开门闯了进去,却只见那满屋的粉色纱帐,女子半卧在被中,海藻般的长发半掩容貌,更露出一半勾人的身子,此时见有人来,惊呼一声,随后唤着哈查,“王子~” “大胆!”哈查被打扰了好事,又被闯进门去,怒视琅邪,“擅闯本王子房间,大人似乎欠一个解释!” “王子,”息延表面拉扯着他劝慰,实际却半是阻拦,“琅邪绝非有意冒犯,实在是查案到此,担心王子安危受损。” 琅邪四下查看,时不时抽抽鼻子,并不理会他俩。 哈查甩开他手,“侍郎的意思是,那位疑犯在本王子的眼皮底下逃进去?还是疑心就是本王子?” 息延赔笑,“不敢。” 琅邪走出门来,朝息子帆使了个眼色,又对哈查道,“王子殿下,中原有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便是说,您又没犯法,怕我们刑部做什么?” “你说什么?!” 息子帆深吸一口气,眼看火花要起,忽然西北角传来一声明亮口哨,息延抬眸,“走。” 赶紧追到后门,却只见一个下属倒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 几人分头去追,盏茶过后,都未见着人影,这才折回将那人扶了起来,“人呢?” 那人眼被毒烟熏过,肿得睁不开,“属下没瞧清。” 息延皱眉,“哪儿出了问题?……打草惊蛇,功亏一篑,下次便没这么容易了。” “有一便有二,你怕什么?” 息延挑着眼看他,“方才是谁跟那犬戎王子大眼瞪小眼?” “管他是什么王子,犯了事么。” 息延跟在他身后,“你啊。” 琅邪只油盐不进,朝百里阁里走。 二人又带着手下回了百里阁,先是盘问门口哭闹的浓妆大娘,那大娘折了银子,哭哭啼啼地配合着,将那人如何找上她,又如何忽悠她掏钱,说得一字不漏,最后含着泪眼问了一声,我那钱可能回来? 琅邪听她说了半日,所说几乎尽是废话,指出的那人相貌,一眼望去,十个中倒占了五个,不好戳穿,只好含糊地说可能,可能。 又分头找百里阁老鸨和姑娘们问话。 那老鸨一出,两人却都没出息地看怔了—— 先闻其声,“小女子白青青,见过两位大人”,后见其色,一身淡紫色衣裙下摆先探出木梯,轻移着莲步;最后才见其人:柳叶眉,丹凤眼,小巧的鼻头樱桃唇,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嫣然一笑,百媚生。 她那声,听着倒有些耳熟,只是见了她人,谁也不会再去留意她的声音:她一来未曾袒胸露.乳,二来未刻意扭腰摆胯,三未媚眼乱飞,偏第一眼瞧去素淡清纯,第二眼却觉风情无比,教人要猜她到底是二八,三八,或是四八?不过三眼,便要肖想她床上模样。 “大人?” 琅邪先回过神,心道这百里阁里头有这么个尤物老鸨,揽客的却是半老徐娘,这是什么道理? 但到底正事要紧,脸一正,“刑部查案。” 那白青青道,“恕小女子大胆,大人可有官牌?” 琅邪皱了皱眉。办案这些年,哪一次不是人一到便随意查抄拿人?头一次遇到找官家要官牌的。这白青青不是个简单人。 他只稍作打量,手肘猛撞旁边那人,息子帆这才醒神,亮出牌,那白青青仔细查看一番,对二人道,“两位大人请坐,这是新到的西湖龙……” 琅邪打断她,“不必,查完便走。” 息延笑眯眯道,“多谢多谢,白姑娘不必紧张,例行公事,随便问问。不知姑娘贵庚,哪里人氏,家中父母可在?” “……” 琅邪知他犯了老毛病,连咳两声,“不知方才白青青姑娘人在何处?” 那白青青垂下眼,“小女子,在楼上招呼一位贵人。” “哦?不知是谁?” 她垂首,脸颊一红。 真是好一个美人,随她那一低头一浅笑,直把息子帆看得神魂颠倒,琅邪若非心里早下着一场缠绵的江南雨,道道雨帘隔绝外间风花雪月,只怕也要着这女人的道。 哎,息子帆是指望不上了,他又道,“白姑娘,到底是何人?” 那白青青还未回答,却听木梯上又一道浑厚的嗓音传来,“本王子我。” 两人扭头,果见那楼梯下来一个络腮胡大莽汉,此时已穿好衣服,腰间两把战斧,神色狂妄,“怎么,在你们天启,嫖女人犯法?” 他言语粗鲁,那白青青闻言,也不觉受辱,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媚笑,反倒是息延板起脸,“王子虽暂清了嫌疑,也不可干扰我们办案。” 哈查怒道,“三番两次疑查本王子,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琅邪道,“王子也当检讨一下自个儿,缘何总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你......” “王子殿下息怒,若为小女子这点事,和两位大人伤了和气,那可真是罪过了。王子好意小女子心领了,晚些时候,小女子自当向您赔罪,两位大人但问便是,小女子一定知无不言,不敢隐瞒。” 这白青青说起话来不惊不慌,滴水不漏,实在不容人小瞧,兼之哈查在旁,稍问多些便要跳出来担保作证,“花娘整日陪着本王子,两位偏问她是否见过逃犯,何意?!”又或是,“便真有两位所说那人,你们刑部没那本事抓人,便怪罪一个无辜女子?花娘又为何帮他?他又有何本事,让本王子帮他说话?” 多他在此间打诨,真应了息延那句“例行公事”,再也问不出什么。 临走之时,琅邪道,“王子也不必咄咄逼人。我刑部办案自依律法,倘若二位未牵扯其中,自不会冤枉二位,只是王子也不要忘了,是否真无干系,非由王子一人说了算。” 与哈查对视一眼,便把息子帆扯出了门。 他们人虽不再来,百里阁却早已被列入暗查对象,白日黑夜都有人盯着。 直到一日,息子帆忽告诉琅邪,户部那边打了招呼,白青青祖传三代在此做皮肉买卖,是真正的生意人,还望刑部不要为难,这才转移了注意。 只是打了草惊了蛇,那真正携了魅香之人早逃之夭夭,就此断了线索。 如此琅邪又闲下来,整日无所事事,一次去大皇子府中赔罪,一次去二皇子府上蹭饭,不想在此见了真真,便再没去过,只每日依旧去刑部转转,后来左看右看大家都在忙,只好叹口气走掉。 如此反复几日,息延终于在刑部门口立了块牌子:琅邪与狗不得入内。 牌子一出,引起轰动,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 此时这天下之主正坐在书房,他病了些时日,唯有此时有间隙听暗卫报告大小事宜,闻及此事,他举手揉揉眉心,“这种事怎么也报上来?” 桂公公跟他久,凑过去耳语几句,皇帝笑道,“罢了,原来是朕说的;往后这些事不必再报。” 那人忙称是,随即退下。 窗外忽起一阵风,卷走了树上残叶,带来一丝萧索。 桂珺作势要去掩窗,“哪个粗心鬼忘了关窗。”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秋意正浓,等冬天一来,也就没机会赏秋了。” “呸呸,皇上这话说得忒不吉利,今冬一过,还有来年呢。” “呵,咳咳......咳咳咳咳......”桂公公上前抚平他的咳嗽,他继续道,“可是有人不安分,要在朕的眼皮子下耍把戏。” “天佑圣上,几只毛贼罢了,掀不起风浪。” 皇帝长叹一声,“惟愿如此。” 日子倒也过得快,转眼已到比试的日子。 宫里早差人搭好台,只是头一次搞比武,也不甚懂,便照民间比武招亲的台子搭了一个,红缎子缠了满台,只没有花球,又宽大了许多。 宫人早摆好桌椅木凳,供上点心茶品,将那台子四周围了起来,皇帝坐北朝南,余下众人以此为中心,绕着四周围坐。 那厢哈查王子摩拳擦掌翻身上了台,琅邪却忽地有几分犹疑。 满庭只听小王爷吼,“小九,上啊!” 琅邪不去看他,倒看着皇帝跪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皇帝脸色微变。 “小九!”樊静喝道。 左右要去扶琅邪,琅邪只不肯动,皇帝只好问,“何事?” “臣若能赢,请皇上准允。” 此言一出,围观者一片哗然。 百官不解,他那日那般抗拒,仿佛哈查是什么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今日却说什么赢了他要赏,难道是修了什么神仙法子?即便心中如此,哈查乃一国王子,如此大言不惭,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果然,皇帝面色沉下。 “请皇上准允。” 皇帝冷声道,“你若输了又如何?” 琅邪道,“臣若输了,任皇上处置。” 百官汗颜,公主急得几番想要起身,却只敢静静看着。 皇帝道,“起吧,你姑姑该管管你,才不至于如此没规没矩,莫再这般口出狂言,惹王子笑话。” “谢皇上!” 琅邪嘻嘻一笑,知他应了,翻身上台。 台上。他身材修长,手握长剑,一身轻衣在身,与脱了外衣、露出魁梧结实上身的哈查王子站在一道,显得不堪一击。 哈查调笑,“听闻你们中原有种比武招亲,不知今日我若赢了,能否将侍郎招回我犬戎去?” “……” “废话少说,这就打罢。” 哈查哈哈大笑,“侍郎大人对哈查如此冷淡,在二皇子面前却那般扭捏,不知其中有什么心思?” 琅邪不欲多说,长剑抖出一片亮光,望着台上。 那宫人听皇帝说一声“开始”,便拿着鼓槌,“咚咚咚咚”擂起来。 鼓音起,哈查接过一双利斧,朝琅邪邪气地一笑,飞身砍了去。 哈查气力过人,气势汹汹,琅邪早有预料,他并不急着跟他硬碰,只利用轻功避过,暗中观察着他招数破绽,待时机成熟便只一剑击中。 然而正如樊裕所说,哈查处处压制他,一心堵他,不让他跃过自己到身后去。 他两只斧头舞得十分利索,比那日用剑更加凌厉凶狠,见琅邪仓皇躲避,兴奋得如同逗猎物玩耍的老虎一般,步步紧逼,不给琅邪一丝喘息机会。 眼看琅邪应对吃力,小王爷在皇子堆里坐着,眼眶欲裂,嗓门震天,“小九!别躲了!砍他!!” 宫中女眷惊恐万分。 百官面露不忍。 樊勤紧张不已。 似乎连皇帝都暗替他捏了把汗。 那边真真公主坐在樊裕身旁,“二皇子觉得谁输谁赢?” 樊裕道,“为时过早。” 真真公主想到他教过琅邪,王兄若赢了,恐怕会输了面子,便不多问了。 这般想着,台上鼓声震动,已斗了不知多少回合,眼看琅邪一直被压制,东逃西窜,好不狼狈。 众人已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只樊裕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 忽然,真真捕捉到眉头微皱,扭头看去,正是琅邪节节败退、被赶至擂台边上、只差一步便要坠下时机,那时哈查逗耍够了,扬起两把大斧同时朝他劈去;琅邪半个身子已斜出台面,眼看便要坠地,却忽地弯下身—— 危险!他二人相距太近,只要后者动作一块,立刻便可将琅邪劈为两段。 众人狂捏冷汗,下一刻,却见琅邪手腕忽然舞得飞快,几乎将剑身隐去,眨眼之间,好似凭空从一处转移到了另一处,直直朝哈查左腿刺去。 哈查暗自一惊,心知自己弱处,想收斧后退,只是为时已晚,那剑如同闪电,直直地刺中了他。 钻心地疼,哈查一个踉跄,双斧支地,勉强稳住身体。 琅邪收剑,扬起下巴笑道,“如何?” 底下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剑刺中哈查左腿,已是琅邪赢了。 小王爷带头一吆喝,众人胸中大石落下,纷纷擦起汗来。 哈查输了比试,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恼怒,反而直起上身,玩味地打量着琅邪。 “难怪我那妹子说你似曾相识,原来不是胡说,而是当真见过。” 琅邪不理他,朝台下走去,却听身后哈查问,“你母亲是何人?” 琅邪动作一顿,转过身。 “你这双眼睛可真像她……不过,你那时怕连母亲也不会叫,可记得她模样?” 琅邪冷笑一声,“天底下的孩子都像父母,琅邪虽是孤儿,却也是母亲生下来的,自是像母亲的。” “你以为本王子套你话?呵,我便是认错你这张脸,也不会认错你方才使的剑法,当年你父母抱着你逃到犬戎边境,你那父亲使的便是这套连环剑法。我们犬戎族最崇拜勇士,他为妻儿战死,本王子敬他是条好汉。” 琅邪心中一颤,却道,“哈查王子的故事好精彩。” “侍郎当真不知,还是装模作样?”哈查嘲道,“怎么?你怕什么?莫非怕你的皇帝知晓了,怕他疑你......” “哈查王子!”琅邪打断他,微眯着眼,“你输了。” 眼看哈查脸色沉下,琅邪转身便走,他余光瞥到百官或站立或翘首,都好奇地望着这厢,脚下步子加快,却听哈查仍旧不依不饶,“你母亲是个美人,配得上你那个英雄父亲,只是女人终究是女人;你可知,你父亲死后,她跟了谁?” 不要停。 “她跟了我父王。” 琅邪猛地回头看他。 哈查得逞地大笑,目光掠过琅邪看向场外,“你放心,我不是她生的。” 琅邪心头一颤,随之看过去。 只见真真公主正扬着小脸看着这厢,那双微微凹陷的黑珍珠似的眼睛里充满好奇,从初次相见,那眼睛便让他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忽地,他察觉到在她身旁,樊裕正微蹙着眉头、目带探究地看向他,明知他听不见,他却好似被他看穿一般,又想起那日他那声意味不明的告诫。 在他身周,他姑姑站起身来,皇帝更是微觑着眼。 走。 走。 他一步步走向台下。 可哈查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你母亲那样的美人,我平生从未见过……”他回味地舔了舔唇,“尤其是半推半就之时,梨花带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台上一道白光闪过,分外刺眼。 “小邪!” “小九!” “王子!” “王兄——” 剑招不再收敛,怒意足以将气力灌注全身,直冲哈查而去! ——杀了他! 然而,就在剑尖距哈查只有一公分的、那石火电光的一瞬之间,不知何人从何处出来挡住剑身,一股凶猛内劲从那人指尖流出,只听剑身发出一声脆响,断落在地。 樊裕微皱着眉,冷声道,“下去。” 看见他,琅邪才清醒片刻,可也只是片刻,他又提着那把断剑向哈查刺去。 这时不待樊裕动手,便已有一股掌风从身后袭来,那掌中力道十足,他一个病秧子,哪里招架得住这一掌,直被击飞几丈,昂首一口鲜血吐出,随即倒地不醒,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人欲再下杀手,却从另一端又上来一人,长身玉立挡在琅邪身前,“大人一掌,琅邪已丢了半条命,还望手下留情。” 不远处站着皇帝和百官,皆颦眉盯着这厢。 哈查那贴身侍卫却只凶煞地看着琅邪,径直走了过来。 息子帆微叹一口气。 “慢。” 这时,哈查从地上坐起来,朝他说了句犬戎话,那人神色微微一变,看了琅邪一眼,却没再向前,只把哈查扶下台。 这是一个长而混乱的梦。 他先是仰躺在树上,不知谁拿了根草穗子,在鼻头上来回地蹭,险些蹭出喷嚏,他闭眼挥了两三下不散,劈手便是一掌,那来的人猝不及防,只“咚——”一声——再便是震天动地的嚷嚷。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扒拉着树叶朝下看:那树下四脚朝天、眼里一包热泪的,不正是樊将军的三少爷樊诚? 樊诚的哭声震彻天地,一边大哭一边喊道,“娘,娘,我,我手,手......断了!” 樊府闹翻了天,请大夫的,找药的,熬补汤的,责问下人的......那时,樊诚的母亲——大夫人——还在,碍着樊静的面儿,不好明着责怪琅邪,见着他却没好脸色,更不许他去探望樊诚,人走了也留着丫头把守着房门,“少爷身子骨弱,夫人怕您再给他摔折了!” 彼时是夏日午后,光影缠绵,十岁的琅邪站在院子口望了半响,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一不小心便会挡了别人的路,只好走出了院子。 众人匆匆忙忙,直到晚膳时分,才发现桌上少了个人,差人去找,却被告知养少爷不在房中。 众人面面相觑,樊勤率先反应过来,望了一眼母亲,“是不是傍晚小诚的事,娘不让他去看,他多心了。” 大夫人面上挂不住,“确是我的不是,看诚儿伤了手便急了性,”瞥了自家夫君一眼,“我这便让人去找。” 樊静笑道,“不必了大嫂,小九不是会使气的人,想必是因旁的什么事走开了,肚子饿了自会回来。” 她倒也没说错。 琅邪只是翻上了屋顶,躺在脊上看起了星星。 夏夜房顶隔绝喧嚣,唯独头顶无月,却是群星璀璨,细细碎碎汇作一条磅礴的沙河。 他把胳膊枕在脑后,回想起樊诚那一声声“娘,娘”的叫唤,又想到大夫人抱着他时的心疼怜爱与转头面对自己时的恼怒,他非但不讨厌她,反而羡慕起樊诚来。 他以为,天下的娘亲都该如此……假如他也有娘,倘若谁教自己摔折了手臂,她恐怕也要如此呢。 念及此,他乐不可支,翻身笑了起来…… 忽地梦境转换,金色阳光从树叶间漏下,露出斑斑驳驳的一片。 书房中,一个美丽的女子抱着婴孩站在窗前,时不时回眸看向书桌边作画的俊美男子,窗外春秋交替,两人目光相接,尽是爱意。 忽地,场景变换到富丽堂皇的养心殿内,方才的儒雅男子跪在一件龙袍面前,不断磕头,砰砰砰砰,任鲜血从他的额头冒出他也不管...... 他和那抱着孩子的女子在干枯的草原上跑着,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刀剑的光影交错在女子与婴孩的脸上,分不清谁的血液在飞溅...... 那男子拼命保护妻儿的模样让人动容,他想出手相救,却发现手脚如被施了法,全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死在面前。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的方向,凄惨一笑,将那刺死男子的剑刺入胸膛…… 孩子被人抱走了……琅邪想喊他们停下来,可他怎么也出不了声,眼看着这些人越走越远,他不断挣扎,拽紧拳头,额角手心冷汗频冒,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娘——” “哗——”公主老板坐在床畔,拧干了毛巾替他拭汗,“醒了?做了噩梦?” “姑姑……” 他挣扎着起身,胸口却袭来一阵剧痛,只得倒了回去。 “别动,伤了肺腑,躺着吧。多大的人了,做梦也吓成这样。” 原打算质问两句那日比试之事,见他一脑门子汗地挣扎喊着“娘”,心里叹了一声,“我给你端些吃的来,药也熬好了。” 琅邪见她形容憔悴,想到自己平日一点胸闷便让她惊心,此番见自己吐血受伤,不知多么害怕,愧疚地喊了一声,“姑姑。” 樊静慢慢用那瓷白的汤匙搅和粥,递到他嘴边,“张嘴。” 见他只直直望着自己,僵持了片刻,放下勺,无奈道,“你呀……” 原来那日他昏迷过去,众人围在周围,都有些懵了:他失礼在先,哈查若硬要杀他,为难的是皇上。可,眼看那侍卫就要动手,哈查王子却忽地大度起来—— “比武切磋,不需责罚。” 他既愿大事化小,公主、太子、小王爷又当众求情,皇上倒也就顺水推舟,只责怪琅邪下手没轻没重,罚了一年俸禄,又禁足两月,指望他莫再惹事。 琅邪来不及惋惜他的俸禄,便听公主话音一转,“小九,我知你不是打打杀杀的人,那哈查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你要对他下杀手?” 他望着床顶帐子,喃喃道,“姑姑,我梦见我娘了……” 樊静心中一软,伸手抚上他的发顶,“那是你想她了。” “娘早知和父亲在一起危险,为何不离开他?” “傻小子,你以为这么容易?你是没遇见那个人,不知道有些感情,会倾尽一生,离开那个人,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琅邪垂下眼睑,“那,他们为何不逃?”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逃到哪儿去?” 琅邪沉默片刻,“那她为何不将我留在身边,非要送我走呢。” “做了母亲的人,再是烈性,又怎舍得让孩子遭遇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再改 ☆、香风浮动 “说来,那人还有几分骨气,落在长安司的手里,不到半日,浑身再见不着一处好,却仍破口大骂‘狗官’‘狗奴才’‘只恨当日没杀大......’又对皇上、大殿下不敬,再之外,怎么打怎么折磨也不肯多说。我只道此人与大皇子向我转述的那个见风使舵的无赖非同一人,见他被打得狠了也只肯说赶紧杀了他让他投胎,倒也想帮他一把——你知我素来敬佩义气之人,即便是个囚犯——给他个痛快,然赵庄那厮打着皇上的名头,非说此人有阴谋同伙,硬不肯就此罢休,还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这手段我瞧不上,但他长安司的人,动辄搬出皇上,我又如何能管?——拿那人老母和小妹做威胁,那人一听他妹子的哭声,那根支着的骨头顿时便软啦,往天上一望,头顶便是牢顶窗口,望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说,那日是有个叫陈申的在那陈桥......便是此人阻他杀你,将你扛远了去。至于扛到哪里,去做什么,他一概不知。” “赵庄那厮本只想多抓几人拷问,再向皇上邀功,哪想到还能将你牵扯出来?听他这么一招供,那还不正中下怀?当即便把此事上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但依我看,此事你也不必介怀。要知并非皇上不信任你——不然他为何无视赵庄请令,偏要派我来问你查你——此番也不过走走过场罢了。” “你这人!我说了半日,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魅香一波未平,西郊一波又起,息子帆经皇帝特许进了琅邪府中,将最近所生诸日一一告知,直说得口干舌燥,却见琅邪心思全不在这边,只看着几个丫鬟小厮在院中嘻嘻哈哈地拔枯败黄草。 看他那神情,好似早神游了天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催他几次,方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那那日那人将你带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琅邪想了想,“那日我脑中一麻,也失了意识,醒来人却躺在一片干草上,四周荒茫茫一片……没见着别人,身上钱财也一分不少,你说怪不怪?后来回去遍寻大皇子不着,却遇上小王爷,你也知道了。可中间的事,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若非你说那人的招供,我哪知是有人有意将我扛走?” 息子帆皱眉,“那陈申扛你走作何?只不让此人杀你?你之前可认识这人?” 他竟从怀中抽出一个小小纸卷,慢慢展开,那画上男子俨然是陈申——那京华楼中自称有百年雪参之人、破庙中口口声声喊琅邪“世子”之人。 琅邪与息延共事几年,知他虽嘴上不太着调,公务上却绝不含糊,若让他捕捉到疑点,恐怕不好解释,暗自又将那日京华楼中之事细细斟酌一遍,想来那日人多,难免有人见过陈申,便含含糊糊地一说,“也许真是在哪见过此人......” “何处?” 琅邪想了想,“真想不起了。” “嗯?”息子帆半信半疑。 琅邪似笑非笑,“息大人这过场走得倒是认真。” 息子帆看他皮笑肉不笑,想到这人又是受伤,又是禁足,又是牵扯此事接受盘问,再要逼他,只怕要以为自己拿他当犯人了,只好打个哈哈,“你知我不过心急为你洗脱不必要的嫌疑......” 琅邪只瞧着他笑。 他干脆收了小画,“好,你想不起便想不起罢。只是我提醒你,你只顾念此人救你一命,不想让他受到牵连,却不怕这般遮掩,反惹皇上怀疑?” 琅邪瞪他一眼,“你还说赵庄,你不也会抬皇上出来压人了?” 换做别人,好心被他当作驴肝肺,只怕要当场割袍断义,但息延素知他脾胃,知他此时口上占些强,等想得深些,自然懂他意思,便按下不再提,改说起另一事,“对了,那哈查王子只怕要走了。” 琅邪吃了一惊,“这么快?” “你还不知?那蛮王子昨日为和亲免贡一事,直接与皇上嚷嚷了起来。” “和亲?谁跟谁?” 息延摇摇头,“琅邪啊琅邪,那和亲只是免贡一事附带,免贡才关系我国之将来,你如何只提和亲一事?我知道了,那真真公主生得貌美,连你这木头脑袋也动了心,是也不是?......嘿嘿,只是并非我存心打击你,那公主原也是要许给大殿下的,只是哈查王子宠爱妹子,见她一心只向着二皇子,便不顾礼节,要皇上要将她许给二皇子殿下。” “......皇上准了?” 息延奚落道,“你被关了几日,人好像也傻了。皇上若准,免贡一事如何收尾?此事关系我天启对外威严,皇上如何轻易准他?”见琅邪惊讶地望着自己,卖足了关子,方道,“不过答应让他每年少交两成。” “两成?哈查远道而来,只怕不肯。” “自然不肯,可也至多嚷嚷几句,终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但他如今知晓皇上不肯答应他免贡一事,待在此地也是耗费时间,不如回去煽动周边小族闹事。” 琅邪又觉不解,“哈查来使,定事前与我们通过气,否则他为何肯白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息子帆知他虽小小年纪便入官场,却对为官之道只知皮毛,当下也不藏私,“我猜此乃皇上外交手段,一来表明有求和之心,二来警告周边莫要得寸进尺。杀鸡儆猴,恩威并施,否则天启周围五六个小国,岂不个个效仿犬戎?” “如此做法,依哈查性子,只怕觉得羞辱。” “是啊。可这国事,你我插不得嘴。他肯忍自是最好,不肯忍,只怕要打仗。” 说到此,他忽地沉默,与平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不一样,琅邪问,“发生何事?” “你可知......”息延笑叹一声,“那哈查出宫后找了谁?” “谁?”问出口后,忽地福至心灵,“莫不是那位白姑娘?” “你这人笨起来是真笨,聪明起来倒也聪明。” 琅邪打趣道,“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跟上次见了那白青青姑娘之后一模一样。怎么?白青青和这哈查睡了两觉,还假戏真做了?” 息延瞪他一眼,想是被那一“睡”扎了心窝,“你知道什么?我听有人说,他俩在里头待了片刻,传出争吵之声,那哈查出门时脸色黑如锅底,再没去过了。” “争吵?”琅邪一怔,只觉得奇怪,“他俩果真有些什么?” 息子帆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愚兄自那日初见白青青便起了疑,特地让户部的人查了又查,可户部文大人说了,人家那是祖传下来的青楼,上交国税、下捐义财,百年老字号。” “......”琅邪怀疑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息大人的机会来了,怎么还不如意?” “哎,可惜啊,我息某人纵横欢.场数十年,也算阅女无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独独没见过白青青这样的,明明是个青楼女子,可越看越觉得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嘿,她生意做得那般好,为何不肯嫁个良人?卖笑卖.身本已可惜之至,竟还放着本大人这样的英俊男儿不顾,而甘心伺候哈查那样强盗人物的。奇也,怪也。” 琅邪喉口一呛,连咳两声,这才知他在白青青那又栽了跟斗。 息延收了心思,腾出一手替他拍背,转而又教训起人,“再瞧你,胆子也忒大,哈查那人嘴贱,你不会下来教训他?敢当着皇上的面杀人,他那侍卫真要动手,就是二皇子在台上也帮不了你。” 提起此事,琅邪心里一沉,却没辩解。 “对了,我上次不是说结交了神医?那人是个游医,过几日便要到京了,正好请他来给你瞧瞧身子。” 琅邪忙摆手,他这些年见的神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实在吃不消了,“呛到罢了。不需什么神医,我现今……好了许多。” 他没说假话。 那日那人不知给他开的不知是什么药,他本没抱希望,可吃了不到一月,不仅精神了,内息也不像从前一般阻滞,否则他怎能伤到哈查? 息延见他脸色不好,只以为他是强作淡定,又坐了片刻便催他进屋,自己则出了侍郎府。 等他走回府中,忽地想起还有一事忘了问:那日让他前去审问那西郊犯人,他为何不肯去?罢了罢了,明日再问也可。再催下去,这人可真要翻脸了。 这厢等息延一走,琅邪回身,福伯正快步过来,因走得太急,额上渗出汗来,“殿下。” “如何?” “差人探了,那哈查王子现下好好地呆在使者行馆呢,连着几日没有出过府门;也不准真真公主去二皇子府了。里头人管得严,图纸拿不到,不如,不如就不去了。” 此时太阳慢慢下山,一轮弯月提前挂在天上,琅邪望着月亮,“那可不行,我还有事问他……” 福伯见他近来诸事不顺,人也沉默了许多,心里只觉得一阵不祥,“殿下,小的只听您几位平日说的,也知那位哈查王子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您,您还是少跟他打交道的好……” 琅邪笑道,“你放心,我不惹事。我就算惹事,也会先将府中人遣走,免得连累了你们。” “那更不行!”福伯知他那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又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好似次日便要将他们都遣散了去,急得口舌黏住,讲不出话来。 琅邪扭过头,“福伯,你闻,今晚的空气有些不同以往。” 福伯忙猛吸一口气,但除了季末残留的一丝桂花香,他并未闻到别的什么。 这晚格外安静,可被他这么一说,倒似有什么人潜在黑夜,借着掩饰,一步步紧逼。 天空被黑暗完全地淹没了,缓慢地闪出几颗星,忽暗忽亮,犹如小小烛光。 主仆二人穿过后院,踱回卧房。 就在关门那刻,房顶突然传来一声“嗒”,似谁在青瓦上一脚打了滑。 眨眼功夫,琅邪已抽出门后快剑跨出门外,脚蹬一棵矮树借力,轻轻跃上屋檐。 他幼时武学天分极高,虽因几年前那场意外伤了肺腑,底子却还在,剑法亦格外漂亮,此时拔剑推门飞跃一气呵成,追上去时,那人的背影还在视线内。 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那黑衣人加快步伐。 琅邪紧跟不舍,间歇闻到一股缠绵的香味。 他二人轻功差不了多少,虽是一前一后,前面的却始终甩不掉后面的,后面的也追不上前面的。 由此,两人不知在房顶上跳跃了多久,都有些力竭。 那人先前还有玩耍之意,如今见怎么也甩不掉,又见来人喘气声异于寻常之人,从怀中摸出一枚暗器,抬手虚虚一划。 琅邪早有准备,抬剑挡掉暗器,见那人因此脚步停滞了片刻,趁机飞身举剑,直直刺向那人胸膛。 两道身影在屋顶间纠缠一处,难舍难分。 与此同时,使者下榻行馆处,护卫排列成队,正麻木地来回巡逻。 真真公主正在房中研究围棋,这还是前些日子缠着二皇子学来的,可行馆中无人陪她对弈,她又只知一二,无法分下两子,只得叫侍女去找王兄。 瞪着棋盘等了半天,来的却是王兄的贴身侍卫哈胡。 此人相貌十分丑陋,比哈查更加高大,好似一头硕大的狗熊,平日里又不爱说话,并不讨人喜欢。 “王兄呢?” “王子有事,叫哈胡来陪公主下棋。” 真真睨他一眼,“你会么?” “不会。” 真真公主道,“那你来干嘛?” 哈胡盯着棋盘不说话。 “算了!我还是去找二皇子。” 哈胡梗着脖子道,“那天当着那么多人,还有人伤害王子,现在又跟天启皇帝闹翻,公主是女儿身,千金贵体,不应胡闹。” 真真向来被宠坏了,哪愿被他一个侍卫管教,“你竟然教训我?哼,我偏要去,你敢拦我?”说完便朝外走。 哈胡也不敢真的拦她,本想向王子禀报,可想到王子吩咐不要打扰,思索再三,令人在哈查门外守着,自己跟在真真公主身后当护花使者去了。 真真公主冷哼一声,令人驾马车往二皇子府。 今夜格外安静。 不多时,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香味,护卫们打起瞌睡来,却还有残留的意识,知道睡着铁定要被罚,只好将头撑在大刀上,做出站得笔直的样子。 片刻,墙外突然翻过一个黑衣人,穿过拱门,几进庭院,池塘,最后落在守卫最多房间最大的房屋隔壁。 空气中响起一声轻笑。 他看着地上晕倒的人,抬剑挑开房门。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帘内女子问。 哈胡将空气中的味道仔细一嗅,皱眉道,“公主,今日不适宜出行,我看还是先回去。” 门帘猛地被挑起,露出一张愤怒的小脸,“什么?走了一半的路,你要我回去?我不管,要回你自己回。” “公主没闻到异味?” “什么异味?”她将衣袖抬起来嗅了嗅,“是本公主身上的胭脂味!” “不对,这香……” 香味从北面来,顺着夜晚的风,蔓延了一路,没来由让人一阵燥热。 哈胡神色猛然一变,当即抽掉一匹马的缰绳,翻身越了上去,头也不回地朝行馆方向而去,“王子有危险!你们保护好公主!” “哈胡!你把本公主的马弄哪儿去?!” “公主,还要赶路吗?”护卫小心翼翼道。 “赶什么赶?没听到王兄有危险吗?赶紧回去!” 于是那华丽马车便有些不平衡地掉头回行馆。 哈查的功夫虽比不上王家护卫哈查,却也在犬戎排名前五,就算到了“博大精深”的中原,除了那二皇子樊裕,他也从未遇着对手,因此暗自以为中原人喜好吹嘘,愈加自负。 但此时不过十来回合,他已被来人逼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人一手剑舞得出神入化,快得足以令他哈查眼花缭乱——本以为琅邪虽没内力,但剑舞得着实不错,但与此人相比,简直不可同人耳语。 他不敢分心丝毫,集中精力看着那剑,但下一刻,手中武器便被挑飞,“当”一声摔在地上。 那人上前,一掌击在他的腹间,一股强烈的内劲正中哈查腹部,“噗——” 哈查口喷鲜血,被击得倒地,手撑着地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着书柜,再没退路。 黑衣人缓缓上前,长剑在地上拖着,与地面摩擦出淡金色火花。 “你......你是谁?” 来人不答,脚步丝毫不滞。 房外侍卫都已倒下,哈胡又陪真真走了,房中一时只见听此人脚步声和自己的粗喘声,哈查却抹着嘴角笑起来,“呵,你是谁?告诉我,死在英雄的手下,我并不畏惧。” 那人整张脸都被捂得严严实实,哈查却觉察到对方轻蔑地笑了。 他愣了一瞬,随即道,“你我有仇?” “你不敢说话,怕拆穿了身份?” 他眯起眼,“要杀我的定是朝廷中人。你与那二皇子招数不同;侍郎大人招数与你相仿,功力却远不及你;小王爷武功不如我,我一眼便能看出,如此......” “素闻刑部的两位大人厉害,我与大人不过一面之缘,绝无私仇,”脸色一变,“难道皇帝如此无耻,竟派人暗杀?” 那人却将剑缓缓下滑,抵在他的□□。 “……” 哈查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来人冷笑,正要下手一瞬,忽地灵敏侧身,身形一闪,与门外扑进来的另一道身影打斗起来。 ☆、你猜我试 来人两把弯钩斜刺了来,带过一阵劲风,千钧一发,那黑衣人反应极快,反手一剑挡去,武器碰撞之时,已知此人比哈查勇猛得多,调转身子与他打斗。 角落里的哈查惊魂甫定,捡起掉在角落的剑,挪到一旁观战。 那黑衣人并不高大,却单手扣住哈胡迅猛打来的弯钩后的手腕,手上运劲,只听“咔”一声,发出骨头在空中裂开的声音。 哈胡吃痛,另只手却弯钩朝那黑衣人脸上划来,黑衣人不急不慌向后一掠,恰巧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哥哥”,他手上一顿,刹那之间,哈胡手中弯钩刺透他的衣衫,直捅进了腹部! 这一钩着实要命,稍有迟疑便送命于此,他奋力一脚踹向哈胡胸腹,那钩子便同时从他腹间往外猛拉,顷刻之间,书房里已弥漫起浓郁的血腥味。 与此同时,真真身形一跃,加入战局。 哈查用犬戎语大喊一声,真真在打斗间又扬声回了一句,她功夫尚不如哈查,绝非黑衣人对手,但黑衣人却并不与她缠斗,他受了重伤,知道今日再做不了什么,只好抽剑,忍痛拼力跃出房间,踉踉跄跄地跳上屋顶。 对方如何肯让他逃,两男一女追了出来,那真真公主并未受伤,在前头追得最快。 然而黑衣人轻功了得,他们追出三条街后,那血迹便已消失,徒留一片空寂长街,明月在上。 身处异国,犬戎人对此间地域分布并不熟悉,再搜下去也是徒劳,哈查却也不能白白咽不下这口气,当即闹到皇帝那儿去。 此时已快到子时,一朝天子还在批阅奏折,深秋凉风吹来,门一开一关,又带来这么一个消息,当即龙颜大怒,朱笔在折子上划开一道红痕,“咳咳,桂珺,咳咳咳咳,叫息延、赵庄来见朕,咳咳咳......” “奴才这就叫人去。” “你去!” “是,是。” 桂珺出门之前,忙找人替着自己,这才在风里匆匆上软轿出宫门,召刑部侍郎息子帆,又召长安司统领赵庄,再才让那哈查进宫。 哈查自上次朝堂不欢而散,面对皇帝早不复当日来使礼节,直对天启冷嘲热讽。 皇帝虽面上不动声色,息延、赵庄却不敢沉默,“恕我直言,王子所说,全是一人之言,敢问王子,可有人证物证?” 哈查道,“人证是我妹子与我那侍卫,别的都晕在我那府中,物证是本王子这一身伤,大人可要说,哈查自可作伪?” “王子所言不无道理。倘若没有一丝线索,此事便是你说有我说无的事。” 哈查冷笑一声,“那人倒是被我们追出三条街,沿途都有他血迹,只是消失之地,只怕侍郎大人不敢去查。” 樊帝道,“王子是说,朕的二皇子府上有人行刺了你?” 距他行馆近三条街的地方,又是他们不敢惹的人,便只有二皇子樊裕的府邸。哈查被他这般发问,心道这皇帝虽从不出宫门,却好生心细,“不愧是皇帝。” “赵庄,去搜!” 赵庄正要领命,哈查却哼了一声,“只怕去了二皇子府,也只是一场空。” “那王子要如何?” “本王子已有怀疑之人。” “谁?” 哈查又是一声怪笑,“侍郎大人当真不知?” 息延道,“恕在下不解王子之意。” 哈查道,“侍郎只需解开衣带,让哈查瞧一瞧腰腹便知。” 息延脸色一变,“王子疑的是我?” “哈查对中原武功向来敬佩,今日那人飞檐走壁的功夫,正与侍郎大人那日上台露那一手有些贴近......嘿嘿,哈查只以为--侍郎大人功夫使得厉害,想不到这做戏的本领也不差。” 息延正想将这话还给他,见他两眼紧盯自己,只觉好笑,不肯动作。 如此僵持半响,一直坐在金椅上的人淡淡道,“息大人,都是男儿,便解开官服,打消王子疑虑。” 那一声虽已有些老态,却威慑十足,息延不敢不从。 他脸色沉郁,缓缓伸手除了官帽,再将那官服解开,露出里头一件白色里衣。屋中八只眼睛都盯着他那双手,待到此,哈查却仍不满意,“还有一件。” 息延到此时不怒反笑,终于伸手将那里衣除掉,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上身,那腰上背上,确有许多刀伤剑伤,却最近也是几月以前所伤,哪有哈查说那腰腹上的一道新鲜的、几乎要了他命的伤? 哈查目光几乎要将他看个对穿,“不可能!” 息延这才道,“王子以为如何?息延知王子殿下怒气难消,然而凡事要讲证据,倘若以王子的做法,岂非全天启被你疑过的人都需解开衣服给你查看?” 哈查紧紧盯着他,“除了你,二皇子,天启在我武功之上,又识得本王子的人,还有谁?” “中原武功博大精深,息某不才,算不上什么。” “你!” 皇帝摇头,“王子殿下,此事正如息大人所说,朕已令人搜查二皇子府,也对行馆周围进行盘查,然而不能任王子这般毫无根据地猜测,扰我天启民生,请王子见谅。” “皇帝!” “大胆!”赵庄今日还未出声,终于喝了这一声,“王子若如此自信,赵庄第一个可与你比!” 他赵庄身为长安司统领,才是大内第一高手,哈查咄咄逼人早让他按捺不住,方才更见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更是义愤难消。 “赵庄。”皇帝低低喝了一声,又咳了起来,“夜已深,都退下吧,明日,你亲自带人去盘查,任他是谁,务必要给王子一个交代。” “是。” 樊裕出门拿个药的功夫,琅邪已挣扎起身将那血衣换下,穿上他干净贴身的白色里衣,伤口也用绷带粗糙地缠了一圈,又拿了樊裕外衫套上,抹掉眼角泪汗。 见他进来,想到方才站那屋檐上不甚清明,一脚踩落瓦片坠入池中,白白搅了二皇子的沐浴,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湿衣服不舒服,我把殿下的衣衫穿了,殿下不介意罢?” “伤呢?” “小伤,我自己处理了。” 樊裕自然比他记得方才他那胸腹满是血迹的场景,却也不点破,只问,“怎么回事?” “前段时间与息子帆奉令调查一案,盯了一连一月也无结果,今晚却撞上了......” “那人武功不怎样,手段却有几分下作,我被他这一暗算,肚子挨了一刀......幸好只是血流得吓人,否则今晚我必毙命了。” 樊裕看着他,“不痛?” 琅邪一愣,“......不痛。” 樊裕脸色略有异样。 “殿下?” “那‘魅香’是何味道?” “是给女人用的,用来魅惑男子。我只嗅了些余香,也已相当厉害,酥酥痒痒......”琅邪突地抽了抽鼻子。 樊裕微微皱眉,琅邪前一刻还惨白无比的脸此时竟然带了一丝红润,青丝披散在脑后,一双黑玉般的眼眸似浮上水雾,“殿下。” 仿佛整间屋子里都蒙上一层暧昧的颜色。 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带着不清不白的味道。 “……” “殿下?” “……” 琅邪从床边站起,樊裕的衣服在他身上略有些宽大,身形在床栏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缓步走到樊裕面前,弯下腰,直视着他,“殿下?” 樊裕定了定神,将目光从琅邪身上移开。 屋子里恢复如常。 樊裕道,“何事?” 琅邪牵着嘴角,“殿下在想什么?” 他此时面上平静,腹部却传来阵阵剧烈的绞痛,袖口里的手指早已颤抖不已——拼着最后一点意志醒来包扎,他已快到极限。 樊裕却奇怪地看着他,迟迟没有说话。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琅邪,看得他心里一阵乱跳,本要说走,竟舍不得,也克制不住,“殿......” 樊裕忽然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的站着。 眼与眼,唇与唇,鼻尖与鼻尖,中间只隔不到一寸距离,一一默契地对应着。 琅邪只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嘴唇,再不敢抬眼看他的眼睛。 樊裕肤色很白,薄唇颜色很淡,像两片浅色花瓣一般,完美而又严谨地闭合着。 他听到自己心里“砰砰”“砰砰”地跳,比敲门的声音还要大,像擂鼓,只是每跳一下,便有一丝错觉那腹上血迹渗出一丝。 止不住—— 琅邪咽了口口水,着了魔似的,上身微微前倾。 然而还没碰上,樊裕已后退一步;他皱着眉,眼神回复昔日冷静。 琅邪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 “我......” “笃笃!” “笃笃!!” 樊裕说了声“去床上”,自己去开了门。 来人是他的总管冉俊,匆匆忙忙跑进来,“殿下,长安司来人!” “所为何事?” 冉俊摇头,“只知子时哈查进了宫,听说息大人、赵大人也在,龙颜大怒,让桂公公亲自去召的人。” “宫女太监都轰在外头,只听到什么刺客,又说解开衣服一看便知……”府里已有了隐约的人声,冉俊朝屋里瞥了一眼,“殿下,人已经到门口了,得尽快让那位......” 他本意是要琅邪就此便走,以免连累了王府,可樊裕只道,“你先出去。” “殿下!” 樊裕进了屋,琅邪却没听他的话,人靠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十分虚弱,“殿下,我该走了。” 樊裕一把扣住他的手。 琅邪大惊,“殿下!” “别说话。” 被他这一握,琅邪那脑子早已糊作一团,只能跟他一路走着,只是每走一步,腹部伤口便牵扯得更痛,迈出三步时,忽地脚下一轻,腰间一条手臂搂来,却是樊裕将他横抱了起来。 樊裕并未看他,只是嫌他走得慢才将他抱到床上,“脱了上衣。” “……”琅邪瞪大眼,脸涨得通红。 黑甲们挨间挨间搜遍王府,始终不见可疑之人,唯独中间最大的一间房门始终闭着。 长安司副统领刘荣走上前,冉俊频频拭汗,“刘大人,这是我家殿下的屋子,他已歇下了,不如……” 刘荣搡开他,猛一把推开房门,却听见里间一阵奇怪的呻.吟之声,珠帘层层,纱帐低垂,不见其人,那声音却一阵胜一阵地难耐,明眼人一听便知里头在做什么好事。只是听在耳中有些怪异,只觉那人并非女子。 冉俊大张着嘴,“大人,您看这……” 刘荣上前几步,“二殿下,小的长安司刘荣,奉皇上之令,前来府上搜查。” 里间声音忽地中断,随后樊裕低沉冷淡的声音传出纱帘,“何事?” “哈查王子今夜行馆遇刺,凶手在这王府附近失了踪迹,小的……” 纱帘中,樊裕看了琅邪一眼,皱了皱眉。 “殿下?” “进罢。” 刘荣亲自领着十来个黑甲进屋,浩浩荡荡将屋中桌柜椅凳都翻检一遍,并未找到一丝可疑之处。最后只剩那纱帐中看不分明,刘荣走上前,冲着里间道,“殿下,今夜小的奉命查探,不敢有任何遗漏,还请殿下见谅。” “你们要看我床上之人?”樊裕淡淡问。 刘荣忙道,“小的不敢,殿下不嫌小的冒犯,便只让小的一人看上一眼,也好回去复命。” 他口中恭敬,却是一步也不肯退让的架势,随时有可能掀帘,将这帐中情形暴露。 只听刘荣一声令下,黑甲们纷纷背转身子,琅邪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比刚才樊裕让他脱衣假叫时还要紧张,眼见樊裕伸手要去拂开纱帐,他忙按住他的手。 樊裕却只摇了摇头,随即动作有些强硬地拉开他,将纱帐拂开。 那一瞬间,琅邪又恨又怕,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走,又为什么要踏上他的屋檐,甚至恨自己不该起了歹念……今日之事,但凡有一句传到皇帝耳中,樊裕所受牵连,他不敢想。 帘子只开了一道小口,可见外头黑甲的背影。 那刘荣果真凑了过来,见了帐内同盖一被却合衣平坐的两人,果然吃了一惊。 然而他只是脸上有些许表情变化,还没等琅邪自认其罪,他便拉上帘子退了出去,语色如常道,“是小的冒犯了,凶手不在王府,小的这便进宫复命。” 黑甲们很快便退出了屋子,琅邪却迟迟没有动作,直到人走远了,樊裕掀开他二人身上的被子,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怔怔的。 琅邪终于明白为何方才樊裕前一刻还要他脱衣,却在听到刘荣声音时便停下动作。 “长安司刘荣,是殿下的人?” 樊裕淡淡道,“整个长安司,都是皇上的人。” “那他……” 樊裕睨他一眼,并不多言,只道,“你该走了。” “冉俊。” 冉俊忙应道,“小的在。” 琅邪皱眉,“我自己走。” 他救过他,告诫过他,今日又冒险收留了他,已是仁至义尽,可冉俊是他贴身的人,他不想再牵连他。 樊裕不置可否,等他走到门边,又听他问,“你的伤怎么好的?” 琅邪身形一顿,回头望去,却见樊裕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好似只是问了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就像上次一样,樊裕仍未等他回答,便又说了声,“你走罢。” 但再听他这声,琅邪反而挪不了步子了。 他就那般怔愣了片刻,突然匆匆转身回来,快得让樊裕都没看清,人已在他面前停住。 他飞快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殿下。” 樊裕微微一愣,下一刻,唇边已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那甚至不像一个吻,反倒像冬日里刚落的雪,轻柔而洁净,又略带一丝冰凉。 他吃了一惊。 好半天过去,冉俊眼见九殿下早已走了,自家主子却还愣着,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两声,“殿下?” 樊裕道,“送他回去。” “是。” 他修长的指节微微蜷曲,轻敲在窗几上。 冉俊知他还有话要说,静静候着。 果然,樊裕睁开眼,“去找宫中比试那日,懂得唇语之人。” “是。” 这厢冉俊亲眼见琅邪从夜色中的屋檐上跳入自家院子,又从院中窗口滑入房间,方才打道回府,那厢琅邪一关上窗,人已靠在桌上喘气,方才这一阵用劲,那腰上伤口已经崩裂,血迹渗得更红更深,白布上漫出大大的一片。 他虚虚地喘了几口,渐渐便要就此昏睡过去,忽听又有人敲门。 “谁?” “殿下,是老奴。” “……进来。” 福伯推门进屋,见到的便是他斜躺在床上的场景,面如金纸,腰腹上大片血迹漫开,登时大惊,“殿下!” “嘘——”琅邪疼得皱眉,“别嚷,惹人注意。” “殿下......”跟了他多年的管家老泪纵横,“这伤,奴才求您,以后可别再受这身伤回来,这么多血,老奴尚且心惊肉跳,公主若看了,岂不心里割刀子一样?” “瞧你,这不是没事么……”琅邪强笑道,“别吓唬姑姑,好福伯,替我打盆水来,再把这绷带换一换。” 福伯哆哆嗦嗦地出门,又哆哆嗦嗦地打了盆水来,伤口一拆,看也不忍看上一眼,动作更是轻得把他当成婴孩一般,琅邪忍不住提醒他,“福伯,你下手重些,否则我还得自己动手。” 他先前简单处理了一番,不过是怕樊裕见了要追问他,二皇子何其锐利,如何瞒得过去——虽现在看来,此事也瞒不过去了——这会儿回了自己的窝,知道要好好处理一番,免得病恹恹的,教息子帆一眼便瞧出来。 他倒做了个好打算,只第一个见他的人不是息延,而是当今圣上。 卯时不到,宫里来人带着一道口谕召琅邪进宫。 琅邪面不改色,前去屋里交待福伯,“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我回来,你便遣散了人,自己也赶紧走罢。” 福伯听他这般说,昨夜惊慌重现,“殿下又要做什么?殿下这一身......” “嘘!福伯,此事还不定,莫自己乱了阵脚。” 天色微明,他被那软轿悄悄架着,穿进宫门,走上台阶。 太监将他带到御书房,他遥遥看着书桌前那道明黄身影,不禁有些恍惚。 “臣参见皇上。” 樊帝似看了一夜的折子,此时正闭眼轻揉着额头。 桂公公喊了两声,“皇上,侍郎来了。” 皇帝睁开眼,“起来罢。” “谢皇上。” 樊帝又不说话。 琅邪只好道,“不知皇上召臣有何事?” 皇帝抬眼,目光深不可测,“着什么急?” 琅邪忙低下头,“臣向来性急,皇上恕罪。” 皇帝开始“咳咳”,咳嗽断断续续,仿佛已是个快要随风而逝的老人。 近几年,琅邪极少私下见他,上朝时不敢如此盯着皇帝,因此记忆中他还是昔日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今日近处一见,心中只嘀咕,樊老将军做了皇帝,怎地老得如此之快? “皇上.......” 皇帝摆摆手,“朕老了……” “皇上千万保重龙体。”琅邪不会说漂亮话,只好做出臣忧君的模样。 皇帝看他,半老的眼眸有几分疲意,却精光不减,“小九,你为何始终不肯跟着叫我一声?” 琅邪一愣,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皇上......说什么?” 皇帝沉下脸色。 素来都是此理,皇帝发火大怒倒不如何可怕,只他一动不动瞧你时,龙威难测,最让人担心。 琅邪此时亦是背脊绷直,转瞬便冒出了冷汗。 皇帝看他片刻,突然转开目光,“今日找你来,是让你帮朕一个忙。”手指那书桌上一大堆的卷轴,“过来,替朕挑上几个看得上眼的。” 琅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张妙龄少女图像。 给谁挑?皇上自己?不会吧……他偷瞥樊帝一眼。 熟料皇帝正看着他,将他小动作尽收眼底,没好气道,“太子年纪不小了,竟还只有侧妃,朕这个做父亲的,早该替他张罗张罗。” 琅邪尴尬地点头,“是。”又腹诽道,太子选妃,自己为何不选?再来,天还不亮便被皇帝召入宫里,只为帮太子选妃? 皇帝道,“朕问过勤儿,他不肯说,你与他相交,应知他品味,你选出来的,想必他会喜欢。” 樊勤英俊儒雅,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个大臣不想将女儿嫁来?只他不知为何,竟三番两次推迟立妃之事,被小王爷当笑话似的在琅邪面前提过几次。 琅邪虽不能理解,却又觉得这顶像他。 比起息子帆、小王爷乃至那些被魅香所迷的臣子,樊勤洁身自好,不逛青楼,不养姬妾,清心寡欲近半个和尚。 他那样的人,若真有妻子,必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生在皇室,说和亲便和亲,说立妃便立妃,哪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是想过,琅邪忍不住同情樊勤,当下也不含糊,一心想替他挑个顶顶好的,以免他日后怪罪自己。 他真是疯了,这时候,他满脑子只想着那一个美人,因此一见那纸张上画的,不是嫌这个眼睛太小,便是那个嘴巴太大,不是那个有斑,就是那个过胖,眼看翻了十来张,也只觉得不满意。 樊帝开始还耐心等着,见他飞快将大臣之女翻了干净,忍不住道,“这么多名门千金,就没一个入得了你的眼?” 琅邪讪笑,“微臣想,给太子挑妃子,总不能敷衍了事。” 樊帝哼了一声,正这时,桂公公进屋奉茶,“万岁爷莫急,殿下说得有理,选得细心些,太子爷定然一眼便喜欢上了。” 琅邪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又翻过一张,动作一顿。 这画上女子五官娴静小巧,虽非真真、白青青那般绝顶美貌,却自有汉人女子的温婉知性,这般大家闺秀风范,恰配太子的温润儒雅。 皇帝有所察觉,凑过来,眉头微展,“不错,此女眉目生得倒温婉。桂珺,是谁家的?” 桂公公过来端详一阵,眉开眼笑,“回万岁,这是曹丞相家的千金,前两年皇上寿宴时来过,不过小小年纪性子就静,奴才便多留意了两眼。” 皇帝满意点头。 又对琅邪道,“你帮朕一个大忙,朕也想起,你上次与哈查王子比试前,说赢了要朕许你一事,朕应了。” 琅邪连忙叩首,“谢皇上,臣当日大胆,请皇上责罚。” “怎么?那日当众威胁朕,胆子不是大得很。” “臣不敢!” 樊帝终于露出笑容,却是对桂公公说,“瞧,许是被他姑姑骂了,知道不敢顶撞皇上。”又说,“起来罢。朕既应了你,你莫让朕言而无信。” 琅邪这才起来。 “说罢,何事?” 他是越发不懂皇帝心思了,但皇帝说他胆大,也绝非虚言,他几乎没作多想,便道,“臣求皇上,赐那地牢中人一口热水。” ☆、良苦用心 此言一出,御书房蓦地安静,那桂珺替皇帝捶肩的动作也突地顿在半空,一时之间是不敢上也不敢下,樊帝目如闪电,淡淡问,“你说什么?” 琅邪闭了闭眼,想到那牢里人苍白的小脸,伏在地上,“皇上,那杨煌一个前朝废世子,而今天启国泰民安,皇上深得民心,他一个将死之人,掀得起什么风浪来,皇上仁慈,何不念在他当日有几分功劳,赐他些热水?” 天启年间,樊帝为免杨骅独断之事再起,广开群臣直言上书之风,琅邪又自幼被他姑姑骄纵,口无遮拦,除在那人面前支支吾吾,词不达意,对着旁人,总是直言快语,此番见樊帝高兴,便得意忘了形,求他让那杨煌多活些日子,哪知君心难测——事关当年夺权,乃樊帝心病,便是皇帝再圣明,谁敢提上一句? 樊帝心中怒极,面上却还见不着裂痕,此时见他跪伏在地,眯缝了眼,“昨夜子时,那哈查王子进宫找朕讨个说法,侍郎可听说?” “回皇上,臣不曾听说。” 樊帝冷笑一声,“你没听说?那哈查王子说,不知是哪里来的大胆刺客,咳咳,竟跑到行馆行刺。” 琅邪愈加低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皇帝又问,“你可知,哈查疑的是谁?” “臣不知。” “咳咳,咳咳......” 樊帝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咳嗽声震颤书房,“你不知……你竟不知!那朕告诉你——” “是朕的刑部侍郎!” 琅邪当即伏得更低,“皇上息怒,臣,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只听到有人替樊帝拍背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听那道喘息渐渐平息,只是说话也慢了,“咳咳,咳咳......你真当朕不知道你那些把戏,当着朕的面,还敢装疯卖傻。” “咳咳……朕问你,你上次如何去的地牢?” “皇上大赦之日,臣前去给他送些热水……” “呵,咳咳咳咳……朕说的是前几日,你从西郊回来之后。” 琅邪一愣,樊帝又问,“且不说你是如何进去的……咳咳咳……你进牢里待那些时候,又与他咳咳……说了什么,咳咳咳咳……才敢当着百官的面威胁朕?”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琅邪抬起眼来,“他只是说他要死了……” 樊帝怒极反笑,“他一个死囚,迟早要死,又与你何干?!” 不待琅邪说话,他又道,“朕再问你,息子帆昨夜敢当着朕的面脱了官服,换你可敢?” 闻得此言,琅邪更是剧震——他什么都知道! “说。” 琅邪忙直起身,“是。臣这就,向皇上证实......” 他除了官帽,缓缓拉开官服,抬眼看了一眼书桌前的樊帝。 樊帝缓缓睁眼,见他跪在桌前不远,身上只一件白色里衣,身形单薄。 他缓缓解了衣带,却未立刻去脱,只抬眼看着他,那模样让皇帝一阵恍惚,半响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琅邪等的便是这声,立刻停下动作。 “退下。” “是。” “安分些,侍郎,就当可怜可怜你的姑姑。” 轰——! 深秋的天,京城上空罕见地响了一声闷雷,随即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天子的震怒与警告。 琅邪穿好官服,见樊帝靠在椅背上,脸上满是疲态。拜谢之后,便匆匆出门。 如此大雨裹着秋风,他当即一个哆嗦打了出来,走过长长的走廊,那雨从檐上道道流出,最终结成一片片雨帘。 他正思索这当该如何回去,忽听那桂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九殿下!九殿下,您且等等!这便着人送您回去!” 琅邪回头一看,领头那人一身黑甲,高大健壮,左眼边上生着一块指甲大小的痣,正是长安司统领赵庄。 除了桂珺,跟他来的还有几个抬轿的宫人,把那轿往他面前一放,“殿下,请吧。” 琅邪上了轿。 雨点打在轿顶上,打得啪啪作响。 果不其然,这日赵庄送他回府之后,当天下午便派了人守在侍郎府前,说是京中不宁,保护侍郎安危,实际京中再是不宁,他官职比琅邪还高,如何轮到他纡尊降贵来守护? 不过软禁罢了。 又过两日,皇帝传来一道口谕,令琅邪一月内将《孟子》抄上三遍逞上,如有违抗,必定重罚。 莫看他人生得文弱书生一般,其实最怕读书写字,自出生到现在二十年,也未写过几个字,如今却要他一月抄那厚厚一本三遍,便是要他除却吃喝拉撒睡,只有抄书,恐怕也完成得艰难。 樊帝念及故人,也算用心良苦,只不知琅邪懂得几分。 眼见最后一片秋叶落地,赵庄查那刺客一事始终未得眉目:那夜深无人见证,此人又无物证遗落,到得二皇子府前血迹消失,二皇子府搜了个遍,上上下下仆役问了个遍,没人看见可疑之人,他能如何?难道将二皇子抓起来? 遭那哈查几番激将,赵庄半是赌气半是怀疑地向皇帝请罪。 皇帝闻言也不怪罪,转问哈查,允犬戎免贡五年做赔礼,此事暂告段落,可行得通? 此言一出,哈查还未反应,众人已然大惊,都劝皇帝三思,事情未曾查清便如此纵容,只怕往后又有别国效仿。赵庄更是跪在地上,向皇帝禀明此事诸多疑点,说不得是哈查王子自编自演了个故事,为的就是免贡,请皇上不要上他的当!又立“军令状”,以他赵庄脑袋担保,十日之内必查明此事。 然而皇帝主意已定,面沉如水,只问哈查可愿意? 此事正是哈查来使所求,虽不明不白地受了伤,勉强也算“求仁得仁”,便也问皇帝,真真妹子与樊裕婚事如何处理? 樊帝淡淡笑道,“朕此前已经告知王子,汉人素有长幼之序,如今兄长未婚,朕虽为天子,亦不敢让二皇子先成家,坏了宗室之规。” 哈查身为蛮族,并不知汉人宗室规矩,三番两次被他拒绝,只以为他看不起自家妹子,心中不悦,但想到暂免五年贡,自按下去不表。 他到底不如汉人奸猾——皇帝本对他有防范之心,若为二子选个有异心的蛮族公主做妃子,岂非引狼入室? 不管如何,此事到此终了,犬戎一行忽地归心迫切,余下两日去买稀奇玩意儿、打包行李、拜谢友人,便决意离开京城。 临行之前,他们去了趟侍郎府。 赵庄因那日谏言惹得龙颜不悦,已不敢再提此事,只是此番见这蛮族王子急着离开,又疑他,因此人一来,毫不犹豫地拦了他,“王子请回,圣命看护琅邪,旁人不得入内。” 那日琅邪入宫极为隐秘,哈查不知,只道他仍因自己被禁足,大度道,“本王子今日便要离开,来跟侍郎大人打个招呼也不成?” “王子请回。” 哈查道,“倘若我非要进呢?” 赵庄目不斜视,“王子请回。” “你......!” 真真忙扯住她王兄,卖乖道,“赵大人,既然是皇上不准入内,我们不入便是,只是赵大人可否请侍郎大人出来,我们就站这门口说上几句?” 赵庄知哈查是与他妹子一同前来,当下便道,“我说不——” “当然可以!”息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优哉游哉,“老赵,琅邪是被禁足,又不是坐牢,人家公主王子好不容易来这一趟,你半点不通人情,指不定他们回去怎么说咱们呢。” 赵庄斜他一眼,“息子帆,此事是圣上授予我,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息延道,“什么抗旨?下官也是奉了皇上的令,去瞧琅邪抄了多少书。” 他朝真真公主使个眼色,便从容进了府中,穿过游廊,进了内院,远远便见两人几乎迭在一块儿,在书桌旁不知作甚,当即高喊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那两人赶紧分开,却是福伯与琅邪,琅邪把桌上纸一收,“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们方才做什么坏事,鬼鬼祟祟。” 琅邪道,“没事没事,赵庄不是在门外,怎地允你进来?” “嘿,我搬出皇上,来瞧瞧你抄得如何了。你且给我瞧瞧。” 不待琅邪答话,抓起一张便看,“啧啧”两声,“皇上说你字写得不怎样,现下看来,他老人家说话太仁慈了,你这字......” “如何?” “鸡抓狗刨也不如你!” “.…..” “虽写成这样,你也得快些,剩不到半月,你这一遍也没抄完,不怕圣上罚你?” 琅邪瘫倒在榻上,“我实在写不快,不如你帮我写些?” 息延下巴也给惊掉,压低声道,“你方才竟让福伯替你抄写?好你个琅邪,欺君之罪,是嫌命长?” “那能如何?反正我成日关在这里,不因欺君而死,闷也闷死。” “休要胡说,皇上向来纵容你,若非你尽惹事,他如何舍得罚你?” 琅邪两眼无神地扯了扯嘴角。 息延又道,“你既嫌闷,外头正好有人来见你,你见不见?” “谁?” 息延挤眉弄眼,“你我兄弟,这事也不要你说谢,只是你以后遇着好事也记着我些。” 两手把他背后推着,一路推出了游廊,琅邪莫名其妙,“你说什......” 只见府门前除了赵庄与守门侍卫,还站了两人,那边上一个高大男子胡子拉碴,正等得不耐烦,旁边一个女子,虽穿的汉人服侍,但见那如雪肌肤,微凹的眼眸,似有几分异域,不是真真公主是谁? 真真公主眼尖,“王兄!出来了!” 琅邪一惊,一改方才懒散步伐,三两步便跑上前,殊不知自己在息延眼中正落了个“重色轻友”,“公主来找琅邪何事?” 那一道大门,赵庄卡在门边,这厢两人站在门里,这厢两人站在门外,场景实在有些好笑。 真真道,“我们今日要离开京城,特来跟侍郎大人道别。” 琅邪一惊。 那日当众刺伤哈查,她却无怪罪之意,不知是否哈查对她说了什么。但见她只如初见那样盯着他,眼中并无复杂之意,想必是自己想多了。 他与她相视片刻,终究只像寻常朋友那般,“此去山高路远,公主要多保重。” “借侍郎吉言。”真真笑得真诚。 琅邪怔怔看着她,越发觉得她那双眼睛格外让人亲近,不由放软声道,“……公主的娘亲,想必是个美人。” “咳咳!”息延在后头假咳。 琅邪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真真也不觉被冒犯,“母后确是大美人,说来,母后还是汉人呢,想必因此与侍郎大人投缘,我第一次见着侍郎,便感到亲近。” “投缘?的确投缘。”琅邪喃喃,“王后是汉人么......” “嗯,”真真公主点头,脑后铃铛作响,“侍郎不觉得我长得不完全像犬戎人么?还有我这一口汉语,侍郎不奇怪,我和王兄怎么会说?全因为打小便有母后教导罢了。” “是了,是了......”琅邪上前一步,“上次听公主说王后生病了,不知她现今可还安好?” 真真一愣,却见他并无恶意,反而眼睛中藏着一股莫名的复杂和忧虑,直勾起她心中难过,轻轻道,“她很好。” “她,她......”连“她”了几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真真、赵庄、息延都觉得奇怪,唯独哈查知悉内情,嘴角挂着一抹笑,“侍郎要问什么?” 他低声道,“……她可还想回中原?” 真真闻言惊叫一声,流下泪来。 琅邪不明所以,忙看向哈查。 哈查道,“她死了。” “死了?” “没错。” “......何时?” 哈查看了一眼赵庄,又看了一眼息延,最后才瞧着琅邪,“两日前收到的书信,犬戎人行水葬,我们要赶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酉时。 冉俊进门,手下两人押着个哆哆嗦嗦的中年男人,那人面色煞白,耳廓边少许湿沫痕迹,显然是易容之人。 此人本是御药房里一个打杂的,赶着瞧热闹,却不想瞧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当即找了个替死鬼,逃过灭口一劫,之后数日,也不敢放松警惕,皆不以真面目示人。 然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精明,冉俊却比他更精。因知此人生过怪病,病状特殊,药一日不可断,且药方甚奇,冉俊便暗中派人盯着,但凡有人买了那药方上的几味药,皆要仔细查探一番,这才将这人给抓到了。 “袁永?” 那人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身后两人同时出脚一踹,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殿下叫你,聋了不成?”冉俊扭头便是一耳光。 “是是是,小的袁永,”袁永这才连连答道,左脸旋即肿了起来,“二殿下要问什么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尽、言无不谈!” 冉俊冷哼一声,正欲教训他两句,樊裕道,“你若不知,又何必要逃?” 袁永吞了口口水,定定看着樊裕,“小的明白,但是小的,小的有个小小的请求。” 冉俊又要动手,樊裕道,“我答应你。” “殿下不问问,是什么请求吗?” “不必。” 袁永原本浑浊的眼球竟然绽开一丝光,樊裕不再理会他,“说吧。” 他听皇子应允,当即配合道,“那日,那日比试,小的也在台下,虽与殿下您一样听不到台上那两位大人的声音,却因自小跟着祖上学习口技,也懂些唇语,便将两位的话看得清清楚楚,当时那犬戎王子......” 樊裕耐着性子听他废话一番,终于进入正题,这才抬起眼看着他。 “哈查王子道,‘你的母亲是个美人,与你父亲一样......’这哈查王子出言挑衅,小的听闻侍郎大人是个孤儿,父母双逝,不想母亲却被这蛮子王子侮辱,换做是小的我,也会砍过去......” “......后来的事您也知道......”袁永道,“小的自知看了不该看的,本想逃,却没逃过您的手心,殿下您英明神武......” 樊裕让众人先行退下,只余袁永一人。 房内寂静后,他问,“杨朔生有两子?” 袁永一惊,“殿下......殿下说的杨朔,是哪个杨朔?” 樊裕道,“你知道几个杨朔?” 袁永又问,“可是江湖上最有名的的那个杨朔?” 何为江湖上最有名的杨朔? 只因这人虽在江湖留名,却是前朝第一任太子殿下,暴君杨骅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江山的荒唐前太子。 当年江南女子那然倾国之姿,教世间男子神魂颠倒,却到底非良家女子,杨朔贵为一朝太子,不学治国之略,反学江湖男女游戏人间,又是自创剑法,又要娶花魁为妃,罔顾宗室,实乃皇室耻辱。愤怒之下,元.祖杨擎废改太子,并严令朝廷上下,市集之间,皆不得谈及此事。 然自古江湖朝廷,分庭而抗,朝廷越是讳莫如深,江湖人越是茶余饭后,谈之兴起。你想那一个是英俊风流的当朝太子,一个是艳绝天下的江南花魁,一生一世相爱相随生死不弃……江湖中人,到底会说故事得多。 而樊裕除有耳闻,还曾亲眼见过。 他母亲是姬妾。只需瞧他相貌便知,那无疑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可这也是个蛇蝎美人,将军府上,人人都怕她——尤其是那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但凡被将军多看一眼,她必立刻想法折磨她,更别提受了将军恩宠,必要使尽手段将人赶走,至于女人们怀了孩子,一经她发现,更是个个都要夭折腹中。 那两年,樊将军独宠裕母,她便得意忘了形,自以为成了樊家主母,甚至想管将军私事。那时将军府的女人们怕她恨她,只需稍使手段,便让她发现了樊将军私物中的一副女子画像。 那是一副偷画的像,画中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正倚在窗边,似在等人,却好似有人从后头叫她,她侧目回望;那画像很是细致,连脸上的一缕愁思也被勾勒得如在眼前,好似倾尽了作画人的全部心血…… 这作画人自然便是樊将军,而画中人也不是旁人,竟是那名满天下的大美人太子妃! 裕母妒火攻心,立刻便找樊宏举理论,扬言要将樊将军惦记太子妃一事,闹到宫中太子那里去。 那时樊裕也不过四岁,夜里睡不着,偷溜到院中,却听到父母争吵。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爹娘争吵,母亲撒泼犯浑,父亲怒意相对,全无平日半分的恩爱样子。 他看见桌上摆着一幅画,画上女子他从未见过——今后也不得以再见——那女子侧目回望,惊鸿一瞥。 父亲竭力压低怒气,却掩不过母亲的尖声指责,突然,母亲发了浑一样冲去扯那画,顷刻之间,将那美丽女子撕作千万碎屑。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动武。他像只被掀翻老巢的老鹰,单手将手无寸铁的母亲喉咙扼住,慢慢提离地面;母亲不住挣扎,手舞脚蹬,平日里伶俐的嘴此时再也骂不成人,她的眼珠四处乱转——直到转到在窗外偷看的樊裕这边。 那一眼让樊裕有些害怕,而随后父亲也扫了窗边一眼,那来自洞穴深处野兽般的目光把小樊裕吓得“啊”一声叫了出来——那无疑是父亲最隐蔽的面目,顷刻即逝,从今往后,无论是做将军还是做皇帝,他都再没见过,然而他从未忘记。 他救了他的母亲,没有他,母亲那一夜便会死。 但她终究还是病死了,活得不长,后来也不快乐,死时,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裕儿......保护好自己......千万......千万不要爱上什么人......” “二皇子?” 樊裕回过神。 袁永松了口气,道,“您方才说......那杨朔有两个儿子?” 袁永鬼祟道,“您如何知晓?”想了想又道,“小的是说,此事当年纵是皇室之人也不甚清楚,按理说,杨骅那个昏君......更是会令人禁谈此事,您,怎会知道?” 樊裕却反问,“你究竟是何人?” “小的……”袁永道,“不瞒殿下,小的原是马天南门下一个弟子。” “马天南......”樊裕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 “当日那世子出生不久,尚未见过皇室祖先,便中了怪毒,宫中御医皆是吃干饭的,诊了几月未见成效,太子请我师父去诊治,我便也有幸跟着前去见过那世子......可怜那小世子,还是个粉头婴儿,也不知何人下手那般歹毒,师父亦是束手无策,那美人太子妃当即哭得死去活来,只怕找不来良药便要跟着去,师父没了法子,才给了他留下些续命的药。”袁永说完,奇道,“可那药,至多也撑不过半年啊。” “非小的自夸,要说世上连师父都说那人无救,便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啦。”似勾起回忆,那孩子粉粉嫩嫩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当即有些黯然,“只是半年未到,杨朔便不做太子,杨骅即位了。” 后来的事,他不说,樊裕也知。 当年杨朔携带家小离宫,想要归隐乡野,远离纷争,却不过一年便被皇帝的人找到,杀了亲生哥哥不说,还将刚出生的二侄儿捉了走。 那杨煌被带到宫中时,不过是个奶娃儿,对父母被杀一事全不知情,杨骅治宫严酷,又无人敢嚼舌根子,他便一直将杨骅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一般对待…… 直到破城前。 ——难怪,难怪那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肯冒着风险,为他们通风报信……想必那时正是得知杀父、杀母、杀兄的仇人正在眼前,转爱为恨,要毁去杨骅半生心血。 只不知他可曾想到自己今日境地? “这暴君……连自己侄儿也不放过,当真比禽兽不如。” 樊裕瞥他一眼,瞧他这时眉眼清明,方才那贪生怕死之样反似作伪,“你师傅何在?” 那袁永闻言,愈加黯然,“皇子有所不知,我师傅见那世子无命活,没多久也去啦。 “......江湖人只道我师父一介神医,却治不了自己的病,却不知我师父为解世子之毒,亲身做了试验,只是,只是到底无效......只得将责任全推自己身上,心病成疾,才致早逝。” 冉俊被召进来时,樊裕正运笔作画。 看起来,樊裕心情算不上愉悦,不敢随便打扰。 樊裕也当他不存在,只按着记忆下笔。 房内香料燃尽,氤氲着最后一缕余烟,他收起笔。 “你来。” 冉俊前去。 画中人面孔熟悉得很,只是黑发披散在腰,轮廓柔和,又做了女子装束,乍一看不太适应,但还是能一眼看出那人是谁。 冉俊当然知道他并非真的只让自己看看,便夸道,“殿下神来之笔,九殿下着女装,也是个美人胚子。” ☆、兹事体大 【周鑫供通缉犯陈申线索一案】(密) 审官:长安司统领赵庄、刑部侍郎息延(尚书告病)、大理寺卿柳辰安 笔录:王壬之 人犯:周鑫 审官(柳):人犯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因何击鼓? 人犯:禀老爷!小的周鑫,住城西郊外,因有通缉犯线索,特来向老爷举报。 审官(赵):大胆,无凭无据,贪图赏金,玩弄朝廷命官,可知牢中大刑? 人犯:禀老爷,小人不敢欺瞒老爷,实是知晓此人线索,特来向老爷提供。 审官(赵):还说不敢欺瞒,迟迟不说是为何意?来啊...... 审官(息):周鑫,你且说何处见过陈申? 人犯:禀老爷,小的这就说。老爷知道,小的家住西郊,路远地偏..... 审官(赵):再敢耍弄花招! 人犯:小的不敢啊老爷,实是那陈申也是西郊之人,小的因此交代认识缘故罢了。小的在西郊几年,这个陈申也见过几次,次数虽不多,但因此人嘴里甚是不恭,逢人便说疯话......小的以往不知晓他名字,以为此人有些疯癫,便没有放在心上,此番见了老爷们张贴在城门边的通缉画像,方知此人竟不止言语不恭敬,还有谋反之实!兹事体大,小的并非贪图赏金,不敢隐瞒,请老爷明察! 审官(赵):他说了什么疯话? 审官(柳):赵大人,此事等捉拿陈申归案,禀告皇上再问不迟。 审官(赵):且听他说,我今日便上奏皇上! 人犯:小的这就交代。那陈申,自六年前刚去西郊,便总说些对皇上、对天启不敬之话,似是对,对...... 审官(柳):支支吾吾什么? 人犯:大人,各位大人明鉴,接下来这话,小的感激圣恩,不敢隐瞒,可大人得与小的作证,不是小的说的...... 审官(赵):还敢讨价还价!来啊...... 审官(柳):周鑫,皇上赏罚分明,你莫卖关子,如实说来。 人犯:是。皇上圣明!那陈申先是说......当今皇上谋权篡位,逼死真龙,名不正言不顺,又说圣上假仁假义,收买人心,实则背地尽是龌龊之事…… 审官(赵):大胆!大胆!!大逆不道!来人,给我拖下去杖毙! 人犯: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审官(息):且慢!赵大人,按律法,审案期间,举报之人陈述他人之言不为罪,赵大人何必迁怒?此案最终需交皇上定夺,请大人耐心听完此人所述。 审官(赵):哼!息子帆,赵某知道,此事牵扯到你那位好兄弟,你自然处处维护着他,依我看,第一个便应当将你上报皇上,撤销此次审案资格! 审官(息):圣上若真有此意,又为何还让息某与你二位大人一同审案?赵大人,大家都为皇上办事,息某在朝廷上,只知皇上,不知朋友,还请赵大人收回方才的话。 审官(赵):你! 审官(柳):二位!二位!堂下跪着犯人,笔录还在记着,如此笑话闹给谁看?息大人,此人方才所说,确实不堪入目,赵大人恐怕是关心则乱;赵大人,本官亦可担保,息大人为人刚正,绝非结党营私之徒,此事请莫再提。 审官(柳):周鑫,你且再说,那人可有同党?他是何时说?都向何人说的?旁人都作何反应?若有一字作假,本官这便替皇上将你就地正法! 人犯:......是,是,大人,小的,小的不敢隐瞒,请大人......那陈申,那陈申说那些十恶不赦的话,并不是对哪一人说,只如个疯子,逢人便讲,尤其是在前、前朝暴君刚死之时......大、大人知晓,西郊那地方,都是些罪民之后,因此,谁听了也不去报他,便,便也当笑话听了,也有些,有些如陈申这般大逆不道之人,听了便传给别人...... 审官(柳):何人乱传? 人犯:有,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还在那西郊。小的若要知晓,小的可说与大人名字。 审官(柳):说。 人犯:赵呈海,李斌,吴红婴,赖…… 审官(柳):你最后一次在何处见着陈申? 人犯:那陈申这两年不出来发疯了,好像是捡了几个孩子,住在西郊更西的破庙里头,我们也就少见着他。只是有人路过那里,见着他教那几个孩子拜那破落佛像,拜成...... 审官(赵):如何又不明言?! 人犯:小的怕说出来又惹大人生气。 审官(柳):快说! 人犯:是。陈申在那庙里拜起了皇上,又拜什么世子殿下,一会儿万岁一会儿千岁地,那群孩子便也跟着他,一起喊千岁万岁。 审官(赵):好!好!息大人!这样的厉害人物藏在京里六年,你们竟全无察觉?呵呵,此人那日将侍郎掳走,独留大殿下与人去害,只怕更说不清楚! 审官(息):周鑫,你还未回答柳大人的问题,你先说,最后一次见陈申是何时?何地? 人犯:回大人,小的最后一次见那陈申,是在那十日前的平康,小的一眼便认出…… 审官(息):平康长街数十里,你说的何处? 人犯:回大人,在那召香阁的后门倒馊水。 审官(息):你为何去后门? 人犯:小,小的喝了些酒,走错了地方。 审官(息):那陈申是何打扮? 人犯:穿得如同龟公、厨子这类下人,还包了块头巾略作掩饰。 审官(息):可与一贯扮相相当? 人犯:(摇头),此人平日却穿得如书生一般。 审官(息):你饮醉酒,他又不作平日打扮,你是如何一眼认出他? 人犯:禀大人,小的那日正巧在墙上他画像,因此他那脸,小的记得十分清楚,小的还与他打了声招呼,那人一听小的叫他,明显吓了一跳,立刻取了顶兜帽半套在脸上,掩着从后院逃走,馊水也不要了。大人,小的本也以为认错人,偏生这人如此做贼心虚,小的也忍不住再一问那阁里的下人,他们有的说不知,有的又说见过这么个人,此人才被换到此街不久,每日路过,只埋头倒水,不肯开口说话,他们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审官(息):你的意思是,陈申自知惹事不逃,反其道行之,改名换姓藏在闹市之中? 人犯:小人怀疑如此。 审官(息):且不说怀疑,此事便是真,为何前两日不报? 人犯:......小人,小人...... 审官(赵):说! 人犯:大人,小人如实说来,小人,小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怕,怕认错了人,不敢强出头,望大人明察! 审官(赵):你可知知此谋反大事不报,该当何罪?该当同罪! 人犯:大人饶命,小人,小人...... ...... “万岁爷,万岁爷?”桂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樊帝回过神,手里捏着那封了“密”字的折子,见刑部侍郎、大理寺卿、长安司统领都还跪在桌前,道,“都平身罢。” “谢皇上。” 樊帝将那折子往桌上一搁,“各位爱卿都如何看待?” 赵庄道,“皇上,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之言,谋反大事,该当诛除九族,卑职今日便带人去平康封街查人,必将陈申找出。” “周鑫如何处理?” “周鑫瞒而不报,该当同罪!” 樊帝沉默。 “谁审陈申?” 三人面面相觑,赵庄率先道,“皇上,此人胆大包天,逆天谋反,看这供文还有许多同党,卑职请皇上将此案交给卑职来审,绝不放过一人!” 樊帝看他一眼,眼中精光之后似有一丝悲意。 大理寺卿柳辰安伏在地上,“......圣上,臣与赵大人意见不同。” “说。” “臣以为,兹事体大,既有举报,当务之急仍是先找那陈申,待人捉到手,三司六部进行会审,倘若那等诛心之言真乃陈申所言,要问他罪谁也无话可说,如今仅凭那周鑫一人所言,未经审或经一人审便定罪,有违律法,不利皇上仁名。” 皇帝点点头,“柳卿思虑得是。” “西郊又何处?”皇帝终问。 众人一时没有答话。 “咳咳......息大人?” 息延直直跪下,“臣,请皇上将臣从此案中撤出。” “缘由?” 那笔录记得分明,虽有些不能入皇帝眼,三人不敢隐隐,还是这么报了上来,此时樊帝要问为何,息延只好硬着头皮道,“正如赵大人所言,此案涉及刑部侍郎,臣与琅邪平日有私交,未免包庇之嫌,应当尽早撤离出来。” 樊帝道,“柳卿方才所言,侍郎没明白?” 息延一怔。 只听他又道,“陈申尚且不能定罪,如何能定侍郎之罪?” “可......” “刑部一个告病一个禁足,都躲朕怕朕,息卿也要推了朕的差事?” “臣不敢!” “你告诉朕,陈申当不当抓?” “当。陈申是否出言侮辱圣上,周鑫一人可以说谎,西郊数人定不会皆都诬陷于他,此事一问便知......再者,”息延一顿,“再者,陈申当日在街上抓走琅邪,倘若为真,依照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樊帝朝后微微一靠,“好,抓陈申。咳咳......赵庄,别乱用刑,要三司会审。” “臣遵旨!” “皇上,那周鑫......” “周鑫升斗小民,胆小惜命,不值此时大动干戈。” “是!” 皇帝闭上眼,手指敲那金椅,再开口,已不再问公事,“息延,琅邪的字,抄得如何了?” “臣前几日去,抄了两遍有余。” “你告诉他,倘若期限内不得抄完,便再禁两月,何时能抄完,何时再出。” “是。” 皇帝拂了拂手,几人忙退出外头。 至于那西郊如何处之,到底未说。 刚出得门外,便听背后房间里,一阵连环的咳嗽,那尖气的嗓子喊道,“万岁爷,喝了药,去躺躺罢......” 那咳嗽不肯消停,几人没得令不敢进也不敢走,都守在门外,听皇帝连续地咳嗽,好半响才说出句连续的话来,“......办你们的事去。” “臣等告退。” 此时夕阳正无限好,只是已近黄昏。樊帝喝了药,终于缓了咳,桂珺大着胆子又劝,“万岁,便去歇息歇息罢,为这腌臜话气坏了龙体,怎地了得?” 樊帝置若罔闻,又拿起那折子,反复阅了两遍,眼看夜幕降临,宫人抬来的膳也不用,吩咐道,“去把太子叫来。” 这边召樊勤进宫,那边息延几人早已各自行动,去那平康拿人。 天启建朝至今六年,已然有杨擎开国之势,太平盛世,官民和谐,鲜少如今日般有大队佩刀官兵骑马往人群里闯,人人都觉好奇,自动让开两路挤着看,以为又有什么公主使者要来。 眼见那队官兵朝着平康而去,众人愈加兴奋,那些闲来无事的,更是撵着追着去看:不知青.楼汇聚的地方出了什么事?莫不是有什么争风吃醋杀了人? 进不得平康街里头,已被围圈的官兵堵了去路。 为首的赵庄带了一队人直如召香阁,楼上楼下,里间外间,雅间后厨......任他姑娘咿呀乱叫,客人衣不蔽体,下人惊慌失措,只板着脸,好似此间个个都是人犯。 如此闹个鸡飞狗跳,却只得各处下属报了一声,“大人,无人!” 赵庄怒转那召香阁的老板,“此人窝藏朝廷钦犯,扣起来!” 那召香阁老板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生意被人打扰已是恼怒,为何还惹上官司?街里街外看戏的人不少,今日若被带走,往后哪里还有生意做?当即大喊起来,“大人,大人冤枉,大人给小人个明白!” 赵庄道,“装模作样,回去牢里问你话!” 那人也是陷入了钱窝,“大人,大人这里问话便是,这般把小的带走,小的还如何洗得清?往后如何做生意?” 赵庄正在火气上,哪里管他这些,当即着人强押着他,只是走了不几步,便又教人挡了去,息延道,“赵大人,皇上只令抓陈申,大人为何抓个无辜百姓?” “呵!无辜!息大人,那陈申在这阁后院倒着馊水,大人还以为他无辜?” “赵大人,若说在后院倒个馊水也成了同党,那整个平康便无一家青楼说得清白了,大人是要将他们全抓了去?” “就是啊大人!” “你!”赵庄指着息延的鼻尖,“息子帆,你定要事事与我作对,是不是?!” 此时大理寺卿已不在,此二人甚不对付,又各为两边顶头上司,实在令人头疼。 息延不再理他,刑部已有人捧出那陈申画像,朗声向阁内诸人,“刑部捉拿朝廷钦犯,现给诸位一个时辰,若有线索者当立刻报上,瞒而不报,当为同罪。” 这长街人来人往,一日见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管你什么钦犯,若非大富大贵,老板哪有那个心思去记住?当即摇头,“不曾见过。” 那龟奴、姑娘们各自交头接耳一番,也都摇头。 只听一个厨房做工的下人嘀咕了一声,“此人像那收馊水的。” 他一说,旁边几个人也探头探脑,“是,就是那收馊水的!此人每日都来,是个哑巴!” 赵庄道,“此人乃是朝廷钦犯,你们为何瞒而不报?!” 那几人被他喝得直往后躲,胆子大的便顶一句,“这,大人,谁知他是朝廷钦犯?” “此人画像便挂在城墙,每日进出都可瞧,如何不知?!” “每日做工,哪有功夫去瞧城墙画像?” “你!” “......”息子帆曾以为赵庄这人只是外形粗鄙,手段卑劣,近日与他合作,方知此人空有一身武力,实际头脑简单至极。 赵庄不肯与他息子帆合作,倒合了他意,原想借此机会跟皇上禀明,此案他便不跟了,奈何刑部另两个早撂了挑子,他再不干,龙颜不悦,干脆往后都别想干了。 息延站在那姹紫嫣红的青楼里头,却没了往日万分之一的恣意,不合时宜地怀念起自己的搭档,不由感到几分寂寞:若是琅邪在此,定是快快地完事,便去饮酒便去寻欢,哪这么多屁事? 又想,若琅邪得知不能抄完又得禁足,不知要露出什么表情? 哎,只求此人安分些,莫再惹事,好生过他的日子。哎,看他流年不利,莫不真得去庙里去去晦气? 他这般神游片刻,赵庄又要下令乱抓人,忙打起精神盘问,“此人来此间多久了?” “一月有余了。” “最后一次来是何时?” “只怕,也有十来日了罢?” “打草惊蛇,人已经躲起来了。”息延沉吟片刻,“赵大人,不如分散人马,挨着长街问此人行迹,想他在此一月,必然有人听过看过,也好比这般乱折腾。” 赵庄听他说自己“乱折腾”,哪里能忍,又要动肝火,他手下一个少年却插.嘴道,“老大,息大人说的不是没理。” 那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细长,长得像只小狐狸,跟在赵庄这莽汉身边,不像个黑甲,倒像养的兔儿爷。 息延忽地想起来,这便是朝中传的那位不肯读书考学、执意跟着赵庄做个黑甲的方家小少爷?听说他老子方太尉嫌他给自己丢人,要断绝父子关系,这少年也不拉扯,直接干脆地搬出家去,跟众黑甲们住在一起,把他老爹气了个半死。 那赵庄闻言,虽狠瞪那方家少年一眼,却终究吩咐人散开去打听。 息延也自带了人马,问了十几处打听,有说不认识没注意的,有说注意过只知是个哑巴并不知住在哪里的,还有信口胡说此人日日夜宿青楼的,息延听了,一一让人记下,拿回去和赵庄比对。 赵庄不肯听他指挥,自带人四处去“抄家”,那方家少爷却自己拿了笔录过来与息延交换,边看边说这陈申甚是胆大,身为通缉嫌犯,除换了身衣服,竟敢每日大方地在这街后门游走,似也不怕认出,打算就此蒙混过去。 那少年道,“我听说西郊之人不能随意进城,难怪他不怕被人认出。只是他是如何混进来的?那周鑫又是如何蒙混进来的?” 息延亦是抬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那少年说的是,“有人帮他。” 息延说的是,“桥洞。” ☆、三司会审 此时夜已深,刑部府衙里,息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恍惚听见颈骨咔咔作响,只想回去睡个觉。 那方少爷却片刻也等不得,拉了息子帆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别看他只是个瘦弱少年,一身气力却堪比蛮牛,竟拽得息子帆也几乎小跑起来。 已不知几更,长街空寂无人,一行四五人走着,只闻喘气、脚步声不时响起,息子帆打破沉寂,“方少爷,便是这时去抓人,那陈申想必也已逃了。依我看,不如回去睡一觉,明日......” “息大人贵庚?” “怎么?方少爷要给我说亲?” “哈!想得倒美。看息大人面相也不算老,为何跟我那老爹一般爱瞌睡?” 息子帆——正当年纪自诩风流的大好青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说老——好半响没说出话来,“喂,你小子别以为......” “息大人可愿跟下官打个赌?”方亭脑子里转得像风,快得无影无形,又随口打断了息延的话。 息延真想替方太尉教训教训这小子,可那个打赌一说还算投他所好,听着不坏,“哦?赌什么?” “自然是赌那陈申还在不在那桥洞。” “方少爷要赌什么?” “大人若输了,需对我那老大客气些,别处处与他为难。” “好大的口气!”息子帆却也意外极了,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要为赵庄来跟他打赌,随口问,“方少爷筹码何在?” “下官俸禄不如大人,只够吃饱不饿,恐怕没法跟大人赌银子,相信大人也不是那般见钱眼开之人......” 息子帆忙道“不不不”,却听他又道,“......下官的筹码,必比银子诱人百倍。” “哦?” “下官认识位平康里的花娘,说是风华绝代,也是这词衬不上她,息大人若赢了,下官可割爱让大人与之一见,怎么样?” 他小小年纪,说起烟花之事,竟有如此道行,当真教息子帆对他刮目相看,连问,“哪位花娘?” 想了想,又回过味来,“既是花娘,息某人自个儿去见便是,何须劳你方少爷引见?” “嘿嘿,下官既要跟大人打赌,大人还不知这位花娘是谁?” 息子帆见这小子表情狡猾,恰似一只偷得肥鸡的狐狸,莫名有被暗算之感,“呃……” 那少爷道,“看来大人想起来了。没错,便是那位谁都愿搭理,就是不大搭理大人的白青青,白姑娘。怎么样大人?白姑娘可算得上绝色?这筹码可还值得?” “.…..” “噗!” 身后两个跟着的隐形人没忍住笑出声。 息子帆几次三番被这么个小子戳中那痛脚,大感颜面扫地,猛一掌拍在其中一个下属脑后,“好笑?” “不好,噗,不好笑。” “……” “大人,赌吗?”方小少爷狭长的狐狸眼里闪着亮光。 “赌!那陈申若不在此间,我可要看看方少爷你如何让那位白姑娘见我息子帆一面!” 再不废话,匆匆朝桥洞赶去,甩给众人一个潇洒背影。 那方小少爷心中暗笑,运气跟在他身后,“大人,下官不是什么小少爷,姓方名亭,只是个区区黑甲,大人等等我啊!” 似闹似真地赛跑般直奔桥洞而去——在那将平康长街一分为二的护城河上、拱桥下,夜半之时,无风无月,无声无光,只有河水在暗夜里静静流淌,阵阵馊水臭味从洞里传来。 方亭摸出怀中火褶,掩着吹燃,见半月形的洞中只一床发潮薄被,被中却无人,几人面面相觑,隐隐又一股奇异味道从上空飘来,混着微微湿润的水汽,让人酥酥麻麻...... 息子帆鼻翼一动,率先翻身上桥,然而久不听其动静,惹下头几人直问,“大人?” 息子帆的声音传来,似是叹息,“上来罢。” 几人不明所以,慢慢上了桥,听他又说,“带走。”这才注意到,那桥上正端端站着个人。 那是谁? ——那是团半弯着身子、长发披散的黑影。夜深人静,这矮矮一团不声不响地杵在桥上,比桥上石栏高不了太多,若非它伸出了一只手悬在河面,任什么粉末从指尖飞撒出去,而那香味勾起了众人的记忆,简直要让人以为是一块石头,又或什么鬼影,而因此忽略过去。 但那自然不是鬼影。 那是谁? 两场晚秋雨一落,大地失色,空气渐冷,昼也愈短、夜也愈长。 立冬过后,太阳更忽地躲藏起来,变得鲜少露面,只偶尔一日午时出来片刻,便又钻回云层,数日反复,京城渐不见蓝天,反而被凄哀的风吹得阴惨惨的,不到酉时,街上便没了人气。 琅邪虽好了些旧伤,到底不如以前生龙活虎,又因南方人耐不住冻,早早便从花园挪到屋里,又令福伯燃了炭盆,自个儿裹着毛毯、整日蜷在长椅上抄书,一边抄书,一边发愁觉不够睡书抄不完,一边听福伯讲近日三件大事。 哪三件事? 一是天网不漏,逆民陈申终究于某夜落网。二是那困扰数日的魅香之事也得解,且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是此人在作怪,抓他那日,还妄图销毁证据。三么——三是天启大要闻:此次对皇上不敬的案子,倒不像往常那般由长安司独审、独奏皇帝,而改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寺卿、御史大夫会审,长安司只管监察,等每审结束再呈报樊帝。 据说那陈申冥顽不灵,始终一言不发,唯独一次开口露了本性,出口便是皇帝篡权,直让三司如履薄冰、不敢细问,更惹得赵庄跳脚不已,几次忍不住要用刑、杀他泄愤。 然不知怎地,这人如此可恶至极,樊帝却不肯只依那些言论便定他罪,非要他说出所以来。 众人审了又审,奏了又奏,那陈申只不肯再说,由此始终未得定罪。 又不可思议的是,连审得几次不得结果后,这日午时,息子帆忽带着一道圣旨光临,念给琅邪,让他暂停抄写,改去听审陈申。 其时琅邪心里“嘎达”一声,以为皇帝这是要借口问他话,不想到了大理寺,并未革他的职,也未要他跟陈申一道站在下头受审,只给他在刑部下头腾了个位置,像安置个娃娃似的将他摆在那儿——当真是听审。 那陈申被押上来时,琅邪已认不出他。 只见那人半驼着身子,头发蓬乱,发丝似已白了一半,一身污脏囚衣,手铐脚镣拖在地上“垮垮”地响,走到堂中央,头也不抬,只如行尸走肉一般瞧着地面,一点不像那日破庙中的愤慨青年,更无那日京华楼里的半分自如。 听说人是在夜里抓的,只不知他们如何认出? “陈申,两日前让你交代同党一事,你当时不发一言,如今可都想清楚了?” “你若不知从何说起,本官现问你,你只需老实回答。你如何混进城来?谁人帮你?你身边常跟着那几个孩子又在何处?魅香一事你究竟是主谋还是从犯?若有同党,现在何处?” 那陈申被身边狱卒一踹,双脚跪在地上,然而对这问话却是置若罔闻。 “陈申!只冲你连日里的胡言乱语,本官便可依法治你谋反死罪,处你凌迟、腰斩极刑,如今圣上仁慈,特允你坦白从宽,你如何不感念天恩从实道来,反如此冥顽不灵?!” 他始终如聋了一般低垂着脑袋。 堂上三大臣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赵庄道,“几位还不用刑,朝廷威严何在?!” “赵大人,皇上有令,我等需得遵从。” 赵庄“哼”了一声,似是不屑几人妇人之仁,“这厮若藐视天威,概不招供呢?” “赵大人放心,按照律法,人犯得两次机会为己申辩,倘若错过,魅香一案便以那日我等找来的香料为证,定他扰乱朝纲的罪。别的他若交代倒好,若不交代,也算认罪。”息延突然开口。 赵庄却不依,“圣上要的是供词。” “端看如何解这‘供词’罢了,坦白交代是供词,默认算不算供词?” 琅邪瞥他一眼,一时不知息延这话是说给赵庄,还是给那陈申听的,只是见陈申终于有了反应,“还是大人厉害,嘿,你们英明无比的皇帝,硬要这份供词做什么?” 他不说则已,一说便没完了,“何必做这些样子?若是怕我同党,将西郊所有罪民罪臣之后一并杀了不更好?呵呵,斩草除根灭个干净,何人还敢多言?若怕被人非议,悄做一场大火,烧他个光,连尸骨也不存,又如何?怎地忽地惺惺作态起来?看得令人作呕!难不成是坐了几年龙椅,真当自己成了皇帝,突地想起爱民如子这一说?是了,是了,必是如此,可假龙便是假龙,再如何散播‘杨姓不为王’,再如何挥举义旗,也不过是篡位夺权!篡位便篡位罢,非要学人做什么仁名善名,又做不干脆,成了伪君子,真笑死人也.....”说完,喉咙里发出“呼呼喝喝”的响声,越来越大声,偌大一个大理寺,只见他前俯后仰,疯癫大笑,笑得堂上堂下俱是心惊肉跳,终于惊堂木“砰”地一声,“逆贼陈申!如此大不敬之言,我等听之犹有罪过,你如何还有脸再说?!今日便是皇上怪罪,我等也不容你在此大放厥词,来啊!给我掌嘴!” “哈哈......”那陈申还在怪笑,旁边狱卒已上前,左右开弓地抽他耳光,只听“啪啪”乱响,仿佛竹片被扔在火中爆烧,不知多少下后,只见一口鲜血从那乱发中喷出,陈申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左右脸颊已肿得老高。 赵庄喝道,“水来!” 一桶冷水迎头泼去,陈申蜷着身子猛地清醒,又被粗暴架起,浑身哆嗦。 赵庄又道,“再打!” “且慢。” 这声音一出,众人先是一愣,都望了过来,只听赵庄道,“侍郎有什么事?” 琅邪微微一笑,“赵统领是要将人当堂打死么?” “本官将这乱臣贼子当堂打死,侍郎有怨言?” 琅邪摇摇头,“不好,不好。” 赵庄冷笑一声,“哦,听说大人被此人救过性命,有些恩情。可大人之前不是说不识得此人?怎么,大人不会就是他的同党吧?!” 他盖来这样一顶帽子,堂中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那蔫头耷脑的陈申亦抬了抬眼。 琅邪站起身,拱了拱手,“众位大人在上,下官戴罪之身,本无权插嘴,然而听此人方才所言,下官以为这不过是激将之法,若是就此打死了他,恐怕正中此人计策,也非皇上本意。” “满嘴胡言!”赵庄喝道,“琅邪,你为替此人开脱,竟敢揣测圣意!” 琅邪冷冷道,“圣意便是用来揣测的,只分对或错;各位大人何不听听,若觉得下官说错了,再当下官胡说,治下官的罪。” “大胆!”刑部尚书喝了一声,“琅邪,皇上许你出来听审,不是要你妄议,既知无权,还胡言什么,退下。” 他是琅邪顶头上司,这小子连番惹事,已让他和息子帆堆下不少公事,此时制止他,有护短之意,也是要警告他别多事。 熟料这小子一点儿不怕威胁,“大人觉得下官胡说?那大人说,此人早可治罪,皇上为何偏要三司会审?审了不够,为何还偏要供词?大人当真不曾想过?还是明知不说?” 尚书见他戳穿,似存心惹事,不知如何答话,只狠瞪着他。 大理寺卿打圆场道,“侍郎说的也有理。尚书大人,御史大人,赵大人,圣上既让侍郎听审,必有思量,不妨听他说说,也免得……圣上怪罪。” 他这么一说,堂中御史也无意见,琅邪便不再顾忌,“下官以为,方才这陈申虽满嘴胡言,却有一事说得不错......便是他说皇上要博仁名、善名。” 众人脸色一变。 “还在胡说八道!” “各位大人听完再捆下官不迟。” “大人,下官不才,方才听这位人犯说皇上要博仁名善名时极尽冷嘲热讽,各位大人也似当它洪水猛兽避而不谈,下官实在不知为何。” “要你知晓什么?圣上乃是真龙天子,治天下乃圣上生之使命,何须博你所说什么仁名善名?倘若这便是你要说的,不必再言。” “大人,恕下官仍要问一问,皇上若不为博名,为何不让赵大人干脆直接杀了这小子? “平民百姓都知道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皇上贵为天子,虽不必在意小小功名,但古有尧舜、文景、贞观开元等名传千古的盛世明君,亦有夏桀、殷纣甚至近到前朝杨骅这等残暴昏君,众位因何记得他们?难道不正是一个‘名’?皇上虽是上天选中之人,古来帝王哪一个不是上天选中?难道博仁名善名还不好?要学夏商亡国才好? “大人不说话,是否因为下官没有说错? “下官虽没有各位大人书读得多,但也当着官差,知西郊是块敏感之地,听这陈申所言,虽大逆不道,却像积怨已久,也绝非此一人作此想,这样关头,皇上改令各位大人来审,各位却又避而不谈,生怕触了皇上忌讳—— “身为臣子,为君忧思本是本分。可大人们可曾想过,皇上常年坐镇深宫,终不能以一人之耳听天下、一人之眼看四方,如此才有我等为人臣的去替他看、替他听;眼下西郊是块脓疮,倒不如狠一狠心,将它亮出来挤了,也好过不闻不问,自欺欺人,以致扩散感染了旁的地方。皇上既有决断,众位只是愚忠,难道要陷皇上于不义之地?” “砰”地一声,抢先打断赵庄的发作。 是那堂中央始终一言未发的白发御史,到底年长沉得住气,“侍郎,莫再多言。” 琅邪看他一眼,忽地察觉到旁边一道目光正注视着自己,扭头看,原来是息延。 他笑了笑,瞥一眼那被架在堂下的陈申,心知自己尽力,也不再多言,坐回椅上。 御史道,“各位,我等不敢揣摩圣意,但圣旨不可不听,赵大人,让你的人退下罢。” “便照息大人所说,但问两次,人犯不答,视为供词呈报。” 他既发话,赵庄当无话可说。 只是如此一问一默审到结尾,赵庄还不甘心,“陈申,你当日掳走刑部侍郎,到底为何?你二人可有别的交集?” 琅邪右眼一跳,望向陈申。 那陈申也抬起头来,隔着凌乱发丝与他对视。 忽地低低笑道,“什么刑部琅邪,他不叫这个名字......” ☆、礼尚往来 “那人犯说,九殿下不叫琅邪。” 茶杯轻轻搁在桌上,那人抬起眼来。 冉俊微微弓着身子,接下来的话却不大好出口,“说他应该叫......” “叫什么?” “......走狗。” 樊裕不语。 实则原话乃是“樊家走狗”,只是冉俊不敢说出口,折了个中,“此人自称抓走九殿下,是想借大殿下出事陷害于他,以此搅起风云,不料一计落空......” “琅邪在哪?” “审完便被召进了宫,这会儿还没出来呢。” 冉俊见他又没了声,“殿下不必担心,小的听那奉茶的太监说,皇上看了折子没发火,似还有说笑的意思。” “上次您吩咐那事,那袁永说,未看过脉,不能下定论,但他对中了七步摇大难不死、还能运功的那位十分好奇,想找小的问问您,能否去替那位诊诊脉?” 樊裕斜他一眼。 这不带情绪的一眼,让冉俊背后起了一阵阴风,忙道,“殿下放心,小的没敢多言。” 樊裕又看了半响窗外,“太子在御药房拿的方子,给他瞧瞧。” 窗外还是阴天,北风刮得紧,似要下雪。 御书房里,樊帝翻着案卷折子,琅邪跪着。 书房门大开,因此即便四角燃着炭盆,也让人感到寒意丝丝入侵。 一个时辰前,他也冷了一瞬,不想陈申什么也没说,反倒替他脱了嫌疑。 今日过后,此人恐怕必死。 哎,他方才大放厥词,恐怕自身还难保,想这些有什么用? “侍郎?侍郎?” 琅邪回过神,听桂珺使了个眼色,“皇上叫您呢。” 樊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在朕这里也如此心不在焉,你是料定不会拿你如何了?” “臣不敢。” “今日那话,何人教你?” 琅邪伏在地上,“回皇上,无人教臣。”怕皇帝不信,又道,“只是臣近日抄了几遍书,忽觉皇上用心。” “哦?” “臣读书不多,不敢在皇上面前班门弄斧,但看书里说民重君轻,又说‘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臣大胆揣度,皇上之所以不杀陈申,也是此理。” “哦,你不敢隐瞒,便当着人犯与朕的大臣说,朕不杀此人,是为博仁名?” 琅邪汗颜。 但不知为何,皇帝今日好像没有生气的意思——至少不像上次那样,被气坏了身子,还跟他玩笑,“抄了几日书,也没有一点长进。” 看琅邪伏地,又问,“按你说,此人如何处置?” 琅邪道,“既已审完,自是照律法问斩。” 樊帝抬抬眼皮,见他神色如常,似在说陌生人之事,微皱了皱眉,“问斩?” “没错。此人狂言辱骂君上,又乃扰乱朝纲主谋,任一罪都是死罪,理应问斩。” “听说,此人还骂你是朕的走狗?” “......”琅邪垂下头,“嗯。” 樊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难得你不记恨他。” “那西郊这块脓疮,又如何处之?” “臣愚钝不知……” 樊帝笑道,“你愚钝不知,却会给朕出难题。” 琅邪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要搜刮肚腹里那点抄来的东西,忽听桂珺轻呼一声,“呀,飘雪了。” 这才冬月,哪来的雪? 扭头看去,窗外竟真不知何时已飘着精细白沙,如同有人在灰云上挥洒盐沫,混在风里,洋洋洒洒,好一大片。 “真教万岁爷说中了,今年是下得早了许多。这雪下得好,明年可是个丰收之年。” 琅邪忽地打了个哆嗦。 皇帝说,“桂珺,去把朕前年猎的那件狐皮披风与药参取来。” 桂公公去取了来,不待万岁示意,便走到琅邪面前,“九殿下,陛下赏的。” 琅邪不敢收,樊帝道,“既下雪了,便早些回去罢。跪坏了身子,你姑姑又要找朕麻烦。” 琅邪忙谢了恩。 方走出门外,听后头又传来一声,“琅邪。” 琅邪顿住动作。 “礼尚往来,朕允你不让那陈申多受折磨;只是你要明白,朕的例,不可一破再破。” 琅邪心中本已落下的石头又咯噔一下提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今日玩的那点小花样,到底已被皇帝看穿。 这是皇帝的第二次威胁,从此以后,是要杀他还是留他,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他不得不答应下来。 等出了皇宫,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霜,风雪渐急,脸吹得生疼。 琅邪正收紧披风带,裹紧热气,忽见前方匆匆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眼尖,高喊一声,“小九!”正是多日不得相见的大皇子与小王爷。 琅邪连忙迎上,“二位殿下这是去哪?” 兄弟俩各披着深色披风,小王爷仍是冷得缩脖子,“刚进宫拜了母妃。你禁足结束了吗?我正要偷去找你玩。呀,好漂亮的披风!这是父皇赏的吗?” 小王爷连发几问,琅邪囫囵点头。 “不止姑姑对小九偏心,父皇竟也偏心小九。” 琅邪心里苦笑,“两位现在去哪?” “去你府上如何,让福伯打些酒来喝,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 他藏不住话琅邪是知道的,当即点头,又问,“大殿下?” 樊勤道,“我还有事,先回府了。” 奇怪,樊勤素来斯文有礼,对琅邪更是如亲弟弟一般爱护,如今多日不见,怎地非但不觉高兴,反而如此冷淡,没往日一半的温和。 琅邪不知谁惹了他,讨好着问,“大殿下怎么啦?” 樊勤别开目光,“没什么。” 小王爷瞅他一眼,“小九,你这也没听说?大哥前些日抗了父皇的旨,被父皇好一通痛骂,半个宫里都听到啦......” “小诚!” “哎呀大哥,小九又不是外人。”小王爷的嘴既开了便没闭住的理,“就算知道你抗旨抗婚,也一定不会笑话你。” “抗婚?”琅邪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一事,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樊勤,“难不成......” “没错!你被关这些日子,父皇不知怎地,忽地要给大哥娶太子妃,大哥呢,说什么也不肯,竟当面顶撞起父皇来,把父皇气得……哎,依我说,那曹相的女儿长得还行,大哥也是太挑剔了,你说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这么些年,也不见他对谁动过心,可这事不试试,谁知道?” “……”琅邪不敢说话,只悄悄打量着樊勤,却被他捉住了眼神,目光中尽是受伤。 “再说了,曹千金是丞相的女儿,父皇在这关头把她许给大哥,不是为了他好?哎,大哥啊大哥,老二想娶还不成呢,你偏这么固执,这下好了,惹恼了父皇,让老二捡个便宜。” “……” 琅邪“啊”了一声,“怎么……怎么,二殿下想娶曹家的千金?” “那是当然,不然老二怎地老往曹府跑?你以为大哥为何没有被父皇罚得更重些?全是因曹相被拒了婚事不恼,反倒给大哥求情,说他女儿配不上大哥!嘿,我就说,老二那人怎地当日对那真真公主不冷不热,原来是看上了这个女人......” 琅邪登时有些失聪,一时只见他嘴巴一开一合,恍恍惚惚听他又说了些,但都是嗡嗡响动,听不甚清。 直到自家府门在前,猛然回神,大皇子竟也跟在旁边,没防备他转过身来,眼里担忧未散,可等琅邪一看他,便别开了目光。 小王爷却还在说,“......如此讨好父皇,父皇才把许多事务都交给老二,由此,那些见风使舵的臣子都开始依附老二去了......” “小诚,别说了。”樊勤低声道。 福伯迎上来,“殿下回了,”又笑道,“两位殿下也来了,息大人在里头,还带了个客人来。” 客人?琅邪一边朝里走,一边让他吩咐人去打酒。 穿过游廊,远远便见息子帆正斜坐在椅上跟侍女调笑,在他身边不远,一道陌生的高个子男人站着,正望着墙上字画。 雪晶入屋即化,三人解了披风,带来一身寒气,息子帆连忙起身,“两位殿下也来了。” 琅邪牙齿不断打颤,缩到炭盆边上,“正好在宫门遇见,好冷......今年的雪也下得忒早了些。” “也是好事,不下这场雪,你只怕还在禁足。” 要是往常,被他这么一打趣,琅邪怎么也得回他几句,这时却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事,懒得回他,只问那位陌生男子,“这位是?” “哦,还未介绍,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神医,两位殿下,这位是孙妙应孙先生,孙思邈太医的后人。” “见过孙先生。” “一介布衣,不敢受几位贵人的礼。”此人穿着一身深蓝布衣,个子高而瘦,站直了身,好似一根竹竿子。他浑身挂满药袋,虽是笑着,眼底却难掩清高,想来行医济世,算半个江湖中人,瞧不上京城的高门大院。 “琅邪,孙先生时间宝贵,你还不快过来给他瞧瞧。真是天意,等你足足一月不得来见,偏明天要走了,皇上今日便撤了你的兵。这才得以带先生来。” 琅邪道,“怎么先生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么?” 那孙妙应道,“听子帆说大人有疾,奈何见不得面,本该多待些时间,只是老友有急事,实在无法。”也不废话,“大人请伸手。” 琅邪犹豫片刻,揽袖露出手腕,一双眼只把孙妙应盯着。 他那手仍是瘦可见骨,那孙妙应搭上两根手指,垂眼静探片刻,微微皱起眉头。 其余三人围观,被他这一皱弄得紧张不已,都眼巴巴望着孙妙应,“孙先生?” 孙妙应只摇摇头。 约莫盏茶功夫过去,他才睁开眼,“七步摇?” “没错。” “恕草民无礼,大人中了这毒掌,如何还能活命?” 琅邪笑道,“在下的师傅是个隐士,颇有些手段,却也弄不清楚,只说是天意。” “隐士?”孙妙应喃喃两声,又深深看他一眼,“天意?大人身体已在好转,看来是有贵人看护。在下白走一趟。” 他不知说些什么,众人正要细问,只听空气中一声“咕~”横空出世。 众人都看着琅邪,琅邪舔舔嘴巴,伸了个懒腰,“好饿,福伯,饭菜都好了没?” “你这人!”息延反比他在意,“孙先生,他这病,还用瞧么?” “大人的病已在恢复,脉象弱了些,却流得平稳。” 息子帆皱眉,“那他这一身武力,难不成就这般废了?又受不了热,又耐不了寒,二十来岁就跟个老头子一般?” 孙妙应闻言瞥了琅邪一眼,似有些惊讶。 琅邪回之一笑,“捡回一命就是福气,哪敢贪心,吃饭罢。” 孙妙应又多瞧了他一眼,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众人只当琅邪强笑,怕惹他伤心,倒也不好再问了。 如此,本是多日不曾聚在一起,奈何各人都有心思,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闷。 幸而有小王爷这活跃气氛的在,吃不过一会儿便拿息子帆和那方亭打的赌取笑,把息子帆逗得老脸也有些挂不住,拿酒来挡他的嘴;随后又灌琅邪,三分劝三分求三分责怪,叫他别再惹事;又敬孙妙应,说多谢他为琅邪诊脉,倘若他明日不走,一定要招呼他去府上吃酒。 如此热闹起来,到亥时末,已将福伯沽的几坛子酒喝得一滴不剩,几人都有些醉意,各自喊人来接。 这期间,樊勤不知把琅邪当成了谁,只握着他的手不肯松,“……我娶谁你无所谓,是不是?” 琅邪哎了一声,晕晕乎乎地喊福伯,“大殿下醉了,弄点醒酒汤来。” 他自己也喝得多了,等人都走了,才被福伯和两个丫鬟架到床上,拖鞋擦脸,像伺候孩子样摆弄了好一会儿,忽地坐起身来,“我要出门。” “!”福伯吓了一跳,“殿下,您没醉?这么晚了,又要去何处?” “……去见……”琅邪自顾自道,穿好靴子,不管他们,自己出门。 福伯放不下心,找了两个小厮去跟着,不过柱香.功夫,那俩人便哭丧着脸回来了,说殿下不要他们跟,不知怎地突然跳到屋檐上,在那青瓦上飞起来,一会儿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福伯急得没有办法,恨不能打着锣鼓出去找人,又怕再添麻烦,只能悄悄派人四下去找。 一刻功夫,琅邪已落到一座府邸,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却还知道躲人。 按着记忆找了好些时候,在一个房间停下,敲了敲门,无人响应,又敲了敲。 “不必伺候。”里头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琅邪改拳为指,猫似的挠着门。 如此连挠数下,门终于从里头打开,他眼前恍惚出现一道白影,朝他微微一笑,就势靠了上去。 那白影也没闪躲,怀里格外暖和。想来自己是在做梦,只有梦里胆子才敢这么大,也只有梦里,他这么扑上去,才没被躲开。 “二少爷……” “……嗯?” “……我,我来看您......”琅邪将额头撑在白影肩上,“嗝~二少爷,你,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进了屋,刚被人放在椅子上,人便跟煮熟的面条儿似的直往下滑,“......你喝不喝?二少爷,我给你的酒,您喝了吗?” 眼看人就要滑在地上,樊裕又走了过去,将人提拎起来,抱到床边,可还没放上去,醉鬼已经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脸凑上来贴他的脸。 樊裕手一抖,险些把人摔在地上,见他还要动作,赶紧将人扔上床,那动作称不上温柔,只听琅邪轻轻哼了一声,皱起眉头去揉自己的脖子,嘴里咕咕哝哝。 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二皇子转身要走,迈出两步,又回转身,顺着他的手拨开衣领看他脖子,却反被趁机一把搂住了脖颈。 琅邪迷糊着睁眼,眼前似有两三个樊裕重重叠叠,又甩了甩头,伸出手捧住那摇晃的影子,“二少爷,哪个是你?” 屋里炭盆烧得旺,他这般动静了一会儿,已出了一身薄汗,肌肤白里透红,一双乌黑的眼睛水蒙蒙地瞧着樊裕。 樊裕别开目光,拉开两人距离,正要抽身离开,忽听他又喊了一声“别走”。 那一声与他平日明朗的嗓音不同,倒有些像他十来岁时,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樊裕顿住动作。 “……二少爷……我,我保护你……” “……” “你不要……” “……” “别……” 樊裕到底凑近了些。 一直凑到他耳边,连听了好几句,才明白过来,他在让他不要成亲。 许是在做梦,身.下人眼里突然滑出两道泪。 这泪一流出,把朦胧的眼也洗干净了,琅邪忽将面前的二皇子看得清楚些。 ——他穿着柔软的白色里衣,微起了褶皱,未戴发冠,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但那目光却不如往日冰冷,反而有几分陌生至极的温柔似的。 他怔怔地看着他。 随后他感到一只手轻轻抹过了他的眼睛,似还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然后那个人轻声说,“……别哭。” 琅邪更确定这是梦。虽这梦怪得很......他伸长脖子,打定主意,要把平日不敢做的事都做了。 他伸手摸了樊裕的脸,像在摸小孩的脸,又像在摸姑娘的脸,但实际上他谁也不曾摸过,这会儿手也不老实地摩挲着他的唇,感到那微凉的触感,心里涨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对着那张淡色的薄唇,蜻蜓点水般地触了触。 那人像被点了穴道,又像变成了铜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得逞似的一笑,又凑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地,碰着他的唇。 如此不知反复了几次,那人骤然缩紧了手臂,他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拖近了,随后被咬住了嘴唇。 他吃惊地张嘴——铜像怎地还会动?!——却让一根灵活的舌滑了进去;不多时,那舌头已卷住了他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已先跟对方纠缠起来了。 ☆、放浪形骸 起初琅邪只能仰头承受,任透明的津.液从半张的嘴唇间滑落,但只过一会儿便不甘于此,开始不得章法地啃咬——像只不安分的小狗,一次次让齿尖陷入那张肖想多年的嘴唇。 亲吻逐渐变为野兽式的啃.咬,牙齿磕碰间,他听到一声轻哼在上方响起,那梦里人的黑发像瀑布一样自上方柔软垂落,为他的梦境造了一方天地。 “唔......” 他完全喘不上气了,偏生还舍不得放开对方,反而是那人有所察觉,似乎怕他憋死,及时退了出去。 胸膛猛地一凉,那人的指尖像是有火,每到一处便将他烫得难.耐,只能屈服本能弓起身。 不……这实在太被动又太空虚了,他不甘心,要直起上身去看那个人,要去扯他的衣服,让他和自己一样抛却羞耻,仿佛这样才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反正是梦,梦里得由着他。 他挣扎着去扯那人掩得严实的领口,眼见他一个不慎差点跌在自己身上,平日里从无破绽的脸上竟现出一丝狼狈,登时“吃吃”地笑了起来;但这笑声很快被一个略显急切的吻堵在喉间,他又一次被迫仰起了头。 当那吻从嘴唇渐渐游移至下巴,喉结,锁骨时,一种熟悉却又陌生至极的冲动不可控制地从身体涌起,琅邪忍不住半蜷着身子,发出猫儿一样轻的叫声。 这梦未免也太真实了……他想,就算是梦,也让人抬不起头来,他忍不住把脸埋进那人的脖子,“二殿下......” 继而他感觉身上那人身体一僵,随后,他眼底浓烈的情绪倏地全部褪去,——他被一把推开了。 这时,琅邪似梦似醒,又想伸手去够他,可他还没碰到他,那人便直起身。 樊裕微微眯缝着眼,目光不定地看了琅邪片刻,而后替他拉上棉被,下床离开了房间。 琅邪是被渴醒的,头疼,口干舌燥,想喝水也想出恭,此乃宿醉通病。 他在屋内找了一圈,却连隔夜剩茶也没找到,只好迷糊着摸出房间,“福伯?” 一个瞧着陌生的丫鬟走进来,换了茶,小声问,“殿下还有事么?” 琅邪眨了眨眼,奇怪,这不是他府上的丫鬟……这甚至不是他的房间! 他忽地回忆起了什么,若有所思摸了摸唇角,又不好意思再问那丫鬟,只好打发她下去,自己走出门。 不知现在几更了,府中只有昏黄的灯笼照耀,安静得能听见他的脚步声。 他确定了这是二皇子的府邸,只一会儿想那到底哪里是真的,哪里是春.梦,一会儿又忍不住琢磨,二皇子去了何处? 雪早停了,积了一地,月亮出来,照在院中,甚是清冷。 也许是梦,但他那白日被威胁的不安、听到樊裕要与那曹千金成亲的失落忽地一扫而光,到底还是高兴,因此不肯走到干净暖和的游廊上,反而像个孩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院中积雪,然后张开“大”字形躺倒下来,嘻嘻哈哈地打了个滚儿。 整座大宅子都在沉睡,他这么一笑,若有人经过,只怕要以为在闹鬼,因此只笑了两声,便赶紧收了声。 “快,跟上。”游廊上传来一声轻斥。 琅邪抬起头,只见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后头四个则举了床花被,脚步匆匆,不知赶到哪里去,由此没人留意到他。 他本就睡饱了,这会儿更被勾起了好奇心,加之今夜心情极好,一疯起来便忍不住要跟上去瞧个究竟,不由放轻了脚步,跟在那几人身后。 左右拐了数次,那几人终于停在一处厢房——想必是住了什么客,来送被子。 至于一床被子哪需四人来抬,他没做多想,只探头探脑地躲在假山后头,及至那几人进去,有人说了一声,“殿下,抬过来了。” “嗯。” 那低低的、没头没尾的一声,换了别人,可能不知道是谁,可换了琅邪,对这一声却再熟悉不过。 几个小厮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只是两手皆空,想必已将花被放在房中。 他怎地住在这儿?哦,想必是自己占了他的卧房,让他无处可去...... ——那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梦? ——二殿下是为了他才搬到这里来睡? ——这怎么像话,他这便进去,让他回自己房里。 ——可......万一那是真,如何面对? ——可,怎么可能是真呢……他怎么会…… 他一个人站在假山后头,想得头大不已,兼之脸颊绯红,简直要捶头! 却忽地听到一声奇怪的喘息钻进耳朵,“......殿,殿下......” 琅邪吓了一跳。 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可闻。 他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站在原地,只是脸颊有些僵硬,不知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人已经傻了,只觉一颗心被什么死命捏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比起上次他挤着嗓子矫揉造作的叫唤,这时女子的声音显然是动了真情。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听到最后男子发出的一声短暂低沉的喘息,它们从那间没有亮光的房里传出,一遍遍、又无比剧烈地打击向他,打得他头破血流,头晕眼花,恍惚是知道自己不该站这儿的,却怎么也无法挪开步子,脚下像生了支铁钉,将他钉在了土地上,拔也拔不动。 他垂着头等着,等那灯熄了,夜空彻底地静了,月亮又出来——但这次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阴霾。 他再不觉得这雪地干净,猛地蹿上屋顶,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夜过后,琅邪又如往常般上朝议事。 朝中大事虽都听小王爷转述过,但亲眼见皇帝褒奖二皇子,冷落大皇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再想到背后原因,满脑子竟都是那夜女子的欢愉之声,登时一口气猛地堵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因此再在朝上路上撞见樊裕,往日欣喜已全被苦闷侵占,连寻常的一声问候也做不到,只低着头走自己的,等他走远了,才转过去看一眼他的背影。 一时又恨自己那日喝醉酒乱跑,又恨自己白日做梦,平白增添苦恼——他本就不爱搭理他,现在自己不再烦他,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正高兴? 他本不是伤春悲秋的人,这般落魄样子上了几日朝,只让身边的人忍不住议论:是前些日子关得太狠?还是又有别的什么事?怎么好好一个年轻儿郎,被关了两月,人都木讷了? 再相熟些的息子帆和小王爷,见他整日心不在焉,悄悄私语,料定他是着了女人的道,各自分享一些情报,拍案定板,料定是那真真公主带走了他那一丝游魂。兄弟情深,冒着风险、自作主张把人往平康里带,花银子找最漂亮的姑娘来陪他。 先是找了美貌胡姬,个个能歌善舞,身段妖娆,如水蛇一般游走身边,水袖舞在琅邪脸上身上,犹如众星拱月——无动于衷。 后又换了名满平康的才女,弹琴作诗唱小曲,各有所长,生得清清淡淡,如一盏盏甜腻的豆腐花,要把琅邪一点点溺了埋了——无动于衷。 眼看无法,小王爷灵光一闪,安排几个眉眼俊俏的小倌儿进去,唇红齿白,纤腰细足,比许多女子还要媚上几分,拉到琅邪面前去伺候,却不知哪里惹了他,罕见地发了火。 可等众人出去时,他又突然喊了一声,“站住,”对那其中一个少年勾了勾指头,“过来。”便扯了那人进房,两人在里面砰砰哒哒半响,才终于开门出来。 那少年本是其中最寡淡的一个,相貌只是有几分清秀,又不爱笑,让人看了倒兴致,偏这一进一出,已是眉眼含.春,脚步虚浮,再看琅邪精神饱满气定神闲,理理衣服,咧嘴一笑,直教两个陪他来的男子汉目瞪口呆。 如此一发便不可收拾,琅邪无心公务,上朝如乌龟,下朝却跑得比兔子都快,只每日去那阁里找这少年,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否将皇帝放在眼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此事不知怎地传到公主姑姑耳中,登时让人传话,叫琅邪速滚去京华楼。 见着人,先是让人煮了一碗汤,再才质问,竟敢玩起兔子!名声坏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儿? 琅邪吊儿郎当地倚在栏上,说本也不打算娶,这下正好。 公主闻言美目一瞪,纤纤手指揪上侍郎耳朵,左右来回地拧,让他再说这话试试?! 琅邪被她拧得大痛,这才卸下伪装,眼泪长流,大声求饶,说姑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这一顿臭骂加被拧得个狗血淋头之后,这人才终于收敛了些。 日子还要不急不缓地过,这日退朝,正要又走,却听皇帝说,“今日批红,三司拿去。” 他忽地反应过来,今日该问斩陈申。 这日又下了一场大雪。 今冬两场雪,似都与那陈申有关,幸而不是六月飞雪,否则要有人以为有冤情。 处决人犯向来围观者多,今日更是往日两倍三倍不止,堪比上元七夕,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琅邪这些日也有耳闻,知他当日那番关于仁名的妄言早被传开了去,听闻虽遭不少老派学究批他目无君上,又有文人志士说他用词粗鄙,到底皇帝没怪罪,还连发两道圣旨,借此机会开了西郊的口,让西郊与街市流通,又免西郊农商赋税三年,虽未明言,似有些低头的意思。 如此传到民间,反响热烈,无人再说皇帝不好。 由此今日问斩陈申,来人之多,声势之大。 琅邪骑在马上,披着狐裘披风,披风里被塞了个暖炉,雪花落上眼皮,一眨便化。 一旁囚车里头,陈申新换了身囚衣,身上无伤,但背已驼得厉害,乍一看过去,仿佛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无须挨那一刀,便要丧命了。 眼看离刑场不过数尺。 “殿下......” 琅邪眉头一动,听囚犯陈申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唤,策马靠近了些,“何事?” 陈申笑道,“无事,罪民要解脱了......” 琅邪皱了皱眉。 “只是,罪民对不起殿下......” “罪民欺骗了殿下......” 他脸上尽是乱雪,说的又是些含含糊糊的胡话,“哪里有什么救人性命的百年雪参......” “殿下......没有,天下没有白掉馅饼......” “殿下......” “罪民等你......” “说什么呢?!死到临头还在这胡言乱语!”守囚车的黑甲一鞭子抽在车上,鞭尾“啪”地打在陈申脸上,冻得发白的脸登时浮起一道红痕,此人还要再打,却被琅邪一把扯住鞭子,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虐打人犯?!” 那人脸色一变,“殿下,小的听他这般恐吓大人,怕扰了您的兴致。” “我有什么兴致?”一扔他的鞭子,“滚!” 还要去看陈申,却见他歪着脑袋靠在囚车上,像睡着了,随车轮的滚动而左右摇晃。 他禁不住去探一探鼻息,探了一下,又探第二次,随即身子一退,险些跌下马去,息子帆扶他肩头一把,“怎么?” “……他死了。” 人群一阵哗然,几个孩子正围挤着看热闹,听到人已死了,还没哭出声来,便被身侧之人捂住了嘴。 夜幕下,皇城灯火辉煌,地上、树上、屋檐上积雪盈尺,皇宫仿佛一颗巨大晶莹的夜明珠。 一顶软轿被抬到这道宫门前,因不得而入,那里头的人便下来了,门口站着个太监守着,“太子殿下。” 樊勤跟在桂珺身后,那奴才时不时回过头来,“地滑,殿下小心脚下。” “不知父皇所召何事?” 桂珺道,“殿下恕罪,奴才不敢揣测万岁爷的心思。” 樊勤忙道,“是我僭越了。” 待入了养心殿,桂珺退下。 “参见父皇。” 皇帝正在看书,似没听见。 樊勤略提声,“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抬抬眼皮,也就看了樊勤一眼,却未说什么。 樊勤心里一惊。 这地龙烧得旺,倒不冷,只是樊勤不习武艺,不多时,便膝盖发软,有些受不住。 皇帝没事人一样,连翻了十来页,仿佛早忘了地上还有个人。 等桂珺第五次进来换茶,见樊勤仍跪在地上,忙劝道,“万岁,这书卷中有黄金有宝玉,您也别忘了大皇子还跪着呢。” 皇帝“唔”了一声,放下书卷,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身为太子,难不成这点苦都受不了了?” 桂珺话到为止,端了茶盏便退下了。 掩上门,樊帝道,“起来吧。” 樊勤两腿发麻,险些站不起来。 皇帝冷哼道,“你倒中用。” 又道,“身子可都好了?” 樊勤一怔,忙道,“回父皇,只是小病。” “太子生点小病,可是将御药房的药都搬空了。” 这话却是夸张了,樊勤脸色一白,只得请罪,“儿臣知罪。” “你有何罪?” “儿臣......”樊勤自知上次抗旨拒婚,父皇心中还有气,要请罪,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冷哼一声。 他只好又道,“儿臣......” “朕的大皇子,天启的太子爷,朕百年后的君王,你当真知晓自己有何罪?” 樊勤不敢多言。 “太子,你不能仗着朕宠你,便不知分寸起来。” 樊勤又跪在地上。 “天启不过六年根基,外有豺狼虎豹,内有乱臣贼子,稍有不慎便要覆灭,百姓可以不知,你身为未来的天子,怎地也如此天真?” “父皇教训得是。” 皇帝本有一腔怒火,见他这般做低,肯虚心听训,到底是心爱的儿子,转而放软了声。 “曹相族里势力大,朕本已留意多时,只需他小女成了太子妃,便能将其笼络,为你所用,奈何你竟当廷拒绝这门差事,教曹家失了颜面;那便只有林正家的二女,这女子也是国色,乃父又是镇国将军......” “父皇!”樊勤听他竟是又要为自己娶妻,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打断他,“父皇,儿臣暂......” “放肆!”龙颜大怒,皇帝摔开茶杯,那名贵精致的杯子飞来,从樊勤额前擦过,“大胆!” “哗啦”一声碎在地上,门外侍卫要推门进来,却被桂珺制止。 皇帝已然怒火冲天,“你当朕的旨意容你一抗再抗不成?今日这人,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樊勤垂着眸,低声道,“儿臣知道父皇为儿臣好,但那林家千金,实非儿臣心头所爱......” “哼,”他不提还好,一提教皇帝怒极反笑,“非你心头所爱?你倒说说,你心头所爱是谁?” 樊勤沉默。 “可能为你带来一兵一马,一金一银?” “......不。” “可能为你稳固百姓,稳固根基?” “......不。” 皇帝不屑道,“那他能给你何物?” 樊勤身形一颤。 皇帝冷冷问道,“他可同视你为心头所爱?” 那一瞬间,樊勤如被戳中死穴一般,抬头望着他。 说来也是怪事。樊帝一生女人不少,子嗣不少——八个儿子,却在进京前后陆陆续续死了——到而今只剩三个。入宫后,他虽有心多增子嗣,却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宠妃怀上过。 身为天子,他不好成日盯着女人的肚皮,但,每当此时,也难免感慨,一朝天子,竟只得三子,实在……命运弄人。 他那三子中,单看相貌,皆是人中龙凤,可论学识谋略武艺,其实样样都是二儿拔尖,然而不知为何,他就是对之喜爱不起来。 他对太子期望甚高,若他只是挥霍金银,玩弄女人,又有什么不能容忍?偏生他平日里如一团棉花般地柔软,唯独遇上此事顽固不化,全没一点天家气概,此时露出这般姿态,更令樊帝怒其不争,“太子可知,你这心头所爱,心头爱的又是谁?” “父皇......”樊勤再度出声哀求。 “太子当真比不过?就如此甘心?” 皇帝看着自己垂头的太子,恍惚看到当年自己,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见樊勤默然不语,皇帝又道,“太子,你是聪明人,你以为这般为他软弱,装聋作哑,他便感激你?哼,咳咳咳咳咳咳......你倒是清正,连问个话,也要醉酒了,才敢含含糊糊那么问过去......” “你可知,那夜你们前脚一走,后脚你这位心上人便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父皇!”樊勤素来温和的脸庞涨得通红,“求父皇莫再说了......” 皇帝大手一挥,“朕近来多病,想是日子不多了。” “平日里训你、考你的多,今日,便作为父亲教你、警你一言:得了天下,你是当今天子,是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管他是谁,一切自当由你做主;可你若当真这般软弱,当不了君......呵呵。” “太子,你好自为之。” ☆、风口浪尖 “太子,你好自为之。”此话犹如一把利剑悬在大皇子樊勤头顶,他震惊地抬头望着他的父皇,无端地对他生出一丝惧意,虽然,这并非他的第一次警告——早在当日陈申被抓之时,樊帝怒火攻心之下,便召他进宫,问他如何看待那陈申所言。 樊勤平素无心争斗,比起国事,倒更爱读书作画,修习诗词,只因嫡长子身份,一朝易主便贵为太子,许多宫里动静,即便不去打听,也自有耳目上赶着禀告。由此,他知晓这陈申与琅邪有些纠葛,不敢大意,所言深知分寸,也与大理寺卿柳辰安说的差不离。 犹记那日夜色深沉,匆匆入宫,父皇靠在金色龙椅上,神色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惫,问他,“太子,你也以为朕有过错?” 樊勤拜在地上,“父皇英仁,所看所思都为天下苍生,只有功无过。” “哦,那这逆贼全是胡说?” “父皇是天子,身居高位,看的是大局与天下,凡夫俗子,实在不能体谅父皇难处。” “太子,换作你,当日入京,那前朝逆臣都如何处之?” “......” 樊勤默然半响,“儿臣......愚昧,倘若没有父皇引导,儿臣,儿臣不知......” 樊帝叹了口气,“莫说凡夫俗子,便是朕的儿子,朕跟前长大的孩子,朕的臣子,哪个能体谅,朕的难处?” 樊勤不敢再说话。 “朕是老啦,朕近日梦见那杨骅,他却还如年轻时候,对朕好一番冷嘲热讽,”皇帝哼了一声,“许是陈申所言不差,朕确非真龙,名不正、言不顺,朕也许是该......” “父皇!”樊勤见他神思恍惚,言语不祥,与桂珺面面相觑。他只道他的父皇运筹帷幄,是一片天,不想今日一道奏折、一身病痛、一个噩梦便将他击垮,露出这等衰老之态,当即大着胆子喊了一声,“父皇正当壮年,只是近日过于劳累,龙体欠安,被噩梦入侵罢了。那杨骅当日残暴不堪,引起天下共愤,反他乃是顺应天意。父皇是顺应天意的天子,为国事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父皇仁名,谁人不服?那杨煌又哪能与父皇相提并论?” 皇帝早在他喊那一声已然回神,听他说完,抬起眼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又叹了一声,“过来,勤儿。” 此事到得此处,本应过去。 然而樊帝忽地转变态度,不知怎地,要为他许一门亲事。 樊勤当即愣住,“......儿臣府中自有宠姬,暂且无须......” “两个通房丫头,连宠姬也算不上,如何上得台面?身为太子,你早该有一个太子妃。” 樊勤心中一跳,他心里有人,连那两个通房丫头他也未曾碰过,全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 “看一眼。”樊帝眼神犀利,甩来一张小画像,“琅邪亲自替你选的,你向来和他交好,他选的,当合你口味。” 樊勤愣了愣,睁大眼,“小邪选的?” “不错。” ...... 倘若这日樊帝不说琅邪替他选妃,硬要为他娶个妃子,依樊勤性子,兴许终究会妥协顺应,毕竟身在天家,此事在所难免。 而对樊帝而言,倘若大皇子心存幻象,只不满意那曹相之女,非要寻他心头所爱,但肯听话诞下子嗣,为天家留些后,此事也就罢了,偏生他这儿子心里一腔心事,藏得没能再深些,在琅邪府上多喝几杯,便分不清东南西北,非要学那拈酸善妒、不干不脆的妇人,问什么“你有无所谓”! 若非如此,樊帝也不会急着今日又替他择个妃子。 再倘若,今日他懂前车之鉴,识相些,这事也便又随陈申之死一并揭了过去,偏他这般顽固不化,又这般懦弱不堪,让人看得心里生厌,忍不住要警他一言“好自为之”! 眼看最得自己宠爱的大儿露出这副惊惧模样,樊帝心里何尝不痛? 这儿子性如温玉,从来受他宠爱,便是当了太子,父子间多一道君臣关系,许是幼时常被父亲架在肩膀的记忆,他从不畏惧他,反而因父亲胸有学识又心系天下真心爱他敬他......那是发自真心的敬爱,与宫人谄媚不同,与臣子惊怕不同,更与那性情冷淡、从不亲近人的二儿不同,而这种不含杂质的敬爱,登上皇位,坐在深宫,方知何其难得。 天真无罪,若樊帝能一直在位,他原本也可容他这儿子再敬他爱他几年。 然而造化弄人,自那哈查王子到来之后连番出事,像是提醒他要变天了,加之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何能不防患于未然? 他夜里辗转,怕再看顾不了多久,迟早要这儿子登上皇位。 天真无罪,但要做帝王,天真大罪! 更何况,身为太子,这般念着一个求不得也不可求的人,置婚姻大事不顾,置天家颜面不顾,置他这个父皇三番两次劝说不顾......这样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如何能做一个皇帝?! 他是动了杀意的。 琅邪...... 故人之后而已!又牵扯良多,比起天子,比起天下苍生,算得什么? 只没料到那日审那陈申,众臣畏畏缩缩,也唯独琅邪,虽自作聪明、意在为那陈申开脱,却无心插柳,歪打正着,事后樊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只要他肯乖些,不再耍弄花样,不如留他一命,为他那妹子,为他这大儿,为他牵扯二儿,也为他那......苦命的娘亲。 如今看来,祸患终究是祸患。 “太子,你退下罢。”樊帝合眼,疲惫地挥了挥手。 “父皇......”樊勤还要再劝,见桂珺连使眼色,只好转道,“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待他走得远了,龙椅上的人方才缓缓睁眼。倘若这大儿能有二儿一分冷静狠绝,当断则断,他又何苦如此为难…… 这夜之事,众人得知之时,已是三日后的一道圣旨。这圣旨里的太子妃既非曹相之女也非林正之女,“太子乃国之储君,已当婚龄,为天启千秋万世,当立太子妃。今闻浙江淳安县令陆清城有女陆妱待字闺中,家世清正,品相端庄,与太子檀郎谢女,天造地设;圣意:天启六年冬月,册陆妱为太子妃,与太子樊勤天缘凑合,缔结良缘——” 其时圣旨一下,犹如巨石入静水,激起千层万层浪! 一朝太子,国之未来,不娶曹相之女,反娶了这么个县令丫头? 据闻太子樊勤连续三日求见皇帝,樊帝避而不见,大皇子病倒,再未进宫。 不知哪些爱嚼舌的私下胡言乱语,说起个中曲折如同亲历,什么此女与太子本是青梅竹马,幼时已私下订亲,奈何昔日青梅,今日已是云泥之差,皇帝本要太子娶那曹相林将军之女,太子却为爱坚贞,在御书房中长跪不起,以命相逼,非要立这陆家千金为妃。皇上被子逼迫,无奈允此婚事,到底一无面子,二来忿意难平,只好不见。如此传来传去,最后竟变成说太子这次深夜被召皇宫,为婚事与皇帝争论不休,在地上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惹得龙颜大怒,说他目无君父,已有废储之意。 旁人恍然大悟,一面说这太子之痴情比起前朝那位杨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又为他担忧,身为太子,非但不笼络曹相、林将军这等家势雄厚的靠山,反而拒了亲事,驳他二人颜面,实非明智,不知往后要与这二位如何相处? 如此一来,那懂得看风向的臣子们,早见风朝二殿下那厢吹,都随风去了,如今见太子殿下屡伤皇帝面子,娶妻如此,更如得了暗示,除却少数观望的、坚守太子府的,多数都自以为有先见之明,蜂拥去拜见未来的主子。 其时朝廷局势不明,京中各人有各人的事忙活,侍郎府里,琅邪反倒闲了。 这日,他不知又发的什么疯,搬了把椅子在凉亭里看天相,寒风吹得脸颊生疼,听福伯说,“今日户部有人去拜见二皇子,听闻殿下染了风寒,才被拦在了门外......” 琅邪抬头,“染了风寒?” 福伯怕他担忧,忙道,“去的人多,许是借口罢了。” 琅邪若有所思,福伯又唤人在暖炉中添了炭,等那人退下,亭中又只他二人。 他见主子白着一张脸,劝道,“殿下还是进去歇着,身子刚好了些,这亭子里寒气太重......” 琅邪静默不语,忽地直盯着老人家,眼珠发亮,“福伯,皇上是不是太偏心了?” 福伯一愣,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殿下这话可说不得。” “福伯,为何你们都不喜欢二殿下?” 他趴在椅把上,颇有些天真地看着管家。 福伯忙撇清,“小的可没说!哎,殿下,不是不喜欢二殿下......二殿下他若是不那么……不近人情,那也......唉,这哪是小的敢说的话,您别逼小的了。” 小王爷动辄便把当年琅邪入京遇险,樊裕站一边瞧热闹的事拿出来说,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心里也是向着自己的小主子的,就算表面再恭敬,心里怎能没有亲疏? 琅邪叹了口气,“你们误会他了……” 说起一半,又有些惆怅,“我想去看看文贞。” “殿下,公主吩咐,您若还想娶妻生子,便不得再去那等......” “诶,那鸽子哪儿来的?” 福伯以为他只想打断自己啰嗦,却也回头看了一眼,竟真见一只灰色信鸽落在凉亭边上,也有些奇怪,“怎地还有人给殿下这等东西?莫不是走错了?” “拿来拿来!”琅邪兴致勃勃,三两下便抢过来拆开,“到了这边,还是头一次有人......” “殿下?” 琅邪不过看了三五行,脸上血色已“刷”地褪尽。 及至看第二遍,茫然抬头看了福伯一眼。 福伯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是那夜醉了酒出去,丢了魂似的回来,又玩了几日的兔子,好歹也还剩下一丝游魂,而今,而今这是? “噗——”一口浓血喷出,琅邪碰倒了椅子,人已昏迷不醒。 “殿下!”老仆从只来得及匆匆瞟上一眼信尾落款一个“孙”字,便一面令人往屋里抬,一边催小厮丫鬟去请太医。 他这一病倒,府门外头,光阴又过数日。 正如樊帝体内病疾,外头风雪也是一日赛一日猛烈,京中长安街上生活富裕,倒还好些,也逐渐少有人走动;远到周边宜州、丰镇、再北再西的诸多省份,风雪席卷田地房屋,冻死饿死之骨已不在少数,更可怕的是,这场天灾——从那日陈申死在斩前开始——伴随的是人心的不安。 除此之外,百姓尚且不知,哈查借奔丧之名火速返回犬戎,却不过短短数月,已然不安分起来,如今趁着天启境内不宁,更开始在周围起哄闹事。 樊帝整夜独坐御书房批阅奏折,精力不同以往,撕心的咳嗽常常响至天亮,早朝时,百官惶恐上奏请柬,都怕触了皇帝的霉头,谁知皇帝和颜悦色,只是低咳几声,听得税官报告,才问,“此事,太子如何看?” 樊勤神思恍惚。 “太子爷,皇上问您话呢。”皇上身边的桂珺道。 樊勤忙出列,“儿臣,儿臣以为......” 皇帝冷哼一声,“朝堂之上也这般心不在焉!” 樊勤连忙跪倒,皇帝又问樊裕,“二皇子如何以为?” 樊裕道,“今岁连番减税,边关战事在即,不可不防范于未然。因此秦大人要再开国库发粮,儿臣不敢苟同。” 樊帝冷声,“依二皇子之意,那街头巷尾,百姓无家可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廷竟要置之不理?” “儿臣并无此意。” “那是何意?” “儿臣以为,百姓无家可归,城中尚有许多地方供他们归。” “哦?” “一有官府县衙,二有富贵人家千万广厦,三有大小寺庙数百;无衣蔽体无粮果腹,官府若拿不出,也有众多富人贵人,狐裘锦衾、美酒佳肴享尽,说明情状,找他们借,来年再还。” 樊帝手撑在桌上,微眯着眼,“富人之物,乃是富人自己挣的,倘若他等不愿借出如何?” 樊裕顿了顿,“倘若不愿借出,官府强制他借。” “都是苍生子民,厚此薄彼,二皇子不怕激起民愤?” “儿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士农工商民为多,民为众,由此民为重。” 樊帝微微动容,又问,“众卿可还有别的法子?” 众臣纷纷点头,称赞樊裕的点子,“二殿下所言甚是,皇上,非常时期,民为重,商人重利,又由官府出面,等来年收成好些,添些息还他,想必不会不肯。” 樊帝点头,“便由二皇子去管宜州。”话一说完,又禁不住咳了起来。 众臣忙劝皇帝保重龙体,目送他背影离开。 自始至终,皇帝也没让太子起来,把太子跪得膝盖发软心底发凉,直到午时,桂珺才悠悠然带来了皇帝的赦免令。 经此早朝,众臣心中大石落地,更加笃定圣意,又多去了趟二皇子府。 曹府里,曹相捋着胡须,高深莫测地看着小女儿,“小妹有何高见?” 曹相已近花甲之年,得一儿一女,儿子曹冠英武勇猛,位列镇边将军,女儿曹婉天资聪颖,性子温婉大气,比许多男子更有大家风范,十分得他的意。 他长子常年在外,为着是保卫边疆,夫人早逝,身边便只有这小女儿,因此也不将她当做一般女子那般,时不时便与她探讨大到朝中局势,小到柴米油盐,因此曹婉虽足不出户,却知天下大事。 曹婉闻言蹙眉,“二皇子恐怕要遭难了。” “哦?何以见得?” 曹婉轻咬贝齿,“大皇子被许小户之女,又有宫中谣言,看似已被冷落得厉害,百官本已不稳,怕有心急的,早在二皇子府门前排队去献殷勤了。” 曹相道,“如此不好?为何还要遭难?” 曹婉柳眉微聚,“内忧外患,时局不稳,皇上龙体欠安,京中甚至有人传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女儿以为,他此时最担心的,恐怕便是皇子与大臣朋比为奸......这般时局,二皇子偏被推至风口、浪尖,不是好征兆。” 曹相欣然道,“过去一月,本有不少臣子陆续去献殷勤,今日退朝之后,吏部,工部又已去过。圣人心中到底有抉择。” 曹婉叹道,“难怪二皇子要装病了。” “女儿担心?” 曹婉脸颊微红,摇了摇头,“女儿相信二殿下的本事。” 如此很快便到了太子大婚之日。 原本以为今冬有灾,必然延后婚期,谁知樊帝铁了心,不容樊勤多说,着人如期办起婚事。 那日,京城长安街头,白雪满地,红幡飞舞,仍有许多百姓争相挤在前头,看长长的迎亲队伍在太子府邸与那县令之女暂住之所间牵出长龙。 新郎官太子樊勤,头戴金冠身穿红袍,面上映出红光,驱马在前。 他的二弟从宜州赶回,三弟也守在边上,一个面如冷玉丰神俊朗,一个浓眉大眼神采奕奕,难得的好日子,看这三个年轻皇子聚在一块,赏心悦目,偏生奇怪得很,竟无一人有个笑脸。便是身后上百亲兵、护卫,护着一顶由十六个大汉抬着的红色雍容大轿,也是个个严肃。 倘若今日不是红绸红衣红轿,而换身白色,几乎便要让人以为办的是丧事,而非喜事。 ☆、投桃报李 到底还是喜事。一路自吹吹打打,伴着许多爱看热闹又爱讨便宜的孩子老人来要喜糖,到得太子府中,几进庭院,府门前廊檐下,又涌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喜娘奶妈和陪嫁丫鬟,边走边洒喜糖,把人、轿、许多红绸箱子都迎进堂内。 府内早布置过,堂前案上早摆着香烛、粮斗,粮斗内置数不清的花生桂圆红枣......不管外间如何,此时这一方天地是热闹喜庆的。 爱闹事的达官贵人仍不在少数,拜堂成亲时已然起哄,又放起鞭炮闹好一阵,后到敬酒时,规矩已全散了——太子殿下素来温雅随和,今夜更是来者不拒,到后来,新娘子被扶回房,独自一人守在床前等候,他也不急着洞房,只在外头与众人说笑喝酒。 嚯,这新郎官喝得不要命了,若是醉了,等会儿可怎么去洞房? 公子哥儿们可不管,难得这日忘却身份,能与太子同醉,更是唯恐不乱,个个端着酒杯四处乱走,一时觥筹交错,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新郎官毫不在意,他那弟弟此时倒为他担忧,都上来替他挡酒。 酒过数巡,樊勤亦下肚不少。愁肠里积聚多时的焦虑烦闷一齐涌上,五脏六腑似酸似麻,又似有一丝痛,见人群中走来一个瘦弱少年,青衣黑发,目如点漆,恍恍惚惚,新郎官太子爷一把抓住那人手腕,喊了一声,“你来了!” 这一声许多意味,都被淹在鼎沸人声里。 拉着人走出几步,挡了别人的酒,那少年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原来正是琅邪。 “前几日不适才未出府门,才闻得殿下婚期,怎敢不来?琅邪恭祝殿下,新婚如意,与太子妃百年好合。” 樊勤脸上那笑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变了味道,苦笑道,“果真还是......我娶谁,你都无所谓?” 他此时脖子已全红了,似醉得厉害。 起初琅邪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后听他又追问一声,“你无所谓,是不是?”方才想起那夜府里,樊勤也是多喝了几杯,拉他手问出这话。 他不由一惊,想到近日听的传言,都说殿下为与陆妱成亲,才几次三番顶撞了皇上,如今好梦成真,本该高兴才是,如何这副模样?难不成,宫里传的有假,大殿下仍未求得所爱? 这般揣摩,再看樊勤,但见他一身刺眼红衣,头顶金冠,本是玉树临风,偏偏眼里一缕血丝,难掩忧郁,此时望着自己,仿佛隔着这皮囊看到了别的谁,连问出这些痴话。 那时琅邪替他难过,不想大殿下竟是颗痴情种子,不知那念着的人是谁,这般有眼无珠,要伤他心……念及此,又惊讶,又有几分感同身受,放软声道,“大殿下可是醉了?不如早些回房歇息。” “我没醉。”樊勤摇摇头,一时又像清醒了几分,喊了一声,“小邪?” “……那夜你醉了酒,去了何处?”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琅邪一听便懂。 灯笼之下,只见樊勤一双忧伤的眼睛深深凝望自己,一犹豫间,他又问,“你不在家,是去见老二?” 琅邪一怔。 “不......” 樊勤唇角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也是个痴的。不知他给你种了什么心魔,让你这般,追着赶着,言不由衷。” “可你是未尝到苦果。” “......倘若他有一日,也如我这般成亲,与别的女子踢轿、拜堂、入洞房,你作何想?是否也祝他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原来那酒醉之人的话最是真心,却也最是诛心,琅邪从来不知那个温雅的大殿下会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他问那话,他虽还未看到,却早已尝到了一半,可他还能如何?只是扯起嘴角强笑,“……我自也会祝他。” 樊勤脸颊一抽,似乎又痛又恨,半响抬起手来,“小邪,我们一块长大,你却从来不坦诚。” “你以为我不知? “那年姑姑领你来家中之时,你的眼睛便未离开过老二。二娘病了,老二替二娘去山里寻药,碰到那什么七步摇的毒掌,不是打在你身上?呵,你虽平日都与我们混在一块儿,每年二娘忌日,你不总找借口走开?” 有一年,我见你偷跟在老二身后,鬼鬼祟祟,像个小贼,生怕被他发现。 “真真公主来的那些日,你真没有不高兴? “那平康里叫文贞的小倌儿,神色有几分像谁,你真当我不知?” ...... “小邪……你怎么瞒得了我。” 樊勤嗓音沙哑,只如过来之人,看他的眼神带了一丝怜悯和几分说不出的情绪,“老二从小性子冷淡,情爱一事更从不在他眼里,你若当真喜爱男子,我、我可......”他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他的脸颊。 “......不是。”琅邪说。 “嗯?” 琅邪摇摇头,“我不是喜欢男人。” 樊勤的手停在半空中。 琅邪重复道,“......我不是喜欢男人,我……”他忽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哎,那日是饮酒误事,我,想来我是有些忘了形……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再逾越分毫。二殿下若有朝一日要成亲,我、我亦只会为他高兴。” 他说出那“为他高兴”几个字时,心中猛地像被针扎了一下,脸上却没露出异常。 这时,恰好远处院落里传来一阵高亢的笑声,似喝酒、赌钱、唱曲儿的都停了,男男女女的声音朝一个方向涌来,似在几进庭院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新郎官呢……” “大哥~” “太子殿下!” “您躲那儿去啦?该入洞房啦~” 樊勤对那声音置若罔闻,只垂首看着琅邪——这个平生第一次惹得他跟人急眼动手的人,这个平生第一次让他懂得相思之人,这个平生第一次让他求而不得之人——他明明声音颤抖得快说不出话,却偏要故作轻松,说他“为他高兴”。 他怎知他越是如此,他心中越如刀割一般:没人比他更了解他,没人知道他看了他多久……只他最知晓,他我行我素,干干脆脆,风风火火,表面看来随和,性子却极倔,他要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宁愿不说,也绝不肯说假话,就如要去刑部当差,面对一朝天子,也是直言快语从不妥协......他这般性子,他这般性子!樊勤不知道,那个二弟对他下了什么咒,让他这样口是心非。 他看到他墨黑的眼眸,像是一汪墨黑的潭水,这使他永远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可他忽然对眼前这人生出一丝恨来。 那个终日板着脸的老二到底有什么好?!害你受伤,累你中毒,让你二十来岁便拖着个药罐子身体,即便如此,也只想推开你,对你也从无好脸色,他可知你半分好?! 他猛一把扣住琅邪手腕,大步穿过游廊。 琅邪猝不及防,喊了一声,“大殿下?”却不知是跟他走,还是甩开他,犹豫之间,人已被扯出好几步。 一直拐过花廊,琅邪才强行停了步子,“殿下要做什么?” 樊勤抬手,抚在他脸颊边,眼神悲伤,声音更温柔得有些诡异,“小邪……” “你吃了那许多药,怎地脸色也不见好些。” 琅邪脸色一变。 “其实你大可不必找我,父皇对你,比对我们都要疼些呢,你要什么药,跟他说一声便好了。”樊勤道。 “大……” 樊勤凝望着他,“小邪,你想要什么我都……” 说话之间,他目光下移到琅邪微微颤抖的嘴唇上,缓缓倾过身子。 这片刻发生之事实在太出乎人的意料,琅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欺身过来,连个反应也做不出。 然而这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大哥。” 那一声像兜头一盆冷水,将琅邪拉回人间。 樊勤亦极少听这一声大哥,此时听来,却只在胸中燃起一腔怒火。他粗暴地拽过琅邪的手,“跟我走!” “大殿下……” 樊裕挡在他身前,冷静道,“大哥,你醉了。” 樊勤“啪”一声打开他的手。 这像什么样子? 这一动静,原本藏得好好的地方便被暴露了。有那没醉的、眼尖的,或是端盘侍女,都将此一幕看了去,都不知怎么回事:太子爷在那花廊之下,扯着那侍郎大人的手,又教二皇子殿下一把擒住,三人神色各异,僵持不下。 樊勤沉声道,“老二,放手。” 旁人都不敢动,只樊诚和几个醉酒的少爷胆子大些,摇摇晃晃地过来,“大哥,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好半天,嘿嘿,你忘了,该去洞房啦。” 樊勤皱紧眉头,要拉琅邪走,奈何樊裕习武之人,掰开他手易如反掌,只对琅邪说了声,“走。” 太子厉声,“樊裕!” 琅邪被二皇子甩开,傻站一边,与半醉的小王爷面面相觑。 眼看这里要动手了,却看樊裕忽地凑近太子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一阵青白红交错。 半响,樊勤突然笑了起来,目光先是看着他的二弟,后是转向琅邪,这一眼深深又深深,好似眼中含着血。 随后他道,“小邪,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喝杯酒再回去罢,也暖暖身子......你瘦得太厉害了……我的太子妃,已等得太久,我该去那边,就不送了。”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转身而去。 他那身宽大的红色喜服在夜色和朦胧的烛光间显得格外刺眼,但很快就被身后的樊诚和那些起哄的少爷们蜂拥上去,直捣婚房。 “喔唷喔唷,闹洞房啦!太子殿下,待会儿您可别生气!” “滚,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大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娶个亲,你们都不准闹他!让他好好地去......” “这可不行,太子妃就这么一回,此次不闹更待何时?小王爷,今儿您也别......” ...... 一时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尊的卑的,都跟着朝更深的院子里去了。 片刻功夫,这角落只剩两人,静得突兀。 多日不见,樊裕似乎并没话要对他说,只是看着樊勤走远,便转身离开。 他何时来的?又听到了什么?琅邪看着他高瘦挺直的背影,喊了一声,“殿下。” 樊裕脚步微顿。 “听闻殿下染了风寒,现下可都好了?” “无碍。” “那就好。” 看那身影仿佛比上次又清减了,忍不住又道,“听说殿下去了宜州,公务劳累,也要注意身体。” 樊裕半转过身,“多谢。” 念及方才樊勤所言,两人间隔着这些距离,琅邪连咽下的唾沫也是苦的,“不客气。” “你也是。”半响,樊裕道。 “嗯?”琅邪抬起头,眼中一亮。 樊裕看他一眼,却没再多说。 琅邪那日晕倒过后,人便又瘦了些,料想到自己脸色并不好看,含糊地点了点头,眼见樊裕收回目光,似又要离开,他不禁又喊了一声,“殿下。” 风刮过。 闹洞房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琅邪轻声问,“您也会成亲吗?” “……” “殿下会娶谁?” 樊裕的脸藏在阴影里。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甚至不知道他听到自己的话没有,可今夜那些美酒,红烛,喜服,洞房……桩桩件件,无一不在撺掇着他,让他忍不住又提高了声,“是曹相的那位千金?还是林将军的女儿?” “怎么?” 樊裕那低沉得冷漠的嗓音此时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近乎无情,“你也要祝我新婚如意,百年好合?” 啊,原来他都听到了。 新婚如意,百年好合……是他自己招来的这一口苦水。他努力将它咽了下去,尽可能平静地说,“……听说两位都深得皇上心意......如果殿下喜欢,那我自然要祝殿下......” 樊裕打断他,“与你无关。” 琅邪猛地一下噎住。 这个人从来只是生性漠然,却总是救他,救他,更是从未对他发过火……今日,想来今日他问得太多,已惹他生气了。 琅邪又羞又愧,“......也是。我,我喝多了,昏了头,殿下不要怪罪……我这就走了。” 说罢,他便不再看他,一个劲朝前窜,慌乱中连路也不看清,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直到身后那人说了一声“门在这边”,他才又顿住脚。心中却是一股酸涩夹着怒火,嘴硬道,“我不回去。我,我答应文贞,要去见他。” 哎,他一说完,更在心中痛骂自己:说这做什么?平白讨他厌恶。更觉只要一遇上这人,真是满脑子浆糊,尽干糊涂事。心中这一番自我唾弃,干脆闭了嘴,自暴自弃地加快了脚步。 这时,但听一阵风声卷来,脊背猛一凉,正以为是风又刮起来了,却立刻察觉身后袭来了掌风。 他下意识反手击出一掌,对方却收了力道 ,生生受他一掌,被打得倒退两步。 他吃了一惊。 樊裕微微皱了眉头,琅邪无措地垂着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他扣住手腕,整个人被压在了那道花墙上。 寒冬腊月,花枝早已枯萎,只剩些树枝硌得琅邪骨头疼,但院里雪间还站着十来株淡黄腊梅,散着寡淡的清香。 樊裕垂眸看着他,目光清冷如月,让他一时失了神。 他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一道闪电袭击了他—— 那人的薄唇压下来之后的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脑中一会儿寂静无声,犹如身在茫无人烟的荒野,一会儿又砰砰啪啪哗哗啦啦,让他想起刚才放过的爆竹,又像中秋那场五颜六色的烟火。 嘴唇是被生生咬住的。 他吃痛轻哼出声,唇齿间已有了浓郁的血腥味,很快,有什么东西趁机探了进来,在他生涩笨拙的唇齿间搅动、掠夺,这时,他又尝到了酒的味道。 他全然傻了——脑子像被酒熏得醉了,顷刻便乱作一团——瞪大眼睛,任由那人把他压在枯枝中,微仰着下颚,口中气息全被夺走也不管。 这一切好似什么时候发生过,那是梦境成真? 忽地,他清醒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了上去——是真的! 他忘了那天晚上逃离时的狼狈,也不再去想那梦是真是假,只觉这片刻温度最真,只有这会儿,他是真的抱着这个人,真的得到了他......的一个吻。 不是梦,也并非偷袭,这是真的,外面那么冷,唇齿间却是温热的,和平日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同。 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不像那天夜里,这时他并无半分甜蜜,而只有些迷糊和苦涩,到后来,甚至有些绝望,几乎到了催人流泪的地步。 当他意识到被扣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放开时,他反嫌它们多事,他想将它们垂落在樊裕肩膀上,腰上,但又不敢惊动了他,只得傻傻地半举着。 就在琅邪窒息而死的前一刻,那个人好像料到了,先一步离开了他。 琅邪急促地喘着气,见他微微垂眸,那幽深的目光看着自己,尽管夜色帮他掩盖了涨得通红的脸,他还是不太敢看他。 他能感觉到樊裕一直看着他,但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很久才开口,“这便是你要的?” “嗯?” 他一开口,便被颤抖的声音出卖个透,甚至还有些结巴,“什么......殿、殿下,我,我我......我,这……” “你找那文贞,也是为了此事?” “……” 听他提起这事,琅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偏生那嘴不听使唤,“我,我跟文贞……” “倘若这便是你要的,今夜你可来我府上。” 琅邪呆住。脸上现出了一丝茫然。还有一点受伤。尽管他还未完全明白状况。 接着,他就像个前一刻还被主人揽在怀中亲吻、下一刻却遭痛打的无辜小狗,讨好地喊了一声,“……二殿下……什么意思?” 而他这时才注意到,樊裕的声音太镇定了,眼神也未免太过冷静,方才那个吻……好似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你既救我性命,我本该投桃报李。” “……” 他说完,没有给琅邪反应的机会,也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琅邪下意识要拉他的手,却只捉到衣袖一角,樊裕没有回头,“撕拉”一声,袖口碎了半片——他走了。 樊裕走到回廊拐角,才听见那个始终傻站在后面的人喊了一声,“殿下!” 他没有停下。 “您是什么意思?”琅邪问,“投桃报李,是什么意思?” “您一直都是在报恩吗?” “......那是我自愿的!不要你回报!就算换了别人——”他大声道,“任何人!我一样会救!” “我不要你报恩。” “我不会来的。” “不是今天……我不会再来找你。” 他心里想,我永远不会再来找你。 这次樊裕微微顿了一下,但他只说了句“随你”,就加快了脚步。 没等看他那背影消失,琅邪便也转了身,朝着他先前的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大雪毁家国,婚事增碎心,这时,府里客人大多醉了,少部分没醉的,也早跟着新郎官去闹洞房,并无人注意这边角一场小小闹剧。 他们都没有再回头。 几日后,京中大雪如席,北风猛烈,像是要把天启十年的雪一朝下尽。 宜州仍是重灾区,但安置已有一定规模,二皇子樊裕本要被皇帝调去丰镇,却听北边传来消息,说犬戎与峎孙、赤柏已公然开始增兵,并已在北边边境连发三场骚乱;林正将军已率兵镇压,但今冬收成不好,军需粮草是个问题,特要樊裕回宫参谋。 这日樊帝正用午膳,底下人报,太子殿下自洞房之夜后,夜夜宿于书房,那太子妃几次端了杯盘进去,最后都被赶了出来,说是要专于国事。 其时樊帝没有说话,却把正用着的汤拂到地上,汤汤水水滴了一地,便又开始稀稀疏疏地咳了起来。 太监总管前去拍他的背,“万岁爷,如今局势,太子殿下勤于国事,心系民生,是天大的好事,您何必怄气呢。” 示意宫女把地上残羹收拾,自己又去端了一碗黑汁,“孙先生这药喝了有些起色,陛下万莫跟身子过不去。” 那人正要走,樊帝却吩咐,“把息延叫来……”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御书房那道门,生来便是为皇帝阻隔风雪、杂音、不想见的人的,然而近日事多,进出的人多了,百密一疏,终有些是要从一开一关的书房门缝渗进来,落入樊帝的耳中。 只那一瞬,也足够听见外间风声呜呜,如泣如诉,随后便被朱门“砰”地掩上。 樊帝心神不宁,被桂珺小心翼翼唤了一声,也未如何,只平静吩咐,“此事容后再议......先说战事。” 兵部尚书得了指令,续道,“......雪原作战,素乃蛮子所长,如今三方结盟,天启更处于下风;将士们亟需军需粮草,五日前,三位将军又各向卑职要三十万石粮,臣要不了,要请皇上定夺!” 皇帝道,“此事李大人昨日来报,朕不是准了?” 李崇德道,“微臣不才,还要惊扰圣上。” “如何?” “户部不肯拿粮。” 樊帝微微皱眉,“文峥?” “圣上,”户部尚书文峥便站在一旁,人如其名,文质彬彬,说起话却不肯退步,“李大人此话不假。可此事不是卑职不肯,实乃前阵子国库为北方诸省赈灾,四处调粮,共计一百五十万石,兵部而今一张嘴便要九十万石,户部拿不出粮来......” 樊帝一双眼睛老而锐利,“......去年年关议事,文卿说,国库充盈,如何,赈灾一百五十万石,便再拿不出九十?当真如此,不过两百余万石,何来充盈一说?” 文峥要跪下说,却被樊帝喝了一声,“说!跪有何用?” “回皇上,去年年关,国库确有四五百石,加之前年剩下五十万石,可谓充盈。可眼下过了一年,给了诸省一百多万石,库中已渐空虚,倘若拨给兵部,今年又是雪灾,谈不上收成,又几番免税,又没了犬戎的贡,来日,恐怕难以度过......” “文大人!下官知你向来深思熟虑,但你文大人还知思量来日,那数万将士在外浴血杀敌,却不知还有没有来日!” 文峥道,“李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下官掌着户部的印,国库大门不能不管,请大人不要为难。” “下官不敢为难大人,大人却要想想边关将士!” “你......” “别吵了,”樊帝眉头皱成川字,“文峥,国库还有多少?” “约莫还有一百五十万石。”倘若交给兵部九十万石,便只剩六十万石,这个冬天是可度过,可之后呢? 樊帝想了想,“......上次,二皇子不是令人找富商募了粮食,可都用了?” 文峥瞧了一眼皇帝,“得二皇子吩咐,国库若能填上,便暂莫用商人的粮食,因此还不曾用上。” “可曾归还?” 文峥摇头,“就为以防万一,这会儿还押在户部府衙中的库房,打算年前便还......”他打量一眼樊帝神色,“皇上,这些粮食也只五十万石,若再从国库拿出四十万......” 樊帝道,“拿罢,文峥,你管的是国库,但兵部打的不是兵部一人的仗。边关将士若无来日,我京城留这许多粮食,又谈什么来日?” “臣知罪。”文峥拜了。 这便领了旨,与兵部尚书李崇德、诸将士一同出宫门,回衙中取粮。 他二人本是同乡,昔年异乡相逢,又同朝为官,也有几分同僚情谊,李崇德大他几岁,便处处照料着他,然而如今,两人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越走越远了,因此除却宫廷朝堂上,私下甚少交集,此时出宫门一路数里,也不见两人交谈几句,一时只听脚步踩在雪中簌簌声,颇有几分寂寞。 出得宫门外,文峥没打一声招呼,便一脚踏入软轿,眼看他就要走了,却听一声刺耳惊呼,“大大大大人,那那那那那是......” 文峥回头,顺他手指一望,却见白茫茫的天上,一股浓郁黑烟如云般升起,犹如妖气鬼气般笼罩一方,那被妖气笼罩的下头露出巍峨一角,轮廓分明,色彩熟悉......文峥脑子如被猛捶了一棒,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幸而李崇德就近眼尖,扶他一把,“文大人?” 文峥脸色煞白,甩开他手,急扯一匹马便翻身上去,“叫人救火!驾!” “文大人?!”李崇德抬眼追去,“那是什么......文峥!” 军队要的粮刚想法子筹得,还来不及高兴,一场大火便把户部府衙毁塌了大半,仓库却是全毁,所募之粮更烧得干干净净。 不幸中的万幸,无人伤亡,可也无人知晓是何人纵火。 雷霆震怒,问他二人,此事除议事这三人知晓,还有何人知? 两人答不上来,文峥只能领罪。 一夜之间,户部上至尚书,下至扫地小厮,全部下狱。 李崇德日日煎熬,左手是户部上下百余口人命,右手是边关数万性命,一个不慎,便教他终生后悔。 腊月二十五的议事,樊帝发现他似与昨日不同,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李卿今年多大?” “回皇上,臣过了年三十五。” “三十五,便全白了头发,是朕......” 李崇德跪在地上,“皇上,为盛世为明君,臣愿肝脑涂地。今日,臣依旧是前日之言,国库之粮,需先给边关。” 樊帝沉默良久,终究叹了一声,“给……你亲自去,快马押送,出一点差错,朕治你的罪。” “是!”李崇德还想说一事,樊帝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他从御书房出来,走出宫门,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去了刑部牢房。 只是牢头看得严,“大人,这里头关的是重犯,没有尚书大人的命令,不可擅自进入。” 李崇德半生清白,此时却从袖口掏出一吊银钱,塞到那人手里,“我今夜便要启程去边关,狱中那位文大人,乃我至交好友,恐是最后一面,盼小爷通融。” 那牢头都是在息子帆手下磨炼过的,哪敢受贿,正色道,“大人请回罢,大人为着边关将士辛苦奔波,本是朝廷英杰,犯不着在此毁了清名。” 李崇德皱紧眉头,定定看他身后牢房,如一头大张的兽口。文峥从来娇惯,不知而今…… 这时那牢头朝他身后一拱手,“大人。” 李崇德回首,却是息延,“李大人有事?” “无事。”李崇德有些尴尬,转身要走。 “李大人若想去见文大人,这便请进。” 那牢头不解,“大人,您不是说,文大人此时诸多嫌疑,不可让闲杂人等靠近嘛。” 息子帆眯着眼笑道,“你懂什么。” 那门已为李崇德让开。 李崇德被他意义不明的四字一说,更有种挂不住脸的感觉,但见那洞口里头几道烛光闪闪烁烁,一股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到底还是踏了进去。 刑部大牢冬冷夏热,左右都是人犯,大多叫冷叫饿,也有求饶的,也有骂娘的。中间一条小道,每隔几丈便有两根柱子架着油火,乃这里头唯一光线,他二人便在这道上朝里走,越走,便越阴冷,仿佛不是去牢房,而是通往炼狱。 这一路,李崇德不眨眼地看着两边,直走到通道尽头的那间牢里,才见石板床上坐着一个身穿囚衣的青年,背影清瘦,幸而未染血。 那便是文峥。 他好似完全未曾察觉有人进来,听到脚步声也不曾转过身来,而李崇德难得来这一次,见这光景,竟也不叫他,就此隔栏相望其背影发呆。 息子帆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二人。 过得不知多久,始终没他二人耐性,出声喊道,“文大人,有人来看你。” “好意心领,请回罢。” “这天儿肯冒着风雪来,必是大情意,大人看也不看就打发人走,是否太无情了一点?” “文峥戴罪之身,只求以死谢罪,不敢牵扯他人。” “李崇德李大人来,大人也不见见?” 文峥身子一僵,转过头来。 他身上、脸上倒是无伤,毕竟是失职之罪,无须用刑,他一听李崇德来,好似不信,待看清来的果真是他,又好像没认出他似的,过好半天,才换了平日那针锋相对的皮相,讥笑道,“李大人?李大人来做什么?” “文峥,我……” 文峥打断道,“李大人好大的兴致,大风雪的天,不知在家烤火,反来看我文峥,难不成是看我下了牢,要来落井下石?呵,李大人放心,等这战乱一停,文峥一死,朝上再没人跟你争。” 李崇德被他说得脸色不大好看,却未像以往那般回击,反低低说了声,“我今夜也要走了。” “好走不送。” “我去边关,给将士们送粮。” 文峥一愣。 “文峥,你失职有罪,愿你好生检讨,愿圣上开恩,愿我得回来,愿你还活着。” 李崇德说完,又等他出言讽刺,却罕见未听见他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看着他。 他俩如此默默相对片刻,任由那牢里的火光摇曳,谁也没开口说话。 息延轻咳一声,李崇德先反应过来,已是打算要走,却听文峥哑着嗓喊了声,“李崇德。” 文峥朝他笑了一笑,“李大人,请你过来,我有一件东西交给你。” 那一笑可真是难得,仿佛若干年前初见,那殿堂里的一笑,三分腼腆,三分天真,三分狡黠,一分他也说不出的东西,仿佛一只无形的钩子,勾住李崇德的三魂七魄,让他缓缓走了过去。 文峥蹲在牢边,隔着一道道栏杆,又朝李崇德勾勾手指。这一身官服的兵部尚书便也跟着蹲了下去,脸上写满狐疑。 他比文峥高大,两人隔栏相望,文峥需得抬头,那一双总是带着审视与讥讽的眼睛,自下而上却显得含情脉脉,他慢慢靠近,宛如一只仙湖边刚洗过脖颈,而微微昂起来的仙鸟。 息子帆见他二人越靠越近,旁若无人,气氛无比暧昧,几乎要念一声非礼勿视转过身去,却忽见户部尚书猛一把揪住李崇德的衣领,狠狠一拳,穿过栏杆,揍上那高挺的鼻梁! 那力度哪像个被关在牢里的弱书生,李崇德大人当场喷血,文峥毫不手软,还要再揍第二拳,已被息延一个箭步上前扣住手腕,“文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李崇德捂着鼻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文峥,“你......” 文峥挑眉,站起身拍了拍手,“早想这么干了,李大人既赶着来送我,我也不好不回个礼。”他干脆利落地转了个身,“李大人好走罢,不送了。” 息子帆皱眉看一眼李崇德,李崇德摇晃着站起身,脚下有些踉跄。息子帆想扶他一把,却被推到一边。 他讨了个没趣,心里那点心思早如鼻血一样流了个干净,踉踉跄跄地走出牢房,留下一句,“文峥,你别后悔。” 文峥始终未曾转过身。 等他走得远了,息子帆不由笑道,“文大人,圣上面前,李大人本是替您说好话的,他一个文官,亲自押送粮草去西北苦寒之地,不说路途如何艰险,就是到得那边,只怕也难回来,得文大人这般对待,李大人只怕要伤心了。” 他见文峥久久不答话,也不觉尴尬,独自吹着小哨,吊儿郎当地去宫里复完命,看天色不早不晚,又不请自去了琅邪府上。 息子帆乃侍郎府常客,进府门无须通报,走在里间也无须领路,驾轻就熟便到了门厅。 这时辰,本以为琅邪必如往常一般窝在椅中昏昏欲睡,不料到了厅外,却见里头灯火通明,不知搞什么名堂,又听一人喝道,“别说了!” 那声音很有几分凌厉,所以他乍一听,并未意识到那是琅邪。 息延大感意外。 想来里头气氛不对,进去不免尴尬,他本是要躲一旁偷看的,不料福伯这老头眼尖得很,瞧见他,立时便喊了一声,“大人,息大人来了!” 里头一静。 息子帆这才摸摸鼻子,踏进房门,那边两人早被惊动,那跪着的正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等近了,见那另一人也不是什么外人,息子帆调笑一声,“这是在玩什么?大冬天的,跪在地上。” 那少年低低唤了一声“息大人”。 他平日里冷淡的眉眼这会有些发红,似是哭过,琅邪更看着脸色沉郁,息子帆好生好奇,“这是怎么了?” 文贞表情淡淡,“没什么,是小的不懂事,教大人为难。” “文贞哪文贞,你这模样,倒有几分像......”息子帆念了两声,忽想到别处,“还没问你,你到阁里多久了?文贞是你本姓?还是阁里给取的?” 文贞怔了一怔,小心答道,“来了几月,名儿是阁里取的。” “那你本名儿是什么?” “文贞无父无母,被一个老叫花子捡着养大,没正经名字。” 息子帆点点头,“原来如此。”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哦,你这名儿,让我想起一位同僚。” “倘若,倘若冲撞了那位大人,文贞这就改名。” 息子帆想了想,“那倒不必,那位大人也用不上了。” 文峥一愣,似乎吓了一跳。 息子帆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开个玩笑。” 文贞也强笑了笑,又讨好地看着琅邪,却见他无甚反应,垂下眼,“大人既来了,文贞这就告辞了。” 却还站着,显是在等琅邪出声。 息子帆嘲道,“这么不欢迎我?来了多时,也不肯出声。” 琅邪淡淡道,“福伯,你送文少爷回去罢。文贞,往后不要再来府上。” 文贞那单薄背影一顿,良久答上一声“是”,便跟着福伯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眼看那两人走远,息子帆“啧啧”叹道,“一日竟白看两出‘多情却被无情恼’,也是大饱眼福,文贞这孩子真教人吃惊,我竟不知你也会翻脸?” 琅邪倒似真动了气,“本就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有什么多情无情。” 息子帆当日嫌他呆板,只盼他拿得起放得下,而今他当真“游戏人间”了,又觉得颇不习惯,暗道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四下打量,只觉得有些异样,“怎地你府上少人了?我方才进来没瞧着几人,怪冷清的。” 琅邪这才叹了一声,“这不是快过年了?早该放他们走了。” 他俩都望着窗外,风雪还未停,只是比白天小了一些。 这兴许是天启建朝来最惨淡的一个年了。 莫说年味儿,街上连个人影也无,不到酉时便逐渐沉了声。往常时候的鞭炮声,叫卖声,要在街上奔跑大半夜玩闹的小孩也纷纷不见。京城逐渐变成一副画,寥寥几笔黑的,之外尽是留白。 天地,不仁。 ☆、八风不动 三更敲定,街上人声沉寂,浩然天地间只一轮明月,底下是茫茫大地,不见人迹。 忽地一个敏捷身影现身房檐,雪月映衬之间,他驾轻就熟,如同飞燕踏雪。 那门换做往常,只守着两个身穿黑甲的士兵,只看外头,也与一间寻常的官府县衙差不多少,但不知何时起,外头已增守了一队官兵,夜间又加上两簇熊熊大火燃烧照亮门前,定睛细看,门上书着三个苍劲大字:长安司。 那黑影已不是头一次来,只不知打探了多少,又是第几次躲在暗处,月明如灯,黑衣人正苦恼如何不动声色地放倒诸人,忽见雪地一暗,抬头望去,头顶正笼了一大片阴影,原来是乌云遮了月亮,正巧替他掩了身形。 他暗自一喜,正要凝气动作,不想这片刻迟疑,竟是救了他一命,只听那边一声,“赵大人!” 原来那牢前正这时过来一个身形高大、粗眉大眼的大汉,此人身后又跟着两队守卫,左右巡视一番,“可有可疑之人?” “禀大人,我等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必定连只苍蝇也不让他飞进去。” 那大汉道,“过两日便是祭天,需得再加派些人手。绝不可出一点差错。” “钥匙在宫中,谁这么大胆子,敢连闯两处禁地?” 赵庄冷哼一声,“偏有人要往虎山行。” 那黑影原本正躲在暗处等候时机,此时听到什么钥匙,不由皱了皱眉。 那大汉站在门口,也不急着走,便来回地走动,此人乃长安司统帅,说是大内第一高手也无人不服,当日若非他被派出京城,也没那犬戎王子逞威的份儿,黑影自忖非他敌手,又听他说什么过两日祭天,心里本有旁的计较,但人已来了,也不想就此放过机会。 赵庄在门口走了数个来回,忽地听到远处树梢咔一声。 旁边的人不明所以,“大人,还不走?” 赵庄皱了皱眉,一个纵步过去,却见方才那发出声响之地空无一人,正要离开,却觉得不对,大喊一声,“火把!” 随从拿了火把来朝地上一照,果见地上正有两个微不可见的脚印。 他当即着人去搜,把那守卫调得东一个西一个,顷刻之间,长安司前已处于无人之境。 这时,忽见那门口有身形一闪,已有人溜了进去。 那地牢并不大。樊帝以仁治天下,寻常杀人放火的罪犯,连来此见见世面的机会也不会有,黑影又几次出入,因此很快便找到地方,将守卫点晕,掏出他身下钥匙,打开房门。 那人今日不再跪着,而是躺在石床上,背朝石壁,紧闭着眼,好似有些痛楚。 “杨煌?” 他缓缓睁眼,看着黑影,“……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你的手怎地这么烫?你发烧了?”黑影忽道,“我现在便带你走。” “别,别......我走不了。” 黑影不等他多说,徒手劈开大牢锁链,三两步到他跟前。正要把他揽在背上,却听一阵奇怪的铁链碰撞之声响起。 他不解地绕到他身后,仔细去看石壁之间的阴影。 ——只见两条孩童手腕那般粗细的铁索,把他肩胛骨的位置穿了个透;一把大锁掼在他纤弱的背后。 黑影沿着来路跃回,沉重地跑了约莫三四里路,忽又掉头去另一处。 这次他自如许多,三两下便点晕了昏昏欲睡的看守,闪身进了牢房,进了里头,又如法炮制,把巡视的牢头们纷纷放倒。 此时雪夜牢中冷如冰窖,每间里头都是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但睡得安稳的人几乎没有。 有几人甚至扒在栅栏边无心睡眠,此时见一个黑色身影刹那之间便放倒数人,形如鬼魅,纷纷躁动起来,请求、讨好甚至威胁他行行好,开一开牢房,大恩永难忘。 然而那黑衣人却丝毫未理睬他们,在牢中巡视好大一圈,才终于走到最里头一个安静角落。 那牢中坐着个人。 此人与此囚牢格格不入,虽一身囚衣,披散头发,却并不显得邋遢,只是身形消瘦,许是寒冷,他抱膝坐着,身体微微发抖。 黑衣人劈开房锁,慢慢走了过去。 那人才抬起脸来看他一眼,目光中似有一丝不屑。 黑衣人淡淡道,“走罢,别回来了。” 那人八风不动,稳坐如山。 黑衣人反而奇道,“在下受人所托来救你,为何不肯出去?” 那人道,“五十万石粮食毁于文峥之手,按照律法,该当问斩,我文峥逃得一时性命,逃不过良心不安。” 那黑衣人不想他如此固执,“烧粮并非文大人之过,何不留得一时青山?” 那人冷笑一声,“你回去转告托你之人,当日我一时心软,为他改换户名,是我一生大错。而今朝廷内忧外患,我无意再添圣上烦恼,故未曾告知,也是要他及时悔改;倘若他再不知收手,文峥日后定第一个揭穿于他,到时莫说青山,一根枯柴也不再剩,正好还天启一个清净江山。” 那黑衣人听闻此言,大吃一惊,“文大人知道是谁烧的粮?既如此为何不立即禀告圣上,也好减了自己的罪?!” 那囚犯这才皱了皱眉,“你是何人?何人派你来此?”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白,又瞥这人一眼。 殊不知对方也正打量着他,两厢惊讶,都再问,却两边都不肯再说,眼看烛光流失,不知何时守卫便要醒来,那黑衣人已有些心急,强解开那文峥身上锁链,便要拉人离开,熟料他始终不肯领情,“我不走。” 他俩声音不大,动作却是落到别人眼中,只听有人道,“我的个乖乖!小兄弟,这家伙不识好歹,你不如救我哥几个出去,老子齐山五怪,素来知恩图报。” 那黑衣人不理会他,正要强行带那人走,不想牢那头传来一个奇怪动静,他耳力好得出奇,听闻此声,立刻便带着那人一闪。 “噌——”一把小刀打在方才站的地方,他回头见那文峥并未受伤,又见有道黑色身影在拐角一闪即逝,眉头一皱,人已追了上前。 出了牢房,只见那黑影跑出好远,一个纵身便上了屋顶,黑衣人当即运转气力,跟在那人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待追逐出十来里路,那黑影似变了主意,回过头来与黑衣人交战。 只他这时下手却不如方才那般狠绝,似只为探一探黑衣人底细,斗了十来个回合,便又转身要走。 黑衣人教他如此戏弄,本便不肯放他,又试出此人身手有几分熟悉,更加不肯错失了线索,当即施展轻功穷追不舍。 不料此人十分狡猾,到了一处长街,因对此间十分熟悉,如游龙入海,又如浮光掠影,非常自如轻松。 那黑衣人运功时间长了,不得不停下喘息,便是这时,失了那人踪迹。 此时天已泛鱼肚白,黑衣人不敢再找,此时再回刑部大牢也不成,只得隐藏身形,回去住处。 这日天亮时,太子府里没来由地乌鸦乱叫,扰得人心神不宁。 其时樊勤整理了礼部上报的祭天日程,思绪几番被打断,令人找出乌鸦窝,悉数捅了,竟有十来个。 不想又坐下不到一刻功夫,那群鸦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只好盘旋府中,或落在雪顶,却叫得更加凄惨。 樊勤蹙紧眉头,脸上阴晴不定。 忽听一人来报,“殿下,九殿下求见。” 他只疑心听错了,“谁?” “九殿下,侍郎大人,殿下倘若不想见客,奴才这就去打发......” 那奴才埋头说了几句,不听答复,忽地眼前一阵风过,太子殿下已只留下背影。 樊勤快步走去,远远便见着个人站在门厅,仍是一身青衫,樊勤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小邪。你怎么来了?” 琅邪笑道,“大殿下忘了?” 自那夜樊勤成亲之后,再未去过他府上,不想他而今竟是自己来了,不禁莞尔道,“哪里会忘。去年福婶做了些腊味,我不过夸了一句,你说今年再做来送我......你有心,让下人送来就是,怎么还自己跑上一趟。” 那后一句虽是问了一声,到底还是欢喜的。 琅邪道,“也是想到许久不曾拜见过殿下,借着这机会来探望一番。” 这时一个女子端着茶盏,盈盈走了进来,诺诺道,“殿下请用茶。” 琅邪知她便是那位太子妃陆妱,那新婚之日不曾得见,此时才见了真面目,果真是个身姿婀娜,面似桃花的江南美人儿,忙道,“见过太子妃。” 那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樊勤,樊勤却望也不望她一眼,“你先出去罢。” 琅邪目光追出她好远,樊勤低咳道,“想必来探望我的事是假,必还有别的事找我,说罢。” 琅邪嘿嘿笑道,“大殿下英明……” “这事怪我嘴快。有个相识痴爱山水画作,前两日我说起殿下府上有一副《游春图》,这人便缠着求着要看,不依不饶,我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来打扰殿下,”他偷看一眼樊勤脸色,“殿下放心,那画何其珍贵,又是殿下心头之好,我晓得的,殿下若不愿意,我答他一声就是。” “心头之好......”樊勤喃喃两句,目光锁在琅邪脸上,见他虽经那夜,也并不生疏于他,苦笑道,“你开口要,我自然不会不愿给你,只不知那位相识是谁?我可认识?” 琅邪道,“殿下想必也听过,其实……他就在门外。” “哦?怎么不请进来?大冷的天等在外头。” 琅邪道,“他身份低微,没有殿下恩准,不敢踏进殿下的府邸。” 樊勤听他这一言,心里已猜到是谁,叹了一声,“小邪,你什么时候也说话绕起弯子来了?让他进来罢。” 待琅邪把人领进来,那少年纳头便拜,“文贞见过太子殿下。” 樊勤正端起茶盏要饮,听这一声,动作停住,见他果真是个眉眼疏淡的少年,虽乍看相貌,与他二弟只有一两分相像,但衣着姿态,却又加了三分,原本以为已看淡,这会儿却仍是心里一痛,已有些悔意,淡淡道,“起来罢。” “要看《游春图》的便是你?” “回殿下,是小人。” “你守在门口,可是料定我会拿给你看?”这一声忽地沉了一沉。到底是一朝太子,一身储君威风,只一句发问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文贞不敢。只是听九殿下说起,一时痴了,才大着胆子来到殿下府前。” 樊勤看着文贞,见他低着头,身边站着琅邪,巴巴看着自己,到底道,“跟我来罢。” 一行三人便去了书房。 樊勤吩咐书童,“去把《游春图》取来。” 自己将桌上公务随手取了,放在一边架上。 忽听外间“嘎嘎”之声又响起,朝琅邪苦笑,“今日乌鸦总叫个不停,让人心里舒坦不起来。” 琅邪一边打量太子书房,一边随口道,“许是少了吃的。” 樊勤竟真以为如此,忙唤人去院中给乌鸦撒些吃食。 文贞看着太子背影,眉头皱起,忽掌心一痛,只见琅邪正十分凌厉地盯着自己。 两人相视良久,到底是文贞先低了头。 樊勤一回神便见他俩握手站着,一个低眉顺眼,一个眼含宠溺,视自己于无形,当即不悦道,“由儿,怎地取个画这般慢?” 樊勤书画甚多,皇帝赏的,臣子们投其所好的,魏晋、隋唐、北宋许多名画都有收集,那叫由儿的书童在里间一阵翻箱倒柜,只一时只找不到这张,这会听他一催,更是慌忙,连应“来了来了”,终于捧了画来,却是捧了好一捧轴子,把文贞眼都看直了。 樊勤道,“你找这般多做什么?” “殿下的画太多,上次太子妃收拾一番,不让奴才插手,奴才便有些不知去向。” 樊勤不悦道,“书房之地,国之机密,她一个妇道人家来做什么?” 也不要人答话,又让另两个书童一齐找画,文贞也甘愿做个书童,请求去那里头查找。 樊勤与琅邪站在一旁,樊勤正要让他出去坐一坐,忽听一人来报,“殿下,大事不好!” 两人对视一眼,樊勤道,“什么事慌慌张张?” “昨夜有人潜入刑部大牢,将户部尚书文大人杀害了!” “咚”的一声,那书房里间像是有人摔了一跤,然后几个小书童悄声道,“文少爷?文少爷?” 琅邪起身要去看他,“文贞?” 文贞已被扶了起来,只是额角一块红痕很是夺目,几个书童面面相觑,“殿下,文少爷方才起身撞着书柜了。” 琅邪拉过他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樊勤道,“小邪,息延这会儿刑部大牢,正传话找你。” 琅邪道,“我立刻去。”又望着樊勤,“文贞他,请殿下......” “我会找人送他回去。” 琅邪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文贞一把拉住衣角,低叫了一声“殿下,带我去......”,他虽外表镇定,却终究不过是个小孩,这会儿听说死了一人,又撞了个头,便忍不住撒起娇来。 只是琅邪哪里能带他?捏了捏他的手,“我这会儿要去办事,你乖一点,早些回去,等我得空再来看你。”狠着心将他的手拂了,自己告辞樊勤,去了那边。 他这时心里也是乱极,几种情景如乱麻一般交织在脑中,迎着没完没了的风雪,一颗心忽地又冷又硬。 匆匆赶到大牢,这时文峥已不在,牢中干草上只留下一片血迹,息子帆正蹲在旁边搜寻,见了他,神色凝重,“文大人他......” 琅邪见了那血,才相信那句文大人遇害的话,抬头看着息延,“人呢?” “衙里。” 琅邪转身,息延跟上去,“我方才审了人犯,才知昨夜曾有人来找过文大人。” “来人身份可知?” “皆蒙着面,只是一共有三人。” “三人?”琅邪顿住脚。 “没错。那边有几个未睡得着的,叫什么五怪,今日以此与我讨价还价。说牢里先是来了个黑衣人劈锁,此人倒是真来救他,不料文大人不肯走,两人拉扯之间,又来一人把那黑衣人引开......走了不多时,便有人前来,对文大人下了杀手。” 琅邪皱眉,“怎知不是那两人中的一个返回?” 息延摇头,“听那犯人说,后来这人粗壮许多,与前两人身形不一。只不知此人是否与那打出暗器的人为同伙。” 说话之间,已匆匆到了房间。 乍见文峥躺在石板上,神色安详,只如睡着一般。只是脸上没有血色,胸口一片深色血迹,想是被利刃所害。 琅邪禁不住要去剥他衣服一看究竟,却被息延一下拦住,“别碰。文大人下狱那日,皇上便曾说过,文大人身上关系重大,必得细加看管,你可记得?” 琅邪点头,“你我还守了两夜,无人前来,这才增了别人。” “早知如此,我定亲自来守,文大人本是栋梁,纵有失职之罪,也不该如此下场。” 琅邪看着文峥面庞,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你放心,文大人不会枉死。凶手不日便会落网。” 琅邪正色道,“没错。把匕首递给我。” 息子帆递给他,见他仔细一心研究匕首,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我说的并非宽慰之言,此时不能碰他。” “到底为何?”琅邪皱眉。 “昨夜我去找你,本是找你商议,不料文贞在那,后来也给忘了。其实昨日,我在文大人身上下了一种香。” 琅邪抬眼正视着息延。 息延亦直直看着他,“这香曾是我当日对孙先生抱怨魅香一事时,孙先生顺手给我。 “说是一种长在山里的罕见的蝴蝶花做成的香沫,人闻来没有一点味道,偏有一种冰蝶天生依恋这蝴蝶花,闻见沾了它香气的东西,任如何洗、搓也不会错过,纵使隔上十万八千里,也会追逐而去。他当日调笑这是‘追香’,说我们也可用来‘追凶’,本是玩笑之言,不想一语成谶。 “所以你不能碰,碰了它,是洗不掉的。” ☆、不清不白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六。这时,街上许多店铺生意都不如从前,平康长街亦不例外。 许多青楼经营不走,无奈解散了姑娘们放回家去,但姑娘们哪里有家可归,赖着不走,哭得又哀又急,再没有法子,只好去找那平日相好的,但人家家里有个母夜叉,谁敢认她?也只能渐渐流浪街头,不知去向了。 少有几家老板娘有本事的,结识不少当权的官家老爷,好歹借着手段寻些庇护,就把姑娘们续养在阁里。 这些姑娘们没了客人,成日困在阁中,除了烤火,也无旁的事可做,只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青楼八卦。 一忽儿骂,采青这小蹄子不厚道,本是个贱丫头命,要不是她家姑娘心善,肯将她买来做贴身丫头,早不知被哪个老头子糟蹋去了,这样的恩情,她本该只一心服侍好她的姑娘来报答,哪料那做生意的王老爷一来,这蹄子竟使起伎俩,自己攀起了高枝,将她姑娘踹去一边,真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忽儿又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说嫁到富贵人家就是好命?看那红袖,前两年不是给个什么少爷赎了身?当日也是那般捧着,说什么唯一的宠姬,现不过两年罢了,一见她身段不如新来的好了,他倒说话算话,宠姬倒是唯一,妾侍却是娶了三五房了!哼,这便是男人,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那但凡经历过几个男子的,都点头称是,好一番唏嘘哀叹,再看那些年纪小些的,却还有几分不信邪,“可是姐姐,我看那位侍郎大人对那位,”眼朝楼上瞥了一瞥,“却像真心的......我也听说过,那位大人从前虽也爱喝花酒,却从不跟人过夜的,从来规规矩矩,就算脱光了坐到腿上,也只把人拂开,哪想那日第一眼见着那位,便把人叫进去,伺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此后又霸着人,日日来瞧他看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听说公主狠闹了一通也不管用,难不成,这也是假的?” “你懂什么?这便是男人的厉害之处。待你好时,那嘴是何等厉害?情又是何等真挚?可为你上天揽月,下洋捉鳖……可一旦过了新鲜劲儿,翻起脸来,呵,你这些小妮子现在不信,有你们的苦果子吃。” 那做姐姐的说得兴起,正要再说几个相识的教训给她们听听,不料衣襟被人拉了一拉,却见那小妮子使了个眼色,回头一瞧,文贞已从房里走了出来,不知靠在栏上望了多久,额上一道醒目伤口,神情似有几分麻木。 小丫头到底脸薄,背后说人家闲话被听了去,还有些不好意思,又知文贞得老板娘喜欢,怕他背后说话惹老板娘不悦,都不敢惹他。那做姐姐的却是胆大包天,早见不惯文贞这故作清高的模样,又仗着这日老板娘不在阁里,不肯被他逞了威风,当即两手叉腰,“哟,这不是文少爷嘛,不下来跟姐姐们聊几句,靠在栏上偷听做什么?听说文少爷今儿被侍郎领了出去,却是被太子府的人送来的,怎么,侍郎大人待你不够好,转攀太子爷去了?真真是好本事!年纪轻轻,却比女人还会勾人,什么时候也教教我们这些做姐姐的,不敢高攀太子爷,攀攀小王爷也好呀!” 文贞恍若未闻,兀自下了楼,走到门边,掀帘看去,外头风雪还未停,没有人影,十分凄冷。定定看了些时辰,又回头看一眼屋内,见那几个围着小火炉的女子俱都打量着自己,有鄙夷的,有好奇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无心计较,又上楼回房苦等。 不知等了多少时辰,再往窗外看,风雪渐弱渐停,天上冒出一缕微微的白光。他也不觉得稀奇,只因近日总是如此,雪有时减小有时停歇,虽时辰不多,至多小半个时辰,便又会飘降起来。 忽见隔壁一个不大的窗台站着几个女子,不禁多望了两眼,才知那是阁里少数几个才情高的,不愿与下面众人成日说些男子,各自披了雪白毛绒披风,正趴在窗上,望雪望日,唱歌作曲,那身影从一排木窗前探出,一声声细细软软,倒十分动听。 “春日醉,少年走马昆城内,风沾杨花媚......” “……把歌来,不知何日与君会,生逢会,雨凉荷初睡......” 他本是少年心性,只因近几月见了不少苦难,加之身份敏感,害怕一张嘴便漏了底,招惹杀身之祸,方才以冷淡掩饰。此时见天放晴,又有几个美丽姐姐站在那边吟诗,吟的又都是春日少年,杨花轻歌一类,仿佛外间如何风雪凄苦,楼下如何下作喧闹,都与此间无关,不由感到愿望美好,一时忘情,也躲在一边静静偷听起来。 忽地,那几个唱得正起兴的声音一顿,他不知原由,只以为是对方发现自己,不肯再唱,脸上挂不住,垂头便要关窗,忽见楼下街上正过来一道青影,那青影走得快极了,化作一阵风似的在雪地里飞,正朝这阁子的方向来。 文贞只顿了一顿,便匆忙跑下楼去,把那几个说话的都吓了一跳,等他掀开门帘,正好见琅邪进门,还来不及发一言,便被“啪”地一个巴掌迎头打来,登时眼冒金星,偏头倒在一边地上。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那方才议论纷纷的姑娘们纷纷瞪圆了眼睛,都不知演的什么好戏。 只有那年纪大些的,阅历丰富,如此戏码见得不少,料想是那太子爷横刀夺爱,侍郎不敢发作,却哪里能忍一肚子火?只好找文贞这个身份低贱的小倌儿来出一出了;她们虽平日与文贞为敌,此时却是一方战线,忍不住心里长叹一声,这便是男人,这可由不得这些丫头不信了! 琅邪一时气急,才一进门见了人便打,这时见文贞倒在地上,半边脸肿起,两眼盈着眼泪,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人拽上楼去。 这时楼下已经又议论起来,他将文贞扔进房里,“砰”地一声便锁上门,阻隔杂音,回头沉着脸打量文贞。 平白挨了一巴掌,文贞这时却不敢叫委屈,见左右无人,怯怯喊了一声,“殿下......” “我早说了我不是你那什么‘殿下’!” 琅邪低喝一声,见他立刻要跪,神态十分可怜,又将人拦住,“你也不必下跪,只需回答我,当日是谁让你假扮成这样来找我?” 文贞闻言,神情恭敬中带着不解,似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琅邪见他此时还装,气得有些发抖,压低声道,“你扮成这副模样,学那人穿衣,学那人神态,故意在我面前晃荡,我想总不是你一个住在西郊的半大孩子知晓的,究竟是何人教的你?!” 这次文贞倒是愣了一愣,瞥他一眼,微微张了张嘴,到底未出得声,又只低头。 琅邪冷笑一声,“你要装傻,那我再换个问法。文大人被抓,你除来府里求我,还找过谁?!文大人昨夜被灭口,又是你们哪位干的?!” “……” 那前两句还好,最后一句,却让文贞方寸大乱,慌神之间,猛一下将桌上茶盏碰在地上,只听“哗啦”一声,茶盏四裂,茶水四溅了一地。 他手脚冰凉,连忙摇头,“殿下!文,文大人是我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文贞以死相报还来不及,哪里会想着去害他,灭他的口?” “呵,你的意思是,昨夜你来找我,不是幌子,不为打听他被关在哪里,又有何人守着?” 文贞闻言道,“我......我是真想求殿下救他一命......” 琅邪道,“那我说那几句,你可曾告诉旁人?” 文贞一听,脸无血色,一时不曾点头更不曾摇头,再抬起两眼望着琅邪,仍在狡辩,“殿下......文大人救我性命,我,我绝不会害他!” 他这般哀痛模样,仿佛比自己死了还难受,倒不似作态。 琅邪打量他一阵,见他额角一道伤口十分刺眼,知是早晨在太子府内闻知消息摔的,又看他尚且是个半大孩子,若非当日亲眼与他几人相见过,说一人短短几日变得这般快,也不肯相信,本是急怒之下要诈他一诈,现今见他这样,倒怕逼得太急勾他寻死。不由温言道,“我也知你心地不坏。否则昨夜你来求我,说得那般哀苦,若是作假,岂非人面兽心,太过可怕?” “你当日告诉我,你们逃到城里,是文大人为你们改换了户名,才得以在这下流之地苟且偷生,”他道,“我昨夜念你知他救命之恩,又想文大人从来刚直,虽然失职却罪不至死,也欲施手救他一命,无奈文大人到底是清白之人,不肯与我等拉扯不清......”说到此间,琅邪已忍不住露出苦笑。 他本是个无所求之人,无意附党也从不奉承,只盼一生自由潇洒,兴之所至,随心所欲,不想从知晓身份那日开始便如陷泥淖,越发难以脱身,因此昨夜听到文峥指责他这些人不清不白,执意不走,后来干脆死了,愤怒之余,竟还有几分艳羡。 “......你一番好意,我对你又无防范之心,不想便送了文大人一条性命......文贞,这是你我之过,不是伤心几日,掉几滴泪便罢了的。倘若你这时对文大人当真还有一分感激或愧疚,你便该告诉我,昨日你除了找我,还曾找过谁?” 文贞嗫嚅一番,未曾说出所以然。 琅邪耐着性子,“你放心,我早已撇不清,便是为我自己,也不会将他交给官府,只是此人恩将仇报,害人性命,倘若不除了他,难不成让文大人惨死?” 文贞几番听到文峥之死,已是最后一道防线崩落,闭上眼,露出痛苦神色,“……当日陈申走时,把我们托到这里,借着那人手脚,零落在各间窑子里,他临走前,让我们不能害您......文大人的事,我,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正巧那人说您正在刑部当差,那地方没人比您更熟悉......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您......” 琅邪缓缓道,“哪个人?” “那个人......他......” 琅邪皱眉,正凝神细听之时,忽听外面一阵喧闹,随后房门轻轻响了两声,只听外间柔柔一声喊道,“文贞?” 琅邪看了文贞一眼,正要让他答话阻她,不料那人不等答应便兀自开了房门,见了两人,见怪不怪地打趣,“原来是侍郎来了,怪小女子来的不是时候。” 那一声原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调笑话,却比琅邪见过平康的所有女子唱曲儿还要婉转动听。 说话的女子里头穿一件水红小袄,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颈上还系着披风带子,披风上一层薄雪融化的痕迹,脑后挽着好好一个美人髻,偏生几缕青丝飘在脸上,似是来路被风吹乱,十分匆忙。 此时推门进来,见琅邪蹙眉,文贞垂首,一边脸肿起老高,不由怔了怔,随即笑道,“二位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闹了什么不快?” 在她身后,又有一些爱听闲事的女子聚在楼边阑上,纷纷朝这边张望,誓要听个明白。 琅邪心知妇人素来多嘴,她必是刚入门来便听说他与文贞起了争执,又听茶盏破碎,方才如此着急,推了房门便来,这会儿偏还要问得这般,不由多打量她几眼。 他并非初次与白青青打交道,当日与息子帆追踪魅香到此,寥寥几语,便知此女心思颇深,而后息子帆被她迷得晕头转向,隔三差五便来此间献殷勤,奈何人家不搭理他,正好那时琅邪垂头丧气地过了几日,被他教唆前来,他才得以二次见她。 那时琅邪见了文贞,也曾疑心陈申所托之人是她,但文贞坚称不是,他又言语试探过白青青几次,见她心思缜密,不漏破绽,又不愿在这时节牵扯太多,便未曾多问......直到昨夜,文贞不听他话,跑到府上劝他救文峥性命,他便自然以为是文峥做了那许多,什么魅香,什么户部烧粮,都不过是他为扰乱朝局做的一些计策罢了。 同朝为官几年,他与文峥交集不多。朝上此人伶牙利嘴,从不知客气二字,虽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到底急功近利,不怕得罪人,因此名声也不大好听;下了朝,此人又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亲近,少有几次琅邪见过一人与他同行,便是兵部尚书李崇德李大人,这两人朝上争锋相对,朝下相处也并不融洽,忽远忽近而已。 因此当时,文贞来求琅邪,说不出是心软多些,还是好奇多些,他是打算去放走文峥的。 谁知文峥这人大为出乎他的意料,非但不肯离开,反而将他当成别人,说了一番奇奇怪怪的话,要再问,便不肯再说...... 他这时却越看她,越以为可疑,但面上不动声色,笑道,“哪里的话,白姑娘找文贞有事?” 白青青道,“也没什么事,但见到了晚膳时候,楼下不见文贞,小女子上来瞧瞧罢了。大人既在,不如就在这里喝些劣酒?外头雪又下起来了呢。” 琅邪点头,那白青青福了福身子便去吩咐下人,走到门边,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了文贞,你额角怎么了?” 文贞瞥琅邪一眼,小心答道,“我不小心,在桌上磕了一下。” 白青青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跟我下来,我替你包扎一番。” 文贞又要看琅邪,白青青笑道,“至多不过盏茶的功夫,这会儿也离不得了?我便说要将你送给侍郎,你又不肯......” 把文贞说得满脸通红,“姐姐快别说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白青青这才摇摆着身子下了楼。 这时文贞看了琅邪一眼,“大人,文贞去去便回,待会儿便来坦白。” 他刚下得楼去,房里不过静了片刻,便有几个女子,端着美酒菜肴,鱼贯而入,并将琅邪团团围了起来,“大人,文贞不在,小女子先来陪您解闷儿。” 一时胭脂水粉香气环绕而上,琅邪闻不惯这味儿,只道,“留下酒菜,你们下去罢。” 那姑娘们嘟起嘴来,嘴上能挂夜壶,一条条白玉般的胳膊更是缠上琅邪颈上,“文贞虽好,到底是个小孩,哪里懂那许多花样,让大人高兴?大人试也不试便要小女子下去,真是好生无情。” 那说话的姑娘长着一张白玉盘般的圆脸,葡萄般的黑眼睛,又一张樱桃小嘴,十分清纯可爱,琅邪倒也不好推她,只得张嘴饮了她递到跟前来的一杯小酒,“这便行了?” 不料如此一来,其余女子哪里肯依,都骂他偏心,又把自己的杯盏推过来,非要他饮。 琅邪只想快些打发她们走开,倒也不在意这几杯,一一痛快喝了,正要让她几人退下,忽见面前人影绰绰,视线已有些模糊,当即暗道一声“不妙”,人便失去了意识。 ☆、目瞪口呆 话说琅邪不过饮了几杯,便感觉头晕眼花,眼看面前几条人影东摇西晃 ,暗道一声“不妙”。但那关头,也只是模糊意识到中了算计,并未理清事情曲折,等到不知晕了多久,人悠悠醒转来,屋内光线已有些昏暗,眼前只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捧着小脸端望着他。 他先是吓了一跳,再看这女孩,被家人养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一般,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肚里正在琢磨她的身份,忽听这女孩十分清脆地喊了一声,“殿下。” 那一声十分干净,又很是熟悉,琅邪不由“啊”了一声,问她,“你是那日西郊破庙里的女孩?” ——那日破庙光线昏暗,除那气冲冲质问他的少年——后做了文贞——他其实并不太记得他们都生得何种模样,只是那几个孩子一声声“殿下”天真无邪,倒使他久不曾忘记,由此一听便回想起来。 那女孩点点头,兀自伸出肥嫩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直起身板转去倒水。 琅邪借机环视屋子,只见房中四壁围石,陈设简单朴实,桌上除却一把铜镜别无他物,似是女子房间,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又见面前忽多了一盏清水,略一犹疑,问,“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别的兄弟姐妹呢?” “水里没毒。”那女孩道,“殿下问题好多,白姐姐说,等你能站起来,便让我带你去见她。” 琅邪讪讪,想几月不见,文贞一个,这孩子一个,变化好大。正要自己起身,却感觉身子一软,人便瘫在床上。 那女孩被逗得咯咯笑,“殿下浑身无力,喝了这碗水才能站起来呢。” 琅邪知道那白青青废这般功夫,也不会为了毒死他,便也不再扭捏,接过那碗,咕噜咕噜将水灌下肚去。 又约莫过了柱.香的功夫,那女孩来拉他的手,“殿下跟我来。” 几根指头软而多肉,却将他捏得很紧,引得琅邪垂首看她,忽一下想到文贞,想他先前种种支支吾吾之态,想不到,到底还是被他骗了。 转念又为他辩驳,想这背后之人城府深厚,颇有手段,这许多时日,他与息子帆尚且未能看出不妥,倒也不能全怪在一个小孩头上...... 只是如此关头,那人不肯杀他,倒绕这么一个圈子,又是下药,又是找个小姑娘与他来行缓兵之计,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他这时人刚醒转来,脑子并不十分清醒,左右想不出来,索性不再乱猜。 他与那女孩走出房门,除门前两盏灯笼聚些微光,前方却是好大一截漆黑路径。 此间路径蜿蜒,绝无半分奢靡花俏的气氛,反而阴冷幽静非常,甚至不像闹事之地,反而是什么石壁密室、深山洞穴那般僻静所在。 那女孩手提一盏灯笼,驾轻就熟,领他左拐右拐,穿洞过道,走着走着,道路逐渐变窄,又每隔数丈,才有一盏灯光渺茫的油灯,洞里虽无风,却不时有冰水自上滴答落下,落在石上、壁上,稍有一些与它相近的灯火,便要被下落的风拨得一颤,难免光影绰绰。 直走出不知多久,正感觉十分单调,忽听前方传来一些极其古怪的声响,那声音哎哎哎呀,叫做一团,似凄厉叫唤,又似哀苦叹息,又从无间断,一时之间,竟如无数地狱野鬼哀嚎,十分可怖。 琅邪掌管刑部,见惯生死的人,这会竟莫名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那女孩,这是何处? 那女孩却不答他,面不改色领他往前走。 他只好自借光打量,又见道路越发窄小,细细碎碎,想必当日凿它之人,必花了不少功夫,便越发好奇心起,只想快步飞去查个究竟。 无奈那女孩小小年纪,力气倒不小,只拽紧他手,不肯让他加快步子;琅邪便也只得慢慢走着。 如此又行过七八个路口,才听那女孩脆脆喊了一声,“到了。” 初时眼前也只一面白光闪过。 因在阴暗洞里走得久了,眼睛惧光,不由眯了片刻,等凝神看去,只一眼,琅邪目瞪口呆。 为何? 只见面前好大一个空旷洞穴,其高度、容量,超乎他平生所见,甚至不像个洞穴,而是另一个地下天地——他一大一小两个站在那洞口,只像两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也不知这是什么时辰,这里没有一点日光或星光,道路那般幽暗,但这洞里却亮如白昼;每隔几丈,便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悬着一个小洞,每洞大可容上三五人,小可容一两人,粗一环视,此间少说也住着三五百人。 那些人各自东倒西歪,形态奇怪,又嘴里咿咿呀呀,十分陶醉,仿佛醉酒一般,因此初时,并无人注意此间两人出现。 只有一些早等着的,这会儿又眼尖,见门口突然出现两道身影,一愣之后,大叫一声——“出来了!”,这才引得余人纷纷侧首。 “是殿下!” 洞里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从洞里窸窸窣窣地爬下来。 那女孩这时也自挣脱琅邪的手,跑到他腿边,与众人一起跪下,七零八落地朝他磕起头,“殿下,参见太子殿下......” “......是世子殿下,还是太子殿下......” “有何关系?大殿下的太子爷,也是二殿下的世子爷,都是我元启唯一一条皇族血脉......” 琅邪并未如何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这时才看清这群人,心底的古怪之感愈加强烈。 如何?只见群人神态委顿呆滞,手脚不说利索,简直堪称愚笨,只是下个跪,便有跌的撞的,稀稀拉拉,溃不成军。 他一人站着,面前几百号人跪着,这些人喊了几声后,便各自声泪俱下,呜呜哇哇,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那洞本就又空又大,这会儿又是百人哀嚎,一时之间,叫唤声杂乱不堪,震耳欲聋,在空洞四周回荡不绝,只比方才通道所闻,更加壮大百倍不止。 但这场面与其说是壮大,不如说是诡异—— 其时琅邪只见他们张嘴,却一句话也未曾听个明白,大冷的天,偏生他额上凭空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只因面前众人,俱都是瘸的、瞎的、老的、女的、小的......老弱病残,样样齐全,就是无一健全之人。 “殿下!”那相隔近些的跪着前来摸抱他的腿脚,“殿下!罪民们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啊殿下!” 眨眼功夫,琅邪业已被余人团团围住,见眼前几十上百双眼睛,期待有之,委屈有之,高兴有之,狂乱有之,张了张嘴,“你们都是……何人?” 那众人中,有女子、老人和脆弱些的,被他这一问,又都掉下泪来,那些小孩不明所以,见了大人哭,眼睛也被勾出泪来,呜呜哇哇地哭开了,一时洞里又闹声不断。 “殿下,请殿下为我们做主……” “我们这些人住在此间,最长的有五六年,最短的,也有几月光景了,一住进来,便再不得离开,别说长街广厦,连个星星月亮也瞧不着……” “我们都是殿下的子民,有的是官家奴仆,有的是小臣之后,有的未曾主动投降,便遭狗皇帝迫害,杀头抄家……” “早听白姑娘和文贞说起殿下还在,今日终于得见,请殿下为我们做主啊,殿下……” 百人如同洪水猛兽,要将琅邪慢慢淹没,幸而他这时还存了一丝理智,摇头道,“我并非你们那什么殿下……” 众人置若罔闻,混乱之中,却也有人狠狠一把捉住琅邪的手,语气十分凌厉,“殿下,罪臣眼看元启走了两代,生是元启的臣,死是元启的鬼......当日易主,倘若不是有传书说殿下还在世上,给臣等复国希望,罪臣早就随着陛下去了,何苦留在这地下苟活数年?!” 他这一开口,比琅邪那微弱的抗议可有用多了,许多人登时便停了动作,纷纷怯怯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地看琅邪一眼。 琅邪扭头一瞧,见对方发丝雪白,面庞皱纹横生,拄着根拐杖,比福伯年纪还大上许多,此时却怒睁着眼瞪视自己,眼神却是莫名涣散,瞳孔亦很浑浊,俨然是个瞎子。 当日破庙里被陈申质问的场景又重现脑中,看这人面目,他一时倒也说不出什么绝情的话来,只得拿当日对陈申之言再堵回去。 他一说完,只感觉那老者要提棍打开,却教人拦住了。 “我等自然已经知晓殿下身世苦楚,殿下一时认贼作父情有可原,可逆贼如此不仁不义,残害前朝忠臣不止,天也不容!白姑娘一个柔软女子,方知忍辱负重,冒天下之险为我等提供容身之所,殿下既是皇族血脉,更当为百姓分忧,如何今日相认,无一点怜悯,反而急于撇清干系?!” 这人名唤陶卯,本是两朝元老,死谏之臣,向来直言不讳,当日得遇太.祖杨擎胸怀宽广,亲贤远佞,赐他一块免死腰牌,佑他何朝何代都不以谏言而被处罚,便更加发扬此道。 不想杨骅在位时,最不喜人逆自己的意,只碍于太.祖之令,不能杀他,便几次三番寻着由头将他排出朝廷,元启最后几年,陶卯连进宫面圣的机会也无,痛苦之下,双目失明,只得辞官回家。当日走得心灰意冷,却也因此躲过一场杀身之祸。 只是,尚未来得及感慨,新朝开启、户籍清理之时,却又被圈到西郊,此番无异等死,别人不知,他这些身在朝野多年的人却不会不知...... 其时陶卯深知自己年迈落魄,忆起先帝惭愧不已,本欲就此殉国,不想这时又得遇一个少女,那少女年纪轻轻,却颇有大家风范,只问他,青山尚存,可愿跟来? 那时他心想,亡国之下,少女尚有如此魄力,他一个老家伙虽不求自己,却要替后世想想,如此才不愧对先帝。 只不想这一来,便苦苦等了六年。 那少女长成女子,聚集一起的人也逐渐多了,从一个地下换到另一个地下......那希望却始终不见影子。 原以为,这一生是见不到了,不曾想今日便得见真人,然而,然而—— 却不如不来! 心里委屈几多,言语又如何能表达得清?到底急了些。 琅邪因文峥之事,本就极恨白青青这人,听这人处处为她说话,忍不住反唇相讥,“老人家口口声声当今皇上残害忠良,又这般承白青青的好,却不知她连文大人这般忠良也杀害,算不算恩将仇报?当今律法公正,事事以百姓为先,便是西郊之事略有差错,而今也已更正……相比杨骅当日以一己之私,视百姓为刍狗,当今乃是众望所归,众位如今要琅邪做主,不知是要做什么主?” 他这话却是犯了众怒,刚一出口,便引得周围众人错愕,那老者更是气得浑身颤抖,那双眼睛虽无焦距,却哆嗦指着琅邪所在方向,“你,你,律法公正,众望所归......你也配做杨家儿孙!你怎地不问那狗皇帝,这洞中诸人,都犯了什么条例,要被迫害至此?” “你不提此事也罢,提起此事,罪臣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来。” 他这话背后似还有好一通曲折,方才还站在他那边的人,一听此言,便出来当和事佬,“陶大人,殿下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并不清楚,还是少说两句罢。” “是啊,大人这样与殿下说话,实在不象样子。” “便是太.祖在此,我陶卯亦是这般说话,若肯听的自是明君,他若不听,还不如就此打死,免得污了太.祖的名!” 众人知他脾气,听他直言杨骅名讳,都不敢再劝,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当日陈申交出这些孩子,以卵击石,我等听说,殿下肯为陈申说了一席话,那是何等高兴,都道殿下虽身在曹营,却不曾忘本,一身麻烦未脱干净,却还敢跟狗贼叫板,陈申虽被问斩,我等却也能苦中作乐,安慰自己,有朝一日,必还有殿下领我等重建元启。” “呵,不料数日后,得的是陈申一人之死,狗贼借机开西郊之口博名,暗地却只将西郊众人杀了关了,正合了陈申那句话,斩草除根!……哈哈,世子殿下倒是借此洗清了嫌疑,只可怜了陈申,不过是颗棋子罢了......” “殿下身为杨家子孙,那樊家公主捡来养了几日,便亡我元启,焉知她没有旁的目的?你要就此忘了祖宗恩典,不肯被我这一群老弱病残连累,走便是了,只是陈申死得冤枉,临死还为殿下开脱,现今实在当不起这一声‘公正’!” 那围观众人,有不敢听的,有听了麻木的,有听了生疑的,也有本就不满的,如此神态各异地看着琅邪,有几个甚或朝他逼了过来。 那琅邪初见此人,还有些同情,又听他说什么西郊之人都被杀了关了,心中更是大震,可你想他一听到那天底下待他最好的姑姑,竟被此人如此小人之心地揣度,心里怎能不怒?何况那陈申、白青青,自相识以来,谁又不是将他一骗再骗? “杨骅迫死兄嫂,毒害虐待亲生侄儿,残害忠良百姓,他对我有什么恩典?我自幼没见过爹娘,姑姑将我养大成人,养育之恩,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一说完,方才还喜极而泣的场面登时僵持起来,他无意纠缠于此,要叫那女孩带他去找白青青,忽听身边一人惊喜地唤了一声,“白姑娘!” 他转过身去,正见一个女子正站在洞口,左边跟着一个少年,右手拉着方才领他前来的胖女孩。 女子神色冷静,年纪不大,身份也不过是个青楼老鸨,众人对着她,却比对着琅邪陶卯还要敬重几分,好似这是天上圣母,谁也冒犯不得,见她一出现,如释重负,纷纷朝那边拥去。 白青青缓缓走来,“陶大人,这是在说什么?殿下初来作客,您可不要得罪他。” 陶卯微微将头扭向那边,“白姑娘,当日是你说,太子爷的殿下还在人间,又说不日这位殿下便将知晓咱们......呵,今日我等高高兴兴见了这位殿下,人家却并不肯与我等相认,白姑娘也没想到罢?” 白青青道,“小女子虽然读书不多,也知言而有信四个字,既说了这话,便不会食言,陶大人可别乱错怪人。” 不待陶卯多言,她兀自走到琅邪身前,笑道,“此次是小女子得罪了殿下,殿下生气也是该的,只是白日不出那下策,只怕殿下一句话也不会肯听我解释,便要了我的小命,还望殿下担待则个。” 琅邪扫一眼她身后少年,文贞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白姑娘不对我下杀手,我感激不尽,只是一码归一码,文大人不能枉死。” 白青青脸上笑容不减,“殿下难道以为文大人之死,是小女子下的手?” 文贞犹豫道,“殿下,其实......” 琅邪并不理会他,“白姑娘难道不打算对他下手?。” 白青青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魅香之事初初见白姑娘,便知是个厉害人,不想白姑娘竟心狠如此——文大人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 洞中一片哗然。 白青青面不改色。 “倘若不是户部忽然打了招呼,说你家三代经商,为你证明清白,刑部必不会就那般放过百里阁。后息子帆虽二次查你,又是走的户部一道。朝中都知文大人平日清正,谁会疑他?可昨夜他将我当做了你,说悔为你改换户名,文大人既失了信,他证的户籍,又有几分可信? “那黑衣人突然现身牢中劫我,这人身形武功,我都不像第一次见,只是初时她还有几分藏着掖着,我也分不清明,后见我追赶狠了,这人一下便蹿进平康,如鱼入江海,这时我才想起,那人似是那时我打听哈查府中布置无门时,那引我前去的黑影,这人不仅知晓我所查何事,又知我与哈查仇怨,还轻松晓得哈查府上种种布置,当时我想来想去,除了他自己贴身之人,再想不到旁人,直到文大人出事之后,我忽地想到当日哈查还在天启之时,还有一人可以接近哈查行馆,那便是白姑娘,原来白姑娘当日与哈查亲密,背后还有这样的秘密,可笑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为摆脱息子帆……” “白青青,你还有什么话说?” ☆、如履薄冰 “今夜子时,风雪必停。”早朝议事,皇上脸色不虞,臣子们心情沉重,钦天监更是如履薄冰。 只因天象一事,即使有些规律,也敌不过老天爷心情二字,自初雪之后,屡屡不准,惹得樊帝心头不快,干脆不多说了,只支支吾吾应付过去,直到今日,殿上又被逼得狠了,心知再不给个准头,恐怕皇帝耐心全失...... 龙椅上樊帝紧锁的眉头未有丝毫松懈,“半月前便如是说,几时真正停了?” 他目光虚虚落在殿外,不见情绪,那官员趴在地上,“此番,此番是经多日勘察,又有往前数日的停停下下,所停时刻与时长,都与钦天监所预测无差,今、今日停雪,臣等敢拿性命与圣上担保。” 那老头把头磕在地上,心中只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赌上这一把来宽慰自己。 幸而这几日的预测,十次中了七次;昨日酉时突然大雪之后,今日果然已十分绵软——好歹给了他几分盼头。 实际上,樊帝亦早让太子着手准备祭天一事,只是而今临近时刻,反而有些情怯,这时沉默了半响,问樊勤,“祭天一事,准备如何了?” “回父皇,儿臣昨日业已收到国寺方丈回信,诸事俱备,路上随从、所需物事都与礼部陈大人核对完毕,途中护卫、宫中留守业已安排妥当,只待雪一停,便可动身出发。” 他自抗旨拒婚以来,与樊帝间的父子之情已是生了极大嫌隙,又经前些日子殿上议事罚跪,心中早已擂响鼓槌,知眼下已是君大于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 但见父皇还肯将祭天一事交由自己,生怕再误了事,忙了几个日夜,将各方事务都安排妥当,心中大石方才放下。 樊帝却只淡淡道,“祭天宫中无人,守卫需谨慎行事。” “是,此事全由儿臣与赵大人操办,绝无三人知晓。” 樊帝闻言,淡淡道,“那便只待钦天监之言应验了。” 又教钦天监的官员又莫名出了一波冷汗。 樊勤察觉樊帝对他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淡,心中微微失落。但念及前些时日,他令父皇那般失望,如此也在情理之中,这般暗自劝解自己,又再提神听起别的议事。 但他心中如是想,目光却仍是忍不住落到另一列那靠后的位置:那里往日会站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青年,衣服挂他身上太大,越发衬得人瘦。他又似终日不曾睡醒一般,每日旁人大发议论之时,总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他又不在。 想到自哈查来使以后怪事不断,莫说朝上不得相见,便是私下,有意无意,也渐渐疏远了许多。 樊勤心中苦涩,又念及昨日琅邪匆匆离去之时,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那时他不知他那一眼究竟是看那叫文贞的少年,还是看着自己,只隐约觉得有几分决绝之意,此时再想起来赖,回味起那道目光,朝堂之中这般暖和,太子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等议事散去,樊勤与樊诚一行默默走出殿门。 忽听几个声音小声议论,“......文大人为官虽功利,到底忠心耿耿,到底为何人所害,还恰恰在这样的时候?只怕那烧粮的事也脱不得干系......” “现是一箩筐烂事,没什么功夫来理睬罢了,你瞧早朝上,皇上闻之悲痛,却也不想追究,想必早有旁的打算。” “......依老夫看,兴许也不是什么坏事,众位看他何时不与人作对?好似朝中只他一个忠臣能人……” “喂,你们几个,干什么背后说人闲话!?”小王爷喊了一声,把那几个吓得一哆嗦,忙告了罪,匆匆溜了。 小王爷本也不十分喜欢文峥,但更厌恶那背后议论是非的小人行径,只觉无一点英雄气概,且所说的是个死者,更教人鄙夷,心中有气,马上便想上去揪人教训。 这时,却听身边息延悠悠叹了一声,之后便没了下文。 “子帆,你叹什么?” “下官叹文大人,这般年纪轻轻,便教人害了性命。” 小王爷便以为他因文峥死在刑部狱中,心里自责,破天荒地开解起人来,“文大人这事吧,本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关得那样严实,偏生还有人潜得进去?” 他安慰人的本事实在不怎样,这不,息子帆闻言,未有丝毫轻松不说,反而面上闪过一丝微妙表情,像被人揍了一拳,好似有些痛苦。 但只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只是转过望向西北方向,“……可怜李大人,这一去一回,物是人非。” 这头顶乌云不知何时才散,众人都一个赛一个的伤感起来。连息子帆也似唱戏一般说了一段没头没脑的话,樊诚听得眉头拧起,“李大人?你说哪个李大人?” “自然是李崇德李大人。” “关他什么事?他不是去给边关送粮去了么!我倒也想去,只父皇不肯应我!” 他作出一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中曲折的样儿,不料逗得息子帆一笑,看着樊诚,由衷赞道,“小王爷单纯赤诚,倒也叫人羡慕。” 因琅邪三天两头便卧病在床,别的不说,倒是让息延与这二位皇子的关系更密切了些;他又知樊诚这人最没架子,言辞间便也少了许多顾忌。 但他这时真情流露,未拿捏得住分寸,那眼神落在樊诚眼中,哪是羡慕,分明如看个傻子一般,登时惹他瞪起双眼,“息子帆,你看什么?!” 息延嘴角笑意更深。 小王爷不由分说,手上脚下分别一个招式便已打了过去。 息子帆轻松躲过他的攻击,忙笑着告饶,“小王爷大人大量,饶了下官口不择言......” 樊诚哪里肯听?嘴里谑谑哈哈,已经胡乱地排开。 息子帆起先还只躲来躲去,过了会儿,也被他勾得还起了手来。 这两人年纪加起来也有近五十了,虽小王爷是个百无禁忌的,息子帆却极懂分寸,今日却不知为何,竟这般放手与他胡闹,一时之间,两个身穿朝服的男子汉竟在宫中雪间打斗,飞来跳去,留下好一串黑色脚印。 如此数个来回,惹得樊勤心烦意乱,低喝道,“小诚,皇宫之内这般胡来,你是不怕父皇打你板子?!” 平白挨了大哥一声骂,小王爷这才收敛了些,左右瞅瞅,见侍卫目不斜视,嘴硬道,“分明只几步路便出宫门了......” 到底还是停了手,一个跃身出去,对息子帆招招手,“快出宫门与我来打!” “......” 息子帆冷静下来,心中哭笑不得,见樊勤脸色自出殿门外便不大好看,又放慢了步子,缓缓踱在樊勤身边。 “大殿下近日为了祭天一事劳神,脸色不大好看,等回了府,还是召太医去瞧瞧的好。” 樊勤苦笑,“你也在朝上,不见父皇如何待我?何必挖苦我。” 息子帆忙道,“下官不敢。”顿了顿,“皇上所作一切,皆是为了太子,殿下莫多心。” 樊勤沉默。 息子帆正要跨出宫门,听见他凑近了些,低声又道,“子帆,我有一事问你。” “太子请讲。” 樊勤停下脚步。 两人正站在那宫门之中,风口之间,樊勤的声音也自夹了细碎风雪似的,并不如何真切,“......小邪与文大人,究竟有什么牵扯?” “殿下何意?” 息子帆平静而恭敬地望着樊勤,尽管这位太子殿下还是一贯的,无论相貌、声音都那般温和,此时的目光却夹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便是交好,尊卑身份之下,息子帆也不该与他这般对视,但这会他已没有躲闪,与他相视片刻,忽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大殿下为何以为,琅邪与文大人有牵扯?” 他这一问,似也只是寻常的一问,但樊勤几年太子倒未全然白当,见息延这副坦然模样,多少已经明白,心中震惊,嘴角却还扯出一丝笑容,“是我......胡言了。文大人出事,朝野悲痛。父皇嘴上说得平淡,心里怕也是很难受的;我看小邪身体本就不好,今日又卧病,便以为他是因此伤心。” 两人都未说话。 风又刮了起来,但雪的影子好像已经消散。 樊勤抬头看一眼天际,缓缓道,“......文大人,必不会枉死,祭天之后,想必便可查出凶手。” “不必。” 这时轮到樊勤怔了怔,“嗯?” 息子帆轻松道,“殿下,下官已查明凶手。” “谁?!” 息子帆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樊勤心中一紧,分明瞧见息延眼中夹杂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野心?还是别的什么? 他说不清楚。 但他吓了一跳,他想再问,但息子帆不会告诉他,他至少得再去见见琅邪——即便他已成了亲,即便今日父皇仍对他那般地冷淡。 “大殿下,宫门风大,还是走罢!”息子帆唤了一声,脸上已不见情绪。 这时他们只需十来步便出了宫门,小王爷早急得跳了几个来回,“大哥,几步的路,你与子帆哪里那么多话要说?息子帆,快来接招......!” 却见他二人都无视自己,因着好奇,也顿住动作,鼓起眼睛朝他俩望的那厢看去。 ——只见东面一个狭窄宫门,一顶红色软轿正由四人抬着,匆匆朝门中进去。 那轿无论颜色、装饰、质地,都非寻常官员所用,再来,没有皇帝特许,也无人敢坐着轿子进宫去,因此三人都愣了一愣。 “那是......姑姑的轿子?”小王爷眼珠子来回转了几圈,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老人家这时辰进宫做什么?” 但见息延一脸高深,大哥则表情凝重,只都不开口搭理他。 其时那软轿中坐的确非旁人,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子樊静。 这位公主殿下自经营起京华楼以来,十有八.九都待在她的酒楼中,似更享受那民间闲人的身份,今日却不知怎地一改常态,一早便换了华丽宫装,戴好金钗,又匆匆叫那轿夫进宫去。 丫鬟小厮被这一番使唤弄得没反应过来,呆呆问她,“公主,今日不去京华楼了?” 要是往日,一根细细的指头定已戳上了他几个的额头,细骂了一声,今日却没那心情,只是蹙着眉头,“不去,我要面圣。” 眼见她将屋中柜子屉子枕头都翻了一番,丫鬟又问,“公主找什么?” 樊静脸色愈加难看,“走罢。” 轿子走了两刻功夫,她嫌他几人脚程太慢,不住地掀起轿帘朝外看看,但见长街银装素裹,几乎没有行人,但雪花已渐渐转为冰晶,风也有止息的意味,不由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轿帘。 软轿进了御花园,“公主,到了。” 大太监桂珺正跪在轿前,“奴才见过公主。” 樊静麻利下轿,“桂公公请起。” 桂珺见她来得急,这会儿却不急着进屋,只环视着花园,心中好奇怪,但也不敢催促。 但听樊静问了一声,“皇上身体如何了?” 桂珺道,“还是整日地咳嗽,但今儿听说了公主要来,心情倒是大好的。” 樊静淡淡笑道,“桂公公这般说,恐怕是在替皇上责怪我这个当妹妹的,没什么时间来见他。” 她年纪已不小,却保养得极好,今日又上了妆,看上去更是肤白如玉,半点瑕疵也无,说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也不过分,这般一笑,即使是桂珺这么个阉人,也觉得美妙无比。 听她说这话,桂珺脑中微微一转,已知她是何意。 只道公主自在民间当了个老板以来,进宫的次数一根手指头也数得过来,这会儿,怕是有些忐忑,因此要向他这个皇帝身边的人来探听他老人家是何心情,倒也乐得卖个人情。 “公主可真是冤枉了万岁,一听您来,便特地吩咐厨房备了公主喜欢的小菜,又温了黄酒等着,哪有人这样责怪人的?奴才未曾听过。” 樊静莞尔,“那便烦请公公带路了。” 几十百步路,她走得不快,行到花园尽头,桂珺请了一声,“万岁爷,公主千岁来了。” “进。” 这才请樊静踏入屋子。 樊静与樊宏举一母同胞,自幼一块儿长大,兄妹之情非比寻常。只是这几年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便是一见,也是一个宫装,一个龙袍,再不是小时候那般欢欢喜喜地拉手嬉笑,而只能行君臣之礼,“臣妹拜见皇兄。” 樊帝今日却换了一身寻常袍子,见了樊静,招招手。 樊静没有犹豫,走上前去。 “没用过膳罢?” “等着皇兄这顿呢。” 宫人布了菜,都被桂珺打发了走,只留他这一个总管在一旁,以供皇帝差遣。 樊帝只像吃一顿家常,随口道,“怎地不动筷?比不上你那京华楼里的?” 樊静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庞上沟壑已现,发丝也白了过半,一双夹菜的手竟都有些哆嗦,不由眼眶微热,“皇兄身体可还安康?” “好,亏有个臣子忠心,咳,找了个名医后人,来给朕瞧了一遍。” “那便好。”樊静又道,“臣妹来时见雪已转为冰晶,似乎要停了。” 樊帝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哦,你也瞧见了?钦天监诚不欺朕。” 樊静也笑道,“等这雪灾过去,皇兄该轻松许多了。勤儿、裕儿、诚儿皆非池中之物,虽比不上皇兄,多少也可分担一些。” 樊帝不置可否,只道,“那,也等祭天之事过了再说。” 樊静笑容减淡,“何日祭天?” “倘若钦天监所言为真,咳咳,自是明日便要启程。” 樊静垂下目光,眉尖微微蹙起,“西山路远,路上又有积雪,皇兄的身子怎么......” 樊帝摆摆手,“朕不要紧。雪下了这么久,再拖下去,百姓该对朕有怨言了!” 樊静便未再出声。 兄妹两人默默喝过半盅酒,桂珺劝道,“万岁爷,公主,这酒小饮怡情,大饮可就伤身了!” 樊帝道,“没你的事,出去。” 他这一走,樊静倒放下了酒盅,望着他,“皇兄,公公说的不错,大饮伤身......” “有事便说罢。” 樊静一怔。 “静儿,你跟朕一起长大的,也没一句真话?” 樊静搁下筷子,要起身下跪,却被樊帝止住,“一顿便饭罢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樊静犹疑片刻,“臣妹,臣妹想带小九回南边去。” “哦?” 樊静来前,心里早有过数遍草稿,这会儿说来也还通顺,“这孩子自来了京城,身子便越发地弱,三天两头地躺在床上,我看他年纪轻轻便这样,哪里忍心?当年他师傅也说过,他这命是捡来的,说不得哪日便不好了;倘若有那一日,便将他及时送回山上去,兴许还能活得久些,臣妹便想......” “皇兄,这孩子性子太直,又不通人情世故,只会得罪人,留在这里,只怕也是让你添堵,臣妹便将他带走,再不回来如何?” 樊帝久久不语。 樊静见他不说话,愈加惶恐,跪倒在地,“他到底是臣妹的一手带大的,臣妹一生孤独无依,早把他当作自己的亲骨肉,他是臣妹的性命,皇兄若怜惜妹妹,便让妹妹把这孩子带走,求皇兄……” 樊帝低头,见这至亲妹妹伏在脚边求情,心里哪能没有涟漪?但嘴边只问,“文峥之事,你知晓了几多?” 樊静身体一抖,“别的不知......但臣妹知那孩子本性善良,绝对不会狠心要人性命。” 樊帝低低笑道,“他是不会。” “朕知晓文峥为罪民暗度陈仓,朕也痛心哪,粮不是他烧,却因他而烧,朕念他到底还算忠心,只治他毁粮之罪,自问也算公道!偏你这孩子厉害得很......” “他是你看着大的,难道朕就不是了?” “朕何尝没有警告过他!偏他最爱自作聪明,咳咳咳咳咳.......你当他还是个孩子,哈查那事,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樊静张口欲言,却听樊帝咳完,“哎,你这个傻姑娘,杨朔瞧不上你,你为他一生不嫁不够,便是为他这儿子做半生老妈子,又有何用?” 他连连问她,她也只是垂首听着,毕竟此时此刻,做姑姑的只想带着不听话的孩子平安回去,别的便都受着罢,但听到后来,皇帝竟说出那人姓名,这才如被抽了骨一般,失魂落魄地呆坐地上。 “我,我不是为他,我是为那然……” 樊帝看她那样,更恨那杨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活着的,不让人消停;死了的,也缠着人不放。 ☆、华灯已上 申时三刻的风渐渐平息了,天上冰晶仍是粒粒飘落,触地即化;云层里,一轮白日忽隐忽现,天——似要放晴。 皇子府中,庭院中积雪深深,白雪覆盖之处,尽是湿木、黑地,无一不死气沉沉,独独院中几株腊梅,厚雪之下,虽不能瞧见样子,却自有阵阵暗香袭人;长廊下,一道颀长身影伫立多时,似是看着这厢出了神,他那漂亮而冷漠的面庞在此时的雪光天光映照之下,衬得如冷玉一般,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忽然,长廊那头一阵脚步声稍显错乱而来,那人眉宇之间也是挂着一丝急迫,“殿下,宫里来召” 那人侧过身来,原来正是二皇子樊裕。 冉俊又道,“打听不到具体缘由,只知是公主起的头,只怕又是和......” 只怕又和那位有关。 自然是他不说二皇子也懂得,但事关重大,还是得大着胆子跟上去劝了一声,“殿下。” “殿下,风暴中心,前车之鉴,殿下万莫……” 樊裕脚步不停,只微微侧目,瞥他一眼。 冉俊到底还是怕他,额头渗出冷汗,“小的多嘴。” 樊裕到了宫中,樊帝正半靠在椅上,一见他来,开门见山道,“你姑姑要把琅邪带回那边,二皇子意下如何?” 樊裕似未听清一般,望了皇帝一眼。 恰巧樊帝这时低咳了两声,再看他,他已道,“父皇何意?” 樊帝道,“女人家心里软,心疼这孩子身子骨不好,怕他把命留在京城。” 他在暗中留意樊裕,却见他为表恭敬,正半垂着头,颜色倒掩了八.九分,倒也没表露出反常,声音仍旧那般清冷,只是出口却是一句,“京中气候,确是不宜他久留。” “……哦?”樊帝闻言,眼眸微开,直直注视他片刻后,嘴唇一动,声音如从枯涩喉咙中艰难扯出,“抬起头来。” 樊裕微微抬首。 正当年纪的皇子爷,五官冷峻,身姿挺拔,便是跪在天子跟前也十分端正,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樊帝心里只觉怪异。 他这二子少年老成且为人自私,想他小小年纪撞见父亲弑母,除却一声惊呼,竟能做到不动声色——樊诚还在咋咋呼呼玩泥巴的年纪,他却如是冷静,想来真有几分可怕! 都说“母凭子贵”,在他母子身上,全然没有半点痕迹。当年裕母失宠,活动儿子去父亲跟前撒撒娇,他却从未顺过她的心,久而久之,他娘心病成疾,缠绵病榻数载,终于怀恨去了。 到得后来,这个极在意容貌的妇人形容枯瘦,瞧着直惹他这做丈夫的心酸,连樊诚这个素与二娘不对付的也掉了眼泪,这亲儿子却连眼圈也未曾红过。 在樊帝内心深处的深处,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儿子,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竟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瞧他这副无情无心的模样,心中除了自己,还能容下谁来? 以他的聪明冷静,当日朝野闻风转向,尚不足以煽动他分毫,而今他更不会不知,多一言终究不如少说一言的好。 他缘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呵,想到背后缘由,樊帝心里又是一沉,再开口那语气已很冷漠,“朕只道二皇子最是公正,原来也有所偏爱。” “儿臣据实所言,不敢欺骗父皇。” 樊帝微微眯眼打量他,在他帝王目光审视之下,樊裕神情却十分坦然。 樊帝深皱眉头,又咳嗽数声,再开口时,已道,“咳咳,那......那朕便将此事交由二皇子。” 樊裕叩下头去。 “你亲自走一趟琅邪府上,告诉他,朕让他回去……咳咳咳咳咳,”樊帝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片刻,望了一眼窗外,眉头又皱起,复道,“但朕不是没条件......” “待朕,待朕祭天归来之前,他须得离开京城......”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一时想到他那妹子,一时又想到太子爷,又加了一句,“......永不可再踏入。” “儿臣,遵命。” 这是腊月二十七的酉初。 天上连那一点冰晶也变得稀疏起来。白光越发明亮,似要破云而出;但天其实已快黑了。 瞧这天势,钦天监所言未必不能成真。倘若成真,樊帝必是明日一早便将上山,去行那祭天大礼。纵是西山路远,诸事繁重,在寺中便耽搁上一夜,也至多明日暮色之前,便可赶回宫中。 后日便是除夕,他却如此心急赶琅邪走,是连这一个年,也不让他在京城度过了。 樊裕穿过游廊,又下了台阶,路遇几个宫女端着杯盘行去书房,并未得他一个正眼,便纷纷红了脸蛋儿。 他走过长长的殿前路,直到走出宫门时候,才让人难以察觉地顿了脚,回头看了一眼。 华灯已上。 宫前雪地,冉俊与轿夫都等了许多时候,正在不安,见他出现,冉俊连忙迎了上去,“殿下?回府去?” 樊裕不发一言,跨进轿门,下令道,“侍郎府。” 冉俊惊道,“殿下!” “走。” 冉俊一愣,轿夫手忙脚乱地抬起轿来,朝着侍郎府的方向行进去了。 这时,琅邪却还在那个奇怪的山洞之中。 他这人向来只管前不管后,是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的,然而这会儿他却生出几丝悔意。 两个时辰前,白青青当着众人一句“借一步说话”是他的第一个失算,此后没能一入房间便替文峥报仇,便是第二个失算——给这么个女人说话的机会,实在是大大失策。 这会儿听她话音落下,再要动手,哪里还能下得去? 门口传来敲门声。 白青青置若未闻,只轻轻笑,嗓音十分温软,“小女子的故事已说完。那夜牢中与殿下交手之人,确是小女子没错,文大人虽非小女子亲手所杀,却也差不离。殿下动手吧。” 琅邪眼望着门。 这时外头十分安静,似都静静等待这厢结果。 “殿下若是担心有人不依,殿下只管放心便是。这道里机关,文贞与朵儿都知晓。他们早得我吩咐,无论殿下如何选择,只管送殿下安全离开此地......” 白青青忽朝琅邪眨眨眼,“小女子说过,我也是说话算话的。” 她实在让人瞧不出年纪,只看那脸,似与琅邪差不太多,平日在百里阁中做派,又似涉世已深,但听她所思,似比许多朝中官员还要想得周全一些,这会儿忽地眨一眨眼,又好像个娇俏少女一般。 琅邪见过几多犯人为自己开脱,从来不以之为怪,他从前是个没心肺的,若要他将国与家,众与我,律法与人情分个高下,那无疑是国大于家,众大于我,律法大于人情。只是而今身处其中,听白青青讲这么个故事,才在感同身受之中领悟了一些。却是说不出的滋味罢了。 他一言不发,白青青也只慢慢等着,似只需他一点头,便肯把人头送给他。 但那门口的人却等不及了,转眼便又急叩了两声。 又听朵儿在外间“嘘”了一声,白青青侧首瞥一眼那门,却未着急放人进来,只看琅邪意思。 琅邪沉吟良久,“你若死了,这洞中诸人如何自处?” “他们可说与殿下有关,也可说与殿下无关,全看殿下如何看待了。” 琅邪瞪她一眼,“我若不杀你,你又要如何?” 白青青笑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已在准备离开京城。” “嗯?” “天子脚下,是非之地,本就待得憋屈。而今一来粮食有限,二来文大人一去,照那位息大人的本事,只怕已差不多摸清了其中关系,小女子是藏不住了。只还有不幸中的万幸,一场内灾外患,城门守得不严......” 琅邪听她说了几句,忽道一声“没错”,白青青警觉惯的人,听他没头没脑两个字,已嗅出其中另有意思,追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你并未碰过文峥,并无大碍。只是那杀文大人的人,只怕要与你们分道而走,免得连累你们众人。” “殿下何意?” 琅邪没有隐瞒,“息子帆弄了个追凶的香气,但凡靠近文大人之人,身上必染此香,等得七日之后,息子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捉拿归案。他既是你派去的......” 白青青既执意不肯多说,他也不再纠结其中事,教息子帆去拿他,未尝不是替文大人报了仇? 不想白青青却道,“什么人?小女子从不曾派别人前去。” 琅邪手指一颤。 “昨夜只我一人去了刑部大牢,”白青青正色道,“虽也是打的文峥若走便走,若不走,也要……灭口。” 琅邪思索片刻,敲门声却催促不断,“姑娘......” 白青青扬声道,“先退下。” 她盯着琅邪,不知在想什么,后者却已站起身来,果断道,“风雪一停,皇上便要上山祭天,白青青姑娘若当真想救他们,趁这时节,尽快走罢。” “殿下!殿下不替文大人报仇了?” 琅邪没答她的话,反而道,“白青青姑娘若出得京城,还想回来吗?” “自然不会。” 琅邪勾了勾唇角,“记住你的话。走罢,走东门。白姑娘,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我只能如此了。这会儿先劳白姑娘找个人送我出去。” “殿下不与我们一道走?” “我不走。” “可您碰了文峥,岂非解释不清?” “我本就是刑部的人,不小心剐蹭也不是没可能。息子帆不会疑我。” “当真如此,那息大人为何不早些告诉殿下?殿下难道不知那位替殿下瞧病的孙先生,实际......” “别说了!”琅邪低声打断她。 白青青停下,再见他脸上已没了方才那般茫然模样,心中暗道不好,果听他道,“别再说了,白姑娘,我知你有你的难,你若要走,我不拦你。可旁的事,你也不必再打算盘,否则我非但不会答应你,还会断了你的路。” 他说完,不待白青青再开口,便已拉开房门。 那门口正敲门的人猛地停住动作,瑟缩着朝里头张望。 白青青问,“何事?” “姑娘,上头说有人鬼鬼祟祟来打听殿下的消息呢。小的扯了个谎,说他没来过,我看他人倒是走了,却口里嘀咕说要去什么府上,我这一琢磨,府上没人,这不是怕穿了帮嘛!” “知道了。着什么急。文贞,你送殿下出去。” 一路上琅邪面孔沉静不发一言,文贞以为他还在生自己气,不断做小伏低。 “殿下,您与白姐姐说好了罢?我就说,她救了那么多人,不会害人的。” ““殿下,您何不跟我们一起走了呢?京里没有吃的,那狗皇帝也不是什么善茬......” 他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还不得回应,难免有些委屈。 “求您别再生我的气,昨日我是想要老实交代的,可教白姐姐哄去上了个药,谁知她就给您......” “你说什么?”琅邪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听他嘀咕了一路,方才扭过头,“昨日?!今日不是腊月二十六?” “没错,您昨晚昏睡了一晚,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 “……” “什么时辰了?” “只怕已是酉末戌初了罢!诶?殿下?” 琅邪暗道自己胡涂,一夜未归,早朝未去,不知福伯如何应对的?多半,是说自己躺在床上......可这时辰,又是何人来找的自己? 莫不是息子帆? 遭了!息子帆那人与他是无你我之分的,恐怕是想直接闯进房间去,才教福伯这般着急,冒着险让人来青楼找他。 他忙催文贞快些,文贞见他肯搭理自己,便越发来劲,领着他匆匆在那些暗道乱走,一面安慰,“不怕不怕,这里头我熟。” 那弯弯道道几多,直把琅邪绕得昏了头,直等到了一处死路,才见文贞终于停了下来。 此间与他们身量差不太多,黑得不见五指,但见文贞手伸到墙边“叩叩叩叩”,又用油灯照向其中一处,捏往左扭三下,又往又拧五下,方才听到一声石板开的声响,两人头顶见光。 原来机关便在白青青阁后厨房的锅炉之下。 琅邪瞠目结舌,最后只道,“你嘴倒严。” 两人手上头上粘了不少锅灰,他是在拍灰的当儿随口那么一说,文贞却只当他还怪自己,小声道,“不是刻意瞒着殿下,是怕殿下知晓了为难。” 琅邪轻笑一声,“一说话来就犯傻……往后少说些话,至少还能唬人。” 文贞问,“殿下当真不跟我们走?” 琅邪“嗯”了声,看着他。 文贞睁大双眼,脸上还沾了些煤灰,“为什么?白姐姐说,殿下在这京中也并不安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他只是个孩子,琅邪对着他,倒比对着白青青坦诚许多,“我还有事要办。” 文贞不死心,“那殿下办完了事,会来找我们么?或者,我们安顿好,我就来找殿下!” 琅邪笑了一笑,“当然可以。” 他这时笑容似乎太多了。文贞觉得奇怪。但他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只觉得好像琅邪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他呆呆看着琅邪侧脸,没头没脑地问了声,“殿下,我学的可像?” “嗯?” “我学那个人,学得可像?” 琅邪愣了愣,失笑,“傻孩子。” 他顺手便替文贞将脸上的一块锅灰抹掉了,“往后别再回来。” 天果然已全黑了。 他没走正门,飞檐走壁之间,但见府门口停了一顶软轿,还有几分眼熟,但也未作多想,三两下溜进院子,又从窗口滑进房去。 一身脏衣刚换下,忽听外间有人敲门,“殿下,您可醒了?” “福伯?” “!!!”福伯连忙推门进来,委屈得几乎飙泪,“您可醒了!” 他左右检查琅邪身上,并未发现新伤,方才放心,“那位在外头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小的几次壮胆请他回去,他却不肯,硬要等您醒来!殿下,您这不声不响又睡这一日,小的真是害怕呀!” 琅邪汗颜,一边朝着廊下走,一边随口地安慰人,“慌什么,子帆又不是外人,怎么就被你说的跟洪水猛兽似的,还要壮胆才敢跟他说......” 他那声音戛然而止,动作也顿住了。 ——他看见那单手支在桌上闭目养神之人的轮廓。 ☆、纡尊降贵 那人一身雪白常服,单手支起,脑袋向右微斜,因闭眼的缘故,脸上棱角便比平时柔和几分,睫毛密而长,轻轻覆盖上墨玉般冷淡的眼眸,露出一种难得的恬淡。 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蒙了一层淡薄的雾色似的,周遭也不再是什么木椅、烛光,而是忽地置身一条木舟,乘兴而往那最神秘的山光水色中去。山涧中雾气弥漫,目光所及,尽是奇花异草,耳边又有溪水叮咚、鸟儿欢鸣,就是无一凡人居住,只让人以为是在桃花之源,人间仙境。正那般恣意自在之时,随手拨了一处湿润的水草,以为那边也是望之不尽的花儿草儿,眼前却现出一片白色水帘,定睛去看,才看见水帘前侧卧着一道雪白身影,雾气愈发浓重,只依稀可以猜测这人是在睡觉,但是男是女,是人是仙是妖,却再不清楚。 福伯古怪地瞅了琅邪一眼,不知他为何顿住脚步,又喊“殿下?”却只得他一个“嘘”声! 但已晚了,琅邪人还未曾跨进门,那睡着的人已睁开了眼。 刹那之间,雾气散去,花、草、鸟、舟俱都散去。眼前分明是自个儿的地盘。 四目交接的一瞬,樊裕似乎还未醒透,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而等看清来人的身形,他又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倒好似他才是此间主人,琅邪成了误闯来的小偷。 福伯本很畏惧这位二皇子,但见自家主子这般没出息,一副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道,“二殿下,殿下这会儿才好些,一醒便来了。小的给您换杯茶去?” 樊裕手边一杯茶水确已用了小半,琅邪忙道,“哦对,瞧我,福伯,劳你去把姑姑前些日送的安神茶拿来罢。” 支走了福伯,他才慢慢朝樊裕走去。 他并未失去那夜记忆。说了不再去那府上,便连路过也不曾有过——宁可绕路。 可那话说完,莫说今日是樊裕亲自驾临他府上,便是只在路上碰见,他肯朝他点一点头招一招手,他也定然是管不住那双迈过去的腿的。 何况他亲自来了自己府上,还纡尊降贵地等他! 他自以为脸上是绷紧的,可脸上笑容早已藏不住了。一张嘴更像那树上刚会叫唤的小鸟儿,叽叽喳喳个没完,“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殿下等了多久?用膳了么?我让福伯去……” “不必。”樊裕收回视线,丝毫不提他是否当真昏睡一天,只道,“我来传父皇口谕,说完便走。” “唔。” 琅邪住了嘴,又让左右都下去,拂衣跪下,微垂着头,可脖子也等得发酸了,旨意却迟迟没下来。 正要冒大不敬抬头偷看,忽听头顶那人淡淡开口,“‘着琅邪离京,回清风山修养,此后不得踏入京城。’”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清冷悦耳,即使念着圣旨,也像是从遥远的山涧里传来一般,沾着一缕雾气。 但这会儿听来,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把琅邪方才心里生出的一点点火苗浇熄透了。 屋里一时静得可以听见天地间的风声。 风声不大,但缠绵良久。 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皇上命微臣离开京城?” “不错。” “为什么……” 樊裕不语。 “永不得入京,又是何意?” 樊裕对上他炯炯目光,淡淡道,“圣意深广,不得而知。” “殿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不知,”琅邪喃喃道,“殿下也觉得,下官该永不得入京?” 他自以为得出樊裕心中真意,一时之间,比之那夜闻得的言语羞辱,倒不知哪个更让人难受。 这时,没了夜色的遮挡,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声音更如被嚼透的甘蔗一般,显得干巴巴地。 “殿下纡尊降贵来此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也不知他这些日是遭了什么罪,没多久的功夫,他那脸上身上,已瘦得没了一丁点儿肉,又因方才从外间溜回来,做贼心虚地将那一头青丝披散着,身上也只一件单薄的青衣,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跑似的——倒非装出来的病态。 樊裕微微蹙眉,“平身罢。” “不知皇上要微臣何时回去?” “明日。” “……下官知晓了,明日一早便动身。” 樊裕又看他片刻,却并未多说,只道了声“如此便好”,似是完成使命,准备离开了。 屋中短暂地只剩下琅邪,他闭了闭眼,又追上前去,“我送您。” 两人一同走到门口,见一个老头正端着茶水守在门边,也不知守了多久,哆哆嗦嗦连个盘子也端不稳。 琅邪笑道,“福伯,你动作也忒慢了,殿下已要离开,茶还未上。” 福伯便也赔笑,“不知给个丫鬟把茶叶收到了何处,小的找了半天才找着呢......二殿下怎地如此着急,当真不在府里用膳?” 樊裕早等了多时,这时才走,哪算着急?却也只道,“还有事。” 老管家忙道,“那小的这便去知会冉总管。”匆匆放下茶盘,往下人歇息的房里去了。 这时,廊外白雪仍然很厚,如同白云仙子下凡卧睡,沿途除却灯笼并无别的照明,夜色久违的深沉而且纯粹。 樊裕步履不停,但许有等冉俊备轿的缘故,他迈得并不太快。 琅邪则始终落后他半步。 长廊忽明忽暗,仿佛心中爱苦相伴。 明知此时不应再有别的念头,他还是没忍住要喊他一声,“二殿下。” 可等樊裕微微侧首,他却并不知要说什么,只好说,“没事。” 两人又走了十来步,琅邪又喊,“殿下。” “何事?” “殿下在想什么?” “……” “是在想灾后如何安顿?” “……” “或是边关战况如何?” “……” “或是皇上龙体何时安康?” “……” 樊裕始终一言不发。 琅邪并不以为意,“今夜有星,明日必是晴天。” “……” “明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正如这些年来的自说自话,他们之间从未改变过。 这人真是狠心啊,连一点希望也不曾给过他,连这些年对他的容忍和关心,也始终说得清清楚楚:救他性命,投桃报李。 他要是还有半分骨气,便不应再多话,以免自取其辱,也给彼此留些余地。 可今夜过后,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 他不要这余地,也不能不抛弃那半分骨气。 “……二殿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请教。” 樊裕似乎脚步微顿,“嗯。” “……前些日下了雪,我喝多了,好像做了个梦……” “那个梦很真。梦里我一面告诉自己是在做梦,可一面又觉得不像做梦,以至于醒来后,我竟还觉得那是真的……” “梦到什么?”樊裕嗓音低沉,主动问了他一句。 “我梦到,我去了您的府上……还梦到了您……” 他说得很慢,“我梦到敲开了门……便看到了您……” 他望着樊裕的背影,声音很轻,像怕被他听见,“……二少爷,那是梦么?” 不知是他的梦境含糊不清惹人好奇,还是那声“二少爷”喊得太不合时宜,前面的人倏地停下了脚步。 这动作太突然,以至琅邪险些一头撞了上去,他吃痛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他看到樊裕转过了身子。 腊月夜里的微光之下,那张冷峻的面庞蒙了一层薄光;那光十分柔和。 他终于直直望进琅邪的眼睛。 风在他们头顶呜呜盘旋。 那一瞬间,琅邪好似一个被孤身吊在与世隔绝的悬崖边苦等数年的人,忽然瞧见有另一个人从山那边走了过来。而后他看到这人的眼里出现了他从未看过的东西,那好像是一丝挣扎的波澜:那是忧伤?还是不舍? 他几乎本能地伸手想去抱他,但动作还是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听到樊裕开了口,嗓音比起刚才更添了微微的沙哑。 ——“是。” 他说。 这时,他的老管家福伯,正领着樊裕的总管冉俊与轿夫,从对面的廊下走向府门,借着对岸高高悬起的灯笼,依稀可见这边两人正相对而立。 眼看那矮的那个身形十分单薄,不知道听到什么,耷拉着脑袋,似是要哭出来了,那高的那个却只是微微垂眸看着他,脸隐没在了阴影中,看不甚清别的神情。 许是冬夜格外惹人多愁善感,加之方才听来的一点“离京”引出的不舍,老管家的眼窝竟有些湿润。 “殿下,”冉俊话音未落,便被老头打断,“冉总管,殿下与二殿下兄弟情深,许是还有几句话要说,不如再等等罢。” 冉俊心中早视此间为龙潭虎穴,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是杌陧不安,正巴巴望着那厢,不想二皇子倒未耽误,干脆地转了身,留下一声“天寒,你早些进去罢”。 “殿下珍重。” 樊裕没再开口,便径自往前走了。 他目送着他的背影踏入软轿,人消失在了软轿里,软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莫名想到他那年在石桥上看见他,那时他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他动心的开始,而现在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是一切的结束。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翌日卯时,天色未明。 福伯蹑手蹑脚进了琅邪房间,却忽感到屋中一阵冷风,床上无人,被子也还是昨日模样,一时吓得规矩也忘了,连呼两声,“殿下?!” “吵什么?”窗边传来一个懒散的回答。 原来琅邪早已起床,这会儿正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院子。院中此时还是苍茫茫的夜色,他还穿着夜间那身青衫,青丝披散,乌黑的眼睛下卧着一道青影。 “殿下,怎么了呀这是?大早上的不睡觉,不声不响地跑到窗边站着,小的还以为您又......” “便是公主交代让您早些起,也不必一夜不睡呀!”福伯唠叨了两声,又要关窗,“身子不好,哪里禁得住腊月的风!” 琅邪听若未闻,感慨道,“雪真的停了,福伯。” “昨夜里二殿下来时,不就停了么。” 福伯关上窗,将他往床边引,“听说宫里占星卜算的官儿,都拿人头跟皇上赌呢,能不停么。” “你知道得倒多。”琅邪笑了一声,随即微微蹙起眉,喃喃,“雪一停,祭天的时辰也该到了。” “嘿嘿,您前些日突地遣散下人,又老是不声不响地消失,小的这是担心哪。您又不说,小的便只能张着耳朵,多听一些。再是祭天,殿下而今也是一身轻,不必操心了。可是还要睡会儿?” 琅邪摇头,“我不困。” 福伯怀疑地瞅着他。 “你看我,精神极了。”琅邪伸手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只是有些饿。” “婆子正在厨房,殿下想吃什么?是在房里用,还是在外间?” 琅邪道,“出去罢。” 主仆二人走到堂屋,沿路已没有丫鬟、小厮服侍,空旷回廊只走着一主一仆,回声可闻。 琅邪兴致莫名地高,胃口也难得地好,直把福婶擀的面吃了干净,连汤也喝尽了,面色透出几分红润来。 福伯暗道,到底是长大了。瞧他昨夜那般不愿,这会儿也已想通。想来他到底还是想回去。未多说什么,只悄悄与婆子对视一眼,感到欣慰。 大件行李是不必搬的,南方自还有更好的,最常穿的衣物,昨夜也已由福婶收好了。 冬日的天色亮得极慢,主仆三人坐在堂间,只等城门打开。 福伯夫妇存心说些惹琅邪高兴的话,都是旧事——旧事让他开怀。于是不一会儿,整个屋子便回荡着两老一少的笑声。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已渐渐明朗,琅邪忽地敛住笑,站起身来,“你们听。” 两个老的不明所以,竖耳倾听,初时只感觉十分朦胧,而后,又似天地都变成一面大鼓,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正拿着大锤在费劲儿捶打,“咚——咚——咚——”,喑哑低沉的钟声传遍天地。 ——京城醒了。 足足九九八十一声以后,才见一辆十六匹骏马在前的巨大金色龙撵被缓缓拉出宫门,撵上金龙盘旋,明黄耀眼的帘子将之罩得密不透风。 早候在宫门的百官纷纷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头缓缓伸出一只满布皱纹的手,虚弱地摇晃两下,声音有几分悲悯,却不失威严,“平身。” 今日声势之大,上至储君、皇子与众妃嫔,下至文武百官,能出动的几乎都出动了,妃嫔上车,官员上马,又有数百侍女、护卫,一应数千人,结成一条长龙,在天未敞亮的雪色中,浩浩荡荡,朝着东面护国寺行去。 雪盈数尺,马走得不算快,几位皇子都并马跟在龙撵之后。 太子樊勤近来面色一直郁郁,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不住看向樊裕,紧蹙着眉。 小王爷策马在边上,一路也是心神不宁。 息延稍落后于他们,静看沿途雪色不语。 小王爷喊道,“子帆,你骑前面来些,与我说说话,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息延驾马往前几步,笑道,“小王爷有何事?这天这样恹恹的,是叫人不痛快。” “小九没事罢?他身子不好,我也是知道的,可往年祭天,再是不舒爽他也会跟着,今年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说来,他这一年似乎总在生病,好不容易有段日子好些,怎地这些日又卧在床上了?我瞧他快皮包骨头,人也都不漂亮了。” “料想没什么大碍。”息延有心安慰他,凑近了道,“那日孙先生不是说了,这家伙身子好着呢。想必那懒骨头不肯好好吃饭,才瘦成那样。哦,前些日子又喝多了花酒,许是被掏空了......” 小王爷狐疑地瞅他一眼,两人头凑得很近,一阵窃窃私语。 又行了一阵,樊诚又策马到樊勤身边,压低了声,“大哥,你的脸色怎地也不好看?你也在担心小九罢?可我说要去探望,你怎地只不让我去?我看今日事多,父皇也不会在意到,不如趁着这时间,我偷偷驾马回去......” 樊勤推开他满是胡来想法的脑袋,训斥道,“今日乃是祭天祈福的大日子,岂容你胡来?父皇在此,还不闭嘴。” 他昨夜已得知樊帝要琅邪离京一事,立刻便要出门去看他,不想走到府门,却见那刘荣带着一队黑甲守在外边,说是祭天前要保护太子,哪还不明白是樊帝要他莫再插.手之意? 路上积雪虽早有人清理,但樊帝身体不安,谁也不敢胡乱赶路,因此一路还以稳妥为上,直过未时,浩大车队才行到西山脚边。 护国寺乃昔日樊帝当日登基之后,特令风水大师相宝山建成,耗时四年,占地数亩,虽还未完全竣工,已有恢宏雄伟之势,又视野开阔,风景秀丽,有“国寺”之称。 寻常日子,此间本是梵音不断,多的是游人香客在此,听德高望重的僧人唱经礼佛,近日因皇帝要来,游人香客早下了山,只剩八百僧众,由护国寺方丈率着,在寺门前迎接。 妃嫔们常年养在深宫,素来娇生惯养,此番舟车劳顿,又跟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许久的山,几乎耗了一生气力,眼睁睁看皇帝与那方丈进了殿门,像是要说什么话,都觉得腿脚发软,又不敢娇气,幸而樊帝懂得怜惜,先令众人安顿,再出来用膳,这才让人松了口气。 此时寺院里头有两千余人,许多小僧侣与宫人手里端着杯盘桌凳,来来往往,正在准备晚膳。 樊裕站在窗边,望着白茫茫的山出神。 山上大树小枝,尽是沉甸甸的厚雪,忽地远处传来什么动静,那树梢积雪便会一颤。 一个黑甲打扮的少年正带着一队护卫过来,看他小小年纪,架子倒很神气,对着大队指手画脚,安排寺中护卫。 许久才见着窗边站的人,上前施了一礼,“二殿下。” 樊裕随口问,“下山之路封了?” “听息大人所言,此前城里有些不太平,卑职便将山路封了。” 樊裕淡淡扫视一圈,“赵庄不来?” 方亭道,“殿下有所不知,昨夜牢里那杨世子半夜不知怎地呕起血,险些丧命,皇上令老大留在城里,看着他。” 樊裕微微一愣。 恰巧此时拐角又有积雪坠落在地,发出“簌簌”的声响,引得二人侧首瞥了一眼。 白雪深处,树枝微晃,原是一株腊梅。 ☆、日光消散 白日微斜,茫茫的雪色绵延千里。 在出京往浙江去的官道上,八只车轱辘正不马不停蹄地碾过雪道,猛烈运动的车身使顶上所悬风铃叮当不断摇晃,在冗长而沉闷的车道上留下一长串铃声。 不知行了多久,那铃声忽地渐渐削弱,马儿放缓步调,不一会儿,车外两声长长的“吁——”齐齐响起,马车终于停下。 车中人撩起车帘一瞧,原来是第一个驿站已然到了。 那守站的官员一双火眼,从下车二人相貌身材、衣着配饰的漂亮华贵,一眼便看出,来人身份非富即贵,于是平日那声懒洋洋的“腰牌何在”说不到一半,便被他敏锐地吞回口中,转而亲自起身迎接。 也幸而如此,才使他之后见那护卫出示的腰牌之时,心中虽然后怕,却终于免去昏死过去的下场。 此人手脚十分利索,一边招呼为首的两人去单间坐下,一边让人备上等热酒热菜,转身又差人喂马,自以为十分贴心周到,状若不经意地打听了一声,两位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出京?否则除夕前夜,又是大雪初停的天气,怎地赶起路来? “想必公主与殿下自是乘的宝马良车,否则照这路程,便是以往的晴好日子,也少有四个时辰能赶到的......”那人半弯着腰,一双小眼紧盯二人杯盏,只待有人抿一口酒,便要立即添上。 熟料姑侄两个都只沉默吃饭,对那杯中酒是滴酒不沾,更不屑于搭理他。 “公主不饮酒,殿下怎地也不喝上两杯?这是小的家里老仆酿的酒,虽比不上殿下......” “多谢王大人的酒菜,王大人还是忙你的去罢。”公主老板未动几筷,伸出手指揉着眉心,似有疲惫之意。 两个护卫登时上前,左右夹着那位王大人。 那王大人左看右看,见她闭目养神,那位殿下只埋头大吃,众人之中,唯福伯对他笑了一笑,“大人,公主和殿下自有小人伺候,大人便去歇息罢!”只好就着台阶,赔了个笑,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但他出了门,终究不甘心这般失去机会,片刻之间已决定长站门口,卑躬屈膝,“卑职便在门口,公主但有差遣,尽管吩咐。” 里间二人并不拿他当回事,片刻过后,那公主问,“距下个驿站还有多远?” 王大人眉头一翘,只听里头一人道,“回公主,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那若要天黑前赶去歇下,便不能在此间耽搁了。”樊静稍作停顿,“歇息半个时辰,便启程罢。” “公主殿下!”情急之下,王大人顾不得自己已被赶出门,抢嘴道,“这天赶路,可是担着极大风险呢!公主千金之躯,就是有天大的急事,也不急于今日呀!莫不如今夜宿在此间,明日一早,下官便让人护送公主。” “你还在这做什么?”樊静声音已有不悦。 “这,卑职身为天启官员,侍奉公主殿下,乃是卑职职责......” “王大人乃朝廷命官,我等怎敢劳大人做那仆从之事。”樊静打断他。 她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但凡门外是个要脸面的,只怕已面红耳赤,但那王大人却好似听不明白其中意思,腆着脸道,“公主哪里的话。” “王大人百般阻拦,是要抗旨么?”里头又一道陌生嗓音传来。 这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语调并不如何严肃,反而还有几分玩笑意味,但这软绵绵轻飘飘的一声,却暗含好大一顶罪状,当即让王大人脑中一炸,联想方才自进门便未出过声的那位九殿下,腿脚一软,“冤枉啊殿下,卑职一片忠心,哪里敢抗旨?” “我们奉旨出京,你却三番两次拦阻,不是抗旨是什么?” “卑职无知,卑职该死,卑职这就去为二位殿下备好车马,好让二位殿下随时出发!” 连滚带爬,正逃了开去,却听里间那声音又响起,这次却有几分孩子气,“姑姑也去歇歇罢,我们皮糙肉厚不怕折腾,可您早吃不消了罢。” 那公主也忽地压低了声,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搞得十分神秘。 王大人好奇心胜,忍不住又将脖子贴在门边,想弄清两位贵人如此赶路究竟是为何故。 但这时越是靠近,越是感到门面突然两股阴风袭来,几乎是本能地将脑袋往后一撤,他听那门“砰”地一声,从里头关上了。 屋中剩下姑侄二人。 琅邪吃饱了肚子,半拱着木椅,整个地朝后仰,一脚吊儿郎当地蹬着凳,来来回回地架着一条椅子腿支在地上摇晃。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他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姑姑,我先去隔壁睡上片刻......” “等等。”樊静朝他招手。 他只好俯下身,“姑姑有何吩咐?” 眼看公主姑姑的手伸过来,下意识便要护住耳边,额上却是一暖,樊静问他,“没事罢?” 琅邪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樊静端详他片刻,见他除却脸上两团不太自然的红晕外,也确实不像生病之人,再来此间又没有大夫,只好暂且收了手。 却又不打算就这般放他去睡,起了话头,“我听过一句极有趣的话。” “哦?关于何事?” 樊静瞥他一眼,“自然关乎小九你的事。” “......”琅邪暗骂自己不该好奇,多这一嘴,自找麻烦。 果然,樊静道,“有人说你主意太多,让我将你看得紧些,免得再生事端,”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小九,你告诉姑姑,你还有什么主意?” 琅邪急忙喊了一声冤枉,樊静淡淡一笑,“那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出京一事,你怪姑姑不怪?” “呵,无官一身轻,谢姑姑还来不及呢,怎敢怪您?” 本是要讨她欢心,不想马屁拍错了地方,反惹她冷笑一声,“你明知我所说并非辞官一事,拿这来敷衍我做什么?” “哪里是敷衍姑姑,只是离京之事确是处处都好,绝无半分埋怨姑姑的意思。” “那我问你,你明明不愿离京,为何答应这般干脆?你可是打了什么旁的算盘?” 琅邪转了转眼珠,樊静已连发几问,“别又撒谎,别以为我不知你前夜一夜未归,昨日早朝无人,圣旨都传到了跟前,还迟迟不见你的人!” “我是因为......” “还要撒谎!”樊静低喝道,“你前些日惹出祸端,我不来你府上,怕引皇兄无故猜疑,你倒好,竟反拿这事瞒我!” “旁人尚且知晓你爱惹事,你是我养大的,你以为我敢放任你一人乱来?” 原来这是披着闲聊的皮发难。 琅邪心中大呼不妙,万分后悔将那多嘴的王大人打发下去,苦笑道,“姑姑的眼线当真厉害,这事我还以为只有我与福伯知晓……文大人之事,姑姑想必也知道了?” 见樊静默认,他并不意外,“姑姑信吗?那夜小九确是去了牢房,却并非为害他性命,而是去救他的。 “只是文大人一身正气,并不愿不清不白苟活于世,我没能救得了他。” 琅邪顿了顿,“他虽非我杀,却因我而死,我,我那夜未归,其实是去找凶手......” 樊静蹙眉,“找着了?” 琅邪摇摇头,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文大人不该这般冤死。” 他对文峥之死的伤心难过并无半分掺假,樊静知他前事并未撒谎,心中到底还能宽慰自己几分,“文大人之清白,皇兄心如明镜,只等来年诸事妥当,必会为他洗冤。” 琅邪垂下眼帘,“知道了。” 樊静又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姑姑讲。” “遣散家奴一事,你是何时做的打算?” 琅邪心中一沉。 樊静定定看着他,“圣旨昨日才下来,可你府中奴仆早几日已渐渐散去,你难道有那未卜先知的本领?” 琅邪眨了眨眼,“我本就不喜欢人服侍,府中有福伯与福婶,也够了。” 樊静点点头,“好,好,”话锋一转,“那皇兄赐我的腰牌,你玩够了?” “……” 片刻后,琅邪自怀中摸出一块金色腰牌,不舍地递了过去。 樊静接过那牌,在手中摩挲片刻,叹道,“小九啊,你也该懂事了。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把你从皇兄手里带出来?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多疑得很,往后怕是连我也不会再见了……” 琅邪知道她与樊帝感情甚深,若非为了自己,绝不会离京回乡,此时听她如此更觉内疚,“噗通”一声跪在她腿边。 樊静吓了一跳,“这是做何?” “姑姑,往常是小九不懂事,不知念姑姑苦楚,实在做了许多错事。小九自幼便得姑姑照顾,姑姑为我牺牲良多,往后,我必不敢再惹您生气。只求姑姑原谅小九这次。” 他自跟着她,虽不算顽劣,却也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从来宁愿挨打挨骂也不肯服软,何曾如此?樊静心里一酸,伸手拉他,“起来说话,地上凉,莫跪坏了膝盖。” 琅邪不肯起。 樊静笑道,“你是姑姑的孩子,姑姑哪会真的怪你。还是说……你还做了什么坏事,今日说穿来,姑姑一力保你便是。” 琅邪眼眶微红,“不需姑姑保小九什么,往后我都听姑姑的话。” 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又把头埋在她的膝上不肯动,惹得樊静笑了起来,“到底有什么事?不知羞!这么大人,还撒起娇来!” 琅邪抱着她的膝盖,“姑姑只需信我,今日之后,我绝不会再惹祸。” “那我问你,往后姑姑说的话,可是都肯听么?” “嗯!” 樊静试探问,“那这次家去,姑姑若要你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也依么?” 琅邪脊背一僵,抬起头来看她。 樊静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一揭就穿。”神态流露出惋惜之意,“你爹在你这个年纪时,你都在你娘肚子里了。你那些兄弟朋友,府上也都有姬妾,怎地偏就你不知着急!” “便是我愿,皇上......” “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不进京就行么。”樊静顿了顿,“再不济,我求他让这孩子姓樊......权当为你家留条血脉,总比没有的好。” 此时此地,哪是提娶亲的时机?但樊静看他实在有些异样,只想转移他的注意,于是只随口一说,见他听了这话面露不甘,又道,“终究是照你的意思来,你若铁了心不肯成亲,我也只得随你去。只要你平安顺遂,不娶便不娶么。” 琅邪眼睛一亮,“所言当真?” “当真。难不成还能押你去洞房?”樊静道,语气难免还是遗憾。 琅邪皱脸想了一阵,“还是依姑姑的罢……这次家去,便依姑姑的话,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他顿了顿,又重复道,“嗯,娶妻生子。” 从前提过多少次的事,威逼利诱都被这小子插科打诨过去,今日怎地如此好说话?樊静越发觉得奇怪,“小九?你是我的小九?你不是在骗姑姑罢?你当真肯成亲?” 琅邪点头,抬手抹了抹眼睛,“往后都听姑姑的话。” 樊静轻颤着手摸他的脑袋,“那,那这一趟,可真是值了……” 琅邪见他如此,喉间愈加酸涩,却还强打精神,作出恨恨的模样,“只是哪个嚼舌根的竟在背后挑拨我和姑姑关系,姑姑也信他,早些说来,我必在出城前教训他一顿。” 樊静愣了片刻,转泪为笑,“说来你恐怕不信......” “嗯?” “这话还是裕儿对我讲的。” “哼!管他是谁,就是小......”他张扬的眉目忽地停下,僵在脸上,难免显得有些滑稽。 好半响,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二殿下?” “是啊。”樊静莞尔道,“裕儿性子素来冷淡,血缘兄弟尚不亲近,对你倒是独一份儿的。这么多年,我给你熬的雪参,倒有一多半是他去寻来的……哎,皇兄嫌他无情,可我看这孩子不错,你救他一命,他却是报你一生了。” 琅邪半响没说出话来,这时,樊静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时辰到了,早些启程罢。” 琅邪点点头,抹了抹眼角,到底还有些不好意思,借口去楼下看马吃得如何,带着两个护卫便开溜了。 那两人是樊静的贴身护卫,樊静倒没有不放心的地方,看他走得不见人影,又唤了福伯来,“他遣散家奴,可是你做的?” 福伯道,“回公主的话,正是小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老管家惶惶恐恐,“小的不懂公主之意......” 樊静道,“他年纪轻不懂事,你也随他胡来,就盼着他丢了性命吗?” 福伯连忙跪下,“公主明鉴,小的若有此心,当天打雷劈!殿下从前就说过要回乡一事,老奴只当他早知有今天,只想着他成日也不快活,倒不如……” “不好!”樊静听到这,心中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正这时,忽听下头一声惊呼,只听那王大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穿破楼层,“公主殿下,九九九九殿下他抢了马……” 待樊静赶到楼下,那侍卫马儿早已倒了一地,唯独不见琅邪身影。 “小九——” 一轮阴惨的太阳挂在远处天边似落不落,一片荒地之间,几只归鸦朝远方飞去,带着凄苦而疲惫的悲鸣。 西山之上,众人用过斋饭,宫人与和尚们开始准备明日一早的祭天仪式。 樊帝起头,底下几百千人,挤在偌大一个佛堂,齐声诵着往生经书,超度天灾下的数万亡灵。 佛音梵语环绕之下,连日的阴霾似当真得到净化。 日光逐渐消散。 晚膳时,樊勤用得极少,眉宇间一团愁云,很快便回了房,片刻之后,樊诚跟进屋来,“大哥,到底有什么事?” “小诚,你连夜回京一趟。” “啊?怎么了?”樊诚一脸懵。 樊勤急道,“随便一个阉人也比赵庄会照顾人,父皇怎会留他在京照顾囚犯?这事不妙,你快些赶回,去小邪府上,不,去城门,不,去地牢!别告诉别人,他若不来,你自回府去,他若来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只管把他拖住,你可记得?” 想到昨日息延态度十分暧昧,又因方才偷听了方亭与樊裕之言,对赵庄未照他二人商定行事感到十分蹊跷,心中总有大事不妙的预感,一时坐立不安。 无奈樊诚连琅邪出城之事尚且不知,此时更是一头雾水,“小九去地牢做什么?” “日后再说给你听,你现在只管听我吩咐,此事关系小九性命,你速去!” “......哦,”樊诚茫然地点点头,“好吧……” “千万别顾着玩,定要记得!父皇龙体不安,你偷回城中的事莫让他知晓,大哥稍后便替你引开守路的侍卫......” “那明日祭天父皇问起弟弟,大哥你可要帮我说几句话。” 樊勤愁容满面,叹了一声,“那是自然。” ☆、番外:机会 十四岁的杨煌抱着摞书从书阁出来,匆匆穿过满地深雪,把书护在怀中。 刚到西苑拐角,便听见几个丫鬟正凑在一堆,叽叽呀呀,不知说些什么,见他来,忙住了会儿嘴,互相使眼色乱笑,随后又私语起来。 他抱紧怀里的书,正要往自己房里钻,忽听一个太监在身后叫道,“世子,世子!” 想装没听见,但那声音锲而不舍,小腿还在作痛,他只好转过了身。 那群丫鬟还在瞧他,被那太监尖着嗓子一喝,吓得四散了。 那太监是皇帝贴身的陈禾,这会儿小碎步跑近了,又说,“世子殿下,皇上传您。” 杨煌低下头,“做什么?” “奴才不知,皇上这会儿正等在书房,有气呢,路上再说罢。” 杨煌望了一眼天,跟在陈禾身后。 又穿过深雪,游廊,过了御花园,再走盏茶功夫,才到皇帝的书房。 关大开着,屋里地暖留不住。 书桌前站了个白袍男人,身高且瘦,宽衣大袖,长发披散,此时挥笔作画,不像个皇帝,倒像修仙修道的。 但就是这么个外表像个修仙修道的男人,一会儿把已然十来岁的他抱在怀里,说要疼他爱他,一会儿又把他放到咬人的鱼池里,任那尖齿利齿咬得他血肉模糊,哭出来求他,才觉得尽兴。 路上已听陈禾说,今日又有臣子惹他不高兴,看他此时面上平静,心里却不知想了什么折磨人的方法...... 想到这儿,杨煌站在门边,没有再靠近。 “站那儿做什么?”那男人头也不抬,“还要朕过来?” 杨煌下意识望了一眼房门。 那男人不再言语,只一心留在他的画作上,似忘了这么个人似的。 杨煌也不动,站在原地发呆,任冷风钻进衣袖和脖子。 又过得约莫三刻,才见那男人方才收了笔,抬起眼来。 杨煌与他目光一接便移开,少年身体瑟瑟发抖,犹如风里崖边一株小草。 那男人稍一动作,他便感到压迫十足,满脑子叫嚣着退后,但深知普天之下都是这男人的,退这一时,又惹得他大怒,不过是给他借口折磨自己罢了,因此只除了一头冷汗,脚是一动不敢动。 那男人一步步向他靠近。 杨煌低头。 白色的袍子到了跟前,袍边似有几朵落梅,但未看得清楚,便有一只手抽了他怀中医书,杨煌忍不住喊,“我的书!” 那男人恍若未闻,那摞书便哗哗掉在地上,由太监捡了一边去。 那男人握住他一只手,声音在头顶响起,“哪个奴才伺候的世子,扒了皮扔湖里去。” “是。奴才这就去。” 杨煌听他轻描淡写又要杀人,正要开口求情,却是自身难保,那男人已然搂着他腰,将他横抱起来。 杨煌忙道,“门!门!” 那男人低低一笑,“这便关了,着什么急。” 等太监把门关了,把人放在榻上,人也欺了上去,“世子怕朕?” 杨煌被他这么靠近,猛地想起一月前。 也是这张榻上,也是这么靠近,那时连门都没有关......所以才有那些丫鬟说的悄悄话。 什么世子?什么侄儿?天底下有陪叔叔做那档子事的侄儿么? ......那不是胡说。 那男人的气息靠近他的脖子,耳边,一一拿唇浅浅地碰,舌头缓缓地舔,“世子舒不舒服?” 杨煌脸上汗毛也要竖起,大喊一声,“皇上!” 那男人停下来看着他。 杨煌嗓子发干,一句求饶的话说得甚是艰难,“......可,不可以饶了那个人?” 这般大声对他说话,竟只是为了个小厮,一抹笑意爬上男人的唇角,“世子为他求情?” “......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 “......” “是朕的错?” “......” “朕放了他,世子如何答谢朕?” 杨煌垂下头。 “世子不说,朕怎知你想些什么?”那男人悠悠然等着。 良久,杨煌伸手解他的裤.带。 那男人又似是意外,眉头一皱,但被他碰过,反.应已顶在裤上。 杨煌吞咽了一记,俯下脸去。却被那男人止住,“今日不要这个。” 杨煌以为他回心转意,眼中竟有片刻喜悦,可那男人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朕要你用这下头,伺候朕。” 杨煌茫然。 那男人把他一一剥开,像剥一只虾,而后他的手往下探,“用这儿。” “嗯?” 那男人好笑,“煌儿当真连春.宫.图也不曾看过?朕不知你的奴才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了。” 他的手慢慢地动作起来。 杨煌脸颊莫名绯红,拿手去挡,却被捉住了,那男人轻笑道,“也好,手把手由朕来教。样样滋味,都由朕领你体验。” 那男人笑起来极好看。 但他却吝惜他的笑。尤其是对杨煌。除非看他出了丑,又或拿他讽刺......像这般似真高兴,便只有现在这样脱衣服的时候。 杨煌也想朝他笑。 但他没笑出来。 痛—— 是什么? 他睁大眼,像一只被狼爪子拨弄着脖子的兔子一般,本能地便要逃走,却被那男人抓住脚踝,用力往回一扯。 他哀求地看着他,上次那样,还不够么?好痛!什么也顾不得,尖声叫道,“二叔!好痛——” 可他不叫还好,这样一叫,那男人脸色沉下,分开两条细白的腿,不容反抗地朝身体里挤来。 狼牙咬进兔子的脖颈,鲜血登时冒出,“疼!疼——!”杨煌挣扎着乱动,眼里有了一股湿气,“不要!出去!不要!” 似那湿气让男人收了点力道,声音也放轻了一些,“想不疼?” “......疼......”杨煌只会求饶。 “想不疼,便要听话。” “二叔......” “什么?”那男人又笑了起来。那笑容让杨煌背脊发凉,危机之下,他敏锐地改了口,“皇、皇上......” “过来。煌儿。” “朕叫你过来。” 好痛——但那么痛,他还是靠近了。 “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 男人把他抱起来,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这个姿势让他更痛,可他不敢大叫,只能流了一点无声的眼泪出来。 那男人搂着他的腰,一边深深朝里动作,一边道,“这叫敦伦之乐。” 杨煌惊得抬起了头,“二......”却在他凌冽的目光中改了口,“皇上,这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 “那,那岂非夫妻......” “如何?” “可男女有别,才可谓夫妻......” 男人皱了皱眉,抚过他眼角的泪,不再说话。 但他渐渐地已不那么疼了,只感到有种酸麻之感不断从相连之处传来。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细细轻轻地从嘴里跑出来,让人脸红心跳。而那声音一出,男人的动作便也脱离了掌控似的,又把他放回榻上。 他的神智也开始不清醒,迷蒙之间,他听到男人又问,“昨夜送到房里的丫鬟,怎么不收?” “......收她......做什么......啊......嗯......嗯......好,好快......” 男人动作毫不减慢,“自然是行这快活之事。” 杨煌猛地睁开眼,“和她?” 他这毫无防备的时刻,露出一点最最真的表情,不知怎么就取悦了男人,“煌儿不肯?” “......” “那为何,肯与二叔做这等事?” 杨煌没有说话。 恍惚之间,他又想起丫鬟们在墙角说话。 他下意识便想摇头。 但还没能来得及,思绪便已被头顶那个男人拉了回来。男人的动作莫名地变得温柔,“煌儿,错过了机会,往后再想反悔,可就不成了。” 他吻了他的额角,又吻了鼻尖,轻轻缓缓,最后,落到他的唇上。 那是他最温柔、最温柔的时候。 ☆、除旧迎新 天启二十七年,因不满史书对二十年前旧事记载之语焉不详:“是年冬,十年一遇风雪,百年难遇大火,京城毁矣。”一位姓师的史官擅出《史说天启六年大火》,将此夜前因后果,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两年心血还未来得及为人熟知,此书便惨遭了朝廷的封禁。 其时史官少年意气,对皇帝此举大为不屑,站在御书房外与天子抗议,质问道: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史官,首要职责便是以一支笔杆记录历朝历代更迭发展,如此才不至上愧对君父,下无颜于百姓,而今真相在前,天子缘何不肯应允? 天子只回了他一句话,“师卿今日有两个选择,走出房间,此事休得再提。” 至于第二,他并未明言。 师淳一身正气,不知惜命,也想学前朝那些死谏昏君的史官,就这般一头撞死在天子柱前,奈何身边同僚纷纷来劝:皇上绝非昏庸之主,此举必有深意,大人如何不懂体贴君上? 师淳不以为然:“天子任性,便是黎民祸端之始。” 来劝诸人中有那深藏不露的,趁众人都走远了,把他扯到一处角落,“大人有所不知,这事乃是皇上心病,还望大人莫再提起。” “到底何事?你个个讳莫如深,不如告知与下官?” “皇上年轻时候家中有位寄养的兄弟,大人可知?” 师淳道,“知又如何?” “那位兄弟便在这夜火中丧命,大人可知?” 师淳又道,“知又如何?” “......兄弟情深,大人为何要揭皇上疮疤?” 师淳皱眉,“男子汉大丈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大人为何如此遮遮掩掩?” “!大人这是何意?” “这场大火,不就是出自皇上那位兄弟之手么?” “......这这这,”那人大惊失色,“大人连这也知晓,为何还如此大胆?!不是本官吓唬大人,大人若将此事记在书中,只怕不管你师大人有何缘由,也必然会遭杀身之祸!” 师淳摸摸下巴,“此事并无切实证据,我倒还未记,且等此事了结,再注个民间小册......” “万万不可啊大人!”那人登时跳离师淳几丈的距离,生怕他立刻要不知死活去捅马蜂窝。 师淳深沉道,“下官方才已然说过,天子任性,是黎民祸端之始。” 他又跑到御座前跪下,“皇上今日可治臣之罪,但那注解,臣是定然要让之面世的。” 此时说这番话,他本已做好迎接皇帝滔天怒火的准备,坏则当庭杖毙,稍微好之则下狱监候。 —熟料,天子竟迟迟不曾作声。 等他脖子酸得不行,抬起头来,正对上御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 多年后他才知晓,这是他这一生唯一得见天子真面目的时刻。 ——他喊了一声,“琅邪?” 师淳转转眼珠,试探着问,“皇上?” 这一声已暴露了他,皇帝淡淡道,“师卿还有何事?” 师大人道,“......回禀皇上,臣还是要说那书的事。” “上次朕说的话,师卿未听明白?” 师淳早有预谋,此时却鬼使神差地说,“臣是说......那书不可面世也并无太大干系,但望皇上允臣,将之藏于藏书楼中,往后若有史官要翻阅,也有迹可循。” 这日之事落在旁人口中,都说他师大人小小年纪便懂官场进退,实在是个可造之材,只他自己心生悔恨,预知此事必是他名垂千古之绊脚石,夜里辗转反侧,竟悄悄捣鼓了个戏本子出来——自然并未那般明目张胆——而把天子化成了一个将军家的少爷,把他那养兄弟换成了个甜美动人的少女,自小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未经一分一毫阻碍,便结为夫妇,此后恩爱一生。 这戏本子实在少了曲折与眼泪,又因语意晦涩,在民间并不卖座,但有日,在某处勾栏,正值唱着此戏,他竟看见那个本该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的人坐在下头,穿着一身寻常人家的衣物,无甚表情地望着台上。 当那戏唱到,“你我今日结为夫妇——”时,师淳正想去看那人表情,那人却忽地站起来身来,在那一片咿咿呀呀的唱弄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师淳暗自以为窥破好大一个秘密,次日议完事,却被天子留了一步,只说了一句,“自作聪明,未尝是件好事。” 但这一声,已有几分危险之意。 史官师淳自以为窥见真相,凭着猜测诌出一本书来便要传世,其实其中内情究竟如何,只如一团杂乱的毛线,外面看去,始终是胡涂的一团,终须故事中的那人捡到线头,屏足了气息,耐着性子一一捋直,方能拉扯成一根分明的线条。 犹记那夜京城,正是除旧迎新之际。 长安司众人暂由方亭统领。别看他生着张狐媚子脸,跟在赵庄身边像只兔子,做起事来倒不含糊。 方亭早按着事先给好的布局分了众人岗位,他巡逻了两圈,见半山的山道已被断断续续的火把缠绕个遍,任他苍蝇也飞不进来,只一处有些薄弱,自在那面徘徊。 西山上,空气分外洁净,可见好大一轮明月正当空照耀,望得久些,甚至能见着许久不见的繁星。高处不胜寒,樊帝早早便歇下了身子,而只剩些妃嫔们不愿舍了月色,一个个倚在窗边赏月。 燃烧的火把将整个国寺与山下连接起来,可见白雪从山上蔓至山下,覆盖千里,整个山路都发散着荧光。 而远处城中,早得圣旨吩咐的户部正在城中发粮,以此得让百姓度过今年的最后一夜饥寒。有钱人家在院中、府门前放起鞭炮,劈里啪啦地响起一片。百姓们呢,领粮的领粮,玩闹的玩闹,终于又都走上街头看起热闹来。 如此太平安逸的除夕之夜,天启似已否极泰来。 忽然,方亭看见明月上生出一道血红的光芒,月亮流出两行殷红的眼泪,猛一股巨大的血影将他笼罩,眼前随即浮现出赵庄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连揉两下眼睛,再看去时,月亮却是洁白如玉,正冷冽地普照着。 他松了口气,打了个呵欠。 一道影子朝下方挪来。 “干什么的!” 那人笑道,“亭哥儿,是我。” “大殿下?”方亭意外道,“这么晚您来这儿做什么?今晚皇上有令,上下山都是不许的。” 樊勤道,“我来找你。” “找卑职?”方亭不解,“殿下有何吩咐?” 樊勤道,“没旁的事,只是方才见了方太尉,与他老人家说了几句话。” 方亭一听父亲名字,果真接话道,“您跟那个老顽固有什么好说的?” 方家位高权重,只是几房叔伯,却只留下方亭一根独苗,捧在手心似的宠爱,难免养成了没心没肺的性子,说话也百无禁忌。因着方太尉的原因,樊勤与方亭关系并不坏,此时不由摇头道,“方太尉自然是担心你。” “啊?”方亭大为意外,他爹那样的死心眼,在他上次说“父亲若真是闲着无事,不如再娶几房姨太太,免得成日管我作何”被撵出家门之后,竟会主动问起他来? 可来人是太子爷,又不是小王爷,他只好问,“殿下,您没开玩笑罢?” 樊勤抬手抵住鼻尖,轻咳道,“亭哥儿,可怜天下父母心,方太尉腿上有疾,这大冷的天等在亭子里,你可莫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方亭一听樊勤提起他爹那受不得凉的腿,倒真有些为难了,可这会儿…… “可卑职奉命守在这儿......” 樊勤道,“片刻的事,你让人来守着,若有人问起,便说被我差遣走了。” 方亭忙吩咐那两人仔细看守,道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与樊勤携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路可真有些偏僻,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和他爹在这相遇上的,又见樊勤一路低垂着头,头微微侧着,似乎老想朝后看去,不由也回看两眼,“殿下在瞧什么?” 樊勤忙回头来,“我在想,京中护卫抽了大半来,又不让人上山,若京中……罢了,大好的日子,不应说这些。” 方亭笑道,“殿下放心,老大在京里,就是防备有人闹事。” 樊勤点点头。 两人走到亭中,却不见人,只一张冰冷石桌,冷风晃荡。 “咦,我爹人呢?” 樊勤四下看了看,“方才还在这……” 方亭找了半响,连亭周的树丛子里也瞧了瞧,确是无人,不由翻了个白眼,“老家伙必是消遣我,竟连殿下也敢戏……”话音未落,不想一记手刀从后劈在颈上。 他对樊勤全无防备,此时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大哥!”樊诚等了多时,冷得直哆嗦。 “他没事吧?” 樊勤左右看看昏迷过去的方亭,见他只像睡熟了,又听樊诚道,“只会睡上两个时辰。” “把他弄到房间,换上衣服,你便快快下山。” “这便是大哥的主意?可他若醒来......” “顾不得了!”樊勤眼皮直跳,手指发抖,“小诚,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拦住小邪......” “嗯!” 樊诚本比方亭高大一些,幸而换上了他的黑甲,又是夜里,并无人看出不妥,他身手很快,很快便下了山。 而山上的暗处,一道笔直挺拔的身影不知站了多久,他目送那人,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融入夜色,才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紫禁城。 亥时,山上忽地躁动起来,似是方亭不在的那处,有人趁机越过守卫闯了上来。 幸而山上庙中结构错综复杂,又是黑夜难以辨明,此人气运不济,竟直挺挺撞上了从樊帝房间出来的息子帆,哪里还敢作恶?当即转身便跑。 息子帆冷笑一声,追了上去。 此人功夫倒不弱,若是使出全力,似也能与息子帆打个平手,只是不知为何,他又不似行刺之人,招招都有所保留,只怕被人认出似的,一心只想逃命,这才让息子帆捡了个便宜,十来个回合便将人拿下。 拿住那人,息子帆一心生出怀疑:怎地行刺之人竟不戴个面巾? 再看此人相貌,也不似那奸恶之人,倒仿佛什么大户人家的侍卫似的,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与他相看,只不住躲藏。 他越发生疑,正想细细盘问,忽见远处一道猛烈的红光朝天蹿起,立刻便吸引了众人注意。 那红光早已起了不知多久,只是相距甚远,又夜深了,始终没人发现,这会儿引起众人注意,还是因那火实在蹿得太高,远远望去,只像一个干柴环绕的火堆。 众人纷纷惊愕不已,不知谁喊了一声,“是宫里!是宫里着火啦!” 息子帆深深皱眉,再看那被扣住的人,也一脸诧异,转而又有些不忍似的别过了头。 樊裕凭窗而立多时,见那火光越发旺盛,他转身开了房门,却见门前站着个人。 “殿下,”那正是息延,“您要上哪儿。” “城中失火,大人瞧见了?” “许是何人在玩火罢。”息延说完,见樊裕目光忽地变得锋利,竟有几分骇人,正色道,“皇上召见二殿下。” 二人走出几步,樊裕问,“何人闹上山来?” 息延道,“下官不知。只是看那相貌,倒像是哪个贵人身边的侍卫。” 樊裕也不再多问,只微微皱起眉头。 他二人脚步不慢,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走到樊帝的房门外。 樊帝在屋中良久,却似一直未睡,眼皮上层层褶皱,虚虚掩掩,像将灭的灯。 樊裕跪在门口,“参见父皇。” “过来罢,桂珺,上些茶来,今夜我父子需......秉烛夜谈。”自樊帝称帝以来,此乃他初次与二儿对坐,等樊裕坐下,他仍是半闭着眼,“知道为何叫你来?” “儿臣愚昧,不知父皇何意。” “咳咳......咳咳......” 樊裕瞥他一眼,心中猜疑不定,樊帝却只似闲谈一般,“......皇儿今年多大了?” “回父皇,儿臣二十又四。” “二十又四......竟还未曾娶亲......皇儿可怪父皇?” “儿臣不敢。” “朕知你性子稳妥,是你那太子兄长任性,你不敢逾越。” 从前他爱惜樊勤,并不以他不娶亲为过,而今说来,却有几分说他恃宠而骄的意味。 樊裕心中一动,正揣摩他用意,又听樊帝道,“皇儿可看上哪家姑娘?等开了春,朕便替你张罗一门亲事如何......咳咳......” 樊裕道,“一切听父皇安排。” 樊帝睁眼,一双小而精的眼睛望着他,“朕有一事,要听你说。” 正此时,听息延在门外道,“皇上,太子爷求见。” 樊裕看向门外,樊帝不动声色,又等了半响再催,他才道,“罢,且请太子。” 樊勤姗姗来迟,进屋便跪,“儿臣给父皇请安。” 抬头时,他脸色惨白,温润的眉眼微微拢起,虽竭力克制那股焦急,在樊帝的火眼金睛之下,哪里掩饰得住? 樊帝心中不悦,并未让他起来,“去了何处,如此磨蹭?” “儿,儿臣见山下失了火,儿臣不知是否要下山……” 樊帝深深皱眉,“下山去作何?” “父皇,城中百姓生死不定,儿臣想请求父皇,派人下山查看。” “哦,你倒是比朕还忧心,京中诸人,难道都是废物?” “儿臣绝无此意。” “你要派何人?” “儿臣愿往。” 樊帝眼皮猛跳,连连咳嗽,又看着樊裕,“二皇子以为,该否准予太子下山?” “太子忧心百姓之心不应责罚。只是当下救火为大,此番路远,快马加鞭也需两个时辰,到京中唯恐迟矣。京中尚有留守官员,工部王长安,吏部秦方,长安司赵庄,三位大人各司其职,只需分工救火抢失,应能应变。” “既如此,咳咳……太子下山,可谓一无是处?” 樊裕沉吟道,“大人们尚可救火,可救火之后,唯恐百姓恐慌,京中尚需人坐镇。” “若是你下山去,你当做什么?” “当先清理、重新建城,安抚百姓损失,减税减役,另派人调查火因。”话到此处,樊裕语音难以察觉地微顿。 皇帝待他却不如昔日樊勤,冷笑一声,“查了火因当如何?” “若是天灾,可祈天作福,若是人祸......” “人祸如何!” “当严惩不贷。” 皇帝冷眼看他,“如何个严惩?” 樊裕起身跪下,“……儿臣不知,请父皇赐教。” 皇帝沉声道,“朕以为,前朝刑罚可予借鉴。” “若是寻常失火,便当斩杀市集,若是逆臣贼子,便是凌迟,腰斩,剥皮,车裂也无不可,是以杨骅治朝初年,乱臣不敢犯上。” 腰斩,剥皮,凌迟,此等酷刑早在樊帝即位之初便被废除,如今皇帝轻描淡写说出对纵火之人施以重刑,却也只将那当做多上一道菜般轻松。 连樊裕亦是心中一颤。 “二皇子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樊裕顿了顿,就这时节,樊勤竟从地上跪爬过来,大喊道,“父皇,万万不可!” 却听“哗啦”地一声,樊帝手中茶盏砸在门上,震落门外枝头细雪,随即一声低吼,“朕未问你!滚下去!” 樊勤却生怕樊裕开口再无挽回之地,连樊帝这样震怒,也不能动摇分毫,“父皇,腰斩剥皮何等酷刑,重现于世,必非良策啊。” “反了,反了!朕还未治你失职之罪,咳咳咳咳咳......你竟还敢教起朕治国来,难道朕当真老了,咳咳咳......要将这天下让与你大皇子!” 他动了大怒,一番话说完,已经咳出血来,桂珺大惊失色,忙上前服侍着他,“皇上龙体要紧!” “儿臣身为太子,确有失职之罪!临行前,宫中守卫皆是儿臣……” 樊帝狠狠拂开桂珺,盯着樊勤咬牙切齿道,“太子,慎言!” 他一字一顿道,“莫逼朕,杀你。”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父皇......” “滚!” 冲天火光从宫里蹿起,经风助力,巨大火舌嚣张地舔过整排房屋,巨木灼烧,火花迸溅,尖叫呼喊充盈天地。 一霎间,后花园和院子也都烧了起来,“走水啦———!救火啊——!!” 太监侍卫们四处抬水来浇,宫女们则左右奔走呼喊,整个皇宫登时化作一口沸腾的大锅。 一道黑影望了眼在雪光中烫得发红的火光,又头也不回地朝宫外赶去。 地牢中,火焰烧得格外旺盛,黑影驾轻就熟地将侍卫们一一放倒,一刻不停地朝着牢房而去。 “杨煌!”一瞧见那人面壁而卧的身影,他叫了一声,心终于放下来。 忽地,他若有所察地侧过头,只见身后已走出一人来,“长安司赵庄在此,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黑影没有回头,下一刻,赵庄已经出手! 黑影早已聚气脚底,纵身一跃,便从赵庄头顶跃到身后,后者大手一挥,手中剑鞘随之追出,直逼黑影颈后! 那黑影微微侧头,闪过这一暗含内劲的攻击,他并不恋战,一心只想救走牢里的人,那赵庄却哪肯让他?长剑旋转,数个剑花流向黑影。 黑影被他几次三番阻挠,难免生出好战之心,也想试试这大内第一高手的身手如何,他较起真来,回身与此人斗在一起,那两柄长剑在巨大月亮下飞速碰撞,若只凭一双肉眼,压根儿辨不出那幻化的剑身剑影,只能不时捕捉到惊人的火花从其间飞溅。 斗了约莫五十个回合后,赵庄额头冒汗,已知此人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犯狠,正要拼尽平生绝学,要将此人拿下,却正中那人下怀——他早已失了耐心缠斗——两人隔剑相望的一眼,赵庄捕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意从此人剑上袭来。 几乎顷刻之间,雪火相衬之下,只见银色软剑成了一支所向无敌的鞭子,随着他身影在空中越来越快的变幻,竟张开一道闪光的剑网,就在赵庄眨眼瞬间,周身已被那剑网牢牢束缚动弹不得,而后他微睁开眼,正看到那刺眼的剑光自四面八方朝他劈头盖脸而来—— 摆脱了这个障碍,黑影扯下面巾,长呼出一口气。 他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颤抖着打开牢门。 这时,牢外城中,只听许多人失声尖叫,似在火中挣扎。 那黑影抬头凝望片刻,又看着石床上那人。及至看到他身后两道儿臂粗的铁索,方才定了心神,轻唤道,“杨煌。” 他走上前去,轻轻搬着他的肩膀,却只感到所触身体一阵沁人的凉意,且怪异地僵硬,他心里一抖,忙哆嗦着把钥匙插.进他琵琶骨上早已嵌入肉中的铁锁,边道,“我找着钥匙了,快起来,我们这就走。” 那人始终没有动弹。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扳过他的身子,让他仰面朝上。 借着烛光,他看见怀中那人紧闭着眼,脸色苍白而恬静,好似睡着了的安详,只是胸前囚衣上一大片辨不清的颜色漫开,借着监牢斜上方唯一一面铜镜大小的窗口透进来的火光,那像黑色,又像红色,只是早已经干了,闻不到一丝味道。 黑影终于颤抖着手探到那人鼻尖上,“杨煌......” 片刻后,心神俱裂,一口浓血从他口中喷出。 ☆、前朝余孽 “琅邪......醒......”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挣扎着睁开眼。 他? 不,这不是樊裕,他冰冷的眸子、锋利的下颌线、一尘不染的白袍都不见了,只有少年时稚嫩的瓜子脸和一身污脏的衣裳,衣裳上还有隐约血迹,此时像个落难贵族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这是——十年前。 “你醒了?”他看琅邪睁开了眼,“难受么?” 小琅邪趴着身子,目光呆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你受伤了?” “小伤。” “哦,你怎么这么脏?不过,你真好看,脏也好看!” 少年樊裕垂下眼,抬手去摁他后背。 “啊好疼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别碰我别碰我,我最怕疼了——啊!”两道晶莹的泪珠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你中了毒掌,别动,”少年樊裕嫌他聒噪,点了他的穴道,又盯着他的后背,小心运气,一股微凉的气息渗进肺腑。 等他弄完,将他穴道解开,小琅邪弱弱地趴着喘气,“我背不疼,我腿疼……” ——他摔断了腿。 死定了!往上看万丈悬崖,往下看——万丈悬崖!只这一块凸出一片诡异的空地,斜面悬崖上一片陡斜的光秃秃的枯草地,除此之外,没有吃的,连口水都找不到! 少年樊裕坐在一旁运气。 小鸟儿从远处飞来,瞧着这两个误闯来的异类,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咕~”小琅邪朝它咽了口口水。 鸟儿惊慌地飞走了。 天色暗下来,琅邪冷得发抖,樊裕还在运气。 “你不饿么?” “.…..” “你不渴么?” “.…..” “你不冷么?” “.…..” “二少爷,你偷雪莲,是要救你娘么?” 樊裕终于睁开眼。 他又走到小琅邪身后。 “将军府那么多人,你爹怎地不派人不去找呢,要你一个小孩儿去偷。” 樊裕吸了口气,他伸手按上他的背。 砰—— 伴随一声巨响,天光猛地泄进黑暗洞穴,老鼠唧唧四窜,蜘蛛急退回网,混乱之中,被绑在角落的人却始终没有抬头。 息子帆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人。 那角落的人已完全脱了形,身上鞭伤、割伤不尽其数,占满血污的衣袖中伸出两只小儿般粗细的手腕,长发乱如野草;因失血过多,又连着几日都没一口水喝,嘴唇已完全皴裂;赤.裸的脚踝瘦骨嶙峋,一双脚掌却充血肿胀,青紫不一。 他心里没有同情也没有疼惜,只是无比平静地看着他,问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问了三遍,才得那人动了动嘴。 杨煌呢? 死了。 他没再说什么,便认了罪。 干干脆脆:杀人、纵火、勾结前朝余孽,不必严刑逼供,更不必三司来审。 息子帆却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那你何不早些招供,也少吃些苦头。” “咳咳......”他的咳嗽中带了一丝笑,“我,在,等你......” “等我?” “没错......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我这一纸招供,往后,子帆你必.....升官发财,求仁得仁......” 这次息延沉默片刻,“你便没话问我?” 琅邪摇了摇头,随即又艰难地咳了两声,那咳嗽震得身上锁链发出一阵响动,“不、不怪你......换我是你,也一定如此。” “不怪我……”息子帆摸了摸鼻子,“也是,你必早料到今日。” 他像在自言自语,“想必你也不好奇,我是何时开始疑你。” 到了这时,琅邪却像两人还在查案搭档那般,默契地接了话来,“我猜,我去地牢看杨煌的事,你早就知晓了。” “......后来,我不肯审西郊那人,你必然起疑。” “你怀疑哈查,咳咳......也怀疑白青青......你也知道,要想卸下一个这样女子的防范,最简单的莫过让她对你动心......便是不能,也可以此为掩饰接近她......” “可你没想到,这事始终查不出来,咳咳......后来哈查走了,陈申一死,线索便断了,可你却不明白......他明明已得藏身之地,为何要突然自招自认,魅香与他的干系,也说不大通......” 他轻笑着,仿佛一个小孩在讲述他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当然说不通,因为那都是我的主意......早在破庙那日,我便与他暗通了消息,魅香可坏天启根基,我可趁此救我的弟弟,他也自有他的算盘......” “……咳咳,我已经很谨慎,可还是让你发现了,没办法......只能将你的视线引到陈申身上......” “行到这一步,若直接等到祭天,我本可以顺畅些......救出我的弟弟......趁着打仗,此事皇上该无心来管......而后,而后,我便可与他隐姓埋名......这我总能办到......” “可,可没想到,国库还有粮食......那不能被送过去......”他一气说了太多,而后牵动身上伤口,又咳又喘,已然十分疲累。 “所以你烧了粮?”息子帆上道地接过话。 琅邪点了点头。 “文大人,也是你杀的?” 他“嗯”了一声。 “为何?” 琅邪摇了摇头。 “为何?”息延的气息逼近了。 “......我是前朝余孽,本、本就善恶不分,大逆不道,他挡了我的路,自然该死......”他垂下头,仿佛你来我往,吃吃笑道,“文大人身上,并没什么‘追香’罢?” 息子帆点点头,“没错,那是我用来骗人的。” 琅邪点点头,又咳嗽起来,“我猜到了。” “说完了?” “完了,咳……之后的事,你应该知晓了。” “我,出京,又回来......偷了钥匙......杀赵庄......却发现,我的弟弟......弟弟......已经死了......”说到此处,他喉间一涩,没说下去。 息子帆看着他,“照你所说,你既只为救人,为何还要放火?” 琅邪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琅邪,你为何还要放火?” 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死了……多少人?” “宫里宫外,房屋焚毁三百五十间,四百六十八条人命。”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忽地麻木望着虚空,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而息延藏在暗处的眼睛不无悲哀地看着他,“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你好狠的心啊!琅邪,琅邪,杨骅那两个叛党儿子,和你那到如今也只偷偷摸摸见过几面的病秧子弟弟,当真比这活生生的四百六十八条人命重要?!” 这些话好似已在他心中积了多时,反复咀嚼,直到今日这地牢之中,方才从喉咙中低吼出来。 为何?为何滥杀无辜?! 琅邪却没有回答他,但整个人打起了哆嗦。 “编出这个蹩脚的故事,用了你多长时间?” “……咳咳咳咳咳……” “当时二皇子折了小偷一只手,你便替人家惋惜,将他刑期减免,为何现在对着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你竟能下得了手?……当真是你么?还是你打定主意要死在这儿了?所以便想将一切揽在身上。 “琅邪,皇族待你不薄。 “你虽非公主亲生,却有哪里不如当朝皇子的?下至为奴为婢的宫人,上至当朝的几品大员,何人不让你几分,将你当做皇子一般对待?你再瞧太子爷,二殿下,身在宫里,哪个不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便是任性如小王爷,也懂得大体为何物,何曾敢像你次次当面顶撞皇上,一次次犯天子禁忌?” 息延猛一把掐住这位昔日好友的下颚,将他的脸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抬了起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背叛皇上?!” “是他……” 琅邪喘着气,“是他,先背叛……当日是杨煌,通叛军打开城门......减少多少伤亡......呵,咳咳……他做错了什么?他还那么小,却像个畜生一样……” “......他生在皇家,没有爹娘,被叔叔虐待......还被人打穿了琵琶骨,锁在这......终日见不得光的地方......像老鼠,蟑螂,苟延残喘......咳咳咳咳咳......”他猛得提高声,出口的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也咳出来,“不该这样……就算要死,也该我替他死。” 听到“死”,息子帆眉间猛地一跳,他收紧手指,强迫琅邪仰头与自己对视,“你要死,倒也简单得很,只是兄弟一场,实在不忍心看你临死前还这般胡涂下去。看你这般维护你那弟弟,想必你不知晓,当日杨骅残暴误国,淫.乱后宫,你的亲弟弟杨煌便是其中一人?以一人之力可乱暴君之心,上背礼法,下乱后宫,致朝势大乱,分崩离析,是以北蛮入侵无可敌之师,致多少将士惨死,多少生灵涂炭!” “你胡说!” “你真是个傻子。谁都能骗你。昔日杨骅还是皇子时,对你那太子妃娘一见倾心,君父在上,尚且罔顾人伦强取豪夺,登了帝位,礼法更何曾在他眼中?” “不是......” “你那弟弟与妃子争风吃醋,次次闹得宫人皆知,你非要自欺欺人,我却不忍你到死也不明白。我要说的是他后来通风报信,你道他真是为减杀孽?非也。想必他只跟你这个亲哥哥诉苦卖乖,未曾告诉过你,是他那当皇帝的叔叔宠幸了旁的妃子,他妒忌难遏,才将一纸通敌的书信传到外头。” 琅邪忽然挣扎起来,“......住嘴......” “你一心救他出去,可你弟弟只一心求死,你可知为何?” “真是个傻哥哥,你怕他死在牢里,冒着风险,几次三番地去求皇上,甚至心中埋怨皇上恩将仇报,与皇上生了嫌隙。可你不知......” 铁链疯狂地砸在空中,又打回柱上,那是琅邪在猛烈地摇头伸手,想去捂息子帆的嘴,却次次都被铁链扯了回去,因而他只能大声喊,“息子帆,我让你住嘴!” 息子帆的声音像从地狱中传来,“......当日他送的那封信,本就是假的。他想引皇上入一个设好的陷阱,以此来换杨骅欢心。” “.......息子帆!你他妈闭嘴!闭嘴——” “若非杨骅久失民心,还有另一位大人送了一封弃暗投明的书信,让皇上及时调了马头,恐怕今日……”息子帆说到此间,琅邪已停止了大叫,他见他已然停了动作,微微后仰着头,靠在柱子上喘息不止,“到如今,你还以为皇上待他残忍?” 琅邪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子帆,重要么?”他猛咳了一阵,随后想尽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连性命都是我弟弟给的,他是我的亲弟弟……别说他只是出尔反尔,没做过什么,他就是个杀人恶魔,我也会为他舍这一条命。” “倒是你,你为何如此效忠皇上?你既已完成使命……我心中再是大逆不道,一刀杀了就是,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咳咳咳……难道杀了我不够,我心中想的什么也还要由你们做主?” 息子帆捏紧拳头,他果真全忘了。 息延望着他那污脏的脸庞,伤痕累累的身子,“我确不知你那弟弟为你做了什么,可你们杨家男儿,果真个个目光狭窄,只为私情,非明君能臣之选。” 琅邪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求死,可你还得等等。” 琅邪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带着嘲讽的意味。 息延凑近他耳边,“你若想自行了断,连你府上诸人,一个也跑不了。” 湿冷腥臭的味道不断钻入鼻孔,黯淡之中,琅邪听到息子帆的声音慢慢离得远了。 “顺便告诉你一声,文大人之死,实是自觉愧对皇上,当着我的面……自行了断于牢中。他非你所杀,也非因你死,不知这样说,你会不会走得高兴一些。” 随后一声叹息在牢中响起,而后久久地环绕着,“当日皇上他老人家是真心要放你离京的……” ——子帆,这一结拜,你我就是兄弟了。 ——既做了兄弟,替你挡一剑也就算不得什么,你往后也别挂在心上,非得替我挨一刀才满意。 ——盛世明君,咱俩也不能落下,往后,咱俩就做那明君身侧的能臣,做到头,许能混个丞相当当。 ——说好了,到时候也要两个,一个左丞,一个右丞,就站在皇上身边,看这天下,它定会越来越好。 我也以为,当日你所说,是真心的…… 雪停了好几日,化雪天,空气比前些日还凛冽些,阴云中终日夹着一缕白光,照在朱墙和残雪上,常有阴晴不定的诡异之感。因此,这祭天带来的唯一的好事——停雪——也不再那么稀罕了。 此外宫里宫外烧得面目全非,四百六十八条人命摆在眼前,长安司统帅被杀,国库粮食再度告急,边关战事还在,四面八方桩桩坏消息,都让人坐立不安。 自樊帝回宫亲自将琅邪打入牢中,他已多日不再上朝,宫里宫外诸事,分交几个皇子,除却十万火急的大事,需将折子递交桂珺传进寝宫,旁的时候,便是亲妹妹亲儿子也难见他一眼。 明眼人都知道,于情,于理,于法,那个人都逃不掉了。 ☆、迷途知返 说不清这是第几次被拦在长安司的铁门外,看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的黑甲,樊勤头一次恨他们如此不通人情。 忽然,他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啊”了一声,脸上半惊半喜,“亭哥儿......” 不出十日,方亭性情大变,昔日活泼爱笑的少年面色沉稳,俊眉微皱。他一身黑甲,臂上绑着一根素白的丝带,听见樊勤的声音,慢慢踱了过来,“太子殿下有何事?” 樊勤那日利用了他,虽在这许多后事之中,那一件小事并未引起旁人在意,父皇晕倒,无人追究方亭失职,方亭碍着父亲颜面,也未曾提起,可他心里知道,他对不住方亭。因此此时乍一喜之下,更多的是窘迫,“我来看看里头的人。” “太子殿下,皇上既把人交给卑职,言明三司来审,此事若无圣上手谕,旁人无权过问。” 不待樊勤多言,又道,“旁人凭着手谕,尚且能够入内,若是太子您,除非皇上亲召卑职,否则绝不可放您入内一步。” 眼看樊勤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方亭又道,“殿下放心,此人纵然罪不可赦,卑职也不会教他就这般不明不白死在牢里。” 樊勤忙拉住他的手肘,“方少爷,那日是我对不住,改日我自向你陪个不是,只是小邪他,万莫......” 方亭却轻轻打断了他,“殿下折煞卑职了。只请殿下莫再前来,今日之事,方亭可看在殿下份上不报圣上,但明日之事,方亭不敢保证。” 樊勤出了地牢,任由脚步前进,自己亦不知晓要去往何处。他此时方知,他是步步迈错了!当日父皇说“太子,你好自为之”,难道当真一语成谶?他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走得腿脚酸麻也不想停下,等回过神来,眼前已是太监总管桂珺的脸,“殿下怎地又来了?皇上需静养,还是请回罢。” 说不清这是这些日的第几声答复了,念及樊帝那日吐血昏倒,他那一腔孝意倒是真,想让太医去替父皇瞧瞧,却屡屡被桂珺拦了下来,“殿下的心意皇上已知晓了......”转而朝屋里瞥了一眼,轻声道,“自有人为皇上诊病,殿下不必担忧。” 他听说那是老二送进宫里的大夫,是个比孙妙应还厉害的神医后人,想到此,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便走。 “太子殿下,”他拐过两道墙角过后,忽然发现这老太监竟一路追了上来,“桂公公还有何事?” 桂珺脸上挂着一抹阴柔的笑,见左右无人,轻轻附在樊勤耳边,“陛下分给殿下的那些折子,殿下可都认真看了?” 樊勤不解其意,“今夜便会看完……” 桂珺颔首,“陛下总说殿下聪慧勤勉,咱家也给殿下提个醒,这折子,明晚陛下可会过问呢。” 樊勤一怔,桂珺却已经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他前脚迈进太子府,便有下人赶上来禀报樊勤,“殿下,公主来了!” 樊勤匆忙穿过游廊,又拐进院子,远远便见一个白衣女子等在屋中,另一个站在身旁的女子正在恭敬地给她上茶;那站着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挽着发髻,露出雪白的脖颈,而那坐着的女子与他父皇有三分相像,原本保养极好,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至多像那站着女子的姐姐,近来却常常蹙着眉,而显出几分倦态来。 樊勤呼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喊了一声,“姑姑。”瞥了一眼陆妱,对方便福了福身子,识趣退下。 看她出门,樊静不再掩藏焦急,“可见到了?” 樊勤摇摇头,苦笑道,“不仅没见着,恐怕再去,还会惹父皇不悦。”如此种种,将今日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糟了,方亭是长安司的人,赵庄一死,恐怕没人不恨他……” 樊勤亦有此担忧,却不敢说出来惹她伤心,只安慰道,“姑姑何必自己吓自己。父皇既明言三司会审,他们哪敢乱用手段?” “你不用哄我,那陈申不也是未上法场便断了气?”樊静只把琅邪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这时这命根作了大孽,生死未卜的关在牢里,已是把她的冷静从容全关了进去。 她越说越怕,仿佛真见了琅邪被人打个半死,猛站起身来,“不行,我要去见皇兄,养不教,我之过,皇兄若当真想杀人,也该是我去担。” 樊勤忙道,“姑姑不可!一时冲动,恐惹父皇不悦,于事无补。” 樊静道,“可什么也不做,难道由着他在里头被人打死?!” 关心则乱,眼前似已出现那孩子血肉模糊的身影,往日的冷静已失了大半,“勤儿,难道当真再没有法子?裕儿帮不了我,难道连太子也帮不了?” 谈及樊裕,樊勤脸色一暗。 那夜大婚之时,他听他一言,再不去招惹琅邪,而后一步步退缩,更怕牵累了他,不料而今,一见琅邪下狱,樊裕竟如此绝情,学起父皇闭门谢客,连姑姑也教他拦在门外;甚至一改性子,主动亲近起父皇来。细细一想,想必是那日山上见他失宠,得了甜头,而今正是时机。 他今日连番受挫,此时已有些麻木,“我会想法子去求父皇,我不是老二,绝不会让小九......”他忽地一顿,想到方才去地牢、去御书房见到的景象,忙住了嘴。 樊静眼中含泪,那日她那贴身侍卫上山找人被擒,樊帝已然对她失去信任,无论她在外间如何长跪,天子只不相见。 她这做姑姑的放下身段去求侄子,樊裕却只回了一句——“咎由自取”,便似也与她断了干系。 一阵无奈的沉默中,二人忽听外间一道张扬的男声高喊,“大哥!大哥在吗?” 随即是管家的声音,“小王爷,殿下正在屋中议事,您等小的去禀告一声。” “诶,等不及了!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大哥,大哥!” 樊勤与樊静对视一眼,出了院门,皱眉训道,“何事吵吵嚷嚷,不成体统。” 樊诚急得满头汗,“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啊,大事不好了!” “何事不好?” “小九招了!” “什么?”樊勤险些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你胡说什么?” “他全招了!”樊诚道,“说人是他杀的,火是他放的,什么都是他做的!” 樊勤仿佛被人当着脑门锤了一锤,眼前一花,问不出话来。 反而是樊静在旁边问,“诚儿,你说清楚,这是哪儿来的消息?” “息子帆来了啊。” “他人呢?” “门外?我刚碰上他……” “让他进来!” 一个奴才跑去外头找人,片刻过后跑回来报,“殿下,外头没人。” 樊诚嘟囔道,“大哥这些日一见他便没好脸,难怪只在门口报个信。” 他瞥一眼樊勤,见一提到息延,大哥脸色果真十分难看,一边转身进屋,一边回了一句,“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怎地也不说与我听听?”樊诚满腔抱怨,他那日虽尽力回赶,却没赶上,遇上这么多事,旁人讳莫如深,他那脑子又用不上,只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干着急,这时一听他大哥如此,更是气哼哼地,“小九出事,我难道就不想替他想想法子?你们把我撇到一边,什么也不教我知道,我自然不懂!我听人说,父皇近日好转了些,只怕一出正月,就要下令了,父皇气得那般厉害,小九这次……” 樊勤头疼不已,“你想帮忙便莫再吵闹,否则便回你自己府上。” 樊诚闻言一瞪眼,正要反驳他大哥,但看樊勤眼下青黑,形容憔悴,似是连日地未歇息好,张了张嘴,又愤愤闭上了。 樊勤正清净片刻,忽听樊静问,“那是太子妃?怎地形色如此匆忙?” 樊勤侧头,果见他那太子妃正匆匆穿过后院,似是朝着这厢走来。她面上急切,到了跟前,见他三人都望着自己,又变得羞怯起来,“殿下,后门有人求见。” 樊勤心头烦闷,也不管她怎地竟去了后门,只淡淡道,“不见客。” 太子妃点点头,念及那人眼泪汪汪,十分可怜,让自己一定要交代这句至关重要的话,又冒着让樊勤不悦的风险加了一句,“那、那人说,可以救,殿下想救的人。” 她一说完,樊勤,樊静皆是脸色一变,却忽地听到太子妃声调变弱,丫鬟一身惊呼,众人忙围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太子府的书房里坐了三个人,三人表情不一,都未说话。 樊静左瞥右瞥,脸上半喜半忧,问书桌边的侄儿,“勤儿,你想好了?” 樊勤沉默半响,只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可这是欺君,一个不慎,恐怕适得其反。” 樊勤闭了闭眼,打断她,“姑姑莫怕,明日便知。” 待人都走了,他忽地想起桂珺那话,又将折子一一拿出来批阅,忽地批到一本,笔尖一颤,墨滴摇摇坠下,他忙丢了笔,片刻后,又将那本推开,捡了另一本来批。 待都批得差不多了,才唤了个人进来,缓缓道,“这封折子,给二皇子府送去。” 那下人并不怎么机灵,“那边若是问起,奴才怎么说?太子爷拿错了么?” 樊勤从桌上抬起眼睛,“没错,你就说,这折子拿错了。” 明日来了—— 正月十五,一年一度吃元宵逛庙会的团圆日子到了。每到此时,连着三日不设宵禁,整个京师亮如白昼,便是深闺小姐耄耋老人也会迈出府门,五花八门,年年翻新;反倒宫里虽吃穿用样样奢华,在这样时候,唱曲儿猜谜,写字作画作诗,尽是老头子与酸秀才装模作样,不到半个时辰便让人只想打瞌睡,因此年纪小胆子大一如樊诚这样的,早在宴会之时便寻思着摸出宫门去了;樊帝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做奴才的可不敢嫌东嫌西,何况这日子又有热闹看,又有赏钱拿,哪里不如外头了?可去年盼了一年,临到了门前却是什么也没盼到:最大的主子病着,四面八方又无一处好消息,再来,宫里宫外死了不少人,后花园甚至还破着烂着——总管下了令:今年不设宴,只让皇子们进宫陪皇上吃碗元宵也就罢了;连官员们也不见,递个折子贺喜便了——因此,连最迟钝的奴才也察觉到,皇上怕是真不妙了,因此在宫里走路说话都弱弱的声儿,生怕带起了风,惊到了人。 午后,御书房。 眼看最后一勺药汁被吞咽下去,桂珺替樊帝擦了擦嘴,打发人来收走碗,见他仍是紧锁着眉头,绕到软塌后头,“皇上又头疼了?奴才给您按按罢?” 樊帝取了冠,只披了一件金色龙袍,垂下一头灰白的发丝,老态毕生。 他老人家靠坐在榻上,半合着眼,任由桂珺那未做过粗活的柔软指头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按压着;下方则跪着个人,正一字不漏地交代,“......臣看他并无悔改之意,事已败露,便一心求死。” 他忽地抬起一只手,双目微睁,乍一看,那眼珠有些浑浊的灰色,看得人心里发瘆。 息子帆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抬头一瞧,却见他正失神盯着虚空中的一处,目光中似哀似无奈,仿佛缠绵多年,未曾诉说,只是不待他瞧清楚,那目光便变了。 “朕让你……让你留心的事如何了?” 息子帆抬眼,目光忽地犹疑,“皇上坐了这许久,不如先歇息?今夜元宵,恐还要闹一阵。” 樊帝不耐道,“堂堂朝廷大臣,何故要看一个阉人脸色?!” 屋中其余两人都是一惊,只听“扑通”一声,桂珺猛跪在了地上,屏着鼻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砍了奴才,也要保重龙体……” 樊帝冷哼一声,“眼看朕要死了,左右却无一处可信,就连身边的奴才也学着左右起朕来......息子帆,当日你既敢对朕起誓你忠的是天子,怎地,糊弄朕也成了你的‘忠’?” “臣不敢!实是,实是几位殿下并无逾越之处,怕耽误皇上歇息。”说着,已出了一头冷汗,这时头顶樊帝已缓了语气,“说罢......朕自己的儿子,朕心中,有数。” 息延道,“是。那日大殿下回得府后......”他过目过耳不忘,把连日来所看所听——樊勤胃口好不好,和哪个奴仆说了什么话,樊裕去了几趟书房,樊诚如何闹地牢被制住——都说得清清楚楚,未出一点纰漏。 此事本该由长安司去办,可而今方亭暂任统领,方亭与他爹虽说是“断了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可父子便是父子,如何能说断就断?方太尉素日便与太子走得近,若说那日山上方亭只是大意犯错,而后太子私去地牢瞒而不报之事,樊帝却不能容忍,思来想去,只得将这事交给息延。 长子一支既不得知晓,二子一支自也不得知晓,只是刑部顶头上司便是丞相爷,若想瞒着相爷做事,息子帆只能事事亲力亲为,连着好几日,做贼一样在皇子府上偷窥。 待说到太子妃身子娇弱,一次在府上晕倒,竟得太子卸下冷漠的面具格外爱护时,樊帝微微动容。 樊帝何其敏锐,“话未说完,为何不说?” “臣这话亦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是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提这个醒。其实臣虽是暗中查探,但以二殿下的功夫,要察觉臣也非难事。” 樊帝扯了扯嘴角,“朕听说太子如今对你可不友善呐,咳咳......如何,他为了儿女私情昏了脑子,连忠义也辨不明了,如何还为他不平?” “臣只为公允,绝无偏袒之意,”知道皇上心中自有定夺,最恨旁人左右,恐反惹他猜疑,息子帆只道,“皇上若以为臣之言失了公允,大可革了臣的职,臣再不涉入其中。” “行啦,你们刑部的人个个脾气大,动不动便要威胁朕。” “臣不敢。” 樊帝不甚在意,喃喃叹息,“息卿,天子私欲,该舍该留?” 息子帆一愣。 樊帝又道,“朕不听那些糊弄人的,朕要听真心话。” “臣一介武夫,不懂经天纬地之道。皇上若不嫌聒噪无趣,就给皇上讲个民间笑话罢。” 樊裕一哂,“朕洗耳恭听。” “臣幼时家中贫穷,住在乡下地方,曾遇过一个和尚来村里布道。 “那和尚来布道,却是说的另一个和尚的故事。那是在一座寺庙里,东西两堂僧众为争抢一只小猫大打出手,夜里一个大僧人取剑携猫,说:尔等得道,猫便得救,否也,猫一刀两断。两边僧众无解,小猫儿最终被斩作两截。当夜另一个僧人回来,听说这个故事,将鞋脱了搁在头上,走出房门,那斩猫的和尚见状,感叹道:今日若是你在,猫也无须丧命了。” 他说得很慢,且边说边看樊帝神色,正要自嘲这讲故事的本领不行,却见樊帝笑了一声,“息卿怎地不说了?咳咳,朕倒很好奇,南泉斩猫的禅宗故事朕也读过,只不知何以成了民间笑话?” 息子帆亦笑道,“臣不懂这些,只是那和尚讲完了故事,见底下众人个个张口结舌,便摇了摇头,说这悟性一事,当真强求不得。 “臣那村里村民民风剽悍,见不得这和尚卖弄,闻言反唇讥道:哪里来的狗屁和尚,杀了无辜猫儿又讲一通狗屁废话,老子明天吃什么尚且不知,早有这个时间,不如下田犁地。” 他说完望着樊帝,樊帝先是错愕,随即哈哈大笑,“……咳咳咳咳……息子帆啊息子帆,你们刑部果真都是大胆之徒,竟连朕也敢讽刺。” 桂珺已许久不见万岁爷如此高兴了,却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好,好!天下只要还有你息子帆,朕便也安心……咳咳,晚些时候,也随他们一道,咳咳咳......进宫来……陪朕吃碗元宵罢。”樊帝和蔼笑道,“许就是最后一碗了。” 息延眼眶湿润,伏地扣头,“臣遵旨。皇上万福,切要保重龙体。” 待他走得远了,樊帝闭了闭眼,又道,“折子,在哪儿?” “陛下,在二皇子府。” 樊帝脸颊微微抽搐,叹了一声。 桂珺不忍见他如此,刻意引他说起旁的事,“奴才愚钝,方才息大人讲的故事,半分也不曾听明白,万岁爷指点奴才一二,也免得奴才出去丢陛下的人。” “故事?他们都是在给朕出难题……” ☆、目光长远 酉时,几抬软轿到了宫门停下。 樊勤一下轿,便见着了多日不见的樊裕,看来他这些日还算过得不错,只是久不相见,人略有清减。 “大哥。” 樊诚一个白眼翻上天,“这时知道大哥了,平日不出门,巴结倒跑得快!” 樊裕冷眼看他,并不理睬。 宫门前,雪已渐渐消融,只是风还刺骨割脸,樊勤与樊裕相对而立,见后者目光微微落在他与陆妱相携的手上,不由一笑。 陆妱正要福身,却被樊勤拦住,轻声道,“你身子不便,二弟体谅的。” 樊裕一怔,不禁多看了陆妱一眼。 “来了不进去,都在这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声音插.了进来。 “姑姑。”几人俱都施了一礼。 樊静略施脂粉,还是难掩憔悴。 今日进宫,她身边却跟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高挑些的,总是拿眼偷偷打量樊裕,目光与他只一触便瞥了开去,樊裕从来不记得见过这个丫鬟,此时却问,“你是何人?” 那丫鬟忙垂下脑袋,微微摇着头。 不及他追问,又听樊静讶异地笑了笑,“从不见你这般盯着人瞧,还肯主动开个口的,难不成看上人家了?可惜我这丫鬟是个哑巴,答不了你的话。” 樊静笑看着他,似觉他这副盯着人家瞧的模样实在新鲜,“倘若真看上了,出了宫,我将她许你便是,何必在这堵着人不让进?” 樊勤亦道,“时辰已到,可别让父皇等着。” 樊诚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陆妱则怯怯看了一眼樊裕,又看那侍女一眼。 一群人各怀心思,就此进宫去了。 “琅邪罪无可恕,臣妹也没脸再替他求饶说情......” 席是设在养心殿里的,御膳房刚出锅的元宵散着鲜美的热气,点心松软可口,但众人都吃得矜持,闷声用了两个,夜已渐渐沉了。 樊静走到席中空地跪下,“只是求皇兄,允我给那孩子送碗元宵,送他最后一程。” 樊帝的眼神已不太好,恍惚半月不见,妹子竟生了白发,“皇妹走近些来。” 樊静缓缓靠近,到他跟前,他仔细盯她看了片刻,觉出是自己看花了眼,方道,“元宵已让御膳房送了......至于人,见了徒增伤心罢了,也不必再去。” “皇兄,臣妹不识好歹,总是最后一次了,求皇兄允我,去给他梳洗梳洗,至少......”声音哽咽,“至少在梦里,也莫让他娘亲责怪。” “然姑?” “她要臣妹别为难皇兄,只是求我给他洗得干净些再上路。” 樊帝默了半响,露出一个笑来,“她竟也给你托了梦。昨夜朕梦见她站在那花园边,什么也不说,只红着眼,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他托起樊静的脸庞,叹了一声,“你要去,便去罢。” 许是今日过节,许是琅邪时日无多,又许是樊帝病得恍惚,樊静只觉得今日皇兄比起平日要温和许多,说不得是为了什么,她眼眶一阵发红,连磕两个头,而后便走。 席间几人都不知他二人说了什么,见姑姑下跪抹泪,又转身要走,都眼巴巴望着,忽地樊诚开了窍,叫了一声,“父皇,儿臣也要去瞧瞧小九!” 樊帝不置可否,樊诚跳出座来,“都说那火是他放的,人是他杀的,可儿臣没亲眼看到也没亲耳听他说,谁知是真是假?” 他憋了好多日,这会儿也不顾是在宫里,坐在前面的不止是父亲更是皇帝,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豆子一样倒出来啦,“这到底是怎么了?宫里不让提,大哥不让问,姑姑也只抹眼泪,父皇也不让见,今儿既然见了,儿臣偏要当面请父皇,允儿臣亲自去问一问,倘若小九他亲口承认杀了人,儿臣绝不偏袒他!” 樊勤喝了一声,“小诚!” 快速瞥了樊帝一眼,却见他并无怒意,只淡淡道,“你也不小了,这些日还未把你关够?放你出来一天,是来见见你的老父亲......不是让你撒泼。你既不领情,便让方亭送你回去。” “我不走!父皇,你又要把我支开说什么话?儿臣也是你的儿子,怎地就要支开儿臣,无端端地就把小九下了狱,又无端端地就冷落起大哥来!” 樊帝不发一言,方亭漠然道,“小王爷,得罪了。” “方亭!你敢......!”上次若非偷袭,他的功夫哪儿比得上方亭?话音中断,又如那日牢外被点了穴,扛在肩上带走。 “唔——唔——” 樊勤道,“父皇……” 樊帝愈发头疼,摆了摆手。 这时,听一道柔柔女声道,“父皇,儿臣炖了汤,父皇可愿用些?许对头疼有些缓解。” 樊帝抬眼,见那说话的正是进门时随太子请了一声安的太子妃,当日樊勤娶亲,父子俩多少有些赌气意思,连携太子妃进宫朝见,也只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跪,听了听声,因此今日竟是第一次面圣,难免有些紧张。 她上身穿一件浅金色短小袄,下面穿着同色裙裾,腰上绣一只仰头的凤,衬得脸色红润,与昔日听闻大不相同。看来真如息延所说,近来太子迷途知返,对她多了体贴? 樊帝声音和缓,“地上凉,起来罢。是什么汤?” “回父皇,是参汤。” “独你一人做的?” 太子妃脸颊一红,眼睛微微朝旁瞥去。 樊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桂珺。” 太子妃不明所以,桂珺已踱了过来,笑道,“太子妃,万岁要尝尝您的手艺呢。” 她忙亲自用小手舀了一碗,又由桂珺端了走,送到樊帝面前,眼巴巴看他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连着数下,才摆了摆手,点点头,“太子妃有心了。” 又问,“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府中晕倒了?可有大碍?” 陆妱又看了樊勤一眼,轻咬贝齿,这时,樊勤正好出列,来到樊帝跟前跪下,拉过陆妱的手,“父皇,太子妃她身子并无大碍,她是……有了身孕。” “嗒——”樊帝手中汤匙落碗,荡出一点水花,目光中却复杂无比,分不清那是高兴还是不满。 殿里格外安静。 樊裕的目光亦投向这边,露出一丝恍然。 陆妱扭头看了太子一眼,不明白他为何手心发汗,樊勤续道,“……父皇龙体不安,儿臣唯恐误报,因此今日又诊了一次,方才正是想向父皇禀明此事。” 良久,樊帝微微展眉,问,“多久了?” “已有快两月。” 快两月……那便是樊勤成亲那时候。一夜洞房,竟得龙孙,许是天意。 樊帝瞥一眼息延,他正垂首用膳。 “呀,天大的喜事,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这便要做皇爷爷啦!” 众人面色不一的时候,唯有桂珺这个奴才,竟比自己得了孙儿还开心,“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 半响,樊帝勾了勾唇角,“不长眼的奴才,还不把太子妃扶起来。” “是,是!” 樊帝想了想,“桂珺,把先皇后留下的金镶玉和花雨貂拿来。” “父皇......”樊勤吃了一惊,桂珺赶紧应了一声,亲自去把那物取了来,恭恭敬敬放在太子妃面前。 做了太子妃的人,也并非就没见过比这更贵更重的东西,可那一声“先皇后”,才是这物的真正所值。 陆妱又要福身,樊帝道,“有身子的人了,不必多礼。” 他默了片刻,似有些感慨,“这是朕昔日做将军时,大皇子的母亲交待给朕的......当日便该赐你。” 太子妃偷看樊勤,见他神色也有几分怀念,“多谢父皇。” 樊帝又道,“桂珺,天冷,先送太子妃回去吧。” “是。” “息卿,天冷地滑,牢中路面湿滑,你去接公主罢。” 樊勤身子一颤,望他父皇一眼,见他脸上淡淡,看也不看自己。 “是。”息子帆走了出去。 门“咿呀”关上,父子三人,君臣三人,共坐一堂。 樊帝抬起眼来,“西郊的折子,是谁批的?” “醒来......” “......醒来......” 那声又在耳畔响起了,他正要挥赶它走,再去梦里跟着那人走,却听耳边又微不可闻地响了一声“大哥......” 琅邪猛地睁眼,牢里昏暗,只在牢边头上燃着一盏微弱油灯,光影闪烁。 “哥......” 他睁大眼,循音望去,四面除却铁栏,却只一面板正无比的石墙,他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忙喊,“杨、杨煌?” “我在这。” 那石墙上不知如何隐约现出一道人影来,那身影单薄,孱弱,正如他无数次见过的那样。 “你......你怎在此?” 他撑起身子,“这,这是哪里?这是阴间?” “不。” “......难道这也是梦?” “……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你要去哪?” “对不住,哥……”杨煌道,“那日他来看我,我便知他是要来接我走。我想他是原谅了我,便随他走了。可行到阴曹地府,再要往前走,想到不声不响舍你一人,你必伤心,由此今日才再回来说与你一声。” 阴曹地府......他喃喃念了两声,忽地眼圈一红,“怪我,怪我那日不该与那赵庄纠缠……” “非你之过,大哥,是我一心求死,想与他重逢。从前我是罪人,不敢说与你听,而今我已是死人,世间礼节我不在乎......对不住,我无心骗你,我活着是罪,死了方觉干净,你万莫怪自己。” 他愣愣地,看那身影忽隐忽现,仿佛随着烛光一散,也要消失一般。 再看自己一身褴褛囚衣,手脚俱是冻伤疮伤,青紫不一,胸间似只剩一口浊气吊着,眼前忽地闪现那夜火光:其实到了这时,所谓“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忽然,一个念头自他脑中一闪而过:我何苦再做难为人的棋子? 他终于有了一点盼头,“带我走。” 那影子晃了一晃,连连摇头,“不可。” “也不过就是这几日了,你今日既来,何不将我一并带走?”他咳嗽喘息,心肺传来一阵疼痛。 “你不会死的,总有人会救你。” “我不要谁救,”他激动起来,“我这条命,迟早是要死的。” 那影子似猜透他心思,“你担心那毒?你放心,哥,我俩同胞同血,我死了,你会好好活着。” 可这只是往他胸口插了一刀罢了,“不,不要这么对我,杨煌,我不要你的命,我不想要,你不能这么对我......” 仿佛忽然有一阵风拂在脸上,他看到墙上那人的影子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哥,你放心,因果得失都早定着呢,你不欠我的。” “......倒是我,那日我若没在牢中问你一声,又次次引你说话,必不会陷你入如此境地。” “哎,都怪那个老家伙,当日临死,还非要人告知我还有个哥哥,否则我也必不会有什么盼头,只在牢中关上一阵,许就无声无息死了,那倒才最好......” “可我们都死啦,哥,你就原谅弟弟罢。” 他的声音变得无限柔软起来,是那般好听,丝毫不似当日被关时的阴沉,“那日你说要带我出去,我倒也高兴,本是要随你一道去的,江南,我还不曾去过呢......怪只怪,那老家伙成日地勾我诱我……” “大哥,弟弟活着是受罪,你就原谅我罢,咱们兄弟阳间无缘,来日再见......” 看他说到此时,身影忽地一闪,竟缓缓向后退去,琅邪连忙爬上前去伸手抓他,“别走……” “有人来了,我该走了。”那声音飘飘欲散,“……哥,你听我一言,你在世间还有留恋,万不可求死。我这戴罪之人已死,宫中大火不是你放,你何必揽在身上?” “别走......杨煌!” “小九?小九??” 突然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好半响,他才从那昏黄烛光中拼凑出面前人的模样,“姑姑......” 此时站在跟前望着他的正是他的公主姑姑,她面朝他,挡住身后之人的视线,揩了他眼角的泪,嗔叹,“脏到如此地步,只怕到了那边,你娘也不知去哪儿领你。” 若非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难忍,手脚繁重锁链,他必还以为自己又在梦里。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他上身正倚在姑姑膝上,扭过头,樊静也随他一同转头,只见石墙那处空无一物,“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疲惫至极地合上眼。 “小九,小九?”樊静轻轻摇着他的肩,“醒来,懒骨头,还要给你擦身子呢。” 见他没反应,她忽地住了口,颤抖着伸出食指探到他鼻尖下,却见他又睁开了眼。 这时他的眼眸似要清明些许了,看那牢房,只觉变了一番天地——除却四角各立两只灯笼,把此间照得亮堂堂的,还站着四个丫鬟,端盆捧巾,又有香料铜镜,又有木桶屏风,好似正等着为谁梳洗。 “姑姑来做什么?” 樊静轻轻抚着他的乱发,“嗓子坏了,别说话。” 站起身来,对身后之人道,“开锁。” “公主,”那候着的黑甲名唤刘荣,是赵庄在时的老副统领了,“皇上只令小的给您开牢门,如今放这些小厮丫鬟进来已然不妥,怎地还能开他锁链?公主是千金之躯,人犯丧心病狂,依卑职所见,您还是留在外头的好。” 樊静咬牙,“再丧心病狂,也是我亲手带大的。你放心,他手脚尚不及那锁链粗,便是有害人之心只怕也无力。大人若还不肯,再将牢门锁上,将我们关在一处便是。” “卑职不敢!只是皇上有令,小的并不敢违抗。恕卑职直言,人犯一身只手脚锁有铁链,并非不能梳洗,公主何故执着于此?” 樊静轻叹一声,“我若只为拿他当猪狗一般洗梳,又何必亲自前来?” 彼时,方亭押完人回宫,正听樊勤声音,“……五马分尸,是不为过。” 他顿了顿,“皇上,卑职方亭求见。” “进。” 他进了门,见还是方才的坐席,樊勤樊裕俱跪在屋中,樊帝倚在座上,面前一本折子,脸上一半怒意,一半说不分明的悲意。 他拂了拂手,有宫人给方亭端来一碗元宵与酒,方亭受宠若惊,犹豫片刻,“臣斗胆请求皇上,将这碗酒赐给赵大人。” 樊帝道,“允。” 方亭便端起酒碗外去,路过太子之时,忽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不住颤抖,不由心中一震,对上他的眼睛,却见那里头仿佛冷静至极,他垂下眼,行至花园,面向宫外方向,将酒碗对天上明月一举,而后缓缓倒在地上,“老大,这是今儿皇上赐你的元宵。” 望了片刻,天上星似眨了眨。方亭脸颊狠狠抽搐,朝地牢方向走去。 地牢中,高个丫鬟忽地跪下,对着刘荣磕头,“大人,九殿下是公主一手带大,断不会对公主有不敬,今儿是皇上恩准来为殿下洗一洗身子,求大人,求大人替殿下解了锁链......”她这一跪,几个丫鬟小厮便也都跟着跪下身,无非是为地上的主子求情。 那刘荣皱眉,“起来,这是作何?!”碍于樊静在眼前,不好立刻动手,却听那领头的丫鬟又哭道,“......大人不可怜九殿下,也可怜可怜我们公主,公主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眼睛都坏了,才求得皇上同意让她进来,怎地大人非说殿下要害人,瞧不见九殿下神志不清,便是有心也无力......大人真比皇上还狠心......” “大......” “小青,住嘴!口出不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樊静沉下脸,转而朝刘荣道,“统领大人大量,婢女无知,大人莫放心上。” 刘荣被她抢先了一步,心中怒火难消,却不好不给她面子,“此女目无尊上,还需公主多多管教。” 樊静垂眸瞥那侍女一眼,“还不谢谢大人提醒。” “是,奴婢多谢大人。” 那刘荣只冷哼一声。 樊静道,“大人是铁了心不让我进去了?罢,大人既提醒我这奴婢,我倒也有一句忠告赠与大人。” “卑职洗耳恭听。” 樊静轻声道,“大人忠于皇上铁面无私,本是朝廷之福,然而在朝为官,论目光长远,大人却不及方小少爷。” 刘荣目光一凝,“公主这是何意?” “大人若不懂,便是我胡说了罢。” 樊静将目光从琅邪身上收回,道了一声“走”,便朝牢门走去。 她步子迈得缓慢,紧抓着那高个子丫鬟的手,天未回暖,丫鬟感到她手心发凉发汗,望着自己。 “公主慢些走,小心摔着。” 樊静坐进软轿,轿起。 刘荣眼见那软轿狭窄牢道中穿行,脑中还回味她方才的话,脸色难定,忽地,迎面一脚步匆忙的黑甲跑进来,一个冲撞,把樊静所乘软轿撞得一晃,小厮喝道,“大胆!” 那黑甲连忙跪下地,“卑职一时急乱,请公主恕罪!” 樊静掀开帘子,望他手中卷轴,状似随意,“起来罢。什么消息这么急。” “回公主,是宫里来的消息。” “既是宫里的消息,那便去罢。”竟是令人给他让道。 那黑甲听她催了一声“走呀”,半僵着身子便朝牢里去了。 主仆众人又走了数步,登上地牢台阶,樊静撩起帘子,脸色被月光照得更加发白,她闭眼深吸一口气,便听身后一声,“公主且慢!”。 ☆、五马分尸 眼看公主一行又重回了监狱,那刘荣身边护卫小声道,“头,怎又改主意了?” “宫里来了消息,早晚要杀,这会儿卖公主一个人情,岂非少得罪个人?” 那人听了颇以为然,连连点头,却不知刘荣心中算盘更深:皇上是没多少时日了,公主算什么东西?太子才是真主子,方亭那人既知装模作样卖太子人情,自己又如何不知变通? 他这边一番心思转动,牢中几个小厮已各占了一角,抖开长布,围成四方之形,将琅邪、公主与几个洗漱的丫鬟圈在里头,转眼便隔开牢外视线,他缓缓问,“公主这是作何?” “丫鬟要为人洗身子,大人请移步。” 刘荣知道宫中贵人爱讲究,倒也不奇怪,只他手下几人觉得可笑:都要死了,洗干净了又有何用? 各自转过身去,在墙角桌椅上赌起钱来。 只听布帘内传来一声轻轻的问询,“这是哪里......这是要做什么?”想来琅邪已醒,只神志不清,并不知众人都在做什么。 “闭眼,莫让水进了眼里,”樊静似在告诉下人,“你来脱衣罢。”而方才那人不再说话,布帘内渐渐传出水声,热气和若隐若现的香味。 “息大人。” 息子帆停住脚步,有些意外,“方小少爷?” 方亭从他身后一株树丛后走出。 息子帆挑了挑眉,“你在等我?大好的晚上,你不在皇上身边,跑到这里等我?” 方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这笑不同以往那般嬉皮笑脸,看起来规矩了许多,却让息子帆心中莫名地不适,“方少爷怎么不说话?太子让你来拦我,必是要让你对息某说些什么。” 方亭想了想,抬起眼,“息大人为何这么想?” 息延笑道,“方少爷,有话直说罢,都不像你了。” “太子没让我来。” “哦?那是谁让你来的?”息子帆见他提起太子,脸上紧绷,想来太子提起自己,也正是如此,这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闪而过,息延又问,“还是方少爷当真有话要对我说?” “大人还记得跟下官打的赌么?” 息子帆好笑,“怎么?” “那次大人虽然输了,可那位花娘也愿意见大人一见。” “现在?” “现在。” 息子帆大笑,忽然叹了一声,“看来息某注定与那位花娘无缘,不巧这会儿奉了圣命,要去牢中一趟。” 他越过方亭便走。 方亭却倏然出攻了过来。 他武功不弱,只是息子帆早有防备,轻松接了过来,玩笑般陪他对了两招,见方亭还要再攻,声音已冷下来,“方少爷,这是何意?” 方亭一言不发,他下手不狠,但却一味缠斗,只让息子帆脱不了身,息子帆气急,“方亭!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谁让你来缠我?!” 方亭只油盐不进,没多久息子帆便被他缠了耐性尽失,已要下手了结,却见他忽地停了手,生生受上自己一掌,这一掌息子帆并未留情,只将他击退数步,嘴角流出血来。 息子帆皱紧浓眉,“你到底……” “老大……” 方亭忽地爆出一声大哭,时隔数日,这是他第一次哭,直把息子帆吓了一跳,“喂……” “到底是谁杀了你……?” 方亭又喃喃念了两声,便好似梦游,再不管息子帆,自己转身走了。 那一瞬间,息子帆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还没问个究竟,方亭竟哭了?直觉应追上去瞧瞧,可想到圣命紧急,到底还是先去了牢中。 哗—— 上元夜的旨意隔日便出了宫:前朝世子杨文搅乱朝政,除夕之祸,四百八十六条人命,毁此一人之手。 京中轰动,街头巷尾再次议论纷纷,比年前那陈申问斩更有过之。 “三日后,处决西市,五马分尸——” 息延接过圣旨端看半响,直到见了角落太子印章,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昨夜他匆忙赶到牢房,越走近牢房便越觉不安,生怕方亭果真是太子派来缠他,到了牢房要见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匆匆赶到,牢中人还在,还是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半死地趴在地上……盘问狱卒,也只说公主来为人犯擦身,而后便走了;再回宫里,他没看到方亭,想到他从前和赵庄感情甚深,昨夜许只是情绪使然,只是对他那声到底是谁杀了赵庄还犹在心中。 但当务之急,不在方亭,只在尘埃落定……内患将除。 照陛下之意,二皇子不日亦将援兵西北,区区犬戎何愁不灭? 念及那日书房与樊帝一番话,息延叹了口气,将那一点惆怅压了下去。 行刑这日来得很快。 通往西市的街道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莫说比起去年冬日来的萧条,便较之往年最热闹的庙会、除夕之日,比起那陈申之死,更有五倍不止。 京中众人既想瞧瞧那余孽生得何等模样,当着何等的官差,更想瞧瞧这传说中五马分尸之刑,争相朝里挤去。 等了半日,终于听见刑车“骨碌骨碌”而来。 车轮往上,先是一双青紫不一、伤痕累累的光脚,那双脚显然被人悉心照料打扮,本是白皙的,却因冻得肿亮,伤口处更显狰狞,那踝骨刺穿皮肉,支住的两根小腿纤细如筷,衬得脚掌像一只肿胀的鸭蹼。 那人囚衣换了身干净的,头上一只黑色的面罩把脸挡了干净,他始终低垂着脑袋,格外安静,既不哭哭啼啼地求饶,也无豪言壮志、挑衅官府,只似一片风中枯叶,只等冬风一卷,便要落地归土;沿途之中,只有他手、脚套着的繁重锁链随着车轱辘的转动,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但很快,人群中响起蜂声嗡嗡,随后一些声音愈来愈大,“丧心病狂的狗贼!不得好死!” 随即便听石子在风中呼啸而过、“砰”地一声砸向囚车。 “杀人犯!”众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面目愤怒狰狞,一边喊着“偿命”,一边朝囚车涌去,“不得好死!” 渐渐密集的石子、鸡蛋、破罐、瓦块从四面八方飞去,砰砰当当地砸落在囚车上、人犯脸上身上。 万民之怒,官兵难以阻挡。 不一会儿,那人犯身上已挨了好几下,又多了许多伤痕,他却始终垂着头,连一声叫喊也无,好像已经麻木,又像已经死了,生怕被人见到,连声儿也怕被人听着似的。 “住手!住手!” 樊勤连喝几声,挥舞马鞭四处抽打,又令随行护卫上前拦住试图挤进来的人,策马趋近囚车,“小邪!” 正这时,又眼睁睁看着一块石子从眼皮下飞砸在他身上,随即便听一声闷哼,扭头喝道,“这帮暴民,给我把他们......” 息延与大理寺卿一道赶来,见樊勤气得发抖,忙劝道,“殿下不可!法不责众,我们还是快些赶去刑场罢。” 息延飞快看了琅邪一眼,“没事罢?” 正要探手去揭他面罩瞧瞧伤势,却被樊勤猛狠狠一把拂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凑近了问琅邪,“小邪,你可还好?” 那垂着的头终于摇了摇,低声说,“我没事,走......” “走!快走!”樊勤道。 车队再走,两道嘈杂声中,樊勤面色十分阴沉,如护崽母狮,在囚车周围不断策马逡巡,一边催促众人快些行车,一边不时瞧上一眼囚车中人。 眼见他如此心神不宁,息子帆心中叹息:人都快死了,受一点伤又算什么?太子之痴,从前不觉得,而今竟处处可见。 忽然,他只觉得哪里不对,那滋味前所未有:比那日在宫中亲耳听见琅邪身世更惊诧,比那夜在太子府亲见太子求而不得更古怪,又比那夜宫中大火熊熊燃烧更难受...... 他眯眼瞧着樊勤背影,几个画面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重现:昔日皇上赐婚的反抗;到后来太子府中的相敬如宾;为琅邪三番五次惹怒皇上;上元夜又一反常态——哪里不对;可他实在说不出是哪里。又或者那只是自己本能的疑神疑鬼? 他忍不住凝起眉,强作镇定地看了一眼太子——幸而他没变;随即他又看了一眼囚车里的琅邪——幸而,他也还被关在车里;紧接着,他环视起周遭叫闹个不停的人群,只觉那声音如潮水一边,就快将他淹没,他快坐不住了,猛抽鞭,马吃痛嘶鸣扬蹄,险些把他跌了下去,身旁大理寺卿吓了一跳,“息大人?” 樊勤亦投来一瞥。 息延朝他道,“殿下,午时快到,如此拖拉也不是法子,不如再派些人开道,免得误了时辰。” 是了,到此关头,他不能允许有一点差错。 总归一死,早些晚些,又有何区别呢。 二皇子殿下没什么不好,却终究少了些温情,非百姓之福,太子爷任性一遭,也该长大了。这次皇上看在皇孙的份上,太子还可重得信赖,可下次呢? 柳辰安本嫌天势不早,遇上百姓闹事,生怕再出差错惹龙颜不悦,又不敢催促樊勤,本是好生为难,这会儿听息延问起,而樊勤虽皱着眉,却到底是点了头。 连忙抽调数十人在前方开道,车马才行得顺畅起来。 如此又行了约莫一刻,囚车终于停下。 数百官兵背对刑场,围成一个规整的圆圈,把乌泱泱的人头隔离开。 监斩台上三人坐定,息延微一挥手,旁边便有立定的人马走上前来,将人犯围成一个圈,分别拿绳索套住他的脖颈、两手、两腿,而后再分散开。 这时,人犯头上面罩被抽下,现出一张深深凹陷进去的、泛着青白之色的脸庞,甫一见光,他便怕极了,把头垂得更低,任披散的长发把脸挡住。 但场外还是有人眼尖地“啊”了一声,“那......那不是,那不是给我抓过贼的侍郎大人吗?” “侍郎?你说哪个侍郎?” “你说哪个侍郎,除了刑部,还有谁管这档子事儿?” “那,那岂非当今公主的......?” “嘘,你小点声儿——” “天哪,他怎地还成了前朝的世子……” “大人们还在台上,你再嚷嚷,是不要命了!” 大人们对此听若未闻,因樊勤未表态,两人也不便说什么,又过了柱香时间,柳辰安请示道,“殿下,不能再拖了。” 樊勤缓缓抽出那行刑木牌,拿在手中迟迟没动。 息延看到他的手在颤抖。就像他拿的是个重物,一只手拿不稳似的,又仿佛他所杀的并非逆臣,而是他的挚爱至亲似的。 他不得不低声提醒,“殿下?” “怎地大人还不丢令,这都什么时辰了!”人群骚乱。 “瞧那人在发抖呢,这会儿才知道害怕了,早些干嘛去了。” “活该!要我说,也真是便宜了他,听说啊,勾结外族的是他,一把火烧死几百条人命的也是他,这样作恶多端,就让他这么痛快死了?哼,你听说过没有,以往有种凌迟的法子,把人一刀一刀地切片,倒是合乎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请殿下速速下令。”息延凑近樊勤,压低声只够两人听见。 樊勤身子一颤,双眼滴血般地瞪着他,“息子帆,你就一点也不后悔么?” 息延愣了愣,“臣做这一切,是为了皇上,为了天启......殿下恨臣也罢。但臣要提醒殿下一句,殿下此时若再反悔,非但救不了他,还会害了殿下自个儿。” 樊勤闭了闭眼,随即睁开,深深注视着琅邪。 他双眼发红,痛苦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那牌便在空中经历了一道不大的弧线,坠落尘土。 那瞬间樊勤移开了眼,但息延瞧得清清楚楚——你想那五匹精壮的马儿,吃痛朝边上狠奔,那力气之大,又岂是寻常人的骨肉能比拟的?想来也不过眨眼的一瞬间,那人犯的头、手、脚、身,便各自分离了——碎裂的肢体四散,迸射的鲜血溅开,和未融尽的白雪融合在一起,格外艳丽,甚至刺眼。 “谑!” 有那胆大之人正要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头是否瞑了目,却没来得及——一块黑巾在地上一卷,那人头已被一个护卫打扮的人拎在了手里,又几人上来把那身体各自一收,便要就此离开。 光天化日,劫持尸体?众人反应之前,息子帆已翻身前去拦住那人,喝了一声,“站住,何人捣乱?!” “是我。” 这是一道过于冷静的女子声音。只听这一声,便不难猜到此人身份尊贵,至少不会将区区刑部侍郎放在眼中。 众人闻声纷纷让道,只听这声音是从队伍后一辆不起眼的软轿中传来。 那轿通体雪白,轿帘一被拂开,露出一张素净的女子面孔,她穿一身缟素,黑发被白带挽起,脸色疲惫,似已等候多时。 “见过公主!”息延连忙请安,在场官员、守卫随他一道,百姓也有认出这是京华楼老板娘的,俱伏地而跪。 樊静不施粉黛,脸色苍白,目光中隐忍着一股痛楚。 息延道,“公主千金贵体,刑场血气深重,不宜久留,既已见到他......还当早些离开。” 樊静道,“息大人,我来接他回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除站了轿夫,还有八个整齐穿着白短打、额间系着白带的下人,他们站得规规矩矩,俱都面无表情,好似守陵的卫兵,中央守着一口大黑木匣子。 ——那是一口棺材。 “这......” 樊静冷冷道,“息大人放心,活的我求不住,尸体皇兄还肯允我,怪不到你头上。” 她手中拿着一张御赐的腰牌,“五马……分尸的大刑,大人若不放心,自可再去查验。” 她开口时周围一片寂静,除了风声,和一阵“滴答滴答”的水声。那是她的护卫方才卷起的、血迹未干的头颅透过黑色面巾,渗出了一滴滴鲜红的血色,滴答落在雪地的声音,只片刻功夫,那血便将雪地染红了。 息子帆知晓,这人决计已经死了,除非神仙现世,他不可能再活。 “卑职不敢。” 上千双眼睛注视着公主令人将那人安置在了木棺中,最后由她把头放进去,这画面无比诡异——她摸了摸那褐黑的大匣子,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轻轻拍了拍,“小九,我们回家。” 软轿与木棺一同离地,百姓再次让道。 但这路没走出十步,前路便又被人堵住了。 忽然,太阳彻底钻出了云层,强烈的、蓬勃的光倾盆泄下,一一覆盖过因积雪而褐白相间的房屋窗棂,最后落在刑场里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人脸上。 在这样白亮的光线照耀下,樊勤的脸色苍白得失了真,隔着乌泱泱的人头,他和外面来的那人平静对视——原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让他起了疑。 是了,他二弟从小就是个聪明人,这许多年,让他如此隐忍,真是委屈了他。只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宫门前初遇那宫女开始,还是连那折子也都算计好了? 事到如今,他既无事态败露的窘态,也无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可悲:他和他的父皇不一样,他一生所求并不在那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皇位,他情知自己就算做了皇帝,也不过是个平庸而和善的皇帝,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他逃得很远。 可现在,连这也不是了,他是个罪人,深思熟虑,仍是罪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只要那人平安,他对接下来的一切甘之如饴;可笑,他竟连这也做不到。 到这时候,樊勤突然露出一个温雅的微笑,这笑实在不合时宜,让在场的人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他甚至笑出了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过去整个冬日都在王府里绕树飞行的寒鸦一般,聒噪之外,还夹杂着几分凄厉。 他笑出了眼泪。 他张了张嘴,对樊裕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也便是那瞬间,连串的画面再次在息延眼前飞速掠过,犹如当头一棒,他不可置信地将目光从那口褐黑木棺移到地上鲜血——那血方才还是热的,而今却像抹在雪上的一道暗红的疤痕,仿佛永远也不会逝去——他脊背发冷,头晕目眩,几乎想弯下身来呕吐。 ☆、修仙求道 哗—— 暴雨如注,泥石滚滚。 被迫的改道使得洪水愈加狂暴,咆哮着冲向官兵们没日没夜挖好的沟渠。 “——大人!去那边躲躲雨罢!雨太大了!再靠近恐有危险!”沟渠边不远,一个身穿朱红官袍、长着下垂眼的苦相男子吼道。 他高举着伞把,但伞面几近散架,大雨早将两人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而他身旁的年轻京官仍旧眼望着摇摇欲坠的沟渠,脸色并不好看。 “百姓都撤走了?” “——什么!” “百姓!” “撤走了!——安全了!” 京官转身朝回走,官员们对视一眼,纷纷跟在他身后,脚下泥泞不堪,差役们搀扶着官员,深一脚浅一脚地拔动身子,他却下脚稳健,“再确定一遍,百姓是否都撤走了!” “是!” 众人湿哒哒回到县衙,那苦脸县令正要让人进屋更衣,却见京官大人朝门口走去,皱眉道,“怎么回事?” 门口差役正和几个泥人纠缠,其中一个个子小些的不断朝前扑来,被差役们用拳头制服丢了出去,他又再往前扑,差役们只好又拿绳索绑人。 息延问话之时,余下几个泥人正畏缩地站在一旁观望,而那人已被绑了起来,浑身只一件浸满污泥的烂衫,瘦若柴棍,脸上被打得血淋淋的,这会儿有气无力地睁开一只眼。 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息延喝道,“说话!” 那苦脸县令吓了一跳,听说这人是主动来此,从来见他办事踏实有据,平日待人亦是面如春风,从未见他发火,此时也不由愣了,忙道,“大人让你们说话,都哑巴了?” “大人,是这老小子带人来门口闹事,小的们只得把他关起来。” “闹什么?” “……粮……”差役还未说话,那被绑的人已有气无力地说道。 “什么粮?”息延倏地变了脸色,“岂有此理,灾民的粮你们也敢扣?” “冤枉啊大人,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是啊大人,救灾的粮昨日便已全数发了!” 差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辩,息延只道,“松绑,让他说。” “诶,大人……”苦脸县令对息延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得远离了些,才轻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粮不是指那救灾的粮。” “那是什么?”息延一问,见他又露出为难之色,皱眉道,“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息某不能知道的?” “那倒不是,”那县令望了望他,“只是这事大人知晓了也没什么用。反正那几个小的不敢做那扣粮的事,此事不如……就这么算了。” “张大人,什么知道了没用,有话便说,别跟我卖关子。” 那张大人踌躇一阵,豁出去道,“大人,这粮,是指上面要收的粮!” “上面要收?”息延反应过来,“你说田赋?” “正是。” 息延大怒,“灾民因无粮成为灾民,你们竟还敢向他们征税?!” “大人,这是省上头的命令,小的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违抗啊。您不知道,这往年是收成好,皇上发了灾粮,会减些下头的税,亦可向邻省借些,也能度日,可今年,相邻几省都在受灾,上头也没有命令,小的们只有继续征税啊!” “所以你们把刚发下去的灾粮又收上来?百姓没粮,岂不饿死!”息延眯缝着眼,“我说齐县怎地那般多饿死灾民,原来都是如此。既如此,又何必做这表面功夫,直接免了,不少费大人许多功夫!” 那张大人的下垂眼似乎又垂得厉害了些,更添了几分苦相。其实命令如此,他能如何?不过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垂了头,也不曾辩驳。 息延将他撇到一旁,又走到差役面前,那两个差役以为他知晓了事由,正要继续拿人,却听他说,“放人,粮食还给他们。” “啊?” “不止他的,征来的粮全都还回去。” 泥人们瞪大眼,差役们定住身。 张大人忙道,“大人!这可不行啊!省里来过令,明日便要收粮了,这都是好不容易才收上来的!” “一切后果,由我来担。” 息延将那人身上绳索解开,招来那几个站得远远的泥人,“劳驾送他回去,粮也都拿回去。” 说完,他也不看众人脸色,便径自回了房。 那差役竟不敢听他的,泥人们也不敢相信,纷纷望着县令,县令挥了挥手,“放人。” “大人,那粮呢?” 张大人亦是难拿主意,“……先扣着,我再问问。” 息延穿过中门,眼瞥见堂内坐了人,照顾他的小厮迎了上来,小声道,“大人回来了,有客来。” 息延皱眉,“又是那帮奸商?你让他滚,就说这时节还敢做灾民的生意,小心我拿他!” 小厮还未说话,里头那人已道,“大人好大的官威!” 息延脸上猛掠过惊喜,几步跨进门中,“先生不是在齐县,怎么有空来?” 那人起身拱了拱手,高高的个子,瘦长的脸,一身朴素袍子,身上还挂着药袋,“药方开了,孙某留下也无用,还是尽早到宛县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孙某看大人治下,宛县状况很好,只怕是白来了。” “怎会白来!”息延喜道。又摇头,“不过我倒情愿先生白来。” 这时那张大人进了门,“大人,这位是?” “张大人,这便是皇上亲封的济世太医孙妙应孙先生,救了华县瘟疫,又救了齐县,现到咱们这来了。” “孙太医,久仰久仰。” “不敢,孙妙应只是一介草民,不当太医。” 那张大人也听过他名声,见他神态倨傲,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便也不忙说那粮食的事,只吩咐人去备酒菜。 孙妙应瞧他一脸苦相,虽有些软弱,倒不肯奉承,又见桌上一壶劣酒,三两盘素菜,将将够三人吃个半饱,比之一路所见那些家中酒肉臭的官员,倒让他刮目相看,难得赞赏地笑了笑。 三人简单用了一顿,派出去查看的差役们已都回来了,那张大人自有事吩咐他们,径自去了,屋中只留下息延与孙妙应。 “京里一别,许久不见,不想再见孙先生,却是这样境地。” “若非大人给我书信,孙某也绝料不到,这时节息大人会舍了京里的安稳,来这荒僻小县救灾。” 息延道,“京里也不安稳。” “哦?” “不说息某,先生又为何不肯做宫里的太医,要来这穷乡救人?” 孙妙应含笑看他一眼,“草民与大人不同,草民行医,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可救人,大人却是在朝为官,放在这荒野之地,大材小用了。” “有人的地方便可救人,息某又何尝不是?” 孙妙应摇头,“草民医术再高明,一双手一次也只得救一人而已。大人这双手能救几人,却是大人自己说了算的。” 息延一怔,垂首看着自己双手,“我这手和孙先生的不同,不会救人,倒会杀人。” 他自经历了年初太子那事,大受打击,又不再得樊帝信任,已然有些心灰意冷,若非他自幼受着母亲的教训,又眼见天启这年天灾人祸不断,他倒真想罢官一走了之,哪儿还想回那是非之地? “有些人杀人是为非作歹,有些人杀人却是替天行道,”孙妙应道,“大人岂不闻齐县县令雨夜遭人斩杀之事?” 息延眼前一亮,“是了,当日先生亦在?” 孙妙应颔首,“齐县县令身为父母官员,一遭惨死府上,齐县百姓却谁不称好,大人又以为这杀人的手如何?” “此人搜刮百姓救命粮食,至治下千人饿死,生灵涂炭,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息延道,“杀人者不拘小节,堪称真英雄。息某小人行径,比不上此人。” 孙妙应只是摇头,“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孙某瞧得分明,方才若无大人出手,那位老小哥只会被关押起来。此间县令为官不坏,却太过软弱,过不得几日,百姓自会饿死。孙某这双手有用,也得百姓活下去呀!” 息延听他几次谈及,也不好再避开,“孙先生此行,是来劝我回京?” “正是。” “为何?” 孙妙应也不卖关子,从怀中摸出一张折过的小纸,“大人请看。” 息子帆接了过来,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而他只约莫认得其中两个,是些中药名儿,他全不明白这方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问,“什么方子?” “十日前,也有一人问我,这是什么方子?” 息子帆看他神情高深,眼底却有一丝悲意,不觉奇怪,“那到底是什么方子?又是谁问的先生?” 孙妙应望着他,“乃是大人的故人。” 他话音一落,一个身影便浮现在息子帆脑海中,脱口道,“他?” 随即连连摇头,“不会。当日是刘荣追的人,长安司怎敢欺君?何况是我亲自验的尸……”他猛地顿住,想到自己那时神思恍惚,只是匆匆看过,见到他身上一道为自己挡剑所留的疤,便再未多看了,不由也有些不确定,“孙先生在何地遇见的他?” “十日前的齐县县衙,当时孙某也如大人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杀的县令!”息延大惊,“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孙妙应叹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孙某不知,他去县衙作何也未说与孙某听。只孙某猜他半年之后还肯再出来,必也如今日大人一般,是为这粮食而去。孙某今日要说的却不是此事,而是那药方子。” 息延看他神色凝重,也不由正了脸色,“孙先生请讲。” “孙某自幼随祖父学医,游走行医也已三十余载,见过种种杂症,写过种种药方,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方子。” “到底是什么药方?” “这是天下最歹毒的药方,”孙妙应感慨,“可令一朝生,可令一朝死。” 午时,乾清宫殿门紧闭,殿内青烟缭绕,乐声起伏,宫人们手捧银盏,侍立两侧。 数名灰衣少年闭眼盘腿坐在殿中围成圆形,最外围九人,里头五人,再里头则是一口大丹炉,丹炉南北分坐两个灰袍道人,只听少年们口中齐声唱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初时只有些微,少年们还不为所动,渐渐那动静大了,好似有人在外头强行闯入,声音愈发刺耳。 忽地尖利地冒出一声“陛下”,少年们个个睁眼,面面相觑,咏唱稀稀拉拉卡在喉咙间,不安地朝那坐在圆圈中心的其中一个道人望去。 那人须发已白,虽闭着眼,微皱的眉头与下垂的嘴角间却自带一股威严,丝毫不为殿门的声响干扰,“唱!” 少年们便又唱了起来。 “.…..冲气以为和……” “……皇上!皇上!罪臣司马厚求见!皇上今日若不见老臣,老臣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人之所恶,唯孤、寡……” “百姓疾苦,天子视而不见,圣明天子做到一半,何以要躲在宫里做个昏君!” “司马大人!” 一阵慌乱之后,夹杂着一道年轻许多的声音,“……父皇,儿臣求见!父皇!见一见儿臣吧!” 灰袍人终于睁开双眼,叹了一声,“请袁先生、诸位仙童暂先退下。” 殿门沉重地自内打开,那道人与灰衣少年们鱼贯而出,路过门口几个身着官服的糟老头,各自手中捧着几卷折子。 其中跪在当先的、身材格外瘦小的老头直起身来,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恨,似要将那道人啖肉饮血,那道人却只微微一笑,昂首走了出去。 老家伙又将目光移向殿内,见满殿法物,道幡飘扬,一个身穿灰袍的道人坐在丹炉下,不由生出一眼窝泪来。 “桂珺,朕不是说过,朕正修道祈福,尘世俗气惊扰不得,怎地还放外人进入?”不待臣子们说话,灰袍人已沉下嗓音。 桂珺忙跪下身来,“奴才……” “皇上,是微臣执意闯来的。”司马厚道,“您瞧,这是六部押的折子,长江一带大雨、滑坡、石流……中原连续干旱……今秋必又颗粒无收……这些,都等着陛下查阅!” 太监把折子呈到面前,灰袍人并不接来,“折子自有桂珺递进来,尔等未得传令,何以擅闯?” 那瘦老头道,“此等迫在眉睫的大事,老臣等得起,天下苍生等不起!” 灰袍人抬起眼眸,目光闪过一丝不悦,但随即见那老臣子在地上俯作一团,看着也有些可怜。 他接过折子,淡淡扫了两眼便又合上,“灾民,灾情,这些事朕都知晓,该派的人朕已让人派了,该发的粮,朕也让人发了,司马大人还有何不满?” “臣不敢。只是这发粮不过表面功夫,下官求……” 灰袍人反问,“谁递的折子?” 司马厚自不去提旁人姓名,“皇上明鉴,今冬没有收成,百姓又受灾,果腹尚且困难,哪里还有余粮上交朝廷?” 灰袍人道,“朕还能如何?边关要打仗,宫里要用,臣子也要用,朕已令宫里缩减用度,连朕的膳食亦不如以往,司马大人,你要朕减粮,是要朕凭空变出粮食,还是要朕让出一份来?” “老臣敢有此心,天诛地灭!” “那是何意?” “老臣求皇上停战!” “嗯?” “皇上明鉴,边关传来捷报,那蛮王子被二殿下一箭穿喉,群臣无首,正愿割地和亲请求停战,如此良机,不可……” 灰袍人拂袖靠坐椅中,打断他的话,“蛮子三番五次侵我汉室,却次次求和停战收场,今日若再依了它们,难保不是明日祸根。” “陛下,失地收复,再打下去,白骨成山呐。” “为明日安宁,牺牲难免。” 司马厚抬起头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此时有些火光,“老臣不以为然!陛下岂不闻那蛮子临到阵前,不受将令之事?!” 灰袍人目光犀利,“司马大人之意,是说我天启儿郎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天启男儿自是个个英勇无匹,只是将士们家中亦有妻儿牵挂,此战已到和时,再战下去,妻寡子孤,徒增将士心中不安,何况国内百姓尚在水深火热,天启今日已难度过,却耗费人力财力去除明日之祸,得不偿失啊陛下。” 灰袍人又瞟他一眼,“朕说了,此非常之时,非常之事,自有非常之牺牲。” 司马厚剖心来说的话,不料皇帝竟是一字也听不进去,情急之下,声色俱厉,“皇上竟是执意要听那李偲、吴独之流奸诈之辈所言?此二人对那民间疾苦不懂分毫,一味主战只欲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绝非为天启着想!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偏听至此,难道竟是要拿外患换内安?” 桂珺抹了把汗,这司马厚虽是个忠臣,到底太过憨厚,不懂看人脸色,看陛下此时神色,聪明人合该立刻请罪,哪还像他这般咄咄逼人? “老臣斗胆直言,陛下轻师好战,徒添冤魂,非明君之举!” 灰袍人抬起眼眸,他虽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打扮,眼神却在顷刻间变得有几分阴鸷,“说来说去,你今日是来讨朕穷兵黩武、草菅人命之罪?” 殿里空气一抽,人人屏息,司马厚身后众人都低声劝道,“司马大人……” 而角落的樊诚这时亦抬首看着灰袍人,方才进殿时他便觉得奇怪,这时那感受愈发分明:金椅上那个人和他父皇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好像不再是他的父皇——正如他不明白温润的大哥怎会突然变成杀人犯阶下囚,他更不明白一向慈祥和蔼的父皇又怎会拥有如此凶残的表情?而那个曾令他最为不屑的老学究司马厚,此时倒未失风骨。 司马厚望着金椅上的君王,这个侍奉过前朝杨骅的老臣,绝非因善于阿谀而能存活两朝、并得樊帝重用,他狷介耿直,却并非陶卯之流的愚忠之辈,一生信条不在于侍奉君主,而是真正无愧百姓——当日他能给樊宏举递信叛国,今日便能再对樊帝出言不敬。 老人目光如炬,“陛下是否穷兵黩武,草菅人命,不由老臣说了算,”他直直地望着灰袍人,“可也不由史官,不由陛下说了算。” 灰袍人眯起眼,目露危险。 “司马大人……” “陛下为君,当为百姓之君,方可为仁君!可陛下对这天下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却成日与那妖人一道,躲在此间炼丹修仙,”司马老人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一一指过殿中丹炉、成堆法器道幡,痛心道,“陛下如此,与那前朝昏君杨骅有何差别?!当得起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大胆!”灰袍人勃然大怒,“司马厚,你以为朕不杀你?!来人,把这逆臣给朕拿下!” 门口黑甲立刻闯入,把那司马老头衣领粗暴一拽,官帽坠地,官服散架,转眼之间,那老臣子已成了一口破袋,被几个人倒拖过门槛,口中却还不断道,“陛下……司马厚不怕死,只怕陛下被万人唾骂……” 灰袍人脸上青筋毕露,“给朕打入死牢!” “……陛下!纵使百姓目不能视清……耳不能听明……口不能言尽,可百姓心中,却不瞎不聋不哑!” “陛下,司马大人年事已高……”旁边一个老臣刚一开口,便得樊帝一句,“通通给朕关进去!这些逆臣,给朕查!何人递的折子?” “父皇!”樊诚叫道,“司马……” 樊帝锋利的视线扫射到樊诚身上,“闭嘴!滚回你的府中!再与逆臣结交,朕一道治你的罪!” 樊诚身体发抖,觉得他父皇陌生至极。 殿中终于静了下来。 殿中丹炉还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樊帝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怒意已消散大半,成了清明的悲悯。 “将仙长与仙童们请来。” 小太监应了声“是。”忙迈着碎步出了门。 “桂珺,事办得如何了?” “回陛下,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已尽数找齐。在宫里候着呢。” 樊帝凝重地点头,“别亏待了他们。天启能否转危为安,就靠这些孩子了。” ☆、必输无疑 战争! 当一夜春风吹过神州,翠绿的绒毯从南席卷到北,天启与犬戎、崀孙诸国交汇的漫长西北边线却宛如遭到世间的隔绝,寒风裹挟着阴沉的云朵闷声压向满地白雪,形形色色的兵服在上面成□□织,像觅食的野兽和无辜的绵羊,终日你追我赶,你进我退,重复着对抗、厮杀、逃亡和死去。 二皇子樊裕奉旨来此已近五月。 初时军营士气委顿,连日饥饿与三国压制的恐惧让他们溃不成兵,稍有风吹草动便致将令不顾,常四散逃窜,平白又让出许多土地。樊裕一切只依军法处置,此外不说多话,及至下次,只以主帅之尊,亲率三军,连续两次胜仗连夺两处失地,终破犬戎不败神话,将士们由此士气高涨。 二三月间,天启只对兵力懦弱的赤柏、崀孙穷追猛打,碰上犬戎兵却故作逃窜,把那盟军弄得好生窝火,彼此也生了嫌隙,犬戎兵又一脉承袭其王子的自负与强势,因此盟军兵营之中,早因此不知发生过多少口角,相互打了数架,各自都出了人命,争执越发不休。 到得第四月,哈查狂躁至极,天已转暖,士兵情绪焦躁,盟军仍未将天启一举拿下,还不知让对方何时凑出了一支不要命的骑兵:犬戎自诩为马背上最强悍的战士,却被一群汉人杀得哭爹喊娘,平生未见!奇耻大辱!然而到此关头,赤柏连失三王,不满十五岁的新王一心只愿退出盟军,贪婪无度的崀孙更妄图借此威胁,终至盟友彻底溃散,甚或各自为敌,哈查怒不可遏——四月前的天时、地利、人和,竟被对方尽不动声色地扭转了——亲自带兵去会樊裕,不想那日点背,竟遭对方一箭穿喉,当即坠马而死。 犬戎大伤元气!大王痛心之下,病中惊坐,要替爱子报仇。 将军们说:犬戎愿全族战死! 熟料士兵们齐道:不愿再为王族之战卖命。 王族从未料到士兵竟有不愿打仗的一天,到后来,不愿亡族的王族们被迫妥协,与天启统帅再一次见面和谈,达成微妙一致:休战和亲。 战争!眼看这带着鲜血的玩笑就要结束,一道圣旨又让天启的将营争执不休。 将营里,东面顶头坐的是个六十来岁的男子,此人身材对一个将军而言未免有些肥胖,长相则又过于精细:小巧的头颅和眼鼻,面容浮肿,两道老鼠胡须朝左右翘起,整张脸瞧去,是一脸的好色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违抗圣人命令,林正决计不敢为。” 他一说完,以下个个将军副将点头表态,“镇国将军所言极是,我等为天子而战,绝不可能违抗圣旨。” 原来这人正是镇国将军林正,他常年镇守边关,朝廷军纷纷唯他马首是瞻。 只听帐内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众人立刻都循声将目光聚到林正对面席上一个黑壮粗汉脸上,只见这人坐在林正对面首座,两道浓眉入鬓,底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暗藏沧桑愤懑,脸庞两边各刻着一道交叉“十”字的疤痕,更为那张脸添了几分凶煞之气。 再看他座下,面容各不相同,两边脸颊却都如他一样刻着这道交叉“十”字,这群人坐在帐中,仿佛人堆中坐了一群狼,彼此说着听不懂的话,所有情绪皆在那一双双眼睛和一道道疤痕里,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撕咬与吞噬人肉。 那林正眯了眯眼,“万将军有何指教?” “老万不懂这些,反正这仗要是再打,老万第一个领兄弟走人。” “大胆!区区死囚,竟敢威胁镇国将军?!”林正底下一个心腹立马跳出来,指着这位万将军骂道。 “怎么?这仗已经打完,我等自当恢复自由身份,主帅说话难道不算?”万将军说完,又看向主座上的男子。 那主座之人自然就是主帅樊裕。 他穿着一身银甲,手里拿着一卷黄轴,正是从京里传来的旨意,这旨意方经他转述,两边已争吵多时,可他只望着那卷轴不语,对此充耳不闻。 林正原先对樊裕这样一个年轻皇子的统领心有不服,见他竟敢用天下死囚作将军打仗,更是颇有微词,但其时天启兵力疲软、士气委顿,没人卖命确伤脑筋,再如此下去,输是必然,与其公然违抗军令,倒不如静观其变,也好抓他错处。 不料这些出身山野的死囚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不说比十四五岁的新兵蛋子,就是比起犬戎那一个个蛮族大汉,也个个都是以一敌十、敌百,不到五月时间,战局便扭转如斯。 这些人与朝廷军素不对付,却不知那樊裕允诺了什么,竟让他们个个甘心卖命……此人之城府胆识,真不容小觑。 他此时见樊裕不语,心道,那废太子不肯娶他女儿倒正好,否则他而今成了阶下囚,自己这岳丈身份可真不知如何自处,眼下东宫之位空缺,这二皇子战功赫赫,此番回宫,恐怕正是太子人选,他此时处境尴尬,我何不就替他解围,不定消了先前龃龉?再来,这亲既和不了,自己的女儿岂非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如此一计较,他伸出手捻了捻胡须,朝那万金银眯眼笑道,“万将军,二皇子说话自然算数。只是现今这仗不是还没打完么?” “老万实在不懂,蛮子害怕求和,主帅娶个婆娘回家就万事大吉的事,怎么众位非说没打完?” 那万将军正是这帮死牢军的头头,此人也是个奇人,死牢这般地方竟得他两进两出,而今更还做上了将军。他言语粗鄙,听得东面众人个个皱眉,纷纷叫嚷,“什么娶个婆娘回家,那女人是哈查的亲妹子,他们兄妹杀了我们多少兄弟,而今主帅杀了她的兄长,她若做了皇子妃,将来指不定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凡心怀不轨,天启岂不危险?” “李将军不懂女人,女人只要跟你睡过了一个被窝,眼里除了她男人,那什么哥哥什么同族,早就丢到天边去。何况是跟了主帅这样的男人,什么女人还记得蛮子兄弟?”他说到一半,自己这边已然哄然大笑,待说完那话,更是连林正自己这边的将军们也深以为然,又听说那公主早在出使时便对樊裕送过秋波,个个想笑,到底不敢拿皇子打趣,只得强行憋着。 “不说女人,”军营里,谈到女人的一番笑闹使得帐内气氛渐渐松弛,林正放下身段,耐着性子跟这粗鲁死囚说,“论打仗女人,我等自然不如万将军,只是论朝中之事,自有圣明天子定夺,皇上既说仗没打完,这仗便是没打完。” 万金银前一刻还将邪笑挂在嘴边,下一刻却比女人变脸还快,“我说了,老子不打,谁爱打谁打。” 他脾性火爆,竟是谈不拢便要出帐。 而他身后诸人,也个个起身跟随。 林正被他拂了面,也沉下脸,“万金银,你不要不识抬举!” 那万金银脚步也不曾顿上一下,直往帐外去。 林正心中痛骂这死囚,怒道,“目无主帅,军纪何在!左右!” 手下将军纷纷拔刀抽剑,只听“刷刷”出鞘的声音,万金银那边也都拿银枪、刀斧相对。 这时,主座上的人终于开了口,他好似不见这里头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淡淡问,“万将军当真不打?” “不打。” “宁愿丧命于此,或被关回死牢,也不肯打?” 万金银回头,眼中怒火燃烧,“死也不打!” 樊裕微微眯缝了眼,眸中情绪却看不分明,众人此前从未见过主帅发火,此时却莫名感到脊背蹿过一股寒气,下意识紧了紧手中握的刀、剑、斧。 樊裕靠回座上。 “收兵器,坐下说话。” 林正道,“二皇子……” “林将军也坐。” 万金银怀疑地望了樊裕一眼。就像当初被此人放出死牢一样,这个男人此时的松弛也让他摸不着头脑。 但不知为何,此人并不似那林正那般令人厌恶。 他走回位置。 众人落座之际,樊裕将那卷轴搁在桌上,淡淡道,“这仗,我也不打。” 一言出来,帐内失了声音,无论是林正这边,还是万金银那边,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又好像个个耳聋了,其中好几人异口同声叫道,“您说什么?!” 林正率先咬牙,“二皇子殿下,下官再说一遍,这是抗旨,下官难从命。” 樊裕沉吟道,“再打必输无疑,林将军先听不迟。” 那万金银只听他说了三句话,俨然激动不已,他本想拿酒壶痛饮一番,此时却连那只一两斤重的酒也提不起来了,“主帅当真不打?” “没错。”樊裕道,“万将军先说,为何不应再打。” “只有一个原因:这仗已经打够了。” 万金银终于抓住了酒碗,狠狠扣住,“主帅说得没错,再打下去,必输无疑。” 林正叫道,“万金银,你说什么鬼话!而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无不克制蛮子,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如何在你口中成了必输无疑!你满口胡言,欺瞒主帅,我立刻便可斩杀你!” 他只恨樊裕愚昧,竟敢公然抗旨,碎他国丈美梦,又恨自己方才竟想替他解围,却不能拿他如何,只得把气往那死囚将军身上撒去,竟忘了那“必输无疑”四个字是樊裕先说出来的。 万金银并不看他,只看着樊裕,“当日能侥幸打赢这场仗,全靠三点,一是蛮子居心叵测作恶多端,杀我天启男人,奸.我天启女人,天理不容。二是主帅用计如神,瓦解至少大半兵力。三是蛮子看我们连打败仗,以为尽是软包,绝没想到主帅如此魄力,竟挑了我们万家军这支不要命的死牢之军,嘿嘿,万家军,任阎罗王见了也要倒退三分!” 他方才对樊裕心怀的敌意烟消云散,可对朝廷兵仍很瞧不上,此时不管林正与那一排朝廷军的脸色,继续道,“可现在,蛮子再不会轻敌,又死了王子,正是军心躁动之时,若求和后还遭赶尽杀绝,天启失了天理,何况蛮子绝地求生,换了老万我,所见天启必个个是仇人,底下谁不卖命?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嘛!……我万家军是死牢里出来的,可不是奔着死去的。咱们杀的蛮子已够多,死的兄弟也够多了,再打下去,无非是两边再死几万人,这样的蠢事,万金银不从命,万家军哪个愿打,哪个自去!” 沉默寡言的万家军却纷纷道,“不从!” “不送死!” “不卖命!” 他这厢表了态,林正这厢已有将士变了脸色,只因这万金银所言虽大不敬,却一针见血:哈查死了,犬戎败退求和,天启一口紧绷的士气亦如潮退,近日来,士卒中东一句西一句,凑到一处,谁不盼着歇战回家?便连做将军的,谁又料到朝廷竟要继续打下去? “妖言惑众!说来说去,不过是胆小鼠辈惜命想逃,一个死囚竟说起天理、赶尽杀绝,”林正却道,“二皇子若要信此宵小之辈,下官无话可说,只是若因怕死便违抗圣旨,军法何在!圣意何在!?” “林正,你口中死囚何时又成军营里的人了?嘿,老万天生地养,军法算什么东西?”万金银嗤之以鼻,“至于圣意,老万更管不着,依我看,这时候还要继续打,这皇帝不是老糊涂了,就是不拿你们的命当回事!” “大胆!大胆!竟敢对圣上不敬!”林正已是听到极限,又要让左右拿人,却听主座上的人朗声道,“林将军且慢。” “主帅?”林正怒道,“此人对君父不敬,主帅还要偏袒?” 樊裕道,“万将军预言战事如何,将军们心中想必有数,暂且不言。只是此乃其一。” 林正顿住动作,“其一?还有其二?” “朝廷陷入危难,此旨意绝非皇上真意,才是其二。” 这话一说,众人震惊地看向主座,直直盯着主帅手边那卷黄轴,纷纷猜想里头写了什么,只恨不能抢过来一睹为快。 林正率先正了颜色,“殿下何出此言?为何下官不曾听闻此消息?恕林正斗胆要请殿下出示圣旨一阅。” 那黄轴乃是天子给主帅的旨意,林正虽资历够老,按规矩也不能僭越,料想樊裕不会轻易给他,但朝廷危难这般大事,他若不表丝毫怀疑,届时出了差错,只怕难辞其咎,便想在众人面前做场戏,为着日后保身所用。 樊裕拿起黄轴,身边一人将那黄轴接了去,递到林正面前。林正心里奇怪地一松,忙接了过来。 帐中众人都紧盯着他,连万金银那边也密切注意着这厢动静,却只见那芝麻小眼一目十行,跳得飞快,却跟不识字似的,眉头紧皱,半响没说个所以然来。 有那着急的问,“将军,如何?” 连问了几声,林正才抬起头,看了主座一眼。 樊裕神情淡而坦然,“林将军以为呢?” 林正又垂目看那卷轴,而后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终于道,“……此事事关重大,请主帅遣散闲杂人等,再行商议。” 朝廷军见将军神色凝重,又如此说,是要清散帐中低职人等,只留将军与主帅商议了,更似坐实了那朝廷危难一说。个个心里惊讶不已,少数脑中还在转动的,只奇怪为何如此大事,竟闻所未闻。 片刻之后,众人被赶出帐,边走边交头接耳,“……这仗八成是打不成了。” “打什么打……咱们前头卖命,后院起火……一锅端了……” “……该死……不肯打……蛮子逼急了,豁出去……干起来……下个就是……” 那声音断断续续,层层叠叠,但并未放得很低,因此帐内隐约还能听到些。 这时,帐内已只剩下樊裕、万金银与林正了,林正眯缝起他那小眼睛,不知算计着什么,“二殿下,下官愚钝,未从旨意里瞧出朝廷有何危难,不知殿下何意,还请您指教一二。” ☆、与世隔绝 在江南的西南角上,有一座高耸的青山。 此间繁茂山林隐藏着山口,山腰怪石嶙峋又不见其路,方圆五里,山上虎啸猿鸣清晰可闻,更有森森目光时隐时现,偶有人进,或坠入山崖,或踪迹消失,即便好运下了山,也是形容惧怕,讳莫如深。因此没过多久,便传出山上有妖,久而久之,此间便被传成了“妖山”。 妖,是没有的。只有个没人知晓年纪的老头,带着一群弟子,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偶有人闯进来,留恋此间的便留下,想回家的也随他而去,只需吓他一吓,山上安宁可保。 真上得山去,这里实在是块与世隔绝的宝地,冬有雪花飞舞,雪兔雪狐满山跑,春有百花齐放,野花野草漫山遍野,秋来叶子黄得发红,秋风一起,叶片飞舞如同彩蝶,夏日,山上多雨,,溪水潺潺,屋檐滴答。 然而今岁夏至,清风山上的雨水似乎过多也过大。 起初只有房屋漏水,弟子们还能个个施展武功,上屋顶堵,跳房梁修,拿水盆接,能保一方安宁。而后雨持续数日,庄稼浮尸水塘,天地不仁,却是无计可施。 幸而山上崖壁结实,适当引流,可将落下的雨水引开,不至于连根基也冲刷了去,总算还有个容身之所。 存粮终有吃完的一日。老头派弟子们下山找人借点粮食,个个身穿白衣,不料那曾人杰地灵的小镇,而今却是天翻地覆:庄稼淹了,房子淹了,人也都变了——清风镇上人并不很多,如山上一般,这里也与世隔绝了,只是这时人都出了屋子,衬托得多了起来。 那副场景让未见过世面的弟子们惊骇不已:只见那饿死的,都漂在水里,没死的,个个形容不一——瘦得像骷髅的,老得像祖宗的,害病像诈尸的,趁火打劫的——从前好好的人,而今个个化作了妖魔鬼怪。 住在山上的弟子们最大不过十二三岁,如此场景对他们难免陌生,但看得多些,又都隐约觉得在哪里见过,终于有一个年长些的先想起来,原来七八年前杨骅掌权末期,也是如此景象。 弟子们心地善良,当下背起那老的病的,便往山上去,山路湿滑无比,幸而功夫扎实,又自幼在山间蹦跶惯了,没就此摔下山去,只是背着人,肚子却不时要嘀咕一声,让人脸红。 两个时辰后,一个白眉白发的老头站在屋前,望着密密麻麻的雨注,拧起了眉头。 “师父,药都分了。”虎头虎脑的少年走上前。 “分齐了?” “嗯,还剩了些许。” 老头回头环视一圈屋内,忽道,“你师兄呢?” 那少年哎呀一声,“方才还在呢!”愧疚地瞧着师父,“徒儿带人去找?” “找谁?”一个青衣青年从他背后冒出。 他身上湿透了,手脚沾泥,一步落下一个脚印,惹得少年下巴拉得老长。 “师兄,你上哪儿去了,怎地也不打伞?……你看你把这地都糟蹋……” 青年最怕他一开口就没完,指指他身后,“十七,那边有人叫你。” “谁?”少年半信半疑地扭过头,竟真有人让他拿药,忙放下他的师兄奔了过去。 这边只剩青年和老头,身后夹杂着村民们的呻.吟。 两人半响没有说话,老头奇怪地望他一眼。 青年莫名其妙,“怎么?” “何时动身?” 他“唔”了一声,转了转眼珠,“什么意思?” “你当我老糊涂了?” 老头有些驼背,不及他高,这会儿竟让他没大没小地捏住了肩膀,“徒儿怎敢!” 他笑眯眯地看着老人,仍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诈他,“谁跟您胡说了?” 老头瞥一眼他湿漉漉的长发,“后山那墓碑,你醒来可管过?现今如何了?草不好除罢?” 青年“哎呀”一声,懊恼地伸手摸头顶,果真摸到几根杂草,见行迹败露,只好嬉皮笑脸地嘿嘿两声,老头哼道,“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瞥了眼老头,忽然“咦”了一声,“您,您好像不怎么生气啊?” “生什么气,”老头把屋中环视一圈,“为师教你一身功夫,是为了让你躲在这山上享福的?” 他松了口气,“那您故意吓我。” 随后又半怀疑地埋怨,“不对啊师父,您以前也不会让我去,诶是不是徒儿跟您分开久了,您现在不疼我了。” 老头训道,“下一趟山,沾了些什么臭毛病!你以前一个病壳子,经得起折腾?”瞧他嘻嘻的笑脸,老头又道,“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趟下山,该知道分寸。” “徒儿您还不放心么?” 老头睨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自己没数”? 青年摸了摸鼻尖,“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我问你,你若下山见了一些奇怪事态,诸如好人吃人,你当如何?” 青年一愣,“既是好人,又怎会吃人?” 老头冷哼,“兔子急了会咬人,好人饿得狠了,自然也是会吃人的。” 青年想了想,“您是说,善人也会作恶?” “我问你,何为善人?何为作恶?世间万事你见着几桩?世间千万人你见着几个?脸上善恶不定是心中善恶,此时善恶亦非永久善恶。为师入世百年,经了四朝君王,可从未见着什么真善人恶人……譬如一个做了五十年的老好人流着泪去偷,去抢,去杀人吃人,算不算作恶?” “这……”青年又是思索片刻,“按照律法,偷、抢、杀人吃人自然是恶的……” “不问缘由?” “倒也不是不可。” “倘若律法无用,人人如此,他不作这恶,便要被旁人偷、抢、杀、吃呢?” 青年摇头,“不会。徒儿便不会。” “哦?” “无论什么原因,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去偷、抢、杀人吃人。不仅如此——我不仅不会被旁人逼得如此,还会让旁人无法逼人。” 这小子还是这般天真,老头听得直摇头。 可还不待训他,他又道,“不过徒儿明白师父深意,山下真到了这样的境地?倘若真是如此,岂非人间地狱?” “你要如何?” “自然要除掉它。” “人人皆在其中,莫非你要杀了所有人?” “我……” 这下,青年是真被问住了。 “你有善根,不会害人,这很好。你若只待在这山上,就这一腔赤诚,老头我反而看着舒服。可你要下山,只这善根是不够的。”老头正色,“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师父说。” “万事自有它的因果,千百年来如此,你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切莫钻牛角尖。” 青年听他说得玄乎,却不肯多言,难免有些不服,又听此时呻.吟之声已响彻屋中,心底更蹿出一股愤怒与悲伤交杂的复杂情绪,眼神微沉。 肩上吃了一记不轻的掌击,老头道,“为师的话你必须记住,否则我何必放你下山?你放心,有人饿得吃人,自也有人割肉喂人,不必垂头丧气。” “还有这样的圣人?师父你老人家不是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善人恶人?” 老头嘿嘿一笑,“老头没遇着,倒是听说过。不定你小子运气好,就给你遇着了?去罢,自个儿瞧去。墓碑替你看一年,一年不回,我就都给你铲了。” 他戴着斗笠、披着斗篷下的山,虽早有耳闻,还是被山脚的景象吓了一跳。 凡能吃的都啃光了,遍地皆是尸体,狗倒是没饿着,出山第二天,竟还遇上要活吃他的,想到他师父的话,暗道老头真是乌鸦嘴,怎地一个个都眼冒绿光,要把自己炖了? 打劫的男人们没料到这文弱青年竟是身怀一身武艺,没多时便纷纷求饶:他们都是良民,地偏如清风山,官府压根不管,由着他们去死,他们有什么法子?谁愿干这下丧尽天良的事?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有这么一天,好人也会吃人。 那一瞬间,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倘若不曾亲眼见着,谁也不说不清。 他没法将这样一群人看作恶人对付,只将身上仅存的药丸都摸出来分了,更觉前路还长,一路趱行。 只是双脚到底难比马匹,行了三日,才勉强能在天黑前赶到省县。 这日,正行在通往县里的最后一片竹林中,他忽地听到一阵马蹄声袭来。 鞭子抽打得很急,可见来人亦在赶路,他侧身在旁,不由从斗篷中抬起眼睛瞧那来人:活人都要被吃了,还有马?难道是官府的人? 来人身材并不高大,斗笠下覆着一块暗色面巾,浑身只露出一双眼来,显是没料到前方有人,“吁”地一声停在他身前,那声音听着尖细,竟是个女子。 “大哥,此去清风山还有多少路程?” 女子声音被大雨掩盖得模糊了三分,那“清风山”三个字却是分明,他不由得抬高下颌,朝对方投去一瞥,“不远,姑娘只需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 对方却是在见他的第一眼便“啊”地叫出声来,“殿下?!” 他没听清,“姑娘叫我什么?” 那人干脆翻身下马,疾步到他跟前,边走边摘掉面巾,露出脸来,“是我。” 那瞬间,他比见着吃人的良民还要惊讶,仿佛见了鬼,张开嘴来,声音却都被淹没在了雨声之中。 “殿下?” “……你没死?” “……公子……” 天黑了,雨声哗啦啦地钻进耳朵,身下的马蹄声也渐渐清晰,一声声敲击在耳膜上,哒哒——哒哒—— “……公子……” 琅邪回过神来,看着身前扭头望着自己的白青青,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怎么?” “公子?” 白青青温声道,“雨太大了,今夜就在我来时住的地方落脚可好?” 原来这一晃神的功夫,两人已赶到了县门口。此时两个小兵正抱着臂倚在墙角打瞌睡,想是没料到还会有人从乡下赶来,将两人仔细盘问一番,方才放了进去。 雨原来是最公道的,下在乡下,也下在县里,可人却是最最不公道的,县中有公家发粮、房屋遮蔽、守卫庇护,乡下却是无人问津,只能自求多福。 客栈里烛灯摇曳,扑面而来一阵霉味,大堂里没有客人,没了小二,老板也不见人影,只隐隐飘来一阵米香,闻在饥肠辘辘的人鼻子里,如同喷香的骨头闻在饿狗鼻中。 白青青扬声,“掌柜,两间上房。” “来了来了,”遮挡内室的帘布掀开,一个五短身材、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边抹着嘴边小跑着出来,将他二人微微打量,“十两银子。” 白青青道,“这价涨得真快,昨儿才一两银子呢。”她伸手摸了钱,却没急着给他。 掌柜憨笑一声,眼巴巴望着她手里的银子,却听她道,“十两就十两,只是你得给我们弄点吃的,赶了一天路,我家公子还饿着肚子呢。” 掌柜的僵住笑容,“姑娘,给您算便宜点儿行,要吃的可没有。” “没有?” “真没有,您看这雨,粮食早不知多久前就烂了,哪儿还有吃的呢?” “没吃的,那你们吃的什么?”白青青朝那屋中瞟了一眼。 掌柜粗着嗓子,“诶诶诶你干嘛?”伸手便要去拉白青青,“走走走,姑娘不是存心来住店的……” 还没碰上,便被后者搭住手腕,轻轻朝后一拧,只听“咔”一声,那掌柜登时叫了起来,“哎哟,哎哟!杀人啦!杀人啦!” “谁杀人?哦,小女子昨夜倒好似听掌柜说了一句‘杀人’……” 那掌柜脸色一白,“你含血喷人!” “是么?”白青青手上动作再一扬,那人便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叫声,“姑娘饶命!饶命啊!小的没杀人,至多不过偷了把小米……啊啊啊姑娘饶命,房钱不要了……” 琅邪按住她的手腕,“别为难他。” “公子,这人不是什么好人,用不着怜惜他。” “我说,别为难他。” 白青青怔了怔。 琅邪已踏上木梯走了。 白青青一怔,放开那不断惨叫的掌柜,也随之上了楼。 挨点饿倒不算什么,琅邪脸色不好,多半还是与她说的那事有关。想到他刚见她时那见了鬼的表情,好像在问“死的不是你?那是谁……”白青青不由感到好笑又可悲。文贞哪……姐姐这次做得不厚道,你可莫怨我。 这边琅邪在房里静坐片刻,忽听外间有人叩门,说话有几分鬼祟,“公子,公子……” 琅邪顿了顿,走去打开房门,还是方才那掌柜,这会儿站在他房门口,微微弯着身子,“嘿嘿,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否则小的这条胳膊便被那美人姑娘给卸啦。” “不必。”琅邪说完就要关门,却被他伸手一拦,“诶诶诶公子,小的有话说!” 掌柜看这少爷长得瘦瘦弱弱,脸色也不大好看,叹了一声,“公子,不是小的不肯给你饭吃,真是没有,您别看小的这样,实在也已瘦了一大圈了!” 琅邪心中正烦,无心听他啰嗦,淡淡说了声“不打紧”,手上用了力气关门。 “诶诶——公子!”那掌柜抵住门,“公子,您别急啊,小的手头虽没粮,却可以给您出个主意。” 琅邪见他说得蹊跷,也有几分好奇,便不急着关门。 “这县里谁都知道,而今也就一个地方有粮食……”掌柜做贼似的,往他跟前凑,“嘿嘿,这地方粮食多得是,公子身边那位姑娘身手那么好,倒可以去借些……”他静观琅邪脸色,又凑近了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若是好心,还可卖小的一点,您放心,钱我出得起,多多益善,那里头屯粮多,根本瞧不出来。” “你说哪儿?” 掌柜递给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琅邪觉得好笑,“你说官府?” 掌柜喜笑颜开,“啧,公子这悟性!” “你让我去偷官府的粮?” 那“偷”字扎耳朵!掌柜面上有些不自在,“哪算偷呢……借,不算偷……” 忽见这公子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自己,初见时的那些苍白憔悴,弱不禁风,此时烟消云散,反而露出几分审视意味,本能感到不妙,改口道,“呵呵,哪里哪里!小的方才说笑呢,小的这嘴就喜欢胡说,该打!公子别放在心上,小的这就告退!” 匆匆忙忙便跑下楼梯,还险些一跤摔在木梯上。 眼看他身影顷刻便消失在了楼梯拐角,琅邪蹙眉问,“官府屯粮?白姑娘也知晓?” 隔壁房门被推开来,正是还未更衣的白青青,“公子想知道,去看一眼不就是了。” 琅邪多看她一眼。 县衙里。 男子铁青着脸,“拿着百姓救命的粮在此享福,恕孙某做不到!” 这个满身药袋的瘦高个男子当即甩袖出门,留下满堂惊愕、隐忍、发怒的官员。 “什么玩意儿!被皇上赶出宫的东西,也敢对大人甩脸!” “行了行了,他傲他的,咱们过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范不着生气。” 孙妙应满脸怒色,径直穿过回廊,行到一半,眼见廊外大雨瓢泼,罩得天地黯淡,又回头看那中堂,堂中男男女女饮酒唱曲,极尽那寻欢作乐之事,不由痛苦地叹了一声。 他回到房时,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出门,只觉身心疲惫。正关门转身,忽地身体僵成木头,只剩舌头还能动弹,“什么人?” “老实点,不害你性命。” 身后传来一道女子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也难掩其动听,“县衙储粮何在?” “你是谁?你要偷粮?!” “怎么算偷呢?先生方才不也说了,与其将粮留在此间糟蹋,不如还给百姓。” 女子显然来了多时,对他方才与县令争吵一清二楚。 孙妙应问,“孙某如何知道,你是要发给百姓,不是自己囤卖?” 身后人不知做什么静了片刻,随后那女子轻笑道,“大人不信小女子,难道还信不过我家公子么。” 孙妙应一怔,片刻之后,只感到有人在背□□位戳了两下,身子猛地放松下来。 又一道年轻男子声从身后传来,“孙先生,许久不见。” 这声音一出,他急忙转过神来,只见眼前立着两道白影,那其中一个面带着浅笑的青年,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饶是他行医数年,从不信神疑鬼,那脑中第一个念头亦是:此人是人是鬼? 来人正是琅邪白青青二人,琅邪只当孙妙应不识得白青青,“这位是白姑娘,方才怕先生惊吓,冒犯先生,请先生包容则个。” “你……你……果真是侍郎?!你究竟……你这是……” 也怪不得孙妙应大呼小叫,全怪琅邪在这雨夜凭空出现,与那死人复生没甚分别,加之身旁一个貌美如花的白衣女子,两人长发披散,又被雨水打得半湿贴在额间,谁说不是雨夜惊魂? 他孙妙应还算胆大,未曾吓破了胆,只是乍一看惊呼了两声;也幸而此时外间雷雨交加,将这一点动静掩盖了去,才没招来外间怀疑。 琅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我。先生莫怕,我们都……是人。” 想来鬼魂不会作出他这等讪讪模样,孙妙应顿时轻松了些,亦自觉可笑,“大人莫怪,可当日那长安司出马追人,而后息大人更是亲自查验过尸体,大人如何还能‘死而复生’?” 他满心不解,只想问出心中疑惑,却不想话音刚落,琅邪脸色遽然发白,眼中更好似有些痛楚。 孙妙应由此想到在宫中听来的传言,忙道,“孙某僭越,不该多问,大人恕罪。” 琅邪摇头,“琅邪戴罪之身,又怎能定先生的罪?” 孙妙应道,“大人隐世半载,今日为何出现在县衙?大人这般身份,就不怕孙某……告密?” “先生一声高呼便可做到。”琅邪笑了笑。 两人这一番话说完,气氛倒轻松许多,各自在桌边坐了下来,孙妙应饮了茶,定了神,“……方才二位说,二位来此是为了粮食?” “没错,先生所言为真?百姓无粮可食,官府尚在征粮。” “千真万确!上头要打仗,征粮从未断过。孙某因行医之便,连待了几个区县,所见荒野浮尸无数,瘟疫横生,那当官的好心也就罢了,若如齐县这些贪腐之人,借此名义多征多囤,以保其鱼肉不尽,纵情享乐,谁又知晓?只苦了百姓。” 琅邪亦沉着脸点头,“乡下情状更是荒唐,琅邪一路走来,乡民无人看管,又无粮可食,连吃人的都有了……无怪先生方才如此愤懑。可先生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既派先生来此施救瘟疫,这县令毫不忌惮,难道不怕先生一纸书去告知皇上?” 孙妙应苦笑,“堂堂县令大人,怎会害怕孙某一介草民?不瞒大人,孙妙应早被赶出宫,来此只是自愿。” 琅邪闻言大吃一惊,这时,白青青却朝他递了个眼色,似有话要说,孙妙应摆手道,“孙某小事,不必多谈。倒是大人怎知县衙有余粮?这县衙而今几乎成了魔窟,尽养贪婪之辈,料不会将此消息放出。” 琅邪于是将那客栈中事简单说来,又问,“皇上素日……最是仁慈,如此关头还要征粮,难道不知其中艰难?” 此话恰让孙妙应动气,高举着手要拍桌,抬到一半却想到外间有人,只好举重落轻,恨声道,“哪里不知?边关捷报一来,朝中分作两派,以曹相为首一派力主停战和亲,列出国内种种惨状,只皇上不以为然,反倒那李偲为首的一派一味怂恿征粮再战,反得皇上重用。” 瞧他这神态,似乎此事他也掺和了进去,想来孙妙应为人清正,遇到此事劝说了几句,哪知会被撵出了宫。 “李偲无德无能,并非忠良,甚至有些小人行径,皇上为何要重用他?”琅邪皱眉,“难道当真是病糊涂了?” “这便是最最可笑之处。”孙妙应道,“大人还不知?皇上的病,其实早已痊愈。” 琅邪看了白青青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琅邪大吃一惊。他未曾忘记最后一次见樊帝的样子,他老人家靠在榻上,鬓发已白,脸色金紫,俨然命不久矣,可半年光景,他不但还活着,更是已然痊愈?这孙神医,果真名不虚传。 孙妙应却道,“孙某不敢邀功。实不相瞒,孙某对此束手无策,行医数载,竟还不如二皇子府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官。” 琅邪一怔。 白青青问,“孙先生说的可是那位姓袁的医官?” “正是。” “白姑娘也知道?” 白青青道,“仙长大名,京里谁人不知?” “仙长?”琅邪问。 “孙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他却能将皇帝救活,堪称起死回生,不止皇帝视他为仙长,太医院诸人,无不心服口服。”白青青道,“而今更在宫中设了修道作法的丹炉法阵,寻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每日炼丹作法,要替皇帝与老天爷讨价还价。” 她说得轻松,琅邪却是眉头越皱越紧,“求仙问道?未免太过荒谬。” “公子不知,年前皇帝险入鬼门关,整个太医院无计可施,这医官能把人救回来,还……您若瞧了皇帝而今的样子,恐怕连您也不得不信。” 琅邪道,“这到底是什么人?当真如此神妙?独他一人能救的病,皇上莫不是中了毒?” 话问出口,心中不免一滞:那人是二皇子府上出来的,皇上若是中毒,难道和樊裕脱得了干系?他怀疑他下毒,难道不正是怀疑樊裕?他怎会怀疑他?文贞之事,他没有资格怪大皇子,大皇子的事,就能怪樊裕了?可疑心一旦生起,他便是不说,它也种在心里。 孙妙应摇头,笃定道,“孙某为皇上诊过脉,并非中毒,确是操劳担忧而致心血熬尽。” “在下从不信起死回生这一说,可眼见为实,那袁太医医术确实高诡,由不得孙某不信。何况当日大人您身中天下奇毒,孙某尚且不知解法,不也自有高人化去?大千世界,原本无奇不有,是孙某井底之蛙,妄被称作神医。” 琅邪听到一大半时,不知怎么脸色忽地大变,猛一把抓住孙妙应的手,“当日……” 这时,外间传来扣门声,“孙神医?” 三人对视,琅邪与白青青立刻起身藏在门后,孙妙应却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们稍安,扬声道,“何事?” “神医方才未用膳,恐夜里饥饿,我家大人吩咐小的请您再去一趟。” 孙妙应冷冷道,“不必。”又道,“我已睡下,没我吩咐,无须再来。” “神医还是去罢,”那人又道,“我家大人还等着呢。” 孙妙应正要怒喝,白青青悄声道,“公子,我们还有事要办,不如就此告别?” 琅邪心中巨浪翻腾,可知此时还有更要紧之事,淡淡点了头,对孙妙应道,“先生还是去罢。与小人为伍,先生小心为上。” “两位这就去粮仓?” “正是。” “只出了门一直往西走,第一个拐角又向南,再走到头的仓房便是,那仓房屋顶有处白色标记,只是门口守卫许多,两位可要当心。” 两人跃上房顶,听到底下房门被推开,便见一个卑躬屈膝的影子走在前头,随后是孙妙应的身影。 白青青叹道,“孙神医医者仁心,哪想这庙堂之中,尽是无耻之人。” 琅邪闻言未答话,只一心朝前赶去。 县衙不大,在这雨夜却宛若迷宫,两人正寻得岔了路,忽见东南方向守卫巡逻不断,屋前屋后,来来往往有数十人,那中间一间仓房,屋顶正有一道异色标记。 琅邪朝白青青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占据了一边,趁底下诸人各自背对开时,齐齐跃下。两人一人一边,自后往前,顷刻之间,已将人纷纷放倒在地。 两人跃进仓内。 虽在心中早有预测,那一瞬间,满目所见,仍不亚于琅邪昔日进入百里阁地洞中之震撼。 “县里人心变幻,清风镇上处处浮尸,好好的人被逼得扯谎、行窃、杀人,吃死人,吃活人……”他颤着声道,“却原来是在拿命在养这父母官……” 面前这一间仓房高约数丈,里间层层叠叠,都是压得殷实厚重的米粮,其数之多,满满当当挤了整个仓室,一时连他二人容身之所也难找到。这还不止,那边角处更隐隐生出霉烂味道,原来边角一处漏雨,从顶上缓缓渗透,自上而下,将那积得太过紧实的粮食全都腐烂了个干净。 白青青道,“得快,我们时间不……公子!” 却只听斗篷急促摩擦之声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只见琅邪疾步跃走的背影,在那雨夜中形如鬼魅。 他的功夫比之从前不知精进多少倍之,才行出几步白青青便已望不见其人影,念及他方才神色,只觉眉心一阵猛跳,正催快步子,又听见县衙中传来数声疾呼,忙朝那厢赶去。 原来此间正是中庭那官员们作乐的地方,此间前一刻觥筹交错,片刻功夫已是天翻地覆——一个披着斗篷头戴斗笠,掩盖了面貌的青年站在堂中,守卫倒了满地,那为首县令更已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双眼惊恐地瞪着,似还在求饶。 满堂官员、歌女、下人惊惧四窜,那青年却未再出手,只将县令人头往人群中一掷,“三日之内,这县中、乡下每个百姓都必须分到米粮,如若不然,此人便是尔等下场。” 那官员们个个抖如筛糠,哪还管他说什么,忙忙称是。 唯独孙妙应还站在堂中,他从来见不得杀人,此时却是低喝了一声“好”。 返程之中,琅邪始终不说话,行到一半,忽对白青青道,“白姑娘先回去罢,我还有话要问孙先生。” 也不管她,径自去了。 此时孙妙应正在县衙府中,惊魂甫定、对雨长叹时,忽听房顶又是一响,一个人从天而降,吓得他杯中酒一晃。 那人却是琅邪。 “大人!”但见他微垂着眼,一张脸在烛光下晦暗不明,孙妙应吃了一惊,“大人怎么了?” “方才说到一半,琅邪还有事要问先生。” “何事?” “先生方才说,琅邪昔日病愈药方,先生并不知晓?” “药方?” 孙妙应细细想来,点头道,“大人当日身重奇毒,孙某惭愧,全不知大人如何好的。” “那先生那时……与我眼色作何?” “想是听到几位大人说大人武功全失,内息紊乱,与孙某所探出内劲流通、内息平稳、并非气弱之人不相吻合,有些诧异罢了。可想到大人不肯告知好友,恐有难言之隐,便未多问。” “所以先生当日替琅邪诊脉,也不曾给琅邪写过信……” 孙妙应那全不知他在说什么的神色绝非作假,可看他脸色不对,又解释道,“孙某自那日离开大人府上,后又离开京城,从未与大人写过书信。” 轰——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把琅邪脸色照得煞白。 他匆匆抓过一旁桌上纸笔,但拿笔的手像在犯病,颤抖个不停,好半天,他才歪歪扭扭写下几行字,递给孙妙应,“先生可识得?” 孙妙应端详片刻,“益气药方?” 那本就失了血色的脸登时更加惨白了几分。 那瞬间,孙妙应只觉方才还在中堂狠绝杀人的青年死了,眼前之人面色扭曲,似心口遭人剜了一刀似的,苦极痛极。 眼看他已站不住,孙妙应下意识搀了他一把。 被人这么一碰,琅邪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孙妙应,喃喃道,“是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不是你,不是你……” ☆、自古如此 半月后,安庆城门口。 城门处挤满了人,数不清的老百姓从城门里向城门外而出,骑马赶驴,拖家带口,争着朝外面挤,好似正被猛兽追赶,守城兵支着□□竭力支撑,大喊着要人退下。 百姓平日最惧官差,可到这性命攸关的时候,却谁也别想将他们拦住——那人肉之躯,哪比得上人心恐惧? 城外人想进,城中人想出,可怜的守城兵很快便被随波挤了出来。 连带被挤出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就要朝着官道跑,却被站在路边观望多时的人拦住去路,“大哥,劳驾……” 那人正逃命呢,面前出现一个戴斗笠的怪人,心头火起,“你谁呀……”可等瞧见了问话人的脸,眼已看直了,放柔了声,“姑娘有什么事?” 白青青柔声问道,“大哥,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逃命去!”那人道,“你们南方来的吧?别再进城了,就要打仗了。” “打什么仗?” “造反啦!好好的皇子不去打蛮子,回头来打老子了!” 旁边一个斗笠立刻问,“何时?” 那人原看白青青生得美貌才搭理她,此时听她身边有个男人声音,抬眼一看,嚯,这人倒跟个小白脸似的。 对男人,那人耐性大打折扣,“你问我?我问谁去!反正城里早就在抓男人打仗,现在连我这个瘸子也不放过了。哼,这下好了,我两个侄儿给抓去打蛮子,现在又反过来打皇帝,若碰上他叔叔我加入守城军,不就成了一家人你杀我我杀你?你这小……小兄弟,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带上小娘子逃命去罢!” 他虽说得有些胡言乱语,颠来倒去,但两人也从中明白了大概。 原来沿路所闻竟不假,樊裕竟真的抗旨不遵、带兵造反,要进京来打自己的君父! “大哥,南边涝旱不尽,亦寻不得生路,”白青青瞧了一眼此人的腿,发了善心,“大哥若要逃难,想来唯有汉中,勉强可作栖身之所。” “哎呀,那可麻烦啦……”男人嘀咕了一声,又道,“听大哥一句劝,你们小夫妻俩可千万别再往北去了。” 眼看出城的人愈多,那人也着急起来,又嘱咐几句,见他二人始终不为所动,也不再多管闲事,自个儿随着大队人马朝各处奔命去了。 “公子,看这样子,你我是不能再进城了。不如今夜就在附近寻个住处,明日一早,另寻一条路走。” 百姓四处逃难之际,城外到处都是空房子,两人随便寻了一处,那屋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余下些烂木头桌椅床凳,凌乱地散落在屋中各个角落。 两人自齐县出来后,虽带了些干粮,一路再省着吃,也已过去了十来日光景,这时见灶台上连个米面也无,锅炉里更是多日不曾开火的样子,也是无计可施。 “当日地洞诸人都去了何处?”说话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正是琅邪。 不知那日他在县衙经历了什么,回到客栈时浑身已湿透,不发一言倒头便睡,次日再见他时,人已发起高烧,神志全然不清,一会儿喊着“文贞”,一会儿又喊了“姑姑”,一会儿却又是什么“少爷”……白青青只得又潜入县衙找孙妙应讨药,现今人虽清醒了过来,却好像总有哪里不对,赶了半月的路,他便常常冲着沿路荒芜的田地和路上发臭的死人蹙眉颦额。 今日,许是听那人说起樊裕要举兵攻打京城,才终于让他醒了神,“你去山上找我,是早知要打仗?” “殿下何以有此一说?” “你若只为告知我文贞之事真相,一纸书信即可,何必大费周章?”琅邪淡淡道,“你一见我便说文贞之事,是要借文贞之死、大殿下身陷囹圄,要我失却理智,随你赶赴京城,是也不是?” 白青青抬眼看他。 这确是她的第一步。可从一开始的雨中重逢,此事便好似脱离了她的算计,县衙杀人亦是从未想过,而后他究竟从孙妙应那处得知了什么,这些日又在想些什么?更是一个个秘密……她不知道琅邪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这半月的每一天,她都在担心他会立刻掉转马头离去。 “既如此,殿下为何还肯随我来此,不怕奴家害了您?” “你废这么多功夫要找我,总不是为了害我?” “殿下的命是文贞换来的,我就是自己去死,也绝不会伤害殿下。”白青青随口道。 她搬起地上破桌烂椅,摆出长谈的架势,“只是殿下怎地立刻便想到地洞诸人呢?” 她又提起文贞,究竟是无心还是暗示琅邪他二人的关系,琅邪并不多想,只道,“我原想你要利用杨家世子的身份在京中掀起风浪,可杨文早该死在西市,纵使今日死而复生,也该人人喊打,难道还能再造文章?想来这世上还对此身份执着之人,也只有那些洞中……洞中百姓。” “洞中百姓……洞中哪儿来的百姓?只是群老鼠罢了。”白青青不以为意地接了句。 琅邪直直看她,她不明言,只道,“殿下可知当日世子当日为何要背叛皇上?” 这时,她声音里并无当日洞中诸人提及樊帝的半分轻蔑,不禁让琅邪意外,但很快意识到她所指皇上并非樊帝而是杨骅,又不由皱了皱眉。 照当日地牢中息延所说,杨煌因爱生恨也可,争宠吃醋也可,无论什么理由,都上不得台面。 “杨骅暴戾淫.乱,反他顺应天理,谈何背叛?” “原来樊家是这么说的,那,他们可曾提及……世子曾想毁了皇宫?” 她如愿在琅邪脸上看到了一丝惊诧,不禁得意地笑了笑,“樊家都说他是为了争风吃醋,殿下也如是以为,是也不是?” “难道不是?” “殿下小瞧了世子。杨骅心思难测,世子从小长在宫里,所遭冷眼算计,您想也想不到。殿下见过他,依殿下之见,世子可是个狭隘之人?会为一点儿女小事争风吃醋?为此事以致亡国?”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女人。” “女人?” “女人。”白青青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功业皆是男子建立,可毁灭却几乎都因为女人,殿下可知为何?因为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一旦爱上什么人,便不会权衡利弊。” 琅邪听她语气,似似对杨煌、杨骅以及什么女人之间的事再熟悉不过,不由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青青面露娇俏,“殿下不妨猜猜?” “白姑娘藏得深,五句话可有三句是真?” 白青青嗔道,“殿下莫怨,小女子全都交代便是。……只是要从哪里说起呢?当日兵临城下,陛下不肯逃,却在养心殿亲手扼死了自己的宠妃,殿下知晓么?” “丽妃?”他曾听小王爷缠着太子讲过多次,“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她有关系。”白青青凝视着琅邪的眼睛,“熟悉杨骅的人都知道,他看女人只看一样东西,那便是她们的眼睛。那双眼睛越是明媚,越是天真,越是纯净,便越受他的宠。因为那是他求而不得的眼睛。丽妃,曾是最受宠的一个。” 杨骅性情暴烈张扬,在做皇子时便无所顾忌地强取豪夺,做了皇帝更不知收敛为何物。然而普天之下,谁都知晓他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女人,那便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花魁——前朝太子妃,他的大嫂。 “宫里的女人知道,和死人争宠是最愚蠢的,一来谁也争不过,二来毫无必要,因为她已经死了。”白青青缓缓道,“可若是这个死人重又出现,她们就会发疯,不止她们,连陛下也发了疯。” 琅邪皱紧眉头,他知晓那个所谓的“死人”是谁,可听到白青青这样说,依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是哈查说与你?还是杨骅早已知晓?” 天色渐渐暗沉,好歹屋中还有一盏被遗弃的油灯,白青青稍作擦拭,吹了火褶,燃了灯,与琅邪相对而坐。 “殿下猜错了,”她仿佛一眼便看穿琅邪心中所想,“若非哈查王子来京,小女子亦永远不会知晓她还活着。陛下当年更不会知晓。我说的重又出现,指的是您的弟弟,世子殿下。 “哈查曾说殿下瞧着面善,可殿下除了这一双眼睛,容貌倒更像太子。世子才是跟太子妃生得一模一样。 “当年陛下将他带回宫丢在后宫的魔窟,本是迁怒,没过多久,他便不准旁人再靠近他。他爱太子妃,所以不肯让旁人折磨这张跟她太相似的脸……可随着世子年纪渐长,他发现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他已经完全离不开他。 “而他越离不开他,宫里的女人也就越憎恨他,方才所说那最得宠的丽妃,便是其中最嚣张的一个。说到这个丽妃,她做别人的母亲,姐妹,女儿,都是顶顶好的,可对付自己的情敌,却是不择手段到歹毒的地步……她自幼被娇养惯了,又是大将军的小女儿,除了陛下,没人敢拿她怎么办,因此她就愈加放肆,只没想到做了那么多,最终竟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 这只言片语,并不能道明杨煌昔日处境,可琅邪仍然一阵心酸,他虽也是自幼没了双亲,可至少还有姑姑,师父……樊家也的确待他不薄,可杨煌身边只有一个血脉相连,对他时好时坏的君王,和一堆更恨他的妃子后宫,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丽妃,是你什么人?” 白青青不再隐瞒,“是我的姑母。” “你……你竟是百里将军的孙女儿?” 琅邪大为惊讶。诚然,白青青无论相貌举止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可他却不曾想到她竟是百里无忌的孙女——他可以不识得陶卯,却必须听过此人名讳。 此人一生可称传奇。他是真正出身的名门贵公子,可往前直追溯到春秋时候。尽管名门望族中从不乏性情中人,好酒,好肉,好结交能人异士,可此人性情狂放不羁,乃是最最任性的一个。弱冠那年,他弃了万贯家财,父母妻儿,马鞭一挥,便朝着东方一去不返,并扬言到了不惑之年,便要了结余生。此后二十年间他行踪成谜,倘若不曾遇到太.祖,真不知他是要就此消失人间,还是仍旧在某地不声不响地活着。 据史书记载,其时神州大地,正值王侯混战瓜分之际,太.祖潜龙在渊,空有一统之心,却无征战之兵,灰心丧气、策马狂奔出千里,马儿累倒口吐白沫,人竟已入无人之地。二人初初相遇,身边并无旁人,唯靠太.祖事后回忆,那人身形高大,着一身黑袍,身后长发、身前胡须皆拖曳在地,如同山间的野人,□□年轻气盛,两人当即打了一架……此乃闲话,当时官员思及史书不可如此,硬要史官将之删改为:太.祖行至山涧,遇山间奇人,乃百里将军,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此后七年征战,朝夕相对,及至大统,倒也并未太过扭曲史实。 话说那百里无忌是个世间奇人,不出世则已,一出便惊天动地,此人文可题诗作画著文章兴改.革,武可上阵杀敌书兵法救山河,凡世间所有,他样样见过,样样得心应手,不说功高盖主,实在已到了天人之差。 传闻太.祖曾自惭形秽,三起让位之心,却遭他当众顶撞,要太.祖革了自己的官,好让自己重又回去山涧。太.祖只得再不提及,只对百里家格外恩宠,那时节的风光,说是富贵滔天,坐享荣华,实在也不为过……而后过了两年,百里无忌安生做着将军,眼看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忽然有那记得他誓言的人打趣:何时了结余生?百里无忌答:太.祖在,无忌在。旁人只当他贪生贪权,不想三年不到,太.祖缠绵病榻,弥留之际旧事重提,他仍不肯受之,又要托孤于他,他亦不肯受之,只等太.祖闭眼,当夜便随他一道去了。 从来树倒猢狲散,便是百里无忌这般人物亦不得免俗。杨骅少年时起便显出雷霆手段,此时初初即位,少不了要杀鸡儆猴,而百里家根基太过庞大,正好作了这只“鸡”——百里无忌从一代功臣成了反贼,百里家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一夜之间,已成了一盘散沙。 可正当天下人颇有微词,杨骅无所顾忌要抄了百里家时,却让他在人群中忽地瞧见了百里无忌的小女儿百里尔丽那一双眼睛,这才保得百里家免遭家败人亡之惨状。 可笑百里家因女人而存活,又几乎因女人而亡。此后的百里家不是百里无忌时的百里家,做了国舅的百里将军在杨骅跟前更不复当日父亲的半分肆意,只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而百里家的命运亦只往后延续了十来年,便随着亡国覆灭了。 …… 而白青青竟是百里无忌的孙女儿!她是如何逃过那一劫的?纵使换了身份,这张脸难道不怕被人认出,竟还敢在京中如此招摇? “你易过容?” 白青青摇摇头,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怀念,“我小时候脸上生过一场疹子,被人取笑,躲在后院哭,第二天,我的枕边出现了一张手帕改成的面巾,从此我便再也没摘下来……想来冥冥之中,是祖父积的德换了我一条命。” “我还是不明白,杨骅几乎毁了百里家,又亲手杀了你的姨母,你母亲自尽,父兄入牢而死,你不恨他?却为何还想为他复国?” “复国?”白青青觉得好笑,“小女子从不曾想过。” “难道魅香之事、宫中大火不是出自你手?” 白青青不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望着琅邪,“小时候祖父带我去太子府,我还抱过殿下。”那瞬间,她的记忆感染了琅邪。尽管他从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殿下心地善良,那日肯给我出城路线,要我带他们走,我心中是很感激的。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不仅仅只想带他们走,我还要进宫救我的两个堂弟。 “当日杨骅亲手送出世子,万事为他安排妥当,可谓一片苦心。讽刺的是,他遗忘了姨母生的两个儿子……头两年,我只以为他们死了,不想樊宏举竟留下了他们性命。可您道怎么?就像世子那般,他也为他们造了一个秘密的囚牢,只世子心甘情愿在那牢房中度过余生以求无愧,我那两个堂弟,却是被囚禁于深宫。樊宏举为何不像对待其他皇子一般干脆杀了他们,难道因为他们才五岁,他竟起了恻隐之心?那未免太天真了。就像地洞和西郊众人一样,实在是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太过特殊:不可一世的杨骅和百里无忌的后人,生下的竟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这难道不是杨骅留在世间最丑陋的证明?” “我等了四年,才等上殿下这个机会。可当我去宫里找他们时,他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些太监个个贪生怕死,什么都不知道便胡乱指路,让我跑了好些冤路。宫里的路,真长啊……我记不得我走了多久,最后,才有一个老太监说……”她眼中有些隐忍的泪光,“我这两个傻弟弟,早已在中秋夜便被处死了;殿下与世子见所未见尚且怜惜,我那可怜弟弟却是我一手抱大的,两个不懂事的奶娃娃,亲眼看见父皇母后、姆妈丫鬟一个个被杀死,还要拍着手掌大笑……” 琅邪久久说不出话来。 烛光摇曳,他又道,“纵使如此,宫里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亦是无辜的,文贞对你全心信任,不惜为你偷宫中守卫图,太子更是从未害过人……” 这却不知怎么触了白青青逆鳞,她的目光猛地一变,声音也冷了下去,“您还不明白?太子杀了人,”她脸上带着丝笑意,却是一边笑,一边将刀戳到了琅邪心上,“他为了救你,选择让文贞去死……这亦是杀人。” “……是你给文贞出的主意。” “……是了,他骗我,又非要进太子府看那《游春图》,也是因为你……他又怎知太子一定会……他对你全心信任,你为何要如此骗他?” “骗?”白青青摇头,“殿下又错了,我的所作所为从未欺瞒文贞,您在这一环之中,要我为您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只我是个女人,身形与殿下相差太大,即便去了,恐怕很快便被认出,功亏一篑,得不偿失。文贞知道我想做什么,是他哭着求我,白姐姐,白姐姐,你让我去……我愿为殿下去死,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是个好孩子,唯恐您那时还有意识事后自责,竟连名字也不敢透露,要冒着我的名,去受这一死……” 此事早在那日重逢时,她便已告知琅邪,可当时她仅含糊道出了一个最可怕的结果,此时却是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来给他看,那一瞬间,琅邪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无以复加,可紧接着,又被她眼中那隐忍的恨意所带来的惊讶取代了。 他猛地意识到,白青青恨他——在她心中,自己不配文贞这条性命。 这反倒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他平静下来,“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救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为了救殿下,却一可让樊家太子下马,二可让百姓识得天家真面目,三可痛击皇帝,一石三鸟。”她颇有些讽刺地瞥了琅邪一眼,“还可保住一支杨家血脉。” “天下难得太平,你为一己私欲害无辜之人,害天家动荡,害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午夜梦回,你就不怕良心不安?” “殿下一路走来,瞧这天下果真太平吗? “上天怜悯,赐了百姓几年风平浪静,可到去年,好运已被尽数收回了,天灾不断倒不算什么,‘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等凡人不可逆天。 “可太平之下,可怕得多的人祸暴露无遗:赋税仍让普通百姓吃不饱饭,官兵包庇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囤为几用,劳民伤财的战争不断爆发,百姓被生生饿死,杀死,冤死……可朝廷在做什么?在内讧!皇帝日日做着他的长生梦盛世梦,残害忠良,任用奸佞,而后上行下效,诸如齐县县衙粮仓这样的腌臜事,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起!盛世之下,这才是水深火热。 “是,杨骅是暴君。可樊宏举便好了么?他是个伪君子,他让他的百姓卑微可怜,欲哭无泪,他能得一时民心,不过借杨骅之恶掀起的东风,又恰巧碰上几个贤臣能将,可此人一无治国之才,二来气量太小,您以为他真是喜欢他的大儿子才栽培他?您以为他的二儿子为什么讨不了他欢心?他为何不干脆一开始便杀了西郊众人?我恨他,不止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兄弟,害我一族亡尽,我恨他容不得旁人质疑,又桩桩都要掩盖,我恨他视百姓为刍狗,我恨他祸国!” 她好像从梦中醒来,撕开假面,泣血般地控诉着。好似在那个人之痛上,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疼痛。 琅邪摇头,“你说人祸,那你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去搅乱朝政,难道便不是人祸?你口口声声说天子视百姓为刍狗,可曾想过在你这些盘算之中,太子,文贞,陈申,文峥……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不也被你视为刍狗?” “文峥是奉旨自尽,陈申是无辜被斩,文贞是为殿下而死,至于太子和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他们每个人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可都因狗皇帝而起!” 琅邪不料她竟无丝毫悔改之心,大为震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再给殿下说个故事吧。 “那还是我第一次去宫里见姑母时的事。” “那天,领路的丫鬟临时被叫走,由得我一个人胡蹿乱走,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花园,碰到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坐在松下石凳上,男人面相凶煞,像个要吃人的修罗,我躲在暗处连声也不敢出。 “直到他开了口,才意识到这人是我的姑父。我心里好奇怪: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可照姑母所说,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更加不苟言笑,气定神闲,喜怒不形于色......总之,不该像那样,像被气坏了,又像一点办法都没有,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难题一般——可他面前只不过是站了个只到他腰间的少年。” 琅邪已猜到那少年是谁。 白青青嘴角浮起笑意,“殿下猜最后怎么着?” “……他们就那样一个哭着一个凶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皇上先败下阵来,先望了望四下无人,才蹲下身来说,‘哭什么哭,朕身为皇帝,掌管天下大事,还能全丢下来陪你喂鱼?’ “那少年哭得话都说不连贯,连着控诉好一阵才能听清,他说‘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还当什么皇帝……’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看见姨父烦躁地抱住了那个少年,苦笑说,‘不当了不当了,总有一日不当了……’” 她学他说话,似乎觉得好笑,“您瞧,杨骅是暴君。真是如此。一个人做的事,说得再怎么动听,时间久了,百姓心中有数,吃不饱穿不暖,要那些疆土那些运河,又有什么用?不……” 琅邪打断她,“你扯这些做什么?” 白青青望着他,“我要说,这些做皇帝的人,口口声声自称君父,自称天子,实则是最大的谎言。” “谎言?” “没错,谎言。起初他们想要百姓爱戴,他们享受做仁君的快活,可当有朝一日他们厌倦了,想要女人,他们便开始淫.乱,想要权力,他们便开始压制,想要嗜血,他们便开始屠杀,甚至当他们不想做这皇帝时,便可不做皇帝……征兆?没有一点儿。一夜之间子民便可尽数沦为蝼蚁——而就连此事,他们也要让愚民自己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天子?这就是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当日世子看穿了这一点,他是想亲手毁了这皇宫的,哪知临到头了,他又舍不得将杨骅的江山付之一炬,硬是拱手让给他人,美名其曰改朝换代……呵,好一个改朝换代,我的母亲自尽,父亲兄长下狱被折磨致死,妹妹也不知被弄去了何处,这改朝换代对我而言,说是国破家亡也不为过……而最最可笑的是,世道并无丝毫好转,天子仍是天子,高高在上地粉饰太平,实际底下竟是卑鄙勾当!历来如此,今后亦将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不是恨当今皇上,你是恨,你是恨——帝王?你也想毁了那皇宫么?” “没错,”白青青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没忘记,殿下是天启的官,此话污了您的耳么?” “你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恨帝王便是错,还要问错在何处?琅邪打出世以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面临这般荒谬的一问。 “自古如此。天子,君王,若没了他们,天下岂非大乱?” “好一个‘自古如此’!殿下说的古,是哪个古?是始皇之古?圣贤书中之古?还是女娲造人之古?又怎么个天下大乱?女娲娘娘造出世人,原来不是要人平等相亲,而是要他们自私自利,自相残杀,尔虞我诈,争做人上之人?” 几乎在她这一番话音刚落之际,桌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无声地,又似乎“呲”地一声,整个房屋顿时陷入了黑暗。 良久,黑暗中传来琅邪的声音,“……你这是栽赃。” “纵使杨骅如此,当今皇上如此,古来还有数不清的帝王,亦有诸多明君,你不能将杨骅等过嫁祸于他们,那未免太不公道。……我不懂圣贤之道,可万事兴替自有其道理,你恨人自私野蛮,欺诈压制,自相残杀,可人正是如此,你恨帝王,难道不是恨人?开天辟地人人是否相亲我不知,你既不肯要圣贤书,那便不说圣贤书,只说而今,只看天地之间,你看狮子野狼结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这难道不是天地万物的规矩?这难道也是帝王之过?假如人世间少了一个帝王,我猜它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王,千千万万个皇宫,千千万万种律法规矩,那样的世道不正是千年前的世道,难道还比而今更好?若是如此,你的祖父百里将军,为何出世整整二十年又重入世,耗时七年只求统一?想来他亦知晓,一个好的帝王方可除去更多争端混乱,惩治更多恶行,方令更多百姓安居幸福……至于你所说君王之道,我乃区区庸人,对此一窍不通,仅知小至百十人府邸尚有难念经书,何况天下之大,治理之艰,不在其位,怎能知其艰难?白姑娘,你的想法未免可怕……你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才想像这般,拿世人与你一道做赌注,可这是错的……是错的。” 这是他下山以来所说过最长的话。虽一口气说完了,声音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心里更像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一味地反驳。 白青青蛊惑人的功夫一流,他承认,有几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她是对的,在被关到牢中之后,下山走县衙之后,亲眼见过成堆的死人之后,得知二皇子要攻打君父之后……好几次,他想问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可他太过蠢笨,实在想不出其中玄妙。他只是感知到白青青的怨气,那像一个无底黑洞,要将他吸了进去。那让他恐惧。 黑暗中,两人静了不知多久,白百里意有所指地开了口,“不在其位,不明其难?殿下信自己所说的么?殿下若信,为何还肯随我前来?殿下这一路在想些什么?难道从不曾动摇过?” 琅邪正要开口,她又道,“殿下不必急于答我,一切等进京再说,不迟。” “今日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歇下,我向殿下保证,绝不会偷溜走。”这一声,却有些打趣的意味。 她一说完,琅邪倏地意识到,自己不擅长拷问人——白青青试探了他一整晚,而他想知道的事她却一件也不曾告诉:地洞诸人去了何处?她究竟想做什么? 可赶了这些天路,他实在是累了,没过多久便歇了过去。 临睡之前,他隐约听到有人说,“我瞧这天底下最先看清樊宏举的人,应当是他那个要造反的儿子才对……造反,呵……” ☆、与他何干 停战和亲,举兵京城! 樊裕语不惊人死不休,把个在边关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的林正吓得险些没站住脚:难怪他不肯再打仗,他竟是打的造反算盘! 逃!是他的第一反应。可他只望了一眼自己与帐门的距离,便打消了念头。樊裕今日既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他不能拿小命冒险。他这些年日子过得舒坦,那一点血性一身武艺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此时若真斗起来,只怕在那万金银跟前过不了两招。 樊裕神态闲适,靠坐在主座上,“林将军若以为我要谋反,大可立刻斩杀樊裕。” 林正恨自己一把年纪,竟被一个小辈如此威胁,半咬着牙,“下官不敢,只是恕下官直言,殿下要林某违抗圣旨,又举兵京城,世人看来,与造反无异。” “世人如何看待,留待世人去看,樊裕实为清君侧。” 看他那模样,林正倒要佩服他做戏的本领,强做着镇定,“殿下要清何人?” “左丞李偲,医官袁永。” “为何事?” “挟天子,进谗言,乱朝纲,祸百姓。” 林正作为难状,“闻所未闻。” 樊裕又从案上抽出一封书信,推到林正这边桌前。 只见那字迹端正雄浑,力透纸背,声声泣血,足见书写之人心中悲愤: “……江浙赣最重,官员回称饿殍伏地,瘟疫横生,更有乡下无人看管,食人者有之;圣听医官袁永,于宫中求道修仙,李偲左右朝政,民间疾苦,置若罔闻,司马大人冒死进谏,忠言逆耳,反被打入监牢……群臣缄口!朝廷危矣!不清君侧,天下大乱。” 林正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皱起眉,“司马厚被打入死牢?” “林将军,你与曹相相交多年,知其笔迹,亦知其品性,应知信中所言,绝非夸大。” “至于军中之事,将军更比谁都清楚。”樊裕点到即止,林正又怎么不知:今年军粮紧张,这两月的供给已一次不如一次,他不是没想过,朝廷要打仗,供给跟不上如何?可他只是个将军,伸手向朝廷要粮即可,何必自寻烦恼? 可他与曹相相识数十载,心知这老小子行事最是稳妥,此番竟冒着大不逆请樊裕清君侧,难道天下真要大乱? 林正脑子里转得飞快,又偷眼瞅樊裕,心道即便如此,樊裕若敢举兵进京,也逃不掉造反一说。自古造反必出师有名,当年樊帝顺应天下大势,是一呼百应,可而今要儿子反老子?天大的笑话!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不论胜负,樊裕的名声不会好听。 他林正从一个穷当兵的到现在,好不容易得了殷实家产,妻妾成群,在这一方土地,那日子可比皇帝逍遥快活多了,此时若行差一步,这半生积累,岂非鸡飞蛋打? 至于曹相那些文人心思——天下苍生——又与他何干? 只是樊裕这人让他有些摸不透,他还不敢冒险。正烦恼之际,临阵忽瞥见帐内还站着一人,从始至终不曾说话,心中已有了计较,含笑说道: “便如曹相所言,事态真有几分艰难,殿下要清君侧,现今万将军就在眼前。万家军中上万好手,京中护卫却不过五千,何愁敌不过?何须再用下官这支,这支不入流的小队?殿下,依下官愚见,这举兵回京,还是人数愈少,愈快、准……” 林正话音未落,边角一记响亮的冷哼响起,那出声之人却正是他恭维了半天的万金银,他抱臂冷眼旁观了半响,一句话不曾说过,可那满脸的讥讽嘲弄,真是刺得林正青筋直跳。 “主帅要打皇帝,老万举双脚赞成,万家军上下也是个个效忠。”万金银对樊裕说话,不及林正一半的恭敬,然而后者此时听来,却只心中纳闷:这两人关系何时这般亲密了? 万金银又道,“……可这老家伙贪生怕死不肯合作,恐怕出门就要告密,不如让我……” 林正登时如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大喝一声,“你敢!?万金银,军中岂容你胡来!” 可万金银的目光实在让人头目森然,林正眼睛不住朝帐外瞟,祈盼这声音已被外头人听到,那样子落在万金银眼中,只觉可笑,“林将军要叫人?” “万金银,冲你方才那番话,本将军便可教人进来拿你!” “嘿,你不妨试试……试试叫人来,是否会死得更快些。” 林正骇然弹起,但见万金银觑着眼,像一头捕食的野狼在悠然戏耍围捕猎物,帐外更是狼群环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将自己撕碎了去。 那一瞬间林正福至心灵,“你竟然……” “主帅帐外几里,一月前便已全是我万家军的人,林将军连这都不知道,手下忠心堪忧。” 林正瞳孔缩了又睁,几经变化,“你,今日帐内,你故意与殿下为敌,竟是做戏?!” 万金银冷笑,“否则林将军怎肯进帐?” 林正这才瘫倒在地,只恨自己一时迷了心窍,竟想趁机跟樊裕讨价还价!而今进退两难,真是,真是欲哭无泪! 可他还不肯就此束手,“殿下若担心下官要小人行径,背后偷袭,下官现下亦可跟殿下担保,下官绝对按兵不动!” 怕在万金银处讨不到好,只把目光投向主座上的樊裕,半是请求,半是威胁,“……我林正跟了陛下数十年,今日若惨死帐中,殿下脱不了干系。” “林将军放心,你若当真惨死帐中,就不劳你操这个心了。”万金银朝他走近,脸上的刀疤愈加狰狞,瞧得林正冷汗直冒,“哦,对了,你那府上成群的娇妻宠姬,可怜可爱的娃儿们,也都不由你操心了。” “不可!”那林正倏地大呼,“这可使不得啊!” 万金银不管他,只随手掷来一堆物事,那其中什么虎头鞋,小金钗,小铜鼓,尽是娃娃们的玩乐之物,旁人瞧见或许不明情状,但那林正只瞧了一眼,便已面如死灰——那可都是他最最宠爱的孩儿们心爱之物,成日不离手,怎地今日落在万金银手中! 林正面朝樊裕,“二殿下,我林正可从未得罪过您呀!” “只要林将军应了此事,樊裕保证,绝不伤令子一根毫毛。”樊裕道。他却不说林正若不应又会如何,好似他一定会答应,问道,“将军是怕抗旨一事日后被人诟病?” 林正哭丧着脸,“殿下难道无此顾虑?” “林将军善弈?” “那又如何?” “当弃不弃,满盘皆输;正如而今天下。天启今日若亡,后世又如何评将军?” 樊裕为人冷漠寡情,实已到了不忠不孝的地步,想来自以为天子人选,可瞧他对下属如万金银这般恶煞,却也并不执着礼数,又口口声声清那君侧只为天下苍生,此人若非虚伪至极,还能为了什么? “父皇被奸人所惑,朝臣进言无用,难道真要百姓来反?将军担忧之事,樊裕今日可亲口担保,此番绝非造反,待清了君侧,扶正朝纲,依旧君是君,臣是臣。” 林正讷讷不言。 却听那杀千刀的万金银又道,“主帅跟这厮废什么话?敬酒不吃吃罚酒,说,清还是不清?” 白花花的刀子晃在眼前,眼看离自己脖子不过一寸距离,林正慌忙大叫,“清!清!” 樊裕又推过一本册子。 林正低头一瞧,只见那上头从上往下,笔迹不一,竟都是人名,当头那个便是曹培恩曹相,再往下看,又还有许多朝中大臣,其中不乏许多他林正熟识之人。 这便是造反名册。 他早已做好陷阱! 林正骑虎难下,却还不想就此投降,“殿下说君是君,臣是臣……” 万金银不耐道,“林将军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你那崽子可会?” 听到儿子名字,林正脸色又是一变,可还硬着头皮望着主座上的人,“可下官也要个凭证……” 樊裕沉吟片刻,“好。” 林正得此一言,刷刷便在那册子上签上名,笔尽那瞬,仍是摊在地上,满脸绝望,像是老了十岁不止,恰似救了儿子,却死了最心爱的小妾,若还有不知情的旁人看了,恐怕要为这可怜的老人流上一滴眼泪。 万金银拿起那册子,径直递给樊裕,等林正如丧考妣地出了帐,他紧跟着啐了一口,“老万还是不明白,主帅到底为何执意拉拢林正?此人弃国选家,十足鼠辈。” 樊裕正在写折子,闻言顿住笔,“虽是鼠辈,他手下却统领着二十万大军。” “可这老小子不是真心帮忙。既然如此,只要咱们手中押着他的妻儿,他也不敢动作,留他在这里有何不可?老万以那一万万家军速战速决,岂不更好?” 樊裕搁住笔,“今日帐内争吵,万将军所言为真?” “当然!就是主帅让我打,我也不打了。” 樊裕施施然道,“两军对峙,万将军手中若有五千寻常兵马,敌人手中却有一万精兵,你当如何?” “自然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若你手中仍旧五千兵马,敌人手中三十万兵马,你又当如何?” 万金银瞪大眼,“老万……就没有援兵?” “全部兵力。” 万金银道,“若是蛮子,老万势必战死。” “若非蛮子,而是造反的天启官兵,你当如何?” “我……” “城中还有百万平民,你当如何?” “……”万金银神情纠结,尚不知樊裕何意。 “万将军血性男儿,尚且如此,大多数将士却只是寻常将士,家中妻儿老母,皆是牵挂,难生拼命之心。若是我,五千与三十万,我会选择投降。” “主帅……”万金银只觉匪夷所思,“主帅是想让皇帝不战而降!?” 京城门口。 “走啊!发什么愣!” 冗长的过城队伍忽地堵塞,人群嗡嗡作响,守城兵朝着众人大喝,正要走来,人群中一个素衣女子轻轻拉住身侧男子的衣袖,轻声道,“相公,走吧。” 单只看这对夫妇背影,长身玉立,黑发如墨,倒似一对误入的璧人,只是若有人生出好奇要绕到正面去瞧,定要被吓得叫出声来。 原来那女的不知害了什么怪病,在这大热天里,只把脸和手都包得十分严实,又总是垂着头,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惹了守城兵的疑心,当即要那女子解了脸上、手上的纱巾纱布,众人也早就留了心,此时见那女子犹豫着解开了面巾,纷纷翘首盼着出现一个绝色—— 却是哪门子绝色?只见她那骨相不差的面庞脖颈上,及至一双露出的小手上,皮肤无一处完好,俱都生着紫黑的毒疮,简直令人作呕!那疮看上去已有不少的年头,也各不相同,有些地方有过针灸,有些地方有过药敷,可都未见好转,想来是已穷其所能,却只能与之相伴一生了。 那男子呢?虽不至于长了毒疮,一露出面容,却更令人同情。单是那一只上斜、一只下吊的眼便教人害怕,一只宽又塌还异常泛着红的鼻子又似一个土包似的,占着一整张脸最重要的位置,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歪到左耳的香肠大嘴,没来由觉得这嘴贪心,仿佛长成如此还嫌不够,还要拉上一只耳朵作伴……在这样一张四分五裂的脸上,再看那男子满脸的麻子,倒像一锅狗屎里两颗不起眼的老鼠屎,也算不上出奇了。 众人瞧见了这样两副面孔,恶心之余,都有些不忍,各自背转了身,连那守城兵也只草草看了一眼两人递来的路引,便朝里摆了摆头,“来瞧病的?进吧!” 这时,这对夫妇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丑陋,再露出来也是吓人,便忙低下头,哆嗦着将面巾又覆在了脸上。 两人本在人群里一寸一寸移动,方才男的那个却不知为何停下了步子,身后大长队也就跟着停了下来,此时被守城兵一喝,才继续前进。女子关切地瞧了瞧丈夫,又不动声色地随他方才出神的方向望去,却只瞧见乌泱泱的一片人头,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便只拉了拉头巾,又慢随人群挪动。 比之沿路那蜂拥般的逃难人群,今日进京之人几多。 好不容易挤进了城,女子便一刻也不耽搁,领着夫君径自去了城南“赵记”药铺。 药铺外的门板关了一扇,显然有罢市之意,女子却不管,仍跨进屋去。 店老板正在记账,听见门口传来声响,头也不抬,“对不住,今日打烊了。” “老板,妾身和相公是从南方来的,听说老板这里有好药治毒疮,请老板替小女子瞧一瞧吧。” 这时女子已不再刻意压低声,声音也就不见了方才城门那会儿的喑哑,反清脆得悦耳。 店老板手下动作一顿,倏地抬起头来,却只瞧见一对扮相可疑的夫妇,他迟疑地打量了对方片刻,“不如夫人解下巾子,让老头给你瞧瞧?” “老板腿脚不便,还是妾身自己过来罢。”女子说来,轻车熟路朝隔开店铺与内室的一块布帘走去。 “妾身脸上的毒疮,见不得风也见不得光,能否请老板移步室内一看?” “哦,哦!夫人请!”那老板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随在女子身后,朝着内室走去。 只见这两人进去了片刻,帘子又被从里掀起,那女子探出头来,招呼站在铺中环视的男子,“相公,进来呀。” 男子便随她进去。一入室内,那老板行了一礼,用不大的声音喊了一声,“白姑娘!” 待二人摘掉遮脸面巾,却给吓得后退两步,不确定地看了看男子,“这可是……杨公子?” 男子颔首,女子则一边扯着手上粗布,一边道,“赶了一夜的路,你给我们打盆水,容我们洗洗脸再说给你听。” 一刻时辰后,京城“赵记”药铺内室,分坐着两男一女。 其中左边挨坐的年轻男女,仍穿着方才那身城门见过的素袍,各自的面容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说来怕看官不信,那两人脸庞都宛若经了神仙轻抚,一个脸上毒疮消失,代之以凝脂般的肌肤和妩媚的眉眼,一个眼也斜、嘴也不歪了,五官恰到好处的干净单薄,清秀的脸庞上,又缀着一双格外乌黑明亮的眼,让人一望便忘不了…… 倘若方才城门的人见了这两人的面目,恐怕也要惊掉下巴,这是哪里来的两个贵人?倘若方才二人就以这副相貌进城,众人的眼恐怕便要长在他二人脸上,守城兵定也不会那般草草了事,而要将两人的容貌都瞧个仔细,轮番对比,才肯放人进城。 “白姑娘,盼了这好多日,终于把您盼来了。您瞧,这城里乱啦!您跟殿下再不来,时机便要错过了!”那年长些的男子把两人左瞧右瞧,激动不已。 “老赵,你别急,有许多事殿下尚不知晓,你细细说一遍罢。” “哦,是了!是!”那老板点点头,又朝年轻男子道,“殿下,当日地洞一别,已一年了。殿下已不认得老赵吧?” 他方才在外头当店老板时,黄而胖的面皮,长着一副最普通的眉眼鼻嘴,瞧不出什么起眼的地方,此时说起话来,全然没了那副做小伏低的呆相,琅邪见他是个瘸子,想到必是那日地洞里三五百人中的一个,便点了点头。 白青青问,“京里什么情况?一路只见往南逃的,怎地还有这么多人进京?” “姑娘也瞧见了?这樊家二皇子要进京打老子,美名其曰清君侧,城里早就乱套啦,卷铺盖逃的至少有三成,大伙儿都传着投敌算了。” 白青青耐着性子,将话望回带,“皇帝呢?” “哼,皇帝自打有了那位袁仙长,便真当自己成了天子,要求神问佛,来挡这逆子的造反,此番祭天问命的令一出,京里可真是热闹极了。我猜那跟姑娘一道进城的人,都是来瞧热闹的,往后可书可笑罢。” 白青青若有所思,“樊裕几时攻来?” “听说到卫城了。” “身手可真快……几时祭天?” “两日后。” “那他赶不上了,”白青青笑了笑,“大伙儿都还好?” “都好。今儿姑娘来了,正好聚聚。” “行么?可别给李大人惹了麻烦。” “朝里忙着祭天,又要准备打仗,谁还有功夫管咱们呢。” 白青青笑了笑,还未说话,老赵又道,“不过说到李大人,前些日在街上瞧见,老赵有些担心。” “怎么?” “面色枯黄,瘦得跟枯柴一般,恐怕……” “药当真无用?”白青青问了一声,忽地想到一事,“哎呀,我曾遇到孙先生,可恨那县衙贪官,竟忘了向他求药!” “姑娘不必自责,李大人这是心病,郁结在心,他自己若放不下,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有法子。” 白青青默了半响,叹道,“老天爷未免不公。” “哪个李大人?”琅邪终于忍不住问。 那老赵却不敢随便答他的话,左右没了自己的事,找了个借口便溜出门,只剩白青青跟他待在一处。 那日两人一番长谈,两人各自表了态,琅邪心中不安,暗中留意白青青,可她也并无可疑举动,好似那夜失态只是琅邪错觉,待问及来日打算,更是三缄其口,不是岔开话头,便是闭口不谈,就此遮掩了过去。 此时见她又只是含笑饮茶,琅邪不由沉不住气,“我已跟了来,白姑娘现在还不打算开诚布公么?” 白青青对着他,就像对着一个孩子,总忍不住要戏耍一番,“小女子若说了,恐怕殿下不信。” “文大人那般忠臣,不也为你们暗度陈仓,难道还有比他更……” 但见白青青笑容越来越深,他心里忽地一动,脱口道,“……兵部尚书李崇德,难道去了户部?” “殿下当朝廷是李大人的么,两任尚书还能由他挑拣?”白青青不紧不慢地饮着茶。 而琅邪之所以脱口而出李崇德,只因想起当日文峥死在牢中,这位兵部尚书一夜便白了头发,可此时说出口也觉得荒谬,李崇德素来刚正古板,连那眼高于顶的司马大人都对之赞不绝口,又怎会帮前朝余孽?由此自己便否决了,“的确不是他……” 白青青噗嗤笑出声,“说了殿下不肯信。”她戏耍够了琅邪,才道,“虽非户部尚书李大人,不过兵部尚书李大人迎娶户部尚书吴独之女,确是为了帮我们,我们这群烂毒疮臭老鼠,全是托他的福,才能见光。” “你说吴独之女?”琅邪瞪大眼,随即立马怀疑上了白青青——先不说这吴独在朝为官,是个无能懦弱之辈,怎配得皇帝重用?只说这吴独平日为人,在小王爷那一大本官家荒唐事中,他若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其百无禁忌,甚与骨血颠倒人伦,府中人尽皆知,还闹出一个儿来,而今三岁有余,长在府里,爹是爷,爷是爹,娘是姐,姐也是娘……京中但有身份之人,无不在背后拿他笑话;而李崇德素日刚正得近乎迂腐,自发妻身逝数年,媒婆踏破门槛,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到如今十五年过去,早已是摆出了终身不娶的架势,可现今仓促娶了妻,还娶了这样一个女子…… 他为何要如此?置名声不顾,置家中祖训不顾?恐怕正如白青青所言,是想以此接近户部,重施文峥故技,替他们改换户名。文峥,文峥……是了,当日李崇德为文峥求情远走,可送粮归来闻之死讯,只见到一座孤坟,但凡白青青略施小计,保不齐他便上当。 “文峥有恩于你,你怎能将李大人拖下水?” “殿下果真要怪在小女子头上?那可真是冤枉死了。”白青青嗔道,正要为自己辩解,忽地抬起目光,越过琅邪往门外望去。 “侍郎误会了,确是李某自己找上的白姑娘。” ☆、忠肝义胆 一个黑衣男子站在门口,单手撩起布帘,不知站了多久,琅邪竟未留意到。 他第一眼并未认出这人是谁,只见来人瘦得厉害,脸色蜡黄,微弯着腰,一条腿在地面半拖着,逐步逐步迈得吃力,好似已经瘸了,可等他近了,才发现他腿脚尚好,只是不知为何,身体始终有些佝偻,好似胸膛的哪里发痛,不那般弯着身子,便没法行走。 看来他亦早知自己还活着的事,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也没像从前朝上遇着时那般刻板拘礼,只是径直挑了个地方坐下,便如琅邪打量自己一般,也打量着琅邪。 算来这人也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那束起的长发却是全白了,在一身黑袍衬托之下,显得触目惊心。 若非他先开的口,琅邪可真不敢认此人。 “白姑娘,方才赵先生找你。”李崇德先道。 老赵方才出门不久,琅白二人都知李崇德是想支开她,单独与琅邪说话,白青青只对二人示意一下,便就这般起身出了。 琅邪却并不想让白青青脱离他的视线,正想阻拦,李崇德伸手轻轻一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放心。 琅邪一怔,正这时,白青青转过头来,“人生在世至多不过百年,殊途同归,李大人还是要顾好身子。” “李某懂得,多谢姑娘关心。” 白青青就此走了。 脚步渐渐消失,琅邪仍竖耳听着门后动静,李崇德问,“侍郎担心白姑娘?” 琅邪直言,“白青青武功不弱,心机更是深沉,我只担心她又要生事。” 见李崇德面露惊讶,又将来时路上所见所闻要言不烦地说了一遍,问,“李大人为何与她为伍?” 李崇德道,“从前与子卿闲聊,得他转交一物,玩笑说等他遭遇不测,便打开来看,往后……” 他忽地顿住,那往后之言却不再说,似是觉得私话,不想说给琅邪听,“待他去后,李某翻那破书,按图索骥,找到这位白姑娘。” 子卿乃是文峥之字,李崇德说得十分顺口,且含着一丝不为人知的亲密,与从前他二人在朝时大不相同,琅邪听来只觉怪异,“文大人让大人替他们改换户籍?” 李崇德颔首。 “琅邪有一事不明白。” “侍郎讲。” “文大人,李大人,都是朝廷最忠良之辈,为何……为何肯为罪民如此涉险?文大人我无从知晓,可大人究竟为了什么?可与文大人有关?” 李崇德了然,“侍郎以为李某全为子卿之故,恨及当今?” 琅邪确是如此想法,他自己,白青青,谁又不是如此?可李崇德一脸正气,被他如此瞧着,真有几分尴尬,“琅邪小心之人,请大人见谅。” 李崇德摇摇头,“侍郎耿直坦然,说的都是真心,李某不敢怪罪。” “……子卿之事,当时我并不知晓,他幼时曾受过他人恩惠,他性情偏执,好感情用事,旁人对他有恩,便是害了性命也要回报,不想被人以此相胁,最后,令他牵涉其中,改换数百人户籍,此事曾令他痛苦不已……然而李某并非如此,李某不会冲动行事,既做了便也绝不后悔。” 琅邪愣了愣。 “李某初时去见他们,是为好奇,可而后,却只为无辜……说李某伪善也好,懦弱也罢,李某见了那一副场景,当场掉下泪来。 “若依李某往常性子,这改换户籍一事,当立即禀告皇上,以死一谏,让皇上加以定夺,方才算合乎礼法光明磊落,不至辱了身后名声。可今年年初以来,皇上听信奸人之言,亲佞疏贤,实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李某再不顾自己性命,也不可拿这数百人无辜性命去打赌,因此权宜之下,只得出此下策。如此行径,真乃李某平生最最卑劣之事,今日说与侍郎,望侍郎莫笑话。” 听他一席肺腑之言,琅邪只觉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日我也见过这些人,可我没有救他们,我……大人忠肝义胆,琅邪不及大人万一。” “侍郎切莫妄自菲薄,”李崇德道,“实不相瞒,来见侍郎以前,李某并未抱有希望,白姑娘绝非恶人,可终究只见一面,难免偏执,这些时日,李某只担心他们要做出什么可怕之事,让昔日除夕大火灾祸重演。可侍郎来了。” “我?” “侍郎觉得李某错了么?” “大人若做错了,还有谁是对的?不怕大人笑话,我是忽地糊涂了,好像那从前自以为对的,而今都错了,真真假假,是非黑白,全都混乱了。” “侍郎杀那齐县县令,觉得自己错了么?” “他该死。” “没错,此人该死。”李崇德笑道,“侍郎心中有一根最最本真的善根,如此足矣。至于那对错,上有律法,下有人心,本不由自己决定,但求无愧于心。” 李崇德离开时已是傍晚,琅邪随之出门,并没有遇见白青青,老赵倒是还在,可也是一问三不知。 琅邪又问,“李大人是谁请来的?” 老赵摇头,“李大人患有心疾,常来老赵这里拿药,今日应是来看看姑娘回来没有。” 琅邪便不再多问。他急赶着三处地方要去,只此时天色渐晚,无量寺在京城以北,路途太远,此时事态紧张,需得得空再说,宗人府亦有守卫,也要从长计议,唯有那处家主未归,他摸黑去拿了东西便走,也算……先了却一桩心事。 不料二皇子府外黑甲重重环绕,他矮身夜色中的屋檐,借着不大明亮的月光窥视了片刻,暗道不好,竟忘了而今此间已如贼窝,恐怕早有人看守。 他压低身子,边朝里间院落轻挪,边留意整个府邸。 只见院落中,各样名品珍玩,书画琴棋,甚或桌椅板凳,碎得遍地皆是,昔日静谧美丽的王宅,而今已是半个荒屋,俨然是抄家之势。 此时府中没有仆人,也没有黑甲,只他一个小贼。 琅邪潜进樊裕书房、卧房甚至兵器房搜了半天,只一无所获,又趁着没人,在地上破烂中搜搜捡捡了半响,把自己忙了个满头大汗,却仍无头绪,不禁皱紧了眉:是被丢了?还是白青青又骗了他? 天色实在不早,他还想到宗人府去一趟,不能将时间全部浪费在此,只得就此蹿上屋顶。 正要离开时,忽见一个黑甲从另一个院门走出,那人腋下夹着一个黑木匣子,众人都朝他抱拳,“统帅!” 那人道,“我有事回去,好好看着。” “是。” 那人七拐八绕,且走且停,时而回顾,终于在一处宅子停下。 不等阍人通报,他大摇大摆走进屋去,“息大人,你一走半年,刚回来便让我去偷盗赃物,也太不客气了罢!” 宅外,琅邪抬起头来,见那大宅门口书着两个字:息府。 “方小少爷,当日若非你拦着在下,那囚犯许也来不及被撤走,虽难得见你哭了一场,哪能就此抵事?” 方亭先是有些讪讪,随后听他提及自己梦魇一般的大哭,俊脸微红,瞪着那翘腿喝茶之人,“你别胡说。” 这人正是息子帆,自在宛县见过孙妙应后,他此番可谓披星戴月,方才赶在这祭天前到了京城,他第一件事不去宫中觐见,反而是去找方亭,问他要一件东西。 “黑木匣子?你就是要赃物,那满屋的珍品名器不要,非要一个黑木匣子做什么?”方亭糊涂了。 息延却不理会他,只不客气地拿过匣子,见与当日所见无异,心下一定,将之打开。 只见里头端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瓶子,打开来,袭来一股扑面而来的清香,好似放了什么特别的香料。 方亭凑上前去,却“哇”地一声吓得连连倒退,“啥——骨灰?!” 息延面上表情不定,望着那瓶中灰白的沙灰,“怕?” “二皇子府上怎会有这样的东西?这是什么人?何不入土为安,反将人烧成灰来放置于书房?难道二皇子竟也杀了人?!”方亭连发几问,再一想到樊裕平日模样,愈加觉得周身发寒,“息大人,你早知这罪证?为何不早些说?他而今举兵造反,就算杀了个把人,又算得什么?” 息子帆摇摇头,“方少爷有事便请回罢,今日多谢了。” 他过河拆桥,下了逐客令,方亭只觉恼怒,“今日你不说清楚,我便不走。” 息延道,“方少爷,当日若无你与在下打架、嚎哭之事,那人犯不会被人换了,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罪证’,你若要拷问我,息某可得先将你抓起来拷问了。” 方亭打从他说到自己“嚎哭之事”,便几番想跳起来争执,等听他说完,脸色一变,“你说这便是……那谁?你,二皇子为何要留着他?你又拿他作何?” 息延微微扬唇,“自然是拿来等鱼儿上钩。” “什么鱼?” “方亭,”息子帆正了脸色,“京城而今护卫不过五千,两日后二皇子便率着三十万兵马而来,到时候你我皆是反臣,小命尚且不保,你便知道了这罪证,又有何用?” 方亭被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唬住,“那你让我找来做什么?” 息延道,“因为唯有我还可拿它,救一救天启。” 方亭终于走了。 息子帆坐在大堂,房门大开,一阵风灌进来,烛光摇曳不已。 他扬声道,“出来罢。” 下一刻,房梁上微一动静,琅邪跳了下来。 “你……” 可不等他说完,琅邪已打断他,“那是文贞?”眼望着他手边黑匣,三两步便跨了过来。 息延瞧他身手吐息,正有些恍惚,又看他取了黑匣便要走,伸手一拦,却被琅邪手腕轻轻一转,游鱼一般滑开,“你的伤果真都好了。” “如何,你还要杀我么?” 息延摇头,“我现在信了,我确不如你有武学天分,如何,你想为你弟弟报仇么?” 他将那话原数还给琅邪,原以为他会立刻被激怒,熟料琅邪只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不恨你。你我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息子帆喃喃两声,竟笑了起来,“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不好奇我如何得知你未死?” “孙先生与你交情,自不会瞒你。” “你不好奇我为何等你来?” “不好奇。” 息延笑道,“你还是怪我。” 他知道琅邪不愿跟他多言,开门见山道,“文贞可以给你,但你需为我做一件事。” 琅邪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皇上而今信奉袁永,一心求道修仙,闭塞视听,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你才可以让他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仙长’。由此方可避免这生灵涂炭。” “你高估了我,”琅邪道,“何况依你方才所言,二皇子既有三十万大军,京中只五千人马,皇帝这时收手,来不及了。” “不,”息延道,“你以为二皇子要弑君?你可曾听他停战和亲之举?他又为何要以三十万人马长途来对五千护卫?难道不知速战速决更好?” 琅邪垂下眼,看了一眼怀中黑匣。 “他不会屠京。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着屠京念头,他找那人马前来,是要京城不战而降!哈,他的野心真是可怕!” “野心?……”琅邪喃喃,他觉得息子帆有种莫名的兴奋。 “既然如此,你奉他做皇帝,岂不更好?” “君父,天子也,说易便易,礼法何在?” “杨骅不也是天子?何以他能易之,当今不能?” “杨骅天生残暴,皇上却是被妖人所惑,只要斩杀妖人,定会思痛悔改。” 琅邪冷笑,“天子不仁,竟怪罪要妖人身上,息大人既如此笃定,大可去劝说一番。” 息延听他对樊帝不敬,也未恼怒,“我要你助我。” “息大人,我已说过你与我道不同,实不相瞒,当今在我眼中并非明君,你既信天,天意便是当今气数已尽,还是禅位让贤为好。” “否也,否也,是天意让你还活着,又让孙神医遇见你,又让我今日再见着你……如此种种,方才是天意。息某若不抓牢今日天意,天必怪我。” “罢了,我不是来跟你耍嘴皮子的,”琅邪捧起黑匣,“你要谏言,便谏言去,只不妨想想司马大人的下场。” “司马大人尽人事,听天命,已无愧圣上,无愧苍生。” 琅邪冷笑一声,径自便要离开。 “且慢。那你进京,又是来作何事?” 琅邪脚步微顿。 身后息延道,“我本不想威胁你。” “你威胁不了我。” “是么?李大人在户部新换的数百户名名单,也威胁不了你?” 琅邪转过身,狠狠瞪着他,“息子帆!” “如何?” “我原本以为你好歹是个君子,可你这般行径,未免令人不耻。” “我从来不是君子,可你却是妇人之仁,注定成不了大事。”息子帆并不动怒,只是目光锋利,“……譬如现在,我拿无辜之人性命威胁于你,你大可一刀杀了我,你能做到——像在齐县手刃县令那般——可你下不了手,因为你知道我还不算太坏!琅邪,你的心太软了,只能见太平,不能见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一度想从30章删了重写。。算了,先写着吧(一语成谶!!) ☆、游魂归乡 息子帆雄心勃勃要将琅邪带进宫面圣,后者却只想问他如何解释自己这张脸,他一露面,宫人不给吓个半死?恐怕不等进宫,小命便要交代出去。 息子帆却丢来一套夜行服,手里还拿着另一身,似乎早做了准备,“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 “……”琅邪眼看他动作麻利地换着衣服。 “皇上忙着准备祭天,除了袁永李偲谁也不见,只好出此下策。”息子帆解释道。 “……”琅邪眨巴着眼,“你要穿着这身衣服偷溜进宫?被发现怎么解释?” “你我的身手,若被几个宫廷侍卫发现了,刑部可真是脸上无光。” 琅邪一愣,息子帆亦是话音顿住,但只是轻咳了声,已掩饰过去,“走罢。” 时隔半年之后,曾经的两个刑部侍郎各穿着夜行服,一前一后跳上屋檐,做贼似的往宫里去。 琅邪想他方才所言,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又问,“你让我进宫,就不怕我对皇帝……” 息延只轻笑了一声。 月明星稀,浩瀚屋顶,两人前后奔驰,很快便到了宫门。 此时已约莫亥时,宫中守卫略有松懈,但还比往常多些,琅邪深谙夜探之道,趁那厢稍有松懈便跃上宫墙一棵探出头的大树杈上,眨眼功夫便消失了身影。 息子帆不甘示弱,也随他而去,底下人只听风吹动树叶声音,两人已都落在宫墙内侧。 息子帆离京已有半载,琅邪更是年前便未进过宫,两人望着宫中烛火照出的漫长路径,各自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月光下的树影把琅邪的脸变得星星点点,他阖眼片刻,眼前火光冲天,惨叫连连…… “走。”息子帆轻声道。 琅邪跟在他身后,“在哪?” “听方亭说,他近日都在乾清宫……”息延又道,“此时应尚在做法,朝那最亮处走便是。” 两人对此间并不陌生,只是宫中守卫巡逻不断,也不可胡来,只能重又跳上房檐,借着檐角掩饰身形。 果然,没走多久,隐约便有乐声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不再磨蹭,更朝那厢去。 此时乾清宫内,童子们的唱乐已到尾声,纷纷拜退之后,樊帝坐在椅中,还很精神,见桂珺又端来碗浓浓药汁,不由轻蹙着眉头,“怎地还要?” 一旁灰袍道人道,“此次与天帝相通,容不得丝毫差错,到祭天以前,陛下需得保证龙体安康,此药有此功效。” “仙长所言极是。”樊帝微露不忍,然此人之言对他却好似神言天语,打消疑窦,接过碗来大口饮下。 灰袍人眼看他喝尽了,方才拜退。 桂珺搀扶樊帝回养心殿,待樊帝歇下,遣退了宫人,渐出了屋子。 樊帝将将要睡下,此时却忽地从房中降下两个黑衣人,正要大声喝人,却忽见其中一个摘了面巾,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然姑……” 樊帝喃喃叫了两声,忽觉不对,“是你——你怎会入了朕的梦?” 他以为自己做了梦,琅邪又何尝不是;他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樊将军?皇上?” 他为何有此一呼?只因那金色龙床上人此时的容貌,与他记忆中实在相差甚远——那瞬间他终于明了为何那袁永让神医孙妙应自愧不如,让整个太医院奉若神明——他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发虽已白,面容却好似返老还童般容光焕发,一双眼睛更是精光四射,丝毫不减当年初入京城之时。相较半年前病入膏肓的樊帝,更是脱胎换骨! 顷刻间,琅邪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怪异之感,可他还说不上为何,只是直觉地恶心。 他没再走近,只是呆立在原地,而樊帝眼神复杂地望他片刻,“你来朕寝宫作何?” 琅邪忽地惊醒过来,却见他还在梦中的模样,想来自己在他眼中早已死了,由此还未清醒。 他对此人心情亦十分复杂,许多年前,这人也曾抱过他,逗过他,只是他始终不太领情,许多年后,这人亦警告过他,宽恕过他。虽早听说他性情大变,到此时亲眼见了,仍有些不敢相信。 见樊帝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他索性将计就计,“……皇上龙体安康?” “哼,朕是天子,区区病痛,能奈朕何?你穿成这模样来,是要来杀朕?” 琅邪忙摆手,“小臣不敢弑君,只是……有些事想问陛下。” “何事?” “小臣,那个,游魂归乡,又一路北上,见那南方暴雨,中部大旱,哀鸿遍野,朝廷却视而不见,只知征粮打仗,皇上可知?” “为人臣子,不知为君分忧,反以庸人之见,对君父不敬。你难道不知司马厚的下场?” 琅邪皱眉,“小臣以为,司马大人正是忧君之事,才请皇上停战还粮,以免百姓受苦,劝诫陛下。实乃大忠大义之人。” “庸人,庸臣!天地要不仁,朕乃天帝之子,正要冒大不敬祭天敬告,天灾顷刻可解。” 琅邪心中冷笑,“可穷兵黩武,霸道征粮,官员贪污,皇上沉迷仙道......百姓遭的却尽是人祸。” 樊帝闻言大怒,“你懂什么?忍一时之痛,方可万世永存!” “何意?” “此一战,一可永除外间祸乱,二可转接内忧,将那前朝余孽种种,除夕大火种种,天灾种种,搅成一潭浑水,转嫁蛮子,那群民愤怒,如此方可泄去,从此安心治理,如何不懂?” 但见他在自己梦中,竟已毫不遮掩,那狂乱之态,如此厚颜无耻之言,哪还有半分昔日仁君模样?琅邪心中怒火几乎要冲破头颅,却还竭力忍耐,想在他“梦中”与他多说些,教息子帆看清他,咬牙道,“人生只百年,此身不再得......皇上竟不管此时,却要管万世?” 樊帝冷哼道,“人生只百年?你怎知朕不是天地有万古?” 他是失心疯了!琅邪怒极反笑,正如当日齐县县衙那般,他已不能忍耐。 不想息延竟先他一步,喝了一声,“无道昏君!你这万古之身,如何得来,你竟不知羞愧么?你对自己的亲儿子……” “放肆!你如何闯来!”那一声喝得樊帝当场惊醒,将二人扫视一遍,大惊之下,又听息延指摘自己身份,不由狂喝一声,正这时,外间侍卫听闻动静,当即闯进。 “逆臣息延琅邪弑君,即刻斩杀!” 无须多言,这两人一身夜行衣,正步步逼近天子,岂不正坐实弑君一说? 琅邪离门最近,当即被那黑甲重重包围,挥刀便砍,他劈手夺了兵器,砍伤一个,又涌上两个,如此源源不断,让他近不得樊帝之身。 “走!”他喊了一声。 走?如何走得脱?他二人纵是再好的身手,如何敌过那不断涌入的黑甲。 黑甲前赴后继,眨眼功夫,养心殿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眼看琅邪臂上、肩上、腰上都已带了血痕,忽听一声大喝,“天子在此,不准妄动!” 原来在这片刻功夫,息子帆不知如何竟杀出一条血路,抢到了樊帝身畔,手中又不知从谁手上夺来一把长剑,正架在天子脖颈间。 众人眼看着他那剑,再看息延脸上寒冰模样,都不敢再动。 息子帆扬了扬下巴,“放他走。” 樊帝微眯着眼,“息子帆,你当日拿剑指着你的结拜兄弟,是为不义,今日拿剑指着朕,是为不忠,你这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朕倒看你敢不敢,给朕拿下!” 这一声训斥直让息子帆脸颊抽搐不已,拿剑的手更是不住颤抖——显然樊帝最知他心结,此乃诛心之言。 樊帝看众人还不动作,又喝道,“拿下!” “住手!”息延手上动作下压,脸色阴沉至极,眼神更已近疯狂,“我让你走!” 后一句却是冲着琅邪大吼。 众人本都要上前,却见樊帝颈边渗出一丝血痕,显然那息子帆已控制不住自己,若是妄动,难保天启今日真要丧主。 琅邪紧皱着眉头,“跟我一起走。” 息子帆忽地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息子帆大逆不道,无颜回去面见母亲,你我虚话不说,只请你替我照顾她。” 琅邪劈手又砍了个偷袭者,“少说废话,先走再说,子帆,他已经疯了......不是你的君。” 息延眼中滴血,“你若不走,我当即自尽于此。” 此后许久,琅邪一直记得息子帆今夜模样,龙床边上,他一身黑衣,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端正,眼中却只有深深的痛恨。 “琅邪,你可还记得你我昔日誓言?原来我非能臣,君亦非明君。” 琅邪一路狂奔,赶在黑甲到达之前到了息府,其时府中奴仆见他一身夜行衣,浑身血腥,神情错乱,惊吓得四处乱窜,琅邪只往息母寡居之所闯去。 息母年近六旬,吃斋守节多年,从琅邪初见她,她便总是待在这间小屋子里,与青灯古佛相伴,唯一一次见她有些动容,还是那时他为息子帆挡了一剑,要让他二人结拜。 此时屋中只有一盏快燃尽的油灯,没有风,油灯立得很直。 “砰”、“砰”、“砰”、“砰”、“砰”…… 息母背对他跪在佛像前,木槌的敲击声分外清晰,他大口喘着气。 “回来了。” 琅邪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伯母,子帆有事,让我来接你出京。” 息母身子微颤,回过头来看他片刻,却没有说话,便又转过头去。 猛地,她一头撞向神龛! 琅邪眼疾手快,以内劲打偏神龛,又以左手扶住息母额头,却还是让她蹭出一道青痕。 她恼怒地看向琅邪,“我在这京里出生长大,息子帆父亲贪功被杀,留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二十余载,他若不回,我不会独活。你走罢。” 琅邪心中一痛,“伯母多虑了,息子帆当真只是事务缠身,他让我来接您,等我们安顿好,他便会回来的……” 他说到此时,已没法再说下去,因他这一身血腥味道实在太过浓郁,把个佛堂挤得满满当当,而息母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嘲讽,“他回不来了,我知道他,他不会再回来见我。” 时近子时,琅邪背着个青衣老太进了药铺,老赵大骇,“殿下去了何处?姑娘已出去找您多时……这老太是谁?又哪来这么多血……你……” 琅邪打断他道,“是被我打晕的,这不打紧。只是额头撞在神龛上,又受了刺激,我只担心她醒来要求死,赵先生,烦请你想想可有什么法子……千万不能让她……” 老赵一气得了太多消息,满肚子疑惑,还想问这老太是谁,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又要打晕她,又受了什么刺激,又为何要求死,他又到底是去哪儿搞的这一身血,可到底救人要紧,赶紧让他先把人安置在内室床上,“殿下放心,伤没大碍,用些外敷药即刻。只是老赵可暂且让她昏睡,却非长久之计,老太还需自己……” 琅邪点头,“交给你了,我出去一趟。” “诶公子——” 此时外间并无人声,他也不必忌讳,当即跳上了房梁,又朝宫中急奔而去。 息子帆,息子帆,你可别就这么死了,为了你娘,你也得等着我…… 忽地,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且武功不弱,不由皱了皱眉,又加速而去,那人却是紧追不放,正要到宫门前,只见那前头黑甲沉沉一片,那人已按捺不住,朝他运气奔来。 琅邪念着速战速决,手下未曾留情,但一见着那人面貌,赶紧收了劲,“怎么是你?!” “殿下……”白青青喘气狼狈,“我跟不上,喊也喊不出,可真是……” 两人同时开口,琅邪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白青青问,“您要去哪儿?” 琅邪看她一眼,坦然道,“我要进宫。” “进宫?”白青青瞧清他脸上隐有血迹,“方才宫中有人行刺,果真是您?” “你也在?!” “我不在,您不知道,这会儿,满城都在找您。您到底为何此时要去宫中行刺?还与那刑部侍郎一起?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琅邪沉声道,“你走罢,我得去救息子帆。” “您不要命啦?!黑甲可非寻常官差。那刘荣已被拿了。” 琅邪一怔,又道,“他不能这么死了。” “那也稍安勿躁……”白青青眼看拉不住他,便道,“再过一日便要祭天,到时候黑甲至少分散大半,殿下真想救人,我们从长计议。” 琅邪忙抓住她,“你说什么?他现在没事?” “祭天之前不准杀生,皇帝把他关进牢里了。” 琅邪一下瘫在屋檐上,长舒一口气,“你怎地不早说?” “殿下听我说话了么?只是我听说,他可真把皇帝惹恼了,恐怕祭天一结束便要问斩。” 琅邪沉默。 “殿下也不必担忧,至少这时节他性命无忧。哎,这位息大人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可真又笨得紧,但人倒是不坏的。” 琅邪还是沉默。 “殿下?” 琅邪问,“你想干什么?” “嗯?” 琅邪抬起头来,冷静道,“你们的计策,说给我听听罢。” 作者有话要说:烂 ☆、人心惶惶 当,当,当—— 宫中铜钟敲响,院墙内外一阵骚乱,一个锦衣少年大步流星地从房中跨出,“祭天开始了?” 心腹总管道,“是,殿下的马已备好。殿下当真不去宫里?宫墙下可瞧不见什么。” “去宫里?只怕又讨父皇的嫌,”樊诚望着天,自嘲一笑,“你也别安排人了,我自己骑马儿去,随意走走。” “那可不行,现在外头可不太平!” 这话倒是提醒了樊诚,想到那个让京里人人心惶惶的说法,外逃的有,进京的也有,不出五日,那个人就要攻来京城了。 他愣了一愣,压低声,“父皇还在,哪里就看出不太平了?” 总管忙道,“是,是,小的胡说,合该掌嘴!”忙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免得主子动气。 “得了得了,”樊诚不以为然地往外走去,“倒是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出名堂没?” 总管压低了声,“打听到了……这司马大人脾气也忒迂了些,皇上饶他不死,他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成日在牢中大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那方少爷只说他已疯了,不让人报,否则,真不知要遭何等酷刑。” 樊诚阴沉沉地扫他一眼,“你懂什么?也敢对他肆意评说?” 总管今日已两次被他呵斥,忙道,“是,是,司马大人为人忠厚,小的算什么东西,胆敢对他老人家指手画脚?殿下,小的只是嘴上说说,老人家年纪大了,那牢里阴寒,小的还差人送了些东西,让他们照顾点,您可别生小的的气。” 樊诚脸上还不见高兴,“你算什么东西,值得我跟你生气?” “是,是。”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府门口,天色还早,樊诚从腰间随意揪了块玉环,看也不看朝他怀里扔去,“还算你有功,回罢,别跟着我了。” 翻身骑上骏马儿,手底用力,“驾”一声,马儿已带着他跑了起来。 “诶,殿下——” 此次祭天不在护国寺,就在最靠近宫外的城墙上,百姓站在墙下便可观看;此时钟声敲响,京中万人空巷。 城墙下人摩肩接踵,人头密密麻麻,纷纷抬首望着城墙上头。 樊诚骑着马儿行得艰难,行不多远却已招来好些个白眼,只得下了马,又把它拴在一棵树下,拍了拍它的脸颊,“乖乖在这等着小爷。”便随人群一道前往。 当,当,当—— 钟声响了最后一轮。 樊诚抬起头来。 他从来站在城墙上俯视的,今日从下头看向上头,看道幡在风中飞扬,一干白袍童子鱼贯而出,樊帝一身雪白衣衫,宛如天神降临,众星拱月。 他身侧一顶金色的轿子吸引了樊诚的注意,这轿子摆在最醒目的一级台阶上,正好能让墙下众人都瞧见,想来是什么祭天所需的尊贵法器,两旁黑甲守卫严实,旁人近不得身。 此时,樊帝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与当日登基为帝时无异,他站在高高的朱红城墙上,一身金色龙袍,虔诚净手,焚香,跪拜,进献玉帛…… 忽然,樊诚脸色一变,瞧见前面站的那人,是那个被称为仙长的灰袍道人,此人脸上始终挂着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假笑,宛如一张面具,每当他说一句,父皇才跟着念一句。 当樊帝念到某一处时,宫墙上方忽然泄下一道金色阳光,直直打在他身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知,他完全沉浸其中了,好像自己在念着世上最美妙的语言…… 是了,那日宫里见着的父皇果真只是幻象,他仍是想做个好皇帝的。 “……一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二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三求盛世不衰,永得长生……” 樊诚垂下目光,望了望周围,想在百姓的脸上看到同样沉溺于往昔的幸福与信心,可当他目光落在众人脸上时,他惊愕不已。 ——他看到一张张苍老、僵硬、残破、贫穷的脸,上面写满了惊惧,失望,麻木,愤怒和怨恨。 他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眼睛再睁开时,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丑陋而僵硬的表情,那些眼神里好像写满了怨毒的诅咒。 他大吃一惊,又连忙抬头看向他的父皇。 “……逆朕之势,天理难容,万劫不复。” “……逆贼樊裕攻打君父,危天启安宁……” “……朕于此号令,擒拿反贼——” 啊—— 他看到父皇的脸,倏地在阳光下变成了一个直立着身子的怪物,像长腿的龙,又像人脸的虎。 那怪物的脸仍旧附在他身上,忽然间,不止他,连带他周围的那个仙长,那些童子,也纷纷变得千奇百怪,随着他们说话间的眼神,鼻翼的震动,嘴角的弧度,怪物的脸也逐一显现出贪婪,狡狯和狰狞…… “啊——” 樊诚大叫一声。 可人声鼎沸,立刻便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父皇还在城墙上他的耳朵里忽地灌进了很多声音,有凄厉的哭声,有恶毒的笑声,也有尖刻的诅咒,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又一张脸,每一张都一闪一闪地变幻着,好像纷纷都不再是人,而是会使妖法的怪物。 他“啊啊”地大叫着跑出人堆,跑过街道,街上人迹逐渐稀少,樊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他还嫌不够,还要跑到没人的地方,直到樊帝的声音彻底消失,这才觉得舒服了些,胸腔那种窒息的感觉渐渐平复。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爷,此时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仅是回想那城墙上的人脸,脑袋里就好像有一百种意味不明的声音在响。 他摇了摇脑袋,忽地瞧见一队黑甲匆忙从对面跑来,其中一个医官打扮的男子手上染满血,捧着张布条,亦满是血迹,正哀哀戚戚地跟在那黑甲旁小跑。 樊诚冲上前去,“怎么回事?” “小王爷?”那人吃了一惊,“您怎么在这?” “怎么回事?”樊诚又问,“谁出事了?” “那,那位大人死了……” 樊诚脑子一懵,“哪个大人?” “前些日被陛下打进死牢的那个,司马大人!” “……”他只觉脑中又有数道声音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正值一日阳光最为刺眼的时候,太阳晃得他有些晕头,他又问了一声,“你说谁?” “司马大人!” “放肆,再敢胡说!” 空气中马鞭一响,那医官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那人被突然暴怒的樊诚吓得直哆嗦,捂着脸跪下求饶,“小的不敢胡说,方才黑甲找小的去救人,可小的去时,司马大人气已绝了!” 樊诚逼近他,瞳孔用力收缩,“你告诉我,是谁敢杀的他?!” “……没没没人杀他……”这人恐惧万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司马大人是自尽的……” “自尽?你说他自尽?哈,如何自尽?!” “咬,咬舌自尽……” “哈,咬舍自尽,他为何要咬舍……” 那人瑟缩着,忽地想起什么,将手中血布递了过来,“您瞧,还写了个什么东西,小的没看出来……” 樊诚整个人如在梦中,恍恍惚惚地将那血布接在手中,哆嗦着手指摊开。 那许是在内衣或是什么上扯下的一块白巾,只是被断断续续的血染得脏红,书写之人似乎气力虚弱至极,想来指尖蘸血,一笔一停,歪歪扭扭,有的重到要浸透血巾,有的则轻得难以成形。 樊诚眼望着那些字符,却半天未看进一个,即使瞧见了,也瞧不懂究竟写的什么。 “殿下?” 他茫然地看了那医官一眼,见他讪讪笑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明他说的什么。 他脑中一会儿是方才高墙上的樊帝,一会儿是那日殿中冒死进谏的司马厚,忽地,他瞳孔张大,又低头望着手中的血布,终于,他看明白了其中一个—— “圣人……” 圣人——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倏地,只见那圣人二字化作了方才所见宫墙上的怪物,长着一张血盆大口,无边地朝他张开,好似一个深渊,要将他一口吞噬。 医官看他脸色极差,忙又唤道,“小王爷?” 他焦急地望了一眼宫门,“袁先生特地交代过,祭天前不得杀生……这司马大人今日死了,不知对这……小王爷!” 他话未说完,樊诚已将他手臂狠狠捉住,大步朝那宫门走去。 “小王爷!” 第一道关卡两人便被拦了下来,黑甲面无表情,“皇上在祭天。” “烦请大人通报一声,小的是来报信的,有要紧的大事!” 黑甲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皇上在祭天。” 眼见樊诚走在这人跟前,垂着眼,掩盖了表情,只声音地沉沉的,“我要面圣。 “皇上——” “本王说了,我要面圣。” 他身旁医官亲眼见他这一连串的变化,只吓得腿软,那黑甲却连语调也不曾改过,“请小王爷在此等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樊诚伸出手把他往边上狠狠一拂,力气之大,那人又毫无防备,只整个地摔在了地上,旁人立刻要来阻止,樊诚已大喝道,“天子有令,误了皇上祭天的大事,看你们谁担当得起!” 众人顿住动作,面面相觑,樊诚已不管他们,拖着那人的手,大步朝宫墙上闯去。 此时台上业已念完了祷告,只剩最后一项,由那袁仙长朝上天进献今日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物事,为樊帝求得长生。 “为皇为帝为人君者,天下至高无上者也——” “然——” 樊帝微微皱眉,望一眼灰袍道人,后者脸上仍挂着成竹在胸的笑意。 “为君不仁不义者,诸侯群起而手刃之——” “为君无德不治者,群民共愤而另任之——” 墙下群民嗡嗡骚动。 袁永缓缓走向墙上最高一阶的轿子,众人似乎这才发现此物,只要他一拂开,墙下众人都可瞧见今日,他们眼看着他伸出手,“今日天子求长生,其长生之身,为其子……” “父皇!” 没人注意到樊诚是什么时候闯到了城墙上,黑甲们亦纷纷被那位仙长引走了注意,混迹人群中的琅邪更是没有。 他一直紧紧盯着那轿子,只等这袁永将白青青所说的“真相”公之于众,乍听这声父皇,他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只是在这停歇间扭过头,低声问身旁的白青青,“你说的那物到底是什么,当真有那般魔力?” 白青青亦轻声道,“公子放心,小女子绝无夸大,再没有比这更……天啊——!” 空气凝固了,墙上的人隔了很久才惊呼、逃窜开—— “有刺客!!” “保护皇上!” 反而是墙下众人相隔甚远,只有些轻微的骚动,此时望着墙上,只如看着一出太过诡异的戏,只那戏太过真实,泼墙的血吓得众人心上颤抖,随后反而更加入迷。 樊诚第一次痛到麻木,胸口传来的痛感让他低下头,一把匕首从他的背部将他整个贯穿了。 他抹到一手的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 血染红了他的衣裳,染红了他站立的那一方地面。 太多了…… 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 那会死的。 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咚一下跪在地上,然后缓缓倒下身子。 我要死了……他想。 我是来杀人的,怎么会死呢? 哦……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的血……那个人,那个人…… 他看到父皇的脸了,还是一头猛兽的脸,正愤怒焦急地大吼着,像一只咆哮的狮子。 他没听到他在吼什么,也许是失血过多,他打了个寒噤。 有人要来搬动他, “父皇……” 他举起手,“……死……你……是……好皇……” “小诚……” 底下的人听不见上头发生了什么,上头的人虽听到了这断断续续的、凄惨的哭声,却都没反应过来是从何处传来。 “……小诚……!” 终于有一个宫人察觉,望向那最高一级台阶上,由袁仙长带来的、据说装着此次祭天最重要物事的小轿,随后他身旁的宫人、童子、守卫纷纷意识到,也都望着那尊贵的、金黄的轿子。 就在袭击开始时,宫墙上混乱一片,唯有此轿始终没有一丝动静,谁想这时里头竟传来了激动的磕碰之声,继而,一跟裹着白布的木柴,不,一只干瘦的蜘蛛,不,一具身着白色囚衣的棍子人从轿中摔爬了出来,他从台阶上磕磕绊绊地爬下来,嘴里“啊”“啊”地嚎了两声,随后又喊道, “小诚……小诚……” 众人谁能料到,那为祭天必备的最重要的物事,原来并非袁仙长口中“见不得尘世俗气的仙器”,却原来是个人!倘若他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当下,整个墙上无不瞠目结舌,早已忘记了手上动作,只直愣愣地望着这个在地上艰难爬行的人。 他的头发已被精心地梳整打理过了,脸颊也精心地擦洗过,衣服更是新换的干干净净的,看起来,预备让他面见万民的人已尽了全部力气,要让人们一眼就认出他。 可是他昔日身上的那份尊贵儒雅荡然无存,只如一条最恶心虚弱的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着,一步,一步,他惊恐地望着地面,因太瘦而大得出奇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落下,只是始终望着他弟弟染血的尸体干嚎着,“小诚……” “小诚……” 啊,那时场景,声音,但凡是个有心之人见了一眼,听了一声,都要为之感到毛骨悚然——世上怎会有这样凄厉的叫声,这样可怜的人! “那是……太子爷……” ☆、金桂飘香 三个月后,无量寺。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寺院枫叶飘落殆尽,深红的叶片被雨水浸透,杂乱铺向通往无量寺的漫长山路。 晨钟响过,寺门中走出一个背着包裹的青衣青年,回望了一眼,缓缓朝山下走去。 “施主,”扫地的小尼姑问,“施主见着人了么?” 他点点头,但看上去兴致不高。 这人长得真好看,又连着两月风雨不断地来,而今终于见着了人,怎么还不高兴呢? 想来男女有别,师傅不让他们相处太久。 小尼姑动了恻隐之心,“不如施主明日再来?掌门师傅讲经日子到了,山下男女都可来听,施主也可……” ——“走?走哪儿?” “我带姑姑离开京城,姑姑想往哪里去,我便跟你一起。” ——“小九,我造了罪孽,这是报应。” “那不是姑姑的罪孽!二……皇上他,已经恕了……” ——“……那是我心里的罪孽……皇兄,勤儿,他们都有,都有他们的报应……只可怜了诚儿……” ——“这一世,我再踏不出这里了。” ——“小九,你走罢,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去过你的日子,只是别再来了……” “施主?” 他摇了摇头,“不必,她意已决。”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今日便走。往后也都不来了。” 小沙弥站直了身子,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因果都已注定,施主不必伤心。” 这小尼姑许是凡心未脱,或者根本未曾经历凡心,满脑子都是些什么?青年心里哭笑不得,“多谢小师傅。……我这一去,也许不会再来了,我姑姑,可否烦请小师傅照顾一二?” 小尼姑吃了一惊,这才点点头,“施主放心。” 青年道了谢,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后便真的离开了。 午后,琅邪到了京城。 一别三月,天气转凉,然而长安街上人流攒动,热闹非凡。两市业已开启,秩序井然,越发显得两月前的混乱就像一场梦…… 说来真是造化弄人,那时二皇子樊裕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领边关大军日夜兼程浩浩荡荡赶往京城,哪料正正要赶到家门,却被一场突然的刺杀坏了整个计划。 袁永死了! ——得知司马厚死讯的樊诚盛怒下闯进宫墙,一刀戳穿了他的肚子。 可紧接着,樊诚亲自带上宫墙的医官袖口滑出另一把匕首,亦一击刺中了他——那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那人自己——他想弑杀昏君,哪知半路会闯出这小王爷以身代之? 医官当场咬舌自尽,白青青亦不知他是何人,只说那不是她们的人,似是个普通百姓。 …… 袁永人虽已死,所造惊骇、恐惧、愤怒却笼罩着整个京城:天子的真面目被撕扯在万众瞩目下——在亲眼见了三子之死、长子人不人鬼不鬼地从轿中钻出后,樊帝半疯了。 万民欢呼有之,悲戚有之,兴奋有之,总之,那时,一种极不寻常的末世狂乱笼罩着整个京城,不出一日,京中大乱,人心惶惶,趁火打劫之事不下二十起;官兵却束手无策——其时在那真正人心鼓噪、万民暴动之时,区区官府能奈之何? 倘若樊帝彻底癫狂,又或他不肯忽然醒悟下了令,也即,倘若樊裕再晚几日回京,京中只怕难以控制。 琅邪不知,那是不是袁永想要的,此人为了一个身死数年的师父,可要举国陪葬,他实在难以理解。 他也不明白樊裕在想什么。 毕竟事先谁也不知道樊帝是否真疯了。在经过那样的事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只令人书了一封“告天下书”,称君侧已清,樊裕只要速速归京,造反一事既往不咎。 那一连串的举动,真没人敢说他已疯了。樊裕隔着千里之远,如何知道他是真疯了?倘若这只是天子陷阱,他岂非永世不得翻身? 罢了,罢了,这些念头只是极偶尔在琅邪脑中冒出;那些日子,他整日浑浑噩噩,几乎连樊裕的脸都记不起来了。只是不能入睡,只因一旦入睡,那城墙上的一幕便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片刻都不得安宁。 天启七年六月十五,二皇子樊裕抵京。 两日后,樊帝退位,新帝登基,改年号尚观,后世称之为异宗。 樊裕登基后,曾下三道大令。 一令诸省停征返粮,救灾为先,其中又以人为先。 二令诛杀李偲、吴独一党七十余人,放出息延等谏言忠臣——至于息延为何不在牢中,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司马厚得以厚葬,追封为言国公。 十日后,樊帝驾崩。 无人能说清樊帝究竟是如何身亡,史官尚且不知,但听闻那时伺候樊帝的宫人曾说,太.祖临终之前,曾在榻上大吼:“朕授你发肤,传你君位,你反害朕!”因此都猜是新帝昔年不受宠,而今疑上位杀父泄愤。 然又有人说,太.祖其时业已疯癫,所言皆是疯话,你看那废太子在自己王府住得好好的,他偏说他每日都爬来他的寝宫,骂他以子之血,求换永生,而今因果循环,他也要吸干了他的血……这是什么话,难道废太子那残病身体,竟都是被这父亲吸了血?……想来此等荒唐之话一笑便可,当不得真。 但数十年后,有那与异宗政见不合者,对之加以编排,说之前有毒害亲兄、清君侧造反,后有即位十日便暗弑君父,不忠不孝不义,不具君子之德,不配为君。 但此乃另话,此处不再赘言。 前说有三令,每令足以惊骇世人,最后一道却最引人非议不断。异宗下令重编户籍,将那西郊等地前朝罪民罪臣之后、幸存之人,皆以原名编入,一视同仁。那针砭时弊之人,世世代代永存,但凡出来一令,便要评头道足一番,此令一出,戏称其为新帝登基第一败笔,且不说耗时损力,那西郊乃是樊帝最忌讳又最隐蔽的疮疤之一,当日便是开了西郊之口,亦说得隐晦,他这新帝将将即位,便将父皇旧账翻起,弄得天下皆知,岂非是说——天子有过? 唯独白青青那时叹了一声,对琅邪道: “当日殿下曾说‘天地万物,狮子狼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是为天地规矩’。小女子心中只笑殿下幼稚,却原来幼稚之人是我。人之恶,惯常恃强凌弱,以大欺小,才真是孽根一般永不变化,当日京中暴动可见一斑。君王许无过,只不知当今是好这一时,还是好这一世?” “那时为何不要李大人替你换的身份?”琅邪问。 那日他与李崇德相谈,得知白青青早就婉拒了身份,直到今日才问。 白青青笑道,“我曾告诉殿下,想离开京城,既如此,还要它做什么?” “去哪儿?”琅邪又问。 那时他二人一个站着地上,一个骑在白马儿上,白青青拉了拉缰绳,“我要学祖父,走一走这山川,随马儿奔到哪儿,我便去到哪儿。” “还回京么?” “不知,也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白青青笑着说,这时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面具,好似一个美丽干净明媚而又一身轻松的少女,她朝琅邪眨眨眼,“殿下要去哪儿?” 琅邪摇了摇头。 “随我一道又如何?” 琅邪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白青青似早料到,这次笑得温柔多了,“殿下,都说那位是个冷血冷心的主,有件事倒该告诉您......” 再说新帝即位,大事小事不绝,三言两语说之不尽,琅邪区区草民,也不能悉数得知,也没那兴致得知。 他只知道息子帆又重回去做官了。他与琅邪不同,始终心在朝野。说起而今朝中争斗,亦称不减当时,只是看新帝而今之意,似欲分权长安司,想来也算好事。 听闻白青青身世,息子帆猛拍了拍额头,没头没脑道,“难怪那日闯进牢来,浑身一股侠女风范……这一走,许是不会重逢了。” 琅邪不想他一语成谶,此后他果真未再得见白青青。 直到许久之后,他回了趟清风山,听十七说起一桩怪事。 说他走那年除夕,有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姑娘上了山,不知怎地,在后山找到那块刻着“白青青”的石碑,一坐便不走了。隔了两个时辰,他和十五去请她用膳,不想她竟已一头撞死在了上头。十七向来胆小,时隔一年提到此事,尚且心有余悸,但又有些感慨,说那时不知她身份,找了女弟子替她擦洗身子,只在她身上找到一块半寸长的小木牌,上头刻着百里青青四个字。弟子们不解其意,告知师父,他老人家一声长叹,令将她埋在那“白青青”的墓碑之下。 樊裕进京半月后,琅邪离京去了寺中。 离开之前,他也去见过樊勤。 樊勤还住在曾住过的太子府,现已改名,叫做勤王府。新帝没有削他的爵,也未再治他的罪。只是当时他入了狱,太子妃成日惊吓,最终失了腹中胎儿。 琅邪在府外站了整整一日一夜,但樊勤没有见他。 翌日一早,一个门房出来,恭敬地说,“我家殿下说了,不认识一个叫琅邪的人。” 此时,琅邪站在长安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叫卖不断,看起来,一切就像七年前初入京城那般,已又是一个轮回。 只是,西郊得以彻底重建,百里阁下的地洞已然封了,京华楼换了老板,侍郎府还留着封条,连皇宫也重修了……一年前,七年前,十年前相识相交的那些人,而今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这长街上已没有一个他相识之人。 仅有桂花香气又飘了满街。 他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高而华贵的宫殿,低头笑了笑,转身走了。 在这背离宫墙,往城外走去的时间里,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那个此时应该坐在金銮殿中的人。想到十年前山崖中的那几个日夜,想到那年桥上一见倾心的侧脸,想到他说“别哭”,想到他说“是”。 ——“那时我正为难如何送殿下走,那个人却亲自来了,他好像什么都知晓,又给我指出出城城门,又说出城之后走哪条道,连那清风山如何上去,也都说得头头是道。那路他仿佛早计划了千百遍,每一条都细致无比,沿途都有人接应,好似只差殿下这么个人了。 ——“可我那时虽和那袁永有些干系,跟他倒并不是一伙的。他对兄长也毫不手软,当日对殿下也不甚留情,万一他说这许多,只为拿走殿下,将殿下交给樊帝邀功怎么办? ——“也真是我犯了糊涂,事后想来,他若想将殿下抓去,只需一个令下,便教我们灰飞烟灭,又何须大费周章亲自跑来?可奇怪的是,他那时竟好像也犯起了糊涂,并未深究我这话,只是看着昏迷中的殿下,说了一声‘文贞暂留我府上’,再便走了。” ——“那是什么意思?我当时没听明白。直到后来,我去找殿下来京,正不知用什么缘由,忽地想起他这一句话,我才明白过来——他似乎并不愿殿下知道文贞的事,可又似乎是等着……殿下有朝一日当真知晓了,会再去找他。哎,我自幼颠沛,情之一事,我也并不如何懂得。可我忽然觉得,这人许有唯一一点真心,也许是给了殿下。如今万事落定,殿下也莫钻了牛角尖,让自己不好过。” 他当然知道他不是那冷血冷心之人。他比谁都知道。 只是他也明白他想要什么。 他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回头。 (正文完) ☆、樊裕番外1 “裕儿,过来。”樊裕走进庭院时,见姑姑坐在庭院秋千上朝他招手,“来呀。” 他走近了,樊静蹲下身,给他看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生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粉嫩的小脸上却隐约有一半金紫色,看上去活不太长。 樊裕皱眉,“他是谁?” “是弟弟。” “他的脸怎么了?” “生病了。” “会好么?” “会的。”樊静笃定地说。她低下头,笑得很温柔,“你看,弟弟喜欢你呢。” 那小婴儿本微微闭着眼睛,这时被吵醒了,伸出肉乎乎的手,抓住樊裕的小指尖,立刻往嘴里送去。 樊裕嫌弃地抽回手,但已经晚了,那孩子的唾液黏黏答答糊了他一手。他掏出手帕擦拭,不太明显地瞪了小孩一眼。 那孩子的小肉手在空中挥舞,又去拉扯他,可惜手太短,没碰着。 反复几次,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委屈地瘪起小嘴,求助抱着他的人。 “小九饿了?这是哥哥的手,吃不得啊。”樊静说。 “呜呜呜呜……唔……唔……”小肉手始终指着樊裕,假如他会说话,一定早就叫嚷起来了。 “那你答应姑姑,不吃哥哥的手,好么?” 也不管他听懂没有,樊静笑眯眯地握住樊裕的小手,递到怀中孩子手中,“牵着哥哥,不准吃,听到么?裕儿你看,弟弟真喜欢你呢。” 那小孩冲着樊裕得意地笑。 那年,樊裕五岁。 他生来就不讨人喜欢。大哥出生时在笑,弟弟们出生时则都爱哭,唯独他来到人世一声不吭,他父亲险些以为是个死胎,抱着他皱了眉头。 母亲买来小鼓,小葫芦,找仆人做鬼脸,捉弄、惩罚婢女,想逗他笑,他只觉得无趣,久而久之,也就罢了。 那时母亲得宠,却在府中树敌太多,姨娘们拿她没法,只得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接近他。 仆人们怕他。 整个府上,除了姑姑偶尔会牵他的手,再没旁人亲近他。 但他并不在意。 就像他出生时那样,他对这个人世从未怀有一丝兴趣。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爱父亲,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嫉妒得杀人;不明白父亲脸上为什么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却在无人知晓的夜晚险些扼死了母亲;不明白大夫人的狗为什么比仆人吃得更丰盛;不明白夫子为什么总是千篇一律地重复着圣贤书;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自己这样的人,他又为什么来到人世。 但他对这也不在意。 樊裕并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孩,他喜欢安静,而这孩子总是哭。 但姑姑总是抱着他来打扰他,“弟弟哭着找你呀。” 他明明只会咿咿呀呀地叫唤,姑姑怎么看出要找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他,那孩子总是会破涕为笑,露出小小的乳牙。 “鸽嗝……” 有一天,那孩子忽然叫了他一声,樊裕惊讶地发现他会走路也会说话了,还朝他伸出手,“抱……” 照顾他的仆人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樊裕皱了皱眉,转过身子继续念书。 那孩子又绕到他膝盖边,锲而不舍,“抱。” 樊裕起身便走。 “咯咯……” 那孩子追了上来。他被姑姑喂得像个肉球,还不太会走路,圆滚滚的肚皮使他上身不住前倾,又太性急,一只脚还未完全落地,另一只已经抬了起来,直直地朝樊裕冲过来。 他为什么不怕摔跤?樊裕想。 那孩子果真扑倒在地上,发出很敦实的一声。 “呜……呜……” 樊裕转过身。 那孩子趴在地上,小玉冠摔歪了,肉乎白嫩的手心蹭得通红,已渗出血迹,这时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葛葛……呜呜呜呜……” “不知道走慢点?” “……呜呜哇哇……呜呜呜……”那孩子还不会说痛。 四周没有别人。 樊裕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那孩子立刻收了眼泪,肉肉的小手缠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葛葛……” 那年,樊裕七岁。 他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骑马射箭刀.枪一教便会,考问功课时,父亲总用复杂的眼光打量他,而后又替他安排更多功课。 不到姑姑宅子时,他几乎忘了这个孩子,但那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能走能跑,总是不请自来。 每次来,那孩子总像献宝一样带来很多小玩意儿,捧着小脸等他夸奖,那些东西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姑姑新种的花,有时候是刚捉的毛毛虫、小鱼、小蜻蜓……有一次,樊裕发现一条小蛇,他心里一惊,“哪里抓的?” “门口。” “没咬你?” “咬了。痛。”他抬起手,“哥哥吹。” “.…..”樊裕在他手心看到两个圆圆的小血孔,立刻拉着他去找大夫。 虚惊一场。 “以后不准拿来。”他说,又加了一句,“也不准再捉。” 那孩子瘪着嘴。 “不准捉蛇。” “可是,是送给哥哥的……”那孩子嘀咕,“哥哥不喜欢毛毛虫,也不喜欢小鱼小蜻蜓,也不喜欢小蛇……哥哥喜欢什么?” “都不喜欢。” 那孩子站住脚,不肯走了。 樊裕想了想,“花。” “哥哥吹。”那孩子举起手,把那包扎后的小手举给他。 樊裕没搭理他。 只是那天起,姑姑新种的花,第一株总摆在他的房间。 “哥哥,姑姑给我的寿辰之礼。”孩子的手已没有小时候多肉,捏着一枚玉雕的小猪,放在他手心,“给哥哥。” “给我做什么?” “这是弟弟。给你。” 樊裕不要。 孩子瘪着嘴。 樊裕道,“这是猪。” “是弟弟。” “是猪。” “是弟弟!” 樊裕不理他,已经到他练剑的时候,父亲对他要求越来越严苛,他取剑走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不见了,傍晚,听说他又跟人打了架。 他才四岁!却和他十来岁的兄长打了一架。 樊裕进院时,那孩子头上顶着一个大包,明明前一刻还鼓着气,见了他,立刻眼泪汪汪,“哥哥……” 父亲不在,大夫人、樊静各站一边,围观者不少。 大夫人尴尬道,“勤儿,你……你怎么能欺负弟弟?你看他伤成什么样了,还不快跟弟弟道歉。” “是他先动的手!娘,你看他把大哥的手咬成什么样了!”老小愤愤不平。 “他才四岁!” “小狗才咬人!” 樊静笑得停不下来,“大嫂,两个孩子,不必较真。快看看勤儿的手,赶紧找大夫包扎了。” 樊裕看了一眼他的大哥,后者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为什么咬大哥?”没人的时候,樊裕问他。 “他骂哥哥。” “骂什么?” “说哥哥没有心。” “.…..”樊裕不是第一次听到,不以为意,“头怎么回事?” “自己撞的。” 樊裕第一次笑了。 那年,他九岁。 那年夏天,孩子烧得很厉害。城中大夫踏破门槛,险些没救过来。 烧退后,姑姑要把孩子送到山上。 孩子哭着拽樊裕的手,不肯走。 “小九,你生病啦。你放心,等你回来,哥哥还在这里。哥哥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樊静说,“裕儿,你说,是不是?” 樊裕看着他,“上山去。” 那孩子把玉雕的小猪塞给他,“哥哥等我!” 樊裕接了过来。 那时,他不知道他要在山上待上整整六年才得以下山,那六年,他读书,习武,学兵法,他仍然不明白很多事,仍然不爱笑,仍然不讨人喜欢。但他时不时会去一趟姑姑的院子,看一眼新开的花。 那时,他没料到,重逢之时,他会完全忘了自己。 他没料到那个在身后偷看他的人就是当初那个孩子,他已经长大了,却把他当成了漂亮姑娘,还想英雄救美。 “你没事吧?” “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跟我走一个方向?” “.…..你是谁啊?” “二少爷?!” 那年,樊裕十五岁。那孩子十岁。他不认得他了,叫他二少爷。 ☆、樊裕番外2 打那天桥上重逢后,在樊裕用膳、走路、练剑时,他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他知道那是谁,但当他回头时,那视线马上便收了回去,状似随意地吹着口哨,看天看地看狗看鸟,从不敢跟他对视。 那个孩子长大了,不再总是天真地、傻傻地伸出他肉嘟嘟的小手,一个劲地追在后面,也不再捧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找他,更不会因为他不搭理他,就含着一包眼泪装可怜了。 他似乎开始怕他。 记忆仿佛只是无聊的臆想。 母亲卧病两载,容颜消逝,瘦弱骨柴。 从那时起,父亲几乎不再踏入她的小院,院子里常常显得安静而空旷。 她便越发需要儿子,每日都让婢女来请,拉着樊裕说话。 说得最多的还是父亲,平平无奇却让她念了一辈子的相识和宠爱,然后是那画中女子,她说那女人是个妖女,迷惑了太子爷,又害了自己的孩子。 樊裕从不开口说自己的事。母亲也从不过问,她只是需要有人倾听。 大夫说她活不长了。 他并不认为死去可怕。在他看来,母亲活得很痛苦,也许死去才是一种解脱,但很奇怪地,那时她变得极易受惊,总是惊恐地说起半夜见着某个多年前死去的姨娘在向她索命;她开始不许樊裕离开半步。 一个眷恋人世之人的挣扎,有些歇斯底里的可怜,何况那是自己的生母。 没多久,有大夫说,距此千里外的断崖边,有一种神奇的雪莲,许能延续二夫人的性命。 那时外族入侵,父亲接了旨意出战,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忽然转了态度,“往返不过三日,你有孝心也好。” 他单身一人骑马上路,一心赶路,未料在他出发时已有人跟着他。 翌日傍晚,他到了断崖上,那里没有雪莲,只有一片残败的枯草和五个蒙面大汉,各执刀、斧、鞭、剑、锤,似已等了多时。 他很平静,“谁派你们来的?” 五人一言不发,提剑杀来。 当樊裕开始抽剑杀人时,他忽然明白了母亲——原来即便人生无趣,在性命受到威胁时,人仍旧会本能地反抗,因心中那仅有的一丝安慰或不甘——他不能死在这里。 双拳难敌四手,那五人个个身手不凡,以五敌一,樊裕渐处下风。 那时,他没料到会有一柄软剑横空出世,少年的嗓音明亮无比,“哪儿来的毛贼,我上个茅厕的功夫,居然敢搞偷袭?!” 那孩子长大了,学了六年功夫,身手敏捷,看来有些天分,但他年纪小,性子急,出手瞻前不顾后,并非好事。 “你来做什么?”樊裕微微皱眉,“走。” “二少爷,我没跟踪你,我只是顺路……” 樊裕砍倒一人,“走!” 他装没听见,只边接招边高声问敌人,“喂,你们要财要命?” 这话问得愚蠢,五个高手特地等在这破崖上,怎会为了钱财? “钱我有!五两银子够不够!” “喂,我们无冤无仇,谁派你们来的?” “以五敌二,不是英雄好汉,有种的单挑!” “臭小子找死还这么多废话!”那使斧子的脾气暴烈,立刻转而向他攻去,“老子本只杀他,现在却要先杀了你!” 那孩子飞快跳开两丈远,不住挑衅道,“来啊来啊!” 他引走一人,樊裕这厢已轻松许多,又见他剑招灵动轻盈,出手极快,正克那使斧之人的短处,便不再分心,一心制敌,勉强能与三人打成平手。 “啊——”许久,那大汉一声叫唤。 “跟个小孩磨蹭什么!”使剑的道,“老三!” “老四,我来助你!”使锤的道。 那人抽身要走,却被樊裕从旁一剑格开,若非使鞭的缠了他的剑身,此人半个肩膀已被削下,连掠后三步,“老四,你自求多福!这小子好生难缠。” “求什么福?小爷来了!” 少年嘻嘻笑道,已又跳入这边阵营。 “老四竟输给一个孩子!” 方才不见他,不知他身上业已添了不少伤口,想来斗那一人,已用了全力。 他想故技重施,可剩下三人并不上当,他们目标明确——先杀樊裕。 可他的打法亦非常简单,只谁朝樊裕动手他便打谁。那模样和他幼时走路倒有几分相像,只顾前头,不管脚下,背后破绽大露。 这使得樊裕一面应付敌人,一面还要分心替他守着背后,竟比单斗三人还要吃力。 “琅邪,你退下。” “可我是来保护你的!” 不是顺路? 使鞭的忽道,“大哥,老三,先杀这小子!” 樊裕担忧成真,而那两人明白过来,立刻弃了他,转攻琅邪。 保护一个人远比杀一个人难上许多。他必须速战速决。 使鞭的身形最小,功夫相对较弱,脑子很聪明,是这几人的军师……樊裕猛飞身朝使剑之人攻去,那人回身来守,樊裕已剑换左手,头也不回朝后掷出,而后徒手抓住那人刺来的剑用力拔回,与他生生对了一掌。 “老……”在他们身后,使锤的胸口正插着樊裕那把掷出的剑,当场毙命。 使剑的则在和樊裕对掌之后吐出一口血,皱着眉踉跄倒地。 樊裕捡起他丢在一旁的剑,抵住他的喉口,“住手。” 片刻之间,崖上只有三人站立。 少年目瞪口呆。 使鞭的大喝一声,“大哥!老三!” 使剑的喘着粗气,“哈,老二,我们竟然输给了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传出去,可真他妈丢人……别管我……杀了那小子!” 他一说完,樊裕急速抽剑,那人却猛撞上他的剑尖,就此丧命。 “大哥——” 使鞭的痛吼,眼眶欲裂,已将鞭子抽向就近的少年。 “走!” 樊裕喊了一声,运气朝他掠去,那人却在半路忽地仍了鞭,并不是朝琅邪,而是为樊裕而来。 正那时,樊裕气血一滞,吐出方才对掌后的一口血来,跪在地上。 正那时,那孩子朝他猛扑了过来—— 失算了……樊裕想。 他们一道坠入了悬崖。 若非那时樊裕手中有剑,拼了全身内劲划崖支撑,又若非崖中有一块诡异突出的石板,那日便是他二人忌日。 “二少爷,我说,要不咱们回去吧……” “你身上还有伤……这洞又看不到头,万一到时候力气用尽了,咱俩可真得死在里边啦。” “回去等我好些,咱俩说不定还能翻上去,或者跳下崖,万一有什么深潭瀑布,也能捡条命。” “哎,咱们失踪三天,也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发现,又有没有派人来找……哎呀!她若以为我回了山上可就糟了!” “我这次是偷溜下来的,师父也不知道,哎,他那么喜欢我,万一我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伤心得少吃好几碗饭。” 说到吃,肚子应时“咕~”了一声,他咽了口唾沫,蔫蔫地问,“二少爷,你饿不饿?” “……” “那你渴么?” “……” “你累不累?” “……” “二少……” “闭嘴。” 樊裕抬了抬他夹在臂肘间的膝盖,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时已是他们摔下崖的第四天。进洞的第三个时辰。 那洞隐藏在空地石壁上嵌着大石板后,洞中路面凹凸不平,幽深无比,只有背上的人手里握着的“火把”有一丝光亮,那还是樊裕跃去空地采来的一点枯枝。 往里走了很远,然而两边除了石壁还是石壁,火光也逐渐微弱。 两人虽是习武之人,可连着三日不吃不喝,又受了伤,早已筋疲力尽。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昨日樊裕来探,并不知这洞里这么长,只庆幸这里头还有活路。可照这么下去,若里头当真只是一道空道,他们必死无疑。 火把燃尽。 樊裕听到少年“啊”了一声,声音变得有些虚弱,“二少爷,我要是先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吧。话本子里也不是没有吃人肉续命的……不过我没什么肉,你得省着点……” “你别不好意思,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你活着,活得好好的……” “别说话。” “……到时候,你去清风山见见我师父,山路不好走,一般人上不去……我告诉你,大家都从东南角进,其实,其实那条道上,尽是障眼法……西北角,有我,我探出来的小路,只有我知道……” 洞中,少年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伴着樊裕的脚步声,许久不曾间断。 又过了些时辰,樊裕终于听到一阵朦胧的水声,他抬起头,前方出现一丝微光。 樊裕微微侧首,“有出口。” 少年的脑袋垂了下来,脸颊贴在他脖颈处。 樊裕顿下脚步,“琅邪?” 他将他轻放在地上,黑暗中,伸出手指朝他鼻息一探。还好,只是脸颊发烫——昨日在外头淋了一场雨,虽已替他将寒气逼出,他还是发烧了。 他重又将他背了起来,起身时不由一个趔趄,随即加快脚步朝前面光亮处走去。 那日他们还是没能出去。 因为到了光亮处,却被他说中了:那尽头是块巨大的石板,石板后想是一条大河,耳凑过去,水声震耳欲聋,眼望出去,却只能望见石板与洞口缝隙间有些微光。 樊裕将人放在石板边靠坐,脱了外衫替他盖上。 那石板高如天门,莫说此时两人都受了伤,又连着几日不曾进食,便是两人各都养精蓄锐,也绝不可能撼动分毫。 “有人么?” 他连喊了几声,声音却只被水声隔绝,兀自在洞中回响。 他脱力地坐下,摸到少年的额头已不再发烫,却冷如寒冰,身子不住地发着抖。 樊裕皱眉伸手解开他的衣带。 胸前紫印加深,毒掌已从背后渗到胸前…… 石板那边的天光渐渐消散,洞里冷如冰窖,洞那头水声不眠不休,勾得人口干舌燥。 忽然,少年哆嗦着身子朝樊裕怀中不住地拱蹭,似乎寻着热源而来,“……好冷……” “……娘……好冷……” 樊裕身体微微僵硬,借着最后一丝泄进的天光,垂首看着他。 他和记忆中不一样了,瘦了很多,小脸苍白,唯独一双眼睛没有变,仍旧又黑又亮,像两颗亮晶晶的黑宝石。只是这会儿闭得很紧。嘴唇不住发颤。 樊裕将他搂进怀里。 他真的长大了。 次日天光微亮樊裕便睁开眼。怀中是空的,少年摊开身子躺在地上,衣领拉扯到胸膛,仍频频冒汗,又嘟哝道,“好渴……”肚子并应时响了一声。 樊裕替他拉上衣服,又伸手拂开他半湿的额发。 又过了三日,石板后始终无人,少年身子冷了热热了又冷,将樊裕抱了推推了抱,意识已有七八分涣散。 樊裕强打精神坐起,正欲将人重新背起来,忽地身下一阵巨响,整个洞穴剧烈抖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坍塌。 “地震……”少年迷糊地嘀咕着。 樊裕直了身,望着石板。 “……正好埋了……也免得暴尸荒野,被豺狼吃……” “别睡,琅邪。”樊裕道,“有人来了。” 他们得救了,石板后是一个巨大的山谷,雪莲不在山上,而在谷中。 但母亲并未得救。临终之前,她好像放下了,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摇头叹道,“薄情冷性的面相,怎地心硬不起来……裕儿,听娘的话,千万别爱上什么人……一旦你爱上什么人,她便可以在你心窝子里捅刀子……” 樊裕不明白母亲的话。只是很平静地答应了她。 而那个少年重又回了山上,再见时,已是四年之后,杨家江山不保,父亲一呼百应,入主京城。 姑姑有些犹豫,四年前的那场意外把她吓坏了,可又舍不得把他一个人留在山上。 最终,他还是来了。 那时,他长高了许多,青色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看上去很单薄。那为樊裕挡下的一掌没要他的性命,却让他几乎变成了废人,昔日那个颇有天分的少年变得苍白而孱弱,见着他,他立刻敛住笑,局促地四下张望,“二殿下。” 那时,那个少年十四岁,樊裕十九岁。他叫他二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