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为月神戴上温暖的手套 作者:落拓枣 文案: 不说人话版本: 一只笼中之鸟找到了自己的树。 一棵树却找到了自己的种子。 一颗种子背叛自己的土壤。 一片土壤沾染疾病。 一场疾病终结。 说人话版本: 仿生人尹小运逃出刺客组织找到了制药商人周慕,蹩脚的把戏被周慕一眼看出,但周慕只当他是容貌相似的故人,带着尹小运在五大市往返,不断靠近关于“月霜病”的真相。 在这期间,他们遇到了一对恋人、一个红发女孩、一个流浪汉、一个御姐、一个大姐头、一个商人、一个逃走的皇帝,在这故事的最后,周慕不再是周慕,尹小运不再是尹小运。 这是一座拒绝“爱”的岛屿,这是一个关于匹诺曹的故事。 (但被我写烂了) //非典型失忆梗、非典型替身情人。 内容标签: 科幻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未来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慕;尹小运 ┃ 配角:路人甲;珍妮;老陈;梅镌;杰斯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为爱而生。 立意:匹诺曹:祝愿大家都收获爱! ☆、序章 愿望岛是一座被宇宙抛弃的岛屿,全岛分为五个区域,以中央城的世界树为中心,正因中央城的繁华,人们至今无法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生活在中央城的人多是富商,他们掌控着巨型制药公司,为全岛的居民带来福音和希望。 但我们的故事要从东北角的洛城讲起。 洛城算不上繁华,如果以21世纪的城市发展程度来划分,它最多只能算是二线城市。其他的地区都有自己的名胜,吸引众多居民前往观光——即使是在一种无法痊愈的疾病阴影之下。 而洛城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南部平原区的回音墓园。 周慕18岁的时候,用赚到的第一笔钱在这里买了两块相邻的墓地,工匠送来两块无字碑,周慕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打着黑色的伞站在一旁看着。 工匠们窃窃私语,说周慕肯定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先民后代,只有拥有这种血统的人,才会有那么黑的眼睛。 周慕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总之他不动声色,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释怀,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太过沉默的孩子,15岁的时候他曾遇到过一位天使般的人物,他们相互敌视、相互理解,进而相爱,因为某些无法掌控的原因分别,最后天人两隔。 此后每一年清明节,周慕都会一个人来这里,怀里抱一束百合一束红玫瑰,素雅热烈混为一谈。 开始那些年,他会对着两块墓碑说很多话,从自己的生意说到日常琐事,他对着右边的碑说自己学会切厚薄一致的西红柿片,对着左边的碑说他的日记写完了两个大开本。 年龄增长,他的身高在孤独的风里向上窜,21岁的时候他瘦得过分,一把骨头,被老陈追着喂蛋白质和肉类。 那些年他养成了抽烟的恶习,站在碑旁的草坪上一抽就是一下午。从画城的机场起飞的飞机划过天际,更远的天与海相连,四月份的时候会出现壮观的荚状云,他看得眼睛发涩,心跳加速,满脑子情仇挥之不去,最后却无人可说。 等到夕阳落山,山下修道院的钟声传来,他才收好烟头,理好西装,如果落雨,就撑着伞走下蜿蜒的山道。 此般生活年复一年,直到27岁来临。 ☆、第1章 路人乙在避风岩后等了整整十二个小时,这已经耗完他所有的耐心。 夕阳西下,夜航沙漠被映照得红彤彤一片,金色的沙子近处染红远处染紫,光陆怪离,仿佛传说中的噬海巨兽即将出现。 路人乙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随后骂骂咧咧起来。 缩在他旁边的路人甲比他聪明,等待的过程中路人甲始终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并保持一个姿势,以便节约水分和精力,路人甲咳了一声,表示路人乙太吵了。 路人乙向来不喜欢看别人脸色,鼻子里哼哼几声,指桑骂槐地说:“装什么装,我看你早就吓得尿裤子了吧。” 路人甲不想和他计较,一起出过任务的同僚都觉得他的杀手晋升之路受到了愚蠢路人乙的影响,虽然他自身对晋升一事毫不关心。 他把手从长袍底下伸出来,掀开自己的兜帽,有一阵没有打理的胡子杂乱不堪,由于缺水导致嘴唇干裂,多日行路又让他的眼睛下多了一道黑眼圈,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要是有酒喝就好了。”他已经开始想念洛城了,那里的气候至少不会这么恶劣。 路人乙继续哼哼唧唧,这时从夕阳里开过来一辆复古风格的越野车,漆成军绿色,轮胎上方却喷着粉色爱心,车窗大大敞开,驾驶座和副驾驶上都坐着人。 “是哪个人?”路人乙问出了一个暴露急躁本性的问题。 路人甲快速翻身起来,掏出简易的望远镜快速瞄了一眼,然后他拿起手中改良后的□□,架在岩石上方,路人乙又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路人甲闷声说:“看在机械树的份儿上,你能不能稍微讲点卫生?” “到底哪一个?” “右边那个。” □□掩盖了两声枪响,那辆越野车歪歪扭扭撞向一株巨大的仙人掌,谢天谢地,没有撞上旁边的风化岩石,车停了下来,副驾驶上的人竟然没反应,路人甲虽有点疑虑,但接着射穿了副驾驶那人的头颅和车的轮胎。 路人乙尖笑两声,“我去把他的头砍下来,我们带回城里换酒喝。” 路人乙掏出怀里的一把合金匕首,欢天喜地地朝着那辆越野车跑了过去。 路人甲干完了活儿,便拿出复古形制的烟杆躲在岩石后抽烟,最近的复古潮流属实风行,已经蔓延至任何阶层。 他等了十五分钟,还不见路人乙回来,他把烟杆别在腰上,又拿出自制的望远镜朝路人乙的方向看了看。 他本来以为路人乙出了事,毕竟他们的击杀对象是臭名昭著的“恶医”周慕,早就听说周慕诡计多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各大刺客团体和杀手组织的头号悬赏目标,可是从没听说有人成功过,即使是那些名号响当当的人物也在周慕这里遭到了挫败。 路人甲和路人乙不过是“米诺瓦之枭”组织里低微的两个成员,本来不可能拿到这次的SS级悬赏任务。这一切都是偶然,这份悬赏令是他们在酒馆的厕所里捡到的,不知道是谁这么不小心,按照规矩,遗失的悬赏令一旦有了新主人,完成任务后的奖励也属于新主人。 他们决定冒险。 路人甲带上了自己最好的□□,路人乙带上了自己最锋利的匕首,他们多方打探——指四处塞钱——终于获知周慕今天傍晚会穿越鸽城的夜航沙漠。 周慕的公开档案里,写明他常常孤身一人前往愿望岛上各地的制药厂进行药方交易、药剂复刻、毒药检测等业务。表面听来是个弱不禁风的科研家,可听闻每次有危机到来,周慕都能提前察觉并开始自己的恶作剧,2335年,就连最信奉科技的那一部分人,也相信周慕会使用某种遗失的东方巫术。 望远镜里,路人乙已经把车里的两具尸体拖了出来,但是此刻他站在一旁发呆,竟然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路人甲低声咒骂,无奈扛上枪快步跑过去,残阳若血,照耀万物。 “你有什么毛病?”路人甲气喘吁吁地问,说这话时,他往地上那两具尸体看了一眼,黑发,西服,皮鞋,是照片里周慕的形象,但他的眼睛坏了,看不清脸。 不待路人甲眯着眼睛走近确认,路人乙像是听到了什么,他绕过来拉开了车的后备箱,手里握着匕首弯下腰仔细地瞧着什么东西,“这里有个人。” 路人甲听罢,端着枪也走过去,里面的确有一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赤着脚,脚底还有一条大口子,血已经结痂,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了起来,嘴巴被一条肮脏的布条勒着,一见到两个刺客,这个流浪汉开始“呜呜呜”求救。 路人乙拽住流浪汉的肩膀把他拖了下来,用匕首划断了布条,路人甲注意到流浪汉的牙齿很黑,像是摔进了淤泥里,路人甲用枪口指着他开始审问:“知道前面那两个人是谁吗?” “我的好大哥,谢谢你们救了我。”流浪汉痛哭流涕地说。 路人乙得意洋洋,路人甲毫不在意的样子站在一旁,流浪汉继续说:“我本是鸽城边境的流民,今天下午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只兔子,谁知道这两个家伙开着车闯进村子,他们肯定没想到整个村子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以为他们要我的兔子呢,谁知道他们扔掉了我好不容易逮住的兔子,把我给抓起来了。” 路人乙说:“他不仅个头大,还是个话唠。” 路人甲无视了他的吐槽,摸着下巴说:“我是听说周慕喜欢到处抓一些没有身份的人,为了做他那些狗娘养的实验。” 流浪汉附和着,“原来开车的人叫周慕吗?两位大哥真是为民除害,不知两位可不可以顺手……救我这个抓了半天兔子却没有吃饱饭的乞丐一命。” 这句话把路人甲逗笑了,他让路人乙去接着干活儿,而他自己继续享受这片刻的权力,这时乞丐在地上动了动,问能不能帮他把绳子解开。 路人甲掏出一把小刀,正在割乞丐脚上的绳子,这时他突然听见路人乙一声怪叫,他手下一抖,绳子被割断了,小刀还割到了乞丐的腿,乞丐嚎叫了一声。 路人甲浑身紧绷地站起来,瞧见路人乙手里拎着一颗流着蓝血的头颅,是仿生人! 坏了! ☆、第2章 路人甲刚打算弯腰躲在车身后,谁料脚下被人一绊,他差点摔倒,紧接着他旁边的乞丐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爬起来弓着手腕朝他的胸膛猛击过去,路人甲的喉头立刻涌上血腥,他瞥见路人乙提着匕首冲了来,但是面前的乞丐突然直起身子,从腰间掏出一把□□,头都没回地朝着路人乙开了枪。 乞丐突然变得高大又强壮有力,路人甲的胸膛被乞丐踩在脚下,抬头仰望天空,死期将近,路人甲忽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甚至连生命里最后的牵挂都愿意舍弃。 但是乞丐明显是个坏心肠,他一改刚刚的卑微,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路人甲看着他一点点扯开了那头金黄色的头发,金色之下,便是无尽的黑,黑发之外的天空蓝紫一片,夜幕即将降临。 “喂,大哥,多谢相救了。” 枪口正对着他的脸,□□刚刚就被这个乞丐……不,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人踢开了,路人甲觉得自己像是掉进陷阱的兔子。 路人甲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才是周慕?那两个……” “他们是仿生人,中央城来的,专门抓我回去交差,我都装成乞丐了,还是被认出来,他们可真粗暴啊,”周慕转了转另一只手的手腕,“要不是你们及时过来,我可能就真没命了。” “及时?你什么意思?” 路人甲看见周慕笑了一下,刚刚那口黑牙此时变得洁白整齐,脸上虽然故意抹黑了,可仍然可以看出优美的下颌线。 “难道说那封悬赏令……是你故意留在那里的?” “我可没那么神通广大,”晚风吹起来,周慕柔顺的头发扫过眉毛,金星在他身后升起来了,“我不过是利用了一点时间差。” 路人甲认命似的说:“动手吧。” 周慕却有些好奇地问:“大哥,你未免太平静了一点,我以为你会被我意想不到的出场给吓一跳呢。” 路人乙说得没错,周慕的确是个话唠。 路人甲回答说:“我可不认为我能杀掉你,完全就是赌运气,愿赌服输,我没什么可说的。” 周慕笑了一声,意外地好听,周慕把脚移开,忽然蹲下身,他那双黑眼睛盯着别人的时候,会让别人觉得自己是猎物,“太好了,大哥,我也是赌徒。” 路人甲也坐起来,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问:“你今年几岁?” “27岁。” “那你该叫我一声叔了,我都51了。” “叔。” “……”这种快活的空气是怎么回事。 “你为什么不杀我?”路人甲问,枪还在周慕手里,上膛了。 周慕抬头看了看夜色说:“当然是还需要叔帮我些忙。” “我?我能帮你什么忙?” 周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我需要一个帮手,能够在五大市中自由行走,有本领,有来历,有牵挂,”周慕深深地看了路人甲一眼,“最好还有仇恨。” 路人甲跟着笑了一下,说:“你好像知道不少东西。” 周慕却摆摆手说:“一点点情报罢了,叔要不要考虑一下为我卖命,我给你三万工资,朝九晚五,法定节假日不调休。” “你在骗我对吧。” 周慕又露出一个笑容,“的确,我最近的生意都被军火商、响尾蛇给搞砸了,现在穷得响叮当。” 路人甲说:“我无名无姓,在组织内部没有任何权限,不可能为你盗取组织系统的资料,我年纪也大了,更不可能与敌人正面交锋,另外,我没有人脉,无法帮你在五大市里周旋,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和你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周慕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露出半张俊秀的脸来,他似乎有些苦恼地说:“可是这就不好办了,如果叔对我没有价值,就会死在这里,那么那家面包店就会缺少一个常……” 话还没说完,路人甲猛地冲向周慕,他已经很瘦了,那条手臂咯在周慕脖子上,使不上劲儿,周慕的枪口抵在他的肚子上,他有些急眼,恨不得周慕现在就把他一枪给崩了。 “这是你设的局。”路人甲忽然想明白了。 路人甲松开了周慕,周慕急促地喘了两下,也不再装了,开口说:“没错,我人虽不在洛城,但还是有办法让你们捡到悬赏令,而那家面包店的老板娘正好缺钱,一大把笔钱哦,因为她要付双倍的钱才可能把自己的丈夫告上法庭,你带着多年不用的□□来到夜航沙漠,而我刚好被中央城的人给绑了,你们误杀了中央城的人,对了,他们是杰斯坦的手下,杰斯坦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到你们的组织,我想凭借贵组织的搜查能力,很快便可以摸清你的日常生活,老板娘可能会被带走审问,可能会死。” “你……混蛋!现在她怎么办!”路人甲的眼睛里冒起腾腾的火焰。 “别急,叔,我已经派人保护她了,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发现路人甲有些怀疑,周慕举起左手说,“我发誓。” “接着说你的狗屎计划。”路人甲没了耐心。 “爽快人,叔,你的伙伴死了,而你下落不明,这里有一个转机。” “什么转机?” “你被我绑走了,因为我妄想用你的身份卡侵入系统盗取资料,你凭借军队里学会的技巧杀死了我,并带回了我的头颅,完美完成了任务,我想,米诺瓦之枭里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你的忠心。” 周慕说得很平静,仿佛自己的死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计划,激不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 路人甲嗤笑,“你的头颅?用仿生人可骗不过那些老狐狸。” 周慕摇摇头说:“不用仿生人,就是我自己,我把命交给你,叔,只要你帮助我完成计划。” “……为什么?” 周慕站起身来,明月高照,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因为我生病了,叔,月霜病,没有药可以阻止它,即使是我的制药技术也不行。” “可我老了,我不想折腾这把老骨头。”路人甲看着周慕说。 周慕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人都会老的,可是仇恨不会,仇恨只会越燃越旺,叔,我想你还没有忘记碎城的大火。” 路人甲瞪大了双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他仿佛再次看见碎城利津平原之上,熊熊大火吞噬了白色的宫殿,一夜之间,碎城所有居民失去了自己的家乡,成为四大市的奴隶或自由的流民。 听闻那是来自神的审判,杀戮之人,必遭重罪。 很多碎城居民都把全部的愤怒转移到城主身上,但是路人甲不一样,他始终对城主保持着忠诚,即使行至友谊末尾,城主已然疯狂,但是比起一个疯掉的女人,他更加憎恨趁火打劫的四大市城主。 他无能为力,失去了军队、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家乡,更为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一颗相信公正和希望的心。 他看见周慕转过身来,挺拔的身姿裹在破败的衣服之下,照样熠熠生辉,宛如神灵降临,他开口邀请一位绝望之人,“叔,我需要你的帮助。” 正如他以往所做的那样,正如以往每一个对他又恨又爱的人一样,路人甲同意了他的邀约。 火种已种,必将燃尽这座岛屿的所有罪孽。 ☆、第3章 珍妮接完了电话,告诉另一侧正在吃泡面的老陈说少爷已经招到新人手了,老陈嚼完嘴里的泡面,仰天发出感叹说他终于不用夜以继日盯着电脑筛选合适的人员了。 珍妮不置可否,立刻切入内部通讯频道联系碧儿,说他们的计划开始启动,需要把洛城的老板娘转移到安全区。 “珍妮女士,你确定近海区没问题?上次运人过去的时候,我差点被海里的‘蜃’给吃掉,你们那台白痴电脑能不能有点作用?” 匹诺曹系统的AI立刻作出反应,切入内部通讯澄清:“匹诺曹从不说谎。” 碧儿正在甲板上晒太阳,听完又嘲讽了几句,最后才半推半就地接下这个活,连带问候了一下自己老板的情况:“周慕那家伙回来了吗?” “少爷暂定是下午三点抵达洛城。”珍妮一丝不苟地说。 碧儿习惯了珍妮的做事风格,一开始她俩很合不来,每次对接吵完架,周慕都嘻嘻哈哈地两头劝,一头说“珍妮就是有点古板而已啦,你可以教会她放松一点”,一头说“碧儿那家伙的行事风格也太粗糙了,希望你能够用细致的品格说服她”,等她们一起出生入死后,两人一对当年周慕的话术,才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行吧,我还打算和他喝一杯呢,珍妮,帮我兑些纸质货币,黄金海岸不承认咱们的电子币。” “好,我会让接头人一并交给你。” 老陈看着珍妮始终端正的背脊,红发梳在脑后扎成髻,没有一丝杂乱,那对小小的珍珠耳环听说是周慕送给她的,珍妮便不再喜欢其他的耳饰,老陈没忍住一声叹息。 珍妮看着手里的文件,并没有看向老陈,“陈先生,如果您的闲暇时间实在太多,就请把办公桌稍微收拾一下。” “……好。” 也该收拾了,两面显示屏旁边堆着泡面盒、饼干纸、糖果包装,让人奇怪的是老陈从来不会长胖,他今年26岁了,按理说不运动的话,代谢已经不足以他保持苗条的身材。 老陈收完了桌面,走到控制台边升了一档通风,他们位于洛城中部地区的一处地下秘密基地,共三层,负一层是招待室、图书室和厨房,负二层是珍妮和老陈常待的地方,是匹诺曹系统的控制室,负三层才是周慕的制药实验室,包括一些新物种收容箱。 这些生物用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装起来,再用蓝绿色的营养液泡上,都还活着,有些长了奇怪的眼睛,可以直接吓坏人类幼崽,比如那只被周慕命名为“宠儿”的狗耳朵植株,茎干上长了一只纵向的蓝色眼睛,发现危险的时候,眼睛会变红,怪吓人的,可周慕对它非常感兴趣,常常拿着手术刀站在罐子前仔细观看,吓得“宠儿”十分柔弱。 这时珍妮从椅子上站起来,老陈调低了通风装置,噪音变小了一点,他问:“去接周慕吗?” 珍妮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石英表盘是柔和的紫色,她说:“嗯,去华纳大街要半小时的时间。” 老陈打开冰柜扔给她一瓶纯净水,挥挥手说“路上小心”。 珍妮道谢,并叮嘱老陈照顾好家里的大猫,随后便提着公文包和西装外套走了,步伐比平时轻松,老陈看得出来她很开心,这时他才站在通风口下点着了烟,他猜想周慕肯定受伤了,两天前他们的通讯突然中断,隔了几分钟再次接通,周慕只说了一句话:“别告诉J。” 周慕总是称呼珍妮为J,这是他奇怪的癖好,仿佛名字对他而言有什么魔力似的,叫得多了就会产生某种命中注定的羁绊,自从大学认识了,周慕从来不叫他“陈尽言”,而是“老陈老陈”地喊,陈尽言今年26岁,硬生生被一些新加入的人以为是老年人。 珍妮走进电梯,电梯升上地面,来到一栋废弃大楼的一层,穿过曾是奢侈品商铺的遗留走廊,走出大门,对面便是老陈开的店,本来是他爸爸购买的花园别墅,老陈被赶出家门后把别墅一楼改造成甜品店,楼上的房间一个个租了出去。 姜云山正在厨房后门倒垃圾,见珍妮从大楼里走出来,有些拘谨地打了个招呼:“珍妮姐姐。” 珍妮朝他点了个头,越过这条僻静的小巷,混进了行色匆匆的人潮。 到假日咖啡馆的时候,珍妮远远地看见周慕懒洋洋地坐在遮阳伞下的椅子上,穿着平日里的白衬衫和黑色裤子,皮鞋换了一双,周慕带着墨镜,珍妮希望他摘下墨镜后不要出现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 周慕总是率先打招呼的那个人,他挥了挥手,珍妮快步赶过去,和那些刚出大学校门的应届生第一次CEO面试没什么区别,她心里还是会觉得紧张,周慕说你不要把我当老板,可是谁都知道珍妮的紧张不是因为这个。 周慕已经点好了无糖无奶的冰美式,珍妮喝了一口,问起此次的鸽城之旅是否顺利,周慕摘下墨镜,谢天谢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伤口,周慕的声音不高不低,“我是谁啊,J,我可是匹诺曹组织的老板,这么点小事怎么可能办不好呢。” 珍妮虽然尊敬他,可每次听他这么没脸没皮地夸奖自己,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她点点头,不置可否,除了工作,她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话题可以说。 周慕习惯了珍妮的沉默寡言和紧张不安,开口说起最近中央城拍摄的电影《十月搁浅》,问珍妮想看吗,珍妮认真地问:“最近我们有时间吗?” “我没有,你有哦,给你们放一周的假。”说完他还把电影票从怀里拿了出来,三张,一张珍妮,一张老陈,还剩一张送给老陈的恋人姜云山。 珍妮便说自己很忙,可没有时间去看什么文艺电影,周慕仍然把票给了她。 去拐角处的公共停车场时,珍妮走在周慕身后,发现他走路的姿势稍微和平时有点不一样,珍妮想问问周慕是不是受伤了,但是周慕总是离她远远的,就像她看着天上的月亮,只有制造倒影的时候才可以靠近。 他们在城中转来转去,终于甩掉了身后的尾巴,此时已经快七点了,接近洛城施行了一个月的宵禁时间,珍妮打算抄近道驶入地下实验室所在的渡鸦大街。 汽车驶进银泽支路,周慕坐在副驾驶上假寐,这时车身忽然向左极速变道,灯光闪烁,周慕的手肘磕到了车门,不待他询问,一支铜剑穿透他这边的车窗擦着他鼻尖射向珍妮。 周慕是直接拿手掌去挡的,只皱了下眉头,幸好有车窗的缓冲,那只箭穿透手掌后停在珍妮的耳侧,珍妮转过头来,周慕忙说:“看前面。” 透过挡风玻璃,路的尽头站着两个手持长刀的人,珍妮踩死了刹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天际,一群白鸽从旁边的阁楼里飞出来,扇落的羽毛缓缓下降。 珍妮冷着脸下车,周慕的手疼得厉害,匆忙间被她锁在了车里,“J!” 珍妮没有回头,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把新型十字枪,她随手扔掉了公文包,十字枪在她手中一分为二,刚刚朝着前面那两个蒙面歹徒举起枪支,身后又一支铜箭“咻”地一声飞来,珍妮仅仅是偏了一下头,她利落转身朝着二楼窗口开了一枪,紧接着又开了一枪。 拿刀的两个人已经冲了过来,珍妮对准他们的膝盖连续射击,但是对方的身形很快,也富有近战经验,仅有一人倒下了,那人倒下的同时,袖子中朝着珍妮扔过来三支飞镖,珍妮转了一圈,回身时用手肘击中了持刀砍来的人的手腕。 米诺瓦之枭? 真是缠人。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车身后面溜了过来,周慕已经绑紧了左手手腕,随身携带的止血剂已经快速凝结了血液,“哐”一声,那人正在砸车门。 珍妮击飞了持刀人的武器,朝着对方的大腿开枪,那人惨叫一声倒下,珍妮回身想去帮助周慕,这时背后又射来一支箭,这次是铁镞,珍妮又得分心找出那人的位置。 车窗已经被砸碎了,一只大手伸进来暴力拉开了车门,待那人弯腰下去寻找周慕的身影,没料到身后幽幽响起一道声音:“别动。” 扳机扣响,大个头举起手来,转过身看着手掌伤口重新裂开的周慕,大个头判断出周慕十分虚弱,便给周慕身后丢了个眼神,周慕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几乎是同时让开了,凌厉的剑势劈开了风,周慕退后两步,持剑人不依不饶地冲了上来。 珍妮脱不开身,稍微分心便被伤到了手臂。 周慕朝着持剑人抛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透明药瓶,剑身划破瓶身,一阵粉末随风飘散,斗篷下那人却丝毫不受影响,周慕“咦”了一声,当剑快要刺进他眼睛的时候,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珍妮找到了铁箭的位置,一击毙命,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银泽支路赶过来,珍妮连忙赶往周慕的位置,大个头见势不妙,往刚刚持剑人所在的暗门跑了过去,消失了踪迹,而持剑人正被一个带着鸭舌帽的清瘦之人死死摁在地上。 也许是听见了禁卫队的脚步声,戴鸭舌帽的人开始紧张,地上的持剑人一拳打倒了这人,手中的剑刺了出去,正巧刺穿鸭舌帽的前端,帽子被夺走,被精心藏起来的银发散落下来,趁着月色,周慕瞧见他异色的双瞳,那张脸漂亮得像是女孩,熟悉得宛如梦中。 珍妮朝着地上的剑士开了一枪,打穿了他的手腕,珍妮不顾身后的禁卫队,一把反扭银发少年的手,枪身微斜,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那是雇佣兵常用的处刑手法,周慕连忙喊了一声:“J!” 珍妮像是听不进去,眼瞧着就要扣动扳机,“Jennie!” 她醒过来,抬头看见周慕失去血色的脸,而身前的银发少年开口道:“快进暗门。” 珍妮后来想想,觉得老板当时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不可思议、激动、慌乱,哦,对了,还有一些紧张,“紧张”这种情绪可是从来不可能和周慕搭边的东西。 ☆、第4章 “您确定这次不抽支烟吗?”他听见护士这样问周慕。 来这家隐蔽性极好的私人诊所路上,那位身手敏捷的女战士已经用公文包里的剪刀剪去了那只铜箭的两端,他不知道J是什么时候把公文包捡回来的,被圈养了十几年,他并不擅长突发性战斗,当持剑的刺客刺向周慕的时候,他真的担心周慕就这样命丧黄泉。 幸好并没有偏离计划,他救下了周慕,带着周慕脱离了危险,但是等他真正注视周慕那双黑色的眼睛时,他才开始担心自己的计划百密一疏,会不会被周慕抓住了漏洞。 周慕说不用了,他发现J奇怪地看了周慕一眼,似乎周慕现在不抽烟不合常规一样。护士正屏息帮周慕用双氧水清洗伤口外沿的碎肉血痂,J聚精会神地看着护士的一举一动,他有些担心一旦周慕露出痛苦的神色,J就会从公文包里掏出□□瞄准护士的头,就像之前她瞄准自己一样。 他不是没有猜测过这位看起来像秘书的女士有一定的战斗力,但没想到会这么强,从她的作战方式来看,很像是沙漠上的雇佣兵,也许真的是,毕竟周慕的悬赏令在米诺瓦之枭内挂了整整七年,至今也没有人拿刀周慕的首级。 没有人知道周慕掌控的匹诺曹组织规模有多大,有人说五大市中都有他的眼线,有人说他具有神秘的东方巫术,也有人说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由多个人组成的象征符号。 他不敢确定,留给他搜集资料的时间太少,唯独敢确定的是如果周慕可以收留他,那么短时间内米诺瓦之枭的人是不会来骚扰自己了。 这时他听见周慕问护士:“医生呢?” 护士说医生又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周慕便笑了笑,整张脸的线条随之柔和下来,看起来很像一位具有道德和良心的好医生,如果他再多穿一件白大褂的话,他身上就是有这种类似医生的理性和精明,因为与最□□的人类打过太多交道,所以能够轻易看穿任何谎言。 他几乎不敢去看周慕,浑身因为紧张而僵硬,只能独自站在墙角看着这一切,周慕转过头看他,他神情一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别过头去,J看起来对他十分警惕,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时护士对J和他说:“小姐,呃,还有这位……” 尹小运反应了半秒钟,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向他们介绍自己的身份,他急忙开口说:“尹小运。” 说得太快了,他咬到了舌头,因为自己的笨拙让他有些灰心丧气,听说周慕的组织从来不接收废物。 “小姐,尹小运,可以麻烦你们出去一下吗?场面可能会有点吓人。”护士有些无奈地说。 名为珍妮的女士还是老样子,背脊挺直,像台精密的机器般不为所动,“无妨。” 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大着胆子看了周慕一眼,希望看看周慕的意思,周慕偏着头看他,简单说了句:“转过去。” 他乖乖听话,周慕的那双眼睛时不时看过来,他觉得背脊发烫,浑身燥热,很快便出了一层薄汗,无异于凌迟前的等待。 他听见箭头掉进医用器皿中的声音,紧接着是护士问周慕状况、是否需要补充葡萄糖,他还听见胶布粘贴纱布的摩擦声,最后,他听见两道脚步声走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这下房间里彻底剩下周慕和他两个人,头顶的老式风扇的聒噪打破了尴尬的沉寂,而他就像没做作业的高中生,等待老师的责罚。 周慕迟迟没有说话,他急不可耐地转过身去,却看见周慕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苍白,他觉得自己冒失、没有礼貌,完全失去了自己想表演给周慕看的靠谱和冷静,周慕立刻睁开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自己笑了,他想,但是周慕的笑既不真诚又很危险,所以他垂下眼脸,并没有回应。 “今年几岁?”他听见周慕问。 “17岁,周……先生。” 周慕坐在椅子上就又笑了一下,这次带了些苦涩,他也不知道周慕想到了什么。 周慕又看着他,不带欲望,是那种尊重的、有些头疼的思考,他稍微觉得放松点了,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一件从夜市买来的T恤,脖子上挂着一串从街头流氓那儿买来的没品的金属装饰,牛仔裤松松垮垮地垂在开胶的板鞋上,而周慕即使刚刚遭遇了一次刺杀,仍然衣冠整洁,他低下头去。 “说说你救我的理由。”周慕开门见山地说。 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很不自然快速眨了眨眼睛,他开始解释,宛如背早就写好的演讲词,一本正经暴露出刻意和巧合,“我……我叫尹小运。” “我知道。”周慕说,口吻像是原谅小孩恶作剧的大人。 “我是米诺瓦之枭的人,鸽派,执行任务的时候在鹰派成员的电脑里发现了这次刺杀计划……所以我来……我来帮你,我完不成刺杀飞马集团总裁的任务了,所以我希望周先生……您可以收留我。” 周慕起身点了点头,略带玩味地看了一眼尹小运说:“小可爱,你撒谎的能力有些蹩脚。” 他当即红了脸,而周慕朝他走了两步,开始分析他话语间的漏洞:“鸽派和鹰派势不两立在五大市人尽皆知,可是,你要知道,虽然上次我坏了鸽派的生意,但这并不代表我与鹰派结盟,我不过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另外,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救了我,我就会收留你?”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听说……你不要废物。” 周慕苦恼地思考了一下,认真地说:“你觉得你的表现很好对吗?” 他觉得周慕在讽刺自己,可是天地良心,周老板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没,”他开始后悔了,“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周慕竟然点了点头,似乎还有些称赞他的诚实,“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你最应该做的是提前给我报信,而不是刚好赶上宵禁巡逻队过来的时候来救我。” 他想解释什么,可是动了动嘴巴发不出声音,果然如那个人所说,离开了米诺瓦之枭,他根本无处可去。 “所以我有两个猜想,一,铜簇箭和银簇箭的人是你雇的,随后你自导自演了这场戏,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箭簇没有致命毒药;二,你雇得起银簇箭级别的刺客,说明你很有钱,以我对米诺瓦之枭的了解来看,你应该是组织内部谁的私人秘书,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才逃了出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因为周慕除了猜错他是秘书外,其他都是对的,他的计划的确是这样,他也的确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傻事。 他吞了吞口水,努力在脑子里搜寻能够用的信息,却别无所获,有关周慕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多数是不靠谱的都市传说,他干脆直接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周慕似乎被问住了,仿佛这压根儿不是个应该被提出的问题,甚至想了十秒才给出答案,“告诉我真相。”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说:“其实……其实我是鹰派的人,正如你所说,是金万浓先生的秘书,鸽派的……某支小队在我们回城的途中设了埋伏,金先生……中弹身亡。” 周慕像是想到了什么,无缘无故说了句“你们米诺瓦之枭的人似乎非常喜欢设一些毫无意义的埋伏”。 “金万浓先生在组织中的人缘非常差,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所以你觉得我这边的日子好过一点?”周慕问。 他觉得周慕的问题都十分尖锐,摇了摇头,但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周慕看了看通讯器的时间,说:“我们没太多时间,如果刚刚你雇来的人被巡逻队抓住,现在也该找过来了,所以,小尹,我需要你给我一个足够令我信服的理由。” 似乎也并没有想的那么难?他松了口气,天知道他多么担心周慕直接让珍妮进来把他处决了,那把带着□□的□□弹不虚发,此外,他第一次留意到周慕总喜欢给别人取一些类似代号的名字。 “我可以服用……传闻中你使用的NORNS-913毒药。” 这种毒药需要每天定时服用解毒剂,十五日后方可排出体内,周慕仔细瞧了瞧他,他被看得不自在,这时他看见周慕从西服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便携式药盒,周慕单手打开药盒,他看见里面的粉色药丸。 周慕没说话。 他吞了下口水,一言不发地拿起一颗药,直接咽了下去,没有黏在喉咙里。 周慕这时说:“好,我们的谈话暂时保密。” 说完,周慕走向大门,拉开门走了出去,他看着那道背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周慕也没那么聪明吧,他想。 趁着夜色,周慕和珍妮带着他兜兜转转到了一家二手车行,门前的铃铛一响,独眼老板便从屋内走了出来。珍妮刷卡买了一辆不起眼的旧车,周慕按照惯例坐在副驾驶,他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坐在后座,可是珍妮挡住了他拉开车门的手,问:“会开车吗?” 他点了点头,理解了珍妮的意思,最后他系上安全带按照周慕的指令在这片街区附近绕了大概四十分钟。 车窗开着,周慕看着窗外,他无意中瞥过去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现在有些狼狈,即使西装革履,但他能感觉到周慕的疲倦,从心底升腾而起的疲倦,若不是靠什么信念吊着,也许周慕早就分崩离析了。 “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他问周慕,想表达自己的关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圣母,对任何人都露出自己柔软的一面。 周慕的反应让他感到意外,“啊,没有,怎么会呢,哈哈。” 等他们好不容易在一家旅馆的后门停下,珍妮率先开门下车,周慕似乎很想躲着她,但脚上的伤口应该恶化了,他看见周慕往后趔趄了一步。 珍妮的脸色很不好看,周慕的手臂被她扶着,怎么看怎么像是被绑架了。 是一个长相斯文,带着眼镜的男人来迎接他们的,他听见周慕叫他“老陈“,老陈看了尹小运几眼,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旅馆的大厅人还不少。 他们跟在老陈身后上了电梯,停在4楼,拐了几个弯后,最终停在8432号房门前,老陈用房卡刷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是一间套房,典雅的东方风格,结合了古代和现代的元素,尹小运从前只在网上看过。周慕被珍妮拽着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始脱鞋。 他看见白色的袜子已经被血染红了,而周慕还要耐着性子去劝珍妮:“小伤罢了,J女士不必这样担心,对吧?” 老陈叹了口气,打趣了周慕几句。 他一个人站在入口处,看着这三个人的深厚情谊,看着周慕坚实的肩膀因为脱袜子时的疼痛微微一缩,看着珍妮脸颊一侧滑下来的头发,看着老陈打开窗户吸烟,他忽然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如此孤独,和他自己一样。 ☆、第5章 老陈点着烟递给周慕,周慕愣了一下,竟然没接过去,老陈轻哼一声,说:“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珍妮正在给他缠纱布,听见老陈这样说,她手下的力道一重,勒得周慕青筋一冒,周慕知道珍妮很敏锐,她肯定看出来自己表现得有些异常。 当然了,尹小运光是站在那儿,哑巴似的不说话,他都会感到久违的腼腆和拘谨,仿佛回到14岁的时光。 14岁的时候,周慕尚且没养成抽烟喝酒的恶习,也不会说笑话,更别提撒谎和恶作剧——现在的他可是好手,周围的人觉得他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只不过在社交场合略显笨拙。 这样的周慕面对那个长着一双金瞳的人也很笨,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周慕故意藏起了被那个人视若珍宝的族谱,他抱着族谱躲在卧室的柜子里,打开通讯器的照明装置,一页一页地翻,那真是一本令人惋惜的族谱,越到后面,血脉分支也就越少。 他看见那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族谱的最后,孤零零的,让他心里苦涩得不是滋味,正当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时,衣柜却被人猛地拉开了,光照进来,周慕眯起了眼睛,一团朦胧中,他看见那个金色眼睛的人朝自己举起的手掌狠狠落下来。 那是那个人第一次打他,挡着女管家的面,他委屈、觉得丢人,狠狠扔掉族谱后他光着脚往外跑,那个人从来不会来追他。 直到傍晚,周慕在街上浪逛得无聊,从中央城来的小商贩向这位看起来衣着不凡的小少爷兜售昂贵得离谱的烟草,他报复性地买了一盒,回家后躲在花园边的玫瑰丛里偷偷吸,那时他已经注意到母亲越发依赖烟草了,他跟着以为这呛人玩意儿有消愁的作用。 并没有,他被熏得眯眼睛,猛地咳起来,害怕被发现后捂住嘴,这时周慕听见皮鞋踩在小径上的声音,不急不缓,他知道金瞳过来了,但是他往玫瑰丛后一蹲,不打算理那个人。 他的小把戏从来行不到终点,月色之下他看着对方的银发金瞳,还是忍不住委屈流了眼泪,那个人拍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对不起,又吻了吻他的脸颊,道歉的姿态也高高在上,周慕不甘心地问:“你是不是因为无处可去才留在我身边的呢?” 周慕看见失望从对方的眼中一闪而过,他觉得失言,但嘴硬着决定不再说抱歉,那个人轻轻拍着周慕的背说:“傻瓜,怎么会呢?” 那个人批评周慕吸烟的行为,说只有意志力薄弱的人才会借助成瘾物,周慕为了赢得他的欢心,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碰烟酒。 对了,彼时,那个人也是17岁,对周慕许下了在孤寂的城市相守一生的承诺,但他食言了,而周慕也变成了半个烟枪、半个酒鬼,互相抵消,互不相欠。 周慕想过很多次,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自己见到他时一定要表现得完美,借机告诉那个人:即使没有你,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以报年少时的爱恨情仇。 这是赌气、吃醋、无理取闹,但周慕认真考虑过很多次。结果看见尹小运的时候,他还是乱了阵脚。 17岁,不对,那个人活到现在,肯定不是17岁,应该是30岁了,按照东方的说法是而立之年,成家立业之际,周慕本应成为那个人的合法丈夫。 斯人不在,长大成人的周慕对着面前这具神似的空空皮囊,无尽的悲伤一泻千里,映照千年月色。 周慕决定在老陈的新家逗留一周,一是躲着响尾蛇、米诺瓦之枭的眼线,一是为了养伤,自他患病后,外伤创口的恢复速度比常人慢一半,也更容易感染细菌,在化城的贫民区,近40%的月霜病患者死于感染。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珍妮在得知周慕隐藏脚底的伤后那么生气了。 周慕有些低烧,但基地那边不能完全脱手,为了照顾周慕,顺便提防新来的客人尹小运,珍妮和老陈决定轮流值班。 珍妮换班后常常会过来,通常是为了公事,例如路人甲有了一个新身份,是退休的猎人协会会员,还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做瞳恩,周慕说这个名字不错,并问珍妮下次来可不可以带老陈店里的新品。 珍妮严词拒绝,并嘱咐周慕早点回卧室躺下,周慕懒洋洋往沙发上一靠,腿上搭着的薄毯眼见着要滑下来,被他拉住了。 “好啦好啦,你先回去睡觉吧,总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我这个病人。” “您最好知道您是病人。” 周慕无奈地笑笑,对珍妮说了再见,她要一个人开车返回常驻所,周慕去过几次,是一间单身公寓,简洁明了的装修风格,除了生活必需品见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周慕叹叹气说珍妮你也许可以试着让生活有乐趣一点。 珍妮茫然地看着他,周慕心想珍妮也许无法享受普通女孩的快乐和幸福,她像是一把常年拉紧弦的弓,周慕只希望她不要断掉。 周慕没想到自己睡了过去,难得的好睡眠,梦中他正在家乡的森林中探险,越往深处走越觉得安心,似乎走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幽幽转醒,却看见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 他的惊慌大部分来自于他竟然对旁人的靠近毫无所知,尹小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退后几步,并开口解释:“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先生,现在是服用解药的时间了。” 周慕按下心慌,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圆柱形的小盒子,盖子一滑,一颗粉色的药丸落在周慕的手心,他看见尹小运垂着眼睛伸手过来接,细密的睫毛一眨,他心头立刻飞了一只蝴蝶。 他恶作剧地把手心合了起来。 “你的眼睛,方便问怎么回事吗?” 尹小运条件反射般抬手去捂左边的赤色瞳,留下右边金色的丹凤眼无辜地看着周慕,“天生的。” “唔。”周慕抬抬眉毛,重新张开了手掌,随后看着尹小运去倒水服药。 尹小运像只刚来到陌生环境的猫,动作轻而小,放下玻璃杯的时候担心发出声音,周慕看着他的背影,自己的衣服对他来说有些宽松了,休闲的衬衫和丝绸裤子更加显得尹小运的单薄,也许要去买点新衣服。 周慕又犯头晕,但他想对面前这个人说说话,无论什么都好,只要可以排遣心中那越发膨胀的孤独。 “你刚刚一直在书房?”他揉了揉额头问。 尹小运拘谨地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冰箱边,轻声回答:“是的。” “看的什么书?” “《月光诗学》,太晦涩了,我没有读太懂。” 周慕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对尹小运说:“没几个人不经过学术训练就可以读懂,也许你可以看看其他小说或故事集。” 这时周慕开始有些耳闷,他不确定是不是月霜病的征兆,他不动声色地拿出通讯器想联系珍妮,刚打开快捷通讯栏,他听见尹小运的音量稍微提高了些,“我看了《狄康卡近乡夜话》!” 听起来很高兴似的,周慕不愿意冷落年轻人的兴致,强打着精神,思索了一下又合上了通讯器,他看着尹小运说:“我朋友也很喜欢。” “珍妮?还是老陈。” 周慕倒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两个名字,每次珍妮或老陈在场,他都炸毛似的睁大眼睛坐在一边,宛如在接受一场审讯,“另外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尹小运脸上刚刚浮起的笑容慢慢消失,让周慕想到了水盆里的泡沫,孩子们的笑声,女仆们裙子上的蕾丝花边和污迹,草原上绵羊成群,孤高的白杨树散落各处,他追着谁的背影……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周慕的影子…… “周……先生?” 周慕清醒过来,尹小运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一脸担忧,没等他反应,尹小运的手已然覆了过来,很温暖,他一直低着的视线猛然对上去,吓得尹小运往后一退。 “病还没好,您现在需要吃药吗?” “不用说敬语,也不必叫我先生,你叫我小周、老板、慕哥,随便都行,别拘谨。” 尹小运回答了句什么,他的听力正在衰退,脑子里的幻象越来越多,趁着尚且清醒,他问尹小运:“你的名字,谁取的。” “金万浓先生。” 这次他听见了,凭借一个常年与军火商、黑心商人、流浪汉打交道的人,他下意识觉得尹小运在撒谎,他拿着通讯器给珍妮发了一条讯息:再查一遍尹小运的身份。 一秒钟之后通讯器闪了一下绿光,珍妮简短有力回复“好”,他随手一抹,对话被彻底删除。 失重感越来越强,他想回卧室休息一会儿,刚站起来,脚下一空,他落进一个瘦弱但踏实的怀抱里,对方的心跳慌成一片,像极了他当年第一次偷偷亲吻心上人。 “慕哥?” ☆、第6章 周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他动了动右手,想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晶体化,手指却拂过了一片柔滑的东西,像是……头发? 他心里发毛,很少人知道不怕刀不怕枪的匹诺曹研究所所长周慕害怕鬼。 他微微向床的内侧挪了一下,发现鬼没有动静后,又挪了一下,等他终于挪到了另一侧床沿,突然床头的夜灯开了,橘光一洒,他看见尹小运半睁着眼不耐烦地看着他。 不等他松一口气,尹小运突然朝着他俯下身来,他看着尹小运伸出手把他拉到了床的正中间,并把快要盖住他脸庞的薄毯掖在了他的脖子下,做完这一套连贯的动作后,尹小运重新趴在床沿边睡了过去。 他足足等了十分钟,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复归平静,紧接着他重新伸出手去揉了揉尹小运的头发,尹小运的眉头皱得更深,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问:“渴了吗?” 他有些忍俊不禁,往床的另一端移了一点,拍了拍自己空出来的位置说:“上来睡。” 尹小运并没有拒绝,只是他开始脱衣服的举动把周慕给吓清醒了,周慕连忙翻身起来,看着脱得只剩裤衩的尹小运躺在被子里,身子蜷成婴儿状,很快便睡过去了。 可能是洁癖,周慕想,以前的“尹小运”也有洁癖,会指责他没有洗干净采过野莓的手。 周慕于是披了件衣服打算去客厅,临走前关掉了床头夜灯。 没想到珍妮还在客厅坐着,落地灯的光笼罩了她一半的身体,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正开着,微微发出散热的声音,听见周慕的脚步声后,珍妮并没有好奇,她知道周慕常常睡不好觉。 “你怎么没回家?”周慕问道,走到净化水装置边接了两杯水。 珍妮说:“不太放心。” “我下午有些不舒服,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说完后周慕看向珍妮,发现珍妮有些生气,便问:“碧儿又给你惹麻烦了?” “不是,”珍妮正襟危坐,“你知道我和老陈赶回来后看见什么了吗?” 周慕摇摇头,看见什么,总不至于他睡迷糊了像尹小运那样脱衣服吧。 “你拉着尹小运的手一直不松开,还叫着‘小运’。” “噗!” 他被水呛得咳起来,脸和脖子跟着红,有一种晚节不保的感觉。 “查了两次,米诺瓦之枭能进入的权限层级里的确有尹小运的相关资料,鹰派,金万浓的秘书,可是,老板,高层的人无论鸽派鹰派都敌视我们,从任何方面想,尹小运都不应该被信任。” “对啊,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来找我。”他说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他放下水杯,看着珍妮说:“J,你可不可以□□城一趟,我想,那里也许有些线索,再加上药审局的人也应该定好计划了。” 珍妮愣了一下,领会了周慕的想法,可她却说:“现在这个节点,我无法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周慕只能好言相劝:“老陈还在,放心吧。” 珍妮无话可说,几乎是马上关上了电脑出了门,门关上的力度稍微比平时大了几分,周慕摸了摸耳垂。 正巧老陈回来交接,开了客厅的灯后,他直接问周慕:“你又惹珍妮生气了?” “什么叫又啊,瞧你说的话。”周慕喜欢和老陈打趣。 “我还不知道您啊,我求求您,稍微对珍妮好点吧,我们组织的美女本来就不多。” 周慕笑笑说:“小心我把这话告诉小姜。” “你只管去,小姜生气我名字倒过来写。”老陈拆开了甜品盒,开始一个人享用慕斯蛋糕。 周慕对甜食有特殊的癖好,此时腆着脸说:“陈哥,分我点吧。” 老陈笑了一下,随后一大口把所有蛋糕吃了下去,狼吞虎咽了几下,说:“做梦,无事叫老陈,有事叫陈哥,德性,珍妮说你不能吃甜食,我向来遵守与美女的约定。” “嘁。” 闲话毕,老陈也开始严肃起来,问:“尹小运,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慕沉思了一会儿,没答话,老陈接着说:“我不相信尹小运的鹰派说辞,所以又查了查,他的资料是在一个月前纳入系统的,此前,在任何系统中都没找到他的信息。” “任何系统?五大市居民系统也没有?”周慕问。 “没有,他就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异色瞳,按照迷信的说法,异色瞳都是鬼怪的诅咒。” 周慕说自己才不信什么诅咒。 老陈盯了周慕一会儿,周慕被看得不自在,他问:“怎么了?” “我说你,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公开的秘密,我直说吧,他是不是你的旧情人?” 周慕轻哼一声说:“陈哥,你看看他几岁,我几岁,我没必要去招惹小年轻吧,我喜欢有魅力的成年人。” 老陈一副懒得废话的样子,简明扼要说:“你要是真想让他待在组织里,我明天就给他办通行证,组织不养废物,你自个儿说的,他就算打扫打扫卫生也好啊。” 周慕淡淡点了点头,老陈递了根烟给他,周慕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过了会儿老陈从书房随便拿了本书递给周慕说:“你看会儿书催眠吧,病都没好瞎折腾什么。” 周慕一看,刚好是白天说过的《狄康卡近乡夜话》,他问了问基地的情况,老陈说:“云山看着呢,你少操心。” 老陈这儿一共三个卧室,客房现在是尹小运的,周慕的床被尹小运占了,老陈又不允许其他男人睡自己的床,因此两人只好把沙发拼成临时的床铺,周慕在落地灯下看了会儿书,注意力不太集中,没过一会儿便来了睡意。 老陈曾讽刺周慕装读书人,书本的作用之于他相当于安眠药而非精神食粮,这倒是事实,他本来是不太爱看书的,少年时期他喜欢草原、喜欢骑马,还喜欢去街市上闲逛,唯独不喜欢待在沉闷的书房。 只是那个长着金瞳的人喜欢,周慕为了接近他,曾经花过许多小心思,多半被看破,偏偏装作喜欢读书这件事上,金瞳对他格外宽容,许多古卷孤本就是在那个时候看的,他昏昏欲睡,盯着那人的手指发愣。 第三天老陈很早就回来了,尹小运正在楼道里取订好的餐食,老陈手里提着许多菜,见尹小运在那儿,连忙招呼:“尹小运,来帮我一下。” 尹小运捧着手里的餐食盒跑过去接过来一半的蔬菜,瞥了一眼,似乎对那袋红彤彤的酸果十分着迷,老陈站在房门前输密码,问尹小运:“他好点没有?” “啊?”几秒钟过后尹小运领会到老陈口里的“他”指的是周慕,“还没有,精神比昨天好些了,但他中途起来去天台上吹了风,所以又躺下了。” 老陈已经打开了门,一进门就吼:“姓周的,你多少有点毛病,你知道你生病要耽误多少生意吗?我们本来就没啥钱了,你欠我的生活费都没给!” 吼得大声,周慕在房间里听见了闷闷地回:“陈哥,宽限我几天!” 老陈又数落几句,包括拿珍妮的威严出来责骂周慕往天台上去的行为,尹小运在一旁默默不说话,觉得这些骂声竟然有些泉水叮咚,老陈对他也不客气,叫他把菜洗一遍,尹小运笨手笨脚地洗菜,老陈看得直皱眉。 “我给你办了张通行证。”老陈说着,摸烟的手克制住了。 “谢谢。”尹小运认真地洗着手里的酸果。 “谢老板吧,花了他十万块。” “啊……这么贵啊。” 他说得非常不走心,仿佛十万块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老陈笑了一下心想也是,从尹小运对生活琐事的处理来看,这人不是米诺瓦之枭的高层就是高层的孩子或情人。 这时周慕披着薄毯出来了,青色的衬衫没扣最上面的扣子,露出一截脖子来,尹小运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周慕带着一条银色的项链,下半部分被衬衫挡住了。 “您这是在洗菜还是在扔菜呀?”周慕阴阳怪气的说,中途还咳了一声。 老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周慕打着哈哈去沙发边坐着,咳嗽接连不断。 尹小运把菜叶子择得几乎都没了的青菜递给老陈,老陈叹了口气,随后听见尹小运问:“周先……慕哥……慕哥哥为什么感冒发烧会拖这么久?” “排斥反应。”老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月霜病?” 老陈看了尹小运一眼,眼神复杂,他这样长相天真和睦的人露出这样的眼神时会自然让人感受到不善,尹小运垂下眼便没问了。 下午老陈带着尹小运出门了一趟,尹小运本以为是去基地,但没想到老陈带着尹小运去了甜品店,因为姜云山在基地里守着,所以甜品店大门紧闭,尹小运听着老陈一边骂“周慕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边担心姜云山一个人无聊,顺便吐槽这样开下去他的店非得开垮了。 尹小运帮他拿了些做甜品用的原材料,老陈开着车又转去了渡鸦超市,这次除了价格昂贵的海鱼和蔬菜,老陈还买了一份吉利丁,以及从遥远的东方城市空运来的水蜜桃,尹小运看了一眼价格,无心地问:“765块一个?这合理吗?” “不合理,谁叫海洋阻绝了通往外面的路呢,东南信风一过,蜃扰乱磁场的话,我们又该和外界失联了。” 尹小运没有回答,闻着桃子味儿去结账,老陈让尹小运试试新的通行证能不能用,卡划过收音机,“滴答”一声,尹小运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辛·巴泽尔。 回程的路上,尹小运问“辛·巴泽尔”是谁,老陈稳稳当当开着车,平淡的口吻如同在说一道菜谱:“雇佣兵,上周三死了,我们拿到了情报,趁军火商和军队没有回收他的遗体前,取走了他的通行证。” 尹小运问通行证的时效有多久,老陈说看情况,其实没有人在乎碎城雇佣兵的死活,特别是人类雇佣兵,现在仿生人技术大行其道,总有一天要取代人类生活在愿望岛上。 这番话似乎打击到了尹小运,老陈心想自己不是如周慕那么温柔的人,并不会考虑一个孩子的接受能力。 但老陈尽量和尹小运保持不间断的聊天,想让氛围更好一些,周慕是一个对亲近的人情绪很敏感的人,加上周慕非常在意生活环境的气氛,老陈不想在计划刚开始这个节骨眼上给周慕找不痛快。 进电梯的时候,尹小运看见许多行色匆匆的搬家工人,老陈解释说27楼有一套房卖出去了,主人这几天一直在搬家,尹小运注意到运进货梯的物品用巨大的蓝色包装袋套着,猜不出是什么。 最后,等在家里的周慕等来了喜笑颜开的老陈和终于愿意露出笑容的尹小运,他也许看出来这两个人在互相警惕,也许看出来他们合着火哐他,但他总拿着大型猫科动物的优雅出来默默接受。 他站在一旁吃水果心想自己得开始戒烟了,毕竟未成年人不能吸入二手烟。 ☆、第7章 周慕第三次对他说:“一定不要告诉珍妮。” 尹小运怀里抱着薄毯跟在他身后,边走边问:“老陈回来了怎么办?” 周慕头也不回,下流地说:“我们就是去天台上吹风而已,你怎么搞得我俩像偷情。” 尹小运看着被蓝色衬衫裹着的人,有些无语,跟着周慕走进了电梯。 电梯里没人,周慕往内侧一靠,放松下来,半抬着头去看右前方的监视器,他戴着口罩,而尹小运听他的话戴着鸭舌帽,眼角余光可以瞟见周慕的喉结,他觉得自己有些大胆了,急着把视线移开,结果却看见了周慕的眼睛。 周慕生病的这几天没精打采的,现在眼睛里似乎更加没了光彩,如一团花闭了起来,他担心周慕的病恶化了,严厉的珍妮和凶起来像爸爸的老陈说不定会指责他,“你还好吧?” “小鬼头,你问了我不下十遍啦。”周慕轻轻说。 尹小运搞不懂为什么非要去天台上,按周慕的说法是看风景,老陈家是落地窗,住在25层,这幢大楼一共就28层,他不觉得在家里看和在天台上看有什么区别,不过这也没啥,周慕不像是他可以搞懂的人。 天台的门拴了一把老古董式的铜锁,亏周慕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同样是铜质的钥匙来打开了。洛城五月多雨,今天刚好是个晴天,一旦晴朗,温度便会高个5-6度,但风很急,门一开,一股热浪袭过来。 尹小运忙着把手里的刺绣薄毯披在周慕肩上,周慕随手就把薄毯搭在手臂上,狗咬吕洞宾。 一踏进天台的大门,尹小运知道为什么周慕想来了,原来这里搭了一座小型花园,蔷薇绕着竹架,有几个陶瓷制的花盆里种着芍药,白色的,被太阳晒得恹恹无神,但栀子开得热闹,满鼻子的香,最左侧放置了一批方形器皿,看不出材质,里面铺着干燥的土壤,有小芽冒了头。 周慕专心看了会儿那些绿芽,平时擅长的不动声色和伪装被全神贯注取代,像极了优等生对待一场学科竞赛。尹小运没忍住问:“这是什么花?” “不是花,是一种药材。”周慕答得很简单。 “你还要自己种药材吗?” 周慕这才起身,圾着拖鞋绕过花架,尹小运紧紧跟上去,正看见周慕一脚踏上天台边缘——没有围栏,怪不得这里是不开放的,这年头人类的非意外死亡率很高。尹小运连忙喊了一声“等等”,周慕微微偏着头看过来,尹小运真担心他犯头晕就这样跌下去。 “过来。”周慕说。 尹小运急走过去,听见周慕说:“你看那边。” 顺着周慕的手指,他看见泛着微光的无名海,海上漂浮着一座恢弘建筑的幻影,是遥远东方的古老制式,“那是斯天城,五月份的时候常常出现,你以前见过吗?” “没……”尹小运喃喃说。 “噢,”周慕拖长了声音,坏笑了一声,“证明你并不居住在东北方向,没记错的话,金万浓的常居化城北部,虽然隔着一座梦山,但还是可以看见斯天城的,所以,你在骗我。” 尹小运睁大眼睛看着周慕,后背渗出一层汗来,却看见周慕眯了眯眼睛,抬手捂住了头,他下意识冲过去,接住了周慕。 他心想,周慕看起来既不健壮也不凶狠,这样的人凭什么可以成为匹诺曹组织的领袖呢? 下午周慕的状态好了一些,老陈带了菜回来,数落了周慕一顿,顺带数落了尹小运,尹小运跟在老陈身后打下手,还拿到了新的通行证。 周慕亲自帮尹小运把通行证录入匹诺曹系统,尹小运看见电脑屏幕上长鼻子的小孩图标闪过去,竟然跟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而周慕哑着声音说:“以后你就可以登录内网了。” 老陈和周慕没有私下聊天的空隙,周慕也完全不对尹小运设防一般,徒留尹小运一个人紧张兮兮,担心周慕不仅把他扫地出门,还要命令老陈把他给秘密处理掉。 老陈做了四份桃子果冻,没加糖,周慕吃得开心,无意间说了句:“这可比你大学时做得好吃。” “呵呵,”老陈冷笑道,“那时的桃子也不卖700多一个。” 周慕有些咋舌,骂了一顿资本家黑心商人,老陈说“周老板你的黑心名声早就传播在外了”,周慕就说“怎么会呢我周某人制药价格公道天地良心”,尹小运在一旁听他们鬼扯,笑了笑。 周慕便又拿了一份果冻放在尹小运面前,老陈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慕一眼,周慕便夸着自己:“你看,我真是一位体贴下属的好老板,老陈,你也学学小尹的乖巧,我天天拿钱给你买桃子。” “这福气我不要,众所周知,说假话人会折寿的。”老陈没好气说。 老陈收完了盘子,把剩下的一份果冻打包好放进冰箱准备给云山带过去,这时周慕依在沙发上问:“我儿子还好吧?” 尹小运正在洗盘子的手一抖,“哐当”一声,盘子跌进洗手池缺了个口,老陈点评到:“哟呵,这感情好,吃果冻送盘子,盘子还比果冻贵。” 尹小运连忙说:“我赔给你。” 周慕这时幽幽说:“看来小尹以前的生活过得不错啊,800块一个的盘子都不心疼。” 尹小运决定在周慕面前少说话。 老陈打了个电话出去,叫那头的人“云山”,一分钟后,周慕的通讯器响起来,尹小运听见周慕对着那边说:“我的好大儿。” 他竟然有孩子了,尹小运还是不太能接受,不是说周慕没有家人吗?他是和谁结婚的?是中央城那位失散多年的小姐吗?不会吧,为什么组织里没有这样的信息?难道……自己一直都没有接触到真实的信息?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周慕炫耀似的拿着通讯器过来,他抬头一看,屏幕那端坐着一只优雅的大猫猞狸。 …… “我儿帅吧。” “很漂亮。”尹小运诚恳地回答。 老陈终于可以休息一阵,提到了近期的打算,“过几天我有个高中同学会,以前的副班长刚好是药审局的人,要不要介绍你认识认识?” “不好吧,他哪一派的?最近药审局内部斗争严重,立场不坚定的人反手就会把我给卖了。”周慕说。 尹小运在一旁心想:这也是我可以免费听的事吗? 周慕感叹说:“你高中同学竟然邀请你?我以为你这么刻薄毒舌没有人缘呢。” 老陈刀子嘴豆腐心,回答:“可拉倒吧,我对人不对事,要不是你成天说胡话,我犯得着这么说你吗?” 周慕想说什么,结果老陈还没说完,“与其找别人的错,不如躬身自省。” “哟,还会用成语。”周慕说。 老陈回嘴说:“那可不,我好歹读了大学,不像某人,就念了个高中。” “诶诶,人不以学历论,懂不懂,我是老板你是老板?” “少给我摆架子。” 尹小运看了一眼周慕,被周慕瞥见了,周慕说:“你似乎很震惊我竟然读了高中,怎么,我看起来像没念过书?” 尹小运摆摆手说“不是”,老陈说:“小运你别给他面子。” 周慕伸手制止,对尹小运说:“你可别被教坏了哦。” 尹小运笑了一下,问:“你念的哪所高中?” 周慕摸了摸下巴说:“碎城,利津一中,其实我没念完,就念到……” 尹小运呆住了,周慕喊了他两声都没反应,老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尹小运回过神来,看着周慕说:“可是利津一中,早在十三年前就被毁掉了。” 周慕和老陈互相看了一眼,周慕说:“对啊,碎城和鸽城的战争直接把碎城夷为平地了。” “那……那你……” “我刚好念到高二,战争就爆发了。”周慕说,双眼如深潭。 “原来如此。” 尹小运攥紧双手,发现事情的走向彻底偏离了他的预期。 周慕的烧彻底退了下去,老陈已经出发去了基地,周慕也已经收拾妥当,正打算带着尹小运出门,珍妮为尹小运准备了一把沃玛特□□,周慕嘱咐他随身带着。 这时周慕的通讯器却“滴滴”作响,周慕接起来,尹小运注意到周慕略微抬了左边的眉毛,有些诧异似的,接着周慕回答:“你带着我儿子先走,让匹诺曹销毁所有资料。” 等周慕挂掉了电话,他看了一眼尹小运说:“米诺瓦之枭的人跟过来了。” 尹小运问:“那我们怎么办?还回基地吗?” 周慕打了个响指说“跟我来”,尹小运背了个黑色的小包,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走的楼梯,尹小运闻到了灰尘的味道,很奇怪,这么气派的居民楼竟然没有保洁打扫楼道,周慕背后长眼睛似的,不急不缓地说:“我购置了许多房产,方便做迁移,这几层我拒绝了保洁进入。” 尹小运恍然大悟,前几天看见的搬家工人,其实是在为基地转移做准备,周慕果然早就料到会现在的情况发生了,但尹小运没料到新基地就在自己眼前。 27楼,密码锁打开后还有一道封闭的铁门,指纹解锁,进去之后尹小运看见许多玻璃器皿,里面养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分不清是植物还是动物,尹小运除了以前在实验室里见过从南方岛屿运过来的变异黄金蟒外,还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周慕跟它们很熟,一进门那些生物都睁开了眼睛,没眼睛的就开始在营养液里晃动,看得尹小运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慕朝着只有操作台和实验器材的屋内喊了一句:“匹诺曹,启动SLY。” “收到指令。”从操作台传来声音,听得出是电子合成音。 这时房间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嗡嗡声”,像是蜜蜂,尹小运发现是角落边的一台机器,外形看起来……像是一个大型雪花球。 机器停止鸣叫,忽然开始变形,有什么装置在它体内高速转动,刮起一阵旋风,机器慢慢变成了野蜂的模样,有一个半透明飘着雪花的腹部,一双机械翅膀高速运动,操作台又传来声音:“SLY已启动,逃生通道开放。” 一股更猛烈的疾风扑向尹小运,鸭舌帽被吹走,他的银发散落,周慕已经走到了房间尽头,那里,沉重的不锈钢封闭模块正缓缓升起,露出外界天空耀眼的火烧云。 ☆、第8章 SLY是一架紧急转移装置,因为主人奇特的审美被做成了雪花球的外观,直径5.4米,平时被放在实验室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充当装饰物,现在它的内部零件正在变形,整个机体伴随展开的翅膀“嗡嗡”作响,在卷起的风里,六只机械脚把周慕保护在它的胸腔前。 周慕抬手敲了敲SLY的胸腔,胸腔打开,里面的机械触手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匣子,尹小运猜那是一把枪,果不其然,匣子打开后,是一把军用SSK3500,极限测试中可以达到2500米的射程,上面安装了瞄准镜和气压仪,不愧是如今的战场“死神”。 说来也奇怪,周慕浑身上下的少爷气在他拿到这把枪的时候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背脊发麻的冷酷,他似乎对尹小运的呆滞很不耐烦,说了句:“快过来。” 尹小运并没有想到SLY的运载方式如此原始,从胸腔里伸出来约1.5米宽的两层支架,刚好方便周慕手脚搭上去,安全起见,SLY伸出固定锁系住了周慕的腰,尹小运比周慕矮7公分左右,但并不影响他搭乘SLY。 尹小运刚上去,SLY就从逃生通道飞了出去,周慕在旁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SLY如果变成内部载人器具,就会显得目标太大啦。” 尹小运觉得这个解释并不合理,他宁愿相信这是周慕独特的设计,来自于这个无聊男人追求刺激的心愿。 SLY越过了尹小运熟悉的街区,朝着港口的方向而去,猎猎风从他耳旁吹过,不远处就是新建的空中轨道,如果迎面过去,必然会引起巡警的注意,这时SLY偏移了航道,看样子打算升高直接从空中轨道上方经过,脚下的街市再次缩小,尹小运在心里计算着从周慕的原基地抵达港口的最快时间。 是尹小运给米诺瓦之枭传递信息的,老陈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战战兢兢的新成员去超市的路上给猫头鹰们留了信息,老陈认真挑选商品的时候,尹小运打乱了部分商品价格的标签,用一套特殊的密码传递了周慕基地、老陈住所的地址。 老陈并不像是长期行走在边缘的人物,他有稳定的伴侣、家庭、生意,整个人安心得像是泡得正好的普洱,尹小运嗅不到周慕那种随时可能离开的冷漠与绝情,所以他在老陈面前稍微装一下乖,就把坏事儿骗过去了。 他们跃过空中轨道的时候差点碰上了洛城的巡逻无人机,周慕架着枪远远地击落了那架无人机,无人机旋转着落在空中轨道的等候台上,乘客们很快围过去,仰着头看天空,正巧列车绕过过山车似的弯道,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飞行了约一个半小时,在抵达港口之前,SLY的踪迹还是被米诺瓦之枭捕获了,夜晚出动的鸟提前在黄昏时工作,周慕还有心情冷嘲热讽:“怎么,这年头连刺客都流行996了吗?” □□的准度不错,周慕手下毫不留情,随着高度下降,在银箭触及他们之前,SLY钻进了老旧的居民区巷道,晾在铁窗外的衣服都泛着黄,直愣愣往他俩脸上盖,尹小运闻到了衣物在雨水中发酸的味道,周慕还有闲工夫提着□□戳开衣服的遮挡。 居民楼里几乎没有人,尹小运知道他们或者是往东边的海域去了,或者是往西边的城中心去了,无论哪一种,都是在辛苦讨生活。这时SLY开始降速,尹小运看见右边阳台上有个正在听广播的男孩,攥着一只铅笔,此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尹小运一直没说话,手里的沃玛特已经上膛,他需要多争取一些时间,他不仅想得到周慕手头的药品资料,还想问出关于利津一中的事儿,这是他目前掌握的关于自己身份的唯一线索。 奇怪的野蜂飞行器停在一片荒芜拆迁区的平楼顶层,还没落下,气流卷起风把地面上的厚厚灰尘扑了起来,周慕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把尹小运往前推,烟雾中,尹小运模糊看见SLY的腹腔打开了。 周慕快速将□□扔了进去,随后又提了把□□出来,还有一个黑色的箱子,尹小运和他躬身往侧边的防火梯走。 突然,尹小运被周慕拽得往后一仰,一只银箭“乓”一声射进了墙壁,周慕已经提着枪扫了一通,尹小运几乎是被周慕抱着腰丢进墙壁上的窗子的,更多的箭飞过来,其中一只划伤了他的手肘,血马上染红了他的袖子,跌在地上的时候他失去了平衡。 周慕没有时间关心他究竟有没有伤到,一把拉起他便往房间内的大门外跑,同时还往后扔了什么。他们刚跑进巷道对面的屋内,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同时屋体轰然倒塌,碎石纷飞,尹小运听见有人惨叫的声音。 “真希望SLY没事。”周慕说。 尹小运身上全是汗,捂着手肘喘气,他的枪一颗子弹都没有用,而周慕还有心思担心飞行器。 周慕这时撇过头来,尹小运才注意到周慕的额头有一处伤口,也许是刚刚被玻璃划的。 周慕突然朝他伸出了手,尹小运眉头一皱,咬紧牙关拉过周慕的手腕反扭在背后,腿伸过去压住了周慕的另一只手,周慕就这样抱着□□被他摁在了墙上,疼的他直抽气,尹小运第一次听见周慕骂了脏话。 “你不该,”周慕侧着脸说,“你不该引他们去老陈那边。” 尹小运心里一空,有些绝望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周慕冷哼一声,显露出尹小运能够适应的刻薄来,他说:“要是我这么笨,早就死了八百次了。” 刚说完,周慕握着□□的手变松开了枪,朝着尹小运大腿内侧一摸,尹小运顿时像是炸毛的猫慌了神连忙后撤,周慕的枪已然端在了手里,朝着尹小运开了火。 尹小运匍匐在地,听见子弹壳弹出来的声音,身后有沉重的东西“嘭”地倒在地上,他听见周慕下命令:“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他来不及起身,周慕扯着他的衣领起来了,手里的枪被夺过去,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铜箭,周慕踢开了几支,擦了擦嘴角的血,自言自语:“谢天谢地,这些家伙还在迷恋冷兵器。” 周慕不会杀自己,尹小运想,他需要用人质突围,也许由于失血过多,也许由于恐惧,尹小运有些耳鸣,尖锐的疼钻进他的太阳穴,那个人的话宛如咒语一样在他脑海深处回响:“离开这里,你活不下去的。” 果真如那个人所说,他狼狈地被周慕控制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无论哪边都无处可逃,他被养成一个废人、一个寄生虫、一个只知道玫瑰与天真的蠢货。 “你在哭?”他听见周慕哑着嗓子问。 流泪这件事越压抑反应越大,当他的肩膀也跟着耸动的时候,他明明听见周慕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下一秒,周慕松开了他的手,转手捏住他的下巴,那双黑色的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他,那个和煦、虚弱的周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柔软心肠的赌徒。 “哭没有用,知道吗?” “跟着我,冲出去。” 尹小运觉得周慕一个人的确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但是带着他这个累赘肯定不行,他猛地摇头,周慕干脆伸出一只手来开始给他擦眼泪,这次周慕没说话了,而是稍微靠近些揽住了他的背,有力的手掌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 “你刚刚有机会杀我的,对不对,但你没有开枪,你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对吧,我答应你,尹小运,只要你活着,我就会告诉你一切。” “真的……吗?” “真的。”周慕松开了他,并把插在背后的沃玛特递给了尹小运。 周慕率先轰掉了那扇残缺不全的门,尹小运跟在他身边,感谢周慕的枪法,那些箭被扰乱着贴着他俩的身体落在地上,尹小运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看着周慕往哪个方向攻击便转向哪边,等枪声结束,尹小运的手臂已经麻了。 “结束了……” 他们是同时发现那个敏捷的黑影的,从对面房顶一掠,□□连发,周慕带着尹小运快速移动,□□结结实实扎进了墙壁,还抖落着灰尘。 等周慕站直身体,黑影已经重新上好了弩,瞄准器对准了周慕的心脏,悬刀一紧,三只□□朝着周慕飞来。 周慕旁边还有个尹小运,对方毫不在意尹小运会受伤,或许是估摸准了尹小运所站的位置刚好不会受伤,可黑影没有料到,周慕抓着尹小运挡在了身前,那只□□没入尹小运肩膀一半,可以想见创口之深。 也就是这几秒钟的时间,周慕的□□也瞄准了黑影了,弹匣一口气被打空了,黑影的尸体因为子弹的射击动了动。 周慕倚着墙壁滑在了地上,怀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尹小运。 他抖着手扔掉了枪,不敢轻易碰尹小运,17岁的尹小运很怕疼,他捉回来的天牛夹到了尹小运的手指,尹小运气得两天没有和他说话。 尹小运的后背全然被鲜血染红了,像是火,像是赤色的瞳,周慕觉得头疼欲裂,好不容易被他忘掉的伤口汹涌入侵,他耳边再次响起女人温柔的声音、尹小运叫他的名字,“春天的时候,利津平原上会盛开洁白的乱云花,那是女神亲吻大地的印证……” 他轻轻搂着怀里那个人,发出无声的悲鸣。 ☆、第9章 “一间房,三晚,顺便请何婆婆过来。” 太古旅馆的老板瞪着大小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男人带着一个边缘磨损厉害的牛仔帽,只能看见一个下巴,他怀里抱着一个人,看不出男人女人,用一块不知道哪里捡的黑布盖着。 “一间?这儿的规矩是按人头算房间。” “就一间。” 老板做的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唯利是图,命不如钱金贵,那张不记名的银行卡显示余额的第一个数字后跟着五个零,老板自动给这位客人升级为S级用户,把那把沾满了油污的钥匙递给他。 洛城是座经济发展十分不平衡的城市,越靠近中央城的区域越显示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而港口附近的发展则非常落后,这里最多的是赤脚的流浪小孩、警局如自己家的小偷惯犯,背了大罪名的恶人在此聚集起来,以抢夺地盘收取保护费为生,恶名远扬,连警察都不敢轻易来这里。 周慕着实引人注目了些,但暂时还没有人敢来招惹他,敢于这么大摇大摆进来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周慕抱着尹小运下了地下室的楼梯,电灯泡挂在头顶,只能发出昏暗的光,地下室内只有最简陋的通风设施,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是2335年,两侧的房间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大部分的门都已经锈迹斑斑,有的甚至已经有孔洞,路过的客人可以看见房内的一角,隔音很差,某些房间传出不忍听闻的声音。 钥匙上系着一个简易的木质挂牌,上面用墨汁写着29,周慕在29号房门前停下来,拧门的时候刚好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从隔壁的房间出来,穿着性感的粉色短裙,皮肤是晒出来的精致棕色,长长的假睫毛下她看了一眼周慕,随后吹了个口哨说:“帅哥,缺人吗?” 周慕没理她,女孩儿轻轻“哼”了一声,踩着高跟鞋走了,仅留下一句:“穷鬼。” 电源开关就在左侧墙壁上,周慕摸黑打开了灯,房间很窄,7平米的样子,摆着一张看起来随时要塌的床,一个缺失柜门的衣柜,一张用木板拼接而成的桌子,没有椅子。 周慕轻轻把尹小运放在床上,靠着不太光滑的墙壁,尹小运因为痛而哼唧了一声,他轻轻拍拍尹小运的背,尹小运的呼吸平稳下去。 他这才失去力气地坐到了地上,手提箱已经丢了,但是里面的东西被他放在了身上,一个外接储存器,一个微型通讯仪,外观是一个徽章,做成了匹诺曹的形象,他拨动了徽章后的开关,地下室的信号很差,伴随着一阵“沙沙”,那边传来珍妮急切的声音:“老板!” “我在。” “太好了。” “基地启动自毁程序了吗?” “开始了,匹诺曹的全部数据库已经备份成功。” “老陈呢?” “暂时安全。” “线人呢?” “已准备就绪。” “谢谢你,J。” “……你什么时候回来?” “J,再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 “全面清除陈尽言和姜云山的系统档案。” 十分钟后,有人敲响了门,顺着门缝看过去,来人的身高只到周慕的大腿,黑色的兜帽很厚,看不清来人的脸,她伸出粗糙的手在门沿上拍了三下,似乎才看见面前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有些疲倦,那双黑眼睛引人注目,她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了,不由得有些高兴。 她熟练地往床上一瞧,看见了那个倚着墙壁的银发少年,很漂亮的头发,她心想,这一次终于是年轻小伙子而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她憎恨看见那些姑娘身上的淤青,也不想给人做人流手术,这违背了她心中的道德,但是道德比不过吃饭。 她径直走了过去,随后把挂在肩膀上的挎包拿了下来,像是变魔术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锡盒,里面有一套手术刀,一罐酒精,一袋口罩,还有许多瓶瓶罐罐,叠得整齐的包扎用品和一次性胶质手套。 她又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笨重的老式电筒,电筒的握把在她手里拧来拧去,变成一个独立支架,灯泡很亮,掩盖住了天花板上的老式灯。 一切准备就绪,她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拿着剪刀剪开了病人的衣服,看到伤口的那一瞬间吸了一口气,嗓子里的痰没清干净,她半哑着说:“你给他用了强效止血剂?” “嗯。” 她看着被血痂包裹的伤口,血痂接得过厚了,那枚样式精巧的□□像是被踩实了土的盆栽,她取了一支注射器给病人注射麻药,闷着声音说:“市面上的强效止血剂真假掺半,希望你不要买到假货了,否则今晚上他可能会休克而死。” 等她估摸着麻药起作用后,毫不迟疑地开始用自己调出来的清洗剂冲洗伤口,注射器喷头怼到了底,一块血痂落了下来,病人因为疼痛开始冒冷汗。 “不过你做得没错,如果不注射强效止血剂,他现在可能就死了。” 周慕没有告诉她那是他自己做的强效止血剂,调整了杰斯坦分公司的分子式,将副作用的范围降至了最低,周慕走到桌边,把外界储存器和一瓶药放在了上面。 她聚精会神清洗伤口的时候,听见门响了一声,她扭过头去,英俊男人站在电筒照不到的地方,阴影挡住了英俊男人的半张脸,这时何婆婆才发现其实对方过于年轻,不仅是体态透露的健康,还有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悲伤的眼睛,就好像眼前这个男人淋了一场瓢泼大雨。 “你要走?” “嗯,何婆婆做事,万无一失。” 何婆婆笑了一声,摇摇头说:“你不应该担心中箭的病人,而应该担心你自己。” 英俊男人扶住了门框,似乎在借力维持站姿,何婆婆转过身去说:“月霜病,你受刺激了,所以马上就会犯病。” 男人没说话,而是强撑着关上门,挂在内侧门把手上的钥匙晃了晃,因为磨出来的铁锈而未落到地上。 婆婆已经活了太久,不知道看过多少痴男怨女,她有一种直觉,今晚上那个男人就会死去。 ☆、第10章 中央城,某郊外别墅。 通讯器的投影悬浮在房间里,一片火光的背景,周围人潮涌动,不少□□分子正挥舞着旗帜叫嚣,记者手握话筒神色紧张地站在摄像头前,正在对洛城港口贫民区的突发事件进行报道。 “……匹诺曹组织的头目周慕因月霜病发作而死,据可靠消息,周慕死前曾与米诺瓦之枭进行火拼,而在今天下午六点半左右,周慕隐藏在洛城的地下基地爆炸,警方暂时封锁了爆炸原因。匹诺曹一直以仿制药研究所自称,和各大仿制药大厂竞争市场,这无异于……” “关掉。”坐在书桌后的男人冷冷命令。 秘书立刻关闭了投影,询问下一步指示,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不信他会死,我想父亲也不会,毕竟那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男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秘书早就习以为常,秘书又问:“少爷,下一步我们……” “抓住咨询公司的那个混蛋,把他手里的调查文档抢过来,”被他捏在手里的钢笔承受着重压,“赶在药审局那帮吃干饭的人抵达鸽城之前。” 7天后。 趁着夜色,他一个人戴着鸭舌帽背着小包走进了温泉酒馆,里面的客人稀稀拉拉的,老板的心情不好,正在数落酒保,见他进来,老板吸了一口手里的雪茄,粗着嗓子就往外赶:“这里不要傻逼学生仔!” 他扭过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才意识到老板正在说他,他旁若无人地走至吧台,在门两侧的保镖抓住他的肩膀前,他把手里的那张通行证摆在了老板眼前。 老板眼神往下一看,支使酒保去身份验证系统测测,一刷,绿色闪光,屏幕上显示出辛·巴泽尔这个名字,酒保喜笑颜开地把通行证递给他,老板“啧”了一声,说:“人和名字不太搭啊。” 辛忽视了他的疑惑,开口说:“9号房,预约过了。” 老板这时脸色一变,手里的雪茄往地上一扔,腆着脸毕恭毕敬地说:“原来是9号房的客人,我离开带您过去。” 迈出吧台的时候,老板因为过于紧张绊了自己一下,周围看热闹的客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老板也顾不得面子,躬着身在前面带路。 绚丽的彩灯一刻不停地变幻,走廊两侧都是镜子,晃得人眼睛疼,老板独特的KTV审美被人诟病已久,周围都没声音,每一间房门都紧闭着,氛围变从土气变成了诡异。 辛像是酒杯里的冰块儿,老板不擅长应付这种人,一路陪笑,说了些责怪中央城派人来巡逻、导致最近管得太严生意没法做的垃圾话,辛全然不理会,老板在心里默默腹诽:聋子! 到了9号房门前,老板抬手敲了敲房门,几乎贴着门说:“最后一位客人到了。” “进来。”一个略显阴冷的声音回答,辛听见门枢响了。 老板道着谢离开,辛扭开门把手走了进去,灯是暖橙色的,三个黑衣男人坐在沙发上,都搂着穿着暴露的女人,见辛进来,坐在中间的板寸头朝他伸伸下巴说:“坐。” 辛摇了摇头,拉开了连帽外套的拉链,从怀里摸出一个贴身的小型包裹,板寸头意味深长地和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随后亲了怀里的女人一口。 辛走到沙发中间,把包裹放在茶几上,他开口说:“这是你要的东西,那我的呢?” 他穿的和学生一样,也许是没钱买高级的定制衣服,那对异色瞳此时被蓝色的美瞳覆盖,无端让他看起来更加天真烂漫些,板寸头松开怀里的女人,朝辛走了过去,他长得结实,对比之下辛显得过于单薄而格格不入。 辛退了几步,板寸头抬起手臂摘下了辛的鸭舌帽,刹那间银色的头发垂下来,板寸头和周围的人异口同声吹了声哨,板寸头说:“果然如老大所说,是个美女。” 辛反感地皱了皱眉头,想去拿回自己的鸭舌帽,板寸头往后微微一仰,脸上露出逗小猫的坏笑,辛缩回了手,继续固执地问:“我的东西呢?” “别急嘛,美女,陪我玩一会儿我就给你。”说完板寸头就朝着辛跨过去,辛往旁边躲,却被板寸头勾着脚倒在了沙发上,“哈哈,果然是个笨蛋美女。” 板寸头跟着俯下身去,膝盖压住了辛的一条腿,两条手臂撑在辛的的身体两侧,周围尖叫起来。 突然,板寸头抬起了身体,举起双手站了起来,这时旁边的人才看见辛手里那把沃玛特,他们也跟着拿出了腰间的枪,结果板寸头却转过头来示意他们不要冲动,“这可是梅镌的猫,他身上有拴着梅镌的锁,可别弄坏了。” 板寸头看着辛说:“沃玛特?这把枪很贵,是梅镌还是匹诺曹的人给你买的?” 辛还是没有说话,剑拔弩张的样子却让板寸头觉得更好笑,板寸头接着说:“真亏你能逃脱他们的追踪,对了,你知道匹诺曹的头儿死了吗?。” 辛愣了一下,忽然垂了下握着枪的手,板寸头也放下手,转悠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旁边的女人给他点了一根烟,他吐出一个烟圈来,对辛说:“其实老大是让你去送死的,并没有期望你真的拿回匹诺曹的调查资料,我不得不对你另眼相待了。” 这时旁边的人却笑起来,辛皱着眉头问:“你笑什么?” 板寸头抢着说:“当然是好奇你拿到资料的手段,听说……梅镌养了你许多年,从来没有训练过你如何成为刺客,而是……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情人。” 那把沃玛特又举了起来,板寸头眯着眼看他,说:“你不敢杀我,你现在没有去处,你得求我,求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辛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站在天台边缘的场景,背后是花海,芍药无声地绽放,不知名的绿芽滑过那个人的指尖,那个人在危急中让他好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他就有可能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他的皮肤隐约记得周慕抱着受伤的他时的温度,冷冰冰的,让他在梦里见到了高原之巅的银月,那么真切,就像是回到了家乡。 活下去,无论怎么活下去,无论如何没有尊严,他都一定要再次见到周慕,因为那个男人不可能会死。 板寸头也没料到辛跪了下去。 ☆、第11章 东南信风行至罗浮山脚,被挡住了去路,给化城带来了长达一个半月的梅雨,很多不适应气候的人把化城称为“雨城”,部分居民害怕这个名字惹怒了海里掌管降水的龙神,希望可以改个名字,一个满肚子酸水的小说家联系“春风化雨”这个词,便取了“化城”。 谁也不知道这桩轶闻是真是假。 辛正把脚伸出窗栏外,想去接屋檐的雨滴,被身后的露露看见了,被露露揪住裙子的荷叶边把他从窗边扯了下来,露露看起来柔弱,实际上力气很大,这一拽,把辛唯一一条长裙给扯破了。 “啊,对不起!我给你买一件!”露露大着嗓门喊,楼下路过的男人仰着头看,辛连忙把小腿缩了回来。 辛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连忙说没关系,他回去换一身衣服就好了,露露跟在他身后,看见银发下缠着绷带的肩胛骨,没忍住问:“妈妈说你是来逃难的。” 辛在前面点了点头,回答:“可以这样理解,我需要一个庇护所,而妈妈在西边很有势力。” “那当然了!这里临近中央城,有很多老爷从那里过来,连巡逻队都不敢招惹我们。”露露说得很是自豪,辛回头冲她无奈一笑。 露露跟着辛到了房间,左右看看,觉得空荡荡的,不像是“家”的感觉,她说:“辛,我们一会儿去集市上给你买些装饰品吧。” 辛从地上的行李箱里随便翻出一套衣服,都太学生气了,特别是他拿在手里的白衬衫,如果真的穿上那条黑色的裤子,客人是会斟酌的。 “喂,别穿那条裤子。”露露皱着眉头,指着裤子说。 辛眨眨眼睛,说:“可……” “你等我回来!”说完,露露穿着凉鞋跑远了。 辛拿在手里的衣服放下也不是穿上也不是,外面还在下雨,他的头发似乎都染上了雨丝,黏在脖子上,楼下传来一阵阵或熟悉或陌生的欢声笑语,提醒他他正在名为“黑羊娱乐”的寻欢作乐场里,而非寂寥封闭的宅邸中。 他重新把衣服放回行李箱,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阴霾天空,白茫茫一片,他的房间正处西边,现在可以看见连接中央城的高架桥,一部分空中轨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轨道灯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光。 露露说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可以看见中央城的世界树,那是一座代表人类光辉的建筑,巨大的齿轮镶嵌在一棵不知道年岁的巨树枝干间,齿轮滚动,自然与科技结合的技术催动电力的产生,摩擦声宛如黑蛇啃啮树根。 这时露露回来了,手里拿了条黑色的裙子,辛让她先出去一下,因为他要换衣服了,露露撅着嘴说:“这里的男女不在乎这个!” 辛说他还没习惯,捂着肩膀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没有习惯。 露露转过身去,说:“我不看总可以了吧。” 辛叹了口气开始换衣服,黑裙子把白衬衫勒在腰际,有些星星亮片点缀在裙子的薄纱间,辛穿上红色的高跟凉鞋,露露坚持要给他涂口红,露露说:“你知道吗?有时候给男孩子化妆更快乐,总感觉是在折磨你们的样子。” 辛习惯了露露的天马行空和不着调,异色瞳盯着露露的脸,丝毫不回避,露露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连忙从桌子边站起来,指着辛说:“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 辛愣了一下,他想起在宅邸里的时候,梅镌从来不会夸他好看,只会坐在书桌后冷冷地瞧他,像是在观察一句木偶,观察有没有被忽略的瑕疵,其他人倒是说过他很漂亮,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让他如坐针毡。 辛垂下眼,在抽屉里翻找自己的美瞳,蓝色的,比较适合他的金色假发,露露凑过去问:“你是不是要躲着什么人啊?” 辛点了点头,夸张地说:“对啊,他们说要是抓住了我,就会把我手脚砍掉,关在笼子里,永远见不到太阳!” 露露吓得一把抱住辛,拍拍辛的背说:“你不要害怕!他们要是真的来了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保护你的!” 这时有人敲门,辛瞥过眼去看,发现是大姐尤尼塔,尤尼塔皱皱眉对露露说:“你离辛远一点,大家都在说你们在谈恋爱,这样还怎么做生意啊?” 露露松开了辛,笑着说:“辛才不会喜欢我,他都不肯多瞧我一眼,肯定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尤尼塔不理会露露,又对辛说:“你边界感太弱了,会被别人欺负的,身上的伤好了吗?好了的话,今晚上有从中央城来的客人,妈妈说让你去见见。” 辛藏在蓬松裙摆间的手瞬间握紧了,他连忙点头说:“好了,让我来吧。” 露露跑到尤尼塔身边撒娇,她是那种需要得到所有人关注的女孩,因为她长期受别人忽视,而辛不一样,他被人注视太久,总是很容易喜欢那些懂得收回目光的人。 板寸头把辛的东西还给他了,那是一把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环首刀,装在刀匣里流动着古朴又不祥的光。 实际上那也不算辛的东西,而是属于辛的监护人。 但是辛很想得到它,从宅邸跑出来后,他老是觉得没有安全感,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金万浓收他做秘书的第二天晚上就对他动手动脚,他笨拙地逃开了,一拿到通讯器就凭借记忆给金万浓的对手打电话,暴露了金万浓的行径路线,金万浓直到死都没想到自己是被一只金丝雀给害了。 辛现在是米诺瓦之枭鹰派组织的一名成员,还未获得被信任的资格,要知道,他原来的主人可是鸽派的大坏蛋,要和中央城的人一起发展仿生人技术,以便取代人类。鹰派组织一开始压根儿不信任他,以为是鸽派扔过来的奸细,所以派他去偷周慕的药物研究资料,杀了他也不用沾自己的手。 辛也不觉得自己会成功,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愣是看了一周的□□小说,模仿着那些一战成名的街头霸王,找了几个配合自己的成员,拿许多钱给他们的家庭,让他们放心为自己卖命。 结果周慕真的接纳了他,还给了他登录内网的身份,虽然周慕那个老狐狸压根儿没给他内网地址,但是那几天他过得很开心,珍妮虽然对他很有敌意,但还是会给他带好吃的零食,至于老陈,那是个很会顾家的好男人。 那个时候辛还叫“尹小运”,躲在老陈的书房里看了许多书,还得知周慕有可能是他的高中同学,虽然年纪对不上,但正因如此,他更加怀疑自己的来历。他想过也许他是仿生人,可是每一个仿生人身上都有特制的纳米刻印,失控的时候主人按下代码开关,纳米病毒便会钻进皮肤,随着血液抵达心脏,有“见血封喉”的效果。 他身上没有刻印,就像一个没有胎记的人,找不到认出自身的标志。 露露并没有主导这场集市之旅,她意外地发现辛比她对翠玉集市街区更为熟悉,当他们一起走过一些狭窄的巷道,辛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拐角处有什么小摊,或是卖梅雨季特有的“太阳之眼”花环的,或者在卖一些廉价却精美的饰品。 露露问辛明明刚来这里,为什么会如此熟悉,辛别过头,拉着她的手以免她被人群挤散,辛只好大声地对她说:“我小时候住在这里!” 露露轻易相信了他的假话,她以为辛这样的男孩是不会骗人的,只有站在集市的广场边整天无所事事朝着女孩子吹口哨的男孩才会骗人,露露紧紧跟上去,辛的手指修长有力,握住她的时候像是兄长一样令人安心。 走了很久,露露担忧地看着前路,对辛说:“不能再往前走了,那里是猫头鹰经常出没的地方。” 隔着一条古朴的石板路,雨停后反射着天色,却因为本身的棕色而让天空变得很暗,对面是一幢高大的钟楼,象征着临近中央城的富裕郊区就此开始。 钟楼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外面架着一把墨蓝色的雨伞,正如它的名字“墨蓝”一般,容易让人联想到“家乡”、“黄昏”一类激起乡愁的词语。 露露拉住辛的手臂,辛微微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像平时那样天真地笑起来说:“别怕,我们又不是通缉犯。” 露露听不出辛的话里有话,辛的更准确表达是:即使我们是通缉犯,穿成这样也没有人认得出。 辛几乎是拽着露露的手向前走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砸出清脆响亮的声音,露露透过辛的肩膀看见一个比他们稍微大些的男孩正坐在雨伞下,露露觉得那个男孩几乎和辛一样孤独,她总是忍不住想靠近这样的人,用自己的笑容给他们带来快乐,尤尼塔警告她说这样是错误的,因为这样的想法容易让她丢失尊严和自我。 露露又看见一只大猫坐在男孩对面的椅子上,很像放大版的家猫,可是比家猫更像野兽,猫咪的耳朵三角尖处延伸出去一簇黑色的毛发,让它看起来更加机敏,浅棕色的皮毛掺杂着黑色的斑点,浅黄色的眼睛自从辛一露面就一直盯着他们。 “辛!”露露紧张地喊,却惊动了背对着他们的男孩。 男孩转过头来,稍微皱了皱眉,比那只大猫更加警惕,此时那只大猫不再嫌弃地面的雨水,起身跳到主人脚边,似乎是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辛,你等等,你吓到我了。”露露一直向后拽着辛的手。 辛不管不顾地向前走,此时松开了手,露露手中一空,差点摔倒,露露看着辛朝那只大猫快步走过去,大猫张开嘴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露露被吓得捂住了双眼。 露露的眼睛从手指后慢慢睁开,看见辛挽着裙子蹲在大猫身前,正在用手抚摸大猫的头顶,大猫歪了歪头,看得出十分享受,露露一抛刚刚的恐惧,也跑了过去。 大猫的主人正在向辛介绍大猫的名字,“它叫月晕,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这么温顺。” 露露还是害怕月晕会挠她,便用手撑着膝盖去看月晕的眼睛,她问辛:“你认识这只猫咪吗?” 辛一边摸着月晕的头一边说:“它可不是猫咪,它是猞狸,本来生活在北方的高原。” 露露朝着月晕吐了吐舌头,月晕懒懒地朝她翻了个白眼,她又问辛:“那它会想家吗?” 一旁的主人还没有回答,咖啡馆的门铃被人从里面推门撞响了,露露只来得及瞥见那个端着托盘的男人一眼,她将会永远记得那人额头上的伤疤,为他本就惆怅的面容增添了一丝哀愁。 辛立刻拉着露露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了。 老陈端着咖啡出来,问姜云山:“这家伙这么受人喜欢啊?” 姜云山看着他们的背影,点点头,“毕竟是周先生养的。” 老陈对此一哂,问:“两位淑女?” 姜云山摇了摇头说:“两个男孩。” ☆、第12章 15天前,洛城港口贫民区,某旅馆外。 “我说过了,我已经把巡逻官给放倒在旅馆内了,怎么,你不相信我的魅力?” “哎呀哎呀,我的大小姐,你老板真的在里面,没有被猫头鹰杀死。” “这么跟你说吧,珍妮,你现在是在怀疑我的能力,要不要什么时候我穿粉色短裙给你看看,我究竟有多性感?” 碧儿拿着对讲机,坐在停在暗巷里的巡逻车中,满脸都是不耐烦,此时她正咬牙切齿地想,她宁愿去给旅馆老板擦地都不愿意给周慕打工。 周慕已经进去半小时了,要不了多久贫民区所有居民都会知道这里来了条人傻钱多还柔弱的大鱼,碧儿一边看表一边安抚比皇帝还急的珍妮,恨不得立刻冲进旅馆把周慕那个家伙给逮出来。 碧儿穿着从巡逻官身上扒下来的制服,等待着周慕安排好的时机。 周慕真是个人精,碧儿想,自从两年前她在港口流浪被周慕收留时就这么想了,她故意撞了周慕一下,顺手摸走了他的钱夹,结果周慕扶她起来,还给了她一个古制的金币,她连忙说了三遍“谢谢老爷”,就差愧疚得把钱夹还给他了。 结果下一秒,周慕就笑着对她说,小姐,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知道化城的钟楼吗? 碧儿点点头说知道,周慕就说:“我看你扒手技术不错,你帮我去钟楼里拿一样东西好不好呀?” 能不好吗?珍妮的枪都把她的腰给怼疼了。 那是碧儿第一次为周慕办事,从钟楼里带出来三份药品,那是守钟人服用的药,她仔细看了瓶身的说明书,字都看得懂,但连在一块儿不知道什么意思。 周慕很满意,给了她许多钱,许多自由,许多闲暇,她还认识了珍妮、老陈、小姜,还有现在不知道哪儿去了的小薯片,还有……另外一些人。碧儿神经大条,不喜欢被人情所累,所以一开始很是欣赏周大老板的无情无义。 但某一次碧儿差点和周慕决裂,因为新来的弗丽嘉在任务中牺牲了。 响尾蛇的人用机关枪杀死了弗丽嘉,碧儿扛着火箭炮要去报仇,珍妮气得都快开枪了,周慕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在一旁抽烟说:“她不会去的,她知道分寸,所以,J,不要担心。” 碧儿确实没去,因为她那时干不掉响尾蛇,但是和弗丽嘉三个月的友谊仍然让她把枪口对准了周慕,那个混球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至今还是想来欠揍,她忿忿不平地说现在我们一刀两断,周慕什么话都没说,让碧儿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没温度的蛇。 她也就嘴上说说一刀两断,下一次周慕遭了险,她还是跟在珍妮身后冲,月霜病犯了的周慕似乎脆弱些,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碧儿不想原谅他,因为某些东西一旦原谅,一个人的世界就会崩塌,但是她逐渐接受了这样的周慕。 周慕看过多少人离开自己呢?陪他最短的不到一个月,最长的不知道有多久了,就拿老陈来说,在姜云山还没出现的情况下,碧儿一度以为周慕和老陈才是合法夫夫。 老陈跟了周慕整整六年,到现在说断还不是断了,周慕表面上给他们下的命令是老陈因为谈恋爱精力和状态已经跟不上了,其实碧儿知道,周慕是想放老陈去过平凡日子,那些高尚又虚伪、伟大又卑琐的梦想,由他们这些无牵无挂的人去做就好了。 碧儿也不知道周慕什么时候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抛弃她。 对讲机切进来另一条线,杂音很重,咋咋呼呼的,很多人声,像是发生了火灾,这条路线只延续了五秒,随后被人为切断,碧儿听见暗巷外的不远处传来惊呼和欢呼声。 她把对讲机往怀里一扔,发动油门冲出了巷道,她松开一只手把鸣笛放在了车顶上,就这么呼啦啦开往旅馆,对讲机恢复了正常,她立刻接通巡逻总部,用伪装出来的声音急切地喊道:“SV1020报告,港口贫民区农夫旅馆发现月霜病患者!” 她又强调了一遍,车在旅馆门口拐了个弯,那里已经乌泱泱围了一圈好事者,有的好事者还在吹口哨,唯恐天下不乱,那边回答:“立刻逮捕收容!” 围观的人群听见了轰隆的马达声,吼叫着散开,自动给碧儿让出一条路,碧儿咧嘴一笑,脚下的油门非但没停,反而踩得更猛,旅馆内的人也惊慌奔逃,独留地上那个人躺着等死。 “哐当”一声,巡逻车撞进了旅馆内,门口的木质电线杆被损毁,一路火花蔓延。 整个港口刹那灯火俱灭。 “别害怕!我是收容官!”碧儿装模作样地安抚着,但是并不起效用。 有人拿出打火机和通讯器照明,聚焦的灯光下,他们眼前出现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宽松的巡逻官制服系在腰间,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和脖颈,只是那份粉色紧身衣实在有些不搭。 有人朝她喊:“美女巡逻官!有幸邀请你陪我回家吗!” 碧儿额上青筋一冒,却还是装作甜美的样子给对方送了个飞吻,说:“拒绝巨婴,人人有责。” “你说什么!” 碧儿突然伸出双臂,拍了拍手,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因为他们都听见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很有规律,像是秒针的走动,碧儿轻轻说着话,却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要,爆,炸,了,哦。”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巡逻车自动报警器开启,周围的人只感到一阵猛烈的热浪冲刷而过,想象中的爆炸声却并没有发生,黑暗中一个响指,灯火复明。 站在原地的犯罪者们眼前所见,只有那间被撞破大门的旅馆,老板这时从木板下伸出一只手来,紧接着冒出个头,他失去了多年养成的好脾气,大骂道:“臭巡逻官,把我地板擦干净了再走!” 呵呵,做梦吧,我碧儿对周老板一心一意只想为周老板打工。 “你啊,能不能……动静稍微小点。”周慕叹了口气。 “长官,有什么话留着病好了再说可以吗?” 说完后碧儿沉下心来,专心操控SLY,SLY并没有联网,而是使用21世纪的遥控系统,可以有效避免雷达追踪。周慕并不能支撑太久,而按照他的审美设置的飞行器也无法让一个病人舒适。 “你可别死啊,老板,你还没给我买游艇呢。” 周慕没有回音,碧儿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他们朝着港口的最黑处飞,直至危险的近海区。 愿望岛是在战后建立起的,几乎与世隔绝。这里的新航路开辟正值热潮时,发生了一场陨石灾难,海里开始出现名为“蜃”的怪物,蜃体型巨大,发出的超声波还可以扰乱磁场,它们逐渐破坏了海洋生态平衡和人类的科技,人类的武器对它们毫无作用,航路关闭,愿望岛回到了封闭状态。 在那场航路开辟的热潮中,来了许多东方的人,带来的他们的智慧与财富,那棵世界树便是依托东方的机械术建立起来的。“蜃”出现后,少数东方人留了下来,为了愿望岛的未来,他们开始解锁世界树上的机械秘密,并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属于这里的科技秩序。 正当愿望岛各地欣欣向荣时,月霜病爆发了,没有人知道这种病是怎样患上的,它并不具备传播性,也非遗传病,但通常出现在恋人身上,有一种浪漫的说法是,“月霜病陪伴爱人入眠”。 贪婪比智慧更易被接受,一些财阀笼络了一批研究者,生产出缓解月霜病的药剂,由此掌控了愿望岛的经济命脉与未来。 碧儿用手抹了一下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她略微有些抱怨地对周慕说:“你是不是也是看见了我的黑眼睛,那时才决定收留我的?” 已经听不见周慕的喘息了,只剩孤独的浪潮拍打远处的海岸,SLY越飞越低,碧儿凭借着超凡的记忆力在黑暗中降在了一艘破旧的中型海船上,这些海船在晴朗的日子里出海,回来的几率大概在50%左右。 碧儿伸手抵住了周慕的背脊,一片如雪的冰冷,安全带松开后,碧儿搂住周慕,把他一步一步往船舱里拖过去,周慕的双腿在粗粝的甲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碧儿心想他的身体已经开始结晶化了。 海腥味很重,蜃的尸体腐败后会沉入海底,可仍旧有不好闻的味道飘来,如果是21世纪的人闻到,保准会呕吐。碧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她娴熟地用升降梯把周慕送进了甲板下方的船舱,随后才顺着梯子下去。 她拧开了电源,小灯顺着船舱的连接处排列着,橘黄色的暖光下,柔软的床单里藏着一只毛绒兔子,角落的单人沙发上散落着一些玩偶,置物架上摆满了虚拟角色的模型——很少人能知道碧儿的这一面。 地毯是周慕送给碧儿的19岁礼物,来自鸽城的某个小村落的老妇人之手,绣着蝎尾狮,那是沙漠地带的居民所信奉的神兽。 现在的周慕可不像当初送地毯时那么意气风发,他躺在地上,一只手覆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放在腿边,面色苍白,类似雪色,碧儿看见他的发根也开始变白了。 碧儿轻轻用手戳了戳周慕的胸膛,像是厚厚的冰层一般,她只好把周慕的上衣解开,以免衣服一会儿被寒气冻得皱巴巴的,至于裤子,碧儿从来不敢去碰。 碧儿随手把那件衬衫扔在床尾,然后单手拎开了床尾,原来床垫下方是一个储物箱,碧儿把一个银色的盒子拿了出来,打开后,她拿出了里面的针管。 她的动作没有珍妮那么熟练,因为她本身就很害怕尖锐的东西,针管里灌满了两瓶高浓度的月霜病抑制剂,药剂的液体是金色,是“匹诺曹制药”的标志性颜色,和杰斯坦生产的红色药剂区分开来,碧儿知道一部分购买周慕的药的人,把这些药称为“恶魔的赐礼”。 说得真对。 碧儿用胶管系紧了周慕的大臂,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作用了,他的手臂已经硬邦邦的了,但是还不够,碧儿又伸手去戳了戳,直到手臂上的皮肤再也无法被她的指尖戳出小窝。 “恶魔的赐礼”其实有一个简单的挺像药的名字——单露氧化酶抑制剂,这种抑制剂与杰斯坦公司的预防类和急救类抑制剂最大的区别是,单露适用于月霜病侵蚀度75%以上的情况,而杰斯坦公司的多在50%以下,只有那些有钱人才可能将疾病情况控制在50%以下,所以购买单露的人多是穷人、被抛弃的军人,或是无法获得通行证的浪客。 月霜病侵蚀人体75%以上时,单露注射进皮肤后的痛感类似于把冰块儿丢进了沸水,这是珍妮形容的,碧儿可想不出来。 特制的针头刺入异化的皮肤,药剂缓缓注入,以周慕的手臂动脉为起点,金色的液体逐渐覆盖至他的全身,隐隐的金从苍白中透出来,让碧儿想到了日出、极光和希望之类的东西。 周慕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漂亮的脸蛋儿皱巴巴一团。碧儿每每看见周慕这个样子,都会想到东方人的古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第13章 刚回到黑羊娱乐,露露还没来得及帮辛把买回来的装饰品摆在屋里,就被妈妈叫过去了,说是有客人找她,露露撅着嘴恋恋不舍地与辛分开。 辛回到自己的屋里,关上门后周围只剩一片寂静,他才呼出一口气,将露露塞在他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地上后,他来到木床边盘腿坐下。 也许是为了情趣,也许只是为了一致的装修风格,这张木床并没有厚实的床垫和实心的床托,而是用离地约二十厘米的床架支撑着,显得低矮,上面铺着柔软的被垫,辛躺上去的时候,后背几乎全部陷进去。 他不喜欢睡这么软的床,像落入云朵里,柔软得不真实,很多个夜晚他都抱着被子睡在返潮的地板上,头发被打湿,有一天露露意外闯进来,看到他这副样子,抱着他哭了许久,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有出声安慰露露一下。 辛忽然伸直了双腿,把上半身挪进了床底,视线上方出现了那把环首刀,透过微茫的天光,他摸了摸刀柄上的刻字,“天倪”,听说这是把双刀,另一把已经彻底失踪了。 他用手摸着刀的边缘,思考着晚上的对策。他要等一个人,一个有可能会带来大动荡的人物,或许不起眼,或许喜欢高调,这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只要成功杀掉这个人就好。 其他的事他根本不在意,因为现在的尹小运一心只想找到周慕。 黑羊娱乐的白天和夜晚的氛围天差地别,白天的时候客人很少,多数人都在房里睡懒觉,或是在大厅里百无聊赖地谈八卦,每个人都陷在一股安逸的闲适里,似乎愿望岛就此毁灭也和他们毫无关系。 辛刚来不到一周,通常是待在房里的那一个,除了经常黏着他的露露,偶尔大姐尤尼塔也会来找找他,尤尼塔会问他一些关于书的问题,前几天刚问了“月神手套”这个古老传说,辛摇摇头说自己并没有学过这个故事,尤尼塔看起来十分失望地走了。 夜晚一到,白天还很懒怠的男孩女孩都欢欣鼓舞起来,不等妈妈的催促,纷纷开始梳妆打扮,香水的气味在每一层走廊里蔓延,像是雨水般与木头融为一体。露露的情绪在夜晚更不稳定,辛觉得和那些客人有关,有几个晚上辛听见隔壁露露的房间传出痛苦的声音和低泣声,他躺在地板上难以入睡。 也就是露露意外闯进来的那天,辛看见露露肩膀上的红痕,和她眼下的黑眼圈,辛拍着露露瘦弱的脊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身上还残留着昨晚上客人的香水味,昂贵的,却糜烂的味道。 午餐的时候,辛多买了一份三明治给露露,告诉露露多吃点才会长肉,露露说淑女都是以瘦为美的,辛摇摇头,笑起来说:“淑女都是以健康为美的。” 靠着辛那单薄但总是慷慨的钱包,露露的食欲一天好过一天。昨天下午,露露一拍胸脯说为了庆祝辛来到的第七天,她要请辛去对面的餐厅吃上等的烤肉,付款的时候露露可怜巴巴地看着辛,辛欲言又止,又拿出了自己的钱包。 夜晚降临,辛紧张地等待着来自中央城的客人,他坐在大厅的圆形沙发上,周围一片欢声笑语,他找不到露露的身影,这时有人拍了拍辛的肩膀,告诉他中央城的客人已经到了五楼的单间,辛跟上去进了电梯,第一次进入五楼。 比起一楼的喧嚣,二楼的荡漾,三楼的迷乱,四楼和五楼显得严肃许多,特别是五楼,辛连自己鞋子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嫌聒噪。 前面的引路人是妈妈的秘书,一个个子不怎么高的男人,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有着过分的严谨的人,一头灰发让他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到了一间房门前,秘书冷峻地转过身,对辛说:“好好招待,不要犯错。” 辛刚想问有什么注意事项,秘书点了个头就离开了,辛牵着自己的黑色裙摆拧开了房门,宽大华丽的裙摆扫过门缝,辛闻到一股烟味,是他在匹诺曹时闻过的味道,辛瞬间睁大了眼睛,差点就要以为是周慕了,而站在房间里的人确实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 “你是新来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很和善的脸,笑眯眯的眼睛,向上的嘴角,整个人宛如一位迎接久未回家的女儿的爸爸。 辛有些紧张,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中年人宽慰他似的说:“别紧张,我不是……我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 辛歪了歪头,表示疑惑。 中年人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张长餐桌,他说:“我只不过是想让你陪我吃吃饭。” 辛觉得他是一位孤独的绅士,也许妻女早亡,也许并未娶妻,中年人帮辛拉开了椅子,辛坐了过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而是借着桌子中央的烛火照明,菜肴不多,除了牛排和甜点,还有一份奶油汤,一份酸果碎,正中央的那道菜一直用餐盖遮盖着。 中年人说了许多话,辛这才知道对方是中央城大学里的一位教授,最近压力很大,所以想离开学校散散心。这也是他第一次跨越彩虹桥来到黑羊娱乐,他说辛是个好孩子,可以跟着他一起返回校园,他可以做辛的导师。 辛有礼貌地拒绝了,心想这个人并不是他的目标,这时中年男人起身来到了餐桌中间,辛看着他揭开了餐盖,在餐盘中心,俨然放着一条这个时代非常难见一次的海鱼。 海鱼的身体呈现渐变的青蓝色,鱼鳍确实深红色,令人在意的是头与尾,都是淡金色,接近透明,可以看清里面的组织。 辛有些奇怪,问这是从哪里捕来的,因为依靠教授微薄的薪水并无可能购买这样一条海鱼,出航的船捕回来的鱼大多数运给了财阀,再由财阀内部专卖或当作赠礼。 中年人还是笑着,说出来的话却有人令人毛骨悚然:“我自己合成的,我做了许多实验,今天终于成功了。” 辛抓紧了刀叉,微笑着说那真是恭喜教授了,教授笑着问他:“漂亮吧?” “嗯。” “你也很漂亮,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当做礼物。” 中年人端着鱼,像是端着什么圣物,一步一步走向辛,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中年人“嘘”了一声,说:“作为学生,你应该保持安静。”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辛什么,他重新坐回去,中年人也把鱼摆在了他的面前,鱼的眼球是金黑两色的,中年人问他喜欢吗? 辛抬起头看着中年人,装出乖巧的样子点点头,试探着问:“教授知道利津一中吗?” 中年人的眼神中闪过片刻的复杂,随后才开口:“当然,碎城的中学,我高中的时候一直希望自己能去利津教书,听说那里实行古典的学徒制度。” 中年人明显看见眼前这个瘦削的孩子情绪高昂起来,金色的头发宛如太阳,把少年的脸映照得更亮,蓝色的眼睛逐渐变成风中的飞燕草。 他喜欢看见学生对他的回答产生兴趣,这不会让他觉得自己的授课很失败——虽然事实上的确如此,他不由得咧开嘴笑,一把抓住辛的手去握餐刀。 餐刀戳进了鱼的脑袋,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他啧啧赞叹,说着:“试验品就是试验品,很脆弱啊。” 他不顾少年的恐慌,用一只手按住了少年的脑袋,少年的一侧脸颊抵在粗粝的桌布上,擦出一道红痕,他握住少年的手在鱼的身上划来划去,最后选择那颗带着晶状体的鱼眼睛。 “这可是道美味。”他微微一笑。 “可是,可是,教授,这是生的!” “好学生就要乖,知道吗?”他手下的劲儿加大了些,鱼眼睛距离少年的嘴越来越近,令他好奇的是少年的反抗动静并不大。 “那教授认识在利津一中的老师吗?”他听见停下动作的少年问。 “不认识,怎么了?” 话音刚落,少年被他捏住的手忽然使出了一股劲儿,像条活鱼似的一拧一滑竟然从他手中脱身,瘦硬的手肘狠击他的下巴,柔软的背脊如同白鲸跃出海面一弯一收,他被少年一脚踹中腹部连连往后退去。 教授好歹是个斯文人,被这样连续的打击晃得眼冒金星,而且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流鼻血,不痛,但是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上嘴唇流动着,不等他拿手背去擦,他听见一声细微的金属声音。 下一秒,他的颈侧贴着个冰凉的东西,他浑身一紧,刹那间脑海里闪过自己的半生蹉跎,最后死在这样的风月场所,想必妻子儿子定会让人耻笑。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黑色的线,在烛光下滚动着诡异的流光,也许正是这把刀将刚刚那个如同兔子一样的少年变成了一匹刚刚成年的狼,他发现少年的脸上不带笑容时,眼神会很阴郁,就像是积压了多年的不满与愤怒,即将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像一场风暴的预兆让人恐慌。 辛背对着光,卷发如流金映照,他是适合打扮成女孩子的,睁大着眼睛伪装天真,微眯着眼睛时却可以露出凶狠的眼神。 教授喘着气,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才是那条盘子里的实验鱼,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兔子咬人的传言,听说每年死在黑羊娱乐的人并不少,冷汗划过两颊,他发现他的知识毫无作用,只好一个劲儿说“别杀我”,尊严尽失。 这时门外突然喧闹起来,教授看见少年眼中闪过的慌乱,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那把刀收回去时划到了他的颈侧,血渗出来,很疼,教授用手压着,突然闻到一股花香味。 伴随这股春风一样的味道,他回头看见一位黑发的女性,大个头,对于女性来说明明是超标的尺度了,可是那赤红的裙摆几乎映满了他的双眼,奔涌的血,跳动的心,傲人的胸脯,愿望岛未被疾病笼罩前的浪漫传奇,偏偏不像是玫瑰,她的举手投足既放荡又高贵,在这种危急之下还能见到此种尤物,他忽地落泪。 那朵瘦小的飞燕草黯然失色,站在阴影里顽强对峙,教授忙不迭地跑向那簇红,嘴巴里叫着“救命”,她张开双臂迎接中年人的奔逃,教授跑过去,在他还未触碰到她时,脚下一绊,竟向后倒了下去。 飞燕草早就把刀重新藏在了裙子下,黑色的裙子遮覆着双腿正如潘多拉之盒包裹着秘密,辛看着眼前这个绚丽的人朝他走过来,很妩媚的,像是圣女,又像是女神,但是他从没在黑羊娱乐见过她。 门外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不看见人辛也知道是露露来了,露露从背后一把抱着穿红裙子的女人,大声表达着自己的思念:“我好想你,舟舟!” ☆、第14章 舟舟是位完全的女性。 这很容易看出来,自她旅行归来,黑羊娱乐的老顾客新顾客比往日多了两倍,辛大多数时间都耗在陪客人喝酒上,这是黑羊娱乐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不太会喝,一瓶下肚便晕乎乎的,妈妈也并不勉强他,大多数客人也不会,而那些少数的流氓,会被早就准备好的保镖赶出去。 辛喝得醉醺醺的,趁着电梯没人悄悄去了五楼,他也是无意间发现可以从五楼的杂物间登上小阁楼,翻出小阁楼的窗户,他可以一个人在屋顶上待一会儿。 这样的清静日子很快被打破了,那天辛正在一边吹晚风一边看西边的落日,身后的窗户一响,他回头看见舟舟一边抽烟一边提着裙摆翻了出来,她的肩带滑了一半,辛很快别过头去不再看。 舟舟赤着脚爬过来,坐在辛身边,一言不发,女士香烟夹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间,无声地尖叫着,烟被风吹散了,舟舟的头发也散在风中,蓬松而优雅,辛摸了摸自己的银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辛很想问那天晚上舟舟有没有看见他拿着一把刀威胁客人的模样,百分之九十是看见了,因为当时教授莫名其妙晕过去之后,舟舟来到他身边,很刻意地摸了一下他的大腿,天倪就绑在离她手心一寸的位置。 是舟舟先开的口,舟舟给了他一个喷雾剂,说是对付老色鬼用的,一喷就见效,舟舟的声音沙哑着,响在风里,语调稳重而带有长辈的关照,辛虽然知道舟舟和周慕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但还是忍不住回想起周慕,并在二人身上寻找相似之处。 舟舟看出他躲闪的眼睛,笑着问,活像个大姐姐,“我是很可怕吗?” 辛立刻摇摇头,把喷雾剂握在手心,诚实地说:“只是您让我想到了以前认识的人。” “女人?” “男人。” “哦,的确有人喜欢把我当作男人,因为我的个子,我不介意。”她吐出一口烟来,脸上立刻多了几分愁容。 辛想到周慕也很喜欢抽烟,在老陈家时,一夜过去,第二天早上他会发现烟灰缸里塞了许多烟头,老陈一边骂一边倒掉,周慕若无其事坐在一旁,偶尔咳一声。 “他们说你不经常回来?”辛问。 舟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回答:“对,累了才回来。” 辛开玩笑说看起来你和大家的关系很好,舟舟看了他一眼,随后才说:“我看你倒有些喜欢离群索居。” 辛红了脸,想到自己的秘密任务,还有自己的过往,舟舟又说:“你似乎很难融入一个新环境。” 辛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他想起在匹诺曹的时候,他也是不太爱和其他人说话,除非老陈他们主动找他说说话。 “很难活下去呀,你这样,如果太依赖一种环境,会很容易死的哦。” 辛有些茫然地点点头,这时舟舟干脆躺下来,也不怕光滑的背硌得慌,落日下去了,剩下深紫深蓝的夜幕,金星闪烁,高天之下,人声闷响,空气里仍旧是黏糊糊的,但是不再湿漉漉的了,辛知道,化城出梅了。 “你别睡这里,会着凉。”辛说。 瞥眼去看时,才发现舟舟已经睡着了,滑下去的肩带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辛伸手帮她提上去了,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头发,直发,很厚,像是稀少的绸缎。 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安宁地宛如一只放下警惕的小刺猬,他心想也许他爱上舟舟了,梅镌曾经对他说过,人类之间的爱情就是这样突如其来的,还给他听了一首外语的歌,那首歌储存在中央城的系统潘多拉里,梅镌一共解锁了三层密码才登陆进去。 辛干脆也躺下去,侧着身子去看舟舟的脸,明明完全是陌生的人,辛却觉得自己好像和她认识很久了,他在本就不多的记忆里仔细搜寻着,直到神经性地发疼,他也没有找到舟舟的影子。 他最后睡着了,梦里见到白色的乱云花开满了高原,有人碰了一下他的眼角,那个人的手指很冰,很像是那天周慕抱着他去旅馆的体温。 辛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梅雨季一一过,化城的夜晚变成了星辰的聚会,仿佛要把所有的阴雨天气贮存的光芒一股脑放出来,他坐在房顶上看了会儿,直到尤尼塔大姐在二楼的窗台边不耐烦地叫他的名字。 “来了!”辛回答着,提起裙摆熟练地进了阁楼。 // 露露抱着手臂,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辛,露露不无怀疑地问:“你这么勤奋地打听舟舟的事,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企图,我告诉你,她可是我最喜欢的人,你不许打什么歪主意!” 辛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装作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只是觉得她漂亮,有个性,很想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而已。” 露露眨了眨眼,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信任辛,她在辛的屋子里转着圈,一边走动一边说:“我刚来的时候,舟舟不在店里,大约一个月后才回来,我当时回来太晚了,被一群坏小子拦在路边,舟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辛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舟舟的时候,也是自己面临危机的情况。 “舟舟一出现,对面的毛头小子就溜了,第二天我才知道她也是妈妈手下的人,但看起来妈妈对她的态度比对我们更宽容,毕竟只有她一个人才可以去吸烟室!” “吸烟室?”辛的眼皮抬了下。 露露走过来,叉着腰说:“没错!听说她没有烟草就会死,但妈妈说我们不能跟着学,一旦被发现我们也跟着吸烟,就会把我们赶出去。” 辛还想问什么,露露伸出手堵住了他的嘴,抢先一步说:“我们下楼去吧,听说从鸽城来了表演假面舞剧的人!我上一次看还是两年前!” 辛跟在露露身后跑下楼梯,发现楼下大厅的确已经围满了一圈的人,一个简陋的木质舞台搭在中间,背景板是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虽然因为过于明显的磨痕显得非常破旧乃至毫无气势恢宏的氛围,有几对正在跳舞的男女,正中央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人,他怀里抱着一个胸口插着匕首的人,白色衣袍的人戴着空白面具,沉着有力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往事: 可你曾对着高原幻神许下诺言 要踏遍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将我们的故事亲诉于人 而如今你鲜血淋漓,鼻息已无 高超的医术面对死神只有恐惧 就像我们踏在柳叶刀上的爱情 露露已经挤到了内圈,辛松开了她的手,正打算从人堆里挤出来悄悄溜到吸烟室去看看,这时他却听见假面演员大喊一声:“那位要离开的倾听者,是我们的故事过于苍白无力,才导致你的转身离去吗?” ☆、第15章 辛本想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外挤,却没料到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他的手腕便往中心一拖,他被人群挤着到了舞台正下方,周围的男孩女孩都看着他,露出了无不羡慕的眼神,而更加成熟的大人们则用扇子遮着脸交头接耳,似乎要看他的笑话。 辛是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的,他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般一动不动,露露在旁边说些什么他也没听见,他尽可能缓解着自己的极大焦虑,可是梅镌的身影还是钻进他的脑海,那么严厉,那么冷漠,把他当作一张面具,一个人偶…… “我看出你很害怕……”那个没有脸的面具这样对他说。 像是水滴打破了湖面的平静,月亮的倒影散开,辛突然发现自己正在一片黑暗中,一张金色面具围绕着他转动,他奇怪地发现他并不好奇这是什么地方,就好像他曾经无数过来过这里一样,安静、安全,一片黑暗,只剩下意识的涌动,他忽然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他只看见一片虚空。 “你在找什么人……” “你失去了……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你感兴趣……凌晨两点半,来旧泽街1333号……” “务必在门开着之前进来……” 周围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辛如梦初醒,露露摇着他的手臂兴奋地说:“你刚刚看见了吗?你的头发突然飘起来了!” 辛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发现那双涂了指甲油的脚正束在凉鞋里,他大喘着气,不顾露露的阻拦离开了人群。 他一个人去后门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分不清刚刚的是幻觉还是真实,难道那些假面演员真的有幻术?可是,老天,这可是24世纪,科学的年代,有谁会相信这种东西啊? 可是…… 辛忽然站了起来,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紧要的问题,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查一查舟舟,他没有人脉可以用,鹰派那边把他丢在这里就不管了,一切都得靠自己。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歹算是一种自由。 现在是个好机会,辛在距离吸烟室两米远的厕所边徘徊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注意他后便从监控探头的死角贴着墙壁溜了进去,一片黑,他不敢摸黑开灯,只能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脚下很快有了阻碍物,他伸出手摸了摸,是一张冷冰冰的小圆桌。 他伸出手去,碰到一个圆形的器皿,他俯着身子嗅了嗅,闻见了烟味,有很多种烟,其中有一道熟悉的味道,那是周慕吸过的烟,根据露露说的舟舟每天中午12点和下午6点分别进来一次,今天他特意留意了白天的动静,一共进入这间吸烟室的人不超过五人。 他捏住了一个烟头,拿到鼻下嗅了嗅,陌生的刺鼻味,他想放回去,这时却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想发出惊叫声,结果那人比他动作更快更准,覆过来的手刚好捂住了他的嘴巴。 “嘘。” 这个人的手心有一股烟味,不是周慕抽的那种,尹小运突然觉得有些失望,他动了动嘴巴,轻轻喊出一声“舟舟”。 舟舟松开了手,随后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声:“那你也把手松开吧。” 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伸手去挡,把手抵在了她的胸脯上,他瞬间红了脸,谢天谢地,现在没有灯光。 可是下一秒,“啪嗒”一声,灯光亮了起来。 “哎呀,”舟舟看着低着头想钻进地缝的辛,挑眉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啦?” 辛鞠了一躬,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 “不是故意的?”舟舟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气场太过强大,辛觉得身后正燃烧着一簇火焰。 “对不起……” 舟舟走到他的身前,用食指抵着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和这样的女人对视是很危险的,舟舟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下去就又升了上来。 “那天晚上你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这样。”舟舟放下手,走回了沙发上坐下,巨大的赤红裙摆有些夸张了,就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舞会。 “你那时就像一只小野兽。”舟舟说完,便点燃了一支烟。 辛看着她手里的烟,心想周慕抽烟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人的,看来舟舟和周慕真的没什么关系,他心里有些轻松地想,当然没关系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长得没一点像,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这么觉得。 “你来这里干什么?”舟舟问,不比露露故作凶狠的逼问,舟舟的神态过于悠闲,可是那股子威压从她身上每一个地方渗出来。 辛根本不敢说假话:“来找烟,露露说这里有烟。” 舟舟“噢”了一声,问他:“有什么烦心事需要香烟来缓解?” 辛编造谎话比说实话更困难,他结结巴巴地说:“害怕……有些害怕……还有些想……想家。” 一提到“家”这个字,他本以为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梅镌的宅邸,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他想到了老陈的房子,开放式厨房、蓝色的沙发、卧室里都有一只白瓷花瓶,周慕犯头晕的时候打碎了一个…… “喏。” 辛看着舟舟递过来的那支烟,伸手接了过来,此时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妈妈的皮鞋声音,辛想到露露说妈妈会把除舟舟之外的吸烟者赶出去,他变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抬头想寻求舟舟帮助的时候,意外发现舟舟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坏女人! 和周慕那家伙逗他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妈妈进来的时候,看见舟舟坐在沙发上吸烟,她四下打量一圈,有些严厉地说:“你最好少管那些闲事儿,知道吗?” “嗯。”舟舟懒懒地回答。 “少糊弄我!我听他们说了,你又想……舟舟,你现在没有工夫管他们的。” “知道了,知道了。”舟舟皱着眉,把烟草摁熄在烟灰缸里。 “妈妈!斯莫克和迪又打起来了!” “这群小兔崽子!”妈妈咬牙切齿地说,皮鞋声蹬得更重地出门去了。 “出来吧,小兔崽子。”舟舟学着妈妈的发音方式说着。 辛从沙发背后直起身子,手里仍旧握着那支烟,舟舟扭过头把那支烟拿了过来,轻轻咬在嘴里,火苗一闪,她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递给了辛。 辛犹豫着,使了小孩儿脾气,把烟拿在手里,猛吸了一口,鼻子首先受到了攻击,随后是泪腺,为了不咳出声他几乎要干呕起来。 舟舟像是失望地站了起来,阴影垂在辛的身上,她叹了口气说:“不要闹小孩儿脾气了,出去吧。” 像是下逐客令似的,辛低着头想,自己才不要爱上这样无情的女人。 ☆、第16章 辛不知道旧泽街1333号在哪里,虽然他对翠玉集市了如指掌。通讯器里的地图搜索停留在1332号,是一家卖章鱼丸子的小铺,凌晨一点半,店铺状态显示歇业,店家用可爱的表情符在首页写着: “暂不服务哦o (* ̄3 ̄)o” 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凝神静听,走廊上最后一声脚步消失在左侧拐角的休息室内,他一个翻身起来,赤着脚,从床下拿出天倪,用轻巧的剑袋斜跨在背上,随后他轻轻拧开了门把,灯全部熄灭了,连门外的路灯都是。 他猫着腰在走廊上轻步走,到了右侧的楼梯间时停下来摸了摸自己背上的环首刀,似乎想获得一点勇气,左侧的保卫室没有动静,他松了口气,沿着楼梯前行,一路上凭借着记忆寻找探头的死角。 大门是有密码锁的,他没办法碰,只剩下五楼的阁楼还有机会,他一口气到了杂物间外,不知道为什么杂物间对面的墙壁上有一个上世纪已被废弃的时钟,还没有坏,“滴答滴答”地走动着,对辛来说简直称得上噪音了。 辛刚向杂物间的门走一步,他的影子忽然出现在墙壁上,他猛然一惊,想着右侧看去,窗外是一轮银月,刚刚遮挡它的乌云被风吹走,所以月亮可以显露出光来。 他知道杂物间外的监控探头已经损坏了,这是他下午的时候得知的消息,那时他故意问监控室的人看没看见谁偷了他的项链,不耐烦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说要找监控记录就自己来,他在那里整整待了三个小时,被劣质的烟酒气熏得头晕脑胀。 辛直接拧开了门把,因为杂物间的尤尼塔大姐保管,今天晚上他故意待得很晚,陪着笑说自己可以锁门,他是当着尤尼塔的面锁的门,转身的时候又往回转了一圈。 等辛轻手轻脚爬上屋顶,他还在为不可思议的顺利感到后怕,这时他听见一阵“嗡嗡”声,他心中一顿,半僵直着身体回过头去,正巧看见那架小型无人机朝他飞过来。 不会这么巧吧。 无人机贴着他的脸,底部的摄像头变动焦距的时候发出嘶嘶的声音,他屏息而立,掩耳盗铃般地希望无人机不要发出警报声。 嘶嘶声结束,无人机慢慢后退,紧接着飞下了屋顶。 天倪被他□□一半,刀面反射着月光。 辛沿着屋顶走动,等他适应了这种行路方式,他开始小跑起来,脚底被粗糙的斜坡式屋顶硌得发疼,夜风阵阵吹来,他越上一间平层屋顶,在护栏边缘,他看见了消防梯,同时,他也看见了月色之下的化城。 一片安然沉睡,白天的纷杂乱象纷纷收敛起尖刺,这里突然从生人勿近的猛兽变成了一头憨厚的大象。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梅镌,也许因为月亮容易勾起人的愁绪,他突然担心起梅镌来了。一个半月前,梅镌在与中央城的地下谈判会上被组织上层的人逮捕,由头是梅镌参与了一桩港口物资抢夺的事件,上层一直打压鸽派,梅镌受到□□并不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的是梅镌养的小鸟飞走了,要飞去寻找自己的故乡。 辛猜想着白天那些假面演员也许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不能放过任何线索,哪怕他再也无法回到黑羊娱乐这个据点,哪怕他被板寸头揍个半死羞辱。 他吸了一下鼻子,这是梅镌不喜欢他做的动作,说太小孩子气了,现在他觉得自己自由了,他握紧刀袋,再也不分心地往1333号走去。 舟舟换上了便于行动的休闲装,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脖子上挂了黑色的头戴式耳机,她因为长得太高,脸上的表情通常又是捉摸不透的,所以天然地让人觉得害怕,例如此刻,她明明在帮别人的忙,那三个小孩儿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囚犯。 阿泉正在帮自己的爸爸换一套新衣服,僵直的手臂,僵直的腿,费了阿泉老半天劲儿,可见月霜病的程度太严重了,舟舟把手揣进兜里,等在一旁。 这里是地下室,破旧不堪,飞尘四起,墙边那三个小孩儿光着脚,手脚都很脏,包括脸都有一层灰泥,怯生生地、警惕地看着这个高个的漂亮女人,舟舟叹了口气,对他们招了招手说:“过来。” 三个小孩儿吓得直接躲在阿泉的身后,阿泉叹了口气,擦了下脸上的汗,扭头对他们温柔地说:“这个大姐姐是好人,不要害怕啦。” 比较大的小孩儿率先看了舟舟一眼,舟舟又对她招了招手,并从兜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小女孩立刻过来了,阿泉在身后提醒说“要说谢谢”。 小女孩不太好意思说这种礼貌话,毕竟她都是通过“老子”“滚蛋”来和街上的小坏蛋交流的,舟舟并不介意,趁她吃糖的空档用湿巾擦干净了小女孩的脸,其余两个小孩儿照样如此。 时间刚刚好,阿泉也给生病的爸爸换好了衣服,舟舟这才把门边的轮椅推过来,轮椅很新,上面有许多仪表板,看起来价值不菲,与这里格格不入,阿泉抱不动爸爸,舟舟说“时间不多了”,随后轻轻松松地把生病的男人放进了轮椅里。 临走前阿泉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三个小孩,小孩没哭,反而很坚强地劝自己的姐姐快点去找医生,舟舟便说:“走吧。” 出了地下室,舟舟把身上的外套盖在男人身上,她碰到了男人的肩膀,很凉,男人呼出的气也开始起了雾,从这里去钟楼需要四十五分钟,他们不敢开车,害怕碰□□城的巡逻人员。 轮椅的摩擦声很小,阿泉紧张地跟在舟舟身边,不时看舟舟一眼,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幸好现在这种情况什么话都不用说,这时舟舟却开口问:“白天来了假面演剧的人对吗?” “啊,是的,很热闹,可惜你不在。”阿泉回答,差点咬到舌头。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边。” “中央城的方向?” “应该是,我专门送了他们一程。” 舟舟便不再说话,她回头正好发现阿泉看着她,便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阿泉低下头,摇了摇头,心想有些东西是不方便说出来的,为了掩饰,她故意问:“这位周老板真的是匹诺曹研究所的人吗?” “嗯,他研发了一批新药,需要临床试验。” 期间他们只遇见一次巡逻队,算得上幸运。舟舟推着轮椅躲进小巷,她快步跟上去,在她差点踏空的时候舟舟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她紧张地不敢动,闻到了舟舟身上的味道,有点烟味,不难闻,反而让她觉得有些难过。 随后他们继续赶路,走了大约十分钟,舟舟忽然在一处分叉路口停了下来,顺手把阿泉拦在自己身后,头也不回地说:“把叔叔推到那边的路口里。” 阿泉照做了,刚回头,却看不见舟舟的影子了,她有些慌张,刹那间竟然怀疑舟舟是不是丢下他们不管了,可是明明说好带她爸爸去治病的,她站在昏暗处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却只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 舟舟其实在对面的小巷里,她截住一个人,这个人是二十分钟前跟过来的,月色之下,舟舟看着横在他们之间的那把刀。 “舍得拿出来了?那天晚上我都没来得及看清。”舟舟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辛握着天倪,一定程度上只是为了装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舟舟的问题让他显得更蠢了。 “我猜你出来的时候遇到了无人机,所以你才会有这种‘义无反顾’的表情。” 辛的表情稍微变了,耳根还在泛红,舟舟可不打算给他留情面,继续说:“你没有好好规划自己的行程,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出来了,而且是临时打算跟踪我的,对不对,你本来要去做什么?” 这些话对辛来说都有些致命,他后悔自己刚刚的决定了,刚刚他恰好在1332号门外,看了半天也没看见1333号,他打算等一会儿,这时听见斜对面传来的声音,他看见舟舟和店里的阿泉推着什么人出来了。 他躲在墙边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还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不大不小的关门声,像极了电子音效,他回头看看,眼前空然无物,以至于终于耗光了所有耐心,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这才决定跟着舟舟。 他的确什么都没想好。 可是如果他告诉舟舟他为什么跟过来,对面的阿泉肯定会同意他的想法,那就是舟舟本身就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第17章 辛的沉默不语惹怒了舟舟,舟舟轻哼一声,转过身去,她说:“你总这样不说话,会很像我在欺负你的。” 你本来就在。 “所以要跟过来吗?”舟舟已经走回了刚刚的街道,辛顿了一秒,连忙把天倪收回剑鞘,随后跟了过去。 阿泉激动地推着轮椅出来,舟舟朝她挥挥手,阿泉的声音不自觉地加大了些:“我以为你……” 舟舟从她手中接过轮椅,阿泉没有再继续说话,而是看了穿着黑色长裙的辛一眼,她咬了咬嘴唇,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阿泉没有理会辛,而是垂着头跟在舟舟身后。 舟舟逐渐加快了步伐,等他们到了距离钟楼大约50米处的喷泉时,舟舟从地上捡起来一个小石子,石子扔进水池里,在岑寂的夜里发出“叮咚”一声。 等了一会儿,辛看见钟楼顶楼的灯亮了一盏,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钟楼夜间的整点报时方式,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 阿泉明显焦躁不安起来,而舟舟靠着墙,在看天上的月亮,由于月色的原因,辛觉得舟舟的面色要柔和一些,看起来很温柔,这时喷泉池中再次响起一次声音,如果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会误以为那是夏天的青蛙跳进了池塘。 舟舟转身示意阿泉和辛等在巷子里,自己推着轮椅出去了。 月色之下,钟楼后的空中轨道和彩虹桥闪烁着红色的夜灯,梅镌曾多次通过彩虹桥抵达中央城,每一次回来都会给辛带礼物——这是辛在自己藏起来的日记中看到的,他有记忆的礼物只有一件,那是冬天的时候,梅镌送给他的一条领带,黑色和绿色的条纹,装在礼盒中,他不会系,梅镌也不帮他,叹了口气便出门去了。 辛看见一个人从喷泉后走了出来,与舟舟接应,辛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并往后退了几步,阿泉被他踩到了脚,发出一声轻呼。 那是珍妮! 辛看见舟舟顺着珍妮的视线回过头来,舟舟朝她们挥挥手,并且难得地笑了笑,阿泉愣了一下,随后走了出去,她对身后的辛不客气地说:“快跟过来,我们不能坏事!” 辛猛地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不敢抬头看珍妮,舟舟往回走了几步,来到辛的身边,舟舟伏在他耳边说:“放心吧,你现在看起来是个女孩儿。” 辛偏头看了看舟舟,舟舟已经拢住他的肩膀走了过去,阿泉正在给轮椅上的男人掖好衣角。 “这是我的朋友,放心,不会走漏风声的。”舟舟说。 珍妮的红发散落在肩膀上,卷发,她没有穿平时的工作套装,而是穿着白色连衣裙,让她看起来像是画中的天使,可是天使不减敏锐和揭穿谎言的能力,珍妮仔细看了辛一会儿,舟舟捏了一下辛的肩膀,辛连忙抬起头,装出毫不畏惧的表情。 珍妮朝舟舟点了下头,推着轮椅往回走,进入钟楼大门的时候,辛瞥见门内一个穿着西装的背影。 那是周慕,他想。 他们刚刚离开钟楼附近,舟舟便对辛说:“先别问问题,回去要紧,我猜你不想被妈妈发现偷跑出来了吧。” 阿泉却问:“真的没关系吗?辛……他刚来这里没多久,还不值得信赖。” 舟舟走在最前面,她头也不回地说:“小姐,你总不能让我现在把他给杀了。” 阿泉瞪了辛一眼,辛连忙摆手,轻声解释:“我不会说的,真的。” 虽然他真的很好奇为什么舟舟和阿泉要把那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交给周慕,试验品?他听过周慕抓试验品的传闻,就他与周慕相处的那一周来判断,他觉得周慕完全做得出这种事。 舟舟问辛怎么溜出来的,辛老实回答说是从阁楼里翻出来的,还遇到了那架无人机,舟舟轻笑一声,说无人机已经被她提前控制了,她会用虚假的录像替代今晚上的拍摄记录。 辛不免好奇地问她怎么会这么熟练,阿泉替舟舟解释:“她每次溜走,都是这样做的,妈妈从来都找不到她的去向。” 辛略微抬头去看舟舟的侧脸,心想舟舟是那种毫无牵挂的女人,随时都会离开你,在任何苦难中都可以独立生存,他一直都想成为这样的人,但事与愿违,他的依赖性太强了,就像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慢慢适应了黑羊娱乐的生活,很多时候起床时都会忘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舟舟带着阿泉和辛从后门进去了,警报系统竟然也没想,辛这才觉得虚惊一场,舟舟的房间在三楼,到了二楼楼梯时,辛却发现舟舟跟在他身后。 辛回过头去,“?” 舟舟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辛的房间,示意自己送辛回去,辛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等辛进了屋,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挺舍不得舟舟的,如果舟舟再次溜走的话,他一定会想念她。 第二天妈妈还是叫辛去自己的房间一趟,辛战战兢兢地跟在尤尼塔身后过去,心想今天就算是被赶出去他也不会透露舟舟和阿泉的事,谁知道妈妈并没有问他昨晚去了哪里,而是从一堆账本里抬起头来问他:“听监控室的人说,你去看了监控录像?” 辛点点头,回答:“我的项链丢了。” 妈妈斜睨了一眼,不太相信辛的理由,问到:“我没见过你戴什么项链。” 辛吞吞吐吐的形容着项链的样子,又解释说自己不经常佩戴,因为那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项链在我这里。”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辛回过头去,看见舟舟倚着门框,手指间垂下一条项链,银色的,上面挂着一个圆形的挂件,看起来像是戒指。 妈妈皱皱眉头说:“怎么在你那里?” 舟舟像是跳着舞一样晃动了进来,把辛往自己怀里一揽,朝妈妈抛了个媚眼说:“还不够明显吗?我们上·床了。” 辛:“……” 妈妈:“……” 辛的脸立马红了,他闻到了舟舟身上的酒味儿,而舟舟已经靠在他身上推着他往门外走了,妈妈在他们身后大喊:“黑羊娱乐禁止恋爱!” 舟舟装作没听见,路过的尤尼塔见他们这样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舟舟在他耳边说:“配合一下。” 辛这次却没有红脸了,连舟舟都看得出这个少年瞬间像是知道了些什么,怀心思跟着往外冒,她看见辛笑着将手绕过了她的腰,另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项链。 他俩一直这样腻歪到了辛的房门外,正巧露露从隔壁出来,脸上的表情和尤尼塔一模一样,辛想起来露露说过她最喜欢舟舟了,便想解释,但是舟舟假借醉酒掰过辛的下巴吻了下去。 他闻到了酒和香水的气味,舟舟闭着眼睛,眉毛动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辛觉得她好像在哭。 露露尖叫着跑开了,舟舟松开辛,全然没了刚刚的柔情,变回了之前那个无情无畏的女人,辛看着她快步离开,怀里一空,穿堂风一卷而过。 晚上八点左右,露露还在和辛闹脾气,即使辛说他和舟舟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露露气急败坏地大喊:“我们都知道你们一起睡觉了!你的项链还落在她那里了!” 辛扶扶额头,转头想找舟舟一起来说,可是被告知舟舟下午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尤尼塔担忧地认为舟舟又溜走了。 辛心里空荡荡的,只好打算改天请露露吃顿好的,这一定可以让她消消气,但是,当辛发现角落里坐着那个男人后,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机会这样做了。 / 辛端了一杯酒过去,整个大厅里人潮涌动,那个男人孤零零坐在墙边的长桌边上,肩膀向前佝偻着,可以看出是个长期伏案工作的人,他穿着非常廉价的西服,皱巴巴贴在身上,胡子很久没有修过了,杂乱得长在嘴唇边,头发同样乱糟糟的。 辛的注意力全部在男人怀里的手提箱里。 板寸头给辛看过这个男人的照片,显示屏里的男人比他英俊许多,眼神中充满了光彩,对未来还有很高的期待,现在的男人目光躲闪,不敢与别人有太多交流,却又必须找到什么人似的,不时抬起头张望一下。 这时男人看见了辛,他有些反应过度,几乎要滑下高脚凳立刻离开,辛纯然无害地朝他一笑,拿出这几日从其他人身上学来的妩媚和魅惑对他说:“先生,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想送你一杯酒。” 天真,男人喜爱的品质。 男人重新坐回去,接过了辛手里的酒,喝之前还诚恳地问:“免费吗?” 辛点点头,笑起来说“我请客”。 男人喝了两口,辛不自觉靠近一些,柔软的手臂放在了他的大腿上,辛抬头问:“先生,你想要上楼休息一下吗?” 他的金发在灯光下更加璀璨,他的脸在昏暗中更显秀雅,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天生尤物。 “可是我听说,黑羊不允许留宿。” “哎呀,客人你只是休息一下缓解疲惫,不用想太多。”辛已经拉住他的手了。 愚蠢,男人爱看的假相。 上楼的时候,露露提着裙摆下楼,一只手里握着酒杯,见辛扶着一个憔悴的男人过来,露露欲言又止,最后把酒递到辛的面前,高傲地看着他。 辛笑了一下,心想这就是露露的和好方式了,他接过了高脚酒杯,喝了一口。 房间里只开了落地台灯,男人一直抱着手提箱,直到现在也不松开,辛的手抚上他的胸膛时,男人客套地握着他的手拿开了。 “你……你不该和我这种人……”男人说,眼神竟然流露出悲伤。 辛不管不顾地,手握住了,手提箱应声而落,耳边只有急促的喘息。 板寸头说过,这个掌握了杰斯坦公司秘密的男人一定会在死前来黑羊娱乐一趟,辛问为什么,板寸头往沙发里一瘫,说:“他的初恋情人就是在黑羊娱乐认识的,只可惜两人因为身份不能在一起,当然了,这都是借口,后来情人患了月霜病死去,这之后他每年夏天都会回来一趟。” 辛说:“回来怀念当年?” 板寸头奚落地看着辛,说:“回来找相同的乐子,他喜欢金发、蓝眼睛、男孩,哦,最好漂亮一些。” 势均力敌,男人最懂男人的肮脏。 ☆、第19章 舟舟喂给辛的药开始起效了,他试着抬了抬手,发现力气比刚刚大了一些,他起身坐在地上,发现自己的裙子早就堆到了腰间,上半身白色的胸衣已经被染成红色,他爬到露露身边,探了探手。 没有鼻息。 他想到从前在梅镌的宅邸里,他虽然知道在梅镌会在地下一层的密室里处理叛徒、间谍,手段残忍,异常恶劣,但是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有一段时间辛想学防身术,希望梅镌帮他请一位老师,梅镌从书桌后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辛瑟缩一下,随即听见梅镌说:“我可以教你。” 那是辛第一次看见梅镌使用天倪,一招一式,古韵尚存,他试着模仿,却拙劣,天倪有自己的意志,排斥这个从不知历史与典俗的人,他以为天倪会排斥每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但是他刚刚看见了舟舟使用天倪,他意识到其实梅镌也是在模仿那些招式,所以梅镌出刀比舟舟慢一拍,梅镌对辛说过天倪的故事,他说天倪是一位故友的。 舟舟难道和梅镌有什么关系吗?辛开始警惕。 辛帮露露合上了眼睛,腿上也能使劲儿了,他捡起露露手边的一把军刀,跌跌撞撞地朝舟舟走过去。 他听见舟舟正在审问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男人,“另一半在哪里?” “鸽城。” “我问的是具体位置。” 男人被舟舟吓坏了,抢答着说:“‘沙泉’!我给了‘沙泉’!他们帮我的女儿办了入院手续!” 舟舟的声音像是冰一样冷,“我不信‘沙泉’的女王会因为你的一半资料就同意你的要求。” 他们对峙了三秒,男人彻底崩溃了,“是……是女王让我带着这半份资料在五大市流浪!” “原因呢?” 男人正要答话,却看见刚刚的少年握着把刀绕到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后,男人才把眼神一收,而舟舟就猜到了什么,舟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随即抬起握刀的左手朝后一击,正巧打在少年的手腕上,少年站立不稳重新摔了下去。 废物,男人在心里骂。 “我……不知道,”男人彻底放弃了希望,这时他恳求地看着舟舟,说:“你到底是哪个派别的,为什么在这里拦下我?” “你不用知道。”舟舟抬眼看着他,男人觉得自己被死神盯上了。 但是舟舟暂时没理会他,楼下的舞会已经意兴阑珊,音乐声渐渐低了下去,偶尔还可以听见男人的大笑声,男人盯着舟舟的一举一动,此时舟舟握着刀转身去看被她逼着向后退的少年。 “你是谁?”少年问,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错觉,他觉得少年就像是在对大人闹脾气。 而高个子女人一改刚刚的冷漠,逗小狗似的:“在生气?” 少年愤愤地盯着她,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脸上的红晕还没消,男人心想那药劲儿也太大了。 “好了,别哭,结束了。”舟舟轻声说着,仿佛在说一本小说的末页。 男人心想这可真奇怪,因为他并没有看见少年哭,但他终究来不及关心此事,因为高个女人手中的刀向他袭来,降下了仓促而非理性的死亡。 “我们没有时间去和一个小孩子闹别扭。”碧儿抓着头发,嘴巴里含了一颗棒棒糖,车窗大大开着,她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落日余晖洒在她身上,她的皮肤变成了蜜色。 正在开车的周慕好死不死地说:“和辛比起来,我觉得你更像是小孩。” 碧儿狠狠翻了个白眼,坐在她身边的珍妮看着窗外,一股不想参与“你们这群蠢蛋的讨论”的架势,碧儿又忍不住去招惹她,“珍妮女士,你说呢?” 珍妮没有说话,偏过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副驾驶座椅,辛就坐在那里,一路上一言不发,不知道什么原因对周慕恨得咬牙切齿,和上次见到的温顺小狗天差地别,导致周慕不得不用手铐把他铐起来。 “如果想顺利一点,我建议你们三位都冷静下来。”唯一一个正常人如是说道。 “嗨呀。”周慕发出一声令人无语的感叹,他们正在穿越碎城和鸽城的边境,不远处就是最后一家旅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旅馆的木质招牌已经被风沙吹朽了,铁皮栅栏也被磨出几个大洞,停车棚里的车看起来完全不能用了,不知道停了多久。 车轮在沙地里滑出的痕迹很快被风沙抹平,周慕戴着一个牛仔帽从车里下来,转到另一侧给辛开门,并从前面的抽屉里拖出一条薄薄的丝巾,也不知道是谁的。 周慕就用这条丝巾把辛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辛很抗拒,皱着眉头,被铐住的手挡在胸前,周慕一言不发,碎发扫过前额。 碧儿靠在车门边略有抱怨地说:“我宁愿去鸽城的村落里住,也不想在这里过夜。” 周慕正帮辛的毯子掖进腰里,抬头的时候发现辛正瞪着他,下一秒辛移开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仙人掌发呆,周慕讨了个没趣。 “我得和小朋友好好谈谈。”周老板撂下这一句,独自走进了旅馆大门。 老板很热情,这样一个风沙天,有客人来实属意外,周慕付了两间房的钱,这次不高兴的是珍妮,她强烈要求自己加钱单独待在一块儿,周慕一边刷电子卡一边好为人师:“出门在外,一切都要节俭。” 珍妮额头上冒了青筋,反问他:“是谁在化城买了那么多裙子?” “哈哈,工作嘛。”周慕回答。 三个人对他偶尔的厚脸皮已经麻木了。 碧儿最先上楼,珍妮紧随其后,剩下周慕和辛两个人跟在后面,他们终于见到了一间不用钥匙而是用房卡开门的卧室,周慕还有心思对辛打趣:“希望我们的运气也跟着变好。” 旅馆外面看起来不怎么样,房间的布置却别有洞天,墙壁上钉了隔噪音的壁毯,温馨的卡其色主调,每一套房间都不太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两张床,洁白的床单不再复以往辛住过的不正经旅馆那般暧昧,白炽灯的光似乎照耀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周慕把椅子拖出来,示意辛坐一会儿,而他自己扭开一瓶纯净水,递给辛。 辛愣在房间中央不懂,淡淡瞥了一眼周慕手中的水,忍住没有接,大有熊孩子耍脾气的劲儿头。 “喝吧,嘴唇都裂了。”周慕知道话多无益,自己率先坐了过去。 “和我赌气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做代价不是?” 好像也有道理。 辛伸出手去接,手铐磨着手腕,喝水的时候他觉得周慕正看着他。 “你看起来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周慕这时问。 辛心想,那当然了,换作其他人看着你当着面把假发摘掉,假体和裙子脱掉,都会有很多问题的。 “这样吧,我问你答,老规矩。”周慕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对辛说,现在他跷着二郎腿,骨子里的悠闲像是温水的泡沫一层层浮上来。 “第一个问题,你知道露露的真实身份吗?” 辛没想到周慕会这么直接地提起露露,就好像露露不是他亲手杀死的,就好像露露只不过是路边的一颗野草,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气源自何方,但是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对某些人来说不值一提的人,对另一些人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辛还是把那半句“又怎么样”吞回了肚子里,他骂了自己一声懦夫。 “好,我可以给你解释。她是翠羽阁的人,但前提是,你得知道翠羽阁是做什么的。”周慕看着辛,眼中全是真诚。 辛开口说:“当然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当成什么?好问题,”周慕顿了一下,“先说个题外话,我大概猜出你是米诺瓦之枭鸽派的亲信,对于一部分高层来说很重要的存在,但是绝大部分猫头鹰都不知道你,你可以在没有通行证的情况下无忧生活十七年,证明你基本上没有出过化城,甚至是没有出过某个街区,某座……房子?” 辛屏息听着,周慕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见周慕招招手,他便走了过去,椅子上还有周慕的余温。 “翠羽阁是2128年建立的制药公司,一直和杰斯坦制药集团做对,好吧,这些资本家矛盾越大对我越有好处,翠羽阁一直想收购我的月霜病疗剂,我拒绝了,所以他们盯上了我。” “我没有见过露露,但我……我的一位故友死于她的刀下,我在三年前找到了露露的踪迹,刚好那个时候我也有个生意要谈,就直接和客户在黑羊娱乐约了会议,哦,我那个时候也穿着裙子,临时想的‘舟舟’,只是没想到,我好像还蛮受欢迎的。” 辛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周慕拆穿了他的无动于衷,“我想你肯定会认为,是过去的露露杀人的,和现在的露露没有关系。” “事实的确如此,只是对你而言很重要的露露,那位故友也对我很重要。” 辛试着转移话题,“可你说,三年前你就知道露露的身份了。” 周慕见他有所回应,显得有些高兴,眼睛里亮晶晶的,说到:“嗯,但是我没想到他还是个孩子。” “……” “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你知道吗?” 辛脸红了,他都不如露露的敌人了解露露。 “第二个问题,你的这把刀,是从哪里来的?” 辛也想问周慕一个相似的问题,那就是他为什么会这么熟悉天倪的用法。 从黑羊娱乐逃出来后他一直都在对周慕生气,现在他才认真看着周慕,他看见了周慕左眼的红血丝,瞳孔漆黑如夜,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神出鬼没、无所不能的男人很疲惫。 ☆、第20章 “不想说?”周慕伸手摸了摸衣兜,只摸了一下,有些悻悻地拿出来了。 “你抽吧,我不介意。”辛看着他说。 周慕笑了一下,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吐烟圈时那样,他紧接着说:“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会对这把刀这么熟悉。” 周慕爱给人下套,辛知道,所以相较于从周慕那里得到信息,沉默对他而言是个更好的选项。 辛这么想着,扫过周慕那双黑眼睛,精明沉着,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极了体型不大却过分狡猾的小动物,他意识到自己的沉默也是漏洞百出。 辛学着周慕的样子眯了眯眼睛,回答:“的确。” “这是我遥远家乡的武器,小的时候,”周慕顿了一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他的右手大拇指正摸着左手的虎口,“小的时候,我母亲教过我几招。” 他用了一个比较郑重的称呼,辛意外发现自己对这样的回答算是满意,只要不和梅镌扯上关系,就谢天谢地了。 “该你了。” 辛结结巴巴地解释,这把刀是别人的,但具体是谁他不想说。 “不想?”周慕简略的疑问句对他而言特别有压迫感。 “不想。” “好,这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为什么露露想杀你?” 周慕甩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辛一直拒绝去思考答案,他缺乏情报网,也缺乏往日的庇佑,他凭借直觉知道如果他现在去追查,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但是周慕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周慕就是这样心狠的人,把一只鸵鸟拽出沙地,给他看一个破碎的世界,“我猜,你,或者你以前亲近的人,和杰斯坦扯上了关系。” 梅镌—— 周慕盯了辛一会儿,呼出一口气说:“看来你也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 周慕不再说话了,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指了指卫生间说:“你现在要洗澡吗?” “你先。” 这时门铃响了,周慕去开门,辛听见了机械的童声:“先生您好,您的行李我送来了,如果您对我的服务感到满意,请……” 还没说完,周慕便关上了门,太过分了,就像故意欺负小孩的可恶大人,辛这么想着,瞥见周慕提着他们的行李到了衣柜旁边,大的行李箱是周慕的,剩下的那个剑匣才是辛的,周慕一边开行李箱一边毫不见外地说:“你穿我的衣服吧。” 洁癖占了上风,辛点点头,周慕把一套浅蓝色睡衣放在床角,随后吹着口哨进了卫生间。 辛听见了轻微的水声从门后传来,他呼出一口气,顺势坐在了那张椅子上,他们走的很匆忙,周慕是躲在后座上换的衣服,当然了他也是,换的期间他尽量不去看周慕的身体,他穿的是刚来黑羊娱乐那天的衣服,T恤牛仔裤,外套已经不必要了。 他起身去拿床角的衣服,试着摸了一下,随后在衣服中间按了个手印,五个指头渐渐消失,他笑了一下。 辛蹲下去打开剑匣,本来只是想看看天倪,结果匣子打开的时候,里面还放了几样东西,周慕最开始给他的解药、一张通行证、一个崭新的通讯器,以及,一张周慕的高中学生卡。 黑色的,信息简约,正面左上角刻印着“利津一中”,白色的乱云花校徽,正中央是学校图书馆的线条构成的抽象图形,背面…… 背面有一张周慕的照片,十几岁的周慕,竟然明朗地笑着,没有经过任何挫折似的,令人嫉妒的幸福感。 照片下方是学号,NORNS-913,辛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周慕自恋。 这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热气腾腾地出来一个人,周慕一边擦头发一边说:“排水系统不太行,你稍等一下再进去。” 辛没有答话,周慕的头发乱糟糟的,问他:“看着我做什么?” “你的学生证。” “我记得在陈尽言家里,你特意问过利津一中的事,所以我猜你是想知道与它有关的事。” “你很聪明。” “谢谢夸奖。” 周慕踏着拖鞋走过去,也跟着辛蹲下身去,辛闻到他身上的香气,便摸了摸鼻子,眼神一瞟,看见周慕的脸颊上有一道被热气熏出来的红。 周慕问:“你吃完了那瓶药?” “你不是说必须连续服用十五天吗?” “但你受伤了,肯定有几天没吃药吧。” “对,我还好奇为什么我没有死。” 周慕“噗嗤”一声笑出来,辛顿时面红耳赤看着他,周慕用手指拈起药瓶说:“其实这是维生素C。” “……” “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不是刺客,因为你太弱了。” “……” 辛走进厕所的时候狠狠把门关上了,周慕眨了下眼睛。 等辛出来,周慕已经快要睡着了,辛放轻手脚,侧着身子去关台灯的时候,周慕忽然睁开了眼睛,他们刚好对视着。 周慕可能睡迷糊了吧,辛想,因为他现在的眼神有些温柔,“啪嗒”一声,台灯关上了,把那道目光匿在黑暗里,周慕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你可以用通讯器联网控制它。” 辛闷闷地答了一声,缩进了被窝。 他根本睡不着,周慕睡觉了动静小,也听不见翻身的动作,辛便微微侧身,朝着周慕的方向,什么都看不见,他却可以想象出周慕闭上眼睛时的样子——舟舟的脸浮上来,其实和周慕完全不一样,但是……睫毛似乎很像,很长,没有夸张的浓密,恰好找到了锋利与魅惑之间的平衡。 在车上的时候,碧儿向他解释周慕是个变装高手,所以外界的人很难知道他真实的样子究竟是什么,辛当时问:“那他现在也是变装?” 碧儿敲着车弦,大大咧咧地说:“那倒不是,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伪装的。” 我们。 我们。 我们。 他就这样一直睁着眼睛到了凌晨四点。 本以为一夜就会这样过去,没想到周慕却醒了,辛听见他的被子响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听见周慕似乎坐了起来,等了十来分钟,周慕抹黑走到了桌子边,是喝水的声音。 辛忽然起了坏心思,眼疾手快地打开了台灯开关,果然把周慕吓了一跳,周慕被呛到了,用力地咳嗽,吓得辛连忙跑过去拍他的背,连声道歉。 周慕稍微好了些,自嘲地说:“小朋友不要总学这些恶作剧。” 周慕又问他为什么不睡觉,辛老实说睡不着。 周慕说自己也睡不着了,两个人像是约好一起离家出走的小孩,心有默契地想到了些什么。 “可惜这里没有阁楼。”辛说。 周慕走到窗帘后,说月亮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紧接着他拉开了窗帘,银月高悬,如霜般映照,周慕身上笼了一层柔光,辛觉得往事突然离得很远,被他自己推远的,天倪、沙泉、身世,他觉得疲惫,他现在只想好好看月亮。 周慕朝他招招手,随后坐在了窗台上,辛听见周慕说:“你听过月神手套的故事吗?” “没有。” “传说很久以前,太阳送给月亮一双温暖的手套,凡间的王听说了,派人去抢夺手套,因为只有那双手套才可以治好王子的疾病,月亮面对抢夺者十分生气,但是凡间的王威胁他说,‘如果你不把手套给我,我就派巫师启动法阵,让太阳永远地消失’,月亮听信了凡王的假话,便给了一只手套,送给病弱的王子,王子奇迹般地被治愈了,可是月亮却因为无法面对太阳,从此躲着太阳,再也不与它相见。” 周慕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讲述着这个故事,辛问:“然后呢?” 周慕摇摇头说:“没有然后了。” “嗯。”辛简单地回答。 “接下来,你会去哪里?”辛问。 “鸽城,记得那个男人提过的‘沙泉’吗?我要去‘沙泉’那里拿另一半资料。” 辛瞧着他,抱着双膝,小声问:“我也一起去吗?” 周慕愣了一下,突然弯下背脊,看着他说:“你想和我一样去吗?” 我们。 和我。 “想。” “你现在不怕我了?也不想杀我了?” 还是怕,一直都不想杀,也觉得杀不了,辛在心里说。 恐惧正在减少,而且,似乎惊喜更多。 “我必须要去处理些事,等我处理完,就带你回利津。” 辛说:“可是利津已经被毁掉了。” “确实如此,”周慕的嗓音很平和,像是在唱摇篮曲,“但是还有些东西在,植物,那些植物还在。” 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了。 “困了吗?”周慕站在他身边问。 尹小运没有回答,他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他想到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在房间里躲避一场风雨,电闪雷鸣,整个利津平原为之颤动,而他们紧紧相拥,获得了暂时的安心。 时隔多年,周慕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主动想起这些带着玫瑰色的回忆,因为月霜病逐渐吞噬他的情感感知能力,但是此时此刻他依旧可以听见往事如潮,拍打在他的心间。 “我抱你回去哦。”他说。 他伸手出去,礼貌地揽过尹小运的后背和膝弯,银发洒在他的胸前,与从前一模一样,他的心跳正在加快,他想起在黑羊里看见尹小运情动的样子,天地发痒,当年的他们远没有走到那一步。 ☆、第21章 “就我们两个去鸽城吗?”辛用丝巾裹着脖子以上的部位,跟在周慕身后前进。 周慕戴着墨镜,提着一个行李箱,他换了件棕色条纹的衬衫,裤子的棕色则更深一些,穿着这样的衣服在滩涂中行路,辛觉得他像是一条响尾蛇。 “J得回洛城一趟。” 辛逐渐明白了周慕的一些说话习惯,例如,当周慕用代号称呼身边的人时,说明这个人仍然是匹诺曹研究所的一员,而如果周慕叫对方的全名,就意味着这个人和匹诺曹再无瓜葛,怀着这样的猜想,辛觉得老陈已经彻底脱离匹诺曹了。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那时珍妮和碧儿在大厅里等待周慕和辛,辛发现她们打扮成了流浪歌手的模样,穿得疯疯癫癫的,如果不是珍妮的表情过于严肃,辛怀疑她俩下一秒就会当着老板娘的面载歌载舞。 碧儿仔细瞧了瞧周慕和辛,周慕正在退房卡,根本不在乎碧儿审视的目光,碧儿不喜欢自讨没趣,于是凑到辛身边,悄声问他:“我怎么觉得你们不太对劲?” 虽然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辛的脸不由自主红了,碧儿双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紧接着突然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谢天谢地,周慕可算是谈恋爱了。” “没……我们什么……”辛结结巴巴地解释,珍妮凛冽的目光看着他。 周慕浑然不知,转过身来拍拍手招呼他们出发。 辛已经有些走不动了,他抓紧剑带,忍不住问:“我们为什么不开车,那样也更加安全。” 周慕摇摇头说:“为了方便找人。” “找什么人?”辛追了上去。 周慕侧过头看了看满头大汗的辛,他们的嘴唇都很干,周慕说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村落,可是这么半天了,什么也没看见,周慕朝辛伸出手,示意他把剑匣给自己背,辛摇摇头,但周慕自己伸手把剑匣取下来单挎在肩膀上了。 期间他们在一处背风岩石后歇了一会儿,周慕打开行李箱,拿出了取水工具,他让辛不要随意走动,听见任何声音都不要探头,并塞给他一把轻便型的Q F-6□□,周慕笑着问:“会用吗?” ——当然不会。 辛犟着点了点头,周慕也不拆穿他,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握枪的姿势以及缓冲后坐力的方法。 在周慕离开了约十分钟后,辛听见马达声由远至近,不偏不倚朝着他所在的岩石驶过来,他在“躲在岩石后不动”与“立刻离开去找周慕”之间犹豫了一下,抬眼便看见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女人敏捷地翻过了岩石,握着一把军刀朝着他挥了下来。 辛连忙朝后一退,背撞在了粗砺的岩石上,面前的女人把手中的军刀往上一抛,压低身体迅疾绕到了辛的身后,握成拳的右手卡住了辛的脖子,一用力,辛就有些呼吸不上来,QF-6出师未捷身先死,女人的左手扭过辛的右手,□□应声而落,辛皱皱眉头,心想这年头女人们为什么偏偏喜欢用冷兵器。 辛的反抗引起了女人的不满,她手上一用力,伴随一声“艾达住手”,辛听见自己的手臂发出骨折的声音。 疼痛比声音慢一步传达至神经,艾达听见制止声后松开了手,辛踉跄着往地上铺过去,却被人一把拢住,他闻到了上一家旅馆沐浴露的味道——是周慕。 太痛了,但是没有上一次的枪伤那么恐惧,那一次辛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但是周慕很生气,或者说,这是辛第一次看见周慕这么生气,周慕搂住抱着手臂的辛,口吻严厉起来:“我记得我提过要带新人过来!” 艾达挑挑眉,因为周慕的眼神并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她身后的车,车窗内覆着黑色的窗帘,不知道里面后排坐着什么人,这时左边的车门从里面推开了,辛抬起头,看见一个大个光头走了出来,和他的个头相比,那扇车门就太小了,宛如一个魔法缩放袋子。 大个光头神情忧郁,淡淡看了辛一眼,随后绕到右边,拉开了车门,由于辛弯着腰,而越野车的车身较高,他并没有看见有人出来,但下一秒,一双白色皮鞋踩在了地面上,而蕾丝大裙摆立刻盖住了盈盈一握的小腿。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新人会这么弱。”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来,女孩子的。 首先从车后露出来的是蓬松的裙摆,黑白两色交替,印着宗教类的图案,天使恶魔纠缠不清,瘦削的手握着一把黑色的扇子,头上还戴着一顶装饰着蝴蝶结的黑色帽子,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头发,白色的,每一个卷都有漂亮的弧度,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在服饰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苍白,她的身材不高,称得上矮小,从她的外貌完全无法辨明年龄。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力量。” 辛觉得周慕说这句话完全是在说谎,他明明匹诺曹不养废物的规则。 “你要带着他去?” 周慕一边扶着辛往车边走一边回答:“当然,新人都是需要培养的。” “在这个紧急关头?” 周慕的声音沉沉地响起来:“谭雅,你不应该怀疑我的计划。” “你是碎城人,鸽城的信条可是‘碎城人不可信’。” 周慕用力拉开车门,完全失去了耐心:“上车,谭雅,不然我自己走了。” 辛已经被周慕安置在后座上了。 谭雅? 辛觉得自己有印象,但忘记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的了,脑海中某个记忆碎片一闪而过,周慕已经发动了引擎,手臂的疼痛加剧,他没有抓住记忆的内容。 “忍一下,辛。” 谭雅侧过头看着周慕,毫不避讳地说:“你叫他‘辛’?” 周慕回答:“谭雅,这里不适合提起往事。” 谭雅从来不会听周慕说的话,接着说:“碧儿的讯息是对的,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周慕,他和米诺瓦之枭有关。” 辛意识到他们在讨论自己,周慕难得地沉默下来,车很快停了下来,周慕一言不发下车把辛带了出来,辛看见前方有一个聚落,多是由帐篷搭建而成的定居所,外面围了一圈由沙漠藤交织而成的栅栏,两个抱着枪的巡逻兵看见了他们,朝他们挥着手。 辛忍痛问:“艾达……他们怎么办?” “别担心他们,晚上就会见面了,”周慕说,没看辛一眼,顿了顿才说:“从现在起,危险会更多。” 辛觉得周慕还有话想说,而谭雅毫不客气地盯了过来,指责辛的无能。 辛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住了大约二十来个人,聚落旁边就是绿洲,保证了水源,但是夜晚的风沙仍然是个隐患,聚落里有一位军医,不怎么引人注目,经常跟在谭雅身边,辛猜测谭雅生病了。 聚落首领是个性格开朗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毫不见外地拍着周慕的背讲客套话,说什么“周老板这次有没有带多余的物资过来”、“周老板还考虑再想一次亲吗”之类的话,周慕拒绝地干干脆脆,首领便盯上了断了一条手臂的新人。 周慕去和谭雅谈事情了,留下辛一个人待在帐篷里。 聚落靠着一台发电机为夜晚的沙漠照明,电线都是临时搭的,用了特质的防高温彩材料,帐篷内部的陈设较为单调,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辛推论这个聚落应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位置。 鸽城并不太平,自从和碎城的战争后,两城的流民失去了城主的庇佑,小规模的冲突不时发生,而中央城、化城等地更有吞并两地的想法,只是因为暂时的利益分配不均没有行动,来的路上,周慕提起过中央城不仅向化城派了巡逻队,鸽城也有。 首领端着刚做好的蒸鱼干进来,笑呵呵地说:“周老板真是大方啊,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好东西。” 辛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警惕,像只刺猬,首领在他面前放下那份散发着香气的鱼干,摸着胡子想:在周慕身边的时候就像只绵羊似的啊,为什么这么怕我? 首领觉得如碧儿所言,他的络腮胡子给别人一种地下组织的恐慑感,这可不行。 辛没有动筷子,首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热泪差点落下来,他用自己的大手捏着筷子夹起一片鱼干,说:“筷子是这么用的。” 辛顿时觉得有点尴尬,连忙解释:“我不习惯用左手。” 首领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我以为周老板又捡了个怪人回来。” 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便问:“他经常带新人回来吗?” 首领想了想说:“嗯,但最近周老板都没来过我们这里,我们看见新闻报道他死了的消息下了个半死,但是第二周珍妮就联系我们了。” 辛想起那个时候他已经被组织的人接回去治疗了。 “周老板也是个怪人,他是突然出现在聚落里的,那是一次普通的迁徙,周老板带着老陈、珍妮等在道路尽头,我们以为是来抓我们的军官,没想到他们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必要物资,周老板也不说原因,我到现在也没问。” “为什么?”辛抬起眼问。 首领腼腆地一笑,说:“怕问了他就不来了,也怕问了知道什么不好的真相,一开始有人说周慕是碎城城主的亲戚,对我们有愧才这样做的,如果真的是这样……嗨,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事吧。” “我叫辛。” “……我知道。”首领心想他明明和周老板有很多话可以说啊,难道络腮胡子的影响这么大吗? “你有心上人吗?有婚约吗?”首领问。 前言不搭后语的,辛只能摇摇头,首领脸上刚露出一个笑容,辛就听见帐篷外有人说话:“爸爸,如果你再帮我找男人相亲,我就去修道院。” 来人掀开帐篷的门帘,辛发现那是艾达,原来艾达是首领的女儿。 首领连忙从辛身边站起来,朝着艾达说:“他看起来弱了些,但是模样好啊,对吧?” 艾达瞥了辛一眼,高傲地问:“你知道他的手臂怎么断的吗?” “怎么断的?” “被我折断的。” “……”首领一口气还没喘上来,艾达又开口了。 “而且你看不出来他和老板的关系很不一般吗?他脖子上还戴着老板的项链呢。” 首领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辛,辛刚想解释,门帘又被人一掀,是周慕,他换了身衣服,麻布做成的,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他一眼看见辛面前的鱼干。 周慕径直走过去,拿着筷子夹起鱼干喂给辛,辛愣了一下,他说:“张嘴,不吃饭怎么养伤?” 艾达耸耸肩,对他的老父亲说:“看见了吧。” 首领看了看周慕,又看了看辛,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周慕问:“首领怎么走了?” 艾达耸耸肩,也跟了出去。 周慕便把目光转向了辛,谁知道辛张嘴咬了口蒸透的鱼干,低着头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 ☆、第22章 辛没有胃口,吃了一块鱼干后便摇头,周慕说他甚至不如自己养的那只猞狸,借着这个由头,辛主动问起了老陈的事。 周慕坐在他对面说:“你很少主动问匹诺曹内部的事。” 辛不可置否。 周慕的右手放在简易木板搭成的桌子上,这时他伸出食指敲了敲桌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语气淡淡的:“他们已经不是匹诺曹的人了。” 辛看过去,周慕穿着宽大的白色的麻木衣服,露出了结实而优雅的肩线,领口开得大,左侧的锁骨因为他的姿势凸出来,锁骨下有一条细小的伤口,一直延伸至被衣服遮住的…… “在看什么?” 辛猛地摇摇头,慌不择言:“你平时都不喜欢叫我们的名字。” 周慕明显地愣了一下,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话,利落地站起身来,交代到:“今天早点休息,明天有新的任务。” “等一下!”辛起身的时候膝盖撞到了桌板,不疼,但是周慕不经意往前走了两步。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太懂,我这个样子,不会拖后腿吗?” 周慕点点头说:“目前的你看起来的确很没用。” “……” 周慕眯着眼睛,继续说:“可是,好好学不就行了,你既善良又聪明,加上我这么能干,有什么好怕的?” “……” 很明显,周慕纯粹是为了夸自己。 辛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周慕的影子,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单手绕到颈后把项链取了下来,顺着链条他摸到了那个像戒指一样的东西,下意识的,他把圆环往无名指套,屏着呼吸,成功了,不大不小,像是这一切的偶然。 他来不及怀疑什么,就被突然降临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脑袋埋在被子里,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做一个好梦。 但结果是,他兴奋地一晚上没睡。 周慕特意来等他起床,被自己的老板盯着的感觉可不好受,首领亲自送来了水方便洗漱,一边看辛的黑眼圈一边看周慕,连猜带蒙地想象了一场不干净的故事,周慕是个聪明人,也猜到了,出于某种顾虑,他看着头发被水沾湿的辛,把毛巾递过去的时候明知故问:“没睡好?” “嗯,不太习惯。” 首领一挑眉,乐呵呵端着水出去了,还邀请辛与他和艾达共进早餐,周慕泼了盆凉水给他:“他没这闲功夫,谭雅还在等我们。” “我说老板,你也劝劝老大好好休息,你看她瘦成什么样子了。”首领感慨着说。 周慕点点头,辛偷偷用眼神觑他,打听谭雅的事。 周慕脸上露出标志性的坏笑,但这一次周慕没有对他有所保留,解释道:“谭雅是鸽城这边的军火商,和其他四大市的帮派都有交集,她很聪明,帮了匹诺曹许多事,作为回报,我每年给他们提供一些医疗物资。” 辛有些受打击,来来往往的人,只有他是铁打的废物,他干巴巴回答:“沙泉的女王,指的就是她对吗?” “你看,你这不是挺聪明的。” “……” 周慕给了他一个代餐面包,一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牛奶,辛一边走一边艰难地吃,到了另一处帐篷,谭雅已经在正襟危坐地等着他们,脸色苍白,像是没睡觉,见周慕来了,说了些尖酸话讽刺他来晚了。 辛意识到是自己起晚了的原因,谭雅却没有关注他。 谭雅对周慕很不客气,不仅谭雅,辛发现女人对周慕都不太客气,一方面源于他的好脾气,另一个方面他们彼此欣赏,聪明的男人与女人不需要违心的奉承话。 帐篷里一共四个人,除了他们三个,大个光头站在谭雅身后,微微弯着腰,似乎害怕把帐篷顶飞了。 谭雅把手中的文件推给周慕,周慕拿在手里翻阅了约两分钟,辛只能看见上面有许多表格和类似实验数据的东西,这时他听见周慕问:“可靠性?” “100%。”谭雅说。 周慕拿出通讯器看了看时间,说:“这个点卡得未免太巧了。” 谭雅冷若冰霜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笑容,仿佛盼望着周慕出丑,她说:“你不敢去了?” 周慕顺手把文件给了身旁的辛,轻轻咳了一声说:“违约的话,鼻子可是会变长的哦。” 接文件的时候,辛碰到了周慕的手指,出人意料的,很冷,他突然意识到周慕显得疲惫的原因。 // 辛和周慕对视了一眼,周慕弯着眼睛歪了歪头说:“不要发呆,这次的任务很关键。” 辛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乱说话。 文件的名称是《杰斯坦集团鸽城区制药厂年度评测报告VO LⅠ》,报告的结论是该地区的制药厂未达卫生标准,清洁程序近乎失效,这很有可能导致药物非但没有药效反而带上了致命的细菌,辛屏住呼吸翻到了倒数第二页,在最后的综合意见一栏上,他看见药审局写的是“建议改进”。 辛问周慕:“这份资料就是……那个男人提供的?” 周慕点点头说:“对,沙泉的女王比我们快一步。” 谭雅冷峻地看了周慕一眼,交叠着双手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会说笑。” 周慕无奈地耸耸肩,从辛手里接过了文件,重新还给了谭雅,随后他用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了另一叠文件,那是在黑羊娱乐的那晚,落魄的男人给周慕的。来的路上,周慕已经给辛看过了,是制药厂的内部记录,从电话记录、邮件和批次记录都有,辛这才知道制药厂中有周慕安排的线人。 谭雅有些惊讶,问:“不是说好只做情报交换?昨天我已经看过了。” “中央城那边应该要有动静了,放在我这里不安全。” 谭雅稍微思考了一下,才示意身后的大个儿接过去,谭雅随后看了看辛,周慕苦笑一下说:“别担心他会泄密了,大小姐,你的屏蔽仪挂在天上,他不可能获得任何通讯信号的。” “米诺瓦之枭可不依靠现代科技传送讯息。” 周慕刚想说什么,谭雅却摇了摇头说:“也罢,反正他要和你一块儿去,他说出去了对自己也没任何好处。” “瑞恩在找你,你小心一点。” 辛不知道瑞恩是谁,他只注意到周慕放在裤兜里的手因此僵硬了一下。 // “还记得计划内容吧。” 辛点点头,复述了一遍,周慕穿着药审局的白色制服,手里拿着拐杖,还戴上了一副眼镜,如果他再多拿一本书,旁人肯定会以为他是大学的年轻教师。辛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不同的是他的手还打着石膏,怎么看,辛都像是个跟班的助教,还是典型的艺术家类型,并不具备自律和理性。 “你……你现在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了。”辛评价道。 周慕无意中推了推眼镜,说:“是不是特像那种从未出过中央城的有钱人?” 是很像,辛想,周慕的气质突然变得狡猾而无情,像极了可以用满嘴的大道理谋取利益的政客,如果现在有一个流民即将渴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而是在快速衡量会给队伍造成困难后轻轻松松抛弃流民。 辛第一次见到周慕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周旋各大组织的黑心老板,后来在老陈家,辛又觉得他是个适合做自由职业的人,再后来,到了舟舟的时刻,辛觉得周慕是个摸清了男人心思的伪装高手,而现在,辛觉得自己对周慕一无所知。 “打起精神来,小朋友,我们到了。” 发动机的声音变小,他们停在了一处偏僻但安静的园区,杰斯坦花了高价将这里改造成设施完备的开发区,基础设施都是由耐高温防风化腐蚀的材料制成,园区的围墙修得很高,而建筑师别有心裁地用白色的石头当作墙体,热浪涌动之时,远远看过去,这里的墙宛如一片白云,又像是即将消失的海市蜃楼。 “计划开始,现在我得称呼你为罗量了。” ☆、第23章 并没有人来迎接他们,与之相对的,紧闭的大门成为周慕和辛见到的唯一东西,周慕稍微等了会儿,略显悠闲,期间问辛估量一下墙和大门的高度,辛回答说墙高约六米,门高约五米,如果加上大门顶端的装饰物,则是五米半。 一路过来,辛发现周慕已经不会在空闲的时候抽烟了。 半小时后,大门旁的电子锁响了一声,状态提醒“OPEN”,伴随门向两侧打开,一行人出现在周慕和辛面前,五个人,为首的那人留着小胡子,一脸谄媚地笑着,一见到周慕,带着身后的四个人赶忙迎了上来,他搓了搓手,先是道了歉,紧接着寒暄了几句“远道而来”、“招待不周”的套话,又做了翻自我介绍说可以称呼他为小金,最后才抛出问题:“本来四天前我们就准备好巡视了,可惜您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小金眼角向上飞,光是面相就看得出精明,他不住地看向辛,似乎敏锐地发现自称基思的周慕过于滴水不漏,只好从破绽百出的辛身上挖掘信息。 周慕把辛拉过来,指了指他打着石膏的手臂,说:“看见了吗?沙泉那帮人做的,要不是我们躲得快,现在小命都没了。” 辛点点头,前半句可全是实话,只是他没想到周慕把自己的受伤也编排进去了。 周慕又说辛是自己新带的应届生,平民出身,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姓氏,意思是他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可以牵制和利用,这次的巡视必然是公正开放的,顺手还把他俩的工作证件递了过去——当然是伪造的。 小金咧嘴一笑,像个活宝,走到辛身边说:“既然是新人,那我们就得按照最正规的流程来,也方便小朋友未来独立进行巡视对吧。” 周慕“哟”了一声,夸赞小金想得周到,催促辛赶快说谢谢,一副油嘴滑舌的商人嘴脸。 辛便略微欠身说:“谢谢金先生。” 小金很受用,眼睛都快笑没了,笑意也真实,这时周慕咳了一声说:“那我们就别耽误时间了,小金啊,带路吧。” 周围的人都愣了愣,想必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周慕这么自然地叫出“小金”这个名字来。 小金脸色瞬间变了,却也瞬间恢复笑容,做了个“请”的姿势,周慕甩着拐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辛跟上去,小金这才收起笑意,小声嘱咐:“拿着他的身份资料立即去查,我倒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来头。” 药审局的巡视任务都是秘密安排、随机分配的,任何制药厂都无法获取行程,负责人只会在即将抵达的前一天向企业发来讯息,一是为了提示,二是为了警告。 药审局是因为月霜病的盛行而建立的政府机构,新成立不久,招的都是家事清白的年轻人,就是为了审查各大制药厂的药剂品质,直接对全体居民负责,暂时还无法被其他势力渗透,但是内部争斗已经开始浮出水面。 本应抵达鸽城制药厂的巡视人员已经被周慕的手下拦下了,做这件事的人叫路人甲,对辛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 大厅内温度和湿度都适宜,飘荡着淡淡的香味和消毒水气息,小金带着周慕和辛进入电梯,来到了四楼,出电梯后,辛注意到这一层几乎都是会议室和档案室,他们最后来到了415房间,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了,金一一介绍,原来都是高层的负责人。 周慕略微点了点头,没有怯场,落落大方地坐下,辛也跟着坐下去,熟练地拿出了他们打印好的虚假资料——那是匹诺曹黑进制药厂内网截获的应对巡视的资料,本应该在四日前邮寄到真正的巡视人员手中。 小金打开了投屏,开始播放制作精良的幻灯片,周慕歪着头,并没有很认真听的样子,辛拿着笔写着什么,等小金进行到“分子形式原型”一节时,周慕举了举手。 小金有些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是坐在辛对面的经理按捺不住性子,气呼呼地拍了拍桌子说:“从来没有人打断过宣讲。” 周慕赔笑,嘴巴却不饶人:“我只是认为单纯的宣讲并不能真正体现药剂的品质,所以我们直接从生产车间开始吧。” 经理张了张嘴,和自己的下属面面相觑,秘书站起来解释说这一流程安排在明天上午,周慕点点头,提醒辛重新写巡视记录,并要求秘书给出具体的巡视流程,秘书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周慕问:“没有准备对吧?不急,我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两小时后,我需要得到确切的答复。” 小金头脑转得快,连忙问还需要继续听宣讲吗,周慕问辛:“还想听吗?” 辛摇摇头说:“宣讲内容和我们得到的讯息是重复的。” 周慕立刻起身,帮着辛整理文件,经理等人脸色阴沉地出了门,只剩下小金等在会议室内。 投屏仪的灯光一灭,整个会议室的环境变得幽静起来,只剩下一盏灯孤立地洒下白光,小金等声音从周慕身后传来:“基思先生,我们来谈个条件吧?” 周慕头也没回,问:“你们愿意给我多少钱?” 即使小金世故圆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年轻人,神秘的彻底,出身一张白纸都可以写完,他简直为基思身上那股子神闲气定感到可笑,要知道在鸽城,只要沙泉不来坏事,他们分分钟可以解决掉这两个碍事的家伙,只是他们觉得没必要罢了。 “一百万。” 周慕收拾好文件,转过身,他推了推眼镜,像真的高度近视那样,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说:“一百万?相当于可以购买十年贵司生产的预防抑制剂,前提是月霜病侵蚀程度低于50%。” 小金点点头,问他是否满意,不满意的话好商量,只要他们的报告写得足够漂亮。 周慕一哂,说:“听说有个叫匹诺曹的地下研究所,可以生产抑制侵蚀程度超过75%的单露,最近又传出来消息,似乎可以抑制80%的侵蚀度了,不知道贵司怎么想?” 辛看了看周慕,觉得他自恋的毛病又犯了。 “旁门左道,”小金笑着说,“我司的市场占额高达60%,连翠羽阁都无法撼动地位,一个小小的匹诺曹,根本不足为惧,再说了,基思先生怎么知道他们的数据是真实的呢?要知道,单露是必须通过临床试验的,他们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么多试验者。” 说到这里,小金突然发现周慕看了他一眼,刹那间,小金觉得这个年轻人变得冷峻,而非表面的玩世不恭,他的直觉说基思是不可能收下这笔钱的,并非因为不够多,而是基思根本不需要。 他真的遇到一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人。 “好了,我的下属也累了,麻烦小金派一个医生过来帮他看看骨折的恢复情况。”周慕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制药厂。 上了车,辛对周慕说:“老板,你刚刚表现得好正直。” 周慕一边调转车头一边不屑地说:“一百万?我十七岁的时候三个月就赚了一百万,我看起来就这么廉价?” “所以你拒绝他的真实原因是……” “给的太少,屁事又多,快逃。” ☆、第24章 小金主动开车带他们去早已安排好的住宿地址,周慕开车载着辛,他们刚走,就看见了一辆网络维修中心的车开了过来。 周慕跟在小金的车屁股后面,一路上路面不太平坦,辛被颠簸得反胃,周慕按下车窗,辛没精打采地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偶尔可以看见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赶着几头瘦骨嶙峋的山羊,不远处是浮槎山脉,就是这条山脉阻挡了东南信风带来的雨云,导致常年干旱。到了冬天,干燥冰凉的西北信风在此停驻,大陆气压随之升高,带来一日一日的冷酷天气。 但是辛知道鸽城也是有过繁荣时期的,战前的鸽城,城主靠着重金属贸易和枪械生意,愣是在沙漠中建立了一座不夜城,听说那个时候,有钱人会驱车从其他市来参加舞会,辛便问周慕:“你以前,我是说战争以前,你来过这里吗?” 周慕没抽烟,咬着一支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来过。” 辛发出短促而羞赧的笑声,“看来你以前很有钱。” “啊,原来在套我话。” “你明明知道。”辛说。 周慕按了两声喇叭,因为小金的车不正常地拐了两下弯,辛看过去,立刻警惕起来,周慕这才发现他把两颗扣子解开了,脸也被晒得红彤彤的,周慕便安抚说:“没事,他们现在估计在和药审局总部交涉,试图揭穿我们的真实身份。” “你说过,匹诺曹会帮我们的。” 说完,辛重新趴了回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周慕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单手递过去半瓶水,“的确,多亏了人类如此依赖于大数据,匹诺曹才实现了‘从不说谎’。” 因为撒谎的是人本身。 “你不会被骗吗?”辛忍着恶心问。 周慕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同时按了喇叭提醒小金放慢车速,“你会对我说谎吗?” 这不像是周慕会问出的问题,辛觉得头疼,双重意义上的。 等到了目的地,周慕和辛才发现他们到了一处私人住宅,本称不上气派,但是与谭雅长期居住的聚落比,也称得上富丽堂皇了,辛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从三层独栋洋房后传来,小金搓搓手解释:“看来又停电了。” 原来这里也要依靠发电机。 周慕和辛一人一间房,但周慕待在辛的房间里等医生过来,这之后,小金才离开,有周慕在那儿,小金套不出话的,不仅如此,还可能泄露更多的公司情报。 小金虽然把奸诈写在脸上,但是照顾人的时候的确面面俱到无微不至,等他走了,辛问周慕:“金先生不像是我原来遇到的那些坏人?” 周慕仔细看了看辛拆掉石膏的手臂,现在用了固定板,轻便许多,“你的意思是小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所以不算是一个坏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陈述事实似的不带温度,辛的脸通红,幸好晒伤的皮肤倒也看不出来,周慕拿出手提包,端出微型笔记本电脑开始办公,辛看着他的后脑勺,等着周慕继续说点什么。 “过段时间,”周慕噼里啪啦打开了一堆文件,“过段时间你或许会很伤心,或许还会很讨厌我,因为在你眼中不那么坏的人,会因为我们的计划受伤,死亡。” “所以你不想记住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也会让你伤心。” “想太多啦,小朋友,我不过是不想和太多人扯上关系而已,否则会有很多麻烦。” 辛吃了些缓解恶心的药,有些犯困了,他也不再理会周慕,或者奢求听到什么暖心话。 周慕是不可能说这些话的,他入睡前愤愤不平地想:本质上,周慕和梅镌是一类人,自私自利,待人刻薄。 紧接着辛意识到,他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梅镌了。 // 凯瑞是鸽城制药厂的信息架构师,三个月前刚入职,赶上了最后一批药的生产周期,从入职开始便连轴转,积累了十天的假期,趁着得空,凯瑞只身一人踏入了中央城的中心,欣赏完那颗构造精密的世界树后,他特意租车从中央城跨越彩虹桥前往化城。 他的目的地是黑羊娱乐,即使在鸽城那么封闭的地方,他也听过黑羊娱乐的大名,还有不常露面的高个女人舟舟,他想着和这样的女人见一面,也许可以充当几年的谈资。 但是他运气一向不好,到了他才知道黑羊娱乐前段时间出了命案,已经被查封关门了,凯瑞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却发现有辆车一直跟着他,他没多想,因为他一向安分守己得有些过头,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心甘情愿做上司的狗腿。 等后面那辆车的车窗摇下去后露出一个红发女人的脸时,他顿时心潮澎湃,他顺其自然地把她当成了黑羊娱乐的漏网之鱼,一路上他听着音乐吹着口哨到了酒店,停车场的电梯里,他故意按着开门键等女人过来,果不其然,红发女人过来了。 他注意到女人的穿着很像那些疯疯癫癫的流浪乐手,胸口开得很低,他试着伸出手去揽她的腰,很奇怪的是,红发女人并没有反抗,但是肌肉绷紧,很有力量感,给他一种对方一拳可以把他揍飞的错觉。 他脑海中浮想联翩,已经打算好一会儿要拍些照片留作纪念,也可以当作酒局上吹嘘的证据,他刷卡进门,刚说出一个“你”字,就感到后脑勺被谁击中,力道很足,他猛地倒在了地上。 红发女人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用手撩开了左侧的头发,原来她一直戴着微型对讲机,“准备好了吗?” 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敲击,红发女人迅速蹲下身去在男人身上找出通讯器,又从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电脑,还有一根转换头,电脑打开,摄像头自动打开,匹诺曹无辜的童声响起:“身份识别中……识别成功……代号1309,获得激活AI资格。” 通讯器连接电脑,大段大段的代码正在被解析,层层密钥被解开并破解了内置安全防护软件,而整个通讯器就是杰斯坦公司的内网防护硬件保护层,匹诺曹显示出破解进度87%。 这时周慕的线切了进来,询问:“没事吧,J?” “没事……你呢?” “当然没事,碧儿已经抵达鸽城制药厂了,我临走的时候看见她坐在网络维修中心的车里。” 热线里挤进来另一条线,什么东西又敲了敲墙壁。 碧儿说:“我也准备好了。” 周慕下指令说:“3。” “2。” “1。” “开始。” 与此同时,鸽城制药厂的经理正守在网络维修中心的人面前,他们正在试图侵入药审局的网络,因为那边拒绝提供巡视人员信息,新来的那丫头又敲了一下桌子,经理烦躁不安,吼了一句“别敲了!”。 新人悻悻地笑了一下,带她的前辈简单说了句:“成功了。” 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他们成功接上了匹诺曹。 周慕和辛的伪造资料投放在大屏幕上,还有药审局的公章,经理看了看他们的家庭信息一栏,发现两人都来自碎城的福利院,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经理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头发松散,脸上的表情从焦灼逐渐过渡到阴冷。 “启动Plan B,做掉他们。” 珍妮正打算收工,匹诺曹忽然报告消息:“新成员辛请求通讯。” 珍妮有些不想接,她也觉得老板对辛太好了,完全超出了平时对待员工的态度,但是她忽略了自己的情绪,同意了通讯。 辛的语气很慌张。 “J……珍妮,你知道……周慕的药应该怎么注射吗?” ☆、第25章 “月霜病症状越重越好分辨,你摸一下老板的手臂,体感如何?” “冷,有些块状结节。” “好。”珍妮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杰斯坦的人果然来得很快,她给枪上了膛。 “单露剂量40万单位,如果有可能的话,请让他休息一天,他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微型通讯仪从珍妮肩头滑落,她一个旋身,趁着身后的男人伸手去接通讯仪的片刻,她瞄准了男人的额头。 “珍妮,40万单位是——” 男人的速度更她的反应更快,他单手握住珍妮的手向上举起,装了□□的□□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天花板上被击出一个小洞,男人的脸从半长的棕色头发后露出来,颧骨很高,眼睛却有些小,因此让他看起来和这副大身板不太匹配,大有“狐假虎威”的感觉。 “别轻举妄动,小女孩。”男人捏碎了通讯仪,几乎是把珍妮拎了起来,三个大跨步后他把珍妮压在了墙边,珍妮简单梳成马尾的头发被突如其来的粗暴弄散了,胸前的衣服顺着这副力量往上滑,才没有让珍妮更加狼狈。 “放开我,罗蒙!”珍妮试图反抗,可是她的腿也被对方用膝盖卸掉了力量,她像只待宰的鱼,也像是蒙上了疯狂色彩的祭品。 “你该叫我长官,”罗蒙说,盯着珍妮的脸看,“你长大了,但本质还是那个当年在战场上的笨拙女孩儿,不是吗?那个时候,你喜欢那个对你彬彬有礼的新兵,因为雇佣兵里大多数都是下流的男人,他们冒犯到你了,你就拿枪,或者拿军刀冲进他们的帐篷……” “闭嘴!”罗蒙看见那双眼睛开始蒙上了雾气。 “那个新兵的待遇可不好,有礼貌的好人在这个世界是活不下去的,你的偏爱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最后他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住……口。” “你现在还是喜欢彬彬有礼的男人,是吧,你的老板,周慕,我调查过他,穿昂贵的衣服,从来不轻慢女人,中指上有写字磨出来的茧,可没什么羞耻心,穿着女人的衣服招摇撞骗。” “你哭了?我从前可没见你哭过,你是在担心周慕会不会死,毕竟他带在身边那个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一个红点突然出现在罗蒙的手臂上,他看见了,轻蔑地笑了一声,对方不敢开枪的,否则在子弹过来之前他就会掐断珍妮的脖子,他慢慢松开了手,珍妮跌倒在地上,配色过于丰富的裙子散在地上,像一朵春天尾巴上的花。 珍妮举着枪对着罗蒙,倒退着出了房门,罗蒙举起双手,却一点都不害怕,他说:“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撒谎太久的人可能连真正的自己都忘记了。” 珍妮没有被他干扰,罗蒙看着那扇门被狠狠地锁上,他瞥了眼地上被敲晕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开口说:“给我起来,你这个软蛋。” 周慕随身带的单露没有说明资料,如果有的话,辛可以在第一时间明白他只需要用注射器从药瓶里取出一半的药剂就可以了,珍妮的通讯突然挂断,他担心着周慕也担心着珍妮,周慕告诉过他珍妮是□□城执行任务了,如果一切顺利,他们现在应该拿到鸽城制药厂那名信息架构师掌握的伪造资料。 珍妮既然没有传回文件,只能说明她遇到危险了,匹诺曹的核心人物确实不多,但是辛知道周慕、珍妮、碧儿,还有从前的老陈用不同的身份在各大市联系了许许多多的人,正是这些人传回每一条消息,形成了庞大的数据网络,现在,辛与这个网络失去了连接。 周慕是突然晕倒的,倒在地上的动作惊醒了辛,辛第一次看见月霜病这么严重的情况,从前在米诺瓦之枭里,他只见过梅镌的一些患病的下属,感染率在30%左右,身体的部分机能会在犯病的时刻温度骤降,却又感到异常的灼烧感,他们依靠为梅镌做事换取昂贵的杰斯坦抑制剂。 周慕的病症似乎已经蔓延至全身了,从几天前起,辛就知道他的体温很低,周慕不让他说,他就以为问题不大,谁知道周慕一旦患病就会昏迷不醒,辛知道药剂注射的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同样的,他知道单露的剂量需要控制得十分精确。 40万单位,辛不知道这是什么单位,很难得的,他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他拍了拍周慕的脸颊,轻轻说了句:“我现在要一点一点地帮你注射单露,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行不行。” 他又说:“千万不要死,如果你醒了,我就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全部告诉你,我决定加入匹诺曹了。” // 中央城的夜晚来临得很晚,凌晨12点,才是各大企业员工的下班高峰期,珍妮穿着上班族的套裙在拥挤的空中轨道站台上等来接应的人,就是上次周慕在鸽城夜航沙漠上招进来的人,现在的代号是瞳恩。 珍妮负责匹诺曹的内部人员信息系统,知道瞳恩是个颓丧的中年人,归属曾经碎城的乱云花卫队,负责碎城中心的安全,碎城覆灭后,在碎城的游击队里待过,而珍妮是鸽城的雇佣军,也就是说,在他们以往的人生里,两个人也许是仇敌。 但是瞳恩不知道珍妮的样子,为了避免被杰斯坦、翠羽阁的人捕获踪迹,这一次,周慕给出的都是单方面信息,现在周慕昏迷,瞳恩要找到珍妮难上加难。 这时,人群里突然发出惊叹,珍妮右侧站台的人群突然向四周扩散,珍妮被挤得往后退,她听见有人在说“酒鬼”、“吐了”一类的词,珍妮便一边说抱歉一边往那边艰难前行,这时空中轻轨停泊在站台上,人们赶着往车内走,珍妮稍微等了会儿,便看见跪在地上呕吐的酒鬼。 酒鬼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珍妮,用手随便擦了一下嘴角,眼神也随之清明,珍妮从包里拿出手帕,装作好心人的样子把酒鬼扶了起来。 “匹诺曹从不撒谎。”路人甲的气息里有很重的酒味。 “是我,老板给你的地址吗?” “不是,我和他断联了,这之前他说如果联系不上他,就来靠近公共交通的地方,这里恰好是交通枢纽。” 珍妮反应过来,周慕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况并做了安排,如果他如实说明,有可能会造成信息网络的恐慌和崩溃,毕竟匹诺曹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随机应变的能力,再加上一部分人员只是利益往来,周慕一旦倒下,他们有可能反戈一击。 “我还没有拿到信息架构资料,翠羽阁的人来了。” “老板设想过这种情况,他说他会有办法,另外,老板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从现在开始,珍妮·贝拉与匹诺曹的合同终止,哦,对了,这是赔偿金。” 路人甲从肮脏的外套下拿出一张卡,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得到了一大笔补偿金的女孩儿为什么像是要哭了一样。 ☆、第26章 “我还是认为你应该休息一天再去!”辛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周慕觉得奇怪,因为辛很少展露自己强势的一面。 单露需要至少四小时的吸收时间,周慕还在发着低烧,外加头晕,他的视力也受到了影响,比起身上内脏若有若无的疼痛,这才是最要命的事。 “这次真的谢谢你了,我还真的忙晕头了。”周慕伸手去拿被辛解开的领带。 “……我本以为这是你对我的测试。”辛的脸上挂着两道黑眼圈对周慕说。 辛分了四次注射单露,每次取八分之一的单露,注射到最后一次时,他有些不敢继续下去了,在等待的15分钟里,他发现周慕手臂上的结节开始消失,那时是凌晨五点,辛想起周慕曾经给自己讲过的月神手套的故事,他试着把手覆在周慕的手背上,去捂热那块儿皮肤。 “如果你加入的时间再早一点,我也许会给你一些危机测试,但现在没必要。”周慕着装整齐看着他笑,辛转过头,想掩盖自己的黑眼圈。 这时门被人敲响了,小金在外面急切地问:“罗量先生,你知道基思先生在什么地方吗?他没有开门。” “辛,准备一下哦,你现在这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又在你房间里,很容易被人误会的。” 被人误会,他们似乎总是在被人误会,在黑羊娱乐、在沙泉聚落,辛却一点都不反感,他不清楚自己这种半激动半羞涩的心情应该被称作什么,直到后来他在匹诺曹的数据库中找到一个词:情窦初开。 小金觉得自己自从进来房间后,就变成一只闪亮的电灯泡,他在接受了这两个男人共处一室的事实后,越看两人越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 基思靠着墙壁,看着对面墙上的电子钟,幽默风趣地催促着正在洗漱的罗量,罗量出来后,小金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欲言又止,这时基思自然地走过去帮断臂的罗量整理卷起来的衣领,罗量问他们会不会迟到,基思说不会,又问他饿不饿。 小金捏着手心想“好甜好甜”,这个时候连忙接话茬说:“我已经点好了早餐,二位是在房间里吃还是在车里吃。” “房里吃吧,他手也不方便。” 早餐推上来后,基思帮罗量切面包、抹奶油,还拿着餐布帮罗量擦嘴边的面包屑,看得小金嘴角不住地上扬最后羞于这露骨的爱意而自己去了门外面。 辛皱着眉头看周慕,周慕放下餐布吐了口气说:“可算走开了,快吃,今天还有很多事做。” 辛:“……” 小金带着周慕和辛直接去了生产车间,他们换上全套的防护服,在研究员的带领下查看生产器具的状况和卫生情况,辛单手拿着文件夹,里面夹着一些测量表,每一项都需要周慕打分,周慕并不客气,辛看见当周慕在“备用药品”一栏中打了63分时,小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显然,从前的巡查人员并不会这么苛刻,长期的宽松环境给了这些制药厂犯错的自由,而其结果可能是药物在某些生产环节中受到污染,究其背后的原因,月霜病的不可预防性给民众造成了极大的恐慌,杰斯坦旗下的制药厂一旦被取缔,中央城也无法判断后果如何,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资本投入了制药业,资本逐利过程中只有尽可能减少成本才能赚取最大利润。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金脸上堆着笑问基思为什么要把某些检测项目的分压那么低,还提到其他制药厂,诸如翠羽阁旗下的制药厂,技术水准和设施还不如杰斯坦,但是每年的检测报告也是评为了优良的。 “我个人认为基思先生应该一视同仁。” 周慕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并不理会小金的暗示,而是说:“小金知道上周一个医生对杰斯坦的单露抑制剂药效提出过质疑吗?” 餐厅里来来往往的还有其他制药厂的高管,周慕偏偏没有放低声音,辛注意到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了厌恶的目光。 “这……这……”小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金不知道,我想,餐厅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因为这样的消息往往传不出一座城市,媒体、供应商、制药厂,都会主动帮杰斯坦圆谎,至于原因?我想很简单,利益,杰斯坦给得起钱来填补漏洞。” “可是漏洞越来越大,直到任何一个变量出现,都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现在,这个变量就是我。” 小金目瞪口呆,和餐桌另一侧的高管对视一眼,两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了,半晌,小金问:“基思先生……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慕站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坦然自在,甚至还有些幽默:“罗量,我好像吃坏肚子了,你陪我去一趟厕所吧。” 辛跟了上去,高管放下刀叉,皱着眉头问:“这唱哪出啊?上厕所也要人陪?” “情侣,他们是情侣!”小金吼起来,他拿出通讯器,拨出去一个电话,他抖着声音说:“行动提前!瞒不住了!” “你没事吧?”辛扶着身体摇摇晃晃的周慕走进厕所隔间,好在厕所的卫生不错,这里没有什么异味。 周慕摇了摇头,借力坐在马桶盖儿上,他的手在空中摸了几下,辛猛然意识到周慕好像看不见了,所以他之所以戴眼镜并不全为了伪装。 月霜病的发作频率暂时没有统计数据,一般来说是不固定的,但是凌晨周慕才注射了单露,怎么会这么快就再次发作? 辛伸出手去摸了摸周慕的手臂,果不其然,结节长出来了,这时他听见有脚步声朝厕所这边过来,辛立刻伸手拍了拍周慕的脸,周慕皱了皱眉头,辛俯过去轻声说:“周慕,你说过此次行动必须成功的。” 周慕转了转头,下一秒,辛的手臂被他狠狠抓住了,看得出来周慕正在努力找回意识,辛扯开周慕的外套,在内侧的包里拿出了一盒药片,这是单露的替代药物,药效仅有50%,且效用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副作用也很大,接下来的时间,周慕不单单是发烧这么简单了。 辛捏着周慕的嘴,受伤的手捏着药片丢进了他的嘴里。 喉咙滚了一下,辛气喘吁吁地起身,看见周慕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外面的脚步声踱来踱去,水龙头没关紧,水一滴一滴击打光滑的洗手池内壁,远处传来拖车运载集装箱的刺耳声音,在这一片暂时的静止中,周慕看了辛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辛脸上带着红晕问。 “我在想,月神是否希望找回自己的手套。” ☆、第27章 他俩从隔间出来的时候,正在小便的男人们尽量克制着脸上的惊讶,大义凛然地盯着周慕看,仿佛宣誓着自己铮铮铁骨百年不弯。 辛骨折的手开始发疼,他便捂着,像是在捂什么秘密,看起来可怜极了,周慕知道那几个男人在心里骂他禽兽。 回程的时候周慕开着车,视力只恢复了一半,看不太清。辛紧张兮兮地看着前方,提醒什么时候跑过去一头山羊,又什么时候经过一个流浪汉,周慕沉默不语,反常的样子让辛更加紧张。 路上偶尔经过一辆车,还有一辆卡车拉着穿迷彩服的人,周慕说有可能是逃兵,辛看了看路况,这时周慕变了道,驶向离开鸽城的公路。 “去哪里?”辛问。 周慕想都没想地说:“不知道,先躲一下。” 这时辛发现刚刚经过的那些车跟了上来,卡车车厢顶部冒出来一个人,举着一把□□,枪弹扫射过来的时候,甚至打歪了后面一辆车的轮胎,那辆车急速刹车,撞上了路边的岩石,为周慕他们争取了一点时间。 辛回过头看周慕的情况,发现周慕捏着方向盘的手泛白,周慕皱着眉头,微微偏着头,辛知道药效可能过了,他抬头看了眼车窗外,西边的太阳白花花的挂在天上,路上的仙人掌死气沉沉,更多的是沉默的岩石、沙砾,辛觉得自己的精神沉下来,他开口说:“三点钟方向开。” 周慕一秒都没有犹豫,只是控制方向盘已经不太灵敏了,车身刮过一株高大的仙人掌,发出刺耳的声音,辛单手打开了通讯器,第一次这么熟练地输入了匹诺曹内部通讯的密码,匹诺曹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辛发出语音指示:“谭雅的方位。” “谭雅所在地:愿望岛坐标,S15.3°,W7.9°。” “聚落的人转移了吗?”周慕加了一句。 “已转移,谭雅更新了待办事项,新增待办事项第673条:情况危急,或许要与翠羽阁合作。您有权利划分事项优先级,R-紧急、G-正常……” “Y,它是最后的考虑,瞳恩那边还没有消息。” “已划分等级,已同步,已更新待办事项,新增待办事项第672条:成员珍妮·贝拉请求延期。” “拒绝。” “已拒绝,已同步,已更新待办事项,新增待办事项第671条:成员辛向五位成员发出了紧急通讯,未获允许,请问是否同意?” “……你真的是我做出来的AI吗?”周慕想不通。 “你无权责怪匹诺曹,是你自己主动封锁了匹诺曹的自动处理器。” “……还会顶嘴了。” “匹诺曹温馨提醒,如果您在30分钟内无法得到支援,将死于月霜病,或死于……” 辛关闭了匹诺曹系统,稍微抬起身子,竟然从座椅下摸出一把枪来,周慕看不清,但是能听见枪支零件滑动相扣的声音,他凭经验判断着对方的行驶路线,在包围圈即将形成的时候,他猛地刹车,带动方向盘向右,轮胎在粗糙的公路上划出弧线,辛朝着出现在自己右边的车开了一枪,一朵小血花溅在驾驶座前的玻璃上。 包围圈被冲出了一个口子,周慕松开方向盘驶了出去。 30分钟,想必周慕是不可能坚持那么久的,辛调出地图寻找捷径,一路上,两人配合默契,只剩汗水、心跳和简单的指示,周慕在一片模糊中想到了往事,血管里的灼烧变得厉害,远远的,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人影,但是高高低低站了一排,不像是谭雅的人。 刹车没有预兆地踩了下来,辛看了看周慕又看了看前面的那些人,立刻拿枪挡在周慕面前,对方没有武器,但是人多,武器精良,辛不知道他们的来意。 周慕摸到了辛的肩膀,安抚着说:“别怕,要杀我们的话,刚刚就开枪了,你让开,我下车看看。” “不行,你等在这里。” 辛不给他机会,率先握着枪下了车,周慕透过车窗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新的头发那么长了,散开来,宛如月光倾泻,周慕知道在制药厂的时候,不少人盯着辛看,辛很厌烦这样的目光,但是不会说,只会在回程的路上吐出一口气来,情绪高涨几分。 周慕意识到自己的愧疚再次袭来,月霜病会因为情绪波动而加重,这就是来自那个族群的诅咒,他想。 站在对面的是七个男人,为首的站在中间,和周慕一样的白衬衫,黑色的肩带绷着肌肉,梳得整齐的栗色头发,那双碧玉般的眼睛漠然地看着他,仿佛辛手上的枪并不能构成威胁。 也确实不能构成威胁,如果不是男人制止身后的人举起□□的话,辛已经变成筛子了,“尹小运?你是人是鬼?还是……仿生人?” 辛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挡在车前问:“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时追兵赶了上来,辛听见卡车车厢门打开关闭的声音,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腹背受敌,他一时之间想不到办法。 身后的车门开了,辛瞥见周慕下车,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辛看见他的手掌抖得厉害,此时放在车门上,稍加掩饰。 “别害怕。”周慕又说了一遍,这简直是他对辛说得最多的话了。 前面的男人没有再制止下属举起武器,不过有点夸张,因为辛甚至看见一个火箭筒,身后的追兵叽里呱啦了一阵,朝着对面的人喊话:“快滚,这是响尾蛇的地盘。” 原来是响尾蛇,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鱼龙混杂的组织。 绿眼睛的男人不为所动,他身后举枪的人回答:“给你们五秒钟撤退,否则爷爷崩掉你的头。” 辛挪到周慕身边问前方的男人是谁。 周慕叹了口气,喊了句:“哥,你能不能快点把他们解决了,我快死了。” 那个男人这才露出表情来——无语、失望,“废物,不许叫我哥。” “哥,求你。” “……” 辛也觉得周慕没脸没皮。 // 辛坐在周慕旁边,车里冷气很足,和他们那辆破破烂烂的车一点都不一样,辛打了个喷嚏,周慕便被吵醒了,他的手上插着针头,却还是抬了一下,似乎像是拍拍辛,辛立马轻压住了他的手指,轻声说:“我没事。” 坐在副驾驶的男人咳了咳嗽,开口说:“既然醒了,就给我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周慕闭着眼睛,想糊弄过去。 “尹小运,或者你口中的‘辛’是怎么回事?”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你……你的个性越来越差了。” “彼此彼此。” “……”小孩子斗嘴,一车的人都有些无语。 辛压住周慕的手根本没松,这时他稍微捏了捏周慕的小指,周慕抬着小指划了下辛的掌心,周慕又说:“我是真不知道。” “你就装,不过你也是挺可笑的。” 周慕浑身僵硬了一下,辛感觉得出来,周慕问:“您指什么方面?” “呵,这么多年了,还喜欢同一款。” “……”小孩子斗嘴,一车的人都有些无语。 ☆、第28章 外面逐渐热闹起来,不用旁人提醒,辛也知道他们来到了中央城,还没到市中心,辛透过车窗就看见了那棵耸立云端的世界树,太远了暂且看不清其中的机械构造,可是表面的金属反射着太阳光,闪耀一片,光彩夺目,没有人能移开眼。 听说早在建立之初,居民曾经投诉过光污染,政府便再一次改造其树干,用作太阳能发电,得到了实际的回报,继续投诉在道德上就说不过去了,反对之声逐渐小下来。 周慕持续低烧,即使第二次注射了单露,他的状态也不太好,车里的氛围很压抑,一方面因为周慕的哥哥明显不喜欢他,另一方面则是他们都很担心周慕会挺不过来。 周慕在路上还开玩笑,说:“我在新闻里都死过那么多次了,死神是我的好搭档,你们不要这么严肃。” 瑞恩讽刺周慕现在的油腔滑调,周慕回嘴说他们这些做小生意的的确需要这一项技能,要是每个人都继承家族的王朝式企业,那每个人都有能力、也有义务成为优雅的老板。 辛有些不安,趁着周慕闭目养神,他把手移到周慕的小臂上,没有结节了,但是温度很低,周慕身上盖了两层薄毯,这时周慕睁开眼睛懒洋洋看着辛,像是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你是不是觉得浑身都疼?”辛问。 少见的,周慕点了点头,似乎是没有力气说话,辛便对瑞恩说:“先生,你应该送他去医院。” 瑞恩小半辈子都被人尊重、惧怕,就算是曾经的尹小运,见了他也是略带笑意的礼貌,而这个年轻人对他没有半点惧意,眼睛里只剩周慕,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总喜欢给人惯什么迷魂汤,但是能迷到这种地步,瑞恩不得不对辛另眼相看——半路上他已经让秘书去查辛的身份了,目前是一无所获。 “现在去医院,他老爸肯定派人提着刀就来了。”瑞恩说。 辛丝毫不退让,那个在周慕面前表现得低眉顺眼的少年像是吃了豹子胆,非要去摸老虎的屁股:“你是说杰斯坦会让米诺瓦之枭的人过来?” “……你知道的真不少,我这个蠢货弟弟对你还真是毫无保留?” “不许骂他,”辛说,周慕又睡过去了,无声无息的让他后怕,他继续说:“我们还有多久的路程?” “拜托,我可不是司机。” 无辜的司机立刻说:“先生,还要十五分钟才能到瑞恩先生的宅邸。” “家庭医生已经到了吗?” “你真的觉得我费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让他死在我车里?”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辛说。 瑞恩吸了口气,沉默了。 看戏良久的司机心想能让小老板吃瘪的人可不多。 // 瑞恩住在中央城的东北郊外,是富人的择居地,别墅区围绕着一片人工湖泊修起来,听说为了满足一部分人与自然亲密接触的需求,科斯塔生物实验所专门人工培育了已经灭绝的柠柠鸟,黄色的羽毛,头顶一根绿色鸟羽,像极了柠檬。 汽车的确开进了别墅的一楼车库,家庭医生等在内侧的门边,准备好了一架轮椅,辛单手扶着周慕,瑞恩让司机过去搭把手,丝毫不想碰自己的弟弟一下,跟在后面的那几个像保镖的人已经径直出去了,瑞恩交待他们好好守在别墅周围的树林里。 周慕坐在轮椅里,家庭医生推着进了电梯,辛跟了进去,瑞恩按下了“-1”,辛以为会是医疗设备齐全的地下室,结果电梯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水泥地,轮椅驶过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声。 不远处停着一辆卡车,车身外粉刷着橙粉两色的维修公司LOGO。瑞恩让他们快点跟上,医生把周慕推进了车厢里,辛不放心守在一旁,发现车厢里已经准备好了医疗担架和医疗用品,家庭医生把周慕平放在病床上,转身去洗手,橡胶手套在他手间发出声响。 “如果要注射单露的话,他身上有备份。”辛说。 瑞恩从驾驶位下来,辛发现他换了身衣服,像极了维修工人,瑞恩说:“听他的,杰斯坦的药对病人没用。” 家庭医生略有好奇,但是没有多问,金色的药剂被稀释进点滴瓶里,这样更易于病人吸收,“情况很不好,抓紧时间。” 瑞恩给了辛一套衣服,他身材瘦削,直接把外套和裤子套在了身上,瑞恩说:“你的银发太惹眼了。” 最后辛戴上了一个很不搭的浅黄太阳帽,瑞恩说这是周慕上一次留下的,还说上一次周慕伪装成一个辣妹来和他谈计划。 辛平静的样子让瑞恩明白周慕肯定没少做这些事,地下通道刚巧只可以塞下这辆车,一段距离后,他们驶上了一个斜坡,一拐弯,便上了沿湖大道,后视镜里,那个出口竟然是垃圾回收站的外墙。 大道上只有一些老人在遛狗,戴上了口罩的瑞恩正播放着嘈杂的音乐,辛恨不得捂住耳朵,小狗朝着车汪汪叫,辛看见老人根本没看车里的人一眼。 这时瑞恩突然说:“你知道吗?周慕以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辛无言以对,那是他不了解的事情,周慕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谜团,某种程度上,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就是周慕多少是有些偏爱他的,不知道是爱情,还是别的什么,但他以为这种偏爱让他稍许变得不太一样。 但是当瑞恩说起以前的周慕时,辛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他想到被周慕不留情面移除资料的老陈和珍妮,担心自己的命运最后也是如此,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他小时候很乖,很会讨长辈欢心,刚刚那位遛狗的女士,一直都很想念他。” 瑞恩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最开始的傲慢了,“我没想到我弟竟然变成了车厢里的那个人。” “现在的周慕不好吗?”辛问。 瑞恩想了一下才说:“没有好不好的问题,只是如果你认识以前那个小孩,就会觉得世事无常不是一句套话。” // 周慕一直都半睡半醒,偶尔醒来,也是辛陪在身边,通过辛拆掉了固定板来判断,或许已经过去至少三天了,辛的表情没放松过,周慕烧得迷迷糊糊也会伸手去拍他的脸,说:“尹小运,你笑一笑。” 辛始终觉得周慕不是在叫他的本名。 瑞恩把他们送到这里的公寓后就离开了,他派了一个人过来,就是在鸽城时举着枪自称爷爷的那位,只有代号,没有名字,辛称呼他为K。 K说杰斯坦果真派了人去宅邸那边寻找蛛丝马迹,辛敷衍着说瑞恩先生真是考虑周全。 第四天,周慕在凌晨醒过来了,辛睡在旁边的行军床上,睡不踏实,周慕刚起身他就睁眼了,地灯没关,辛一脸惺忪,却有些激动,连忙去摸周慕的额头,体温恢复正常了。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辛觉得周慕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很亲密。 周慕缓缓开口,说出来的话薄情寡义:“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听完后你自己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第29章 只有很少的人记得14岁时周慕是什么样子,究其原因,最为重要的还是几乎所有认识周慕的人都死于碎城和鸽城的战争,碎城本应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城主对形势做出了过于乐观的估计,在“最后的舞会”上被鸽城城主控制,军心大乱,年幼的继承人无法担此重任,在枪声中消失了踪迹。 碎城和鸽城的拉锯战持续了七年,其他三大市作壁上观,等到双方耗尽了物资和人力,才在中央城的统一指示下涌入边境线,重新划分领土,收编失去家园和身份的居民。 历史的滚滚车轮一往无前,进入历史课本的只剩下疯狂的城主、拉锯战中英勇的将军、两面三刀的献策者,根本没可能找到那位继承人的名字。 周慕因此有了“周慕”这个身份,是的,说来可笑,这并不是他真实的名字,遇到老陈的时候,周慕就叫周慕了,是一个表情呆板、眼神清冷的落魄少爷,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只剩下一枚戒指,即便这样也高傲地看着老陈摆在他面前的那碗面。 那时他们的生活很不好过,老陈刚和家庭决裂、周慕是个一无是处的流浪汉,但是好在两个人生命力顽强,摆摊、买小饰品、当模特、存钱,最后去了一所大学,老陈好歹有通行证办理入学手续,周慕只有一张伪造的,伪造手艺不好,很容易被看出来,所以只能当旁听生。 周慕没有告诉老陈其实他在碎城的时候已经读过高中了,跳级读的,是利津一中的神童,只是身体不好,长时间卧床在家,在13岁的尾巴上拿了毕业证。 14岁的周慕偷听了许多医学生的课,最后高价买了一个半道去当歌手的学生的名额,这才正式进入实验室,那时他的身体已经逐渐好起来,保持锻炼的习惯,老陈开始尝试做各种美食,打算开一家餐厅,每天给周慕塞自己做的创意菜。 两个人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虽然都喜欢男人,但幸好对彼此没兴趣,老陈喜欢文质彬彬的温柔挂,周慕向往强大慈爱的救赎者,两个人甚至互相瞧不上,总是互相说垃圾话,想把过往的不幸变成刻薄进而释怀。 老陈的腿被没良心的亲戚打坏了,几乎是爬着回来,周慕一边给他打石膏一边数落他不该去赴鸿门宴,老陈欲哭无泪,问周慕:“你为什么想当医生啊?” 周慕愣了愣,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再次浮现脑海,他又一次看见弱小的自己跪在地上祷告,相信世间存在着助人实现心愿的神灵。 /// 周慕昏迷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呕吐不止,妈妈着急从中央城赶回来,手里的文件都没来得及放下,医生说情况很不好,需要再次输血、打针、吃药,为期一个月,妈妈知道那些药剂会导致全身剧烈的疼痛,所以犹豫了。 “夫人,您再犹豫的话,少爷面临的危险就会更大。”医生已经把药剂拿出来了。 “没有根治的方法吗?” “是我太无能了,夫人,我没有查到任何相关的病例,这是一种新型疾病……” 妈妈摸了摸周慕的头顶,亲了亲他的额头,周慕开始流鼻血,医生连忙让护士拿毛巾过来,周慕晕乎乎的,感觉妈妈在哭,但是摸了摸她的脸,发现是干燥的。 那段时间,周慕对世界只有微弱的感知力,他从12岁起患病,靠药和钱把命吊着,今年13岁,对于世界的快乐记忆被疼痛摧毁得一干二净,有时候半夜,他幽幽醒过来,会发现妈妈坐在他的床边自言自语,说一些对不起的话,他也知道不止一个人提过让妈妈和杰斯坦在一起,再生一个孩子。 那个商人,对妈妈很殷勤,经常让人送一些礼物给周慕,但是周慕还没见见过他,也许杰斯坦是为了妈妈的名誉才从来不踏入利津城的。 周慕听了这些话也不会生气,反而很赞同,他觉得只要抛弃自己,妈妈就会有更好的生活与未来,他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一个人待在玻璃花房里就是这样想的,园丁过来看见了他,担心他花粉过敏,周慕控制着轮椅边往外走,安慰园丁说:“别担心,别担心。” 他小的时候很讨人喜欢,因为瘦弱,也因为心地柔软,弱者很能体会弱者的想法,习惯了与人为善,以为世界就是自己所见的样子,对一切仁慈,后来他变得强韧不屈,世界也跟着残酷,而他自己变成一把伤人的刀。 生病的那一个月里,他总听见照顾他起居的护士们说会有客人过来,言辞间神神秘秘的,不愿意细说,仿佛什么禁忌,等他稍微好些了便拉着妈妈问是什么客人。 至今,周慕还记得燃烧在妈妈眼中的小火苗,点燃了他们的血液和心脏般的炽热疯狂,妈妈说:“是的,我邀请了一位客人过来,他和我们一样是先民的子孙。” 周慕便以为对方是和他一样的黑眼睛黑头发,他还向妈妈打听客人的年龄、性别和爱好,妈妈说比他大四岁,是个漂亮的男孩,喜欢……喜欢一个人待着。 周慕所在轮椅的薄毯里说:“听起来他脾气有点不好。” 妈妈伸手捏他的脸,说:“不用害怕,我的宝贝,他不敢对你很凶的。” “不敢”,周慕因为新朋友的到来而没有注意到这个词。 还有两周是少爷的生日,宅邸变得热闹,每个人都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地有些过了,让周慕有一种他活不太久的荒诞感,宅邸的装饰顿时变成了一场葬礼。 在生日宴上,妈妈给周慕带来了礼物,大厅的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些人,为首的是位贵气而高傲的少年,银色的头发赤色的双瞳,那双眼睛看向周慕时,让周慕想到东方歌谣里的妖,他的身后跟着穿黑袍的人,与这个时代的服装格格不入。 “过来吧,运。”妈妈叫那个少年。 名叫运的少年朝周慕走过来,半跪礼,吻了一下周慕的手背,手背上扎针形成的淤青还没消,运缓缓开口说:“愿您百岁无忧。” 明明是很好的祝福语,从运口里说出来却有点像诅咒,周慕从见到运的第一面起,就知道这个个子高高的孤独少年十分讨厌他。 至于他有什么值得讨厌的地方,周慕尚且不太清楚。 ☆、第30章 宅邸上上下下都称呼他为“运先生”,周慕坐在轮椅里透过书房的窗户看他,外面阳光正好,但昨天刚下了薄雪,此时正是雪化的时刻,风声也跟着冷起来,但是他穿得单薄,站在庭院里和修剪树枝的叔叔说话。 总体而言,“运先生”是个像猫,不,像野兽一样敏锐的人,即使他看起来沉默寡言又温柔敦厚,他感受到了周慕的目光,于是转过头去,周慕立刻操控轮椅往后几步,心脏不自然地跳起来,他觉得喘气难受,在心里给“运先生”起外号——“背后长眼睛的人”。 接下来的两周里,周慕看见“运先生”迎面走过来仍会放低目光,故意不去看他,周慕听见照顾他的护士姐姐们说悄悄话:“少爷为什么不理运先生?” 没必要,不值得,周慕赌气似的想,他才不要去讨好那个目光里带着距离和愤怒的人,他这样对妈妈说,妈妈摸摸他的头,把他抱在怀里,耐心解释说运先生长期居无定所,不敢轻易对他示好,“受太多伤害的人就会这样哦”。 第二天周慕便把轮椅停在运先生面前,一板一眼地说:“你要陪我去花园里看看吗?” “不要。” “……” 混蛋。 半个月后,周慕早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相伴多年的疼痛消失不见,他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认无误,他雀跃着下床,看了轮椅一眼,尝试着赤脚踩在地板上,他还记得那个日子,1月3日,距离生日过去15天。 他没有叫护士姐姐,打算去庭院后面找习惯早起的妈妈,还没推开大门,就听见外面传来刀刃相撞的声音,周慕小心翼翼地踮脚去高高的窗户边看—— 他看见妈妈和运先生一人握着一把刀,黑色的,在晨曦中仿若流动着,发着锐利危险的光芒,妈妈和运先生的动作很快,快得他看不清,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妈妈,虽然对妈妈擅长作战有所耳闻,但是在他想象中也该是枪支一类的□□。 运先生后退三步收手,做了个暂停对姿势,他抬头快速看了一眼窗户的位置,刚刚还躲在那里的小孩已经不见了。 “您不应该留着这样的东西。”他一遍用手指擦拭刀身一边说。 “我本打算让小慕学会‘六道轮回’,听说南边的城市有一个只用冷兵器的刺客组织。” 运先生停下手中的动作,浅浅看了她身后的门一眼,“您不应该想到这一步,我完全可以认为您不信任我。” 这个脸上的疲态一天天加重的女人苦笑一下说:“运先生,你似乎很不满小慕。” “……”运先生是个擅长套话也擅长编造谎言的人,此时竟然思索了一阵。 “他也许并不愿意,违背天道的生命会被诅咒的。” “不,运先生,你是‘天运’之人,掌握了东方的秘术,这对我们来说不是诅咒,而是希望。” 周慕坐在地上抱着腿,背靠冷冰冰的大门,听着这让他一头雾水的对话,他打了个冷颤,心想好不容易好一点又得发烧了—— 直到他入睡他也没有任何病症反应,他反而焦灼不安,听见庭院里米诺瓦之枭的叫声,获知了这个世界将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预言。 // 显然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周慕他突然痊愈的真相。 他只能自己推测和运先生有关,趁妈妈去鸽城参加五年一次的五大市政经会,他逮了个机会和运先生单独相处——在公共图书室里。 那时他身体单薄,走路轻,推门的时候运先生正专心致志地伏案看着手里一本很厚重的书,周慕觉得这样去惊吓别人也不太好,刚出了一声,运先生竟然反手将书一掩,熟练地拉开抽屉把书塞了进去。 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这套动作都比运先生合适,周慕觉得自己揪住了他的小辫子,如果尹小运——也就是前文中我们提到的“辛”——认识刚过13岁生日的周慕就会发现,其实周慕一直都是个有点坏心肠的笨家伙。 “你在看什么?”周慕晃悠悠走过去,脚上的小皮鞋故意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却挤不出什么声音缓解他心中尚存的害羞。 “没看什么,小少爷有什么事吗?”运先生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全然不是平日在大人面前装作好小孩的样子,周慕觉得有些神奇。 “你好像不想让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书,让我猜猜,也许你看的是什么禁书。” 运先生忍俊不禁,嘴巴也不客气,“小少爷竟然还知道有禁书的存在,说吧,你看过哪一本?” 老狐狸!周慕心中警铃大响。 “咳咳,不要转移话题,我才不关心你看什么书,我对书可不感兴趣,我想问问前几天,你和我母亲用的那把剑是什么?‘六道轮回’呢?还有,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病突然全好了?最重要的是,妈妈说你的名字是个很重要的存在所以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真的很重要吗?” 运先生比了个“3”的手势,周慕故意抬高下巴放低视线问:“什么意思?” “只能问我三个问题。” “凭什么?” 运先生站起来,绕到周慕跟前,稍微欠身,几乎要贴着周慕的耳朵,“凭大人不在家。”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周慕仰着头说。 运先生的神情却微微一变,仿佛并未料到,他轻笑一声说:“我认为前三个问题比较重要。” “可是我比较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不想叫你‘运先生’,也不想叫你‘背后长眼家的人’。” “?” 他足足等了一分钟才等来运先生的回答,运先生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看着窗外说:“在东方,就是你从来没有回去过的故乡,名字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但是古老的魔法正在消失,愿望岛上的人更看重一串数字、一条代码。” “嗯?” 运先生转过身来,周慕发现他的瞳色正在慢慢发生变化,赤红的双眼竟然像是熄灭的火焰一样变成了灰、随后变成和他一样的墨色,运先生第一次对他展露出来特殊的温柔,和平常的攻击性恰恰相反,这份温柔彻底变成了夜莺的歌谣。 “周慕,我以‘尹小运’之名与你缔结契约,你的病将痊愈,你的痛将转移,你的心将宁和,你的梦将安稳,你我都不能背叛先民的誓言,如若背叛,月色的惩罚将如影子常伴于身。” 周慕“啊”了一声,稍显失落,“尹小运?好普通的名字,我以为你有一个特别奇怪或特别威严的名字呢。” “……”望月族的最后一任族长恨不得立刻背叛誓言。 ☆、第31章 妈妈从鸽城回来后一直很忙碌,周慕大多数时间只能去找尹小运,而尹小运在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后开始去宅邸附近的平原上散步,早餐之后,人影都不见了。 周慕能从妈妈越来越严肃的表情上得出外面的世界肯定有什么变动,吃午餐的时候他在桌子另一头好不容易开了个头:“妈妈,外面……” “没事,你不用知道这些的。” 周慕想说自己已经13岁了,鸽城市长的女儿曾经来宅邸做客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一到13岁就会成为爸爸的助理,那时他还生着病,坐在轮椅里看着那个穿着蓬蓬裙的双马尾少女淡淡地笑,他衷心祝愿:“你一定可以的,谭雅。” 谭雅原地转了个圈,又跑到周慕身后猛地推了一把轮椅,吓得周慕惊呼一声,谭雅在他身后说:“所以你也要快点好起来,我会邀请你来参加我亲自导演的假面舞剧!” 周慕说我身上很痛,不能随便做这样的承诺,谭雅推着他快要飞起来,说她的爸爸也在为他满世界地寻找医生,他们默认了愿望岛就是全世界。 12岁的冬天还没过完,谭雅就中断了与他的联系,那个新年,周慕发现通讯器的信号只维持在一格上下,发给谭雅的新年祝福始终无法传送成功,而他也自然没有收到唯一一个同龄朋友的任何祝愿。 护士耐不住他反复提问,才偷偷透露说中央城发生了政变,正在审查过去十年的政绩,周慕问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护士帮他调了输液管的速度,摸摸他的额头说:“四大市现在断交了,等待着中央城的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和平还是战争。” 他所知并不多,第二年春天却听见头顶开始飞过军用战机,好不容易收到的广播里说化城正在发生内乱,那个本不起眼的刺客组织打算夺取城市的主导权,周慕的病也随之严重,所有医生都无法查明病因。 周慕试着给谭雅发消息:“谭雅,我的病已经好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传送失败,对方拒收了您的信息。 周慕看着通讯器里几十条冒红色感叹号的信件,有些茫然,他走出大门,刚好看见尹小运从平原上回来,他的部下跟在身后,几乎清一色的老年人,白胡子白头发,有的驼背,有的变盲,清一色的白色长袍,就和第一次来到宅邸时那样。 被这群人簇拥的时候,周慕会发现尹小运脸上带着微微的愤怒——他不太理解,因为那些老人家看起来也生病了似的,生病的人很可怜,他理解。 这次尹小运主动向他搭话:“小少爷,想不想去利津里走走?” “利津里”是平原上唯一一处河谷,周慕没生病之前经常偷偷溜过去抓鱼,被管家逮住了是要不留情面地罚掉晚饭的。 “去!” 尹小运转过身对那些气喘吁吁地老人家说:“我陪小少爷走走,各位先休息一下吧。” 老人家们不太愿意,周慕眼巴巴看着他们,最有决断权的老人清了清嗓子,说话宛如鼓风机,同意了他们的出游。 // 尹小运显然不是为了陪所谓的小少爷,他走得极快,周慕得小跑着追过去,追上了,尹小运看都不看他一眼。 春天已经悄悄来了,周慕看见乱云花在料峭风中秘密开放,偶尔有兔子从草丛里蹿出来,他便假装追几步,像是断线的风筝重获自由。 回头的时候他发现尹小运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睛是红色的,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周慕跑过去问他:“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生你气干什么?” “因为我非要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妈妈告诉我应该等你自愿告诉我才有礼貌。” “没关系。”尹小运说,头顶的飞机嗡嗡作响,在蓝天下反射着光。 “那你就是没有生我的气。” “嗯。” “但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是吗?” “是。” 尹小运看了他三秒钟,嘴角浮现一个既讽刺又苦闷的笑,他近乎自言自语:“誓约建立之后原来真的会……” “你很喜欢植物吗?”周慕问,开始跟在尹小运身边。 “还好,你呢?” “很喜欢!我还特别喜欢研究那些有毒素的植物,你知道吗?有时候适量的毒可以变成药,妈妈说我们碎城是五大市中环境最好的地方。” “没错,而且矿产丰富,”尹小运转过头看着周慕,“如果将来你来管理碎城,你打算怎么建设这里?” “啊……我觉得谭雅更喜欢这种问题……也许我会考虑在合适的地方培养一些特别的植物,开发许多治病的药物……我今年就可以拿到□□了,我想应该是可以获得研究院建立资格的吧。” 尹小运耐心听他说,这时周慕衣服口袋里的通讯器突然响了一声,是新的信息,周慕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他拿出来一看,看见“送信人谭雅”几个字。 过了一会儿,周慕打破了尹小运的沉思,“谭雅邀请我们去排练新的假面舞剧,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尹小运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停下了脚步,周慕视线一偏,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那是那片区域唯一的一棵树,扫下一片阴影,男人穿着风衣带着帽子,伸出手来朝周慕挥了挥手。 “那是……”尹小运声音里的排斥不加隐藏。 “杰斯坦,”周慕以为他不知道,干巴巴地陈述,“中央城的杰斯坦。” 周慕想走,但杰斯坦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在此之前,周慕只见过这个商人的照片和影像,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他对于愿望岛未来的激进看法和对贫富不均的抗议,他收到过杰斯坦很多礼物——从来没有拆开过。 “小慕。”杰斯坦的声音低沉有力,仿佛天生是来当领导者的。 “……”周慕求助地看了看尹小运一眼。 尹小运开口了,像个稳重的大人,把那股狡猾劲儿拿出来,“杰斯坦先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运先生,看见您和族人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两个人互相打太极,周慕听得一头雾水,他插嘴问:“妈妈呢,妈妈为什么没有从中央城回来?” “阿薇尔要留在机构内处理些事情,晚些天回来,今年五大市的城主都要去鸽城参加迟来的春礼宴,我想他们应该已经发出邀请函了才对。” 周慕并未在意这句话中的隐藏含义,他只意识到他要求尹小运说出自己的名字的确有欠考虑,因为妈妈的名字从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嘴巴里说出来时,他刹那间只觉得反感。 ☆、第32章 按照惯例,春礼宴四月四日举行,周慕接到消息的时候,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月,换做去年生病的时候,他应该会觉得日子难熬,熬不住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委屈觉得上天不公——妈妈不允许他这么想,因为怨天尤人的孩子未来无法成为城主。 妈妈始终没有从中央城回来,周慕让管家给妈妈打视频电话,提示音刚想了三声,就被掐断了,周慕的神经跟着一痛,不敢乱猜,故作无知地反复询问管家:“妈妈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一味的托辞——太忙了——他听得不少,可是麻木的作用随着时间降低,终于,一周后,他不顾管家的阻拦给自己打包了行李,打算去乘中央城找阿薇尔。 局势变幻莫测,管家极力阻止,周慕第一次显露出性格里的固执,站在门外不进去,阴沉地看着拦在前面的保镖们,小孩子硬耗的决心远远比大人强,有时候大人已经忘记小孩子在和他赌气了,小孩子仍然沉浸在无言的愤怒里。 很多愤怒的小孩独立长大,变成脾气差劲的大人,再养育一代脾气差劲的小孩。 最后是运先生从躲清静的书房里出来,叹息一声主动走过去说:“我陪你去。” 小孩子挂不住的面子刹那间彻底崩盘,手里的行李箱滑落,两只手箍着运先生哭个没完,运先生很抗拒,向后仰着头,不愿意触碰小孩的温度,却意外地发现短短时间里他长高了一点,去掉坏叶子的花抽条发芽,想变成庇佑一方的大树。 不过他们没机会在旅途中独自相处,十三年前的中央城更加热闹,也更加混乱,管家无法放心,一支十人小队跟在他们身后。 短途飞机的客舱内,周慕对一切事物感到好奇,指着各市旅游杂志对运先生说个不停,运先生脸色不大好,不像是晕机的样子,因为他尚能妥善地回答出周慕的每一个白痴问题。 “我还没去过洛城呢,听妈妈说你在世界各地奔波,你已经去过这里了吗?” 运先生看着他的手指指着“回音墓园”,运先生点点头说:“站在那里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 ——十八的周慕只身一人前往回音墓园,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听见海声,运先生所经历的一切因他自身的族群特有的敏锐感官而将快乐与痛苦成千上万倍地放大。 “这里呢?夜航沙漠?” “‘黑羊娱乐,史上……最销魂的……温柔乡’?” “诶,小孩子不要看这一本。” 运先生把衣着暴露模特的杂志抢过去,周慕柔软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很少可以感知除了疲惫之外的情绪,但是在那次航班上,他突然有了归乡之意。 古语有云:吾心安处。 到了中央城郊区的机场,他们预定好的车辆却没有来,周慕坐在候车区晃荡着双腿,运先生背脊笔直,藏在帽子下的银发一丝不漏,在大厅里装作接机的保镖们陪他们做着这场游戏,并不上前干扰。 “我们去坐轻轨吧。” “好。” 运先生的通行证扫过闸机的时候,周慕看了一遍他的名字,跟在他身边问:“运先生?” “嗯?” “小运哥哥?” ……按照辈分他是这座岛屿所有人的祖宗。 “可以直接叫我小运。” “小运。” 世界树的金色却洗炼如新,在岁月中镌刻永恒的誓言,轻轨顺着轨道滑行至终点站的站台,运先生几乎是抱着周慕从拥挤的人群中出来,身后的保镖一直护送他们抵达了杰斯坦的私人住宅,碰巧有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人从大门处辞行,她回过头瞥了一眼周慕和尹小运,轻笑了一声。 周慕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周围的陌生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他和尹小运被面容严肃的管家引进会客室,内部装潢并非周慕习以为常的古典,而是超前的科技,自动机器人送茶逗笑,周慕紧抿着嘴唇等妈妈过来。 杰斯坦姗姗来迟,热情地给了周慕一个拥抱,借口说阿薇尔还在市政厅开会,也许晚上才可以见到她,周慕想继续追问,却被尹小运一把拉住,此时杰斯坦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可以反悔。” 周慕被尹小运捏住的手臂疼了一下,“多谢您的好意。” 不待周慕追问,杰斯坦说他得返回市政厅了,晚上见。 “晚上见。”周慕笑着说,忽视了尹小运突然黯淡的神情。 周慕在杰斯坦的花园里足足逛了两个小时,尹小运便坐在亭子下看他,由于生病,周慕似乎和植物接下来身后情谊,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其中的名贵花草,他故作老成,晃悠到尹小运身边说他有些想利津的乱云花了。 尹小运把手搭在膝盖上,拒绝着孩子的温情,不顾后果地说:“那我们现在回去吧。” “不行,我要看妈妈。” 尹小运发现周慕用的是“看”,这个词用在城主的孩子身上显得过于卑微,他理解,周慕本来就不如同龄的小孩那样喧闹任性,也许,也许……他已经有了预感。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开心呢?”古老血脉的唯一后继者在那个午后发问。 “只要不生病,所有时间都值得开心。” 尹小运垂下眼眸,点了点,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磨过左手食指第一指节,这是他焦躁不安的表现,他在想用什么谎言可以安抚这个即将失去家人的小孩他也打算离开。 愿望岛并非善地,在他历经的岁月里,体验过太多次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慕提前到了市政厅的大门口,黄昏时刻,橘色的光破开天边云层,霞光万道,市政厅高高的阶梯一半阴影一半光辉,从阶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周慕快步跑上去,一把抱住了她。 熟悉的温度,只是妈妈的态度过于生硬,而且身上的烟草味儿太浓了,周慕知道妈妈只有在和各市的外交官打交道的时候才会焦虑到抽烟。 她没怎么笑,因为身后始终跟着中央城的两位监察员,她在餐厅匆匆陪周慕吃过饭便又返回了市政厅,周慕在分别之际问什么时候回家,阿薇尔张张嘴说:“春礼宴。” 周慕相信了,刚回到碎城便立刻收拾行李,尹小运却说他不打算前去,周慕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尹小运说他要离开这里了。 “可妈妈说你不会离开我的。” 尹小运忽然理解了阿薇尔请他前来的真正用意,照顾小孩?别搞笑了,他活了这么久也没做过保姆的活。 “而且你上次说了那段莫名其妙的话,你说谁背叛誓言,月色会惩罚你的。” 的确会有惩罚的,但那需要等到他们彼此确证对方缺一不可,但现在很明显,尹小运觉得自己离开周慕并不会造成任何负担。 隔了会儿周慕才说:“你陪我去鸽城,等假面舞剧一结束,你就走,毕竟我都答应谭雅提供两个演员了。” 好,尹小运说,天上的月亮圆满无亏,心中的孤寂无人可说,如此默然相对,已逾千年岁月。 ☆、第33章 穿越夜航沙漠这趟行程的困难程度超出了周慕的预想,军事哨卡在鸽城边界设了三层,那些年轻军人谨慎而又严密地检查了所有来往车辆,在通过最后一个哨卡的时候,严厉的军官从堡垒里走出来,枪口对准了尹小运的脑袋。 “我认为你们不能把我们关在这里,是……”周慕睁着黑眼睛和军官对峙。 军官喝了口酒,被夜航沙漠烘烤得沙哑的嗓子接过了周慕的话:“就算是市长来,我也不会放你们过去。” “就因为他的红色眼睛?” “没错,就是他的,红色眼镜,这可是不祥的眼睛。” “你在说谎话,我可是,我可是……”周慕的拳头搭在腿上,尹小运别过头,觉得有些好笑。 “你是碎城城主的儿子,小少爷,别以为我不知道,等着吧,等消息。” “……”周慕说不出话。 尹小运尚有闲情逸致,像是习以为常,甚至在关押室开始煮茶。晚上的时候两个人挤在同一张硬木板床上,周慕睡不着,侧着身体,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尹小运的侧脸。 “折腾了一下午你不困?”尹小运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你不也没睡。” “……” “小运,我有点担心妈妈了。” 尹小运侧身面朝着周慕,没说安慰话,周慕说上次闻到妈妈身上很重的烟草味,叽叽喳喳的,像是夜晚的猫头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慕不可思议,问:“你竟然还会讲故事。” “传说很久以前,太阳送给月亮一双温暖的手套,凡间的王听说了,派人去抢夺手套,因为只有那双手套才可以治好王子的疾病……” 这是周慕最后一个好梦时间。 // “我觉得是谭雅来找我们了。”周慕和尹小运被带出关押室的时候,周慕这样说。 但是等在外面简陋会客厅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少年一头栗色头发、碧色眼睛,白衬衫西装裤,一丝不苟,装成大人的口吻:“哼,父亲叫我来找你。” 周慕看了看四周,确定少年是在对自己说话,回了一句:“请问,你是?” “……瑞恩,瑞恩·卡佩。” “你好,我是周慕。” “我知道,父亲说是他给你挑选的这个姓氏。” 周慕没理解,尹小运先一步说:“瑞恩少爷,我想,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你还认识我对吗?运先生,当初你拒绝了父亲的计划,我以为你有十足的把握完成你口中的使命。” 周慕不是第一次看见尹小运生气,反正尹小运这个人就没什么高兴的时候,但这次周慕觉得尹小运下一秒就会把箱子里的两把刀抽出来,狠狠地刺向对面这个家伙。 周慕一把拉住尹小运的掌心,“我饿了。” 尹小运缓过来,拉着周慕跟在瑞恩身后走,路边等的是一行车队,周慕和尹小运和瑞恩坐进了同一辆——虽然周慕拒绝了一次,叫瑞恩的少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啧”,暗示周慕如果你这个小兔崽子再挑三拣四就把你一个人塞回关押室。 “那好吧。”周慕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 上了车,周慕还是不安静,看着坐在对面的绿眼睛大个子,对一旁的瑞恩说:“瑞恩先生,您不觉得他手中的□□很危险吗?” “不觉得,我觉得你的所作所为很危险。” “什么意思?” “你吵得我头疼,我脾气不好,很容易把你扔下车。” “这不太礼貌,您的父亲不是要您救我吗?” 瑞恩揉了揉太阳穴,刚想把他骂一顿,这时尹小运看出了端倪,“小慕,你为什么,这么焦躁不安?” 瑞恩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从那时起他就认识到周慕死鸭子嘴硬的个性,只是小时候的周慕更乖一些,不至于像长大后,没皮没脸。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闭嘴吧,我随我母亲姓,我的父亲是杰斯坦。”碧色的眼睛,周慕其实猜到了。 “还有,我想你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你的姓氏才是杰斯坦。” ☆、第34章 “呵。”周慕冷冷回答瑞恩所谓的真相。 “你不信?” “当然了,我和妈妈一直生活在鸽城,我生病之前,他都没出现过。”周慕往尹小运那边靠了点。 “因为在此之前,阿薇尔不愿意去找杰斯坦。” 周慕被噎得有些神智不清,侧过头盯着瑞恩那张挂着欠揍表情的脸说:“有什么话,你一口气说完吧。” “好,既然你想听,”瑞恩说,有些如释重负——据瑞恩先生说,其实那天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不是杰斯坦那个老家伙威胁取消属于他的一半继承权的话,他可不愿意去鸽城那个鸽不拉屎的地方,“阿薇尔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母亲,是个更纯血的东方女人,和你一样,黑头发黑眼睛,有一个奇怪的姓氏,很古老,杰斯坦收留过她,不安好心地收留。” “那你呢?你是我哥吗?” “少做梦了,我和你除了杰斯坦的一点血脉外,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试图转移注意力,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说说阿薇尔吧,她是你母亲的朋友,你母亲死后,是她偷偷带你离开中央城,随后继承了本该属于你的城主之位。” “……” 尹小运叹了口气,打断瑞恩,“我们好像到了。” 瑞恩的碧色眼睛看着尹小运,说:“运先生还真是会察言观色,怪不得杰斯坦很想拉拢你。” “砰”的一声,是周慕赌气地拉开了车门,嫌所有人都知道唯独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的羞耻,以及他从瑞恩话中体会到的巨大阴谋,对着尹小运敞开的心处在犹豫和观望中——同时,尹小运有些怪瑞恩,便像是蛇般瞧了他一眼,瑞恩心里一抖,想到自己面前的可是被一群老鬼尊崇的国王,瑞恩连忙换了笑容在脸上,说:“是父亲让我告诉他的。” “我始终觉得,愿望岛是一座很残酷的岛屿,这里的人们也一样。” “在我看来,运先生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你知道无名氏找了你多久?他一个人从东方渡海过来,我想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瑞恩轻轻咳了声,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 周慕径直去找谭雅,谭雅等在会客室,背脊挺直,端着茶杯,周慕欢呼着跑进去,而谭雅安安静静站起来,捏住裙摆朝他行礼,像是跳舞的回应,也像是严重的规训,总之他的小朋友已经不是两年前所见。 官方般的谈话,一丝一毫没有纰漏。 周慕意识到女仆长叫她“城主”,他假装轻松地提及从前的约定,“13岁,你真的成为了城主,谭雅。” 谭雅的眼神没有神采,这更让周慕像个一无所知的白痴,周慕坐立难安,说自己得去找自己的朋友了,谭雅放下茶杯,问是什么朋友。 “东方来的朋友。” “好,我也想见见你的新朋友。” 离开碎城前,周慕远不知尹小运如此受欢迎,谭雅和尹小运的会面是单独的,所以周慕只能再一次被迫和瑞恩待在一块儿,周慕垂头丧气,提了一句自己想回家,瑞恩哼了哼,说:“你现在可是代表碎城的态度,贸然离场只会带来猜忌。” 周慕知道,可他宁愿不知道,他去墙角边给妈妈发消息,讯号虽然恢复了,但并没有人回复。 “我……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说哪一件?” “……”的确,瑞恩说了太多件超乎周慕想象的真相了,就像是小说里的巧合和陷阱,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周慕往里跳。 “我的妈妈。” “当然是真的,你是婴儿的时候,我偷偷装作报童的样子去看过你,在化城集市外的一座钟楼里,你的妈妈……过得很辛苦,杰斯坦那时已经入赘卡佩家族了,没有地位,我的母亲性格刚烈,派了很多人要杀你们灭口。” “我没有印象。” “你有印象才奇怪,不过没有人抓得住你们,偶尔有回来的人,身上全是刀伤,我听说东方人都擅长剑术,想来不差。” 周慕不由得想起尹小运和妈妈手中的刀,黑色的,危险鬼魅,“六道轮回”、“刺客”,周慕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你知道化城的刺客组织吗?” “你说这个我就来劲了。” “?” “今天你会见到他们的创始人。” “谁?” “无名氏,曾经和尹小运建立了契约的人,不过也有人叫他梅老板,因为他喜欢种梅花。” 周慕的脑子里一阵阵雷鸣似的震荡,相比之前因过于离奇而显得不真实的消息,他被这句话直击心灵,他想到“背叛”、“诅咒”、“惩罚”,也想到病榻上见到尹小运时的欣喜和羞赧,他本以为世界会按照他想要的轨迹运转。 // 周慕猛地推开了会客室的门,正好看见尹小运被一个穿着长袍的人一掌击伤,紧接着穿长袍的人如风一般眨眼间到了周慕身后,他的手紧紧捏住了周慕的气管,周慕难以喘气,血液无法循环,脑袋昏昏涨涨,他有些犯恶心,开始翻白眼作势要晕。 朦胧间他听见尹小运慌张的声音:“你放开他。” 睡过去也好,周慕想,睡过去,再生一场大病,让一切都复归原位,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不要健康的身躯。 老天和他开玩笑,等他幽幽转醒,他看见尹小运守在一旁,脖子上有三道细细的划痕,尹小运看着他,孤狼的样子,太过落魄因此更像是流浪狗,周慕刚刚还在愤怒不甘的心软弱下来,问:“你没事吧?” “嗯,”尹小运说,“想回家吗?” “想,但是瑞恩说我不能走,走了就意味着碎城和其他市撕毁契约。” 或许是契约两个词刺痛了尹小运的心,周慕突然发现尹小运的赤色双瞳瞬间熄灭,他忽然找到了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一堆烧红的炭火被雨水浇灭,借火取暖的人在严寒潮湿中冻死。 尹小运既是那些炭,也是那场雨,其他人都喜欢炭带来的热度,只有周慕恰巧在大雨纷纷之时,选择淋湿全身。 “对不起。”尹小运说。 “你说过,背叛誓约的人会受到惩罚,你们……你们是谁背叛了契约?” “是我。” 周慕吞了吞口水,听尹小运继续说:“我背叛过许多人,靠着这样的下作手段四处讨生活,月色的惩罚是单向的,是对你们的枷锁,我……我这次……是不愿意的。” “为什么?”周慕问。 “太累了。”尹小运说了个可以理解但不算特别的借口。 “所以你也会离开我吗?就像离开刚刚那个人一样。” “嗯,我想我可以找到一片土地,不用和任何人签下契约,完全属于……望月一族的土地。” “所以我之所以痊愈,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没错,你们有的人想获得财富,有的人想获得爱情,有的人想获得权力,也会有像你一样的人,想获得健康。” “听起来你活了很久很久了。” “的确很久了,久到令人厌倦。” ☆、第35章 被称作“梅老板”的刺客团创始人穿的衣服很怪,至少在周慕看来是这样的,红色,圆领的,长到脚踝,腰间用黑色腰带系着两把金错刀,袖口和裙摆处有银线缝制的梅花枝,贵气逼人,而他长得称得上清秀,反差之间身上生出一种愿望岛很少看见的气质,周慕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气质。 冷、清透,既无情又多情。 梅老板是来邀请尹小运离开这里的,周慕躲在柱子一角偷听他们聊天,梅老板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艘船,尹小运提及海里的蜃仍旧是个威胁,必须等到七月,那是蜃的休眠期。 梅老板久久没有回答,对于13岁的周慕来说,梅老板已经是个摸不透的成年人了,但是周慕发现梅老板对尹小运眼中有着难以表述的依恋,这时他听见梅老板说:“你这次怎么犹豫了?我可记得上一次,当着丞相的面,你就撕毁和他的契约了。” 周慕不忍心听,出尔反尔这件事正在一点点蚕食他对尹小运的信任。 “他还是……” “孩子?你个活了千年的人精了,还在乎他是不是孩子?” “话不能这么……” “运先生,我抛弃了所有的东西,包括皇位来找你,你当初说过人难断欲念,现在我断了,你……你能不能和我回去?” 外面的小鸟唱起悲伤的歌来。 “我已经……不属于斯天城了,梅镌,你去做你的皇帝,不要对我有期待,好吗?”尹小运说了一堆周慕听不懂的话。 梅镌骂了尹小运几句,周慕把耳朵捂住,随即那枝银线梅花晃到他眼前,周慕“蹭”地从地上站起来,梅镌那双细长的眼睛贴着他的脸扫来扫去,移开后最终落在了尹小运身上,他开口说:“好,我等你到七月,前提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什么意思?”周慕脱口而出。 梅镌冷哼一声,没正眼瞧周慕,仍旧看着尹小运说:“如果遇到危险,就来刺客团找我,它的唯一使命就是保护你。” “……他不需要。”周慕小声嘀咕,想起尹小运用那把刀,恐怕连子弹都能劈开。 梅镌这才冷冷看了周慕一眼,没作声,转身就走了。 周慕舒了一口气,连忙跑到尹小运跟前,尹小运低着头对他说不该偷听,周慕微微仰着,长久地注视着那双红色的眼睛,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那古老的孤独涌动,瞬间,他置身一片无尽的红色海,红霞万丈,有一个和他同岁的小孩在不远处的海滩上坐着,那是…… “喂,”尹小运捂住了周慕的眼睛,“不要注目太久,否则你会出不来的。” “那个人是谁?海边的那个小孩儿。” 尹小运没有回答。 “是……你?” “嗯。” 尹小运的手移开,周慕跟过去,窗户被尹小运打开了,早春的味道浓郁,这片绿洲之地逐日热闹起来,楼下的草坪上有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侍嬉戏,远处的嬷嬷严厉制止了。 “所以你本来是个小孩儿?” “作为我的契约人,你的确有权利了解事实。我是望月族的后代,长生的族群,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只不过我们灵魂的生长速度缓慢一些,人类的躯体对我们而言转瞬即逝,但我们不得不依托这样的躯体,所以,我想你知道答案了。” “你的意思是,你需要更换身体?” “没错,直到灵魂也衰老,可以和真正的身体保持同步,迎来最后的死亡。” 周慕想到了那些白胡子老头,他问:“那你下一次更换身体,是什么时候?” “七月。” “哦……我知道了。” “什么?” “那样的话,梅老板就找不到你了。” 尹小运微微眯起眼晴,用毫不在意的口吻回答:“没错,你也会找不到我,现在就和我告别吧。” “不行,”周慕离开窗户,向反方向走,“不行,你得陪我参加假面舞剧,这之后再说再见吧。” 周慕的脚步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尹小运收回视线,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还是很陌生。自从被赶出了神之国度,望月族就必须遭遇远离故土的命运,他们很难适应人类的生活,也很难适应主神扔下来的这些残次□□,太快的衰老,太脆弱,太多情,千年以来,老鬼们发现他们一届一届的君王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开始留恋一些短暂泡沫之物。 尹小运很想告诉周慕,其实他算不上正统的君王,只不过是老鬼们的棋子,上一届君主因为爱上了饮酒选择抛弃灵魂,把意识赋予了□□,老鬼们痛下杀手,以儆效尤,临时推举下阶流民尹小运为新的国王,没有其他的原因,因为尹小运在这一路旅程中显得无情,心中只有故土乐园这一个目标。 是吗?尹小运想,他真的只想回到故土乐园吗? 也许最开始的确如此,但是成为国王后,为了在人间行走,给族人寻找临时安置地,他有权更换诸多年轻的躯体,火热的心、不顾一切的恋情、千万缕生之渴望在他的意识里叫嚣,哦,原来被神灵抛弃的□□凡胎,还可以这样生动。 尹小运对周慕也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他是很难有的,周慕于他而言不过万千蝼蚁中的一个点,他只是累了,只是不想再听见回荡在耳边的渴望,这会让他觉得悲伤,仿若秋霜肃杀,把他那点盼望故土之心斩得片甲不留。 主神说,人类的世界都是缺陷,没有两全其美。 // 这次的春礼宴假面舞剧的剧本由鸽城的□□长所写,按照传统,演员们都是14以下的官员的孩子——这称得上一种垄断和霸权,直至战后,假面舞剧变成各阶层的人们所钟爱的艺术形式。今年的情况特殊,由于局势紧张,大多数孩子都待在本城的安全堡垒里,所以并没有以往的选拔过程,周慕顺利拿到了一个角色,尹小运本没有参演资格,但的确小演员不够,而他的面相和气质都太好了,如果不参演,就太浪费。 尹小运没有拒绝,以为自己见多识广,稍微敷衍就能应付过去,但是他低估了周慕对于表演的热忱——早上六点半,周慕已经敲响了他的房门,他的起床气都吓不走这个一心只想表演的小孩。 千年岁月,失去故土,和睡眠相比算什么。 望月族最后一任族长晚上偷偷收拾行李,老鬼们齐刷刷站在房间里以为自己的族长开了窍,终于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十分钟后,周慕拿着剧本冲进来,拽着尹小运的手问:“小运,你说这句台词怎么念比较好啊?” ——可你曾对着沙漠幻神许下诺言 要踏遍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那双眼睛闪耀着,星星一般,疯狂的火屑灼烧着心,即将来临的战火消息和他隔着一层纱,纱之后,火势燎原。 尹小运明白了,周慕在欺骗自己——欺骗自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运转,表演,不过他自己的假面而已。 真有趣,尹小运想,这是他自身,乃至于自己的族人不曾考虑过的道路,也是主神们没有考虑过的道路。主神宣称自己不可能被欺瞒,是吗? 尹小运笑了笑,如果他非要在地上建立自己的乐园又如何呢?如果他把主神的惩罚与驱逐踩在脚下会如何呢? 对,尹小运心想,愿望岛本来就是这个星球的终点了,他其实无处可逃,那么就把这个地方变成起点吧,旁观蝼蚁的战争太久,他也想试试自己建造王国的滋味。 “我觉得你现在读得就很好。” 美丽的蛇笑着,明明是自己想去吃智慧的果实,最后却推给了那对交心之人—— “‘高超的医术面对死神只有恐惧,就像我们踏在柳叶刀上的爱情’,你说这句台词的时候,会不自觉把重音落在‘柳叶刀’上,说不定小慕适合成为医生呢。” ☆、第36章 月亮开始落下去了,东边的天空逐渐显露出苍白色,远山的轮廓被笼在雾气中,若有如无。他们现在位于中央城的北部,辛看见的山属于碎城——周慕口中的那个悲伤城市,唯一与辛的过去有关的地方。 周慕断断续续讲了几个小时,用了和平时不太相同的措辞和语气,把那份回忆描述得淋漓尽致,但是对过去描述得越清晰,就意味着对现在的不甚着意,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此刻的自己相比沉重的过去不值一提。 看得出来辛稍显怨怼,站在窗边背对周慕,窗帘拉开了半个身体的宽度,泛白的晨光勾勒出一道瘦劲的身影,辛略有不甘地问:“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有一样的名字吗?” 周慕不自觉想到他小时候生病,疼得睡不着的时候也常看见这样的天色,辛看上去很悲伤。 他总是让一些人感到悲伤。 “我不清楚内情,珍妮试着调取你的资料,也没查到有价值的线索,我其实比你更惊讶,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少年时期。”周慕靠在床边,恢复了一些力气。 辛转过身来,那双显得凛冽的异色瞳此时像小鹿眼睛般泛着光,他可别哭啊——周慕捏了捏手心,如此想到。 “‘梅老板’,我认识他。” 周慕愣住了,轻笑一声说:“不可能,我看见他冲进火里没再出来。” “什么火?” “我和尹小运参加完春礼宴□□城住了一段时间,七月份的时候,梅老板来找尹小运,尹小运没同意走,我们都以为梅老板生气走了,毕竟他还有个什么……皇位要继承,后来,我和尹小运回了利津,没过多久,战争打响,我的宅邸失火,梅老板当时就在那里,他坚持要去救尹小运,我没看见他们出来,只找到两具烧焦的尸骨。”不知为何,周慕现在的语气不如此前凝重,本应是压轴的结局反倒遮遮掩掩。 “我想那个人应该就是梅镌,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不是他们所说的情人关系,他不太喜欢我,总把我关在实验室里,见得最多的人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但那些医生对我挺好的,有一次我听他们说起过你。”辛神色凝重,像是回忆起不太高兴的事情。 “说我什么?”周慕有了精神,又开始油腔滑调。 “他们说你找了许多试验者收集数据,还说你的药在中央城卖不出去,虽然很有药效。” 外面的天变得更亮了,仔细听还有小鸟的叫声,周慕想到在鸽城参加春礼宴的日子,也总听见小鸟的叫声。 “对啊,我的药对于感染程度控制在50%以内的人来说的确没用,但是定价太低的话又会扰乱市场秩序,所以卖得不怎么样……” “别骗我了,你是免费送药的,同时还帮一些地下组织开发新药,他们会帮你许多事,例如搜集情报。” “‘匹诺曹从不说谎’,这是我们最初的暗号,后来成了组织的名字。”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你就是听那些医生谈话才出来找我的?除了知道你想弄清自己的身份外,我对你尚且,”周慕苍白的脸上一个笑容倏忽而过,“不算了解。” “也不完全因为那些话,有一段时间梅镌不怎么管我,我去过他的图书室,用电脑查过你的资料,我看见你照片的时候,觉得有些……眼熟。” 这下轮到周慕说不出话了,平时花言巧语万般多,到了别人真心诚意的时候,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的。 “哈哈,我怀疑过你是杰斯坦研发的仿生人,但是你身上也没有任何编码,想要确定你的身份靠我的技术除非切开你的头颅,看看里面有没有芯片。” 辛没有反驳,周慕收起笑容,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去碎城?杰斯坦很快就会找到我们,至于你口中的梅镌,若是故人,见面了又是一场恶战。” 辛摇摇头,晨光熹微,他的头发闪耀,骨骼清瘦,让人怀旧,他说:“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不想一直使用代号,也不想一直被当作其他人。” 周慕笑着点点头,没有挽留,辛仔细去看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周慕的头发里夹了根白发,辛觉得不忍。 “好吧,尹小运先生,为这段经历做一下总结陈词吧。”周慕披着衣服送他下来的时候这么说,K守在一旁,一辆黑色的车已经启动了发动机,而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尹小运空手离开,把所有东西——包括周慕给他的枪、项链都还了,“谢谢你,至少你……没有像梅镌那样觉得我是个废物。” “不必,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桩遗憾。”周慕朝他一笑。 他们两人在清晨的雾气里互相伪装,月亮的手□□丢了,决定不再与太阳相见。 “再见,周先生。” “不见啦,一帆风顺。” 他背着刀匣,带上衣服的兜帽,银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俊秀的侧脸冷若冰霜,就和来时一样。 ☆、第37章 这座私人宅邸面朝北部的碎城,远离繁华的中央,因为交通不便,商贾巨富之家很少会选择落脚此处,瑞恩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过这桩不动产的来历,但是周慕知道——这是当年杰斯坦的妻子养胎住的地方,也是那段时期,杰斯坦收留了坐船来到此处的东方女人。 秋雨下了一阵又一阵,凉意渐深,外面的天色早已阴沉,黑云随风过境,终点是东北角的浮槎山脉,相隔太远,瑞恩不知道这些雨是否有越过山脉的勇气。 瑞恩在办公室批了最后一份文件,笔尖顿出一个习以为常的力度,K便知道自己的小老板等待着下一件要紧事填塞生活,孤独,是杰斯坦血脉的诅咒。 K暂且押下了翠羽阁那边发来的威胁信,转而以一种较为轻松的语气告诉瑞恩,他那愚蠢的弟弟在秋雨缠绵的阳台黑伞下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他那副耗尽的身躯,就像一张纸片随风飘摇。 瑞恩低声叹气,他本不待见这个黑头发的弟弟,因为正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存在间接导致母亲的早逝,此时此刻,这宅邸里的年轻男人尚且未受爱情之苦,他们中有的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刻骨铭心因为足够凉血无情,有少数几个会为真爱而死因为无法忍受平凡,瑞恩既已为自己做了“普通人”的一生假想,所以才能忍受和周慕的计划。 瑞恩并无继承家业的执念,他只是表面装作如此,只是为了消除杰斯坦对他的警惕,但即便如此,瑞恩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那个叫做梅老板的人究竟有何计谋,在十几年里,他们不仅培育出一个庞大的刺客组织,也逐渐把控了中央市政厅议会的大多数职位。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杰斯坦的商业帝国已经控制了愿望岛人们的生活,也控制了他们的记忆,接下来要控制的,就该是这里的历史…… 想到这里,瑞恩终于舍得抛开两兄弟之间故作冷淡的姿态,询问忠诚的下属:“他人呢?” “在阳台上看雨,莱恩娅劝阻了许多次……”K说,一如既往的平淡语调。 “他不会听。”瑞恩知道周慕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找开阔的地方待着。 瑞恩走出办公室,铺上地毯的走廊不发出一点声音,转过拐角,一阵风袭来,瑞恩抬眼看去,雨雾中有一个越发瘦削的背影,自辛走后,周慕便像是甘愿替罪的羔羊折磨自己,脸上却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那令瑞恩同样觉得讨厌,因为这意味着周慕能够轻易把控和伪装自己的情绪,与习惯保持克制的自己丝毫不一样——而“灵活”,是瑞恩一直想学会的狡猾,这意味着一个人能够接受最低的生存底线活下去。 “周慕,你知道你这样不关门,雨水飘进来会腐蚀地板吗?” 周慕闻声转过身来,他披着一件西装外套,衬衫被风吹得贴身,冷不防的——瑞恩心中突感忧郁,看着自己一直当作对手的人变得虚弱而非被自己打败,这滋味比起彻底的失败也不好受。 “你也不缺这点钱,大不了我陪你,咳咳。”周慕狡黠一笑,冒雨走过来,打湿的发尖贴在额头上让他显得年轻,那双黑色的眼睛因为闪耀泄漏出疯狂的前兆。 “我知道你讨厌雨天,哥哥。” 周慕把外套搭在手臂上,脸色在干净湿漉的衬衫映照下更为苍白,瑞恩心中升起“大限将至”这句东方古语,而“哥哥”两字又令他想起战前周慕来中央城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的关系没有现在这么微妙,更直接,更讨厌,但是一起跑去抓鱼的快乐是百分百的真实。 “哥哥,我也不希望你可怜我,人终有一死。”周慕的口气仿若预言。 瑞恩不喜欢周慕这么聪敏,于是只好提起另一件他在意的事:“你曾告诉我,尹小运的灵魂一直在你身边,你一直没有给我个解释,现在我想知道真相。” 周慕坐在沙发上,稍显慵懒,但瑞恩知道他已经支撑不住躯体的重量,不得不依靠在他物身上,周慕开口:“是的,当年是我亲手,把他当作祭品,献给了神灵。” 他喘不上气,瑞恩甚至觉得有人在掐他的脖子。 // 周慕把极高的热情、极度的不安寄托在假面舞剧中,连那些在舞台上不太能放开的新演员都被他打动,对台词的时候愈发顺利,小剧场中充盈着激情澎湃的吵闹——正如外界如火如荼的阴谋诡计。 除了练习,周慕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或者和尹小运,彼时已是三月末,即便是西边的鸽城,也流露出草长莺飞的面貌,周慕在绿洲城外的小湖边静坐,看着候鸟经过此处,在湖畔饮水照影。 不知为何,周慕发现尹小运对他耐心起来,不再像碎城时那样,和他说话间温柔的语气填满了他来不及回答的缝隙,周慕猜是尹小运在安慰自己,但不敢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群老鬼也出现在他们附近,光天化日,长袍之下的干枯身躯仿若随时会化作焚火的灰烬。 周慕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又一次生病,常年坐在轮椅里,因疼痛而变弯的背脊压迫他的胸腔,他觉得难以呼吸,睁开眼便意识到自己已是浑身大汗,他抱着枕头去敲尹小运的房门,年轻的君主在这时便会展露难以控制的愤怒,却又顾及着什么不情愿地打开门,看见微光之中周慕潮湿的脸庞和凌乱的头发,他伸出手来把尹小运拢在怀里,承担父亲和母亲的角色。 周慕只有在这时才愿意哭泣,白天的过度活泼在夜晚开始反噬,因为契约造就的精神共振,尹小运感觉脑内多了一根尖叫的弦,他微微抬头看着天花板一角的黑暗,等待着自己的契约者冷静下来,这之后,他们才会相拥而眠。 那是一些没有欲望的夜晚,时隔多年,尹小运的魂魄还常常做这样的事,但此时的周慕不再主动抱住尹小运的胸膛,也不再把鼻息吐在对方的脸上,他背过身去,仿若恪守德行的节妇,衰老的君王无奈起身,飘离卧房,老鬼们等在遥远的暗处,以为君王已死。 四月四日,是正式表演的日子,观看表演的大人们了无生趣,麻木不堪地鼓掌、欢呼,多数小孩的情绪被影响,周慕正打着双眼念出最后的台词,怀中的尹小运装作死亡,“柳叶刀”、“柳叶刀”,春雷滚过,一封从中央城送出来的邮件把周慕和尹小运接到了中央城。 周慕见到了阿薇尔,但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的伪装母亲不再对他微笑,取而代之的是类似憎恨的厌恶,周慕伸出去的手落空,阿薇尔冷冰冰地拨开他说自己还有一些重要会议,少年不懂此般变化因何而生,向自己唯一的挚友、唯一的牵念投去求救的目光。 而对岸的场景更令周慕困惑,他看见尹小运笑着朝杰斯坦伸出手,宛如达成了一桩仅有恶魔才会祝福的交易。 ☆、第38章 约莫过了五天,周慕的病情开始好转,在瑞恩的操持下,匹诺曹系统也全面转移到这栋乡间别墅,匹诺曹的人格化特征引起了瑞恩的不满,周慕对此只是笑笑,而匹诺曹没有主人这么好脾气,它对瑞恩说:“您应该看看中央城的系统落后我多少个时代,再来对我的性格进行评价。” 瑞恩皱皱眉,非常没品地关掉了匹诺曹的语音系统。 K传消息说杰斯坦的眼线已经注意到他们跟错了人——早在瑞恩接周慕他们过来之前,就安排人手转移杰斯坦的注意力,周慕只说时间也差不多了,谭雅那边也回复了安全的消息,唯一令周慕在意的是去接应珍妮的路人甲迟迟没有回音。 匹诺曹定位到路人甲的信号仍然停留在中央城,瑞恩问:“我直接让K去查查?” “这可不行,老哥,”周慕一边思考一边说,这几天他的状态稍微好了些,可眼见的有些消瘦,那双眼睛越发地深邃起来,“不能让杰斯坦先生发现你和我联手。”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摆脱嫌疑?” 周慕朝他笑笑说:“至少表面工夫要做足嘛,拿出你当年来鸽城救我的气焰来,那时你可表现得巴不得我死在那里了。” “呵,不好意思,我那时的确是这么想的。”瑞恩吐了口烟,站在落地窗前回过身去看坐在沙发里的周慕—— 他看上去就要死了,但还在强撑。 和周慕合作是瑞恩自己也没料到的事,这倒不是说他没动过反抗杰斯坦的心思,而是他一开始打算单打独斗,可杰斯坦那头老狼的地位难以撼动,周慕找上他的时候,他还在中央城念苦闷的硕士。 他仍旧记得那天下课,一个人去酒吧喝闷酒,有个高个性感美女主动搭话,他差点就揽住她的腰吻下去了,这时周慕这个混蛋才轻轻推着他的胸膛说:“哥哥,看来你对我图谋已久。” 他当时恨不得把周慕从酒店的窗户扔下去。 周慕带来了一箱子药和一张通行证,还当面向他展示了初期的匹诺曹系统——当时的匹诺曹系统还像个小孩,模仿着孩子的声音缠着周慕陪它打游戏,周慕说他要在四年内破解月霜病的秘密,希望瑞恩帮助自己。 瑞恩还没从周慕的大变活人中缓过来,冷着脸说:“你做梦。” 周慕晃了晃手里的数据储备器,歪着头懒洋洋看着他说:“我想,哥哥应该知道杰斯坦先生这么快生产出月霜病的抑制剂,原因只有一个。” 周慕的眼神锐利透亮,瑞恩低下头去,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因为杰斯坦知道这场疾病的源头。 时至如今,瑞恩还记得周慕说完最后一句话给他造成的震惊。 周慕那时看上去比他更稳重也更狡猾,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和长时间浸泡在心计、阴谋和生离死别中,周慕身上有一种阴郁的韧性,像极了一把刀。 23岁的周慕用一句话动摇了这个迷茫大男孩的心:“我也知道这场病的源头,我尝试了很多年,最后在我少年时期的病检报告中找到了与月霜病相似的分子结构。” // 2335年9月16日,碎城利津平原,大雨。 秋雨缠绵多日,视野尽头是平原上蒸腾的雾,萧瑟的风吹斜雨丝的时候,摇晃的树影露出阴沉的面目,更加重这雨的冰凉。 尹小运穿得单薄,黑色的兜帽挡住他大半的面容,他凝神看着不远处那棵在风中晃动的树,仿佛想从树晃动的姿势中得到什么讯息——但终究徒劳,他动了动撑伞的手指,有些发麻了,心想是错觉。 自他踏入利津平原的边界,耳边就不住地响起低语声,最开始他茫然环顾四周,担心真如周慕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当年被大火烧死的居民还未得到安息,鬼魂日夜悲鸣,他下意识想告诉周慕这件事,拿出通讯器的时候想到另一个“尹小运”的故事,便默默把通讯器收了回去。 第一个晚上他果然还是没忍住想联系周慕,那时他被K送到碎城南部郊外,随后他依靠步行,夜幕降临,他决定在一个人丁稀少的村子里寄宿,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奶奶收留了他,见到他落在肩膀上的银发和过于漂亮的脸,她感慨了几句。 他担心饭菜有毒——和周慕来回奔波的时候碰见太多这样的事,没怎么吃,最后他拿出通行证想付钱,本以为老奶奶没有电子收款器,他还有些尴尬,结果老奶奶从阴暗的卧房里抱出来一台老式收银机,插上电后还能用,尹小运发现自己的账户未被冻结,恰恰相反,周慕给他转了一大笔钱。 “朝九晚五,月薪五万。”他想起周慕打个响指笑着对他说这话的样子。 但是他发现通讯器系统已经无法连接匹诺曹,内部邮件全部消失,他试着登录一些网站的账号,提示“该用户不存在”,他躺在又硬又冰的床上睡不着,于是打开通讯器开始写日记,偶尔老奶奶会猛咳几声,他便停下打字,想起周慕生病的时辰。 ——2335年9月9日,离开中央城,又是一个人,利津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在他的描述里,这里应该是晴空万里的。这是第125天,我发现某些记忆正在消失。我很想他。 半夜的时候他被一阵响动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戴着白色空白面具的人站在床前,一旁的蜡烛狠狠地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周围是如死一般的寂静,尹小运感觉头皮发麻,身体却像是被控制了,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风般灌进来,他忍不住开始挣扎。 耳朵开始剧痛,仿佛承受不住记忆的压力,恍惚间他听见戴着面具的人在说什么话。 “我们的国王……” “不是!这是赝品!” “这个禁锢要靠他……” “是我们放出去的‘饵’引他来的吗?” …… 随后他双眼一黑,陷入彻底的黑暗,一只金色面具漂浮在他身边,试图往他脸上盖过来,他伸手去挡,却又听见谁在哭……周慕吗? 他几乎处在意识错乱间,这时他感觉有人在拍打他的脸,痛觉越来越清晰,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而起,手中的天倪护在身前,而把他摇醒的老奶奶已经背过身朝门外走去。 “来吃饭了。” 尹小运调试呼吸,发现他浑身是汗,头发贴着额头,原来是梦,他想,不知何故,他觉得梦中那些白色面具很像他在化城看过的假面舞剧演员。 他刚起身,就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后,模糊感却更加重了,他慢慢走出去,天色已经放晴,老奶奶正在篱笆小院里喂鸡食,他嗅到了泥土和草的腥味,却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请问,有镜子吗?”辛说了两遍。 老奶奶伸出留着长指甲的手指了指院落一角的圆形贮水池,辛镇定地走过去,当他俯下身试图去看清镜中的自己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那双异色瞳此时竟变成了一致的赤红。 // 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世界树的钢铁之壁之下,其实埋藏着一座巨大的高楼,太阳能发电板为其提供了能源支持,大楼的出入口在地下,要进入杰斯坦所在的那一层,需要经过13道验证哨所。 此时此刻,红衣男人坐在杰斯坦对面,神色自若,用东方人一贯的隐忍不发和冷静自持谈论这笔交易。 杰斯坦已经走过了中年人的危机,在他的面前,微型手持电脑正往虚空中投射着最新型号的仿生人,视角从半空中切入,仿生人DHB09号正推门走进一家餐馆,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出现在玻璃门后,DHB09做出反应往后一避,紧接着有一个细着围裙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鞠躬道歉,DHB09摆摆手,学着男人的动作摸了摸那只猞狸的头顶。 “看起来和08没有太大的区别。”红衣男人简短评价。 “降低了学习能力的可能性,如果是08,他会主动和年轻男人交谈几句,并得到对方的姓名——姜云山,”果然,09并没有和男人交谈,而是到了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上,“我不希望在过渡阶段他们对‘人类’的理解超越我们的把控规模。” “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等月霜病彻底爆发,他们取代人类的时候,愿望岛只允许存在您,对他们而言,人就是神。”红衣男人磨砂着虎口说。 “梅先生,离开您的巢穴近四个月,不怕钟爱的小鸟不再飞回来?”杰斯坦斜睨了他一眼。 红衣男人突然冷笑了一下,他做这样的事情时不但没有让人厌恶的感觉,反而理所当然地过分,他放在桌上的手打开,修长的手指敲了一下桌子,“不是您把我留在这里的吗?我突然理解他为什么会去找周慕了,您安排的对吧?” 杰斯坦靠在椅子上,阴沉的笑,连四周的电子光源都跟着冷下来似的,他对梅镌说:“当然了,我想看看阿薇尔生前那么珍视的混球能做到哪一步,多亏了小鸟身上的定位系统,我才能彻底弄清楚他们的轨迹。” “您并没有阻止他们,例如在鸽城的时候,他们掌握的消息一旦曝光,杰斯坦制药公司可是……面临着灭顶之灾,除非。” “除非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这是你们东方的话。” 梅镌像是嗅到了一丝破绽,换了个姿势,腰间的金错刀碰在一起,叮铃作响,“是那个东方女人教您的。” 房间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重,而09的投影忽然消失,一道语音切进来:“先生,瑞恩少爷离开山居别墅了。” “跟上。” 杰斯坦站起身来,不复当年的健朗,如今的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但也因如此,才会更像他想模仿的那位神,“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他。” 梅镌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按理说,他不应该如此急切,所以杰斯坦忍不住打趣:“那你那只逃走的小鸟怎么办?” “02型?不过是残次品,销毁就好了。”梅镌说,脑海中浮现尹小运那张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毫无波澜。 ☆、第39章 K把方向盘向左打到底,随后猛地一松对准了追上来的小尾巴,天窗缓缓打开,周慕扛着手里的枪抢先对方一步击中了司机的头,车身横扫而过,对面跟上来的第二辆车身一排不规则的弹孔,却未打中驾驶员和乘客,对方立即反击。 已经调转车头的K等周慕落座,伴随着车身上传来的子弹声,哑着嗓子说:“我以为可以甩掉他们。” 周慕甩甩手臂,轻笑一声,把枪往旁边一放,靠在椅背上说:“病刚好,没有太多力气。” K猛踩油门,拐进了通向城中心的匝道,临死加速造成的失重让周慕后背生了一层薄汗,他稍微往座椅下方移了一些,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他盯着车顶,想起前段时间自己载着辛到处奔走的日子。 K提示他:“快进城了,他们不敢再闹这么大动静。” 周慕的口吻没什么起伏,淡淡说:“你的大老板还真是想杀掉我啊。” K跟瑞恩跟太久,面对一路上周慕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话,不知如何应对,半天才凑了句:“少爷说老板不会杀掉您,这只是惩戒。” “你少爷用词也很雅致,”周慕说,紧接着问,“有烟吗?” “少爷不让您抽。” 周慕挑挑眉,没说话,一路上脸色越发苍白下去,K无意中瞥了一眼后视镜,觉得不对劲,汽车下了高架桥,K回头一看—— 周慕的腹部中弹了。 他竟然可以不喊疼。 K打算直接去安全屋,但是右侧方和左侧方的道路开始涌来车辆,一辆车的车窗缓缓降下,K低声骂了句,周慕抬抬眼皮,透过车窗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但是那个红发女人,让他的太阳穴猛烈疼了一下——是珍妮。 那个男人朝周慕咧嘴笑了下,同时加重了捏着珍妮下巴的手,他朝前指了指,随后车辆发动,留给周慕一个嘲讽的车屁股。 K显然不想让周慕受影响,忙道:“先去安全屋,我稍后去救……” “跟上去。”周慕的口吻变得不容置疑,这是这大半个月以来,K第一次领教匹诺曹组织首领的威严。 “少爷那边还等着您。”K看着后视镜里的周慕,严肃地说。 周慕努力把身体挪到靠近车门附近,强撑着精神说:“杰斯坦不会对我哥做什么的,放心。” ……K想说自己并不是在担心少爷,车已经拐下了地下车库,光线立刻变暗,四周的灯晃在周慕脸上,让他看上去宛如商场中的衣装模特。 不等K下车,周慕已经打开了车门,佝偻着身体下车了,K不忍心看,所谓英雄迟暮,侠士将死,悲切之心,莫过于此。 K跟在周慕身后,周慕拒绝了他上前搀扶的想法,随即,过道对面的车车门也打开了,下来了三个人,外加一个珍妮,四周寂静,压力陡然上升,K的手刚动了一下,就被喝止了。 珍妮看见周慕肚子的瞬间眼眶便红了,她的嘴巴被罗蒙捂住,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周慕抬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半晌,他喘着粗气直起腰,哑着嗓子对对面的人说:“放开她。” 罗蒙没有松手,周慕调整了呼吸,脸色愈发苍白,“不要耗时间了,再拖下去,我对你们来说就是一具毫无价值的尸体了。” 罗蒙这才松开了珍妮的嘴,珍妮带着哭腔问:“没……没事吧。” “没事。”周慕说,眼睛盯着罗蒙给珍妮揭开手铐,直到珍妮走到他身边,周慕的身体才开始往地面倒下去。 天旋地转中,他听见珍妮的呼喊和K的大声警告。 混蛋,周慕在心里想,翠羽阁在耍他。 // “你们逃不掉的,珍妮·贝拉。” 罗蒙恶狠狠地说,又把珍妮重新铐上了,顺便踢了一脚地上的周慕,珍妮想冲过去阻止,却被罗蒙一个手刀敲晕。 K倒在穴泊中,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复命,罗蒙挥挥手指使手下的人清理一下现场,简单处理完后,他让躺在地上的周慕搬进了K开来的车里,罗蒙打算亲自开车,把周慕运到目的地。 “老大,他不流血。”一个手下说。 罗蒙瞥了一眼周慕的肚腹,接近小腹的位置处有一个弹孔,但是没有血渗出来,罗蒙点了根烟,朝被关进车内的珍妮一点头说:“那丫头和老家伙提起过,周慕的病情加重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先回去交差吧,免得死路上。” 空气中的雨水味儿越来越重,罗蒙摇下车窗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紧接着,大颗的雨滴砸在窗户上,他连忙关紧了窗户,这时身旁的珍妮醒了,两眼怒视罗蒙,罗蒙伸手过去想给她整理一下脸上的头发,却被珍妮躲开了。 罗蒙给她的嘴上贴了胶带。 这场雨下得极为隆重,不待罗蒙抵达中央城西南部与化城接壤的工业区,下水道的水开始倒灌,雨刷几乎来不及刮开雨幕便有新的雨水盖下来,罗蒙很不耐烦,捏着拳头敲了下窗户低声说:“快点!” 司机惴惴不安地踩下油门,宛如大雾中行路,不知为何,导航突然断了,就好像是进入了鸽城的信号屏蔽区,罗蒙顿时紧张起来,将珍妮所在的椅子往后一推,珍妮便被迫躺在了椅子上,罗蒙从怀里掏出枪,迅速交代车上的人:“不要停,做好准备。” 车身猛然刹住了,罗蒙的怒气陡然上涨:“怎么?!” “卡……卡住了!” 珍妮趁机抬脚踹开了罗蒙,□□走火,竟然射中了副驾驶的手下,罗蒙气急败坏想去抓珍妮的头发,他知道车门已经被锁住了,所以丝毫不担心她会逃走。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珍妮肩膀的时候,身后一声巨响,随后是尖锐的指甲刮擦金属,瞬间,罗蒙的身体被人往后狠狠一拖,撞在了尖锐的金属上——是一只干枯的手捏住了他的脖子,长指甲嵌入了他的脖子里,有细细的血丝流出来,珍妮看见罗蒙的胸腔被车门破损处凸出来的金属刺穿了。 珍妮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人的手为什么可以直接穿透车门而毫发无损? 对了,还有一个人——司机,她的目光越过前排缝隙看过去,司机的喉咙已经被割破了,左侧窗户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刮进来的风被司机偏过去的头遮掩了一部分。 这无法用以往的经验来解释,所以珍妮第一时间放弃了逃跑这个选项,她的身体往车内缩回了一些,就在这时,车门却被人从外面强行拉开了一条缝—— 她惊慌不已,满脑子闪过周慕的脸,想到还未能好好告别。直到那扇门被彻底拉开,冰冷的风把雨吹进来,一片黑色的阴影轻轻飘过来,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珍妮小姐,是我。” “老鬼,不要吓着她了。” 是尹小运,珍妮抬起头,看见一双赤红的双瞳,多日不见,少年的气质为之一变,沉稳而克制,就像—— 周慕那样。 // 一片黑暗,周慕觉得自己睁开眼睛了,可是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幸好他尚且可以听见一旁的说话声,好像是医生和护士,嘴巴里说着许多他熟悉的手术名称,“阻断剂”、“双倍单露”,他觉得有人在割自己的小腹,却没有痛觉,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是梦境的残存,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僵硬如石头,小腹上也没有明显的痛觉—— 他之所以中弹后还能行走,不过是因为复发的月霜病阻碍了痛觉的部分传递,可他需要的恢复期也越来越长了,他听见医疗器械发出的细微声音,心想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吊着他的命,他早就一命呜呼去了黄泉,就和他见过的许许多多病人一样。 他现在很想知道珍妮的情况,他试着移动手指,想找找病床边有没有呼叫铃一类的按钮,结果他刚动了一下便听见一个人对他说话:“别费力气了,周老板,有话你直说。” 是个陌生人的声音,没什么架子,周慕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但寄人篱下,总得讲礼貌,于是他问:“请问您知道这是哪里吗?” “中央城浦梦医院。” “翠羽阁的医院?好吧,我还是被抓来了,请问您有看见一位红发女性吗?” “没有。” 周慕心想也许问不出什么来,便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想来想去也只有和翠羽阁的老板鲍尔斯见一面才行,他知道翠羽阁是为了那份资料来的。 “不好意思,能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呃,院长吗?” 这一次,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周慕听见他走了几步,似乎坐在了椅子上,“我就是鲍尔斯,我想和你聊聊那份咨询公司高管带走的文件。” 鲍尔斯见周慕停顿了半晌,以为他又晕过去了,试着叫了声:“周老板?” “我还活着,我就是没料到鲍尔斯先生竟然亲自来医院。” 鲍尔斯心想这人果然如罗蒙所说没有架子,还有几分幽默感,但他不如罗蒙说的那般神迹般的聪明,现在的周慕几乎是个废人。 “我也没想过周老板和米诺瓦之枭也有联系。”鲍尔斯的语气加重了几分。 米诺瓦之枭?什么情况?周慕脑子里一片乱麻,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同样抓住了瞳恩,并且调查清楚了瞳恩的过去——和碎城利津有关的过去,虽然周慕不太相信在知道了他真实身份后的瞳恩会出卖自己,可如果严刑拷打或利用医学手段,瞳恩还是可能说出周慕是碎城城主的孩子——那样的话,他只能死,瞳恩也是,要知道,翠羽阁的老板鲍尔斯可是鸽城人,正因碎城首先发动战争,才造成鸽城如今的衰败。 “周老板?” 周慕心想只能硬着头皮套话了,“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问一下我躺了几天?” “加上今天三天半。” “方便问一下我的眼睛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鲍尔斯愣了一会儿,“周老板,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吗?” 周慕动了动脖子,发现知觉正在慢慢恢复,他稍显放心,“知道,只是没料到会失明,我自己研发的药,特地加入了相关的预防成分。” “唉,”鲍尔斯似乎有些不耐烦,“罗蒙说不要和你多说话,果然如此,你把话题都带偏了,我还是想问问周老板和米诺瓦之枭的关系,毕竟,这有关周老板你的死活。” ☆、第40章 周慕虽然目前是个瞎子,但心还不瞎,既然打太极没有效果,那就开门见山,激鲍尔斯一下:“看来我不说是不行了,但是鲍尔斯先生也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呢,要我说实话可以,可我的好处是什么?” 鲍尔斯没料到周慕死到临头还有心思谈条件,他今年四十来岁,风浪见过太多,阅人也算无数,周慕是非常典型的做大事的人,这并非说周慕足够好或足够坏,而是指这类人足够胆大,他们追求的东西超脱了生命,克服了对于人类来说最恐惧的死亡,那么人世间的难题便不值一提了。 “我可以帮你提供报导那份资料的平台,杰斯坦制药公司……哼,会被我一击毙命。” “呼,太好了。”周慕突然说。 鲍尔斯一时分不清周慕是在为杰斯坦的倒台而高兴还是其他什么事。 他没有提珍妮的事,周慕默默地想,这说明珍妮已经不能成为要挟他的筹码。有两种可能性,珍妮被救了,或者被杀了。周慕倾向于相信第一种,既然鲍尔斯知道珍妮是自己的软肋之一,那么也就知道如果杀了珍妮,翠羽阁便永远拿不到那份咨询公司针对杰斯坦制药公司的内幕资料。 被救了——那么必定不可能是被瞳恩救的,瞳恩虽然曾经为碎城的军队效力,有足够的实力明哲保身,但要他一人从翠羽阁手下救出珍妮,这比登天还难。 所以周慕很快在心里得出结论:鲍尔斯不知道瞳恩的事,他提到的米诺瓦之枭另有其人。 …… 鲍尔斯看见周慕皱了皱眉头,这么短的时间,周慕的情绪变化太大,按理说,他应该学会喜怒不形于色才对。 “鲍尔斯先生,我得和您说实话……唉,这算是我做的一件蠢事,大约四个月前,我刚回到洛城便遇到了袭击,一个少年救下了我,我本不应该把他带回研究所的,但……好吧,我觉得他长得非常漂亮。” 周慕看不见鲍尔斯脸上的震撼和醒悟:怪不得以前送到他身边的美女都空手而归! “直到半个月前,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如他所说的只是个普通的刺客成员,而是……某个大人物的心上人,我向来不问立场,只看生意,咳咳,为了避免麻烦,我就让他走了,如果鲍尔斯先生不信,我的AI系统里还有……” “我信,”鲍尔斯肯定地说,“我还知道那个大人物的名字。” “叫什么?” “梅镌。” ……周慕心里开始打鼓,这可不对劲,因为他也是借由偷跑出来的尹小运才知道梅镌在愿望岛,甚至还是刺客组织的发起人之一,按道理鲍尔斯应该不知道才对。 “呃,我没和他做过生意,不知道是怎样的人?” “两面三刀之人,好了,周老板,我们还是商量一下资料的事情吧。” 周慕听见鲍尔斯站了起来,另一道脚步声朝他的病床靠近,他的袖子被褪了上去,静脉被针头插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痛觉,麻木的感觉令他稍有不适。 他刚刚又想到了尹小运,不是在他13岁生日出现的尹小运,而是17岁的尹小运,想到尹小运离开瑞恩宅邸时,双眼有些发红,却故作冷漠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周慕的心脏扭起来,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发现自己又开始愧疚,就像当时为了弥补自己对阿薇尔的愧疚,他答应阿薇尔把真正的尹小运送往那场宴席……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是一道好听的少女的声音。 “没事。” 鲍尔斯先生轻声说了句:“你先下去吧。” “鲍尔斯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梅镌’这个人的,他究竟怎么影响了你和我的合作?” 鲍尔斯缓缓答:“他救了你的下属,那个女孩儿,珍妮·贝拉,留了我手下半条命,为的是给我带话,他称自己是米诺瓦之枭的主人梅镌,我手下说看见他戴着猫头鹰徽章。” “嗯……带走珍妮,难道他也是打这份资料的主意?” 鲍尔斯冷哼一声说:“当然,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人,我刚刚就说过了,我已经无法分辨他的真面目,在此之前,他和我有过协议,约定提高翠羽阁的市场占比率,可是五个月前他突然失踪,等我开始暗自调查他时,才知道他一直和杰斯坦有往来,现在,他又带走了你的人……我已经无法信任他了。”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好奇鲍尔斯先生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原因,让旁人知道太多,可不好哦。”周慕在眨眼的过程中,慢慢开始可以看见白色的柔光。 鲍尔斯笑了起来,“没什么,毕竟周老板的视力、呼吸、行动,都掌握在我的手中。” 周慕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从模糊渐次变得清晰,最后,他看见一个面色柔和的中年人站在自己身前,中等身材,头发有些稀疏了,鲍尔斯穿着昂贵的西装,没有一条多余的褶皱,这和他不引人注目的气质截然相反,加上他说话的口吻十分尖锐,所以他整个人给周慕的感觉非常违和—— 就好像,是在刻意模仿谁一样。 周慕的脑子里猛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 “你认识他?”瞳恩把有些脏的风衣披在头上,抱着枪悄声问珍妮。 “嗯,他叫辛,曾经和我共事过一段时间。” “但他看起来和你不太熟。” “……”珍妮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一直都觉得尹小运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周慕肯定也会这么想,但周慕还是把他留了下来——也许碧儿说得对,周慕——她那个混蛋老板——只是看上了辛的美貌。 雨已经停了,棚屋上的粗铁皮屋板偶尔发出一声沉着的雨滴声,那是从棚屋背后的高大乔木叶片上滴落的残余雨水,天色早已暗下去,几朵浅灰色的巨大乌云伴随着萧瑟的风往东行进,风声挤进棚屋的木板裂缝,发出动物尖叫般的啸声,屋外的曾接待过他们的老奶奶正在吆喝鸡群,一声高过一声,屋内正中央的火堆呼应般地爆炸一下,珍妮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同时把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石凳上的尹小运。 他完全变了,眼睛的颜色变成赤红,不知为何他那副依旧单薄的身体里竟然流露出大局在握的不凡气度,肯定和之前那几个皮肤发白的枯瘦老人有关,她听见尹小运叫他们为“老鬼”,这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碎城的通讯一直不好,匹诺曹移除了珍妮的权限,所以她无法动用匹诺曹的检索能力查询“老鬼”为何物。 尹小运告诉她暂时就在碎城躲避,珍妮问他躲谁,尹小运也只是淡淡地把眼睛移过来,红色的眼睛流光般闪亮,在利津平原的雨季里宛如不熄灭的火苗,“躲开纷争,你不能再被当作威胁周慕的棋子。” 这话让珍妮觉得生气,但瞳恩拉住了她,这会儿,瞳恩的鼻子里已经开始有熟睡的小音量呼噜声。 珍妮站了起来,尹小运抬头看着她,坐在尹小运身旁的那个“老鬼”像是一把稻草般地想要扑过来,尹小运伸出手去拉住了老鬼的袍子,袍子的帽子从老鬼头上滑下去,珍妮看见一个光洁的秃头,苍白的皮肤发青,珍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去哪儿?”老鬼的气声很重,让人怀疑下一秒就会断气。 “我得回去找老板,”珍妮加重声音说,“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可能会……” “会死。”尹小运接上她的话。 珍妮的头发散落在身后,她穿着背心,线条优美而有力量,彰显着她的优越作战能力,瞳恩这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珍妮身边,有些犹豫地开口:“老板叫我告诉你一件事。” 珍妮抓住了希望,连忙问:“什么事?” “呃……老板说他是碎城人。” 珍妮愣住了,呼吸变得急促—— “他说你应该知道‘乱云之花’是谁,他就是乱云的孩子,那个失踪的碎城继承人。” “我知道……我知道……阿薇尔,我爸爸这么叫她,爸爸说,乱云花是碎城对四大市的报复,这种花只要有土壤,就会不断生长抢夺领地……” 瞳恩在心里埋怨周慕的残酷,但又不能让珍妮回去送死,只能继续:“当初老板在途中遇到你,你还是鸽城的雇佣兵,差点被自己的队友杀掉。” 珍妮的双手颤抖起来,“他们杀了我的好朋友,我想趁夜离开,但是被他们发现了,我真该冲进他们的房间把他们解决掉的。” “老板说你只要认定一个人是你的伙伴,就不会再拿是非标准去衡量他们的行为,所以你在心里还是觉得那些人是你的伙伴。” 尹小运这时想到那个挟持珍妮的人对待珍妮的态度稍有不一样,也许渊源在此。 “老板还说你很讨厌碎城人,特别是当年挑起战争的那些人……”瞳恩擦着额间的汗,等待着珍妮的反应。 珍妮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半晌,她看了看尹小运,再看了看瞳恩,苛责他们的无动于衷与残酷,以及周慕对她的隐瞒。 珍妮推门出去了,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挂在风中,瞳恩跑过去把它扶稳了,身后那个如鬼魅的少年说:“老鬼,追上去,不能让她去找周慕。” “哈……哈……是,我的国王。”那个老鬼喘着粗气从瞳恩身边跑过去了。 ☆、第41章 “最新报道,鸽城‘沙泉’组织首领谭雅,于今早8点公开了《关于杰斯坦制药公司鸽城分部的咨询检测结果》,据文件内容,杰斯坦公司鸽城分部存在卫生设施缺乏、故意逃避监管等问题,药监局渎职的相关人员将面临审查和惩处,杰斯坦公司旗下所有新药申请均已被驳回,上市药物面临部分收回的处理结果。化城的翠玉集市已经爆发过一次动乱,中央城巡逻队得到了刺客组织米诺瓦之枭的帮助,数十位议员联名向市政厅申请重启五市会议……” 鲍尔斯伸出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另一条新闻插播进来,闪烁的字体悬浮在周慕眼前,“过去几年,杰斯坦公司一手遮天,树敌众多,除了神秘的翠羽阁公司与其艰难对抗外,还有一股隐秘的力量在地下潜伏,这次的文件之所以可以被公开,就与这股力量有关,随着市政厅五市会议的重启,这股力量的真面目即将浮出水面……” “事出巧合,杰斯坦公司正在申请仿生人技术的全面开放,在这个节骨眼上爆料出这种事,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一场构陷……” “这里是翠玉集市,我们可以看到,四处还有不法分子与巡逻队冲突的痕迹……您好,请问您对杰斯坦制药公司的丑闻有何看法?——民众答复:阴谋!阴谋!一定是阴谋!杰斯坦公司的药一直都是市面上最便宜的!肯定是他的对手想搞垮它——” 新闻的声音戛然而止,鲍尔斯问周慕:“如何?” 周慕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管,他似乎很不想说话,所以故意吊了会儿鲍尔斯的胃口:“和想的一样,最开始是愤怒,随后是舆论的倒戈,只要杰斯坦买通那几家媒体,明天我周慕的头就会挂在翠玉集市的柱子上被万人唾弃了。” 鲍尔斯摇摇头说:“不会,我和你的协议里,写清楚了要保证你的安全。” 周慕坐起身,摁住针头,利落一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按住伤口,任凭细小的血流沿着手指流,身旁的护士想去帮他处理,被他拒绝了。 “我明白,我明白,鲍尔斯先生和我想的很不一样,其实按照我的推测,我只要把文件交给了你,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所以我好奇,鲍尔斯先生作为一名商人的考量是什么?” 鲍尔斯沉默了,呆滞的沉默,周慕笑了一声,没什么精气神,所以讽刺力度不大。 “鲍尔斯先生,其实我和新闻有同样的疑惑,在杰斯坦公司一家独大的状态下,您是如何争取到市场份额而又没被杰斯坦收购的?”周慕问道,慢慢起身。 鲍尔斯竟然不觉得冒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他看上去太普通了,所以当周慕稍微咄咄逼人的时候,27岁的周慕反而比他显得更加老练和狡猾。 “这些事情,我没有义务告诉你,周慕,你要明白自己的处境。”鲍尔斯回复,抬头看着周慕走过来,年轻人穿着黑色的正装,一脸苍白,仿若即将去参加葬礼。 “不是的,鲍尔斯先生,我想你不是没有义务,而是,你没有权力,翠羽阁背后的人,是谁?” 这是鲍尔斯未曾预料的尖锐,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按电脑上的某个键,却被周慕一把抓住,鲍尔斯微微用力便甩开了周慕的控制,“啪”的一声,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鲍尔斯听见周慕的笑声,像极了小孩发现自己的恶作剧成真。 “什么?”鲍尔斯不敢置信。 护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搀扶着周慕,这时周慕从鲍尔斯手边抢过通讯器,他并不知道解锁密码,但他不需要,他按下了紧急呼救,紧接着,鲍尔斯看见自己的电脑屏幕突然蓝屏,半分钟之后,蓝屏消失,所有字符在他眼前转码并且重新组成新的界面—— 电脑屏幕中央,有个长鼻子的孩子。 “匹诺曹系统已局部接入,请问周慕先生在哪里?”这个孩子在屏幕中央跳动着说。 鲍尔斯动作迅速地拉开了抽屉,里面躺着一把□□,可他还没有机会拿到它,头顶就有个硬物抵过来。 “别动。” 是护士的声音?! 周慕已经把鲍尔斯的电脑抱了过去,护士有些不耐烦地问:“万一他那些烦人的手下来了怎么办? 我们要不还是先撤,找个安全的地方?” 周慕重新回到沙发上,头也不抬地说:“碧儿小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先把他解决了。” 一声闷响,鲍尔斯脸朝下趴在了桌子上,碧儿把护士帽摘掉,放在了鲍尔斯的头上,她小跑着到了周慕身边,从护士服里丢过去一个药瓶,“吃吧,现在没人看着你了。” “我的救命仙丹,谢了。”周慕拧开药瓶,里面只有三颗药,他犹豫了一下,把三颗都扔进了嘴巴里,一杯水下肚,却无法冲洗口中的苦味。 “你还剩多长时间?”碧儿坐在周慕身边问,如果被珍妮看见了,是会被骂的。 “一颗一天,所以,三天。” 碧儿把脚搁在茶几上,闭上眼睛,轻飘飘地说:“好吧老板,我再给你打三天工,这之后,我就要走咯,听说东方又来了一艘船,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到港口。” “去哪里?” “不知道,去哪儿都比在这里强吧,听说东南边有个盛产毒药的国家,我想去看看,大容量,前提是那边的海水足够干净。” “一路顺风,碧儿,走之前我会帮你注销匹诺曹账户的。”周慕一边噼里啪啦打字,一边这样说。 “无情的家伙。” “他们应该要来了。” “谁?杰斯坦的人?” “不,应该是翠羽阁真正的老板……” “叩叩”,有人在敲门,周慕却发出一声疑问,碧儿已经拿着枪慢慢走了过去,这时周慕说:“我怎么觉得,这敲门声有些熟悉?” 说音刚落,门上突然凸进来一块儿,是有人在物理砸门! 碧儿拿着枪指着那个地方,砸的动作越来越密集,金属材质的门发出钝音,碧儿觉得不妙,问:“他们为什么会没有卡?” “噢,匹诺曹已经把权限给改了。” “……它能不能别在这种时候这么聪明?” “不许侮辱匹诺曹!”周慕腿上的电脑发出质疑声。 就在门被破开的刹那,碧儿已经开枪,子弹击中门的把手,在那扇缝隙里,碧儿看见一双修长的手——确实有点熟悉? “是我,碧儿小姐。” 碧儿听见身后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但她不敢分心,直到她看见门被缓缓拉开,那个曾经沉默寡言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 “怎么是你?辛?” 辛略微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指着门说:“我担心鲍尔斯对你们不利,所以有些着急,没事吧?” 碧儿明明看见辛说这话的时候在瞟她的身后,她心知肚明,便把枪别在腰间,指指周慕说:“他时间不多了,你去叙叙旧吧,至于我——我对你身后那三个老头子比较感兴趣。” “哈……哈……大不敬!”其中一个老头说,就是他用干枯的拳头把门砸开的。 辛代替碧儿道歉,“老鬼,她没恶意的。” 说完,辛朝周慕走过去,周慕比他想象中的状态要好,谢天谢地他还没死。周慕的电脑落在脚边,匹诺曹正在发出抗议,周慕费了十足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话说出来还是有些生气,“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截获了梅镌的消息,得知他要把你带去中央城,所以我来救你。”辛说,完全没有救命恩人的自觉。 老鬼们面面相觑,不理解他们的新国王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温顺而谦卑,刚刚带他们一路上来的跋扈劲儿一点没剩。 “唉,恐怕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吧。”他们跟前的这个靓妹——来自老鬼古老语言中对美女的称谓——感慨一句,他们更加疑惑——为什么即便是两个不同的人,都会对这个叫周慕的人动心? “我不会跟你走的,辛。”周慕说完,捡起电脑重新坐回沙发里。 “为什么?”辛问。 “我必须去赎清我身上的罪,老鬼们应该告诉过你了。”周慕朝辛鼓励式的笑了一下。 辛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拿这种哄小孩子的把戏对他,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废物了,他获得了力量,即使是暂时的,是虚假的。 “辛,你有其他的道路可以走,让我猜猜老鬼要你做出的代价是什么,是让你用自己的身体去承载他的灵魂对吗?”周慕的口吻中听不出一点同情。 “你……”辛心想他说的没错,但是周慕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觉得,你这样做是在为我对吗?”周慕这才舍得看他一眼,但辛避开了目光,“不要这样想哦,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明白了吗?如果明白了的话,现在就离开,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周慕的心跳加速,令他莫名烦躁,他担心这个才17岁的孩子会在他面前哭泣,像当初的自己那样。 ☆、第42章 当然,辛并没有流露出情绪的起伏,他站在距离周慕约一米多地方,稍显迷茫,老鬼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令人烦躁不安,辛点点头,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被碧儿握住手的老鬼立刻甩开手跟上去,对少女的好奇比不上对国王的愚忠,碧儿无奈站起身,问:“现在怎么办?” “逃。”周慕用手抹了一下脸,碧儿全装做没看见。 “还需要我跟一段路吗?”碧儿双手握拳问。 “不需要了,逢场作戏罢了,以免引起翠羽阁的怀疑。” 那是碧儿最后一次见到周慕,曾经意气风发的冷峻少年经过十几年的淘洗,已经面目全非,一身病痛,满心疲劳,碧儿觉得他在送死,心甘情愿地送死。 碧儿给周慕准备过白大褂和胸牌,他擅长做这些伪装的事,能通过这个过程收获短暂的宁静,没有什么比逃避自我更加轻松的事了,这个时候他真的就认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所有往事和使命都抛之脑后。 但很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做到忘却,所以他放下了白大褂,开始思考真正的周慕会做什么事—— 跑。 医院后面是一条通往空轨的地下通道,路上的行人裹紧外套匆匆走过,没有人留意穿着便装的周慕,出了通道,他却往站外走,那里有一个施工至一半的公园,绿色的围网粗犷而散漫地笼住了那片飞地,经过一个夏天骄阳暴晒的青草还未褪去其凶猛的绿色,叶尖儿伸出网格,扎在人的眼睛里。 周慕从马路边上滑下去,踩在网格的脚稍稍用力一蹬便翻了过去,四周静默,有许多小虫在草丛里弹唱,周慕不管不顾地往青草深处走去,衣服被叶间的水打湿,变得笨重,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恢复,多亏了那几颗药。 还未完工的建筑遗留下来,逐渐被大自然吞噬,周慕钻进两栋建筑骨骼间的缝隙,只够一人行走,周慕抬头的时候,也只能看见矩形的天空,走至一半,他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出口就在前面,一些人影晃动,一些武器露面,是刀,是剑,同为东方先祖的血脉,如今自相残杀。 “醒醒。” 周慕听见有人在说话,还拍了拍他的脸,知觉一旦恢复,接踵而至的便是浑身的疼痛,像是被割了许多道小口子,周慕睁开眼睛的时候想到,他的确是被人割了许多刀,米诺瓦之枭的人抓住他的时候还不敢置信,认为匹诺曹的老大怎么会是这副样子,怕他生事,所以在小腿上划拉了两刀。 这些挨千刀的家伙。 “还认识我吗?”俯身看着周慕的人问。 周慕发现自己正跪着,头发被人往后扯,方便他借力抬头,对于其他人来说十分羞辱的姿态,周慕毫不介意,情绪竟然十分稳定,“认识,梅老板嘛,小时候……咳咳……见过。” “嗯。”梅镌抬起身,背着手往后走,周慕顺着视线看过去,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 “那你,还认识我吗?” 始作俑者如是发问,嘲笑地看向跪在身前的周慕,看着这个狡兔眼神猛然变得阴郁,牙关紧咬,他享受着这片刻的胜利滋味。 这时有人从门外进来,附在梅镌耳边说了什么话,梅镌点点头,踱步至周慕身边,神闲气定地问:“你见到他了?” 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周慕意识到是鼻血,应该是吃药之后的正常反应,如果在这么被折磨下去,三颗药也不够他扛三天,杰斯坦丝毫不在意梅镌的问题,他放下手里的雪茄,走过来半蹲下去,拿出一面叠的整齐的手帕,一下一下为周慕擦鼻血。 “我记得你来中央城那段时间,有一次和瑞恩打架,也是被揍得流鼻血,我也这样给你擦,结果瑞恩半个月没有理我。” 周慕想撇开头,但是动不了,只能在嘴皮子上下功夫:“别在这里演父慈子孝了,杰斯坦,你找我又不是为了和我叙旧。” “啪——” 巴掌落在他脸上,抓住他头发的人没料到手劲儿那么大,松开了手,杰斯坦瞪了那人一眼,吓得那人连连后退,周慕没了支撑力,眼见要往地上摔下去,杰斯坦轻轻推着他的肩膀,伸出手为他整理凌乱的头发。 杰斯坦又说:“我知道你生病了,按照月霜病的病状,我以为见到你的时候已经……天人两隔了,你是不是又乱做了什么药给自己吃?” 周慕恨恨地说:“所以你一直没把我放眼里?没想到吧,我命大,不仅没死,还给您添了些麻烦!” 杰斯坦不喜欢他这种态度,收回了手,周慕砸在了地板上,梅镌稍微撇过头,不想再看。 “你是说今早的事?我不认为这是麻烦,因为你还活着,不是吗?” 周慕一时半会没懂他什么意思,等他明白过来想要验证的时候,杰斯坦拍了拍手,周慕听见什么东西划过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晕过去的人被带到了他身边—— 是瑞恩,浑身都是伤痕。 周慕只是略微睁大了眼睛,这让杰斯坦觉得没趣,他又挥挥手让人把瑞恩拖了下去。 “这么些年,没有你的帮助,这孩子只会变成一个平庸的人,但也因为你,他才敢用自己那点粗浅的眼光觊觎不属于他的东西。周慕,还记得当年我对你说过什么吗?我说,我要把珍贵的东西一样一样毁在你面前。” “……” “那份报告的价值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它对我造成的威胁不值一提,所以你在想什么呢?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死期将近,所以放手一搏吗?” “不然呢?”周慕说,鼻血又开始流出来了。 “愚蠢!我本以为你会带给我更多的惊喜,”杰斯坦回到座位上,慢条斯理地用新的手帕擦了擦手,“不过,我会让你成为英雄,今天晚上,媒体会报道曾经的碎城继承人通过种种艰辛拿到了这份报告,为的是……为母亲报仇。” “你觉得怎么样?” 周慕没有回答,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一个可能。 “民众纵使愤怒,也会有人猜疑是不是你杜撰了报告,毕竟,碎城人自那场战争之后,就失去了四大市的信任。” “你不想回答,因为这种结果被你猜到了对吗?我想你真正的目的是重启五市会议,太天真了,周慕,就像阿薇尔相信所谓的正义,所谓的大多数人的正义,周慕,你让我觉得真可怜,正义从来都是少数人的,我们这些人就是马的缰绳,决定着正义的方向。” “……你有完没完?”周慕回答。 “你还是对我没耐心,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不要。”周慕急促地说。 “噢?你也猜到了?阿薇尔,你进来吧。” 周慕重新被人拉了起来,一位穿着香槟色礼服的女士款款走进来,和十三年前一样,她的容颜没有改变,但是周慕、梅镌、杰斯坦都已经老了。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周慕咬牙切齿地说。 阿薇尔无动于衷,甚至没有看周慕一眼,杰斯坦拉过她的手,有些爱怜地说:“这是第404号试验品,差不多接近完美状态了。” “放开我!放开我!”周慕想要挣脱束缚,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杰斯坦笑着看他,接着说:“四个月前,有个和尹小运长得很像的人来找你,对不对,那是梅老板的初代试验品,你们东方人有一些奇怪的痴情,他非要在初代的基础上不断迭代,导致实验品记忆出现偏差,你不会真对他一见如故吧?他可是我们用来监视你的工具哦。” “放开我……” 周慕的反应不足以令杰斯坦满意,因此杰斯坦打算继续摧毁周慕的神经,“我想起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月霜病的源头是什么了?” “……唔……” “老板,好像晕过去了。” “还没有,他没这么脆弱。周慕,你用分子式推倒不出来的那部分,就是月霜病的源头,也就是说,这场病的最初菌体来自于你的血液,不过我想到了让它不被杀死的方式,那就是把它变成神的恩赐!” “……救……救……” “嘭!” 杰斯坦所在的房间突然震动了一下,黑衣保镖立刻警戒,“保护老板”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去照管周慕。 “嘭!”又是一声爆炸般的声音。 杰斯坦询问梅镌:“怎么回事?你的人应该守在世界树外。” 梅镌打开监控屏,发现13道哨所全面失效,而一声一声爆炸竟然直接摧毁了每一道哨所的大门! 刹那间,杰斯坦脑内闪过种种思绪,爆炸声越来越近,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天花板出现了细细的裂纹——梅镌想毁掉世界树?不,不!他是想拿走实验室! “你!”杰斯坦向梅镌举起了□□,其中一个黑衣保镖却回过身来指向杰斯坦,杰斯坦毫不留情把阿薇尔404推了过去,子弹射穿了她的头,蓝色的脑浆迸溅出来,洒在了周慕的脸上。 梅镌被一排保镖护在身后,杰斯坦一改刚刚的神闲气定,开始步步后退,爆炸声突然停下了,可是,杰斯坦背后的门却被人暴力打开,他回头看去,一双赤瞳暴露在他眼前,他结结巴巴地说:“初代?不……神子……” 辛淡淡看了他一眼,身旁的老鬼扔出几枚飞刀,正中他的脖颈。 辛朝周慕快步跑过去,绑他的绳子太粗太结实,死结无法解开,辛看见他身上的道道伤痕,脸上还有一个手印,辛的双手在发抖,他把这一把易碎的骨头轻轻揽在怀里,愤怒地看向一旁的梅镌。 “你答应过我的!” 梅镌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周慕那样的好演员。” ☆、第43章 10月6日下午4点13分,化城。 “嘶……”周慕皱了皱眉,但是又不敢多说什么。 辛收起注射器,周慕用手摁着胳膊上的棉球,腆着笑脸说:“辛苦了辛苦了。” 周慕对前段时间的事情都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在世界树里见到了阿薇尔,杰斯坦还告诉了他月霜病的来源——和他猜的没错,的确是他幼年体内的病菌,这样想来,杰斯坦的密谋要比他预料的更久远。 辛让身边的老鬼等在门外,亲自给周慕倒了杯温水,把药摆在他面前,盯着他吃,周慕被他的认真逗笑了,可是没说话,两人只是默默看上一眼。 根本没用,周慕心想,打针、吃药,对他而言只是无谓的痛苦,但是辛非要坚持,梅镌来过两次,说是想问问当年的真相,碍于辛寸步不离和老鬼的愚忠,两次都无功而返。 倒计时17小时。 “我说你怎么不出去走走啊,秋高气爽,我看外面的银杏树已经开始变黄了,挺漂亮的不是吗?”周慕把杯子递给辛的时候说。 辛俯身过去接他的杯子,从辛的角度看下去,周慕的气质会比平时温柔许多,也是这点温柔让辛分了神,周慕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另一只手顺着手背一直往辛的后背滑,周慕用了最大的力气,辛直接砸进了他的怀里。 “抱歉。” 周慕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不温柔了,手里的微型麻醉剂无情地往辛的脖子上一戳,辛狠狠拽住他的手腕,五分钟过去,手腕上赫然显出几道红痕。 周慕吐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他费劲把辛放在沙发上,临时找了条毛毯盖在他身上,最后,周慕把地毯上的杯子捡起来,去厨房冲洗了一下,并重归原位。 “老鬼,帮我叫辆车,辛睡着了,等醒来了告诉他我出去一趟,给他买点吃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这在之前根本不可能发生,老鬼抬起阴郁的浑浊双眼瞧了瞧房内,把周慕放出去了。 这是辛的新住宅,因为周慕配合梅镌派来的医生虚构了他的身体状况,所以辛放松了警惕,说到底,辛对周慕有种无端的盲信。 周慕立刻给梅镌打电话,叫他派人接他去中央城,五市会议已经重启,杰斯坦一死,控制市政厅的外部力量突然空缺,不用猜周慕也知道,市政厅的人会全面打压各市的势力,梅镌是出头鸟,现在不仅掌控了杰斯坦集团,还是米诺瓦之枭的首领,如果梅镌加入五市会议,必然造成力量不均。 一小时后,周慕下了飞机,来接周慕的人是谭雅,两人没有寒暄,谭雅说五市会议的人正在等他,车窗外的秋景飞快地倒退,空气里是被压抑的重生的味道。 到了市政厅,谭雅陪着周慕爬上层层阶梯,周慕想起以前自己来这里等阿薇尔,早春的天气阴晴不定,阿薇尔疲惫地从大厅里出来,会摸摸他的头。 周慕问:“梅镌呢?我要见他一面。” 谭雅现在是五市会议的一员,这是当初周慕早上这位曾经的好友时开出的条件,令周慕意外的是,当时的谭雅听完他的打算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第一反应是拒绝,谭雅是一口答应的,所以年轻的周慕在临走时没忍住,问她:“谭雅小姐,你……不恨我吗?” 谭雅的身体发育自14后便只有微小的变化,医生诊断后没有找到病因,只能推测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小小的谭雅站在成年后的周慕身边,瘦弱的肩膀上扛着千钧之压:“恨过,但当时你来救我,我就不恨了。” 漫长的阶梯像是没有尽头,周慕有刹那的恍神,谭雅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谭雅说:“他也在,我带你过去。” 梅镌等在左侧房的会客室,推开门的时候,一片错落有致的昏暗里,周慕想到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梅镌时的情形,他印象最深的是梅镌那身银线梅花的长袍,飘逸雅致,令他有些奇异的怀乡。 彼时赤瞳的尹小运陪在他身边,暗自谋划了后来的一切,但周慕如今回看,却只记得那个生鲜活泼的四月,原野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我以为你走不了了。” 周慕沉着地看着站在书架旁的梅镌,说:“多谢你让护士带来的麻醉剂,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忌惮老鬼。”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知道你的时间不多。”梅镌把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破坏了原来的高低顺序。 周慕看着那本突兀出来的书籍很不开心,他边走边说:“你和尹小运,我指真正的尹小运,达成了什么协议?” 周慕抬手把那本书取下来,借着橘色的灯光一看,《狄康卡近乡夜话》,是尹小运喜欢的书,也是辛看过的,他都记得。 “在我告诉你之前,我需要你先告诉我尹小运当年的死是怎么回事。”梅镌坐到了椅子上,并示意周慕也坐。 周慕没有耐心,他深呼吸了一下,回答说:“那时,我们从中央城回到了利津,没过多久,阿薇尔性格大变,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杰斯坦想见尹小运,阿薇尔恳求了他三天,尹小运也没有答应……” 周慕顿住了。 “所以最后是你求他去的?” “嗯,我以为杰斯坦只是……不,这是借口,我不知道杰斯坦要做什么,也不想去思考,我就是希望阿薇尔可以开心,希望一切……都回到从前。” “哼。” “后来的事你知道了,阿薇尔对鸽城宣战,依靠杰斯坦从海底捞起来的武器,把鸽城夷为平地,这些武器他分了一些给鸽城,碎城也被葬送,那时其他三市尚未发展起来,杰斯坦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把控政权。” “我不关心这些,战争爆发后,尹小运叫我去碎城找你,但你不在那里。” 周慕突然笑起来,还咳了两声:“因为阿薇尔暗中把我送到了中央城,现在想想,可能是意识的残留,杰斯坦那个时候还未破解海底那些古怪的技术,我刚到中央城,送我来这里的人就要去杀谭雅。” “那些人听从的并不是阿薇尔的指令,而是杰斯坦的,所以他们放了火,我去救她,却被困在了火里,咳咳,后来是尹小运冲进火海,把我们救了出来……在我的记忆里,他自己又重新走了回去……” 周慕猛咳起来,梅镌端了杯水过来,周慕摆摆手说:“你和尹小运定过契约对吧?” “嗯,当时我和我的哥哥们争夺皇权,中了奸计,在牢房里我见到了尹小运,他穿着一袭白袍,指引那群老鬼解决了狱卒,他说他需要一艘渡海的船,我登上皇位后就给了他这样一艘船,他……真无情,一走了之。” “嘁,听起来你就像个怨妇。”周慕说。 “你!”梅镌挥挥衣袖,出于修养没有骂他。 周慕这时感慨到:“不过他真是无情,他踏入火海,想必是为了摆脱他口中的主神的控制,却害我以为自己背叛了他,所以才患上了月霜病。” “你现在说话的方式就像个蠢货。”梅镌没忍住。 “你嫉妒我知道的比你多,”周慕笑着说,“不过你也知道一些我不清楚的事情,例如,真正的尹小运在哪里。” 梅镌看向那双濒死之人的炽热眼眸,叹了口气,说:“我带你去看看他吧。” 倒计时13小时。 世界树地下秘密研究所。 周慕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虽然他是一名手艺精湛的制药师,但他仍然发现这里的许多器械自己都不认识,不过这间研究所主人的癖好类似,巨大的营养罐里也养了许多异变生物,周慕开玩笑似的说:“如果你以后有时间,帮我把匹诺曹研究所里的小可爱们搬进来吧。” “我不理解人类为什么会喜欢养这些东西当宠物,你和杰斯坦一样,都是变态。” “别提他了,一提我就觉得自己会死不瞑目。”周慕回答。 地上的部分电线没有被掩盖起来,暴露在空气中,闪烁着红蓝色的光,梅镌带着他打开了五扇门,前往最后一道关卡时,空间变得狭窄,只剩一条圆形的通道,梅镌停在门前,指纹解锁,电子音突然冒出来:“身份核验通过。” 周慕嘲笑道:“你们的AI系统属实有些落后了。” 梅镌没有回话,这不是他的兴趣所在,门开后,里面的空间变得开阔,一台圆形操控台在正中央,巨大的机械手调试着键盘,周围有一圈空着的营养液罐子,当机械手移向左侧时,露出了被它遮挡的一个营养罐,看见它的那一眼,周慕觉得无法呼吸。 尹小运漂浮在营养里,闭着眼睛,黑色的头发柔顺地漂浮着,他还是那么年轻,不知他的灵魂这么多年在何处飘荡。 混蛋,你这个混蛋,周慕有些热泪盈眶,却不敢上前。 梅镌淡淡地说:“他被送到中央城后,私下找过我,说要我帮他一个忙,那是愿望岛最炎热的六月,我们坐在咖啡馆的阳伞下……” 梅镌顿了顿,“他说他想打断自己的生命进程,不敢置信的是,老鬼就在他身边,不过那些老鬼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我那时才知道他一直都只是所谓的主神的傀儡,他每到一处,必定带来灾难,所谓的契约的惩罚,我想不过是主神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罢了。” “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因为你打动了他,命运不可捉摸,扼住命运之喉的人不过是一个偶然,周慕,我羡慕你就是这个偶然。” 周慕没有靠近那个营养罐,梅镌问他是不是近乡情更怯,周慕很没品地说自己没有力气,最后周慕问他:“那辛,辛是一个容器?” “嗯,杰斯坦的仿生人技术,想必也是尹小运告诉他的,尹小运要摆脱永恒的唯一办法就是借助——” “非自然生命体。”周慕惶然地答道。 “我当初真以为他挺喜欢我的。”梅镌说。 周慕摇摇头:“我也这么以为。” 倒计时10小时。 ☆、第44章 中央城市政厅,二楼临时休室。 倒计时5小时。 周慕说自己要去上厕所,负责看守他的米诺瓦之枭成员被吵醒,没耐性地抱怨:“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这么麻烦,要不小哥你就在这里尿吧。” 周慕从床上挣扎着起身,知道看守人员是懒得带他去走廊拐角的厕所,周慕说道:“尿这儿多不好啊,实在有碍观瞻。” “啧,喂,那边那个人,对对对,就是你,你带他去吧,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刺客成员指着门外巡逻的那个人,这样说到,反正现在梅镌一家独大,整个市政厅都是他们的人,他并不担心周慕会逃跑。 进来的人有些面生,刺客成员要他的通行证,那个人把通行证递过去,只有代号,没有正式的姓名,看来是边缘成员,米诺瓦之枭最初为了吸收新成员,的确采取了“不论出身不论背景”的原则。 “路人甲?你的代号还蛮有意思的嘛,大叔。” 路人甲一咧嘴,露出一个卑微而老实的笑容,他走到床边,一把把周慕拽了起来,周慕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刺客成员指着路人甲说:“大叔,轻点吧,听说他活不太久了。” “好的,好的。”路人甲答应着,放松了紧拽周慕手臂的手,一路搀扶着往走廊拐角走过去。 长廊上安排了五个人把守,看来梅镌并未对周慕掉以轻心,好在厕所外没人,路人甲把周慕带进去后,轻声说:“不好意思啊,老大。” “咳!迫不得已。”周慕靠在墙壁上说。 “匹诺曹接进市政厅的网络了吗?” 路人甲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他一边注意听外面的动静一边回答:“嗯,接进来了,但是还没有激活。” “好……” 路人甲走进一个隔间,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团被压瘪的东西,用防水布裹着,看不出是什么,等他迅速解开,原来里面是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 路人甲帮周慕脱下身上的衬衫和裤子,把这些破衣服穿在了身上,里面还有一张通行证,上面刻印着“路人乙”这个代号,周慕握在了手里。 “好了,激活吧。” “嗯。” 路人甲拿出怀里的通讯器,登录进匹诺曹的内部访客系统,一共跳转了五个页面,等最后一个页面跳出来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路人甲立刻按下了“激活”的选项。 ——匹诺曹系统激活。 ——归属地:中央城市政厅。 ——自动指令开始执行:呼叫米诺瓦之枭12至36号成员,转移至四楼会议室。 外面响起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是匹诺曹的指令让这些成员收到了对讲机里的信息,他们正在赶往四楼。 “外面的人怎么办?” “后门的已经解决了。” 路人甲几乎是抱着周慕转移到了后门,到了门边,路人甲才发现刺客成员早已被人打晕在地,这时周慕让路人甲把通讯器拿出来。 “匹诺曹,删除碧儿·楚泽的全部信息。” “已更新待办事项,待办事项第1009条:成员碧儿·楚泽档案全部删除。” 路人甲看了看周慕,只能看见破烂袍子里周慕的侧脸,还是少年人的骨相,在这一刻仍旧描摹着不屈的意志,路人甲护送他快速抵达接头点,他的手轻轻一推,周慕上了早已备好的车,车门关上的刹那,路人恍惚听见匹诺曹的声音。 “已更新待办事项,待办事项第1010条:成员瞳恩档案全部删除,特批事项:100万货币单位存入面包师芙丽雅账户。” “嗯。”周慕闭上了眼睛。 倒计时4小时35分钟。 // 辛火急火燎地往中央城,他整整昏睡了10个小时,如果不是因为老鬼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强行让他醒来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睡多久,周慕下手真是从来不留情。 他这边刚醒,梅镌那边就催他履行约定,辛质问:“周慕去找过你了。” 梅镌不置可否,冷冷地回他:“如果你再不过来,那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辛上飞机的时候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道光,立刻抵达世界树地下研究所,在那里,他将换来周慕最后的生存之机。 去研究所的路上,他的车差点撞上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的车急停在马路中间,司机去看那个人的状况,结果一脸焦急地回来说那个人要找“辛”先生,辛立刻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的陌生的脸,他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而是蜷缩成一团,费劲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微型硬盘给他,沙哑的声音从兜帽地下传出来:“时间不多了。” 辛顺利抵达研究所的时候,看见外面还有记者在报道,世界树的爆炸原因一直未被查明,梅镌暗中控制舆论导向,将此时与周慕挂钩,“匹诺曹研究所”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周慕也成了那个因为仇恨而报复杰斯坦的幕后人员。 梅镌等在那间实验室,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见辛来了,公事公办地叫他快点换好衣服,实验程序马上就要启动了。 “他真的……会苏醒?” 梅镌点点头,再次向他解释:“只要尹小运醒过来,周慕身上的病就会因为‘契约’的关系而立刻消失,这是他唯一的活命方式。” 老鬼们早已围在巨大的营养罐外手舞足蹈,宛如跳起了莫名的祭祀舞蹈,辛垂下眼帘,跟着研究员进了更衣室,躺在实验台上时,研究员把脑机接口连接至辛的后颈,冷冰冰的贴片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让他打了个冷噤。 “放轻松,初代,你已经经过十次更换躯体的手术了,”梅镌用通讯仪这样告诉他,“这一次,你也会忘记所有的事,变成……更完整的他。” 研究员回到操控台,启动了记忆清除模式,但—— 警报声突然响彻整个实验室,“警告,警告,AI系统防火墙正在遭受攻击!” 梅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挥研究员进行抢修的那个瞬间,他想到周慕曾经开玩笑似的对他说这里的AI系统有些过时…… “梅先生,我们无法抵挡攻击!” “不!不!实验程序并没有被终止……初代……神子的记忆正在涌入初代!” 梅镌觉得双腿发软,跌回了椅子里,两分钟后,警报声终止,全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没有人敢说话。 “哗啦”,实验台上的辛动了一下,牵动了脑机接口的线,梅镌看见他伸出手来,笨拙地伸向脑后,拔掉了脑机接口。 “这是……” “实验程序不可能这么快就结束!这……这……无法解释……” 梅镌看见他慢慢起身,像是茫然地孩子一样左顾右盼,最后他看见了梅镌,坐在实验台上歪着头看着他笑了一下,那个笑狡猾而虚伪,却让梅镌觉得真实—— 他回来了。 “匹诺曹系统正式全面接管中央城网络,现在开始处理待办事项,待办事项1011:成员辛档案全部删除,特批事项:辛的记忆全部备份至匹诺曹云端,构成匹诺曹的第二人格,可随时模拟匹诺曹的AI——模拟开始——梅镌,周慕呢?” 梅镌不敢呼吸,实验室闪烁的仪器成为变相的压迫,实验台的大门打开了,尹小运走了出来,他朝着梅镌头顶的监控笑着,回答:“小慕啊,他没事的哦。” 时间到。 // 尹小运并不像曾经控制过五市会议的那些□□者般严肃,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容,黑发赤瞳,浑身散发着阴谋诡计的气味,但是他有米诺瓦之枭和沙泉的支持,在五市会议中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他在市民的问卷调查中广受好评,成为最有可能成为新一代五市执政官的人,毕竟,愿望岛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位领导者拥有这样的魄力,可以在一个月内研发新的疫苗和药物控制月霜病的事态。 同时,尹小运也揭发了杰斯坦仿生人的技术来源,杰斯坦背上了叛国的罪民,其制药集团一夜倒闭,翠羽阁作为新的亲民医药集团,月霜病的相关药物定价极低,对化城等地的贫民群体采取医药补贴的方式免费发放,保证惠及所有人群——虽然此举争议颇多,但由于处在愿望岛的恢复上升期,这样的历史终有一天会被校正。 从来没有人见过翠羽阁的老板是谁——当然了,因为翠羽阁现在由匹诺曹一手接管运营。 世界树一直未被修复,成为纪念新时代的象征,尹小运偶尔还是会去地下研究所,在那里,控制整座愿望岛网络的AI匹诺曹昼夜不停地进行着大量的计算。 匹诺曹第二人格一般不会出现,除非搜寻到任何有关周慕的信息,尹小运最初为了逗“他”玩儿,会虚构一些线索上传,被第二人格发现后,尹小运的个人身份被锁了一段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僭越。 那天,尹小运又去找第二人格说话,说自己打算离开愿望岛,这句话果然把第二人格刺激出来了,“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周慕留给你的,他给了你月霜病的治疗方案,给你的梦中的新乐园,你还有什么不满?”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生气?因为做过我的替代品吗?” 混蛋!第二人格在大屏幕上打出这两个字,又酸溜溜地想到周慕的嘴欠就是从尹小运这里学来的。 “我现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可是我发现……这里没有爱。” “……无法判断该信息。” 尹小运靠在实验台边,说:“我发现我很想他,可我们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想去找他。” // 尹小运是凭空消失的,老鬼们享受着这片崭新的土地,一响贪欢,并不想去寻找自己曾经守护的国王。 梅镌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很惊讶,他只是简短告诉秘书,让他联系一下谭雅小姐,五市会议的力量要重新洗牌了。 辛每天都在推拟周慕的去向,可惜一无所获,有一天辛准备休眠一段时间,梦进行到中途,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冒冒失失的银发少年,从渡鸦大街的高处一跃,他看见了高悬的天空突然倾倒,自己跌进一个人的眼中,他伸开双手在海里游泳,听见有个人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尹小运,我给你讲‘月神手套’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