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为妻 作者:Springs 文案: 幽州的雪很大,覆盖了她为妻的半生。 他说,我既娶你为妻,定当以礼相待。 后来,她才发现,他的“礼”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与边地的寒冷对抗。 【虐虐虐】【万字小短篇】【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宅斗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纾无 ┃ 配角:苏木,期如 ┃ 其它: 第1章 腊月十三,大雪无声。因齐楚之争发出的兵戈铁马铮铮声,在地冻天寒中暂时停止。 茗香四溢的温暖茶室里却上演着一场楚河汉界的厮杀。 红方,车九进一,弃马。 期如染着妃色蔻丹的手指指着纾无的车,笑问:“姐姐不要这马了吗?看得我心痒痒。” 纾无莞尔一笑:“下棋哪有说出来的,只管走你的。” 期如棋技只有皮毛,见眼下有便宜好占,不假思索道:“那我要姐姐的马。 ” 再次轮到纾无,红方进炮。 期如,黑方退马。 纾无,红方炮打中卒。 …… 几步下来,期如见自己黑方渐渐落入下风,皱起眉头:“姐姐一早是在做局吗?” 纾无没有回她的话,一门心思放在棋局。 期如好胜,见僵局无解没了再下下去的心思,可纾无是正室,期如为妾,正室还没说散场,妾室就只能陪着,这棋下的期如心里徒生愤愤。 双炮将军,红方绝杀! “就看中你的贪心。”纾无脸上不带笑意,起身缓了缓久坐酸麻的腿脚,侍女茜华忙过来扶着她的手。 期如的脸色一白,她话里有话。 纾无一脸专心棋局的样子,笑道:“怎么了?这叫‘弃马十三招’,你不贪我的马,我怎么做得成这个局呢?” 期如垂头领教:“姐姐教训的是,妹妹日后还得跟着姐姐好好进益。” “还有十六天就要过年了,”纾无抬着裙摆,缓缓离了棋桌,“这两天有的我忙,他十日之后回来,按照往年的惯例,父亲是不容他在府上长留的,这几天你多帮着照顾。” 纾无口中的他即是她们的丈夫,现任幽州节度使苏擎之子,姓苏,名木,字长材。 期如起身相送,点头道“是”:“请姐姐慢走。” 十日后,苏木奉父亲的命令暂停军中训练,回家过年。他三年前娶妻,亦是三年前入伍,十五岁的少年在军中历练的时日已有三年,今年正满了十八。 幽州乃楚国之北,腊月正是风雪最为肆虐的季节。 风雪如尘,洁白的大宛名马载着红衣乌发的少年在雪中飞驰。 “长材,留步!”对过打马而来一个银盔银甲的少年,“将军有令,你需得过我二十招,二十招之内不被我挑下马来才准回家过年。” 少年的声音即使被风吹的破碎不堪,苏木也闻声立辨,但他还是故意眯起眼睛看着赵桓。 苏木嬉皮笑脸,提了提手中的梅花红缨长/枪:“你小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千夫长,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我父亲让你来烧我来了!” 说罢先使了一招“夜叉探海”。 年长苏木四岁的赵桓反应迅速,已经提剑挡下一招,也是嬉皮笑脸:“你这个银样儿蜡枪头,也就会搞搞突袭,没长进!” 话音刚落还了一招“巨鹏亮翅”,不论力度速度皆远远超过苏木,二十二岁的年纪,实在不该练到这个程度。 苏木被赵桓的话搞得红了脸:“你碰过女人吗,好意思说我!” 赵桓被苏木逗笑,握剑的手不自觉随身体抖了一抖,一招“苍龙摆尾”就使得差了几分火候:“哈哈哈,多大人了还为一句玩笑话脸红。我比不得你,一个端庄持重的妻子,一个娇花照水的小妾。其中一个还是齐国的公主,我是羡慕你啊。” 苏木冻得十指通红,与赵桓叮叮当当不到十招已经落了个下风,他戏谑道:“我把老婆送你,你今天放了我,如何?” 赵桓的心狠狠震了一下,握着剑的手有那么一刻不听使唤:“你不该说这样轻薄的话。” 猛灌了一口风雪,不待语毕,一招“死蛇塌地”带上了狠狠的杀气。 白雪落满赵桓的长鬓银甲,落满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手中长剑凌厉的剑锋在飞雪中甩出好几个影子,一阵回旋轻而易举绞了苏木的梅花红缨抢,继而抵上他的喉结。 “你……干,什么?”苏木被尖锐的银白剑尖儿吓得一激灵,瞪着眼睛看雪中杀气重重的赵桓,“我们又不是敌人,只是过招,你刚才出手再快一点就能要了我的命!” 赵桓回神忙收了剑挺在身后,跳下马单膝跪在雪里向苏木请罪:“是我冒失了,刚才脑子里一直回响征战时的鼓点,有些走火入魔。” “行了,行了。”苏木呼出一大口白气,跳下马去扶赵桓,恢复了刚才的吊儿郎当:“不至于行这么大的礼,雪里凉,快起来。” 苏木见赵桓心生愧疚趁机敲他的竹杠,挑眉道:“不过,你得当我过了你二十招。” 赵桓颔首:“好吧。” 半晌又接来他的长/枪摸着:“你这枪与汉朝大将霍去病的长/枪同名,乃精钢黄金熔铸,该好好练练……回家多陪陪妻子吧。” 第2章 苏木马骑的时快时慢,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他给的消息是未正到,可纾无怕耽误,提早命人看着,自己则坐在靠大门的耳房里等,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不见人。 “少夫人,瞧您冻的,”茜华拢了拢她的氅衣,“少爷怎么还不回来,咱们白等了那么久,还等吗?” 纾无又往怀里揣了个手炉:“等,当然得等,这是规矩。父亲哪次出门回家,母亲不带着其余四房太太等在门口呢。到了我这儿,就能怕冷不等丈夫了?” 门没关紧,风“呜呜”吹进来一阵,纾无猝不及防缩了缩脖子,牙齿打颤:“再说了他不是逢年过节也回不了家,是该隆重些。” 茜华赶紧去把门插紧,点点头,道:“那位也没见着来。” 她是说期如。 “嗐,”纾无笑着,嘴唇冻得没了知觉,“她是齐国的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不禁冻也是情有可原。” 茜华“嘁”了一声:“八岁往前的事儿了,一个质子还好意思算公主,少夫人您才是金枝玉叶,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亲侄女。” 纾无没理会茜华的恭维,只道:“你去把期如也叫来吧,我估摸着差不多要来了。” 茜华不动:“干嘛要叫她,咱们白等了一个时辰呢。” 纾无皱了下眉头:“快去!” 茜华偷偷翻了个白眼推门出去。 期如不来,苏木不会高兴。苏木高不高兴,是纾无除了规矩礼法之外唯一考虑的东西。 纾无的感觉很准,期如刚到苏木就已经勒着缰绳立在堆雪积霜的府邸正门口了。 苏木先是抬头看了看这个阔别许久的家,他们家这宅子修的实在漂亮,飞檐翘角不输京中的大户。然后低头看了看门口,朱漆的大门口已然立着前来迎接的两位夫人,一位正的,一位如的。 苏木冲期如一笑,从马上跳下来三两步走到她跟前儿。 “冷吗?” 期如满脸乖巧的摇了摇头:“冷,不过看见爷就暖了。” 期如是齐国人,管丈夫叫爷,大概是她母国的规矩。 把缰绳扔到小厮手里,苏木挽起期如的手往家里走,把身旁一直赔笑的纾无晾成鱼干。 行至宅子第二进苏木才松了期如的手向纾无靠近一分,笑问:“近来家里好吗?父亲母亲身体好嘛?” 纾无配合的天衣无缝,笑答:“家里一切都好,父亲母亲身体也都安好。夫君好吗?” 苏木点头:“嗯,都好。” 宅子第二进是苏擎平日里待客的地方,他的书房也安排在此,所以说白天他多半在此。 苏木站住脚问纾无:“父亲在家吗?我先去见过父亲。” 纾无点头:“父亲在家,夫君先过去吧,母亲和四位姨娘那里可以晚些再过去,母亲吩咐过了,今天晚上叫咱们同去她那里吃饭。” 苏木“嗯”了一声,又看了看无处不洋溢着喜气的家,下人们进进出出十分有礼,夸赞纾无道:“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辛苦你了。” 纾无笑着福了福身:“夫君过誉,都是我分内之事。” …… 晚上给苏木接风洗尘的宴席也由纾无经手。菜色,座位,餐具摆放,无一不合规矩,无一不合礼法。 苏擎和夫人陈氏入席之后,四位姨娘才按着大小入席,然后是苏木,然后是纾无,最后是期如。苏擎眼珠一动不动盯着苏木,盯了半天没有开席的意思。 菜都凉了苏擎才抬了抬嘴角:“你小子能吃的了赵桓二十招了?” 都说父子是冤家,苏擎和苏木也不例外。 苏木面上谦恭,心里不忿:“回父亲的话,将将吃得下。” 苏擎不信,刚要驳问,却被一团笑脸的陈氏截下:“老爷,儿子难得回趟家,干什么搞得剑拔弩张的,咱们先吃饭。纾无一大早起来张罗的,别糟蹋了孩子一番心意。” 苏擎筷子一扔:“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慈不治军!” 陈氏低声道:“这是在家……” 苏擎也觉得自己太过严厉了点,缓和了下脸色,宣布开席。 席间,气氛冷淡。 吃完饭,苏擎回了书房,陈氏遣散了四位姨娘,又支开期如,将苏木和纾无叫到一边说体己话:“你们两个啊,难得见回面。” 陈氏意思含蓄,但纾无都懂,任由她将自己的手和苏木的合在一起。 苏木的手已经变得粗糙,但样子还是很好看。 苏木冲母亲微笑:“娘,儿子知道了,不过这事儿还得看天意。” 陈氏眉毛一竖:“天意天意,你就知道天意!” 又看看纾无,满脸可惜:“你这孩子命苦,去年好不容易有了的。” 纾无默不作声,垂头去看脚尖,去年她的确怀过一个孩子。 苏木极其不愿提些事,从陈氏那里抽了手背过身去看墙上一副《八骏图》。 见苏木难受,纾无心里生出些许安慰,至少他还在乎他们的孩子。 看了一会,苏木趁着母亲不注意忙给纾无使了一个眼色。纾无立刻明白,向婆婆福身道:“母亲,我和夫君很久不见,有许多体己话想说。” 边说还边红了脸。 陈氏也是过来人,见状立马挥手放人。 见母亲上当,苏木掀了掀嘴角,挎过纾无的胳膊,两个人紧挨着出了陈氏的屋子。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纾无和苏木就是这么个一点通法。时时为他的想法通路。 他们的院子与陈氏同在第三进,穿过两条抄手回廊可达。 走的远了些,纾无方从苏木胳膊里抽了手:“你去我那略坐坐吧,把样子做足,也不急于这一时。” 苏木却摇头哂笑:“我就急于这一时,清汤寡水的日子过的久了,就急着开荤。” 纾无无风无雨垂手福了福身,笑道:“那夫君好走,我一早知会过期如妹妹了,她那里应该早有准备。” 第3章 苏木哼了一声,与纾无错身,转道去了期如的院子。 颠鸾倒凤了整整一日,苏木心里有气,气赵桓那句“银样儿蜡枪头”。也气纾无,却说不上来气哪儿。 蓉帐香残,苏木赤/裸着上身怀里揽着面带潮红的期如,拈起自己的头发逗弄着她的鼻尖:“我不在的时候,她欺负你了吗?” 期如边捉苏木的手指边装作思考的样子,半晌道:“如果下棋不算的话,那就没有。” “没有?”苏木诧异,“她没欺负你?这不像她的性格。” “爷很了解她的性格吗?” 苏木垂眼去看期如:“哪里,我跟她不熟,不大了解她的性子。可我听说她们家仗着是皇后外戚,跟贵胄圈子里摆谱,怕冷就用花椒涂墙保暖,怕风沙就用紫菱布幛做屏风……反正非把别家比下去不行。我估计啊,她也是个石榴树上挂醋瓶的,所以怕她会为难你。” 期如趁苏木走神,用嘴巴捉到了他的手指,含了一会,笑道:“是么,怪不得列国都说你们大楚地大物博呢,有钱人家都这么挥霍啊。” “那她跟着你来幽州这么个苦寒之地,岂不是受苦。” 苏木冷笑一声,再将手指伸进期如口中:“那也是她自愿的,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期如眼神迷离问:“爷,假如没有她,我是不是就是你的妻子?你是不是一辈子就只娶我一个人?” 苏木拿湿漉漉的指尖划着期如的脸:“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爷……”期如声音婉转缠绵。 “只娶你一个。” “爷……” “你就是我的妻子!” 还有五天即是除夕夜,陈氏这个老夫人自从纾无进门就试着做起了甩手掌柜,发现纾无的事无巨细之后就放心大胆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荠春,今年的对联统共多少?外门大厅的我有数,再去问问各房,然后给我回话。” “茜华,你心细,各房太太们都要换新的被褥枕套,按着个人喜好分下去,别弄岔了。父亲和母亲那里我亲自去送。” “红素,除夕的菜谱,最后再拿了给我看看,忌口的千万不能列进去,今年还得添点新花样。” “哦,对了,少爷最近一直主在期如夫人那边,绛雪机灵,待会去问问有没有短的缺的。” …… 纾无是大家小姐,在家的时候规矩就多,虽然幽州地处偏僻,物资比不上京城,可她养成的习惯一时却改不掉。 纾无忙的脚不沾地,却还腾出时间自己写了自己房里的对联。 采菊东篱下,种桑长江边。 纾无从小就不临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偏喜欢二薛的瘦金体。临了几百张帖子下来,竟将这笔体练得出神入化,颇有大家风范。 连皇帝看了都大赞不已,直夸:皇后这侄女,是个有造化的。 “采菊东篱下,种桑长江边。” 苏木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纾无的房间,念着她写的对联,语气几分戏谑。 “再也回不去长江喽!” “给夫君见礼,”纾无笑着福了福身子,“我就是写着玩的,没想去长江。” “你哭了?”苏木看到纾无脸上的泪痕,伸手去探,“为什么难受?为我没来看你?还是为那个孩子?” 纾无拿起绣着兰花的帕子拭泪:“哪里哭了,风大迷了眼睛。夫君想去谁那儿就去谁那儿,我这个做妻子的只有高兴的份儿,怎么会难受?” 苏木顺手扯下她的帕子扔在地上:“我就随口一说,我记得去年,你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小产的。” 纾无的心被苏木这话狠狠敲了一棒,不是差不多,是不多不少,正好今天。 纾无怕伤心扫了兴苏木的性,轻描淡写道:“是我跟那个孩子没福分。” 纾无浅浅笑着,好像掉了个孩子,跟掉了根头发一样轻巧,“都过去了,就问了。” 苏木牵起她的手:“你伤心就告诉我,我喜欢期如,可也真心敬重你,你是我的妻子。” 是啊,她是他的妻子,是该敬重。纾无记得苏木答应娶她为妻的时候就说:我既娶你为妻,定当以礼相待。 三年前,适逢京察之年。 大约在三月份,苏擎进京述职,并携十五岁稚子苏木。 苏木倒不是头一回进京,只不过今年不同,今年比往年更加意气风发,因为一月前父亲苏擎在幽州大败齐国。这回说是述职,实际上是接受封赏。 连年战事京城跟着萧条,街上的摊贩大概只有去年的一半。坐着马车一路走过来,稀稀拉拉没见着什么人。 “父亲,打仗真不好。”十五岁的苏木由衷的感叹,“连京城都不热闹了。” 苏擎不以为然,不过没有做声。人多眼杂的京城实在不是教育儿子的好地方。 车驾直抵皇宫,苏擎奉了皇帝的命令直接去汇报战况。苏木则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带去后/庭玩耍。 偌大的皇宫在苏木眼里与迷宫无二,苏木调皮捣蛋的本事比天大,甩个宫女还是绰绰有余,一绕二绕转了几个宫门,那宫女已经寻他不见了。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洋洋盈耳的歌声自一个狭窄偏僻的宫殿里传出来,唱歌的人将一句“离人犹未归”连着唱了三遍还没停。 苏木在齐楚边境长大,虽是楚人却对齐人的文化也略懂一二,当下他立即听出这唱歌的人口音像是齐国人。 苏木知道,这一定就是齐国皇帝送来的质子。五年前楚齐也打过一场仗,齐国输的惨烈,于是齐皇帝派人求和,并送来了一位皇子并一位公主做质子,并立下契约许下承诺,十年不扰楚国边境。 软糯可爱的两个孩子一入楚国皇宫,便有人察觉出异样,虽说这姐弟二人长相酷似,可行为举止天差地别。 八岁的姐姐端庄优雅,仪态万千且有几分公主的骨气,而那位六岁的皇子呢,见什么都新鲜的厉害,吃饭喝水弄出来的声音殿外的宫女太监隔着好几十级台阶都听的一清二楚。 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齐国的皇帝怕楚国生疑,便特意寻了一名与公主外貌酷似的幼儿充作皇子,本想着半真半假好糊弄些,谁知竟弄巧成拙。楚国皇帝大喜,当下给齐国皇帝修书一封,讹了名马千匹。 收到书信的当晚,齐国皇帝坐在殿内痛苦,悔不当初,若是只送个牧马人的儿子去,没教养就没教养吧,楚人说不定只当这是齐国国风如此呢。 第4章 虽知这是敌国的质子,可朱漆都挂不住的残破殿门后面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孔呢? 苏木好奇的心痒痒。 手指弯了伸,伸了弯,反正四下无人,苏木大着胆子推了推殿门。 闻见推门声,殿内歌声戛然而止。 此刻殿内殿外皆沉寂,期如是算准了这个时间没人看守才敢唱歌的,现下被苏木的叩门声吓得魂飞魄散。 苏木见里面没了动静,大着胆子问:“你怎么不唱了?” 十五岁的男孩子,嗓音正在向成熟过渡,听起来沙沙的,有点难听。 听声音不是那些娘里娘气的太监,期如大着胆子问:“你是谁?” “我是,我是……”苏木不敢说,怕给他父亲惹事。 期如隔着门,声音几分幽怨:“不管你是谁,你快走吧,让人看见了,还得我替你挨打。” 期如的一句话戳的苏木心窝子疼,当下就跟魔怔了似的,怎么都不肯走:“你会挨打吗?我父亲是朝廷的大……官,对大官,宫里的人都敬重我父亲,所以我不会让他们打你的。” 苏木不敢说自己的父亲是将军,因为他父亲斩下来的齐人头颅能堆一个小山丘。 期如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苏木这句话她虽不知真假,但当下鬼使神差趴上了门缝:“这样小公子,你往北走,绕到殿后,会看见一棵老榆树,老榆树后面的宫墙上有块砖是松的……” 虽然不知道叫他进来能怎样,但期如还是选择看一看苏木。 苏木按着期如的话去做,刚拉开一块宫砖,果然见其余几块跟着松动,心中大喜,不一会挖开了一个可以通行的小洞,于是就见到了这位齐国的公主——期如。 …… 苏木与期如聊的甚好,直到天边见了余晖,才想起来分手。 苏木恋恋不舍离开之后,一路小跑赶回皇后的宫殿,他不知道,阖宫上下找他找的快疯了。 免不了挨苏擎好一顿骂,又向皇后跪了半天,苏木才被允准入晚席。 席间,苏木心不在焉一粒米从开席嚼到散席。最后 皇后叫着宫女撤席,又问他:“小木胃口不好吗?” 苏木一惊,抬头回话的时候才看见皇后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小姑娘。 “回皇后娘娘的话,我……我是因为不饿。” 皇后和善一笑:“你这孩子常年长在幽州,吃不惯宫里的食物也是有的,纾无,你带小木去御膳房找点吃的。” “小木,”皇后边说边向苏木伸手,示意他过来,“这是纾无,只比你小一岁,宫里她熟,你跟着她,绝对不会走丢的。” 皇后将纾无的手和苏木的手合在一起,就像婚后婆婆陈氏将他们的手合在一起一样。都以为他们是良配。 苏木看见纾无的第一眼就觉得不怎么喜欢,也顾不上身边这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下意识就将手抽出来。 “谢皇后娘娘关爱。”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尴尬,立刻又换上笑脸:“纾无还不快去,记得别吃的太杂吃坏了肚子,天晚了也别到处乱跑” 纾无点头福身道:“是,我这就带木……啊,不,苏哥哥去御膳房。” 纾无一时紧张,话说的七零八落,连叫木哥哥还是苏哥哥都没想好。 从御膳房出来,两人甩了随从,随意溜达着。苏木俨然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都没和纾无说。 纾无主动搭腔:“苏哥哥,幽州是什么样儿的啊,我听我父亲说,幽州的雪很漂亮。” 苏木撇了撇嘴,讥讽道:“漂亮是漂亮,就是要冻死千百牛马。” 纾无微窘,半晌无话。 苏木心生得意,继续讥讽:“果然是京城的贵族小姐,眼里就只有漂不漂亮。” 这话让纾无心中霎时燃起怒火,收了皇后千叮咛万嘱托她的小姐模样,也讥讽道:“你这话怎么说?能辨别美丑难道不也是本事吗?” 纾无瞬间老成了十岁的口吻,让苏木忍不住回头去看她。但见月光下这个眉目清秀的大小姐竟然满脸的气不忿。 纾无冷笑道:“我父亲说幽州节度使苏擎,苏大将军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没想到儿子竟然是个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草包!” 苏木气得攥拳:“你说什么!” 十五岁的孩子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当下揪住纾无的衣领。 谁料纾无不仅脸无惧色,语气更加的嘲讽:“不仅逞口舌之快,还敢在宫中行凶!愚蠢又冲动!将门虎子?我看乡野村夫的孩子也比你强千倍万倍!” 苏木揪住纾无鼻子对鼻子,僵持了好久,才愤愤然撒手。揪着她也没用,又不能真打她一顿。 “我很讨厌你!”苏木咬着牙齿说。 纾无理了理衣襟:“可我姑母说让我嫁给你。” “你姑母的话,关我什么事?” “哦,皇后娘娘说,让我嫁给你。” 第5章 苏木一惊:“你是皇后的侄女?” 十四岁的纾无就在苏木的惊讶中傲慢地扬起下巴:“加上‘娘娘’二字,方不算失礼。” “为什么?”苏木问,“为什么非要嫁给我?” 纾无几分嘲讽:“这都看不出来?我表哥要做太子,而你……” 纾无上下打量着苏木,“嗤”的一声笑出来:“你嘛,你是幽州驻军的‘太子’,自然是强强联合了。” 小姑娘没大没小的比喻,吓得苏木一激灵。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木瞪着纾无,“这是大内!” “这儿又没别人,”纾无反倒耸了耸肩膀,“你这么笨的脑子,我不与你讲清楚利弊,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呢,你得谢谢我!” 苏木脑海中浮现期如瘦削的脸,心如刀割,再看一眼面前这个趾高气昂的大小姐,恨意狂增:“我不会娶你的。” “你不会娶我?”纾无笑道,“你只能说你想不想娶我,却不能说会不会娶我。” “因为你,没、有、资、格!” 纾无两手一摊:“果然塞外的孩子都不懂时局政治。可是苏木,你不是寻常的塞外孩子,你是苏擎的长子,这些不光该懂,还得该做!” 苏木看着眸子清澈如水的纾无,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由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 苏木犟嘴:“我不想懂!也不想做!更加不想娶你!” 纾无牵起嘴角微微一笑:“那你由‘不想’变成‘不会’的方法是什么?” 苏木不解她的意思。 纾无看出苏木的茫然,心里嘲笑,嘴上解释:“我是说,你既然有这么多不想做的事,那么你该怎么摆脱呢?有对策吗?我父亲说了,只有去做才能把心中所想,变为手中所得。你懂吗?” 苏木当然懂,可是从来没想过该怎么做。继续茫然。 纾无以为他没懂,打比方道:“比如说,我想让你心甘情愿娶我,我就该知道怎么做。” “怎么做?”苏木疑惑望着纾无,全然没留意她说“我想让你心甘情愿娶我”。 纾无道:“很简单,你刚才说你讨厌我,那我就努力变成你不讨厌的样子,这不就成了吗。” 苏木呵呵一笑,轻蔑道:“这不可能,就算你变得一点也不像你,我也不可能喜欢你,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的是期如。 “那你会娶她吗?”纾无问。 苏木沉默,大概是没办法娶她的。自己真是失败,想做的却没能力做到。 纾无从苏木的表情中捕捉到答案:“那假如,我能让你娶到她呢?你会不会心甘情愿娶我?” 苏木讶然看着这个自信满满的小姑娘:“你说什么?” “这可比让我改变性格容易多了,”纾无拍着胸口保证,“我父亲是陛下最信任的辅政大臣,皇后娘娘是我的姑母,陛下是我的姑丈,天底下没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 这话有几分年少轻狂的意味。 “是囚禁在冷燕台,齐国的那个公主……” 苏木声音幽幽散于夜色。 纾无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见过那个质子?还是你故意说她来难为我?” 苏木不想理会纾无完全合理的猜测,冷冷道:“小丫头片子,别以为仗着自己裙带关系强大,就什么事都做得到!” 纾无心中不服,思忖片刻,扬起下巴:“那我就让你看看强大裙带关系的作用!” 苏木“嘁”了一声:“说大话谁不会啊?” “成交吗?”纾无胸有成竹,“到时候你得给我十车聘礼!还得是八抬大轿!我还要你亲自去跪我父亲!新婚之夜你还要跪我!” “跪你?”苏木被纾无的口气吓到,“你疯了吧!” “我没疯,”纾无道,“就是跪我,不光要跪我,还要一辈子敬我,尊我!” 纾无的母亲曾说,丈夫的敬重是一个女人一辈子都要想办法得到的东西,远甚于宠爱,因为宠爱会虽时间流逝。而敬重会虽时间积累。 第6章 次日,议政殿早朝,终年不见笑脸的皇帝难得加深了两颊的法令纹。 “苏爱卿大功!赏黄金千两,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加封一等公,其子苏木袭爵。” 苏擎撩着长袍上前承恩谢赏。 这时龙椅上的皇帝突然想起个事来,阴骘一笑:“苏爱卿,此次大败齐国精锐,狠狠挫了齐人的气焰,朕总觉得这赏赐少了点。” 皇帝话音刚落,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官帽上的长翅都拦不住各位交头接耳的热情。 大殿外纾无和苏木正探着个小脑袋往内看。据说今早上皇后娘娘安排了心腹大臣向皇帝进谏她的婚事。 殿内,皇帝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朕突然想起了,五年前他们齐国吃了败仗,送了两位质子来表诚心,说是十年不犯我大楚边境。不过,他们这心可不够诚啊。” 说罢看了一眼端端正正持着象笏的辅政大臣林聂:“朕记得还是林卿看出来的端倪,当时林卿说,这齐国的皇子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怎么还没他家小女儿有教养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满朝文武都跟着笑起来。 林聂正是纾无的父亲。 殿外苏木压低了声音问纾无:“看出事来的是你父亲?” “是。”纾无颇为自豪。 纾无仍探着脑袋向内张望,殿外的总管太监急的直跺脚,可这俩小祖宗扒着门口就是不松手,还动不动就要叫。 皇帝道:“他们的‘皇子’福薄早夭,可那位公主如今还在冷燕台呢,咱们大楚好吃好喝养了她五年。” 皇帝没有说下去,有些话即使想说也得三思,免得失了身份。 众大臣大多不解皇帝的意思,但也不乏有格外会看脸色揣度人心,当下有人瞧出来皇帝的意思,阿谀奉承道:“陛下,齐人狡猾且不守信用,先是送假皇子李代桃僵,之后又践踏契约。但咱们大楚却金枝玉叶一般供养他们的公主,如今这公主已经年满十三周岁,到了该成婚的年龄。” 说罢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又看了看一旁的苏擎,笑道:“臣以为眼下应该替这位齐公主寻一门好亲事。” 苏木的心一紧,总觉得这事儿要和他们苏家有关,也许是和自己有关。 “这是耻辱,”纾无攥了攥拳头,“一定是对齐国的羞辱。” 苏木也觉得是,将齐国的公主下嫁给打败齐国的军队首领可不就是耻辱吗。可他又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就算在外人眼里这是天大的耻辱,他也要期如在心里觉得嫁给他是莫大的幸福。 那阿谀大臣的话果然正中皇帝下怀,既又人替自己说了丑话,又没失掉折辱齐国的机会,两者皆得。 “哦?”皇帝与那大臣交换了个脸色,“张卿觉得,谁能得到这份殊荣呢?” 那肥头大耳的张卿笑眯眯看了眼立的跟雕塑似的苏擎:“微臣以为,自然是咱们堂上的一等公最为合适啊。” 皇帝抿唇一笑,微微颔首。 倒是苏擎征了那么一怔。 居然是他父亲?! 殿外苏木乱了分寸,抠着门框的指甲深深嵌入:“怎么会?” 纾无低声一笑:“这下有好戏看了。小子,还想娶你的公主吗?要不要求求我?要不然公主可就要变后妈了。” 苏木回头恶狠狠瞪了一眼纾无,现在顾不上生气:“你不是说要我见识下你强大的裙带关系吗?” “那你也别忘了答应我的条件。” 说罢纾无正了正衣襟,轻轻提起裙摆迈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步伐,在总管太监错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进了大殿。 “姑丈,纾无有话要说!” 小姑娘微微提高的声音略带娇嗔,现下正不慌不忙提着裙子往大殿走来,朝臣们纷纷注视还不忘给她闪出一条道。 林聂见来人是自己的女儿心中大慌,这死丫头是吃了熊肝豹子胆了吧。 林聂瞪了纾无一眼,抢上到皇帝跟前儿跪下:“陛下,恕微臣教女无方,平日里太过骄纵,没想到将她惯的扰乱朝堂。” 皇帝那天心情真的好的不能再好,除了齐国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看什么都跟亲戚似的,当下挥了挥袖子道:“无妨,林卿起来,小姑娘家家能有这份胆量,也非池中之物。纾无啊过来,叫姑丈看看。” 又道:“众爱卿可有见识过我这爱侄的瘦金体吗?挺拔的很呐!” 林聂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陛下,”纾无改口走到殿中,行跪拜大礼,“陛下,臣女以为张大人所言极是!” 纾无语毕,殿外苏木万箭穿心,这丫头怕不是疯了。 “齐国公主配未来的一等公,实乃良配。” 皇帝与诸位大臣皆是一愣,这小姑娘加了“未来”二字。 纾无叩首,接着说:“陛下可还记得,国师曾为臣女批过命格,留下八个字‘远走北方,定国□□’。” 皇帝点了点头,这八个字还真有。 纾无又道:“陛下不知,这八个字前面还有八个字。乃是,皇后之下,公主之上。” 皇帝面露疑色,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苏擎和林聂的脸色也不好看,尤其是她父亲林聂,简直要把地跺出个窟窿来。这死丫头,不管怎么给她使眼色,她都装作看不见,真急死个人! 皇帝问:“怎么说?” 纾无正色道:“臣女一直不知,但眼下却也有了一点愚见。但还先请陛下赦了臣女私闯大殿的罪。” 皇帝笑道:“朕让你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就说明没有怪你,你只管说。” “谢陛下隆恩!”纾无道,“臣女命格‘远走北方,定国□□’是说臣女必将去往大楚的北境,方可为国家安定尽绵薄之力。就目前来看,人选也只有骠骑大将军的长子苏木公子合适了。” 皇帝蹙了蹙眉,这小丫头是皇后的侄女,这命格虽是她出生之时就批下来的,可现在看来却像极了在替皇后铺路。皇后的心思他也知道,可再捎上一个齐国公主算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皇后之下,公主之上”的说法? 皇帝心中疑惑重重。不过他与史上大多帝王无二,都迷信的很。 林聂心都快蹦出来了,这小祖宗真是给他惯坏了。瞧着皇帝半晌不做声,林聂怕生出事端,忙上前替女儿打圆场。 “陛下……这八个字也的确是有的,不过兴许是国师误判……”林聂战战兢兢跪下,叩头请罪,“陛下,臣罪无可恕啊!” “当年国师替小女批命,留下这十六字命格,臣不解那八个字又怕生出事端,所以才……所以才瞒下来的。陛下恕罪,小女愚钝口无遮拦随意解释命格,全是臣教女无方。” 纾无瞥了瞥他爹已成菜色的老脸,悬着的心放下来七八分,这老狐狸终于绷不住来解救自己了,只要他一出马,这事儿准成。 她敢上殿,就是瞅准了她爹是个会保全她的女儿奴。 果然林聂绞尽了脑汁开始胡诌:“陛下,苏家的少将军少年英雄,齐国的公主若是能嫁与少将军做妾倒也不负我大楚的恩泽,而且……” “好了!”皇帝看平时伶牙利嘴的林聂现下支支吾吾的样子,已经料定他对这事事先不知,猜忌逐渐消减。其实皇帝也有自己的打算,既然皇后费尽心思要将自己的侄女塞给苏家来替自己的儿子铺路,那他不如就顺水推舟把齐国那公主一并塞给苏家,到时候苏家若真成了皇后的臂膀,他也可以拿这个齐国公主来做做文章,也好有个掣肘。 “朕准了!” 说到底皇帝还是迷信,他大可驳了这桩婚事,可偏就为了国师那一句莫须有的话,给自己留了这么个祸患。 早朝还在继续,纾无舒了口气,提着裙子率先出来。 一出大殿,纾无还未站稳脚步就被扒门的苏木一把拽到旁边。 “成了?”苏木问。 豆蔻少女身子半倚在勃发少年的怀里,姿势暧昧,身旁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总管太监并一溜小太监目不转睛盯着,纾无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成……成了。”纾无从苏木身上挣扎开。 苏木不放心问:“国师真给你批了那样的命格?” 纾无整理着皱巴巴的衣服领子:“半真半假。” “啊!”苏木吃惊,“那怎么办?陛下一去问国师可不就露馅了?现在国师在哪儿,咱们用不用先去贿赂他一下?” 纾无两手一摊:“不用,早羽化了。” 苏木:“……” 作者有话要说:国师:“……” 第7章 交易 “那天我父亲统共喊了我二十一次小兔崽子,十八次混账以及九次逆子,他老人家气的脸都绿了……” 忆起父亲,纾无竟没心没肺的笑了,柔荑般的手指伸向炭盆。 “未嫁时觉得嫁人之后就自在了,免得那老狐狸天天盯着,可真嫁人了才知道,想他想的夜夜睡不着觉。” 茜华叹了一声:“老爷是真疼小姐。小姐出嫁时老爷都不敢来送,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头哭了一天一夜。” 纾无红了眼眶:“若不是他来跪我父亲时那个诚恳的样子……父亲早说了,我不愿嫁他就罢了,他去同姑母说道,哪怕是扯破脸皮也不要我嫁来幽州。” “是啊,”茜华恨恨地攥了攥拳头,“姑爷当年送了整整十车的聘礼来,又向姥爷下跪求娶小姐……老爷这才答应的。奴婢本以为,姑爷他是个诚心的人,谁道……” 谁道日子竟过成了这样。 纾无摆手叫住茜华:“不赖他,我一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只要他向敬重妻子一样敬重我,而且他也做的很好。” “只是,我没想到日子会这么辛苦,若是重来,我估计是不会嫁他的。真的辛苦。而且幽州好冷。我不喜欢。” “小姐啊……”茜华鼻子一酸涌出泪来,“今年又是京察,可不知道姑爷会不会带您回京看看。” “会。”纾无说,“已经三年没打仗了……” 纾无笑了笑又向炭盆边上靠近一分:“对于武将而言,不打仗哪来兵血喝?苏家最近短银子,我得回去跟娘家伸手。” 茜华嘴巴微张:“什……什么?” 是啊,三年前苏木就说,打仗可真不好,京城都跟着萧条。当时苏擎欲言又止的教训就是:打仗不好?不打仗老子怎么伸手跟朝廷要钱。 晚些时候,苏木果然来了。 十八岁的少年长身玉立,新制的红色长袍上配雪白狐皮围领,仿若新开的雪中红梅。 “今天我歇在你这儿。”苏木说,“母亲很盼你有个孩子。” 纾无面无表情:“我来替夫君宽衣。” 纾无手指伸向苏木的狐皮围领,去解隐在里头的扣子。 苏木反手扣住她的手:“手怎么这样冷?你畏寒的毛病没见好转吗?” “药一直在喝,随缘吧。”纾无从苏木手中将手抽出来继续去解他的扣子。 苏木却魔怔一样抚住纾无的脑袋,不待她反应,立即用唇舌封住她的唇舌。 他吻的认真,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半晌苏木兴致败尽松了纾无。 纾无擦去他的痕迹,毫无波澜问道:“三月份进京吗?我同你一起回去,看看父亲。” 他来的目的,仅此而已,直说即可,何需大费周章,显得她好像多么渴望他的临幸。 “你……”苏木皱起眉头,这自然是主要意图。她还是那般通透明澈,自己在她面前简直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 他嘴上却赌气:“你说什么,谁说回京要带你了。我就想要个孩子!” 苏木狠狠将纾无拉进怀里,再度吻她,不过不再温柔,而是用力咬住她的下唇。 她没有反应。只有眼泪流下来。 浓烈的血腥味在唇舌间蔓延,纾无痛到抽搐。苏木毫不怜惜地将她推入帐中。 趁着喘息之际,纾无说:“我不想要孩子,去年那个就那么没了。你不知道吗?” 苏木怔住,看着她无神的双目,苍白的脸色和身体,她的痛苦钻进他的心里。 “是期如……你不知道吗?” “只要是她做的,你都无所谓,不是吗?” “父亲不容许苏家的血脉混上齐人的血,所以她不能生下你的孩子,她也便不让我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她早已厌倦了做妾,她妄想做你的正妻,你不知道吗?” “可是我,我们林家是棵大树,你们苏家不倚不行。我后悔了苏木,我后悔嫁给你了。我本以为为妻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宠爱是权宜之计,唯有敬重才会日积月累。” “我后悔了,幽州那么冷……” “不若这样,我将林家的家财与你做一笔交易,你放了我可好?” 第8章 第四年 “纾无,以你的聪慧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吗?”苏木将被子盖在纾无裸露的身体上,“这哪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交易。” “快过年了将身子养养好,”苏木兀自整理着衣襟,又低头将靴子套好,“三月咱们一同随父亲回京,介时还要你去向岳父大人开口。我要白银一万,最好折成粮食布匹运回幽州。” “苏木。”纾无叫住将要离开的苏木。 “什么?”苏木问。 “何时我们才能不用过这样的日子?” 苏木微怔了片刻,珠帘的阴影在他脸上流转:“我不知道。或许等你表哥平王殿下登基为帝,咱们就可以和离了吧。” 有这么轻易吗? “纾无,我答应你,你我和离之前,我会好好训诫期如,她不敢再对你有僭越之心。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对她有半分伤害。你的聪慧我是知道的,你若取她性命是易如反掌。在此,我先多谢你以前的手下留情了。” “不必谢我。”纾无裹紧了被子,失去血色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一道深痕,“我也告诉你,你最好能让她收敛,若我忍无可忍,便要旧账新账一并算个清楚了。” 苏木离开,直至除夕那天,未再见过纾无。 除夕当天,约莫巳时刚过,天刚亮全。隔的大老远,纾无听见一声长长的马鸣,这时她正张罗着小厮往大门上贴春联。 “左一点,再高一点,高了高了……” 对联挂的好容易合了眼,纾无这才腾出空子顺着马鸣声去查看。只见打东边的霜雪雾气里来了个骑马的黑衣服男子。 怎么大过年的还穿的这样庄重,待再走近些才隐约看见他衣服领口袖口上是隐着些红色花纹的。 “少夫人!”赵桓从马上轻轻一跃握着缰绳快步来到纾无跟前,“末将赵桓,见过少夫人。” 赵桓是个孤儿,亦是三年前来到幽州,刚进军中就惊叹众人,深得苏擎欢心。 苏擎自去年认了赵桓为义子,便嘱咐他此后都来苏家过年,今年正是第二年。纾无自然认得这个年长苏木四岁的男子。 纾无走上前去与赵桓寒暄:“不必见外,说到底我还要尊你一声义兄呢。” “不敢当。” 赵桓掂了掂手里的礼物没有应纾无这声“义兄”,依旧喊她“少夫人”。 “少夫人的寒症好些了吗?我带了人参补药来,看能不能用得上。” 纾无略略吃惊:“义兄怎么知道我有寒症?” 又指着赵桓手里的礼物笑说:“也不是什么病都得吃人参的——茜华过来!” 纾无唤来茜华,吩咐道:“接下赵将军的礼物,送去给老爷和老夫人吧。” 赵桓默认。 “把门打开,”纾无吩咐正贴着对联的小厮,“一会我再出来看着。” “民安国泰逢盛世……”赵桓扫一眼门上的对联,又转头问纾无,“府上连这样的小事都要少夫人亲力亲为吗?” “义兄请。”纾无亲自引赵桓进门:“也不是,我闲着罢了。义兄一年也就来这么一次,按照老爷的吩咐只管来家里热闹就是了,不必带礼物。更何况你们当兵的就那么一丁点俸禄。” “这点礼物不成敬意。再说了,我和他们不一样。”赵桓连忙解释,“如今将军已经给了我千夫长的位置。” “我听说了,真是年少有为。”纾无点头轻笑:“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少夫人言重了,”赵桓脸色微变,什么金鳞,什么龙?这样的比喻也就她敢用,三年前就是这样,直接将苏木比作幽州驻军的太子爷。没大没小,不过倒也贴切。 纾无又说:“我听说义兄不仅武艺超群,做了千夫长还坚持与手底下将士同吃同住,如今于军中已经颇具威望。常听父亲夸赞你呢。” 赵桓笑笑:“没想到少夫人不光操劳府上大事小节,连军务都有所涉猎呢。” “哪里,所见所闻而已。” 行至宅子第二进,纾无向赵桓略略欠身,笑道:“就送到这里吧,义兄先去见过父亲,长材他一早被父亲叫去问话,兴许正盼着你救火呢。” 赵桓笑着还礼:“我先过去,少夫人您千万小心身子。” 第9章 皇后 年后三月,幽州驻军总长官,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一等公苏擎携子苏木及儿媳苏林氏回京述职。 京都,帝苑,麟华殿皇后寝宫,皇后屏退众人独留纾无问话。 皇后还未开口,纾无先偷偷打量着她这个姑母,高高堆起的朝天髻上簪着雍容的牡丹绢花,华贵厚重的面具之下却也是一张疲倦的面孔。 看来,她也累了。 “我来伺候姑母卸妆吧,”纾无微笑着走到皇后的妆镜前面,“您卸妆的步骤我都记得,您一向喜欢用淅米水净面。” 皇后没有理会纾无的殷勤,只斜了斜嘴角,笑的阴森怖人:“纾无啊,我本以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可没想到你竟无用到这个地步。写的一手好字,下的一手好棋,却被一个敌国质子害的失了孩子,又失了丈夫的欢心。” 纾无不再微笑,将被淅米水浸湿的手巾扔下:“皇后娘娘,纾无无能,不能助益平王殿下,甘愿让贤。” 皇后哼笑了一声:“你这是什么口气,怪不得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呢,我看你是幽州待的久了,连最基本的礼仪规矩都忘了吧。” “你给本宫跪下!” 纾无不跪仿若未闻,站的笔直与皇后对峙。 皇后笑的更加冷鸷:“好啊,本宫当真是小看你了。” 委屈之下,纾无忽的想起三年来在苏家受的种种,泪水滑下:“姑母,纾无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再也忍不下去,还请姑母看在我是您亲侄女的份上,允许我与苏木和离。” 说罢跪下给皇后磕头:“求姑母成全。” 若是能从那样的日子里抽身,尊严又何足挂齿。 皇后摇头半天,最终敛了脾气,叹气道:“我是你姑母,见到侄女受苦,自然该是成全,可本宫又不仅仅是你的姑母。” 皇后说:“本宫还是大楚的皇后,是林家的女儿,是你父亲的姐姐。而你,林纾无,是幽州驻军少将军的妻子,是林家的女儿,更是大楚皇后的侄女。你,我,平王,林家,苏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从你和苏木成婚那天起,我们的命运就捆绑在一起了。既然你选择了嫁给苏木,成为林苏两家联合的桥梁,就该知道桥梁不可自断。” 看着纾无落泪不止,皇后又劝:“纾无,你表哥与贵妃的儿子争储,朝野上下都在下注,他苏家更得下注。而苏擎之所以选择我们,则是看中我们林家的家财。你是林家的女儿,自然就是苏擎眼里的聚宝盆,你在苏家就是横着走路都无人敢说一个不字。日子何至于苦成这样?” 纾无不信皇后不懂,反问道:“姑母可曾见到对自己不苟言笑的夫君,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却能笑的像个孩子。” 这句话仿佛毒针一样刺中皇后的心脏。这何尝不是她过的日子。 皇后色变。 是啊,就算苏擎选了自己的儿子,朝中扛鼎大臣选了自己的儿子,可皇帝却选了贵妃的儿子。自己心血筹谋的这条路,不知可否走到最后。 不成功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那就杀了那个女人。”皇后说,“此次就算你不回来见我,我也会传信给你。齐国的那个质子,我们已经让她活了三年,够久的了。” “杀了她吧,用你喜欢的方式,为你,也为你死去的孩子。只不过别让苏木知道,苏家军早晚得交到他的手上。不可将他惹急。” 皇后以为这样就可以宽慰纾无,这就好比将饥饿多时的饿狼放出去饱餐一顿,会大大削减它们的怨气。 可于纾无而言,期如的命太过次要。 “另外,还得再杀一个人。”皇后扶起跪在地上的纾无,慢慢对她讲,“这个人很不好对付,武艺高强又十分警觉,你除不掉他,只能找苏擎帮忙,我希望你能将利弊同苏擎讲讲清楚……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帮你的。” “为什么?”纾无瞳孔骤缩,现在顾不上为生活伤心,她已经猜到皇后口中的“这个人”是谁。 第10章 平王 从麟华殿出来,纾无周身知觉全无,原来她涉的这趟水,竟深到无底。 “小纾!” 途经一座宫殿,夜色中近旁的一条回廊上传来一个声音:“小纾,真的是你。” 纾无回头,果真是她的表哥。他还像儿时那样叫她小纾。 “见过平王殿下。”纾无给平王见礼,“夜深了,殿下这是去哪?” “三年不见怎么生疏了,”平王忍不住拉起纾无的袖子上下打量,“叫我表哥嘛——怎么瘦成这样?苏家的伙食不好?” “表哥,我要回去了。”纾无叹一口气,“时辰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出宫去见爹爹,所以今天别过吧。下次再与表哥叙旧,可好?” “下次还要再等三年?”平王一早知道她从自己母后那里出来,“母后同你讲什么了?” 今夜密谈,纾无一字不敢泄露。 “就是话话家常,没说什么。姑母也说我瘦了,叫我多吃。” “你别瞒我了,自己母后的性子,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会不知,母后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把龙椅。” 平王摇摇头,对纾无满脸歉意:“害你受苦了。小纾,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纾无跟着平王一路绕进了一座偏殿。 平王说:“母后与贵妃是宿敌,她气不过父皇宠爱贵妃,自知在这上头输了一截,所以就要我在别的地方替她争回来。” “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帝。” 平王自幼喜欢与纾无交往,同样是饱读诗书的两个人无话不谈。 “小纾,我好厌烦这样无休无止的争斗啊,可是翻阅史册,哪个王朝不是这样的?只要天下是某个姓氏的天下,那么这个姓氏的人便会专攻权术以谋求之,而疏远了治国理政的才能。权谋愈精,争斗愈烈,愈不会休止,而每争一次便是一次国力的耗损,久而久之,损无可损,耗无可耗,这个国家便要葬送了。所有的王朝都是这样,不可避免的落入盈亏的圈套。” “所以说这种制度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唯有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才可保百世不衰。” “可他们都不懂这样的道理。” 身在帝苑,身为皇子嫡子的平王就这样直抒了胸臆。 纾无骇叹了半天,细细回味着平王方才的一字一句,道:“不是他们不懂,而是他们只顾眼下的荣华,不在意虚无缥缈的长治久安。表哥,世上再没人及你想的长远,也再没人及你这样的胸襟。可是,你我皆无能为力。就算换作是陛下,他也无能为力。” “我想过了,若争斗是不可避免,那便争赢吧。也许这是唯一一条不算出路的出路。” “姑母想胜过贵妃是一方面,可另一方面也是为你,为我们林家全族着想。” “试想,若有朝一日咱们落败,晋王登基,贵妃成为皇太后,那你我还有坐在这里话家国话天下的资格吗?” 平王亦是骇叹了半天,也细细回味着纾无的一字一句。 纾无问:“表哥可是觉得我也俗气了吗?” 平王未答。 “表哥,咱们这一趟,不成功也成不了仁,成的只有林家九族之内四百八十一颗人头落地。” 纾无站起身来最后向平王施礼:“表哥,咱们谁都没有退出的资格。唯有好好活着,争上一把。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九族。” “可是我从没要求参与!我从没要求这些争斗发生!我从没对不起过九族!也没要求九族给我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我为了九族把生命奉献给争斗!” 平王不管不顾冲着纾无的背影嘶吼,他不明白。 其实纾无也不明白。 也许这就是千百年来老祖宗不停灌输给我们的思想,家族的荣辱比一人的自由更加高贵。 孰是孰非? 见仁见智,或是无解。 第11章 父亲 次日,纾无出宫去见父亲。 林聂得知女儿归宁恨不得敲锣打鼓连贺上他三天三夜。 林聂捏着纾无的肩膀:“哎呀,怎么瘦了。” “瘦了显得精神。”纾无笑答。 “昨天夜里,你姑母问你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话话家常。”纾无笑的满心欢喜,将戏做的很足,“我一切都好,我还盼着表哥登基那一日呢。幽州真冷,若是表哥登基了,能不能求他将苏木往南调一调呢?” 一谈到女儿怕冷,林聂就想起件事来,顾不上说别的一味拉着纾无去自己屋子里头看“货”。 “来来来,你来看,”林聂拍着自己书房里的大箱子,自豪道,“这是玄狐皮,这是墨狐皮,还有银狐皮……” “呐,这是东陵灰鼠皮,银鼠皮。还有各色貂皮……” 自从纾无远嫁幽州,林聂已然先于纾无在“如何抵御寒冷”这方面成为了专家。 三年来积攒的皮货,少说也送去了十车八车,听说她三月回来,又将京都的皮货铺子给扫荡了一遍。 “这些,你走的时候都带上,也不怕多,我听说你公公自己就有四房姨太太,到时候一个人分他个十张八张的。也叫她们看看咱们林家的气派。还有伺候你的那些丫头婢子,穿的用的那都得比别人家的小姐气派。至于齐国那个质子……” 林聂恍然想起来齐国那个质子。 “那个女人,一早是陛下种在苏家的祸患,留着迟早坏事,你姑母的意思是什么……” “爹爹,我有自己的打算,您放心。”纾无握住父亲的手,“您只管放心好了。” …… 暂且从爹爹那里抽身,纾无前去见过苏擎。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伫立在沙盘前凝神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 “父亲。”纾无轻唤一声。 “是纾无啊,”苏擎回神,“怎么没陪着你父亲?” “已经见过了,”纾无走近沙盘,观摩着齐国与楚国的地形地势,“父亲,皇后娘娘让我给您带话。” “哦?皇后娘娘说什么?” 纾无开门见山:“皇后娘娘说务必除掉两个人。” “期如早就该杀,只不过碍于是当年陛下指婚。”苏擎看着纾无镇定的面孔,“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时你为何非要期如嫁与小木。其实,陛下不过是要羞辱齐国……” 不管是嫁父还是嫁子,都没有分别。 纾无未答,只说:“父亲,期如只是其一,另一个人,是赵桓。” “什么!” 纵是苏擎也是大吃一惊。 “皇后知道谁是赵桓吗就要痛下杀手!” 纾无仍旧平静,苏擎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赵桓是父亲的义子,一身武艺,肝胆过人,二十二岁就做了千夫长,且长期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威望甚高。” 对啊,赵桓浑身都是优点,苏擎更加疑惑:“这是皇后告诉你的?她很了解赵桓?” “无需皇后娘娘告诉。”纾无说,“我自己就看得出来,且军中将士个个看得出来。” “你什么意思?” “父亲您是苏家军的老将军,自然而然苏木就是苏家军的少将军,可是您又收了赵桓做义子,那么是否赵桓也可成为苏家军的少将军呢?” 苏擎一怔:“你……说下去。” “赵桓于军中威望如何?苏木于军中威望又如何?自然是望洋兴叹的。父亲您总有拿不动刀的那一天,到时候将士们拥立的少将军会是谁呢?我猜不会是苏木。” “更何况,赵桓还是陛下的人呢。” 陛下的人! 纾无轻描淡写向苏擎讲述完了这个惊人的秘密。 “陛下一早知道皇后娘娘的打算,怎么可能只留个一个期如做掣肘,自然是希望苏家军有朝一日能更名改姓,臣服于己。” 苏擎喉头滑动,眼睛盯着沙盘,脑子不断消化着纾无给的信息。 第12章 计划 突然苏擎向纾无抱拳下跪:“请受老夫一拜!” 这下换纾无大惊,这个是意料之外。 “父亲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儿媳万万担当不起!” 苏擎不起。 “纾无,有你,是小木的造化,是苏家的造化,更是苏家军的造化啊!我一介草莽,只知带兵打仗,哪里懂得人心叵测。” “父亲,请您快起来。”纾无终于将苏擎扶起来。 “林苏两家互相扶持罢了,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平王殿下能顺利登基。我也是为了我的娘家着想。” 苏擎点头:“我知道。纾无,父亲答应你,有父亲在一日,苏家军就永远是林家的后盾。” “父亲,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答应您,有我林纾无在一日,林家的银子就永远是苏家军的粮饷。” 虽知这不过是利益之间的互相作保,可许诺之后竟也有几分感动的意味。 苏擎说:“纾无,这两件事就交给父亲来做吧。” “不,”纾无摇头,“您与苏木父子关系本身就不够融洽,他的脾气秉性您比我清楚。如今您尚能靠着身为父亲的威望压制住他,若是再杀他的女人和兄弟,恐怕他真要造您的反了。” 苏擎作难:“那该当如何?” “我去做。”纾无笑着说,“无论如何,期如的死都跟我脱不了干系的,这是苏木一早认定的。毕竟期如曾害死了我的孩子。” “纾无……”苏擎声音哽咽,“我们苏家对不住你。” 纾无摇头:“父亲,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接着说正事:“至于赵桓,我希望父亲可以为我安排一次单独见他的机会。” 苏擎皱起眉头思索:“可是赵桓为人极其谨慎,你身上又没有功夫。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纾无坚定:“我会见机行事,只求父亲安排。” “好吧。”苏擎答应。 “谢父亲成全,”纾无向苏擎垂首,“还请您安排我早一步赶回幽州。务必要瞒着苏木。” “好。” 纾无向苏擎微微福身,道:“一万白银已经尽数折合成粮食布匹整装待发,但愿能解父亲燃眉之急。” 说完离开,推门而去的时候恰见苏木往这边来。 正直正午,京都三月份的暖阳耀在苏木身上,替他镀上一层金边,少年莹泽的双目在日光下闪动着。这样眉眼动人的翩翩少年在雪中是一枝寒梅,在春日又恍若一枝迎春。 不过心里再无三四年前,初遇时那样的悸动。 “你见过父亲了。”苏木问纾无。 纾无还像以前一样冲他见礼:“见过夫君,已经见过了,父亲让我多陪陪爹爹。” “你回来一趟很不容易,是该多陪陪你父亲。” 纾无颔首:“夫君去见父亲吗?不要让他老人家等急了吧,我先离开。” 说罢与苏木错身而过。 不知如此冷淡的夫妻交谈落入旁人眼中会作何猜想,会不会说林苏两家这桩婚事就要完了。 苏擎的安排十分到位,第三日纾无略略准备就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回程的路,越走越冷,好似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去年的寒冬。 纾无坐在马车中摇晃:“茜华,你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走这条路吗?是我初嫁过来的那次。” “当然记得,”茜华道,“小姐穿着红色的嫁衣,特别漂亮。” “当时啊,我看沿途的风景,样样都是我没看过的,马儿跑的快,挑开帘栊,外头的风景一会儿一个样。” 茜华问:“小姐要看看吗?趁着还没走远,可以看看咱们楚国的大好河山。” 纾无合上双眼摇头,轻轻捏了下手心里的毒药。 第13章 期如 三日后抵达幽州,纾无休整了一日去到期如房中。 这个齐国的公主早已习惯了楚国的妆容打扮,开始学着绣花,学着如何做一个男人的女人。 “爷?” 听见门扉微动期如恍然抬头,不料看见的却是纾无。 纾无轻笑:“是我。” “原来是姐姐。”期如眼里的星星蓦然熄灭,“咱们爷呢?” “还没回来。”纾无走到期如的近旁去看她正绣着的一枝红梅花,“这好像是蜀绣?” 期如点头:“府上一位妈妈教的我,她说这是她们家乡的绣法。” “期如啊……先别忙了。”纾无无声浮起笑意,“这次返乡,我带了东西来给你。” 期如一怔,她隐约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姐姐难得回趟家,该把时间都花在与家人团聚上,怎么还得空替我准备礼物?” “不是礼物。” 纾无直截了当。 “茜华,将皇后娘娘赏的美酒呈上来一杯。” “是。”茜华应声而来,手里托着一杯佳酿。 期如捏着绣花针的手指颤动不已,佯装无事,强逼自己笑道:“姐姐,今日雅兴要与妹妹同饮,一杯怎么够呢?妹妹这里有上好的金陵春,不若拿出来与姐姐好好喝上一壶。” 纾无不理,只随口吩咐茜华:“你出去吧,我与期如夫人单独说几句。” “对了,屋子里炭火气太重,不必关门,敞着就好。” 茜华颔首离开。 纾无无视期如的试探,一句话说明来意:“我没有雅兴与你共饮,这杯酒里下了剧毒,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更是我的意思。” 期如颤动着双唇,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纾无:“你不敢!你才不敢!爷本身就与你离心离德,你若再杀了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早些年我不愿动你,确是因为这个,我处处忍让你,不愿再让我们的关系雪上加霜。可是他连我的孩子都不在乎,对了期如,你还不知道,或许你应该高兴。他一早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可是他对你还像以前一样好。” “他是真的很爱你啊。” 纾无静静坐着,声音如始终柔和:“不过,他现在已收了我林家一万白银,日后还指望着我林家有更多真金白银奉上,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至于你说的离心离德,我与他的确早已离心离德,既然离心离德已是大势所趋,也不差再添你一条人命。” “期如啊,我一早告诫过你,贪心不足害人害己。你我皆是女人,本该惺惺相惜,若你一向夹着尾巴做人,我不仅不会杀你,兴许还会设法保你。可是你一再伤害我……” 纾无起身向期如逼去:“今天你也该为了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叫茜华关门吗?” 期如的脸色如霜惨白,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因为,我要告诉你,我在这个家的地位。我要告诉你,正妻与妾室的分别。我要告诉你,林家的女儿与敌国质子的贵贱之分。” “你害我孩子的时候,只敢背地里耍心机,可我要杀你,光明正大即可。而且不会有人来救你。” 期如突然冷笑:“那你为什么要挑爷不在的时候动手,你若真的无所畏惧,何不当着爷的面毒死我!” 纾无笑:“你说得对,不过不是我畏他,而是林家畏他,不过也不是畏他,而是畏他的将来,毕竟总有一天苏家军是要交到他的手里。闹得太僵硬,总归不好。” “期如,你还有要问的吗?如果没有,也不必再挣扎了。这毒是自雌性河豚体内提取,据说两百斤的雌性河豚才可提取出来那么一丁点,可谓世上最最昂贵的毒药了。” “这毒好就好在,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其实皇后娘娘原本给的是牵机药……” “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不必谢我。下辈子见了我绕着走就好。” 末了,期如捏起酒杯的长脚看了看剔透的液体,笑了。 “也就是你们林家才有这样的手笔。” 一饮而尽。 最后期如趁着尚未毒发,对纾无说:“没想到这辈子我至死都矮了你一截,可是下辈子凭什么是我绕着你,我堂堂一国公主,凭什么是我绕着你……” 第14章 赵桓 那天赵桓依旧是打马而来,黑色的便衣长袍,风尘仆仆。这回,他戴了一条黑色的束额巾,眉目看上去刀裁一样的锋利。的确,比之苏木的富贵温润赵桓更有少年将军的样子。 纾无看到,他的脸上新添了一道疤痕。 “义兄。”纾无还是站在苏家大门口冲着赵桓欠身微笑,“劳烦你跑这一趟。” 赵桓将缰绳交给门房小厮,目光若有若无扫过纾无的脸又转去看苏家大门上的对联:风调雨顺颂华年。 “这对联寓意真好。”赵桓说,“不麻烦。近日府上可好?” “都好。”纾无笑着点头,“父亲听说近来齐人走非常之路,竟派刺客意欲不轨。可苏宅毕竟是将军府,哪那么轻易就进来贼人呢。” 赵桓走到纾无身边悄悄观察她的脸色,中医四诊,望闻问切,若早知她有寒症,该将这“望色断病”练的与剑招一样入化。 上次拿给她的是自己精心调配的温补药材,不过谎称是人参罢了。 就是怕她多心。 可无论怎么伪装她都不领这情。 “将军和长材都在京都,不放心家里是人之常情。”赵桓向纾无分析,“齐人有穷兵黩武之势,歇战三年,是为养兵蓄锐,总有一天是会南下的。若要顺利挥兵南下自然还是先与我们苏家军交手,养些精锐刺客派到诸首将府上,探听消息,扰乱人心,实在不可不防啊。” 纾无看赵桓紧张的样子心里泛酸:“这不是派你来了嘛——怎么弄伤了脸?” 不由自主想伸手去探,手指到了半空中又换成拳头缓缓放下,纾无笑道:“还没成亲呢,要学着爱护自己。” 赵桓怔了怔,轻“哎”一声,笑的苦涩:“劳你费心了。” 还是纾无引路,赵桓紧紧跟着。 纾无说:“父亲要义兄在家小住直到他和长材返回幽州。我已经差人替你收拾好了一处别院。你且住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来告诉我。” 赵桓呵呵笑着:“不必麻烦,我就是个粗人,哪那么讲究。” “晚上……我能邀义兄小酌吗?” “啊?” 纾无抬头看着赵桓红透的脸:“从京都带回来一些好酒,想与义兄一同品鉴。” “这……”赵桓自然顾虑颇多,大晚上的孤男寡女一同对饮,难免遭人非议。 “我一个粗人,除了烧刀子别的酒连闻都没闻见过,哪里懂酒,又何谈品鉴。少夫人不如赏我一壶就算了吧……” 纾无微嗔:“不行,美酒配英雄,你若不来,我就只好将酒窖里的美酒悉数砸烂。摘星楼好不好?我带你去摘星楼上看看啊。” “就这么说定了。” 赵桓脸红心跳,还未答话,纾无已经挨着侍女快步走开。 晚上,戌时过,赵桓提着步子静悄悄上了摘星楼,爬上顶楼,隔着格子门上的明瓦,他果然看见屋子里面有个人影。 心砰砰直跳,怎么感觉像是偷/情。想哪儿去了? “少……少夫人?”赵桓整个人都乱作一团。 纾无起身来为赵桓开门,一开门仍旧是个舒和的笑脸。 “你来了,快进来吧。” 赵桓就鬼使神差跟着纾无进了屋子。 坐了好久都不敢开口说话。 “我听说老将军刚接手苏家军的时候为将军府选址,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纾无熟练的掂起酒壶为赵桓斟酒,“这酒叫罗浮春,据说是苏东坡按照客家人的法子酿的,后来取了这么个名字。还怪雅致的。”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就是摘星楼名字的由来。摘星楼统共十一层,真的有将近一百尺高。” 纾无弯起眼睛看着赵桓:“你知道摘星楼为什么有十一层吗?” 赵桓受不了她的直视,早已无法思考:“我不,不知道。” 纾无轻笑着将酒杯递给赵桓:“因为佛家有十一善法,是佛家弟子的必修课,而摘星楼每一层都对应一种。” 赵桓接下酒杯,没有喝的意思:“哦,原来是这样。” 纾无忽然掩住口鼻朗声大笑:“我信口胡诌的,你居然信了!” 赵桓微窘:“少,少夫人,我一介草莽,目不识丁,你别拿我开玩笑。” 纾无笑够了才说:“其实这摘星楼的前身是座瞭望台,老将军喜欢站在高处,说是有傲视群雄的感觉,所以非选了这地方开衙建府。后来顺手将瞭望台改成了摘星楼。” 纾无继续劝酒:“你快尝尝这个罗浮春味道好不好。” 诱人的酒香丝丝缕缕钻进赵桓的鼻子,纾无纯洁的眼神更是诱惑。 可这酒…… “酒里没毒。”纾无玩笑,“你不信,我喝给你看。” 刚说完就抢过赵桓手里的杯子仰头一饮,喝完还亮了亮杯底。 “你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怕喝醉了不好当差。” 也怕酒后乱性,他的酒量如何他自己心里有数。当真一滴醉。 “你的束额巾很好看。” 纾无刚饮了酒,脸色开始泛红:“取下来给我看看。” “这……这不好吧。” 真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本以为她端庄持重,没想到竟也会有少妇怀春似的样子。 “我不过是看看你的束额巾。”纾无边说边起身向赵桓靠近,行至他身旁竟一把拢住他的脑袋。 “你……少夫人,不可!”被她冰凉的五指触碰,赵桓方寸大乱,连忙推开纾无,谁料自己手劲儿太大,一把把她摔出去半米远。 纾无一个人卧在地上,微微作出疼痛的表情,赵桓见状却也不敢去扶。 愣在原地看着她。 他愣了半天才开口:“少,少夫人你喝醉了,我猜你许是想长材了吧。他很快就回来了。你忍忍,啊,不对……那个,我……我送你回,回去吧。” 纾无无辜叹笑:“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束额巾,谁料你这么大反应。” 赵桓搔着后脑勺尬笑半天,回神之后赶紧把束额巾摘下来递到纾无手上。 “少夫人,是我唐突失礼,你别往心里去。” “地上凉,还请赶紧起身。” 纾无拿着赵桓的束额巾细细打量,这上头还混着他的体温。 可惜啊,若非各为其主又身不由己,谁会忍心对这样一个憨厚老实又一身正气的好男儿下手。 纾无悄悄别上一根毒针。 “我看好了,真好看。就是手工稍糙了些。”纾无递还给赵桓,“快戴上吧。” 赵桓刚要探查束额巾的正反,纾无又说:“哪天得了空我替你做一条。”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银亮的针尖反射的寒光刺入眼帘。他人还发愣,手已经机械的系好了束额巾上的带子。 那样细微的疼痛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根本察无可察。细若蚊足的钢针将毒药深入他的皮肤。 “纾无,”赵桓突然唤她的名字,很温柔的语气,“长材脾气不好,你躲他远点。” “什么?” “我先走了。” 佛家十一善法:信、惭、愧、无贪、无嗔、无痴、精进、轻安、不放逸、行舍、不害。 摘星楼每一层对应一种,赵桓的脚步越来越重,最终倒在了第三层,一个“愧”字上。 纾无下楼的时候看到歪在楼梯上的赵桓,他似乎睡着了一样,从前锋利的眉目现在柔软的像块绸缎。 第15章 尾声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那天是十二月六日,大雪。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平王与晋王的皇位角逐最终以平王的胜出收场。而苏木也从少年将军成了苏家军的新任长官。并承袭其父苏擎爵位,成为年纪轻轻的一等公。 皇宫里,人前,皇后在大行皇帝的丧仪上哭的几度晕厥。人后,堂皇的麟华殿内却是自己与自己推杯换盏。 多少年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舒缓,这样好的日子,酒是最不能少的。 而后平王登基为帝,皇太后垂帘。 新朝,皇帝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更换晋王的封地。满目疮痍的赣南,烟瘴毒气足以慰藉这位王爷的余生。 而先皇贵妃,下场则略善于汉高祖的夫人,戚氏。 成王败寇,最好的诠释。 再然后便是扫荡朝野上下晋王余党,分化幽州军势力,在其尾大不掉之前,将其五马分尸。 同年十二月底,消息刚传到幽州,幽州驻军新将苏木,拒领平帝圣旨,带兵谋反,以杀林氏妻为始,十四万精锐之师浩汤南下,一路大捷,行至长江与平帝羽林军鏖战十日。 第十一日,幽州军大胜,然兵力只余四万,本以入主中宫乃大势所趋,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人铁骑突袭之。 不过三日,片甲不留。 自此威名显赫的幽州军,全军覆灭。 楚国的脉搏便也永远在平帝的时代停止了跳动。 朔望有时,盈亏有期。 一切都来的那么出人意料。 ……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苏木接到京都来的消息气的掀了桌子。 “你们林家人个个都是豺狼之心!” “苏木,如今是陛下和太后手握天下,从此以后你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除非谋逆。要是成了,你来做皇帝,你说了算。”纾无说。 “我要回到长江去,去见我爹爹,幽州太冷,我待不下去。我们和离,从此往后,再不往来。” “苏木,”纾无说,“其实你一点也不适合做苏家军的首领,你比父亲差远了,比赵桓也差远了。现在交出兵权兴许还能换的平安一世。如若不然,要么死在陛下和太后手里,要么死在齐国人手里。” 苏木冷冷笑道:“是啊,在你们眼里我一向是个绣花枕头。父亲看不起我,赵桓看不起我,你更是看不起我。唯有她……” 唯有期如,将他当做生命的全部。十五岁在冷燕台的时候,她就将他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来看了。 “林纾无,我要你为期如偿命!”苏木嘶吼着抽出长剑。 “那谁来为我的孩子偿命!”纾无彻底失去理智,反手抓住苏木的剑锋。大家闺秀的轻声细语变成歇斯底里的叫嚣。 “你若杀我就是谋逆!你的剑自沾上林家人的血开始,便是与陛下太后为敌!你敢吗?” “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鲜血沿着纾无的指缝往外爬,顺着剑锋淌下,她慢慢向苏木逼近,“第一次见你,你就揪着我的衣领想要揍我,快十年了,没半分长进!” “我真后悔杀了赵桓,是我为了林家的私利毁了大楚的长城,看着吧,若齐人稍做准备,你必溃不成军!” 后来,果真应了纾无的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