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之道》作者:匿名君 1v1,he 大体上北宋背景,不过是伪的,人物年代被我各种篡改,细节我懒得查资料,估计有不少不靠谱的,反正写着玩,不想太累。 主角之一混合了王安石苏东坡范仲淹……等等一干名人的影子,之二大体上是我原创,也有些细节是拿来主义。 行文也是拿来主义,什么顺手就用什么,例如开头就化用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好在涉及到的版权所有者都死几百年了,应该不算抄袭吧。 ———————— 第1章 杭州今年好大雪,林霖返乡过年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算算时间来得及,便特意奔杭州绕了一圈,要看看久负盛名的断桥残雪。 到的时候,大雪已经一连下了三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雾蒙蒙,似乎半点别的颜色都没有。据说头两天还有不少游人,但今天晌午起了风,天寒地冻,午后开始,这一片终于断了人迹。 雪簌簌落着,林霖驻马湖边,远眺断桥,就见一条长桥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倒是素净好看,只是瞧不出断桥的意思,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看这天色,估计晚上雪就停了,明天出了太阳,桥面上的雪化去一些,应该就能看见著名的断桥残雪,林霖决定再等一天,便在西湖边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杭州本地菜偏甜,林霖吃着不太顺口,他虽是福建人,却长了一张北方人的嘴,喜欢浓油赤酱,总觉得只有这样的味道下酒才爽利,看着旁边桌子上一壶酒几只虾能慢悠悠吃上大半天的几位酒客,再看看自己桌子上已经空了的几个酒坛子,颇有种粗鲁人闯进书生窝的感觉。 这里的酒大多也淡口,名字起的五花八门,什么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猴儿酿、兰生酒……他让酒博士推荐几种有名的,一样要了一坛,本打算都略尝尝,好喝就给家里带回去,谁知这里的酒坛子忒小,拢共只有巴掌大,又搭上喝着甜爽,不知不觉就把几坛子都喝完了,弄得酒博士一个劲用看绿林好汉的眼神瞄他。 他有点尴尬,本想赶紧会钞回房睡大觉,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傻,大雪天非要租船去湖心看雪。” 听得一个雪字,他竖起了耳朵偷听,好像是别家客栈也住了一个来游湖的客人,不晓得怎么非要在这大雪天租个小船赶半夜去湖心亭看看雪,众人不免笑这位客人有几分呆气。 林霖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来夜半更定,在湖心亭拥炉吃酒看雪也是一件美事,万一明天断桥雪不化,自己又不能再等,能看看万籁俱寂下的西湖雪景也能略补缺憾。 他便把酒博士叫过来,小声打听哪里的舟子肯夜半入湖。 酒博士的眼神一下子从看绿林好汉变成了看傻子,不过还是很尽职尽责地給林霖指了路。 舟子要了大价钱,也不废话,在约定的时辰来接他,林霖裹上皮毛大氅,让舟子挑了酒菜炭炉,上船直奔湖心亭。 此时雪已停了,人迹鸟声俱绝,苍茫天地中似乎只剩下湖心一点亭,远处一线堤。 林霖忽然生出一种孤绝的寂寥感。 舟声欸乃,渐渐靠近湖心亭,亭中果然已有人,看衣饰,一个书生,一个老仆,亭中铺着毡毯,二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个烧的正旺的小炭炉,旁边有张小几,几上清茶一盏,干果两碟。 见到林霖来,那书生面露喜色,站起来向林霖深深行了一礼:“不想行旅之中竟遇知音,兄请共坐,看这丰年好大雪。” 竟不通姓名,只谈风月,很有古人之风。 林霖喜欢这种爽利劲,便爽快地答应了,把自己的酒菜也拎上岸,请那书生吃酒。 书生看着岁数不大,眉眼依稀也看得过去,只是很有些邋遢,颈子上似乎还有些经年老泥,染得衣领黑黢黢的,脸上手上染着不少斑驳的墨痕,也不像是刚蹭上去的,背后看爽朗清举,正面看就有点对不起他的学识谈吐。 好在林霖也不是计较小节之人,二人相谈甚欢,书生吃了两杯林霖带来的酒,脸就涨的通红,看来不胜酒力,林霖便不劝他,反而主动提出要尝尝书生的茶。 聊到四更已过,天边隐隐约约有破晓的意思,两个人的炭炉俱没了炭,再聊下去,四个人都得冻死,便相互告辞,林霖赶着去白堤上踏雪,先行驾舟离去。 这段偶遇让林霖的杭州之行变得甚为圆满,他虽没有看到断桥残雪,却还是心满意足地拎了些杭州土产,催马返乡过年去也。 本朝优容官员,过年放大假,从腊月十五一口气放到正月二十,林霖在家胡吃海塞了大半个月,整整圆了一圈,才骑着同样圆了一圈的马,回京去。 部里同僚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普遍白胖了一圈,看来过年吃得都不错,大家纷纷互赠乡仪,因带来的土产很有些吃食,便约着哪天一起吃酒。 第2章 定了正月二十七。 销假回来上班没几天,大家的样子还懒散,提不起精神吟诗弄月,不免说些笑话助兴。有个在工部供职的同乡说起本部屯田司有个奇人,去年科举才中式,二甲十七,叫陈习与。此人大大的有名,林霖也有耳闻,据说此人当年解试会试都是第一,到殿试时,策论也是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文采斐然论述有力,本是板上钉钉的状元人选,偏偏一句“孺子其朋”让当今看了各种不舒服,琢磨着不到十八岁的少年郎用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教训年近三十的皇帝,实在狂妄到极点,于是钦点了二甲十七,硬生生把一个本可以进集贤院做清贵的状元郎撸到又穷又累的工部屯田司做了屯田员外郎的佐贰官。 摆明了是要搓磨他。 不过这回,同乡倒不是说他这桩冤枉事,却是抱怨这位陈习与实在邋遢过分。年纪轻轻一个人在京中供职,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伺候,估计老仆年老糊涂,伺候不周到,这位自己也不上心,天天邋里邋遢,一件衫子半年不换,挂破口也不缝,吃饭时候心不在焉老滴油,衫子油得都硬了,头发也油乎乎的,抓一把雪花纷飞,部里同僚都绕着他走。可是这位陈习与偏偏对待工作出奇认真,遇事必要探讨清楚才罢休,同乡爱洁,最近却有些事不得不与陈习与打交道,天天看着这个脏鬼,实在痛苦,借着酒,不免抱怨了一大通。 林霖听着好笑,道:“这人不换衣服不洗澡,就不怕长虱子么?” “怎么不长!”同乡一脸菜色,“我眼看着虱子在他头发里爬!每回和他说过话,下班就赶紧去洗沐换衣服,生怕虱子过到我身上来!” 林霖哈哈大笑:“那你怎么不把他带去一起洗?把虱子一股脑洗掉,省的天天提心吊胆。” 同乡撇嘴:“他要肯洗,也不至于脏成那样。” 林霖此时已有了些酒,便笑道:“这个好办,下回旬假我找你去,咱们约着一起洗沐,趁机把他裹挟过去,按热水池里搓干净完事。” 这样近乎恶作剧又不伤大雅的事情让众人一呼百诺,兴高采烈约好时间和动手方式,甚至给陈习与的换洗衣服都热心备好了,只等旬假。 林霖是书生中的异类,打小喜欢舞枪弄棒,力气比其他人大的多,因此最艰难的任务就由他来负责。 进了屯田司的公房,此时已到了下班的时候,明日旬假,大多数人都走了,只有一个人背对着门,伏案似乎还在看着什么。 同乡直奔那人过去,连珠炮般说着:“攸行兄,青禾巷新开了一家汤池,汤热池阔,新客每人还送酒一斛,今日小弟做东,咱们一起洗沐吃酒去!” 那人好像完全没反应过来,楞在那里,背后看,缩颈抬头的样子很像一只鹌鹑。 同乡冲林霖使了个颜色,林霖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一下子扣住鹌鹑的头,把那人夹在胳膊下头,连拖带拽的,在一群人鼓噪之中,直奔汤池。 那人在林霖手中就如同小鸡仔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一把丢进热水池,让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同僚扒得干干净净,像洗小鸡一样从头洗到脚。 林霖完成自己的任务后,就退到了一边,他毕竟与陈习与不熟,不好做的太过,这时已靠坐池边,端着一盏酒,舒舒服服的便泡汤,边吃酒。 池子里水花飞溅,战况甚是激烈,似乎早不是那个陈习与在反抗,倒是一群玩开心了的家伙自己打起来了。 真是,让人心情愉快的斯文扫地。 乱七八糟的战团中逃出一个人,慌不择路地撞向林霖的方向,林霖手里正捏着酒壶倒酒,怕他碰翻,手疾眼快一侧身,那人就没头没脑撞到了池壁上。 他哎呦一声,捂着撞疼的脑门一抬头,看到狠心不施以援手的林霖,眼睛忽然一下子睁得老大,抬手指着林霖:“是你!” 他本来一只手一直死死捏着块白布巾挡住下/体,一手捂头,这一下,捏着白布巾的手一下松开了,他又是哎呦一声,慌忙抓回差点随水飘走的白布巾,脸涨得通红。 此人,居然是那晚在湖心亭看雪的少年书生。 当时天色太黑,看不清爽,就记得此人长得还好,皮肤黢黑,有些邋遢。 今天再见,湿漉漉的黑发垂在肩上,竟显出他总算得见天日的本来面目来。 眉眼如故,却唇红齿白,皮肤白/皙,宛然清新秀致一少年。 林霖心中咯噔一下。 那少年尴尬的一笑,捏着布巾,尽力保持君子端方的模样,向林霖行礼道:“那日一别,念君风采,甚是想念,今日异地重逢,小弟心中实是不胜之喜!” 林霖心中好笑,也学着他的模样回了一礼,道:“小弟也是不胜之喜。却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哪里高就?” 少年连忙道:“兄应该比我年长,小弟陈习与,字攸行,浙江余姚人,景佑元年出生,今年十九,眼下供职于工部屯田司。” 原来他就是陈习与。 林霖也与他通了姓名,却比陈习与大了四岁,陈习与欢喜道:“润之兄,你我同殿为臣,以后要多多来往,好让小弟能时常向润之兄请教。” 第3章 林霖字润之。 林霖赶紧说不敢:“攸行兄客气了。” 那日亭中见时何等洒脱萧然,怎么在京里变得这般迂腐世故,林霖暗暗腹诽,脸上不动声色。 陈习与又啰哩啰嗦和他说了几句,就被人抓走了。 那些人觉得洗的他还不够透彻,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洗一回,一定要洗透,便按着他叫人浑身上下又猛搓了一顿,据说刚刚起码搓下一碗老泥,这回搓第二遍,还有半碗。 陈习与被搓的叫疼不止,不过倒没有半句抱怨,洗完了发觉自己衣服不见了,便顺理成章穿上同僚帮忙准备的新衣服,非常坦然。 忽然又显出些洒然不羁来。 林霖深深看了陈习与一眼,记住了这个奇怪的人。 新年伊始,皇帝就满脑门子的郁闷。看起来大宋占据着中原最富饶的土地,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强盛,充满活力,光芒四射,但实则周围强敌环伺,内部积弊丛生,不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困扰着年轻的皇帝。 没有坐上这个位子之前,看到的往往只有这个位子的光鲜,只有坐上这个位子的人,才懂得个中艰辛。所有事情都要他来决定,所有矛盾都要他来解决,他希望自己能够宽厚仁慈对待每一个人,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事事周到。 总有人会因为他的决定他的施政而经历苦难。 汴梁如此繁华,宛如人间仙境,皇帝却一直厉行节俭,今以万民奉一人,他取之有愧,总希望把更多的钱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财政永远捉襟见肘。 冗官冗兵冗僧冗费,这些他一点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呢? 平心而论,大宋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有操守有才华的,很多人上书,纷纷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和建议,希望能为这个国家找到一条好的出路。 可是主意多了,哪个是好的呢?皇帝也是人,不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没法子预知后事,没法子预知所有的变化,所以很多政策施行时,出发点绝对是好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甚至,适得其反。 然而他又不能不做决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来最终判断,最终决定。 这是无法形容的压力。 是非功过,且待后人说,他能做到的,只是尽力做好当下,尽力,让自己问心无愧。 今天收到一个小官的上书,字写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有些眼熟,看看署名,皇帝想起了这个人。 是殿试时在策论中大喇喇说“孺子其朋”的那个少年人。 狂妄自负。 不过皇帝也承认,此人的确有才,是块难得的璞玉,善加琢磨定会大放光彩,所以特意撸了他的状元,搓磨他一下。 原以为心高气傲的才子会心生怨怼,今天翻看此人的奏书,却全在讨论实事,字字句句透着真诚无私。而且居然说的很有道理,一看就是经过详实调查和认真思考后的结果。 皇帝生出些兴趣,叫人把那小官传进宫,想仔细问问他奏书中的内容。 陈习与来时,皇帝正在池边喂鱼,阳光下,鱼儿翻涌着,搅动碧波点点,灿眼生花。 大礼参拜后,陈习与站起身,眼观鼻鼻观心接受皇帝的打量。 还记得殿试时,此人颇有些黎黑,一年不到,居然白/皙了许多。 皇帝笑道:“看来京师养人,卿比上次见,气色好多了。” 陈习与一呆,答道:“回陛下,大概是臣过年吃的太好,实在惭愧。” 这个时候的套路难道不该是感谢皇帝泽被苍生,在皇帝身边感到万分幸福吗? 这人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他拍拍旁边的位置:“坐,朕想问问你说的常平仓有息借贷的事情,你这么站着,朕说话费劲。” 陈习与实在不敢和皇帝平起平坐,别别扭扭蹲下来,答道:“陛下请问。” 皇帝往水里丢了一把鱼食,顺手也塞给陈习与一把,道:“奏书里提到之前常平仓无息借贷的事情,你说各地都遇到不少问题,详细和朕说说。” 陈习与保持攥着一大把鱼食的姿势,思考了一下,答道:“回陛下,臣前阵子仔细查看了常平仓历年账册,发现……” 他侃侃而谈,渐渐的,神态越来越放松,也学着皇帝的样子,开始一颗颗往水里丢鱼食。 “……经常还不上贷款,常平仓因此越发钱粮不足,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这种调抑物价的法子,没有足够钱粮支持根本做不到,可是咱们财政紧张,怎么东拼西凑,也只能维持少数大一些的州县常平仓运作,无力顾及更多更困难的地方。因此臣以为,一味通过财政补贴和财政投入维持常平制度,不是长久之计,得想法子让常平仓自己养活自己。” 他手里的鱼食丢光了,顺手从旁边托盘里又抓了一把。 皇帝认真听到这里,问:“你说的自己养活自己,就是给农户有息贷款?” “对。”陈习与答道。 “官不与民争利。有息贷款,有借故敛财的嫌疑,与民间放贷何异?农户负担依旧沉重。”皇帝提出质疑。 “陛下想错了。”陈习与毫不客气,“民间放贷是高利贷,还不上,利滚利能生生逼死人,而官府放贷可以规定利息上限,利息在农户可以承受范围内,且让农户以青苗抵押,不会有还不上的问题。这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与民争利,实际上是把官府有限的钱粮有效运作起来,春荒放出,秋后收回,这期间帮助农户度过最艰难的日子,避免他们陷入民间高利贷的陷阱,且常平仓还能增加一部分收入,如此双赢才能进入良性循环,使常平仓不再是朝廷巨大的负担,可以更平稳顺畅地发展。” 皇帝思考了一会,又问:“那么,有息贷款,利息该定在多少,才能既不会过高让农户难以承担,又不会过低,让农户没有及时偿还的动力?” 这个问题很尖锐,陈习与之前没有核算过具体数字,不免陷入了沉思,半天没回答。 皇帝等了好久,听不到答案,看陈习与眼睛直直的,知道一时半会他还想不出来。 他站起身,自顾自去稍远处的锦凳上坐下,旁边内官奉上茶点,皇帝净了手,吃茶。 陈习与就那么一直在水池边蹲着,等皇帝一盏茶毕,姿势都没变过。 皇帝看着有趣,吩咐内官:“给陈卿也送些茶点过去,叫他坐下边吃边想,再这么蹲下去,一会肯定站都站不起来了。” 小内官领命过去,果然见陈习与坐了下来,接过小内官送来的茶点放在一边,继续想。 再过一会,不时打量一下他的皇帝惊讶地发现,这位居然是在边想边一粒粒吃着手里一直没放下的鱼食。 他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内官:“朕是不是看错了?陈卿,这是在吃鱼食?” 内官仔细看了看,答道:“陛下没看错,他的确在吃鱼食。” 皇帝无语片刻,问:“鱼食,人吃了,没事?” 内官答:“陛下放心,这鱼食都是膳房用面和香油做的,人吃了肯定没事,就是味道不大好。” 半托盘味道不大好的鱼食就这么被陈习与一粒一粒的吃光了,池中的锦鲤白等了半天,失望地相继游开,水面渐渐沉寂。 第4章 池边的少年,雕像一样坐了很久很久。 皇帝摸了摸下巴上刚刚开始蓄的短须。这陈习与,是生来耿直,还是故作姿态? 陈习与回来之后,比原先更忙了,也更经常发呆,给他换上的新衣服没几天就面目全非,头发又重新开始油汪汪。这回同僚有了经验,叫上林霖,拎起陈习与奔汤池就洗。如此三番五次,几乎成了定例,人称“拆洗陈习与”,传为趣事。 大概是洗沐时要裸裎相对的缘故,大家在汤池里往往会放下很多面具,洗完也一时来不及重新带上,洗沐后吃酒聚餐时便分外轻松。 和陈习与打交道多了,林霖渐渐发现这人实在有趣。 有一回同去的多了个与林霖一起在兵部考功司供职的同僚,恰好与陈习与同年,便主动过去攀谈,林霖冷眼旁观,听陈习与说:“……小弟陈习与,字攸行,浙江余姚人,景佑元年出生,今年十九,眼下供职于工部屯田司。希仁兄,你我同殿为臣,以后要多多来往,好让小弟能时常向希仁兄请教。” 除了名字换掉,其他基本一字不差。 他心中暗笑,原来这陈习与是真呆,这一套见面寒暄的话大概是提前背熟的,见谁都能套,场面上绝对过得去,到别的时候,就露出他本来的习性来,说好听了是有古人之风,说不好听就是说话做事太不走脑子,不通人情世故。 不过好在为人绝不木讷,不走神的时候也是出口成章,妙语如珠,每每有惊人之语,且为人四海,又急公好义。渐渐的,大家也就习惯了他的不修边幅,时常把他约出来一起聚聚。 林霖便经常见到他说着说着就不晓得想起什么,在那里呆呆的出神,此时的动作全凭本能,吃东西不免淋淋漓漓。 林霖看不下去,有时候会顺手帮帮他,把不掉汤水的菜换到他手边,陈习与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经常筷子一上一下落点毫无变化,可着最近的一盘一直吃,吃光为止。 这类不掉汤水的菜多是鱼脯肉脯之类,偏咸,林霖知道陈习与是浙江人,只怕也是习惯口淡,又很好心的给陈习与斟上热茶,方便他实在齁的难受时喝一口。 再有意无意地帮陈习与挡挡酒。 他早就发现陈习与的酒量实在太差,就是那种淡口甜酒,三大杯下肚眼睛也直了,何况他们现在常喝的这种烧酒?那简直就能让他一杯倒。 同桌笑林霖像只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护着陈习与,林霖就笑:“攸行天真纯朴,我与他有湖心亭一面之缘,现在又同殿为官,适当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其实林霖也没想好对陈习与究竟是什么心思,龙阳断袖之好说起来总是不大体面,如果对方是从事贱业之人,他自然全无顾忌,反正逢场作戏。偏偏陈习与是正经八百的朝廷命官,而且看起来懵懵懂懂生涩异常,分明情窦未开,自己贸然过去招惹,实在不好。 被严词拒绝固然不好,以后见面未免尴尬,真招惹的当了真,更不好。不说这样把一个才华横溢前程似锦的少年郎引上歧途有多缺德,就是撇开良心不谈,他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认真起来,绝不是把这个呆头鹅吃干抹净一回就心满意足那么简单,真招惹了,他要的就是一生一世。 就怕他认真了,陈习与也认真了,最后却被迫分道扬镳。 他经过一次,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要不是当年抽身得早,长痛不如短痛,拼着血流成河一刀两断,只怕现在还在苦海里挣扎。 前几天那人还来过信,话里话外流露些忆往昔的意思,林霖明白,他是想旧情复燃,可是那人已娶妻生子,自己得多不是东西,现在还会和他牵扯不清? 好在那人位高权重,顾及面子,只是一直明里暗里撩拨他,隔三差五找个借口给他送些东西来,别的也不做什么。 林霖想,他这是看自己一直单身,只怕误会自己还念着他,因此不死心,等自己身边重新有了人,估计他也就彻底放手了。 但是找这个人,难。容易得手的,林霖看不上,看得上的,都是人中龙凤,有几个甘心背上断袖的名声,一世不娶? 在弄明白陈习与的心意之前,他不想陷得太深。 第5章 大概是被陈习与终于说动了心思,皇帝答应让陈习与在距离汴京七十多里地的郴阳先试行一段时间他所谓的青苗贷。 好不容易洗白了的呆头鹅在田里混了不到两个月,林霖就觉得自己快要认不出来这个人了。 陈习与本不想这么早回来,他虽然领了皇命,可那个皇帝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除了口头那么一句话外,什么都没给他。一个从九品的小官,空着两只手让地方官配合他折腾新法,谈何容易。 不过陈习与是那种认准一条道走到黑的倔驴脾气,越困难,越劲头足,天天四处走访,一家一户敲门做民意调查,忙的简直脚不沾地。 谁知越忙越有事,租房子给他的人家忽然说要卖房子回乡,一边请人带信叫他赶紧再找房子,一边已经开始托牙行寻觅买主了,看起来急得不行。 陈习与只好先回汴京一趟。 林霖是在城门口一家饭铺子看到他的,这里饭食颇为粗砺,吃饭的多半都是穷人,陈习与和一身儒衫混在其中,很显眼。 林霖跳下马走过去,敲了敲陈习与的桌子,笑问:“可以拼座吗?” 陈习与正含着一口饭,赶紧嚼几口咽了,抬头才要答话,就看见林霖笑嘻嘻的脸。 “润之兄!” 林霖看他那张大花脸,忍不住叹口气,掏出手巾给他抹了抹,也没抹出个所以然。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原先不是说得待到年底?” 陈习与便把房子的事情和盘托出。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霖问。 “只能赶紧再租一间。只是匆忙之间难找原先那种距离合适价钱也合适的房子。”陈习与皱起眉。 他其实不穷,本朝官员俸禄很是不少,陈习与又没有家眷,他的俸禄养活他和那个老仆,绰绰有余。只是此人爱书,见到珍本孤本不惜一切也要买下来,因此手头便总是不宽裕。 林霖犹豫了一下,道:“其实你这半年也不会在京里住,租了房子也空着,不过放些东西,太浪费。要不然,你先把东西存我家,等你回来前给我带个消息,大家再帮你找房子。” 陈习与大喜,忙道:“这样好!”他又想起什么,忽然有点难以启齿,“只是……只是我家老仆还在郴阳,我一个人……” 林霖会意:“无妨,我今日无事,过去帮你收拾你那些宝贝书,不让别人经手。” 陈习与嘻嘻一笑:“润之兄善解人意。” 林霖忍不住揉了揉他乱蓬蓬的脑袋。 陈习与来汴京才一年,家里的书收拾起来也足足装了两口大箱子,亏得林霖力气大,帮他小心翼翼放上租来的马车,最后陈习与才抱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个小包裹,一起上了车。 林霖的房子很宽敞,他家祖上在福建经商多年,家大业大,他又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父母双亡后,几个兄长对他都很照顾,给钱给物,半点不手软。 只是林霖很小就外出求学,独立惯了,除了请人定期送米面菜蔬上门之外,其他事情都是自己做,偌大的房子,竟然只有他一个人住。 陈习与把所有东西放在东厢房,也只是占了很小一块地方。 林霖净手换了衣服,过来问:“攸行,我看晌午那会你在城门口吃的简单,忙一下午,估计现在也饿了,晚上咱们是出去吃,还是就在我家吃?” 陈习与埋头理着书,一时没听到。 林霖过去夺下他手里的书,又问了一遍。 陈习与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还有点茫然。他方才理着理着书,一不注意就埋首其中,看得入了迷。 林霖忍不住笑,轻轻把书放好,道:“搬家累人,咱们也别折腾了,去洗沐顺便吃饭吧。” 陈习与毫无意见。他其实不是不爱洗沐,纯粹是想不到。 林霖带他去了离自己家最近的一家汤池。这里规模不大,没有特别大那种池子,而是分出了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头一个小汤池,可以自选要什么样子的热水,是烫一些的呢,还是温一些的,是加了花瓣的呢,还是加香料的,有七八种。 林霖喜欢热热的水,他知道问陈习与也是白搭,也不废话,直接选了最热的池子。 陈习与从昨天就在赶路,今天中午才赶到汴京,吃完饭又搬家,折腾到现在累得够呛,隔间里水汽蒸腾,立马困意上涌,还没下水就开始犯迷糊,任由林霖帮他洗着头,眼睛都快闭上了。 林霖足足换了两桶水,才把陈习与鸟窝一样的头发洗出来,看冲下来的水总算清亮了,他舒了一口气,摇一摇趴在他腿上的陈习与:“攸行,进池子里泡泡罢。” 陈习与哼哼了一声,没动。 林霖又摇了摇他,陈习与还是没反应。 林霖只好叹口气,抓着陈习与的胳膊扶他起来,托住腋下,把他慢慢放进水池,自己随后也跟了进去。 陈习与已经睡着了,一直往下滑,林霖伸手环住他肩膀,免得他呛水,另外一只手捏着块柔软的布巾,给陈习与擦脸。 随着他轻柔的擦拭,手下渐渐显出晒得有些小麦色的肌肤,光滑,润泽,微微发红。 林霖喉头动了动,目光慢慢移到了陈习与的嘴唇上。 他天人交战半天,实在忍不住,屏住呼吸,做贼一样用指尖隔空偷偷描了一遍怀中人红润的嘴唇,然后赶紧挪开,定了定神,从池边取来一块大号布巾,把陈习与脖子以下裹得严严实实,让他靠坐在浅水区的石凳上,自己非常君子的伸长手扶着,听自己的心跳声渐渐恢复平缓。 攸行实在太没有戒心了,以后洗沐,他还是次次跟着的好。 第6章 四月初八是佛诞节,也叫洗佛节,太后笃信佛教,当今纯孝,年年佛诞节都会陪太后去永福寺上香,百官随喜。往年去的都是高官近臣,大家都是熟面孔,无非朱紫,今年却混进一个绿衣小官,被皇帝带在身边。 有眼尖的,识得是被皇帝撸了状元的那位陈习与。大家不知道这个狂生怎么又得了皇帝青眼,纷纷打听,一问才知道,他弄了个什么青苗贷,在郴阳折腾了一年多,颇见成效。去年只放出去不到五千贯钱粮,入秋后却回来五千八百多贯,还贷率百分之百,还有盈余。而且今年申请青苗贷的农户激增,现在已经放出去一万八千多贯,算算秋后能净赚起码三千贯。皇帝觉得这事办的好,想向全国推广,因此让陈习与随行,是要商量后续如何操作。 高回报,名声好,而且是官府的买卖,以农户青苗做抵押,没有任何风险。这实在是个让人动心的生财之道,也不知道这位陈习与怎么想出来的。不少人嘴上不屑他这套东西开口钱闭口钱,暗地里却都留了心思。 皇家这种事情,林霖是没份参与的,不过他也不在乎,今日放假,刚好出去踏青,他便约了几个好友,去郊外普济寺吃素斋。 普济寺没甚名气,香火一般,但有一绝,寺里方丈永仁和尚做的笋风味绝佳。他家的笋都是从三百多里外的嵩山运过来的,头天夜里砍了送下山,凌晨送到这边,露水未干,趁着新鲜直接剥皮现做,整个过程绝不过水,做出的笋子鲜美至极,齿颊留香。 只是永仁自重身价,轻易不会亲自下厨,等闲人是吃不到的,但林霖不一样。 虽然永仁和尚是真的“大”师父,今年足足有五十六了,但从辈分上论,他得叫林霖叔。 还是未出五服的叔。 这也是普济寺香火如此不旺盛,他还敢自抬身价不肯阿谀权贵的原因。 林家人怎么会缺钱。 林霖几个毫不客气大吃大喝一通,醉倒一片,林霖也喝了不少,不过还清醒,就去了永仁老和尚的禅房吃茶。 永仁关好门,笑眯眯叫了一声:“叔。” 林霖摆了摆手:“行了,别挤兑我了,你说有事和我说,怎么了?” 永仁长得白白胖胖慈眉善目,一付普渡众生的模样,他和林霖私交甚笃,很多时候,对林霖关心爱护几乎就像林霖的爹,也有些时候,就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兵部罗侍郎前些日子又给和尚布施了好大一笔钱,还提到了你。润之,你和他私下里还有来往?” 林霖的酒意和好心情,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他蹙起眉:“他居然还有脸来搅扰你?” 永仁叹口气:“当年的事情也说不好谁对谁错,你不能把责任都推他一个人身上。他那样的身份,难道真的会和你天长地久?就算他答应,娘娘也不能答应。润之,不是我说你,两个人既然好过,就好聚好散,犯不上分开了就做仇人。他既然主动示好,我猜他的意思还忘不了你,你这样记恨,显然也没忘了他,倒不如……” “绝无可能。”林霖截口打断,“我说过,要么两个人一生一世,要么一刀两断。他当年不肯为我豁出去,现在也一样不肯,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回头。”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重,林霖放软了口气:“你总是说,我既然选了这条路,便注定不幸。要么孤老一生,要么就只能找个人暗中往来,做地下情人。我偏偏不信,我不信,这一世就找不到一个人,愿意和我抛下一切,共白头。没有这样的人,别的,我谁也不要,哪怕是罗开。” 这个名字在他嘴里吐出来,显得有些陌生,却也有些挥之不去的酸涩。 罗开,本朝最年轻的兵部侍郎,陆王的女婿,和嘉帝姬的儿子,当今天子的姑表兄弟,甲寅科年轻的探花郎,罗开,罗守信。皇亲贵胄之身不惧矢石亲上战场,七年来伤痕累累,战功赫赫,累功升迁至现在的位子,虽然其中不乏祖荫,但无人敢不承认,他是地地道道的人中龙凤。 他与林霖曾在白鹿洞书院一同求学,是同门师兄弟,当时,林霖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少年时的林霖肆意张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教他骑马射箭,和他一起用石子泥沙木人玩攻防游戏,拉着他胆大包天照着图纸做火蒺藜的罗师兄。 就是这位罗师兄,把林霖引上了这条不归路。他实在太优秀,当他抱住懵懂的林霖,吻着他的额头,说喜欢他的时候,林霖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也是这位罗师兄,离开白鹿洞书院不到两年,就接受家中安排,娶了陆王的女儿。 消息传来,林霖只觉得天都塌了。 罗开夤夜冒雪而来,对林霖解释,说这桩婚事,他没办法拒绝,但他心中喜欢的始终只有一个林霖,希望林霖不要恨他,更希望林霖能以僚属的身份继续和他在一起。 这样出色的一个人,肯屈尊降贵这样向林霖解释,肯为他安排一条出路,似乎已经很好很好了。 林霖却拒绝了。他推开试图再次拥抱他的罗开,决绝道:“如果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宁愿一开始就不要。” 那一瞬间,罗开的脸色白得就像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罗开说,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能真正拥有过他。这却是林霖感到最幸运的事情。 罗开这样的人,一旦陷进他的情网,林霖相信,这世上大概极少有人能挣脱出来。真的曾和他耳鬓厮磨,欲海翻波,他就绝不会有这样的决绝。 如今的罗开,大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温水煮青蛙,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磨去林霖心中凛然的恨意,用绵密的情网把他笼罩住,只要林霖低一次头,就够了。 林霖把已冷了的茶一口饮尽,道:“如果他再来,你告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了,我绝不回头。” 永仁一笑:“他就算来,也不会与和尚说到这个地步。润之,这些话,只怕还得你亲口和他说。” 林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和尚又给他盛了一盏茶,慢吞吞续道:“还有,罗开提到了一个人,他叫陈习与。他说今年佛诞节,陈习与会陪着皇帝去永福寺上香。” 林霖猛地站起身:“他什么意思!” 第7章 永仁示意他坐下:“你别紧张,罗开是什么人,他自重身份,不会对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不过润之,你这事做的有点过。和尚打听了一下这位陈习与,说实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及不上罗开一根小手指,你不要罗开,也不能俯就这样的人,这让罗开的面子望哪里放?你削他面子,他能高兴?” 林霖面色森寒:“别说我与陈习与没什么,就算有什么,又关他罗开甚事?用得着他没面子?我还就把话放在这里了,不管什么人,只要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是个乞丐,我也乐意。相比之下,罗开算个屁。” “润之,你素日与许多人有往来,走得都颇近,但只有这一个人,你把他带回了家里。你说你与他没什么,是打算骗我呢,还是骗你自己?” 林霖语塞,片刻后,低声道:“我的确,对他,与旁人不同。不过,他还不知道。” 永仁轻轻叹口气:“痴儿。”他轻轻拍了拍林霖的手,“要是需要,我来试试他的心。” “不用。”林霖道,“他太小,什么都不懂,我不想招惹他。”他的语气有些艰涩,“何况,他也未必愿意。这条路,哪里是那样好走的。” 林霖说着,重新抬起头,展颜一笑:“再说,没擦干净自己的首尾,我也没脸去招惹别人,眼下,得先处理好罗开这档子糟心事。” “也对。”永仁点点头,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不过,和尚真是好奇,你究竟看上那个陈习与什么了?” 林霖愣了愣,思考了半天,才挠头道:“大概,是喂他什么他都吃,怪可爱的?” 永仁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了看他,很不厚道地挖苦了一句:“那你养只兔子也一样。” 皇帝一行是佛诞节头一天下午就出发去的永福寺,陈习与去的时候,刚被林霖刷洗得小脸白净衣衫整洁,兴高采烈地拎着一箱子卷宗,无比期待和皇帝的长谈。等第二日下午回来时,他却萎靡不振,衫子上全是酒气油渍,头发也被不晓得什么人重新束过了,林霖见到他时,心里不由得一紧。细问之下,才明白,原来是在晚宴上被灌了酒。 当时在座的,个顶个比他官大,人精,会说话,要灌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辈喝酒,简直不能更容易,陈习与被灌得七荤八素,佛诞日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皇帝脸色非常不好,只叫他留下了卷宗,就让他先回来了。 林霖安慰他:“没事,不急在这一时,你不是把卷宗都留下了么,皇帝自己看,和你说也差不了很多。” 陈习与蔫蔫地点点头。 林霖揉揉他脑袋:“你真是大忙人,难得回来一次,算一算咱们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过年时我带回来的鱼丸还给你留着,是家嫂亲手做的,绝对美味,晚上在家吃饭,我给你煮鱼丸汤解酒。” 陈习与还是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林霖叹口气,把他拎回了家。 第一件事就是烧热水,把陈习与的脑袋按进去洗了一通,洗掉浓浓的酒气后擦干束发,看着自己亲手束起来的发髻,林霖的心情总算好一点了。 然后是扒掉那身脏衣服,换新的。弄完之后,把昏头胀脑任他摆布的呆头鹅望椅子上一按,捏着他的脑袋开始咬牙切齿的揉。 “笨,不会喝酒也不会推脱,就不会装醉么?趴桌子上装睡,任谁叫都不起来,他们还能捏着你的鼻子灌?” “疼疼疼!”陈习与捂着头,“你这么捏,我更疼了!” 力道轻了许多,口气却更重了:“疼死你,就长记性了。攸行,以后你要是真的接了青苗贷的事,免不了各种应酬,不能这么实心眼,人家让你喝酒,甭管是敬酒还是罚酒,你好歹动动你那聪明的脑子,躲躲,成不成?” 陈习与茫然的扭头看他:“啊?” 林霖气结,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就知道你听不懂!你就记住一件事,以后,不准喝酒!” “哦。”陈习与老老实实点头。 “嗯,这次去永福寺,你……”林霖迟疑了一下,“见到什么奇怪的人了么?或者,有没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陈习与莫名其妙:“没有啊。”他的头在林霖的揉/捏之下渐渐舒服多了,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润之兄,你对我真好。” 林霖的手顿了顿,轻声说:“是么。” “嗯。”陈习与把头靠在林霖胸口,闭着眼,“我觉得,这辈子也不会有别人对我这么好了。” 林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我对你这样好么?” 陈习与仰着头睁开眼,看着林霖嘻嘻笑:“干嘛不喜欢。润之兄,你要是女子,我就是打破头,也得上门求娶,想法子把你娶回家。” 林霖重重敲了敲他脑门:“胡说八道!” ------------------------------------- 第8章 到晚上,林霖果然煮了鱼丸汤,还说要炸豆腐。陈习与睡了一觉之后精神好多了,兴趣十足地倚在厨房门口看林霖忙碌。 君子远庖厨,两个人都毫无这个自觉。 鱼丸白白胖胖的在锅里涨起来,刚进锅的时候只有寸许大,煮着煮着变成拳头大,陈习与惊讶地不行:“这鱼丸怎么还会长个?” 林霖笑:“是空心的,里头包了肉馅,所以一煮就涨起来了。” “包肉馅为什么就会长个?肉馅会变大?” 林霖想了想,回答:“就像街上卖的蒸饼,你看凡是有馅的,热的时候都涨得鼓鼓的,冷的时候又会塌回去,要是赶热的时候掰开,馅和皮是分开的,馅还和原先一样大,是皮自己鼓起来。和这个鱼丸是一个道理,里头包住的除了馅,还有气,一热就把皮顶了起来。” 陈习与点头:“润之兄博学。” 林霖笑了笑,将煮好的鱼丸汤盛出来盖好盖子,先放一边,又起油锅,把切好的豆腐一块一块放进去炸。雪白的豆腐很快变得两面焦黄,香气扑鼻,表皮微微起鼓。 陈习与点头:“这豆腐里也有气。” “攸行举一反三,聪明的紧。”林霖笑,他炸好几块,夹出来放到盘子里,接着炸其他的。 “这就能吃了么?”陈习与问。 “熟是熟了,不过还没蘸料,只是豆腐本来的味道,你可以尝尝看。”林霖没回头,一边忙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回答,“我小时候经常守着灶台偷吃家母刚炸出来的豆腐,就总觉得没蘸料的也好吃,不过长大之后,还是感觉有蘸料的味道更足一些,等炸好豆腐,再做蘸料,你能吃辣的么?” 他说着,又夹出一块炸好的,转身要放盘子里,刚一回头,就看见盘子里的炸豆腐居然只剩了一块,陈习与嘴鼓鼓的还在嚼。 “……好吃么?”林霖问。 陈习与点头,含含糊糊回答:“好吃。” “……行罢,别吃光了,还有别的菜呢。”林霖无奈,懒得理他。 陈习与就老老实实停了嘴。 “你还没回答,能吃辣的么?” 陈习与答:“能。其实我什么都能吃,李叔说我从小就不挑嘴。” “李叔,是你家老仆?” “嗯。” 所有菜都做完,端上桌,林霖满怀期待的看着陈习与。果然陈习与吃一样赞一样,让林霖大为满意。 鱼丸从汤里捞出来放一会,果然就塌下去不少,没捞出来的还圆溜溜涨鼓鼓看起来特别可爱。夹起凉好的鱼丸一口咬开,里面一包香喷喷的油水,包着个大大的肉丸子,奇香无比,陈习与吃得正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头忽然蹙了起来,整个人忽然变得木呆呆,筷子开始稳定的在一处起落。 林霖知道,这呆头鹅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出神了。 他故意把放了好些姜介的蘸料换到呆头鹅的手边,眼睁睁看着呆头鹅一筷子一筷子夹着淋漓的蘸料往嘴里送,一路上滴滴答答也就算了,关键是空口吃这东西又辣又咸,他却似毫无所觉。 林霖腹诽,你不是不挑嘴,简直就是没有味觉,给你做好吃的简直浪费。 心里这么想,却又把蘸料拿走了,换上一个空碗在陈习与手边,将蘸好蘸料的炸豆腐和凉好的鱼丸摆进去,支着下巴,看陈习与一块一块吃着,心情莫名地又好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陈习与忽然停了筷子:“润之兄,我想到一件事。” “你说。” “青苗贷这件事,要往全国推,现在好像还不是时候。” “怎么说?” “我在彬阳时曾经发现有小吏违规放贷的事情。那家农户去年贷了一次,他家的青苗估价只有四贯,他想多贷,就偷偷使了钱,小吏就放给他六贯,他拿了三贯做了别的营生,被我发现了,我就罚他今年不能再贷。结果今年他又使了钱,顶替别人的名额,一下子贷了十贯。我把这事告诉彬阳令,彬阳令狠狠罚了那小吏,又把违规贷出的十贯收回来,这事就算是解决了,我也没放在心上。可是方才我忽然想到,这事一旦全国推广,不知道会多出多少个这样的小吏和狡猾的农户,总不能我还一家一家去走访核实,哪里走得过来。”他抬起头,“要推广青苗贷,需要法令跟进,没有成套法令之前,还不能推,就是推,也只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慢慢来,摸索一套完整的管理制度才行。”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先前的案卷里虽然也提到了这件事,但没有特别强调,万一……” 林霖揉揉他的头:“你现在想也没用,先吃饭,吃完饭,我陪你写奏折,把这事说清楚。” 陈习与站起身:“我现在就去写!”他起身太猛,一下带翻了满满当当的汤碗。 林霖不假思索,一把抓住他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拉,躲开了绝大部分热汤,却还有一些溅到陈习与手上,登时就红了。 林霖拎起陈习与匆匆跑到水缸边上,盛了一大碗冷水,把他的手按了进去:“疼不疼?” 陈习与眉头拧的死紧:“疼。” 烫的刚好是右手。林霖匆匆道:“你别动。”他转身从架子上拿下一罐猪油,挖出一勺白花花的猪油,给陈习与抹到烫伤的地方,再拿干净手巾小心包好,道,“猪油能治烫伤,明天应该就能好得多,不过你这手暂时不能动了,奏折我替你写罢,你口述,我执笔。” 陈习与木呆呆点了点头:“好。” 润之兄万能,什么都懂。 ------------- 第9章 奏折递上去如石沉大海,陈习与不敢再回彬阳,就在林霖家中住下,等消息。 过了好几天,林霖才在其他人口中辗转听说,青苗贷的事已经定了,户部总领,全国陆续推行,先从江南开始。 陈习与的眉头皱的紧紧的,陆续推行很好,但为什么先从江南开始?江南鱼米之乡,就是春荒也很少饿死人,简直是最不需要青苗贷的地方了,为什么要在这里先开始? 林霖一边安抚他,一边帮着打听。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几分,只是不忍心和陈习与明说。 青苗贷的确是个善政,但得看谁来主持,在哪里主持,怎么监管。如果一味图钱,便可以专找富户强行放贷,既无风险,又有政绩,还能捞钱,分明是个大大的肥差。 也就是陈习与,老实巴交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估计那天被灌醉,已经把青苗贷各种关键老老实实全招出来了,让有心人听了去,自然可以从中做手脚。 而且换人的理由也非常充足,财政问题本来就该户部主理,又是全国推广,哪能让从九品的小官负责这样大的事情? 他尽量委婉地把这些说给陈习与听,陈习与沉默了很久很久,道:“希望他们有良心,捞够了还能做点实事。”说完,就把这桩事完全丢开,重新回到屯田司,又做起他勤勤恳恳的屯田员外郎佐贰。 既然已经无力回天,也绝不怨天尤人,尽力做好能做好的每一件事。 林霖也从此绝口不提这件事。 陈习与这一年多往来汴京和彬阳,每次回京,都暂住在林霖家,时候长了,大概已经把林霖家当成自己家,这次回来后,居然完全忘了租房子这回事,就这么顺顺当当住了下来。 林霖自然不会去提醒他。 一个在兵部,一个在工部,衙门距离颇远,早起在外头吃过早饭便各自上班,下午下班也是各有各的事情,晚上回家,要是林霖回来的早,会亲自下厨,要是回来的晚,两个人就出去吃,晚间还是各忙各的,只是共用一间书房,偶尔会只言片语地讨论一下,林霖多了一项任务,就是帮着陈习与照看灯烛。这位有时候过于专心,灯花都长的狠了也不剪,就在昏暗的光下费力地眯着眼看书。林霖怕他伤眼睛,每隔一段时间会抬头望陈习与那边看一眼。 陈习与专心的时候总是很严肃,有时候口唇微动,似乎在喃喃自语,也有些时候手会在空中挥舞比划,激动了还会起身在书桌附近来回踱步。 旁若无人。 陈习与的老仆李晃也住在这里,但他年岁太大,林霖实在不好意思支使他,只让他负责点收定期送来的米面果蔬等物,闲下来扫扫庭院。 老李大概是闲不住,征得林霖同意后,在院子里辟出一小块地,种些瓜果蔬菜,每天精心侍弄,一看就是个惯在田间地头做事的老农户。 林霖对陈习与的家世生出了兴趣。 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陈习与也不瞒着,老老实实说了实情。他家在余姚也算大户,只是幼年丧母,父亲续弦又生了几个儿子,后来父亲去世,继母要求分家另过,把几个出产一般的田庄分给陈习与,将他赶出了家门。 老李就是其中一个田庄的农户,无子,也再干不动繁重的农活,陈习与就把他带在身边做了仆役,其实也是变相的给了他一条活路。 林霖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只是觉得这样的陈习与实在很可爱。 越来越可爱。 过了几个月,陈习与三年任满,迎来他人生中第一次磨勘。本朝磨勘制度规定:公勤廉干,文武可取,利益于国,惠及于民者为上;干事而无廉誉,清白而无治声者为次;畏懦而贪,漫公不治,赃状未露,滥声颇彰者为下。陈习与有青苗贷这一桩功劳,被评为上等,虽然只提了一级,现在是从八品,但却被换去了正经八百的实权衙门,做了度支员外郎的佐贰官。 看来皇帝是认定他在钱这桩事上有天赋了。 而林霖,基本上是混了一年,差事都办妥了,可绝不像陈习与那么拼命,居然也被定为上等。 他心知肚明,是罗开做的手脚。 往年凡是当年评为上等的,例行要去本部长官那里拜会一下的,林霖一向称病在家歇着,打死不去。 别说是主动过去拜会,就是有些不得不见本部长官的时候,林霖也一概称病。要不是罗开一直想办法遮掩转圜,他大概早就被赶出兵部不知道丢去哪个清水衙门过苦日子了。 不过今年,他却一反常态,竟主动找个只有罗开在的机会,敲开了兵部最高长官的官房大门。 兵部尚书陈庚不在,右侍郎也不在,屋子里一个杂役从官都没有,只有罗开坐在第二张桌子后面,面前两盏茶,微笑着望着他。 罗开今年二十八岁,高大俊朗,身姿挺拔,面部轮廓清晰到锋利,一双眼却是标准的桃花眼,只要笑起来,就可以中和掉整个面相的杀气,显得既温柔,又深情,让人忍不住沉醉在他的双眼里。 他在林霖面前,从来都是温和的。 “真是难得,你在兵部这几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比面圣还难。”他仔细看着林霖,几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阿霖,你长大了好多。”他轻轻叹息一声,“比原来,更……” 更什么,他没有说。 ------------------- 第10章 林霖的心一阵酸涩,他定定神,躬身行礼道:“下官林霖,拜见罗侍郎。” “还是叫我师兄罢。”罗开苦笑一声,“叫我侍郎的人太多,可是你不一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蹦蹦跳跳的小师弟。” 林霖道:“罗侍郎,下官今日求见,是请求调动的。” “在部里躲着我还不够,还要躲去哪里?”罗开摇头,“阿霖,你不想见我,这些年我何曾逼过你?又何必非要躲去其他地方?” 林霖躬着身一动不动:“下官在兵部考功司这些年无有寸功,却一路升迁,心中实在惭愧……” “借口。”罗开打断他,“你一向光风霁月,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用非得和我绕弯子。阿霖,你是生气了。我这些年对你从来没变过,你虽然不耐烦,却从来不当一回事,让我猜猜,为什么忽然就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和永仁和尚提到了那个陈习与?” 罗开实在太敏锐,几句话就将林霖的心剖开两半,赤裸裸露出他试图隐藏的心思来。 林霖忽然大为后悔,不该贸然来见罗开,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直面这个人,只可惜,他错了。 罗开慢慢从桌子后面踱出,一步步走进林霖,林霖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直起身警惕地望着罗开。 罗开微微一哂:“你在害怕什么?我当年没有逼你,现在还是不会逼你。我只是不服,那个陈习与究竟哪里入了你的眼,让你对他这般回护。阿霖,你能告诉我,他究竟好在哪里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气势却极有压迫感,林霖忍不住又退后了一步:“与侍郎无干。” 见他整个人绷得犹如张紧的弓弦,罗开心生不舍,不忍心再逼他,便转身走到窗前,淡淡道:“无论请调还是辞呈,我都不会批的。我不日要回定州,最近会很忙,不会再去打扰你,你尽管放心。” 林霖一怔:“定州?又要开仗了?” “未必打得起来,只是夏州有些不安分,范公要我等早做准备。”罗开道,“我觉得回定州比在京里自由。只是往常出京,总念着又要离你甚远,有些不舍,这回临行前却能见你一面,我……”他的声音转低,百转千回地吐出几个字,“好生欢喜。” 【“小孩,你爬那么高不怕掉下来么?给夫子看见了,肯定罚你。” “你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你别告诉别人,这是好不容易弄到的火器图纸。” “傻瓜,这里不是这样弄的,我教你,看着。” “手势不对!腰挺直!脚分开!看着靶心别看我!” “你又输一局,就知道冲冲冲,你的两翼被拉下一大截,队形全散啦!这么简单的诱敌深入你都会上当,笨。” “这酒是我亲手酿的,你敢不敢尝尝?哈哈哈哈哈,赶紧吃口菜,看你辣的,哈哈哈哈哈!” “阿霖?阿霖?你怎么睡我门口了?……阿霖,你怎么了?” “我……我也舍不得你。阿霖,我第一次见你,就好生欢喜。” “阿霖,我喜欢你。”】 林霖几乎是逃出来的。 陈习与官升一级,正式调任度支司,从清水衙门跳去炙手可热的实权衙门,一群损友起哄要他请客,知道林霖和陈习与住在一起,便力邀林霖同去,说已经特意准备了几坛子老酒,准备不醉不归。 林霖酒量好酒品更好,一向是酒桌上最受欢迎的人,只要他在,席面上就一定热闹。 平时林霖和陈习与总是同进同出,请他原本不难,谁知这次,他却似乎不大想参与,含含糊糊的不给准话。 同僚便撺掇陈习与去请,呆头鹅一撺掇一个准,晚上回来果然来找林霖:“润之兄,后天旬假,咱们去天波楼吃酒罢,我头一回请客,不知道怎么弄,你帮帮我。” 林霖攥着一卷书,表情凝重地靠在椅子上发呆,陈习与说了两遍,他才好像终于醒过来一样:“嗯?什么?” “后天天波楼吃酒,润之兄一起来罢!” 林霖垂下眼:“不太想去。” 陈习与难得聪明一回:“润之兄好像有心事?” 林霖放下书,犹豫一会,答道:“有件事,一时委决不下。” 陈习与嗯了一声。 林霖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说,陈习与就一直坐在旁边看着他,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嗯,算是我一个仇人罢。嗯,仇人,现在,在定州前线对付夏州人。他前几天来信,说希望我能去定州军前效力。他说……” 【“阿霖,来定州罢。你一身本事,不该在京师蝇营狗苟了此一生。夏州战事将起,正是用人之际,你在这里是生面孔,却通晓夏州话,一身武艺,又聪明机警,正是一项关键任务的最佳人选。阿霖,来定州,来帮我。”】 “……嗯,他说,有个事情,可能需要我去做。”林霖道。 “嗯。” “可我没想好,要不要去。我不想见那个仇人,可是去前线真刀真枪的打一场,把我学的那些东西真正实践出来,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所以,很犹豫。” 陈习与问:“润之兄,你那个仇人叫你做的事情,是为私呢,还是为公?” “定是为公。那人虽然……虽然不是好人,但在大事上行的端坐的正,是个实实在在为国为民做事的好官。” “那,润之兄是去一直梦想的战场前线做为国为民没有私心的事情,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小弟以为,在大义面前,私人恩怨半点不重要。只要他是好官,是在做好事,无论是不是仇人,也得帮他。”陈习与道,“为官,当万事民为先、国为重。这是小弟一直遵行的为官之道,今赠与润之兄。” 长久的沉默后,林霖忽然握住陈习与的手,望着他澄澈的双眼,郑重道:“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攸行,谢谢你。” 陈习与一笑:“后日旬假,咱们去天波楼吃酒,顺便给润之兄饯行。”他顿了顿,表情渐渐凝重,“另外,战场上刀剑无眼,润之兄万务珍重,……”他微微语塞,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一定要,平安归来。” 林霖握着他的手心滚烫:“攸行,你是在担心我么?” 陈习与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我时刻盼望润之兄平安凯旋。” 和罗开完全不一样的人,却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出奇相似。而且,都可以轻轻松松用几个字,翻乱林霖全部的心绪。 区别在于,对罗来,林霖避之唯恐不及,而对陈习与…… “润之兄,你抓疼我了。”陈习与低低呼痛,却掰不开林霖越来越紧的手。 “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林霖轻声道。 陈习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似乎完全不明白。林霖一笑,放开他,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一记:“呆子。” 陈习与摸摸脑门,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做了什么呆事,竟让润之兄这样开心。 第11章 —————————— 罗开是我挺喜欢的一个角色,而且我特别萌这种性格的师兄弟配对,炮灰掉他,我还是挺心疼的 有些隐隐约约的传言,说陈习与这回升官调职是皇帝亲自安排的,度支司的最高长官,现任度支郎中周挺走哪儿都带着陈习与,尤其面圣,次次都带着他,似乎也证明了这个传言。 周挺是少数有资格和皇帝议对到饭时,可以和皇帝一起吃饭的人,陈习与有幸随行,也吃了几顿皇家饭。他牢牢记住林霖的叮嘱,在长官面前吃饭务必专心,要是有甚事正挂心,千万想办法弄盘肉脯鱼脯之类的在手边预防万一,免得闹笑话。因此每到饭时,总默默将自己份例里头的酱菜肉脯之流拉到近前,然后再在不知不觉中吃掉。 然后,在某次奏对退下时,皇帝叫人拿给他一个小篮子。他诚惶诚恐谢恩,拎着篮子回家打开一看,是一篮子鹿脯,齁咸。 陈习与挠挠头,感觉皇帝似乎有什么误会,不过也没必要解释。 他也没空解释。 他最近一门心思在琢磨物价。在调取近五十年来京城及各大州府的物价记录,做了详细的对比后,他发现,凡是有巨商大贾活动的地方,物价波动往往非常剧烈。这些商人操纵市场,从中牟利,对于百姓生活影响巨大。 因此,陈习与向皇帝建议,可以由官府来做最大的商贾,斥巨资成立市易局,招募各行业商人做代理,视物价而动,低价买入高价卖出,做最大的那个商贾,以此打击囤积居奇和违规抛售,从而平抑物价。简单说就是常平仓的变种,只是常平仓只调控粮食价格,而市易局则涉及百业。 时人鄙夷商人,视为贱业,陈习与建议官府经商,一下子引起轩然大波,就在皇帝面前爆发一场大辩论。 有人说,让官府做生意已然斯文扫地,居然还不限类别,百业皆纳,难道要官府也在街上摆摊,锱铢必较斤两必称的卖瓜果梨桃?有伤国体! 陈习与答:“官家禁止私盐日久,公盐亦是逐斤逐两售卖,未见公言有失国体。” 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市易局之事遂定,先从京城始,继而在扬州杭州等重镇相继推广。而且这回陈习与吃了前一次的教训,绝不让市易局走上青苗贷的老路,成为少数人敛财之道。他建议皇帝在市易局中设立准价署,署令以钦使身份监察物价,一旦出现市易局官员违法牟利,可有密折专奏的权力,直接上报皇帝。 这一年,仅仅京城一处的市易局,就为朝廷赚了一百多万贯,相当于当年农税三成以上的数量。 皇帝不得不开始重视这个似乎有点金术的年轻人。 陈习与的官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但即便这样忙,他还是保持了半个月给林霖写一封信的习惯。 尽管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 陈习与想不明白自己心里这种油煎一样的感觉是为什么,只知道他必须用超负荷的忙碌压下一些毫无理性的担忧和恐惧。 林霖是文官,不用真的上阵拼杀。 他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茫然地走到林霖的房间门口,望着那扇禁闭的门。 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书桌后面抬起头,昏黄的灯影摇曳中,对面那个座位,空无一人。 直到有一天,他午夜梦回,近乎茫然地回忆起方才的梦境,才忽然明白自己的心。 原来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林霖的存在。 不知不觉中,把林霖,放在了心上。 他竟然在梦中与这个男子紧紧相拥,而且,心满意足。 陈习与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浑身大汗淋漓,愧悔无地。 第12章 ——————— 师兄出场时间还没到呐 平生第一次生了不可说的心事,让本就经常发呆的陈习与在人前人后越发心不在焉,竟有一回在君前奏对,听着听着周挺与皇帝的对话,不知不觉便魂游物外。 皇帝发觉他的异状,便将他单独留下来。问:“陈卿是不是最近太累,身子有些不舒服?” 陈习与答道:“微臣身体很好,没什么不舒服。” 皇帝颇带几分玩味地望着他,忽然道:“陈卿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罢,早该议亲,怎么竟一直蹉跎下来。” 陈习与登时不安起来:“微臣,还没有议亲的打算。” 皇帝微笑:“我听说,每回春闱放榜的时候,都有不少人去榜下捉婿,陈卿当年遇着没有?” 陈习与莫名其妙地摇摇头,不知道皇帝今天怎么有心情和自己闲聊这些不打紧的事情:“微臣不知道这事。” 皇帝想想,也正常,当年这位邋遢成那个样子,实在让人下不去手。 看着陈习与掩藏不住的落寞,他忍不住安慰道:“当年那些人不识璞玉,现如今陈卿如此有为,自然会有人发现陈卿的好处,倒也不需着急。”他目光微动,“便是朕,若有姐妹,都想许配与陈卿,只可惜竟没有。好在待嫁宗室女中亦有许多好女,我便择一才貌俱佳者,指与陈卿,如何?” 陈习与大吃一惊:“陛下恕罪,微臣……微臣不想娶妻,微臣……”他迟疑了一下,“微臣已心有所属,只是……” 他难得吞吞吐吐,皇帝越发有了兴趣:“只是什么?” 陈习与躲不过,实话实说:“只是微臣心中倾慕的,是个男子。” 这句话实在杀伤力太大,站在周围的几个内官宫人的眼神都飘忽了一阵,皇帝也有些无语,过了片刻,道:“陈卿不是说笑?” 陈习与摇头:“微臣从不说笑。” “这种事情,你都说与朕听,就不怕被有心人知道了,拿来做攻讦你的借口?” 陈习与坦然道:“只要陛下信得过微臣的人品,便是有心人攻讦微臣,微臣也不怕。” 皇帝微微一笑:“朕自然信得过陈卿,不过,此等私密事,别人还是不要听见半个字的好,免无谓之争。”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向周围扫了一圈,殿中噤若寒蝉。 陈习与躬身行礼:“谢陛下。” “只是朕不明白,陈卿已如此优秀,被你倾慕的又该是何等样人?” “他……是人中之龙,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那般好的人。”陈习与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柔软,似乎只是想到了那个人,便心生欢喜。 皇帝望着陈习与微微发红的脸,慢慢道:“陈卿可愿意告诉朕,所倾慕之人是谁么?” “陛下恕罪。”陈习与道,“只是微臣自己的事情,自然无事不可说。但事关他的清誉,恕微臣……不能说。” “……哦?”皇帝道,“那他,知道陈卿对他如此倾慕么?” 陈习与有些黯然:“他……他不知道,微臣不敢亵渎。微臣怕……怕一旦说了,他再也不理睬微臣……” “这世间男子相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他们往往都藏着掖着,生怕给旁人知道了。”皇帝道,“倒是陈卿坦坦荡荡,让朕好生佩服。” 皇帝此时的表情让陈习与有些看不懂。 “其实,陈卿大可以向对方直接剖白心迹,被陈卿如此倾慕的人,必定心胸宽广,绝不会因为陈卿的倾慕生出什么误会。说不定,便成全了陈卿的一片心意。” 成全心意……陈习与心中忽然滑过那个梦中的情景,他与林霖…… 皇帝望着陈习与红透了的耳根,若有所思。 第13章 --------------------- 宿醉醒来,口渴,喝完水再睡不着,动笔调戏陈习与 只可惜现在陈习与就是想剖白心迹也不可得,良人在天涯。 定州气候与中原区别太大,林霖出发时京城春暖花开,一路快马,越走越冷,还没进定州境内,便感觉容易疲惫容易气喘,马儿也不似平日里那般神俊,跑不到一百多里就累得浑身透湿。林霖心疼马儿,便放缓了速度,每日走几十里就歇歇,十几日过去,一人一马开始渐渐习惯。 一路打听到了罗开所在的军营,拿出调令,守门的卫兵立刻道:“林参事稍等,待小人去通报罗帅。” 此次从军,林霖的差遣是参事郎,因此那小兵才叫他林参事。 等不片刻,那卫兵转回,给林霖一块牌子:“罗帅正忙,请林参事自己进去。” 林霖摩挲着手中的木牌,正面是个篆体的“定”字,背书“军中行走”。 他牵着马,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向罗开的大帐寻去。高扬的“罗”字大旗很显眼,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找到了,却被大帐外一排几十根木杆上吊着的人头惊在原地。 战场必然死人,他来时也想过会见到流血杀人,但却没料到,进军营第一天就看见几十颗人头血污满面地吊在自己头顶,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他不禁有些胆寒。 没见过死人的,许多人都觉得自己胆大,当真见了死人,才发现死亡和鲜血如此可怕。 一小兵过来对他一抱拳:“林参事,罗帅叫你进去。” 林霖定定神,将马缰绳递给那小兵,抬脚向大帐内走去。 罗开整个人几乎被大案上堆积如山的案牍文书挡得严严实实,林霖进来,他也没有抬头,只用笔指指旁边的椅子:“先坐,等我一会。” 林霖依言坐下,环顾四周,见大帐中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基本起居需要的东西外,最显眼的就是正中的大案,和边上立着的木架子上明晃晃的全套盔甲。更有一杆眼熟的长/枪,戳在木架子后面。 罗家枪。 自己当年实在眼瞎,竟看不出罗开教他的便是天下闻名的罗家枪。 罗开写下最后一笔,吹干墨迹,合上文书,叫小兵送出去,忙完这些,才转头看林霖:“你来了。” 林霖起身行礼道:“下官林霖,见过罗侍郎。” 罗开摆摆手:“在军中不用这么多繁文缛节,这边事情太多,忒讲究会烦死。你的营帐我已经叫人去安排了,先去休息一会,然后会有人过去和你说些军中的事情,晚上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下官不累,不需要休息。”林霖道,“侍郎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罗开一笑:“不休息便不休息。”他拍拍手,外头的卫兵应声而入,“叫白志谦来。” 他又对林霖道:“你先跟着小白,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 林霖微微吃惊:“我跟着他?”自己羊入虎口,老虎偏偏今天吃素,这让林霖大出意外。 罗开挑挑眉:“还是你宁愿跟在我身边?” 林霖被他看得狼狈万状,垂首道:“下官这就去。” 第14章 ---------------------- 调戏完呆头鹅,再来调戏小林同学 白志谦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做到了副将。本朝武官因军功升职比文官年年磨勘一点一点提拔,速度快得多,只是即便同样品阶,文官地位还是高得多,因此白志谦虽然官大,对林霖却很是尊敬。 “林参事,我叫白志谦,你以后叫我小白就行,大家都这么叫。”他的笑容爽朗,“我跟着罗帅好几年了,总听他提起自己小师弟,今天才头一次见,林参事果然英姿飒爽。” 林霖有些尴尬,想赶紧找个话题岔开,望见那一排木杆子,便问:“白副将,这些人头……是怎么回事?” 白志谦一拱手:“是罗帅斩的。”他神色间全是佩服和敬畏,“罗帅下令,未制定完整作战计划之前,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击。然镇守昆仑关的钤辖陈署贪功冒进,领八千精兵擅自出战,大败,罗帅扣押了陈署及其部下三十一人,以丧师辱节,沮我士气的罪状,一口气全斩了。全军因此惊骇震动,各知警戒,从此军纪严明,士气大振。罗帅当真是杀伐果决,半点没有文人酸腐气,又武功高强足智多谋,我大宋有罗帅这样的人,实在是件幸事。” 这样的罗开,是林霖完全不了解的另一面。 白志谦很干练,他非常迅速地帮林霖安排好了一应事务,还帮他领来一套软甲,道:“你刚来,估计穿不惯我们这种沉甸甸的铁壳子,好在你不用上战场,先穿这件软甲也够了。”他顿了顿,“罗帅说你武功很高,不知用什么兵器?见你来时空着手,你需要什么,我帮你领。” 林霖迟疑了一下:“那,有劳白副将帮忙领一把刀罢。” 白志谦点头,又道:“刀肯定得要,弓箭我也给你备上,平时没事练练,没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林霖谢过他,白志谦又指点他哪里吃饭,几时点卯等等细节,最后道:“你来具体做什么,罗帅没说,想来是要紧事,不然不会千里迢迢指名道姓地把林参将调来。晚上吃完饭,你去罗帅大帐自己问罢,看罗帅怎生安排。” 林霖又谢了。等白志谦走后,才开始打量自己这间小帐子。 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被褥松软还微带香气,摸一摸,竟是上好的绸布,显然不是军中配发之物,想来是罗开特意安排的,说不定,还是罗开自己的东西。 林霖坐立不安地待了一会,实在坐不住,便起身往外走,想在军营里逛逛。他拿着军中行走的腰牌,也无人拦他,一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罗开的大帐外,望着那一排人头出神。 忽然肩头被人一拍:“林参将。” 他一惊,回头,正是白志谦。 白志谦笑道:“一般人刚来军营,什么都好奇,可像你这样胆大,敢一直盯着死人头的,我还是头回见,果然师兄师弟一样非凡人。别发愣啦,罗帅叫你现在进去。” 林霖一直害怕那个“晚上去大帐”的命令,总觉得罗开不怀好意,此时去见却正合心意。 罗开大概是忙完了,正在吃茶,见林霖进来,招手道:“阿霖,来。军中无好茶,我特意从家里带来的小龙团,你尝尝怎样?” 一声阿霖叫出口,林霖立时忍不住向四周看。 罗开一笑:“都出去了,我和你说的事情,他们不能听。” 他望着林霖:“阿霖,你别害怕,我要是想逼你,之前有的是机会,要得到你实在易如反掌,但我怎么舍得?见你这样紧张,我……实在心疼。阿霖,你不愿意,我便连你一根小指头都不会碰,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他的语气异常柔软,林霖实在抵抗不了,粗声道:“罗侍郎有什么吩咐请直说,下官此来是为国效力,没时间和罗侍郎说闲话。” 罗开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自按捺着什么,端茶的那只手袍袖微微颤动良久,才重新平稳:“好,都依你,我……只说正事。” 谈起眼下的定州战事,罗开的眉眼一下子恢复平日的凌厉,语速快,用词简洁,指点地图,和林霖先说了一下大概。 夏州节度使李继迁年前上书,以镇守夏州有功为由索要河湟,被皇帝严词拒绝,李继迁悍然出兵河湟,先后打下渭州庆州两大重镇,兵锋直指定州。 夏州兵是党项人,本朝对待这种异族人,用的是羁縻州政策,用本族人管理本族人,因此李继迁虽是汉名,却是地地道道的党项贵族,世代据守夏州。李继迁一向有异心,表面上服从,内里包藏祸心,这回借着索取河湟之地的由头反叛,不狠狠打到他服,日后还不定要生出多少事来。 但大宋兵力虽强,泰半却是步兵,党项人骑马来无影去无踪,大宋只能被动防御。因此罗开想用计诱他出兵,攻打宋军事先埋伏好的地方。 但李继迁为人狡诈多疑,让他上当着实不容易。罗开想来想去,只有用间。 夏州党项人多粗鄙无文,上马打仗毫无问题,勇猛异常,要说用计,却不是宋人的对手,因此时常吃亏。李继迁要攻打宋境,必须有文人相佐。 如果有一个文人,以在大宋郁郁不得志为由投靠李继迁,想方设法获取他的信任,待李继迁对之足够信任后,在合适的时间将夏军引入合适的地点,方可一举全歼。 但这个文人,第一要胆大心细,第二要稔熟罗开的作战计划,第三要懂兵法,方便随机应变,第四要通夏州话,却要能装出完全不懂的样子,防备对方暗算,第五要身负武艺,在未来那场大战中才有可能从敌阵中脱身出来。还要是生面孔,决不能是李继迁见过的人。 除了林霖,罗开实在想不到其他人。 “阿霖,这个任务要深入虎狼之地,时刻有性命之忧,我原本舍不得你犯险,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再不舍,也要舍。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你点头,阿霖,你肯不肯去?” 林霖毫不犹豫:“我去!” 罗开欣慰地点头:“半点没变,还是我的好阿霖!” 他不等林霖抗议,已摊开了另外一张地图,与挂在墙上那幅不同,多了许多圈圈点点和不同颜色的线条。 “阿霖,决战地点定在好水川,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林霖知道此时事关重大,赶紧凝神细听,一一记在心里,却不敢有只字落在纸上。 “……因吐蕃与李继迁来往密切,估计会有吐蕃使者在这段时间出现在下周,阿霖,除了夏州本身的情报外,我需要你给我传回他们之间的交易细节。所以出发前这段时间,你必须尽快学会吐蕃话。” “你的代号:白鹿。” “阿霖,在夏州时万事小心,平时情报走盐店那条线,那间酒肆,是危急关头逃生用的,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暴露。阿霖……”罗开望着他,目光中包含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了四个字,“活着回来。” 教林霖吐蕃话的居然就是白志谦。 白志谦是罗开副将,平时都是跟着罗开,林霖跟着白志谦,也就等于跟着罗开。 林霖气闷,感觉自己是被罗开耍了。 好在罗开平时实在太忙,时常忙到半夜,身边侍从官都被他赶去休息了,他还在挑灯阅读情报,分析形式,制订战术,完全没空骚扰他。林霖忍了很久,在发现罗开再次一个人忙了通宵,连碗热茶都没人伺候时,终于拗不过良心,去小厨房做了一碗汤饼,给罗开送了过去,顺便给他的大账中加了炭火。 看着罗开疲惫的双眼中忽然爆出的光彩,林霖扭过头:“别多想,你是主帅,累病了拖累全军。” 罗开点头:“我明白。”他将冻白了的手覆在碗侧,一直到手指恢复灵活柔软,才浅笑一声,道,“便是如此,我还是好生欢喜。” ——————一口气写到这里,感觉大脑缺氧了,我得再去睡一觉,醒了接着high。 没人理我,好桑心 第15章 陈习与没想到,时隔大半年,他再次得到林霖的消息,居然是在朝廷邸报上。 定州大捷。 好水川大捷。 功劳簿上,林霖的名字明晃晃在列。 只是头一批返京的将士中,却没有林霖。 陈习与急得抓耳挠腮,四处打听,好不容易在同年那里打听到,林霖身负重伤,还留在定州养伤。 他急忙向度支郎中周挺告假,要去定州探望林霖。可是他身上挂着一堆事,哪里能立刻脱开身?耐下性子一件事一件事交割,还没等弄完,皇帝召见。 “听说,陈卿要告假去定州?可是有家人在那边?” 陈习与答:“不是,只是微臣的一个朋友,在定州前线作战,身负重伤,微臣担心他乏人照顾,想去看看。” 皇帝问:“卿的朋友?是哪个?” 陈习与犹豫了一下:“兵部考功司员外郎林霖,目前领的差遣是定州军参事郎。微臣这些年多蒙林参事照顾,现在还借住在他的家里,他身负重伤,一个人在异地,微臣于情于理都要去看看。” 皇帝不紧不慢地吃了一口茶:“林霖么,这个名字朕倒听过,兵部左侍郎罗开指名道姓和朕要了这个人去,据说是罗开中举前一起读书的同学,知根知底。他倒也不负罗卿信任,果然立了大功。只是以他二人这样关系,陈卿居然还会担心林霖乏人照顾?” 陈习与嗫嚅半晌,道:“微臣,还是想去看看。” 皇帝屏退左右,淡淡道:“陈卿,你对此人如此着紧,就不怕你倾慕之人心生误会么?” 陈习与一怔:“怎么会?” 皇帝一笑:“怎么不会?再心胸宽广,也是人,见你为了此人这般着急,难免会有些想法。” 陈习与想了好半天才理顺其中关系,皇帝不知道他喜欢的就是林霖,因此才这样说。 便答道:“那人不知道微臣的痴心妄想,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 皇帝轻轻放下茶碗:“如果,陈卿不是痴心妄想,他已经知道了陈卿的心意,而且也对陈卿颇为意动,陈卿又该如何?” 如果林霖知道,还对自己颇为意动……陈习与心跳的飞快,简直压不住要跳出腔子去,“如果……如果他知道了……”他一时有些头晕目眩,简直要被自己心里忽然涌出来的那些绮念冲出鼻血。 皇帝站起身,一步步踱到陈习与面前站定,忽然伸手挑起陈习与的下巴,望着他双眼,缓缓道:“朕,真的很介意陈卿这样着紧其他人。” “啊?” 九五至尊的吻充满压迫感的落下来:“朕已明白陈卿的心意,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朕对陈卿,亦心有所属。” 天雷滚滚,劈得陈习与外焦里嫩。 这误会大了! 他一时来不及反应,木呆呆的任由皇帝辗转吸/吮,将他刚刚忽然极其红润又忽然一下子失去血色的嘴唇重新变成嫣红。 皇帝见到这样的反应,甚是满意,勾着他下巴又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吻:“陈卿果然生涩却甜蜜,朕想尝尝卿的味道,很久了。” 陈习与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挣脱皇帝的手,向后连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微臣喜欢的其实另有其人!” ———————— 老早就恶趣味计划好的天雷滚滚来了 —————————— 第16章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特别复杂,阵青阵红,过了好一会,才道:“原来世上竟有比肩朕的人,人中之龙,嘿嘿。”皇帝走近几步,居高临下俯视陈习与的头顶:“陈卿,你倒说说,连朕都不入你的法眼,是谁如此神通广大,得了陈卿的欢心?” 陈习与心乱如麻:“恕臣,恕微臣,不能说。” “站起来。”皇帝的口气不容违拗。 陈习与硬着头皮谢恩起身。 “看着朕。” “微臣不敢。” 皇帝修长的手指挑起陈习与的下巴,在他试图向后退避时,已牢牢扣住了他的腰:“陈卿,朕是天子,这世上,还有谁比朕更适合人中之龙四个字?”他审视着陈习与的双眼,“陈卿倾慕男子,传出去必受弹劾,只有朕,能令陈卿既可保守这个秘密,又不影响前途,卿可继续大展宏图,尽情挥洒你的才华,实现你的理想。除了朕,谁能做到?” 再温和的皇帝也是皇帝,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陈习与几乎抖成一片落叶,却咬紧牙,道:“陛下千好万好,人所难及,只是微臣愚鲁,喜欢了一个人,再难转移。如果因此,陛下要治微臣的罪,微臣,自当领罪!” 皇帝捏住陈习与的下巴,逼迫他和自己对望:“朕记得卿曾说,为官之道,当万事民为先、国为重,如果因为儿女私情而免职,许许多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再也不能继续,卿不觉得愧对自己这句话么?” 他伸出拇指,轻轻摩挲陈习与有些苍白的嘴唇:“卿既然喜欢男子,何不找一个最优秀的?你喜欢别人,别人还不一定会回你真情。而朕不一样,朕待你,是真心一片。”他微微低下头,寻找陈习与的嘴唇,“别怕,朕会很温柔的,你跟了朕,绝不会后悔。” 他语声温柔,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温柔,陈习与挣脱不开,只能紧紧咬住嘴唇,皇帝试探了几次,都不得其门而入,却吃到满口血腥气,他一怔,拉开一点距离,便看到陈习与的嘴唇已经流出许多鲜血,沿着下颌流进衣领,原来是被他自己咬破了一大块。 皇帝实在压不住心中恼怒,用力一推,道:“朕想要一个人,何曾用得着逼迫,偏偏你就要违拗朕的心意!” 陈习与跌跌撞撞后退几步,跪倒,翻来翻去就两句话:“微臣愚鲁,微臣知罪!” “你心中倾慕之人,大概,就是那个林霖。”皇帝的声音很冷,“朕不会强迫卿,只是卿要想清楚,他是罗开的人,罗开此人是什么脾气秉性,卿可以去打听打听。你对他的人存着这种心思,让罗开知道了,就为着林霖的前途和名声,他也会想方设法对付你。” 停顿了很久,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罗开可不是什么斯文人,到时候,卿再来求我,朕或许就没这么温柔了,卿可不要后悔。” 陈习与叩头:“谢陛下恩典!微臣百死不悔!” 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 第17章 陈习与正式成行,已经到了年尾,百官封印,皇帝再没有任何借口把他留下,放假头一天下午,陈习与悄没声把请假条放在大案上,关好官房大门,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他会骑马,但马术不精,平时还好,现在一路奔定州,沿途冰雪交加,他实在有点胆小,老李年岁太大,这样冷的天气去西北实在危险,他也没带着,自己一个人牵着马走驿路,有车就坐一段,没车的话看道路情况,能骑马骑一段,骑不了就下马步行,还没走到秦州,鞋已经磨烂了几双,脚底下的水泡没完没了此起彼伏。 一路上晓行夜宿,好在过年前后,便是再穷的人家多多少少都备了些年货,他沿途投宿,饥一顿饱一顿,总能找到饭吃。几个月下来,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头发更是乱七八糟,棉袍被挂得破破烂烂,棉花都露出来了,加上也饿瘦了的马,从头到脚活脱脱一个落魄文人,完全看不出当朝点金郎的模样。 等他狼狈不堪赶到定州,四处打听林霖消息时,又碰了一鼻子灰。 定州是军镇,一个莫名其妙的落拓书生四处打听军中之人的消息,实在太可疑。转悠了大半天,消息没打探着,却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 好在他还没傻到家,临出门前在怀里揣了一方林霖的私印,又难得口齿清楚地喊出来“我是林参事同僚陈攸行”这几个关键字,才免去兜头一刀。 兵士将他倒剪双手,推推搡搡地解送罗开的帅府。此时战事暂息,罗开从前线撤回定州城内,住在帅府。听到消息,罗开很快就来了。 陈攸行三个字,世人大概还不清楚,但陈习与已然天下闻名,罗开自然知道陈习与字攸行,也侧面打听过此人的事情,此番初次见面,不免认真打量一番。 四个字:惨不忍睹。 这样一个人,阿霖是怎么看对了眼的? “习与性成,君子攸行,好名,好字。初次见面,人如其名,果然不落俗套。”罗开命人将陈习与松了绑,分宾主落座,很有点揶揄地寒暄道。 陈习与仿佛全没听懂,略一拱手:“下官陈习与,见过罗帅。下官此来,是听闻我友林霖重伤无法及时返京,极为担心,因此冒昧前来探望。不知林霖现在何处?可方便下官过去看看?” 罗开淡淡道:“阿霖重伤卧床,不便见客。攸行兄远道而来,且先住下,晚上我设宴与攸行兄洗尘。”说完,不由分说就让人把陈习与带了下去。 先被逼着洗澡换衣服,又被逼着和罗开吃了一顿食不甘味的饭,听了半天云里雾里的赞美,还被灌了几杯辣死人的酒,陈习与整个人都蒙了,木呆呆被弄进不晓得哪间屋子,糊里糊涂睡醒一觉,发现身边居然躺着一个艳丽女子。 陈习与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你你你你你,你是谁?你怎么在我房里?!” ----------------------- 那女子熟睡方醒,神态慵懒支起半个身体,用娇滴滴的口吻问:“官人醒了?” 陈习与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发现自己里衣齐全,心中稍定,外衣也一并穿好系上腰带,乱跳的心才勉强慢下来:“你是谁?你怎么在我房里?” 那女子一笑:“官人记性真差,昨晚不是官人带我回来的么?沉甸甸压在我身上,累得小女子够呛。” 天雷滚滚。 大概快惊蛰了,雷一个接着一个。 “官人还说要给小女子赎身,带我回京呢。” 陈习与瞠目结舌半晌,终于想明白这是被下了套。至于为什么罗开要对他做这件事,他只能猜到是皇帝对罗开透露了些什么。 只要润之兄不知道,只要润之兄不受任何影响,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陈习与想到此处,也光棍起来,索性坐下,对那女子道:“咱俩有话直说,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双倍付。” 那女子掩口笑道:“官人好会说笑,小女子是真心实意跟了官人,哪有什么人给我钱?” 陈习与摇摇头:“你糊涂。现在和我说实话,你拿双份钱。不说实话,我拼着名声受损也不会带你回京,你鸡飞蛋打,什么都得不着。“ 那女子这才知道,这看着糊里糊涂好摆弄的书生,犀利起来竟如刀锋。 她慢慢披衣起身,犹豫良久,才道:“二十贯,叫我想法子伺候官人一宿。只是官人昨晚烂醉如泥,小女子没能得手。” 这手段看似下作,对陈习与却是致命,他这样的身份脾性,若当真动了这女子,哪怕只当作婢女,也得收了带回京去。好在昨晚醉的太快,醉倒了又人事不知,没有做下什么错事。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甘愿做这种事?” 那女子垂首,微微含泪:“我夫君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功曹,因雪大失期,被罚,他不得不变卖家产赎罪,因怎么也凑不够,不得不把小女子也卖了,因此……” 陈习与心中恻然,他想了想,便打开被丢在桌上的包裹,从里面摸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封信,用了私印:“拿着信,去找买你的人,就说你的身价钱我出,放你回家。你说出我的名字,他肯定信。我叫陈习与。” 那女子陡然睁大眼睛:“陈习与?弄青苗贷那个陈习与?”她的面色忽然涨地通红,一下子跳下地,裹上衣服,愤恨道,“你是陈习与,我不用你赎身!我爹妈就是因为你的劳什子青苗贷逼得走投无路才把我卖人做妾,早知道是你,昨晚老娘根本不会来伺候你!” 陈习与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却不知从何解释,看那女子怒气冲冲地离开,茫然半晌,才终于重新振奋精神。 污名也罢,毕竟青苗贷我是始作俑者,现在青苗贷变成坑害世人的恶政,我责无旁贷,回京之后,拼着被世人指责,也要想法子请皇帝废除青苗贷。 他将信放在桌上,压好,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里是帅府后衙,下人不多,全是军士模样,见陈习与出来,也不多问。他信步走进庭院,见草木凋零,雪茵遍地,园中却有一大块空地被扫得干干净净,摆着兵器架。 他走到兵器架前,试着要拿起其中一柄刀,却发现这厚背长刀沉得惊人,虽能勉力提起,却沉甸甸地压手,挥舞不起来。 再要去摸旁边的长/枪,却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制止了:“别动,罗家枪见血封喉,杀人无算,不详。”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他猛地回头,见廊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那里。 林霖。 第18章 一年多的思念,一年多的担忧,几个月来的心如汤沸,各种纷繁复杂的压力,在见到这个人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陈习与猛地冲过去,在几乎要撞进林霖怀里时硬生生顿住脚,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润之兄。” 林霖面色很苍白,站得久了有些摇晃,他扶着柱子缓缓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微笑道:“你怎么来了。我听他们说你来定州,还不信,今天不知怎么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忍不住出来走走,竟然真的见到你。攸行,你这段日子可好?” 很不好。 陈习与微笑:“我自然好得很,倒是听说润之兄受了伤,甚是担忧,不过现在看到兄言笑如常,便放下心了。” 林霖笑:“我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被刺了一刀,失血过多有些虚弱,养这几个月也差不多了,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回京啦。” 陈习与的心揪了起来:“伤在哪里?” “没事,你别担心。”林霖笑道,“你大老远来定州,路上定是辛苦的很,黑瘦了许多,人却更精神,果然居移气,养移体,官大了人也不一样,我都快认不出你啦。” 他说了这几句话,似乎便有些坚持不住,嘴唇发白,人也有些发软。陈习与看出不对,抢上一步扶住林霖:“别逞能,你这伤分明还没好,我扶你回房。你住哪里?” 林霖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眼睛却一直看着陈习与扶着他的手,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陈习与身上的温度。 这样近。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这一丝丝温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陈习与更是担忧,用力要将林霖架起来:“润之兄,你这样不行,快告诉我你的房间在哪里。” 他手无缚鸡之力,是标准文弱书生,试了几次都没能把林霖扶起来,正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手上一轻,林霖已被另外一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罗开。 罗开很有技巧地压制住林霖所有的反抗,却又小心地不触碰他任何伤口,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别闹,惹人疑心。” 林霖铁青着脸,僵硬着被罗开轻轻松松抱进卧室,陈习与一路跟着,等罗开将林霖放在床上,不顾林霖的反对,解开衣服检查伤口,换药,他依旧只能立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 伤口好多。 左肩右臂箭伤,左手小臂被长矛洞穿,小腹刀伤,大腿刀伤,后背更是被不晓得什么东西砸到,一大片伤口现在还没完全长好,留下狰狞的伤疤。 罗开换一处药,介绍一处伤口来历,就如同医馆的师父带徒弟,连致伤原因,伤口深浅,流血几何,目前恢复情况等等一一说了,陈习与听得心如刀割,几乎垂下泪来。 林霖几次出言制止,却毫无作用,只得把脸转向内侧,任罗开摆布。 忽然,他放在床上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握住,很轻:“润之兄……” 这声音带着哽咽。 林霖瞬间心头火热,遽然转回头,正对上陈习与含泪的双眼:“润之兄,你怎么,怎么伤成这样。小弟竟然现在才知道……小弟实在后悔,万分后悔,当初劝润之兄来定州。小弟,小弟恨不得以身相代……” 林霖心跳如鼓,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伤口,猛地握住陈习与的双手:“攸行……” 罗开已一把按住他肩头:“别动,伤口会扯开。”他撇了一眼陈习与,“攸行兄且先放手,阿霖现在激动不得,他内伤比外伤更重,别激他。” 陈习与讷讷地要放开手,却被林霖死死握住。 “师兄,让我,让我和攸行说几句话。”他竟难得放软了口气和罗开说话,“就一会。” 罗开心中苦涩,为了陈习与,林霖竟然破例开口叫他师兄。对上林霖恳求的双眼,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默不作声地替林霖重新包扎好伤口,穿上衣服,淡淡道:“好。”转身而出。 等罗开轻轻关上门,林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攸行,你……竟这样担心我么……” 陈习与点头,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抚摸林霖肩头的伤口:“见你受伤,我心中……疼得厉害,我……” 我恨不得死了,换你周全。 “……我心中有愧。要不是小弟力劝润之兄从军,兄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 “只是……只是有愧么?”林霖不死心。 陈习与猛地转头,不敢看他眼睛:“自然只是有愧,还能有什么?” “假的。”林霖道,“你连骗人都不会。”他握住陈习与的手,声音很低很低犹如耳语,“攸行,如果是旁人,也因你的鼓励从军,受伤,你也会丢下京里的差事不做,千里迢迢赶来看他么。” “攸行,看着我。”林霖的声音非常轻缓,“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你只是心中有愧。” “我……”陈习与只觉得自己被林霖握住的手烫得都要化了,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喘不过气来,“我……” 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轻轻转过去,对上林霖的双眼。 只是这样的接触,他整个人已经晕了,浑身发软几乎坐不住。 “攸行,你……”林霖的声音中有试探,也有狂喜,“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不,不是。”陈习与试图否认,却在林霖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我……我不知道……” 林霖的手轻轻回拉,将软的已毫无力气的陈习与拉近,抬起他的下颌:“攸行,你不知道什么?是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我,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心里有我?” “我……”托在下巴底下的手指烫的厉害,陈习与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眼前全是林霖略显苍白干裂的嘴唇,“我……我是男子,我……我不能……会……会影响你的前途和名声,我不能……” “如果,我说,我完全不在意什么劳什子前途和名声,我在乎的只是你,你还会说不能么?你会因为你的仕途,和我说不能么?” 我在乎的只是你。 在乎的只是你。 在乎的,只是你。 第19章 陈习与的呼吸都破碎了:“我……如果……我,仕途,不,我不在乎,我……”他不由自主被林霖的双唇吸引过去,越来越靠近,就如同一只小兽,遵循本能的吸引,一点一点靠近,终于,将颤抖的嘴唇贴了上去。 一触即分,却有如惊涛骇浪,让他再也无力自持。梦中的旖旎和此时重合,一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坚守,他如梦幻般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生疏,又无师自通地,吻住了林霖的嘴唇。 拥吻的二人全没留意周围,门外,罗开的双拳紧握,手心正慢慢滴下血来。 明知道会这样,偏偏不忍心阻拦。便是前世欠下的孽债,要用今生一世的苦痛来偿还。 ------------------------- 待陈习与慢慢回过神,就看见林霖似笑非笑看着他,见他终于睁眼,忍不住揶揄道:“没头没脑上来就亲,话还没说完呢。” 陈习与啊了一声,脸刷一下红到耳朵,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没留神林霖还握着他的手,这一下牵动了林霖的伤口,他嘶一声,疼得脸色煞白。 陈习与更慌张了,坐下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林霖缓过一口气,看呆头鹅慌张的样子,满心想笑又忍住,故意板起脸:“你亲了我,得对我负责。” “我我我,我怎么负责,我……”陈习与简直手足无措。 林霖一笑,捏着他的手细细摸索,手上占着便宜,嘴上也不放过:“我也不知道,要不,你选,是以身相许呢,还是赔给我一辈子?” 陈习与张口结舌,半晌才讷讷道:“润之兄要怎样,小弟,小弟……小弟无有不从。” “……呆子,再亲我一次,我就告诉你。” 陈习与再笨也知道林霖是在调戏他了,忍不住大窘,要去掰林霖的手,又怕牵动他伤口,被林霖这样拉着手看他的窘态,实在是太过尴尬,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林霖看陈习与连露出来的一截脖颈都红了,怕他大羞之下跑掉,便松开手,放呆头鹅逃远几步整理心情。 等了好一会,陈习与还立在那里低头无语,林霖知道他面嫰,方才是一时情动,现在只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定在责怪他自己。他柔声道:“攸行,你站那么远,我不好说话,走近些。” 陈习与像犯了错的新嫁娘,小碎步望这边挪了几步,还是不敢抬头。 “再靠近些。” 又挪几步。 “再近些……” 这回,陈习与才挪了两步,便被榻角绊倒,险些一头栽倒林霖身上,他慌忙两手分开撑住,堪堪停在林霖身子上方。 坏心眼的润之兄好整以暇的捏住送上门的呆头鹅光滑的下颌,低声道:“攸行,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好欢喜。” 不等呆头鹅再度逃开,他已含住了陈习与的双唇。 陈习与手臂一软,险些趴下,总算惦记着林霖的伤势,哆里哆嗦硬撑着没让自己晕过去。 同样是亲吻,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的人,差别竟然这样大。林霖的吻很生涩,完全不像皇帝那样技巧性十足,却让他心驰神摇,情难自已。 一吻终了,林霖还不放过他,贴着他耳畔,低低地笑道:“现在我也亲了你,咱们扯平了。你赔给我一辈子,我也赔给你一辈子,如何?” 陈习与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过了好一会,才明白林霖在说什么。 白头之约。 梦中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朝变成现实,他反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愿意?” “啊……”这句话再明白不过,陈习与如坠梦中,“我,我只怕你不愿意……” 林霖轻轻一拉,让陈习与靠坐身侧,却特意拉开点距离,低声道:“我爱慕你,已很久很久很久了,只是不敢说,怕你轻视于我,也怕你,怕你只是一时情热,以后又会后悔。宦途艰险,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可以一舒怀抱,和我在一起,只怕会遭人非议,难免影响你的大业。”他顿了顿,艰涩道,“与其以后泥足深陷时后悔,不如现在把话说清楚,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差一点也不算,如果你没把握承诺这些,现在说了,我绝不怪你。” 陈习与垂下头,道:“陛下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倾慕你,一定会影响你的名声和前途……” “陛下?”林霖大惊,“陛下怎么知道,知道你……” 陈习与怯生生抬头:“陛下,说喜欢我,我没答应,然后,他猜出来了……” 林霖一拍额头,简直无语。这表兄弟怎么一个德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皇帝更过分,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怎么就偏偏盯上了陈习与? ———————— 第20章 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还是林霖先开口:“皇帝总得顾及身份,就算是对你有什么想法,他应该也不会做什么罢,还是……他已经做什么了?” 陈习与眨眨眼,有点难以启齿:“他……他就是亲了我一口。” 林霖登时涌上一阵酸意,居然抢在我前头!他脱口而出:“亲哪儿了?” 这话实在醋意十足,陈习与也闻出来了,连忙解释:“就一次。开始那次我没防备,让他把舌头伸进来了,后来那次我闭着嘴,他就没……”尾音渐渐减弱,最后消失在林霖的吻里。 怎么也得把“伸进来”这一步多重复几次才能稍微缓解林霖满腔的醋意。 果然什么事情都是熟能生巧,这回林霖已经知道要擒着呆头鹅的下巴同时扣住他后脑勺才能亲的畅快,让对方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只有乖乖张开嘴,让林霖尽情攻城略地,在每个角落留下自己的味道。 等把陈习与的嘴唇都亲肿了,又转去脖颈,连咬带亲,一直到陈习与发出了难耐的喘息声,小声哀求:“疼……”林霖才放开他。 陈习与甫得自由,赶紧后退,急急忙忙去整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开的衣襟,整张脸红的一塌糊涂,埋怨道:“他亲是亲了,我又没说喜欢,你干嘛咬我?” “我还觉得咬的不够。”林霖盯着他的领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真想……一口吃了你,让谁也不能打你的主意。” 陈习与被他看得心惊肉跳,一双手牢牢捂住襟口,总觉得林霖现在的样子有点可怕。 好在林霖重伤未愈,体力不支,除了啃几口,想做点别的一概有心无力,只好作罢。 他生了一会闷气,终于平复情绪,让陈习与坐回来,把一直以来与皇帝的诸多来往统统招了,仔细想了很久,才道:“皇帝的性格,说实话我不太了解,加一起没见过几面,猜不透他的想法。不过从你说的来看,我倒觉得皇帝像是恼羞成怒,顺口攀扯人。”他迟疑了一下,续道,“罗开,是我原先在白鹿洞书院求学时的师兄,嗯,我对他很了解,为人光明磊落,虽然手握大权,杀伐决断,但绝不是那种会挟私报复暗地里使手段的人,皇帝就是仗着你不清楚,以为所有军旅之人都凶巴巴的,故意用他来吓唬你。皇帝会对你做什么,我不知道,但罗开,绝对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尽管放心。咱们现在要提防的,是可能会有小人猜到皇帝的心意,借机打击报复你。” 他笑着捏了一把陈习与的鼻子:“何况你这个当朝点金郎简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皇帝估计也舍不得动你。只要咱们藏得好,别让人借着这个事做文章就行了。” 陈习与听了半天,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忙问道:“那你呢?你会不会有危险?” “没关系。”林霖安慰他,“我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就算一捋到底也没什么,不怕。” “不行!”陈习与蹭地站起来,脸涨的通红,“绝对不行!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入仕为官,可以为国为民做些事情,怎么能因为我被免职!” “也不一定就会免职那么严重。”林霖摸摸下巴,“要不,我去问问师兄,他和皇帝是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比较了解皇帝的想法。” 说是这么说,林霖心中却极为忐忑。他方才其实是故意在罗开没走远的时候和陈习与说那些话,他也清楚,罗开一定听到了。 听壁角这种事情,罗开本来是不屑为之的,他却竟然留下来一直听到二人拥吻才离开,可想而知当时心境之纷乱。 这样重的打击之下,罗开肯不肯出手帮他们,实在不好说,毕竟……这几个月两个人几乎同眠同起,罗开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所有私密事都是他一手包办,只有实在忙不过来时,才会偶尔叫小白来帮忙,可怜小白也只能做些端药倒水换马桶之类的事情,其他能亲近林霖的事情,一律不允许。在罗开看来,自己大概已经相当于口中食囊中肉。眼看到嘴的肉飞了,罗开,能不能坦然接受?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想好怎么和罗开提这件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手与陈习与的手,一直紧紧握着。 ------------------- to EmynArnen:还以为你弃文了!本来好桑心!现在又活了! ------------------ 第21章 陈习与年后迟迟未归,请假理由居然只是简单的探友,周挺爱才,一开始还竭力为他隐瞒,但当朝点金郎实在太显眼,时候长了,便再也瞒不住。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陈习与是皇帝夹袋里的人,看不清皇帝意思之前,弹劾的奏章就算有,也被无声无息的先压了下来。 皇帝的态度也很奇怪,居然一直不问陈习与去向,便好似早就知道他要闹这么一出,这让其他人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一切都平和的仿佛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倒是罗开军中,却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白志谦居然被打了军棍。 罗帅身边最得力的小白,居然也被打了军棍? 罗开治军极严,经过几番战场淬炼,他手下的人已经习惯了他的铁面铁手,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被打军棍简直是家常便饭,但这回可是小白!他居然也会犯军法? 小白被打得躺了十几天才能走路,无数人向他打听被责打的原因,小白始终缄口不语。 不过他不说,有心人约莫也能猜到几分。 林霖。 起先,大家还没有怎么注意到罗帅身边的这张新面孔,只以为他是跟着小白历练的新人,后来林霖更是在不知不觉中就不见了,越发被人遗忘。 但好水川一战,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名字。 林霖。 罗开撕心裂肺的那一声大喊,不顾性命的单枪匹马冲入敌阵抢出一个血淋淋的人,面上鲜血混着热泪滚滚流下的一幕实在太惊人。 一向冷静自持,似乎从来不会翻错的罗帅,一向冷口冷面冷心,似乎除了作战,心里什么也装不下的罗帅,在千万人浴血厮杀的战场上,紧紧抱着他的小师弟,几乎已失去理智。 要不是小白冒死阻拦,罗帅差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下令杀降。 最后唤醒罗帅神智的,还是这个林霖。 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他轻轻的一声呻吟,比多少人的大喊都有效。 罗开竟然将后续事务一股脑交给了小白,领着亲兵卫队,先行离开战场,手里,始终紧紧抱着林霖。 这还不是全部。 罗帅,在皇帝下旨班师的情况下,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竟然让皇帝收回成命,允许他们继续驻扎定州。 其实罗开根本没有什么必须留下来要做的事情,不肯返京,只因为林霖重伤不能挪动。 林霖养伤期间,罗帅亲自伺候汤药饮食,擦身换药,在林霖昏迷时,用不容错辨的爱怜,以唇相哺,将药一口口喂到林霖口里,他那种小心翼翼和珍而重之,身边人都看在了眼里。 这绝不是简单的同门之谊。 全军上下奇迹般的对此保持沉默。 罗帅喜欢一个人,要关心爱护一个人,咱们便也对这个人好就是了。 简单,直白,是忠于主帅信服于主帅的军人们朴素的想法。 可是这个林霖,居然和一个不知道来历的小白脸勾勾搭搭。这,谁能忍得了? 偷情偷到罗帅头上来了,换我是小白,我也得想办法收拾这个小白脸。 罗帅为人光风霁月,不屑于用什么手段,但他自重身份,咱们可不能看着罗帅这么委屈。 要不是罗开及时发现这些暗潮涌动,下了死命令,谁敢动陈习与,谁就别再做他罗开的兵,只怕陈习与早就被这些无所顾忌的兵蛮子剥了几层皮。 便是如此,迟钝如陈习与,也发觉了所有人对自己的敌意。 —————————— 第22章 陈习与不太明白这敌意所为何来,联想起那个女子的话,他猜,大概军中不少人都吃了青苗贷的亏,因此恨他。 此事他自认理亏在先,因此无论发现饭里有虫还是衣中有沙,一律隐忍下来,表面上全然若无其事,但林霖还是发现了些端倪。 犹豫了几日,林霖决定一个人去找罗开。 罗开看起来和往常全无二致,安安静静听完林霖关于皇帝和陈习与之间过往的叙述后,慢慢吃了一口茶,才轻笑道:“阿霖,你太天真了。” 他挑起眉毛:“当朝点金郎,说起来好风光好了不起,你知道他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么?”他立起一根手指,“青苗贷,实际上是将富户高利贷所得转到了官府和少数官员手中,得罪了富户。”第二根手指,“市易局,是夺了巨商大贾的利润,得罪了这些富可敌国的有钱人,同时得罪了他们盘根错节势力下扶持的无数大小官员。”第三根手指,“在度支司做员外郎期间极力主张开源节流,其中有一项建议是削减宗室供奉,这件事皇帝想做许久了,却怕宗室非议,如今有陈习与傻呆呆的做出头鸟,皇帝立刻准了,此举得罪了宗室。”第四根手指,“提议文武官员不得回原籍任职的基础上,在涉及原籍的一应事务上都要避嫌,这个政策轻描淡写就断了同乡相亲相护的路,又得罪了多少人?” 他放下手:“这些年他之所以顺风顺水,全在皇帝一力维护。可是皇帝也是人,陈习与大大削了他的面子,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无条件的支持陈习与么?也不需特别针对,只要在心生芥蒂的情况下,再被有心人不轻不重说几句,就够了。” “倒是你。”罗开的神态倨傲,“谁敢动你,得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只要我罗开在朝中一日,便可保你无虞。” 林霖有些不安:“我……” 罗开望着他低垂的双眼,沉默一会,道:“不用说了,我明白。”他笑了笑,“你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大概便是因为什么接受了他。不过,阿霖,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他要是敢有半分对不起你,我一定会不择手段杀了他,到时候你别怪我辣手无情。我如珠如宝舍不得动一根小指头的阿霖,绝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林霖紧蹙眉头,假装听不出罗开话里浓烈的情意:“我信他不会负我。可是,他得罪了那么多人,要是朝中有人对付他,怎么办?” 罗开凝望他很久,惨然一笑,道:“阿霖,你好狠的心。” 这个样子的罗开,让林霖硬的像铁一样的心也被震撼到几乎落泪,他强自按捺情绪,沉默片刻,才道:“师兄,你的心意,我今生是不能领受了,若来世有缘,我……我一定早生几年,在你被迫娶亲之前,把你抢走,找一座山,做山大王,把你关起来,关到死,管他什么家国大义,谁说什么我也不放你走。” 他终于吐露心事,罗开从来稳如磐石的双手一阵颤抖,竟将刚刚端起的茶碗掉落在地。 他猛地站起,一个箭步冲上来:“阿霖!” 林霖退开一步,躲过罗开伸过来的手:“可是今生,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师兄,请你救救攸行,现在天底下,只有你能救他。” 罗开的双手悬在空中微微颤抖,良久,才放下。 “你让我想想。阿霖,你,让我想想。”罗开颓然坐倒,苍白的手指支着额头,“让我想想。”他闭上眼,轻轻挥了挥手,“你先回去,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 —————————— 第23章 陈习与被林霖支出去买东西,还没回来,林霖扶着墙,慢吞吞一步步望回挪。 罗开这般伤心,林霖心里也一样难过,但与其一直牵扯不清,还不如决绝一些,把话说明白,不然总是伤人伤己。 这几个月,他伤重无力,昏迷时多清醒时少,每次醒来,却一定能见到罗开在旁边。 擦身换药这样贴身私密的事情都是罗开一手包办,静室之中,没有第三人在场,罗开若有心,他根本无力抗拒。 可是罗开竟自始至终守之以礼,只有一次例外,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曾经有一次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把他上身扶起来抱在怀里,以唇相就,轻轻撬开了自己的唇齿,将又苦又辣的药渡进来。 他知道那是罗开。 罗开的动作轻的仿佛怕惊动他。 他没有力气睁眼,也没有力气推拒。 一口,又一口,一直到喂完药,罗开只重复了这个动作,别的什么都没做。 他不知道罗开这样给他喂药,已经喂了多少次。但他知道,罗开能忍住不趁机亲吻他,一定需要极大的定力。如果是他自己,心爱的人躺在怀里,柔软的唇近在眼前,他一定没法子压抑住自己亲吻的欲/望。 罗开的温柔从来只对他,罗开的隐忍从来也只对他。或许这一世他也没法子报答罗开对他之万一,却不能因为这样,就糊里糊涂答应了他。 相爱过,却不能相守,终究,此生无缘。 但愿师兄能早日想明白。 晚上,罗开设私宴,请林霖和陈习与来。 他就和陈习与喝过一次酒,已清楚了解此人酒量,而林霖伤势未愈,便一口酒也没让他沾,几大坛子酒几乎都让他一个人喝了。 西北苦寒,军中备的都是烈酒。陈习与光闻着这股子酒气就要醉了,罗开却酒到杯干,谈笑自若,只是一张脸越喝越白。林霖几次想拦,都被罗开阻住了。 他说:“攸行兄初来,我手下不知深浅,犯了错,今天这顿酒,权当赔罪。”他又喝干一大碗酒,“阿霖,你是我师弟,我当你,就是我亲弟弟一样,你有伤,我不让你喝酒,但今天你得给我倒一碗酒,叫我一声,哥哥。” 林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了,一碗酒倒的淋淋漓漓,得有一半洒在外头。 罗开大笑:“受伤了总不能连酒壶都端不稳,以后怎么上阵杀敌?”他握着林霖的手,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然后劈手夺过酒壶顺手丢在地上,拉起林霖的胳膊站起来,“跟我来。” 他另一只手使出蛮力将陈习与从席后拽出来,按得跪倒,又对林霖道:“你也跪下。” 他居高临下看着陈习与:“你是阿霖的人,我就不客气,直接叫你名字了。陈习与,你给我好好听着,虽然我瞧不起你,但这些日子看下来,也勉强算个好人。阿霖爱你,爱到宁愿悖逆我也要护着你的程度。为了阿霖,你再配不上他,我也不计较!只要你对阿霖好,在我这里,你就是贵客!谁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不敬。” “你现在,当着我的面发誓,今生今世,心里眼里,还有你身边,永远只有阿霖一个人,若违此誓,不用老天爷来罚你,我罗开,会亲手切下你的头做酒壶,割了你的心肝,下酒。陈习与,你发誓。” 陈习与紧紧握着林霖的手,将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的林霖轻轻搂住:“罗帅,我今生今世,只爱林霖一人。若有半分虚言,叫我生无所死无依,死后落入畜牲道,任人奴役打骂,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罗开盯着他的双眼,目光如刀,似乎要把他整个人看穿,良久之后,才终于重重点了点头:“你我三人,今日,便八拜为交。” 生拉硬拽着两个人跟他结拜完毕,罗开笑着直接坐倒在地,当着陈习与已有些明悟的眼,张开双臂望着林霖,目光痛楚而热烈:“阿霖,让我抱一下,圆了我的梦。以后,前尘往事,咱们一笔勾销。” 林霖还在犹豫,陈习与却轻轻推了推他,轻声道:“我明白,你去,我分的清。” 林霖迟疑良久,才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抱住了罗开。 罗开的身体一瞬间变得滚烫,他收紧双臂,忍着自己要把怀里的人捏碎吃下去的欲/望,只是那样紧紧抱着,抱着。 他闻着怀中人身上魂牵梦绕的气息,只想就此死去,良久良久,才贴着林霖的耳朵,低声道:“阿霖,你一定要幸福,我把我的心都撕开了,你要是过的不快活,我,死不瞑目。” —————————— 第24章 这么一番折腾,林霖身上的伤口又有几处裂开,他咬着牙不吭声,罗开酒醒之后一眼就看出来了,不免有些自责,却只把伤药白布丢给了陈习与:“你也得学着给他换药,阿霖以后多半和我走一样的路,免不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总不能事事等着别人帮忙。” 然后诸如煎药喂药洗衣服刷马桶……等等所有粗活细活,罗开一概丢给他,再也不管了,也不让别人管。 陈习与打小不算养尊处优,但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琐碎事总有人伺候,这回事事亲力亲为,从头学起,实在艰难异常。好在人真的不笨,对着紧的事情又极细心,自己十天半个月想不起来洗沐的人,居然把林霖伺候的分外干净清爽,加上时不时还能甜蜜蜜腻在一起,你亲亲我,我亲亲你的,让林霖心情无比愉快,伤势竟一日好过一日,使得冷眼旁观等着挑毛病的罗开居然说不出什么。 只有一回陈习与不在的时候,罗开简直是捏着鼻子问了林霖一句话:“那呆头鹅就知道把你弄干净,他自己洗沐却忒不勤快,你不嫌臭么?怎么下得去嘴?就不怕摸一把,搓出一手老泥?” 林霖实在不习惯把这些话堂而皇之说出来,脸登时有些发红,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罗开在军队里久了,竟也有几分兵痞气,说话全无顾忌:“你要不好意思说,我叫人每天把他拎去洗涮,就算你现在还没力气下手直接吃了他,亲亲摸摸总免不了,我可受不了你天天抱着脏鬼亲热,他那个模样戳的我眼珠子疼。” 林霖期期艾艾半天,最终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提醒他一下就行了,别……别……” 罗开一声嗤笑:“行,我明白,让你家呆头鹅自己洗,别人不跟进去,对罢。其实除了你,哪有别人看得上他,就你眼瞎。” 这句话连皇帝都骂上了,林霖却不能把皇帝拿来反驳,只有无言以对。 等陈习与天天洗的白白净净,小脸红扑扑忙进忙出,罗开又有了新的担忧:“阿霖,你可得把持住了,伤还没好彻底,现在动作太激烈对你伤势不好,要实在熬不住,让他用嘴帮你,你可千万别大动。” 林霖的脸炸红:“师兄!” “对不住,我忘了你还是童子鸡。”罗开毫无诚意的道歉,“那只看来也是童子鸡,让他用嘴估计他也不会。算了你还是憋着罢。” 林霖无言以对。 当朝点金郎莫名其妙离京半年多,朝中开始有了隐隐约约的传言,大多数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不过其中却有一些说的似乎有根有据。 有说陈习与过年返乡,路上被盗匪劫持,这些盗匪都是被青苗贷害苦了的农户,知道他是陈习与,怒在心头起,把他给杀了。 有说陈习与是外出游玩,路遇行商,那些商人因为市易局的出现,生计大不如前,对他心怀怨愤,因此把他套麻袋揍了一顿,现在还在养伤,起不来。 反正总是扣住陈习与这些年经手的政令不放。 但毕竟只是传闻,当不得真。 这些事情,罗开一点没透露给那两个如胶似漆早忘了今夕何夕的纯情小鬼。 直到邸报上出现了陈习与的大名,是皇帝急召他回京的命令。 有人告市易局官员垄断经营,非法牟利,令百姓商人不胜其怨,却告诉无门,全被这些官员的背后主使,度支司员外郎陈习与一手遮天给压下去了。皇帝敕令三司使曾布全权彻查此事,要陈习与立即回京,接受调查。 在事情未曾水落石出之前,只是一方的说法,本不该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于官声影响太大,谁知这回邸报上竟然全文刊载了告状人的状纸,以及好几篇因此事弹劾陈习与的奏章。 很显然,有些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 第25章 陈习与回京,林霖被罗开扣了下来。 “你去一点用都没有。再说呆头鹅一见你就春情上脸的模样给皇帝看在眼里,不是让他更生气?”罗开毫不客气,“别把皇帝当成什么好人,再好的皇帝也会使手段,只是之前不屑使,还想等着呆头鹅自投罗网,你们逼急了他,便有成千上万种法子能逼呆头鹅就范。” 他睨一眼林霖:“我当年实在是看你太小不忍心下手,等你长大了又舍不得强逼,不然生吞活剥了再细心调教一番,你还能跑的掉?就呆头鹅那个生涩小模样,皇帝肯定看得出他未经人事,这种人最好收拾,有两个月就能让他哭着求皇帝上他,所以你们千万别逼皇帝下狠手,不然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话太直白太露骨,虽然林霖听得不是很懂,却大致明白了其中意思,他红着脸默默点头,不再坚持陪陈习与一道回京。 舆论已经压不住了,除了京师,全国很多地方都开始有不利于陈习与的案件出现,似乎一夕之间,被青苗贷和市易局坑害了的民众一下子觉醒了,纷纷来讨回公道。 三司使曾布着手全面调查青苗贷和市易局的运营状况,市易局暂时还没发现什么,青苗贷却是早烂透了,被他抓着几个典型案件顺藤摸瓜,已经摸出好几个朝廷官员涉嫌贪渎。 只是一时还没扯到陈习与身上。 皇帝似乎还在等。 陈习与返京后,与林霖时有书信往来,只诉别情,只字不提自己的困境,这却让林霖更加担心,只好央求罗开帮他打听京中动向。 七月头上,当年青苗贷回收贷款的日子到了,曾布派员入驻户部,一笔笔盯着进出,每一笔可疑的资金,都会调阅原档一一查验。 八月,有人弹劾市易局官员操控物价垄断经营非法牟利。 十月,出现大量弹劾陈习与阻挠和市易局调查的奏章。 十月开始,陈习与那些报喜不报忧的信彻底断绝,林霖再也坐不住了。 此时他的伤已恢复的七七八八,每天被罗开拎去小校场操练,体力灵活性等状态恢复得也很好,只是心里装着事,每每不在状态,经常被罗开打得东倒西歪之余还被体罚到没力气吃饭,罗开实在看不了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终于向他吐露了一点实情。 陈习与回京之后被召进宫几次密谈,看两人神色都是不欢而散,最后一次,他被拉下去时,朝服沾了墨渍,帽子掉了,头发里有血迹。 皇帝有一方从小用到大的端砚,从那天之后再没人看见过。 陈习与入狱。 这之后,弹章如雪片般落下。 自古雪中送炭难,落井下石易。 林霖实在想不到皇帝能下作到这个地步。当今这位皇帝一向温和仁厚,御下甚宽,素有仁君之名,怎么求欢不成就一下子变昏君了? 还是罗开说了公道话,皇帝盛怒绝不仅仅为了陈习与不肯从他,皇帝身边从来不会缺人,九五至尊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只是陈习与说的那些话让皇帝有了误会,后来发现是自作多情,羞恼交加而已,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自断股肱。 真正让皇帝忍无可忍的底线,是皇权。 陈习与犯了为人臣子最大的错误,干了一回比“孺子其朋”还严重的蠢事。 在君臣关系上引经据典说的皇帝哑口无言是其一。 青苗贷的问题上直接指出之所以善政变乱政,是因为皇帝唯政绩论,总是提拔奖赏给朝廷捞更多钱的官员,促使官员昧着良心欺压农户。 而市易局开始腐烂,原因则是皇帝为了安抚宗室被削减供奉的怨气,将太多宗室子弟安插进市易局。这些人大部分不学无术,毫无道德底线,只知道以权谋私。 最后结论,现在当割却眼前疮,立即停止青苗贷,并将市易局从上到下彻底整顿,把蛀虫一股脑清出去。另外,他还直截了当指出皇帝不该政由己心,再英明的皇帝也是一个人,难免犯错,所以应该限制皇权,仿效前朝,非中书门下审核通过不得为敕,非科举不得授官,所有恩荫子弟,需进国子监培训三年,毕业后方可进入相应衙门实习,实习期满才酌情安排职位。 这种话哪里是一个待罪臣子该说的?不啻于火上浇油。 他再有挣钱的本事,敢挑战皇权,一样是找死。 ———————— 第26章 林霖急得要命:“临走时,师兄不是和攸行面授机宜了么?没教他什么应对之策?这呆子怎么还能做出这种傻事?” 罗开嘿嘿一笑:“我告诉他,依着本性洒漫去做,无愧于心就好。” 林霖瞠目结舌:“这……”他不傻,立刻想到罗开必是早预见到了这种发展走向,且必然有了应对之法。 “师兄打算怎么做?” “别老想着事事指望我。”罗开回答,“呆头鹅这脾气,就是惹祸的根苗,你得学着自己动心眼。我问你,如果是你,遇到这桩事,你会如何应对,可以保他全身而退?” 林霖从听到陈习与入狱开始就心乱如麻,好半天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整理思路,过了半晌,道:“上请罪书?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放低姿态以退为进让皇帝心软?” “不成,第一陈习与太实诚,做不出来这样事,第二这是给政敌手里送把柄呢。你再想。” “嗯,号召正义之士反弹劾,揭穿那些人的嘴脸?” “不成,会引发更激烈的反弹,为了脱罪,他们会把所有人一起拉下水,让皇帝为难。皇帝为难,又不能玉石俱焚,只能捏软柿子,打出头鸟,你家呆头鹅恰好适用。” “……嗯,能不能这样,这事,似乎关键点在皇帝,想个什么法子,让皇帝觉得处理攸行等于打自己耳光,主动想法子帮他脱罪?就是,把皇帝想法子和攸行捆在一起?”林霖问。 “阿霖就是聪明。”罗开赞许道,“那你要用什么法子?” 得到罗开肯定,林霖大受鼓舞,仔细想了想,道:“攸行这些年的政令都是有皇帝支持的,咱们也找人弹劾攸行,但字字句句都扣着这些政令不放,只说是乱政,最好批得一无是处,只要是攻击攸行,一定会有人附和,咱们暗地里推波助澜,把舆论尽可能导向这个方向,不再针对执行人是否贪渎是否违规,而是直接针对政令本身,这样攻讦攸行的人自觉无事,会接受这个导向,但皇帝一定难受,因为这样意味着他也犯了错,为了自己面子,也只能对攸行轻轻放过。”林霖双目晶亮,“师兄,这样可行否?” 罗开点头:“孺子可教。”他补充道,“这样还有一桩好处,呆头鹅会借此机会脱离权力中央。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京城那种腌臜地方过,贬去地方,还更有一番作为。” 罗开早在陈习与未动身返京之前就在着手布置这件事,经过几个月的酝酿,基本已到瓜熟蒂落之时,果然如林霖所说,舆论迅速走向了这个方向,皇帝也果然最终没有舍得市易局这条生财之路,只以青苗贷推行过程缺乏有力监管,因此出现诸多问题为由,轻轻打了户部一板子,处理了几个民怨极深的小人物,再以思虑不周未能及时止损为由,将陈习与贬出京城,到地方历练。 第二年三月,陈习与被贬知杭州。 明贬暗升,帝心尚在,所有人奇迹般地都闭嘴了。 林霖偷偷跟着他一直走到通州,直到陈习与上了船,始终没敢露面。 皇帝关于林霖的封赏也下来了,因定州之战有功,授商州推官,安置定州,在罗开帐下协理军务,非诏不得离开。 皇帝,还是没有对陈习与完全死心,他这样做,是将二人分置天涯。 感情有时候非常脆弱,足够的距离和时间,往往就可以将之磨灭。 —————————— 开启杭州副本 —————————— 第27章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就是大半年。 杭州山青水秀,人文荟萃,西湖更是柳堤垂烟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一派诗酒风流,实在是一等一的神仙所在。 陈习与到任后,时常将书案搬到西湖边,就着湖光山色处理公务。年轻的太守和蔼亲民,许多人都识得这个毫无架子的父母官,便有士子相邀诗会,民众请喝喜酒,陈习与只要有空,一概来者不拒,青衣小帽,宛若普通文人,谈笑往来,坦率真诚,自由自在。 只是死死记着林霖的话,滴酒不沾。 他胸怀宽广,虽被贬,却丝毫不为己甚,知道林霖未受他牵连,还连升几级,更是放下心,一心扑在政务上。不到一年的功夫,几乎走遍了杭州所有地方,了解民众疾苦,深自总结青苗贷和市易局的得失,并有了许多新的感触和想法。 只是思念林霖的心情,与日俱增。 他二人书信往来频繁,相互情况知之甚详,但刚定情便自分开,日思夜想,几乎成了心病,唯有拼命工作,让自己没有时间想这些。 他今年二十有三,年少有为,又是孤身一人,正是佳婿,无数人明里暗里提亲,几乎踏破门槛,陈习与都以婚姻大事要家慈做主为由,拒了。 开玩笑,要娶自然要娶林霖,别人他才不喜欢。 这事他当做闲聊,也在信里告诉了林霖,也不管林霖看到了会是什么心情。 西湖水面平静,多生菰葑,其根交结,所以也叫茭,菰根遍生泥中,导致淤泥集积,日久天长便填塞水道,让依靠西湖为生的渔民农户受到很大影响。 陈习与查了一下往年资料,得知上次西湖清淤已是几十年前,因为实在太花钱。他四处寻访,请教本地士绅老农,想出个绝妙的法子,请人疏浚西湖后,在清理干净的水域中多种菱角,菱角占了地盘,菰葑就没有了生长的空间。而菱角收获之后售卖得利,还可以积攒起来留待其他湖工所用,可谓一劳永逸。 这番疏浚之后,西湖风貌更胜从前,陈习与聘画师绘了一幅西湖四时图,附在信后寄给林霖。 林霖回信:“美景至,只少一人耳。西北衾寒夜长,时梦江南暖香。” 陈习与老老实实回答:“我也觉得你不在,一个人游玩甚是无趣。等你来,我陪你一起游湖,咱们还去湖心亭看雪。” 林霖气结,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入秋前后,杭州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水灾,因救助及时,没伤多少人,糟糕的是附近万顷良田因为这场水灾几乎颗粒无收,而且灾后不可避免地生了疠疫。 陈习与一边减价粜常平仓粮米,一边向朝廷请命减免今年供米,皇帝准了,还赐了五十份度僧牒,让陈习与可以卖了换钱救灾。 五十份度僧牒换了两千缗,全换了药和粮米,分派郎中在城内外走街串巷,免费为民众治病。 这一忙,就连着两三个月没给林霖写信。 林霖开始还淡定,后来听说杭州一带在传播疠疫,便有点发急,知道陈习与是父母官,绝不会独善其身,只怕天天得在外头走,染病可能性大的不得了。 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罗开看在眼里不免又是酸溜溜又是不忍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防治疠疫的方子丢给林霖,又派给他一桩去河南府押运军粮的活。 河南府是罗开管辖范围的最东处,快马加鞭的话,一日一夜便可抵达杭州。 林霖心领神会,先弄了几大车各类药材派人直送杭州,自己则带着两百兵丁匆匆赶往河南府。 —————— 第28章 大灾之后连着大疫,疠疫难治,陈习与现在能找到的方子基本都属于治标不治本的类型,能减轻症状,却难根治。而且这一闹疠疫,附近州县相应药品一下子脱销,千金难买,要从外地调运,因要的太急,价格便翻了几番。 陈习与正在头疼,就收到林霖打发来的几大车药材,四五个随行郎中,还有一张药方。 这可是雪中送炭,陈习与大喜,顾不上细问,匆匆忙忙叫人试了方子,见有效,立刻派人大量制药四处分发,再按照这个方子有针对的采买药材以备不足,忙的脚不沾地,稀里糊涂完全没想过问问林霖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打理自己,老李来时得了林霖的嘱咐,时常提醒他洗沐,他也是大概弄弄完事,几个月忙下来,已是蓬头垢面,惨不忍睹。 林霖带着斗笠站在远处,看着人群里和灾民看起来没大区别的陈习与,又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 他不敢露面,悄悄的跟了陈习与大半天,直到深夜,陈习与才回到府衙,累得一头栽倒床上连饭也没力气吃。 老李进来说热水饭菜都备好了,他闭着眼答应一句,却不想动。 模模糊糊半睡半醒中,他听到有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双手臂伸过来把他抱了起来向外走。 陈习与轻轻一挣:“李叔,岁数大了别逞能,放我下来,我歇一会自己去洗沐用饭。”眼睛却睁不开。 那人没松手,一路抱着他走进温暖湿润水汽氤氲的净房。陈习与累极,便没再挣扎。 轻手轻脚的宽衣解带,陈习与疲惫酸痛的身体被放入热水,他舒服的忍不住呻吟一声,骨头仿佛都酥了,靠在桶壁上懒洋洋一动不动。 一双手小心的解开他的发带,轻轻的扶着他头,给他一点一点洗着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仔细让落下来的脏水都掉在桶外,不至于污了桶中水。 陈习与低笑:“李叔,我小时候你就这样帮我洗过头。那次是和我娘出去玩,半路变天,去庄子上避雨,你还给我煮了菰米饭。”他的声音软绵绵的似乎在撒娇,“这些年你都不怎么帮我洗沐啦,倒比原先力气更大,哎呦,按的有点疼,轻一点,轻一点。” 在按压他头的手微微一滞,便放轻了力道。 洗干净头,就是洗身子,水微微凉了,又续了一大盆热水,陈习与的身体随着水流轻轻摇晃了一阵,乌黑的头发散开,嘴唇嫣红。 林霖死死捏着布巾,看着已经熟睡过去的陈习与,只觉一阵阵血往上冲。 天人交战不知道多久,手上湿漉漉的布巾早已变得冰凉,林霖却浑身发烫,好像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耳朵里轰隆隆作响,眼睛都红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点帮陈习与搓洗干净的,等到终于洗完,他再也按捺不住,将赤裸裸湿淋淋软绵绵的那个人一把抱了出来,胡乱抓过旁边的棉袍裹上,急匆匆走进陈习与的卧房,关紧了门。 棉袍被陈习与身上的水弄湿了一大片,陈习与明显有些冷,身上冰凉冰凉的,睡梦中都忍不住瑟缩。 林霖喉结上下滚动着,三下五除二剥掉自己的衣服,掀开陈习与身上被打湿的棉袍,将滚烫的身子覆了上去。 他身上的温度让陈习与忍不住低吟一声,主动往他怀里钻了钻。 林霖的头几乎都要炸开了,握住陈习与的手压过头顶,手急切的四处摸索,只觉掌下的肌肤温软柔滑,无一处不动人,无一处不销魂。 他吻着怀中人嫣红的嘴唇,手向下,伸到后面。 根据他有限的那点常识,知道得走后门,可是摸索半天,却后门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连根手指都进不去。 他试着微微用力往里戳了戳,刚进去半个指尖,陈习与已有感觉,大概被他捅的不舒服,挣动一下,迷迷糊糊道:“疼……” 林霖心疼地吻了吻陈习与蹙起的眉头,抽出手指,耐心的揉了半天那个紧缩的地方,感觉似乎微有松动,又试探着伸了进去,这回进去了半根指头。 陈习与扭动了一下,本能地逃避异物入侵,小腹蹭到林霖高高竖起的男根上,蹭的林霖险些叫出来。 他喘了几口气,试图动动手指,却被滚烫的肠肉夹的死紧,要进,进不去,要退,舍不得,急得满头大汗,只好不停的吻着陈习与,低声道:“乖,放松些。” 没有润滑的进入实在太艰难,他每进去一分,陈习与的挣动就更厉害一点,等到一根手指完全进入,陈习与的呻吟已带了哭音。 林霖压着一直扭动着试图逃跑的陈习与,试着抽送一下,陈习与整个人猛地弹跳一下:“不要……好疼!” 他迷迷糊糊的半睡不醒,后窍感觉到不舒服,其他地方却软洋洋如沐春风,便一个劲向上拱,将身子努力贴近那个滚烫的胸膛,逃离让他难受的异物,口中小声软语央求道:“好困,别捏那里,疼,帮我盖上被,我要睡一会。” 红通通的脸颊,纤细的脖颈,披散的头发,光滑赤裸的肌肤,胸膛上两粒冷得立起来的红点,平坦柔软的小腹,细嫩软垂的分身,修长白/皙的双腿,已经渐渐打开的蓓蕾。 林霖深吸一口气,抽出手指,拿过放在旁边的干净衣物,一件件帮陈习与穿起来。 算了,今天饶过他。 第29章 林霖到河南府第二天,罗开的公文就来了,再要追加两千斤粮草。 临时追加需要四处抽调,加上冬天路不好走,凑齐起码要等十四五天,林霖也不催,一个劲安慰地方官别急,再说些以后尽量不如此突然追加,让府尊为难的场面话。 河南府见他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自然交口称赞,本想好好亲近一下,谁知这位林推事官第二天便吃坏了肚子,卧床不起,拒不见客。 河南府很是抱歉,大大责罚了为林推事官提供餐饮的店家,流水价送了许多药品补品去林霖暂住的驿馆,生怕他好的慢了,让出名护犊子的罗开不高兴。 林霖却悄无声息的偷跑来了杭州府。 第二天,睡饱了的陈习与神清气爽爬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到桌子上竟有热乎乎的鸡油酥饼和红豆茶汤,床边还有一盆滚热的洗脸水,陈习与感动的够呛,匆匆洗漱之后,把四个小酥饼和一大碗汤全吃了。 吃饱喝足去净房解手,撩开袍子解裤带,陈习与忽然一怔。 这裤带,怎么,还打成了精巧的蝴蝶结?李叔好像没这个爱好啊? ———————— 第30章 要出门时,发现平日穿的棉袍不晓得为什么湿了,搭在架子上,旁边却多了一件皮袍子,陈习与拎起皮袍翻来覆去看半天也想不起来是不是自己的,穿上试试,有点偏大,猜测大概是老李最近刚买回来的,也顾不上问,外头差役已经在门外候着了,便套上皮袍子匆匆跑出门。 林霖偷窥上瘾,看陈习与穿着自己的衣服出门,心情分外舒畅,遮好斗笠上的黑布,接着跟踪,一直跟到中午,眼瞅着有小姑娘看陈习与忙得顾不上喝水,殷勤地送上盏甜水,陈习与接过就喝。又看着有小娘子端碗汤饼送去,陈习与擦擦手找块大石头坐下就开吃,毫无戒心。 还有送果子的,送茶点的,络绎不绝。 林霖越看越生气。 等看到陈习与把自己身上的皮袍子脱了送给一个流离失所的老人家后,林霖的怒气一下子上升到顶点,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发作。 总算等到傍晚,陈习与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差役送到门口,老李把陈习与让进来,关上大门一转身,赫然发现自家小郎人已经不见了。 他挠挠头,小郎平时回家都累的要死,挪一步都难,怎么今天走的这么快?他万分迷惑地回到厨房,接着做饭。 陈习与自然是被林霖掳走了。他连着两天翻墙都翻习惯了,老李耳朵不好,也听不见,竟被这个贼子光天化日把人掳了去。 陈习与被捂着嘴拎进卧室,眼睛睁得老大,关好门松开手,不等陈习与喊出声,林霖已经捏着他下巴恶狠狠亲了下去。 陈习与被他紧紧勒在怀里,闻着心上人熟悉的气息,如坠梦中。掠夺一样的亲吻堵住了他几次要问出来的话,亲吻渐渐往下走,被战场磨砺地有些粗硬的手指又捏住了他的舌头。 他的口水都快忍不住要流出来了,只觉万分尴尬,口齿不清地抱怨:“和开鹅,和开……” 林霖不肯放松,返回头又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把陈习与推拒的手反剪到背后,咬着陈习与的嘴唇,恨声道:“半点戒心都没有,谁给你什么你就吃,就喝,这要有人存心不良下点药,岂不是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陈习与睁大眼睛,颇为迷惑:“湿和给鹅下奥……” 林霖想着昨天陈习与在怀里迷迷糊糊毫不反抗的样子,越发火大,抱起他便丢去了床上,重重压住,道:“也是,要得到你根本不用下药,你个呆子!什么都不懂!” 陈习与无辜的看着他。 林霖伸手去剥他衣服:“居然敢把我送你的袍子给人,这大冷天的,就不怕自己冻死?又傻又笨!干脆什么也别穿,我看你能有多禁冻!” 陈习与和他争夺自己的衣襟,口中辩解道:“我哪里知道那袍子是你给我的,你也不告诉我,偷偷摸摸跑进我家放件袍子,我当是自己的,穿着不合身,就顺手送人了。” 林霖咬牙切齿:“我告诉你?我怎么告诉你?昨天回来累的像死猪一样,我和你说什么你能记住?” 不知道为什么,陈习与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讷讷道:“那……那你可以告诉李叔……” 林霖这时已经将陈习与的衣服向两边扯开一大截,露出白/皙的胸膛,他喉头动了动,俯身按住陈习与的胸口,哑声道:“我无旨离开秦凤路,跑来杭州,是死罪!你知不知道!告诉老李?你是嫌我死得慢,还是嫌皇帝嫉妒得不够狠?” 他的手掌滚烫,烫的陈习与不由自主一缩,反抗的力量一下子变得有些无力。 林霖的手指滑过他胸膛,捏住一粒小小的乳/头,惩罚似的揉/捏起来,陈习与没经过这事,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胸口拱起,似乎是要减轻乳/头的疼痛,却被林霖顺势擒着他后颈,咬住了他的喉结。 门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老李在门外喊:“小郎,吃饭了!” 陈习与浑身僵住,刚要回答,林霖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陈习与唔唔几声说不出话,挣也挣不开,正瞪着眼睛好像在心里抱怨,林霖却捏住他乳/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一阵莫名其妙的战栗,陈习与的身体登时软下来,林霖趴在他耳边,小声道:“让他走。” “我……我还没吃饭……”陈习与小声抗议。 林霖含住他的耳垂,用几乎是气声吹着他的耳朵,道:“我也没吃,我要吃了你。” 陈习与脸红得无以复加,还要抗议,林霖又在他胸口轻轻掐了一把:“让他走,不然,我就现在办了你。” 陈习与结结巴巴地开口了:“李……李叔,我现在……呃,现在不饿,等会……等会吃饭。” 老李的声音带着叹息:“那小郎先睡,等睡醒了,我再给你重新热。”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林霖重新吻住了陈习与的嘴唇。 衣服被一件件毫无反抗之力地剥光,陈习与转眼便被剥的干干净净,褪毛鸡一样缩在林霖怀里瑟瑟发抖。 林霖昨天没能得逞,这股子火气生生憋了一天,今天借着个由头发作出来,压着陈习与连啃带咬,把呆头鹅浑身上下都舔了个遍,末了翻个面,掰开臀瓣,又去继续昨天未完的探索。 陈习与手指痉挛一样抓着床单,拼命挣扎着:“疼,疼!” 林霖压住他:“别人都成,咱们肯定也成,你忍忍,让我再试试。” 陈习与眼泪汪汪地忍着,林霖咽了口口水,重复昨天的步骤。 今天陈习与是清醒的,他实在太紧张,后窍缩的比昨天更严实,林霖花了好长时间,才再次将一根手指插了进去。 谁知才抽/插几下,陈习与已经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好疼……润之,这样真的好疼啊……” 他又累又饿,回到家,又被阔别日久的林霖这样奇怪的对待,心中着实有些委屈。 林霖心软了下来,俯身吻着他的侧脸:“这么疼么?” 陈习与委委屈屈:“疼,你手指头又粗又硬,磨得里头快破了。”说着说着,他肚子里响起一阵又长又响亮的咕噜声,陈习与更委屈了,“我快要饿死了,你还这么欺负我……” 林霖废然长叹,撤出手指站起身,无力道:“好罢,我不欺负你了。” 陈习与捂着屁股爬起来,赶紧穿衣服,偷眼看林霖也在那里穿裤子,五指翻飞,灵巧异常,三两下便捏着裤带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分外眼熟。 他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个蝴蝶结:“这个……这个……你……” 林霖低头看看那个蝴蝶结,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面红耳赤的陈习与:“怎么了,你不会系么?我帮你?” 陈习与大窘,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跑去厨房端饭了。 林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一脸便秘地坐着,心中的这股子火越发熊熊燃烧,却无从宣泄,只烧得他整个人都要炸了。 他在杭州不能久留,窝在陈习与卧室里和他你一口我一口腻腻歪歪吃完晚饭,趁着夜色便匆匆快马赶回河南府,临行前捏着陈习与的鼻子叮嘱了不知道多少话,陈习与忙不迭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窝着这股火回到定州,看什么都不顺眼,练习骑射时几乎把无辜的靶子射成渣,罗开瞧出端倪,夺下他的弓,抓过他已经虎口崩裂的手,帮他上药裹伤,问:“呆头鹅怎么惹你了?” 林霖闷声道:“没有。” “那你哪来这么大火气?隔了这么久见一次,不应该是蜜里调油回来人都得恍惚一阵子才对么?” “他!”林霖脱口而出一个字,随即后悔,咬住嘴唇不说话。 罗开严肃起来:“他如今官场得意,是不是瞧不起你了?” 林霖赶紧否认:“不是。”他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他……太怕疼……我……” 罗开登时恍然,哼了一声:“和我一样心软,现在怕他疼,不下手,等他什么时候被别人拐走了,看你怎么办。” 林霖摇头道:“这倒不会,攸行,不会变心的。”他迟疑良久,终于问道,“有没有……有没有不疼的法子?” 罗开挑挑眉:“有的是,你要纯书本呢,还是连道具一起要?” 林霖脸通红:“都……都要罢,我……我先试试……” “你要和谁试?”罗开危险的眯起眼。 “我……我自己先试试,要是……要是太疼,我……我总比攸行……比他能忍得住……” 罗开勃然大怒:“你敢!”他薅起林霖脖领子,怒气冲冲,“你敢让他上你,我就让他这辈子做不了男人!” 林霖慌忙摇头:“不不不,师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先试试那些东西怎么用,摸索出最正确的用法,再拿去和……和……呃……” 罗开一把丢开他:“笨,这还用自己亲自试。过几天叫小白带你出去逛逛,你在旁边看几回就明白了。”他舔舔牙,“不过你要是敢碰那些人,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师兄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不管林霖如何理论联系实际地钻研那一大箱子秘笈,暂时也没机会跑去杭州实践一次了。 陈习与在杭州任上待了一年,磨勘上等,又被调去青州。 刚去就赶上大旱加蝗灾,没等坐热屁股,就开始忙。青州多山,本来农田就少,赶上蝗灾颗粒无收,官府要是什么都不做,农民得一直饿到明年秋天。 按照惯例就应该一边开常平仓低价粜米赈灾,一边治蝗,谁知仓门一开,里头存粮居然没有多少,一问,本地居然已经连着三年各种大灾了,早把常平仓吃得干干净净。 陈习与没办法,写信到京里求助,千辛万苦调来四百多担粮食,熬成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也坚持不了一个月。还是罗开得到消息,将军队的军粮匀出一部分,辗转运到青州,又让林霖联系福建老家的商人,将江南的粮食直接走海路直送山东。 林家在福建一呼百诺,张罗个运粮的事情实在大材小用,只是这样一来,林霖和陈习与私下里依旧往来甚密的事情却瞒不住了。 青州一任考满,下一年居然是湖州,陈习与重新踏上江南之路。 罗开知道,皇帝应该已经把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统统放下了。 林霖此时已积功升到从五品,绿袍换红袍,又有青州筹粮的功劳,夏州吐蕃现在老老实实不闹腾,罗开便请旨,带着林霖回了京城,经吏部磨勘审议,将林霖转去枢密院,做河西房的副都承旨,掌夏州诸路军政、防务。 林霖今年已近而立,经过几年的磨砺,人沉稳了许多,只是一直单身,让许多人很是奇怪。 好在林家儿子多,不缺他一个,他不急着娶妻,兄长们也不过分催逼。 而罗开,则因功封了定国侯,在枢密院做副使,他上头只有一个范公,范公近年越发年老体衰,不怎么管具体事务,罗开连他那一份工作也要扛起来,忙得狠了就支使林霖。 这些年战场上生生死死,林霖的心性与之前大不相同,原先其实还是个孩子,懵懵懂懂只知道完成分内的事情,却不太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意义何在。 但现在,他深知自己手中哪怕连一个数字都是有意义的,关键时候就等于一条人命,不免慎之又慎,生怕因为自己,伤到了那些为国拼杀的将士们的心。 回京当年,林霖便趁着过年的机会提前请了几天假,绕道湖州去看望陈习与。 只是这回马匹上除了惯常的包裹和给陈习与带的东西外,还有一个很可疑的小箱子。 ---------------------- 第31章 老李年岁实在太大,陈习与去年年底就托人把他送回了京城,还住在林霖家,帮他打扫打扫庭院顺便养老,身边换了一个小童叫小鱼的,七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也不知道是陈习与照顾他,还是他照顾陈习与。 林霖知道陈习与必然又做了滥好人,不定是因为什么把这孩子收留在身边,回头自己无论如何也得送几个人到陈习与这边照顾一下他,不然只靠他自己,肯定又活成乞儿。 不过……这几天只有小鱼在倒是挺好,孩子好哄,给一把糖就哄出门了,留下陈习与一个人在宅子里任他欺负。 林霖越想越是心头火热,算准了湖州府尊哪天休沐,紧赶慢赶,赶在头一天晚上到了湖州府衙。 陈习与果然还是老习惯,在府衙后面单辟个小院独住,不留旁人伺候。只是这回这湖州府衙面积特大,里头有个前任留下来的好大一片园子,因设计精巧花木繁盛,在当地算是一景,时常有人宁愿花钱也要来园子游玩,是府衙的一笔固定收入。陈习与不忍心把这园子荒废了,便雇了几个人侍弄花草顺便看园子,因此出出进进的便总有人,不像在杭州,翻墙进去只有陈习与和老李两个人。 过年前后天气正冷,除了几株早梅含了花骨朵,便没有其他颜色。 林霖到时,先不怀好意地侦察一遍府衙附近的地形,瞧好了哪里方便翻墙,又蹲墙头上摸清了府衙众人往来的路线和习惯,这才在入夜时大模大样的登门拜访。 陈习与喜出望外迎出门来,两厢叙旧,小鱼没见过林霖,好奇的打量他,林霖特别友善,抓了一大把糖瓜连一对胖乎乎的阿福泥娃娃塞小鱼手里,笑眯眯道:“我是你家府尊的好友,你叫我林哥哥就行。” 陈习与傻乎乎的点头附和:“对,润之兄是我挚友,就和一家人无异。” 小鱼果然上当,立刻把林霖当作天下最可爱的人。 林霖洗净风尘,亲自下厨做了一顿夜宵,还坏心眼地备了酒,然后用几个小玩具几碗好菜把小鱼哄走,回身便锁紧了门。 陈习与正捏个滚烫的菊花酥小口咬着,冷不防被林霖从背后抱住,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酥饼险些掉地上。 林霖吻了吻他的头发,满意道:“总算学得乖了,刚才也去洗沐了对不对,头发好香。” 陈习与脸红红的傻笑。 林霖放开他,拉着手面对面坐下,柔声道:“这么久没见,想我不想?” 陈习与点头,道:“润之兄黑瘦了许多,不过看着特别精神。” 林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陈习与手里,一杯自己端着,笑道:“今天腊月二十三,按我们那里的惯例,今天叫小年,要吃粽子,我一路赶过来,实在来不及包粽子,就弄了点糯米酒,聊胜于无。” 陈习与有点犹豫。 林霖微笑:“往日不让你喝酒,是怕你酒量浅,喝几口就醉了,容易被人哄骗。今天是和我一起,只有咱们两个,这酒又甜爽好喝,不醉人,你试试?” 杯子里的酒浆雪白,散发着甜甜的香气,陈习与试探着尝了一口,果然入口柔滑,喝着分外爽口,便与林霖谈谈说说,一口口傻乎乎地喝起来。 林霖倒没骗他,这酒的确不醉人,哄着陈习与喝酒,也是让他能尽量放松一点。来之前林霖就下定决心,这回说甚么也得把最后一步完成,为此他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 喝了没几杯,陈习与的脸就红到了耳朵根,林霖试探着凑过去搂着他腰,他也只是甜甜的笑,将头靠在林霖肩膀上,轻声说着别情。 林霖心头火热,忍不住把手滑进陈习与的袍底,顺着裤腰探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弄得有点痒痒,陈习与躲了躲,却被林霖掐住腰扣在怀里。 林霖的声音在他颈间响起,低沉喑哑,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意味,无端的,让他猛然间心旌摇动:“攸行。” “嗯?” “我想要你。” “啊?”陈习与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莫名的,他跟着这句话整个人颤抖了一下。 “我是第一次,没经验,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和我说。” 陈习与傻呆呆的看着他,不明白怎么就忽然从欢欢乐乐的吃酒跳到了这个话题。 林霖下定决心,猛地抱起他,大踏步走入里屋,把他放在了床上。 陈习与不安地挣扎了一下:“润之兄?” 林霖的吻劈头盖脸落了下来:“攸行,你知道我已经想你想了多少年?在梦里,我已经无数次抱你在怀,可是总会功亏一篑,我几乎都要疯了。”他抓住陈习与的手凑到嘴边轻轻一吻,“乖乖的,我这回一定不弄疼你,相信我。” 周围一片静谧,窗外几株竹影随风轻轻晃了一阵,随即安静下来。 陈习与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迎着林霖的双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林霖就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样,将陈习与的衣服层层解开,细细的吻了上去。 他极有耐心,一点点试探陈习与的反应,耳朵、脖颈、胸口、乳珠、小腹,大腿,脚心,后背,臀瓣,所有地方一一试探一遍,最后含住了细嫩软垂的分身。 陈习与惊得低呼一声,脚背都弓起来了。他抓着林霖的头发,哀求道:“别碰那里。” 林霖轻轻咬了一口开始膨大的物事,轻声笑:“为什么?” 陈习与难耐地喘息:“不……不舒服。” “是不舒服?还是害怕这种陌生的感觉?”他手上轻轻套弄,却吻住了陈习与的嘴唇,安抚道,“你在发抖,别怕,别怕,嘘……别怕,你看看它,它是你的一部分,快活的时候会变得这么好看,顶上亮晶晶的闪着光,又光滑又漂亮。它在告诉我,你现在特别快活。” 林霖抱着陈习与的上半身,逼他看着自己高高竖起的部分在林霖手中颤抖。 陈习与猛地把头藏进他怀里,颤声道:“我不想看。” 林霖容忍地抱住他,一边细细吻着,一边耐心地引导陈习与感受人生中第一次高/潮。 射出来之后,陈习与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脸藏在林霖怀里,露出的眼角微微发红。 林霖一下下吻着他的头顶,问:“攸行,你喜欢么?乖乖的睁开眼看我,告诉我,你有没有觉得很快活?” 陈习与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子,头埋在林霖怀里死活也不抬起来,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林霖轻笑出声,捏着陈习与的下颌抬起来,温柔地吻了吻他的眼睛:“一会,我会让你比现在更快活。” 他用唇舌,用手,无所不用其极地挑/逗陈习与所有敏感点,将怀里的人变得红彤彤的,仿佛一只熟透的大虾。 “乖,别紧张,放松。”林霖将手插进陈习与细致光滑的腿间,微微用力向两边分开,露出那个紧闭的所在。 准备的油膏有点点催情的作用,雪白如脂的油膏抹上去没过多久,便化了,在烛火下闪着晶亮的光,林霖又挖了一坨,用手指小心地送进去。 林霖手指进入的时候,陈习与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温柔的吻立刻落在他的后颈上,他抓住环抱在自己胸前的手,把心思集中在火热的吻和温暖的怀抱里,闭上眼,尽力放松了自己。 温柔又耐心的扩张,伴随着滴落在他身上的汗水,林霖的呼吸沉重压抑。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慢慢的抽送,按揉,然后,是被热水温过的玉势。 玉势光滑温暖,同样抹了油膏,滑进去的时候,陈习与不由自主深吸了一口气。 林霖立刻察觉到他的不适,停下动作,耐心又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全身,直到他再次放松,才缓慢地开始抽送。 一开始是难言的胀痛,后来渐渐转为说不出的麻痒,陈习与轻轻动了动,低声道:“润之 ……” 林霖握住他紧紧抓着床褥的手,抽出玉势,换成自己。 胀痛,滚烫。 却奇迹般的让他感觉满足。 一点点深入,直到再无缝隙。 林霖眷恋地吻着他的后颈,头发,耳朵,手握住他前端,灵巧的活动着,还不时照顾一下两个柔软的囊袋,陈习与不知不觉中开始轻轻扭动身体,喉咙中发出压抑而急促的喘息声。 林霖再也忍不住,慢慢动了起来。 丝一般光滑,火一样滚烫,紧紧的箍住了他。 怀里的人对他充满信任,放心大胆的把整个人交出来,欲海沉浮。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霖的吻重重落在陈习与汗湿的后颈上,低低道:“攸行,这一生一世,我绝不负你。” “嗯。我也是。”陈习与疲惫地侧头,亲了亲林霖抱着自己的手臂,小声道:“我小名,唤作阿狸。” “阿狸,阿狸……”林霖喃喃地重复着,他亲了亲陈习与,“以后,我就叫你阿狸,你是我的小狐狸。” 陈习与问:“你呢?” 林霖微微一滞,犹豫一下才回答道:“你不准笑,小时候我爹妈叫我珠儿,因为别人笑他们老蚌生珠……说了不准笑!”他恼羞成怒,松开手跳了起来。 忽然的空虚,让陈习与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引得林霖不由自主把目光落在陈习与的…… 那里一时还没闭拢,现在还在微微张合,红润,闪亮,又有很多白浊和融化的油膏随着开合的动作从里面缓慢地流出,散发出淫靡的味道。 林霖重重喘息了一声,重新抱住了陈习与:“笑就笑吧,阿狸,你现在的样子,我会记一辈子,你要愿意,我就让你笑一辈子。” 陈习与在他怀中费力地翻过身,回抱住他,微笑道:“好。不过下回,你不能再这样不打招呼就拔出去。虽然开始时有点不舒服,不过后来就好了,你这样不声不响跑掉,忽然空了一下,很难过。”他的声音转低,似乎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还想,还想……你进来。” 林霖低低笑了一声:“好,如君所愿。” 陈习与被他亲的有点痒,缩成一团喘息着笑道:“所以,你应该是颗如意珠,以后,我叫你如意,好不好?” 林霖轻轻咬住他的鼻尖,引着他的手握住自己,道:“你自己送进去。” 陈习与大窘,道:“你是如意珠,我又不是,不听你的。” 林霖哼了一声,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摆成侧卧的姿势,屈起一条腿压在床上,找准位置又送了进去,借着之前的润滑,这次非常顺利,伴随着陈习与悠长又颤抖的呻吟声,几乎一次到底。 林霖慢慢抽送起来,扳过陈习与红潮满布的脸,含着他的耳朵轻笑:“小狐狸,你还要什么,我一定,尽如你意。” “我只要你……”陈习与再也笑不出来,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扶着林霖握住自己分身激烈套弄的手,身体随着林霖的动作上下起伏,闭着双眼,口唇微张,喘息破碎急促,满腔春情毫无遮掩。 云散雨收,陈习与一动也不能动了,浑身发软,搂着林霖脖颈,任由他把自己抱在怀里仔细擦洗顺便占点便宜,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等林霖擦完,头一低,已抵在林霖的颈窝处沉沉睡去。 临睡前,他忽然好奇起一个问题:“润之兄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懂?他从哪里学来的?” 第32章 --------------------- 大概所有的人第一次尝到情/欲美妙的滋味后都会欲罢不能,尤其是两个血气方刚相互思慕已久的年轻人。 尤其……没有任何干扰。 陈习与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林霖已经三下五除二把小鱼哄得服服帖帖,给他二人买好早餐之后,就不知道躲哪里玩去了。 林霖重新关好门,也不叫醒呆头鹅,自己先美美吃了一顿,吃完扭头看趴在那里睡的昏天黑地的陈习与整个后背几乎都露出来了,饭后小点心不吃浪费,他搓搓手,又爬了上去。 初经人事不免食髓知味,加上陈习与还没睡醒,浑身软绵绵犹似没骨头一样,这回更是酣畅淋漓,起码尝试了三四种姿势,摆布得陈习与求饶不已,好好一个一府之尊,一大早就腰酸腿软屁股胀,爬都爬不起来。 喂他吃了半个肉蒸饼,又喝了一小碗汤,陈习与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林霖勤快地跑去烧水,把半人高的大木桶扛进卧室,兑好水,又拎进来几大桶热水备好,小心翼翼把陈习与放进去洗了一遍。 帮他清洗到后面的时候,林霖很念了几句色即是空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三清在上,总算没兽/性大发再来一次,不过浑身上下摸几把依旧免不了。 陈习与这一觉足足睡到午后才醒,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绵软,又暖洋洋的,想起昨晚的荒唐,有些脸红,缩在被子里一时不敢出来见人。 林霖听见动静,放下手里的书走过来,往下拉了拉被子,露出陈习与通红的脸,笑道:“懒虫,还不起床。” 陈习与往上提提被角:“呃……润之兄,可否帮我拿衣服过来。” 林霖眯眼:“叫我什么?” “润……润之兄啊?” 林霖老实不客气的把手直接伸进被窝,准确地摸到陈习与屁股上拧了一把:“早上说好的,怎么叫我来着?” 陈习与脸炸红:“不……不成!光天化日的。”他抓着林霖的手往外推,自己拼命望后缩,“那……那是私帏之事,怎么……怎么能……” 林霖嘿嘿笑着钻上床,伸手把帐子放下:“这回是私帏了,来,叫一声我听听。” 布帐隔去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把帐内变得朦朦胧胧的,林霖的笑脸在这种光线下看着很有点恶霸味道。 陈习与的心一跳。 林霖原本只是想逗逗他,却发现被子底下的人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他伸进去摸了一把,一怔,坏笑道:“你也太敏感了,我和你说说话都会有反应,以后咱俩要是在朝堂上见面,你岂不是要时常弯腰捂着免得被人发现?” 陈习与窘迫之极,把林霖的手抓住推出被窝,红着脸道:“胡说,明明是你乱摸,才……”他说不下去,看林霖已经笑出了满口白牙,终于恼羞成怒,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个肉虫子,“出去出去,我要穿衣服起床!” 林霖也知道自己昨晚到今早连着好几回,实在要得太狠,陈习与初试情事,实在禁不起再来一次,咽了一口口水,老老实实挂好帐子,又给陈习与拿来了衣服,很正人君子的背转身不看,等陈习与悉悉索索穿好,听着动静要下地,才及时抢过去一把扶住。 陈习与的腰酸得无以复加,要不是林霖及时扶住,就得一屁股坐回去,不免有些恼火,重重捏了一把林霖的手臂。 林霖呲着牙,无比容忍无比温柔地扶着陈习与走到桌边,体贴地为他拉过一张官帽椅,背后还塞上个大枕头,再殷勤地跑去厨房,把一直热在灶上的午饭端过来摆在陈习与面前,犹如伺候太后一样小心翼翼。 陈习与情知他这是占足了便宜卖乖,心中却还是甜甜的,很有点撒娇意味地瞪了林霖一眼,便把注意力放在了饭上。 他是真的饿了。 林霖替他夹着小菜,看他吃的香甜,很是快慰,看了一会,道:“阿狸,今年我不想回家了,留在这里陪你过年好不好?” 陈习与一怔。 “年年都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你一个人过年该多寂寞,我想陪陪你。” 陈习与低下头:“过年总是要回家的,忽然有一年不回去,家人会惦记。”他顿了顿,“我没事,这些年一个人早习惯了,再说,还有小鱼。” 林霖挑起他的下巴:“骗人。”他点了点陈习与的鼻子,“你没有了家人,现在,我就是你的家人,咱们以后年年一起过。” 陈习与有些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东西,用力揉了揉酸涩的鼻子,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好。” “吃完饭你再歇一会,我去买过年用的东西。今天都二十四了,再不赶紧买,可就什么都买不到啦。”林霖跳起来,神色间忽然又有了几分少年人的飞扬跳脱,“还要买烟花,买红灯笼,你歇过来赶紧裁红纸写几副春联,写福字。你有红纸吧!” 陈习与点点头,浑身暖暖的好像泡在热水里,泡的整个人都要酥了。 林霖舍得用钱,买不到就跑人家里大价钱求主人把备好的年货出让,他态度诚恳,人好看,嘴甜,加上金钱攻势,几乎无往不利,竟被他弄了一大车各种东西回来。 林霖也不让陈习与动手,塞给他一个暖手炉,用自己的大氅把他裹成球,让他站在院子里帮忙看着挂灯笼,贴春联。 弄完了这些又去厨房炖肉蒸鸡炸鱼炸丸子,大冬天的不知道他哪里那么神通广大还弄来几节莲藕,切片塞肉炸了一盘子藕盒,刚出锅味美酥香,先喂了陈习与一块,得到夸奖更加干劲十足。 湖州府衙里里外外很快变得亮亮堂堂喜气洋洋,香气飘了一院子。 小鱼一脸炭灰汗水地帮忙烧火,陈习与帮忙跑来跑去拿东西,林霖忙碌之余顺手投喂两个人点新鲜出炉的吃食,三个人竟也过出了红红火火的过年气氛来。 腊月二十九下了一场大雪,从那天开始三个人就不出门了,天天赖在家里,投壶木射打双陆,林霖给小鱼做了一把小弓,几支箭,又在院子的大树上挂了个像模像样的靶子,小孩迷得不行,跑去别人家厨房又捡回一大把鸡毛,央求林霖再做些箭给他。 陈习与笑着看两个人在院子里射箭,林霖的肩膀很宽,腰却很细,个高腿长,张弓搭箭的姿态看起来特别英气勃勃。 林霖眼角瞥见陈习与的表情,心中一动,胡乱找个借口把小鱼打发走,招手叫陈习与:“来,我也教你射箭。” 陈习与解下大氅放在旁边,一边笑着走过去,一遍自嘲道:“估计我还不如小鱼。” 林霖把他搂进怀里,握着他两只手拉开弓,瞄准,松弦。有他帮忙,十几步远的靶子实在射不中都难,射了几次,陈习与也有了兴趣,道:“放开我,我自己试试。” 林霖就教他怎么站怎么拿弓手臂怎么用力,过程中各种搂腰摸腿地占便宜,陈习与傻乎乎的也没发现什么不对,专心致志瞄着靶子。他实在太认真,瞄的时间过长,总算瞄的差不多,手已经没劲了,一松,箭飞出去两步,软趴趴掉在地上。 林霖忍住没笑,陪着他又玩了好一会,到陈习与累得手臂都举不起来了才罢休。 林霖把陈习与按在椅子上,帮他揉肩膀,陈习与叹道:“打仗真是不容易,要是把我丢战场上,肯定是第一批被打死的。” 林霖笑道:“不会,我一定会把你安置在后方负责军需供应,发挥点金郎的长才,才舍不得让你上战场。” 揉着揉着,林霖开始动坏心眼,他知道那天自己动手有点狠,这几天都没舍得再碰陈习与,估摸他也歇过来了,正是可以下手的好机会,便提议道:“阿狸,我骑马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你园子里的花都没开,我来时见城外却有一处山坡,已有梅花开了,咱们去摘梅花回来供瓶,屋子里热,肯定烘得满屋子都是香气。” 陈习与犹豫:“我,我骑术不精,只怕拖你后腿。” 林霖一把拉起他:“没事,咱俩共骑。” 陈习与连忙摆手:“不成不成,给人看见了不像样子。” 林霖哪里肯放,拉拉扯扯的时候碰翻了桌上的水壶,洒了陈习与一身水。陈习与赶紧脱下棉袍,幸好里面没湿,他一摊手:“行了,这下更不能出去了,袍子湿啦,咱们就在家里玩罢,想赏梅,园子里的梅花再过几天也开了,据说有几株名种,应该很好看。” 林霖憋着坏心眼,不依不饶地硬生生把只穿了单衣的陈习与抱了出去。他用大氅把瑟瑟发抖的呆头鹅兜头裹住,举上马,牵着马老老实实走大门出去,等出了城到没人的地方,立马翻身上马,搂着陈习与,用大氅把两个人裹住,控着马,开始不疾不徐的踏雪而行。 马蹄踏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天地苍茫一片宁静,怀中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雪后的空气总是清新的,风起,还会带来一些远处山坡上的梅花香,清冷幽远。 陈习与指着那片山坡:“你说的是不是那里?” 林霖道:“是,你看那片红梅开得多好。”说着,已向那片梅花行去。 梅花开的正艳,花枝横斜,扫着两个人的头,陈习与道:“我们下马走走罢。”说着便去掀大氅。 却被林霖按住了手:“太冷,你穿的少,就在马上看看好了。” 陈习与哼一声:“还不是你把我的袍子弄湿了。” 林霖低头在他颈子里轻轻吻了吻:“回头我赔你一件狐狸皮的,谁让你是阿狸。” 阿狸两个字又轻又软,还带着长长的尾音,陈习与听着忽然心中一颤,被亲吻的地方不由得起了层层暴栗。 “冷么?”林霖贴着他的颈子问,“我这样抱着你,整个人都热的要烧起来了,你还冷么?” 陈习与不安的按住林霖的手:“别闹,光天化日的。” “这里没别人。再说,有人他们也看不见。”林霖已经解开陈习与的腰带,在外袍和大氅的掩护下,把手伸了进去。 天气太冷,陈习与的皮肤凉凉的,却光滑柔软,林霖一路摸索到关键处,不轻不重的把玩起来。 陈习与脸涨的通红:“别闹,在外边呢。你把手拿出去!” 他努力去拔林霖的手,无奈力量差的太远,反而被他把手抓着一起握住被把玩的开始抬头的所在。 林霖一边亲着他的颈子,一边轻声道:“才弄几下就起来了,阿狸,你也想我了,对不对?” 他把陈习与拼命要挣脱的手擒住,扣在因裤腰滑下去一截而露出来的光滑柔软的小腹上,另一只手动作加重,很快就让陈习与没力气抗拒了,软软靠在他怀里喘息,眼神迷茫,呼吸急促。 梅枝掩映中,人比花红。 他不紧不慢的亲吻着,手上动作不停,让陈习与泄在自己手上,然后趁着怀里的人余韵未消,还有些头晕目眩的时候,轻轻压低他的上身,把碍事的裤子拉下去,掏出偷偷带出来的油膏,掏了一大把,抹进滚烫的臀缝中。 陈习与用力挣扎:“别闹!” 林霖心头火热,牢牢压住陈习与,不让他乱动。 陈习与看逃不掉,只好小声告饶:“别……咱们回去,回去好不好,别在这里……万一给人看见……” 林霖拉开腰带,将自己的外袍拽出来,将陈习与兜头盖在下面压住,不理他的哀求和挣扎,对准已经准备好的地方,调整角度,一点点送了进去。 袍子下面,陈习与的反抗显得很无力,又有点委屈:“就不能等回家么,非要在外头,这样不舒服……啊!这要是给人看见了……我……我怎么见人……啊……” 总算送到底,林霖却没立刻开始抽送,反而极温柔地用大氅和自己的棉袍把陈习与裹得严严实实,环抱住他,握着缰绳,轻叱一声,催马前行。 马脊起伏,陈习与体内的物事跟着上下,节奏随着马儿步伐快慢变化,陈习与被顶的浑身发软,咬着唇哼哼:“哪里学来的,这样,折磨人的法子。” 林霖轻笑:“不喜欢么?我倒觉得好极了。”他啄着陈习与嫣红的耳朵,“不用费力气,你还夹的这么紧。” 陈习与大窘,用力掐了一把林霖的手臂:“在军中混几年,学的满口混话!” 林霖放声大笑,一夹马腹,马儿立时快跑起来。 陈习与掐他手臂的手越来越没力气,全靠林霖揽着腰才没掉下马去,一会喊疼,一会喊慢一点,一会又软语央求着说坚持不住了。 他越这样,林霖越是亢奋,知道陈习与面嫩,专找没人的地方放马跑,跑到一处僻静的山坳,陈习与已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他抱着陈习与翻身下马,用大氅垫在下头,就着陈习与跪趴的姿势,很是畅快的弄了一回,冰天雪地弄的陈习与一身汗,又怕他冷,不等清理就赶紧重新裹好,抱到马上回了府衙。 府尊现在这个模样自然不能给人看见,林霖熟门熟路绕到后院,带着陈习与翻墙而过,一路做贼一样避着人,直接把他送回卧室。 陈习与一身狼狈,恨得牙根痒痒,拽着林霖的衣服,咬牙切齿道:“你倒是痛快了,干的什么混账事,叫我怎么见人?” 林霖一边亲一边毫无诚意地道歉:“是是是,是我不好,不过你这个样子我也舍不得给别人看见,能见我就行了。”手上更是不闲着,把陈习与汗湿的衣服三下两下扒得干干净净,道,“外头冷,你方才一定受了寒,需发发汗祛除寒气。”说完便把掀起被子将他裹住,把滚烫的手伸在被子里,轻手轻脚帮他揉着后腰。 陈习与后窍麻麻的已有些钝痛,动一动就有无数热烘烘的东西流出来,难受的紧,便推着他手,道:“我要洗沐,你去烧水。” 林霖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大声答道:“诺!” 第33章 林霖弄好热水,还殷勤地想帮陈习与洗沐,被恼羞成怒的陈太守不由分说赶出去了,林霖摸摸下巴,反省一下,自己好像确实做的有点过,阿狸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白雪茵地,摊开的黑毛大氅上简直红润如酥的阿狸实在…… 林霖咽了口口水,敲了敲自己脑门,果然色/欲熏心会让人全无理智,下回再不能这么胡闹了。 他忽然又有点担心,阿狸刚才喊了好几回疼,不会破了吧!想到这里更是后悔,在百宝囊一样的小箱子里把那管据说特别好用的金疮药找出来揣怀里,敲敲里屋的门,问:“阿狸,需要帮忙么?” 陈习与不理他。 林霖放软声音:“是我错啦,对不起,阿狸,你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感觉怎样?有没有地方不舒服?陈习与泡在水里,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道:“不好,全身都不舒服。”他揉着自己被林霖不知不觉中掐青了的腰,抱怨,“都是你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林霖更担心,竟没注意到陈习与这语气已经分明是撒娇了,他小心翼翼问,“你下面……有没有破,有没有出血?” 陈习与一怔,脸登时通红:“那么大嗓门胡说八道什么?” 林霖只好换个说法:“嗯,方才我有点忘形,你……有没有什么破口伤损?我这里有金疮药……” “没有!”陈习与恨不得跳出去堵住他的嘴,“我洗沐完要睡觉!别吵我!” 林霖只好闭嘴,却不敢走,支着耳朵在外头听着。 里头的水声响了好一阵,然后是有人哼哼唧唧爬出澡桶,再然后好像是在擦干身子,好半天没大动静。林霖忍不住道:“你站到火盆那边擦,别着凉。” 里头安静了片刻,陈习与的声音响起:“你……一直在外头?”声音有点迟疑,“你的大氅和棉袍还在屋子里,你……冷不冷?” 林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只穿了一层薄棉袍,手脚已经冻麻了,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他揉揉鼻子,却心花怒放,忙道:“不冷不冷。” “胡说八道。” 陈习与轻轻骂一句,声音中却全无愠意,“进来帮我擦头发。” 林霖大喜,连忙推门进屋,陈习与已穿上中单,果然正立在火盆边上擦头发。 他好像是腰疼的难受,一手扶着腰,一手拿布巾擦,很不得劲。 林霖心中歉意更浓,连忙端过去一张椅子,扶着陈习与坐下,拿过布巾,替陈习与擦起头发来。 陈习与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林霖几乎都以为他是睡着了,却听他忽然低声道:“我娘过世之后,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他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却让人莫名难过,“父亲奉行严父教子,喜欢冬天让我在雪地里读书,夏天闷在屋子里练字,我抱怨一声,就会被重重责打。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可是从没有给过我什么温情。而继母……不太喜欢我。”他轻笑了一声,难得的包含了几分讥诮,“当年父亲去世没两年,就把我扫地出门不闻不问,近几年却又找回来,要把自家寡居的侄女嫁给我,我拒绝了,她便四处和人说我不孝,是白眼狼,忘恩负义。她身为人母,只想在我身上得到好处,却半分没为我想过。” 他抬起手握住林霖的手,拉下来,把脸贴了上去:“我本来以为,日子都是这样的。我对别人再好,别人也不一定领情,可能还会反过来嫌弃我。可是刚刚,我发现,我竟然会对你乱发脾气,却一点不担心你会因为这个生气,然后开始像别人一样嫌弃我,离开我。我……竟然一点也不担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有你,我一点也不担心,好像特别笃定,无论怎样,你都会在我身边,一如既往的对我好。” 林霖俯下/身,在陈习与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就是这样,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使劲对你好,把你这些年的委屈都补回来。” 陈习与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委屈,衣食无忧,有人照顾,离开家一个人过也挺好,刚好可以一心读书。”他吻了吻林霖手心,扭头望着林霖双眼,微笑道,“只是没想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会这样快活。” 林霖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弯腰抱住陈习与,将下巴放在他头顶,轻声道:“阿狸,和你在一起,我也感觉分外快活。” 陈习与侧头看他,忽然促狭一笑:“和你师兄在一起时,你不快活么?” 林霖身子一僵,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陈习与却又在他手心中吻了一下:“我知道,应该也是快活的,不然你那时不会那么伤心。我看得出来,他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造化弄人不能在一起。其实,那天我还是有点害怕的,他那么优秀,又对你那么好,我远远比不上,你要回到他身边也是人之常情。后来,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他将脸埋进林霖手里,“那一瞬间,就是让我死了,也是开心的。明明你们两个当时那么伤心,我心里却欢喜的几乎要炸开。” 他喃喃道:“我不是个好人。” “阿狸!”林霖收紧双臂,“我和师兄,是过去的事情了,从很早很早以前,从他娶妻时起,我就下定决心忘记他,等识得了你,喜欢了你,更是再也没想过回头。我私心的撩拨你,把你抢到手,不让你享受普通人该有的人伦大事,娶妻生子,我也是坏人。” 他吻着陈习与头顶:“我喜欢你做个坏人,喜欢你盼着我离开师兄选择你,喜欢你被我宠的任性发脾气。阿狸……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我常常想把你一口口吃到肚子里,这样,咱俩就再也不能分开了。” 陈习与面颊火热:“那天,你说要吃我,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全是。”林霖轻轻笑,“你被我吃过的,还记得吗?你又慌张又害臊,浑身都红了,却怎么也忍不住,往我嘴里拱……” 陈习与抬手一把捂住林霖的嘴:“不准说!” 林霖就在他手下闷声笑,伸手把羞得不敢抬眼看他的陈习与从椅子上抱起来,抱到床上。 陈习与整个人立刻绷得紧紧的。 林霖一下下吻着他的额头:“别怕,我不动你,就是抱一会。方才我胡闹的厉害,弄疼了你,实在对不住,以后我再这样不知分寸的胡闹,你就一巴掌抽醒我,好不好?” 陈习与在他的抚慰下又慢慢放松,偎依进林霖怀里,轻声道:“之前你在外面做那些事,虽然我当时很害怕,其实……其实……其实,我也是喜欢的。喜欢你那样紧的抱着我,喜欢听你在我耳边的呼吸,喜欢你因为我那样快活。一想到我竟能让你这样快活,就觉得怎么都好,就是疼一会,也不算什么。” “这个姿势那么疼么?”林霖心疼的厉害,“我该死!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下面有没有破?别逼的我扒衣服。” 说着说着,他这兵蛮子劲头又冒出来了。 陈习与赶紧否认:“真的没破。”他迟疑好一会,终于期期艾艾的开口,“你……别担心,也……别怕,那样子,只要不是在外头,我不那么紧张害怕,应该……应该……” 林霖听出他的意思,陈习与太诚实,他这样说,方才一定也得了快活。他忍不住低笑:“那,以后我买个大园子,种满各种各样的花树,留出马道,把所有人都关在外头,只有咱们俩能进去,这样,你就不怕了罢。” 陈习与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不知不觉浑身都软了,心砰砰跳:“别……别闹!哪有买个大园子,就为了做荒唐事的……” 林霖抬起他通红的脸,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原先听说什么金屋藏娇,烽火戏诸侯那些故事,我完全不能理解,现如今却全明白啦,为了你,我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的出来,买个园子算什么。” 陈习与忍不住揶揄他:“幸好你不是皇帝,不然一定是个昏君。” 林霖反击:“你还惦记着皇帝么?我和你说,你是我的,敢背着我再和皇帝勾三搭四,我就把咱俩的事情告诉全天下的人,让你无处容身,只能成为我的禁脔,哼!” “我哪有和皇帝勾三搭四!”陈习与叫屈,“我和他清清白白,所有事情你都知道的……唔……” “我就是忍不住嫉妒,嫉妒他竟然这样亲过你。”林霖吻了良久,抵着陈习与的唇辗转研磨,却又探了进去,勾出陈习与的舌尖轻轻咬了一口,“觊觎你已是不该,还敢抢在我前头尝过你的味道,这事,我记恨他一辈子。” 陈习与忍不住笑,安慰他道:“别生气别生气,就当被小虫子咬一口,我已经忘啦。”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心中都是一片平和,甜蜜无限。 灯节过完,林霖在陈习与不断的催促下,总算依依不舍地动身了。临行前那一晚,陈习与差点淹死在林霖的热情里,最后软成一滩水地哀求道:“不成了,如意,我真的不成了,再过几天要开衙的,我总不能坐都坐不起来,好如意,饶了我,饶了我,好不好?” 林霖千难万难地从他身上翻下来,还是忍不住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下吻着他的嘴唇:“不准吃别人给的吃食,不准喝别人给的水,不准对那些对你痴心妄想的小娘子笑,不准再忘记给我写信,敢不听话,我下回再来,就让你一年也没力气坐起来。” 陈习与昏头胀脑的一个劲答应,就没听见后面那句话。 “我叫家里给我选了十几个人过来,这几天应该就快到了,让他们伺候你,我放心些。他们的月例都是林家给,你不用管。” 等他终于见到那十几个恭谨的仆人一字排开立在花厅门口,领头的一个简洁清楚的汇报完毕,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霖,这是把二人的事情,在林家过了明路了。 那仆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分明已经把他当成自家小郎君的夫人看待,就差催着赶紧生孩子了。 陈习与又气又急还不能发作,黑着脸安顿好这一行人,当天就写信把林霖臭骂了一顿。 林霖的回信很简单:“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答应的,就一定做到。” 所以,这个家伙肆意妄为的脾气半天没变,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就让林家人接受了他这个不能宣之以口,不能正式进门拜堂,更不能生孩子的新妇。 等等,为什么是新妇不是新郎? 陈习与红着脸又咬牙切齿地暗骂了林霖一阵,都是那厮不好! 这十几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抵达后,以惊人的效率做好分工,接手了太守府上下一应事务。 小鱼在名义上是太守府管家,实际上只做陈习与的书童,对外所有往来都由那个领头的叫林生的人负责。此人谈吐斯文,为人干练,细问之下竟然还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算的一手好账目,把小鱼经手那些乱七八糟的家用安排得井井有条,让陈习与也不得不佩服。 其他人也是各有本领,竟然还有个精通园艺的,连那个大园子一并管起来,原先那几个花匠散漫惯了,园子收入的钱也侵吞不少,原是极抵触林家这些人来,也不知道林生怎么处理的,没多久那些人就一个个老实起来。 第34章 陈太守在大事上明明白白,度支司那么多笔账目,条分缕析从不出错,自己家却是一塌糊涂,等这些人来,听林生向他报告一次,陈习与就做了撒手掌柜——有这些人在,他再也不用担心没有买书钱了,林生居然把买书一项作为例行开支,给他预留了足够款项出来。 至于平时的吃穿用度,更是细心得不得了。 衣,四时衣裳不等陈习与想起来已经备好,提前放在他衣箱里,每日官袍熨的服帖笔挺挂架子上,内衣干净柔软,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夏天换纱,冬日加棉,样样妥帖。 食,一日三餐加夜宵点心,口味绝佳花样百出,这厨子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家店。 住,屋子里里外外被不声不响逐渐加了许多让人舒适的小物件,有一回陈习与外出体察民情,出门四五天,回来发现自己的卧室边上居然就多了间连通的净房,净房有个砌好的池子,池底有水路直通灶间,以后洗沐摇摇铃铛就有热水,洗完了直接放掉,方便的不得了,俨然一付可以长住的架势,哪里像在任最多三年就走的做派? 行,体贴陈习与不善骑马,给他配了一辆轻便小马车,外表毫不起眼,却意外平稳舒适,车里还有可以折叠收起来的书架书桌矮几,车厢后面的小柜子里是净桶,车厢下头的板子掀起来,另有暗格备有茶水点心笔墨纸砚,座位下面三个抽屉,分别是钱箱衣箱和炭炉,几乎满足了陈习与出门在外的一切需要。 百年巨商大贾,当真不可小觑。 陈习与这辈子没这么奢侈过,一开始还有点惴惴,忙起来就全然顾不上了,反而觉得这样实在方便,极大提高他的办事效率。 加上林霖一再保证这些所有开支都从太守府的收入中预支,他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些变化。 不过,除了感念林霖对他的好之外,还有些感慨,在这样容易让人迷失的锦绣堆温柔乡里长大的林霖,平时还能那样吃得苦,凡事亲力亲为,实在不容易,心志之坚定着实让人佩服。 他在信中不免夸了林霖几句,那厮就顺杆爬,大言不惭道若非如此,也不能把当朝点金郎抱在怀里为所欲为,之所以如此春风得意,全因他心志坚定,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陈习与气的不想理他。 ———————— 不晓得皇帝是怎么想的,陈习与在湖州任上坐了一年,又平调到兖州。本朝一般地方官都会坐满三年,像陈习与这样一年换个地方的实属罕见,而且除了湖州一任风平浪静,其他几个地方都不安生。 到了兖州更要命,居然闹匪患。海上的,河里的,山上的,全有。 陈习与还没接印,就听到山匪冲进临清县烧杀掳掠还把县尊杀了的坏消息。 堂堂朝廷命官居然命丧匪徒之手,朝廷颜面何在?然而剿匪只靠负责临清县防卫的战斗力薄弱的厢军和常驻的五十禁军却着实不够,要调兖州府的禁军过去,带兵的统制立马说了一大堆不能去的理由,陈习与又不知兵,人家振振有词,他明明听着不对劲,也只能点头称是,心中却不免恚怒,写信向林霖求证禁军的管理规定是否当真如此不近人情。 这个时候便显出朝中有人的好处,林霖二话不说,摇身一变成了监察使,直接带了三千禁军来兖州剿匪。 兖州统制王知远吓得屁滚尿流,慌慌张张来迎接林霖,口称下官,连头都不敢抬。 林霖假模假样地和陈习与寒暄问好,在陈知府勉为其难陪伴下吃了一顿接风宴,又很高风亮节地拒绝了知府为他安排的行辕,以公事往来更为便利为由,死皮赖脸住进了兖州府尊的后院。 当天,他接待了好几波兖州军政地方要员,眉目冷峻,不苟言笑,言辞犀利,把一干人吓得战战兢兢冷汗直冒,等林霖将他们分别看管要求各自写述职文书明日交来时,腿肚子都转筋了,说话磕磕绊绊,没人扶着走路都费劲。 陈习与几乎认不得他。 结果等这些人走光,关上府衙大门,熟悉的那个林霖又回来了。 还没等陈习与转变角色做好心理准备,已经被猴急的林霖一把抱起扛在肩上,劫持进卧室锁上了门。 现如今陈习与身边除了林家派来的人,就是被林家人收买的妥妥贴贴的小鱼,他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官袍还没脱就被土匪吻住了嘴唇。 这厮还堂而皇之想把手伸进陈习与衣服里,陈习与老实不客气,在他腰上软肉重重掐了一把。 林霖嘶的一声,捏住陈习与的下巴:“你想谋杀亲夫么?” 陈习与正色道:“别胡闹!正事要紧!” 林霖看他面色如霜,暂时罢手,恋恋不舍的在陈习与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退开半步,放陈习与整理衣服,哑声道:“这段日子想你想得紧,你官人都快要被憋死啦,这难道就不是正事?” 陈习与哼一声:“什么官人,我不认。你恃强凌弱,欺辱朝廷命官,弃匪患于不顾,重私情而忘大义。小心我告御状弹劾你。” “你尽管告。皇帝问起,我就说你始乱终弃。”林霖混不讲理,“枢密院副都承旨,总领一路军需防务,居然放下正事不做,亲自跑来兖州剿匪,只是因为你在兖州任上给我写了一封信。你说,到时候皇帝会向着谁?” 他看陈习与表情有些松动,火上浇油:“我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望这边赶,大腿都磨破了,连歇都没歇就开始着手整顿兖州军务,你还指责我不干正事。”他板起脸坐在椅子上,“我委屈。” 陈习与想想自己骑马久了确实腰酸背痛,大腿内侧也的确会磨破,疼的要命,林霖说这些也是实情,全然忘了这厮和自己不一样,是从小骑惯马的,不免后悔自己方才说的重了,讷讷道:“我不知道你这么辛苦。”他轻轻抚摸林霖大腿,“叫林生找郎中来,给你伤口处理一下,抹点药好不好?” 林霖见计策奏效,乘胜追击:“我有金创药,不用郎中来,你帮我弄点热水洗洗,涂上去就好。” 陈习与果然上当,这边卧室还没来得及加盖净房,只有叫厨房送热水,然后亲手扶起哼哼唧唧的林霖,帮他褪去裤子。 腰腹到腿,前些年的伤痕犹在。 陈习与鼻子发酸,怔怔望着那些伤痕正在感伤,陡然间只觉天旋地转,接着整个人就被按在了床上,林霖放大的脸近在咫尺:“小狐狸看什么呢?” 陈习与惊觉上当,慌忙挣扎,被林霖压住手腕,吻住了还要反唇相讥的嘴。 “你看了我的,我也要看你的才公平。”林霖如是说,然后连本带利地把陈习与一身衣服都脱了。 官袍落下,斯文跟着扫了地,新任兖州知府再次在枢密院副都承旨的恶势力压迫下变成了一滩水。 二人都是久旷,这一下如干柴烈火,要不是林霖还谨记他家阿狸怕疼,气喘吁吁忍着做完了全套扩张才进去,现在府尊的床上多半已经血流成河。 饶是如此,陈习与还是累得够呛,他比较敏感,林霖还精神百倍,他已经被弄出三次,腰酸腿软简直要被掏空了,再被林霖换着花样折腾,到最后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毫无节操的告饶。 林霖到底还是心疼他,连射都没舍得射在他里面,完事了还搂着陈习与很是温存了半天,让疲惫欲死的陈知府在他怀里舒舒服服躺着,由着他一点点清洗。 陈知府累的眼睛都张不开了,还没忘了正事:“匪患……” “嘘……乖乖的睡,这些事你别管,有我呢,安心睡罢。”林霖吻着他的头发,“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二日,被吓破胆的兖州府军政官员齐刷刷侯在花厅里等着林霖挨个单独问话,周围一群兵虎视眈眈,吓得他们大气不敢喘,越等越害怕。 被问话的更可怕,小厅不大,内景幽深,却在最亮堂的地方安置了一把椅子让人坐着,中枢来的钦使和本府顶头上司,两尊大神不阴不阳的望上头黑黢黢的地方一猫,压迫感神秘感十足。模模糊糊只能看到林霖面无表情,陈习与莫测高深。 其实被折腾半宿的陈习与是强打精神陪着林霖,眉眼低垂的样子看在不知底细的那些人眼里,却是心怀叵测隐含杀机的模样,无意中起到了震慑作用。林霖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不同的人口里问到了相互矛盾的说法,抓住一点穷追猛打,便揪出一个官匪勾结的大案来。 所有相关人等该看押的看押,该隔离的隔离,该细问的细问,这些琐碎事,林霖是不管的,都丢给底下人去做,自己则赶紧关上门扶着陈习与躺下。 陈习与大为敬佩,林霖这一套俨然有兵法在里头,打草惊蛇,分路攻击,侯其露出破绽再一鼓擒之。 兵法他也读过几本,但像林霖用的这样自然而然,他可做不到。 林霖道:“且慢吹嘘,你初来此地,根基不稳,这里的官场如此肮脏,竟和匪类勾结,咱们身在险境,需防着这些人狗急跳墙,对咱们下手。”他蹙起眉,“我虽然带了三千人,但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日防夜防也有防不住的时候,必须主动出击。” 陈习与道:“主动出击需要知道敌人在哪里,咱们这回只顺藤摸瓜抓住几只蛀虫,看样子,他们却并不知道那些匪人藏身何处。” 林霖点头:“对,这些都是拿钱办事的傻瓜,没一个知道底细的,我怀疑兖州府内部还有匪人内线,只是官阶不大,咱们一时没注意到。这回是我鲁莽了,没想到他们胆子竟然这样大,竟敢官匪沆瀣一气。今天这么一闹,必然惊动了那些人,再要敲出来,更难了。” “匪人无非图财,又怕被官兵抓住,才买通这些人通风报信。”陈习与沉思一会,道,“按理说他们不该做的太过,引人注意,临清县那边会杀害县尊就很奇怪。要不,咱们从临清县那边想想法子?” “嗯,我也这样想。我先派几个人去临清摸摸底细,这边也赶紧审着,看看能不能问出新的东西来。”林霖拍拍陈习与的头,“不过这些你都别管,方才看你嘴唇都白了,赶紧歇着,我有了新进展随时和你说。” 陈习与瞪他一眼:“还不是你!” “是是是,是我不好。不过,也不能全怪我罢。”林霖笑道,“你是没听过自己那会子的声音,小猫一样挠的人心里痒痒,叫人哪里把持得住。” 陈习与大窘,脸臊的通红,拉过被子蒙住头:“去去去,无赖,不能和你说话。” 林霖大笑着离开。 —————————— 第35章 临清县毗邻清水河,地势平坦,远处大山隔绝北方南下的冷气,使得这片地方刚刚开春已经两岸绿草如茵,连接一望无际的农田,是这一带难得的粮米之乡。 林霖和陈习与骑着马,漫步在临清城外的小路上。 他们两个没有着官袍,却做普通书生打扮,背着行囊,好似结伴进京赶考的举子,丝毫不引人注意。 乔装是陈习与的主意,原本林霖不希望他来,担心此行凶险,但陈习与说的也有道路,林霖毕竟是钦派剿匪,任务非常明确,涉及匪患他自然可以专断,但临清的事情已经不再单纯是匪患了,涉及地方政务,超过林霖的职权范围,非陈习与出面不可。 只是怕打草惊蛇,不敢再摆开仪仗光明正大过去,不得不微服前往,伺机而动。 林霖艺高人胆大,为扮的更像,把那些膀大腰圆恨不得拳头上能跑马的随从们一股脑赶走了,只二人独行。两个人为官多年,习惯了身边有人,这回难得轻松,又兼美景当前,爱人在侧,虽然心中有事,还是心情颇好。 一路上指点江山,谈谈说说,陈习与博览群书,知道许多奇闻异事传说掌故,只是没有到过实地,如今和实景一一映证,颇觉有趣。林霖笑着听他说,却始终留着一半心思在周遭。 以他对这一带的了解,路上不该这么太平。 根据之前探子回报,临清县因良田众多,颇为富裕,本县几家大户都有良田千倾,佃农无数,且韬光养晦不鱼肉乡里,甚至还能调解纠纷协理民政,又奉公守法,年年都能如数上缴税赋,做这里的地方官其实是个特别轻松的美差,几乎什么都不用忙,只偶尔断断讼案,坐满三年考绩上等就可以直接升迁,可说是镀金之路。 也因此,本县县令的位子虽说看起来只是芝麻官,却极抢手,许多时候是要托人拉关系重金来买的。 被杀的前任县尊,就是这样一位。 也不知道这位许县尊为了这个位子花了多少钱,反正甫一到任,就开始巧立名目各种搜刮,连已被叫停的青苗贷都改头换面以常平仓贷款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里。 问题是本地根本不需要青苗贷,就是春荒有些饥民,满当当快要流出来的常平仓也足够处理这些问题。 只能强行摊派,指着大户人头要求他们贷款。 这本是青苗贷施行几年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也是朝廷停止青苗贷的重要原因,许县尊冒天下之大不韪,居然在兖州这个民风剽悍的地方强行推行这个滥政,自然惹怒了不少人。 绝大多数富户想着许县尊最多在本地三年,等送走他就无事,便都花钱免灾,却有一户姓沈的,因家中有子弟在朝中为官,也是树大根深的人家,便不肯忍这口气,和官府来人理论一番,死活不贷,言辞间颇多不敬。许县尊也是个有脾气的,被骂得太狠,恼羞成怒,竟把沈家家主抓起来关了几天,沈家哪里能吃这样的亏?自然和做官的家人诉说,要求弹劾许县尊。 这封信,却被许县尊截了下来。 沈家不知道,这许县尊如此横行不法,原来是有大背景的,他攀上的那棵大树,竟是宗王。宗王收到许县尊求助的消息,虽然不耐烦,但一来收了人家大笔银钱,拿钱办事天经地义,二来自己罩着的人被治下之民那般辱骂,他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三来许家送来的美人腰肢细软檀口香肩,蛇一样缠着他,在榻上灌足了迷魂汤,宗王便先下手为强,反过来想法子把沈家做官的子弟寻个错处,罢免了,更过分的是判流放惠州这等烟瘴之地,这一去可能今生就回不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山匪袭击县城,杀死许县尊的事情。 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沈家。 可是沈家偏偏多年前就曾遭过匪难,现任沈家家主的祖父就惨死在山匪手上,是最不可能和匪徒有所勾结的人家。 待许县尊一死,沈家家主更是直接自投县衙大堂,要求官府彻查,还沈家一个清白。 县尊都死了,查个屁啊,他就住在了县衙门口,每日击鼓鸣冤,闹得这件事远近皆知。 这是明面上大家都能看到的事情,林霖派去的探子还发现一些明面上不会说出来的东西。 临清县土地兼并和私开盐田的问题太严重了。 土地兼并导致农民失地,一部分变为佃户,一部分卖身为奴。 临清不靠海,本地是不产盐的,但是沿海的私盐田出产的大量粗制盐,顺着清水河北上,却在临清县卸货,进行精加工,变成可以吃的盐。这样的私盐加工作坊,大多以饭铺粥店做幌子,开得满临清都是,大家心照不宣。 而沈家,似乎和私盐买卖很有些关系。 所以,无论是宗王,还是沈家,或者本地其他富户,只怕都不愿意朝廷来人彻查此案。 进出临清的官道上,不知藏了多少只眼睛,在盯着。 陈习与虽然名气大,见过他的人倒没有多少,但新任府尊是个年轻人总不会错,他们二人总在嫌疑之列,为了避免麻烦,林霖决定,不走官道,改走小路。 —————— 第36章 小路不似官道,隔一段就有亭子茶棚之类地方可以歇脚,路又不平,走起来要辛苦的多,陈习与骑术不精,在第二次险些从马上栽下去后,林霖再也放心不下,把陈习与抱到了自己的面前共骑。 陈习与脸上挂不住,开始还硬/挺着不答应,林霖只好降低马速几乎用散步的速度走,陈习与看着不是事,只好臭着一张脸,坐到了林霖身前。 林霖忍着笑安慰他:“放心,我不会乱动的,咱们正事要紧。” 陈习与哼了一声:“回去我要学骑术。” “好。”林霖的语气中满是宠溺,“你要学什么我都教你,骑术,射术,刀法……刀法还是算了,就学学拳术罢。总之你的身子太弱啦,得好好练练。” 陈习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书房以外的地方的确有点拖后腿。 清早出门,走了大半天,换着马骑,马儿还是累了,林霖找了个避风有太阳的地方,搬块石头把自己大氅铺上去,让陈习与坐下松散双腿,又弄个火堆煮了一小锅肉汤,蒸饼吊在锅上一起热了,连酱菜一起递到陈习与手里。 陈习与满脸不好意思,然而腿疼的实在站不起来,饶是林霖一路小心照顾,他的大腿内侧还是磨的疼痛不堪,估计已经破了,只是硬/挺着不说,这一旦坐下,可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林霖看出他的异样,道:“我带了金疮药,你自己把手伸进去抹点,一会在马鞍上再垫厚一层。” 陈习与摇头:“不用,垫太厚坐不稳,你又不敢放开跑了,咱们得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到临清?” 林霖摸摸他头:“抹完药吃点东西罢,咱们歇一会再走。” 午后的太阳暖暖的,晒在身上很舒服,陈习与吃饱之后有点犯困,靠在林霖肩头一不注意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林霖抱在怀里,林霖的手还在一下下摩挲他的头发,动作轻柔。 他心中温馨无限,望着林霖一笑:“如意,你对我真好。” 如意这个称呼是二人私下里叫的,从未出过私帏,此时气氛本来就有几分暧昧,这两个字脱口而出,陈习与自己先反应过来,颇有点不好意思。 林霖低头亲了亲他额头,轻声道:“我不对你好,要对谁好?今生今世,我的心里都只有你了。” 陈习与傻乎乎摸摸自己额头,周遭瞄了一眼,见四下里无人,便大着胆子拉住林霖衣领,在他嘴唇上轻轻一啄,然后一把推开,慌里慌张跳起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道:“歇好啦,咱们走罢。” 林霖心中好笑,也不去拆穿他,备好马鞍,二人又重新上路。 快到申正时,二人总算赶到临清县,找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安顿好马匹,要了一间房放好行李,就赶紧到前头吃饭。 这家小客栈说是客栈,其实小的可怜,在一个小院子里头,拢共只有五间客房,是一家三口开的,母亲负责在后面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父亲在前面张罗,刚及豆蔻的小女儿前后跑着帮忙。 吃的东西也没法子挑,当日做什么就跟着吃什么,好在两个人都不在意这些细节,一人要了一份饭菜,热乎乎地大口吃起来。 店家小女儿很热心,一顿饭功夫前前后后跑来这里好几趟,添汤添水问要不要酒,次数多了,陈习与总算发觉不对劲。 这小丫头的眼睛怎么总瞄着林霖? 第37章 ------------------- 林霖模样俊朗,身材挺拔,谈吐斯文,又是糅合少年感和成熟男人在一起的年纪,对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来说实在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旁边的陈习与一张娃娃脸,文弱秀气,衬得林霖越发英挺俊俏,那小丫头偷瞄林霖再正常不过。 陈习与发现之后,心中立时酸溜溜的,看那小丫头的目光有些不善。林霖假装没发现,心中却忍不住偷着乐。 这呆头鹅居然也知道吃醋了。 他借着给陈习与倒水的机会,偷偷掠了一下陈习与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发什么呆,快吃饭。” 陈习与闷闷地嗯了一声,埋头扒饭。 食不甘味吃完这顿饭回到房间,陈习与还是闷闷不乐,林霖关上门一把抱住陈习与,悄声笑道:“吃醋了?那小丫头那么小,你也能吃醋?” 陈习与挣不开,只有装傻:“没有,我吃什么醋?那小丫头怎么了?” 林霖勾起他下巴:“还说没有,没有干嘛不看我?” 陈习与拍掉他的手,一歪头:“没有就是没有。” 林霖捏住他下巴又扳回来亲了亲,抵着额头轻笑:“我喜欢你吃醋,吃的越凶,我越喜欢。” 陈习与从鼻子里哼一声:“招蜂引蝶。” 林霖扑哧一笑:“酸气冲天。”说完捏捏已有些羞恼的陈习与的鼻子,松开手扬长而去。 这间屋子只有一张榻,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只要了一间房,陈习与怕店主误会,主动解释两个人囊中羞涩,租不起两间屋子,那会没觉得怎么样,现在打算睡觉了,看着那一张窄榻,陈习与委实有点发愁。 林霖倒是全无顾忌,不由分说抱住陈习与就扒衣服,陈习与一连串的小声喊着:“别闹别闹!在外头呢!” 他急得脸都红了,林霖却在扒完他外衣后就住了手,抱着他滚上床调笑道:“在外头怎么了?晚上睡觉连外衣都不能脱了?” 陈习与情知被他调戏,在他手臂上恨恨咬了一口,用力闭上眼,道:“睡觉!” 两个大男人在窄榻上搂着睡,虽然挤,但感觉还行,尤其累了一天,便很快就都睡着了。 夜半,四野寂静无声。 林霖忽然动了动,黑暗中,霍然睁开眼。 陈习与被他惊醒,刚要说话,已经被林霖捂住了嘴:“嘘……” 四周毫无声息,只有风扫过外面林叶的沙沙声。 林霖猛地掀开被子,抱住陈习与一跃而起,抓起两个人的靴子,翻身上了床顶,再借着床顶又跃上房梁,动作轻巧如猫,沿着房梁走了一段,找个隐蔽处伏下,将靴子藏在二人身下,在陈习与耳边低声道:“有人,别动。” 陈习与什么也听不到,心中砰砰乱跳。 过了好一会,门外传来一些轻微而杂沓的脚步声,随即破门声乍起,大喊哭叫怒骂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几声惨叫,火把在外面燃起,照的窗棂火红。 他们这间房屋的大门被猛地踹开,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冲了进来,举着火把,手持刀棒。 其中一人冲到床前,撩开帐子却一怔,再低头一看床前无鞋,立刻大喊:“这屋子的人跑了!” 他伸手到被窝里摸索一阵,又大喊:“跑了好一会了!” 林霖二人往下看,下面被火把照的亮堂堂的,整个屋子所有角落无所遁形,偏偏无人抬头向上看。 这间小客栈的床下空间太窄,那几个人低头用火把照了照,发现无法藏人,屋子又小,一目了然,也没有能躲藏地方,便抓起桌上的包裹转身出门。 陈习与大急,包裹里有他的官印! 林霖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 敌众我寡,别说官印,就是皇帝玉玺,现在也不能傻乎乎去抢。 ---------------------- 第38章 陈习与拼命打手势,无声地说着甚么,看样子是担心对方会从官印发现他二人身份,生出无穷事端。 林霖轻轻攥住他的手,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手极温暖有力,陈习与惶急的心忽然又安定了下来,他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靠在林霖怀里,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人将小屋翻得乱七八糟,把值钱的东西都拿走,陆陆续续离开。 那些人吵吵嚷嚷前后搜了半天,小店地处偏僻,生意清淡,除了店家一家三口之外,只住了林霖陈习与二人。 听声音,那些人将二人的两匹马牵走了,好像还在店中搜刮了一通,不知道抢去了甚么。 哀求声和打骂声中,忽然爆出一声尖叫。 女人的尖叫。 撕衣声和哭喊声同时响起。 二人心中一紧,同时往窗外望,只见一片松明之中,那店家男主人被压得跪在地上,女主人和那个小女儿已不知去向。 这些山匪不仅劫财,还要劫色! 陈习与大惊,转头望向林霖,两个人目光一碰,心中了然。 林霖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小匕首,耳语道:“你在这里别动,发生甚么都别出声。这把刀给你防身,不到紧要关头千万别动,容易割伤自己。”说罢小心翼翼起身,弓着腰慢慢顶开头顶的瓦片,一片片向旁边推,动作极轻,直到露出一小块足以让人出入的空间。 外面月黑风高,实在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也利于林霖行动。 林霖低头对陈习与笑笑,做了个噤声的收拾,便猱身而上,钻出房顶,又将瓦片一片片回归原位,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 陈习与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林霖一个人,对方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两个,谁都不会见死不救。 林霖压低身形,在房顶上几乎贴着屋瓦小心前行,向哭叫声的来源摸过去。 声音来自后院,后院有几个山匪在几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手里拿着些东西,似乎还在翻箱倒柜,而房门紧闭的西厢房中则传来两个女人的哭叫声。 可是西厢房中传出的男人声音却只有一个。 林霖活动了一下手腕,爱吃独食的家伙啊,这倒是个好消息,如果是一群山匪都在屋子里轮/奸这两个女人,他一个人要对付起来实在没有把握。 他顺着屋脊摸到西厢房冲着院外的那侧房顶,轻轻掀开几片瓦,向里看进去。 果然只有一个男人,看样子是把那小姑娘压在了身下,正在撕衣服,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女主人倒在地上,似乎受了伤,正在费力地想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很重的缘故,这女人起来两次都跌了回去。 两种选择。 一,现在跳下去,女人的尖叫和落地的风声会提醒那个山匪,他即便制住这个大汉,也会被闻声前来的其他山匪围住无法脱身,到时候三个人都陷在这里,救不得人,自己也完蛋。 二,等那大汉入巷,神魂颠倒的时候跳下去,先劈晕地上的女人,然后再制住大汉,不知不觉把两个女人从后窗弄出去。 选择二是最稳妥的,可是…… 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个花骨朵一样还没长开,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受辱? 正踌躇间,那大汉已将小姑娘的裤子撕烂,掰开两条腿要骑上去,小姑娘尖叫着扭动着挣扎。她自小做惯体力活,力气很是不小,挣扎起来让那大汉竟有些按不住,但境况已经极危急。 林霖不敢再犹豫,勾住房梁,倒挂金钩钻进屋子,正沿着梁柱下滑,地上的女人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冲向那大汉,又撕又咬,状若疯虎。 那大汉大怒,抡起拳头便打,厮打中,那女人原本就勉强挂在身上的衣服掉了大半边,里面的小衣破破烂烂,露出白花花的身子,那大汉狞笑一声,抓向女人胸口,道:“既然送上门,俺就两个一起弄!” 说着将那女人拦腰抱住,也压倒在床上。成熟的女人胴/体丰满柔软,散发出远比豆蔻少女更迷人的诱惑力,那大汉呼吸粗重,一边压制住母女两个绝望的反抗,一边用力撕扯着女人的衣服。 屋子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狞笑声,女人的呼救声,哭叫声,厮打声,混成一片,屋子外面的匪众听着心里痒痒,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分一杯羹,无奈匪首要先啖头汤,大家只能等着。 忽然,女人一声几乎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响起,听起来惨烈之极,然后厮打声随之停下,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显得很无力。 匪众舔舔嘴唇,头儿这是入巷了,他们有经验,女人一旦被正式占有就不怎么挣扎了,只会哀哀地哭。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同时弄两个女人累不累。 外间匪众心猿意马,屋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霖一手死死按住吓慌了的小姑娘的嘴,不让她喊出来,同时低声催促着女主人:“别停下,接着哭!” 那女人浑身发抖,一边裹着衣服,一边真情实感地哭着。 试想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过着老实巴交的日子,忽然有一天遭了匪难,眼瞅着就要和女儿一起被匪人侮辱,绝望无助的情况下忽然发现匪人被从天而降的一根棍子贯穿天灵盖,连点声音都没出就被钉死在自己身上,能不哭么? 林霖原本手中只有一柄短刀,只能近身搏斗,他也是在下滑的过程中瞟见墙角立着一根棍子,才灵机一动的。 这根棍子一头粗一头削尖,磨得光滑黝黑,看起来是锄头的一部分,不知道怎么铁头掉了,只剩了这根锄头把还留着,不晓得主人拿来是派做何用。 林霖趁着那大汉专心对付两个女人的当口,轻手轻脚拿起锄头把,翻上房梁摸到正对床顶的位置,找准机会一击得手。 练了这么多年的罗家枪,如今却拿根锄头把捅人,手感居然还不错,林霖看手下的小姑娘已经逐渐镇定下来,松开手,先把死人搬下床放在地上,低声道:“你们两个,还走得动么?” 那女人扶起自己女儿,一边哭着给她整理衣服,一边点头。 小姑娘浑身都软了,几乎是被母亲硬从窗户塞出去的,林霖在窗外接住,小姑娘立刻像八爪鱼一样抱住他不撒手。林霖轻声安慰:“别怕,你松开我,我得把你母亲也接出来。” 那小姑娘抽泣着勉强松开,却还抓着林霖的衣角,林霖懒得管她,又将母亲也接出来,将小姑娘一把抓起背在背上,拎住母亲的手臂,连拖带拽的向屋后的林子逃去。 找个干涸的河沟,将两个女人推进去,拉过旁边的枯草挡住,低声叮嘱道:“等天亮看明白状况再出来。” 说罢又匆匆向客栈赶过去。 阿狸还在那里,男主人也还在那里。 第39章 至少,在林霖的认知里,他们还在。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常居其八/九,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一切却已不一样了。 人去,屋空。 陈习与的外衣也一并不见了。 屋子里有些微打斗痕迹,有拖拉痕,有滴落型血迹。 梁上阿狸原先趴的位置,尚温。 林霖一股热血呼地一下冲上头顶,整个人几乎都要炸了。 他迅速搜了一遍整个客栈,除了匪首当时流的血已经干涸在那里,其他再也找不到一丝匪徒的痕迹。 他重新跃上屋顶,极目四顾,只见一支打着火把的队伍蜿蜒曲折向东南方向行进,便抬手,用小臂上暗藏的短弩向夜空射出一支响箭。 那队匪徒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但整支队伍的脚步丝毫未停。 队伍中有两匹马,一匹身上驮着一具尸首,另外一匹马身上,捆着一个人。 陈习与被五花大绑堵住嘴捆在马上,周围,四五个人手持钢刀,警惕地审视着四周。 如果林霖在这里,他一定会发现这些人的身姿和站位都体现了十足的军人风范,而且他们手中的刀子也都是军中制式。 而且不是厢军手中那些次品,而是专供禁军的级别。 在兖州这块地面上,除了兖州统制王知远手下那五十禁军之外,根本不应该出现其他禁军,然而那五十禁军,现在全在林霖控制之下。 这几个手持禁军专用军刀的人,究竟是甚么身份? 远处的草丛中伏着几条黑影,一动不动,和周遭的黑暗完全融为一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这些陈习与完全不清楚,他只能确定一件事,临清匪患绝不是单纯的匪患。 抓捕过程中,陈习与毛手毛脚挥舞匕首伤到了他们的同伴,那些匪徒本来因为匪首被杀已经恶性大发,再有同伴被伤更是按捺不住,本已抡起刀子要砍陈习与了,却被另外几个人拦住。 那几个人虽然和其他人穿着同样的衣服,默不作声时和匪众无异,但那时站出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其他匪众便纷纷噤声,任由他们将陈习与用非常巧妙的手法制住捆在马上。 整个过程甚至连陈习与一根头发丝都没碰掉。 匪首已死,其他匪众隐隐然便以那几个人为首领,那么,这几个奇怪的人背后又是谁?那些人在意的,究竟是陈习与太守的身份,还是当朝点金郎的身份?亦或,两者皆有? 陈习与趴在马上,紧张地思考着。 他不想死,但也不想被人任何人要挟。 临清县的码头很大,对于这样一个本身商业并不发达的小县城来说,这个码头委实过大了。 这里原本从早到晚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这几日却安静下来,往来的船只少了,码头上扛活的人少了,推着板车驾着马车的也少了。 李延坐在棚子里悉悉索索吃着汤饼,热气腾腾的汤饼里煮了几块两面煎得焦黄的五花肉和一大把切碎的青菜,还有一颗荷包蛋,油花莹莹,香气扑鼻,旁边立着的两个粗壮汉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老大,再这样下去,弟兄们都要饿死了,那边又一直催着要货,您看……” “看个屁。”李延夹了块肥肉咬在嘴里,“京里有人来查,现在一概停工,等他们走了再干。催货,现在催货就是催命!再催也不能开工!一粒盐不能放出临清去。”他眯着眼看码头上零星的旅人,“叫场子里的人都把门关好了,把嘴闭紧了,现在敢蹦跶的,我不管有没有走漏风声,一概叫他再也吃不着下顿饭。” “可兄弟们都要养家糊口,一天两天还成,时候长了谁也抗不住。老大,您能不能给个准话,咱们得停多久?” 李延啪地把碗在桌子上重重一顿,油汤泼洒地四处都是:“我哪知道要停多久?”他恼火地丢开筷子,“都是那姓许的杀才!好端端的县官不做,非得和咱们作对!” 那两个汉子唬得一跳,心疼地看着洒在桌上的油汤,舔舔嘴,小心翼翼问道:“老大,那,能不能先和沈家商量商量,借咱们兄弟点粮食?这事是他们闹大的,总不能就咱们兄弟背锅。” 李延抹了一把油乎乎的嘴,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犹豫半晌,却还是摇摇头:“不成,沈家树大招风,肯定有京里的眼线盯着,咱们现在去,太招眼。” “咱们又不去沈家。”那两个汉子中一个急急道,“沈家那么多产业,咱们随便找一个不打眼的,暗里递进话去,就要点活命的粮食,也不要别的。咱们那么多兄弟替他挨饿受冻,难道沈家就能坐视不理?” 另一个补充道:“沈家金山银山,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咱们兄弟们过冬。他们要是不给,弟兄们挨饿不过,迟早要闹,万一闹到上头耳朵里去,到时候就得老大你来善后,又何苦来哉?” 听到这话,李延动了心。是啊,要是现在不和沈家要点好处,安抚住手下人,等闹起来,还得自己想法子。 他想了一会,道:“我记得在第五街苦水巷子里有家凶肆,开店的是沈家一个远方亲戚,因买卖特殊,从来不吆喝叫卖,只每日挂个招幌出来,等闲无人注意。他家还有棺材,好藏东西。你们就去那家,和他们说清楚,要么给粮,要么给钱,然后咱们放棺材里抬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那两个汉子大喜:“老大英明!” 李延呲牙笑笑:“不过一口棺材装粮却装不下多少,咱们这么多人,要少了,可不够分。” 那两人会意,嘿嘿笑着去了。 李延重新端起碗,天气冷,面汤表面已结出些白色的油膜,他将碗一把丢开,大喊:“店家!再煮一碗面来!多放肉!” 棚子后面一个女人轻轻应了一声,道:“李大官人稍待,厨下没有肉了,当家的才出去割肉未归。” 语声娇柔,李延的肚子一下子不饿了,换了另外一个地方饥渴难耐。 他站起身,撩起帘子走到棚子后面。 女人低低的惊呼声,什么物事掉落在地的声音,撕衣的声音,女人隐忍的呻吟声,肉/体拍击声,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码头上这家饭铺原本做的就是来往力工的买卖,本小利薄,如今码头上这一停工,登时难以为继,今日难得李大官人光临,饭铺主人半喜半忧,喜的是终于有客上门,忧的是李大官人蛮横,生怕他吃完饭不给钱,因此小心侍奉,要什么给什么,甚至不惜赊账去镇上屠户那里割肉回来。 男人匆匆而去,匆匆而返,手上用草绳穿着一块大肉,立在棚子外头,脸孔胀得通红,却一步也不敢往里迈。 李延提着裤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他系好裤带,从钱袋里摸出一小串钱丢在男人脚下:“你家汤饼味道不错,明天我再来。”然后大模大样走了。 男人哆嗦着蹲下/身,捡起那一小串钱攥在手里。 棚子里传出女人细微的哭声。 男人默默走进棚子,把桌上李延吃剩那碗汤饼端去厨下,重新热过,把里面的肉一块块挑出来,剩下已经有些糊了的汤饼单放。 他看看仅剩的一点白面,实在舍不得用,便拎起装荞麦面的口袋,掏出一半,另煮了一碗荞麦汤饼,把肉整整齐齐码在顶上,塞到嘤嘤哭泣的女人手里。 女人手一缩,要躲,看到碗里的肉和满当当的汤饼,犹豫半天,终于接了过来。她的眼眶通红,咬着嘴唇:“他说,明天还要来。” 男人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女人抱在怀里摸了摸头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女人低头看着手里的汤饼,一滴滴泪落入碗中,她低声道:“你……也吃一口。” 男人的手臂紧了紧:“我也有,在外头。”他安慰着亲了亲女人的额头,“你吃完就回去歇着罢,今天应该没客人来了,我一个人足够。” 他逃也似地走回厨下,捧起那碗糊了的汤饼,匆匆吃了,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正在清理桌子,外间却传来人声:“店家?店家?” 男人连忙跑出去,不大的棚子里站着三五个人,差不多一般高大魁梧,身姿挺拔,行走间带着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气质。 “店家,三碗肉汤饼,每晚多加一颗蛋。”其中一个道,“快点,咱们赶时间。” 是京师口音。 陈习与被蒙着脸拉扯着塞进一间屋子,门在他背后重重关上,震得尘土飞扬。 陈习与屏住呼吸费力地摘下套在头上的黑布,向周围望去。 黑黢黢的小屋里影影绰绰堆着许多木柴,仿佛是普通人家的柴房,却在角落另堆起一摞摞的空麻袋,堆得整整齐齐。 陈习与走过去摸了摸,是细麻,编织细密。 这种大小,这种质地,他认得。 盐。 第40章 京师都盐院总领各路解来的盐货,分给各路粜盐院,粜盐院再转售给有盐引的盐铺出售。层层转递的这些盐,就是用这种细麻袋装着。 他蹲下/身,借着气窗口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在地上摸索,有些细小的颗粒混在地上的泥土中,闪着微弱的白色的光芒。 他拈起一颗,放在舌尖舔了舔。 是咸的。 如果他所料不错,这是个私盐作坊。 他盘膝在墙角坐下,凝神思考。临清,私盐,沈家,许县尊,宗王。 假设沈家是大私盐贩子,许县尊发现他不法,趁机勒索,还借宗王来压沈家,沈家一不做二不休勾结山匪杀了许县尊。 不对,沈家贩卖私盐是为求财,先前许县尊勒索,其他大户都服了软,沈家没理由非得硬扛,于己不利。 沈家家主被许县尊羁押几日,虽然受些苦头,但好歹全须全尾放回来了,又何必为了一时不忿勾结山匪闹出诛杀朝廷命官的泼天大事出来? 推不下去,就要返回起点重新推。 已知临清是个巨大的私盐加工点,沈家是其中一个大私盐贩子。 许县尊不晓得通过什么途径搭上宗王的路子,得以来临清为官,为求财强推青苗贷。 沈家不晓得为什么不肯就范,且对本县父母出言不逊。 沈家家主被羁押。 沈家向京中本家子弟求助。 宗王出手将沈家子流放。 许县尊被杀。 沈家喊冤。 自己到任,着手调查临清县尊被杀案。 林霖从京中来。 二人微服出行。 自己被擒。 表面上看是地头蛇和强龙之间的斗争,自己也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但其中太多疑点。 一定还少环节,对不上。 沈家的强硬太奇怪,一开始的强硬还能解释为没有意识到许县尊的背景深厚,后来的强硬已然全无理由。 再有钱,他家现在也没有一个官身,拿什么和宗王硬扛? 许县尊被诘骂都要告到宗王那里,宗王也肯为了自己面子出手打发沈家,如今许县尊被杀,宗王的面子岂非越发挂不住?他为何如此安静? 如果在沈家背后再加入一个可以和宗王比肩的势力,便可以解释沈家的强硬和宗王反常的安静。 却还是不能解释为何要诱使京中来人,以及为何要将擒拿微服来临清查案的太守。 闹大了,对谁有好处? 换句话说,闹大了,对谁影响最大? 是宗王。 只要有进粗盐出精盐的渠道,有人,再换一块地方一样可以继续做粗盐加工的私盐买卖,沈家和他背后的势力不会因此损失太多。 但宗王不同,他损失的,是名誉。 按辈分算,宗王是当今的堂弟。当今已过而立,膝下犹空,影影绰绰有些传闻,道当今大婚有年,身体康健,从皇后到诸多嫔妃却始终无子,只怕是有什么暗疾,说不准会过继一人。 至于过继谁可都说不准,但凡家里有适龄男童的王爷家难免有些蠢蠢欲动。 宗王家恰好有几个嫡出的儿子,尤以次子聪慧,十岁有余便能诗能文,六艺皆备,在宗学中小有名气,屡受夫子赞赏。 陈习与平日里只是不爱想这些,并不是真的不懂,今日静下心细细思索,后背已渐渐沁出冷汗。 如果他推算的一切不假,临清一案的背后只怕藏着皇室夺嫡。 要对付宗王的,会是谁? 他究竟要做甚么? 第二日,李延果然又到码头上那家饭铺吃汤饼,两个凶神恶煞的伴当一左一右坐定,手边两把出鞘的刀明晃晃摆在桌子上,当家男主人先奉上酒和几样小菜,就被赶去下厨忙碌,只觉手脚发软,胆战心惊。 李延喝了几碗酒,抹抹嘴,毫不掩饰地当着男主人的面往后走。 男人壮起胆子道:“李大官人留……留步。” 李延睥睨他一眼:“嗯?” 男人哆哆嗦嗦道:“李……大官人前日里说,说,见到可疑的人,要,要及时报……报告……。” 李延登时站定,刀一样的眼睛盯着男人:“你看见什么人了?” 男人点头:“见着了。” 李延听男人说完,又追问了几句,思索片刻,返身便向外走,一边走一遍喝道:“别喝了,跟我走。” 两个伴当慌忙跟上。 此时的汴梁城,皇宫中,亦有一人脚步匆匆地走出门,身后跟着个童子。走在前面的锦衣玉冠,衣饰华贵,大约十四五岁年纪,眉目间颇有几分傲气,身后的童子虽也穿着锦衣,却低眉敛目,怯生生跟在前面那人后面,似乎有几分不情愿。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甚快,走一会似乎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看一眼,发现童子已被落下好远,不耐烦地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那童子追上来,问:“你怎么走这么慢?” 那童子轻声道:“世叔,还是算啦,先生见责,小侄领受便是,咱俩加一起不过抄写一千五百字,世叔只管休息,我赶一赶能写得出来,咱们就别去找先生理论啦。” 被称作世叔的人眼睛一瞪,道:“怎么能算了?这不是写得完写不完的事情,书桌里的蟋蟀明明不是咱们的,先生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罚,我不服!宗王叔没甚么本事,我以为你会和他不一样,没想到你空有才名,却这般窝囊!” 那童子被这样抢白,也不生气,只是默默无语。 雍王世子的脾气秉性当真子肖其父,一般的傲慢骄纵,久闻雍王在辽东藩地就仗着自己是当今的亲皇叔,多有欺男霸女之事,虽不做大恶,却从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他养出来的世子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连他和雍王世子在内,共计七个人,雍王世子最大,但最小的也有九岁了,全是宗室近支子弟,被用各种借口带进宫来,名义上是皇帝延请名师,特意遴选宗室中优秀的子弟好生培养,为国储才,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被找来是为甚么,出门前被各自的父亲恨不得叮嘱得耳朵长出茧子来,因此各个谨小慎微仔细行事,生恐不中当今之意,再无承嗣的机会。 偏偏这位雍王世子,半点委屈不受,平日里就时常仗着自己年龄最大学得最多,在课堂上每每争先,更有几回竟然敢和身为翰林学士的先生辩论,先生竟也不生气,还赞他思维敏捷,想法新颖。 这位雍王世子得了鼓励,越发变本加厉地表现起来。 今日这事,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两个委屈,但蛐蛐罐子实实在在是他二人的位子里翻出来的,二人没有证据自证清白,说不得只好吃个哑巴亏。 雍王世子赵瑛却不肯,偏要找先生说个清楚。 他也的确能干,不晓得通过什么途径查了一轮,说这样的蛐蛐罐子编织技法出自京师,不是雍王就藩的辽东,也不是宗王就藩的河北,而二人自从被带入京城就直入皇宫,根本没有机会外出,而宫禁森严,更没有可能让宫外的人传递甚么物事进宫,所以这个蛐蛐罐一定是久居京师的甚么人所有,他二人是冤枉的。 短短半日查出这许多,足以证明赵瑛的能力,只可惜尚有漏洞——他无法证明是不是有人将这个蛐蛐罐赠送他二人。 这么明显一个漏洞看不到,就急吼吼地跑去找先生理论,铩羽而归简直是必然的,只怕还得加罚。 赵宁却甚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赵瑛身后去找先生,做胆怯状立在一旁看赵瑛努力辩白。 先生听赵瑛说完,似有意似无意瞟了赵宁一眼,淡淡道:“你说有人陷害,请问世子,那人为甚么单单要陷害你?” 赵瑛怒道:“我怎么知道!先生要问的是陷害我的人,而不是我这个受害人!” 赵宁低头,心中暗想,赵瑛本是聪明人,偏偏现在一团委屈,根本没听懂先生的意思。七个人争一个位子,谁锋芒最盛,谁自然最打眼,这不是很明显的道理么?有心争的韬光养晦,免得被人轻易捉到错处,无心争的更要韬光养晦,谁知道那几个风头不如你的人里面哪个是未来的储君?就不怕被暗搓搓记上一笔? 偏偏赵瑛就要处处争先,博人关注。 反其道而行之有时候也是个法子,但需有真本事,不怕万人瞩目鸡蛋里挑骨头。 他赵瑛……只怕还到不了这个境界。 先生出言提点,见赵瑛顽石一颗,反倒是那个岁数小的赵宁似有所悟,心中暗叹,宗王昏聩,他这个儿子却是明珠美玉一般的人物,小小年纪,胸有丘壑,当真是歹竹出好笋。 罗相公所言非虚。 京中暗流涌动,被囚禁的陈习与一概不知,他在那个柴房里待到第二日下午,又被蒙上眼拉上马车,碌碌地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被拉出门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对话,似乎是有些甚么可疑的人一路追查下来,那些人怕陈习与的关押之处被发现,因此抓紧时间将他转移。 在那些人的话里,似乎提到了一个沈字。 沈,沈家? 这回关押他的地方条件好了很多,是正经八百的一间卧室,有门有窗,家具齐全,低调奢华,连马桶里都铺着香屑。 陈习与试探着推窗,雕花窗扇应手抬起,窗外是个院子,窗子正对着假山藤萝,之间一条小道,小道上砌着整齐的鹅卵石,路畔修竹婆娑。 假山那边有匆匆的脚步声,有人用很恭谨的声音小声禀报:“家主,那些人又来了。” 有人淡淡嗯了一声。 匆匆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水沸滚的声音,瓷器与什么物事轻微碰撞的声音,茶筅快速击打水面的声音,在周遭一片寂静中分外清晰。 假山的那一面好像有人在点茶。 陈习与左右瞧瞧,四周无人,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前一推,门从外面锁住了。 他只好又返回窗前打量了一下窗子,这个大小要钻出去倒是可以,但他笨手笨脚,肯定会闹出很大动静。假山那边连点茶的声音都如此清晰,点茶之人距离这边肯定不远,自己真想逃,必然躲不过那人耳朵,他不敢妄动,支起耳朵听着,看那人几时会走。 谁知那人吃了一会茶,又响起琴声,曲调滞涩,听不出是甚么曲子,倒仿佛是随手弹奏。 有个清丽的女声响起:“二郎,你有心事?琴声如此伤痛。” 琴声中,有男人答道:“世事难为,聊以遣怀。”声音有些苍老,“月娘,你如此青春年少,我如今却垂垂老矣,你心中可有后悔?” “二郎何出此言,月娘的心意始终如一。”那女子轻轻答道,“何况二郎在月娘心中,从一开始便不是少年人,却更有魅力,尤其……更不是莽撞的少年人可比,让月娘……” 琴声停顿片刻,女子娇嗔:“二郎!响晴白日的,你怎么……平白让下人笑话!”说着忽然腻声娇呼,“二郎!” 那被唤作二郎的人笑道:“明明是你勾/引我,我怎能辜负美人恩?” 陈习与听得面红耳赤,刷一下关紧窗子,心怦怦乱跳,这二人好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宣淫! 他正要再四处仔细观察一番,忽然又听到窗外有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喘着粗气禀报道:“家主,那些人此番要的太多,沈安手里的东西不敷使用,请问家主是从别处调些过去补足呢,还是……” 先前那声音苍老的男子大约是被打断好事,心中不悦,淡淡道:“月娘,你先回房。” 那女子答应一声,似乎还收拾了茶具,便走了。 又过一会,听那男子冷声道:“连着三日了罢。”他轻轻一笑,“胃口越来越大,真当我沈家好欺么?” “你去,置办一桌好酒好菜招待那几个人,务必让他们满意,满意到,以后再也不来。”男子的声音平淡至极,“这批粮食用事先准备好那批,提前放出风去,就说码头上前些日子有几个外地客商带了疫病来,凡那几日在码头上走动过的都有可能染上。”他顿了顿,“大小医馆打点到位,不要露出破绽。” 来人一惊:“全部?这个……” 男子冷哼一声:“全部。” 来人又说了甚么,陈习与没有听清,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一股股热血上涌,又想大喊,又想冲出去抓住那男子质问。 他的话里杀机如此明显,虽然陈习与不明就里,但显然是在安排大规模的灭口。 他这几句话后面跟着的就是尸横遍野。 我能做甚么?陈习与额头上突突直跳,手不停地发抖。不能坐视他们这样草菅人命! 他忽然对着窗子扬声道:“且慢!我有话说!” ------------------------- 第41章 临清第五街,苦水巷子。 巷子深处的凶肆又搬出两口棺材。 最近城中凶肆的生意都很好,连带着与之打交道的木匠也跟着生意好起来,不过店中伙计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笑容。 没有人身处疫病流行之地,还能开心起来的。 临清最近疫病大作,既不是春秋,也不是酷夏,更没有什么诱因,仅仅因为有染病的客商来到临清,这里的人就莫名其妙被染上了。 疫病传播地莫名其妙,而且发病极其迅猛,有些人抬到医馆就已经不行了。 临清仅有的几家医馆都如临大敌,从掌柜到伙计各个白布蒙口,生怕被病人染上。许多百姓有样学样,也用块布蒙着嘴,却怎么也挡不住疫病的快速扩散。 染病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在码头上扛活的人,连带他们家中的妻儿老母,有十几家已经从上到下死得干干净净,彻底绝户。 临清的人口原本就不算多,这一场疫病闹了没几天,街上已没有多少人走动,能逃的人都逃了,逃不掉的,没病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病了的都挤去医馆,沈家家主传出话来,无论有钱没钱,只要去医馆一定有人医治,所有诊金沈家出,权当破财免灾。 便是这样,路上随处可见的伏尸依旧触目惊心。 没办法,临清县令被杀,县丞主簿收拢不住底下人,目前临清面临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疫情一发,三班衙役更是一哄而散,谁在这当口还上街收尸? 临清城哀鸿遍野,沈家大宅内却无半点危机当头的感觉,家养的轻吟小班在台上檀板轻敲,歌喉婉转,台下的沈家家主沈敬以手击节,听得颇为入神,连月娘给他奉上一盏精心点就的茶,他都没有细看,随手放在一边,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台上。 月娘也不为己甚,又点了一杯,奉与沈敬旁边的一人,那人寒着脸拒绝了。 他大约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张娃娃脸,肤色白/皙,身量不高,身着儒衫,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书生,但板起脸来不怒自威,别有一番多年身居高位养出来的气度。 正是陈习与。 他被扣押在沈府已近七日,沈敬对他奉为上宾,处处周到,却绝口不谈临清近日发生的大小事情。陈习与要问,他要么笑而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只谈风月,余事不论。 陈习与对这个软硬不吃的沈敬毫无办法。 他明知道临清每日都有人因为沈敬而死,却无能为力,逼急了甚至有一次以死相胁,沈敬却只是叫人夺了他手里的碎瓷,淡淡道:“太守乃有为之身,临清一场大乱,还要靠太守拨乱反正,救黎民于水火,安能轻生?” 就这样生生憋了他这些日子,到今日,沈敬的话里才终于提到临清之乱。 沈敬笑得云淡风轻:“太守稍安勿躁,再过两日,一切事情了结,小人必将和盘托出,如实奉告。” “再过两日,临清又要多死多少人?!”陈习与质问。 “太守宅心仁厚,见不得死人,说这些岂不晦气?咱们且听曲,听曲。”沈敬端起茶盏相让,“太守请茶。” 陈习与拍案而起,大步离开,却被几个大汉拦住去路,眼睛望着沈敬,等他示下。 沈敬缓缓道:“太守请勿动怒,其实要想化解临清此劫,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却也不难。”他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只要太守答应小人一件事,小人立刻唯太守马首是瞻。” 陈习与猛回头,目光灼人:“你威胁我!” “不不不,小人一介白身,怎敢威胁官家?”沈敬微笑着迎上陈习与的双眼,“太守若有意详谈,咱们后面说话。”他施施然站起身,俯身一礼,态度恭谨中带着无所谓的轻慢,“太守,请。” 后园,花厅,陈习与沉着脸耐着性子听完沈敬一席话,心中却已渐渐理出些头绪。 沈敬说,沈家背后实际上便是宗王,也就是许县尊花钱托人走关系搭上的那位宗王。自从宗室俸禄被陈习与削减,宗室用度入不敷出,宗王无可奈何,只要动了私盐买卖的心思,此地的私盐生意都是在宗王授意下进行,他也只是遵命行事。 沈敬还说,他之所以在许县尊被杀之后大闹公堂,一开始真的是怕被冤枉,因此一时冲动,宗王已派人狠狠斥责过他,但已经无法阻挡朝廷派兵,如今是骑虎难下,必须想办法把此地处理得干干净净,免得牵累宗王。 至于陈习与,宗王之所以铤而走险做起私盐买卖,全因陈习与削减宗室俸禄,本就对陈习与恼恨非常,原是要杀之而后快,但怜惜他的才华,不舍得暴殄天物,希望陈习与可以与宗王联手,为宗王谋一条生财之道,如此宗王自然不会再做违法之事。 只要陈习与肯答应,前事一笔勾销,且宗王会配合陈习与,尽快把临清之乱处理得妥妥当当,让陈习与既能对上面交代,又能得黎民敬仰。 他有句话没有明说,陈习与却听出来了,若陈习与不肯答应,他们便要用自己的手段处理临清之乱。 杀。 宗王和沈家等富户悄悄将私盐买卖转移到别处,只将一些替罪羊推出来冒充山匪应付朝廷。同时将临清涉及此事的人杀得干干净净,统统推到疫病上去。 至于陈太守,微服时为山匪所杀还是感染疫情莫名其妙倒毙路边都没关系,反正会想办法给他弄个因公殉职,送上去的报告上大大赞美一番陈太守为国捐躯,皇帝给些嘉奖抚慰,再找一堆老百姓灵前抚棺痛哭。 一切就可以结束。 陈习与心中了然,沈敬这番话有真有假,但他此时要面临的选择是真的,任由沈敬摆布,他便可以活,且活得风风光光。 不投靠,就会死,同时有临清无数冤魂给他陪葬。 何去何从? ----------------------- 第42章 沈敬没有逼着陈习与立刻表态,反正拖一日会多死多少人,他可完全不在乎。他恭恭敬敬地将陈习与送回房,还体贴地为太守送来许多书,以免太守独处一室太过寂寞。 陈习与斜靠榻上,手指轻轻敲击身侧的一大摞书,心中暗自思量,不知不觉中移到正午,有人在门外恭敬地问道:“郎君,午膳已到,您是现在用呢,还是等一会?” 陈习与思路被打断,蹙眉道:“放在门口罢,我一会自己取。” 门外的人却不像往常那样答应一声转身便走,还殷殷劝道:“今日午膳有几道菜冷了便不好吃,譬如这包心鱼丸和酥炸豆腐,都是赶热吃味道才好,郎君何不现在尝尝?” 陈习与心中一动,站起身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向外面一张,见门外除了两个守门的人之外,另有一个青衣小厮拎着食盒,低眉顺眼站在那里。 他退回到榻上,扬声道:“我有些乏,懒怠动弹,你给我送进来。” 门外答应一声,门扇开处,青衣小厮捧着食盒走了进来。 陈习与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其他放桌子上,只把你方才说的那两样菜给我拿来尝尝。” 青衣小厮答应一声,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取出一个带盖子的白瓷碗和一个细瓷小碟,小心翼翼给陈习与送到榻边的小几上,口中道:“这碗里呢,是包心鱼丸,郎君用时要小心里面汁水烫嘴,碟子里的是酥炸豆腐。”他背对着门,一边说,一边对陈习与打了个眼色。 陈习与神色不动,道:“天冷,风都把菜吹凉了,你去关上门,再给我拿把调羹来。” 青衣小厮领命关门,又从食盒里取了调羹送到陈习与手上。 陈习与盯着他问:“这豆腐是怎么吃的?” 小厮答道:“豆腐本身无甚味道,需要蘸着小料吃才有味。郎君稍等,我给郎君端小料来。” 他双脚在原地踏步,做出走路的声音,却压低声音道:“小的是如意家奴,探知太守被关押在此,如意有言,太守莫受歹人威胁,任何条件都不要答应,等待时机,小的便救太守出去。” 他能说出如意两个字,别无他途,自然是林霖告诉他的,陈习与再无怀疑,也压低声音道:“沈敬丧心病狂,假借疫病杀人无算,你们定要阻止此事。” 那小厮露出为难神色:“这个小的只能转达,却不能做主。” 陈习与叹口气,心中有若油煎,对着面前熟悉的菜肴,却毫无胃口。 那小厮低声道:“太守不要过于忧心,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走,小的不能在此久留,明日再想法子来与太守送信。” 陈习与微微点头,扬声道:“你去罢,这两样菜味道甚好,明日再送一份来。” 小厮高声答应着,便退了出去。 陈习与拨着碗里的鱼丸,想起林霖,心中一阵甜蜜一阵酸楚一阵焦急,五味杂陈,不由得出了神。 那青衣小厮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连续给陈习与送了三四天的饭,抓紧机会将外间发生的许多事简略地讲与陈习与听。 林霖发现陈习与被擒之后立刻召集兵马一路潜行蹑踪追赶过来,但贼子狡猾,林霖手下追到码头附近便失了这些人踪迹,林霖一时探查不到,生怕陈习与有甚伤损,便特意放出风去,道朝廷派来的剿匪军队已集结完毕,但太守微服,行踪难觅,他们需确认太守行踪才能正式出兵。 这样贼子便不敢轻易伤害陈习与,只要陈习与不死,他们便有可能挟持太守号令军队。 一边却又故意让人去码头上打草惊蛇,让贼人惊疑之下将陈习与转移,他们趁机跟了上去,确认陈习与被带入沈家大宅,这才着手准备营救事宜。 至于陈习与忧心忡忡的临清假疫情,其实是沈家在给那些力夫的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林霖发现时,有些体弱的固然回天乏术,但身强力壮者一时不死,被林霖暗中做手脚,救了许多出来。 但为首的那个力夫头子却已死得不能再死,他和几个手下跑去沈家敲竹杠,被沈家人用好酒好肉安抚住,酒肉中的毒药分量最重,回家没几天便一命呜呼,因此林霖目前拿到的供词还不足以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使。 听到这些,陈习与心下稍安,便听从那小厮的说法,表面上对沈敬所说表现得颇为意动,但还在犹豫,表示要亲自拜见宗王再做道理。 沈敬道宗王远在河北藩地,不能擅离,如果陈习与坚持,可以在了结临清之乱后自行找借口去河北面见宗王。 两个人一时僵在那里,不进不退。 似乎都在拖时间。 陈习与拖时间是等着林霖营救,沈敬拖时间,为的是甚么? 第43章 ---------------------- 那小厮往来几次,将逃跑计划和逃跑路线悄悄说与陈习与听,陈习与将路线图背得滚瓜烂熟之后毁去,在约定好的日子,把几件衣服结在一起用被子盖住,乍看起来是一个人背对门睡着的样子,自己却悄悄立在窗前等暗号。 今夜星光黯淡,本是潜踪的好天气,但从午后开始,原本越来越和煦的东南风忽然变成北风,且一阵紧似一阵。只是倒春寒,陈习与不怕,可是他闻着风中的水汽,却不由得暗暗忧心。 今夜千万别下雪。 午夜,万籁俱寂,窗外传来几声轻微的犬吠,三长两短。 陈习与轻手轻脚支起窗子,先将靴子递出去,然后是外袍,自己只穿着最不影响行动的贴身小衣,小心翼翼地往外爬。 外面等着的青衣人仔细托起陈习与的身体,避免他和窗棂剐蹭发出声音,等他大半个身子探出窗户,便一手抓着陈习与后心,一手抓着他的裤腰,用力一提,把整个人从窗子便提了出来。 只是爬出窗子,陈习与已累得气喘吁吁。青衣人没有松手,腋下夹着陈习与的外衣靴子,两只手拎着一个大活人,脚步轻巧地穿过小道,钻进假山下的山洞里。 这里事先备了不少东西,但洞中黑暗,只能隐约看到地上的包裹轮廓,却看不出具体是甚么。 青衣人轻声道了得罪,将陈习与放下,摸黑帮他穿好外袍和靴子,用绳索将陈习与牢牢缚在自己背上,试了试不会松动,便弯腰捡起地上其他东西,压低身形向外走去。 他的个子不高,力气却很大,背着一个大男人丝毫不影响行动,陈习与趴在他后背上不由暗叹:百无一用是书生。 青衣人看起来对地形极为熟悉,黑暗之中动作却毫不犹豫,窜高摸低,一路曲曲折折便到了一道高墙之下。 青衣人摸出一条系着抓钩的绳索,用力抛出,钩住墙头,往下拉了两下感觉颇为稳固,便低声对背上的陈习与道:“咱们要爬墙,太守要是怕高就闭上眼睛。” 陈习与满心想说不怕,谁知那青衣人抓着绳索踏地用力一纵,竟已借力窜上三尺多高,陈习与一惊,生怕自己叫出声来,立刻闭上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耳畔风声呼啸,片刻后,青衣人低声道:“咱们出来了。” 陈习与小心翼翼睁开眼睛,但周遭实在太黑,他勉强分辨也只看得清面前是片矮树林,大概便是路线图上画的,沈家后宅院外那片杏林。 出了院墙,陈习与觉得略微有点声音也没甚大碍,那青衣人却依旧小心谨慎。他的靴子上大概包了软布,踏地无声,摸出杏树林,一路向山上攀去。 这座山还是沈家的地盘,因山上颇有些出产,怕人偷窃,沈家原本有人守山巡山,只是今夜风紧,守山人大约怕冷,不见半个人影。 青衣人背着他一路翻山,眼见得便到了山顶,再往前就要走上下山路,天空中却飘下细小的雪花来。 青衣人脚步一顿,眼下是黑夜,他踩在雪上的痕迹分辨不出来,可是只要天光一现,他们的脚印便无所遁形。 雪不大不小,落地不化,却也积不起多厚,是最难处理的地面情况。 青衣人加快了脚步。 陈习与轻声问:“接应的人,还有多远?” 青衣人答道:“得出了这座山,山脚下有个道观,咱们的人在道观里埋伏着。”他听陈习与的牙关格格打战,先是一诧,随即恍然,轻声道,“太守再坚持坚持,小人没想到这一点,不曾带保暖的衣服,等和咱们的人会合,立刻送太守走。” 陈习与早已冻得脸色发青,却安慰道:“不妨事,你只管走,不用管我。” 天色极黑,伸手不见五指,再加雪地湿滑,下山的路尤其容易滑跌,青衣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喘息声越来越重。 陈习与心中歉疚,道:“都是我拖累你。” 那青衣人笑道:“怎么是拖累,太守和咱们都头是大大的好官,小的能为二位使君做些事,祖坟都冒青烟。” 陈习与见他说的有趣,忽然想到一事:“还不曾请教将军姓名?” “太守折煞小的啦,小的叫陈庆,太守叫我阿庆便是。小的是都头手下的斥候,之前曾见过太守,只是太守没见过小的。” 陈习与道:“我也姓陈,咱俩是本家。” 陈庆也笑:“小的荣幸之至。” 低声说笑几句,似乎疲惫感减弱一些,陈庆打叠精神,重新加快脚步。 便在二人遥遥看到山脚下一角屋檐时,山背后人声犬吠骤然响起。 二人大惊回头,山那边已火光烛天。 追兵赶过来了。 ----------------- 第44章 追兵惊动了原本的守山人,山上山下一时间都燃起了火把。 陈庆当机立断,立刻离开山道,窜到路边树丛中伏下/身,低声问:“小的先前画的路线图,太守还记得清楚么?” 陈习与点点头,旋即想起陈庆背对着自己,看不到,忙答道:“记得。” “后头的路,咱们得分头走,黑夜里看不清楚,太守不会武功,就走山涧那条路,有山涧水反光,能勉强分辨出方向。记得快到山脚的地方有处九尺多高的悬崖,悬崖边上的花丛里头藏着个浅坑,太守到了便将一只靴子丢下悬崖,自己卧在坑里头别出来,等都头派人来寻。小的走另外一条,引开追兵。” 他说着,便动手开始解绳子。 陈习与紧张道:“你引开追兵?那怎么行!太危险了!” 陈庆断然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不如此,两个人都陷在这里。太守别犹豫,赶紧走。”他不由分手将陈习与轻轻抛进几步远的树丛中,落点很准,是块小小的空地,没有压伤枝条,见陈习与平安站稳,便舒口气,又捡起一块大石头,剥下陈习与外袍覆在上面,绑在背上,冲陈习与打了个手势,迅速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陈习与怔在原地足有几息,才终于反应过来,努力辨认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记忆中的路线走去。 山风呼啸,彻骨森寒,雪越下越大,他的外袍被打得透湿,风一吹,如同小刀子割肉。 但这远远比不上他心中的疼痛。 远处兵刃相交声和呼喝声不绝于耳,他似乎可以听到陈庆被砍伤的闷哼,似乎能问道陈庆伤口中流出的血腥气。 太平盛世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多少黑暗?多少杀戮?多少牺牲?多少无奈? 为皇为帝,究竟为的是那个位子带来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 如果只为权力,要这个皇帝又有甚么用处? 不,不是这样的,当今便是个好皇帝,他一直在努力改善民生,为此殚精竭虑,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教出下一任好皇帝,便身患重病。 陈庆带来的消息中便有这样一条:当今肝疾沉重,药石罔救,便是当世名医齐齐出手,也最多保得他几年寿命,在此之前却会日渐虚弱,万万没有诞育子嗣的可能。 当今,必须在活着的这几年间找到一个合适的承嗣之人,过继到名下,位列东宫,在他大行之后继位大统。 这样短的时间,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教以帝王之道,让他可以应付纷繁复杂的国事么?就算找到合适的人,这个人并非当今皇帝的亲子,有自己亲生父母,到时候亲生父母要干政,该怎么办? 千头万绪,陈习与只觉心乱如麻。 站在悬崖上,山下那个道观屋顶的飞檐隐约可见,回望来路,打斗声依稀可闻。 他或许救不得这个天下,救不得万千黎民,但最起码,他能救下陈庆。 陈习与撕下一幅袖子,咬破手指摸黑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但恨在世时,相依不得足。萧萧易水别,与君说珍重。 卷起布块塞入陈庆说的那个浅坑,用枯枝败叶盖住,他挺身向来路奔去。 道路湿滑泥泞,他连滚带爬却始终不停,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救命!我是兖州太守陈习与!救命!快来人救我!” 寂静的夜空中,声音传得极远极远。 兖州刺史陈习与! 打斗中的诸人都呆了一呆,只有陈庆手下丝毫未缓,竟似充耳未闻。 陈庆已血污披面,但未露败相。他原是游侠儿,从军后做斥候,更学了许多杀人的本领,纵跃腾挪灵巧异常,且出手狠辣,一旦有机会,无论角度如何阴险刁钻,从不放过,他一路逃一路已杀了十余人,沈家追上来的人既惊且怒,呼哨之间又叫来更多人。 这一路上,陈庆在前些天已经不晓得埋了多少机关,仗着这些机关将追兵分割成一小队一小队,他才能支撑到现在。 但行藏已露,无论怎么逃,在追兵眼里,他都逃不掉了。 下山的路已被封死。 困兽犹斗,原本图的是陈习与能逃出生天,如今陈习与却自投罗网,沈家家丁纷纷露出得意又残忍的神情。 只要擒住那个兖州刺史,眼前这个杀了咱们许多兄弟的贼厮鸟不降也得降,待擒了他,定要活剥了皮,剜出心肝下酒。 杀人枉法甚么的,根本就不在这些人心上。 杀人怎的?当年老祖宗海上纵横刀口舔血的时候,人肉晒干了当口粮也没甚么了不起,如今虽然有钱了不用吃人,但对人命的轻贱,却在这些人的骨子里一代代传了下来。 是的,这些沈家所谓家丁,原都是匪。 昔日沈家纵横海上,在渤海湾一带风头一时无两,但随着东海南海的海商买卖越来越兴旺发达,渤海国又被大辽征服,变为东丹国,成为大辽的属国,原渤海国的出产不再行销大宋,这边的生意便日渐冷清。沈家无奈,想在山东地界上弄一块落脚之地。 没想到本地山匪见不得外来势力入驻,联手进攻沈家,一场火并下来,两败俱伤,几乎死伤殆尽,谁知鹬蚌相争,却被旁人渔翁得利。 沈家带着自己的海上通路和无数海船投到贵人门下,有贵人庇佑,总算在临清这边安顿下来,装模作样当了富商,子弟开始读书,甚至还有人中了举,当了官。 似乎摇身一变,已是书香门第。 但匪就是匪,无论面子上装得多么像,骨子里依旧视人命如草芥。 两个大汉狞笑着向陈习与的方向寻去。 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之下,陈习与一介书生,根本无处可逃,无力反抗。 他也根本没有逃,漆黑夜幕中,陈习与迎风站在山边陡崖之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不准伤了那人!否则!我立刻跳崖!” 他只穿着贴身小衣,雪地里被寒风吹得已浑身打战,明明狼狈至极,但在林霖眼中看来,却是灿烂夺目,异常耀眼。 极远处低低几声鹧鸪鸣叫,陈庆精神陡然一振,手中双刀飞舞,几乎舞成了一朵花,围攻他的人一时便近不得身。 群狼环伺,宛如螳螂捕蝉,只等蝉失去戒备,便可一举得手,沈家人一点不急。 他们就像看猴戏,看着这个人回光返照一样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螳螂背后,黄雀无声无息逼近。 陈庆带着陈习与这个兖州刺史逃走,此事非同小可,已惊动沈家上下,沈家在这座山里里外外投入了将近一半的力量,将这座山围得铁桶一般,然而便在这铁桶里头,一行人忽然从山间无数隐秘处暴起,黑衣蒙面,向这边杀来,其中几个人更是从完全不可能的位置忽然跃出,手持长索,在山间一荡,已揽住陈习与的腰,将他整个人抱走,眨眼之间便齐齐消失在漆黑的林木间。 剩下的人如刀切豆腐,在沈家家丁猝不及防时已笔直插入阵中,与陈庆会合,并立外冲。 这一行人数量不多,却个个精锐,且出手方式与陈庆惊人相似。 沈敬闻报,牙齿不由咬得咯咯作响。 若是给陈习与突围而出,他沈家便是抄家灭门之祸。 破釜沉舟,便在今晚。 剩下的那一半力量,沈敬也派了过去,还带了几十把民间禁绝的劲弩。 如果不能生擒陈习与,就直接灭口。 劲弩攒射,被困在当中的陈庆一行人登时有几个受了伤。他们都是在军中打拼过来的,晓得劲弩厉害,纷纷各寻隐蔽处躲藏。 虽然一时伤不到,但已再没有逃出的可能。 沈敬抓紧时间令人满山搜索,只要搜到陈习与,眼前这几个人便不足虑。 此时,天色越发黑暗,雪更大。 距离天明没有多远,但陈习与可能再也见不到今日的黎明。 包围圈不断缩小,带着陈习与奔逃的几个人可以腾挪的余地越来越少。 山脚下的道观中却在此时亮起了火光。 这火光就像一个信号,无数条火龙同时燃起,夜色之中就如同一张蛛网。 马蹄声,甲片撞击声,军靴整齐的顿地声。 沈敬紧紧蹙着眉头,直到手下传来信息,来者是自己人,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未吐出,一步步逼近的军卒却已将刀锋对准了他们。 沈家上下毫无防备,步骑混合训练有素的军卒已张开刀网,切割而来。 悍匪们空有勇力,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十个小卒,但小卒们五人一伍,进退之间相互配合无间,便如一个人长了十只手十只眼睛,杀得悍匪们节节后退,全无还手之力。 沈敬的脸色终于变了。 这是军阵。 而且,不是中央派来的兵,他们没有打着那个副都承旨林霖的旗号。 也不是兖州的兵,兖州的五十禁军都被看管在兖州大营里,不得外出。 更不是宗王的兵,那个糊里糊涂的宗王还在河北醉生梦死,根本对此间诸事一无所知。 来者旗号明晃晃毫不遮掩,雍王,赵喜。 是那个假惺惺保护沈家,却在近十几年逐步将沈家势力蚕食殆尽,借着沈家的海上通路,将手从辽东伸到山东,甚至在山东悄悄养了许多私兵的雍王。 是那个沈家面临失势,眼看着要被其他势力打压吞并时,答应只要沈敬帮他扳倒宗王,就给沈家一条出路的雍王。 是那个一手主导临清之乱,却隐身暗处,只将沈家推到风口浪尖的雍王。 沈敬忽然想仰天大笑。 与虎谋皮的蠢事,他沈某人竟然也敢做,死不足惜! 军阵绞杀之下,沈家节节败退,几个死士冲到沈敬身边,架起他就往沈家大宅冲去。 沈敬也不挣扎,也不怒骂,他嘴角带着奇异的笑,看着自己手下的人像蚂蚁一样,被雍王的兵逐一碾杀。 好心机,好算计。 沈敬心知肚明,通往沈宅的路一定兵力更强,雍王不会让他活着回去,不会让他活着见到兖州刺史陈习与,更不会让他活着见到那个奉旨剿匪的枢密院副都承旨,朝廷钦差,林霖。 ------------------------ 第45章 因为驻藩辽东,无旨不得擅离的雍王本就不该出现在山东地面上。 就算他找甚么借口请旨前来,也不该有这样多的私兵。 他手下只有一千五百名禁军的名额,而此刻出现在山上山下雍王兵马的,已足足两千有余。 这些人都是以山匪名义暗暗养在这一带的,沈敬为之贡献了许多粮草兵饷。 而此刻,他要被这些人杀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手握良弓的猎手,被毒死的那些人才是走狗,却没想到,在雍王眼中,自己和那些人原没甚么分别。 面前果不其然有一队人拦住去路,刀在手,弓上弦,劲弩平端,正前方步兵长戟,两侧骑兵快刀,足足五十人,十人一什,五人一伍,标准军阵队列。 好大阵仗啊,只截杀他沈敬一个,沈敬何德何能。 沈敬身边只有不到二十人还在垂死挣扎,他们绝望地挥舞着兵器,呼喝着冲上去,然后被绞杀。 沈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五十人中只动了不到一半,这些军卒只需要按部就班跟着口令踏步,出击,收回,上弦,射,机械的动作形成完美严密的军阵,沈敬身边的死士武功再高,深陷军阵也只有落个被绞碎的下场。 却还有至少三十人依旧望着沈敬,他们的目标只有沈敬。 沈敬,杀无赦。 知晓雍王太多秘密,沈敬自知已绝无生路。他惨笑着甩开死士扶住他的手,遥望沈家大宅,那里的火光已然冲天而起。 绝望笼罩住沈敬的心,他的手从怀中撤出,手中一枚焰火筒轻轻掉落,沾了些雪粉,滚落路边。 报信给家人根本已毫无用处。 天边光芒隐隐,微露晨曦,原来很可能看不到今日黎明的,是他。 至于那个原先被他已经当成死人的陈习与,如今却安全得不能再安全,林霖要不是身披重甲不好解开,就恨不得把他揣进怀里藏着了。 他只穿破破烂烂的贴身小衣,浑身已被冻得冰凉麻木,双手双腿划破无数血口,头发都散了半边,直是狼狈不堪,林霖心痛得要死,叫人弄来一床被子,把他整个人裹住就要往后方送,陈习与却吸着鼻涕摆手拒绝了。 “官印我替你找回来,不用担心。” “不是官印。” “陈庆死不了,我的人盯着呢,被围在中间那些人都死不了。” “不是陈庆。” “证据我肯定能拿到手,你担心甚么?” “不是证据。” 林霖忍着怒气:“那是甚么?” 陈习与从被窝里伸出手,抓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帕擤一把鼻涕,鼻音浓重地道:“沈敬说他是受宗王主使,我觉得这话不可信。” 林霖点头:“嗯,不可信。” 陈习与又道:“我没有证据,不过现在沈敬死了,对谁最有利,谁就最可疑,宗王已经借沈敬的口在我这里挂了名号,在我已经逃离的前提下,杀死沈敬,对宗王毫无益处,宗王只要不是蠢人,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嗯,他不会做这种事。” 陈习与又擤了一把鼻涕,心中已有些怒意:“你领着这些人埋伏在这里,看那边打得血肉横飞也不管管,分明是等着他们打完,自己再去渔翁得利,显见得胸有成竹。所以,你心知肚明那些是甚么人,对不对?” 林霖从马上弯下腰,摸了摸陈习与乱七八糟的头发,低声道:“回头再和你解释。”他歉意一笑,示意兵卒将陈习与尽快带走,自己高踞马上,凝神盯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响亮的鸣镝随着朝阳一起升起,林霖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出阵! 军阵对军阵。兵甲武器没甚么区别,行军布阵没甚么区别,指挥者的才能也没甚么大的区别,所不同的是,有没有实际战场铁血的历练,是不是真的将收割人命只当作收割庄稼一样轻描淡写。 包括敌人,也包括自己。 雍王的兵在顺境之下,可以压倒性地去收割那些悍匪的性命,但当屠刀举在自己头顶时,他们胆寒了。 他们不怕杀人,可是他们怕死。 战场上,谁怕死,转身逃了,谁多半会先死。 雍王的私兵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他们空有军阵之型,却无军阵之胆。而这一切,恰好是林霖最不缺的。他带的这支兵都是老兵,每一个人都曾在定州前线浴血厮杀,每一个人都杀过人,每一个人都曾经险些被杀。 两千对两千,人数相当,然而两军对阵,勇者胜。 ------------------ 第46章 带着对生命绝对的冷漠,他们队列严整,步伐均匀,一步步踏进。 一步,一喝,一杀。 断肢残臂,血流成河。 雍王所部兵败如山倒。 军旗挥舞变幻,残余的雍王部迅速收缩,且战且退,在山脚下以道观为中心重新结阵,摆出坚守的姿态。 林霖喝令所部停止进攻,两翼前探,形成包围之势,劲弩平端对准战圈中心。 只要一声令下,三层劲弩轮番发射,万箭攒心,外层虎视眈眈的长戟快刀收割残余,圈中人必然有死无生。 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杀意。当此重重杀机,竟有几匹马腿一软跪倒在地,马上骑士被掀翻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雍王部领头的那个将军已汗湿重衣,面甲下面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腌得他眼珠子生疼,却一眨也不敢眨盯着林霖。 林霖没有戴头盔,头上是一方青布书生巾,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方才所有那些命令都是他发出来的,距离太远,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知道他身边手握两杆军旗的兵卒发出的旗语变化非常繁复,对方军阵也就跟着各种精妙变化,包抄、突袭、分割、进攻、迂回……每一步都仿佛料敌机先,将他死死控制住。 就好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和一个初入门的棋童对弈,举重若轻,化解掉他所有的攻势,随手的反击,却让他难以应对。 这不是多读几本兵法可以逾越的鸿沟,这个对手的战法分明是在实战中磨砺出来的,自己不过纸上谈兵,他却是身经百战。 整个战局都在对手操控之下,是死是活,自己已无能为力。 将为兵之胆,他的退缩惶恐,无论如何掩饰,手下人还是看出来了。 雍王部涌起一阵骚动,阵脚开始不稳,那将军心中更慌。 对雍王部来说,这是无比漫长的对峙,而对于林霖,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既定的结果。 天光大亮时,一直紧闭的道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个黄衣人一左一右并肩而出,拂尘轻摆,雪白的尘尾软软搭在手臂上,低眉敛袖而立,高傲平静地宛如面前不是杀意四溢的军阵,而是顶礼膜拜的民众。 他们高高在上,蔑视众生。 黄衣人身后是两列红衣小婢鱼贯而出,姿容婉媚,香风隐隐,巧笑嫣然。 小婢究竟是女子,沉不住气,开始还镇定,出得门来,鼻端是顺着山风送来的血腥气,眼望是无数凶神恶煞的军人,不由得花容失色。 林霖微微一笑,跳下马,向道观门口迎去。 道观内徐徐走出一人,头戴金丝冠,一身锦缎常服,袍角袖口细细绣着同色海水江崖纹。方面大耳,形貌威武。 林霖遥遥抱拳行了一礼,朗声道:“雍王殿下万安,下官乃枢密院都副承旨林霖,今奉旨剿匪,惊扰殿下。望殿下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雍王上下打量了林霖一眼,淡淡道:“都副承旨?怎么跑来兖州地面上剿匪?” 林霖道:“此事说来话长。殿下请回道观歇息,待下官处理完外间的事情,再入内向殿下请罪。” 雍王冷哼一声:“处理甚么事情?孤一觉醒来,所带私兵已被你莫名其妙杀了许多,你剿的究竟是匪,还是孤?” 林霖笑道:“殿下说笑了,殿下所辖私兵乃千五之数,而出现在此地滥杀民众的兵卒已有两千,怎么会是殿下的私兵?”他瞟一眼站在雍王旁边明晃晃打着雍王旗号的兵卒,眼珠一转,又改口道,“此时人数不对,定是匪人趁乱混入殿下阵中,只怕意图对殿下不利,下官更要查个清楚了。” 他一挥手:“来人呐!给我好生搜查,不能让一个贼子漏网!” 陈习与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打着喷嚏,还是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林霖这厮实在是无耻不要脸到一定境界了。 雍王也被气得半死,戟指喝道:“站住!孤在此,谁敢造次!” 他怒视林霖:“孤的私兵的确只有千五,其他的人是莱州地方派来保护孤的厢军,难道林副承旨连这个也要管?” 林霖一挑眉:“哦?原来是莱州厢军。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我倒不知莱州军方如此富裕,连厢军都配了全套兵甲,竟和殿下王府私兵看起来一模一样。” 雍王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滥杀无辜,指良为盗的恶行,孤回头再具本上奏,你且速速收兵退去,不要惊扰了孤的家眷。” 林霖笑道:“退去?这可不成,下官奉命剿匪,如今匪徒还逍遥法外,下官怎么能收兵?” “你口口声声匪徒,孤且问你,匪徒在哪里?孤只看到你部下的兵卒杀了孤的私兵!”雍王森然道,“犯下如此大罪,孤便将你立诛当场也是使得的,你还不赶紧逃走,免了兜头一刀!” 林霖呲牙一乐,双掌轻拍,旁边的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囊双手递上。 林霖也不接,笑道:“你念给雍王殿下听。” 那人应了一声:“诺。”便将锦囊拆开,掏出一卷黄绫纸来,纸背清清楚楚绘着金龙。 是圣旨! 那人也不废话,拉开圣旨就念:“朕膺昊天眷命……” 雍王脸色铁青,却又不得不跪,听那卫队长模样的小将口齿清楚地一路念下去“……勾结匪徒,暗蓄私兵,戕害同宗贵胄,枉法逾制,罪大恶极,着令枢密院都副承旨林霖立即将人犯押解赴京,予林霖临机专断之权,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他越听脸色越白,听到最后四个字,猛地跳起向后退了几步,怒道:“你这厮竟敢伪造圣旨!孤带王妃及幼子拜谒孔庙而来,离开辽东前就已请旨,陛下是知道的!孤这才平生第一次来到山东,途径兖州歇息在此,怎么可能和本地匪徒勾结!至于蓄私兵,戕害同宗贵胄,更是子虚乌有!你苦心孤诣伪造圣旨要陷害孤,居心何在!” -------------- 第47章 林霖根本不理他,只接过圣旨,拉长声音读着最后几个字:“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雍王要和林霖讲理,林霖只管挥拳头。 雍王摆了好大的排场亮相,气势十足,一个回合下来,就被大头兵的拳头给打回道观去了。 雍王部一股脑退进道观死守,他们有劲弩,趴在墙头上往外射杀伤力不小,林霖不想伤损过多,也不强攻,只是摆出个围而不打的态势,自己则很不讲义气地溜出战场找陈习与去了。 陈习与正在喝热水啃肉馒头。天晓得林霖的部下在这大清早大家都没起床的情况下,去哪里给他弄来的热水馒头,陈习与也不问,他昨晚上经历太多事情,现在又累又饿,见林霖掀帘子进来都懒得理会,专心致志啃馒头。 林霖掀开被子一角先看了看陈习与腿上的伤口,见已包扎地妥妥当当,满意地点点头,又盖好被子,去拉陈习与的手要看他手上的伤口。 陈习与往后一缩,道:“也上完药了,没事你不用看,我还要吃东西。” 林霖看他面色不善,涎着脸往前凑,压低声音问:“生气了?” 陈习与啊呜一大口,使劲嚼着,含糊道:“我哪儿敢生气,林副承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下官只有听命的份儿。” 林霖按下他擎着馒头的手,不顾陈习与的反抗,硬把他抱进怀里,低声道:“这回委屈你了,等办完差事回去,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只要能出气。” 陈习与挣了几下挣不动,抱怨道:“你身上的甲硬邦邦地硌得我伤口疼。” 林霖一怔,只好放开手,小心翼翼帮陈习与整理了一下被子,裹得更严,柔声道:“是我不好,没注意还穿着甲。” 陈习与泄愤一样嚼了半天馒头,气不知不觉中却消了下去,看一眼林霖,道:“你怎么跑车里来了,外头打完了?” 林霖懒洋洋靠在他旁边,道:“没,雍王缩进道观守着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个雍王来?昨天晚上陈庆说你们在道观里接应,怎么会是雍王在里头?” 林霖叹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他坐直身体撩开车窗的帘子,对外头吩咐道,“我和陈太守有话说,你们退开三步,守在四周,不使闲杂人等靠近,那边但有情况及时报告。” 窗外的人轰然应道:“诺!” 陈习与忍不住也坐直了身子。 林霖放下车帘,转头见陈习与一脸郑重,安抚道:“别紧张,没甚么大事。”他握住陈习与一只手,轻柔地拂过上面包裹的白布,低声道,“不过,是有人图那个位子罢了。” 听听这口气,不过是图那个位子,那是什么位子?那是皇位!陈习与忍不住腹诽,问:“我想到了这个可能,不过没想透京里的事情,怎么跑来临清闹得不可开交?” “当今罹患重症,肝疾,已经没几年好活,这事你已经晓得了罢。” 陈习与点点头。 “嗯,当今一直无子,眼看快死了还无后,皇位后继无人,必须在宗族里过继一个立储。他瞧上了宗王次子赵宁,本来想直接宣召入宫看看究竟怎么样,结果还没等下旨,这个消息就被不晓得甚么人给透出去了。那个皇宫啊,看着宫禁森严,其实处处是筛子,皇帝身体好时,底下人还不敢作妖,他身体一垮,精力不足,便甚么牛鬼蛇神都冒出头了。” 陈习与蹙起眉:“嗯。” “师兄知道了这个事,力谏皇帝不忙过继,先召几个宗族近支适龄男童入宫养在身边,一来可以细细观察脾气秉性,再行定夺,二来培养一下感情,三来只要一日底牌未掀,便是有望争储的各家内斗,若早早掀了底牌,定下来那家立成众矢之的,必然群起而攻之。师兄帮皇帝定了一个连环计,对先前传出去的风声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只等有人沉不住气跳出来,再杀一儆百,震慑诸王。” “跳出来的,就是雍王?” “对。雍王的封地在辽东,但咱们大宋在那边的势力其实极弱,要不是大辽看在咱们年年岁贡的份上,连那一小块地都不会给咱们留下,雍王在那边处处受制,能管的不过巴掌大一块地,还不如咱们这边一个县令,他自然不甘心。其实前些年师兄便发现雍王有些不安分,只是西北战事吃紧,一时顾不上他,后来夏州平定,我们回到汴梁,师兄才请旨着手调查雍王的事情,发现他很早就开始逐渐扩大私兵规模,朝廷对于各路藩王的私兵管得原本甚严,只是雍王身处辽东险地,增加几百人,便睁一眼闭一眼任他混过去了,他还不死心,又跑来山东,在这里假借山匪的名义养兵,为了养兵更做起了私盐买卖。” -------- 第48章 “嗯,就是说,沈敬和我说的那些所谓宗王做的事情,其实都是雍王所为。” “是。宗王贪财懦弱胆小无能,哪里能做得出这种事,偏偏却生了个出众的儿子被皇帝瞧上,有心立储,雍王自然看他不顺眼,要寻个错处让宗王诸子没脸再争储。但宗王这个人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处,小错不断大错不犯,错处一抓一大把,没一个致命的,雍王正愁没下手的地方,刚好有人托宗王关系到雍州临清做官,临清可是雍王的地盘,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他就故意让沈敬和许县尊对着干,把事情闹大,然后杀掉许县尊,把你我引过去,故意让咱们发现这里的私盐买卖,还有匪患实际上就是私盐贩子的事情,再把这一切罪责统统推到宗王身上去。”陈习与接口。 “对,按雍王的计划,他本意是在你确信无疑之后,将沈家灭口,然后把被他骗得死死的,当真以为临清私盐买卖是宗王所为的那些真山匪诱出来撞到我手上,这样一来,你本身就是个有力的人证,被擒获的山匪也是人证,私盐这条线上大小商铺被咱们顺藤摸瓜查封,便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再让他早就买通的宗王府长史内弟出面首告,双管齐下,宗王不死也得剥层皮,哪里还能争储?他为了这件事,特意找个理由请旨跑来山东亲自坐镇,便是势在必得。” “你们就将计就计,借他的手把私盐生意一锅端了?” “是,我们早已悄悄封锁了进出临清一应旱路水路,凡有可疑,都用各种借口暂扣,暗地里严审,总算问出来雍王部分底细,这才配合他的计划,步步为营,先让陈庆救你出来,故意留下线索破绽,往雍王藏身的道观跑,引沈家来追。雍王躲在这里,连沈家都不知道,他们为了拿你二人倾巢而出,显然有我的人掺和在里头,这事就发生在雍王眼皮子底下,他怎么会看不到?雍王怕沈敬为我所擒,说出甚么,忙不迭地派出私兵将沈家灭口,我趁他们打得热闹的时候,让李鑫,就是我那个卫队长,领一支小队埋伏在通往沈宅的路上,等雍王最信任的亲卫专门拦截沈敬时,将那几十人一股脑拿了,顺便把沈敬也救了出来。沈敬深恨雍王,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全招了,已录了供状,按了花押,连沈敬和先前差点被沈敬毒死的那些私盐力工,再加上我们扣押的诸般人等,还有沈宅大火燃起之前我们偷出来的几份账簿,方才就已快马送往京中。这样一来,证据链完整,雍王再没有甚么辩驳的余地,只能伏法。” “不对。”陈习与眉头紧锁,“今早你们才把证据解送京城,圣旨怎么会那么快就到了你的手上?根本来不及。那道圣旨,一定是你早就拿到手的。” 林霖抿了抿嘴,低声道:“是。”他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皇帝,早有杀雍王之心。我说过的,杀一儆百。” 陈习与盯着林霖的眼睛:“假如雍王只是做私盐买卖,养些私兵,没有杀人,也没有抓我,更没有试图陷害宗王,你是不是一样会找借口杀了他?” 林霖艰难地摇摇头:“不是,我不会随便找借口,只会想办法把他引到我们定好的罪名上来。”他垂下眼,在隔着窗帘透进来的朦胧天光映照下,可以清晰看到他眼圈下黑影浓重,原本漂亮的双眼皮多出好几层,显得异常疲惫,“好在,他很配合。” 陈习与怔忪良久,轻轻重复了一遍:“好在,他很配合。” 他低下头,又道:“为了让我也一起配合,你便连我都瞒过去了。” --------------------- 他这句话语调平平展展毫无起伏,林霖听得心头一颤,也不顾上甲胄在身,慌忙抱住陈习与,急急道:“开始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你被抓走,我急得要命,要李鑫点兵跟我去救你,李鑫才把师兄早就给他的密令交给我,我也才明白就里,为保大事不泄,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掳去,你道我心里好受么?要不是一直有人缀着,确认你安全无虞,我怎么会放心让你呆在沈家那个狼窝里?” “罗大哥能拼命,你能拼命,我也一样能拼命。”陈习与低声道,“你们拿我做诱饵,我不在乎,可是,为了扳倒雍王杀一儆百,你们这个连环计里头会屈死多少人,你们算过么?” “罗相这个连环计,当真,嘿嘿,当真算无遗策。”赵瑛被压倒在地,喘着粗气,却依旧梗着脖子死死盯着罗开,“好心机,好算计,我折在你手上心服口服,可是罗相须记得一句话,慧极必伤,杀孽太重必遭反噬!想想诸葛孔明!殷鉴不远!” 他磨了磨牙,视线扫过默默立在一边的赵宁,又回到罗开脸上,大笑:“但愿这是个扶得起的,不然罗相定重蹈五丈原之难,请罗相开恩,把我眼珠子放在城楼上,让我看看那一天。” 声音怨毒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发出的。 小小年纪,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用几句话在赵宁和罗开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如果赵瑛是皇帝的儿子,以他的才智聪明,善加琢磨,其实足可胜任帝位。 蜀主托孤时对诸葛丞相说的那番话何其诛心,赵瑛拿诸葛亮和后主类比罗开和赵宁,在场都是人精,谁听不出来? 三国志《诸葛亮传》有载: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如今罗开对于赵宁而言,便差不多等于诸葛孔明与阿斗,同样位高权重,同样文韬武略无有不通,同样会是顾命大臣,同样要侍奉毫无理国经验的幼主。 只是赵宁更聪慧。 也更危险。 罗开的连环计并不仅仅涉及临清各方,还包括京里。 他将雍王栽赃给宗王的那些罪名故意拿到台面上说,如果栽赃成功,宗王必死无疑。 他故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赵宁,赵宁毕竟年幼,登时没了章法,罗开便暗示他,只要赵宁能争到储君之位,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无论如何都会饶过宗王一命。 赵宁原本无意储位,只想做个安安生生的太平王子,如今却不得不争。 他最大的阻力便是雍王世子赵瑛。 雍王为了造势,已经早早叫许多人放出风去,引导百官议论。议论的话题无非这几样。第一,养在宫里几个人谁血缘最近?雍王世子。雍王是当今的亲叔叔,他的儿子便是当今的亲堂弟,其他几个都要远一些。第二,谁地位最尊贵?雍王世子,他是雍王嫡长子,已正式受封为世子。第三,谁最年长?雍王世子,国无长君,非社稷之福。第四,谁的才能德行最佳?雍王世子,几位宗族子弟入宫读书,唯一得过夫子赞赏的只有赵瑛。 综上所述,雍王世子是毋庸置疑的最佳储君人选。 想争储位,第一件事便是先将这个人干掉。皇帝需要的继承人从来不是什么忠厚贤良之辈,尤其此番立储还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便有罗开全力辅佐,也必然招致诸多质疑,心不够狠手不够辣,根本坐不稳皇位。 赵宁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一手设计了皇帝病危,宣召自己入宫秘密立储授以密旨的假象,将莽撞的赵瑛引到枢密院严禁他人踏足的军机重地,还引得他揭破皇帝签押的一封密令。 这是死罪,可斩立决。 而且人赃并获,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赵瑛先于其父而死,被砍掉脑袋的那一瞬,还在指望着自己的父亲未来有一天能替自己报仇。 而他寄予厚望的父王,此时已穷途末路。 ------------------ 第49章 要攻破一座道观,法子实在太多,林霖一顿早饭没吃完,李鑫已来报最新消息,地道掘进去了。 对于这些人来说,在没甚么战场经验的敌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挖几条地道一直通进去,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旦进了围墙里头,这座道观立时变成了纸糊的。十来个陈庆之类身手的兵士先冲上去趁人不备大杀四方,杀出一片空地,地道中紧接着送出几面大盾,几个人持盾站成一排,牢牢护住地道出口,后面的兵便一个接一个爬出来。 很快从人数上的劣势变为优势,最后只剩一个雍王还握着剑在负隅顽抗。 这人只能林霖动手。 林霖无可奈何地从马车里钻出来。他低声下气赔了半天小心也没能哄得陈习与展颜,因为陈习与压根不是在生他的气,在这个直肠子的人眼里,最看重的始终是民众。 万事民为先,国为重,他的为官之道始终如一。如今皇帝和罗开这一番算计却是将皇位更迭放在了首位。 陈习与也承认,皇位平稳过渡很重要,但真的需要为了平稳过渡就害死这么多人么?真的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分明是想借着这件事推行皇帝早就想做的削藩,继而巩固中央集权。 皇帝始终在防着有人造反,抢他的位子。从本朝太祖开始就在这样做,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做。 前朝末期剧烈的动荡,乱世中频繁的政权更迭,让这种担忧刻进了赵宋的骨子里。 现在是削藩,接下来呢?是不是就该对付协助他削藩的大功臣兼外戚罗开罗守信了? 干掉罗开之后,再是谁?林霖?林霖之后呢? 陈习与忽然生出对皇家浓重的失望。如果皇帝最看重的始终是自己人坐稳江山,将这个天下看作囊中物,就别想皇家会真心实意地对自己治下的百姓好。 平时自可以满口的爱民如子,遇到这种事,还不是将百姓的命当作筹码。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尔虞我诈,最苦的还是百姓。 罗开自然可以说,他这番计较是牺牲少部分人,确保国家稳定。 问题是,那少部分人就这样白死了么?他们在假疫病中苦苦挣扎,流离失所的时候何曾想过,自己是生生被自己的君王给坑死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如归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随便林霖怎么哄,陈习与自然始终像蚌壳一样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面色如霜。 林霖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家阿狸展颜,心中恼火万分,被手下请出来的时候一肚子气,见到雍王靠着墙拎着一把剑咋咋呼呼,便把一肚子气全撒在这个倒霉王爷身上了。 他跳下马,从得胜环上摘下长/枪,扛在肩头大踏步走向雍王,单手握住枪柄,刷地一声将长/枪抖直,枪尖对着雍王的鼻子,不耐烦道:“殿下别闹了,不想死就赶紧投降,想死下官成全你。” 方才还一脸镇定颐指气使的雍王此时神色间全是惊恐慌乱。 他慌张地双手持剑斜斜指着林霖,色厉内荏道:“孤是皇叔!你敢对我不敬!” 林霖老实不客气,抖着长/枪便向前突刺,雍王抬剑格挡,林霖手腕一缩,另一只手搭上枪身,一拧,一压,已绕过雍王手中利剑,一枪刺入雍王的手肘。 雍王惨叫一声,手中的剑当啷啷掉落在地,捂着伤口踉跄后退两步,林霖紧跟着踏前一步,长/枪猛地向上一挑,噗呲一声,枪尖已直直刺入雍王下颌。 雍王喉头格格响了两声,双手握住插在喉间的枪尖,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林霖。 林霖一声断喝,抵住雍王用力向前冲了半步,同时枪尖上扬,随着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雍王一颗头已被林霖挑在枪尖上,尸身靠着背后的墙缓缓滑落,在青苔斑驳的山墙上画出一条粗重的血迹。 林霖将枪带着上面的人头一起扔给李鑫,沉声道:“雍王授首,收兵。” 临清这场大乱牵连甚广,其中包括两个王爷,几十名官员,以及无数冤魂。 雍王是始作俑者,褫夺爵位,贬为庶人,抄家,全家七十余口伏诛。 宗王枉法,陷害朝廷命官,罗织罪名将其流放岭南,罚俸一年,幽闭三个月,闭门思过。 雍王固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宗王的罪过也不算小,现在这种惩罚明显过轻,很显然是看在新任储君的份上,不让他的生身父亲太丢面子。 赵宁册封太子当天,就给罗开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长篇大论无非一句话:我绝对信任你,你放心。 罗开哂然一笑,将这封信付之一炬。 帝王的承诺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太子也一样。 现任帝王和未来帝王会对他怎样,他根本不在乎,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就算有一天被帝王猜忌,死便死了,无所畏惧。 他活着,如今本也没甚么意思。 他这一生的所有悲喜,都着落在家国大义四个字上。为此,他被迫失去了他的阿霖。 好在后来阿霖原谅了他,又肯叫他师兄了,又肯听他话,和他一起做事了。 然后,又因为家国大义,他再次失去了他的阿霖。 因为那个陈习与,被皇帝伤透了心,竟然辞官归隐了。阿霖毫不犹豫地追随他而去,脱下许多人为之追求一生的红袍,一起辞官。 这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在联名的奏章中说,二人因有私情,已悄悄结为夫妻,实在愧立朝堂,因此辞官。 本朝以礼法治天下,士大夫私下里好男风无伤大雅,但两个朝廷大员居然理直气壮地缔结婚约,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罗开死命压着,那些雪片般的弹章就可以逼死这两个人。 皇帝犹豫了好几天,终于批准了二人的辞官申请,未加申饬。 此时此刻,未加申饬已是最大的恩典。 林陈二人也没有隐藏行踪,出京后直奔杭州,在西湖畔的孤山上买了一个院子定居下来,每日湖光山色四时美景不断,甚是惬意。 开始两个人你侬我侬,柔情蜜意自不足道,时间长了却开始闲不住,林霖居然鼓捣出来一个书院,他和陈习与做先生,招收贫寒子弟来书院读书。 这两个人名声在外,开始门庭冷落,根本没甚么人来,再穷的人家也怕自己家孩子跟着这两个人不学好,也来个断袖,家里的香火可怎么办? 林霖也不气馁,跑去临清把当年在那场大乱中变成孤儿的孩子们一股脑领了回来,管吃管住还教他们学问,反正他家钱多的是,也不在乎白养活这些人。 陈习与倒上了心,拿出自家父亲管自己的严厉劲,天天领着这些孩子们早起贪黑练拳射箭,读书写文。 林霖有一回兴起,晚上多要了他家阿狸几次,弄得第二天陈习与起不来床,耽误了早课,陈先生能起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和他分房睡,生生晾了他好几天,林霖连道歉带保证就差写血书,陈习与才勉强原谅他。 从此林霖便学得乖了,再不敢贪欢纵欲,如此细水长流,才能长久。 不过他还是保留了一项努力争取来的权力。只是这项权力行使时很挑时间也挑地点。 时间必然是学堂放大假期间。 地点么……是一个只要他二人进去,便绝不准其他人靠近的大花园,遍植花树,绿草如茵。 至于权力的内容,对不住,私帏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识得他二人的人偶尔说起,不免叹息两个青年才俊私德不修,以至于无法将所学献与国家。这些话影影绰绰传到林霖耳朵里,他拿来当笑话说给陈习与,陈习与沉默以对不发一言,第二日却在学堂门口挂出一幅对联。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邦。”横批“为国储才”。 呆头鹅其实不呆,将范公名言只改了一个字,对皇帝不满之情跃然纸上。 随着一些孩子陆续在乡试中崭露头角,孤山学堂渐渐有了些名气,学生越来越多,渐渐住不下了。 林霖索性出资在西湖畔建了间更大的学院,请了许多饱学夫子在此执教,他和陈习与原先的同窗也有些人偶尔过来客串。这些人里头颇多各级官员,授课时不囿于理论,还会充分结合时政和实操,讲的内容实用性极强,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更出色。 二人门下众多,每日里给他们夫子长夫子短的叫着,不亦乐乎。 正乐不思蜀,陈习与却接到了一封信。 一封皇帝写给他的信。 不是旨意,仅仅是一封信。 “卿昔年曾道,为官,当万事民为先、国为重。而今不复此言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皇室操戈,黎民无辜。卿何因皇室之过而弃黎民乎?朕命不久矣,储君年幼,天下不稳,卿安能因旧怨弃大道?” 陈习与捏着信良久不语。林霖试探着问:“阿狸,你是不是想回去做官?” 陈习与沉默有倾,方才重重点了点头:“为国储才固然不错,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事情。皇帝说的也没错,虽然他们赵家做错了事,但庶民无辜,这两年我眼睁睁看到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却帮不上忙,实在难过。如果重新入仕,便能使上力气了。而且罗大哥这两年一个人在朝中独木难支,也需要你去助他。”他的语气有些迟疑,“只是……” 林霖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进退由你,阿狸,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既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与你荣誉与共。那些议论和指摘,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忽然顽皮一笑,“万事民为先、国为重,其他统统不重要。这是为兄的为官之道,今赠与攸行。” 二人相视一笑。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者,德也。德之所在,天下归之。与人同忧、同乐、同好、同恶者,义也;义之所在,天下赴之。凡人恶死而乐生,好德而归利,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归之。 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