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年》作者:空纵 文案 生死皆是意外,唯你从一而终 人间百年,日子在手心里淌 仙界万年,岁月在眼睛里过 那些所谓花开花落,世事无常,也终有看尽的时候 宣离以为,自己一生无外乎此,度过最后一个天劫,在上重天建一座宫殿,然后地老天荒直至神形皆殒 然而一朝梦醒,尘封往事徐徐铺开,红尘将他一口吞了下去 梦随声来,韶华不负 三千年望你,三千年遇你,三千年生死相离 拂羽×宣离 龙族太子×天界帝君 深情攻×温柔受 =年下= 第1章 天元一千四百八十四万年春,四方神土之一,北境。 常青的云木叶子一丛一丛往下掉,漫无边际的大火卷着鼎沸的人声困在雾障一般的结界里,黑峻峻的青山做景,翻飞的火焰肆意的侵略,将那结界烧成一个暴虐的盒子,无数生灵哭喊哀嚎,转瞬便被从头烧到了尾,连一丝灰都不剩。 黑云压顶,云层之上,站着数不清面目冷淡的神仙,他们个个白衣卓然,仿佛受过统一培训,连眼神睥睨的高度都出奇的一致。 许是天上实在没什么娱乐节目,一群人看火看的热闹,目不斜视,身形端正,一望就是半天。 云层之下仓仓惶惶跑来一个小天兵,那人跑的帽歪衣斜,隔着好远行了一个礼,埋着头自顾自的说:“启禀天君,北境龙宫生人皆烧尽了。” 站在云端的神仙仍旧面目表情,视线挪动了一下又收回去,置若罔闻 。 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一眼望去黑压压的浓烟。 一声似是含了笑意的嗓音漫过云层倏地响在了天地间:“哦?这么快?” 众仙浑身一怔,突然齐齐回头,视线所及之处并无人影,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风擦过众人的脸,带着一股清冽的桃花香。 “参见凤陵帝君。” 随着众仙齐呼,高出众人所在几载的云端之上,缓缓落下一身桃色凤袍,那凤袍层层叠叠,白的叠了粉的,就像云里开出了桃花。 然而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就连本该开口的天君也噤若寒蝉的站在前面,微微颔首。 来人手里握了一把扇子,目光在各路仙家身上扫了一遍,不甚随意的打开来,蓦地掀起一阵烈风。 “陛下可真是好手段,这么快就将人灭干净了?” 云端之上一时没了声响,连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似得,被簇拥在众仙中间的男人小心翼翼看了来人一眼,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两个转,还是咽了下去。 来人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本座不过闭关几日,小打了个盹,这发生的事儿都跟不上了,来,你们谁给本座说说,这龙宫是谁烧的?” 周遭鸦雀无声,宣离的话说出去,好似全推给了空气,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 “就......”云上的人突然抬起手,指着人群里毫不起眼的一位小仙道,“这位仙家,你说说罢。” “啊?”被点了名的小萌仙瞪着眼睛,一脸不知东南西北的样子,“我......我......” 宣离也不急,站在云上淡淡的看他,那目光没有一丝攻击性,甚至还带了些隐隐的温柔之意,然而站在原地的小仙官冷汗一股接一股的往出冒,“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 谁不知道这天界第一大魔头凤陵帝君,笑起来比不笑都让人害怕。 “......我不知道。” “啊,无妨。” 他倏地张开手中的扇子,一阵劲风平地而起,四面结界应声而破,浓烟顷刻消散了。 众人无波无澜的脸色似也随那消散的浓烟一同裂开了,惊慌的,错愕的,不尽相同,唯有恐惧人人具之。 云上的人终于敛起了笑意,清淡的五官透出一股冷意,睫羽投下的阴影里视线锋利如刀,他背着光,日头将他的身影照的舒展而阴沉,四周陡然森冷了起来。 “既然不知,不妨亲自下去看看吧,若有活口......”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停的下面的人越发胆战心惊,“就捉上来,我拿回去养在池子里,观景。” 这世上敢将龙养在池子里观景的,三界找不出第二个。 死气沉沉了一上午的云层之上终于熙熙簇簇起来,被指名的小仙官几乎快要哭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云上,“帝君饶命啊!小仙......小仙......” “饶命?”宣离笑了,“你的命可不在我手里。” 这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缓了声音,视线也随着声音一同落在人群正中的男人身上,冕旒的珠串遮住他的眉眼,鎏金的纹袍放在一堆素的不能再素的白袍子里,扎眼又落寞。 “帝君,”半晌,站在中间的男人终于开了口,视线也缓缓和宣离对上,然而只对了一瞬就又低了下去,“是我擅自做主,放火烧的龙宫。” 手中的扇子携着烈风席卷而来,风似刀刃刮在人脸上,直冲天君而去。 “谁给你的胆子?” 声音随扇刃一同停下,就停在离人脸两寸的地方,一抹朱红的光附在上面,将纯白的扇面映的鲜艳透亮,仿若要滴出血来。 扇子是宣离的法器,是洪荒伊始自然孕育的仙物,非机缘巧合不可得,非有缘之人不可用,虽是扇子,却比这天界任何一把兵器都锋利的多,人言,南海玄清之风,可敌世间万物,说的正是宣离手中这把玄清扇。 天君面色不动,心里却抖成的了筛糠,宣离这次是真生气了。 从前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这人至多苛责两句,从未像现在这样,兵刃相见。 可这事说到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今日若灭的不是龙族,恐怕就是天宫了,但他不敢说。 停在天君面前的扇子忽然暴涨,素白如雪的扇面流动着刺目的红光,将所有人都覆在了扇面之下。 头顶的声音低沉冷冽:“去,好好翻一翻,尘池空的太久,得用些活物养养。” 一窝蜂的神仙端不住沉稳冲下云端,前仆后继踏进了腥臭难耐的废墟里。 都烧尽了,连神石砌的台阶都烧的变了形,还能剩下什么呢? 天地初开之时,龙族,凤族,玄武,白虎同时诞生于世,雄踞四方神土,镇压邪祟。龙为四族之首,受人间香火,又被凡人奉为帝皇,生来高人一等,所居北境也是四方神土之中最为富庶之地,年年月月,养的膘肥体壮,目中无人,自然不甘屈居人下。 如今不知受了哪方挑唆,竟公然与天界抗衡,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可饶是如此,唇亡齿寒,四方神土一殁,天界如何安稳? 宣离从云端下来,衣风一转拐了个弯,径直坐在了那扇子上。 “陛下,太子还好吗?” 扇上的人托着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变脸堪比翻书,转眼又是一派笑吟吟的样子,真真应了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 “多谢帝君关怀,小儿甚好。”饶是被人坐在了脑袋上,下方的男人依然声音沉静,看不出端倪。 “唔,既如此,不如让小太子来上梧宫住上几日,热闹热闹。” 说罢,那人还懒懒的伸展了腰身,似乎并不想将人的回答听在耳朵里,一派你说不说都无妨的样子。 扇下的人顿了片刻才开口,喉咙里闷闷的传出一声:“是。” 天界虽有天君,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头顶压着好几座大山,抛去避世的几位天尊,光宣离一个,就够所有人受的了。 人言这天界的凤陵帝君,年仅三万岁便渡劫封帝,衣袖带香,眉眼春风,长的是一副端庄周正的好样貌,做的是不着四六的荒唐事,性格奇怪,看似温柔谦和,实则油盐不进,喜怒无常,心意顺了,便是上他的上梧宫打个滚都无妨,心气不顺,出口气都是错的。 可惜三界就剩这么一只凤凰了,除了宠着惯着还能怎么办呢? 幸而他鲜少参与天界之事,任由这些小辈闹腾,除非出了什么众神难以解决的大事,才赏脸露个面,指点一二,经年累积,“凤神”几乎快要成了传说,无数仙子日日勤勉共进,灵霄殿的门槛踏的油光水滑,也没见着宣离一面,后来也不知从哪儿传出的口风,说这凤陵帝君,其实喜欢男的! 一时谣言四起,三界里传的沸沸扬扬,更奇妙的是,当事人竟然不动神色的默认了,还将上梧宫的所有侍奉仙子全部换成了仙官,后来又专门在府苑里辟出一座小室,日日往进搬嘛,自然有些羞于启齿,当然,这些都是天上无聊的仙子仙官茶余饭后的闲话,至于搬进去的到底是什么书,除了宣离本人没有人知道。 可惜的是,直至今日,这上梧宫仍只住着那一个人,男的女的都没能一夜上枝头。 宣离淡淡的看着底下的人群,他着实有些累了,急匆匆打断了修炼的进程跑过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如若此次真的烧的一干二净,他就真的没法儿向头顶上的老祖宗交代了。 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帝君,能镇得住天上的这群神仙,能镇得住三界吗? 妖族蠢蠢欲动百年,北境再陷,门户大开,想守就难了。 “找到了,哈,找到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继而一片白花花的人影立起来,宣离本还循着声音望过去了,此刻被这一颗接一颗的头颅挡着,更分不清谁是谁了。 人群里急匆匆跑出一个小仙官,怀里抱着一团五颜六色的东西,蓦地扎在这焦灰四周里,十分刺眼。 来人恭敬的将东西举过头顶,嗓音透着兴奋:“帝君,还活着。” 哦?宣离一顿,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能在业火里挨这么久,不简单啊! 手指轻轻一点,仙官抱着的人便飘进了宣离怀里。 原是裹着一团鲜艳的被子,被子上蒙着一层焦腥难辨的味道,那被子捂的严实,密不透风的,宣离挑开一角,微微往后撤了撤身体,以防跑出什么不明物体炸了脸就不妙了。 然而那被子里,既没有不明物体也没有多余的物件,只安安静静躺着一条小白龙,那白龙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的龙尾蜷缩着,一头银色的发丝胡乱贴在脸上,竟是睡着了。 宣离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应对此情此景,他倏地一跳,扇子随他一同跃上云端,下面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宣离收起扇子,隔着被子手掌缓缓在那小娃娃身上扫过,突然,他脸色一变看向下面的人:“可还有什么东西没交上来?” 众仙一怔茫然,面面相觑,半晌一个站在后面的小仙官颤颤巍巍奉上一块状似玉佩的东西:“帝......帝君说的可是这个吗?” 话音未落,通体漆黑的东西便到了宣离手中,他眼神冷冽了扫了一眼众仙,将那玉佩握在手中,一阵青云之气倏地翻滚起来,云端掀起巨浪,云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回生咒。” 这世上返老还童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太上老君丹炉里的回春丹,一种则是丧心病狂的回生咒,言其丧心病狂,实在因为此种术法太过血腥无情,以至亲之人生血为祭,及七十七重修为作辅,神仙一生修为至顶不过百重,龙族,应是集所有人的修为才保下这么一个孩子。 而那块通体漆黑的玉,封藏着受咒之人所有前生的记忆,是与回生咒并存的幻灵玉。 狂风越刮越大,怒吼一般搅缠着四周的人,一条黑龙直冲而上,怨气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宣离被那玉压的头昏脑涨,声嘶力竭的哭声响在他耳边,模模糊糊里,一个困在结界里哭的泪眼婆娑的人撞进眼底,他双手淌血贴在结界上,直勾勾的盯着宣离,像要把人吃了。 “帝君。”站在云下的天君忽然唤了一声,宣离瞬间回神,心脏鼓动不堪,血脉里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喷涌而出,搅得他头晕眼花,几欲不稳。 “您还好吗?” 不知何时,宣离身上白袍已经换成玄色,原本松松垮垮系在身后的发丝散开来,云遮雾绕的黑气环在周围,竟让人分不清刚刚那冲天的怨气由玉还由宣离。 他抬起眼,赤红的眸子似要淌出火来,然而未待人看清,云上的人已经变回原来的装束,素白的发带扬在身后,一丝不苟。 他沉默的盯着怀里睡着的“娃娃”,又觉得称娃娃不大妥当,三千年的仙神,实在和这娃娃沾不上边了,可怀里的人又确确实实是个娃娃,这让他一时纠结起来,舒展的眉心微微蹙起。 “何处找到的?”他声音清冷辽阔,透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沧桑感。 “禀帝君,是在......”实在看不清哪是哪儿了,小仙君一急,伸手指给宣离看,“就是那儿。” 宣离顺着人的目光望去,眼前忽然闪过陌生的画面,好像自动修复一般将那烧的残破不堪的龙宫复原了,小仙官所指的地方,乃是一池仙泉,池子里种满了莲花,那小白龙就藏在池底的莲藕里。 业火将水烧干,莲花覆灭,沉在池底的藕壳烧至一半,宣离亲手破了结界散了浓烟,阴差阳错的保住了。 他不适的晃动了一下,眼前的画面倏地不见了。 他心里沉甸甸的,不明白这突然的画面从哪里来的,龙宫他来过,不曾进过后殿,更不知后殿里有一池子,种着一池鲜嫩的莲花。 玉? “今日之事,辛苦各路仙君,人既救下了,三界安宁为上,还望各位仙家但莫妄言,其余诸事,烦劳天君费神。”说完,他忽又温和的笑了一下,“来日,等这白龙长大一点,欢迎众仙家来上梧宫观赏。” 众仙一愣,凝在此地将近三个时辰的沉闷总算化开了些,一些年轻的仙官甚至因此露出一丝笑意,全然不管自己是如何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待在原地的天君也顿了一下,随即先行了礼:“恭送帝君。” “恭送帝君。” 宣离在这齐刷刷的礼拜中笑了一笑,身影一晃便不见了。 第2章 九十九重天,上梧宫月夜。 内殿所有的侍者全部屏退了,殿内黑气缭绕,游丝一般紧紧裹在宣离身上。 盘腿坐在塌上的人双眼紧闭,滚烫的热汗从额角落下来,滴在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玄衣上。 他身旁安静的躺着一个小娃娃,被一块五颜六色的被子包裹着,像是睡着了,然而再仔细看,会发现那娃娃与抱回来时一模一样,连睡着的神情都是相同的。 宣离正在尝试唤醒他。 幻灵玉运载的能量远远超过了宣离的估计,他三试三败,如今是第四次,而距龙族被灭,已经整整过去了半月。 丝丝缕缕的黑气停在他灵口处,探寻一般转了几个来回,怎么都不肯进去。 手中的黑玉怨气肉眼可见,宣离试了几次,终于撑不住一样睁开了眼,缠绕的黑气在他睁眼的瞬间缓缓往身前聚去。 眼前渐渐出现一个清晰的人形,头冠高束,张扬的马尾在黑雾的勾勒下仍然挑高了弧度,无风自动,细致的腰身束起,唯有五官一片模糊,是鼻子是眼一概分不清,看着就像个没上色的皮影。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带着一身逼人的戾气凑近宣离,他似是端详,黑气左摇右晃着,半晌低低的笑起来,笑声嘶哑低沉,像一只破了喉咙的乌鸦。 “凤陵帝君?” 宣离盯着眼前的人,渴望从这几乎陌生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以便他辨认眼前的人到底是何人,然而他想了良久,将龙宫里但凡见过面的都回忆了一遍,仍是没有任何印象。 “不知仙家是?” 黑暗里宣离目光深沉,饶是对面只是一团模糊的雾气,那视线也好像相触了似得,在方寸之间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 “我?啊......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早忘了。” 说罢,他的声音陡然又冷冽了几分,一阵刀割似的黑雾蓦地扼住宣离的喉咙,“无家可归之人,要名号何用?” 宣离没有挣扎,只是随着贴近的雾气微微仰起了头。 他望着对面过分年轻的身体忽然笑了:“无家可归?三界无家可归的人多了去了,谁不是呢?” 挨在颈间的刀刃顿了一瞬,随即又被恶狠狠的抵住,“天界的凤陵帝君,果然如传闻一般,巧言令色非常人可比。” “你对我很了解嘛?怎么,喜欢我?”宣离直直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妥,就像问人的名字一样正常。 对面的人一怔,留在颈间的风刃一不留神挨近了皮肉里,鲜红的血珠漫出来,人霎时慌了,抬手想要做点什么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团怨念,浑身上下都是黑的。 然而愧疚未且成行,就被那冲天的怨气一口吞下,“喜欢?难不成大名鼎鼎的帝君真的如传言那般,喜欢男人?” 宣离抬手抹掉颈间的血迹,声音不急不缓:“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你这么关注我,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谁喜欢你啊!无耻。” 啧,还是团挺可爱的怨气,逗两句就炸毛了。 宣离扔下手里的玉从床上下来,缠绕在大殿内的黑雾像是得了感召一般,四面八方的朝那玉聚拢去,宣离捏了一块帕子擦手,余光留在那渐渐消散的身形上,不急不缓道:“你若不愿重生,就一辈子待在那玉里吧,待你死了,我会将你妥帖安葬。” 不知是那话里哪个字触了对方的伤心事,消散的只剩丝缕的怨气猛地缠上宣离的指尖,嗓音破碎不堪:“我不死,我......” 在最后一缕黑气被收进去的瞬间,宣离面色慈悲的将那玉重新捞进手里,他懒得费神费力再开一次。 “不死?神仙都有化归的一日,怎么,你说不死就不死?”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才重新聚起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头到脚没有一点清晰的轮廓,只是一大团不断漂浮的雾气。 他的声音越发嘶哑:“你为何救我?” 宣离像是被这问题逗乐了,往后一靠,目光戏谑的看着他,“因为......”他拖了个长调,“后山的尘池几万年都一个样,实在乏味的紧,想养些新奇物件热闹热闹。” 对面的人瞪大了眼,像是被这开天辟地的新鲜说辞砸懵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出一句,“你,你要将我养在池子里?” “怎么?龙不能养在池子里?怕水?”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 “哦?你是谁?” “我是......”对面的人气的肩膀直抖,思绪却忽的清醒过来,不对,这特么是在套话啊! 宣离见人猛然顿住,视线缓慢的游离回那被包着的小娃娃身上,沉思了片刻,轻轻的:“我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 “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宣离浮上一丝笑意,“拂羽太子。” 那黑雾罕见的后退了半步,没了声响。 “果真是你。” 宣离攥着玉,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了些,月光将他的轮廓描摹不清,大半隐在了夜色里。 “太子殿下,国破家亡固然不好受,但万物有始有终,神仙与凡人最大的不同,便是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勘破轮回生死,生有生的天机,死有死的命数,劫后余生,就该好好活着。”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哪怕是生在池子里。” “......” 殿内吹针可闻,宣离伸出手,一阵金色的光芒倏地向四周蔓延开来,四散的黑气迅速聚拢,停在那光芒正中。 “你,你等着!” 宣离理了理衣袖,一派从容:“好,我等着,不过有一事麻烦殿下知悉,尘池里红莲甚多。太子殿下屈尊待在池子里时,别咬断我的红莲,那可是好不容易从紫薇大帝处讨来的种子,七千年才种成这么几株,不然我不保证把殿下扔到别的池子里休养生息。” “......” 站在对面的黑雾似是终于受不了他的念叨,飞快化了身影钻进了那团金色的光晕中,戾气迎面而来,直冲冲的略过宣离的脸。 宣离躲了一下,护住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的念叨:“小小年纪,脾气挺大。” 宣离灵口大开,丝丝属于对方的记忆转瞬撞进了他的身体,他摇晃了一下,来不及回味,便将那金色黑色混杂的光芒缓缓覆在塌上的小娃娃身上。 原本莹润的结界犹如蚕丝剥茧,一层一层脱落下来,被包裹其中的身体缓慢泛气了活气,结界全部脱落的一瞬,一股巨大的吸力将缠在宣离体内的怨气迅速吸了出去,宣离踉跄了两步,惊讶的发现,所有封存的记忆怨气竟重新被吸入玉石,而非送入生人体内。 “永生封存?”他眯了眯眼,正要往前,那通体漆黑的玉上忽然浮上一行朱红的字——界已开,玉成霜,生血勿触,擅触者,百鬼噬魂。 血一般的字迹,宣离将那玉拿起来,指尖碰到的一瞬,玉上的文字,光芒刹那不见了,原本泛着光泽的玉面变得灰黑破败,表面覆上一层浮灰般的焦皮,竟是真的结了霜。 他原本已经想好如何在人复苏后删除记忆,如今倒好,省了。 指尖在那玉身上摸索了片刻,他心念一动,眼前缓缓浮起一个朱红色的小木盒,盖子自动打开,他将玉石放进去,合上之后,又自动在那盒子外加了层符咒,广袖一挥,殿内便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一条小白龙安安稳稳躺在宣离的床榻上,那白龙身量比一条大海鱼长不了多少,通体雪白,银色的鳞片在浅淡的月光下莹莹泛着光。 他轻轻将那白龙翻了个身,仔细检查了一遍,很好,没有任何伤口,又用仙术探了一遍,发现除了有些缺水脱力,没有任何问题。 唯一一点便是,虽然眼前的小白龙看着仅有几十岁的样子,但骨子里仍是三千年的仙龄,回生咒确实能让人返老还童,却并不会改变人的年龄,也就是说,眼前的小可爱,用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一条三千年的巨龙,变得一点也不可爱。 所以宣离当机立断,当晚就将人扔进了池子里。 尘池万年不入活物的池水泛起涟漪,仿佛一个反应迟钝的老人,半晌一池清水才猛地晃动起来,仿佛在说,你把什么东西放进来了?拿出去,快拿出去。 宣离站在池边,任凭池水汹涌搅动,面色淡然的吩咐站在身后的坤沅:“小心看着,别被淹死了,也别咬了我的红莲。” “是。” 上梧宫花草繁茂,整个九十九重天,都是宣离的地界,前有十里桃林终年花开不灭,后有尘池红莲七千年一观,东可俯瞰万千仙府星云搅动,西临平川归海盛世人间,称得上仙境中的仙境。 可惜,九十九重天,临高孤寒,平常的神仙根本上不了来,生生将这四方美景变成了无人赏无人看,空流泪的孤寡之地。 神仙一生长之又长,掐着指头两手算不到头,自然也会孤独,就算宣离再会调节情绪,早早成神成圣,日日对着一样的景也厌烦了。 孤寒之地,猫猫狗狗的养不活,试试龙吧。 一大早,宣离从寝殿出来,接了侍者递过来的茶水,正要坐下等着小太子来请安,外面忽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影,来人袍子上皆是水渍,好像和谁在水里打了一架似的,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滴,顾不得擦,“噗通”往下一跪,“帝君,那白龙,那白龙沉在池底了,您快去尘池看看吧!” 宣离手一顿,不大相信的道:“沉了?” “是,坤沅跳下去将那小白龙捞上来了,您,”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您快去看看吧。” 宣离若有所思的放下杯子,就这么点水都能沉了?你可真是条有出息的龙。 宣离去时,坤沅浑身都湿透了,发髻歪歪斜斜的吊着,像个刚从水里跑出来的水鬼,旁边一条僵死的白龙栩栩如生,宣离两步开外便站住了,看了那白龙一眼,又缓缓扫过半池红莲,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都活着。 坤沅见宣离过来,忙挪换了方向跪下:“帝君,昨日您走后不久,白龙开始苏醒,之后在池子里游了一会儿,大约天快亮时,隐隐有了些不对,尘池黎明交替之时,池水最为冰冷,恐是冻着了。” 宣离倒是没想到这儿,他探前挪到小白龙身边,指尖浮出一抹金色的光晕,那光晕温暖异常,顺着白龙的眉心缓缓送入体内。 不多时,摊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小白龙忽的打了个颤,继而虚弱的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像见了鬼一样猛地往后退去,“嘭”的一声跌进了池子里。 “......” 刚刚回过来的温度随着这突然的跳水,迅速往下降去,龙尾扑腾了几下,动作肉眼可见的慢下来,像要再次沉底,一旁的坤沅扒在池边,想拉又不敢拉,毕竟自家帝君都一点不急,他急什么? “啧,”宣离往前凑了凑,“我有这么可怕吗?嗯?” 手中穿出几缕金线,金线探入池中,稳稳当当将那白龙捞了上来。 “咳咳咳咳咳咳......”那白龙四爪托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好一会儿,白龙才抬头看了宣离一眼。 幽绿色的瞳孔对上宣离的视线,龙尾拍打了两下,忽然凑到宣离脚边蹭了蹭,将一身水渍一滴不拉的蹭在了宣离外袍上,这个动作太亲昵,亲昵的即使宣离明白他的目的,也无法开口苛责什么,不然显得他冷漠不近人情,和小娃娃计较。 他与那小龙对上视线,只见对方唇角微勾,视线锋利,显然一个胜利的笑。 第3章 宣离毫无预警的蹲下来,在众人一片诧异里摸了摸拂羽的头,小白龙也怔住了,然而下一秒他就被头顶太高的温度灼的嗷嗷叫了起来,浑身扭动着要往水里扎,被不远处的坤沅一把抱在了怀里,抱完还舒了一口气,言辞恳切的数落道:“小白龙,这池子里的水凉的很,等热一些了再下去。” 怀里的龙头顶像着了火一样,他抓挠了几下,咬牙切齿的瞪着宣离,然而那人施施然转了个身,任你在身后如何眼带杀意,反正我看不见。 “帝君,太子殿下来了,在大殿候着呢。” 宣离一身尘袍仙风道骨,他居高临下的回身看了一眼,扯出一个和先前人一模一样的笑,小家伙,你还年轻着呢。 宣离一走,尘池周围的气氛瞬间松快起来,坤沅将抱着的小白龙放下来,又简单收拾了池边的杂物,拂羽头上着火的感觉慢慢减淡,他四下看了看,忽然出声问:“太子殿下是谁?” 坤沅被这突然开口的神兽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惊在原地,“你你你,你会说话啊?” 拂羽不满的“哼”了一声,仿佛对面问了多么白痴的问题一样。 坤沅也觉有些失态,咳了一声,正经道:“太子是天君的嫡子,尊号云依,前些日子被帝君唤上了上梧宫,现在在上梧宫的南殿住着。” “帝君?”那小白龙不解的看着坤沅,“哪位帝君?” 哪位帝君?坤沅懵了,这三界还有哪位帝君? “自然是凤陵帝君啊,三界除了凤陵帝君还有别的帝君吗?” 小白龙当不当正不正的坐在池子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刚刚人离去的地方,一条欣长的龙尾摆来摆去,“就是刚刚那位?” “嗯,是啊,那就是帝君,帝君他很温柔的。”坤沅说罢还笑了笑,惹了拂羽一身鸡皮疙瘩,反正他是没看出来那人哪里温柔,一睁眼就看见那样具有攻击性的眼神,还舔着脸问自己这么吓人吗?可不,难不成我是被对面那两棵桃树吓坏的吗? 正暗自思忖着,远处突然来了脚步声,拂羽浑身一顿,第一反应竟是去哪里躲起来,随即他又镇定下来,躲什么,难不成他还能吃了自己? “......君上说笑了,没有的事......” 不知前头说了什么,拂羽只听得一个声线异常温柔的男声由远及近,不是那什么狗屁帝君的声音。 他用爪子托着腮,别扭又奇怪的支棱在池子边,龙须摇来晃去,等着来人。 “参见帝君,太子殿下。”周围的人齐刷刷的行礼,只有视野中心支着爪子的白龙巍然不动,十分泰然,眼神滴溜溜的落在那被唤做太子殿下的人身上。 那是个约莫七千岁左右的年轻男人,头冠半束,欣长的发丝散在金线编织的锦袍上,眉眼之交仿若含了秋水,眼尾微微下垂,落在拂羽身上一瞬便笑开了,衬得人温柔又亲和,算不上多惊艳,却也是那种过目不忘的长相,若不是站在宣离身边,还能再美上几分。 “这就是君上所言的白龙吗?看着仙龄尚小啊。”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俯身凑近了拂羽,一股清淡的木香扑面而来,他打量了拂羽几眼站起来,那香味倏地拉远了。 拂羽也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人亲近的紧,不由自主的便跟了几步。 “哎,殿下,他在跟着你。”不知是哪位侍从说了一句,云依回过头,嘴角漾出笑意,层层叠叠的广袖下伸出一只葱白似的手,轻缓的落在拂羽头上,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温柔感受,拂羽贪婪的吮吸着充盈在空气里的木香,觉得熟悉又安心。 “小家伙是不是饿了,君上都给他吃什么?” 一直站在身后未出声的宣离神色淡漠,视线落在身前的两人身上,像一池久远的浪,随着一句话,猛然起了涟漪。 他顿了一下,从善如流的切换了神色,道:“吃池子里的水吧,想吃什么?” 云依似是习惯了他这样的说话方式,捏了捏拂羽的爪子,回身温柔的看了宣离一眼,“吃水吗?那可真是吃不完了。” 拂羽不满的盯着宣离,两人的目光一时对上,宣离反应平淡,拂羽却恨不能上去挠他两爪子,这人什么毛病,说话不欠抽不会说是吗? “对了,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君上给他取名字了吗?” 拂羽下意识的抬头看宣离,虽然自己如今还云里雾里有些搞不清状况,但身体好似本能一般,自然而然便看了过去。 宣离望着那看过来的人,眼里莫名蓄起笑意,那笑藏在眼睛里,好似只给拂羽一个人看一般,面上仍是平平静静。 “拂羽。” 握着拂羽爪子的云依突然震了一下,随即那对含春带笑的眸子蓦地睁大,神色瞬间黯了下去,拂羽甚至感觉眼前人的体温都减了几分,他缓慢眨动眼睫,将那出格的神色敛回去,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语气平静的问:“为何......取这样一个名字?” 如同钉在原地的宣离终于动了,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拂羽面前,低下头:“好听,从前便觉得这名字甚好,殿下觉得呢?” 拂羽的视线被站在身前的宣离遮的严实,只听见身后那原本温柔的声音低哑了几分,他说:“甚好。” 宣离像是得了满意的答案,朝眼前人笑了一下:“记着,你叫拂羽。” 彼时,年幼的小白龙并不知这一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只是僵硬的点了点头,从宣离脸上挪开视线去看云依,然而那人只是将视线放在随意一处,至终都未再看他一眼。 小拂羽的心情随着云依突然落寞的神色一同低落了下去,人一离开他便去问一旁僵硬站着的坤沅:“我的名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可是别人曾经用过的?” 坤沅早已接了宣离的传音,闻言只是笑了笑:“未曾,帝君取的,自是有深意的,不过这得问帝君了。” 日头已经很足,平静的池水里红莲开的灼目,小白龙独自坐了一会儿,心烦意乱,一头扎进了池水中。 微凉的池水迅速裹了他满身,他眯起眼睛,顺着四壁往下游去。 缠绕的莲花茎绞在一起,拂羽越游越深,一个接一个巨大的莲藕出现在眼前,他翻腾了姿势,继续往更深处游去。 那池子深不见底,日头也被阻挡在外,冰冷的水温推挤着钻进身体里,终于感觉有些受不住了,他抬起头,试图寻着点光亮往上去,然而周遭完全黑了,连莲藕也看不见了,他茫然的左右试探,冰冷的池水似要冻住他的神经,求生本能逼迫他向上游去,可他也不知此时是在何方,只能不住的游,渴望寻一点温暖。 然而,不知是他游错了方向还是感官随着逐渐僵硬的身体给出的反应,他愈来愈冷,几乎要冻住了,模糊间,他听见有人喊他,那本来已经恍惚的意识蓦地清醒了几分,他使出所剩无几的气力,拼了命的大喊:“我在这儿,在这儿。” 头顶上方飘来一个巨大的莲藕,飘至他身侧时,那莲藕一分为二,将他严严实实的裹在了里面,一路向上游去。 裹住的一瞬间,他脑子里浮起很多陌生的画面,火,人,交缠不清一片模糊,那是哪儿? 拂羽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岸上了,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他抬手遮了遮刺眼的光,忽听的身后有声音响起:“醒了?可有哪里难受?” 拂羽一怔,茫然回头去看,他猛地弹起来,龙尾“啪”的一声拍在了水里,差点又把自己带下去。 宣离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凳上,好笑的看着眼前小家伙一惊一乍的样子,“你怎么每次看见我,反应都这么大?我长得真有这么吓人?” 拂羽看了他两眼,实在说不出那句当然是了,毕竟他确实不吓人,一眼看去还温润的紧,可拂羽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但凡听见看见这人,就出于本能的有些惊慌,和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他将自己的龙尾收上来,搭在池边晒太阳,自己也安静的趴着不动了。 半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直起身子问:“我为什么叫拂羽啊?” “嗯......”那人歪着头像是思索,却又好似只想找个借口,一副让人看了就牙根痒痒的表情。“好听,你觉得好听吗?” “啊?”好听,拂羽虽然只有几十岁,但知道这名字向来也不是跟着好不好听取的,他心气不顺的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是否好听?” 站在宣离身边的两人皆是一惊,随即面含惊恐、神色复杂的看了拂羽一眼,其中一个还摇了摇头,示意不要问。 可惜已经晚了,对面人原本平和的表情变得冷冽刚硬,拂羽下意识退了一点,又害怕再次掉进池子里,小心翼翼看了人一眼,嗫嚅道:“你不方便说就不要说了,我就叫你帝君,和他们一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这老神仙拍死。 宣离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弄的拂羽趴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着逃回池子里吧又实在碍着那凉水狠不下心,但自己的锅自己背,他往前走了两步,约莫离宣离还有一个手臂的距离时停下,伸出爪子拉了拉宣离的袍摆,撒娇一般:“你不要生气,我不知道不能问啊。” 宣离雪白的袍子被这么一抓,登时两个突兀的水印,站在不远处的各位仙侍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拂羽也惊了,慌忙把自己的爪子收回去在鳞片上蹭了蹭,尴尬的抬起头看宣离,心想今天这顿胖揍是少不了了。 他认命的低下头,声音壮烈,从这副小身体里传出来十分滑稽可爱:“你要打就打吧,反正我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爱。” 宣离抬起眼睛:“你怎么知道你没娘?” “啊?”拂羽瞪着眼睛看他,“难道我有?” 脑中无端闪过一丝困惑,记忆既然被封印,自然该从零开始一切都不记得才对,可宣离总觉得眼前的人好似还留有对尘世的印象,并非一无所知。 “你过来。” 站在身前的小白龙一顿,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就是挨两下打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挨过。 宣离强忍着没笑,也无心思再笑了。 小家伙颤颤巍巍的停在宣离面前,两只小爪子支在身前,闭着眼睛打算自我封闭不去看这血腥的画面。 意料中的痛感并没有来,只觉得昏昏沉沉,有什么分外温暖的东西顺着头顶流入四肢百骸,他腿脚一软,差点栽在宣离怀里,而坐在面前蹙着眉头的男人,随着术法的逐渐深入,显出些许意料之中的表情。 果然,所有常识性的东西全都完整的保留下来的,切割的方方正正,就像有人故意删减好了之后又存进去的一样,甚至还添了许多新东西,将他的过去盖的完完全全,又不至于他从头开始活的太过艰难。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他不认识这三界的任何一位神仙,却能分辨出他们的仙阶,就像他不知道宣离的仙号,却知道帝君是这三界最厉害的神,人是陌生的人,纲常是熟悉的纲常。 宣离收回手,心叹,真是难为了龙君。 第4章 南殿的灯火早早熄了,宣离就着夜色在门前坐着,握在手里的杯盏摇来晃去似在等什么人。 月至中深,南殿的门“吱呀”一声,声音虽轻,闭目养神的宣离却迅速捕捉到了。 他再了解不过那人了,若是今日解不了心里那点儿疑惑,是睡不着觉的,七千年里历来如此。 来人很远就停下了,似是没想着宣离还在院中,脚步踌躇片刻,转了个身便要往回走。 宣离这才发现,他走的是去尘池的路。 “殿下?这就走了?”宣离并未起身,声音透过一院花花草草,送进云依耳朵里。 不远处的人僵硬的转过身,随即换上一贯的温润语调:“君上还没休息吗?” 宣离盯着他的脸,夜色将眉目掩藏在阴影里,呼之欲出的话就在嘴边,可他顿了顿,还是顺了个弯:“就睡了,殿下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不去何处,只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君上......” “既然睡不着,不如过来喝杯茶吧,助眠的!” 这话荒唐的没边,但云依还是依言过来,坐在了宣离对面。 宣离拿起桌上的小壶为他斟茶,对面的人慌忙拦住:“君上使不得,我,我自己来。” 凉水沏的茶,不甚浓郁,带些苦味,喝在嘴里就像嚼了一片柳树叶,并不是多美好的感受。 宣离自然不会拦他,慢悠悠的嘬着手里的茶,等着人开口。 宣离是看着云依长大的,他心里那点想法,宣离有时候比他自己都清楚,天君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凡事骄纵着,天君虽遇事三躲,仍是被天上地下那点琐碎扰的脚不沾地,顾不上管他,天后又早殁,小家伙从小就喜欢往上梧宫跑,小时候话多也爱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不似曾经爱笑,话也少了,和宣离也有意无意保持着距离,宣离有时候偶尔下界路过他的寝宫,总见这人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桃树下,就那么呆呆的,也不知在看何处。 直至后来,宣离无意得知,这小家伙和龙宫的小太子走的极近,常常私下里见面,宣离大约懂了。 可惜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与认知相悖的事,宣离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人了。 对面的人似是舒了一口气,声音沉沉的:“君上,为何......他真的是,是拂羽吗?” 宣离视线缓缓的打量着他,手指叩在石桌上,一下又一下敲击着。 “你喜欢他?” 云依的脊背一瞬间僵住了,他机械的转过头,诧异,愤怒,从那的来飞快的去,然后他重重的低下了头,喉头来回滚动了几下,并未回答宣离。 宣离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淡淡的递给了天上的月亮。 “不是,不是他,如果你不喜欢这个名字,换一个也行。” 对面的人一直低着头,青纹的袍子渡上月辉,透着冷淡的光。 “帝君,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僵,熟悉的感觉从心底一路流转,漫进他眼睛里,这感觉陌生的很,几乎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窒息感,可他的脑中又空空荡荡,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喜欢是什么感觉?他问自己。 “有吗?”对面的人又轻轻的重复了一遍。 “没有。” 云依忐忑不安的眸光黯然下去,随即他又像得了解脱般松了一口气。 “没事的,君上,不用换名字,这名字确实很好听,我很喜欢。” 宣离坐着没动,好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惜对面的云依心里一团乱麻,只想赶紧离开这令人难受的地方,他正要起身,对面的人忽然开口了。 “喜欢与否都过去了,对错就不要去想了,总要向前看。”他唇角动了几动,终是在此处止住了。 “是,那云依告退了,帝君也早些休息。” 身前的梧桐潸然落下几片叶子,像是陪衬那人落寞的背影,宣离又倒了一杯,却无甚心情再喝了。 你喜欢过一个人吗?这句话,在哪里听过? 宣离已经几千年不曾做过梦了,但那天夜里,他做了个冗长无比的梦,一梦醒来,日光穿透窗棂,满屋亮堂。 他从塌上坐起来,衣衫领口微敞,就像被人狠命折腾过一般,与梦里声嘶力竭的情景不谋而合。 “哎,醒醒,醒醒,起来喝了药再睡。” 那是一座木质的小房子,只有一张榻,巴掌大的窗子照不进多少光,宣离从睡梦里醒来,眼前人轮廓模糊,只隐约辨认大约是个少年人,束了一个张扬肆意的马尾。 他浑身无力坐不起来,那人扶着他起来,他掌心很热,碰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有点刺,嘴里不知被倒进什么不明液体,草味,酸味,苦味,还有许多没法描述的味道刺激的宣离直接呕吐起来,那人声音焦急的拍打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掷地有声,好似要将他从梦中敲醒一般。 而后......也是这样一个亮堂的天气,他被人扶着第一次下了床,然后看清了那家徒四壁的小房子,一张矮榻,一个泥缸,一方烧的灰黑的灶台和一口铁锅,除此,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屋后是连绵的青山,门前有一弯流水很慢的河,宣离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看着那模糊的轮廓在河边敲打他的衣服,然后晒在门前一颗枯死的树上。 他记得他的笑声,记得他煮的粥的味道,记得他站在门口送别他的样子,记得他为自己束发,却独独记不得他的名字。 那是很亲密的人吧?又是何时的故事了? 神仙做梦与凡人不同,他们知前知后,无需那些模棱两可的预示,梦到的,除了心底不可让人窥探的旖旎心思,便是过去。 宣离没有可窥探的人,梦到的,自然是过去。 可他回忆了整整过去几千年所有他记忆清晰的事,均一无所获,再往前的,他记不清了,也没有回忆的必要,因为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君上,您起来了吗?我能进来吗?” 是云依。 宣离恍惚了片刻从床上下来,心念一动,身上隔夜的衣衫便褪去换了新的。 “进来罢。” 门扉轻轻的开了,云依从外面进来,见着宣离猛地一顿,宣离依旧沉浸在梦里,只淡淡的看了人一眼。 “君上......没睡好吗?” 宣离揉了揉眉心,点了下头,丝毫没有攀谈的意思。 然而云依站在原地,木木的望着宣离,随即他快步上前来,在宣离身前站住,猛地伸出手就要往宣离脸上摸,宣离被他吓了一跳,清醒了些。 半空被躲开的手掌蜷了蜷,欲言又止。 “君上,你的头发......” “嗯?头发?” “......白了。” 六万年容颜不改的凤陵帝君,鬓间一夜生白,细细的一缕,正好卡在他随意束起的那一缕上。 青丝换白发,宣离在夜灵珠的镜面里看清时,心头无端涌起一股陌生的怜惜。他伸手抚上那缕白发,那发丝好似带了温度,烫的他倏地收回了手。 他抬起指尖,光华流动从那青丝上拂过,白发被黑色掩盖,然而片刻,便又重新恢复了白色,突兀的沾在额前。 “帝君,你......” 宣离抬起手,似笑非笑的收起夜灵珠,“大约是老了,不碍事。” “神仙几百万年的大有人在,六万岁如何算老?” 云依分外焦急的声音听得宣离诧异不已,不就是白了一缕头发吗?怎么急成这样? 他往外走了几步,声音缓缓沉沉的,听着波澜不惊:“祝寿仙人九千岁就白头了,我已经很好了,去玩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君上......” 宣离摆了摆手,径直往后院去了。 云依站在原地,手在衣袖下紧紧握成拳,他盯着那人的背影,许久喃喃了一句:“可你看着一点也不老啊,比祝寿仙人年轻多了。” 后院的白龙照例趴在池子边上,见宣离过来只掀了一下眼皮,便又闭目养神去了。 白头发什么的,他才看不见。 池边的白龙已经比昨日大了不少,隐隐快有宣离高了,坤沅一眼就瞥见宣离头上的那缕白发,他匆匆忙忙放下手里东西跑过来,“帝君,您没事吧?” 不远处的仙侍也都闻着声音看过来,皆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冠绝三界的帝君生白发了? “帝君,帝君,帝君......” 耳边一时嘈杂起来,那趴在地上装死的龙终于不甘不愿的掀开眼皮抬头去看宣离,想看看这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能让身边的人担心成这样。 结果他愣的比谁都快,两只前爪撑住地,视线被白发紧紧吸了去,宣离也发现了这小家伙,正要往前,忽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笑顺着地皮一路飘进了宣离的耳朵。 “......”这有什么好笑的? 周围人一阵惊悚,纷纷往后退了几步,紧张的看着这边儿。 拂羽笑的前仰后合肚皮都翻起来了,宣离往前探了两步,突然伸脚将拂羽一脚踢下了池子,水花飞溅,“嘭”的一声。 笑的正欢的小白龙登时被呛了一肚子水,他扑腾着从水里抬起头,一边吐水一边瞪着池边的人,晃了晃脑袋将身上多余的水晃下去。 “笑啊,怎么不笑了?” 那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里眯着一寸危险的光。 “你让我笑我就笑,岂不是很没面子。”他声如蚊呐,一点底气也没了。 拂羽后知后觉有些怕了,刚刚是脑子抽了吗?居然当着人的面就笑出来了,对面可是帝君啊,捏你都不用费力,榆木脑袋,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 宣离盯着人不说话,看的人后背发汗,全身发冷,周围的仙侍一溜烟的散了,只留下拂羽和宣离两个人。 完了,这下连收尸的都没了。 “那个,我就是......第一次见,然后......觉得挺有意思的,没忍住。” 站在岸上的人忽然冷哼一声,指尖一动,四周缓缓覆起一层结界,将拂羽从头到尾裹了个严严实实。 小家伙愣了片刻,急了:“君上,别啊,我错了,我不该笑你,别把我困起来,我会憋死的,君上......” 然而那人没理他,怎么来的怎么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 他本来没这么烦的,不知为何,看着那人将肚皮翻上来的一瞬,几乎是下意识想把他踢进池子里,心里的烦躁也瞬间涨了上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果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容颜老去吗?不能接受别人的嘲笑? 午时未过,凤陵帝君徒生白发之事已经传遍了天界,虽然大部分神仙敬着他的神威只敢在背后说一说,但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前赴后继,往猛虎嘴边凑。 做了一夜的梦,身子本就疲惫,喝了午茶刚躺下,府苑内一股熟悉的气息便冲了进来,招呼都不打直接往宣离的寝殿来。 幸而那人还记着自己的身份,没有破门而入,颇为礼貌的敲了两下,“凤陵,我进来啦!” 怎么睡个觉都这么难? 推门进来的男人一身素净的白,头发规整的束起,丹凤眼,凌星眉,是个俊俏的好模样,手里时常捏着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凡间的因缘录,而眼前的人,正是掌管凡人气运的司命星君。 “哇,你真的白了头发啊!” 司命今天两万岁,天界二品小官,按理来说,与宣离是搭不上什么线的,然而纵观整个三界,唯有司命敢称一声凤陵,道一声你,缘由说来话长,是上一代的交情了,算是挚交。 “有事说事,没事请便。” “啧......脾气还是这么火爆,也就人前能装一装!” 宣离:“......” 他直接背对着司命躺下了,打算直接闭起耳朵。 “哎,”那人拍了拍他,“说正经的,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宣离没理他,继续闭着眼睡觉。 “今晨护守神云殿的仙官来报,说你的星位出现异动,方位不显,轻微波动,怎么了?出事了?” 宣离转过身,“异动?何时?” 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或许是昨晚那个梦。 “昨晚寅时三刻!” 第5章 “梦?” 坐在床榻边的人浑身卸力般,身子微微前倾着,“是。” “怎么会,没听说什么功夫是下在梦里的,何况......你昨天睡前是想到了什么吗?为什么会突然做梦?” 宣离摇头:“什么也没想,我若是知道,现在就已经解决了。” 也是,凭宣离那单枪匹马驰骋三界的功力,还有什么事儿是他不能解决的。 “要么,我回去查查梦轴吧,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星位异动不是小事,自己多注意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宣离抬头看了他一眼,星位异动自然不是好事,三界但凡入了神籍的仙家都有自己的星位,就像每位凡人都有自己的因缘格一般,唯一一点儿不同,便是凡人气运生来有**控,而神仙星位由天地生,所发生的一切事,都在冥冥道法中,一旦异动,谁都无法预知将来之事,是福是祸,皆在轮回里。 上万年来,宣离的星位还是第一次出现异动。 迷迷糊糊一觉睡起来已经入夜了,揉了揉发昏的脑袋,隐隐觉得自己好似忘了什么事。 “坤沅。”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尊上,您醒了?” 门扉轻响了一声,宣离踏出殿门,已经戌时了。 “尊上,十三重天申时邀您前去议事。” 宣离咽下口中的茶水,他在人后时,多数都是淡淡的,并非世人所言的喜怒无常,平静的几乎像个木偶,“可说了是何事?” 坤沅:“是有关北境之事,听闻最近妖族在北境肆意,前日里更是将天君派去的所有天兵全部斩杀了。” “哦......”他似是感叹,又感叹的轻浮,“知道了。” 坤沅看着自家帝君丝毫不诧异的模样,自己反倒诧异了。 “您,您不意外吗?” 宣离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本以为能指着他呢。” “嗯?”坤沅挠了挠头,“尊上是说谁?天君吗?” 手中杯盏见底,白玉般剔透的杯子被轻轻放在了石桌上,眼前的人瞬间不见了,只留虚空一声:“看好府苑。” 坤沅修炼六千年,这样的场景没有几千次,几百次也见过了,然而每次,都要伸出手看看,感慨自己修炼程度的低下,他什么时候能赶上宣离一个手指头啊! 焦虑! 十三重天人声鼎沸,远远便能听着,宣离晃晃悠悠从云上下来,脚没及地,殿内的声音就停了个一干二净。 天君从銮座上起来,小天兵忙不迭搬来了宣离的月棠椅,宣离淡然的扫过一众仙官,又转身对着上方的天君点了点头,方才坐下。 大殿一时屏息凝神起来,宣离随意把玩着手里的扇子,等着人发话。 来人面色不善,一众仙家战战兢兢,自然不敢主动触霉头,这身先士卒的活儿,还是得天君来,所以有时候这位高权重者,当的也并非旁人眼里那般轻松。 天君和这尴尬的气氛一起沉默了片刻酝酿措辞,终于在房梁结冰的空隙逮着机会开口了。 “帝君,北境之地近来妖族频繁出没,天界派去的仙兵前日里皆被妖族所刺,在东北方发现了万妖宫的令牌。” 一块黑红的牌子在宣离眼前浮起,他嫌弃的瞥了一眼,任由那刻着“琼”字的狰狞令牌随意漂浮着。 “琼”之一字,是如今妖族大长老名讳的首字,刻有“琼”字的令牌,又被称为霁令,合在一起刚好是万妖宫大长老的尊名——琼霁,且此令牌仅有万妖宫的上三阶亲信才有此殊荣,作为随意出入万妖宫的信物,至今,有此令牌的,也不过十几人。 宣离盯着那令牌看了几眼,指尖一勾一抹光晕从那令牌上细致的扫了一遍,他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却看得旁人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光芒由指尖消失,横在眼前的令牌也倏地碎了,像被人捏成粉末般,一丝一毫都没剩下。 众仙齐齐抽了一口气,声音大的众人皆是一愣,赶忙埋下头做蛇鼠状。 宣离撑开扇子,在身前扇了两下,似要将那余沫也扇的一干二净般,他掀起眼皮扫了众人一眼,又将视线转向銮座上的人:“陛下,这令牌,是琼霁的贴身之物,约莫是故意留在北境的吧。” “故意?”台阶上的男人终于显出一丝慌乱,呆呆的看着宣离,贴身之物遗留敌方大营,无异于宣战。 宣离视线坦然的看着阶上的人,记忆里缓慢浮出一个文文弱弱不爱说话的小家伙,彼时上任天君仍在,两个儿子里,另一个生性擅勇,很早就随天君征战四方,留下的这个,整日躲在自己的宫里,不传诏绝不踏进大殿一步,极力躲避着所有人的关注,当然,他的愿望确实达成了,乃至后来天君与大殿下一同战死时,多数仙官竟不知天君还有一位儿子。 也许他生来就不是掌高位的权者,在位几千年,所作所为全倚靠座下的几位仙官,宣离是一手将他送入神坛的人,但有时候自己也想,当初那样做是不是正确。 “或许,难免一战。” 话一出口,安安静静的大殿肉眼可见的骚动起来,天君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在位数千年,三界一直安稳,不曾出过什么大乱子,哪怕出过,多也忍气吞声的过去了,如今突然要打仗,这让连枪都没见过几杆的青年人顿时慌了。 “帝君,可......可有方法避免?” 宣离合上扇子,身子斜靠在扶手上,波澜不惊道:“有啊。” 平和的语气却说的众人皆是一愣,就好像大家早就摸清了宣离说话的套路,越是平静的道出什么,内里就越是汹涌。 “什......什么?” 所有人都跟着屏息凝神,哪怕已经预料了结局不会太好,仍是期待能从这反复无常的帝君嘴里听到几句靠谱话。 宣离抬手一指,“陛下把这个位置主动让给琼霁,仗就免了。” 天君浑身一震,视线呆滞的和宣离对上,他摸了摸銮座的扶手蜷起了手指,眼尾闪过一丝黯然,即使这几千年以来,他无时无刻都想逃开这个位置,逃得远远的,做个安安静静的散仙,可真到了这一天,窗户纸被人结结实实的捅破,那些念头又倏地消散了,这是祖宗的天下,他既然坐上来了,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拱手相让? 宣离一直都在静静的看他,他想看看这根废柴是不是真的废到一捏就是一捧灰了,幸好,还不是,还能再烧一烧。 銮座上的人坐立不安的挪动了几下,起身朝宣离行了一礼,宣离抬起眼睛,虚虚回了一礼:“陛下不必多礼,有话直说便可。” 天君踌躇了片刻,恭谨道:“既然战事无可避免,还望帝君多加提点。” 这话从天君嘴里说出来新奇的紧,毕竟在宣离的记忆里,这人鲜少用提点之类的字眼,多数时候,他都只会“好”,“嗯”,“是”......长进了。 “天界之事,自当是天界所有神仙的事,陛下大可放心。” 他这话含沙射影,说的一干老神仙一时头低的更甚了。 宣离与云依到达北境之时,夜色正浓,驻守在此地的仙兵正谨慎的四处巡逻着,宣离远远的停在云上,不再往前。 宣离神识鼎盛,白天夜晚与他都无太大区别,但身边的人不行,九千年的天劫未过,神识也只是孩童水平,还做不到夜观尘世,如履平地,如今与宣离站在一处,眼前完全就是黑茫茫一片,人和树也分不清多少,只能隐约窥见天兵身上那淡淡流金的护体。 整个北境都笼罩在浓郁的夜色中,一弯上弦月悬在头顶,宣离的玄清扇绕着北境飞了一圈,一无所得的悻悻落回手里,宣离安抚似的拍了拍扇柄,从怀里掏出两颗淡紫色的流珠,一前一后缓缓落在了青山两侧。 “摄魂珠?”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在静谧的夜色里十分突兀。 宣离安静的为摄魂珠施法,只浅淡的“嗯”了一声。 来自地府的摄魂珠,摄的不是死魂,而是生魂,妖族生性狡诈,难以捕捉,靠着几个仙兵绑人,不比登九十九重天简单多少,摄魂珠上沾了琼霁故意丢下来的令牌的气息,但凡有妖族靠近,就会被吸入这摄魂珠里,不是多高明的法器,但极其有用。毕竟摄生魂可比捉人容易多了,缺个一魂一魄很多时候自己都察觉不到。 琼霁这个人,宣离是不大爱提起的。虽然叫了个光风霁月的名字,做的那些事却和里面哪个字都挨不上边,杀父弑母,抛妻弃子,霍乱无度,好似哪件与人世间的道德相悖,他就宝贝似的跃跃欲试,掌管妖族几万年,踏平整个妖界不说,甚至还一度将手伸进了冥司,一仗战败之后,休养生息不过数千年,就又开始肖想天界了。 贪得无厌的疯子。 不知不觉,天光破晓,宣离站在云端遥望,人间正值初春,万物抽条而出,深深浅浅的绿意。 天界是没有四季的,仅有花令来来往往,转过一年又一年。 “殿下先回罢,我闲来无事,下界走一遭。” 云依一怔,踌躇片刻点了点头,他是没有资格随意下界的,就算说出来宣离也不会允他。 宣离见人走了,才晃晃悠悠从云上跳下来,落在了不知哪方山头上,他变换了模样,手里握着一把扇子,看着就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那山陡峭的很,山下有个小镇子,依山傍水,倒是块风水宝地。 宣离本想走下山,奈何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想走下山,不打十几个滚踩几十个陷阱是不可能的,所以干脆利落的隐了身影,一路飞进了闹市中。 他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将自己收拾妥帖,一派闲适的钻进了人群中。 神仙与人到底还是不同的,就如人世的皇帝与普通百姓的差别般,没走几步,街上的男男女女女便纷纷回头侧目,宣离一头长发大部分散着,好不容易系起的两鬓还掺了一缕白发,俊美里透着丝诡异的妖冶,加上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桃花香,耳边顿时嘈杂起来。 “你说,不会是上林山上的狐仙吧,之前就听说上林山有一位男狐仙长得十分貌美,身上有香味......” 宣离耳聪目慧,自然听得一字不落。 “你不是话本看多了吧,哪里有的妖怪哦,说不准只是外地来的,路过此地呢。” “我看不像......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 “要不你去问问?” “你去你去......” 来去见,宣离早就走的不见人影了,他懒懒散散的想,自己好似从来也没来过这里吧? 宣离下界纯属一时兴起,人间几十万年的沧海桑田他都见过了,除了王朝一轮一轮的更迭,百姓衣冠食宿的变化,山川湖海,四季更替,年年都是如此,并不多值得一观,他只是心中堵塞,想找个地方吹吹风罢了。 绕出闹市一路往东,人烟渐渐稀少了些,一条大河绕着小镇弯弯曲曲延绵过去,河两岸立着许多树叶青青的柳树,刚抽了芽,垂下来的柳枝顺着风向往前摆去,沾在路过的行人身上。 宣离在岸边找了块石头坐下,闭塞了感官,捡起几块小石子投进了河里。 那河水流的缓慢,石子投进去,竟像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涟漪从中间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 身后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成群结伴,宣离回身去看他们,只见走在最前面的老婆婆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了些供品和香料,后面跟着的大约是儿女,一群人步履匆匆的过了桥。 宣离这才看见,那河对面的一角上,立着一座祠堂。 “凤神祠?”宣离盯着那老旧的木牌笑了一下,远远将那小祠堂打量了一番,看来看去,怎么也没看出香火鼎盛的意思,也是,能有个祠堂就不错了,立在这种小地方,还指着它吃香火吗? 宣离从小也没怎么吃过香火,封帝之后更是几乎与人间断绝了来往,毕竟他在人间,还没有太上老君的名气大。 难得一见,有人跪拜,不如去看看这些人都许了什么愿。 宣离懒得应付人间的闲言碎语,干脆隐了身形直接飞过去。 那祠堂又小又破,一看就是年久失修,顶上的瓦片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窟窿,本就建的矮小,门扇还没了,里面的神像突兀的暴露在人眼前,宣离正要看,被身后的声音先吸引了过去。 “母亲,这凤神从来也没显灵过,拜了也是白拜,您何苦费这劲啊。”开口的是个年轻女子,跟在老婆婆身后,一脸不甘不愿。 “举头三尺有神明,胡说什么呢,赶紧跟着。”老婆婆喝了一声,那女子更不乐意了,正要反驳,走在前面的老婆子又开口了,“凤神祠在这立了几百年了,看着破却一直没倒,若没有神明护着,雨打风吹的,哪值这么多年,别说了。” “哦?”宣离眉心微皱,“几百年?看着一根手指就能戳塌啊。” 老婆子领着几个儿女进了堂前,那地上生了杂草,唯一一个蒲团上也全都是灰,老婆婆掏出袖子里的手帕先将供台擦干净,拂去香炉上的浮灰,恭恭敬敬的点上香,然后才跪在那蒲团上,身后人没什么可跪的,只好跪在坚硬的青石上。 那神像建的高大,宣离站在门外,透过那小小的门扇,仅能看见胸部以下的身子,是个健壮的男性,宣离还挺欣慰的,最起码搞对了他的性别。 老婆婆的心愿一字不落的进了宣离的耳朵,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心里好像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告诉他——别进去。 晃神见,那老婆婆已经从殿内出来了,她手里握着一团杂草,正是刚刚长在堂前的那些草,三尺神明,历来最愿意实现那些虔诚的愿望,他手指一点,那老婆子的愿望便有条不紊的渡上了一层金光,顺着她的意思,落进了其中一个男人的眉心。 原来是为儿子求功名啊! 手里的玄清扇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宣离空着两支手,不明白为何自己来自己神殿还要心虚。 他踏过门槛,恍然抬头的一瞬,那原本堵在身后的阳光蓦地偏离了一寸,斑驳的光点洒在石刻的雕像上,印在那人眉眼处,让宣离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镜子。 视线相触,那站在高处的人仿若活了一般蕴出一股暖意。 “怎么会这么像?是谁刻的?”宣离无端涌出一股巨大的恐慌,几乎不敢上前去。 香炉上燃着的香突然灭了,细长的香料从中间断开,齐齐倒在岸台上。 他抬起手指,金光触到石像的瞬间,屹立了几千年的凤神像,连带着这座破败不堪,早该倒掉的祠堂,“轰”的一声,坍塌了。 第6章 轰然倒塌的神祠,断柱噼里啪啦穿过宣离的身体落在脚边,碎石带着尘灰,几乎将他砸懵了。 眼前出现模糊的画面——青山,流水,一身短衣的少年,只剩轮廓的场景,慢慢的与他的梦境重合了。 石像碎成了渣,散落在四方,他猛地回过身,瞥见了那条流的很慢的河。 是这里! 他盯着自己的脚下,头却蓦地开始发痛,好似要阻止他的动作一般,搅乱了他的思想。 祠堂外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是刚刚的老婆子带着儿女又回来了,已经塌的乱七八糟的神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宣离动了一下,脚边似是落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是那只掉了漆的香炉。 那老婆子六十多岁,先是跪下给这神祠嗑了几个头,然后踩着横七竖八的破木头捡起了宣离脚边那只香炉,她颤巍巍的搬开一块折断了的木梁,下面压着的,是已经分不清部位的石像。 那个受了宣离法术的儿子主动帮忙,其余几个儿女皆是看着,宣离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日头穿过支棱着的木头打在他身上,渡了一层冰冷刺眼的光。 人越来越多,踩着桥一窝蜂的往这边来。 “祠堂塌了,大凶啊......” “凤神祠塌了......” “你看,好像......好像变天了......” “快走啊,走啊......” 哄哄闹闹的声音,男男女女,小孩的尖叫。 “嗡嗡......嗡嗡......” 头晕目眩的感觉****的往上冲,苍穹之上起了黑云,闪电夹着雷声,掀起宣离的衣摆。 “凤陵,凤陵?” 他“轰”的一声清醒过来。 司命从云端下来,人群早已散的一干二净,他扶住宣离,将人从满地废墟里拖出来,担忧的问:“你怎么样?发生了何事?” 宣离脑子里画面已经消失了,他扫过坍塌的神祠,最后落在那摔成两节的“凤神祠”上。 “你的神祠?”司命往前走了几步,手指拂过那牌匾时浑身一震,不敢相信的盯着自己的手,“凤陵,这神祠,似乎有神灵庇护。” 宣离心神摇晃,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般震颤不休,他蹲**,指尖触上牌匾的刹那,破旧的木牌瞬间失色,描了丝缕金线的字迹化为土色,三个大字分崩离析,流沙一般碎在了宣离手中。 一时星云搅动,眼前的神祠随着木牌的逝去迅速枯萎,转瞬成了一滩黄沙。 司命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一幕,“明明我刚才,是......” 宣离似是被这连串的事吸干了精力,他颓然的站起来,宽袖一扬,视野之内,便只剩黑峻峻的青山,长存的神祠,连那一丝黄沙都不剩了。 宣离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用力抓住了司命的胳膊,好疼...... “凤陵,凤陵......” 司命扶住人的腰身,啐了一口,飞快离开了镇子。 上梧宫风平浪静,司命扶着人坐下,又倒了杯热茶,担忧的问:“还好吗?可是哪里不舒服?” 宣离半垂着眼睫,摇了摇头:“没事,不必担忧。” 吊在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去,司命往后一靠,舒了一口气:“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 “你找我何事?” 司命一顿,这才想起自己把正事忘了,赶忙拉起坐着的人,“走走走,你那小龙快闷死了,你是不是忘了?” 宣离心口一紧,难怪之前总觉得忘了什么事。 一天一夜过去了,宣离急匆匆的进了后院,衣摆沾了花叶上的露水,太过强劲的衣风一连扫断了好几个花枝。 司命蹙起了眉,总觉得这人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浮在尘池里的小龙只露了半个头,龙须耷拉在水面上,原本通体银白的小龙覆了一层浅浅的绯色,坤沅趴在岸边急的都想自己钻进去替他了。 “尊上,您可算回来了,快救救小殿下吧。” 宣离的结界除了他自己无人能解,六万年的神通全部蕴在那薄薄的一层上,岂是普通仙神解的开的,所以司命才不得不一路循着去找他。 只是这小殿下是? 晾在池中的结界碎了,坤沅慌忙将人抱上来,长长的龙尾拖了半天才拖出来,人已经晕了。 坤沅正要施法,宣离站过来,道:“我来吧。” 一缕接一缕的精纯灵气顺着白龙的手腕缓缓流遍全身,不到半刻,那四仰八叉的长龙便醒了过来,他迷茫的看了宣离一眼,恍惚了半天才爬起来,他的龙尾搭在池子里,蓦地扫了一枝红莲上来,没等人动作,便泄愤一般吞进了肚子里。 “......” 司命盯着这传闻中的白龙,额角起了一层汗,天上哪个神仙不知道,这红莲可是宣离的命啊,你这一扫一咬,就吃了他半条命啊!你是多想不开啊兄弟! 视线相对,已经长身长尾的白龙平静的盯着他,和之前不论做什么都龇牙咧嘴的模样判若两人。 宣离本就濒临爆炸的边缘,被人当着面咬掉一支红莲,和直接踩在他头上无甚区别。 他轻笑了一声,几乎是瞬间,那坐在池边的小白龙就被人扼住喉咙,一把提了起来,长长的龙尾慌乱摆动着,喉间的力量简直要捏断他的喉咙。 “唔......” 宣离身影未动,周围的草木却静止了。 他的手仍背在身后,连眼皮也未掀,“是本座太骄纵你了吗?给了你肆意妄为的信号,让你不知尊卑伦常,不将本座的话放在心上?” 声音上是常年化不开的冰,在场的人皆是一震,“本座”这个词,是个实在太过危险的信号。 被扼的双眼通红的拂羽几近窒息,他收紧了前爪,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要杀就杀,拍晕了又救过来,当我是个玩具吗?” 司命站在后面,心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怎么个个儿都像吃错药了似得,坤沅明明说这小家伙软萌又可爱的啊。 “呵......”宣离终于抬起了头,墨色的虹膜之上浮起狠厉的红光,周遭倏地灼热起来,“杀你?” 一束紫焰从宣离手心浮起,四周草木似是受不了这太高的温度,纷纷收回枝叶低下了头。 紫幽离火,凤族最上阶的法术,世间万物皆可炬之,非生死存亡之时鲜少现世,宣离这是生了多大的气直接将这种法术都祭了出来?司命悲悯的看了一眼拂羽,这小白龙要是真烧起来,估计连焰心都触不到就化成灰了。 做什么不好偏要惹他。 司命慌忙上前按住宣离的手,他真是拿命做好人啊。 “凤陵凤陵,罢了,惩治一下就算了,和孩子置什么气。” 他手抖着抚着宣离的后背,真怕他一转头先把自己烧了。 身前的人情绪渐渐平稳,眼里红光散去,浮在半空的白龙“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龙尾压塌了大片花草。 “咳......咳咳......” 宣离头也没回的直接离开了,他心里乱的很,使出紫幽离火的一瞬好似入了魔一般,身体和神思全都不受自己控制,若是司命再拦的晚一点,他怕是真要将那小白龙烧成灰了。 到底怎么了? 暮色时分,坤沅从后殿匆匆忙忙过来,战战兢兢的行了礼,道:“尊上,新植的红莲已经种上了,小......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你去吧!” 而后几天,宣离不闻不问,再也没去过后苑。 司命那日走的匆忙,今天总算得了空,早茶刚过,便一路奔来了上梧宫。 上梧宫内的梧桐开始落叶了,泛黄的叶片时不时掉几个下来,不多时便积了薄薄一层。 宣离鬓间的白发又多了一缕,其实从凡间回来那日就白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便搁置着没问。 司命来之前特意去瑶池后面的桃林摘了几个桃子,虽然比不了上梧桃林里的果子,奈何不是季节,上天入地就这么一家能吃的桃子了,凑合吃吧。 宣离神色倦怠的坐在大殿前的藤椅上,见人来,抬了下眼皮就算打过招呼了。 司命将那洗好的桃子放在桌子上,递了一个到对方眼前,那人看了看,没接。 “怎么了?不想吃?” 宣离侧了侧身子,闭上眼睛,答案不言而喻。 司命:“......”好吧,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了。 “你那日,可是在那镇上遇见事儿了?”司命自己抱着一个桃子,深一口浅一口的啃着。 “没有。” “那你那日......?” 旁边的人停了停,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了一句:“我可曾忘记过什么人?” “啊?”司命看着他,心想这啥意思啊?忘记谁了? “有过吗?”宣离声音沉缓,透出一股认真来。 “唔......我想想啊......没有吧,从我接任玄生宫以来,你一直都在这天上,更早之前,基本也都在天上修炼,至于之前的四万年,天上这样的年龄的仙家都在那场混战中丧生了,你还记得那场混战吧?” “记得。” “那便没有什么了,我也没听人说过,你和......哪家仙女有过联系啊!” 宣离重重的舒了一口气,想要将心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一劳永逸的排出去。 “对了,那白龙你......” “无事,放心吧。” “哦~”他感叹了一声,看看那人又转回来,犹豫不决里,他听见对面的人说:“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 啧,既然这样,那就不客气了。 “那小白龙为何称为小殿下啊,他是......?” 宣离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看来这消息确实藏得够好,连这历来最爱八卦的司命星君也不知道。 “拂羽。” “拂拂拂......拂羽?”司命的舌头卷结了似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龙宫的那个小太子拂羽?” 宣离点了下头,没出声,随即他淡淡的看向府苑的西角,树叶摇晃了一下,并没有人。 司命也随他望去,没等人开口,坐在另一边的人突然又补了一句:“只是叫这个名字而已。” 诶?啥?到底是...... 正要问,他看见对面的宣离摇了摇头。 紧接着西角似是闪过一个轻飘飘的影子,司命一顿,随即笑了。 他看了宣离一眼,用了传音:“云依殿下?” 宣离也随他笑了,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嗯”了一声。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待边上确实一个人都没了,司命才小心翼翼再次挑起话头。 “那白龙,真是龙宫的太子?” “是。” 司命捏着手里的桃子,觉得牙有点酸。 “这小太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先前就没少来天宫闹,这次又......”他没说完,摇了摇头,“你将他养在池子里,日后待他记起来了,报复你怎么办?” “报复?”宣离冷哼了一声,似乎还在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没有我,他是活是死都不知道呢。” “倒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结了仇怨啊!” 龙族一事,终有一日会被清算,恩仇相抵,没什么好说。 正聊着,坤沅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手掌一摊,几个鎏金的大字呈现在宣离面前——摄魂珠已擒生魂,敬请帝君前来定夺。 这么快?宣离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来的太快了,快的让人很难相信。 第7章 灵霄殿内乌泱泱的人,目光无一例外的朝向中央漂浮着的幽黑盒子,激烈的碰撞声从盒子的缝隙钻出来,一缕金线直冲而上,覆在了漆黑且散发着怨气的锁灵匣上,站在云端的人厉声喝道:“退后。” 一众神仙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宣离抬手做结叩开了匣子,锁扣打开的瞬间,一股极冲的怨气扑面而来,冲的殿中人狼狈的又退了几步。 这是...... “凤陵帝君,好久不见啊!”一个清越的几乎有些女气的声音从破碎的琉璃珠中传出,随即一抹紫色身影缓缓停在宣离面前。 “是琼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本就局促在殿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嘈杂的有些丢人。 琼霁自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往前走了几步,笑盈盈的看着宣离,“好久不见啊帝君。” 琼霁是妖族的长老,万妖宫的现任主人,容貌生来昳丽非常,一双紫色瞳膜摄魂夺魄,一笑,好似万物都失了色,他的美不似宣离大气,是一种阴柔委婉的美,平平一双眉将眼中风景全数勾勒,蕴在那浅浅一弯里。 “如何?不认得我了?”琼霁见人不答,颇有些俏皮的凑近了些。 宣离神色不动,忽听天君大喝一声:“安静。” 站在宣离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的转过身:“哦......光顾着看你了,还未向天君行礼呢。” 说罢,他回身一跳,缓缓落在了大殿上,他倒是识礼数,抬手作揖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礼:“琼霁唐突前来,希望没有打扰天界安宁。” 天君也起身回了一礼,褪掉刚刚的疾言厉色,温温润润道:“琼霁长老前来,天界有失远迎,还望长老海涵。” 那人笑了一下,原形毕露般摆了摆手:“好说好说,那我就不打扰天君了,我是来找凤陵的,下次再来拜访天君,毕竟弄坏了他的珠子,我看他不大高兴呀。” 说罢,他大摇大摆的上了天,拖起宣离的胳膊,颇为熟稔的往上飞去,待在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许久都没从这剧情里转过弯来。 要说两人的交情还是有的,毕竟从宣离记事以来,关于眼前人的传说就没断过,年少成名,手腕狠辣,杀父弑母,一夜捣翻万妖宫坐了王位,而后开疆扩土几千年,一统妖界,笔笔说来,都是妖界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加上年龄相仿,两人的交锋自然不少,一来二去,也就混了那么点交情,可也仅是点儿而已。 宣离不动神色的挣脱他的禁锢,没走多久便停下了。 “说吧。” 对面的人装模作样,一脸茫然的看着宣离,“说什么?” 宣离手里的扇子蕴起了红光,琼霁盯着那扇子挑了下眉,“啧,好大的怒气,谁惹你了?” “你说呢?”宣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手里的扇子一摇一摇的,红光随着动作晃来荡去,看的人心惊肉跳。 眼前人大喇喇的一屁股坐在云上,仰头盯着一脸淡漠的宣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既然不让去你宫里,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宣离站着没动,那人倒也没强求,随手捏了块云彩,慢悠悠的说道:“做个交易吧,如何?” 琼霁面上仍是那副故作烂漫的表情,见人不说话,顿了顿抛出自己的条件:“北境给我,我把东西还你,如何?” 宣离笑了,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他蹲**微微凑近了些,“我说琼霁,你是被那摄魂珠摄了脑子吗?” 气氛一时变得诡异异常,两人的表情似是调换了一下,琼霁突然眯起眼靠了过来,宣离一怔,猛地被人抓住了前襟。 “放开。” 那人似是在嗅什么,手上力道大的出奇,就在宣离打算拿扇子砸的时候,琼霁放开了他。 深邃的眉眼里藏着一抹危险的光,他眯着眼前极轻极轻吐出一句,如耳语一般,只说了一个字:“龙?” 握着玄清扇的手蓦地攥紧,他盯着琼霁,半晌泰然的笑了笑,好似对方说的是喝多时的醉语,透着一些很难察觉的虚假宠溺:“琼霁,你该不会肖想北境肖想的入魔了吧?”他指着自己,“六万年的凤凰,何时变成龙了?” 琼霁淡淡的看他,半晌好似认同了宣离的话,轻轻一笑从云上站起来,“我说的条件不妨考虑考虑,如果你觉得不够,可以再提,说句不客气的话,天界虽休养生息三万余年,真要打起来,没多少可用的人,难道全靠着你吗?”他看向宣离头上那两缕白发,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神仙也有老的一天,哪怕神通盖世,还是难敌万剑。” 琼霁无奈的看着眼前仍旧不为所动的人摇了摇头:“告辞了,下次等桃子熟了可得带我上去摘桃子,还有,尽量快些做决定,不然我不保证北境会死多少人。” 宣离摇晃着手里的扇子,语气里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长老好没诚意。” 琼霁随意笑了一笑:“今时不比往日,帝君早做定夺吧,告辞了。” 目送人离开许久,宣离才从那云上下来,折回了灵霄殿。 殿内嘈杂一片,听着让人脑壳疼,天君斜坐在塌上,似也听烦了那些闲言碎语,手扶住额头,单方面屏蔽了和外界的联系。 “众仙歇歇吧,这么说下去不累吗?”宣离慢条斯理的从云端下来,声音虽轻,殿里的人却瞬间安静了下来,宣离随手扔出手里的扇子,一扇子将銮座上快要睡着的人拍醒了。 “帝君?”天君惊慌失措的喊了一声,见人面色不善,尴尬理了理衣衫坐直了。 “琼霁开了条件。”宣离揉着额角在小仙童搬上来的椅子上坐下,“用东西二处,换北境。” “啊?这......” “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北境一丢,可就门户大开了啊......” 嘈杂议论声再次在耳边响起,蚊子叫似的扰的宣离头痛欲裂。 一束红光由天而下,巨大的扇面覆在人的头顶,几乎贴着头皮,千斤玄铁般的重量,哪怕是神仙,也要压个**不离十。 “若有对策,可以大点儿声说。” 终于没人说话了,安安静静全变成了缩头乌龟。 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三万年前神魔一战,损失掉的除了万方神兵,还有那些叱咤三界的天庭脊梁,能说会战,有勇有谋,如今呢? 他看向銮座上愁眉苦脸的天君,疲惫从心底升起,言语里罕见的透出些许力不从心:“天君可有对策?”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天君往前探了探身子,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帝君......” 宣离站起来,将玄清扇从众人头顶撤下来,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琼霁说,如果觉得条件不行还可以谈,陛下自己定夺吧。” “尊上......” 话音未落,那站在月棠椅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回了上梧宫,宣离难得任性一次,抬手一辉,便将晚夜星辰提早挂上了布景,一轮满月悬在前方,他坐在大殿门前的藤椅上,朝坤沅道:“去取壶酒来。” 上好的百年桃花酿,天界最纯也最烈的酒,盛在玲珑的白玉壶里,琼浆玉液,月下独酌,历来的风雅之事,宣离一杯接一杯的喝,他脑子里空空的,唯有从前一直不曾窥察的疲惫感缓慢窜上来。 眼中的牡丹变了色,树干也熙熙簇簇在视线里长成了万千密林,他终于有点醉了。 壶中酒喝尽,他站起身,步履平缓的凭着感觉往前去,丝毫看不出已经喝醉了,直至眼前蓦地出现一片鲜艳的红色,他脑中清醒一闪,自己来了尘池了。 他视线淡然的扫过平静的池面,歪了歪头,努力睁大了眼睛,眼里都是重影,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探过池水,唤了一声:“小白。” 那声音低沉缱绻,好似无意识的喃喃,躺在池里刚刚睡下的拂羽像是受了什么召唤一般,猛然醒了过来。 他抬头往上看去,见那人蹲在池边一动不动,他犹豫了几下,还是轻轻的浮上了水面,刚要不怀好气的开口,却瞥见池边的人以一个分外别扭的姿势睡着了,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手指搭在池水里,再往前一点就该掉下来了。 喝酒了? 拂羽盯着人看了片刻,确定人确实睡着了,才从水里爬上来,围着人绕了几圈,实在没办法下手,正要出去寻人,发现这四周不知何时起了结界。 他眯起眼,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道歉?让自己也体验一下窒息的感受? 算了,勉为其难帮他挪挪吧,虽然内心里很想让他掉下去体验一下尘池的水温,但君子不乘人之危,报仇也要光明正大的报。 拂羽手尾并用的将人拖离了尘池,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一水的月光穿过叶片缝隙投在人脸上,将宣离本就舒朗的眉眼映衬的越发温柔,两缕白发几近透明,拂羽伸出爪子,轻轻触过了那缕白丝。 “老了吗?”他想,“看着还这么年轻啊!” 后半夜的水温变得异常的凉,拂羽从水中醒来,不放心的探出水面去看宣离。 躺在桃树下的人依然还是原来的姿势,生在桃树两侧的花草露水全沾在了宣离的袍子上,一身白袍氤氲了雾气,拂羽露了两个眼睛,犹豫间身体却先一步上了岸。 宣离的脸白的几近透明,拂羽伸出手去,刚碰了一下,就收了回来。 “好凉。”他喃喃了一句。 不会着凉吧?神仙应该不会吧?可确实好冷啊,和下了雪一样。 算了,拂羽靠着人坐下,长长的龙尾一圈一圈绕起来,将树和人一同裹在了龙身屏障中,他不会法术,仅剩这点龙尾可以用一用了,希望能保一点温吧! 宣离是在破晓时分醒来的,过多的酒量冲的他即使睡了一觉仍是难受的厉害,后背微热的温度给了他缓冲,让他不至于一醒来就接受这冷的骇人的清晨。 他挪动了一下打算起身,腰间一段陌生的禁锢猛地掉进眼底,一双白玉般的手交握着搂着他,耳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梦醒时分特有的喑哑:“你醒了。” 宣离刹那清醒了,一簇红莲跃入眼底,尘池。 他惊愕的回身看去,少年人睡的迷迷糊糊,一头银色长发流瀑般散在前胸后背,他茫然的盯着宣离,半晌在那漆黑的虹膜里清晰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那人猛地弹起来,手脚并用一头扎进了尘池。 扎的太急忘了闭气,池水毫不留情冲进了嗓子眼。 他扑腾了几下翻上来,只露了一颗头在外面,背对着宣离。 心想:“啊啊啊,太丢脸了吧,偏偏这个时候化形。” 嘴上却是咳的根本停不下来。 少年人的身体还很单薄,肩膀细窄,线条却生的好看,宣离慢慢反应过来,那小家伙,好像没穿衣服。 后背还留有余温,宣离从那一片露水中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颈,虽是在外面睡了一夜,身体倒没太多不适,估摸这小家伙没少费心思。他提着步子过去,刚至池边,浮在池中间的人却是连脑袋一同埋进了水里。 宣离好笑的看着他,平稳端起的双臂间不知何时叠上一套整整齐齐的衣衫,青绿色的长衫,流光的纹路,天界最好的碧华仙锦。 他敲了敲水面,心里似也沾了昨日的余温,忍不住想对他好些:“衣服放在这里,还是我帮你穿?” 水面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泡泡,半晌才听的低低一声:“放着我自己来吧。” 宣离将衣服妥帖的放在池边,正要走,忽又闻人说了一句:“多谢帝君。” 昨日怨仇终于在这一刻冰雪消融了,宣离笑了笑,盯着界外白茫茫的世界,问:“下雪了,要出去看看吗?” “啊?下雪了?”水面弹出一个兴奋的小脑袋,拂羽眼睛亮亮的望向不远处的结界,果然下雪了。 他一激动,差点直接从池子里钻出来。 “......你,你先转过去。” 宣离有心笑他,又觉得人可爱的紧,算了。 他乖乖转过了身子,却是等了很久都不见人出声,“穿好了吗?” 身后还是没声音,宣离心想该不会穿个衣服都能穿出危险吧。 他慌忙回头,身后穿了一半的人登时大叫起来:“啊啊啊啊,你转过来做什么。” 宣离被这声音喊的昏了头,竟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穿你穿。” 直到转回去,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宣离才反应过来,自己捂什么呢?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避嫌的? 一直等到宣离快要睡着了,身后的人才磨磨蹭蹭将衣服穿好,碧华锦所裁衣物历来繁琐人尽皆知,但绝没有繁琐到如此地步,需整整一个时辰才能穿好。 宣离转过身去,一眼望尽之处仿若装了一整个人间的春天,心旌蓦地震颤了一下。 他第一次仔细看清了的拂羽的面容,少年英气,眉峰于波澜不惊处悬而上翘,幽绿色的眼瞳嵌在一方璞玉中,轮廓分明的四周欣长眼睫投下丝缕阴影,宣离觉得自己选的颜色好的不能更好,纯银的发丝铺在那一顷天青色的布料上,就如春草茂盛时节,一方银河白日忽显,将整个人间拢在无边梦幻中,美的有些不真实。 拂羽顺着宣离的视线低下头,未穿靴子的脚趾蜷了蜷,小心翼翼的问:“不好看吗?” 宣离想,他大约没有见过比眼前人更适合穿碧华锦的人了。 踏出结界时雪已经停了,坤沅和其他仙侍正拿着扫帚扫雪,一条完完全全的小道横在落满白雪的花草上,竟有一种繁盛人间的气韵。 这是拂羽第一次见雪,他站在原地不敢动,好像铺在石板上的是什么珍奇宝贝一般,宣离引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手指一晃,覆在地上的雪花自发的聚成一堆,然后缓慢的堆叠成一个球,拂羽手里还抓着一把冰凉的雪花,他捏巴了捏巴,将那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的小球放在的宣离的大球上。 “是这样吧?堆雪人?”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宣离,未曾束起的发丝沾了一丝雪花。 宣离:“......” 扫雪的仙侍早就发现了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只是宣离不发话他们也不敢问,只能自己瞎猜,其实也不用猜,毕竟尘池里就养了一个能化形的物种。 坤沅本还纳闷,原来是自家帝君知道这小龙要化形,特意结了结界,细心避开了这场大雪,不过,长得真快啊,这才多少日,就已经化形了。 不知何时,历来寂静的上梧宫难得传出几句欢声笑语,那声音年轻稚嫩,而后不久,雪便又下了起来。 第8章 “尊上,北境昨日夜里又死了一批天兵。” 宣离从晦涩的古书中抬起头,慢声问:“天君还没拿出对策吗?” 坤沅透出一丝无奈:“没有,听闻十三重天日日吵到夜里,仙官各执一词,天君也不知该听谁的。” 宣离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闹去吧,看看还能闹到何时。 “拂羽呢?”他收回视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手里的书。 “小殿下......额,拂羽正在尘池修习仙法,尊上可是有事?” 宣离摇头,“没事,督促他些。” “是。” 自前些日大雪之后,天上似是冷了很多,无端提前挂星,除了人间要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天界竟也生出寒意,隐约有些山雨欲来之感。 拂羽化形之后生长的越发快了,没过几天,人就和宣离差不多高了,宣离每日早上和傍晚都要去看看他,一是看看他修炼的进度,再则,待在那里时,宣离总能感到久违的放松,哪怕多数时候,那小家伙拌嘴多于顺从,宣离也愿意去,或许是因为人长得好看吧。 宣离从灵霄殿回来那日,就派人将云依送了回去,他把他叫上来的最初目的,也不过警告天君不要肆意妄为,后来发现是他想多了,关键时候,那人连个主意也拿不出来,真不知道那一时兴起灭龙族的决定是谁给他的信心。 整个后院,唯有尘池周围一圈,颜色鲜翠夺目,与周围霜雪过后的清淡样子截然不同。 宣离来时,暮色四合,稳稳坐在水面上的人灵华流转,宣离站在不远处,透过少年纤细的身板,看见了内里缓缓复苏的神脉,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支撑一个人长大,宣离想要的,是他能快些,再快些,长到足够执掌一方沃土。 四方神境,快要没有人了。 拂羽察觉了来人,从池面一跃而起上了岸,衣衫干干净净,一滴水花都没留下。 “君上!” 宣离也记不清何时,这小家伙开始迈过辈分叫自己君上了。 他一如既往的朝人笑了笑,点头道:“嗯,结束了?” “还没有呢,时辰尚早,君上今日来的比前几日早些,可是有事?” “无事,只是今日清闲,过来透透气。” 宣离边说边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石桌上放着几个新鲜的桃子,是前日里司命带过来的,那人似是分外喜欢这小家伙,来上梧宫的次数都频繁了许多。 宣离捏了一个在手里随意把玩着,小家伙本来慈眉善目的脸突然激动起来,伸手夺下宣离手里的桃子直接咬了一口。 宣离目瞪口呆的盯着眼前人,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用来吃的,不能玩。”小家伙一本正经,看的宣离无端生出一丝罪恶感,随即他又反应过来,三界的东西,但凡能拿到手里的,对他而言有不能玩的吗? 人的玩心一旦大起,再想控制就难了。 宣离伸手从桌上又拿了一个,在那人紧张的神色里用力捏了捏,然后一把扔进了尘池。 拂羽只听“噗通”一声,清澈的池水里有个圆形的影子瞬间沉底了,手里的桃子吃了一半,他呆呆的转过身,“你刚刚把......把桃子扔进去了?” 宣离戏谑的笑着:“是啊。” 他今天是铁了心逗他,毕竟小孩子嘛,就是用来玩的。 眼里的狠色突然暴涨,仿佛宣离扔下去的不是桃子而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拂羽放下手里的桃子,长啸一声化成龙形钻进了池水中。 周围的仙侍猛然听了这么一声动静,纷纷跑过来,坤沅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看了看闲适坐在石凳上的宣离,又环顾四周,发现拂羽不见了。 难不成又吵架了?自家帝君咋这么皮,天天和个三岁小孩置气。 随即,他发现原本放在盘子里的三个桃子只剩一个了,还有一个不知被谁咬了一口,突兀的立在桌子中央。 他小心翼翼瞥了宣离一眼,见那人饶有兴致的盯着池子,还是默默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乐意吵吵去吧,反正这宫里闷得很,就当看热闹了。 片刻之后,平静的尘池猛地钻出一个人来,小家伙浑身都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的黏在背上,手里攥着一个泡的鲜嫩欲滴的蟠桃,一脸愤恨的盯着宣离。 他将那桃子放进盘子里,也不管自己身上有多少水,站在人前扑簌簌的晃动了几下,将满身的水渍摇的四分五裂,飞的到处都是,宣离就坐在他面前,自然不能幸免。 这小崽子,简直反了天了。 宣离趁人不备,直接将那盘子抱在怀里,一跃而上,站在了半空里,两指捏着盘沿,里面的桃子摇来晃去,看着又有滚进尘池的趋势。 拂羽浑身的水还滴滴答答的落着,他盯着半空上的人,嘴角蕴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一跃而起向宣离飞去。 来啊,谁怕谁啊! 尘池自那日之后一直结着结界,琼霁已经生疑,他不能冒险,但自己结的结界自然困不住自己,他见人来,没等人近前,再次一跃,身子穿过结界,落在了外面,拂羽却是因为冲的太急,直直撞在了坚硬的结界上,然后“嘭”的一声摔在了岸上。 那声音听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宣离没想着这小家伙这么拼命,手一抖,盘子里的两个桃子咕噜噜掉在界外的草丛里,宣离赶忙翻下去看人,本想笑两声再下去,却瞥见那摔在地上的人一直没站起来,好似真的摔疼了,整个人都蜷在了池边。 宣离落在拂羽身旁,眼前人五官尽数拧在一块,宣离扶住他的脖颈,正要将人抱起来,身前的小家伙猛然伸手推了宣离一把,力道大的出奇,将宣离直直推进了尘池。 又是一声闷闷的“噗通”,拂羽从岸边挣扎起来,坏笑的盯着池水里的人,总算让这糟老帝君体验了一把尘池的水温,爽! 宣离落了水,池水浸润过全身的一瞬,竟久违的平静下来。 尘池里的红莲虽然比不了瑶池的紫莲,比不了青衡大帝处的金莲,却是难得的滋补之物,能使人宁心静气,精进修为,从前没有拂羽的时候,宣离时不时过来泡一泡,有了这小家伙之后,便再也没来过了。 他躺在水里不愿动,半晌忽听有落水的声音,刚睁开眼,就见那小家伙拽住自己的胳膊,满脸担忧的要将自己往上拉。 池水晕晃了人的神情,宣离缓慢的勾起一个笑,心里漫出暖意,这嘴硬心软的小家伙,不过,既然逗了,不如逗的彻底些。 宣离被人拉着慢慢露出水面,故意装虚弱,眼皮耷拉着,脸色也白了,小家伙急躁的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拖着宣离的身子往岸边去。 手脚并用的将人抬上岸,宣离闭眼躺着,小家伙拍了拍人的脸,有些着急:“是不是呛水了?君上?君上?” 他心里记着宣离是只凤凰,凤凰属火,生来与水相克,若是凡间的水也就罢了,天上仙池里的水若真的呛住了,还真能将人呛晕过去。 “君上,醒一醒,有事吗?” 宣离一动不动,甚至还有些期待,想看看这小家伙还有哪些招数。 拂羽将人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他随手撸到后面,指尖浮起一抹银色的光芒,紧接着,后心传来一阵微热的触感,一股温暖又霸道的气息顺着经脉往全身流去。 宣离一怔,心下触动,不想再逗了,自己还没积攒下多少,就给别人,傻! 传过来的灵气原封不动的返回去,未待人惊讶,宣离便睁开眼睛从拂羽怀里坐起来,他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神采奕奕,哪像呛着水的样子。 拂羽后知后觉,登时觉得此仇不报非君子了,他往前一扑,本想抓对面的脖子,却不想对面的人忽然后仰,直接扑到了怀里,扑到怀里不说,那人仰还仰的不稳,两人再次和尘池来了个亲密接触吗,双双沉底了。 站在不远处的坤沅神色冷漠,生无可恋的拿起手里的扫帚戳了戳地,心想今天的尘池是别想打扫干净了。 什么一个大一个小,都是三岁! 拂羽这次学聪明了,一落水就拉着人往池底去,池底常年不见阳光最是寒冷,既然对方不怕水,那不妨体验一下,宣离也任由他拖着,越走越黑,雾蒙蒙的,拂羽未化形之前还来过一次,化形之后便一次也未来过了,此时越走越分不清东南西北,他用余光瞥了瞥身后的人,发现那人刚好在看他。 “你知道尘池有多深吗?”声音在水里像是裹了一层粘稠的糖浆,听不大清。 拂羽经历了这接二连三的事也算明白了,这人嘴里就没真话,不能信也不能接。 便“哼”了一声没吭声。 水确实越来越冷了,透过衣物扎进皮肤,有些刺骨,拽着宣离的手蜷了蜷,不由的卷进了袖子里。 身后的人忽然拉住他,轻轻一拽将人抱进了怀里,拂羽这才发现,宣离周身氤氲着一层淡淡的红光。 随即身子向上浮去,宣离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边:“尘池的底是地府的黄泉,游是游不过去的。” 两人重新冒出头天已经黑了,宣离一连落了几次水,浑身冷热交替不舒服的紧,对面的人更是,头发就没干过,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大约是冷,手一直环在胸前,宣离这才想起,自己好似就给了这小家伙一套衣服。 “走吧,随我去寝殿换件衣服。” 拂羽呆呆的看着他,人走出几步还没跟上,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再次确认了一遍:“是让我跟着去吗?” 从他醒来第一天起,坤沅就告诉他,不能踏出尘池半步,唯一一次,也仅在那结界的交替处堆了一个雪人,他从来没有去过任何的宫殿,更别说宣离的寝殿。 宣离看了他一眼,颇为无奈的笑了笑,这小崽子,该谨慎的时候不谨慎,这种时候反倒小心翼翼起来了。 “是,随我来吧。” 宣离的寝殿离尘池不远,小家伙拘谨的跟在宣离半步开外,大眼睛瞅瞅这里看看那里,新奇的厉害。 宣离的寝殿常年焚香,推门而入的一瞬,一股清冽的桃花香扑面而来,与宣离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殿内没什么复杂的陈设,几层纱幔隔开了前堂内室,里面一张榻,一方矮桌,除此,便只剩一栏衣柜了。 拂羽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原地不敢动作,宣离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服,挑了挑,选了一身银纹的。 “你穿这个吧。” 拂羽小心翼翼的接过来,踌躇片刻正要开口,对方淡淡说了一句:“就在这儿换吧,无妨。” 啊?他抬起头,才发现对方早就换好了,身上是透着些微绯色的广袖流仙袍,在没有点灯的内殿,弯月银辉,眉眼与身骨明明灭灭,他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蜷,竟是看呆了。 宣离粗糙的绑起自己的头发,见人仍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抛出扇子敲了一下拂羽的头。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扇子仅在拂羽身上微微一触就挪开了,宣离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脸颊有些发烫。 “没,没什么。” 宣离收拾妥帖,一只手已经掀开了纱账,他点了一下拂羽的额头,见人呆愣愣的,丝毫没有在尘池时的张扬肆意,不免疑惑这小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你该不是......在看我吧?”宣离说起这样的话来,向来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厚的绝对对得起他的年龄。 “我,我没有!”拂羽慌乱的退了两步,说了反倒比不说还明显,脸色在昏暗的内殿里蓦地烧了起来。 “啧,”宣离漾出一个笑容,“本座长得是好看,不过你嘛,太小了!” 拂羽本还暗自羞涩的心情被这一句话堵的死死的,他反应了一下,气急败坏道:“小和你有关系吗?自作多情。” 说完,抱着衣服的人自顾自出了内殿,将宣离抛在了殿内,沿着院中一条小路急匆匆的跑远了。 第9章 “谁看你啊,奇奇怪怪的。” 拂羽第一次进这院子,跑的匆忙一时也不知自己从哪里走了,没头苍蝇似的乱晃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去尘池的路,便随意找了棵古树开始换衣服,一边换一边嘀嘀咕咕,脑子里却全是宣离刚刚月色勾勒下的身影。 湿乎乎的袍子贴在身上难受的厉害,他又没有宣离那样的神通可以随意变换,只得徒手扒扯下来再徒手穿好。 束好腰封,拉好袖摆,总算摆脱了浑身的闷湿感,正要走,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很轻的撞击声,那声音比风掠过树叶大不了多少,拂羽却偏偏捕捉到了。 月前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淡淡的黑雾,拂羽抬起头,闪过一丝疑惑,哪来的声音? “沙沙......沙沙......” 拂羽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段,景色越来越陌生,正要停下,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沉沉的:“过来,到这边来。” 莫名熟悉的声音,他往后退了几步,脑子有些不清醒了,他探出一小步,很快,整个人都被那声音引导着往前走去。 杂草丛生的小径,越走越黑,四周静的诡异,不知走了多久,弯弯曲曲的小径终于到头了,眼前是一丛开的正盛的牡丹,足有一人高,拂羽恍然清醒了一瞬,转瞬又被淹没,声音就在这片牡丹后面,牡丹生的茂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撞击声越来越快,好似督促一般,拂羽恍恍惚惚直起腰身,伸手扒开眼前大片的牡丹花,太过生硬的动作扯掉了花叶,带下了花瓣,一些粗糙的茎甚至割破了他的脸,然而他茫然的,只是一直跟着那声音走。 花丛之后是一座漆黑的宫殿,立在门栏正上方的牌匾一片空白,月光扫过,透出诡异的肃杀,他站在门口,心里猛地响起陌生的声音——进来,我在里面。 殿门与窗棂都是黑的,仅从衔接的缝隙里散着一丝极轻极轻的红光。 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一绺一绺黏在银色的袍子上,月光照在他背上,几乎融为一体。 他塌上台阶,双手颤抖着覆上殿门,分外灼热的触感猛地钻进他的手心,他清醒了一刹,随即又被那招魂咒一般的撞击吸了进去,他试图推开殿门,太过用力的手掌泛起一股焦味,而他像是感受不到一般一下一下拼命撞,就像里面锁着多么重要的人。 “小白,让他救你。”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顺着缝隙钻进拂羽的耳朵,带起一阵悚人的涟漪,“小白,让他救你......” “拂羽!”虚空之上赫然响起宣离的声音,带着满腔的怒气,他茫然的抬起头,分不清是心里那个人的声音,还是别人了。 后心猛地涌入一阵灼热的力量,随即站在门口的人软软倒了下去,宣离将人抱住,眼神锋利的穿过门缝,跌进一片漆黑里,转身迅速离开了。 正在清扫尘池的坤沅猛觉一阵戾气冲来,他迅速往后退,刚退至桃树边,尘池“噗通”一声掀起一阵巨大的浪,水花翻飞了几次才落干净,宣离满脸阴沉,神色狠厉的盯着水里的人,然而被扔进水里的人闭着眼睛,歪斜着漂浮在水里,显然是晕了。 宣离感应到乾殿出现异动时正在堂前喝茶,一直安静待在广袖里的扇子猛然躁动开来,没等宣离起身,就自顾自冲出了门,一路飞来了乾殿,若是自己再晚来片刻,眼前的人势必浑身都要烧着,乾殿四围结印,以离火为封,内里封着的,皆是至阴的邪物,强行破印,只会被烧的寸灰不留,谁给他的胆子跑去乾殿? 宣离在池边坐了一会儿,探过拂羽的脉息,确定没事了,才折返回乾殿。 乾殿四围终年寂静,除了牡丹开的茂盛,看着就像一座死殿,无匾无窗,通体漆黑,仅在无月的夜幕里偶尔瞥见几丝细微的红光,从那狭窄的缝隙里漫出来。 宣离顺着拂羽来时的路进来,地上散满了叶子和花瓣,他顿了一顿,传了个音给坤沅,让他处理一下拂羽的伤口。 他屏息凝神的听着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 拂羽是第一次出尘池自然不会知道乾殿的位置,哪怕上梧宫的仙侍,知道的也并不多,所以一定是有人引导了,那人才冒冒失失闯了进去。 封在乾殿里,有关拂羽的,也就那一块东西了,只是这么快,封印就松动了吗? 宣离解开乾殿的结界,推门进去,一个接一个的盒子一层又一层的摆摞着,每一个朱红色的小盒子上都加着一道金色的封印,殿内安安静静,宣离走到拂羽的盒子旁,覆在表面的金色的结界果然出现了裂痕。 这殿里所存放的盒子约有几千个,宣离从把第一个盒子放进来道如今,还是第一次看见结界裂开的情景,难道回生咒的威力已经大到如此地步了吗? 不过是非如何,叫出来问问不就得了。 宣离抬手解开封印,打开盒盖凑近了些,幻灵玉仍旧是那块覆了霜的漆黑玉佩,没有任何异常。 他将玉佩拿起来,敲了敲玉面,像是呼唤一个故人,淡淡道:“殿下?” 没有人应答。 宣离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捏着玉佩,再次敲了敲:“殿下?” 一声诡异的笑突然响在大殿里,却不是从那玉里传出来的。 一团黑雾猛地冲上半空,快的几乎来不及捕捉,陈列盒子的架子连着倒了几个,宣离心下一惊,先将乾殿的结界覆上了,然后快速将玉放回了盒子里。 那黑影似乎并没有往出逃的意思,懒懒散散停在宣离前方,阴阳怪气笑着:“真抱歉,将小凤陵的架子带倒了。” 小凤陵?宣离一怔,听口气对方应当比自己的年岁大,他快速回忆放在这里的盒子,想一一对应为眼前人寻个名字,然而对面的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雾气缓缓流动了几下,凑近了些:“别想了,你将我放在这里怎么也有三万年了吧,当年为了捉我天界可没少费心思,你忘了?” 宣离的神色陡然紧绷起来:“你是......尧川?” “啧啧,真意外,小凤陵居然还记得我。” 宣离迅速寻着尧川的盒子,结界碎的一丝不剩,盒盖也被打开了,放在里面的封魂玉仅剩一丝淡淡的白,他恍然反应过来,原来这人不跑,是因为大限将至了! 黑雾不知何时绕到身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来了一句:“看什么呢?” 宣离这才察觉,他说话的语调音量都和记忆里大不相同了。 尧川是只先天神通的海妖,在天界追捕之前,已经活了将近八万岁,那人生性风流,靠着一张千变万化的连迷倒了不少人界的小姑娘,可惜妖人殊途,妖族强大的戾气在与他结合过的女子身上千倍万倍的反噬回来,逼得他不得不日复一日的修炼,普通的修炼难敌消耗,尧川便开始了修童子,说白了就是吃小孩,吃的多了自然就瞒不住了,冥司与人间一同请愿,乞求上天为民除害。 那时天君还是上一任,骁勇善战,憎恶分明,当即下令追捕尧川,宣离那时确实还小,所以对方称一声小凤陵也无可厚非。追捕了整整十年,天界才将这身影不定的海妖捕获,去肉身,灭神根,仅留下魂魄封与乾殿中,算是应了上苍好生之德。 宣离与他在人间见过几次,是何因缘际会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些交情,浅的可以忽略不计。 宣离将封魂玉从盒子里拿出来,那雾气在他手里卷了一下,缩成一团靠在那盒子上,看上去十分闲散。 宣离:“刚刚可是你召唤的他?” 那人顿了一下,很当然的道:“是啊,他不是有东西落在这儿吗?” 宣离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最好说实话。” “啧......果然是长大了,如今都是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 宣离的后面是一排有靠的架子,他倚着架子,笑了一下,登时吊儿郎当了几分:“前辈,放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你不知道吗?这种语气如何?” 那雾气涨大几分,绕来绕去的在宣离眼前晃:“这种,勉强可以吧,像你,啊......我只是觉得他亲切的紧,又刚好能听见我的召唤,就召过来玩玩而已,怎么,他是你什么人,担心成这样?” “啧,都几万年了,前辈你脑子里那些东西都不换一换吗?” 尧川瞥了他一眼:“关在这种破地方怎么换,说真的,小孩的长相我很喜欢,要不......” 宣离“啪”的一声将那玉扔进盒子里,作势就要关盒,人急了,直接缠上宣离的胳膊:“哟,生气了?不是你什么人你急什么?” 宣离这下直接将盒子关上了,正要加封,那人突然沉沉道出一句,语气登时正经的不容置疑:“我只是很久没见过他了,见一见罢了。” 宣离盯着他:“你见过他?” 黑色的雾气重新从盒子里钻出来,散成一个球形,然后缓缓在中央化出两支好看的眼睛,那是尧川的眼角,初看时就很惊艳,如今沧海桑田,竟还如当初明艳夺目,与宣离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似乎在笑,眼角眼尾一同弯起来:“你不记得了?也是,你是不记得了。” 宣离怔住了,若有所思的盯着他似在斟酌话里的可信度。 尧川平静的望着他,宣离脑海里忽然想起那日的梦,一个荒唐的念头跌进他的脑海,一瞬间,对面的人又笑起来,仅有一双眼睛的黑雾摇摇晃晃,竟透出些欣慰来。 “原来也没忘干净,还以为你有多心狠呢!” 宣离仍旧是那副探寻的表情,只在眼里多了些冷淡的光,连带着话锋也急转直下,变得冷冰冰的:“前辈想说什么?什么没忘干净,我忘记过什么吗?” 说这句话时,宣离脑子里持续的闪过那日的梦,和那稀奇古怪的神祠,他到底忘了什么? “我想说,你把你一生里最重要的东西忘了,而现在,他就在你眼前。” 宣离不知为何激动起来,细微的痛感从胸口漫起来,整个胸腔像要爆炸一般,他盯着尧川,却没能从那好看的眼睛里捕捉到任何信息。 所以宣离喜欢男人那件事,并非无稽之谈。 他一声不吭的抬脚往外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尧川停在原地看着他,殿门关上的一瞬,那人突然说了一句:“你还记得你为何叫宣离吗?” 放在门上的手停住了,平静的脸色上浮起明显的厌弃之色,宣离当然记得,姓宣名离是为了铭记一个人对他的背叛,人已经忘了,只记了这么一句话。 殿内的人淡淡的看着他,他仍旧待在原地,宣离透过缝隙看过去,黑雾似有一瞬化了实体,一个挺拔的男人靠在架子上,精致的发冠,一身箭袖的白袍,鬓角垂下来的发丝遮住半侧眉眼,他声音轻缓,像是揭开一个巨大谜底。 “姓宣,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宣字,名离,说的是你永远不要离开他,宣离二字,冠姓赐名,三界再也找不出谁了。” 宣离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痛感在心口炸开,好似要将尧川嘴里这忘掉的数万时光一同讨回来般,他用力扶住门口,想开口问一句,又听里面的人说到:“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的,可我想着我都要死了,如果光靠你自己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寻着答案呢,不如做个好人,哦对了,那边那个盒子的结界开了,你补了再走。” 宣离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乾殿。 殿内没点一盏灯,宣离将那梦境翻出来又过了一遍,自动带上拂羽的身影,可他来回带了好些遍,都没能将两人影子合上。 梦里的人温柔又安静,与池子里那条白龙一点都不一样,真的是他吗?为什么自己记住的,与尧川所说的完全不同,尧川在骗他?可他有什么理由骗他?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缓慢划下一个“宣”字,宣......他曾经姓宣吗? 月色迷离,时而躲在云后时而钻出来见人,一池清水生生搅出千变万化的意思。 宣离走的很轻,视线扫过,一眼就看见了那坐在石凳上的人。 拂羽垂着头坐在石凳上,循着宣离的影子缓缓看过去,向来熠熠生辉的眼睛里沾上一层水雾,他的衣服仍湿着,像是刚从池子里爬出来。 宣离被那千头万绪的情绪堵着,他伸手一点,拂羽身上的湿衣服便变干了,头发也肉眼可见的不再滴水。 宣离走近了些,小孩儿一直在看着他,直至他走至身前,那人才收起眼神,极轻的喊了一声:“君上。” 宣离在另一边坐下,气氛沉闷,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先开口。 半晌,两人几乎同时出声:“我......” 宣离侧身去看他,拂羽刚好也在瞅他,小家伙似是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迅速偏过了头。 “你先说吧。”宣离自己没想好,便将这烫手的开始抛给了对面。 对方似也犹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刚才的话头接上:“我今日......擅闯了君上的禁地,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迷路了,本来找了棵树换衣服,离的很远......然后突然有声音出现在我脑子里让我跟着他走,身体好像不受控制,跟着便去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宣离却觉得他没说完,“之后呢?” 那人突然浑身震动了一下,转过来惊慌失措的看了宣离一眼。 “但说无妨。” “我......我趴在门上的时候,里面有声音告诉我,让......”他喘了几口气,好似说不下去一样。 “让什么?” “让......让你救我!” 平静跳动的脉搏紊乱了一下,对方呼吸急促几乎有些颤抖,宣离隔着半方石桌将手放在他胳膊上以示安抚,触上的一瞬,宣离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熟悉感,他不由的想,真的是他?越想越觉得手心里烫的厉害,没待片刻,便放开了。 “可还说别的了吗?”他的心跳的好快,明明之前看这小家伙正常的很,现在却好似做了贼一般。 拂羽摇了摇头,眼睫扫下来的阴影遮住他眼里的色彩:“没了。” 他无声舒了一口气,轻声道:“关在里面的都是些至阴的妖物,向来最会骇人,当不得真,没事的。” “真的?”拂羽的眼睛蓦地亮起来。 宣离藏在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揉了揉小家伙蓬松的头发,笃定的说:“当然,都是我自己看着的东西,自然是真的。” 小家伙整个人松了一口气,挂在心上那捧爆竹偃旗息鼓,化成一截流沙。从听到这句话开始,他一直恍恍惚惚,心里全是自己要死了,哪怕他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心笃定,甚至决定往后一定要对宣离更好一点,免得对方不救自己。 幸好是假的! “你刚刚不是也有事和我说吗?说吧。”烦心事一了解,拂羽整个人都轻快了,转过身看着宣离。 宣离顿了顿,问了一句:“你今年多少岁了?” “今年?”拂羽大约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想了想才回答,“两千九百多岁吧,应该马上三千岁了。” 三千岁,宣离一瞬间明白了尧川所说的救他,天劫!可是天劫历来是成神成佛的必经之路,但凡意志坚定者,神识尚可者,皆能度过天劫,何来救一说? 尧川到底想说什么? 第10章 宣离想,也许曾经去过的那个镇子能够给出一些答案,如若真如尧川所说,那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酿成如今的结果? 他连夜去了北境,他记得他是从北境入的凡间,山川湖海人间辽阔,就算神仙也很难随随便便找到一个地方,寻着原路去是最好的方法。 北境之地荒凉破败,烧过的碎屑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少了人气的土地,怎么看都是死的,宣离站在高处扫过那一方之地,天兵来来往往,人数是上次来时的五倍,他沉着眸,一身玄衣融在黎明的月色里,看不分明。 天君是想以这种法子守住北境吗?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他钻下云层,视线略过连绵的青山,他仔仔细细的看,许久都未从那山崖的缝隙里瞥见繁华热闹的小镇。 记得就着这里,没了? 人间正值冬末,刚刚下过一场小雪,山头一片一片落着白,宣离缓慢的往下去,突见两山之间覆着很厚一层积雪,厚的几乎不正常,随即,宣离在侧翼山脉脚下看见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河。 这是......雪崩? 宣离拂了袖子下去,宽大的衣袖在劲风里猎猎作响,他立于山头俯瞰,视线穿过厚厚的白雪看到了一座接一座压塌的房子,卷在积雪中的尸体结了冰,面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没有人安然死去。 只是这突然的雪崩,未免太巧了些? 宣离散去眼前的视线,足尖轻点略过连绵的雪峰落在小河旁,河面结了冰,四围光秃秃的,仅剩的几棵柳树残叶也被吹的干干净净,他的目光穿过小河,落在曾经的神祠之上,除了刚刚下过的小雪,那里平平坦坦,连丝影子都没留下。 宣离站在另一端,近乡情更怯的遥望着,他毫无头绪,被尧川一席话扰的乱麻一团,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他想直接问清楚,可又害怕真相太过刺眼,难以承受。 所以,一直沉在宣离记忆深处,面容模糊,被厌弃了几万年的人,其实他们并不是那样的,是吗? 宣离也不知自己为何无端相信尧川的话,亦或许,他只是想找一个出口。 终究还是过了河,一步一步靠近了去。 心跳的很快,塌上神祠的一瞬,不久前刚被压下去的痛觉再次席卷而来,叫嚣着弥漫在他心口,为何,为何一听到碰到有关他的东西就会疼? 他仓惶的往后退,恍惚里,眼前的神祠拔地而起,他错愕的看着,然后转瞬自己就站在了殿中,眼前是一块硕大的石料雕刻了一半,一个虚晃的影子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刻石刀,碎石接二连三从他手里落下来,他披散着头发,面容与神色皆掩在其中,宣离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突然滚来一块碎石,那石块滚到他脚边,然后一路顺畅穿过脚心,滚去了门边。 那人没有抬头,一动不动的握着手里的刀,手掌磨的通红,磨出了茧子,又沾上石灰,明明是一双少年人的手,却粗糙的好像历经人世百年风霜。 宣离内心鼓动不堪,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循着人的手看清了他在雕的地方,那是一张人脸,还未雕刻完全看不分明,而他下笔的地方,正是一只眼睛,一笔一划刻的极慢,好似生怕一笔刻错满盘皆输。 宣离喉头滚动几番,试着去拉那人的手,然而他的手穿过摇晃的手腕,落在了刀刃上,疼痛瞬间上涌,刀刃泛出一抹红,埋头雕刻的人一顿,手里的刻刀突然落地,整个人似乎更透明了些,他动了动,从喉咙里发出两个嘶哑的音,一瞬间,宣离突然惊醒,眼前空空荡荡,寒风卷起小雪,吹在了宣离的衣摆上。 他站在神祠外侧,捂着胸口,像是做了一个梦。 长身玉立的仙君,玄衣扬在烈烈寒风中,找不到出口一般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空地,许久他蹲**,拨开表面的浮雪,手掌缓缓抚过坚冷如冰的土地。 宣离越来越觉得,也许尧川说的事对的,他要回去找他问清楚。 然而一转身,身后出现了大片的漆黑的人影,他们张牙舞爪,丧尸一般向着宣离来。 “毁了神殿,还想走吗?” 耳边躁动不堪,乱七八糟的声音响在他耳侧,像要扼掉他的理智,他后退了两步抬起眼睛,黑雾一般的人前仆后继的扑向他。 “砰......砰砰......”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小心些。”耳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宣离倏地醒了过来。 “是谁?”他喝道。 四周青山伫立,了无人烟,唯有凛冽寒风呼啸而过。 他像是突然生了大气,手里猛地漫上一团雪白的火光——凤族的离火,他的眼里似也冒出了火星,将这四周灼的热浪翻飞。 “出来。” 又是一声寂静的回响。 离火离开手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散落四周,一时火光通天,方圆五里的雪转瞬消融,宣离站在中央,掩在衣袖下的手都在颤抖。 他散出周身仙气去探,仍是一无所获。 刚刚的人是谁,又是谁放出的幻术?那些黑影,那个人,都是谁?想做什么? 宣离堂堂三界帝君,困在这一隅里,竟是分辨不出一分一毫。 他心神不定,才被人钻了空子,他根本静不下来,莫名的情绪积攒着,只差一截引线。 天色渐晚,阴翳的天空上太阳落得飞快,稍待察觉,便整个黑了下来。 他站成了一座雕像,衣衫覆上的薄雪结了冰,动一下,都能折出声音来。 他第一次觉得,神仙,也并非无所不能。 或许这不是他第一次知道,几万年前,他手刃所爱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惜他都忘了。 一无所得之后,宣离心灰意冷的跃上云端,刚刚穿破云层,就迎面碰上了不知要去何处的琼霁。 真是冤家路窄。 琼霁惊讶的看着眼前狼狈的人,活像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四五遍才开口:“你......你这是?” 宣离没想着会此情此景相逢,心下疲惫却还是摇身一晃,瞬间换成了那衣不沾尘的耀世仙君:“无事,下界走了一遭,长老要去何处?” 琼霁向来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宣离不谈,便跟着换了话头:“和风罗随意一逛,在此处遇着,真是巧遇。” 琼霁的背后便是北境,此处遇上,确实巧了。 宣离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嘴角:“确实是巧,长老好心思啊。” 琼霁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不明白对面是个什么意思。 宣离的事,琼霁是多少知道一些的,毕竟相仿的年纪,又有谁不爱听些风流韵事,宣离盯着他看,半晌觉得自己可能试探错了。 反倒是琼霁,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继而淡淡的:“我总觉得,你最近好似哪里不大一样了......” 宣离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任由他看,也盯着他看,对付生性多疑的人,越是坦荡越让人放心。 “有吗?何处?” 琼霁挑了挑眉心,似笑非笑的压低了声音,透出些黏腻的狡猾:“味道。” 站在琼霁身后一直不曾有过动作的风罗猛地拽住琼霁的胳膊往后扯去,扯开了他与宣离的距离。 琼霁回身哈哈大笑了两声,温柔的拍了拍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哄道:“这就走了。” 然后他回过身,又凑了过来,因为被人拉着,只微微向前了一点点,宣离不明白,为什么这人总是要这样说话。 “上次与你说的事考虑的如何了?我可一直等着呢,妖界最近拥挤的紧,等着搬家呢。” 宣离眼皮微阖的笑了一下,缓声道:“事情交给天君顶多了,我老了,懒得管这些事。” 站在琼霁身后的风罗随着这句话终于将目光放到宣离伸手,然后缓缓上移,落在他的白发上,停了一过两秒,便又挪开了。 琼霁“啧”了一声:“凤陵帝君冠绝三界,何来老一说,不过青丝白了几根,日后补回来便是了,”随即他正色道,“所言一事,还望帝君督促天君尽快商衡,琼霁就先行告辞了。” 他话说的恰到好处,宣离侧了侧身,没再言语。 琼霁从他身前踏过,浮在心头那丝疑惑不定的气息倏地钻进了鼻腔,他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随即消失在云上。 “你刚刚,可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走了一截,行在前面的琼霁突然开口,声音冷冽肃然,与刚刚温软的笑意截然不同。 身后的男人目不斜视,只简单说了一个字——龙! 琼霁眯起眼睛,漂浮的云划过他的身体,一抹笑意浮在嘴角,看着阴森骇人。 “上次去天宫时,就闻到他身上沾着一股龙族的气韵,果不其然。” 风罗向来话少,像这种不是以问号结尾的,他历来不接,琼霁刚开始十分受不了他,后来习惯了反倒觉得不错,他不出声,有时候能让自己将问题想得更清楚。 风罗从小和琼霁一同长大,与琼霁张扬跋扈的性格截然相反,他沉稳,果断,不爱说话,重要的是,他是永远不会背叛琼霁的人,一颗心早在时间的洪流中心甘情愿的给了眼前人。 宣离踏上天界,还没到十三重天,就被那鼎沸的人声吵得脑袋发疼,有时候他也挺心疼天君的,养着这么一群神仙,挺费脑筋吧。 事情既然交给天君管了,他便不会再插手,只站在远处听了一会儿,千篇一律的吵闹,吵来吵去就那几句话,倒是天君一直没出声,宣离挺意外的。 “君上?”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传来,宣离回过身去,发现是云依,“您怎么站在这里?” 大约是许久没见,云依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喜色,快步走到宣离身侧,顺着他刚刚的视线望了几眼,“在看他们议事吗?” 宣离点了点头,想起自己的正经事,正要开口先走,身边的人看向他,有些期待的开口道:“昨日里......我从天书阁寻了一本修炼秘法的书,有一术法如何都修不成,君上可否方便为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错?” 宣离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他想反正尧川就在那儿也跑不了,不迟这一会儿。 云依的宫殿建在十五重天,下临瑶池,周边仙府众多,多是些年轻仙官,平日里热闹的很,只有在宣离来时,周围一片好似没了人似的,连个说话声都没有。 今日又是如此。 云依所言的术法只是普通仙术里的中阶法术,按理修炼问题不会很大,应该不存在无法修炼的情况,宣离看了一遍,明白了症结所在,耐心的为他指导起来。 约莫快要傍晚,宣离才从云依的殿里出来,金乌西垂,洛云晚霞,他揉按了肩颈,一卷袖子人便向上跃去。 上梧宫远远伫立,磅礴的大殿流光溢彩,仙云环绕,宣离步履缓慢的穿过的桃林,边走边还捏了捏树上挂着的桃子,他在心底里思忖,约莫再有几个月,桃子就熟的差不多了。 踏出桃林的一瞬,宣离突然顿住脚步,一股很轻的妖气氤氲在上梧宫终年不换的桃花香里,搅乱了宣离思绪,他飞快踏进府苑,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仙侍便入了眼。 遭了,他瞬间反应过来,刹那便出现在了尘池边。 结界碎的一丝不剩,养在池子里的小白龙也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折断的红莲和满池残枝碎叶。 上梧仙邸,立于穹顶,铜墙铁壁,竟也有马失前蹄,被人偷了东西的时候。 他站起来,眼里肃然起了杀意。 第11章 宣离唤醒一院仙侍,心绪很快冷静下来,对方既是冲着拂羽来的,他越是慌张,就越被对方捏住了要害。 宣离对拂羽的感情,说不上什么,只是自尧川一席话之后,变得有些微妙,好似一日千里,命运瞬间共通了一般,可即便如此,也远远不值得宣离大动干戈。 从嘴里说出来的过去,多少都掺了岁月的泥沙,时间将那些东西打磨成什么样儿,又混成了何种颜色,宣离想不出来,想不出来,自然也无法感同身受。 夜色惨淡,宣离将司命唤上来,他本想再去问一问尧川,却近乡情怯,忽然没了胆子。 司命还不知道拂羽已经丢了,进了府苑第一件事就是急匆匆往后院奔,手里捏着些天膳司的小点心,兴致勃勃的进了保存完整的作案现场。 司命:“......” 他呆愣的盯着池子看了半晌,僵硬的回过头看宣离,眼里闪过几丝不明的探寻:“你该不是......” 宣离安静的站在他身后,负着手,看起来一派闲适淡然的样子。 “如何?” 司命脸上的表情突然精彩起来,三分疑虑,三分诧异,剩下的四分写满了“咋才能从眼前人嘴里安全的把人扒出来,不然他这点心就白费了”。 宣离有点受不了他,他抬腿往那石桌去,衣袖扫过碎叶浮灰,坐下了。 司命看着一片残败的尘池,叹了口气,他将点心放在桌子上,十分惋惜的说:“我就几天没来,没想到就见不着了。” 宣离顿了一顿,不明白他这话所谓何意。 接着,对面的人直起腰,将点心往自己怀里一抱,打算要走,宣离有点茫然,“你去哪?” “回宫呗,还能去哪儿,人都没了,在这儿待着干嘛,你给酒喝啊?” 没等人回,司命便自顾自的往出走,宣离站起来赶忙拉住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人可能是误会了。 “寻你来就是找人的,这么急着走?” “啊?”司命一惊差点将手里的点心扔下去,“找人?人不是被你处理了吗?” 宣离:“......” 他很想问一句,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把人处理了? 事在眉睫,宣离也没再废话,站着便与人说了。 他将自己的猜测大致说了一遍,对面的司命一惊,拔高了声音:“琼霁?” 宣离点了点头,府院内的妖气已经闻不到了,但那妖气除了万妖宫所出,再无其他出处,恰好,这人曾经还提点过自己,说他闻到了龙的味道,可是宣离想不通,他将这龙绑回去做什么,要挟自己?想要要挟,司命不是更加深情厚谊?还是说,他本意并非在此,那他是...... 一旁的司命皱着眉头,左右思索片刻,叹了口长气:“按你的说法,琼霁确实最是可疑,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没有理由冒这么大的险。” 宣离也与他有同样的感觉,琼霁是什么人,阴险狠辣无人可及,做事向来不留痕迹,如今故意释放气息,目的在何处?还是说,他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要如此大费周章邀宣离去一趟万妖宫? 两人回了乾殿,司命坐在一侧,突然抬眼看过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凤陵,昨日里,你的星位又出现了异动,非常大的波动,方位不显,持续一刻钟左右。” 宣离举着茶盏的手一顿,茶水顺着杯沿溢出来些,落在衣衫上,司命觉得不对,他收起神色,一本正经的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宣离垂下眸光,轻飘飘的将那杯子放在桌子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司命说。 奈何对面人一直紧紧盯着他,盯得他无奈往后一靠,开了口:“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从别人嘴里得知了些往事,心绪有些波动罢了。” 司命被他敷衍的态度惹毛了,“你哄小孩呢?心绪波动星位还会异动?要不咱俩现在去神云殿看看,有没有波动?” 宣离面色浅淡的看了看他,露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他是真的不知如何和司命说。 司命见人根本没有要说的意思,气恼的转过身不说话了。 僵持了大约两刻钟,宣离叹了口气,为对面人添了茶。 “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司命一怔,不明所以:“哪个?” 宣离瞥了也一眼,司命当即领悟:“哦,你说你那......我知道啊,提他做什么?” 宣离嘬了口茶,心上像是缠了一团粗粝的麻绳,勒的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前日里,有人和我说,其实我一直认为的,都是错的。” 司命越发懵了:“嗯?” 对面的人突然苦涩的笑了一下,眸光落在银质的地面上,“其实宣离的离不是离开的意思,而是永远不离开的意思。” 司命在这只言片语里猛然捕捉出异常敏感的信息,他盯着宣离,天光将他的侧脸照的孤寂落寞,在司命的记忆里,宣离只同他提过一次那个人,寥寥几句里除了厌恶就是恨,恨到不能生吞对方。 那是插在宣离心上的刀,是世人皆不能提起的灼心烈火。 司命并不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甚至连对方的名字,年龄,如何开始如何结束一概不知,只知对方是个凡人,是个俊秀的男子,是宣离数万年岁月长河里,唯一爱过的人。 司命说不出话来,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叶摇摇晃晃,缓慢垂落在地上。 “那你......那......”他小心观察着宣离的神色,连声音也放轻了。 宣离依旧盯着地面,发丝从他耳后垂至身前,他顿了一顿:“他就是拂羽。” “啊?”司命“嘭”的一声站起来,身子嗑上桌沿,嗑的桌子猛然摇晃了一下,“什......什么?” 司命心速过快,拍着缓了两下才重新坐下,脑子里那点思绪全被刚刚突然爆炸的烟火,炸成了碎末,连都连不起来。 “那你......那你打算如何......” 话未说完,对面坐着的人突然出声,径直打断了司命的话,他好似在笑,光在他脸上一片一片的,看的人心惊胆战:“你说可不可笑?” 司命手心一凉,有点猜不透眼前的人。 对面的人抬眼看过来,脸上温柔依旧,笑意恰到好处的挂在嘴角,自嘲一般,“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他是来寻仇的吗?” 司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敛起神色随着他笑:“回来了,不应该高兴吗?既是误会,解开不就好了?” 茶杯里的茶液再次见了底,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若是真有误会解开也就罢了,可惜如今,误会与否,他都忘的一干二净,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何况,他始终还端着疑虑,只将尧川的话信了一半。 司命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你在疑虑是不是?不知道从哪下手是不是?” 宣离看向他,对方的语气透着一股笃定,像是已经有了对策。 “你有对策?” 司命一笑,挑了挑眉毛道:“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吗?但凡是个凡人,都得顺着我司命活。” 说罢,他摊开手掌看向宣离,“说吧,他叫什么名字。” 宣离一怔,摇了摇头。 “嗯?”司命看着他,“摇头是什么意思,忘记了?” 宣离唇角开合,半晌极轻的道了一声:“忘记了,应该......应该是姓宣。” 宣? 司命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忽然明白为何天界神仙都叫他凤陵,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宣离,不过即使知道,也没人敢叫,它是一个符号,只属于宣离自己的符号,他冠了他的姓,赐了承诺为名。 司命心里像被烧焦的糖浇了一捧,涩中带甜,原来三界喜怒无常的帝君,也有过如此情根深种的时日。 “那我帮你找一找吧,也许能找的到,只是他投胎转世竟成了龙了吗?难以置信。” 宣离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指拂过繁盛的梧桐叶,“那就辛苦了。” 说完,他回身看了司命一眼,一身玄衣猛然换成了白色,夜色粘在他身上,却没有浸染一分一毫,“我去走一遭吧,无论如何,不能放着不管。” 司命跟着站起来,“我陪你去。” 宣离摇了摇头:“你在天界守着吧,琼霁既然出手了,耐心想必是耗尽了,何况带着你也累赘,又打不过琼霁。” 前半句无波无澜,后半句一桶热油,当即浇的司命油花四溅,“我说你......” 万妖宫位于妖界恶蛮山上,金碧辉煌的宫殿坐落在半山腰,万绿丛中一点金,不比天界的宫殿差多少,反而有种人间帝皇的恢弘霸气。 进万妖宫要穿过一截迷雾林,迷雾林是妖界的屏障,由血妖镇守,血妖是一种凶兽,长得骇人,咬人也凶,更重要的是,他们天生能释放一种带毒的气体,闻的久了便会出现幻觉,迷雾林里的雾便出自于他们。 宣离身影快的难以捕捉,他迅速穿过迷雾林,在一众妖兵惊悚的视线下,懒散的立在了城门口。 妖兵是认得这位帝君的,头发从来不系,穿一身绯色衣衫,手里拿着把扇子,浑身没骨头似的站在哪儿都是一副慵懒姿态,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实在太有辨识度了,连琼霁都要微逊他几分。 “我是直接进去,还是你们去通报一下?”宣离笑眯眯的朝着眼前的小妖兵道,话音里带着些巧劲,让人听了觉得亲切。 周遭站着的妖兵全都悄悄的打量着他,那小妖兵被宣离身上的仙气所冲,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道:“我这就去通报。” 宣离又朝人挤了个笑脸,好像只是来吃茶,并不是打架,有大把时间等着。当然,宣离也没想着和琼霁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真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他在城门前等了片刻,那小妖兵跑的气喘吁吁,脸上绯红一片,宣离见人过来,还好心的伸手扶了一把,算是将这温柔仙君的姿态做尽了。 小妖兵哪敢让他扶,退了退恭敬道:“大长老在后殿等您,我带您进去。” 说罢,他僵硬的转了个身,为宣离推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宣离跟在他身后,目光略过两旁的景色,觉得这处实在空旷,和他花团锦簇的上梧宫截然相反,到处都是石铺的台阶路面,偶尔见着几颗花草树木,还都是那种不开花的,白瞎了这一座金灿灿的楼。 小妖兵将宣离引至快近后殿便不再往前了,他为宣离指了指,脸色似乎更红了,宣离好笑的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 脚步刚刚踏上后殿的台阶,耳朵里突兀的钻进几声**,宣离脚步一顿,紧接着乱七八糟的话便都进了他的耳朵,逼的他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站在原地像个木桩,难怪刚刚那小妖的脸红成那样,这可是青天白日啊! “风......风......慢些慢些......啊......凤陵......凤陵在外面呢......嗯......哈......” 宣离黑着脸站在台阶下,真想一扇子将这不要脸的人扇个底朝天。 等了将近两刻钟,殿里扰人心神的声音终于没了,殿门从里面拉开,琼霁衣冠整齐,笑吟吟的走了出来,身后的风罗也是一派肃然,好似刚刚白日宣淫的另有其人一样。 “来啦。”琼霁自然的拉着人往殿里迎,宣离皱着眉头不动,嫌弃的瞪了一眼琼霁。 “嗯......那去侧殿吧,就在旁边。”琼霁倒是通透,他笑了一下,脚步轻快的走在宣离身侧,“怎么突然过来了,可是想好了?” 宣离不动神色的打量了琼霁几眼,没从那眼神里看出什么。 他没说话,跟着人进了侧殿坐下。 风罗站在琼霁身后,目不斜视的看着殿门,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涌进来什么人刺杀琼霁一样,怒气冲冲的,宣离想该不是怨自己坏了他的春宵吧,啧,小家子气。 “嗯?是想好了吗?”琼霁兴致盎然,似对宣离突然的到来很是意外。 宣离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不知道琼霁这下是哪一出,但既然对方不提,便也顺着人说下去。 “嗯,是想了一些,但是天界觉得,仅是东西二界的话未免太不够诚意了些,想问问长老,还肯不肯再割爱?” 琼霁听完笑容依旧,似是料到了这样的结果,“那不知帝君还想要些什么?总不能拿我妖界土地去换吧?” 琼霁神色如常,几乎没有一丝破绽,宣离喉咙一紧,觉得事情的走向似乎不太对。 宣离面上笑意不减,缓缓合上手里的扇子,“长老说笑了,三界分明,怎能贪图他族境地。” 琼霁眉心一震,摩挲着自己的食指,笑道:“那帝君是什么意思?” 侍者恰在此时将茶盏端了上来,清甜的香气透出杯沿飘上来,宣离侧身看了一眼,才觉那是一杯桃花茶。 他朝琼霁点了点头:“长老有心了。” 宣离在打量琼霁,琼霁也一直在打量他,他有点搞不清宣离模棱两可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突然而至的到访又是为了什么? 宣离将嘴边的话咽下去,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琼霁的好意,仙泉煮过的桃花茶,一凑过去就是一股浓烈的香气,桃花混着茶叶飘在水上,勾出一方盎然春意。 “好茶。” “知道你喜欢。”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急急忙忙冲进来一个妖兵,跑的满头大汗,他远远的跪下,语速飞快的说:“长老不好了,东西界失守,天界举兵十万,城池陷落,请,请大长老定夺。” 琼霁和宣离一齐站起来,宣离手里的茶杯嗑在桌上重重的一声:“什么?” 身后的琼霁却是低低笑了起来,目光啐了毒一般落在宣离后背上,他的语调似乎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掺了几支冷箭,又准又狠的扎在人身上:“帝君这一手,吾辈望尘莫及。” 第12章 宣离第一反应是天君又作哪门子妖,平白无故先咬一口,随即他冷静下来,恍惚里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然而未等他深想,侧殿的门忽然合上,劲风扫过面颊,明亮的大殿顿时黑下来,宣离转过身去看琼霁,身后的人恰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琼霁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松松的停在宣离面前,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看着阴惨惨的。 “帝君可真是为天界鞠躬尽瘁,身先士卒啊,这一手盘算了多久?嗯?” 宣离神色坦然,没接琼霁的话,此情此景,说什么都迟了。 琼霁没那么多闲工夫等着宣离,东西界这两块好不容易吃进嘴的肥肉,自然不打算轻易放手,不就是打仗吗,区区十万人就想从我琼霁手里抢东西,未免太天真了些! 他身影一晃就出了侧殿,随即四周锁上一层禁锢,琼霁的声音自虚空而来,冷冰冰的:“委屈帝君在此地多呆一会!琼霁就不奉陪了。” 黑漆漆的大殿里,宣离站在中央,身上的仙力在妖界本就受阻,又被琼霁强行下了禁制,简直成了一条活生生的池鱼,无奈只能干等着。 琼霁不会困他太久,最多一炷香。 果然,宣离算着时辰,未到一炷香,结界便开始松动,宣离指尖金光划过,利剑一般从那禁制上划了一道口子,整个人倏地一跃飞出了宫殿,随即他直直向着东南方飞去。 东西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地,水土肥沃,灵气充盈,哪怕是没仙根的小妖扔到这里面,受上几千年洗礼,自身修为也比其他同辈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尧川就出自东界,仙根聪慧,所以才长成了那为祸人间的样子,而这些地方自然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东界火光滔天,一时宣离还以为往日重现了,天兵与妖兵在城门外打的不可开交,又是这种惨无人道的屠城战术,宣离冷燃嗤了一声,竟是自己小看人了。 其实说起来,东西界失守也不过数千年,妖族血统还没有繁盛到不可收拾的地方,没有必要如此血腥。 近前之后他发现,天君与琼霁皆不在此处,西地路远且贫,那他们......北境! 他匆忙往北境折返,心里有个几乎自己都不敢想的念头生了根般就要破土,他头一次在心里祈祷起来,希望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黑压压的人堵在北境方圆几里,兵分两阵,天君站在一众仙官之后,神情淡漠,与宣离记忆里的人不太一样。 他迅速在那人群里扫了一眼,松了一口气,身子轻飘飘的落在天君一侧,却也只是高高站在云上,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轻笑了一声,笑的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回头看他,随即天界众仙回身齐呼:“参见帝君。” 天君迟钝了一下,微微颔首朝着宣离行了一礼,神色动作皆与往常一样。 琼霁倒也应他,也跟着他笑了一声,弄的众人越发心虚,不知这两位大佛青天白日的笑什么呢! “倒是来的很快嘛!” 宣离气定神闲:“不及长老快,路途毕竟遥远了些。” 说这话时,宣离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天君,那人身正影定,没有一丝破绽。 琼霁揉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这是一个不甚友好的信号,喻义着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可能直接翻船。 “人既然到齐了,就开始吧,东西二界天君既然出手,那这件事恐怕也没的选了,北境——琼霁就笑纳了!” 宣离淡淡的看着,目光落在天君身上,等着人开口,半晌,那站在中云的男人轻飘飘的吐出一句:“北境之地,历来归我天界所辖,未曾赠予妖界,大长老何来笑纳一说?”他谈的轻巧,宣离恍惚了一下,捉摸不透的盯着他的背影。 这样的情景似在琼霁的意料之中,他挑了挑眉,有些烦恼的揉了揉眉心:“这样事情就有些复杂了。” 剧情出乎宣离的意料,他安静的待在云上,一时竟有些期待,他操了太久的心,很想看看这些后辈是如何护下这些山河的。 琼霁突然回身看了看,食指与拇指圈成一个圈放在嘴边,一声嘹亮的哨声传出,宣离一怔,这才发觉风罗不在! 他心里猛地泛起一层不好的预感,脚下的山崖上突然跃上来一个人,那人身姿矫健,一身青灰的衣衫在两军阵营里不算扎眼却让宣离的心蓦地沉了下去,因为那来人的手里,还抓着一个人。 宣离一眼就认出了拂羽,他往前探了一步,脚下的云晃了晃,自动往前铺了几步。 小家伙身上仍旧穿着宣离最初给他的那件天青色的袍子,银发垂着,人一动不动被风罗拎在手里,然后浑不在意的扔在了云上,天君神色几变,很快又掩下去,众人皆是一惊,气氛瞬时凝固了。 琼霁先看了眼宣离,才将视线转到天君身上,他笑的不怀好意,嗓音都带了些轻蔑不屑:“来时在路上碰见这么一个小家伙,身上一股天庭的味道,想问问陛下,这是您的东西吗?” 宣离万年波澜不惊的心绪随着这一声,泛起一股猩红的涟漪,他不是没想过天君,他刚见着琼霁时就这么想了,可他总觉得,他没必要也没理由这么做,难道...... 天君蓦然开口,声音诧异,似是不太明白琼霁在说什么:“大长老所言何意?本座似乎并不认识您指的人。” 说罢,他还特意仔细打量了那被扔在云上一动不动的少年人,摇了摇头。 天君确实未曾见过化形后的拂羽,但他不会看不出那是一条白龙! 对面的琼霁似的一早料到他会这样说,踱了几步,目光似有似无的擦过宣离,“既非陛下的,那这条小龙琼霁便收了。” “小龙”二字一出口,众仙家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世上唯一仅存的龙,不就只有宣离手中那一条了吗?那这是...... 未等琼霁动作,宣离的身影已经落在那片云上,他将拂羽一把抱起来护在怀里,宽阔的广袖覆在人身上,歉意的朝琼霁笑了笑:“不好意思,人是我宫里的,还是我养着吧!” 琼霁如若就这么让宣离走了,那他这妖族大长老也不用当了,四周突然泛起一片紫气,几乎瞬间就将宣离与拂羽卷了进去,随即数万妖军一拥而上,四面八方一齐涌来,站在云上的神仙都愣住了,更别说站在下面的天兵了,等天君那声命令传下去时,早已乱作一团,风罗浑身戾气直冲天君,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色的碎影从紫雾里飞出来,敲在了风罗的腕上。随即一身玄衣的宣离从那紫气里冲出来,怀里抱着已经昏过去的拂羽。 他面若寒霜,周围的神仙被风罗的戾气冲的四分五裂,惊恐的望着飘在半空的风罗,风罗若有所思的盯着宣离的手臂,眼里流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琼霁也从那紫气里钻出来,他神色如常,手里捏着一方帕子,气定神闲的擦着手,与下面厮打的激烈战况截然相反。 风罗回身看了琼霁一眼,那人摇了摇头,眼如利刃射向天君,风罗当即领会了意思,他扫了一眼站在天君身旁的那些草包神仙,露出极度鄙夷的笑。 妖族生来善战凶悍,如果说,琼霁是掌管人间的帝王,那风罗就是他手里的利刃,能斩断世上任何违逆他的东西,只要一个眼神,心意便能相通。 天君虽然表面看着是个草包,但毕竟活了那么多年,肚子里多少有点东西,何况天上也并非真的没有一个能文武的人。 宣离将人放在云端之上,拂羽脸色煞白,呼吸微弱,宣离点了点他的脉息,一时也探不出所以然,匆忙度了两口灵力进去,支棱着一只手将人稳稳抱起来,他回身看了琼霁一眼,那人远远朝他笑了笑,挥手送他。 云上落下几段突兀的红,还未晕染出什么图案,就被挤上来的新云覆盖了。 宣离抱着人的手一直在抖,玄清扇在空中展开,宣离头也没回直接跃上去,离开了。 上梧宫平静无虞,几只仙鸟落在飞檐上,被宣离慌乱的脚步惊扰,扑簌簌的扇起翅膀飞往别处。 寝殿的门被宣离一脚踏开,他将人放在床上,嘱咐坤沅去取些热水来,坤沅的神思全被脚下滴滴答答的血迹吸引了去,根本没听清宣离说了什么。 “尊上,您......” “快去!” 灵力源源不断的送入拂羽的身体,他的手一直在抖,宣离来来回回探了好几次,也没探出眼前人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的轻轻唤了几声:“拂羽,拂羽?” 手臂上的伤口仍在滴血,琼霁下了狠手,像是生生撕了他一块肉下来,不疼,只是有点冷。 他将肩侧的衣服拽下来,想了想,又落下床帏,将自己与拂羽隔开。 卷进那紫雾中时,宣离的神识被妖气所冲,一时眼目不清,琼霁招招发狠要去夺他手里的人,左臂生生挨了一下,血瞬间将那素袍染红了,宣离挡了几下眼前清明起来,他抱着人动作不便,但毕竟是个六千年的老妖怪了,但凡看得见便不会被人辖制,琼霁抢了几下就没兴趣了,手一摆示意宣离快走别在这儿碍事,然后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宣离怀里的人笑了一下,道:“这是龙族那个小太子吧,叫什么羽的那个?”宣离没应他,那人却自顾自笑的一言难尽,“还真是和传闻一样啊!” 宣离抬起眼睛,还想再问一句什么传闻,耳边响起慌乱的杂呼,他抬手替天君挡了一下,要说的话蓦地中断了。 坤沅进来时,宣离胳膊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湿了布巾递过去,宣离将手臂上残存的血迹擦掉,又亲自将布巾洗干净,撩开床帏替床上的人擦了擦手,他摆摆手示意坤沅先出去,待大殿门关上,他起身去换了身衣服,将那带了血腥味的衣服一把火烧干净,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明显小一点的青色衣衫,指尖微动,拂羽那身沾了尘土泥点的衣服便被换下去了,他全程侧过了头,好似有什么东西非礼勿视一般。 拂羽是在天色将晚时醒过来的,他缩在床边,陌生的盯着眼前的一切,宣离在听到些许动静时就进来了,却在看见人的一瞬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拂羽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两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和一条没来得及挂起来的床帐,宣离动了动唇角,先一步伸手去拉垂着的床帏,手指刚刚碰上那层细纱,手腕蓦地被人握住,那人用了狠力,几乎要将人捏断。 宣离抬起眼睛看他,两人接触的地方热乎乎的,在这将暗不暗的空间里,有些挠心。 “怎么了?”宣离轻轻的问他。 拂羽张了张嘴,宣离瞬间明白了:“要喝水是吗?我去拿。” 空气里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味道,那气味冲的宣离鬓角突突的跳,正待转身,身后的人却更紧的拉住了他,视线一时对上,半晌,拂羽终于松开宣离的手腕,他低着头,说了一句:“麻烦君上了。” 寝殿燃起烛火,明亮的烛光将月色隔绝在外,拂羽坐在宣离床上,双眼无神的看着窗外。 宣离为他泡了一壶桃花茶,又加了蜂蜜,很甜,香气一路蔓延,很快飘到了拂羽嘴边,除了茶,宣离还给他准备了很多小点心,全都端到了床榻边。 宣离辟谷万年,别说端到床榻边,上梧宫每年除了几个桃子还能端上外面的桌子,整座府苑不是吃风就是饮露,没有一丝人造香气。 今天算是破例了。 “吃些东西吧,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取了些天膳司的小点心。” 宣离还记得他踏进天膳司宫门时,仙厨们不解又惊恐的眼神,恨不能赶紧把宫里的东西全藏起来,再迅雷不及掩耳的种满花草,或者熏几根香。 拂羽抬起头看了他几眼,又看了看摆在床边的白釉瓷盘,终于挪动了一下。 他从醒来就在那池子里,和宣离说的一样,不是吃水就是吃水,唯一吃过的一点实质化的东西就是司命带来的蟠桃,眼前这些东西他见都没见过。 他捏起一块杏玉酥,闻了闻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甜味在口中融开,然后顺着咽喉一路向下,浑身都似被包裹在甜甜的味道中。 他忽然抽了一下鼻子,宣离本就有些担心他,闻声一怔,俯**来看,视线停在那忽闪的眼睛上,两人的距离一时缩短了。 坐在床上的人突然后退,又是一种踩了尾巴的既视感,点心本就酥软,被宣离突然这么一盯,拂羽猛不丁的呛住了,当即咳了个天昏地暗,哪怕他很快捂了嘴,一嘴的碎渣仍是咳的到处都是,宣离要不是躲的快,估摸现在满脸都是一股杏花味了。 凝在寝殿里化不开的尴尬随着几声猛烈咳嗽悄悄碎了个缝,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拂羽终于咳完了,宣离将放在一边的茶递过去,轻飘飘的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喝点水吧。” 拂羽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他盯着眼前一片狼藉,不知哪根筋抽住了,张嘴就来:“我,我给你洗吧......” 宣离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啊!” 第13章 半梦半醒中,拂羽感觉好似有人进来了,他轻轻侧了个身,喑哑着嗓子道:“你回来啦?” 宣离走时,特意安顿他在此处睡着,化过形了,再住在尘池,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来人脚步一顿,随即往前来,步调轻缓,拂羽一下子醒了,来的人并不是宣离。 他“腾”的一声从塌上坐起来,盯着站在不远处的黑影问:“是谁?” 这是宣离的寝殿,如此深夜里,能如此轻易踏入的,会是谁?他不由想起那日带走他的人,浑身上下蒙的严实,只有一双紫色的眼瞳露在外面,生硬的将自己打晕,再醒来,眼前便黑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而后就是那些噪音般的说话声...... 那人歪了歪头打量着他,半晌,立在床头的灯火突然亮了,拂羽挡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来人猝不及防暴露在拂羽的视野里,他盯着那身绣着金线的锦袍,一时怔住了。 云依静静的看着他,视线落在床榻边未曾收下去的白瓷盘上,眸光流转,瞳仁几不可察的缩了缩,又自然的转回来,转到拂羽身上。 他施施然走过来站在了床边,清俊的样貌在灯火的勾勒下越发柔和,透着一丝普圣般的光。 拂羽自初醒之时见过云依一次之外,这是第二次。 他有些局促的搓了搓手,往旁边挪了一挪,示意云依坐。 云依盯着拂羽让开的那一小块地方,突然轻轻笑了一下,拂羽见人笑了,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有些期待的看着眼前人。 云依往前踏了一步,缓缓坐在了床边,他扫过榻边放着的小点心,若有所思的看着,拂羽以为他要吃,在几个小瓷盘里来回犹豫了几下,端起一个看着最精致的递到云依面前,小心翼翼的问:“你要吃吗?” 云依没接,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 在云依的记忆里,七千年,上梧宫从未出现过任何天膳司的东西,哪怕是他小时候,嘴馋的不行,天君又忙,吵闹着要吃天膳司的点心,宣离也只是带着他去取了,然后带回他自己的寝宫吃,吃完了还要四处走一走,将身上的味道散尽了,才回上梧宫去,床榻就更不用说了,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仅堪堪停在前堂,这里就像宣离的私人领地,没有人可以踏足......也许有,只是不是自己。 真是风水轮流转,前三千年单恋未果,重活了一世,竟是成真了。 云依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不了,多谢。” 宣离说他不是拂羽,可眼前的人除了性格收敛了些,哪里不是曾经的样子?眉眼,身量,就连说话的语速都与之前别无二致。 拂羽局促的坐着,似是不知该开口和人说些什么,只敢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对方,兀自缓解着紧张的气氛,他不知对方为什么会来,又来做什么,如何知道自己睡在这里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没来由的局促,好像是做坏事被老师当场逮住的学生,浑身都在忐忑。 “你还记得我吗?”云依突然开口。 “嗯?”拂羽转过身,“我们......之前认识吗?” 他茫然又澄澈的眼睛沾了殿里暖黄色的烛光,让云依猛地想起上一世的拂羽。 上一世的拂羽,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身量,第一次见着时,也是这样的无辜又欣喜,视线小心翼翼的落在人身上,不敢看又好似喜欢的紧忍不住看一般,紧紧黏在人身上,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神情相貌皆袒露于外,又被龙君宠的厉害,肆意的没边,刚开始的唯唯诺诺没多久便烟消云散,露出了藏在美好皮囊下的犀利爪牙。 那时的他不像如今温和,张扬的马尾高高束起,一身箭袖的天青色的外袍,干净利落,横行于整个天界,搅得人心惶惶,终日里没有闲着的时候。那时候龙君势大,天君为了制衡龙君,主动将拂羽接上了天,然后一住就是一千多年。 仙府倒了几座,养好的花草死了多少,甚至连蟠桃园的桃子也不能幸免,上百重天里,没有他不敢去的,或许有,那就是九十九重天,上梧仙邸。 云依是何时得知拂羽喜欢宣离的,自己也记不大清的,倒是将对方当时的样子记得很清楚,那人兴冲冲的闯进自己宫里,双眼发亮,头上两个常年隐藏起来的小犄角也冒了出来,一把将自己从书房的椅子上拽起来,嚷嚷着:“云依,你们天上是不是有个叫凤陵的神仙啊?” 云依一怔,不解的看着他:“凤陵帝君?怎么了?” “帝君?”那人咋咋呼呼喊了一声,“这么高的仙阶吗?原来一直说的那个三界帝君就是他啊!” 云依不想理他,神书阁上课第一天老师就教过了,这人的反应未免也太迟钝了些,他拿起书,又觉得不对,“你是如何知道的?见着帝君了?” “是啊!”彼时那人正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沉思,一脸难办的表情。 云依好笑的看着他,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怎么,你喜欢上他了?” 对面的人浑身一震,放在书桌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蜷了起来,云依心下“咯噔”一声,抬起眼睛看他:“真喜欢他?” 那人忽闪了忽闪眼睛,耳尖不知何时已经红了,他吸了口气,极轻极轻的点了下头:“好像有点,我观察了他好几天了。” 少年心动,往往都是一瞬间的事。 云依瞬间从头僵到了尾,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拂羽,很久才吐出一口气,语气平淡的说:“三界谁不爱帝君,都排着队呢?” 拂羽却忽然笑起来,他俯**凑近云依,哂笑着问:“那你呢,你喜欢吗?” 云依一愣,视线避无可避,放在书页上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浑不在意的笑了:“帝君是我的老师,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不是那种喜欢。” 坐在桌子上的人猛地拍了一下手,兴致勃勃的说:“那你是不是经常能见到他啊,见他的时候可不可以带上我,我不做什么,就看看他,行不行?” 云依心里泛出一股酸,但他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应下来,说:“好。”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云依去上梧宫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宣离的日子屈指可数,倒是整日里和拂羽待着,偶有几次逃不掉的,拂羽也自发的站远了些,并未上前来,许是害怕自己在人面前红了脸,不好收场吧!所以在宣离的印象里,那位龙族的小太子,仅远远看过几眼,根本算不上交集。 三界喜欢宣离的人确实如云依所说的那般,排着队呢,可不知为何,在云依心里,能和他真正算作对手的,只有拂羽。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云依与拂羽之间,貌合神离,只有那傻兮兮的小白龙毫不保留的将自己的内心捧在人前,一切喜怒哀乐的情感全都告知于人,才有了后来如数种种。 拂羽本是不必死的,可惜。 云依从回忆里抽神,大约是他沉默的太久,身边的人满眼担忧的看着他,想出声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有些坐立不安。 云依笑了一下,接上之前的话:“嗯,我们认识。” 这次换对面的人沉默了,云依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那幽绿色的虹膜里看出些许过去的影子,那些深信不疑的,那些浓烈炙热的,那些纯粹明艳的,可惜都没有,那里面只有深深的疑惑,和万千说不出来的复杂情感。 他们分别的时日并不长,云依却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不认识他了。 “那,那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半晌,坐在床上的人问了一句。 云依往前挪了一点,离拂羽更近了些,对面的人抬起眼睛看他,就在那一瞬间,云依突然有些退却,他扪心自问,还要再伤害他一次吗? 正待他满赋纠结之时,府苑的门轻轻响了,是宣离回来了,正一步一步往寝殿过来。 脑海里有无数饱涨的念头,瞬间将他吞没了下去,那些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我们之前,一直相互心悦对方,你都忘了吗?” 他说的情深意切,门外的脚步随着这一声蓦地停下,连带屋里的人一同僵住了,拂羽定定的看着他,许久都未挤出一个字。 云依突然覆上他的手,将人轻轻往前拉了拉,“我一直不敢和你说,你要是忘了,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七千年的小毛孩子,在这夜色深深里,仿佛天地无灵般面不改色的说着甜言蜜语,可拙劣的情话也是情话,能将身在局中的人搅的眼耳闭塞,难以静心。 宣离站在府苑中央,他才刚刚踏进府门没几步,此刻却突然有了些无处可去之感。 果然是互相喜欢的吗? 他笑了一下,心里泛出一股苦水,也不知自己在苦什么。 云依听着殿外久久没有声音,一颗心放下来些,他将拂羽的手握在手里,继续柔柔的哄,不知是说给对面的人还是说给外面的人,但不是说给他自己:“我比你大些,你以前就叫我云依,我总要你叫哥哥你不肯,你喜欢带着我去摘桃园里的桃子,折腾百花仙子宫里的仙草,还拆了好几座仙府,我宫里还留着你之前穿的衣服,哪天给你带上来,怪我没保护好你,你可怨我?” 拂羽的脑子已经被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砸昏了头,他僵硬的坐在原地,唇口张开,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都忘了,云依所说的这些他都忘了,可他又说的那么真,让他不由的想去相信。 “对了,这是你之前送我的东西,我一直戴着呢。” 那是一块青龙玉佩,一根红绳穿着,悬挂在云依的腰间,他将那玉佩翻过身来,上面清晰的刻着一个“羽”字。 拂羽盯着那块玉佩,倾身过去将玉佩握在手里,拇指轻轻摩挲过那个羽字,柔润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很快涌进心里,他似是突然与玉有了共鸣,脑中浮出很多陌生的场景,然而没等他细看,便又消失了。 殿外的脚步声复起,却不再朝着寝殿来,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云依的视听里,他在心底舒了一口气,缓缓松开了拂羽的手,脸上的温柔也裂开些,露出一丝急切的不耐来。 一直沉默着的拂羽终于开了口,他视线胡乱的放在眼前的地面上,透过那拉的并不严实的床帏,问:“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是真的。”他从善如流的答道。 拂羽轻轻的点了点头,连着说了两个好。 “我知道了。” “那你......”云依有些迫切的问他,拖则生变,他怕一拖就来不及。 “我说,我知道了。”对面的人突然抬起头笑了,笑完又俏皮的歪了歪头,“还想要我说点什么吗?” 云依怔住了,就这么简单就相信了? 随即他自己也笑了,他可不就是这样简单的人吗? “无事了,那你睡吧,我......”他看了那床榻两眼,轻轻的,“我等你睡了就走,明日里再来看你。” 拂羽听着他的话顺从的躺下,云依替他盖了被子,然后看着人闭了眼睛,没多久,他就急匆匆的出了寝殿,而床上的人却根本没有睡着。 他翻了个身平躺着,手臂搭在眼睛上,半晌沉沉的笑了,笑的胸膛不住的起伏,而后鬓角便落下泪来。 无声的泪意积在四方的小空间里,濡湿了空气,后来人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宣离折了脚步,踏着茫茫月色往尘池去,他的衣衫上布满血灰,妖族和天界因此一战元气大伤,先前他不明白天君为何如此毫无预兆的出兵,直至他在战场上看见那条腾空而起的紫色灵囊蛇才知原来琼霁的天劫要来了。 宣离很意外,天君的成长速度似乎早就超出他的预料,他缺少的,也许只是几个更加得力的助手。 琼霁现形,而后群龙无首,妖族匆忙退兵,北境算是勉强捏在手里了,然而死伤无数,北境几乎又成了一片血地。 他心里记挂着殿里的小家伙,匆匆忙忙从北境赶回来,不想一进门就遇上这么一出,心里......当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就像前脚满怀期待的订了亲,后脚被人告知对方其实已婚了。 尘池里的红莲生的茂盛,没了那折腾的活物,长得越发肆无忌惮了些,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池子,他伸手试了一下水温,很凉,很适合去心火。 他将整个人都裹在了繁密的红莲中,细密的伤口在池水的浸润下缓缓修复,他低下头去看自己,不知不觉了,鬓间已满是白发了。 第14章 翌日一早,宣离从尘池回了寝殿,殿里的小家伙已经起来了,眼圈有些红,正认真的收拾自己的床铺。 听见脚步声,那人回过身来,见人是宣离,蓦然笑开了:“你回来了?” “嗯。”宣离身上还是凉的,尘池黎明之前果然冷的很,许久都没缓过来。 拂羽绑起床帏,转过身来仔细的看着眼前人,道:“弄脏的被子我一会儿就去洗,你累不累?有没有......受伤?” 他的关心太拙劣,被人一眼看穿,却又让人觉得可爱。 宣离摇了摇头,十分淡然的走到床边,盯着他欣长的发丝看了几眼,手里忽然变出一根细长的帛带,那是一根深蓝色的带子,与拂羽身上的衣衫遥相呼应,宣离走到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微蹲下来些,拂羽茫然的回身看他,看着人手里的帛带问:“要束发吗?” 他的头发一直散着,倒不是因为他不想束,只是因为主人不发话,他不敢擅自做主,便任由散着了。 人蹲下来些,宣离虽然长着一副心灵手巧的样子,实际操作起来却一点也不心灵手巧,绑了几次都绑不出他记忆里拂羽的样子,他怕弄疼他,所以结打的很松,一松,马尾自然飞不起来。 拂羽安静的半蹲着,任由宣离来来回回的鼓捣,系住解开往复快要十来次,人终于熬不住了,他动了动,腿脚有些麻。 “君上,要么......我自己来吧。” 宣离也是绑的没脾气了,闻言揉了揉眉心,将手里的帛带递给眼前的人。 拂羽干净利落,银色的发丝在他手里团成一缕,帛带往上一搭一绕,再缠上几圈,一个张扬的马尾便成了,前端些许碎发散下来,落在人前额鬓角,少年张扬的意气突然而至,宣离蓦地想起曾经远远见过的人,画面开始重合,回溯时空一般,将记忆深处的人描摹清晰。 他不禁想,原来他是这样的。 拂羽在宣离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眼眸里身影清晰,随着流动的波光缓缓晕开,他不由的往前走了一步,宣离没有动,静静的看着他,心口忽然躁动起来,拂羽盯着人眼中的自己,伸手要抓宣离的一瞬,门前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皆是一怔,拂羽仓皇后退,像是做了什么大不敬一般的事,脸颊通红,低着头站在床脚。 宣离倒是淡然,波澜不惊,其实也不是因为他淡然,是因为他早就察觉有人来了。 云依知道宣离在殿内所以先敲门,拂羽在原地缓了片刻,结结巴巴道:“我......我去开门。” 云依怀里抱着一个大包裹,鼓鼓囊囊的,门打开之后,他将怀里的东西递给拂羽,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反倒将人往出拉了拉,轻声道:“这是你之前穿过的衣服,都在这里了,还有一些你的小东西也全放在里面了。” 他说的恳切,拂羽点了点头,从外面关上了门。 两人在侧殿前的石凳上坐下,拂羽为云依泡了壶茶,倒茶时,发丝从身后涌至身前,他似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云依,视线一直都未放在人身上。 云依静静的看着他,半晌他问:“你是不是,还有些接受不了啊?” 拂羽一愣,明白了云依的意思,他本想摇头的,临了又点了点头,在别人看来,反倒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 云依捧着手里的杯盏轻轻的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到宣离的耳朵里。 “没事的,不急在这一天半天,”他抿了一口茶,突然叹了口气,“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可是又好想和你说,想见你,又不敢来见你,你都将我忘干净了。” 言辞切切,句句灼心,大约是根本没有感情放在里面,所以说的尤为顺口,背课文一般丝毫不曾卡顿。 拂羽侧过身看了他几眼,低下头笑了:“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喜欢的人是忘不了的。” 云依神色微变,他抿了一口茶,将心里细微的心思压下去,没有答话。 “头发一束起来,感觉你和之前一模一样了。” 拂羽怔怔的看向他,应和似的笑了笑。 一直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的宣离也睁开眼来,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拂羽刚刚的话——喜欢的人是忘不了的。 他突然起身来往殿外去,他推开殿门,身影一晃便消失不见了,拂羽只来得及看见他踏出来的脚尖。 云依也随着他看,心里像有一簇火苗细细灼烧着,正待开口,身边的人再次朝他看过来,身子往前倾了一点,笑吟吟的说:“你给我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吧,应该有很多有趣的事吧!” 宣离直接飞去了乾殿,四围牡丹茂盛,漆黑的大殿白日里似也少了些煞气,宣离破开结界,踏进去的瞬间,耳边似乎擦过一丝微弱的气流,他定了神去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关上殿门,径直走向尧川的盒子,他有些疑惑,尧川的盒子并未上封结界,见人进来应该出点声啊,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宣离往过走,还未走到,猛然看见那放置尧川封魂玉的盒子倒在了地上,他飞快的走过去,翻过倒扣着盒子的刹那,心瞬间凉了,盒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通体漆黑的封魂玉不翼而飞,而后他想起刚刚进来时,那擦过耳边的微弱气流。 他狠狠的叹了口气,将盒盖“啪”的一声合上放回原位。 老奸巨猾的尧川,他真是信了他的邪。 指尖金光流过大殿,扫过摆放整齐的木匣,而后不知扫到了何处,他突然一顿,飞快移到那出了问题的地方,眼前的盒子很陌生,宣离也不大记得了,结界已经碎了,他抬手打开匣子,里面也是一块封魂玉,可惜这是一块完全漆黑的封魂玉,玉身一旦完全变黑,里面的神魂便死了。 宣离将小盒子塞进袖子继续探,而后很快,整个殿里七八个匣子都出现了这样的问题,神魂被噬,宣离眼里浮出一丝冷光,他迅速封好结界追了出去。 尧川这个人,果然不能信,但凡是个好人,也不至于受天地厉刑,抽筋扒皮,肉身尽毁,被迫锁在这小盒子里,一锁就是三万年,这么多年过去,他骗起人来,还是这么顺口。 可宣离也想不通,从前来的时候,他为何就不曾发现过尧川的异动,那些盒子也并未有什么异常,如果是最近,那是谁给了他契机? 现在的尧川毕竟不能同日而语,没跑多久就被宣离追上了,一缕黑色的气奔的飞快,宣离手指一动一张金色的网从天而降,眼看就要被困住,那人突然掉了个头,侧身直接往凡间钻去,宣离释出手中的玄清扇,加快速度追了上去,人一旦掉落凡间,再想找就难了,可惜紧追慢赶,还是让人逃脱了。 凡间的闹市乌泱泱的人,想从攒动的人群里找一缕气,难度可想而知,他一直徘徊到傍晚,终于卸了力,坐在一处府苑的屋顶上,和月亮大眼瞪小眼。 他本要去问一问曾经风花雪月的往事的,不想对方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他隔空给天君传音,实在懒得再动,玄清扇慵懒的飘在半空,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硕大的阴云遮住了小半边月,不到半刻,人便到了。 来的全是宣离识得的神仙,他也没废话,趁热打铁最容易解决问题,简单交代清楚,人便散开了。 不远处是明显亮于其他地方的人间皇宫,烛火从层层叠叠的楼阁里溢出来,将中轴映亮,宣离看着看着,隐约觉得尧川或许去了那里。 自古帝皇与普通人不同,太庙社稷之气厚重,生来受上苍庇佑,自身所带的煞气与戾气不比冤魂少多少,普通精怪难以靠近,然煞气虽重,阳气也是人间至纯至真的,这样的肉身温养神魂,再合适不过。 宣离抽扇往皇宫去,刚刚走至城边,一道明亮的结界突兀的显现出来,宣离没留神,直接冲撞了上去,奇怪的是,那结界竟能将宣离也拦住。 玄清扇在手中旋转来回,一道红光猝然释出,刀刃一般往那结界撞去,波光裂出回响,狠厉的回弹直冲宣离而来,他纵身一跃,虚空中伸手将旋转失控的玄清扇收回来,耳边嗡嗡作响,他眼神清冷的盯着纹丝未动的结界,一个大胆而荒唐的念头涌进心底。 此等结界,非与他等量的神仙不可为,三界与他等量的神仙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流转银光闪动,又抵得住玄清扇的威力,宣离不敢贸然猜测,心里却也隐约有了答案。 他不动声色撤出去,免得打草惊蛇。 人间月色正浓,子夜时分雾色刚起,宣离站在云上,一边思索对策一边将最近发生的事理了一遍,事情一环扣一环发生的太快了,快的他几乎应接不暇,理不清其中的关系,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多少有些冲着自己来的意思,自己的变化最是明显,难不成真的走到了化归一日?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司命的声音,他下意识的回身应了一声,这一转,身后突然涌来一股巨大的推力,直接将他从云上推了下去,他迅速反应,身体在虚空侧转,还未看清,一把弯勾的匕首毫无征兆的刺穿了他的胸口,浑身法力瞬间凝固,他像个从云端坠落的凡人,失重般直直往下落去,模糊里他看见那站在云上的人似是穿着一身黑袍,紫色的瞳孔反出光来,月色挡在身后,宣离握住刀身,想尽力一拔,脑海里突然窜进一股陌生的灵气,先他一步扼住了他的神识,随即宣离感觉有什么东西飞快的从自己脑子里流失了。 插在胸口的匕首很快消散,唯有流出来的血四散飞溅,沾湿了宣离一身素袍,他神识涣散,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第15章 拂羽坐在尘池边上,百无聊赖的揪着一片红莲叶子,宣离已经两日没有回来了,上梧宫失了一位主人好似失了活气,连前殿门口生长的花草都黯然了些许,坤沅进进出出,眉心皱着,好似忙碌的很,大家都来来往往,却没有人告诉拂羽到底怎么了。司命来过两次,每次过来,虽然装的一派平和,眉心处却也一样微微皱着,他会陪拂羽待一会儿,然后继续步履匆匆的离开。 拂羽出不了上梧宫的宫门,宣离在他身上下了禁制,最远只能走到门口,和不远处的桃林遥遥相望,云依也有两日没来了,这让拂羽的感觉很不好,心底隐隐觉得事情也许要远超他的预料。 他顿了一会儿,身子一跃落在水上,闭起眼睛开始修炼,他必须要尽快强大起来,才能在事情来临之后,踏出府门去看一看,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宛如困在笼中的鸟雀,只能干巴巴的看着。。 屏息凝神,然而他心烦意乱怎么都静不下心,修炼的术法堪堪卡住,退不后又进不前,尝试数次不成之后,终于泄气般上了岸。 拖着脚步往前殿去,余光一扫看见了昨日洗好的床帏被单,他走过去,上下拍了拍,将那沾满了皂角香气的布料拿下来,妥帖的抱在怀里。 前殿灯火亮堂,拂羽一怔,有些欣喜的快走了几步,殿门开着,他探进步子,视线从左至右,终于在床榻边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君......” 那人回过头,竟是穿了一身玄衣的司命,他端着两个白瓷盘,桌上也放着几个,是拂羽不久前吃过的小点心。 司命将东西放下,抬手从内帐里走出来,他拍了拍手,朝拂羽笑:“顺路给你带了些小吃食,凤陵说你挺爱吃的。” “君上他......还没回来吗?”拂羽看着他,眼里似是蕴了一团火光,浓烈炙热。 司命突然伸手揉了揉宣离的发顶,笑的越发慈和了些:“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担心他,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拂羽一怔,耳尖毫不自知的又红了,整个人也被司命带跑了:“他......他高兴什么?” 司命背着手,声音不急不缓带了些倦意:“没什么,早些休息吧,他在凡间有些事,过些时日就回来,你好生修炼,知道吗?” 拂羽放下手里的东西,将人送出来,哪怕这答复模棱两可,也是几日来最清晰的答案了,只要知道他在哪,拂羽揪着的心就放下来些。 他回了前殿,将洗好的布料整齐的叠起放在一边,合上殿门坐在了门前的藤椅上,这几日他都是在这里睡的,寝殿是宣离的寝殿,没得到对方的允许他自然不敢随便宿在里面,尘池又太远,他心里一直担着,不想回去。 不知等了多久,等到万籁俱寂,连风都归栖休息,拂羽才迷迷糊糊靠着藤椅歪歪斜斜的睡着了。 睡着不久就入了梦,这是拂羽化形之后第一次做梦。 梦里的他被隔在一层透明结界外,里面的人是宣离,面容身量皆是一样,气质却与他认识的不大一样,他站在一座气派的府门前,身边站在一个女子,是那种不施粉黛也折损春日美景的好看,他时不时回身看一看女子,眼里柔情蜜意,是拂羽不曾见过的神色,而后女子不知说了什么,那人笑着直接回身牵住了手,女子乖嗔的敲了一下他的手背,被他握的更紧,他们正与对面的人热络的攀谈着什么,笑意散在嘴角,从头到尾不曾下去。 而后一转,楼景变换,一水的月色当空,横在身前的结界撤去,宣离牵着女子的手缓慢的进了一处宫殿,女孩子的手小小的,被宣离细心的握在手里,而后他看见宣离关上殿门,跟在身后的宫人皆退了下去,他急切的想跟上去,却被那殿门挡住,再也不能向前一步,又是一刻,屋内传来浅浅的嬉笑低喃声,继而声音渐息,人声变得破碎,偶尔漏出几声轻哼喘|息。 拂羽整个人被定在门外,浑身僵硬,就像冰天雪地里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不及反应又结了冰般,冻得牙根都打颤。 来不及捕捉的细密痛楚从心口传出,迅速漫遍全身,他蜷着手指,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日在北境,他被封了眼口,靠在一根冰凉的柱子上,耳边一直有人说话,他们说的都是关于他的,他叫什么,喜欢吃什么,最爱做什么事,住在哪里......熙熙簇簇的全是琐事,他听得烦恼,不知对方意欲何为,正想挣动一下反抗时,说话的人话风一转,说起了拂羽喜欢的人,那是他第一次得知自己喜欢宣离,他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哪怕眼前黑漆漆的,他还是茫然的睁着,他屏住呼吸听着耳边人对话,拉家常一般的琐事,却将拂羽如何喜欢宣离说的一清二楚,何时相遇,何时喜欢,又是如何无果而终,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越是去听心里的熟悉感就越浓,浓的几乎连同画面一同涌了出来。 最难的不是喜欢,而是发现喜欢的过程!一旦发现了,对方的一点一滴,举手投足,都息息相关了起来。 不知在那殿门外站了多久,只记得太阳出来了,晨光洒在窗棂上,有叫早的宫人进来,轻轻扣了几声门。 拂羽僵硬的挪动了一下,他想走,又好像被钉在原地一般死活动不了。 殿门朝里拉开,宣离一身轻快的从里面走出来,出来的一瞬,拂羽抬眼去看他,那人刚好也看过来,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而后宣离突然笑了,就朝着他的方向,拂羽惊慌的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你能,你能看见我?”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拂羽心脏鼓动不堪,他看着宣离一步一步走近,在两人相贴的瞬间,宣离穿过他的身体,弯下腰去看台阶上放着的一盆海棠,他朝着站在一边的宫人说:“开花了,果然是有效果的。” 穿过身体一瞬的感觉还在,哪怕不疼不痒,拂羽感觉自己好似被生生被劈成两半一样,他听见他说:“晚些再去叫吧,让她多睡一会儿,我先进宫了。” 拂羽亦步亦趋的跟着人,浑浑噩噩的走,无数人穿过他的身体来来往往,视线始终都在不远处的人身上,他站在朝堂上,他便也跟着站在朝堂上,他上了马车,自己便也跟着上了马车,他牵着心爱女子的手一同喂那池子里的鱼,他便站在一旁茫然的看池子里的鱼,他偶尔会与他碰上视线,这让拂羽不止一次觉得,他是能看见自己的。 就这样一直跟了几天,日头上来又下去,那日他一个人坐在堂前喝酒,屋外飘着小雪,宫人托人来问,他淡淡的摆了摆手,说一会儿再过去,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的喝,直至将酒壶里的酒全喝光了,喝的脸颊微醺,整个人摇摇晃晃,他突然侧过身来看着拂羽,眼神迷离片刻轻轻笑了,“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拂羽一怔,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自己身后,大喜过望的往前走了一步,那人突又开口,声音含含糊糊,低喃一般:“都过去了,过去了......别再跟着我了,我们已经过去了,我......呃”他打了个酒嗝,“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 随着这一句话,眼前富丽堂皇的梦境猝然开始坍塌,碎片一块一块打在拂羽身上,他一瞬有了实体,任凭破碎的房梁碎木砸在身上,眼前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唯有他还呆呆的站在原地。 他从混沌中惊醒,晨光穿过眼睫投进他眼底,他还是睡时那样,歪斜的缩在藤椅上,脸上冰冰凉凉的,好似清晨的露水,他伸手抹了一把,腥咸的泪水沾了一手,并且仍在源源不断的往出涌着,胸口盘踞的痛感还在,他不敢回忆,只匆匆忙忙将脸上的泪擦干,从藤椅上下来。 他小心翼翼的叩了叩殿门,没有人回应,他推门进去,一切如旧,又退出来,今日的上梧宫似乎格外寂静,连坤沅都不知去处。 他去尘池洗了一把脸,照着池水将自己的头发束好,而后沉了沉气,开始今日的修炼。 他很快入了定,整个人轻轻的漂浮在水面上,淡淡的金光浮在身上,纹理一般刻下印记。 上方写着——天元两千九百九十九年严月望日。 而后又是恍恍惚惚的几日,拂羽被噩梦缠着一日都不得闲,他终于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了,得像个办法出去。 宣离醒在一个荒山里,他睁开眼睛,盯着头顶上方灰蒙蒙的阳光很久反应不过来,这是哪儿? 脑袋下方是一块尖锐的青石,大约是磕破了头皮隐隐刺痛着,他伸手揉了一下,又将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揉开了,手指上一时全是鲜血,他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土灰,碎叶混着已经完全干掉的血迹交织在一起,宛若从这山里滚了一圈似的。 沉睡了许久的感官终于缓慢复苏,他浑身绞痛,四肢酸麻,他抽了一下舌头,嘴里苦的宛如吃了两颗苦麻,他撑住胳膊试图往起站,胸口猝然而起的疼痛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五脏六腑碎了似的,疼的他只能不住的大口喘气。 不知在原地挣扎了多久,宣离终于撑着站了起来。 身后躺过的地方血迹干涸甚至有些褪色,土灰在他周围积攒了小小一圈,看上去时日已久,他扫过山坡四围,草木枯黄,偶有薄雪,一阵冬日的冷风贴着地皮而来,他终于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冷,风顺着袍摆钻进他的里衣,顺着伤口一路冷进了骨子里。 他似是被这寒风吹醒了,茫然四顾的眼神清明了些,摊开手掌捂上胸口,然而胸口空空荡荡,连一丝热感都没有传来,记忆慢慢浮在眼前,他记起那一日,自己好似被人扎中了胸口,然后......然后便不记得了。 他抬起手指握上手臂的经脉,那属于天灵一脉,确实如他预料般,已经不跳了。 那他现在,基本等同于一个凡人,或许还不如凡人些,因为他无处可去。 走出荒山时已经深夜,四周空空荡荡,只有几颗鬼魅般的枯树兀自伫立着,上方的天空有如拢了一层黑纱,云层被他拢在里面,深深浅浅,翻卷出一派山雨欲来之感。 宣离手里握着一根枯枝,他寻了一块避风的石头坐下,迷茫的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他记得他是为了追尧川才来的这里,可他因为什么去找的尧川却想不起来了,他很平静,却不是那种心安理得平静,他平静的很茫然,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 玄生宫接连好几日都没有休息了,夜以继日的盯着人间的方位,宣离失踪的事司命没有和任何人说,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宣离恐怕比找不着还要危险。 司命想不通,宣离是遇见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轻易就被对方辖制,三界能与他并肩的寥寥无几,会是谁? 然而消息还是很快传进了天君的耳朵,那日被派去寻找尧川的仙官皆回了天界,唯有宣离没回来,且杳无音信。 一时物议沸腾,天君在殿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之后放下了命令,但凡可以下界的神仙,皆去寻找宣离,司命当即站出来反对,如此阵仗,不就等于宣告三界宣离跌落人间,生死未明吗?可惜天君没有听他的,理由也充足的让人难以反驳,总而言之,只有尽快找到人才能免除风险。 司命从那时就隐隐觉得,也许金銮座上的那个人,才是整件事情的操控者。 消息霎时传遍三界,也自然的传到了拂羽的耳朵里,他本应该听不见的,云依亲自上来告诉了他。 云依的表演功底实在不大过关,大约也是太过着急了,眼里藏都藏不住的担忧一分不少的传给了拂羽,拂羽在想他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后来他想通了,他依然在试探,试探自己对宣离的心意。 既然如此,不如就配合人演下去吧,他知道云依想做什么,无非是趁乱将自己带去人间,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灭口也好,丢了也罢,只要日后不出现在宣离眼前,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他,刚好也很需要这个契机。 “你带我一起出去吧,我陪你去找,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拂羽关切的看着他,好像真的是在担忧他一般。 云依似是诧异,可是很快他就点了头,这不正是他来的目的吗?该死去的人,不该重新活着。 拂羽化作龙形,缩成小小的一团钻进云依怀里,封着殿门的结界挡不住云依,他轻轻松松就被带出了门。 而后便是全然不同的世界,他隔着云依的衣衫,看见了上梧宫前长年盛开的桃林,看见了仙府鼎盛,看见了云端来来往往的神仙和仙子,他有些怅然,久违了。 第16章 不知走了几日,眼前除了荒山还是荒山,宣离坐在已经结了冰的河边上,头一次觉得人间山河广阔,走个十年八年也走不完。 做神仙做到这个地步,日后说起来,估摸不免被人笑,尤其是司命,能不喘气的笑一刻钟,宣离盯着头顶总也晴不开的天,定了定神,继续沿着河岸走。 向水而生,千万年历来如此,只要顺着水源一直往上游去,总会找到人家的。 天上下起了雪,扑簌簌的雪花飘扬着倾泄下来,落在宣离身上,天界的雪是没有温度的,所以当那冰冷的雪花落上皮肤的一瞬,他竟难得地颤抖了一下,而后越下越大,北风怒号着,草木都被卷了起来,宣离被刮的摇摇欲坠,只得停下来寻个避风的地方躲着。 黑峻峻的青山挖出一个角来,巨大的嵌石盖在头顶,天然形成一个半封闭的三角空间,宣离站在下面,盯着那石头看了几眼,心想这家伙不会掉下来吧,他的思绪还在脑子里来不及收起,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与山体碎石滚落的声音一般无二,他想不会这么巧吧,人下意识的往出跑,跑出去了才发现,声音并不由头顶的石块传出,那石头依然稳固的嵌在里面,那是什么东西? 脚下硬邦邦的不知踩上了什么东西,宣离往后退了一点,风吹掉薄雪,露出坚硬的石台一角,黝黑的石台上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宣离看着,莫名觉得那花纹很是熟悉,他蹲**,手掌拨开浮雪,顺着石台慢慢摩挲,指尖缓缓热起来,像有什么东西顺着纹路流淌进来,一点一点的往心里钻,一股又冷又热的情绪飘荡在他心口,驱使着他继续下去。 手指沉钝的抚过一方尖锐的碎石,一不留神便被那石头划开一道口子,他抬起来看了看,没太在意,手指继续拂开薄雪,观察下面的纹路。 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纹饰?天上,还是妖界?在哪里? 带着些许血痕的指尖擦上花纹,留下一抹浅淡的印记,那纹路刻的繁密,每一笔都下的极深,就像藏了雕刻人满满的记忆,轻轻拂过时,心灵也跟着震颤。 风雪几乎有些肆虐的味道,狂风卷着大雪扑面而来,一头墨发染的雪白,发丝缠成节缕不住翻飞,宣离终于将那石台全部勾勒了出来,那是一个方形的台子,像是什么东西的底座,他细细的回忆,可是脑海一片空白,只隐隐沉着一股熟悉感,到底,到底在哪里见过它? 忽的,眼前的石台泛起一圈暗红色的光,宣离一怔,这才发现刚刚描勒过的石台干干净净,风雪吹在它四周,刻意隔开一般不去沾染,红光渐渐扩大,宣离站在周围,蓦地闻见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他仓惶睁大了眼,眼前红光忽然暴涨,似是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扼住了宣离,他被带的往前走了两步,继而浮向半空,靠近红光的一瞬,原本凝结的伤口忽然爆裂,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在了石台上,刹那间,石台仿佛泛起了活气,血光在里面浮动流转,整个石台赫然亮起来,中间浮出一个清晰的,带着血光的印,那印繁杂丑陋,像个吃人的妖怪,成股成股的吸食着宣离的血液,周身温度随着血液一同流逝,宣离整个人都被红光挟持着,隐隐约约里,他看清了描摹在上的封印,那是一道诅世印。 诅咒世人亦为诅世?非,诅世印是上古神印里最为惨烈的一道,它通天通地,可以封印一切你不想要,不想记的东西,哪怕是千万年的神识也皆可封印,同时封印者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鲜血,修为,更甚者——仙骨,被诅世印封印的东西,加封者终身不可触碰,一旦触碰就会受到千倍万倍的反噬,诅世,其实诅的更像自己。 宣离在何时下过这道印,里面封着的又是什么? 鲜红透亮的光芒直冲云霄,宣离已经开始恍惚,他模糊印出拂羽的脸,竟是笑了,这小家伙以后没人照顾可怎么办?还能好好修炼吗? 拂羽?他一瞬清醒过来,拂羽是谁? 成片的记忆瞬间上涌,云端突然传下一声大吼:“君上!”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黑云沉沉里,宣离隔着红光,少年一头银发急匆匆向自己奔来,奔的太急竟直接化成了龙迅速裹在自己身上,然而裹上的一瞬,他身上的鳞片便裂开了,嫩红的血肉翻出来,欣长的龙身“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整个小腿皆被灼化了,他化出人形,不顾骇人的伤口,伸手就去拽宣离,然而不论他碰到哪儿,都是蚀骨一样的灼烧感,宣离半个身子已经凉了,他用余光去看拂羽,脑海里一瞬间有关他的回忆全都浮了出来,他笑了一下,轻轻的:“躲远些,小家伙。” 插在宣离胸前的匕首不知何时显现了出来,拂羽手足无措的看着他,猛然瞥见了宣离源源不断冒着血的手指,情急之下,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指头想要替代他,然而他的血液并不能被吸化,甚至不能放进去,顺着手指一点一滴全浸在了雪地里。 “君上,君上你坚持一下......”小家伙毫无头绪,眼里却露着一丝狠劲,他不顾一切的从后面抱住宣离,却让那把本就插在宣离胸上的刀瞬时捅穿了胸口,他低下头闷哼了一声,鲜红的血液流过刀身,与宣离混合在一起,他箍着他的腰想将人抱出去,脑海却倏地漫过一片白光。 眼前弥漫起大片的血雾,宣离一怔,脑子缓慢的转了几圈,竟一时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只觉指尖的流血似是停住了,身后的人跌落下去,他梗着脖子第一时间想回身,余光却突然瞥见那跌倒在地的小家伙正一步一顿的往那血雾里去,一直卡在他脖颈处的力量骤然松开,宣离摔在地上,而后他用尽全力拔掉心口的匕首,来不及喘气便去追人。 “小白!” 一块巨大的令牌凭空浮起,爆出来的光刺眼的几乎不能直视,宣离顿住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飘在半空的东西,那是......岁御令! 拂羽已经走到了玉面下,他僵硬的站在那里,发丝散开,宛如一个受上天垂青的凡人即将成神成佛一般,昂首站着,飞舞的雪花旋转着落在他身上。 宣离往后退了两步,他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身后的红光被那令牌吸进去,完全融合的刹那,悬在半空的令牌猝然爆开,万千金光尽数洒在拂羽身上,站在下面的人摇晃了一瞬,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一副陌生苍白的画卷在宣离面前缓缓铺开,身后红光消逝,石台碎为齑粉,怒号的风雪停在半空,天地瞬间寂静下来。 尘封了几万年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宣离的视野中。 他盯着眼前的人,爱,恨,思念,乱七八糟的掺和在一起,近乡情怯一般只想逃离。 那跪在地上的人却是久久都没动,他的膝盖伏在坚硬的土地上,低垂着头,背影好似一捧消残的海棠,颜色不在,风骨不在,只留残存的支架裹着最后一口气。 周遭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默默的站的远远的,盯着哭嚎的风雪里最后一丝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宣离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步子仿佛灌了铅,走的极沉极缓慢,他走到拂羽背后,就着一身血污蹲**将人抱进了怀里,而后四围突起结界,界外的人登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人皆是一身的血,怀里的人没有挣动,眼神空洞的盯着手心托付的那一小片地方,身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可他听不清也看不清,脑海里只有痛苦的记忆在不断的上涌上涌,几乎要将他勒断了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在这种时候再想起来?那些痛苦的,不堪的,被人舍弃的记忆,为什么几万年了都不肯放过他? 他猝然回过身推开了宣离,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出了结界,一条白龙很快消失在视野,宣离看着,看了很久,却没有再追上去。 他瘫坐在结界中央,那被人撞出来的口子他没补,司命急惶惶的绕进来,艰难的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玉葫芦。 “老君的仙丹,先吃了把血止住,拂羽你不用担心,已经派人跟着了。” 宣离这才看见,自己胸前仍在坚持不懈的流着血。 他盯着司命的手,就那样呆愣的盯着,许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的是他。” 司命从看见岁御令那一刻就隐约猜到了来龙去脉,岁御令与诅世印相伴相生,突然现世,再结合宣离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很容易就能联想,只是万年前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我知道了,你先吃了,然后去找他,他也伤的不轻吧?” 宣离恍若从梦里惊醒,他飞快的捏起一颗仙丹扔进嘴里,然后揣起玉葫芦就往出追,司命还想嘱咐几句什么,人已经没影了。 他顿在原地,竟是松了一口气,正要走,脚下好似踩上了什么东西,他弯腰将那漆黑的铁片捡起来,上面明晃晃的写着三个字——三千年! 第17章 不知是不是布雪仙子中途睡着打翻了盎司,风雪变本加厉洒向人间,厚重的雪花遮住视线,宣离身形迅捷的穿梭于迷离大雪中,一路循着人的味道追过去。 拂羽掉进了一座荒山里,几个跟着他的仙官在周围起了一层结界,昏迷过去的小白龙直挺挺的陷在厚厚的雪地里,伤口仍在汩汩流着血。 宣离急切的将人抱在怀里,倒了一颗仙丹喂进去,手都是抖的。 丹身融化的瞬间,怀里张牙舞爪的龙重新变回清秀的少年,他的衣服都被扯破烧焦了,大片的血迹覆在胸口,一道道骇人的血痕正随着丹药的融化缓慢愈合着,宣离脑子里空空的,唯有心口一团蓬勃的爱意在提醒他,这个人是他的。 宣离将人抱回了上梧宫,怀里的人靠着他的胸口,呼吸轻的几乎没有,身上没有愈合的伤口全都被小心翼翼的上了药包起来,倾泄出去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宣离坐在床边,目光呆呆的看着塌上的人。 他和拂羽的故事,想来时日太久,久到轮廓模糊不清,岁月由中劈开,摊开便是满手的血,几乎不敢回忆。 岁御令破碎一瞬涌来的痛楚记忆犹新,万千尘封着的记忆叫嚣着冲进他身体里,一帧帧一幅幅,他的,拂羽的,交缠不休,将那短短几载交织过的痕迹、好不容易藏好忘记的痛苦与爱劈头盖脸的砸在身上。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覆在拂羽手上,他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突然泛起红来,他轻喃着蹭过拂羽的手背,落下一个吻,“对不起。” 月色穿透窗棂,宣离记得,自己与人的相遇,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里,他在征战魔族中负伤,被人一路追讨跑来了人间,最后体力不支一头栽了下去,不偏不倚落在了拂羽门前。 大约是动静太大,原本黑着的小屋亮起烛火,一个俊逸的男子披散着头发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一支蜡烛,小心翼翼的靠过来,那时的宣离草木皆兵,他屏住呼吸,待人靠近的一瞬,使尽浑身力气扼住了拂羽的喉咙,手里的蜡烛“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熄灭了,四周顿时黑下来,那人举着手,眼睛睁的大大的。在察觉眼前人只是凡人后,宣离手劲一松,直直跌进人怀里,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已是几天后了,浑身的伤口都被包好,身上的衣服也都换过了,那人挑着一担水进来,见人半坐在床上吓了一跳,那是宣离第一次见他,称得上惊艳的容貌,修长的腰身束在一身布衣里,向他走来的样子沉稳自持,俨然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 他站在床边,伸出手极其自然的摸了摸宣离的额头,自顾自道:“不烧了,饿了吗?” 那时的拂羽已经二十有六,孤身一人住在河的另一边,与繁闹的市井遥遥相望,原因很简单,他是个没爹没娘的断袖,生来娶不了姑娘也没钱赎小倌便只能一个人住着,日子不咸不淡算过得滋润。 宣离那时还是个十**岁的小孩样子,凤族生来长势缓慢,两万多年的凤凰能长到十**岁已经极其不易,多数都还徘徊在十二三,讨吃糖葫芦的年纪。 宣离连日征战,受了伤反倒歇下了,眼前的人平和沉静,又是凡人,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宣离终日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跌进了肚子里,点头道:“嗯,饿了。” 男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没多久怀里揣着几个油纸包回来了。 那是一处小的可怜的屋子,一张榻,一个灶台,一口瓦缸,和一张腿脚不一样长的小桌子就是全部家当了,他将那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看了宣离几眼走过来,没甚表情的问:“要帮忙吗?” 宣离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从被子里伸出腿,刚触到地皮就是一阵剧烈的疼,妈的,他暗骂了一声,心想下次一定要将魔族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扔进邺赤台好好烧上一烧,然而没等他思索完,那站在身前的人已经弯下腰,搭住了他的胳膊,宣离历来不喜欢和人靠的太近,他摆了摆手,挣扎着往起站,拂羽倒也没坚持,只慢慢跟在人身后,见人落了坐,才将桌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打开,临了,又为人倒了杯白水。 他话不多,表情总是淡淡的,浑身透着股与世无争的仙气,宣离有些好奇。 桌上的东西是一只烧鸡和几个肉包子,还有一包宣离不认识,约莫是什么小点心,雕成了花瓣样儿,花蕊上点了红,看着和桃花似的。 宣离见人没有落座的意思,抬头望他:“你不吃吗?” 那人扫了一眼桌上的吃的,摇摇头,脸上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你吃吧,我还不饿,天没黑我进一趟山里,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宣离被他嘱咐不由点了点头,目送人出了门背着一个药篓进山了。 宣离其实是不用吃东西的,此时大约因为落在了凡间,也想体验一把尘世烟火,满腹期待的拆下一条鸡腿,而后很快,皮焦肉嫩的烧鸡就被他吃完了,他嘬了嘬手指,完全没有贵为翼族祖先的自觉,几个包子也没能幸免,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只剩几块小点心了,他捏了一块,嗅了嗅才放进嘴里,丝丝甜味在口里蔓延,确实是桃花的味道,可惜大约因为太甜了,宣离吃了两块便收了手,百无聊赖的趴在了桌子上,盯着门口那条小河发起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时耳边是沉闷的捣药声,夜色散在屋子里,只在眼前点了一小截红芯的蜡烛,他迷迷糊糊的支起头,缓慢看清了坐在门口拿着药锤的人,那人侧着身子,坐在一块青石上,嘴里叼着一个大约是馍头之类的东西,一边捣一边艰难的嚼着,宣离一怔,目光放在了眼前的桌面上,吃完的油纸已经被收走了,只剩几块小点心还原封不动的躺在那儿,宣离这才想起,自己竟是吃了个精光,一口没给对方留。 他伸出手,想凭空变一只出来,变到头了才发现自己的灵力还没恢复,什么都变不出来。 他挠了挠发晕的头,心想这下尴尬了。 等了一会儿,对方嚼完了馍头捣完了药,视线一瞥发现宣离醒了,他擦了擦手,起身往宣离这边来,宣离脸憋的有些红,正不知说什么呢,那人看着他,两指突然摸上了脸,宣离一惊,那手指又很快拿开了。 “不太烧,脸这么红,可有哪里不适?” 宣离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悻悻的摇了摇头。 那人看了看他没说话,转过身去将榻上仅有的一床被子铺好,又转回宣离身边:“去躺着吧,我给你上药。” 宣离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扶着往床边走了,随后他被放在床上,那人的发冠大约是被山里的枯树挂到了,几缕发丝不安分的冒出来,上面还沾着半片破碎的枯叶,随着人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宣离忍不住伸手要替人拿下来,他微微前倾了些,两人一时挨近了,对面的人登时像被踩了尾巴,宣离的手刚探过去,他就仓惶往后退了一步,那叶子的一角捏在宣离指尖,剩下半片依然沾在头发上,宣离好笑的揉搓了一下,道:“沾了片叶子,你自己扒拉扒拉。” 对面的男人眸光闪烁,片刻和缓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走出了屋子。 宣离捏着自己的前襟,心竟跳的有些快,凑近刹那,对方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扑面而来,直至现在犹绕在鼻尖,再正常不过的草木香气,居然也能让人心思震荡,他不齿的在心里啐了一口自己。 屋外的人许久才进来,手里捧着药罐,见宣离仍坐在床边,耐心的又说了一遍:“该上药了。” 宣离磨磨蹭蹭脱了外衣,身上的衣服不大合身,肩膀腰线皆要大一号,布料也劣质的很,手感粗糙,穿在身上不甚舒适,和宣离之前的衣服没得比,但他难得没有抱怨,褪下袖子露出一半肩膀,乖顺的趴在了床上。 宣离伤的很重,虽不至于危机性命,却也将人疼了个彻底,幸好伤口大部分都在上身,上起药来也方便,只有为数不多几条伤口落在腿上,位置有些尴尬。 新鲜药草味道浓郁,拂羽先在伤口上淋了汁液,再将捣碎的药草妥帖的铺在伤口上用粗布缠上,宣离的皮肤很白,伤口落在玉脂上难免骇人了些,拂羽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一股怜惜来,这样好的皮囊,可惜了。 上衣裹好之后,宣离感觉自己已经是一棵开枝散叶的树了,草木的味道直冲天灵,但凡闻着就觉得绿油油的。 剩下的伤口都在大腿上,虽然都是男人,但当着人脱裤子这种事,宣离还是害羞的,哪怕它是一只活了两万年的老凤凰,这事儿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床边的人看着他,静静等着,宣离挣扎了一下,磕磕绊绊的道:“要不,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那人看了他一眼,一直平淡的视线里意外闪过一丝戏谑,哪怕闪的很快,宣离还是捕捉到了,他的脸越发红了,伸手夺了拂羽手里的罐子,开始轰人:“我自己来,你先出去。” 那人倒也识相,甚至贴心的为宣离关了门。 窗外月色正浓,宣离就着床头半截蜡烛艰难的为自己上好了药,他将药罐放在床边的地上,犹豫片刻,朝着门外说:“我,我弄好了。” 门外没有人回答,连一丝声音也无,宣离等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提着自己伤残的身体下了地,门“吱呀”一声,坐在门槛上的人猛地一震,顿时醒了过来,他茫然的回过身,下意识擦了擦嘴角,随即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你弄完了?” 宣离心里不大好受,大约是这个人为自己做的太多,又一时无以为报,所以忿忿不平,十分不爽。 他嗯了一声,一瘸一拐的往回去。 拂羽大概是被人突然冷下来的脸色惊到了,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直至放在床榻下的药罐猛地发出一声声响,拂羽才匆匆忙忙进了门。 宣离站在床边,呆滞的盯着被踢倒的药罐手足无措,他有些愧疚的看过来,拂羽心里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将东西扶起来拿到一边,又回身扶着宣离躺下,他妥帖的替人盖了被子,又吹熄了蜡烛,黑暗里男人音色喑哑,透着些让人心安的味道,朝着宣离道:“睡吧,有事叫我。” 宣离记得这屋子里一共就一张床,一张被子,正欲开口,床边靠上一小片阴影,熙熙簇簇的声音响在身侧,那人竟是靠着床坐下了,头靠在床头长出来的栏沿上,挪动了几下,呼吸很快沉了下去。 第18章 约莫是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一觉宣离睡得十分不踏实,他隔一会儿就要醒来一次,在迷蒙的月光里反反复复,每次醒来都要侧身去看一看床边的人。 不知是第多少次醒来,天光炸破,晨曦穿过矮小的窗户照进来,靠在床边的人仍旧是昨日的姿势,唯有发顶的一小撮头发揉乱了。 宣离侧躺着静静看着他,没多久,床边的人便动了一下,他背对着宣离小幅度的伸了伸腰,宣离见人回头,忙不迭的闭上眼睛,心却砰砰跳个不停。 幸而那人只是回身看了看,很快便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宣离在床上翻了个身,神色复杂的盯着木质的屋顶,他抬了抬手臂,瞥见身上的伤口又愈合了好些。 一碗白粥端到床边时,宣离正在回笼觉的睡意里挣扎,淡淡的葱花香味铺到鼻子前,他动了动,茫然睁开眼睛,身边的人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见人看过来,慌忙收起视线,有点窘迫的道:“吃点东西再睡吧,没什么吃的,白粥喝吗?” 宣离无故受了一波那样的眼神,人也清醒了,他撑着胳膊坐起来,接过人手里的碗,这次他学聪明了,先问了一句:“还有吗?你吃什么?” 那人顿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灶台道:“还有,吃完了我再给你盛。” “啊?”宣离后知后觉,觉得对方大约误解了他的意思,赶忙拉住人的袖子,将要走的拂羽拽在原地,“不是,我是说你也吃吧,我有这些就够了。” 那人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不知该不该信他的话。 宣离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昨天我是......反正我饭量不重的,有一点就够了。”他还抬了抬自己的碗,眼神切切。 那人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往厨台去,然后给自己舀了一碗,坐在桌子边上吃了起来。 宣离一边喝粥一边打量人,喝到一半他发现,对方碗里好像没有葱花啊,还是说他一开始没看见,已经被吃光了,随即他摇了摇头,不是被吃光了,是真的没有。 宣离心下感叹,不是吧,这么穷这日子怎么过啊! 而后几天,宣离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人间疾苦,彻彻底底当了一回粗茶淡饭的贫民,虽然如此,拂羽还是变着花样的让他吃的好些,宣离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只烧鸡和那几个包子几块点心,已经将拂羽几个月攒下的积蓄全部吃光了,就连后来粥里的那点葱花都是他从一个老婆婆那里讨的。 就在两人将米袋里最后一点米搜刮完的时候,宣离的灵力总算恢复了一些。 一早,拂羽便早早出了门,家里没吃的还养着一个伤号,他得去做点工赚点钱,以免两人穷困潦倒,去喝西北风。 宣离见人走了,兴致勃勃的从床上爬起来,手指一点一划,几道金色的光芒闪过,水缸里的水,米袋里的米,就连长短腿的桌子,都该满的满,该修的修,屋子里的穷味儿瞬间少了些,宣离不由心情大好。 他现在走路没什么大问题了,下了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心想不能白费了自己这点武力值,正思索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一怔,以为是拂羽又回来了,迅速将添好的东西变回原样,毕竟刚走就出这样的事儿,不大好解释。 门没关着,外面的人轻车熟路的进来,喊了一声:“白哥。” 宣离一抬头,视线刚好与人对上,那人惊了一下,眉间几不可闻的闪过一丝不悦,他盯着宣离,声音尖锐刺耳:“我白哥呢?” 宣离一直不曾问过对方的名字,对方也不问他,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来了,如今猛地被人问起,他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的男子身形瘦弱,条条筋骨平顺婉转,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袍子,站在原地扭捏作态,声音虽大,却不似男子的豪迈粗狂,多了些阴柔锐利的味道,听着让人不大舒服,而且宣离从小就受不了别人大喊大叫。 他冷淡的瞥了来人一眼,施舍般递出两个字:“不知。” 站在门口的人不依不饶,还作势走进来些,颇有些登堂入室做主人的味道。 “那你是谁?白哥的新欢?”那人讥讽的笑了一声坐下了,他双手垫在下巴下,上上下下打量着宣离,“看穿着的确像个有钱人,怎么,也知白哥尽善尽美,特意寻过来的?” 那人恶劣的挑了一下眉,话里所藏含义众多,宣离不知自己理解的对还是不对,如何叫尽善尽美?还有他姓白吗? 他对拂羽一直知之甚少,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很少谈论自己的生活,就连交谈都少的可怜,他也不问他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何时走,他什么都不问,就那么安静的日复一日的照顾他,宣离有时候自己也想,对方是为了图什么,难道,是图这个?那未免也太劳神费力的些。 “你又是谁?”宣离反问了一句。 那男子登时笑开了,指了指自己:“我啊,我是这上林镇绻忧阁的花魁,今日得了空不用伺候那些老男人,特意过来的,”他停了停,眼里透出一丝玩味,“白哥不在,公子可有兴趣?我看您这体格,摸上去一定十分上等。” 宣离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冷笑,他没想到,一直温文儒雅照顾自己的人,还有这种风流的爱好。 他突然十分有兴趣了解对方的事,手背在身后,摸出一锭黄金,他往前走了两步,将手里的黄金摇了摇,对面登时顿住了,两眼放光的看向宣离,他以为宣离真的有兴趣,当即站起来就要往身上贴。 宣离抬手挡在身前,拒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将那金子放在桌子上,悠然的坐在一边,道:“对你我没什么兴趣,你不妨和我说说他的事吧!” 那人一怔,视线在那沉甸甸的黄金上流连一瞬,飞快坐下了,一脸谄媚道:“爷想听什么,奴家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后很长时间,宣离都只是坐在那里,不出声也不表态,这让眼前那锭金子看上去分外灼手,那小倌眼馋心馋的边说边看,很快就晌午了。 拂羽中午会回来,宣离动了动身子,想知道基本也听到了,他适时出声打断了话头,轻飘飘的道:“就到这里吧!”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日后不要再过来了,今日的事还望三缄其口,多谢。” 声色场合的人初衷就是利益,有一锭黄金作保,身体的欢愉就退而求其次了,他忙不迭的点头,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在宣离的眼皮子下那锭金子揣进衣袖,然后他很快站起来,虽然面上装着无波无澜的样子,语速却不自知的快了许多,仿佛怕被人抢去了似得。 “那奴家这就告退了,爷安坐。”他行了一个女子才会行的端礼,一步三退的出了门,和来时怒气跋扈的样子截然相反。 宣离心里很沉,说不上沉在哪里,只是喘不过气,他脑子里全都是不久前小倌说过的话,从小没爹没娘的断袖,举目无亲又生的俊秀,床边没缺过人,却也没有和谁真正同床共枕过,是个没有心肝,不解风情的傻子...... 傻子吗? 宣离下意识看向屋里唯一的一张床,眼前略过许多陌生的画面,他就是在这里,和别人欢好的吗? 那人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宣离身边也随他一起看,没看出个所以然,不禁问:“你看什么呢?” 宣离转过头来,那人怀里揣着一个油纸包,热腾腾的冒着香气,拂羽见他盯着自己怀里的东西,以为他是饿了,把东西放下摊开,示意他先吃,自己去烧些水。 宣离没动,坐在原地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灶口点火冒出呛人的白烟,他蹲在那里,一边扇一边将砍好的木头塞进去,火着的很快,他往锅里添了水,转过身看见宣离没动,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心里隐约涌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宣离面前摆着的是一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烧鸡,他收回视线,犹豫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没事,坐下吃饭吧!” 他掰了一支鸡腿自顾自的啃起来,味同嚼蜡,那边的拂羽却有些担心,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抬起手背覆在他的额头上,刚放上去,对面人惊了似的一把拂开了,连带着手里的鸡腿也落了地。 男人的手尴尬停在半空,宣离窘迫的站起身,不小心又将坐着的木凳带倒了,他绕过人,头一次奔出了门,直接跑进了山里。 凤凰活了两万多年,内心还是第一次生出这样陌生又复杂的情感,拂羽的手碰上他额头的一瞬,身体下意识做出反应,碰过别人的手别再碰我,明明从来没有这样的概念,如今怎么了? 他漫无目的走,像个凡人一样,穿过山间的一草一木,心里怀揣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希冀,不知不觉就迷了路。 山里开着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颜色生的艳丽,香气浓郁,他蹲下来,脑海里闪过那人一直穿着的粗布短衣,明明那样俊俏的人,该穿些玉树临风的颜色才好看啊,再将眼前的花纹绣在身上,才真正配得上他。 宣离身上是一件天青色的袍子,上面绣着凤族的图腾,层层叠叠,堆出一派富贵堂皇,他不由的,想将身上这件给对方穿,甚至觉得,对方穿着或许比他还要好看。 天上星光渐起,他靠在一颗大树上,听着四周蝉鸣鸟叫,和偶尔的几声野兽呼号,身影一动不动。 他盯着眼前重重叠叠的灌木和那几乎分辨不清的道路,仍在期待着。 然而直至月至中深,周遭都静悄悄的,期待中的人,并没有来。 紧紧握住的拳头松开来,他兀自在那夜色里笑了笑,想,也许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不过,走之前还是去道个别吧,叨扰了这么久,不辞而别太不礼貌了。 他从山上一跃而下,身形稳稳落在门前时,屋里已经熄了灯,他的心沉了一些,些许酸涩从心底漫出,差点冲到眼眶。 他轻轻的推开门,心里已经想着如何将话说的不动声色,然而待他走到床边才发现,床铺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然后他回身,那放在桌上的烧鸡也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被他摔下去的那一只,也还在地上。 难道他是...... 他急急忙忙奔出门,心急如焚的跳进山里,指尖灵力流转,很快锁定了拂羽的位置。 那已经是山的后半段了,终年野兽出没,毒物丛生,拂羽靠在一棵树上,脚腕处印着两个浅浅的血洞,皮肤已经发黑发紫。 宣离顾不上别的,浑身戾气一时爆发,惊动了休憩的山鸟,他将人揽过来,细心的将人的衣服撩起来,伤口上还残留着些许草木叶子,看得出被咬之后,他曾经试图自救,可惜咬他的蛇太毒了,根本没给他自救的机会。 好在还有气。 宣离在人身上连点了几处经脉,随即血液倒流,伤口处开始缓慢渗出黑色的血来,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指尖精纯的鲜血喂进对方嘴里,他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量损耗不得,凤族的血是上好的滋补良药。 黑血流的差不多了,宣离抱起人直接跃下山头,回了屋子里。 他扯掉自己的袍摆,将人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妥帖的包好,上好的月锦做了绷带,血迹晕在上面,竟也透着淡淡的光泽。 他坐在床边,懊恼又烦躁的低下了头,幸好今天对方没事,若真的出了事,自己难道要去地府要人吗?抛开这些不说,为何要让他白白受这一苦,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宣离啊宣离,你别扭什么呢? 他一整夜都没睡,哪怕知道灵力护体对方肯定没事了,也睡不着,于心不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床上的人动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一睁眼就看见自己想见的人,拂羽不由的笑了,他的笑很浅却很耀眼,梨涡里似是藏着一汪星湖,他盯着宣离的眼睛,笑的温柔缱绻:“你......你回来啦。” 第19章 宣离的心在那人开口的一瞬突然化开了,疲惫席卷而上,他往后靠了靠,木质的房板硌在骨头上,他侧过头看着人,跟着笑起来:“嗯,回来了,哪儿还难受吗?腿疼不疼?” 床榻上的人摇头,挣扎着要起身,嘴里含含糊糊的:“没事,不疼,你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我去买,昨天......” “小白。”宣离忽然唤了他一声。 那人登时顿住了,人僵在原地,“你......你叫我什么?” 宣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也飘忽了几分,毕竟自己面上看着还没眼前人大呢,但怎么也活了两万年了,叫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孩子哥......不大好吧。 “小......小白......”他喊得十分没底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虚啥呢! 拂羽起身起了一半,听着这两个字,胳膊顿时软了,他极轻的吞咽了一下,手指捏着塌上薄薄的床单,露出一丝忐忑。 宣离自然察觉到了,心里也隐约知道他在忐忑什么,他按住人的肩膀,强行让人躺下,拉上被子道:“你受伤了需要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我去买。” 那人急切的看着他,挣扎着又要起身,宣离好笑的按下他的胳膊,没想着这平日里温温润润的人,还有这么一面,这是急什么呢? 宣离总算将人安抚好,正要走,又被床边的人拉住了,他眼巴巴的盯着宣离,耳尖冒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红,问:“你......你还回来吗?” 宣离一顿,恍然明白了这人一直急急燥燥的原因,他放缓了声音,眼神柔和的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睡一会儿,睡醒了就能看见我。” “那......那我等你。”他说的很轻,却直直说到了宣离心里。 上林镇的闹市很短,小店小铺集中在街道中央,卖早点的铺子不多,烧饼馒头就是主要的吃食,宣离买了几个包子几块烧饼,路过一家酒肆又买了壶酒,点心的铺子刚开门,做出来的甜食都还热着,他包了一包,漫无目的的晃荡了一会儿才折身往回去。 几家紧挨着的铺子老板早就注意到了宣离,待人走远,终于抑制不住八卦的乐趣小声议论起来—— “唉,这是谁家的孩子啊?长得真俊俏啊!” “没见过,镇上就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户人家,也没听谁家来了亲戚啊。” “是啊是啊,看这小公子的穿着,约莫是显贵人家的孩子,身上那料子,我见都没见过呢。” “哎,你们看他往哪走呢,那是要往河东去了吗?” 街上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盯了半晌,不知是谁先啐了一口,“真晦气,快别看了,估摸又是宣家那小子领回来的小情人。” “哎呦,可是做了孽了,那么好一个孩子,如何就抱着男人不放了呀。” “是啊......唉......可就是有男人爱跟他呀......” “哎,快干活,别说了。” 有人唏嘘有人叹,还有些许未出阁的姑娘盯着宣离修长的背影出神,惋惜的想,这样好的男子,竟也是断袖吗? 东方忽起了浓云,映在四方晴朗的天气里异常突兀,风卷着砂石扫过宣离的脚踝,他走的随意,这会才抬起了头。 浓云盘旋在上林山上,阴沉的黑雾笼罩着,宣离一顿,脑海飞快转过几个年头,身影倏地消失在了街道上,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住着的小屋四周结界突起,门口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他披散着头发,一双红瞳红的骇人,头上长着两个畸形的角,正笑盈盈的朝着宣离的方向。 那是魔族的大皇子——胥影。 宣离的视线仅在胥影上停留了一瞬就挪到了身后人的身上,拂羽被摁着跪在地上,倔强的仰头看着宣离,他难得露出一丝惊恐,却又在看到宣离的一瞬稍稍减退了些,探寻似的远远看着他。 宣离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只是没想到对方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他本来想,吃了这一顿就走了,如今看来,这身份是藏不住了。 他不急不缓的将东西放在身侧,灵力虽然没完全恢复,但对付眼前的毛孩子,还是足够了,何况还不一定打的起来。 “仙君可真让人好找啊,不知这人间美景可能入了您的眼?”胥影的声音高昂锐利,带着魔族一向说话时的阴阳怪气。 宣离淡淡一笑:“自是不比魔界,大皇子近来可好啊?怎有空到人间来?” 两人装模作样的对话拂羽听得一清二楚,他错愕的瞪大眼睛,却正好对上了宣离的视线,宣离在他身上一停即走,好似并不将人放在心上。 胥影哈哈大笑了两声,“仙君在此逍遥度日,天界和魔界却是翻了天,胥影怕您陷在温柔乡里不知今夕何夕,特意来接您回去。” 身后的人突然将拂羽拖了上来,膝盖嗑在地上闷闷的一声,宣离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分过去。 “早听闻仙君不近女色,不曾想爱之所至在此啊,只是这与凡人在一块,犯了天条吧。” 宣离淡然的看了他一眼,带些怜悯又带些长辈对晚辈的宠溺,浑不在意的开口:“大皇子多虑了,不过是借住此处,回些恩情罢了,”他停下来,略有深意的抬起眼睛,“大皇子不会想为难一个凡人吧?” 短短几句,宣离就将他与拂羽的关系撇开十万八千里,虽说实际上两人也确实没什么关系。 胥影被噎了一口,气不过又不知还能说什么,各界有各界的律令,他界不得无故插手,更不能随意生杀,现世已是迫不得已,自然不能做更出格的事,杀凡人这种罪,他是受不起的。 宣离没再和人废话,他不耐烦的揉了揉眉心:“我跟你们走。” 胥影一怔,没想到这么顺利,半晌他笑了笑,吩咐手下的人放开拂羽,他往宣离那边靠了靠,做出个请的姿势:“仙君请吧。” 宣离神态自然,他生生扼住了回身再看一眼的冲动,背对着人说:“自己买些药,多日叨扰,这就告辞了。” 身后的人没出声,宣离眼眸低垂,正要走,身后的胥影叫住了他,那人似笑非笑,语气里含着点戏谑的味道:“仙君是不是忘了什么?人界现身,是要消去记忆的。” 宣离垂在广袖下的手握紧了,他顿了一下,回过身笑道:“多谢大皇子提醒,不然还真是忘了。” 宣离私心里,是希望拂羽记得他的,虽然没有多少特别值得铭记的事情,但他平平淡淡两万多年,心里唯一一点波澜,就在这了,同时他又清楚的知道,他们是断无可能的,神仙与人,历来没什么好下场,他能活千世万世,拂羽却不能,心一旦交付出去,那万万年寂静的时光怎么挨,所以不如一开始,就算了。 指尖光芒流转,拂羽茫然的看着他,他像个待宰的羔羊跪在原地,双手撑在地上,被宣离包起来的腿沾了尘土,头发也散着,狼狈的很,可他眼里有希冀,有眷恋,有许多恋恋不舍,却让宣离很陌生的东西。 光芒没入拂羽眉心的一瞬,宣离心绪一动,流转进的灵力转了个弯,缓缓覆住了那一小方记忆,他没有抹掉,而是封印了,可惜这些,胥影看不出来,他只见人倒在地上,头顶缓慢升起一丝薄烟,便以为成了。 宣离在转身的间隙里,深深看了拂羽一眼,这一别,就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晨曦带着圆润的光圈穿过空灵的大殿,轻巧的落在宣离的塌上,落在那躺着的银发少年的身上,他呼吸动了动,忽然眉心一皱,手指紧紧嵌进宣离的手掌里,沉在回忆里的宣离被掐醒过来,他浑身僵硬,手掌下意识的放在人背上轻抚着,他坐了一整晚,此刻一动,浑身散了架般的疼,太久了,久的但凡想起就是锥心之痛。 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了些,眉心却仍在皱着,宣离伸出手指,缓缓拂过紧皱的眉心,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一股陌生的酸楚直冲鼻尖,他往后仰了仰,终于抑制不住的抬起衣袖挡住了脸。 拂羽醒来时,宣离仍在床边坐着,他浑身上下还都是昨日的痕迹,血光与灰尘沾在他衣袍上,衬得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缓慢的眨动眼睫,眼前模糊不清,宣离低**子,跪伏在榻边轻声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耳边是嗡嗡的响声,他张了张嘴,才觉发不出声音,他翻动了一下,手掌从宣离手里脱离出来,他就那样茫然的盯着眼前,茫茫白光里全是陌生的画面,那是拂羽的前世,也就是四万年前,他做凡人那一世。 四万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在心里感叹,就连后来的三千年也这么快就耗完了。 他合上眼,脑海里模模糊糊想起那年,他跪在神祠前,一只手接过人世的结局,一只手接过望不到头的希冀。 他的左手是宣离的命,右手是自己的。 他用左手握住刀,眼睛都没眨的砍断了自己的右手。 归根到底,都是他自己选的。 四万年里所受的所有苦痛,都是他心甘情愿自己选的。 “凤陵......”他忽然低低的唤了一声。 宣离就在床边,自然听得真真切切,他往前凑了一点,心疼的看着眼前人,“我在呢。” 宣离这个名字,是他后来起的,因为拂羽的那一世,姓宣,大名叫宣忱,而凤陵,是他从一开始就告诉拂羽的名字,他向来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 第20章 近乡情怯,小别才胜新婚,生离死别隔着的就是数万年的陌生疏离。 他们各自安静的待着,谁都不敢闭眼,宣离靠着床榻坐在地上,一只手搭在塌上,想握又不敢握。 日头已经高过屋檐,顺着窗棂散漫的落进屋里,一寸一寸撵上人的身子。 良久,身后传来一阵熙熙簇簇的响动,宣离回身看去,见人往里面挪了些,宣离的床榻很大,睡两个人完全没问题,拂羽的头几乎埋进了被子里,一声极轻极轻的气音从里面传出来,他说:“你上来睡一会儿吧。” 床边的人似是愣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任由拂羽的话一点不剩的消失在空气中。 “你说......什么?”他的嗓子也哑了。 对面的人却闭了眼,不再作答。 宣离从榻边爬起来,几万年都没这么狼狈过了,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四万年前,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的一头往情爱里扎,不管不顾,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爬上床,在拂羽身侧躺下,他们中间隔了一道浅浅的沟壑,宣离顿了一会儿,隔着被子将人抱过来,轻轻地,像是揽着一个易碎的瓷器,半分力都不敢使。 连气息都是陌生的了。 从前都是拂羽抱着宣离,任由人在怀里打闹撒娇,这人闹起来什么都压不住,唯有死死箍住勉强能平息一些,可是数万年过去了,拂羽不是曾经的拂羽,宣离也早不是曾经的宣离了,他长的肩宽背阔,怀抱也温暖的很,也再无需奢求那一点点来之不易的温暖。 宣离是上天入地仅剩的唯一一只凤凰,族人在他降世那一年被东海鲛人族所灭,凤族本就是子嗣稀少的一族,百年千年才孕育一个,宣离赶的巧,出生就是连绵的战火,凤族的族长情急之下将宣离送往天界,才堪堪保住了最后一条血脉。 凤陵这个名字,是司命的父君起的,意为凤族的守陵人。 他从记事起就在天上,住在云华仙君的丹阳宫里,云华仙君,就是司命的父君,因和凤族长老有些交情,宣离便被寄养在这儿了。 那时云华尚未结亲,终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宣离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的宫里一住就是三千年,仙君偶尔会过来看看宣离,多数时候也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宣离一度以为他十分讨厌自己,也不敢过多的往跟前凑。 三千年一过,宣离列了神籍,便从丹阳宫搬出来,在南海建了仙府,正式当起了自己的守陵人。 南海仙岛仙气充沛,宣离的神识在那时突飞猛进,他没日没夜的修炼,因为除了修炼,再没什么可干的事了,何况云华一早就告诉他,凤族是被鲛人族所灭,仇恨的担子从小便压在他的肩膀上,一刻也不敢松懈。 九千年时的那场天劫,来的异常汹涌,宣离挨了两道雷之后就觉得有些受不住了,第三道天雷挨完,他已经意识昏沉,隐隐有些昏迷之像,视线的最后是一道天雷猛地向他劈来,他没躲,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至他醒来以后,才知那最重的一道天雷,云华替他挨了,可即便如此,宣离寻上去向他道谢时,那人仍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宣离那时候才知道,也许这人就是这样的吧。 再后来,宣离练成了紫幽离火,东海鲛人一族却早在他之前,就被魔族灭了。 而后两手空荡荡的宣离,应了天君征讨魔界的请求,才不甚跌落人间遇上了拂羽。 宣离的前两万年,身边没有任何人,哪怕是云华,所给他的也少之甚少,他没有人间小孩儿所谓的童年,也没有后来的年少血气,他从一开始就是孤独的,甚至不曾有过多么激烈的情感,所有种种,都只能放在心里,留给自己看。 哪怕他后来出落的精致细嫩,完美的保留了凤族优异的血脉,身边环绕着众多仙家仙子,也仍旧孤独,没有人可以真正的和他说两句话。 拂羽是他暗淡人生里的一束光,让他有幸打开心门,接住一捧炙热的阳光,哪怕他们的结局并不美好。 他还记得自己无意路过人间的那天晚上,孤零零的灯火遗落在河岸一边,那人仰着头,坐在门栏上,似在看星星,可那日的天空阴云密布,细碎的风扫过幽密的叶子,不仅没有星星,还大有山雨欲来之感。 宣离不知怎的,心里漫出,他不会是在等自己吧,这样的念头。 他鬼使神差的跳下云端,在人前站定的刹那,整个人还有点恍惚的,他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下来了,也许从一开始有意无意的路过这里,就奠定了这样的结局。 那人呆呆的看着他,手里捏着的小木棍跌在地上,他看上去越发沉稳了些,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粗糙的短衣,他望着宣离,顿了很久才站起来,小心翼翼又藏不住欣喜的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自古凡人见了神仙鬼怪,多少要惊讶诧异些,这人不仅不诧异,还表现的十分泰然,就像见个老朋友一般。 宣离上给他的封印早就自行解开了,所以辗转反侧的梦里,就都是他的影子。 天空飘起了雨丝,宣离站在原地打量他,树叶沙沙作响,那人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侧身让开位置,“要......要进来吗?” 宣离站在原地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的踏进了那曾经很熟悉的小木屋。 窗外的雨登时大了起来,拍打在窗棂上“砰砰”的响,屋内还是老样子,只是换了张桌子,换了张双人榻,显得空间越发逼仄,塌上多了床被子,宣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拂羽为他倒了一杯热水,杯盏也换了新的,蜡烛平稳的燃烧着,圈出一份温柔的颜色。 风雨敲打着门扇,屋内却安安静静,仿佛一道屏障,隔出了两个世界。 宣离看了对面一眼,心里已经清清楚楚印出了对方的年龄,竟已经过去七年了,人间的七年,很长的时间了。 “还未婚配吗?”宣离捏着手里的杯子,眼睛直勾勾的放在对方身上。 拂羽断然没有想到他一出口就是一个这样的问题,当即愣住了,对方却转过头去看向床榻一侧,意有所指的说:“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他指的当然是床上那两张被子,他心里有答案,却又不敢轻易相信。 拂羽毕竟活了三十几年了,人世的跌宕磨去了少年心性,他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心里甚至冒出一丝遥不可及的希望,他摇了摇头,目光灼灼的望着宣离:“没有,没有婚配,也没有别人。” 这仿佛不是一句解释的话,而是一句深情告白,没有婚配也没有别人,那就只有你。 宣离蓦地笑了,他笑对方的幼稚,却又被欣喜冲的鼻尖发酸,他以为他在天上待了这么长时间都忘了,他以为他从血腥里来来回回就不会有机会再感受到这些,可惜,老天爷没放过他,这一遭尘世,他是逃不开了。 他将手里的水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淡淡的道:“真巧,我也是。” 屋外狂风骤雨,屋里躺着的两个人却安安静静,各自躺在一边,谁都没逾距半寸,可让人难耐的情愫却没像他们的主人一样,肆意的飘荡在空气里,终于还是拂羽先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那是宣离第一次被人抱住,两条有力的手臂穿过他的腰身,极尽温柔的将他揽至身前。 心脏止不住的乱跳,震雷一般响在耳侧,那人忽然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声音穿过沉沉夜色落在宣离耳朵里:“我特别想你。” 如今的宣离仍旧是十**岁的样子,毕竟天上的时间过得太慢,七天他连头发都没长长多少,他从拂羽怀里抬起头,迷蒙的夜色印在他眸子上,他一边笑一边问:“有多想?” 狂风骤雨忽从窗外漫进人眼睛里,惊涛骇浪顷刻淹没,吻从额头落在唇上,继而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吻的两人皆是气喘吁吁,拂羽才缓慢放开了他,额头相抵,拂羽一下又一下轻轻啄着他的唇,就像品尝一壶琼瑶佳酿,直至对面缓缓溢出笑声他才停下。 宣离:“还没亲够吗?” 他摇头,也随着蕴起一抹笑意,声音沉哑着说:“亲不够。” 青灰的夜色惹人遐思,宣离撩过拂羽耳侧的一缕头发,蹭了蹭人的鼻尖,轻喃道:“我也想你。”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宣离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他躺平了身子,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个梦,可他睁开眼睛,这一方小破屋子又告诉他这不是梦。 淡淡的香气飘过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转过身来,身上的中衣还穿的好好的,拂羽见人醒了,双手撑在人身侧,极自然的和人交换了一个吻,然后伸手将人抱起来,“起来吃饭了。” 宣离这才发现,日头横在中央,已经中午了。 昨日灯下暗淡匆忙,宣离不曾好好打量眼前的人,如今看的仔细了,才发现这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穿的吃的,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忍不住问:“这些年可是发了财?” 对面给他倒了杯茶,笑的自然:“嗯,赚了些钱,在镇子里买了处宅子,一直也没住,你要嫌这里不好,我......”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愣了愣,随即不好意思的说,“应该比不上你住的地方,就是比这儿宽敞一点,热闹一点,这里我也修过了,怕你回来找不着我,就一直在这儿住着。” 宣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他叹了口气,苦涩的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只能等,也许你会回来呢!” 宣离扫过人的鼻尖,有些不敢看对方,“你不害怕吗?我是......” “害怕。”他斩钉截铁的说,“可是熬不住喜欢,想,自从记起之前的事情以后,就特别想你。” 宣离啧了一声,他是真没想到,曾经那样不善言辞的人,如今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样的话,他听着都有点害臊了。 “和神仙在一起,是会折寿的。” 对面人一怔:“啊?不是会延年益寿吗?” 宣离被他这突然呆滞的样子逗笑了,他捏着筷子,想嘲笑他,心里又涩的厉害,凡人只要不与凡人在一起,都是会折寿的,哪怕是与人在一起,配上了命里带煞的,也会折寿,何况是神仙,三界之中,本就属凡人最为脆弱。 “会折寿,狠一点还会不得善终,你不害怕吗?”他看着他。 拂羽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对方神色严肃不像在和他开玩笑,他闷下一口米饭,坚定的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我就是怕我死的太早,你把我忘了。” 而后一语成谶,他死的太早,宣离也毫不留情的将他忘了。 第21章 原本以为睡不着的一觉,反倒睡的分外踏实,宣离难得没有做梦,将怀里的人抱得死死的,一直睡到夕阳西卷。 怀里的人先挣动了一下,衣料摩挲泛起沙沙声,昏沉的睡意缓慢消去,睁开眼睛时,怀里的人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见人醒了垂下眼睫,转了转试图挣脱宣离的怀抱。 睡了一觉脑子清醒了不少,隔了四万年,再亲密的人也该生疏了,他轻轻的紧了紧怀抱,力度控制在察觉又不至厌烦的程度,如果对方想推开,是断然可以推开的,宣离的眼神始终都在对面人身上,直至那人停下动作,任由宣离靠近时,悬在嗓子眼那颗心才彻底落回了原位。 臂弯里皆是对方的味道,银色的发尾铺陈在玄金的被褥里,将眉眼柔柔遮住。 无从说起,就如无从下笔一般,往事太久,起承转合都是伤疤,碰一下都疼。 良久,宣离起身去换了一身衣服,折回来探了探人的脉络,确定没什么事儿了,才温温润润的开口问:“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取来。” 拂羽不看他也不说话,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是还有哪里疼吗?哪里不舒服?”宣离半辈子没这么柔软的说过话了,偶尔听着,自己都有些受不了。 拂羽虽然被强行塞进了过去的记忆,这辈子的记忆也还是在的,他已经不是凡人了,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龙,是神仙,吃的喝的,早就不重要了。 拂羽神情呆滞,不言不语,安静的躺着,宣离等了一会儿从床边站起来,他轻轻替人将被子拉了些上来,道:“不舒服就躺着吧,我去取些吃的来,很快就回来。” 大殿的门响了一声,光从缝隙里漏进来,然后转瞬又被隔绝在外,殿里终于只剩拂羽一个人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堵塞异常的内心随着这口气,将那些心酸劲一股脑冲上了鼻尖,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咸腥的泪水划过皮肤,顺着肌理没入柔质的布料,他在黑暗里伸出手,手中的两道血痂好似还在,隐隐泛起了疼,许多不敢回想的画面,倏地吞没了他。 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他和宣离已经在一起好些年了,那日天气特别不好,宣离接了传音回了天上,走时还特意嘱咐自己,近来不要外出,不论发生什么都要等自己回来。 夜里狂风大作,木质的门扇仿佛要被吹断,里里外外的晃荡着,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后来实在听得头晕,便坐起来把玩床头的刻刀。 宣离那时候特别喜欢刻一些小东西,有时候自己刻不出来,就会让拂羽帮他刻,一来二去,家里大大小小的刻刀买了好一些,玩着玩着,屋外的风似乎小了些,几乎是一瞬间就销声匿迹了,拂羽心里惦记着宣离的话,视线紧紧锁在门上。 他和宣离在一起这许多年里,该见得不该见的都见了个遍,神仙妖怪见怪不怪,恐惧随着习惯磨去了许多,只是宣离极少如此严肃的嘱咐他,他一时也没了底。 屋里缓缓显出一个鎏金袍纹的仙者,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看着有点像话本里的元始天尊之类的人物,那老人慈眉善目,见了拂羽先笑了笑,扬手一挥拂尘,往这边来了些。 屋里亮如白昼,来人身上晕染着淡淡的金光,道法仙量,看着比宣离厉害的多。 拂羽当即起来行礼,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站在地上。 隆冬之际,万物里里外外都覆了霜,脚心触到地板的一瞬,凉意直冲心底,可拂羽仍旧端端正正的站着,看着眼前的仙家。 对方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示意人先将鞋子穿上,然后那人自顾自的在屋里走了一圈,拂尘在木凳上扫了个来回,才慢慢坐下。 拂羽穿好衣服走过来,有些局促,壶里的茶已经凉了,也没有热水,自从宣离在这里住下之后,他已经很久不动锅灶了,何况眼前人突然过来,心里没底忐忑的很。 老者顿了顿,像是终于看够了,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问:“你就是小凤陵的心上人?” 拂羽从没听人说过心上人这样的称呼,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头不知该不该点,看着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郎君。 “眼光倒是不错,长得端正。”老者语气温婉,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像是将拂羽这小半辈子都看光了一般,直勾勾的带着刺。 拂羽正要回话,老者话锋一转:“可惜寿命短了些。” 他浑身一僵,背上猛然起了一层汗,虽然宣离一早就告诉过他,人与神仙在一起会折寿,可没想折的这么快,他艰难的吞咽了一下,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了。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见人低垂着眼,似是好心的又补了一句:“不是说公子,是说那凤陵呐。” 若说刚刚那一句只是心头略颤,那这一句就是浑身震荡,如坠冰窟。 “什......什么?” 老者站起身来,已有些要走的意思,好似自己只是路过,随意进来看一眼一样。 “仙家,您刚刚说......”拂羽不由自主的往前探了一步,有些拦门的架势,然而对方神色平静,似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凡人生老病死,神仙自然也有死去的一天,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必烦恼。”仙者说的淡然,带些安抚的意味,迈开步子就要往出去。 拂羽却像突然发了疯一般扯住人的袖子跪了下来,他心里已经隐约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这件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如果宣离真的到了该死之时,天上这些神仙又何必费尽心思的旁敲侧击,左不过自己短短七八十年,望着望着也就这么过去了,可宣离不一样。 “仙家,怎么......怎么才能救他?” “救他?”那老者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摸着胡须道,“这救嘛......方法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吃点苦头......” “只要能救他,要我如何都行。” 站在门边的仙家久久没再说话,顿了半晌,声音变的暗沉严肃:“若是要你的命呢?” 拂羽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没了命自己怎么活,而是自己死了就不能和他在一块了。 视线相接良久,对方突然扯起一个讥讽的笑,抬手拂开拂羽,步子刚踏出去就被人再次扯住了。 “我愿意!只要能救他。” 那被拂羽抓着的袖口里猛地伸出一把匕首,直直抵上他的喉咙,那人似是笑了一下,冷冷的说:“哦?那没什么可送公子的,这把刀是一件上等仙器,被杀者神魂俱灭,赠予公子吧。” 而后那刀贴着他的前襟跌落在地,旁侧的人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等着。 拂羽手心都在颤抖,发丝顺着两侧垂在身边,他颤颤巍巍的伸手握住刀身,眼里的痛苦终于掩饰不住倾泄而出,他挣扎着抬起头,问:“只要我死了,就能救他是吗?” “是!” 他轻叹了一声,喃喃道:“还想看看你啊!” 死说来容易,真到了死的时候,连手心都在颤抖。 拂羽还有人世的牵挂,他一辈子心之所系都在胸口这一块**上,扎破了,就什么都没了,可只有扎破了,才能在这血肉相连里,保住他喜欢的人,他是个凡人,短短一生眨眼即逝,死了也无妨,何况他半生孤苦伶仃,除了一个宣离就再无半分牵挂,他是四方天神,是名震九州的凤鸟,自然不该早早陨落,自己不过他万万年里平淡无虞的片刻时光,沾不上他的春秋冬夏,自然也不该毁掉他的色彩。 刀刃刺进胸口的一瞬,拂羽整个身子都被定住了,老者从他手里接过刀拿在手上,露出些许悲悯,他将刀放在桌面上,起起伏伏数次,才道出此次过来的真正目的...... 宣离从天上回来那日,天气大好,阳光虽然清冷,却也是冬日里难得的温暖,他从云上下来,远远便看见房门紧闭着,人间的新年快到了,宣离以为人是出去买东西去了,便没细想。 他手里拎着一坛桃花酿,天界最上上等的仙品,飘香十里也不为过,拂羽闲时喜欢喝些小酒,可惜人间的酒,味道上多少差了些,他总想让人尝尝天上的东西,毕竟跟了自己了,怎么也该有些特权。 施施然的靠近房门,正待推门,一声娇俏的笑声猛地炸进了耳朵里,他仓惶的往后退了一步,第一时间竟是想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然而河东处就这一处房子,孤零零的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一股极冲的心头火登时燃起,他抬起脚,一脚将那木门踹开,门扇都差点让他踹下来,他心跳的极快,踏进去的瞬间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然而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眼神直勾勾的落在床上的两人身上。 拂羽惊慌的起身来,和他一起在床上嬉闹的人是一副生面孔,两人都穿着衣服,看着好似也没发生什么不堪的事。 拂羽顿了顿,理好自己的衣衫,小心翼翼过来拉拂羽的手:“你回来了。” 小倌似是被宣离吃人一般的眼神吓着了,急急忙忙从床上起来连招呼都没打便跑了。 攥着酒绳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他眼角发红的盯着拂羽,火燃的就要冲破头皮,被他硬生生的忍下来了,“你这是做什么?” 拂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支支吾吾的解释:“我......他今日忽然过来,说有些事想问我......” 他的借口太拙劣,可眼前的人本就年岁尚小,又初经情事,任其再拙劣也看不出来,愤怒支配着意识,整个人都漫起了红光。 捉奸在床这种事,宣离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在自己头上,一点征兆都没有,猝然发生,他都不知该怎么办。 “问到床上了?嗯?”宣离似笑非笑,眼睛越来越红,逼人的热气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对面却隐隐有些松了口气的意思。 未等他解释,身后“嘭”的一声,结实的木塌从中破为两半,继而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烂木头,宣离咬着牙将手里的酒放在桌子上,往后退了一步挣脱拂羽的手,继而身形一晃便不见了。 南海的宫殿清冷的很,他坐在榻边,目光涣散的不知在想什么,他想哭,可又堵的难受哭不出来,他浑身卸力的倒在床上,翻身的一瞬忽然被硌了一下,伸手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白瓷瓶,瓶里装着一颗好不容易从太上老君那儿讨来的仙丹,延年益寿的良药,成仙成神的求不来,他想着至少让他多活几年。 世事莫测,眨眼的功夫。 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入门时的一幕,拂羽半倚在人身上,头埋在人颈间似是耳语,惹得身下的人不住的笑,阳光遗落在缝隙里,映照的恍若他才是局外人。 他抬起手,突然奋力将手里的瓶子摔了出去。 “骗子。” 什么只要你愿意,我这辈子都守着你,等着你,直到身形消陨,入了黄泉,下辈子也能寻到你,都是骗人的! 眼泪终于下来了,瓷瓶在地上滚了几圈跌在门边,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随着这一出被重新翻上台面。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天光牵起嘴角,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床上从未缺过人吗? 所以那些自己不在的日子,那张塌上也一直有别人在睡是吗? 好样的! 心里的火几乎要烧穿喉咙,他“腾”的一声坐起来,起身便要往人间去,脚下猛地踢到了什么,他低头去看,顿了顿还是弯腰将那白瓷瓶揣进了怀里。 第22章 门扉轻响了一声,拂羽从回忆里抽身,慌忙擦掉了眼泪,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仿佛怕吵着他一样。 床头的秀桌上似有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一股淡淡的甜香传过来,是很熟悉的味道。 拂羽闭着眼睛,身旁有人坐下了,两人依旧谁都没说话,各自守在自己的地盘里缄默无声。 四万年里,宣离无痛无悔,活的潇洒肆意,沉浮的天界里他高高在上,来来去去,一个接一个的冬夏,他从来不记得自己下过诅世印,更不记得自己爱过什么人,诅世印里封印了所有有关拂羽的东西,记忆,爱恨,痴怨,他几乎是将自己的七情六欲都剥去了。 剥离时的痛不欲生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他握着青衡大帝的十方刃,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爱人,在痛不欲生的绝望里,祭出诅世印,他诅咒自己——生生世世,相忘相憎,永世不见,若有违背,星盘陨动,容颜尽褪,十方血枯,至死方休! 而今,星盘陨动应了,容颜消退应了,十方血枯也应了,唯剩至死方休。 诅世印,岁御令,遗梦三千,一场空,如今想来,这传下来的古语说的再贴切不过。 “凤陵......” 身侧突然有人轻轻唤了他一声,他回身看去,那人不知何时起来了,视线落在宣离的发丝上,露出一种悲怆的怜惜,他伸手缠起一卷发丝,像是捧着稀世珍宝,连目光都小心翼翼的。 宣离这才看见,自己连发尾都白了。 他伸手覆住拂羽的手,将人的手指攥进手里,继而贪恋的放在唇边吻了吻,“我没事,只是白些头发而已。” 眼前的人和四万年的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长相,声音,就连属性都换了十万八千里,可宣离只要碰到他,那股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气息就一个劲的往脑子里钻,时时刻刻提醒他,这是你的人,要好好护着,再也......再也不要像四万年前一样,那样轻易就放弃了。 “身上还疼吗?” 诅世印烧出来的伤口,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恢复的,如若不是岁御令忽然升起爆开,遇见了主人,宣离是一定会应验诅咒,血脉枯尽而死。 “不疼,我也没事,不用担心。” 宣离看着他,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一样,一字一句道:“我能不能......抱抱你?” 拂羽本想扯个笑出来,说一句不是刚抱完吗?可话到嘴边,字字句句带了刺一般,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受控制的点了点头,继而被人一把拥进怀里。 “对不起......” 宣离声音哽咽,从得知眼前人身份,走马观花略过他的记忆时,这句话便如鲠在喉,挥之不去。 许多他曾经不了解不明白,深恶痛绝的,都在岁御令破开一刹,给出了从未想过的答案,亦或他想过,只是从始至终都不曾问过,也不曾信过,他执着的待在自己的视角里,不问不说,亲手将自己设想好的未来打碎,然后毫不留情的埋进土里,连同他自己一起,葬在无渊之地。 “对不起......” 他是真的对不起他。 四万年前,他从南海归去,一路上想了好几种说辞,潜意识里已经为对方想好了托词,但凡说出其中一处,他就原谅他,情爱为人上缚,掉进去了,就难以轻易出来,他舍不得。 拂羽安静的坐在门前,正值当夜,月光与肆虐的寒意交织着,宣离隔着云端心就开始疼了,这么冷的天气,坐在外面做什么? 他飞快的落下去,又拉不下面子,只得将脚步走的重重的,免得那人睡着了看不见,独自尴尬。 然而人并未睡,鼻尖耳尖皆被冻的通红,连眼睛都泛起了萤亮的光泽,像是哭过一样,他抬头看见宣离,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头扎进人怀里。 呼出的气都是冷的,宣离扶着他感觉像是扶了一座冰雕。 待人进了屋,微微暖和了些,一股清淡的酒气才缓缓传来,落在宣离的鼻腔里,他顿了一下,闻出这是桃花酿的味道,怎么喝酒了? 拂羽站在屋子中央,委屈巴巴的看着宣离,人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直至宣离铺好床榻,一不小心踩了他一脚,那人才稍稍往后退了些。 宣离转过身来,仍是冷着一张脸,拂羽小心翼翼的拉他的袖子,夹杂着酒气的软糯语调破开空气传进宣离的耳朵:“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别......别不要我。” 这话正中宣离的心坎,紧绷着的面色柔和了些,他抬起手,指尖摩挲过对方的脸颊,心里辗转反侧,拂羽闭着眼睛,贪恋的蹭过他的掌心,眼尾突然滑下一道水痕,宣离浑身都僵住了,他从来没见人哭过,温热的液体落在他手指上仿佛烧在心上一般,含在心里那些不满怨恨通通消散了,他匆忙探前捧住人的脸,指腹慌乱去抹人脸上的泪,“没不要你,不要哭......” 然而对方仿佛委屈极了,好似和别的男人在床上玩闹的人是宣离一样。 对方抬起眼睛看过来,眼角垂着几滴泪要掉不掉,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宣离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揽人,身前的人却猛然探身吻住了宣离。 残留的酒味一时交缠齿间,宣离慌乱中抵着人的肩膀,被这突如其来的剧情晃晕了眼,整个人都被死死箍住了,那不像一个吻,更像发疯的啃咬,紊乱的气息叠在鼻尖,对方眉头紧紧皱着,嘴里空气殆尽,宣离急切的睁开眼睛,仓促敲打对面的人。 拂羽眼里的泪终于落完了,他红着眼角,气息不稳的蹭着宣离的侧脸,舌尖划过耳侧,又辗转往下,宣离被吻的失神,他退了半步,头抵在人肩膀上喃喃道:“去......去床上。” 那一夜拂羽做的异常的狠,不管不顾,仿佛要将人拆吃入腹一般,他向来温柔,床第间更是缠绵悱恻之极,从来没有这样失控又慌乱,任身下的人喊破喉咙也不闻不问,反反复复的折腾。 直至后来,宣离承受不住晕了过去,驰骋在身上的人才红着眼眶作罢,他将人抱在怀里,用力汲取对方的体温,热络的呼吸里都是对方的气息,却怎么也闻不够一般辗转反侧,他在人脸上亲了又亲,一帧一画的温柔一次又一次的刻进脑海里,他想把他记得死死的,哪怕没有来世,也想将这红尘里的破灭的烟火记住,只属于他的烟火。 而后的故事,就有些难堪了。 宣离踹破宅门时,床上的两人一丝不挂,只堪堪用被子挡住了赤条条的身体,那是拂羽的宅子,宣离去过,却从未住过,所以他在那里养了人自己都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心在背光的艳阳天里碎的一丝也不剩,门背后漏进的光芒明亮耀眼,一抹影子立在身前,将他的狼狈不堪映的彻彻底底,他风尘仆仆的从天界而归,求了褪去仙骨的药,满心期待欢喜的推开家门,然后就送了他这样一出。 也幸好,他们不是在自己住着的那间屋子里,给了自己缓冲的余地,亦或许脾气早就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里消磨殆尽了。 他一步一步从河东踏进闹市,受了数不清的目光,仿佛一个被抛弃的怨妻,他是神仙,但凡他想,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眼角眉梢欢愉的模样像一把刀,每走一步,就毫不留情的在宣离心上划一个口子,他的心上人如何在别人身上作乐,他看的再清楚不过。 罢了,就当真心喂了狗,总不过也就折损了些许日子,万年里轻飘飘的一笔,过了就忘了。 他转过身,没再看床上的人,退到门外替人关了门,平静的几乎不像他,然后身影一晃便回了河西。 上林镇的百姓都知道宣家小子带回来一个俊俏的富贵公子,模样生的好看,人也温柔,一起住了好些年,是正室,只是最近,那小子好似重操旧业了一般,时不时背着正室带些人偷偷摸摸的去家里,替人惋惜也不值,那样温和善良的人哪里去找啊,不知道珍惜。 宣离坐在河西的屋门前,拂羽在那里给他钉了一个秋千,麻绳磨的光亮,他常常都在上面坐着,远远看见有人过来,走的急急忙忙,步伐凌乱,头发都没来得及束。 他轻笑了一下,眼里浮起嘲讽,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阿陵......” 拂羽很少这样叫他,多数时候都是凤陵凤陵的直呼其名,只有做错了事,有求于人才会放出如此亲密的称呼。 宣离安静的看着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他有点恶心自己,居然能忍下这么多次。 “这次,又想用什么理由搪塞我?”他在笑,眼里的温柔眷恋全变成了冷冰冰的硬铁。 拂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但明显已经游刃有余的多,仿佛笃定宣离不会怎么样,语气不免轻慢了几分:“我知道错了,别生气了,一个小倌而已,不值得生气。” 眼前站着的仿若一个陌生人,宣离印象里的拂羽温柔,话少,忠贞不二,体贴入微,老老实实的仿佛轮回也要记住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都快不认识他了。 曾经笃信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发现,三界在这件事上,难得的统一,一双人?做梦吧! 宣离从秋千上下来,笑的平和淡然,他说:“算了。” 既然不曾心意相抵,那便算了。 他掏出袖口里的瓶子,盯着镂纹的白玉瓶,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荒唐无果,可笑至极。 那人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声音染上一丝惊恐:“你要去哪?” 宣离挣开他的手,拂了一下被他沾染过的地方,“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不要我了吗?你......” “呵......”宣离冷笑了一声,“自然会有人要的,无需我了。” 拂羽用力扯住他的袖子,声音有些凄厉:“你不能走,你......”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舒了一口气,可惜宣离没听见。 “你生什么气啊,这么点事儿至于吗?哪个男人没个三妻四妾的,何况你本来也不是人,我偶尔也想找个人啊......” “我不是人?”宣离回过身来,诧异的看着他。 拂羽吞咽了一下,有恃无恐:“你浑身都是冷的,操都操不热,何况你一走就是好些日子,谁知你......”他没继续说,宣离却听明白了。 他扯起嘴角,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操不热......哈哈哈,我冷?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过你,凤族血冷是天生的,和神仙在一起会折寿,所有一切我都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你不知道吗?我一走好些日子......”他歪了一下嘴角,不甘狠厉一瞬间化成了泡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眼里晦暗的眷恋幽深汹涌,如若宣离那时回望一眼,对方想来是来不及隐藏的。 “阿陵,对不起,我口无遮拦,你不要走......”拂羽拉住他的袖子跪下来,拉了不放心又往前挪了几步将人抱住,“你不要走,我心里只有你,你别走......” “有我?”宣离通体的白衫突然变作玄色,他转过身来,漆黑的瞳孔变得猩红,隐隐浮上一丝火光,“有我三番五次的骗我?有我和别的人上床?有我这样怀疑我?有我......哈哈哈哈哈哈,宣忱,我们完了。” 一时飞沙走石,天地撼动一般,地皮摇摇晃晃,拂羽跪都跪不稳,他还没从那声宣忱里回过神来就被人一脚踹开来,在他的记忆里,宣离从未叫过他的名字。 他气急了吧? 浑身卷起红光,炙热的火焰在宣离的眼眸里跳动,拂羽看着他,面上神色敛去,缓缓站了起来,他本就比宣离高一些,此刻站在人前,天青色的衣衫卷在肆意的黑雾里,仿佛一池春水染了墨汁,清波之上迷漾出陌生的冷淡,他忽然摊开手掌,唇角微勾看着宣离道:“我记得你说过,神魂长生!” 宣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盯着拂羽手里的东西——千宫......续断印。 围在身侧的黑雾骤然暴涨了几分,宣离整个眼眸都红了,他咬着牙:“你想做什么?” 千宫断续印,凤族蕴藏神魂的神牌,印在人在,情至浓时,宣离将这枚神牌送给了对方,算作定情信物,将自己的人和魂一同交到了对方手里。 傻的可笑。 拂羽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握上一把刀,宣离一眼就认出了那刀,那是天界的十方刃,被杀者神魂俱灭,如果拂羽用这把刀破开他的印...... 他双眼通红的看过去,对方却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带了些浮于表面的笑意,轻轻用那刀刃在印上巡逻了一圈,“你说这样,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几载浓稠的爱意终于在一刻消失殆尽,宣离站在黑雾中央,定定的,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想不明白,却也不想再去想了。 他笑了一下,凛冽的寒意铺面而来,继而拂羽手里的令牌倏地不见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吗?” 拂羽好似预见了这样的情节,他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平静的几乎反常,他看着宣离的眼睛,突然柔柔的笑了一下,就像他曾经对宣离笑的那样,温柔又眷恋,宣离一瞬晃了神。 胸口猛然传来一阵剧痛,面前的人仍旧笑着,十方刃却已直直捅进宣离的心口,微凉的血液顺着刀刃漫出来,刀插在他胸口上,不深,却好似将他整个人都捅碎了,鼓鼓跳动的心脏上,温热的血脉变得冰凉可怖,宣离呆滞的低下头,冷冽的泛着光的刀刃坚硬的捅穿了他的衣衫,洇出一片漆黑。 身前的人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拔刀,只是目光安然的看着他。 “凤陵,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你和他们一样,只是闲来无聊时的玩具而已,一个新奇的,令人血脉膨胀的玩具,可惜我玩腻了,所以......嗯......” 他痛哼一声,伸手捂住了胸口,滚烫的血液顺着指缝漫出来,那把插在宣离心口的刀在拂羽胸腔里转了一圈,然后猛力拔了出去。 淌着血的刀被扔在地上,偌大的血窟窿将青色的衣衫染红,他蓦地呕出一口血来,弯腰捂住了胸腔。 魂魄消散的感觉清晰可感,如同体温一般迅速的流失着,宣离负手站在他身前,曳地的长衫卷起风尘,浓郁的黑雾里,拂羽抬起头看他,眼里倏地漫出泪来,他伸手去揪宣离的下摆,沾满鲜血的手在触到的一瞬被火灼了一般,他缩了一下,仍是不管不顾的探了上去,千言万语都在嘴边,意识却先一步恍惚了起来。 心愿达成了,应该高兴啊,为什么要哭? 视野里突然升起万千血红,一对熊熊燃烧的翅膀凭空而起,四方之内,星云搅动,凄厉的凤鸣穿破虚空,好似一脚就能踏碎人间。头顶上方浮起一个巨大的印,宣离停在半空上,双眸赤红的盯着地上的人,声音仿若从地狱而来—— 十方刃断,修为可付,骨血做引,凤陵此生,绝情绝爱,前尘往事一刀两断,生生世世,相忘相憎,永世不见,若有违背,星盘陨动,容颜尽褪,十方血枯,至死方休,天地共鉴! 冷冰一样的雨水骤然跌落,拂羽用最后一点意识看了那人一眼,他想,真好,他再也不会爱别的人了。 数不清的骨血从宣离身体里剥离出来,和着流动的金光以及所有有关拂羽的记忆一同注进了头顶巨大的令牌里。 他疼的嘴唇都白了,记忆完全剥离完的一瞬,宣离从高空跌落,与那早已冰冷的身体一同摔在了泥水中,他在迷蒙里看了人最后一眼,曾经柔软如丝的心脏缓慢长起一个坚硬的外壳。 春草十里,繁华十里,冷雨天光,终于都过尽了。 再醒时已经不知何年何月,他从南海的宫殿里爬起来,坐起来的一瞬,沉寂已久的仙骨缓慢复苏,一股极强的灵力直冲天灵,他伸出手,反应了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又过了一劫,封帝了。 屋外日头正盛,他缓了一会儿,在琳琅满目的衣柜里取出一件桃色的凤袍,夜灵珠里的人容光焕发,他摊开纸笔,思忖良久,落下两个字——宣离。 继而用朱笔狠狠画了一个叉。 而后四万年匆忙过尽,诅世印破,前尘被岁御令更换了结局,痛的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的情劫。 第23章 岁御令猝然破裂的后果,便是新旧记忆交缠,缠的拂羽头昏脑涨,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常常早上刚醒来,吃些东西便困了,天上日子过得慢,他一觉睡起来天亮着,再睡一觉醒来天仍然亮着,有时宣离在他旁边坐着,有时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日头半天不挪一分,他翻个身,转眼便投入到新一轮的梦境里。 “小拂羽还好吧?”司命坐在桃林的石凳上,神情有些焦躁。 “还好,就是嗜睡的厉害,交代你的事查的怎样了?”宣离也不大好,一双眉紧紧蹙着。 “啊......”说起这个司命就有些头疼,也是奇了怪了,七万年前的存档都在,偏偏拂羽这一份,怎么都找不到了,“翻遍了,没有,我还去了一趟地府,连地府也没有,你说他当年到底和青衡大帝达成了什么协议?怎么天上地下抹的一干二净?” 宣离手指轻叩着桌面,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想,总觉得保留下来的记忆似有残缺,剧情哪里不对,细想却又前因后果严丝合缝,让人无处辩驳。 宣离摇了摇头,有些力不从心:“不知道,岁御令解给我的记忆十分有限,总觉得好似掐头去尾单留了这么一段,只将小白为我做的留了下来,说完整也完整,可总觉得......” 司命突然抬手打断了他:“对了,我在岁御令下面捡到了这个,你看看。” 手心里躺着一块漆黑的铁片,锈迹斑斑,宣离接过的一瞬,一股微弱细小的感应顺着手臂钻进了脑海,他突然颤了一下,继而一股莫大的恐慌漫上来,他飞快将手里的铁片翻了个身,细细的沟壑横在中间,透着些许血红的“三千年”赫然跌入眼底。 “三千年,三千年......”他喃喃着,绯色的落花从他眼前略过,他忽然瞪大眼睛,发了疯一般一跃而起,直往寝殿去。 卷起的气流仿若带了火星,所过之处留下浓厚的焦灼之气,宣离几乎是瞬间就站在了殿门前,他抬起手,头微微垂着,手指卷曲又伸开,来回往复数次才终于推开那扇门。 殿内燃着檀香,青烟四处飘摇,床上的人安静睡着,被子卷的大片掉在了塌下,半截中衣露在外面,宣离脚步轻缓的往床边靠,视线温柔又带些忐忑的锁在人身上,他蹑手蹑脚的想往床边坐,床上的人却突然皱了皱眉,小脑袋左右摇晃了一下,宣离当即像火烧了尾巴,“蹭”的一下站直了,拂羽掀开眼皮看他,迷迷糊糊里下意识的伸出手,嘟囔着撒娇:“凤陵,抱......” 最后一个字他说的极轻,宣离心跳的频率却当即提了速,他僵硬的站在原地,床上人眼里的困倦越来越淡,宣离终于反应过来,俯**将人抱了个满怀。 淡然的桃花香味入鼻,拂羽立马清醒的不能更清醒了,刚刚支棱起来的手臂僵硬的吊在宣离身后,颈窝里的人皮肤温热,一动不动的抱着他,记忆一瞬穿回多年以前,他也是这样,每日清晨买了早饭回来,赖床的家伙总要伸直了手臂,朝着人撒娇:“小白,抱~” 可惜自己没有他这么安静,总要将怀里的人闹上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将人抱起来穿衣服,身上的人明显太僵了,僵的仿佛自己抱着的是一座冰雕而不是一个人。 拂羽眼里印出一抹陌生的温柔,他轻轻的将手放在对方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结果不拍还好,这一拍人更僵了,脊背崩成一条刚硬的线,颈窝里清晰可闻的传来一身舒气声,那人突然侧过头来,吻在他耳尖上。 拂羽被这突然的动作弄红了脸,身子和抱着他的人一同变作了雕像,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柔水的眼波里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子,拂羽盯着人的眼睛情不自禁的抬起了手,指尖拂过眉眼,柔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他还是和四万年前一模一样啊,除了这一头银质的长发,一点都没变,连这长发,也是不久前才变的。 本就虚伏在拂羽身上的人突然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眼神灼热,胸膛起伏不定,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被握住的手腕热度高的吓人,拂羽猛地嗅到一丝危险,慌忙撑起来些,试图挣开宣离。 然而身上的人不仅没松开,反而低下头毫无预警的吻住了他。 急促的气息燃在鼻尖,宣离吻的十分温和,只是将自己的唇瓣贴上去,闭着眼睛不住的颤抖,像是亲吻一个易碎的瓷器。半晌,他往后一退松开了拂羽,自己反倒像个被调戏了的小媳妇,红着脸垂着头,不住喘着气。 很久违的样子了,拂羽停顿了几秒,“噗嗤”一声笑了,他凑近宣离,难得心情大好:“怎么了?害羞了?” 清丽的嗓音配上调戏的语气,宣离一瞬有些晃神,他回过头来,对方正歪着头看他,长久哀伤怅然的表情淡去许多,露出少年人的稚气,宣离这才回神过来,眼前的孩子不过三千岁啊...... 三千岁! 他终于想起这次自己过来的正题了。 他其实一直不敢问他,生怕触了人的伤口,毕竟结束的太过血腥,提起来便是刀刃相向,着实不大美好,也没什么回忆的必要,可许多事,终究也是没办法避开的。 “小白,我想问你件事,你......” “嗯?”拂羽往后坐了些,靠在了床头上,“你问。” 宣离欲言又止又止欲言,磨蹭了半晌道:“你还记得你和青衡大帝交换过什么吗?” “青衡大帝?是谁?” 宣离几不可闻的皱了一下眉,拂羽隐约明白了些:“你是说,曾经来找过我的那位仙家?” 宣离:“嗯。” “嗯......交换......他只说如果能顺利让你度过天劫,会尽力保留我的魂魄,并会给我一世转世投胎做神仙的机会,别的,就没了。” 和记忆里的丝毫不差,那为什么要将拂羽存在的过去全部抹掉呢?到底还藏了哪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宣离袖口里的铁片安静躺着,他摇了摇头笑开了:“没事,今天感觉如何?要出去走一走吗?桃林里的桃花开的还不错。” 拂羽一怔,眼里淌出一丝别样的情绪,若有所思的看向宣离,那人目光闪烁,侧过头咳了一声。 “好。”他掀开被子下床,宣离将床头的衣服递给他,却将腰封留在了手里,拂羽穿好衣服回身看他,半晌支起手臂,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人。 绣了银纹的腰封束紧窄窄一段曲线,拂羽抓了宣离身前一缕发丝又捏一束自己的,缠在一起轻笑了一声:“缠在一起完全分不清啊,你不会真的老了吧?” 不久前,眼前人还是一头如瀑墨发,身强力壮的能一脚将人踹进池子里,几日的光景,已是白发如霜,整个人都不似从前光彩了。 宣离叹了口气,似叹似愁的说道:“是啊,整日为这小白龙操碎了心,可不吗?” “切,谁知你是不是活的太久!”他撇开手里的头发,从人怀里脱离出来,伸手揪了发绳将一头银发利落的绑了起来。 门扉敞开的一瞬,细碎的阳光贴上拂羽的衣衫,流光的月锦印出淡淡的薄辉,那人朝他挥了挥手,笑的纯粹:“走啦,不是看桃花吗?” 上梧宫南端的桃林,是宣离渡劫封帝之后,从南海搬至天界时种植的,倒不是他多喜欢桃花,只是看着那块空地想着种什么的时候,自然而然想到了桃花,他从紫薇大帝那讨了一包种子,从云端扬下去,密密麻麻的桃树瞬间开枝散叶,只是花期很长,足足等了三千年才开了第一朵花,至此往后,这片桃林经年不衰,结出来的桃子也是天界最上等的,他时长过去小坐一会儿,神思天外之时总会有些淡淡的熟悉感,从前不懂,如今记忆回笼,才知不过是因为眼前人分外钟情桃花而已,他连吃食,都十分喜欢这个口味的。 满地铺陈的桃花,阵阵清冽的花香贴着衣衫而来,这是拂羽醒来之后第一次踏进这片桃林,如今不是桃子成熟的时期,树上的果子还是青的,覆着一层薄薄的绒毛,那人满眼光彩的四处乱窜,桃林大的很,个把时辰也不见得走完一圈,司命还在桃林的石桌旁坐着,见着拂羽眼睛亮了亮:“小拂羽?” “司命哥?” 虽然平白无故多出来些记忆,骨子里到底还是条年轻的小白龙,和司命亲近的很。 “身体好些了吗?凤陵死活不让我们进去,说怕吵着你。” “啊,”拂羽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身后站着的男人,“今天感觉好多了,可能是记忆刚刚复苏吧,有些嗜睡,倒也没事。” 司命若有所思的给了宣离一个眼神,所言所想不言而喻——你家哪位可不是这么想的。 大约是拂羽突然和宣离多了层不可言说的关系,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尤其是宣离和拂羽两人之间话还没完全说开,游离在试探的边缘,被这样的眼神一审视,多少有些不好面对。 还是宣离先上前一步岔开了话题,直接轰人:“你那会儿不是说宫里还有事吗?怎么还不走?” 司命听了这毫不拐弯抹角的逐客令,心想,得,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桃林里只剩宣离和拂羽两个人了,气氛不仅没缓和,反而更尴尬了,一白一青的两个人站在石桌两侧,活像刚结了婚手足无措的小夫妻,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 “要去逛逛吗?这桃林里虽然景致没什么差异,但东边的要比西边的香些,西边有个曳泉,是温泉,如果你......” “凤陵......”拂羽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继而道,“你另一个名字......叫什么?” 宣离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桃林跑到名字了,他抿了抿嘴,很轻的两个字却在喉咙里反反复复,很久才蹦出来,道:“宣离。”而后他忽的松了一口气,其实说出来,好似也没有那么难。 拂羽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问了一句:“是......我那个宣吗?” “嗯,是,你的宣,和离别的离。” “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 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说简单也简单,说长也长,总归是阴差阳错了。 他笑了一下,道:“因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离开你。” 第24章 哪知后来,离别猝然,物是人非。 那只装了褪去仙骨丹药的白玉瓶也在那场大雨中流落人间,去了哪里宣离不知道,后来他什么都忘了,曾经下定决心的永远不离开,最后也成了离别的意思,所以人世说的那句世事无常,贴切的过分。 又到了一年岁末,天上与人间一样,各路仙家从据地而来,上赶着领皇粮来了,连上梧宫都热闹了几番,络绎不绝的仙家来来往往,大小物件一股脑往上梧宫抬,宣离历来在前厅接待,今年却一改往日的清冷孤寂,拒人千里之相,第一次将人迎进了院子。 两棵穿云的梧桐树颜色盎然,满地的繁月海棠开的正盛,幽长的小径横在其中,云雾缠在骏茂的飞檐上,琳琅如画。 拂羽就坐在寝殿门前的藤椅上,见有人进来,身手麻利的一翻,便亭亭玉立的站在人前了。 天界众神对宣离这档子事多少有些耳闻,听闻让进后院,个个眼里都泛起了光,毕竟百闻不如一见,早年的往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何况破镜重圆这种事,历来最让人津津乐道。 宣离在这杆子老神仙面前,虽然头发白了些,样貌还是出挑的无可匹敌,面上三分笑意一摆,礼数和气便都写尽了。 “拂羽。”宣离唤了他一声。 “啊?”他正努力分辨眼前这几个不认识的老神仙哪个年岁大,盯着人看的差点失了礼数,慌忙端正了姿态,“哦不好意思,各位仙家好,我是拂羽。” “哦~问拂羽殿下安。”众人异口同声,眼神虽是探寻,却也善意满满,多是年长者慈眉善目的气度。 宣离将人引进来本就是想给拂羽介绍,他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唯一一点,就是当自己有了特别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展示给别人看,嘚瑟的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谁都不能碰! 四万年前他年岁尚小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爱的人,四万年后他位列尊神,自然要将捧在心里的宝贝展示给所有人看,同时也明里暗里告诉那些有心人,上梧宫今时不同往日,别上赶着寻死。 云依是最后来的,神色有些萎靡,像是大病了一场,宣离对他依然还如往常一样,只是待人想去后院时,悄无声息的拦下了他。 “他身体还未大好,现在已经歇下了,过些时日再来吧!” 宣离声音漠然,平常人听了不过少了几分笑意,落在云依耳朵里却是赤裸裸的警告,他擅自将拂羽带出去的事宣离还未曾与他清算,如今不提,也不过时日未到罢了。 他原本以为将他带出去,人间肆意广阔,妖魔横行,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小玩家,用不了一个时辰便会南北不分,被人分而食之,可谁知缘分如此恼人,误打误撞,竟是推了一把,将宣离与拂羽的前尘往事一口气刨了出来,也将他那本就零星的机会彻底刨没了。 云依抬头看了宣离几眼,那人也不看他,自顾自摩挲着手上的玉戒,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那云依就先告退了,岁除之夜的瑶池盛会,还望帝君赏光。” “嗯。”宣离毫不遮掩的敷衍了一句。 躺在藤椅上的拂羽确实睡着了,梧桐树影遮住半边身子,摇晃的光影忽明忽暗,将人衬的眉眼柔和,宣离站在一旁,竟不由的看呆了。 坤沅端着一盘糕点想送过来,看着这样一幅场景,生生刹住了步子,半晌,他看见宣离低头吻了拂羽一下,坤沅当即呆住了,挪动了两步慌忙奔出去,非礼勿视啊。 而那站在梧桐树下的人,却是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他手指轻柔的流连过拂羽柔软的发丝,乐的几乎有些痴傻。 瑶池盛会三界同庆,一向很少与天界交流的冥司,这一天也总会按时按点的来,琼霁也难得出现在了人前,他容光焕发,看来这层皮褪的还算顺利。 宣离带着拂羽踏入大殿时,殿内喧闹的声音短暂的停顿下来,宣离今日穿了一身纯白色的长袍,一头银发半束,反倒比之前多了些韵味,惹的外围站着的仙子频频侧目,尤其是看到跟在宣离身后的拂羽时,所有人都噤了声似的,安静的几乎有些诡异,拂羽本就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此刻又受了这么大的注目礼,心跳的几乎要蹦出来,走在身前的宣离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继而将人拉至身侧,殿内响起抽气的声音,终于有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躬身行礼:“恭迎帝君——” “恭迎帝君——” 宣离摆了摆手,自然的放开拂羽,朝着坐上的天君点头示意,继而道:“瑶池盛会,望各位仙家不虚此行,玩的尽兴。” 说罢,他将拂羽拉过来些,当着所有人的面似笑非笑的说:“这就是尘池里的那条小白龙,如今长大了,特意带过来给各位仙家看看,还望日后诸位见着我家小殿下多让着些,凤陵在此先谢过了。” 所有人都忙着应和,但这话有人听得懂,有人半懂,自然也有人听不懂! 比如一直站在人群后方,一年四季一身黑衣不变的冥司帝君,清俊的面色上就满是疑惑。 冥司的帝君与天君一样,手握重权,整个地府都在这位手里,人长得眉清目秀却是个狠角色,上任不过几千年,就将地府紊乱的官僚打的一干二净,可惜这人生来呆板,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尤其对这些桃色新闻反射弧长的可以绕三界十八圈,所以到现在,都还是老光棍一条。 殿内重新喧闹了起来,宣离带着拂羽与大家一同落座,琼霁不偏不倚坐在他对面,而琼霁身侧正好是冥司的帝君墨冕。 两人皆是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他,只是打量的方式不大一样。 琼霁先递了音过来,传的肆意张狂,调笑的语气几乎要冲破屏障直接公放给在座的仙家。 “呦,凤陵,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就不在了几天,你这已经抱得美人归了?” 那人又是挑眉又是笑,宣离说真的不是很想搭理他,倒是一旁的拂羽觉得这人甚是有趣,眼神亮亮的盯着对方,琼霁自然不吝啬他看,见人看过来,还不要脸的冲人抛了个媚眼。 在拂羽的印象里,宣离在不要脸这方面其实造诣挺深厚的,耍赖泼皮无所不会,活脱脱一个小孩子的性格,吃喝玩乐都挑的很,和自己在一起那几年里,刚开始还端着些,后来就怎么爽快怎么来,哪怕是在床上,除非弄哭了,不然安静不下来,一张嘴语不惊人死不休,表情也是丰富的很,和如今总是淡淡的人大不相同。 眼前忽然覆上一双手,将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别看他,他可不是好人。” 拂羽当然知道他不是好人,不过是有趣罢了,有点嫌弃的去扒拉宣离的手,刚将人的手扒拉下来,就接收到另一波陌生的目光。 对方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拂羽好想跑过去问问人怎么了,为什么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在宣离身上停停,又在自己身上停停,手里端着个茶杯不会动了一般,直愣愣的半天没反应。 倒是宣离先笑了,他低下头贴近拂羽道:“那是冥司的帝君墨冕,我刚刚和他解释了一下咱们的关系,他大概还没接受,懵着呢。” 拂羽错愕的抬头:“关系?” 什么关系? 宣离蹙了蹙眉,像是读懂了他心里的疑问:“你说什么关系?” 他这一问来了劲,猛地探前身子将手放在了拂羽身侧,从远处看就像宣离搂着他一般,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拂羽被这猝然缩短的距离弄慌了,刚往后挪了一点,就被人伸手拽了回来,被揽着的人当即红了脸,小声抱怨:“众目睽睽的,先放开。” 宣离本就是天上一等一的仙君,天君都要看他三分脸色,早就肆无忌惮惯了,你说放我偏不放,不仅不放,还将人抱紧了,声音低沉缱绻的蛊惑:“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说了我就放开你。” 拂羽真想锤他一拳,可眼前这人不是个布娃娃,他这一拳下去,估计还没门口树叶挠痒痒来的强烈。 四处涌来的目光看的人脸发烫心发慌,拂羽推不开人,只得结结巴巴的顺着那人回了一句:“我......我喜欢你。” 这下换宣离怔住了,他本想对方能回他个亲密关系就不错了,不曾想来了如此有杀伤力的一句,眼里调侃的意味瞬间抹去了,宣离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拂羽的头顶,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喜欢你。” 温柔的好似一滩水。 眼前猛地漫起一股带着怪味的紫气,琼霁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嫌弃从头到尾:“我说,能不能克制点,大家都看着呢。” 另一边的墨冕更是惊的连茶盏盖子都掉了,上位的天君咳了一声,将四面八方的视线咳回原位。 宣离一脸得意,行,收敛就收敛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瑶池盛会,除了年久未见的仙家见面攀谈之外,天界最上等的好酒桃花酿也是一出重头戏,多少神仙日思夜想就等着这一壶呢。 桃花酿的出处最初是南海,后来换到了上梧宫,是宣离宫里唯一一点能与众神分享的东西,酒香醇厚,回甘三日,喝上一壶似醉非醉,比做神仙都要来的快活。 一壶接一壶的桃花酿上桌,拂羽正捏着桌上的东西吃的不亦乐乎,他虽在这天上住了些时日,却一直待在上梧宫哪都没去过,更没吃过这些新奇玩意,如今有宣离在身边,自然无所顾忌,想吃什么吃什么。 浓烈的酒香飘散开来,拂羽前世本就是个酒鬼,如今闻着,更是胃口大开,但宣离一早就将酒拿远了,没有要给他喝的意思。 他眼巴巴的扯了扯人的袖子,哀求道:“能给我喝一杯吗?好香。” 宣离就知道他要说这句,任由人拽着,死活不松口,可毕竟是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宣离的弱点在哪里,拂羽再清楚不过。 他将广袖一甩,宽大的袖子遮住他人的视线,温热的手掌却贴上了人的腰,声音细细软软:“阿陵,就喝一口好不好?”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腰间柔润的触感几乎要折掉宣离的神志,多少年没有被人碰过的地方,一瞬间过电一般,他不好容易才压住要弹起来的自己,脑子里一团乱,拂羽就趁着这点空档抢走了他手里的酒,而后一饮而尽。 空杯落桌,的放开了他,眯着眼睛心情大好的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嘴里的点心还没咽下去,内里忽然传来一阵灼热,并且越来越热,几乎是一把烈火烧在了心上,他用力的捂住胸口,头刚刚俯下,一股温热又带着腥味的液体便涌上了喉咙,继而冲破嘴角顺着肌理缓慢了落在了衣衫上。 浓烈的血腥味登时入了宣离的鼻腔,他侧过身,一连串的血珠已经掉下去了。 第25章 “小白......小白......” 耳边是宣离逐渐模糊的声音,世界颠倒,顷刻功夫,拂羽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了,极冲的热流顺着他的灵脉急转之上,血管在强大的压力下爆开,鼓膜嗡嗡作响,仔细听会发现音色与瓷器破碎的声音很相似。模模糊糊里他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却又不大真实恍若飘在梦里。 感官渐渐失灵,身体泛起冷意,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倦怠冲上心头,好想睡,他想。 四周安静极了,静的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片刻后,他听见有人叫他,声音低沉和缓,听着像个年逾的长者,他匆忙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进到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 云遮雾绕的虚空,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一脚踩下去,仿佛踩进了一片明晃晃的池水,波纹荡漾。他抬起头,在飘云之后,看见一位仙气缭绕的老者,拂羽隐约觉得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老者转过身来,花白的发须人却精神的很,手里一柄拂尘轻轻一扫,遮住视线的云便自动退后了些。 他朝着拂羽过来,又在快近人时停下,慈眉善目的上下打量了几眼,点了点头。 拂羽不认识眼前的人,又被人眼里的熟悉感弄得疑惑万分,不免问:“敢问仙家是?” 对方一直在笑,却是不答,只有手中的拂尘隐隐泛着红光。 那人似是预料了这样的事,低头看了几眼,透出些许无奈,喃喃自语了一声:“徒劳。” 而后他转过身来,手里的拂尘一挥变作一方令牌,令牌自虚空而来,落在拂羽身前,他先是惊疑的看了一眼老者,继而看向令牌。 那是一方看着就年代久远的印,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很多已经看不清楚了,到处都是裂痕,拂羽艰难的端详着眼前的牌子,突然从那令牌里捕捉到三个令他浑身一颤的字——三千年。 ——约契三千,今诚不悔,时日往尽,神魂破碎......宣忱书! 这是,他曾经与人的约定? 记忆突然撕开一丝缝隙,密密麻麻的往事一股脑穿透他的神识,他终于明白宣离那日为何那样问,他是不是早就怀疑了? 四万年前,拂羽与青衡大帝立下约定时,青衡确实承诺给他三千年做神仙的机会,只可惜当时匆忙,忘了问是不是带着记忆往生,懵懵懂懂的便落了自己的字。 宣离用十方刃杀掉他之后,破碎的魂魄被青衡大帝封印与岁御令里,温养保存,拂羽东拼西凑四千年才从令牌里拼凑起自己的身子,又用了很长时间脱离岁御令,在曾经住过的地方,悄无声息的盖起一座凤神祠。 祠堂的神像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用的刻刀也是宣离曾经用过的,那些本来已经埋进土里再没有出路的硬铁被他一块一块的抠出来,一笔一划的将曾经的人描绘笔下。 这是他最后一点念想了,很多时候,他只要看着,就满足了。 巨大石像竖起在神祠之上开始受香火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一千年。 他就住在神祠里,睡在他们曾经一起睡过的地方,床榻已经没有了,只留了几方石板,杂草从缝隙里长出来,不见天日,却也生的顽强。日头升了他便起来,日头落了他便睡下,一日一日,几万年就那么过去了,而后他终于魂魄丰满,青衡兑现了他的诺言。 他满心期待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过去的人仍在过去,走出去的人浑不似当初。 三千年一晃,白驹过隙,曾经拼了命换来的东西,最后也不过如此。 喜欢的人仍旧喜欢,厮守却是一场泡影。 罢了,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他和宣离的缘分真的走到头了,只是可惜,他还没好好看一看他,就结束了。 “殿下,凤陵得你,三生有幸,此去定当无悔。”那一直站在拂羽身前的人终于开了口,拂羽黯然的点了点头,一瞬间似乎卸下了什么包袱。 那沉沉压在他身上几万年的大山,从角落开始破碎,而后轰然坍塌,就如那日破碎的神祠,这世上有关他的东西,一步一步终于都消散了。 眼前的令牌变作拂尘收回去,拂羽站在原地,顿了片刻,问:“我就待在这里就行了吗?我还能不能......” “小白!” 耳边突然“嘭”的一声,紧接着虚晃的结界破开一个大洞,底下冲上一个通体玄衣的男人,他满手都是血,脚步踉跄的挡在拂羽身前,身形摇摇晃晃,眼神却死死盯住对面的人。 下方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愈合,而对面的人,终于在此刻没有了慈眉善目的笑意,他冷冷的盯着宣离,就像看一个不成器的孩子,惋惜又愤怒的开口:“凤陵,胡闹什么?” 拂羽被人挡在身后看不清表情,下意识伸手想要安抚眼前人,却在手放上的一瞬,才惊觉自己只是个透明的人影,他慌忙的出声喊宣离,那人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下,继而淡淡的:“我没事,你躲在我身后。” 和缓的结界里骤然刮起一阵狂风,衣摆被吹的四处飘散,宣离嘴角渗出了血,不言不语,只是执拗的挡在人身前,不挪动半分。 气氛紧绷起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拂羽拎了起来,宣离浑身爆发出金光,灵气直冲虚空与那大手对峙着,他眼睛通红,手心里隐隐浮出幽暗的紫色。 拂羽感觉自己要被扯碎了,他喘不上气,更看不清人,恍惚间,周身突然传来剧烈的灼热感,一簇紫色的火焰烧上抓着自己的大手,自己身上却一点也没烧到。 “放肆。” 沉浑厚重的男音响起,那是属于高不可攀的上位者的威严。 拂羽从虚空跌落,轻飘飘的跌进一个泛着腥湿的怀抱,宣离瞳色血红,眨了几下似乎怕吓着拂羽,匆忙将人放下来便又转过了身,这次他为拂羽的魂魄加了一个印。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漫出一片刺目的红,血顺着他的袍摆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整个人就像是在血里浸了一遍。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宣离这辈子,没爹没酿,孤孤单单便也无人可拜,仙界不用拜礼,六万年光阴里,除了和拂羽成亲那一次,他没跪过任何人。 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他低着头,双手匍匐在地上勉力支撑着自己,“凤陵乞求尊上,留他一条活路,凤陵......愿以一切来换。” 头磕了下去,血水在他身下积出浅浅的小摊,银白的发丝上也都是血,拂羽束手无策的待在那一方结界里,酸楚却又不想哭,只轻轻唤了一声:“阿陵......” “凤陵,乞求尊上。”顶天立地的三界帝君,跪伏在一片血色里,卑微的乞求上苍怜惜,他半身磊落无牵挂,浑身就这么一点念想。 “凤陵,时至今日,还不曾参透吗?生死轮回,皆是命里的定数,岂是你我能轻易改变的?” 他的视线突然透过宣离落在拂羽身上,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上苍有好生之德,如若能生,又何须死?” 那人终于抬起了头,左右摇晃了许久才勉强撑起来些,他的声音仍然沉静,只是少了些气力,听着哀伤凄切:“如何才能救他?” “阿陵......”拂羽又唤了他一声,他想说你别求了,可是他说不出口,曾经那样肆意张狂的男人为了他卑躬屈膝,他不想再给他加一层担子。 “这阵叫引魂阵,所渡魂魄无人可以幸免,你是如何进来的你心里清楚,能不能救不也有数吗?” 不远处的男人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流淌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抬头看了一眼穹顶,挣扎着爬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那人兀自笑了,他似乎喃喃了一句什么,可惜隔得太远拂羽没听清,只隐约听得人说引魂阵。 一阵破灭的紫光瞬间迸发,宣离浑身着了火一般泛出刺眼的白色光芒,滔天的热浪扑面而来,拂羽眼前忽然黑了,但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凤陵......” 拂羽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的喊了宣离一声,他似乎飘起来了,头重脚轻,继而一股巨大的推力直接将他推了出去,覆在身上的结界被刮过的烈风打碎,头顶蓦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钟声,未待细想,胸口似乎被什么刺穿了,他低头去看,整个人都惊住了,那是一根带了血肉的骨头,覆着金光,从他的胸口钻进去,瞬间没入了身体,而后像是重新长了皮肉一般,刺刺的痛感从胸口传开,席卷全身,他开始急速下坠,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醒过来的时候,正值傍晚,夕阳透过窗棂漫进来,细碎的光影落在他眼睛里,大殿里静悄悄的,他挣动了一下,神思回笼,发现自己没死。 没死?他腾的一下坐起来,大约是坐的太用力,一阵撕扯的疼痛从他胸口传来,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他头脑恍惚,身子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心力与意识互相交错,并不在一个频率上。 门扉“吱呀”响了一声,坤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着坐着的拂羽惊了一下,脚步怔在原地,随即回身喊道:“星君,殿下醒了。” 那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丝毫见人醒来的喜悦感,反而带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厌恶。 坤沅将水放在一边就出去了,司命在床边坐下,和善的盯着人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拂羽看了看他,又侧过去看了看门口:“我还好,君上呢?” 对面人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笑了笑,说:“他去青衡大帝那里了,渡劫在即,需得修炼时日,你安心住在这里就好,过些时日他便回来了。” 拂羽看着他,眼眸垂下去,将信将疑的问:“真的吗?” “真的,放心。” 司命见人无碍坐了一会便回去了,放在床边的那盆热水已经凉了,他抬起手指,晃动间发现自己指尖的光芒变成金色了,他猝然收回手,他的灵力一直是银色的,这是...... 他突然想起那日扎进胸膛的骨头,一个不敢细想的念头涌上心头——凤鸟不死,拆骨续命...... 第26章 拂羽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其实说来,他也并未受什么伤。 时间一晃就是三个月,梧桐树叶由黄变绿,宣离却仍未回来,府院内的仙侍来来往往,花花草草长得茂盛,丝毫没有因为主人不在而有一丝萎靡。 坤沅一直避着他,拂羽几次想和他说几句话,都被那人避开了。 九十九重天孤寒高远,与世隔绝,拂羽待在那一方院落里,除了漫无边际的等,便是睁着眼睛看太阳升起又落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所有人都对宣离避而不谈,而以他的神力,除了往下走,是上不了更高的地方的。 而后天界与妖族再次爆发混战,北境之地生灵涂炭,这一次,天界没有宣离了。 几十万天兵倾巢而出,烈火连日的烧,所及之地皆是一片焦黑,琼霁一身紫衣,倨傲的站在云端之上,这一次,他连手指都没抬,因为他知道,紫幽离火已去,天上再没有什么能克制妖族了,北境势在必得。 五日之后,妖族一举击败天界,盘兵北境,正式将那一方山河收入囊中,他轻飘飘的给天君写了个帖子,言辞全无不妥,却又字字句句透出些奚落之意——这天界终归还是靠着一个凤陵啊! 宣离是天界的屏障,破了,便什么都没了。 月至中深,大殿里没点灯,拂羽一个人坐在矮榻上,青丝披散着,不言不语,连呼吸似乎都凝固了。 忽然间,他嗅到一丝不大寻常的气息,那是一股清冽的冷香,极淡,却好似天生与拂羽八字不合一般,冲的人从上到下都不大舒服。 他警惕的抬起头,眼里划过一丝狠厉,这不是尘池那次将他带走的人吗? 他迅速站起来,步伐刚稳,身前便缓缓显出一个影子,那影子晃晃悠悠,不大明朗,却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紫瞳,黑暗里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对方似乎并无杀意,像是偶然路过此处闲逛一般,紫色的瞳孔四处打量了片刻,微眯起来,继而一声浑沉的男声响起,透着些许久经人事的沧桑感,“拂羽殿下。” 虚晃晃的影子似乎给他行了一礼,身子弯了些,看着十分轻浮,叫人没什么好感。 拂羽与人隔着一张矮桌,他故作镇定的回了一礼,问:“敢问仙家是?” 上梧宫位高孤寒,不是普通人能轻易上来的,以拂羽目前的境况,与眼前人硬碰硬没什么胜算。 对方像是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往前飘荡了几步,凑到拂羽身前,似笑非笑的道:“殿下近日里可是在寻帝君?” 拂羽警惕的盯着他,并未作出回应。 “其实我知道他在哪儿!” 拂羽一怔,脱口而出:“在哪?” 问完他就后悔了,眼前人明显不像好人,又怎会如此好心的告诉他宣离在哪?何况自己从未在天上见过这人,姓甚名谁,皆不清楚,如此迫切,反倒被对方捏了把柄。 对面的人果然笑了,嘲弄一般往上飘了几寸,居高临下的望着拂羽。 “殿下与帝君果然情深义重,让人唏嘘,不过,”他垂下眼睫,身影似乎清晰了一些,露出依稀轮廓,“殿下用什么和我换呢?” 换?拂羽也轻轻笑了一下,虽然年岁上,他比不得天上这些神仙,但毕竟也曾在尘世里摸爬滚打过几十载,人心多少能猜测几分,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加上筹码,多数是要赔的。 “我如何信你?” 对方打量着他,漫不经心道:“殿下当然可以选择不信,就是不知道这帝君,还能撑多久,等不等得到殿下自己找过去。” 拂羽心里起了浪,手指在广袖里握成拳,他挣扎片刻,问:“你想要什么?” 那人一挑眉,心满意足的现出身形,那是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与拂羽不相上下,面上除了一双眼睛,皆被黑气笼罩着,“殿下随我去个地方吧,到了就知道了。” 夜里的上梧宫清冷静谧,花草笼罩在月色里,晶莹的露水覆在上面,折出淡淡的光芒。 拂羽随着人走,越走周遭越黑,直至他突然认出旁侧的一棵大树,才后知后觉,这是去乾殿的路。 他停下脚步,蹙眉看着走在前面的人,“你想去哪里?” 那人回身过来,紫色的眼眸在幽暗的夜里依旧清晰可辨,甚至透着些许骇人的光,那人歪了歪头,回身继续往前走,似是笃定拂羽一定会跟上来。 “马上就到了。” 时至今日,拂羽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再这么日复一日,毫无希望的等,他怕他会疯,他更怕,宣离真的像眼前人所说的一样,等不到自己找到他的那天。 穿过牡丹丛,黑峻峻的乾殿万古不变的屹立在那儿,拂羽站在台阶下,看着紧闭的门窗,不明白对方来这里的用意。 乾殿的封印除了宣离能解,别人碰一下都是烈火焚身,他将自己叫过来,是想做什么? 那人站在门前看了片刻,久逢故人一般伸手触了触,所触之地冒起焦糊的黑烟,触碰他的人却像看不见闻不着一般,讪讪的笑了起来,在拂羽看不见的地方,眼角猩红,翻起蓄满杀意的浪——久违了! 身前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拉力,拂羽虽有所防备,却仍是被人直接扯到=至身前,那人扼住他的咽喉,眼里狂暴肆意,大有将人生吞活剥之感,而后身影一晃,拂羽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贴上门扇的一瞬,拂羽拼尽力气抵住背后的推力,他双手尽力往后,艰难的回头去看,然而刹那间,身后的力量成倍暴涨,一瞬间就将人拍在了门上,拂羽闭着眼睛,已经做好被烧个外焦里嫩的准备了,然而预料之中的焦糊味并未传来,他一怔,慌忙睁开眼睛。 身后人已经放开了他,一脸快意的盯着门上逐步消散的红色结界,喃喃道:“果真如此,啧啧。” 拂羽慌忙往后退,消散的结界瞬间停下,破开的洞却足够将人放进去。 乾殿里放着什么拂羽最清楚不过,他抬起手指,释放灵力的一瞬被眼前人用力打了回去,那一掌极重,拂羽感觉自己的心肺都被震裂了,他踉跄了几步,张开手臂试图阻拦要进门的人,手里依旧不懈的打算修复结界,然而那人只是笑意深重的看着他,像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孩子。 他突然探前身子凑近拂羽,一时四目相对,急促的呼吸扑了一脸,拂羽匆忙撇过头,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像是逗弄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小动物,身影一晃,未等拂羽反应便推开身后的门踏了进去。 “小娃娃,想拦我再等个几万年吧!” 疼的到现在也没缓过来的拂羽还是义无反顾的回身一把扯住人的袖子,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竟生生将眼前的人扯了个踉跄。 那人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眼神却突然透过拂羽看向远处,继而他神色一凛,迅速拂开拂羽,身影快的几乎难以捕捉,他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不住的在那些格子里穿梭,拂羽顾不得其他,迅速关门试图修复结界,殿外突起狂风,牡丹花被吹的四散摇晃,刚刚闭合的殿门被重新吹开,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色结界应声而起,门口缓缓落下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长得端正,箭袖干净爽利,懒散的朝着拂羽笑了笑,继而他踏进殿内,眉眼舒朗,语气却不大正经:“这是谁呀?大半夜的偷鸡摸狗摸到这儿来了?” 穿行于殿内的人早已停下了动作,身影虚晃的站在一栏架格后,冷冷看着进来的尧川。 几个月不见,尧川脱胎换骨一般,完全没了之前待在这里时的病态,整个人精神奕奕,仿佛回炉重造了一般。 “尧川?”那人试探着问。 尧川瞥了他一眼:“可不嘛,朕......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鹦鹉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嘛。” 那被称作鹦鹉的人神色越发低沉了些,他停在原地,还未张嘴,尧川手里突然多了一抹黑色的影子,他嫌恶的将人甩出去,“啧,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黑漆漆的大殿猝然飘起一阵刺眼的光,架子上的盒子纷纷震动起来,继而待在殿里的三个人一同摔出殿外,拂羽被尧川抓着,踉跄着落在台阶上,没像小鹦鹉一样灰头土脸的挂在牡丹上。 拂羽还沉浸在这巨大的变化中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尧川拍了他一下,“结印啊,愣着做什么。” “哦哦。”拂羽抬起手,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结这个印,毕竟他连解印都解的莫名其妙,然而待指尖光芒落上门扉一瞬,那暗淡的红光迅速聚合,拧成一张细密的网,就将那破了洞的印合上了,连心念都没用动。 拂羽错愕的盯着自己的手指,这是? 尧川信步走下台阶,四周起了结界,小鹦鹉出不去,只得随着人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尧川盯着他看了几眼,十分有深意的笑了:“小鹦鹉如今住在天上啊,不知是哪座仙府的座上宾?可否为尧川引荐引荐,毕竟我不在这天上多年了,诸事都生分很。” 那人看了尧川几眼,不答话。 尧川看似并不打算为难他,袖子一挥,四周结界撤去,玩味的盯着他,对方似乎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倏地消失了。 拂羽仍旧站在台阶上,眼神戒备的盯着眼前人,良久,他躬身行了一礼:“多谢仙家相救。” 尧川看了他一眼便撇过了头,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嘲讽:“殿下的礼,尧川可受不起。” 第27章 拂羽将尧川请去了前殿,殿内烛火明亮,火焰稳稳的燃烧着,琳琅的摆设陈在其中,古朴典雅的纹饰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息,尧川四处晃悠,背着手闲逛似的,将这前厅打量了个透彻。 说起来拂羽自己也没来过几次,只是在年关时见宣离在此处会客,便将人带过来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找到宣离,一丁点线索都不想放过,本想从刚才人嘴里抠出些什么来,不曾想被中途横插一脚,连这丁点念想也没了。 看够了的尧川终于坐下来,拂羽为他倒了杯茶,心不在焉的也在对面坐下了。 尧川上下打量他,眼里漫着一丝熟悉,端起一边的茶杯嗅了嗅,蹙起了眉,“桃花茶?” 倒的匆忙,拂羽自己也没注意,他掀开自己手边的杯盖看了一眼,淡粉色的花瓣飘在上面,他轻笑了一下:“您不喜欢的话,我给您换一杯。” 尧川将杯子放下,挑了挑眉,像是故意为难一般,“那就麻烦殿下了。” 拂羽安静的端起茶杯放到一边,指尖微动,手里便重新现出一杯茶,白玉似的杯子,他将杯子放下,往后退了几步,道:“您看看这杯可否?” 尧川装模作样的闻了一下,又蹙起了眉,“这个,这是雪玉青?” 拂羽:“嗯,是。” “啧,虽是好茶,未免寒了些,我岁数大了,喝不了此等,殿下可还有别的?” 拂羽耐着性子笑了一下,将桌上的茶又推远了些,来来回回重复了四五次,尧川终于露出些满意的表情,赏脸喝了一口,不轻不重的点了点头,看着十分勉强。 拂羽额上起了一层薄汗,待人满意,一拂袖将桌上多出来的杯子撤掉了。 然而对面的人喝了茶也不说话,目光穿过堂门落在殿外繁复的花树上,拂羽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唤了一声:“前辈。” 这一声像是唤在了尧川的心坎上,那人极为惬意的眯了眯眼睛,转过身来。 “殿下可是为凤陵担忧?” 拂羽被人如此直接的看穿心底,按理是该尴尬的,可惜久病成医,久想成疾,已经坦然的不能更坦然了,认真的点了点头:“前辈知道君上在哪吗?” “啊,他在哪儿这是个问题,不过......”他突然停下来看向拂羽,久久不说话。 拂羽眨巴了眨巴眼睛,眼里的光亮肉眼可见的泛出来,“不过什么?” 那人勾起嘴角,眼睛都透出狡黠来:“不过就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拂羽:“......” 激荡的心情瞬间又落寞下去,正襟危坐的人突然往后一靠,整个人散了架似的,低垂着头。 这种样子,尧川在四万年前也见过,只是样貌不一样了,落寞时的神情也各有千秋。 拂羽没有再问,这让尧川有些意外,他甚至连刚刚来的那人是谁也没有问,只是安静的低着头,眼睫忽闪的缓慢。 “你......”尧川这个人很神奇,你问他他拐弯抹角的不告诉你,你不问了,他又上赶着招惹你,好似能从中获得多少乐趣一样。 拂羽被这一声唤回了神,他看着尧川:“嗯?” 那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似是不大相信眼前人真能如此沉得住的气,问:“你怎么不问我了?” 拂羽有些茫然,“问什么?” 尧川像是被他逗笑了,边笑边说:“你说问什么?今天一晚上发生的这些事你搞明白了?” 拂羽了然的笑了一下,他摇摇头:“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现在除了君上我不想了解任何事,三个月了......” 尧川的心尖被末尾那声轻叹猛地扎了一下,他顿了顿,自说自话的开了头:“来找你的那个人叫应芜,魔族人,我们都叫他小鹦鹉,如果他没孩子的话,应该是这世上最后一个魔族人了,魔族早在四万年前就已经灭族,而带兵征伐的,就是凤陵,魔族人神魂难灭,没有个几千年是耗不死的,所以那些不死不灭的魂魄就被带回了天界,封在了乾殿里,其中仇怨可想而知,今日放过他......这个我往后再说,至于我,我叫尧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尧川?”拂羽顿了一下,而后记忆里缓慢浮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错愕的站起来,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之后,重复道,“你是......尧川?” 尧川被他这突然转换的语气逗笑了,好笑的看着对方:“怎么?不像?” 拂羽认真的点了点头,“不像。” 确实,如今的尧川别说与四万年前相比,就是和之前奔逃出乾殿落入人间之时相比,都大不一样了,拂羽突然想起那会儿他脱口而出的朕,脸上的表情越发古怪了些。 尧川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不以为然的笑道:“魂魄被锁了几万年了,自然得休养些时日,人间那小皇帝可爱的紧,正合我意,怎么,只许你红纱软帐,不准我调戏个小娃娃?” 这句话戳了拂羽的痛处,他若真是红纱软帐就好了,他也不用现在在这儿忧思惆怅了。 尧川和拂羽严格来说并未见过几次,印象深刻的细想来也就一两次,这人一看就是个浪子,眼里的风流藏都藏不住,年岁虽比宣离大,样貌却是年轻,浑身带着一股清爽的香气,是吸引女孩子的利器。 他虽然没来几次,但每次来,总要吃拂羽做的饭,神仙多数辟谷,七情六欲也埋得深,当然也有像尧川这样不管不顾,照吃照玩不误的,拂羽做一手好菜,正对尧川的胃口,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尧川是唯一一个知道拂羽要助宣离度情劫的人。 那时宣离正好回了天上,尧川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见人神色呆滞的坐在门前,没多久就将内幕挖了出来,他一改往日的嬉笑,也随人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手指敲打着凹凸不平的石桌,沉沉的问:“那你想好了?” 情劫是天劫里最难渡的,多少神仙一生修为命丧其中,魂归天际,可每个神仙,漫漫一生里又总要经历这么一两次,直至将那本就少的可怜的七情六欲完全损耗干净,才能一脚踏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做个迟钝又孤寂的智者,何况在拂羽与宣离这段关系里,拂羽只是个凡人,十方刃是何许兵器?哪怕得了青衡大帝的保证又能如何,漫长的几万年时光,宣离就算再专情也忘的差不多了,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抵得住时间的摧毁,尤其是感情这种,本就虚晃的东西。 何况后来,宣离还在那岁御令上下了一道诅世印,尧川以为,这两人是断无可能了,然而世事难料,走到如今这一步,大约连青衡也没想到吧? 眼前的人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他从那椅子上起身,眼里含了一汪久远的回忆,让他的语气也不由沉了几分:“你不是要见他吗?我带你去看看。” 说罢,那人自顾自往外走,拂羽却懵了,直至尧川出了殿门他才反应过来,心头的震颤无以言表,他匆忙的跟上去,声音都开始颤抖:“多谢。” 果然是在上方神境,尧川带着他,一路往上,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眼前是一闪而过的陌生宫殿,拂羽来不及看,紧紧抓着尧川的袖子。 那人看了他一眼,两侧的发丝飞舞着,“你不用拉着我,你现在的神力,不比我差多少。” 拂羽在风里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的松开了尧川的袖子,然后他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不需要借助尧川。 身体的变化他清楚的很,可惜一直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承认,单方面的拒绝留在体内的那股力量,好似这样,那些发生过的事就会不存在一样,宣离也就能早些回来。 人在无力改变现状时,能做的,便只有麻痹自己,只有这样,那些破碎的美梦才不会醒,可以继续沉溺其中,当一只困兽。 自欺欺人罢了。 飞了很久,行在前面的尧川终于停下步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拂羽,待人安稳落在身侧才放开步子往前面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莲池,池子里的金莲花势繁盛,一朵挨着一朵,密密麻麻的立在那叶子上,那莲池大的没边,隔着很远,尧川便站住了。 拂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试图在那莲池里寻找他想要寻找的人,然而那只是一池平静的莲花,碧绿的湖水上连丝波纹都没有。 “看见了吗?”身边的人突然出声问。 “嗯?”拂羽错愕的转头去看,又茫然的转回去,在那池子里仔仔细细又找了一遍,甚至将目光放的更长更远,可是仍旧什么都没看见。 “看见什么?”他问。 身旁的尧川笑了一下,眼里藏着一丝看不透的神采:“你再好好看看?” 拂羽疑惑的看了人几眼,又转过去看,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来,心想这人该不会又在耍自己吧,正要出声,尧川突然伸手指给他看。 那是生在正中间的一朵金莲,被两片硕大的荷叶盖住半个身子,拂羽定睛去看,这才发现,那金莲上似是泛着一丝橙红,就像宣离手里的离火,他不由自主的想往前去,身旁的人却一把拉住了他。 “你靠近他,会将他身上好不容易积攒的那点灵力吸过来,”他看了一眼拂羽,视线缓缓往下挪了几分放在拂羽胸口上,“你现在这幅身体,里面的骨头都是他的,灵气这种东西,认主人的很。” 长久魂牵梦萦的东西突然得到答案,拂羽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摸上自己的胸口,那骨头,果然是他的吗? 他把骨头给了自己,那他呢? 尧川淡然的盯着湖心的莲花,叹了口气:“罢了,迟早都是要有这一遭的,你不必太过介怀。” “什么意思?” 尧川没回头,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他淡然道:“逆天改命,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 第28章 尧川走了,莲池周围只剩下拂羽一个人,他脚步僵硬的往前挪了一点儿,脚尖贴在尧川为他划好的界限上,目光从始至终不曾挪动半分。 尧川说,他能听见你说话,你可以陪他说说话。 拂羽扯了一朵云坐下,思索着自己该从哪儿说起,三个月了,日子过得像梦一样,瑶池盛会的景象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青衡大帝一席话,破裂的紫光,带着血肉的骨头,都是深夜里抑制都抑制不住的思量。 他有时候想,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不求回报的好事,才能在那平淡无奇的夜里,遇见这样的人?才能得这样一颗真心? “阿陵,”他轻轻的开口,又担心对方听不见,放大声音又叫了一声,“阿陵,是我。” 平静的湖面拂过一阵微风,将覆在莲花上的荷叶吹开了,花瓣随风动了动,像是在和拂羽打招呼。 拂羽知道他没办法回应,便自顾自的说起自己的近况,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什么,他缺席他的人生太久,早已不清楚他这些年喜好什么,关注什么,爱和人谈论些什么。 “昨日里来了个人,尧川叫他小鹦鹉,去了乾殿似乎想偷里面的东西,被尧川挡住了,什么都没少,我过得挺好的,一直不知道你在哪,没来看你,”他突然垂下眸,视线从金莲上挪开,“你......你......” 良久,他叹了口气,没再继续你下去,聊起了别的。 百重天上是没有昼夜的,拂羽一个人对着一池金莲坐了很久,说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该再和宣离说些什么了,只将目光放在人身上,眷恋的盯着。 他不想走,也无处可去,如果可以,他真想跳进去,和宣离一同做一朵莲花。 身后突然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拂羽匆忙回头去看,一位面目陌生,神情冷冽的老者正朝着拂羽过来,那老人胡须花白,身上穿了一身文灰的袍子,他身后跟着两个仙童,个个表情严肃,好像是来朝拂羽讨债的。 拂羽忙不迭的从云上下来,退至一边躬身行礼,老人眼神虽在他身上,步履却没停,直直略过拂羽往湖边去,就连身后的小仙童,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拂羽不能靠近,只得远远看着。 老者行至湖边,手指虚虚的在湖面上点了几下,继而回身从仙童手里接过一支类似玉如意的东西,一阵金光闪过,莲池上方陡然升起一个法阵,巨大的玉如意悬在中间,湖水以湖心为准,形成一个绮丽的漩涡,然而那种在里面的莲花,却好似脱离了莲池一般,巍然不动。 上方星云搅动,下方一派安宁,奇怪的错觉充斥在拂羽的眼睛里,突然他胸口一阵震动,站在前面的老人猛地回过身来,拂羽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探前了些,他匆忙想往后退,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亮的刺眼的光晕由远及近,他被牵制着,不断的往前,而那老人,竟也只是看着他,并未阻止。 拂羽被生拉硬拽的拖去了湖边,而后一头栽进水里,咽喉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他喘不上气,手臂僵硬,身体随着池水滚动不住的往中间去,胸腔里一片灼热,好像要烧穿他的胸口,情急之下,苍空之上猝然一声龙吟,池水戛然而止,上方的如意破裂开来,流星一般砸进了湖面,拂羽来不及想别的,视线紧紧锁在湖心的那朵金莲上,身子瞬间暴涨,将那莲花死死护在怀里。 碎片划破身体,鲜血登时染红了池水,他现出人形,身子虚抱在那莲花上,生怕碎片将眼前人划上一道口子。 站在岸边的人微眯了眼睛,广袖一挥,落进池子里的残片便烟消云散了,拂羽喘着气,从荷叶漫漫的莲池里抬起头,他紧张兮兮的将怀里的莲花打量了一番,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他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身上的伤口仍在淌着血,拂羽指尖轻柔的在那莲瓣上蹭了蹭,那安安静静的莲花也突然在他手心蹭了蹭,摇摇晃晃,无风自动。 拂羽的眼眶突然红了,他看着眼前一株金色的莲花,想抱又不敢抱,只得眼眶通红的朝着人笑,一边笑一边说:“我没事我没事。” 周遭一片血红,拂羽侧过身,岸上的人正一脸冰冷的盯着自己,他安抚似的碰了碰金莲便往岸上去,老者站在池边,看着落汤鸡一样的拂羽皱起了眉头,拂羽猜他是想,凤陵怎么会看上这样蠢的人,可能有什么办法呢,已经看上了。 拂羽将身上的水抖落干净,猛然发现自己此刻竟然站在池边,他慌慌张张要往后去,身边的老者总算出声了:“小儿要往哪里去?该拿的都已经拿走了还装什么样子?” 拂羽的脚步顿在原地。他缓慢的回过身来,满身的血污还挂在身上,看着极其狼狈。 “抱歉,是我的错,不知仙君可有补救的办法?” 那老者背对着他,闻言眼里漫出一丝狠厉,他似笑非笑的道:“有啊,把拿了他的东西还给他就是了。” “还......还给他?” “物归原主,落叶归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老者声音冷淡,字字句句都砸在拂羽的耳朵里。 他握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沉沉的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回过头来,冷峻的面容之上像是覆了一层霜,眼神犹如利剑,扎进拂羽的心里。 他讥诮的笑了一下,仿佛笃定拂羽只是个空有其表的草包,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 然而对面的人顿了一下,点头说:“好。” 青云之上银光泛耀,一条巨大的白龙盘旋在半空,龙须耷拉下来,威风凛凛,眼里却好似藏满了忧伤,注视着云端之下的莲池,他在那云上顿了片刻,而后纵身一跃,欣长的龙尾摆起,利剑一般骤然穿破他的胸膛,他咳出一口血沫,龙身摇晃了两下,鲜血落雨一般扑簌簌的往下掉,然后一条血红的骨头从他胸膛里剥离出来,他死死抓紧那根骨头,继而从高空跌落下来,意识开始昏迷,熟悉的破碎感再次袭来,这一次,他的视线范围内空无一人,白茫茫的一片,他伸出手,手里是一根带着血肉,带着温度的凤骨,那骨头生的漂亮,弧度优美,他不由的想起那年上元节,他和宣离两个人,穿梭于热闹的集市中,他兴奋的走在前面,自己紧紧跟在后面,怀里抱满了他买的东西,腾不出手牵他,那是他们第一次那样光明正大的混迹于人群中,宣离在那数十的花灯里挑了一支莲花灯,爱不释手的抱在怀里,不住的朝他笑,说等来年开春了,就去放河灯。 罢了,或许真的如尧川所说的一般,逆天改命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不如就这样算了吧,四万年都挨过来了,彼此都还清了,谁都不欠谁。 耳边传来一阵悠远的笛声,拂羽浑浑噩噩的站起来,想要跟着那笛声走,眼前浮光掠影,是他和宣离那短的几乎不作数的过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拂羽浑身一震,猝然醒了过来。 身侧飘来淡然的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在那朵云上,莲池里的莲花繁盛的生长着,身前身后空无一人,是......做了一个梦?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切如常,没有血腥的开膛破肚,没有剔骨,也没有痛感,撕心裂肺似乎真的就是一个梦。 是暗示了什么吗? 刚刚是仙君是谁?又想告诉自己什么?是真该还给他,还是让自己好好留着? 拂羽一时自己也模糊起来,飘摇的云端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身无前路,后无退路。 他恍惚了一会儿,缓缓从云上跳下来,试图催动宣离留在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手指合上,心念兴起的一瞬,周身猛地燃起火焰,火苗沾在他身上却不烧他,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热,只有周边的云纷纷散开,见了猛虎一般瞬间清空了四周。 一股陌生的力量迅速在体内流窜,很快融入他的四肢百骸,之前无比抗拒的身体与力量像是突然之间打通了六脉,变得行云流水,他抬起头,视线再一次落静静伫立的金莲之上,这是他留给他的东西啊,他怎么能不闻不问的就放在那儿呢? 拂羽忽然想通了。 金莲五千年结一藕,就算宣离先天资质上佳,要想在这莲池里破茧成蝶,也至少需要上千年时光,这上千年里,天界该由自己替他守着了,所有曾经被他护在怀里的东西,不挑不拣,都落在自己肩上了。 拂羽的天劫来势汹汹,他本就重生了一世,虽然自己不清楚,但体内蕴藏的力量却记得清楚明白,再加上身体耗损,感情受挫,体内灵力增长的极为缓慢,所以天劫猝不及防来时,一道天雷就将他砸了半血。 后面的两道天雷一道比一道重,三道天雷受完,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那日天界下了一场大雨,封诏的指令淌着大雨来,送进了上梧宫,拂羽就躺在门前的石板上,坤沅在雨中看了他好久,终究还是不忍心,将人半拖半抱的送回了寝殿。 宣离的寝殿仍旧如之前一般檀香环绕,坤沅自己也被淋湿了,却还是小心的将人扶到床上,替人处理了伤口。 坤沅自宣离搬进上梧宫便一直在这儿,深情厚谊可想而知,几万年无波无澜的上梧宫,自从这人来了之后,接二连三的出事,刚开始他是一条不谙世事的小白龙,又是龙族太子不能和他计较,后来这人身份突然转变,变成了宣离不可告人的往事,而后便是变本加厉的反噬,直至将人压死在引魂阵里。 坤沅心里有气,恨自己无能为力也恨拂羽贪生怕死,其实说到底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和拂羽没关系,他一个三千年的小龙能左右多少战局,他看不惯的,大约是那样不问死活的宣离吧,为了别人连命的不要的傻子。 拂羽昏睡了三天才醒,天雷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让他充满了力量,身上的伤口也恢复如初,他坐起身,一颗巨大的夜灵珠显出形来,那个曾经张扬肆意的少年人,一夜之间,变得容颜硬朗,眉眼之间全是英气,他想,也是时候,自己为宣离做点什么了。 第29章 司命最近忙的脚不沾地,人间突爆旱灾,流亡人口激增,地府一时收容不过,将本不应该投胎的鬼魂提前放出,时间紧迫,没来得及通知司命,等接了消息,因缘台上的空卷已经堆成山了,所以拂羽从上梧宫下来时,入眼便是数也数不清的卷轴,和埋在卷轴后奋笔疾书的司命。 卷轴历来由司命星君亲力亲为,写多写少,精彩与否,全都出自此人笔下,所以如果你觉得人生灰暗没有动力,多半是这人写你的卷轴时偷懒了。 “忙着呢?”拂羽站在矮桌前,四处看了看。 司命双眼通红的从矮桌上抬起头来,哀切的看了一眼拂羽,“唉,这得写到何年何月啊?” 拂羽自己也想问,这么多东西,一个字一个字的写,能写的完吗?但他看人紧接着便继续低了头,没再打扰,安静的坐在了一边。 他这次来是有要事,疑团太多了,三千年的劫数虽是很早就定下来的,但为何会在喝了一口桃花酿之后便猝然引发,那酒出自宣离的上梧宫,本也是给宣离喝的,自己替他喝了成了如今这样,若是自己没替他喝呢?酒里有什么,又是谁动了手脚?除了这些,先前的云依他一直也没搞清楚,那人为何平白无故说自己与他心意相通,难不成也喜欢宣离?还有尧川,应芜,以及最近常常听到的北境,都是怎么回事? 既然往事不可追,那就向前看,宣离已经倾其所有保住了他,他自然该好好守护他珍惜的东西。 司命一直忙到午时过了,才放下笔伸展了腰,从矮桌后面走出来,招呼宫里的仙侍上了茶水吃食。 “怎么了?”司命一边没形象的大吃大喝,一边问。 拂羽已经开始学着辟谷,便只接了对方递过来的茶,慢悠悠的喝了几口。 “有些事儿想问问你,这么忙吗最近?” “哎哟,可别提了,忙死了,地府这次大概是把地牢都放空了,看着桌上那些没?那都是今天早上的,手都给我写断了。” 拂羽笑了,调侃道:“那要不我帮你写一写?看你这么累。” 司命叹了一声,摆手道:“不用,这事只能我自己写,就是多写少写的事儿,你不是有事问我吗,说。” 拂羽顿了一顿,开始在心里组织措辞,对面人打量了他几眼,轻飘飘的道:“说吧,这儿又没外人,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行。” 拂羽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他和司命虽然亲近,却也仅是建立在宣离基础上的亲近,宣离因为他出了这样的事儿,连坤沅都不给他好脸色,他真担心司命和他们一样,来之前就没少做心里建设,一路上都在忐忑,如今却被这么轻的一句话轻易虏获了。 他垂下眼睫,先道了一声谢谢。 司命嘴里全是吃的,闻言也顿住了,半晌他摆了摆手,浑不在意还有些嗔怪的说:“说什么呢小拂羽,你是凤陵的人,和我就是一家,说什么谢不谢的,难不成你觉得凤陵如今不在了,我就不把你当家人了?” 家......家人? 拂羽呆住了,司命好笑的看着眼前动不动呆愣的小家伙差点不留神将点心喷出来:“凤陵没和你说过吗?” “说......什么?” “嗯......”拂羽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拍了拍手,“凤陵从小就住在丹阳宫,就是我父君的仙府,后来成神之后搬出去了,一家人,如今你跟了他,自然也是一家人,明白了吗?” 他招了招手,示意门外的仙童将桌子上的东西撤下去,然后回身问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知无不言。” 拂羽定了定心,暖融融的感觉留在他心上,他突然就不怕了。一股脑将长存的疑问全问出来,坐在对面的司命认真听着,本来半趴在桌子上,脸色轻松,结果越往后神色越暗,脊背也不由的坐直了。 “你是说,你碰上了尧川和应芜?” 拂羽点了点头:“是,尧川说那人叫应芜。” 司命眯起眼睛,双手交叠在腹部,隐隐露出非比寻常的气息。 “尧川我了解的很少,我出生以后,他就已经被关在了乾殿,消息多半都是道听途说,没什么价值,只是这应芜......出现在天界实属不该啊。”尾音低下去,司命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里,半垂着眉眼,一声不吭的皱起了眉。 “应芜是魔族人,擅长学人讲话,加上他那谐音的名字,人们便叫他鹦鹉,可是据说,应芜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被天界捕获,在天牢里自戕了,怎会重出于世?身上还带着天界的气息,难道他是假死,被天上哪位神仙截获了?可谁又这样的胆子?他能光明正大的在你面前现身,背后的势力定然不容小觑。” 两人对上视线,拂羽虽然不大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却是听明白了司命的话。 “也就是说,天界出了异心人?” 司命当然不敢轻易断言,他摇了摇头,一时也没想到应对的方法,只是事情有一就有二,这次没得逞,谁知下次什么时候去,乾殿里的东西,但凡放出一个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如今尧川出世,人间大旱,若再不留神跑出去一个,三界必要大乱。 “至于你说的桃花酿那件事,说来奇怪,那壶酒事后我从瑶池顺了回来,还亲自尝了,然而什么事都没有,我府里的仙侍也都喝了,皆没有事,”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拂羽一眼,“不在酒里,那......” 那便在吃的东西里! 宣离辟谷,向来不吃东西,放在桌面上的吃的势必都是要被拂羽吃掉的,所以预谋者,是提前算好了吗?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司命歪着头,无奈又讥诮的笑了一下:“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亏得凤陵之前那样待他。” “他喜欢他?” “大约是吧......”司命舒展了一下臂膀,没再多说,转过身问,“那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事实和我们猜测的一样,云依说喜欢你那件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云依是天君的嫡子,生来众星捧月,呼风唤雨,但性子温顺,没有养成什么娇养跋扈的性格,一直是天上小孩儿的榜样,没曾想,温柔的羊皮之下是一颗狐狸心,呵!” 拂羽自己也往后靠了些,突然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之前和云依的事儿,他说我忘了一些事儿,可是我从出生就在尘池里,不记得自己忘记过什么事。” 司命的脊背几不可察的僵了僵,随即淡然道:“那不都是他胡编的吗?哪来什么过去的事?” 拂羽看向他的眼睛,缓缓道:“可是他给了我一块令牌,和好些衣服,这些难道也是他捏造的?” 司命挑了挑眉,笑道:“是不是给了一块刻着你名字的玉牌?” 拂羽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眼里写满了“你怎么这么可爱”,“要不我现在给你变一个,保证也能变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拂羽顿了顿也跟着笑了,眼角眉梢都是已然接受的态度。 而关于北境之事,不知是被人忘了,还是被人刻意忽略,最后也没有摆在台面上。 送走拂羽不久,司命便从玄生宫出来,直接飞去了上镜之地,广袤无垠的百重天上静谧安稳,一望无际的金莲熙熙簇簇的盛开着,他脚步没停,穿过厚厚的云障站在了池边。 百重天他是很少来的,除了这里住着两位惹不起的尊神,就是这地方实在孤寒的很,连一丝人气都没有,唯一一点看着泛活气的东西就是眼前这点子金莲,可这莲花花期太长,日复一年的一个样,再好看也看烦了。 “你家那位,今日问我他的身世了,我搪塞过去了,说是云依瞎说的,日后提起来你别说漏嘴了。” 池子里的莲花静静的立着,连个回应都没给司命。 那人倒也习惯了,顿了顿接着道:“如果猜测的没错,那日在吃食里添东西的应该是云依,只是我总觉得,他那样小的孩子,应该不至于一针见血,直接伤中要害,另外,应芜和尧川相继出世,人间大旱,北境被琼霁夺去了,三界恐免不了一场混乱,你待在这里吸风饮露,好好休养生息,其他的不用担心,拂羽那边我帮你照看着,不过说实在的,以他现在的神力,估计也不需要我照看什么了,他的天劫度过去了,你不用担心。” 莲池里的金莲终于给出了些反应,整个花头点了两下,司命心里也平和了些,他本来想说完就赶回去写卷轴,现在反倒不想走了。 他席地而坐,顺手从那莲池里摘了一片花瓣把玩,目光顺着一池错开的金和绿,突然道:“你想没想过,若是日后,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到时候你怎么办?整个天界都是他的仇人,他又得了你的凤骨,万一他带着人攻打天庭,你是保他还是保天庭?” 没有人回应。 “我想,你会保天庭。”司命自顾自的说。 手里的花瓣被揉搓的变了形,他低头去看,看了半天抬起头,“其实,我希望你保他,而不是保天庭......当然,我希望永远也没有这一天。” 微风拂过潋滟的赤金台,扰乱一池盎然春色,司命的袍摆落在水里,他又扯了一片花瓣,端详片刻起身离去。 第30章 大约是因为凤骨在,拂羽的神力肉眼可见的增长着,他的真身是龙,碧波湖海是他的家,可是如今,他身有离火,水火相接,竟融合的意外的好。 他脑子里一直都是那日青衡大帝说的那句——你怎么进来的你自己清楚,拂羽特别想知道,宣离那日是怎么进的引魂阵,为何会流那样多的血,就算是帝君,血如流水一般,也迟早有流死的时候,还有后来那猝然爆发的白光,那样炽热的能量,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 他想,是不是等自己也有了那样的能量,就能和他一样,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拂羽常常会去赤金台陪宣离坐一会儿,聊聊最近的生活,天界发生的小事儿,总是笑,却也落寞的很,他没想到,记忆刚刚恢复,连嗜睡期都没过,就又天人相隔了。 宣离浑身湿哒哒的,自从被紫薇大帝种进这池子,头发就没干过,他不是真身变成了一朵莲花,而是他的魂魄附在这金莲上,他的三魂七魄在破引魂阵时碎了一个,后来又为了救人开膛去骨,导致真身陨落,莲花结藕,藕做人身,待日后这金莲藕长成了,宣离的魂魄有了寄生之处,便无需再待在池子里,至于那丢掉的一魂,只能看天意,看看这闻名三界的赤金台,愿不愿意赏他个面子,然而不论愿意不愿意,至少还有大几千年的时间,他得慢慢等着。 拂羽过来和他说话他都能听得见,却做不出回应,有时候听着听着人沉默了,便想是不是最近又不顺心了,在宣离心里,其他的事一切都不重要,他不希望他重活了一世,前世受了那样多的罪,这一时仍旧活的不开心、不快乐,如果那样,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就没了意义。 宣离一日一日的躺在那里,没什么事可干,便死活揪着回忆不放,他和拂羽的回忆细数来并不多,往往他从天界回去,人间就是小半年,拂羽后来也等习惯了,无事可做便在屋后种了一大片金黄的山茶,不知从谁家讨的种子,自己回去时,刚好赶上了花期,远远便是一片金黄的海,那人绑了秋千,一摇一晃的远远看着自己,以至于后来,宣离每每深夜梦回,梦里总有一片模糊的金黄色。 那种心安又幸福的感觉,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楚。 真想再和他种一片花啊,宣离想。 似是来人了,远处有淡淡的脚步声传来,近些日子拂羽来的少了,宣离便以为又是那人,在花蕊上调整了姿势,等着人开口。 那脚步停在池边,宣离看不见,便只能凭声音判断,可是对方却久久没出声。 他直起身子,鼻尖猛地飘来一阵清雅的香气,他几乎是瞬间就皱起了眉,若不是自己动不了,此刻必定扑这人一脸水,可即便如此,也解不了心头气。 他对云依,从来都是纵容放任的,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自诩比他父君都了解他,然而到头来,竟是折在人手上,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能害人永不翻身的,永远都是最亲近的人。 “君上,”一段极度沙哑的声音传来,听得宣离都是一怔,那声音听着好似连着几天不喝不睡一般,钝的像把破刀,刀身生锈安不回刀鞘,撕扯的惊心。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害的拂羽,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不是我......”站在池边的人“噗通”一声跪下了,继而低低的呜咽起来。 宣离侧过身循着声音辩过去,他有点分不清现在是演哪一出,眉心仍是深深皱着。 “君上,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他不住的重复着,声量是宣离刚刚好能听见的高度,云依呜呜的哭,却哭的宣离猛然清醒了几分。 先前他没细想,听着司命的话潜意识的认定了云依,可忽略了,几乎是拂羽晕倒的瞬间,引魂阵便成型了,而青衡大帝刚好就在那阵中,按照拂羽和青衡的约定,必然要过了子时,三千年才算的完整,如果真是云依在那吃的里放了东西,配上桃花酿喝下便能引发拂羽魂魄离体,云依为何要选这样一个日子,他明明在之前也有机会接触到拂羽,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做,要选那样一个三界齐聚的日子,在琼霁和墨冕都在场时做出这荒唐的一幕? 是谁借了他的手? 青衡?还是另有其人? 青衡一辈子都在这天上,又是天界仅有的两位出世尊神的其一,至高无上,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又能从中拿到什么?何况自己破了引魂阵之后,青衡顾不得自己受伤,先保住了自己的魂魄,若他与天界有仇怨,自己死了不是更有利吗? 不是青衡,又是谁? 池边的人仍旧断断续续的哭,宣离却敏锐的察觉到又有人来了,来人的步子走的很慢,离得很远就停下了,宣离从思索中回过身来,指使金莲点了点头和来人打招呼。 拂羽站在远处没有靠近,一是顾忌着宣离的灵力,二是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云依,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立场和他说话了。 金莲的突然颤动惊醒了哭泣的人,那人怔怔的看了片刻,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然后便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拂羽。 拂羽依旧是最常穿的装束,淡青色的袍子,宽大的广袖,马尾上带了玉冠,束的越发精致灵气,幽深的瞳孔看过来时,云依竟像很久没见过一般,愣怔的看了他好一会儿。 而后他从池边站起来,背对着拂羽抹去一脸的泪,整理好散乱的衣襟,才转过身和人打招呼,拂羽站在原地朝他点了点头,并未有上前的意思。 今日的赤金台好生热闹,司命站在云端,看戏一般悄咪咪的瞅着。 “拂羽殿下,别来无恙。”云依的眼角还带着潋滟的水光,客气又清冷的说。 拂羽远远朝人行了一礼,道:“云依殿下,别来无恙。” 云依听完笑了一下,边笑边缓慢的往拂羽这边来,他的眼角始终勾着一弯,看着有些不怀好意。 确实,天界太子称呼另一位没有位份的人为殿下,听着的确有些奇怪,毕竟曾经三千年,云依也没称过拂羽几声殿下,天界的人,生来便有一种上位者的优越感,是看不起这些外族的。 司命站在云上安静看着,见距离越来越近,心想这两人不会要打架吧? 然而云依在他三步外站定了,眉眼突然柔和下来,他唇角轻启,说:“恭喜你,愿望成真了。” 拂羽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而来,只是心跳陡然错乱了一拍,“什么意思?” 一股不好的预感猛地涌上心头,司命急匆匆的往云下去,云依却已经将话说了出去:“你不是已经喜欢帝君喜欢了两千多年了吗?怎么,如今愿望成真了,不该恭喜吗?” “两千......年?” 司命携着厉风停在人前,广袖一拂站在拂羽身侧,隐隐有些庇护的意思“殿下,拂羽殿下和帝君在一起都四万多年了,您可真是孤陋寡闻了。” 云依看了司命一眼,眼尾的笑意越发深了些,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云依很快便走了,司命也没久留,紧跟着云依下了百重天,留下的拂羽就不怎么好受了,云依那句话明显是有深意的,两千年,哪里来的两千年?虽然那次被妖族人带走之后,确实听闻别人说起自己喜欢宣离,但并未给出具体的时限,云依又是如何那样笃定的? 他远远看着宣离,宣离亦也在一片茫茫中试图捕捉他的方位,他想说你别听他瞎说,然而终究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陪着远处的人一同静默。 站在岸上的拂羽突然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除非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才有心无力的叹些气纾解压抑,他是个及有耐心也极能受得住压力的人,可是如今,事情并未到不可缓解的地步,怎就开始叹气了呢? “我们是不是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啊,为什么大家看我,眼神总是很奇怪,好似我是什么怪物似的。”远处的人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笑,听得宣离心惊肉跳的。 他茫然的盯着眼前,轻声开口:“不是的,你不是怪物。” 耳边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静到宣离以为拂羽已经走了。 “阿陵,我好想你。”又长又轻的一声,所有压抑的情感都融在这一声想你里。 从前我在人间盼星星盼月亮的盼你,如今你在赤金台日复一日的等我,就不能停下来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明日我就要走了,跟着武神去东界攻打妖族,听天君说,从前都是你带兵去,这次你不在了,我就主动去了,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你给我的东西我吸收的挺好的,也......”他突然停下了,一时连风声都听不见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回来就来看你,好吗?” 伫立在湖心的金莲一动不动,终于在许久之后淡淡的摇晃了一下。 悬在心口的气突然落下去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反正人又不会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自己,怕什么呢? 大约是分离的太久,已经形成了惯性反应,一旦要离开,就生怕回不来。 “那我走了,等我回来。”拂羽在虚空里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转身离去。 然而这一等,就又是三个多月。 司命追上云依,眉眼间的狠厉见所未见,他攥着云依的手腕,用力将人扯在了原地,“你想做什么?” 云依看他,表情三分戏弄七分讥诮,和他生来平和安静的眉眼十分不搭:“我做什么了?” “你刚刚想和拂羽说什么?殿下,这不仅仅只是个人的恩怨,天界,龙族,一旦捅破了,你想过后果吗?凤陵从第一天就说过,天界所有人不允许提起一个字,都忘了吗?嗯?” 云依脸上的笑变得嘲讽,他看着司命:“星君这是何意?我何曾提过半个你说的那些,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星君如此气急,可真是......”他的眼神像是一支猝了毒的钩子,刺的司命简直想动手。 “你该不会喜欢他吧?”这话轻飘飘的,听在人耳朵里却比惊雷还要响。 司命恨铁不成钢,恨不能直接给眼前人一铁锤,将脑袋砸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殿下,三界安宁不易,望你好自为之。”他冷冷丢下一句,拂袖而去,懒得再和人废话。 而那待在原地的人却是久久都没动,他握紧了拳头,嘴抿得死紧,半晌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手指一颤,蓦地笑开了。 第31章 “龙......是龙!” “哪里来的龙......?” “啊啊啊......龙......” 东界之地一片混乱,血腥混杂着硝烟充斥于人的鼻腔,翻涌的黑云之上,一条巨大的白龙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的盯着城郭之中四散的妖兵。 打杀的声音一时都停住了,继而喧闹于混乱中起,之前与天兵打的有来有回的妖兵一时泄了气,纷纷往后退去。 龙族,世间最骁勇善战的种族,生来至高无上,先天神力傍身,历来都是妖界最大的敌人。 数万年前,毗邻东界的妖族突发暴乱,那时琼霁尚不在位,老妖王听信身边人的谗言,顺着暴乱起兵征讨龙族,意图占领北境,进而征讨四方神境,扩充版图,那时龙族刚刚经历了龙君更替,政权不稳,正值百废待兴之际,饶是如此,龙君依然下令全力迎战。 妖族实力雄厚,出兵百万,而整个龙族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几十万人。 两族血战两天一夜,北境周遭生灵涂炭,龙君于万千人中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对方将领性命,龙族士气大振,不过三时,妖族便节节败退,百万人最后打的只剩下十几万,妖王无奈宣布退兵后撤,彻底战败。 至此,龙族威名四立,北境也正式成为四方神境之首,人间开始流传起许多传说,神龙现世,龙之天子,逐渐成为帝皇的象征。 而今龙族虽灭,但众生的敬畏之心却不曾被时间淹没,仍旧在汪洋大海中,不时卷起一阵巨浪,恰逢突然现世,又是身份高贵的白龙,便自然怂了。 刺目的闪电卷着雷声滚滚而来,武神傲然站在白龙身前,朝着下方呈现败退之姿的妖兵宣道:“若愿受降,今可免屠城之灾。” 这是拂羽与武神前来攻打东界的第三个月,也是最后一座城,死守了将近半个月,双方僵持不下,迫于无奈,白龙现世。 如此一来,三界仍有龙族存于世,便大白于天下了。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个好消息。 大约过了两刻钟,城门缓缓开启,驻城的首领从城内出来,手中捧着受降书,穿过绕城河,恭敬的朝着云端的武神行礼:“武神仙君,涟渊城万民今日愿臣服于天界,归还城池,万望武神仙君手下留情。” 天上飞下一个小仙童,他指尖伸展弯曲从人手里将卷轴顺走,继而飞回武神身边,恭敬的递了上去。 那卷轴泛着一股隐隐的红光,武神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先拿在手里掂了掂,视线若有若无的飘至云端下,观察着那人的表情。 半晌,那被人把玩了片刻的卷轴总算打开来,武神身经百战,心思自然细腻,凶狠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永远是那些看着人畜无害,背地里全是坏心思的人。 受降书写的工整,鎏金的小篆在纹布上散发出淡淡的光,武神细致的看了一遍,然后细心的卷起来递给一旁的仙童。 四方仙兵收起武器,妖族士兵聚集在城门前,也纷纷扔下手里的长矛,武神面容冷峻的从云端飞下去,身后是乌泱泱的大军,他往前走了几步,抬手的一瞬间,喉间突然穿出一支利箭,箭头刺穿他的喉咙,稳稳挂在他脖颈上,那箭并非从身前来,所以不曾察觉。 四周一片惊呼,武神呆愣着想低头去看,然而箭羽梗在正中,让他低不下去,鲜血瞬间漫出喉管,他像个被扎穿的稻草人僵硬的回头去看,云端之上赫然一袭紫衣。 竟是琼霁。 他是何时出现在后方的,又是何时悄无声息的放出了这一箭? 武神的身体迅速冷下去,他跪伏在地,冷冽的空气穿过他的咽喉,将肺里仅剩的气息都散了出去,拂羽迅速从云上下来,替人起了结界。 诈降的妖兵早已退回护城河内,拂羽纵身一跃,袖身里猛的飘出一把扇子,摇扇暴涨,沾金挂玉的纹饰姓甚名谁再熟悉不过。 琼霁盯着拂羽手里的扇子,错愕一闪而过,疑惑从心底升起:“宣离竟是连玄清扇都给他了?可这玄清扇不是生来认主吗?是如何......” 琼霁突然瞪大了眼,他惊异的盯着云下的拂羽,眼里情绪翻涌,一时周遭的空气都冷冽了起来,呼之欲出的念头蕴在嘴边,他想,不会吧...... 瑶池盛会那日,拂羽突然倒在殿中,惊慌四起,墨冕先琼霁一步探至人身边,琼霁原本不想管的,但越看越觉得不对,刚想凑过去,上方突然悬起巨大的引魂阵,飘散的云层瞬间聚集,漩涡一般横在人头顶,晃神片刻,那被围着的人骤然卷进一簇黑雾里,连宣离也不见了。 六神无主的众神只能随天君一起紧紧盯着翻涌的法阵,墨冕站在旁侧,清俊的眉头皱起来,琼霁云里雾里,探过去询问,然而那人只是摇了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墨冕确实是不知道,他的手刚刚探到拂羽的身体,便被无形的结界隔开了。 天上众人大多不曾见过引魂阵,引魂阵离生魂,数万年不曾现世一次,见过的人自然就少,墨冕也只是直觉这不是普通的阵法,却也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所以后来宣离剥骨引魂,所有一切,这些人皆是没有见过的,待阵型消散,里面的人也跟着一同不见了。 而后便是宣离重伤的消息传来,然后不知从哪里漏出来的消息,说那日的阵法是引魂阵,就算不曾见过,引魂阵威名赫赫无人不知,进引魂阵之生魂,从来没有活着离开的,琼霁仔细思索过许久,若传言是真,那被卷进阵中的拂羽应当是活不了的,如今,琼霁似乎得到了答案。 凤鸟不死,剥骨续命。 宣离是挖了自己的骨头为这小家伙续命了吗? 他突然很好奇,之前三界穿的沸沸扬扬宣离与这小白龙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难道真是四万年前的人?那这事儿可就有意思了。 “小家伙,凤陵真的为你剥骨续命了吗?” 拂羽一怔,手里的扇子晃荡了两下,他对琼霁知之甚少,闻言只是看着他,并未回应。 然而站在云端的天兵却心有灵犀般同时抽了口气,低低的议论声在耳边炸开,琼霁这话,本也不是说给拂羽听的。宣离在天界的地位,至高无上,无人能及,称一声天庭的脊梁也无可厚非,天君在位如此时日,皆靠着这一个人维持了表面平和,如今宣离倒了,还有谁能压的住众议,琼霁突然觉得,也许妖界的春天要来了。 东界就是开始。 浑身紫焰炸起,琼霁一双琉璃眸变得阴沉可怖,他抬起手臂,视线缓缓扫过下方一众天兵,自言自语道:“区区此等人也,也想犯我妖界,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云端的天兵便乱了套,守将被刺,群龙无首,又被琼霁的紫寒星吓破了胆,几十万人推搡拥挤,正中琼霁的下怀。 风罗不知何时出现,一袭白衣悄无声息的站在曲翊身后不远处,似笑非笑的和云上的琼霁打了个招呼。 拂羽想起出兵前司命所叮嘱的,若遇琼霁,不可恋战,速速撤离。 此次天界出兵,也是得知琼霁正值闭关,想一举拿下东界,可惜消息疏漏,估算错了琼霁出关的时间,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功亏一篑。 紫寒星释出一瞬,握在拂羽手里的玄清扇倏然暴起,紧接一声悠长的龙吟划破天际,南海玄清之风可挡万物,扇面刹那红光刺眼,生生将那带着星芒的阴沉紫气挡了回去,风罗手里捏着一把短剑,身形快的几乎难以捕捉,拂羽大概是没注意到他,待人近身才察觉不对,他飞快的转身,然而还是让那利剑划了一道口子。 扇面飞回手中,拂羽抓着胳膊往后退了几步。 琼霁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眼里光彩莫变。 他阴沉的开口:“小家伙,宣离可真是为你拼了命了。” 至此,琼霁已经确定,宣离确实将凤骨给了拂羽,连带着自己数万年的灵力修为,一同给了眼前人。如此说来,宣离就不只是三界所传的重伤了,或许连三魂七魄都不曾保下多少吧? 可喜可贺,一出关就送了琼霁这么大的惊喜,一时还有些消化不良。 不过琼霁生来最恨这种所谓的舍生取义云云,做给谁看呢?最后死的还不是自己?愚蠢。 拂羽突然发难,倒让琼霁始料未及,反倒是风罗先反应过来,玄清扇擦着他的发丝而过,继而一股巨大的气流差点掀翻两人,拂羽一鼓作气,那些被他吸收之后一直没用过的灵气此刻活络充盈蓄在指尖,金黄的光芒源源不断的释出来,刀刃一般冲向对面的两人,云下的武神跪倒在地,被刺穿喉咙的头耷拉着,围了一圈的天兵捏着长枪瑟瑟发抖的挨着,拂羽知道不能再拖了,再这样耗下去,武神势必要被拖死,他不想在最后关头损兵折将,何况武神若死,天界就真的没人了。 然而对方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不住的拉扯战局,前有狼后有虎,想带着武神从琼霁和风罗的眼皮下离开难上加难,没有时间了,最后一道劲刃放出,拂羽突然化为龙身,直冲云端之下,平地扬起灰尘,拂羽在人群惊呼的瞬间将武神带离结界,而后炙热的离火从口中喷出,城下当即一片火光,琼霁神色变化莫测,躲开云端燃着的离火,抬眼望去,云上的白龙已经飞快消失了。 风罗站在他身后:“追吗?” 琼霁盯着空无一物的云层,嘴角牵起一道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摆了摆手:“不必。”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拂羽一路往东去,翻过一个接一个的云层,终于瞥见一座葱然的仙岛,他在岛的上方盘旋了几圈,确认没什么问题才带着人缓缓落下去。 岛上覆满了桃花,他挑了一块平地将人放下,扎在武神喉头的箭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润,拂羽没替人做过这样的事,直接动手恐会适得其反,他隔空传音给司命,标注了自己的位置,希望对方能够快些前来支援。 夜色悄然而至,身旁的人低着头,气息微弱,拂羽已经为他传过灵力,但对方似乎对他的修为很排斥,几次都失败了,无奈拂羽只能脱了自己的外袍替人保存体温,他站起来看了看,心头蓦地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感召一样,他抬头往后看去,连绵的桃树中间隐隐散出几缕红光,脚步不由往前走了几步,神思好似也混沌起来,身后突然有人扯住他,继而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拂羽,醒醒。” 第32章 拂羽乍然回神,司命面目阴沉的看着他,腕间的力量大的出奇,身后的天医也是一脸肃穆,拂羽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 “司命哥。” 眼前的人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松开拂羽,喃喃道:“醒了就好。” 拂羽一怔,不由自主的回身看去,桃林一片静谧,只有流泄的月光沾在花瓣上,散出淡淡的银芒。 刚刚的画面恍若一个梦境,拂羽自己都分不清了。 天医已经在为武神疗伤,拂羽和司命站在一边,谁都没说话。 拂羽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桃林深处看到一抹红光,为何突然就没了呢,而且身边人的表情如此严肃,出了什么事吗? 大约两刻,武神喉间的箭羽被取出,天医为他上了药,伤口竟很快愈合了。 身边的司命表情冷冽,并且时不时往拂羽身侧看去,倒不是在看拂羽,而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好了星君,可以走了。” 司命点了点头,抬手拉起一旁的武神,毕竟流了那样多的血,如今伤口虽然愈合,身子却没完全恢复,被司命这么猛地一拉,竟是直接将人拉醒了。 武神迷茫的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司命,又看了看一旁的天医,继而视线擦过拂羽,融进一片密林中,突然,他神色一怔,抓着司命胳膊的手不由扣紧了几分,他惊愕的看向司命,司命轻微的摇了摇头,将人拉起来。 很快,一行人离开仙岛往天庭去,飞出不久,那股熟悉的召唤再次跃至心底,顺着经脉一路流进掌心,整个手都微微颤动起来,拂羽突然回身望去,岛的正中央一簇红光影影绰绰,像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十分鲜艳夺目,他不由的停下来,像是被那光芒夺去了神智,脑海里一股陌生的力量不断挣扎,告诉他,回去看看,那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未等深想,眼前猛地出现一片黑雾,打断了拂羽的视线,也一并打断奇异的思绪。 手腕被司命抓住,不给人反应的时间,飞快离开了小岛上空,司命的脸色骇人,拂羽浑浑噩噩,像是留下后遗症一般,脑海里的红光挥之不去,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出现着,到底是什么? “星君,我刚刚......” “那是魔障,不要看,不要回应。” “魔障?”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司命顿了顿,叹了口气:“回去和你说吧。” 然而回去之后,根本没留叙说的时间。 灵霄殿内挤满了人,天医将武神带回府邸,司命陪着拂羽去复命,天君的脸色不大好,虽然没说什么,看着也是不高兴的厉害,待拂羽将一切如实禀报完毕,仅淡淡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吊着人。 殿内突然让出一条路来,拂羽回身看去,一身铠甲的云依由殿外来,他将头发束了起来,银白色的甲胄闪闪发亮,众人一时失了色。。 “父君,武神受伤,西地之事儿臣愿往。”云依声音铿锵有力,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截然不同。 天君似乎有些意外,可又意外的十分不明显,他在云依身上停了几秒,转身看向一旁的拂羽:“如今东界失守,不知拂羽仙君可愿与吾儿一同前往征讨?” “西地失守了?” 东界西地自上次天界出兵之后,一直牢牢握在手中,后来琼霁借着宣离受伤讨伐北境,顺带将东界拿下,如今西地也失守了? “可是东界并未......” 天君摆了摆手:“仙君不必担忧,东界只剩一座城池,不急在一时,云依未曾上过战场,还得靠仙君提点。” 拂羽错愕,这是要让自己带兵去吗? 正想着,座上天君慢声又来了一句:“帝君重伤未愈,天界可征伐之人如今大多都派出去了,仙君修为浑厚,天界得卿幸甚。” “......”这话说的,是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啊。 不过,“帝君重伤未愈......”拂羽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是啊,他不在了,都指着自己呢。 “是。” 拂羽躬身行礼应下,身旁的司命却突然开口了:“陛下,拂羽仙君在东界受伤未愈,还是先让他休息几天再去吧。” 天君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不明白司命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 正要开口应对,司命又说:“若是战况紧急,司命愿陪同殿下前去,待拂羽仙君归后,我再回来。” 司命是文臣,历来与战场挨不上边,天庭虽然近些年来武将不兴,但也没到沦落到让文臣上战场的地步。天君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他扫了一旁的拂羽一眼,猛地想起不知曾经是谁和他说,自这小白龙进入天界之后,三界就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十足十的祸水,当时将信将疑,如今看来,好似确实有这么些味道。 天君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星君事务繁忙,就不劳烦星君了,既然拂羽仙君身体抱恙,缓个几日也不是不可。”说到这里,天君脸上极为明显的露出几分为难,这让心思浅薄的拂羽一时有些做错了事的感觉。 殿内半晌没人再说话,突然,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西地城池尽失,哪里还拖的起,何况哪个武将身上没点伤,白龙就娇贵了吗?” 拂羽一怔,茫然的回身望去,可惜白茫茫的人群在前,哪里分得清谁是谁,他很疑惑,为什么三界众神对白龙这两个字如此敏感?龙怎么了吗? 物议沸腾里,谁都难以独善其身,何况自己身上的伤也不碍事,宣离不在,武神受伤,自己前去也无可厚非,便道:“多谢天君关怀,拂羽身上的伤虽未愈合,却也不碍事,现在即可出征。” 司命的脸色变了又变,正欲再次开口,身旁的拂羽轻轻扯了他一下:“别说了,我没事儿,放心。” 而后不久,拂羽就带着云依和几万天兵直奔西地了。 司命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从灵霄殿退出来飞去了武神殿,那人正靠着床头坐着,脸色明显好看了很多,武神仙龄一万八千多岁,生的高大魁梧,如今将一头长发散下,灯火下难得添了些柔和色彩。 他起身试图去迎司命,被那人先一步制止:“躺着吧,好些了吗?” 伤了嗓子,不能说话,那人便在虚空写了几个字给司命看,司命点了点头:“那就好,琼霁算是手下留情了。” 武神默然,琼霁确实是手下留情了,用的只是简单的箭羽,如若用琼霁的月弩射上那么一箭,估计早就交代在那儿了,也怪自己大意。 武神知道司命过来的目的,见人愁眉不展,他抬起手,虚空之上印出几个鎏金的大字:“可是为了拂羽仙君来?” 司命倒是坦然,坐在床边说:“能不能拜托仙君暂时保密这件事,虽然不清楚拂羽为何会受到魔障的召唤,但......” 武神笑了一下:“但只有身有魔血之人才能感召,对吧?” 司命叹了口气,他到现在都是懵的,他不敢想如果自己再晚去一会儿会是什么样子,魔族被灭之后,三界仅有东海的镇魔岛上保有最后一点魔障,那是洪荒伊始,魔族的发源地,无法人为的去除,好在魔族族人皆被灭亡,魔障也随之偃旗息鼓,被压在镇魔岛密布的桃林之下几万年不曾复苏。魔障只有受到身负魔血之人的靠近才会被唤醒,继而释放能量,感召族人回归。魔障中所蕴含的能量迄今无人可知,神仙与魔相克,不能靠近也无法感应,甚至在很远之外就会感到排斥,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拂羽几次灵力运送皆失败的原因。 司命想不通,为什么东海那么多座仙岛,偏偏选中了这一座?他的魔血又是哪来的?前因后果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星君在想什么?” 司命回神看向武神:“也没想什么,事情目前并无头绪,过来就是希望仙君能暂时保守秘密,若是散布出去,恐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武神点了点头:“星君放心,拂羽殿下心思纯净,行事稳当,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司命笑了一下,起身做礼:“那就多谢武神,司命先行一步。” “星君慢走。” 出了门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先去百重天,还是得去找宣离求证一下,或许能从他那里,拿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刚刚踏上三十三重天,神云殿的仙使一头扎下来,差点和司命撞个满怀,那人神色慌张,袍袖被风吹的摇摇晃晃,见着司命好似见了救世主一般:“星君,可找到你了,帝君的星位一直在动,已经持续了一整夜了,你快去看看吧!” “星位?”司命当即觉得大事不妙,宣离仅剩魂魄在休养,百重天上无波无澜,哪来的异动? 他随仙侍一路飞去,心口不住的跳动着,“砰砰——砰砰——” 他隐隐觉得,这一次,风雨真的要来了。 神云殿宫门恢弘,司命急急忙忙跟着进了大殿,刚入大殿,一阵刺耳的声音便扎进耳膜,宣离的星位位于神殿顶端,八方星宿相连,光芒舒朗,此刻却毫无规律的波动着,八边线条错位,星盘混乱不堪,方位被扰的根本无法分辨,身旁的仙使神色焦急,突然间,躁动的星位停下了,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红光流起,在星宿上方流转一圈,八颗星宿渐渐扭成一个奇异的图腾,司命怔怔的盯着,那是...... 紧接着,刺目的红光停在西边,像是在那图腾之上睁开一只血红的眼睛,凄艳的盯着眼前的司命和仙使。 身边的小仙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颤抖着刚刚退出一步,那红光倏地消失了。 糟了,司命伸手推开一旁的仙使,身影一晃便离开了神云殿。 这不是宣离,是拂羽。 仙使一头雾水,待再回身过去时,那原本金光流转的星位骤然暗淡下去,仙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一众光芒里突然失色的帝君星位,他往前走了两步,喃喃道:“八方星位灭,碎魂无间,苍山负雪......帝君......” 第33章 西地战火连绵,猝然从天际跌落的白龙惊动了所有人,拂羽全身都着了火,爆裂的感觉从心底一路往四肢流去,身形颀长的白龙猛然触地,卷起大片尘埃,他已经看不见了,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浑身上下只有不断冲撞的陌生力量用力撕扯着他的魂魄,而那根位于胸腔中的凤骨,此刻强烈的躁动着,排异反应一般快要冲破胸膛。 身旁似是站了什么人,灼烧的皮肉翻飞着,龙鳞一片片掉落,拂羽试图调动体内的水系灭火,然而没有力气了,身边的人蹲下,他靠的很近,好似根本不怕离火灼烧,拂羽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揪住了,继而一个用力,贴着地面的脸被生生扯的后仰,云依的声音鬼魅一般响在耳边:“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不起来啊?被离火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帝君的尊骨用够了吗?” 胸前一阵猛烈的痛感,皮肉撕裂的感觉清晰可辨,鲜血划过肌理的灼热感冲进拂羽的脑海,他下意识的想往后退,抬手想要捂住胸口,他能感受到那带着炙热温度的手指正一点一点挤进他的胸膛。 “不要......不......” 两个时辰之前,西地爆发混战,拂羽与云依初来乍到,没敢贸然上前,天兵与妖兵混战多时,西地妖兵凶猛异常,半个时辰过去,天兵已经逐渐露出败退之姿,云依淡然的站在云上,开口道:“殿下想怎么办,就这样看着吗?” 论仙力,如今的拂羽是云依的几十倍不止,所以于情于理,云依都不该是先上阵的那个,所以他顿了顿,简单交代了几句云依,嘱咐,如若战况出变,即刻后退,云依表情淡然的应下,拂羽怎么也么想到,让战况生变的,不是对方,正是自己人。 拂羽与妖兵缠斗了一个来回,仙气凝聚,手指起落间炙热的红光蓄起,还未出手,云端之上突然升起巨大的陌生法阵,那法阵生的血红,八方阵型严丝合缝,一时之间,西地上空星云搅动,拂羽顿了一下,猛然惊觉法阵正在自己头顶,他虽神通无量,面对如此一眼看去就十分凶煞的阵,第一反应仍是后退,然而未等他反应过来,上方法阵突然撑开一个口子,宛如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阵中寒气凌然,巨大的吸力登时将拂羽吸离了云端,拂羽那时还以为是对方设下的法阵,他反应迅速,离火刹那之间便出了口,如今的拂羽离火的运用已经十分纯熟,甚至超过了他本来的水系法术,然而离火出口的瞬间,那法阵突然转了个弯,原本向上的吸力变了方向,喷出去的离火埋头砸下来,登时点燃了拂羽,更意外的是,离火既是自身所出,应当是燃不着自己的,可这转过方向的离火,好似连质量也一并变了,白的刺眼的火光在他身上熊熊燃烧起来,浑身覆盖的龙鳞在炙热的火光中烧焦变形,来不及细想,心念闪动的一瞬,头顶上方原本通红的法阵变成了暗沉的紫色,耳边猛地传来一阵陌生的古音,眼前黑下去,体内好似突然觉醒了一股力量,那陌生的能量横冲直撞,顺着经脉一路游走,胸前的凤骨开始突突的跳,杂乱无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浑身力气登时被抽了个干净,傲然云端的白龙猝然跌落。 直至他跌进混乱的尘埃里,才缓缓想起,云端下的声音似乎早就停了,没有人来救他,大家只是看着他,看着他葬身火海,视若无睹。 原来不是对方,而是这整场战役,都是为了他。 鼓动的心脏似乎越来越缓慢了,连痛感都淡化了,他脑海里依稀浮起自己跌落时,阵型之上浮起的宛如眼睛一般巨大的图腾。 那是什么? 常言,家贼难防,云依为了自己,也可谓不择手段。 伸进胸腔里的手似乎捏住了什么东西,耳边有人轻笑了一声,筋骨碎裂的声音很微弱,顺着经脉传进耳朵里时,仿佛是那悠远古调里的一丝杂音。 已经完全长在胸腔里的骨头正在缓缓向外,存于脑海里的古调突然变了奏,激烈的音符像是雄浑的江水,霎时间,之前在拂羽体内爆开的陌生力量猛然暴涨,强大的灵力好似要冲脱经脉的禁锢,眼前登时清明了起来,蹲着身子正在往外拉骨头的手瞬间僵住了,云依的手腕被扼住,然后“咔”的一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连带一直蕴藏在指尖的淡淡仙芒一同暗淡下去。 猩红的眼眸跌落在云依眼底,被划的鲜血直流的胸膛迅速愈合起来,拂羽似笑非笑的盯着眼前人,骇人的眸光里全是危险的色彩,翻涌的法阵宛如滚烫的沸水,声势浩大的蒸腾着。 云依被眼前的惊变吓住了,他试图往后退,手却被对方扼在手里动弹不得,拂羽浑身都是血,没来得及干涸的血迹依旧顺着衣服滴滴答答的流着,头发散下来,活像地府吃人的恶鬼。 “你,你不是拂羽......” 云依惊慌起来,他失控的大喊:“应芜,应芜......” 法阵之后缓慢的走出一个男人,那男人浑身都被黑气遮着,此刻却好似受到了什么干扰,沾在身上的黑雾四处飘荡,有些狼狈。 应芜怔怔的看着拂羽,半晌吐出一句惊煞众人的话:“你是,魔族人?” “什么......”云依低喃了一声,眼睛死死盯住眼前人,恐慌漫上心头,“魔族人......” 一直捏着云依胳膊的拂羽仿佛听不懂一般,表情茫然的看向云上的应芜,他讪讪的笑起来,整个西地陡然之间魔音回响,他一把甩开身旁的云依,哈哈大笑了起来:“魔族?” 那满带嘲讽的语气听得应芜一惊,来不及回想,翻涌着的法阵猝然变了颜色,鲜血一般的红色里流淌着淡淡的金色,金色里又包裹着一丝紫,他伸出手,烈风四起,翻涌着的法阵迅速胀大,愣怔在地上的妖兵顿时被吸起来,这次是真正的血盆大口,一个接一个的妖兵被猩红的阵眼吃进去,毫无还手之力。 云依的骨头都被摔断了,拂羽那一下看着轻飘飘的,却从里到外携卷了狠厉的灵气,那些致命的灵力根本不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他惊慌失措的看着那人的背影,想跑却一点都动不了。 身前的人已经不是拂羽了,他转过身去看云依,眼里是从未在拂羽眼中出现过的傲慢凌厉,那不是一个几千年的小仙会有的眼神,他的身上,带着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 “魔君......”云依不知从哪里捕捉了这两个字,不由自主的便说了出来。 那人像是笑了一下,眼里露出一丝纯真,应芜从天上下来,从未在人前现过形的应芜不受控制的露出了真身,那是个看着约莫万岁左右的男人,右脸上覆着一道奇异的图腾,像是龙,又像蛇,狰狞可怖。他面朝拂羽站定,宛如学生见了老师,敬畏又无措。 拂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抬起的手指尖浮起紫色的光芒,光芒没入应芜的眉心,流转一圈之后又飞回拂羽指间,他轻轻的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都惊在这一幕中半晌回不过神,云依靠着一堆碎石,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拂羽淡然的扫了他一眼,继而缓缓收起云上的法阵,他若有所思的盯着云端,手掌伸展间,一场大雨便落下来,所有人都在雨中倒下,连云依都闭了眼,唯有应芜安然无恙的站在雨中,片刻之后,雨停,太阳从云层后钻出来,迷茫的人睁开眼睛,披头散发的拂羽已经扎好了头发,他浑身血污的跑到云依身边,急切的问:“你有没有事?” 云依茫然的看着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他摇了摇头,拂羽扶着他站起来,指尖灵力流转,开始替人疗伤。 倒地的天兵也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他们茫然的面面相觑,虚空之上忽然传来一阵钟声,拂羽抬头望去,司命领着大批的天兵匆忙的从云下下来,他焦急的落在拂羽面前,拉着人问:“受伤了吗?” 拂羽摇了摇头,看了身边的云依一眼,司命当即明白过来,招呼身后的天医。 云依的胳膊半垂着,腕骨已经断了,天医来回看了几次,眉头越皱越紧。 “殿下这腕骨是如何弄的,灵脉尽碎,已经是......”天医欲言又止。 云依一怔:“灵脉碎了?” 神仙仙力皆来自于自身灵脉,灵脉一断,仙力便也跟着断了,碎掉的部分即使接好了,也与凡人无异,数万年来,除了跳下诛仙台的神仙,未曾听闻哪路神仙断过灵脉,能将灵脉都打碎的,断然不是普通的平庸之辈,三界一共也找不出几个。 “是,殿下这只手,日后怕是不能使力了。” 拂羽和司命站在天医身后安静的看着,那人眼神依旧清澈,闻言还露出淡淡的担忧,与片刻之前伸手拂阵的人大相庭径。 司命和拂羽走远了些,盯着眼前有些诡异的战场的问:“是出了什么意外吗?这么快就结束了?” 拂羽随司命看着眼前忙乱收拾战场的天兵坦然道:“是出了些意外,战至中途时,半空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法阵,将妖兵都吸了进去,阵法陌生,我没见过。” “那施法人呢?可看见了?” 拂羽摇头:“未曾,法阵很快就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司命吐了口气,他回想起来之前在神云殿看到的奇异图腾,还有躁动的星位,他看了一眼拂羽,目光落在干涸的血迹上,眼里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你身上的血怎么弄的?” 拂羽低头看了一眼,像是安抚对方,语气很轻:“好多是厮打时弄上来的,也有我自己的,不碍事。” 司命若有所思的再次打量了拂羽一番,拂羽被他看的惊疑,不免问:“怎么了?” 那人顿了片刻,大喘气一般问出一句:“真没事吗?” 拂羽被他逗笑了,撩起衣服袖子给对方看了看,几个无伤大雅的伤口横在其中,已经结痂,“你看,真没事儿,打仗嘛,受点伤很正常。” 司命收回眼神,一抹猜不透的光芒蕴在眼底,他说:“没事就好。” 第34章 西地战况传回妖界时,琼霁正在大殿与众人议事,负责传送消息的小妖跪在殿中,话未说完,上方便是一声暴喝:“什么?败了?” 天界出兵西地的消息琼霁是知道的,尤其是得知天界只是派出拂羽和云依之后,更是没放在心上,西地主城本就坚固,地势易守难攻,哪怕如今的拂羽仙气鼎力,也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孩子,掀不起什么水花,他甚至已经提前预料了结局,对方估摸着连三日都撑不住便会败退归去,不曾想,不过是几个时辰,对方就将自己傲然的精兵全部歼灭了,没留一个活口,这怎么可能? “还有其他消息吗?” “禀长老,没......没了......” 除了没有活口,竟是连一丝细微的消息都未捕捉到,西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僵持着,空旷的殿内突然响起一阵回音,一只尹叶蝶扑闪着翅膀飞进来,琼霁伸出手,还未触到,那蝶羽竟奇怪的自燃起来,紧接着一股陌生的古音从那翅膀里流泄出来,悠远空旷,却不是安抚人心的调子,缥缈的音符里夹杂了细微了波动,听着像是山雨欲来之前沙沙的风声。 琼霁整个人都震住了,他望着那已经快要烧尽的翅膀,吐出两个让人为之一震的字:“魔音......” “魔音?” 殿内登时嘈杂起来,如今的妖界,大部分人是未听过魔音的,魔族灭亡时日久远,在三界已经成了史书般的存在,很少有人主动提起,但魔音与魔族一词,确是穿越时空长河都磨灭不了的远古传说。 魔音入耳,可掌控世人,魔族出世,三界永无宁日。 风罗突然从身后紧紧抱住琼霁,继而广袖一挥,将那烧着的蝴蝶彻底扇成了齑粉,殿里卷起一阵风,待站在殿内的臣子回过身,上方的琼霁与风罗皆不在了。 一众人恍然从梦中惊醒,七嘴八舌说起了自己刚刚看见的东西。 “我父亲就是那场战争里被天兵杀死的......” “我弟弟昨日在西地丧生了......” “哎,东界城池失守之日,是君上的生日......” 一句一句,都是压在记忆深处不敢多想的痛苦回忆,可在刚刚片刻的时间里,尘封许久的记忆仿若重生一般,清晰的浮现在眼前,鲜血,嘶吼,绝望,每一幅画面都难以触碰,是淌过忘川河也无法抛却的血海深仇,是天界和妖界通天往日的旧怨。 琼霁被人揽着一路飞回了寝殿,风罗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将人稳稳压在肩膀上。 风罗不知道琼霁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会是多美好的回忆,从眼前突然出现琼霁在烈火中杀掉他父母时他就知道,这段音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动用全部力量阻止声音继续进入自己的耳朵,而身前的人,显然已经被魔音控住。 “还好吗?”风罗将人稳稳放在塌上,蹲在人身前细心拨开琼霁散在眼前的发丝。 琼霁整个人都有点呆,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风罗,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自己手刃双亲和兄弟姐妹的画面。 世人皆认琼霁无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做这些的时候他有多惊慌多害怕。 他缓缓抱住了眼前的风罗,试图从那温热的身躯上寻找一丝慰藉,他在心里不断的告诉自己,你只剩下眼前的人了。 被他抱着的人轻抚着他的背,向来木讷少言的人不断的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 风罗和琼霁之间的事,说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二人既是仇人也是爱人,既是君臣又是挚友,关系之混乱难说三界无出其右。 若要追溯,大约是很久之前,琼霁还未登上帝位,只是个小皇子的时候。 风罗本是妖界无名无姓的一名小妖,和父母双亲以及兄弟姐妹住在妖界往东的一个镇子上,那年时令十分不好,连日干旱,自家种着的粮食颗粒无收,恰逢妖界混乱,镇子上便有人开始起义,饿死也是死,不如刀剑里讨活路,风罗当时年岁尚小,不懂这些。琼霁带着妖兵攻下镇子时,父母将他和姐姐安置在一处树洞里,城里都被烧着了,绝望的哭声几乎没停过,在那树里躲了三天三夜,外面的声音慢慢平息下去,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风罗的姐姐冒死爬出树洞寻找吃的,而后便再也没有回来。风罗躲在那树洞里亲眼目睹了双亲和镇子上其他人被琼霁手刃的场景,他呆滞的看着,想跑出去却被姐姐死死按住。 后来他被发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妖兵将他从树洞里揪出来带到琼霁面前,琼霁生的一双桃花眼,看过来时,总有那么几分傲然的媚气,他盯着眼前饿的昏昏沉沉的小风罗,不知哪根筋抽住了,竟将人免了死刑,带在了身边。 再往后,便是琼霁将人带回万妖宫,亲自看着他长大,站稳,与自己势均力敌,最后甘愿臣服身下,彻底融为一体。 那些血海深仇也在日复一日中消磨,最后开出了花。 琼霁说,若你想要杀了我报仇当然可以,我就在这里,但是,你捅穿的那颗心里,没有别人,全是你。 风罗受不了这样的话,可是父母深仇不得不报,所以他在暗无月色的深夜里,握紧琼霁手里的刀,在他的脖颈之上划了一个血口,琼霁面色平静的看着他,看着他埋下头,一点一点将渗出来的鲜血舔掉,然后毫无征兆的撞进自己的身体,那些前尘旧怨,就这样消散了。 旧怨易消,痕迹难抹,纵然风罗心里已经放下,记忆却不曾随他的心念改变,所以魔音入耳一瞬,那些最沉痛的画面还是轻易就被勾了起来。 屋外响起惊雷,琼霁抬起头,眼里的茫然逝去,他变得如之前一般从容狠厉。 “魔族,呵......” 逝去几万年的种族,居然匪夷所思的复生了,而且一来就送自己这么一份大礼,是想做什么? 他想起不久前刚刚被覆灭的西地,之前想不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竟是魔族。 看来三界这太平日子,是真的过到头了。 拂羽随司命回天宫复命,灵霄殿内灯火通明,天君得知云依灵脉碎断的消息登时站了起来,他的眼神死死盯在拂羽身上,可在看见那人一身血污发丝散落之时,一肚子火气又只能憋回去,最后匆匆离开大殿,往云依的寝宫去了。 而收复了的西地,无人问津。 拂羽回身看了一眼天君远去的背影,面色不显,眼里却漫出一丝笑意。 司命一直在悄悄的打量身边的人,他总觉得,拂羽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散去之后,拂羽回了上梧宫,司命本想先去一趟百重天,走到头了,还是转了个弯,拐去了神云殿。 小仙使站在大殿门口,见人进来忙不迭的迎上来。 “您回来了星君。” “嗯,帝君的星位可有异动?” 小仙使替人推开门,道:“不曾,自星君走后......”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了一下,继而挠了挠头,嘟囔道,“我好像忘了点什么,不过您自己看吧,如今一切正常。” 仙使忘掉的,正是宣离星位短暂的失色。 星位骤然暗淡,小仙使急的团团转,他自己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想了想还是出去追司命,毕竟人才刚走,应当没走远,结果刚踏出大殿,迎面进来一个陌生男人,那人一身白衣若雪,长得斯文周正,仙使没在天上见过这号人,以为是新上任的哪路仙君,赶忙行礼作揖,那人却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继而掠过他,推开了身后的殿门,仙使一愣,刚要出口,就觉脑袋晕晕的,男人的身影模糊起来,待自己再醒过来,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宣离的星位光芒流转,一切正常,小仙使晃了晃脑袋,只觉自己是睡了个觉。 司命盯着宣离的星位,八方归位,金光流转,看着确实没问题了,但他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好似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来。 他看了一会儿,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多虑了,便从神云殿告辞打算前往百重天和宣离通通气,然而还未到上梧宫,迎面撞上了急急忙忙的坤沅,那人一脸慌张,见着司命赶忙拉住人的袖子道:“星君快去看看我家小殿下吧,他......他......” 坤沅一着急就结巴,几千年都没改过来,司命急匆匆的往上梧宫去,刚进府门,一股沉闷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他心下一怔,循着气味往后面的寝殿去,然而寝殿的门上上了一层禁制,腥红的光芒流转着,仿佛有离火覆在上面。 司命不敢轻易拍门,便站在门口喊:“拂羽,你没事吧?” 殿内的人上身赤、裸,闻言睁开眼睛,鲜血一般的瞳仁十分骇人,一头银丝散落在肩上,他收了收气息,轻声道:“我没事。” 坐在床上的人胸膛不住的往下冒着血,不久前被云依撕开的口子被重新撕扯开来,若是细看,会发现横在血水中间的骨头正在缓慢的移动位置,经脉断掉又连上,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染红了。 司命仍旧站在殿外,血腥味实在太过浓郁,他不得不担心。 “拂羽,你把禁制解开,我看你一眼。” 胸腔里的骨头终于找对了位置,充盈的灵气登时从骨骼里流过,他扶住床沿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继而将手掌放在胸前的血口上,皮肤缓慢的愈合起来。 全部愈合好的一瞬,拂羽从床上栽下来,覆在门上的结界晃了晃,终于还是稳住了,味道渐渐淡去,他从地上爬起来,换掉身上的衣服,才缓缓撤掉了结界。 司命急匆匆的冲进来,拂羽面色苍白,胸前仍旧隐约露出一抹红,即便换了衣服也能清晰的辨认出来,司命一把抓住人的领子,厉声问:“这是怎么弄的?” 鲜血被他这么一扯又漫了出来,拂羽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更是在司命的心头添了一把火。 “又是云依?” 拂羽伸手拉他,还没开口就被司命甩开了,表情冷的像是要吃人。 “好个天界太子,竟是学会了窝里横,杀自己人了!” 他从袖子里翻找出一个白色的瓷瓶递过去:“这是老君的复伤丹,你吃着,我去给你找天医来。” “不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司命彻底被惹火了,他有时候真不明白眼前人,是生来好欺负还是如何,都开膛破肚了还能忍着,可是拂羽能忍他不能忍。 “没事是吧?呵......凤陵赔上自己的命就是让你这样糟践的?你对得起受生死酷刑的他吗?他堂堂帝君为了你,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待在池子里,受三界非议,你呢?以为一声不吭天上就会念你一句好吗,你知不知道你本来......”他突然顿住了。 拂羽怔在原地,错愕的盯着眼前的司命,半晌问了一句:“我本来什么?” 司命收起脸上的神情,一声没坑的拂袖而去。 拂羽盯着他的背影,脸上茫然的表情却像突然撕裂开来一般,待人走远,站在原地的人缓缓勾起了嘴角,胸口的血流源源不断,却不是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的,他抬起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揉搓起来,红色晕染转淡,最后变作透明,他拿起一边的帕子厌恶的甩了甩手,呢喃一般:“时日尚早,急什么。” 第35章 天医还是来了,然而殿里却没有人了,司命瞪着空荡荡的寝殿和殿外茫然的快要哭起来的坤沅,极为不雅的暗骂了一声,他一刻也没停留的往百重天去,天医跟在他后面,越走越觉得吃力的紧,他毕竟是个小仙,哪能受的住这百重天上的仙气。 “星君,星君你慢些。”身后人一边抹掉糊在脸上的头发,一边朝身前的司命喊,生怕大风刮跑了他的声音,最后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迷了路。 司命急昏了头,听着身后一声喊总算回了些神,他站在原地等天医上来,好心的为人在前面引路,避开太冲的灵气。 天医好似有什么话说,不住的悄悄打量司命的脸色,司命虽目不斜视,但被别人三番五次的看,盯的脖子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放缓了速度,微微侧了侧身问:“仙君可是有话要说?” 天医惊觉被人戳破了心里的想法,不自觉的低了低头,但自从仙岛回来那日开始,疑问就越来越浓,此时若是不问,不知哪日才能逮住机会,便支支吾吾的开口:“拂羽仙君之事,星君......星君是如何打算的?” “嗯?”司命看了他一眼,状似不明白他话里何意。 “哦,小仙......小仙是说,拂羽仙君那日里被魔障所引一事,星君是作何做打算的?毕竟......” 毕竟如今三界动荡难安,人人自危,如若魔族当真出世,加上拂羽的身份,可就不单单是两族的恩怨了。 司命背着手,衣袖随风飘起,额前的发丝往后扬去,他顿了片刻,道:“兴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拂羽殿下自出生伊始,天界众人便对其知根知底,哪怕旁人不清楚,帝君也是最熟悉他的,如若殿下真的身负魔血,帝君当日怎么也不会将他带回来,所以在事情未彻底水落石出之前,望仙家保守秘密,三界如今都不太平,更要谨言慎行。” 天医听了这么一番话,深思熟虑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星君,星君放心。” 百重天上依旧一派祥和无风的样子,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云卷云舒,金莲盎然,即便现在妖族一鼓作气上来拆了灵霄殿,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变化。 司命远远便看见了那躺在云上已经睡着的人,厚重的云雾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一头未束起的银丝随意散着,他蜷缩着身体,就睡在他能离宣离最近的地方。 司命不由的放轻了脚步。 睡着的人面容恬静,薄薄的一层云雾仿佛给他盖了棉被,天青色的袍子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他面朝着宣离的方向,手臂严严实实的缩在胸腔下,睡的很沉。 司命和天医面面相觑,那人用眼神示意还看吗?司命来回打探了几眼,最后还是摆了摆手,表示算了。 天医留了一瓶药给司命便径直离开了百重天,若是再不走,估摸得闷死在这儿。 司命绕过拂羽往池边去,池中的金莲颜色似乎潋滟了很多,独树一帜的屹立在湖心。 司命盯着那生长的有些出人意料的金莲,不由的皱紧了眉头,三个多月而已,金莲花期悠长,几十年都不见得有一点变化,怎的如今短短三个月就能长成这样? 正思忖着,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拂羽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面前的司命,道了一声:“星君来了。” 司命回身看他,眼神下意识落在人胸口上,拂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轻笑了一声,将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用意再明显不过。 司命自然会意,他退回拂羽身边,陪人一起远远望着。 拂羽表情柔和,眼里的温柔有如实质般落在那朵金莲上,他忽然开口问一边的司命:“星君,你有没有觉得,阿陵的花和其他的似乎不大一样了?” 司命自然看出来了,毕竟亮的都快闪瞎眼了。 “是有些。” “不是说金莲的花期很长吗?几千年才结一藕,怎么如今长势如此迅速?” 司命猛不丁的皱起眉头,却又很快收敛,他状似自然的问:“怎么,你不希望他生长的快些吗?” 拂羽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会?我巴不得他明天就能长出来变回原来的样子,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司命的心砰砰直跳,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的念头就要迎面而来一样。 这一次,拂羽没有很快的回答,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良久,他突然苦涩的笑了一下,继而沉沉的道:“有人说,自从我出世之后,三界就没有安宁过,说我是个祸星,魔物,”他抬头看向池中的金莲,眼神里卷杂了太多司命看不懂的东西,“我已经牵连过他一次,所以分外害怕牵连他第二次。” 所以即便一点风吹草动,我都如临大敌。 湖心的金莲在这一句话之后猛烈摇晃起来,那是宣离在给他回应,他盯着左摇右摆的金莲笑,宠溺又温柔的说:“好,我知道了。” 那种语气,在司命的记忆里隐约只在宣离那里听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他抬手拍了拍拂羽的肩膀,将心里那些奇怪的念头压下去,他就是拂羽啊,还能是谁呢? “没事的,百重天不是谁都能上来的,禁制森严,何况还有青衡大帝和紫薇大帝在此,不用担心。” 拂羽没有说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返回上梧宫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司命将天医给的药留在矮桌上便离开了,拂羽昏昏沉沉,三个月的战乱损耗了他的全部力气,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床铺上宣离的气息仍在,殿内的檀香也经久不息的烧着,他将自己蒙进去,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月色刚刚划过屋檐,一直安静躺在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睛,眼里的红光一闪而过,他施施然坐起来,盯着空无一人的窗外道:“进来吧。” 榻前缓缓落下一个漆黑的影子,一股又一股缭绕的黑雾在周围升起,半晌,一张还算不上多熟悉的脸出现在拂羽眼前,那人离拂羽大约三步远,低头给拂羽行礼,称谓十分陌生:“参见魔君。” 拂羽的眉头几不可闻的皱了起来,他盯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半晌极寡淡的笑了笑:“我不是魔君,你大约认错人了吧。” 应芜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开场,径直愣在了原地,拂羽一身纯白的中衣配着月色,整个人好似渡上一层银光,他依旧保持着坐在床上的姿势,面不改色的看着应芜。 “您不是魔君?那您为何会有......会有魔君的气息?” “气息?”拂羽说罢还低头闻了闻,“魔君的气息是何种味道,仙家又是如何闻出来的?” 应芜突然起身要逃,被坐着的拂羽一道灵力生生束在原地,他突然变了一种语气,说不出的阴冷可怖:“小家伙,是谁教你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还有这话没说完就跑的毛病又是谁教的?” 应芜浑身都在抖,巨大的魔障冲的他几乎窒息,他艰难的转过身跪在地上:“魔君,魔君饶命......” 拂羽已经从床上下来,一身玄色的衣袍流苏一般在他身上铺展开来,他走上前去,本就充盈的魔障劈头盖脸的砸在应芜身上,迫使他不得不再度低下去。 “小妖,魔族灭亡几万年,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今又寄宿何方?” “回......回魔君,魔妖应芜,当年得天君所救,一直寄宿于天君处,苟活至今。” 身前的人微微挪动了一下,脸面朝向夜色,他喃喃了一句:“哦,天君处,可真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 跪在地上的应芜微微抬了些头,却也不敢正视魔君,只将目光堪堪落在人下摆处:“君上,应芜没有一日未将复兴魔族放在心上,望,望君上明鉴。” 拂羽没再说话,半晌,压在人身上的魔障缓慢消散了,男人清冷的音色混着月光落在地面上:“起来吧。” 应芜站起来,眼前的人仍旧仰头看着外面,光影落在他眼睛里,却不曾停留驻足,好似被吸进去一般,沉沉的,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危险气息。 天光乍破之时,拂羽昏昏沉沉从睡梦里醒来,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隐约觉得自己仿若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他摸了摸胸口,凤骨依旧安然无恙的停在他胸膛里,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仍旧是睡时的中衣没有任何差别。 大约真的是做了个梦吧。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直至坤沅将午饭端进大殿,拂羽才被盘子碰撞的声音叫醒,坤沅站在层层纱账外,问:“殿下可醒了,该吃午饭了。” 拂羽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他许久都没睡过好觉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午饭稀疏平常,自从决定辟谷之后,拂羽便吃的越来越少,如今怕是刚刚受了伤,司命特意嘱咐坤沅的。 上梧宫万年如一日,殿外的花草依旧长势茂盛,两棵巨大的梧桐穿云而过,墨绿的叶子浓的几乎化不开,他在门前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很久都没去尘池了。 顺着小路往尘池去,先前的结界早已撤去,里里外外的花草重新融为一体,长得不分你我,红莲一如既往开的茂盛,还冒出几株即将盛开的花苞,拂羽将视线挪到池边的树下,他记得,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化为人形,抱着宣离睡了一夜,那是他这一世,唯一一次那样平和的抱着他。 一幅幅过往的画面涌上心头,他和宣离的争吵,嬉闹,哪怕是那人怒不可遏的打骂,如今想来,也都是怀念的味道,他成日躺在这池子里,睁着眼睛盼着人来,待人来了,却又傲娇着不肯给人个好脸色,那时候就很信赖他了吧,可惜那时候除了想着什么时候能吃个好吃的桃子,别的哪顾得上呢。 拂羽脱了衣服钻进池子里,水一如既往的凉,他低头看了看水中的自己,竟一时觉得陌生的很。 红莲香气在侧,拂羽不由昏昏欲睡,正当困意上脑,打算会一会周公时,坤沅急匆匆的跑进来,还差点被自己的衣袍绊个跟头,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朝拂羽道:“殿......殿下,云依殿下,仙逝了。” 第36章 云依的突然离世拂羽始料未及,他急匆匆的穿好衣服往下界去,刚走至一半就被迎面而来的司命拦住。 他神色紧绷,抓着拂羽的手腕就往回拉,拂羽本就懵着,被这么一拉更懵了,然而司命的力道大的出奇,不容置疑的直接将人拽回了上梧宫。 进入府邸的一瞬,几千年不曾关闭的府门被一阵烈风裹住,“嘭”的发出一声闷响。 继而整个上梧宫都被透明的结界覆起来,司命阴沉的看着他,突然出声问:“云依,是不是你做的?” 拂羽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目光划过头顶的结界,戏谑的笑了一下:“星君是什么意思?” 司命丝毫不避讳他的眼神,他沉沉的盯着他,继续问:“云依灵脉碎断,五脏六腑皆损,是不是你?” 拂羽笑了,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避开话头先问了一句:“星君如何觉得会是我?” 有一瞬间,司命觉得自己似乎不认识他了。 司命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人界灾乱,天界动荡,妖界又蠢蠢欲动,已经好几日不曾合过眼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被告知云依没了,而天医诊断的结果,五脏六腑皆受离火侵蚀,三魂七魄分崩离析,灵脉从手腕一路断至全身,天界能做到如此地步的,除了拂羽还有谁? 所以他急匆匆的从云依的寝宫出来,先一步踏上上梧宫,如若真的是拂羽做的,那便是谁都保不住他,可司命也疑惑,拂羽能出离火,能碎灵脉,那魂魄,又是如何震碎的?神仙魂魄除非化归以至无可挽救,平日里哪怕是跳了诛仙台也能保一丝残魂,可云依碎的彻彻底底,竟是连一丝一缕也未曾保住,拂羽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生吞人的魂魄吧? “云依的五脏六腑,都是被离火烧尽的,到底,是不是你?”司命的声音有点抖,他迫切的希望对方告诉自己,不是的。 然而对面的人沉默良久突然抬起了头,结界之上是浩浩荡荡的天兵,他收起表情,看了司命一眼,然后抬手撤掉结界,缓缓走出府邸,没有回答司命的问题。 天君立在云端之上,阳光从他身后投下来,衬的整个人阴沉恐怖,也是,天君上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死了,确实该是这幅表情。 拂羽站在下方淡淡的开口,他说:“我不反抗,别伤了这里的花草。” 云上的人明显滞了一下,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狠狠甩了一下袖子,转身离去,天兵上前至拂羽身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来回头去看,坤沅和司命站在门口,一个茫然一个惋惜,拂羽却浑不在意的笑了笑。 “坤沅,看好府苑。” 拂羽被一路押至大殿,殿内人声嘈杂,却在人来的一瞬纷纷低下了头,他们有人不敢看,有人不屑看,却都无一例外的畏惧他身上的力量。 从前宣离叱咤三界,一把玄清扇横扫众生,如今宣离不在,横空出世的小白龙又接了盘,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这白龙来路不可明说,众人纷纷猜测,是不是这白龙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所以先拿云依开刀了。 拂羽淡然的站在殿中央,缓缓朝大殿上的天君行了一礼,完全不像杀了人的样子。 然而人在巨大的悲痛之下最容易失智,神仙也不能幸免,天君此刻早已认定是拂羽杀了云依,此刻请人过来,也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公证一下,再定罪名,免得让人觉得,有失公允,陷害无辜。 天神司的仙君站在高阶之上一条一条念着拂羽的罪状,耸人听闻的罪行直击人心,可事件的始作俑者,始终波澜不惊,仿佛台上念着的是别人的事。 “拂羽仙君,你对以上罪状可有异议?” 拂羽掀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似笑非笑的道:“自然有。” “那......仙君但说无妨。” “云依殿下的灵脉......”他顿了一下,将目光放在天君身上,“是我捏碎的不错。” 殿内登时一片哗然,大家七嘴八舌的开始议论。 “不过其他的,就不是我做的了,并且,我也仅是捏了拂羽殿下腕上的灵脉,至于其他地方为何突然碎断,我并不知道。” 殿内此时几乎可以用嘈杂来形容了,各式各样的目光纷纷落在拂羽身上,似是在感叹这小儿的狂妄自大和不自量力,不过也唏嘘,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骇人的灵力,实属罕见,毕竟许多神仙至今,别说捏断灵脉,就是夺一点灵力过来都是难上加难。 天君眼睛里的血丝仿佛要冲破眼球扑到拂羽脸上,他握紧了拳头,突然大喝:“狂妄小儿,你如何敢说不是你做的?” “哦?那天君如何就认定是我做的呢?” “哼,三界可用离火之人如今除了你还有谁?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拂羽挑了挑眉,竟是点了点头:“三界可用离火的,如今确实除了我没别人了,那勉强这一条也算上,其他的,可就真不是我做的。” 天君似是被他这吊儿郎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站起来,双手撑在身前的案桌上,怒不可遏:“云依自小待你如亲兄弟,你如何对他下得去手?” 此言一出,众仙哗然。 而站在殿中的人好似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听的话,眼里微不可察露出一丝讥诮,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抹讥诮又不见了,换上一副茫然又错愕的神情。 “从小?”他故作惊讶的看着天君,继而伸出自己的手指,“若我没记错的话,云依殿下今年七千岁,而拂羽仅仅三千岁出头,云依殿下是如何从小就待我如亲兄弟一般的?” 殿内登时寂静了下来,拂羽甚至听见人们倒抽气的声音。 他忽然转身看着一众面色慌张的神仙,不知说给谁听:“陛下问我,如何对云依下的去手,那我倒要问问陛下,云依殿下在西地对我祭出紫魔音时,又想做什么呢? ” “什么?紫魔音?那不是......魔族的秘术吗?” 小声的议论传进拂羽的耳朵,他目光怔怔的看向天君:“陛下可否替我解答?” 紫魔音是魔族的秘术,非魔族之人不可释出,能够吸收天地间一切灵物,魔音阵成之时,紫气缭绕,魔音灌耳,受阵之人周身被缚,并会被自身所带法术反噬,生不如死,然而魔族灭亡多时,紫魔音早就不见了踪影,如今乍然提起,实在荒谬至极。 上面的天君脸色阴沉到极致,他盯着拂羽,一股隐形的杀气顺着声音传来:“紫魔音?呵,拂羽仙君口出此语,不怕招人笑话吗?何况若真的是紫魔音,仙君又是如何活着回来的?” 拂羽似是早就料到了这一手,他慵懒的笑了一下,眼神深不可测:“这就要多谢云依殿下了。” 未待众人反应,灵霄殿上方突然升起一颗巨大的夜灵珠,幽幽的淡绿色光芒之上,画面缓缓浮现出来,那是烧杀抢掠的西地,云依站在云端,而拂羽在奋勇杀敌,正当战事绝妙之时,上空法阵陡然出现,正是魔音阵,继而是一身离火的拂羽从云端跌落,云依从云端下来,用自己手里的剑划开拂羽的衣衫,一点一点拉扯他胸腔里的骨头。 当时双眼失明,又在情急之下,感受并不曾有多深,如今情景再现,拂羽即使面上再平静,心里也免不了惊涛骇浪。 众神皆是看呆了,鲜血淋漓的画面里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开膛取骨的云依,他狰狞的笑着,离火在手臂上窜起也仿佛感觉不到,骨头被生生扒断经脉,拉出来的片刻,风云猛然变色,继而天际响起惊雷,云依一怔,抬头往上看的一瞬,一道天雷砸下,将他从头贯到脚,那握着骨头的手也倏地松开了,紧接着,暗紫色的法阵停滞,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拂羽的骨头和皮肉被修复,缓缓的站了起来,继而他伸手捏住云依还垂在身侧的手,顷刻间,手指上的光芒就消散了,而后一场大雨浇熄了战火,画面凝滞了片刻,转瞬消失了。 夜灵珠落在拂羽手上,殿内很久没有人再说话,众神皆知,上梧宫的夜灵珠生于天地伊始,世间万物,桑田沧海皆在这一小方世界里,是断然不会出错的。 天君低着头撑着桌子,喉头不住的滚动,却终究说不出什么来,这件事,确实是云依错在先,开膛取骨......他可真想的出来。 可他也不能如此轻易放过拂羽,失子之痛,何人以担。 顿了半晌,天君缓缓落在銮座上,他抬起眼睛道:“今日之事,仍待查证,拂羽仙君近些时日便不要再离开天庭了。” 拂羽声色不动,点了点头,正当所有人以为此事到这里能告一段落时,那台阶下的小白龙突然开口:“陛下,还有一个问题,您刚刚一直没回答我,您还记得吗?” 天君脑子里全都是刚刚的云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什么?” 拂羽笑了一下:“您说云依殿下从小便与我亲如兄弟,我实在好奇的很,我是如何当上殿下的兄弟的,还望陛下不吝赐教。” 埋藏的往事似乎终于兜不住了,殿内的神仙个个面面相觑,心虚又惊慌的看着座上的天君,天君眼神犀利的看着他,而拂羽也不甘示弱的和人对视着。 半晌,天君淡淡的道:“拂羽仙君之前不小心吃了老君处的回春丹,变回了小时候,之前也曾在这天上活过三千年,算得上和云依一起长大,可还有其他不明白的?” 拂羽愕然,回春丹?他竟是吃了回春丹所以变小了吗?所以......那些曾经解释不清的事,随着天君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好似突然解开了谜团,可他心里又总觉得侧侧的,如果真如天君所言,那司命曾经和他说的,就是骗他的,可是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还是说,这里面还藏着许多东西,是不可言说的? 到底谁在说谎? 第37章 天界太子的突然仙逝,三界皆为之一震,天后早殁,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预示着,天君如若哪日遭遇不测,天界便是群龙无首,后继无人,这给本就人心惶惶的天庭无形之中又埋下一颗惊雷。 拂羽被天君下了软令,便日日只待在上梧宫哪儿都不去,他知道天君不会轻易放过他,然而稀奇的是,他竟一点都不害怕,心里甚至有些期盼那日子早些来。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没等多久,日子便来了。 从古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君既然下了决心要杀他,随便寻个由头就能要了他的命,何况如今宣离不在身侧,断然天君一己之力无法抗衡万年神力,也有天规律法,天雷贯日,想要谁死,谁就必须死。 云依身归南海一日,四方之境阴沉的厉害,仙棺被护侍抬着立于云端之上,天君垂目哀切,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棺椁里的人,少年的身躯已经接近透明,神仙本就先天吸风饮露,魂魄一旦碎去,留下的残躯不过一缕气息,全靠神棺护着最后一丝念想,棺盖一开,天地间便再没有云依这个人了,可即便不开,这念想也护不了多久,身死魂归,入土为安,吊与虚空之上,也无甚意义。 仙棺棺盖开启,安静躺在其中的少年人,随着流动的风与云,从衣袍开始,一点一点消散在阴沉的虚空里,天君望着几乎顷刻就捕捉不到的影子,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 “云依......”他轻轻的唤,然而却再没人喊他一声父君了。 云依出生时,正值三界动荡,天君政权不稳,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时隔很久才去见一次,云依从小性子乖顺,天君不去也不抱怨,就安静待在自己的宫里跟着仙师修炼学习,偶尔跟着仙师来灵霄殿,也总是乖巧的站在一边,从不多言。天君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十分称心,脾气温和很是讨巧,甚至自己宽慰自己,正是因为自己缺席了那许多的时光,才让他长成如今隐忍安分的样子,天庭最后交至他手上,也算称心。 直至最后他才知道,他所谓乖巧温和的儿子,竟能丧心病狂到挖心掏肺的地步。 一辈子很长,一辈子也很短,稍微闭了闭眼睛,过去的便回不来了,那些缺席的时光,也终究补不回来,只能遗憾。 近日里天君常常在想,如若当年能将时间多少分一点出来,云依会不会不一样?可惜没人能够给出答案。 天兵围堵上梧宫之时,拂羽正安静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他似是早已预料了如今的事,神色平静,连姿势都不曾一动。 上梧宫前的桃花开的正盛,桃面泛红,已经有了成熟的趋势,武神领兵落在府门前,微微颔首向他行了一礼:“拂羽仙君,奉天君之令,请仙君前往灵霄殿。” 拂羽一身玄色的袍子,头发高高束起,闻言回了一礼,道:“有劳武神。” 那人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拂羽却先他一步走了出去。 桃花落得满地都是,厚厚铺了一层,拂羽边走边看,他知道这次过去意味着什么,所以一草一木都可能是最后的念想。 “仙君,”走在身旁的武神忽然轻轻唤了拂羽一声。 拂羽侧身看他,不解的嗯了一声。 那人突然压低声音道:“仙君此去恐怕......要早做些准备。” 拂羽垂下眼,他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可是事已至此,走到这一步了,哪还有回头路? 他点了点头,道:“多谢武神提醒,我会的。” 拂羽毕竟是武神的救命恩人,那人顿了顿,突然往拂羽手里塞了个小牌子。 拂羽摊开手掌看着手里的白色小坠,问:“这是什么?” 那人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装着一副铁面无私,暗暗道:“这是武神殿的护身符,如若遭遇什么不测,多少能挡一些,你救过我,算是还了,收着吧。” 拂羽摩挲了几下手里的坠子,将其放进了衣袖,道:“多谢了。” 天神司的神君站在高阶上,身后銮座上的天君侧着身子,正闭目养神,武神先一步上前,行礼道:“陛下,拂羽仙君已经带到。” 座上的人抬了抬眼皮,不过几日光景,男人的脸色明显憔悴了很多,看向人的眼神有些恍惚,然而在看到拂羽的一瞬,那些哀切,恍惚,浑浑噩噩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恨。 拂羽平静的看着人,是该恨,然而恨也没用了。 天神司的神君回身请示了一眼天君,那看着浑身疲惫的男人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鎏金的卷轴展开,神君的声音回响在侧,拂羽盯着眼前的四方平地,仿若台阶上的罪状念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弑太子,扰天庭,目无纲常,祸乱三界,天元一千四百八十五年,天神司宣上梧宫拂羽仙君,灭神籍,受天雷,诛仙三界,剔骨无后,即日行刑。 站在殿中一直事不关己的拂羽终于抬起了头,他眼神平和的看着銮座上恨不能生吞他的天君,若说其他他都能接受,唯有这剔仙骨。仙骨一剔,修为灵力全部散尽,他自己的骨头零零总总不过三千年,无甚价值,可他这身皮囊里,还放着另一个人的骨头,他怎能让他辛苦六万年的修为毁于一旦,如若保不住这根凤骨,他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陛下,挫骨扬灰拂羽甘愿受之,只是能否在仙骨剔除前,允许我去一趟百重天,帝君的凤骨还留在这里,受刑之人是拂羽,无需连累他人。” 天君沉不见底的眸子越发阴鸷了几分,他似是笑了一下,殿下众人战战兢兢,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而司命,今日恰好去了地府。 “好啊,拂羽仙君直到此时还想着帝君,真可谓深情厚谊,不过......”他忽然停下来。 拂羽顺势接住,道:“不过什么?” 这一次,他彻底看清楚了,天君傲然站立于至高之上,嘴角一抹阴险恶毒的笑毫不遮掩的铺展在拂羽眼前,天际响起惊雷,历来光明卓日的灵霄殿猛然阴沉下来,拂羽心底一惊,抬头往上望去的一瞬,他听见殿上恶狠狠的说:“不过仙君恐怕是没时间了。” “轰”的一声,天雷划破厚厚的云层,夹着白的刺目的闪电直接从拂羽头顶贯下,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巨大的破裂感从头窜到脚,眼前一阵发白,手脚似乎被劈断了,他摇晃几瞬,“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耳边是喧闹的蜂鸣声,温热的液体从头顶落下,一时连雷声都听不见了。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恐慌从他心底漫起,有个声音在持续不断的告诉他,快逃,快逃...... 他挣扎着站起来,身形未及转化,便又是一道惊雷从头到脚,这一次,痛感似乎没有上一次那么强烈,他甚至已经感受不到温度,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的往下流,巨大的疲惫从心底升起,不断催促他闭上眼睛,眼前已是一片黑,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不是天雷。 这是......断魂台上的灭神雷。 就在他恍恍惚惚即将闭眼的一瞬,一股炙热的力量从胸口流转开来,原本沉熄的灵脉缓缓复苏,黑下去的眼睛不时便清明起来。 蒸腾的黑雾开始盘旋,一缕一缕裹上头顶的灭神雷阵,拂羽被灭神雷穿的浑身是血,然而一身玄衣之下,唯有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其他地方看着无甚分别。 “陛下,久不见尊荣,还是老样子啊。”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半空要落不落的雷,众人皆是一惊。 天君错愕的看着眼前人,看着面前披头散发下的稚气脸庞,一时间连拂羽的名字都忘了。 担心被灭神雷波及的众神中突然传出一阵喧闹,那声音颤颤巍巍的说:“是......是魔族......” “魔君?”半晌,那愣在高台之上的人怔怔吐出两个字,茫然的看着拂羽,然而人已经走至他身侧了。 拂羽一脸血,又生的高大,发丝遮掩了半侧脸,他施施然的负手站在天君面前,似在仔细打量:“多年不见,陛下容颜依旧,当真冠绝三界。” 说罢,他遂一拂袖,径直坐在了銮座上,众仙齐齐一声惊呼,甚至已经有仙家跃跃欲试,想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掀下去,拂羽笑的肆意,他摸了摸銮座的扶手,撇嘴道:“陛下位高孤寒,连这椅子的扶手都是冰凉的,难怪刚刚,要用天界灭神灭魂的雷来砸我,果然心狠啊。” 天君呆滞的看着他,突然神色一凛:“云依,是你?” “云依?”他掀起眼皮看天君,漫不经心的蹙了蹙眉,“你是说,那个想要挖骨头的小娃娃?” 天君阴翳的盯着他,那人看着他,浑不在意的挑了挑眉,道:“是我,如此凶残之人,难道不该死吗?” “大胆狂徒,天界岂容你放肆?”不知哪位仙官先喊了一声,殿内顿时嘈杂的几乎要掀翻屋顶,各色的灵力缓慢的施展开来,然而拂羽似笑非笑的盯着他们,语气慵懒道:“各位心怀仁慈,为何要上赶着送死?是觉得本座受了你们两道灭神雷,已经挨不住了吗?” “本座?”站在最前面的仙官先吐了一句,灵力的光芒顿时暗淡了许多。 身侧的天君忽然出手,拂羽早料到他有这一手,他笑了一下,侧身一躲,身影便窜到了天上,他故作惊讶的朝着眼角猩红的天君道:“陛下这是作何?不是早已和我魔界和解了吗?” “和解?”天君冷笑了一声,“魔君莫不是睡的太久,还在梦里吧!” 众神见天君先出了手,自然不敢怠慢,灵力汇聚成网,扑向拂羽的一瞬,那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道:“天君既不是和解,为何收养我魔界中人?难不成是看不起我魔界,收来当宠物吗?” 不知是谁先卸了力,密密的网突然抽了一个口子,紧接着,汇聚的灵网迅速消散,狼狈的众仙面面相觑,将目光转向天君。 天君脸色十分难看,气急败坏的道:“魔物?我天界乃三界之首,何时会养这些东西?魔君可不要血口喷人啊。” 云端的人几不可闻的笑了一下,他的视线穿过天君落在他身后,继而一团凝聚的黑雾里缓缓走出一个人,他的腰间,明晃晃的挂着一枚天界的通行令,上方刻着的正是天君寝殿的御令。 而后,一股巨大的魔障扑面而来,黑雾漫起,穿过人身,灵力低微的小仙登时被冲的飞出数十米。 拂羽彻底笑开了,他目光讥诮的扫过一众人道:“各位仙家,失礼了。” 第38章 “魔音阵,是魔音阵!” 紫气缭绕的上空,巨大的阵眼透着漆墨一般的黑,长久揣在人心里不上不下的魔音阵终于化成实质,展现在人前。 灵霄殿内一时人头攒动,脚步慌乱,仙家四散逃窜,将銮座之上的人忘的一干二净。 众仙满脑子都是,真的有魔音阵,魔族依然存活于世,拂羽说的是真的,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从始至终豢养这群魔物的,正是信奉至死的天君。 无一不让人心死。 “放肆,放肆。” 高台之上的男人眼角通红的朝着奔散的众神喊,他向来唯唯诺诺,直到宣离突然殒身,才在天庭微微伸展了手脚,却也从未大声讲过几句话,然而好景太短,手中大权还未握热,先是太子陡然陨落,后有魔君横空出世,妖族紧随其后,将着天宫搅得一团乱。 一切好似一个巨大的玩笑,任人看了,都忍不住喟叹。 与此同时,远在地府的司命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墨冕彼时正坐在他对面,他也同时抬起了头,两人心照不宣的看了一眼,司命却远没有墨冕沉得住气。 他当即站起来要走,被对面人唤住。 “不是早就知道吗?回去也于事无补,何况魔君现世,不是神能阻的了的。” 这天地间能挡魔君的,大约只有如今待在池子里修魂的那位帝君了。 说来讽刺,帝君万年修为灵力,连带骨头,都慷慨的赠了自己的仇家。 所以如今,三界大约没有入世的仙人可以一挡了,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天界就是开端。 “安心坐着吧,上苍有命,紫魔音已开,天君既然敢走那一步,就该想到如今的结局,魔物超脱三界,不受天地束缚,魔君是何许人也,即便念着你与拂羽殿下那点情分,也不会多手下留情。” 魔君,司命在心里反复咀嚼着两个字,那拂羽呢? 墨冕好似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站起身走至他身侧。 地府无四季,青灰是这里的主色调,高高的御罗宫建在酆都山顶,一眼望去,黄泉沉寂,彼岸花开的血红,终年不熄的奈何桥上人来人往,卖茶汤的老婆婆笑的慈祥,众生都透着茫然。 墨冕的音色很沉,猛不丁的响在司命耳边,竟让他惊了一下。 “魔血连魔障,拂羽殿下应当不是魔君,但为何魔君突然附身觉醒,”他停在这里,眼神悠远的望着灰暗的虚空,“或许原因就在那根凤骨上。” “实不相瞒,魔音阵第一次现世时我便感觉到了,东海镇魔山上的魔障近来十分活跃,我想......” 话未说完,司命忽然想起,拂羽也曾去过那岛上,他手心浸出一丝冷汗,缓声道:“拂羽也曾去过镇魔山。” 墨冕眉心一皱,问:“何时?” “紫魔音出世前日。” 身侧的人紧锁着眉头,忽然笑了一下,故事似乎能顺的通了。 魔音回响四方,一时间,百重天内古老悠远的音调扩散开来,奔逃的神仙怔在原地,过去的记忆被翻上来,那些埋在心底最恶毒不堪的欲望通通放大在眼前,顷刻便将成神之时六根清净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的记忆都有一个共同点,矛盾的源头不是指向天界,就是指向妖界,生生放大了平日不敢言的怨念。 连天君似乎都着了道,他眼神呆滞的盯着手里的剑,忽然纵身一跃往上飞去,魔君自然知道他要去哪。 天君最恨的,不是琼霁,也不是那些平日里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武官,他最恨的,只有宣离。 宣离是他的心魔,是横在他眼前永远跨不过去的坎。人间有功高震主一说,天界自然也有,哪怕宣离极力避开朝堂争端,悠然待在上梧宫做一名与世无争的散仙,也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天君的眼睛里。 他从来不是无欲无求的人,相反,他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踏上这金銮座,当这三界最至高无上的孤家寡人,他对权利的渴望有多少,对宣离的恨就有多少,他不甘寄人篱下,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仰仗他的力量,恨便一日一日的疯涨,最后漫无边际。 拂羽跟着人一路往上,果然,天君脚步不停直接上了百重天,踏进了很少来的赤金台。 金莲盎然迎风盛开,百重天上没有魔音,拂羽跟在人身后,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银色的马尾高高束起,连魔气都敛的一干二净,天君越走越清醒,直至走到池子边,清澈的池水照见他的影子,他猛地一震,醒了过来。 那些不敢思量又叫嚣着的念头还充斥在脑海里,他突然扔下手里的剑,往后退了一步,朝着池心的宣离行礼。 “见过帝君。” 宣离正闭着小憩,猛地被天君的声音一扰,居然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天君?”他喃喃着,片刻后晃了晃身形,算做回应。 “自瑶池盛会之后,一直未得闲暇,不曾来探望帝君,还望帝君恕罪。”言辞恳切,听来好似真是那么一回事。 拂羽安静的站在人后,远远望着,直至如今,他也恪守尧川叮嘱过他的话,不能靠近,唯恐夺了宣离好不容易休养的那点灵力。 天君自说自话了几句,便告退了,一转身,看见了身后正淡然看着他的拂羽,天君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谁,下意识往后退,差点掉在池子里。 他小心翼翼的回身看了一眼池中的莲花,轻轻的捡起一旁的剑,目光冷冽的扫过拂羽,与人擦肩而过。 拂羽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他远远的和宣离打了个招呼,没等宣离示意,人便跟着天君下去了。 宣离有些疑惑,这样话都没说就走还是第一次,而且他隐隐觉得,自己体内似乎生出了某种陌生的力量,灵力的生长速度远远高过他的预期,那股陌生的力量时有时无,与人捉迷藏一般,阴晴不定,照如今的速度,他大约用不了三千年便能重新出世,念头闪出来的那一瞬,宣离没有本能的开心,反而生出一股隐隐的不安,就像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一般,让人惶恐,希望拂羽不要受伤才好。 顿了半晌他又觉得,自己的担忧十分多余,如今三界还有谁能伤的了他,便又安心睡觉去了。 天君刚刚飞下百重天,便被一股魔气缠住了脚踝,魔音仍在喧嚣,身后的小白龙一身纯净,怎么看都与魔君挨不上边,然而片刻,他的眼神便变了。 “陛下,想去哪儿啊?” 魔音再次穿透人身,天君提着剑,眼角猩红的瞪着他,他在极力屏蔽自己的五官不受侵扰,然而魔君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他顶着一张纯真无邪的脸在人身前来回走了两圈,忽然略带惋惜的说:“若是让你这样轻易就死了,我魔族数万将士的冤魂恐怕难以安息啊,不如,镇魔山上缺个守山人,陛下可愿辛苦一遭?” “什......什么?”天君眼角通红,眼神明明灭灭,已是强弩之末,神识濒临溃散。 拂羽突然拂开两人眼前的云,灵霄殿内的场景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一片狼藉的大殿之上人影绰绰,形形色色的衣衫扭打在一起,天君集中所有意识才从那些身影里勉强辨识出来,那是......妖兵。 妖兵? 一瞬间的晃神,魔音已经将他的神识夺去了,只是这次,拂羽再未给他提剑上阵的机会,灰暗的结界将人一把拢了进去,冕旒跌落一旁,天庭这盘散沙,终于在暮色将至之际彻底崩盘。 应芜不知何时已经站至身后,拂羽看了他一眼,将被裹进结界的天君丢给他,而后纵身一跃,往灵霄殿的方向去。 临走,他回身往上看了一眼,云端之上似是站了什么人,身影一闪而过。 悬空的魔音阵音色沉缓,盘旋流淌与虚空之上,将天宫搅了一团乱,拂羽就站在那阵眼之下,他神色平淡的看着一片狼藉的大殿,眉心微微蹙起来,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不远处缓缓现出一抹紫色身影,琼霁站在云上,施施然的朝他笑:“久别重逢,别来无恙啊,拂羽殿下。” 拂羽看着人,脸上没什么大波动,他回了琼霁一个看着就十分敷衍的笑,点了点头:“小殿下......哦,不对,如今该叫大长老了吧?” 琼霁神色一冷,眼神变了变,不过三言两语,这人便如此自然的拉开了差距,确实已经不是拂羽了,那拂羽呢? 魔君在世时,琼霁还只是妖界的小殿下,甚至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印象里也并未与人见过面,这人居然记得。 拂羽突然抬手收了魔音阵,死的人太多了,横七竖八的铺陈了一地,他看着有些心烦。 紫魔音一收,下方混战的人群很快停下了,拂羽也从云端下来,十分自然的落在銮座之上,信手一挥,铺陈与大殿内的尸体便被扫的干干净净,琼霁顿了半晌也从云上下来,站在了殿中央,身后的众仙还有些看不明白如今的境况,面面相觑看着一身血污的自己和对方,那些杀红了眼的妖兵更是奇异,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是直接杀上天来了? 仙气天生与妖气所冲,紫魔音一收,魔气散去,妖兵不多时便纷纷感到不适,慌不择路的奔逃下去。 琼霁:“不知魔君邀我妖族前来,是想做什么?” 拂羽懒散的笑了一下:“大长老果然如你父王所言那般,聪颖非常,既如此,本座便开门见山了。” “但说无妨。” 拂羽一挑眉,心底隐隐对琼霁生出些好感,不过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魔族灭族多年,国土尽失,妖界占着东海诸岛,不知大长老可否卖本座一个面子,归还魔界疆土?” 这话虽是商量,语气却逼仄的紧,几乎没给琼霁留什么拒绝空间。 魔族被灭之后,疆土最初归天界所有,后来被妖族侵占,如今魔君重生,按理是该归还的,可妖族为了那些疆土亦付出不少心力,怎是说还就还的? “魔界疆土,本就属于魔界,琼霁自当如数归还,只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装作为难的样子,继续道,“只是妖界近年人口激增,实在是有些收容不过,琼霁也很是为难啊。” 拂羽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开口道:“那北境,大长老觉得如何?” “北境?”琼霁不敢相信的反问了一声,北境不是拂羽的家吗?他怎么...... 銮座上的人突然捂住胸口,眉心蹙着,面上又有笑意,就像是哄一个玩闹的小孩子,揉着胸口宠溺的说:“好好好,知道了。” 琼霁一怔,不明白这又是哪一出,坐上的人到底是谁? 然而那人还是将北境给了琼霁。 妖兵如数撤去,先前在众仙面前跑上天的天君也回来了,冕旒完好的戴着,他看拂羽的眼神有些躲闪,又好似故做样子在人面前强装镇定,拂羽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出乎意料的从那銮座上起来,将位置让了出去,继而他走下台阶,在众仙仓惶后退的脚步声里随手行了一礼,便不见了踪影。 第39章 镇魔山上红光鼎盛,桃林里的桃花都落尽了,露出光秃秃的树枝,红光横在其中,就像一只猩红的眼睛。 隔着很远,拂羽身上的装束便变了,眼里浮起一抹血色,继而整个瞳仁都变成了骇人的红,银色的发丝散下来,随着东海的烈风鼓动着。 他落在魔障中央,落下去的一瞬,充沛的魔气拔地而起缠在他身上,身前缓缓敞开一扇黑漆漆的门,门栏高阔,不比仙界的南天门差多少。 他无视浑身缠绕的黑气,抬脚往里面去,脚步踏过的地方渐渐生出草木,一座座高大的城池宛如从地里长出来一般,墙瓦灯火,高阁林立,拂羽随手摘了几朵开的浓艳的花,花瓣落地的瞬间,几个生的窈窕的女子现在身前。 他推开长路尽头的那扇门,殿内是久违的棉玉香,花草,摆设,都与他生前别无二致。 眼里的神色终于柔和下来,手指拂过冰凉的木椅,他轻叹一声:“久违了。” 司命从地府回了天宫已经是深夜,他马不停蹄的直奔上梧宫,到了之后,发现殿内空无一人,他一惊,心想怎么连坤沅都不见了。 正要往出走,门前浮出一个不大明朗的影子,正是坤沅。 司命提着的心放下来,他迎上去,刚要开口问拂羽去哪了,忽然觉得眼前人似乎不大对劲,他扶住有些昏沉的坤沅,问:“怎么了?拂羽呢?” 坤沅似乎被吓坏了,司命刚碰到他他就开始发抖,此刻更是抖的和个筛子似的,他抬头看了一眼司命,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殿下死了。” 继而整个人便开始哭。 司命以为他说的是云依,赶忙拍背安抚眼前人:“没事儿的,别难过,云依殿下是因为动了禁......” “不是的,不是云依,是......”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抓司命袖子的手力气却大的要命,司命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反应,就听见人说,“是拂羽殿下。” “拂羽?”司命不由拔高了音量,“你怎么知道?” 坤沅吸了口鼻子,断断续续的说:“魔君......今日在灵霄殿现世了,紫魔音在百重天内环绕多时,我刚刚,刚刚跟着他去了镇魔山,他是......是魔君。” “什么?你跟着他去了镇魔山?” 坤沅似是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声喝吓住了,人呆呆的看着司命,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上涌,全积在眼眶里。 “你多大的胆子,敢一路跟着魔君?不要命了?” 坤沅怔怔的看着人,半晌道:“星君早就知道?” 司命放开他,心里乱的很,他点了点头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你说拂羽去镇魔山了是吗?” “嗯。”那人依旧呆呆的,司命抬头看了一眼,猛地发现这好似不是从下界归来的路,他突然反应过来,瞪着坤沅道:“你去赤金台了?” 坤沅被司命一惊一乍的语气弄得心率失衡,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木讷的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司命有火无处发,满脑子都是,这下彻底完了,宣离是个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何况坤沅和他怎么表述的......想来就头疼。 他拂袖往上去,想着先去和宣离说一说,让他稍安勿躁,哪想刚走至半路,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继而一股淡然的桃花香飘至身侧,拂羽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手里握着玄清扇,语气随意的问他:“星君可是去赤金台?” 司命警觉的打量着眼前人,拂羽不解的看着他,上下扫了自己一眼,摸了摸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司命敛了神色,笑了一笑:“殿下去哪儿了?刚刚去时,恰巧殿下不在。” 拂羽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面上不显:“下界去了,刚回来,给阿陵带了些小东西,正要去给他,星君找我可是有事?” 司命眯着眼,自己也摸不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便也不敢贸然开口,只模棱两可的问:“最近修炼的如何,仙力可有见长,昨日去地府查了查你上一世的卷轴,许是遗漏了,并未找到。” 说到这里,拂羽突然响起不久前天君和他说的一席话,他松开手里的扇子任由他飞,问:“天君之前和我说,我上一世是因为吃了老君的回春丹而变回了小时候,可我记得,星君并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这话问的司命哑口无言,没等他组织好语言,拂羽便又开口了。 “我若是因为吃了回春丹而变回小时候,这种事除了丢人些,应该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吧,星君为何瞒着我?” 眼前云雾散开,明晃晃的金莲出现在眼前,湖心正中的那朵莲花灿烂的几乎刺眼,连身形都大了几倍,气流在他身侧反复回旋着,隔着很远都能感到充沛的灵力正不断游走。 拂羽似是被那边夺去了心思,没再追着司命问,自顾自的往前走去,然后站在安全距离处,轻轻的唤宣离:“阿陵。” 湖心正中的金莲停滞下来,拂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那是个小泥人,圆圆胖胖的,正是宣离。 “我今日下界时捏的,捏小人的师傅手巧的很,用了我自己画的像,看着好像有点奇怪,把你捏难看了,不过我倒是很喜欢,看不见你的时候,看看他也好,可惜你看不着,真的很可爱。” 湖心的莲花没有动作,司命也远远站着没有动作。 自说自话的拂羽终于察觉不对了,他抬起头看着宣离,轻轻的问:“怎么了?” 半晌,一直平静无虞未曾起过波澜的莲池平地升起一阵漩涡,继而池水上涌,水流兀自在半空拼出几个字。 他问:“你是谁?” 拂羽定定的盯着那字,一直举着小人的手慢慢垂下去,他喉头动了动,讥诮的笑了一下,他从云上蹦下来,突然往前挪了一点,浮在半空的水顷刻消散,灵力登时往这边涌来,然后他把脚收了回去,抬手将那灵力又推了回去。。 “你说我是谁?”他声音沉沉的,带着些难以捕捉的痛惜。 池中的金莲很久没再有什么动作,宣离坐在无边无际,无月无光的四方空间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坤沅急匆匆跑上来的时候,他正在打坐,那人一边哭一边说,一开口就是拂羽死了。 宣离很长时间脑子都是空白的,他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死了,何况他身有凤骨,如何能死? 然而下一秒,他就听见人说,魔君出世了,占的正是拂羽的身体。 心跳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宣离也记不清了,魔君与他,是生死血仇,是将彼此碎尸万段也不解恨的那种,魔族灭亡之时,魔君身中紫幽离火,最后葬身火海,残魂收与封魂匣中,按理早就应该...... 封魂匣......难不成他没死?而是跑出去了? 可魔族生来不受天地束缚,与其他种族无法融入,连通婚都不成,那是,难不成拂羽本就是魔族之人? 杂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直至拂羽过来也没有想明白,但冥冥之中好似又给他指引了什么,脑海里有个模糊的念头看不真切,他直觉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声音,谁都没有出声,宣离本就发不来声,刚刚那一下,已将他多日积攒的灵力全都耗尽了。 很久,岸上的人才开口,他只说了几个字:“我是拂羽,阿陵。” 宣离回过头去,有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那站在池边远处低垂着头的小家伙,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他想,自己怎么能够怀疑他呢?说不准是坤沅弄错了也未可知啊? 他在虚空里抬起头,往前挪了一点,好像这样就能离人更近一些似的。 拂羽在岸边呆了一晚上,他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司命后来走了,整个百重天,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脑海里闪过很过奇异的画面,他觉得陌生,又隐隐感觉熟悉,一种矛盾又杂乱的感觉,他最近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人是他自己,又好似不是,梦里的他凶狠强大,连天君都惧他三分,他时而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他对这天庭其实无甚情感,不过一个宣离在此,才让他心甘情愿的待着,这地方不属于他,他从一开始就在知道,而宣离不久前的那个问题,刚好提示了他,也许他该好好找一找自己的过去。 离开上重天时,拂羽将那泥人放在了自己躺过的那片云上,他回身看了好几眼,最终没有带走。 镇魔山方圆十几里,不出几日,便是一片繁闹,曾经凋敝的魔族地界,恍如一夜之间重生了,城池起落,车水马龙,三界众人远远望着,感叹时光如大梦一场。 拂羽闲散的斜倚在月幽宫的銮座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恍如隔世。 “尊上,应芜求见。” 拂羽连手都懒得抬,眨了眨眼睛算是应了。 进来的男人身形俊朗,他跪在地上,手里捧着几卷文书:“尊上,这是您......拂羽殿下前世的卷轴,请您过目。” 拂羽来了兴趣,他抬手拂开正给自己捏肩的侍女,手指勾了勾,那文书便自动落在了桌子上,他随手抓了一个,扫了两眼便放下了,直至他从那一堆里不知摸到了哪个,脸色忽然一变,继而漫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应芜抬头看他,那人翻来覆去将那文书看了几次才缓缓放下,其他的便只扫了几眼匆匆略过,只留下正中的一卷,他饶有兴趣的盯着应芜,半晌说了一句:“月夜子时,方见真知。” 第40章 夜色厚重,星目挂在远端,拂羽脱去浑身厚重的朝服,换了一身月牙色的袍子,他站在月幽宫门前,抬头往上看。 银河一望无际,天庭遥遥无边,金碧流光的大殿即便隔着这么远,也夺目的很,高高在上屹立于云端,生来便是睥睨之姿。 他嗤笑了一声,身影一晃便不见了。 上梧宫依旧是原来的样子,花开的繁盛,坤沅立在寝殿前,见着拂羽一愣,然后忽然蹦起来就往出跑,其他的仙侍也被惊动了,看着拂羽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跟着坤沅就是一顿乱窜,拂羽茫然的盯着一哄而散的侍者,回身看了半晌,不解的问:“可是发生了何事?” 坤沅被人簇拥在中间,脸都吓白了,他不说话,其他人越发不敢说话,拂羽等于魔君这件事,早就是三界皆知。 “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拂羽神色一凛,眼神定定的落在人身上。 片刻,他轻轻笑了一下,银白的袍子上一层墨色铺展开来,原本干净的气质变得逼人,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抹猩红,转瞬即逝。 “本座是谁各位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何故多此一问。”他说完便要往寝殿去,身后唯唯诺诺的坤沅突然大喊一声,没吓住拂羽,倒把他自己和身边人吓了个厉害。 “站住,”他语速飞快,铿锵有力,“这是帝君的寝殿,不得擅入。” 拂羽站在原地,好似被人喝住了,他慢悠悠的转过身来,牵起一个坤沅再熟悉不过的笑,他说:“可我也住在这里啊。” 这个“我”字含义丰富,一时竟将众人说懵了,是啊,拂羽也住在这里啊。 坤沅反应了一下,知道自己是被人带进了圈套里。 “是拂羽殿下住在这里,不是你。” 其他的仙侍都被坤沅着大胆的语气惊住了,怔怔的望着他,连呼吸都放轻了。 拂羽饶有兴致的往前走了几步,他探了探身子,似笑非笑的问坤沅:“我不是拂羽,是谁?” “你不是魔君吗?你......” 身边突然有人扯了坤沅一下,一下将他扯清醒了,他惊愕的盯着拂羽说:“你,你是说,殿下就是魔君?” 身前人终于笑了,他背着手,宽大的广袖几乎拖在地上,他自顾自的推开寝殿的门,没再理会身后的人。 坤沅脑子很乱,周遭人的声音冲的他越发昏沉,如果拂羽就是魔君,那不是帝君从一开始就是罪魁祸首吗? 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他真的是魔族,宣离不可能不知道,他和魔族是世仇,怎么可能养虎为患? 他马不停蹄的往玄生宫去,想将这件事告诉司命。 坤沅一走,其他仙侍便远远躲到了里寝殿很远的地方,神仙受不住魔气,即便现在拂羽身形干净,保不齐什么时候魔气就溢出来要人命了,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子时将至,拂羽隐化身形从寝殿里穿出去,浅淡的一缕黑雾,在仅剩一丝月光的深夜里,细微的难以捕捉。 轻车熟路的跑去乾殿,穿过大片的牡丹丛时,尖锐的刺毫不留情的划开他的袍子,他顿了一下,发现划破了,血珠顺着创口往出冒,他伸出手指抹了一下,伤口很快愈合了。 他低头看了看这具年轻的身体,心想,还是年轻好啊。 乾殿周围林木高耸,入云的大殿飞檐陡峭,廊上的白虎面容凶恶,在暗夜里似乎正盯着拂羽。 流动的暗红色结界隐隐泛出一点光,他往上走了几阶,一股巨大的灵力直冲面门而来,他伸手一挡,就被灼伤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漆黑的殿门,恍惚想起自己忘记将魔气收敛起来了。 离火灼烧之下的皮肤变的干巴巴的,拂羽敛了抹去,调息了片刻,手掌才慢慢恢复原样。 他试探着往前走,一阶,两阶......暗纹流动的殿门上平静无虞,手掌覆上殿门的一瞬,那看似灼热异常的流纹竟变得温温的,有种深入人心的温暖感。 他笑了一下,伸手要推的一瞬,一股陌生的灵力从身后飞起,直冲而来,拂羽一怔,身体远比神思反应迅速,他松开殿门迅速往旁边闪去,一道白光在他闪开的一瞬当头砸下,触到殿门的刹那,好像被那离火吃下去一般,升起一丝白烟。 拂羽回身看去,虚空之上的人一袭白衣,高冠利落,箭袖飞衫,不是尧川又是谁? 拂羽盯着头顶的人,眼神冷冽的扫了几眼,觉得今日大约是没戏了。 尧川与他,他不占上风,不如跑来的透彻。 然而尧川好似看穿了他的意图,四周结界登时起,他面带笑意的落在殿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可真是遇着故人了,魔君?” 尧川睨了他一眼,继续道:“魔君不是向来光明磊落的很吗?如今占着别人的身子算怎么回事?难不成魔君几万年来,连具身体都没捞到?” 拂羽定了定神,知道在尧川面前没什么可装的,便也施施然走下来,离了殿门。 “多年未见,尊上别来无恙啊。” 尧川敛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对刚刚称呼有些回味,事实他也确实回味,都多少年没人教过自己尊上了,如今听来满是回忆。 “不敢,魔君一方之主,尧川不过一介散仙,担不起这声尊上。” 尧川掀起眼皮,来来回回在人身上巡视着,拂羽这才想起,自己似还有一个遗留问题没回答尧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分随意的笑了笑:“机缘巧合罢了,谁不想永远年轻呢?” 周遭结界浓的几乎遮盖了月色,尧川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猝不及防的出掌,一掌正中拂羽胸口,拂羽没甚防备,巨大的掌风震的他耳鸣不休,他跌在地上,胸口一阵灼热,灵脉好似被震断了,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想要从嘴里涌出来。 然而魔君再不济也有几万年的修为,即便如今这具身体他用起来还不甚顺手,但还不至于被人一掌拍的爬不起来,他只是没想到尧川会突然出手。 缠绕的魔气登时而起,顺着地脉迅速往尧川那边去,他眼眸赤红,摊开的手掌猛然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往下落,沾在衣服上,撕心裂肺的痛从胸口窜起,他愣愣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尧川似乎也有些意外,他往前走了一步,刚下蹲下,身侧的乾殿上方骤然升起一阵红光,落在地上的血液好似被什么吸引着一般瞬间漂浮起来,继而在尧川和拂羽的注视下,穿过乾殿可阻世间万物的离火,钻进了殿内。 殿内登时乒乒乓乓起来,那是封魂匣落地的声音,尧川猛然想起自己曾待在乾殿时看过的那块幻灵玉。 糟了,他迅速放出灵力,然而灵光被阻隔在界外,根本进不去。 魔君捂着胸口,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隐隐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极力的排斥自己,埋在体内的凤骨蠢蠢欲动,好似就要飞出去一般。 那边的尧川突然走过来扶住他,未等拂羽抬头,便急匆匆的说:“开门。” 拂羽一时竟没理解这个开门是什么意思,他茫然的看着尧川,那人瞥了他一眼,表情恨铁不成钢,直接将人推到了殿门上,然而未及收敛默魔气的拂羽骤然贴至门上,生生被那离火灼了一道,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吸力便将他吸的紧紧贴在了门上,暗红色的结界褪去,黑漆漆的乾殿猛然起了一阵风,漩涡般的烈风吹开殿门,将拂羽卷了进去,尧川就站在门中央,他眼睁睁的看见殿内飘起一个暗黑的人影,那人一头高扬的马尾,身影与拂羽一般无二,戾气扑面而来,卷在其中的拂羽陡然爆发一阵红光,那人似乎在看尧川,刺眼的光束几乎照亮了整个大殿。 尧川啐了一口,抬手布阵,常年保存在乾殿的怨魂拼了命的往出跑,又被尧川的结界挡住,然而不过是结阵的片刻光景,站在殿中的黑影已经不见了,弥漫的黑雾散去,跑出去的怨魂被金色的阵法逼得节节败退,最终还是不得不跑回盒子。 拂羽发丝散乱的躺在乾殿门前,身后的殿门在怨魂全部收入的一瞬迅速合上,结界暗纹流动,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尧川手心都在颤抖,他知道那幻灵玉里封着什么,可他明明记得,玉身结霜,生血入玉应当被咒反,怎会?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来不及多想,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人:“拂羽,拂羽?” 与此同时,上重天内的赤金台水纹波动,起伏不休,宣离被那肆虐的巨浪冲的颠来倒去,他试图稳住心神,然而脑中嗡嗡作响,积聚的灵力躁动不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呼应着他,他不由的往前去,忽然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已然跌入一片幻境。 幻境四周漆黑,唯有周身一点光亮,勉强看见自己的五指,身后有淡淡的脚步声来,他转过身,那步子停在他不远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循着感觉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来人是谁,然而不论他怎么走,那人始终与他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宣离看不见他,来人却能看见他,宣离甚至能感觉到黑暗中那束目光,盯的他浑身上下都不大舒服。 “你是谁?”宣离对着黑暗问。 那人突然笑了,笑声出来的一瞬,宣离便分辨出来了。 “小白?”他虽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果然,片刻后,熟悉的声音在四周想起,宣离一怔,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声音虽然熟悉,语调却不是拂羽,宣离隐隐觉得自己哪里听过这种语气,却又想不起来了。 “帝君,暌违日久,近来可好啊?” 暌违......暌违...... 宣离突然想起来了,也一并想起,那万年平静的赤金台为何突然起了风浪,原是幻灵玉碎了。 不知为何,宣离忽然想笑,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只是如今,他全副身家性命都给了他,再也没能力重新封印他一次了。 他很平静,脑海里甚至没有多余的想法,淡然的站在那光影中央,眼里的神采暗下去,他说:“恭喜殿下,又见天日了。” 黑暗里的嗤嗤的笑起来,如同他与宣离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肆意张扬的丝毫不加掩饰,宣离听见他往前走了几步,离自己更近了些,清甜的桃花香气传来,那人笑着说:“还要多谢帝君,替我度了三千年的劫,给了我凤骨,”他顿了一下,“嗯,如今这幅身体真是不错,不费吹灰之力便什么都有了。” “你找我做什么?”宣离在虚空里目无定点的看着,显得有些可怜。 那人似乎走的更近了些,声音离得很近:“我是来感谢帝君的啊,您如今住的地方可真是清净,比乾殿都清净。” 宣离抬头,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那人似在踱步,脚步忽左忽右,语气吊儿郎当的:“自然是有人将我放出来的,您还是少操点心,安静待在这池子里修炼吧,估计等您出来,三界也是新气象了。” 宣离:“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他笑了几声,“当然是做我该做的事,国仇家恨,不得一样一样来吗?” 脸上好似被人摸了一把,宣离一惊,唇上猛地被人咬了一口。 那触感很陌生,与拂羽妥帖温和的性子大不一样,那人咬完便走了,轻轻浅浅的笑意四处回想,继而幻境消散,宣离跌回了莲花里。 第41章 池水一连多日未再波动,宣离的心神却没有一刻宁静过,他几乎不敢闭眼,他害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三界便顷刻之间天翻地覆了。 如今的拂羽,恐怕早已将曾经的情分忘得一干二净,被乾殿封过的怨魂,一旦现世,是比之前多上十倍的戾气,幻灵玉所封住的拂羽,是人性里最恶的部分,所有的国仇家恨,人性背面,全都放在那一小块玉石里。 宣离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拂羽会知道所有事情,只是他没想到,在他知道的时候,横在他们之前的,早就不像原来那样简单了,如果拂羽真的做出什么事,宣离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忽然想起那日司命站在池边不着所以说的那番话,他说,他希望宣离保拂羽而不是保天庭,司命早就知道了吗? 只是宣离记得,当时封印玉石之时,那石头上分明写着,生血入玉,百鬼噬魂,如今,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是说,那话里的意思是...... 宣离猛然一惊,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玉石上的血字,并非表面意思,而是警告世人,别妄想通过鲜血唤醒幻灵玉,也就是说,那玉,只能由拂羽自己唤醒。 宣离越想越是焦虑的厉害,充盈的灵气环绕在周围,他静不下心,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要多久,为何事情盘根错节,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难道三界真的要再混战一次,才能重享太平? 万年前的混战,多少神族一朝陨落,神境荒芜,民不聊生,天地重新划归次序国境,各种曲折艰辛,死伤之惨重,难以细言,血流成河都不足以形容。 宣离不想拂羽出什么事,因为一旦出事了,他没什么东西再拿得出去,他连出都出不去。 然而可惜的很,那白龙似乎天生与他没有心灵感应,出世第二日,拂羽就一把离火先烧了灵霄殿,众神哀嚎着往出奔逃,很多仙官的衣衫都着了火,然而那火着的十分克制,不灼皮肉不伤人,只烧衣服,在人心理上施压。 谁都没有注意到,离火着起来的一瞬间,上方的天君便不见了。 拂羽倨傲的站在灵霄殿的銮座上,脚下踩着的,是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一身银袍箭袖,束的干净利落,腰间别着一块墨色的玉,众神在恍惚里终于察觉,这才是真正的拂羽殿下。 龙族太子,回来了。 天界登时大乱,众神口诛笔伐,将矛头指向宣离。 白龙是帝君捡回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如今出了事,自然该是他担着,即便宣离此刻只剩残魂,人们也不放过他,甚至有人提议去找青衡大帝,他们似乎都忘了,宣离曾经是怎么守卫过这一方土地。 或许他在这天界,从来就吃力不讨好,太平盛世便罢了,一旦山河陷落,便都是他的过错,仿佛这天界是他宣离一个人的。 司命空有满腔愤怒无处言,最后只得站在烈火中盯着那狂妄的小子。 拂羽似乎对他的留下丝毫不感到意外,他纵身一跃从那高台上落下来,却也离着很远,曾经留在眼睛里的亲近熟悉统统不见了,看司命和看别人没什么两样。 “司命星君,可是有事?”火苗在他周围自动退让,白到刺眼的离火依然熊熊燃烧着。 司命的袍袖也都着了火,可他意难平,不想走。 “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那模样年轻的白龙头顶不知何时生出一对角来,银光熠熠,几乎要与离火融为一体,他歪了歪头,带些年轻人的灵东,“难道星君忘了,天庭曾是怎样烧我龙宫的?” 话一出口,拂羽身上的气质陡然变了,连眼眸也泛起红来,袍摆被风吹起,他说:“怎么,只准你们烧我龙宫,不容我纵火?” 司命陡然定在原地,他怔怔的望着拂羽:“所以......你,你想起来了?” 远处的人讥诮的笑了一下,金碧辉煌的灵霄殿已经逐渐化成一堆云雾消散在风里。 “当然,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活动活动肩膀了。” 司命的心沉下去,这场仗,是非打不可了。 虽言自古成王败寇,但国仇家恨,向来与输赢无关,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灭门惨案,从宣离将那小家伙带回来的一刻他就该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哪怕幻灵玉封的再死,也不过是在时间上多拖延几年,因为,总有人会告诉他。 不到半刻,长存于天界千万年之久的灵霄殿化为乌有,三十三重天上一时空旷无比,只剩偶尔的飞灰落在云上,然后很快被风吹走。 拂羽的怨魂与身体融合的很好,不过一夜的功夫,小家伙就将自己的生平理了个条顺,他坐在寝殿的床榻上,手指触碰胸口,一股不同于别处的热感覆在他掌心,他勾了一下嘴角,轻轻呢喃:“原来这就是凤骨啊。” 随即他的眼神变的讥诮凶狠,凤骨又如何,白龙一族几万条鲜活的生命一朝陨落,父母双亲,数万臣民,难道就该死吗? 烧掉灵霄殿之后,拂羽只身一人往北境去,妖族的大旗高耸入云,紫红色的旗帜赤光环绕,拂羽站在云端静静看着,曾经的龙宫早连痕迹都寻不着一丝一毫了。 远远便有妖兵望见了他,不多时,城主便出来了。 他就站在城门前,对着拂羽行了一礼,波澜不惊道:“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殿下可是要进城?” 原本的龙族是没有宫城的,宫殿建在正中,四周没有高墙阻隔,不远处就是民居,后方是大片的莲池,养着无数鲜嫩的粉莲,树木与花草交相呼应,生机勃勃,好不盎然,不像如今,深褐色的围墙将那孤家寡人式宫殿圈起来,原本白瓷的墙壁换成了朱红,连格局都变得万分陌生。 也是,龙宫早就被烧没了,哪还有过去的痕迹。 拂羽站在云端淡然的行了一礼,并未进城,只是安静站在那里看着,他不走,城主也不敢走,两人就那样遥遥相望。 脑海里呼啸而过的都是过往的记忆,他在这片土地上撒泼打滚,摘别人家的桃子,调戏宫里的小宫女,不想上课躲在后面的莲池里睡觉......越想,越觉得物是人非,悲怆的很。 龙君与龙后的身影逐渐清晰,拂羽犹记的最后,铺天盖地的火,父君将自己从寝殿抱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生生剥离了自己的记忆。 至今想来,魂魄剥离时的痛苦依旧清晰可见,但凡想起,浑身便打冷颤。 想到这里,拂羽自然避无可避的想到了宣离,那将他重新养活,赋予生命的人,也是自己曾经过往三千年,只敢远远看着的人。 一切都不一样了,国仇在前,已经容不得拂羽选择。 尧川登上百重天时,宣离所在的那朵金莲已经开枝散叶到遮盖了大半个池子,尧川惊愕的看着眼前异乎寻常的莲花,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宣离很远就感知到了尧川的气息,近来他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强,偶尔眼前还会出现短暂的空白和画面,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这绝对不是赤金台金莲该有的生长速度。 尧川站在岸边,指尖气息刚刚探出去,便被宣离的气息迅速反弹回来,那一下回弹力道十足,尧川躲避不及,竟是擦着衣袖而去,生生划了一道。 池水翻滚,继而几个大字浮在尧川眼前,宣离问:“可是出事了?” 尧川本想在那日拂羽苏醒之日便来的,可惜那天晚上拂羽受魂,好长时间都没醒来,他放心不下,便没有来,再后来人间突发暴乱,也容不得尧川逗留,一直挨到今日才得了空。 不过确如宣离所料,是出事了。 “拂羽烧了灵霄殿,整个十二重天之下仙府尽毁,北境被屠城,魔族已经蓄谋攻打妖界了。” “什么?”宣离在茫茫的黑色世界里呢喃,“屠城?攻打妖界?” 这么快? 尧川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嘴角略弯笑了一下:“也算不上快,只是你待在这里,感觉不到罢了。” 宣离突然想起,拂羽已经很久不曾来过赤金台了,有多久?似乎已经十几年了...... 从前心平气和,时间流逝缓慢,转来转去也只过个一时半刻,如今琐事缠身,修炼当头,不声不响竟是十几年。 十几年了......他果真将自己忘了吗? “人间也灾荒的厉害,处处民不聊生,地府收容不过,孤魂野鬼都飘荡在人间,已经乱做一团了。” 尧川说完叹了口气,他依然是一身白袍,穿的干净利落,眉心却浮起一丝愁绪。 “你可有对策?”尧川问。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宣离日日待在这池子里,最远只能感受到赤金台的入口,哪里来的对策,况且尧川本来也不是来寻对策的,他只是来知会这人一声,拂羽已经不是曾经的人了。 池水平静了很久才浅浅漫出一层涟漪,字覆在水面上,平铺着并没有立起来。 宣离说:“无能为力。” 他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忽然的,他问:“天君呢?” 尧川这才想起,自己似乎也很久不曾见过天君了。 事情像是陡然之间打开了一扇门,尧川盯着湖面,半晌轻轻的:“你的意思是?”是天君? 最后半句,他用了传音。 宣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的,他只是忽然想起那日天君莫名其妙冲上上重天,手中宝剑落地的声音,他那时是想做什么? 尧川顿了一会儿,突然抬手缓缓为金莲注了一股灵力,宣离眼前猛然开阔,继而尧川的影子开始清晰,片刻后,他发现他能看见了。 “能看见了吗?”尧川问。 宣离晃动红莲回应,视线放在岸边的人身上,尧川还是与之前一样,仙气飘然的几乎不真实。 “就当偿还你的吧,来日待你神识复苏,留我几分薄面就好。” 宣离没太明白尧川是个什么意思,只是不等他反应,站在池边的人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香气,宣离透过金莲的花瓣,视线里的人影逐渐清晰,竟是拂羽。 拂羽换了一身广袖的天青色裙子,裙摆拖在地上,长发仅在身后束了一个松散的结,他面色疲惫,刚刚走近,便捏了朵云坐下了。 拂羽神色和缓的看着宣离,眼里透出久违的眷恋来,他轻轻的开口:“阿陵。” 宣离一时搞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紧接着,他便又听见人说:“我把人都杀光了,把烧我龙宫的人,都杀光了。” 一股寒意直冲心底,宣离怔怔的盯着眼前人,竟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都杀光......是什么意思? 天庭上千仙神,都杀光了? 岸上的人依旧平静的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复,宣离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陌生的恐惧,仿佛这人此刻出现在这里,正是来杀自己的。 “你怎么不说话,是觉得我做错了吗?” 宣离终于缓过劲来,他低头笑了一下,忽然读懂了尧川刚刚那句话,原来,这天界早就被人觊觎良久啊,他该说点什么呢?说对,还是说错? 面前的人突然低头晃了一晃,青色的袍子上慢慢洇出褐色的血迹,即便拂羽的捂住了,宣离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可惜拂羽不知道,他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手掩住嘴艰难的喘气,他压抑的太好,隔着这么远,宣离竟完全听不见,只能看到那人脸上痛苦挣扎的表情。 随即,浓烈的黑雾腾空而起,瞬间便将坐在云上的人吞了下去。 片刻之后,黑雾散去,云层上坐着的已然是一身玄衣的另一个拂羽,那人魔气缭绕,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挂在脸上,宣离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魔君灵漪。 第42章 原来传言不假,魔君真的借了拂羽的身体。 只是疑惑,拂羽身上的魔血,又是哪里来的? 变作魔君的拂羽从云上跳下来,宣离怔怔的看着,渴望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曾经的东西,然而他看啊看,直到人越走越近,几乎贴着池边,也没看出一丝一毫有关曾经的东西。 宣离越看越觉得心疼,胸口的酸涩堵的他异常难捱,他满脑子都是,他疼不疼? 生人被别人的魂魄占据身体,自己的神魂便会被挤压,痛苦不比抽生魂轻多少,最难捱的,是神识犹在,身子却不受自己控制,像个傀儡一般任控。 宣离早就听闻,那小白龙骄纵倨傲的很,居然也能忍受别人这样对待自己? 不过好在,一旦不是拂羽,他再靠过来,宣离身上的灵气不会被吸过去,魔气覆盖了原本的灵脉,凤骨偃旗息鼓,和宣离的感应中断了。 不过最让宣离诧异的是,短短的功夫,魔君已经可以如此自如的操控拂羽的身体了? 等等,宣离惊愕的睁大眼睛,如若魔君能够自如的操控拂羽的身体,也就是说拂羽,拂羽和他交换过什么? 灵漪若有所思的看着宣离,仿佛已经发现了宣离能看见的事实,他似笑非笑的看过来,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几乎看花了宣离的眼,这和他记忆里的魔君差太多了,更不能接受的是,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心上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分散自己的心神,对着这样的脸,宣离想定下心来想点什么,也是难上加难。 魔君这些年如何,宣离不想知道,拂羽胸口的那摊血迹犹在,一根刺一般卡在宣离的眼中,他迫切的想要弄清楚,拂羽到底怎么了? 魔物生来无惧疼痛,他们本就生与魔气之地,一缕魔障铸就,超脱三界,不在五行,生老病死更是天方夜谭,如若不是当年宣离一把离火烧了魔障之源,魔族根本就不可能灭族。 只是没想到,数万年过去,新芽冒了一茬又一茬,那些消掉的魔气,也跟着重生了。 “帝君?”岸边的人突然唤了宣离一声,嗓音与拂羽一般无二,登时将宣离拽了回来。 可是未等宣离反应,岸上的人便嗤嗤的笑了起来,那人一身玄衣,银色的发丝搭在身前身后,他蹲来,离的最近的花瓣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他伸出手指捏住平展的瓣缘,笑着道:“你能看见我吧?” 宣离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魔君是什么人,在他还未出世时,就已经带着魔界征讨四方了,哪怕后来紫幽离火成,与魔障天生相克,魔界大厦付之一炬,魔君被锁在了乾殿数万年,灵力修为也不是宣离可以比拟的,所以他能看出来,的确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多年以前,我听闻你为了凡间的一名男子想要褪去神籍颇为震惊,以为是谣传,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为了同一个人不惜取骨续命,当真是小看了你。”拂羽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冰冷淡然,没有多余的嘲弄,自然也没什么赞赏之意。 宣离知道他还有话说,果然,那人站起来踱了几步,忽然叹气:“可惜,世事更迭,人心难测,你心心念念救下的人,早就将你忘了,连这具身体都当做筹码,抵给了我,”他突然看过来,眼里终于起了波澜,继而阴 恻恻的说,“凤陵,连你都没碰过他吧?” 四周陡然掀起狂风,一池金莲摇摇晃晃,魔君淡然的四处扫了一眼,笑了:“怎么,说到痛处了?” “你别碰他。”激荡的莲池中央立起几个大字,拂羽昂首往上看去,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指,击碎了那几个字,然后突然用力撕掉一瓣金莲。 巨大的金莲离开母体的一瞬便迅速枯萎了下去,拂羽盯着手心里干枯发瘪的花瓣出神,他似乎有些恍惚,一时没了动作。 然而待在莲花里的宣离却是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裂了,他艰难的跪伏在地上,身体恍若由中劈开一般,灵力难以聚集,痛感汹涌的往上窜,莲花身寄着他的魂魄,每一寸精魂都在其中,莲花瓣碎,和他自己碎了没什么区别。 掀起的狂风黯了下去,不肖片刻功夫,赤金台恢复平静,连伸展的云朵都回了原位,一切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拂羽怔怔的抬头,池中的金莲耷拉着头,原本艳丽的光芒暗下去,他茫然的看着,半晌陡然叫了一声:“阿陵。” 纯澈的光芒登时而起,拂羽的身影急速后退,他眼底一片清明,焦急的望着湖心里的莲花,然而他的识海却是吵翻了天。 一身黑袍的拂羽揪着灵漪的衣襟,眼神凶狠的似乎要将对方吃下去。 “谁特么让你伤他的?当初怎么说好的?” 灵漪似笑非笑,任由人揪着不动作:“怎么,心疼了?身体既然换给了我,自然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殿下管得着吗?” “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明明说” “哦?我怎么答应殿下的,我只说不会置他与死地,可不曾说过不会伤他这种话,殿下休要胡搅蛮缠。” “你呵”拂羽突然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不就是仗着我身体里有帝君的凤骨吗?若是没有了呢?” 灵漪一怔,随即浑不在意的笑了笑,似是胜券在握。 “若是没有这根骨头,殿下不也活不成了吗?” 他笑,拂羽也跟着笑:“国仇家恨已报,我本就是已死之人,活着做什么?尊上,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魔君活了几十万年,阴险乖张的人见过不少,可如此淡然承认自己阴险的,还真是独一份儿,也或许不是,数万年前宣离剿灭魔族时,似乎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那人站在云端,一身白袍穿的分外出尘,皮笑肉不笑的说:“尊上,魔界乌烟瘴气的,走,我带您上天看看,您别看这盒子小,里面别有洞天呢”那是一只封魂匣。 还真是般配的很。 灵漪收起脸上的戏谑,因为他直觉拂羽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你想要什么?” 拂羽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这样的话,黑洞洞的识海里只能看见对方的脸,他没什么表情,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没什么想要的,尊上不必白费功夫” 正说着,一直平静的识海陡然翻了天,清明的眼底漫起魔气,拂羽晃荡了两下刚刚站稳,就发现自己来到了莲池上方,手里的玄清扇锋利如刀,他站在识海里往外看,浑身都开始颤抖。 “你,你要做什么?” 拂羽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唯一能与外界沟通的,便是自己的两只眼睛,他颤抖着试图重新控制身体,然而魔气强盛,根本不给他丝毫机会,散出红光的玄清扇一点一点在拂羽的眼前变大,边缘愈发锋利。 他终于觉得怕了,他这是要,割断宣离的金莲吗? 拂羽的另一半魂魄刚放出来时,除了 一腔怨气便再没有别的了,国仇家恨横在他眼前,根本容不得他想别的,可依靠他自己又实在势单力薄了些,纵然有宣离的凤骨傍身,但别人的东西,和自己的,用起来的手感总是不大相同,千万灵力给他,也仅能发挥一两成,不是他不愿修炼,而是实在水火难容。 灵漪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识海里的,他说,我愿意帮你,但你也要拿东西出来和我换。 拂羽那时以为对方想要什么奇怪的东西,加上面生的很,便没理,直到后来,灵漪频繁的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这人,似乎就住在自己的身体里。 最后,双方达成约定,灵漪只需偶尔借助拂羽的身体,别的便没什么了。 小白龙还是生的年轻,不曾受过多少苦楚,也不知这与人共享肉身是怎样一种感觉,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灵漪渐渐变得不受控制,很多时候,连拂羽自己都未曾感觉到,身子便被灵漪占去了,最开始他还问他两句,灵漪总是用事发突然来不及说搪塞,后来拂羽也懒得问了,他唯一一点牵挂都在天上,只要不出什么岔子,灵漪做什么他懒得管。 可是现在,他要向自己的心上人动手了,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只能这样无能为力的看着。 “灵漪,你别胡来。”拂羽气急了眼,竟是直呼了魔君的名号。 灵漪倒是许久没听过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了,一时还有些怀念,不过胡不胡来,哪还由你说了算? 拂羽不过森林里的一棵树苗,而灵漪,显然就是这整片森林。 拂羽急红了眼,眼看玄清扇腾空而起,就要朝宣离去,周身戾气陡然而起,铺天盖地的朝灵漪砸下来,灵漪晃了一下,扇子偏离预订轨道,擦着莲花的茎脉往后飞去。 灵漪是真的动了杀气,他晃了晃脑袋,伸手收回手里的扇子,识海里的拂羽正在和他缠斗,他心神不稳,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从云端掉下来,然而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可以后退的地步了。 拂羽动了杀心,他必须赶在他之前断了他的念想,他要让他知道,宣离的命和这根骨头息息相关,你能取了这根凤骨,我就能先一步了结了宣离。 毕竟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割一株莲花来的简单呢? “灵漪,你特么疯了吗?”识海里的拂羽眼角猩红,戾风扫乱了他的鬓发,几缕不安分的顺着额角落下来,遮住小半眉眼。 灵漪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他有点看不懂眼前人,整个天界的神仙都能下得去手,难道宣离就不是这天上的人了吗?怎么能摘的这么干净?如今还为他要死要活的? 果然这世间的情爱是最难读懂的。 灵漪往前走了一步,捏住拂羽的下巴将人禁锢在原地。 “疯?本座看你才疯的厉害。” “放开我。”拂羽被人施了定身咒,动不得,眼睛却死死的瞪着眼前人。 恍惚间,灵漪和拂羽同时感觉胳膊一痛,温热的液体紧随其后,顺着肌理留下痕迹,继而巨大的掌风袭来,将毫无防备的拂羽一掌拍到了岸边。 还在流血的胳膊不偏不倚搭进了池水里,一瞬间,身体里的血液好似被什么吸引着迅速往外流去,拂羽的心跳骤然加快,灵漪一怔,慌忙想要收回胳膊,然而似乎已经晚了。 第43章 赤金台上空血红一片,拂羽跌在岸边,胳膊垂在水里,血液顺着水波急速的往湖心涌去。 拂羽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灵漪则是呆了一般远远望着,良久,他踏出识海,将拂羽被水浸湿又被吸了血脉的胳膊抬起来。 他仰头往上看,巨大的阵眼像个血窟窿,赤金台万年无风无浪,法阵在此出现更是犹如天方夜谭,他想起那个推自己的人,然而四处除了层层叠叠的云和莲花,空无一物,灵漪隐隐感觉像是掉进了圈套,却又想不出头绪。 湖心的莲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原本金灿灿的莲花开始通体发红,被撕掉一片的豁口缓慢的长出新叶,血红的花瓣沾风带露,灵漪一怔,那是,拂羽的血? 上方阵眼中猛然爆出一阵金光,继而下方的金莲迅速胀大,灵漪不由的往后退去,强劲的烈风吹散了他的发,识海里的人突然出声问:“是他要出来了吗?” 手臂上的血口仍在汩汩的往外冒着血,鲜红的血珠上缠着魔气,只是那血已经不随着波纹去,而是凌空飞起,颗颗血珠一路向上,然后极有规律的在阵眼外排出一个奇怪复杂的图腾,当最后一颗血珠飞涌而上时,灵漪如梦初醒,他怔然的看着头顶巨大的颀长图腾,突然明白过来。 那是一只凤凰。 他笑了,身有魔血?不过身有凤骨罢了,凤凰生魔,凤族一脉本就生于魔渊,只不过后来仙神归位,划分了三六九等,慢慢的,便将凤凰身上带着的那点魔血忘了,太过稀缺,想要达成的条件也太多,所以灵漪从一开始就没往这上面想。 他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做了引?助了宣离一臂之力。 一手好局!不过这局是谁起的,他真想见识一下。 虚空之上骤然一声凤鸣,沉寂许久的天界突兀划开一道裂缝,旋转的法阵倏然变换,下方的金莲像是突然生了灵根,花瓣舒展变换,灵漪怔怔的看着,单薄的瓣鳞之上生出血肉,缓慢化作人形,金色的凤凰图腾覆与纹袍上,刺目耀眼。 凤鸣金銮,神光护体,灵漪一笑,原来这是又过了一劫。 万千莲花一时涌到了宣离脚下,凝合的金莲神台之上,佛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灵漪悄然后退,将拂羽一把扔了进来,凤骨和宣离起了呼应,震动不休的声音轰然响在耳边,拂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看着宣离。 胸口又洇出血迹来,那骨头似要跳动着冲出来。 莲台之上的人头发已经全部变作银白,鎏金的袍子出尘耀世,他闭着眼,似乎还未醒过来,手里握着一株纯白的睡莲,整个人静静的,宛如一幅画。 拂羽猝不及防掉下泪来。 仙神渡劫,渡掉的是自己的七情六欲,是红尘里无谓的牵绊,渡一次,那情感便少一分,拂羽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宣离那里,究竟还剩下多少。 记忆呼啸着来,那些被仇恨掩盖了的,再次明晰起来,他不敢忘也不能忘,想不明白时,便只好藏起来。 凤鸣不止,血红的大鸟盘旋在上方,阵眼里的金光全洒在人身上,一直安静待在拂羽广袖里的玄清扇倏然飞出,拂羽这才发现,上方人不知何时已经在看他了。 拂羽大约是从小便爱哭,宣离第一次见他时,他在幻灵玉里哭,接回去之后在池子里哭,后来恢复 了记忆在被子里哭如今又在这样,莫名其妙的便开始落泪,宣离想不明白,这小家伙一年到头到底在哭什么? 玄清扇稳稳落在宣离手中,他站在原地淡漠的看着拂羽,模模糊糊里,拂羽被人看的心惊,半晌后知后觉,猜测对方大约是彻底不喜欢自己了,想到这儿,眼泪越发不要钱的往下掉。 头顶阵眼仍在,生出血肉的凤凰长啸一声消失在天际,宣离从湖心落下来,他落在拂羽旁侧,整个人始终淡淡的,他只是站在那里,没有扶拂羽一把,也没有开口说话,就像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胸腔里的凤骨虽在拂羽的身体里待了许多年,但主人在前还是认主的很,猩红的血液不住的往出涌,震颤幅度之大肉眼都能看清。 良久,旁侧久伴的莲花香气突然浓郁了几分,拂羽下意识侧身,一转头发现宣离蹲下了,正目光柔柔的看着自己。 拂羽呆住了,傻愣愣的盯着宣离,胸口传来一阵温热,一股十分和煦的力量顺着胸口传进拂羽的身体,将那躁动不堪的凤骨压了下去,压下去的一瞬,似有什么东西将它包裹住了,长久不通的灵力阻隔忽然放开了,流窜的力量登时撒开了欢,不多时,那横在胸口的伤口便愈合了,连带拂羽整个人都好似变轻了。 他的视线几乎黏在了宣离身上,然而那人依旧眼神淡然的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的伤口,直到确认伤口没事了,才挪开眼神站起来。 拂羽以为,他至少会给自己一个拥抱,然而不等他多想,宣离便走远了,他脚步缓慢,四周仙气缭绕,所过之处,云遮雾绕,好似笼罩于梦境之中。 拂羽站起身来,他看着宣离的背影,一时自己也分不清此刻是在做梦还是如何,宣离就这么,突然的活了? 赤金台上转瞬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抬脚刚要跟上,头脑中突然一片眩晕,识海里长久沉寂的灵漪开口了,“小殿下,他该不会将你忘了吧?” 拂羽不想理他,然而那人好似一颗牛皮糖一般,喋喋不休的在他识海里吵闹,还专门拣那些拂羽不想听的说。 “我看他真是将你忘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 “他要是把你忘了你怎么办啊?我都替你心疼” “闭嘴!” 上梧宫府门大敞,门口站了一堆人,拂羽刚刚落地,众神便是一颤,纷纷缩着头往后退去,眼神四处飘忽不敢看眼前人。 要算的帐拂羽已经算完了,留下的便都是干净的,拂羽不会再杀,然而魔头的话哪里敢信,见了还是要躲得远远的。 拂羽不理会他们,直直进了府苑往宣离的寝殿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不来就一定会错过什么。 寝殿殿门紧闭,拂羽刚刚走至门口,就听见里面的人说:“拂羽?是谁?” 脚上好似登时灌满了铅,放在门扇上的手一时没了动作,拂羽是不信宣离渡一劫就能将自己彻底忘了的,怪就怪在宣离的天劫来的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拂羽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弄成现在这样,如果只是正常的遭了天雷,宣离说将自己忘了,自己必然是要冲进去揪他的衣襟的,可是如今,拂羽没那个胆子,他连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不知道宣离为何沾了自己几滴血就引发了天劫,更不知道如今的宣离,仙量几何,上到哪个层级了,对自己又是何种感情? 他神思恍惚,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廊下,屋内人说话的声音不大,音量控制在刚好让他听见的地步,拂羽知道,宣离肯定知道自己来了,既然知道 ,为何不管自己,任由自己这么听着?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寝殿的门从里面开了,司命愣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拂羽会在此,但如今两人,阵营不同,从前的情谊便也荡然无存了,司命朝人笑不出来,微微点了点头便与人擦身而过了。 宣离从寝殿出来,眼神平缓的扫过拂羽,顿了顿又道:“可有话说?” 拂羽一怔,悬着的心放下来些,他和他说话了,也就寓意着宣离没忘。 “君上,我” 宣离眉心一皱抬手打断了他,他没看拂羽,视线穿过他空洞的落在外面,面色更是冷峭的几乎让拂羽有些不敢认。 “本座已经渡劫,位列尊神,仙家应当知道怎么称呼吧?”宣离适时的扫了拂羽一眼。 拂羽怔在原地,原本那点儿期盼的念头被这一句话砸的一点都不剩了,他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宣离并不打算等他,见人不言,当即拂袖而去,只留下呆愣的拂羽站在原地。 半晌,宣离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拂羽却是笑了,他只笑了一下嘴角便迅速的瘪下去,再也笑不出来了。 如今,他是真的信了他与宣离无缘这种话了。 四万年前青衡大帝同他说过,三千年也是枉然,你与凤陵生来是没什么缘分的。四万年后他投生一世,一年四季的往月神宫跑,缠着月老算他的姻缘,算他与宣离的缘分,求了一根又一根红线,最后也只是听得人说,无用的,殿下 从前不信,想着岁月漫长,石头都能开出花来,还捂不热一颗心吗?如今看来,心能捂热,可惜上天从来就没给过这个机会。 果然是无用的,四万年前那片刻温存,已经是极致了。 他化了真身腾空而起,龙身越过屋脊,盘旋在尘池上方看了许久,红莲依旧,唯有人非,忘了也好,就算记得,如今又该以何种方式见面呢? 势同水火,回不去了。 宣离半身心血都在这天上,如今自己一把火先烧了仙府,后杀了人,又将他勉力维持的四方神境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了一遍,该还清的已经还清了,该报的仇也报了,还贪什么呢? 拂羽想起那日他火烧灵霄殿之时,司命站在烈火中同他说:“你若是执意如此,你与宣离便再无可能了。” 都是自己选的,如今赖着不走又算什么样子? 宣离正在前厅会客,一身桃色的袍子穿的仙气飘然,拂羽留恋的看了好久,然后艰难的转身,一晃便消失在云端。 那一直在前厅稳稳当当待客的人,随着拂羽的离去,眸中的神色突然暗了暗,然而也只是片刻,他便继续听着下面的人说话。 第44章 仙官告诉宣离,天君失踪了,就在火烧灵霄殿当日。 宣离斜倚在前厅的矮榻上,不咸不淡的听着下面的人说话,自尧川说天君失踪之后,宣离就一直疑心,按理来说,天君一手主导烧毁了龙宫,拂羽是万万没有理由放过他的,然而蹊跷的很,拂羽不仅放过了,还并无追查之意,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他与人达成了什么约定,或者说,当日烧掉灵霄殿的,根本就不是拂羽。 不是拂羽,那便是魔君了。 天劫之后的宣离看着稳重了很多,人前时也没了曾经吊儿郎当的样子,脸面上无波无澜,反倒越发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这天劫来的蹊跷,宣离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渡劫升了尊神,所受的唯一一点苦楚,便是被灵漪揪了一片花瓣,未免太草率了些吧?何况自己虽有感天劫将至,却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来?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又怀着什么目的? 千头万绪,一时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天界也是一团乱,群龙无首,天君唯一一个儿子还早早殁了,这是上苍逼着宣离卷进这摊浑水中,或者说,这是背后人为他选好的路,他没得选择,而这条路最终走向何处,宣离自己也不知道。 送走最后一个仙官,已经快要子夜时分,明月高悬,月色映衬下的上梧宫似乎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样子,梧桐红中带绿,枝叶茂盛,海棠花红依旧,一草一木,一角一景,唯独少了一个人。 不知怎就走到尘池去了,水清依然,红莲盎然,他盯着平缓的水面,眼中印出小白龙当年的影子,那时,他还不会化形,和自己较劲一口咬了一株红莲,害的自己差点拿紫幽离火点了他,事后又撒娇似的讨好,委委屈屈好不别扭。 时光催人老,也催人散,原本以为,岁御令破,这辈子没什么能将自己与拂羽拆开了的,蹉跎了几万年,再多的辛苦都挨过来了,还怕什么呢? 宣离终于明白司命那句,我希望你保他而不是保天庭,他何尝不想保他,他何尝不想和他一起做一对散仙,逍遥度日? 天界凋敝至此,始料未及,始作俑者,就是自己的心上人,他若想保他,最好的方式就是与他划开距离,修缮了人心,才能再去贪图其他,何况千头万绪里,谁知哪根要缠上他的脚跟,他不想将他卷进来。 昏昏沉沉在尘池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坤沅便急惶惶的跑进来说:“赤金台的金莲,一夜之间全枯了。” 宣离没什么表情,他整了整衣衫,示意自己知道了。 倒是坤沅迷惑不解,跟在宣离身后,想问又不敢问,一串问号挂在头顶,奈何宣离实在没办法给他解释,便只好不发一言。 说来可笑,他也是昨日才知道,凤族生魔,从来不曾有人和他说过,凤凰,本就是自带魔气的。 魔气与仙气相克,凤凰涅槃,金莲自然枯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灵霄殿烧的一塌糊涂,仙府虽然生在一团雾气中,建也是需要费一番功夫的,宣离站在空荡荡的三十三重天上,眼前缓慢浮出拂羽站在銮座之上,一把离火点了这里的样子,那白龙笑的狷狂,眼眸猩红全是快意。 当日天界是如何烧了龙宫的,他便如何烧了这里,是该快意。 宣离抬手做法,金光流转中,大殿的顶柱缓缓立起,缭绕的云雾里渐渐现出曾经的轮廓,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被烧毁的灵霄殿重现云端,金光祥瑞,连带一草一木都原原本本长在了原来的地方。 宣离的月棠椅还在原地,他刚坐稳,奏禀的仙官便抱着一摞卷轴进来了,宣离身前浮起一张长桌,卷轴一个一个的往上,不多时便堆满了。 回了 北境的拂羽有些恍惚,龙宫已经建起来了,与曾经的宫殿一般无二,除了少了熙熙攘攘的人,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其实拂羽在龙族覆灭之前,就已经很久没回过龙宫了,他为了见宣离,在天上住的不亦乐乎,偶尔兴致来了跑回来看一眼,所以很多东西他也忘了,当年到底是何样子。 空旷的北境成了一座孤城,烧杀的痕迹虽然看不见了,但硝烟弥漫在空气里,直至现在都没散去。 似乎都安静了,又似乎只是个开端。 拂羽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安,他隐约觉得,众人似乎都掉入一个巨大的棋局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龙宫后面的莲池花开的耀眼,熙熙簇簇的花瓣挨得极近,龙宫的莲花不比天上,没那么多讲究,五颜六色的种在一起,更没什么高明的功效,只能看一看,闻个味儿。 这龙宫里除了拂羽就没别人了,整个三界也就剩他这么一条白龙了,说来奇怪,三界就宣离一只凤凰,各路神仙上赶着保护,轮到自己这儿,就成了上赶着杀了,人人都恨不得捅一刀。 但拂羽觉得自己没做错,龙族那么多子民被活活烧死,这仇难道不该报? 何况如今的拂羽,确实也担得起魔头这个名号了,明明是条龙,身体里的骨头却是凤凰的,还带着个魔君,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魔头便魔头吧,快意活一生不也不错吗? 他坐在莲池边,随手拽了一朵莲花下来,那莲花大约是生的不久,根没扎稳,一拽,便连着下面的藕也拽了上来,他盯着那干净的莲藕出神,半晌鬼使神差的,抬起手指一点一点削了起来。 莲藕化人,最平常不过的傀儡术。 识海里的灵漪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打了几个哈欠,盯着拂羽手里的东西便开始笑。 “我说殿下,该不会想人想疯了吧?怎么,打算做个傀儡陪着你?” 拂羽红了脸,却也不慌不忙,不打算理灵漪,他将手里刻了一半的小人揣进怀里,没好气的说:“用你管?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出来叫唤?” 灵漪生来最爱踩人的尾巴,好不容易踩住了,哪儿那么容易放开,何况还是这种情窦初开的小娃娃,调戏起来最是可爱,继续说道:“殿下,刻个娃娃没什么难堪的,魔宫里万千侍奉的下人都是魔气化的,连个傀儡的都比不上,不过嘛” “不过什么?”拂羽被他勾了兴趣,接着问。 魔君笑的不怀好意,他微眯着眼睛,说:“不过房里的丫头,也是像殿下这样刻出来的,身子柔软的很。” 他的尾音故意拖长,隐喻意味一下子出来了,拂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捂着的东西也松了些劲头,神思混乱的一瞬,灵漪飞快的夺了他的身体,一把将那未刻完的小娃娃举了起来。 那刻了一半的人偶只有半个身子,眉眼还未画上,只浅浅勾勒了身量和衣衫,发丝也仅勾了两鬓,即便如此,灵漪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宣离。 他饶有兴致的摆弄着手里的人偶,完全不顾识海里的拂羽如何大吵大闹,他突然来了兴致,竟是就着拂羽的手继续雕刻起来。细白的藕丝一点一点被剥离出去,眉眼,衣衫,越来越清晰,拂羽慢慢安静下来,借着自己的眼看着人的动作,藕洞全部用灵力填上了,约莫两刻钟之后,灵漪收了指尖灵力,举起手里的小物件给拂羽看。 “看看,像不像?” 灵漪手中的宣离不是如今的宣离,大约要更早些时候,头发多数都束起来了,只在后面披散了些,玉冠灿然,眉眼间的英气比如今要浓的多,就连衣衫,也与如今大不相 似。 灵漪见拂羽没开口,自顾自的说起话来,他盯着手里的人偶出神,记忆被拉回很久远的过去,识海里泛起一阵陌生的画面,这是灵漪第一次主动打开识海给拂羽看,他们虽然共用一个身体,却从来互相封闭,恨不能赶紧将对方扔出去。 灵漪记忆里的宣离,就是他手里的样子。 灵漪说:“那是宣离两万岁的时候。” 拂羽从哪些破碎的画面里看到了曾经的人,他跟着那些记忆一步一步的走,那时的宣离少年傲气,站在云端指挥千军万马,毫无惧色,他没穿铠甲,却好似浑身覆有坚韧的锋芒,没来由的让人心安。 铁蹄踏破魔宫,仙气与魔障缠绕成团,宣离就站在云端与灵漪遥遥对视,彼时的魔君也比如今稍显年轻,玄衣束的人神武威风,唯有脸上的笑意与如今如出一辙,死到临头了,也还是那副无法无天的样子,也是,若不是这样,魔君又何以做魔君呢? 正待拂羽要走的更深时,灵漪突然关闭了他的记忆,并迅速退回到识海,像个玩累了的小孩子,撂下一句累了便不见人了。 拂羽生气又无奈,盯着手里的小宣离出神,手里的娃娃栩栩如生,怎么看怎么亲切,拂羽看了一会儿,小心将人揣在怀里,又不放心似的用手抚着,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的寝宫,将人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下。 三界突然安宁了下来,妖界受了重创,一半土地被魔族夺去,而顺风顺水的魔族竟一反常态偃旗息鼓下来,退回舒适线,未再无端引战,唯有人间和地府,直至此时仍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朝代更迭,桑田沧海,连尧川借身都借的脸盲了,灾祸仍是前赴后继的来,大有后浪推前浪、不忍停歇之感。 天庭的上奏就没停过,不过是碍于之前秩序混乱,无人理会罢了,如今稍稍安稳了片刻,大事小事便如雪花一般来了。 宣离几乎是住在了灵霄殿,天君的銮座一直空着,宣离派了人去寻,然而也是遍寻无果,好像蒸发了一样,他被一堆琐事缠着,真真正正体会了一把朝堂之乐。 能用的人都用上了,依旧是不够,天上从来没有这么缺人过,每当这种时候,宣离总会想起拂羽,想他在做什么,在哪里,可曾念过自己? 宣离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这一天来了,也没有多少特殊的感觉,本就是天界有错在先,如今也算是还清了,然而他这么想,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那些平白无故被杀了的仙神,总还是要给出说法的。 四方之境历来归属天界,算不得上下级,更像是附庸,天庭不会插手他们的本帮事,和和睦睦,数万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如今四族皆已灭族,疆土先是被妖族侵占,如今又被魔族肆虐,宣离明白,不能再等了,需要尽快将疆土收回来,尤其是北境。 这一次,不能再是附庸,而是称臣,只有拂羽低头称臣,天庭和北境这段事才能彻底过去,冤报难了,宣离不能放任天庭在这么胡乱折腾下去,也不能任由三界这么乱下去。 他原本觉得,天地万物自有命数,走到何种地步,都是既定事实,后来他发现,许多事,更在人为,生死簿尚可改,其他的,就不行了吗? 难得回了上梧宫,刚刚歇下,屋外便来了人,拂羽隐化了身形,悄悄的站在离宣离寝殿很远的地方,想着等人睡着了进去看几眼,实在不行,一眼也成,他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三千年,跟在云依身后,隔着很远偷偷瞟宣离,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瞟,待人稍稍有些动作,便慌忙转过身去,假装在看别处,故技重施,想想有些心酸。 然而还未等他故技重施,门扉便吱呀响了一声,宣离站在门口,目光直直朝他看过来。 第45章 拂羽一怔,脑子竟比任何时候转的都快,他当即背过身便要跑,怎奈忘了自己身后是棵大树,一转头“嘭”的一声撞了上去,当即撞了个头晕眼花,显出形来。 他吃痛的揉着额角,心想今天算是完了。 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去,又不敢光明正大的看,眼皮要掀不掀,刚将目光凑到人身前,就被撞个正着,只得赶快再低下头去,然而宣离只是站在门下淡淡的看他,并未有丝毫波动。 若宣离再冷一点,拂羽可以求原谅,再平和一点,他可以往前走几步,唯有现在这样,让他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无处遁形,宣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冷冽的扫了一眼,便移开了。 拂羽长舒了一口气,从密密麻麻的花丛里踏出来,他认真的盯着自己脚下,唯恐一个不小心踩了宣离哪棵花苗,被那人一掌掀出去,待他出来再抬眼,门口已经没人了,心里咯噔一声,一转眼,发现那人在藤椅上坐下了。 宣离从前就喜欢在这里坐着,后来拂羽与人关系亲近之后也总在这儿待着,再熟悉不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耷拉着头,撞了树的额角还隐隐泛着红,宣离手里端着一杯茶,不咸不淡的开口:“仙家三番两次的来,可是有要事?” 拂羽最怕这种语气,从前龙君在时,他犯了事,不怕人打也不怕人骂,就怕人黑着脸不理自己,不理就算了,还要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自己——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拂羽硬着头皮摇了摇头:“无事,”他说的很轻,说完又觉得不够,试探性的补了一句,“只是来看看你。” 宣离猛不丁的笑了一下,唇角带起了弧度很浅,有些讽刺。 “多谢仙家惦记,本座一切安泰,请回吧,日后若是要来,记得走正门。” 从始至终,宣离的眼神一直淡淡的看着前方,不曾在拂羽身上停留。 话说到这里,也没有继续深入的余地了,拂羽心灰意冷的朝人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上梧宫。 坤沅站在门前看他,看他久久不走,左顾右盼发现没什么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伸手往拂羽怀里塞了一团东西,压低了声音语速飞快的说:“殿下,上梧宫的桃子熟了,我给你留了些,带去吧。” 拂羽想说些什么,抬头的功夫人便跑回去了,重新站在门口的坤沅冲他笑了笑,继而也不看他了。 流光的上梧宫牌匾横在头顶,门前的桃花灼灼依旧,他转了个身,想去一趟月神宫,走到头了,又觉得自己没意思的很,何必呢? 兜兜转转不知怎的跑去了瑶池,一池莲花开的茂盛,来往的仙侍先是停下来,继而急匆匆的绕开他往别处去,拂羽站在那池子边,自然而然的想起瑶池盛会那一天。 他摘了一朵刚刚的荷花放在手里把玩,天上自从被他烧了一遍之后凋敝了很多,按理他是不应该再如此安然的进出天界了,可惜连南天门的守卫都被杀了,想拦也拦不住他。 凤陵打通了他的灵脉,将那根骨头完完整整的嵌进了他的身体里,还有谁会冒死拦他呢? 拂羽倚靠着池边的长栏,入眼风光无限,云层舒展,花树盛开,即便没什么心思看,心绪却是慢慢平静下来,然而站了没一会儿,耳根便不清净了,不知哪路来的神仙,说悄悄话还说的理直气壮,像是生怕拂羽听不见,就差扯开嗓子指名道姓的喊了。 拂羽懒得理便也没做什么反应,奈何那人越说越过分,最后竟是直接抛出了“天数如此,龙族该死”这样的话,安然躺在拂羽手心的莲花随着这一声登时碎的四分五裂,花瓣翩然落了一地,他转过身来,视线缓缓定格在一个年轻的小仙官身上,拂羽有些意外,从前天君在 时,底下的人窝窝囊囊大气也不敢出,如今倒是人才辈出,年纪轻轻就懂得“谏言”了。 站在小仙官身边的人见拂羽看过来立即低了头,甚至还往旁边挪了挪,似是生怕拂羽一把火将自己也烧了,平白惹祸上身,倒是那小仙官傲气的很,目光坚定的瞪着拂羽。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既然敢说,就要承担代价。 周遭的神仙都停下来往这边看,拂羽朝对方走去,下意识想摸袖子里的扇子,忽的想起玄清扇早就被宣离拿回去了,浑身上下只剩两个拳头,他的剑也在那场大火中融了,什么都没了。 他甩了甩袖子,在人前站定:“刚刚,是仙家在说话吗?” 拂羽礼貌又克制,他不想没问清楚就大开杀戒,他于心不忍,说到底,是怕宣离难做,更怕他和宣离,就这么一步一步的错开来。 “是我说的又如何?这里是天庭,轮不着你肆意妄为。”那仙官的声音还带些青涩,又穿的齐整,看着像是哪路仙神家的公子。 拂羽打量完人,又问:“那仙家倒是说说,龙族如何就该死了?” 他问的平淡,周围听着的人却是倒抽一口冷气。 “四方神境里,其余三族皆已灭亡,龙族寿数已尽,大势所趋,这是其一,其二,是龙族先向天界下了战书,蓄意谋反,被天界灭族,清理之中,殿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这话有理有据,听上去好似真像那么回事。 拂羽低头笑了,银色的发尾随着人转身飘出一个悠扬的弧度,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眼里隐隐泛出红光来。 “依仙家之言,其他三族灭了我龙族就该灭?那是不是其他人死了,你也该跟着死了?何况龙族何时向天界下过战书,无妄之言也敢拿来狡辩?” 那小仙官似乎被拂羽突然而起的戾气吓住了,他退了一步,勉力维持着自己的神情,一时说漏了嘴:“这都是我父君曾经告诉我的,绝无半句虚言,龙族明明” 话音生生扼断,拂羽突然出手擒住了人的喉咙,他手劲极大,只需要轻轻使力,手里的人便要一命呜呼了。 那人剧烈的咳嗽了几声,脸色肉眼可见的涨红了,他握着拂羽的手腕,仍是不死心的想说些什么,周遭的仙家也慌了,他们打不过拂羽,也不敢坐视不理,一时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急的团团转。 “你父君?呵” 虚空之上飞速闪过一道白影,未待人看清,便直冲拂羽而去,拂羽侧身反应,他对这法器实在太熟悉不过,身影迅速后退飘至云上,扇子擦着他的衣角旋转而去,片刻便回了主人手中,云上一身凤袍的宣离冷冷的看着他,周遭的仙家纷纷低头行礼,一时竟只剩他们两个。拂羽收了浑身戾气,有点期待又有点无助的看着宣离。 被差点扼断喉咙的仙官半跪在地上不住的咳嗽,宣离受了众人的礼,落在身前将人扶起来。 “可还好?” 小仙官捂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行礼,断断续续的道:“还好,多谢,多谢尊上。” 宣离转过身来,他看着拂羽,眼里却没他,神色肃穆严整,忽然,拂羽感觉腰上有什么东西掉了,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别在腰间的上梧宫令牌不见了。 宣离手握着那方薄薄的令牌,指尖一顿,那白玉做的牌子便化成了一缕烟。 那是拂羽安然进入天界的护身符,哪怕不需要,别人也无法光明正大的为难他,如今他将它收回去了。 “太子殿下,天界不是随便放肆撒野的地方,若再这样,休怪本座不念往日情分。” 往日情分?放肆撒野?他不信宣离没 听见那仙官的话。 浑身怨气再次被激了起来,不是不让放肆吗?那就放肆个够!浓重的黑雾横在身后,他突然想破釜沉舟一把,就看看宣离是不是真的会伤他。 然而宣离根本不打算给他机会,透明的屏障挡在众神身前,拂羽的灵力竟无法再前进一步,他知道自己不是宣离的对手,然而事已至此,不得结果,他不甘心。 漫天遍地的黑雾开始升腾,拂羽眼眸猩红,手中幽幽燃起了离火,离火灼万物,自然也能烧掉结界,他看着宣离的眼睛,那人也看着他,然而他只是远远看着,似乎拂羽手里那团离火无关紧要,唯有其他的仙神吓破了胆,纷纷逃窜。 那小仙官依旧站在原地,并未随其他神仙一同后退,被宣离严严实实挡在了身后,拂羽看了他一眼,手中离火猝然变大,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继而铺天盖地的火光沾在那屏障上,几乎是顷刻便将其烧的一干二净,火星蹦的到处都是,然而未等沾染别物,玄清扇腾空而起,一口气就将那烧天烧地的离火吹灭了。 一时连云都静止不动了,离火出于凤族,这样的结果虽不曾提前预料,但也猜测了个大概,既然烧不着,那不如换个别的方式,拂羽是铁了心要去试探宣离。 他的身影刚动,灵力还未出鞘,脖颈就被人一把扼住了,宣离冷冽的看着他,手臂力量大的惊人,仿佛真的要将拂羽一把捏死。 “别再闹了。” 这一声,宣离几乎是贴着人耳边说的。 拂羽愣了一下,眼里红光消逝,怔怔的对上宣离的眼睛,宣离见人戾气渐收,以为是明白了,正要放开,突然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卷进黑雾里。 宣离似乎并不想与拂羽纠缠,眉头紧紧皱着,刚进来便要走,拂羽从身后抱住他,哭哭啼啼的毛病差点又犯,死箍着人说:“你没忘对不对?阿陵,别不理我。” 宣离的背挺的很直,闻言也没有一丝波动,他掰开拂羽的手,刚往前探了一点又被抱住。 “你做什么?”他的话里明显带了怒气,真假莫辨。 “你告诉我你没忘对不对,我是” “没忘又如何?”这一声冰冷的,冰锥一样直直刺进拂羽心里。 黑雾散了一些,拂羽的手松了松,他盯着他的后背,如何?要如何呢?像从前一样吗? 第46章 黑雾越来越淡,箍在腰上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宣离,拂羽低着头,良久未发一言。 宣离说的没错,没忘又如何呢?像以前一样纠缠在一起吗,事情走到现在,已经不是谁能选择谁能决定的了。 拂羽的命是宣离给的,他将他救回来,养大,给了他凤骨为他续命,受了三界的笑柄最后就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哪怕宣离不在意,其他人也不在意吗?他如何能再与他纠缠在一起? 宣离在替他赎罪,对拂羽来说那不是罪,是天经地义的一报还一报,可对宣离呢,那就是罪过,莫大的罪过,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最初他将那白龙带回来酿成的,如若当初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又何来这后来许多事。 终究是无法回头了。 拂羽有时候想,是不是自己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然而他辗转反侧,不住的思考,拳头握紧又松开,终究也是下不了决心,他舍不得死,哪怕宣离真的断了七情六欲不爱他了,他也想远远陪着他,带着最后一点念想,好好活着,活到自己不得不死的那一天。 他无法强制宣离爱他,更不想他违背自己的内心,背着沉重的枷锁与他在一起。 拂羽往后退了一步,周遭的黑气逐渐变淡,他声音沉沉的说:“不会再闹了,你走吧。” 腰上热度仍在,宣离脚步踌躇的站在原地,他犹豫的转过身,拂羽却突然撤去黑雾背对着他。 “不要再和我说什么了,对不起,君上,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你也只是做你该做的而已。” 话音落下,拂羽身形一跃,未做丝毫停留便消失在云端。 宽大的广袖之下,宣离捏着那块玉牌不住的摩挲,他从云上收回视线,瑶池上忽然起了风,素白的发带扬起来,众仙远远的望着他,眼中神色一言难尽。 宣离转过身来,难得露出一个笑:“都散了罢,池子里的龙长大了,看样子是变了心,各位仙家日后若是见着了,不必手下留情。” 一众仙侍茫然的看着宣离,半晌没从这只言片语里回过神来,多少人还沉在当年瑶池盛会时,宣离牵着人的手踏进大殿,语气和缓的朝众人解释,这便是尘池里的小白龙,如今长大了,带过来给各位仙家看看,还望众仙他日多多照顾一晃,就已经走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 知道的唏嘘几声,不知道的便只有茫然。 “是。”各路仙家行礼应承,各怀心事的散开了。 自此之后,拂羽便真的再未出现在天界,这下,反倒是宣离辗转难眠,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人最后的话,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你也只是做你该做的而已宣离有时候特别希望自己任性一点,什么都不去想,就将肩上的担子撂下,爱谁担谁担,可他又时刻不敢忘,上一任天君仙逝时,写给他的遗信——天君年幼,托孤凤卿,河山无量,方寸难安 多年过去,天君交代自己的竟是一件也没完成,如今,连天君也丢了。 “怎么样了?还没找到吗?”宣离坐在殿上,地下一众仙官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几个字。 从天君失踪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仍然毫无音信,宣离有时候想,到底是对方太厉害将人藏的太好,还是这些人根本就没下功夫去找,巴不得这烂摊子早早散了。 等了半天,人群里缓缓走出一个小仙官,那仙官低头行了一礼,结结巴巴的说:“前日里,在镇魔山附近发现一丝仙气,小仙仙力微薄,不敢上前打探,尊上不妨、不妨派人去看看。” 天君失踪这件事,宣离一直怀疑是灵漪干的,不过他又想不通灵漪没事绑他干什么,无冤无仇 的,绑回去做苦力吗? 只是天上的事实在太多了,镇魔山非比寻常,不是谁都能去的,一不小心被反噬了,可就得不偿失了,这小仙家为了立功也是拼了命了。 宣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派人去看。 如今留下的仙神里,仙力资质老的,几乎都被拂羽杀光了,他思来想去,唯有自己去最合适。 当晚,趁着夜色深重,宣离直接飞去了镇魔山。 灵漪生来是个风花雪月的高手,魔族灭亡那么多年,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魔界已经比往日繁荣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街市琳琅,即便入了夜,街上也是一派笙歌盎然的景象,魔宫建在镇魔山的山腰上,摇红的烛火远远便能看见,来来往往的宫人提捧着食盒,步履匆匆的涌进了月幽宫。 宣离站在云端,身上所带的魔气平日不显,如今真正来了魔族的地盘,呼应突然强烈起来,脑海里有股陌生的力量,一直在不断的引导他,去看一看,去看一看。 可惜,魔物虽能蛊惑人心,但耐不住人心活的太久,早就看淡了这些诱惑,再好能有什么,能有一个拂羽吗? 他隐化了身形顺着飞檐往月幽宫去,魔宫热闹非凡,好似过节一般,宣离仔细思索了片刻,也没想出今天是魔族的哪个节日。 月幽宫宫门大敞,穿着艳丽的舞姬正在殿中跳舞,宣离的额角突然剧烈的跳动起来,一股强烈的不安冲上心头,上一次有如此强烈的预感,还是在瑶池盛会上。 丝竹清幽曼妙,宣离从飞檐里落下来,鬼使神差的踏进了月幽宫,到处都是红帐,层层叠叠几乎将整个内殿都围了起来,帐里人影绰绰,宣离分得清舞姬,分得清乐师,唯有銮座上的人从始至终都蒙着一层纱,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承认。 龙宫孤寒,纵然新宫建起很久,进进出出还是只有拂羽一个人,他没什么事可做,白日里坐在廊下晒太阳,夜里也不掌灯,摆一盘棋,借着月色落子,灵漪在识海里陪他下,下着下着便睡着了,拂羽也不收棋,自己一个人继续下,常常一觉醒来,人还在棋盘旁坐着。 夜色浓厚,拂羽手里握着几颗棋子,总觉得今天十分的疲倦,识海里的灵漪还在逗他,还吵闹着明天一定要回魔宫看看,识海里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拂羽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一头栽倒在棋盘上。 不肖片刻,房间里漫起黑气,睡着的人重新醒了过来,表情却是换了另一种,灵漪歪了歪头,松动了一下肩膀,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他扶了扶自己的手臂,想着果真是太久没用,都生疏了。 推开寝殿的大门,灵漪站在廊前向远处望,视线可及之处安宁平静,今夜无月,黑云压在头顶,大有山雨欲来之势,而后他回了魔宫,精心为宣离准备了这一出。 步履缓慢的人终于撩开层层纱账踏进大殿,他站在人群之后,隔着丝竹乐声和曼妙的身影望向高台之上的人。 拂羽披散着头发,一头银丝顺垂的落在两侧,他手里握着一杯酒,随着笙乐轻轻摇晃着,身子斜倚在銮座上,一簇红纱软倒在他怀里,眼里噙着舒适的笑意,指尖缠了一抹女子的发,旖旎至极,他似乎没看见宣离,目光在舞姬身上流连,偶尔还会转回去与怀里的女子说几句悄悄话。 宣离站在原地,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拂羽,却还是怎么都挪不开脚步,他想起四万年前也是因为这些,与拂羽拔刀相向,如今,又是一样的场景。 一曲终了,舞姬缓缓后退撤出了纱账,乐师也起身退出了大殿,紧接着侍奉的下人也开始往出退,连门都带上了,即便是个傻子,此刻也该看出来要做什么了。 那女子生的艳丽多娇,窝在拂羽怀里小小的一 只,她伏在人胸膛上娇羞的笑,拂羽的衣服被她扯开了些,两人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宣离脑子里“嗡嗡”的,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走,他明明是来 神思混乱间,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做出反应,就在拂羽要吻上那女子的瞬间,几缕流光金线凭空飞起,迅速穿过女子的身体,绳线一收,人便变作一团雾气随风消散了。 那本就是一团气。 宣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恐是入了别人的圈套。 拂羽的手还维持着抱人的姿势,他似是笑了一下,慢悠悠的转过身来,他掸了掸自己的衣服,视线缓缓落在宣离身上。 “扰人好事,可不像尊上的风格。”宣离已经渡劫成为尊神,称一声尊上也无可厚非。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隐藏的必要,宣离显出形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大殿中央,他神情冷冽,刚刚的慌乱纠结通通不见了,冷峭的仿佛一块石头。 大约是夜太深了,亦或走出了天宫,宣离不想再受那些束缚,冷着脸道:“魔界夜夜笙歌,人声鼎沸,这么久魔君都寻不到一副称心如意的身子?偏要占着他的?” 灵漪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一时还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这称心如意的身子,确实是没有。 “尊上真是说笑,魔族看着繁华,不过一缕魔气所化,怎能与龙族的太子比,何况这太子的身体里,还有一根举世无双的凤骨,你说哪儿还有比这更称心如意的身子?” “所以你就用他的身子做这些事?” “哦?”灵漪笑了,“这些事?哪些事?他既然将身子借给了我,自然是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还分这些那些的?还是说,尊上看不过眼,不愿意他碰别人?” 宣离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恼怒的看着灵漪。 高台上的灵漪眯了眯眼,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他哈哈大笑了两身走下来,走到宣离身前,语气不明的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如何?” “什么交易?” 灵漪又往前探了一步,几乎要挨住宣离,拂羽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宣离下意识的站在原地没动,呼出来的气打在对方脸上,灵漪说:“既然不愿我用他的身子,不如将你的身子借给我,我放了他,如何?” 宣离有一瞬间是想答应的,然而也仅仅是瞬间,他便否决了这个想法。灵漪很快退开了,他当然不以为宣离会答应,他不过是逗逗他,然而今日,他引诱宣离前来,确实是有事的。 他忽然装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语气严肃的说:“凤陵,天庭凋敝,妖界重伤,人间灾祸横生,地府也是一团乱麻,你被困在这天上也有几万年了吧?”灵漪转过来若有所思的盯着宣离,宣离没应他,等着他的后文。 “数万年前心爱之人被逼着死去,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吧?”他故意将语调拉长,像是在给宣离足够的时间追忆,“如今重活一世,前尘旧怨都抛下,仍还要受制于人,这么一副好皮相,却没生的好命数,日后数万年,你忍心让他一个人吗?” 宣离心绪一动,就听人继续说:“他心心念念为了天界,天界给过你应得的吗?当率兵攻打魔界,孤军奋战,被魔族生擒之时可有人来救过你?哦,有过,玄生宫的小儿子来过,呵”灵漪笑的一下,像是为宣离不值,“你为了保四方神土,殚精竭虑,天界妖界树敌无数,天君可曾念过你一句好,实不相瞒,当日天君提剑踏上赤金台时,正是受了紫魔音的侵扰,个中缘由不需要我再细说了吧,若那一日没有人拦着”灵漪没有再往下说。 若那一日 没有人拦着,今天便没有宣离了。 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些事他多数都是知道的,但自己知道,和别人亲口讲出来,差别难以相量,那些痛惜的情感像被撕开了口子,寒风呼呼的吹进来,让人承受不住,魔君说的句句属实,字句都像一把刀,凶狠的往他心上插。 然而仍没有完。 “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为他们卖命吗?”魔君看着他,收起一贯的玩闹,语气痛惜,“凤陵,人生短促,你与心爱之人都不曾蹉跎过时日,为何要浪费精神在这些事儿上?如若再出一场意外,天人永隔,你抛得下吗?他已经追了你几万年,还有几个几万年能等呢?” 宣离愣在原地不再说话,面色苍白,显然是听进去了。 “你早就不欠天上什么了,这些年你做过的桩桩件件哪一件抵不掉曾经的恩情,早就还完了,凤陵,好好想想吧。” 灵漪的话停在这里,视线却仍旧黏在人身上,灼热的让宣离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看他,是灵漪,还是拂羽? 大殿彻底沉寂下来,只剩宣离略微急促的呼吸泛起点点涟漪,他似乎被说动了,喉头上下滑动片刻,艰难的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第47章 拂羽醒来时人在棋盘前坐着,日光穿过门窗,星星点点落在他身上,记忆里有一团模糊的背景,他看不清,隐隐约约记得似乎是宣离。 他又梦见他了吗? 自从答应了宣离不再打扰,两人唯一的相见便是在梦里,梦里的宣离依然温柔细腻,仿佛还是多年以前,他在屋后种了一片山茶花,那人整日整日的躺在摇椅上不愿意动,眼睛闭着,嘴皮子却不停,天南海北的扯,日子就那样一日一日的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拂羽站起来,腿脚已经麻了,他撑着棋桌,在原地缓了片刻,才推门往出走。 门前的碎玉池水声潺潺,他眯着眼睛,刚揉了揉脖颈,猛然发现院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一个愣怔“嘭”的撞在了后面的门框上。 “嘶” 宣离回过身来,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神色十分自然:“醒了?” 拂羽错愕的看着眼前人,不明白这是什么个情况,然而宣离只是轻声问了他一句便自顾自的转回去继续喝茶,手里的热茶还冒着气,拂羽盯着人的后颈,突然走上前去,夺了那人的茶盏气势汹汹的吻上去。 管它是不是梦呢,管它恩怨情仇,人都在眼前了,还克制个什么劲儿。 宣离只呆了一秒就侧身错开了拂羽的攻势,拂羽本就决定的草率,手里又端着一杯热茶担心洒在人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椅背上,见人躲开,不甘心的直接按住宣离再次吻了上去,这次避无可避,宣离被迫抬起头与人亲吻。 难舍难分的纠缠了好一会儿,直至宣离呼吸不畅的伸手推拒拂羽,那人才不甘不愿的放开来。 水光潋滟的眸子里是拂羽的倒影,呼吸还缠在鼻尖,拂羽意犹未尽的凑上去又亲了亲人的嘴角,才直起身子将手里半凉的茶放在了桌上。 亲完两人都有些尴尬,拂羽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僵硬的拿起身边的茶,没话找话:“我、我去给你换一杯,凉了,你、你坐着。” 四万年前的温存对拂羽而言不过弹指一瞬,有关宣离的记忆完完全全算上,也不过冰山一角,如今的拂羽,几乎就是完整的龙族太子,三千年里积淀下的涵养,脾性,气度,都与之前截然不同,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着少年人的稚气与青涩,即便偶尔老成一点,也多数是装出来的,宣离喜欢这样的他,四万年的结局太苦,他一点都不想提起。 半晌,小家伙不知从哪里泡了一杯茶来,叶子是鲜嫩的叶子,像是刚刚摘下来,连芽尖都冒着香气。 宣离盯着手里的茶水问他:“这是什么?” 拂羽似乎有些犹豫,眼神飘忽了半天,才低低说了一句:“山茶。” 宣离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手里的茶,也不喝。 拂羽等了片刻急了,以为对方不喜欢,伸手便要拿,身前人一躲,问了一句:“开花了吗?” 拂羽愣住了,他是问是问山茶开花了吗? 半晌,他笑了一下,大着胆子拉起宣离的手,将人从椅子上带起来,“开了,我带你去看。” 拂羽走的很快,牵着人的手箍的死死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好似生怕人走到一半就不想去看了,一路都在焦急的解释:“就在前面,就快到了。” 穿过五颜六色的莲池,又接连踏过宫殿,推开最后一扇门,香气入鼻,眼前陡然出现大片温暖的黄,日头为它们渡上绚丽的金色,拂羽下意识去看身旁的宣离,那人目光柔和,视线悠然的扫过漫无边际的金山茶,轻轻勾起了嘴角。 他松开拂羽往前走了几步,一旁立着的秋千被风吹动,绳索小幅度的震颤着, 宣离在秋千前停下,手指摩挲过崭新的挂绳,回身问:“能帮我推一下吗?” 如果问,拂羽这辈子做过最好的梦是什么,除了这个,大约就没有别的了。 他在无边无际的山茶花前替人推秋千,小幅晃动的秋千上,宣离斜倚着身子微微合着眼睛,他们谁都没说话,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安宁,半刻钟后,拂羽停下秋千将人抱进怀里,他埋在他颈窝里嗅他身上的味道,轻轻一侧便能亲到他的侧颈,他贪恋的和他说话,情难自持的摸上人的腰,衣带解开的一瞬,整个人一颤,猛然惊醒,识海里有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你醒了?” 这次是真的醒了。 他依然在棋局前坐着,可惜日头还未出来,东方刚刚炸破一丝白线,拂羽撑着棋桌喘气,手掌将整个眉眼都拢在下面,原来是做梦了,难怪,宣离怎么会来找他呢? 何况屋后的山茶,也并未到开花的季节。 梦境清晰可闻,就连宣离的话都嗡嗡悬在耳侧,真实的让人愕然,就是可惜,为什么断在了这种地方 识海里的灵漪仍在喋喋不休:“以后做这种梦,麻烦把识海关上,你这样让我怎么睡觉?不过” “闭嘴。”拂羽知道他肯定没好话。 “不过,小殿下这么啊?在梦里都不忘这种事,嗯?” “滚!” 如果不是他和灵漪的约定还未完全实现,他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扔出去,还要替他挖个大坑,埋得严严实实的,再一把火烧干净。 拂羽出门洗了个脸,入秋了,北境开始泛起凉意,水刚一上脸,就将心里那点窝藏的心思一股脑冲干净了,拂羽双手撑着落池的边缘,水里的自己眼圈发红,显然还未完全从梦里走出来。 从前梦见宣离,多半是些过去的事,这个梦的意义太多,但凡想起一点,就足够他掉两滴眼泪。如果宣离真的能如梦里一般原谅他,让他做什么都值了,可惜,仅是个梦而已。 岁月流逝如水,拂羽一日一日的待着这龙宫,无事可做,便揪着花花草草变人出来玩,慢慢的,龙宫竟也有了些烟火气,显得不那么孤寂了。 “殿下,我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 午时刚过,灵漪大约是睡醒了,又开始在识海里闹腾,非缠着拂羽要给他看个好东西。 拂羽屏退了一旁站着的雾瑶,生怕将自己昨日才点化成人的小侍女吓跑了,让她去外面候着。 “到底看什么?”他才不信灵漪会有什么好东西给他。 识海里打开一扇大门,门里是亮堂堂的世界,拂羽不由自主的走进去,边走边疑惑的看一旁的灵漪,好奇的问:“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灵漪带着他往白光深处去,“进去就知道了。” 刺眼的白光之后,眼前是豁然开朗的大殿,殿内的样式与如今宫殿的制式不大一样,位于主位的矮桌与宾客平齐,深木色的矮榻上雕着不知名的图腾,桌上放满佳肴,看样子似要宴请宾客,只是殿内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拂羽回身去看灵漪,那人似乎就等着这一眼,广袖一挥,大殿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来来往往的宫人仍旧在不住的上菜,拂羽先将视线落在主桌上,上方没人,然而一转,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人,是宣离。 又是别样年轻的宣离,今日他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衫,落座于这通体暗黑的大殿里,就像一条颜色鲜亮的海鱼落在了污浊的池塘里,突兀又夺目,拂羽登时便移不开眼睛了。 宣离安静的坐着,视线随意穿过矮桌落在地上,他似乎在出神,整个人一 动不动的,半晌,画面的另一位主人公出场了,正是灵漪,可惜灵漪好似不想看这繁冗的登场仪式,一阵白雾闪过,人便坐好了。 宣离起身朝人行了一礼,唇角动了,却没有声音,拂羽回身疑惑的看向灵漪,灵漪耸了耸肩说:“我忘了当时说了什么了。” 又是灵漪的往事,不过这些往事,拂羽总看的津津有味。 他转过身去继续看,他太想见到这样活生生的宣离了,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比一日一日弥留在梦境里强。 然而这情景似乎无限长,等他再回过神时,身旁的灵漪已经不见了,他疑惑了一瞬,整个人登时清醒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回望的一瞬,发现原来场景一直都在循环,竟是他看的太入迷,反反复复也没觉出来,他往后退了两步,四周陡然黑了下来,眼前画面消散,他后知后觉,他是被灵漪锁在这里了。 未知的恐慌迅速侵占了他,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的愤怒,他就知道,灵漪嘴里,没有半句好话,又怎会无事献殷勤? 他四处敲打找寻出口,然而这四方空间好似一片汪洋大海,他从东去,找不到头,往西,也是一样的遭遇,更甚的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周围变得越来越冷,那种冷,不是普通天气触在皮肉上的冷,而是直抵灵魂深处的寒意。 拂羽站在原地,直到现在才想明白,灵漪这是想要他的命。 一连串的事情都连起来了,难怪他会在妖族打到一半突然收兵,明知道趁乱最好下手却是一日一日陪自己在这里耗着,难怪他三番五次的放开识海让自己窥探,难怪他如此好心的给自己看宣离过往的事情,原来就等着这一刻呢! 拂羽想,他是不是早就猜到自己会与宣离老死不相往来,才会在当初那样殷切的帮自己,自己下不去手的他去下,说不出口的他去说,也许,更早的时候他就在筹谋了,只等着这一天。 谁会想一辈子寄生在别人的身体里呢,尤其是这具身体,神力无边,不老不死,怎能忍心割下呢?灵漪去哪再找这么一具契合的身体呢? 可他也疑惑,灵漪明明有那么多可以下手的时刻,为什么偏偏选今天?今日是哪一天? 周围越来越冷,拂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凝固,神魂随着冷下去的温度逐步丧失意识,等到完全失去意识,残留的魂魄便会猝然爆裂,继而洒在这片黑暗的空间里,连残渣都不剩。 他被完全困住了,就连很多至关重要的记忆也被封印了起来,害怕因为那些太过相关的东西扰乱这具身体,灵漪策划的太细致了,几乎没有漏洞,平淡无奇的就将自己引了进来,拂羽脑海里唯一清晰可辨的,便是那日的那个梦境,想来,难道那是灵漪送他的礼物? 在所有方法都尝试完之后,拂羽终于不得不认命,与虎谋皮,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惜当日封魂匣给了他太多怨气,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等他反应过来,契约已经结下了—— 我借你的身体,帮你报仇,待我修出实体,咱们就两清。 拂羽后来越来越明白,这人身何时修出来,全靠灵漪说了算。 也许,他从来就没想过修肉身。 恍恍惚惚里,拂羽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过了今日,自己就四千岁了。 第48章 灵漪坐在殿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他面色和善带些笑意,是拂羽还是灵漪让人分不大得清,殿内来来往往的侍从忙碌着,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大殿之外的长阶上,今天是拂羽的生日,他笃定宣离会来。 说服宣离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凤凰固执的很,几万年如此,几万年后灵漪也不奢求他能变成什么样,苦肉计不成,那就来个锥心的。 宣离活了数万年,浑身坚韧如甲,似乎从来没有软肋。当年天魔两界交战,宣离第一次带兵出征没有经验,抵不过灵漪的老奸巨猾,征战没多久便被生擒了,他本就自身修为敌不过灵漪,又入了魔障之地,仙气受阻,整个人几乎就是一个待宰的羔羊,然而从始至终,魔界的酷刑反反复复的折磨,也没从这人嘴里听到一句求饶的话。 灵漪当年,是很想将他策反的。 先天灵物,天资聪颖,又生的貌美无双,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想收入麾下。 他原本只想给宣离一个教训,没下了狠心折磨他,但或许是宣离从始至终的骄傲激发了灵漪的征服欲,软绵绵最终演变成惨无人道的酷刑,几乎折断了宣离的翅膀。 更让人惋惜的是,从始至终,天界都没有人来救过他,甚至连来谈判的都没有,这让灵漪十分费解,向来沉得住气的人也兜不住底了,难不成捏在手里的筹码还没用就已经报废了? 正当魔族上下思索对策之时,噩耗传来,宣离跑了。 这下,连报废的筹码都没了。 宣离是如何穿过重重大牢,一路无阻跑出魔宫的,到如今也是未解之谜,也许只有宣离本人知道,他是如何拖着那副残躯,一路跌至人间,还正正好好跌在拂羽门前的。 而后的故事,灵漪每每想来都觉得惊奇,因为那个从来坚硬如铁的男人,不过朝夕之间,便生了软肋,一头栽进了红尘里,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流言蜚语遍地都是,然而那人却是不闻不问,一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将拂羽小心翼翼的藏在心里护着,奢求执子之手白头偕老,心心念念要同他在一起,只是后来的故事,辜负了他一番深情。 那时候的宣离是灵漪见过最有生气的时候,即便是在战场上,浑身透出来的气息也是从前无法比拟的,好似一夜之间有了求生的欲望,不再无畏的冲撞,也似乎没了曾经破釜沉舟的勇气,他舍不得死。从那以后,魔族再未伤过他一分一毫,再后来,魔族便灭了,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数万年存在的镇魔山魔气殆尽,一捧桃花籽洒下,镇了个干干净净。 桑田沧海,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故人还能重逢,剪断的红线竟还能续上,不知该说造化弄人还是天命难违。 不过也好,若是没有这一出,灵漪拿什么逼他呢? 当日一番话出口,宣离虽然问了灵漪需要他做什么,却也没给出确切的答复,灵漪知道他必然是不会轻易答应的,数万年无人问津的日子都挨过来了,再心灰意冷也不过尔尔,宣离不会在如此关头里冒这样的风险,天界于他有恩,即便早就报完了,对宣离而言,也是抛不下的,或者说,他早就将那里当做他的家,那是他的家国,与拂羽的一样,是不论何时,拼了命也要守住的东西。 这世上,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大约只有一个拂羽,其实灵漪也没底,他也不知道宣离如今,对拂羽的情谊到底还有几分。 那日的梦,不是灵漪送拂羽的礼物,梦里的宣离是真真切切的宣离,那是他给他的礼物,也是深夜里如何都克制不住的思量,宣离从月幽宫出来,几经辗转还是跑去了龙宫,其实说起来那梦没有多长时间,不过是灵漪退回识海之后,与天亮之前那短短两刻钟,拂羽的识海没关,宣离便那样入了他的梦,他知道灵漪 能看见,所以才在最紧要的关头停下,好在识海里的灵漪并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幻想。 他何尝不想与他一起蹉跎时光。 一直等到日暮西垂,殿里点起灯火,宣离也没来。 灵漪一直控制着识海里的拂羽,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彻底被冻死了。 如若拂羽冻死了,宣离大抵会与他拼命吧。 走到这一步,已经再容不得一点差错了,如若宣离答应了,他便再添一位得力的大将,若是没答应,拿到这具独一无二的身子也是不亏,这是一笔如何算都不会亏本的买卖,灵漪势在必得。 殿里的侍者大部分都是拂羽用花花草草变的,灵智低微,不叫他们的时候,便都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像个木偶,唯一一个激灵点的,便是拂羽随手刻了点化过的雾瑶。 “殿下,喝点茶吧。”雾瑶端了一杯茶上来,她分不清眼前人是拂羽还是灵漪,在她看来,皮囊一样便是一样的,便一直殿下殿下的称呼。 灵漪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示意放下吧。 灵漪一整天都坐在那銮座上,目光直直的放在殿门外的台阶上,摆着的吃食原封不动的放着,仅喝了几口茶。 他捏起茶杯闻了闻,觉得茶水的味道似乎与之前的不太一样,掀开杯盖看了一眼,上面飘着几朵鹅黄色的小花。 “这是什么茶?”灵漪问。 雾瑶忙转身过来,欠了欠身道:“回殿下,这是山茶,后方的山茶开了,您不是说,花开了要给您泡一杯吗?这是刚开的。” 话音刚落,一直沉寂的识海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人的呼吸,很短很急促,灵漪一怔,“啪”的一声将那杯子摔在了地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溅洒的到处都是,朵朵鹅黄的花瓣软趴趴的贴在地上,灵漪神色冷冽,殿里的人随着这一声纷纷跪了下去,雾瑶更是惊恐的直直跪在那热水里,连裙子都沾湿了。 好在识海里的声音很快停了,之后便是又如之前一样的沉寂,灵漪跌坐在座椅上,半晌突然笑了,不过一朵山茶花而已,居然也能在意成这样,如果哪一天,我将你的宣离杀了,你怎么办,和我拼命吗? 识海里已经没了动静,灵漪嘱咐下人收拾收拾,突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摆手示意雾瑶过去。 雾瑶乖顺的贴过去,双手小心提着自己的裙摆,灵漪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根在说话,正说着,大殿外缓缓现出一抹清冷的影子,宣离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扇子,目光深邃的盯着他。 灵漪一怔,这次,真的不是他事先想到故意刺激宣离的,他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他已经来了。 与雾瑶的话说了一半没必要再继续说了,因为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他起身往出走,刚至一半,宣离的另一只手里缓缓现出一柄短剑,银色的剑鞘泛着冷光,上方雕刻了细致的龙纹图案,短剑似是已经沾过血,透着一股肃穆的杀气。他没有进殿,只是站在殿门外朝着灵漪说:“这是往日拂羽的佩剑,还望你转交给他。” 说罢,短剑缓缓而来,站在门口的人已经转身要走,灵漪接了剑也不急,站在原地朝着人的背影慢悠悠的说:“你不想见见他吗?” 宣离果然停下了脚步,他侧了一半身子过来,眼里含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道:“魔君肯让我见吗?” 灵漪忽然觉得,宣离是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些什么了。 他面上不显,和善的笑了笑说:“当然,不过” “那便让他出来说话吧!”宣离骤然打断了灵漪的话,站在原地目光阴沉的看着他。 灵漪几乎可 以确定,宣离知道了。 既然知道,也不必要装了,灵漪破罐子破摔的摊了摊手,走出来与人一同站在殿外。 “尊上既然知道了,那本座便也不细说了,若是答应,我便将他放出来日后好生相待,若是不答应,今日大抵不能善终了。” 宣离平静的站在灵漪身边,眼里浮起一丝戏谑,灵漪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与自己预料的不太一样。 “魔君既然稀罕拂羽的肉身,拿去便是了,与本座有什么关系?正好,魔族生来没什么正式身份,占了他的身子,您日后也算受人朝拜的人了,当为子孙后代蒙福。” 灵漪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不明白宣离为何这么说,还是他是装的,觉得自己不会并不会伤害拂羽? 不过对方既然这样说了,那不妨搏一搏,看看最后谁会赢。 “既然如此,那便不留尊上了。” 宣离平静的侧身行礼,微微一笑,袖子一拂扫了灵漪一下,干净利落的走了。 这样的结局确实让人始料未及,直至人走远灵漪还站在原地难以消化。 良久,他朝着识海里已经冻得失去意识的人喃喃道:“看来人家真的不要你了。” 没有人回应他,拂羽已经完全被冻住了,只剩点点残魂支撑着最后的意识,他像是听见了灵漪的话又像是没听见,只觉得越发冷了,没有人来救他。 他最后一点点意志,全靠宣离撑着,他想,哪怕最后见他一面也好。 恍惚里,拂羽好似看见了宣离,看见他拿着一柄短剑进来了,他看清了那柄剑,那是他曾经的佩剑无凌,他帮他找回来了?还是又帮自己打了一把? 他想再看清些,视线探前的一瞬间,视野里突然着了火,灵漪的脸在眼前放大,继而整个扭曲起来,紫色的离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烧起来,而结在拂羽身上的冰,肉眼可见的消融下去,意识开始回笼,他艰难的爬起来,刚刚站稳,那被紫幽离火包围着的人倏然化作一捧飞灰不见了。 第49章 “灵漪,拂羽身子里的凤骨是我的,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宣离站在云端,难得露出了畅快肆意的笑容。 无凌已经出鞘,血红的光芒覆在剑锋上,它与主人起了共鸣,反噬超乎灵漪的想象,他被逼的节节后退,无奈只能重新退回识海,而横在拂羽身体里的凤骨,也因那剑身上沾过宣离的血变得躁动异常,双重作用下,灵漪头一次体会到受制于人的感觉。 宣离已经找到了制裁他的方法,这身体,看来是待不下去了。 灵漪唯一没想到的,便是无凌的出世,剑气对异己的排斥超乎他的预料,如若只有一根凤骨,是断然伤不了灵漪的。 识海里的拂羽已经醒了,待睁开眼睛时,殿内空无一人,他在床上反应了很久才坐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抬起胳膊动了动,反复确认自己的确醒了,不是在做梦了。 厚重的殿门轻响了一声,雾瑶端着一盆热水缓缓进来停在纱账外,轻声问:“殿下可要梳洗?” 拂羽张了张口,气息穿过喉咙摩擦的生疼,他用力咳了几声,发现嗓子哑了,沉着声音问:“几时了?” “回殿下,卯时刚过。” “哦。”拂羽应了一声,示意雾瑶放下水出去吧。 拂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脑海里的记忆很乱,断断续续扰的人心烦,他抓了抓头发,打算下床洗个脸清醒清醒,身子挪动的一瞬,小腿突然碰到一个冰凉物件,冷的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些许,他掀开被子,一把泛白的短剑卷在其中,剑柄泛着冷光,在天光还未大亮的大殿里,透出丝丝渗人的寒意。拂羽盯着剑柄出神,扭头叫住了正往出走的雾瑶。 “昨日可有人来过?” 雾瑶疑惑的看了拂羽一眼,低头回话:“昨日天界的凤陵帝君在暮色时分来过,送了一把剑便走了。” 拂羽:“可有发生什么事?或者说些什么?” 雾瑶摇头:“不曾,只交代了几句便走了,连大殿都未进来。” 拂羽摩挲着手里的短剑,舒了口气示意雾瑶出去吧,这样的结局,倒在他的意料之中。 雾瑶关门出去,拂羽手握着剑身,不知为何,自从见了这剑,他的心便一直跳的很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般,他握住剑柄,开鞘的一瞬,一股红光猝然漫出来,光芒有些刺眼,拂羽伸手挡了一下,方寸之间,天灵之内突然钻进一缕极为霸道的气息,那灵力炙热非常,就像一捧烈火烧在心上,拂羽捂住胸口,竟被烫的有些失神。 他怔怔的盯着那剑,喃喃自语:“这是什么?” 而本就受了伤的灵漪此刻更是宛如烈火灼心,宣离真是握住了他的命脉,他是魔,生于魔障之地,最受不得的,除了上重天的仙气便是凤凰一脉的离火之气,那是世间至纯至阳的东西,如今,宣离凭着这根凤骨,直接将自己的凤族血脉送进拂羽体内,与那本就灵根厚重的凤骨彻底融为一体,生生将那残存的魔族之气压下去,凤凰生魔,却终究不过浮萍之末,灵漪住了这么久,早就将拂羽体内的那点魔气吸的差不多了。 他大约真的要重新找一具身体了,可这世上,他能想来的魔族之人少之又少,去哪儿找呢?忽然,他脑海里突兀的浮出一个人影,他笑了一下,或许那将是个不错的选择。 拂羽踏上上梧宫的时候,宫门紧闭,一派闭门谢客之态。 拂羽站在门前敲了片刻,里面匆匆忙忙跑出一个小仙侍,眼有些生,他将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看拂羽,没等拂羽开口,便眨巴着眼睛说:“尊上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殿下请回吧!” 拂羽本就担着心,如今一听人病了,更 是死也要往进闯,他趁着小仙侍关门的片刻,一把抠住门缝,作势就要往里面挤,仙侍哪拗的过他,三两下便没力气了,只得急着喊:“帝君说不见你,殿下你别推了。” 拂羽本已将门推了一个大缝出来,今日的府门格外的沉,好像有什么东西顶着一般,拂羽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推开一点,此时一听这话登时卸了力气。 “为什么?君上为什么不肯见我?” 他依旧扒着门扇,眼神定定的落在仙侍脸上,看的那小仙侍一阵心慌,匆忙推了一把拂羽,将人推出去隔着门说:“尊上今日确实身体不适,殿下改日再来吧” 不远处的桃花落了一地,拂羽怔怔的站在宫门外,抬头盯着高耸门楼上的牌匾出神,整个上梧宫都下了禁制,他是硬闯不进去的,宣离既然不见他,那便一定是提前做好了准备。 他真的病了吗?到底又为自己做了什么?拂羽如今,最怕就是他什么都不说。 桃林香气依旧,熟透的桃子来不及摘摇摇晃晃挂在枝丫上,曳池也被桃花盖住了,看样子很久没人来过,石桌上的桃花积了厚厚一层,有些已经枯了。 拂羽随手摘了几个桃子揣在怀里,捧了一捧清水洗干净,他不是身体抱恙吗,那自己就一直等到他舒服的时候。 拂羽揣着几个滴水的桃子在门口坐下,台阶纤尘不染,他一边吃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如果宣离醒着,就一定会知道他在这儿。 然而整个上梧宫静悄悄的,浑似无人一般连树叶摇晃的声响都听不见。 云端之上,上梧宫的禁制散着淡淡金色的流光,拂羽咬了一口桃子,不知哪里起来的念头,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配不上宣离。 是的,他配不上他。 四万年前他是凡人配不上他,四万年后他投生一世却整日只知道玩乐,连心意都不敢明说,配不上他,如今,他一人搅翻三界,杀了天庭众神,烂账记了一身更加配不上他,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嘴里的桃子突然没了味道,他垂下手,一个不稳,吃了一半的桃子便滚落在地,咬开的豁口沾了几朵桃花,没心思再吃了。 夜神布起星宿,银河横在中央,印出一片旖旎的色彩,不知为何,今日的天界格外的冷,拂羽越待越冷,仿佛没穿衣服一般冻得直哆嗦。 天界无四季,四季变化都握在这宫殿的主人手里,如今突然这么冷,这是宣离在逼他离开。 然而越是逼迫,拂羽越要留下,今日若是见不着宣离,除非他冻死了,不然别想让他走。 后半夜的天空连星星都暗下去,月光藏在黑云里,不肯施舍一丝光亮,天上飘起雪花,彻骨的寒意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拂羽缩在门庭下,浑身已经冻僵了。 他试着哈了一口气,手掌完全被冻住了,哈上去轻飘飘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回身看了一眼宫门,支棱着手指轻轻碰了碰,喃喃着道:“让我见一见你,没事我就走,好不好?求求你让我见一见你,阿陵” 不知是雪下的太狠,还是他被冻坏了,话音刚落,眼泪便一个劲往出冒。 脚下积了厚厚一层雪,热泪落下去,转眼就是一个冰坑,他不想哭,所以拼命的试图用手去挡,手指僵硬的按住眼睛,却被热泪刺的生疼,火烧火燎的。 不知何时睡过去的,亦或许是冻晕了,再醒来,太阳已经出来了,上梧宫门前的雪已经被扫开了,他浑身都被雪包住了,好一阵才抖落干净。 小仙使恰逢从院里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扫帚,看见拂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凑过来看,半晌才分辨出来人是谁。 “拂羽殿下?您没走吗?”又是昨日的小仙侍,咋咋呼呼倒把拂羽咋醒了,拂羽回过头,这才发现府门开了,他顾不上回应跌跌撞撞就要往里去,却被人一把从后面拽住。 “殿下,尊上一早便下界去了,不在府里了,走时嘱咐我们不能让您进去,殿下殿下也不要为难我们。” 拂羽透过府门往里面看去,上梧宫内花红柳绿,哪里是下过雪的样子,这雪,是下给他一个人的。 拂羽浑身还僵着,头发上消融的雪水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他低了低头,往后退了几步,说:“好,我不进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他若是回来了,劳烦和我说一声。” 入眼都是纯白的雪,唯有自己坐了一整夜的地方突兀留着一块异色,小仙使不解又怜惜的看了他几眼,一边扫雪去了,拂羽的袍子都湿了,晒在这大太阳底下,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他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袖,他记得,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袍子,还是当年宣离为自己选的。 仙侍来来往往,谁都看他几眼,却谁都不和他搭话,他就像个木桩一样坐在那里,安静的等。 太阳将雪都暖化了,袍子也由湿变干,日头不住的往西去,依然没有人回来。 拂羽一动不动的盯着桃林里那条小路,期待下一秒便出现久违的人。 又入夜了,仙侍皆回了府苑内,只剩他一个孤零零的坐在外面,先前的小仙侍看了他几眼,于心不忍又不敢擅自做主,终究只能叹了一口气缓缓关上大门。 夜色更浓,黑云压在头顶,拂羽抬起头看,心想今晚是要下雨还是刮风? 不一会儿,上天便应了他的心愿,狂风暴雨一同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往脸上飞,他坐在那里没有动,任由雨水当头浇下,将他浑身都浇透,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扎起来的马尾浸润了雨水变得异常的沉,他抬手解了,就那么披头散发的坐在门前,再也没有动。 这一晚,他仍旧没有等到宣离,也没有睡,透着模模糊糊的雨帘望着桃林的方向。 而后一连十几天,待到后来,仙侍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每日起来还要和他打声招呼。 宣离回来过,却都是在他不注意或者睡着的时候悄悄回来,再悄悄的走。 门口的拂羽变得越来越憔悴,是人都看得出来,他眼睛的那团火,正在一点一点熄灭。 又是一日雨夜,拂羽坐在雨中,目光呆滞的盯着前方,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了,因为桃林深处永远都是一团漆黑,他已经将最前面的树刻在了脑子里,而他等的人,依旧不肯见他。 雨水漫过他的眼睛,他低下头,刺刺的水流顺着眼睑滴落,他突然抬手捂住眼睛嚎啕大哭起来,不住的哽咽声消融在暴戾的雨声里,他曾想即便宣离生气,心里也总会心疼自己一点,所以他安静的等,受着风吹雨淋,能用的招数都用了,可惜那人的心宛如铜墙铁壁一般,即便自己晕倒在上梧宫前,他都不曾现身看过一次,甚至连府里的仙侍也未曾多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直到现在他才隐约明白,也许宣离,真的斩断了七情六欲,不爱自己了,如今的一切对他而言,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像是要把心里长久的委屈都哭出来,整个人蜷缩在一小方石阶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透过闷闷的雨声消散在虚空里。 他不住的喃喃:“对不起,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道歉,可是他没说的了,能求的话都求过了,只剩这些了。 雨停了,天亮了,日头从东方升起,拂羽浑身冰冷,意识恍恍惚惚,他站起来,朝着漏过桃 树的一小束阳光远远望着,他僵硬的回身看了一眼上梧宫,手掌轻轻覆在厚重的府门上,他手里握着一条深蓝的发带,冻得发白的指尖缓慢掠过那发带,眼里的眷恋让人心疼,然后他蹲,将那发带放在了门庭中央,连着一缕素白的发丝,裹在了一起。 而后他脚步缓慢的走下台阶,他听见里面的有门开合的声音,继而有淡淡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眼角通红的盯着门口,忽然,平地起了一阵风,放在门前的发带迎风而起,裹在里面的银发被吹的四分五裂,不肖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根深蓝色的发带晃晃悠悠最终落在他身前,跌进一池雨水里。 拂羽突然笑了,他了无生气的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府门,而后慢悠悠的转身,他走的很慢,身影很久才消失在桃林里,而那发带留在原地,映出一抹刺眼的蓝。 许久,停在门庭里的脚步声起,宣离推开府门,步履缓慢的走至发带前将其捡起来,另一只手里是一缕银发,他一言不发的盯着手里的发丝,出神间,一股巨大又突兀的力量直直从身后袭来,没等反应,就被一个湿漉漉的怀抱裹住了。 第50章 宣离整个人都僵住了,未待回头就听身后人闷闷的说:“不是不肯见我吗?不是不理我了吗?出来做什么?” 那声音带着哭腔,又被雨水浸润了整夜,嘶哑干裂,像个和大人赌气的小孩子,满腹委屈无处言说一般。 宣离被抱得猝不及防,他低头叹了口气,挣动着试图脱离拂羽的怀抱。 “放开。” 身后人狼狈不堪,发丝沾在脸上也没去管,抱过宣离的地方留下湿哒哒的印子,却是乖顺的将人放开了。宣离背着身皱了一下眉,面无表情的转过来,拂羽抓着他的袖子,眼神殷切的看着他,宣离将手里的发带与发丝放到他手里,他没说话,甚至没有分一个多余的眼神给拂羽,拂羽的表情忽然冷下来,目光怔怔的看着宣离的手。 发带递上的一瞬,宣离忽然使力扼住了拂羽的腕子,面前的人先是错愕,随即了然的笑起来,眼里一抹红光忽明忽灭,闪在一双带泪的眸子里,十分怪异。 身后蒸腾起浓重的黑气,拂羽挣脱宣离的禁锢,整个人飞了起来,身子携卷在黑雾里,阴恻恻的笑的人心惊。 宣离就知道,如若是拂羽,他不会感应不到,只是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恢复好上赶着来送死了。 魔气之下的拂羽脸色煞白,与缭绕的黑气形成鲜明对比,他站在云端看宣离,上上下下的打量,目中深意无人可知。 虚空之上猛地窜过一抹白色的身影,凌厉的剑气扫起一阵烈风,无凌剑划破厚重的黑雾停在半空中,大约是魔气太盛,泛着红光的剑身异常躁动,左右乱颤寻不着方向一般,过了片刻,剑锋才摇摇晃晃转向了灵漪。 宣离当即明白过来,这是拂羽在操控无凌。 停在黑雾里的灵漪显然没想到,已经被自己困在识海里的拂羽,竟还能指使无凌剑,他笑了一下,竟是小看了这小家伙。 剑锋波动间,站在云端的灵漪突然出手,本就无法被完全操控的无凌登时感应不到主人,摇晃几瞬跌落在地,剑鞘跟着落到地上,转瞬沉寂了下去。 识海里被困住的拂羽越发感觉呼吸不畅了些,身前身后像是立起了透明的墙,将他挤在中间,动都动不了。 他愤愤的啐了一声:“妈的!” 他还记得不久前他刚刚踏出桃林,心心念念全是宣离,一步三回头的看了许久,奢望那人出来看一眼,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走,站在弯弯曲曲的桃林尽头,踌躇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下定决心,刚一转身,识海里忽然狂乱起来,那力量霸道的很,拂羽当即反应过来,可惜他虽有所准备,却到底不是灵漪的对手,僵持不过几秒,便被灵漪生硬的拉进了识海里困住了,又是同样的招数,只是这一次,拂羽吃了一堑长了智,灵漪只堪堪下了层结界,并未像之前一样。 拂羽隔着识海试图掌控无凌,然而无凌虽认主,却到底是个死物,一举一动并不能完全随着拂羽的心思动,何况拂羽与无凌分开时日已久,一招一式皆是陌生了,没多久,他便有些感应不到了。 宣离盯着灵漪,不知道这云上的人意欲何为。 灵漪居高临下的看着宣离,他没有动,只是阴森森的笑着,身后的黑气不住的翻腾,他走了几步,像是在思索,忽然间,原本跌落在地的无凌剑腾空而起,灵漪伸出手掌,剑身从他手上划开一道口子,继而鲜血浸润上去,宣离心底一颤,再去看时,那剑已经泛起了黑气。 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在剑身上,将本来明艳炙热的红光裹住,它浮浮沉沉像是挣扎,剑锋在拂羽和宣离间来回摇摆,终于停在了宣离一侧。 宣离眯起眼睛,眸光带出一丝杀气。这世上有许多先天神器,宣离的玄 清扇,紫薇大帝的御尘拂,天君的厄神刃,琼霁的千月弩,还有北境龙宫的无凌剑这些上古遗留的神器,生来便是杀神的,他终于明白灵漪今天是想做什么了。 剑锋袭来的一刻,宣离迅速抛出手里的发带,一抹蓝色的光影快到难以捕捉,无凌剑生来以绝速著称,发带刚刚抛出,剑刃便擦着宣离的衣袖过了,宣离也不打算再和人磨着,对方既是来寻死的,那不如来的痛快点,唯一桎梏他的,便是拂羽这具身体,他下不了手伤他,只能用同样的招数 脑海里的念头还未成型,一股刚烈的剑气直冲宣离的后身来,与此同时,一直未曾动作的灵漪猛地出手向他扑来,腹背受敌间,沉寂在宣离袖口里的玄清扇迅速挡在宣离身前,他侧身一转,剑刃粘在扇柄上不动了,而身后的魔气却如爪牙一般缠住了宣离,那爪牙宛如毒刺,缠上宣离的手臂,扼住宣离的喉咙,宣离空有手里一团离火无处使,挣动间,刚刚沉寂下去的无凌剑再次苏醒过来。 玄清扇挡在身前,魔气将他缠的寸步难行,他侧身一望,司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见这一出,登时大喊了一声:“拂羽,你疯了吗?” 不知是不是这一声起了作用,灵漪忽然颤动了一下,缠在宣离身上的魔气竟然松动了几分,趁着片刻功夫,宣离腾身一跃然后迅速收回玄清扇,而无凌剑也再次跌在地上。 灵漪已经恢复了神色,然而仅是一瞬,宣离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刺刺的疼了一下。 站在云上的宣离忽然开口,声音柔柔的,像是哄自己心爱的人:“小白,回家了。” 一声小白穿透识海落在拂羽耳中,他茫然了片刻,继而疯狂的挣扎起来,识海里的墙压的他喘不过气,而界外的人就那样一遍一遍的喊他。 “小白,回家了,小白” 筑起的高墙开始破碎,站在云上的灵漪灵魂被挤出一半,眼前迷迷糊糊看不清人,宣离一声接一声的小白仿佛魔音一般,一点一点将困在识海里拂羽拉了出来,拂羽眼角猩红,挣扎的爬出识海与灵漪厮打起来。 他奋力的撕扯灵漪的魂魄,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然而灵漪仍旧坚持不懈的不肯退出。 落在地上的无凌剑跳动起来,红光与黑气缠在一起,宣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两眼,伸手想要将那剑拾起来,灵力刚刚覆上去,剑锋猝不及防直直像他袭来,左右不过三秒,剑气划破虚空,急速的气流擦过宣离耳畔,灵光肆虐间,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这一剑,是势必要挨了。 凌厉的剑锋之上光芒气势如虹,宣离挡了一下眼睛,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他其实已经躲了一下,即便刺过来也不会要他的命,不过流点血罢了,可什么都没有 宣离像是预感到什么一样愕然睁开眼睛,眼前横着一片黑影将他覆在下面,拂羽背对着他,在人睁眼的瞬间缓缓跪倒了下去,无凌剑穿过拂羽的胸口从身后刺出来,血迹顺着剑锋滴滴答答往下落去。 一时天地都寂静了。 下方传来轻轻的一声:“谁都别想活” 魁梧的身影彻底倒下去,拂羽侧着身,只有刺目的红横在宣离的眼睛里。 他跌落在地,就跌在他自己的血里。 身体里的黑气源源不断的往出涌着,顺着伤口,晃晃悠悠消散于风里,好似流逝的生命。 飘荡的黑雾凝于云端之上,缓缓现出一个陌生的影子,那真的是一个影子。 宣离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几万年了,他仍旧无法直面这样的情景,司命急匆匆的从另一边飞过来将人抱住 ,一只手扯着宣离的袍子喊:“救人啊。” 无凌剑上的红光熄了,连弥漫的雾气也看不见了,宣离双手颤抖,一时竟像回到了小时候,手足无措的站在陌生的丹阳宫,不知该去何处,更不知该做什么,他僵硬的看着,指尖的灵力明明灭灭几次都渡不进拂羽的体内。 司命拉住他的手安抚,温暖的掌心覆在他冰冷的指尖上安慰:“没事的,你冷静些,没事的。” 上梧宫的小仙侍也都跑了出来,司命打发他们去请天医来,又让一些人去打热水,急匆匆的脚步声来来往往,上梧宫门前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谁都没心思去管那消失的灵漪究竟去了何处。 宣离不知何时落下泪来,他握着拂羽的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僵硬的渡着灵力,视线一动不动黏在人脸上。拂羽脸色煞白,整个人越来越凉,横在他胸口的剑还在,没人敢轻易去拔。宣离突然有些后悔,这么多天,自己为什么就不肯见一见他呢? 良久之后,他终于缓过神来,伸手从司命怀里接了人过来,他一直在抖,手掌小心翼翼的替人按着伤口,他犹记得,四万年前,也是这样失去他的。 天医很快过来了,宣离坐在血泊之中,失了神一般,司命小心将他搀扶起来,留出地方让天医诊治,天医哪里见过这样的帝君,当即战战兢兢的跪下去与另一位天医一起替人细致的医治起来。 无凌剑从拂羽身体里取出来时,上方的血还是温的,宣离盯着那剑,突然发了疯一般燃起一簇离火就往下砸,司命眼疾手快的挡了一下,离火滚落在旁侧,烧了其中一位天医的袍摆,天医本就心惊胆战的,又被这么一烧,手都开始抖了,司命上前安抚了两句,拾起一旁的无凌剑合上了剑鞘。 宣离为了重新将这剑铸出来,耗费了多少灵力和心神,日夜不休的盯着,凡事亲力亲为,这是他送他的礼物,是唯一能将身体里的人逼走的东西,可他也没想到,剑气无灵,有朝一日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如果当初预料了这样的后果,他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铸它。 跪着的天医忽然转过身来,头嗑在地上,连肩膀都在颤:“尊上,殿下失血过多,您” 天医话还未说完,宣离双指并刃,赫然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个口子,天医不住的点头,叹息着转过身去继续医治,血气顺着灵力流入拂羽的身体里,宣离双眼通红,已经没什么泪可流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转过身来又磕了一头:“殿下无碍了,幸得尊上的凤骨与血脉,不然今日” “咳”司命使了个眼色,天医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又跪下去,不敢再言了。 宣离往前走了几步,蹲下将人从血泊里缓缓抱起来,跪在两侧的天医让了让,宣离穿过四围的人,像是捧着一块珍贵的玉石,一步一步踏进了上梧宫。 他喃喃自语:“回家了,我们回家。” 第51章 宣离已经不大记得,这是第多少个浑浑噩噩的清晨了。 他坐在矮桌旁,神思恍惚,破晓的日光穿过窗隙照进眼底,暖晕晕像一把温柔的匕首,透过刀刃逼迫他不住的回想多日之前的故事,也是这样的清晨,晨光划破天际,他在血泊里抱起了自己的爱人,一步一步走回了上梧宫。 床上的人仍旧安安静静的躺着,一日一日没有醒来的迹象。天医来了一遍又一遍,急的灵力都快散尽了也找不到原因,所有人都在说不应该啊,经脉未断,体内的魔气也已消去,早该醒了,可奈何就是不醒。 宣离偶尔会坐在床边喃喃:“你是不是和我怄气啊,气我那么多日没理你所以不愿意醒过来” 宣离总是想,如果当日里,他与拂羽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自从灵漪提出要与宣离结盟之后,宣离就隐约明白他想做什么了,这世上能威胁宣离的东西太少,数来数去也不过一个拂羽,灵漪算准了如果拿着个要挟宣离,成功的几率太大,何况他还留了后手,如若宣离不同意他便将拂羽逼死在识海,到那时,魔君出世,又借了那样一副好身体,谁能挡得住他?即便宣离真的痛心疾首,对着那具身体,那张脸,又如何下得去手?灵漪算的太细致了,他唯一没想到的,恐怕只有无凌的横空出世。 无凌是神器,受主人血脉浸染忠诚于人,宣离在铸剑之时,除了融进粘带着拂羽气息的曾经的剑身,还在剑里融进了他自己的血脉,拂羽身上连着他的凤骨,血脉一融,对方是一定可以感受到的,何况凤族的血气一入,拂羽体内的魔气便会受到压制,灵漪行动受限,又有那么一把剑虎视眈眈,他好不容易才出世,断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到那时,灵漪必然要重新寻找新的身体,即便不如拂羽,至少不会受制于人,再者拂羽被困了一回识海,也不会如之前一般轻易相信他人,一切看似都在宣离的计划里,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样的结果。 拂羽在门前的那些时日,宣离日日都在府里,不是不想见,他等的,就是最后的契机,只有拂羽走了,灵漪才会来,宣离知道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不到万不得已,灵漪是断然不会轻易舍掉拂羽的身体的,可惜算来算去,不曾算出两败俱伤的结局,灵漪是不在了,他的拂羽呢?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声,宣离收回云游天外的心思,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道:“进来吧。” 坤沅手里端着热水,拨开层层纱账放在榻前,一方软帕搭在盆沿上,宣离晃悠着站起来,白发将他整个人衬托的憔悴不堪,他如往日一般拿起那方软帕放到水里,温热的水流裹上手心,他忽然叹了口气,宽大的袖摆沾了些水,他拧了拧,在床边坐下了。 他似是累坏了,一只手拨开拂羽额鬓的发,一只手握着帕子细致的为人擦拭着,指尖摩挲过拂羽的唇角时,竟微微颤抖起来,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手覆在人手上握住,低喃道:“小白,醒来吧,醒来吧” 自拂羽昏迷之后,宣离一日一日的睡不着觉,甚至在最初的几日里,他都不敢掀开帘子去看一看他,唯有月光流落,夜色蒙住脸色,才敢凑近去看几眼,愧疚与无能为力占满了他的心,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他甚至悄然深入过他的识海,想去看看昏睡的这些日子里,他在想什么,然而拂羽的识海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没有灵漪,没有宣离,更没有任何旖旎的情思,整个人空空的,宛如把一切都忘了。宣离那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将另一个遗忘的感觉多么让人恐慌,他无法想象,在自己决绝的祭出诅世印那往后的四万年里,带着记忆等待的拂羽是如何的过来的?自己尚且有人在身边已经如此难捱,留给他的却 仅有一方屋子和一座神像聊寄思念,四万年,桑田沧海都足矣换过几轮 他将手里的帕子又湿了水,抬起拂羽的胳膊轻柔的擦拭着。 “你醒过来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你找回记忆之后还没去过人间吧,听闻那里正值暮春,天气好得很,你不是最爱吃些甜食吗,人间的甜食最是丰富,你若是不喜欢外面的,我带你去尧川的皇宫里吃,你先前与我说,地府的那位仙君端正的很,我带你去看,此时想必地府的彼岸花也开了,火红繁盛,就生在黄泉边上,南海的桃花也应当开了,记得那儿的宫殿里我还偷偷藏了两坛桃花醉,不知你如今还喜不喜欢,若是喜欢我便带你去喝,瑶池盛会那杯酒,”他停下来,眨了几下眼睛略过去,“往后你想喝多少都有,你在龙宫种的山茶也都开了,我去看过了,开的很好,我很喜欢,待你醒过来,你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再也不做这些无谓的事了,余生短暂,我想都和你在一起。” “你听见了吗?” 床上的人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宣离叹了口气将方巾放回水里,他微微倾身替拂羽理了理衣衫,凑到人身前说:“没听见也没关系,等你醒了我再和你说一遍,累了那么久了,多睡睡也无妨。” 屋外日头正盛,坤沅站在廊下见人出来,行了一礼躬身说:“尊上,今日的卷文都已经送上来了,您现在看吗?” 宣离揉了揉眉心,他着实没心思去理这些事,可天君一日找不回来,天庭这些事就总要有人担着,总不能任由扔在那里,不闻不问吧,即便宣离要退出朝堂,也总要找了合适的人留下,才能合情合理的往后去,何况如今他将拂羽接回了上梧宫,外面早已物议沸腾了吧! “看吧,送些水来,清水就好。”他嘱咐了一句往前殿去,刚进前殿,便见堂前坐着一位仙君,这位仙君宣离隐约有些印象,见过几面,今日突然到访倒让他有些意外。 那人见宣离过来赶忙往前走了几步朝人行礼:“参见帝君,不请自来,但愿没扰了尊上清净。” 宣离一时有些想不起眼前人的仙号,站在原地怔然片刻笑了一笑说:“嗯上了年岁记性不大好了,记不清仙家的名号了,还望仙家担待。” 小仙君倒是没什么惊讶,平和自然的躬了躬身:“小仙仙号善宁,尊上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无需放在心上。” 宣离坐下,指了位子示意人坐,坤沅端了两个杯盏进来,一看就是早知有人来了,宣离自打拂羽受伤之后脾气便不大好,时长冷言冷面的弄得底下的人也战战兢兢,坤沅作为仙侍之首,向来最会看眼色,如今恐怕是要登峰造极了。 待茶上好,宣离先开了口:“不知仙家今日过来,可有要事?” 善宁刚端起茶杯闻了个味儿就被上面问话,慌忙放下回道:“倒是没什么要事,只是,”他停下,从广袖里掏出一个淡青色的方包,站起来朝宣离这边递了递,“前日里在老君处得了一包紫莲的瓣蕊,听老君说积蕴灵气最是上好,拂羽殿下灵气受损,想着或许有些用处,就送上来了。” 宣离有些意外,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与这位小仙似乎无甚交集,紫莲瓣蕊如此珍贵的东西也肯拿出来,再者拂羽与天界怎么也算得上仇人,这小仙家不与众仙一起同仇敌忾,反倒跑到自己这里来献殷勤,背后有什么目的? 善宁见宣离不说话也不敢再隐瞒,低着头继续道:“善宁确是有事想求尊上,善宁成仙之前曾在京都西面的业峦山上修炼,中途遭遇杀身之祸,幸得当地的一位地仙相助,如今人界大乱,业峦山上妖孽横生,不久前无意得知了地仙的处境十分凶险,善宁想去帮一帮,但天界有天规在上,神仙不得无 故插手人界之事,所以想来求个令牌,善宁只想赶一赶附近的凶兽,不扰人界的安宁,不知尊上可否准允?” 宣离略有深意的看了善宁几眼,轻轻笑了,他本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如此小事也来求他着实少见,天庭虽有天规,但下面的神仙私底下干什么,是否插手人界之事,宣离即便长了一身眼睛也难得盯得清楚,但凡不弄得三界皆知,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突然来这么一出,还有些新奇。 宣离冲人摆了摆手,善宁愣一下,刚要往前走,手里的方包便不翼而飞了,待人再抬头,伸出的掌心里已经多了一小方令牌,而那带来的瓣蕊,也全数落在宣离手里。 宣离给他的,是上梧宫的印令。 善宁盯着手里的仙令一时竟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他惊喜又错愕的盯着手里的令牌,半晌才想起来要谢恩,慌忙跪下去行了一礼:“多谢帝君,善宁一定恪守本分,不给尊上惹事。” 又略微寒暄了几句,善宁便告退了,坤沅从殿外进来,接了宣离手里的紫莲瓣蕊,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尊上将上梧宫的印令送出来,不担心惹些麻烦吗?” 宣离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卷文,笔墨在上面随意批注了几笔,淡淡道:“最麻烦的还能麻烦过如今的事吗?” 坤沅一怔,心道倒是这么个道理。 宣离在天上这么多年,论起心腹朋友,除了上梧宫这几号人,约莫只剩一个司命了,从前他对这些无甚感触,也不喜朝堂这些无谓的纷争,仙力在上,无人匹敌,便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肆意来往,如今越往后走越觉得,他要培养些什么人,不然哪日被人卖了吃了,自己也不知道,至于为何如此草率的将上梧宫的令牌送出去,不过是那小仙实在干净,一眼就望到头了,重要的是,他与拂羽,没仇。 卷文不久就批改完了,宣离随手一拂,桌上的东西便不见了,那些卷文上标了灵引,无需人去送,从哪来便会回哪儿去。 宣离从矮桌后站起来,步履缓慢的往后殿去,刚踏进院子,恰逢坤沅从寝殿奔出来,那人跑的急,还差点撞到门口的树上,宣离心念一动,便听见人急急忙忙的说:“尊上,殿下醒了。” 第52章 宣离的身体反应远快过他的大脑,整个人风驰电掣的冲进寝殿时脑子还是懵的,床帐里的人依然躺着,见人进来好似动了一下,隐隐约约的,宣离也看不大清,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一声一声震动在胸腔里,震的人越发茫然。 他拍着胸脯喘了几口气,也顾不得身后是不是站了别人,缓缓掀开纱账进去,脚步连着心跳,脑海里倏地闪过许多久远的回忆,四万年前的,四万年后的,在掀开最后一层帐子时,终于缓慢的重合成为一个人,变成了眼前人。 拂羽侧身看着他,银丝散在两侧,太过年轻的眉眼上一汪春水清澈动人,他的脸色很白,长久的卧床让他浑身僵硬,灵脉凝滞未通做不出什么动作,唯有视线贪恋的黏在人身上。 “阿陵”拂羽突然出声,声音喑哑,将茫然出神的宣离一瞬间拉了回来。 悬在胸腔里几个月的心终于随着这声“阿陵”落进了肚子里,他温柔的朝着人笑了笑,却是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了,他甚至担心这就是一个梦,等他一醒,眼前的东西就不见了。 “阿陵,过来。”遥遥相望许久,终于还是拂羽先开了口,他艰难的抬起手指冲人勾了勾,试图挪动身体为宣离让一点地方。 无凌剑穿伤了他的前胸后背,平着挪过去必然会碰到伤口,宣离登时往前走了两步按住拂羽,声音不由透出几分担忧:“别动。” 拂羽当真乖巧的不动了,他痴痴的看着眼前人,脸上漾出温柔的笑意,放在胸前的手很热,热意顺着经脉流过拂羽的身体,他忽然出声说:“阿陵,你抱抱我。” 宣离不知是不是害羞,脸上肉眼可见透起醉人的驼红,他慌忙收回手,完全没有了曾经世人皆可调戏的情态,他在拂羽面前,仿佛永远都藏着一份小心思,像是害怕被看见一般,不敢逾距,不敢放肆,害怕一旦过线,眼前人就与之前一样,忽的消逝了。 “君上,我冷~”这一句就完全是撒娇了,宣离望进拂羽眼底,好似又看见了多年以前的自己养在池子里的无知无畏的小白龙,拉着自己的袍摆撒娇说:“君上,我想吃桃子,你带我去外面看看吧,我保证乖乖的不惹事吗,君上,尘池好冷啊” 时间过得真快啊!池子里的龙还没养熟,就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爱人,其实想起来,那时候的拂羽就已经很黏自己了。 宣离忽然轻轻的笑了一声,拂羽看着他,刚想开口问一句你笑什么呢,那人就俯身下来虚虚的抱住了自己。 宣离害怕碰到他的伤口,便只是虚虚的揽着,头埋在人颈窝里,交缠的银丝散了一床,熟悉的桃花香覆上来的一瞬,拂羽感觉自己的眼眶的湿了。 他果真没忘了自己,赌对了。 其实拂羽早就有了些意识,只是害怕醒来宣离不理自己便一直在识海里徘徊,他前前后后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就一直坐在识海里烦恼,拂羽看不见外面的人,却能听见声音,然而宣离虽然日日过来,说的话却极少,拂羽偶尔会听见那人叹气,听见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听见他坐在床边,听见他问天医自己什么时候醒,就是听不见他冲自己说些心里话。 他摸不准宣离的态度,又不知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哪些事儿,万一还是和之前一样,那他醒来做什么,还不如睡着,睡着至少能在上梧宫睡着,看不见人听听声音也好啊,他为宣离挡的这一剑,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道醒来之后宣离是会发脾气还是将他轰出去,他不敢奢想宣离对他有多好,直到他猛然听了那些话,那是他昏睡了这么久,头一次听见宣离说这样的话。 所以他迫不及待的醒来了。 环着拂羽的宣离浑身都是暖的,拂羽只感觉自 己要被暖化了,凝滞的灵气游动起来,没多久,他便感觉自己的胳膊能动了。 拂羽抱住身上的人,顺着脊背安抚一般轻轻拍打着,颈窝里泛起湿意,拂羽将人抱紧了些,哄道:“没事的,不哭。” 他本想说自己早就醒了,又怕宣离听见将自己踢出去,话在舌尖上滚了几个来回还是咽了下去,只是不住的拍打宣离的背,然而颈窝里的人好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越是安抚哭的越凶,拂羽终于察觉有点不对了,他用力撑起身体,伏在自己身上的宣离无奈只能起来些,拂羽趁机按住宣离的肩膀,凑到人脸前,这一看,看的他心一下子疼起来。 宣离满脸都是泪,被人一看,慌忙去擦又擦不干净,双眼通红的躲闪着拂羽的视线,拂羽被吓到了,在他的印象里,宣离似乎从未掉过眼泪,又哪见得哭成这样过? 拂羽抬起手,怜惜的去抹宣离脸上的泪,可不知为何,拂羽越擦泪越多,刚开始宣离还克制些,后来好似破罐子破摔一般,坐在床上就那么闷闷的哭了起来,眼泪不要钱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拂羽彻底慌了,他不知所措的凑近去,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哄着,双手捧着人的脸一下又一下的亲吻,最后实在挨不住,将人用力抱进了怀里。 “别哭了别哭了,没事的,我都好了,没事,阿陵别哭了” 宣离埋在人怀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刚开始的是心疼,反复忍了半天被那人一抱当即破了功,后来越听拂羽的声音越难过,常年积攒在心里的委屈一股脑的往上涌,彻底不成了。 拂羽后来也哭了,只是谁都哭的缄默无声,寝殿里静悄悄的。 再后来宣离便窝在拂羽怀里睡着了,拂羽小心的将人抱在怀里,替人擦干净眼泪,又将两鬓落下来的发丝挽到身后,缠在指尖的发花白,与拂羽的银发有些区别,他看着看着,猛然回忆起许多年前的宣离。 大约也是梧桐落叶的时节,云依带着他一同来上梧宫送东西,那时自己刚刚了解自己的心意,见着人就脸红,走到门口便不敢进去了,云依调侃了他两句,自己捧着东西踏进了宫门。 上梧宫外那时种着一棵摇柳,细嫩的枝叶垂挂在地上,拂羽没来过这里,也不敢四处走动,捏了一根柳枝把玩,又大约是忌惮这里的主人,所以连他门前的柳树也不敢粗暴的对待。他不敢光明正大的站在宫门口看,便故意往远走了些,侧着身子往里面瞟,然而上梧宫主殿高耸入云,宫门生的雄伟,府苑内又种满了花花草草,视线顺着门口探进去,没走两步便被花草挡住了,正当他探头探脑的往里望时,身后猛地传来一声低沉的人声,声音听着年轻,清丽悦耳带些磁性,“你在干什么?” 拂羽当即吓的转过身去,宣离一身桃子的袍子,玄清扇随意握在手中,一头墨发随意散着,像是刚刚洗过,发尾还湿着,俊黑的与他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宣离上上下下打量着拂羽,面上的笑意不浓不淡,透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又隐隐带着些攻击性。 “哪家的小娃娃,竟是跑到这里来了?” 拂羽的脸烧的滚烫,他和宣离,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说过话,准确的说,就根本没说过话,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支支吾吾不敢看宣离的眼睛。 “我我是陪云依殿下来送东西的。” “哦?”宣离挑了挑眉,将视线从拂羽身上移开,“云依过来了?” 宣离看着心情不错,听闻云依过来还笑了一下,他没再问拂羽,擦着他的身子往府里去,拂羽黯然的盯着宣离的背影,想他什么时候也能对自己这么笑一笑。 然而本已走出一截的宣离忽然回过身 来,他盯着拂羽的头发看了几眼,道:“你是不是那个龙宫的小太子?” 彼时的拂羽在天上,名声着实不大好,脾气张扬倨傲,被龙君宠的无法无天谁都不怕,人人见了他都要绕道走,如若哪家仙府没受过他的虐待,那绝对是祖上烧了高香,他向来最不怕别人问“你是不是龙族的小太子”,他甚至还上赶着介绍,想让人知难而退,那是他行走天界的符号,而现在,他有些怂了,他怕那些事传到宣离的耳朵里,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他又不能说谎,只得硬着头皮道了一声:“是。” 他已经飞速的设想了千万种宣离可能给出的反应,会讥讽的笑一下,还是若有所思的看他几眼,或者敲打他几句,再不济直白的让他安分守己些,然而什么都没有,宣离十分平静的“哦”了一声,脚步匆匆的转身进了府门,他似乎对拂羽毫无兴趣,即便得知他是龙宫的太子,也无甚感触,甚至没有将他带进去。 拂羽心灰意冷的站在原地,突然委屈的紧,他向来被人捧着惯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本就喜欢的十分小心翼翼,建起的高墙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被这么一无视,当即自我怀疑起来,他甚至难能可贵的在心里生出一丝愧疚,想着自己以后若是不随意闯祸,那人会不会就能喜欢自己一点? 而后不久,云依便出来了,见拂羽傻呆呆的站在原地,还故意调侃他,说他没进去见一见帝君当真遗憾,帝君刚从曳池出来 离开上梧宫前,拂羽恋恋不舍的转身回望了几眼,上梧宫宫门大敞,门口的摇柳轻轻的拂动着,他脑子里满满都是宣离那时的背影,流泄的墨发之上沾了几片花瓣,松散的外袍随着动作扬在身后,侧身看向自己的一瞬,心脏就那样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起来,一眼万年。 一路而去留下淡然的桃花香味,腻腻的黏在拂羽心上,拂羽的甜食也是那时候开始喜欢的。 暮色四起,晚霞红盛,怀里睡着的宣离终于动了一动睁开眼睛,拂羽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人,一时竟有些春秋大梦的感觉,曾经远远看着不敢奢求的人,如今就在自己怀里,真的像是做了一个梦。 他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住宣离,宣离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猛地一吻脑子越发不清醒了些,只是太过熟悉的气息安抚了他,他往后退了一点,交缠的呼吸里,不知是谁先吐露了心声,湿滑的舌头顺着齿关滑进去,本就被晚霞染的旖旎的寝殿登时暧昧起来,温暖的手掌攀上腰际,宣离终于醒了。 第53章 炙热的呼吸交融在鼻尖,拂羽不知何时起身探过来,一簇阴影落在宣离脸上,他被吻得失了神,茫然睁开眼睛便见心上人眼波温柔的注视着自己,放在腰上的手掌心温暖,拂羽没有动,他在征询宣离的意思。 宣离自从与拂羽分开之后,抛七情去六欲,这样的事早就事隔经年,陌生的很了,即便是岁御令破却之后,他与人同床共枕多日,也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如今,腰侧坚硬滚烫的东西抵着自己,隔着衣衫都似乎能感受到经脉的勃勃跳动,像是一朝将他拉回了四万年前,拉回他情窦初开,一门心思往红尘里扎的时候,爱意溢出心房,需要地方发泄。 拂羽吻宣离的侧颈,轻轻柔柔的吻落在耳侧,宣离闭了闭眼,浑身都像着了火,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抬手推了拂羽一下,避开了在自己颈间作乱的人。 宣离的嗓子有些哑,咳了一声才勉强蹦出几个音节:“还带着伤呢,别胡来。” 拂羽眼神暗了暗,却也像是预料了这样的说辞,他低头又在人脖子上吻了吻,几番磨蹭才退回安全线。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各自躺在一边有些尴尬,烧的焦灼的空气漫在殿内,拂羽定了定神才觉得自己荒唐,刚刚醒来什么都没说先想着这种事,宣离心里会这么想?可说到底是少年人的心思,情意起来了,哪由得住自己控制。 宣离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胸膛几番起伏才勉强顺畅了呼吸,他侧过身,身边的拂羽闭着眼睛,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视线顺着腰线往下,隆起的地方明显的几乎刺眼。 大约是宣离的眼神太过直白,拂羽不自然的动了动,看样子想翻身,还没借到力,身侧的人忽然探过来,一把将人抱住了,拂羽热的像个煮熟的虾米,被宣离这么一抱,登时憋闷的几乎要爆炸,他无奈的扒拉了一下宣离的胳膊,一个“我”字刚刚出口,要命的地方猛地被人握住了。 拂羽:“” 呼吸顿时凝滞,他错愕的看了一眼宣离,随即不自然的别开眼慌忙去探宣离的手,可惜宣离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灵巧的手指顺着中衣进去,拂羽不及反应快意便顺着腰际直冲而上,他彻底慌了,身子弹了一下用力按住宣离的手,呼吸乱了节奏,拂羽艰难的从齿缝里漏出几个字:“别别逗我。” 耳侧传来轻笑,宣离没有回答他,拂羽只觉滚烫的耳尖划过一阵湿意,继而整个人被人强硬的摁到了怀里 事毕之后,屋外的月亮已经上来了,今天的月亮似乎格外亮,纯澈的月辉透过薄薄的窗纸流泄进来,拂羽将人紧紧抱在怀里,不住的亲吻,几千年的梦一朝变为现实,任谁都会仔细确认吧。 他终于有了实感,怀里的宣离任由人抱着,头埋在拂羽胸前,几万年没出过汗的身体,湿气浸透了衣衫,他浑身酸软不愿意动,拂羽替他拉了一条毯子,两人静默的享受着片刻温存。 第二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身边的拂羽早就醒了,支着脑袋含情脉脉的看着宣离,宣离很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竟是沉在梦里根本不想起,他在被子里伸展了一下,一动刚好碰上了拂羽,两人都没穿衣服,这么一动,身体不免碰到,拂羽睡了一觉似乎连脸皮也睡厚了,他嬉笑着贴近宣离,小心翼翼的挨上宣离的身体,撒了个娇将人抱住了。 “阿陵早” 宣离:“该有巳时了吧。” 拂羽点了点头,又往人身上贴了一贴,“是,坤沅早上来过一次,我见你睡得沉,便将他打发了,今日可是有事?” 美人在侧,君王尚可不早朝,宣离不是君王,自然懒得理会那些琐事,他摇了摇头 ,鼻尖蹭了蹭拂羽的下巴,手指触上拂羽胸口的疤痕,说:“没事儿,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没事儿了,不用担心了,你渡了那么多灵力给我,早就好了。” 宣离忽然抬眼若有所思的看了拂羽一眼,拂羽这才反应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他强装着不露怯,装出完全没看懂宣离眼里的意思,茫然的与人对视,宣离笑了一下坐起来,他从虚空里抓了两身衣服,一身穿在自己身上,一身放在床边。 “既然没事儿了,今天出去走走吧,躺了几个月了,也该出去望望风。” 宣离说的自然,拂羽却听得后背发凉,他担忧的想:“阿陵不会是知道了吧” 然而他又不敢问,坐在床上殷切切的看着,半晌,宣离穿好衣服正要走,塌上的拂羽突然将人拉住了,然后小心翼翼的开口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宣离没什么表情,日光透过层层纱账将他的脸映衬的棱角分明,他像是疑惑的看着拂羽,问:“什么生气?” 拂羽一怔,这下彻底慌了,在他的印象里,宣离一旦露出这种表情,这种语气,多半是生气了,这才刚睡了一晚上就生气,也太不划算了吧,可拂羽又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人说,脑洞大开间,宣离不咸不淡的声音再次传过来:“要是解释不了,就别解释了,我先出去,你” 啊,真是要了他的命,拂羽破罐子破摔,垂下眉眼交代自己的丰功伟绩,双手捏着塌上的薄被,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有点小命不保。 待他将自己如何滞留在识海里不愿意出来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准备挨骂时,站在榻前的人却是久久没说话,一不说话,拂羽心里越发没底了,身子再次往前挪了几寸揪住人的衣袖,可怜巴巴的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你还像之前一样把我赶出去,我” 宣离仍是不说话,拂羽彻底没底了,他“哇”的一声扑过去抱住宣离,宣离一怔,尴尬吞咽了一下转过了头,然而怀里的人仍在喋喋不休,好似下一秒宣离就真的要将他扔出去一样。 半晌,宣离实在忍不住了,抬手拍了拍拂羽的背,一指,道:“先把衣服穿上吧。” 拂羽:“?” 低头一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拂羽慌忙退回被子里,一脸黄花大闺女被人调戏了的样子,窘迫的看着就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宣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撇了人一眼出了寝殿。 拂羽出来时,门前的石桌上已经摆了好些吃食,很多拂羽都没见过,但一看就知道是甜食,宣离在一边坐着,神色泰然自若,屋里屋外好似两个人。 “吃点东西吧,伤还没好全,天医嘱咐不能太随意走动,就天上这点地方,有想去的吗?”宣离一边喝茶一边问。 拂羽没束发,他的帛带之前给了宣离没有束发的东西了,他在另一边坐下,捏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摇了摇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和你待着。” 宣离轻笑了一声,不知是故意还是如何,突然问:“在哪儿待着?在这儿?还是在别的地方?” 这个别的地方被宣离说得千回百转,拂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半块糕点全卡在嗓子眼里,当即咳了个死去活来。 宣离心情大好,坐在一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也不说帮一帮拂羽,忽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指在虚空上画了一道,紧接着天际便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那彩虹澄澈鲜亮,与人间雨后带些雾蒙蒙的虹光不大一样,像是画上去的,好看的很。 拂羽没见过彩虹,依靠自己的仙力也画不出来,何况他也没心思做这样的事,画给谁看呢? 拂羽喝 了一口茶,总算咳过了劲,他盯着那彩虹忽然开口,声音沉静文雅,有些不像他。 “阿陵,我做白龙那一辈子,真的特别喜欢你。” 宣离怔住了,心蓦地颤抖了一瞬,他压着声音问:“有多喜欢?” 拂羽依旧盯着天上那道彩虹,眼神远远的,像是坠入久远的回忆里 “我曾经想,若是你能对我笑一笑,我就满足了。” 因为那一辈子,宣离与拂羽的距离远的几乎隔了整个三界,纵使拂羽在天界再怎么名声大噪,在宣离那里,也永远入不了眼,别说笑,宣离大约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万千仙神里,宣离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也多少听说过一些事,却连脸都对不上号,拂羽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宣离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心口暖暖的,脱口道:“我现在也很喜欢你。” 拂羽听完却是摇了摇头:“不,你喜欢的不是我,是四万年前的宣忱,阿陵,他不是我。” 宣离愣住了,被这一句“他不是我”惊的似乎魂魄都掉了一个。 他错愕的看着拂羽,不甚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不是我”?然而潜意识里却也隐隐觉得,拂羽说的是对的,他们确实不一样,脾气秉性都天差地别,那宣离爱着的,到底是谁? 拂羽忽然倾身抓住宣离放在石桌上的手,眼神殷切的看着他:“阿陵,若是我说,我早就将四万年前的事忘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四目相对,猛然间,宣离觉得自己有些喘不气来,他别开眼睛,头一次对眼前人生出陌生感,他一时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握在手心里的手很凉,拂羽将人放开,手里一直没吃完的那半块糕点也重新放进了盘子里,他没再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坤沅忽然从外面进来,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门前沉默的氛围,两人同时看向坤沅,坤沅站在原地,冷汗都要下来了,这凝固的氛围是怎么回事,不是和好了吗,昨天还 不过拂羽看了一眼便重新低头下去了,宣离坐着问:“出什么事儿了?” 坤沅踌躇了一下,眼神落在拂羽身上,宣离顿了一下,目光探寻的看着坤沅。 坤沅当即明白了宣离的意思,低着头道:“今日的卷文都送过来了,神云殿的九玉星君在前厅等候多时,尊上现在过去吗?” 宣离不经意的扫了一眼拂羽,站起来说:“本座这就过去。” 第54章 坤沅一路跟着宣离到了前厅,九玉星君站在堂中,似在欣赏宣离的壁画,专注的连人走近都没察觉。 宣离踏进殿里,行至人身侧随人一同望去,墙上挂着的画是一副百花图,出自天庭最有名的绘师之手,宣离也忘了是谁送来的,只觉得画的不错便挂在了这里。 九玉星君终于发现了身旁的宣离,他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躬身朝人行礼:“参见帝君,廊前壁画栩栩如生,竟是看的入了神,小仙失礼,还往尊上恕罪。” 宣离浑不在意的笑了一笑,摆手示意人坐,他已经基本猜到九玉星君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只是偏偏赶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未免太凑巧了些。 果然,话音刚落,九玉星君便从衣袖里掏出一份闪光的卷文低头呈上,那卷文应当是仔细擦拭过,留下的香气还很新鲜。 “尊上,这是之前您交代查探的关于拂羽殿下的卷宗,小仙办事不力,直至近日才摸着一些线索,在天牢后的陈仓里找到的,请您过目。” 天牢后面的陈仓?宣离仔细回想了片刻,若不是偶尔路过几次,宣离还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号地方,可真是藏个好地方,万八千年没有人去,谁将它扔在那儿的? 宣离接了卷轴,广袖一挥,殿内便起了一层结界,结界结在殿内,殿外的人看不见也察觉不到,连声音也听不着。 宣离将那卷轴打开,看至一半忽然皱起了眉,站在堂中的九玉星君显然已经看过了,神情一言难尽,几番欲言又止,不住的观察着宣离的神色。 宣离侧着身,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指尖神光一闪,缓缓在那卷文上扫了一遍,然而一遍之后,他的眉头皱的越发深了。 这卷轴是真的,并非作假,那这上面 九玉星君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开口的时机,往前探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小仙拿到卷轴之后为了确认提前打开过了,然而看完之后心中疑虑万千,但小仙仙力低微,窥不出真假,帝君可曾探到真假,这卷文” “是真的。”宣离淡淡道。 “啊?”九玉星君神情惊愕,“是真的,那拂羽殿下” 宣离握着那卷文,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卷文最后那一行字——龙族拂羽,卒于天元岁生戊戌年冬月,瑶池盛会一场,享年三千! 享年三千也就意味着,瑶池盛会那时,拂羽确实就该殁了,那如今的拂羽,又是谁? 是自己的凤骨改变了星盘?还是有其他原因? 但凡神云殿记载在册的仙官,生平琐事全都与卷文一字不差,是生来就写好的,宣离在世六万年,还从未听过有逆天而行之人,寿命长过神云殿的卷文。 凡人有生死簿,神仙自然也有,可是现在,宣离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拂羽到底,是什么?真的有人能超脱三界,不老不死吗? 他忽然想起拂羽不久前说的,如果我说,我已经把四万年前的事情忘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宣离沉思片刻,手指一动,手里的卷文便消失了,他和煦的朝九玉星君笑了笑,似乎并未受到影响,道:“今日之事,在未查明真相之前,还望星君保密,本座在这儿先谢过星君了。” 九玉星君慌忙摆手,战战兢兢道:“帝君折煞小仙了,小仙自当三缄其口,请尊上放心。” 回了后殿时,拂羽仍在堂前的藤椅上坐着,桌上的点心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倒是脸色比之前好看了些,宣离顿了一下,忽然开口道:“要不要下界去看看,近日里人间春光尚好,就是吵闹了些,可有兴趣?” 拂羽本还蔫蔫 的坐着,听人这么一说登时来了精神,身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凑近,问:“真的?” 宣离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说:“假的,我自己去。” “哎,别啊!” 拂羽就像一块粘人糖,明明一片云上还有好大的地方,这人非要往宣离身上挤,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宣离身上。 宣离被他缠的没办法,只得伸手将人扒下来,再用力的握住:“好好走路,还在天上呢。” 他堂堂帝君,光天化日之下与人卿卿我我,还在半路上,怎么看怎么不像话了些。 然而那人好似存了心,仿佛笃定宣离一定不会怎么样,装模作样的四处望了几眼,奶声奶气的故意说道:“没人啊?难不成君上嫌拂羽不好看,带出去丢人吗?” 啧,还来劲了! 可惜宣离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别人的挑衅!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在拂羽毫无防备还使劲往上凑的间隙里,抬手一勾,直接将人带到怀里,带到怀里还不算,远远看着,反倒像是拂羽依偎着宣离。两人虽然身量相仿,但拂羽毕竟年轻,气质比不上宣离沉稳,被人这么一抱一带登时红了脸,好巧不巧,一直空旷无人的四周,恰逢出现了两位仙君,剧本之凑巧,就像提前写好的一样。两位仙君自然是看见了,远远便朝着宣离行礼,拂羽眼看着对方要过来,自己先慌起来,“放开吧,有人来了。” 宣离力气大的惊人,并不理会他,反而箍的更紧,侧了侧身在人耳边道:“没事儿,你不丑,不怕给人看。” 拂羽:“” 直至两位仙君行至跟前,看的不能更清楚明白的时候,宣离总算放开了拂羽,神情自然的朝两位仙人点了点头,拂羽站在一旁,尴尬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更要命的是,两位仙人也朝拂羽行了礼,然后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总觉得对方笑的十分有深意。 挨过这一出拂羽老实了,安安静静走在人旁边,不敢放肆了,宣离倒也没再为难他,只是全程带着笑意,看着心情十分不错。 两人一路行至人间,远在云端便看见了京城的盛景,皇都之上气脉雄浑,社稷之气蜿蜒直上,四散着覆盖了整座京城,拂羽不由的惊叹:“好浓的仙气。” 宣离也有些吃惊,尧川是在人间做了皇帝不假,身有仙气也不假,但三界各有法则,神仙在人间是多少要收敛些的,何况皇城之上气流混杂,社稷之气厚重,如此重的仙气,势必要与之相冲,尧川这是做什么要和自己作对? 落地前,宣离从衣袖里掏出一根帛带,那是一根水蓝色的绸带,青漾漾的,看着朝气十足,宣离将带子递过去,指着拂羽被吹的乱糟糟的头发道:“束好了再下去,不然下面的人以为你要去吃人呢。” 拂羽:“”有那么夸张吗? 拂羽在束发上当真有一手,先前还被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三下两下便在他手里挽的干干净净,一点破败的样子都没了,宣离上下仔细打量了几眼,像是勉强满意了,伸手牵了拂羽的手往下面去。 拂羽怔怔被人牵着,满眼只剩摇摇晃晃的一双手,宣离的手指细白且长,一根一根握在他手上,玉脂一般,拂羽顿了一瞬,忽然拉了宣离一下,在那人回身看过来的一瞬,抬手轻轻吻了上去。 他吻得虔诚,闭着眼睛无声的说:“我爱你。” 即便你喜欢的人不是我,我也爱你。 人间的光景果然如宣离所言,春光正盛,万物澎湃生长,入眼之内全是葱然的绿意,拂羽跟在宣离身后,眼睛黏在人身上,像是要将那背影盯出个窟窿,明明是来看景的,他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今日踏青的人格外多,京郊有一座的弯月桥,生来秀丽,桥那边是大片的花田,五彩斑斓的花朵开的芬芳,宣离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袍子,闲散的游走于人群之中。按理说,这样的颜色穿在男人身上多少显得有些娘气,也自然引人注目的很,可这样一身衣服,穿在宣离身上引人注目倒是真的,却一点都不娘气,他就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生的风流昳丽,眉目比春风都让人沉醉,来往的女子纷纷侧身看他,捂着嘴小声的议论,然而他当真只是在赏景,身边过了何人发生了何时一概不理,越发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探寻之意更浓。拂羽虽不比宣离多情,却自有少年人的英气,长身玉立的站在宣离身后,成为一景,自然是清理之中的事。 京城历来最不缺的便是四方来的脸面和各种貌美如花的人,然而如此出尘卓姿的,宣离与拂羽算得一份儿。 宣离自顾自的走在前面,顺着人潮也不知要去哪儿,偶尔停下来买些路边的小玩意儿,与卖东西的摊贩聊上两句,看着心情很是不错。 宣离不揣银子,路上就将自己兜里的那些碎银子给了拂羽,他对人间的钱没什么概念,拂羽却是活过一世,知道就宣离那点银子,勉强够买两个糖人。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宣离望了一眼没在意,拂羽却停了下来,他记得他从前最爱吃的便是这个。宣离走出几步发现人没跟上,一回头,那人已经交了钱,手里举着两串红彤彤的山楂冲自己来,宣离一言难尽的看着他,毕竟让他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吃这个还是大白天,确实有点做不出来,如果再不幸被哪路小仙撞见,这帝君的脸面往哪儿放。 然而拂羽不会读心术,读不明白他心里的意思,他只是期待的看着宣离,一手举着一个糖葫芦,要多傻气有多傻气,四周的人本就在看他们,此刻见两人面面相觑,眼神暧昧不清的,纷纷转变话题开始猜测两人的关系,宣离有时候也希望自己不是个神仙,耳力太好不是件好事。 他接了拂羽手里的糖葫芦,无奈又宠溺的举到嘴边咬了一口,山楂的酸味与糖皮混在一起,在嘴里迅速融化,酸中带甜,确实是宣离喜欢的味道,宣离敛着眉眼小口的嚼,身边的人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的问:“好吃吗?” 宣离抬眼笑了笑,见人举着并没有吃,指了指道:“你尝尝,好吃的。” 五文钱的糖葫芦,宣离说好吃,对拂羽而言,就已经满足了。 街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好多姑娘开始明目张胆的盯着宣离和拂羽,拂羽倒是不怕人看,可他不想给别人看宣离,然而他又不能公然牵着宣离宣誓主权,只得小心又拘谨的尽力走在人身边,挡住那些赤、裸裸的视线。 年轻气盛的小白龙,脾气与怨念在众人形形色色的视线里,渐渐积攒起来,尤其是宣离每次若有若无的冲着路边的小姑娘笑,那气就成倍成倍的涨,宣离当然看得见,也知道拂羽的心思,然而他就是想逗他,他想看看,这小家伙能忍到什么时候,不是觉得自己不喜欢他吗,那就做出不喜欢的样子来。 终于,在宣离笑着接过路边卖花小姑娘递来的一捧百合花时,拂羽的气攒到了极限,他眼角突突的跳,觉得自己再不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可能就要原地爆炸了。他伸手拉住宣离的手腕,先一步接过本应递到宣离手里的百合花,生拉硬拽的将人扯开了,临了,宣离还回头冲那小姑娘又笑了一次。 拂羽脚底生风走的飞快,脸色阴沉可怖,宣离让人拉着也不躲,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了些,拂羽将人扯进了一条没人的巷子,拐角刚过,刚才还受着众人瞩目的两人便消去了身影,拂羽将人抵在墙上,什么都没说直接吻了下去。 第55章 啧,这下宣离有点愕然了,他本以为这小家伙只是把自己拉进来抱怨几声,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心里刚这样想完,齿关就被撬开了,湿滑的舌头卷进来,气势汹汹的表达着不满,巷子外面便是长街,街上人来人往,虽然众人看不到他们,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还是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感。 拂羽一直是宣离小心藏在心里的人,没有多少时日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给别人看。 两人嘴里还留着之前糖葫芦的甜味,拂羽一手扣着人的腰,一手仍抱着那束百合,清甜的百合香气萦绕在两人中间,闭着的眼睛睫毛的,看的人心惊。宣离眯缝着眼睛看他,亲吻自己的人专注又虔诚,眉眼之上的几分不满,小心翼翼藏着又似乎渴望被人看见,心里蓦地划过一阵暖流,宣离抬手抱住身前的人,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人委屈的小声咕哝:“不许对他们笑。” 拂羽说完就侧过脸埋在了宣离肩上,鼻尖抵着颈侧的皮肤,宣离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他,心彻底被暖化了,像给小动物顺毛一般,嘴里答应着:“好,不看他们,只看你。” 拂羽撒娇似的又往人怀里拱,在宣离颈窝里仔细喘了好几口气,宣离被他蹭的痒痒,刚要开口,头顶忽然传来几声轻笑,挨在巷子里的两人皆是一愣,声音由远及近,熟悉的很,宣离抬起头,片刻之后,飞檐上缓慢现出一个挺拔的人影。 尧川一身人间的装扮,黄袍裹带,头发束的一丝不苟,郎朗眉目之下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宣离有一瞬的恍惚,这样的尧川,他还真的没怎么见过。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人间万年难得一见凤神,什么风把您刮来了?”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拂羽,眼神瞥见拂羽手里的花儿,故作惊讶,“哎,小拂羽也在啊,我是不是搅了两位的好事啊?” 拂羽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的看了尧川一眼。 宣离侧身看了看满脸不高兴的自家小孩儿,失笑的摇摇头,抓了人的袖子,倾身一跃踏上云端,与尧川站在了一处。 尧川面色不大好,脸色泛白,看着有些萎靡,人虽然笑着,眼里却没什么光彩,故作轻松的语气越听也越觉得勉强。 宣离不由的想,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你们刚刚踏足京城我就感觉到了,只是有些琐事耽误了时间,没想到这么凑巧,恰逢看到二位”尧川笑着在两人身上巡视了几眼,继续道,“恭喜啊。” 宣离站在一边,打量了尧川半晌,问:“可是出事了?脸色这样差?” 自打尧川脱离乾殿,两人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中间发生了太多事,连魔君都跑了出来,尧川的再出世一时也无足轻重了,三界动荡至此,尧川来了人间,也算是好事一桩,而且宣离总觉得,尧川的出世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授意,宛如天道冥冥之中的安排一般,人间大约确实需要一尊尊神镇压。 尧川先一步往前去,叹了一声,“算是吧,回宫说吧,我不能离开太久。” 内殿无人,守卫都在外面候着,三人落在房间里,拂羽手里仍抱着那束花,宣离回身看了看自家局促的小娃娃,不免失笑,觉得可爱的紧,广袖一挥那花便不见了,他抓过人的手指闻了闻,压低了声音道:“真香。” 拂羽:“” 踏上高阶的尧川鄙夷的看了宣离一眼,“收一收表情,别到处嘚瑟。” 宣离挑眉不理他,平日在殿里左右还红一红脸,出了外面到了人前了,反而比谁都大胆,拂羽自己也有点受不了,换做谁能一直遭受自己爱人的调戏还默不作声呢。 啊,要命。 尧川似乎没什么精神,倚在塌上神情萎靡,连眼睛都眨的缓慢,殿外的宫人推门进来,盏盏精致的茶点端上来,拂羽自出生始也没见过这么多花样百出的茶点,毕竟天上的神仙都不吃东西,做出的那点吃食,多半都是来了客人摆着看的,辟谷不易,仙阶低微的小仙一旦练成,便是下了十五分的功夫去保持,像拂羽这样仙阶虽低但浑不在意的,毕竟是少数。 宣离随意看了两眼没有吃的打算,他抬眼望着銮座上的人,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先前听闻人间灾祸肆虐,这次下界多少带着这些想法想来看看到底发展到何种地步了,然而来了之后发现似乎与谣传不太一样,人间清河太平,并非处处灾祸横生的样子,还是说宣离走的地方太少,不曾窥探完全? 三人简单寒暄了片刻,尧川终于拐到了正经话题上,他收起脸上淡然的神色,眼里缓慢蕴出一抹悲切,像是想说又不敢说,斟酌犹豫的厉害,半晌,那人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吾心悦之人,恐命不久矣。” 话音落下,拂羽连抓着点心的手都顿住了,他茫然的看了几眼尧川又转向宣离,殿内静默无声,尧川低垂着眼,一汪神色皆笼罩在阴影下,让人看不真切。 宣离也沉默下来,毕竟连尧川都救不了的人,他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办法,浑身能续命的东西早就给了拂羽,不过他还挺想见识一下尧川的心上人。 这位天神,数万年流连人间,游戏岁月,不曾听闻爱过任何人,如今前尘往事抛却,从乾殿偷生而来,竟是一朝不慎,坠进了红尘,当真是世事弄人。 顿了一会儿,尧川起身往下来,眉眼间的愁绪越发浓厚了些,“我带你们去看看吧,不过他病的厉害,身形消瘦,不要吓着你们才好。” 宣离跟在尧川身后往外去,心里升起一丝疑虑,他不甚明白尧川这样做的意义,也自觉与尧川还未熟识到如此亲切的地步,何故要将最亲密的人带给外人看? 宫墙高耸,层叠的琉璃瓦错落有致,一路连绵,尧川未带宫人,与宣离并肩走在一起,他没怎么说话,偶尔问些天上的近况也是敷衍,宣离倒是理解他,放在心里的人将死,万事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尧川嘴里的吾爱,所居之地富丽堂皇到几乎难以形容,说尧川将这天下的珍馐全给了他也不为过,一件接一件的珍贵物件摆在屋子里,珠光宝气的刺眼,若不是顾着他人的言论,宣离觉得尧川恐要将这地面也铺成金子的了。 宫外的侍卫比刚刚来的内殿多了足足三倍,一路进去,隔几步就跪着一个宫人,拂羽似乎有些紧张,不由的伸手拽了宣离的袖子,勾住了人的手指,宣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之后还是让人放开了。 前堂与床榻之间隔了一扇屏风,大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尧川的脚步放的很轻,身后跟着的宣离与拂羽也照着做了,绕过屏风走了几步,终于看见了尧川的心上人。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孩子,看着约莫二十多岁,身形消瘦没有血色,长长的头发散在枕边,半张脸都埋在床被里,睡得正熟。 尧川忽然敛了身影,他回身望了宣离与拂羽一眼,道:“他近日里几乎整日都睡着,其实也不用担心吵醒了他,只是习惯了。” 宣离走近看了那孩子两眼,眼底晕着淡淡的青色,浑身精气稀薄,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尧川的视线始终柔柔的放在那孩子身上,他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情绪,可宣离听着,还是觉得悲伤很。 “是我的错,我以为我借了一副凡人的身体,就不会那样了,太喜欢了,也太脆弱了。” 太喜欢是他,太脆弱是他的心上人。 尧川的心上人叫公良洛,身世说来有些惊奇 ,是尧川在出巡时捡来的,小孩子容貌生的秀丽,嘴也甜,本以为尧川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想讨口饭吃,便爽快的跟着人走了,侍奉周全,前前后后总在尧川身旁晃。尧川已经在这人间做了多年皇帝,后宫嫔妃多到数不胜数,脑子里却没记下几个人,他向来荤素不忌,男男女女只要玩的高兴了,便都无所谓,说来也是神奇,尧川那么些年坐在这皇位上,彻夜笙歌是常事,遇到喜欢的常常宿去也不是稀奇事,然而谁都没有,唯有这日日在跟前看惯了也记在心里的人,不过两次便成了现在这样。 他散了仙气,遍访名医,甚至不惜遣散了后宫,然而小孩儿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直至最近,他频繁的看见地府的阴差站在宫门之外,终于不得不认命,他的小洛儿,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 他在人间这么多年,头一次动了篡天命的念头,他几番走出宫门,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地府,却还是生生停下了,他脑海里一直恪守出世的承诺,助人间平四海,他没有权利擅自更改一草一木,也自然无权为心爱之人谋一点私利。 何况墨冕的生死簿,早就拿给他看过了,凡人三世,这是公良洛的第三世,没有以后了,即便私心的再为他添上一笔,也不过苟延残喘,于尧川而言,不过是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楚。 尧川常常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先前作恶太多,才致使真心一动,便遭到了疯狂反噬,因为他曾经,就是这样糟践别人的真心的。 他犹记当年在行宫醉酒,殿里灯火影影绰绰,心里的旖念发了疯的往出涌,小孩儿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喜欢,我喜欢陛下” 我喜欢陛下,喜欢到再也不能喜欢的那一天。 一晃经年,一语成谶。 宣离一手扶袖,指尖放在人脉搏上仔细的探,确实如尧川所言,时日无多,甚至可以说,大约就在今明两天,他不是睡着了,而是已经昏迷了,身体开始发凉,生气稀薄,将死无疑。 宣离回身看了一眼尧川,那人的眼神仍旧柔柔的在人脸上,见宣离看过来,轻笑了笑,眼眶像是红了。 他摆了摆手,故作淡然的说:“罢了,天命如此,走吧,听几个大臣说近日里来了几个西域的富商,带来了许多珍奇物件,前日里进贡了一些,还有一些不大值钱的摆在城中的鸢久楼里,到了晚上热闹的很,一同去看看吧,算尽一点地主之谊,替你们二位接风洗尘了。” 拂羽一直没说话,他跟着宣离往出走,走至门边,不由的再次回身看过去,那孩子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唇口发白,确实就要死了,拂羽顿了顿,转身跟人出了门。 第56章 尧川还有要事要忙,宣离与拂羽隐化了身形,随意在皇宫里逛着。 人间的装饰与天上不大相似,排列摆置讲究精致巧妙,一花一木,都各有归处,不像天庭空空荡荡,云遮雾绕没什么实感。 宣离自打出来一直没怎么说话,似在思索什么,眉头沉着,让人捉摸不透,拂羽跟在人身后,这里瞟瞟那里看看,新奇的紧,哪儿都要碰一碰看一看,要是搁在平时,势必还要拉着宣离喋喋不休,然而今日气氛沉闷,他也没什么胆量。 走了一会儿,两人不知进了何处,桃花开的正盛,错落有致的桃树修剪得当,香气扑鼻而来,幽幽曲曲的小径横在桃林里,一眼望去,竟恍惚有种回到上梧宫前的感觉。 宣离盯着那桃树,指尖光芒一闪,一截连花带蕊的桃枝便落在了他手里,他朝拂羽招了招手,待人屁颠屁颠的凑过来时,忽然用那桃枝勾了拂羽的下巴,眼里一抹似有似无的轻挑,看的拂羽呼吸一滞。 今日的宣离好似吃错药了,一直若有若无放出许多惹人遐思的信号,这是在挑战自己的忍耐力?还是他在暗示什么? 桃花的香气顺着宣离的指尖一路流窜,震惊之后便是遮不住的笑意,拂羽抬手握住宣离的手腕,用力将人拉进怀里,他箍着人的腰,作势就要吻,宣离忽然一侧躲开了他,声音轻柔的宛如与人耳语:“你说,尧川的小情人真的要死了吗?” 拂羽眉尖一滞,心想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不过直接问不就行了吗,拐这么大的弯子? 撩都撩了,不抱白不抱,拂羽将人揽在怀里,心里依旧惦记着刚刚的吻,也随宣离放低了声音,道:“不知,看着确实要死了,生气都耗尽了,大约救不活了吧?” 宣离难得安静的待在人怀里,他手里仍捏着那一截梅枝,压在人肩头淡淡道:“幸好你是个神仙。” 不知怎的,听完这句话,拂羽不仅没觉得开心,反倒隐隐升起许多不安,他停顿了片刻,顺着人的话接下去。 “嗯,是,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怀里的宣离笑了,像是很满意他这个答案,拍了拍放在自己腰上的手,道:“放开吧,我们再去前面唔。” 后面半句顺着交织的呼吸被拂羽吞在了肚子了,他恋恋不舍的在人嘴里扫荡了一圈,总算心满意足,临放开还占便宜似的蹭了蹭人的鼻尖,笑的狡黠:“君上往后,还是不要总这样撩拨我,我没什么忍耐力。” 宣离被亲的腰都软了,从前他就受不住,如今依然如此,果然自己种的恶果得自己咽。 鸢久楼位于京城中轴线的正南端,周围酒馆林立,灯火盎然好一派热闹,尧川变换了样子,眉眼之间尽是风流,好似又变回了当年游戏人间的样子,倒与这地方相称的很。 三人一同进了酒楼,楼内各色的面孔都有,一楼的大厅里,果不其然陈列了许多新奇物件,宣离与拂羽不常来人间,自然是没见过,便多留了几步停下来看看。物件上标了价码,若是遇着喜欢的,直接拿了去付钱就行,尧川本打算直接上楼,然而走到楼梯口了,不知忽然看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还惹得跟在后面的几个公子哥叫了几声不满,尧川没理,顺着目光往自己的左手边去,那是一方小台子,上面摆着几块玉石,玉石的成色一般,放在正中的,是一块只有零星红色的血玉。尧川仔细盯了半晌才伸手将那玉拿起来,灯火下玉石色彩暗淡,杂质甚多,裁切的也非常敷衍,形状看着像个月牙,宣离站在旁边,仔细打量了几眼,觉得旁边的翡翠看着不错,至少比那和石头没多少差别的血玉好的多,价格自然高了些。 宣离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只随着尧川左右 看了几眼,倒是拂羽,一进门就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看什么都像见到了奇珍异宝,到头了,还拿了两个石刻的小挂件给宣离看,宣离扫了两眼,好心提醒,这东西是带不回天上的,那人愣怔了几秒,满脸天真的问:“为什么?” 尧川盯着手里的玉,翻来覆去看了几次,突然开口:“因为凡物在天上是会碎的,我去付钱,要的话给我吧。” 拂羽似乎被尧川的话吓着了,僵硬的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回身去看宣离。 宣离望着尧川的背影,又转回去看了看桌上的那些玉,手指一块一块的抚过,确实是很普通的玉料,斟酌片刻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想,若不是这玉本身的关系,便就是与什么人有关系了,至于什么人,宣离觉得没什么猜的必要。 尧川向来是不吃凡间的东西的,做皇帝这么多年,也仅陪着公良洛吃过几次,所以三个人纵然点了一桌子菜,却是谁都不动筷子。 宣离肯定不吃,尧川趁早也没提,伸手示意了拂羽一下,问:“不吃点吗?” 拂羽倒是想吃,眼前的菜色看着就很有食欲,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吃,毕竟身上的伤还没好,他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宣离,宣离知道拂羽的意思,笑了一下,示意你想吃就吃吧。 得了允许的拂羽一点也不不扭捏,拿了筷子便开始吃,刚吃了两口他就感叹,这人间的美味,天上果然是比不了的。 尧川一边喝酒一边淡淡的注视着拂羽,视线虽在人身上,宣离却觉得他并非在看拂羽,而是透过拂羽看向久远的故人。 果然,尧川拿起旁边的酒壶,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说:“之前我也带他来这里吃过,他总说宫里的吃的吃来吃去都是一个味道,那时候他身体还很好,吃的也多,和拂羽有些像” 拂羽一整日都扮演着一个边缘角色,此时被人一提,还有些不习惯,他从碗碟里抬起头,搜刮了半天没想起一句安慰的话,一旁的宣离自然而然的接了去,他声音柔柔的,与这吵闹的酒楼格格不入。 “有过这样好的记忆,也不算遗憾,生死皆是命数,不要太过悲伤了。” 尧川似是笑了一下,目光透过大开的窗栏投进月色里,眼里的寂寥无人可说,往后的岁月要他如何过? 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肚,喝到后来,尧川抬起杯子,都晃晃悠悠与宣离碰不到一起,酒不至人醉,不过是人心无依,醉在了回忆里。 他忽然叫住了路过的小二,大约是力气大了些,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哎呦,爷,您有何吩咐啊?” 尧川一双眼红的彻底,额前的发丝也乱了些,他捏着人的手腕含混的问:“几时了,现在几时了?” 小二疼的龇牙咧嘴,就快给尧川跪下了,“爷,您松手啊,现在刚刚亥时,时间还早呢。” 尧川总算将人松开了,他转过身,茫然的盯着黑茫茫的夜空,嘴里喃喃道:“亥时了,快了。” 地府的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写着,公良洛,卒于天盛十五年四月初七,申时两刻,享年二十又一。 尧川已经完全醉了,宣离坐在一边,将自己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往过挪了一挪,拍了拍尧川的背,那人神志不清没什么反应,片刻后,宣离抬眼看向拂羽,说:“下楼吩咐一份醒酒汤吧,醉的有些厉害了。” 拂羽放下筷子,目光灼灼的看了宣离几眼,心里怦怦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几乎就要破土而出,宣离疑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拂羽没说话,他仓促的摇了摇头,起身绕过尧川往楼下去:“没事,我这就去。” 下楼之后,他并未 去找小二,身形一隐,瞬间便回了上午来过的公良洛的寝宫,屋内灯火摇晃,拂羽刚一靠近,站在门外的鬼差便自动退远了,他的手都在抖,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有没有用,双指并刃从指尖划过,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床头放着一杯水,他将血融在杯子里,扶起床上躺着的人,将水缓慢送进了公良洛的口中。 最后一滴送进去,拂羽迅速将人放下回了酒楼,前后不过半分钟,他的手依然在抖,拉住行色匆匆的小二时,掌心凉的连对方都打了个机灵。 “客官您是冷吗?若是冷我去把窗户关上。” 拂羽摇了摇头松开人,嘱咐上一份醒酒汤,小二疑惑的看了他两眼,答应着,说这就来。 指尖的伤口已经好了,拂羽上去时尧川已经醒了,只是坐在窗边怔怔的看着,宣离扯了拂羽在身旁坐下,桌上的气氛一时沉默的很。 宣离有些怅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好日子来人间。 往皇宫去时已经将近子时,尧川走的很慢,市集早就关了门,街上一片昏暗,唯有皇城之里依然灯火辉煌。 尧川停下脚步,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皇宫上方阴云笼罩,阴恻恻的似乎与先前并无差别,但如果仔细看,就会看出那云里藏了一丝鎏金的光气,宣离看了半晌,忽然出声道:“尧川,你抬起头看看。” 皇城之上气脉犹在,浓稠的阴云却似乎有了划开的痕迹,尧川愣愣的盯着,他也看见了横在云中细微却明亮的光线,他往前走了两步,不可思议的道:“怎么可能那是” 他倏地飞上天空,视野之内,皇城平静,一切都并无异动,城楼上的士兵走来走去,唯有先前长久站着的鬼差不见了。 尧川忽然大笑了两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天际,宣离比拂羽站的稍靠前些,目光悠远的盯着上方诡谲的阴云,他回身拉了一下拂羽,“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公良洛的寝殿是整个皇宫里最亮的地方,宣离与拂羽去时,尧川正坐在床边替人擦脸,他神色温柔专注,与宣离印象里万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尧川大不一样,果然,情爱这种东西,对人的改变是根本性的。 公良洛依然睡着,只是围绕在周身的那些死气淡去很多,尧川从殿里出来,带着两人进了旁侧的一处宫苑,“今晚就住在这儿吧,人间流光易逝,多待些时日,我得去一趟地府问问,两位好好休息。” 说罢也不等人回,急匆匆的走了。 宣离也觉得乏了,殿里就一张榻,已经被尧川安排的明明白白,就不藏着掖着了。 宣离脱了外袍爬上去,刚躺下,拂羽便凑上来贴在了人身上,睡也不安分,胡乱蹭了半天差点被宣离踹下床,他倒是知道拂羽不会怎么样,就是今天发生的事实在让他疲惫的很,只想好好睡一觉。 尧川一路往地府去,路过的鬼差向他行礼他还朝人笑了笑,鬼门关前依旧人山人海,送死这事儿人们都上赶着来,尧川还挺意外的,从前他来了也不关注这些,今日一看,这还真是死的花样百出,他特别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好心又这么神通广大? 墨冕的宫殿在山腰上,尧川飞快的掠进了大殿,刚一落地,就发现墨冕坐在中间,面前摆了两杯茶,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 尧川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一心只想看看是哪位神仙帮了他的大忙,然而墨冕神情严肃,眼神里并无丝毫松快之意。 尧川猛地有些不安。 果然,人刚刚坐下,墨冕便拿出了生死簿,簿上曾经写着公良洛那一栏,赫然成了一片空白。 生死簿上无空白,写过字的地方一旦变为空白,要么 这个人已经从三界消失,要么就是超脱三界,从此生死皆不受缚了。这样的人,别说墨冕,连尧川都没见过,他甚至只是在天界久远的话本里听过,数百万年前,曾有一位超脱三界的魔神,神力无边,万事万物都能颠覆于鼓掌之间,血统杂乱,最后落了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受了九十九道天雷,烈火灼烧百日,方才燃尽最后一缕魂魄。话本真假难辨,尧川也只看个高兴,毕竟谁都没见过。 何况那是神,成为魔神的首要前提是神,而公良洛只是一介普通人。 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尧川盯着那空白抬头问墨冕:“这是怎么回事?” 墨冕神色严肃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亥时刚过,生死簿忽然显出红光,紧接着公良洛的名字便消失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墨冕顿了一下,“不过对你而言,倒是件好事。” 第57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宣离便醒了,身边的小家伙睡的四仰八叉,头都快掉到床底下了,腿还在自己身上,宣离不忍心吵他,想着自己先起来,再让拂羽睡会儿,然而刚一动,人便醒了,他茫然的转过来看了宣离一眼,身体倒是迅速,“腾”的挪近将人抱进了怀里,宣离气还没喘匀,人便又睡熟了。 宣离被人抱着,身体的温度暖烘烘的,一时也不想起了,贴着人的胸膛蹭了蹭,觉得特别安心。从前时日,一睁眼就是空荡荡的大殿,轻飘飘的熏香一年四季的燃着,燃的更加没有人气,坤沅按时按点的过来,起床,四处走走,生活就这么一日一日过着,从前没有拂羽的时候不觉得,过得习惯了便也坦然了,如今有了这小娃娃,日日都在跟前,醒来就能看见,那些日子,忽然就灰暗了许多。 宣离后来又睡着了,待再醒过来,尧川已经在堂前坐着了。 拂羽和人不知在聊什么,反倒是宣离成了赖床的那个,尧川见人出来,脸上笑意不由浓了几分。 拂羽回过身来,眨着眼睛问:“你起来啦?” 宣离没好气的瞥了拂羽一眼,打了个哈欠坐下了。 尧川看着心情不错,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那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嬉皮笑脸的问:“睡得好吗?这宫里没什么人,住着也不用担心被人听见。” 宣离:“?” 他转头看了拂羽一眼,小娃娃脸红红的朝他笑,宣离无奈的哼了一声,心想你知道的还挺多,这就听明白了? 两人不打算再在这里和尧川磨日子,既然心上人没死,尧川想必也没什么心情陪他们,当然,宣离也不想让他陪着,要不是他忽然蹦出来,宣离连他这宫里都不愿意来。 临走,尧川拉着宣离简单将昨夜的事儿说了说,他避开了拂羽,担心吓着这小孩子。 告别尧川,宣离又与拂羽两人四处溜达了溜达,这趟人间来的,说起来真没什么值得回味的,全程都在帮尧川解决他的情感问题,还当了一次树洞,如果非要说点什么出来,巷子里的那个吻,勉勉强强算吧。 上梧宫一切如故,拂羽在外面乱晃了两日,一回宫,尧川就将天医叫上来了,虽然人间的两日对天上而言不过喝盏茶的功夫,但毕竟吃了那么多凡食,又走了那么长的路,宣离不得不小心着。 天医看过之后安顿着喝了药,没多久拂羽便睡熟了,宣离站在床边看了片刻,低声嘱咐了坤沅几句便带上门出去了。 屋内檀香缓缓燃着,拂羽一只手露在外面,指尖昨日明明好了的伤口此时却突兀的结了条疤出来。 宣离不登紫微大帝的玉桓宫很久了,尊神避世,早就与天界划开了关系,非大乱不出,宣离也不好总去打扰他们,何况这些老头子们活的久了,脾气秉性皆与宣离不大对付,加上青衡之前做了几回恶人,哪怕宣离不说,心里也给他记着呢,所以这次,他故意绕开了青衡,先去了紫微大帝处。 紫微大帝一年四季除了打坐就是打坐,神力无边无需修炼,天上又没什么好玩好看的,除了坐着确实也没什么事儿了,宣离一想到自己以后也是这样儿就有点惆怅,不过幸好,他还有个拂羽在身边,和他们还是有区别的。 然而说起拂羽他就头疼,要不是为了这小家伙,他也不至于过来受这种罪。 玉桓宫是上重天上所建最高处的宫殿,比青衡大帝的极元宫还要高些,四周仙雾缭绕,意境朦胧,唯有中央的大殿闪着灿灿金光。 站在门口的小仙童似是恭候已久,待宣离一来,就将人引了进去,宫内收拾的齐整,淡淡的红莲香气萦绕在四周,闻着还有些亲切。 紫微大帝在堂前坐着,一身烟紫色仙袍衬得人沉稳端庄,他今日倒是没打坐,身侧摆了一壶茶,见着宣离便笑了,看着心情不错。 宣离进殿朝人行礼,殿上的老人声音清朗,丝毫没有年迈的暮气,道:“来啦,坐吧。” 宣离点头落座,刚坐下,仙童就送了一盏茶过来,然后缓缓退了下去。 宣离也不打算绕弯,正要开门见山的说,紫微大帝指了指他身边的茶,慈眉善目道:“喝口茶吧,尝一尝。” 宣离被噎了一下,话头停在嘴边,不得不咽了下去,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拨开盖子一看,水里飘着一瓣鲜嫩的红莲和几点碎去的荷叶,莲花泡茶虽清火降燥,但味道干涩微苦,宣离一直不大喜欢,也很少喝,很涩,也称不上多香,他看了紫微大帝一眼,印象里并不记得他喜欢泡莲花茶啊,今天是怎么了? 抬起手臂喝了一口,微苦的茶水入喉,宣离不由皱了皱眉,真的又苦又涩,他喝了几口觉得差不多了,便放下了。 紫微大帝一直神色和善的注视着他,待人放下杯子,才收回眼神问了一句:“如何?” 宣离不敢说假话,说了也会让人看出来,不如不说,便如实道:“微苦,凤陵不大喝的惯。” 紫微大帝笑了笑,手指在怀里的拂尘上摩挲了几下,点了点头转回了正题:“今日过来,可是有何事?” 宣离嘴里的苦味还没散尽,他低声清了清嗓子,神色微敛,恭恭敬敬的道:“今日前来,确有诸多疑惑待解,还望尊上赐教。” 紫微大帝平静的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尊上大抵知道,凤陵有一倾心之人名唤拂羽,是曾经龙族的太子,前日里凤陵偶然拿到了神云殿关于拂羽的卷轴,卷轴上写着拂羽享年三千,然而三千岁已经过去多时,凤陵仔细探过卷文的真假,确实是真无疑,除此之外,昨日我与拂羽一同下界偶遇尧川,他本有一心上人,受妖气浸染命不久矣,昨日却忽然回光返照,连生死簿上都没了名字,尊上观昭日月,还望拨解谜团。” 紫微大帝神色平静,听完之后依然慈眉善目不曾有一丝变化,他扬了一扬手里的拂尘,起身往外去,宣离也忙起身跟上,上重天不分日夜,紫微大帝站在门前,望着天边的一缕霞光,声音缈缈恍若从远古而来。 “天命如此,帝君不必执着,三界平静良久,总要起些风雨的。” 宣离听不明白,不知说的这天命是谁的天命,风雨又是谁带来的风雨,再要问时,那人已经摆了摆手,示意无需再问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御令,形如羽翼,又似鳞片,天光透过薄薄的玉石落在宣离掌心,他茫然的看了一眼紫微大帝,问道:“这是什么?” 身前的老人淡淡笑了笑,不甚在意的说:“防身的小物件罢了,送给我们凤陵的心上人,算作见面礼了,难得你倾心于人,可莫要辜负了人家。” 紫微大帝一席话把宣离说懵了,他僵硬的握着那方御令,半晌才回过神来朝人道谢:“多谢尊上,凤陵定当从一而终,生死不渝。” 紫微挥了挥手示意他滚吧,转身回了殿里,殿门应声而合,宣离站在门口盯着那方御令,今日虽然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得了一方神器却也不枉此行,这些尊神轻易不送人东西,但凡送出来的,就不会是什么小物件,这东西,日后必然有大用处。 心里漫出一丝欢喜,宣离没想到紫微大帝能如此轻易认下拂羽,是个好的开端。 路过青衡的极元宫时,宣离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不去了,心结未解,去了万一三言两语不对付打起来就完了,青衡也是暴脾气,上头了也不管你是谁,宣离 和他硬碰硬可不占上风,何况紫微大帝话音在前,既是天命,问谁也是一样,还是再等等吧。 回去时拂羽仍旧睡着,宣离看了看时间,想着桃林里的桃子似乎熟了,这小家伙一直念叨着,不如就去摘几个桃子吧,说做就做,宣离脚步飞快的去桃林捧了一捧桃子。回来时,人刚好醒了,他身上还挂着桃子皮上的碎毛,小家伙坐在床边揉眼睛,宣离从他身侧过去打算换衣服,还没走过去就被人抱住了,宣离一身毛自己都不想碰,当即将人推开,“我换个衣服,身上全是碎毛。” 拂羽睡得迷迷糊糊的,听闻碎毛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兮兮的问:“哪里来的毛毛?你养猫了吗?” 宣离懒得理他,把外袍脱了一扔,拿出一件新的,正要穿,被人从身后抱住了,颈窝里的人毛茸茸的,还真像只猫,边蹭边贴着人说:“你不许养别的东西,有我还不够吗?你喜欢什么我可以给你变,我现在就给你变个猫行吗?” 宣离差点被气笑,他就着人的怀抱转过身,十分想知道这小家伙的脑子里到底天天都在想什么,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那你变吧,变的好看些,好看了我就不养别的猫了,如何?”宣离倒也想看看,这小家伙能变成什么样。 拂羽一听不情愿了,但话都说出去又不能不变,他这会儿也清醒了,知道宣离说的毛不是猫身上的毛,他撇了撇嘴,嘟囔道:“变就变。” 说实话拂羽到现在也没真正意义上的变化过几次,以前为了逗云依变过一支桌子上的笔,后来为了躲父君的打变过池子里的花,当然结局自然是被发现了,还被打的更狠,再就没有了,想不起来,这算是第三次,他活到现在真猫没见过几次,如今要变,还真有些为难他。 算了,破罐子破摔吧,还能怎么办呢?片刻之后,身前的小白龙委委屈屈蹲下了身子,眸光一闪,脚边便出现了一只大白猫,猫是严格意义上的猫,变的挺像,就是那眼睛里快哭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宣离一时也没心思穿衣服了,将袍子扔在一边,蹲将那白白胖胖的小猫抱了起来,他倒是很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让人觉得温暖。 宣离一边给人顺毛一边往床边走,哄着:“我看你每天就变成这样挺好,又小又暖和,抱起来也方便,睡觉还能搂着,你说呢?” 他将那小猫放在床上,往前探了探身子逗弄,难怪凡人都喜欢养猫呢,当真是可爱。 拂羽变了猫之后倒是很恪守本分,没突然蹦出来一句人话吓人,宣离伸手挠了挠他的肚皮,拂羽大约是觉得痒了,一躲,竟是在原地翻了个跟头。 拂羽:“”他为什么没变的瘦一点呢? 宣离彻底被他逗笑了,坐在床边眉眼弯出一汪水,薄薄的中衣下肌肉线条流畅,捂着肚子差点笑出眼泪。胖乎乎的白猫看呆了眼,拂羽忽然往前一扑,身子瞬间变大,一把将人揽进怀里,直接吻了上去。 宣离的笑意仍在眼角,呼吸一滞眼里波光柔和下去,那人来势汹汹,很快就将人吻的失了声,拂羽不知餍足的舔了舔他的唇角,凑近人耳侧,极具暗示意味的再次亲吻了几下,气音沉在耳边:“阿陵,我总觉得你一直都在撩拨我,再这样,我真的忍不了了。” 第58章 宣离目光灼灼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整个人被人蛊惑了一般,说:“忍不了就不要忍了。” 拂羽闻言一顿,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宣离,他吞咽了一下,欲言又止。 交缠的视线里情愫在疯涨,正当宣离难得主动往近凑时,拂羽忽然退开些许,他退的不露声色,嘴角勾了一抹得逞的笑意,眼中尽是得意的狡黠,像是故意退开只为逗自己的爱人一般。 宣离盯着他的眼睛,眸光潋滟一点微红,显然已经情动,拂羽虽退开了一些,但两人仍挨得极近,只要再略微往前一点,双唇就能相碰。床第间的乐趣自然有来有往,拂羽敛下眸子,视线在宣离的唇瓣上巡视,他声音沉哑,好似已然克制多时:“阿陵,我什么都没准备,会疼的。” 呼吸炙热灼人,两人保持着那样的距离若即若离的互相望着,宣离试图从那跌宕的眼波里望出一丝他意,然而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怕你疼,你那么怕疼,而且我”拂羽的脸似乎更红了几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宣离心底一紧,猛然想起拂羽曾经和他说过的,他已经将四万年的事全都忘了,如果是这样,那眼前的人 然而宣离依旧不动声色的往前凑了些,呼吸停在人唇侧,满意的听到了眼前人陡然加重的喘息声,他笑了一下,舌尖碾过人的唇瓣,轻轻道:“不会我教你啊。” “阿陵” 就在拂羽贴上来的一瞬,宣离迅速退开了,他一只手抵着拂羽的胸膛,将两人从暧昧的气氛里扯出来,指尖在拂羽的伤口上画了个圈,起身去拣地上的衣服。 “等伤好了再说吧小家伙。” 他特意将眼神往下放了放,放在拂羽微微鼓起的衣包上,笑的意味深长。 拂羽:“” “我有事出去一趟,可能会晚些回来,不用等我。”宣离穿好衣服,临走凑到床边摸了摸拂羽的头,“乖乖待着。” 殿内阳光充沛,层叠的纱帐虚晃了人影,拂羽坐在床上目送人走出去,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衫上,果然啊,喜欢是藏不住的。他懊恼的抓了一把头发,长长吐了一口气。 坤沅正在殿外修花,拂羽睡醒了也不想在寝殿里带着,整理了衣衫便出了门,坤沅见人出来,回身看了一眼,和颜悦色的问:“殿下醒了?” “嗯。”拂羽敷衍的嗯了一声,桌上放了一盘桃子,看样子刚刚洗过,还带着水。 坤沅从花圃里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解释道:“桃子是尊上不久前刚去桃林摘的,洗过了,殿下吃吧,今年的桃子甜的很。” 拂羽坐下来,脑海里依然是刚才的事,他们互相都在试探,即便谁都藏得不露声色,可彼此却都一眼就看了出来。 也许宣离不知道拂羽在顾忌什么,拂羽却隐约知道宣离在想什么,无非是害怕眼前人不是心上人,只是曾经的记忆混淆了情感,所以不敢向前不敢坦然,而拂羽,却是在为以后担忧。 “君上平日里可有什么常去的地方?”拂羽拿了一个桃子嗅了嗅,并未急着吃,他也没心思吃。 “尊上平日里啊,好像没什么常去的地方,以前喜欢去赤金台之后的西玄山,那里仙气鼎盛,一般人去不了,十分安静,后来也不怎么去了,就在宫里待着,尊上是出去了吗?” 拂羽将手里的桃子放下,思忖片刻起身往外走。 坤沅一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从身后叫他:“殿下可是要去西玄山?” 拂羽看着坤沅,“是,去不得吗?” 坤沅面色愕然,犹豫着该不该说,“倒不是去不得,西玄山是仙山,所以有神兽守卫,殿下如今没了上梧宫的令牌,恐怕是进不去。” 拂羽一顿,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已经没有上梧宫的令牌了,算了,没有就没有吧,他也不想进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只是觉得心里不安的厉害。 一路掠上上重天,赤金台池水清漾,池中的金莲却是都不见了,这件事拂羽是知道的,宣离出世之后,池中金莲尽数枯萎,显然是到如今也没种上。 他顺着坤沅描述的方向一路往西,从前来这里时,以为只有一座赤金台,不曾想竟还有座仙山在后。 不知飞了多久,眼前的云雾忽然浓重了起来,充沛的仙气扑面而来,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拂羽后知后觉,是进了云障了。 浓稠的云障之后,西玄山巍然屹立,珍贵的仙草仙树散着淡淡的荧光,浮光从罅隙里掠出,各种灵物蓬勃生长,四周安雅静谧,确实是个休憩的好地方。 拂羽又往里面走了些,入口处立着一块厚重的界碑,漆黑的碑身上刻着三个大字——西玄山。 界碑之后黑雾缭绕,应当就是坤沅所说的入口了。 拂羽抬头望着,山峦沉寂,纯净的仙气萦绕周围,感受不到丝毫有关宣离的气息,他猜不透宣离的心思,那个沉默又温柔的男人,向来什么都不喜欢和他说。 胸口有刺刺的痛感,他呆呆的望着山顶,任由那感触逐渐蔓延,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化了,别人看不出来,他自己却感觉的到。 自从醒来之后,身体里的魔气看似去除了,其实不过是与凤骨彻底长在一起了,它像是一味润滑剂,在魔君灵漪离去之后,沉静下来的身体开始逐步修复生长,原本炙热纯净的凤骨之上稀薄的魔气将拂羽原本的龙族血脉与宣离的凤血缓慢的融合在了一起,拂羽能感受到它的生长,他正在改变拂羽的架构,不再像之前一样,边角分离,即便融合也是很浅层的融合,他能深刻的感觉到,两种力量在身体里来来回回,相互吸收相互妥协,许多曾经感受不到的、幽微的气息在眼前放大,遗留在拂羽身体里六万年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的苏醒,那些他曾经用不了的东西,正随着时间的改变一同改变着,他开始能够清晰的看见未来,看透别人的生死,陌生的力量与气息一点一点探进他的经脉,身体里有一部分正在流失,而新生的,让他恐慌。 就像在他看到公良洛的第一眼,就没来由的确定自己能救他,尧川对他有恩,曾相救与乾殿之中,他很挣扎,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救不救得了,但他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却也没勇气捅破,所以他铤而走险决定一试,他忐忑的期待不要成功,又纠结的想要印证。 尧川最后与宣离说的话他听到了,超脱三界五行,生死不再受缚,这不是神,而是怪物。 他很害怕,害怕自己也像尧川一样,妖气尚能将普通人反噬成那样,他这样的怪物,会将宣离变成什么样呢? 拂羽站在山门口未再向前,良久他转身往回去,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就能遮掩一日遮掩一日吧,等到不得不说的时候,不论是什么结局,大抵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宣离是在深夜回来的,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推门进来的时候,拂羽还在堂前坐着,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像是将人堵在了门口:“你喝酒了?” 宣离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没喝多少,怎么还没睡呢?” 拂羽伸手将人拉进怀里,手触到对方手的一瞬,分外冰冷的掌心刺的他整个人激灵了一下,他妥帖的将人的手捂在掌心, 问:“去哪儿了?怎么这么凉?” 宣离似是喝醉了,眼睫缓慢的眨动着,他慵懒的笑了笑,将手从拂羽手里抽出来,竟是反身摇摇晃晃往外去,拂羽怔了一下,顾不上想别的,先一步上前挡在了门口,“你去哪?” 宣离不理他,绕过人还打算往出去,拂羽手指一动,殿门便关上了,四周起了一层结界,将两人困在了里面。 殿内没点灯,薄薄的月辉穿透窗棂落在人身上,宣离面色很沉,嘴角一抹笑没什么温度,他抬起头看了拂羽一眼,“殿下这是作何?” 随即他眼神一转,直白的落在拂羽身上,“殿下这么晚还等着我,莫不是惦记着白天的事儿?” 拂羽愣在了原地,他不知事情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刚回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不过是问了一句去哪儿了,就 难道是凉? “阿陵”拂羽忽然有些惊慌,他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将人抱进怀里。 他进,宣离便退,直至退到人撞了身后的桌子,宣离半身后仰无处可退,两人才停下。 宣离眼里星光点点,忽明忽暗隐在暧昧的神色里,拂羽僵硬的站在人身前,一脸愧疚又悲切的神情。 他动了动唇角,终究还是探前身子吻住了宣离,吻上的一瞬,宣离心头一颤,拂羽眼里的悲伤太过明显,几乎就要溢出来。 气氛越来越乱,杂乱的吻顺着脖颈一路游移,宣离领口大敞,忽然有点不忍心,他拉了拉拂羽的袖子,一边喘气一边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就再次被堵住了唇舌,拂羽气势汹汹,像要把人拆吃入腹一般,他扯掉宣离的腰封,拥着人一路往床上去,宣离被迫被人抱着,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心里的不安好似要跳出来,不该是这样的。 拂羽将人压上床,不等人开口便继续纠缠起来,两侧的纱帘放下来,拂羽一边脱衣服一边与人亲吻,宣离盯着他,忽然侧身躲开了他再次而来的吻。 所有的动作都停了,拂羽压在人身上,神色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耳边都是宣离杂乱的心跳声,和他未曾说出口的担忧与疑惑。 拂羽俯吻了吻宣离的眼睛,声音轻轻的:“没事,我刚刚,不是嫌你凉,只是担忧你冻着了不舒服。” 宣离看着他不说话,月光折在虹膜上淡淡的一层。 拂羽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从颈窝里传出来:“阿陵,我真的很喜欢你,只要亲一亲你,浑身就像着了火一样,我想了四千年了,阿陵” 宣离似乎被说动了,他抵着拂羽的胸膛,还要再说些什么,那人的吻便再次覆了上来,脑子里乱成一片,疑惑与不解渐渐沉溺于欢愉里,拂羽一路往下,平坦的肌理上印下一串串浅浅的红痕,宣离轻轻捏着人的肩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不等反应,一股温暖的快意便顺着腰线往上涌去 沉寂许久的欲望风暴一般席卷直上,他们彼此纾解终究还是未做到最后一步,宣离顾着他的身子,拂羽这次,倒是委委屈屈,装的好像真的很难过一样。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释放之后,没多久宣离就睡着了,那些藏在心里的疑问终究成了隔夜酒,再没机会问了。 拂羽睁着眼睛躺着,怀里的人睡的很沉,他亲了亲人的脸颊,觉得自己幸运,又有点可悲,众神皆知自己的归宿,唯有自己,漂浮在虚缈的苍穹之上,不知何时去,何时归,凡人求长生,灵物求成神,然而神佛,又求什么呢?如果可以,拂羽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潇潇洒洒在红尘里滚一遭,肆意的爱过,生死,又算什么呢? 总好 过,所求皆难得,所爱皆蹉跎。 第59章 日子似乎回归了正途,拂羽的伤很快便好了,胸口留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无伤大雅。 宣离越来越忙,经常很晚才回来,宣离不说拂羽便也不过问,只是时不时的嘱咐他保护好自己,直至有一天,宣离忽然久违的拿出了无凌剑。 剑身结了霜,玄铁熔铸的神器沉重难挡,拂羽接过来,神色复杂的看着宣离,宣离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在那剑身上停留了一瞬,说:“天君找到了,近些日子,不要再出上梧宫了。” 握着无凌的手紧了紧,拂羽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天君是龙族覆灭的始作俑者,拂羽将所有参与的人都杀了,只剩一个天君。只是如今的境况,天界动荡不堪,宣离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摆平了物议,于人于己,此时出手,无疑不是一个好时机,会将宣离置身于不义之地,而自己与人那本就脆如薄冰的关系,恐怕会更加雪上加霜吧。 宣离看着拂羽,似乎还有话说,他神色严肃,与平日不大一样。 拂羽:“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都听你的。” 宣离错愕了一瞬,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他很害怕拂羽一意孤行,到时群起申讨,护不住他。 “近些日子,不论听到了什么,都别出上梧宫,我不会有事,但凡有事,也会亲口和你说,等风头过去了,你想做什么再去做,好吗?” 宣离的话已经足够直白,他不会阻拦他做任何事,只是不是现在。 拂羽目光怔怔的看着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宣离的手:“阿陵,你是在担心拂羽吗?” 他说的,不是你在担心我吗,而是你在担心拂羽吗? 宣离无奈的笑了,他伸手揉了揉拂羽的发:“当然是担心我们拂羽,不然还能担心谁?” 拂羽往前一步抱住了他,即便他年岁不如宣离,气质沉稳不如宣离,然而他还是想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张开手臂拥抱他,他甚至想奢求一个承诺,可他不敢,他怕最后既辜负了自己又辜负了他人。 “我就待在这里等着你,哪儿都不去,你放心吧。” 宣离拍了拍他的背,从人怀里出来,“无凌因为刺伤主人封剑了,你使些法术解了就好,留着防身,天君刚刚回来,天庭杂事甚多,我还要再过去,就先走了。” “好。” 宣离走后不久,上梧宫起风了,像在冥冥之中衬托往后的时日一般,梧桐树叶摇晃,草木叶片翻飞,天上起了阴云,坤沅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拎着几个食盒,脚步沙沙作响。 “尊上走便是了,还弄一阵风来,吹的我头发全吃在嘴里了。”坤沅将食盒放下,眼睛亮亮的看着拂羽,忽然一笑,“殿下可别给尊上吹枕边风啊,我都是在殿下跟前才敢说几句,嘿嘿,刚去了天膳司,给殿下带了点儿小点心。” 拂羽看着桌上一个接一个的小盘子,敲着手指问:“怎么着,想用这个贿赂我?” 拂羽重生醒来之后第一个见着的人是坤沅,所以分外亲近些,没那么多繁复的礼数在,有时候不敢和宣离说的,便旁敲侧击和告诉拂羽,今日不知是又有什么事想求自己。 坤沅嘿嘿一笑,倒是憨厚的很,和平日里来来往往人精似的样子不太一样,他站在拂羽身边,细致的将那盘子往拂羽身边推了推,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近些日子常去玄生宫,和玄生宫新来的仙子挺投缘的,听闻那仙子喜欢百花仙子处的玉乔花,我一介小仙,拿不到这样名贵的花,所以想拜托殿下替我讨一支来,不知殿下方不方便?” 啧,成人之美这种事儿,拂羽即便不想做也得做啊,何况这小 子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拂羽哪能拒绝,只不过他刚刚才答应了宣离不出府门,倒是有些难办。 坤沅小心观察着拂羽的神色,见人犹豫不免黯然了几分,他抿了抿嘴角,故作随意的道:“殿下不方便也没关系,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是坤沅唐突了,我这就” “没关系,我帮你讨一支来,只要一支玉乔是吗?”拂羽捏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算是接了坤沅的差遣。 “对对对,真是太感谢殿下了。”坤沅乐的眼睛里都要开出花来。 拂羽起身走了几步又顿住,回身恳切的说:“君上近日里不让我出府,但我吃了你的点心受了好意是一定要帮忙的,所以如果君上问起来了,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坤沅连忙点头,心里又念了拂羽一百句好,脚步殷勤的将人送了出去。 走到门前,拂羽又问:“百花仙子住在几重天上?” “哦,百花仙子在五十六重天上,宫门前种满花草的那一家便是,门口有个酒壶的是酒仙的府邸,就在百花宫的旁侧,仙子人很温柔,殿下去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好。”拂羽心里很平静,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出去不会有什么大事,事到如今,他虽然能清晰的预测未来,却并不能将每件事都看得清楚,答应坤沅之前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安全回来,至于中途要出什么事,他也没底。 一路飞去了百花宫,隔着很远,就能看见百花宫门前流光溢彩的花草,门前甚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仙子端着花草不住的进出着,似是有什么要紧事。 走到门口了,拂羽无端生出些胆怯,若是换在上一世,别说要支玉乔花,就是要整个院子,拂羽都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如今时过境迁,桑田沧海变了几变,肆意骄纵的日子早就不在了,他身后没人了,再也没有父王凡事为他担着,他唯一一点握在手里的东西,大约就是自己与宣离的情感,然而走到今天,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在宣离心里占几分,那点点脆弱不堪的感情,他不敢拿来挥霍。 拂羽落在宫门前,门口站着的小仙子看过来,打量了几眼恍然大悟,“拂羽殿下?” 拂羽没想着会有人认识自己,又担心是不是因为上一世到处祸害留下的印象,一时有些心虚,朝那小仙子行了一礼,和和气气的说:“是,唐突前来,百花仙子可在府上?” 那小仙子大约与拂羽没什么旧怨,又见人长得好看,心里的雀跃都写在了脸上,她回了拂羽一礼,道:“我家仙子在府上呢,殿下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拂羽站在门前,来往的宫人路来路过总要看他,看的他战战兢兢的。 不多时,小仙子从府内出来了,她站在门口做了个请的动作,道:“殿下随我来吧,仙子在前殿等着您了。” 宣离府苑内的花草已是繁盛至极,然而百花宫里的花草才是真正的郁郁葱葱,一簇一簇紧紧挨着,除了一弯通往大殿的小径,一点空的地方都不剩,当真应了百花宫的名头。 百花仙子坐在软塌上,端庄典雅,容貌昳丽,拂羽先前在天上满眼只有一个宣离,对其他人都不甚上心,也不关注人家是否长得好看,如今仓促见了,脸生的很。拂羽站在殿中朝人行礼,恭恭敬敬,倒也像个样子。 “拂羽见过百花仙子,唐突前来,还望没有打扰到仙子。” 百花仙子一身清丽的白衫,她笑容和善的抬手示意拂羽坐,紧接着便有仙子上了茶来。 殿内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大约是香气混杂的太多,拂羽也闻不出来到底是何种花的香气,只觉得好闻又舒心,能让人凝神静气。 “经年未见,殿下还如当年一般 意气风发。”百花仙子的声音很是温婉,像一汪温泉,目光善意的注视着拂羽,让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了下来。 “仙子谬赞了,仙子也如当年一般光彩映人。”拂羽其实根本就不记得百花仙子从前是什么样子,只能顺着人瞎说。 百花仙子温柔的笑了一笑,跳过了毫无营养的寒暄,“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事用的着百花宫?” 拂羽连忙摆手:“仙子言重了,今日过来,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受人所托,想和仙子讨一样东西。” “殿下但说无妨。” 拂羽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起身行了一礼,“仙子爽朗,拂羽便直说了,拂羽是想讨一支玉乔花。” 百花仙子似是惊讶了一下,眉眼间抬起的神色有些不解:“殿下可是说玉乔?” 拂羽见人神色不对,心里有些不安,仔细回想了坤沅的话,确是玉乔无疑,便道:“是。” 百花仙子起身来,纤长的裙摆拖在身后,她看着拂羽,面色温和,“玉乔倒是有,不过听闻帝君历来最不喜欢玉乔的香气,天界百花皆有种植,唯有玉乔从不曾沾染,殿下真的确定是玉乔花吗?” 拂羽站在原地,仔细回想了坤沅的一举一动,脑海里一遍一遍过掉所说的话,确定是玉乔没错,可如果真的宣离不喜欢玉乔,坤沅不可能不知道,那他为什么要 百花仙子已经近前,她依然是那副温婉的面容,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等着。 拂羽有些愧疚的看着百花仙子,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讨这支玉乔,旁侧的百花仙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先一步开口道:“若是殿下拿不准,不妨来随我看看,近来正是玉乔的花期,开的艳丽,殿下没来过百花宫,小仙也当带着殿下游览一番。” “啊,多谢仙子。”这下弄得拂羽更尴尬了,果真是第一次来。 大殿之后是成片的花田,百花仙子步履和缓的带着人观赏,边走边解释,各色各样的花印在拂羽眼里,没多久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只有一连串的花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眼前是一片淡黄色的花田,清冷中带着一丝寡淡的暖意,形如百合,花瓣却更加细碎些,横在两侧皆是艳丽的花草中,气质十分出挑。 百花仙子停下脚步,站在花田前头,道:“眼前这便是玉乔花了,因颜色如玉,花瓣叠嶂如桥得名玉乔,香气很淡,殿下闻到了吗?” 拂羽看着眼前成片的花海,鼻尖萦绕着一丝形如茉莉般的淡雅香气,却又比茉莉甜一些,很好闻,花形也好看,气质独特,与宣离有些相似,拂羽不免想,他因为什么不喜欢呢? “很好闻,也很好看。”拂羽顿了顿,既是受人所托,必然不能空手而归,若真是的坤沅说错了,大不了将这花扔了便是了,便道,“拂羽也是受人所托,既有所托,必然是要将事办成了的,仙子若是方便,可否送一支给拂羽?” 百花仙子颔首微笑,指尖灵光一闪,一支沾风带露的玉乔便落在了手中,她将那花递过去,临了嘱咐了一句:“玉乔香气虽淡,沾在身上却不容易散,殿下若是不大喜欢,不要将这花拿的太近便可,沐浴时也可在浴桶里多放些其他的花种,日后还有其他需要的,可随时到百花宫来。” 拂羽朝人行了一礼,手里握着那支玉乔,几番道谢。 上梧宫宫门大开,远远的,拂羽便感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穹顶之上像是布起阴云,拂羽心下一怔,飞快的往宫门去,刚到门口气还未喘匀,一抬起头便看见宣离面无表情的站在府苑内,他们隔着一个门槛,宣离的视线锁在他身上,继而落在他手里的玉乔花上,神色忽然变了 。 第60章 黑云压城,头顶之上风云变幻莫测,宣离阴着脸站在府门内一动不动的盯着缓缓走进来的拂羽。 今日之事,虽然不是拂羽主动跑出去的,成人之美的理由说来也值得原谅,然而归根到底,跑出去的人确实是自己,前脚刚刚答应了宣离不出府门,人一走后脚就出去了,换做谁都会生气吧。 不过也奇怪,宣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拂羽踏进府苑,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做出讨好的姿态,他往前走了几步,伸手要拉宣离的一瞬,那人忽然拂袖拉开了与拂羽的距离,手里的玉乔花应声而碎,连残渣都一并被卷出门外。 刚劲的袖风仿佛一个巴掌,扇在拂羽身上,身体不疼,心却隐隐泛起一阵刺痛。 他还维持着拿着玉乔花的姿势,双手圈在一起,小心翼翼护着手里早就没了的花,心上火辣辣的,好似真的被人扇了一个巴掌。 “你去哪儿了?” 宣离的声音阴沉可怖,仿佛一把冰刃,生硬的剖开拂羽的心。 风越来越大,府苑内来不及收起的残叶呼啸着从脚边卷过,拂羽不敢抬头看人,敛着眉眼道:“我去了百花宫。” 拂羽几乎可以听见宣离愤怒的喘气声,宣离向来喜怒淡然,很少外露,被气成这样,估摸六万年来也是头一回。 整个上梧宫的仙侍全都跪在了两侧,坤沅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叶片不住的翻飞,许多都贴在了拂羽身上,头发都被吹乱了,他狼狈的抹了一把脸,终于抬头看了人一眼。 “后殿有一小块地皮空着,我想种点不一样的花,殿里没种子,便去百花宫讨了点。”拂羽的声音很低,求饶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可宣离实在太生气了,假如说一开始得知拂羽跑出去只是略微心气不顺,当看到玉乔的时候便是彻底动了真气。 天界众人皆知他最不喜欢的便是玉乔花,规避三尺有余,从不沾染,即便他初来乍到不知道,百花仙子也不知道吗?为何偏偏要带这样一支花回来?是成心想气自己吗? “呵”宣离眯着眼睛笑了一下,他目无温度的看着眼前的拂羽,还是不想平白冤枉了人,“那你手里的花也是讨来的吗?” 身后的坤沅颤抖的厉害,他也没想到宣离会这么早回来,偏偏赶在了拂羽前头,他知道宣离不喜欢玉乔,所以也没想带到宫里来,他原本想,待拂羽一回来,他在宫外拿了玉乔,再嘱咐拂羽去尘池里泡一泡,冲的一干二净,便什么事都不会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出了岔子。 坤沅颤抖着抬头看了宣离一眼,男人刚劲的背影投下一片阴影,他匍匐在地,僵硬的往前挪了一点正要解释,站在离他不远的拂羽猝然开了口:“嗯,我见那花生的好看,便向仙子讨了一支” 他唇角合动了几番,终究还是说不下去了,他不想说太多谎。 宣离点了点头,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拂羽,他轻轻的:“是我太惯着你了吗?” 所以你,丝毫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我的情谊?是把我当什么? 纵使宣离的话音很轻,拂羽还是全部清晰的捕捉到了,他“噗通”一声跪下去,双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去拉宣离,只得撑在地上不住的道歉:“君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我” “去尘池里给我洗干净,什么时候洗干净了,什么时候出来。” 拂羽浑身一颤,抬眼的瞬间,一道异常冷冽的视线穿过纷飞的树叶杂草直直落在脸上,眼里温情不在,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君上”他痴痴的叫了一声,然而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风停了,密布的阴云散开了些,一向干净整洁的上梧宫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风暴,杂物横生,花草都耷拉着头。坤沅慌忙跑过来将人扶起,拂羽站在原地,安慰似的拍了拍坤沅的肩膀,步履缓慢的去了尘池。 他将自己埋在水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他喘不上气,委屈堆积在心口,莫名觉得很累。 拂羽幻化了身形,颀长的白龙盘踞在尘池里,平乎的水面几乎就要溢出来。 红莲依旧盎然,拂羽忽然很怀念他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些日子,岁御令未破,怨魂未解,国仇家恨不在,他就是一条生在尘池里的小白龙,日复一日的等着那位仙君来,来了欢欣雀跃,不来还能盼着明日来,哪怕喝了这池子里不少水,也比如今好过太多。 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那时候和宣离闹了多少脾气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可那时候,他敢闹脾气,如今,他不敢了。 他怕稍微逾距一点点,连在他与宣离之间的红线便断了。 泡在水里的身体渐渐起了变化,暴躁的力量像是被池水泡发了一般,拂羽浑身热的厉害,胸口的经脉上迸发出红光,继而顺着血管一路攀爬,传遍四肢百骸,他迅速变回人形,匆忙在自己四围结起了结界。 拂羽体内的力量其实早已蠢蠢欲动,只是平日里心神平静,力量便也只是余震一般偶尔摇曳,如今大起大落一遭,又遭了尘池的水,忽然就受不住了。 属于凤族天生炙热的温脉与龙族淡然的水脉,不住的融合冲撞,而浸在其中的那缕魔气,正在悄然壮大。 拂羽感觉的到,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最终会生长成为什么样子,会是个多骇人的怪物。 灵脉躁动了一会儿便自行平息了,拂羽额头布了一层薄汗,喘了许久才镇定下来。他撤掉结界,浑身脱力跌进了水里,左右闻了几次,也闻不出来到底洗干净没有,身体悬浮在水上,拂羽将胳膊搭在眼睛上,想着还是多泡一会儿吧。 不过宣离为什么这么讨厌玉乔花呢?是有什么故事在其中吗? 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梦里好像有人在叫自己,他想睁眼,却发现似乎梦魇了,醒不过来,也动不了。 突然间,眼前一片金光闪过,他“啊”了一声,从尘池一跃而起。 翻飞的水花打湿了岸边站着的人,宣离一身月锦织就的锦袍,夜色下银辉漫漫,衬得人仙姿出尘,连不住下落的水滴都染上了温柔的色彩。 拂羽睡蒙了,他睁着眼睛飘在云端,一时竟是忘了变回人形,就那么直愣愣的盘旋在天上,尾巴左右晃荡,看着下面的宣离。 四周树叶沙沙作响,宣离神色晦暗,半晌才吐了两个字出来:“下来。” 宣离指尖灵光一闪身上的湿衣服便不见了,倒是拂羽,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水珠连滚带爬的往下掉,十分狼狈。 两人遥遥相望,中间隔着两步的距离,拂羽摸不准对方还生不生气,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打算伺机而动。宣离也不说话,视线在他身上巡回了一瞬,手里浮起仙光,转眼便替人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衣服。 “走吧,回去吧。” 换好了衣服的拂羽浑身温暖干燥,他盯着宣离的背影,忽然一闪窜到了人身前,宽大的广袖遮住月色,拂羽自顾自的将宣离圈进自己的世界里,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继而月色流泻,夜色重新笼罩了两人,拂羽往后退了一步,捏着自己的衣袖轻声说:“对不起,我 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比院子里梧桐摇晃的声响高不了多少,闷闷的,传到人心里仿佛糊了一层膜。 良久的静默,宣离本想说我已经知道了,因为坤沅没过多久就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可话到嘴边了,他又不知该如何说了,心里始终像是卡着一根刺,不上不下,让他没法释怀。 他其实小气的很,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染指一分一毫,更不允许,放在心里的人将自己排在别人后面,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玉乔,还要替坤沅去求,甚至还将它带回来给自己看,最后还为了别人欺骗自己,难不成自己在他那儿,还不如一名仙侍? 然而这样的小脾气,真要他发,他也发不出来,六万年了,再喜怒无常的性格也磨平了,即便他在外人面前装的如何娴熟自如,在自己的爱人面前,他一点都装不下去,也不想装,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阿陵,不要生气了。”拂羽见人不说话,小心翼翼试探着去拉宣离的手,对方没躲,掌心却凉的厉害,宣离一旦心情不好,浑身就会发凉,仿若掉在了冰窟里。 “怎么这么凉”他嘟囔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刚将人的手掌握在手里试图暖一暖,身体里的力量忽然再次翻腾起来,拂羽手一紧,抬眼便朝着宣离笑,宣离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撇过脸任由人拉着了。 拂羽动用了全身力量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魔气,面上却是一分一毫都没露出来,他柔柔的拢着宣离的手,慢慢将那手掌焐热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在宣离面前左右摇晃像个小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爱人,而在宣离看不见的地方,猩红的灵脉正在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原本纯净的气息,他目光亮亮的问宣离:“还不原谅我吗?” 他嘟起嘴,委屈巴巴的半蹲了身子,抱着宣离的腰,叫了声:“哥哥,原谅我吧。” 宣离的魂好似都被这声哥哥勾的一干二净了,他浑身酥麻一瞬,不可置信的盯着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家伙,“你刚刚,叫我什么?” 半蹲着的白龙眼里有星辰大海,眉眼弯弯印在月色里,他说:“哥哥~” 宣离终于笑了,纵然只是淡淡的一瞬,他轻抚了抚拂羽的脸,将人拉起来,他确实被这声称呼哄高兴了,比起尊上,君上这些叫烂了的词,他明显更喜欢这个。 夜露深重,宣离牵着人一步一步往寝殿去,一前一后,绰绰人影,时光淡然。 可惜在那袍摆遮住的地方,拂羽双腿打颤,后颈的汗珠顺着衣衫一路没入,面上的淡然早就不复存在,他紧咬着牙,不住的期盼这份躁动赶快平息。 强硬的力量拓开他的经脉,交缠的气息横冲直撞将他整个人都冲刷了一遍,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一般,压的人喘不过气。 好疼他从一开始就该知道,凤骨续命,魔气解怨,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在将要踏入寝殿的一刻,东方天际猛然响起惊雷,愕然的闪电劈碎夜空,光芒穿破虚妄印进人眼眸里,宣离与拂羽一同回头,刺眼的白光一下一下闪在人脸上,山雨欲来风满楼,果然平静的日子还是太短。 拂羽望向赤明的闪电,眼里隐隐绰绰掠过猩红的光芒,他蜷了蜷手指,马上就快压不住体内的魔气了,尤其是刚刚惊雷响起的一瞬,体内的力量也如炸裂的雷声一般疯涨,他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宣离发现了。 然而他刚想将手掌从宣离手里脱离出来,宣离却是先一步放开了他,他伸出左手,手里躺着一枚小小的御令,正是紫微大帝不久前托他送给拂羽的。 龙鳞一般的御令薄薄一片,在起伏的电闪雷鸣里透着淡淡的银光。 “这是紫微大帝前不久托我给你的御令,放在身上忘记了,你且收着,我去看看发生了何事,天降神雷,不是什么好兆头,你待在上梧宫,哪儿都不要去。”宣离将那御令放在拂羽手心里,临走似乎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了一遍,“一定哪儿都不要去。” “轰轰隆” 雷声伴着闪电响在耳侧,穹顶之上阴云密布,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拂羽体内躁动的灵脉仍旧肆虐着,他握着御令,忽然探身抱住宣离,“好,我哪儿都不去,阿陵也要保护好自己。” 宣离点了点头,转身欲走,身后的拂羽突然又开了口:“哥哥,”他叫了一声,宣离愕然的回过头,便听人又说,“拂羽喜欢你,很喜欢” 宣离在夜色里朝人笑了笑,温柔的仿若一池春水,他隔着两人的距离朝人说:“我也喜欢拂羽,乖乖待着。” 四千岁的白龙,在宣离眼里,确实还是个小孩子,他将他收在羽翼下,仿佛保护着自己的孩子一般,然而他的小孩子,早就在沉浮的天界里生杀见血,体验过生死爱恨,亲人离仇,所有的软弱,不过是对着他而已。 离别平淡无奇,宣离甚至还回身几次看了拂羽,那人就站在廊下,一身淡青色的袍子摇摆在风里,他回忆起刚刚拂羽的话,觉得甜蜜又有点反常,可惜色令智昏的帝君被那声哥哥洗了脑,很快就将这点反常略过去了。 第61章 镇魔山红光缭绕,魔气冲破苍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山下原本被魔君幻化出来的小镇已经消失,黑洞洞的山口空无一人,却又感觉异常拥挤。 灵霄殿喧闹异常,卷文堆满了御案,天君面色阴沉的坐在书案后,听着殿中众神的上谏,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关于魔界和拂羽的。 事情原本大多是关于魔界的,只是不知谁先提了一口,关于拂羽的前尘往事被翻起来,先前顾忌着宣离的话头一时像决了堤的洪水,轰然冲倒了众人,本就大多都是仇家,仇恨积攒在心里,要么不提,一旦先有人起了头,再想收住就难了。 众人越说越昂然,义愤填膺的甚至开始当堂辩驳,大家七嘴八舌细数着拂羽的罪状,有些情感脆弱的仙子竟是当堂哭了起来,灵霄殿一时成了热闹的菜市场,有人吆喝有人讨价,铁了心要从天君那儿讨个说法。 而天君对此,再喜闻乐见不过。 忽然间,虚空之上传来一声轻笑,熟悉的红光带起一阵烈风,殿内登时寂静了下来,刚刚横着眉毛说的口干舌燥的众神登时敛了声音,齐刷刷的看向天际。 宣离的身影缓缓现于云端上,他眼神冷冽的俯视着众人,面上却仍是笑着,手里的玄清扇一闪一闪发着红光,天君愣了一下,从銮座上起来朝人行礼:“恭迎帝君。”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禁了言,呆愣愣的仰头看着宣离。 宣离一一在那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轻飘飘的开口道:“各路仙家连夜从自己的府邸过来想必是累坏了,连朝本座行礼的力气都没了。” 众人一惊,先前的怒气怨气通通收了回去,慌忙抬起手行礼,然而这次,宣离却一直不曾开口免礼。 他从云端落在殿内,视线淡然的扫过天君,落在御案的卷文上。 众神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宣离抬着。 “灵瑶仙子,杀兄烧府之仇避厄仙君,杀父杀兄之仇成煌星君,烧府烧年令之仇洺林仙子,杀夫杀父之仇呵” 他就那么一卷一卷的念,一直将整个御案上所有有关拂羽的卷文全念了一遍,底下的人浑身直冒冷汗,双手依然维持着握拳的姿态,腰背打颤,很明显快要站不住了。 宣离回身看了天君一眼,那人大约一直都在盯他,见人看过来,视线来不及转,和人撞了个正着,别别扭扭转过去时,已经有点迟了。 “天君与拂羽也有仇吧?云依太子,整个天界烧杀打砸,对吧?” 天君不敢再说,吞咽了一下没敢开口,在装怂这件事儿上,三界都估摸没人能比天君做的更好。 东际之处天雷仍在远远不断的响,大殿之内烛火摇晃,颤颤巍巍的烛芯就像这一殿人的心。 宣离突然抬手将那天雷引了过来,穿云裂石般的雷声穿过虚空,骤然炸裂在人耳边,雷声下落的地方炸出一个漆黑的深坑,所有人都失了礼数仓惶后退,坑里浮起青烟,烧焦的味道迅速蔓延至整个大殿,一位站的太靠前的小仙多半衣袍都被烧着了,众人耳边更是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 新来的这些神仙虽然对宣离的神力多有了解,亲眼见到却是头一次,这是神雷,并非普通的天雷,非大神通者难以操控,这是在警告他们。 然而下一秒,宣离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在所有人的注视里朝天君行了一礼,礼数周正,就像是小辈朝长辈行的礼,天君怔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赶忙从御案后起身要下来扶宣离,然而不等他走下来,宣离已 经站直了身子。 “这一礼,是本座替拂羽行的,告他之前的无礼。”继而他转过身对着众人,视线穿过浓烟落在众人身上,“各位既然说要报仇,那今日,这个仇,本座替拂羽受了。” 他的话音很轻,听来没什么情绪,然而他的眼神又那么清明,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想动拂羽,要先过了他这关! 宣离收起手里的玄清扇,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大殿中央,浑身灵光敛去,他将手背在身后,说:“今日不论作何,本座都不会还手,各位仙家大仇在前,不必手下留情。” 死一般的沉寂,众神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太岁头上动土,即便说了不还手,一旦出了岔子,估计还是会碎的渣都不剩吧,何况现在不会,以后呢? 天君也呆在台阶上,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幕晃晕了眼,宣离这是,在替拂羽受过?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殿内风声寂静,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上前,即便宣离已经敛去浑身灵力,站在那里不过一个普通神仙,然而依旧没有人去多置一词,仿若之前上书要讨伐拂羽的另有其人一样。 “怎么,众位仙家这是何意?不同意本座代拂羽受过?还是慈悲本座,担忧伤了人?” 依然没有人说话,宣离停留良久转过身,目光落在天君身上:“不如,陛下给做个表率,先报一报云依太子的仇?” 天君瞳孔骤然紧缩,宣离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杀意混杂着厌恶毫不留情的递给了上方的天君,云依太子的仇,宣离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讽刺他。 天君后知后觉,宣离应该是都知道了。 半晌,宣离在寂静的殿里低头轻笑了一声,“众位仙家既然都下不了手,那便由本座帮你们吧。” “帮?啊,如何帮?” “这怎么帮啊” “嘘,别说话了” 殿内终于泛起涟漪,宣离扫过众人,幽幽一笑,眼里蕴着一抹晦暗的神色,他道:“神雷上贯苍穹,下损人神,今日本座便替拂羽挨这三道神雷,算是还各位的,龙族与天界之事,真相如何想必各位心里也有数,日后,谁若是再找拂羽的麻烦,休怪本座不念情分。” 指尖蓄起一阵金光,响在天际的惊雷被那金光牵引,飞速的挪动着,上方天君陡然喊了一声:“尊上不可。” 殿中的神仙一股脑的后退,还未从宣离的话里反应出什么,震耳欲聋的雷声便再次横进了殿中,刺目的光芒如同白虹贯日,所有人都捂住了眼睛,滚滚浓烟从中间释出,浓烈的烧焦味扑面而来,众人齐齐回头试图在殿中寻找宣离,匆忙间又是一道雷声,宛如树木劈裂的声音再次响起,然而这一次不止有烧焦的味道,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慌了,神雷灌顶,那是要人命的。 天君站在台阶上,释出灵力试图阻挡宣离再次引雷,然而结界还未形成,最后一道天雷斩破虚空,横冲直撞的劈在了浓烟中。 殿内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血,是血” 众人苍茫低头看去,大片的血迹顺着烟雾消散的方向蔓延着,灵霄殿宛如又一次被火烧过一般,肆虐着杀戮的味道,甚至比之前拂羽火烧灵霄殿时还要恐怖骇人。 脚步登时杂乱起来,却谁都不敢靠近,滚在浓烟中的宣离没有一点动静,天君慌忙从台阶上下来,刚探到焦坑的边缘,脚下便踩上了黏糊糊的液体,他往后退了一步,抬脚的一瞬,猩红的鲜血从靴子的边缘落下来,而刚刚踩过的地方,痕迹早已被接连漫出来的血盖住了,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么多的血 “尊上,尊上”天君拨开浓雾,腥臭的浓烟呛的人喘不过气,众仙一哄而上,各式灵光飘起,很快将横在殿中的浓烟驱散了。 然而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 宣离双漆跪地立在血泊里,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染红了,顺着衣衫一路往下,滴滴答答汇成了一条血河,众神难以再向前,因为每走一步,都是踩着宣离的血。 他们不敢想,若是这样的雷劈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天君内心躁动不堪,他隐隐有些快意却又有点担忧,他蹲子想扶宣离,手指刚刚碰到人,那一直一动不动的人忽然晃了一下。 后背被贯穿的伤口仍在汩汩的留着血,司命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扒开人群冲进去,鲜血被他凌乱的脚步带起,溅在了旁侧人的身上,他甚至没去管天君,用力扒开人站在宣离身前,看见人的一瞬,司命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他双手发颤,蹲子拨开沾在宣离脸上的发丝,慌慌张张的呢喃:“凤陵,凤陵你还活着吧,我带你我带你”司命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伸手抱起地上的人,手臂因为紧张脱离差点将人摔出去,他冲出人群,身影飞速的离开了灵霄殿。 上梧宫内一片平静,拂羽站在廊前,盯着天际连响三声的惊雷内心十分不安,体内躁动的灵力在宣离走后不久便平息了下去,可就在那雷声响起的一瞬,一种针扎似的疼猛地漫上胸口,心脏怦怦直跳,拂羽试图催动自己体内的力量看看发生了何事,然而指尖灵力释出了一瞬,一层先前从未曾察觉的结界赫然显现在上空,鎏金的印记就在他头顶,他忽然响起宣离的那句,你一定不要出来 惊雷三声,阿陵,你到底又背着我做了什么? 玄生宫内吵翻了天,司命将人放在塌上,刚要出门,墨冕便出现了,他来的可真是时候,司命慌忙将人拉进去,再怎么说墨冕也是一介帝君,灵力精纯,续续命应该没问题。 “快快,救人。” 墨冕倒是淡定,毕竟一路跟着司命来的,发生了何时他自己也清楚。 半晌之后,宣离后背的血止住了。 殿门吱呀一声,尧川从殿外踏进来,司命没见过尧川,一时还有些茫然,但即便没见过,尧川身上浓厚的仙气却是挡不住的扑面而来。 墨冕冲人笑了一下,称呼也很恭敬:“尊上来的还挺及时。” 司命一怔,能让墨冕称一声尊上的 尧川走近了,先看了两眼床上的宣离,又瞥了一眼急的脸色发红的司命,不急不缓的道:“无碍,不必担忧,睡个两日就好了。” 司命看了墨冕一眼,墨冕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认识尧川。 “这是尧川,不久前听得神雷西引,便感觉要出事,就一同过来了。” 司命的脑子本就懵着,先被宣离吓了个半死,如今又出了这么一尊大佛,墨冕仙阶再高,与司命也仅不过差几千岁,自己与尧川,这可是差了几万岁啊,见了面都要磕头的级别了。 “尧川尊上。”愣了半晌,司命终于清明了几分,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想着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好事坏事扎堆的来。 尧川点了点头,再次为宣离渡了些灵力,宣离的伤不算重,不至于到要死的地步,流那么多血,纯粹是因为皮肉破损太多才导致的。 三人出了寝殿在前堂坐下,司命换了身衣服,脑袋到现在还是懵的。 尧川坐在主位上,手指轻敲了几下,抿了一口手边的茶,视线飘向远处。 东方露出了一丝白,天快 亮了。 尧川:“近日里看好拂羽,天君也许,会趁着宣离昏睡的这几日,想将这件事彻底了结。” 司命一顿,“为何?” 尧川依然一副慵懒的模样,他想起彼时自己站在云端,与众人一同目送司命离去,天君站在血泊里,目光幽幽的看着虚空,半晌说了一句:“今日之事,谁都不能说出去。” 事情如此之大,天君想让人保守秘密必然要付出代价,他费尽心机,想来也只有一种目的,他想彻底解决掉心头上的这根刺,说不准还是两根。 墨冕也笑了,眼里浮起一丝悲悯,“原本以为地府就够混乱了,但与天界比起来,还真是不及。” 司命坐在椅子上,悲由心生,觉得宣离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 第62章 宣离出事的时候,司命恰好去了人间的城隍处,向城隍爷询问近来的状况,先前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如今香客寥落,香盒里全是陈年的香灰。城隍爷被丰沛的香火养的目中无人,以往司命去了,总是爱答不理的,如今见人来了,竟是难得出庙来迎。 司命明白对方的意思,也向来不将这些明面上的客套放在心上,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而已,何况是神仙。他这次过来,没什么别的事,只是单纯打听人间的状况,玄生宫的卷轴已经完全超出了可控制的范围,很多人不等司命将卷文写完就已经死去,只能无奈落笔。运气好一点的被鬼差送进地府,不好的,就一直飘荡在人间,孤魂难以修炼,却能搅的当地的生人不得安生,周而复始,仿佛陷入死循环一般。 可惜城隍爷捋着他花白的胡须,东扯西扯了半天最后说他也不知道,所了解的情况与司命不相上下,甚至因为长久吃不到香火很长时日都昏昏沉沉的,更加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是,接连的死人,人心惶惶混乱不堪,谁还惦记着拜神呢。 司命纵观远望,整个人界除了京城那片地脉还勉强保持着适宜的人气,皆是一片死气沉沉。 “什么?生死簿被改过了?”司命愕然的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墨冕,觉得自己的脑子马上就要死机了,难怪呢,死了那么多人地府都查不出原因,合着就是按照程序死的,哪儿还有原因可查。 墨冕也很无奈,人间动荡这么久,他竟是最近几日才察觉是生死簿被改过了。 座上的尧川忽然开了口,问:“所以洛洛的生死簿,也是被人改过的?” 墨冕抬头看了人一眼,摇头道:“不是,公良洛的生死簿,”他似乎在顾虑着什么,说了一半停下了,眼神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司命,司命本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立马便捕捉到了墨冕那不同寻常的一瞥。 司命:“怎么,不方便说吗?” 墨冕面色怅然带些苦涩,话音里有些叹息的意思:“不是,只是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司命探前身子,要不是顾着尧川还在上面坐着,他估计已经蹦到墨冕身边去了,“到底怎么了,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墨冕:“是拂羽。” 三个字宛如惊雷一般炸裂在司命耳边,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墨冕,“是,是拂羽?这和拂羽有什么关系?” 墨冕神色平静看向尧川,“那日里公良洛的名号突然从生死簿上消失,尧川尊上曾经来找过我,当时事发突然,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所以并未深想,不知二位可曾听闻过,魔神?” “魔神?”司命一惊一乍的宛如吃了炸药包,前一个消息还没消化后一个更劲爆的便来了,尧川则是心底一颤,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预想过,果然是真的吗? “魔神生于东海,仙身是山上的灵狐,吸收天地灵气成了仙,后几渡天劫位列尊神,却在一次战乱中不幸被魔气侵袭,狐族属妖,魔气与仙气融合之后诱使原本成仙之后消掉的妖气再次现世,三方力量之下,最终心智被损,炼成了魔神,所以”墨冕再次停下了话头。 司命却急了:“即便如何也不能断定拂羽就是魔神啊,何况如此厉害的东西,怎是轻易说出现就出现的。” 墨冕不急不缓,道:“魔神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超脱三界,不在五行,生死不受束缚,身之血脉可长生不死,而饮下魔神血脉的人,也会变的与他一样。” 司命怔怔的看着墨冕,他还没从这巨大的冲击力缓过劲来,魔神的事他自然听说过,三界的话本都不知道有多少,可 事情忽然明晰起来,上 方的尧川顿了一顿,“你的意思是,拂羽给洛洛饮了他的血才保下一命?因为魔血不死,所以洛洛在生死簿上的名字便消掉了,是吗?” 墨冕点了点头,“那走后不久,先前驻守在皇城的鬼差便回来了,是他亲眼所见,拂羽进过公良洛的寝殿,并且很快就出来了,就是亥时之前,出来之后鬼差再靠近,便入不得殿了。” 事情一下子就说的通了,只是尧川仍旧有些疑惑,既然是魔神,这样大的变化拂羽不会感觉不到,那他为何要铤而走险暴露自己,是为了报自己曾经的恩情?还是说其实他也在试探? 墨冕继续说:“据我所知,拂羽殿下仙身为龙,后被帝君所救,体内拥有一根凤骨,水火本不相容,然凤族生魔,即便那魔气微不足道,但作用,如今看来显而易见,我记得星君之前曾跟我说过,拂羽被镇魔山的魔气所引,仙魔相斥,只有身有魔血之人才能被吸引,何况魔君后来曾在那样长的时间里借用了他的身体,所以如果真的发生异变,也在情理之中。” 司命茫然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的道:“那,若真的是魔神,该怎么办?” 三人视线有一瞬的交互,若真的是魔神,那三界必然要颠倒个个儿,恐才能平息。 忽然间,坐在上方的尧川眯着眼睛问:“这件事,没有办法遏制吗?拂羽现在,应当还是个正常人吧?” 与此同时,天君的寝殿从里到外都是黑的,缭绕的黑气缠在大殿里,天君站在殿中,目光顺着一缕又一缕的黑气寻找着那个熟悉的影子,然而今日的魔君仿佛在和他捉迷藏一样,迟迟不肯现身。 天君自从被魔君带回魔宫,便一直泡在沾满魔血的血池里,魔界人丁寥落,在世的一只手都能数的出来,如若哪日拂羽的身体用不了了,他总要有个备用的,天君就是个上好的选择,可惜天神生来仙气鼎盛,与魔气相克,必然要将魔血浸在皮肤里,魔君才能顺顺利利的享用。 只是没曾想到,没等多久,拂羽的身体便不能用了,除了无凌那一剑,魔君自己也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排斥他,可是他没找到原因。 良久,漆黑的大殿里终于传来轻轻一声响,继而缠绕的黑气开始凝聚,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黑雾里现身,魔君长发曳地,脸上戴着一副银色的面具,一双红色的眼瞳透过面具落在人身上,他见天君站在殿中,心情甚好的笑了一声坐在了后面的椅子上。 “陛下可是在等本座?让人受宠若惊。” 天君没心思和人废话,如此良机稍纵即逝,拖不得,他转过身朝人说:“你说的,真的能实现吗?若是失败了呢?” 魔君看着他笑,眼里的讥讽毫不遮掩:“你知道你为何到现在还被那凤凰压着吗?因为你不仅蠢,还想的多,也永远只会想一想。” “你”天君如今就是待宰的羔羊,只能听命与眼前人,他已经不完全是个神了,血脉一半都被魔血浸染,神力受损,魔君想要杀他,易如反掌。 “去,让你的人去上梧宫,把这消息仔仔细细的说给人听,要一字不差的都传达到,做完了,你想要的,自然会来的。” 天君空有一口气没处发,只得狠狠拂了一下袖子,推门而去。 天君走后,灵漪也很快消失了。 上梧宫的结界只显露了片刻便重新隐藏起来,拂羽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这结界就是个金刚罩,将他和外界完全隔开了,如非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宣离根本不必要如此。 约莫傍晚时分,司命忽然来了,他站在府门外惊愕的愣怔了一瞬,手指戳了戳眼前,发现自己被结界挡住了,他有时候真的很佩服宣离这 种滴水不漏的做派,万事只有想好了,才肯去做,那三个天雷引身,他估摸盘算了很久吧,所以才能在流那么多血的情况下,既唬住了周围人,又不至于伤及根本。 拂羽急匆匆的从院内出来,他出不去,司命进不来,就连声音也隔断了。 司命像是有什么急事,尝试传音无果之后,往后退了几步凭空开始在天上写,大约是平日里给凡人写卷轴写的烦了,他的字龙飞凤舞,拂羽看了好半天刚要看明白,司命突然将头顶的字收了,拂羽错愕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想给自己看还是不想给自己看,才刚看了一个不要,就没了。 不要什么? 司命出乎意料的在府门口坐下了,拂羽往前走了两步,没等问,天上再次飘起几个字,这次的字写的勉勉强强,拂羽读了两遍就看懂了,写的是——他让我来看着你,免得你乱跑。 哈?拂羽眼尾突突的跳,他看了看自己头顶,心想我也得出的去啊。 其实司命原本写的是,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可写到头了,他觉得越是这样对拂羽说,越能勾起他的好奇心,拂羽面上看着温温润润的,骨子里犟得很,认准了的事,誓死都要做完,今天这好奇心要是勾起来了,不挖个底朝天将真相挖出来不会罢休,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在这儿待着看着他。 天君即便再狡猾,还能过得了这结界吗? 尧川说宣离两日便会醒,两天而已,只要熬过这两天,宣离一回来,即便受着伤天君也没办法对他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宣离三道神雷已受,天君再怎么也得偃旗息鼓,打碎牙齿和血吞。 第一日风平浪静,司命甚至还趁着夜色偷空回了一趟玄生宫看了看宣离。 第二天整个白天也没有异动,宣离的面色正在逐渐回转,看样子确实快好了。 黑下来不久,北辰星起,司命盯着夜空无聊的细看着近来的星宿,南方星宿之中,属于四方神境之地还有两颗星星亮着,一颗是宣离的,一颗是拂羽的,拂羽自从列入神籍之后,星盘重燃,那块地方也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看着看着,在南的朱雀星忽然闪烁了一下,司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半晌没有动静,星宿明亮耀眼,没有闪过的迹象,司命背过身,刚要坐下,原本安稳的朱雀星忽然闪动起来,这次是真的闪动。 司命一愣,糟了,是宣离,可宣离不是墨冕看着吗?怎么突然 他回身看了一眼上梧宫,殿内安稳平静,寝殿的灯火早已熄灭,司命在掌心作法,片刻之后一层透明结界拔地而起,缓缓覆在了宣离之前结下的结界上,身影一晃便不见了。 第63章 玄生宫黑压压的一片死寂,司命不等到宫门口就感知到,的确是出事了。 玄生宫灯火常年不熄,彻夜通明是天上的一道异景,然而今日,不仅熄了,还熄的魔气缭绕,“恶臭”远远都能闻到。 果然又是魔君,自镇魔山突发异变开始,众人就纷纷猜测会不会是魔君,只是这魔君已经修出实体可以自己行动了吗?如此浩荡的魔气,进出南天门时就没人发现吗? 司命顾不上想别的,飞速落在宫门口,仙侍横七竖八的躺了一院子,司命眼神凌厉的窜进殿内,然而安放宣离的宫殿空无一人,墨冕,宣离,通通都不见了。 司命抬手做法,拂去一殿魔气,又将殿里的仙侍点醒,看的出来,来者并非是想要宣离的命,仅仅是劫走了人。 宣离至今未醒,身上的伤口也没有完全恢复,这种情况下下落不明,一旦出了什么事,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看见来人了吗?”司命朝着府院内还懵着的一众仙侍问,他其实已经猜到是谁,只是心存侥幸,仍旧想确认一番。 站在最前面的小仙使恭敬的行礼开口:“禀君上,来人身法极快,未待看清,我等便失去了意识,只记得黑气缭绕从天而降,别的就不清楚了。” 司命:“几时来的?” “约莫一刻钟之前。” 正在此时,墨冕突然出现在宫门口,他神色匆忙,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去哪儿了?”司命面色阴沉,显然是着急了。 墨冕一身黑袍几乎融在了夜色里,他站的端正,额前掉下几缕碎发,显得有些狼狈,“一刻钟之前灵漪突然现身,我一时不慎着了他的道,待我反应过来时帝君已经不见了,我追出去之后,很快就被甩开了,他看样子是往镇魔山去了。” 司命也算平静下来了,他敛了敛语气,“那现在,我们” 墨冕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急切的说:“拂羽呢?你就这样回来了?” 司命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双拳难敌四手的无力感,“应该没事,凤陵在上梧宫穹顶覆了结界,我又在上面加了一层,声音透不过去,不过我还是去看着吧,但是这么一直看着也不是办法,得尽快找到凤陵。” 墨冕似有犹豫,站在司命面前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司命一顿,问:“怎么了?” 墨冕顿了一顿,“这件事,不能让拂羽殿下知道吗?若是知道了,会怎样?” 司命笑了一笑,声音缓缓的:“若是让他知道了,这天上估摸得再让他烧个十几次吧。” 墨冕不说话了,半晌他往旁侧站了一站,心想这白龙还真是与传闻中一模一样,肆意骄纵的很。 司命很快回了上梧宫,宫内一片安然,他站在府门外,抬手试了一下,结界仍在,天边明亮的白龙星也安稳的静置着,朱雀星虽然偶尔熄灭,但很快就会再次亮起来,看样子人并没有事。司命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他靠着上梧宫紧闭的宫门,忽然有些怅然,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居然沦落到为人看大门了。 第二天一早,司命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也是累了,坐在人宫门口都能睡着,拂羽站在门里看他,有些好笑的盯着眼前人,蹲下来和人交流:“星君在这儿都能睡着?” 拂羽神色自然,眉眼间神清气爽,看着像是睡了一个好觉,拂羽这样,司命心里也轻松些,他特别担心这小祖宗一言不合闯出去,再惹出什么祸来。 事到如今司命才觉得,宣离这些年过的,真的太孤独了,他所有的生活都锁在这座宫殿里,四万年都未曾走出去一步。 接连几日风平浪静,拂羽除了和司命在门口坐一会儿,就是摆弄院子里的花草,整个人自然的仿佛宣离根本没有走一样。 司命刚开始还觉得安心,渐渐的他便开始担忧了,太平静了,平静的几乎不像他,他仔细回忆起这几天,小家伙甚至没有多问几句宣离去哪儿了,这根本就不是他! 司命紧紧盯着殿里的人,眼神一分不挪的黏在人身上,拂羽偶尔转过来看他,看几眼再转回去继续自己手里的活儿,可惜府门太小,一旦拂羽走出眼前的宫苑去了后殿,司命便看不见人了,一日十二个时辰,拂羽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司命的视线范围内,他不由的担忧,这小家伙到底在干嘛? 司命站在门口,贴着墙壁给坤沅写字,字写的比蚂蚁大不了多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坤沅睁大了眼睛才勉强分辨一二。 司命:“殿下最近在后殿干嘛呢?” 坤沅撇了撇嘴,言简意赅的写道:“修炼。” 司命:“修炼?” 坤沅:“是。” 到达一定阶段的神仙渐渐便开始不用修炼了,仙气浑然天成,会自己生长,司命虽然仙阶不高只是个星君,但早已摆脱了修炼的阶段,拂羽身体里遗留着宣离六万年的神力,即便不能完全吸收,仙量也远在司命之上,司命都不用修炼,他修炼什么? 难道真的是魔神?他真的要炼成魔神吗? 司命后来查过很多的资料,天神档里关于魔神的记录虽然大部分都被抹去了,但残存的只言片语也足够人消化,书里说魔神初成要以食魂为生,以补充体内不断损耗的魔气,所食魂魄,必得是万年以上的仙魂,魔气稳定之后,便不再需要进食,心智虽然会受损,却只是间歇性的,会有稍微的遗忘症出现,然神通之广,力量之强大,三界无人可挡。 成魔需要机缘,并非谁浸染的魔气就能成魔,司命不住的想,难道成魔一事,也讲求天道轮回? 关府之前,拂羽亲自过来了,他蹲与司命说话,态度很亲和,甚至还朝人笑了笑,临了,他问:“君上什么时候回来?” 这几日司命虽然一直待在上梧宫门口,但与墨冕的传音从未断过,然而关于宣离的踪迹,仍旧一无所获,他们甚至感应不到宣离身上的气息,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 司命笑了一笑,说:“近几日吧,事情就快结束了。” “哦。”拂羽叹了一声,东际的神雷已经在前日里偃旗息鼓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在月亮爬上夜空的前一刻,拂羽看着人说,“星君近日辛苦了,拂羽会安静的待在宫里,星君不必这样盯着了,回去休息吧。” 司命仔细看着拂羽的脸,试图从他眼睛里看出几分不一样的东西,然而看来看去,那人眼波平静,神色笃定,没有一丝一毫骗人的意思,司命确实是累了,但他不是想着回去休息,而是去找一找宣离。十几日了,再拖下去,他怕事情变的更加难以掌控,虽然事情,早就超出了他们所能掌控的范围。 “好,那你好好睡觉,记得待在这里,一定不要出去,凤陵很快就回来。” “嗯,星君好走。” 月亮爬上天际,站在寝殿门前的拂羽仰头看着上方的天空,暮色弥留透着深蓝,他伸出手,一阵紫红色的火光猝然燃烧起来,火苗在他手里跳动,寝殿四周的人都被他清出去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先前宣离给的御令正一闪一闪的发着光,淡淡琉璃般的光芒由明转暗,反反复复的循环,拂羽用一只手握住它,指尖离火闪烁,迅速飞上了天空,结在头顶的结界随着猝然炸起的火光缓缓破开,紫幽离火烟花一般将那穹顶烧了个大洞,随之而来的, 便是破碎的星火噼里啪啦的落在了院子里,不远处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拂羽腾空飞起,未待花火落地便引了尘池的水将那火星浇灭了,他可不想他辛辛苦苦修剪好的园子就这么一把火烧没了。 坤沅和一众仙侍站在下方,仰头看着头顶巨大的白龙,拂羽声音沉静,龙须在夜空里转了一个弯:“看好院子。” “殿下,殿下尊上不让您出去啊”尾音消逝在拂羽耳边,白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 司命远远的望着那团星火,他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就像墨冕和他说的,生死蹉跎了四万年,如今这些事,又算的了什么?他总该长大的,不可能一辈子都被宣离护在怀里。 那便去飞吧,成神成魔一瞬间,谁都不欠谁什么。 腰间的御令闪烁的越来越快,拂羽隐化了身形,敛去气息四处寻觅着,忽然间,一缕幽微的魔气从底下的宫殿里漫出来,像是在四周盘旋,那魔气拂羽再熟悉不过,他顿了一下,随即停在原地。 拂羽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宣离就在这座宫殿里。 他往后退了一些,飞速的传音给司命,然后一动不动的盯着下方的动静。 司命是和墨冕一起来的,两人行色匆忙,显然是一接了消息就赶过来了,三人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司命低头看了一眼,盯着下方的宫殿笑了。 “这是天君的寝殿。” 拂羽与司命皆有料想便也不甚意外,唯有墨冕,周正的脸上满是惊愕,“天君的寝殿?难怪本座怎么找都找不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司命问。 拂羽将腰间的御令解下来,薄薄的状似龙鳞的御令光芒持续闪烁着,司命盯着拂羽手里的东西,良久问:“这是什么?” 拂羽的视线柔柔的放在那御令上,他说:“这是君上的一缕魂魄。” 瑶池盛会那次,宣离为了救拂羽,剖骨续命,冲破青衡大帝的引魂咒时曾经失掉过一缕魂魄,而后赤金台温养几百年,金莲结藕渡劫,魂魄重生,先前失掉的那缕魂魄,不知因何缘由被紫微大帝收纳,续在了这片龙鳞里,也许是天尊早就料想到了这一日,所以才事先将这御令给了宣离。 魂魄里蕴藏着主人的最精纯的气脉,即便所有气息全被隐藏了,魂魄也能感受到,自从几日前御令突然开始闪烁,拂羽便知道,宣离一定是出事了,而后很快,就在司命回玄生宫的空档,一名分外脸生的小仙官手里握着上梧宫的令牌神色匆匆的敲开了门,对拂羽说:“尊上垂危” “救人吧,应当就在这里。”拂羽收起御令,脸上没什么表情。 司命顿了一顿,道:“拂羽,凤陵为你至此,你千万要爱惜自己的性命。” 暗夜里的白龙似乎笑了一下,他微眯着眼睛,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当然,天上这么好玩,我怎么舍得死呢?” 一阵狂风略过,云上的三人行过无影,茫茫云端往上,一位白袍老者静静的站着,身后的小仙童似乎有话要说,那老者却先摆了一下手,他道:“无妨,且再看一看罢” 第64章 天君的寝殿宽阔宏伟,高大的门扇里魔气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而别在腰间的御令却是越闪越快。 司命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拂羽往前走了几步也顿住了,眼前的一切看着再正常不过,可越是正常,往往就越容易藏着猫腻。 魔君灵漪行事向来小心谨慎,魔气外露除非是不必要的时候,如此缠绕的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的做法完全不像他。 墨冕微微往前站了些,将司命和拂羽护在身后,“先别急,进去看看再说。” 几缕缠绕的仙气飞速踏进殿内,寝殿里寂静无声,床榻上的纱帐掩着人影,魔气从塌上源源不断的流泻下来。 墨冕先一步上前,手腕穿过纱帘停顿片刻,塌上的人居然没醒,拂羽快速的走过去,拉起帘子的一瞬三人都愣住了,躺在床上的天君手脚皆被捆住,连嘴都被堵上了,魔气从他的四肢百骸漫出来,塌上的人紧皱着眉头,显然是晕过去了。 司命瞪着眼睛:“天君也” 从天君平安回来拂羽就觉得不对,果然,灵漪是什么人,到嘴的鸭子还能让他飞了? 不过拂羽没心情管他,循着手里的御令在大殿里寻找宣离,殿内空荡荡的,除了一些简单的摆设便没什么东西了,然而御令依旧不急不缓的闪着,提示着宣离就在这里。 几人探了一圈,拂羽盯着眼前一个银色的酒壶忽然直起了身子,那壶盖精雕细琢,翠红的宝石闪着幽暗的光,怪异的是,盖子虽然耀眼,却与壶身格格不入,明显不是一件东西上的,暗盒自古就有,开关也多做的隐蔽,至少在形色上来说,不会给人明显的提示,这银壶虽然不起眼,盖子却做的这样华丽,即便不想注意也不可能不注意到,拂羽心下一动,手刚刚覆在盖子上,司命突然喝了一声:“别动那个!” 拂羽本来还没打开,被他这么一喊,手一抖将那盖子挪开了一道缝。 紧接着,整个大殿突然扭曲幻化,四周的景象飞速的化为泡影,螺纹一般被那银壶吸了进去,拂羽这才发现,所处之地,居然一直都是幻境。 难怪,进来之前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来,是那殿筑结构紊乱,根本就在形制之外。 幻境飞速坠落,三人仿佛被人从下拽着一般,与那根本就不存在,却仍旧破碎的惟妙惟肖的宫殿一同掉到了地上。 落地的一瞬还有些疼,拂羽摸着肩膀,脑中飞速转动着,心想这应当是落到壶底了吧? “月湖之境?哈,可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碰上。”司命骂骂咧咧从地上起来,拂羽一怔,顺着司命的视线往前看去,不远处一汪银色的湖泊泛着陈陈的光,波纹滚动之处,仿若月光流淌,湖心的水面上横陈着一株巨大的白莲,宣离就坐在那白莲之上,闭着眼睛,仿佛在打坐。 拂羽当即要往前去,墨冕眼疾手快的拉住他:“那是幻境,不可。” “幻境?” 墨冕松开拂羽,指尖光晕流转,一抹橙黄色的如同烛焰一般的光芒腾空而起,夺目刺眼的星火迅速窜起,升上半空之后却突然好似被周围的黑暗吞进去一般,没了动静。 墨冕像是早已料到,干脆利落的收回手,“确实是月湖之境,看来灵漪早就料想了我们会过来。” 拂羽一动不动的看着湖心的人,视线黏在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像真的,如何就是幻境了,正当他又要往前走,不知何处来了一把飞剑,剑风凌厉,一剑刺穿了宣离的胸口,虚影迅速破碎,连同那莲花一起掉进了水里。 墨冕:“月湖之境是魔族的一种幻术,幻境里除了那一汪湖全部都是假的,不过假虽假,但幻想出来的东 西也的确存于幻境里,只是幻境里光明日月流转的极慢,很多人熬不到寻着自己心里的人就死了,魔君将帝君放在月湖之境,应该就是想吸引你来,那湖水有毒,沾上了,必死无疑。” 拂羽恍然大悟,“君上是说,灵漪原本以为我会自己来。” 司命也靠过来:“对,因为你没见过月湖之境,得知了宣离的事本就心急,一旦触到那幻像必然掉进水里,一旦落水,凤陵那根骨头顶多也就保你一会儿,即便躲过去了没掉进水里,四周的魔气也能将你逼疯耗死,因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有毒的。” 果然美好的东西多假象,那么漂亮的一汪湖,竟是害人的毒药。 拂羽:“那意思是说,帝君就在这里,我们只要找到他再出去就没事了是吧?” 司命和墨冕两人皆不说话,皎皎的水光折射在人脸上,无端印出一丝落寞,然而也仅是一瞬,司命便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他点了点头,道:“是,只是幻境无边无际想要找人不容易,所以我们这次就不要分头行动了,一起找吧。” 拂羽也没多想,摘下腰上的御令试图指引方向,然而原本明亮的御令此时一片昏暗,甚至有些破败的样子。 墨冕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又将视线挪在拂羽脸上,透出一丝疑惑来,身边的司命捅了墨冕一下,笑着说:“别看了,好多神器在幻境里都会失灵,既然御令给不出指引,我们便自己找吧。” 拂羽有些不安,眼前一直蒙着一片黑雾,让人不安生。 幽深的魔气略过南天门一路北上钻进了天君的寝殿,殿内黑漆漆一片,灵漪皱了皱眉,广袖一挥,一室烛火便亮了起来,床榻上的天君完全昏迷了过去,被捆住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痕,天君掀开帘子瞥了一眼,毫不留情的又合上了,并且合的非常随心所欲。 银色的月湖之境盖子处开了一个缝,灵漪探前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随即他哈哈大笑,心想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曾想将墨冕也卷了进来,本还想着放他一马呢,啧。 他端起那酒壶一般的月湖之境,状似故意的左摇右晃起来,眼神落在壶身上,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而此时待在幻境里的三人皆是一震,原本平坦的地面速度倾斜,拂羽腾空而起化出原型,顺势将墨冕和司命揽在了背上,神仙的神力在月湖之境多少要受些阻碍,司命本想腾空,身形一跃才发现力不从心,待到再回身,已经在拂羽的背上了,他平静的看着眼前的白龙,细腻的鳞片上仙气缭绕,与他们显然不同。 “灵漪应当是回来了。”墨冕抬头向上望,忽然间,头顶透出一丝细微的暖黄色光线。 司命一顿:“出口。” 墨冕也盯着光线的来处,道:“是。” 那出口仿佛故意留出来的一般,等着看谁先跑出去,三人静默无声,一旁的拂羽却突然道:“星君和君上先出去吧,虽然这出口看着不怀好意像个陷阱,但万一是真的呢,何况两位出去也好找寻机会来救我们,总比全留在这里强。” 话倒是在理,何况与墨冕而言,如今之事,全都出于和宣离的那点交情,坠落到如此地步,完全是意外之举,拂羽不想欠人太多的恩情。 缝隙依旧留着,光线和缓的照在湖面上,司命正要开口,猛然间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打乱了几人的神思。 湖面起了波澜,拂羽在空中盘旋几周终于稳稳的停住了,视线交汇在湖水上,眼前波光粼粼,颀长的龙须来回摆动,他盯着湖面,猛然仰头看去,司命被他撅了一下,差点一骨碌栽下去,墨冕也吓了一跳,他随人抬起头,发现头顶上方竟有一颗星星,那星星当真晦暗,若不是池水反了光芒 出来,都不见得能看见它。 无凌剑骤然出鞘,拂羽的声音响在湖面上方,他有强烈的预感,宣离就在那颗星星里。 “二位坐稳了。” 然而凑近的一瞬间,明亮闪烁的星星骤然爆裂,爆炸发出的轰隆声响在耳侧,继而纷飞的火焰四散流窜,拂羽像是被炸懵了,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破碎的景象,好像猛然间将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炸碎了一般。 出神的片刻里,腕上突然覆上一只温热的手,司命和墨冕不知何时已经往上去,拂羽呆滞的侧过身,日思夜想的人就那样出现在了身边。 宣离浑身泛着金光,他牵住拂羽的手,飞快的朝着出口去,拂羽这时才发现,银壶里的幻境正在崩塌,轰隆的碎石声由上往下,落进了那湾湖水里。司命和墨冕先一步到达出口,宣离和拂羽紧跟其后,探着出口的一瞬,那道暖黄色的光晕倏地消失了。 全身灵力好似不受控制一般,宣离握着拂羽的手当即开始颤抖,他摇晃一瞬,不等反应便开始往下栽,拂羽眼疾手快,体内暴躁的力量登时与旁侧的魔气开始呼应,他迅速变化身影,在宣离堪堪落地的一瞬,将人抱进了怀里。 手掌覆在宣离背上时,拂羽才发现宣离一直在流血。 他们刚好落在湖边上,再歪一点,两人估计就掉到湖里了,拂羽将人抱在腿上,手忙脚乱的试图从衣袖里拿些止血的仙丹,出门之前,他特意去宣离的丹房取的。 掌心刚刚倒出一枚丹药,拂羽突然发现宣离一直都在看着自己,淡淡的,像是在打量,却又带着些终于确定的了然神色。 拂羽浑身一顿,低头往自己的掌心看去,放着一颗丹药的掌心上黑雾缭绕,随着手指的晃动跟着起起伏伏,而原本独属于龙族的幽绿色瞳仁右半边也变成了紫色,浑身黑气缠绕,一举一动再明晰不过。 拂羽停留了一瞬,伸手将丹药喂进了宣离嘴里,浑身的黑气慢慢敛去,拂羽看着宣离的眼睛,说:“我现在,很吓人吧。” 一时无言,整个月湖之境里吹针可闻,宣离后背的血止住了,他从拂羽的怀里坐起来,目光里多是心疼与犹豫,他原本以为,拂羽在他面前多少会掩饰一二,不曾想过会是如此尴尬平淡的开场,是什么时候开始,眼前的小娃娃越来越超乎自己的预料,开始长大了。 宣离无碍之后,拂羽试图开启月湖之境的盖子,神仙的仙力受阻,他身负魔气自然如鱼得水一般,刚刚墨冕与司命在前不好表现的太过,如今既然被宣离撞破了,也就不藏着了。 可惜月湖之境的入口只能从外面打开,从里面是撞不开的。 徒劳的耗费了一会儿体力,两人在岸边坐下了,拂羽的目光落在湖面上,黑茫茫的月湖之境里除了一池湖水,全都是让人窒息的魔气,拂羽用力抓着宣离的手,顿了半晌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也早就看过神云殿的卷文了吧?” 宣离点了点头,随人一同看着湖面。 “你是不是有些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拂羽问。 宣离侧过头看着他,拂羽没敢转头,依旧望着水面,说:“在你还在赤金台的时候,应芜曾经将我的卷轴送去过月幽宫,我在那时便知道了,知道我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死去的人还活着,人间的叫僵尸,天上的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后来魔君离开后不久我就感觉到身体开始有变化了,公良洛那次,也是我。” 宣离活过的年岁,加在一起足够桑田沧海几十轮,然而乍然听见这样的事,仍旧无法接受,从普通人到先天神物,再到家破人亡重生一世,拂羽的出现,好像是一场天道轮回里的意外,意外的曲折 和让人唏嘘,当然,长成如今这样,宣离功不可没。 他无比期望他能永远活着,现在又突然希望,他仅是平凡的活着。 “可是阿陵,”拂羽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哀切又灼灼的落在宣离身上,“不论我最后变成什么样儿,都别不要我好吗?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变成了三界的怪物,你就趁着我发狂的时候,一刀杀了我就行,我这一次,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样放开你,会到死,都待在你身边。” 而后又过了不久,宣离听见人轻轻的低喃了一句:“求求你,拂羽只剩自己了。” 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宣离不要他,他最后,会疯成什么样。 第65章 月湖之境四周漆黑缓慢蔓延着,里面听不见外面,外面也听不见里面,干脆,两人不如趁着这次直接将话说开了,事到如今,瞒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宣离早就心中有数,再者他也瞒了拂羽好多事呢。 然而当真要说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拂羽抓着宣离的手,静静等着宣离的答案,比起其他,这个显然更重要。 宣离在拂羽表完忠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他心里很乱,受完神雷之后一睁眼就是在这月湖之境里,灵漪给他安排了个好住处,将他放在了壶嘴旁侧捏了一颗星星,受雷之前他就想过很多种结果,倒不算最差的,起码灵漪只是将他禁锢在这儿,也算是慈悲,落在灵漪手里他能完完整整的醒过来,已经是上苍眷顾,当然,清醒之后他也很快意识到灵漪为何要好好的留着他,目的恐怕只是为了吸引拂羽过来。 月湖之境从里无法打开,灵漪为了保存他的神识捏了那颗星星,只是宣离没想到,拂羽会那么快就找过来,他迷迷瞪瞪刚睁开眼睛,熟悉的无凌剑出鞘的声音便已行至耳边,继而一条巨大的白龙横冲直撞,恍惚里,包裹着宣离的那颗星星忽然漫出紫色的液体,直冲拂羽而去,情急之下,宣离便只好使尽浑身力气先爆了那颗星星,恰逢月湖之境门开,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细细的魔气在拂羽身边环绕着,宣离按住他的手腕,盯着那些魔气说:“就算再饿,也不许吃这些东西,你若是答应我,我就答应你。” 拂羽有些晃神,他一时没明白宣离说的这些东西是哪些东西,他回身去看,身边的魔气自然的往后退了一些,拂羽抬手拂的干干净净,眼睛亮起来,说:“好,我不吃他们,那阿陵给我做好吃的吗?” 宣离朝着人柔柔的笑了笑,无限宠溺从他眼睛里漫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跳出月湖之境的司命和墨冕与灵漪撞个正着,眼前的男人面上覆着面具,像是在恭候他们一般,负手而立于堂中,倒是把两人吓了一跳。 灵漪面上温润有礼,见人出来竟还虚虚朝二人行了一礼,“墨冕尊上,司命星君,午夜前来,有失远迎。” 墨冕未曾见过魔君,此时见了,眼前人好像也没有谣言那样凶神恶煞,但再怎么说都是臭名昭著恶人,墨冕历来憎恶分明,对这种人从来没有好脸色:“魔君过誉,墨冕担不起这声尊上。” 黑夜里灵漪的目光看不真切,嘴角勾了一下像是笑了,气场说不上好,可惜消失的太快,根本没给人细看的时间。 放在旁侧桌子上的月湖之境闪耀夺目,灵漪抬手将那酒壶拿起来,似笑非笑道:“幻境里这两位聚少离多,多给他们些空间罢,倒是二位,”灵漪忽然停下来,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 墨冕一脸正色,看都没多看魔君一眼,那声叹息自然也就没着没落散在了空气里,墨冕递了一个眼神给司命,当即转身要走。 气氛有些尴尬,然而魔君大约受惯了这样的待遇,竟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往出走,待墨冕刚刚踏出门槛,后面的人再次开口了:“两位难道不想救壶中的人吗?” 司命脚一顿,走在前面的墨冕却是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拉住了他,“别回头,走。” 话音再一次消散在空气里,墨冕与司命脚步流畅,迅速消失在殿外。 这样的结果,多少是超乎灵漪的预料的,不过既然对方都不急,他急什么。 踏上云端不久,司命便急惶惶的问墨冕:“刚刚为什么不听听魔君要说什么?” 墨冕行在他身侧,语气笃定:“不急,灵漪还会来的,他将我们故意放出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越急反而越容易中他的圈套。” 就这么着急忙慌的走了,司命怎么想怎么不甘心,走到一半终于忍不住了,朝一边的墨冕嘟囔:“下次见了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墨冕悄无声息的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万妖宫外的迷雾林浓烟四起,原本生在其中的血妖被滚滚大火烧的皮开肉绽,恶臭十里之外都能闻到,重要的是,迷雾林一旦被破,妖界城门大开,若有外敌来袭,想要抵挡就更加难了,妖兵前仆后继的灭火,火势却怎么都止不住。 琼霁坐在銮座上,下方各司的长老皆是忧心忡忡的等着琼霁发话。 自从灵漪三日前最后一次来,琼霁再次拒绝与他合作之后,妖界便开始不安生了,先是几个地方司被屠城,紧接着便是些长老相继被杀,再后来,一把火直接烧了迷雾林,如若琼霁再不答应,灵漪下一步,估计就要点这万妖宫了。 琼霁虽然笑称自己作恶无数,并且乐在其中,但也仅是自己端在明面上的谦话,他向来最受不得别人的逼迫,何况灵漪的胃口是三界,三界之内当然就有妖界,他现在说不吞并妖界,分封授权,真到了最后如何,还不是灵漪嘴皮子上的一句话,琼霁不能冒这样的险,这种为人做枪的事情,不是琼霁的爱好,难就难在,灵漪神力广大,且是一位光杆司令,做事无需考虑前因后果,保全了自己就是保全了整个魔界,再者谁能绑得住他呢? 妖界自上一次战败之后元气大伤,修整到现在也仅恢复了七成,如若此时出兵,胜算实在太小。 “大长老,情势所逼,还望您早日定夺啊。” “是啊,早日定夺啊” “” 琼霁着实是心烦,臣子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话,反反复复的催,难道他不知道情势紧急吗? “你觉得该如何做?”待殿内的人走完,琼霁身子一歪,问一边的风罗。 风罗正帮忙收拾案桌上的卷轴,闻言头都没抬,说:“长老心里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琼霁挑了挑眉毛,往前一探,发丝从他肩膀上滑下来,他伸手拽住风罗的袖子,总算得了那人一个眼神,他有时候真的很怀疑眼前家伙说的喜欢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说你喜” “长老,长老不好了” 琼霁:“” 啊,他真的好烦这句话。 风罗扫了他一眼,退到一边站着,半晌,琼霁“嘭”的一声从座上站起来,喝到:“什么?天界下了战书?” 紧接着,一张横陈着的巨大卷文在琼霁面前徐徐展开,他盯着上方寥寥几笔的战书,忽然有些疑虑,原本愤怒的心情随着卷文上的字逐渐消失,他往下走了几步,抬手覆上卷轴的一瞬,一缕魔气若隐若现从那字里钻出来。 琼霁这下明白了,原来这灵漪,早就找了天界当靠山,这是非逼着他合作,不过不就是合作嘛,天界合得,妖界自然就合得。 琼霁装模作样的将那卷文收了,转头又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卷让人送回去,他眯着眼睛坐在銮座上,手指在案桌上一下接一下的轻敲着,半晌,他侧身勾了勾手,示意风罗低下头来。 然而不知琼霁在人耳边说了什么,风罗敛着神色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变化,反倒是琼霁,笑的前仰后合好似得知了什么大秘密。 然后,那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竟头一次主动挑起了话头,说:“别冒险。” 遗落的笑意仍旧挂在嘴角,琼霁伸手抓了人的袖子摇了摇:“我知道,放心吧。” 月湖之境里魔气逐渐浓郁,除了一汪湖水散着 些银光,其他各处皆是黑的,时间在这里变的异常缓慢,宣离受了天雷,神力又受到压制,没多久就感觉力不从心,困得厉害。 拂羽一直在旁侧与他说话,偶尔还会在湖面上变换些小东西给他看,宣离知道不能睡,一旦睡过去,再醒来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少年银色的发丝与宣离的白发交织在一起,他将无凌剑变小,在旁边的沙滩上给宣离画画,奇奇怪怪的象形小人逗笑了宣离,一旦察觉到宣离困了,就会渡些灵气过去,拂羽如今灵气不纯,一次也不敢多渡,只堪堪维持着宣离清醒。 他挖空了心思给宣离讲些好笑的故事,讲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了便开始说自己上一辈时的事情。 比起那些旁人的事,宣离显然对拂羽自己的事更加感兴趣,他认真的听着,从那清亮的音调里听过去的回忆,拂羽说,那时候的自己特别傻,总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胆子很大却独独不敢和宣离说话,他笑着调侃,说如果那时候和宣离表白了,是不是就能早点在一起 宣离没说话只是笑,在他心里,即便是拂羽那时候表白了,他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毛头小子一个,懂什么情与爱,但再想来,宣离比他多活了那么多年,就真的懂了吗? 恍惚间,头顶猝不及防漫进一束耀眼的光,橙黄色的光芒穿破黑暗照进来,驱散了四周的魔气,拂羽立马反应过来,他飞速的变化身形,驮着已经被魔气冲的即将睡着的宣离飞速的逃了出去。 焦躁的魔气在落地的一瞬摊开波纹,然而举目四看,陌生的陈设陌生的香气,竟不是天君的寝殿,拂羽抱着怀里的宣离,待神识回笼,一阵凉意爬上心头,这是魔宫。 只是四周空无一人,月湖之境掉落在地上,壶盖不翼而飞,是谁将他们放出来的? 宣离身有仙气不宜在此地久留,拂羽一时也管不了许多,在人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可以阻隔仙气的结界,刚要走,殿门“嘭”的一声爆开了,灵漪站在殿外,面上的惊愕还未完全收起,银色的面具在夜色下闪着粼粼的光,他盯着摔在地上的月湖之境,又将视线落在宣离与拂羽身上。 整个魔宫魔气忽然盛长,一双猩红的眸子从面具后透过来,地面剧烈的抖动起来,仿佛有无数骇人的东西正从地里长出来一般,拂羽暗骂一声,飞起来的一瞬,虚空里猛地窜出三根金色的细线,缠绕的金线飞快的穿过灵漪的皮肉,缝针一般将人钉在了门上。 眼花缭乱的金光随着细线的走向逐渐清晰,怀里的宣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他眼神凌厉的看着灵漪,然而那被钉在门上的人只是虚虚的望着他,继而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在穿丝引收紧最后一缕的时候,一段分外低沉的男音透过虚空而来:“帝君,穿丝引已经过时了。” 第66章 游丝一般的金线随着话音猛然断裂,一根接一根扑簌簌的从灵漪身上往下掉,四周红光大盛,灵漪身法极快的从另一边窜过来,魔气将他遮掩,须臾间,人便近了宣离身前,伸手想要扼住宣离脖颈的一瞬,负手而立的宣离突然如影一般散去,仅留了一丝气在原地。 掌中金光刺眼,宣离出现在人身后,不等灵漪反应便一掌拍到人背上,那背轻飘飘的,竟又是一段虚影。 顷刻间刀光剑影,丰沛的魔气扑面而来,灵漪见宣离那头占不得上风转而攻向拂羽,拂羽迅速反应,手中无凌先一步出鞘,身体随着剑气后撤,剑身穿破浓雾而去,灵漪堪堪躲过,回身刹那一个没防备被无凌擦着袖子而去,划出一道血口。 玄清扇在前,无凌在后,灵漪越看越觉得胜算浅薄,出手本就是一时兴起,如今反应过来,反倒像落了对方的圈套。 四周魔气大作,黑乌乌的看不清人影,灵漪幻化了身影试图借着魔气先走,然而宣离并没有让他先走的意思,玄清扇从手中飞出,扇面宛如铜墙一般横在门前挡了个严严实实,四周结界应声而起,无凌剑气如虹步步逼近,灵漪往后退了几步,前有玄清后有玄清,今天可真是赶了个好日子。 可惜他一代魔界至尊,今日竟是被两方神器逼得进退维谷,说出去恐让人笑掉大牙。 一束火红的光芒穿破黑雾,宣离拂袖散掉了殿内的魔气,三人一前一中一后,灵漪被夹在中间,怎么看怎么有些狼狈。 灵漪试图在这前后夹击里寻找一丝漏洞,便自顾自的开口试图移开宣离和拂羽的注意力,然而他这如意算盘实在没打响,话刚说出去一句,宣离手中便燃起一团发白的离火,火光炙热,隔着三步远灵漪都能感到灼烧。 看来今日,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不知是谁再次先出了手,三束不同颜色的光芒扭做一团,宣离知道即便加上拂羽,他们与魔君也只堪堪打个平手,然而实在憋得太久了,被人吊着玩来玩去这么多次,就算宣离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必须得打一架解心头的气,再何况他脾气本身也没多好。 撕扯着混战了一会儿,以无凌剑擦破灵漪的脖颈告终,倒不是什么打累了和平休战,而是灵漪趁着拂羽收剑的空档顺着窗户直接跳窗跑了。 魔宫一时黑下来,宣离与拂羽各自静默一侧,压着声音喘气,长久积攒在心里的不顺,都随着这场乱七八糟的打斗吐了出来,即便他们也都各自带了点彩,但不能影响他们的好心情。 半晌,拂羽从另一侧靠到了宣离这边,暗夜里白龙幽绿色的瞳孔依然光彩夺目,宣离突然探前身子跌进人怀里,拂羽这才发现,宣离的后背又流血了。 拂羽一刻也没敢耽搁,慌忙抱着人往上梧宫去,镇魔山上的红光越发骇人了些,洞开的山顶仿若一个血盆大口,要将这世间生灵全部吞吃进去一样,宣离全身忽冷忽热,拂羽抱紧怀里的人,脑海里却一直好像被什么引导着一般,逼迫他回身去看,他谨记着宣离的话不敢回头,然而身子仿佛被人拦腰抱住一般,死沉着难以向前,低头的一瞬,余光无意擦过镇魔山顶,恍惚里,他似乎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在他回身的那瞬,朝他笑了一下。 上梧宫内灯火盎然,拂羽踏进去的一瞬竟还有些恍惚,一向冷冷清清的上梧宫如此热闹的样子可真是不多见,就连寝殿里都多点了许多蜡烛。 坤沅跟在身后,低声说了一句:“想亮一点,殿下好找回来” 拂羽苦笑无言,将宣离放在塌上,湿了帕子仔细的为人擦拭身体,后背上被天雷贯穿的伤口依然如新,血肉翻飞横满了整个背部,烧焦的,劈裂的,刺穿的,但凡看着,都让人感觉疼的厉害。 拂羽匆匆忙忙,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宣离到底为他做了什么,但光看着,他就觉得还不起。 他小心翼翼擦拭着宣离的背,坤沅原本站在帐外,后来不知道因何走了,殿里只剩拂羽一个人了。 血肉模糊的背部渐渐显出许多原本的肉色,只是一旦用力重了,新血便会漫出来,拂羽只好一直擦,擦到后来,水变成了腥红的水,拂羽眼前也是一片红,擦完最后一点,拂羽忽然扔下帕子,抬手遮住了眼睛。 他的宣离直到现在,仍旧在因为他受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第二天一早宣离醒过来的时候,殿内已经没人了,难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纸漫进来,顺着层层纱账遮掩出不同的样子,后背仍旧在疼,但明显感觉不似之前针扎似的疼了,他挪了挪身体,将自己一晚上压的有些憋闷的胸解放出来。 他又眯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屋外终于传来极轻的一阵脚步,拂羽走的很慢,手里拿了些老君那儿要来的仙丹,推门的瞬间下意识去看床上的宣离,两人视线不偏不倚撞在了一起。 拂羽:“你醒了?背上还疼不疼?” 宣离一点一点看着人走进,直至走到床边站定,才笑了一笑,有气无力的说:“不疼了。” 宣离其实不爱笑,可他对着拂羽的时候总是想笑,也不知是想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 拂羽在床边坐下,先伸手探了探人的体温,才安心去开手里的丹壶,老君为人慈祥也慷慨,只是大约为了避嫌,所以拂羽去讨药时向来避而不见,今日也是如此,刚刚敲开宫门,仙童便恭谨的递上一壶仙丹,丹壶上若隐若现显出丹药的名称和功效,拂羽恭敬的道了谢,结束了这一程。 “老君处的气血丹,说最是补气补血,先把这个吃了吧。”他伸手将丹药递到宣离嘴边,宣离倒也乖巧,撑起身子将药含进了嘴里,舌尖留在掌心的触感麻麻的,拂羽往后一侧,感觉脸有点烧。 宣离的情绪似乎不错,吃了丹药之后没多久就又睡着了,醒来之后正是日头西挪,燥热刚过,拂羽将人从床榻上扶起来,扶到外面的椅子上坐着。 天界上空一派清朗,宣离一头银丝垂着,尾端有些毛躁,拂羽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木梳子,站在人身后踌躇了许久才终于使出了第一份力。 “我没给人梳过头发,要是扯的你疼了,你便和我说。” 宣离朝着日光点了点头,挪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着。 木梳虽然质感粗糙,但梳齿划过头皮的感觉却很柔很缓,一缕一缕柔顺的发丝散在身后,宣离睁开眼睛盯着上方的天空,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是该好好享受了。 身后的拂羽不知何时停了,然而人却没上前,依然站在身后,宣离疑惑的回身去看,却见那人正盯着他手里的一缕发丝出神,连他回身都未曾察觉。 “小白?” “嗯?”那人震了一下,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他将手里的发丝梳开,妥帖的放在背上,说,“跑神了,阿陵叫我有事吗?” 宣离抬手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忽然变出一条与拂羽一模一样的发带,他将发带递过去,眼神里满是星星:“绑个和拂羽一样的发型吧,如何?” 拂羽错愕的接过发带,眼神落在宣离脸上,半晌忽然笑开了,他放下梳子,连语气都轻快了起来:“好啊,我帮君上绑。” 这一声君上,恍惚里像是将宣离叫回了曾经的日子,一样的语气和神态,那是他养在池子里的小白龙,即便和自己对视几眼都能脸红。 发丝在温热的手掌中穿行,拂羽绑的认真,拾掇了好半天才拉紧最后一 个结,他兴冲冲的跑到前面来看,却是刚刚站定便顿住了,连神情都一并凝固了,宣离仰头看着呆滞的拂羽,拉了拉拂羽故意留在两鬓的发丝,轻声问:“不好看吗?” 那人呆滞的摇了摇头,继而蹲趴在宣离膝盖上,他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认真又虔诚的说:“不是,是特别好看,是不一样的阿陵。” 从上到下四万多年,这是拂羽第一次见宣离将头发绑起来,原本柔和的气质变的清爽硬朗,眼尾一抹桃红,宛若冬夜里凌霜盛开的红梅,美不胜收。 宣离被他太过认真的神色逗笑了,不由的伸手摸了摸人的头,眼前的小孩儿与他有着几乎相似的发色,如今绑了一样的绢带,会不会更加相似了? “像吗?” 拂羽一怔,茫然的问:“像什么?” “我们。” “我们?”拂羽喃喃了一句,继而笑了,他摇摇头,说,“不像,阿陵比拂羽好看。” 随着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膝上少年起身的一吻。 宣离其实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就在拂羽的眼睛里,他没见得多好看,脸色苍白有些病态,也并不适合将头发扎起来,仿佛一个原本阴柔的人要强装阳刚一样,假面带的久了便会成真,一直不曾开怀大笑过,如今又怎能一朝学会呢? 两人一直在屋外坐到暮色西垂,天色开始泛凉,拂羽点起殿内的灯火,怀里抱了一束水叶青往殿里去,水叶青香气淡雅,有凝神静气的功效,花开了一簇一簇的紧挨着,算得上天界一等一的仙草,宣离很少在殿里摆花,毕竟香气太杂不见得好闻,他不由的疑惑,拂羽今天这是打算做什么? 宣离:“这个是要放在寝殿里吗?” “嗯,”拂羽点了点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宣离想了一下也懒得再问,就由着人折腾吧,喜欢什么便摆什么。 东方星宿率先爬上夜空,拂羽从殿里出来,满身花香扶起仍旧坐着的宣离往殿里去,宣离回身望向大殿,总觉得今日的寝殿,似乎格外明亮。 第67章 “今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殿内难得如此明亮?”宣离被人扶着,两人一步一步往大殿里去。 拂羽转头与人对视,笑了一笑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灯火暗了显得冷清,亮一些罢。” 踏进殿内,水叶青的香味缠绕四周,与冷淡的檀香不同,水叶青的味道更加甜些,甜而亲切,不似檀香的疏清和距离,闻着确实有宁心静气的效果。烛台也多了许多,赤红的蜡烛上烛焰暖融融的烧着,好似突然之间将大殿之内长年累月的缭绕仙气全烧尽了一般,变得温暖而有温度,踏上去有了实感。 宣离其实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多年以前,他分外钟情与拂羽待在河东的那处房子里,一盏温暖的烛火,一张紧俏的床榻,两个人相拥而眠,真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事。 宣离在桌边坐下,楠木桌上的水叶青花团熙熙攘攘,桃色的花瓣开的艳丽,宣离伸手扒拉了几下花叶,忽然觉得,若是在这桌上再摆些好酒好菜,也算不枉这一室灯火,满地月光。 须臾间,拂羽好似已经看透了宣离内心的想法,一缕银光掠过,一盘接一盘的珍馐从天而降,落在了眼前的楠木桌上,虽是天膳司的菜色,与人间色香味俱全的酒肉无法相比,却仍旧摆出了难得的团圆之感,宣离也来了兴致,他摊开手掌,掌中缓缓浮出一只白玉的酒壶,三千年的桃花醉,宣离一直珍藏着。 拂羽本想说你带着伤不能喝酒,可他看着宣离的眼睛,又觉得难得如此高兴,大不了再去老君处求几粒丹药,千金难买他高兴,就由着他吧。 酒过三巡无所不言,桃花酿香飘十里,拂羽盯着宣离越来越红的双颊,终于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凑近了去。 “阿陵”他喃喃的唤了宣离一声,心脏怦怦直跳,“别再受伤了。” 宣离醉眼朦胧的看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笑意挂在嘴角,他乖巧的点着头答应,两人心平气和的说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暖融融的将这些时日所有压抑的不快都宣泄了出来,众生皆苦,连他们也不能免俗。 壶中最后一盏酒下肚,拂羽握住宣离的手,说:“君上,拂羽带你看些好玩的东西。” “去哪儿呃”宣离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扶起来往门口去,宣离确实喝多了,看人都带了些重影,殿外起了风,拂羽为他披了件斗篷站在廊下。 “君上站在这里就好,往前面看。”拂羽指着前方,然后松开一直握着的宣离的手,指尖星芒闪耀,拂羽面对着人不知捏了一个什么诀,夜风拂起发丝,就在宣离恍恍惚惚里,大簇的红梅倏然绽放在庭院里,血一般的红梅凌空盛开,大大小小的花苞在流窜的银光里开枝散叶,原本的梧桐、牡丹一时都不见了,只剩下临风开着的红梅,宣离终于清醒过来,满眼都是染上银光的红,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清淡的梅香萦绕四周,即便知道那是幻化来的,心里还是温暖的一塌糊涂,这是只为他盛开的梅林。 就在他想要走到廊前,再近些去看看时,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鹅毛一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很快将地面染了一层霜,雪落枝头,红梅馥郁,拂羽站在雪地里冲人摆手,继而腾身一跃冲上云霄。 四周的仙侍也皆站在外面看着这奇观盛景,宣离伸手接了几片雪花,未至融化,原本静谧的夜空突然传来“咻”的几声响,宣离仰头看去,五颜六色的焰火逐个升起,迸溅的火花照亮夜空,一时间,红梅映雪,烟火长空,绚丽的颜色倒映在每个人脸上,拂羽的鳞片也被映衬的闪闪发光,他回身去看宣离,视线交汇的一瞬,那原本站在廊下的人纵身一跃,一声高昂的凤鸣响彻虚空,火红的身影盘旋直上,一时宛若熊熊大火横贯夜空。 自古龙凤呈祥,宣离成神成圣,早就摆脱了原身,非生死攸关之时不显原型,就连殿中的许多仙侍都不曾见过宣离的真身,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 然鸾凤和鸣,自古吉兆。 身后的焰火绚丽夺目,与眼前的火凤相比却难以相较,宣离立于拂羽身前,身子比拂羽足足大出一倍,他低下头,橙红的眸光温柔缱绻,轻轻的在拂羽额头蹭了蹭,继而羽翼煽动,所过之处红光涌动,尾羽如同流星一般留下绮丽蜿蜒的痕迹,拂羽紧跟而上,银白的龙与火红的凤,水火交融在寂寂长夜里。 拂羽在宣离幻化成人形的一瞬伸手将人抱住了,烟火已退,风雪已停,红梅却仍旧开着,棵棵傲立的梅树枝叶缠绕生长,雪下了厚厚一层,不知是拂羽落地的时候没落稳还是他故意滑了一下,两人双双倒在雪地里。四周静谧无声,拂羽托着人的背,将人妥帖的护在怀里。 宣离趴在拂羽身上,身下的人心脏跳动的很快,胸膛很热也很暖,周围都是雪后清冷的味道,宣离趴在人耳侧,轻轻的说:“谢谢。” 今日,是宣离的生辰。 拂羽避开宣离背上的伤口,温热的手掌轻轻拍打着,笨拙的说:“我,我没什么会的,以前在天上除了闯祸就没什么别的事儿了,没学到什么厉害的法术,只能勉勉强强变些这种东西,听坤沅说阿陵很喜欢红梅,所以”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宣离,语气停顿了片刻,结结巴巴又满含期待的问,“你你喜欢吗?” 头顶恰好落下几瓣红梅,细嫩的花瓣摇摇晃晃落在拂羽的发上,宣离从人怀里抬起头,点点朱红印在雪上,团团簇簇,生机盎然,他郑重的点了点头,说:“喜欢,我很喜欢。” 天地寂静,几度春秋几度忧,春宵暖帐,花鸾簇簇,这场红梅映雪,宣离一生,从未相忘。 一连多日,天界安安稳稳,没再出什么乱子。 一日晨起,拂羽正在殿外收拾昨日洗过的衣服,忽然间,一阵厚重的仙气由远及近,除了仙气,还夹杂着几缕十分陌生的气息,像是人气又隐隐带着魔族的气息,来人速度极快,不等拂羽想出个所以然,人便到了府门前了。 拂羽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尧川和公良洛! 他们知道了? 拂羽抱着衣服站在原地,宣离刚刚睡醒,打着哈欠从寝殿出来,大约也是感应到了尧川仙气,睡不住了。 宣离走至拂羽身侧,看着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坤沅在人耳边轻轻说:“没事的,先进去吧衣服收好,乐意出来就出来待着,不乐意打个招呼就随意去逛吧。” 说话间尧川和公良洛已经踏进了后院,拂羽抱着怀里的衣服匆匆忙忙进了寝殿,“咔嗒”一声将门关上了,这一幕刚好被尧川看到,他牵着公良洛,有些诧异的看着宣离,问:“这什么意思?” 宣离并未直接回答他,反倒将视线放在了尧川身后的公良洛身上,这是他第一次见这小娃娃,他还真想看看,这不惜让拂羽冒着暴露的危险也要救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公良洛一双杏眼咕噜噜的转,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新奇的紧,见宣离看过来,当即咧着嘴笑了,肤色白净,五官也柔和,确实是个讨喜的好样貌,难怪尧川喜欢的都快不要命了。 尧川虽然吃瘪吃习惯了,但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多少要装一下,何况他的仙阶本来就比宣离高,见人不理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看向宣离。 宣离自然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虚虚弯了弯腰冲人行了一礼:“尧川尊上,有失远迎。” 这话说的漫不经心的,说了反倒不如不说。 尧川无奈的 将公良洛拉到身前,指着宣离道:“这是天界的凤陵帝君,该称一声尊上,你的救命恩人,刚刚跑进屋子去了,你不是要当面感谢他吗?你去门口把他叫出来吧。” 宣离倒也没拦着,事情迟早都要说开。 公良洛兴致盎然的看了一眼紧闭的寝殿门,刚要走又返回来,尴尬的朝宣离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尧川:“陛下没告诉我怎么称呼啊” 尧川一顿,笑了,倒是把这事儿忘了,他也配合的压低了声音,宠溺两个字几乎写在了脸上,“那是拂羽殿下,龙族的太子,叫殿下即可。” “哇,龙族”公良洛睁大眼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公良洛身量不高,还不够尧川的肩膀,看着有些小鸟依人,倒是灵活的很,三步两步跑上寝殿的台阶,敲响了殿门。 上梧宫的节奏向来慢的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火急火燎的,宣离还有些不习惯。 “拂羽殿下,你在吗?我是公良洛,是特意来和殿下道谢的。” 拂羽其实就站在门后,他虽然未曾真正的炼成魔神,但顶着这么一顶帽子,心里一刻也得不了轻松,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心口,既怕伤了自己又担心伤了别人。 何况这种惊世骇俗的事儿,说来多少会让人恐惧吧。 “在吗?我进来了。”公良洛说。 尧川错愕的回头,没想到自家小孩儿胆子这么大,这可是人家的寝殿啊,说进就进?正要出声阻拦,殿门从里面拉开了,拂羽面色和善的对人笑了笑,说:“刚刚在收衣服,我们出去说吧。” “啊,好。” 公良洛大约是个颜控,见着拂羽眼睛都直了,他艰难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心里已经被天界这些貌美如花的神仙迷的不想回去了,正盘算怎么能让尧川在天上多留几天,坐在宣离对面的尧川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思,冷淡的开口说:“留是别想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呢,再说也不是每个神仙都长得好看,你见着的这两个,是天界的极品。” 宣离越听越觉得酸的厉害,挑了挑眉说:“啧,谁在上梧宫放醋了?” 尧川就知道这人准要拆自己的台,冷淡的瞥了人一眼,摆手示意公良洛过来,拂羽也坐在宣离一侧,一时间,四个人的布局还有些奇异。 公良洛的眼神在宣离身上停停,又在拂羽身上停停,就是不在尧川身上。 尧川彻底无奈了,他这次过来,一是带着公良洛来道谢,而是人间朝代更迭频繁,祸事不断,尧川做皇帝做的烦了,打算卸下重担,浪迹江湖去。 反正他不做,天上还会派别的神仙去。 刚说完,宣离突然问他:“那你当时去做皇帝,是谁授意的,又是谁将你从乾殿放出来的?” 宣离一直很疑惑,乾殿如此严密,怎能就接二连三的让人跑了,前有尧川,后有魔君,是谁背着他这么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尧川神色不急不缓,甚至有些悲悯的看着宣离,宣离不懂他的意思,尧川说:“有人授意?天上的这些神仙哪个不希望我直接死在乾殿里,谁会好心的放我出来,还让我去做皇帝?” 宣离眯着眼睛看他,他明明记得,尧川的封魂玉只剩一丝生气,最后跑出去时,却根本不像濒死的样子,说无人授意,宣离不信。 然而尧川咬死了真的是自己跑出去的,为了皇城的气脉才决定附身在皇帝身上,尽快修出人身。 自古人皇皆是上天派遣,那尧川去了,原本的天神呢? 宣离仍觉得不对,即便尧川真的是自己跑出去的,那皇城之上的结界和身后刺伤自己的人又是 谁? 尧川与公良洛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临走,公良洛从袖口里掏出一方小小的荷包,那荷包的材质是一块月锦,里面大约放了香草一类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他说:“人间的男子多会戴这个,别的我也不会做,十分感激拂羽殿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机会我还会来的。” 拂羽僵硬的收下荷包,点了点头冲二人挥手,不知怎的,今日从早上起来便感觉力不从心的厉害,说话的时候就在强撑着,到这会,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浑身有气无力,像是病了一般。 宣离看出了拂羽的不对,匆忙扶着人往寝殿去,还未进去,拂羽便脚底一软,晕了过去。 第68章 刚好了一个又病倒了另一个,宣离急匆匆的将人抱回寝殿,约莫是走的太过着急,刚刚才被拂羽收在袖子里的荷包随着颠簸滚落进了一旁的草丛,坤沅跟在身后,看见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左右寻了几眼没发现,便也没再多想,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宣离守在床边,探了探拂羽的气脉,一切确认无碍之后舒了一口气,手掌在人手上摩挲了片刻,想起了公良洛送给拂羽的那个荷包,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拂羽收别人的东西,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伸手想去摸一摸拂羽的袖子,手都探上袖口了,还是左右觉得不合适,荷包而已,自己这样未免太小气了。 拂羽睡得昏昏沉沉,他似乎被带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大片的浓雾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四周安静的几乎诡异,从脚底窜上来的阴寒让人心里发怵,拂羽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敢挪。 他甚至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在做梦。 踌躇片刻,四周的雾突然更浓郁了些,紧接着原本安静的梦境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闷闷的,像是鞋底带了湿泥,抬不起脚一般,那声音由远及近,拂羽感觉周围越来越凉,像是掉进了阴曹地府,渗人的厉害。 终于,在大约离他还有四五步的地方,那人停下了,浓雾依旧遮在眼前,拂羽想挥袖驱散一些,刚抬起袖子就发现自己的神力被束缚了,根本不能用。这场景,拂羽似曾相识,这不就是灵漪将他关在识海里那次吗?难不成还是他? 往事太过苦涩拂羽不想再提,他辨不准人的方向,四处往前探了几步,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奇怪的是,那人竟也不说话。 正当拂羽打算敌不动我不动,实在不行睡个午觉时,眼前的浓雾突然散开了些,紧接着虚晃的雾中央出现了好些人的影子,那些影子大多模模糊糊的,也没有声音,拂羽不由的往前走了几步,待快要走近时,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的掉入拂羽眼底,只可惜画质太差,拂羽要仔细辨认才能勉强从那熟悉的身量里辨别出宣离的五官,就如同人间被形象化了的各路妖神,皆是抽象的很,这个严格说倒也算不上抽象,就是不太高清。 拂羽云里雾里看着眼前的画面,他仔细分辨这是何时发生的事儿,然而看了半天,拂羽无力的表示真的太糊了,啥也看不见啊,正想着,浓重云气组成了画面里突然由上而下破开一道,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拂羽看着,恍然大悟起来,这是神雷吧。 画面越发模糊了,人物像是卡在了云里,连动作都变得僵硬无比,拂羽甚至想伸出手擦掉上面的薄雾,忽然之间,梦境四方传来几声极轻的咳嗽,声音垂朽,与灵漪大不相同,拂羽刚要开口,原本安稳的梦境突然开始坍塌,浓雾如同石块一般飞速下落,“轰隆轰隆”宛如山洪来袭,拂羽左右躲闪以免被破碎的云层砸到,恍惚里,眼前出现一束柔和的光线,拂羽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醒了。 醒来后整个身子都有些酸疼,宣离在他身边睡着了,背对着拂羽,殿内的灯火还未熄灭,拂羽透过窗棂看了看时辰,竟已经亥时了。 他往前探了探从身后抱住宣离,那人怔了一下,随即醒了过来,宣离翻过身来面朝着拂羽,睡眼朦胧的问:“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软软的鼻音带着温暖的气息停在拂羽眼前,他摇了摇头,像是不忍心打破此刻柔软的氛围,抬手拂掉了一室灯火,将人拥进怀里,轻轻的说:“没事了,接着睡吧。” 宣离很快睡着了,拂羽却是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了,自月湖之境出来以后,拂羽一直不敢问宣离那日发生了何事,一是不想扫了二人的兴致,再一个他怕着真相说出来自己会受不了,宣离既然一直闭口不谈,拂羽便也一直拖着没问,今日的梦 境就好像一段指引一般,模模糊糊在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纵使拂羽多少能猜到一些,但还是有很多细枝末节是他不知道的,而这些他不知道的,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拂羽一夜也没怎么睡,搂着怀里的人看着窗外的月光,宣离醒的很早,醒来时拂羽刚好有些困倦,迷迷糊糊说清醒不清醒的状态,宣离从他怀里起来,坐在床边替人捏了捏胳膊,又盖好被子才出了门。 殿门刚刚合上,拂羽听见坤沅说,司命星君来了。 司命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每次带来的还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难怪人间供奉司命星君的少之又少,年年的香火都寥寥无几,受人嘲笑。拂羽听闻司命星君四个字后也没什么睡意了,但他没有动,翻了个身躺在榻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人说话。 然而这一听,拂羽当即惊住了,脑子里唯一一个念头便是,尧川可真是个行动派,说退休就退休。 司命说,人间帝皇突然暴毙,朝纲大乱,外族入侵,原本散落在人间的妖族伺机而动,整个人界全部陷落了。 整个人间,几乎难以想象。 宣离问:“所以天上的意思呢?尧川去哪儿了?” 司命笑了笑,侧过身说:“各路仙家都等着你定夺呢,天君抱恙之后,灵霄殿没了主心骨,又都转回来了,昨日就嚷嚷着要见你了,至于尧川,我等这些人哪能得了他的踪迹。” 宣离与人对视了一眼,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他语调慵懒,说:“想靠我?哼,上梧宫遥遥九十九重天,即便天界被灭了,也轮不到本座头上,本座凭什么管他们?” 司命似笑非笑的盯着宣离,心想难不成你这是记着仇呢?可他又怎么看怎么不像,宣离这种人,恩义皆在心里,哪里会真由得天界自生自灭。 “唉,神雷一事确实” “嘘”宣离短促的朝人比了个手势,司命一顿,压低的声音道:“你还没告诉他呢?” 宣离摇头,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司命也不想触人的霉头,了然的切换了话题。 宣离嘴上说着不管,然而没多久就将天上近些日子的情况问的清清楚楚了,末了,他低着头突然蹦出一句:“天君,该彻底了结了。” 司命浑身一震,印象里宣离出手虽然毫不留情,却从未在嘴上说过这样的话,尤其是天家一族,宣离向来该恭敬则恭敬,万事万物都替着心,即便现在的天君浑浑噩噩,既无智谋也无英勇,宣离依然尽心尽力,从来没什么怨言,所有的事司命都看在眼里,所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司命一时都有些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宣离。 那人轻笑了一下,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说什么家常一般:“天君被魔血浸染,被灵漪驱使,即便现在不要他的命,日后也当活的生不如死,不如早些去了,若有机缘,再生便是了。” 宣离平静的望向长空,视线里几分怅然几分迷茫,天君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这样,始料未及,堂堂天君,日后天史编纂,后人畅谈,虽自古圣人有褒有贬,但若真的留下无法抹去的污点,宣离觉得于心不安,也并非他的本意,前尘往事,能过的便都过了吧。 司命点了点头,想起那日天君被灵漪屈辱的绑在床上,浑身都是发黑的污血,整个人早就晕了过去,仙气散尽,这样活着,确实是生不如死。 司命猛然觉得,眼前的宣离似乎从未变过。 司命:“那你打算怎么做?天君应当仍被安放在寝殿里。” 宣离停顿了一会儿,还是道:“我去看看他罢,看完了,再定夺吧,这次人间的事儿,与墨冕商议一下,尽快推选一个仙神下凡镇守,不 能再暴乱了。” 宣离说这话时,表情语气皆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可司命却觉得,这才是宣离真正该有的样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日月星辰皆在只言片语里,这天下本就该是他的。 送走了司命,宣离折回寝殿看了看拂羽,塌上的人装着睡,宣离远远的看了两眼便合上门出去了,紧接着,他听见人说:“殿下醒了,伺候他洗漱吧,告知我去天君的寝宫处了,半个时辰方回。” 拂羽泄了气般从塌上坐起来,合着这人早就知道自己醒了,还装着不知道,哼! 坤沅一进来就看见拂羽一副哀怨的表情盯着殿门,坤沅想笑又不敢笑,将水端进去又将人的衣服拿过来,小心伺候着说:“殿下洗漱吧,尊上说他去陛下的寝宫了,半个时辰方回,待陛下洗漱之后,略微打坐一会儿,尊上便回来了。” 拂羽先是没动,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匆匆忙忙洗好,飞快的冲出了宫门,一出门他愣住了,宣离手里握着扇子,正站在门前的柳树下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他就知道,这小家伙一定不会在宫里安安分分的待着,还真是等对了。 拂羽与宣离面面相觑,当即心虚的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让门槛绊倒。 宣离故意问:“小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啊?” 这声小殿下叫的拂羽越发不自在了,他甚至有点想退回府苑内去,这叫什么事儿啊? 宣离有时候真的不知道眼前的小家伙到底是脸皮薄还是厚,薄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撩个大红脸,厚的时候又百般无赖,让人没办法。 宣离也不逗他了,冲人挥了挥手说:“走吧,殿下都跟到这儿了,难不成只是出来赏景的?” 继而宣离先走一步,一身纯白的衣袍带起丝缕微风,拂羽低头笑了一下,匆忙跟在人身后,走了几步,又小心翼翼的往前探了探拉住了宣离的手,宣离任由他握着,终于,身后的小娃娃走到自己身边,侧过头眼睛亮亮的看着宣离,虽然并未开口,宣离却已经明白了小家伙眼里的意思。 花开十里,春日晏晏,可攀可附,岁月予卿。 第69章 天君的寝殿阴森恐怖,魔气铺陈了满地,推门一进去便是浓浓的血腥味,原本伺候起居的仙侍也统统不见了,仅剩几个看门的小仙童立在门口,见了人皆是战战兢兢的。 宣离领着拂羽踏进内殿,床上的纱帐拉着,人影遮在里面看不真切,干涸的污血溅洒的到处都是,痕迹一路从床榻里蔓延到床榻外,最后滴落在地,留下浅浅的一摊。 宣离虽然预想过会是怎样一番惨不忍睹的境况,然而真到了看见的时候,情景还是远远超乎自己的预料。宣离小心掩住了口鼻,将拂羽护在身后,玄清扇凭空现形出现在宣离手里,宣离支着扇子拨开纱账,入眼的一瞬,眼前的景象还是完全震撼到了他,天君四肢皆被绑在床上,明显被撕扯过的衣衫上布满血迹,脸上的污血将他的五官都遮住了,让人辨不分明,看着骇人的很。 拂羽刚要上前,便被宣离遮了个严严实实,“别看。” 宣离倾身探了探人的鼻息,细若游丝的出气声很久才来那么一下,确是大限将至了,宣离又尝试探了探人的灵脉,体内灵脉尽碎,连神魂都不完整了。 宣离借着扇子拨了拨人的衣衫,天君浑身皮肤青紫,微微有些发涨,一股又一股极细的血脉在肌理里四处流窜,宣离叹了口气,这是体内的魔血在排异,蠢蠢欲动找不到出口,最后将血管都冲破了,而遗留下的这口气,十有是灵漪在帮他吊着,只是宣离不明白,灵漪要天君这幅残破的身子有什么用?是要威胁谁? 终归是不忍心,宣离让拂羽退后了些,收起手里的玄清扇替人理了理衣衫,堂堂一方天君,怎也该体面的走,宣离犹记得第一次见着天君的时候,眼前人不过是个小娃娃,躲在一位仙家的衣衫后,战战兢兢打量着周围的人,眼神怯懦又明亮,长得也是一副好样貌,宣离不知为何会在茫茫人海里记下他,一记就是这么多年。 物是人非不过一瞬,宣离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年纪轻轻丧妻丧子,半生抱负无处施展,终不过世间苦命人。 “殿下去外面守着吧,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拂羽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又回过身握了握宣离的手,“我就在外面等你。” 宣离没说话,只是背对着拂羽“嗯”了一声,背影沉在一抹天光里,拂羽忽然很想抱抱他。 拂羽也许无法真切了解宣离此刻的心情,但那向来顶天立地的男人露出这样的神态语气,与他的意义可想而知,仇怨也许还在,只是此刻都无关紧要了。 拂羽关好殿门,窗外天光正盛,整个宫苑内空无一人,寥寥几株花草叶片粼粼闪着光芒,大殿忽然升起一道结界,暗暗的红色波纹流动着,拂羽站在廊下仰头看去,他其实没什么感慨,与天君的交集,历往三千年寥寥无几,重活一世之后也多是些不美好的回忆,国仇家恨横在眼前,如今他守在这廊下送他最后一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约莫一刻钟之后,原本安静的大殿突然传来一阵暴动,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拂羽一惊,想要进去然而结界仍旧封着,紧接着,殿内好似有人打斗一般,桌椅破碎的声音接踵而至,拂羽隔着结界喊:“君上,可出了什么事?”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殿内的声音愈来愈烈,正当此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轻笑,拂羽几乎是刹那就辨别了头顶上的人是谁,抬头的一瞬,无凌先一步出鞘,无凌剑过无痕,可惜灵漪好像事先预料了一般,迅速躲开了拂羽的攻势。 他笑的猖狂,立在天君的寝殿之上,揉了揉自己一边的耳朵,说:“殿下莫急,很快这结界就该解开了。” 不知是谁撞在了门上,“嘭”的一声竟是撞的门扇都摇晃了几 下,拂羽呼吸急促,宣离的身体才刚刚恢复不久,若这一下是宣离撞上的,那 上方的灵漪忽然变了脸色,他匆忙往后退了几步,惊骇的说:“你你是谁?” 拂羽从门扇上移开视线,抬头的一瞬,一只骇人的紫色瞳孔赫然出现在灵漪眼前,那人周身魔气环绕,更要命的是,灵漪身上的魔气正在被对方飞速的吸食着,逼得他只得不断后退,然而下方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清醒的意识一般,在殿内再次传来一阵震天的响动之后,原本结下的暗红色结界“轰”的一声破碎了,紧闭的门扇被劲风掀开,拂羽的身影快到来不及捕捉,殿内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宣离半身都是血,而站在他对面的天君,浑身接冒着黑气,连眼白都是骇人的黑,正掐着宣离的脖颈。 在看到宣离身上的血的一瞬,拂羽身上的魔气猛然暴涨,他眼神清明所做之事却大大超乎宣离的预料,天君身上的魔气正在飞速的消散着,没等宣离反应,拂羽已经近前一把揪开了天君,气力大的让人害怕,天君的身体被甩在门窗上,竟是直接打穿了,无凌闻声而上,不等宣离那声“不可”出口,便一剑刺穿了天君的喉咙。 被吸食了魔气的天君渐渐变的干瘪,无凌刺穿喉咙之后,浑身僵硬的抽搐了两下便断了气,身后的宣离惊愕的看着这一幕,他抬起手试图拉一下拂羽,不等碰到人,那白龙便身形迅捷的冲出大殿,然而这次不是白龙,是一条浑身漆黑的龙,龙身穿过云端,很快不见了身影。 府院内依旧空空如也,站在门外的小仙童抖的如同筛糠一般,宣离将他们叫进来,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天君长道仙逝,祭告四洲三界,入殓更衣吧。” “是。”话音刚落,站在府院内的宣离便不见了。 灵漪一路飞奔,然后身后的龙穷追不舍,竟一路追到了镇魔山,将要进入山口的一瞬,几丝金线突然穿过拂羽的衣衫将人定在了原地,宣离熟悉的声音紧随其后:“拂羽,醒醒。” 穿丝引上加了定魂咒,拂羽刚开始挣动了两下,很快便平息了下来,但随着拂羽的到来,镇魔山红光突然大盛,仿佛是迎接重要的宾客摆出的仪仗,魔气直冲云霄,宣离飞速上前将人抱进了怀里,在魔气袭来的一瞬将人带离山口。 怀里的人安静的待着,双手抓着宣离的衣襟,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埋在宣离胸前。 大约是吸食了太多魔气,拂羽脸色苍白,周身环绕的魔气很久才完全淡去,身上甚至带上了一阵腥味,味道与生血的味道差不多,越往回走,宣离越感觉怀里的人在抖,他安抚似的拍了拍人的后背,轻声说:“没事的不要怕。” 刚刚回了上梧宫还来不及喘口气,司命便飞速的冲进了殿里,拂羽垂头坐在椅子上,双手仍旧在抖,宣离一身带血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被人从殿里急匆匆的拉出去了。 “拂羽的事,恐怕瞒不住了” 无异于当头一棒,宣离来不及问清楚个一二三,上方天空突然腾起一阵青光,继而天钟音至,昏沉的钟声波澜无限,二十七声钟响,昭告三界,上穹天界掌神,天君殁。 钟声打断了宣离的思路,他在虚空里握了一下拳,与司命道:“我与拂羽知会一声便去,稍等我片刻。” “好。” 宣离回了殿内,拂羽仍旧坐在椅子上,一头银发尽数已经散开了,遮住了他的神色,宣离关上殿门走过去,蹲试图拂开人眼前的发丝,拂羽忽然伸手握住宣离的手腕,别开了头,拒绝的很明显。 空气里有股腥湿的味道,明显有人哭过,只是对方既然不愿意让宣离看见,宣离便也没强求,就着两人一前一退的姿势说:“ 天君仙逝,琐事繁多,恐不得空时长回来,拂羽一个人待在上梧宫可以吗?若是不想自己待着,可以与我一同前去。” 握着宣离手腕的手松了,他顿了一顿,嗓音沙哑,道:“君上,我想回龙宫我想回龙宫去。” 宣离站起来,面上神色淡然,手指几番曲折,仍是不愿就此妥协,“龙宫边境妖兵肆虐,且没有守卫,你自己一个人太不安全,非要回去吗?” 身前的人双手捂住了脸,良久才从指缝里漏出一个音:“嗯。” 宣离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他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和人生气,但他心里也清楚,今日即便一层结界将人困住了,也不过拖延一时,没有什么实质作用,他在逃避,可宣离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好。”良久,站在拂羽身前的人撂下一个字,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踌躇许久,终究还是退了两步拉开门走了出去。 不久之后,上梧宫内恢复寂静,来往的仙侍连脚步都放轻了,似乎生怕打扰了他。 拂羽站在堂前,解下自己的发带重新束好头发,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左右环顾了一圈,走出殿门。 屋外暮色四起,坤沅站在门口,见人出来欲言又止,拂羽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摘了门前一株开的正艳的白玉兰。 身后的坤沅轻轻唤他:“殿下” 拂羽将那花攥在手里,目光透过虚空落向遥远的地方,他像是呢喃,说:“我这就走了” 其实他本想说,我这就走了,估摸很快就回来,然而说到最后,他不敢说了。 此去一别,当是遥遥无期。 第70章 灵霄殿内气氛凝重,众神站的满满当当,许多多年不曾上天的地方仙官也皆换了悼袍安静的站在人群后,宣离坐在一边,天祭司的掌神官正在宣读天君的后事安排,按天律言,天君一非化归二非战死,是不得有什么仪式的,身死魂灭,尽归虚空,入殓装棺之后择天时便可行归墟令了,然而天君虽非以上两类,却属惨死,且至今死因未明,若就此草草收棺势必要激起众人的反对,不过也好,宣离正想趁着这件事儿和天上这些井底望月的神仙好好撕扯一番呢。 天祭司的神官很快读完了安排,眼神落在宣离身上,微微弓着腰示意,宣离看了人一眼没说话,反倒将视线转向了众人,不咸不淡的问:“众仙觉得如此安排如何?” 一直安静的大殿终于有了点响动,各路神仙面面相觑,许多人皆是不明白个中曲折忙着向身边人询问,然而一殿神仙里确实也没几个清楚的,个个都是模棱两可,奈何别人问了又不好意思说不知道,便只好将那些听到的谣言加工加工,不费吹灰之力的卖给身边人。当然,这其中不乏有很多仙子是为了宣离来的,即便听闻过宣离已经有了爱人,仍是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一睹芳颜,闻着那些谣言之后,还会为宣离辩解两句。 宣离目光平静的看着殿内的人,不阻拦也不出声,只是安静的等着,不知是哪位神仙先发现了气氛的不妙,伸手捅了旁边人一下,紧接着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大殿便安静了下来,一群人战战兢兢的低着头,等着不远处的宣离发话,伺候的仙官站在台阶上,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想不会一直就这么僵下去吧。 司命站在人群中,隔着交错的肩膀从缝隙里瞄宣离的脸色,天上众人皆知司命与宣离交好,平日里就不免巴结走动,可惜宣离向来远离朝堂,看不上这些巴结讨好,一来二去的,东西倒是不送了,就是一有个什么事儿,人们总喜欢从司命那儿打听点儿小道消息,今天也不例外。 站在司命右侧的小神官司命没怎么见过,刚刚大家都在讨论的时候他便一直偷偷打量司命,这会儿大家都说完了偃旗息鼓了,这位小神仙凑过来了,声音压的很低,问:“仙家可是玄生宫的司命星君?” 司命也随人低着头,闻言侧了侧身,轻点了一下。 那小仙官眼睛登时亮了,往过挪了一点,刚说了两个字,司命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继而将他整个人都拉了下去,腰弯的更甚了,那小仙官没反应过来,扭过头又要看司命时,身边的人开口了:“勿言。” 话音刚落,先前坐在椅子上的宣离刚好站了起来,司命在人群里偷偷瞥他,不过一眼,便被那人撞了个正着,司命慌忙低下头去,他看的出来,宣离的心情很一般,甚至可以说很差,他正在寻找合适的良机发泄,至于谁会撞在他的枪口上,确实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宣离往前走了两步,视线挨个扫过众人,他略微侧了一子,双手背在身后,浑身冷气逼人,与平日里的他截然不同,是一旦有引爆物必然会炸的前兆。 “众位仙家刚刚说什么呢,不如大点声说,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话音一出,殿内的气氛再次凝滞下去,谁都不敢抬头看,更没有人敢说。 玄清扇缓缓浮现在宣离手中,“啪”的一声扇面打开,众神一颤,心也跟着那左摇右晃的扇子忐忑起来。 “既然众位仙家不说,那便由本座来说吧,各位仙家竖起耳朵仔仔细细的听,本座只说一次,若是哪位仙家走出去弄混了,传出来别的声音,休怪本座不念仙界情谊,可都听懂了?” “是。”这次倒是齐齐整整的应了。 宣离手握着玄清扇,红光在他手里一闪一闪,他来回走了几步,干脆利落的收起扇子 ,坐在了一旁的月棠椅上,宣离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然而很多时候,逼的他别无他法。 “天君仙逝一事,与众位所猜恐不大相符,无有外人,正是本座。” “啊?”此言一出,众神哗然,殿内一阵骚乱,然而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宣离神色自然,手指轻放在膝盖上,他接上原先的话头,道:“天君受魔宫魔气浸染,性命垂危,本座前去探望时,恰逢天君魔化暴起,情急之下,二人打斗过烈不甚伤及天君,然天君实在重伤难愈,该此一难,不幸仙逝,凤陵深感愧疚,前因后果皆已道明,众位仙家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站在楼台上的小仙使闻言瞥了宣离好几眼,他是天君殿里的仙侍,天君抱恙之后,寝殿撤走了所有的仙侍,皆在殿外候着,可那日宫里的仙童急匆匆的跑来说天君仙侍时,明明是被一剑穿喉,且全身精气吸食殆尽,帝君如何说是打斗而死的呢? 殿里没什么人说话,议论也皆是“嗡嗡”一般,传不到宣离耳朵里,宣离也不急,就坐在那里安静等,有时候,复杂的事情往往几句话就能解决,说的越多,解释的越明白,反而越难起到效果,如今天界群龙无首,除了听他的,还有谁能依靠?谁还能真正护得住这一方水土?宣离不喜欢这样做,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半晌,众仙齐齐呼了一声:“尔等谨记帝君教诲。” 宣离笑了一笑,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说:“凤陵此次行事鲁莽,该闭门思过才好”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一下,下面的人皆被他停的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正要齐齐跪下时,那人又开口了,“然天界动荡不堪,在天庭尚未择好下一任天君时,本座将代管天界之事,事毕之后,本座将自行闭门思过,万望诸位仙家在此期间互相配合,凤陵谢过。” “是。” 灵霄殿人潮散尽时已经接近深夜,一众老神仙吵了一晚上才终于确定了派去镇压人界的仙官,尧川走后,帝位由皇城的几位地仙代管,社稷之气厚重凶悍,此等小仙根本受不住,至于下一任天君,还连头绪都没有。 司命挨个送走了诸位神仙,眼看着殿里就剩他和宣离还有几个小仙童了,那人依旧伏在案桌前没什么要走的意思,司命屏退了殿里的仙侍,凑过去看了两眼,调侃道:“夜深了,你忍心让你们家拂羽独守空房?” 宣离拿着笔的手一顿,浓墨滴在了眼前的卷文上,他像是连眼神都未变过,晕开卷文上的墨继续批注,说的云淡风轻:“他回龙宫去了。” 司命一怔,心里暗叫不好,说什么不行,非提这壶没烧开的,只不过这拂羽为何突然跑回龙宫去了?难不成两人又发生了什么难以解决的矛盾?不应该啊,宣离这种脾气,能与人发生什么大矛盾啊? 司命:“怎么突然回龙宫去了,一个人走的?” 宣离笔墨不停,淡淡的“嗯”了一声,态度比刚刚还要冷淡,显然的不想多说。 司命虽然不大想触宣离的霉头,然而北境近来实在不大太平,他必须要给宣离敲个警钟,别因为吵架再折了夫人,“北境近来动荡的很,妖族前不久接了天界的战书,应该很快就会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太不安全,尽早接回来吧,虽说如今天上也” 宣离抬起头,皱着眉头打断了司命的话:“战书?何时下的战书?” 案上的烛火不停的跳,司命错愕的看着宣离:“你不知道?” “不知道。” 糟了。 宣离捏着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再一次掉进了别人的圈套。 司命与人同时抬头,宣离身法快到 难以捕捉,起身一瞬,殿内灯火齐齐熄灭。 怀生殿内烛火辉煌,坐在门口守夜的仙侍昏昏欲睡,竟连宣离近前都未发现,直至宣离“嘭”的一声破开殿门,门口的人才匆忙惊醒。 怀生殿是存放神官肉身之处,宣离大步往里面去,殿内冷气扑面而来,停在正中的水晶棺安安稳稳,棺身上蒙了一层冰霜,一眼看去并不真切,然而宣离不过匆匆一瞥,就发现棺中早已空空如也。 司命跟在人后进殿,走的气喘吁吁,门口的小仙使吓破了胆,毕竟这种地方,百八十年都见不着一位大神仙,猝不及防来这么两位,除了他的本职工作出了严重失误恐怕也没什么别的事儿了。 果然,司命凑近棺前一看,大惊失色,他抬头看了一眼宣离,宣离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司命还有些不死心,用力一推将棺盖推了下去,棺内果然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一串入殓时的号令。 身后的小仙侍已经跪在了地上,宣离站在离冰棺约莫三五步的地方,不上前也不言语,司命走过来,轻声说:“没了。” 宣离点了点头,司命绕过宣离走到那跪着的小仙侍面前,并无疾言厉色,温和的问:“你可知这棺里的人被谁人所劫?” 小仙侍战战兢兢,头埋在地上话都说不利索:“启启禀仙君,小仙并不呃” 宣离突然于虚空出手扼住了那小仙侍的脖颈,未待人反应便一把掐断了气,站在旁侧的司命不解的看向宣离,下一秒,那被宣离掐死在地的人化成一缕幽幽魔气,消散在了空气里。 宣离走出殿外,东方星宿皆被浓云掩盖,云层之下是刺目的红,与上次神雷所来之时别无二致。 宣离释出玄清扇,在扇面上点了两下将其抛出去,玄清扇很快不见了踪影,司命还沉寂与刚刚的惊慌里没有出来,他盯着天空问宣离:“那是什么?” 宣离微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对是比灵漪还要厉害的东西,魔族一旦出世,必然要将镇魔山上的魔气全部扑灭才可封印,如今魔气鼎盛,先前封印尽破是一道,另一道又是什么? 而天君,又在其中扮演了怎么的角色?宣离如今也有些怀疑,那日刺死的到底是不是天君? 玄清扇很快飞回了宣离手中,扇面铺陈之后,一缕接一缕的魔气纷纷跳了出来,宣离看着那扇面,曾几何时,魔君的手已经伸的这么深了? 天庭所有仙侍被连夜召集至南天门下,由武神殿统一查阅,宣离飞回灵霄殿,东方天际已白,朝会请安的神仙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宣离在天君原本的御案旁边摆了一张案桌,斜倚着身子阖着眼,人们来来往往皆是议论,不知这天上又出了何事,只是人心惶惶,一如往常。 第71章 长夜寂寂,整座龙宫一片漆黑,宫殿与夜色宛如一体,辨不分明。 穿过宫门一路向北,花草枯败,碎石与风沙卷起尘屑,旋转着四散弹开,黑峻峻的后苑门前坐着一个人,一头银色的头发借着夜色滤出幽暗的光,飞舞的银质的头发下,宛如宝石一般散着紫光的,正是拂羽的眼睛。 体内汹涌暴动的力量不断冲刷着他,夜色微凉有风,那人却是出了一身的汗,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他极力的压制着,然而因为吸食了太多魔气,血脉不断融合清洗,浑身灼热异常,拂羽感觉身体里有东西正在流失,可他抓不住。 他很暴躁,想砸东西,想发泄,想将身体里的火放出来,他甚至想,尝一尝生血的味道。 拂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步一步变的不受控制,他很害怕,也不想让宣离看见这样的自己,所以他逃了。 说怎么都不要宣离放开他的手的人是他,最后先跑了的,也是他。 手里不知何时握住了无凌剑,拂羽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他将剑按在手腕上,然而仙剑有灵,剑刃在触到拂羽的皮肤时变得迟钝无比,可是太热了,热的几乎快要爆炸,他甚至能清晰的看见皮肤底下流动的血液,鲜红饱满,若是放出来定然是一副奇景。 口干舌燥,拂羽抬手将自己手里的剑变小,眼里只有腕上那块白嫩的皮肤,他已经什么都无暇思索了。 短剑划破血管的时候,没有疼痛,反而有种难得的畅快感,血流顺着手腕一路蜿蜒,滑过手心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无凌剑落在地上,体内的力量好似顺着那出口涌出去了,内心逐渐平复,拂羽眯着眼睛仰躺在藤椅上,呼吸急促胸膛起起伏伏,血液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几番抬手终究都压制住了。 恍惚里,他似乎看见天边亮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失血,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不知是几天后了,他被风沙糊了脸,腕上的伤口已经自己愈合了,手心里的血和地上的血迹皆已干涸,树叶沾了上面,有种诡异的沧桑感。 拂羽从椅子上起来,遮了遮眼前的太阳,去门口洗了把脸,先前点化过的侍从早已在久无人气的大殿里灰飞烟灭了,本就是些花草点化来的,一旦没有了仙气摄入很快就会死亡,拂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推开寝殿的门走了进去,刚进去一转身,被直愣愣站在堂前的雾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姑娘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方手帕,脸色有些干瘪,看着灰头土脸的,拂羽这才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自己用仙藕点化的,是死不了的。 拂羽抬手施法,眼前的姑娘一身青绿色的衣衫逐渐泛出光泽,脸色也变得红润,不多时便睁开了眼睛,见着拂羽的一瞬,雾瑶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 “殿下您回来了。” 拂羽没想到这么久过去,这里居然还有人,就算是个藕也好,总好过自己一个人,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小姑娘倒是手脚很快,拂羽还没说什么,便干脆利落的将寝殿收拾干净了,进进出出几遭,龙宫里总算有了点活气。 拂羽坐在内殿的矮桌旁出神,他一遍又一遍的想,自己真的要就这么轻易的离开宣离吗? 而就在他伤春悲秋的这些时刻,天庭因为天君的再次失踪,人心惶惶到了极点,不知是谁先将消息散布了出去,那日早朝刚过没多久,风雨便来了,杂七杂八的声音老远就传进了宣离的耳朵里,他没想瞒,因为知道不可能瞒的住,只是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他连灵漪插在天界的眼还没清理完,人就又出手了。 一时里,天君身死如何,再次被搬到了台面上。 宣离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坤沅去了龙宫,直到 现在也没回来,传了两次音,第一次回了,第二次一直没有音信,他有些担心。 可惜事情仓促,根本不给宣离再多想些时日的机会。 妖族大军穿过西地,一路北上,踏入天界地界之时,宣离刚刚得知消息不久。 他有些佩服天君,这些年不说别的,就连个合适的报信人都没培养出来吗?后来他才知道,人是被拂羽杀的,宣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么个烂摊子,竟是拂羽给自己留下的。 兵临城下,除了应战别无他法,宣离迅速调遣了兵力,将武神殿所属神司皆派遣了出去,此次战事意义非同寻常,只能赢,不能输,天君临死都要送他一手,他还真是没想到。 若此战输了,天庭必然丧失大部分土地,到时候,这就不是天君的事儿了,都要算在他宣离头上,可是如此匆匆忙忙的出兵,难道天君已经提前算好了自己的死期? 天君死未死是个谜题,宣离记得,天君从魔宫被救出时虽被魔血浸染,却仍旧神智清明,且在天上那么多天一切如常,怎的自己去了一趟月湖之境出来,就变成了这样,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引神雷之时,那人还曾惶恐自己,事后还想救一救自己,想到此处,宣离忽然停下了,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心底隐约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也许天君那时,是真的想救自己,同时也是在自救,他希望自己救他! 他在等自己救他! 自得知赤金台一事的真相之后,宣离与天君的来往屈指可数,多数也不过敷衍了事,情谊自断,所以从未想过有一天天君会央求自己,他在那时就已经觉察到什么了吧?可到底是什么? 还有那后来的月湖之境又去了何处?到底是谁摆了这盘棋,又是想做什么? 如若是这样,那这一战,也许个中含义就不止如此了。 边境不断的传回消息,无一例外的,皆是妖族盘踞不动,只偶尔应战,似乎暂时并未有大举进攻的意思,殿内的文官七嘴八舌,一位不知名的小仙子不知与谁在交谈,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撞进了宣离的耳朵,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琼霁在等。 至于在等什么,宣离猜测多半与魔族有关。 午夜刚过,灵霄殿外突然飞来一份天书,驻守殿外的神官迅速将天书递上来,宣离一怔,脸色迅速的冷下去,他从案桌后起身,眼前凭空铺陈出一张卷文,墨迹随着指尖落在绢布上,然后很快消失在殿里。 他急匆匆的走下来,道:“通知武神即刻带兵前往南海,善恶司派遣神官下界阻止妖界暴乱,通知武神殿的其他神官,切勿仓促迎战。” 宣离说完便往外去,司命跟在身后,出了大殿才急匆匆的问:“去哪儿?” “北境。” 北境上空云遮雾罩,云量比平日不知多了多少,宣离与司命一路飞去,竟是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未走出去,宣离尝试用法术破开云雾,然而那些雾气好似生了灵根似的,法术来来回回几次毫无作用,偶尔还会巧妙的躲开,司命跟在人身后,走的满头大汗,宣离看了许久,蓦地叹了口气,他太急了,所以直到现在才发现,眼前的不是什么厉害东西,而是他曾经亲自送给拂羽的那块御令,他竟是用这东西来挡自己了。 进不去,出却能出去,宣离与司命站在云端,看着风起云涌的北境之地一片荒芜,心里不免遗憾,如若天君当年没有如此草率行事,又哪里来现在这么多事? 司命:“刚刚的天书里写了什么?” 宣离转了个身往前去,司命一惊,忙问:“这就走了?” 那人好似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大批魔兵出现在南海 ,我怀疑,琼霁已经与灵漪结盟。” 司命一惊,若真如宣离所言,一南一北,天界便岌岌可危,一旦开战,北境势必要成为战场,所以宣离才这么急匆匆的来了吗?可是就这么走了吗? “你是不是在想,我这么着急的跑过来,最后什么也没见到就走了,特别奇怪?” 司命一边跟着人一边点了点头,印象里的宣离可不是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的人。 宣离笑了一下,说:“他连我都能拦下,还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 莫名的,司命听来一阵伤感,他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去路,不免担忧的问:“你是打算” “既然长大了,我也不能总将他锁在身边,他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当初你问我,我想用什么身份养大他,其实现在想来,什么身份都好,都好过现在的身份。” 师父,兄长,哪怕是父君,可若真的是这样,不会遗憾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了南海,大片魔兵雄踞南海之上,黑雾缭绕,好似烧着了一般。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宣离突然开口,白发扬在风里,旁边的司命看着他,总觉得这人要说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宣离侧过身来,眉峰的弧度突然挑了一下,紧接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腾空而起,刹那间,云层之下升起一层金盾,可惜紫幽离火灼万物,顷刻间便穿透金盾腾进了雾气中,缭绕的黑雾中央空出一个大洞,四周的桃树也被烧着了,然而魔兵众多,宣离的紫幽离火再厉害,也不过杯水车薪,司命看着身旁的人,那人的眼里有光,有痛惜,最多的,还是快意与恨。 而在谁都看不见的广袖之下,宣离的手正在不住的颤抖,一丝血迹顺着肌理没入衣衫,可惜玄衣之上,云淡风轻,似乎什么都未发生。 第72章 妖族与魔界大肆进攻天界之时,正值深夜,战报接二连三的传上来,一殿神仙仅剩七七八八留在灵霄殿陪宣离待着。 即便开战前已经做过大量的部署,然而混战将起,宣离自己也没多少信心,天界自上一战之后,元气一直未曾恢复,武将折损殆尽,后来又被拂羽杀了一遭,如今留下的这点人,很多宣离连脸面都没记住,本就是匆匆忙忙应战出兵,两方围攻,一点上风都占不得,那日接到战报南海惊现大批魔兵之时,宣离第一时间求助了墨冕,然而那人直到现在都没甚反应,连回信都未收到。 南海之地,上空云层翻涌,数以万计的天兵立于云端之上,与缠绕在黑雾里的魔兵遥遥相望,南海是宣离的出生之地,沃土之下埋葬着凤族的遗骨,灵漪将出兵之地选在这里,是算准了宣离不会大动干戈的做出什么事,可是那日紫幽离火一出,灵漪自己也有些不大确定了,若不是宣离及时收了起来,那火将整座岛烧了都有可能,他要做什么? 魔族似乎并无先锋,一个个魔兵笼罩在雾气里看不分明,行军之时,最怕敌暗我明,像魔族这种生来便是一团气的东西,真要打起来,连个行剑的地方都找不到,何况云上站着的那些,都还是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孩子。 为此一战,宣离除了将天界有署在册的年轻神官皆纳了进去,还将凡间修行多年一直缺乏机缘而不能成仙的修道之人一举度化,然而当那些小神仙兴冲冲的跑上天庭报到时,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仗。 甚至很多人连灵霄殿都没去过一次,就被武神殿强制发了铠甲,编进了军队,原本以为只有凡人会为一点儿土地争得头破血流,没想天界也是一样。 战火于一支令箭中起,绚丽的焰火划破天际,穿云而上,宣离坐在大殿里,仿若听见了由南北之地传来的将令嘶吼,他走下台阶,与殿中与几位老神仙遥遥相望,半晌,宣离忽然释出夜灵珠,继而整个南海的画面出现在通体透绿的珠身上,开战不过片刻,画面里已经鲜血四溅,云雾飘摇在中间,魔气与仙气互相缠绕搅动,恰逢此时,一名身穿铠甲的天界士兵突然由远及近,像是趴在了屏幕上,他眼球微凸,在跌落的一刻,身体迅速干瘪了下去,就像被吸食了精气一般,众人哗然,宣离这才发现,似乎所有倒地的士兵皆是一样的病症,魔气与仙气天生相斥,断不会出现吸食仙气的迹象,宣离迅速将画面放大,猛然间,他发现,但凡死去的天兵,皆是先被魔气所伤出血之后,再被吸食精气,宣离当即觉得不妙,这应当不是灵漪,可不是灵漪又是谁呢? 宣离广袖一挥,画面迅速由南海切入妖界所在之地,这里远比南海来的更加血腥,妖族善战,本就比天兵要强一些,何况天界又都是些新人,妖兵与天兵厮打在一处,刀光剑影清晰可见,然而与南海不同的是,这里的天兵死虽死,却也只是死了,并不会被吸食精气,血仍旧鲜红,只是尸体横陈了一地,看着骇人的很。 身在南海的大批天兵皆被笼罩在未知的的恐惧之下,他们亲眼见过了同伴的惨死,却又寻不见敌人,魔气在身边来来往往,像一条鲶鱼一般穿梭着,刀剑可以砍断他们,然而很快,又会聚成新的一团,可就是这些雾气,獠牙长在看不见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皮开肉绽,继而很快,便会仙气流失而死。 武神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东西,开战之前魔族雾气缭绕以为士兵藏在黑雾里,没想到根本就没有士兵,那是谁在操控这些魔气? 寻不到缘由,无奈只能撤退,然而撤了半天却发现仍旧在那一团雾气里。 正当死伤越来越惨重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炸裂般的声响,紧接着,一直笼罩在众人身边的魔气飞速散去,天光完全透进来,武神带着遗留的天兵迅速后撤, 撤上云端的一瞬,众人第一次看见了战场的全貌,死伤远远出乎意料。遍地的干尸横七竖八躺着,清一色的银白色铠甲,而对方,似乎并未折损一兵一将。 宣离站在云端之上,与行礼的将领士兵点头示意,魔军已经退至南海之处,宣离盯着那团缭绕的黑气试图找寻源头,然而黑茫茫的雾几乎笼罩了整个南海,平铺直叙并无丝毫奇异的地方。 离火将天界与南海隔开,当发白的离火试图再次往前时,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阻断了它,宣离微阖着眼眸,隐隐约约里,他似乎看见了魔气中央一缕极轻极轻的金色光晕,光华流转耀眼,虽不浓郁,却是纯粹的很,宣离将视线落在遍地的尸身上,陡然明白过来。 宣离:“退,没有本座的号令不得擅自迎战。” “是。” 南海战事暂时偃旗息鼓,天妖交界处却是足足打到天黑,琼霁历来喜欢打仗,但凡出兵必然亲自坐镇,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同于往日的任何一次,他只是悠闲的坐在营帐内,喝酒闲聊,打成什么样子、谁输谁赢丝毫不关心,像是一早就知道根本不会输一样。 一切都在非常努力的告诉宣离太反常了,反常的根本不需要猜测,可越是表现的明显,背后的阴谋才越让人猜不透。 午夜刚过,灵霄殿内灯火盎然,几位一直陪着宣离出谋划策的仙官皆是一脸紧张,众人盯着横在大殿中央的夜灵珠,都捏了一把汗。 画面之内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无,宣离轻敲着食指,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忐忑,自武神传来消息南海结界已开,上书请求批准偷袭时,宣离内心就一直隐隐不安,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与众神商议之后,一致认为可行,便准了,然而武神与几位神官已经潜入南海将近三个时辰了,仍旧毫无音信。 众人皆是焦灼的等着,一旁的仙侍替宣离上了杯茶,宣离已经多日没合过眼了,全靠一杯又一杯的茶吊着,正当他端起杯子抿一口时,站在大殿中央的众人突然惊呼,宣离慌忙抬头,抬起的一瞬一个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影子飞速从宣离眼前略过,他浑身一僵,紧接着十几道视线皆惊恐的落在他身上,画面早已恢复一片漆黑,然而那个天青色的影子就像一方魔障一般,死死的定在宣离的脑海里,飘扬的天蓝色发带仍在眼前,太过清晰的脸似乎还笑了一下,纵使只有一瞬。 手中倾斜的杯盏茶水流了出来,温热的水流顺着手指落在宣离的衣衫上,他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了,因为那画面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拂羽。 从前他所做的任何事宣离都能替他守着替他隐瞒,然而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 良久,画面里再未出现任何的场景或人,宣离收起表情,将手里凉了的茶水放下,他站起来,一边往下走一边说,语气与从前一般无二。 “诸位放心,本座生长于天界,自然会以天界为重。” 此言一出,踌躇在殿中的神仙好似齐齐松了一口气一般,宣离望着那珠子,广袖下的手收紧又松开,终究还是没将其收起来,收起也是欲盖弥彰而已,对事实的真相于事无补。 他趁着众人不注意,飞速的传音给此时当在地府的司命,嘱咐他回来时务必前往北境查看拂羽是否在龙宫,然而隔了没一会儿,又感觉实在等不了,传音给了刚回上梧宫没多长时间的坤沅,叮嘱他即刻前往龙宫查看。 然而未等传音回来,南海的消息便先来了,武神与其余神官皆未按时归来,请天庭定夺。 天方大亮,经过昨夜一段插曲,留在殿里的这些神仙此时也有些如履薄冰,宣离本就是天上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谁也不知哪句话会触他的霉头,对那小龙的宠爱也是三界闻名,如今敌 我分阵,如何决策,就都看宣离一个人的了。 殿内很久没有声音,所有人都在极力避免自己的存在感,半晌之后,案桌后神色略显疲惫的人站了起来,“老君与善宁星君留下,其余仙家皆随我前往南海,营救武神。” 老君站在殿中,望着那决绝又疲惫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这天上,没有人比他活的更加矛盾与挣扎了。 云层之上寒风猎猎,入冬了,南海开始落叶,宣离与一同前来的数位仙家低头俯瞰,来之前他已经递过文书谈判,可惜仍旧如之前一般杳无音信,对方似乎铁了心要打仗,并没有和谈的意思。 魔气中央升起一段漩涡,黑雾旋转直上停在离宣离不远处,宣离一怔,明白了这是对方放出的通道,他带着众人往前去,刚走出没几步,平地陡然起了一层结界,将除了宣离以外的其他人全拦在了外面,他回身看了一眼,似在预料之中,他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就在外面等着就好,然后一个人往那漩涡的中心去,就在凑近那漩涡的一瞬,宣离被迅速的卷了进去。 一股极腥的味道充斥在周围,视野之内黑漆漆一片,宣离随着黑雾下坠,没多久便落地了。 落地之后依然是黑的,然而很快,眼前便出现一条狭窄的通道,一人多高,点着暗暗的烛火,他顺着通道往里面去,耳边除了幽微的烛火跳动的声音,十分安静。 约莫半刻钟之后,宣离走出通道,眼前是豁然开朗的大殿与阳光,他眯了眯眼,盯着眼前的宫殿,那不是他自己在南海的宫苑吗? 四周哪里还有黑雾,一草一木都是南海原本的样子,他往前走了几步,硬质的石阶,葱郁的桃花,以及那整体偏灰的宫殿都在结结实实的告诉他,这不是幻境,可又着实奇怪的很,那些原本遮住南海的魔气去哪儿了?甚至连身后进来的通道也一并不见了。 脚下忽然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宣离低头看去,一只白的发光的小兔子正哼哧哼哧啃他脚边的草,宣离的心神被它吸引过去,他蹲盯着脚边的小兔子,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不怕他的小动物,南海仙气鼎盛,物种丰饶,到处都是灵芝仙树,奇珍异兽,虽如此,却多半都惧怕他身上的仙气,仙气充盈到一定境界便会形成压制,所以他在南海住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过多少可爱东西,如今见了,竟有伸手想抱一抱的冲动,何况这小家伙皮毛发亮,一双红眼睛时不时转过来看他,可爱的厉害。 宣离伸手将小兔子抱在怀里,指尖略过柔软的毛发,内心忽然纾解的许多,阳光柔柔的打在身上,他甚至想睡一觉来缓解长久累积的疲劳,紧闭的宫门“吱呀”一声,宣离抬头望去,视线恰恰好好与人撞了个满怀,拂羽穿着一身水青色的碧华锦,银白的马尾干净利落,手里端着半盘子切好的胡萝卜,呆愣愣的看着宣离。 算得上久别重逢,宣离抱着手里的兔子,朝着人笑了,无暇去想为何拂羽会在这里,刚要开口,那站在门口的人却忽然落下泪来,紧接着拂羽手里的盘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胡萝卜块儿洒了一地,宽大的袖摆带起阵阵甜风,宣离放下手里的兔子,张开双臂的一瞬,一阵软中带甜的味道涌入他的鼻腔,宣离也不知拂羽身上为何会有这样的味道,可每每闻着,他却觉得是最衬他的。 怀中的人紧抱着他,温热的吐息留在耳侧,他不住的呢喃:“你终于回来了。” 第73章 心头划过一丝疑惑,哪里来的终于? 两人拥抱了一会儿,怀里的小家伙先抬起了头,眼尾一抹没来得及抹去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他慌乱的抹了一把,拉着宣离往殿里去,门口约莫有四五只兔子,正热火朝天的啃着拂羽洒在地上的胡萝卜。 “这些小家伙每天都要吃不少,我都按着你的嘱咐一天喂两次,也不多喂,你不用担心。” 走在前面的人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宣离四处看着,宫殿内一切如旧,与自己不久前回来的时候完全一样,一草一木都像雕刻出来的一般,唯一不记得他何时养过兔子。 空出来的右手划过两侧生长的草木,叶齿边缘偶尔锋利偶尔平滑,触感十分真实,拂羽回身看他,眼里的欣喜几乎就要溢出来,他紧紧握着宣离的手,邀功一般带着自己穿过后院,去了后面的花圃。 一片金灿灿的山茶花,面积不似宣离曾经见过的那样,却开的异常繁盛,微风拂过,香气顺着叶片传到人身边,拂羽一如既往的,在那花田之前摆了一架秋千。 他将宣离带到那秋千旁,崭新的秋千之上连绳子都带着香味,宣离顺着拂羽的意思坐下,那人握着两边的绳子弯下腰看他,“你看,你之前说的,我都帮你弄好了,那君上说的奖励是不是也要兑现了?” 奖励?宣离一头雾水,他隐隐约约觉得,此时的拂羽与真正的拂羽似乎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或者说,现在的拂羽真的是拂羽吗? 那人目光灼灼的瞧着自己,宣离满肚子疑问,不由的问:“什么奖励?” 眼前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表情迅速萎靡了下去,连平日里总是上扬的眼尾也耷拉下去,让宣离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十分的不明智,抛开别的不说,光看着拂羽这张脸,脑子里别的想法就都跑光了。 “君上忘了吗?走之前明明说好的都不算数了吗?” 原本弯腰看着自己的小孩儿背过身坐在了自己身前,宣离顿了顿,倾身揉了揉拂羽的发顶,他在脑海里转了几百个弯儿,方才试探着开口:“是让着你那件事儿吗?” 眼前垂头丧气的小家伙当即转了过来,一脸天真灿然,“我就知道你肯定没忘,是骗我的。”说完这句,小家伙却是突兀的红了脸颊,白白嫩嫩的小脸蛋像个红透的苹果,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宣离,说:“那就今天晚上行吗?” 宣离在千百种想法里选出这个完全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之前自己就答应过拂羽,等伤好了,任由他折腾,小孩子虽然平日里看着一本正经,羞羞怯怯的,但每次在床上睡觉时总是不老实,然而不老实又不敢动,战战兢兢看着吃不着,几次情起泛滥之时不是宣离身体不大允许就是拂羽身体不太允许,两人蹉跎多时,终于在上一次小家伙难受的眼泪都快出来时,宣离将人抱在怀里哄,说等自己好起来,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神奇的答案,居然误打误撞的碰对了,果然啊,男人脑子里不论什么时候,总也离不了这点儿事儿。 眼前的小娃娃还在眼巴巴的等着自己回答,宣离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忽然清醒过来,自己进来是来救武神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何况连眼前人是不是拂羽都没搞清楚居然就精虫上脑了? “我” 刚出口一个字,趴在他膝盖上等回答的拂羽突然爬起来吻住了他,宣离被撞得往后仰了一下,慌忙里一手攀住拂羽的肩膀,一手抓住了秋千的绳子,少年人的肩膀瘦削坚硬,慌乱中来不及闭眼,宣离就睁着眼睛被人撬开了齿关,拂羽的嘴里很甜,像是刚刚吃过什么甜香的水果,宣离也说不出来,但身体永远比意 识诚实,宣离越吻越迷糊,仰身的角度也越来越大,交缠的呼吸响在两人耳边,杂乱的冲撞着鼓膜,少年人睁开眼睛,澄澈的一方世界里,红光漫起,显然是情动了,他侧身舔了一下宣离的耳垂,吐着气说:“不许拒绝。” 没等宣离从这拒绝的字眼里反应过来,那看着还有些单薄的少年却将秋千上的宣离一把抱了起来,事情的走向完全超乎预料,他抖了一下,匆忙里揽紧了拂羽的脖子。 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经回了殿内,屋外天光大亮,一束刺眼的白光从正对着的窗棂照进来,宣离被人扔在床上,刚挣扎着撑起上半个身子,眼前忽然黑下来,紧接着整个大殿都黑了,星星与月亮不合时宜的爬上来,挽在床边的纱帐放下来,“拂” 话音再次被堵住,这一次的吻比上一次来的还要汹涌,烫的宣离根本没办法思考,腰封转眼就被解开了,宣离的意识恍恍惚惚,不知是真的不清醒还是被眼前人迷晕了眼,衣衫大敞开的一刻,宣离抓住拂羽的手腕使劲将人摁住了,黑暗里拂羽幽绿色的瞳仁带着一丝薄光,宣离喘着气,握着他的手腕问:“拂羽?” 床帐里只剩两人杂乱的喘气声,对面的人跪在宣离身侧,往前凑了几分,道:“我在。” 他亲昵的蹭着宣离的脖颈,呢喃:“我在这儿,阿陵” 宣离有一瞬间真的很想就这样肆意妄为一场,趁着月色与东风,不管不顾,离经叛道。 他忽然打了个响指,天光登时照进来,两人皆是偏了偏头,避开了刺眼的光线。 床上的人衣衫不整,拂羽微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又转过来看宣离,他的表情有些冷,透着些陌生的寒意,“阿陵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人面色身量皆与拂羽一般无二,宣离往后退了一退,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下了床,他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这种目光既熟悉又让他恐慌,就像这里的一切,都熟悉的让他没来由的眷恋,好似一切都在挽留他,极力的想让他留在这里,再也不走。 “你是谁?”宣离站在离床榻三五步远的地方,看着人问。 依然停在塌上的拂羽上身光|裸,他看着宣离,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他往后挪了一点,靠在床尾半低着头,一瞬间,宣离脑海里突然浮起许多陌生的画面,那是他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见过的,可那画面里的人确实是他,他与他一起养兔子,摘桃子,月下对饮,一同进进出出,看着人闹和笑,一切都发生在南海的这座宫殿里,不是别人,真的是他。 拂羽:“你如果想拒绝,大可以直接说,不必要这样,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你一走那么多年,如今,要装作不认识我了吗?” 太过哀切的语气,宣离心头一紧,不由的往前走了几步。 “其实这些年我多少知道些你的消息,天界也好,人间也好,只是你让我等着我便一直等着,你让我把兔子养好我养好了,你说屋后面的山茶花花开时你就会回来,可那花来来回回多少个春秋你都没回来,我就在这宫里一日一日的等着你,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什么都不问我,就只是来拒绝我的吗?” 站在原地的宣离心里蓦地疼了,纵然这些事他从未做过,可是听着他说出来,他依然心疼的想要抱他,想要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自己没有不要他。 “拂羽” 那人看着宣离笑了一下,翻身从床上下来,“算了,我知道你早就不喜欢我了,不过是愧疚所以一直让我待在这里,就像你现在,早就不叫我小白,而是直接叫拂羽,算了阿陵,和你在一起三千年,我挺知足了已经。” 那人干脆利落的穿好衣服,嘴里咬着一 根白色的发带,将散乱的头发重新系上,“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兔子。” 匆匆一瞥而已,宣离却十分迅速的捕捉到那人的眼眶红了,他往前探了一步,将人拉住,吞咽了一下,说:“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很喜欢,不,我爱你,很爱你,不论在什么地方,我都很爱你。” 拂羽没有回头,他背对着宣离拉开放在腕上的手,说:“我没事,你不用这样,你不在的这许多年里,我也多少习惯了自己生活,即便以后真的”他停了一下,没有继续往后,只是补了一句,“也没关系。” 继而,那人逃一般离开的寝殿,宣离站在远处,被这莫名其妙的剧情晃得晕头转向,这又是自己什么时候欠下的情债?欠就欠了,怎么还紧着一个人欠?四万年前杀一次还不够,如今还要再抛弃一次,宣离你是把抛弃当快乐吗? 他走出殿门,抬头望了一眼天,心想难道这又是哪位好心为自己安排的幻境吗?可这幻境未免太真实了 他来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昨夜出现在夜灵珠里那个熟悉的人,如今他来了,人在,走向却不大一样,而且明明进来之前南海如此云遮雾罩,怎的现在却是这样的大晴天?一连串的疑问堆在宣离头顶,犹豫片刻,他抬手做了个诀,若是幻境,必然有阵眼在,只要在这幻境里找到便可以出去,光芒在整个岛上流转了一圈,所过之处皆栩栩如生,并无异常,难道说,这里真的是他在南海的宫殿,拂羽真的一直都住在这里,那之前与自己待在上梧宫的,又是谁? 宣离六万年的神力犹如无物,竟看不出一丝一毫异常之处,然而他又心急的很,武神下落不明,境况如何一无所知,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此时损将,日后就更难了。 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宣离站在廊下,仔细感受着周围的变化,可来来去去都是丝毫不差,就连海边吹过来的风都是熟悉的感觉,台阶上不知何时蹦上来一只小兔子,那兔子正正好好停在宣离眼前,眨巴着眼睛看他,宣离借着微茫的夜色打量小家伙,正打算伸手抱,那小兔子突然呲牙咬了宣离一口,锋利的牙齿穿透皮肉,血登时冒了出来,宣离被咬疼了,一把将小东西甩了出去,“嘭”的一声,紧接着传来一股腥甜的血腥味。 宣离自认为没用多少力气,他惊慌的抬起头,却刚好对上一副失落又难过的眸子,拂羽就站在那小兔子的尸体后面,他蹲,似是想将那兔子抱起来,可惜实在摔的太重了,整个头部都被摔碎了,抱不起来了。 宣离站起来,他已经是第二次看见拂羽这样的表情了。 “对不起,我” 蹲在地上的人没抬头,语气沉的好似越来越浓的夜色,“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宣离一怔,明白拂羽说的是地上的那只兔子。 他没来由的有些心虚,问:“它叫什么?” “小白。” 一瞬间,宣离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他看着眼前那只被摔的稀烂的兔子,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你把它抱回来的时候,我问你要叫什么名字,你想了很久,说要叫小白,看见它就想到我,觉得我和他一样可爱,也是,那时候我傻得日月不分,天天除了胡闹什么都不懂,没有族人,没有亲人,三界里只认识一个你,所以我觉得特别好,你能时时刻刻都想着我” 没有月亮,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宣离只能通过声音辨别拂羽的位置。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些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如此感同身受? “如今,你把它摔死了。” 终于,拂羽的话音在这里停下。 你把它摔死了,这里关于我的东西,就全都没了。 “小白” 黑暗里有人轻笑了一声,声音宛如贴着头皮而来:“已经没有小白了,小白死了” 被你亲手杀死了! 第74章 少年音色沉于黑夜,落下一瞬,苍茫的天际猝然降下一道神雷,拂羽站起来,发丝扬在风中,他歪了歪头,像是笑了。 宣离也被天边的那道雷吸引了注意,正当他还沉浸在眼前的景象里没有完全回身时,分外强烈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想挡,可是侧身的一瞬他停顿了,向他袭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他眼前的拂羽。 “呃” 脖颈被猛地捏紧了,拂羽的力道大的出奇,没有丝毫怜惜掺在里面,他的眼睛散着幽绿的光芒,像是暗夜里的饿狼好不容易捕捉到猎物,宣离似乎闻见了血腥味,他用力握住拂羽的手腕,想叫他一声可感觉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想清楚了,既然终究要走,情谊不在,那不如,将你彻底绑起来,让你哪里都去不了,一辈子直到化归都只能待在我身边。” 拂羽的声音犹如鬼魅,一头银发不知何时散开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幽绿色的眼眸前,这不是宣离认识的拂羽。他在指尖蕴起光芒,拂羽盯着宣离指尖的灵力,又朝他笑了,放在脖颈间的力道更大了,几乎要将宣离捏断气。 “果然啊,你果然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了,如今,也能这样对我了吗?”拂羽边说边将鼻尖凑到宣离的手指边,那灵力忽明忽暗,宣离在挣扎,他在犹豫,他下不了手。 自岁御令破除之后,拂羽虽对当年的事只字不提,但愧疚,却一日一日埋在宣离心底,得不到纾解也无法释怀,宣离拿了他太多的喜欢,总觉得怎么都还不完,如果能让他选择,他也甘愿为他死一次,承一承这天地间最彻骨的孤独与等待。 就在拂羽蹭上宣离指尖的一瞬,灵光灭了。 眼前人的瞳色渐渐变得橙红,那是凤族原本的样子,只是眸光很平静,不带丝毫戾气,握着拂羽手腕的手也松开来,一身白衣逐渐变了颜色,变得鲜红赤诚,决绝又艳丽。拂羽盯着他身上的变化,狠厉的眸子突然闪烁起来,他倏地再次捏紧了宣离的脖颈,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说:“你想做什么?就这么死吗?哼,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掉的,我多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死?” 然而话虽这么说着,颈间的力道却是一点都没小,宣离的呼气声变得越来越慢,像是真的要死了一般,连身体都软下去,就在宣离浑身卸力快要站不住的一瞬,脖颈间的力道蓦地松开了,继而眼前看似下了杀心的男人倾身抱住了他。 似乎风也停了,厚厚的云层也舒展开来,拂羽没有看他,然而宣离却是望着眼前的小家伙出神。 “你是三千岁的拂羽吧?”宣离的嗓音有些哑,大约是被捏住太久,气息还有些不顺。 抱着宣离的人浑身一怔,仍旧没有看他。 宣离从人怀里起来,颈间的红痕还在,两人在黑暗里静默,只听见彼此的喘气声。 从拂羽释出灵力试图钳制他的一瞬,宣离就感觉到了,那人体内灵力稀薄精纯,并无凤骨也无魔气,与真正的拂羽截然不同,可那灵根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的确是拂羽没错,所以宣离才猜测他是三千岁的拂羽,也就是未曾遇见过宣离的那一世,拂羽做龙族太子的一世。然而那一世记忆里宣离与拂羽并未交集,别说情爱,就连普通的认识都算不上,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从人的反应来看,宣离应当是猜对了。 良久的静默无声,宣离换掉一身骇人的装束,眼眸重新恢复了黑色,穹:“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 “拂羽?”宣离问。 “嗯。”那与拂羽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点着头,神情有些落寞。 宣离恍恍惚惚,他也搞不清楚到底现在身在何处,这是个什么阵,怎比迷魂阵还要让人费解?刚刚理清楚的一点点头绪又被这三言两语冲的粉碎。 “他在”拂羽转过头来,他看着宣离,眼里的光彩透过虹膜,沾上了刚刚泛起的月色,像一块莹白的琉璃,“其实很简单,只要杀了我,就能找到他。” 宣离一怔,本能的觉得这是个陷阱。 夜色微茫看不清神色,拂羽的语气很缓,与刚刚判若两人,就好像闹脾气的小孩子很快就自行调节好了一般,“你是不是害怕,我在说谎伤了他?” 宣离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人笑了一下,声音透过夜色,宣离能看见他发白的脸颊和耳廓,与拂羽一模一样,他说:“我不也是他吗?” 宣离像是被这句话说进了心里,他们略显狼狈的坐在冰凉的石板上,他顿了很久,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宣离叹了口气:“正因为是你,所以才分外担心,生怕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这是宣离的真心话,在拂羽的事情上,他向来小心谨慎,却又时常莽撞的不像他自己,“你不妨说说,你和他的故事吧。” 拂羽僵了一下,明白过来宣离是想听三千年的他和那时与他一起的宣离的故事,就像是两个世界,不同世界的宣离与拂羽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有人刻意为之,他们的相遇,奇妙的很,也奇怪的很。 “我和他的故事”拂羽望着他,也许是觉得有些怪异,说了一半停下了,改成了“我和你的故事。” “我和你的故事很简单,第一次见在龙宫,我父君在接待你,我见你生的好看,就跑进去看你,事后还被父君狠狠的批评了一顿,后来,天君将我带去了天界作为制衡龙宫的筹码,结识了云依太子,之后就总跟着他往上跑,第二次正面相见是在上梧宫门口,我陪云依殿下给你送东西,碰上你从曳池出来,那时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紧张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惜也并没有说什么你就回去了,从那天开始,我总是偷偷跑去上梧宫看你,被你撞见是迟早的事儿,也许你早就知道,只是不说而已,那是我第一次进上梧宫,战战兢兢的动都不敢动,你给了我个桃子,我后来都没舍得吃,再然后就慢慢熟悉了,我记得和你表白心意那天,你喝了酒,也许是喝多了,一直在逗我,我被你逗的招架不住就全说了,你当时在笑,说了一句我就知道,然后” 他停下来,面上的表情充满了回忆的味道,那当是很美好的往事,所以显得那样惊心动魄。 “然后你答应我了,我都忘了我那天是怎么回的寝宫,只记得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天刚亮就跑上去找你,然后你你把事情全忘了,我尴尬的站在上梧宫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都要哭了,然后正当我要走的时候,你又出来了,笑的肩膀都在抖,那次,是我第一次抱你,你真的好香,到现在也是。” 拂羽看着宣离,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与他相爱的人一般。 话音落到这里没有再继续,宣离听过拂羽说既然不喜欢我这样的话,那后来,应当发生了很多超乎意料的事。 良久,浅淡的夜色里终于再次响起话音,只是语气不同之前,变得沉重低哑,宣离几乎已经可以猜测故事的走向。 “我们,也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他和你一样,也曾这样喜欢过我。” 世上最怕“曾”这个字眼,曾经的,过去的,无不昭示着那些已经离开,后来的,往往风月流散,多数与开头截然相反。 “我记得很清楚,两千九百七十三 岁生日那天,他去天界赴宴,没有回来,后来也没有提起,其实在这之前,他就经常不回来了,天上也有他的寝宫,何必多此一举来来回回呢,我一开始,也住在上梧宫的,后来三界不大太平,时常战乱,他就将我带到了南海,说这里安全,让我好好待在这里。” 不知何时,那用着的“你”已经换成了“他”。 “从那以后吧,”他像是叹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回来了,最开始是三五天,后来是十几天,再后来可能几个月,我” 宣离感觉他要哭了,可当他将手探过去,想安抚一下他时,拂羽躲开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只是变心的人变的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我们在一起六百多年,很长时间了,人间沧海都换过一轮,该知足了。”最后一句,宣离几乎听不清他的声音。 他很想问一句,他为什么就不喜欢你了?可他问不出口,他无法在这个人眼前完全的置身事外,这是他的拂羽,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怎容得他人一丝一毫的苛责? “我知道他的消息,很多仙子喜欢他我也知道,我知道他有一个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可是我总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只是后来,事实反驳了他的想法,也许喜欢过,只是不像他想的那样喜欢。 “所以我看见你回来的一瞬,我以为,真的是他回来了,他已经快要一年,没有来过南海了,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发现你不是他的吗?” 宣离摇了摇头。 “你抬头的第一眼。” 第一眼我就知道不是你,可是我还是,好喜欢你。 “在他的眼睛里,早就不会对着我笑了,可是你看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就像最初他对我一样,所以我” 所以他想骗自己,想将眼前人当成他的爱人,可每往前一点都会真真实实的告诉他,他不是他的爱人,而宣离深爱着的,却是和他有着相同颜色的拂羽,嫉妒,也恨,然而就像宣离没办法对他下手一样,他对宣离,也是同样的情感。 “故事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月亮偏斜过当空,四周越来越凉,宣离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摇了摇头说:“没了,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不过,我想同你说的事,曾经他很喜欢过的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没有人搭话,话音消散在夜半的风里,良久,宣离听见人说:“不必要骗我,走到此种地步,已经一眼就能看见将来,我那会儿一直在想,也许你的出现,就是来终结这一切的。” 将我拯救于痛苦,再也不用,一个人熬过无声的长夜。 “他不是还在等你吗?”拂羽说。 宣离忽然穿透夜色看清了拂羽的表情,他在笑,手里一柄短剑闪着淡淡的光。 “没什么好害怕的,我本来也不应该活在这里,你若是下不了手,我可以变换成其他的样子,你都教过我,我会变。” 小家伙转眼变成一个宣离完全陌生的男子,面容衣饰皆不是惯常见到的,他将手里的短剑递给宣离,没有再开口说话。 宣离踌躇片刻接过了那柄短剑,他似在挣扎,目光在剑身与拂羽身上来回游移。 “会很疼。” 眼前的男子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的眼神无波无澜,仿若这一剑下去,就真的解脱了。 宣离拔出短剑,剑刃崭新,一看就是从未见过血,宣离将剑对准的那人的胸口,剑身刺 入皮肤的一瞬,宣离清楚的看见那人笑了,一抹微妙的笑意挂在嘴角,像是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上钩,可惜,宣离笑的比他还早。 电光火石间,那柄短剑避开眼前人的身体,直直刺进了虚空,在那人身后是一抹极淡的影子,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瞧不见,眼前刚刚还在的人迅速的消散,剑身钉在人影身上,几乎是瞬间,上空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无凌剑与浓重的魔气一同挤了进来,剑气凌厉,直接钉在了那虚晃的人影前,一条白龙出现在魔气中央,继而整个南海开始坍塌,插在人影身上的短剑早就掉了,本也伤不到他,只是对方一直都在打量他,或许是没想到他能将这阵如此轻易破了,宣离没给人反应的机会,无凌剑落地的一瞬纵身一跃行至人身边,那影子没躲,可当宣离的穿丝引探过去时,他发现根本捆不住人,丝线从他身体里穿过,继而整段都被灼烧掉了。 头顶的拂羽也发现了他,水火落下来的一瞬,那人影倏地消失了。 白龙矮子凑到宣离身前,一双幽绿色的瞳仁飘忽不定的看着他,继而龙尾一扫,将人卷到背上,很快钻出了幻境。 第75章 幻境之外正值午时,阳光暖烘烘的晒着,拂羽驮着宣离窜上虚空俯视众人,南海云遮雾罩的魔气似乎变淡了些,宣离看着眼前平稳飞行着的白龙,心里蓦地划过一丝异样的感受,若有一天,自己也将他抛弃了,他是不是也如幻境里的人一般,会一直一直的等着自己? 随即他无声的“呸”了一声,且不说那幻境里的东西本就是假的,即便的真的,也不会有这样一天,他恨不能将他放在手心里,一天二十四小时紧紧攥着。如何舍得抛弃他? 云端之上众神见着宣离出来皆是舒了一口气,已经过去十天了,再不出来,这天界恐怕也守不住了,妖族一路向北,早在五天前就将交界之处的天兵打的节节溃败,如今已经快要退至距离南天门不到百里处,再退,估计就要在灵霄殿上打了。 宣离出来后不久,武神与其他一起进入南海的神官也顺着缝隙出来了,他们多数神情落寞,向宣离行礼时,看着有气无力,应当是与宣离经历了相同的事儿,只是战事吃紧,宣离也来不及问,迅速调兵遣将,将驻守与南海的兵力分派前往妖族之处,暂守门户。 多数人直到这时,才隐约有些明白宣离一直不愿意打仗的原因,天界当真黔驴技穷,没多少真正能用的人了。 送走了调遣的队伍,南海之处一时人丁寥落,宣离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从拂羽背上下来站在云端目不转睛的看着的底下的仙岛,拂羽也幻化了身形站在宣离身后不远处,他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上次亲手杀了天君之后一时逃避,后来又释出拙劣的法术阻挡宣离进入北境,两人有阵时间没见了,若不是司命突然跑到北境让他去救一救宣离,他恐怕还要当更久的缩头乌龟。 宣离在施法,一簇又一簇不同光芒的法术依次覆在南海上空,宣离一直都在想为何会将首战之处选在南海,先前他以为是因为这是自己的故地,选在此处,自己定当无法完全出手相抗衡,可以为北方的琼霁拖延时间,直至他进去走了一遭才发现,也许对方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想要的,是凤族潜藏于地下千万年不曾腐化的魔气,那是比镇魔山还要厉害百倍千倍的东西,尽管异常稀薄,然而一旦得到一点,就抵得上十个百个的神仙,也许宣离,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 他转过身,视线与身后的拂羽撞上时愣怔了一下,他想的太入神,已经完全忘记小家伙还在这儿。 拂羽本就一直盯着他的背景,见人突然转身,眼神来不及收撞个正着,但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宣离转身一瞬的茫然,像是已经将他忘了一般,此刻见了,有些恍惚。 他往后退了两步,支吾着说了一句:“既然没事了,我我就先走了。” 他走的很快,似乎根本不想让宣离挽留一样。 而身后的人,也似乎根本没有挽留他的意思。 身后一直没有声音,拂羽走的越来越快,直至走出好远,他才喘了一口气,踌躇着回头去看,身后空荡荡的,除了一望无际的云层和暖阳,什么都没有,连宣离的影子也看不到,他望着空荡荡的四周出神,撇了撇嘴有些泄气,正当他想回过身继续往回走时,鼻尖猛然闻到一阵淡淡的桃花香,他浑身一震,仓惶的回过头去,刚好对上了站在不远处的宣离的眼睛。 “你跑什么?”宣离的声音很淡,情绪听来低沉,让拂羽不自觉的退了两步。 “我我”他怂起来是真怂,浪起来也是真浪。 “过来。”宣离向来对眼前人百依百顺,如此强制性的话说的太少,出口的一瞬,他自己都觉得惊奇。 云层之上空无一人,拂羽怯懦的看着人的眼睛,停顿了几秒才挪着步子走 到了宣离身前,却也只是靠近了些,两人间再站一个司命都绰绰有余。 “还有谁在这儿吗?”宣离问。 拂羽被问傻了,呆呆的摇头:“没有。” “没有不往前面走?空着地方给谁留着?”宣离的语气有点凶,问的拂羽直接打了个机灵。 “哦好。”他低低的耷拉着头,视线放在宣离腰上,总算挪到了人身前,他原本以为宣离最多抱一抱他,毕竟在外面,谁也不知道何处会站着人。 然而宣离忽然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拂羽被吻懵了,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宣离一把勾住他的腰,将人使劲按到了怀里,两人谁都没闭眼,互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接吻,像是一场博弈,谁都不肯先认输。 可惜拂羽生来可以对所有人强硬,唯独对不得宣离。 终究还是先一步败下阵来,拂羽紧皱着眉头闭上双眼,抓着人前襟的手松开来,他顺从的张开齿关,在这场无声的博弈里主动认输了。 宣离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温柔的将人往怀里又揽了揽,几番亲吻将人放开了。 “为什么要跑?”宣离放轻了语气,目视着拂羽的眼睛,他有些时日没见到这小家伙了,如今看着,眸色似乎更深了些,他心绪一动,问了一句,“疼吗?” 拂羽以为宣离是问自己破开南海魔障时疼吗?他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看不出痕迹,忙摇头说:“不疼,我不疼,不疼的。” 他越是这样说,宣离就越心疼,他拉起拂羽的手放在掌心,仔细摩挲片刻,低低的问:“发作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纯种的龙族,世界上最高贵的种族之一,却因为一根凤骨,变成了如今这样,生魔,入魔,变得面目全非,不老不死,若说从前龙族的灭亡是天道轮回,如今拂羽,就全在人为。 被宣离握住的手很凉,拂羽的瞳孔缩了一下,脑海里疼与不疼来回挣扎着,宣离却先一步替他说了答案:“很疼,所以回来吧,不要再一个人待着了,四万年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行吗?” 近乎于乞求,拂羽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逃,是因为宣离曾经和他说不许吃那些魔气,可真当发作起来,他连人都不认识,哪里控制得住自己,如果有一天,他变成了书上说的那样,六亲不认,剑走偏锋伤了宣离怎么办?这许多天里,他不住的想,不住的尝试控制,然而每每醒来,龙宫的狼藉都昭示了他的疯狂,连雾瑶都被他伤了,只剩半个身子残存着,他还能回去吗? 四万多年了,留给他的结局似乎从未改变过。 视线对上的刹那,拂羽笑着朝宣离摇了摇头:“我暂时” 话音未完,几缕细针般的金线迅速将他捆了起来,宣离面色阴沉,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他轻哼了一声,指尖灵光一收,拂羽已经不能动了。 “收起你那些为我着想的小心思,你疯成什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你,从现在开始,一步都不能离开我身边。” 宣离周身泛起戾气,他在身后拂羽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握了握拳头,和平不了,那便这样吧,他将人一揽抱进怀里,飞回了上梧宫。 整个九十九重天云层重叠,宣离起了云障,上梧宫被结界围住,硬的宛如铜墙铁壁,拂羽被人扛着,穿丝引在他身上没有痕迹,只是动弹不得,在众人面前,被宣离一步一步扛回寝宫。 宣离将他放在床上,平静的替人盖上被子,似乎并不打算为人解开。 金色的灵力顺着拂羽的血脉钻进身体,然而那灵力并未传遍全身,只是走了一截便停下了,体内平缓流淌的灵气忽 然停滞下来,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拂羽一惊,怔怔的转过身看他。 宣离敛着眉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干一般将人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身上的穿丝引很快解开了,宣离趴在床边,也不看拂羽,不知道在想什么。 拂羽的灵口被堵住,也就是说如今的他浑身灵力一分都使不出来了,除了活在这天上,身体轻盈几分之外,与凡人没什么差别。 他惊慌的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无力,坐都坐不起来,浑身上下只有头和手指可以勉强动一动,宣离这是要 “阿陵,你你这是做什么?” 宣离一直握着他的手,此刻忽然握紧了些,声音沉哑的像是刚刚睡醒:“好好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哪里都不要去” 后来的字音几乎全都是气声,惊骇过后便是茫然与愤怒,这算什么? “阿陵放开我!” “是你说不要让我离开你,如今你呢?”宣离忽然目视着他的眼睛,眼角亮晶晶的,似乎带了泪光,然而很快他便平复了下来,眼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拂羽总觉得宣离从南海出来之后似乎变了,变的敏感了很多。 门外有人敲门,司命的声音犹犹豫豫,大约是等待了许久。 “凤陵,事情紧急,你方便吗?” 宣离站起来,妥帖的替人掖好被子,目光在拂羽脸上几番停留,推门出去了。 拂羽第一次体验了这种耳目几乎失灵的状态,自魔血流动以来,他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除非自己屏蔽,不然极微小的声音他都能捕捉到,可是如今,他什么都听不见,日光覆在纱帐上,眼神似乎也模糊了,宣离就这么轻易的钳制住了他,将他困在这里,成了一只笼中雀。 傍晚时分,拂羽迷迷糊糊里听得门响了一声,一抹暮色顺着敞开的门口投进来,似乎是坤沅,朦朦胧胧的,拂羽也看不真切,脚步声走到很近才听到,坤沅领着几个仙侍,端着些茶食进来了,其他仙侍进不得内殿,皆在纱帐外等着,坤沅先朝拂羽笑了笑,继而将吃食放在床头。 “殿下睡的可好,尊上嘱咐我们待殿下醒了,伺候您沐浴进膳,殿下要再睡一会儿吗?” 拂羽尝试着动了动,依然浑身僵硬沉重的很,他不想动,可破开南海魔障之时惹了一身的味道,不得不洗,可要洗他又动不了,难道让坤沅伺候他吗? 正想着,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宣离看了看四周刚刚摆上的浴桶,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出去吧。 宣离浑身带着冷气,行至床边时,身上还有风尘的味道,他将手里的扇子放下,掀开被子替人解起了衣衫,两人谁都不说话,拂羽别过头,耳根却红了。 最后一件衣服扒完,宣离将人妥帖的抱在怀里向边上的浴桶去,拂羽闻见了宣离身上血的味道,他扒拉一下宣离的衣衫,刚要开口问一问,就被人放进了浴桶里,温热的水将他的话音一并堵住了。 宣离脱掉外衫,将边上放着的花瓣洒了进去,他沉默无言的替拂羽洗着头发,一室灯火显得寂寥,身后的人忽然开口说:“你知道我在南海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吗?” 拂羽侧过身看他,他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见了我们过去的结局。” 拂羽一愣:“过去的结局?什么过去?” 宣离也是后来才想明白,那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是正常命途的拂羽与宣离的结局,若三千年的任何一环都按照既定的命途走,那宣离与拂羽必然是会相遇的,如同幻境里的 一般,最终分道扬镳,岁御令所附加于拂羽的三千年也必然会兑现,自然也不会有后来的故事,那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走成了现在的结局? 宣离彻底想明白,是他想起了青衡在引魂阵救起自己时所说的一句话——风云改向,汝善观止,切记。 可惜他当时失了一魂,神思混沌,如今想来,青衡早在当初就已经提醒过他。 宣离最终也没告诉拂羽那属于他们的过去的结局,只是告诉他,不论将来何事,他都会与他一起。 风云既改,那就只能,逆天改命。 第76章 伺候拂羽洗完澡吃完东西,宣离便走了,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像是刚刚冷战完还无法完全释怀一般,僵硬又尴尬。 殿内灯火自上一次之后变得明亮了很多,拂羽背靠着床头坐着,浑身都动不了也没什么可做的,嘴里残留的点心的甜味还在,正发着呆,殿门从外面轻叩了三声,坤沅声音很轻的问:“殿下睡了吗?” “没有,进来吧。” 拂羽的头发还湿着,尾端包在一块干帕子里,坤沅手里拿着几块方巾,道:“君上嘱咐我过来给殿下换巾帕,殿下不用动,坐着就好。” 拂羽微微笑了一下,心想我想动也动不了啊。 包着湿头发的帕子被坤沅拿着,他妥帖的托举着拂羽的头发,以免湿头发沾上衣衫,坤沅仔仔细细从发根替人重新擦拭了一遍,将发尾包好。 “弄好了,不早了,殿下可是要休息?” 坤沅站在一边,拂羽抬头看了他两眼,不知为何有些沮丧,他顿了顿,有些委屈的问:“他打算一直这样吗?” 坤沅愣怔了一下,很自然的笑了笑,说:“当然不会,尊上也不过是想留下殿下,如今局势混乱,殿下独自在外太过不安全,多少人肖想着您,您应该知道。” 拂羽虽然明白坤沅的意思,但留下他的方法有千万种,为何非要选这一条?非要彼此都这么难堪吗? 有人送了茶水进来,好像掐好了时间一般,顺势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坤沅出去将茶水端进来,微微晾了晾递给了拂羽。 “尊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好,既然双方有意,何苦要折腾呢?坤沅虽然没怎么心悦过别人,但也知道此事生来不易,得人深情更是不易,帝君等了您四万多年,殿下舍得再让他一个人吗?天界多事,帝君身边,没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上梧宫的这间寝宫,灯火明明灭灭也只住过您和帝君两个人,您心里,不要因此对帝君有所芥蒂,他将所有的身心都放在您身上了。” 不知为何说到了如此沉重的地步,拂羽也不知该再回些什么了,兀自停住了话头,良久,他问:“他今晚还回来吗?” 坤沅上前替他掖好了被子,放下纱帘,道:“尊上没说,只是嘱咐我们时刻照看好殿下,殿下困了就先睡,尊上即便回来也早回来不了。” “哦”语气明显有些失落,坤沅强忍着笑,问:“那殿下可要现在休息?” 拂羽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坤沅一直站在这里不走了,自己动不了,要想睡觉也得坤沅帮忙放子,这都是些什么事儿,还不如用穿丝引直接绑在床上呢!拂羽不想再多麻烦坤沅,便点了点头,说要睡了。 坤沅小心翼翼的将人放平,将半干不湿的发丝也妥帖的耷拉在外,仔细检查了之后挥灭了蜡烛。 “殿下好好休息,坤沅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就好。” 殿内黑下来,拂羽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瞳孔在夜色里渐渐清明,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直至此刻,他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就这样待在这里?待在不知何日爆发的恐惧里?还是如之前一样,狠心的拒绝他然后逃开?即便拒绝不了,逃开却也是成的,他这小半辈子人生什么都没学会,唯一一点炉火纯青的,就是逃。 夜半时分,上梧宫一切归于寂静,连殿外的花都睡下了,坤沅靠在门前,正睡得半梦不醒时,殿内忽然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像是茶杯掉在了地上,坤沅仔细回忆,出来时确实将一盏茶放在了床头,不小心翻身打碎了也很正常,他伸展了一下平复下来,倒是人清醒了不少,贴着门仔细又听了一会儿,殿内很长时间没声音,坤沅心里的那口气彻底沉了下去,他想 应当是人不小心翻身打碎了茶杯,现在又睡着了吧。 正当坤沅转过身打算继续坐下睡时,他浑身一僵猛然想起,宣离封印了拂羽的灵脉,他除了头和手指哪里都不能动,如何翻得了身?魔神的传说一瞬间跃进脑海,巨大的恐惧接踵而来,脚底飘起几缕黑雾,他退了两步,当即侧身往外,然而太晚了,就是他想飞下台阶的一瞬,一股巨大的吸力蛮横的将他吸了回去,脖颈被人擒住,殿门大敞,缥缈的魔气腾在眼前,转眼四散开来,坤沅扒着拂羽的手腕,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来,他急促的呼喊:“殿下,殿下是我,我是坤沅,殿下殿下您醒一醒呃” 喉间的手越来越紧,坤沅想回身去看,然而身后人的力量大的出奇,坤沅一身灵力在拂羽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他甚至连对方的身都近不得。 “殿殿下呃” 整个后院起了风,风将草木刮的四处摇晃,许多都被连根带起,门前摆放好的茶盏碎了一地,与破碎的枝叶混在一起,遍地狼藉,缭绕的魔气铺陈开来,不多时便黑呜呜的将整个大殿都环住了。 真的是魔神吗?坤沅第一次有了将死的恐惧,他拼命的挣扎起来,“殿下,殿下呃唔” 宫苑内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醒了,他们急惶惶的从各处奔来,然而一进院子就傻眼了,魔气将它们团团围住,所有人都在惊恐的往后退。 身后的人转过视线,身子动了一下,扼住坤沅的手忽然松开了,他扔下坤沅,魔气将拂羽整个人缠绕的看不分明,唯有一紫一绿的瞳孔分外显眼,他朝那群小仙侍去,步子走的很慢,走一步就要停一停,浑身就像不受控制一般,僵硬的往前走着。坤沅盯着人看了许久,直至胸腔里被掠夺的空气重新填满,他才发现,拂羽的手在抖,甚至就在刚刚他喊他的那一瞬,他也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然而此时此刻,坤沅已经不敢轻易出声,他飞快的传了音给宣离,正当他起身打算引导门前的仙侍离开时,从天而降的无凌剑突然刺穿了站在最前面的仙侍的喉管。 一瞬间天地就寂静下来,那被刺穿的仙侍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浑身仙气就被抽的一干二净,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魔气又浓了几分,坤沅眼前发晕,愣了两秒,拼命站起来大喊:“快跑啊。” 缠绕在魔气里的众人随着着声嘶力竭的一声吼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四散奔逃,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坤沅这才惊觉,他们都被困在这魔障里,出不去了。 “啊救命啊,别杀我,别杀我啊殿下” “啊,殿下,殿下,求求你别杀我啊” “殿下” “救命啊救命” “” 坤沅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也不知刚刚的传音到底有没有传出去,他双手颤抖,话音断断续续几次再次飞了出去,而就在这片刻功夫里,血腥味已经充斥在整个魔阵里,坤沅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拂羽的脚步声都听不见,突然间,他的衣摆被人扯了一下,那一瞬间坤沅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他捂住嘴,僵硬的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名年纪很小的仙侍,小孩子满脸都是泪,埋在坤沅的衣摆上,不住的颤抖,坤沅伸手摸了摸人的发顶,还未抬起来,魔障中央忽然现出两道阴森的目光,绿色与紫色的光芒凝聚在这暗夜里,落在坤沅身上,他吞咽了一下,似乎已经听见了无凌剑震动的声音,他没什么别的方法了,只能在心里祈祷宣离快些回来。 “啊 ”脚下刚刚还抓着坤沅的人突然腾空而起,身子被迫后仰直冲拂羽而去,双手攥着坤沅的衣摆竟是将人的衣衫生生撕了一大块下去,万分紧急里,坤沅下意识拽住了那小仙侍,然而力量实在悬殊,连带着坤沅都一并拽了过去,这一次,他是真的听见了无凌剑震动的声音,声音自身后而来,片刻便到了耳侧,大生大死之前,人往往万分平静,坤沅闭上眼睛,何况也来不及想别的了。 忽然间,坤沅感觉耳边忽然安静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仅仅一瞬,凄厉的风声便更大了些,坤沅匆忙睁开眼睛,发现一抹红光正正好好贴在他背上,正是宣离的玄清扇。 宣离站在云端,广袖一挥,与玄清扇对峙的无凌剑登时跌落在地上,坤沅赶忙拉着跌坐在地上哭成一团的小仙侍撤开,宣离落下来站在拂羽眼前,穿丝引出手的一瞬间他顿住了,因为就在他下落的一瞬间,那一直坚稳的人忽然退了两步,继而眸光开始闪烁,人也摇晃了起来。 宣离收回手里的金线,声音轻轻的:“小白小白是我。”宣离尝试着往前,却又担心人跑了,只得一点一点的挪动。 四周的魔气由浓转淡,终于,在宣离一声“没事的,我在呢”之后,那一直闪烁的紫色瞳孔倏地熄灭了,也就是那一瞬间,宣离将拂羽拉进怀里,狠狠将人抱住了,他用力的按住拂羽,避开了一地血腥将人带回屋里。 怀里的人已经晕了,魔气与仙气充斥在周围,皮肤烫的仿佛要裂开一般,血脉在他身体里跳动,宣离握着人的手,良久仔仔细细替人将身上的血擦干净了。 整个后半夜拂羽都如同烧着了一般,像个浑身冒火的大火炉一般不住的往宣离身上贴,宣离的灵力虽然能进入他的身体里,却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一直到东方露白,才微微好了些。 宣离一晚上都没合眼,他悄悄的起身换上衣服,屋外狼藉一片,尸体虽然已经被处理了,骇人的血迹却还在,花草树木东倒西歪,整个上梧宫乱作一团。宣离顿了一顿,一束浅淡的白色光芒从指尖释出,天空布起阴云,不多时便飘起了雪花。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也是下的最大的一场。 拂羽醒来时已经下午了,外面的雪仍在下,厚厚的积了一层,宣离坐在矮榻前悠然的翻着一本书,檀香燃烧的香雾缓缓飘荡着,拂羽侧过身,发现自己的身体仍旧不能动,他晕乎乎的叫了宣离一声,觉得浑身酸疼的很。 “醒了?”宣离放下书过来,手背覆在人额头轻轻探了探,“可好些了?” 拂羽茫然的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何事,“怎么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你的灵脉被我封住了,生了病,一直烧着,现在感觉如何了?可还难受吗?”那人和缓的笑着,抚平了拂羽有些焦躁的情绪, 拂羽隐约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却又没心思深想,宣离的手在他脸侧,他蹭了蹭,很轻的说:“感觉很累,身上疼,想阿陵抱一抱我。” 宣离笑了一下,宠溺都写在眼睛里,他侧着身子躺下,将人抱进怀里。 屋外是漫天大雪,鲜红的痕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遮掩的一干二净,风起云涌的三界里,唯有这一小方宫殿馨香暖人,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第77章 雪下了两天一夜才停,宫苑内的树被压的七零八落,花草也皆软趴趴的蔫在了地上,混乱的痕迹被遮掩,好似只是下了一场大雪,什么都没发生。 拂羽昏昏沉沉的睡了两日,第三日清晨,身子总算轻快了些,醒来时殿里没人,他无意识的翻动了一下,登时清醒了,能动了?他尝试着再次翻了翻身,发现自己确实是能动了,宣离为他解开了。 门扉“吱呀”一声,屋子里飘进一团冷气,宣离披着斗篷,一边解领口的带子一边往拂羽这边看。 屋子内点了暖炉,风雪吹进来倒也不冷,反倒平添了点儿暖烘烘的气氛,宣离拨开纱帐进来,在暖炉周围略微烤了烤才过来,“醒了?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拂羽侧着身子躺着,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宣离,眸光一闪一闪像是有话要说。 宣离摸了摸人的额头,手心手背皆试了一遍才点头道:“倒是不烧了,不过近几日外面很冷,不烧了也不能出去乱跑,知道吗?” 拂羽心想我这还没起来呢你就给我安排好了,他抓着宣离的手坐起来,对眼前总是碎碎念的人有些无奈,浑身疼的像是要散架一般,躺在那里不觉得,一坐起来哪哪儿都感觉不舒服了,左手扒拉着肩膀,眉头全皱了起来。 宣离见人不对,忙蹲下|身子问:“可是身上疼?” 拂羽耷拉着脑袋一脸委屈,眼神要看不看的停在宣离身上,典型的朝人撒娇,宣离的心软的一塌糊涂,他真是被这小孩儿吃的死死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粘人这么会撒娇? 宣离:“往前坐一点,我帮你捏一捏。” 小家伙一听这话似乎精神都好了,忙往前坐了一些侧身看着在身后落坐的宣离,宣离的力道不轻不重,捏的刚刚好,酸痛当即缓解了不少,拂羽没生过病,也不知这生病是怎么回事,印象里也没听过哪个神仙还会得风寒感冒的,所以宣离说他病了,他心里一直有些疑虑,想问又害怕是自己太敏感了,犹豫几番之后终于还是决定不问了,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堂前的雪已经被扫开了,厚厚的堆在路两边,拂羽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站在门口惊讶了好一会儿,然而宣离给他下了禁令,最远只能到门口,不能再往外走了,的确是冷,刚到门口便是一股凛冽的寒意,比人间的隆冬都要冷上几分。 宣离怀中抱着小暖炉,从内殿出来塞进人怀里,“站到里面去,这里风大。” 拂羽瘪了瘪嘴乖乖的往里挪了挪,外面的雪虽然停了,却仍是一派银装素裹,阳光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拂羽从身后揪了揪宣离的袖子,问:“战事都平定了吗?几日里见你一直都在宫里。” 宣离确实好几日都未出宫了,他心里一直担着心,害怕拂羽哪时再发作起来,自己没办法及时回来,何况上梧宫死了那么多人,要想伪装的什么都未发生过,也得费一番功夫。 “近日里墨冕帝君坐镇,得了空,你生了病,别人照看我不放心。” 兴许是宣离的话音太温柔,拂羽竟被人说红了脸,可惜这小娃娃天生有些傲娇,嘴硬着死不承认,宣离往前走,他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脸更红了。 宣离几日里虽然日日与人同床共枕,却并未如何亲密的接触过,此时见人脸红扑扑的,那些旖旎的情绪登时关不住了,何况这小娃娃欲拒还迎的样儿,实在有些诱人。 “君君上” 宣离有时候真的搞不懂眼前的小孩子,羞涩的点总是奇奇怪怪,宣离伸手揽了人的腰,两人中间隔着个小暖炉,蕴热的很,正当宣离低头探到人鼻尖时,外面突兀响起一声:“凤陵!哎呦呦呦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得,还继续什么啊! 宣离被人扰了兴致脸色很差,倒是拂羽竟出奇的笑了,他拉了一下宣离的手,顺带着还推了推,示意他快去吧。 司命苦哈哈的站在外面,一边跺脚一边怀疑人生,嫌弃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时候过来,再说怎么不关门啊,愤怒!然而心里虽然这样想,眼睛却仍是忍不住想偷瞄几眼,这一瞄瞄到枪口上了,宣离不偏不倚,就站在他视线中央。 “哎呦呦,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说话,怪吓人的。”司命拍着胸脯佯装了两下,透过宣离瞄里面的拂羽,和人打了个招呼。 宣离懒得理他,迈开步子往前殿去,司命跟在人身后,出门前还又回身看了几眼拂羽,拂羽朝他挥了挥手,像个被困住的小兽一般站在门槛之后,脸色苍白的朝人笑着。 司命隐约感觉他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只是觉得整个人都很憔悴,像是被吸了精气的那种憔悴。 “拂羽没事吧?我看他脸色苍白,有些萎靡。” 宣离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不劳你操心,说正事儿吧。” 司命切了一声,小声嘟囔:“不就是喊了你一声嘛,小气样儿” 司命从袖子里翻腾了半天,一卷又一卷的文书接二连三的飞出来,他挑挑拣拣将那些卷文排了个序,正色起来,“这是玄生宫所有有关魔神的记档,包括天书阁的记载也都在这里了,不过说来奇怪,有关魔神的记载十分有限,很多文书的后半部分都被销毁了,留下的那些,可用的其实不多,大部分都是我们目前已经了解到的,至于你说的关于制止成魔的方法,我找了很多都没有,甚至提都没提过。” 宣离迅速阅览了那些资料,果然与司命所说一般无二,皆是些没用的东西,魔神的传说遗留在世太久,多数都已谣传的变了样子,何况天界一族生来避讳此事,所言就更是少了,要想从中找到不成魔的方法,简直是难如登天。 坤沅端着两盏茶进来,脖子上明显的两道红痕看着十分骇人,司命一惊,抓住坤沅放茶的手腕问:“这是怎么了?” 坤沅似乎有些恍惚,听闻司命的话之后下意识先去看了宣离一眼,宣离倒是没什么表情,眼神只在人身上落了一瞬就移开了,坤沅挣脱司命的手,将宣离的茶放在桌上,一言不发急匆匆的走了。 司命盯着人的背影,惊愕的转过来问宣离:“那那是手印吧?” 宣离悠然的品了一口茶,司命恍然一怔,惊讶的连眼睛都大了不少,“是是拂羽?” 宣离虽然从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司命,然而从人嘴里猛然听见这样的语气仍是心底一震,惊恐,难以置信,以及失望。 他终究还是把他变成这样了。 那日将人抱回殿内之后,吸食掉的灵气如同怨魂一般,久久萦绕在周围,剥离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滚烫的裹在皮肤里,龙鳞争先恐后的往出冒,血就顺着鳞片的缝隙源源不断的渗出来,宣离自己都慌了,更何况司命。 司命心神不宁的坐了片刻,思来想去还是想问个明白,他尽量斟酌着措辞,往前探了探声音做贼一般轻声道:“你见过他成魔了是吗?他真的” 宣离依然没答话,司命知道,不说就是默认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心慌是不可能的,坤沅脖子上的印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捏成那样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实在不行去求一求两位尊神,说不准能有些收获。” 宣离顿了一顿,缓缓的说 :“去过了,闭门谢客,应当是早知道我要去。” “什么?”司命突然拔高了音量,“那这样的话岂不是” “我能解决。”宣离抬头打断了他的话音,直视着司命的眼睛,义正言辞仿佛真的已经找到了方法一样,司命惊讶的看着他,半晌笑了,虽然如今不论怎么看都非常糟糕,然而宣离的话却让他莫名相信,他真的能找到办法。 一连几日,宣离都待在宫里陪着拂羽,身子已经完全好了,转眼又是一条嘻嘻哈哈的好汉,他蹲在寝殿外面揉雪团,一边想这次的雪怎么这么久还不化,一边玩的不亦乐乎。 只有在宣离身边的时候,拂羽才能什么都不想,全身心的投入到别的事情中,只是他最近总觉得有些奇怪,上梧宫的仙侍似乎少了几个,连坤沅都很少出现了,他问了宣离几次,宣离皆说是有事忙去了,如今天界事物繁多,忙是正常的,拂羽便也没再多想。 夜半刚过,拂羽睡得昏昏沉沉,翻了个身觉得身边有点凉,伸手摸了两把,人当即清醒过来,宣离呢? 殿内黑漆漆一片,连月色都被阻隔在外,拂羽一动,感觉有些不太对,他伸手碰了一下床边,居然发现床榻周围结了一层结界,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顿了一顿,脑中灵光一闪伸手揪了一根自己的头发,他将那头发打了个结,施了法术小心翼翼送出了结界,发丝细软,即便宣离发现结界有什么异动,也不会太过在意。 银质的发丝一路往外,穿过门缝时差点被外面的风吹回来,院内也是空荡荡一片,风吹的雪花到处飘荡,拂羽的视线跟着发丝,左摇右晃十分模糊,他一边走一边看,思索着宣离到底在哪儿呢? 一直飘荡到前殿,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烛火鲜红,宣离坐在案前忽然抬起了头,眼前是一只陶瓷碗,碗里红艳艳的放着半碗血,旁侧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仙草和一张卷文,宣离的目光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根发丝上,他的腕口还在渗血,一动不动的看着拂羽,一抹灵光蓦地扼住了那根发丝,撕扯过去的一瞬,宣离摇晃了一下,灵力微顿,几乎是瞬间,拂羽便出现在殿里,他怔怔的看着宣离的手腕,即便那腕口在看见拂羽的一瞬已经飞快的愈合了,可留在上面的血痕却骗不了人。 拂羽往前迈了一步,“你呃”他忽然头晕眼花了起来,脚底像是灌了铅一步也不能动了,体内开始泛起燥热,转瞬便已燎原,他抬起头望着宣离,继而整个大殿泛起浓重的魔气,紫色的瞳孔明明灭灭,他的视线落在那碗血上,全身都渴望起来。 拂羽的眼眶红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生硬的让自己退后,极力想控制越来越浓的魔气却无能为力,他踉跄着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抠住地缝,从嗓子里冒出几个字:“阿陵,你你先出去。” 第78章 “小白”就在宣离出口的一瞬,那一直被强力压制着的魔气忽然疯狂的暴涨起来,海啸一般迅速攻占了整个上梧宫,这一次的魔气比上一次来的还要汹涌,宣离就站在拂羽身前,他浑身都被缠住了,体内的灵力被压制,定定的看着眼前人。 拂羽的眼眸已经完全变了颜色,他的手在抖,撑着站起来的一瞬,宣离猛然被迫离开原处朝人飞去,殿内掀起一阵烈风,就在宣离即将被拂羽扼住的一瞬,玄清扇飞快的挡在了两人中间,变大的扇面猩红刺目,生生扫开了宣离身上的魔气。 宣离抬袖收回扇子,仍是往前走了一步试图唤醒拂羽:“小白,是我小白,你看看我” 可惜这一次,他说什么都没用,对方凶狠的盯着他,真的应了他之前所说的那句,魔气一旦起来,我连人都不认识,如何控制的住。 魔神的最初阶段,便是如拂羽此时一般,一旦发作六亲不认,神思混乱与野兽无异,是真正的魔,灵智未开,只有强大到令人发骇的力量。 眼前人突然出手,手指蜷缩着想要去扼宣离的脖颈,宣离抬手挡住,又担心玄清扇伤了人,将扇子收了回去,他往后退了几步,殿内所放的东西纷纷摇晃起来,紧接着,那一直进攻的人歪了歪头看向宣离身后,一抹极快的光影瞬间划过宣离耳侧,眼前一点猩红,他定睛看着,拂羽手中捏着的,正是刚刚自己打算配药的那一点血。 血宣离突然想起不知是哪本古籍上讲过,魔族吃灵吃仙都好,唯一不能吃的,便是血,后面的内容被撕掉了,宣离也不知道,他迅速的出扇试图阻挡拂羽,然而已经晚了,血碗跌落在地,一半洒在外面,另外一半,部分挂在拂羽的嘴角,部分被他喝了下去。 “小白” 拂羽猛地踉跄了两下,四周的魔气登时停滞了一般,他满脸痛苦的看着宣离,一直蜷紧的手指不住的伸缩着,宣离上前两步想将人抱住,然而那只穿着中衣的小娃娃忽然之间全身都开始冒血,几乎是顷刻,鲜血便顺着中衣一路渗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龙鳞一片接一片的长出来,穿破衣衫,血就顺着鳞片的缝隙不断的往出冒,他依旧是人形,然而头上的角却出来了,像是生生顶破皮肉一般,血沫翻飞,溅的到处都是。 宣离停在原地,心好似也随着眼前的景象被血捂住了,他喘不上气,眼睁睁的看着眼前人痛苦的跌在地上却不敢上前,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叫了他一声。 “阿陵呃”一声极轻微的呼唤传至宣离耳边,跪倒在血泊里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周围的魔气淡了许多,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伸出来拉住了宣离的衣摆,“阿陵” 宣离终于回过神来了,眼前一片模糊,自四万年前十方刃手刃爱人之后,他对血的恐惧就从来没消过,甚至有一瞬间,宣离想逃,想避开这让他六神无主的场景,然而终究,他还是很快的蹲,在一片模糊中将人抱进了怀里,他双手抖的连手帕都拿不出来,最后握着自己的袖子替人擦脸上的血。 龙鳞剐蹭的生疼,宣离碰拂羽一下,拂羽就抖一下,他的眸光很暗,像是变成了黑色一般,一双龙角沾满了血,稚嫩的长在额头上啊,弯弯曲曲的一截,好似一碰就要掉了。 拂羽在看他,连睫毛上也都沾满了血,他从宣离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颤抖的伸出手想捂住宣离的眼睛,然而手上已经布满龙鳞,坚硬的鳞片宛如刀刃,皮肤一碰便是一道血痕,他昏昏沉沉,眼泪混着血流下来,终究还是收了回来,然后没多久他便昏了过去。 宣离抱着人在原地待了很久,直至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宣离才将视线从拂羽身上移开转身 去看,坤沅站在门前,血已经淌到了门口,丝丝缕缕顺着地面流着,一众仙侍站在屋外神色紧张的看着。 “尊上,殿下” 随着坤沅的话音起,宣离总算觉得自己活了,他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嘱咐人说:“去准备热水,其他人留在这里,将大殿收拾好,快去。” 他说的平静,然而话里的颤音还是听得众人皆是一惊。 宣离将拂羽抱回寝殿,放进热水里不久,覆在身上的龙鳞便缓慢的消退了,连带着头上的角也一并没有了,换了两次热水,颜色才终于清爽了些,宣离替人擦干净身子,拂羽整个人白到发光,流过血后的皮肤宛如新生一般十分细腻,没有任何的伤口留下,紧皱着的眉心也渐渐松了,宣离坐在床边,一夜未眠。 而后几天,宣离一日一日等在宫里,人却怎么都不醒。 战火已经烧到了眼皮下,琼霁一路领兵北上,将天界打的节节败退;黄泉岸边彼岸花的枯叶一路蜿蜒,墨冕不得不回去坐镇,人间散妖暴乱,四方之境的妖兽也开始出没,整个三界完全陷入混战。 而在上重天的两位尊神,却是闭门谢客,谁都不见了。 天界的担子无疑全压在了宣离身上,他在宫里焦灼的等待了两日之后,终于不得不走,一众仙侍听闻宣离要离开个个面露惊慌,坤沅自上次之后似乎沉默了很多,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好了,对拂羽的态度却一直很淡,宣离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临行前特意嘱咐:“若非要事,莫入后院。” 交战之地死伤无数,天兵与妖兵的尸体横陈在地,看得人胆战心惊,武神也负了伤,宣离和司命站在云端,望着一地狼藉久久无言。 “就这么一直打下去吗?”司命站在人身后,语气哀婉,目光一寸一寸放远,尽头是妖族的营帐。 青烟直上,一地狼藉里幸存的天兵正在处理死去的同伴,这场匆忙而来的战役,若说最初天界有三成胜算,如今恐怕就剩一成了,宣离必须想其他的办法,在所有人为之牺牲之前,尽力的保全天界。 “拟帖给琼霁,本座亲自赴万妖宫去。” 司命传了音去,视线兜兜转转嗤笑了一声:“你说琼霁是真心要和魔君合作吗?” 宣离回身与人对视了一眼,半晌同时笑了,像灵漪和琼霁这类人,向来是没有朋友这种东西的,合作?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待到黄花一散,就该秋后算账了。 司命盯着宣离的眼睛,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你很久都不笑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以前?”宣离看向他。 司命笑了一笑,说:“在没有遇见拂羽殿下之前,就是以前。” 在没有遇见拂羽之前,宣离在天界逢人就笑,即便笑不过眼,眼不过心,还总时常藏着利刃,也与如今沉默寡言的样子截然不同,从前的他浪荡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天上的那些小仙子们迷他迷的都快疯魔,日日勤勤恳恳的往霄殿挤,只为看一看着着闻名三界的“凤神”是何等美貌,然而此等机缘可遇不可求,多少仙子直至良缘缔结也不曾见过宣离一面,而那些见过的,月神宫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 宣离很少去灵霄殿,对天上的事也不上心,他醉心美景美物,一壶清酒醉梦间,过的要多肆意有多肆意,偶尔见着胆子大的仙女还会调笑人几句,一纸摇扇一身桃色,就是这天上独一无二的景儿了。 世事更迭,风水轮流过往,一条白龙几乎是一夜间便缠死了他,就如同数万年前一样,他偏执到疯狂,说什么都要与人一起,剖骨续命,穷极一生。 情之一字,万般难解。 琼霁 的营帐守卫森严,宣离与司命和武神站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才被放进去。 来之前宣离一直未曾收到琼霁的回音,几番催促仍是没用,实在不能再等了,宣离便领着人擅自来了,好在琼霁并没有将人拦在门外。 账内燃着暖炉,一进去便是扑面的热气,炉子里应是烧了檀香,浓重的香味几乎有些刺鼻,琼霁坐在案桌之后,见人进来也没有起身,微笑示意宣离与其他人落座。 身后的风罗难得穿了一身黑袍,看着越发凶神恶煞了些,侍茶的小妖端着东西进来,脚刚踏进帐子浑身便抖了一下,即便弧度很浅,宣离还是很快捕捉到了,他看着琼霁,熟稔的与人寒暄,对面大约是知道宣离来的目的,避重就轻的一直避开宣离的话题,已经很明显,妖族在这场战役里,并不打算谈和,然而琼霁不知出于何意,突然冒出一句:“不过对于帝君和帝君的亲眷,琼霁并不打算插手,尊上大可放心。”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即便我攻占了这天庭,也不会对你和你的人做什么,也在变相的告诉宣离,事已至此,强求无意。 说了不到半个时辰,琼霁便露出些倦色,眉眼间多少有些送客的意思,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宣离也不打算多留,他隐约觉得帐内的檀香淡了,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腥气。 一行人出了大营,宣离回头看了一眼,营帐之上一抹淡然的紫气缓缓飘荡着,仙量不够的神仙根本察觉不到,他目光深沉的笑了一下,这一笑没有人看见,却悄然改变了事情了走向。 当夜,月半刚过,妖族帐内一片死寂,守夜的妖兵警惕的站在外面,四处瞭望着,妖族天生有夜视能力,所以历来很少有人会选择夜攻妖族,琼霁的营帐围了将近四五十人,个个精神抖擞的站着。 营帐顶端隐隐泛着一缕紫色的妖气,宣离站在云层之上,盯着那缕旁人看不见的妖气眉心紧锁,四围的天兵蓄势待发,原本纯白的铠甲全部换成了黑色,武神站在宣离身后,只等人一声令下。 一直到后半夜,琼霁营帐内的紫光依然飘荡着,且随着时间的往后变得越来越浓,屋外直挺挺站着的妖兵终于显出些疲态,慢慢开始有人坐下了,宣离一身玄衣站在夜色里,沉的几乎融为一体,帐帘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里面有人出来了,风罗手里似是拿了什么东西走的飞快,宣离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像是一团布又像是蛇皮! 他忽然一怔,眉眼间闪出光芒,一直沉寂的玄清扇红光闪了几下,彻底大亮,武神大喝一声:“上。” 还处在睡梦中的妖兵猝不及防,此时正值天色将亮之前,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玄清扇红光刺目,一扇子就将琼霁营帐周围的人扇了个七零八落,然而未待宣离拉开营帐的门,一条覆满鳞片的紫色尾巴便扫了出来,所过之处劲风阵阵,湿滑的尾巴上似乎还带着粘液与血,宣离看不清楚,只是抬手抵挡的瞬间摸了一手,果然,今日的确是琼霁的蜕生之日。 琼霁再怎么厉害,蜕生之日也虚弱的很,玄清扇在他尾巴上划了一下,那人便瑟缩着收回去了。 宣离掀开大帐,刚刚进去,一股极冲的剑气便擦着耳根来,他侧身一躲,身法极快的往琼霁的方向去,琼霁半身是蛇半身是人,趴在床榻上,额头皆是汗,一边喘气一边愤恨的盯着宣离,尾巴上的血汩汩直冒,唇角刚动,锋利的扇刃便抵上了他的喉咙。 “呃” 风罗站在殿中,万年不变的神色罕见的起了波澜,他紧皱着眉,盯着宣离放在琼霁喉间的扇刃,一柄剑握在手中竟微微颤抖了两下。 屋外打斗的声音愈来愈烈,殿内的烛火随着风声摇摆不定,宣离的扇刃紧贴着 琼霁,声音一如往常:“长老,本座很想知道,灵漪到底开出了何种条件,能让长老在蜕生之时都随军出征,寸步不离?嗯?” 琼霁艰难的吞咽了几下,喉管挨着扇刃,稍不留神就是一道血痕。 “哼,”他嗤了一声,答非所问的说,“真想不到光风霁月的凤陵帝君也有这样趁人之危的时候。” 话音刚落,喉间的扇刃猛然贴紧了,宣离紧紧盯着那边的风罗,道:“时间紧迫,还望长老不要扯的太远,何况本座是何许人也,长老不是一早就知道吗?何故多此一问。” “你” 喉间猛然一凉,紧接着些许温热的液体便顺着脖颈流下来了,武神恰逢进来,琼霁与风罗腹背受敌,他咬了咬牙,说:“四方神境与人界皆分与妖界统辖,没了。” 宣离眉心微皱,放在喉间的力量又重了几分,对面的风罗几乎要将他吃了。 “没了?”宣离说,“当真?可有什么条件在?本座当真想不出长老如此舍身取义的意义。” 琼霁尾巴上的粘液与血混在一起,顺着床榻的边缘不住的往下流,武神紧握着剑柄,虎视眈眈的盯着风罗,须臾间,那边的人双眼通红吐出几个字:“还有魔种——拂羽殿下,须在其成魔之前了结一切。” “魔种?拂羽?”就在宣离分神的一瞬间,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宣离一侧,手上力道微松,琼霁趁着这片刻空档抬身一甩,鲜血和着粘液扑了宣离一身,帐内登时起了紫雾,雾气腾腾中,里面的人转瞬便不见了,宣离挥散了一帐烟雾,从武神手里接过卷轴,站在身边的人似乎被刚刚的话题惊住了,发愣一般死盯着宣离,宣离在那卷文上粗略的扫了一眼,重新卷了起来,他波澜不惊似在等着人问,然而武神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宣离顿了一顿,转过身道:“今日之事,既为君所听,也无需继续遮掩,拂羽殿下之事,直至今日仍难以定论,本座会时刻谨慎关注,于事未审之前,还望武神保密。” 天界一战全胜,妖族被迫后退退回原本的驻地,宣离坐在案桌后,不住的思索那日风罗所言的成魔之前到底是何时,正想着,坤沅推门进来,面色平淡的行了一礼,道:“尊上,殿下醒了。” 第79章 坐在床头的人神情呆滞,门扉刚开便肉眼可见的瑟缩了一下,他似是畏光,床帐拉着,整个人贴在里角,一床被子捂的严严实实。 宣离站在床边,身影透过薄薄的床帐落在拂羽身上,掀开的一瞬间,里面的人抬手挡住了日光,宣离一怔,轻声问:“怕光吗?” 细白的胳膊遮住拂羽的眼睛,他顿了一顿,轻轻点了点头。 三界之里,唯有地府的鬼魂和刚出世的小妖才会畏光,他堂堂神仙,竟也有一天沦落到如此地步。 宣离广袖一挥,屋里登时黑了下来,深不见底的黑夜让人安心,拂羽放下胳膊,眼眸在暗夜里莹莹一点光,看不分明。 “现在呢?好些了吗?”宣离贴着床坐下,目光紧随着床上的人,屋外拉起了繁星,拂羽望着望着,忽然笑了。 “你不怕吗?”他问。 宣离神色微顿,在黑暗里摸索着握紧了拂羽的手:“不怕,所以你也不要怕,会有办法的。” 被宣离握住的手很凉,指尖甚至冒着寒气,握久了就像握着一块冰一样,如何都暖不热。 拂羽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转了个弯,说起了完全不相干的。 “岁御令刚破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后来才想起来我确实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当年你渡劫,青衡大帝许给我三千年,三千年一过便是归期,做人那一辈子,得知自己挨过去之后就能活三千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所以后来等待的那四万年里,一点都觉得苦,因为我们总会有见到的一天,可是后来三千年活过,反倒还不如做人那一辈子,命运走到头了,你才看见我,你看过神云殿的卷文了吧,上面是不是很清楚的写着,龙族拂羽,年岁三千,其实我在你之前,就已经看过那份卷文了。我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骇人的怪物超脱三界,生死不缚,多好听啊,多少凡人穷其一生,追寻的不就是这些吗?可付出的代价,又有谁知道。” 话音落下,那一直紧握着拂羽的手忽然松了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宣离一身钢骨,三界之内谁都不怕,唯一一根软肋就在眼前,万般困难他都能克服,他最怕的,就是从一开始,自己给予别人的,就是强加上去的,那人从来都不想要。 “所以,你想说什么?”双手仍然握在一起,拂羽突然抬手点亮了殿里的灯火,摇晃的烛焰洒在他身上,他没有避开,莹白的皮肤像是被烫伤一般,冒起屡屡青烟。 “看到了吗?”拂羽将胳膊抬高,完整的暴露在烛光下,几乎是片刻功夫,白嫩的皮肤就如同烧焦一样,结起了黑色的血痂,继而那些血痂层层脱落,露出下面新生的粉红色皮肤,而那些皮肤不过片刻,便再次陷入循环,青烟,焦糊的肉味,骇人的血色,一遍一遍 殿内倏地闪过一道犀利的红光,整殿灯火登时灭了,手上的力道猛然变大,宣离像是要捏断拂羽的手腕一样,紧紧攥着,指尖还能摸到刚刚被光芒灼伤的皮肤,坑坑洼洼一整片。 “很疼,阿陵,我迟早都要死的。”很久之后,黑暗里软糯糯的响起一声,却如一把剑一般,直直刺进了宣离的心。 “我连光都见不得了”黑暗里他的眼睛透过纱帘看向外面,月朗星希,梧桐摇晃,多少希冀潜藏在眼睛里,从此难见光明。 肆意如风的少年,在重生之后的这三千年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影子。 很久没有人再说话,宣离的手仍旧覆在人手上,却在拂羽想要抽出的一瞬,突然用力抱住了他,他呼吸粗重,沉沉音色散在黑漆漆的大殿里,“见不得光,我们就一起躲在黑暗里。” 贴在胳膊上烧焦的血痂掉了,长久蒙起来的心猛然破开一道缝隙,光顺着缝隙漫进来,拂羽不由的眨了眨眼睛,宣离将他抱得很紧,冰凉的身体逐渐感知到了温度,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发现泪还是热的。 “没事的,不要怕,我会找到办法的。”他一下一下轻拍着拂羽的后背,就像安抚小孩子一般,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突然不想说了。 他在宣离的怀里睡去,迷迷糊糊里好似又回到了自己刚来天庭那一年,瑶池盛会之上,他在茫茫人海里一眼看见了宣离,从此那抹粉色的身影便再也没有消失过,奢求过厮守,奢求过相知,终不过奢求一场美梦,如今,如幻似梦,厮守有了,相知有了,却并非一场美梦,拂羽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被迫的掉进漩涡,连带着宣离一起,无人幸免。 上梧宫的天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亮起来过,日日的时辰更迭不过天色暗些或者微亮些,在拂羽眼里,无甚差别。 宣离连夜去了魔界,既然生魔,那便回源头去找一找,兴许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魔宫沉寂,似乎很久都没人住了,他悄悄敛去一身仙气,顺着魔族的地宫一路往里,原先灯火通明的落满了灰,烛台上的蜡油已经被遮盖的看不出颜色,宣离缓慢的往里面去,穿过宫门的一瞬,一口巨大的水晶棺出现在视野里,棺中似有仙气,光芒将四周映亮,即便并未点灯,也十分明亮。 魔宫里看似连只蚂蚁都没了,居然还有这种东西留着? 宣离迅速飞过去,看见棺内人的一瞬,他的呼吸罕见的停滞了一瞬,云依? 准确的说,是天君与云依。 阔别多日,宣离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应对,棺中放着一具肉身半寸精魂,那魂魄是云依的,肉身却是天君的,如果宣离猜的不错,天君放在这里就是用来温养云依的,可是云依当日,宣离明明记得魂魄完全碎化,是谁救下了他,且养到如今的地步,费了不少心思吧,目的又是什么?为何上一次自己来时这里并没有这些东西 心念摆动的瞬间,地宫的石门突然轻微的响动了一声,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担心打扰了安置在这里的东西,很快,门后出现一个宣离算不上熟悉,却早有过耳闻的人——应芜。 他手里提着一个类似酒壶的东西,走到那水晶棺前,先站在棺外行了一礼,宣离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情景,想看看这人突然出现到底想干什么,行礼之后,应芜抬手施法推开了棺盖,里面的仙气登时冒了出来,棺中没有任何异动,应芜似乎也并未发现他,手里酒壶一般的东西凌空飞起,壶盖打开,紧接着丝缕鲜红的气息落下来,水雾一般慢慢覆盖在两人身上,棺中的精魂迅速将气息吸收了进去,应芜站在一侧,很快,那棺里人的魂魄又完整了一些,仙气变得更加鼎盛,应芜收起玉壶,缓慢合上了棺盖,临走,他又行了一礼,宣离目送人离去,走到门口时,应芜突然顿了一顿转过身来,他的视线停留在宣离身上又很快移开看向别处,似乎在查看有没有人,确认没人之后,那人拉上石门,离开了。 宣离在原地稍等了一会儿才凑过去,水晶棺周围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宣离仔细辨认,竟觉得那是人血,可又好像不是,气味很杂,像是混了很多种东西,不过以血养魂,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宣离不想打草惊蛇,临行之前放了两缕气在魔族的地宫里,灵气无色无味,躲藏在地宫的砖缝里,待到时机成熟便会自动回到上梧宫,之后宣离在地宫和魔族的藏书阁分别搜寻一圈很快离开了。 这意外收获还确实挺意外的。 南海上空依然是一片魔障,宣离仔细回想那日自己在幻境 中看见的人影,面容虽然不大清晰,印象里却也不曾谋过面,更为反常的是,那一直雄踞与南海的人似乎并无前进的意思,魔气缠绕在南海上空,久久未曾动过,南海之下的凤族遗骨即便再有价值,也不值得人如此停留,何况琼霁已经言明,他们要在拂羽成魔之前攻上天界,琼霁如此着急,想必拂羽成魔在即,灵漪按理是最先知道的人,那为什么迟迟不动,他在谋划什么? 妖族的退兵得已让天界喘一口气,宣离夜以继日的在万千古籍中寻找着治疗的方法,正当他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分神之时,不知何处而来的流言,登时掀翻了宣离不好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 万事历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在宣离刚刚得知拂羽成魔一事败露之时,三界的猫猫狗狗也一同知道了。 魔不可怕,与三界相安无事数十万年也不过如此,可怕的是生来不是魔而成魔,神仙成魔,无外乎一种结果。 流言造成的恐慌远远超出宣离的预料,原本盘踞在交界之地的天兵当晚就乱了套,武神再三安抚也没有用,刚刚战下的那不多点的土地转眼又还了回去,如此还不是最坏,在流言泛滥的第三天清晨,盘踞交界之地的天兵开始大肆投降,而就在同一日清晨,拂羽再次发作了,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皆要严重,宣离在灵霄殿接到坤沅的传音时,不知哪位神仙从中作梗,让那本该悄然传进宣离耳朵的里的话,光明正大的摆在了众人面前。 混乱的尖叫声与求饶声,呼啸的风声与器物的破碎声,坤沅的声音夹在其中,音色被盖掉大半,颤颤巍巍的响在虚空上:“尊上,殿下他救,救命” 第80章 殿内登时骚乱了起来,宣离坐在案桌之后,几乎是听见声音的瞬间便腾空而上,他冷冽的扫了一眼殿中众人,浑厚的仙气当头砸下,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玄清扇带着人一路飞驰,刚刚踏入桃林,就见上梧宫上方黑漆漆的遮着一层雾,缠绕的魔气雾障一般流动着,宣离飞快的往前去,打开宫门的一瞬,一股极冲的力量直扑而来,砸在宣离脸上,他侧过身,刚要往里走,猛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许多神仙,他们站在桃林的入口处,似乎不敢再往里走,视线紧紧盯在那魔气之上,恐惧与好奇写在脸上,宣离下意识想让他们离开,话未出口,身后猛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吸力,身子还未转过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把拉了进去。 头顶星辰闪耀,上梧宫内却一片狼藉,花草被连根拔起,树木的枝丫也被撕扯的四分五裂,尸陈一地,一眼扫去除了坤沅大约全在这里了,魔气将宣离整个人紧紧围住,“嘭”的一声撞在了上梧宫最大的一棵梧桐树上。 穿云直入的梧桐树猛然摇晃,树叶扑簌簌的落了一地,宣离感觉自己的骨头都碎了,魔气依然扒在他身上,他像是被禁锢在那树上一般,动都动不了。站在殿外的小神仙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之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龙,来了来了,跑啊。” 云层之上一条巨大的黑龙在盘旋,叠嶂的云雾如同漩涡一般,目光所及之处正好是这群小神仙停留的地方,紫色魔瞳散出幽暗的光,魔气远比他们跑的要快,跑在最后面的小仙第一个被绊倒,身体宛如钓起来的鱼苗,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转瞬消失在魔障里,就在那魔气打算继续缠绕吞噬掉更多的人时,一抹红光犹如利刃将那魔气拦腰斩断,宣离凌空而起,大喝一声:“拂羽。” 那黑龙似乎呆滞了一瞬,目光缓缓转向宣离,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魔气便再次翻涌起来,宣离站在人的另一侧,心疼又不甘的再次喊了一遍:“拂羽,小白” 身后的人接连被卷走,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帝君救命犹在耳侧,被吸食掉精魂的仙官尸身穿过层叠的魔气,在宣离眼前如同破烂一般跌落在地,碎成粉末,他的手几番颤抖,终于,穿丝引与玄清扇一同释出,尖细而锋利的丝线顺着魔气的方向刺进拂羽的皮肉,灵力有如实质一般被缝在里面,玄清扇盖在人头顶上方,一方红色的结界迅速围了起来,那黑龙抬头看了看,紧接着,巨大的龙尾抬起,凄厉的风声在侧,一举打在了通红的扇面上,头顶的摇扇几番晃动,差点被打下来,就在须臾间,宣离看见拂羽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帝君,救”身后不知哪位小仙腿抖得站都站不住,踉跄了几步跌在地上。 宣离周身泛起金光,他头也没回,目光紧紧盯在眼前的龙身上,喊道:“走啊。” 眼前的黑龙正在一下一下撞着玄清扇所起的结界,红光在他撞出来的弧度上越发明显,他的尾巴被玄清扇烫伤了,鲜血漫在结界里,很快便是一层,拂羽的视线一直都在宣离身上,凶恶獠牙之下也渐渐漫出血来。 四周已经没人了,该逃的该跑的已经都跑了,只剩下宣离一个,一层红光隔开了两个世界,宣离仔细的看着,渴望从那熟悉的眼睛里看出几分熟悉的东西,然而眼前的庞然大物宛如贪婪的猛兽,魔气是他的触角。 浑身鲜血逐渐冲淡了魔气,露出拂羽的真身来,他并非一条黑龙,而是漆黑的魔气覆在他的鳞片上,将他完全掩盖住了。 宣离抬手收掉玄清扇,那一直碰撞的白龙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缓慢的逼近宣离,丝线在他身体里划出血痕,然而他像是感受不到一般执拗的往前着。 直至龙须触到宣离的衣角,那黑龙 忽然长啸一声,猛然由高空跌落,颀长的龙身栽倒在宫门前,黄尘翻涌,穿丝引琉璃般的金线从他身体里露出来,划出一道道犀利的血痕,宣离慌忙收回法术,就在落地的一瞬间,眼前的黑龙变回了人形,未能及时吸收掉的仙气攀附在周围,他睁着眼睛,茫然无措的盯着上空。 刚刚吞噬掉的仙气还泛着金色的光芒,拂羽在黄尘里抬手,看着满手的鲜血与缠绕不去的仙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宣离跪在他身边似乎想抱他,而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拂羽挡开了他。 “别碰我。”别碰这样的我 直至周围的仙气与魔气一同散尽,那躺在地上的人强撑着自己起来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宣离跟在他身后,刚走出两步,那人突然腰身一弯,蓦地呕出一口血来,紧接着相似的剧情再次上演,龙鳞开始四面八方的长出来,迅速刺破了他的皮肤,拂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在他栽倒的一瞬间,宣离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 上梧宫的所有仙侍都死了,尸身横陈了一地,干瘪又骇人,宣离将人按在怀里,捂住眼睛不让人看,他飞快的将人抱回寝宫,尖锐的龙鳞刺破他的衣衫刺进皮肉,一双手血肉模糊,他没有多疼,心里只想着赶快将人抱回去。 然而连寝宫都未能幸免,纱帐全部被撕烂,矮桌四分五裂,椅子花瓶倒了一地,就连他平日里最爱吃的小点心也被人踩碎了,仅有一张床榻,还勉强完整的待在原地。 宣离将人放在床上,想嘱咐人准备热水,一回身才想起人都死了,那一瞬间,宣离突然觉得眼前很久不点灯的大殿异常的黑。 宣离从尘池里引了水放进浴桶,他站在床边,一边施法一边查看眼前人的伤势,拂羽并未完全成魔,只是鳞片与龙角皆与之前不大一样,他正在一步一步的蜕化成神,眼前这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景象,大约就是古籍上所写的血魂录,用仙人的精魂换掉原本身体里的妖血,最终蜕化成神。 可拂羽生来也不是妖,他要蜕化掉什么?龙族的血脉?若是蜕化龙族血脉龙鳞应当越来越弱才对,可是如今突然之间,宣离浑身一震,一个久不曾显现过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拂羽要蜕化的,不是龙族血脉,而是一直留在他体内的那根凤骨。 这么久过去仍在排异吗?然而凤骨一蜕,拂羽不就死了吗? 床上的人挣动了一下,宣离回过神来,拂羽身上的龙鳞已经退了,皮肤细腻光滑看着比之前还要白嫩,身下是一大滩血,鲜红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黑色,宣离伸手抹了一点那血,血珠留在指尖,又粘又腥。 他将人抱进浴桶,贴着桶沿呆坐了片刻,直至桶里面的温度降下来些,宣离才起身拿了一边的皂角替人洗起了头发,拂羽一直没醒,上梧宫不见时辰,整日都笼罩在黑暗里,宣离将床铺收拾干净,暖烘烘的被褥一如既往带着上梧宫独特的香气,他将人放进被窝,蹲在床边仔细看了许久,夜色映不亮拂羽的脸,银质的发丝也失了颜色,门前的梧桐树枝叶也都掉光了,再没有那么大的树影了。 像是有人来了,宣离抬起头望着窗外出神,来人隐藏的极好,宣离虽隐约能感受到丝缕不同,却并不能分辨来的人是谁,对方似乎没有恶意,顺着破开的窗柩递进一方书文。 宣离一顿,很快往窗边去,然而屋外空空如也,人已经不见了。 白白的一小块宣纸,上面只写了六个字——西山清浊仙人。 西山清浊仙人是远居西山的一位散仙,以研究药理著名于世,性格脾气古怪,虽列了神籍,却向来隐居于世,很少与人交流,年岁上虽没有宣离大些,然而待人傲慢,谁都不放在眼里,求药也只给有缘人,西 山是个清静之地,宣离从前偶尔会去,却也从不打扰,他甚至都没想到去寻这样一位神仙,然说起药理救人,三界恐怕没人能敌的过他,如今突然有人指点迷津,那想必西山之处定有解法。 宣离收好怀里的宣纸,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些, 他回身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人,西山路远,一来一回当至少要一日之久,就这么将他放在这里,太不安全,可带又带不走,正当一筹莫展之时,门扉“吱呀”响了一声,坤沅浑身宛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站在门口,衣衫皆贴在身上,还在淅淅沥沥的滴着水。 “尊上。”他的嗓子哑了,脖子上全是淤青,肩膀与大腿处还在往出渗血,虽是狼狈,但比起其他人,他至少还活着。 宣离走到人身边,左右看了看,已经不想再问人是如何活下来的了,指尖闪起灵光,贴上坤沅手腕的一瞬,那人突然躲了一下,他低着头说:“尊上,使不得。” 神仙灵力历来难得,像宣离这等神阶之人,灵气更是浑厚精纯,当做赏赐都不为过,可坤沅不过几千年的小仙,受不受得住是一说,他受不起。 “无妨。”宣离拉过坤沅的手,他知道坤沅受不了太过厚重的气脉,所以指尖灵力不过二成,且顺着灵口进入的十分缓慢,宣离从未探过这些小仙的灵脉,他捏着坤沅的手腕,隐约觉得坤沅的气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无暇多想,很快,坤沅身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了,脖颈上的红痕也淡了些,坤沅跪在门口一直低着头,宣离收起灵力,屋外天色略微薄透了一些,他将坤沅扶起来,站在门口背着人道:“我要去西山一趟,你照看好他,宫外的云障我会修复,记得紧闭宫门,谁都不要让进来,就算司命来了,也让他在门口等着。” 站在宣离身后的人目光深沉,他盯着宣离的背影喉头反复滚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未曾多说,“是。” 宣离飞上云端,层层叠叠的云障将上梧宫完全遮在里面,东倒西歪的宫殿再也不复原来的样子,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混乱不堪。临走前,宣离下了御令,警告众仙谁都不得擅入九十九重天,违令者,受雷霆之刑,灭除神籍,永世不得再入天宫。 宣离在明确的告诉众人,终不过破釜沉舟而已。 床上的人安静的睡着,结界将他整个人都围了起来,在拂羽怀里,一方金灿灿的印牌闪着光,那是宣离的命牌——千宫续断印,拂羽一旦遇到危险,通过这枚御令宣离会即刻感知到,且千宫续断印里,蕴藏着宣离数万年的灵力,至少能保拂羽两个时辰,有这两个时辰,足够他回来。 上方天际星云密布,朱雀星与白龙星紧紧挨着,光芒一如往常,宣离平静的转身,手心里竟意外的出了一层薄汗,放在胸前那方宣纸不知何时飞出了宣离的衣襟,薄薄的纸片穿过云障,像是不受束缚一般落在了拂羽身上,转瞬不见了。 第81章 西山路遥,宣离一路上心都怦怦直跳,跳动频率非常,让人不安,玄清扇穿云西去,不到半日,便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终年苍翠,无数奇珍异兽攀附其中,各色星芒于翠绿之中交相辉映,仙雾缠绕于四周,山门前高大的界碑上肃然写着——西山。 宣离收起玄清扇,脚步不停穿过山门,西山是天上难得的清净之处,入口处有神兽把手,若非有出入的御令,即便是天君来了,也是进不得的,宣离匆匆忙忙的往里去,摇扇往上一抬,一枚羽毛状的小令牌便飘了起来,神兽见了令牌自然退拒,躬身朝着宣离行礼,说起来这令牌还是宣离当年亲自吩咐天器司镂刻的。 令牌一出,山门口自动出现一条悠然的小径,四周云雾退散,宣离顺着台阶一路往上,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好似不知道清浊仙人住在哪儿,西山这么大,光是通往各处的路就有上千条,难不成他要在这里亲自找上一圈,正想着,视野前方云雾未散之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背着药篓,不偏不倚的蹲在路中间,似乎在挖什么,宣离前后看了几眼,氤氲着湿气的石板路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连棵草苗都见不着,那人在挖什么,不过据宣离所知,西山之处似乎只住了一位神仙,那眼前这位,应当就是所谓的清浊仙人了。 眼前云雾散开,宣离走上前去在人身后站定,抬手刚要行礼,那人忽然站了起来,紧接着迈开步子便往前去,宣离一句话哽在嗓子里,茫然的盯着眼前飞快走开的背影,半晌,还是玄清扇先反应过来,倏地从袖口飞出跟了上去,早便听闻这清浊仙人脾气古怪,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古怪法。 那人始终与宣离保持了约莫十步远的距离,一头墨发全都束起来,身上穿的不过是最普通的仙锦,样式也十分平淡,背着药篓脚步匆匆,丝毫看不出乃是一方尊神,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四周的景象逐渐换了样式,像是从苍然的林海换到了成片的花田,草木的清香被花香替代,视线开阔起来,颜色也变得郁郁葱葱,那人终于放缓了步子,一抹淡淡的白色光芒飞出,伫立在小径两旁的鲜花登时整齐的低下了头,宛如朝宣离行礼一般,跟在身后的宣离难免一笑,眼前人虽然看着一副不好惹的样子,礼数倒也周全,他在路上就想明白了,先前那人蹲在路中间,估摸一是提早知晓自己要来担心自己找不到,二则是在朝自己行礼,方式虽然别致了些,宣离倒也不在意。 一路蜿蜒终于到了台阶尽头,眼前是开阔的平地,拔地而起的高耸府邸十分简朴的挂着一块木质牌匾,上方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清延殿。 那人推开府门,一步没停的继续往里走,不知哪里来的仙鹿,站在围墙的拐角一动不动的盯着宣离,宣离约莫是感应到了视线,侧身一看,那旁站着的小鹿急匆匆的跑了。 宣离没心思注意别的,踏进府苑的一瞬,一阵分外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约莫是什么的花的香味,香的都有些腻,眼前一棵高耸的梧桐树穿云直上,一眼望不到顶,他左右看了看,无端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门口的人忽然叫了他一声,声音清冷与眼前花团锦簇的场景不大相配:“进来吧。” 宣离这才第一次看见了眼前人的容貌,清淡秀丽,眉目间俱是桀骜却又不张扬,约莫是长久住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浑身清雅出尘,仙姿卓著,一派别样风流。 宣离闻声踏进大殿,殿内陈设简单,一眼扫去便知全貌,那人随意将药篓放在了门口,指着堂中的椅子蹦出一个字:“坐。” 宣离在旁侧坐下,微微颔首朝人行了简单的礼数,那人紧抿着唇线,视线要看不看往宣离这边张望了几眼,抬手变出两盏茶来,茶盏落在桌上“嘭”的一声响,那人自顾自端着手里自己那杯,喝酒一 般一饮而尽,宣离视线微微一侧,目光穿透杯盖,一时竟分辨不清杯里泡的是何物。 “没毒。”殿中突兀响起一声,宣离一怔,笑了。 这一笑,那人转过来了,“你笑什么?” 耽搁了这半天,宣离也不想再与人说些无用的话了,正要起身道明来意,那人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宣离旁边,语气不咸不淡,将宣离的动作窝在了怀里:“就坐着说吧,别动不动站来站去。” 宣离的脾气在三界也算是出了名的不好,然而今日,他似乎遇到了对手,短短个把时辰而已,他已经要被自己说不出来的话噎死了,可惜今天到底是来求人的,再如何,都得受着。 宣离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唐突前来,确有急事求于仙人,本座” “你说的应当是你那条小白龙吧?”宣离再次被噎了个猝不及防,只得无奈点头嗯了一声,看样子对方大约是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也不用如何说了。 坐在旁侧的人倒也爽快,宣离刚一点头,便道:“方法是有,”他侧身过来,眉目清冷的看着宣离,“不过你得用东西换。” 行至这一步,宣离连命都肯舍,自然要什么都行,当即道:“仙人但说无妨。” 那人难得打量了他一眼,眼里像藏了笑意,神色微微起了些波澜,清浊仙人手上戴着一个玉扳指,清润的白玉十分通透,模样也秀丽,他揉搓着自己手上的扳指,视线从宣离身上挪开:“帝君入清延殿之前可曾见过一只仙鹿?” 宣离扫了人一眼,一时摸不清眼前人话里的意思,如实点头说:“见过。” “那便好说了,那仙鹿是小仙自入西山起便豢养的灵物,今年已经两万余岁,从未见过生人,今日化身见过帝君,想来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听闻帝君尚未婚配,小仙也不为我那灵物求多高的名分,只随了帝君去便可,如何?”那人一脸正色,没有丝毫玩笑的样子。 宣离的手指放在杯缘上,空旷的大殿似有余声,耳边一直嗡嗡嗡全是清浊仙人的余音,他顿了一顿,平和的看着对方的眼睛:“多谢仙人抬爱,可惜凤陵不近女色人尽皆知,且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救心” “帝君多余莫言,若是不答应,景安就不多留帝君了。” 宣离:“” 宣离当真是头一次见如此刚硬直白的要求,世人皆知强扭的瓜不甜,且明知道今日是为何而来,如此一出,是故意为难吗?他将这小鹿领回去,估计门都没进,就被那小家伙扒了皮吃了,到时他又找谁去说理去? “仙人,凤陵已有家室,恐亏待了人。”他觉得他的话已经足够直白,然而对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听不懂一般仍在等着,好似只有答应和不答应两个选项,其他的,都是废话。 宣离站起身来,恭敬的朝人行了一礼,他在这样的问题上,向来最不会妥协。 “既然仙人所求凤陵无法满足,今日便叨扰了,告辞。” 刚刚踏出殿门,眼前小径上一只纯白的鹿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鹿浑身雪白,鹿角通透,的确是一等一的仙品灵物,宣离甚至可以想象待她化为人形是如何颠倒众生,他朝人微微一点头,没走几步那鹿忽然拦在了他眼前,一双浅粉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视线一侧看向宣离身后,宣离顺着仙鹿的目光转过身去,清浊仙人站在门前,双手背在身后,唇角一张一合,猛然在宣离心上挖了个洞。 “你当真不救他了吗?他可挨不了多久了。” 宣离浪荡洒脱四万余年,很想再如先前一般笑着拂袖而去,前尘旧怨抛在脑后,世间万事千般解,非要吊在这一棵树上吗? 然而今日,他遍寻三界才隐约得了这丁点门路,他怕他一转头,身后这座宫殿便再也寻不着了。 抓着玄清扇的手指几乎泛白,他也知道他挨不了多久了,凡人信上苍,那神仙又该信什么?宣离在挣扎中悄然泄了气,半晌,他站在府苑内的梧桐树下,仿佛天地见证一般,说了声:“好,本座答应你。” 景安依然一副先前的神色,只是在宣离出口说好的一瞬,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那站在宣离身旁的仙鹿,那小鹿眼睛亮亮的盯着宣离,低头蹭了蹭宣离的衣袍,羞怯的跑远了。 重回大殿之后的清浊仙人似乎沉默了许多,堂侧有一处暗门,暗门之后是一件很大的藏书室,清浊仙人就站在藏书阁的正中,他神色认真的在万千书目里寻找着,半晌,一本一眼看去便年代久远的古籍落在他手里,那古籍似乎也被烧毁过,后方的残页七零八落,落下来时还掉了几页,他一边翻一边随意在虚空里写着,半晌,藏书阁上方龙飞凤舞写满了字,宣离安静的站在一边,盯着那完全看不懂的字暗自出了一手心汗,他似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紧张又不安,忐忑异常。 很久之后,那站在中央的人终于回过身来,他看了宣离一眼,掌心一收,一张薄薄的纹纸出现在手里。 两人走出暗室,景安的神色不大好,一直沉着脸没说话,宣离站在他身后,盯着屋外的时辰出神,天快黑了,他须早些回去,景安突然转过身来,手心里铺陈着一小方白纸,上方一个字都没有。 他顿了一顿,刚要说话,宣离突然浑身一震,紧接着,白袍之上印出血色的花纹,刺痛从胸口传来,景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大片的鲜血很快晕开来,宣离脑海里宛如烟花炸碎,眼前登时模糊起来,他弯腰捂住胸口,景安一怔,道:“你把千宫续断印交出去了?” 第82章 捂住胸口的宣离无心回答,眼前越来越黑,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印牌应当是被利器刺入,千宫续断印虽有数万灵力在其中,然而说到底还是用他的命在护着拂羽的命,令牌近身之后普通仙神看不见,唯有伤及根本之时才能略显一二,如今令牌清晰的给出信号,那便只有一件事,拂羽出事了。 心里一直以来的那点不安终于化为实质,反倒心安了几分,但凡他不死,那些人便伤不了拂羽。 胸前的鲜血不住的淌,宣离来不及思考别的,仅仅错愕了片刻,便拖着步子要往外去,身后的景安眉心微蹙,伸手拉住了他,手里浮起一张类似膏药一般的金色物件,面无表情的说:“把这个放在伤口上。” 继而那人指尖一闪,一把银色的佩剑出现在殿外,剑身翩然变大,景安回身不知拿了什么,先宣离一步跳上长剑,“走吧,我送你下山。” 天上少有神仙御剑,一是成仙之后身体轻盈,无需他物托举飞行,二是仙器之剑有灵,多数神仙都当其至宝,舍不得踩,宣离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御剑飞行之人了。 如今他有伤在身,西山仙障众多,即便顺着路一直走也极有可能走岔,祸事之前人先行,宣离随人站上长剑,焦灼写了满身,景安虽脾气古怪,却也是个爽快人,待人一站稳,便飞快御剑往山下去,剑气划破仙物直冲而下,凛冽的风声在侧,一只白鹿踏云直上,跑在了他们前头,一路疾驰,不多时,已经望见了山门。 胸前的伤口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疼了,一小方金色的膏药隐隐约约闪着光,不肖片刻,山门在前,然而剑身没有丝毫停顿,一鼓作气穿过山门,两旁神兽避让,宣离诧异的看了一眼身前人的背影,原本以为景安会将他放在山门口,如今看来,当是要将他送回天界了,素味平生,能做到如此地步,宣离心里一时松快了些,这也许会是个好兆头。 御剑穿过界碑,很快向天界而去。 约莫是宣离来回时辰的一半不到,灵霄大殿已经隐约出现在不远处,景安在云端之上眺望片刻,稳稳停在了半空,“去哪儿?” 一入天界便是宣离的地界,即便是闭着眼走,也当如平路,何况哪有让客人行路的道理? 此时暮色刚至,星辰还未完全铺满天河,他在冥冥虚空里感知了一下,跳下御剑往前一指,道:“跟我来。”继而身影一闪,飞快往天牢处去。 景安站在人身后未动,倒是一旁的小白鹿跃跃欲试,小家伙走出几步,望见景安没动,又看了看已经飞远的宣离,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无措。 景安目光深邃的盯着眼前略显焦灼的小家伙,视线落在早已无人的云层之上,宣离已经走远看不见了,他说:“看见了吗?他如此急匆匆的回来,受了那样重的伤皆是为了心上人,他心里有别人,你还要跟着他走吗?” 小白鹿的神情似是呆滞了一下,鹿角摇晃几瞬低下了头,雪白的蹄子在虚晃的云层上轻轻弹了弹,小心翼翼的瞥了景安几眼,几不可见的点头“嗯”了一声,那是只属于少女的极轻极甜的音色。 “轰隆——” 北方天际突起惊雷,密布的黑云之上一轮圆月蒙上阴影,昏黄的光芒穿透云层,雾蒙蒙的落在人身上,豆大的雨珠随即滚落下来,小白鹿惊慌失措的跑到景安跟前,似乎想寻求个避雨的地方。 头顶渐渐没有雨落下来了,景安从银剑上下来,撑着一方纸伞站在人身边,冷清的道:“走吧,去看你的帝君。” 天牢之外站满了神仙,将最中间风雷柱团团围住,风雨皆在外面,隔着很远宣离就看见,甚至都不用看见也知道,那绑在柱子上的人,除了拂羽恐怕没别人了。 风雷柱 自天宫初建便立于此处,被缚之人浑身灵力受制,大罗金仙在此也逃不开这两道捆仙锁,然而数千万年以来能绑至这里的,掰着指头都能数清楚,拂羽是如何凶神恶煞,竟担得起这样的“殊荣”。 宣离自人群中落地,玄清扇带起的风掀起周边人的衣袂,胸前衣服皆被血染红了,仿若一朵艳丽的花正当时令,然而花虽妩媚却并不芬芳,厚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冲的宣离几乎发晕。 围作一团的神仙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战战兢兢的低着头不敢看宣离,高耸的石阶之上,绑在风雷柱上的人斜斜的歪着,似是昏过去了,锐利的龙鳞穿透衣衫,浑身衣物仿若被血浸过一般,顺着衣角滴滴答答的流着,头上的角越发长了,阴沉的夜色里一抹银光闪闪发亮,若不是那一身穿破皮肉的龙鳞骇人的很,少年看着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若隐若现的金色御令在拂羽身上浮动,巨大的凤凰图腾流转其中,宣离想,这群人没有直接引了风雷柱上的神雷来,估计也是看在他这一方神印上。 宣离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手里的玄清扇一闪一闪暴戾着光芒,踏上台阶的一瞬,宣离看见了站在旁侧的坤沅。 那人低着头站在一群神仙中间,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站在的位置很特殊,就像是被一群人护在中央一样,宣离扫了一眼挪开视线,他踏上石台,站在黑雾缠绕的风雷柱下仔细看着,继而他转过身,眉目间的肃杀利剑一般刺向众人,已经有很多人抬起了头,像是等待着他的答案,可是宣离能给出什么答案呢?他们想要的,又是什么答案? 宣离数万年来为天界鞠躬尽瘁,从未动过一点私心,就连当初救下这条小龙,也不过是为了唇齿相依的北境最后不归于他手,他到底哪里做错了,要天上这些人,个个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底线,他一生别无所求,就想好好守一个人都不肯给吗? 胸前的药似是失效了,血流如同打开了开关一样登时汹涌起来,视线挨个扫过众人,这其中除了坤沅,不免平日里许多他信任的神官,其实有什么可信的,这天上的人除了畏惧他的力量,对他这个人,何曾有过半分情谊? “诸位今日,恐是有什么话要对宣离说吧。”宣离这个名字,几乎从未在公开场合提起过,所以此言一出,众神皆是一愣,多数茫然的看着他,只有部分资历较老的神仙很快反应过来,心里的预感却不大好,这个名字,即便知道,也从来没有人敢叫。 “诸位是不是疑惑,这宣离所指何人?”他的语调很慢,斯文里带着一丝冷意,漫不经心到让人后背发寒,“今日本座便来给诸位说道几分。” 台阶上的人似是累了,随手揪了朵云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下了,胸前的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滴滴答答的落在云上,又穿透薄薄的雾气摔在石台上,无人插话,众神好似在听西方佛祖讲经一般,各个神情肃穆,他们不知道宣离要干什么,只能紧张又忐忑的一边等着人的下文一边盯着柱子上绑着的血人,不过不论宣离说什么,总都逃不开身后的人。 他似是回忆起久远的往事,眼神变得深邃迷离,又隐隐透出些暖意,毕竟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不论何时想来,在宣离心里,都是数万年里唯一炙热的东西,“众神应当都听说过,本座曾经心爱过一个凡人吧?不瞒诸位仙家,正是身后这位,宣之一字,便是当年他的姓氏。” 话音在这里停滞,所有人都惊愕的看着宣离,人间随夫姓亦不在多,堂堂一方天尊,竟荒唐至极,却又让人心生酸意。 “四万年因缘际会,本座终于等得他投生一世,”他忽然低下头,话音里掺了水,气氛瞬间低迷了下去,“可惜”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帝君,那从前一直高高在上的逍遥尊神,好似片刻之中长出了骨血,变得深情款款,有血有肉,也只是个普通的为心爱之人求情的男人。 站在下方的人群逐渐变得嘈杂了起来,多数人互相点头,似乎能够理解宣离的用意,魔神又如何,只要好好的养在上梧宫,安安稳稳不出来害人不就好了吗?何况本就有许多神仙是被胁迫来的。 天下姻缘不可拆,谁都想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正待此时,背对着拂羽的宣离突然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低头的瞬间,魔气顺着他的臂缘向上,猛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呃”坐在云上毫无防备的宣离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来,四下神仙慌忙后退,宣离盯着自己的胸口,抬眼的瞬间看见坤沅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再一眨眼已经不见了,他站在原地,像是等着什么必然结果一般看着宣离和拂羽。 刺进胸口的魔气似乎只是为了宣离的血,停留了一瞬很快离开了,先前的铺垫皆成了泡影,宣离转过身去,意外的看见天雷柱上的捆仙锁竟是断了一根,拂羽暗紫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的胸口,明显被那血吸去了神智。 四周魔气大涨,一条捆仙锁显然绑不住他,漆黑的魔气四散开来,顺着石台往众神的脚下去,人潮开始慌乱的后撤,须臾间,几个仙力低微的仙官时运不济,命丧黄泉,变成了一具干尸。 人群完全骚乱起来,绑在柱子上的人因为吸食了仙人的精魂变得越发暴躁,挣动间另一条捆仙锁似乎也要断开,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尊上,救命啊。” 成千上万的惊呼此起彼伏——尊上,救命 宣离看着眼前完全失去神智的人,知道若是今天拂羽当真挣开了这条捆仙锁,这一殿人,谁都跑不了。 他愣怔的站在原地,听着周遭惊慌错乱的叫喊声,不知该怎么办,他本能的想出手制止,又狠不下心将人重新绑回去,如今一举一动都是悬念,一步走错步步错。突然之间,虚空穿出一把火红的剑,剑身凌厉,直冲拂羽而去,魔气中央的人正执着的挣动着绳索,似乎并未看见这剑,就在剑身穿过魔气,挨上拂羽的一瞬,沉寂于手中的玄清扇跟随主人的意志,“嘭”的一声,于半空中将那剑挡开了。 虹光一般的剑气在空中划出绚丽的弧线,落地的一瞬,铁器与石台的碰撞好似刹那间将一殿人都惊醒了,他们个个回身呆滞的看着宣离,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就连绑在柱子上神志不清的拂羽都不动了。 宣离眼神平静的看着众人,他已经做出选择,态度也再明显不过,他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上这群人,即便与三界为敌,这个人,你们谁都别想动。 “帝君”在静谧中不知是谁喊了宣离一声,担忧又迫切,像是替宣离惋惜。 其实没什么好惋惜的,四万年没做成的事,如今做成也不算晚。 头顶之上星云大涨,手里的玄清扇随着搅动的风云渐渐变大,玄清扇起,历来不是什么好兆头,然而事到此处,敌我分明,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肖片刻功夫,底下的神仙已经聚成一团,站在了宣离的对侧。 周遭的风雨似乎也掺和了进来,烈风吹乱来人的发丝,红光一闪一灭间,宣离突然感到一丝陌生的气息,直至危险濒临半步之时,宣离终于察觉到了,身后“咔擦”一声,神雷贯过拂羽全身,白到刺目的光束在人身上来回,一时天地好似都变了色,银质的发丝狂乱在风里,浓烈的焦糊劈开魔气扫向众生,然而那绑在正中的人似乎并没有事,随着神雷倒下的,是站在石台上的宣离。 一直安静待着的坤沅猛然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不住喘气、靠一把扇子强撑着跪 在地上的男人,回身大喊:“不是说好不伤帝君的吗?” 身后又是一道神雷落下,人群中操控神雷的仙官并未理会坤沅,其他仙官站在他身侧,将人挡的严严实实。 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仙侍,下人,波及性命之前,人人都是利己主义,阵营已分,双方便再没什么关系了。 坤沅的眼眸变得猩红,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利剑,横冲直撞着刺向人群正中的人,然而未近身前,便被其他仙人挡了下来,他“啪”的一声撞在了石阶上,慌乱中他跑上石台试图替宣离挡一下即将要来的神雷,片刻功夫里,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玄清扇猛然暴涨变大,刚劲的仙气穿破虚空扫在众人身上,宣离踉跄着站起来,就在起来的一瞬,万千仙器从天而降,暴雨一般连样子都看不清,唯有各色光芒如雨后彩虹横贯天际。 “尊上,尊上”坤沅口袋里突兀的掉出一个香包,正是不久前公良洛送给拂羽的那一只,可惜掉落的瞬间,不知谁的仙器,不偏不倚刺穿了那稠制的香囊,然而此时无暇多顾,谁都不曾注意到。 宣离浑身都被血浸透了,从前人说双拳难敌四手,如今想来的确是正确的,在宣离裆下第一波进攻之后,浑身灵力仿佛停滞在血脉里一般,艰难的移动着,那是风雷柱留下的后遗症,他的灵力因为一块令牌也受到了限制。 天上浓云翻动,看样子又要降雷下来了,围在周围的仙器依然前仆后继,正当宣离握紧玄清扇打算再次应下这一遭时,漆黑的魔气爆炸一般“嗵”的弹开了周遭的仙气,继而无凌剑出鞘,剑影在一片慌乱中刺穿掌控天雷的神官,身后的捆仙锁彻底断了,宣离被人拦腰抱起,一阵浓烈的黑雾里,颀长的白龙穿云之上,半空突然降下离火,携风带雨般转瞬淹没人潮。 第83章 天牢周围付之一炬,熊熊大火烧了足足三天才偃旗息鼓,浓烈的焦糊味经久不散,整个下三十重天皆是云里雾里蒙了一层烟。 殿内的宣离上了药睡着了,拂羽小心翼翼合上门,一转身看见了门外正在研药的清浊仙人。 景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鼓捣自己手里的药材,拂羽站在门前,想与人说话又实在不熟,且眼前人光看面相就觉得不好惹,浑身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所以当他们踏出天牢无处可去,被人邀请前往西山之时,拂羽以为他是开玩笑的。 景安的清延殿仔细看会与上梧宫感觉很像,草木布局以及摆设,皆让拂羽有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还在自己家一样。 门前坐着捣药的人似乎并没有交谈的打算,拂羽站了片刻,主动走到了人前,受人以渔,怎么也该做些什么,他蹲下|身子,左右看了看也没什么自己能帮忙的,便问:“仙人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感谢的话已经说过不少,然而对方一直不咸不淡的,拂羽心里总不是滋味,他也不知这大名鼎鼎的清浊仙人是怎么个意思,莫名其妙的帮了自己,最后又冷着一张脸苦大仇深似的,好像是自己逼迫了人。 “不用,别弄坏了我的仙草。”景安语气很冷,拒绝的干脆。 拂羽顿了顿站起来,门口恰逢有白鹿进来,小家伙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拂羽,一副惊喜又新奇的表情,踏过门槛刚要往拂羽身边蹭,一旁的景安突然喝了一声:“过来。” 小白鹿被吓得一个激灵,匆匆忙忙的跑过去,战战兢兢的待在人身前看着,景安依然没什么好脸,盯着人问:“药呢?” 小家伙委委屈屈的低下头,晃了晃鹿角,上方缓缓显出一棵仙草,像是从那鹿角上长出来的一般,光华流转,十分漂亮。小家伙送完弹了弹蹄子,撒娇一般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人,景安瞥了她一眼,神色似乎并未有什么变换,然而那站在旁侧的小鹿却突然蹭了蹭他,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好了,临走,小家伙还与拂羽对视了一瞬,鹿角轻摇了一下,像是在指外面,拂羽一怔,对面的人已经跑远了。 片刻之后,拂羽出了府苑,清延殿之外是成片的花田,各式各样的花草长势茂盛,香味与色彩冲的人眼花缭乱,却又别有一番风姿。 刚刚踏出宫苑,墙角处便传来一阵轻响,小家伙探头探脑的朝着拂羽眨眼睛,示意他快过来。 拂羽回身看了一眼,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出来,他飞快的凑过去,和人蹲在了墙角,颇像小时候与龙宫里的其他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悄咪咪一起分享的情景。 刚蹲下,那一直以鹿形示人的小白鹿突然变化了身形,一身白裙子的小姑娘毫无形象的蹲在墙边,一张脸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懵懂的看着拂羽。 拂羽被吓了一下,一不留神坐在了泥里,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却是被他的反应吓得。 拂羽:“你,你怎么?”他想问你怎么是个姑娘啊,然而话到嘴边了,自己把后半句嚼着吃了,也是,人家怎么就不能是个姑娘呢? 对方揪着他的袖子,一边战战兢兢的往围墙那边看,一边用嫩的滴水的声音朝着拂羽说:“嘘,小声点,被仙人知道又要受罚了。” 拂羽似懂非懂的看着眼前人,“受罚?受什么罚?”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他总让我变花给他看,我我怎么会变呀。” 拂羽啼笑皆非的看着眼前因为变花快要哭出来的人,心想这算哪门子受罚呀! “你笑什么?这山上的花我都变过了,你会变吗?”小家伙一脸认真的看着拂羽,反倒让他更加想笑了, 他点了点头,特别认真的回答道:“我不会。” 那小白鹿总算满意了,歪过头看了看外面,兴致勃勃的问拂羽:“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少岁了?我看你生的好年轻啊。” 拂羽原本以为这小家伙把自己叫出来有什么话要说呢,原来纯粹是来瞎聊天的。 “我叫拂羽,快七千岁了,你呢?” “哇,七千岁,”小家伙一脸惊讶的看着拂羽,仿佛眼前人不是七千岁而是七万岁,“我叫天菱,过了今年就一千岁了,你是龙吗?” 小家伙的问题倒是衔接的很紧密,一个说完便又是一个。 拂羽点头说是,心里却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的宣离,千宫续断印这种东西也能随便送人吗?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一只小手在拂羽身前晃动起来,天菱猛不丁的凑了过来,拂羽一怔,又坐在了泥里。 “你想什么呢?是在想寝殿里那位帝君吗?”小姑娘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反倒是拂羽如坐针毡,像被人撞破心事般红了脸,哪知随后便又是一道惊雷,雷的拂羽外焦里嫩。 “天菱也喜欢他,他长得真好看。” 拂羽:“?” 还真是,自家这位果然不论在何处,都是玉盘中的珠子,人人等着抢呢。 “你喜欢他什么,只喜欢他好看吗?” 身前的人抿了抿嘴,一张脸憋的圆圆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大约是自己也不知道,嘟囔着说了一句:“就是喜欢,好看也喜欢,不好看也喜欢,何况仙人已经答应我,待帝君病好了,就准许我跟着帝君去。” “跟着人去?”拂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问,“去哪?去做什么?” 小家伙似乎来了兴致,像是怀里藏了别人都不知道的好东西,特意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的告诉拂羽:“仙人说,将我许配给帝君了,嘿~” “许配?”拂羽一个激灵没控制好音量,身前人急匆匆的捂住他的嘴,小脸蛋紧张的皱在一起,“嘘,要被仙人听到啦。” 拂羽眨了眨眼睛退开,他还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斟酌了良久问出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家伙大约是看出了拂羽的不适,脸上透着一股稚气的担忧:“是真的,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拂羽笑了一下,若是旁人看了一眼就能知道他笑的有多苦,然而眼前的人还是个灵智半开的小娃娃,又被人藏在这深山里保护的很好,笑便是笑,哭便是哭,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情绪,宣离喜欢这样的人也无可厚非,即便拂羽觉得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可是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心里第一时间感受到的,还是无法调和的失落和难受,像是被人抛弃了一般。 宣离醒来时拂羽在床边坐着,屋外暮色西垂,天光犹在,那人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手脚皆放在光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儿。 宣离侧身从身后将人抱住,手臂刚放在腰上,拂羽便转过了身,“你醒了?还疼吗?” 宣离很想说不疼,然而他实在疼的连说句话都困难,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从前胸到后背丝丝密密的痛感一刻不歇,翻身已经用光了他的力气,他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在人面前点了头,“疼。” 拂羽的脸色不大好,阴沉的掩藏在背对的天光里,他没什么动作,甚至在宣离说完疼之后很久没有置换表情,屋外越来越暗,大殿里的灯火倏地亮了,宣离一愣,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袖将一殿的灯火熄灭了。 “嘶” 拂羽心下一紧,握紧了人的手。 站在门口的景安奇怪的看着床边的两人,面无表情的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宣离顿了顿,哑着嗓子朝人解释:“拂羽畏光,还望仙人担待。” 黑暗里景安似是看了拂羽一眼,他点了点头,指着桌上的药碗道:“左边的是你的,右边的是帝君的,半刻钟之后服下。” 说完也不等床上的人回音,关了门就走了。 拂羽心神不宁,宣离不论何时都想着他的样子宛如一把温柔的匕首,戳进去又拔出来,让他几番想逃开,又终究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反反复复的因为他受伤,然而伸出手去却又无能无力,他的命运好似从始至终都在别人手里,一举一动,都根本不受他的控制,然而就如同景安与他说的,时日如今,别无选择,是黑是白,都仅有彼此。 拂羽俯去,手掌在人脸上细细摩挲,他眼里有柔光万千,却也只住了那一个人,“喝药吧,我去拿。” “你怎么了?”身后的人拉住他,问。 拂羽拍了拍他的手,时光恍然回到了四万年前,眼前的凤凰还是个小凤凰,喜怒虽不喜于形,却总喜欢将爱意挂在眼睛里,星湖一般,看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时光荏苒,他看向自己时,竟还是一如当初。 “以后,不许再这样擅自做主了,再这样的话,就要罚你。”拂羽的声音很柔,比春风还要暖和几分。 宣离有些茫然,他结结巴巴的问:“罚罚什么?” 拂羽难得露出笑容,灯火恍然亮了,他拉着人的手,说:“就罚你,变小花花给我看。” 宣离一池心湖猛然掀翻,他惊异的盯着那人的背影,半晌也笑了,身上似乎没有那么疼了,他抬起手,想:“变小花花?怎么变?” 两日之后,宣离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可以下地走路了,拂羽扶着人到门前坐下,门外不知是什么花开的正艳,拂羽替人倒了茶,站在人身后替人捶身子,宣离眯着眼享受,嘴里碎碎念的说着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门外悄咪咪的露出一颗小脑袋,鹿角上的荧光即便是白天也十分引人注目,宣离大约是感受到有人来了,睁开眼的一瞬身体明显的僵了一下,他居然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微微侧身看拂羽,那人敛着眉眼,正专注的替他捏着肩膀,似乎并未察觉。 那小白鹿四下打量了几眼,约莫是在看景安在不在,确认人没在殿前,立刻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小家伙站在宣离面前一眨不眨的盯着人看,拂羽抬眼扫了一眼,继续低头去帮宣离捶背,三个人就这么尴尬着谁都不说话,宣离坐在那里,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后面捏着的手劲也好似突然变大了似得,捏的他生疼。 “小小白” “天菱,你又在这儿干什么,药采完了?”景安背着药篓站在门前,面色不善的盯着那小白鹿,天菱一见景安明显紧张了许多,也不敢盯着宣离看了,往后退了退跑到人身侧,巴巴的看了两眼,慌慌张张的溜出了门。 景安倒也没进来,站在门口朝宣离一点头,离开了。 宣离总算松了一口气,身后的拂羽停下动作,自顾自倒了杯茶也不说话,宣离不知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何况到现在景安也没和他说到底如何治,用什么方法,若是日后再得付出点什么,这小家伙知道了,不治了怎么办?思来想去,宣离还是决定先压着不和人说了,等真到了不得不解释的时候再说吧,反正来日方长。 然而他这里思索着来日方长,那边的人却先开了口:“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手里的茶有点凉了,宣离摩挲着杯盖,仔细揣摩拂羽话里的意思,他是想让自己说 什么?还是,都说? “关于你隐瞒我的那些事,你没什么想说的?” 宣离的手心不由的出了一层汗,他一紧张手心就要出汗,而他向来最受不得的,便是拂羽这样似问非问的语气,他隐瞒他的事太多了,真要一件件说,说到明年也说不完。 拂羽突然探前身子,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语气不容置喙:“你隐瞒了我很多事吧,是不是?阿陵?” 又是一轮的沉默,宣离坐在原处,开不了口也接不上话,他很想云淡风轻的说一句没有,但就如拂羽所说的,他在他面前,永远都学不会撒谎。 “别再为了我受伤了,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弱,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不行吗?你将所有的事都替我扛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由着那些人算计你吗?就连坤沅都” 拂羽本来不想说的,可是事到如今,烂摊子摆在他们面前,已经根本没有心力去同情和包庇。 “是坤沅对吧?一直引你入魔的,从一开始,就是他吧?”宣离淡淡的,终于将手里宝贝似的抱着的茶杯放下了。 其实拂羽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那日宣离离开之后,他在似醒非醒间被人抱了起来,再醒来,就在风雷柱上了,体内的力量快要爆炸,生硬的被压制着,而诱使他彻底疯魔的,正是坤沅手里的一个香包,那香包拂羽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了。 “我早该想到是他” 坤沅是内侍,宣离为了方便他服侍拂羽,结界向来朝人开放,其实宣离多少察觉到一点坤沅的变化,只是琐事当头未来得及深想,也从没想过,这第一剑竟是来自最亲近的人。 没有拂羽的那些年岁里,宫里最初只有一个坤沅,小孩来来往往不知疲倦的奔忙着,心性单纯,脾气温顺,一晃就是这么些年。情谊当然在,只是结局惨淡,让人唏嘘,他脑子里一直记着坤沅最后回身的那一声喊,和他踉跄着要扑向自己的身影,唯一可惜的,便是他从一开始就站错了方向,也选错了人。 拂羽大约能理解坤沅的用意,从小便跟在自己主人身边,平和无虞那么些年,因为自己的出生,打破了本该一直平静的生活,宣离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自己受伤,他是宣离的仙侍,并不是自己的,所以当事态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他最先要的,便是护主。 他是个好下人,却这么些年都没摸清楚宣离的心思。 宣离靠在藤椅上,事情走到这一步,坤沅功不可没,然而坤沅再如何也不过一颗棋子,在他身后布棋的人,又是谁呢? 第84章 “你后背上的伤,也是因为我吧?” 话一旦起了头,那些藏在心里一直想问而不敢问的东西便再也兜不住了,宣离隐瞒了拂羽太多东西,他被他藏在他的生活里,只能隔着一层膜去看这个世界,亲近却又不交心。 “也是坤沅告诉你的吧?”他看着云淡风轻,话音随着落地的梧桐叶消散在风里。 拂羽并未回答他,直接跳过了那些冗长的无意义的东西,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很疼吧?我看到那些伤口的时候,我感觉比伤在我身上都疼。” 他对其他的都不感兴趣,他只想知道他疼不疼。 宣离侧过身看着拂羽,眉目深沉而又温柔,他的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既然你知道有多疼,如若伤在你身上,我又何尝不会心疼?”他往前凑了一凑,温柔的让人心惊,“我不想你再受一点点伤,一点点都不要。” 他像个执拗的孩子,固执的坚持这自己想法——我不想你重活一世还是不开心,我不想你一个人孤独的挨过四万年才换来的这短短一辈子仍旧过的艰辛,最终惨淡的收场,曾经没有保护好你的,如今,能给你的都想要给你,能替你受下的便都替你受下,没什么可以给你,只有这一颗心和一副并不怎么坚固的身子,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拂羽的心蓦地颤了颤,他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宣离竟还对四万年的事耿耿于怀。 “阿陵,都过去了,何况我也不觉得有多苦,想着来日有一天还能遇见你,我每一天,都过的很有盼头,真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早在很早之前就过去了,没曾想岁月流转无数,仍旧是对方心里的一根刺,不惜赔上性命的去补偿。 “阿陵,真的已经过去了,拂羽是如今的拂羽,你什么都不欠我的。” 投生三千年,和人在一起又是三千多年,时间走得匆忙,很多事都被尘埃掩盖,翻不起浪花,何况是四万年前的事,无需再提,当时有当时的考量,即便再来一次,他仍旧会选择那样做,所以不必要耿耿于怀的一直记在心里,若当真清算起来,宣离为他做的,要比他多得多。 然而对方一直低着头,神色敛在发丝交汇的阴影之下,像是在自己思考又像出神,委委屈屈有些可爱。拂羽看着他的侧脸,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多年以前,每次当他做错了事又不想承认之时,便是这样的一幅表情。 拂羽伸出放在桌子上的手,勾了勾手指将宣离搭在身侧的手拉了过来,他知道宣离的意思,他不说话,无非是不想提,那些默默无闻为他做过的事,就像人心头的白月光,是放在心里拿来回味的,说出来沾上这尘世的味道,就没意思了,他并不想讨什么夸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不需要这些东西证明。 拂羽叹了口气,终究是妥协了,“阿陵,以后有什么事都告诉我好不好?不要一个人藏在心里,我们兜兜转转这么久,我是来爱你的,不是来为你找罪受的,如果一直只有你一个人与这世界抗衡,那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活了七千岁了,到如今,卷文无载,将来成为何种样子仍非定数,哪日里生或死,都系在这苍天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除了一个你,我什么都没有,所以阿陵,能不能也信任我一点,我每天都在祈祷,能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能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话音落下很久无人说话,对方仿佛一座沉默的磐石,不论拂羽在这里说什么,他都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其实细想起来,他们似乎很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拂羽整日整日待在上梧宫像个盼着夫君归家的小媳妇眼巴巴的,宣离则是来来回回的奔忙,忙到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是奢侈,又何尝能静下心来好 好谈一谈呢? 从岁御令破开到如今,多少故事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拂羽试图在他与宣离一起生活的那张白纸上写些什么,最后却发现,从始至终,那纸依然如新,他们走来走去,竟还在原地。 “阿陵?”拂羽唤了他一声,“你” “好,我答应你。”身边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眼里有淡淡的水光,望着拂羽半晌笑了。 遮在人头上的阴云随着这一笑突然化开了,拂羽也不知为何,那一直堵在心上的石头毫无征兆的就移开了,或许是宣离的语气太过笃定给了他勇气,他盯着眼前的人,猛地起身靠近了宣离,一个极轻的吻,拂羽很少主动吻人,他在宣离面前总有些放不开,亦或是年龄差距太大,性格里多少有些小孩子的青涩,别说主动,宣离一凑过来,拂羽的脸就红的如同熟透的苹果,若再主动一点,恐怕要浑身冒火烧个三天三夜吧,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他情难自控,身体远比思想清晰。 宣离仰着头承着他的吻,丝丝缕缕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是桃花茶的味道,拂羽那杯茶竟与宣离的不一样,宣离心里一边调笑小家伙的心机,一边迎合的往前凑了凑,正待两人均有意更进一步之时,门扉突然响了一声,紧接着“嘭”的一声特别用力的关上了。 门前传来一阵委屈又惊慌的的碎碎念,是个小孩子,在门口踌躇了几下很快离开了,如果拂羽猜的不错,应当是那小白鹿天菱。 拂羽放开人,眼神毫不遮掩的在宣离脸上巡视了一圈,然后猛地低下头在人唇上咬了一口,门外的插曲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心情,反而有些兴奋,笑意藏在眼睛里,却又不似平常的笑,带着分外明显的侵略感,看的宣离心底一颤。 “怎么了?”他哑着声音问。 拂羽捏着人的下巴,两人挨得很近,呼出来的气全在对方脸上,他轻飘飘的,俯下|身子贴在宣离耳边说:“真甜。” 宣离:“!”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细细分辨着人话里的意思,半晌他结结巴巴的问:“你你知道了?” 拂羽撑在桌子上,随意往后撤一撤,右手仍旧在宣离脸上,声音沉哑犹如夜色,“知道什么?” 宣离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不知眼前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若是真不知道,刚刚就不该那样淡定,可若是知道,一直遮掩着不问自己,是想做什么? 不过这小家伙既然不愿意说,那就随他吧!宣离将拂羽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安抚小动物一样拍了拍人的手背,继而站起身说:“走,带你出去看看。” 来了西山几日,拂羽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那日和那小白鹿一直蹲着的围墙根,宣离略微走在前面,踏出府门时,门口的小白鹿反应十分的大,一看见两人就一溜烟的跑了,景安不在府苑内,宣离替人关了门,回身一望,发现小家伙正眼巴巴的看着他,宣离一顿,似乎从人的眼睛里读出了——想要拉手 牵手这件事,在宣离的印象里已经很久远了,他记得最清晰的,还是四万年前上元节只是,宣离第一次穿梭于热闹的人群里,拂羽就那样牵着他,一步一步避开混乱的人群,将自己护在怀里,他们在闹市里与人寒暄,站在灯谜前思来想去最后哈哈大笑,他记得那一年,拂羽悄悄的买了一只玉雕的小凤凰偷偷放在他的枕头下,后来被他不小心收拾床铺,甩到地上摔碎了才发现,很一般的青玉,可是宣离带了好多年,他用法术一点一点的修好,与自己天宫的令牌挂在了一起,拂羽仔细看了半天,最后吞吞吐吐道出一句:“配不上你。” 可那时的宣离,当真如获至宝。 过去太久了, 那只小凤凰,也早已在诅世印封印之时消失了,连同年少的宣离一起,埋进了岁月的洪荒里。 宣离握住拂羽的手,曾经是他牵着他,如今换做他牵着他了。 两人顺着不远处的石阶继续往上去,周围皆是不熟悉的奇珍仙草,拂羽紧挨着人,指尖略过繁茂的草叶,突然开口道:“其实我已经基本可以控制我体内的力量了,除非出现其他变因,我都是可以控制的。” 宣离停下了脚步,错愕的看着一旁的人,“你可以控制?” “是。”拂羽笃定的望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人的手,说,“我试给你看。” 宣离本还想问几句什么,周围的魔气却是肉眼可见的暴涨起来,不多时,周遭的仙草便都被包裹在黑暗里,宣离背着手,魔气丝丝缕缕的缠在他身上,却不像之前一般,很快,那漆黑渗人的魔气慢慢转淡,云遮雾罩的气息里透出丝缕金光,站在气息中央的人闭着眼睛,指尖灵光迅速变化,很快,灰乌乌的魔气已经完全变得透明,霞光从里面透出来,拂羽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虚画了几个字,一簇火焰骤然烧了起来,是离火。 偶尔掉落的火星也皆悬浮在雾阵里不会沾在花草上,拂羽将视线放在那离火上,澄澈明亮的白色火焰猛然熊熊燃烧起来,紧接着,刺目的白光之上再次出现一缕漆黑的魔气,魔气顺着火焰旋转,很快与人融为一体,拂羽看了宣离一眼,片刻功夫里,那带着黑雾的离火乍然变成了深紫色,鬼火一般浮在上空,四周魔雾缠绕,拂羽小心翼翼的看了宣离一眼,将法术收了回来。 宣离仍旧仰着头,带着魔气的紫幽离火似乎仍在眼前,他盯着拂羽,心里蓦地有些欣慰又有些陌生,他不由的想,如若哪一日真的打起来,三界有能受得住眼前人的一招?他当真是魔神吗?难道已经越过了第一阶段,开始能随意操控体内的力量了? 太快了,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拂羽也随人望着空荡荡的天,阳光纯净,蓝天万里无云,宣离伸手再次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热,连同拂羽一直忐忑跳动的心一并包裹住了。 他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说,他们就那样一步一步的往上走,身前的玄清扇自动的替人遮住了太阳,手心里的手渐渐焐热了,拂羽悄悄的去看宣离,却刚好撞上了那人看过来的视线。 拂羽不知从何处摘了一支花,悄咪咪的藏在身后,趁人不备兀自别在人腰上。 那是一支开的正艳的西月兰,宣离小心的将那花拿下来握在手里,香气扑鼻,上好的仙药。 他们一同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半晌,那站在身边的人突然问:“阿陵,你怕不怕我?” 第85章 宣离手里的西月兰随着蓦然而来的微风轻轻晃动,视线顺着万顷苍翠的绿一路蜿蜒,最终落于天海交错之际,拂羽只听得人淡淡的说:“怕?怕什么,怕你吃了我吗?” 他侧身微微瞥了拂羽一眼,眼里有光芒万千,落在人身上时,犹如晨曦间未消的月色,清冷中透着锋芒,转眼便被炙热的晨光代替,拂羽情不自禁的凑了过去。 他定定的看着宣离的眼睛,眼里的情愫几乎烫伤了对面的人,在人贴上来的一瞬,宣离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笑意,他的笑荡出嘴角,随即起身往上飞去,拂羽茫然的看着飞远的人,心里蓦然松快起来,耳边是轻轻荡漾的风声,一身白衣随风飞起,拂羽跟在人身后,笑着喊:“等我一下。” 越走越深,银质的发丝卷着苍翠的绿色,拂羽终于追上了眼前人,他从身后握住宣离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进了怀里,宽大的衣袖将两人团团围住,拂羽的手箍在人身上,爪子不安分的挠了挠宣离的腰,“还跑吗?” 怀里的人挣动了几下,大约是被挠到了痒痒肉,边笑边去拉拂羽的手,拂羽本就飘在空中重心不稳,被宣离这么一动,勉力维持了两下突然后仰,一朝不慎两人双双掉进了繁茂的仙林里。 情急之下,宣离下意识放出玄清扇想将两人接住,然而拂羽先他一步,将宣离放出的玄清扇又收了回来,他将人抱紧,夹着风声在人耳边说:“没事的。” 身下是厚厚的草甸,身上是杂乱的树叶花草和自己的心上人,宣离慌忙从拂羽身上爬起来,刚刚撑起胳膊,就被身下的人一把揽住了脖颈。 “唔” 吻来的猝不及防,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淡淡的风声掩住了旖旎。 “唔”宣离记挂着人摔下来的境况,奈何人箍的太紧根本不给机会。 宣离虚虚的停在人身上,被吻得意乱神迷,胸膛起起伏伏里,终于支撑不住的完全贴上拂羽,剧烈的心跳穿过皮肉震进人耳中,腰上的手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几番巡逻之后,那人突然用力一转,天旋地转间,宣离已经被人压在了身下,他这才看见,眼前似乎是一片桃林,桃花开的正艳,对方头发上,衣衫上皆是星星点点的粉,拂羽怔怔的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人脸上,他低下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鼻尖相触,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克制的神色终于变得贪婪,他一直握着宣离的手,十指交缠里连指尖都变得燥热。 拂羽在人唇上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吻,嗓音比夜色还要沉上几分,“阿陵,我特别想你,拂羽特别想你” 想你,想要你。 身下的人脸色绯红,那与人交缠的手指动了动,音色宛如艳丽的桃花,轻轻笑了,“有多想?” 一直若即若离的气息随着这一句话,终于彻底贴上了人的肌肤,星星点点火花一般的吻落在人的肌肤上,他用自己将宣离盖住,眼里的情愫和欲望再也难以隐藏。 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桃树,桃花的香气蜿蜒十里沾在人的衣衫上、肌肤上,最后一路深入,嵌进灵魂里。 身上的衣衫皆被解开了,拂羽吻的投入,在人光如玉脂般的肌理上忍不住留下串串凄艳的红梅,他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不是在做梦吧?真的不是做梦吧” “阿陵,你叫叫我,叫我” 宣离闭着眼睛,一向清冷克制的容颜染上艳丽的红,笑意藏在话音里,字字皆是勾人的味道,“小白,拂羽,小殿下唔” 他睁开眼睛,眸中水光潋滟,望进拂羽眼睛里的一瞬,拂羽感觉自己三魂全都被勾走了, 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一片空白。 拂羽将衣衫脱下来垫在人身下,细心妥帖的宛如捧着珍贵的宝物,身侧两步远便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桃树,他将人往过抱了一抱,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在抖,宣离埋在他颈窝里,任由着人动作,炙热的气息一点一点烧掉拂羽的理智,“阿陵,转过身去。” (此处省略在微博) 身上是狂风骤雨,宣离望着人的眼睛,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海,轻轻的在心里说:“永永远远都只有你一个,从来也只有你一个。” 十里桃林,满赋旖旎。 周围连风声弱下来,拂羽终于心满意足的从人身上滚下来,他拉起宣离衣衫,将人裹进自己怀里,两人皆是气喘吁吁,宣离背靠着人的胸膛,气还未喘匀,支棱在自己腿根的东西便再次有了抬头的趋势,宣离一怔,下意识要往前挪,拂羽用力将人抱紧,埋在人颈窝里沉沉的说:“抱一会儿,就抱一会儿。” 方圆全是下落的桃花,宣离浑身无力,盯着眼前一朵还带着露水的花瓣发呆,他伸手捏了那桃花,拂羽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呼吸都沉静了许多。 “想什么呢?”他问。 宣离将那花上的露水戳破,水珠黏在指尖,他摇了摇头,“没想什么,发了会儿呆。” 心情是难得的沉静,飘飘荡荡这么久,宣离终于有了实感,他和拂羽确实重新在一起了,彻彻底底的拥有了对方,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拂羽望着人耳后,心里饱涨的快要溢出来,眼前人是他的,真的是他的。 宣离的发梢沾了林子里的湿气,变得越发柔软细腻,他缠了一缕在指尖,把玩片刻起了身,宣离侧躺着,身下一片泥泞,湿乎乎的并不想动,拂羽将人抱起来,身下的袍子皱做一团,斑驳的痕迹留在上面,完全不能穿了,从前在上梧宫时有衣服还能随意变几件出来,如今身边什么都没有,想变也变不出来,宣离的衣衫皆被汗水浸湿了,且欢爱的气息太浓,就这样回去,是断然不行的,宣离靠着人懒懒的,心里却早猜到眼前人在想什么,毕竟小家伙都将窘迫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正当拂羽思索着用什么换掉身上这身衣服时,宣离抬手引下了周遭的桃花,片片花瓣迅速黏连结合,很快便长成了和宣离之前一模一样的一身衣衫,他撑起身子,腿脚刚一动,留在身体里的东西便流了出来,面上本就未褪的红晕又沉了几分,拂羽吞咽了一下别过头去,他照猫画虎的变了一身扶住身边的宣离。 “我背你回去吧。”身边的人小心翼翼的,像是做了错事,脸迟不红早不红,这个时候反倒红了。 宣离好笑的看着眼前人,心说:“这到底是谁欺负了谁啊。” 两人慢悠悠的晃悠着回到清延殿时,景安正在门前捣药,宣离一如往常的和人打了招呼,便往里面去,倒是拂羽频频回了几次头,欲言又止的,景安挑了挑眉,没理他。 回了寝殿,拂羽忙忙碌碌,又是替人倒水,又是准备热汤沐浴,殷勤的忙前忙后好半天,终于将宣离安置好了,宣离不让他看,将人从大殿里赶了出来,正好拂羽也有事找景安,刚出宫门,便撞上了景安的视线,那人像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直了直身板停下手里的动作,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药粉随手扔给了拂羽,“睡前服下,还有,不能打扰别人睡觉。” 拂羽:“” 他们就这么明显吗?一眼就看出来了? 其实拂羽一直不大明白景安为何对他们这样好,他先前问过宣离,确认过两人的确没什么交情,既无交情,那为何要做这些,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吗? 景安见人站在一边一直不走,问:“有 事儿?” 拂羽手里揣着那药,眨了眨眼睛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刚往前走了两步,景安突然抬手挡了一下:“若是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免开尊口吧。” 拂羽呆滞了一瞬,揣着药又退了回去,正要走,身后人突然摔下药锤说:“他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多克制着些。” 这话不知怎的,入到拂羽耳朵里一下就酸的厉害,手里的药也猛地开始烫手了,隐隐有些心火烧了起来,他舒了口气,轻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进了宫苑,坐在门口捣药的景安有些迷惘,他盯着门口的方向,心想是自己看错了吗?刚刚拂羽身上突然而来的戾气,是冲着自己的吗?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吗? 屋里的人洗了很久才完全洗好,拂羽坐在门边,百无聊赖的盯着头顶的太阳,脑海里反反复复仍旧是不久前的事儿,但凡想起,拂羽嘴角的笑意便压不下去,他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包药,一边盯着太阳一边笑,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厉害。 屋里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急匆匆的起身,慌乱里竟是将药掉在了地上,这一掉,拂羽清醒了,又想起了刚刚景安那句话,加上那人一直反常的表现,他不由的想,该不会景安也喜欢宣离吧? 三界里喜欢宣离的人太多了,数个三天三夜都数不完,可从来没有谁让拂羽如此如鲠在喉过,即便是当年的云依也没有,他一边想一边推开殿门,想着还是养好了伤赶快走吧。 第86章 宣离大约是被折腾的狠了,夜里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身体虽然早已清理的一干二净,然而那些被拂羽碰过的地方痕迹宛如黏在身上一般,仍旧炙热发烫,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当时的画面,扰的人心神不宁。 “怎么了?还在难受吗?”拂羽从一边爬起来,声音还有些哑,他伸手摸了摸身边人的被子,确认盖得好好的,才勉力撑着手臂揉了揉眼睛,宣离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下,神色晦暗不清,拂羽摸了摸人的脸,想着下午进来时,这人就似乎难受的厉害,坐都坐不稳,此刻恐还是不舒服。 “要喝水吗,我去” 宣离突然往拂羽身边凑了凑,截断了人的话音,他的脸几乎全部埋进了拂羽的胸膛,拂羽本还刚刚醒来有些发懵,被人这么一抱当即清醒过来。 “阿陵” 宣离极少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态,也很久没有依赖过一个人,然而拂羽撑起身子看向他的一瞬,他忽然就很想窝进人怀里,忽然觉得很累,身心俱疲。 拂羽轻柔的拍着人的背,心软的一塌糊涂,他太喜欢这样依靠自己的宣离了,像是多年以前,不论在外面如何,踏进小房子的一瞬,他便只是个孩子,需要人抱需要人呵护,需要人宠着爱着,那些东西,都是宣离从来没有过的,六万年里,只有拂羽给过他。心里被饱涨的爱惜和怜惜沾满,拂羽微微挪了挪身子让宣离枕着他的手臂,将人整个圈进怀里,道:“我在呢,我在。” 宣离在黑暗里缓慢的眨着眼睛,胸口闷闷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拂羽耐心的一下一下轻拍着他,哄孩子一般连呼吸都放的很轻,鼻尖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宣离甚至能闻到拂羽身上还未洗去的有关自己的味道,他在人怀里动了动,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人身后,思绪不免飘得有些远,天界怎样了?上梧宫怎样了梗在心头咽不下去。 “还是睡不着吗?”头顶拂羽的声音沉沉的,在人额头上轻蹭了蹭低下头来。 怀里的人呼吸很淡,宣离抬头看了人一眼,目光恍然对上了,黑暗里拂羽的眸子依然如平常一样,散着淡淡幽绿色的光泽,别致又夺目,纯澈透亮的虹膜之里没有别人,只有此刻略显憔悴的自己,宣离猛地往上凑了凑,拂羽微愣了一下,人转眼便贴了上来,宣离上身趴在人身上,鼻尖与人轻轻蹭着,眼里却并未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拂羽抱住人的腰,两人保持着丁点的距离隔靴搔痒,互相试探,他知道他是想要一个拥抱,终究还是拂羽先败下阵来,他抬手将宣离按在自己颈窝里,用力抱紧,声音昏昏沉沉的,“别撩拨我了,我不用撩拨。” 怀里的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拂羽却敏锐的察觉到,那一直微微紧绷着的身子明显放松了下来,两人就这样抱了一会儿,趴在人身上的宣离身子渐渐变得沉重,呼吸也安稳下来,拂羽依然一下一下轻抚着人的背,半晌轻轻唤了一声:“阿陵?” 睡着了,没有人回应。 拂羽没有将人抱下去,只是轻轻的往上挪了一挪,让人枕的更舒服些,拂羽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微微侧身看着身边的人,睡着的宣离眉眼柔和的宛如一幅画,那些平日里藏着的稚气与天真终于显露了出来,他双手皆放在拂羽肩膀上,指尖还拉着拂羽几缕发丝,平静无害,拂羽抬起手拨开遮着人眉眼的一缕发,目光眷恋又深沉,胸腔里的心脏再次开始疯狂跳动,拂羽真担心一直这么跳下去会将人吵醒,可他又怎么都控制不住。 “怦怦怦怦” 他侧过头去,呼吸在人脸上挣扎几番,终于按耐不住的偷了一个吻。 “怦怦怦怦” 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拂羽心底一紧,整个人都绷住了,宣离微微往下贴了贴,脸贴在拂羽的衣衫睡得很沉,并没有醒。 “呼” 脑海中的困意全部消散了,拂羽抬起手,指尖一点一点触过人的发,嘴角不由的便弯了,这是他的人啊 怀里人的呼吸很沉很缓,身上很热,抱着像个小暖炉一样,与四万年不论何时都冰冷的如同冰块一般的人截然不同,拂羽依稀还记得他最后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你浑身都是冷的,操都操不热 凤凰天性血冷他一早就知道,是如何说得出那样的话去伤他的,可当时那样的情景,他也别无选择,只是后来他是如何换掉了一身冷血变成了如今这样,拂羽一直很想知道。 他也想知道,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是如何过来的,过的好不好,开不开心,然而世事无常里,这些问候又着实显得无足轻重,不值提起,终归也都过去,好与不好,前尘往事旧梦而已,回不去了,错过的就永远错过了。 迷迷糊糊里,拂羽隐约感觉身上的人似是爬下去了,胸口蓦地松快起来,拂羽睁开眼,屋外天色未明,隐约是黎明之前最黑的那段时间,月色也被掩盖,他侧过身,身旁的人背对着他,看样子依然睡着,拂羽转身将人揽进怀里,被抱住的人微微动了动,很快寻着合适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两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手脚相绕连发丝都纠缠在一起,刚醒来的拂羽软糯糯的,撒娇似的往宣离怀里拱了拱,宣离也是半梦半醒,被人蹭的下巴发痒笑出声来,困意渐渐淡了些。 “该起了。”宣离缠着小孩的头发说。 “嗯。”拂羽仍旧抱着宣离的腰,嘴上这么答应,眼睛却仍是闭着,看着丝毫没有要起的样子。 黑夜一过,宣离就还是宣离,那长不大的孩子还是那长不大的孩子。 宣离难得陪人那么赖着,身边的人不住的往里拱,拱到人怀里还不算,得寸进尺的要往人身上爬,宣离将手扒下来又被脚缠上,他一边笑一边往后退,“别闹了,该起床了哈哈哈,别闹了拂羽” “阿陵”两人一直退到退无可退,头顶的人突然沉沉的叫了他一声。 “嗯?”宣离迎着光抬起头,日光穿过两人间浅浅的缝隙落在人脸上,拂羽低头亲了他一下,唇角在人脸上不住的蹭了几番,轻轻的说,“我们走吧,好不好?” 宣离一顿,心里隐约明白了拂羽的意思,他依然笑着,面上露出的,不过当是个玩笑,“走,去哪里?我们家小殿下要将我拐去何处?” 拂羽表情认真,显然不是开玩笑,然而他自己也清楚,说走容易,可走去哪里,并非易事,三界就这么大,如今风声传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谁人爱他谁人又想杀他?说走,太轻率了,何况宣离还带着伤,世外桃源哪里那么容易找,可他又想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将眼前的人藏起来,日复一日的藏在自己怀里,谁都看不见。 拂羽定定看着宣离的眼睛,眼里的纠结与焦灼再明显不过,宣离抬手将人抱进了怀里,避开了那让人无措的视线,安抚道:“暂时先待在这里吧,等大局稍定,我们就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离开天界,再也不回来好不好?” 大局稍定,这些长久梗在宣离心上的东西,即便不说,拂羽也知道,在宣离心里,天界予他的恩情,从来也是还不完的,尘世中各人有各命,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拂羽很早就知道,左右他人的想法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这道理,正是宣离教给他的,他可以在任何事上和眼前的人撒娇,唯有在这一件上,默默的跟在他身后最 好。 拂羽在人怀里点了点头,怀中的人暖烘烘的,让人不想放手,宣离在人背上拍了拍,“起来了,再睡景安又该骂你了。” 拂羽一听这话心里又隐隐有些不痛快了,他从宣离身上爬下来,坐在一边斟酌片刻,还是不知该和人怎么说,宣离起身开始穿衣服,身后的疼痛轻了些,就是腰又酸又软,后遗症太过明显,拂羽看人一手扶腰一手穿衣,脸上的表情也不大好过,当即没心思想别的了,“我帮你穿,你放着。” 出了寝宫宫苑的门,景安一如既往的在门前晒药,此时日光刚好,药材不至于晒的太过,他回身看了一眼,继续埋头晒自己的药。 宣离走到人身边,蹲下时还有些勉强,景安整理着手边的药材,不知拿起了什么,随手扔进了宣离手里,那是一株晒的半干的奶白色仙草,景安也没看人,目光专注的盯着手下的仙药,面不改色道:“直接吃就成,吃了身上就不疼了。” 宣离怎也活了六万年,对这样的言语见怪不怪,只是这么突兀的听见了,左右还是有些奇怪,他笑了一下,将那仙药送进了嘴里,“多谢了。” 景安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的看着宣离,半晌,他回身看了看宫门口,见无人出来,猛地往前凑了凑,一脸八卦的神情,说实在的这样的神情出现在景安脸上着实不太相称,“你和他你是”景安连手势都用上了,那笨词拙句的样子实在不像他。 “我是?”宣离大约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偏偏故意装听不懂逗眼前的人。 那人眨巴了两下眼睛,手指不由的蜷缩起来,欲言又止几番,狠狠抛下一句:“算了。” 宣离嘴里的药已经嚼完了,倒是不苦,怎奈终究是药,没有多好吃,他拍了拍手站起来,目光落在景安身上,语气柔柔的,就像眼前暖烘烘的日头,“因为太喜欢,这些事便无足轻重了,想要便拿去,浑身就这么点东西,都是他的。” 景安浮夸的打了个机灵,收起自己的药篓,头也不回的扎出了宫苑。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宣离回过身去,一抹天青色的影子风一样撞进他怀里,药效似乎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身上的酸疼少了几分,拂羽蹭着人的颈窝,眼睛里亮亮的,问:“你刚刚说的,可都是真的?” 宣离揽着人,无奈的笑道:“你要确认多少遍才好?嗯?” 身后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宣离与拂羽一同侧身去看,景安站在门口,满脸非礼勿视的既视感,他呆滞在原地,往前踌躇了几步,直愣愣的盯着地上的仙药说:“晒药的地方,你们,你们” “噗”宣离一个没忍住,拉着拂羽往后退了退,“好,我们这就走。” 那边的景安感觉自己再待在这儿,恐怕眼睛都要瞎了。 门外的草甸上,天菱一个人蔫蔫的待着,景安背着药篓像是要进山,他回身打量了一眼,转了个弯凑过去,“怎么了?今天没去找小兔子玩儿?” “不想玩。”小家伙耳朵都耷拉了下来,一看就委屈的很。 “那不去找小兔子的话,跟着我进山吗?” “不去。”小家伙趴在地上,大眼睛一眨一眨,拒绝的十分果断。 景安挑了挑眉,站起身来故意边往前走边说:“昨日见山背后的鹿丹藤开花了,今日再不摘了吃可就不好吃了。” 身后的小白鹿“腾”的一声直起身子,“鹿丹藤?” 小家伙“哒哒哒”的追了上来,贴在景安身边蹭了蹭人的衣角,“仙人说的可是真的?真的开花了吗?” 景安目视前方,隐隐 中似是笑了一下,身边的小家伙兴致勃勃的跑在前面,喊着:“仙人快些。” 景安摇了摇头跟上去,这傻姑娘,鹿丹藤十二月才开花,如今七月里,哪里来的花? 可他望着她活蹦乱跳的身影,又实在不忍心戳破,手指几番捏诀,生生变了一朵出来放进了药篓里,他攥了攥手心,一口气含在嘴里,心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长大到能好好分辨身边的人?你喜欢的真的是你喜欢的吗? 第87章 宣离身上新伤旧伤加在一起数都数不过来,虽然结了痂,但每次看着,拂羽心里总要皱成一团,继而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的问:“疼不疼,你疼不疼?”宣离偶尔被他问的烦了,就别过头不理人,拂羽只好乖巧的趴在一遍继续替人顺气,景安特意嘱咐,宣离身上的许多疤痕都因为没有及时医治导致灵气淤积在里面,须得日复一日的疏通开来,那些狰狞的伤疤才有可能彻底复原,宣离那么好的皮相,拂羽哪舍得让人留下一道疤,听闻能好,越发卖力了。 宣离从前自己也没注意过,后来一条一条挨个儿被拂羽摸过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为眼前的小家伙受过这么多伤,偶尔也会玩心大起,逗一逗这小家伙。 “小殿下,我替你做了这么多,怎么报答我?”宣离说这话时,语气最是不正经,但往往也最勾人,拂羽每当这种时候总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在频繁的刷新下限,然而经上次之后,宣离好了很久才完全消去身上的痕迹,拂羽便也只能在脑海里想一想,不敢越线,实在被撩拨的厉害了,才发狠的将人用力的亲一亲纾解,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他们彻底心无旁骛的在一起时,一定要抱着宣离先睡个几天,将蹉跎过的这些年好好补回来。 清晨刚过,阳光探过门口的梧桐树梢,宣离坐在门前看着自家小孩儿帮着景安忙前忙后收拾东西,住了这么久,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多少也要表示些,宣离身体未完全好,做苦力的活便自然的落在了拂羽身上。 拂羽和景安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大家都看得出来,估计连当事人都有所察觉,然而谁都不说破,就那么安静的相处着,宣离问了几次,拂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也不问了,小家伙藏不住什么事儿,若真的有事,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说了。 拂羽帮忙了几次渐渐熟练了,不用景安说也知道哪些药该放在什么地方,景安慢慢的待人也和气了些,偶尔还会与人闲聊几句,其实拂羽自己也纳闷,这人怎么偏偏对自己不一样呢,明明对宣离挺和颜悦色的,难不成是真的喜欢宣离,所以一直对自己没个好脸? 这种念头一旦产生,想再平复就难了,拂羽总时不时下意识的观察去观察景安,越看越觉得这人是真的喜欢宣离,一举一动都十分怪异,可他又不好意思问,事情就这么一直拖着,拂羽看他充满防备探寻,景安则是一脸茫然搞不懂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门口踢踢踏踏传来一阵脚步声,天菱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跑的太急,差点撞在景安身上,宣离也在不远处,那小白鹿见着宣离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了一变,她扯了扯景安的衣角,声如蚊呐的说了句什么,景安脸色微变,周身气质猛然低沉了几分,他低头看了人一眼,这一看,让那本就有些怕他的小白鹿不由的退了两步。 “大点声说。”景安的语气不急不缓,说出来却莫名带了些严厉,小家伙嗫嚅了几秒,声音略高了些,结结巴巴的说:“禀告仙人,山下突然来了好多人,说,说要求见帝君” 宣离站在原处,闻言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面上也一如往常,他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毕竟天底下从来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拂羽转身看他,景安似乎也在征询他的意见,宣离顿了一顿,放下手里的草药,道:“我不方便出面,此事,就麻烦仙人了。” 毕竟谁都没有证据宣离就在这里,只要景安咬紧了不松口,谁能闯得了这西山?拂羽倒是意外,宣离竟会选择不见,他原本以为,他这么些时日,一直心心念念挂着的,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多少会斟酌一下。 景安很快下山去了,拂羽走过来站在人身侧,还未开口便听见人说:“很意外吗?” 拂羽对上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道:“嗯。”他是真的很 意外。 宣离眉目柔和,闻言笑了一下坐下了,他眼里依然有光芒万千,拂羽却突然感觉,那些曾经宣离奋不顾身也要守住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流失,那装满了东西的沉甸甸的心正在一点一点清除多余的东西。 “这有什么可意外的,他们都想着杀我了,难道我还要不计前嫌的回去继续为他们卖命?算了吧,这么多年了,早还清了,彼此谁都不欠谁,各某天命也许才是最后的结局,”他看了拂羽一眼,“何况你忘了?我很记仇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你在我身边好好的,三界,天庭,谁愿意要谁就拿去,从来也不是我一个人。” 拂羽探前两步从身后将人抱住,鼻尖在人颈窝里蹭了蹭,嗅了满腹的桃花香:“好,那就不回去,我们一起做一对逍遥散仙,实在不行就躲到人间去,找个深山老林种些你喜欢的花,养几只小兔子,每天就窝在一起晒太阳,喂兔子,好不好?” 宣离握着人的手,似笑非笑的说:“深山老林?可真是个好地方。” 这话语音宛转悠扬听了让人不免多想,就像黑灯瞎火共处一室一样旖旎,拂羽捏了一下他的腰,心想着这种时候都有心思开玩笑,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宣离却并没有笑,他只是看着远处,像是陷进了回忆里一般。 一连多日,西山之下站满了神仙,景安刚开始还下去见一见,后来也懒得理了,抛下一句——说了不在听不懂吗?有本事就闯进来看!可谓有脾气极了,天上的神官倒也知晓他的脾气,连着来了几天,见景安的态度越来越黑实在不敢来了,生怕哪日被人一把毒药洒个干干净净,何况景安态度这样坚决,多数人不免怀疑,也许是真的找错地方了。 景安一直疑虑,这些人都是从哪里知道宣离在这儿的?西山甚少有人来,景安与宣离也并无交情,若不是得了确切的消息,多半神仙是想不到这里的,即便碰运气也碰不到这里,那是谁?景安边想边看了看身边战战兢兢待着的天菱,这些日子,景安的脾气肉眼可见的差,天菱也不敢放肆,站在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就那么站着等着人发话,如今突然接了人的眼神,登时感觉心跳都停了,景安望了人两眼,直觉应该不是天菱,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蹲身问了一句,字词仔细斟酌,唯恐伤了人的心:“你可曾,将帝君在这里告诉过别人?” 虽然景安极力放缓了语气,然而话音一出,眼前人还是肉眼可见的怔了一下,小家伙眼睛瞪得大大的,结巴着问:“仙人仙人说什么?” 景安说完就后悔了,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知道是自己太急了,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弄的焦头烂额,都不像他自己了,关心则乱,如今看来,他是乱的过头了。 “没事,是我太乱了,与天菱无关,不要往心里去。” 一旁的小白鹿闻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很久没吭声,等景安发现不对低头去看时,小家伙已经哭的满脸泪了。 天菱从小就爱哭,被景安捡回来的时候,身上受了伤,那时候她还不会说话,约莫是药草放在伤口上灼烧的厉害,小家伙的眼泪一直不停的往下掉,哭的梨花带雨,看了就让人心疼;刚住在清延殿的时候,景安不大爱与人说话,一旦感觉景安心情不好,小家伙就躲在一边偷偷哭,景安后来才知道,小孩儿总以为是自己又惹人不高兴了,奈何说不出话来只能哭,再后来哭的时候慢慢少了,一是小孩长大了,会说话了,再者多少对景安的脾气也了解了,知道那人脸色好坏并不全因为自己,渐渐的便也没什么好哭的了,到现在,景安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她哭了。 “别哭,我不是”他本就嘴笨,碰上这种情况,更是拙劣的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蹲在人身前,一双手摊在空中 ,抱也不是不抱又心疼的厉害,只能眼巴巴的瞧着,连句安慰人的漂亮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小孩突然化了形往外跑去,宣离刚好从门外进来,一不小心与人撞了个正着,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天菱幻化成人形的样子,不免一怔,小家伙哭的满脸泪花,一见宣离跑的更快了,白裙子风一般,很快不见了,景安急匆匆的跟出来,与宣离对视了一眼,试图将自己脸上太过明显的担忧隐瞒下去,然而宣离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朝着人去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快去追吧,站着干什么。” 宣离一直怀疑景安喜欢天菱,奈何那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笨拙,光看着都替人捏一把汗,宣离有时候想,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喜欢天菱啊,如今看来,应当是知道的,只是当真不会表达罢了。 拂羽也很快回来了,见宣离站在门口朝着西边望,好奇的问了一句:“看什么呢?” 宣离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高深莫测道:“小娃娃不懂。” 拂羽:“”这到底多厉害的东西,连他都不懂? “什么嘛?到底是什么?”拂羽感觉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他不懂的了。 “追媳妇,你懂吗?”宣离轻飘飘的蹦出几个音节,拂羽愣在原地,想了想,囧着一张脸道:“谁说我不懂,你不就是我追回来的吗?” 宣离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边往殿里走边道:“那是为夫追的你不是吗?怎就是你追我了?” 拂羽被这“为夫”搅得心旌摇曳,嘴上却仍是不服,“四万年前勉强算是你追我,后来不都是我追你吗?你说说哪次不是?” “啧,”宣离坐下来,“你那顶多算是等,怎能算追?” 身前的小家伙不依不饶,叉着腰站在宣离面前:“我说是追就是追,就算你不知道我也追了,不行你现在跑我再追” 面前的宣离笑的花枝乱颤,拂羽似是急了,看着说不过便咬着牙恶狠狠的吻了上去,宣离嘴角笑意未散,心里像是吃了蜜糖,甜丝丝的,他仰头抱着人的腰刚品出点感觉,门口猛然传来一声:“哎呦” 这声音实在熟悉的很,熟悉的宣离猛地愣怔了一下,想着自己该不是在做梦吧? 第88章 拂羽从宣离身前起来,满脸被人搅了兴致的不情愿,回身一看,司命站在门口,尴尬的朝着两人打招呼。 拂羽也是没脾气了,这事儿被司命撞破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怎么就这么巧呢? 虽说如此,但与司命也当真是许久不见,只是眼前人憔悴的有些过分,拂羽犹豫了片刻才敢相认,宣离站起来,左右打量半晌,皱着眉头问:“你这是做了什么弄成这样?” 衣服上全是灰,头发也胡乱散着,就像刚从战乱之地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还是逃命来的。 司命松了口气,像是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当即耷拉着袖子进来,看了看桌上,朝着拂羽道:“有没有水,我好渴。” 拂羽愣了一下,点点头,“有,等着。” 司命蓬头垢面的与宣离在一旁坐下,他腕上系着一方白白的吊坠,正是西山的出入令。 拂羽替人倒了水,司命一连喝了好几杯才总算缓过劲来,他往后靠了靠,侧过身看向宣离,两人视线相触,一时竟皆没有开口,半晌,司命揉捏着手里的御令开口了,他说:“天界没了。” 宣离眉目稍动,听完之后似乎并未有什么太大反应,就连神色也一如往常看不出异样,只有站在他身后的拂羽清楚的看见,在说出没了的那一瞬,宣离的脊背很轻微的僵了僵。 司命像是在等待答案一般一直看着宣离,然而对方却始终没有开口。 其实听见没了的一瞬,宣离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的,就像终于等来了自己料想的答案,从此无牵无挂,倒也坦然,然而很快,莫名的空虚与怅然所失溜进了他的心房,悲怆随之而来竟让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宣离端起一旁的杯盏,道出一句:“意料之中。”他的话音没有丝毫情绪,就像无关紧要的人感叹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司命欲言又止,期间还回身看了拂羽几眼,可惜拂羽终究是个局外人给不出他答案。 司命叹了口气,敛去脸上多余的神色,他心里知道,宣离已经为这个天上做的足够多,原本也不该再求他什么,何况是天界背信弃义在先,他如今的反应,再正常不过。 罢了,反正也这样了,还妄想靠着这单枪匹马抢回来吗? 司命也烦了,自然的跳过了这个话题,“我听说那日里,他们启了风雷柱,你没事吧?” 宣离云淡风轻的笑了笑,眸中一丝伤惋散去,他端着茶盏平平稳稳的说道:“不都瞧见了吗?若是有事又怎能安静的坐在这里?” 司命也笑了,“没事就好唉,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人心不齐,迟早都要没的。” 这话倒是在理,自天君上位之后,天界一直人心不齐,天君疲于政事,性子软弱,收不住底下的仙官便自然炸了锅,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人心早就散了,后来又接连遭遇变故,终日人心惶惶听风就是雨,没确实是迟早的。 气氛渐渐坦然了许多,宣离放下杯子,看着身边的人道:“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司命摇了摇头,“我没事,看着打不过就跑了,听天上那些神仙说你在这儿,特意冒着危险跑回玄生宫取了这小东西,差点没出来。” 他边说边晃了晃腕上的东西,将其解了下来,“幸好你当年给了我一个,话说你这里倒是不错,让我一顿好找。” 宣离:“这是清浊仙人的府邸,我也是来借住的。” 司命一边点头一边四处看了看,眉目间布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不过他越看越觉得这布局熟悉,这不就是 “凤陵,这地方和你的上梧宫很像啊 !” 此言一出,景安刚好从门口进来,他看了司命一眼,一脸平静的走了进来,天菱跟在身后,蔫蔫的,倒是不哭了。 宣离起身与人说明情况,景安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司命,“走吧,我带你去住处,” “啊,哦,好。”司命看了宣离几眼,又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景安,紧张兮兮的跟着人走了。 小白鹿还在原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宣离,半晌扭头跑开了,宣离心里一直记着那日与景安的约定,与人能不接触就不接触,见人走了,心底默默松了口气,一转身,刚好碰上了拂羽的目光,那人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宣离一时竟有些紧张,然而半晌过去,拂羽自顾自摆弄着手边的仙药,并未有开口的意思。 宣离直觉不太对,刚凑过去,就被人一把拉进了怀里,继而一串温热的吐息落在他脸上,小家伙笑的奸诈,贴着宣离的耳边说:“把刚刚没亲完的亲完,休想跑。” 宣离松了口气,一场试探,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夜色迷茫,堂前月色正浓,拂羽在房中沐浴,宣离百无聊赖的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忽的闻到一阵酒香。 清延殿到处都环绕着草药的味道,酒香流连其中,多少有些怪异,那酒味很淡,却很清冽,闻来与多数佳酿的味道不甚相似,宣离很久不沾酒了,此刻闻了竟也生出些渴望来,不由的循着香味去了。 朦胧的树影下坐着一个人,景安多半都藏在阴影下看不分明,唯有手里的白玉壶在月光下依然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倒是洒脱,一个人握着一壶酒直接喝,不像是喝酒倒像是泄愤。宣离走近几步,景安侧过身看他,没有说话。 宣离这才看见,桌上东倒西歪的还放着几壶,看样子已经喝空了。 宣离本是来讨酒喝的,如今看来,酒是喝不成了,“借酒浇愁”几个字已经写在了眼前人的脸上,哪儿还有酒给他喝? 来都来了,又不能马上转身走,宣离斟酌着字句,想着怎么开口才不显得突兀,然而身边人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并且十分自然,“你和拂羽,你们当初是怎么在一块的?” 宣离没想到人一上来就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你和他说的吗?” 宣离这下明白了,眼前人这是被情所困了啊。 虽说他也没有多少经验,但多少比眼前人多一些,“我们当初,也没谁与谁先说,自然而然便在一块了。”宣离看了人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那边的人转回去,借着月光又灌了一大口酒,眼神越发茫然了,“没什么,那你们算了。” 他又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落在衣衫上,景安随手抹了一把,不做声了。 宣离大约能猜到他是因为什么烦心,只是今日见他回来神色平静,以为解决好了,没想反倒比之前还要糟糕。 宣离一身广袖搭在石桌上,他抬头与人一起看向远方,半晌淡淡道:“若是喜欢,便去说罢,藏在怀里别人是感受不到的。” 放在嘴边的酒壶拿下来,景安目光深沉的朝他看来,宣离微微蹙起眉头,总觉得景安的视线有些逼人,半晌,那人摇了摇头,手里的酒壶随意耷拉袭来,并未做声。 两人不尴不尬的坐了一会儿,身后匆匆忙忙传来一阵脚步声,拂羽一脸焦急的站在入口处,看见宣离的时候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透出许多异样的神色,景安淡淡的看了两人一眼,开始赶人:“走,快走。” 宣离微微颔首朝人行了礼,转身往门口去,拂羽就站在那里, 一步一步看着人走过来,直到宣离走到身前仍是一动不动,宣离疑惑的看了人一眼,伸手拉住人的一瞬,才发现这小家伙手凉的厉害。 “怎么了手这样凉?”宣离将人两只手都握在怀里,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夜色里神色虽看不分明,但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不高兴。 宣离不由的想,难道是因为自己没和人打招呼便跑出来不高兴了?还是说他心底一动,心想该不会是因为自己与景安在一起才不开心的吧?若是这样,那可真要说道说道了。 一直到回了屋子里,拂羽的手仍是凉的,他不言不语的任由宣离牵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一直低着头,宣离将人带到床边,蹲在人身前仰头看着,他伸手摸了摸拂羽的脸,轻声问:“怎么了不高兴?” 话一出口,眼前人越发委屈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哭了,宣离哪里受的了人这样,当即站起来将人抱进怀里,轻拍着脊背安抚着,“有什么不高兴就说出来,若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就告诉我,不要哭。” 拂羽靠着宣离的腰,心里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下去,一腔委屈不知道怎么开口,抱着他的人温柔的厉害,拂羽闭了闭眼,突然用力将人拉下来,宣离前襟都被扯开了,两人之间不过方寸,拂羽的胸膛起起伏伏,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人。 “唔嘶”宣离嘴角一阵刺痛,自己这是养了头小狮子啊,怎么一言不合就咬人啊? 唇间一阵铁锈味,拂羽慌忙将人放开,手指落在人伤口上,心疼的问:“疼不疼?我”他懊恼的叹了口气,真的是太急了,明明感觉没用力却将人咬成这样。 宣离舔掉伤口上的血,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拂羽,面色显而易见严肃了许多:“说吧,到底怎么了?” 坐在床上的人满心懊恼,掀起眼皮小心翼翼的瞅了人一眼,想问又不敢问,不敢问又堵得慌,纠结了半天之后终于被宣离越来越冷的神色吓住了,“景安他,他,是不是喜欢你?” “哈?”宣离被这毫无根据的问题吓了一跳,他不解又诧异的看着拂羽,“你从何处得来如此荒唐的言论的?” 拂羽被人这么一说,越发不敢说话了,“我,我自己感觉的。” 宣离哭笑不得,同时又有些心酸,到底自己是做了怎样的事,才让这小家伙到现在都这样没有安全感? 宣离挨着人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将人掰过来正对着自己,他认真又虔诚的望着拂羽的眼睛,说道:“你记住,阿陵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从未有过他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记住了吗?” 拂羽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宣离叹了口气,继续道:“何况景安喜欢的,是天菱啊,如何就是我了呢?” “天菱?”小家伙当即来了精神,表情变幻莫测,看的宣离云里雾里的,这一会儿开心一会惆怅的样子,到底是在想什么? “当真吗?”小家伙眼巴巴的瞧着宣离,看样子势必要挖个底朝天。 “怎么了?没看出来他喜欢天菱?” 小家伙倒是诚实,摇着头道:“没有,我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啊,害得我,害得我” “害得你什么?那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吗?”宣离瞥了他一眼,像是不大满意一般,拂羽小心观察着人的神色,见人脱掉外袍准备睡觉,一把扑到了人身上,宣离被他压在身下没什么还手的力气,面上仍是淡淡的,看着不太高兴,拂羽最怕人不高兴,撒 娇似的蹭了蹭人的颈窝,讨起好来,“阿陵,我不是故意的。” 事情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明明拂羽觉得自己挺有理的,这会儿反倒先道起歉来了。 “下来。” 宣离虽然没动,语气却很严厉,拂羽怔了一怔,贴的越发紧了,他在人颈间吻了吻,小狗狗一般又舔又蹭,又绕至人耳边,呼吸沉沉的像是极力勾引着什么,越吻越暧昧,宣离渐渐便有些招架不住,“拂羽,先起来,别” 一直游移的吻终于落在人唇上,拂羽将人的手按在头顶,好似一瞬间从小娃娃长成了狼崽子,眼里闪着浓浓狩猎的光,他贴在宣离耳边,吞吐间皆是涟漪,道:“阿陵,伤都好了吧?” 两人翻云覆雨了好一阵,直至宣离累的精疲力尽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人才放堪堪作罢,小家伙吃饱喝足之后反倒精神了,抱着人死活不撒手,一个劲儿的往身上蹭,宣离也是被磨得没脾气了,他半阖着眼睛,任由人胡作非为,折腾了一会儿总算是困了,屋内渐渐平息了下来。 夜色越来越浓,月亮被云层遮罩,静谧的西山里突然传来凄厉的鸟叫声,继而整个西山都如同炸醒一般,变得慌乱而嘈杂,宣离从梦中惊醒,身边的拂羽也几乎是在同时醒了过来,宣离拍了拍身边的人,下意识道:“我出去看看。” 然而这一次拂羽没有听他的话,他拉住他的袖子,“我和你一起去。” 第89章 山林之中一片橙红,动物的凄鸣声响彻天际,滔天火光穿透云雾灼烧在人眼睛里,景安急匆匆的奔出来,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半山腰,隐隐有杂乱的脚步声在往上来。 司命约莫是睡蒙了,一边系衣服的带子一边茫然的盯着下面的火光问:“这是怎么了?” 宣离细致的察看着四周,拂羽回身答了一句:“应当是有人纵火。” 景安将府苑结了结界,匆忙跑出来的天菱也被隔在了结界里,景安看了她两眼,神色难得柔和,连语气都放轻了:“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嘈杂的四周淹没了天菱的声音,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鹿角不断的冲撞着结界,景安蹲下来,对视中不知与人说了些什么,小家伙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满脸担忧的望着外面的几个人,安顿好天菱,景安刚要施法往下去,拂羽突然将人拦下,“先别动,不是人。” 未待景安将拂羽话里的不是人消化掉,眼前便出现了成群的仙物,它们多数都负了伤,刚踏上清延殿门前的石台便停下了,神色焦急的望着景安,西山就这么一位神仙,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互不干涉,如今山林被毁,这些先天灵物无处可躲便只能仰靠景安,景安当即明白了它们的意思,放开结界,示意先躲进去。 清延殿虽不见得完全安全,却也是此刻最为安全的地方了,形形色色的仙物飞速的钻进大殿,在最后一只断了腿的金丝雀躲进去之后,景安迅速关闭了结界。 一抹金光窜上天空,锋芒一路蜿蜒,钻入云层的一瞬迅速掩去身形,片刻之后,宣离朝着身边的几人道:“不远处出现了浓厚的仙障,应当是刚刚上来的灵物留下的,司命留在这里看好大殿,其余的人下去看看吧。” 司命也算清醒了,虽然还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仍旧下意识听从了宣离的安排:“好。” 山林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刺目的火光映亮方圆几里,三人飞上云端,黑压压的穹顶之下,火线将山体切成两半,一明一暗,横在正中央的仙障正肉眼可见的消散着,火光之里似是有人,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拂羽目光沉沉的向下望着,神色几番变化,半晌道:“是云依。” 山门口横陈的界碑已经倾倒,火线由那里出向四周蔓延,而站在火光中央,明灭中神色不清的人,正是云依。 云依?当真是太久违了,当日里神魂都化在天地间的人居然有一天还能复活,世事无常到了几乎玄妙的地步,是谁把他救活的? 宣离想起那日在魔宫地牢里见过的的水晶棺,当时云依还不过半个魂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宣离没有轻易动手,放过了棺里的人,想着日后时日还长,半个残魂,再怎么也要几年才勉强圆满,这么快就炼成了? 拂羽望向烈火深处,冥冥中他似乎看见有人在朝他笑,魔气绕在人周围,他似乎也能看见他,拂羽浑身一震,惊骇道:“不是,不是云依。” 宣离并无如拂羽一般的探视能力,闻言一顿:“那是谁?” 沉寂在拂羽体内的力量忽然变得躁动,鼻尖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熟悉香气正极力的往他脑子里钻,他晃了晃身子,脑海里忽然漫出一团雾,让他来不及回答宣离的问题,也根本没办法思考,恍惚间,他似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只是来人的力量明显要比他弱一些,饶是如此,身体里的力量还是不住的往前着,被勾引的蠢蠢欲动,几欲控制不住。 他想定下神再去看一眼,可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曾经他能控制的力量全都失了效一般,被人一股脑的捏着,往陌生的方向去,拂羽很清楚的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又会变成之前那样,六亲不认,见谁杀谁。 身旁和景安一起施法的 宣离敏锐的察觉到拂羽的不对,他刚侧过身,那人便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咯噔”一下,就在拂羽还想往后退的间隙里,宣离一把将人抱进怀里,触到的一瞬,宣离很明显的感觉到拂羽身上的鳞片,又长出来了拂羽浑身冰凉,冷的像是一块冰,右眼里的紫光明明灭灭,在挣扎的边缘。景安回身望了一眼,问:“怎么了?” 宣离摇了摇头,将人按在颈窝里死死抱住,“不知为何又出现了成魔的征兆。” 景安微微一怔,倒也没有表现的太意外,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起自己之前寻给宣离的、一直没来得及细说的方子好像就在自己的袖子里,他飞快的翻了翻,终于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那张小纸条,纸上一片空白,宣离不解的看着他,很快,随着景安指尖光芒的不断变化,上方慢慢显出字来,细碎的字体几乎铺满了,景安扫了一般,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刀递给宣离:“给他喝一点你的血就能暂时压住。” “我的血?”宣离错愕的看着景安,然而时间紧急也功夫细想,宣离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登时便涌了出来。 拂羽身上的鳞片已经开始刺破衣衫,小娃娃抓着他的袖子颤抖不停,像是在极力克制,浓郁的血腥味很快传出过来,怀里的人似乎僵了一下,宣离微微放开了些,面对着人抬手将溢出来的血珠送到拂羽嘴边,“张嘴,没事的。” 眼前的小家伙在看见血的一瞬,右眼完全变成了紫色,粼粼波光不住的流动,宣离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里的力量,景安站在一边,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见人成魔,拂羽低头嗅了嗅,很快含住了宣离的腕口,腥甜的血液划过喉咙,体内躁动的力量随着一股接一股温热的血液流转开来,逐渐平静,似乎被压住一般沉寂下来,浮在外面的鳞片开始缓慢的回缩,渗出来的血也止住了,拂羽松开宣离的手腕,浑身无力差点从云上跌落下去,而那一直飘荡于鼻尖上的香气,像是猛然间变换了味道,变得腥臭让人作呕,隐约里,拂羽分辨出,这是人血的味道。 大火依然在烧,宣离将人放在云上,探了探人的灵脉确定没事了,刚要替人起结界,拂羽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没关系,已经休息的差不多了,倒是你,疼不疼?” 宣离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愈合伤口,他摇了摇头,手心微微一动,金色的灵脉在身体里流转开来,“不疼,没事的,那我先去帮景安,不舒服就再坐一会儿。” 宣离起身往一边去,手臂上的灵脉熄灭了,拂羽却敏锐的捕捉到,宣离的伤口并未愈合,依然在流血。 火势仍在蔓延,无数珍贵的仙物付之一炬,景安虽是一方尊神,却到底双拳难遮十里,他在极力的补救,然收效甚微,神力投与火光中,火头颤一颤便再没有下文了,宣离引了山顶的水,扑上去被蒸发掉的一瞬,他后知后觉,眼前的火,并非普通的火,不甚明显的魔气缠在火苗里,一般的水是灭不掉的。 横在山林中间的仙障终于完全烧完了,火苗迅速攻城略地,试图再往上爬,而就在那一瞬,虚空之上猛然飞起一条巨大的白龙,如今的拂羽,身体当真变大之时,横在人头顶足以压住一座城,长长的龙须飘荡着,拂羽看了宣离一眼,手中燃起一团刺目的白光,清冽的水流从四面八方而来,白光混与其中,登时扑灭的半山的火,原本站在火光中的人已经不见了,整个西山一瞬间再次黑下去,变得死气沉沉。 宣离挑眉望着头顶的人,一抹笑意挂上嘴角,没想到自家小家伙还挺厉害。 而站在一旁的景安却若有所思的看着,片刻后挪开了, 大火灭掉之后,浓烟顺着天际而上,拂羽从云上下来,宣离站在那里等他,袖口上的鲜血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好似被他 忘了一般,刚要开口,被人一把拽了过去,拂羽面色阴沉的掀起他的袖子,那刚刚被拂羽吸食过鲜血的口子依旧是源源不断的流着血,似乎无法愈合,拂羽抬手施法,金色的光芒从手中释出落在人腕上,血流似乎变慢了,却依然没办法愈合,宣离的脸色有些白,看着人时仍旧笑了笑,说:“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拂羽没理人,拉着宣离试图去问那边正专心搜寻着残存仙草的景安,宣离悄无声息的从身后拽住他,摇了摇头:“回去再看吧,不急在这一时。” 拂羽下意识想反驳,却看见宣离的眼神落在了完全烧毁的半座山上,随即停在了专心致志的景安身上,他笑了一下,眼中深意不说已明。 西山虽然不是景安一个人的,却也是他住了数万年的地方,凡人一处院子十几年尚且有情,何况是万年以上,本也不应该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他们来了,西山才无辜受到牵连。 拂羽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自己的发带解下来,仔仔细细缠在了宣离的伤口处,黑暗里少年银色的发丝迎风飞着,宣离看着手腕上那一抹亮丽的蓝,想着无论如何也值了。 直至天际露白,三人从晨光中抬起头来,面前是已经倾倒的界碑和被烧死的神兽,景安盯着眼前残破不堪的山门,面上虽没有多少表情,痛惜与愤恨却都写在了背影里,从前云遮雾罩的西山,一夜之间变得门户大开,狼藉遍地。 宣离站在景安身后,良久拍了拍人的肩膀,景安站着摆了摆手,一语打破了沉默了很久的气氛:“天灾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回吧。” 三人没再耽搁,飞速的折回了清延殿,然而未待靠近石台拂羽便感觉到了不对,又是那股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味道,未待他开口,走在前面的景安突然脚步一顿,他愣怔着退了两步,拂羽抬起头,粘稠的鲜血从景安脚底落下来,藕断丝连的滴在地上,眼前是大片的血红色,鲜血顺着台阶缓慢的往下流着,走的太急了,直至踩到了才发现。 景安脑子里“嗡”的一声,他飞快的往上飞去,飞上石台的一瞬,眼前的景象几乎击穿了他的灵魂,一望无际的红,无数尸体倒在其中,血色将整个清延殿包在中间,结界仍在,里面的仙物却不知为何跑出来了,横尸遍地,找不到熟悉的那一抹白,他艰难的眨巴了两下眼睛,低低喊了一声:“天菱。” 四周风声寂静,漫漫山林,无人回应。 第90章 大批的仙物都死在殿中,鲜血淌的到处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宣离后知后觉,司命也不见了。 然而奇怪的是结界并未破开,那人是怎么进去的?如若大肆屠戮,司命定然会传些消息来得,可是一整晚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 几人飞快的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寻找着熟悉的人影,然而里里外外找了两圈,没有天菱也没有司命,死在地上的,都是那些灵智未开的仙物,且浑身被戮,伤口几乎遍布身体,血水混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景安逐渐镇定了下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翻过一只雪豹猫的尸身,灵力于尸体上方略过,半晌道:“应当是被吸干了身上的仙气,且是先放了血再抽的灵气。” 一旁的拂羽不解的问:“为何要先放血?” 景安正在摆弄周围的几具尸体,道:“放干了血再抽灵气,会比直接抽来的精纯很多,尤其是这些灵智半开的仙物,血脉还不纯净,直接吸食精血的话,效果微乎其微。” 拂羽错愕的看着一地尸体,讶异道:“这要杀多久才能杀的完啊?太惨无人道了,这些仙物应当也没有多少灵气吧?” 宣离从一旁起身,他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淡淡道:“灵气虽然不多,但对于仙身的帮助却不小,这上面残留着魔族的气息,不出所料应当是灵漪干的,毕竟能直接洞穿这样的结界不露痕迹的,三界屈指可数,只是他要这么多灵气做什么?” 景安摇了摇头,目光从地上拾起来:“他不是要灵气,而是来要人的。” 景安的视线转到拂羽身上,若有所思的看了人一眼,脑海中浮起了昨日半夜里,山林失火时留在鼻尖上的那抹腥臭的味道,像是人血又不全是,闻着让人窒息。 宣离与人对视一眼,眉目间神色深不可测,让人摸不透。 景安看着拂羽,问:“昨日失火时,你可曾闻到一股人血的味道?很腥。” 拂羽本还被景安刚刚的话扰的心神不宁,此刻回过神来,忙点头:“闻到了,仙人也闻到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闻到的?”景安问。 拂羽对此印象很深,几乎不用思考,“刚刚下山不久便闻到了,最初闻到的时候觉得有些甜,很快意识就不大清楚了,闻着很熟悉,有种同类的感觉,但是阿陵将血给我以后,那味道就变了,变得很腥。” 景安眯了眯眼睛,眸中光芒忽然阴沉起来,他顿了顿,问:“你可曾将你的血给过别人?” 拂羽神色当即紧张起来,他下意识的看了宣离一眼,站在身边的人极自然的对上了他的视线,这件事当时是瞒着宣离来的,虽然后来彼此知晓,可每次提起来,拂羽总觉得心虚。他抿了抿唇,挠着自己的脖颈说:“之前,救过一个凡人,给了他一点自己的血。” 宣离眉头挑了挑,没有说话,拂羽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凑近了几分似乎想和人解释。 “阿陵,我” “是谁?是昨说的云依太子吗?”景安神色严肃,似乎对他们此时仍在打情骂俏有些不满。 拂羽当即摇头,不动神色的离宣离远了些:“不,不是云依,是公良洛,尧川尊上的心上人。” “尧川?”景安诧异的看向宣离,“尧川是如何出来的?” 这事说起来复杂,宣离自己也没搞清楚,尧川当日到底是谁放出去的,明明一缕将死的幽魂,封魂玉都黑了,却硬是跑出了乾殿,还当了人间的皇帝,说无人相助是不可能的,宣离旁敲侧击了几次,那人皆守口如瓶,半分也不透露,落在人间之后,性子似乎改邪归正了,与宣离也不像从前 那般争锋相对,甚至好几次都出手相救,是敌是友界限突然模糊了。 “这件事和尧川有关系吗?”宣离看着景安,一旁的景安也说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不对。 事情似乎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某种奇异的联系正在一点一点的显露出来,正当此时,站在旁边的拂羽突然大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宣离被他吓了一下:“想起什么了?” “我想起那日在风雷柱上看到的那个香囊是谁的了,那是上一次尧川与公良洛来时给我的那个,对,就是那个。”拂羽有些激动,特意强调了几次,他一直觉得那香囊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宣离似乎没太明白过来,“你是说,那香囊你丢了?”他犹记得当时,自己还对着那香囊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呢。 “是,我也不知是何时丢掉的,但后来那香囊的确不见了,那时候事情多,我便没有在意,而且,我记得前一次成魔,也看见了那个香囊,就在坤沅手里。” 身边的景安比宣离反应要快,其实也不是宣离反应不过来,而是千丝万缕留在他脑子里,思考的远比景安多的多。 “所以是,你每一次成魔都会看见那个香包是吗?也就是说那香囊里定然是装了什么东西,能引起你体内魔血的异动,进而成魔是这个意思吗?” 拂羽点了点头,身旁的宣离似乎仍旧在思索着什么,一直没有接话。 “如果这样,香囊里放着的很可能与昨日的人血出自同一处,来自你所说的公良洛身上,对吗?”景安看着他问。 拂羽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其实连他自己也一直没搞明白每次成魔的契机,最开始是情绪波动起伏较大的时候容易诱发体内的魔气,后来则是完全没有规律,多数都在夜里,再后来则好似是见了血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并无定数,但香囊此事,拂羽是确定的,至于香囊里是什么,人血是否来自公良洛,拂羽自己也不知道,那香包他连好好看过都没有,就已经不见了。 “那血,应当是公良洛的。”一直没开口的宣离看了看拂羽又转向景安,眉头皱着,像在回忆:“先前我私自去过一趟魔宫,在魔宫的地牢里,看见了云依的残魂,和天君的尸身。” “什么?”拂羽惊呼了一声。 宣离抬了抬手:“听我说,当日我刚进地牢不久,外面便有人来了,情急之下我隐化身形藏在了一处暗缝中,来人是应芜,他拎了一只小壶,壶里倒出来的,大约就是人血,云依吃了那些血之后魂魄变得完整了很多,这世上能修复神魂的,除了魔神之血,大约也没有别的东西了,这件事我一直没说,因为无法确定魔君到底要做什么,如今我大概知道了。” 魔血生来不死,可替凡人消去生死簿上的命数,那自然也能让神仙长生不老,修复神魂,自当在其中,除了拂羽,拥有魔神血脉的,便只有公良洛。 一旁的景安虽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隐约明白了宣离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魔君一直用公良洛的血养着云依太子和天君?那如此说来,尧川便与魔君是一路人,只是魔君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的养着云依和天君呢?听闻天君早已身死魂灭,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这正是疑点所在,宣离也没想明白,如果只是为了攻占天界,联合琼霁已经足够,何必要如此费心费力,背后到底是想做什么?云依与天君身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吗? 拂羽被这接连而来的消息砸昏了头,挑挑拣拣试图找出一条思路来,尤其是景安说的尧川与魔君是同一路人,的确让人匪夷所思,明明之前月湖之境的时候,尧川还极力的救过宣离,且在人间那么多年,努力维持着人间的秩序,怎的 拂羽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抬起头,刚好对上了的宣离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燃起火花,一瞬间,头脑中一直关着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了 拂羽先一步反应过来:“月湖之境时,并非灵漪将你夺去,而是尧川。” 宣离正在飞速的整理着整件事的脉络,他先前一直纳闷,为何人间会接二连三的一直死人,地府明明收容不过,生死簿却先被人篡改了,且到现在也没查出来到底是谁,是因为他们从来便没有往尧川身上想过,这世上能修改生死簿的人不多,尧川就当是其中的一个,所以那日里,所谓的救公良洛也是尧川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如此一来,很多事便说的通了。 景安站在一边看着两人用眼神交流,焦急的问:“到底怎么回事?” 宣离侧过身来,眼眸中波澜涌动,却也多了些了然神色:“兴许,是尧川!” “尧川?”景安蹙着眉头,若是尧川,可就当真难办了,数万年前就兴风作浪搅得三界鸡犬不宁,后来好不容易抽筋扒皮灭了神籍关在乾殿里,如今竟又要重蹈覆辙吗?只是当年天君势猛,麾下大将众多,合力追逐了那么些年才将尧川捉住,如今,神仙都只剩眼前的这几个,谁能与他抗衡? 千丝万缕的联系乱麻一般横在人脑海里,东方之际原本就要升起的太阳犹如停滞了一般,挂在一朵云后面不上不下,整座西山都笼罩在阴沉沉的氛围里。 三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宣离说:“先救人吧,先找到人再想对策。” 下山之前,景安替宣离处理了伤口,且给了他几包药,拂羽当时正于寝殿收拾东西,景安压低了声音道:“一旦伤口无法愈合就将此药服下,且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形成多次伤口,想要将他全身的血都换掉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切莫心急。” 宣离点了点头,似乎早已了然于心,十分郑重的道了声:“多谢。” 景安难得的笑了,宣离几乎没见过他笑,不免觉得新奇,“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言谢见外了。” 这句见外说的宣离心里暖暖的,他一直很好奇眼前人为何对自己特殊些,明明并未见过面,却明显感觉似乎有什么故事藏在里面,他不由的问:“我与仙人之前可曾有过交集?” 此言一出,那站在他身边的人明显的顿了一下,这一顿,宣离感觉自己说中了,他仔细回忆了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思来想去也没有一点印象,他来西山的次数算不得多,也没见过什么人,不是西山,那是在何处? 景安装好手里的药材,拍了拍手,表情自然了很多:“嗯,见过。” 宣离着实是想不起来了,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道:“年岁渐长,记不住事儿了,仙人与我是在何处见过?” 景安站在原处,似乎有些拘谨,宣离不由的眯了眯眼睛,看样子这其中的缘分还不浅。 “过去很久了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帝君救过我与天菱,就在西山,后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报答机会,如今就当做还恩了。” 宣离当真是毫无印象,景安看他仍然皱着一副眉,道:“待日后有时间了,我再与帝君细说,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记挂,尊上心性善良,原也不该受这些罪。” 宣离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评价自己,一时竟有些惶恐,不知该说些什么,景安看着他笑了笑,恰巧拂羽也出来了,几人便没再耽搁,迅速下山了。 拂羽很久都未出山了,下山之前,宣离让他尝试着看了看方向,成魔之后,体内力量暴涨,眼界可追溯过去与未来,只是拂羽用的不好,生怕弄巧成拙,便一直搁置着,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可惜的是,指引里仅给出了方向,并 未显示是谁人或者到底去往何处。 景安面上不显,却是三人中走的最快的,用心急如焚来形容此时的他也绝不为过,他们一路往东,踏出云雾的一瞬,眼前是大片缠绕的黑气,生灵皆被掩住了,灵漪站在魔气中央,像是一早就等在这里,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三人。 不怀好意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久不见啊,诸位。” 第91章 宣离下意识挡在拂羽身前,一把玄清扇横在拂羽的腰线中央,衣袖遮住他多半个身子,拂羽望着宣离的侧脸,伸手握住了宣离的手,宣离回过头看他,拂羽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与人并肩站在了一起。 宣离在原地微愣片刻明白过来,紧绷的脊背也松缓下来,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要适应这样的生活。 四周升起大片的黑雾,浓厚的魔气中渐渐涌现出无数魔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宣离四下查看,魔兵数量之多完全超乎预料,真打起来,一两个时辰都解决不完,何况他们是来找人的,势单力薄,完全没有优势。 灵漪一直在静静的打量他们,见人没有动作,笑了,“诸位既来了我魔界,自当好好招待,随本座来如何?” 事到如今,除了跟着人去也别无他法,何况依据拂羽给出的信息来看,司命与天菱就在此处,灵漪早早等在这里,也是预料了他们要来,谈判是必要的。 浓浓黑云包裹着的云层之下站满了魔兵,魔宫高耸屹立,似乎比宣离之前来时还要宏伟几分,云依就站在城门前,灵漪从天上下来的一瞬,拂羽亲眼看见他朝着灵漪端正的行了一礼。 拂羽有些诧异,这说起来,灵漪还是他的仇人呢,如今倒成了主人? 魔界繁盛不可同日而语,远处的镇魔山红光鼎盛,魔气充盈的围绕在四周,像一块令牌驻守在这里,重重围守的魔兵异常的多,多的有些反常,灵漪走在最前面,云依就跟在他身后,一袭黑衣衬的整个人阴沉可怖,与记忆里的云依截然不同。 宣离三人跟在魔君身后进殿,殿内燃着很浓郁熏香,浓的几乎有些刺鼻了,拂羽抬手挥了挥,心里觉得不大对,热茶已经上桌,他看了一眼,敏锐的察觉到,那茶的味道似乎不太对,他拉了一下宣离的袖子,又趁着灵漪挪开视线的一瞬,往景安的茶里抛了一片碎叶子。 云依目光阴沉,手里握着一柄长剑,站在台阶下一动不动,拂羽的目光一直都在人身上,悄悄的打量着,可那人却像感觉不到一般,只待哪里有响动时才侧过身子看一看,看上去宛如被人控制的傀儡。 灵漪坐在石阶上,面上一抹笑只挂在嘴皮上,抬手示意宣离他们喝茶,还特意强调:“这是刚刚采下来的雪玉青,口感正佳。” 宣离倒没推辞,面无表情的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景安也拿起了杯子,茶盖在茶水上拂了拂,眉心一动,继而面色不显的尝了一口,拂羽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大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是没有收到自己的信号吗?这茶明明有问题,他不可能看错,灵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像是要亲眼看着他喝,拂羽强忍着端起茶杯,视线一直都在宣离的侧脸上,那面目冷冰冰的,好似有点陌生。 鼻尖刚刚碰到杯盏,一股熟悉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次传来,他拨开杯盖,这才看见,杯子里的哪里是茶,而是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血,血上飘了两片叶子,倒的确是雪玉青,他“嘭”的一声将那茶杯放下了,上方的灵漪眉心一动,皮笑肉不笑的正欲开口,一抹银色的剑影穿破虚空直向灵漪而来,灵漪表情微顿,并没有躲,下一秒,一把沾满黑色魔气的剑挡住了拂羽的无凌剑,云依一动不动的盯着他,掌心里的魔气操纵着剑柄,隐约间,一股极冲的杀意扑面而来。 云依身法迅速,绕过宣离与景安直奔拂羽,而上方的魔君则像看一出好戏一般,斜倚在銮座上,放松的很,而一直坐在一旁的景安和宣离仿若看不见这边发生的故事一样,仍旧坐在椅子上,连眼神都没有动,拂羽接了云依几招,对方快的让人难以捕捉,拂羽一人难以招架,他着急的喊:“阿陵,仙人,你们” 话音脱口的一瞬,原本坐在座位上的两人忽的消散了,四周 紧接着黑下来,就在拂羽茫然的一瞬间,云依的剑擦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登时冒出来,拂羽捂住胳膊后退了几步,那原本该乘胜追击的人,却忽然抱着剑舔起了上方的血,銮座上的灵漪也早就不见了,拂羽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带进了幻境,那宣离与景安都是假的,一旦撞破便会消散。 只是他明明记得自己与宣离和景安一直都在一起,是何时被人带跑的?宣离与景安如今又在何处? 伤口算不得深,血却一直滴滴答答的流着,染在剑身上的血被云依全部舔舐光了,吃完最后一滴的时候,那人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似是泛起红光,眸光中央没有别人,只有拂羽,透着浓浓的捕猎的气息。 凌厉的剑气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拂羽一边操控手里的剑一边四处躲闪寻找出口,若是幻境,就一定会有阵眼,会有出口,且往往都在明显的地方,他在争斗中逐渐明白了自己是何时被带进来的,从云上下来时自己便被云依引去了视线,往里走时也一直盯着那人的背影,云依曾在中途回身看了自己一眼,当是那一眼时,自己便与宣离分开了,魔族最是擅长制造幻术,果不其然,稍有不慎便掉在了坑里。 眼前的人在极力的往拂羽身上刺,眸中红光闪动,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拂羽身上的血。 拂羽一只手捂着伤口,极力的止血,然而幻境里拂羽的灵力受到了极大的干扰,耳边似乎一直有人说话,杂音一般持续的嗡嗡嗡。 但凡拂羽心念一动,云依的剑便会紧贴着他而来,且眼前人招式怪异,完全看不出身法,四周黑茫茫一片,拂羽边打边往后退,正当他要侧身躲开云依从上落下来的一剑时,身后猛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很硬,撞在腰上是一个尖锐的角,像是桌子之类的家具,身后突然出现东西限制了拂羽的动作,就在云依的剑即将落在他手臂上时,半空的无凌剑突然超脱拂羽的掌控,飞快的隔断了人的剑,剑身交接之处迸溅出火花,紧接着,不受掌控的无凌剑猛然飞起,朝着云依的喉咙便去了,拂羽心底一惊,他潜意识里,还是不想杀掉云依,他还有好多话想问,不想他就这么轻易死了。 这一次,云依手里的剑没有如之前一般好命,无凌飞速的刺穿人的喉咙拔了出来,拂羽侧过身子不想去看,然而眼前似乎并无变化,依然是一片黑,甚至逐渐亮起了微光,拂羽睁开眼睛看去,无凌剑刺穿的窟窿就在云依的喉间,没有骇人的鲜血,那人大张着嘴,大批的魔气穿过他的身体,恍若被吸进去一般,进而飞快的消失了,四周逐渐亮了起来,原来,云依才是阵眼,灵漪是摸准了,拂羽舍不得对他动手,可惜这一次,拂羽不舍,无凌剑却并未留情。 魔气散去,从幻境里出来的一瞬,未待看清眼前的陈设,几条粗如手腕的铁链便凭空窜上了人的身体,链条哗啦啦的响,游蛇一般迅速将拂羽锁死了,他下意识想跑,然而那链条似有千斤重,落在人身上的一瞬,差点将人压倒,他抬脚往后挪了一下,脚底乃至整个脚掌都好似泡在什么东西里,低头的一瞬,拂羽整个人都呆住了。 脚下是浓稠的鲜血,一个圆形的池子将他围了起来,他就被绑在血池中央,腥味后知后觉窜进鼻腔,又是熟悉的恶臭。 拂羽浑身颤抖起来,眼里一抹火光将他的愤怒完全灼烧了出来,到底要干什么? 铁链将他完全锁住,灵漪就站在血池外,一边踱步一边打量,满是虚假的惋惜:“魔宫没什么好地方招待殿下,待在此处还真是委屈了殿下、” 拂羽膝盖发软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链条似乎在持续的向他施压,然而他依旧强撑着站着,挣动间全是铁器碰撞的声响——哗啦、哗啦 “帝君和仙人呢?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他连声音都 跟着颤抖起来。 灵漪迈开脚步,顺着池子小走了片刻,拂羽这才看见,云依一直都站在人身后,神色表情皆与之前如出一辙,脖颈上并未现出伤口,难道刚刚与自己一同在幻境里的,也是假的?灵漪盯着表情变幻莫测的拂羽,道:“自然是好生招待着了,殿下不用担心,至于想做什么嘛,殿下日后会知道的。” 身体皆被绑住了,动一下便浑身如雷击一般,刺刺的疼,灵漪站在一边,看似好心的提醒道:“殿下还是省省力气吧,这暮雷玄铁乃是上古神器,越动越是锁的紧,且越疼。” 拂羽咬着牙,他愤恨的盯着灵漪,攥紧拳头的一瞬,万千魔气从他身体里钻出来,那带着丝缕金光的魔气宛如暗夜里的星芒,将这黑漆漆的大殿也映亮了几分,拂羽浑身燃起离火,魔气迅速的往灵漪身上贴去,靠近人的一瞬魔气中燃起火光,灵漪堪堪避过,表情终于不似之前一般淡定了。 脚下的鲜血四处晃荡,灵漪盯着眼前的拂羽,看着那抹若隐若现的紫色光芒,心底猛然漫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也许拂羽如今的境况,早已超出他的预料,比料想中的厉害的多。 离火似乎并不能将那铁链灼烧断掉,一阵又一阵细密的痛感顺着玄铁的交界处持续不断的传来,眼前的血池在魔气的缠绕之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血流脱离水池旋转上升,竟生出一种奇异的美感,就在灵漪望着那血柱出神时,那些鲜血突然当头倾倒下来,灵漪来不及躲避,已经有血珠溅在他身上,他抬起衣袖,来不及飞开只能接下时,湿润的触感并没有来,他睁开眼,头顶上方遮着一段黑色的衣袖,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下面,鲜血顺着云依的脸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他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问:“尊上无事吧?” 灵漪难得心神震颤,他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人,竟从袖口里掏出一方手帕,刚要递过去,巨大的黑影伴随着腥臭扑面而来,这次谁都没躲开,灵漪闭上眼睛,血流顺着他的眼睛往下落,浑身黏糊糊的,气息顺着皮肤往身体里钻,灵漪握紧拳头,手里干净的帕子也被完全浸湿了,一池子血被散的到处都是,拂羽身上魔气仍在,离火却收起来了,他畅快的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灵漪和云依,细密的痛感仍在继续,拂羽知道,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自己只能待在这里了,锁着他的玄铁如此沉重,应当会有特殊的解法,至于眼前这一池子血,已经被他扬的差不多了,眼前的血应当不是普通的血,而是混杂了魔血的人血,长久的浸泡在这里,势必要引他成魔,一旦被动成魔,自己就没有办法控制了,到时候发生什么事都无法预料,拂羽不能冒那样的险。 暴涨的魔气从灵漪身上释出,他面色阴沉的看着拂羽,终于露出了魔头本来的面目,“狂妄小儿!” 鲜血之下灵漪面色恐怖,透着死人般的青灰,魔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犀利的短刀飞快朝拂羽袭来,几乎是瞬间便划破了拂羽身上的衣服,一道接一道的血痕露出来,就在鲜血即将漫出来的一瞬,那些伤口迅速的愈合了。 拂羽望着他,似笑非笑的嘲讽道:“别白费功夫了。” 先前在幻境里被压制,如今出来了,拂羽本就身赋魔气,魔气越足他的力量便越强,区区伤口而已,想要他的血,未免想的太容易了。 他知道魔君不会杀他,他们千辛万苦的将自己锁起来,势必有大用处,不会轻易弃子,他还有时间。 第92章 “白费力气?呵,小家伙,本座在世之时,你还不知是天地间哪一缕气呢,不过是借了我魔族的气韵而已,真以为自己已经封神登顶,三界无可治你之人了?”灵漪身前卷起巨大的气流,一头及腰墨发被罡风掀起,吹的四处飘荡,阴沉可怖的脸全部暴露在视野下,泛着死人般的灰,难怪平日里都要戴着面具。 拂羽毫不退缩的与人对视着,刹那间,耳边似乎有风声划过,挨得很近,几乎贴在拂羽的耳骨上,他侧身躲避了一下,缠满金线的魔气与灵漪散出来的魔气实力相当的抗衡着,另一只耳边也划过风声,似是如同短刀一般的东西,听来便锋利的很,在未完全搞清楚之前,拂羽不敢仓促应战,魔气在身前聚集,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他回头想去看一下,而就在他回身的一瞬,有什么东西飞快穿过他的手掌,将人钉在了原地,灵脉瞬间阻滞,痛感后知后觉,拂羽惊愕的扭头看去,眼前用魔气围起来的如同结界一般的东西被完全击碎,掌心中鲜血直流,最重要的是,他半个身子都僵住了,流转的灵脉停在原处无法运转,下一秒,另一只掌心也传来了同样的痛感,漆黑的玄钉正中掌心,捅了个对穿。 “啊”疼痛使拂羽本能的变化身形,龙鳞若隐若现,额头上尖锐的龙角也长出来,混着一池血水,竟有些奇异的美感。 灵漪不知何时已经清理掉身上的污秽,他站上血池的边缘,眼里满是鄙夷和嘲讽,“小家伙,破魔钉的滋味如何?” 破魔钉?灵漪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拂羽全身都动不了了,剧烈的痛感让他几乎动一根手指都疼的要命,他终于承受不住暮雷玄铁的重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而就在他跪下的一瞬,手掌被撕裂的痛感几乎击垮了他的神经,太疼了,疼的整个人都碎了。 灵脉一断,空有一副躯壳的拂羽连个凡人都不如,一身骨架不是自己的,血肉中浸满与之相斥的魔血,神与妖之间,界限不明,自然也要承受旁人承受不来的痛苦。 这是超脱三界的代价,也是他想要活着,一定要付出的东西。 破魔钉乃是天界的神物,数万年前神兵殿专门制出来对付魔族的,可穿透一切魔障,与幻境中精准的寻找到敌人,遭遇破魔钉之人,浑身灵气凝滞,不肖三个时辰便会魔气枯竭而亡,用它来对付拂羽,的确是个好方法,只是不会致死罢了,毕竟拂羽不是完全的魔族人,只是自魔族灭族之后,破魔钉早已尘封,这么多年过去,竟又被寻了出来。 拂羽浑身都在颤抖,冷汗顺着两鬓如雨一般落下来,他艰难的抬起头看了一眼,云依就站在他的正前方,毫无表情的盯着他,手里几根还未收起来的破魔钉明晃晃的放着,似乎就是为了让他看见。 拂羽无法思考,很快,意识开始恍惚,一旁的魔君似乎在说话,可他听不清,渐渐地,耳边响起宣离的声音,他一声接一声的叫着他,拂羽茫然的睁开眼前,眼前出现大片苍然的桃花,他的意识仍在挣扎的边缘,意识到眼前的东西可能是幻境。 身上似乎有锐器划过,冰凉的刀刃落在他皮肤上,刺的他生生清醒了几分,大片桃花散尽,不远处的灵漪皆是重影,他忽然哼了一声,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浸透衣衫迅速涌了出来,拂羽甚至能感觉到血涌出皮肤那一瞬间心口的颤动,身上似乎被划开很多口子,一时间,拂羽感觉自己似乎像个血桶一样,浑身被蛀虫咬的到处都是洞,血液就顺着虫洞不住的往下流。 不知流了多久,站在云依身前的人终于抬起手示意可以停了,云依往前一步抬手施法,被钉在血池中央的人已经晕了过去,头耷拉着,长长的龙尾盘踞身前,浑身衣物全被血染红,看着十分可怜。法术攀上身体后不久,那些横陈在拂羽身上的伤口 缓慢愈合了,血池中央升起一方凹槽,正好将拂羽流下来的血全部收在其中,云依看了灵漪一眼,熟练的从怀里拿出一只玉葫芦,大滩的血穿破虚空钻进那玉葫芦里,片刻之后,池心的血已经被收的干干净净,一滴都没留下。 灵漪似是很满意,临走之前特意仔细的探查了一遍拂羽的伤势,就连钉在掌心的破魔钉也细致的察看过,才点点头,朝着一旁的云依说:“此血精纯,每人分得三两滴便差不多了,若有剩余,记得放于冰牢里,血牢里的人妥善照看着,魔族大业,都系于他身了。” “是。”云依恭敬的朝人行了一礼,转身往外去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的宣离猛然察觉到了不对,他的心跳变得很快,兔子一般快要蹦出来,景安见人神色有异,问:“怎么了?可是感应到了什么?” 宣离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感应,只是心口一阵悸动,让人莫名恐慌,他摇了摇头,道:“不知是否为感应,只觉得惶恐过甚,心中不安。” 景安随人叹了口气,他其实与宣离一样,也时时刻刻都担着心,可惜自己与那小家伙从来不曾感应过,如今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大殿里,是否在一处尚且无法定论,即便真的都在魔宫,景安也没办法感应到天菱,他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缘分吧,世人都说,有情人心有灵犀,他们似乎从来也不曾体会过什么叫做心有灵犀。 宣离与景安被困的地方是一处大殿,进门之后刚一落座宣离就察觉到不对,待回身看去时,身旁的拂羽已经化为了一抹泡影,转瞬间四周的人全都不见了,他抬手放出灵脉试图照亮这里,然而灵脉之上所能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神仙在魔界会受到魔气的压制,灵脉在此最多发挥三成,宣离一直提着心,唯恐发生这样的事,可惜仍是防不胜防,拂羽是何时与他们分开的,完全没有印象,灵漪单独将拂羽带走,势必有特殊的目的,从火烧山林那日宣离就知道,那不过是个简单的试探,真正要命的,一定在后面。 他们现在最要紧的,便是从这破地方出去,只要出去了,一定就有解决的方法。 然而宣离与景安两人在这幻境里摩挲了几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宣离胸口的悸动一直都在,甚至愈演愈烈,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陌生的念头——血池。 “他在血池。”宣离突然说。 景安一怔,“血池?什么地方?” 宣离对魔族的血池知之不多,传闻那里有魔族最上等的刑具暮雷玄铁,以及万千大大小小储血的池子,是魔族的重地,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所以这个突兀的念头闪出来的一瞬,宣离自己也吓了一跳,若拂羽真在血池,目的似乎很明确了。 景安站在原地,眉头紧皱,半晌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盯着宣离的眼睛,十分严肃道:“魔族突然复生,你有没有怀疑过?” “怀疑?”宣离没明白景安的意思,“怀疑什么?” 景安踱了两步,“魔族虽生于魔障,肉身由魔气所化,可但凡孕育一个,必得有前人之血点化,魔君灵漪早已身死,那后来的那些人,是由谁点化而来的?” 宣离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被那些琐事缠的焦头烂额,内心里早已默认灵漪复活就代表整个魔界重新活了过来,若不是景安一言点醒,他早就忘了灵漪本就是一缕魂魄,没有肉身,所示人前的,不过是幻象罢了。 既然没有精纯的魔血点化,若想活命,势必需要其他的替代品,所以有了公良洛,所以才会煞费苦心、无论如何也要将拂羽捉住,他们是为了他的血。 想明白的一瞬宣离笑了,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然后很快,他又觉得不太对,魔界活着的,明明还有一个人,当初魔君横空出世之 时,拂羽说他见过的第一个人便是应芜,为何不取应芜的血,还是说,应芜如今,不见了? 宣离记得,上一次他来魔宫的地牢时还见过那人,后来呢? “你在想什么?”景安问。 宣离顿了顿,“我在想,魔界中明明还有活着的魔族人,为何灵漪要舍近求远,要拂羽的血呢?” “活着的魔族?谁?” “应芜。” “应芜”景安顿了顿,“是那个小鹦鹉吗?会学人说话的那个?” 谈及此处,宣离猛地想起岁御令破碎之前,他追着尧川一路跑到人间,刚入皇城上空,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那是司命的声音,他毫无防备的回身,就在回身的一瞬,刀剑刺穿他的胸膛封住他的灵脉,下落之时只见一双紫色的瞳孔慢慢模糊,那时便是应芜吧!学人说话的小鹦鹉? “对,是他。”宣离越来越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至少不像表面这样简单。 景安似在思索,片刻后道:“既然有应芜在,那灵漪的确是舍近求远了,拂羽殿下的血脉虽然强大,却并不精纯,不见得有应芜的来的好,灵漪舍近求远,想来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应芜不见了,或者,已经死了。” 宣离摇了摇头,“应芜应当没有死,前不久我在魔宫还曾见过他,甚至在离开的一瞬他还回身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宣离突然顿住了,脑海里闪出一个陌生的念头,他抬起头对上景安的视线,那人也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半晌他说:“他或许,是在给你提示。” “提示”宣离不住的思考,喃喃道,“他在提示什么?提示我云依未死,还是”宣离忽然明白过来,“他在提示我,魔族正在以血生魂。” 脑中豁然开朗,应芜拿出的那个小壶就是明显在提示他,魔族的魂魄正在用生血修复,包括云依,可惜宣离明白的太晚,只是仍有想不通的地方,应芜为何要这样做? 一旁的景安如同看透了他的想法,道:“传闻应芜一直在天君处,可是真的?” 宣离点头,应芜是在他入赤金台之后出现的,他所有的消息都是拂羽告诉他的,自己也并未见过人,但这在天君处,却是天界众人皆知的事情。 景安:“如若是天君处的人,刺你一剑当在情理之中,只是后来为何叛逃魔界,如今又在何处,也许待我们找到人,整个事情都明晰了。” 事情似乎越发错综复杂了起来,这些人煞费苦心经营,背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93章 “哥哥,醒醒,哥哥” 耳边似有回音,司命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他,他想醒来,可惜头脑发晕,像是魇在梦里一般。 “哥哥醒一醒” 嗡——嗡——哥哥——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司命慢慢意识到,确实是有人在叫他,且叫他的人是个姑娘 姑娘?哪来的姑娘?姑娘! 司命从来没有这么飞快的转醒过,脑袋像被闪电劈了一般,眼前恍恍惚惚全是重影,“呼” 他侧过身,看见天菱的一瞬,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司命呆滞一瞬,慌忙爬起来往后挪了挪,这一挪,颈间剧烈的痛感毫无保留的传到他心底,他捂住脖子,嘶了一声。 天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他,明显被吓着了,眼里全是惶恐,司命缓了片刻,才抬头仔仔细细看清眼前的人,天菱身上虽然沾了灰,头发也散开了些,一眼看去仍是干净的厉害,司命没见过幻化成人形的天菱,傻愣愣的盯着人问:“你,你是谁?” 天菱一双小手揣在怀里,闻言似是放下心来,她站起来,一双眼睛亮亮的看着司命,摇身一变化成了一只白鹿,那白鹿在司命身前走了两圈,司命这才明白,眼前的小姑娘就是跟在清浊仙人身后那只小白鹿啊,他舒了口气,一边揉脖子一边说:“我知道了,你变回来吧。” 眼前的白鹿晃动几瞬,身影似有片刻的模糊,然而很快恢复了平静,天菱眼巴巴的望着司命,又晃荡了几下,终于不得不认命的说:“我好像,变不回来了这里好黑啊。” 司命一愣,反应了几秒其中的前因后果,他抬头往周围看去,这里的确黑的很,唯一一点光芒便是来自眼前的白鹿,她的鹿角在发光,自己醒来一瞬间看见的白光,应当也是眼前的小家伙身上,所以,她是因为要照亮这里耗费了太多灵力,所以变不回来了? 那自己昏睡的时候,她一直一个人在这儿吗? 后颈的痛感逐渐减轻了些,天菱挣扎几番泄了气,往司命这边靠了靠,又不好意思靠的太近,大眼睛巴巴的看着司命,看的司命左右有些尴尬,他顿了顿站起身,脑子里不知怎的飘出天菱不久前叫他的那几声“哥哥”,一瞬间整个后背都僵了,心里猛地震颤了一下,他低声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司命已经将近一万年不曾与女孩子有过交集,猛地一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哥哥,我们在哪儿啊?仙人和帝君他们呢?” 司命被这声哥哥叫的差点没站稳,他咳了一声,故作镇定的说:“我是天上玄生宫的司命星君,仙子叫我司命或者星君就成,不必不必如此。” 天菱歪了头,半晌“哦”了一声,顿了顿问:“星君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周围漆黑一片,约莫往前三五步,便超出了天菱光芒覆盖的范围,什么都看不见了。身上逐渐平静下来,司命于手中燃起一簇光芒,光芒顺着灵力所指的方向缓慢上升,照亮的地方越来越广,然而灵力越升越高,光芒又缓缓暗了下去,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样,逐渐看不见了,四周仍是一望无际的黑,灵力完全消失,司命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地方,这里到底是哪儿? 他依稀记得,在清延殿时,自己站在殿门外观察远处的火势,大殿静悄悄的,忽的身后不知是谁猛然袭来一记手刀,力量不重,却很有技巧,他当即觉得自己整个后背都麻了,浑身灵力难以释放,倒下的一瞬,一阵奇异的香气入鼻,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样子,他和天菱是被单独拉了出来,只 是对方是谁,又为什么抓他们? 司命终于想起问一问眼前的小白鹿,他眼神关切的看向天菱,问:“你有没有受伤或者哪里不舒服?” 天菱摇了摇头,一双鹿角晃晃悠悠散着淡淡的荧光,仍旧看着司命,司命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未回答对方的问题,他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说:“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我再探一探,先别急。” 天菱点了点头,鹿角上的光芒似乎越来越弱了,司命犹豫着往前走了走,尴尬的问:“你,需不需要灵力?” 小家伙闻言抬起头,一脸欣喜的问:“可以吗?” 司命似是被对方的反应可爱到了,他笑着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说罢,司命抬起头,左右四下看了看,脸色不由的红了,声音也比之前小了很多,“冒犯仙子了。” 天菱也算头一回被人这么频繁的叫仙子,觉得新奇的紧,心里隐隐泛起些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他不由的想起景安很早很早之前和她说过的,“总有一天,天菱也会长成画像上的仙子那样,比她还要漂亮” 小家伙忽然有点不高兴了,心里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酸酸的涩涩的,隐隐还有几分担忧,她直起身子道:“星君,我们出去找仙人和帝君吧,他们不会有事吧?” 司命微微一怔,收起指尖上的灵力,他何尝不想出去,奈何出不去该如何?但他还是答应了,说:“好。” 小家伙有些兴奋,拉着司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四处寻找出口,越走司命越觉得不对,这里似乎没有一点点天光,像是一个密闭的空间,然而这空间里又全无压迫,反倒气息精纯温厚,有种安抚人心的作用,司命虽然猜不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却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他忽然反应过来,也许来人并不是想杀他们,而是为了救他们,若是要杀,那一记手刀之后,司命这命怕已经是没了,既然如此,那这里就一定是安全的地方,只是这样说的话,宣离与景安以及拂羽,很可能已经置身于危险中,司命整个人忽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他必须要尽快从这里出去。 景安与宣离仍旧被困在幻境里,死活找不到阵眼,且呆的时间越久,体内的灵力就越被压制的厉害,魔族的幻境多有活物做阵眼,这里不仅没有活物,死物都少的可怜,能试过的都试过了,却一直找不到。 景安不知倚靠着什么,看上去有些疲倦,神仙灵力被压制最直观的反应便是疲惫,如今他们在这里已经摸索了将近十几个时辰,不说景安,就如宣离一般的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两人谁都没说话,沉默着待了一会儿,景安忽然问:“听见了吗?” 宣离心烦意乱,闻言抬起眼睛道:“什么?” “下雨了。”景安说。 “下雨?”宣离凝神静气,耳边渐渐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确实像下雨了,然而这声音沉闷的很,与雨水落下来那种清脆的响声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不是下雨。” 景安是医仙,话音说出去几秒他就察觉这不是雨水了,空间里渐渐升起淡淡的腥味,景安与宣离一同循着声音去。 “滴答”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宣离脸上,冰凉中带着浓郁的腥味,几乎是瞬间,宣离便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指尖幽若的光芒里,一抹鲜红横在他手心里,是血。 头顶依然有血滴在不住的下落,景安伸手捻了一些,刚刚凑到鼻前,身旁的人忽然没来由的叹了一口长气,他说:“不用闻了,是拂羽的血。” 景安看了人一眼,将那滴沾在手指上的血抹在了衣服上,宣离指尖升起光芒,玄清扇腾空而出,巨大的扇 面横在人头顶,红光将四周照亮,虽然看着仍旧雾蒙蒙的,却比之前好了不少。 紧接着,玄清扇蓦地变得透明,然而光芒仍在继续,下落的血滴看的清清楚楚,很快就在玄清扇上聚成了一摊,除此之外,上方的构造也逐渐清晰起来,宣离与景安后知后觉,幻境是次要的,真正主要的,是他们被锁在了一个暗无天光的密室里,景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回过头去,借着扇面上的红光看清了之前仿若桌子一般的东西,那不是桌子也不是什么家具,而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石台,在那石台的六个角上,摆着一尊似笑非笑的神,若是细看,会发现每一座神像的表情皆不相同,上面刻着的,是人的六欲,而景安摸到的,正是那神位的木质底座。 “那是什么东西?”景安一时也分不清这东西是一直都有,还是刚刚才出现的,红光投在上面,诡异的很。 宣离张了张嘴,很久,他似是发呆一般吐出两个字:“——魔神!” 居然如此久远之后,还有人供奉魔神! 宣离当机立断,玄清扇横扫过下落的血迹,头顶是对合的两块石板,血流就从那石板的中缝落下来,手里的扇子忽然之间变作一把锋利的短刀,用力插在了中缝里,血落的速度更快了,宣离拉住景安的手腕,向上飞去的一瞬,密室里的魔气突然暴涨,六座神态各异的神像蓦地亮起来,刺眼的白光终于将整个密室都照亮了,方方正正的密室里,六棱的石台位于中宫,仙道信奉五行,而魔族,却是与六为顺。 糟了,宣离后知后觉,他的那句魔神应当就是此处的唤咒。 景安见势不妙,扒着短刀极力的试图弄开那座石门,四周起了风声,紧接着,石台中间升起白雾,四处弥漫的雾气中央,一条硕大的尾巴分外显眼,那是一条狐狸尾巴! 不住下落的血越流越快,宣离从上到下满身是血,然而石门纹丝不动,即便是用蛮力也很难破开。 人影渐渐清晰,长袍曳袖的男子立在雾气中央,隐隐还有香气传出,那人面前始终笼罩着一层白雾,像是冥冥之中划清了界限,出尘多姿,一时竟也分不清到底谁是神,谁是魔。 景安比宣离年岁还要小,对于魔神之说所知寥寥无几,不少东西,还是之前于藏书阁为拂羽寻找药方之时看到的,不想这么快就见到真人了,如果真的是魔神,他们这次,怕不是要折在这儿? 思绪未断,雾气中央猛然传来一阵少年人的声音,声音清亮通透,听着十分悦耳,“呵呵呵,两位便是小灵漪此次送来的补品吗?嗯,闻着确实很香啊,有几万年了吧?好难得呀。” 这声音让宣离景安皆是一愣,一时都有些怀疑,这是魔神?传闻魔神活了几十万年,怎会如此年轻?这听上去,比拂羽还要小上几分,而且这称呼灵漪的方式 “两位是有什么疑惑吗?”雾气中央的人似是歪了歪头,见人不说话,便自顾自又问了一句,宣离能感受到他正在看他们,他与景安对视一眼,依然沉默着没有回应。 “两位若是没什么疑虑的话,既然唤了本座,那便过来吧,离的太远我够不到。” 这话听着,好像是要送糖果一般,轻松欢快的不真实。 宣离与景安落在地上,石门暂且打不开,那便只能周旋,他们既然被称为补品,很明显是要为对方献祭的,但宣离直觉,眼前的人影应当撑不了多久。 宣离与景安依然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那人顿了半晌,语气渐渐有些不满了,“你们怎么回事?不过来是想让本座请你们吗?” 密室依然鸦雀无声。 终于,那白雾中央 一直宛如静止的人开始动了,垂在地上的尾巴扬起来,眼前卷起巨大的风尘,须臾间,宛如游蛇一般的尾巴扫过宣离与景安,擦着两人衣衫而过。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刚落,风尘未散,一抹月光般的灵力从天而降,宣离手中燃起离火,他将景安拉起护在身后,迎上那灵力的一瞬,铺面而来的戾气扫了宣离的眼睛。 光芒倏地收了回去,宣离被冲的踉跄了几步,他的灵力被压制,离火释出的一瞬,还是很明显的感受到力量的差距,至于对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收手,宣离想不通。 “凤凰?”那人突然说了一句。 宣离静静的看着他,没吭声,良久,那人忽然又冒出一句,“龙?” 宣离打了个冷颤,手心竟漫出薄薄的一层汗,他闻到了拂羽的味道吗? “呵,”那人突然笑了,话音里满是嘲讽,“凤凰与龙?真是可笑!” 第94章 血池中央的人浑身覆满了血,血流顺着掌心不住的下落,身上原本愈合的伤口也重新裂开,与衣物混杂在一起,十分骇人。 云依站在血池外,看着地上源源不断下落的血眉心紧紧蹙着,他明明施过法术,且亲眼看见那些伤口愈合了,为何会突然裂开? 拂羽半梦半醒,全身发冷,前胸后背像是有寒风穿过一样,寒意直达心底,被破魔钉穿透的手掌指尖苍白透明,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掺杂着黑气的白光划破虚空,云依目光犀利,紧紧盯着拂羽身上的伤口,破魔钉带来的威力远远超乎他的预料,他没想到,这东西会首先用在拂羽身上,自灵漪让他从天界寻出来时他便觉得不对,果然,他是一早就算计好了。 拂羽身上的伤口缓缓愈合,云依的眼神也从伤口上挪到了拂羽脸上,他真是许久未曾见过这个人了,快要五千年了吧? 自己居然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他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灵光缓慢摩挲过拂羽的脸,他轻笑了一声,指尖力道陡然变大,柔软的灵力登时冷硬起来,刀刃一般贴着拂羽的脸,没有光芒的眼睛渐渐泛起血光,云依狞笑着,食指与中指开始翻转,一抹血痕渐渐出现在拂羽脸上,白的几乎透明的脸颊上,登时血流如注。 “真是痛快,不就仗着这张脸来迷惑帝君吗?那就划烂你的脸”仇恨在一日一日的沉睡里疯长,变得面目全非,几乎变态,他喃喃自语,操控着手里的灵刃在拂羽脸上划着,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将人碎尸万段,扔进镇魔山的偃尸洞里。 不解气,根本就不解气,他变成如今神不神魔不魔的样子,全拜眼前人所赐。 然而时过境迁,天界不复存在,复生他的人成了灵漪,他别无选择,一副残魂而已,若是灵漪不再给他血喝,他很快便会死去。 再等一等,他安慰自己,待灵漪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拂羽彻底被抛弃之时,他便一点一点杀掉他,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但凡想着就让云依兴奋,用不了多久了,你也有这一天? “嘭——”身后的门扇猛地被踢开,天光从屋外漏进来,却也仅仅止于血池边缘不再往前,灵漪面色阴沉盯着云依,“你在干什么?” 云依慌忙收回法术,转身朝着灵漪行礼,卑躬屈膝的样子比曾经向天君行礼都要恭敬几分,他收起脸上狰狞的表情,乖顺的道:“回禀尊上,拂羽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属下担心引来月幽宫外的魔兵,特意前来查看,属下已为其止血。” 灵漪随意扫了一眼,心思明显不在这儿,摆了摆手道:“可曾见这血牢里有异常?” 云依疑惑的看了人一眼,摇头道:“未曾,血牢一切如常。” 灵漪微眯着眼睛,目光落在血池正中,他明明感受到了血池底下的异动,难道是他感应错误? 灵漪抬起指尖,灵力顺着血池环绕一周之后,正待往更底下去,忽然目光一暗,他敏锐的察觉到,沾在池底的血似乎正顺着缝隙往下落。 他一动,下面的地牢里关着宣离,若是碰上拂羽的血,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撬动了血池的入口? 云依忽感周身一冷,未待人反应,脖颈便被人扼住了,灵漪面目狰狞,一双深紫色的眼睛紧盯着云依,“是不是你?” 云依呼吸不畅,下意识的握住灵漪的手腕想要挣扎,然而越动颈间的力道越重,脑海里映出陌生的念头,灵漪真的会掐死他,毕竟直到现在,云依也不知灵漪为何救他,但终归不是非救不可。 “咳咳……尊上,云依,云依什么都没做过。”他的确什么都没做过,毕竟他连下面有没有密 室都不知道,从始至终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灵漪紧了紧力道,一时也难以判断,烦躁中如同抛什么废物一般将云依扔在了门口,云依后背碰上了门槛,肋骨如同断了一般钻心的疼。 灵漪左右查看,自己也感觉应当不是云依做的,不过一个玩物而已,自己也从未与人说过什么密室,何况血牢的入口历来严丝合缝,如何会出现血漏的情况呢? 饶是如此,为了以防万一,灵漪还是在云依身上下了禁制,浑身灵力被禁锢,云依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低头站在人身后。 灵漪终于看见了拂羽脸上的伤口,他侧身睨了云依一眼,嗤道:“就这么等不及?”随即如同惋惜一般,几缕魔气擦过拂羽脸上的伤口,似笑非笑道:“多英气的一张脸啊,就这么毁了。” 殷红的伤口之上透出淡淡的紫色,拂羽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如同置身烈火中一般让他终于挣动起来。 好热,好疼,好痒,他想抓自己的脸 “真不知道,这种样子的你,凤陵还会不会要?哦不对,凤神之死靡它,大约不论你变为何种样子,都始终如一吧,哈哈哈哈”灵漪也不懂自己为何要笑,只觉心中畅快,所想之事好似近在眼前一般。 密室再次传来异动,这次连被禁锢了法术的云依也感知到了,翻涌的陌生灵气向上爬窜着,灵漪收起笑容,想探下去看看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心里的预感不太好,广袖一挥,没了灵力的云依便如同废纸一般被扇出殿外,“出去。” 屋外竟是下了雪,云依躺在雪地里,背上火辣辣的疼,石阶下方是一动不动的魔兵,他们皆如没有感情的傀儡一般目不斜视的站着,像是没有看见云依,扑簌簌的雪花打在脸上,他一个人从雪地里爬起来,望着紧闭的殿门出神,他想笑,可鼻子又很酸,宣离曾说,他见拂羽可怜便将他抱了回来,然而乱世之中,谁不可怜,谁不是家破人亡? 待云依出去,整个血牢霎时黑了,灵漪指尖是比夜色还要浓稠的魔气,就在他想要将灵力送入底下密室的一瞬,一抹异常刺眼的光芒突兀的顺着拂羽的血迹先他一步落进了密室,血雾在密室上空炸开,那先前滴落在宣离身上的血突然泛起光来,一时间,之前被压制着的灵脉缓缓复苏,与其一同来的,还有宣离连辨认都无需辨认的,独属于拂羽身上的味道。站在雾气中央的白影静静的看向宣离的方向,玄清扇红光暴涨,扇面放大的一瞬,对面的人突然道:“玄清扇?唔那南海的凤生长老你可曾识得?” 宣离一愣,凤生长老?那都是十几万年前的事儿了,宣离再如何也不过六万岁,哪里能识得?只在族谱上看过罢了。 “我与凤生长老也算有点交情,你既是凤生长老的族人,便走吧!我也歇了。” 宣离对人突然让自己离开的行为有些不解,他被困在这密室里将近一天,刚刚还说着贡品,现在突然这么好心的让自己走,其中必然有诈,何况宣离早就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了,现在既然对方先退一步,不如抓着机会一次问清楚,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眼前的白雾似在逐渐消散,宣离心下一紧,忙道: “等等,你当真是魔神?” “嗤——”消散的白雾停下来,那人好似听见了多好笑的笑话一样,“魔神?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吗?可真难听,小家伙,记住了,我叫扶何,他们都称我踏玉天尊,并非叫什么魔神,俗气死了。” “那你是魔族人?” “魔族?你是没好好听我讲话吗?我不是说他们都称我为踏玉天尊吗?当然是神仙,小凤凰,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如今的凤族族长是谁?我 看你生的很是标致啊,可婚配了……” 宣离被这一连串的问题弄的有些茫然,他心里很急,迫切的想知道答案然后出去找拂羽,然而对方像是和他兜圈子一般,刻意避开了宣离的问题,身上的红光忽然间开始闪动,与此同时,丝丝缕缕魔气顺着中缝漫进来,景安抓住宣离的袖子,一瞬间,宣离恍若从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冷颤。 眼前的白雾已经很淡,雾中的人影也基本散去了,宣离当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给他下套,穿丝引迅速出袖,穿过白雾中心,将最后几缕还能看见的雾气绑住了,宣离直觉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走了。 下一秒,宣离眼前猛的出现许多陌生的画面,那是一池子血,血池边缘站着灵漪,那人似乎在施法,画面有些模糊,朦胧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粘在了视线上,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偶尔会有一瞬间的变黑,宣离越看越觉得诧异,这就像,就像人的眼睛一样猛然间,宣离反应过来,这是——通感,是他与拂羽的通感,他在透过拂羽的眼睛看外面,那那些粉红色的东西,便是——血。 耳边声音十分模糊,需得仔细听着,宣离来不及多想,正欲收紧手里的穿丝引用蛮力破开头顶的门时,景安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后拉去,一片巨大的黑影横在上方,那是一条狐狸尾巴,摇摇晃晃里,宣离发现,那巨大的尾巴似乎被什么绑住一般,最远只能到眼前,扶何不知何时又出来了,身影摇晃泛着戾气,紧紧盯着宣离的方向,宣离就知道,什么话唠少年,都是假的。 身旁的景安松开他的袖子,小声道:“他是锁着的。” 锁着刚好,宣离眼前依然是拂羽传给他的通感,宣离也不清楚这通感是如何来的,然而但凡通感,两方的感受是必然相通的,他试探着捏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感觉不到疼了…… 一股怒火猛地窜起来,宣离咬着牙,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拂羽,横在扶何身体里的穿丝引一时如同利刃,对面的人似是闷哼了一声,玄清扇的光芒几乎覆盖了整个密室,扇子飞舞上升,在靠近门扇的时候,身形变化如同一柄巨大的铁锤。 “不可。”就在扶何话音落下的一瞬,那铁锤一锤砸在了门上。 石门登时裂开了几道缝隙,血流顺着缝隙涌进来,扶何看着,竟还有心情感叹:“不愧在南海的玄清,果然可敌万物啊。” 然而很快他就感叹不出来了,龙血的腥气冲的他节节败退,连意识都开始恍惚。 第二锤落下的一瞬,一股极冲的魔气扑面而来,生生将那铁锤挡在石门前,紧接着,一直关闭着的中门扯开一个约半个手掌宽的缝,大量的魔气顺着缝隙涌进来,宣离登时觉得自己似乎看不见了,来不及多想,就在他拉着景安飞上石门的一瞬,手里的穿丝引突然断了,继而一缕分外刺眼的白光先他们一步飞出石门。 飞出去的一瞬,厚重的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腥臭迅速攻占了宣离的嗅觉,景安也皱起眉头,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大的味道? 落地回身,黑漆漆的空间里没有一点光,脚底不知什么东西黏糊糊的,宣离放出玄清扇,红光亮起来的一瞬,一柄银色的长剑正正好好架在拂羽的脖子上,执剑人一身黑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拂羽浑身是血,低着头像是晕过去了,掌心之中已经结了痂的钉子太过刺目,仿佛不是盯在手上而是盯在了宣离心上一般,疼的让人窒息,还有他的脸,宣离几乎不敢看 “滴答,滴答”血依旧在往下落,宣离感觉,拂羽浑身似乎都变作了透明,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 落在广袖下的手在抖,这样的场景,宣离真的承受不来。 “杀他”脑海里突然 响起熟悉的声音,只是嗓音沙哑,不似从前明亮,宣离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他不敢相信这是拂羽的声音,“杀他,腰侧往右三寸,印” 第95章 宣离反应的速度都比以往慢了许多,视线里一片模糊,拂羽说完好久,他才后知后觉,拂羽所说的印是什么。 灵漪唇瓣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然而宣离听不清也不想听,他不动声色的将视线往下挪了挪,可惜不论怎么挪,视线里都是拂羽几乎被划烂的脸和流了一身的血。 腰侧往右三寸玄衣之下什么都看不见,宣离凭着感觉锁定了位置,脑海里早已没有了声音,然而他还是试探着叫了一声:“拂羽” 钉在铁索上的人垂着头没有动作,宣离脑海里却猛然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宣离松了口气,视线刚刚放在灵漪身上,身后的景安开口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越过宣离,面色如常的叫了一声:“魔君。”成功的引起了灵漪的注意。 “魔君所言,可是真的,若真如魔君所说”背在身后的手指极明显的曲了曲,指向灵漪的方向,景安所言,似乎引起了灵漪的兴趣,那人听得认真,并未发觉宣离的动作。 一抹红光悄然接近灵漪,景安神色平静的与灵漪交流,眼角扫到那抹红光之时,他点了点头,似是肯定了灵漪的话,也就是一瞬,灵漪整个身子往前一顿,手掌慌忙往后腰摸去。 玄清扇化成的短刃仍在往皮肉里钻,操纵着玄清扇的宣离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刀身穿破灵漪命牌,将人蕴藏与其中的精魂撕了个稀碎。属于灵漪的精气正在飞快的流失,景安看准时间,掌心灵力汇聚,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灵漪已经握住了身后的玄清扇,他红着眼睛,瞪向宣离时犹如一头猛兽,他毫不留情的将那扇子用力拔了出来,拔出来的一瞬,灵漪的身子很明显的晃了晃,然而不等他回神,景安织就的仙网便将他兜在了里面。 仙网沉重,灵漪捂着伤口跪在地上,魔气缭绕于四周,手里抵着拂羽的银剑应声而落,剑锋擦上石台的声音尖锐刺耳,灵漪眼睛血红,掌心一团漆黑的魔气如同滚烫的开水,翻转片刻封住了伤口,他在极力的延缓命牌破裂,就如宣离的千宫续断印一般,一旦破裂,若不能及时修复,便只有等死的份儿。 宣离一步不停的奔向拂羽,然而跑至人身前了,却发现根本不知如何下手,他紧了紧拳头,目光紧紧盯住拂羽手上的破魔钉,破魔钉他见过,却不知解法,此乃神器,必然有其对应的解法和解印的人,莽撞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覆在灵漪身上的仙网越收越紧,然而那人却在此时突然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越发灰败了,两颊也凹了下去,乍一看像一具骷髅,生气在他脸上流逝的异常明显,“帝君当真数万年未曾变过,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使些阴招,可惜,破魔钉在身,灵脉被封,浑身血流殆尽,当真不值得。” 宣离被人一语说在了心坎里,他猛然抬脚踩住了灵漪,将人的头颅狠狠的压在脚下,“告诉我,如何解?” “呵”灵漪不急不缓,“本座终究不过一缕残魂而已,早就死了数万年了,再死一次又何妨,能看得帝君撕心裂肺,爱而不得,当真让人快意,可太值了。” “想死?”宣离显然被激怒了,手里燃起紫色的赤焰,瞳孔血红,“想死还不容易,你当真以为本座杀了你就再找不到方法了吗?灵漪,能杀你第一次本座就能杀你第二次,魔族?区区三界不容者还妄想一统天下,痴人说梦而已” “君上。”就在紫幽离火落下的一瞬,身后的景安突然大喝一声,“小心。” 银芒落在眼前,凌厉的剑锋擦过宣离的脖颈,仙网四分五裂,断掉的一瞬化作一团雾消失了。 灵漪一剑未中,景安却上前将宣离拉到了一边,手里紫幽离火熄灭,灵漪身形踉跄,眉眼中的戾气却是越发浓 郁了,四周魔气猝然而起,紧接着,大片魔兵从天而降,将血牢团团围住,此情之下,走无疑是上策,然而对宣离来说,拂羽在哪儿他便在哪儿,而景安,又很明白宣离的心思。 云依急匆匆的从外面奔进来,推门的一瞬,他急切的喊了一声:“尊上。” 这一声一出口,灵漪与宣离同时抬起了头,然而让人失望的是,云依所看向的方向,并非宣离。 “您没事吧?”云依一身玄衣,跑到灵漪身边将人扶住了。 宣离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景安则是完全蹙起了眉头。 景安从来也不是什么含蓄的人,他咬牙看着站在灵漪身边的云依,道:“败类,简直是天界的耻辱。” 云依明显怔了一下,他回过头,视线扫过宣离又看向景安,自顾自的笑了:“天界?清浊仙人怕是久不出山孤陋寡闻了吧,天上的云依早在五千年前就死了,灵脉尽碎,尸骨无存。” 宣离不知何时将视线放在了云依身上,他的目光淡淡的,看不出多激烈惋惜的情绪,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云依。”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是很熟悉的嗓音,云依一顿,没敢回头。 宣离望着他的侧影,目光温柔舒缓,好似多年以前,无无可奈何的看着眼前喜欢粘着他的小娃娃,任由其撒娇打滚,云依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说话。 半晌,那人低了点头,似乎并不打算回话,身后的宣离再次开口:“云依,迷途知返,尚能宽恕。” 这是宣离给他最后的机会,宣离的确从未苛责过他,但那并不表示,宣离会永远包容于他。 灵漪神思恍惚,不愿与人再费口舌,指尖一点,数不清的魔兵轰然而入,手里的刀剑直指宣离和景安,即便对方只是一缕气,无数的气聚集起来,也着实让人难以应付。 玄清扇离手,宣离无暇他顾却又不得不顾,他不能让灵漪跑了,所以他打算先解决灵漪,可是这一次,灵漪的嗅觉异常敏锐,几乎是他刚刚转身,灵漪身前便涌出了大量的魔兵,后面的灵漪眼含笑意看了宣离一眼,下一秒,那站在原地的人倏地化成了一缕雾气,宣离一顿,玄清扇顺着他的方向追了出去,他毕竟受了伤,刚刚踏出殿门,背心猛地传来一阵犀利的剑气,宣离也惊了一下,然而无凌剑剑身不停,眨眼间便贴近了灵漪。 “呃” 人群外传来淡淡的一声闷哼,却并非灵漪的声音。 周遭的魔兵一时停下了动作,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一般僵硬的停了下来,灵漪从后扼着云依的脖颈,一只眼睛穿透虚空看进宣离眼里,无凌剑就插在云依胸口上,漆黑的如同血一般的东西顺着刀锋落下来,最后一刻的错愕还在脸上,身影却开始消散。 “尊尊上”不知在叫谁,然而灵漪并未看他。 “上”字刚落,他便从头到脚散的一丝都不剩了,一缕淡淡的精魂升起,雪仍旧在下,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枚造型别致的玉佩,出尘不染。 无凌剑在空中挣动,灵漪迅速后退,就在剑身不受控制下落的一瞬,宣离忽然出手制住了剑身,银白的剑气刺破凝固的魔气,直向灵漪而去。 灵漪受了伤,在无凌剑的疯狂攻势下,渐渐显得力不从心,四周停滞的魔兵突然间再次活动起来,然而不过一瞬,从刀剑的剑锋开始,皆如破碎的泥瓦一般纷纷崩塌,宣离愣怔一瞬,很快明白过来,穿丝引出袖,宣离从殿内飞出,丝线已经穿过灵漪的一只臂膀,情急之下,灵漪盯着宣离,右手中的银剑剑光一闪,宣离惊愕的瞪大双眼,一条黑雾缠绕的手臂落在了地上,继而迅速消失,转眼,灵漪也不 见了。 景安手里似乎握了什么东西,站在殿门前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宣离现在来不及想别的,灵漪既然跑了,那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救下拂羽,然后迅速离开此地。 景安摊开手掌,掌心中的玉佩呈圆形,左边有一缺口,中间的圆洞大约手指粗,宣离忽然想起了钉在拂羽掌中的破魔钉,如果他没记错,大约就是如此大小。 宣离惊喜的看着景安,来不及再去顾及其他,他双肩落雪,急匆匆的跑进大殿,奔向心爱的人。 拂羽的手掌似乎与那钉子长在了一起,血肉模糊,宣离小心翼翼的从一侧将那与玉佩放进去,他舒了口气,一旁的景安也紧张的看着,宣离握住人的胳膊,安抚一般轻轻拍了两下,下一秒,横在拂羽掌心上的破魔钉顺着拂羽的手掌缓缓拔了出来,骇人的血窟窿正落中间,拔出来的一瞬鲜血再次涌了出来,宣离颤抖着手几乎不敢去拔第二只,然而他拖一秒,拂羽就多受一秒的罪,宣离咬着牙,将那已经带了血的玉佩放进拂羽的右手,又是一下,这次,那被绑着的人有了反应,他颤了一下。 两只破魔钉拔出之后,拂羽身上的伤口终于缓慢的愈合起来,他睁开眼睛,就在咧起嘴角的一瞬,避无可避的看见了宣离眼中的自己,即便对面的人躲的再快,佯装为自己去解身上绑着的暮雷玄铁,拂羽还是看见了。 所有禁制解除的一瞬,拂羽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脸,然而宣离先一步牵住了他的手,一条帛带蒙住了他的眼睛,景安站在人身前,语气一如既往,甚至带了点温柔的安慰意味:“没事的,都能治好。” 门外石阶上空空如也,不久前,云依还站在这里替人挡了一剑,辛苦复生一遭,就这么死了,宣离没什么实感。 天菱与司命还未找到,然而拂羽受伤严重,尤其是眼睛,双手上两个骇人的血窟窿依然在流血,宣离尝试替人修复,可惜神器之伤,并非用单纯的法术就可修复,须得配合一定的药物才能完全恢复,宣离顿了顿,不知为何想起了在密室里的通感,他不由的问:“你是何时学会这种法术的?” 拂羽昏昏沉沉,闻言也没多言,只说日后再谈吧。 宣离也知此时问这些不合时宜,他将拂羽抱在怀里,小家伙竟是自觉的化小了身子,看着就如同宣离第一次见他时那般大小,宣离心疼的看着怀里的人,悄悄将人抱紧了。 不知为何,魔界的大雪一直不停,守卫的魔兵如同木桩一般,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宣离总觉得这里诡异的很,与景安粗略搜寻几圈确定无人之后,三人迅速踏出魔界,如今天界不复,魔族与妖族两分天下,思来想去,不如去人间暂时歇一歇。 宣离小心抱着怀里的人,身心俱疲形容此时的他再贴切不过,人间也是一团乱像,风雪交加,妖兽肆意横行,宣离不想再惹什么麻烦,挑了处僻静的神祠落下脚跟。 宣离一直小心端详着拂羽的神色,视线时不时扫过他脸上的伤口,看一次心便疼一分,他试着修复,然而仙术在上面不增反减,弄得血流不止,景安仔细替人看了看,只说能治,如何治怎么治,还要回了西山才知道。 宣离将人抱着,靠着神祠的庙台歇息,景安看了看供奉的神像,香火已经不知灭了多久,案桌上全是灰,贡品盘里也空空如也,神像眼睛灰败,显然早已仙逝。 怀里的拂羽睡着了,景安也疲倦的坐在了一边,屋外起了风,风卷着黄沙刮的那原本就破烂的木门吱呀作响,景安在出神,宣离也盯着窗扇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景安侧过身看他,莫名丢出一句:“大厦倾灭,果然谁都无可避免。” 宣离略低着头,怀里的拂羽睡得很沉,他们一直牵着手, 宣离贴着人的额头,突然觉得,这样反复受伤,东躲西藏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万年之前,前任天君下诏托你承袭帝位之时,你便不应当推脱,若是当年由你继位,如今恐也没有这么多事。” 宣离错愕的看了景安一眼,没想到过去这么久,景安竟还记得。 那人淡淡的看了他两眼,视线落在杂乱的神祠之外,黄风卷住了他的话音,他说:“当年你抗诏不尊,其实早就有人预料过今天的事儿。” “谁?”宣离的心跳的很快,嘴边的答案呼之欲出。 景安轻嗤了一声,似在回忆当年的荒唐事:“青衡。” 不谋而合,果然是他。 宣离从很早之前就有疑虑,倒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他人生的每个转折点似乎都有青衡的身影,他总是出现的那么凑巧,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便让人不得不怀疑,然而青衡到底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是好是坏呢? 第96章 “尊上说了什么?”宣离的声音略哑,疲态明显,怀里的人全身重量都在他身上,压的他自己也有些犯困。 景安顿了一顿,并未直接说,倒是宣离,顺着人的话音莫名想起了很多久远的往事。 这些陈年旧事,宣离向来是不大爱回忆的,隔得太久,也切实没什么回忆的必要,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总有种别样的意味,好像是宣离自己打破了本该安稳度过的命盘,将这局面搅得一团乱。 “其实想起来,也没说什么,不过一句,天命既改,但凭造化,当时不知这天命说的是谁的命,而后一朝清醒,明白他所言的不是天界,正是你。”景安语气淡淡的,融在风声鼓鼓的神祠里,意外的庄重。 宣离往后靠了一靠,闭着眼睛很久才吐出一句:“没了吗?” “没了。”那坐在宣离身侧的人像是叹气,目光落在屋外昏黄的天色中,无端道出一句,“他是你的执念吧!” 宣离睁眼看向景安,安静等待着人的下文,无缘无故说起这种话,是想表达什么? 景安自顾自的接上自己的话头,似乎并未将其当做一个问题,“我活了数万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柔和的笑了一下,“以前总听别人说天界的凤陵帝君喜怒无常,喜欢做些不着四六的荒唐事,人前一副温和平淡,人后阴险冷酷,全无道理可讲,后来见了你之后,才知不过是闲人的无稽之谈罢了,你从来都是个温柔至极的人,有着凤凰天生的和煦温暖,也有,至死不渝的深情。” “可惜,太过深情便是执念,太过执着于求一个结果”景安突兀的停了下来,只说了一半,太过执着于一个结果,所以呢? 宣离隐隐有些不安,心里却似乎已经明白景安想说什么了,下一秒,那人捡起身前的一块小石头,伸手将那石头掷出了门外,“往往最是没有结果。” 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般,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宣离茫然的看着景安,半晌问:“什么意思?” 景安望向他的眼睛,眸光中尽是难以言说,“我曾在藏书阁寻找有关魔神的信息时,无意看到了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一些关于魔神的前因后果,尊上要听吗?” 强烈的不安在宣离心里翻腾,脑海里有声音反反复复,不要,要,不要,要 然而这件事,本来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事到如今,除了怀里的人,他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听与不听对结局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吧。”宣离依然平静,话音揉在无边的风声里,像是一汪星辰沉于月色,浅淡而温柔。 暮色来临,屋外云层暗淡,一切星芒皆被掩盖,怀里的人依然睡着,宣离浑身僵硬,抱着人的手在夜色里不住的抖,他长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俩,然而耳边全都是景安刚刚的话音,如何都静不下来。 景安背靠着身后的神像神情晦暗,殿内一片寂静。 “所以,如若成魔,拂羽将会永远忘记过去,若是不成,便活不了多久是吗?”宣离的声音很轻,轻到不像是问别人,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景安并未即刻回应,他坐在原处,视线穿透破烂的围墙,望向远处。 只有真正的魔神才能永生,像一头只会杀戮的怪兽,不死不休的活在这天地间,七情六欲皆抛,前尘往事忘却,乃是真正的无上神通。 身边的宣离忽然动了,他借着浅淡的天光将人轻轻平放在地上,又将外袍脱下盖在人身上,继而在旁边坐下,指尖轻抚过拂羽的脸颊,喃喃自语般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景安也许能够理解宣离的心情,却无法感受他的心境,他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魔血既出,便没有回转的余地,留给宣离的选择,仅有这两种。 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景安一觉醒来,神祠里的宣离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拂羽安静的躺在原地,如今天光大亮,拂羽脸上的伤口显得尤其骇人,原本英气的脸庞已经划得不像样子,甚至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景安看着看着,突然就有些心酸。 难怪人间常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的意思,从来便是并非有情便可眷属,这世上莫名离去的人,远比走到最后的要多,就像宣离与拂羽,就像他和天菱。 景安胡思乱想了片刻,又将心思放在了拂羽脸上,可惜此处没有药材,只能简单的用法术处理伤口,他将残留在皮肉里的魔气剔除出来,方便伤口愈合,别的便也做不了什么了。 一直到暮色时分,宣离仍旧没有回来,天边布起阴云,浓沉的黑云携着狂风由远及近,像是要下雨了。 景安心里不大平静,早上醒来时就觉得浑身酸痛,明显是吸入了什么类似安眠香一样的东西,又恰逢宣离不在,内在联系不用细想也自然能够重叠在一起,只是宣离一言不发的离开,这么久都不回来,难免让人不安。景安不由的想,他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儿不能让人知道,要背着自己一个人去?是昨天的哪句话刺激到他了吗? 拂羽一直不醒,面色苍白连唇色都变青了,身上渐渐开始发凉,景安一直安静的守着,越守越觉得不对,拂羽是有伤口不错,可绝不到致命的地步,且他身为半个魔神,就目前来看,也完全不像将死之态,那为何体温会降的这样快?如此明显的体温流失,景安见过最多的,便是在将死之人的身上。 不对,一定还有哪里是他们疏漏了的,且极其致命。 景安慌忙上前检查拂羽的伤口,一个挨一个的看过去,在将人覆于胸前的衣衫拉开时,一块白的几乎发光的皮肤吸引了景安的注意,身上其他地方皆是红一片青一片,唯有这里,像是刚刚洗过澡一般,泛着光泽,景安伸出手,指尖刚刚触到拂羽的皮肤,一把带着凛冽寒气的匕首从他胸口显露了出来,景安看着那黑刃的匕首,不敢相信般瞪大了双眼。 匕首还插在拂羽的胸口,伤口已经化脓,黑色的魔气从伤口上溢出来,宛如一摊黑色的血,景安双手颤抖,手拢在刀柄旁边不知该不该握,怎么会有十方刃? 十方刃乃是青衡大帝的仙器,虽并未三界之内仅此一把,却也极其稀少,怎会在这里出现十方刃,是谁想要了拂羽的命? 想要拔出来的动作生生停在半空,景安踌躇片刻,手指做诀为宣离传音,音色刚出,一股分外饱涨的仙气由远及近,来人丝毫不做掩饰,横冲直撞的掀起一片扬尘。 尧川风尘仆仆的站在门口,双眼通红,像是很久没睡过觉一般,他大踏步的走进来,看见拂羽的一瞬愣了。 “他怎么了?” 景安与尧川仅见过一面,且是在景安还年轻的时候,数万年沧海桑田,星辰都换过一轮,即便再神通广大,容貌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所以景安并未第一眼就将人认出来,倒是尧川,一眼就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 “清浊仙人?”尧川眉心微蹙,似是有些意外。 “你是谁?”景安下意识挡在拂羽身前,担心对方又是什么人幻化了来抢人的。 尧川径直绕过他走向拂羽,脸上的表情也很急切,并不愿意与人废话,“他怎么了?十方刃?谁做的?” 景安仔细判断着眼前人,半晌吐了一句:“尧川尊上?” 尧川似是有什 么要紧事,不等人说话已经蹲在地上检查起拂羽的伤势,胸口的十方刃太过刺眼,尧川左右看了半天,正要往出拔,身前的景安匆忙阻止了他,“尊上,十方刃刺入之地魂魄碎断,须得有补魂番方可补全,贸然拔出” “我知道,可是没时间了。”尧川说完,一把将胸口上的短刀拔了出来。 登时血流如注,温热的鲜血顺着两侧皮肤钻进衣服里,黑色的魔气缠绕在上面,让人心惊。景安慌忙想去止血,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尧川突然出手将他拂开了,他手里握着一只深红色的血瓶,冒出来的鲜血在他指尖跳跃,继而飞快的钻进那只血瓶,景安这才反应过来,尧川竟是来取血的。 “你做什么?”反应过来的一瞬,景安迅速施法阻挡尧川将更多的血液放进血瓶,拂羽的血液本就特殊,哪能被人猫贸然取走,何况十方刃拔出之后本就失血过多,再这么无休止的损耗下去,他真的会挺不住。 血瓶里的血已经不少,只是没到满口的地步,尧川拿起来看了看,广袖擦着景安的耳侧过,充耳不闻景安的控诉,躲避的片刻功夫里,如数鲜血攀着虚空再次钻进了尧川的瓶子。 拂羽的脸色已经变青,透着死人一般的灰,景安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逐渐的变慢。 尧川起身连谢都不道便往外去,景安无暇他顾半抱着怀里的拂羽,掌心按在人伤口上,挪动的瞬间,脚底似乎踩上了什么东西,景安疑惑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白玉瓶,拔掉帽塞,鼻尖凑到壶口的一瞬,一股分外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瓶身上虽然什么都没有标注,景安却是迅速确定了手里的东西,壶中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应当是用来止血的。 景安不敢随意用来历不明的药,再三确认之下,先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试了试,才敷在拂羽的伤口上。 紧绷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些,拂羽的伤口在药物的催化下,竟慢慢愈合了,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血总算是不流了,尧川也算有点良心,只是如此一来,先前所推测的与尧川有关的事,如今恐怕要重新论证了,还有这十方刃,到底是谁? 宣离一直没回来,传音石沉大海,拂羽奄奄一息,看着十分糟糕。 景安心急如焚,天色一连多日阴沉,山雨欲来不来,终日横在人头顶,大山一般压着。 景安后知后觉,宣离该不会是逃了吧?随即他又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魔宫之内天翻地覆,血牢整个都被翻起来,腥臭的鲜血漫的到处都是,一只被锁链捆着的巨大狐狸站在中央,与宣离对峙着。 颀长的獠牙正对着宣离的身子,宣离浑身是血,自己的和对方的混在一起,连视线都模糊了。 前些日子下完的大雪还未化,甚至都没有人扫一条路出来,浓郁的白雾中央,紫色的狐狸阴沉可怖,嘴角还残留着如同鲜血一般的黑色的汁液,那是不久前,灵漪被吃掉时所留下的,宣离很有幸的见证了这一幕。 他原以为,像灵漪这样没有肉身魂魄也残缺的人是不会流血的。 “小凤凰,你既已知道魔神成魔无非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前来问我?”紫色的狐狸浑身受缚,却仍是一派悠闲淡然的样子,他在那石台上挪动几步,靠着一座神像坐下了,“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嗯?” 宣离不知哪里受了伤,鲜血顺着臂膀一直往下流,指尖滴滴答答的,看着有些骇人。 那狐狸视线转了转,突然朝宣离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第97章 宣离自然无法信任眼前人,毕竟不久前他们还在兵刃相见,猛然让自己过去,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扶何一动不动的等了片刻,见人没有动作啧了一声,一抹银白色的灵力穿透雾障奔向宣离,宣离以为又是什么利器,下意识闪躲,擦身而过的一瞬,雾气中的人沉声道:“别动。” 不知怎的,宣离竟是听了人的话不再动了,灵力缠上宣离的臂弯,冰凉的触感穿透皮肉,驱散了伤口处浓烈的灼热,宣离一怔,抬眼看向雾气中的人影,那人掀起眼皮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指尖在迷蒙的白雾中若隐若现,片刻之后他将灵力收了回去,宣离手臂上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他顿了一顿,低头朝扶何行了一礼,“多谢。” 那人轻笑了一声,身子一动,拴在他身上的铁链便哗啦啦的响,明明只是一缕残魂,锁在这里竟也如同活生生的人一般,更意外的是,他居然会出手替宣离疗伤。 扶何挑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今日魔界难得阳光丰沛,那人眯着眼睛,脸面虽看不清楚,却也知他正面朝着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寂静,宣离站在不远处,心里有无数句想问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眼前的白雾似乎散了一些,那原本横在石台中央的狐狸重新变作了人,他仰靠在自己的神像上,看着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小凤凰,你既然将我从那黑漆漆的地牢里放出来了,又助我杀了灵漪,不如我满足你一个愿望如何?”依然是一派少年的口音,听着有些不真实,像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非要做出一生一世的承诺一般。 宣离没答话,将他放出地牢本就是个意外,再者不过是出了地牢而已,下在他身上的禁制依然在,杀灵漪也并非为了助他,阴差阳错罢了,这样莫名抛出橄榄枝,宣离当然不敢轻易接。 扶何侧过头来,面容兀自清晰了些,“你不信吗?还是不需要?我猜你一定需要!” 雾气中央的人一头长发垂在地上,面容棱角分明,虽看不真切,大致轮廓印出来的,也绝非等闲样貌,宣离并非不信,更不是不需要,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也害怕听到真相。 “魔神不死不灭确是真的,你看我,多少年了,即便肉身毁了,魂魄碎的七七八八,如今还不是好好活着,三界是不是说我早已神魂俱灭,一点都不剩了?呵,自欺欺人,再过十万年,一百万年,我也依然还在这里,但是小凤凰,”他忽然转过身来,语气莫名变得低沉,“只有凡人才想求长生,因为长生,是这世上最苦的东西。” 宣离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本藏在嘴角的话一溜烟的重新钻回了肚子里,长生,是这世上最苦的东西?那神仙是为了什么? 宣离对他突然而来的话有些不解,对方却自顾自的继续道:“你也活了几万年了吧,太阳起起落落终不过一种样子,神仙长寂,越是往后,七情六欲便越是淡薄,到大道终成之时,便如现在的我一样,五感全非,前尘之事尽忘,活着,也不过是活着罢了,被锁在这一方牢笼里,见一见阳光都是奢望,二这正是凡人所求的长生。” 他看向宣离,不似之前轻快,“你愿意让他这样吗?你非不死之身,活的再久,也终归要身归尘土,到那时,他呢?何况魔神成魔之时嗜血杀戮,是三界从来都容不得的,天地再广,仅有寥寥的藏身之处,到那时,暂且不说别的,他记不记得你都是问题,如何收场,你想过吗?形同陌路你受的来吗?” “凤族乃天生神族,即便如今仅剩你一只余脉,与伦理而言也不该如此,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行扭转,只会两败俱伤,你已令他成魔,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我令他成魔?”宣离错愕的瞪大眼睛,那人却不再说了 。 “你应当体会过,遗忘的滋味吧?” 扶何一席话说的宣离思绪混乱,他自然体会过遗忘的滋味,一日一日在空白的梦境里惊醒,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想不起忘记了何人,偶尔会有很强烈的想哭的冲动,脑子里却印不出任何人的样子,那是一种无声的绝望,时间能够磨平,却无法修复,就像一根无色无味的刺,你知道他就在那里,却没有办法拔出来,如若拂羽真的成魔长生,彻底的忘记过去,忘记自己,到那时候,自己真的能像现在一样坦然面对吗?留给他漫无边际的一生,又真的对吗? 他受不来,他拼尽全力想求一个结局,就是因为受不了一个人孤独的活着,他渴求温暖,也想要爱人。 可与死相比,他又无比希望他能活着。 雾气中的扶何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目光沉沉的落在人身上,“你还是想让他活,对吗?” 宣离望着人没说话。 “即便如行尸走肉一般,绝情绝爱,漫漫长夜孤寂,终生逃窜或者如我一般被关在某个深不见底的牢笼里,你也想让他活着是吗?”扶何似就站在人面前,贴着人的耳侧质问,“若如此,也并非没有办法。” 宣离脑子里一团乱,他迫切的想要否定扶何的话,他怎会让他关在牢笼里,他会保护他,即便成了魔他也不会让他受到伤害,“我会保护他,我” 雾气中的人轻声笑了,一句轻不见底的“天真”从里面流出来,“小凤凰,你太天真了。” 蜷在掌心的指甲嵌进皮肉,宣离盯着人道:“你不是有办法吗?” 扶何朝着人笑了,笑里深意不显,两人隔着薄薄一层雾气目光相触,浓厚的白雾里升起紫气,宣离一动不动的看着,视线随翻腾的紫气往上,漩涡一般的光芒在中央汇聚,一直沉寂在衣袖里的玄清扇忽然震动起来,强烈的触感搅得放在衣袖里的仙器互相碰撞,宣离心底一惊,负在身后的双手放开的一刹,玄清扇迅速从袖口中钻出来,与此同时,一抹青色的仙气从天而降,是景安的传音。 翻腾的紫气不知为何停滞下来,然而宣离无暇他顾,他伸手接了那传音,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也许他”雾气中间传来扶何的声音,他低头盯着手里的命盘,眉心紧紧蹙着,然而一旁的宣离身形一晃,抬手示意他噤声,景安急促的声音划破虚空,扶何只听见一声十方刃,那边的宣离便不见了。 “十方刃?”扶何喃喃自语,手中灵力还未消去,半晌若有所思的笑了,“有点意思。” 上百重天,极元宫内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人,那人周身黑气缭绕,与仙芒鼎盛的百重天格格不入,然而进入宫门的一瞬间,来人周身魔气敛的一干二净,被遮住的面容也显现出来,正是应芜。 他轻车熟路的绕过殿门前的花苑,各路仙童对他见怪不怪,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青衡大帝端坐于大殿中央,拂尘与檀香一同轻缓的飘荡着,他闭着眼睛,像是打坐,应芜脚步轻巧的跑进来,跪下行礼的一瞬,那人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启禀尊上,十方刃被解,拂羽殿下暂时无碍,小神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高坐于庙堂之上的人神情淡漠,似是早已预料到如今的结果,手指轻点几下,挥了挥手道,“无妨,天劫将来,无需再亲自出手了。” 应芜顿了一顿,抬眼悄悄瞥了青衡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说。 “可有话讲?”青衡问, 跪在台阶下的人吞咽了一瞬,定了定神道:“小神心中有一疑虑时日颇长,还望尊上赐教。” 青衡看着他 的眼睛,似乎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了,手里的拂尘甩到一边,道:“但说无妨。” 应芜舒了一口气,道:“尊上对帝君并无恶意,甚至处处袒护关爱,为何在拂羽殿下一事上,如此决绝?尊上明明知道,他是帝君” 殿内忽然寂静下来,连香雾都停在空中不动了,应芜当即止住话音,低着头不敢再看头顶的人。 良久无声,应芜心跳的越来越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当他要磕头认罪之时,一把拂尘突兀横在他眼前,阻止了他的动作,青衡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银白的碧华仙锦流光溢彩,仙雾缭绕四周,青衡的声音宛如由天外而来,“若是能生,又何须死?天命既改,造化如此之下,三界已然付出代价,如若一错再错,覆水难收,真要让所有人跟着一同陪葬吗?”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应芜虽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缘由,却也不敢再问了,他低着头退出大殿,望着百重天上永远都不凋落的太阳怅然若失,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该死的人,却没有多少人让人如鲠在喉,有人在一起是天命使然,姻缘缔结,有人在泥水中挣扎想求一个结果,费尽心力与热血,终究难以如愿,果真是造化弄人。 子夜刚过,镇守四方之境的妖族大营里不知是谁猛然惊慌的喊了一嗓子,紧接着,烽火迅速亮起,数万妖兵从营帐中冲出来,七嘴八舌的喊着:“死人啦死人啦” 琼霁从睡梦中惊醒,风罗已经穿好衣服等在一旁,门外有卫兵来报,隔着大营营帐,琼霁停下了动作。 “什么?全都死了?” 风罗闻言皱了皱眉,伸手示意琼霁别急,自己先一步出了营帐察看。 死亡的妖兵全部位于南营,离琼霁的营帐较远,风罗过去时,周围已经一团乱,几个士兵疯疯癫癫的跑到风罗脚下,语无伦次的描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睡梦里突然闻到一阵腐臭,一伸胳膊全是血,都流到了被窝里 七嘴八舌里风罗掀开死了人的营帐,帐内腥臭难耐,刚一掀开,风罗便撇过了头,这味道,确和尸体腐烂多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捂着口鼻往里走了几步,营帐里歪七扭八死去的士兵依然在汩汩的往外冒血,皮肤宛如不存在一样,鲜血从人身上渗出来,流水一般流的到处都是,脸上的皮肉翻出来,的确像是腐烂了一般。屋外响起恭迎长老的声音,琼霁从外面进来,掀着帘子的手还未放开,就被人一把捂住了眼睛,“别看。” 琼霁不喜欢见血,见得多了便会面色苍白出冷汗,风罗揽着他走到帐外,琼霁在夜色里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示意他去别的营帐去看看,无一例外的,都是一样的症状,如此大规模的同时发病且猝不及防的死亡的,除了瘟疫,便是琼霁忽然想起,不久前,为了增强妖兵的战斗力,曾在灵漪处拿过一罐所谓的魔神的血,服血的那些人,似乎正是南营的这些人,是那血出了问题吗? 查看完之后,风罗也提出了与他相同的观点,琼霁当机立断,提笔写了一封信送往灵漪处,夜色正浓,他站在帐前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风罗替他披了件外袍,将人从身后抱住。 琼霁:“你说是那血本来就有问题,还是灵漪动了手脚?” 风罗将怀里的人抱得紧紧的,他并未立即给出答案,沉默了半晌才道:“第二种。” 琼霁闻言笑了,果然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合作者啊。 晨曦刚至,夜色还未完全散去,星斗弥留在天际,琼霁歪着头坐在案桌后小憩,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风罗大约是为了让他再睡一会儿,声音刚至便起身出去了。 琼霁本 也睡不着,他漫不经心的听着来人的回禀,迷蒙的眼神突然清醒,风罗恰巧在此时进来,手里正是昨日自己拟下的那封信,目光交汇之处,风罗面色平静,“死了。” 灵漪死了! 第98章 就在接到灵漪丧生的消息后不久,南营之地再次传来大量妖兵丧生的消息,一时间整个妖界人心惶惶,原因众说纷纭,风罗亲自前去查看,依然还是如之前一般的症状,全身皮肉溃烂,血流不止,他蹲,试图查看死去士兵的伤口,以寻求解决的方法,指尖一不小心沾了一点血,风罗一怔,手指上湿滑的触感还未完全传到心底,血已经不见了。 “糟了。”风罗当即站起来,一抹暗紫色的灵光在空中炸开,一时所有妖兵都停下了动作,“传令,尸体就地焚烧,所有人不得靠近血污之地,一旦沾染,立即隔离。” 恐慌如同瘟疫,与病症相连迅速传遍整个妖界,四方之境燃起火光,风罗用法术滞缓血流的速度,然而仍旧没走多远,眼前便开始模糊,索性他仙力精纯浑厚且沾染较少,迈入营帐之时,人还很清明。 琼霁见人不对,刚至身前,风罗便浑身一晃,跌进了琼霁怀里,指尖开始往出渗血,皮肉肉眼可见的开始溃烂,额头上全是热汗,琼霁只惊慌了一瞬便镇定下来,他迅速释出灵力试图拉扯风罗的血脉,怀里的人紧攥着拳头,眉头紧紧皱着,似乎疼痛难忍,琼霁一边安慰,一边竭力阻挡所谓魔血的进一步深入,可惜很快,他就发现,不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阻止皮肤的腐烂。 留在风罗皮肉里的血气宛如不受控制一般,迅速发挥了它的作用。 不远处的火光照亮了琼霁的大营,风罗的右手已经腐烂了将近一半,琼霁忽然探前身子似乎要拉风罗的手,那一直流着血连神思都恍惚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嘭”的一声将琼霁掀翻在地,“别,别碰,不能碰。” 直到此时,琼霁依然不甚了解此事到底因何而起,自然不用说解法了,灵漪换血之事均是猜测,全无证据,如今愈演愈烈,琼霁也束手无策。 他看着躺在地上轻微抽搐的风罗,眸光一暗,一缕紫色光芒顺势落在人臂弯上,将人整个右臂全部包裹了起来,琼霁将人一把抱起,从前都是风罗抱他,撒娇赖床时抱,洗澡时抱,不想走便随时随地抱,如今终于换他抱他一次了。 “去哪?”风罗浑身燥热难耐,又被琼霁抱在怀里多少不太习惯,头埋在人胸口不住的动,琼霁紧紧箍着怀里的人,面上不显,眼里的却忽闪忽闪,袒露了他的惊慌。 “没事儿,去找解药,你别说话了。” 琼霁一路往万妖宫去,所过之处连残影都不可见,抱着一个大活人如履平地一般,不过三刻便到了。 琼霁踏开殿门,大批的仙医紧随其后,他将人放在床榻上,匆忙解掉结界,嘱托了身后的医者几句,便急匆匆往万妖宫后的密室去。 心急如焚形容此时的琼霁再贴切不过,一路手都在抖,拉开密室石门的一瞬,冷汗从他鬓间滑落,他舒了口气,一步不停的冲向密室后方的居音阁,伸手解开禁制的一瞬,琼霁感觉自己的眼眶湿了。 居音阁里所藏的是妖族的禁药,一罐接一罐的仙药井然有序的摆在石台上,他依稀记得不知在何处看过,妖族的禁药里有一种驱元散,可医治任何腐化,他从未见过这等药材,此时只能于黑漆漆的密室里,一瓶接一瓶的挨个去找。 不是,这个也不是,还不是,依然不是,没有 琼霁将所有禁药全部翻了一遍,没有,根本就没有一种叫驱元散的药,他强撑着仔仔细细又找了一遍,这次连角落都认真的看过了,仍是没有。 琼霁手抖的几乎握不住那些落满灰尘的药瓶了,忽然,身后“咯噔”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 “谁?”密室唯有历任妖族长老才能进来,禁制重重,守卫森严,不可能有别人。 果 然,身后静悄悄的,再没有声音传来,琼霁退出居音阁,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去其他地方寻找解药,此等病症一刻都拖不得。 刚刚踏出阁门,脚边忽然碰上了什么东西,“咕噜咕噜”听着像瓷瓶的声音,琼霁一顿,心里蓦然松快了几分,拿起来的一瞬他笑了——驱元散。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握着手里的药瓶匆忙走出密室,踏出去的一瞬,却见门口站满了人。 常年不见日光的妖界云层一如既往的压着,琼霁手拿着的药瓶避无可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门口站着的人神色各异,全都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手里的瓶子,站在最前面,连胡子都花白的老者率先发声,语气惋惜又怪异,仔细听来还盛着些不易察觉的快意,琼霁终于完全看清了眼前这些人的嘴脸,这不就是平日里,不论自己说什么都喜欢唱反调的那些人吗?还真是会挑时候! “大长老,妖族居音阁所存药物皆乃大凶邪之物,依据历法” 琼霁懒得与人废话,踏着石阶飞速而下,“让开。” 多数人迫于琼霁的威压让开了路,却仍有部分人执拗的停在原地,既不让开,也不出声。 选在这么个节骨眼上闹,不就看准了风罗不在,多数亲信又被调往各地,琼霁身侧没人吗?呵,他笑了一下,真当这万妖宫已经移名换姓,轮到你们做主了? 头顶卷起阴云,紫色的灵光天雷一般闪在其中,琼霁一手拿着驱元散,一手连着上方闪动的星云,“再说一遍,让开。” 这一次,有些胆子小的仙官踌躇片刻让开了,路中央寥寥站着三五个人,琼霁一笑,紫色的电芒从天而降,精准无误的劈在人身前,神雷所触之处,离脚不过半寸,一个焦黑的坑留在原地,有人躲闪,有人固执的站在原地,所有人后知后觉,琼霁是动了真格。 又有人让开了,仅剩两三个顽固派依然面色不改,其中就有那之前试图和琼霁讲道理的老者。 琼霁有时候自己都想不明白,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差劲,时时刻刻都有人想将自己弄下台?后来他明白了,想让你下台的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既如此,便休怪本座不客气。”琼霁无心与人耗,指尖蓄起惊雷,正待脱手,几柄长剑忽然从后袭来,琼霁侧身一躲,被其中一柄银白色的铁剑擦着手臂过,划出一道血口,见血的一瞬,先前还迫于琼霁威压躲开的人像是突然得了志气,登时全都蠢蠢欲动起来。 琼霁握紧手里的药瓶,面色阴沉的盯着眼前刀剑相向的族人仰天大笑,好样的,既已撕破脸皮,那便谁都不必手下留情。 翻滚的云层之下一支箭弩显出形来,月辉一般散着寒气的弓箭横在半空,正是大名鼎鼎的千月弩,这东西,待在琼霁的袖子里,已经待的快要生锈了。 底下明显有人显出惧意,然而事至此时,已经没有余地可退,从拔剑的一瞬间,双方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弓箭释出的一瞬,无数佩剑骤雨般朝着琼霁而来,他紧握着手里的瓶子,躲避之余还要引下头顶的天雷,万千灵力与中央汇聚,电光火石间逐渐有人倒下,千月弩月光般的利刃刺穿人的胸膛,很快便作雾气消散,琼霁也负了伤,就在他再一次想引下神雷将聚集于身前的几人炸穿时,身后一阵强劲的剑气袭来,他侧身躲闪,另一侧也刚好有飞剑来,紫色的衣袂于烈风里卷起,就在他以为再一次躲过来势汹汹的攻势时,手中咔擦一声,利刃撞破瓶身,破碎的瓷片划破了琼霁的掌心,鲜血与粉末一同散在风里,琼霁在半空中愣怔了一瞬,就在回神的一瞬,不知何处飞来的利剑一剑刺在了肩膀上。 口中呼吸一滞,眼前仅剩在空气里四处飘荡的驱元散,他 顾不得管疼不疼,用力一挣,那滑进皮肉的剑身从他肩膀脱落,紫色的灵气飞速缠绕,他攥紧手里仅剩不多的药粉,手指一捏,一个全新的白色小瓷瓶出现在掌心,那些洒出去的药粉被灵气缠绕着重新装进瓷瓶,然而已经所剩无几。 又有一剑,这次刺中了他的腰,他没动,痛感已经不明显,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想笑又想哭,觉得自己可悲。 琼霁目光阴沉的扫过此刻还在虎视眈眈的人,掌中一抹血红的光芒分外刺眼,他抬起手掌,身上的鲜血顺着灵气一路往上,在空中逐渐凝出箭羽的形状,皎洁的月辉与之交缠,融汇出一种宛如血夜的凄美,“这是你们逼我的。” 站在不远处的其他人踉跄了两步,结结巴巴的喊,“冥血箭” 鲜血顺着虚空往上,一股接一股温热的血活生生的立着,起风了。 千月弩可载万物,其中最厉害的便是主人鲜血所铸成的冥血箭,被箭射中之人浑身流血不止,直至流完方能咽气,三魂七魄全碎,大罗神仙来了也无甚办法,琼霁从未祭出过冥血箭,也不曾想过这第一次放箭,居然是朝自己的族人。 三箭齐发,血色的箭羽如同神兵降世,箭箭直中人心,琼霁站在箭身后,满眼皆是狰狞的红色,最后一支血箭释出时,琼霁整个人都虚脱了。 终于,紫色天雷再次贯下,将地上苟延残喘的人从里到外劈的焦糊,拦路的人全部倒下,天地间一时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摇摇晃晃从云上跌落,地上还有残留的药粉,细碎的粉末散的到处都是,他曲起手掌,一点一点收进了瓶口。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十六支冥血箭,几乎将他身体里的血都耗空了。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捂住腰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腾云飞回了寝殿。 跪了一地的医者束手无策,琼霁摇摇晃晃挪至床前,底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自然也不敢问,只得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盯着琼霁的背影,生怕下一秒眼前的人便也倒下去,琼霁将手里染红的瓷瓶递给跪在最前面的仙医,问:“可有眉目?” 众人皆低下了头,老仙医往前挪了一点,左右为难的说:“辜负长老的嘱托” 躺在床榻上的人浑身都浸在了血泊里,腐烂已经到达臂弯,人也完全晕了过去,琼霁示意将药打开,那人恭敬的撤去封口的布塞,先凑近闻了闻,又伸手沾取了一点,几番确定之后,终于将手里的药递回给琼霁。 “启禀长老,此药并无毒性。” 琼霁施法包住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接过侍者准备好的水,将那药瓶里的粉末倒了些许,混杂了鲜血的药物融化之后透着淡淡的粉色,他俯身凑近人,将碗里的水一点一点为人服下去。 服下不久,风罗身上溃烂的皮肤便不再扩散了,很快,血也止住了,琼霁坐在床边,接了仙医递过来的药丸,常常舒了一口气,他扫过堂中的人,视线定格在敞开的门上。 几万年极力维持的平衡,今日,终究再次打破了。 暮色刚至,殿内昏沉还未点灯,床榻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琼霁一身疲惫,闻声使劲眨了眨眼睛才转过身,他的眼睛有些红,像是哭过了,身后的风罗目光迷蒙,琼霁托着床边站起来,笑着道:“醒了?还难受吗?”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嘴角,床上的人一脸防备的问:“你是谁?” 第99章 琼霁整个人都怔在原地,一时间他几乎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僵硬的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准备挨批的孩子般手足无措,他艰难的眨巴了两下眼睛,极力分辨着风罗是不是在同他开玩笑。 他将嘴角不合时宜的笑收回去,极力压稳自己的声音,想显得随意些,“不记得我了?那你可真是亏了。” 一秒,两秒,三秒预想中风罗的轻笑并没有来,琼霁抬起眼看他,目光与人对上的一瞬,心猛地沉了下去,风罗的眼神太过陌生,防备显而易见,那不是能随意装出来的,何况如今局势如此紧张,没必要多此一举做这些无用的动作来验证情谊。 这下,琼霁彻底不知该摆出何样的表情了,风罗将他忘了,那他身边,就真的没有人了。 床榻上的人忽然坐起来,凑近来的一瞬,琼霁明显后退了半步,熟悉的怜惜印在人眼睛里,风罗凑到他跟前,极轻极轻的说了一句:“你别哭。” 琼霁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难怪,难怪那人会突兀的凑过来,原来是自己哭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的,他匆忙的又抹了一把泪,想笑一笑却如何都扯不起嘴角,他该如何与眼前人相处,要先介绍吗?告诉对方自己是谁?但凡想着,琼霁就觉得绝望,从前风罗在的时候不觉得,如今突然失去记忆,就好像一朝梦醒,所有铺陈的美好都化为泡沫,全部幻灭了。 这对琼霁的打击实在太大。 “你你别哭,呃”眼前人结结巴巴说了一半匆忙捂住胸口,五官都扭在一起,天色更暗了,琼霁一愣,匆忙凑近去问,“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暮色里琼霁的泪在闪光,风罗于黑暗里盯着人的脸,半晌道:“你,很重要吧。” 琼霁一顿,茫然的看着对方,眨巴间有泪落在手背上,他似乎没有理解风罗的意思,稚拙的盯着人的脸,“什么意思?” 风罗没有回应,只是认真的看着他,眼神熟悉又陌生,让人有想哭的冲动,琼霁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他是在说自己对他很重要,他从来没有如此讨厌过风罗的话少,就不能多说几个字说明白吗? “是,很重要,你是我,是我”琼霁越说越哽咽,几乎言不成文,泪水顺着脸颊哗啦啦的往下落,这些时日里,因为天界与四方之境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风罗虽然话少,但在许多事上固执的可怕,从一开始他就不甚赞同与灵漪合作,两人因此闹了许多的不愉快,就在南营出事的前一晚,两人还因为增派兵力之事一度闹得十分僵硬,连睡觉时,琼霁都没叫风罗,从未想过,那竟是两人最后一次同床共枕,严格说起来,琼霁也不知那一晚风罗到底有没有与他一起睡,醒时那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急匆匆的先一步往南营去,即便是在那样尴尬的境况之下,风罗还是第一时间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那些血腥的东西,琼霁原本那时就想和人服软来着,可惜后来风罗很晚才回了营帐,琼霁见他神色疲倦便也没起话头,两人安静的和衣而卧,琼霁连床都没上,就在案桌后睡了一会儿,他犹记得那时,风罗在床边看了他好一阵,却谁都没说话,最后匆匆忙忙,一夜便过去了。 人生的际遇有时便是如此,很多话一旦拖着,就可能永远没有说出去的机会了。 眼泪流了满脸,几乎遮住了琼霁的视线,他在哽咽中补全了后半句,也是他从未说过的话,“你是我心悦之人,是我想要相伴一生之人是” 断断续续的话音落下,床边眼看就要哭断气的人突然被一阵大力拉起,熟悉的味道钻进鼻腔,风罗的声音响在耳侧,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琼霁,话音里全是怜惜, “别哭了。” 琼霁被人死死箍住,一时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他错愕的瞪大眼睛,半晌从人肩上抬起了头,眼前人一脸小心的看着他,下一秒,琼霁咬牙蓄起灵力,拍在风罗背上的一瞬,还是停住了,他瘪起嘴,毫无气势的吐出一句:“我要杀了你,你个骗子。” 坐在他对面的人终是笑了,他将人拥进怀里,一下一下替人拍着背,风罗的心跳的很快,琼霁那些要流不流的泪终于全部落在人的肩膀上,半晌,他听见人说:“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琼霁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就为了这么一句话如此捉弄自己,真应该杀了他,可是经此一次,琼霁突然深刻的感觉到,他是真的离不开眼前的人了,从前爱意藏与口,总觉得说出来奇怪的很,想着也许对方都明白,若不是这一出,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心悦之人,他可以满嘴荒唐话到处说,唯有对风罗,三缄其口,生怕一不小心就输的体无完肤,可他现在明白了,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有说出来,对方才会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也许正是因为一直不曾说过,所以才会反复的试探,对方害怕越线,自己又羞于启齿,两人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中间横着的,远不止一点两点,也幸好,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琼霁抱紧风罗的腰,贴着的人的耳根,温柔又羞涩的说:“我我心悦你。” 怀里的人震颤了一下,琼霁想笑,笑他的不谙世事,一句话而已就有这么大反应,可惜笑到嘴边了,他又莫名觉得心酸,耳边响起对方浑沉的嗓音,琼霁听见人说:“我也,心悦你很喜欢。” 那最后三个字,若不是离的太近,恐怕也听不见。 他埋在人肩上笑了,这大约是琼霁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 子夜刚过,万妖宫内一片寂静,风罗坐在床榻上替琼霁清理伤口,他已经理清楚了前因后果,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替人上药,琼霁虽有些事情上不赞同风罗的做法,但在大事上还是下意识的想听他的意见,何况风罗自琼霁上位以来,为各方平衡鞠躬尽瘁,妖族繁荣至今,多半都是风罗的功劳,现今自己因为一瓶药杀了多位重臣,朝局动荡在所难免,琼霁其实有些忐忑,害怕风罗不同意他的做法,怪他鲁莽,可是那样的境况下,谁还能心平气和的与人讲道理,何况对方本也不是奔着讲道理的来的,不然何以来那么多人。 意外的是,风罗很赞同他的做法,甚至难得分析了接下来的局势与可能出现的情况,这厢话还未说完,门外突兀响起了长鸣号,不远处亮起烽火,琼霁望向烽火的方向,不想竟来的这样快。 宣离于云层之上站定,四方之境火光漫漫,腐肉味很远就能闻到,那是妖族焚烧尸体的味道,手里的补魂番猎猎作响,宣离突然想起不久之前紫微大帝所言的那句,轮回之下,无人幸免,三界这场祸事,是躲不过的。 他飞速携着手里的补魂番往人间落脚的神祠去,堂内未燃灯火,此时已然是后半夜,四周一片寂静,宣离没多想,落地后急匆匆往前去,没走几步,宣离便察觉出不对来了,脚下似乎沾了东西,他抬起脚尖,脚底赫然沾着几根稻草,此时正值人间的冬天,枯草风一吹就会折断,如何会沾在人鞋上,若不是有什么浓稠的可以粘合的东西覆在上面,是断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这是血! 宣离迅速钻进祠堂,然而堂前空无一人,原本安放拂羽的地方草皮吹了一地,宣离借着月光看去,地上干干净净,似乎并没有血,那屋外的血,是谁留下的?人呢? 血是热的,只要循着血往前去就应该能找到人,宣离试图在空气里辨认拂羽与景安的味道,可惜一无所获,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 宣离手里还握着补魂番,抬手的一瞬,一个陌生又突兀的念头出现在宣离脑海里,他想到了青衡。 先是十方刃,再是补魂番,明明知道自己急,却非要留自己喝了一盏茶,途中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也奇怪的很,什么叫得失皆是常态,不必太过挂怀,时日一散,天劫一渡,七情六欲退却,真正的无量长生 他到底想说什么? 西方天际突起惊雷,宣离侧目望去,寅时三刻神雷压顶! 是天劫,谁的天劫? 那是极元宫的方向? 拂羽九千年! 宣离几乎将自己的毕生所修之术全用在了飞行上,衣袂与发丝猎猎作响,他不住的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实在是太远了,从人间到天界,跨过四方神境,穿过如今魔兵把守的七十七重天,到达百重天,穿过赤金台,再往上才是极元宫。 当真是青衡吗? 攥紧的拳头漫出冷汗,宣离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他横冲直撞的穿过天界,凤凰双翼不知何时舒展开来,带着火焰的巨大羽翼略过虚空,一道绚丽的红影,直冲极元宫而去。 第一道神雷,落。 宣离的心狠狠的震颤了一下,脑海里“咔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心口有些疼。 第二道神雷,落,宣离刚刚踏足百重天,手臂忽然僵硬了片刻。 第三道天雷,落下的一瞬,一团刺眼的光芒划破虚兀自截断了神雷,紧接着,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在神雷落下的一瞬,带着火光的羽翼将绑在灭神苍上的拂羽紧紧护在了怀里。 九千年封神之雷,已非常人可承,刺目的白光穿透宣离的羽翼落在人背上,整个人似乎都被劈裂了,受完的一瞬,鲜血从宣离嘴里涌出来,他顾不上看别的,满目皆是怀里的人,然而怀里的人已经没有知觉了,浑身发凉,死了一般。 青衡就站在云端之上,天雷所携阴云与这常年长明的百重天格格不入,怀里的拂尘一荡一荡的,宣离摸了摸人的脸,手指颤抖着不敢往人鼻底下放,拂羽的魂魄已经碎了,宣离能够感觉到。 “凤陵,命尽于此,皆是迫不得已,六千年前你逆天而为剖骨续命,惹的三界因此战乱纷纷,如今天界亡,妖族大乱,人间民不聊生,冥府孤魂难收,皆是因为这一变数,魔神非魔非神,本就被三界所不容,如今以此终结,算的上好生一场,时日悠长,放下方可得大道,切莫执迷不悟。” 宣离并未回应,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的拂羽,小家伙原本明媚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头耷拉在胸前,一头银发胡乱的散着,上面还沾着神祠里秋时的枯草,浑身都是伤口,掌心的伤疤也未完全愈合,脸上的伤口更是骇人,他几乎不敢伸手去碰,他怕一碰,人就碎了。 只是如此,也叫好生一场吗? 呵,他突然笑了,大道?去他|妈的大道! 第100章结局一 浓郁的雾气迅速升起,宣离小心翼翼将拂羽妥帖的平放在地上,他闭上眼睛,身后不久前才偃旗息鼓的翅膀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双翼足有几十米长,炙热的火焰横在其中,青衡一顿,脸色当即沉了下去,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宣离的瞳孔与烈火一同燃烧,猩红夺目,通体白衣化作玄色,素白的发丝迎风飞起,蒙蒙雾障中升腾起幽暗的紫色流光,青衡望着那不同寻常的火光猛然变了脸色,大喝:“凤陵,放肆。” 紫幽离火,凤族最高阶的法术,至凤族出世以来,修得者寥寥无几,杀神杀魔,即便只是沾上一颗火星子,顷刻便是燎原大火,凤族族规在前,非生死存亡之时不可用,不杀亲近眷顾之人,不杀有恩有德之人如今,宣离用它来对付天界,对付世上仅有的两位尊神之一——青衡大帝,亲近眷顾,有恩有德。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呵,放肆?凤陵今日便放肆了,活了数万年了,从未放肆过一回,安分守己,克己自律,事事以天庭为重就换了这么一场结局,哈哈,”他笑着,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笑意,火光在他手中跳动,“今日,我凤陵荡平天界,从此脱离神籍,以血为誓,他日相见不必留情此事,无悔!” 话音落下,紫色流光从缥缈的雾障中穿出,炙热的火光迎头落下,极元宫内登时烧了起来,本就幻化而来的大殿瞬间倾塌,青衡面容扭曲,双手颤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眼前疯魔的宣离,喊道:“狂妄小儿,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吗” 一旦脱离神籍,宣离在这三界之内,就是非神非魔的散人,绝无容身之处,他能去哪儿呢? 目光之里是跳动的火苗,宣离一动不动的望向极元宫的方向,火光里粘挂着他的回忆,他犹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上梧宫还未建起,青衡会时常带自己来这里玩,那时候,极元宫,是除了丹阳宫之外,宣离最熟悉的地方,一草一木,星辰日落,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今,这涂满回忆的地方,被他亲手烧了。 青衡愤怒又无奈的站在云端,拂尘在手里来回,不肖片刻,头顶阴云密布,大雨哗啦啦的便来了。 水雾蒙住了眼睛,却浇不灭紫幽离火,宣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匆忙回身,视线所及之处原本放在地上的拂羽被拂尘细软的丝卷着,飞快往上面去,宣离反应惊人,穿丝引出袖,丝线划过虚空将人缠住,一抹刺目的离火释出,顺着金线落在了拂尘上,落上去的瞬间,那缠着拂羽的拂尘忽的消失不见了,宣离掌心使力,就在即将将人拉到身前的时候,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凭空而出,剑锋犀利,直奔拂羽而来,宣离拼命往后退去,就在退开的刹那,身后升起巨大的水墙,宣离的翅膀来不及收,被紧紧包裹在其中,一时间前后夹击,他心念一动身后的翅膀忽的消失了,宣离侧身躲开前来的长剑,凭空一转,将拂羽卷进怀里的同时一脚将那佩剑踢了出去,“嗡”的一声,剑身震颤之余漾起的声波清亮刺耳,回音不绝,隐隐有些扰乱心智的感觉,宣离迅速稳住了身心,替自己结了一层结界。他抬起头,总算看清了横在身前的巨型水墙,墙里金莲茂盛,原是赤金台里的水。 整个百重天一时都是水,宣离浑身都湿透了,一支荷叶从水墙里冒出来,宣离一把将其扯下来盖在拂羽身上,尾端的水珠黏连不断,如同被锁在了墙里。 可惜,终不过一堵水墙罢了,与紫幽离火相比,实在太小意思了些,他回身望了一眼云上的青衡,掌心再次漫起火光,紫色的焰心不住的跳动,他朝着身后的人说:“尊上若执意如此,凤陵便只能不死不休。” 刀剑相向,已无回路。 “你 ”青衡不知想说什么,你了一下没了下文,四周很久没有动静,身后一股寒气袭来,宣离猝不及防,就是回身的一瞬,那原本不知被他踢倒何处的剑赫然刺穿了他的后背,剑刃于胸前钻出来,宣离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伤口四周麻麻的,宣离渐渐感觉自己有些看不清了,浑身变得无力,几乎快要抱不住怀里的人。 青衡从云端下来,所过之处,雨水自动避让,一身白衣连颗水珠都没沾上,拂尘先他一步卷住宣离怀里摇摇欲坠的拂羽,宣离意识恍惚,痛感被无限缩小,浑身僵硬不受自己的控制,可就在拂尘卷住拂羽的一瞬,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将人抱住了,拂尘停在半空,青衡居高临下的看着宣离,不知说了句什么。 眼前是一片温暖的粉色,宣离浑身冰凉,视线却渐渐清晰了,那是一片桃林,柔软的桃花与落叶垫了厚厚一层垫子,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 不远处有淡淡的人声,宣离茫然的爬起来,身体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支配着他一般,向着那有人声的地方去,绕过一棵巨大的桃树,眼前赫然出现了交缠的人影,他当即羞红了脸,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和拂羽。 是在西山的那一次! 他衣衫不整的被人压在身下,眉头紧锁,似是快意又似难耐,抱着人的脖子不住的喘|息,当时不觉得,如今亲眼见了,才惊觉这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儿,他像是看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那伏在他身上的人猛地抬起了头,视线一丝不差的落在他身上,目光平平无奇,宣离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自己刚刚不是还在百重天吗?怎的突然 哗—— 四周的景象瞬间坍塌了,连带桃林里的人,也顷刻化作青烟不见了,宣离睁开眼睛,水雾逼得他眼前昏暗看不清人,入耳皆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跌在地上,怀里空空如也。 “拂羽拂羽呢?”他忽然瞪大了眼睛,雨水落在他眼睛里,四肢百骸像是被定住了,根本动不了,然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会杀他,一定会杀他,而他,不能失去他,“殿下——” 耳边猝然响起了惊雷,握着长剑的青衡手一顿,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去,也就在那一瞬,跌在地上原本至少该睡一个时辰的宣离居然缓慢的爬了起来,强效天经散的药力让他站都站不稳,他一身衣衫湿的透彻,血水混着雨水在人身下汇成细流,他颤抖着抬起手掌,瞳孔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如同他模糊不清的意志,紫幽离火在半空化开,身后水墙里的金莲顿时燃烧起来,精纯的仙力绕过漫天火光,剑影如风,待人看清之时,一把巨剑横在头顶,剑身寒气逼人,竟是拂羽的无凌剑,青衡目光稀漏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也许这才是结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的两个人已经不单单是两个人了,他们彼此血脉相连,仙器互通,浑身都是对方的印记,身体乃至灵魂,早就分不开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即便他做过再多的补救,仍旧于事无补,从四万年前那意外许下的三千年开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青衡自己,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好心办坏事,这是他的报应。 青衡叹了口气,云端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身前被他绑着的拂羽气息微弱,一抹白光在他身上闪闪灭灭,是宣离曾经丢掉的魂魄。 他死不了的,天地间,本就深情难负。 极元宫内的呼喊不绝于耳,数不清的小仙童从宫里逃出来,他们怔怔看着眼前奇观,个个被雨水浇的湿透,站在最前面的仙侍与宣离最为熟悉,他一边抹脸上的雨水一边朝着人大喊:“帝君,不可!” 然而宣离脑中一片空白,万物在他眼里皆变作青灰,耳边是激荡的风声,指尖灵力在心念颤动的瞬间,烟花一般升上天空。 嘭—— 巨大的水墙轰然破裂,滚滚浪潮顷刻便冲向人群,滔天巨浪翻涌而下,宣离凭着本能朝拂羽的方向去,在浪潮倒下的一瞬,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像是捧着珍贵的宝物,目光呆滞的死死将人抱进怀里,身体随水流浮沉,终于,在极元宫全部化为灰烬之时,宣离醒了过来。 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春秋冬散,人情冷暖,都尝了一遍。 青烟直上融进云里,一抹沙哑的声音从风里来,数万年沧桑变化,始念恩情,都于今日作别,“凤陵,感念尊上多年看顾,凤陵所做,无怨无悔,今日一别,愿尊上一切都好,他日重逢且待,咳咳后会无期。” 青衡沉默的望着,宣离在人视线里起身,从始至终,他都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人,他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一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一黑一白的影子终究消失在天际,青衡紧握拂尘的手摊开来,万千话语如鲠在喉,终只能长叹一声再无下文。 片刻之后,整个天界都燃起了熊熊紫光,云雾也被光芒吞噬,大厦之里,所驻魔兵却纹丝不动,顷刻变作一捧飞灰。 满眼都是刺目的火光,从前拂羽烧过一次,如今宣离烧了第二次。 两清了,他们终于谁都不欠谁。 所有镇守的魔兵全都葬身火海,连带天界的一草一木,皆化为灰烬,宣离抱着怀里的人在烈火里穿梭,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上梧宫,梧桐茂密,桃花依旧开着,宫顶之上淡淡的金光亮着,万般模样,一如往常,只是从此以后,宫内再也没有那些人了。 曲终人散,这才是真正的曲终人散。 回望宣离的一生,桃花开过,也落过,无边寂寞是主调,在日复一日索然无味的生活里,也曾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他穷其半生为天界呕心沥血,回报那半点早就拿不出来的恩情,无所求,无所怨,从未随心所欲,也不曾肆意妄为,一腔温柔,满目深情,所求的,不过也就一人而已。 然而这一个人,他一求便求了九千年。 如今终于,割袍断义,前尘往事皆随风去,恩情不在,恩怨两清,宣离与那些所谓的牵绊,从此天涯路远,惟愿江湖不见。 是结局,亦是开始。 第101章结局二 魔宫上方的魔雾似乎浅淡了很多,宣离踉跄着抱着拂羽踏进大殿,然后穿过庭院,推开了血牢所在宫苑的大门。 院内荒凉寂静,大雪依旧未曾化开,沙叶伏在雪上,映出凄凉破碎的美感,眼前曾由宣离带上来的石台上空空如也,遮蔽着的白雾也散去了,扶何不在。 宣离已经没有力气了,紫幽离火的释放几乎耗尽了他的灵力,加之身受重伤,如今连抱着人手都在抖。 他将拂羽轻放在地上,伸手颤抖着探了探人的鼻息,一缕幽微的呼吸落在他指尖,还好,还活着,他本想再去探一探他的魂魄,然而实在没有力气了。他瘫软的往后一靠,吃力的抓住拂羽的手往人身边挪了挪,后腰处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触感刺骨冰凉,激的他打了个机灵,下意识回身望去,浓郁的白雾在四周升起,渐渐将整座石台都笼罩住了。不久,扶何从云雾里打了个哈欠,拖着哗啦啦的铁链往宣离这边来,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宣离会来,语气稀疏平常,道:“来啦?” 宣离的嗓子已经哑了,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他似乎默认了扶何一定会救拂羽,坐在一边没有再多言。 雾气中伸出一只手来,那手肤色苍白,白的几乎透明,长长的指甲尖锐锋利,若是被抓上一下,必然会留几个血印子。 烟青色的光芒萦绕在拂羽周围,扶何的指尖轻轻拨动着,片刻后收了回去。 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一边坐着的宣离艰难的侧过身看他,雾气中的人依旧看不清脸,他问:“能救吗?” 扶何并未立即搭话,而是顿了顿,探到了宣离身后,似笑非笑的说:“当然能救,不过,你打算用什么换?” 宣离闻言并未有什么大的波动,他缓慢的眨动了几下眼睛,望着灰蒙蒙的世界出神,“只要留住我的记忆和命,其余的,你想要什么都行。” “怎么?你不愿意用你的命来救他?” 眼前人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横在他后背上的伤口又溢出血来,宣离语气浑沉,就像一颗碎石落进了湖泊,并无多大的声响,“我当然愿意,可我更想和他在一起,我死了,他就只能一个人活着。” “若是非要你的命才能救他呢?”扶何的声音几乎贴着宣离的耳侧,这下,眼前人没声儿了。 身后的扶何笑了一下,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他像是嗤笑人世间那些荒唐的承诺一般,浑身铁链叮当作响着往后退去,就在他刚刚迈出步伐之时,赫然听见身后的人说:“若是如此,但望天尊救人之后消去他的记忆,他无处可去,日后也望天尊多多看顾,凤陵就此谢过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扶何回过身来,眼前的人背对着他,整个后背都被鲜血浸染,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留着青灰色的烟气,约是天经散残留的药力,他低着头,掌心里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倒下。 无名邪火在扶何身体里熊熊燃烧起来,他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倾其一生的感情,所有生死承诺都是骗人的鬼话,他遇不到,别人又怎么可能遇到? 一抹灵力猝然扼住了宣离的脖颈,他被迫仰起头,渐渐感觉难以呼吸,扶何就站在约莫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他能清楚的感知到宣离浑身血脉是如何在错愕之余逐渐放弃生的机会,背上的血被引出来,宣离紧握着拂羽的手,微微侧了侧身看向身边的小家伙,鼻子突然酸了,这小娃娃跟着他,真是一天清福都没享过。 脑海里逐渐升起过去的记忆,他摊开手掌,手心里缓缓显出一块月牙形的小石头,做工粗糙,看着也并未经过如何打磨,那是拂羽送给他的东西,就在人间的那家酒肆,一块凡间的石头,他藏在衣袖里,一直保存到现在,眼前的小家伙 早就长大了,身量颀长,明眸皓齿,宣离将那石头轻放在人身侧,伸手在人脸上摸了摸,凹凸不平的伤疤还带着血痂,他已经没有多少灵力了,就连血脉都快被抽干了,饶是如此,他依然缓慢的抬起手掌,忽明忽暗的金色光芒在人手心燃起,就在落上人脸上的一瞬,身后的扶何骤然放开了他,极冲的灵光撞在他手上,将他好不容易蓄起的光芒瞬间打散了。 紧接着,温厚精纯的灵气钻进宣离的身体,就在他还身处错愕之时,胸前以及后背,乃至体内几乎枯竭的灵力飞快的复原着,除此之外,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破碎的东西被补上了,宣离顿时觉得灵气充盈,许多饱涨的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了出来,连眼前的雾气都变得鲜活,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幸好,他赌对了,扶何果然会救他。 扶何定定的看着他,宣离起身朝人行礼,还未开口,忽听对面的人说:“这么做值得吗?” 这已经不知是宣离多少次听见值得这句话了,他全以为对方是在问他为拂羽连命都不要值不值得,当然值得,只是呃,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冲上宣离的脑海,眼前忽然印出那些伤害过拂羽的人的脸,一种名为仇恨的情绪迅速攻占了他,让他猝不及防,几乎难以应对,漆黑的眼眸刹那变得通红,他紧了紧拳头,错位的情绪在体内来回冲撞,神思都跟着混乱起来。 袖中的玄清扇扑棱作响,宣离抬起头,目光沉沉的望着对面的扶何。 那人笑着看他,“是不是感觉心脏快炸了?浑身难受想要发泄?” 是,就是这样,宣离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试图压一压这些分外鲜活的情绪。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什么你突然就有了这些奇怪的情绪?” “为什么?” 扶何往前走了两步,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宣离,“因为你曾失掉的那一缕魂魄,正是你的怨魂,即便后来金莲重塑之时补上了那一魂,却也并非怨魂,所以你有喜有悲,却从无怨恨,任劳任怨的为天界当牛做马,真是一盘好棋,小凤凰,你可活的真不容易。” 怨魂竟是怨魂,难怪,难怪之前不论身边的人如何伤害自己,伤害拂羽,都无甚太大的感触,神仙丢失一缕魂魄是感受不到的,何况当时入引魂阵时,本就需要一缕魂魄做引,可如何就偏偏是那缕怨魂呢? 又为何丢了那么久,如今突然就被修复了,既然丢了,那是 扶何似乎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指尖灵力轻点,片刻后,安静躺在一边的拂羽身上升起一簇白光,光芒在眼前逐渐凝化成人形,却明显破碎了,一块一块无法粘合,只能维持基本的形状,未等宣离仔细辨认出来,那白光猝然化成一缕白烟消失了,烟雾中央跌落下什么东西,宣离将那东西捡起来,是一片玉质的羽翼,宣离认得这块玉佩,那是紫微曾送给拂羽为他挡灾的,纯白的玉佩已经失了色,他的手轻颤了颤,原来这其中,放的竟是自己的魂魄。 “那魂魄替他挡了一道天雷所以碎了,也顺势击碎了封印,所以才有机会修复,至于为何偏偏是这缕怨魂在其中,我想应当不用我多说了吧。” 宣离目光怔怔的握着那扇玉佩,从一开始就是局,他就是那局中最有力的一颗棋子,他们费尽心机想保住他,竟不惜抽掉他的魂魄。 有悲有喜,却无怨恨,当真是一盘好棋。 愤怒,仇恨,悲凉一时五味杂陈,他侧身一瞥看见了身旁的拂羽,生生压下那些飘摇的情绪,他将人抱在怀里,抬头望了一眼的扶何,眼中的红光忽隐忽现,他救不了拂羽,拂羽浑身血脉早就置换了样子,他连灵 气都渡不进去。 “天尊,救救他吧。” 雾气中央的人叹了口气,铁链叮当作响,他躬下|身问:“想好了吗?一旦成魔,便再无回头路,所有过去种种全部消去,他不会再记得你,七情六欲淡薄,脾气暴躁,会与如今截然不同,你当真愿意吗?” 宣离沉默的看着眼前虚晃的人影,不愿意又能如何,别无他法了不是吗?忘便忘了吧,大不了锁着他,再不行,便一辈子跟着他,只要活着,就总有办法。 扶何猛地笑了,长袖甩开身前的雾气,露出一张过分年轻的脸来,那脸看着约莫也就十七八岁,明眸皓齿,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皮肤白的几乎透明,与雾气无异,浑身都被铁索缠着,连脖子都不能幸免,六根粗壮的铁链卷在瘦弱的人身上,让人动弹一步都是煎熬,他歪着头朝宣离笑了一下,紫色瞳孔溢出淡淡的光芒,“就像这样,你也愿意吗?” 这是魔神的归宿。 宣离惊诧的看着扶何,漆黑的玄铁卷在他身上,看着便冷硬的厉害。 扶何:“我已经被锁在这里二十八万年了,往后还有千万年在等着,如今出来了还能晒一晒阳光,先前一直在那地牢里,日复一日的睡在黑暗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小凤凰,你舍得吗?” 扶何在一步一步动摇宣离的心思,宣离本就七情饱涨,如今听什么都鲜活的厉害,若当真让拂羽待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如何能受得了?他宁愿自己去换他,拂羽那样明朗的人,关在黑暗里还不如让他死了。 “还有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他呼吸不稳的望向眼前的扶何,心脏鼓动聒噪,震的他耳膜都发疼。 雾气重新遮住扶何的脸,他无声的笑了一下,眼里划过一丝肆意的狡猾,他说:“当然有,只不过要费点劲罢了。” 第102章结局终 宣离半垂着眼眸,神色晦暗看不分明,他点了一下头,哑着嗓子道:“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数十万年不曾波动的内心忽然划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扶何直觉今日若是这样做了,定会发生些让人无法预料的事,然而筹谋至此,就此罢手,便是前功尽弃,何况多少万年他才等来这么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了,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他被锁了这么久了,也是时候出来见见阳光了。 视线穿透雾蒙蒙的仙障,扶何盯着拂羽,心道:“你本就该死了,也怨不得我。” 扶何往宣离那边靠了靠,一抹灵光落在拂羽身上,浑身扫过一遍之后,淡淡的说:“你将他靠在石台的神像上,身上若有仙器务必拿去,这一法子,倒不算难,只是时间长一些,需要帝君帮忙起一方结界。” “什么法子?” 灵漪顿了一顿,语气平淡的道:“驱魔。” “驱魔?”宣离眯眼看着对面的人,“如何驱?” 缓慢飘散的雾气几不可察的凝滞了一瞬,扶何在中央坐下,四周飘起淡色的云雾,他的语气依然没什么波动,缓缓的说:“简言之就是将身体内的魔气驱除,魔神以魔气为生,魔气一散便成不了魔,且他的身体里有你的凤骨,去掉魔气依旧长生,只不过”扶何故意停顿下来。 宣离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帝君需得拿些东西来换,毕竟这驱魔非易事,如何?” 宣离此刻离拂羽所在的地方略有些远,结界刚起,视线之内灰蒙蒙的,衣袂无风自动,他能感受到扶何的视线,目光与虚空相接,竟有些燃烧的意味,宣离直觉扶何此番定然不会开出什么容易的条件,他沉着声音,道:“何物?” 雾障中穿出的声音明显带了笑意,迷离的白雾里腾起一段青色的图腾,那是一只凤凰,只是缺了一侧羽翼,像是被人生生掰断了,看着左大右小,有些滑稽。 宣离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站着没开口,片刻后,那青色图腾散去,扶何说:“我要你,一半的凤翼。” 话音落去,整个结界里静的仿若凝固一般,宣离的瞳仁微微缩紧,他顿了顿,“你要我的翅膀做什么?” 翅膀一去,几乎等同于丢掉一只手臂,宣离从此无法幻化身形,肉身虽然看着不变,但失去翅膀的那一边,将再也不能施法,灵脉阻滞与凡人无疑,就如同断了翅膀的鸟,永远都不能再飞起来了。 果然,对面如宣离预料好的那般并未出声,玄衫下的手紧握成拳,视线落在拂羽歪侧的身影之上,半晌道:“好。” 身后亮起红光,因为结界的限制,宣离的羽翼无法完全舒展,火红的双翼将整个结界照的透亮,燃在翅膀上的火逐渐熄灭,鲜红的羽翼根根分明,他抬起手指,指尖一抹银色的灵光锋利如刀,右翼收起,左翼半舒展开来,落刃前,宣离对着云雾中模糊的身影道:“但望天尊说话算话。” “自然!”雾气中的扶何歪了歪头,一派清丽的少年音色,他在笑。 灵光飞起,雾蒙蒙的结界里一抹刺眼的刀光落下,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身后的翅膀迅速收起,宣离捂着左臂,“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而被他砍掉的翅膀,跌落在铺陈的雪地里,鲜血将大雪都融化了,星星点点,宛如盛放的红梅。 石台上的人突然变化了样子,他似是很兴奋,巨大的狐身不断的走来走去,锁链被带的哗哗作响,紫色的瞳仁完全暴露在宣离的视线里,唇角勾起,眸中精光尽显,他的视线始终都在宣离砍掉的那半边翅膀上,他不住的笑,最后全化作一声声撕裂的长吼。 ——三十万年了,凤生,看见了吗?老子曾经拼了命为你挡掉的断翼之痛,如今终于报了,这翅膀和你断掉的真是一模一样,连味道都一样好闻,本座禁锢于此又如何,你又在哪呢?哈哈哈哈哈 眼里的杀意一闪而过,若说之前扶何还有一丝犹豫,那么现在,就是完全的有恃无恐。 巨大的狐尾扫过拂羽的脸颊,他盯着那因为失血憔悴过度的人,眼里闪起即将复生的快意,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久到突然机会摆在眼前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怎么做。 “呃”自断翼之后一直未曾吭声的宣离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痛呼,扶何将视线转过来,只听得那人断断续续的说:“翼已断,还望天尊信守承诺,救” 太疼了,翅膀断掉的疼痛简直比在冲破引魂阵剖去魂魄还要痛上千百倍,冷意从伤口窜进来,整个人都跟着麻木,他真担心再拖下去,自己会等不到拂羽醒来,而他,决不能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蓄满不明意味的紫色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语气慵懒又漫不经心,“当然会救,帝君可要看好了。” 大仇得报的快意斥满心房,他极为轻蔑的扫了一眼宣离,只奈隔着雾气看不真切,宣离并没有察觉到。 一缕夹杂着紫色星芒的魔气顺着石台边缘钻进拂羽的身体,仰靠着的拂羽微微震了一下,并不明显,紧接着是大片的白色灵光,拂羽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修复着,身体透出淡淡的金光,好似真的在救他一般。 宣离喘着粗气跪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在石台中央的扶何身上,突然间,原本加在拂羽身上的白色灵光蓦地变了颜色,浓厚的魔气从拂羽身体里钻出来往扶何那边去,四周片刻间变的黑茫茫的,宣离几乎要看不清仰靠在石台上的拂羽了,他艰难的往前爬了几步,还未靠近魔雾,一阵极冲的煞气“嘭”的一声将他弹了出去。 人撞在结界边缘,竟将那结界生生撞出一道裂缝,宣离终于觉察到不对。 靠着石台的拂羽漂浮起来,魔雾中央的紫色狐狸身形渐露,魔气交缠在两人之间,却不再只是单向的传送,锁着扶何的铁链不住的响动,发出“咔嗒咔嗒”的沉闷响声,像是马上要断开一般,继而一个巨大的紫色漩涡升上天空,漂浮在一侧的拂羽被卷进那迷雾中央,魔气将他整个人都缠绕住。 糟了。 “哗——”是铁索断开的声音,狐狸的长啸登时响彻天际。 平躺在漩涡中心的拂羽蓦地坐了起来,墨染的发丝扬在身后,几乎与黑雾融为一体,他盘膝而坐,面朝着宣离,血气肉眼可见的消散着,整个人好似被抽干了精魂,形魂俱萎。 这绝不是扶何所说的驱魔,这个骗子! 宣离的后背仍在汩汩的流着血,就在他抬手想要破掉结界的一瞬,穿云破雾的仙力凭空而来,金光横扫而过,结界如同结冰的湖面一般,登时四分五裂。 一把带着金光的拂尘穿进魔障,就在即将触到拂羽的一瞬,那拂尘定在原地,紧接着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宣离错愕的望着,一时间几乎忘记了断翼之痛,那是离火? “哗啦——”又是铁索断开的声音,这一次,似乎不只有一根铁索断开。 紫薇大帝拧着眉头落在他身边,地上都是血,断掉的翅膀还在一边冒着热气,他痛心的看了一眼宣离,抬手将那翅膀收进法器。 景安与司命也跟着一同来了,云端之上,青衡也站在那里。 “你没事吧?”景安望着一地血,匆忙的释放灵力替宣离医治,然而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紫微将他往后拢了拢,挡在人身前:“你受了伤,先让仙人止血,断翼非比寻常,不可意气用事。” 宣离已经疼过去了,何况他不久前才与天界断了联系,说出了脱离神籍那样的话,如今被人如此对待,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尊上” 紫微双手起诀,面色坚毅的看着迷雾中央的人,金色的流光迅速将四周包围起来,衣袂在风中飘动,他言,“天界始终是你的家,大错已铸,万般皆是弥补,寥寥无几,不足挂齿。” 上方的青衡也释出法术,将四周团团围住。 宣离内心五味陈杂,混乱不堪,眼前是哪一幕,他真的有些搞不清。 “呦,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啊?”铁链哗啦啦的响,扶何的声音在其中听来并不真切,视线落在宣离身上,有些嗔怪的说,“表情这般不好,莫不是觉得本尊诓骗了你?” 宣离听闻,浑身的血液都如同沸腾了一般,未待他开口,头顶放下一张巨大的仙网,仙网之上灵力浑厚,不等落下,“嘭——”又一条锁链断了。 迷雾中央的人笑了一下,火光再起,然而这一次,离火却与人一起被兜在网中,扶何歪了歪头,似乎并不惧怕,他浑身只剩一条锁链,仙网落至半空,就在快要触及拂羽的时候,浓烈的魔气迅速上升,生生将那仙网卡在了半空。 “哼,真是数万年来毫无长进,还是这老三样的法宝,怎呃”扶何话音未落,一柄长剑穿过了他的胸口,剑身并未停留,扶何的身体却晃了晃,他只是一缕魂魄,按理任何仙器穿过都不应该有感觉才对,这是? 掌心中的魔气在迅速流失,连带原本身体里的精魄也是飞快的往上去,这是糟了,扶何猛然抬头看向头顶,只见那一直低头垂坐于中央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眼洞中央金光弥漫,瞳仁被覆盖其中,原本即将断开的铁索瞬间停滞,魔气如瓢泼大雨霎时将这里吞噬,宛如置身于黑夜,什么都看不清了。 宣离怔然的看着拂羽的方向,那里是如周围一样的黑,“小白” 突然间,一道金光于黑雾中释出,强大的魔气翻涌直上,紫微面色大变,喃喃自语道:“成魔了。” 魔雾之中再次传来铁链的响动,一只巨大的紫色狐狸现出形来,他仰头朝着半空的拂羽,眼眸猩红,似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周身灵气被拂羽不断的吸食,他试图阻止,然而从一开始他就放入了入魂翻,不到两人之间置换彻底,是停不下来的,他原本想借着拂羽的身体重现于世,抽掉他体内碎掉的魂魄,将自己从这数十万年的禁锢中脱离出来,魔神生来便有感应,虽然拂羽并未成魔,但血肉里躁动的因子已经足够扶何烧断锁链、置换灵魂,是哪里出了错?即便在放入魂番时拂羽也始终很平静,并未出现一丁点的反抗,魂魄抽离也很顺利,甚至在中途他还意外的借助拂羽放出过离火,如何会遭到如此强劲的反噬? 扶何试图释放仙法烧掉拂羽体内的入魂番,然而他已经动不了了,他再强大,如今也不过一缕魂魄,与真正有血有肉的拂羽相比,没有丝毫可较之处。 扶何几乎快要维持不住狐形,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拂羽完全吞噬,得想想办法他忽然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宣离,对,就是他没错。 “小凤凰,快阻止他,若是将我吞了,必然会成魔难以控制,到时候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上方的拂羽突然停下了动作,一声龙吟直穿天际,巨大的白龙盘旋在上空,扶何从半空跌落,落地的一瞬,那先前断掉的铁链顺着石台再次攀上他的手臂,脖颈,腰间,六条锁链一条不剩 的再次将人锁死。 巨龙身上的鳞片闪闪透出光来,魔雾散去,长长的龙须飘荡在半空,他的身形似乎更大了,四周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只剩紫微与青衡围起来的那方仙障与那横在半空的仙网,宣离从紫微身后出来,他仰头看着头顶的人,轻轻唤了一声:“小白。” 风声寂静,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的听着上方的回应,然而片刻过去了,那巨龙立在头顶,竟没有丝毫反应,幽绿色的眼眸在动,却恍恍惚惚并未落在宣离身上。 紫微也往前走了一步,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宣离的肩膀,话还没出口,那漂浮于天际的巨龙整个都掉了下来。 龙身落地掀起巨大的灰尘,宣离飞快的奔过去,就在他靠近人的刹那,那一直晶莹闪着光芒的白龙鳞片骤然变成了黑色,一片接一片的黑色鳞片从龙尾开始,飞速的漫过拂羽全身,紫气从他身体里爆出来,身后响起癫狂的笑声,锁链交替作响,雾气中的扶何哑着嗓子,大放厥词,“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如此大的反噬也敢中途停下?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你入魔吗?小家伙,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龙?哈哈哈,原来上古神族也有入魔的一天啊,欢迎你,不死不灭,永堕黑暗!” 话音落去的瞬间,天地间狂风大作,风云变色,一方天空变得血红,惊雷四起,霹雳一般砸在石砌的宫殿上,神雷将所有人都围在其中,眼前的白龙开始爆出红光,紫微突然拉住宣离,朝着身后人大喝:“走!快走!” 碎石与风沙刀刃般卷在脸上,宣离被人拉着往后去,眼里却始终只有那被神雷锁在其中的拂羽,心里有声音在告诉他他不能走,可又有声音说不走就会死,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景安将小天菱抱在怀里,司命与宣离一同回望,四周皆是天雷,即便不让成魔的拂羽杀了,也要被这些雷砸死。 风中似有狂笑,弥漫着红光的巨龙终于抬起了头,眼眸里曾经光彩明亮的幽绿色瞳仁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泼墨一般的黑,甚至没有眼白,四爪撑地站起来的瞬间,鳞片中肉眼可见的淌出血来,鲜血将他包围,又是一声撕裂的长啸,走在最后面的青衡突然大喊:“闪开。” “嘭——”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他们刚刚停滞的地方猛然爆开,身后的巨龙身形灵活,飞快的朝他们奔来,口中吐出的火球接二连三的掉落在人身侧,司命的袍子被烧了一个角,匆忙扒掉才不至于大面积的受伤。 魔神刚刚成魔之时,因为体内魔气与仙气缠绕冲撞,不够稳定,所以脾气异常暴躁,且只能通过吞噬仙魂来稳定体内燥热的灵力,加之入魔完全消去了曾经的记忆,如今的拂羽,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任何人,宣离他们待在这里,无疑是活靶子。 身后的巨龙穷追不舍,一行人飞速的往魔界外去,一道天雷砸在了拂羽身上,龙身被砸出一个血窟窿,焦糊味扑面而来,宣离回身去看,紧接着又是一道,然而那人如同感知不到疼痛一般横冲直撞的往他们这边来。 天封印出袖,青衡一躲一闪避开了直冲而来的火球,一张巨网冲着拂羽而去,就在剑刃出手的一瞬,一柄扇子蓦地打断了他,宣离眼神闪烁的望着青衡,眼里皆是乞求。 青衡紧咬着牙,眼看天封印被破开,收起手里的剑,喊道:“走。” 一行人在乱飞的火球中狼狈的逃出魔界,跨出去的一瞬,一堵透明的墙横在了他们中间,那黑龙毫无防备的撞在墙上,鲜血登时洒了一地,魔界之内神雷肆虐,原本宫殿林立的魔宫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宣离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往前走了两步,拂羽依然坚持不懈的撞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好似要来寻这边的宣离,宣离大脑一片空白,他走到人身前,身后的司命小心提醒他, 然而他依然固执的靠近了去,那是天雷所筑的墙,对神仙没什么作用,却是魔神成魔必然要经历的,熬过最初的暴躁期,便与常人无异了,宣离伸手触碰,却在穿过的刹那被身后的司命拉住,他有一瞬,是真的想过去的,想和他待在一起,想与他一同承受,他捂住脸,终于不敢再看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天雷明晃晃的闪在天际,阵破般的声响自然吸引了很多人,青衡与紫微已经离去,景安替人医治断翼,却无论如何都接上不,翅膀再大,也应当没他景安治不了的病啊,他前前后后比对,身前的宣离仿若失了智一样,只是呆呆的看着结界里的拂羽。 直至景安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终于回过身来,他看了看景安手里的东西,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日后当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了。” 拂羽第一次知道宣离是只凤凰时,曾小心翼翼的问过他,是不是有翅膀,能飞的那种凤凰?宣离心想我没翅膀也能飞,但还是恨认真的点了点头,说是,巨大羽翼展开时那人的表情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他羡慕又喜爱的神色都写在眼睛里,宣离以为,他会让他带他去天上看一看,看看这大好河山,然而没有,他摇着头说,不用了,我能见一见已经的福分了,怎敢求其他的呢他当真就信了他的话。 如今,他的翅膀断了,他与他,也彻底断了。 不如,就留作纪念吧,也许这是他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三日之后,魔界神雷消去,硝烟四处弥漫,宣离从墙外起身,拂羽浑身是血跌落在地,尘土与血污粘连在一起,他恢复了人形,大约是昏过去了,一身衣袍破破烂烂的躺在地上,没有人敢靠近,宣离将人抱起来,冰凉的触感入怀的一瞬,从未落过眼泪的他,第一次止也止不住的落下泪来,他像是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坐在废墟中嚎啕大哭。 石台中央的白雾已经散去,六条铁链锁着的,已经变作一块紫色的玉佩,隐约有光华流动,却也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雾蒙蒙里天色里,上苍不为所动,宣离将人抱着离开魔宫,站在魔界与天界的交叉口,一时没了方向。 青衡就站在一簇云上,他与宣离交换了视线,半晌挪开了,而站在云下的人,只朝他躬了躬身,向着与天界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步一踏,缓慢消失了。 半月之后,拂羽在南海的青元殿醒来,入眼处的窗户半开着,阳光透过纱帘落在人脸上,殿内香气清淡,一层薄纱遮住了他的视线,浑身像是被拆散重组一般,酸疼发涨,他挣扎着起身下地,推开门的一瞬,站在庭院中央喂兔子的男人温柔的回过身来,曦光落在他清雅的衣袍之上,一头银发半束着,拂羽不认识他,却隐约觉得此人很是熟悉。 “你醒了?今日天气尚好,出来晒一晒太阳吧,你可睡了很多天了。” 拂羽呆滞的站在门口,“你认识我?” 宣离望向他的眼睛里温柔的足矣融进一片海,他说:“当然,过来看看这些兔子吧,你一直嚷嚷着要养。” 心底涌起莫名的情绪,他不由的走过去,接过宣离递过来的小竹筐,半晌道:“可我不认识你。” “没关系,”那人笑了,“以后会认识的。” 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认识的。 遗梦三千,浮生未竭,韶华易逝,千般灯火,三秋冷暖人自知,来而复往爱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