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九州帝王书 作者:于小荷 文案: HE! 不虐! 直球将军与戏精上司的清凉解暑故事。 身为武将,楚岚一直以为,自己的圆满,便是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可是,就在他捡了那个哑巴孩子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雁归,楚岚 ┃ 配角:叶檀,江先生 ┃ 其它:年下君臣,家国天下,HE,甜 一句话简介:捡来的敌国太子,居然是个戏精! 立意:烽火狼烟,家国天下,年下君臣 ☆、小哑巴 悠悠往昔,如长河漫漫,辽阔的中原厚土,有虞景二国毗邻而居。 虞国在南,江山美景如画;景国偏北,关外漫漫黄沙; 虞国富庶,鱼米之乡;景国强盛,马壮兵强。 这两国地域虽同属中原,但各自为政久了,难免也生出习惯和思想上的南北差异来,这种矛盾并不尖锐,却是个隐疾,再加上经年累月的边境领土之争,揪头发抽耳光这种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虽不至于发展到兵戎相见,可多年的隔壁邻居,这两家也住的很不消停。 多少年来,中原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得帝王书者得天下。 只不过这个所谓的帝王书到底是个什么物件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始终没人见过,年头久了,也便没人再去考证这个传说究竟只是坊间传闻,还是确有史书记载的祖训了。 抑或许只是个无稽之谈。 第一章 小哑巴 二月的虞地塞北,风凉。 雁归坐在将军府门口大梨树下的青石上,十二三岁的少年,骨架抽条却跟不上年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孩子的模样。 从早到晚,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望着西南大营的方向,眼巴巴、木呆呆地像个漂亮的泥塑娃娃。 雁归是个小乞儿,将军捡回来的。 一个多月前的雪夜,这孩子就倒在将军府门口,盖了半身的雪,黑灯瞎火的,差点被路过的马蹄子踩成肉饼,好在刚巧回府的将军眼疾手快,把他从疾驰而过的马车轱辘下面一把揪了出来,救下他小命一条。 他不能说话,也不理人,可自从那天将军亲手灌了他一碗热米汤之后,他眼里似乎就只装得下一个将军,认主认得像只狼崽子。 将军姓楚,名岚,字云舒。 雁归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位楚将军,时年也尚未弱冠,除了会领兵能打仗,对府中的事务基本上是一窍不通,整个府宅上下的大小家事全靠老管家吴伯打理。那天他突然捡了个孩子回来,就丢在府里散养着,自己似乎都忘了,再也不管不问,府里的仆从佣人们对这孩子也就慢慢地由好奇变成了视若无睹。 幸亏爹娘给了这小崽子一副好皮囊,即便穿了一身粗针大线的小厮衣裳,不说不笑的杵在那儿,都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脸长得好,人就饿不着,府里的仆妇丫头们稀罕他长得俊,见天儿的弄着好吃好玩的就想着往他怀里塞。 连老管家吴伯都说,自己看着少将军从小长大,就觉着咱家将军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俊后生了,想不到这孩子虽然身世可怜,老天爷倒是开眼,赏了这么一副好模样,简直和咱家将军不相上下,只可惜是个哑巴。 就这么着,小哑巴雁归就在将军府里落了脚,日子过得倒是安安稳稳,府里仆众各司其职,也没什么差事派给他,他就这么见天儿的坐在门口混日子。 从日上中天等到暮色渐黯,直到掌灯时分大门将关了,老管家才来到雁归面前,弯下腰,劝道:“小公子,进去吧,营中军务繁忙,将军今儿个没准儿就不回了,您饭也不吃就跟这儿冻着,万一饿着了冻坏了,咱们可没法子交代啊……要不这么着,明儿把东西送到大营里去,要是您想去见将军,您也同老奴一块儿去?” 这孩子不会说话,而且才这么点儿大,也不知道在外流浪了多久,可能都没个名字,吴伯无从问起,可既然人是主子带回来的,那唤一声“小公子”总是没错的。 雁归缓缓抬眼,又望了望空荡荡的巷口,然后抬头看着吴伯,点了点头,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跟着老管家进门。 他手脚都僵了,走得很慢,跟在老管家身后,就像一大一小两个小老头。 这一晚,将军果然未归。 第二日晨起,吃过早饭以后,吴伯果然收拾了一些御寒的衣物,拿竹篾箱子装了,又拿油纸包了些自家厨子做的糖酥饼,用块蓝布裹上,让雁归抱着,把他和竹箱子一起装在了车上,赶着小驴车,领着雁归去了西南大营。 一路上,雁归听见沿途街边的铺子伙计、商号掌柜同吴伯熟络地打着招呼,而他始终低着头,也不看人,只顾着怀里那一包酥饼。 小驴车晃晃悠悠,晃得孩子的眼皮直打架,雁归迷迷糊糊地听着耳边的人语声少了,约莫着近半个时辰的光景,才睁开眼睛,抬头看看四周,街市早就到了尽头,连路上的行人都渐渐稀少了,小驴车上了官道,道路两侧再看不见屋舍,而是一片又一片的农田,和连绵的黛青色远山,山顶上蒙着雾气,一片烟岚。 这时,吴伯抬手指着不远处,说道:“小公子,你看前面,山脚下那些营房就是咱家将军的西南大营啦!” 雁归立刻就有了精神,顺着吴伯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只见官道南北两侧的山脚下,果然分布着无数座营帐,那些素白的军帐掩在雾霭山岚之中,星罗棋布,宛如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最北面的那一座营地中,一面玄色大旗猎猎飘展,黑底银字,绣着斗大的“楚”字。 “最北边那个,就是咱家将军亲率的玄策营了。”吴伯乐呵呵地讲道,“另外那五座营地,旗帜各色不同,分为铁骑、飞骑、羽猎、神速和工兵五大营,职能也各不相同,这西南六大营啊,都是咱家将军一手建起来的哪!” 雁归坐直了身体,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玄策营,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 小驴车慢悠悠地晃到了大营门口,值守的斥候认得吴伯:“哟!吴管家!来见将军?” “是啊!算算将军今日应当休沐,昨儿没回府,眼见着天凉了,就收拾了几件御寒的衣物给送到大营来了。”吴伯下了车,客客气气地笑着答道。 那斥候点点头,朝车上扫了一眼,随口问道:“那孩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还抱得那么紧?” 吴伯一回头,见雁归果然还认认真真地抱着那包酥饼,连忙解释:“那是咱家厨下做的糖酥饼,给将军带了一包过来,孩子不懂事,军爷莫怪。”然后转头道,“小公子,快别抱着了,把东西拿过来给小军爷查验!” 雁归一听急忙松手,从怀里把那个蓝布包捧了出来,值守斥候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查验倒不必了,吴管家带来的人和物什自然无需查验,只是随口一问,二位请进。”说着让开营门,将小驴车带进营地,然后对吴伯道,“将军晨起巡防未归,吴管家大概还要等上一等。” 吴伯忙道无妨,朝那斥候拱手致谢,对方也还了个礼,转身回营门执守去了。 吴伯将车安置在营门口处,便立刻有马夫提着草料水桶过来,老管家道了谢,提着东西,领着雁归在中军帐外候着。 离营门不远处,搁置着一排木笼子,一人多高,做临时安置战俘之用。 雁归进来时,那十来个木笼子原本是空着的,他跟着吴伯在中军帐外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位黑脸的将军带着一队人马,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胡人回营来了,一时之间,人喝马嘶,还夹杂着俘虏那叽里呱啦的骂声,乱成了一锅粥。 雁归远远地看着,那将军指挥属下将那伙俘虏一个一个地丢进木笼中,哗啦一声落锁,然后便带人离开了,哪知他前脚才刚走,一个关在木笼子里的胡人就慢慢靠近了笼门,似乎感受到了雁归的视线,那胡人也抬眼朝雁归看过来,四目相对间,那人眼中浓浓的杀意疾射而来,雁归心中一惊,视线却毫不避缩,直望着那胡人的一举一动。 那虎背熊腰的胡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两膀较力,涨红了脸拼力一挣,那紧缚在他身上的绳索竟然生生地断开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看守木笼的军士尚未来得及反应时,那人竟飞起一脚踹断了碗口粗的木栅栏,劈手就夺了看守的武器,直接将人砍翻在地,那胡人自己也撞开了木笼闯了出来! 闯出牢笼的胡人冲到旁边的木笼前,手起刀落,连着砍断两把铁锁,里面的同伙紧跟着冲了出来,就在这时,玄策营的军士也已经围了过来,将他们三个人团团围在当中。 那胡人彪悍得很,拎着大刀就砍翻了两名冲过来擒他的斥候,另外那俩胡人夺了倒在地上那两个斥候的刀,三个亡命之徒持着刀与一众官军对峙起来,大战一触即发。 那三个胡人似乎也并未打算僵持太久,只听领头的那个刚对两个同伙说了一句什么,话音才落,三人便立即挥刀朝官军杀来,带着鱼死网破的气势,企图杀出重围,逃出生天,他们这边一乱,关在囚笼里的另外那些胡人也顿时开始大吼大叫,挣不开绳索,他们就有样学样地狂踹木栅栏。胡人本就生得膀大腰圆,那些碗口粗的木栅栏在他们折腾之下已经开始断裂了,有的已经开始咔咔作响,摇摇欲坠。 这时,混战之中,持刀那三个胡人又砍倒了几个官军,硬是在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然而,刀光剑影中是一片混乱,那些暴徒也难以分辨方向,那个最勇猛的胡人头子嘶吼着,抡着大刀杀开血路,冲出包围,竟然是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 老管家早就吓得哆嗦成一团,两腿筛糠,一步都挪不动了,雁归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杀红了眼的胡人冲出人群,两个跨步就窜到了自己面前,抡圆了长刀照着自己的脑袋劈了下来! 雁归惊恐地睁大眼睛,两腿似灌了铅一般定在了原地。 就在那刀风将要落下的一瞬间,另一把长刀自下而上与那正在疾落的刀锋磕在了一处!只听“铛”一声暴响,那金石交击之声震得雁归两眼一花,眼前顿时火星四射,那胡人反应也快,立即撤刀,横着一抡,朝面前的人腰斩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雁归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一晃,面门就重重地磕在了一个坚硬物件上,失去重心的他,处于本能,他两手一伸,一把抱住了触手可及的什么东西,紧紧闭上了眼。 ☆、执念 第二章 执念 同样吓得一动不动僵在原地的老管家吴伯,眼睛却看得清楚,就在那胡人的刀劈下来的一瞬间,是楚岚从疾驰而来的战马上一跃而下,救了那孩子一命,也就在胡人紧跟着一刀拦腰斩过来时,老管家被楚岚拿肩膀一撞,将他撞得四仰八叉翻倒在地,然后又听见那胡人嚎了一嗓子,紧接着就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一股子热腾腾黏糊糊的东西溅到了自己脸上,还带着一股血腥味儿。 雁归也在惊惶之中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楚岚的脸!只见楚将军右手提刀,左胳膊稳稳地托着自己的身体护在怀里,而自己仓皇之中抱住的,居然是楚将军的脖子!雁归只觉脸上又热又疼,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疼麻了的鼻子淌了下来,想必慌乱之中撞到自己鼻子的也是他那一身坚硬的盔甲……血顺着嘴巴直流,雁归也顾不得抬手去擦,两手仍旧是紧紧搂着楚岚的脖子。 方才耳边那一阵子大呼小叫的嘈杂声渐息了,雁归坐在楚岚的臂弯中,战战兢兢地回头,只见一群玄衣玄甲的军士已将逃出来的另外那两个胡人就地诛杀,跌倒在地的老管家吴伯也被人扶了起来,正扯着袖子去擦脸上的血迹。 “启禀将军!逃出来的三名俘虏已全部伏诛!”一名亲卫小跑着上前禀报。 “剩下的,都给我捆好了关到牢营去!”楚岚皱眉,挟着怒意骂道,“让岳北川滚过来见我!谁让他把这些蛮子送到玄策营来的?!” “是!”亲卫立即应声,转身跑走了。 雁归抬眼,正对上楚岚下移的视线,四目相对,雁归被他噙着怒意的目光刺中,忍不住就是一个激灵。 楚岚稍微一弯腰,松开胳膊将雁归放下,扭头看了吴伯一眼,语气微冷:“你们来干什么?!” 两脚一落地,雁归急忙伸手往怀里摸帕子,却摸了个空,于是他便学着吴伯的样子,扯着袖子擦了擦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见主子不悦,老管家赶紧上前解释:“这不是天凉了,老奴惦记着您营中没有冬衣,所以就自作主张给您送了几身过来,还有……还……”他刚想说还有一些糖酥饼,一低头就看见那蓝布包早就滚在了尘埃里,被人践踏得不成样子,还溅上了斑斑血迹。 雁归这才发现方才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手,于是心疼地想要去捡,却被一把乌金长刀挡在了面前,然后就听见楚岚说道:“不用捡了,赶紧回去吧!” 楚岚这把长刀,通体由乌金打造,刀柄不长,仅够双手持握,刀身却长且直,宽逾成年人的一掌,刀背厚重,刃锋却极其锋利,寒芒刺目,金光闪耀。这是雁归第一次看见楚将军的刀,那饮惯了人血养出来的凛然煞气令人不寒而栗。他也是第一次看见楚岚披挂齐整的样子,银盔银甲,威武英气,站在清一水的玄衣玄甲当中,简直像是从天庭下凡而来的神将。 一时间,雁归竟看得呆了。 楚岚一低头,看着那孩子只顾盯着自己傻看,连眼睛都不眨,便有些恼了,瞪他一眼,道:“看什么!还不快走!” “是!我们这就回了!”老管家闻言,赶紧过来拽着雁归的胳膊,准备朝营门口去。 “最近城外不太平,没事就别再来了!”说完,楚岚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进了中军大帐。 吴伯答应一声,扯着雁归一边走一边叹气:“这仗啊,成天打,也不知哪天是个头儿……” 雁归乖顺地跟着吴伯迈着双腿朝营门口走去,却仍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大帐的方向。 而此时此刻,楚将军绝不会想到,自己竟已入了这个十三岁孩子的梦…… 此后又隔了十数日。 这天,雁归照例跟着吴伯在饭堂用了晚饭后,老管家便不再管他,忙着去嘱咐仆妇们在厨下温上饭菜,给将军备着宵夜。 雁归草草扒完几口饭,便进到灶房里,踩着小凳从灶上小笼里摸了两个糖酥饼出来,热乎乎的,拿灶台旁边的干净油纸包了,仔仔细细地揣进怀里,紧接着他咧了一下嘴,龇牙倒抽一口凉气:好烫! 他瘦弱的小肩膀哆嗦了一下,缓了口气,才拍了拍胸口,顶着夜色,沿着青砖路,弯弯绕绕地走到主屋那片寂静了很久的院落,在门廊下寻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 早上军营里来人通知吴伯,说将军明日休沐,今晚回府休息。 他听见了。 所以就这么一直等着,无论早晚。 他在这府里已经住了快两个月了,总共才见过将军两面,他却救了自己两回,一次是他从马车轱辘下面救出自己;第二次,他又从胡人的刀下救了自己一命。他人小力微,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即使现在的自己确实没办法回报什么,至少也该当面向将军道个谢。 雁归这么想着,抬眼望着漆黑的天幕,数着星星,想着楚岚。 …… 临近三更,起风了,西南边塞二月天的夜风又冷又硬。 楚岚带着三四个亲卫在府门前下了马。 吴伯在门房里听见了动静,赶紧出来开门:“将军,您回来啦!” “嗯。”楚岚笑了:“不是和您说过,以后不用亲自等门了吗?您年纪大了,早点回去歇着,这些事交给门人做就行了。” “我这把老骨头啊,也没有那么大的觉喽!”吴伯乐呵呵地把楚岚一行人接进门,“再说,都这么多日子不见啦,老奴这心里惦着您哪!非得是看着您到家才放心,要不然,就是躺下也睡不踏实呀!” 说话间,有马房的小厮跑来牵走了马匹,吴伯在他们身后关好大门:“将军您先回房歇着,我这就叫人把宵夜给您送过去。” 楚岚摆手:“宵夜就不用了,我晚饭在营里吃过了,晚上吃多了也不舒服,时候不早您回去休息吧,我也回房睡了。” “哎,那好!那这几位小军爷,跟我来吧,厢房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 老管家安排周到地带着楚岚的几名亲卫去休息,楚岚也朝主院自己的房间走去。 此时,雁归在寒风中已经睡熟了,他甚至做了一个梦:眼前是一片漫山遍野的花田,金黄的野花如织锦般灿烂绚丽,暖阳明媚,春风不燥,拂来阵阵花香…… 楚岚居高临下地盯着大半夜还堵着他房门的一团人影,气不打一处来。 这谁啊?!大半夜的跑来给人添堵! 大概是感觉到了周围弥漫的杀气,正做着美梦的雁归蓦地睁开眼,和正打算抬脚给他扒拉到一边去的楚将军来了个四目相对。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楚岚皱着眉:“又是你?!大半夜的在这干什么!” 雁归仰头望着他,眼里似乎掺进了寒夜的碎星,格外明亮。 一见楚岚回来,雁归立刻开心地笑了,可当他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似乎都冻在了一起,不听使唤了。 楚岚脸色变了,他黑着脸,一手拎起雁归的脖领子,一脚踹开房门。 简单粗暴。 甩上房门的瞬间,楚将军感觉到手里提着的人形冰块也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 进了屋,他随手把人一扔:“有什么事?说吧!” 雁归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捧到楚岚面前。 他冻得不轻,鼻子耳朵通红,浑身似乎都在冒凉气,只有那个油纸包还是温的。 “这是什么?”楚将军被这孩子弄得莫名其妙,皱了皱眉,但还是伸手接了他递过来的油纸包,竟然还是温的!他抬眼看了看雁归,才将那纸包打开,一眼看见了里面的东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糖酥饼?!你等到半夜,就为了给我这两个饼?” 雁归很认真地点头。 楚岚最喜欢吃这种糖酥饼,府里厨子做的,吴伯知道他喜欢,所以每次他要回府,吴伯都会吩咐厨房做好糖酥饼等着给他做宵夜,前几日他们一老一小跑到营里去,也带了这么一包酥饼,那回他没吃上,还是听打扫营地的亲卫告诉他的。 那个被践踏在泥中的蓝布包里,是一包糖酥饼。 楚岚似乎有点明白了这孩子的心意,于是问道:“是因为上次你们送到营里那些酥饼我没吃到,所以你才特意给我送这两个饼来?” 油纸包的温度熨贴着掌心,而替自己揣着饼的人差点冻成冰棍,还一脸开心地望着他,使劲点头,笑得直冒傻气。 不知怎么,楚将军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有点感动。 刚好,有仆人敲开了门,端着热茶和两碟点心送到了房里来,摆在桌上,给将军当宵夜。 楚岚在桌边坐下,倒了杯热茶,随口说道:“坐吧。”见雁归仍站在一边,便伸手将茶杯递了过去。 雁归连忙双手接了茶,却没急着喝,只把茶杯抱着暖手,低头盯着茶杯,好像里面有花似的。 楚岚不动声色地将眼前这个孩子打量了一番:没想到啊,这孩子竟还是个懂礼数知进退的,而且拾掇干净了,还真挺好看,这么一个孩子,又是为了什么流落街头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楚岚问。 雁归抬起头,转了转眼珠,然后把茶水倒了一点在手心里,轻轻放下茶杯,用手指蘸着,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两个字。 雁归。 “雁归……”楚岚看着桌上的字迹,眯了眯眼,视线从那孩子的手指缓缓移到他脸上。 这小崽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字迹,周正端方,四平八稳,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临帖描红就能学来的,而且他年纪虽小,那双眼却深不见底,似乎藏着什么让人看不透的东西,这小崽子……简直少年老成得像是十几岁的皮囊里住着个修行百年的老妖精! 楚岚突然有点头疼:“雁归,你家在哪里?怎么会流落到边关来?有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还能帮你做点什么。” 雁归看着他,只是摇了摇头,便垂下了眼。 呵?!这小崽子!摇头什么意思?是不知道家在哪还是不想说? 楚岚心里有点气,心说自己这是捡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可转念一想,似乎又感觉说得通。 常言道:十聋九哑。这孩子虽然口不能言,耳朵却听得见,想必不是生来就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裹着一副和他年纪严重不相符的皮相,一脸的深不可测;独自一人流落在外,又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世,这说明以往他身边必然不平静,或许,这里只是他眼下的藏身之处,他的名字,应该也不是真的。 两人间一时冷场,雁归抬头看楚岚,眼底隐约流过一丝不安。 楚岚收敛思绪,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吧,你要是无处可去,就暂且在这住下。不过下次别蹲在门口等我,万一冻死了,传出去也不好听,有损本将军的名声。” 雁归点点头。 “行了,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楚岚一抬下巴,下了逐客令,然后他看见,那小崽子端端正正的朝他躬身做了个长揖,恭敬地退出房去。 房门轻轻阖上,楚将军却盯着房门看了好一会儿,视线才又转回桌面尚未完全消失的字迹上,眉心也拧了个结。 乖乖……自己这是捡了谁家的孩子啊…… ☆、外敌 第三章 外敌 第二天,楚将军休沐。 前段日子关外胡族那几个部落轮番滋扰,车轮战似的,一直也没得空睡个囫囵觉,昨晚又被个熊孩子耽搁到后半夜,楚岚一觉就睡到了将近晌午,自家的床,怎么睡都踏实,一夜沉眠,浑身竟是更乏了,肌肉酸疼,甚至连全身的骨缝都疼。 实在不想起床,楚将军把自己摊成一张煎饼,木呆呆地望着床顶出神。 谁知还没等到午饭的时候,飞骑营的斥候就闯上门来,等不及家人通禀就径直冲进大门。 “将军!我要求见大将军!” 楚岚刚好从房间出来,披着件月白大氅,把他的脸色也衬得有些苍白。 那传信的斥候急吼吼地冲进院子,差点儿一头扎进楚将军怀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启禀将军!我们飞骑营左将军押运粮草回颍州,还没入关就中了胡族埋伏,敌众我寡被围困在关外,岳将军已经点齐了铁骑营兵马准备出关接应,遣我来请将军令!” 楚岚心里“咯噔”一声,脸色一变,立即喝道:“来人!备马!去通知亲卫整装随我回营!” “是!” 这一呼一喝间,原本寂静的府里突然就像炸开了锅,人声喧哗,战马惊嘶,吴伯也闻声赶了过来。 “将军啊!您这又要回营吗?您今儿不是请了江大夫来看伤吗?这……” 楚岚坐在马上,一手提着马缰,道:“让江越人到玄策营等我!”话音未落,人已在几丈开外,吴伯来不及再说下一句,一队人马就只剩下了背影和一路烟尘。 老管家叹口气,一回身,刚好看见捧着餐点食盒的雁归。 那瘦瘦小小的孩子抱着一个大托盘,看上去像只举着米粒的小蚂蚁,显得摇摇欲坠的。 吴伯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将军又回营了,这饭是送不成了,端回去吧。” 雁归眸子里的光瞬间就黯了下去,捧着托盘默不作声地跟在老管家身后,走得慢吞吞的。 接下来的五六天里,雁归白天照常混日子,夜里却睡得很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刀光剑影,一会儿是自己流落他乡时饱受欺凌的悲惨境遇,而且他又梦见了楚将军,穿着他那一身皓白的铠甲,端着碗,正往他嘴里灌热米汤……可那米汤喝进嘴里的味道居然是又苦又涩的,还带着一股怪味儿,他刚喝了一口就恶心的想吐出来,抬眼再看时,楚岚的脸也有了变化,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吓得他打翻了碗就要逃,却挨了那人当胸一刀!寒光一闪,那过于真实的一刀把雁归当场给刺醒了过来。 雁归急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才发现自己方才两手攥得死死的,捏了满满的两把冷汗。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被粗粝的草纸撕扯得支离破碎,映得眼前桌椅箱柜全都是青惨惨的一片白,让人从心底发瘆。 看来这觉是甭想接着睡了……雁归坐起来,开始专心致志地胡思乱想,夜里凉,雁归坐了一会儿觉得冷,伸手拽过被子披在身上,接着想。 之前,他偶然听吴伯和府中几位老杂役闲聊,说这三四年胡族地域闹灾荒,饿死了不少人,那些部落的头领就发疯似的想撞开西南防线,企图踏足中原,连着打了几场大的战役,都被楚将军率领西南大营给揍了回去。 吴伯每次说到这儿,都眉飞色舞地夸一句:“咱家将军实在是忒壮我大虞威风!”紧接着又唉声叹气,心疼起少将军来,说楚岚从小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本来一个文文弱弱的娃娃,可怜偏偏生在了武将之家,上头有个大哥,十五六岁便随父亲驻守边关。等到少将军五岁时,他爹武安公也为他请了师父来教他功夫,谁知那请来的师父只看一眼,就说这孩子筋骨弱,不是练武的材料,连着请了三四位,全都不肯教。楚家上下几代名将,出了名的重武轻文,楚老将军哪容得下旁人说自己儿子是个练不了武的废物?于是就自己动手教……那可真的是“动手”教啊!十载春秋,硬是把个知书达理细皮嫩肉的孩子给逼成了一块武将的料子。” “唉……”说着,老管家又叹了口气,“直到四年前,大少爷战死,没几日,夫人伤心过度也去了,少将军唯一的主心骨就这么没了,夫人下葬后,少将军守着夫人的墓三天三夜水米不进,回来后,他就成了如今这副铜皮铁骨、清清冷冷的模样……” 雁归听得入神,也是从那天起,他便开始跟在吴伯身后,替这些老人家倒茶续水,蹲在一边听这些活史书讲故事。 他听吴伯讲起两年前的事:楚老将军遭西北戎虏大军围城三个月,眼见城将危矣,是楚岚请了旨,留下铁骑、飞骑五大营原地驻防,自己则带着玄策营的人马一路北上驰援,过关斩将,和武安公的兵马合力把戎虏那些红毛子杀了个溃不成军,那一回,楚岚肋下受了伤,却坚持不肯进城找军医看,只草草上药包扎,便连夜带着兵马南下十里扎营,直到回来,才请了江大夫替他看伤,气得那个冰人儿似的江大夫一见着他就骂骂咧咧气急败坏的,也因着那回伤的太重,又耽搁了治疗,任江大夫医术再高,楚岚也还是落下了阴天下雨一受凉就左边身子疼这要命的毛病。 听到这儿,雁归又给吴伯续上一杯茶,默默地把这些都记在了心里。 “那回北上驰援,救父解困,顺带着把沿途几股暗中窥伺的北蕃骑兵给料理了个干净,扫清了西南、西北之间的通路,咱家少将军可是立了大功,朝廷封赏,老将军在金殿上却说儿子‘年未及冠,不堪大用,’坚决不给少将军领帅职,只领从将军职,可咱家将军驻守边关要地,从将军这身份日后难免尴尬,还是皇上英明,直接下旨给封了个南疆兵马大将军……不过啊,这事儿以后,恐怕一老一小这父子俩的结儿怕是更难解喽!” …… 雁归思绪飘忽,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无数场景轮换,眼前是一片陋室寂寥,一切都是那么空茫不真实,连入耳的人语声马蹄声也…… 等等!这三更半夜的,外面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人?灯影火光摇曳飘忽,还夹杂着马车声! 雁归赶紧下床穿衣,蹬上鞋袜,溜出房间穿过后院,朝府门口跑去。 一辆马车正停在府门口,几个身着玄衣玄甲的人小心翼翼地从车里抬了一个人出来,在火把灯笼映照下,雁归也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是楚岚! 楚岚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身上盖着一条暗蓝色的粗布被单,靠近胸口的位置还染着不少深深浅浅的水渍,在黑夜里辨不清颜色。 雁归躲在月门后面,心里咯噔一下就开始突突乱跳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他盖着的那个被单上的痕迹……是血吗?! “我家将军这是怎么了啊?江先生!您倒是说句话啊!”吴伯颤巍巍地跑过来截住一个刚进大门的黑衣男子,焦急地追问。 雁归的视线也跟着吴伯从楚岚身上移到了那个人身上。 那位先生着一身宽大的墨氅,连发也未束,就那样随意披散着,一副率性疏狂的文士模样。 这就是吴伯提起的那位医术高明的江大夫吗? 雁归睁大了眼,赶紧竖起了耳朵。 江大夫也正巧转过脸来,看着吴伯,那双眼,瞳如幽潭,深不见底。 “还能怎么?他站着出去躺着回来的次数还少么?您老人家下次不如直接问你家将军伤在哪,还能不能活就成了。” 一句话,硬邦邦地劈头盖脸砸过来,吴伯明显噎了一下,连躲在一边的雁归都感觉噎得慌。 吴伯缓了两口气,虽然心里着急,可又怕得罪这位大爷,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江先生,我家将军他……” 江先生不耐烦地摆手:“想知道就跟我进来吧。” “哎!是、是!”吴伯赶紧答应着,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先生后面进了主院。 雁归不敢贸然出去,只能缩在原地干着急。 主院中灯火通明,军营里来的将士都在院里候着,那么一帮铁塔似的汉子都杵在那儿,一个个垮着脸,好像被霜打蔫的茄子。 从月挂中天直到月影西斜,楚岚的房门砰地从里面打开了,江先生走了出来,后面跟着脸色发黑的吴伯。 一见江先生,那些差不多快石化成雕像的汉子们呼啦一下围了过去,老虎变猫似的捏着嗓子问:“江先生!我们将军他……” “伤势凶险。”江先生面无表情,无视眼前那一帮大眼瞪小眼的,拿出一封信,说道,“他刚才醒了,让你们把这封信交给岳北川。” “江先生!我们将军伤的那么重,这信又是……”将军就是将军!人都爬不起来了竟然还能写信! “想什么呢!楚云舒口述,我代笔的!”江先生非常不耐烦,把信随手一丢,也不管是张三还是李四接了,“自从和你们这帮兵痞子扯上关系,我就没摊上过好事儿!这回连文书都帮你们做了!行了,信拿走,你们也赶紧散了吧,只要还没丢了颍州就别来烦他!” “是!”一帮兵痞子拿了信,规规矩矩地朝江先生行了礼,呼啦一下麻溜儿跑路。 雁归还躲在暗处,就听见路过的一个玄甲兵和旁边的悄悄嘀咕:“老魏,江先生方才说的楚云舒是谁啊?” 旁边那个粗声大气道:“那不就是咱大将军的表字吗?!我说你小子是猪脑袋么!” “嗨!你看我这记性……” 雁归默默听着,眼睛却始终盯着最后走出院子的江先生和吴伯,等到吴伯引着江先生走远了,雁归才绕过月门,悄悄摸进主院,轻手轻脚地推开楚岚的房门。 ☆、伤愈 第四章 伤愈 雁归刚一推开那扇房门,浓重的药味就扑面而来,呛得他直想打喷嚏,使劲捏着鼻子好歹忍住了。 房里只留了一盏灯,昏黄的灯影下,楚岚躺在床上,衣领微敞,露出脖子和胸口上裹着的绷带,斑斑点点的血迹透过厚厚的绷带渗出来,让人看了揪心。 其实雁归也想不明白自己偷偷跑来是想要做什么,方才还躲在外面的时候他想过这个问题,也知道万一被人发现了,把他当成想趁机谋害南疆军事主帅的奸细也不无可能,但就是管不住自己,两只脚也趁着自己心智不稳就自作主张地溜了进来,完全没替主人考虑万一被人逮住的下场。 但是来都来了,雁归倒也没和自己较劲,想着只看一眼就走,没想到手也不受控制了,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在楚岚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便鬼使神差地拿起搭在床边冷水盆上的布巾,浸湿了,捞出来拧干敷在他额头上,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 我这是在干什么……还不走?等着被人家当奸细抓起来吗? 雁归盯着楚岚看了许久,好不容易才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打算再像来时一样悄悄地溜出门去。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就只听房门一声轻响,吴伯带着一名小厮推门进来,乍见楚岚身边站着个人,吓得老管家大惊失色,大声质问道:“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雁归猛地打了个激灵,慢慢转过身去。 “原来是你!”跟着吴伯进来的小厮顿时大嚷大叫起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哑巴!偷偷摸摸跑来谋害我家将军!亏得大伙儿还可怜着你!想不到你是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嚷嚷真叫人百口莫辩,何况雁归还口不能言,只能求救似的望着吴伯,急忙摆手。 在将军府当了半辈子的管家,吴伯到底还是见过些世面的,他一眼瞧见楚岚额头上多出来的布巾,上前伸手探了探,回身刚要问话。 “你这个奸细!臭哑巴!”小厮却已经冲上去扭住了雁归的领子,直接把瘦瘦小小的孩子给搡了个跟头,还不依不饶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脸上突然挨了一巴掌的雁归趔趄几步,一头撞在桌沿上,身子一歪,又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住手!” 尽管楚岚的声音十分虚弱,可惯于阵前号令的杀伐之气却丝毫未减,一声厉喝,犹似金石交击,利剑出鞘。 在场的其他三人无不是惊得一哆嗦。 吴伯:“将军,您……醒了?” “你们……老的老小的……小……竟然欺负……一个……不能说话的……孩子……” 楚岚的喉咙伤得不轻,才说完这几个字就疼得浑身直冒冷汗。 “将军,那小子不经通禀就擅自溜到您房里来,我们是担心他对您有不轨之心。”老管家连忙解释道。 楚岚眼里的责备神色稍减,视线落在了雁归身上。 那孩子正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上红了一片,额头也磕破了皮,渗出血来。 楚岚强忍着疼,声音嘶哑的如同一支千疮百孔的破笛子:“他……留下,你们走……” 雁归吃了一惊,猛地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伯和方才还理直气壮动手打人的小厮也同样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心说将军怕不是烧糊涂了? 楚岚皱眉:“还要我说……第二遍?” “是、是!”吴伯看了雁归一眼,急忙拽着小厮,两人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留下雁归站在原地,鼻子一酸,委屈地红了眼眶。 “不准哭……”楚岚皱紧眉头,咬牙捱过这一波要老命似的疼,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你偷偷……跑来……是为了哭……哭给我看么?” 雁归拼命把眼泪眨了回去,抽抽鼻子,使劲儿摇头。 “去……倒点水……”楚岚的嘴角微微一弯,“我渴了……” 他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那孩子急急忙忙抓起杯子去倒水的身影,渐渐的和昏黄的光晕化为一片晦暗不明的影子,楚岚皱了皱眉,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这一遭,楚岚的伤势着实非常凶险。 胡人的刀快,一刀顺着他喉咙劈下去,几乎划开了整个胸膛,一道狰狞的伤口斜亘在他本来就没几两肉的胸口上,差点见骨。 江先生说,如果这伤再深点,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于是,曾经身负重伤还能从西北梧州千里奔回西南驻地的楚将军,这回是真的只有感叹当年勇的份儿了。 回府之后的半个月,因为失血过多,楚岚一直精神不济,始终醒醒睡睡的,雁归一直在他床边陪着,喂饭喂药,端茶倒水。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正是鸡嫌狗不待见的好动年纪,可雁归却不一样,他能独力把楚岚照顾得无微不至,替他把身边一切琐碎的事情都料理得井井有条,雁归伺候起人来,简直细致周到得让吴伯这些老家仆都叹为观止。 养伤初期,楚岚昏睡的时候多,醒着的时间短,雁归就趁他睡着,去厨房用砂锅熬粥,在粥里面搁了切得细细的肉糜和蔬菜,雁归的个子实在太矮了,他得踩着小板凳才勉强够得着案板。等粥熬成了,再端回房里,在外间用小碳炉煨着,楚岚什么时候醒了,就盛一小碗给他喂进去,再喂药,等一切妥当了,等他再迷糊过去,雁归就拿起手边的书安安静静地读。 半个月过去,楚岚的精神一日强似一日,渐渐的,他醒的多睡的少了,有时早上醒来,晌午睡下,一觉到第二日头午;也有时白天醒过来,吃了饭喝完药,又昏睡过去,浑浑噩噩地睡上一宿。 这一日,楚岚因为白天睡得沉,醒来时已是深夜,四周昏暗一片,死气沉沉,唯有一点灯火如豆。 他喉咙里像着了火似的,疼得刀割一样。 谁能给我点水喝……这是目前楚将军心里唯一的愿望,什么家,什么国,此时此刻什么都比不上一口水来的重要。 可是这个时候了,哪还会有人不睡觉,在这陪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的人呢……楚岚无声叹息,悲哀地感叹自己居然也有今天。 他凄怆地扭动僵硬的脖子,心存侥幸地想找找身边有没有什么喝……侧过头的瞬间,楚岚蓦地睁大眼睛。 雁归!! 刚趴在楚岚床边睡了没一会儿的雁归这时也恰好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你醒了?! 一大一小两个哑巴就这样四目相对,满眼的惊喜,两人都激动得好像见着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 然后楚岚就万分感动地看着那孩子站起身,急急忙忙地跑到外间,不多时端了个小碗回来,碗口上还氤氲着丝丝热气。 这天夜里,就在楚将军快渴疯了的时候,是雁归端来了一碗温水,并且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 “谢……谢谢。”一碗水喝完,楚岚诚恳道谢,可这两个字却说的极其拗口。 因为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机会说个“谢”字,自打记事起,与他相伴最久的是父亲的训斥和鞭子,他想要依赖谁,以及渴望温情的那点儿心思也早就葬送在了父亲的皮鞭棍棒底下。 听见楚岚道谢,雁归先是一愣,然后腼腆地笑了,站起身,又去端了一碗东西回来。 楚岚闻到了,是蔬菜粥的香味儿,以前没吃过,但是这回,他一吃就是半个多月,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雁归在床边坐下来,一手端碗,一手用勺子舀着粥,轻轻吹凉,送到楚岚嘴边,动作娴熟得像是重复过成千上百遍似的。 楚岚也习惯性的张嘴,配合默契。 伤重时,身边来过什么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楚岚大抵还有模糊的印象,只不过那时候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些,也没多余的精神去品味喂进嘴里的是甜还是咸。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除了伤口还是疼的厉害,整个人行动不便外,脑子已经是彻底清醒了。 所以,楚岚知道,雁归一直在。 这孩子一天到晚围着他转,不眠不休地把他照顾得精心细致,倒把自己给熬得像个夜游小鬼儿似的,让人看了又想笑又心疼。 “这个粥……挺香的……你做的么?” 灯影朦胧下,楚岚的脸色白若素绢,显得颇为憔悴,却恰好磨软了他的眼神,让雁归终于敢抬眼与之对视。细看才发现楚岚生的眉目修长,微微上挑的眼尾竟还隐着两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一笑之下,方才显现。 他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好看…… 雁归拿勺子舀粥的手顿了一下,愣了一会儿才认真的点点头。 “这些天,辛苦你了。”楚岚轻咳了一声,扯着了伤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谁知雁归竟如临大敌一般,立刻跳起来,窜到外间去倒水,简直把楚将军当成个瓷人儿看待。 “我没……”楚岚想说自己没事,只是咳一声而已,不用这么紧张,才一张嘴,一勺温水已经喂了过来。 这小子…… 难不成自己这会儿看起来就这么脆弱?让一个孩子担心成这样?! 楚将军有些郁闷。 这时,外面大街上的更梆响了四声,天就快亮了。 “雁归。” 雁归刚去桌前放下水杯,听见楚岚唤他,赶紧转身回来。 楚岚看着雁归的黑眼圈:“别熬坏身子,你……咳,你回去睡吧。” 雁归摇头,又要在床边椅子上坐下。 “我再睡会儿……”楚岚道,“你也别陪我了,回去睡。” 雁归果然还是摇头,倔得像头小驴。 “要不……”楚岚无奈,逗他道:“你也来床上睡,和我挤挤?” 雁归一听,立刻炸毛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拼命摇头。 楚岚得意地眯着眼,看那孩子逃难似的奔到窗边,爬上小榻,侧身躺下,背对着自己。 呵!小崽子就是小崽子!嘴上没毛还敢跟我斗!就不信你斗得过本将军! 睡觉! 由于得意忘形,楚将军倒是忘了,自己时年也尚不及弱冠,一样嘴上没毛。 谁知天色才刚亮,江先生就来了。 ☆、雁归 第五章 雁归 第二日一大早,江先生来了,他向来无需家人通禀,直接推门进屋,楚岚没婚没娶的光棍一条,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避讳。 但房门一响,楚岚立刻就醒了。 俩人一照面,江先生便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嘲讽道:“恭喜楚大将军又捡了半条命回来!” 楚大将军则面不改色,在被窝里躺的四平八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江先生自认医术高超,大人大量,也不和某些粗人计较,径自晃到床前,弯下腰观察一番,然后洗了手,自行动手掀开棉被,揭开绷带换药,从头到尾把病人当成一截木头。 绷带除去,狰狞的伤口露出来的瞬间,江先生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仔仔细细地洒上药粉,拿了干净的绷带重新包扎妥当。 “你这伤口愈合得倒是快。”江先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拽过楚岚的手腕,伸指搭脉,嘴也不闲着,“粗人就是粗人,果然都是皮糙肉厚的。” “承蒙江神医妙手,楚某……感激不尽。”楚岚也虚伪地表达了一下谢意。 江先生哼了一声:“如果楚将军能收敛一二,消停个十年八年,江某也感激不尽。” “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楚将军悲叹一声,尽管他很不愿意在口头上落下风,但考虑到自己眼下力不从心的处境,最终决定还是省着点力气先说正事,“越人,你……咳,这些天……去过营里吗?岳北川防务安排如何?左琅伤情怎么样?” “都已经这个德行了,骂人的话放在心里嘀咕嘀咕得了,没必要非得说出来引战。”江先生皱着眉,白他一眼,反问道,“不过,楚将军这是把不才当成你玄策营跑腿儿的参将了吗?” “是你不准他们……他们来打扰的!”楚岚咳了一声:“少废话,快说。” “岳北川防务得当,左将军伤的不重,你还在鬼门关一脚进一脚出的时候她就已经活蹦乱跳了。”江先生晃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楚云舒,你可真是忘恩负义。” “等我能爬起来了,请你喝酒。” 江先生点点头,表示同意。 楚岚接着问:“关外胡人动向如何?” “两天前羌族纠集了几千人意欲进犯,岳北川带铁骑营出关,在十里外把他们拦截下来了,岳北川还特意让我转告你,他们这回把那些羌人打得连他们姥姥都不认识了。”口出粗鄙之语,江先生万分嫌弃地撇了撇嘴,从袖中抽出信来,放在楚岚枕边,“信在这儿,内容和我说的差不多,有空自己看吧。” 楚岚歪头瞄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粗枝大叶的,丑的要命,确是出自岳北川之手。 虽有敌来犯,只要规模不大,岳北川和左琅足以应对,既然他们没有急着派人来报,那就必然是没有什么闪失,信倒还真是不用急着看。 “不过,这些天你在家养伤,颍州太守倒是勤快的很,三天两头去大营里晃,名义是替大将军巡督军务。” 楚岚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鲁晟?他想干什么!我西南大营的军务……咳,还用得着他巡督?我就是再躺上三五个月,西南大营也乱不了!咳咳……用得着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大将军,您就是想证明西南大营乱不了也犯不上拿自己开刀吧。”再躺三五个月?疯了么!“我说你啊,现在别惦记那么多,赶紧把自己养的活蹦乱跳才是正事儿!” 楚岚白了他一眼,但又不可否认,这不靠谱大夫的话说的还挺有道理。 见楚岚不说话,江先生环顾一下四周,方才问道:“云舒,这些天是谁在照顾你?我来过这么多趟都没见人,每次来,房里就只有你一个,这不应该啊。” 楚岚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边小榻,雁归果然不在。 “是雁……一个小厮。”楚岚硬是把“雁归”两个字咽了回去,“这会儿可能……去厨房了吧。” 雁归每次都不在?难道那孩子是在故意躲着陌生人吗?他究竟是在躲着谁呢? 既然是别人的家事,江先生也便不再多问,随手拿起楚岚床边放着的书:“你……怎么有空读医书了?” “啊?”楚将军被问的一头雾水,“什么医书?” 见他躺着视线受阻,江先生把那本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不是我落在你这儿的书么?就放在你床边,嚯,里面还夹了片树叶?读了这么多啊……” 楚岚瞬间记起来,自己半睡半醒时耳边经常听见翻书的声响,原来不是错觉? 是雁归? 他在读医书? 思虑一番,他才开口道:“越人,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说。” “你交游甚广,最近有没有听说哪个王公贵戚家丢了孩子?” “什么?”江先生怀疑自己听错了。 楚岚皱眉:“就是……朝中哪位王爷或是……或是大人家的孩子不见了。” “云舒,你……别说王公贵戚,就算出身世家的孩子,家里也都金贵着,出行有多少家将随从前呼后拥,丢?绝无可能啊!你这么问,是因为前些日子捡的那个孩子?” “你已经知道了?”楚岚没觉得意外,本来也无意对他隐瞒,之前不说只是觉得雁归的身世多有蹊跷,越少人知道越好。 “嗯。”江先生点头,“是我前几天问起谁在照顾你,吴伯告诉我的。他本来无意提起,是我问他才说的,你也别怪他。” “不会。”楚岚道。 “吴伯只说那孩子口不能言,是个哑巴,那你……是觉得那孩子有什么蹊跷?” 楚岚想了一下,道:“行止端方,有礼有度,颇有城府还写得一手好字,那字……一看就知是名家教出来的。” “这样一个孩子……”江先生也皱起了眉:“我来过那么多回,一次都没见到,难不成他是故意躲着生人?” 楚岚:“不无可能。” 江先生沉吟片刻,道:“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孩子的来历恐怕确实不简单,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声张,等我消息。” “嗯。” …… 楚岚这种货色,从小被他爹当沙包揍,之后就被扔进了军营,和一帮抠脚丘八为伍,不但没过过一天养尊处优的日子,还硬是把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给活活蹉跎出了一身贱骨头。 胡人来犯,边关吃紧时,营中将士兵不解甲、枕戈待旦,吃不好睡不着,他就满心惦记着,等哪天太平了,他非得躺床上和棉被长在一块儿睡他个七天七夜不可!谁知这一遭机会来了,一躺就是半个多月,也睡了个够本,他又受不了了,和雁归直报怨房里太闷,自己躺久了腰疼腿疼浑身疼……真是活脱脱的一副贱皮子。 可能是被那天江先生说他伤口愈合的快这话刺激到了,楚将军就又有了作死的勇气,隔天就咬着牙爬起来,非要下床溜达。结果,大将军还是高估了自己,躺了十多天,腿上肌肉早就僵了,根本不听使唤,一下床就差点摔了。幸亏雁归搀着他,才没酿成惨剧,但还是抻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雁归扶着他躺回床上,挺尸似的缓了半天,楚岚才有了吭声的力气。 “雁归……”他有气无力地哼哼,“我想吃糖酥饼。” 方才疼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虚了,这会儿想吃口甜的补补。 雁归有点为难。 虽然糖酥饼是油酥和面,饼皮是酥脆的,但是他喉咙的伤还没好利索,万一…… 雁归看了他一眼,还是去了。 楚岚瞄着他瘦小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才这么一点大,却老气横秋的,沉稳得像个小老头,他究竟是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才磨砺出了这么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来…… 他正天马行空的瞎想着,雁归就回来了,左手盘子里端了两个糖酥饼,右手还端了只碗。 楚岚自己用胳膊肘撑着床,有些吃力地坐起来。 雁归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手脚麻利地拽了条薄棉被,卷成一卷,塞在楚岚背后,给他靠着。 躺了十多天,第一次坐起来,楚将军舒服得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的心情,真是的!连看东西的视角都舒服多了…… 雁归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却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楚岚一扭头,才发现那孩子坐在那儿,把整个糖酥饼一点一点掰成小块,泡进了他端来的碗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饼渣子,端起碗来,拿勺子舀了一块饼送到他嘴边来。 这是? 楚岚没弄明白此举意义何在,但还是张嘴接了,待那泡软了的酥皮在嘴里化开的瞬间他终于明白了。 雁归这是担心饼皮粗糙划伤自己的喉咙么? 酥饼的甜香混着蜂蜜水的味道,能甜进人的心里去,楚岚却突然一阵鼻酸。 五岁之前的事情他大多已经记不得了,在那之后,家里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待他,即使生病,也只是请个大夫,熬几碗苦药汤喝下去,然后等他自己爬起来。 从没有谁能像这孩子这样一天到晚只围着自己转,时时处处替他着想,心里眼里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孩子巴掌大的一个饼,雁归喂得很慢,楚岚也吃得慢,两人足足墨迹了快一盏茶的时间。等雁归放下碗,一抬头时才发现楚岚表情不对,立刻惴惴不安起来,有些后悔自己的擅作主张。 楚岚整日里都是和一堆粗糙汉子为伍,人也直来直去惯了,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看着雁归本来就清瘦、这些天更是憔悴得快脱相的脸,于是脱口道:“雁归,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不用成天陪着我了,让吴伯换别人过来。” 话一出口,雁归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好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还剩了点蜂蜜水的碗,雁归点点头,站起身把碗盘收了,低着头走出房间。 楚岚皱起眉头看着他走出去,总觉着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可他又实在想不明白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轻轻合上的门,一头雾水。 很快,吴伯就换了个小厮过来,就是那天打过雁归的那个孩子,这小子看起来比雁归年长几岁,生得虎头虎脑,做起事来也粗手大脚,倒个茶能碰得杯翻碗倒的,端碗汤也能一路走一路洒,关个房门能把死人吓活过来!气得楚将军一度想骂娘。 其实,楚岚原本就不是十分讲究细致的人,当然也是没条件讲究,而且他身边的围绕着不计其数的粗人,和这群人穷讲究,那简直和对牛……不,是对驴弹琴差不多!如果非要挑一个与众不同的话,左琅在这群人里面可能勉勉强强还能凑合算是个细致人,其实那也不过因为左将军是女子,人长得比那群爷们儿细点而已。一想到左将军手抡银枪虎虎生风,拎着酒坛子和大伙称兄道弟的模样……楚岚在心里默默给她划了个叉…… 突然间,“哗啦”一声,把正缺德地在心里腹诽属下的楚大将军给吓了一跳,扭头看去,果然又是那小子! 那小厮用托盘端着汤盅进门,没留意门槛,脚下一绊,汤盅的盖子先飞进屋,摔了个粉碎,参汤也洒了一多半出来。好在,人没直接撞进来再引起一系列的噪音。 楚岚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对、对对不起,将军……”小厮吓坏了,连道歉都讲的磕磕巴巴。 “算了,人没伤着就好,告诉吴伯,以后别送汤,我不想喝。” “是……是!”小厮赶紧应声,把地上的瓷器碎片划拉到托盘里,端着跑了。 楚岚靠着床柱,阖上眼,闭目养神。 脑子里却被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塞得满满当当。 从营地布防,胡人来犯,还有那个没事找事的鲁太守,那个王八蛋趁他不在,没完没了的去大营骚扰,究竟是揣了什么坏水?别说他还没死,就算没有他楚岚,西南大营也轮不到他一个文官鸠占鹊巢!他瞎蹦跶个什么劲呢!还有江越人那个祸害,这两天也不知跑到哪去了,连药也忘了来帮他换…… 楚岚被这一脑子的鸡零狗碎烦得好不堵心,人也越来越乏,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身世 第六章 身世 再睁眼时,天已经全黑了,黑黢黢的房里连灯也没点,楚岚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倚着床柱坐着,棉被有一半滑到了床下,他居然是被冻醒的! 楚将军的心情顿时糟到了极点。 其实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一直没感觉什么不对,也没觉得不好,可是今天不一样,他就是莫名的烦躁,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直到房门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楚岚不耐烦地朝门口瞪过去。 吴伯捧着个大托盘进来,黑暗中见楚岚竟然是坐着的,还吓了一跳。 “哎哟!将军您醒着哪?这房里这么黑,怎么没人来掌个灯啊?” 楚岚脸黑的像锅底,心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吴伯点亮了灯:“将军,三福呢?他怎么没过来伺候您啊?嗨这小兔崽子!等会儿我去把他喊来!我把晚饭给您送过来了,您先用点吧!” 朦胧的烛火映得周遭一片昏黄,饭香味也溢了出来,飘了满屋,不知怎么,楚岚被那油乎乎的味道熏得有点反胃恶心。 “不用!我不想吃,饭拿走吧吴伯,人也不用派了,我想一个人呆着。” “哎哟那怎么行啊?您……” “别说了,你下去吧。” 见楚岚心情不好,吴伯也不敢再啰嗦,只好端着饭食离开了。 这一宿,伤口疼的厉害,楚岚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半睡半醒的。夜里狂风骤起,吹得窗户噼啪直响,后半夜又下起雪来,寒凉的湿气直往人骨缝里钻,楚岚左半边的身子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真是要了老命了!楚将军难受地想着。 直到早上,江先生登门的时候,楚岚浑身烫得像坨烧着的煤球,人也已经烧糊涂了。 江先生又一次开启了骂骂咧咧模式,吴伯和三福站在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开方、抓药,直到把药给楚岚灌下去,差不多折腾到快晌午,楚岚腹内空空,灌下去的药在胃里翻江倒海,没一刻钟,就被他一滴不剩的全吐了出来。 江先生伸手在他肚子上一按,脑袋都气出青烟来了,斯文地骂道:“他胃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你们家是穷的吃不起饭了吗?!” 吴伯也不敢接茬,慌里慌张的吩咐厨房赶紧送粥。 谁知这么一折腾,楚岚倒是醒过来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瞅着端着粥喂自己喝的吴伯,只吃了一勺,就皱起了眉,含含糊糊地嘟囔:“你这粥里怎么没搁盐……还一股怪味儿……” 吴伯愣住了,他只知道这十多天来,将军的吃喝都是由那哑巴孩子一手操办,开始他也担着心,怕他小小年纪料理不了这些事情,结果他每日过来,见那孩子做得认真仔细,于是也就放心的交给他做。昨天将军突然说要另派人过来,他还以为是那孩子哪里做的不好惹恼了将军,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 “三福啊!快快快!去把小公子叫来!” “啊?”那小厮一脸懵,傻站在那半天,“吴伯,哪个小公子?!” “就……”吴伯有点尴尬地偷瞄了江先生一眼,“嗨!就是小哑巴!” “哦哦哦!我这就去!”三福答应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跑,谁知刚出门就差点撞上一个人,“哎哟吓我一跳!你这不声不响的站这儿干嘛呢!吴伯叫你!赶紧进来!” 雁归怀里抱着个小砂锅,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吴伯在屋里听见,也跟着出来,他也不废话,伸手就把雁归给拽进屋里。 乍一见江先生这个外人,雁归立刻低头,侧过脸去。 江先生则不动声色,悄悄打量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看着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紧不慢、有条有理地把砂锅里熬得鲜香软烂的肉粥盛到碗里,再一口一口地喂进楚岚嘴里。 看来真如楚岚所说,这孩子,确实非常的……与众不同! …… 在这之后的几天,楚岚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快,已经可以自己爬起来下床活动了。之前江先生每隔一天就会过来给他换药,自从见到雁归那天起,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江神医这回隔了足足四天才又一次出现。 这日天气不错,风也不凉,待夜里的湿气散尽,雁归打开了房间的一扇窗,让楚岚晒晒太阳,透透气。 江先生来的时候,隔着窗就正巧看见楚将军跟个大爷似的在窗边小榻上半躺半坐,身上搭了一条薄被,雁归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个去了皮的苹果,用勺子把果肉细细地挖成泥,送到楚岚嘴边。 江先生翻了个白眼,突然很想转身就走,顺便往屋里扔块石头。 自从楚大爷受了伤,他是救命换药照顾周到,时不常地还得替他去西南大营跑腿,可谓是内外兼顾,重点是没酬劳!一个子儿都没有!楚大爷在家养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做着白工,一天天的上蹿下跳,他这到底是图个啥啊! 哎呦喂!心里怎么就这么气呢?! “哟!楚大将军这是养伤养到芙蓉帐里,醒不过来了吧?!”江先生站在窗外,撇着嘴嘲讽道,“温柔乡英雄冢啊云舒兄!还记得玄策营在哪边儿么?” 楚将军与江先生,半世孽缘。 从小两家就是世交,楚家代代出名将,江家世世有名医,到了楚岚他老爹和江先生的父辈这一代,两家已经要好到了给未出世的孩儿指腹为婚的地步,两家夫人先后临盆,江夫人先生了个男娃,成天翘首盼着楚夫人的喜讯,半年后,喜讯来了,楚府喜添麟儿。 全是男丁。 两家开心之余多少还有点遗憾,可惜啊!亲家是结不上了,但是倒也不耽误两家孩子相互往来。 江先生自诩有三大优点:人帅、有才、医术高。 楚将军对曰:嘴损、手贱,还不要脸。 江先生:想死直说!一针下去包你满意! 楚将军:胡虏未除,将军虽死不能瞑目! …… 就这么着,时光荏苒,一来二去,便造就了楚将军与江先生的难解之缘。 当然,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了。 今日,江先生突然出现在窗外,还弄出这么两句酸不溜丢暧昧混蛋的词来,刚直如楚岚者,并不觉得如何,倒是把雁归听得十分尴尬。 楚岚扭头,笑眯眯地看着窗外的江先生:“越人兄百忙之中还记得在下,小可幸甚至哉!只不过蔽舍粗陋,比不得贵府雅致,芙蓉帐尚且无处安放,委屈越人兄了。” “纵有芙蓉帐,也无温柔乡啊……”江先生隔着窗看了雁归一眼,“学生一介布衣酸儒,怎么比的了大将军您呢?” “哪里哪里,越人兄过谦了。” 雁归识趣地站起来,看了楚岚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桌上的空茶盏斟满,一转身,和才进来的江先生走了个对面,雁归低下头,温文有礼地做了个揖,径直出门去了。 江先生也只是皱了皱眉,走到榻边,直接动手把窗关上。 见他举动,楚岚神色一变,正色道:“怎么?” 江先生端起桌上的茶盏,在雁归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来:“先看看你的伤。” “不忙,你先说要紧事,可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江先生在榻边小几上放下茶盏:“倒是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恐怕我所知不全,也不敢妄下定论。” 楚岚看着他,等着下文。 “半年前,景国国君驾崩,不出半月,太子景昭也突然患恶疾暴毙,十二岁的皇次子景翰便被推举接任太子之位入朝听政,议政大权暂由皇次子的生母韩太后代管,拟定待太子年满十六便行登基加冕之礼。” 楚岚皱眉:“这事景国早已昭告天下,人尽皆知啊!” “但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还贵为一国太子,国君驾崩之后患恶疾突然暴毙?这是不是太过于巧合了?话本都不敢这么编!最重要的是,太子景昭殒命不久,韩太后将太子的几名辅臣尽数抄家下狱,连太子伴读也未能幸免……大都叶氏,你听说过吧?景昭的母族,在景昭死后也被驱离京城大都,赶到了金州边关。”说到这里,江先生话音一顿,“当然,前面这些消息是捂不住的,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不过,你不知道的是,这事所波及到的不仅仅是朝臣,连京城防卫军统领,乃至西南沿途各县府的地方文武官吏也全受牵连,秘密受审者无数,而且但凡有声张者诛九族……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里面有一部分消息,楚岚确有耳闻,但事不关己也就并不上心,眼下,江越人把这些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给串了起来,并且条理清晰。 楚岚目瞪口呆:“你是说景国太子根本就没死?还有可能逃往西南了?” “我之前也是这么推断的,但不敢妄猜,直到得到了确切消息……”江先生点头,“确有一股势力自景国都城出关便没了音讯,后来寻到了一些线索,那些人如今散布在各地暗中探访一个十三岁孩子的下落,也包括……虞国境内。” 楚岚心里咯噔一下,不巧伤口也在这时疼起来,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 江先生也没同他商量,直接伸手拉开他衣襟,拆绷带换药。 楚岚任由他摆弄,自己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直到伤口重新裹上绷带,楚将军才如梦初醒:“传闻景国太子景昭年方十三,广学博采,宽德仁厚……你说雁归他可能是……” “他口不能言也不是天生就哑,是中毒所致。”江先生不咸不淡地看了楚岚一眼,哼了一声,揶揄道,“以后看你还敢不敢随便捡孩子。” 楚岚:“……” “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想想。”楚岚说不清此时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事实已经如此明朗,他也从来都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人,他需要冷静,然后尽量琢磨一个两全的法子。 “在下希望楚大将军量力而行。”江先生道,“虽说整个虞国上下除了某人就没人有胆子跑到你大将军的窝里探头探脑,但是云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小心。” “这回我赖在家里实在是够久的了,明天我就回玄策营。” “虎狼环伺,后院起火……云舒兄,你也有今天。” 楚岚没说话,只抬手拍了拍江先生的肩。 投身行伍多年的人,往往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夜里即便是睡着也还保持着几分警醒,以应对外敌突袭或是其他突发情况。 楚岚亦如此,随着体力逐渐恢复,他便再没有了伤重初期那种昏睡沉眠的情形了,而他,也能凭借着自己此番状况就可以推断自己伤愈的程度。 这一晚,才过三更,楚岚被几声不寻常的声响惊醒。 借着月光看时,才发现雁归没在小榻上,而是又趴在了自己床边,枕着胳膊,呼吸粗重。 这孩子是……做噩梦了吗? 楚岚慢慢坐起来,刚要伸手拍醒他让他去小榻睡,突然整个人都愣住了,伸出去的手也悬在了半空。 他……雁归怎么哭了? 雁归枕着的袖子这会儿已经湿了一大片,即使闭着眼睛,也还是有泪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缝汹涌地渗出来,迅速汇聚成滴,扑簌一声滴落下去,砸在雁归染湿的衣袖,也砸在了楚岚心上,眼前的孩子,竟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当年的自己。 “雁归?雁归醒醒。”楚岚叫了他两声。 照顾伤患这段日子,一个刚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过于疲惫了,雁归睡得很沉,彻底陷入了梦魇中。 伤口尚未完全愈合,楚岚也不敢有太大动作,小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伸手将雁归抱了起来。 抱起雁归的瞬间,楚岚吃了一惊,想不到手中触及的重量,竟是这么轻! 这一回,雁归饶是睡得再沉也得醒了。 他蓦地睁大双眼,先是反射性地挣扎了一下。 “雁归!是我!”担心那孩子没清醒乱动碰到自己伤口,楚岚伸长胳膊把他整个人拎起来,轻轻晃了晃。 雁归竟然没再乱动,缓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恢复了些神采。 楚岚直接把这瘦小的孩子拖到床榻上,温柔地搂在了怀里,像抱着个小婴儿,一只手轻轻拍着雁归的肩膀,在他耳边道:“雁归别怕,我在。” 雁归的身体僵了片刻,突然就放松了下来,仿佛还没从噩梦中醒得彻底似的,伸出双手死死搂住楚岚的腰,纤瘦的肩膀细细地颤抖着。 更漏未尽,夜尚寒。 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就这么紧紧的挨着,恍惚间,时光之河缓缓逆流,楚岚就像抱着曾经那个年幼的自己,温柔地安抚。 一个又一个孤独清冷的夜,像是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盘亘在心头的伤疤,一生一世也不得痊愈。 ☆、疑云 第七章 疑云 第二日一早,楚岚换上戎装,启程要回西南大营去了。 因为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于是楚岚没着甲,只穿了甲内玄裳,那一袭墨色,裹着他挺拔劲瘦的身躯,益发显得气质如松,英姿俊朗。 接过亲卫递来的缰绳,楚岚翻身上马,一如以往。 可这一回,却有了些许不同。 就像受了什么牵引似的,他一低头,正好对上了雁归的眼睛。 雁归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将军,长眉斜飞,凤目含威。 他知道,这一刻的楚岚,又是那位叱咤风雷的南疆兵马大将军了。 当着一众家将亲卫的面,大将军不方便多说废话,可雁归那双乌黑灿亮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还写满了担忧,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安心留在这儿,等我回来!”思虑片刻,楚岚丢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立即转开视线,对属下一挥手,自己一马当先,率领一行人出府疾驰而去。 雁归呆愣愣的站在大门口,一直望着。 吴伯走过来:“回吧,连影儿都看不见啦!” 雁归点点头,跟在吴伯后面,仍是走得慢吞吞的。 …… 且说楚岚带着一队亲骑,风驰电掣地开进西南大营时,营门执守的军士扯着喉咙就嚷嚷开了。 “是大将军!咱们将军回来了!” 这一嗓子,就好像往一锅滚开的热油里泼了一瓢凉水,瞬间爆炸,整个油锅……不,整个军营都沸腾了! “什么?!将军回来了?!” “咱家将军回来啦!!” 一群鲁莽汉子,这会儿有傻笑的,有跟着瞎嚷嚷的,就是不知道何谓矜持,大呼小叫,吆五喝六的,兴奋的像老鸟回巢时窝里嗷嗷待哺的鹰崽子。 “大将军!您的伤真没事了吗?”将军大帐门口执守的亲卫一见楚岚,忍不住往前挪了好几步。 楚岚把马缰往他手里一扔,笑骂:“区区小伤奈何的了本将军?看看你们一个一个叽叽喳喳的德行!没出息!有辱斯文!唉!那个谁……小秦啊!去叫岳北川和左琅过来。” “是!将军!”旁边立即有军士应声而动。 亲卫隔着头盔挠挠后脑勺,和站在大帐另一边的交代了一句,乐呵呵地牵着楚岚的战马往马肆去了。 谁知楚岚前脚刚进大帐,岳北川和左琅就赶了过来,这俩人速度快得简直跟脚踩风火轮一样。 岳北川:“将军!您可算知道回来了!” 左琅:“伤怎么样了?真不要紧了?!” “放心,本将军命硬得很,区区这点小伤能奈我何?”楚岚一扬眉,转身在主位上坐下,“我不在,听说姓鲁的倒是勤快了不少,他到底想干什么?” “精诚为国,殚精竭虑,一片赤诚之心代大将军巡督军务。”左琅撇着嘴道,“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给朝廷上个折子,赞扬一下鲁太守‘狗拿耗子,一片丹心可表’啊!”楚岚气笑了,“北川,你那信我看了,虽然那伙胡人暂时退兵,但是我总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对。” 岳北川:“怎么?将军觉得哪里有蹊跷?” 楚岚思忖片刻,道:“以往胡人来犯,都是要颇费一番周折,合几个部落之力一举进犯,目的就是敲开颍州之门。可是这一回,只有奚族一个部落的几千兵马,他们明明知道这仨瓜俩枣根本不能成事,还跑来干什么?难道是专程给我们送菜来的吗?” “是啊!我也感觉不对劲儿,可是蹲守了这么多天,他们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既然不是为了打这一仗,那就是另有目的……”楚岚沉吟片刻,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现,“探路!那几千人一定是探路来的!想必他们还有后手,这些日子,就没有其他的事发生吗?” “不但有,还是怪事。”左琅道,“我和老岳之前正在商议想给您写信来着,您刚巧就回来了。” “说。” “这几天夜里巡防时,发现关外野林里有人出没,那些人只在夜里出现,行踪诡异,而且离我们太远了,看不清面目,天明之后出去查看,发现城外树林乱葬岗里但凡还有血肉的尸体全都不见了!”左琅皱着眉头,讲到这里,脸都黑了。 “还有这种事?”楚岚一惊,“他们偷尸体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吃吗?” 战乱或是灾荒之年,老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这种事自古有之,可偷尸体这种事……难不成是胡人做的?如果真的是,那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了吗? “胡人茹毛饮血,要是真饿极了吃尸体这事儿他们肯定做得出来!”岳北川粗声大气地说道,“起初几天,丢的还只是乱葬岗里的无主尸体,可最近两天,那些有名有姓的坟墓也被刨开,新下葬的尸体也都不见了!您不在营里,我们不敢擅自行动,待天明出城查探时,除了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和棺材板扔得到处都是,那伙人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将军,您说这……” “先是胡人探路,然后发生这种怪事……”楚岚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思索片刻,道,“左琅,你留下,北川,你带点人手,跟我出城看看。” “是!” 平日里江先生很忙,可在楚岚受伤之后,悲催的江某人不但要忙自己的事,还得身兼二手军医、玄策营文书之职,在西南大营、将军府和自己家之间来回跑腿,为了楚将军那些鸡零狗碎的破事儿,他是忍气吞声地做了不少白工,想想都觉着自己贱得慌。 好不容易,忍到了楚岚伤好得七七八八,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滚回军营去了,自己终于得清静了,结果倒好,才清静了还不到两天,楚将军的传信亲卫又巴巴地找上门来,说他家将军有请。 江先生拉着老脸想咬人:“请什么请!回去告诉你家将军,什么时候给我结了诊金药钱什么时候再请!” “我家将军说,这些时日实在是劳顿先生了,诊金药费自然加倍。” “嚯?我怎么这么不信呢!”江先生不但直接表达了怀疑,而且满脸都是大写的不信。 “我家将军说让先生都记他账上,这回请先生过去看样东西,包管您大开眼界。” 果然…… 一个人,就不该让别人太过于了解自己。 可惜,这个了解江先生弱点的人是从小滚在一起长大的那种、对彼此的缺点弱点想捂都捂不住的那种。 于是,江先生第无数次地跳进了楚将军给他画好的圈里,跳得毫无悬念,不到一个时辰,就跟在传信亲卫后面杀到了西南大营。 这一路,他心里是相当不服气,心说楚岚你个成天就知道舞枪弄棒的粗人,还能弄到什么让我大开眼界的东西?!呸!你还能逮着了活龙咋的?! 见到楚岚时,他正好带着一队亲卫巡防回来,俩人一见面,楚将军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 “越人兄亲临!鄙小庙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江先生皮笑肉不笑:“不敢!将军传唤,草民岂敢违抗?将军请。” 众目睽睽之下,楚大将军的面子还是必须要给的,直接把人怼到南墙上实在显得自己很不儒雅,很不斯文。 而当楚岚把他请进大帐,吩咐随身亲卫去给江先生倒茶之后,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江大夫脸色一黑,开门见山地问:“不是要给我大开眼界吗?别藏着掖着了,逮住了活龙还是抓住了神兽啊?” 楚岚噗嗤一笑:“我要是有那个通天彻地的本领,早把关外那点儿不毛之地都收进大虞国境之内了,哪还能由着他们成天给我摁着葫芦起了瓢!”随即正色道,“今天请你来,是有件事情搞不懂,特地请教越人兄。” “说。” 楚岚不知从哪拿了一个小纸包出来,确切的说,是拿了一件粗草纸裹着的东西,放在江先生手边茶几上,自己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是?”江先生狐疑的视线从楚岚脸上移到纸包上,“如果是诊金药费的话,这一包也未免太少了!” 楚岚往后一仰,捂住胸口,悲痛欲绝:“为了区区诊金,你居然连这么多年的竹马情分都不顾了?唉……心痛!太痛了,越人兄,你真是让本将军痛心疾首啊!” 江先生面无表情:“心痛?治心疾诊金药费另算,概不赊账。” “什么?你这……心也太黑了!你们医书上不是有一句‘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吗?我……” “唯独不包括你!”江先生气笑了,“医书你总共翻过没几页,就这句记得清楚!行了,我也不是来讨债的,万一给大将军逼得上了吊也不好,赶紧说正事儿,等会你不还得请我吃饭么,别耽搁了饭点儿。” 楚岚刚要开口,就见亲卫端着茶进大帐来了,于是他随口道:“去吩咐伙房,中午做几样精致小菜,我要请江神医吃饭。” “是!将军!” 待亲卫出去,楚岚自己动手打开方才放下的那个草纸包。 江先生也好奇地往里面瞧,纸包一打开,他蓦地睁大了眼睛,同时闻到了一股不算强烈,但又很怪异的药味儿。 纸包里包着的,竟然是一截人的手指! 那截断肢的皮肉已腐败得发绿了,上面还缠着些细碎的绷带,像是从土里面扒出来似的,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楚岚此时早已经收起了嬉皮笑脸,表情变得非常严肃:“越人,我觉得这个东西看上去很怪,你看这个指尖,上面这些像刨过土一样的割痕很深,却没有血迹;还有绷带,靠近指尖的位置也磨损得厉害,也不见血迹,这就很不正常。像是……这个手指的主人死了以后又自己留下的这些痕迹。” 江先生始终皱眉盯着纸包,没接他的话,楚岚说的没错,这截手指,的确处处透着诡异,而让他最在意的,是它散发出来的奇怪药味。 “因为这个东西一直带着这么一股药味儿,我让军医看过,他们讲不出所以然来,所以我才想着再劳烦你来帮我看一看。” “这东西,你是在哪发现的?”江先生没抬头,隔着纸包摆弄了一下那截手指。 “越人,你知道前一阵子城外乱葬岗丢尸体的事情吗?” 江先生抬头:“不知道。” 颍州,是中原与胡地之间最后一道城关,出了城便是胡汉常年征伐之地,两地几乎没有任何往来。于是,关外的消息与颍州城内,隔着一道西南大营,如果楚岚这里有意封锁消息,那城内百姓几乎是没有机会得知城墙外面任何消息的。 尸体丢失,虽不是天大的事情,但无疑会引起百姓猜忌恐慌。而且岳北川和左琅在得到楚岚的首肯之前,任何消息也绝不可能声张出去,所以江先生不知道也不意外。 楚岚便把左琅报来的消息和江先生讲了一遍。 听完,江先生的眉头几乎拧了个死结:“所以你怀疑是胡人把尸体偷回去吃?” “左琅告诉我的时候,我是这么猜的,然后和岳北川在城外翻了两天,才找到了这个,是在一户有主的坟墓旁边找到的,墓主人的尸体不见了,棺木被撬开,棺材盖被扔在了坟墓外面,这东西,当时就压在棺盖底下,像是被砸断的。”楚岚看了江先生一眼,接着说道:“原先我以为是墓主人的手指,细看之下就觉得不对劲,尤其这股味道,简直是越闻越怪。” “你的感觉没错,这味道确实不寻常。”江先生抬眼,看着楚岚,“云舒,你听说过震檀香吗?” 楚岚摇头。 “震檀香,又名震灵香,也叫返魂香。” “返魂香……你是说……这手指的主人有可能是具……活尸吗?”楚将军突然觉得这说法严重超出了自己狭隘的想象力。 “只是猜测。”江先生阖上眼,静了静神,不紧不慢地言道,“返魂香其物,古书虽有记载,却大多语焉不详,但是,我家祖早年游历时,有幸结识过一位奇人,此人深谙香道,对返魂香也略懂一二,曾经和家祖描述过各种香材、气味。我也是根据家祖传下来的笔记,才依稀分辨出这东西的味道中似乎夹杂着与返魂香有关的材料气味。” 楚岚听得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要真是这样,那偷尸体的应该就不是胡人了,以他们那些蛮夷不开化的德行,根本就没有研究这些歪门邪道的本事!难不成是……苗疆人?!” 十万大山,八百里苗寨,古老而隐秘,他们之所以神秘,是因为苗人与别族全无往来,传闻苗疆四周河流遍布沼泽,山川毒障笼罩,其中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虫和巫蛊之术。于是数百年来,这些传说使得中原人望而却步,连彪悍野蛮的胡人也同样心生畏惧,绝不敢踏足苗疆半步。 “如果真的是苗疆人……那他们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真是……多事之秋啊! 楚将军的眉头,越锁越紧。 ☆、雁何还(上) 第八章 雁何还(上) 自从在江先生那里得知了那根断指的可能来历之后,楚岚心中就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阴霾,那种感觉,仿佛是剑悬于顶,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楚将军自然也绝不是个甘心坐以待毙的人,他派人暗中查访,自己也同江先生一起寻访过,但收效甚微。 苗人与汉人之间全无往来,那十万大山隔绝了任何外族人试图探寻秘密的脚步,在江先生的襄助下,楚岚也的确寻到了些微蛛丝马迹,但所知终究有限,楚将军便将目光放在了在他养伤期间每晚必然出现的盗尸人身上。 那一段日子,楚岚夜里亲自带人在城外埋伏,结果盗尸人一个没见,试图趁夜偷袭的胡人倒是逮住了一堆,连牢营都快要关不下了。 日子终究还是按部就班地过了下去,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两个月,这段时间里,那些隔三差五跑来骚扰的胡人被楚将军亲自率人逮个正着之后,竟也再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了,那些胡人战俘一个个长得腰圆膀阔,楚岚自然舍不得白白拿自己家的军粮养活他们,于是叫来工兵营管事一商议,两人一拍即合,不但支使这些壮劳力搬砖运石,修筑城防,还分了一部分出去将颍州城的水利设施给整修了一番,而且顺带着把百姓的农田也整饬一遍,等到胡人派使者来商谈时,楚将军十分黑心地狮子大开口,又狠狠地啃了他们一大块肉下来,才算将那些胡族部落意图进犯这事儿暂且揭过了。 然而最让人想不通的是,自从楚岚回营那天,夜里出现的那些盗尸人就再没出现过,据知情人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大将军杀伐之气过重,自带镇宅辟邪气场,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让这件事的知情人都直呼神奇,简直忒神奇了! 这个月的后两日楚岚休沐,他早起巡防完毕,与岳北川、左琅两人交代妥当后便派了传信亲卫先行回府通报,顺便去请江先生晚上到府里吃饭。 等他处理完手头的军务,再抬头时已是日头偏西,天近黄昏了。 楚岚赶紧带了随行亲卫往家赶,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和雁归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见了,也不知那小家伙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多吃点东西长几两肉? 回想自己卧床养伤那段日子,雁归对自己的照顾,还真是让楚将军良心发现地感觉又窝心又愧疚,可一想起那孩子的身世,又觉着堵心。 唉!该怎么办呢…… “糖葫芦儿!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芦儿!” 小贩的一声吆喝,好巧不巧地刚好这时候钻进了楚岚的耳朵,打断了楚某人的伤春悲秋,他扭头看过去,市集的街角之外,支着一根草靶子,上面戳满了一串串又大又圆红亮亮的冰糖葫芦…… 于是这天黄昏,在落日将敛起最后一抹余晖之前,站在大门口等了不知多久的雁归,终于盼到了骑着白马归来的将军,一身墨色,英武潇洒,眉眼如画,鬓若刀裁,披着夕阳款款而来,左手执缰,右手里还拎着一串冰糖葫芦。 雁归站在原地,看着吴伯乐颠颠地朝楚岚迎了过去,可巧的是,江先生的马车这时候也到了,恰好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就仿佛掐指一算似的那么准。 “哟!这还真是巧了!将军刚回来,江先生也到了!快请进快请进!饭菜早已经备好啦!”吴伯兴高采烈地招呼着主人和宾客,又指挥大小仆役,把一众车马安排入府。 楚岚远远的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石台阶上的雁归,只是碍着人多眼杂,大将军只好不失庄重地把右手藏在背后,就在被一群人簇拥着登上台阶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伸手,把那串糖葫芦极其准确地塞进了雁归手里,手法又快又稳,然而究其行径,倒像是做贼一样。 可惜这贼做得有瑕疵,楚岚那偷偷摸摸瞬间完成的动作还是没能瞒过江先生的眼。 江先生只是轻描淡写地瞄了雁归一眼,便跟在楚岚后面走了。 雁归却愣住了,默默地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冰糖葫芦,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暮色笼罩,华灯初上,红果上的糖壳已经开始融化了,他瞧了一圈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融化了的冰糖入口,冰凉甘甜的味道直渗到了他心里去。 这年,十三岁的雁归,其实终究也还才是个半大孩子。 雁归回去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每当将军回府,主院就立刻热闹起来,再加上江先生来做客,那院中灯火通明,几个仆役小厮出出进进的忙活着。 他只是朝那边望了一眼,便穿过杂院月门,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雁归看见那盘点心还静静地摆在床头的小木桌上,用油纸盖得仔仔细细的。 他没点灯,径自爬上木板榻,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盘点心,原本流淌的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静止了,月光倾泻,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雁归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被突如其来的砸门声吓得一激灵。 砰砰砰!砰砰! 擂门声还不依不饶的继续,外面那人把一扇薄板木门捶得摇摇欲坠。 “小哑巴你在不在?!喂!哑巴开门哪!” 雁归定了定神,听出是三福的声音,赶紧下床开门。 门一开,那小牛犊子似的壮小子竟直接撞了进来,一个没刹住脚,撞上屋子中间放着的箱子才停下来。 其实雁归住的这间屋子,是个杂物房。 那会儿楚岚把他捡回来,也没交代如何安置就扔下不管了,这让老管家很是为难,主人没讲清楚,他也没办法自作主张把这孩子以什么身份放在哪里才合适,还是雁归自己选了这间小杂物房,在角落里临时搭了个木板榻当床,就一直住到现在。 “干什么呢你!敲了这么半天也不开门?睡死了啊!”三福揉着撞疼的鼻子,伸手朝雁归胸口就怼了一拳,唧唧歪歪,“咱家将军和江先生在后院凉亭喝酒,老厨娘家里有事,晚间让她儿子接走啦!吴老伯说你对厨房门路熟,让你送几样点心过去!” 雁归揉了揉胸口,点点头。 “你最好给我手脚麻利点儿,别磨磨唧唧的啊!要是误了事儿,看我杂院小霸王怎么收拾你!”三福龇牙咧嘴地朝他扬了扬拳头,威胁道。 看着杂院小霸王哼哼唧唧地走了,雁归端起小木桌上那盘点心,随手掩好门,朝杂院后面的柴门去了。 那个有凉亭的后院雁归去过,而且他还知道杂院的柴门外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后院小门,不必从前面绕远路,只是这条路又细又窄,还有点坑洼不平,而且没有光亮,他端着一盘点心走得小心翼翼。 一转过小门,雁归就远远看见在凉亭里面正说话的楚岚和江先生,俩人背对他,都靠着围栏,坐姿十分随意。 那亭子建在一片荷花池子的中央,池子不大,但路只有一条,从后门进来的人只能从亭子后面,围着荷花池边绕过去。 此时凉亭里。 如果说江先生是微醺,那楚将军就已经是有了七分醉意,于是两人谁也没能察觉雁归正端着点心走到了荷花池旁边。 “云舒。”江先生靠着围栏侧坐着,看着楚岚。 楚岚则斜倚着围栏半坐半躺,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抓着酒壶,懒洋洋地哼唧了一声:“嗯?” “你家那孩子,是个麻烦,你知道的。” “怎么突然说这个?”一听这话,楚岚就忍不住皱眉,酒顿时就醒了不少,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太阳穴,“知道又能怎么办?他还那么小,扔到哪都是豺狼虎豹的一口干粮,在这儿我还能护着他,万一被害他那些人抓回去,他还能有活路么?” 江先生:“但你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 “能躲一天是一天吧……”楚岚叹口气,“万一被发现……那我就再想别的办法。” “云舒,不是我想泼你冷水,你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你以为是藏个什么张小三李小四吗?你还能把景国太子藏到哪去?虞景素来不睦,万一被查出来,雁归会怎么样先不说,通敌叛国的罪名你是背定了!到时候你楚家……” “别说了!先不说这个!喝酒!”楚岚一摆手,打断江先生的话,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别太高估自己,你护不住他的。”江先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你也别喝了,伤才好了没几天,早点回去歇着吧。” “江越人!不是说好了不醉不归的吗?你还没醉呢!” 江先生满脸不屑,抬腿就走,临走还不忘扔一句嘲讽:“就凭你这个“西南三杯倒”吗?就你那点酒量还想把我灌醉?下辈子吧!” “哎你……江越人!你……” 江先生长袖一挥,拂去直奔自己后脑勺飞来的筷子,走的头也不回。 这货! 怕不是专程跑来给自己添堵的吧! 楚岚在心里骂骂咧咧,可惜江大夫走远了,就算他骂出声来人家也听不见。 暖风轻拂,送来阵阵荷香,酒劲一上头,楚岚觉着眼皮有点沉,谁知刚阖上眼,就听见一阵轻悄的脚步声,他几乎是反射性地立刻睁眼,质问道:“谁?!”当他醉眼迷离地看清楚来人时,他的声音禁不住哽了一下,“呃……雁归?” ☆、雁何还(下) 第九章 雁何还(下) 春寒稍尽,月暖风轻,璀璨的灯火之下,雁归捧着油纸裹着的盘子,笑吟吟地站在楚岚面前。 没来由地,楚岚莫名的就觉得心情很好,拎着酒壶抬眼看着雁归:“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雁归摇摇头,把点心轻轻放在楚岚手边的小几上。 “这是……什么呀?给我的?”楚岚把身子坐正了一些,揉了揉眼睛朝着那盘子看过来。 雁归点头,不紧不慢地掀开盘子上罩着的油纸。 只见七八个油酥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黄澄澄、圆胖胖的,饼皮上面还留着金黄色的油酥打出来的旋儿,看上去就憨拙可爱,颇有食欲。 “糖酥饼?”楚岚眼前一亮,带着七分酒意,心里莫名高兴,便也不记得端什么大将军的架子了。他坐起来,直接伸手拿起一个酥饼,一口咬下去,饼皮酥脆,可嚼了几下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儿,片刻后突然睁大了眼睛:“嗯!好吃!哎?这味道怎么……这里面是?玫瑰花瓣?”竟然还是用盐腌过炒熟了的! 雁归笑笑,倒了杯茶,捧在手里递给他。 “这……这个比糖酥饼还好吃!太好吃了!雁归,这、这也是你做的?!” 雁归笑着点头,双颊竟然微微泛起了红。 楚岚三口两口就把一个饼吃下肚,接过茶来喝了一口,笑道:“用花瓣做馅?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不过还真是好吃!”说着伸手拍拍自己身边,“来雁归,过来坐。” 雁归听话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又拿起一个饼,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雁归……” 听见他唤自己,雁归忙竖起耳朵细听。 “你是我带回来的……把你丢在府里,也没管过你,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如果你是个小丫头,这些我一定会过问。可你不一样,你是男孩子,如果过得不好,就靠自己去争,受了委屈,也乖乖的给我咽进肚子里去……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终究有一天会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雁归,其实我看得出来,天注定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呵护只会毁了你。” 楚岚拿起酒壶,张嘴要喝时才发现壶中酒早已经干了,忍不住苦笑一声,扔了酒壶直接拎起小酒坛灌了一大口,缓了口气,才转过视线,看着雁归,一字一顿地问道:“雁归,我的话,你能明白吗?” 雁归的眼睛,漆黑如暗夜,仿佛两潭幽泓,深不见底,仿佛能直接看进人的心里。 楚岚怔了怔,转过头去,又喝了两口酒,不动声色地压下自己的心悸。 这个孩子,他看不透,因此,更无从知晓这可怜的孩子将来的路会去往何处。若只看当下,他其实是希望这孩子会像那些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爱哭爱笑爱疯爱闹,这样的话,他未来的路会也许随性潇洒得多。 可,像他们这样生来就背负着枷锁的人,能挣得脱么? 而雁归则更加与众不同,他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胸中有大海,眼中有辰星,方寸天地也绝不会是他的归宿。 楚岚默默地喝完了那一坛酒,雁归则始终陪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江先生说的对,“西南三杯倒”绝非浪得虚名,楚将军的酒量的确上不得台面,雁归眼看着他一坛酒下肚,就把自己给喝得倚着栏杆坐都坐不稳了,摇摇晃晃地直往下滑,伸出去的手,在盘子下面摸了半天也拿不着一个饼。 雁归站起来,托着楚岚的胳膊肘,想送他回房去睡。 谁知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反手抓住一拽,把雁归又给拽了趔趄,差点摔到他身上去,他还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没有本将军的命令,谁准你擅自行动的?腿!拿过来!” 雁归惊讶地瞪着楚将军,这人明明已经满嘴胡话,舌头也大了,可眼神竟然越来越精神,怎么看也不像喝醉了的人…… 他是怎么做到的? “咦?雁归呢……刚刚还在这儿的……” 雁归无语地看着楚将军顺着凉亭栏杆一路摸索的手,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腿,然后更无语的看着他身子一歪,枕着自己的腿就躺了下来。 “雁归啊……”楚岚大着舌头道,“你还这么小,才十三岁,怎么就像个小老头似的……你说,你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才变成这么个老气横秋的样子?有时候看着你,就像看见了我自己……”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可雁归还是听见了。 烈酒入喉,愁肠易醉,楚将军像是开启了心中最隐秘处尘封的那扇闸门,曾经那些苦痛随着记忆倾泻而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挨打、罚跪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呵……寒冬腊月里,我父亲逼我穿着单衣练武,一个招式练错就泼一桶凉水……我冻得生病,他就骂我废物……别人家的爹娘什么样子我没有机会知道,可我从小和江越人一起长大,他……江越人可以每天读书,而我却要天天挨揍……十三岁那年,我曾经从家里逃跑过……呵呵……可是我怎么跑得出我父亲的手掌心呢?被他抓回来那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我的亲爹……把我绑在西南大营门口,用鞭子抽……抽到吐血……我这一辈子都、都忘不了……他属下的将军们替我求情,他就打得更狠,那回,我真以为自己会被他活活打死!可是我竟然不怕,你说……我为什么会不害怕呢?后来,还是江伯父听说了,带着江越人赶到,才救了我的命……”他又哭又笑,啰里啰嗦地讲道。 雁归听得揪心,恍惚间以为楚岚眼角有泪,可细看之下却发现并没有。 “从那以后,我才明白,生在楚家是我的命……”楚岚放下已经空了的酒坛子,仰头望着莽莽星河,眼神平静悠远:“我们楚家……全是武夫,除了打仗,也只会打仗……可是,镇守一方便要护一方百姓安宁,这是楚家的命,也是……我的命。” 雁归默默地听着,看着月光下楚岚的侧脸,俊秀英挺,眉目修长,他眼里氤氲着雾霭,又仿佛揉进了星河的璀璨,一片明灭迷离。 楚岚的眉眼本就生的十二分好看,又喝了酒,微醺的眼神便有些朦胧涣散,转眸看雁归时,微微上挑的眼尾斜飞起两抹嫣然红痕,醺醺然一笑,眉眼一勾,就这么直直地勾进了少年的心里,小少年的心脏蓦地跳慢了一拍。 楚岚噗嗤一笑,抬起手来使劲去揉雁归的头,似乎带着醉意也能发觉自己的唠叨,于是自嘲道:“我真是傻了……和你个小屁孩说……说这些干什么呢?你听听就罢了,可别告诉别人。” 雁归皱了皱眉,把那只在自己头上作乱的爪子揪下来,没想到竟然放不开自己的手了,一时就那么傻乎乎地握着。 这是……楚岚的手……是镇守一方,护一方百姓安宁的南疆军事主帅的手,也是曾经两次救过自己性命的手…… 这只手,又大又暖,掌心刚硬有力,虽然指根指腹上遍布薄茧,但是和印象中武将该有的粗犷不同,楚岚的手匀长细瘦,骨节分明,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轮廓。 “雁归!” 雁归一惊,像被烫到似的抽回自己的手,方才指尖传来的热度,悄悄地烫红了他的脸。 浑不知雁归这些个稀里糊涂的七上八下,楚岚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且完全觉察不到对方的尴尬不自在。 夜风微醺,吹得楚岚似醒非醒,他摊开手掌,把雁归还稍微带点婴儿肥的小爪子托在掌心,笑道:“你看,我的手比你的大这么多……我年纪也比你大!嗯……以后你该叫我什么呢?我想想……”话音一顿,他突然收敛了笑容,盯着雁归左手背上一块通红的、筋肉虬结的伤疤,“等等!你这手……怎么回事?是……给我做饼的时候烫伤的?” 雁归先是一怔,使劲摇头。 “别想骗我!这明明是烫伤!我看得出来!”楚将军大着舌头,毫不矜持地嚷嚷。 雁归抽回手,继续摇头。 “雁归……”姓楚的醉鬼沉默良久,仿佛突然醍醐灌顶似的,一字一句道:“你!做我徒弟吧!”或许是思维有些断片儿,楚岚顿了半天才又开口道,“我可以教……教你功夫!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男子汉大丈夫,就算不能建功立业,至少……至少也得保护得了自己,还有妻儿老小……” 雁归的眼皮突突跳了几下,本想摇头,却在抬眼看见楚岚的脸时,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怎么也转不动。 “不说话就当你愿意了!”楚岚醉醺醺地笑,把空酒坛往雁归怀里一塞,“来!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我徒弟了!” 雁归抱着酒坛和楚岚对视半晌,看他眼神迷离,已经是醉的彻底了。 他默默放下酒坛。 不说话就当愿意了?那就算不愿意他也说不话来啊! …… 这一晚,满身酒气的醉鬼睡得死沉,浑不知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一宿,目不转睛地默默看了一宿,一夜没合眼。 ☆、离歌 第十章 离歌 第二日,楚岚一觉就睡到了快晌午。 他捶着宿醉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熟悉的屋中陈设,发了半天呆。 昨晚……江越人这个混账东西说走就走,把他一个人扔在亭子里,然后雁归来了,还拿了他自己做的酥饼……然后……他好像和雁归说了很多话……说了……什么来着……怎么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哎呀……嘶——头疼……” 酒后的记忆若有似无的,零星细碎的拼凑不完整,又偏偏在脑子里纠缠不休,挥之不去,简直太烦人了! 算了!只要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就好,自己也应该说不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唉不想了!头太疼了! 楚岚干脆往床上一躺,摒除一切杂念,打算再补个觉。 咚咚咚!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就是吴伯的声音:“将军!您醒了吗?将军……” “别敲了!什么事!” 老管家显然被楚岚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出声:“老奴给您送水洗漱来了。” “不用了,我再睡会儿,没事别来打扰。” “呃……您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用不用请江先生来看看?” “不用!你快走吧!”楚岚翻了个身,拿棉被蒙住脑袋。 宿醉而已,找江越人来除了添堵就没别的用处! 吴伯站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将军……老奴还有事禀报。” 侧耳细听屋里半天没动静,老管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吧!否则万一将军怪罪下来,那可就…… “将军啊!那、那不能说话的孩子不见了……府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您看他会不会是……” 老管家弓着背,耳朵都快贴在门上了,也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心里正纳闷,就听楚岚在里面扔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这就完了? 老管家瞠目结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家小主子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不过,他老吴在楚府当差当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有点见识的,少将军从小就在他老爹的皮鞭棍棒底下好歹挣出一条命来,已经是够不容易的了。也是!和亲爹尚且情分单薄,他又能对一个捡来的小乞丐有多上心呢……官家的事儿,哪是小老百姓能想明白的哪! 吴伯叹口气,弓着背,捧着脸盆手巾,摇头晃脑地走了。 经他这么一通折腾,楚岚即使难受也没办法再睡了,睡不着躺着还头疼,他干脆坐起来,目光涣散,整个人都木呆呆的。 自从知道雁归有可能是出逃的景国太子,他就清楚这孩子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离开是早晚的事。 他并非池中之物,又怎么可能困于一方天地之中呢! 只不过…… 楚岚的视线缓慢地移动,停在那个仍旧盖着油纸的盘子上。 是雁归做的酥饼。 这个孩子,真是有心了…… 楚岚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养伤那会儿,雁归的悉心照料,也算是报了他给的一饭之恩,也算是……得了个圆满。 若说他楚岚的圆满,便是战死沙场,为大虞尽忠;那雁归的圆满,又会在哪里呢? 此一别,可能……今生今世便不会再见了吧! 楚岚忽然觉得,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他心中一点一滴地蔓延开来,失落?难过?挂念?细品之下,似乎又都不是,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堵心的很! 缘分浅薄,有些人注定此生不过是一个过客…… …… 然而,时光如水,承载着命运的巨轮一路滚滚,永不止息。 岁月无声,万千韶华转瞬而逝,六载的光景也不过指间一缕流沙。 南疆九月天,暑尽寒来,草长风凉,莽莽草原,蓑草萋萋。 这日时近黄昏,大虞国域外,苍茫胡地之中却有一人牵着瘦马悠然而行。 是一个青年,身上那一身灰白布的衣衫已经十分破旧了,整个人都显得风尘仆仆,像个浪客。此地天黑下来便有豺狼猛兽出没,凶险得很,连当地牧民都早早地把牛羊赶回家,没人敢在外等到天黑日落,这位旅人却迈着方步,牵着马走得不紧不慢。 他牵着马缓缓而来,细看之下,这青年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伟岸,气度自华,原本就端正英俊的脸庞,又覆上了些许塞外风沙常年磨砺出的英武刚毅,一双温润的眼,映着夕阳金辉,深邃如海。 暮色将至,一人一马停在了羌族部落门外。 “你!不能进!”一见汉人,守卫的武士立刻阻拦。 青年不慌不忙地施礼:“在下赵景,是来看望黎古奶奶的,麻烦兄弟禀报一声。” 听他这么说,守卫武士立刻对视一眼,客气地回礼:“赵先生稍等,我这就去禀报。” “赵景哥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传进耳中,抬眼看时,一个一身盛装的姑娘急急忙忙地朝部落门口跑过来,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满脸笑容,蹦蹦跳跳地跑到跟前,亲热地挽住赵景的胳膊,“你怎么今天才到啊!赵景哥哥!奶奶和阿爸等了你两天了哪!今天早上奶奶说喜鹊叫了,你今天就会来,原来是真的!” 小姑娘聒噪又可爱,拽着赵景的胳膊就走,赵景任由她拖着,仓促间还不忘给守卫的两位勇士还了礼。 “一年不见,灵溪又长高了。”赵景笑道。 “嘿嘿嘿!赵景哥哥!你还没夸我又变好看了哪!” “是,灵溪长高了,又变漂亮了,长成大姑娘了。”赵景一笑,看红了姑娘的脸庞。 “嗯!赵景哥哥最好啦!”灵溪一路蹦蹦跳跳,还没到自己家的毡房门口就开心地喊,“奶奶!阿爸!赵景哥哥来啦!” 不多时,一个壮硕魁伟的汉子搀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迎了出来,两人也都身着迎接贵客的盛装。 “赵景见过头人。”赵景躬身,先朝汉子作揖,然后转向老妇人,“久违不见,晚辈问黎古奶奶安。” 头人哈哈一笑,大手一拍赵景肩膀:“赵先生一路辛苦了!快请进!” “好孩子!”老妇人也笑道:“灵溪一早煮好了马奶酒,就等着迎接贵客呢!” “多谢头人、黎古奶奶,灵溪姑娘。” “哎呀!赵景哥哥别施礼啦!再不进去,马奶酒就要凉啦!你们先回家,我把赵景哥哥的小马送去吃草料!” 灵溪拉着马缰,蹦蹦跳跳地跑了,赵景跟着头人母子进毡房席地而坐。 “一年不见,黎古奶奶的身体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黎古奶奶亲手舀了一碗马奶酒,递给赵景:“这两年都按照你的药方吃药,身体啊已经全好了!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哪里还像两年前快要死掉的人呢?” 头人插言道:“是啊!前年如果不是赵先生偶然路过,救了母亲的命,我们现在哪里还有一家团聚的日子!” 赵景接过热乎乎的马奶酒,笑道:“头人言重了,这是黎古奶奶一生行善修来的福报,晚辈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赵景哥哥又乱谦虚啦!嗨呀你们汉人可真麻烦!”灵溪正巧回来,手里捧着一篮什么东西,放在小木桌上,自己挨着赵景坐下来,“赵景哥哥!你看,这是你去年教咱们种的红薯哪!在沙地上长出来真的是又大又甜!奶奶特意挑了最好的烤了等你来尝尝!来!快尝尝!” “好!多谢黎古奶奶。”赵景接过一个烤红薯,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头人道:“自从去年赵先生教会咱们种植红薯,家家都种了很多,今年大丰收,咱们部族都不用再饿肚子了!” “那其他几个部族呢?” “东边那几个部族,头人都是些老石头,宁可族人挨饿也不愿依靠神灵赐予的土地,一心只想闯进中原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揣着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没完没了的去闯颍州大门。” 赵景皱起眉:“怎么?这一年颍州战事仍旧频繁?” “是啊!去年十月中,夷部联合奚部和北面几个小部族在颍州城下僵持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被汉人打得大败,人也死了不少。” 黎古奶奶道:“那一场仗打完,那些部族的人,死的死伤的伤,真是惨哪!没过多久那些小部族就闹起了饥荒,又饿死了不少人……幸亏赵先生去年教咱们部族打井取水,种植粮食,才躲过了这一场饥荒,大伙儿有饭吃有水喝,哪里还会有人总想着打仗呢!” 赵景点头:“如果所有人都像黎古奶奶说的这样想,天下又何愁不太平呢!” 头人道:“赵先生,你是好汉人!”然后一指颍州方向,皱起眉头:“他们不是!” 赵景笑了,目光也随着头人手指的方向,遥望颍州,悠悠道:“他们也和我一样,都是好汉人,只不过他们要保护更多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能好好的生活,不受别有居心的人欺辱劫掠。” 一想起楚岚,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地瞬间柔软下来,犹似秋水一泓。 经年愈久,思念愈深……楚云舒,你还好吗? ☆、初一、十五 第十一章 初一、十五 赵景在羌族头人家暂住了两日。 这一回,他给羌族带来了几样适合沙地生长的作物种子,替他们生病的族人诊治开了几贴方子,耐心教授他们如何煎汤制药,也教了他们些预防病症与简单治疗热症寒症的法子。 第三日早上,赵景启程时,部落里但凡能走得动的族人都赶来送他,灵溪更是把脸都哭花了,死死攥着赵景哥哥的袖子不撒手。 好不容易踏上了归途,还没走上两个时辰就到了晌午,也临近颍州城了。 路边有一个小面摊,看着十分简陋,可走近了一闻,面还挺香的。 原先颍州城外是没有百姓居住的,最近几年往来行路的人多了,就有胆子大的百姓白天在城外支起了小茶摊,小面摊,专供往来路人打打尖,喝口茶,从中赚些小钱。 想着再往北很远都没有饭馆了,于是赵景拴好马,在路边小面摊坐下点了一碗面,望着颍州城的方向,目光渐渐悠远。 “哎哎哎你们没听说嘛!上次楚大将军从京城回颍州没出半年,皇上就下诏废太子啦!这一废太子……嗨呀!官家的事儿啊可真难说呀!” 面摊子小,几张桌子摆的十分紧凑,邻桌即使压低声音说话,旁边的人也照样能听个一清二楚,赵景正出神时,邻桌背对着他那几个人的窃窃私语硬生生钻进了他的耳朵。 这人说的楚大将军,不就是西南兵马大将军楚岚么! “他们楚家不是从圣元先祖那会儿一直就守着边关呢吗?都守了好几代人了,也没听说他家靠着京城哪个山头儿啊!怎么着?朝廷的事情和他家还有牵扯?” “那是自然啊!你们不知道吧?当年皇上第一次要废太子的时候,楚将军他爹武安公不就是力保太子的吗?这一回……” “那照你的意思,楚将军没准会受他爹的牵连?” “老哥,您这话啊,得把‘没准’俩字去掉!不过现在南疆北疆都乱的要命,朝廷是不想用也得用他们楚家,可万一仗打完了呢?上面那位怎么可能容许这两父子继续握着兵权哪……” 那几人再往下说的话,赵景已经没兴趣接着听了。 等面上桌,赵景一边吃,一边在心底兜兜转转着。谁知刚吃了几口,一股奇怪的味道飘过来钻进他的鼻子里,那丝丝缕缕的气味虽然不算明显,却引起了赵景的注意。 他不动声色地朝气味来源偷偷瞄过去,一眼就看见坐在面摊角落里的两个青年男子,尽管那两人都是中原人打扮,身着中原百姓服饰,举手投足间看上去也与旁人并无差别,但赵景一眼就看出他们的身份—— 苗疆蛊师! 他之所以认得出他们的身份,这都要归功于在苗寨生活过的经历。 可是,这两人虽然是蛊师,浑身上下却处处都透着诡异,让赵景这个与苗疆蛊师往来颇为密切的人都觉察出了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赵景暗中观察着那两个苗疆人。 蓦地,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现。 是死气! 对!他的感觉不会错!这就是那两个苗疆人身上的诡异之处! 就在这时,那两人吃完了面,付了面钱,起身离开了面摊。 经过赵景身边时,那股怪异的味道更明显了,他皱着眉,低头继续吃面。 等二人走远了,赵景两三口喝光了面汤,牵上自己的马,遥遥地坠在他们后面。 可惜这地方太过于荒凉,遍布着荒草沙丘,路上几乎没有往来行人,想盯梢都没个地方藏身,赵景跟了一段路,还是被那两个人察觉了,他们停住脚步,互看对方一眼,一齐转过身来。 赵景避无可避,只好牵着马走过去,朝他们施了一礼:“敢问二位兄台,去梧州可是走这条路吗?” “不知道!”两人其中的一个,生硬地回答。 另一个打量了眼前这个汉人几眼,见他一身白袍已经旧到发灰,袖口襟角也都磨出了飞丝,的确像是个久行苦旅的旅人,于是稍微放下了戒备回答道:“梧州在北,你走错了。” 赵景假装一脸沮丧:“我说呢!这地方荒无人烟,好不容易看见两位兄台也在赶路,还以为前面就是官道,结果……唉!还是走错了!往北的官道该怎么走还求先生指点。” “那边。”第二个回答赵景的苗疆人,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多谢!多谢!”赵景连声道谢,然后牵着马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袖口暗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把那里面白色的粉末悄悄洒在了脚下的路上。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赵景看看四下无人,便停下脚步,从随身背包里撕了一小块草纸,掏出一小截炭条,在手指宽的小纸条上寥寥写了几个字,细细的卷了,又把手伸进自己袖子,摸出一条小指粗的小蛇来。 那小蛇通体翠绿,两眼金黄,在赵景手里摇头摆尾地吐着金色的信子。 赵景微微地笑了,用拇指在小蛇左眼后面轻轻蹭了两下,然后把方才那个写了字的细纸卷捏扁,用一条极细的丝线缠在了小蛇尾巴上,那丝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又细又软,筋性十足,缠在小青蛇滑溜溜的身体上竟然还十分牢固。 “去找阿洛。”赵景对着小蛇轻轻说了句话,弯下腰,把小蛇放在草丛中,小蛇吐了吐信子便游进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此时,一声清唳倏然划破天际,高亢而悠远。 赵景抬起头,一行归雁,自高天上振翅而过,留下远去的残影…… …… “将军,看!大雁!” 鸿雁飞过颍州城上,执守的军士们也不约而同地仰望天幕上那些灰色的精灵,年纪尚幼的一个小勤务兵兴奋地扯了扯左琅的袖子。 “是啊,归雁来了。”左琅仰头望着,轻声感叹,然后转头去看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楚岚,“将军,又是一年了。” 楚岚没出声,望着飞掠而过的雁影,心底蓦地浮现出一个已经渐渐模糊了的孩子的身影。 是啊!又是一年了! 雁归……你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当赵景穿过龙门大漠,回到永乐镇时,已是过了一个多月的光景。 永乐镇再往前,就是与天地浑然一色的昆仑冰原。 眼前的皓白雪峰直插云霄,仿佛已与天幕相融;万里冰川一望无际,璀璨的湛蓝共长天一色,满目皆是令人无法言说的浩瀚壮美。 赵景凝望着万里冰川,此时绝壁之上有一只雄鹰逆风而过,披着细碎霞光,无比的璀璨瑰丽。 然而,美景虽美矣,前路却委实令人望而却步,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也鲜少有闲着没事往冰川里面跑的,对普通人而言,那地方实在太凶险了。 赵景在镇上的药铺寄养了自己的马,又买了些器物吃喝,镇上的人和他颇为熟悉,他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热络的招呼,待辞别镇民,赵景独自一人沿着冰川谷道一直抵达雪峰脚下。 面对着竖直陡峭的万仞雪峰,赵景只微微地吐纳片刻,然后就在刹那间踏风而起,沿着孤直的绝壁飞掠向上,疾风猎猎,撕扯着他的袍袖滚滚翻腾,衣袂舒卷飘展,犹似腾天而起的九霄苍龙。 龙之属,或行于天,或隐于海;或万千变化,或腾云覆雨。 而赵景,以腾龙之姿飘然落地之时,那熟悉的、不绝于耳的吵骂声疾袭而至,立刻把他烦成了一只秃毛鹌鹑,他定了定神,波澜不惊地走上前,躬身下拜:“师父,徒儿回来了。” 方才还冲着别人直跳脚的老牛鼻子嘠的一下没了声音,正被别人指着鼻子骂骂咧咧还闭目修禅的老和尚也立即睁开了眼,两人一齐扭头朝赵景看过来。 “雁归?!” “雁归!!” 雁归,就是赵景。 而赵景其名,则是由景昭二字颠倒顺序而来,为的就是在江湖行走时能够避人耳目,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六年前,十三岁的雁归离开颍州,孤苦无依,然而这个孩子却命相不凡,颇有一番奇遇,不但医好了他的不语之症,还因缘际会拜了这两位高人为师。 这两位,一僧一道,一位自称初一大师,另一位则是十五道长。 这两位,是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却偏偏孟不离焦的很不高人的隐世高人。 六载岁月,让雁归脱胎换骨长成了出挑的青年人;六载岁月,雁归跟着两位不太高人的高人师父学到了不少本事;也是在这六载岁月中,在日复一日的耳边难得清静的煎熬中,雁归学会了纵使天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处世之道。 方才还气得头顶冒烟的十五道长一见徒弟,两眼直放光:“嗨哟乖徒弟!你总算回来了!快快快帮为师把这个老东西赶出去!” “阿弥陀佛,贫僧……”初一大师双掌合十,霸占着椅子,不动如山。 “少废话!你走不走?!” “贫僧既来之则安之。” “你!” 眼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又要开始掰头,雁归赶紧放下带回来的大小物什,及时插言:“初一师父和十五师父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吵啊?” ☆、远人归 第十二章 远人归 十五道长气呼呼地指责道:“我昨日观星象,算出你今天能回,想着有事要和你讲,谁知这个老东西一早就跑过来候着,非说他也有事,而且他要先和你讲!乖徒弟你来评评理!是我算出你的归程,他凭什么要先讲?!” “阿弥陀佛。初一在前,十五在后,贫僧自然先讲。” 雁归虽然想笑,但为了保全师父们的面子,他表面还得装出一派风平浪静来。几个月不见了,这两位加起来三百多岁的师父仍旧是“一见如故”,吵来吵去的还是为了那么一点小事。所幸,万物依旧,人依旧,对自幼失祜的雁归而言就是最大的慰藉。 他缓了缓神,朝二位老师父一一行礼,问道:“那不知初一师父、十五师父要对徒儿讲什么事?” 其实这种情况,别人家的师徒通常会以“二位师父”称之,但在雁归两位师父这里就绝对不允许自己与另一个这样一概而论,有损身份!于是,雁归从小到大,每次开口之前都要这样各自称呼一遍,麻烦得很,好在雁归倒不觉得麻烦,既然师父们喜欢这样,那这样就好。 十五道长:“我先说!” 初一大师:“阿弥陀佛,贫僧先讲。” 雁归斟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搁在十五道长面前:“十五师父先喝杯茶消消气,您喜清净,容徒儿先送初一师父回去可好?” “好好好!还是乖徒儿懂事!快替为师把老家伙弄走!快去快回!”十五道长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就喝,姥姥的,吵了半天嗓子都干了! “是。”雁归躬身一揖,然后转身轻轻扶了一下大师的胳膊肘,恭恭敬敬地,“初一师父请。” 初一大师会意,就着雁归的搀扶站起身来:“阿弥陀佛,贫僧告辞。” “快给我走!!” 雁归说是送初一大师回去,其实这老二位的住处近的很,出这个门,转个身,走上不到十步就进另一个门,说白了就是住隔壁,两家之间只隔着一堵墙而已。 师徒二人一进门,雁归请师父坐下,恭恭敬敬地奉了茶:“徒儿愿聆听师父教诲。” 初一大师看着雁归,微微一笑。 其实雁归这么做绝不是厚此薄彼,因为凡事都不可一概而论,撇开其他事情不谈,单就两位师父都“有话要和他讲”这事而言,初一大师这位得道高僧,向来言辞凝练,一语中的;而十五道长,虽说同样是隐世真人,可最大的毛病就是嘴碎,尤其是对上自己的宝贝徒弟,如果雁归从十五道长开口时开始和面蒸馒头的话,那么等到馒头出锅他老人家也未必讲得完。 果然和雁归预料的一样,他从初一大师那屋出来的时候,才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可雁归的表情却变得阴晴莫测,他没有立刻回隔壁十五道长那边,而是站在原地定了会神,才摊开手,低头看着方才师父交给他的锦袋。 许久,他一寸一寸地攥紧了手掌,神色也恢复如常。 回到十五师父那里,雁归果然开始和面蒸馒头,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雁归搬了桌子出门,在两家门前空地上,在那条用大小石块整齐摆着的、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上,把饭桌子公平公正地跨着放上去,不偏不倚,不偏不向。 在雁归到来之前,初一和十五这一僧一道原本是各过各的日子,各吃各的饭,并且为了表达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两个加一起快三百岁的隐世高人竟然拿石头摆了个楚河汉界,其行为简直幼稚到连当年才十三岁的雁归都看不过去的地步。 雁归来了,两位老神仙又因为徒弟该和谁吃饭吵得不可开交,为了平息邻里纠纷,雁归无奈之下,只好搬着饭桌放在楚河上,师父分坐两边,他自己的板凳则跨在汉界上,两脚在左,两脚在右,总算是平息了邻里矛盾。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 吃饭时,雁归给两位师父舀粥、端饭,两碗粥放下,只有一声响,这是雁归这么多年练出来的,为的就是无先无后,一碗水端平。 可是饭盛得好不代表两人就不吵,这会儿又是因为一片腌白菜,初一大师那片比十五道长盘子里的大了一点,只是一点儿而已,肉眼几乎不易察觉。 雁归仔细辨认了一番,面不改色地去屋里洗了手,把初一大师那块白菜从中间一撕为二,分别放在两个人的盘子里,再把十五道长那块也如法炮制,一人一半,公平公道。 这回两个师父终于肯乖乖吃饭了,雁归也松了一口气,谁知还没吃上两口,就听十五道长说:“乖徒弟,为师的吩咐你可记清了?” “十五师父放心,徒儿谨遵师父教诲!”雁归放下筷子,答话的同时又看了初一大师一眼。 初一大师竟然也在看着他,面目慈蔼。 “嗯,你自小就智聪仁厚,进退有度,为师十分放心,不过那件事不急,且凡事皆有定数,你这次回来,就休整十天半月再下山也不迟。” “初一师父、十五师父。”雁归略迟疑了片刻,“师父的拳拳心意,徒儿万分感激,但是回来的路上听到一些消息,实在不敢坐视,所以,徒儿想早点下山,去办一些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倘若有需要帮衬之处,为师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十五道长端碗喝粥,头一回说了这么简短,但有用的一番话。 “阿弥陀佛,老衲也是此意。” “徒儿多谢初一师父、十五师父。” 雁归每年都会拜别师父,下山一段时日,两位师父也从来不问行程,亦不问归期。 雁者,归去来兮,秋来春往,长行于天,从不失信,是为雁矣。 而雁归这一回,也料定自己此行或许要久一些,于是在厨房里蒸了整整两天馒头,又下了趟山,给两位师父置办了些日常用度之物,把家里大小事务安排妥当。 他把能想到的都做了,于是在第三日早上,雁归又一次拜别师父,到镇上取了自己的瘦马,上马一路往南行去。 这一回,原本要一个多月的行程,在雁归的纵马疾驰下,只用了不到二十天,雁归就已经远远地望见了拢在暮霭之中的颍州城。 再往前就是上次去过那个面摊了,雁归打算再到面摊去坐坐,顺便打听一下城中近况。 “挟翼,一路辛苦了!”雁归下了马,在马脖子上赞赏地拍了拍,再看雁归的那匹瘦马,其实背上生了一对肉疙瘩,状如羽翼,被主人细心地藏在了马鞍底下,若隐若现。连着赶了十几日的路,非但没有累趴下,反倒是双耳高耸,眼露精光,声嘶如雷。 这匹马是十五道长早年云游时,因缘际会所得之后赠与爱徒雁归的,可谓情深义重,爱护之心拳拳。而此马看似质劣极不起眼,其实并非凡品,可一日千里,足不践土,是匹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 而此时,这一人一马已经接近了颍州城外,雁归发现上回打尖的那个小面摊和茶摊全都不见了,人去屋空,越发的凄凉萧索。而且他还发现,越是接近颍州挟翼就越是焦躁不安,在这里,它甚至打起了响鼻,双蹄刨地,不愿再往前走了。 雁归立即警觉,拉着挟翼走下大路,在一人多高的蓑草丛里穿行,一阵冷风扑面,卷着一股诡异的恶臭扑鼻而来,雁归差点把昨晚的饭都吐出来,脑子立刻想起十多天前遇见的那两个奇怪的苗疆蛊师,他们身上的味道,虽不至于这么浓烈,但是简直和这个气味如出一辙! 兵刃交击声、喊杀声随着风声隐约传来,不详的感觉迅速笼罩在雁归心头,他加快脚步,一路到了颍州城外,直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颍州城下,此时已成了一片火海,犹似修罗地狱。 城楼上,“虞”字大旗迎风猎猎,“楚”字玄标旗在烈火狂风里滚滚翻飞,守城的兵士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城下,则是黑压压,不计其数的人,淌着烈火,踩着人梯,疯狂地朝城墙上攀爬,其间有人从墙头直坠而下,跌进火中,熔为焦尸……同时雁归惊恐地发现,那些不计性命攻城的疯子竟然不像是活人,浑身缠着脏污恐怖的绷带,举止怪异地佝偻着背,手脚并用地爬行,可速度极快,就像他曾在苗疆一本古书中看到过的……雁归猛地一个激灵。 尸人! 他们是尸人! “羽猎营!上焚火箭!!!” 一声嘶哑的呐喊声刺破重重喧嚣,利箭似的灌进雁归耳中,雁归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 楚岚!是他! “射!!!” 下一瞬间,只听楚岚一声令下,无数流星火雨从天而降,砸进城下的敌阵中,炸开了朵朵烟花,尸人大军却毫不退让,无数尸人背负着熊熊烈火,更疯狂地朝城墙猛冲,用黑漆漆的利爪扒着城砖一路攀爬而上。 城墙上,楚岚手握乌金长刀,一闪身避开朝自己撞过来的尸人,回手一刀将它劈成两半,可随即又有更多的尸人跳上城墙,或被斩断手脚,或被劈成两半,或者拽着守城的兵士一起翻下城墙,摔进滚滚烈火中。 “将军!刚刚得到的消息,奚族联合几个北边部落朝颍州城来了!”神速营探马来报。 “大将军!火油到了!什么时候动手?!” 几乎是同时,岳北川一路狂奔,挤到楚岚身边,手起刀落砍翻一只尸人,嘶吼着请将令。 “马上点火,给他们从头浇下去!神速营的人呢?!胡人……呃!”分神间,楚岚只觉得心口一麻,尖锐的疼痛立刻窜遍全身。 转眼间,遮天的箭雨自下而上,疾射而来,落在城墙上、城内,犹似疾雨一般。 城墙上正与尸人肉搏的将士来不及防备,瞬间被射倒一片,连岳北川胳膊上、腿上也中了箭,却极其彪悍地直接动手拔掉腿上那支:“将军!是胡人!将军!将……将军!!” 岳北川眼看着就在离他不远处的楚岚,身中两箭,挥刀的手慢了半刻,立即就被一拥而上的尸人死死抓住,从城墙上翻了下去。 “将军!!”岳北川急红了眼,冲过去一刀就拦腰斩断两只尸人,扑到墙头,伸手想去抓楚岚的衣角,可那尸人抱着楚岚一路下坠,速度极快,哪里还抓得住! ☆、归去来兮 第十三章 归去来兮 就在楚岚被尸人死死拽住跌下城墙那一瞬间,在那黑压压漫天的箭雨中,一道白影踏风疾行,穿越熊熊烈火而来,这人速度极快,在半空里一把扣住楚岚腰间的甲袢,一脚蹬掉死抓着楚岚不放的尸人,以此借力,又踩着城墙借势朝上窜了数步,胳膊一抡,直接把楚岚甩上了墙头,那人自己也随着楚岚一起翻了上去。 这一切皆在一息之间,岳北川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他顾不得捡自己惊得砸了脚面子的下巴,一把接住凌空朝自己砸过来的楚岚,连带着把那人也一并拽到了城墙上。 “将军!你没事吧!将军!”岳北川手忙脚乱地从帽盔上被甩得乱七八糟的白缨里扒出楚岚的脸来。 楚岚脸色煞白,嘴唇铁青,却还是强挺着没晕过去:“刚才……刚才是什么情况?!那个人是谁!”惊魂未定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白衣人脚尖一勾。直接挑起岳北川的长刀在手,挥斩的兵刃挟着风声,将蜂拥而来的尸人拦腰劈断。 方才摔下城墙的那一瞬间,他挣不开尸人的利爪,眼看着滚烫的火海离自己越来越近,腾天而起的火苗子几乎都燎到了他的脸,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然还能在那种情形下获救,慌乱中看不清那人的脸,眼前一顿天旋地转,自己就被那人抓着腰带抛回了城上,像扔麻袋一样…… “是……是那小子救了你啊!”岳北川盯着那个背对着他们手起刀落又砍翻一个尸人、将他两人护在身后的白衣人,“喂!你……” “先不管他是谁,想必是友非敌不用担心!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楚岚在岳北川胳膊上用力一抓,止住他的大呼小叫,“神速营的马报来的太晚了!这他娘的和没报还有什么区别?!你把你铁骑营的人留一半给我,这里我还顶得住,你马上派人通知左琅,让飞骑营从尸人军后面,往南包抄,你直接带着其余的铁骑从南往北,和左琅一起把那些趁火打劫的王八蛋胡人都给我剁成肉馅!” “是!”岳北川一抱拳,粗声大气地呼喝一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带人走了,这人腿上明明中了一箭,却仍旧跟个没事人一样窜得飞快,可见,彪悍的人生的确不需要解释。 在那位神秘白衣人和两名亲卫的贴身保护下,楚岚抓着自己的长刀撑着站起来,立在城头上,指挥留下来的铁骑营将士浇油放火,滚滚浓烟腾天而起,到处都是呛人的焦尸味儿,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楚岚暗自庆幸,好在自己整整三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否则这个时候吐出来岂不是丢了堂堂兵马大将军的面子! 一桶接一桶的火油往城墙下面泼去,狂风骤起,让火势烧得更加猛烈,果然将尸人大军的攻势压了下去,在尸人军后方,胡人的攻势也锐减,箭雨停息了好一阵子,想必岳北川和左琅已经抄了那帮胡人的老窝。 “将军!南侧塔楼守住了!” “报将军!北侧塔楼守住了!” “报——将军!西边塔楼完好!” “启禀将军,东面塔楼完好!” 形势才有所变化,四方守军斥候就几乎是同一时间跑来汇报战况。 “回去通知四方守备轮流休整,不准解甲,随时准备迎战!”楚岚吩咐道,“通知工兵营,立即上来清理城墙,把伤兵抬回去医治,其他人一概不可擅离!有违军令者,就地处斩!” “是!” 尸体焚烧而起的浓烟滚滚而起,夕阳早已敛尽余晖,颍州城外,火光映红了黑沉沉的天,楚岚看着众将士忙忙碌碌各司其职,他自己却感觉浑身脱力,死死攥着刀柄的手也剧烈颤抖,两腿就快站不稳了。 这个时候!我就是站着死在这儿也绝不能倒下! 楚岚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可还是无济于事,他的身体实在疲惫到了极点,有点撑不住了…… 突然,一只手托住了楚将军的胳膊,一个人,在他身后,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稳稳地扶住。 楚岚吃了一惊,扭头正对上那个白衣青年的脸。 这青年人生的英武潇洒,年纪轻轻的,眉宇间却噙着丝丝缕缕的沧桑,竟让人一眼看不出年纪。 而他那双深如幽海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岚,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炽热而专注,眼底波光流转,像是写满了千言万语又无从细说…… 他幼年时,只见过一次身披银甲的楚将军。那时候,大将军的身影在他眼中挺拔如松,寒凛如风,在他的心底烙上了一个永远鲜明的印记,隐秘而又美好。可六载时光一过,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楚岚,眉目依旧可触动他的灵魂,眼中却似乎沉淀了更多让他感到陌生的东西,整个人的轮廓与他心中的形象相较,也像缩水了似的,虽然身形仍旧挺拔修长,可身板儿却远不如他记忆中的厚实。 “你是……”拨开心中尘封的迷雾,记忆中那孩子的身影已在岁月磨砺中变得愈发模糊了,可他那一双眼睛却愈发的清晰,而且与眼前这双迅速重叠,楚岚心头一颤,几乎是冲口而出,“你是雁归?!” 那青年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楚岚的猜测。 这个笑容,竟也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你真的是雁归?!”楚岚转身,当着一众属下不得不压抑着有些激动的情绪,微微仰起头,盯着雁归。 这让他怎么能想到!不,是怎么敢想得到……当年他捡回来的那个瘦瘦小小的柔弱孩子,一别多年,他不但活着,竟然还在乱军之中救了他的命! 这…… “你先坐下,我看看你的伤。”雁归俯下头,在楚岚耳边说。 “好。”经他提醒,楚岚才发觉身上那已经疼麻了的箭伤再次疼得钻心,他只得就着雁归的搀扶,贴着城墙根慢慢坐了下来,却还是忍不住一眼接一眼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人,始终不太敢相信他真的是当年自己捡回家的那个孩子。 才不过六七年的光景,雁归竟仿佛脱胎换骨了似的,从一个柔柔弱弱的孩子蜕变成了如今的英俊青年。 楚岚身上中了两箭,一箭在胸前,所幸射偏了,离心脏还远,另一箭在左臂上,穿过盔甲的关节接缝,刺进肉里。 雁归小心翼翼的替楚岚卸下胸甲和肩甲、臂甲,揭开衣襟,当看见没入他皮肉的两支箭时,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你中的是狼牙箭,箭头上有倒刺,必须划开周围的皮肉才拔得出来,你忍着点儿!”雁归半跪着,伸手从腰里拔出一把寒光流溢的小匕首,“酒,有吗?” 楚岚扭头看了看周围:“铁骑营的在哪儿?!过来一个!” “大将军!有什么吩咐?”旁边一个汉子颠颠的跑过来,一眼看见了楚岚身上的箭,“将军!您这箭……” “别废话!酒交出来!”楚岚皱眉命令道。 “啊?呃……将、将军……什么酒啊?我……” “岳北川带的兵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赶紧给老子交出来!不然一脚踹你下去和那些怪物一锅炖了!” “是!”那站起来比楚岚大了不知道几圈的汉子缩着脖子,像个秃毛鹌鹑似的从怀里摸了个小酒壶出来,双手奉上。 “行了,滚吧!”楚岚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接过来,转手递给雁归。 雁归拔开酒壶木塞子,把匕首用酒淋了一遍,抬头看了楚岚一眼:“会很疼,忍着点。” “没事!来吧。”楚岚挺直了背,紧贴在冰凉粗粝的城墙上,深深吸了口气。 雁归握着匕首,刀尖贴在楚岚的皮肉上,却冷不防地看见楚岚胸口斜亘着的旧伤,那道当年差点要了他命的伤痕又细又长,几乎斜着划开了整个胸膛,虽然已经结疤了,一眼看上去还是觉得狰狞恐怖。 “看什么呢?!”楚岚颇不耐烦地瞪着雁归,“你就这么盯着看,那个箭就能自己从我肉里出来么?你……唔!”话没讲完,胸口就是一阵钻心的剧痛,冷汗唰的一下从毛孔窜出来,那刀刃生生割开皮肉的疼痛,岂是一般人能忍的! 楚岚疼得脸都绿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大声喊疼,只能龇牙咧嘴的忍着,死死攥着刀柄的手握得惨白。 雁归的手倒是很稳,三下五除二就连着把他身上的两个箭头全都挖了出来。 两支铁剑一落地,楚岚差点疼晕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军心和大将军的面子了,一头栽进了雁归怀里,气喘如牛,喘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颤抖着吐了一句真言:“实在……太疼了……” 雁归心头一紧,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低头看着把脸埋进自己胸口的楚岚,有些不知所措,已经绕到楚岚背后的手,差一点就拢住他的肩膀,却迟疑了,在半空悬了很久,他的内心也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来。 楚岚缓了半天才爬起来,尴尬地别开脸,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刚才有点失态,见笑了。” “不会。”雁归急忙收敛了心神,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我帮你上药。” 雁归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凉丝丝的,连方才那火烧火燎的剧痛都减轻了一半,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一试就知道是上好的金疮药。 楚岚突然想起雁归幼年时,在他床边读医书的事,忍不住打趣道:“雁归,看这架势,你不会真的当了大夫吧?你小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在楚岚脑海里闪现,他脸色一变,急切地开口,“雁归!你能说话了?!你的喉咙治好了?!” 雁归只是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默默地帮他包扎妥了伤口,拢好衣襟,又细心的把胸甲、肩甲和臂甲给他一件一件地穿了回去。 楚岚伤口疼,身上又累又乏,实在不想动弹,于是就由着雁归摆弄,可两只眼睛却一寸都不离雁归的脸。 帮楚岚收拾妥当后,雁归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到他手里:“吃点吧,味道不怎么样,但好歹能垫垫肚子。” 楚岚伸手接了,打开油纸包看时,里面是一个捂软了的烧饼,还略微带些温度,想来大概是雁归一直在怀里捂着的……他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很微妙,可还不等他捋清头绪,就看见铁骑营和飞骑营的两名斥候一齐朝城墙上飞奔过来。 “启禀大将军!岳将军和左将军已经将进犯的奚族几部外敌尽数围歼,铁骑与飞骑二营刚从北门回城!” “好!通知岳北川和左琅各自回营休整,不准解甲,轮班休息,随时候令!” “是!” 两名斥候立即回营传令去了。 楚岚:“神速营的人呢?!叫陈申来见我!” “回大将军,陈将军还在城外,尚未回营!” 楚岚怒骂道:“我们吃了胡人的箭他才派人来报!早他娘的干什么去了?!随便找个神棍掐指一算都比他探报的消息及时!现在还不回营!他是死外面了吗?!” “大、大将军……” “行了,我请不来他,你把我的话给他原原本本的带到,让陈大将军回营自行去军务处领罚!去吧!” “是!大将军!” 楚岚稳了稳神,转头看时,发现雁归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立在垛口前远眺北方,眼神悠远而宁静。 ☆、迷局 第十四章 迷局 楚岚率颍州军歼灭尸人大军,岳北川和左琅又出其不意地把妄图跟在尸人后边捡现成的胡族联军狠揍了一通,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就像黎明前的黑暗似的,越平静越让人不敢放松。 这次与尸人一战,已经足够载入大虞史册了。以往的敌人虽说是异族,但至少都是活人,而面对那些腐败恶臭的恐怖行尸走肉,普通人光想都会脊背发凉,更何况还要和它们面对面搏杀,这一遭,颍州守军虽胜,士气却遭到重创,城内物资也消耗严重,几乎见底。楚岚每日除了亲自巡城布防,还得想法子稳固军心,实在是忙得一个头两个大。 可是,无论城防如何严密,楚岚再怎么给兄弟们打气,也改变不了粮草见底的事实。承皇命,守边关,他从不畏死,可手下的几千兄弟没吃没喝,他也实在没本事变出吃的来啊…… 这日楚岚天快黑了才回到玄策营,一进自己的大帐,就见岳北川、左琅、陈申和羽猎营陆将军、工兵营的几位将领早就在里面等着他了。 岳北川一见楚岚,第一个迎上来,粗声大气地单刀直入:“将军,我奉您命令清点了一下家底儿,铁骑营的焚火箭早打光了!粮食也吃不了几天了,万一那帮龟孙子再重来一遍,咱们可就得轮着木棒石头和它们拼命了!” 楚岚没接茬,顶着一对黑眼圈看左琅。 左琅立即汇报:“禀将军,飞骑营也一样,粮草省吃俭用最多还够七日消耗,开战时,我们管神速营借了三千焚火箭,至今还没还!”说着,左琅眼神不善地瞪了旁边的陈申一眼。 陈申察觉不对,立刻辩白道:“左将军,你派人借焚火箭时我不在营里,是我的参将自作主张借给飞骑营,虽然咱们都是为了大虞打仗,但是都像你们飞骑营这样借了不还,那我们神速营怎么办?物资军备都借给别人,一旦开战,我们难道要抡着木棒石头迎敌吗?” “陈将军,我已经和你讲过了,一旦粮草物资到位立刻归还,现在大伙都知道辎重不足,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有用吗?难道我还能变出来还你?!” “左将军!你别……” “都给我闭嘴!!”楚岚差点被这两个东西气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地拍了桌子,“真是家穷贫贱屁事多!你们两个再吵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嗓子胜似河东狮吼,陈左两人果然乖乖闭嘴。 楚岚怒道:“我下令让你们清点物资,是让你们追着同袍逼债的?!飞骑营借焚火箭不是为了上阵杀敌?!难道是为了吃吗?!这三千焚火箭记在我玄策营账上!陈将军,明天让你的参将来找我讨这个债!” 陈申缩了缩脖,硬着头皮解释:“将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军备不足才……” “工兵营!” “在!” “焚火箭你们收回多少?” “启禀大将军,完整箭矢四万二,不完整损坏箭支二百四十斤。” “等会儿就吩咐下去,清点三万交给羽猎营,其余一万二,玄策、铁骑、神速、飞骑营各三千。” “是!将军!” 前半场解决了家庭纠纷,和一堆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事,小会后半场楚岚遣散除岳北川和左琅外的其他将领,只把这两位留了下来。 楚岚沉默了半天,开口:“城内物资空虚,凭我们现在的家底,很难有再战之力……颍州如今外敌环伺,那些凭空冒出来的尸人大军也还没确定来历,我知道这个时候出门运粮草是下下之策,但是情势所迫,如果再遭敌军围城,我们恐怕……” 左琅:“将军,这些我和老岳都明白的,如果不趁休战之机铤而走险一回,万一兵临城下,想走都走不了了!将军!派我去吧!” “左琅,这种裤腰带里别着脑袋的事儿,还是让我们老爷们儿上吧!就算你不是成天做饭绣花,到底也还是个姑娘家,你啊就别争了,再说了,你伤都没好利索,就老老实实的留在颍州跟着咱家大将军砍砍胡人得了!将军,这事儿还是我来吧!” 楚岚好一会没说话,看看左琅,又看看岳北川,终于下定决心:“我本想派你们两个一起,路上也能彼此照应,但是今天飞骑营的军医也和我说了左琅受伤的事,你就算去了,真碰上敌袭,没准还得拖老岳后腿。那就这样吧,老岳从你铁骑营带足人手,我再选玄策营三百长刀精兵、羽猎营一百射手交给你,你们去时走小路,回程走大路,路上轮流换岗休息,每过一驿,都千万不可大意,务必仔细查探情况。” “是!将军您放心!我岳北川就算豁上这条命,也要把粮草带回来!” “你豁上命谁还把粮草带回来?!你的魂吗?”楚岚皱眉骂道,“本将军命你全须全尾的把粮草给我押回颍州!再说废话老子就换别人去!” “是!末将遵将令!” 三人又商讨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楚岚说到后面眼皮都直打架,看那两人还没完没了,便全都赶了出去,准备睡觉。 “将军!有件事差点忘了说!”左琅走了没几步突然转身又回来了。 “还有什么事?快说!”楚岚强打精神,心情非常不好。 “晏公子走的时候让我转告你,他还有事情要办,后会有期!” “什么公子?!谁啊?”楚岚瞪着左琅,突然发现有时候和这直球女汉子交流还挺难的。 “晏公子啊!就……啧!就是那天杀退尸人军之后和你一起回来的!穿白衣服的!长得贼好看还会医术的!你那个故交……”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他哪是什么晏公子!他是雁……”归!“什么?他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告诉我姓晏!海清河晏的河……啊!不对!是海清河晏的晏!” “别说这个,他什么时候走的?” “您昨天去羽猎营,今晚上才回,他今天早上就走了!他说大将军军务繁忙,他一介布衣出入军营多有不便,为免落人口实就不叨扰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有事要办,请大将军顾惜自身,多多保重。” “没说去哪了?” 左琅摇头:“没说!” “那你怎么不问?” “我……将军!您除了打仗心里是不是从来不装点别的事?” “你说什么?!” “我跟他又不熟,能这么问人家吗?就说晏公子那样的人,有个红颜知己啥的也不奇怪吧?万一他要去见谁,干什么非得告诉我啊?!尴尬不尴尬!我说您……” 一本书“唰”地朝左琅砸了过去,左琅一个闪身躲开。 “什么都没问清楚我要你干什么吃的?!快滚!” “将军!我这……” “滚!!” 左将军,一代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将,在楚大将军的怒吼声中从善如流的滚了。 楚岚往床上一倒,这回耳边清净了,他却睡不着了,心里憋着一口气。 这个雁归,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好像天地之间就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让他值得驻足流连一刻的事情,就这么来得随心,去的随意,或许有人管这个叫洒脱,但在他看来,这死孩子实在是欠揍的很! 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就算是一国太子又怎么样?臭毛病!也不知道谁给他惯的! ☆、入局 第十五章 入局 第二日清晨,楚岚和左琅早早地在北门送别了岳北川一行人之后,左琅一扭头,心里惊呼一声:好家伙! 楚将军这两个大黑眼圈,简直比昨天还甚!给他安两只耳朵就能比熊猫更像熊猫! 左琅本打算假模假式地关切几句,结果一瞄到那张某某欠了他几百两似的臭脸就直接放弃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做没心没肺,压根儿就不值得别人关心! …… 而这时的雁归,已经身在苗寨中了。 他睡了一宿好觉,迷迷糊糊将醒未醒之时,他察觉到有人在他床边,但并不急着看是谁,而是躺到脑子彻底恢复清醒了才睁眼,反正这个竹楼这张床是他的地盘,能进来这地方的,也就只有那寥寥的几个熟人而已,熟的不能再熟的那种。 “臭阿雁!你回来怎么都不告诉我!还是今天早上看到阿姐做饭带了你的份儿才知道的!”阿洛两手托着腮,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趴在床边噘着嘴朝他耳朵吹着气。 雁归躺着抻了个懒腰,眯着眼睛道:“你睡得叫都叫不醒,怎么告诉你?” “你胡说!你才没去看我呢!你看你的信蛇还在我……咦?小绿呢?!” 雁归把胳膊伸到阿洛眼皮底下,翠绿的小蛇缠在雁归手腕上“咝咝”吐了两下信子,“这回信了?那下回……我就在你脸上画胡子吧!” “坏阿雁!”知道雁归没骗自己,阿洛一下子就开心了,眼睛笑得弯弯的。 雁归坐起来,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壳,也跟着笑:“傻笑什么?” “你快点起来!阿姐今早特意做了青叶粑粑!来找你的时候忍不住偷吃了一个,太香了嘿嘿嘿。”阿洛跳起来一把拉住雁归的手,浑身的银饰叮叮铛铛响,十六七岁的苗疆少年,赤着脚站在晨光下,一身银光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雁归随着他的拉扯下了床:“怎么一大早就做那些费事的东西?索玛可真是……” “因为你回来了呗!”阿洛笑眯眯地盯着雁归看,洁白的蛊笛在他掌心旋了一圈,手臂上的小白蛇悠悠地吐着黑信子。 阿洛的小蛇,通体洁白如玉,在外人看来很不起眼,却是信蛇之中万里挑一的蛇王,有剧毒。 蛊师手上的信蛇,是圣物,来历非常神秘,当蛊师修行大成时,才可召唤信蛇傍身,而信蛇是自择其主,容不得主人挑肥拣瘦,一旦召来,便与蛊师同体同寿,终生只认一主。 阿洛是蛊师,而且是整个苗疆年纪最小的一位。 蛊师在苗疆是极受人尊敬的,修行极其艰难,想要修得大成至少也得二三十岁,年纪更长的也不鲜见,而阿洛,天资聪颖,开蒙极快,十三岁不到就已经可以召唤信蛇,甚至同时召来了两条,这种奇闻异事,千百年来未曾有人见过,于是,阿洛十三岁那年,就被大长老破格拔擢为亲传弟子。 如果说苗疆的小蛊师阿洛是个传奇,那另一个传奇就是雁归。 当初雁归不知深浅地闯进苗寨时,还是个不会讲话的哑巴孩子。任谁都没料到的是,这个汉人孩子刚一出现,就直接拐跑了阿洛一对信蛇的其中一条——就是雁归现在手上通体碧绿的那条。那时候的阿洛可是又惊又气,可圣物择主,谁也没有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屁大点的汉人孩子挂着那条小绿蛇成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信蛇认了并不是蛊师的人为主,而且还是个汉人娃娃,这件事在八百里苗寨炸开了锅,连大长老都说这种奇事的确是千百年来的头一遭。于是,本来十分抗拒与外族接触的苗人竟然接受了这个汉人孩子的存在,雁归待人温文有礼,渐渐的,苗人不仅把他当成家人,还把他当成受人尊敬的蛊师看待。 雁归离开颍州之后确有一番际遇,其中包括了在苗疆生活的那段岁月,也正是因为这样,困境的粗粝与温情细腻的交织打磨,才造就了这样的一个雁归。 而那些赋予温情的人身上,也都留着雁归的情,诸如颍州的楚岚、昆仑的两位师父、羌族头人一家、苗疆的阿洛、索玛和大长老,还有在他困厄交加时那些肯施舍他一水一饭的陌生人…… 绿孔雀扑棱棱飞落在阿洛家的饭堂顶上,索玛抓了一把苞谷洒了上去,转身回来时,就看见雁归和阿洛面前两只光溜溜的盘子。 “你们慢点吃,还有很多呢。”她笑着把桌上陶土盆里剩下的几个青叶粑粑都装进了雁归和阿洛的盘子里。 索玛与雁归同庚,是阿洛的阿姐,也是位懂医术的苗疆姑娘,雁归初到苗寨时无处安身,是索玛伸出援手,让雁归住进了自己家,把雁归和阿洛都当成弟弟一样悉心照料,而索玛和阿洛这对年幼失祜的姐弟,也成了雁归相依为命的家人。 雁归从自己盘里拿了两个放进索玛的盘子里:“你忙了一早上也没怎么吃东西,下回早饭别做这个,费时费力,你都不知道要早起多久,有什么饭随便吃点就行了。” 索玛点头:“好。” “阿姐每次都说好,可是每次阿雁回来,还是要做这个。” 索玛:“就你会说话,那阿雁托你帮他查的事情呢?你告诉他了没有?” “唔……嗨呀!你看我都昏头了!阿雁,这我得从头给你讲……” 听着阿洛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口齿不清地讲了一溜够,雁归倒是也能从中捋出一些头绪来。 《驭尸术》被盗?“印甲堂”?还有蛊师禁地? “阿洛,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大长老和你讲的吗?” “是的啊,你的小绿带着信回来之后,我刚好在师父那里,师父只对我说了这些,但是又不肯细讲,说一定要你回来亲自去见他。” “好。” 令雁归想不到的是,他在大长老那里不仅得到了尸人的消息,同时也得到了另一个让雁归再也坐不住的消息,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也变了颜色。 “大长老是说,尸人大军又一次围攻颍州了?” “是的,汉人军队已经被围困了两日,这一次怕是不好收场了。”大长老眉头紧锁,“《驭尸术》这样的禁术本来就不该存在,想不到竟然还被那些歹人拿去作恶,真是万物生灵之不幸啊。” 雁归没说话,毕竟这些事情涉及到苗疆人族内之事,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应置喙,权且不论著书之人和盗书之人孰对孰错,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颍州城的安危,还有……楚岚的安危! “大将军!左将军命我务必求见大将军!” 模模糊糊地听见大帐外面一阵大呼小叫,楚岚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 “将军,您,您醒了啊?”老军医放下手上的银针,赶紧过来扶他。 楚岚眯了眯眼,看见帐篷里昏暗的灯光:“外面吵什么?” “回将军,是飞骑营的传信官,左将军派来的。” “让他进来。”楚岚强打精神道。 三天前,他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巡营时差点从马上栽下来,被亲卫背回大帐之后,始终高热不退,整个人都烧糊涂了,浑身烫得像根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烧火棍。 谁知祸不单行,他这边刚病倒,第二天,尸人大军便打上门来,他自己站都站不稳了,实在没办法亲临城上,只得靠听战报指挥各营调兵遣将,他命令军医,当战报来时他如果陷入昏迷,那就一针把他给扎醒,总之绝不准延误传递军情。 三天里,也不知挨了多少针,楚将军的两只手腕子上都被针扎青了。 “飞骑营都尉许昱拜见大将军!” “什么事?城上现在什么情况?” “启禀将军,城外来了援军!尸人攻势见弱!” “哪儿来的援军?” “回将军,是苗疆人,大概数百人,里面有两位苗疆蛊师,以笛音暂乱尸人行止,左将军认出了带苗疆人前来救援的晏公子,下令开门迎晏公子和苗疆人进城,可是陈将军拒不肯放苗疆人入城,和左将军在城上吵起来了,左将军派属下来请将军令!” 雁归?! “真是胡闹!扶我起来!” 刚刚还昏睡不醒的人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颤巍巍地下床披甲,拄着乌金长刀,在亲卫和传信官的搀扶护送下,直接纵马登上城墙。 “将军?!” “大将军您……” 城下,堆积着不计其数的尸首残骸,百里狼藉。 一队苗疆人打扮的武士围护着中间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黑马上端坐一位须发全白的苗疆老者,另一匹白马上的正是雁归,一位苗疆少年手持白笛子,坐在雁归身前,被他护在怀中。 他们旁边,是不计其数的尸人,没有了之前疯狂狠厉的劲头,倒像是被迷了心智一样漫无目的的在他们周围游荡。 楚岚喝道:“传我将令!开城门!迎苗疆军入城!” “是!” 大将军一声令下,陈申再不敢吭声,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听着脚下城门洞里“嘎啦啦啦”一阵铁齿轮声响过后,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 楚岚紧盯着城下那些活人,见那位苗疆老者只是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转头对苗疆少年和雁归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一半苗疆武士离开了。 雁归的目光,隔空与楚岚撞在了一处,却立刻转开视线,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苗疆少年,略微迟疑片刻,还是带着留下来的苗疆武士开进了颍州城。 ☆、离乱(上) 第十六章 离乱(上) 又见到雁归,楚岚实在很想发作一通。 可一想到是这小子又一次替自己解了围城之困,还面子颇大地搬来了苗疆蛊师救场,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再加上自己这会儿这个一阵风都能刮倒的德行,就算动手上演全武行,只怕能把自己给累昏过去。 现在不打不骂,不代表之前那些事就过去了,他那些帐,日后再算! 楚岚抬眼看着阿洛,想不到这位苗疆少年竟还很怕生,一看见楚岚朝他走过来,立刻就缩了缩头,躲进雁归身后。 “这……我这么吓人吗?”阿洛这一举动弄得楚将军好不尴尬,这孩子明显连尸人都不怵,居然怕他?!自己难道成了撕去画皮的野鬼了?! 雁归微微侧了一下脸:“大将军别误会,阿洛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苗疆半步,对外族事物知之甚少,而且,蛊师的体质天生敏感,可能是被大将军的威仪震慑到了。” 雁归这小子……以前还是个哑巴的时候就知道他心里弯弯绕绕忒多,想不到这厮居然能说会道到这个地步!这几句话说的,不偏不向,还真是让人挑不出半点理来!而且明明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怎么他听起来就这么不顺耳呢! 楚岚瞥了雁归一眼,侧身朝苗疆武士们一抱拳:“楚某代颍州守军多谢各位苗疆兄弟襄助!这个恩情,楚某记下了!” 这套文绉绉的寒暄之词,久在苗疆的武士们不敢说完全听得懂,至少明白了眼前这位将军是在感谢他们,于是一齐以苗人礼节给楚岚回了礼。 “左琅!” “末将在!” “替贵客们安排住处,着人照顾,不得怠慢,你亲自去办!” “是!” 左琅:“各位贵客请随末将来。” 明白了这位女将军是要带他们离开,苗疆武士有点为难地一齐看向阿洛,他们可都是大长老点选出来贴身保护小蛊师的,如果和他分开的话,万一…… 阿洛抬头看了看雁归,朝自己族人点点头。 武士们朝阿洛齐齐行礼,都跟着左琅离开了。 “雁归,那你……”楚岚瞥了一眼雁归身后只露出点衣服襟的阿洛,“你还住上回那个侧帐吧,这位蛊师阁下,可以住你旁边那个,虽然小一些,但是暖和。” “好,替阿洛谢过大将军了。”雁归朝楚岚拱手一揖,“阿洛来,我带你去休息。” “好。” 阿洛不是汉人,而且年纪还小,完全不懂他们汉人之间这种拜来拜去的礼节,听见雁归叫他,就非常开心的跟着雁归走了,也没再回头看那尊穿着银盔甲的杀神一眼。 “大将军,听说苗人心思纯真,不懂得咱们汉人的礼节,看来是真的。” 说话的是方才来传信的飞骑营都尉,他全程看大将军黑着脸,以为是在怪罪苗人礼数不周,于是好意地委婉劝说。 “是啊,确实如此。”楚岚感觉有些气闷,头也还晕着,“岳北川不在,我这病来得也不是时候,凡事全仰仗你们飞骑营照应了,左琅肩负城防重任,有些事情考虑不到,也麻烦许都尉多多帮衬照应,虽然现在物资吃紧,也别慢待了苗疆贵客。” “是!大将军请放心。” “好,你去忙吧。” “是!” 打发走了属下,已是将近三更,楚岚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脚底下像踩着一团棉花似的,头重脚轻。 他回到自己的大帐,亲卫帮他卸了甲,就浑身脱力地往床上一倒,阖上眼睛。亲卫和军医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了一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雁归安置好了阿洛,走出帐篷,借着营中的火把光亮远远望着楚岚的大帐。 这个时候再去打扰,实在不太好,不过他一直觉着楚岚的脸色不对,而且身为主帅竟然没亲临城上指挥作战,这就更不对了!这种情形恐怕不外乎两件事:一是伤,一是病。虽然楚岚自己没说,他下属也绝不可能多嘴告诉他一个外人自家主帅的事情,他还是不放心,想去看一看楚岚到底是怎么了。 雁归心里还在犹豫,可是两只脚已经自作主张的走了过去,就像……多年以前在将军府,他偷偷溜进楚岚房间的那次。 “先生止步!”门口值守的亲卫果然拦住了他,“将军已经休息了,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是有些事情要和将军禀报,不过不是急事,既然不方便,那明天再来就是。”雁归透过门帘的缝隙朝里面瞄了一眼,里面有一点光,还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药味。 他果然没猜错,楚岚的确病了,从浅淡的药味里他依稀可以分辨,那人应该是发了热症。 但是,此刻自己和楚岚虽然只是墙里墙外,近不过咫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连看一眼都做不到…… 楚岚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明还未明,偌大的军帐中,只有一盏孤灯相伴。 他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几乎湿透了,连同整个被窝里都是湿冷的,可是连续发了这么多天烧,浑身的关节疼得厉害,处处虚软无力,哪还有力气爬起来换衣服。 身体虽然不适,可脑子已经清醒了,却什么都不愿意想,他只是侧着脸,盯着不远处那丛跳跃的烛火出神,思绪一点点飞回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也是相同的烛火,也是类似的境遇,那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孩子,竟然胆大包天地闯进他房里,沾了块凉布巾偷偷的放在他额头上,其实他那时候并没睡过去,只是失血过多睁不开眼,但那时候,他心里是有点惊讶的,他想不到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非亲非故的,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看过的一个孩子,就因为自己一时怜悯捡了回来,就不计后果的偷溜进来照顾自己?怎么想都……之后把雁归留在身边,也的确是想看看这孩子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结果更出乎他的意料,雁归还那么小,竟然那么会照顾人,而且在雁归眼中,他看不出半点勉强,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为他做事,心甘情愿,眼里心里似乎只装得下他一个人似的。 那时候的雁归,用他那双瘦瘦小小的手,一寸一寸地生生焐热了他的心,虽然明知道那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却还是掩耳盗铃似的,忍不住贪图那点热度。雁归走后,这些年里无论伤病,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一段伤重有人陪的日子,那是他从记事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晃数年过去,这些反反复复的回忆一直萦绕于心,却被他藏得很深,从不会主动触碰。 直到雁归再一次出现,模糊了他心中那个孩子的身影,很多东西,似乎也变了。看来这孩子,在几年里并没有虚度光阴哪!他又究竟是走了多远的路…… “将军,是否要更衣洗漱?” 清晨,亲卫照例过来招呼,楚岚赶紧收拾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道:“进来吧。” …… 等雁归来见大将军时,楚岚已经仪容肃整地用过早饭了,什么病榻凄凉、什么回忆倥偬的事情,似乎压根都不会在这个人身上发生。 雁归在心里轻轻一叹,看来,自己的确用不着替他操心。 楚岚端坐主位:“你找我?有事吗?” “那些尸人的来历,大将军可有线索吗?” “我这里确实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尸人都是一个名叫‘印甲堂’的苗人叛徒组织所为。六年前,他们就派出傀儡,四处盗挖尸体,没想到,六年后他们竟然能把这些傀儡集结成军,替他们打仗,但是,我们汉人对那些制作傀儡的邪术一窍不通,根本无法窥其门径,所以,既没有办法克制尸人,也无从调查那些别有居心之人的藏身之所。”楚岚看着雁归,“你突然这么问,而且及时请了苗疆蛊师助我解困,想必是查到了什么消息?” 雁归:“凭我一己之力,那必然是没办法做到,这一回,全仰仗苗疆大长老和阿洛相助,才能略尽绵薄之力。” 楚岚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查到了印甲堂的消息?” 雁归便将《驭尸术》和印甲堂的事情讲了一遍,唯独只字未提苗疆禁地的事情,楚岚问起时,他只说尸人藏身之所极其隐秘,自己也正在调查。 “如果没有万全把握,你千万不要以身涉险。”楚岚叮嘱道,迟疑片刻,才开口,“雁归……你的喉咙是怎么治好的?” 没料到楚岚会突然问这个,雁归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是索玛替我治好的。” “索玛是?” “是阿洛的姐姐,一位苗疆姑娘。” 楚岚若有所思,点点头,刚要开口,就听见有人拉着长音在大帐门口大呼小叫。 “阿雁——!” 帐内的两人都是一愣,尴尬地互看一眼,又转向大帐门口。 是阿洛,没有大将军的允准,被亲卫拦在了门外,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讲汉人的话,急的只好在外面扯着脖子喊。 楚岚蹙起眉,揉了揉太阳穴,很无奈:“让他进来。” “是!将军。”亲卫立即放人。 阿洛进帐见到雁归,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扭头看见主位上坐着的人,竟然就是昨天看见的那个穿银盔甲的人,吃了一惊,又要往雁归身后躲。 楚岚哭笑不得,及时阻止:“蛊师阁下,难道本将军比那些尸人傀儡还入不得您的眼吗?” 雁归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刚才这些话,阿洛他听不懂。” 楚将军的挫败感顿时油然而生。 “阿洛,别怕,楚将军很好的,他以前救过我的命。” 虽然这是事实,可楚岚亲耳听见雁归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头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尽管听雁归夸这位将军是好人,阿洛还是有点不太敢直视他,就总觉着那人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他感到恐惧。 后来还是雁归告诉他,在军营久了的人都会这样,身上带些肃杀之气,楚将军出身将门,又是西南大军统帅,他的身上,比别的军人更多了几分杀气。 眼下,雁归在自己身边,阿洛终于敢抬头看楚岚,一看之下,他竟然发现这位吓人的将军其实长的很好看,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那种好看,虽然雁归也好看,但是这个将军和雁归还不是一样的那种……啧……嗯,不一样的那种好看…… “将军,昨日进犯的尸人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了,印甲堂可能会暂时消停一段时日,我也正打算趁这几天再去探听一下相关消息,我这就送阿洛回苗疆,顺便来向将军辞行。” “你……这就要走?” 雁归点头:“是啊,我们并非军中之人,实在不便过多叨扰……”他话音还未落,看见值守的亲卫进门来,雁归直接截住了话头。 “启禀将军!飞骑营左将军求见。” “知道了,让她稍等。” “是!” 亲卫转身出去,楚岚站起身来,瞅着雁归:“你不是一直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吗?几日不见,还学会辞行了?” 雁归知道楚岚这是在怪他之前的不辞而别,自知理亏,所以只是低头笑笑。 阿洛却突然开口问楚岚:“楚将军,你这里有一个叫云舒的人吗?” 一句话,问得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是一愣。 楚岚想了想:“是否有名字叫云舒的尚未可知,不过在下表字云舒,不知蛊师阁下有何指教?” 阿洛没有立刻说话,但是雁归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只见阿洛微微愣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就变了,但开口却是冲着雁归的。 “阿雁!你爱的那个人就是他?!” ☆、离乱(下) 第十七章 离乱(下) 阿洛这一句话,像是寒冬腊月从天而降的一盆冰水,兜头把在场的另外两人全浇懵了。 楚岚后背寒毛都炸了起来,缓了缓神才口气不善地问:“你说什么?”他问的是阿洛,眼睛盯着的却是雁归。 雁归只觉得心里一凉,心说完蛋! 这两个人的表情之生动,饶是阿洛再少不更事也看懂了!他抬头瞪着雁归,呼出的气都带着酸味儿:“阿雁!真的是他吗?可是他好像一点都不爱你啊!你喜欢他什么?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吗?” “不、不是!阿洛别胡说!云舒……不,楚将军!阿洛年纪小乱讲话,你别多想!”雁归简直恨不得一路狂奔到城楼上纵身一跃死一死算了! 阿洛或许心思单纯容易哄,但是楚岚呢?堂堂西南大军统帅,别说发了几天烧,就算是快病死了,也绝没有可能被他这蹩脚的三言两语蒙混过关! 雁归越心虚越乱,满心的想法是必须要把这一个着了火另一个还猛添油的俩人分开,于是伸手一推楚岚的背,匆忙间说了一声:“你先出去,回头我再跟你解释!”然后直接把人请出了大帐。 可惜雁归忘了,这是人家楚大将军的地盘。 还是头一遭,有人敢鸠占鹊巢占的如此霸气,把大将军从他自己的中军帐里赶出去! 楚岚气得手都哆嗦了,转身冲着大帐里面恶狠狠地咆哮:“雁归!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等我回来跟你算账!再敢给我不辞而别,本将军就打断你的腿!” 在外候着的左琅战战兢兢地目击了全过程,乖乖!自己来的还真他娘的不是时候哇!我现在装瞎装聋来不来得及啊!! 直到晚饭过后掌灯时分,楚岚才晃晃悠悠的回来,进门就见雁归真的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没来由地,心里竟是突然一松,然而,不解风情如楚岚,他是搞不清楚那些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的。 “你真的就一直站在这儿等我?”楚岚狐疑地盯着雁归。 雁归瞥了他一眼,但很快就移开视线:“不是楚将军让在下在这儿等你回来算账的吗?” 好家伙!这小子怕不是已经想好对策了吧? “晚饭吃了没有?” 雁归摇头。 “来人!” “在!将军有何吩咐?” 楚岚皱着眉,斥道:“我不在,难道你们都不招待客人的吗?” “呃……将军,是……” “是我不让两位军爷传饭的。”雁归不紧不慢地说,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身边的人听得十分清楚。 闻言,楚岚扬了扬眉,挥手让亲卫退去:“怎么着?玩苦肉计是吧?行,那咱们就来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早上那位蛊师阁下说的话!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你!给我想好了再说!” 雁归轻轻地笑了,视线却飘向别处:“这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本来我就没打算让你知道,没想到阿洛竟然说漏了嘴,我觉着大将军也没必要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这事儿您就权当没听过,也不需要一定要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人居然被人反将一军,楚岚指着雁归,半天没你出下文来。 “难不成大将军还真的有兴趣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雁归的视线落在楚岚脸上,目光灼灼地与他四目相对。 “少废话!说!” 雁归很无语,大概能用这种刑讯逼供的口气等着别人袒露心迹的,除了楚大将军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吧?但是……他的目光飘向门外,给楚岚使了个眼色,用极小的声音凑近楚岚:“难不成楚将军是打算和属下一起分享在下的心事吗?” 楚岚先是一怔,果然两大步就走到门口:“你们两个,不用在这守着,站远点,任何人不准靠近!” “是!将军。” 楚岚转身回来,回手“唰”地一声放下帐帘,遮住了外面射进来的光亮,周遭立刻变得昏暗不明,两人间的气氛也自然而然地暧昧起来。 但是楚将军完全不在意这些:“现在你可以说了!” 雁归微微一笑:“大将军是想听什么?”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大将军想听在下的废话,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雁归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心事慢悠悠道来,“我……说倾慕也好,迷恋也罢……我想要携手余生的人,一直是你。” 虽然做了一整天的心里准备,想了无数种方法来对付这个混蛋玩意儿,可当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用一脸假装的平静和不安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楚岚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麻了。 雁归看着楚岚的表情,心里凉了半截,其实他原本就打算把这份心思烂在肚子里,即便这回承认,也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别问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有这种……龌龊的想法,我知道,对楚将军这样的大英雄而言,一点点这么肮脏的感情,对你来说都是亵渎,所以,如果不是阿洛这孩子口无遮拦,我恐怕会把这个龌龊想法带到棺材里去……这些事,将军听完就算了,也希望以后再见面时,你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 楚岚石化当场,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站了半天。 雁归艰难地收拾好了心情,朝他笑笑:“该说的都说完了,希望大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一旦查出印甲堂的消息,我会立即找人通知将军。” 楚岚回过神来,第一次不以公事为先:“雁归,能告诉我吗?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咳,对我有这心思的?”逼着自己问了这句话,楚岚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十三岁,被你捡回家的时候。” “什、什么?”楚岚不敢相信那时候的小屁孩居然、居然会对自己有这种想法!不过既然如此,那这种感情很可能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呢?也许只是当年他对自己的依赖呢?对!肯定是这么回事! “雁归!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你年幼时,独自一人流落在外,恰好遇见了我,才让你有这种……嗯……依赖感,也许你错把这个当成了别的也不一定,也许等你遇见对的人,娶妻生子之后就会想明白了,因为我……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很多事情放不下,看不开,不过再年长一些,就会发现自己过去的想法有多荒唐了。” “好。”雁归选择接受他的好意,他明白,这是楚岚所能给他的最体面的拒绝了,他得要脸,“将军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告辞了。” “等一下!”楚岚抬头,正对上雁归的眼睛,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倒是雁归先转开了视线,语气平淡地问:“将军还有事?” “我……你……”楚岚支支吾吾半天,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心里纷乱繁杂的情绪缠绕在一起,理不出一个头绪,可是他不想让雁归就这么走了,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次分别,可能真的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雁归眼神平静,等了一会儿,不见楚岚开口,不由得嘲讽自己真是痴心妄想啊!你还在等什么?还在期待什么?!还不走?等着楚将军想明白之后真的和自己割袍断义,绝了那一丁点情分才算完么?!真是…… 雁归垂下眼眸,与楚岚擦肩而过,而楚岚,也终究什么都没说。 感觉到雁归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自己的胳膊,楚岚竟然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指,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雁归从中军帐出去没一会儿功夫,外面就突然喧哗起来,有人吆五喝六、有人大呼小叫,开锅了似的乱成一团。 楚岚一掀帐帘:“外面吵什么?!” “启禀将军!是神速营的陈将军和苗疆人吵起来了。” “陈申这个王八蛋是有病吗?跟我去看看!” “是!” 此时,阿洛住的营帐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玄策营的几个斥候混在其中试图劝解,最多的还是陈申带过来的神速营的人,一大群人把苗疆人团团围在中间,还在骂骂咧咧的。 楚岚一眼就看见了个子比别人高出一头的雁归,不声不响地挡在阿洛身前,站在苗疆人中间。而阿洛,已经被气得小脸通红,委屈得快哭出来了。 楚岚走到跟前,就听见陈申粗声大气的指着阿洛骂道:“还敢说那些尸人跟你们没有关系?呸!骗鬼呢?!今天我陈申就是让你这个妖人给我们阵亡的兄弟们跪下道歉!不道歉?!就从老子□□钻过去!否则……” “否则什么?!”楚岚在他身后,咬牙切齿地问。 陈申乍听声音不对,猛地一转身,就被楚岚狠狠一脚踹在腰腹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滚出老远去,楚岚上前几步,劈手夺了一名亲卫的长刀,胳膊一挥,刀身横着就抽在了陈申脸上,“啪”地一声直接见血。 楚岚回手又是一刀抽过来,陈申两边脸顿时鲜血直冒,爬起来跪在地上死死捂着自己的脸,疼得浑身筛糠,却不敢吭一声。 “你要道歉是吗?!谁给你的这个胆子跑来寻衅滋事的?!我西南大营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作主了?!”楚岚恶狠狠地又是一脚,把陈申踹翻在地,“来人!把这厮给我捆起来!军法处置!” “是!” 玄策营几名斥候立即上前,把陈申从地上拽起来,三下五除二,把这厮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 楚岚:“神速营跟着陈申过来闹事的都给老子捆上!每人鞭刑三十!就地执行!” 楚岚一到,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寻衅现场立马变成刑场,一众神速营的斥候被揍得鬼哭狼嚎,哭爹喊娘,完全没了方才气势汹汹的劲头,一个个的像是被活拔毛的公鸡,只剩惨叫的份儿。 楚岚看了阿洛一眼,回了回神,对苗疆众人做了一揖:“楚某治军不严,多有疏漏,让各位受委屈了!楚某在此致歉,还望蛊师阁下与众位苗疆兄弟不要怪罪。” 阿洛摇摇头,红着眼睛道:“我们没事的,既然傀儡尸不再来了,我们也不用留在这儿了。”说着抬头看了雁归一眼。 楚岚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阿洛的视线移到雁归脸上。 雁归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垂了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淡淡地开口道:“好,我们走。” 有人牵来了他们的马,雁归先把阿洛抱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带着一众苗疆武士连夜出了颍州城。 自始至终,楚岚的视线都追随着雁归的身影,而雁归,却再没回头。 ☆、死局 第十八章 死局 接下来的数日,颍州局势暂时安稳,西南大营也一切照旧。 除了粮草吃紧。 也幸亏左右无战事,西南大营从大将军开始,人人省吃俭用,一日三粥,虽然尚且还能多拖几日,但粮食早晚也有吃尽的时候,而出城押粮草的岳北川,一直没有消息,楚岚连着急带上火,嗓子都哑了。 前前后后算起来,岳北川已经离营十日了,但是谁都清楚,这时候,没有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第十一日早上,神速营终于报来了岳将军押运粮车辎重,已经踏入颍州地界的消息。 楚岚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加派飞骑营都尉带轻骑出城接应,他亲自登上城楼迎接岳北川回城。 然而世事难料,楚岚等过了晌午,没见岳北川的人影,一直等到过午,才等来飞骑营探报快马送来的消息。 “启禀大将军!岳将军和许都尉会合之后遭遇尸人袭击,许都尉战死,神速营陈将军巡野遇见,也加入战局支援岳将军,目前还在交战中,后续伤亡情况不明!” “什么?”楚岚一惊,“左琅呢?左琅在哪儿?!” “大将军!末将在!” “我带玄策营骑兵去支援岳北川,你代我守城!” “将军!您怎么能亲自……” “来不及说这些了!你立即调派飞骑营到城上执守!玄策营的人我带走!” “左琅遵将令!” 方才马报的消息左琅全听见了,她不敢怠慢,立即调派飞骑营人马与玄策营换岗,心里又是惊惧又是疑惑,这光天化日的,岳北川怎么会突然遭到尸人的袭击?!背后操控尸人的神秘势力难道是提前就知道了他们城内物资空虚,才趁着岳北川回城的机会伺机偷袭?!然后再派尸人围城?想把他们活活困死吗?难怪大将军要亲自出城接应岳北川,她这种平日里不怎么用脑子的人都想得到,大将军一定不会想不到! 左琅披坚执锐地站在楚岚不久前站着的位置上,目送着大将军带着玄甲黑袍的骑兵出城,楚字玄标旗迎风猎猎飞滚,马蹄飞驰,踏起漫漫飞沙,腾天蔽日。 暮色起,天边斜阳已剩最后一抹破碎的残红。 左琅望着北方天际殷红如血的云,紧握着手中银枪,残阳在她背后投下两道笔直的影。 “报左将军!大将军已押运粮草辎重回城!命左将军即刻开城门放行!” 探马才送来战报,左琅就看见自北方浩浩荡荡而来的一队人马,楚字大旗猎猎飘展,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楚岚。 “开城门!” 左琅一声令下,守门的司门卫立即执行命令,只听“咔啦啦”一阵响声过后,巨大的城门缓缓洞开。 楚岚带着人马和辎重粮车直接开进城里,城门在他们身后又轰然阖拢。 队伍入城之后,左琅就看不到了,身为城上的守将不能擅离职守,把个左将军急的是抓心挠肝。 谁知这时天上掉下个粘豆包,羽猎营的陆将军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了,传讯道:“左将军!我来与你换岗,大将军命你立即去见他!” “有劳陆将军!”左琅抱拳寒暄一句,转身撒丫子就跑,才一下城墙就看见了刚进城的队伍。 楚岚一身银铠上溅满了尸人的黑血,斑斑点点,背上的乌金长刀也是血迹斑驳,狰狞可怖,他命令工兵营清点辎重物资,伤兵抬走救治,将诸多繁杂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才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左琅,即日起铁骑营暂时交由你代管!还有……你亲自去给老岳和许都尉选两幅好棺木。” “是!”左琅领命,蓦地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楚岚,“大将军?!您方才说给……” “你没听错。”楚岚朝跟在队伍最后面那辆马车上看了一眼,“岳北川和许都尉的尸首在那边,我把他们带回来了,你去看他们一眼吧,然后尽快去办我交代你的事。” 左琅愣了一会儿,才听懂大将军的话,她立刻朝那辆马车走过去,短短的几步路,眼前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现在还不是掉眼泪的时候。” “呃……将军?”左琅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一扭头,才发现楚岚竟然一直在她身后,也跟过来了。 他压低声音,在左琅耳边道:“你派人去伤兵处,把活着回来那几个神速营的斥候都给我关起来,别让他们与任何人接触;还有陈申,暗中派人监视,绝对不要打草惊蛇,我倒要看看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都在和什么人暗中眉来眼去!” 左琅心中一惊,小声问道:“将军怀疑这次遇袭有蹊跷?” 楚岚瞥她一眼:“岳北川和许都尉身上的致命伤都是尸人傀儡造成的,只有神速营的人,虽然也都受了重伤,可他们身上全是刀伤!你见过那些傀儡会用刀么?!” 闻言,腾的一把火就从左琅的心里烧了起来,把她眼眶里还来不及掉的眼泪瞬间蒸成了水雾,她咬着牙道:“我明白了,将军放心!” 楚岚:“陈申重伤,我趁这个机会接管神速营,恐怕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做别的。你心细,更适合做那件事,但是羽猎营的人比你飞骑营更善于隐匿行踪,你可以找陆将军借两个心腹精卫,陆将军家世清白,可信,他也不会多嘴多问,去找他借人就是。” “末将谨遵将令!” …… 岳北川的灵柩,在铁骑营门口临时搭起来的灵棚里停了三日,除了楚岚这位西南大军统帅和受了重伤的陈申之外,其他几营的将军,只要夜里不当值,都来给岳将军守过灵。 最后一晚,左琅卸了武器铠甲,随从也不带一个,手里拎着两壶酒,在老伙计灵柩旁坐了一宿。 然而,四更不到,天还未亮,就有铁骑营的斥候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左琅。 “报、报告左将军!有很多官兵朝咱们营来了!是太守府的人!” “太守大人怕不是跑来猫哭耗子了?”左琅站起身,“我去会会他们,你立刻去玄策营禀报大将军。” “是!” 左琅一走出军帐,就见一群人举着灯笼火把乌泱乌泱地朝飞骑营来了,气势汹汹,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走在最前边的,正是颍州太守鲁晟。 鲁晟身着官服,带着太守府的人迈步就闯营门,结果,毫无悬念地被卫兵给拦了下来。 鲁太守自觉威严扫地,抬手就抽了那卫兵一耳光,喝骂道:“都是岳北川那个乱臣贼子教出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连本官都敢拦?!来人!把这混账给本官绑了!” “且慢!”左琅已经站在了营门口,“但凡非本营之人进门必须通禀,这是楚将军立下的军规。鲁大人一不是铁骑营的人,二不是军中之人,如果嫌通禀麻烦,那就请鲁大人出示楚将军的印信。” 鲁晟上下打量左琅一遍,皮笑肉不笑道:“本官听说岳将军身殒,特来吊唁,这等小事又何必惊动大将军呢?” 左琅:“逝者为大,既然是吊唁,鲁大人也不必带着全太守府的官兵来惊扰我同袍英灵,鲁大人,您一个人请!” “左琅!本官给你脸了?你飞骑营是要造反不成?!”鲁晟陡然翻脸,“来人!把左琅给我绑了!闯进去!把岳北川那个乱臣贼子的尸首给我挂到城墙上示众!” 左琅一见苗头不对,抢上前一步,唰地抽出营门守卫的佩刀,怒喝道:“岳北川为国捐躯,哪个敢泼他脏水的尽管试试!看看是你的嘴快还是老娘的刀快!” 鲁晟怪笑几声:“岳北川勾结异族,企图谋乱!左琅胆敢顶撞上司!给我绑了!你们俩都给我到城头上叙旧去吧!来人!给我动手!” “谁敢?!” 一声厉喝乍起,刺破黯夜,仿佛金戈铁马滚滚而来,杀气腾腾,气吞山河。 鲁晟猛地一个激灵,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抬眼看时,楚岚银甲如霜,手提乌金长刀,挡在岳北川的灵堂前面,像尊杀神。 方才还趾高气昂,怒火熊熊的鲁太守一行人顷刻间“泚”地一声灭了火,只剩下一缕卑微的白烟。 楚岚把乌金长刀一横,森然道:“要动岳北川,先从本将军的尸体上踏过去!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 他说的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披坚执锐的背影,挺拔如松。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呢!”鲁晟阴阳怪气地笑道,“楚大将军这又是何必呢?袒护乱臣贼……” “住口!”长刀一声铮鸣,锋利的刀尖已顶在了鲁晟的喉咙上。 舔惯了人血的刀,流溢着暴戾的寒光,像是有了生命似的直往人肉里钻。 “鲁大人如果认定岳北川与苗疆邪术有关,那不妨连本将军也一起绑了,岳北川追随我多年,他若有谋乱之心,我必然也难脱干系。” “楚岚!你……你可想好了!” “鲁晟!你也给我想好了!如果你拿不出证据,那明天挂在城墙上示众的可就是你了!” “楚岚!你竟敢结党营私!袒护下属!你……” “楚某既为一军主帅,要是连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尸首都护不住,还谈什么保一方百姓安宁?”楚岚丝毫不退,“今日,有胆子上前的,无论是谁,我必定让他为岳北川陪葬!我楚岚说到做到!” “姓楚的!你、你、你还胆敢威胁本官!就不怕本官上报朝廷吗?!” “不然呢?”楚岚眯了眯眼,冷笑,“鲁大人难道是不打算上报朝廷了?你还想徇私枉法不成?今日之事,楚某一力承担,但是隐瞒不报,欺君渎职之罪,鲁大人担得起么?” “好!好个楚大将军!既然如此,那就回京之后咱们大理寺见吧!”鲁太守的脸气成了酱猪肝,他认怂地后退半步,避开戳着自己喉咙的刀尖,龇牙咧嘴地丢下狠话,恨恨地拂袖而去。 左琅望着渐渐走远的火把长龙,心里隐隐不安:“将军,鲁晟这种小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那帮狗娘养的文官,躲在京中尸位素餐,哪里会管我们边关将士百姓的死活?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把苗疆邪术这盆脏水泼在了老岳身上!将军!万一姓鲁的真的上书参你怎么办?一旦离开颍州,京城哪里还会有人替你说话?谁还会信你?” “我知道。”楚岚轻叹一声,“咱们这些在边关打仗的,只要不战死沙场,早晚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天就快亮了,各营的兄弟们马上就到,你去准备一下,我亲自给老岳抬棺,送这老酒鬼一程。” “好!”左琅朝灵堂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还想说什么,但嘴巴一开一合却没发出声音。 她看着楚岚的背影,竟然有些心酸。他的背影,虽然看上去还是那么修逸挺拔,却似乎平添了一丝掩不住的孤绝凄凉。 …… 送走了岳将军、许都尉等一众英灵,楚岚回到玄策营时,已过了午饭时间。 “将军,您总算回来了!”大营门口值守的亲卫一见楚岚,立刻迎了上来。 “什么叫总算回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有位苗疆姑娘要求见大将军,已经等了您一头晌了!” 楚岚明显一愣,心说这苗疆人平常可是太鲜见了,自己驻守颍州十年,见过的苗人屈指可数,这阵子是怎么了?扎着堆的出现? 想归想,楚岚还是一边走一边问:“人在哪儿?没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问过了,她说一定要和您当面讲。” 楚岚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径直往中军大帐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苗人打扮的姑娘,赤足站在大帐外,双手不安地搅着自己衣襟,身后还跟着两位苗疆武士。 楚岚停住脚步,亲卫立刻上前招呼那位姑娘。 “姑娘,我们大将军回来了。” 姑娘一听,急忙抬头朝楚岚这边看过来。 楚岚见她初见自己时明显也是一怔,但还是怯怯地走了过来,朝自己行了个礼:“楚将军好,我叫索玛,是阿洛的姐姐。” 索玛?就是那位帮雁归治好了哑疾的姑娘? “幸会。”楚岚的表情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索玛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是阿雁让我来找楚将军的!” “雁归?”楚岚一怔,“他在哪儿?为什么自己不来见我?等一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请进帐一叙。” 楚岚把索玛和两位苗疆武士请进大帐坐下,一面礼数周到地让亲卫给客人上茶,一面又按捺不住忐忑,刚想开口细问,想不到索玛比他还急。 “楚将军!那天阿雁和阿洛一起回家之后,阿雁说要去寻找印甲堂的下落,就一个人偷偷的走了,他走之前对我讲,如果三天之后他还不回来,就让我来通知楚将军,先把悬棺裂谷的谷口封住,再把山谷一把火烧光,没有了养尸地,就再也没有傀儡尸出来为祸了!” “雁归真的找到尸人的老巢了?!”楚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那雁归人呢?回去了没有?” 索玛连连摇头,眼圈都红了:“阿雁三天没回,阿洛他知道阿雁去了悬棺裂谷之后,也追去了,我拦不住他,他们一直……一直都没有回家……楚将军,我知道那个山谷在哪里,我能带你去,你能救救他们吗?” 楚岚喉结攒动半刻,干咳了一声,才说得出话来:“姑娘稍安,我这就去调派人手,即刻出发!” ☆、悬棺裂谷 第十九章 悬棺裂谷 在索玛的引领下,楚岚率领玄策营一众属下找到了她所说的山谷入口。 这个地方颇为隐秘,夹在两座大山的山腰中间,繁茂的树枝和碗口粗的野藤密密匝匝地将谷口遮掩的无比隐蔽,如果不是跟着雁归留下的引路香,索玛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楚岚走在队伍最前,挥刀劈落面前挡路的藤蔓就要进谷,却被索玛拦了下来。 索玛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竹筒,对楚岚道:“楚将军,阿雁曾经说过,山谷里面布满瘴气,所以要我帮他做了驱解瘴毒的药,这些是我多做的,吃下去可以暂时不中瘴毒,但也只有一个时辰功效……嗯……这个……这个药没有毒的,我、我先吃给你看。”说着打开竹筒上的盖子,拿出一颗药丸就往自己嘴里搁。 索玛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她离开苗寨去见楚岚之前,大长老特意提醒过她,汉人的大官是不会随便吃别人送的食物的,尤其是药,她实在是救人心切,不得已才想到这个办法…… 殊不知还不等她那颗药丸送进自己嘴里,装药的竹筒转眼间就到了楚岚手上,楚将军没二话,倒出一颗药丸直接吞下去,道了声“姑娘有心了”,然后转手就把药筒递给自己身边的亲卫:“每人一颗,快点!吃完解药的跟我进去,其余人留下,守住谷口,见到可疑人物,直接给我绑了!不反抗的留活口,敢耍任何污遭手段的一律就地处决!” “是!” 索玛才刚吞了药丸,那个装药的小竹筒就传完了一圈,空着回到了索玛手上。 楚岚把乌金长刀提在手中,望着索玛道:“里面情况不明,请姑娘不要离开我左右,楚某必定全力护姑娘周全,如有不测,我属下也会护送姑娘安全出谷。” 索玛愣了一下,急忙点头。 楚岚朝属下打了个手势,自己挥起长刀,劈断挡路的树枝野藤,第一个往山谷里走去,索玛立即小跑着跟上,他们身后,百余人的玄策军逐次而动,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开进这个传说中的蛊师禁地。 楚岚走在最前面,谨慎地穿过不太长的一段狭窄石洞,随着潮湿腐败的气味越来越浓,前面的空间也豁然开朗,当他借着自茂密树叶缝隙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抬头看时,脚下却是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长刀。 比起方才在石洞中的昏暗不见天日,眼前的山谷是越发的幽暗不明,远近处处都浮动着诡异的幽光,绿森森的,浓雾弥漫之下,依稀可见高低错落的石笋断崖,都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似的,垂直耸立,纵横交错,彼此之间互不相连,而千沟万壑之间竟然还挂着无数藤蔓编成的吊桥,吊桥的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无数棺椁横七竖八地悬吊在悬崖峭壁之上,有些被苔藓包裹着、有些长满了蜷曲的藤蔓、还有些残破不堪,挂在那里已经不知多少年月了,谷底的风涌上来,吹进那些破烂的棺椁中,就像哨子似的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不绝,此起彼伏,无比的阴森恐怖。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会有人相信这幽冥地狱似的地方真的是存在于人世间的,而雁归,竟然就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下落不明! 一阵恶寒打心底油然而起,楚岚稳了稳心神,瞥了一眼脚下湿滑的苔藓和吊桥下的无底深渊,压低声音道:“所有人注意脚下!三人一组过桥,保持距离,大家一定要小心!” “是!将军。” 楚岚看了索玛一眼:“索玛姑娘,往前不知情形如何,我派几名亲卫保护你,你们留在原地,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我们还没有回来,你就按照雁归交代你的事情,让外面的人封住谷口……” “不!我要去!我的阿洛在这里,阿雁也在这儿,我要找到他们,如果……如果……他们……”索玛眼圈一红,哽咽道,“那我也要留在这,陪着我的亲人一起!” 楚岚盯着她略微思索片刻,随即将长刀往背上一挂,率先走上树藤吊桥:“那索玛姑娘一定要跟紧我!” 索玛连忙点头,紧跟在楚岚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一手扶住藤蔓,小心翼翼地踩上湿滑的吊桥,一低头,脚下就是可怕的深渊,布满重重雾瘴,看不见底,她吓得两腿都在打颤,好不容易往前挪了几步,一丛诡异的鬼火砰地在她眼前窜出来,吓得索玛惊呼一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扶住她差点栽倒的身体。 楚岚一手抓着藤桥,一手搀起索玛:“别怕,我扶你过去。” 索玛仰头看着楚岚的侧脸,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凭靠着那只沉稳有力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吊桥。 吊桥对面的绝壁又细又窄,就只有一条堪堪能容得下两人并行的路,两侧都是断崖,脚下又长满了又湿又滑的青苔,人走上去,哪怕一个不小心都会跌下悬崖送了命。 “索玛姑娘,扶稳。”楚岚提醒一句,伸出胳膊让索玛抓着,自己则反手抽出乌金长刀,刀尖朝下,戳进地面当拐杖使,跟在他后面的军士们,全都照葫芦画瓢地抽出自己的武器,学着楚岚的法子无比惊险地走过这段要命的路。 当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过第二座吊桥,眼前便是一片相对宽敞的开阔地,但是却有无数黑漆漆的悬棺吊在头顶,有些残破腐烂的棺木里面露出残缺不全的白骨,让人打心里发瘆。 “将军!您看那边!”一名亲卫突然伸手指着远处叫了一声。 楚岚停下,视线顺着亲卫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重重雾瘴之下,竟有一座宫殿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巨石雕凿的殿顶、廊柱上缠满了无数的古藤、苔藓,从那些植物的缝隙里,隐约还能看到镌刻在石柱子上的咒文。宫殿附近的空地上、残破的石台阶上,数不清的傀儡尸佝偻着身躯漫无目的的游荡……这一番景象,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都恨不得能让人做一辈子的噩梦。 “这是……长生殿!”索玛忽然开口,声音颤抖,“原来蛊书上所写的长生殿真的存在……”。 远远地盯着那些犹似蛆虫一样蠕动的尸人傀儡,楚岚冷笑:“长生?就用这种方法么?让别人死后都不得安生,像孤魂野鬼似的供自己驱策,这种下三滥的污糟手段也配称之为长生?!药效时辰有限,我们还是尽快找到雁归他们才是正经事,走吧!” “啊……嗯!”索玛咬着嘴唇,急忙小跑着跟上。 这一段路说长不长,从那些破烂斑驳的悬棺底下走过去,是个人都会感觉身心严重不适,楚将军却走得面不改色。他提着长刀,第一个穿过悬棺下面的路,却在断崖前面突然顿住脚步,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拼命快走的索玛差一点撞在他背上。 “前面没路了……”楚岚紧盯着从对面崖顶一直垂落向下,掉进深渊里的吊桥,然后弯腰用刀尖拨开崖边茂密厚实的青苔,发现苔藓掩盖之下,他们这边残留的吊桥藤蔓上,还能看到新鲜的,被匕首砍断的痕迹,他立即起身,对属下道:“桥是被人砍断的!雁归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大家分头找!” “是!” 随行的军士立即散开搜索,楚岚站在原地,心里竟隐约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地方离谷口并不远,如果雁归能到这里,而且还有力气砍断吊桥,那绝没有理由困在这儿无法出谷,以雁归的身手,就算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照样有本事脱身,何况阿洛还是蛊师,面对傀儡尸,一样可以自保。这两个人如果被困住,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受了重伤,真的没力气再走;二是遇见了什么事,让他们不能出谷…… “大将军!这里有人!” 楚岚正分神思索,就见断崖边的几名亲卫朝自己猛打手势,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他们手指着的大青石后头,索玛也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 青石背面,雁归面朝断崖,倚着石壁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一手护着怀里昏迷的阿洛,另一只手软绵绵地垂在地上,掌心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黑血从那伤口渗出来,慢慢地汇聚成流,把地面的青苔藓洇黑了一大片。 “雁归!醒醒!”楚岚两步跨到雁归身边,才一蹲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直往他鼻子里钻,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雁归,你怎么了?快醒醒!”他用力晃了晃雁归的肩膀。 “阿雁!阿洛!” “雁归醒醒!雁……” 好一会儿,雁归的手指才微微一颤,似是有了知觉,睫毛轻抬,慢慢睁开眼。 “你来了……”他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岚的脸,嘴角微微翘了翘,松开搂住阿洛的手,“阿洛他……中了瘴毒,我没有力气了……只能……只能背他到这儿……你们带他……走……” “好!我们一起走。”楚岚抱起阿洛,转手交给身后的亲卫,撕下自己的一块衣摆,急道,“雁归,手给我,我先帮你包扎!” 雁归摇摇头,颤巍巍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楚岚那块衣襟,紧紧攥在手里,望着楚岚笑了笑:“不用了……血……已经快流干净了……” “胡说什么!你不是还能动吗?给我起来!我背你走!把那个给我,先包扎伤口!”楚岚劈手去夺那块布料,雁归却把它死死地攥住,抬起沾血的手扯开自己衣领。 楚岚蓦地睁大双眼,吃了一惊:“你……” 无数条黑色的血脉在雁归身上汩汩涌动,拱动着、喧嚣着,在他的皮肉之下疯狂乱窜,像是有了生命一样,拼命地想要冲破樊笼,从他体内钻出来。 楚岚大惊失色:“雁归!你这是怎么了?” “是尸毒……我出不去了……你一定……按我说的做!把这邪门儿的地方封住!一把火烧干净……”雁归的眼里,此时似乎只装得下楚岚一个人,“答应你的事……我办到了……还有一封……一封信……在阿洛身上,他……醒了会交给你……你应该用的到……” “别说废话,跟我走,我带你出去!一定会有办法的!起来我背你!” 雁归手腕一翻,躲开楚岚伸过来拉他的手,自己扶着大青石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望着楚岚的双眼,目不转睛。 “云舒……” 楚岚一怔:“你叫我什么?” “别生气……让我唤一声,好把我的……把我的将军……牢牢记在心里……这样……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了……” “少说没用的屁话!你给我过来!跟我走!” 雁归轻轻地笑了,崖底涌来的山风鼓起他的袍袖,衣衫猎猎,像只展翅翱翔于天的雁。 下一刻,他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纵身扑入幽暗的万丈深渊。 ☆、梦回 第二十章 梦回 楚岚顶着一头冷汗猛地睁开眼睛,此时天色未明,大帐昏暗,目光所及处还是一片混沌。 直到看清周遭事物,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地,他也是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摆脱梦魇,一颗悬着的心跟着慢慢放了下来。 什么悬棺裂谷、长生殿、尸毒……原来都是梦啊…… 瞥了一眼门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估摸了一下时辰,楚岚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翻了个身,把手心里的冷汗在衣服上蹭了蹭,看来这阵子确实是太累了,才会做这种不着四六的噩梦,居然还像真事一样。 帐内光线忽然一亮,一阵凉风拂过楚将军的后脑勺,他立即睁开眼,顿时没了睡意。 进他大帐还不需要通报的,除了江越人,就再没有第二个了,这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主儿,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跑来了? 楚岚翻身坐起来,扭头看了一眼,自己果然猜的没错,江先生手里端着一碗药,正掀开帐帘往寝帐里走,见他醒着,走过来把药碗直接往他手里一塞:“醒了?醒了就自己喝吧。” 楚岚一脑门子疑问:“越人?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是什么药?我……我又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赶紧喝药,喝完了有人还等着见你呢!” 楚岚瞥了江先生一眼,倒也不废话,端起碗把那苦药汤灌进肚里。 “真苦啊!”楚岚龇牙咧嘴地报怨,“是谁要见我?” 江先生没接茬,转过脸对门外说了一声:“你们可以进来了。” 然后,在楚岚诧异的目光中,索玛和阿洛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眼睛,全都红肿未褪,都像是哭了很久的样子。 “你们……”楚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蓦地失去了血色,像个木头人似的怔了半天,才有点迟钝地问道,“雁归呢?” 江先生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 索玛眼圈一红,低下头去,再看阿洛,汹涌而上的眼泪顷刻间蒙住了他的眼。 楚岚心里一凉。 原来,那根本就不是梦! 不是梦……又、又是什么呢? 不可能啊!雁归那么聪明,身手又好,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江先生去拿楚岚一直端着没放的药碗,伸手一拽,才发现那碗竟被楚岚死死地捏在手里,他拽了一下居然没拽动。 江先生看了看那三个大眼瞪小眼的傻子,皱起眉头道:“傀儡尸的来龙去脉,阿洛都会告诉你的。”见楚岚仍旧云里雾里似的神情,他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楚岚的肩,大声道,“你救了雁归一命,他也用自己这条命救了颍州的无数军民!云舒啊,这孩子你没白捡,值了!” 他这番话,既体面又委婉,还像一根烧红了的铁刺,冷不防地把楚岚的心给捅了个对穿,冷风嗖嗖灌进去,被烙焦了的伤口却淌不出一滴血来。 楚岚把药碗搁下,盯着眼泪扑簌簌直掉的阿洛。 第一次,楚将军眼看着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却没有烦到骂娘。 也是第一次,楚岚打心眼里羡慕这些心里难受就可以哭的人,别人可以,但他不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会是泪还是血。 阿洛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将军……阿雁……阿雁他在长神殿里找到这封信……让、让我一定交给你……” 楚岚接过来,看着那皱巴巴的信封上,似曾相识的几笔墨字,却并没感到出乎自己的意料,抖出里面的信纸,他迅速浏览一遍,目光最后停在了落款的“陈”字上,表情瞬间阴骘:“来人!” 立刻有亲卫应声进账:“将军请吩咐。” “多带几个人,去把神速营的陈申给我绑了,押到这儿来!沿途任何人询问都不必理会,给我抓活的过来!” “是!将军放心!” 亲卫一走,楚岚的视线又回到阿洛身上,阿洛被他的眼神震慑到,连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傀儡尸的来龙去脉和雁归交代他的事情稀里哗啦地倒了个干净,生怕说漏了什么。 那些关于蛊师和傀儡尸的事情,江先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几年前城外有人盗挖尸体那时候,他和楚岚不是没怀疑过,可怀疑是一码事,亲耳听见那是另一码事,苗疆蛊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这事儿他确有耳闻,但这毕竟涉及苗疆秘术,他一个外人,纵使想要窥其门径也终究是徒劳无处寻,眼下阿洛这些话,让他听了脊背直发凉,如果雁归这一次不是豁上性命把那本《驭尸术》连同那个诡异的养尸地一并毁了,那这种逆天而为的邪术如果再落到心存歹念的人手中,还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来…… 安静地听着阿洛讲完所有事情,楚岚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雁归他……还有什么话让你转告我吗?” 小少年努力想了半天,摇摇头。 江先生看了楚岚一眼,发现这人的表情竟然有了一瞬间空白,就只是那么一瞬间,让江越人头一回对自己的视力有所怀疑。 “楚将军,阿雁和我讲过……你军纪很严,我们这些外人是不能随随便便留在你的军营里的,我还要把这件事禀告给大长老,所以我和姐姐这就回去了。” 楚岚站起身,朝这对苗人姐弟躬身做了个长揖:“这次的事情,多亏蛊师阁下和索玛姑娘鼎力相助,楚某感激不尽,若他日风水轮转,楚某必当全力回报二位厚德。” 阿洛和索玛匆忙还礼。 随后,楚岚派出一队亲卫护送阿洛姐弟回家,自己亲自将他们送到中军帐外。 走了几步,索玛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楚岚:“楚将军……阿雁的心,一直在你身边,他……他会保佑你平安的。”她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讲了出来,话音一落,一大颗泪珠儿就顺着脸颊滚了下去。 江先生先是一愣,看着那两姐弟走远的背影,刚转回头来刚想说点什么,就见楚岚的身子突然晃了几晃,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紧跟着就是一口鲜血喷了满地! “云舒!你!你你你这又怎么了?!快进来坐下,我给你看看……” “没事……我没事!”楚岚声音嘶哑,一把挥开江先生的手,捂着心口,转身就走,短短那几步路,他走得踉踉跄跄的。 雁归…… 你这一生……实在太短了!半生凄苦,半世流离,满心以为你总有一天可以拨云见日,让明珠不再蒙尘……谁知你……竟会这么快就走完一辈子! 快到……快到都不肯给别人看清你的机会…… ☆、生门 第二十一章 生门 寒去春回,又是一年。 南疆兵马统帅楚岚平定了西南蛊尸之乱,又收服胡人部族归附大虞,从此南疆无战事,他上书请了皇命,将颍州城开放边境贸易,打开了大虞南境与中原的商贸通路。一时之间,胡货涌入,中原产业流出,苗人的织染、汉人的丝绸成了供不应求的紧俏货,楚将军又下令在城内开馆办学,关外的孩子可以到汉人私塾读书习字,市集上异族奇货应接不暇,各地商贾往来不绝,让这座连年烽火狼烟的边城就此彻底改了头面,变成了不逊于江南繁华州郡的边贸商都。 边关内外一派欣欣向荣之时,楚将军却接到了朝廷一纸诏令,命南疆兵马大将军楚岚,即日回京受封。 圣旨晌午才到颍州,楚岚来不及准备其他,只草草的吃了几口午饭,召集各营将军们简单交代几句,便带了几名亲卫,匆匆北上回京。 “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大家都各自回营去忙吧,峰回路转,后会有期!” 楚岚在马上,笑着朝前来送别的将领们拱了拱手,然后一路向北。 “我下午不当值,再送送将军。”左琅驱马上前,走到楚岚身边。 “左琅,以后这里就靠你和文将军了,他是个可靠之人,所以我才能放心把神速营交给他。”楚岚松了缰绳,让宝驹慢了下来,与左琅并辔而行,仍是不放心地叮嘱道,“颍州如今的状况虽然暂且安定,但各族百姓习俗多有差异,难免会有分歧冲突,遇事你和文将军多在一起商量,千万不要由着性子鲁莽行事,厚此薄彼,失掉民心。” “是,属下一定谨记于心,将军请放心。” “你心细如发,公事上拿捏有度,我倒是没有顾虑,你和老岳追随我出生入死十年……我们两家又是世交,我待你如兄如友,有些私事我也该提醒一二。”楚岚瞥了左琅一眼,“眼下也算时局安定,你也老大不小了,家里管不了你,你自己心里也该有点数,早点物色个不怕你的人嫁了,免得左老将军万一哪天找个深宅大院的婆家把你给关起来。” 左琅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吧!就我这样双手沾血的女人,哪个深宅大院那么不长眼?娶我回去干吗?镇宅辟邪么?再说了,咱们堂堂的南疆兵马统帅一把年纪了还光着棍呢?末将哪敢抢先哪?” 楚岚一挑眉,骂道:“你皮痒了是不是?说谁一把年纪呢?!送你几句好话不领情就算了,还特意找揍?你以为本将军手懒么?” 左琅赶紧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没!我这不是嘴上没遮拦,说漏了么?您大将军豆蔻年华!玉树临风!您可是西南百里郡县万千姑娘的梦中良人!至今光棍那是没人配得上您老人家!京城那么远,您还是省点力气吧啊!楚老伯父月前不是回京述职了么?你回去扎一头没别的事就赶紧往回跑,咱们大将军也就只剩脸还能拿得出手了,再让老爷子给你揍破了相可怎么办哪!” “别扯淡了!”楚岚苦笑一声:“我还能往哪跑?千里迢迢的宣召我回京,上面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南疆我是甭想回来了。” 左琅一惊,嬉皮笑脸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就凝固在了脸上:“什么?不回来了?那还能去哪儿?” “不知道。” “咱们在南疆打了十年的仗,这些年你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这会儿才刚过几天安稳日子,就……”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楚岚拍拍左琅的肩,“战时,朝廷以我们为倚仗,无论是抵御外敌还是开疆拓土;一旦仗打完了,那就是鸟尽弓藏。所以,咱们这种人,是过不了安稳日子的……不是不想,而是不配。” “那你也总该有个去处啊!皇上下了废太子诏,荆晏已经没戏了!二皇子荆华虽说还没册封,但京城那些势力一定会倒向二皇子那边,楚伯父当年力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哪个能忘的了?就算皇上不在意,二皇子也能不在意么?就算你不想淌他们那滩浑水,可你也姓楚啊,能保证得了就不湿鞋么?!” 楚岚抬眼望着远方山峦,叹口气:“我爹要乘谁的船,都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朝廷的事盘根错节,我就更左右不了什么了,该来的早晚会来,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左琅:“滨州的孙老将军年迈,去年底告老了,你说,朝廷有没有可能让你去东北?” “这我也考虑过,会不会去东北……景国那边,皇次子景翰年底就要登基,我估摸着,新帝上位会以内政为先,边关大概也还能再消停个一年半载,驻守金州的叶檀是皇亲,似乎也并不好战,要是真能让我去东北就好了,怎么着也好过待在京城。” “那如果你真的去了东北,遇到难事一定记得找我爹,他在临州,离滨州最近!” “好!我记住了,行了,你别再送了,已经离城很远了,回去吧。” 左琅忍了一路的眼泪,终是憋不住掉了下来。 “哟!中了箭挨了刀都不吭一声的人怎么还哭了啊!你那眼泪可忒值钱了,怕不是昨晚咱们喝的酒吧?快找个碗接着别浪费了。” 左琅噗嗤一声气笑了,才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忽听头顶一声清越长鸣,悠悠而过。 楚岚抬起头,仰望着飞掠长天的雁。 又是一载春秋……雁归,你为了践我一诺,埋骨于此;而我,如今就要远赴京城,此后千山万水,怕是托梦也难得一见了…… 楚岚回京面圣,随即卸任南疆兵马大将军之职,因其在南疆政功卓著,大虞皇帝当殿册封建安公,领滨州兵马将军职,派往滨州,戍卫东北边防。 于是,新晋的建安公楚岚与他老爹武安公只在京城匆匆会了一面,便带着自南疆归来的仆仆风尘,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滨州上任。 对此,年轻的建安公非但没有怨言,反倒是觉得庆幸,离开京城之前,还特意抽空给左琅修书一封,告诉她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本将军仍旧英俊潇洒,可做万千姑娘的梦中良人…… 待楚岚抵达滨州之后,接掌滨州兵权、交接一切琐碎事务、重整军纪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告一段落,已经不知不觉地过了一个多月光景。 这日天色已近黄昏,楚岚刚从演武场回营,屁股还没坐稳,亲卫便进账禀报。 “启禀将军,有位先生求见,说是您的故友。” “哦?”楚岚纳闷,我这刚到滨州没多久,会是谁呢?还自称故友? “他说他是江越人。” “快请!” 江越人怎么来了?真的假的? 等那人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进帅帐时,楚将军露出了他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越人!你怎么来了?!” “来滨州办事,刚好过来看看你。” “算你还有良心!”楚岚请他落座,陪他一起坐在侧位上。“能待多久,不急着回去吧?” “嗯,不急,我一闲云野鹤,也没什么正经事情,一年到头无非就是到处闲游。” “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求之不得啊!你如果不嫌弃我这儿艰苦,就别另寻住处了,就在营里委屈一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楚将军了。” 刚好有亲卫端着茶盏进账来,楚岚便吩咐属下给江先生安排住处。 待人出去了,江先生道:“云舒,我前些日子刚去了趟金州,得知了一个消息。” 楚岚正色道:“什么消息?关于景国的?” “对,我觉着有必要告诉你。” 楚岚看着他,没出声。 江先生思索片刻,才开口:“景国太子年底登基的事情想必你知道的。” “嗯。” “如果登基的那位未必是皇次子景翰,也许是另有其人呢?” 楚岚一惊:“怎么?景国内乱了?谋朝篡位还是……” “云舒,你不清楚么?景翰才是篡位的那个。”江先生瞥了一眼门外,压低的声音连楚岚都差点听不见,“景国那边,即将继承大统的是太子景昭。” 闻言,楚岚蹭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只觉得喉咙发干,瞪着江先生半晌无语之后,两大步跨到帐门口,摒退左右值守的亲卫,转身回来,难以置信地又盯着那人看了半天,喉结艰难地攒动着,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传闻于多年前暴毙的太子景昭,借淮安王叶檀之手起势,笼络了昔日太子党重臣,不过半年的光景就把皇次子党的势力灭了个七七八八,将皇次子景翰和他的生母韩太后软禁在宫中,这些已成事实,只等一个月后景昭荣登大宝之后再昭告天下了。” “这个消息,你从哪得到的?可靠吗?” “云舒,你知道景国大都的叶氏么?” 楚岚点头:“世代出皇后的门第。” “那……你了解淮安王叶檀么?” “我一直都在南疆,对景国王公的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景昭的生母姓叶,淮安王叶檀比景昭年长一岁,但论辈分,太子要唤这位淮安王一声表舅。” 楚岚突然觉得两腿发软,浑身也使不出一丝力气来,他慢吞吞地坐回方才的椅子上,沉默了好半天,视线才转回江先生脸上,两眼微微泛红:“景昭……雁归?雁归他不是……在南疆,我明明亲眼看见他中了尸毒,从那么高的断崖上跳下去……越人,你说,这个即将继位的景昭,会不会是叶家找的替身做的局?根本就不是真的景昭?越人,你可亲眼见过他吗?他真的是雁归吗?” 江先生摇摇头:“消息是可靠的,但人究竟是正主儿还是替身,就只有他展露真容时才能分辨了,是真是假,我们倒也难知晓……云舒,你希望是?” 楚岚双手无意识地攥紧,默然不语。 沉默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他突然抬起头:“越人,一个月后,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去一趟景国?用什么办法都行!我要亲眼看看雁归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你疯了吗?!你……”江先生却被这话惊得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盯着楚岚通红的眼睛,“一军统帅偷偷潜入敌国?!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楚云舒!你脑子不清醒了吗?!” 楚岚抬手使劲捶了捶自己的额头,阖上眼,似乎恢复了冷静,江先生方才松一口气,只见他再睁眼时,仍旧是那副疯魔的模样。 “越人!我楚岚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人,这一回,我求你!” 楚岚明白,新帝登基那天,是自己能目睹那人真容的唯一一次机会,错过了,此生怕是再也没有可能相见了,是真是假,他一定要亲眼去看才不留遗憾! 江先生茫然地坐回椅子上,把茶盏盖拎起来丢在一边,也没心思在意此举是不是有辱斯文了,直接端起早凉掉了的茶灌了一大口。 许久才开口,斯文扫地的骂道:“楚云舒,你这个憨货丘八,自己疯就算了还要拉上老子陪你一起疯……老子上辈子到底是欠了你们楚家多少条人命啊?这辈子得这么给你这孙子当牛做马……” ☆、还愿(上) 第二十二章 还愿(上) 江先生是位奇人,这事儿楚岚一直都知道。天底下似乎就没有此人办不成的事情,当他乔装打扮跟着商队混进了金州城大门时,他才深切体会到这厮还真的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江先生给他安了个二掌柜随从的身份,这使得楚岚不仅能跟着商队顺顺利利地进入金州城,还要随二掌柜北上京城大都筹备登基大典。于是,楚将军摇身一变成了商队掌柜的小厮,那位二掌柜也自然是被蒙在鼓里,只知身边这小伙子是大掌柜故友的同乡,人虽然生得忒标致,却可惜是个哑巴。 话分两头,此时江对岸的滨州大营里,新任统帅水土不服、积劳成疾大病不起,除了神医江先生和几位心腹亲卫之外,楚将军不能见任何外人。 而偷梁换柱出来的这位,已经随着商队抵达了景国大都,刚好是登基大典开始的前一天,他们运送的货物都是些南方的各色果品和沿街装饰摆设之物,按照仪仗列位部署,楚岚给自己选了一个既不惹眼又能看得见天子车驾的位置。 入夜,他坐在街边临时搭建的帐篷外面,一宿没合眼。 夜里风凉,楚岚裹紧了单薄的衣裳,仰望黑漆漆的天幕上碎星点点,依稀记起数年前那个冬夜里,那孩子怀里捂着着两个饼,就坐在他房门口,傻乎乎地等着,整个人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似的。 可叹世事无常,才不过短短几年的光景,风水轮流转,那个无家可归的人居然就变成了他自己,而且还要不惜冒着私通敌国,诛九族的大罪,隐匿身份,乔装改扮地跑到这儿来,就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自己这是疯了么?! 仔细想一下,好像还真的是! 江越人那个混蛋玩意儿,嘴上虽然还算是留情,但心里肯定已经笑疯了吧?这货从小就忒不是东西,这次回去必须得把那厮灭口了才解恨…… 遥望着天边明灭的星辰,楚岚深深地叹了口气,心中止不住浮想联翩:如果,明天看见的那个人真的不是雁归,该怎么办呢?可如果雁归真的还活着,他又该如何看待那孩子对自己的感情呢?坦然接受?那必不可能!可往事历历在目,他也没有本事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他究竟该把那孩子摆在心里的什么位置才好呢……也或许,雁归登基成为一国之君以后,便会把这些荒唐的过往都从记忆中抹去也说不定,他还在这纠结什么呢?自己想的也忒多了! 天色还未明之前,大都城就开始喧腾起来,两队禁卫军先行,在整条天街迅速列位,各个披坚执锐,军容肃整,文臣武将们位列两侧,全部面南恭候着天子车驾,礼乐阵阵,端肃庄严。 当天光乍破,一缕曙色铺于天街之时,只听执礼官扬声高呼,文武百官齐齐俯首跪迎圣驾,六匹神骏牵引着龙辇缓缓出现在天街尽头,一左一右两位护驾使伴着龙辇款款而来,左面那位须发全白,高大魁梧的老将军,乃是景国第一元老,靖国公沈玠,走在龙驾右面的年轻将军,修容齐整,丰神俊朗,却偏偏生了一对桃花眼,先前楚岚虽已有猜测,却不敢肯定,直等到听见身边人的窃窃私语时,才确定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淮安王叶檀。 此时钟鼓礼炮喧天齐鸣,天子车驾款款而行,在经过楚岚面前时,他那颗心躁动的几乎快破胸而出了,隔着光华璀璨的珠幔,他极力地想看清龙辇内那位天子的真容,可惜离得太远,穷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清车内人的大概轮廓,正巧此时淮安王驭马而来,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 终究……还是无缘再见了! 楚岚望着车后垂落的金幔,心彻底凉了,纵是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只能失落地看着龙辇越来越远,才刚要转开视线时,眼角余光却蓦地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金属光芒,尽管只是一闪就隐没了踪迹,楚岚却猛地警觉起来。 是箭?!有刺客!雁归有危险! 他迅速转移视线,片刻便追踪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光,只见不远处鼓楼里面隐约闪现一个人影,楚岚的身子迅速绷紧,就在那支箭冲着龙辇破空而出的瞬间,楚岚想也没想就冲出了人群。 楚岚的身法迅疾,却有另一个人比他更快。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突然伸了出来,一把抓住楚岚的胳膊,往后一带,将他整个人生生地揪回人群里面。 这一连串动作太快,就在瞬息之间,周围观礼的人群竟然没有一个发觉。 楚岚完全没防备,被拽得整个人失去重心,身子向后一仰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灵巧地打了个转,裹着楚岚就撤出了拥挤人墙,一路抓着他躲进了一个墙根转角的隐蔽处。 “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命了!”那人把楚岚困在自己与石墙之间,压低声音咆哮。 这一切来得太快,楚将军竟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自己的背贴上了冰冷的墙才惊魂未定地抬头,这一看不要紧,楚岚顿时像见了活鬼似的傻在当场。 “雁归?!” 那个把自己结结实实压在墙上的人,不是雁归还能是谁! 楚岚此时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掺杂在一起,竟然脆弱得让人心疼。 可雁归却完全不领情,他眉头拧了个死结,凶神恶煞似的吼道:“你怎么敢跑到这儿来?!你是活腻了吗!” “雁归?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楚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竟然就活生生的回到了他面前,可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景昭吗?现在不是应该在登基大典上吗?龙辇里面坐着的难道不是他吗?还是说江越人搞错了?雁归根本就不是景昭?! 这一连串的无解疑问同时在脑子里迸发开来,让楚岚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呆滞。 “你跟我来!”发现自己吼了半天也是对牛弹琴,对方完全不在状况之内,雁归干脆一把攥住楚岚的手腕,拽着他七拐八绕地避开喧嚣和在街路上巡逻的禁卫,钻进一家银庄,直接上到二楼,踹开房门把楚将军给甩了进去,自己紧跟着进门落闩。 楚岚仍旧是一脸的云里雾里,身子却冷不防地被雁归一把搂住,被那小子发狠似的揉着抱着。他一直很懵,被“雁归还活着”这事震撼着,连自己快被那小子勒的喘不过气来也忘了一脚把人踹开,就由着他这么玩命的勒着。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快过去,楚岚的神情才渐渐地恢复如常,他挣了几下,一把推开这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他动手动脚的混球,强压怒气,故作淡定地问道:“给我说说,你没死为什么不告诉我?嗯?” 雁归背倚着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你先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儿?” “你!”楚岚突然很想一巴掌挥过去,可看到雁归完完整整、不少胳膊不少腿地站在自己面前,而且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温柔……算了,他费尽周折,辗转到这来不就是为了亲眼看见这人是不是还好好的么?既然得到了答案,且还是他最想要的结果,那他还在气什么?还有什么可不平的? 他平复了半天情绪,无果,再开口时仍然还是嘴里冒火:“我特意来看看你究竟死了没有,免得楚某要背负一生的愧意,既然阁下没死,那楚某就放心了,告辞!” 伤怀感念原来只是他自己犯傻,人家雁归不但没死,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回到了景国,甚至连个只字片语都没给过他!也是,他又不是雁归的谁,人家犯得着特意知会他么?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归根结底,只有他楚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 “云舒……” “谁准你这么叫我的?!滚开!” “云舒!” “放手!你是不是想挨揍!” “我不放。”雁归把楚岚的手腕牢牢地攥在手里,任他怎么摔打就是不撒手,“云舒,你不惜冒着天大的罪名跑到景国来,就只是因为愧疚吗?还是说你也对我……” 楚岚一愣,咬着牙骂道:“滚开!你这样拿恶心当有趣好玩吗?耍我玩很有意思是吗?我不骂你还没完没了了?!滚!”挣不出自己手腕的楚将军怒火攻心,竟然反手一个巴掌就抽在了雁归脸上。 雁归脖子一歪,脸上立现一个完完整整的巴掌印,五指清晰。 大巴掌甩出去,楚岚明显也是一愣,但还是趁着雁归松手的机会直接把他弹开,两眼泛红地瞪着他:“你不想好好说话就不用再说了!我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既然你没事,没有为了践我一诺而送命,那从此我们路归路桥归桥,两不相欠!” “云舒别走!” “滚开!”楚岚一把推开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那混球的动作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你干什么!你要脸不要?!你给我起来!” 景国前太子……或者可以说此时本该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堂堂景国新帝陛下就这样双膝一跪,伸胳膊死死抱住楚将军的腿,用湿漉漉的眼睛仰望着他的脸,略带些鼻音地求道:“云舒,我错了,你别走。” ☆、还愿(下) 第二十三章 还愿(下) 楚岚迄今为止的二十五载人生中,起码有一半都是在戎马倥偬中度过,充满了揍人与被揍的记忆,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于是楚将军立即当场石化成雕像,整个人都傻了。 事实证明,有些皮厚的男人,在外可以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却唯独无法抗拒那些可爱弱势的、毫无保留信任着依赖着他的事物,有时候是小动物,有时候是……人…… “云舒,我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好不好?等我讲完,要打要骂都随你,只求你不要走,也别不理我?好不好?” “你……你给我起来!” 雁归脸上还清清楚楚地印着那个巴掌印,又红又肿的,他仰头望着楚岚,眉目依旧温柔:“云舒,我瞒了你太多的事,你生气是应该的,可有些事不能说,也有一些是来不及说,瞒着你真的是迫不得已,但我可以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瞒你任何事情。” 楚岚低头看着雁归乌黑湿润的眼睛,叹口气,声音也软了下来:“相识一场,你总不至于连告诉过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吧……雁归,是你的真名吗?” 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雁归赶紧回答:“是,雁归是我的乳名。” 这回变成楚岚愣神了,想不到,自己一直知道的竟是他的乳名……没来由地,楚将军心里一柔,手也不知不觉地放在了他头上:“那你真正的名字是?” “景昭。”雁归有问有答。 “这么说,今天真的是你的登基大典?!那你怎么……” 雁归有些心虚,悄悄把楚岚的腿又抱得紧了些:“是表舅……哦,就是淮安王叶檀,他担心那些在逃的景翰余党会趁登基大典对我下手,所以让我乔装混在人群里,向埋伏着的禁卫发令,好把刺客余孽一网打尽。” 楚岚点头:“原来如此,淮安王果然思虑周全,今天,也的确有人伺机对你下手。” “是啊!他替我想到了一切,我却唯独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云舒,你知道么?当时见你差点冲出去,我真的是命都吓没了半条!我……” 楚岚尴尬地咳嗽一声,权当掩饰:“所以你好歹也是堂堂九五之尊,跪在这儿抱人大腿合适么?还不赶快起来!” 可是这位九五之尊看样子确实是不打算要脸了,抱着楚岚的腿腻腻歪歪,哼哼唧唧地软语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只要云舒不生气,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楚将军这辈子就没这么被人黏糊过,一听这话心都差点抽过去,赶紧说道:“行了,话说开就得了,我也没什么好气的,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好!”雁归答应一声,大概是跪久了点,站起来时冷不防地一个趔趄,被楚岚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那雁归倒也不含糊,卷着楚将军的手和胳膊就直接贴在了人家身上,半靠不靠,半黏不黏的,把楚岚尴尬的浑身僵硬,但又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他滚到一边去,毕竟他也是为了求自己谅解才跪了这么大半天的,就这么让人滚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雁归,你……”楚岚干咳一声,刚想赶他到那边坐着说话,视线不经意间一瞥,便牢牢地定在了雁归的衣领处,“你身上那些伤是?” 方才两人拉扯了半天,雁归的衣领不知什么时候被拽开了,露出他锁骨往下,胸口上那一道又一道的伤疤,横七竖八,筋肉虬结,楚岚直接抬手扯开雁归的衣领,这才发现他胸膛上遍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疤,狰狞恐怖。 “这些伤是……是那时候弄的?”楚岚看得揪心不已,谁知雁归却笑得没心没肺:“是啊!弄了一身伤疤虽然难看,但若不是它们阴差阳错的放光了毒血,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我这条命了……呃……云舒……” 楚岚脑子一热,竟一把将雁归搂住:“对不起,你伤得这么重,我竟然还怨你没有告诉我……我实在是……” 雁归趴在楚岚肩上,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云舒,我被师父们带到表舅那的时候,浑身的血都流光了,骨头也没剩几根完整的,只靠着十五师父渡的真元吊着一口气,那会儿谁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可我还是挺过来了,因为这辈子如果真的不能活着见你,我做鬼都觉着亏得慌。” “雁归……”这几句话,雁归说得轻描淡写,颇不以为意,通篇都没半个疼字,可楚岚却不能不动容,骨断筋折、血流殆尽……那时候的雁归,是该有多绝望、多疼…… “云舒,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也不敢奢求你能跟我一样,所以……别这么抱着我了……你这样让我更难受。” “呃……”楚岚赶紧松手,退开几分距离,别过脸,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企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雁归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楚岚的眼尾是微微上挑的,两抹若有似无的红痕落在他眼角,宛若嫣霞淡扫,煞是好看,可惜他本人并不知道,就算知道大概也根本不会在意。 “云舒。”雁归朝楚岚走了一步,楚岚果不其然跟着退后一步。 雁归心凉了半截,又试探性地向前一步,楚岚果然还是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堂堂大将军活像是个被登徒子逼迫调戏的小媳妇。 “云舒,说实话,你是觉得我恶心吗?” 楚岚咬了咬牙,半天憋出一个字来:“不。”他指的是雁归这个人,而不是……不是他对自己这份心思。 “真的?”雁归心里有些凄凉,却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微微低头,把脸送到楚岚嘴边,“那你亲我一下。” 一阵恶寒从脚底蓦地窜上来,楚岚浑身汗毛倒竖,条件反射似的差一点又反手抽他一个大耳光,好不容易劝住了自己别冲动,抬眼看时,那小子居然一脸促狭地望着他,似乎故意等着看他这个糗样! 这个小兔崽子! 所以自己这是被调戏了吗?!是!看来是这样没错!大虞一代名将楚将军,居然惨遭调戏!居然还是被个比自己小六岁的男人!居然还是当年自己亲手捡回家的狼崽子!所谓引狼入室,原来说的就是楚将军自己! 更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是,他楚大将军征战沙场没怂、无数次生死搏命没怂,面对这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竟然怂了! 雁归笑着叹气,自嘲道:“我果然还是不该招惹你。”说着退后几步,“这里很安全,你放心休息,别出门,三餐自然会有人送过来,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陪你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说完,也不等楚岚回答,雁归转身便走。 不料他的手指才刚搭上门闩,手腕就被扣住了,那只手带着强悍的力道把他身体硬生生地扳转过去,雁归没防备之下,被抖了个趔趄,后背直接撞上了门口的墙。 楚岚顺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粗暴地将他摁在墙上,竟对准他的嘴唇恶狠狠地啃了上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雁归整个人都懵了,万万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楚岚给强……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岚才气喘吁吁地退开,一眼看见雁归嘴唇上被自己咬破的地方已经渗出血珠来,顿时尴尬不已,有心解释,结果才一张嘴就被又那双沾血的唇堵住了嘴。 这一个看似缱绻难分的吻,其实两人竟是在玩命地撕咬着对方,毫无章法地胡乱折腾一气,许久之后,也不知是谁脚下一个不稳,拽着另一个双双栽到床上,此时两人已尽是衣衫不整,气喘如牛。 是楚岚先跌在了床上,连带着拽倒了雁归,雁归生怕自己砸下去压着他,赶紧松开抱着他的手,手忙脚乱地撑着床边的雕花,拽着床幔,狼狈地趴在了他身上,刚倒下时重心不稳,楚岚瞅准时机,一个翻身便将他压在了下面。 雁归幼时就生得十分好看,长大后,他的面目磨去了稚嫩,又添了十二分英气,更加的英俊潇洒,眼下再经楚岚这么一折腾,又掺揉着他自己的欲望,显得愈发秀色可餐,楚将军也是个正常人,且还是个未尝风月的男人,哪里受得住这一番耳鬓厮磨,美人在怀,欲望又来势汹汹,不啻于一把干透了的柴火,一点就着。 楚岚压住雁归,颤着手指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待衣襟大敞时,楚岚却陡然一怔,入他眼的并非什么细皮嫩肉肤如凝脂,竟然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已淡了,有些还透着血肉的鲜红,让人触目惊心。 楚岚的神志也终于恢复了几许清明,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先ィ岽盼剩骸把愎椤鞘焙蛞欢ê芴郯桑俊? 雁归握住他的手,拽到自己嘴边,轻轻吻了吻:“疼,实在是太疼了……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着你……身上竟……竟好像没那么疼了……” “别胡说八道了……”楚岚抽出手在雁归脸上轻轻刮了一下,看见那上面红肿未褪的手掌印,又勾起了心中几分歉疚,他心想,倘若淮安王和登基大典上那一群文武百官看见了他们家皇帝脸上顶着这个巴掌印出现,还不知道会震惊成什么样子……这么想着,他也渐渐的恢复了理智,撑起上身,骑在雁归身上尴尬地说道,“不闹了,快点起来吧,你……你不是还有事要办?” 一听这话,雁归的表情就甭提有多精彩了,他直接伸手箍住楚岚的腰侧,让他继续骑在自己身上下不去,一边立刻调整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几分羞赧还裹着几分哀怨,温软道:“大将军说亲就亲,把人摁在床上,上下其手还扒人家衣服……你……你这和始乱终弃有什么区别……” 这几句话,越说鼻音越重,还没等说完,雁归竟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别……别胡说……我什么时候扒你……”楚岚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心下一慌,说话都结巴了,他想说我什么时候扒你衣服了?可话到嘴边,就发现不用再狡辩了,他确实说亲就亲、把人摁在床上、上下其手还扒了人家衣服……“雁归!别说了,都算我的错……如、如果你是个姑娘,我一定三媒六聘把你娶回家,可你不一样!你是男……”楚岚的声音猛地顿住了。 一滴泪顺着雁归的眼角,扑簌一下滚落,楚将军刚刚飞转起来的脑子也噶地一下停住了。 雁归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咬了咬唇,小声道:“那大将军就把我当成个姑娘也行,我、我愿意的……” “雁归!别胡……唔……” 如果搁在平时,若对方使出同样的招数,楚岚是绝对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的,又不是没有脑子的二傻子,可眼下的情况很不一样,雁归这混球摆明了就是打蛇随棍上,各种计谋连环套路,就不怕他老楚不入瓮! 但,楚将军虽然不懂风月,但毕竟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可能被这毛都没长齐的小混蛋蒙混过关?! “雁、雁归……好了……别再闹了……”楚岚微微侧了一下脸,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躲开他不依不饶亲个没完的嘴唇,不、不能继续了!否则,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云舒……”雁归的手指灵活地挑开楚岚衣领上的扣袢,轻柔地抚过楚岚胸前那道细长的伤疤,“若我那时活不过来,是不是就算过完一辈子了?云舒,这一辈子,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念想,心里面装着的,全是你……唯一的心愿也只是能跟你一起。云舒,你……就让我一次,就当替我还个愿,好不好?” 闻言,楚岚猛地怔住了,捉住雁归手腕的那只手也渐渐失了力道。 好与不好,他没有办法开口,尽管身心都无比的抗拒,可面对雁归的恳求,嘴里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罢了!今晚之后,他们两人注定再也无法相见了,就……由着他一次也罢! 他咬了咬牙,侧过脸去,强忍颤抖,任由雁归的身子慢慢地覆了上来,紧攥着的手指,也被那小子不着痕迹地撬开,手指一寸一寸侵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这一夜,红烛暖帐,春波摇荡。 ☆、隔岸 第二十四章 隔岸 天色才刚蒙蒙亮时,楚岚就醒了过来,榻上只有他一个人,靠外的位置已经空了,另一边的被窝也是凉的,只有枕头上还看得出浅浅压痕。 睁眼看着落了一半的床幔和房间里全然陌生的陈设,他一点一点回忆起之前这个房里发生的事情,想起昨夜他和雁归做下的荒唐事,楚岚恨不得拿根腰带勒死自己。 这算什么?可能连一夜情都算不上,自己明明对雁归的心思是那么抗拒,却偏偏着了他的道儿,就由着他胡作非为,往死里折腾自己,那小子在自己身上干的事,让他连回忆都不敢,所谓春宵一度,不知有多少人心向往之,怎么轮到他自己,就像被扔进地狱里摔打过一遍似的……尤其某处那绵延不绝的疼痛,简直比中箭挨刀还要难捱。 楚岚扶着腰慢慢坐起来,满心的火不知道该往哪发,一会儿觉得是雁归故意设的圈套,让自己不管先迈哪只脚都一样进坑;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活该,又不是个无力反抗的弱女子,若不愿意,就算不能掰断雁归的胳膊打断腿,那直接把他整个人扔出去就是了,何必纵着他为所欲为呢!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错,不能怨别人。 “笃笃笃。” 楚岚正胡思乱想,忽听房门几声轻响,银庄伙计在门外招呼道:“公子您起了没有?咱家爷吩咐过了,让小的这个时辰唤您,小的给您送盥洗之物和早点来了。” “进来。” 两个小伙计闻声推开了房门,一个手上捧着蒸笼点心,另一个端着脸盆手巾,恭恭敬敬地送了进来。 “公子,爷特意交代小的,早早的去咱京城的点心铺子给您买酥皮点心,小的不知公子口味,就选了几样精致的招牌点心,公子您请慢用。” 楚岚瞥了那食盘一眼,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回公子话,昨儿夜里。”伙计拱手道,“爷说有要事实在不能耽搁,走之前吩咐小的要随时听候公子差遣。” 楚岚点头,看着伙计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间,掩好房门。 新帝登基,弄了个替身摆在台面上,自己溜的人影不见,说起来,雁归也确实该有不能耽搁的要事,这种情况下他如果还能在外面睡得安稳,先不说这人多没心没肺,倘若群臣知道此事,恐怕吃了他的心都有,第一个下口的,可能就是那位看上去极不好惹的淮安王。 楚岚下床简单洗漱一番,也没什么胃口,只把粥端起来喝了几口,桌上那些点心,他动都没动。 整理妥当,楚岚跟伙计打听了一下那支商队所在的方位,就出了银庄,做自己的事去了。 为了不让人起疑,楚岚回程也只能跟随队伍同行,商队脚程慢,回到滨州已是七日之后。 刚一踏入滨州,他就感觉到在后面缀了一路的尾巴不见了,他知是雁归派来的暗卫,一路护送到此之后便回去复命了。 想起雁归,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虽说仅有一水之隔,但他们之间,是注定此生不能同路了,多想无益,各自揭过也就罢了,从此路归路,桥归桥,想必再见也难。 楚将军心绪微乱,便不曾留意自打他一进滨州就盯上了他的那双眼睛,直到他悄悄回到滨州大营,那双眼睛也悄然隐匿了踪迹,形如鬼魅。 楚岚人一回滨州大营,江先生顿时放下了悬在嗓子眼的心,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又活过来了似的,可见他一路劳顿,风尘仆仆,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纵有满脑子的疑惑,也没法问东问西,便提笔开了一副提气安眠的方子,让人煎了给楚将军服下休息。 至于雁归的事情,楚岚也没有多言,只说他大难不死,登基继位,其他也没什么好讲了,看他的样子,江先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楚将军回营之后,照旧处理军务,日常练兵,倒也看不出什么地方有问题,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楚岚才和江先生提起雁归和登基大典上有人企图行刺的事情。 江先生笑着摇头:“连登基大典都能让替身代劳,这个淮安王还真是什么都敢做。” 楚岚微微一愣:“怎么?你和他很熟?” “没见过面,只是听说而已,在下一介布衣,岂敢与王侯之家有旧?” 楚岚没接茬,端着茶盏,瞥了他一眼,连嘲讽都懒得开口了。 “对了,云舒,那你见着雁归之后就这么回来了?他……就没说什么?” 楚岚神情恹恹地:“还能说什么?路归路,桥归桥呗。” “他和你这么说的?!” “没有,是我说的。” “你啊!”江先生白了他一眼,摇着头道,“我说呢……雁归自小仁义敦厚,比你这种白眼狼可强多了,而且他小时候对你可真上心哪!他要是个姑娘,你说什么都应该娶回家当媳妇儿!嘶——你打我干嘛?还瞪我?我哪句说的不对?!” “骂谁白眼狼呢!给你脸了?!”楚岚把捏在手里打人剩下的花生米丢回盘子里。 “我就是替你们惋惜,那孩子那么在乎你,为了帮你,在南疆还差点丢了性命……云舒,这话可能也只有我敢提了,他对你的在意,可强过你家里任何一个人,可惜啊!你们俩之间偏偏却隔着个楚河汉界,造化弄人啊……”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惋惜的!”被江越人叭叭的说得心烦,楚岚想也没想,话就脱口而出,想收回来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做……咳……做什么不该做的了?!”江先生被茶呛了一下,连咳嗽都顾不上了,抬眼瞪着楚岚。 楚岚自知失言,干脆不吭声,不回答。 “我说,你和雁归……你们俩……咳咳……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楚岚沉默了半天,才叹口气,算是默认。 江先生瞪了他半天:“想不到……那小子还真的对你动了那个心思……可是你呢?就你们两个现在这个情况,还……还……啧!总之就算他不在乎,你不应该考虑不到以后的事吧?你这样……” “他为了守我一诺,连命都丢了一回,既然他想……我还能怎么办?”楚岚扶额。 “他想也不行啊!这种事,你难道就不问问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楚岚心里烦,便干脆低眉耷眼不吭声。 江先生盯着他看了半天:“那你是什么意思?荒唐事干过一次就算?还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拖着?难道说,你是答应了他什么?” 江越人不愧是祖传老中医,就会专门往人痛处扎,而且是一针见血。 这也的确是楚岚心中的症结所在,他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 “还不知道你就……云舒,我该说你点什么好啊?!”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把他摆在心里的什么位置才对,如果可以选,我宁可拿他当我的亲人,我呢……至于别的,我没想过……哎……我真是个混账!”这些话在他心里翻腾了不知道多久,可是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还能跟谁说得清呢! 难得见楚岚这样茫然无措,江先生竟突然有点同情他:“我猜那小子肯定是软磨硬泡的求你了对不对?你不用回答,我的猜测肯定没错!然后你自己心里还糊里糊涂的,既不情愿,但又架不住他央求,那小子就趁机对你下手了。”他端起茶盏,瞄了一眼楚岚此时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十分,“不过看样子,你这种憨货丘八,是指定占不着那小子的便宜了。” 楚岚:“……” “行了云舒。”江先生伸手在楚岚肩上拍了拍,“那小子……虽然欠揍,但对你的心应该不假,你也犯不着为以后那些没发生的事情折腾自己。这一遭你跑到对面逛了一圈,全须全尾的回来就算捡了条命,也算不上吃亏,上天已经待你很不薄了,以后的事,听天命吧。” “不听天命行吗……”楚岚自嘲地苦笑,然后从袖甲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看看这个,看完烧了。” “这是……左琅写的?”江先生接过去,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先看了一眼落款,纸上的字不怎么好看,也只是寥寥数言,江先生皱起眉头,看过之后便把信纸连带信封一并卷起来凑到烛火跟前点了,扭头看着楚岚,问道,“左将军说鲁太守调往京城任大理寺卿?什么意思?” “二皇子刚册封为太子不到两个月,就把自己的心腹调到大理寺任要职,接下来要做什么……江先生神机妙算,不如猜猜?” 江先生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脸上陡然变了颜色。 楚岚苦笑:“历代上位之人排除异己通常都会先拿武将开刀,我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我。” “什么意思?” “今早圣旨刚到,调我回京担任卫戍营统帅,这难说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二皇子的意思,不过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可能这次回京,我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楚岚语气十分平静,说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越人,我明早回京,你趁我还没离开滨州时先行一步,你肯定有自己的去处,这我不担心,但是千万别去京城,切记!” “云舒,你……” “风雨欲来,避无可避,但我绝不能让身边的人因我而受牵连。越人,大局未定之前,你千万不要去京城,也不要和我联系,无论听见什么消息,绝对不要做任何事情!听清楚了吗?”楚岚缓了缓,看着江先生,“希望是我想多了,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 当晚,江先生果然依言离开了滨州大营,去向未知。 而楚岚,在隔日清晨,点齐了亲卫人马南下回京。 ☆、越界(上) 第二十五章 越界(上) 风雨将至未至,整个中原局势乍看之下仿佛是一片风平浪静。 而此时,虞国境内的风云变幻将起,却尚未成形;景国却已是一片风雨满楼。 曾于多年前遭人迫害失踪的太子景昭回归景国,登基继位,次年将改年号为乾安元年。 乾安帝登基之后,低调而迅速地清理了昔日皇次子党羽。这位年轻的陛下城府颇深,手腕极高,一场顺藤摸瓜、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势力肃清虽然没在朝野之上弄出多大的声响,乍看似蜻蜓点水、土里拔苗,私底下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扫荡了曾经效忠于二皇子景翰及韩太后的各方势力。 一时间,朝中重臣贵戚下狱的下狱,抄没的抄没,将皇次子一党尽数拔除,这对那些势力和个人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的灾祸从开始到结束,才仅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日黄昏,雁归坐在御书房窗边的软榻上,遥看天边落日飞红,目不转睛,眼睛都不眨,也不知在想什么。 内侍推门进来,轻声道:“陛下,叶王爷求见,正在书房外候着呢。” “嗯?”雁归仓促间回过神来:“请他进来。” “是,陛下。” 内侍出门片刻,就见淮安王推门走了进来。 “臣叶檀,拜见陛下。” “王爷免礼,平身吧。” “谢陛下。” 虽说御书房内并无外人,这二人仍旧是依法度行了君臣之礼,礼毕,这房里便没了君臣,成了自家舅甥两人的天下。 叶檀眼尖,一眼就瞄见陛下手里捏着的物什:“哟!才几年的工夫,陛下怎么还添了睹物思人的毛病了?” 雁归一愣,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攥着的那块玄色衣摆,挑了挑眉,也不接他的话茬,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把那块布仔细折好又揣进怀里。 “嚯!居然真的是啊!”八卦之心顿起,淮安王那一对桃花眼都开始冒光了,“我说呢!当初你命都差点没了,手里还一直攥着这块衣角死不松手,原来……哎不对啊!陛下,怎么只有衣摆?不是香帕啊?这姑娘怎么还爱穿黑衣啊?来来来,陛下,快跟臣好好讲讲!” “讲什么讲,你别过来!”雁归从小榻上站起来,“别为老不尊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什么?!说谁呢!我这风华正茂的!怎么就为老不尊了?!” 雁归伸手一推叶檀后背,推着他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摁,笑道:“娘亲舅大,年长一岁你也是长辈,以后别总动气,老的快,来,表舅坐。” “什么事儿啊还神神秘秘的!要我说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考虑娶妻的事情了,我说的是娶妻!立妃立后的先搁一边儿,你要是喜欢谁家的姑娘,娶回来便是,有哪个敢说三道四的我替你收拾,何苦你这个堂堂的一国之君成天捏着块碎布睹物思人!要是被别人看到了,你说你这脸还往哪搁?” 雁归在心里苦笑:“娶”回来……说的容易,他哪里娶得动啊! “让表舅见笑了,这个嘛……只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妄想罢了,倒是你,堂堂的淮安王,怎么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儿也不上心哪?” “啊?我……不是,这说着你的事儿呢,扯我头上干嘛?我这不是还没有看得上的么!” “也对,咱们景国全境上下有哪个不知道咱们檀王爷的风采,是吧?”雁归扬着眉笑,拿了一个橘子,不紧不慢地剥了,放进叶檀面前的茶碟里,“来,表舅尝尝这个橘子,甜得很。” 叶檀也不见外,拿起橘子掰成两半,一半递回给雁归,他动作自然而然,轻车熟路。 叶檀这不经意间的一个习惯,却让雁归的思绪蓦地闪回他们幼年一起相伴成长的时光。 那时候,雁归还是太子,叶檀和他的孪生兄弟叶楠则是叶王府的两位小郡王。太子喜静,平日里也不喜与旁人来往,却唯独与那两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叶小郡王十分投缘,虽然差着辈分,先帝也还是将太子那两位小表舅接到了宫里住着,为太子伴读。于是,这三个粉雕玉琢似的娃娃,便每日同吃同住,朝夕相伴,一起成长起来,直到雁归十三岁那年,风云突变…… 那段温暖的记忆,也是在那后来支撑着雁归一路艰难行走的依靠。 雁归接过叶檀递回来的半个橘子,慢悠悠地吃着,叶檀的视线则落在他手背那条伤疤上,那道疤,筋肉虬结,一眼就看得出是烫伤,他忍不住皱起眉头:“雁归……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到底是受了多少苦?给表舅说说。” 六年前,自从宫中传出太子暴毙而亡的消息,朝中太子辅臣一个一个地被抄家下狱,叶家树大招风,虽根基深厚不至于被害到家破人亡,但也同样遭到了牵连,被驱离大都,分散各地,而叶檀他们叶氏本家这一脉被发配得最远,自京城调配金州,在当年与流放也无甚区别。 那时候,叶檀十四,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不懂朝中那些风云诡谲,直到长大成人,从父亲身上接过家国的重担之后,才从当年那一番动荡中看懂一些端倪,也正是这样,他越来越坚信雁归还活着,于是一面不动声色地暗中寻找雁归的下落,一面攥紧自己所能收拢的兵权与叶家仅存势力,静待时机。 叶檀找了整整六年,才终于把人秘密接回金州,可雁归那时候凄惨的模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至今回想起来都让他觉得后怕;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一个人,伤重至此,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时,他竟还能浴火重生般地活过来! 这或许就是天意吧,天将降大任于他,才会让他经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雁归吃完了橘子,看着叶檀,笑得云淡风轻:“口不能言,流落他乡那些日子自然是苦的,有几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可也因此遇见了生命中那些贵人,在那之前,我心里还是怨的,可遇见那些人,又经历许多事之后,什么怨气、什么不甘也都放下了。以往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反倒不如外面的万千世界来的精彩。表舅,那些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远比做个高高在上的浮华傀儡要踏实的多。” 叶檀看见,雁归说这些话时眼中有一抹灿烂的光,仿佛揉碎了的寒星闪烁。 他们这样的人,年少富贵,身居高位,看似占尽了人间风流,却没人知晓他们从小被教导出来的隐忍压抑早已经渗入骨血。寻常百姓肩上担着一家生计,而枷在他们肩上的却是一辈子都卸不掉的家国天下。 而雁归,去时一身苦痛,归时满身伤病,他曾经从云端跌落谷底,如今却还能这样潇洒泰然,这让叶檀第一次有了羡慕别人的感觉,也对他所说的那个“江湖”埋下了一丝憧憬。 …… 此时,隔江对岸的虞国境内,楚岚带着亲卫刚刚奉旨抵达京城天都。 可让人不解的是,楚将军的脚还未踏进城门,在驿馆就被早早候着的内侍官宣召入宫,丝毫未留几分喘息余地,此举虽说不合礼制,但楚岚也不敢耽搁,把人马暂时安置在驿馆,自己则进宫面圣。 楚岚在宫门外下马,就见一位内侍早在门外候着他了。 “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在此恭候楚将军。” 楚岚拱手回礼:“公公辛苦,我奉诏入宫面圣,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命公公在宫门外等候?” “皇上龙体欠安,今日便不能召见将军了,太子殿下已在大理寺等候将军,特地吩咐咱家请将军到大理寺面见殿下。” 大理寺? 楚岚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就劳烦公公带路。” “好说,将军请。” …… ☆、越界(中) 第二十六章 越界(中) 楚岚随内侍官赶到大理寺时,却听闻太子殿下已经回宫了。 大理寺门前的传令侍卫一见楚岚,便立刻朝大将军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楚将军,鲁大人奉太子诏令请您入堂一叙。” “今日你们大理寺的守卫倒是森严。”楚岚的视线在周围扫视一圈,冷笑道,“带路吧。” 他看到,以往人迹寥寥的大理寺此时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负责防卫的不仅是大理寺守卫,还有一部分内宫禁卫,各个肃立齐整,严阵以待。 鲁晟这王八蛋,故意摆出这么大阵仗来,是在示威么? 楚岚在心里嘲讽道:阵仗再大,也改不了你鲁大人的脓包本质! “启禀大人,楚将军带到。” 从门口到公堂,总共也没几步路,侍卫引着楚岚进到公堂,便交了令退了出去。 楚岚站在大堂中间,看着端坐公堂主位上的鲁晟,面无表情。 不过是换了身皮罢了,昔日的颍州太守大人还真是搁在哪儿都一样的碍眼。 “楚将军!哎哟!现在可是建安公了,恕下官失礼,建安公别来无恙啊?”鲁晟没起身,坐在桌案后面,朝楚岚敷衍地拱了拱手。 “鲁大人久违了,想不到奉旨进京,第一个见到的人居然是你。”真是晦气! “这就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建安公。”鲁晟皮笑肉不笑,“当初颍州分别时,下官曾与您约定京城大理寺见,建安公可还记得?” 楚岚冷笑:“鲁大人还是唤一声将军吧,顺耳。不过楚某军务繁忙,有些事怕是记不清楚,不过鲁大人如此大费周章,绕着圈子把楚某诳到这儿来,想必不是为了叙旧吧?” “将军言重了!而且今日请将军来,确有要事……”鲁晟说着冲属下喝了一句,“把人给我带上来!” 楚岚面无表情地等着看这厮能给自己排演一出什么好戏来。 少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被推上公堂,朝着鲁晟噗通一声跪倒:“小的参见大人。” 看着那人身上还能依稀辨认出形制的深蓝色军服,楚岚心里止不住咯噔一声,这不是西南大营麾下铁骑营的装束么?岳北川的旧部?这人千里迢迢跑到大理寺是打算干什么? 正愣神间,楚岚就听鲁晟问道:“你抬头看看,可认得堂上这位将军?” 那人闻声一抬头,看见楚岚似乎是吃了一惊,连忙结结巴巴道:“属、属下参见大将军!”然后战战兢兢地转向鲁晟,“回大人,小人认得这位是我们西南大营统帅楚将军。” 他抬起头时,楚岚也看清了他的样貌,心里没来由地一凉。 鲁晟:“楚将军可认得此人?” 楚岚道:“他不是岳北川的亲卫吗?来京城干什么?” 鲁晟笑道:“有此一问,楚将军可是心虚了吗?那下官就不妨明说了,太子殿下始终对当年南疆蛊尸之事心存疑虑,几番彻查之下,才发现那场乱局果然是另有隐情的。岳北川这位亲卫,则是那次事件的知情人之一,下官命人将他专程从南疆接到京城来,揭发当年蛊尸之乱的始作俑者!来!把你知道的事情当着楚将军的面讲给他听听!” “是。”那人跪地称是,又飞快地瞄了楚岚一眼,垂下头说道,“启禀鲁大人,当初西南蛊尸之乱,正是这位楚将军指使岳北川与苗疆人串通一气,以火为号,引尸人大军攻城的,事、事后岳北川被灭口,楚将军便把这件事情栽赃到了神速营陈将军头上……” 楚岚听得怒火中烧,怒喝道:“胡说八道!当初神速营都尉陈申私通印甲堂,人赃并获,有陈申亲笔所写的书信为证,提审陈申时,鲁大人也在场,就算别人记不得,难道鲁大人自己都忘记了吗?” 鲁晟一笑:“即便是有信件,彼时也难辨真假,你楚大将军军规严苛,若是对陈将军屈打成招,逼其亲笔写下书信当做物证来混淆视听也未可知啊!” 闻言,楚岚怒道:“鲁晟!你如果因为私怨报复,尽管放马过来就是!何必多费心思栽赃嫁祸!” “栽赃嫁祸?”鲁晟撇着嘴笑道,“楚将军驻守南疆指使巫蛊做乱,调任滨州想不到还能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来呢!” “鲁晟,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好,既然大将军想听,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鲁晟眯着眼,“上月初二,楚大将军借生病为由,闭门不见外人,实则是偷偷潜入敌国,半月方归,是也不是?” 这让楚岚心里咯噔一下麻了,心知此事定是鲁晟在自己身边安插的眼线透露的,想否认恐怕没那么容易!如今他已身在砧板之上,鲁晟也正是那操刀之人。 楚岚稳了稳心神,面上仍保持镇定自若:“鲁大人可有证据?” “证据?”鲁晟嗤笑一声,“来人!带潘二掌柜!” 少时,一位矮胖的中年男子被带上堂来。 “草民潘二叩见鲁大人!” 待看清这个中年男人的样貌时,楚岚的一颗心霎时像坠入三九天的冰水之中,一阵透心寒凉,这位自称潘二的人,正是去景国那支商队的二掌柜! “潘二!你抬起头来,看看身边那位将军,你可认得?” 潘二俯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抬头看楚岚被帽盔掩住一半的脸,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担心拿捏不准,又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半天。 “潘二,你可看仔细了!” “回、回大人,他……他是上个月初二随草民商队去景国送货的小、小哑巴。” 鲁晟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刁民!你知道他是谁么?什么小哑巴?再乱讲本官绝不轻饶你!” “大人饶命!草民冤枉啊!他他他真的是小哑巴啊!草民不会认错的!草民还记得,他是在滨州经熟人介绍来商队帮忙的!回滨州之后就走啦!和草民再也没见过了啊大人!” 潘二话音一落,鲁晟突然笑出声来,盯住楚岚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楚大将军,您可听清楚了?” 楚岚面无表情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了留住本将军,鲁大人还真是费心了。” 鲁晟也不恼,接着说:“楚大将军不认也罢,然而下官提审过商队管事,说大将军在商队离开景国前一晚上便不知去向,整整一宿,天明才回,不知将军去了哪里呢?” 楚岚眸中一黯,冷声道:“鲁晟,你不用再问了,你想说什么一起招呼过来吧。” “商队中有人向下官揭发,楚将军偷偷离开商队,去见了淮安王叶檀!” “胡说八道!” “那叶檀驻守金州,与大将军的滨州不过一江之隔,大将军想必是与金州统帅有什么眉来眼去?打算共谋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业吧?!” “鲁晟!既然你一定要往楚某身上罗织罪名,又何必浪费口舌?直接判我个通敌叛国岂不痛快?说吧!你想怎么样?” “下官人微言轻,自然赶不上大将军纵横朝野,功勋卓著,这件事,下官可做不得主,待禀奏太子之后,再由殿下定夺吧!”鲁晟喝道,“来人哪!替大将军更衣!请进天牢待审!” “鲁晟!你敢!” “下官也是秉持一腔爱国之心,为皇上和太子殿下分忧啊!大将军谋逆之心昭昭,倘若这件事被武安公他老人家知道了,不知该有多心寒哪!” …… 这日清晨,叶檀率亲卫队一行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南下回金州,这一次他在京城住了两个多月,实在是够久,也不得不回金州处理积攒下来的大小事务了。 淮安王的队伍还没走出百里,他便发觉了异样,京城方向似乎有追兵朝他们这边来了,听上去人还不少。 “去看看,后面怎么回事?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启禀王爷!”队伍最后的亲卫策马追了上来,“后面有追兵来了,京城方向!” 叶檀挑眉,望向来路:“谁啊?这么舍不得我?传令下去,队伍停止行进,原地待命!” “是!王爷!” 传令亲卫刚走,第二位报信的亲卫又到了面前:“启、启禀王爷!” “多大的事情啊怎么还结巴了?后面是谁追来了?” “王爷!是、是皇上!亲自率领禁卫军追过来了!” “什么?!简直胡闹!他……” 叶檀话音没落,只见一骑当先,挟着滚滚烟尘疾驰而至,马上的人,正是乾安帝陛下本人! “臣叶……”君臣见面,无论事情多急,叶王爷多想骂骂咧咧,也不得不遵照礼数,先拜君上。 “你跟我来!”不待叶檀说完,皇帝陛下从来不及停蹄的马背上一跃而下,一把抓住叶檀的手腕,直接把他从众目睽睽之下拽走! 于是,这天清晨,淮安王叶檀的属下、乾安帝陛下的禁卫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皇上把淮安王生拉硬拽地拖走,心急火燎地跑路了。 “雁归!京里出什么事了?” 叶檀见雁归只穿了一身便服,冠也未束,心里直觉就是京城出事了。 “没有!京城没事!”雁归急吼吼地拖着他,“表舅!有件事你必须帮我!” 叶檀一头雾水:“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连你这火上房都不急的性子都……” “表舅!你知道楚岚吗?” “楚岚……滨州守将?怎么了?!” “对!就是他!” 叶檀一听这话也急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难不成趁他久不在金州,虞国的滨州大军打过来了? “我刚接到暗卫带回来的消息,楚岚遭人陷害,被关押在虞国大理寺天牢!我要救他出来!表舅,你必须帮我!” “什、什么?天牢劫人?而且还是到敌国的天牢救一个敌国的将军?!你……雁归!你这是疯了吗?” “表舅,有什么话都等以后再说,这事不能等!这人我必须救!”雁归一把抓住叶檀的肩膀,急的两眼通红,“我知道你能做到!否则你也当不了叶氏族长!” “不是!我说你这……” “我出宫前停了三日朝会,左右没什么事,你让小表舅进宫住几天,凡事让他酌情而定!” “雁归!你你你……我可真是怕了你了!” ☆、越界(下) 第二十七章 越界(下) 楚岚阖着双眼,也不知是昏迷还是醒着。 他手脚都被捆在刑架上,门户大敞,粗麻布做的囚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破碎的衣裳底下是一片血肉模糊,看不见一块好皮,也不知是挨了几顿毒打。 鲁晟慢条斯理地拎着把铁钳在刑具架子上磕了几下,转过身,用那铁钳子抵住楚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楚将军,只要把你私通敌国的事情交代清楚,下官保证替您向太子求这个情,就算保不住将军您,至少也能保住您府上几十口人和武安公他老人家不是?您这么嘴硬又是何苦呢?” 楚岚的睫毛颤了几颤,连眼皮都懒得抬,满是血口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私通敌国……咳咳……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还谈什么……交代。” “行啊!楚将军到底是个武将,身子的底子好,骨头都比别人的硬!我这三十六种刑具,七十二般酷刑,还有一多半没让将军领教,看样子您是打算全都见识见识了!”鲁晟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铁钳子丢在狱卒脚边,“来呀!给我动手,今晚掌灯之前再撬不开他的嘴,就把他的牙给我一颗一颗都拔光!然后……让他吃进肚子里去!他要是不吃就硬塞进去!”鲁晟说的咬牙切齿,恶狠狠瞪了楚岚一眼之后拂袖而去。 “是!大人!” 狱卒一鞭子甩过来,楚岚只觉得身上一麻,耳朵里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皮开肉绽的声响,却不觉得有多疼,最疼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现在他满身都是伤,到处都疼的钻心,也分不清哪轻哪重,多一鞭子少一鞭子已经没太大的差别了。他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嗓子渴得快冒烟,牢房里暗无天日,他自己都不知道被关在这里多久了,粗麻绳被血水泡得发胀,越勒越紧,手脚早麻得没了知觉,再这么勒下去,就算命还在,手脚可能也要废了。 这一遭,自己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真窝囊啊……为大虞打了这么多年仗,没死在战场上,到头来居然死在自己人手里,还被扣上个私通敌国的帽子,想一想都他娘的冤!鲁晟这王八蛋,阴谋算尽,想逼他认下私通敌国之罪,然后顺理成章把和他相关的人一并拖下水,连罪名都不用费力去琢磨了……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倘若他熬不住酷刑,那第一个受牵连的就是他爹武安公,从小到大,每回想起那老爷子的模样,不是暴跳如雷就是抬手就揍,哪像个亲爹……可这个爹再混账,终究也还是他老子,生育养育就是天恩,他就算死也横不能绝了他爹和家里那一群无辜老小的活路……至于他死后的事,那就只能看天意了,他自身难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诶兄弟你看看,我这……是不是手太重给打死了啊?半天都没动静了!” “什么?!大人可是交代要他招供!可没说弄死!你他娘的……诶诶!先别打了!还没死呢!让他缓一会儿,咱俩先吃口饭,等会儿吃完了他要是还不招,那拔牙可就是力气活了!” 楚岚迷离的意识被这两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勾了回来,他缓缓抬眼看过去,跟正盯着他嘀嘀咕咕的两个狱卒来了个六目相对。 他眼中精光依旧,仿佛含着刀光剑影般的肃杀之气,惊得另外两人猛一激灵。 “你们……跟着鲁晟那……那种人为虎作伥……就……就不怕遭报应么?” 两人其中的一个定了定神,朝楚岚啐道:“呸!一个快死的鬼还逞大将军的威风呢?!我们的报应什么时候来不好说,你的报应可就在眼前了!你不是骨头硬么?待会儿拔牙时候可别哭爹喊娘让我们兄弟笑话……” “他的报应在哪你们怕是看不见了,因为你们的报应已经来了!”一个陌生冰冷的男声像一道闪电般突如其来,仿若天光乍破,悍然割裂这间昏暗牢房中的阴霾,那两个狱卒被惊得浑身一哆嗦,慌忙扭头看背后。 三个人影鬼魅似的闪了进来,刚刚口出狂言那狱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另一名狱卒飞溅而出的热血喷了个满头满脸,定睛看时,方才还站在自己身边的活人瞬间就变成了一具被割断喉咙的尸体,抽搐了几下瘫在地上不动了,紧跟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攥着匕首的那个男人,抬胳膊朝他一挥,自己的脖子顿时一凉,温热的血就从喉咙飞窜出来,溅了满墙满地。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在地上,两手死死掐住喉咙也止不住飞窜的血,他发不出声音,死命瞪大的眼睛在闭上之前,看见那男人一步跨上刑台,手起刀落割断了捆着囚犯手脚的绳索,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揽进了怀里…… 劫、劫狱…… 楚岚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正把自己抱起来的人,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雁……归?” 难道是自己流血太多出现幻觉了?!雁归……怎么可能在这出现?这是在大虞啊!而且还是戒备森严的大理寺天牢……雁归怎么可能会来这救自己呢?堂堂景国国君竟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前来敌国天牢劫狱?!他这是疯了吗! “你别乱动,老实点!我带你走!” 雁归压低的声音噙着怒气,楚岚禁不住一阵恍惚,再回神时自己整个人已经趴在了雁归的背上,雁归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布带子,把楚岚绑在自己背上捆结实了。 “陛下,还是我来背楚将军吧。” “不用,我来背他!叶航,你和叶玖前面开路,遇见挡路的不用手下留情,杀了便是。” “是!” 楚岚枕着雁归的肩膀,实在支撑不住了,他阖上眼睛,耳边嘈杂的声音也离自己越来越远,意识不受控制地飞离了躯壳,把他困在了混沌的梦境里面。 楚岚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梦见,梦境里的纷杂混乱,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全都消失不见了。 眼前琉璃灯罩里面跃动的烛火,映得满室生辉,一股浓重的药味直往他鼻子里钻,意识一恢复,身上的疼也跟着来了,他皱着眉头,挪动了一下身子。 原以为房里没别人,没想到一动之下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半坐着,还是靠在另一个人怀里的,那人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腰上,搁在自己腹部的手,骨骼匀称,五指修长,手背上还有一条浅浅的烫疤。 雁归? “醒了?”雁归的声音果然从他耳后传来,嗓音低沉,还带着些疲惫的嘶哑。 楚岚稍微侧了侧脸,脖子上的绷带缠的忒厚,转不过头去:“雁归,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我留在你身边的暗卫赶回去禀报及时,我晚来一步就只能看见你的尸体了!我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盼着能再和你见面,可你呢?你想过我吗?还是说,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楚岚被他问的哑口无言,默默地转回头望着那团跳跃的火光。 人在性命攸关时,心中根本无暇他顾,他也确实没有想到过雁归……可偏偏是雁归这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带他冲破囹圄,给了他一线生机。雁归对他,绝对称得上是情深义重,雁归为他所做的一切,也绝不是一句“情爱之事不可勉强”就能轻易抹去的,这个数次以性命相托的人,在他心里更不可谓没有分量…… 楚岚盯着雁归搁在自己身上那只手,犹豫再三,才抬起自己的手,慢慢伸了过去,却又犹豫了,举在半空中许久,又黯然地收了回去。 楚岚的背,紧贴着雁归的胸口,可惜他的心意却没能传递给对方知道,雁归的心,在楚岚的沉默中渐渐浸入了谷底。 罢了!满心以为得到过一次,自己在楚岚心中大概会有所不同,看来自己还是想的太多了!曾经那一番云雨,想必也是楚岚心存愧疚,因为可怜自己才勉强为之!他尝听人讲: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便以为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感动他,错了!都错了!楚岚原本就不是什么多情之人,他可是大将军啊!怎么可能为他这点儿女私情所动呢?自己是先动情的那个没错,为了楚岚,他甚至肯在这份情之中自甘卑微,他如此作践自己的感情,想必在人家大将军眼里简直是可笑至极吧! “雁归,你……” 雁归并不等他讲完,伸手托起他的肩膀,从他背后站起身,尽管内心凄凉,手上还是存着温柔的,他一手扶着楚岚的肩,单手卷了条被子塞在楚岚背后,让他靠着,动作无比熟练。 “朝中政务繁忙,我不便离开太久,这里是虞国境内的升和银庄,叶家的产业,在这不会有外人打扰,大将军可以安心养伤,往后还请多珍重。”雁归……不,从这一刻起,他再不是谁的雁归,便只是大景国乾安皇帝景昭了。 楚岚的心绪正乱,猛然间听出雁归的口气不对,接着又被那一声“大将军”叫愣了,一时间怔在那儿接不上话,就见雁归走到烛火跟前,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块黑色布料,在烛火上点了,焰火腾腾,那一点东西顷刻间便化为了飞灰,从雁归的指缝间飘散开来。 雁归烧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截衣摆,怎么看着有些眼熟……楚岚猛地回想起来,那块衣襟,不就是他在悬棺裂谷中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要给雁归包扎伤口的吗?!雁归竟然一直带在身上!可刚刚又为什么亲手把它烧了?!难、难道是…… 楚岚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雁归的身影,也再无迹可寻。 ☆、临州 第二十八章 临州 雁归走后,楚岚一直盯着房门,在等他回来。 他看了片刻,又看了许久……从掌灯等到入夜,再到深夜。他伤得重,精神不济,实在睁不开眼,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他看见雁归坐在床头,倚着床柱看着自己,就像以前那样,目不转睛的。 “雁归!”楚岚喊出声来,人也醒了,他猛地睁开眼,伸出去的手却捞了个空。 房中烛火摇曳,只有他一个人,哪里有雁归的影子。 琉璃灯底下,衣角化作的灰还安静地躺在原处。 雁归曾说自己是他心里的念想,那块扯下来的衣摆,想必是他一直带在身上的,可这次竟亲手将它付之一炬,是不是说明,他在雁归心中的那个念想也同这块衣摆一样化作了飞灰呢…… 雁归还说伤重时心里面想着他,伤口就没那么疼了,可是他现在想着雁归,心怎么会这么疼! 雁归离开升和钱庄,一路北上,星夜兼程,从滨州出关,直到金州大营才停下,稍作休整。 叶檀为他安置好了住处,见他的样子,也只是怔愣了片刻,他不便多问,只是心里有种微妙的说不出来的感觉,隐隐感觉这龙崽子和以前似乎不大一样了。 雁归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在自己的大帐中召见淮安王。 叶檀一落座,雁归就开门见山地问道:“金州与附近府郡今年粮产如何?表舅可知情吗?” “今年大景风调雨顺,金州下辖之各府郡县官仓充盈,百姓衣食无忧。” 雁归点头:“以朝廷名义向下辖的州府征官粮,让他们自行留出当地百姓一年的应急口粮,其余全部上缴,其上缴来的粮食,全都运来金州,着人善加保管,表舅,这件事需要你亲自督办。” “臣遵旨!”叶檀领旨,但还是不解心中疑惑,“眼下暂无战事,要缴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雁归微微一笑:“先给表舅卖个关子,两月之内,必有大用。” 叶檀点头:“好,臣立刻着手去办!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雁归一笑:“喝茶。” 叶檀瞪着他看了半天,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也端起茶盏。 这小子!打小就心眼忒多!想不到才几年的光景,小妖精就已经变成了老妖精! “表舅,你怎么不问我这趟去虞国的事情办得如何?” 叶檀瞥了他一眼:“想问,但又觉得没必要,陛下行事向来稳妥,叶航叶玖又十分得力,左右没有不成事的道理。” 雁归笑笑:“那表舅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以及我和他有什么渊源么?” 叶檀挑眉:“陛下要救的自然是该救之人,至于渊源么……如果陛下想让臣知道自然会说。” “行了,我这一直表舅长表舅短的,你也别端着了,咱们好好说话不行么?” “陛下已经登基有段时日了,与臣私下见面时还不改称谓,这不合适。” “这没什么不合适的,一朝登基为帝,半生孤家寡人。我还能有私底下自称‘我’而不是‘朕’的至亲之人,难道不是莫大的幸事么?”雁归看着他道,“叶大狼、叶二狼,还有他……是雁归此生至亲。” 雁归的目光,幽深而宁静,像是一湾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叶檀原本被他这番话说得窝心,猛然又听见“叶大狼”这称呼,一时间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那是幼年时他和叶楠太过于调皮捣蛋得来的绰号,别人不敢叫,还是雁归第一个喊出来的,历经磨难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本以为这两个绰号也早随着幼时的记忆尘封于心底了,想不到他居然还记得。 叶檀低着头品味良久,才问道:“你说的那个‘他’,是楚岚么?” “嗯。”雁归则完全不避讳地直言道:“我对他的心思,想必表舅也已经猜到了,不过似乎你并没觉得我对个男人动情是件不应该的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叶檀笑笑,“男风之事自古有之,圣人皆如此,我们又何必纠结该与不该?你啊,别看表舅我还是光棍一条,对那些风月情事还是略有耳闻的,只不过是没机会亲身体会罢了,当然,也是没人让我想要去体会。” 叶檀这一番说辞倒是出乎了雁归的预料,他看着这位小表舅,微微笑了。 “也是,能配得上表舅这般文武双全,风采绝然的人,世间也确实难找。”这话,雁归说的自己牙根都酸。 岂料这位淮安王殿下却十分受用,还顺杆就爬:“陛下英明!臣也是这样想的。” 雁归硬憋住笑,轻咳一声掩饰过去:“不过这一回,人我救了,也放下了。” “放下了?什么意思?” “念念不忘,求而不得。” “什么?!”一听这话,叶檀瞬间炸毛,直接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茶盏都跟着弹了起来,茶水溅了一桌子,雁归赶紧伸手摁住。 放眼整个景国境内,敢在当朝天子面前拍桌子的恐怕就只有淮安王殿下一个。 “我们家雁归哪里配不上他?!他……叫楚岚是吧?一个行伍丘八还摆什么谱?!”叶王爷咆哮出这句话时,显然忘了自己其实也算是个行伍丘八,王爷殿下怒道,“不问之前种种,就说这一回,你堂堂一国之君,不惜冒着天大的险阻,三天之内几乎动用了整个叶氏宗族的人力才千辛万苦的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就这!还打动不了他吗?还让你成天为他郁郁寡欢,他的良心呢?!” 这是什么“自家孩子肯定比别人家的漂亮”论调……雁归扶额,有点理解为什么表舅至今还打着光棍的原因了。 “好了好了表舅,来喝口茶消消气。”雁归赶紧把茶盏奉上,温言劝道,“可能……他仍是接受不了被个男人看上这件事吧,再说,我也没郁郁寡欢哪。人生苦短数十载,求而不得之事何其多,如果每一回都要为之郁郁寡欢,那岂不是辜负了人间风流?” “嗯!这话说的好!表舅爱听!”叶檀接了茶,桃花眼一亮,“雁归啊,上回你和我讲‘江湖浪迹,停步是家’,我就琢磨着,什么时候,我也能亲眼去看看。” 雁归很不屑,心说升和钱庄遍地开花,都是你叶家的产业,你停步是家还是什么难事么…… 没留意对面坐着那人此时一脸的腹诽神情,叶王爷兀自言道:“我啊……想去江南,听说江南山美水美人也美,我定要去看看江湖美景,水乡美人。” 看他说得慷慨激昂,满怀憧憬,雁归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江南虽美,但好男风者尤甚。以表舅的样貌……要小心啊。” …… 一个半月以后,虞地江南连日暴雨,江河肆虐,那丰庶的鱼米之地立时陷入一片汪洋;然而,祸不单行,江南水患刚起,西北地界又突遭蝗祸,铺天盖地的蝗虫泛滥成灾,百姓辛苦耕种一年还尚未收成的庄稼作物顷刻之间尽毁…… 一时间,各地官府奏折雪片子一样飞抵京城,百姓民不聊生,纷纷背井离乡向北方迁移,由南往北、由西向东的官道之上饿毙之殍无数,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饥民,一路呼号,情状凄惨。沿途州府郡县也都拿不出余粮救济灾民,只得将百姓们驱往临州、滨州等几个较大的州郡。 临州守将左恕将军,每日都站在城楼上望着源源不断涌入城内的灾民百姓,急的原本花白的头发胡子都变成了全白。 “启禀将军!这几日从江南和西北来的流民数量日增,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一部分分流护送到滨州和临近几个郡县去了,您上奏朝廷请粮解救灾民的折子还未批复,我们这里的银粮也将捉襟见肘了!” “派去户部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没有?” “将军,人回来了,说户部不见圣旨不敢拨放钱粮。” “那滨州呢?他们就没人上报朝廷请赈灾粮吗?” “回将军,滨州统帅楚将军已经调任京城数月了,滨州大营现在只有几位副将撑门面,滨州太守也上过一次折子,也同样没有批复……将军,听从京里回来的人讲,楚将军进京之后根本没接管卫戍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听说楚将军刚进京就被关押大理寺天牢了。” “什么?!”左恕咆哮一声,气得胡子都在抖,“罪名呢?” “勾结苗疆叛党,私通敌国,意图谋反。” “放屁!这他娘的不是胡说八道吗!楚云舒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谋反?!这他娘的不就是栽赃陷害吗!” “将军息怒,楚将军的事毕竟尚未坐实,还有回旋余地,可咱们眼下这粮……” “罢了罢了!朝廷不拨粮食我们也不能眼看着百姓们活活饿死!你多派些人手,带着老夫的名帖到各郡州县看看能不能再征一些来,看看我这张老脸还能换几石粮食。” “是!将军!” “报——!”一名传令官飞奔进大帐,气喘吁吁道,“启禀将军!景国大军兵临城下!领军的是靖国公沈玠,指名要见将军您!” “什么?”左恕喘了口大气,这时候景国来犯?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嘛!“走!去会会他!” 左老将军披挂齐整,登上城楼,俯瞰城下黑压压的车马,打头的玄字大旗上,周正端方的“沈”字格外扎眼,这个沈玠,别人不熟悉,他可太熟了!他左恕戎马三十余载,和这个沈玠就对峙了三十年,互揪头发扇耳光,大大小小的仗没少打,始终旗鼓相当,平分秋色,谁也捞不着谁的便宜,直到那老东西调回京城,对面江州换上了年轻主帅,据说娘的还是那老家伙亲儿子! 沈玠这个时候来,怕是来者不善哪! 靖国公一见左恕,在马背上一抱拳,笑道:“一别经年!左老将军别来无恙啊!” 左恕也还了个礼:“沈将军也久违了!不知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啊?” 沈玠哈哈一笑:“左将军戎马半生,战功卓著,我等只能望其项背!今次老夫是奉旨前来,只因我们圣上听闻江南、西北遭水患蝗灾之扰,圣上体恤百姓之苦,特地从境内各州府县调配了些粮食,以期能为受饥百姓哺一粥一饭,聊表寸心!” 听闻沈玠的来意,左恕吃了一惊,此番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打了半辈子仗,从未听闻有人送粮为敌国赈灾这种事,他虽与沈玠各为其主,互别苗头,但以他多年的了解,沈玠此人绝对称得上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有沈玠亲自出马,此事的真实与否左恕就已经信了一半。 左恕正沉吟间,就见沈玠唤了一声旁边的年轻将军,冲左恕道:“左老将军!这是犬子沈樵,字元长,现任江州军统帅,过来樵儿,拜见左伯父!” 只见那年轻将军在马上抱拳一揖,朗声道:“晚辈沈樵,拜见左伯父!” 这一着左老将军可始料未及,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客套:“沈小将军不必多礼,少将军青年才俊,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寒暄的说辞从善如流,但左老将军的内心还是纠结不已,沈玠这个老东西,又送粮又介绍儿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沈玠笑道:“左老将军过谦了,听闻您膝下虽只有一女,却是位一等一的巾帼英雄,照样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啊!” “哪里哪里!沈将军谬赞!” 沈玠拱手笑道:“左将军,咱们闲话少叙,粮食送达,老夫也要回京复命去啦!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扫席烹酒,请老将军豪饮三百杯!来,粮车物资留在原地,我们回去!老夫告辞了!” 左恕无语地抱拳回礼,眼看着景国官军一齐转身,迅速离去,留下了几十辆大车,满载米面粮食停在原地。 左恕只好派人将几十车粮食搬回临安城中,看着饥民碗中添满了饭食,老将军一颗心却忒不是滋味,自己的朝廷弃百姓于不顾,敌国君主却将天下百姓当成子民看待,这让他们这些父母官员情何以堪! “启禀将军!西南驿所传来急报!” 听见西南传来的消息,左恕禁不住心头一紧:“讲!” “皇上下旨命左琅将军兴兵剿灭苗疆叛党,左琅将军抗旨不尊,正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 “你说什么?!”老将军眼前一花,气急攻心,往前一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幸亏亲卫眼疾手快扶住。 “琅儿可有信来?” “回将军,左琅将军一路都是秘密押送,由大理寺的人监管,旁人一概不准接近,这个消息,还是您的学生偷偷传出来的。” “回营!我要写奏折!上奏朝廷!” ☆、滨州 楚岚身上的伤势一日强似一日。 叶家不吝钱财,给楚将军吃的用的全是最上乘的药材和药方,使得他身上那些伤处不仅愈合颇快,且几乎不留疤痕,一段时日过去,身体虽已无大碍,但楚岚还仍旧留在升和钱庄,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这个朝廷钦犯根本无处可去。 雁归离开时,将叶航和叶玖留在了楚岚身边贴身照料,一来能保护楚将军安全,二来还能陪他聊天解闷。 这两位都是虞境之内的天都叶氏子弟,不仅武功一等一的好,还很开朗健谈,他们知道楚岚在南疆的功绩,便对这位大英雄甚是崇拜。楚岚不能出门,他们便经常将外面的消息带回去讲给他听。 景国国君派靖国公沈玠给临州灾民送粮的事情,楚岚就是从叶玖口中听说的。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叶玖:“这是真的?” 叶玖点着头道:“是啊!千真万确!可惜滨州就不一样了。” “滨州怎么了?” “金州的叶檀王爷亲自送粮食到滨州,但是滨州守将拒开城门,说……宁可百姓饿死也不受敌国粮米……” “简直荒唐!若百姓都是他们的父母亲人,他们还会说这种混账话吗?!”楚岚听得气不打一处来,稳了稳心神,又问,“那滨州流民可有伤亡?” 叶玖点头。 楚岚沉默良久,想到自己眼下自身难保的处境,忍不住悲叹,却也无计可施。 他从记事起就被他爹拎着棍棒皮鞭教导守国爱民,可天灾一至,国君朝廷竟然作壁上观,装聋作哑,弃百姓不顾,倘若没了百姓,那他们这些守在边关打仗的又是为了谁?他们守的是谁的国,保的又是谁的安定?! 他禁不住悲愤交加,胸中一腔怒火无处宣泄。 这时叶航从外面进来,一脸凝重,进门先同楚岚打了个招呼:“楚将军。” 叶玖眨眨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刚听滨州那边传信带回来的消息,说滨州流民□□,和官军打起来了,流民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的人全都被杀了。” 楚岚一惊:“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奸细混在其中,怂恿流民□□的?” 叶航摇头:“这些天流往滨州的灾民之中已经饿死了好多人,滨州守将不但拒收景国粮米,还下令驱逐城内灾民,几十大车的粮食就在城外摆着,城内还每天都有人饿死,官府不给百姓活路,就有胆子大的年轻人与官府理论,道理讲不通便以武力逼迫守将开城门,结果双方就动起手来了。” 楚岚:“难道是滨州守军认为淮安王是以送粮为饵,趁开城门之机犯境吗?” “檀王爷命人将那几十辆粮车放在城外,便离开了,绝不可能是饵。” 楚岚沉默了,这是所有他能替朝廷想到的所有理由了……言尽于此,他终于不得不相信,一直以来,自己守的这个国不过是荆氏自家的天下,保的也只是京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的安定! 胸腔里止不住一阵翻腾,楚岚抬手捂住胸口急喘数声,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楚将军!” …… 这日,景国每月一次的大朝会议事完毕。 内侍宣道:“传皇上口谕,淮安王叶檀、靖国公沈玠到御书房见驾,文武官员退朝!” 百官山呼万岁,恭送皇帝下朝。 御书房内,雁归换下了朝服,只着一身便装,与淮安王、靖国公二人见礼落座。 “这些日子,朕有件事一直想与二位商议,但是王爷久不在京城,也就暂时搁置了,正好趁本月大朝会王爷回京,沈老也抽的开身,才召二位过来说说这件事。” “陛下请讲。” 雁归思虑片刻,道:“虽然我们同虞国名义上停战多年,但边境始终事端不绝,战事不断。我们双方兵力实力相较究竟如何?二位心中可有数么?” 沈玠快人快语,直接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若此时征伐虞国,先取滨州,胜算如何?” 叶檀道:“这次臣奉旨前往滨州送粮,发现滨州虽城防守卫一切如常,但自从楚岚调回京城之后,只有几名参将勉强支撑门面,可谓是外强中干。而且臣得到可靠消息,虞国二皇子荆华才刚册立为太子,就指使党羽先拿武将开刀排除异己,裁撤了几员手握重兵的武将,以为把军权抓到自己手里大虞江山就稳了,这无异于自废爪牙,如果现在出兵,滨州唾手可得,取滨州后一路南下,想必也不会遭到太大阻力。” 雁归点头,看向沈玠:“沈老怎么看?” “陛下若要伐虞,必先取滨州与临州,临州左恕为人刚直,与我实力相当,若强取临州,这老家伙恐怕难斗一些。不过如今灾民涌入临州,想必他已是焦头烂额,若此时攻打,临州可得!” 雁归言道:“朕之所以这个时候请二位商议,是因为朕也得到了一个消息,虽然颇为出乎意料,但看荆华的行事方法,倒也不算意外,虞国太子这回是真把自己的一对爪牙废了个彻底,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沈玠:“哦?什么消息?” “驻守颍州的左琅将军因为抗旨,正在被羁押回京城的路上。” “左琅?”沈玠惊道:“那不是左恕的闺女吗?!” 雁归:“正是。” “听说那丫头的性子跟她爹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是因为抗旨,那恐怕是荆华那小子用了什么手段,让左小将军非抗旨不可,再借口捉拿吧?!” “沈老猜的没错,虞国朝廷下旨命左琅将军剿灭西南苗寨,所以左琅将军是非抗旨不可。”雁归的目光渐渐放远,“当初朕只身流落颍州,因缘际会与左琅将军有过几面之缘,一代巾帼英雄,着实令人钦佩,她被押解回京问罪,想必左恕将军也已经得到消息。临州……朕亲自前往,元长随行,朕要不费一兵一卒之力拿下临州!” “皇上!您要御驾亲征?皇上三思啊!”闻言,沈玠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陛下,这件事确实该思虑再三。”叶檀也很吃惊。 “沈老请坐。”雁归微微一笑,宽慰道,“二位放心,如果动武,朕必然不会拖将军们的后腿,一点自保之力,朕还是有的。” “皇上……” 内侍突然进门,截断沈玠的话茬。 “启禀陛下,京城升和总号掌柜求见,正在御书房门外候着。” 手掌叶氏族系最大信息网的人竟这么急着来见驾,想必定然事出有因。 雁归微微一怔,转过视线与叶檀对望一眼,才对内侍吩咐道:“让他进来。” “遵旨。” 少时,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迈步进门,躬身参拜:“草民叩见皇上。” “叶掌柜平身,这么急着进宫有什么事?” 叶掌柜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交与内侍:“叶航少爷给陛下的急信,今早刚到庄里,草民不敢耽搁,就立刻进宫求见皇上了。” 雁归蹙眉:“呈上来!” 内侍恭恭敬敬地将信奉上,雁归抽出信纸迅速扫完一遍之后,脸色突变。 叶檀急忙问:“陛下,出什么事了?” 雁归收起捏皱了的信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然后对内侍和叶掌柜道,“你们先下去吧。” 随后,雁归转向沈玠:“沈老,去往临州的事宜,还烦劳您与元长商议,一定要尽快,一切就绪之后我们立刻动身!” “臣遵旨!”沈玠赶紧起身领旨,然后飞快地瞄了一眼叶檀。 叶檀会意,开口劝道:“陛下,自古以来,征伐不可举无名之师,虽说伐虞已成定数,可我们总该有个理由,否则将来史册上的那笔恐怕不太好看。” “理由?”雁归伸手从怀里拿出两个巴掌大的锦袋,放在叶檀面前。 叶檀先是一愣,目光在雁归和锦袋之间打了个转,伸手拿出锦袋里的东西。 “这是……”淮安王与靖国公同时睁大了眼,盯着那两块同一质料、乌绿温润的墨玉,脸上慢慢变了颜色。 雁归伸手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玉佩的接口处,严丝合缝,不差分毫,两块合二为一的墨玉,俨然就是整个中原大地的形状。 “九州帝王书!”叶檀和沈玠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 “不错。”雁归点头,神情淡然。 叶檀:“帝王书不是已经失传上百年了吗?怎么会……” 沈玠:“我曾听闻景虞二国同有开国祖训:得帝王书者得天下,想不到竟然……竟然一直藏在陛下身上?” 雁归幽幽道:“因缘际会,天命所归。”然后转眸望向叶檀,“王爷可还记得朕的两位恩师?” “记得!初一大师和十五道长?” “朕的这二位师尊便是百余年前将中原一分为二,分国而治的开元和圣元二位先祖皇帝。” 雁归此时语气无比平淡,在场二位的下巴却差点砸脚面子上。 沈玠:“陛下!您、您是说两位先祖皇帝还健在?!” 雁归点头:“不错,二位先祖已修行至圣,却仍旧心忧天下。如今生民百姓倒悬,生灵陷于水火,朕也是时候践行先祖恩师之托了!” “淮安王叶檀、靖国公沈玠听旨:两日后兴兵伐虞,由滨、临二州入关,一路南下直抵虞京天都城!” “臣领旨!” 沈玠领旨后便急火火地告退了。 叶檀也准备即刻动身回金州部署,走之前他忍不住问道:“雁归,叶航在信上说了什么事?” 这不问还好,一问雁归便心头火又起,气不打一处来:“楚岚不知从哪得到了左琅被羁押回京的消息,认为曾经的旧部是遭自己牵连,不顾叶航二人阻拦,跑回京城送死去了!” “啊?”叶檀吃了一惊,瞪着雁归,“那你……对他,不是已经放下了么?” 雁归叹气:“放下,不表示我能眼睁睁看着他送命。好了,不多说了,表舅一路小心,我们虞国京城会面!” “好!” ☆、对阵 自那天悲愤交加吐血之后,楚岚的身体就仿佛被掏空了似的,所有的新伤旧疴一股脑地找了上来,左肋下的陈疾也复发了,半边身子疼得动不了,还连着发了三四天高烧,整个人都快烧傻了,一得知左琅被押回京城的消息,也顾不得退热,骑了叶航的马就一路赶回京城。 他体力不支,两眼发花看不清楚东西,也正因为这样,才耽误了他的行程,原本两日左右的路程他直到第三日过午才望见了京城官驿的轮廓。 一到驿馆,他便得知了在自己逃出天牢之后,鲁晟下令将他带进京来的二十几名亲卫尽数捉回大理寺羁押的消息,气得楚将军差一点又吐血,险些从马背上翻下来。 “楚将军,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捉拿您的画像!您可千万不能进京啊!”老驿官一见楚岚,连忙拽住马缰,把他拉进了驿馆院中,“这一阵子京城防卫严密,连咱们驿馆每日都要搜查两回,我们都知道您是遭了那些狗官陷害才落到这个田地!楚将军!趁卫戍营的人没来,您快点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哎哟您当心!” 楚岚翻身下马,两脚却像踩了棉花似的,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幸亏老驿官手快把他扶住,他衣衫单薄,热症未褪,身上热得像个火炉。 “哎呀楚将军!您怎么烧成这样!真是造孽啊!” “老人家的好意,楚某心领了。”楚岚扶着马鞍站稳,“只是同袍都因受我牵连身陷囹圄,我岂能在外苟且?这次回来,我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豁上我这条命,就算保不了他们,我们也能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儿……” “楚将军!您……那……武安公他老人家呢?若他出面……” 楚岚摇摇头:“梧州那边一直有戎虏虎视眈眈,朝廷还能多留他一阵子,别说他保不了别人,日后能不能保住他自己都难说,我也只能看眼前了,以后的事也没什么可忧心的。”说着话,他轻轻拍了拍马脖子,叮嘱道,“老人家,我此去就不再回来了,这是好友的马,认主,暂且寄养在您这儿吧,两日之内如果没人来寻,就放它自己回去即可……楚某就此别过,告辞!” “楚将军……” 老驿官喊了一声,楚岚却没再回头,挺直脊梁,一路朝京城而去。 楚岚因伤病交加拖慢了脚程,而且他也并不知道,就在他踏入京城大门的同时,淮安王叶檀率领的金州大军已经一举攻破了滨州城。景国境内,另一支大军也挥师南下,抵达了临州城外,大军阵前那一身赤金战甲背负鎏金双刀的领军之将,正是大景国乾安皇帝本人。 临州老将左恕,披挂齐整立于城楼之上,手握银枪威风依旧。 “我大虞与贵国边疆虽不甚安宁,却从未互犯疆土,不知景帝陛下何故突然如此大动兵戈,犯我国境?” 雁归在马上,对老将军拱手一礼:“朕早年流落南疆之时,曾得楚岚将军庇护,与令嫒左琅将军也有几面之缘,旧友之父也就是朕的长辈,今日,朕与老将军之间不谈国事无论朝廷。楚岚将军忠心为国,却遭奸佞陷害关押大理寺中受尽折辱,左琅将军又被罗织罪名押解京城,其中缘由,相信无需朕多言,老将军自然清楚!这回虞境之内灾民背井离乡,一路饿殍,朝廷不仅弃百姓于不顾,老将军为国为民却惨遭掣肘,这些事情,历历在目,晚辈自认无尧舜之德,也无能效仿先贤,此番于公便为拯百姓于水火,于私只为救昔日旧友出囹圄!朕万般不愿与长辈刀兵相见,还望老将军成全!” 左恕撑着枪站在城楼上,望着兵临城下的大军,一时间左右为难没了主意。 景国国君纡尊降贵好言相劝,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该开城放行,可身为戍边守将,又岂能不战而降引后世骂名! 左恕正思忖间,就见沈樵驱马上前施礼:“元长拜见左伯父。”见老将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樵径自说道,“元长幼年时,便常听家父夸赞左伯父为人刚正,忧国爱民,虽与家父各为其主,对垒经年,家父却始终对左伯父为人赞叹有加。滨州守将诛杀流民之事,想必伯父早有耳闻。今次,陛下御驾亲征,举正义之师南下,左伯父即便不为私情,也该体恤陛下视天下百姓为子民的拳拳之心,为受难百姓谋一条生路,也为遭难蒙冤的同袍谋一条生路!” 左恕:“……” “将军,朝廷昏庸,视我们同袍与百姓如草芥,我们愿随将军一同,为民谋生路。”左恕身边的参将道。 既然有人敢开口,其他人也一并附和起来,左恕攥紧了手中银枪:“老夫身为一方守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即便如今朝堂昏聩不明,可我左家满门忠烈,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降敌的懦夫!老夫若不战而降,岂不是愧对左家列祖列宗!” 众参将:“……” 沈樵也没了章程,拨马回转雁归身边:“陛下,这……” “老将军可认得此物吗?”雁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块墨玉,一左一右,双手将之举到自己胸前。 “这是……”左恕睁大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却并未瞧出任何端倪。 雁归两手微动,在左恕等众人聚焦的目光中,将两块墨玉合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中原版图。 “这!景帝陛下手中的难道是九州帝王书?!”左恕惊道。 雁归:“不错,老将军博才!” “难不成祖训上说的都是真的?” “得帝王书者得天下,朕当年雪峰一诺,便誓要完成开元和圣元二位先祖帝所托之事,朕要以此生再将景虞二国合一而治,从此让百姓不受离乱之苦,让天下苍生重享盛世清平!朕此次南下乃是天命所归,老将军怎么说?” 左恕思虑片刻,终于开口:“倘若景帝陛下真能秉持诺言,拯生民于水火,视天下百姓为子民,那老夫愿一人背负降将骂名!” 雁归朗声道:“朕愿受老将军督验!” “传我将令!开城门!放行!” 左恕一声令下,临州城门轰然洞开! 雁归一骑当先,第一个开进临州城,硕大的金标景字旗追随在他身后,猎猎翻舞。 左恕带领一众将士从城楼上下来,见着雁归,躬身就拜,雁归纵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手一托老将军胳膊:“老将军免礼!众位将军平身!” “谢景帝陛下!” 雁归:“老将军忠义爱民之心令人感佩,咱们闲话少叙,来日方长,大军南下即便不遇任何阻力也需要三日才能抵京,楚将军和左将军如今还困在囹圄之中,恐迟则生变,老将军与旧部仍旧留守临州,朕先行一步!”说罢就要上马。 “陛下!”左恕跟着上前一步。 雁归转头:“老将军有何交代?” 左恕从怀中取出一方石印,递给雁归:“景帝陛下,这是老夫的私人印信。由此往南,几个州县卫戍官几乎都是老夫的学生,他们认得这方印信,陛下可凭印信令他们放行,若有冲撞之处,恳求陛下勿伤他们性命。” “多谢老将军高义!这方印信,朕暂代保管,日后定当归还,后会有期!”雁归将石印揣进怀里,翻身上马,振臂一挥,身后的大军随令而动,浩浩荡荡地穿过临州城,挥师南下。 “临州守将恭送景帝陛下!” 背后,是临州众将士一片送行之声。 …… 话分两头,此时滨州方向战火已熄,淮安王率领的金州军势如洪水猛兽,一举撞开滨州大门,将城中那几名参将生擒活捉,直接塞进囚车。 战事果然如叶檀预料的一样,没了主帅的滨州城内防务空虚,那几名参将也不过是一堆草包,面对汹涌而来的大军,没吓尿裤子的都算胆子大的了。 “传我命令,先锋营入城,城内虞国兵士,愿降的回营候令,半个时辰之内还敢在外面晃的,都给本王砍了!”叶檀披着一身鎏金嵌银的铠甲,不屑地扫了那几个草包一眼,对亲卫道:“这几个碍眼的东西,路上带着也忒不方便,吩咐下去,让人把他们押回金州,直接下狱,等本王回来慢慢料理。” “是!王爷!” 待一切安排妥当,先锋营传令官快马飞至:“王爷!先锋营已将城内敌军清理完毕,愿降者已经尽数回营,听候王爷发落。” “好!全体将士听令,随我进城!” 淮安王一声令下,金州大军动了,随主帅一路开入滨州城。 一入城,叶檀才发现城内的情况之凄惨,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病饿而亡的百姓尸身随处可见,侥幸还活着的,都蜷缩在墙角街边,衣衫褴褛……叶檀看见,一个女子坐在街边,见着大队人马入城,从她面前走过,也不闪不避,就那么呆坐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碎花布的包袱。叶檀策马走近时,亲卫想要上前拉开她,她也没什么反应,可她身子一动,怀里的包袱便抖开了一点,露出里面一个婴儿的脸,那孩子死了不知多久,脸上都长出了尸斑,还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另一边的亲卫,从怀里掏出一个饼,送给躺在街边的一个孩子,那孩子怯生生地接了,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颤巍巍地俯在地上朝他们磕了一个头,然后推着倒在他身边的老人,小声唤道:“爷爷,吃饼……” 淮安王生于皇亲贵戚之家,自小就被锦衣玉食着养大,眼前见着的也从来都是一派富贵繁华。朝野动荡,远走金州,怕是他此生所知最苦的日子了,如今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才真正弄懂雁归那句“生民百姓倒悬,生灵陷于水火”是怎样的一幅情景…… 走在大军最前面的叶檀突然勒马停下,身后的大军也逐次止步,等候主帅号令。 “传令下去,把城外的粮车都推进来,派人守好了,别让百姓哄抢,不准饥民吃生米,把所有的军锅都在街边架起来,煮米熬粥!有动不了的老弱妇孺,就派人给他们送过去!” “是!王爷!” “通知各营,原地休整。”叶檀吩咐道,又随手点了几名贴身亲卫,“你们几个随本王去滨州大营看看!” 叶檀立马长街,将大小事宜吩咐妥当,刚要走,突然察觉背后有道不寻常的视线,似乎一直在盯着他。 他拨马转了个身,就见街角处,一座茅草搭的简陋帐篷里端坐着个男子,一身黑衣,未束发,就任凭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叶檀看时,那人正低着头给一个孩子的伤腿缠绷带,似乎察觉到有人看自己,他才抬起眼皮朝这边扫了一眼,看见淮安王,也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叶檀转开视线,心里有些纳闷,明明就没人盯着自己,怎么就一直感觉有双眼睛在后边看着?难道是太过于敏感了?不过,在这种缺衣少食、民不聊生的地方,竟还有大夫愿意留下来救治伤患,倒也真称得上是医者仁心了…… “走吧!去滨州大营。” “是!王爷!” 叶檀催马开路,倒也再没为这件事上心。 等安排妥了滨州的降兵,处理完一干事宜,淮安王带着亲卫回来准备开拔,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聚集在青石街道两边,见到叶檀,纷纷跪倒,伏在尘埃中,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大家……都起来吧!”叶檀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为了掩饰,他赶紧扬声道,“传令官!通知各营,即刻出发!” “是!” 镶金的叶字旗随风飘展,浩浩荡荡的金州大军跟随主帅开出滨州城。 “临安百姓恭送叶将军!” “湖州百姓恭送叶将军!” “常溪百姓恭送叶将军!” “福安百姓恭送叶将军……” 百姓的声音如江潮般此起彼伏,一声声撞击着叶檀的心,直到出城十里外,百姓们的声音早听不见了,他才暂缓了行进速度,长吁一口气,方才那一直如影随形似的被人盯着的感觉也消失了。 “王爷,您眼睛怎么了?怎么这么红啊?”随侍的亲卫察觉不对,赶紧催马上前问道。 “没、没事!风大,进沙子了。”叶檀欲盖弥彰地掸了一下眼睫,侧过脸去。 “哦!哦……”亲卫也揉揉眼睛,今天哪有风啊……不过自己的眼睛好像也进沙子了…… …… 大景乾安帝御驾亲征,由临州入虞,一路势如破竹,直抵虞京天都。 三日后,淮安王叶檀率金州大军经由滨州,分三路南下,攻城拔寨,与皇帝亲率的大军几乎同时踏入虞国京城天都。 兵临城下…… ☆、对决 大景乾安帝继位三个月后,景国大军直抵虞国天都城,兵临城下。 天都戍卫营人数不少,但基本上都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花架子,面对汹涌而至的大景铁骑,他们那花拳绣腿的战力无异于螳臂当车,还不出一回合便被乱军冲入皇城,依仗着最后一道防线负隅顽抗。 雁归兵分四路把皇城围了个结结实实,也终于和传说中玩命作死的二皇子荆华见了面。 荆华带着一众侍卫宫人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视城下齐整肃列的大军,厉声喝道:“景昭!你大举犯我疆土,行不义之事,就不怕天谴么?!” 雁归慢条斯理地将双刀收回背后,微微抬头眯了眯眼,慢悠悠地问道:“若朕没记错的话,虞国国君还健在吧?皇城将覆,一国之君都不肯出面,架子还真不小啊!那敢问阁下是?” 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荆华被雁归的故意无视气得头顶冒烟,咬牙切齿地嘶吼:“本宫乃是大虞储君荆华!” “原来是二皇子,幸会!”雁归微微一笑,“但不知二皇子所指的不义之事是什么呢?是弃万千百姓于不顾?还是指使同党陷害忠良呢?二皇子心中难道都没个成算么?” “你!景昭!你……” 雁归脸色一变,正色道:“荆华!朕受开元和圣元二位先祖所托统一中原,不是来听你废话的!现在就给你个选择的机会,你是自己下来打开城门,还是朕替你打开城门,然后踹你下来?!” “胡说八道!景昭你欺人太甚!”荆华咆哮,“卫戍营!给我放箭!” 荆华话音一落,立见黑压压一片箭影似疾雨般从城墙上射下,景军早有防备,盾斧兵立即上前立盾,步兵枪兵一侧步躲进盾墙中,防御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禁卫军!给我出城御敌!”荆华吼道。 “开城门!” 只听城中一声号令惊雷般乍起,那声音是如此熟悉!雁归当即一愣神,定睛看时,皇城大门豁然洞开,数千禁卫自城内疾涌而出,领头的将军银铠如霜,将一柄乌金长刀提在手中,刀尖划地溅出一路电火,以挟风雷之势策马朝景军大阵疾冲而来,单人独骑,绝绝然仿佛扑火飞蛾! “云舒?!” 雁归一惊之下,竟不闪不避,那银甲将军须臾间便掠至他面前,手中那柄乌金长刀挟着风声朝他径直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锵”一声暴响,雁归眼前火花直窜,然后耳中听见叶檀的怒吼:“雁归你傻了吗?!不要命了?!” 叶檀情急之下策马冲到雁归身边,举双剑堪堪架住疾劈而来的长刀,震得双手虎口开裂,两臂打颤,他咬着牙,气运双臂,勉力把长刀弹了开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雁归便察觉出不对劲来:楚岚的乌金长刀手感极重,刀柄虽不长但可以双手持握,在双手握刀全力横劈而来时,不穿盔甲的人能被拦腰斩成两截,那力道也绝不是叶檀的双剑就能架得住的!但看楚岚挥刀的力道,却并没有收势的迹象…… 雁归的怔忡只在一转念间,而对面却似乎不给他时间多想,紧接着又是一刀劈了过来。 雁归一惊,一把推开还要上前阻挡的叶檀,自己侧身一闪,那一刀又落了空。 楚岚帽盔上的银覆面是放下来的,遮住了他的眼睛和大半张脸,于是并无从得知他此时的表情,雁归死死盯着银面甲下那双苍白凉薄的唇,双眼顷刻间充血,怒喝一声:“传朕谕令!虞国禁卫一个不留!尽数诛杀!” 说罢蹭地一声抽出背上双刀,将两端刀柄一合一拧,立刻变成一把双刃刀,竟比对面的乌金长刀还要长出几分。 雁归不由分说抡刀就朝楚岚腰间斩去,楚岚一撤身使长刀架住,翻腕一挑,灵巧地将刀刃弹开,可不料双刃刀难缠得很,飞轮了半圈,紧接着朝他胸口斩过来。 楚岚来不及撤刀,只得顺势往马背上一仰,刀锋擦着他鼻尖就削了过去,也正是这一仰身,侧腹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猛地迸发开来,想起身已经做不到了,他双腿一软直接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由于身体失了重心,楚岚摔下马时试图用长刀撑地稳住坠势,却不料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半边身子都麻,手中的长刀只空抡了半圈,他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青石砖地上,他尚且来不及爬起来,混战中的马蹄子就踏了过来,他勉强翻了个身,攥着长刀奋力撑起自己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才一抬眼,就只见赤金战甲在眼前一晃,他整个人再一次失去了重心,被那人提着背上甲袢一把拽起来横搭在镶金缀玉的马鞍上。 “唔……”楚岚此时已疼得浑身虚脱,连反抗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此时,城墙上有人厉声喝道:“楚岚!你这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你若杀不了景昭,本宫定让你那些同党先一步到黄泉路上等你!” 乱军之中,刀兵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可楚岚依旧听得闷清,他阖上眼,突然觉得身心俱疲。 罢了……天命如此,既然保不住他们,那便一起上路吧…… “大将军!” “陛下!楚将军……” 而混乱之中,楚岚又依稀听见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是荆华终于要对左琅他们下毒手了吗? 他强忍疼痛,奋力地扭头看过去,却吃了一惊。那城头上站着的竟然是叶航、叶玖还有拎着银枪的左琅和他那些亲卫…… 楚岚心头一动,眯起眼睛想要看个仔细,自己……这是幻觉了吗? 然而他还来不及再看一眼,就听见雁归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传来:“楚云舒!你居然还真敢动手砍我!嗯?”他恨得牙根发痒,没好气地抓住楚岚的肩膀把他提起来侧放在身前,“那就别怪朕不客气了!朕先收拾了你守着的破烂江山,再收拾你!” 楚岚不吭声,雁归却只觉自己胸前这人身子越来越重,慢慢地滑进自己怀中,待低头再看时,只见他的脸歪进自己怀里,嘴唇白得发青,银面罩下遮着的半张脸也看不出端倪,却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进雁归的鼻子。 身上有伤?!难怪他会莫名其妙地从马上摔下来!雁归心里一惊,却忽然听见皇城上守卫一声声高呼。 “恭迎圣驾入主皇城!” “恭迎圣驾入主皇城……” …… 皇城之外,淮安王已率军将顽抗之敌尽数歼灭,虞国二皇子旧部也全被捉拿羁押,听候新帝发落。 大军整列肃立,乾安帝景昭在淮安王、沈樵及一众亲卫簇拥下,策马踏上皇城玉带桥。 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陛下端坐马上,身前还抱着个人,在淮安王看来是十二分的不合适,于是进城之前,他拨马靠近雁归,小声提醒道:“陛下,把人放下吧,让旁人带他进去。” 似乎听见了叶檀的话,楚岚在雁归怀里挣了好几下,却被陛下一把摁住,恶声威吓道:“你给我老实点!”然后转向叶檀,苦笑道,“算了,已经放不下了,就这么带着吧。” 一路上,肃立两侧的将士山呼万岁,声若惊雷,威震寰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自此,九州帝王书在乾安帝手中合二为一,大景一统中原之势已成! 上部完 ☆、重逢 自从随雁归踏入皇城那时起,楚岚就体力不支昏睡过去,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楚将军一概不知。 等他再睁开眼时,已入夜了,周围一片昏暗静谧,不远处桌上一盏琉璃灯闪烁着幽静的华光,借着灯火的光亮,他看见自己睡着的床榻之上雕满了腾龙卧云,床帏上垂落的绣幔也是金龙缠绕,黄锦垂绦。 这是皇帝寝宫?楚岚的意识乍然惊醒,整个人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结果稍一用力就抻到了腹侧的伤口,疼得他立刻倒了回去,一层冷汗唰地从额头上浮出来,这一下可让他彻底清醒了,他闻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药味,同时,也听见了耳边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侧过脸去,就见雁归合衣睡在床外侧,眼眶下浮着一圈浓浓的青黑,看上去十分憔悴,连他弄出的声响都没能惊醒这个熟睡中的人。 雁归连外袍都没换下去,偌大的床榻,他蜷着身子侧卧在床沿边上,随便翻个身都能掉下去,想必是过于困乏才临时躺下休息的。 他看着雁归的脸,想叫他起来往床里挪一挪,免得掉下去,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就跟那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楚岚恍了一下神,张了张嘴,硬是把雁归两字咽了回去,他讷讷地开口:“陛下……” “醒了?喝水吗?”雁归的声音里透着疲惫,算了,也懒得纠正了,他爱叫什么叫什么吧,随他高兴。 “不……不用,怎么敢劳烦陛下。” 雁归看着他低眉耷眼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叹气,腹诽道:嘴上说着不敢劳烦,你倒是敢提着刀劈我…… 他揉揉太阳穴,坐起来问道:“你肚子上那个伤,怎么弄的?临上阵前怎么还有人给了你一刀?谁干的?” 楚岚脸色很不好看,皱着眉答道:“鲁晟。” “鲁晟……好,我记住他了。”雁归眯了眯眼,冷笑一声,“这厮是明知没有胜算也生怕我放过你啊!这孙子还真是恨你恨到家了!你说……我该送他点什么大礼才好呢?” “你……咳!先不说这个,那二皇子呢?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大将军认为朕该如何处置?” 楚岚怔愣片刻:“不知道。” “隆裕帝自请出家为僧,常伴古佛青灯,朕准了。但是荆华那一党,该杀还是该留,若由着朕的性子那必然是一个都不留,鲁晟,可能料理的更费事点,只不过,那些为虎作伥的祸害杀便杀了,荆华再混蛋,也毕竟是圣元先祖的后嗣,和朕也算同根一脉,屠戮血亲这种事,太脏,朕不屑去做,回头找个庄子关起来就是,权当多养一条白眼狼了。”雁归说着,下床从桌上小炉暖着的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来,喝水。” 楚岚赶紧用胳膊肘撑着床,慢慢坐起来,接过茶杯:“谢陛下。” “鲁晟那个混蛋,给你放血这一刀可够狠的,着实伤了元气,而且叶航跟我讲,你在回京之前吐过一次血,还烧得很厉害,我替你看过了,身子亏虚太多,且得好好调养一番,这阵子你哪儿都别去,就住这儿吧,方便我照顾你。” 楚岚心里一慌,急道:“不!这不合适,留宿陛下寝宫,这不合礼数。”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合礼数?!”雁归话一出口,就见楚岚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说的话,知道他是误会了,于是想了想,隐晦地解释道,“把你弄回来那会儿,卸了盔甲浑身都是血,我还能把你放在哪?门外池塘里还是门口大树上?” 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楚岚禁不住更尴尬,臊得耳根都红了,低声说道:“给陛下添麻烦了。” “你还知道添麻烦?我得知你被陷害的消息,求表舅千方百计把我弄到这来是为了谁?我一路南下,两万大军三天两夜奔袭天都又是为了谁?你搏命浴血守着的破烂江山负你!我来替你收拾!楚云舒!你一口一个陛下是想把我气死吗?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雁归越说越气,他有他的不甘,有他的委屈,他也是人!“一腔痴念无可自拔,经年愈久思恋愈深……我管不住自己,是我活该!这颗心里面装着的,都是你!如果剜了它就能绝了对你的念想,我早就动手了!” 楚岚:“……” 雁归的半张脸都掩在灯影里,沉默许久,才又开口:“楚将军不必担心朕会如何,勉强别人又有什么意思,并且,朕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言尽于此,往后也不再提了!” “雁归。”楚岚低下头,唤道。 雁归面无表情,冷声问道:“怎么?不叫陛下了?” “你为我做的事情,我都记在心里,你的心思……我懂!我……”我也的确动摇过,也想不顾一切任性一次,可今时毕竟不同于往日了,你一统中原,贵为九五之尊,我怎么能让你因为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而遭世人耻笑?! 雁归:“你什么?” “不,没什么。”楚岚摇头,临时生硬地岔开话题,“自古以来,举兵不可无名,你发兵南下,若无正义之名,将来要如何服众呢?” “大将军还真是忧国忧民啊,和我同床共枕,还不忘在床上商讨国事。” 雁归忍不住嘲讽一句,转眼看他脸红尴尬,又于心不忍,便从怀里拿出那两个装着墨玉的锦袋放在他手边的锦缎被面上。 “这是?” “帝王书,你应该听说过。” “是九州帝王书吗?”楚岚一惊,小心翼翼地从锦袋里拿出那两块墨玉,拼合在一起,震惊地抬头看他:“这个……听说已经失传百年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十五师父么?” “记得!你说过,在你伤重时渡真元替你续命的师父!” 雁归撇嘴一笑:“你不肯应我,和我相关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楚。” 楚岚:“……” “当初离开你在西南的将军府之后,我先是在苗寨住过一段日子,然后遇见了我的两位师尊,初一大师和十五道长。”雁归望着楚岚掌心里的墨玉,目光逐渐柔软,“没有人会相信,我这两位恩师就是当初将中原一分为二,分国而治的开元和圣元两位先祖皇帝。” “你是说,这两位先祖皇帝尚在人间?!”楚岚不淡定了,吃惊地看着雁归。 “没错,他们明明修行至圣已经不必再理会凡尘俗事了,可惜隆裕帝晚年之后虞国作死作得厉害,到了荆华这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年,荆华的所作所为开圣二位先祖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们便打算将中原合一而治,他们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做这件事,而这个人选,恰好就是我。” 楚岚:“……” 早在雁归幼年时,他便看得出这孩子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曾想自己还是眼拙了。 “开圣先祖既然将江山交到我手中,我便是穷尽一生也绝不负恩师重托,不负苍天百姓,还天下黎民苍生一个清平盛世。”雁归的声音很平静,看着楚岚的目光中却波云翻涌。 倘若能将自己的心思全都消磨在江山社稷中,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想你了? 而楚岚却难得地察觉到了那一瞬间雁归眼中的落寞。 可如今的雁归已经非同于往日了,心思的表露也不过就在瞬息之间,下一刻,他便迅速收拾了心绪,把楚岚递过来的锦袋收进怀里,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书房,就不陪你了。” “雁归!等一下!” 雁归果然停步,却没转身,堪堪侧过半张脸来:“怎么?楚将军还有事?” 楚岚犹豫片刻,道:“我那时候……你怎么不问我,那时候为什么对你动手?”这件事,压着他的心,就算雁归不问,他自己也绝不能就此揭过不提! 雁归的表情浮在一片琉璃华光中,看不真切,再开口时,平淡得让人听不出他的心绪:“能让你对我动手的理由,肯定是让你拒绝不了的事,不说了,你睡吧。” 说罢,他便掩门离开了。 楚岚却再无法成眠,木呆呆地望着琉璃灯光出神。 …… 楚岚在宫中休养数日后,还是禀明陛下,回到了位于京城的、自己许多年都不曾回过的将军府,也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这儿长到了五岁,然后被父亲带到了颍州,开始了他的人形沙包生涯。 在宫里那些日子,他只有第一晚睡在龙床上,之后的那些天,他自作主张搬到寝宫后面的暖阁里面去住了。新政伊始,乾安帝陛下政务繁忙,因此,他也再没和雁归见上面,连准备离宫这事还是差内侍去代为禀明圣上,得了允准之后,陛下派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府去。 楚岚在府门前下了车,一进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京城 位于京城天都的楚府,其实上下也就只剩下武安公和楚岚父子二人了,而且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常年驻守边疆,府中已多年无人打理。楚岚以为这些年过去,府里就算不是蓑草丛生也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哪怕说是荒凉若枯冢也应该不算太过分。 可谁知…… 吴伯和几位正忙里忙外的仆役一见着楚岚回来,都激动地迎了上来,吴伯喜道:“哎哟!少将军回来啦!嗨呀几个月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听说您受了伤,怎么样了?现在可好些了?” 耳中听着吴伯一句句关切地唠叨,楚岚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抬头看了看大门上的匾额,又看了看吴伯和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仍是如在云里雾里,他怔了半晌,才问道:“吴伯?你们怎么到京城来了?” “是皇上派人传口谕要我们回京来的!说府里啊没人照看,您回来也没个人照顾,就让我们搬回来啦!我们昨儿个才刚到,没想到您今儿就回来,皇上还真是神机妙算哪!” “哦,是、是吗……”楚岚心里一乱,没留意嘴上也结巴了。 雁归……他那么忙,竟然还能分神替他打点这些琐事,他可真是…… 吴伯一拍脑门儿,自责道:“哎哟你看我这……一见着您就忘了正事儿了!您身上还有伤呢,快别站着说话,您的房间都打扫好了,赶快回去歇歇!” 楚岚点点头,在一众家人的簇拥下进了楚府大门。 …… 以往是忙得没时间歇,时至今日,楚将军才深切体会到,当一个人真的没事可做,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时候,是真能闲得长草的。 以前难得休沐一天,心里不是记挂着军营里的事情,就是得时刻小心提防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会不会哪天抓住他什么小辫子参上一本。 现在好了,顶头上司换成了雁归,这就表示他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游手好闲,而且更没人敢跑去雁归面前参他的本,就算参了也未必有用。这让他有了一种提前退休,解甲归田的感觉。 可事实上,习惯了操心的人他是根本闲不下来的,即便不用再操心那些鸡零狗碎,楚将军心里也还是添了另一个牵挂。 那就是雁归。 合一而治……这四个字谁都会读,可是这么大的两国疆土合二为一,想要治理起来哪会像一句话那么简单,江南水患未除、西北边境还滋扰不断,眼瞅着就到秋天,刚受了蝗灾的百姓今年还颗粒无收……朝堂之上,新官旧吏的拔擢任免,多方势力的交融混杂,明里暗里的牵扯对立,这些,想想都让人头大,旁人都可以避重就轻,唯独雁归不能,事无巨细,哪一桩都和他有关。 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且,他们两人之间这种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感情,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楚岚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发呆,手里的书已经半天没有翻动一下了。 “久违了云舒兄!在下来得唐突,没有打扰兄台赏花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楚岚一惊回神,就见江先生施施然地走入了视线。 楚岚惊喜道:“越人?!你也回京了?你怎么知道我回府了?” “还问怎么知道?现今还有谁不知道您楚大将军的威名啊!您可是名人哪!”江先生巴结得一脸揶揄,十分欠揍。 但名人本人却仍旧一头雾水:“我怎么就名人了?你说清楚点!” 江先生径自从窗外绕进了房里,先给自己斟了杯茶,在桌边坐下。 “楚大将军率领几千禁卫刀劈天子的事!简直太勇了!而且堂堂的九五之尊非但没怪罪,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把你抱进宫疗伤!楚大将军!您现在的面子可是忒大了!” 楚岚一时语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一回不知该说什么回怼这个混球儿一顿。 之前他还满心以为只要尽量不再招惹雁归,不能让他因自己而遭世人耻笑,却没曾想他们的事却早已经成了别人的笑柄了!这往后可怎么办? 不行!绝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否则,雁归还如何服众,将来又怎样在朝堂上立足? “现在天底下怕是没有谁不想拍楚将军您的马屁了,江某人近水楼台,就当仁不让了,往后还请云舒兄多多照应!” 闻言,云舒兄脸都黑了,咬牙切齿地盯着他:“江越人,少说一句你能死吗?” 江先生:“云舒兄息怒。” “我息你姥姥!”楚将军咬着牙忍住自己想一巴掌拍死这个人的冲动。 江先生却端着茶杯送上门来,在他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抓起楚岚的手腕,给他搭了搭脉。 楚将军心里烦着,一缩手,把自己的腕子拽了回来。 江先生挑眉:“干嘛?你不是受伤了么?讳疾忌医啊?” “你一张嘴就给我气个半死!再多说一个字都能直接把我说死,还用得着医么?” “行了云舒,不逗你了,你们俩的事本来就没几个人知道,知情人不可能跑出去宣扬,不知情的又有哪个敢问?更别提说三道四了。不过,现在一堆人等着拍你马屁的事儿倒是真的。” 楚岚皱眉:“不行,这京城我是待不下去了,这几天我就上朝,自请去边关!” “别别别!”江先生急忙摆手,“云舒,这事儿你可别这么急着决定!” “怎么了?!”楚岚被他方才说的心头火起,没好气地反问道。 江先生正色道:“我先问你,这回你从宫里回府来,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皇上决定的?” “啊?”楚岚被他问得有点懵,随口答道,“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了?” “那皇上呢?就没说什么?” 楚岚想起自己在宫里养伤那些天,根本连见着雁归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摇头:“没有,他派了车马送我回来的……不是,你问这些,和我要去边关有什么关系?” 江先生眯着眼睛道:“今天我来的时候,听吴伯说是皇上传口谕让他们回京城来照顾你的。” “是,吴伯是这么和我说的。” “现在新政伊始,一面整理朝堂旧部,一面还得操心着治理江南水患的事,在这么纷乱繁杂的节骨眼上还能分出心思顾及着你,云舒,他可是真在意你啊!” 楚岚尴尬地移开视线。 是,这混球说的没错,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你刚才说去边关,云舒啊,现在还有哪个边关有位置留给你?”江先生皱着眉道,“你爹在梧州,左琅回了颍州,临滨江金这几个州如今根本不需要防务了,都成了自家后院,只派了几个卫戍官过去协同地方官主持州政;左恕将军也调回京城,赐封了忠勇公,剩下的几个临海州郡,旧虞海防官员全都留用,而且全部官升一级,俸禄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得不说,皇上理政的手腕是真高啊,你想,原本旧虞的官员,当初都战战兢兢不知道新帝该怎么处置自己,没想到乾安帝一上台,非但没处罚,反而加官进爵,云舒,谁都看得明白,这江山终究是天子的江山,无论在位的是哪位天子,也没人和银子过不去,你说对不对?” “才半个月不到,怎么变化就这么大……”楚岚喃喃地言道,他突然感到泄气,原来自己不是以为的解甲归田,而是真的解甲归田了……“看来,他还真是一心想让我游手好闲干混皇粮了。”他苦笑道。 “那倒不至于。”江先生自以为笑得风流倜傥,但在楚将军看来是十分欠揍,“当初你从滨州进京时,荆华他们给你的职务是卫戍营统领,眼下就只有卫戍营统领还是个空缺,而且蹲在京城里吃闲饭的年轻武将也只剩你一个人了,这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还用得着说么?皇上的意思你这还不明白?” 京城卫戍营,相当于皇家直属禁卫军,担任统领要职的向来都是皇帝心腹,这位置何其重要,无论哪一朝哪一代也没有空悬这么久的先例。 楚将军觉得,这个消息听的……比什么都不知道还堵心。 江先生道:“云舒,你知道吗?二皇子被软禁起来了,具体在什么地方,外面也没人知道,不过,以往追随二皇子那些旧部,皇上下令都全处死了。” 楚岚一惊:“他已经动手了?” 江先生点头:“是啊!就在这个月初四,已经过去快十天了。” 楚岚:“那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你在宫里那么多天,皇上不亲自开口,估计也没人敢和你嚼什么舌根。”江先生道,“那些人以前都身居高位,除了原大理寺卿鲁晟,其他人都是一杯毒酒赐死,也算是给了他们体面,家产抄没,眷属打回原籍,都没发配流放,现在人人都夸皇上是施仁政的明君呢。” 一提到鲁晟,楚岚便想起自己在寝宫里醒来那天,雁归得知是鲁晟企图谋害他时的表情,就知道姓鲁的肯定是不得善终了:“鲁晟……怎么处置的?” 江先生嘚吧嘚半天也不见嘴巴干,一提到鲁晟,禁不住感觉嗓子眼冒烟,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又转身回来。 “那厮可能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临死都想拉着你垫背……当着皇上的面揭发你是私通苗疆的叛党……结果,你也知道……” 楚岚扶额,自己那么多年的心思竟然都花在提防这个缺心眼儿的东西身上了,真是不值!忒不值了…… “鲁家满门抄斩,鲁晟本人,凌迟三千刀。罪名是私通叛党,陷害忠良。”江先生还是把事情给他讲了一遍,“行刑时我去看过,一天一千刀,三天下来,把鲁晟那厮从脖子往下活活剐成一副骨架了,脚底下是一滩肉泥,脏器都露在外面,最惨的是,刽子手可一点都不含糊,真是最后一刀才让他断气……” “越人!别说了!”楚岚赶紧打断他,他一个边关打仗的,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断手断脚的,血肉模糊的,甚至……被施了邪术还能跑出来杀人的,可唯独没见过凌迟处死的,江越人这混球的形容实在太过还原场景,让他忍不住一阵反胃,浑身寒毛都跟着倒竖起来。 江先生叹了口气:“云舒兄,我这一大早跑来和你嘚吧了这么多,除了告诉一些你不知道的消息之外,最关键的意思你懂了吗?” 楚岚被他刚才说的事恶心的够呛,还没完全醒过神来,随口问道:“什么关键意思?” “就知道,你这种直球憨货是想不明白那么多事的,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江先生有些伤脑筋地瞅着楚岚,道,“云舒,对你而言,他虽然还是雁归,可他也是皇上啊!他这么在意你,宠着你,你不顺他的意就算了,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掀他的逆鳞好玩吗?万一把他惹毛了,气着了,他是做不出荆华他们那样亲朋连坐的下作事儿,那你呢?你这个小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么?” 听着江混球条条框框的分析,楚岚竟发觉自己无言以对。 “而且我觉着,皇上亲自抱你进宫那件事,觉得心虚的只有你自己,旁人看见的可都是你这个人以后的利用价值,别人眼里只有高官厚禄,谁会多花那些心思琢磨其他的鸡零狗碎;并且,以我多年对你的了解,你如果不是对他也有情,要是换个人想跟你这样那样,你不早抡刀把人剁成饺子馅了?还能由着人家把你……啧!你啊,还是赶紧收收自己作死的心,别上赶着跟皇上找不痛快,也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吧!” 楚岚没吭声,好半天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事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后的事就以后再去愁吧。” 江先生看他恹恹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好了你也别琢磨了,我一大早跑来还空着肚子呢,我记得你家老厨娘做的糖醋鱼特好吃,这回她也跟着回京了吗?” “不知道,你自己去看。”楚岚蔫蔫的,话也说得有气无力,“想吃什么自己去和厨房说。” 然后,江先生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堆菜名,楚将军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如果将来留在京城了,和陛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要怎么过…… ☆、江南 事实证明,有些人不但生来就是操心命,还长着一身贱骨头。 自从那天江越人来府中探望过之后,楚将军又在家游手好闲了两天,身上的伤好个七七八八,加上前两日吏部又把他的朝服送到家来,他就实在宅不住了,大清早便换上了朝服巴巴地跑去上朝。 等到了宫里,见到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都纷纷朝自己赔笑脸行礼时,楚将军又后悔了,心里觉得自己真是贱的慌,还不如在家再躲几天风头。 这要是等会儿见着了雁归……真是想想都尴尬,他现在要跑还来得及么? 可惜不等楚将军规划好逃跑路线,自己就被一群热情的同僚簇拥着踏入金銮宝殿。 待见到了端坐龙椅上的皇帝陛下时,楚岚才发觉是自己想多了,而且还自作多情得十分尴尬,因为陛下的目光根本没在他身上停留过,一刻都没有! 这很不对劲,难道雁归他…… 楚岚心里正七上八下,就见内侍官凑近皇帝耳边,轻声道:“陛下,楚将军今日来上朝了。” “嗯,宣旨吧!”皇帝说罢还咳嗽了几声。 “诶呦陛下这风寒怎么还不见好哇,这些天一直都是宣旨……” “谁说不是呢,这都三四天了还一直咳嗽说不出话来,这太医院干什么吃的啊,一群尸位素餐的老东西怎么连个风寒都看不好。” 内侍官擎着圣旨还未出声,身边两位同僚便窃窃私语咬起了耳朵,声音虽低,但楚岚还是听见了。 什么?雁归病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多想,就听内侍官扬声道:“皇上有旨,建安公楚岚听宣!” “臣在。”楚岚不敢怠慢,连忙出列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楚岚心不在焉,通篇圣谕只听了个大概:自己和其他旧虞将领一样,加官进爵,官升一级,赐封建安候,统领京城卫戍营。 这和江越人透露给他的消息基本一致,楚岚领旨谢恩,起身时顺势抬头偷瞄了一眼圣驾,心里瞬间咯噔一下。 金阶之上坐着的这位天子,根本就不是雁归! 难怪方才有人说皇上身感风寒说不出话!因为此时这个龙椅上的皇帝,虽然外表看上去毫无破绽,与雁归的面目身量也别无二致,但楚岚就是看的出来,这人根本就不是真的雁归!而且这位陛下,从上朝到散朝就始终在宣旨,仿佛是个有人给写好了剧本的傀儡,始终在照本宣科。 雁归呢?!难不成这些日子宫里出了什么乱子!出了什么变故?!雁归去哪了?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楚岚越想心越乱,没留意自己紧紧攥着圣旨的手都渗出汗来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朝,楚岚直接拿了卫戍营统领的令牌便去面圣。 雁归究竟怎么了?是病还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一定要见他一面!亲眼看见他没事才能放心!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雁归被人挟持,自己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把他救出来! 谁知才到禁宫门口,还没来得递牌子通禀就被一个人叫住了。 “楚将军留步。” 楚岚回身看时,从后面不远处施施然地走来一个人。 竟然是淮安王叶檀? “卫戍营统领楚岚拜见王爷。”楚岚赶紧转身,以礼参拜。 叶檀摆摆手:“将军不必多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王爷请。”就算楚岚再急,淮安王开口邀约,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只得跟着叶檀到了离宫门大路稍远一些的池塘边。 “楚将军可是要进宫面圣的?” 楚岚道:“正是,不知王爷有何赐教?” 叶檀长眉一挑:“赐教倒是没有,不过,皇上倒是托本王在此恭候楚将军。” “皇上他……” “将军这么急着进宫,想必是早朝时看出什么来了?”楚岚越急,叶檀越不急,绕着弯子和他打起了太极。 楚岚:“早朝时听说皇上身感风寒,龙体欠安,臣特地来问陛下安。” “嚯!倒是挺会说话。”叶檀撇嘴笑道,“行了,不和你绕弯子了,想必将军已经看出皇上有问题了,也难怪,别人看不出就罢了,将军如果也看不出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楚岚心中尴尬,心说这淮安王果然话里有话,可表面上还得装傻充愣,他心急,也没心思和叶檀打哑谜,便直接问道:“皇上情况究竟如何?还请王爷明示。” 叶檀瞥了一眼四下无人,微微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在京里。” 楚岚一惊:“外面一切形势尚不安定,雁……皇上这个时候离京?!” “嘘——!小声点!”叶檀瞥了他一眼,“有这个替身摆在台面上,偷偷出京的那个就是安全的,偷梁换柱这个道理将军不会不懂吧?” “那皇上去哪了?何时回京?”楚岚急了。 叶檀慢悠悠地说道:“江南,四日前离京的,估计也快回了。”说罢小声咕哝一句,“再不回,他留的圣旨都快不够读了。” 楚岚:“……” 拜别淮安王,楚岚从宫里出来直奔卫戍营去。 他骑在马上,一路上心中始终忐忑着。卫戍营……京里这个正主儿都跑了,卫戍营还卫个什么劲儿?但是圣旨已下,命他接管卫戍营,他就必须得奉旨……过去看看。 一到卫戍营门外,楚岚便依稀觉着有哪里不对劲,营里那一水的黑衣玄甲怎么回事?怎么那么眼熟?!难道卫戍营也换装了?这新装怎么长得跟颍州玄策营似的…… 他狐疑着走近大营门口。 岂料营门守卫的斥候一见楚岚,立刻便大呼小叫起来:“兄弟们快看谁来了!是咱们楚将军回来啦!” 这嘹亮的一嗓子喊得楚岚一愣,紧接着就看见方才还在营中操练的将士呼啦啦地朝自己围了过来,一个个黝黑的脸上还洋溢着无比激动的兴奋之情。 楚岚还在恍惚着,心道这卫戍营的人怎么都晒得这么黑了么?而且什么时候跟自己这么熟了……然而等他看清这一个两个的样貌时,他的心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地敲中! 这!这不就是他的玄策营吗?!这些!不都是他在西南大营的老部下吗?! “你们……你们怎么到京城来了?!”楚岚翻身下马,立刻被一群黑脸汉子团团围在当中,被他们七嘴八舌吵的有点晕头转向。 “是圣上下旨调咱们兄弟来京城继续跟随大将军啊!” “合着将军您怎么都不知道哇!” 哈哈哈哈…… 站在这么一群黑脸八哥似的汉子中间,楚岚被他们叽叽喳喳吵得有些头疼,但是却又感觉窝心得不行。 先是调来老家仆照顾我起居,又破例调用边关的老部下进京供我调遣…… 雁归啊!你可真是会专往我心里最软的地方戳啊…… 按照前朝兵部律例,边关将士无论功勋大小,都是不可调入京城听用的,尤其是主帅留任京城还能把曾经的老部下一并带进京的,历朝历代均无此先例——除了西南颍州玄策营。 原因无他,那是乾安帝陛下为楚岚将军破的例。 楚岚在接管了卫戍营之后,索性连家也不回了,干脆住在军营里,又和以前在颍州时一样,同部下吃住在一起。 从他到营里当天,就下令在进京的所有官道隘口设了守卫,尤其是南下的官道,楚将军除了处理日常军务之外,必定亲自在南面关卡巡查,而且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这都已经三天了!雁归仍旧是踪影不见,加上他离京那四天,七天七夜!倘若不被什么事情耽搁也该回了!可是楚岚一直等到夕阳西沉,夜幕降临也还是没能等到雁归出现,他忍不住开始心浮气躁起来,倘若不是有卫戍营无圣旨不得擅自出京的律令压着,他早一路南下去把人给抓回来了!何至于见天儿的翘首南顾,把自己弄得跟块望夫石一样! 耿直如楚将军者,倒是并未察觉“望夫石”这个事物用来形容此时的自己有何不妥。 此时远处山巅乌云盖顶,凉风送来一阵阵湿意。 山雨欲来! “将军,您早些回去吧,等会儿怕是要下大雨了!” 楚岚指挥属下帮留守将士的搭好帐篷,便率领亲卫踏着夜色回营去了,又是一日空手而回,他的心止不住地开始翻腾,一闲下来脑子里就开始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如今局势晦暗难明,就算没人知道雁归的真实身份,那也免不了会遭遇什么意外,即便雁归有本事自保,可由此向南,山多水多,万一路遇天灾该怎么办……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就听见帐篷外面大雨倾盆而至,打在大帐顶上劈啪作响,其效果简直胜似雪上加霜。 忽听有人踩着水朝大帐这边跑过来,楚岚一怔,紧盯着大帐门口。 “启禀将军!营门外有人求见!” 传信斥候隔着大帐门帘喊道,那声音和着雨声钻入楚岚耳中…… ☆、雁还朝(上) 帐外大雨滂沱搅扰得人心神无宁,忽然听见这个消息,楚岚先是一怔,便急忙唤那属下进账说话。 传信的斥候一挑帐帘,湿漉漉地钻进大帐,禀报道:“将军,营门外来了六个人求见,自称是将军的故友,姓晏。” 晏…… 楚岚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急道:“快请!” “是!” 是雁归吗? 传信官一走,楚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也顾不得外头风急雨骤,掀开帐帘向营门口张望过去,急泻而下的雨滴打在他脸上,一片冰凉。 不多时,就见营门方向有两名斥候带着六人六骑冒雨而来,众人在大帐门口下了马,落汤鸡似的一股脑地钻进大帐来。 最先进帐的那位,一身布衣全湿透了,衣角还在滴滴哒哒地淌水,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可这人似乎并没察觉此时自己有多狼狈,抬眼一见楚岚,立马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楚岚的视线则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了一遍,见他没伤没病,心中堵着的那块巨石才轰然落地,想到自己热锅上蚂蚁似的过了这些日子,他此时竟还能笑得如此没心没肺,便按捺不住性子剜了他一眼,然后吩咐属下把另外五位带去沐浴更衣,安排住处好生款待,单独把这位“晏公子”给留了下来。 “公子,您……”始终跟在“晏公子”身边的两只落汤鸡怔忡片刻,赶紧征询公子意见。 “听从将军的安排,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是!” 帐内旋风一般卷进来的几人又旋风似的离开,只剩下最大的那只落汤鸡还杵在那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楚岚拧着眉,忍不住斥责:“傻笑什么?!还不快把湿衣裳脱了,着凉怎么办!” “才见着将军就脱衣服,岂不失仪?这不合适。”雁归偏不动手,浑身滴滴哒哒,笑眯眯地站在原地。 “别废话,快点脱下来,湿衣裳穿着舒服吗?”楚岚啧了一声,朝他走了一步,伸手便要去拽他衣领。 雁归一把捉住楚岚伸向自己的手腕,往怀中一带,直接把楚将军揽入怀,双臂绕过肩膀,将人牢牢扣在自己怀中。 “你干什么?”楚岚没防备,自己的脸就“啪叽”一声贴在他湿淋淋的肩膀上,又湿又凉,好在身上的盔甲还没卸,不至于被那人连累到自己也得跟着换衣服。 “云舒,让我抱抱!实在太想你了……”雁归在楚岚耳畔轻叹一声,低头把脸埋进他发鬓间。 楚岚耳朵被他的呼吸吹弄得又麻又痒,可这一回却一点都不想推开他,一想起那日金殿上的冒牌皇帝,还有这些天自己日日翘首等待的难受,心里又多少有些不甘,责怪道:“你啊!外面局势不明,你怎么敢到处乱跑,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还敢做这种不靠谱的事!” 雁归听着楚岚的责备却是受用得很,觉着心中简直又暖又甜,便轻笑着在他耳廓上轻轻啄了一啄,手却还是舍不得松开,温声道:“大将军教训的是,下次带你一起……” 那敏感处突然被轻触,楚岚面上一红,却立即又因他那一句“下次”炸了毛,他扭头瞪着雁归:“什么?你还想有下次?!” 雁归也不辩解,仍旧是笑呵呵地望着他。 此时帐外却突然有人喊道:“将军!热水来了!送进去吗?” 楚岚连忙推开雁归,定了定神,才道:“进来!” 帐帘掀开,两人抬着个大木桶,另一人提着两只大铜壶进到帐里,浴桶摆好,往桶中注满热水,告退离去。 楚岚走上前去,靠在浴桶边伸手试了一下水温,扭头瞥了雁归一眼,催促道:“好了,快过来,水温正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捞起在桶里飘着的木瓢舀了一瓢温水放在一边桌案上。 湿衣服穿在身上的滋味儿也委实不好受,雁归倒也不扭捏,先是伸手摸出怀里藏着的一个油纸包塞到楚岚手里,随后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脱得精光直接跳进浴桶,湿凉的身体瞬间被温暖包裹,简直不能太舒服,雁归情不自禁地长吁一口气。 楚岚低头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油纸包,怔了一会儿才问:“这是……给我的?” “嗯,南边买的,看着挺不错,就想着带回来给你尝尝。” 湿漉漉的油纸包托在掌心里,还存着一点温度,楚岚看着它,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云舒,想什么呢?”半天听不见身后有动静,雁归扭头正瞧见大将军直勾勾地盯着一包点心发呆,忍不住笑道,“别看了,你盯着它也变不成两包。” “你……”楚岚被他逗笑了,回过神来,拆开油纸包上系着的红绳,纸包散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米糕,满溢甜香,雪白松软,虽然边角都揉搓得没了样子,却还是能看见每一块米糕上面洒着的黄花碎,星星点点,黄白相间煞是可爱,暖淡的桂花香气糅着甜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低头看着那包桂花糕,楚岚突然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了,又觉得先说哪句都显得多余,于是干脆全咽了下去,他不吭声,直接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云舒,怎么样?好吃……唔……”雁归回过头,刚一开口就被塞了一块米糕进嘴。 淡淡甜香入喉,雁归望着楚岚映在烛火中的侧脸,一时之间竟移不开视线。 喂完他一块米糕,楚岚转身到衣架跟前将腕甲、臂甲一件一件地卸下来,雁归的视线把他的脸都盯热了,他顾不得再卸胸甲腿甲,干脆回到了浴桶边,一手拿起桌上的水瓢,另一只手直接把雁归的脸给扳了回去:“别看了,转过去我帮你冲头发。” “嗯。”皇帝陛下顺着他的手,乖乖地把头转了回去。 楚岚把木瓢中的热水缓缓倾倒在他发顶,看着清亮的流水沿着他的发丝流泻,就听见他慢悠悠地说道:“云舒,你真好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全都好看,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好看,那时候你穿着一身银盔甲,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把我抱在怀里,在我眼里,你就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你养伤那会儿,每次你睡着,我就在旁边偷偷摸摸的看你,可是看久了,就更觉得好看,你说我为什么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胡说八道……”楚岚笑骂,“你那时候才多大?十三岁,还是个小屁孩儿呢,懂得什么好看不好看?”说着,他放下空了的木瓢,拿起旁边的手巾,包住他的头发轻轻揉搓。 那人嘿嘿傻笑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云舒,你相信么?从小就没人拿我当孩子看,我吃过的第一根糖葫芦是你给的,我被人当成奸细时就只有你肯信我,我做噩梦也只有你抱着我……云舒,只有你把我当小孩子,我还记得,那次你喝醉了,还说要我给你做徒弟。” “别胡说,哪有这回事!”楚岚大窘,“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有啊,那年在你府里的荷花亭里,你枕着我的腿说的。”雁归从浴桶里站起来,转身面对楚岚,伸手去拆他的肩甲和胸甲,“你还对我说,‘过得不好,就靠自己去争,受了委屈,也咽进肚子里去。’因为我终究有一天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还记得吗?” “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记性!你……唉你怎么光着身子就出来了!” “但是我记得,云舒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雁归笑眯眯地伸手把剥了硬壳的大将军揽进怀里。 “傻笑什么!”楚岚皱眉瞪着他,但是说出口的话早没了之前的硬气,连尾音都明显软了下来,他手里还抓着那块手巾,干脆伸长胳膊,把他背上的水珠都给擦干了,因地制宜,“你连件衣服也不披,着凉怎么办啊!” “云舒。” “干嘛?”楚岚抬头,嘴唇上冷不防被亲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也不愿再多想,单凭本能反手一把搂住雁归的腰,近乎泄愤似的吻了上去。 明知道不应该,可此情此景之下,哪有几个男人还能把持得住,尤其是楚将军这种尝过一次云雨滋味,却又寡欲太久的人。 楚岚是不懂风月,但他至少是个正常男人。 雁归先是一愣,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搂住他紧走几步,直接把楚岚压在了墙上。 约莫半盏茶的光景,两人就那么近乎忘情地吻着彼此,这时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和卫兵讲话的声音。 有人来了! 楚岚一惊,气息不稳地推开他:“好、好了……雁归……我、我先找身衣服给你换上。” 雁归好整以暇地松手,笑眯眯地看他手忙脚乱、欲盖弥彰地到处翻箱倒柜找衣服。 来人是伙房给客人送宵夜的伙头兵,他把一个用油纸盖得严严实实的木托盘交给帐外的值守,那军士将东西送进大帐便退出去了。 打发走了卫兵,楚岚一回头,发现雁归已经穿好了方才扔给他的衣服站在大帐中间。 可是楚将军发现,这人怎么看起来这么别扭! 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上露胳膊下露腿,皇帝陛下光着脚丫子,跟个丐帮弟子似的站在他面前,还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楚岚一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雁归低头扥了扥衣襟,也跟着笑:“云舒,你这衣服可太紧了,这样还怎么出去见人哪?” “你的衣服我让人拿去浆洗了,明早就能穿,今晚……咳……陛下只能将就一下了。”楚岚说着话,直接动手把桌子拖到床边,揭开那托盘上罩着的油纸,是一碗肉丝蛋花儿面,香喷喷热乎乎的。 “凳子弄湿了,难为陛下再将就一下坐床上吃吧。” 雁归丝毫不在意,往床边一坐,继续笑眯眯地盯着他看,好像只要在楚岚面前,陛下的笑脸就收不回去似的。 “笑什么?!”楚岚瞥他一眼,一把抄起筷子塞进他那龙爪子,“别笑了,快趁热吃,吃完早点歇着。” “好。”雁归提起筷子,“你呢?你吃过了吗?” “没,不饿,也不想吃面。” “那你吃这个,我吃面。”雁归伸手把桌子上那包点心拖到楚岚面前,嘿嘿一笑,低头吃他那碗面。 楚岚:“……” 两人吃罢宵夜,时候也已经不早了,楚岚熄了大帐里的灯火准备休息。 见雁归正脱衣服,楚岚也未多想,便先上床躺下了,侧身面朝床里,腾了一大半床铺给雁归,可一躺下他就后悔了,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万一那小子又像上次那样可怎么办?我现在是装睡呢?还是假装军务繁忙立马跑路呢?还是…… 可惜还没等楚将军想好对策,雁归光溜溜的身体就贴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他顿时浑身绷紧,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云舒,我也没想做什么,你这么紧张干吗?” “啊?我我我有什么可、可紧张的!” 雁归在他耳边笑道:“好,不紧张,咱们大将军威震四方无所畏惧,睡吧……” ☆、雁还朝(下) 军帐之外暴雨如注,帐内两人相拥而卧。 可谁都没有睡意。 楚岚听着耳边那人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没睡着:“雁归?” “嗯?” “你这趟出去,南边的情况怎么样?” 雁归抬手顺了顺楚岚被自己揉乱的鬓角:“江河堤坝老旧低矮,年久失修,我沿河查看过,湖州、临安有几段还是圣祖帝在位时修建的,经年累月下来,土方早就松垮了,根本抵御不住洪峰冲袭,江南年年水患,是天灾,也是人祸。” 楚岚微微侧了侧脸:“虽然我久在南疆,也听说朝廷每年都会拨发银两修筑堤坝,年年修堤,年年水患,真是没想到那帮地方官敢贪赃枉法到这个地步!” “是啊,这趟因为急着回来,只去了湖州临安两处,受灾情形真是一言难尽。”雁归叹了口气,“其他几个州郡,照灾民流出的情况看,灾情大抵也是一样的,水患一日不除,江南百姓就一天过不上安稳日子,下一步去江南的人选……着实要仔细斟酌……对了,云舒有人选推荐么?” “我?”楚岚无奈笑笑,“陛下这可真是出难题了,臣不过是个武夫,身边也尽是些舞刀弄枪的粗人,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能做细致活儿的人哪。” “将军过谦了。”雁归一笑,顺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在宫里的?” 这一下,说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虽然隔着棉被,而且雁归也没使什么力气,可楚岚就是觉得被他拍过那地方有点火辣辣的、丝丝缕缕的麻疼。 楚岚沉默片刻,反问:“你说呢?” 雁归嘿嘿一笑:“我家侯爷果然聪慧过人,若不是你自己看出朝堂上那位不是我,檀王爷是断不会主动与你提起的。” 楚岚轻哼一声:“你弄了个替身拿着圣旨照本宣科,这种馊主意也亏你想得出来!对了,我看那人身量面貌和你别无二致,乍看之下毫无破绽,怎么做到的?是用了易容术么?” “侯爷睿智。” “别这么叫,我听着别扭。”楚岚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只是听闻民间有能人异士精通此法,倒是从没亲眼见过,没想到陛下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 雁归直接握住楚岚那只手,不经意地在掌心里轻轻揉捏:“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愿闻其详。” “淮安王你见过了吧?” “嗯。” “我不在京城这些日子,替我上朝会那位的真面目其实和淮安王相差无几。” “啊?”楚岚吃惊不小,“我是曾经听人提过叶王爷还有个郡王兄弟,原来是他?” “是啊,他姓叶名楠,字锦风,按辈分还是我的小表舅。” “原来如此……” …… 第二日天还未亮,楚岚便地吩咐伙房提前备饭,自己陪着雁归草草地吃了几口,便带领一队亲卫将他们六人一路护送进宫,楚岚一直把雁归送到禁宫之内,亲眼看着他进殿更衣才放下心来,率众亲卫退出宫门之外。 此时天将四更,朝会也快开始了。 身为卫戍营统领,若非皇帝特意宣召,楚岚平常也不必参与上朝议事,只需在朝会时负责宫中戍卫即可。 楚岚披挂齐整,背负乌金长刀,一身银盔银甲似雪鎏霜,立于金殿之外,威武英气,凛然肃杀。 他远远望着金阶至高处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突然间恍惚了心神,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睡在自己身侧那个柔软的雁归,再看眼前这个龙威燕颔的九五之尊,楚岚竟感到一瞬的迷茫,一时之间竟不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朕前几日调阅了国库账目,前朝拨往江南修堤筑坝的白银每年都有几十万两,可银子流出去,沿河堤坝却丝毫不见添砖加瓦,朕虽对修桥造坝这等土木工事不甚了解,但几十万银子总不至于连块砖都买不下来吧?蒋大人?工部的砖石那么贵吗?” 乾安帝的声音在金殿里震荡着,几许回音绕梁不绝,工部侍郎战战兢兢地出列,躬身拱手道:“启、启禀皇上,每年拨往江南的修筑银都是由工部支派营造司,由营造司拨给各州郡地方官府,再由地方官府着人修建的,至于、至于修建情况,臣、臣……” “去年,朝廷向湖州拨发修筑银十二万两、临安八万两,仅此两地就拨出二十万两,可是朕却得知这两地的河堤都是圣祖帝在位时修建的,迄今已逾百年,至今未添一砖一石!仅去年拨发的二十万两白银,就算全埋在土里也能挡三尺洪峰了吧!” 闻言,工部侍郎噗通一声跪下:“微臣督办不力,求皇上治罪!” “督办不力,这只是其一。”雁归冷笑,“不知蒋大人在家乡置办的百顷庄院、亭台水榭又耗资几何?其中又用了多少江南的砖瓦呢?” “皇上!臣的庄院乃是祖宅翻修而来,至于……至于其他资用,全是臣的祖产啊!请皇上明鉴!” 雁归:“吏部、户部何在?” “臣在。” “朕前几日偶感风寒,不便多言,工部蒋大人入仕之前家世如何,请两位爱卿给诸位大人说说吧,吏部先讲。” 吏部侍郎奏道:“启禀皇上,工部侍郎蒋文山乃前朝隆裕九年致仕,时年二十八岁,自科举入仕,并未曾有人举荐,请皇上明鉴。” 雁归视线一转,看着户部侍郎。 “启禀皇上,蒋文山系家中独子,四岁丧考,与寡母相依为命,寄居其母兄长家中,其母替人洗衣缝补,其兄长靠织席贩履为生,并无田产,请陛下明鉴。” “工部侍郎,你还有什么话说?” 蒋侍郎此时已经是汗如雨下,两股战战,浑身筛糠:“皇、皇上……微臣知罪……求皇上念在微臣、微臣年幼家贫……才不得已以职权之便谋取钱财,求皇上念微臣只为求财,从未害命的份儿上!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哪!” “从未害命?”雁归居高临下地盯着磕头如捣蒜似的人,眼神阴鸷,“只因你一念之贪,那些遭洪水吞没家园,举家背井离乡的百姓,卖儿鬻女的惨状你见过没有?朕见过!朕一路南下,目之所及处一路饿殍,到处都是病饿而亡的百姓尸首!你还敢说从未害人?!”雁归怒喝,“大理寺卿!” “臣在!” “将工部侍郎蒋文山革去官职,依法查办!家产全部抄没移送湖州府,家眷妻小贬为庶人,打回原籍,蒋氏族中子弟三代之内不准再登科入仕!” “皇上饶命!皇上开恩啊!微臣还有高堂尚在!求皇上法外开恩!” 雁归:“刑部何在?” “臣在!” “着人查明蒋文山是否还有高堂在世,倘若老母尚在,就暂且留他一条性命,待其高堂百年之后立即将其法办,严惩不贷!其他事宜由大理寺查办,此事由你刑部督办!” “臣遵旨!” 楚岚安静地肃立于金殿外,仰望着朝堂之上杀伐决断的君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从江越人口中,他听过的事情不少,但始终觉得那只是乾安皇帝的所作所为,而且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与他并不相熟的陌生人罢了。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真正亲眼所见,第一次看见身为帝王的雁归是如何的决绝。 蒋文山满面涕泗横流,被剥去官服拖出大殿,经过楚岚身旁时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呼:“谢主隆恩!谢圣上开恩……” 朝堂之上,君臣议事仍在继续。 “眼下江南水灾不除,江淮百姓便无法返乡,虽然朕已下旨调拨钱粮赈济受灾百姓,但并非长久之计,各位爱卿谁愿替朕前往江南整治水患,安置百姓?” 殿内顿时沉寂下来,间或有人低声窃窃私语。 “陛下,臣请往江南,替陛下分忧,以期可解万千百姓之苦。” 站在百官最前面的淮安王微微侧了侧身,不紧不慢地朝金阶上方拱了拱手。 雁归微微一笑:“那便劳烦王爷替朕跑一趟江南了。” 君主金口一开,两江总督的脖子感到一阵发凉,他掀起眼皮偷瞄了淮安王一眼,禁不住心中惴惴。 天底下谁人不知叶王爷的家世……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这人要是想拉拢那可就太难了,朝廷拨款修堤筑坝那几十万两,够不够这位王爷素日的零花钱都难说,这、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暂告段落,金殿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 “启禀皇上,兵部有本上奏!”兵部侍郎裴典出列施礼。 “裴卿请讲。” “陛下,昨日臣收到梧州楚昱将军奏折,恳请臣代为上疏,称旧伤复发身体抱恙,无法胜任西北提督之职,特奏请圣上恩准其解甲告老,另派良臣接管梧州。” 雁归下意识地朝大殿门外瞥了一眼,道:“楚将军的折子呢?呈上来朕看。” “遵旨!” 兵部侍郎的话,楚岚在殿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尽管他从小就与他爹父子情分淡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收到过父亲的家书,偶尔写过去问安的书信也一律石沉大海,父亲是半个字也没回过,但听到父亲身体有恙,他还是免不了心中一沉。 大殿里,雁归已经将楚老将军的奏折浏览一遍,合起来搁在一边:“朕加封楚老将军为武安侯的圣旨呢?还是没接么?” “是,陛下,楚老将军自认无才无德,不敢受此厚禄,所以始终不受陛下加封,是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雁归:“裴卿不必自责,既然楚老不愿受加封,那朕也必然不会强人所难,按照老将军奏折上所说,最近梧州外敌还算消停,朕打算趁此机会派守将前往梧州,准了老将军告老之请,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齐声道:“皇上圣明!” “诸位若无本要奏,就各自去忙吧。”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岚站在殿外,笔直的身形挺拔如松,在心里一点一点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他父亲拒不受加封?!这不是摆明了抗旨吗?什么时候的事?雁归怎么没和自己提过! 下朝退出金殿的众位大人们,纷纷朝楚将军行礼,在他们的笑容背后,楚岚隐隐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父亲 接下来的数日,楚岚除了朝会时能远远地看一眼雁归外,两人私下里也再没有见面。 不见也好,见了面,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父亲明目张胆的抗旨,这是多重的罪就不必说了!可雁归非但没有怪罪还准他安安稳稳的解甲归田……也对,自己倒也没脸腹诽老子这点事儿,他本人不也曾经率领几千禁卫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刀劈天子么?然后不还是照样能掌管卫戍营,成天立马横刀地在禁宫进进出出么……他们楚家父子可算是出尽了风头,可能在旁人看来,皇上对他们不光是荣宠,简直是过度纵容了。 于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楚岚不仅不想见雁归,也不愿意见其他人,一回卫戍营就躲进自己的大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日黄昏,营房外面突然好一阵喧哗,马嘶声裹挟着吵吵嚷嚷的人语声乱成一片,楚岚掀帐帘出来,蹙着眉问道:“什么事这么吵?” 值守的亲卫道:“听说外面来了位老爷子,不容通禀指名要见将军您,闯营门时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老爷子就直接动手了,守门的兄弟挨了一鞭子。” “我知道是谁了!”楚岚心一紧,赶紧打发亲卫,“别耽搁,快去请他进来!” “是!”抬腿就要跑的亲卫和刚打门口跑进来报信的守卫差点撞个满怀。 “启、启禀将军!那边……唉将军!” 楚岚不等守卫讲完,大步流星地就朝营门走去。 被拦在营门外的老爷子精神矍铄,发鬓微微有些斑白,骑在高头大马上喝骂道:“和你们这帮东西有什么话好说!叫楚岚给老子出来!他带的这也叫兵?简直一窝乌合之众!” 楚岚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深呼吸几次,强压下怒气道:“别骂了,我来了。” 营门守卫:“将、将军?” 楚岚看了那个挨了一鞭子的守卫一眼:“没事吧?先去把伤口包扎好。” “是!将军!”守卫捂着脖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剩下的亲卫守卫围在楚岚身边,竖起耳朵等着自家将军命令。 可还不等楚岚开口,便听马上那老爷子嗤笑一声:“哟?建安候?老夫失敬了!” “父亲一路辛苦。”楚岚面无表情地躬身长揖。 他话音一落,就听见围观的将士一阵唏嘘,有那心直口快的忍不住小声嘀咕:“啥?居然是咱将军的爹?怎么长的一点都不像……” 肉眼可见,这对父子站在一起,除了凛冽肃杀的眼神尤为相似之外,五官身量气度就压根没有一处相像,简直让人不禁怀疑这父子俩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 “老夫腆着老脸请建安候今日过府一叙,不知侯爷可否赏光?!” 楚岚道:“父亲请先行,待我先把营中事务交代一二。” “那老夫就在寒舍扫席以待侯爷大驾光临了!”说罢,武安公拨马转身,带着两名亲卫扬长而去。 “将军?您没事儿吧……” “没事,我今晚回府听训,不回来住,如果有要紧事就到府里……不,有事去找燕将军或陆将军。”楚岚幽幽道,“给我备马。” “是!将军!” …… 隔日,上朝来的各部大人们照常看见卫戍营统领楚将军仍旧早早地站在他该在的地方,披挂齐整,威武肃穆,只是没人注意到他此时脸色发青,连嘴唇都泛着白。 散朝后,待文武官员三三两两地出宫,楚岚将当日防卫戍务安排妥当,便径自出宫去了,他走的不是回卫戍营的路,而是楚府的方向。 而金殿之内,才刚下朝的乾安帝陛下被一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的黑衣人耽搁了下来。 “启禀皇上,楚老将军昨晚进的京,回京后直接去了卫戍营,然后回府,晚间楚岚将军也回了将军府,今早由将军府直接进宫当值。” 听了这个消息,雁归心里没来由地一揪,长眉一蹙:“好,知道了,你去吧。” “是。”话音刚落,那人又如同来时般,鬼魅一样的消失了,不知所踪。 雁归习惯性地往殿门口张望一眼,果然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来人,备车马!” “遵旨!” …… 楚府院子里,一众仆从全都聚在廊下,三三两两地站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院子当中请出了楚家先人的牌位,楚岚在牌位之前跪得笔直,几乎被血染透了的上衣脱下来系在了腰间,露出横亘在胸口上那道细长的伤疤,还有背上鲜血淋漓的无数道新伤。 老管家吴伯,捧着一张竹简,站在楚岚身边,哆哆嗦嗦道:“老爷,昨儿少将军已经跪了一宿了,您看……” “少废话!给我读!” 吴伯再不敢拗了主子的意,只得磕磕巴巴地读道:“楚、楚门宗训:凡我楚门子、子弟,力守基业……” 耳边只听“啪”地一声竹鞭脆响,楚岚的身子立刻哆嗦一下,又一道白印子贯穿了他整个脊背,少时,那道细长的白印,慢慢裂开了一条血口子,皮开肉绽,殷红的血也在这时一丝丝地渗了出来。 楚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两手在膝上攥得泛白。 吴伯一张脸皱在一起,都快哭出来了:“老爷!别打了……” “别废话!读!” “舍、舍身护……护国……” “啪”!又是一声鞭响,在场众人也禁不住跟着哆嗦一下。 “勿、勿□□纪……” “啪”! “勿乱……勿乱纲常……” “啪啪”!连着两声皮开肉绽的脆响,在场的不仅是吴伯,远远站着的仆从们一个个面如菜色,两股战战。 武安公咆哮道:“读!接着读!” 吴伯带着哭腔念道:“勿……勿……勿乱……” “皇上驾到——!” 猛然间听闻自府外破空而入那一声高喝,把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激灵。 楚岚惊愣地转头望向大门口,便见到方才还端坐金銮殿上的皇帝陛下迈进了自家门槛,此时雁归也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院子里的楚岚,他那视线在楚岚背上停留片刻,脸上表情瞬息一变,眉宇间竟有一丝杀气若隐若现。 雁归…… 楚岚刚想起身,已经跪僵了的膝盖却不听使唤,直接又跪了下去。 武安公先是一愣,把手里的竹鞭丢给吴伯,朝众家仆一挥手:“都下去!” 然后转身,撩袍跪拜:“草民楚昱见过皇帝陛下!不知陛下突然驾临寒舍有何赐教?” “老将军平身。”雁归伸手虚扶了一把,面上表情刹那之间恢复如初,哂笑道,“朕闻听老将军贵体抱恙,便亲自前来拜会探望,呃……朕没打扰老将军处理家事吧?” 武安公站起来,侧身对着雁归:“逆子不尊祖训,令楚家列祖列宗蒙羞!老夫替祖宗管教管教!” 雁归挑眉:“不知楚将军是忤逆了贵府哪一条祖训呢?” “呃……这个……”武安公一时语塞,他总不能当着这位张口就能夺人性命的爷面前说自己儿子是通敌叛国的逆贼吧?! 雁归笑道:“罢了!既然是将军家祖训,那朕身为外人也不便知道。来人,将朕为老将军带来的补品抬进来。” “是,陛下。” 雁归瞥了楚岚一眼,转脸朝武安公皮笑肉不笑地一字一句道:“老将军,朕虽对将门宗训不甚了解,但请老将军日后在贵门祖训中再补充几句。” “陛下请赐教。” “忠心为国,反遭陷害,身陷囹圄,却为保同僚手刃敌国君主。”雁归不紧不慢地,“不怎么押韵,老将军文韬武略受世人敬仰,就自行润色一番吧。” 武安公心中一惊:“陛下这是何意?”这……这和自己收到的那封信说的不太一样啊! “看老将军出手教训儿子的力道,贵体应当无大碍,朕政务繁忙,便不打扰了!”雁归转身,眸光一黯,神情阴鸷,“回宫!” “遵旨!” “草民恭送圣驾!” 楚岚眼见着雁归迈着悠然闲适的步子经过自己面前,却连看都没看他,径直朝府门而去,刚想说一句恭送圣驾,不料那人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 “楚将军,今日还未散朝之时便提前离宫,身为卫戍营统领擅离职守,此乃罪其一!”雁归挑眉,沉着脸道,“圣驾到此,楚将军非但不迎圣驾,还衣冠不整,御前失仪!此乃罪其二!来人!将楚岚给朕拿下!带回去论罪判罚!” “遵旨!” 两名禁卫大步走上前,一左一右将楚岚架了起来,叉出门去。 楚岚:“……” 怎么突然就……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啊! 楚昱及楚府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前一秒还和颜悦色的皇帝,下一刻就翻脸降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把楚岚给带走了。 而堂堂卫戍营统领则满头雾水,衣衫不整地被人架出自家大门,好在圣驾到此,周遭戒备森严,没有旁观的百姓见到他这副尊容。 万幸!自己还没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皇帝陛下也随后走出楚府大门。 禁卫小心翼翼地望着雁归:“陛下,楚将军……”圣驾队伍里也没有木笼囚车随行啊…… 雁归冷冷一瞥,面无表情道:“你们还想把他放哪?扶到朕车里去!” 这一刻,皇帝陛下龙颜不悦,不怒自威,惊得在场众人情不自禁地鼻尖渗汗。 那两名禁卫立马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楚岚搀进陛下的龙辇,小声道:“楚将军,得罪了。” 楚岚背上的伤口被拉扯,疼得脸色煞白,摇摇头:“不碍事,你们下去吧。” “谢将军体恤。” 两名禁卫缩着身子退了出去,紧跟着上车来的人换成了皇帝陛下,他一个大步就迈进了车里,车帘一落,方才脸上佯装出来的平静瞬间便甩的连渣都不剩了。 “留十名禁卫守住楚府!老将军身体不适,但凡出行你们就给朕跟着!老将军有任何闪失拿你们是问!”咬牙切齿地说完,雁归愤怒地摔上窗帘,朝车外怒吼:“回宫!” “起驾——回宫!” ☆、宫禁 龙辇缓缓驶离了楚府。 楚岚一边听着外面整肃划一的马蹄声脚步声,一边慢吞吞地解开系在腰间的衣裳,往自己身上披。 好巧不巧的,这时车轮似乎碾到了石子,车厢毫无征兆地一个颠簸,楚岚身子一晃,血肉模糊的后背“嗵”一声撞在车厢扶手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当着陛下的面,又不好意思喊疼,憋得冷汗直冒。 此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直接把楚岚拽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给他靠着。 雁归低了低头,发现龙袍上的金丝线绣凸凹不平,于是干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外袍扒了下来,罩在楚岚身上。 楚岚一惊:“陛下!使不得!臣身上有血,会弄脏……” 话音未落,他扭头就看见雁归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他想把外袍脱下来的手刚一迟疑,就被那人揽进了怀里。 雁归从背后搂住他,将脸埋进他颈窝中,在他耳畔沉沉一叹:“云舒,你这样是想活活把我疼死啊!” 楚岚眼眶也有些微热,跟着叹了口气,却没出声。 “就因为他是你爹,你就由着他可着劲儿的糟践你?”雁归带着鼻音,恨恨地说道,“楚云舒,你可真是好样儿的!往后你如果想要了谁的命,那就让他尽管往你身上招呼,我保证不留着他过年!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 他这番话里透出的狠劲儿,让楚岚突然想起彼时雁归在金銮殿上的模样,没来由地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此时此刻,在自己身边这人,到底是雁归还是乾安皇帝?他已经彻底分辨不清了…… 圣驾辚辚而行,车内的两人无声无息地依偎着彼此,谁也没再言语,回到宫里时,已经过了晌午。 “皇上,到了。”内侍在车帘外提醒道。 雁归先下了车,在楚岚走到车门边时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一路回到寝宫。 楚将军的内心其实是十分抗拒的,然而看样子雁归是下了朝便直接就奔去楚府,连朝服都没顾得上换……眼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正是陛下那件镶金缀玉的五爪金龙袍,这万一被人注意到,那可真是跳进什么河都甭想洗清了!于是楚将军心一横,干脆两眼一闭装晕,不看不听,毫无骨气地效仿起掩耳盗铃来。 “传太医院,送最上乘的金疮药到朕寝宫来,还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雁归一边走一边吩咐,“午膳也送到寝宫,把玫瑰酥饼之类的点心也送些过来!” “遵旨,陛下。” …… 内侍宫人们陆续地捧着大碟小碗进进出出好半天,方才消停下来,偌大寝宫里只剩了陛下和楚将军两人。 楚岚后背的伤口已经拿煮好的药水擦洗过一遍,陛下不肯假他人之手,所以全是陛下一个人做的……楚岚赤着上身,趴在龙床上,堂堂一国之君一手攥着药瓶,一手拿着小银勺,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把药粉均匀洒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疼不疼?云舒。”雁归问。 同样的问题,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或者第十二次问了,楚将军的头都已经摇晕了,于是干脆回答:“没事儿,不疼,比你帮我挖箭头那回可强太多了。” 他后背都被抽烂了,光凭想象就知道已经没几块好皮了,疼不疼还用问么?他整个后背都疼,根本没有哪儿最疼这回事!雁归唠叨得他头都大了,如果这会儿换成江越人的话,他必然是直接吼一句“闭嘴!”就完事,但目前情况不行,自己身后这人可是当今圣上,显然和江越人那厮不能同日而语,他又不是二愣子。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云舒,我好像每次看见你几乎都是伤痕累累的!”雁归眉头拧了个死结,开始如数家珍,“我十三那年,你胸口挨了胡人一刀,差点儿丢了性命;后来在颍州城上见面时,你身上中了两箭;在大理寺天牢,你遍体鳞伤;然后是……” 楚岚心情低落,雁归的话也没听进几句去,他说他的,自己始终不吭声,等到后背的伤口涂完药时,楚岚趴在那儿已经昏昏欲睡了。 “云舒,先别睡,来,坐起来,让我看看膝盖。” “嗯……?”楚岚强打精神,含含糊糊地推拒,“膝盖就不用了吧?不疼。” “不行,让我看一眼才放心,来我扶你,慢点起。” 楚岚不情不愿地坐起来,伸手去卷裤脚,一弯腰就扯着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直抽冷气。 雁归手上拿着药,才转身回来就见楚岚坐在榻上痛得脸色煞白,忙道:“你别动!我来!” 楚岚赶紧缩腿:“陛下怎么能亲手做这种事?不合适!” 雁归长眉一挑:“那朕现在命楚卿不准乱动!违令者罚!” “臣遵旨……” 雁归横了他一眼:“没事找事!” “陛下,臣的腿好着呢,真没事……” 等雁归将他裤脚卷起来,露出他那对青紫交错的膝盖,楚岚伸头看了一眼,好像……是有点惨不忍睹……然后眼角余光瞥到,陛下的头顶隐约在冒烟。 “楚云舒,你和我说这叫没事?嗯?”雁归在红肿处摁了几指头,“这儿肿成这样,那边都破皮了……你跟我说实话,你爹罚你跪多久了?!” “也……没多久。” “再加一条,欺君之罪!”雁归瞥他一眼,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找个机会告诉你爹,从今往后别来招你,消消停停的过日子既往不咎,再敢动你一指头别怪朕翻脸!” 楚岚:“……” 眼前的雁归,虽然对自己的态度没任何改变,但他终究为一国之君,行事举止相较过去还是有了太多的不同之处,所以楚岚的内心到底还是有所忌惮的,就像是臣子对君主的那种仰视和疏离,微妙且根深蒂固。 雁归亲手蘸着药膏在楚岚膝盖上均匀地涂了个遍,然后薄薄地缠了一层绷带,修长的手指绕到他膝弯处灵活地打了一个结:“用了这个药膏,膝盖明早就能消肿,背上的伤便不包扎了,能好的快一些。” “谢陛下。” 雁归抬眼,盯着楚岚没什么表情的脸:“云舒,我记得以前你的性子活泛得很,怎么现在变了这么多?”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楚岚在家养伤时,与江先生隔窗互怼的那一幕,彼时的大将军,意气风发,也口无遮拦,那时候的楚岚,在幼年的自己眼中,简直像是悬于高天的暖阳,华光闪耀,炽烈如火,能驱散他心底经年不散的阴霾。 可如今,才不过短短六七年的光景,昔日炽如烈阳的这个人,竟彻底改头换面变了个模样,他收敛起了自己的耀眼光辉,走入沉沉长夜,虽仍如月华皎皎,却又云遮雾绕似的难以捉摸。 此时楚岚眼中,有一点光一闪而过,快到让雁归也来不及捕捉到便闪瞬即逝。 “少时轻狂,如今回首再看时尽是荒唐……”楚岚自嘲地苦笑,“身边的生死离合能教人长大成人,眼前的是非善恶,也能教会人很多道理。” 尽是荒唐?雁归突然感到如鲠在喉:“那不知将军悟出了什么道理?” “谨言慎行,进退有度,方为臣之道。”楚岚一字一句地回答。 雁归原本含着一丝期待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楚岚的话像是一根带着倒刺的毒楔子,毫不留情地打进他心底最柔软处。 原来,长久以来他心中自以为的温暖记忆,在楚岚眼中不过是少时做下的荒唐事而已;而楚岚曾经给他的那些温柔回应,也不过是大将军在君权威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臣之道…… 一时之间,雁归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终定格在了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上,对楚岚,也是对曾经的自己。 他半晌无言,许久之后才道:“楚将军不愧是忠良之后,能得这样的贤臣良将,朕知足了!” 楚岚的心里,猛然间空了一块。 “笃笃笃。”有人在外轻轻扣门,“陛下,刑部侍郎许大人求见。” 雁归面上表情恢复如常:“知道了,让他到御书房候着。” “遵旨。” 皇帝陛下缓缓站起身来,身上华光璀璨的五爪金龙仿佛也随之翻腾摆尾,翱于九天。 “朕还有要事,楚将军休息好了就请自去吧。” “遵旨。”看着雁归在自己面前转过身去,楚岚对着他的背影道,“臣恭送陛下。” …… 楚岚当日便回了卫戍营。 这一天从早到晚,他粒米未进,肚子里早就空得难受,但是却一点都不觉得饿,他是从宫里走着回来的,几里地的路程,他走得浑浑噩噩,往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轮转,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一路走回营地,走回自己的大帐,浑身脱力地往床上一倒,又立马弹了起来,反手一摸后背,湿漉漉一片。 又流血了…… 楚岚也懒得去管那些伤口,在榻上缓缓躺下,侧过身去面朝床里,实在太困了,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谁知刚阖上的眼倏忽之间又睁开。 枕边放着的衣裳,是雁归南巡回来那晚穿过的那套,第二天一早,雁归亲手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搁在他枕边,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换过好几次衣服,却唯独没有动过这一套。 这一回,他算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雁归的心意。 可他对雁归,不可谓没有情。 几番生死考验过去,雁归对自己的情分毋庸置疑,雁归就像一团温暖明亮的火,燃烧得生生不息,而他则像是久行于寒夜的旅人,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他给的温暖。 他也想不顾一切地去回应雁归的感情,也曾经……这么做了,可现在后悔了,倘若雁归只是个普通人,那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他楚家的血脉,也并不是什么非延续下去不可的东西,可雁归不行,他能跟任何人在一起,唯独和雁归不行,雁归终究不是个普通人。 雁归是一国之君,是一肩黎民苍生,一肩江山社稷的九五之尊,如果因为和一个男人厮混而没有子嗣,那么百年以后,江山社稷再无以为继,届时朝纲必然大乱,到那时战事再起,生灵又遭涂炭,百姓苍生又该何去何从呢……这个惑乱社稷的罪他不能背,也背不起。 楚岚疲惫地阖上眼,睡吧……睡醒了就都忘了吧…… ☆、湖州 “王爷……王爷!哎哟谢天谢地!您总算是醒了!” 叶檀才睁开眼,就被耳朵边一阵阵大呼小叫给吵的想骂娘。 “别吵了!……头都晕了……”他皱眉,眯着眼扫了一圈挤在床边长圆短扁的几个脑袋,认出那是自己的甲乙丙丁四名亲卫,还有一个……嗯……样貌尚可,看上去还有点眼熟…… 黑衣,散发?这是谁啊?到底在哪见过来着……想不起来……唉算了不想了! “我这是……怎么了?娘的……扶我起来!”虽然嗓子哑了,但淮安王的声音中威严依旧。 “王爷您慢点起,胳膊上还有针呢。” “王爷您好些了没有?” 叶檀在侍卫的搀扶下坐起来,晃了晃头,明显感觉没那么晕了,也不恶心想吐了:“好多了,我这是水土不服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他人前脚刚到湖州,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头昏脑涨,吐到虚脱,整整四天,什么都吃不进肚里去,连着请了四五个大夫,都说是水土不服,开了方子熬的药,喝一口吐一口跟没喝一样,连着折腾这么多天,要不是自己这一身功夫底子,人恐怕就要废了。 “王爷慢动,容在下先把针取了。”一直坐在床边的黑衣人出声了。 顺着那人的视线,叶檀低头,看见自己两条胳膊上果然七长八短地戳着好多根银针,再看那人手边的针包,顿时明白了,这人看上去疏狂不羁,像个江湖侠客,想不到居然是个医生!而且,比起那些看上去很像郎中的郎中,反倒是不怎么像郎中的这位医好了自己的病。 虽说要取针,但叶檀没动,其实也是没力气动弹,那位先生道了声“得罪”便径自托起他的胳膊,不紧不慢地把他身上的针一根根地取了下来。 下完针,他观望一番叶檀的脸色,问道:“王爷觉得如何?” “好多了,先生妙手。”叶檀道,“不过,先生可见过这么严重的水土不服之症?”他声音虽然虚弱,但精神头却仍旧很足。 “王爷这是中毒之症,并非水土不服。”先生说的云淡风轻,一边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卷着针包。 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人除了叶檀还算淡定,几名亲卫却惊得差点就把屋顶掀了。 “先生!您是说有人蓄意谋害王爷?” “我们王爷中了什么毒?先生您倒是说清楚点啊……” …… “你们都给我闭嘴!”叶檀拧着眉,视线落在那位先生的脸上,眼神阴恻恻地,“照先生的意思,是有人给本王下毒?” “说是下毒也不全对,不过,所用的方法和下毒也没什么差别。” 这话说的真绕,叶檀昏睡太久,脑子多少有点慢,他思索片刻才开口:“这意思是说,想要谋害我那个人所用的根本就不是毒药?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才用了另外一种方法吗?” 先生点头:“没错,食材或药性相克。” “怎么还有这种方法?!”叶檀的眉心都拧成了死结,食材或药性相克?!居然还有人用这种办法害人?!这也太缺德了! “虽然没办法立即断言是何种食材或药材导致中毒,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人将相克之物添加在了食水中,导致王爷呕吐不能进食,水药不进,只需再耗上个三五日,王爷身体必然承受不住,届时药石难医,却仍旧会被误认成水土不服之症。” “这也太阴损了!想不到才刚到湖州,就有人等不及想要本王的命!”叶檀一双桃花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回忆起自己离京之后的种种迹象,咬牙切齿道,“看来这鬼地方的猫腻果然不小!不过这些孙子竟然都不尝试买通一下就急着想要本王的命,也是有意思。” 淮安王这话原本没人敢接,纯属自说自话罢了。 话音才落,却听那位先生悠然道:“可能有人觉得……贪墨来的那点银子全都用来买通王爷也未必拿得出手吧。” 没想到一个看病的郎中会突然插上这么一嘴,叶檀冷不丁被噎了一下,余光一扫那几个亲卫死命憋笑的蠢样子,淮安王有点火大,但瞬间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救他一命的先生,心里慢慢浮出一个念头来。 这人怕是不简单,一个跑江湖的大夫,居然能连自己下江南是冲着什么来的都一清二楚?而且在这中毒的四天之中,连着请了那么多一看就经验老道的白毛老郎中都看不出问题来,怎么他一来就手到病除了?而且还能从中看出那么多门道?这么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真的就只是个巧合吗? 这时,侍卫叶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汤过来:“王爷,先喝点米汤吧,先生方才施针前吩咐属下给王爷备着的。” “嗯。”叶檀接过碗,试了试温度,然后几口把一小碗稀糊糊的米汤喝了个干净,空了好几天的肠胃立刻觉着舒服了,心里免不了又加上一分猜测。 好家伙!出手之前就知道让人先备米汤?他怎么就知道一定能医的好? 想到这,叶王爷长眉一挑:“先生手到病除,实在令本王感佩,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先生眉目微敛,微微一笑:“鄙姓江,名千秋。” 江……姓江?还是个大夫? 叶檀一愣,随口问道:“江先生可是湖州本地人?” “在下不过是一闲云野鹤,碰巧游历到此罢了。” 叶檀追问:“那敢问江先生与天都江氏有什么渊源?” “正是在下本家。”江先生道。 “想不到竟然能在这里遇到天都江家的先生,幸会。”叶檀正色道。 天都江氏,天下闻名的大医之家,世代出名医圣手的门第。 也难怪人家出手前就胸有成竹,并且一来就连病根在哪都摸得清清楚楚,想不到竟是江氏族人,并且还是江氏本家人,如果不是因缘际会,这样的大夫,举着银票也是请不来的。 “王爷客气了。”江先生道,而且也不绕弯子,“在下游历至滨州时,恰逢王爷押粮入城赈济灾民,王爷的所作所为令人感佩,之后江某一路南下,沿路救治灾民,碰巧也刚到湖州,便从一位朋友口中听说王爷也到了湖州,并且贵体抱恙,细问之下,才发觉事有蹊跷,贵属前往朋友药堂求医时,江某便毛遂自荐来到府上。” 滨州?!叶檀猛然记起,在滨州时就始终觉得有双眼睛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原来还真的不是错觉! “这么说……那时在滨州草庐里救治伤患的医者就是江先生?” “正是在下。”江先生起身,已有去意,“王爷四日不进水米,脾胃尚虚,这几日饮食要多加留意,平时也要以静养为主,残存于体内的毒素我以银针刺穴压制,已无大碍,过些时日自会不药而愈,江某告辞了。”说着朝叶檀拱了拱手,江先生就准备离开。 “先生留步。”叶檀被侍卫搀扶着披衣下床,脸色虽十分苍白,浑身虚软无力,但那对桃花眼却仍旧神采奕奕,“不知先生在哪里落脚?” 江先生答道:“在下江湖浪迹,停步是家。向来都是来即来,去即去,居无定所。” 江湖浪迹,停步是家……叶檀的心突然间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反倒不如外面的万千世界来的精彩。表舅,那些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远比做个高高在上的浮华傀儡要踏实的多……’ …… 曾几何时,有人对自己说过同样的一句话,说这话时,那人眼中有华光闪耀,可如今,他却不得不身为“高高在上的浮华傀儡”,做着身不由己的苦恼事,家国重任的磨砺,使他眼中那一瞬的光芒只定格在了旁人的记忆中。 江先生只道了声“后会有期”,也不等叶檀开口,便径自去了。 他以为此事到这里便告一段落了,从淮安王的宅子里出来,见天已经过午了,江先生也不急着回朋友的药堂,而是先晃去湖州最大的得月楼吃了个晌饭,之后又一步三晃地信步闲游,把湖州城逛了个遍,直到快晚饭时,才提着在得月楼买的酒菜回药堂找朋友喝酒。 刚一转过巷子口,江先生就看见药堂门口杵着一个人,没看清面目,但看样子像是在等人,而且好像还等了很久。 江先生初来湖州,也没什么故人亲友,心里便没觉得别人会是在等自己,于是颇不以为意地晃了过去。 谁知那人一见他,眼睛立刻就是一亮,连忙朝他迎过来,施礼道:“见过江先生,叶丙已经在这里恭候先生多时了。” “原来是叶公子?”江先生方才看清这人,这不是淮安王的侍卫么?“你家王爷有事找我?” “正是。”叶丙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宝蓝缎面锦袋,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这是我家王爷命在下送来给江先生的谢礼。” 见江先生腾不出手来,叶丙十分有眼力见儿的伸手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帮他提着。 那锦袋沉甸甸的坠手,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江先生打开锦袋,拿出里面一枚巴掌大的圆牌子,黄澄澄金灿灿,一看就是纯金打造的,正面以篆书阳刻着“乾升令”三字,反面刻了两行小一些的字“大都葉錦廷”和“現銀伍仟両”这样的文字,金牌子周围还錾刻着回字纹,十分漂亮精美。 “叶王爷这是何意?”尽管这东西看上去既讲究且价值不菲,江先生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回江先生话,王爷说江先生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总有用得着它的地方。”叶丙解释道,“凭此令可到各地升和钱庄提取现银,以每日五千两为限,以五年为期,届时先生将之留在升和钱庄任意分号即可,乾升令全天下仅有五枚,还望先生妥善保管。” “这谢礼着实有些重了。”江先生看了看手中的金令牌,笑道,“也罢,在下也总不好拂了王爷的意,那就暂且恭敬不如从命,日后再见面时自当归还。” 叶丙施礼:“谢先生体恤。” “好说。”看着令牌上“大都叶锦廷”这几个字,随口问道,“这上面写的叶锦廷,是叶王爷么?” “锦廷正是我家王爷表字。” 江先生点头,把令牌收回锦袋,揣进怀中,从叶丙手中取回自己的东西。 “天色不早了,叶丙告退。” “好,叶公子慢走不送。” 江先生在药堂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叶丙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处,才闲闲地晃进药堂去。 ☆、阿洛 楚岚背上那些被竹鞭抽出来的伤口,让他这个自诩皮糙肉厚的人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封口。伤在背后,他后脑勺又没长眼睛看着上药,而且这种家丑也没什么外扬的必要,没人帮他上药,他干脆就自己拿绷带草草一缠,挺着就算了,反正这点皮肉伤也要不了命。 自那日之后,楚岚便再没同雁归私下见过面,虽然每天会在朝会时见到彼此,但两人的目光却再没有交集过。 日子也就如此按部就班地过着了。 就这样吧!楚岚心想,原本就是无解的事情,想那么多也没任何用处,反倒是徒增困扰,他每天都告诉自己,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而雁归……每日为了政务忙得脚打后脑勺,这才半个月,人就瘦了一圈,他显然也没有精力去琢磨那些个儿女情长,鸡零狗碎的事,相信只要时间久了,他也就能放下了吧? 又过了两日,这天楚岚刚从练武场的擂台上下来,满脸的汗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前阵子背上有伤,弄得他成天跟个小媳妇儿似的窝在一边看着别人过招,看得他心痒手也痒,好不容易捱到伤口愈合,楚将军迫不及待地拎刀杀进战局,果不其然出手就拿了个三连胜!这种感觉,那真不是一般的爽! “我说你们几个!别苦着脸了啊!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以输但绝不能怂!”楚岚将长刀往地上一掼,席地而坐,在人堆里也跟个老兵痞子似的,冲那些打输了的将士指手画脚,“每人去提两桶水,绕着营地跑三十圈!水洒了一半以上的,晚上就别吃饭了!还愣着干嘛!快去!” “是!”十多个人齐声一吼,撒丫子就去抢水桶,打满水之后拎起来再跑,一副副滑稽的模样逗得别人笑得前仰后合。 偌大一座军营之中,连只母耗子都见不着,一群糙老爷们儿成天扎堆在一起,精力过剩无处发泄,要么打,要么斗,简单粗暴,日日如此,也翻新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了,可这么一群人还偏偏就兴致勃勃,玩得乐此不疲。 “启禀将军!”营中的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军,咱们西面关口截住了一队苗疆人,他们说要进京城寻人,没您的命令,燕将军不敢擅自放人进城,特地遣属下来请将令。” 楚岚立刻敛起笑容,起身问道:“什么样的苗疆人?来了多少?” “回将军,领头的是一男一女,还带着十二名苗疆武士,那些武士各个都带着武器。” “走!去看看!” “是!” 不多时,楚岚率领一队人马抵达了京西隘口,远远地就望见了滞留在关卡处的一行人。 “属下见过将军!”副将燕淮一见楚岚,立即迎上来施礼。 楚岚点头还礼:“我听说他们要来京城寻人?找谁?问过没有?” “问过了,但是那对姐弟有点听不懂咱们的话,就一直说要找阿雁。” 一听这名字,楚岚心中一抖,抬眼仔细看时,立刻辨认出来,站在几名武士中间的正是索玛和阿洛姐弟俩。 此时索玛也认出了楚岚,赶紧朝他挥手,开心地喊道:“楚将军!” “索玛姑娘?蛊师阁下?”见到他们,楚岚也放下了戒备,下马走过去,“你们怎么来京城了?” 索玛:“阿雁传信给我们,说他没事,那时候只是受了伤,现在伤养好了,在京城当了皇帝,我们就急着赶来看他了,喏,还有阿雁的小马,一直在我家里照顾着,这一趟把它也给阿雁送回来了。” 楚岚顺着索玛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了在颍州时,雁归骑着的那匹马,还有马背上坐着不下来的,自从见着他就闷闷不乐的阿洛。 “蛊师阁下,好久不见。”楚将军自然不会跟个孩子一般见识,朝他拱了拱手招呼道。 阿洛也不高兴看他,只勉勉强强地咕哝了一句,:“楚将军好。” 燕淮凑了过来:“将军?这……” 楚岚:“没事,这几位是我的故友,在西南时帮过我们不少忙。” “哦!既然将军认识,那就开闸放行!” 闸口打开,楚岚对索玛道:“陛下可能还不知几位已经抵达京城,稍后姑娘先随我回卫戍营候旨,待我入宫禀明陛下,再护送姑娘和蛊师阁下进宫面圣可好?” “什么是候旨?”索玛一头雾水地看着楚岚,“楚将军,你要进宫做什么?” 楚岚低头思索片刻,才解释道:“阿雁……还不知道你们来京城,所以索玛姑娘和蛊师阁下先到我的营地稍作休整,我去告诉阿雁,因为阿雁他很忙,等他忙完我送大家去见他……好吗?” 这次索玛听懂了,赶紧点头:“那就辛苦楚将军了!” “我不去!”阿洛道,“我已经告诉阿雁了,我就在这儿等阿雁来接我!” 楚岚一愣:“你告诉他了?”他明明人就在眼前,难道还有隔空传信的本事? 阿洛显然不想和楚岚讲话,转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回答。 “楚将军,阿洛他是用信蛇给阿雁传信的。”索玛不安地搅着衣襟,望着楚岚,眼神中满是歉意,“对不起,阿洛他……” “没事,既然蛊师阁下已经传信过去,我也不必多此一举进宫一趟了。”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才过,果然有一队人马远远地朝着关口来了,走在前面的正是内宫禁卫军统领秦章。 秦章下马,朝楚岚施礼:“拜见将军!属下奉皇上口谕来此迎接苗疆贵客入宫,请将军放行!” 楚岚道:“那是自然,有劳秦统领了。” “属下告辞!” 索玛望着楚岚:“楚将军,那我们走了。” 楚岚点头:“索玛姑娘、蛊师阁下慢走。” …… 入夜,楚岚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翻身爬起来掀开门帘走出大帐。 “呃?将军?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值守的两名亲卫本来在小声聊天解闷,一见楚岚立刻站得笔直。 “里面太闷,睡不着出来吹吹风。”楚岚在门边找了个石头坐下,仰望着黯蓝的夜空,长吁一口气,“月亮可真圆哪……这是快过中秋了么?” “是啊将军!后天就是仲秋节了。”两名亲卫也仰着头和楚岚一起看月亮。 楚岚道:“坐吧,不用这么拘谨,陪我聊会儿。” 得了将军的允准,两个小伙子乐颠颠地各找了一块石头也坐下了。 “你们家在哪里?从军多久了?”楚岚随口和他们拉起了家常。 “回将军的话,俺叫丁武,老家就在颍州,从军……快五年了,从入伍就一直跟着将军您!”个子高点的小伙子快人快语,抢先回答。 楚岚:“颍州啊,那你现在离家岂不是很远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属下家中父母健在,还有个姐姐,前年已经出阁了,前几天家里捎信来,说俺姐今年又给俺添了个大外甥,白白胖胖的,可惹人疼了。” 楚岚跟着笑起来:“高堂尚在,姐弟和睦,多好的日子啊!怎么舍得让你跑来当兵吃这份苦?” 丁武挠头憨笑:“俺、俺娘说了,楚将军可是个大英雄,跟着楚将军以后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光是这句大英雄我就担不起,怕是要让老人家失望了。”楚岚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丁武赶紧摇头:“将军您说哪里话?俺跟着将军一点都不后悔!” 楚岚笑笑,转头望着另外那个小伙子:“你呢?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年纪显然比丁武小,见着大将军问自己话,有些怯怯地回答:“回、回将军,我叫程康,湖州人。” 楚岚皱眉:“今年水患,湖州灾情最为严重,你家人如何了?” 一听这话,程康眼圈红了:“家里的两间房子冲毁了,我哥带着爷爷、我娘还有嫂子往北逃难,路上闹饥荒,我娘病死在了半路上,他们跟着难民逃到了滨州,滨州也没粮食吃,城里城外的草根树皮都被人吃光了,金州的叶将军送的粮食就在城外,城里的守军不肯开城门,我哥和一些年轻人跟他们理论,被他们活活打死……没粮没吃喝,嫂子没有奶水,才不到一岁的小侄子也活活饿死了……一家五口逃难,只剩爷爷和嫂子,一直等到了叶将军打进滨州,放粮救灾民,他们才没饿死,可是我哥死了,孩子也没了,嫂子就发了疯,也不知道爷爷那么大年纪还能照顾她多久了……” 程康这一番话像一盆兜头而来的冰水,把在场的另外两人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三人之间顿时冷场,沉默了半晌,还是楚岚先开了口:“想不到我自己身边也有被水患害到家破人亡的兄弟,是我疏忽了,我的确应该为你们做些什么,办法我去想。” “属下多谢楚将军!”程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人也直接跪在楚岚面前,“程康替家人谢将军恩德!” “不必如此,快起来。”楚岚把人搀起来,自己坐回石头上,陷入沉默。 秋意寒凉,夜风拂得树叶沙沙作响。 楚岚衣衫单薄,坐在冷风中。 “将军,起风了,您回帐里去吧,别在外面着凉。” 楚岚笑容寡淡:“你们如果知道我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就不会这么说了。” “啊?那将军您……” “寒冬腊月里,穿着单衣在院子里练功,稍有行差踏错就是兜头一盆凉水……那样的日子,你们能想象吗?” “啊?”两名亲卫全都张大嘴巴,面面相觑。 楚将军能活到现在,看来还真是个奇迹…… 楚岚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扥了扥衣角,道:“快四更了,我去睡会儿,你们也快换岗了吧?” “是!将军!” 楚岚点点头,进帐去了。 ☆、别院 这日早朝时,楚岚照例全副武装,立于金銮殿外。 一起值守的秦章无意间抬头瞥了他一眼:嚯!好大两只熊猫眼! 再看时,就见楚岚的眼神飞刀似的朝他剜过来:看什么看!就你眼贼?! 秦章刚想以眼还眼,就听见陛下的声音传来。 “这几日,朕在城南别院暂住,各部上的折子都送到别院书房去。”金殿上,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言道,“诸位爱卿,有事上奏,无事就退朝吧。” “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雁归袍袖滚滚地步下金阶,足下生风,下朝走人。楚岚的视线转向秦章:“皇上怎么去别院住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属下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向将军您报备么?”秦章尴尬地摸摸鼻子,“皇上昨天把来京城那对苗疆姐弟安置在城南别院,他从御书房批完折子直接过去的,晚膳也是送到别院用的,晚间实在耽搁得太晚,皇上就干脆在别院住下了,临时传的口谕,我这边忙着调派人手过去,就想着今早再报给将军。” 楚岚:“方才听皇上的意思,这阵子都要住在别院了?” “是的吧!”秦章瞄了一眼周围无人,凑过来极小声地,“我瞅着皇上和那姐弟俩特别亲,就像一家人似的!将军,您说皇上是不是有意纳娶那位苗疆姑娘啊?” “闭嘴!妄测圣意,你不想要脑袋了?”楚岚瞪他一眼,“有功夫在这胡说八道,还不赶紧去别院值守!” 他不得不承认,听见这句话时,自己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酸。 “是!将军!”秦章挨了训,赶紧撒丫子跑路,谁知刚窜出去没几步又折回来了,“将军!明晚皇上的中秋宴也摆在别院,禁宫这边儿的布防是您亲自安排的,自然百无一漏,但是别院的布防是属下设置的,明儿还求将军您看看哪里还有错漏之处,不然属下心里是真没底啊。” “行了,明天散朝我就跟你过去。” “好嘞!谢谢将军!”秦章咧着嘴,乐颠颠地跑开了。 楚岚在原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大殿好一会儿,动身出宫朝卫戍营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他回到卫戍营时,已经晌午了。这一头午,楚将军在兵部和户部好一通刷脸,甚至把自己压箱底的建安候身份都翻出来贴在脑门儿上了,才终于算是敲定了一系列优待军属的办法,或者说还只是个草稿,得等兵部上折子请皇上批复。 “将军,您回来了!”营门外值守的斥候一见楚岚,赶忙迎上去替将军牵马。 “嗯。”楚岚在营门前下马,习惯性地问道,“我不在营里有什么事吗?” “唔……将军,您府上来人了,说是楚老请您明晚回家过中秋,您不在营里,那小厮就一直候着呢。” 楚岚没吭声,朝营中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自己府上的家仆也正翘首往大营门口直望。 “哎哟!将军!您可算回来了!”一见楚岚,那人急忙迎了上来,“小的奉老爷之命来营里寻将军,老爷邀您明晚回府过节哪!” 这是谁啊?楚岚皱眉打量一番,觉得这个比穿着铠甲的自己都恨不得大上三圈的人看上去有点眼熟,细看之下,嚯!这不就是当年那个愣小子三福么? 当年这混小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还欺负过雁归……倘若他知道当年动手打过的那个哑巴孩子正是当今圣上,不知又会作何感想呢? “将军!那您明儿……” 楚岚面无表情:“本将军军务繁忙,没空回府,明日自会派人送贺礼回去孝敬他老人家,你回去禀告楚老爷吧。” “哦!是,将军。” 楚岚瞥了那小子愣头愣脑的模样,没好气地说道:“往后没什么要紧事别跑营里来找我!快走吧!” “哦哦!是!”三福赶紧答应一声,转身跑了。 “来人。” “属下在。” “过午去合意楼订十斤状元红,再随便选几样点心、卤味,让掌柜明天派人送到楚府去,回头让军需官拿我的月饷去结账。” “是!将军!” 打发走了家仆,安排妥了自家的琐碎事务,楚岚随便吃了几口饭,又提着刀跑去演武场,一混就是一下午。 楚将军与其他去演武场的人心态截然不同,大多数人想的是今天要怎么打赢别人,而他考虑的却是今天赢了之后该怎么收拾别人。 玄策营的将士大多是当年随楚将军驰援西北解梧州守军之困,敢和戎虏那些红毛子军硬碰硬的原班人马,个个骁勇善战,可谓是西南守军中的精英。 因而,玄策营里没有孬兵。 但楚岚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早就是老兵油子一个了,虽然身板并不比别人厚实,甚至看上去还稍显单薄,但他惯用长刀,这种武器使起来既狠厉又霸气,而老兵油子本人出手又刁又滑,他带过的兵里面,从来就没人能在他手上占着什么便宜,除了已故的岳北川。岳北川同样惯使长刀,又长得人高马大,一身的蛮力,连刀身都比楚岚那把乌金长刀宽上那么一掌,据说唯一差点打赢楚岚的那次,靠得也是蛮力,那回也是楚将军不信邪,作死地硬去接下岳北川那一刀,结果被砸了个趔趄,连武器都差一点脱手。 于是乎,岳北川没了以后,楚岚在演武场上那更是回回连胜,所向披靡,收拾起那些打输了的倒霉蛋儿也更是随心所欲,毫无人性。 一群血气方刚的汉子,在午后秋阳下,挥汗如雨、大呼小叫地你来我往,斗得眼花缭乱,不可开交,让看的人都觉着内心畅快不已,尤其楚岚,连番上场,把把得胜,武器交击的金鸣之声,唤醒了男人与生俱来的野蛮征服欲,行云流水的招式之间,更是看得人目不暇接,恨不能拍手叫好。 事实上,擂台底下的人也这么做了。 可有人却没办法混迹其中,跟别人一样跳着脚扯着脖子拍手叫好。 营地后面的山腰上,有一处天然的石台,光滑平整,隐在一面蔓草丛生的石壁后面,站在石台上,刚好能清楚观望演武场擂台的状况,眼力好些的,连营中众人的五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位置,楚将军原本是设了暗哨和明哨的,可眼下站在这儿的人,只说了一句“不准声张”,无论明的暗的,哨兵便全都乖乖闭嘴,还真就不敢声张,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陛下,眼瞅着快掌灯了,该回宫了。”内侍恭恭敬敬地提醒道。 乾安帝负手而立,远远望着场中手提乌金长刀的人,目不转睛,仿佛着迷了似的。 这才是楚岚真正的样子!炽如烈火,宛如骄阳,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楚云舒啊! 正在此时,只见楚岚一个闪身避开对手迎面而来的刀锋,回手磕飞对方的武器,再一个旋身,用脚尖直接把掉落在地的刀给点飞出去。 又胜一局! 大赢家楚岚潇洒地跳下擂台,把长刀往地上一掼,活动着手腕:“今天打输那几个!给我出列!唉说你呢!丁二!往你哥背后躲什么呢?给我出来!怂!”楚岚笑骂道,“今天还是老规矩!每人两桶水!绕营地跑三十圈!开饭前跑不完的就别回来吃饭了!外面野地里的草根树皮管饱!桶里的水洒了一半以上的回来打满再重新跑!最后回来的三个,晚饭后自己去伙房报道,全营的饭碗都归你们洗!好了!出发!” 一群打输了的倒霉蛋儿又嘻嘻哈哈地冲过去疯抢水桶,也不知是谁撞倒了旁边的人,后面狂奔而来的刹不住脚,稀里哗啦摔了一地的四脚朝天,把这边一群看热闹的笑得人仰马翻。 “哎哟您看哪陛下,成天瞅着这帮当兵的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想不到这军营里还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哪!”内侍官也跟着笑,一眼瞅见了皇上脸上的笑容,胆子就更大了,“这楚将军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像个文弱书生,不穿盔甲的时候跟个文官似的,没想到动起手来这么厉害啊!” “他可不文弱。”雁归目不转睛地看着山下,笑道,“一个年未及冠就手掌西南兵权,把胡人揍到向虞国称臣的人,他能文弱到哪儿去?” “说起来,还是陛下慧眼独具,调楚将军掌管卫戍营,每天早朝上,看他往殿门前那么一站,不光让人心里落底,还赏心悦目哪!” “是啊,的确是挺‘赏心悦目’的。”看着楚岚带着一众人朝营帐走去的背影,雁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行了,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遵旨。” 送走了这位光明正大偷窥的爷,值守的哨兵长出一口气,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心里叫苦:皇上这到底是闹哪样?隔三差五就跑来一趟,一站就是两个时辰,这谁能遭得住哇…… …… 谁知次日早朝上,皇帝陛下就指桑骂槐,隔山打牛地冲楚将军发了一通火。 其导火索就是昨日楚岚跑到兵部蘑菇了一上午鼓捣出来的那份奏折。 朝会上,兵部裴侍郎将那份奏折面呈给了皇上。 雁归浏览速度极快,翻开奏折片刻功夫便回复道:“裴卿折子上所列举此类做法倒是可行,近来多地受灾,也的确是该酌情考虑优待军属事宜了,裴卿,你这个折子进的是时候。” “谢皇上谬赞。” “散朝后,户部把裴侍郎这折子拿回去,着人详细研讨一番,根据国库及地方府郡现况,看看哪些法子可行,哪些还需修正,尽快给朕提个章程出来。” “遵旨。” 雁归转手把奏折递给了内侍,由他去处理善后:“裴卿。” “臣在。” “优待军属,这个想法不错,是谁提出来的?” 裴典刚得了夸赞,又突然被这么问,心里免不了打鼓,但还是实话实说了:“回皇上,是建安侯,侯爷久在军营,体恤营中将士家中老小疾苦,所以……” 雁归冷笑一声:“建安候是不会写字还是不会讲话?” 一见苗头不对,裴典赶紧躬身认罪:“皇上息怒!” “以后建安侯有事让他自己跟朕提!”雁归突然扬声道,那天子之威似乎使金銮殿上的柱子都跟着巍巍震颤起来,他视线笔直地射向殿门外,“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给朕绕弯子!多此一举!下回自己来跟朕说!” 门外的秦章缩了缩脖子,扭头去看楚岚。 楚岚面无表情,甩了秦章一眼。 看什么看!就你小子事儿多! ☆、中秋 这日恰逢中秋,散朝之后,待皇上下朝,各部大人们也都散尽了,楚岚便同秦章一起到了城南别院。 别院不大,但设计却十分精巧,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应有尽有。 为了避嫌,楚岚除了索玛姐弟住的侧院没踏足之外,把其他院落全都里里外外巡视了个遍,稍微调整了守卫部署位置,又暗地里配置了暗哨,连同侧院一起,将整座别院防卫布置得铁桶一般,全无破绽。 秦章取了一张红笺交给楚岚:“将军,这是今晚宴请的宾客名单座次,请您过目。” 今晚中秋宴,受邀的都是天子近臣,各部之首,座次排列以身份、官阶为准。楚岚逐次仔细查看,愕然发现纸上居然还有自己的名字,淮安王不在京里,他就以建安候的身份成了客座之首,位置就在君王之侧。 “这里面怎么还有我?”楚岚瞪着秦章道,“我身为卫戍营统领,当以职责为先,坐在宴席上不合适。” 秦章也凑过来看楚岚手指点着的位置,摇摇头:“这单子是礼部送来的,一定是皇上亲自批阅过了的,要说职责为先嘛……将军您坐这个位置岂不是刚好可以贴身保护皇上?” 楚岚气闷,把单子随手往秦章胸口一拍,转身走了。 “唉将军!哎哎哎将军您干吗去啊!” “回营换衣服!”不然呢?穿着盔甲坐在宴席上?即便算不上御前失仪,他觉得自己都像个怪物似的。 “那您可早点回来啊!”楚岚在门口上马,秦章还追在后面啰里吧嗦地嘱咐。 …… 人还未到营地,他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卫戍营门口,车上装着大笼小箱,副将燕淮正指挥将士们往营地里搬东西。 “将军!您回来了!”燕淮一眼就看见楚岚,赶紧迎上前,先前和燕将军站在一起说话的另一个人也跟着过来,朝楚岚施礼:“方青见过将军。” “方总管这是?”楚岚疑惑地瞄了马车一眼,这人他是认识的,宫里御膳司的总管方青。 方总管笑吟吟地:“今儿不是中秋了吗?圣上体恤咱们将士无法与亲人团聚的思乡之情,所以特地命咱御膳房做了一些宫饼和卤味肉食送到营里来,以表圣上对将士们的拳拳爱护之情。” “如此,那楚某代全营将士谢过圣上了。”楚岚朝方总管拱了拱手,“方总管辛苦,在下还有要事,不能久陪了。” “楚将军军务繁忙,在下不敢耽搁将军,咱们来日方长,将军若有事尽管吩咐即可。” “好说,日后免不了有事劳烦总管。”楚岚转头又对燕淮嘱咐几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 入夜,一场中秋夜宴已至尾声。 因为自己三杯倒的酒量实在上不得台面,于是楚将军不得不始终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分寸,开席时,雁归提了一次酒;席间,忠勇公左恕提了一次酒,楚岚的三杯酒量上限就只剩下一杯,想着最后一杯应当还是陛下来收尾,于是十分谨慎地打算把实力保留到最后。 之前,楚岚原本还担心离雁归这么近,多少会有些尴尬,但实际上他发现自己想多了,除了与在座的诸位交谈之外,皇上的剩余注意力都在他对面坐着的索玛和阿洛身上,连个多余的目光都没甩过来。 庆幸之余,楚将军心里还是有些酸疼。 他低头盯着酒杯,开始心不在焉:疼就疼吧!长痛不如短痛,自伤一刀也总好过来日万箭穿心…… 盛满的酒杯水波微荡,待静下来时蓦地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脸庞。 楚岚抬头,发现坐在对面的索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低着头看他,双颊微红。 与此同时,楚将军也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全场的各种目光,其中也包括主位上坐着的那个人。 楚岚连忙起身,有礼地招呼道:“索玛姑娘。” 与姑娘见面,楚将军自然而然地垂眸避讳,彬彬有礼,谁知这一垂眸不打紧,楚岚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索玛双手捧着一大碗酒,送到楚岚面前,笑吟吟道:“楚将军,这一碗酒,索玛敬将军对我弟弟阿洛的救命之恩。” 楚岚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但又不能不接姑娘的酒,于是故作镇定地接过酒碗,还不死心地企图挣扎一下:“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过分在意。” 索玛笑眯眯地望着他,满眼憧憬。 此时周遭一片死寂,安静到连地上掉根针都听得见,楚岚趁机偷窥了雁归一眼,发现他正一手托腮,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豁出去了!楚岚心一横,端起碗来咕咚咕咚把那一大碗烈酒喝了个干净。 索玛又斟满一碗酒,捧到他面前。 楚岚接了,其实他很想说:感谢姑娘盛情,在下不胜酒力。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认怂是小事,他曾久在西南,对苗寨习俗也略知一二,苗家姑娘敬的酒是一定要喝干净的。 楚岚定了定神,把这第二碗酒也干了。 “楚将军好酒量!” “不愧是大英雄啊楚将军!” 雁归:“……” 杯盘桌碗开始在眼前摇晃起来,索玛的脸也有点模糊了,楚岚凭本能准确地把第三碗酒接在手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喝得豪气干云。 “多谢索玛姑娘。”楚岚双手递上空碗,他觉得整座房子都在摇晃,甚至都没发觉索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走之前还说了些什么。 他扶着桌子坐下,耳边是一片混乱嘈杂,眼前一片光影迷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坐在那儿不说不动,但至少在外人看来,武将大多都是海量,连一直被人称为儒将的楚岚将军,想不到其酒量也是可圈可点的! 除了一个人。 雁归举杯,在众臣一片宏颂声中结束了这一年的中秋夜宴。 “楚卿留下,朕有话要问你,其余诸位各自回府休息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雁归:“来人,送索玛姑娘和阿洛回侧院休息。” “遵旨!” 阿洛瞥了楚岚一眼,望着雁归:“阿雁……” 雁归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 索玛则是有些担心地望着楚岚:“楚将军他没事吧?” “没事。”雁归盯着坐在桌前两眼发直的人,轻松地替他掩饰过去,“朕还有几句话要问他,你们去吧。” 待诸臣散尽,索玛姐弟也走了,雁归唤了一声:“秦章!” “臣在!”禁卫军统领一路小跑着过来。 “去给楚将军备车,在外面候着,朕传你再进来。” “遵旨!” 雁归看向左右侍从:“你们也都下去,不经传唤谁都不准进来,先叫人送碗醒酒汤。” “遵旨!” 侍从宫人纷纷退避,偌大个厅堂中只剩下雁归和楚岚两人。 醒酒汤是早就备好了的,原本是太医院以备不时之需的,想不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侍从将醒酒汤送进来,便立刻退了出去。 雁归端着碗,慢悠悠地晃到楚岚身边,坐下,随手把醒酒汤放在桌上,沉默地瞅着这个呆坐着两眼发直的人。 “雁归?”楚岚扭头看见他,笑了,大着舌头道,“你怎么来了?” 被他一句话就叫软了眼神,雁归见他坐着都摇摇晃晃的,随时有可能一头栽在桌子上,忍不住伸手把他拽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嗯,还没醉到连人都不认识的地步,那这就好办多了…… 楚岚也不挣扎,软绵绵地靠在雁归怀里,昏昏欲睡。 “云舒,别睡,先把醒酒汤喝了。”雁归伸手端起碗来,凑到他嘴边。 “唔?不喝!不能……再喝了……”楚岚醉眼迷离的,嘴唇一碰到碗边,还以为是酒,立刻伸手去推雁归的胳膊,没轻没重的差点把碗打翻。 雁归挑眉,看了一眼醒酒汤,再看看玩命扑腾的楚将军,思虑片刻就觉得和他纠缠下去容易没完没了,于是自己直接喝了一口,再低头哺进楚岚嘴里。 “唔!咳咳……咳……”楚岚没防备,来不及吞咽呛到了,立刻手忙脚乱地想推开他。 雁归急忙放下碗,抬手轻轻扣他后背,帮他顺气,等他好些了,又端起碗来,如法炮制,把那一碗药汤生生地给他全喂了进去。 也不知道是被醒酒汤那点苦味儿激起了哪一段记忆,楚岚竟然清醒了一些,他手脚并用地从雁归怀里爬起来,环顾四周:“雁归呢?刚刚还……在这儿的!” 雁归扶额,心说自己真是傻了,才会以为这个醉鬼清醒了…… “找雁归是吗?我不是在这儿吗?”说着,伸手轻柔地扳过他的脸。 琉璃灯的华光映在楚岚眼中,一片氤氲璀璨,雁归发觉,他眼角处那两抹红痕,此时宛如朱砂一扫,无比魅人心魂! 雁归忍不住心中一荡,低头便吻了上去。常言道,酒后乱性,而此时此刻,酒意醺然,也不知乱的是谁的性。 岂料雁归的嘴唇还没碰到楚岚眼角,他的脸就被楚将军一把摁住了,楚岚惊讶地瞪着他:“嗯?越人?!” 皇帝陛下的脸顿时又黑又绿: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雁归又酸又气,一张脸也黑成了锅底,这个时候居然能把他看成是江越人?!难不成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江!越!人!”天大地大,喝到烂醉的人胆子最大……楚将军压根就没觉察有什么不对,伸出手指在皇帝陛下的脑门上重重戳了三下,“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雁归把他胆大包天的爪子抓下来,冷冷地盯着他:“我怎么就不是个东西了?讲来听听?” “你……你就总刁难我……”楚岚眯着眼想了半天,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还笑话我……憨货丘八没、没人爱……醉卧……美人膝?呵谁、谁没卧过啊……” 雁归终于听出点门道,圣上的龙颜这回算是黑了个彻底,眼睛也不知不觉地眯了起来,咬着牙问:“哦?敢问云舒兄卧的是谁的膝啊?”说出来让朕听听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把膝盖给你卧?! “嗯?谁的……膝?膝盖……”楚岚沉默了好半天,似乎已经很努力的在想了,最后好不容易在记忆里翻到了那么一个场景,于是带着十分自豪以及十二分的炫耀脱口而出:“雁归啊!雁归的膝盖……” 这么一句话掷地有声,再看皇帝陛下的脸,那甭提多精彩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么一会儿功夫交替循环了个遍,最后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毋庸置疑的,一听见这话,雁归心里突然一块石头落地,逗弄他的兴致也来了,这时候的楚岚可实在是太有意思了,简直可爱到人神共愤。 看来,以后有必要多灌醉他几回了。 “云舒觉得雁归是美人?” “当然了!雁归长得……多好看啊……你自己看不见吗?”楚岚突然间情绪有点激动,“江越人,你是什么时候……嗝……瞎的?有病得……得快点治!” 陛下差点就又笑出声来,他强憋住笑,继续审问:“那现在呢?云舒还觉得雁归好看吗?” “好看……嗝!”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他?!” 也对,云舒确实没说过不喜欢自己,那就……换个方式问:“你明知道雁归对你的心思,为什么还对他讲臣之道,惹他生气?” “雁归他……他是皇上啊……”楚岚长长叹了口气,“生气那也没办法,一国之君不能……没子嗣,我不能看着……看着他走歪路。” 原来如此!雁归皱眉,刚想接着问,见他还有话要讲,于是没敢打断,由着他口齿不清地继续墨迹。 “祸乱朝纲……越人,你懂不懂?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是……是不能和皇上在一起!”楚岚脑子越来越乱,话也开始语无伦次,“我可以和雁归好,但不能和皇上……在一起!” “云舒……” “越人,我想过了……我要是命好点没早死的话,如果雁归……他走在我前头,那我就下去陪他……这辈子算我对不起他,就算没下辈子,黄泉路上……陪他走一段也当是还他的情了……” 雁归鼻子突然酸的不行,眼眶也热了。 楚云舒啊楚云舒!你宁可陪我一起死,宁可一辈子委屈自己也不给我个圆满!尽管你都是为了我,可你他娘的才是个真混账! 楚醉鬼琢磨了半天才接上刚才那句话:“可是现在不行,越人,我还是得离他远点,还得催他娶妻生子……我……呃……”他的声音突然断了,然后攥着拳头使劲捶着自己左胸,他是用了力气的,雁归甚至都能听见他胸腔的传来的回音。 清醒着的人置身戏外,可喝醉了的却身陷局中。 一想到自己将来还要力劝雁归娶妻生子……即便是醉得一塌糊涂,楚岚心口仍旧是疼的厉害,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雁归见他不对劲,赶紧把他的手握住,翻过来搭他的腕脉,指尖触及的脉象果然一片紊乱。 “云舒!云舒你醒醒!”雁归急了,一手攥着他手腕,一手拍他后背。 “手拿开!”楚岚使劲拽自己的手腕,“你除了把脉就不会别的!臭大夫!我没病不用你看!我这是心病,你治不好的!” 雁归心里一阵酸,放开他手腕,直接伸胳膊把人揽进怀里:“好了好了,你没病,云舒,不闹了。” “别碰我!大……大胆……”楚岚先是奋力挣了几下,酒意上涌,他手脚酸软眼皮打架,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开牢牢箍着自己的胳膊,于是索性不挣扎了,直接往雁归怀里一趴,阖上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雁归……回来……” 搂着怀里这个难得柔软的人,雁归实在舍不得放手,一会儿想着干脆就把他留在这里算了,但是门外还候着那么多人,人多嘴杂,难免日后不会传出去什么流言蜚语,连累楚岚遭人非议;一会儿想着把他送回卫戍营去,可看着他睡着时的乖顺模样,又实在舍不得…… 左思右想,思虑再三,雁归还是放开手,把人轻轻放下,唤了秦章进来。 秦章一进厅里,一眼就看见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楚将军,以及一脸无奈地站在一边的陛下,吓得脸都白了:“皇、皇上恕罪……我家将军他……” 乖乖!御前失仪!这可怎么办啊这?! 你家将军?!陛下的耳朵却被这几个字扎了一下。 雁归的视线从楚岚身上挪开,不动声色地瞪了秦章一眼,干咳一声,道:“没事,刚喝了一碗醒酒汤睡着了,你送他回营去吧。” “是!”秦章应声,慌里慌张地上前,连拽带拖地把楚岚扶了起来。 “嗯?”楚岚醒了,迷迷糊糊地甩开秦章,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逞强道,“别拉我……我……能走……”说着抬腿就往前迈步,然后直接从台阶上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小心!”雁归一个箭步冲过去挡住。 看着楚将军就那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陛下身上,秦章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完球!这下不光是御前失仪,再加一条冲撞圣驾…… “皇上恕罪……”秦章的脸瞬间扭成了一个大苦瓜。 “扶个人都扶不好!要你干什么吃的!”雁归剜了秦章一眼,一弯腰直接把楚岚抱了起来,“让外面那些人都回避,有哪个敢偷窥嚼舌根的,一律处斩!” “遵旨!”秦章慌慌张张地跑出门,等宫人内侍全都散去之后,秦章就眼看着陛下亲手把楚将军抱上马车,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袍卷起来,十分周到地塞进楚将军脑袋下面当枕头…… 秦章惊的下巴简直快戳到自己脚面子上了,然后就听陛下开口:“秦章。” “臣在!” “送楚将军回营,仔细些,倘若磕着碰着擦破点皮,朕拿你是问!” “遵、遵旨!皇上放心!” “去吧。” 不多时,一辆小马车在乾安帝的目送下驶出城南别院,踏着月色朝卫戍营的方向去了。 夜幕之上,月色皎皎,秋意正好…… ☆、十六 隔天,楚将军捂着脑袋在自己的营帐里醒过来。 他抱着棉被坐了好半天,呆呆的,看上去脑子一片空白,事实上,他脑子还真就是一片空白 昨晚,喝干了索玛敬的第二碗酒之后,他的记忆就停留在了目前这样的完全空白状态……至于自己后面怎么回来的,又是谁把自己给送回来的,一概不记得。 又过了一阵子,楚将军突然不淡定了:不对啊!昨天那是什么场合?!皇上做东,在座的不是辅政要员就是各部之首!这么个场合之下,自己居然喝得烂醉!实在是太没溜了!自己没、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也没做什么出洋相的事吧?! 简直……丢人丢大发了! 他还依稀记得雁归那时候的眼神,就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说实话,那一刻,他心里是真难受,因为雁归知道他的酒量,三杯就倒,他以为雁归多少应该是有些替他担忧的,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 太伤了…… 一连串的记忆残片细细密密地割着楚岚的心,伤口虽小,却疼痛不已。 他低下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抱着的棉被里面似乎还卷着什么东西,撑得棉被鼓鼓囊囊的,伸手把棉被一掀,看清被窝里藏着的那卷东西时,楚岚顿时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这不是雁归的……他慌里慌张地一把将那卷成了一团的衣服抖开,果不其然,自己抱在被窝里睡了一宿的,正是昨天晚宴上陛下穿着的那件外袍! 楚岚瞠目结舌,瞪着黑底缎面上金线绣的金龙、银线的云海,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完了……太丢人了!昨天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大概是听见楚岚弄出来的响动,大帐门帘一掀,值守的亲卫探了个头进来:“哟!将军您醒啦?您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我这就通知伙房给您送饭。” “不用了,饿死我得了……”楚将军抬头,一脸的生无可恋,“昨晚轮到谁值守?我……怎么回来的……” 亲卫被楚岚的表情吓得不轻:“昨、昨晚秦统领送您回来时候,刚好是我这一班值守,将军您……没事儿吧?” “秦章送我回来的?”一听是秦章送自己回来,楚岚的心稍微安了点儿,秦章是他的老部下,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虽然像个二愣子,但嘴巴却严实得很,否则他也不会调这小子进宫统领禁卫军了,自己就算喝多了耍酒疯,估计他也不会和人乱嚼舌根。 楚岚的视线又落在雁归那件外袍上:“那这件衣服是怎么回事?是秦章……带过来的?”他这个问法显然是自欺欺人,国君身上的龙袍就如同皇帝本尊,自古以来就是权势与威严的象征,普通人摸一下都是要判为冲撞亵渎之罪的,哪个如果敢胆大包天地穿在身上……那就是谋反大罪…… 楚将军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噎了一下,这两项罪,自己好像都犯了不止一次!算、算了……先不想这个!他抬起头,瞪了亲卫一眼:“说话啊!问你呢!这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缩了缩脖子,吞吞吐吐地:“这衣服是……” “是什么?说!” 亲卫干咳一声:“这件袍子是您在马车上一路枕着回来的……那什么……下车时候您就一直抱着不撒手,谁要都不给,连秦统领都抢不过您……实在没辙,他又不敢耽搁,安顿您躺下之后就回宫复命去了……” 楚岚欲哭无泪,这混蛋玩意儿的描述过于生动,仿佛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这让他颜面何在!颜面何在啊…… “那……将军您没事儿吧?属下这就去给您传饭?” 楚岚又恢复了一脸的生无可恋,神情恍惚:“别传饭了,不想吃……” “这都一整天了,将军您昨儿喝那么多酒,再不吃点东西……” “没事,忙你的吧。”楚岚摆摆手,“让我静一静,饿了我自己会去吃。” “哦哦!是,那将军您有什么吩咐随时传唤。” 楚岚点头,又往床上一倒,两眼一闭,继续装死。 …… 此时此刻,远在湖州的淮安王昨儿在新买的宅子里过了个没滋没味儿的中秋,这个闲不住的人,看着今日天气晴好,就换上了便装,带着叶丙和叶丁出门闲逛。 他已经到湖州多日了,一不询问灾情,二不查阅账目,只是挑着风景秀丽的地方买了间偌大的宅院住下了,湖州大大小小的官吏全都登过门,然而,无论官职高低,这些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被挡了回去,原因是王爷贵体欠安,不便见客,转眼过了十来天,淮安王借着身体抱恙这个借口得过且过,弄得当地上下官员尽是一头雾水,私底下纷纷猜测这位叼着金汤匙的王爷压根儿就是借着请旨下江南的机会,买房置地来了。 倘若真是这样,那往后岂不是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于是,整个湖州大小衙门,在刚得知淮安王下江南的消息时还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可是仅仅才过了短短数日之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歌舞升平。 而眼下,淮安王殿下正带着两名侍卫在城里信步游逛,边走边聊,哪有热闹都得停步瞧上一瞧。 叶丙道:“少爷,都说今年湖州受灾最重,可我看这城里的繁华都赶得上金州了。” 叶檀一笑:“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水淹的是两岸农田,遭灾的是平民百姓,对城里住着的达官富贾而言,一场天灾,也不过是粮价上涨一些罢了。” 叶丁恍然大悟:“哦!对啊!那些粮行米行的米价涨了好多啊!都快超出京城米价的一倍了!” “小声点。”叶檀一抬手,手中的折扇“啪”地敲在了叶丁脑门儿上。 “哎哟!”叶丁捂着脑门龇牙咧嘴,“少爷!再敲就真傻了!而且您要是就为了敲我脑袋,也不至于花八百两买这么一把噗——扇子啊!”他梗了一下脖子,硬是把差点秃噜出来一半的“破”字给咽了回去。 乖乖!八百两一把的扇子!真金白银啊!他心里都替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败家子儿疼的慌! “你懂什么?”叶檀把那折扇在手中转了一圈,停下来时,才发现那黄油底的扇骨上缀着大大小小的红梅,红黄相间煞是好看,扇子底下还挂着一条天丝的扇坠儿,坠子上吊着的那块玉,碧绿通透。叶王爷不屑地瞥他一眼道,“湘妃竹的扇骨,这么齐整漂亮的花色本就少见,那真是可遇不可求,八百两,我都觉着捡着大便宜了。” 叶丁瞠目结舌:“啊?”不就是两片破竹子吗?也能卖上八百两!当然了,这话他是横竖都不敢说出口的…… “你小子,是不是想说‘不就是两片破竹子吗?居然能卖八百两’?”叶檀桃花眼一眯,扬手又敲了他脑门两下,“你是不是还想说‘一个破石头的扇坠子居然能值六百两’啊?” “唔唔唔唔……!”叶丁两手一捂自己的嘴巴,使劲儿摇头。 叶檀哼了一声:“成天就知道练武,有什么意思?人生于世间,就算不能阅尽人间风物,至少也该知道什么是好,好的事物好的人等等等等,否则,一辈子连什么是好都搞不清楚,那可真是白活一场。” 叶丁赶紧点头。 叶檀:“往后跟爷学着点儿吧!傻小子!” 叶丙一路憋着笑,直到这会儿才开口:“少爷,得月楼到了。” 四人信步闲游,一晃眼的工夫就到了晌午。 “得月楼……”叶檀抬眼看着高悬的匾额,唰地打开手中的折扇,悠闲地扇着凉风,微微侧了侧脸,桃花眼一挑,“走,进去看看!” “少爷请。” “哟!三位爷!今儿是想看江景儿啊还是看街景儿?”店小二阅人无数,为人最是机灵,一见进门这三位器宇不凡,尤其最前头这位,一看就知是非富即贵,于是绝不敢怠慢,手巾往肩上一搭,殷勤地迎了上去。 叶檀心说这酒楼问话还真有点意思,搞得跟绿林黑话似的。只听身后的叶丙道:“我家少爷既喜热闹,又爱清静,麻烦小哥找个座儿吧。” 谁知那小二先是一愣,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那三位客官楼上请!咱家楼上还真有这么一间儿,保管让少爷满意!” 叶檀把扇子一合:“那就麻烦小二哥引个路。” “得嘞!” 三人随小二上了楼,见二楼洁净宽敞,此时才刚到晌午,楼上雅间都还空着,没有旁的客人。 小二把他们领到了转角的一间,开着的两扇窗刚好一扇临江,一扇临街,雅间门口是一条走道,靠在走道另一侧的木质栏杆上,又能将楼下的事物尽收眼底。 “这间不知合少爷您的意不?” 叶檀一笑,随手抛了块碎银:“这地方不错,赏你的。” 小二顿时满脸笑开了花:“嗨呀!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把你家的招牌菜选几样来尝尝,爷开心了还有赏,去吧。” “得嘞!您请好儿!” …… 不多时,酒菜上桌,叶王爷一高兴,又是随手打赏,小二碰到个出手这么阔绰的主儿自然乐呵,往他们这间送酒送茶的跑腿也勤快。 这时楼下大堂已经坐满了食客,楼上也就还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桌上的茶还未凉,小二又赶着来换了新茶,叶檀举杯叹了口气:“都说江南景美人更美,可惜少爷我来的不是时候,连个美人儿的影子都没看见,真是亏得慌。” 小二把茶壶收进托盘,试探着问道:“少爷您是想看什么样的美人儿啊?小的听人说啊,咱湖州绿袖坊的姑娘歌舞琴艺那是数一数二的,要说长的美……嘿嘿,那就数花月楼的姑娘了!听说花月楼的玉璃姑娘,才刚摘了两江花魁的牌子哪!” 寻常的客人,只要是三五成群的几个男人聚一块儿,一提起这个话题往往都立马就兴致高涨,一脸龌龊地开始问东问西。谁知这位少爷居然不一样,只是长眉一挑,把折扇在手中转了两圈,道:“牡丹虽美,但太过香浓,本少爷看不得也闻不得那虚情假意的国色天香。” 小二眼珠一转:“那少爷您……” “当垆沽酒,江边捣衣,市井中茅檐下,但凡入得了少爷眼的美人。” “那少爷您来的还真是不巧了,这样的姑娘啊大多都随着家人逃难去了,即便是留在咱湖州那些个,也都饿得面黄肌瘦看不得了。” 叶檀眯了眯眼:“小二哥忒不实在,如今湖州一片祥和太平,哪里有什么面黄肌瘦的姑娘?少爷我的确钱多,但人还不傻!” “少爷您别气啊……” 小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没办法把先前的话吃回去,只得硬着头皮道,“先前小的也只是偶尔见着些往来讨饭的受灾百姓,有的带着自家的闺女,没吃没喝一个个的蓬头垢面,所以才信口胡诌几句,扫了少爷您的兴,少爷大人大量,可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啊。” “那是自然。”叶檀笑笑,“讨饭的姑娘的确不好入眼,不过偌大个湖州城,我怎么连一个讨饭的都看不见?” “呃……这个……” 见那小二欲言又止,叶檀随手拿出一锭银子丢过去。 “嗨哟!少爷这这这……” “赏你的。”叶檀轻描淡写道,“别这个那个的,少爷我文不成武不就,平常就爱打听点儿市井传言,说点儿少爷不知道的事,出你的口,入我的耳,保证不会有旁人知道,不过小二哥要是不实诚,那就别怪本少爷不讲道理了!” “少爷息怒少爷息怒!小的怎么敢欺瞒少爷您呢……”小二急忙点头哈腰地先赔不是,然后慌里慌张的朝门外探了探头,见楼上雅间还没有其他客人入座,连忙缩头进来小声道,“小的长话短说,少爷您听听就罢,可别往心里去。” 叶檀唰地甩开折扇,闲闲地扇着凉风:“说。” 此时楼梯突然“咚咚咚”响了起来,有人上楼来了,那小二怔了怔,赶紧凑近叶檀耳边迅速地嘀咕了几句什么,之后看也不敢看叶檀的脸色,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 ☆、章峻 店小二那几句话,叶檀听后脸色一变。 哪知还不待他多想,方才踩着楼梯上来的那人脚步声居然径直朝他们这边来了,随后便听见刚退出雅间小二同那人说话的声音:“哎哟!这不是章公子吗?您今儿怎么得空儿过来了?小的给您安排个座儿……” 只听一个略微沙哑的男声回道:“不必了,我今天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找个人,小二哥去忙吧。” “唉,好,那……小的就先下去了,您有事随时召唤就是。” “好,多谢小二哥。” 叶檀几人在里面听了这番话,禁不住互看一眼。叶王爷心道:眼下这楼上也没别人,难不成这人还是来找我的?这倒是奇了,别说,湖州这地方还真有点意思…… 他正在心里琢磨着,就看见一双旧靴子停在了自己雅间的竹门帘下边,皂布的靴子已经旧的几乎看不出颜色来了,鞋尖上还沾了不少泥灰,紧接着,门帘一挑,露出一张清瘦的书生的脸。 那书生发髻散乱,满脸透着菜色,长相倒还算得上端正,身着一件天青蓝的缎面袍子,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了,袖口底边也都磨出了毛须须,浑身大写着 “落魄”二字。 叶丙和叶丁早就站起身来,挡住了雅座里面的叶檀。 “公子止步。”叶丙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拦。 那不速之客有礼地朝叶丙做了个揖,低声道:“学生章峻,是来拜见叶王爷的。” 他本来就颤巍巍一副没吃饱饭的模样,再压低声音,那就跟蚊子哼哼也差不许多了,但他说出口这句话却让叶丙和叶丁两人同是一愣,赶紧回头看自家主子。 “章峻?”叶檀摇着扇子,挑了挑眉,“找本王有事?” 谁知那章峻一见叶檀竟然噗通一声跪下,眼圈一红:“王爷,学生今日冒死求见,是想求王爷替家父讨还一个公道!” “你怎么知道本王能帮你讨什么公道?”叶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回王爷的话,家父乃是湖州知州章有道,自湖州遭水患不久便突然失踪,至今下落未明,学生与家人多方寻找,依旧无果。几天前,学生听说王爷奉旨前来湖州,几经辗转才打听到王爷府邸在何处,可学生既无官职也无功名在身,不敢贸然前去拜会,好不容易等到王爷今日出行,才斗胆前来拜见,冒死恳请王爷能替家父讨还公道。” “章有道……”叶檀沉吟片刻,“朝廷命官无故失踪,这可不是小事,你不去报上级督抚查案,来找本王做什么?” 其实章峻说的这些,叶檀心里有数,他在来湖州的路上就听说了湖州知州突然身患恶疾的消息,前几日送去宅子里请求拜会的名帖中也的确没有这个湖州知州章有道,他各路暗访得到的消息是,据说身患恶疾的章知州,患病是假,失踪是真。这个章有道人品官声素来不错,为人也谦和,没有什么债主仇家,但唯独与湖州府的监州官涂万山不和,具体原因不明,而章有道这么一失踪,全部矛头便立刻指向了涂万山,自己正愁没处着手去搅和这锅稀泥,想不到天上竟掉下章峻这么个现成的柴火棍子…… “回王爷,家父失踪之后,学生已经差遣家仆去报过督抚衙门了,可迟迟不见督抚衙门着人来查,送信的家仆也始终未归,学生多方寻找,数日之后才在江中发现家仆的尸体……之后,学生打算亲自前往督抚衙门,却在当晚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以章家老小性命为要挟,对外宣称家父身患恶疾……学生……学生身无长技无法自保,家父又下落不明,家中还尚有病重母亲需要照顾,学生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冒死来将实情禀告王爷,求王爷看在学生一心想替父申冤的份上饶恕学生的冲撞唐突之罪。”一口气把话说完,章峻激动得嘴唇发颤,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黄草纸,双手举过头顶,“这就是学生收到的匿名信件,求王爷过目。” “王爷?”叶丙转身征询,见叶檀点头,方才接过那张黄纸,打开,摊平在叶檀面前的桌上。 黄草纸上潦草地涂写了两行字,跟鬼画符一样,叶檀看了一眼,上面的意思和章峻的陈述没什么出入,只是这字迹,怎么看都是故意写成这样,像是怕被人认出自己笔迹似的。 熟人作案? 叶檀皱眉,给叶丙使个眼色,叶丙将黄草纸重新折好,还给了章峻。 “章峻,你起来说话。”叶檀道。 “多谢王爷。”章峻动作迟缓地站起身,弓着背,一副聆听夫子训话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又可笑。 叶檀:“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回王爷话,家父虽不知去向,却未敢声张,未有人顶替家父继任知州一职,所以学生与一家老小仍旧留在湖州府衙。” 叶檀点头:“章峻,本王虽然奉圣上旨意以钦差身份前来,但也不乏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你所述之事本王会先替你知会督抚衙门,其他事情如果涉及本王所督办的权责分内,本王也自然不会作壁上观,是非分明,想必早晚会见分晓。” 章峻听了这话,又噗通一声跪倒:“学生代我章家老小先谢过王爷!学生在府衙之中随时听候王爷传唤!” 叶檀点头:“你去吧。” “多谢王爷!学生告辞了。” 章峻站起身来,又做了一个长揖,才退了下去。 叶丙看着章峻下楼去了,才坐回叶檀身边:“少爷,想不到湖州这地方竟然还这么凶险。” 叶丁也插嘴道:“可不是嘛!咱家王爷才刚到湖州就遭人设计,现在想想都觉着后怕,还是多亏了江先生来得及时才没出大事!娘的!要是被我逮住害王爷那厮,肯定让他后悔托生成人!” “看看你们这七嘴八舌没规没矩的,要是被外人瞧见了,本王的威严何在?”叶檀被叶丁咬牙切齿的模样逗笑了,摇着扇子道,“水浅王八多,水深王八蛋多,咱们走着瞧吧。” “少爷,这个章峻所讲的事情您相信吗?”叶丙收起笑容正色道。 “不十分信。”叶檀挑眉,“虽然他的话听不出什么破绽,但如你所言,湖州这鬼地方处处凶险,即便那章有道真是遭人陷害,背后的真相也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叶丙点头,顺着叶檀的视线,两人面无表情地一齐看着坐在对面一边扒饭一边吧唧嘴的叶丁,这人从小到大都像个无忧无虑的饭桶,着实让人羡慕。 此时酒楼的客人多了起来,楼上雅间也坐了几桌食客,人语声嘈杂声渐起,叶檀他们吃得差不多,也准备结账走人了。 叶檀刚丢给叶丁一锭银子让他下楼结账,就听见楼下有人粗声大气地好一通吆五喝六,紧跟着就是几个人的脚步声噼里啪啦乱糟糟地上了楼,直奔他们这个雅间而来,后面还有另一个人一路小跑追过来的声响。 “十、十三爷!您慢点儿!那间雅座现在有客,不、不方便打扰哇!小的给您换一间儿,今儿的饭钱掌柜说给您个对折,您看成不?”小二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劝道。 一个粗粝的男声骂骂咧咧地:“那个雅间儿爷坐了几年了!你他娘的说换就换?别说饭钱对折,就是你们今天倒贴给爷都没得商量!占了老子的地儿还他娘的不便打扰?!爷今儿就看看他们是谁家的金枝玉叶!敢抢老子的地盘!” “哎哎十三爷!十三……” “滚开!” 外面有人惨叫一声倒地,同时叶檀这个雅间的门帘被人一把扯了下来,一个斜披着衣裳的汉子乍着膀子往门口一站,朝里面喝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那汉子面皮黝黑,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露出来的皮肉上满是花里胡哨的纹绣,脸上还横亘着一条刀疤,活脱脱一副泼皮恶霸像,好像就生怕别人把他当成个好人似的。 叶丙和叶丁两人此时早已经执剑在手,把叶檀护在了身后。 “哟!出息了啊!咱们湖州城里竟然还有人敢对潘爷我动刀动剑的?”潘十三两眼一瞪,“兄弟们!亮家伙!把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给爷细细的剁碎喽!” 话音一落,潘十三身后跟着的五六个打手呼喝一声,纷纷抽刀拔剑,与雅间里的叶丙和叶丁对峙起来。 “十三爷您看您别动气啊!不就是个雅座儿嘛!您大人大量不至于这样!您不至于……”小二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硬着头皮上前劝道。 “给老子滚开!”潘十□□手就是一耳光,直接把店小二给甩到了墙上,转头冲着几个打手喝道,“还他娘的不动手?!等菜吗?” 打手一听主子号令,立即摩拳擦掌就要扑过来,叶丙和叶丁也立即准备迎战,双方立时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叶丙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自己肩上一拍,便立刻侧身,转头去看叶檀:“少爷。” 叶王爷摇着扇子,慢悠悠地晃到叶丙身边,把潘十三上下打量一番,桃花眼一眯,丝毫不以为意:“还以为多大的事儿,不就为了个雅间么?小子,这层楼爷买了,今天心情好,爷给你们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滚下去还是爷扔你们下去?” 这一句话出口,潘十三的跟班儿听得是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没想到哇!跟着潘十三横晃了这么多年,以为十三爷就是最横的了,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比十三爷还横!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谁知潘十三本人听了这话竟然没反应,傻呵呵地站在原地盯着叶檀的脸,哈喇子快淌到脚面子上了,两只铜铃像眼钩子似的在叶檀身上来来回回:嚯!见过长得俊的,就他娘的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 这潘十三发了花痴,精虫上脑,也顾不得琢磨人家是个什么底细了,张口就是一通调戏,言语轻佻:“小美人儿!看着面生啊!不如跟了潘爷!保你在湖州地界横着走!别说区区一个雅间儿,就是十座得月楼,爷都买给你!”说着就去拽叶檀的手腕。 这几句话说出来,可把叶王爷给气着了,反手就是一扇子抽上去,疼得那厮哎哟一声,不规矩的爪子猛地一缩,脸上却不怒反笑,一边揉他那爪子一边往叶檀身边蹭:“嘿嘿!小美人儿性子倒是烈的很!爷就稀罕你这样儿的!来人!把他给爷绑回府里去!” 堂堂淮安王,从小到大都没生过这么大的气,眼看着此情此景,终于弄懂雁归说的那句‘江南虽美,但好男风者尤甚’是什么意思了!也终于明白京城那浑小子为什么提醒自己要小心了! 两个跟班急着邀功,一手提刀,另一手伸过来就去抓叶檀肩膀,叶丙和叶丁当即就要动手,却被叶檀一手一个往两边一推,叶丙一低头,发现王爷那把扇子转眼间就到了自己手中,再一转眼,叶檀已经三下五除二把那两个不长眼的东西给扔到了楼下,顿时听见下面的人吱哇乱叫,桌椅板凳被砸得稀里哗啦,楼下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 叶檀身法极快,潘十三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就只能看见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的被踹下楼去,转眼间,楼上只剩下四个人。 小美人儿本人、小美人的打手甲和小美人的打手乙,还有他潘十三。 潘十三把肩上的衣服往地下一甩,往手里啐了口唾沫,咬牙切齿道:“有点本事!看来爷还得亲自教训教训你这个小浪蹄子!” …… 不多时,硕大的一只潘十三就从二楼飞了下来,只听一声巨响,地面爆起一片灰尘,连账台上摆着的酒坛子都晃了几晃。 再看楼上,已是安静如初,少时,那位翩翩公子摇着扇子从楼上施施然地晃下来,身后还跟着他那两名侍卫,其中一个侍卫拿出一锭大银搁在账台上,“咚”一声震得算盘珠子直摇晃,然后他面无表情道:“结账,我家少爷说楼下砸坏的桌椅板凳算他的!二楼雅间我家少爷全买了。” “哎哟这这这怎么使得!这……”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个侍卫转身走了。 主仆三人出了酒楼,叶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朝那楼上看了一眼,原本只是惊鸿一瞥,转头回来时却突然一怔,蓦地又转眸看过去。 他看见二楼临街的窗边坐着一个人,熟人,一袭黑衣,青丝如瀑。 似乎觉察到叶檀的视线,那人也转过脸来,与叶檀的目光隔空相遇,他嘴角微微一弯,朝叶檀点了点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遇袭 八月十六这一日,楚岚在自己大帐里躺了整整一天。 宿醉的头疼,再加上喝醉之后连陛下的龙袍都给扒了回来的悔恨,太丢人了!实在不想见人,但是这衣服是必须要拿回去还的,于是楚将军满脑子塞的都是明天进宫要怎么面对陛下,以及见了陛下应该说什么…… 唉……无解啊! 这一天,楚岚睡得日夜颠倒,也没什么胃口,晚饭时只喝了一碗白粥,听了一通宫中禁卫传来的日报,就又回床上躺着去了,睡了一天也没有多少觉,直到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两声梆响,他索性不睡了,坐起来一心一意地回味之前禁卫报过来的消息。 陛下晚膳后竟然带索玛和阿洛出宫了……就因为阿洛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还正巧赶上了中秋,就十分想去看看京城的繁华夜景,于是一国之君就放下了政务,亲自陪他们出宫逛灯会,这简直……拿自己的安危当儿戏! 楚岚刻意地无视自己心头泛起来的一阵酸,可转念一想,陛下为什么出宫,或者想带谁出去,都不是他这个身为臣子的人有资格过问的,也没资格在心里猜一猜二,他是最近太过于放纵自己了吗?才会这样越来越不知进退,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心!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他侧过脸,看着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自己枕边的那件外袍,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好不容易投胎做一回人,却生在武将之家,别人眼中的艳羡,就是他曾经遭受过的苦难,这种说不出也咽不下的苦处,像喝进肚里的苦酒,将他的一颗心沉在那汪苦汤中,一泡就是几十年;驻守西南那些年,日子虽苦,那也比心里苦强得太多太多了,他曾经以为自己这一辈子,早晚都会以战死沙场而草草结束,也因此,在战场上他从不惜命,甚至在心底某处隐约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也曾经,他一脚踏入生死边缘,最濒临死亡的那一回,却等来了一个雁归……可就在他打算不顾一切,放下世俗伦常放纵一回时,雁归,竟然成了让他此生都遥不可及的那个人,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或是江山社稷,或是天下苍生,总之都是雁归卸不下的重担,也是他背不起的重负。 老天还真是不待见我啊!楚岚长叹一声,也暗下决心。 自己不能在京城再这么呆下去了!明日上朝,他就自请戍边,去哪都行,任凭陛下安排,若是陛下不应允,那自己就跪到他点头为止! 诚如江越人所言,他身为武将,除了打仗并不擅揣测人心,他知道自己憨,可也知道自己对雁归的情是真的,自己这一生一次的情分很珍贵,不容亵渎也不容任何人糟践!哪怕连他自己也不行!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既然此情无解,也断没有藕断丝连牵扯到两个人都狼狈收场的道理! 长久以来郁结于心的情绪刹那间纾解开来,楚岚突然觉得轻松许多,于是下床在箱子里翻了半天,连张包袱皮都没找到,只翻到了一件自己还没穿过的新衣裳,在床上铺平了,把那件外袍又仔细地折了两折,用新衣服给包起来又放回到枕边。 虽然用自己的衣服当包袱属实有点……那个……不过,这样明天带着进宫时就不会引人注意了,他可以提前进宫,借着巡查禁卫的职务之便,趁机交给寝宫内侍,再把自个儿的衣服拿回来就是了。 然而,他这个不受待见的人,刚刚才在心里有了个计划,老天立刻就兜头送了他一盆冷水。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奔而至,从营门外面一路朝自己大帐奔过来,片刻未停几乎是闯进营地的,那催命一般的急促蹄声在深夜寂静中尤为刺耳! 出事了?!戎马经年磨炼出的警惕让楚岚心中一紧,一把抓过衣裳就往自己身上套。 他这边刚把腰带扎好,外面马蹄声还未停就听见一个人两脚着地的声响,那人似乎落地不稳还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我要见将军!快!我要见将军!” 秦章?! 楚岚一惊,还没来得及迈步,就看见帐帘一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进大帐,也不知是摔倒还是跪下的,伏在地上带着哭腔嘶吼道:“将军!出事了!属下护驾不力,皇上他……他被人劫持了!” “什么?!”楚岚大惊失色,“皇上在哪里被劫持?什么时候的事?!” “将军……”秦章也顾不得什么僭越什么从属之仪了,一把抓住楚岚的衣襟死死攥在手里,仿佛这样自己就能稍微安心一些似的,哭道,“晚膳之后,属下和四个兄弟随皇上到东大街赏灯,一路之上并无异样,正打算回宫时途经花坊胡同,中了埋伏,我们……我们被二十几人团团围住,皇上说他……他可以自保,和我们一起护着索玛姑娘和阿洛先生的车驾突围,却没曾想那些匪徒有意把我们与皇上隔开,等到禁卫军前来接应时,皇、皇上却被掳走了……” “你们都是猪脑袋吗!”楚岚气得两眼泛红,一脚将秦章踹了个跟头,本想再补上一脚,却看见了那厮满身满脸的伤还都没来得及包扎,于是强自镇定下来,他明白,事情既已成事实,就算打死这个混蛋玩意儿也于事无补,对方既然没有当场要了雁归的命,那想必就一定还有转圜之机! “劫持陛下的匪徒使的是什么武器?!”楚岚心急如焚,语速也快了许多。 “是刀!” “什么样的刀?你好好想想!” 秦章心有余悸:“禀将军!刀身细窄长,而且那些人动起手来大开大阖,绝不是一般的家丁打手,倒有点像军中之人!” “细窄长……马刀!”楚岚眯了眯眼:“虞境之内,善使马刀的就只有二皇子母族的亲卫队!” 秦章大惊:“将军!您是说他们有可能是二皇子的人?” “没错!”楚岚道,“当初陛下登基时,那支亲卫队尽数被捕,抓获人数与名单上毫无出入,但我一直有种感觉,二皇子定会给自己留后手,想不到这个直觉是真的!” “将军!您是说二皇子虽然被软禁,但是仍旧在外豢养私兵?!”听了这话,秦章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来外人看到的昌平未必是真的昌平,他们一直都在叛党的窥伺当中!难怪将军即使进京也照旧兵不解甲,勤于操练,原来将军一直都知道! 楚岚点头,紧走几步,摘下盔甲上挂着的长刀,斜挎在背上,转身一看秦章,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还不给老子滚起来?!你要跪到过年吗?要是跪着就能弥补过错,那咱们整个卫戍营都去宫门口跪着得了!我卫戍营没你这样的怂蛋!” 秦章闻言一跃而起:“是!将军!”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亲卫掀帘进帐来。 “给我挑三百羽猎卫,二百轻骑精兵,到营门口待命!要快!” “是!”亲卫呼喝一声,转身冲出大帐。 “秦章!” “属下在!” “皇上……此事千万不可声张!你连夜回宫,通知所有的知情人把嘴都给我闭紧了!包括当值的禁宫守卫和内侍,谁敢透露半个字出去,一律以军法处置!” “是,是!将军!” 楚岚拿出自己的令牌丢给秦章:“带我的牌子去通知太医院,时刻待命,让他们去知会仪礼司,就说皇上龙体欠安,暂停朝会,静待皇上龙体康健!” “是!” “你安守禁宫,管好你的部下,陛下回宫之前,如果走漏了风声有人意图谋反,就直接下狱,严加看管!淮安王还在湖州,那里水深长虫多,这几日一定把两江总督周嘉给我盯紧了!把他给我看死在京城里,这期间,倘若有人和周嘉私下里眉来眼去,统统给我拿下,留好证据,待陛下回宫处置!” “是!将军!”秦章领命,“将军!那皇上……” “皇上那边交给我。”楚岚的语气突然变缓,看了秦章一眼,“救回皇上,你我无罪,倘若万一有任何闪失,你立即派人接淮安王回京,同他说明情况,全力助他稳住朝中局势,一切听从王爷安排;渎职之罪,我一人承担……天子若崩,本将军为他殉葬!” 闻言,秦章眼圈一热,嘴唇打着颤,哑声道:“将军……是属下连累了将军!” “雁归安处,是吾乡……”楚岚低低吟诵一句,目光平静,看了秦章一眼,“别说没用的!我交代你的几件事可记清楚了?” “属下誓不敢忘!” 楚岚点头:“快滚吧!去太医院别忘了包扎伤口。” “是!将军!属下……告辞!” “等等!”楚岚叫住秦章,转身在枕边拿了那个装着外袍的包袱递过去,“把这个带回去,陛下的那件交给内侍,我那件……你暂替我保管就是了。” 秦章来不及回话,就见帐帘一挑,一名亲卫进帐禀报:“启禀将军!三百羽猎卫,二百轻骑精兵已在营门口等候将令!” “好!我这就过去!”说着,楚岚出了大帐,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秦章,“记住我交代你的事!” 秦章正色道:“属下谨遵将令!” 楚岚转身,一夹马腹,率领亲卫直奔营门而去。 ☆、解困 是夜,正值十六,圆月一轮高悬于天幕,却隐在了乌云之后,四人四骑从玄策营朝着京城四个方向一路奔驰而去,一时间,沿途灯火全灭,不多时,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卫戍营有了动静,几乎是全营出动,在京城各处布下明哨暗哨,将整个京城全面戒严,防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楚岚背负长刀,率领数十亲卫,出卫戍营,直奔圣驾遇袭的东大街花坊胡同。 …… 翠苑山庄,位于京城以北,隐在北郊的翠云山中,原本是圣元先祖为避暑而建的行宫别馆,乾安帝继位后,将旧虞二皇子荆华软禁于此,这件事只有皇帝本人和几位近臣知晓,外人不得而知。 这一夜,除却京城,此处亦不平静。 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自别院后墙翻入院中,摸到了一处宅院门外,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门板。 只听里面人咳嗽一声,他立刻推门,轻手轻脚地从里面掩了门。 “属下拜见主子。” “起来吧,京城的情形如何?”说话的男人嗓音有些尖细,故意压低了声音又略显沙哑,屋中烛光如豆,男人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微光。 此人正是被软禁在这儿的二皇子荆华。 “回主子话,属下奉命一直盯着卫戍营,自从秦章赶去报信之后,卫戍营便倾巢出动,将整个京城封锁起来了。” 荆华的嘴角微微上扬:“楚岚呢?” “楚岚亲自带了二十三名亲卫往花坊胡同去了。” “你确定那就是楚岚本人?” “属下看得一清二楚,确是楚岚无误!” “憨货就是憨货,到什么时候都上不得台面,不过略施小计就乖乖入瓮,本宫难道会把劫来的货留在城里等着他去找么?”荆华冷笑一声,“货呢?到哪儿了?”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藏在了后山的暗道中,随时听候殿下发落。” “确定没缀上什么东西?” “回主子,属下已经和兄弟们查过了,把货带出城时,干净的很,一路过来,没带任何累赘。” 这一问一答,指的是皇帝身边是否有人暗中保护,一路之上又是否有人盯梢,那个所谓的货物,自然就是乾安帝本人。 荆华一听“货物”送到,眼中蓦地窜出凛冽杀气,咬着牙笑道:“你们办事得力,本宫算是没有白养你们,走,随我去会会那位!” “是!” 此时,窗外甬路上有一队禁卫巡夜路过,荆华朝窗户瞥了一眼,倾身将烛火吹熄,站起身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床面上铺着的锦缎被褥,露出底下的一截床板,他弯腰在床角两边各敲了两下,原本平整的床板立时翻了起来,现出一个只有一人能进入的密道入口来,那入口黑洞洞的,隐约还能看见最上面的两级阶梯,荆华使了个眼色,来报信的黑衣人立即会意,先一步进到密道中,荆华也一脚踏到床榻上,放下四周床帏,紧跟着黑衣人从入口中拾级而下。 密道初时很窄,只容一人行进,待走下了大约三十几级石阶之后,前方豁然开朗,四壁工整,各类刑具一应俱全,俨然就是一座地牢,地牢的另一侧,还有一个相同大小的入口,直通向别院的后山,也就是这伙人“送货”进来的那个入口。 待荆华他们下来时,地牢中已经有了三个人在里面,两个“送货”的黑衣人一左一右守在门边,而那个被捆在石柱上,蒙着眼睛的,正是当今圣上——乾安帝陛下。 “景帝陛下!”荆华一见雁归,顿时爆出一阵狂笑,“想不到吧?京城一别数月,你这个谋朝篡位的东西竟会这么狼狈的落在你的阶下囚手里?!景昭!你也有今天!!”荆华激动得大呼小叫,声音嘶哑得如同吞过一嘴的粗砂石似的,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手脚也不受控制地手舞足蹈起来,就像是完全撇开了自己皇族的身份,彻底放飞自我一般,他恶狠狠地一把扯落蒙住雁归双眼的黑布,使尽浑身力气竟硬生生地把那布条揪成了两段,死死攥成拳头的双手青筋暴起,他两眼通红,脖颈上也青筋浮现,他磨着牙接近雁归,就像一头癫狂的野兽在挑选猎物身上应该从哪下口一样。 地牢的四角点着几盏油灯,光线并不算昏暗,蒙眼布一撤,雁归刚一睁眼突然看见差点就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张扭曲癫狂的面孔,饶是镇定如他,也免不了吓了一跳。 “景昭,落到本宫手里,你就只有一个下场……”荆华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将锋利的刀尖抵在了雁归喉结上,一点点加力,直到刺破雁归的皮肉,血沿着刀尖缓缓淌到了刀身的血槽中,似乎,那个血槽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一样。 荆华见了血,突然变得更加疯狂,他撤回手,把匕首凑到自己嘴边,伸出舌头将刀身上的血舔得一干二净,接着貌似回味地赞叹:“本宫喝过无数人的血,唯独没尝过姓景的,想不到你这个谋朝纂位的贼子,血的味道会如此美味……本宫不会让你那么快死的,本宫要把你的血一点一点喝光,然后再活剖了你的心肝和你一起吃下去……” “荆华!你疯了?”雁归恶心得眉毛都拧了起来,他盯着荆华的一举一动,那简直就跟个疯子没什么区别,“朕原本以为你只是拿江山社稷当儿戏,却没想到你竟然是个疯子……唔!” “景昭!”荆华突然扑了上来,挥舞着匕首直接刺进了雁归的左肩,他疯狂地咆哮,“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称朕!虞国是我们荆家的!和你姓景的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拔出匕首,抵在了雁归颈窝处,仍旧是一点一点加力,看着这个仇人的血灌满刀身的血槽。 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脖子又被这么个变态拿刀放血,雁归疼得脸色发白,决定不再同他废话了:“荆华,你人被软禁在这里,竟还能有一击之力把朕挟持到这儿来,真是好本事啊!看来是朕小瞧你了!” 荆华近乎贪婪地把刀上的血舔干净,转过脸来嘿嘿怪笑道:“本宫贵为太子,自然和你这个在外面讨过饭的贱坯子不同!本宫的母族,那可是大草原上飞翔的雄鹰,岂会是你们这些卑贱如泥土的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雁归挑眉:“据我所知,你大哥如今还潜逃在外,而且暗中招兵买马,你就是杀了景昭,迟早还得面对荆晏,我倒是不相信,虞国境内你还能藏得下千军万马?就凭你这举事作乱的区区几十人还能翻起什么大浪花儿来?” “荆晏?”荆华眯了眯眼,轻蔑地笑道,“荆晏那个软蛋,除了会拉拢那些个快要入土的老鬼听他哭诉还会干什么?招兵买马?笑话!就凭他?什么样的兵马能抵得过北蕃的万千铁骑?!虞国之内,本宫的确藏不下他们,不过,有十方令在手,便可调动那些千军万马,等本宫杀了你,回到北蕃之日就是北蕃铁骑血洗中原之时!”说着,荆华从自己怀中拿出一块乌黑的令牌,举到雁归面前。 那令牌用以混铁打造,状如草原骑兵惯用的圆盾,上面镂刻着“十方令”三个大字,形制古拙没有任何装饰,一看就是北蕃部落所制之物。 荆华看了那令牌一眼,狂妄地笑:“此令一出,北蕃十大部落尽皆俯首!景昭!你这个伪君子不是最在意那些贱民的命么?等本宫率铁骑马踏中原之时,你的贱民一定会感激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哈哈哈哈哈哈!” 雁归的视线从令牌缓缓移到荆华笑得扭曲的那张脸上,蓦地凝固片刻,然后嘴角一弯:“那倘若朕得了这块令牌,又会如何?” “就凭你?!一块本宫砧板上的肉也配……”说到这儿,荆华只觉得脑后一阵劲风刮过,耳边只听得一声刀鸣,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没回头,只是瞪大了眼睛,呆滞地盯住雁归的脸,过了一会儿,又慢慢低下头去,眼看着自己胸前的锦袍一存一寸地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的皮肉上也渗出了血珠来,自右肩往下,斜到左腰,现出一条笔直的血线,随着血线的颜色越来越浓,暗红的鲜血瞬间淌了出来,荆华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左一右地朝两个方向倒了下去。 断成了两截的荆华意识尚在,他躺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扭头看过去:“楚……岚!!” 这一切瞬发于一息之间,楚岚一身玄裳站在原地,尚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没变,斜劈下来的乌金长刀也未曾收势,把那青石的地面砸出个碗口大的石坑,崩出的碎石将将落地,他手中的乌金刀尚在铮鸣,刀身上竟然滴血不沾! 好霸气的刀法,好快的刀! 雁归也同样被此时此刻的楚岚所震撼,他的视线胶着在楚岚身上,片刻不离。 这时,跟在楚岚后面那两名同样提着长刀的亲卫两步跨上前来,手起刀落斩断了捆着乾安帝的绳索,退到一旁垂首而立,楚岚收刀,站直了身体,微微垂眸:“臣楚岚,救驾来迟了,请皇上降罪!” 雁归活动着被捆麻了的手腕,笑道:“建安候救驾有功,朕褒奖都唯恐不及,爱卿何罪之有?”好一会儿,乾安帝才从楚岚身上移开视线,迈步走到荆华的上半身旁边,略微弯腰,从他仍旧死死攥着的手中抽走了那块混铁令牌,嘴角一弯:“荆华,你说朕得了这块令牌,北蕃十部又会如何?” 荆华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盯着自己淌了一地的血和脏器,还有倒在了另一头的自己的腿,一边抽着气,一边将视线挪到了楚岚身上,满眼的不甘和愤懑。 “二皇子是觉得楚将军不该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雁归笑笑,抬头看着楚岚,“就你那点雕虫小技,骗一骗普通人或许可行,但对于定国封疆的大将军而言,无异于班门弄斧,二皇子,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看来你是真的不懂。” “陛下,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这儿再从长计议。”楚岚道。 雁归笑了:“全凭大将军安排。”说着朝楚岚伸出手去。 荆华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别人如何了,他听见自己的抽气声越来越急促,眼前也越来越黑,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恋恋不舍地望向自己那近在咫尺,此时却无法触及的另一半身体,黯淡的视线就此定格…… 与此同时,楚岚刚握住雁归的手,打算让他借个力,却不料雁归才刚跨过荆华的尸体,身子就突然失去了重心,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楚岚眼疾手快,抓紧他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单手把人搂住,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你怎么了?陛下!要不要紧?!” 雁归趴在楚岚肩上,脸色苍白,无力地哼哼:“朕受伤了……突然浑身无力……爱卿……背……” 楚岚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光荣捐躯。 如果不是还有自己属下和先前那两个乔装成黑衣人的暗卫在场,他姓楚的就算豁上身家性命,冒着冲撞圣驾的滔天大罪也得揍这个不要脸的一顿,然而,一眼看见那人被血染透了的袍袖和胸前的斑斑血迹,楚岚立刻就心疼了,抬手把自己的武器丢给亲卫:“你们前面带路,我背皇上出去。” “是!” …… ☆、脱险 这一日,乾安帝陛下是趴在楚将军背上,被楚将军从别院的暗道中背出来的。 整整三十九级台阶,一国之君像个小孩子似的趴在将军的肩膀上一级一级的数着,他声音很轻,嘴唇贴在楚岚耳边,他的声音也只有那一个人听得见。 楚岚什么话也没说,背着他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三十九……想不到这么快就走完了……今日他就要自请戍边,离开京城以后,山高水迢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们出去的那个入口通往别院的后山,此时天色渐明,肃立在外面等候的将士们却一刻都不敢大意,直到楚岚背着皇上从里面出来,众人心内才仿佛一块巨石落地,燕淮急忙迎上来搭了把手,小心翼翼地把皇上扶下来:“微臣参见皇上,您这……怎么伤的这么重……” “一点皮肉小伤,多亏各位爱卿来得及时。”雁归说着话,目光又不自觉地去追寻楚岚的身影。 “军医呢?!到了没有?”楚岚问道。 “将军,属下在!”军医急急忙忙提着药箱跑上前听令。 “马上替陛下包扎伤口!”楚岚回头:“燕淮!” “属下在!” “我让你备的马车呢?” “将军,马车已备好了,就在后面。”燕淮说着话,有亲卫已经将一辆小马车赶了过来。 “陛下,请您移驾,到马车上让军医先给您看看伤。”楚岚转身,看着雁归。 雁归点点头,刚想伸手要他扶,始终站在皇上身边的燕将军倒是非常有眼力见儿地伸出了自己的胳膊,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只得不情不愿地搭着燕将军的胳膊站起身来,朝马车走去。 楚岚仿佛看见这一刻,皇帝陛下的耳朵似乎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了,他憋住笑,转过身去不看他,只是和雁归擦身而过的时候,楚将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人用力扥了一下。 不用问也知道那人是谁! 楚岚脸有点黑,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己心里竟然感到那么一丝宽慰,只是,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眉来眼去绝对下不为例!实在太没溜了! 他正心不在焉,燕淮跑过来喊道:“将军,皇上召您过去。” 又来了……楚岚内心腹诽道,嘴里却说:“燕淮,按照部署把队伍整理好,准备回京。” “是!将军!”燕淮应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列队去了。 楚岚定了定神,迈步朝马车走去。 这辆一匹马拉的小车不大,坐一人刚好,坐两人就嫌挤的尺寸。之前聚集在这里的将士们已经被燕淮带走了,车厢遮挡住的地方,只剩下了楚岚一个闲人,于是雁归也没进到车里,只是坐在车厢边,把被血浸透的那一半衣裳褪了下来,露出血淋淋的伤口,荆华那疯子发癔症,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幸亏匕首不很长,否则那一刀的力道足以把雁归整个左肩刺穿!伤口深就罢了,旁边还有那疯子收刀时割出来的裂伤,衣服一褪,楚岚才发现雁归整个肩膀整条胳膊全都是血,他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军医正在忙忙碌碌地替陛下清理伤口,涂药包扎。 “怎么刺得这么深?”楚岚皱起眉头,然后问军医,“有没有伤到筋脉?” 军医道:“属下刚刚看过了,陛下的胳膊还能活动,想必是并未伤及筋脉,这么深的伤口,也是万幸。” 听军医这么说,楚岚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一放,可是看着这么大一个血窟窿,他仍旧还是心有余悸:万一那疯子的刀再偏几寸可怎么办! 这时,雁归又偷偷地扯了一下楚岚的衣襟。 楚岚被那浓浓的后怕迷了心,架子也忘了端着,一句话脱口而出:“疼不疼?” 军医刚好正往伤口上缠绷带,一不小心碰到了痛处,雁归抽了口冷气:“疼。” “陛下恕罪!”军医惊得手一抖。 “没事。”雁归侧脸看了一眼左肩,“这绷带得缠得紧一些,军医手劲儿太小了,让楚将军来吧。” “遵旨!”军医应了一声,有些为难地看着楚岚,“将军,那……” “药箱留下,你下去吧。”楚岚上前接手。 “是!” 闲杂人等一走光,雁归立刻就原形毕露了,将一国之君的威严刹那间撇了个干净,可怜巴巴地望着楚岚:“云舒,好疼……” “啊?又疼了?那我轻一点。”楚岚赶紧把绷带放松一点。 雁归摇头:“你的手劲正合适,只是伤口疼。” 楚岚放下心来,一边缠绷带一边越想越气:“现在知道疼了?看你还敢这么胡来?!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就这么让自己身处险境!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你点什么好!” “云舒,别生气。”雁归左胳膊不能动,有点费事地伸长右手拽了一下楚岚的衣角,“这一回我要不是将计就计遂了荆华的意,也根本没办法斩断他这条线,倘若他真能消消停停的在这地方呆一辈子,我倒情愿锦衣玉食地白养活他一辈子,可是荆华他不可能消停得了,他有北蕃撑腰,早晚都是个祸害。荆华有本事逼着隆裕先帝废荆晏而改立他为太子,自然也是全倚仗他背后这个母族势力,荆华被软禁的消息一出,想必北蕃十部也早就蠢蠢欲动了,我们如今根基未稳,内忧未除,又能分出多少余力来对付北蕃铁骑呢?” 楚岚没回答,只是一径沉默,良久:“北蕃那些蛮子确实彪悍得很,前些年,我带兵北上梧州,刚巧遭遇他们三个部落越境劫掠,残杀平民,我和他们交过手,虽然把那些混账东西揍回了北蕃,可我们也没捞到什么便宜,那些蛮子……简直不拿自己当人,那些骑兵就像一群野兽似的横冲直撞……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在那几场仗里活下来,也真是全凭造化了。” 尽管知道楚岚讲的都是过去了很久的事,可雁归却仍旧感到一阵心悸,他不愿意去想什么莫须有的“如果”,战场上浴血拼杀,刀兵无眼,楚岚如今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站在自己面前,不仅仅是楚岚自己的造化,也是他景昭的造化。 “云舒,你见过这个吗?”雁归从怀里摸出那块乌黑的混铁令牌,搁在掌心里递到楚岚面前。 楚岚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十方令?看着像北蕃的东西!你从荆华手上拿的就是这个?” 十方令……十方……楚岚暗自揣摩了一下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心跳突然间就加快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家大将军的眼。”雁归笑了,把那令牌在掌心里翻了个身,“荆华的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他还仍旧能倚仗母族的势力有恃无恐,想必靠的正是这东西。这一回,我原本只是打算坐实荆华的谋逆之罪,再顺便探探他的底,想不到他还真是谋算得当,不但老老实实交了底,还把底牌都送了人。” 楚岚:“……”难怪自己在地牢里见到这人时,他和荆华提起令牌和北蕃十部的事,还一脸的得意。 “云舒,我不瞒你,早年我去过北蕃,那有我安插的钉子,从他那也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雁归把令牌收回怀中,“对北蕃而言,荆华这个混了一半汉人血脉的人,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棋子,实则无足轻重,蛮人所要的也不过是荆华在朝中的身份而已,他们真正顾忌的是这块令牌,北方十部以十方令为结盟信物,彼此监督,也彼此牵制。云舒,如今这东西在我手里,虽然也不指望用它调遣蛮人兵力,但我想着,在这东西彻底变成一块废铁之前,至少能让北蕃继续消停几年,也不用太久,三五年足够了。” “这内忧外患的……你也实在是不容易。”楚岚忍不住感叹,拿起小刀割断多余的绷带,“今日之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都是玄策营的老部下,他们的嘴巴严的很,宫里那边我也已经交代秦章封锁消息了,知情人寥寥,想必也不会走漏风声,至于荆华已死的事情,能压则压,即便厚葬,也尽量隐秘行事……雁归,眼下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这回的事情,虽然你深谋远虑想得的确不错,可是以身涉险这馊主意实在太欠考虑!恕我不能苟同!你说,万一今天有个什么闪失!万一有一步行差踏错,你让我怎……怎么办?!”最后一句,他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想再吃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 “真不愧是我的大将军!”雁归笑眯眯地握了一下楚岚的手,“有你在,绝不会让我出事的。” 楚岚冷哼,越说越气:“你就那么信任我?他那伙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找错了方向怎么办?!” “为了我,你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指挥三百羽猎卫拔了荆华的所有明岗暗哨,是他太低估你了……”雁归伸长了脖子,方便楚岚帮他包扎脖子上的伤口,抻着脖子讲话真难受,陛下甚至都觉得自己像只打鸣的公鸡,“再说,若非十拿九稳,我怎么敢让大将军担忧呢?云舒,蜀中暗卫,绝非浪得虚名……” “十拿九稳?”楚岚缠妥了绷带,在他脖子侧面打了个结,“那敢问陛下龙体上这几个窟窿是怎么来的?陛下英明神武,算无遗策,难道就没算到自己还得多受一回皮肉之苦?” 雁归嘿嘿一笑:“我听出来了,你是心疼我,所以才这么生气。” “陛下倘若能体恤臣的苦心,让臣少心疼几回岂不是更好?” 楚岚本以为那厮会接着和抬杠,却不料他这一回却老老实实地点头:“以后不会了,云舒,我保证!” 楚岚一时语塞,沉默地把药箱收拾起来。 说的也是,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以后,有资格心疼他的,将来无论是谁也都不可能是自己。 而雁归并不知道楚岚心中所想之事,因此也没察觉到他心中的悲凉,还沉浸在楚将军难得给予的温柔回应中无法自拔。 待一切收拾停当,楚岚一声令下,百余轻骑围护着那辆朴素的小马车,浩浩荡荡地直奔京城而去。 楚岚走在队伍最前,一路无话,此时天色虽已大亮了,但宵禁时辰未过,楚岚从翠云山出发时就差传令官先一步赶回京城传令开城门,未至寅时,他们便抵达了京城,此时南门、西门紧闭,唯独北门大敞,迎接圣驾。 马队一入城,北门守将立即下令关闭城门。 “燕淮。” “属下在!” 楚岚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把轻骑带回营去吧,免得大张旗鼓的惹人猜疑,亲卫留下,随我护送圣驾。” “得令!”燕淮一抱拳,紧接着呼哨一声,又朝行进中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只见原本混编在一起的轻骑与亲卫自动分开,各自编队,一组转北,一组朝南而去。 雁归靠在车窗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禁不住赞叹:难怪楚岚年未及冠就能手掌兵权,平定南疆。楚将军麾下,军容肃整,军纪严明,他在南疆时就曾经见识过了。 有些人,此生注定不会泯然众人矣,就诸如他心中最柔软处所珍藏的、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 ☆、摊牌 楚岚率亲卫护送圣驾回宫,远远便望见了在宫门外守候多时的秦章及一众禁卫,一个个失神地呆立着,如同泥塑人偶似的。 这一群人,一见楚岚,所有人的眼睛刹那间全都亮了起来,就好像一堆泥人突然被注入了生命似的:“快看,是咱们将军回来了!” 楚岚骑在马上,朝秦章递了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 秦章立即会意,马上率一众禁卫跪接圣驾:“罪臣秦章,恭迎圣驾!” 楚岚下马,伸出手臂让陛下搭着,把天子从车内请了出来。 秦章:“罪臣护驾不力,求皇上治罪!” “秦统领未曾渎职,敌众我寡之时也能全力护驾,其心可表。幸而楚将军部署周密,及时迎朕回宫,朕虽然受了些许轻伤,但念在诸位赤诚之心拳拳,赦诸位无罪,都平身吧!” 国君金口一开,原本惴惴不安一心只等着认罪领罚的秦章等人,顿时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谓“感激涕零,”眼前的天似乎都跟着变亮了几分,于是急忙跪谢圣恩,山呼万岁,起身之后又谢自家将军替大伙“亡羊补牢”之恩。 待君臣之间、从属间见礼完毕,楚岚将皇上送至宫门就算是做完了自己的职责之内的事,至于皇帝回宫之后的一切事宜,那就属于禁卫军统领秦章的责权范畴了。 本朝规制就是如此,楚岚身为卫戍营统领,肩负的是整个京城乃至周围一定范围内郡县的全部防卫戍务,其中也包括朝会议事以及皇帝出行时的安全防务,而皇帝在宫中的日常起居等各项事宜则由禁卫军统领秦章负责,禁卫军主内,隶属于卫戍营辖下,管理的是宫中事务;而卫戍营统领主外,非朝会时或皇帝传召不得擅自入宫,尤其是内宫。 于是楚岚将陛下平安送到宫门外,就准备告辞率亲卫离开。 看来去边关的事情就只能等到朝会或是有机会再说了,现在不是时机。 不料雁归却抢先说道:“楚将军随朕入宫,朕还有事要与爱卿商议。” “遵旨。”楚岚先是一愣,只得从命,留下两名亲卫在宫外待命,其余的都遣回了卫戍营。 一入宫门,一众禁卫立即分散而去,各司其职,只剩下秦章带着两名亲卫伴驾随行。 “秦统领,朕要回寝宫休息,有楚将军在,你们也下去歇息吧,没有要事不必打扰。” “遵旨!”秦章不疑有他,将他们送到寝宫,便立刻遵从陛下旨意离开,只留下两名禁卫值守。 而楚岚却仿佛两腿灌铅似的,他心里清楚,说是议事,目的地却是寝宫,去寝宫还能议哪门子的事?! 事情也诚如楚将军所料,刚一脚迈进寝宫门槛,堂堂一国之君立即摒退左右,一见四下无人,立刻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云舒,我伤口疼的很,你陪陪我。” 楚岚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又来了……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悲的是,无论皇上的旨意还是雁归的恳求,面对哪一个他都无法拒绝;哀的是,自己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想拒绝,自己头一天还信誓旦旦筑起的铜墙铁壁,转眼就在他的温声软语下土崩瓦解。 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云舒?想什么呢脸色这么难看?”雁归牵着楚岚的手,绕过侧殿那座金丝鎏嵌的大屏风,朝寝宫后面走。 “没什么。”楚岚木然地任由他带着自己七拐八绕,“我……也正好有事想和你说。” 听出他语气不对,雁归略一思忖,不动声色地回答:“好,那等会儿你先说。” 楚岚没吭声,在心里把自己想说的事情暗暗地打了个腹稿,他心不在焉,也不关心雁归把自己带到了哪里,等两人脚步一停,他才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眼温泉边,而雁归,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他左肩行动不便,身上的衣物又繁杂,单用右手显得十分笨拙,却意外的没有开口让他帮忙。 “我帮你。”楚岚伸手过去,帮他解开衣服上的扣袢。 “嗯。”雁归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没再言语,由着他帮自己脱去沾了血的衣物。 衣衫尽落,露出雁归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尽管楚岚之前已经看到过一回,可那一身的伤痕,再入眼时仍旧让他触目惊心,这一次,这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添了新伤,左肩上还裹着绷带,血迹将缠得厚厚的绷带都染得斑斑点点的。 “你当心些,别让伤口沾水。” “好。”雁归转身背对着他,迈入温泉池中,在池水里修筑的汉白玉台阶上坐下,右手撩着水清洗左臂上残留的血迹。 楚岚也在池边坐下,看着雁归的背影,两人竟然就这样冷场了。 这样的雁归,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之间,他竟犹豫到底该不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是有话和我说吗?”沉默良久,雁归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和着水声,竟有些缥缈虚幻。 “啊?是。”楚岚一愣,干脆把心一横,干咳一声,道:“雁归,我想到边关去。” 雁归没出声,也没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许久,楚岚听见他长叹一声:“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楚岚以为会有的愤怒或是其他的什么。 “云舒,你就那么想去边关?想离我远点儿吗?” “我……”这个问题让人怎么回答?是?或不是?楚岚顿时语塞。 雁归轻笑一声,让人听不出情绪:“不回答就当是了……去吧,想去哪儿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什么都答应你。”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哪怕你说后宫不宜久旷,要我即刻成婚,我也……答应你!” 楚岚彻底怔住了,不对啊……这和他设想过的所有情形都不一样! 从头到尾,他就像是打了一场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仗,败得一塌糊涂。 “云舒,你对我说过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雁归忽然幽幽的开口,声音悲凉,“你说过,生于楚家,镇守一方,护一方百姓安宁,是楚家的命,也是你的命;而我,生在帝王家,早年遭人迫害差点丢掉性命,可活着又能如何呢?注定此生只能是个高高在上的傀儡,连喜怒哀乐都不得自由,这也是我的命……我曾对表舅说过,一朝登基为帝,半生孤家寡人,我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还有能在私底下自称‘我’而不是‘朕’的至亲之人,是莫大的幸事,可如今再看,这话还是言之过早了……现在的我,不是孤家寡人还能是什么?以往那些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如今只剩大梦一场,我心里的苦,有谁敢听,又有谁愿意听呢?人人以我为尊,又有谁会真心待我,谁又会在意我的伤痛?” 楚岚呆愣愣地看着雁归的背影,见他在水中一动不动,原本平静如镜的池水却蓦地荡起了微小的鳞波,一圈一圈地弥散开去,消逝不见,他的心中却止不住地波涛汹涌起来。 雁归的声音缓缓的,这一刻,似乎与温泉的泠泠水声浅浅相和,他一字一句道:“云舒,倘若你走了,这偌大京城,真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楚岚一怔,眼眶一阵烧灼,一片水光遮住他的视线:“雁归!别说了……”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心软,而是心碎了。 “让我说吧,云舒,有些话不说,你走了,就怕是再也没机会说了……”雁归的语速很慢,声音有些哽咽,却仍旧没有回头,“云舒,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你宁可与我黄泉相伴,也不愿今生给我一个圆满,你担心我无后,百年之后无以为继,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天下属于黎民百姓,苍生万物,而并非属于景氏一家,所谓的九五之尊,也不过是九岳最正中的一个而已,它可以不是最高,但一定要最正,因而才能维系四方安定。云舒啊……我身负重托,暂时卸不下这副重担,可我一直想着,你能给我一些时间,我要还这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给我的大将军一个盛世清平。等到那一天,我就跟你离开,随便你带我去哪儿,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我们一起……” 楚岚听不下去了,他一步跨进池中,一把将雁归搂进怀里:“别说了!雁归……别说了……从今往后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我陪你江湖浪迹,陪你……大梦一场……”楚岚清楚地感觉到,怀里那伤痕累累的肩膀,此刻传来细细的颤抖。 不逃了!自己这颗心都已经被牢牢地拴在了他身上,还能逃到哪去呢! 这日,天光未黯,重帘锦帐却已掩不住春意醺然。 楚岚紧紧抱着那个人,几乎使尽了全部的力气,任凭那个小混蛋发狠似的折腾自己,头顶的锦绣床幔在他视线中猛烈摇晃,摇得他仿佛醉酒一般头昏眼花,几次短暂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始终护着雁归受伤的肩膀,替他支撑着左上身的重量。 ☆、暖秋 帐中锦衾春宵暖,未觉阶前秋露寒。 “云舒……云舒……云……”有人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唤一声就在人家眼角亲一嘴,就恨不能把人给亲醒,简直烦人都烦出圈了! “嗯……别闹……”楚岚皱着眉头醒了过来,床帏内一片昏暗,可近在咫尺,几乎贴在他脸上的那双眼却亮得吓人,鼻息间满是暧昧的味道,陛下那只龙爪子仍意犹未尽,不规不矩地在他身上四处游走,见人家醒了都不加以收敛,那个黏糊劲儿简直甭提了! “云舒,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嗯?什么时辰了?”楚岚眯着眼,眉头皱了起来,只听被窝里“啪”一声闷闷的巴掌响:“手拿开!往哪儿摸呢……” “嘶——”雁归反手把挨揍的手背翻过来搁在楚岚身上蹭了几下,权当他替自己揉了,然后仍旧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还不到三更,云舒,你饿不饿?我让人送了点好消化的宵夜,我去给你端过来。” “不忙,我先……缓一会儿。”楚岚翻了个身,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是酸疼的,他不动声色地在被窝里揉了揉腰,然而他的小动作却瞒不过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 雁归赶紧伸手:“哪儿不舒服?我帮你揉。” “没事,不用揉,我……我坐起来。” “我扶你。” 楚岚立刻阻止:“不用!你别动,我身上又没伤,不用扶。” “那你慢点儿起。”雁归看着他一寸一寸的挪,在一边干着急,虽然不伸手去扶了,但还是非常有眼力见儿的从旁边拽了条棉被卷成一团,塞到他背后垫着,这个动作,在他们两人之间重复了无数遍,熟到雁归即便就用一只手,也照样做得十分利落。 “你啊,不用这么嘶——!”楚岚刚一坐起来,那个被某人折腾得最惨的部位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稍微侧了侧身,靠在了身后的棉被卷上,好歹是稍微缓解了一点,刚才没说完那句“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也接不下去了,这就是放纵之后的下场!还真他娘的疼…… “云舒?没事儿吧?你脸都疼白了!要不你躺下,我给你看看!”雁归紧张兮兮地凑过来,一脸的担忧。 “不必!没事!不用看!”楚岚尴尬地咳嗽一声,“你……去帮我倒杯水吧,我、我有点口渴。”开什么玩笑?!让你看?那还不是越看越重?! “好,你等着,我这就去!”雁归立刻答应着从被窝里爬起来。 然后楚将军亲眼看着堂堂九五之尊,就这么钻到床帏外面去了……之后外面就是一阵叮叮当当叽里咕噜的声响。 楚岚扶额:之前雁归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自己也表明了心迹,卸下防备,既然两人终将一切开释,那往后也得学着与他日常共处,只是想不到退一步之后,与雁归私下里相处竟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个长久以来一直被忽略的问题突然在脑中闪现,他猛然间想起来,自己面前这位统一了中原的乾安帝陛下,也不过才年方十九而已! 照这么说的话……那他这个黏人劲儿倒是可以理解了…… 没一会儿,床幔撇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个桌子角来,楚岚扭脸一看,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把桌子都搬过来了?” “你不舒服,我舍不得让你下床。”雁归左手活动不便,有点别扭地搬着小炕几,直接把吃喝都一齐端了进来,朝楚岚嘿嘿一笑,“来,把被子弄一边儿去。” 楚岚把碍事的棉被挪开,就看那人兴高采烈地抱着桌子钻了进来,其实他想说真不用这样,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矜贵,可看到雁归那一脸的兴奋,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算了,就由着他得了,小陛下开心就好。 别看小炕几不大,杯盘碗盏还真没少搁,主要在于雁归摆放有水平,能挤则挤,见缝插针,硬是把水杯宵夜茶壶外加果盘都一并抱了过来,东西往楚岚身边一放,他立刻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来,先喝点水润润嗓子,我先给你剥个荔枝。” “好。”楚岚的确是渴得厉害,仰脖就把那杯水倒进肚里,自己又倒了一杯,刚端到嘴边,就见雁归举着颗荔枝,笑吟吟地望着他。 “干吗?”楚岚挑眉,怎么剥个荔枝也能美成这样?! “这就是你,楚云舒!”雁归举着那颗荔枝,笑得特别开心。 楚岚被他说得满脑子问号:“陛下的意思是我长得这么圆还是……这么绿?!” “都不是!”雁归啧了一声,耐心解释道:“你看,之前的你,又硬又顽固,还浑身是刺!” 楚岚:“……”心说我是傻了才会跟你聊这个话题!于是端起杯子喝水,耳边听见“咔”一声脆响,是荔枝壳破的声音。 雁归接着说,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但是,剥去硬壳的你,又白又嫩还……” “噗——!!!” 楚岚剧烈地咳嗽起来,刚进嘴的水直接喷了个一滴不剩,太难受了!这小混蛋!床榻上让他就算了!居然口头上还不忘记轻薄他!自己这是又被调戏了吗?! 这小子…… “云舒!你看我这……”雁归赶紧把手上的东西丢回果盘里,凑过来轻叩楚岚的背,“怎么样?没事吧?好点没有?” “咳咳咳……没、没事!”楚岚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 雁归把粥端给他:“来,喝碗粥压压,趁热。” 楚岚接了,抬头看他:“陛下,臣有两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陛下正色道:“爱卿请讲?” “请陛下先披件衣裳,当心着凉,这是其一。”楚岚道,“其二,请陛下暂时不要开口,容臣先把这碗粥喝了。” “准奏……”雁归憋着笑,胡乱拽了件衣裳披上。 说完,楚岚也忍不住笑了,见他左手不方便,又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披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 夜深了,两人都只吃了碗粥垫垫肚子就又躺下了,刚折腾一气两人也是了无困意,楚岚是睡了一会儿,而雁归则纯粹是因为兴奋的连觉都不想睡。 楚岚倚着先前的被卷,半坐半躺,雁归侧卧着偎在他怀里,枕着他肩膀,握着他的手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的看,这个细致劲儿让楚岚都忍不住想拽回来自己看一看是不是长出花来了。 床笫之上,人最是放松,身体放松了,脑子自然也放松下来,于是聊的问题也往往是天马行空,八竿子打不着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 “云舒。” “嗯?”楚岚眯着眼,像只慵懒飨足的豹。 “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问。” “云舒,说实话,那时候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真心要劈我?”雁归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楚岚一笑:“你猜啊。” “我不用猜。”雁归轻轻捏着他手指凸起的骨节,“你根本就是做样子的。” “怎么这么肯定?”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加上这一回,你去地宫里救我的时候,就更确定你当初根本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楚岚不置可否,抬起手轻轻梳拢了一下他微乱的鬓角:“你又知道了?” “是啊,要不是我家大将军手下留着情,就凭檀王爷那两把小宝剑怎么可能拦得住你?”雁归揉捏着他的手指,“我还知道你舍不得……哎你、你亲我了!”雁归突然睁大眼睛,从楚岚怀里弹起来又立马倒了回去,“哎呀!疼!” “怎么了?扯到伤口了?!快让我看看!” “没事,抻了一下。”雁归龇牙咧嘴地把楚岚的身子摁住,“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就好。” 他用的是左手,伤在左肩上,楚岚自然不敢拗着他,只得又躺了回去:“你这伤口太深了,没伤到筋脉已经是万幸,别不当一回事儿!” “好!我家大将军说什么是什么。” 楚岚叹气:“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要你以后顾惜自身,绝不准轻易涉险,也能算数吗?” 雁归毫不假思索地回答:“我都听你的。” 楚岚侧过脸,刚好与他迎上来的目光相遇,四目相对,雁归突然问道:“云舒,倘若这回我真的栽在荆华手里,你……” “我就陪你一起去。”楚岚道,字字有力,掷地有声。 雁归张了张嘴,强咽下还没问出口的话,紧紧攥住了楚岚的手。 他听过楚岚醉酒后说的胡话,可那时候的震撼远没有此时听他亲口对自己说来得强烈,这一刻,雁归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跳漏了一拍。 楚岚回握雁归的手,想起前晚自己乍一听见雁归被劫持的消息时,那一瞬间的绝望:“赶去翠云山的路上我心急如焚,怕自己赶不及,又怕自己找错了方向,我急着见你,可又怕见到你时已经……” “但是你救回我了。”雁归打断,不愿意让他再想下去,“而且那个时候,你还能那么镇定自若,部署周密,云舒,这天底下怕是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了。” 楚岚嘴角微微一弯:“因为心存死志,才能比往常考虑得更多。” 心存死志……这四个字被楚岚轻飘飘地说出口,却犹如万斤巨石压上了雁归的心,他不敢想象万一自己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楚岚打算用什么方式了结自己再追随他共赴黄泉……不行!不行!这事不能想!也不敢想了! 楚将军这几句话,让雁归既震惊又后怕,怔愣许久,堂堂一国之君一头扎进了大将军怀里,撒着娇哼哼唧唧:“云舒你太坏了!明明那么喜欢我,还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害人家难过了那么久!楚云舒!你对得起我么!” 这毫无征兆的角色转换,让楚将军生生地把好悬喷出来的一口老血硬咽了回去!这人!刚才分明还说着正事儿,连个缓冲都没给,瞬间上演这么一出?!这是什么玩意儿?还“人家”?!小寡妇娇斥负心汉吗?!他这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娘的!我刀呢?! “你……堂堂九五之尊还要脸不要?!”楚岚拧着眉,脸上一阵五光十色,虽然手上没刀,但他也实在忍不了了! 谁知那厮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要脸哪能抱到我家大将军啊?不要了!” 楚岚彻底无语,瞪着面前这人,简直比看川剧变脸还精彩,他都恨不得跟军营里那些憨货一样,扯着脖子跳着脚喊“好”了!而且他发现,这样的雁归,虽然让他哭不得笑不得,但就是心软到不行,罢了……就算皇帝陛下的“闺房之乐”再匪夷所思,惊世骇俗,他也是要学着坦然接受的了,何况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只要雁归喜欢,他倒也未尝不可。 事实证明,一物降一物,刚直如楚将军者,也终究难逃被某人缠化的命运。 夜,还长,楚岚任凭那刚刚还在自己怀里嗲声嗲气撒娇的某人又爬到身上来,膝盖一沉,轻车熟路地顶开自己的腿…… 罢、罢了……随便他吧,只要他开心就好。 静谧的夜,偌大寝宫之中再不闻人语声,月光流泻,照映着锦绣床帏上的金龙,那五爪的神物随着床幔轻摇,栩栩如生地张牙舞爪翻腾在云海之间。 ☆、圣心 自那日之后,乾安帝便新颁下一道谕令,修改了先前的一些规制,内容之全面涉及六部,最后一条,对位至王、候者非传召不得入宫的规制也稍作修改,规定京中王候无需传诏也可自由出入宫禁,但这条法令之下还有数条小则,于是筛选下来,符合新规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的就只剩下了淮安王和建安候这两位。 楚岚也是从那日起,晨起从宫里直接上朝会,散朝之后回他的卫戍营处理军务,晚膳之前再赶回宫里去,直奔御书房,晚膳通常是两人一起在书房里吃了,之后再陪着雁归批折子,日子倒也过得安心充实。 不仅如此,这段时日,朝中这些老人精们,也纷纷发现了皇上的心情似乎特别好,连带着整个朝野上下的气氛一时之间也轻松了不少。这一点,每日陪王伴驾的禁卫军统领那更是深有感触,甚至扒拉着手指头都能算得出皇上的开心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职务特殊,离圣驾最近,自然也慢慢地瞧出了些许端倪,因此,他再看自家楚将军的眼神都是感恩中带着崇拜的,每日在心中默念:咱家直球楚将军可千万别跟皇上吵架,千万别吵架!阿弥陀佛! 中秋一过,秋意渐寒,这日天近黄昏,楚岚从卫戍营回来,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又碰见了刚从里面退出来的礼部侍郎,耷拉着脑袋走得脚步匆匆。 楚岚先停下脚步,往旁边侧了侧身,免得撞到自己的硬壳上再把老人家碰出个好歹来。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礼部侍郎果然是闷头赶路,差一点就撞到他身上才猛地抬头:“哎哟!下官失礼了!下官见过楚将军!” 楚岚点了点头,嘴角一弯,打了个招呼:“肖大人。”见面也没什么话讲,便打算绕过去。 谁知那老爷子竟然开口喊住了他:“楚将军留步。” “肖大人有事?” “呃……”礼部侍郎考虑再三,才开口:“楚将军,您每日陪伴皇上左右,得圣上信任,有件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岚心里一沉,便已知他大概想说什么,想了想,他开口道:“肖大人但说无妨。” “圣上已届适婚之龄,却仍未成婚,也未有子嗣,按照规制,皇上是时候该选妃立后了,下官数次谏言,所上的折子次次都被皇上打了回来,此次下官直言进谏,又惹得圣上龙颜不悦,楚将军您也知道,这国不可一日无君,身为帝王,若是没有子嗣将来必然有损国祚啊!” 尽管知道这位肖老爷子前来觐见,多半为的就是这件事,心里有数归有数,可听别人堂而皇之、义正辞严地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心虚气闷。 楚岚略微思忖片刻,才开口:“皇上政务繁忙,也许只是无暇顾及后宫之事,肖大人不妨缓一缓,给皇上一些时间,否则,急于催促有可能与圣意相左,反倒是过犹不及,也对肖大人自身没有好处。” “下官这一把年纪了,宁可丢了顶上乌沙也断然不能放手此事!”肖大人倔的胡子都翘了几翘。 这位礼部肖侍郎,乃是旧虞隆裕先帝钦点的文举状元,行事认真,直言敢谏,但最大的缺点就是倔!倔是真的倔,只要他认准的事情,谁的杠他都敢抬。 楚岚:“那肖大人对我说这些,又是何意?” “下官是想恳请将军在皇上面前也能常提此事,若能规劝皇上早日大婚,便可称得上是江山社稷之福啊!” 楚岚很无语,心说:你不怕丢官罢职自己去揭逆鳞直谏就好,又何必拉上我呢?我的确不会丢官罢职,可要是敢规劝这件事,谁又能替我遭那活罪…… 还不等楚岚想到什么借口开溜,就见御书房内侍急急忙忙地奔了过来:“楚将军!皇上见您这么晚还没到,派了咱家到宫门迎您呢!” “我……这就来。”楚岚正愁没借口走人,见内侍过来,便朝肖侍郎道了声告辞,立刻跟着内侍走了。 刚走几步,内侍欲言又止,低声道:“将军,皇上今日龙颜不悦,将军您……” “好,知道了,本将军今日谨言慎行。”楚岚道,“你们下去吧,晚一些把晚膳送到御书房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那内侍如释重负,将楚岚送到御书房门口,向皇上复了命,便带着另外几名宫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只要楚将军一到,他们就都成了闲杂人等,爱去哪去哪,总之不要杵在这儿碍眼,这是最近这段日子陛下定的新规矩,对他们而言,这可是几百年都碰不见的好事儿!楚将军可是他们的贵人哪! 楚岚一进御书房,一眼就瞧见主位上那张黑如锅底的龙颜。 龙颜不悦……看来是真的。 雁归知他到了,早就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和奏折,等他进来。 “回来了?” “嗯。”楚岚点头,走到书案前,把一直攥在手里藏在背后的东西迅速亮出来,塞到雁归手里,“给你的,快吃!” 雁归一愣,看着那个细长的油纸包,疑惑地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糖葫芦?” “嗯,回宫的路上刚好看见就给你带回来了,耽搁这么半天,糖壳化了吧?” “没……”雁归捏着竹签子,把糖葫芦举到嘴边,伸舌尖把化成了红艳艳水滴的冰糖珠子舔进嘴里,甘甜的味道从舌尖化开,一直甜进心里,“真甜!云舒来一起吃。” 楚岚看着他孩子气满满的举动,也笑:“我不爱吃酸,你特意让人给我做的蜜饯不是还有吗?等会儿我吃那个。” 雁归举着糖葫芦站起身,绕过书案,过来握住楚岚的手,低头就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笑吟吟地问:“甜不甜?” 楚岚舔了一下嘴唇,点头:“甜。”然后像嘱咐个小孩子似的,“快化了,你吃吧,我先去把甲卸了。”说着就朝书房后面的暖阁走,刚迈一步,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人攥着。 “我陪你去。”雁归拖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 “不……”楚岚刚想说不用,突然想起来肩甲和胸甲的构造和搭扣位置确是需要别人帮忙卸的,便也没办法,只得拖着个一见自己就变成了景三岁的皇帝陛下,一起去暖阁。 等楚岚换了一身衣服,景三岁的糖葫芦也吃完了,回到书案前坐下,伸手把旁边放着的椅子拖近一点:“云舒,过来坐。” 那张椅子个头不小,上面还加了厚实的软垫和靠垫,下面还有个能活动的小机关,打开就能用来垫脚,都是雁归特意为楚岚准备的,平时就放在自己的座椅旁边。 其实楚将军倒是有给自己弄了张书案摆在书房侧位的,他常看兵书和地图,尤其是那些地图之类的,摊开颇具面积,他自己的书案上堆得都是这么些个东西,用起来也方便,可惜有人不爱他离的远了,就愿意挨着黏着,非弄那么一张大椅子搁身边,那椅子倒是真舒服,楚岚一坐就犯困。 困也没辙,他爱黏着就黏着吧……楚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那一堆未批的各色奏折,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好。”雁归答应着,顺手拿起书案另一边的茶盏和蜜饯搁在楚岚手边。 看着雁归拾起朱笔开始忙他自己的事,楚岚侧着脸一瞄,那一堆皇上亲阅之后准备打回去的奏折中,果然夹着一个红封的折子,像个大红包似的,在一堆蓝绿青紫灰里面十分显眼,楚岚伸手过去,直接就把那个“大红包”给拽了出来。 按照朝廷规制,中央衙门六部,各部的奏折颜色各异,其下辖地方官府的奏折与中央衙门也不同,只不过后者是以色彩深浅来区分。 礼部根据其职权范畴,自然而然地被特准使用大红色的奏折,倘若国丧期间,礼部的折子便换为素白,倒是符合民间所谓红白喜事的说法。 楚岚此时手上拿着的“大红包”,估摸着就是方才礼部肖侍郎呈给陛下的奏折,他喝了口茶,翻开那封折子,里面所写的内容与方才路上碰见肖侍郎时他所说的话并无太大出入,只是后面附了一张颇长的名单,写的全是朝中高官世家待字闺中的女子芳名。 他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对那些个官职、人名也无甚兴趣,便又把折子塞回原处,转眼在那堆奏折旁边发现了一大堆画轴,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看大致数量和那张名单上的人数似乎差不多。 左右闲来无事,楚岚便走了过去,随手捡起几卷,挪到自己的书案旁边坐下,打开欣赏起来。 那画上画着的全是妙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楚岚不懂画也不会画,只是单纯觉得人家画的好看,那些女子服饰各异,色彩迥然,衣袂飘展的样子各个都跟画谱上的天仙似的,美轮美奂,看完手上的几幅,他忍不住又去抱了几卷过来,一幅一幅打开欣赏。 不料这几幅还没看完,楚将军便敏锐地察觉脊背发凉,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撞上皇帝陛下直射过来的视线。 陛下挑眉看他:“大将军看了这么多,可选到心仪的美人了?” “啊?”楚岚一愣,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干蠢事,只得尴尬地解释道,“这些画……都、都挺好看的……画得真不错。” “是么?”雁归放下指间玉笔,微微眯了眯眼,“那可有最佳人选?” “那是当然。”楚岚放下画卷,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慢悠悠晃回雁归身边,趁其不备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陛下!” 雁归瞪着他,面无表情,没一会儿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抄起一封明黄御札塞进他怀里:“我看大将军闲的很,过来坐着!替我看看这个还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臣遵旨。”楚岚双手捧着御札,绕过书案,到自己那把椅子上坐下,将蜜饯茶碗统统挪到一边,把御札放在书案上,翻开。 “从士族世家中遴选太子?!”楚岚吃惊地抬起眼,“雁归!这可不是儿戏!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 “君无戏言,我从继位那天就是这么打算的。”雁归看着他,表情平淡,“虽然现在遴选太子还为时过早,但礼部那位老爷子也着实烦人的很,早点让他闭嘴,免得哪天我一个忍不住把他扔到江南河堤上当砖头使!还有你……” 楚岚:“我?我怎么了?” “他们成□□会上下大呼小叫地喊着选妃立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楚岚:“……” “总之这事早点定下来也好,省得你整天给我胡思乱想,心绪不宁的。”雁归轻轻握了握楚岚的手,“你心安定了,我才能安定,云舒,倘若赢得了天下却输了你,我可就一无所有了。” 原来……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他一直都知道…… “雁归,我……你这样,让我……”楚岚语塞,缓缓回握雁归的手。 世人皆言帝王薄幸,可雁归却偏偏是个难得的痴情人,对他情根深种,所给的是能让顽石也为之点头的深情,而自己不过是个□□凡胎的普通人,要如何才能回报得了这份情?哪怕是终此一生也不能够吧? 雁归望着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这样,也免得你哪天跟那帮老东西瞎起哄……到时候,害自己在那事儿上额外受罪。”最后一句他是贴着楚岚的耳边说的。 这话一入耳,噎得楚将军差点背过气去,直觉就是跳起来找刀要拍死这个混球儿!自己怕不是傻了!居然能被他几句话就感动成那样! “云舒,别气,我逗你的。”雁归握着他的手,眼神温柔。 楚岚瞪他,没好气地:“不是刚刚还说君无戏言吗?!” “那还不是要看对谁而言?”雁归一笑,“难道大将军是嫌我伺候得不好?早说啊!那今晚一定好好表现……”看见楚岚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雁归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你干什么去!” “撒开!我今天回营里睡!”楚岚说得咬牙切齿。 “好。”这回雁归居然听话地放手了,然后楚岚看见那厮开始收拾手边批阅了一半的奏折。 “你干什么?”楚岚盯着他的举动,大惑不解。 “跟你回营里睡啊!”雁归扭头看他,顺手把他爱吃的那盒蜜饯也塞进怀里,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 “你……”楚岚被他气笑了,“我怕了你了还不行么!”说着伸手从他怀里把那盒塞得他胸口鼓鼓囊囊的蜜饯拽了出来,“快忙你的事儿,早点批完折子还能早点歇着。” “是!我家大将军说什么是什么。”雁归也笑。 楚岚被他这一刹那的笑容闪了眼,和这一刻的雁归相比,似乎那盒子里的蜜饯都不甜了。 ☆、猞猁 当今圣上即将遴选太子的圣谕未至,乾安帝朱批修改六部法令的行文就先到了湖州。 远在湖州的淮安王读罢那封红标公文,把信纸一丢,淡定地端起茶盏,心道:雁归这混小子,手脚倒是快的很,看样子这是和某人修成正果了啊! 楚岚其人,自己虽不甚了解,倒是在金州时就有所耳闻——武将世家出身,年仅十五就敢独挑戍边重任,执掌西南兵权,收服了南羌部落臣服于旧虞,此人有封疆拓土之能,是个难得的帅才……一想到楚岚,檀王爷又条件反射似的感到两手发麻,脑中又浮现出那尊银甲杀神抡起乌金长刀朝雁归劈过来的场面……刀风压过来那一刻,恐怖如斯。同是习武之人,一交手便能将对方实力摸出个大概,所以他知道,那回如果不是楚岚身上有伤且临时收了攻势,雁归即便有盔甲护身也必然是非死即伤,那一刀,倘若全力劈下来,就凭自己的力量是肯定拦不住的。 叶檀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眯着眼继续琢磨:这个楚岚,上回只一眼就发现朝会上的皇上不对劲,下朝入宫时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样……想必他对雁归不可谓无情……眼下新政初始,各方都不太平,无数暗敌环伺之下,能有这么一个人成天守在雁归身边的确算是件好事,倒也能让自己少了许多牵绊,放开手脚去做更多事情。啧……倒是这个楚岚,被个小自己六岁的男人看上,而且他又不像是个能妥协的人,竟然就这么被我大外甥弄到手了?难不成雁归这小子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实在太好奇了!回京之后怎么也得找个机会问清楚…… 叶丙进到花厅时,看见的刚好是眯着眼不知正琢磨些什么的叶檀,他现在的样子,和他在金州王府里养的黄金猞猁简直一模一样,真是物随主人形…… 猞猁这种动物,优雅且凶残,和檀王爷本人的习性属实不相上下。 察觉有人靠近,叶檀抬眼。 叶丙:“王爷,叶航、叶玖两位少爷到了。” “让他们进来。”叶檀眼睛一亮。 不多时,就见叶丙引着叶航叶玖两人进来。 “小侄见过家主!” “无需多礼,坐吧。”叶檀坐正了身子。 叶氏族系颇为庞大,以旧景京城大都叶家为本,开枝散叶无数,叶氏宗族之内,奉族长为尊,其余人等无论身份地位高低,在处理族内事务时全部都要遵从族长号令,若有不从,族长有权将之驱出宗族,并且迫令其改姓,这种惩罚对今人而言无异于天大的耻辱,至今尚无一人敢以身试法。因此,叶檀作为叶氏这一代族长,不仅在族内说一不二,还身为当朝亲王,于庙堂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年纪尚轻,但的确可谓是风头无两。 叶航并未落座,施礼道:“我们接到家主传令便立即启程赶来,临行前,皇上传诏我二人入宫,命我们将这封御札亲手交给家主。”说着话,叶航从怀里取出一封明黄缎面的手札,双手奉上。 叶丙赶紧上前接了,恭恭敬敬地交予叶檀。 叶檀翻开御札,一目十行地看完,将手札一合,笑道:“我不过是奉皇上之命,坐等两江总督露出狐狸尾巴,再动手端他老窝,想不到这个楚岚手还真黑,竟然直接把周嘉那个老狐狸给我打回原形了,还真是省了我不少事儿!” 叶玖道:“自从王爷前往湖州,楚岚将军就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周嘉一党的动向,并且截获了周嘉与下辖两江各府的全部书信往来,把他给活活困在了京城,切断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逼得周嘉在情急之下,指使同党代为联络,结果正好入了楚将军设的局,两江总督及八名同党全被卫戍营一网打尽了。” “难怪这些日子我在湖州能待得这么消停,原来是京里有人替我把脏活都料理干净了。”叶檀一笑,“这样也好,叶丙,让人拿我的帖子下到湖州府衙,本王也该去瞧瞧这个衙门大门儿朝哪边开了。” “是,王爷!”叶丙躬身一揖,转身出门去了。 叶檀转回视线来,看着叶航、叶玖:“你们兄弟两个虽然一路劳顿,但我还有事情交代你们去做,这件差事我原本打算派叶丙和叶丁前往,但你们两个功夫在他俩之上,而且放着叶丁这个武夫去做我也着实不放心。” 叶航二人道:“但凭家主吩咐!” “好。”叶檀点头,从小茶几下面的夹层里拽出一张对折着的黄草纸来,那草纸正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窟窿,草纸打开,才发现那个圆窟窿上下各一,还是对称着的,一看就不难得知那张草纸的来历了。 “这是昨晚有人用箭射进府里来的信。”叶檀手指轻戳着草纸上面的两行字,道,“这上面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我去做;第二件,你们两个去做。” “谨遵家主令!”叶航正色道,“敢问家主,这密信上所说的章有道如果真在此处?我们该如何处置?是将他留在原处,我们留下保护还是将他秘密带回府来?” 叶檀嘴角一扬:“我不认为章有道会真的藏在那里,所以派了叶甲叶乙前去暗探虚实,如果信上说的是假,那就是一定有人想要引我入瓮,此处想必是危险重重,你们前去接应,把叶甲和叶乙安全带回来即可;倘若章有道真的在那,就连他一起秘密带回府来。” “小侄遵家主令!” 叶玖却看着那密信上的另一行字,疑惑道:“家主,这信上第一件事明明写着:府衙凶险,勿入!您怎么能亲自涉险呢?要是万一他们打算对您不利,叶丙和叶丁大哥只有两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一府衙的人啊?” 叶檀挑眉:“就说你小子别总和叶丁学,看看你大哥,他怎么就不问这个?” 叶航憋住笑,不吭声。 叶玖:“啊?”可是这上面明明写着府衙凶险…… “送信的人藏头露尾,这样的消息能有几分真?”叶檀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来,“如果第二个消息是假的,那第一个就会是真的了?但倘若第二个消息是真,那第一个消息就很有可能是真的,可区区一个湖州府衙又能奈我何呢?我大张旗鼓的递名帖,大摇大摆的进去,倒是真不信他们敢让我这个钦差有进无出。”叶檀故意把话说的很绕,然后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那个笨小子拍自己脑门儿的傻样。 叶航笑道:“家主英明,但此处毕竟是他人权责范围,还请家主顾惜自身,千万别逼得奸人狗急跳墙。” 叶檀点头:“这一点我自有分寸。”然后看着叶玖,“行了别拍了,傻小子,出了这道门就全听你大哥安排,不准和他南辕北辙给我炸毛儿,要是因为鲁莽坏了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玖委委屈屈地:“是!全凭家主吩咐!我全听航哥安排!” 不等叶檀再开口,就见叶丙折返回来,禀道:“王爷,车马已备好了。” 叶檀从软榻上站起身来,扇子甩开,不紧不慢地扇了几下凉风:“行啊,那就走吧。”说着,朝叶航使了个眼色。 叶航会意,送叶檀等人出府之后,便带着叶玖也出了门,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 当淮安王的车马还未停步时,就见一堆人杵在湖州府衙门外翘首以盼。 侍卫长上前,道:“淮安王殿下亲临,州府衙吏以下以及无官职者速速回避!” 只见一位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带领一众人跪在府门前,道:“学生胡长平未有官职,乃是隆裕十二年举人,蒙知州章大人知遇之恩,于州衙之中担任文书之职,如今章大人与监州涂大人皆不知去向,学生斗胆,在此迎接王爷大驾,还请王爷恕罪!” 此时车驾已经停了下来,淮安王伸指将车帘挑起一道小缝儿,扫了一眼甚是惨淡的接驾队伍:“罢了,本王奉旨来此,行的是代圣上巡察之责,又不是来摆排场的,都起来吧!” “谢王爷不罪之恩!”胡师爷带头道,众人纷纷附和,然后起身,分列左右,胡师爷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淮安王迎进府衙大门。 胡师爷引着叶檀一路朝花厅行去,叶檀一路走一路看,目之所及之处曲桥回廊,亭台灵秀,开口称赞道:“本王常居北地,久闻江南庭园盛名,始终心向往之,如今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胡师爷弓着身子在前引路,拘谨地陪笑道:“王爷谬赞了,世人皆知淮安王殿下文武双全,是位盖世英雄,今日王爷亲临,令鄙府衙蓬荜生辉,能得见王爷真容,学生才是三生有幸。” 胡师爷真不愧是举人出身,几句马屁就把檀王爷的牙都酸倒了一半,这人偏偏还不自知,往花厅去的一路上把他所能想的到的褒扬之词稀里哗啦倒了个干净,叶王爷始终面无表情,但叶丙却看得出,自家主子那张小白脸儿黑的都快发青了。 照王爷的脾气,大概不会当场发作,直接下令把这厮给扔到湖里的可能性倒是越来越大了……叶丙心里正七上八下,走在前面的叶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王爷一停步,整队人立即逐次停了下来,叶丙抬眼,只见檀王爷不紧不慢地晃到一扇小竹门前面,站住脚步。 那小竹门低矮陈旧,位于花厅的月门侧手,位置偏僻,十分不起眼。 叶檀驻足,看了一眼那扇门,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胡师爷急忙快步回来,解释道:“回王爷的话,那里面是个小菜园子,学生闲来无事喜欢种些蔬菜侍弄些花草之类,章大人便将这处荒废许久的小院子交由学生打理。” “那真是巧了,本王对侍弄花草也颇有兴趣,走吧,进去看看。”说着,檀王爷迈步就走,叶丁立刻快步上前推开院门,先一步进到园中。 叶檀微微低了低头,走进小竹门,叶丙紧随其后,胡师爷也跟着进了园子。 几人进到园中才知道,那扇简陋的小竹门后面竟然别有一方天地,花园虽小,且细窄狭长,却还有一道天然溪水细细地贯流于园中,溪流旁边鹅卵石小路,堪堪只容一人往来,小路两侧,两排青竹矮篱笆后面种满了繁花碧草,各色花朵点缀在深浅不一的绿叶间,姹紫嫣红,可怜可爱。 叶檀扇子一收,独自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个来回,随口称赞:“胡师爷真不愧是个懂风雅之人,这条小路修得妙极了,一来一去,就仿佛徜徉于花海间,让人心旷神怡啊!” “多谢王爷谬赞!这些不过是学生闲暇之时的一些乡野小趣罢了,怎么敢入王爷的眼。”胡师爷躬身陪笑道。 叶檀一笑:“赏花观景的毕竟只是闲趣,走吧,先忙正事要紧。”说着,他转回身来,不料宽大的袍袖一甩,竟将他始终在手里把玩的扇子给撞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了花丛之间。 其余三人一愣,叶丙急忙要上前去捡,无奈小路细窄狭长,行走不便,于是他只来得及往前迈了几步,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纡尊降贵地自己弯腰把扇子给拾了起来。 “王爷……”叶丙深感愧疚。 叶檀嘴角一弯:“没什么,小事而已,走吧。” 叶丙应了一声,引着叶檀从小路走了出来,四人一起离开了园子。 ☆、江先生 淮安王这一趟湖州府衙之行,果然如他所料,大摇大摆的进,好手好脚的出,无惊无险,更无甚收获,至于胡师爷按照规例恭恭敬敬呈上来请钦差大人查阅的账册,那就更是废纸一堆,檀王爷连看都嫌烦,直接吩咐人全都丢在账房角落,通知他们衙门来人取走。 “叶丙!”叶檀换完衣裳,刚从内室出来就急着喊人。 叶丙从门外快步走进厅中:“王爷有什么吩咐?” “去把江先生请来。”叶檀说着,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 一听主子急着请江先生,叶丙吓了一跳,急忙问:“王爷您是不是哪不舒服啊?” “没有,别乱猜!”叶檀放下茶盏,“请江先生来府里喝茶,就说我有事情向他请教。” “哦!好,属下马上去!”叶丙放下心来,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 晌午刚过,天上的阴云越积越厚,萧瑟秋风一阵接一阵,拂来寒凉的秋意,也带着大雨将至的水气。 没过多久,风雨便相携而至,豆大的雨点敲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叶檀倚在窗边软榻上,撑着头,望着窗外密密匝匝的雨线,感到百无聊赖。 蓦地,一个玄色身影出现在了叶檀视线中,就仿佛在灰茫茫的雨色中添上一笔浓墨重彩,那人平日里无拘无束披散着的一头青丝这会儿随意地在脑后束了起来,一袭银丝纹绣的黑衣如旧,撑着一把油纸伞踏雨而来。 叶丙两个肩头都已经湿透了,一路小跑着进到厅中:“王爷,江先生到了。” “请他进来。”叶檀坐正了身子。 叶丙应声退了出去。 江先生迈步进门来,披着一身水气,见到叶王爷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叶王爷,久违了。” 淮安王是何许人也?在当今朝堂上的身份地位又是何等的显贵?这天下恐怕就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而江先生不过是一介布衣百姓,见了这位四爪龙袍加身的王侯之首不跪不拜也就罢了,只用轻飘飘的一句“久违了”算是打了个招呼,这在旁人眼中绝对逃不掉大不敬的罪名。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叶王爷可能是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碰上块齁咸的腌萝卜反倒觉着格外对味儿。因此,王爷殿下对于江先生这个差点就拍着自己肩膀打招呼的小老百姓非但没怪罪,反而从榻上站起身来,笑道:“这样的天气还劳动先生出门,实不得已,还请见谅。” “王爷言重了。”江先生随着叶檀在对弈用的竹席上对面而坐,“王爷召在下来此,不知有何赐教?” “江先生果然快人快语。”叶檀微笑:“赐教不敢当,本王其实是有事情向先生讨教。” “王爷过谦了,有用得到在下之处王爷尽管开口就是了。” 江先生话音刚落,有仆人捧着托盘进来,恭恭敬敬地给两人上了茶。 待仆人退出门去,叶檀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盒来,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碧绿通透的翡翠私印,上面搁着一朵稍微压扁了些的紫蓝色小花。 江先生皱了皱眉,心说能让王爷藏在自己私印里面的东西,其来路想必不会简单,再看那朵花的颜色确实奇异,也的确不像是寻常植物。 不待他多想,叶檀已经把装着私印的锦盒随手丢在了一边,拈起小花朝他递了过来,正色道:“这是什么植物的花?江先生可见过?” 他把那朵小花递到面前来,江先生方才看清那朵花真正的样貌,花朵共分六瓣,花瓣窄长,呈紫蓝色,上面还生着仿佛血迹一样的斑斑点点,花蕊也是血一样的暗红,数条花蕊在末端吐出黑色的黏液,散发着一股无比诡异的甜香。 “血幽兰?”江先生表情瞬间凝重,视线也从花朵移到了叶檀脸上,“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看这花朵如此新鲜,想必是刚摘下不久,敢问王爷是在……中原发现的?”他原本想问的是叶檀在哪里发现了这个,突然想到此人身份地位特殊,他在哪里发现或者找到这个想要做什么,自己也实在不便多知多问,于是硬生生地改了口。 “麻烦先生仔细说说。”叶檀道,想不到自己还真是问对了人!只是,血幽兰这名字听上去就不详,而且听他问话中的意思,这东西果然不是中原产物。 江先生稍加思索,才开口:“血幽兰,是一种只在苗疆碑刻上才有记载的古代毒草,根茎叶无毒,花瓣有毒,微量服用就可使人昏迷、嗜睡,且毫无中毒症状。”他接过叶檀手里的血幽兰,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接着说道,“这种毒花,最毒之处就在这儿——花蕊分泌的黑色汁液,微量便可使人致幻,少量就能让一个正常人彻底陷入幻觉,变成残暴嗜血的疯子,而且……我听说,在某些将尸体制成活尸的邪术中,血幽兰是味关键的药引。” 这一番话,让叶檀禁不住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一口茶,又听江先生说道:“这种毒花,在苗疆也早已经绝迹了,我也只是早年因缘际会才得以见到碑刻上面的记载,更何况,这种植物尤其不该出现在中原,至于王爷在哪里得到这个,在下一个外人属实不便多问,但还是提醒王爷要小心。” 叶檀点头:“眼下的局势错综复杂,在尚未有确凿证据之前,也确实不便向先生透露太多,这一回,多亏先生学识渊博,替本王解除疑虑,这或许会成为关键证据也未可知,待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本王自会将来龙去脉和先生说明。” 江先生嘴角微弯,心领了他的好意,思虑片刻才问道:“种植血幽兰的人,王爷可曾见过?” “见过。” “这人身上,是否有什么异样?” 叶檀道:“行为举止如常,只是他身上有一种熏香的味道,很特别。” 江先生点头,不置可否:“那王爷摘走血幽兰时,可曾惊动到他?” “没有。”叶檀想起自己在花园里扔扇子的举动,忍不住微微一笑。 没错,他在离开花园之前,看似被衣袖甩落的扇子其实是他有意扔到花丛里去的,为的就是不打草惊蛇,借着捡扇子的机会偷偷摘了这么一朵怪花藏进袖中带了回来。 少时,叶檀抬眼看着江先生:“种血幽兰的园子里,还有许多奇花异草,都是以往从未见过的,不知江先生可否凭叙述判断它们的来历?” “愿闻其详。” 叶檀微微低头,在思索间下意识地轻咬嘴唇,将自己在花园中所见那些花草的印象尽量回忆起来,也尽量仔细地给江先生描述了一遍。 江先生果然没让叶王爷失望,将他所描述的花草形状逐一予以解答,其见识广博的程度简直超乎叶檀想象。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风住雨歇了,有一道彩虹远远地挂在天际。 厅中,江先生放下茶盏,对叶檀道:“种植了这些毒草的人,无论他是何种目的,王爷都要小心防范为上,而且……”他略微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王爷初到湖州时所中的毒,可能与这些毒草也不无关系。” 叶檀心中一沉:“多谢先生提点!”难怪当初那么多郎中都看不出症结所在,只有江先生看出自己并非水土不服,那些罕见的毒草,毒性也是千奇百怪,倘若对其一无所知,的确是无从判断一个人究竟是身患症疾还是中毒。 “王爷无须客气。”江先生道,“今日到此,在下也有一事……” 叶檀一笑,温煦道:“江先生有事可尽管开口。” 江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颇有些分量,搁在茶几上发出“咚”一声轻响,叶檀垂眸看时,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王爷命人交给在下的‘乾升令’,以此作为谢礼着实过重了,在下居无定所,也唯恐保管不善,日后无法向王爷交代,所以恳请王爷将其收回,王爷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江先生道。 只在瞬间,叶檀目光便骤然凛冽,嘴角笑意未褪,语气却已经冷了下来:“江先生救了本王的命,本王送上谢礼也是理所应当,先生觉得谢礼过重?难不成是觉得本王的命还赶不上那些区区黄白之物的分量么?”叶王爷这样一个说一不二惯了的人,难得真心送出去的好意竟然被人当面给推了回来,他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即便这人是救了自己性命,且对自己所办的事情颇有助益之人也一样! 江先生一愣,抬眼看着叶檀,四目相对间他只觉心底一凉,不怪常听人言:最是无情帝王家,从这位尊贵皇亲身上便可窥见一斑了……于是,他思忖片刻,才斟字酌句道:“王爷误会了,江某既为医者,便誓愿终生普救含灵之苦,若遇疾厄病患,从不问其贵贱贫富,在江某心中,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生命贵重,皆等同视之。” 叶檀冷笑:“江先生倒是德行高尚,看来我等自视甚高之人倒是比不上先生万分之一了!” “王爷在滨州救护灾民之举又何尝不是普救苍生呢!江某亲眼所见,此生难忘。”江先生起身道,“王爷仁德,拯黎民于水火,得万千百姓称颂;而救人性命,乃是医者本分,您也无须挂怀,至于这份谢礼,江某实不敢收,求王爷将其收回,江某感激不尽!”说着,江先生已经退到了竹席之下,朝叶王爷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长揖,“千秋即将离开湖州,在此先向王爷作别,愿君贵体康健,平安顺遂。” “那江先生……后会有期。”叶檀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先生再没抬眼,只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开了。 叶檀坐着没动,视线缓缓落在此时安安静静躺在自己手边的那个锦囊上。 江先生前脚刚走,在门外随时等候传唤的叶丙和叶乙两人便听见里面传来“铛”一声脆响,是茶盏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第二声。 两人互看一眼,叶丙微微耸肩,叶丁则缩了一下脖子,却谁都没敢这个时候跑进去触霉头。 ☆、匪患 京中,当今圣上将要遴选太子的圣旨已下,一时之间朝野震惊,坊间百姓奔走相告,议论纷纷,然而这关乎国祚的要事终究还是离寻常百姓家的普通日子甚远,于是过不了几天,坊间的话题仍旧回到了今日粮价几何。 这圣旨一出,民间水花不大,但在朝野之上,士族公卿之间却仿佛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这天过午,楚岚提前回到了宫里,往常这个时候雁归都应该在御书房的,他去时,被内侍官告知皇上用过午膳之后就回寝宫去了。 乾安帝自登基以后便始终勤于政务,像这种早早回寝宫的事情还从来没有过,于是,楚岚心里焦急,脚步也快了许多。 今早起床时,雁归有些发热,他替自己诊过脉,只说是偶感风寒,让他别担心,其实,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的身体照比常人都要康健许多,雁归更是有一身好武艺,而且还懂医术,别说沾染什么病症,平常即便是头疼脑热都极其少见,可今天才刚过晌午就回寝宫去了,让他怎么能不担心!难不成是热症加重了?还是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 关心则乱,楚岚心中止不住的七上八下,穿着一身硬甲走路都带起了风,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飙回寝宫。 一进门,他就直奔床榻而去,还没等走近榻前的屏风,眼角余光蓦地瞥见右手边书案后面有个人影!便立即停步,转头朝那边看去:“雁归?” 雁归在书案后面坐着,正好也抬头看过来,一见是楚岚,唇边立马漾开笑纹:“云舒?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说着扭头去看窗外,“我看看今儿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别看了!天阴着呢,没出太阳!”楚岚见他还好好坐着,心就先放了一半,走过来一步跨上两级台阶,弯腰伸手去探他额头,随即皱起眉头道,“好烫!这么热还不去床上躺着?在这儿坐着干吗?药呢?喝了没有?” “哪有那么严重,是你手凉,来,我给你捂捂。”雁归握住他摁在自己额头上的爪子,放在手里轻轻揉搓。 见他给自己捂个手都捂得一往情深,让人简直不好意思拒绝,楚岚只得就着他的拉扯往书案旁边一坐,问道:“喝了药没有?既然不舒服就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儿,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暂且放一放,休息好了再处理。” 雁归抬眼,看着他笑道:“这天底下果然只有我家大将军最疼我了!药喝过了,放心吧……你不回来,那么大一张床我自己躺着发冷,刚好兵部送了封战报来,我看了,也琢磨琢磨怎么批复他们,你不在,我总得找点事做,打发一下时间。来,云舒,坐过来我先帮你把甲卸了。” “你……”楚岚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这人!怎么就能做到把公事私事给搅和到一起来说,而且还不显得那么突兀的?真是……“等等!你刚说了兵部送战报来了?是北边来的吗?” “是,战报在这儿,拿去看。”雁归见楚岚没动,一听“战报”二字,楚将军的脑子瞬间被这两个字给填满了,便伸手拿起桌案上那封蓝标战报,塞给他,自己也跟着挪了过去,伸手去解他肩甲上的扣袢。 楚岚坐着不动,由着他摆弄,自己则翻开战报,仔细地读了一遍:“左老将军受伤了?!” “嗯。”雁归应了一声,答道,“北方山匪虽然彪悍,但通常不擅于用毒,战报上只说忠勇公被流矢射中了肩膀,所以我想老将军应当无大碍,不过我按照他之前上过的折子,将原来的临州军旧部给他调派过去,和靖国公带的江州军兵合一处,光复了被山匪流寇侵占的长白郡,将那些为祸多年的悍匪逼进了玉冠山,也算是大功一件。” 玉冠山,位于旧景东北边境,西临白头峰,东、北两侧都是万丈深渊,可称之为十足的天险,易守难攻。此地始终匪类横行,多年聚集渐成匪患,数十年来,这些悍匪就仗着这块天险之地与朝廷官兵对峙,匪首是一个江湖上人称“疯狼”的老土匪,颇有谋略,他不仅下山劫掠,还指挥手下喽啰们在玉冠山中开荒种田,如此便可在官兵围困之下自给自足,等官兵一撤,他们又从玉冠山下来,继续为祸,加上他们常年在山中活动,对地形无比熟悉,官兵再来清缴,他们可打可退,能攻能守,久除不尽,就像一块久治不愈的顽固皮癣般万般难缠。那“疯狼”雄踞北地多年,窥伺四方,不坏好意。 雁归在景国大都登基后,也曾经决心彻底拔除这伙匪患,待根基稍稳再图中原,却不料荆华先等不及了,指使心腹对楚岚下手,有人敢碰楚岚那无疑是动了乾安帝的心头肉,因此他不得不改变计划,直接南下中原,以摧枯拉朽之势先取虞国,再徐徐图之。但北方的疯狼似乎并不打算给这位年轻皇帝站稳脚跟的机会,反倒看准他根基不稳的时机疯狂扩张自己的势力,只用了短短半年,疯狼的悍匪大军就吞没了玉冠山下整整一个长白郡,还大有向邻近几个郡县扩张的势头。靖国公沈玠始终率领沈樵麾下的江州军与之对抗,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占不着谁的便宜,直到不久前,忠勇公左恕上书,自请出战,率领曾经的临州旧部开往北方,与靖国公合力,才收回了长白郡,由此,这伙悍匪之凶猛可见一斑。如今悍匪退守玉冠山中,居高临下,不仅有还击之力,尚有突围之能,两位老将军连围带打,久攻不下,直到今天,战报又传来左恕将军受伤的消息,雁归又不得不考虑换帅的问题…… 楚岚突然放下战报,抬起头来:“地图有吗?”他一边说,一边扭头在书案上搜索。 雁归伸手替他拿了过来:“给。” 楚岚接了,把那工工整整折成一沓的地图直接在地上铺开,雁归这会儿已经轻车熟路地替他把腿甲也都卸了下来,搁在一边,剥去了硬壳的楚将军就直接半跪着,趴在地图上,一心一意地用手指在北方玉冠山一角圈圈点点。 雁归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只用手指不停地描绘自己才能看懂的各种符号,只是在一边陪着,也不敢开口,怕阻碍他的思路。 楚岚琢磨了大约一盏茶的光景,突然抬头:“雁归,让我去吧!我……” “不行!”雁归瞬间变了脸色,果断拒绝,“除了这个,其他什么事都依你!” 楚岚还没说出口的话被雁归直接给噎了回去,他瞪着雁归,一时无语。 雁归也盯着他,目不转睛,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四目相对,最终,还是陛下先败下阵来。 “云舒,我知道……把你困在京城是大材小用,一个卫戍营实在是太委屈你了,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有开疆拓土之才,也有卫国戍边之能,可我就是不能放你走,云舒,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些肱股之臣都如同我手足一般,伤了哪个,都一样疼得钻心,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命,若非逼不得已,没人肯以命相搏!”雁归低下头,有些心虚,声音越来越低,“云舒,这些话,你听过就算了,别放在心上。”他觉得心里发苦,对着面前这位曾经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大将军,自己却亲口说出这些没志气的话,简直和临阵动摇军心没两样。 “傻子!”楚岚一伸手,把他整个人拽进怀里,“有人这么顾惜我,疼着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不放在心上?” 雁归的眼睛倏地一亮:“云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听清啊?那也不说了!”楚岚一笑,抬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烫……走吧,我先陪你到床上躺会儿。” “好!”雁归赶紧点头,先站起身来,弯腰再想去拉楚岚时,才发现自己头重脚轻,身体控制不住的晃了几晃,被楚岚一把扶住。 “怎么了?!是不是头晕?!你去躺着,我给你叫御医!”楚岚半扶半抱着他绕过龙床前面的屏风,“你站稳了,我先帮你把外袍脱了。” “嗯。”雁归伸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等着楚岚替自己一件一件脱去那些繁琐的衣袍,等到只剩下一身内衬时,他直接一把搂住楚岚就往床上倒。 “哎!你……别!”楚岚没防备,身体突然失去重心,他手忙脚乱差点把衣架一起拽倒,好在中途松了手,自己十分狼狈地和他一起摔在床上,而且又担心砸到他,短短那么一个倒下去的过程,他的胳膊居然换了好几个姿势,最终有一条胳膊撑在了雁归的头侧,才没让他整个人直接砸在雁归身上。 “干什么你!没溜!我这么大个人砸到你怎么办?!”楚岚有点恼,回手在他紧箍着自己后腰的手背上拍了一巴掌,“放开!你躺好了,我给你叫御医!” 他那一巴掌轻飘飘的,不疼不痒,雁归自然不可能听话,他把脸埋进楚岚胸口:“云舒,有你在我身边,比什么御医什么苦药汤都管用。”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雁归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楚岚对他这软绵绵的声音毫无抵抗力,竟被他逗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还成救命仙丹了?放手,你好好躺着。” “我想让你搂着。”乾安帝陛下极其无耻地要求。 “好——搂着……”楚将军极度没底线地答应。 然后,这两人就在大白天里搂搂抱抱着躺到了床上,雁归伸手放下床幔,转身窝进楚岚怀里,枕着他胸口,闭上眼,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雁归。” “嗯?” “北方匪乱迫在眉睫,下一步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让左老和沈老暂且按兵不动,先把那些山匪围困在玉冠山上,待我尽快调兵支援,谕令已经发出去了。” “你想的对。”楚岚道,“地图上标注很详细,我看得出来,玉冠山和两位老将军他们现在大概所处的位置高度相差悬殊,无论怎么打,我们都处于劣势,仰攻不但占不着半点便宜,搞不好还会遭敌方反扑。左老将军的战术向来以快为主,也正是如此,我才担心他会因为急着攻山而遭敌人算计。” “仰攻……”雁归沉吟片刻,从楚岚怀里抬起脸来,“云舒,你有更合适的战术?” 楚岚:“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世间万物皆如此,打仗也是一样,无论多么易守难攻的天险也避免不了其固有的缺点,只要能找到它,就必然有合适的战术将其一举击溃,但是,这不能纸上谈兵,必须要亲眼所见,才能有应对的办法。” 雁归动了动,也只是把脸又重新埋进楚岚怀里,一声不吭。 年轻的乾安帝陛下御驾亲征挥师南下直捣虞国天都城时,是何等的魄力与胆识,这回也是一样,他哪怕自己再御驾亲征一次也绝不愿放楚岚去涉险,其实,自己家这位楚将军尽管年纪尚轻,却已是身经百战,甚至说戎马半生也不为过,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楚将军是当今朝廷难得的帅才,可楚岚也是雁归的软肋、乾安帝脖子上的那片逆鳞,碰都不能碰一下的那种。 “雁归?” 等了一会儿,怀里的人不吭声,楚岚知道他心里别扭着,便哄道:“人都有私心,雁归,你就不想知道我的私心是什么?” 闻言,雁归果然抬头,却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他。 “其实……在你兵临城下,攻进天都那一刻,身为武将,无论是为国尽忠还是遵从楚家祖训,我都该誓与旧虞共存亡的。” 雁归:“……” “可是我没有。”楚岚惨淡一笑,“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就在我面前,所以我舍不得死,我想活着,在……一个能看得见你的地方活着……” 这话一出口,雁归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可是,每天看着你忙于政务,消磨于社稷,我却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一介武夫,除了打仗也确实做不了朝堂上那些细致的事。” “云舒……”雁归轻轻握住楚岚的手,“其实你不……” “雁归,我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为家国殚精竭虑,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楚岚握紧了雁归的手:“你身为一国之君,能为黎民苍生谋盛世,而我,愿为我的雁归打出一片四海安定。” …… ☆、并行 楚将军终究还是说服了乾安帝陛下准了自己出征东北平息匪乱。 第二天散朝之后,楚岚先把秦章叫到身边,和他交代妥了自己不在京城这段时日的禁宫戍务,又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四名亲卫留在京城随时听候调遣,然后赶回卫戍营,将营中日常军务全权交由副将燕淮代管。 隔日清晨,楚将军只带着十几名亲卫从皇城东门出城,直奔金州。 原本楚岚是打算轻装简从去滨州调兵北上的,毕竟滨州军也勉强算得上是他曾经旧部,但雁归不准,理由就是陛下认为滨州军和楚岚磨合时日尚短,比不了玄策营那些由他一手带起来的老部下,于是皇帝陛下在多方考量之下,决定起用淮安王的金州军,金州如今的守备官余少先与叶氏沾亲,金州军又是檀王爷旧部,算是天子嫡系,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楚岚带金州军北上都能让陛下放一半的心。 其实作为将领,楚岚的想法比雁归简单的多:兵就是兵,本身没有好兵与孬兵之分,是兵就必须听命于主帅,所以,一支军队是勇往直前还是畏首畏尾,都是主帅赋予它的魂。 想当年他老爹武安公,在离开颍州换防西北时,几乎带走了西南大营全部的精锐,只把一部分带不走的伤兵和从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扔给了当年才只有十五岁的儿子……头一次站在点将台上时那幕凄凉的景象,让楚岚至今难忘,甚至绝望:台下列队的除了裹着绷带勉强爬得起来的伤兵就是或一脸茫然、或满脸惊惧的新兵,还有不少刚征招入伍就只会喂猪养马的孩子,个头都还没立着的盾高……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撂挑子一走了之,可他还是撑下来了,硬是咬碎银牙和血吞,生生带出了一个能驰援梧州敢和红毛子联军硬碰硬的玄策营,还有留给左琅的如今的西南五大营…… 可当他看着雁归一夜没合眼,为了自己的事思前想后时,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榻上躺着,透过屏风的缝隙,瞅着灯火下仍旧伏在书案上提笔刷刷点点的雁归,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时,天快亮了,他发觉雁归在背后抱着自己,不仅没睡还尽量把呼吸声压得很轻,担心打扰到他。这一刻,楚岚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怀抱简直暖得窝心,好像能让自己那二十多年来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那些不计其数的冰冷回忆再也不值一提,统统都在这个温暖的怀中冰消雪融了。 就在他睡醒之后,雁归交给他两封信,信封上墨迹还未全干,一看便知是他家陛下熬夜写好的。雁归嘱咐他将这两封信其中一封交给靖国公沈玠,另一封交给金州守备余少先,然后拿起不知何时搁在他枕边的一个赭黄色锦囊,放在了他手中。 他打开看时,发现里面装着的竟是皇帝手中握着的那块鎏金虎符!然后,便听见他家陛下在他耳边说道:“这个以后就由你来保管,无需请旨,你凭它就可调动全境兵力。云舒,为你,我舍得交出一切,只求你能平安归来。”雁归的声音轻如柳絮,可压在他心上却重逾万斤。 天色将明,披挂齐整的楚将军率领一队亲卫出城时,乾安帝陛下带领秦章等人送至宫门外,大将军一路策马而行,没再回头,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即便手掌鎏金虎符,握有天下重兵,那他也是治不了某人动摇军心之罪的。 …… 此时,千里之外的湖州,叶王爷才刚出被窝,就听见有人敲门。 “王爷,您起了吗?”叶丙在门外轻声问道。 叶檀:“什么事?进来说。”算算时辰,应该是叶甲他们有消息了。 叶丙推门进来:“王爷,叶甲和叶乙回来了。” “那叶航叶玖呢?” 叶丙:“回王爷,还没回,叶甲说他们查到一些线索,航少爷带着玖少爷追过去了。” 叶檀皱了皱眉,面露一丝不悦,道:“让叶甲叶乙来见我。” “是。”叶丙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少时,叶甲和叶乙一前一后进门:“属下见过王爷!” 叶檀微微点头,见这两人全胳膊全腿儿的回来,也没受伤,便放下心来,问道:“情形如何?” “回王爷……”叶甲道:“我和叶乙按照您的吩咐在信上所指的地点埋伏起来,发现那处山洞果然如王爷所料,有人在暗中埋伏,我们拔了暗桩进洞打探时,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幸亏航少爷和玖少爷赶到,我们一起除掉机关进到洞里,章有道果然不在那里,还是航少爷抓了个舌头,审出了章有道的消息,他担心迟则生变,让我和叶乙先回来复命,他带着玖少爷顺着线索追踪,说探探就回。” “叶航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叶檀眯着桃花眼骂道,“按照吩咐做完分内事情不快点滚回来复命,净学着他那个不靠谱的兄弟给老子整幺蛾子!去了一趟湖州府衙,章有道关在哪还用得着探么?这混小子还真当老子是吃干饭的?没溜!” 别看叶檀一口一个混小子,与叶航叶玖辈分上也是以叔侄相称,但檀王爷其实与叶航同庚。叶氏族系枝繁叶茂,叶檀身为本家幼子,年纪不大辈分却大得很,纵观整个叶家,比他年长的、见了面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叔叔的晚辈不计其数。叶航虽不是出身本家,却也是旁枝族中的大少爷,与叶檀自小相熟,为人持重得很,办事也靠谱,所以雁归要闯虞国天牢救楚岚那回需要两个精明强干的人手,叶檀第一个想到的人选就是叶航,其结果也没让檀王爷失望。其实这一回,叶檀倒也不是气叶航自作主张,而是自己这边明明得了线索,那小子还一根筋的跑去查探,白白去做件多此一举的事不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让他如何跟族中堂兄交代?更何况,倘若情况不明,那两个小子打草惊了蛇,才捋清楚的线索岂不是要断…… “王爷息怒。”一见主子变脸,叶甲叶乙赶紧异口同声道。 叶甲:“属下知道航少爷去了哪里,王爷允准的话,属下这就去把他追回来。” “不必。”叶檀道,“叶航的本事我倒不担心,行了,去就去吧,没准还真能让他探出点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来,你和叶乙就留在府里吧,辛苦一夜了去休整一下。叶丙!” 叶甲叶乙道谢,退了出去,叶丙随即从外间转了进来:“王爷有什么吩咐?” 叶檀起身,从床边桌案上的小匣子里取了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黄草纸出来,捏在手里递给叶丙:“这信上说的事情,你去查一下,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一旦查实,看本王怎么把他们这些东西给剥皮抽筋打回原形!” 叶丙见他这副龇牙亮爪子的样子,心说把人剥皮抽筋打回原形的不是传说中陈塘关那个姓李的熊孩子才干的事儿么……想归想,叶丙是打死也不敢说出口的,于是赶紧低头看信,从那一堆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抠了半天才抠出两条有用的消息出来:“王爷,这上面说的潘氏文宝斋不就是姓潘那个首富家的产业吗?属下查过他家的底,行商出身,虽然产业遍及商行、粮行和布庄,但他没有任何官府背景啊?而且这信上并未说清楚从他们身上能查出什么来,我们该从什么地方入手?” “姓潘的确实没有官府背景,也的确就只是个地方上的暴发户而已。”叶檀冷笑,“不过,虽然老子眼里只有钱,但儿子可不这么想,吃饱了撑得慌难免去做一些不安分的事情,若说从哪里入手……你就去查一查潘十三和官府里的什么人一直眉来眼去吧!” 叶丙抬起头:“潘十三?就是那个……” “是啊!那个龟儿子竟然连本王都敢调戏!真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得月楼那回,老子扔他下去时候就应该顺便再送他两张桌子直接拍死算了!”叶檀咬牙切齿没好气地说道。 堂堂淮安王居然在光天化日下被个泼皮恶霸调戏,而且自己还有幸亲眼所见,这是叶丙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再看叶檀那一脸恼火,他不得不强忍住笑,连忙把那张纸奉还给主子:“属下明白了,王爷交代的事情属下即刻去办!” 叶檀皱着眉瞥了一眼叶丙手上那张黄草纸,没接,反倒是一脸嫌弃:“你看完直接烧了,还给我干嘛?那玩意儿一股子怪味儿!” “是!”叶丙将手收了回来,“属下这就去办!” 叶檀点头:“你行事沉稳,本王放心,对了!别带叶丁,就你自己去。” “是!”叶丙领命,恭恭敬敬退出内堂,到了外面,见到在门口候着的叶丁,见这厮一脸阳光、毫无心机的模样,叶丙颇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一番,让他在家好生听候主子传唤,见叶丁仔仔细细地听了,又认认真真点头,叶丙才放心出府去了。 叶丙的担心倒也没持续多久,还不到晌午,叶航便带着叶玖回府来见叶檀,所带回来的消息和叶檀估计的别无二致,而且叶航也果然查明了几桩叶王爷始终无从查起的关键消息;晌午一过,叶丙也回府来了,回禀了叶檀一个颇令人感到意外的消息,也同样证实了叶王爷的猜测,将那个始终不曾被旁人留意的人与整件事情串在一起,叶檀桃花眼一眯,嘴角一扬:“今日子时,看本王亲自动手,将那些妖魔鬼怪统统打回原形!” ☆、捉妖 是夜,乌云遮月。 前半夜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天近子时,雨住了但风不止,一阵一阵的冷风挟着秋雨的湿寒拂过湖州府那青石砖修筑的城墙,打了个转,呜呜咽咽地盘旋不休。 不多时,忽闻风声中夹杂着城门机关齿那一阵“咔啦啦啦”的声响,湖州城北大门悄然开启,一支由五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从北门悄悄出城,为了不弄出大的响动被人发觉,拉车的马蹄子上都包了棉花,用粗布缠着,大车的木轮轴也浇了大量的油,顺滑非常,整支车队行走起来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跟在大车旁边骑着马的人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还有拉车马匹偶尔打的响鼻声。 这么一支看上去就十分诡异的车队刚一出城,那偷偷摸摸打开的城门伴随着一阵机关齿的轻响又关得严丝合缝,似乎从来没有放过这么一伙人出城似的。 由于前半夜那场雨,城外官道上水渍遍地,坑坑洼洼的泥泞不堪,车轮在泥地里滚过去,车辙压出二尺深,车辆笨重,道路难行,一匹马拉的车显然有些吃力。 车队行进缓慢,有人便心急起来,领头的那人骑在马上,扭头朝后面的人骂道:“你们都他娘是死的吗?!车走得这么慢,都给老子下去推!天亮之前赶不到江中郡,误了大事你们谁都甭想给老子好过!” 这人一嗓子吼出去,后边的人果然不敢再骑着马装大爷了,一个个慌里慌张地跳下马,两个三个的跑到马车后边奋力推车,还真别说,原本走得比牛车还慢的马车顿时快了不少,效果还当真是立竿见影,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也迅速起来。 “你们这些个腌臜货!长个脑袋他娘的都是装屎用的!成天跟爷混一起,就不知道学学你潘爷我的聪明才智!”领头那人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谁知还没膨胀多久,就被面前官道旁边突然冲出来的两个人挡住去路,他悚然勒马,啐道,“嗬!什么人敢挡爷爷的路?!” 那拦路的黑衣人也不答话,抬手抽出背后的长剑,横在马前,动作整齐划一。 “妈的!哪个不长眼的孙子三更半夜跑出来吓唬爷爷我!”他刚要抽刀,就只见道边树林中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手中的白纸扇摇得从容悠闲,那人一袭明黄锦袍加身,一条金龙盘绕其上,那金龙有四爪之多,两只雄健龙爪刚巧护在他双肩,显得他整个人英武俊逸,显贵非凡。 “潘十三,可还认得我?”他笑道,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你你你是得月楼那个美人儿!”潘十三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双方人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好半天,大气也没人敢出。 说实话,像潘十三这种色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坯子也实属人间极品了,见了人家这身打扮、这个阵仗还敢不知死活地喊人家美人儿,这厮色胆包天不假,却也着实是被叶王爷那一对桃花眼给勾得三魂七魄没一个在家。 那一声美人儿,叫得淮安王那张小白脸顿时黑的发青,他咬牙切齿,恨恨地:“还不动手?!把这个嘴贱的东西给本王拿下!” 拦在路中间的叶丁和叶玖应了声是,刚要动手,耳边只听一道劲风破空而出,擦着叶丁耳朵边疾飞向前,只听“啪”一声脆响和潘十三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来,那厮哎哟一声,直接从马背上翻落在地,摔在地上惨叫连连,也知道面前这美人儿惹不起,于是只能认怂,抱着左腿膝盖打着滚儿哭爹喊娘。 叶檀稍一侧脸,余光瞥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叶航手指微动,将夹在指间的碎石子弹落在地上,叶檀微微一笑,转眼看向泥里打滚的潘十三:“潘十三,这回可认得本王是谁了?” “认……认得了……你、你是叶……叶王爷……哎哟可疼死爷爷我喽!”潘十三疼得龇牙咧嘴直叫唤。 “认识本王就好,你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叶檀慢悠悠地踱到第一辆马车旁边,此时叶丁和叶玖已经非常有眼力见儿的把方才那伙儿推着车的随从全都捆了个结结实实,叶檀走过去,将扇子一合,挑起车厢上盖着的油布,“潘十三,你这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运货出城意欲何为啊?马蹄子上还包着棉花,车轮轴的油滴了一路,怎么?怕别人听见?难不成,你这车里面装着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小民冤枉啊!王爷!小民晚出早归为家中生意奔波,这几车湖笔是要运到江中郡的,连夜出城实在是担心打扰了街坊们休息啊王爷!”潘十三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睁眼说瞎话。 叶檀挑眉:“横行乡里的恶霸潘十三,什么时候学会担心打扰街坊休息了?而且,江中郡户户务农,连个私塾都没有,运文房四宝给农户用?听着倒是新鲜!” “呃……这个……其、其实是家父的意思!” 叶王爷一笑:“行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本王也没工夫听,来人,打开货厢,本王要见识见识能种田的文房四宝是个什么模样!” 他话音一落,就见数名随行侍卫上前,将车上裹着的油布一掀,甩在一边,抽出佩刀,只听“铛”“铛”“铛”几声连响,五辆大车货厢上的铜锁应声而落。 盖板掀开,果真露出里面一捆捆长短粗细各式各样的毛笔来。 “湖笔?”叶檀随手拽了一支出来,用笔尖在掌心轻触几下试了试,“笔是好笔,不过……这么一车竹木的东西能有多重?车辙就至于压进泥里二尺深?” 才见叶檀看见这一车一车的毛笔,料想他也翻不出什么来,可一听他这么问,潘十三赶紧解释:“王爷有所不知,小民家中作坊制作的湖笔工序严谨,与别家那些轻飘飘的玩意儿可不一样,就光是这笔杆,就比别家用的竹料扎实的多。” “嗯。”叶檀点头,“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你再说几句本王就真信了,来人,把货厢底板给我拆开看看!” “是!” 一众侍卫应声而动,将那一车车货物就地卸了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货厢底板给翻了起来,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银锭子立时明晃晃地露了出来,每一辆车厢底板下面,都是码了三层的足两大银,银锭的形状则是清一色的官府制式,十成十的官银!叶檀一笑,伸手拿起一个银锭子在掌心掂了掂,翻过来,看着银锭底下錾印,朝叶丙使了个眼色,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视线转到潘十三脸上:“潘恶霸,这些官银是哪来的?你是自己招出来呢?还是本王打到你招出来?” 潘十三这横行乡里的怂恶霸此时已是满头满脸的冷汗涔涔而下,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哆哆嗦嗦道:“王……王爷……小民全……全都招!” 叶檀把手中那银锭子丢回车厢里,甩开扇子,一下一下扇着凉风:“贪墨朝廷官银,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不过本王心善,决定给你个机会,把你勾结官府,和章峻狼狈为奸那点破事儿从头到尾讲一遍,反正你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牵一个同伙出来,本王就放你们潘家一条性命,怎么样?”这时,叶航不知从哪里搬了把椅子出来,叶王爷往椅子上一坐,身子向后一靠,二郎腿一翘,“你们那点事本王全都了如指掌,你想好了再说,说错一个字,本王就剁你一根手指头,行了,本王耐心不多,你也别忙着哆嗦了,快点说。” 一听这话,潘十三哆嗦得那就更欢了,一边筛糠,一边将他如何如何勾结官府,又如何如何替官府将筑造银运出湖州熔炼等等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并且把与此事相关的人也全都招了个干净。 “叶甲叶乙。”叶檀道,“潘十三供出来这几个人你们记清楚没?” 叶甲:“回王爷,属下记清了!” 叶檀:“你们两个去把这些人全都给我拿下,送到湖州衙门!还有今晚在北门值守的这一班守卫,一个也别落下,都带回去。再多派些人手,把府衙给我围结实点,连只老鼠都别放过!尤其别放跑了章峻和胡师爷!” “是!”叶甲叶乙异口同声应道,然后迅速离开。 这时叶丙快步走了过来:“启禀王爷,属下刚刚将五车官银清点完毕,不多不少刚好六万两!” 叶檀冷笑:“才六万两?这帮混账的胃口还真不小!十二万两筑造银生生的吞了一半!潘十三,晚一点儿我要提审章峻,倘若你能先给本王说说那其余六万两银子进了谁的口袋,一旦查证属实,本王还可以再将你从轻发落。” 潘十三哆哆嗦嗦地:“回、回王爷话,小民只知章公子交给小民这六万两银子啊!至于其他,小民是当真不知道了!” 叶檀把那个跪在泥里瑟瑟发抖的潘十三打量了一番:“你可想好了?确定没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了?” “是、是……小民只知道这么多了!” “好。”叶檀唇角一扬,“叶丁!把潘十三捆上带回去,把嘴巴也塞住,省得再给爷大呼小叫的!” “是!”叶丁应了一声,立刻动手把潘十三捆了个结结实实,与他那些随从打手拴在了一起。 随后,叶王爷动了动手指,五辆马车即刻掉头,原路返回了湖州城。 ☆、黎明 夜色中遥遥传来四下更梆声,湖州府衙门公堂内已是灯火通明。 公堂主位空着,淮安王让属下搬了把椅子过来,自己在公案旁边一坐,摇着扇子居高临下地瞅着公堂上跪了一地的人。 跪在最前面的,就是知州章有道之子章峻,和府衙师爷胡长平。 叶檀看着跪在阶下的章峻:“章公子,想不到才过短短几日,你我竟然会这样见面。” 章峻抬起头来,面不改色道:“家父与监州官涂大人至今下落不明,学生是被人冤枉的,求王爷明鉴!”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跪在后面的潘十三怒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叶丁一把又给摁了回去。 “章有道的下落你会不知道?”叶檀挑眉看他。 “回王爷的话,学生确实不知。” 叶檀唇角一扬,手中折扇轻摇:“把章有道带上来。” 公堂两侧的侍卫应了一声,将章峻那一派从容的表情直接给冻在了脸上。 少时,就见两名侍卫夹着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进到公堂来,只见那人面相不过五十上下,鬓发胡须却已是全白,眉宇间噙满了沧桑的怒意,他一见章峻,口中立即咆哮起来:“畜生!逆子!我章有道造了八辈子孽才生了你这么个不得好死的东西!” 章峻低着头不做声,由着他去骂,两腮紧绷着,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叶王爷挑了挑眉:“章有道,要教训儿子回家关起门要打要骂随你,你身为知州,知法犯法咆哮公堂,该当何罪?” 章有道一惊,被怒气蒙住的眼才想到去看上首坐着的人,他立刻双膝跪倒:“犯官章有道叩见王爷殿下!” 叶檀摆手:“本王还没审定你有罪无罪,先不必急着说自己是犯官,在新的任免令下来之前,你毕竟还是湖州知州,起来吧!来人,给章知州看座。” 立刻有侍卫搬了椅子,放在了侧手位。 章有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长叹一声:“下官谢过王爷!但子不教父之过,犬子犯下滔天大罪,下官有何颜面再为一方父母,下官有愧,自罚站在公堂上听审,求王爷允准!” “好吧,本王准了。”叶檀道,“章知州,章峻说本王冤枉了他,而且对你下落不明之事毫不知情,你失踪之后,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监州涂万山,理由就是你们同僚之间有隙。本王把你从地牢里救了出来,也算是有恩于你,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说说吧,省得本王为这点事情劳心费力的。” “是!王爷!下官有愧啊!”章有道朝着叶檀一拜,“王爷莫听他人传言,监州官涂万山为人正直,是个好人啊!可惜……被、被这些杀千刀的东西给活活害了!下官有愧啊!” 叶檀挑了挑眉,示意章有道说下去。 “王爷……犬子章峻,自幼不学无术,平常就爱玩花遛鸟,夜、夜宿勾栏……”章有道叹着气道,“自从在花街柳巷结识了潘十三这个祸害,就更是变本加厉,还染上了赌瘾!他自己无功名在身,全府上下都指着下官那点俸禄糊口,哪里有多余的银子供他去赌?这孽子,在外欠下赌债,又从潘十三那里借“驴打滚”去赌,一来二去,债台高筑,越欠越多,家中物什全被他变卖一空。此时水患未至,朝廷向湖州拨来修筑银十二万两用于筑造河堤,他们……这孽子和潘十三就合谋打起了筑造银的主意!他们密谋吞没官银,使得官府无钱修筑河堤,等到水患泛滥百姓农田被毁,潘十三家的粮价翻倍,用这翻倍来的钱偿还章峻这孽子所欠债务!两人合谋将所贪墨的官银五五分账……他们两人密谋时,正好被前来寻我的涂监州听见了,涂监州碍于下官薄面,不曾声张,只同下官言明此事……下官也以为这逆子能够悔改,还企图加以管束,逆子章峻,在下官面前指天发誓绝不敢犯此滔天大罪,下官信以为真,却没料到没过几日涂监州竟一病不起,活活捱了数日,药石无效便去了……下官也被这逆子伙同潘十三囚禁于府衙地牢中,他们原本打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逼迫下官自尽,替他们顶罪,老天有眼,没想到王爷先一步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将下官解救出囹圄,还追回了朝廷的官银!王爷!下官教子无方,实在是愧对家国!有负圣恩哪!”章有道说着又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你胡说!”章峻突然暴起,恶狠狠地指着章有道骂道,“老匹夫!你贪墨朝廷修筑银,还毒死了涂万山,你休想把这罪名强加在我身上!我身无功名,又不是衙门中人,怎么可能碰得到朝廷官银!你休得信口雌黄害我清白!” 章有道抬头瞪着自己儿子,气得两眼血红:“你……你……逆子……”他话未说完,猛地喷出一口黑血,人也瞬间瘫倒在地。 这突来变数惊呆了堂上一干人等,就在大家全都瞠目结舌时,只听叶檀吼道:“叶丙!给我把章峻捆起来!叶甲叶乙,将章知府抬到后堂,去请大夫!” “是!”被点到名字的三人齐声应和,立即各司其职,叶甲叶乙手脚麻利地将章有道抬离了公堂。 章峻被困成个粽子似的,还不忘给自己喊冤叫屈,直呼冤枉。 “章峻,你还有脸喊冤?”叶檀眯着眼看他,嘴角一弯,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章知州只知监州官涂万山是患急病而死,你又怎么知道他是被毒死的?来,给本王好好说说。” 章峻闻言一惊,立即矢口否认:“我没说过涂万山是被毒死的!请王爷明鉴!” 檀王爷被气笑了:“章峻,且不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你口口声声说涂万山是被毒死的,现在还想矢口否认?” “学生没说过!学生冤枉!王爷!章峻冤枉啊!” “倘若这是在军中,你这种货色本王早就拿你点天灯了!”叶檀咬牙切齿道,“你以为嘴硬本王就治不了你?既然你张口闭口只会喊冤,那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来人!给我拖出去掌嘴,打到他出不了声为止!” 话音刚落,立刻有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摁住章峻双肩,抓小鸡似的把人给提了出去。 “叶王爷!学生冤枉!学生的确不知涂万山死因!学生……啊……”一声声清脆的巴掌声自门外传进来,章峻果然乖乖闭嘴。 叶檀扫视着堂下众人,不紧不慢地问:“还有谁要喊冤枉的?” 跪着的众人静默一片,没人敢哼一声,叶檀的视线移到方才跪在章峻身边的人脸上:“胡长平,胡师爷。” “学、学生在……” “你冤枉吗?” 胡师爷的喉结滚动半天,才从喉咙里挤了点声音出来:“回……回王爷,学生……确、确实不知少爷和、和潘十三的所作所为……” 叶檀一笑:“那这么说,倒是本王冤枉你了。” “学生不敢!王爷明鉴!” 这时,先前那两名侍卫将软绵绵的章峻给拖了回来,往胡师爷身边一丢,胡师爷定睛一看,吓得止不住浑身筛糠。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章峻的两边脸颊几乎被抽烂了,满脸的血污,嘴唇裂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露出被打得只剩下半截的门牙…… 叶檀啧了一声:“这些属下都是跟着本王南征北战,冲锋陷阵的粗人,下手着实重了些,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胡师爷,你说对章峻的所作所为不知情?那你是不是应该给本王讲讲你身上那股熏香味儿的来历?还有,章峻身上,为什么会有和你一模一样的熏香味?” “啊这……”胡师爷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回、回王爷的话,学生平日里就爱弄些花花草草,也经常喜欢附庸风雅做些……做些奇奇怪怪味道的熏香,少爷……呃,章、章峻他对学生这些自制的熏香颇有兴趣,所以,学生也常把自制熏香送给少爷。”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胡师爷真不愧是个聪明人。”叶檀点头,“不知胡师爷制作熏香的原料,用的是你园子里种的血幽兰还是苍冥草呢?” “啊?王爷您……您……”胡师爷目瞪口呆地瞪着叶檀。 “你想问,本王怎么会认识你种的那些花儿是吧?”叶檀桃花眼一眯,半真半假地说道,“本王曾经对你说过,平日里也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对于你种的那些奇花异草自然格外留意。监州官涂万山的死因本王已经查明了,和本王刚到湖州时染上的怪病症状完全一致,幸亏本王自幼习武,内力深厚,才使怪病得以不药而愈,胡师爷,本王一直想向你请教,这种怪病是你种的哪一种毒花导致的呢?” 胡师爷闻言大惊:“不可能!血幽兰的毒性绝不可能不药而愈!你……你……” “你这个用毒高手藏的可真够深的!”叶王爷嗤笑一声,“来人!把他给我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 府衙之外,天光乍亮,雨后新阳初升,煦暖的金光刺破重重雾霭,轻抚着大地万物。 淮安王从椅子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抬手抹了抹打呵欠打出来的泪花儿,转脸去看始终坐在文书位置上的叶航:“航航,这帮人的罪状都记清楚了?” 叶航明显被这称呼噎了一下,定了定神,才回答:“回家主话,晚辈都记好了,并且让每个人都在其罪状下面画了押,也免得他们日后改口翻供。” “做得好。”叶王爷就着叶航的手看了一眼那张写满墨字,且又画了不少红圈圈红叉叉的案卷,“十二万两官银,除了我们追回来的六万,两江总督中饱私囊的两万,还有工部侍郎那两万,剩下的两万追回来多少?” 叶航指着案卷下面自己临时写的一小行墨字:“方才那一公堂的人,手中总共才追回不到五千两,余下的一万五,据章峻供诉,其中有一万两也是被周嘉和工部蒋文山扣留用于上下打点,剩下的五千,已经在这些人手中被挥霍,已不可追了。” “五千两……这帮龟儿子居然这么快就花光了!”叶檀皱眉,“行吧,航航,回头你替我拟一份奏折,把今天堂审出来的这些个糟心事儿奏报皇上御览,还有我打算拿查抄的潘家私产填补官银亏空,多出来的银子也用于修筑堤坝,为灾民建房置田,兴修水利,这法子是否可行,请皇上裁定。” 叶航点头:“是,晚辈立刻照办。” 叶檀拍拍叶航肩膀,表示赞许,转头唤来叶丙。 “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别跟着他们瞎起哄,本王还有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檀王爷瞥了一眼周围那些出出进进的侍卫们,稍稍探了探身,在叶丙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是!属下立即照办!”叶丙应声,转身快步离开公堂。 叶檀回头瞄了叶航一眼,微微一笑,他知道叶航听见了方才自己吩咐叶丙的事,也知道叶航不会多嘴多问,所以也没什么必要瞒着他,没多做解释,叶王爷两手负于身后,施施然晃出府衙大门。 ☆、玉冠山 淮安王的奏折于三日后送抵京城,后面还附上了那张章峻一众人等签字画押的案卷,由叶航与叶玖两人在御书房亲手呈给了皇上。 乾安帝把那份奏折及案卷仔细审阅一遍,随后提笔批复,准了淮安王打算征用潘家私产为百姓兴修水利的办法。从头至尾,皇帝陛下都淡定如常,无喜无怒的模样端的是一副早已掌控一切,江河山川尽在胸中的磅礴大气。 这样的雁归,让叶航忍不住赞叹,曾经他们还担心过,以雁归的年纪要如何能掌控天下这风云变幻的局势,这其中也包括淮安王叶檀,可自从统一中原之后,雁归竟在不知不觉间蜕变成为君王该有的模样,处理起纷繁复杂的朝政却仍显得游刃有余,叶航几乎都忘了他其实还小自己一岁。 待一切办妥,雁归迈步走下台阶,与他们面对面坐着,跟这两位叶家少爷闲话家常:“你们这次回京是打算在家中待一段日子还是回檀王爷那边去?” 叶航道:“回陛下,我们刚刚进京,晚一些回家探望,向父母问安,家中左右无事,我们打算过两天便回湖州去,家主那边还需人手,我们也想为家国尽一分绵薄之力。” 雁归点头:“也好,跟在檀王爷身边,也能多开阔眼界。对了,前几日朕让人准备了一些滋补之物,正准备派人送到府上去,只是最近政务繁忙就搁下了,正巧你们回来,就替朕给舅舅、舅母带回去吧,也替朕问二位长辈安。” 叶航、叶玖两人急忙起身谢恩。 三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叶航两人便准备离宫。 这时候,始终插不上话的叶玖突然问道:“陛下,我和航哥回京时路过卫戍营,本想顺路探望一下楚将军,但是听燕将军说,楚将军去北方了?” 雁归点头,将玉冠山匪乱的情况和他们简单说了几句。 “嗨!我怎么不早点回来啊!”叶玖蹭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后悔的直跺脚,“我一直都想跟着楚将军去打仗的!” 叶航小声咳嗽了一下暗示弟弟失仪了,结果完全没用,最后不得不伸手把他拽回椅子上:“你坐下!陛下面前不得放肆!你又不是军中之人,跟着楚将军能帮上什么忙?去添乱还差不多!”然后对雁归道,“小玖儿鲁莽无状,请陛下不要怪罪。” “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还生分起来了?私底下无需遵从那么多礼数教条。”雁归微微一笑,“天底下的人有谁不愿意安稳度日,小玖儿为什么想去打仗啊?” 叶玖挠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回道:“其实……其实我也不是想去打仗,就是想跟着楚将军去见见世面,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金戈铁马,吹角连营!”说完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激动,他嘿嘿笑了几声,“虽然像楚将军那样的大英雄,肯定会嫌我碍手碍脚,但是只要他肯带我去,让我鞍前马后的给他当个护卫都成!” 叶航扶额,他觉得这傻孩子没救了,自从结识了楚岚,这孩子就见天儿的楚将军长楚将军短,非缠着家里铸造行的管事师兄照着楚岚的武器形制给他也打造了一把差不多的乌金长刀,结果他又拿不起来,管事师兄也是惯着他,又照着那把刀给他减了近一半的分量重新铸了一把,结果惯得这熊孩子见天儿的在家毫无章法的瞎劈乱砍,让他去向楚将军请教,这孩子又上来了扭捏劲儿,说什么都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简直让人头疼的要命。 雁归被叶玖逗笑了:“小玖儿那么喜欢楚将军啊?” 叶玖的脸微微泛红:“那啥……我……其实是崇拜,嘿嘿……陛下,这事儿您可千万别让楚将军知道哇!让他知道我可就太丢脸啦!可别让他笑话我啊!” 叶航越听越没溜,恨不得把这胡说八道的熊孩子嘴堵上,再拎回家打一顿,却没曾想一抬眼偷觑龙颜时,发现陛下非但没有半点怪罪之意,反倒是一脸的笑容明亮…… 难不成陛下对楚将军……原来他们真的是……这也难怪,楚将军遭人诬陷入狱时,雁归简直可以说是豁出去了,一国之君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境,冒着天大的危险闯到敌国天牢劫人,倘若不是情至深切,这种事怕是连最扯淡的话本都不敢这么编吧!看样子,陛下书案后头多出来的那把椅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与此同时,那把椅子的主人楚将军,已经率领金州军北上抵达了位于国境东北的长白郡,与驻扎在此地的靖国公沈玠和忠勇公左恕两位老将军会面。 一接到传信兵快马来报建安候率军前来支援的消息,沈玠和左恕立即穿戴齐整出大营迎接,楚岚一到,两位老将立刻下马,以礼参拜建安候。然后楚岚又分别向两位长者作揖:“晚辈拜见沈公,拜见左伯父。” 左恕哈哈一笑,大巴掌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楚岚的肩膀:“云舒一路劳顿,辛苦了!” 靖国公却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楚将军,才一见面就不由得称赞道:“早在大都时就曾听闻西南兵马大将军乃是鲜有的青年才俊,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英武不凡!” “前辈过誉了,晚辈在京城时常听陛下提起沈公,对老将军人品官声赞誉有加,沈公与左公功勋卓著,堪称我辈楷模。”楚岚谦恭地回道。 “哈哈!过奖了过奖了!楚将军战功彪炳,才是国之栋梁啊!让我们这些老头子简直自愧不如!日后我们同殿为臣,为国效力,总以前辈后辈相称岂不生分了!楚将军若不嫌弃,也唤老夫一声伯父,老夫也同左公一样,称将军表字可好?”沈玠爽朗地笑道。 楚岚拱手:“云舒求之不得,拜见沈伯父。” “好说好说!云舒一路劳顿,快进帐来坐!” 三位将军进到大帐,左恕将诸位副将、参军为楚岚一一做了引荐。 待众人落座,楚岚从怀中拿出雁归御笔亲书的那封信,交给了沈玠。 沈玠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仔细读了两遍,又把信递给左恕,抬眼望着楚岚道:“云舒,皇上已将鎏金虎符交由你掌管,末将谨遵圣谕,随时听从楚将军号令!” 左恕也跟着道:“末将左恕也随时听候楚将军调遣!” …… 营中军务繁忙,时间不长,在大帐中陪坐的一众将领陆陆续续离开,帐中只剩楚岚、沈玠和左恕三人。 见大帐中没有了外人,沈玠才道:“云舒,陛下在信中说你此次带来的是叶王爷的金州军,王爷治军有方,军纪严明,金州军的战力老夫丝毫不怀疑,可是,你也看到了那边的玉冠山,就是那么一座孤峰,上山下山仅有一条路,最多只容五人并行,疯狼居高临下,在玉冠山四周布下强弩铁箭,任凭我们如何运兵,都在他铁箭射程之内,五人一组攻山,不啻于以人为盾,就相当于给疯狼添油加菜一样!十分的战力也发挥不出一分来啊!” 左恕也面露愁色:“是啊!这些日子我与沈公多次攻山不得,只能退守,将贼寇围困在山上,虽说他们一时半刻尚无突围之能,但我军也是伤亡惨重,只能暂时围守,静待时机。” 楚岚没言语,视线飘向帐外,看着那高耸孑立的孤峰,目之所及之处,依稀可见沿着山峰边沿修筑的石墙工事,墙头上有些隐约不清晰的黑点,应该就是沈玠提到的强弩铁箭。在玉冠山西面,矗立着另一座高峰,这座山峰高耸入云,眼下只是农历九月初,那座山峰上面竟然已经是白雪皑皑,想必就是雁归那张地图上所标注的白头峰了。 这么一座防守相宜的天险之地,也难怪多年久攻不下…… 楚岚沉吟许久才开口:“两位伯父稍安,我们营中有没有熟悉附近山路地形的人?” 左恕:“沈公的江州军中,有几名斥候的老家就在长白郡,其中还有两三人曾经做过山中猎户,对这处的地形的确有所了解。” 沈玠也道:“左公说的没错,我们也曾经跟这几个做过猎户的斥候多次进山,即便对山势地形了如指掌,可临近玉冠峰处仍旧隔着数丈天堑,想从别处攻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楚岚点点头:“今日时候不早了,明日晨起,请沈伯父把向导带过来,我要进山看看。” 沈玠:“好!那明日我与你一同进山!” “不,左伯父箭伤未愈,沈伯父也还是留在营中,以防山上的贼匪伺机突围下山,我带几名亲卫随向导进山即可。”楚岚道。 沈玠:“那……便依云舒的意思,只不过北方山地陡峭险峻,道路崎岖难行,云舒须得加倍小心!” “多谢伯父提醒,晚辈自会当心。” ☆、备战 连日行军着实令人疲惫不堪,刚到长白郡的第一宿,楚岚在江州大营里和两位老将军一起吃了顿晚饭,回到金州营地自己的大帐中,一头扎到床上就睡着了,什么都来不及想,一夜好眠,睁眼就是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楚岚刚在自己大帐里吃过早饭,沈玠果然如约带了三名身着江州军装束的斥候来营地见他,楚岚背上武器,点了四名亲卫一起,跟着向导便进了山。 整整一天下来,进山的七个人始终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消息,眼看着天色愈来愈暗,沈玠和左恕在江州大营里等的越来越心焦,一是为楚岚的安危担忧,也是担心这位手掌兵权的小祖宗万一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有个一差二错的,他们真就是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搭上都没法向上面那位交代了。 最后悔的是沈玠,一直自责自己老糊涂了,竟然就放了他们七个人进山,就算不碰上山匪流寇,遇见个豺狼虎豹黑瞎子啥的也够他们这几个人喝一壶的了! “行了行了!你没完没了的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快别转了!”左恕被他走来走去转的心烦,“老家伙你可别以貌取人,你以为云舒像个书生似的,他的功夫也是花拳绣腿了?你那是没领教过他那把乌金长刀的厉害!不是我吹牛,要是真动起手来,你这个北境第一勇士还真未必赢得了他!” 习武之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说自己打不过这个张三和那个李四的,沈玠一听这话,两条腿果然直接钉在了原地,也不来回转圈了,扭脸瞪着左恕,胡子都翘了起来:“你说啥?!就……”他朝帐外瞟了一眼,立刻捏着嗓子压低声音,“就云舒那小身板儿?穿一身盔甲都还没我这老头子壮呢!你说我打不过他?!” “你还别不服,早先我在临州时我家琅儿就在信中提过,说整个西南大营没人打得过他们楚将军,我还不信,直到云舒掌管卫戍营,留在了京城我才有机会亲眼得见,你知道不?现在的卫戍营,就是云舒在西南一手带起来的玄策营,他手底下的将士,清一水儿的长刀,各个都是猛将!就这,照云舒还是差了那么一截儿!” 沈玠一听,眼睛都亮了:“照你这么说,老夫这回说什么也得会会这把乌金长刀了!” 左恕刚张嘴还不等发出声来,只见营门传信守卫三步并两步奔进大帐:“报二位将军!楚将军回来了!” 左恕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沈玠道:“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还没等沈玠说话,楚岚就带着亲卫和作为向导的那三名斥候跨进帐中来。 左恕:“嗨哟!云舒回来啦?” 沈玠:“云舒受累了!山里的情形如何?” 楚岚微微一点头,先给二位前辈见礼,作为向导的三个斥候跟沈玠将军复命之后离开,楚岚的四名亲卫也退到了帐外。 楚岚才开口:“山中的情形我已看了个大概,确实如沈伯父所讲的没有什么不同,从白头峰到玉冠山最近也有数丈之遥,的确是人力所不能及的距离。” 沈玠点头:“没错,那云舒可想到了攻山之策?” 左恕没插话,也是一脸期待地望着楚岚。 楚岚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尚未成熟,我还需做一番尝试才知是否可行。” 左恕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立刻问道:“那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云舒尽管吩咐!” “确实需要二位伯父调派一些人手给我。”楚岚嘴角微微一弯:“工兵营最好。” “好!我这就回营吩咐下去,将工兵营全都交由云舒调派!”左恕起身,迈步就走。 沈玠也走到大帐门口,对值守的军士道:“传工兵营校尉来见我!” 值守士兵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沈将军转身回来:“云舒,你要这么多工兵是……?” “伐木。” “哦!”沈玠认真地点头,楚岚的意思他是听懂了,但就是想不明白楚将军要这么多工兵伐木究竟是意欲何为…… 此时已到掌灯时分,楚岚向沈玠告辞,回自己营地去了。 第二天一早,江、临、金三个工兵营兵合一处,朝着白头山的密林进发。 工兵营的人几乎各个都是膀大腰圆的棒小伙儿,使不完的两膀子力气,于是,这一日还不到天黑,合抱粗的原木便从山上陆陆续续地运了下来,在金州军营地垒起了一座木山。 隔天,楚将军将三个营懂木工的士兵选了出来,临时组成木工班,按照着他连夜画出来的图纸开始裁树锯木。一时之间,金州大营不列队不练兵,满地的木工叮叮当当忙得是热火朝天。余下那些不懂木工的,楚岚选了一些会编筐窝篓的士兵,将边角木料刨切成可以弯折自如的薄木条,用油浸了,每人拿上一把,一群北方汉子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又一圈,小声唠着家常编起木筐来。 这一幕温馨祥和仿佛农家院儿似的情景,让到访的沈、左二位将军误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金州军营门口,沈玠和左恕像两尊铁塔似的杵了半天。 左恕看了看沈玠:“……” 沈玠也不约而同地瞥了左恕一眼:“……” 沈玠心说:这位传说中的名将果真是名不虚传……他这、这是带了整个金州军来还是光带了工兵营啊…… 左恕心中也同样没底,心道这楚将军是想不出法子来急疯了么? 直到四天之后,一大批火油运抵长白郡,同时运来的,还有几百匹白粗布,木工班成天敲敲打打制作的东西也逐渐成型,沈、左二将悬着的心才稍稍的放了一放,可是,当他们终于看明白楚将军做了一堆什么东西的时候,才刚落了不到三寸的心就又悬了起来。 与此同时,玉冠山顶的匪寨大厅中,疯狼坐在主位上,眯缝着的小眼睛目露精光,歪着脖子听探子讲山下传回来的消息。 “把头,您见多识广,您琢磨琢磨这伙新来的做的那些玩意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啊?”探子猫着腰站在疯狼侧手,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一壶水烟。 疯狼接过水烟袋,放在嘴边咂了一口,嗤笑:“无非就是又琢磨出新幺蛾子想攻山呗!他们做的那东西,八成是投石车!咱们占着天险,和他们隔着几百丈远呢,横不能长翅膀飞过来,就琢磨出那些歪门邪道来!老子倒要看看,什么样的神车能打上咱们玉冠山来!”顿了顿,老土匪不紧不慢地吐了口烟圈儿,“景昭这小崽子,才不过狗大的年纪,嘴上的毛都没长齐就敢惦记老子的地盘了!派了俩老棺材瓤子还真以为能成什么大事,让他们几分便宜还以为老子真的就被围困在这地方了?等老子呆腻了,长白郡就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探子在一旁陪笑:“那是那是!别说才来一伙援军,就算再来个十伙二十伙的,咱把头都不放在眼里!” “等等!你方才说新来的那伙儿领头的叫个什么玩意儿?还是个大官?” 探子:“听山下的弟兄说,领头的姓楚,叫楚……楚、楚岚!还是个什么建安候!” 疯狼抽着烟,咧嘴笑道:“楚岚?无名小卒!老子听都没听过!还建安候?呸!大马猴我倒是听说过!看来景昭那小子已经无人可用了啊!” “嘿嘿嘿嘿,把头英明,那些个无名小卒哪能入咱把头的法眼!” “嗯。”疯狼放下烟袋,“你小子办事儿得力,去找账房领赏吧!也吩咐围子外头岗哨的弟兄,眼珠子都给老子擦亮点儿!对面要是敢动什么手脚,劲弩铁箭伺候!” “是是是!小的谢把头!” “嗯!去吧!” …… 玉冠山下的大营中,木工班将做好的第一架投石车装上了石弹,楚岚的想法不错,把白粗布破成布条,在火油中浸透,缠在石弹上,封装在编好的木筐中,一点火,就变成了一颗整体的可燃石弹,当疾射而出那一瞬间,石弹不仅威力惊人,依靠火油燃烧的火焰会一路点燃周围的可燃物,可谓一举两得。 他们把投石车推到了营门外,沈玠、左恕两位将军得知了消息也迅速赶了过来,一眼看见这个费了近十天做出来的大家伙,心里禁不住犯起了嘀咕,心说这东西管不管用暂且不论,玉冠山居高临下,和他们中间还隔着几百丈远,用投石车仰攻?光想都觉得不可能!难不成,楚将军做出来的投石车还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迹发生? “点火!”楚岚面不改色地下令,一挥手,投石车长臂一弹,射出去的石弹带着烈火正好击中了百余丈外的半堵残垣,只听“轰隆”一声,那猎猎燃烧的火球裹着被击飞的碎石残瓦一起飞落进玉冠山边那万丈深渊中。 楚岚当初就选了个离玉冠山最近的位置扎营,营门数百丈开外,就是陡峭的山崖,正对面是玉冠山匪巢,平时楚岚坐在中军帐里就能看得见山顶的防御工事,而山上俯瞰的视线,更是能把整个大营的情形尽收眼底。当金州军把投石车推出营门时,高居山顶的疯狼也得了消息,此时此刻正站在石墙后面盯着楚岚的一举一动,当燃着烈火的石弹朝他们飞过来那一瞬间,疯狼还是饶有兴趣的,可那不过一百来丈的射程却把他给逗乐了,他拈着八字胡,问身边的喽啰:“那一堆人里头哪个是楚岚?” “回把头的话,投石车旁边那个穿银盔甲的就是!” “人长的倒是不赖,可惜脑子不怎么好使!光脸好看能顶个屁用!”疯狼嗤笑,“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派了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小白脸来对付爷?呸!还真他娘的拿豆包不当干粮!等老子杀进皇宫那天,还得当面感谢他有事没事派人来逗爷开心呢!走!回去了!” 山下,特地赶来看完全程的沈、左二位将军禁不住有些丧气,左恕道:“楚将军,这投石车虽然威力巨大,可射程实在是……” 沈玠接道:“那些山匪居高临下,而咱们是仰攻,他们的劲弩射程可都在数百丈开外,就算咱们在山崖边搭工事,推着投石车上去,可人也就成了活靶子,买卖要是这么做,咱们可亏大发了。” 楚岚沉吟片刻:“两位将军言之有理,不过既然投石车已经做成了,我们好歹也得尝试一番,哪里有不足就改进,我们早晚能将这把火烧到对面山顶上去!”随后他突然正色道,“沈玠、左恕听令!” “末将在!” 楚岚:“今晚子时攻山,不得有误!延误战机者军法处置!” “是!末将谨遵大将军令!” “二位各自回营准备吧!” “是!” ☆、攻山 入夜,楚岚披挂齐整站在山崖边,森冷的山风自西向东,刮在人脸上像是一把把无形无状的小飞刀,割在皮肤上竟有种皮开肉绽似的疼,他身边立着沈玠与左恕,两位老将同样军容齐整,严阵以待。 十几辆投石车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一堆又一堆的石弹从大营里运了出来,散发着一阵阵火油的刺鼻气味儿。 楚岚对两位老将道:“传令下去,攻山时谁都不准冲锋!所有步兵全都留在对面的劲弩射程之外,原地等候截杀从山上下来的敌人!” “是!” “子时……”楚岚抬头看了看漆黑夜空,一字一句道,“虽然本将军很想替陛下抓只活的疯狼回去,但他若敢反抗,就地处决!不必冒险生擒!” “遵命!” 子时刚至,楚岚接过亲卫递过来的精铁长弓,拈弓搭箭,只见一支燃着火苗的响箭“嗖”地从他指间窜了出去,拖着细长的火尾,带着尖锐的呼啸破空而出,直冲云霄。 随后,只听投石车纷纷弹响,十几颗燃烧着的大火球自投石车上弹射出去,几乎是同时,一排黑压压的铁箭自山顶疾射而来,叮叮当当地在楚岚他们面前砸得碎石乱迸,四处飞溅,打在大军阵前的护盾上发出一连串噼噼啪啪的脆响。 楚岚望着对面,山顶亮着的无数火把将他们头顶的天都映红了一片。 “传令官!” “属下在!将军有什么吩咐?” “传令二位老将军,投石车不准停,继续打!直到把石弹打光为止!” “是!” 这场攻山之战与以往大不相同,双方石来箭往打得热闹,却谁也打不着谁,开战半天竟无一伤亡,山下的三大营将士们也安静得出奇,没有喊打喊杀声,只依稀能听得见山上防御工事中人声鼎沸,却被呼啸的山风吹散了声音,楚岚耳中听着投石车不间断的声响,抬头看了看天,随后不慌不忙地举起手里的长弓,从背上的箭筒中抓出两支响箭,一起搭了上去。 一对响箭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冲天际,刺破夜空而去。 “启禀大将军!我们江州那边石弹打光了!”一名江州军传令官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紧跟着,临州军传令官也到了:“启禀大将军!临州的石弹快打光了!” 楚岚扫了他们一眼,视线转向漆黑的夜空,嘴角微微一扬:“不急,你们看那是什么。” “啊?那、那是……那是风筝!” “怎么会有那么多风筝啊……” “快看山顶!有风筝!” …… 不知是谁喊了那么一嗓子,山下的将士们立刻全都抬头看天,只见一个又一个的风筝自西向东,从白头山的方向朝玉冠山飞掠而来,起初只是两个三个,随着山风越来越急,天上的风筝也越来越多,朝着玉冠山疾速飞去! 第一个风筝抵达玉冠山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轰”地一声化为一个巨大的火球,直接就翻滚着砸进了山匪的防御工事中,引燃了一路大火,刹那间就听见山顶上人声蓦地骚乱起来,人头攒动,大呼小叫。随着越来越多的风筝接踵而至,那些用火油浸泡白粗布做成的一架架大风筝,各个都挂着火油桶,借助风势,自上俯冲而下,沾火就着,风筝一失衡,挂着的火油便倾洒一路,一面面宽大的滑翔翼掠过火把的瞬间炸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火球,一团团熊熊火焰,拖着长长的火尾砸进玉冠山顶的堡垒上、粮草中,山风呼啸,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玉冠山匪寨中顷刻间到处起火,转眼就吞没了大半个山顶,烧成了一片火海地狱! 山下官兵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幕恐怖景象,时不时地有浑身着着火的山匪一路惨叫着跳下悬崖,熊熊大火烧的劈啪作响,腾天的烈焰几乎烧红了整片夜空,隔着几百丈远的人,似乎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烤的人面颊生疼,被火光刺得睁不开眼。 楚岚把长弓一扔,抽出背上的乌金长刀,吼道:“所有人听令!空手逃下山来的匪寇一律活捉!顽抗者就地处斩!有武器的一律格杀勿论!” “是!” 这一声应和,气吞山河,声震寰宇。 暗夜竟,黎明至,玉冠山顶的火势仍旧未减,在烈烈山风中熊熊燃烧,三大营的官兵守株待兔,未损一兵一卒便捕获、格杀山匪无数,天明时,老将沈玠快步走来:“大将军!我部活捉山匪一百三十三人!格杀二十余,但未见疯狼踪影!” 楚岚提着长刀,站在原地未动,双目斜飞的两道红痕更甚,显得他戾气愈重。 他微微点了点头:“老将军辛苦,原地稍作休整。疯狼盘踞此处多年,这山上一定有供他逃生的密道,岭后山中,我已经派人守着了,咱们扔下去那么多火油石弹,就算绝不了他的后路,他也逃不了多远。” 沈玠一愣,诧异道:“原来那些投石车并不只是做样子的?!”那些火油风筝腾天而起时,他们便都以为楚将军故意做了这么多打不着的投石车只是为了吸引山匪注意,原来,他的真正目的竟然是…… 楚岚嘴角微微翘起:“山顶火势迅猛,山下也是一样,只是山高涧深,没人注意到而已。” 正言语间,左恕也疾走而来:“启禀大将军!临州营捕获山匪二百二十六人!格杀三十二人!但是没见到贼首!” 楚岚:“二位老将军辛苦了,我们稍作休整,待火灭再一起上山搜捕。” “好!全听大将军吩咐!” …… 玉冠山这一场大火烧到临近晌午才渐弱,烈焰吞没了山上的一切,烧得处处焦黑,连青石筑起的防御工事都被烈火灼烧得只剩残垣断壁,楚岚正打算亲自率众上山,就见他先前派往岭后阻截贼首的亲卫一路狂奔而来。 “将军!贼首找到了!不过早已断气多时,属下只找到了他的尸体!” 楚岚听得直皱眉:“怎么死的?” “和将军估计的情形一样,山上果然有贼首逃生的密道,属下也按照将军吩咐在岭后设伏,但是久等不到贼首现身,直到山底大火熄灭,属下带了几个人去密道口阻截时,才发现密道口早被石弹给砸塌了,扒开碎石,就发现他的尸体,身上并没有灼烧痕迹,所以,属下判断,贼首应该是被山顶着火时倒灌进密道的浓烟给活活呛死的,但是属下在他尸体上搜到一封信,请将军过目。” “你们做得不错,让人把贼首的尸体抬回来,让人辨认清楚之后交给二位老将军处置吧。”楚岚接过亲卫递过来的信,一眼看见那信封上的字迹,心里没来由地就是咯噔一声。 这个字迹,怎么会和雁归的字迹这么相像?! 他连忙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几行墨字映入眼帘,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顷刻间浑身寒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他大喝一声:“传我将令!金州军将士即刻回营候命!让两位老将军速来营中见我!”话音未落,他已经开始拔足狂奔了,也不在乎失仪不失仪了,始终提在手里的刀甚至都顾不得收起来,一直跟随将军左右的几名亲卫也不明所以,见正主跑了,于是也紧跟着自家将军撒丫子就跑,然后就是金州军众将士。 玉冠山下,正在清点俘虏和打扫自家战场的临州、江州将士全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瞠目结舌的看着一群人跟着主帅一路狂奔回营地去了。 沈玠和左恕得到消息,也是一路飞奔而来,才一进营地,就发现金州军已经开始整装列队开拔了,两人急急忙忙进到大帐见楚岚,询问出了什么急事。 楚岚长话短说,语速很快:“方才在疯狼身上搜出一封奚平王景涟的密信!他和这些山匪勾结,以匪乱引诱我们兵力集中在此,再加以牵制,景涟亲自率领叛军南下直取京城!” “什么?!”两位老将闻言全都大吃一惊。 沈玠大惊道:“奚平王身为陛下的皇叔!竟会伙同贼匪谋朝篡位?!” 楚岚:“滨州守军尚在,奚平王一定会趁江州和临州兵力空虚,从那里取道南下,我率金州军沿叛军路线追过去,先回护京城要紧!左将军,您整合自己的兵马,从金州越滨州南下,沿途阻截叛军!北方这边就交给沈将军了!疯狼的尸首交由您处置,玉冠山这里,以后设兵力在山下严守,再不准任何人私自上山,并且派人把疯狼的密道炸毁,彻底废掉这个容易藏污纳垢的天险之地!” “好!末将谨遵大将军令!”沈玠朗声道。 左恕:“末将这就回营点齐人马开拔!” 楚岚拱手:“有劳二位,我先行一步!沈将军后会有期!”说着迈步先行出了大帐,带领金州大军开出营地,浩浩荡荡地离开长白郡,一路向南疾行。 楚岚一路未停,只在刚出长白郡时短暂停步让大军稍作休整,他在马背上给雁归书信一封,着贴身亲卫快马飞报京城。他不敢想象,万一他没能用这么快的速度攻下玉冠山,没能得到这个消息会如何!京城目前只剩一个卫戍营,万一让叛军趁虚而入又会如何!万一雁归落在叛军手中……不!只要他楚岚还活着,就绝无这个可能! 楚岚马不停蹄一路直追,同时亮出了鎏金虎符,于沿途郡县调兵增援。 奚平王师出无名且兵力有限,所以他的计划只能是出其不意偷取京城,于是为避人耳目,时常昼伏夜出,绕过沿途繁华郡县,然而令奚平王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大军竟在距京城百里之外遭到了卫戍营的拦截! 冷不防一头撞上严阵以待的卫戍营,奚平王还当真吃了一惊,当看到对方不足于自己兵力一半的阵容时,又放下心来。 此时见卫戍营中有一员将领催马上前:“末将燕淮,奉楚将军命,在此恭候王爷多时了!” ☆、皇叔 听见燕淮的话,奚平王这回可是结结实实地被震惊到了:“楚岚?!他现在人还在东北,怎么会知道本王会来?!” “楚将军不仅命末将在此恭候王爷大驾,连圣上也得知了王爷率军进京的消息,在宫中静候王爷觐见。”燕淮道。 “什么?连他也……”景涟咬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好!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本王的目的,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请的动本王了!过了你卫戍营这关,本王就去见他!”随即扭头唤了一声,“宋波!” “末将在!”叛军中,一名黑衣黑脸的将军策马而出,将手中大刀一横,“宋波在此!无知小儿还不让出道路来?!” 燕淮立即抽出背上的长刀,在手中一擎:“叛军之将,奉劝你立即下马受降,不要助纣为虐!” “少废话!看刀!”宋波大吼一声,抡刀就上。 燕淮也不示弱,挥刀便砍。 “报——!”奚平王忽听身后有人高呼,话音未落竟传来一声惨叫,回头看时,奚平王大惊失色,只见方才那快马飞奔而来的信使已经摔在了马下,确切的说是只有上半身摔落在地,被齐刷刷斩断的下半身还骑在马背上,疾驰的马来不及停下,驮着那人的下半身与景涟擦肩而过。 景涟倒抽一口冷气,再看时,那身着银盔银甲,手提乌金长刀的将军已经策马而来,在他身边亲卫都来不及反应时,那将军直接越过景涟,挥长刀就朝宋波劈了过去。 这一刀,仿佛挟着万钧风雷之势,宋波急忙拨马窜了出去,堪堪避开,手臂却还是被刀锋扫过,臂甲裂为两半,露出来的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 燕淮:“将军!您回来了!” 楚岚冷冷地开口:“叛军已被包围,你去把奚平王拿下!叛军之将我来收拾!” 一听自己已被包围,宋波大吼一声,挥刀就朝楚岚劈过来,楚岚大开大阖,抡起乌金长刀,自下而上直接砸开宋波劈下来的大刀,然后借势一翻手腕,双手持刀,运足气力朝宋波就是一个重劈,宋波反应及时,使刀柄一架,刚好格挡在乌金长刀的刀锋上,只听“咔锵”一声金石交击的暴响,宋波只觉得眼前金星乱窜,两条胳膊猛然间失去了支撑朝两边分开去,奚平王急忙定睛去看,禁不住惊得脸色发白。 方才那金石之声,并不是宋波弹开了楚岚的武器,而是那镔铁锻造的枪杆在乌金长刀之下竟然硬生生被砍成两段,与枪杆一同被劈成两半的,还有宋波的脑袋! 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宋波那碎成两半的头盔掉在地上,不多时,他的身子也跟着坠于马下,重重地跌落尘埃,鲜血和脑浆溅了满地。 楚岚横刀立马,伫立当场,盯着奚平王,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卫戍营统领楚岚,在此领教各位高招!还有谁要与我一战?!” 一时之间,叛军之中竟无人应声,楚岚看着奚平王:“串通贼匪牵制兵力,王爷再伺机领兵入京以图不臣之事!身为卫戍营统领,楚某本应将你就地斩杀于此,但王爷毕竟还是当朝亲王,身份尊贵,楚某不捆不缚,以保你皇族颜面,王爷独自随我入宫面圣,下令让你的人乖乖投降,楚某还可少伤几条性命!” 眼见大势已去,奚平王冷笑:“败者为寇,本王无话可说,希望楚将军守诺,莫要乱杀无辜!” “那是自然!”楚岚微微侧脸,“燕淮!” “属下在!将军有何吩咐?” “将叛军圈禁在此,不要放走一个,等左恕将军回来,你与老将军一同将叛军押送出京,先行通知奉阳兵马驿腾几个院子出来,届时老将军自会处置,待协助老将军安顿好之后你立即回卫戍营候命!” “属下谨遵将令!” 楚岚的视线回到奚平王脸上:“王爷,请吧!” 奚平王没动:“楚岚,本王有一事不明。” “请问。” “本王的计划只有疯狼一人知情,楚将军又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楚岚:“疯狼尸体上。” “什么?疯狼死了?你杀了他?” 楚岚转眸,觑着奚平王:“王爷,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奚平王瞪着楚岚,一时无语,大景围剿了十几年都没能剿灭的疯狼!玉冠山对于官兵而言也不啻于铜墙铁壁的存在!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计划进京时辗转找上这个恶贯满盈的山匪头子,以各取所需为筹码让他替自己牵制朝中兵力,本以为万无一失的…… “王爷,请随楚某入宫!”楚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奚平王:“……” 楚岚果然守诺,进京入宫这一路上,对奚平王果然未捆未缚,自己骑着马跟在他身边,让不知情的人完全猜想不到这个身着华服,端坐马上的人竟是差一点就带叛军杀入京城的叛党,而奚平王也明白,楚岚这么做也的确是给足了自己颜面。 直到抵达禁宫门口时,守在那里的秦章面露难色地盯着奚平王看了半晌,又转头去看楚岚:“将军,这……这位……” 楚岚道:“有我在,没事,放行吧。” “是!将军请。” “皇上在什么地方?” 秦章道:“回将军,皇上和叶王爷在御书房等候将军,和……和这位……” 楚岚点头,直接将奚平王带往御书房。 待内侍通禀后,两人进门,立即就有两双眼睛朝他们看过来。 淮安王果然在。 楚岚飞快地瞄了雁归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遵照礼数行了君臣之礼,又以礼拜见了淮安王。 雁归先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把楚岚上下打量一番,发觉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放下心来,也就不再看他。 奚平王景涟带兵谋反这事,不仅关乎皇室内部纷争,也关乎景氏颜面,于是,叶檀直接摒退了一众侍卫宫人。 御书房中,只剩下四个人,楚岚将奚平王“请”到了当今圣上面前。 景涟抬头看雁归,雁归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而且,眼眶竟微微泛起了红。 景涟吃了一惊,一时无语,叔侄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的看着彼此。 良久,雁归开口,威严的声音微微打着颤:“皇叔,还记得么?朕小时候时常被人明里暗里的排挤,有一回受人诬陷在先帝的御书房罚跪,只有皇叔肯替朕求情……朕忘不了,小时候坐在皇叔肩膀上摘桃花,跟着皇叔一起偷偷在后花园池塘里摸莲藕……朕也忘不了,先帝驾崩之后,朕遭人迫害,只有皇叔想尽办法想要留朕一条性命……皇叔!如今你我竟然这样见面了,你让朕怎么办?你让朕拿皇叔怎么办?!” 雁归这一开口,说出来的话不仅让景涟觉得无比意外,连在场的叶檀与楚岚也都诧异地望着雁归。 景涟双目微红,笑了:“过去那么久的事情,想不到陛下还记得。”他声音平静,语调轻柔,更像是寻常人家叔侄之间的聊天。 “记得。”雁归说道,“朕还记得皇叔教朕治国理政之法,教导朕‘治大国若烹小鲜’。” 景涟:“是啊!臣确实对曾经的太子昭讲过,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有一味调料放错,那这道菜就变了味道……陛下治国,必要严于法度,无论何人犯法皆要等同视之,如今,臣犯下谋反大罪,甘愿领受任何惩处,为陛下严明法度开先河!” “皇叔啊……”雁归笑得惨淡,“生而为人,上有苍天,下有厚土,任何人都要心存敬畏,不可随心所欲。帝王也同样如此,生而为君者,常忧天下苍生之事,常怀为生民立命之心……皇叔的教诲,朕感念于心,若是一道菜放错调料而坏了味道,朕还可以加上盖子,不让别人看见,藏起来留给自己,而人的生命只有一回,若朕用皇叔的命来开律法先河,皇叔丢掉的是命,却如同剜去了朕心里的一块肉!你让朕如何下手?” 话音一落,景涟的眼泪终于滴了下来。 “皇叔走得急,应当没等到圣旨下达,皇叔幼子——朕的小堂弟景轩,在待选太子名单之首。” 景涟大吃一惊:“陛下?” “朕说过,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身为帝王,肩上担得是天下苍生黎民,景轩虽然年仅八岁,但宽德仁厚,聪颖好学,深得朕心,倘若日后他能初心不改,便是太子最佳人选。”雁归顿了顿,望着景涟道,“皇叔虽有行差踏错,但念及皇叔身为景氏族长,为传续景氏大统才不得已而为之,就罚皇叔交还兵权,日后安居奚地,俸禄如旧,朕也将再不予奚平王以任何封赏,追随皇叔进京的将士,朕不予追究,将他们军制拆散编入各州卫军,皇叔可还有异议?” 景涟双膝触地:“罪臣景涟叩谢陛下!陛下仁德,景涟终生思过也难报陛下天恩!” “马车……朕已经为皇叔备好了,去吧。” “景涟叩谢陛下圣恩!” 楚岚和淮安王叶檀将护送景涟回奚地等一干繁复事宜安排妥当,天色已经擦黑了,叶檀同楚岚打了个招呼便离宫回府去了,楚岚也没去书房,直接回了陛下的寝宫。 ☆、情定 楚岚回来时,雁归果然在,偌大的寝宫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孤零零地望着跃动的烛火出神。 楚岚唤了他一声,他才惊醒过来,看见楚岚,他眼中立即有微光点点浮现。 “回来了?” “嗯。”楚岚走过去,登上几级台阶,在他身边席地而坐。 雁归瞅着他硬邦邦的坐姿,皱了皱眉:“连甲都不卸,这么坐着不难受么?”一边说着,一边扭过身子,伸手先去卸他的胸甲。 楚岚一动不动,就擎等着一国之君像个随从似的替自己卸甲,半晌后才开口:“难受,可是没你现在心里难受。” 雁归的手顿了一下,唇边漾出一抹苦涩的笑:“云舒,如果连你都不在我身边,你说我该怎么办?” 楚岚心里一疼,握住他正搁在自己肩上的手。 “别裹乱!你握着我还怎么卸?”雁归一巴掌拍在楚岚手背上,不疼,但麻酥酥的。 “雁归……” “嗯?” “不怕,有我陪着你。” 雁归:“那就请大将军以后老老实实当金銮殿上的门神,别有事没事总惦记着往外跑,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 楚岚一笑:“好,都听你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剥去了硬壳的楚将军,蹭到书案前,拿起笔来,蘸饱了墨,在铺平的纸上刷刷点点。 雁归垂眸看着,将他写出的墨字轻声读了出来:“雁,归,安,处,是,吾……乡……云舒……” 雁归安处,是吾乡。 楚岚的字迹遒劲潇洒,一撇一捺都犹如贯进了挥刀劈斩的力道,看得雁归心潮澎湃。 楚岚写完,自己欣赏一下那几个墨字,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冲动了,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而且这话……也算是对雁归正式表明心迹了吧……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蹭了蹭鼻子,不太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想要把笔搁回去,拿着笔的那只手却在中途遭遇拦截,被雁归直接握在手中。 雁归引着他去将笔蘸饱了墨,然后轻轻托着他的手,在他那一行字的下面,一笔一划地写道:云舒霁兮……雁归来。 雁归的字,幼时便是一派四平八稳,字如其人。如今,更增添了恢弘的雄浑苍劲,楚岚在心中默念着那两行字: 雁归安处,是吾乡; 云舒霁兮,雁归来…… 雁归握着他的手放下笔,手还舍不得放开,就着两人紧贴的姿势把他搂在怀里,楚岚稍微一侧脸,在雁归贴近的侧脸上亲了亲:“雁归,我想你了,你呢?不想我么?” 雁归在他耳朵尖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楚云舒,你的良心呢?” “这儿!”楚岚直接拽着雁归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那陛下的良心在哪儿?让臣看看。”说着,另一只手向后一背,直接抓着了雁归肋下的痒痒肉。 雁归瞬间破防,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一把握住楚岚手腕:“往哪抓呢!手给我老实点儿!” “遵旨。”楚岚笑嘻嘻地又在雁归脸上亲了一下,“臣知罪了,陛下不如放臣先去沐浴更衣,然后任凭陛下处置。”话音一落,他就听见身后的人呼吸声骤停,像是猛然间被噎了一下似的,紧接着那人的鼻息立刻变得粗重起来。 楚岚嘴角一翘,任你再是什么一国之君,小屁孩儿就是小屁孩儿…… 然而还没等楚将军得意完,方才还紧紧箍着自己的怀抱突然松开,雁归双手一张,身体也往后退开几寸,不紧不慢地贴着他耳边说道:“那大将军可要说话算话,容朕先考虑考虑如何把将军这些日子欠下的债一次讨完,连本带利……” 他轻声细语的这么一句话却直接把楚将军的笑容“嘎巴”一声冻在了脸上,三十六计走为上!他迅速从他家陛下怀里爬起来,干咳一声:“那什么……我、我先去沐浴……等会儿还有正事儿得和你讲!” 雁归嘴角噙着笑意:“洗耳恭听,拭目以待。”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从不畏战的人一声不吭地火速逃离了现场,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大将军!走慢点!你的良心都快跟不上了!” 嘴上占到便宜的人笑眯眯地自己去脱了外袍,往床边一坐,看着那人枕边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起来,根本塞不进什么正事去。 谁知他等了半天,跑去沐浴那人竟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雁归等的心浮气躁,干脆胡乱抓起自己的一件内袍就冲进浴池找人。 待他进到浴室时,偌大的温泉池中无比静谧,只听得见温泉喷涌时泠泠细细的水声,浴室四角的琉璃华灯映着池边镶嵌的暖玉,透出莹润的光芒,与浮在水面上的星星点点碎光交织相溶,映出满室旖旎星辉。 池水微漾,雁归一眼就瞧见了斜倚在池壁上的楚岚,枕着一只胳膊,阖着双眼,他整个身子还都浸在水里,但人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连有人走到身边都无知无觉。 连续十几日的奔波,荡平玉冠山匪乱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追击叛军,一路奔袭回京,楚岚真的是累坏了,方才两人在书案前那一番调笑,也不过是见雁归心中难过,为了逗他开心而强打精神,当一坐进温泉池里时,楚岚几乎是瞬间就睡了过去。 才刚半个月不见,楚岚的两颊就已经凹陷下去了,浓密的睫毛也遮掩不住眼下那两圈又大又浓的青黑,把雁归看得心疼不已。 他拿起搁在池边的手巾,裹住楚岚湿漉漉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擦干,然后赤着脚踩进池水中,弯腰把人给抱了起来。 “谁?!”楚岚一惊,猛然睁眼,直勾勾地盯着雁归看了半天,他似乎也仅仅只是睁开眼睛而已,意识根本就没醒过来。 “云舒,回床上去睡了。”雁归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抖开内袍,给他裹在身上,胳膊一托他膝弯,抱起他朝外就走。 大概是雁归的声音让楚岚安下心来,他慢慢阖上眼睛,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唔?雁归……别、别怕,我在……” “好。”雁归低低应了一声,抱着他绕过屏风,走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 原本就已经疲惫到极点的人,脑袋一挨枕头,直接就睡得人事不省。雁归在他身边躺下,看着楚岚的脸,却了无睡意。 既然睡不着,雁归便干脆跟楚岚聊起天来,把这半个多月自己想对他说的废话情话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对着个睡得天昏地暗的人,他还越说越起劲,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现在这个行为幼不幼稚,丢不丢人,连四角静悄悄杵着的床柱子都替他尴尬。 堂堂的一国之君,对正在打着小呼噜的楚将军温声说道:“云舒,我第一次这么看着你睡着的样子还是在颍州,在你的将军府里,那会儿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长得这么好看,功夫还这么厉害……你在我心里,简直就没一点不好。”说着,雁归忍不住伸出手指沿着楚岚俊逸的眉轻轻描画,“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天天这么搂着你,看着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可如果我什么都没有,又怎么能配得上你这位大将军呢……” 这一宿,寝宫之中,床上两个人,一个是怎么也弄不醒,另一个是如何也睡不着,就那么絮絮叨叨地对着睡着那个说了好多话。 直到天色才刚蒙蒙亮,楚岚醒了,他稍微一动,雁归也立即睁开了眼。 “醒了?”雁归伸指梳拢他微微散乱的鬓角。 “嗯。”楚岚揉了揉一直压在身下那条胳膊,这一宿睡的天昏地暗,醒了浑身酸疼,连胳膊都压麻了,他一边揉胳膊一边撑起身子透过床帏又细又窄的缝隙朝外面看,“现在什么时辰?朝会要开始了吧?” “还早呢!大将军快收一收你那忧国忧民的心吧!你可真是个劳碌命。”雁归将人拽进怀里揉着抱着,笑道,“今天你不用上朝,就在这好好休息,我下朝便立刻回来陪你。” “我这么大个人了还用得着人陪?你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该忙就忙你的,不用我上朝也行,天亮我得回卫戍营看看。”楚岚也笑,抬眼看见雁归的脸,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只知道说让我好好休息?那你是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吗?” 他家陛下的眼睛下面,印着两个超大的黑眼圈,在黑黢黢的光线里都显得非常扎眼。 “是啊,昨晚一宿没睡,光看你了。”雁归咧着嘴笑。 楚岚:“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昨晚睡的沉,我……” “可不是嘛!”雁归的手指勾住他的发梢,拽到唇边亲了亲,“大将军不在时,孤枕难眠;好不容易盼得大将军还朝,有美人在侧,朕又彻夜难寐。” “混账话!”楚岚抬手一巴掌拍在雁归腿上:“睡不着和什么人在侧没关系!困你个三天三夜,放只老虎在身边你也照样睡得香!” “那可得看老虎有没有我家大将军好看了。”雁归一把握住楚岚的手,从被窝里拽出来,低头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 楚岚抽不回手来,便顺势用脑门顶着雁归的额头,把他推正了:“昨晚我睡过去了,还有正事儿没和你讲,怎么不叫醒我?” “你出去一趟回来,没伤没病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至于其他的,你必然会做得万般周全,我又何必急着问这问那的?” “你……”楚岚抬眼,笑着看他,“你就那么信任我啊?” “你说呢?”雁归反问他,“你剿灭了玉冠山顽匪之后,还能马不停蹄的一路奔袭回京阻截叛军,回护京城,连檀王爷都称赞我家楚将军是旷古绝今的帅才。” 突然被夸,楚岚觉得有些尴尬,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檀王爷谬赞了,对了,湖州府那边的情形如何?” 雁归将淮安王在湖州追回筑造银的事情给楚岚简单说了一遍:“檀王爷说,倘若不是你思虑周全,在京城逼得周嘉不得不露出狐狸尾巴,一举拿下周嘉与其同党替他除了后顾之忧,他在湖州指不定还要多费多少周折。这一回,等你回京休整几日,他要包下合意楼请大将军喝酒,不醉不归。” “喝……喝酒就很不必了,拿我那三杯倒的酒量跑王爷面前现眼么?”楚将军明显被噎了一下,“不过你方才说檀王爷刚到湖州时遭奸人算计中了毒?怎么回事?” “那件事的细枝末节我所知不详,檀王爷只和我讲,是章有道之子借湖州府衙师爷胡长平之手给他下了奇毒,寻常医生都说是水土不服之症,多亏遇见了一位游历至湖州的先生,使银针压制住了毒性,才没出大事。”雁归思索一番,接着道,“他说那是位天都江家的先生,医术十分了得,为人也方正。” “天都江家?”楚岚一愣,面上有些惊喜之色,“檀王爷遇见的那位先生是可是叫江千秋?” 雁归垂眸看他:“是,怎么你认识?” “想不到还能有这么巧的事!”楚岚笑道,“这人不仅我认识,陛下也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我?不能吧?这名字耳生的很。”雁归道。 “江越人,陛下还记得吗?” 雁归一听这人,没来由地就觉得扎耳朵心里也不舒服,他也懒得遮掩,只是随口回道:“记得!” “他姓江,名千秋,表字越人。檀王爷遇见的,就是江越人啊!”当初滨州一别便没有了越人的消息,如今乍一听闻故友安好,楚将军难免有些兴奋。而且他这人,带兵打仗十分在行,一旦离了军营,盔甲一卸,脑子就不太够用,其实他脑子里早被那些兵书战术塞满了,压根也装不下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因此,楚将军对陛下突来的情绪变化毫无察觉,还满脑子都是“巧了啊!真是太巧了!”,而且这种兴奋之情此时此刻也溢于言表,丝毫没在意他家陛下已经黑了一张脸,脑门上也泛起了莹莹绿光。 乾安帝龙颜甚是不悦,其实他绝不怀疑楚将军对自己的心思,他对江越人的醋意在于幼年时从老管家吴伯那里听了全本的楚家和江家那些旧事,其中更少不了两家父辈曾经指腹为婚的事,那会儿皇帝陛下年纪尚幼,尚不懂得除却世俗伦常之外的一些秘事,心里还只是庆幸江先生不是个姑娘,否则岂不早就嫁给楚云舒做将军夫人了……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尤其是在和楚岚两情相悦水乳交融之后,尝到了甜头的陛下不知不觉地便添了患得患失的臭毛病,偶尔想起幼年时见到过的江先生和楚将军私下里相处时的场景,心里就像打翻了一缸子醋,吐不出还咽不下,如果姓江的真是个女的,那楚云舒可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江家的女婿,那压根儿就没有自己啥事儿了!说到底陛下的怨气就来自于比江越人晚认识了楚云舒近二十年的不甘心上。 对此,直球楚将军毫无察觉,还兀自开怀:“自从离开滨州,我和越人就再没见面,想不到他竟会跑去湖州,还能在那遇见檀王爷。” “是啊,还真巧。”雁归敷衍地岔开话题,“先不说这个,我想听大将军讲剿匪故事。” 雁归这么一说,楚岚才发觉话题扯来扯去,到现在还没说正事,也确实不像自己的作风,于是立即抛开方才那些题外话,将自己出京回京之间这半个月来的事情捡重要的讲了一遍。 “先用石弹封其退路,再用风筝火烧玉冠山……”雁归一边说,一边斟字酌句地在头脑中描绘当时的场景,“云舒啊,难怪檀王爷都对你称赞有加,这些办法,你是怎么想到的?” 楚岚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我观山势,白头锋高逾玉冠山约百丈,而且那里风向由西向北,子时过后风势更强,所以才因地制宜的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盘踞玉冠山十几年,让景国朝廷无比头疼的匪患竟然真就这么被你给灭了。”雁归搂着楚岚的胳膊加了些力道:“你说这么大的功劳,朕应该如何嘉奖楚大将军呢?” 楚岚一愣,脑子里正慢半拍地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就听他朝着门口唤了一声。 门外立即有人应答,询问陛下有何吩咐。 雁归:“去通知仪礼司,就说朕今日身体不适,暂停朝会一天,有上奏的折子都送到御书房去。” 楚岚盯住他的脸,待门外的人走开,忙问:“你哪里不舒服?怎么没和我说?” 雁归直接握住楚岚的手摁在自己胸口:“心不舒服。” “什么?心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怎么个不舒服法?你躺着!我去叫御医!”楚岚大惊,刚要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搂住,抱住他就势在床上一滚,直接将他压在了身下。 楚岚急了:“雁归!什么时候了还闹!快下去躺好,让我起来!” 哪知那厮却笑得意味深长,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大将军一走十几天,欠了人家许多债,心里哪能舒服得了?不如将军这就把债还了吧,保证药到病除。” “你……”楚岚瞪他,方才还推拒的手顿失力道,抬起来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你给我好好说话!” “好。”脸上被掐的麻酥酥地疼,雁归也还是笑眯眯地,龙爪子不规不矩的开始在他身上四处点火,呼吸也沉重起来,“云舒,我想要你……” 楚岚没吭声,沉默地别过脸去,在雁归轻车熟路的一路撩拨之下,他的呼吸也愈来愈粗重,两手缓缓地缠上了雁归的背。 雁归身子一沉,不由分说地欠身挤进楚岚双腿之间。 ☆、旧怨 淮安王果然言出必行,在楚将军回京第三天,就十分大手笔地把京城最大的那间酒楼给包了下来,设宴请楚将军喝酒。 楚将军当年就是著名的“西南三杯倒”,直至今日,年纪虽长酒量却是一点没长,对于叶王爷的盛情邀约,又实在是没办法拒绝,雁归是指不上了,这人出趟宫的麻烦事那可忒多,万一再有个一差二错的,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于是,这天散朝之后,楚将军回寝宫换了一身便装,怀着壮士断腕的慷慨激昂前去赴约。 离宫之前,雁归还不忘替他宽心,说我家大将军的酒品其实还不错,除了喜欢絮叨就是爱戳别人脑门儿,再不就看谁都像雁归,要不就喜欢找个美人膝卧一卧,或者就是……陛下还没来得及说的话被楚将军一嗓子给吼了回去。 “你这是宽心么?!分明是添堵!说了还不如不说!” 陛下觉得十分委屈:“你当初三碗酒下肚把我的袍子都扒下来卷回你的大营去那件事儿你就忘了?你忘了我可没忘!我记性可好着呢!” 楚将军一声没吭,转身走了。 秦章在一旁看得揪心,其实陛下那件袍子的事他清楚的很,可这事儿是打死他也不能说的,看着楚将军默默离开的背影,他第一次觉得将军有点可怜。 楚岚身着便装,只带了两名亲卫,在合意楼前下马时,守在酒楼门口的小二还以为是哪位官宦家的少爷,赶忙颠颠地跑过来请他们去别处,今儿这合意楼被一位有钱少爷包下来会友了。 亲卫报了自家将军的姓氏,小二一听,又忙不迭地将人给请了进去,且十分周到地把两名亲卫也请到楼下大堂中稍坐,茶水点心招牌小菜全都端了上来。 楚岚进门就见早在大堂中的四个人朝自己行礼,认出他们正是叶王爷的甲乙丙丁四名护卫,便朝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就随着小二上楼去了。 推开天字号雅间的门,就见淮安王端坐在主位。 叶王爷今儿穿了一身月白底子金丝纹绣的便装,斜倚在软座的靠背中,闲闲地摇着他那把湘妃竹骨的扇子,绿翡翠的扇坠儿在他指缝间晃来荡去,人如美玉,潇洒不羁,端的是一副优雅贵公子的派头。 楚岚今日穿了件深蓝缎面银丝暗纹的便装,是他家陛下亲自选的,银丝满绣的腰带在腰间一束,越发显得腰细腿长,仿若芝兰玉树,又如明月皎皎,皓然出尘不沾半点人间烟火色。 叶王爷桃花眼一眯,摇着扇子不动声色地将楚岚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最后视线又落在了他那对眼睛上。 楚岚这双眼睛生的实在出众:一双狭长微挑的凤眸,仿佛含着刀光剑影,不怒自威,让人情不自禁就想退避三分,然而那眼尾竟还生着两道胭脂痕,斜飞淡扫,顾盼生媚,名副其实一美人兮!然而,对着楚大将军那凌厉的眼神,估计实在是没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美人俩字唐突地说出口来找不自在。 生就这么一副好样貌,又是当朝第一名将,为人周正端方,也难怪自己那个满肚子弯弯绕的大外甥唯独对他情根深种了。而且这次回京,沿途还听到了坊间不少关于楚岚的有趣传闻,说是京城中不少未出阁的姑娘,每日采摘鲜花掷于街路,专等楚将军下朝出宫回卫戍营,楚将军一路踏花而行,马蹄香到蜂蝶环绕,终日不绝……这番景象,他虽不是亲眼所见,但见过楚岚几面,便知这传闻并非刻意夸大其词…… 楚岚进到雅间来,小二连忙在他身后掩了门,楚将军恭恭敬敬地朝叶王爷一揖,道声来迟了,让王爷久等。 叶王爷一笑,把掌中扇子一合:“自家人私下会面,不必拘谨,坐吧。” 这一声轻描淡写的“自家人”,摆明了叶王爷也是个知情人没跑了,立刻就把楚将军给闹了个面红耳赤,他尴尬地道声谢,在王爷的侧手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了。 “坐那么远干嘛?我又不咬人!”叶檀挑挑眉,一指自己身边的椅子,“坐这儿来。” 楚岚只得站起身,挪到叶王爷身边坐下了。 这时小二进来,恭恭敬敬地给两人上了茶,又退了出去。 叶檀瞥了楚岚一眼,见他有些不自在,便先开口道:“你和雁归的事,我大概也知道得差不多,既然是两情相悦,终成眷属也没什么好难以启齿的。我这次回京,他把前些日子被荆华掳去那件事也同我讲了,他这人哪,脑子确实聪明,但是聪明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些年被他牵着扯着,也苦了你了。” 万万没想到叶王爷会说出这话,楚岚怔了怔,虽说这话题摆在台面上来说属实是很尴尬,但心中的不自在却减了不少,他微微低头,道:“王爷言重了。” 叶檀挑了挑眉:“行了,既是自家人,私下场合王爷来王爷去的倒显得生分,你既然许了雁归,那也就随着他,唤我声表舅,我呢……”他视线一飘,落在楚岚脸上,嘴角一翘,“我就叫你岚岚!” 这话一出口,楚将军刚端起来的茶盏立马就放了回去,虽然还没来得及喝茶,他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岚岚……他怎么说出口的呢?!还面不改色的…… “怎么了?岚岚不好听吗?那换一个……” “不!不用了!”楚岚赶紧阻止,昧着良心道,“挺……挺好的!王……表舅开心就好!”甲乙丙丁……就冲他给自己那四大护卫取的雅号,能管自己叫声岚岚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他还有什么立场敢挑三拣四的? 叶王爷开心了,桃花眼一眯,笑道:“我就说么!岚岚可比雁归上道多了,那小子从小就爱跟我唱反调。” 楚岚不想接他的话茬,连忙端起茶盏凑到嘴边,心中腹诽:我能有多大胆子敢和您这位有身份又有辈分的爷唱反调?我是疯了么? “岚岚,来,尝尝这个。”叶檀笑眯眯地拿起搁在自己面前的一只小酒瓶,伸手递给楚岚,“这回你在京城拿住了郭嘉和他一干同党,省了我不少事儿,我这才能抽身先回京一趟,缓口气,大老远回一趟京城,也没什么好带的,江南这种酒不错,就给你带了几瓶回来。” “多谢王……咳……表舅挂怀。”楚岚双手接了,触手冰凉,想来这酒瓶应该是玉石做的,他也不懂得这些风雅事物,就单纯觉得那酒瓶实在是精致好看,可一想到里边的东西又觉得有点头疼,给他这个“西南三杯倒”送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于是打算拿公事蒙混过去,“表舅言重了,那些都是分内之事。不过,您今日特意邀我单独见面,想必是还有其他事情吩咐吧?” 叶檀一笑:“真不愧是大将军,这一回,我确实有件事情要和你单独讲。” 楚岚正色道:“晚辈洗耳恭听。” 此时小二又进来上了菜,东西搁下,捧着托盘对叶檀道:“公子,菜齐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叶檀随手抛了块银子到他捧着的托盘里:“不用留人伺候,也不用进来换茶送水,叫两个我的随从来门口候着,有事他们自会传唤你。” 小二一见那块大银子,立即喜笑颜开,连声称是,赶紧退出雅间下楼去了。 叶檀看了看掩上的房门,视线转回楚岚脸上:“我在湖州时便得到一些消息,东北狄人最近蠢蠢欲动,而且,还有不少借行商的名义接近大都,狄人这个弹丸小国,以农耕织履为生,地贫物瘠,百姓的梯田都能种到山尖上去。我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大都去有什么商事可行?当初开元先祖一念之仁没有彻底灭了他们,允许他们以附属国的形势存在,这么些年,他们就始终和我们玩心眼儿,小打小闹地搞些不要脸的勾当!” 楚岚思索片刻,道:“您是觉得他们可能有不臣之心?借新帝登基朝野不稳之机……”造反。这个词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可叶檀明白,而且点头回答:“没错!” 楚岚心下一紧:“狄人倚仗什么举事?二皇子景翰么?” 被他一语道破,叶檀赞赏地一笑:“怎么?难道大将军已经得到消息,早有防备了?” “并没有,虽然刚从东北回京,我也没能听到任何关于狄人的消息。”楚岚道,“只是我听雁归提过,二皇子景翰的生母韩皇后曾是狄国公主,雁归还朝后施仁政,留了他们母子性命,雁归也知他们并不会甘心,这一回,您又得到了狄人异动的消息,他们为何而来并不难猜测。” “这件事在确凿之前我不打算让雁归知道,奚平王谋反那件事对他触动不小,再来一个景翰……就景家这些不成器的东西,我是真担心把小雁归气出个好歹来,这么大一国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也是不容易。”叶檀望着楚岚道,“虽然雁归与景翰自小有隙,但皇亲造反不同于其他,都是关乎皇族颜面那些个破事儿,能不借外臣之手最好,如今你执掌天下兵权,倘若景翰真有什么动作,你就直接把他杀了,连同狄国一并灭了了事!” 楚岚略一沉吟,方才开口:“表、表舅,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但时隔多年,我实不愿再去揭雁归心上的伤疤。” 叶檀抿了一口茶,侧过脸看他:“你是想问当年雁归遭人迫害流落在外的事?” “是!我只知他是遭景翰母子陷害,但其中细节所知不详。” 叶檀皱了皱眉,放下茶盏:“当年先帝驾崩之后,韩太后便掌控了朝中大权,将叶氏宗族驱离大都,把雁归这个太子彻底架空,成为她的殂上之肉,那时雁归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位于景翰,而且那时即便是雁归肯让出太子之位,景翰名不正言不顺,也一样无法服众,所以,这个女人就命人将一杯毒酒给雁归灌了下去,编出了一个太子暴毙的谎言,才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名正言顺地继承太子之位。” “所以……是雁归命不该绝,只是被毒哑才口不能言?”楚岚一字一句地说道,握着酒杯的手不知不觉地攥得发白。 “命不该绝?”叶檀嗤笑,“宫里头那些污遭手段哪有那么良善,一杯毒酒下肚,就算是个成年人也会立即毙命,何况雁归当年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楚岚脸色发青,两眼微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檀。 “雁归把那杯毒酒含在嘴里,咬穿了舌头装作中毒呕血,又假装毒发而亡,是奚平王买通了韩太后身边的内侍官,验尸时没有将雁归装死的事情说出来,这才瞒过了韩太后,也是奚平王买通的人连夜把雁归偷送出宫,交给我父王,他带着雁归逃出京城,本想将他藏在金州府里,可韩太后还是知道了消息,一路追踪而至,雁归担心连累叶家,便连夜逃离金州,不知去向了。”叶檀面色平静,内心却波澜起伏,“雁归救了自己一命,却被毒伤了喉咙,口不能言。” “所以当年他逃离颍州,也是因为得知有人追踪,担心连累我才……离开!”楚岚的声音打着颤,只听“咔啷”一声脆响,厚重的白瓷酒杯在他手中碎成了一片一片。 年幼的雁归,当年那么柔弱,只因为怕连累到他便放弃了能吃饱穿暖的日子,独自一人江湖流浪,东躲西藏…… 难怪雁归始终担心自己会把他一个人扔在京城……也难怪夜里一定要自己抱着他才能睡踏实……雁归啊!你究竟要让我为你心疼到什么地步?! 这回换成叶檀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岚看,此时此刻,他竟似乎能看得见一股浓重的杀伐之气从这位大将军眼中激射而出,这种在战场上生死拼杀的人才有的戾气,令人禁不住汗毛倒竖,脊背发凉,耳边又听见大将军那仿佛淬了冰碴的声音。 “雁归的仇,我替他报!” 重重的八个字,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冰锥,掷地有声,让人不寒而栗。 ☆、花烛 这日刚过晌午,楚将军提着一瓶子酒直接就晃去了御书房。 一听内侍通禀,雁归立即放下朱笔,从奏折堆中抬起头来,待楚岚一进门,雁归直觉就是马上站起来要过去扶他,却见那人拎着个酒瓶子一路踩着直线就朝自己过来了。 不是吧?这是醉了还是没醉?说好的不醉不归呢? “云舒?”雁归盯着楚岚的眼睛,然后慢慢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几?” “三!”楚岚走到跟前,一把握住雁归伸到自己面前那只手,往怀里一带,把陛下整个人从书案后面拽出来搂进了自己怀里。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离近了才能闻见,雁归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使劲儿嗅了几鼻子,就听见耳边传来他的一声笑。 “干嘛啊陛下?喝不到酒来我这闻味儿?占便宜啊?”说着,他一侧脸,在雁归脸颊上亲了一口。 雁归被他撩拨得够呛,七分情动还带着三分恨意,反手就在他后腰上捏了一把,咬牙切齿道:“楚云舒!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进门就知道撩拨我!点了火还不管灭!” 楚岚敏感处被抓了一把,身子一紧,笑嘻嘻地把拎回来那瓶酒塞进了雁归手里,故意打岔:“美酒佳酿,臣岂敢独享,这不是给陛下带回来了吗?” 雁归把酒瓶举到眼前,看着精致的玉绿色小瓶,随手摇了摇里面的酒浆,笑道:“光看这瓶子就知道是檀王爷送的东西。” “这酒也是他特意从江南带回来的。”楚岚一笑,放开雁归,“你去坐着,我去找两个酒杯来。” 雁归挑眉一笑:“大将军是想喝个交杯酒?” 楚岚脚步一停,皱眉瞪他:“你喝不喝?”他毕竟还是喝了酒,脑子多少有点反应慢,其实他的想法很单纯,问的是你还想不想尝尝这酒了? 可听在陛下耳中无疑问的就是你到底喝不喝交杯酒了? 陛下赶紧回答:“喝啊!怎么不喝?我家大将军花天酒地都还记得特意带回来的酒,不喝岂不辜负了这份心意?” 于是,楚将军就在两人都怀着天大的误会中找来了两个酒杯,在放满了奏折的书案上一搁,拔开瓶塞斟满两杯。 □□的琼浆盛在玉杯中,赏心悦目,一缕淡淡酒香溢了出来,还带着一丝甜,雁归看了一眼楚岚,还未曾举杯,人就已经醉了。 他一直觉得,楚岚的眼中有星河,他那双眼,像是将那迢迢银汉中的星辰辉光都揉了进去,格外的明亮璀璨,而当他带着几分醉意时,又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越是看不真切,越是想要去探寻。 雁归端起酒杯,凑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酒气醇香,轻抿一小口,酒意清甜。再看楚岚时,发现他家楚将军已经抓着酒瓶子在倒第二杯了。 陛下失笑道:“大将军,这江南米酒得细品,才品得出弱水如丝,你这豪饮适合烈酒,是烧刀子的喝法。” 这时楚岚又斟满了第三杯,捏起来道:“心情好,自然适合豪饮。”说着把自己的杯伸过去在雁归的酒杯上轻轻一碰,仰头将之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雁归已经拎着酒瓶等着他了。 把两个酒杯满上,雁归抬眼看他:“看样子我家将军今天和檀王爷相谈甚欢啊?” “是啊,不仅如此,我还多了位表舅。”楚岚笑道,伸手又去端杯。 雁归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把捉住楚岚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楚岚挣了几下,没抽出手来,其实雁归没用力,他也同样没认真,两人的手就这么腻歪在一起,楚岚想了想:“他说……算了,他也没说什么,哎你放开我,好好喝酒!” “他说什么不重要,你居然学会敷衍我了?别喝了!跟我来!”雁归握着楚岚的手加了力道,站起身来,拖着他就朝后面的暖阁走,刚走出半步,突然又回身把酒瓶给拎在了手里。 御书房内是有一间暖阁的,与皇帝的书案隔着一道厚重的大屏风,供陛下临时休息之用,里面床榻寝具及各项用物一应俱全。 楚岚由着他把自己拽进暖阁,待他松开手,自己就在床沿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雁归:“这么说,檀……表舅他认下你了?” “算是吧。” “真不愧是我家大将军!”雁归笑了,弯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问道,“他怎么同你说的?” “忘了。” 这睁着眼说瞎话的,说的还挺霸气。 雁归挑了挑眉,也没追问,站起来去拿了两只酒杯,把其中一个塞进楚岚手里。 楚岚也没言语,看着他把两只酒杯斟满,心里一边腹诽这朝野上下可没人敢监督皇上有没有在御书房喝酒,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换个地方?一边举起杯就往自己嘴边送。 “等等!”雁归又捉住他的手腕。 楚岚:“……”这还让不让人消停喝酒了? 雁归端着自己那杯酒,绕过楚岚捏着酒杯的手,将两人的胳膊勾在了一起。 “交杯酒,你方才答应过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云舒,你又醉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这也不知道是第几回了! 楚岚瞪着雁归,看他笑眯眯地勾着自己的胳膊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这回怎么不细品了?陛下方才的弱水如丝呢?”楚岚道。 雁归轻柔地推着他的手,把酒杯碰了碰他的嘴唇,温声道:“你喝了这杯酒,我再告诉你。” 楚岚挑挑眉,一抬手也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哪知才刚把喝进嘴里的酒咽下去,他手里的酒杯就倏地被人抽走,换成雁归的嘴唇直接吻了上来。 雁归吻着他,趁着他身子后倾时就势把他压倒在床上。 两人热切地拥吻着彼此,良久,楚岚才好不容易挣开唇舌,在雁归的撩拨下,他只觉酒意上涌,浑身发热,试图推拒的手都带着欲拒还迎的味道,他喘着粗气:“雁、雁归……你干什么!这大白天的……” 雁归似乎被楚岚口中的酒气熏的愈发情动,一口将他的耳垂含进嘴里,嗓音低哑:“喝了交杯酒,自然就要洞房花烛……白天不是正好么……看得清楚。” 楚岚被他说得脸红耳热,心中暗骂这小混蛋,大白天干那事儿不仅不脸红,居然还要看得清楚!真是不知道该骂他两句什么才好…… 想归想,也不过才片刻功夫,楚将军的脑子就已经浑成了一团浆糊,耳鬓厮磨间,被那人扒了衣裳…… 情至浓时,水到渠成…… 待楚岚的意识自混沌中游离出来,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觉天色竟然已经黯下来了,房中还真的燃起了一对红烛,烛影摇曳,映出满室金晖。 他动了动,被褥摩擦着肌肤,触感清晰,再伸手一摸,自己怀里还搂着陛下…… “醒了?”雁归枕着楚岚的胸膛,像只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抬头看他时,一对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嗯。”楚岚浑身乏力再加上被他缠得手脚都僵了,只是咕哝了一声,又阖上眼睛。 然而吃饱飨足奸计得逞的人哪还有心思管别人累不累,不规矩的爪子又在人家身上继续作乱,一脸兴奋地回味:“云舒,你今天……怎么这么热情……简直是……” “闭嘴!”楚岚吼道,“手拿开!”这一回,借着酒劲儿,他的确是有些克制不住,而且最不能忍的是,自己还并没醉到不省人事,所以之前种种,历历在目,那一幕一幕在他脑子里纠缠不休,简直是惨无人道的煎熬! 河东一声狮吼,陛下果然乖乖闭嘴,话可以不说,可手仍旧没停,只不过从毛手毛脚不规不距变成了替楚将军捏胳膊揉腿。 雁归懂医术,所触的部位全是舒筋解乏的穴位,楚岚被他捏得舒服,也就不再吭声了,寻思阖眸再稍微休息一会儿,一时间又不能立刻就睡着,脑子里便胡思乱想起来,心说这回这小子怎么这么消停?今天不装可怜也不演小寡妇娇斥负心汉了? 可惜有些事情就压根不能放在心里琢磨,楚岚这边刚犯迷糊,就听见他在自己怀里长叹一声,然后就是无比悔恨地小声道:“朕居然犯了白日宣淫之戒……实在是有违圣人之道啊……” 楚岚这下子算是彻底睡不着了,他眯着眼,视线下移,想不到竟然和盘在自己身上那厮来了个四目相对! 合着这小子一直盯着自己?!想必方才那句话也是说给他听的了! 雁归望着楚岚,表情竟有些严肃:“云舒,这回都怪你!你一身酒气的跑回来撩……也不是,就算你不撩拨我,我一看见你穿便装就忍不住想……”说着,他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显得十分苦恼,“云舒啊,以后你还是穿盔甲吧,晚上回寝宫再脱……唉!算了算了你穿盔甲的样子更好看,我还是忍不住……” “陛下,臣如果现在把您踹到床底下是否算冲撞圣驾?” 雁归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大将军可轻一点,朕身子骨弱,万一摔坏了哪处,到头来还不是将军您自己心疼?” “嘴贫!”楚岚被他逗乐了,伸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陛下既然知道已经有违圣人之道,那还不勤于政务赶紧起来批折子?” 雁归摸了摸被他弹得麻酥酥的脸颊,笑嘻嘻地赖在他身上不下来,也不说话,就那么巴巴地盯着他看。 “堂堂九五之尊还像个孩子似的耍赖?”楚岚笑骂道,抬起来的手却替他理顺了揉乱的鬓角,手指一路向后,轻柔地梳拢着他的发丝。 “云舒。”雁归也伸手细细抚摸楚岚的脸颊,目光温柔,“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对我这么好的人呢?生于人世十九载,就只有你宠着我,惯着我,遇到危险时舍命护我……我为什么不早一点遇见你?还白白错过了十几年。” “又说傻话。”听见雁归的话,楚岚顿觉心酸,又想起叶王爷讲过的那些曾经发生在雁归身上的凄惨经历,禁不住将他揉在怀里,温声道,“往后但凡不违天理纲常,不为害江山社稷之事,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雁归没言语,把脸埋进楚岚颈窝,好半天,他抬头看着楚岚,紧紧握住他的手:“云舒,那等到江山太平,天下安稳了,我就将帝王书交还给师父们,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一起游遍千山万水,去过江湖浪迹,停步是家的日子,好不好?” “好!”楚岚回握着雁归的手,指腹轻轻抚过他手背上那道烫疤。 他是将门之后,从出生起就被父亲看做是一把钝刀,父亲用了十年的光景冷酷无情地将他打磨成了利刃,也将他生而为人的全部憧憬摧残殆尽,只剩下了为国捐躯和战死沙场的执念,他曾经以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是国之杀器罢了,一个看不见将来的人没有憧憬,也不能有感情。回应给雁归的,除了仅有的那一点感情就剩下这具尚且不残不病的身体,他甚至想过,万一哪天自己伤残于战中,他也无意拖累雁归,挂印离去就是;可直至今时今日,雁归的话才让他明白,原来雁归理想中的将来是他们两个人的将来,雁归想要过的日子里,也一直都留着他的位置……原来雁归给他的,不仅仅是情,还有憧憬。 “到那时,咱们就去……嗯,先到处走走看看,选个你最喜欢的地方安家,院子不必太大,但是一定要有个池塘,里面种满荷花,再建一座亭子,夏天你在亭子里乘凉,我去给你做饭,做你喜欢吃的糖酥饼、玫瑰糖饼……对了,还得有个酒窖,存上你喝了还不醉的江南米酒……唔……” “别说了,都依你!”楚岚伸手捂住雁归的嘴,阻止他再说下去。 不行!这小子的话已经彻底活了他的心,如今社稷未稳,内患外忧错综交织,离江山太平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现在就心许田园为时尚早,一旦消磨了他的斗志可怎么得了! 雁归仿佛立刻就明白了楚岚的心意,只是在他那只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心里轻轻亲了亲,便不再言语,在楚岚怀里阖上眼,捉住他那只手,习惯性地揉捏着楚岚的手指,一分一寸,仔仔细细地抚摸着每一个骨节,楚岚的手十分修长好看,但掌心却厚硬有力,指根处的薄茧,他摸过无数遍,而且上了瘾,摸着楚岚的手,他似乎就会特别安心,有楚岚在,曾经那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也许久不曾入梦了。 ☆、诛魔 淮安王在京城休整了十几日后,便再一次启程南下,这一回是奉旨督建,兴修水利,安顿灾民重返家园。 叶王爷离京时,一国之君自然不便相送,楚岚率亲卫将他一路送至京南界处,楚岚下马,与王爷作别,之后,两路人马,一路往南,一队返北。 叶氏族系庞大,盘根错节,家族内部消息传递速度也极快,效率之高一度超越了朝廷官驿,就在淮安王认下了楚将军这个“自家人”之后,便交给了他一部分从不为外人所知的,且只有叶家少数人才有权使用的关系网,这对于楚岚而言颇有助益,甚至是如虎添翼。 当日,叶王爷在合意楼与楚岚提过的狄人异动的消息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乾安初年十一月,有数万狄人精锐越过边境,朝大都排山倒海而来,沿途竟然未遇任何堵截,沿途郡县的守备官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全都放弃抵抗,任由狄国大军直逼大都。 靖国公沈玠率军在大都以东百余里将狄国大军截住,狄人此次确是有备而来,而景军显然是仓促应对,老将军沈玠率领的江州军和周边郡县临时拼凑起来的守备军,人数总共还不到三万,比狄军人数少了一倍还不止。 敌众我寡,但老将军沈玠立马横刀,面无惧色,玄甲乌骓,威风凛凛,仿佛一尊黑甲战神立于两军阵前。 此时,狄军主帅也策马来到阵前,着一身狼头铁甲,手中擎着一根镔铁棍,凶猛彪悍,无可匹敌。此人名为全裕贞,号称狄国第一勇士,生得高大魁梧,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 见敌将现身,靖国公朗声质问道:“狄国为大景附属国多年,双方虽常有纠纷,但贵国也算得上恪守主宾之礼,此番突然大举进犯,所为何事?!” 全裕贞将沈将军上下打量一番,道:“阁下想必就是沈玠将军了,我们的公子还常常夸奖您呢!”狄国虽与景国接壤,双方却语言不通,两国百姓之间彼此无法交流,狄国境内也只有少数贵族和商人会讲一部分中原官话,却也是带着浓浓口音,完全达不到字正腔圆的境界。 沈老将军冷笑:“老夫不过是一乡野村夫,承蒙圣上错爱,同袍抬爱,才在朝中勉强栖于一席虚位,哪里敢承贵国公子夸赞!老夫实不敢当!今日,贵国罔顾主宾之谊,举兵入境,行不义之事,那就不要多讲闲话,要么自行退去,要么从老夫和这两万余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沈玠将军不要急躁!我家公子有话要说!”全裕贞拨马让路,只见他背后的军阵此时分列两侧,一个身着青白色锦袍的人策马缓缓行至阵前。 那人在阵前停步,朝着沈玠不紧不慢道:“沈老,好久不见!” 沈玠一惊:“二皇子?!” 来人正是二皇子景翰。 景翰嘴角翘了翘:“难为沈老还记得本宫。” 沈玠道:“二皇子此时难道不是应该和韩太后安居于阳泉山庄么?” “阳泉山庄?”景翰冷笑一声,“这一回本宫拿了景昭那个阴谋篡位的小人,让他也尝尝被囚禁的滋味儿!” “休得胡言!”沈玠怒喝,“当今圣上原本就身为大景储君,被奸人陷害才流落民间,圣上还朝时,更有开元、圣元先祖所赐‘九州帝王书’在手,一统中原也是天命所归,何来阴谋篡位之说?!你休要一派胡言!” 景翰怒极反笑,啐了一声:“老匹夫!睁开你那昏花老眼看清楚!本宫手中这是什么?!”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两样东西,一手一个,举到了自己胸前。 沈玠果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是……‘九州帝王书’?!你怎么也会有!” 景翰嗤笑:“你们这些老糊涂,只听从景昭一面之词就被他拿假的帝王书蒙骗过去,拖家带口地替他卖命!你可知,本宫年幼时便得圣元先祖所赐的半片帝王书,景昭还朝篡位之后,开元先祖亲至阳泉,将另外半片交予本宫,本宫此次正是践行二位先祖嘱托,一统中原,捉拿景昭,以振我大景国威!” 沈玠:“你说圣上手中的帝王书不真,可有凭证?!” “‘九州帝王书’天下绝无第二份!本宫手中是真,景昭手上那对自然就是赝品!难不成,沈老曾经还亲验过真伪?!” 这话果然将沈玠给问的哑口无言,老将军望着景翰手中那两块拼合得严丝合缝的墨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景翰一笑:“沈老既已知真相,还不赶快让开道路,然后随我南下捉拿景昭叛党!” 沈玠沉默片刻,才开口:“食君之禄,解君之忧,我沈玠半生戎马,唯独不知何谓‘让开’!帝王书真假难辨,但当今圣上拯天下苍生于水火,可谓是一代明君,今日,老夫便是赌上沈家满门的性命也要为明君效力!他日即便殃及九族亦不屈不悔!不义之师若敢进犯,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 “好一个不屈不悔!”景翰咬牙切齿,冷笑道,“你执迷不悟,也就等不到他日了!全裕贞!先替本宫送这老不死的上路!” 退在一旁的全裕贞得令,当即就大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挥舞镔铁棍就朝沈玠砸了过来,那碗口粗的实心铁棍来势汹汹,挟着劲风直击沈玠面门,沈玠急忙拨马,侧身险险躲过,那呼啸而来的劲风刮得老将军面门生疼。 说时迟那时快,全裕贞紧接着又是一棍砸来,沈玠这回避无可避,双手擎刀,硬是招架上去,在场众人只听“嗵”一声闷响,那铁棍生生砸弯了沈老将军的玄铁刀杆,跟着砸在了沈老将军右肩上。 老将军右侧肩甲立时便凹了进去,紧攥着刀柄的右手瞬间脱力,垂了下去。 眼见沈将军无力招架,景军阵中闪出一位将军来,手持长斧大喝一声:“老将军且回阵中!让末将会会这蛮狄!”说着就从沈老将军身边策马而过,抡起长斧朝全裕贞劈砍而去,全裕贞单手抬棍招架,只听“铛”一声脆响,火花迸起多高,长斧也跟着被弹起老高,全裕贞借机振臂,将手中镔铁棍横着轮了出去,挟着风声就砸在了那将军腰间,只听那将军闷哼一声,滚于马下。 一时之间,景军将领轮番上阵,全都在狄军主帅全裕贞手中落败,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全裕贞一人便击杀景军两员大将,又重伤主帅,副帅二人,狄军顿时士气大涨,高声叫阵。 景翰笑道:“沈玠,看来今日你注定要葬身于此了!”紧接着脸色一变,喝道,“全裕贞!沈老不是口口声声让我们从景军尸体上踏过去吗?那我们说到做……” 景翰话音猛地一顿,只见景军后方有一骑风驰电掣而来,马上的将军一身银甲,手中斜拎着一把乌金长刀,直奔两军阵前,他身后,烟尘飞卷,一看就知有大军随后而至。 “又一个赶着来送死的!全裕贞!送他们一起上路!”景翰咬牙切齿地喝道。 此时,银甲将军已经在阵前勒马,端坐马背上回身朝沈玠道:“沈公,久违了!” “楚将军?!你来了!” 楚岚微微颔首,视线一转,看着狄军阵前耀武扬威的景翰,抬手将头盔的面罩推了上去。 乍一看清楚岚的脸,景翰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上下打量着楚岚,嘲讽道:“看来景昭真是无人可用了!一群老弱病残还嫌不够现眼,居然派个小白脸跑来送死?!” 闻言,楚岚并不恼,也不接他的话茬:“你就是二皇子景翰?” “住口!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直呼本宫名讳!” 楚岚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仁德,早年为你所害,还朝后不仅没有取你性命,还将你送至封地静养,你不仅不感念天恩,还私自出逃,妄图谋反,是为不仁!你垂涎储君之位,勾结生母陷害忠良,残害当今圣上,是为不义!身为皇亲,勾结外族叛乱,是为不忠!身为臣子,不仅胆敢直呼今上名讳,还出言不逊,是为不孝!景翰,你这种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还有什么脸面以皇族自居?本将军称你一声二皇子,还是看在景氏宗族的份上,至于你,一个罪臣,连做本将军刀下亡魂都不配!” 两军阵前,楚岚的声音像是兵刃相击时那一阵阵金石之声,冷硬得仿佛跳珠碎玉一般。 景翰气得浑身打颤,死死抓着帝王书的手握得发白,吼得声嘶力竭:“你是景昭的什么人!你又了解他多少?!本宫有帝王书在此!你休得妖言惑众!景昭这个窃国篡位的小人……” 他话未说完,忽听一阵劲风自耳边“嗖”地一声疾射而过,他倏地住了嘴,强稳住心神,惊见景军阵前的楚岚左手持弓,右手尚保持着放箭的姿势,长弓的弓弦还在微微轻颤,他手中的长刀也不知何时挂在了马上。 “你竟然敢……”景翰怒不可遏,瞪着楚岚,他万万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真敢对他放箭!其实不止是景翰,在场双方众人也全都吃了一惊,随后景翰只听身后“咔嚓”一声轻响,扭头去看时,就见自己侧后方的旗杆从中间乍然断裂,半截旗杆卷着金字纹绣的“景”字大旗呼啦啦倒地,跌入尘埃之中! 就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时,楚岚将长弓朝后一背,话音中陡生寒意:“这一箭权当警示,倘若再敢对圣上不敬,下一箭就是你的脑袋!” “你究竟是什么人?!”景翰咆哮道,他堂堂一个皇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岚。” “很好!临终报上姓名,下地府也让你做个明白鬼!全裕贞!你还等什么!给本宫杀了他!” 景翰话音一落,那狄军大将策马就上,轮起镔铁棍就朝楚岚的天灵盖砸了下来,楚岚拨马旋身,将乌金长刀轮了个半圆,挟着风雷之势往全裕贞腰间横劈过去,全裕贞来不及转身,顺势把镔铁棍往背上一背,紧接着就听“镗”一声炸响,他只觉背上一麻,虎口也震得隐隐作痛,他手臂一较力,铁棍朝天一挑,把楚岚的长刀硬是弹开,然后旋身横扫,贯满了力道打算一击将楚岚扫下马。 楚岚原本双手持刀,却突然换成了单手,没有硬接全裕贞那横扫来的一棍,而是右手持刀,将乌金长刀横着就贴在了铁棍下面,就在那铁棍将要扫到自己身边时,左手猛地一拍刀柄,以右手为支点,整把长刀就像一根撬棍似的直接把呼啸而来的铁棍给弹向了全裕贞的脑袋! 眼睁睁看着铁棍朝自己砸来,情急之下又收不住攻势,全裕贞只得偏头侧身闪避,眼见自己的武器擦着鼻尖就掠了过去,顿时吓得头皮发麻,不等他惊魂稍定,楚岚的乌金长刀从天而降,照准他的脑袋就劈了下来,全裕贞一惊,立刻缩头,双手持棍招架上去,全裕贞这狄人实在魁梧,比楚岚高大太多,楚岚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两手握刀,全力压了下去。 全裕贞完全没料到这看上去单薄的敌将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因为方才招架得仓促,他两臂还是弯曲着的,使不出十分的力气,却也不敢懈怠,拼力将铁棍上举,暗地里朝两条胳膊加力,试图将楚岚弹开,观战的双方军士全为己方将领捏着一把汗,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胶着的战局,没人料想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全裕贞果然身大力不亏,尽管楚岚站在马镫上与之较力,却还是眼看着全裕贞硬生生地将原本压在他胸口的铁棍给抬了起来,那铁棍架着乌金长刀缓缓托举而上,就在全裕贞将武器举到锁骨之上时,楚岚突然将两腕一拧,乌金长刀突然就横了过来,贴着棍身就朝全裕贞的脖子削了过去,这突来的变化就在瞬息之间,全裕贞猝不及防,只听“噗”一声,长刀飞掠而过,将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齐根削了下来,连带着还有他抓握着棍身的那几根手指头。 狄国第一勇士的脑袋砰然落地,还在尘埃之中滚了几滚,无头的尸身也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轰地一声滚落,一腔飞血,喷溅满地。 楚岚提着长刀,拨马转身,雪亮的盔甲上滴血未沾,仿佛一尊银甲杀神。 ☆、景翰 楚岚将狄国第一勇士斩于马下,拨马回身,单手持刀直指二皇子景翰。 景翰恼羞成怒,当即又派出一员狄将出战,楚岚挥刀就上,未出三招,便将此人一分为二,原本完整的一个人,被斩成上下两截,跌落于马下。 “楚岚!你究竟是什么人?!”景翰眼见着半个时辰不到,已方就折损两员大将,终于忍无可忍,咆哮着质问。 “替六年前那个十三岁孩子复仇之人!”楚岚长刀一甩,抖落刀刃上的血珠,盯着景翰,一字一句道,“现在滚回你的狄国,还能苟延残喘几日,倘若执迷不悟,本将军杀你一个不少,砍你几万不多!” 景翰脸都气青了,咬牙切齿恨恨地嘶吼道:“楚岚!我们后会有期!他日你若落在本宫手里,定将你砍成肉泥喂狗!”撂下狠话,景翰扭头喝道,“撤!给本宫撤!” “慢着!”楚岚喝道,“除景翰之外!越境叛军全都给我留下!束手就擒的留一条性命,发配江南修路筑堤!胆敢反抗的就地处斩!” “楚岚!你!”景翰咬牙切齿地咆哮。 楚岚眯着眼看他:“反叛之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大景是什么?圣上仍念同胞旧情,不忍心将你就地诛杀,再敢多说半句废话,本将军定让你身首异处!还不快滚?!” 看着楚岚杀气腾腾的模样,景翰居然当真连个屁也不敢再放,就像怕楚岚突然反悔似的,慌里慌张的拨马转身,夹着尾巴就逃,全然弃身后的数万狄军于不顾。 景翰这一跑,狄军顿时阵脚大乱,试图以死明志的糊涂鬼也当真成了景军刀下之鬼,数万狄国大军一时之间死的降的降,余下的兵士纷纷丢盔卸甲,尽数被俘。 眼看着景翰趁乱策马而逃,靖国公忍不住驱马上前,低声道:“云舒!这……你就这么把人给放了?!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伯父不必担心,如今景翰可容身之处也仅剩一个狄国而已。”楚岚望着景翰逃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道,顿了片刻,他转头看着沈玠,“伯父伤势如何?有没有伤到筋骨?” 突然被问及伤势,将沈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噎回喉咙里,他梗了一下,试着活动活动右胳膊,才回答:“幸亏有肩甲护着,没伤到筋骨,估计也就是点皮肉伤罢了,只可惜我那柄长刀喽!跟了老夫二十几年的老伙计,就这么损在那个狄人手里了!可惜喽!” 楚岚唇角微微上扬,宽慰道:“伯父也不必惋惜,早在西南时我便听闻大都叶氏的锻造行工艺精湛,想必将其复原也不是难事,神兵早晚还会配英雄的。” 沈玠一听,哈哈大笑,大手一拍楚岚的背,道:“果然还是云舒见多识广!老夫这就差人将我那老伙计送去淬淬火!你这一路奔袭劳顿,走!随伯父先回大都歇歇脚!” “大都我暂时不去。”楚岚道,“伯父应当尽快回去查看伤势,这里的战俘也还需伯父费心料理,晚辈偷个闲,率军继续北上,跟着景翰去他的老窝看看。” “原来你……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沈玠恍然大悟,刚粗声大气地开口,又赶紧压低了声音,捏着嗓子问道。 楚岚一笑:“当年企图谋害圣上的奸人,我岂能容他们在外逍遥,更何况,伯父就不想亲眼见识一番景翰手中那对帝王书究竟是真是假么?” 沈玠:“……” 乾安初年十一月,二皇子景翰率数万狄人大军越过边境,直取景国大都,遭截杀,数万大军尽数被俘,景翰独自逃回狄国; 同月,大景国建安候楚岚率军攻入狄国,与国君商谈交出景翰及韩太后即可撤军,狄国国君不允; 同月底,景国大军攻陷狄国都城,将其王族尽数诛杀,于宫中生擒景翰与韩太后,返回景国; 十二月初,建安候楚岚押解景翰母子,率军回返天都。 …… 楚岚返京这天正是冬至当日,他将景翰与韩太后交给燕淮送到应天府关押,自己则赶往祈天坛,此时祭天大典尚未结束,守在最外面的禁卫一见到楚岚,连忙低声同他打了招呼,楚岚点头还礼,就在最外围站住了,等待仪式结束。 帝王祭天,祈愿的是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泰,自己这一身的杀气,还是离远些为妙。 待仪式结束后,国君便起驾离开祈天坛,沿着红毡铺就的长阶缓缓而下,身后百官随行。雁归刚一转身,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最外围的楚岚,沉郁的眼中立即有一簇小火苗“蓬”地燃烧起来,跃动不休;楚岚也远远望着盛装的帝王,眉眼间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虽恪守着君臣之礼,却没人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眼中那深浓至化不开的情谊。 率百官步下祈天坛时,雁归故意朝右侧移了半步。随后,站在禁卫身边的楚将军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指被人勾了一下,虽然只是匆匆的一下,却拨动他的心弦微颤,他脸上一热,赶紧移开视线;紧接着就见到走在雁归身后的淮安王朝他微微一笑;然后是秦章,一见楚岚站在这里,禁卫军统领身后像是突然冒出一条尾巴来似的,疯狂摇摆,楚岚唇角一扬,朝他点了点头。 百官簇拥着皇帝的龙辇,送至东朝门之外,便各自回府去,楚岚则跟在禁卫军队伍后面进了宫,一路随着雁归和淮安王回到御书房。 刚一进门,楚岚就直接对上了雁归那恨不得立马将自己扒个精光检查一番的视线,他迅速瞟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叶王爷,目光一转,把某人那露骨的视线给瞪了回去,可一看见他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楚岚又忍不住想笑。 雁归开口问道:“云舒,接到你的信,我和表舅都估算着你应该明天才能抵京,没想到你今日就赶回来,是不是又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了?” “行军队伍里带着那么两个人,一来恐迟则生变,二来也是不想让沿途百姓多加猜忌,所以脚程自然加快了一些,也没有日夜兼程,每日提前开拔倒是有的。” 叶檀道:“云舒果然思虑周全,这一回对狄国的处置也颇为妥当,景翰那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拿帝王书做文章!你可见过他手里的那份了?” 楚岚点头:“见过,远观和陛下手上那份极其相似,外人的确难辨真伪,不过这一路上,那东西还是留在景翰身上,我并未试图去验证,免得落其口实,陷我们于被动。” “你考虑得不错,景翰与韩太后这种人,只要他们想,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雁归起身,走到书案前,从隔层中取出装着帝王书的锦盒递给叶檀,经过楚岚身边时,在宽大的袍袖遮掩下,他偷偷握了握楚岚的手。 叶檀打开盒子,把那两块墨玉托在掌心里反复看了一遍,挑挑眉:“真是罕有的料子,而且还是同一块玉料雕琢出来的,不错,玉质温润,巧夺天工。” 雁归一愣:“然后呢?这就没了?” 叶檀小心翼翼地把锦盒合上,抬头看雁归,似笑非笑道:“没了啊,不然陛下还想听什么?孰真孰假要比较过才知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我这就辨出个真伪来?” 雁归笑了:“我从未担心这对是假,不过,一旦相较之下,景翰手中那份也毫无破绽,或同样是真品呢?” “京畿戍务你家将军说了算,你自己问他。”叶檀唇角一扬,直接把球丢给楚岚。 “云舒,那你说呢?”雁归问道。 “按律例,私自伪造皇家印信者,斩!”楚岚面不改色道,“更何况,‘九州帝王书’独一无二,是赝品就绝不可能毫无破绽。” “说得好!”叶檀笑道,拿上锦盒站起身来,“走吧云舒,去会会他们!” “来人!备车马,摆驾应天府!”雁归朝门外候命的禁卫吩咐道。 门口候命的秦章立即应声。 叶檀顿住脚步,扭头看雁归:“你去干什么?堂堂九五之尊跑到衙门里见叛党?给他们脸了!” 楚岚也跟着劝道:“王爷说得没错,陛下亲自去不合适,还是留在宫里等消息吧!” 雁归微微一笑:“这两位身份不同,我亲自去见一面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他们当初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如今他们虎落平阳,我岂能不去亲眼看看机关算尽的人是什么下场?” 此时秦章一步踏进门来,施礼道:“皇上,车驾已备好。” 雁归瞥了叶檀一眼,又看了看楚岚:“身为国君,断没有怕见臣子的道理!走吧!”说完,先一步跨出门去。 不多时,龙辇在一队禁卫的簇拥下出了东朝门,一路向东,叶王爷和楚岚骑着马,一左一右伴驾而行。 应天府位于皇城以东,与皇宫相距不远,车马抵达时,远远地就望见应天府衙门口齐刷刷地跪了一排人,等着迎接圣驾。 “顺天府尹孟广彬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辇刚一止步,便只听得一片宏颂之声,山呼万岁。 ☆、真假帝王书 当景翰再一次见到自己这位皇兄时,激愤、妒忌、仇视等种种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容禁不住扭曲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雁归咬牙切齿道:“皇兄,别来无恙!” 雁归的视线在应天府公堂上站着那两人脸上来回扫了一遍,嘴角微微一挑:“韩太后,又见面了。” 相较于景翰的不淡定,韩太后则神情自若,她垂眸敛目,端的是一副睥睨万物的风度,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哀家与谋朝篡位的反贼无话可说。” 雁归也不恼,从容地笑道:“究竟谁才是谋朝纂位的反贼稍后自然知晓,朕今日特地前来听审,却是为了当面向太后道谢。” “不必!哀家从未有恩与你!何来道谢之说!” “若不是太后当年一杯毒酒,朕哪里能看清善恶真伪呢?若不是那杯毒酒,朕也没有机会看遍万里河山美景,更遇不见此生命定之人,所以,朕的确应该向太后道谢!”雁归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番话,仿佛一字一把冰刀子直戳韩太后心窝,韩太后恨恨地侧目,也不辩解。 景翰却不知所谓,一听这话立刻跳着脚咆哮:“景昭!你少血口喷人构陷我母后!当年你身患急症,我母后还为你广募良医!是你自己福浅命薄,担不起这江山社稷之责装死逃出宫去,回头反倒来诬陷好人!景昭!你今日就算杀了本宫!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鬼?”雁归突然笑起来,看着脸红脖子粗的景翰,满是怜悯,“景翰,你可真是你母后的好儿子,活着是个糊涂虫,死了想必也是个糊涂鬼。”说着,视线一转,他看向韩太后,“你也真是用心良苦,还特意编这么个故事来糊弄你儿子,怎么?韩太后,你是打算到死都不把真相告诉他么?让他一辈子当你争权夺势的棋子?” 韩太后一声不吭,面色却渐渐地泛起了灰白。 话已至此,饶是景翰再糊涂也听出了雁归话里有话,他转头盯着韩太后:“母后?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是对儿臣隐瞒了什么事情?” 韩太后抬眼,瞪着景翰看了半天,面如死灰:“是!当年哀家确实是想一杯毒酒要了景昭的命,然后宣称太子患急症而亡,再将你名正言顺地扶上储君之位!可是……哀家错了!错在想留他一具全尸,所以才想毒杀他了事!却没料到他从小就心机太重,竟然把毒酒混在血里吐了出来!是哀家错了!当初就该命令侍卫将他乱刀剁成肉泥!” “母后!”景翰大叫一声,浑身打着颤,嘴唇也哆嗦个不停,“您……您怎么能为了权势……做……做这种事……” “你懂什么!最是无情帝王家!先皇驾崩,继位的就是景昭!他大权在握时你又该如何自处?!你我都是他殂上之肉!任他宰割!我若不将权势握在手里,你我哪还有命活到今天!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韩太后咆哮得面目狰狞,抬手就在景翰脸上恨恨地抽了一耳光,恶狠狠骂道,“你从小资质愚钝!事事不如景昭!哀家在后宫贵为皇后,却还有人私底下嘲笑我生了个不成器的儿子!我能有今天,还不都是你害的!” 景翰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曾经全心信任的母亲,忽然觉得面前这个面目扭曲的妇人竟有些不真实,他突然摸出怀里的那两个锦囊,死死攥在手里,举到韩太后面前,质问道:“那您告诉我,这个帝王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和景昭手里的,究竟孰真孰假?!究竟谁才是谋国篡位的逆贼?!” 一见景翰手中那两个锦囊,韩太后的表情便突然有了变化,她稳了稳心神,说道:“自然你的是真!景昭就是谋国篡位的逆贼!” “住口!”楚岚被景翰母子这旁若无人的一口一个逆贼激得性起,怒喝一声,抬手便将背上的乌金长刀抽了出来,在那两人面前一横,威吓道,“再对圣上不敬,本将军就送你们到阴曹地府与狄国王族团聚!” 久经沙场的人身上自有一股掩不住的杀伐戾气,那是从常年殊死搏杀中炼化而来的异于常人的煞气;楚岚手中那把乌金长刀,也同样因饮惯了人血而变得妖邪无比,那刀刃上闪烁着的玄金光芒中,仿佛隐匿着一个无形的嗜血刀魂,看上去就令人毛骨悚然。也就在不久前,景翰曾亲眼见过他用这把刀砍下了全裕贞的脑袋,也亲眼见他将一个活人劈成两截,而韩太后,也亲眼看见过这个穿着银盔甲的杀神,提着这把乌金刀削下了自己父兄的头颅…… 盯着横在眼前的杀器,这两人果然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只要是个人,就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此时此刻,相比起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景昭,眼前这个视夺人性命为砍瓜切菜一般的人更让他们恐惧,只因乾安帝仁德,十有八九仍旧会留他们一命,可这个人不同,满身都是杀气,出手必取人性命,把一个囫囵的活人变成尸体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景翰咬了咬牙,抬手将那一对锦袋举了起来,喝道:“楚岚,你不能杀我!本宫有帝王书在手,你……” “楚某刀下亡魂无数,杀你一个也不多!何况你这东西是真是假还未可知!无论真伪,在楚某这里也保不了你母子的命!” 景翰:“……” 生于帝王家,从小就过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二皇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于是,一时之间大堂上这三人就这么僵持住了,连坐在公堂侧位的乾安帝陛下,也像个旁观者似的,对在圣驾面前剑拔弩张的楚将军丝毫无意干预。 “大将军稍安。”这时,淮安王不紧不慢地开口,“将军掌管四境兵权,生杀决断本王自然不便干涉,不过二殿下手中的帝王书尚且真伪难辨,还请大将军容本王分辨一二,届时孰真孰假,清者自清。” 楚岚闻言,果然将手中兵刃撤下,反手持刀往地上一戳,只听“铛”一声脆响,应天府公堂上青砖的地面便多了一处石坑。楚岚转身,抬眼看着淮安王道:“王爷之命,末将自要遵从,王爷有事请尽管吩咐。” 叶檀微微一笑,看着楚岚提着刀返回了雁归身边,才不紧不慢地从自己带来的锦盒中取出雁归那一对帝王书,吩咐应天府尹命人备笔墨桌案,然后将视线转向景翰与韩太后:“现在本王手中的,就是圣上这对‘九州帝王书’,由开元、圣元二位先祖亲赐,今日不得已将之请到公堂上来,亵渎圣物实为不敬,不过,既然有人质疑真伪,为证圣上清白,想必二位先祖帝也不会怪罪。” 淮安王话音刚落,便有应天府衙差将一张书案抬到了大堂上来,桌面上已经铺得了宣纸,备好了笔墨砚台。 孟广彬紧走几步,在淮安王身边躬下身,恭恭敬敬道:“王爷,笔墨桌案已备好。” “嗯,就放在……那儿吧!”叶檀下巴一抬,眼神瞟向公堂中间。 “是。”孟府尹连忙指挥属下将桌案放在了公堂中间,景翰与韩太后面前。 此时大堂上一片安静,在场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淮安王身上,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托着雁归那对墨玉来到桌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提笔蘸墨,将墨汁涂在了其中一块墨玉的侧面,就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他手持墨玉,将满是墨渍的玉石在帛纸上一滚,白纸上赫然出现一行回字形雕纹,其中“九州合一”四个小篆的字样清晰可辨。 这一遭,让在场亲手摸过帝王书的另外两人竟也是同样的诧异,帝王书的侧面,确实有凹凸不平的纹路不假,却没想到这其中还内藏乾坤,竟有蝇头小篆暗藏在纹刻中间!楚岚扭头看了雁归一眼,雁归也看了看他,两人又将视线转回叶王爷身上。 这时叶檀将另一块墨玉拿在手中,蘸着墨在玉身侧面刷匀,又在纸上一滚,这一块雕纹中的字样则是“开圣昌泰”四字。 “‘开圣昌泰’想必指的就是开元和圣元二位先祖的年号,看来两位先祖确有将中原合一而治之心,如此看来,圣上手中的‘九州帝王书’是真品无疑了。”叶檀浅浅一笑,将帝王书放回锦盒中,转身递给楚岚,“现将先祖所赐圣物交还陛下,还望圣上莫怪臣亵渎之罪。” 楚岚立即上前一步,将锦盒捧在手中,就听雁归在自己身后说道:“王爷大智,为朕解疑有功,何来怪罪之说?下面还要烦劳王爷为另一对验明真伪。” “臣遵旨。”叶檀一笑,转身回到桌案前,对景翰说道:“二殿下,麻烦请出您手中的‘帝王书’验证一二。” 景翰闻言将手中锦袋搁在了桌案上,叶檀看了一眼,却没碰:“方才本王的做法二殿下可看清了?为避嫌,本王不便动手,所以就劳烦殿下亲自验证吧。” 闻言,景翰也并不答话,直接抄起笔来,如法炮制,蘸墨涂满了自己手里其中一块墨玉的侧面,用力压在纸面上一滚,果然有一行与上面已经半干的回字纹几乎相同的纹路跃然纸上,纹路中也同样有几枚蝇头小篆清晰可辨,甚至比雁归那对的刻字更多,赫然刻着“乾安初年九月制”和“大都葉氏”字样。 景翰的脸色顿时一片铁青,他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韩太后。 韩太后也脸色大变,抬眼盯着叶王爷,咬牙切齿道:“你……你们叶家……” 叶王爷干咳一声:“叶家做的是清白生意,每一件经手物品自然要刻字标示,为的就是日后容易辨认……”话未讲完,叶王爷竟是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来……圣上的‘九州帝王书’经世已久,或逾百年,而殿下这对,成于今年……孰真孰伪一看便知,究竟是谁想谋国篡位不言而喻。” “母后!您竟然骗我!原来您一直都在骗我!”景翰两眼通红,嘴唇也打着颤,“儿臣的确处处不如皇兄,可从来都没想过要与他争权夺位!”他咆哮着,一把抓起桌案上那两块墨玉,使尽全力砸在了地上,两块玉石几乎同时落地,“啪”一声碎成齑粉,“这都是你要的权势!你要的地位!你为了这些不惜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你就不亏心吗?!这都是偷来的东西我不要!还给你!全都还给你!” 整个大堂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了韩太后身上,只见她面容渐渐扭曲,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掴在景翰脸上,尖声咆哮道:“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是哀家的不幸!哀家恨你们景氏所有人!早知你如此烂泥糊不上墙,哀家当初就该把你和景昭一起毒死!早知如此,哀家自己夺了大位就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景翰吃惊地瞪着韩太后,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间碎成了一片一片。然后,他看着这个让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突然冲向了公堂旁边的柱子,一头撞了上去! 眼前的一切仿佛就此定格,那个女人的身体一歪,缓缓地倒了下去,仿佛一尊衣着华丽,了无生气的旧人偶…… 韩太后人一倒地,立即就有衙差赶过去,蹲在韩太后身边查探了半晌,然后起身对孟广彬摇头道:“大人,天灵碎裂,此人已气绝身亡。” 雁归淡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叹了口气:“孟卿!” “臣在!”孟府尹立刻应声,连忙来到圣驾跟前听宣,“陛下,韩太后她已经……”。 “朕听见了。”雁归说道,“着人将韩太后尸身运回阳泉,以普通妃嫔规格安葬。” “臣遵旨!” “至于景……”雁归才一开口,便听堂中传来一阵大笑。 “碎喽!碎喽!都碎喽!”所有人视线齐刷刷地移了过去,只见方才还傻愣愣地杵在公堂中间的二殿下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绕着韩太后的尸体和那根柱子快乐地转圈,一圈又一圈,嘴里还没完没了地重复这句话,“碎喽!都碎喽……” 淮安王蹙眉,说道:“劳烦孟大人差人去请一位太医过来,看看二殿下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是!王爷。”孟广彬应声,刚要转身传唤属下,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陛下在他身后说道:“不必看了,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疯都没什么差别,孟卿,差人将景翰送回阳泉山庄,禁止外出,俸禄减半,着人好生照料。” 孟广彬道:“臣遵旨!” “今日之事,命史官如实记载,但知情者严禁外传,违令者以抗旨论处!”雁归站起身来,最后瞥了景翰一眼,宣道,“回宫!” “遵旨!”秦章立即应道,快步出门去准备车驾。 少时,圣驾一行自应天府出发,经皇城大街缓缓朝西而行。 冬至,是一年之中最长的夜。 华灯初上,将黑暗冬夜晕染出一片昏黄的黯淡。 一如来时那般,楚岚策马走在龙驾之右,冬寒扑面,将他一身的盔甲冻得冰凉。可对他而言,这种早已经习惯了的事情不算什么,他侧头瞧了一眼车内的雁归,纱帘半透,在夜里却看不见车里的人,只能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里面。 在夜色掩盖下,楚岚策马靠近,抬胳膊将手搭在了龙辇的车窗上。车内,那只温暖的手果然立刻覆了上来,楚岚唇角一扬,反手与它交握在一起。 无论何时,我都陪着你…… 有些事情,无需开口,彼此都懂。 楚岚这么想着,车内那只手果然握得更紧了一些。 ☆、除夕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 一年最长夜,一阳初起时。 冬至一过,便是除夕。 这一段时间,京中的一切事务按部就班,倒是十分平静。朝中最忙的就数淮安王叶檀,他在江南督建,冬至前赶着回京随皇上祭天祈福,待了结了景翰叛乱之后,他又急匆匆地南下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叶王爷十分感慨,感叹自己过个冬至居然连口热乎饺子都没吃上!不过,这一回,楚岚送到江南的那几万战俘可派上了大用场,彻底解决了修筑工人手不足的问题,叶王爷知人善用,管理有方,还田建舍,将流落在外的大部分灾民都召回家乡,安置妥当,在除夕之前就将督建事宜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以至于淮安王不但能抽出身来回京城过年,还能提前交差。 腊月里,索玛姐弟向雁归辞行,他们要回苗疆筹备苗年百狮会。离京那天,雁归自然是不便相送,还是他家楚将军将这对姐弟与先前随他们入京的一众苗疆武士送往京西,楚岚替他们考虑得十分周到,不仅安排了自己的六名亲卫一路护送,还为他们准备了不少京城特产,连同雁归那份儿,让他们一起带回苗疆送给大长老以及其他长辈,聊表敬意。回苗疆的路上会路过颍州,楚岚也没忘记让自己的亲卫给左琅和文将军他们捎上一些特产、年货之类的玩意儿,让这些驻守边关无法回京过年的昔日同袍也能多少尝一尝家乡的味道。 阿洛对楚岚隔阂颇深,始终不肯同楚岚讲话,楚将军大人大量,也不与他计较,倒是索玛,似乎对楚岚揣着别样的情愫,离别时,她依依不舍,噙着眼泪一步一回头。楚岚心知肚明,却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下马朝姑娘做了一个长揖,算是将这一页就此揭过。 除夕之前,乾安帝陛下将自己继位以来几件重要事情亲笔书信一封,并许多年货与特产送往昆仑,孝敬初一大师和十五道长,也就是开元先祖与圣元先祖二位师父,楚岚派出了卫戍营副统领燕淮率队赶赴昆仑。燕统领行事得力,遵照圣上旨意将年礼与书信送往永乐镇的药铺,留书方归。 雁归这个皇帝,虽然贵为太子,但早年那一番流落在外的经历对他日后的生活习惯还是有着不少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中最明显的就属用餐习惯,与历代皇帝讲究膳食规制不同,乾安帝从来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排场,每餐都是简简单单的几道菜,荤素搭配,吃饱吃好,御膳房的大厨们也终于不必过那种日日都泡在烟里火里的日子了,反而能在每餐那几道菜上更加用心;甚至宴请朝臣时,皇帝陛下也让御膳房不必再多搞那些五花八门的菜色,而是给这些官员上一桌他们各自的家乡菜。这些久在京城,位高权重却又远离故乡的大人们居然每一回都能吃个碗盘见底。 乾安初年,雁归将除夕宫宴定在了正月初一这天。 除夕夜里,陛下本人则是和楚将军还有叶王爷涮着小火锅吃着年夜饭。 其实,楚岚生于天都,地域偏南,即便是冬季气候也比不上北方大都寒冷,而且从小到大,从没人关心过他想吃什么或不想吃什么,他只有在颍州时,吃过一回左琅弄的火锅,也只是那一回,就能让他记一辈子。 那次吃了左姑娘的火锅,岳北川、文将军他们吐了三天,楚将军则在床上躺了三天,头昏脑涨水米不进,多亏江越人恰巧回颍州,才救下他狗命一条,据江先生讲,他们是吃了有毒的菌子才会差点搞出人命来。 身经百战尚未身死,西南大营好好的几员大将连同主帅差点被左姑娘一顿火锅搞得全军覆没,当然其中也包括她自己。于是,此后每逢有人提“火锅”二字,楚将军都条件反射似的头晕恶心,也包括这一回,和雁归在一起之后过的第一个除夕,这熊孩子居然提议吃火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楚将军内心是抗拒的,由内及外,发自肺腑的抗拒,可檀王爷开心,且那狼狈为奸的舅甥二人一拍即合。 晚膳时,漂漂亮亮的珐琅小火锅就上了桌,五花三层的薄肉片儿、鲜嫩翠绿的蔬菜、还有几样楚岚叫不出名字的食材一下锅,香气扑鼻,□□的浓汤一翻花儿,雁归就十分体贴地端着小碗给楚岚捞了几筷子肉片和蔬菜,搁在他面前,还有陛下亲手替楚将军调好的蘸料也一起放下:“云舒,北方火锅这个吃法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先尝尝这个蘸料,看需不需要再添点什么?” 堂堂一国之君竟能将自己照顾的如此周到,而且还是当着长辈的面儿,楚岚就算再不想动筷子也不得不强咬着牙吃上一口。 楚岚提筷子夹起一片蔬菜,在蘸料里一搁,然后飞快地塞进嘴里直接吞下肚。 只听坐在他对面的叶王爷“扑哧”一声,毫不留情地笑出来:“怎么了楚将军?这菜是有毒吗?来,我尝尝!”说着从料碟里夹了一片蔬菜出来,吹了几下放进嘴里细嚼,“嗯!真不错!香!”叶王爷抄起搁在一边的公筷,夹了一块肉片儿递到楚岚料碟里,坏笑着道,“来,岚岚,再吞块儿肉!” 楚岚:“……” 他只好再提起筷子,手却被雁归握住了。 “等等。”雁归按下楚岚的手,“云舒是不是不习惯这个口味?那我现在就让御膳房给你做点别的来。”说着他就要起身。 “不!不用麻烦!”楚岚反手拉住他,尴尬地笑了笑,思索一番才解释道,“不是火锅不好吃,而是……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讲过?”雁归一听这话,眉头都皱了起来。 叶檀也放下了筷子:“云舒快讲讲,你要是今天不说出来,看你家陛下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咱们这个年夜饭算是吃不消停了!” 闻言,楚岚瞥了雁归一眼,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还一脸的严肃,想想这的确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于是就把左姑娘那个毒火锅的事情讲了一遍。 楚将军刀法好,武功好,口才居然也不错,他这边刚讲完,叶王爷早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连雁归也憋不住乐:“左将军做的东西,光想就觉得不靠谱,亏你们居然还敢往嘴里送!没给你们弄个全军覆没都算捡了条命!”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夹了一筷子肉送进楚岚的料碟里,“没事了,云舒,放心吃,这回保证中不了毒!” 叶王爷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合着你们这顿火锅吃的……都……都成了苗疆试毒大会了!” 楚岚被他逗笑了,端起料碟:“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但教训还是有的。” “什么教训?”雁归问道,顺手又给他夹菜。 “以后倘若有机会见到左琅,无论她做什么东西都别吃,有毒。” 雁归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叶王爷笑够了,突然问道:“云舒,方才你说的江越人是?” “越人是天都江氏这一代的本家长子,下一任的江家家主。”楚岚说道。 “又是天都江氏……”叶檀挑眉,“那江千秋是谁?” 楚岚想了想,才回答:“他们……是同一个人,越人是他的表字。” “原来如此。”叶檀点头,“江氏医术的确名不虚传,想不到,这位江先生与我们还有这种渊源。” “是……唔!”楚岚刚一开口,嘴里就被雁归塞了一块肉,雁归挑眉道:“先吃块儿肉!菜要凉了,吃了胃不舒服!” 陛下被自己的醋味儿熏得上了头,于是也没留意,方才喂给楚岚的是自己蘸碟里的菜,楚将军又在这些细节上堪称粗枝大叶,吃进去才发现不对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叶王爷眼瞅着楚将军一张脸迅速窜红,扭过头去咳嗽了几声,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云舒!”雁归一惊,才发现自己方才蘸错了料碟,赶紧扔了筷子去倒茶,“快!云舒,喝口茶!” “好辣!”楚岚被辣得耳朵都红了,就着雁归的手灌了半杯茶,但是显然用处不大。 “喝这个!云舒,含嘴里别咽下去。”叶王爷立即斟满一杯米酒递过来。 楚岚马上接过来,把米酒倒进嘴里含着,凉丝丝的甜味儿在舌面上蔓延开来,总算缓解了满嘴火烧火燎似的疼。 “怎么样?好点没有?”看见楚将军眼泪汪汪地瞪着自己,雁归是又心疼又心动,“怪我,明知道你不能吃辣,还蘸错了料碟。”一边说,一边给楚岚又倒满一杯米酒。 楚岚含了一会儿就把嘴里那一口酒咽进肚里,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雁归面前那个料碟,一开口嘴巴里就好像还在冒火:“这么辣,你怎么受得了?” “习惯了就好。”雁归笑着夹菜在自己那个料碟蘸了一下,还特意放进嘴里吃给他看。 楚将军方才被辣懵了,根本不记得之前他们在说什么话题,于是也没深究雁归突然往自己嘴里塞东西这件事是何用意,可叶王爷却是看懂了,他挑眉笑笑,也不说破。 这一晚,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铜火锅,听着外面热热闹闹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这三人边吃边聊,好不惬意。 ☆、外扰 乾安帝勤政爱民,理政得法,在他徐徐渐进的推动下,许多新政已经开始初见成效,这位年轻的君主知人善用,不仅将旧朝良臣摆在了各部之首,还破格提拔了不少年轻有为的新贵。这些出身并非显贵,但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无比感念新帝知遇之恩,较之旧臣则更加赤纯,在推行新政过程中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令雁归如虎添翼。 然而四境之外,尚有外敌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中原这方沃土。 二月初二才刚过,西北的加急战报便快马飞抵京城。 境外的戎虏国大军压境,沈樵将军率领梧州守军拼死抵抗半月余,最终不敌,沈樵险些战死,被属下拼死救下后,不得已率领残余的梧州军退守百余里外的嘉峪关,嘉峪关外,梧州及周围郡县全部失守。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上将军楚岚紧急调派距嘉峪关最近的青州守备军以及西南颍州守备军驰援嘉峪关,沈樵将军伤势颇重,梧州军目前只有两位副将主持军务,楚岚又加发一道烽火令,命颍州文将军随军速速北上,暂代沈将军指挥之职。 散朝之后,楚岚随雁归一起回到御书房,坐在他自己的书案前,将那封战报又仔细读了一遍:“雁归,戎虏那些红毛子虽然这些年对梧州骚扰不断,但他们的国力在这种拉锯战里也消耗不小,突然实施这种大规模进犯很不正常,我总觉得他们饿狼夺食的背后似乎还藏着某种目的。” “意思是说,他们是像玉冠山的疯狼一样声东击西么?”雁归问道。 “对!”楚岚突然想到了什么,翻开书案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抽出信纸,目光在那几行工整的墨字上来回逡巡了几遍,眉头越拧越紧。 雁归连忙凑过去,见那信纸上写着几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楚岚指着其中一行小字:“腊月初三,郸州有一伙协马台商人自东南海港登陆,在郸州盘亘半月方归,来时十二人,回程十二人,这几人留在中原,有十人始终在郸州境内,其中两人当晚便离开了郸州城,我暗中派人追踪过这两名协马台人的去向,发现他们乔装北上,在四日后扮做走商自颍州出关,一路向北,第七日经梧州却未停留,然后失踪,七日后,这两人又悄然潜回郸州,随商队离境。雁归,你说他们在十四日内往返戎虏是要做什么?” 雁归一惊:“云舒,你的意思是这一回戎虏进犯其实也是在吸引我们的兵力?然后协马台借机再取东南?” “可能性极大。”楚岚点头,“历代新帝登基,一些小国便会借社稷未稳之时前来滋扰,戎虏这一回,就像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打得太用力反倒会让我们发现一些他们企图极力掩盖的东西:外强中干,或是还有后手。” “原来如此!难怪你在除夕之前向青州增兵,原来是早就觉察到了吗?” 楚岚把信纸折好,装进信封,叹口气道:“想到增兵青州做后援,但是没料到前线上会这么快丢了梧州,沈元长看来是伤得实在太重了!” 雁归皱起眉头:“云舒,梧州那边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派颍州文将军就近驰援,文将军擅长守御,可暂时稳住局势。”楚岚思忖片刻,瞄了一眼雁归,“至于收复梧州失地,我想亲自去!” 闻言,雁归瞪着他,一言不发,他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仍旧还是雁归先败下阵来,大敌当前容不得他说不,但他也并未妥协:“这件事不可武断,容后再议,那郸州戍务如何?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郸州水师提督高添,是我从滨州调换过去的,已故的旧虞水师大将军高义良之子,擅长海战,高添的胞弟高福,同样得自其父真传,现在任湖州守备官,万一协马台滋扰,他们兄弟二人既有前锋亦有后援,协马台人想突破郸州,怕是不那么容易。” 雁归忍不住感慨:“云舒,你可真是……得良将如你,夫复何求!” “陛下,战事无常,瞬息万变,任谁也无法稳赢不输,眼下就是希望天可随人愿,少些节外生枝。”楚岚道。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禁卫通禀:“启禀陛下,武安公楚昱求见上将军。” 御书房内的两人俱是一愣,彼此互看一眼,雁归道:“宣他来御书房。” 禁卫应声,转身离开了。 见雁归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楚岚也只能无奈地替陛下顺毛:“放心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至少……不会在这地方动手。” “他敢!”想起楚岚被他爹抽得遍体鳞伤那回,自己是亲眼所见!一想到这儿,雁归的火气就更是压不住地蹭蹭往上窜。 “放心,这些分寸他还是有的。”楚岚站起身,把雁归也拽了起来,拉着他往暖阁走了几步,嘱咐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去里面,好不好?” 雁归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但却是听话地转进暖阁去了。 不多时,禁卫引着武安公进到御书房来。 “云舒,许久不见了!” “父亲别来无恙。” 这套你来我往的寒暄之词,任谁都听不出是一对亲父子间的对话。 武安公干咳一声,道:“云舒啊,你……赴玉冠山平乱的事情我听说了,青……咳!打得不错!”本想说“青出于蓝”,但话到嘴边还是硬给咽了回去。 楚岚面无表情道:“父亲谬赞。” “云舒,这些年,是为父对不住你!” 楚岚脸色一变,楚昱望着他,沉默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当初你兄长阵亡时,为父……确实恨不得以你的命去换回你兄长的命……云舒,是为父之过,才……” “别说了!”楚岚突然打断他的话,“父亲今日特意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自然不是。”楚昱观察着楚岚脸色,沉吟半晌才开口:“当初在梧州时,为父确实收到了太子晏的信,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才一怒之下告老,是为父老糊涂了!满心只想愚忠于旧虞,可回京这些时日,亲眼看见乾安帝陛下德政,也听闻圣上派淮安王下江南治理水患,拯救灾民之事,为父惭愧!久在边陲,不知旧国江山已被荆华与那些尸位素餐的东西们折腾得如此败落不堪,当今圣上拯民于水火,是真正仁德爱民的明君,是为父孤陋,才会闹出这许多事端,也连累你处境尴尬。” 楚岚望着父亲的脸,没说话,面前这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对自己有着生育养育之恩,可从小到大,他从没给过自己一丁点温暖,偶尔在梦里出现,也都是非打即骂的噩梦,今时今日,这么一个强势惯了的人,突然坦诚过错,任谁也没办法立即做出什么回应。 “云舒,倘若为父没有遭人挑拨,未离开梧州,弃城防戍卫于不顾,擅自撤掉几处要塞关防,嘉峪关外也许不会沦为失土。”楚昱说话间,神情凝重。 “您消息倒是灵通。”楚岚道。 武安公却没接他的话茬,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正色道:“楚昱自请西征,为国收复失地,以弥补先前撤防之过错,请上将军应允!” 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楚岚也并不觉得意外:“兹事体大,我需奏明圣上,由陛下定夺,您可先回府等候消息。” “好!”楚昱道,“那老夫便告辞了!”话音一落,武安公便向楚岚辞行,转身就走,来去如风。 楚昱才一出门,雁归就一脸铁青地从暖阁转了出来。 楚将军赶紧收回自己一脸的低落,硬是掰出一副笑容,对着他家陛下。 “同是亲生骨肉,却厚此薄彼!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可真是……”这一回,听了半天别人家父子墙根的陛下终于忍不住龙颜大怒。 “雁归,别生气,过来。”楚岚扫了一眼四下无人,转身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一把握住雁归的手把他拽进自己怀里,“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生育养育就是天恩,细算起来还是我欠他的,就算他从没给过我一点温情,我也不怨他。” “所以你就把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情都给了我?”雁归一手撑着桌沿,虚坐在楚岚腿上,看着他,眼中戾气渐消,“你从小就没见过光,却甘愿成为别人眼中的光……楚云舒,我究竟是做了几世的善人,上天才准我在今生遇见你?” “又说傻话!”楚岚仰着头看他,四目相对间,忽然抬手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轻轻一刮,温软地斥责道,“堂堂九五之尊,还说这种童言稚语,丢人不丢人?” 雁归捉住楚岚那只手,在他手掌中的薄茧上亲了亲:“云舒要是不喜欢,我就改。” “傻子!” “那云舒究竟喜不喜欢?”雁归侧着脸,用乌黑的眼瞳认认真真地盯着他。 楚岚笑了,握住他的手:“喜欢,不用改。” 这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御书房里堂而皇之地打情骂俏,好半天,楚将军才终于良心发现地想起说正事儿。 “雁归,方才我父亲自请去梧州之事,你也听到了,虽说他久戍梧州,对那里的情况尤其熟悉,的确是最佳人选,但他之前毕竟听信谗言,曾上书自请告老,倘若这个时候启用他,必然会给其他官员造成朝中已无人可用的印象,这对你接下来实施新政或有不利,所以,我没有答应他,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家大将军调兵遣将还不忘考虑到我,真是难为你了。”雁归起身,靠着桌沿站定,微微一笑,“启用楚老这件事,你我的确都不便提及,不过,如果左老他们这些旧虞老将举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你肯不计前嫌让我父亲挂帅西征?” 雁归:“诚如你所言,楚老的确是最佳人选,他老人家有意为国效力,我岂能寒了老将军的心呢?江山社稷为重,区区嫌隙又能如何?更何况,我对楚老的嫌隙都是因为他对你不公,往后他若肯诚意待你,我自然也接受他这个长辈。” 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雁归的话让楚岚心头一热,胸中刹那间暖流如注。 ☆、梧州之乱 原本已解甲归田的武安公楚昱,在忠勇公左恕等几位旧虞老将的当庭举荐之下,再次披挂出山,即日西征;同时,朝会之上,关于在狄地设置都护府一事也有了眉目,在景国众臣举荐之下,调任金州守备官余少先为狄境都护府大都督,将白头山以东正式纳入大景版图之内。 赶赴梧州的武安公,果然不失众望,率军一路西进,在文将军与沈将军这两位后辈的配合下,相继拿下了梧州以南的德城与哈城,给了敌军一击重拳,将戎虏大军逼退回梧州城中。 梧州城墙都是以巨大的青石垒砌,再夯以草木灰铸成,坚固无比,原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地,占领了梧州城的戎虏将领苏哈茨,老谋深算,尤其善于揣度人心。此时,他一身戎装,站在梧州城墙上,眺望着南方,一头浅金色的发丝在干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神情肃穆得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他侧过半张脸来,在他身后的卫兵只看得见露出一半那横断在他面颊上的狰狞刀疤:“把你刚才的消息重新说一遍,你说赶来增援的将领姓楚?” “是的!元帅大人!”卫兵笃定地说道。 苏哈茨湛蓝的眼中蓦地闪过一道寒光:“是楚岚吗?!” 可卫兵接下来的答案却让他感到失望:“不,大人,是楚昱,楚岚的父亲!” “楚岚……他为什么不来?”苏哈茨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弯刀,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来,触摸自己嘴角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几年前,那个少年送了我这么一道丑陋的伤疤,这一回,我也同样给他准备了一份礼物,我打赌他一定会来的,而且也一定会对我这份礼物感兴趣,这一回,我会踢开他这颗碍事的石子,亲眼去看一看属于我们的南方的土地!” “大人,那我们准备进攻么?” “不,我要逼楚岚出现,也顺便为我们的盟友再争取一些时间。”苏哈茨微微一笑,“带两个俘虏士兵到这里来。” 不多时,有卫兵押着两个五花大绑,浑身军服已经破破烂烂的景国军士来到了城墙上。 苏哈茨对卫兵道:“派使者去对楚岚的父亲说,让楚岚到这儿来,如果他们不答应,那么我将每天斩首几个战俘,今天是两个人,明天就是三个人,如果楚岚不敢来,那我们就杀光城里所有的战俘和无辜的平民!”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武安公怒不可遏,当即下令囚禁了戎虏使者,召集文将军与沈将军商量攻城事宜。 次日清晨,武安公亲率大军至梧州城下,苏哈茨却完全不予理会,命令戎虏军紧闭城门,拒不应战,但杀战俘的事情却照常进行,城下的景国将士,眼睁睁地看着三名同袍被推到城墙上,刽子手揪住他们的发髻,将他们的脑袋摁在了垛口处,毫不费力地一刀砍下去,那个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便瞬间喷涌而下,一颗人头也随着飞溅的鲜血摔到了城下,骨碌碌滚到了楚老将军面前。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武安公血灌瞳仁,立即下令攻城,景军将士也气红了眼,一时之间杀声震天,架起长梯朝城墙上的敌人扑过去。 戎虏人居高临下,每人拎起一桶煤油沿着景军的长梯泼了下来,随后一支支火把飞出墙外,点燃了煤油,燎着了景军将士们的衣襟,将梧州城外烧成了一片火海,原本还士气高涨的景国大军,刹那间被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溃不成军,原本还好好的一个人,转眼间就烧成了一团火球在地上翻滚,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后面的将士有冲上前帮助同袍扑火的,被随后埋伏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射倒在地。 “撤!都给我后撤!”武安公大喝,率领余下的将士迅速后撤,隔着一道火海与梧州城遥相对望。 苏哈茨带着一脸冰冷的微笑走上城墙,横亘在脸上的刀疤在烈火中显得狰狞恐怖:“楚先生,身为军队主帅,如果您爱惜士兵们的生命,就请按照我的要求,通知楚岚来梧州,否则,不仅是你的军队,还有城里这些战俘和平民就即将在战争恶魔的利爪下失去宝贵的生命了!而这些责任都归咎于你!” “住口!一派胡言!”武安公怒喝道,“残害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战俘你就不怕遭天谴吗?!缩在城中藏头露尾也算本事?你若敢堂堂正正地出来决战,老夫若败在你手中,自然会答应你的条件,否则,一切免谈!” “顽固的老家伙!你会为你的固执付出代价的!”苏哈茨冷笑着拍拍手,他的侍卫立刻又押了四个景军战俘走上城墙,刀光闪过,又有四颗人头落在火海中,四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消逝在屠刀之下。 “楚先生!我的耐心可是很有限的!” “楚老!眼下强攻已不可行,我们不如先撤回哈城大营,再做打算!”文将军策马上前,“我们不撤兵,那个红毛疯子是不会停手的!我们还是回营再从长计议吧!” 眼睁睁看着从城墙上坠入火中那四具无头的尸身,武安公强压怒火:“撤!回营!” 当晚,一纸战报并武安公的一封私信便快马飞往京城。 经武安公、文将军以及沈将军商议,眼下这种情况是必须要报给楚岚知情的,否则不仅无数同袍及百姓性命难保,一旦延误军情他们同样也难辞其咎。 战报抵京大约需要四日,在这四天中,沈樵伤重不便,武安公与文将军也没闲着,见天便率军在梧州城下叫阵,而苏哈茨除了每日照旧杀人之外,始终闭门不战,楚老将军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忍不住在阵前吐出一口血来。 他楚昱戎马倥偬几十载,从不畏战,哪里见过这样欺人太甚且沉得住气的对手!自己此番自请西进,难不成真要落个狼狈收场么?! 战报在第四日过午飞抵京城,楚岚在卫戍营帅帐中读罢战报,面色凝重,又拆开父亲的私信,武安公在信上说,这个苏哈茨此番逼他前往梧州,是为寻仇,让楚岚务必当心。 楚岚放下手中的信笺,让亲卫替信使安排住处休整,自己则带上这信件进宫,入宫门之后,他没有直接赶去御书房见雁归,而是先去了一趟太医院,在那里待了近一个时辰,从太医院出来,才回去与雁归见面。 楚岚一进御书房,两人刚一碰面,雁归就立刻皱起眉头,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打量半天:“云舒,你怎么一身的药味儿?!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 “都没有,别瞎担心。”楚岚翘起唇角,神色也缓和下来,“我方才路过太医院,去向太医们讨了些药方,准备带去梧州。” 闻听此言,陛下立刻不淡定了,他瞪着楚岚质问道:“你要去梧州?!什么时候决定的?!我答应了吗?!” “喏,你先看看这个,梧州战报。”楚岚将手里的信笺交给他,叹声道,“这一回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雁归打开那封战报,只有寥寥数行墨字,雁归读罢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之后才开口:“这个苏哈茨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一定要你亲自去梧州?” “当年我率玄策营驰援梧州解困之时,戎虏大军的指挥官正是这个苏哈茨,这人号称戎虏国不败战神,向来自视甚高,可那一回却在我刀下吃了亏,大概是怀恨在心吧!”楚岚皱着眉,视线转向雁归,轻轻覆上雁归的手,“雁归,苏哈茨这一回以无辜百姓和同袍的性命为要挟,由不得我们说不,你心中所思所想我都知道,我保证顾惜自身,不让你担忧,好不好?” 雁归没吭声,突然一把握紧楚岚的手将他拽进怀里紧紧搂住,不由分说低头吻住他的嘴唇,舌尖顶开他的唇齿,温润的舌与他紧紧交缠。 许久之后,两人喘息着分开,望着彼此,雁归却不肯松手,而是摁住楚岚的后脑将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肩膀上,将两人的身体贴合得毫无缝隙,他在楚岚耳边低哑地开口:“你出外征战,我怎么可能不担忧?你不在我身边,我心里每时每刻都是你,云舒……我中了你的蛊,注定此生无解了!战场上刀兵无眼,何况这次对方指名逼你出战,必然是有备而来,你让我怎么能不担忧?!” 楚岚也回抱着他的腰背,沉默许久,才开口:“雁归,这一次我保证万事小心,绝不鲁莽行事,等光复了梧州,四境安稳了,我就回来乖乖的给你当金銮殿上的门神,每天只守着你一个人。” “大将军一诺千金,不可食言!” “言出必行,决不食言!” 得了楚岚的承诺,雁归却仍攥着楚岚的衣襟不愿放手,楚岚挤出一个笑容,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事不宜迟,一会儿我就回卫戍营筹齐人马,明早出发,今晚……你一个人睡。” 一听这话,雁归才刚恢复些神色的脸瞬间就垮了下去,可他又比谁都懂得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分散楚岚的心力,于是只能紧紧握着楚岚的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我走了,你……”楚岚弯腰在雁归脸上亲了亲,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你好好待在宫里,不准到处乱跑,实在睡不着的话……就派人传个信给我,我回来陪你,绝不准偷偷跑出宫让我担心!知道吗?” 雁归点头,看着楚岚出门。 “云舒!” “嗯?”楚岚回头看他。 “你……你忙完就早点休息,别太劳累!” “好!” 直到楚岚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雁归却仍是望了很久。 ☆、西征 翌日清晨,楚岚回宫,向雁归辞行,他仍旧是将最得力的四名亲卫留在京中随时听候调派,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亲卫西征。 离宫前,楚岚刚翻身上马,堂堂皇帝陛下竟当着随侍禁卫的面一把抓住他战马的辔头,仰望着端坐于马上,披挂齐整的将军,轻声道:“云舒,你的本事我从不怀疑,但战场上刀兵无眼,无论如何,你要顾惜自己的命,也要顾惜我的命。万一……”他的声音一顿,他望着楚岚的眼,用唇语继续说道,“你若有三长两短……云舒,奈何桥边等我一等,我绝不会让你等太久,无论人世间还是黄泉路,你休想丢下我!” 楚岚鼻子一酸,不动声色地飞快将手伸进他宽大的袍袖,握了握他抓着自己马缰那只手,勉强扬起唇角:“陛下,按军规律例,您这动摇军心之罪让臣该如何论处?” 雁归轻笑:“待大将军得胜归来,朕全凭将军处置!” “好!君无戏言!臣铭记于心!” “云舒,我等你!” “等我!”楚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疾驰而出。 望着楚岚行出宫门,乾安帝陛下又登上了宫中最高的那座摘星阁,向西眺望,看着楚将军率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西门,直到连背影都看不见了,陛下才沉默地步下台阶,慢吞吞地回御书房去。 楚岚率领的轻骑脚程飞快,仅在第三日天黑前便抵达了哈城大营。 楚将军还没等迈进中军大帐,就看见文将军搀着沈将军迎了出来。 文将军:“末将拜见上将军!” 沈樵重伤未愈,勉力躬身参拜:“末将沈樵拜见上将军。” “二位免礼,沈将军伤重,怎么不好生休养?”楚岚道。 沈樵叹息道:“末将无能,痛失边陲重地,实在是愧对家国,愧对圣上与上将军的信任!”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我身为武将,自然比旁人更要懂得这些道理,沈将军英勇负伤,倘若为一时落败便不顾惜自身才是家国一大损失。”楚岚宽慰道。 沈樵望着楚岚,感激地抱拳:“多谢楚将军!您一路劳顿,请进账说话。” “好,二位将军请!” “上将军请!” 楚岚一进大帐,一眼就看见武安公站在侧手边,脸色不好,他随口道了一声:“云舒来了!” 楚岚朝他一揖:“不肖子楚岚问父亲安。” 武安公一摆手,道:“免礼!你风尘仆仆,一路劳顿了,坐吧!” “是!”在座四人中间,楚岚虽然官阶最高,但自己父亲坐在侧位,他也只能在侧位坐了,与武安公面对面。 文将军和沈将军则分两侧陪坐。 武安公先开口道:“云舒,苏哈茨这一回使出这种污糟手段逼你现身,你且要提防他布下陷阱暗算!” 楚岚点头:“多谢父亲提点,儿铭记于心,不知前几日战况如何?对方除放火之外可还用过其他战术?” 文将军答道:“那个苏哈茨狡诈得很,除了在我们攻城时以火攻应对之外,这几日任由我们如何叫阵也始终闭门不战,但是每日照旧杀人。”说着话,文将军两道浓眉都拧在了一起。 楚岚点头,视线转向沈樵,请他将梧州城中目前的情形大致描述一番。 “哈城现有多少□□兵?多少劲弩铁箭?”楚岚突然问道。 “回将军,哈城约有□□精兵一千,劲弩铁箭不足三百。”沈樵回答。 “足够了。”楚岚道,“稍后将这一千□□兵点齐,连同劲弩铁箭全都带到我的羽猎营去,由我亲自指挥,入夜动手,但不要让其他人知情,以免打草惊蛇,届时听我号令!” “末将谨遵将令!”文、沈二位将军齐声道。 “好!”武安公也点头答应。 几人又在帐中商量了些其他事情,其中细枝末节并未对外人道之,待他们一起用过晚餐后,天色已近二更,楚岚命人将大营熄了灯火,连中军帐中也是一片漆黑,自己则悄然离开了帅帐。 其余三位也一言不发地出帐,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西北的寒风,仿佛连黄土地上的沙砾都卷了起来,一股脑地砸在人脸上,粗粝得像是裹挟着小冰碴,割得人脸颊生疼。 三更已过,夜幕中一轮下弦月被浓厚的云层掩去了光辉,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得见梧州城搂上燃起的火把,巡城兵手中提着的马灯微光摇曳,依稀还听得见他们叽叽咕咕的话语声。 楚岚蹲在一人多高的蓑草丛中,抬头望了望天,抽出背上的长弓,从箭囊里拈出两支响箭,长弓拉满,只听“咻”的一声,弓弦微颤,一对响箭带着尖锐的啸鸣声直窜天际。 梧州城上的戎虏守军立即放箭,顿时便有一片密集箭雨朝楚岚这边飞来,躲在草丛中的景军□□手也毫不示弱,只听响箭一出,众军士立即动作。刹那间,密密匝匝的一片白点也窜上夜空,向梧州城疾射而去,不仅楚岚这里,梧州城外南北两个方向也有两团数不清的小白点朝城内飞去,此时劲弩与铁箭也拉弓上弦,去了箭头的□□顶端捆着一个圆鼓鼓的白布包,“咻”地一声弹响飞进梧州城中,布囊破碎,“噗”一声窜起一阵小小的白烟。 而此时此刻,梧州城内被箭矢射进来的小布包残骸已经随处可见,仍旧还有无数的无头箭矢带着小布包飞进城中,炸起一丛又一丛白烟。 一时之间,城楼上警铃声大作,城中也乱做了一团,惊醒的戎虏军叽里呱啦地大呼小叫,到处乱窜,有些还被小布包箭矢射中了脑袋,信手一抓,发现羽箭没尖,于是嘿嘿怪笑起来,箭上的白布包破了,一团诡异的烟雾窜起来,伸鼻子一闻,无色无味。 这时苏哈茨已经站在了城上,城墙上火把的数量也多了起来,火光照亮暗沉的夜色,埋伏在各处的景军士兵也将城墙上的情形尽收眼底,沈樵趴在草丛中,扭头看了看文将军,文将军也瞥了他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却谁都没出声,又转回脸去盯着城上的动静。 见了鬼了……城头上的红毛子人数不但没少,反倒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乌泱乌泱的都挤到城墙上来了! 苏哈茨躲在垛口后面,望着城下远处一片片莽莽蓑草,大笑道:“出来吧!朋友们!藏头露尾不算本事!来堂堂正正的决战!否则,我不能保证你们同胞的性命。”话音刚落,戎虏这边便有人将数名衣衫褴褛的景军战俘推上了城墙,苏哈茨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杀十二个人了!看看吧!因为楚岚不敢和我见面,所以他们都要无辜的死在屠刀下,你们就不觉得惋惜么?” 苏哈茨正一脸陶醉地唱着独角戏,此时与他正对面的方向,城下不远处的蓑草丛中缓缓站起一个人来,一身银铠似雪鎏霜,背负乌金长刀,面容白皙,凤目威仪。 “楚岚!”苏哈茨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大变,眼中疾射出疯狂的光芒,“我的老朋友!你终于来了!” 楚岚皱了皱眉,很不给面子的回道:“我们不熟别乱喊!朋友这两个字在我国人眼中是很重的情谊,和你这种侵入别人国土、肆意屠杀战俘的卑鄙小人绝对扯不上关系!” “好吧,那我就换个说法!”苏哈茨咬牙切齿地盯着楚岚,仿佛一头饥饿的野兽盯着他的猎物,“我的仇人,我们又见面了!” 楚岚唇角一扬,朗声道:“楚某没有仇人,战场上只有家仇,没有私怨,倘若你因当年我砍伤你而怀恨在心,其实我也觉得遗憾,因为在下的目标是砍下你的脑袋,而不是只砍伤你的脸!” “楚岚!你……” 楚岚抽出乌金长刀在手,一指苏哈茨:“不是要报仇吗?本将军奉陪,战神大人是自己从城墙上下来呢?还是本将军攻进梧州城,亲自踹你下来?” 时隔数载,再一次看见当年给自己留下一生耻辱伤疤的那把乌金长刀,苏哈茨顿觉怒火上涌,扭头朝刽子手咆哮:“先砍掉他们的脑袋!让将军阁下看看因为他的自负而死的人!” “遵命!大人!”刽子手大吼着回答,举起屠刀对准一名战俘的脖子,抡圆了膀子便要剁下去。 “射!”楚岚一声令下,身边草丛中“嗖”地一支黑羽箭立刻破空而出,瞬息之间便飞到了城墙上,正中刽子手持刀的手腕,那沉重的鬼头刀“当啷”一声砸地上,可奇怪的是,那个中了一箭的刽子手居然连惨叫都没,而是像个喝到烂醉的醉汉似的,漫无目的的踉跄着向前晃了几步,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可以啊老陆!这准头,怎么练的?!”楚岚小声嘀咕一句,视线微微下移,余光瞥见羽猎营陆将军竖起来的大拇指在草丛里朝他晃了晃。 这时对面的梧州城墙上也突然骚动起来,苏哈茨先是因刚才那突来的精准一箭吃了一惊,随后眼前就见到了一幕更为诡异的画面:先是那几个景军战俘,口吐白沫,两眼一翻,相继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自己的士兵,也同样口吐白沫,陆陆续续地倒下,还有的像是突然失去了意识一般,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就一头栽倒!他刚想开口,眼前却竟然一阵发花,身体似乎也不听使唤了,双腿一软,倚着城墙上的青砖就滑坐在地,此时城上已经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了,他跌倒之前,奋力朝城内望去,只见城内待命的士兵也是一样,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陷入黑暗前,这位不败战神终于想明白,自己这一回恐怕是又栽在楚岚手上了! ☆、平乱 “将军!药起效了!”陆将军兴奋的声音从楚岚身后的草丛里传来。 “我看到了。”楚岚微微一笑,“让这帮没见识的红毛子尝尝咱们中草药的厉害!来人!去通知武安公,即刻率军进城!倘若碰到漏网之鱼,还敢反抗的,就地处斩!” “是!”身边亲卫立即应声,转身跑走了。 没过多久,只听门内机关齿“咔啦啦啦”一通连响,梧州城东大门轰然洞开! 地处景国西北方的梧州城,在被戎虏占据了二十余日后,终于又回到了景人手中。 武安公一马当先,率领轻骑先行入城,将那些尚糊里糊涂不省人事的戎虏军尽数擒获,等到那些与敌军一起中了迷药的景军战俘与梧州百姓相继醒过来时,楚岚让人在梧州大营门口支起一口大军锅煮水,将解药化在了里面,让醒过来的百姓纷纷提着锅碗瓢盆来取水,给自己和家人喝了,那些头昏脑涨的症状立消。 楚岚负手站在大营门口,望着街头巷尾欢天喜地的百姓,嘴角不知不觉地噙上了一丝笑意。武安公从大营中出来,刚走到楚岚身边,便有一些不明就里的百姓大呼小叫着,说镇守梧州的楚老将军带着楚小将军回来救咱们梧州百姓了…… 武安公站在楚岚身边,听得满脸尴尬,干咳一声,道:“云舒啊……百姓不明真相,他们……” 楚岚却浑不以为意,摇摇头,笑道:“不说这个,父亲将来作何打算?是留在梧州还是打算回京?” 武安公微微一愣,懂了儿子的意思,于是笑道:“若是可以,为父还是想留在梧州,在一地蹉跎十余年,早就当家了,住着习惯。” 楚岚点点头,问道:“那个苏哈茨呢?醒了吗?” “醒了!对了!我方才出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个!”武安公咂了咂舌,自责道,“这人上了年纪,忘性就是大!一打岔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喏!云舒,还有这封信,是从那个红毛子头儿身上搜出来的,你先看看!” 楚岚接了,抖出信纸,打开,只见里面乱七八糟地写着几行墨字,那墨的质地有些粗糙,纸质也脆生的很,摸上去就不像中原的东西。 “云舒,这上面的字不是戎虏文,还被苏哈茨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来头想必不小,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事?”武安公问道。 “这是协马台文字。”楚岚道,然后侧过脸对身后的亲卫吩咐,“去请陆将军过来。” 武安公一怔,压低声音问道:“难道协马台和戎虏之间还有勾结?” 楚岚微微点了一下头,小声说:“戎虏大举进犯之前,协马台就曾有人假扮商贾经梧州到访过戎虏。” “什么?!原来他们……” 看着陆将军随着亲卫过来,楚岚扭头向武安公使了个眼色:“父亲稍安勿躁,看看再说。” 陆将军向老少二位楚将军见了礼,楚岚道:“老陆,我记得你说过,你幼年时曾经和到访家乡的一位协马台僧侣学过一些他们的文字,现在还记得多少?” “年头太久,怕是也认不得许多了,不过一些惯用的文字可能还认识,怎么了将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陆将军很是疑惑。 “还认得一些就好,你跟我来,咱们到里面细说。”楚岚把信纸塞回信封,转身就进大营去了。 中军帐中,陆将军捧着那张信纸,仔细辨认了一番:“将军,这上面大概意思是说戎虏先取梧州,然后南下,与协马台达到合围之目的……将军!戎虏要与协马台合围什么?!他们难道是想合谋占领中原吗?” “合围……他们还真是想中原想疯了!这帮孙子!”楚岚冷笑道,“凭他们就想狼狈为奸的瓜分中原?问过我们的意见了么?!白纸黑字的证据落在我们手里,他们一个都别想好过!”楚岚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骂道。 稳了稳神,楚岚不忘叮嘱一句:“这封信的内容,绝对不要对外人提及。” “是!将军放心!”陆将军正色道。 武安公也点头答道:“好!” 待送走了陆将军,楚岚坐在桌案前提笔蘸墨,刷刷点点地给雁归简单写了一封报平安的私信,又附上一页信纸,将那封协马台信件的译文写了进去,连同那封缴获的信件一起装进了一个信封中,滴上火漆,鎏金虎符压封。然后唤来贴身亲卫,将信交给他,叮嘱他务必好生保管,稍后将这封信与战报一起送往京城,一定要将这封信亲自交到陛下手里。 待亲卫一走,武安公才问道:“云舒,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苏哈茨和那几万戎虏战俘怎么处置?” 楚岚思索片刻,道:“战争的罪孽原本就不在于这些战俘本身,除苏哈茨这个疯子绝不能放虎归山之外,我的意见是将这些普通士兵遣返回戎虏,但是也绝不能便宜了他们那些企图跟着协马台起哄的混蛋皇族,稍后召集几位将军过来,咱们商议一下,提出一个赔款纳贡的协约章程,写到战报里去,送到京城由皇上定夺。” “好!那就这么办!”武安公说道,“事不宜迟,我们早些商谈妥,也好早一些将战报发往京城!” 楚岚点头,刚一张嘴,还没等他出声,就见武安公的仆从小跑着进帐来。 “启禀将军!那个苏哈茨一直吵闹着要见少将军。” 武安公怒道:“再吵就把他嘴巴封上!一个败军之将,谁惯的他这些臭毛病想见这个又想见那个的!” “是!”随从应道,“不过,他说他知道重要军情,只有见了少将军才肯说。” “好!那就如他所愿,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楚岚站起身,对武安公道,“父亲稍安,我去去就回,待诸位将军到了,你们先行议事。” “好!”武安公应道。 楚岚转头对那仆从道:“带路吧。” “是!” 军营之中不同于衙门,没有可供关押囚犯的牢房,而是单独建造了一个偏僻的院落,院子四周设有哨塔,上面有□□兵轮班值守,院中则是一排一排的铁笼,用以短暂看押军中逃兵或是战俘,称之为囚舍。 武安公的随从引着楚岚进院时,就见一排排的铁笼里面,戎虏战俘或坐或卧,一个个打着蔫蜷缩在里面,楚岚的视线扫视一圈,一眼就看见了笔直地杵在囚笼中的苏哈茨。 苏哈茨也看见了楚岚,饿狼似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楚岚站在了自己面前。 隔着粗重的铁栅栏,苏哈茨那张刀疤虬结的脸露出笑容:“楚岚,你不愧是中原战神,能输在阁下手里,我感到荣幸!”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举不义之师,行不义之事,践踏他国土地,屠杀战俘妄造杀业,你不是输在我手里,而是天不容你!”楚岚冷笑,“说有重要军情不过是想引我来见你罢了,苏哈茨,那封信的内容我已经知道了,合围?就凭你们?如今你这个所谓的战神阁下和几万大军都在我手里,你们的盟友又在哪儿呢?还打算往哪儿围?!” “你……你看懂了那封信?!” “所以,最后给你个机会,有什么遗言就尽早交代吧!” 苏哈茨深呼吸几回,斩钉截铁地说:“楚岚!我要和你决斗!像个骑士那样!堂堂正正的决斗!” 这话一出口,囚笼旁边的几个看守都差点笑出声来。 “你疯了吗?”楚岚冷冷地凝视他,“你这种人,徒有野心毫无风骨,我为什么要跟你决斗?脑子有病吗?”说完,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离开。 “楚岚!”苏哈茨突然朝楚岚大吼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回神去看时,只见苏哈茨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火器,金属的圆管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就在他手指一动又要动手时,楚岚身边的亲卫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将那火器劈手给夺了下来,顺势一拳重重捣在苏哈茨面门上,将他直接打翻在地,口鼻溅血。 众人再看楚岚时,见他僵立着的身体慢慢地佝偻起来,很慢,就那样一寸一寸地矮了下去,火器击穿了他的盔甲,他的亲卫看见,盔甲被击穿之处,此时已经有鲜血涌了出来,楚岚抬手捂住胸口,嘴里也冒出了血沫子,在眼前一阵黑白交错间,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带着文将军他们疾步朝他奔了过来。 “将军!” “楚将军!” “云舒!” “快来人!!传军医!” “军医呢?!快叫军医!” …… 陆将军跑在最前面,一把接住楚岚瘫软的身体:“将军!你怎么了?!你这是伤到哪了啊?!” 楚岚只觉耳边一通嘈杂,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剧痛呼吸困难。 自己这是快死了吗?楚岚奋力睁着眼睛,紧紧抓住一只手:“苏……苏哈茨不……不能留……父亲……战报……尽……快拟……拟好战报,并……那封信……送往京城,可……可免东南……一战……”顿了顿,他望着武安公,“我……我受伤……事,千万……千万不要传……传到京城……唔咳咳……”他拼着浑身的力气说话,嘴里也涌出更多的血来,他被自己的血呛着了,猛咳了几口血,便再也出不了声。 “云舒!为父记住了!”武安公一把握住楚岚的手,看着他慢慢阖上眼睛,“云舒!云舒啊!” 此时,楚岚身下已经汇集了一大滩鲜血,诸位将军加亲卫随从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军帐内,卸去盔甲才发现他整个后背全是血,那火器在他身上打出一个成人拇指粗的窟窿来,幸亏穿着盔甲,才没被威力强大的火器在胸口上开个对穿。 两名军医提着药箱急急忙忙地跑进大帐,来不及言语就被人一把抓到了楚岚床前。 这一宿,中军帐内灯火通明,两个军医在寝账中忙碌,整个梧州的将军们全都来了,一言不发地在帅帐中坐着,包括沈樵这个重伤员,也不肯去休息,拖着伤腿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楚岚的亲卫出出进进,一盆一盆地往外端着血水,看着那一盆又一盆的血端出去,诸位将军的脸也越来越黑,心却是越提越高。 流这么多的血!楚将军身体里那点血怕不是快要淌干净了! 好不容易盼到军医出来,帐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虽然火器打出来的弹丸已经取了出来,但是楚岚的伤势实在不妙,被那东西击穿了肺部,肺脏重伤,内出血严重,即便使了药物又施针,也难以止血,倘若再这样流血不止,以他的伤势怕是撑不过三日。 “三日……”武安公瘫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江先生……”陆将军猛地站起身:“我记得将军提过,江先生半年以前曾在湖州,后来不知去向,他会不会北上!还是能回天都?!我去找他!我去请江先生来!他一定有办法的!” 文将军眼眶微微泛红:“别说你不确定江先生究竟在哪,就算你回天都寻到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七日,将军他……他……” 沈樵坐在原地干着急,在场的人,只有他一个来自东北,对梧州这里的事情压根儿不熟悉,所以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可想。 “等等!还有一个人!他应该就在梧州!”武安公突然开口,然后激动地站了起来。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全朝他看过来,老将军说道:“越人的父亲曾经收过一个关门弟子!离开京城之前他曾和我提过,他这个徒弟就在梧州!梧州……对!姓洛!洛十七!” 这句话就像迷茫黯夜中的一束光。 此时天光乍亮,武安公让文将军和沈樵留在营中主持军务,自己则与陆将军去寻那位未曾谋过面的洛先生。 ☆、梦见 清醒多烦恼,糊涂最无忧…… 楚岚一直在做梦,这个梦断断续续,真假难辨,既冗长又疲惫。 在梦中,他站在床边,看着自己上身裹着厚厚的绷带,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几张熟悉的面孔围在他身边,这些人他认识,却突然记不得他们都是谁了,床边还坐着一位穿着青衣的先生,脸孔陌生,眼睛似乎看不见,居然闭着眼睛往自己身上扎针!他站在他们身边看了很久,又想起自己很想见的一个人…… 于是他浑身轻飘飘地出了门,一路向东走,哪知他才一迈步竟仿佛行于云端,瞬息万里,似乎只用了眨眼的工夫便看见了雁归! 雁归正在读信,一个人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左手边仍旧搁着自己那把椅子,他站在雁归的对面凝望着他,雁归长得是真好,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又浓又密,他最爱看雁归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温柔还噙着笑意的……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雁归的脸,可手指却直接从雁归脸上穿了过去!而雁归,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正纳闷,就见淮安王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下,和雁归说话,他只看见他们两人的嘴巴在动,也看得清楚每一个表情,却听不见一点声音……甚至他站在雁归面前,雁归也毫无察觉……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却猛地觉得心口一阵剧痛,然后眼前一片白茫茫,雁归消失了,淮安王也看不见了,自己的身体也不再轻飘飘的,而是突然沉重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里另外一股痛楚也涌了上来,实在是太疼了……就像撕裂了他的胸腔脏腑,疼得他呼吸困难,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耳边一片嘈杂,似乎有人在唤他,可就是睁不开眼。 楚岚又睡了过去,却再也没能去御书房看雁归,这一回浮于眼前的则是以往某时某地曾经见过的人、事、物,他甚至还看见了已故的岳北川,就站在他的墓碑旁边朝自己笑……无数的场景不断变换,走马灯似的在自己脑海里一幕幕连续浮现,无休无止,让他无比烦躁。 “云舒……” 是谁?谁在唤自己?脑中那一些烦人的记忆戛然而止,尽管胸腔里面还是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云舒,别睡了,你看看我吧。” 耳边又是一声呼唤,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指。 好熟悉的感觉…… 有水突然滴在了自己的耳垂上,还是温热的。 “云舒,你答应我的事呢?你给忘了吗?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京城,自己躺在这么远的地方睡觉,你是不要我了吗?” 又是一滴泪,滴在了楚岚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进鬓角,楚岚皱了皱眉,攒足了力气,才终于奋力地睁开眼,眼皮又干又涩,白亮的天光刺得他只能眯着眼,就在这时,光线忽然黯了下来,是那人的一只手,替他挡住了刺眼的光线。 楚岚视线缓慢地游移,终于看见了那张在梦里见到的脸,还有那双总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此时此刻却哭红了的眼。 “雁……归……”楚岚用力张了张嘴,喉咙干疼,发出的声音也是又干又涩。然后他看见,眼泪从雁归的眼中一下子喷涌而出,刹那间就顺着他的脸颊成串地滚落,将床单打湿了一片。 “别哭……”看见雁归哭,楚岚的鼻子里像被人灌了一碗醋进去似的又酸又疼,眼眶也刺热起来,他想给雁归擦眼泪,可自己的手却还被雁归握着,于是只能动动手指,轻挠了几下雁归的手心,哑着嗓子哄道,“乖……你哭得……我心都碎了……” 雁归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打着颤:“楚云舒!你……是个骗子!”说着,他俯下头,把满脸的眼泪全蹭在了楚岚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在楚岚耳边道,“我满心欢喜地赶了几天的路……只想早一点见你,哪怕是早一刻也好……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还想亲眼看看……大将军为我打下的江山,可你呢?你给我的承诺呢?你的一诺千金,你的言出必行呢?!” 楚岚被他责问得哑口无言,他转了转脖子,好不容易够着了雁归的耳朵,在他耳垂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雁归果然猛地抬头,两眼通红地瞪着楚岚:“你干什么?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楚云舒!这一次我绝不原谅你!” “咳……”楚岚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可笑声却变成了咳嗽,扯起了胸腔里的一阵抽痛,他忍不住皱了眉,下意识地哼了声疼。 前一秒刚说完“绝不原谅”的那人,一见楚岚疼得脸都白了,立刻连眼泪都吓了回去,急切地问:“云舒!哪儿疼啊?!伤口疼还是胸口里面疼?” 楚岚皱眉捱过了这一波痛楚,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嘴角向上一弯,温声说道:“心疼。” “什么?心疼?怎么个疼法?我先给你看看!”雁归说着就握住楚岚的手腕,伸指搭脉。 自决定要亲往梧州那一刻起,雁归满心就只盼着着来见楚岚,哪知一进帅帐,看见的却是这样一个病骨支离、重伤昏迷的楚云舒,他的满心欢喜刹那间碎成了渣,只剩下了害怕和恐惧担忧,眼下一听楚岚说疼,他满脑子都只有惊恐,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分辨什么真假虚实。 雁归这么一个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何曾有过如此惊惶无措的表情?楚岚这一回是真的心疼了,他翻手握住雁归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是心疼你啊……小傻子……” 闻言,雁归脸上一阵红白交错,他忿忿地看着楚岚:“楚云舒,你的良心呢?” “这么久……未见,才见面……你……你就哭成这样……我怎么能……不心疼……”楚岚伤在肺脏,气息不足,喉咙又干,他喉结微动,下意识地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 果然,雁归马上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回来,坐在床沿上,背靠着床柱,伸胳膊挽着楚岚的肩膀,把他上身慢慢托高一点,将杯沿贴在楚岚唇边:“云舒,先别说话,喝点水润润嗓子,你先沾一点,可千万别呛着!” 一杯温水放在自己嘴边,已经快干成一颗蔫吧小白菜的楚将军甚至都闻到了那水里的甜味儿,恨不得一口就灌下去,可雁归却极力控制着杯沿倾斜的角度,只将杯子稍稍一偏,让水将将沾湿他嘴唇,就立刻放正,楚岚懂得他的苦心,便配合着他,轻轻舔舐嘴唇上沾着的水液,一点一滴滋润着自己干燥的唇舌。 不多的一杯温水,雁归喂到快凉了,才下去不到半杯,雁归把杯子凑近自己的嘴唇,浅浅一尝,已经凉了,便不再喂他喝,随手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楚岚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嗓子也没之前那么疼了,他靠在雁归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半阖着眼:“雁归,这山水迢迢的……你怎么还亲自来了?万一路上……路上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 “你还好意思问?”雁归在他身后叹着气,幽幽道,“倘若不是亲自来,谁又会告诉我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在京城日盼夜盼,什么时候才能盼到我的大将军回家?” 楚岚听得心酸,缓了缓神,握住他始终环着自己,护在自己胸前的手:“协马台与戎虏密谋合围那封信,你看过了吗?有没有另外着人验证?” “表舅找懂得协马台文字的人验证过了,的确就是你信上写的那个意思,你这个消息来的及时,不仅能暂避东南战事,也让我们抓住了协马台的把柄。”雁归一边说,一边以指为梳,理顺他一头微乱的青丝。 楚岚舒服地阖着眼,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我们和协马台之战是迟早的事,难以避免……咳咳……这一次,与戎虏签订合约之后,反倒可以为我们自己争取一些时间。雁归,眼下三方暂时安稳,我们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考虑四境如何固防,铜墙铁壁终究要比血肉之躯坚固的多。” “你这么说,一定是已经有打算了。”雁归凝视着楚岚的发顶,露出苦笑。 “有一点模糊的想法,还不成熟,等我把图样画出来你再看,如果可行,我们就照此实施,说起来,对梧州布防的灵感还是玉冠山的疯狼给我的。”楚岚道,“没有天堑,我们就造一座天堑出来,届时,国界泾渭分明,让那些红毛子连寻衅滋事的借口都找不到。” “一切全凭大将军安排。”雁归探了探身子,在他耳后亲了一下,“将军身负重伤,还不忘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顿了顿,他突然换了个语气接着说道,“将军心怀天下,征战四方时,是不是都没想过独自在京城苦守寒床的可怜人?”那语调,绵软又哀怨。 “你……”楚岚被他逗笑了,一笑又扯着胸腔里面发疼,他皱着眉头笑,“这个可怜人一直在心里面装着,根本用不着特意去想,只不过……” 雁归正竖着耳朵听,楚岚的话却戛然而止,吊足了他的胃口,见他没了下文,皇帝陛下便忍不住了,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常常想你做的瘦肉粥和玫瑰酥饼……几天没吃没喝了,肚里一空就更想的紧,雁归,我想喝你做的粥了。” 雁归:“……” 这一日,守在大帐外的一干人等,瞠目结舌地望着堂堂九五之尊、当今圣上肿着两只眼睛从楚将军的寝帐里面出来。脱去外袍,丢给秦章,自己则一头扎进了伙房里去。他这一进去竟像狼入羊群,鹰入鸡窝,伙房里那几个愣头青顿时一窝蜂地从里面窜了出来,仿佛见了鬼似的,偷偷指着里面鸠占鹊巢的人,惊得语无伦次。 我是谁?这是哪儿?刚刚进去那个袍子上绣金龙的人他他他又是谁?! ☆、四海清平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 乾安元年三月末,大景遣武安公楚昱携陆、文二位将军为签约使节,自梧州出关,在景戎边境萨尔浒签订和谈条约,此次和谈过程持续了近十日,以景国释放除苏哈茨外的数万戎虏战俘为条件,戎虏承诺永久放弃萨尔浒城以外三百里非地使用权,交由景国支配,又赔偿景国战争损失黄金千万两,用以换取景国不主动越境入侵戎虏国土的保证。 四月初,建安候楚岚亲手设计的第一架“乾安弩”完工,他对之前设计的原本要靠三人合力才拉得动的大型弩机进行了改良,改成了一个人就可靠杠杆操作的巨型连弩,其威力巨大,最小射程也可达千步以外,随后,楚将军下令在梧州城以西开凿护城河,宽逾百丈,城门机纽处设有机关,若有外敌来袭,只需开动机关,顷刻间便有大量火油注入护城河中并铺满整条护城河面,点火之后,城门百丈开外尽是一片火海,可将梧州城生生化为一座天堑之地。 四月中,亲往西北巡视的乾安帝陛下起驾回京,完全无视楚将军本人的反对抗议,将之一并打包带走,亲自“押解”返京,将其软禁在宫中休养。 五月初,乾安帝下旨设立“机枢府”,这据说是圣上采纳了淮安王与建安候二人之谏设置了这么一个研造府,“机枢府”广纳天下良才,分部细致,有专职研造各类农耕用具的称之为“农枢司”;研造及改良武器防具的称为“军枢司”等等。 乾安元年七月中旬,一批“军枢司”良才被悄然派往东南沿海郸州,专司研发海战军需,两个多月后,一批以“乾安弩”为原型的巨型连弩被安装在了东南海防沿线,名曰“乾威箭”,据说这种威力强大的□□,分为两段,尖端与中段均填充了□□,专克舰船机甲,一旦接触舰船表面,不仅箭头爆炸,且中段火药爆炸会推动□□二次加速,将这大杀器送得更远更迅疾。然而,这些全都是坊间传说,郸州海师高提督将此列为机密,不允任何知情人为外人道之。 九月初,西北梧州护城运河开凿并充水完毕。 元年九月末,乾安帝陛下携建安候亲往郸州,视察东南海防戍务,而后往湖州等地一路访查民情,一月方归。 次年三月末,协马台舰队大举进犯,企图从郸州登陆,入侵中原,不料舰队刚驶入郸州海域便遭遇了截击,劲弩铁箭排山倒海而来,将协马台战船甲板船体直接射穿,箭尖一爆炸,协马台木质的船身便立即处处着火,当箭身中段二次爆破之后,□□的强大威力接着将船身炸得粉碎,爆炸的余波推着箭身前段继续疾射,没了箭头的巨大铁箭,借着爆炸的威力直接砸穿甲板和战舰船底。 此一役,协马台五百余艘战舰被击沉四百余,剩下的几十艘战舰调头就跑,郸州海师高提督亲自登舰率二百艨艟一路追击,击毁敌舰无数,成功击沉敌旗舰,协马台海师主将重伤,被其护卫舰救起,率领剩下的十几艘残损战舰狼狈逃回协马台。 战报抵京后,朝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乾安帝论功行赏的同时,继续将一干新政徐徐推行了下去。 沉夜已尽,朝阳初升。 楚岚长刀收势,缓缓吐纳一番,登上摘星阁,远眺晨雾中的京城美景。 如今四境已定,中原一统,百姓再不必承受战争离乱之苦,朝廷新政也推行得不疾不徐,虽没有惊雷滚滚,也没有日新月异,却润物细无声地悄然改变着中原大地的一切,这与当今圣上的一贯作风颇为相似,年轻的乾安帝治国有方,理政得法,潜移默化地将曾经的旧土逐渐改换了风貌,如今的大景已然不动声色地展现出一派强国风采。 “云舒!” 身后脚步声渐近,楚岚的嘴角也不知不觉地开始上扬,直到一件厚实的披风罩在了自己肩上,他便顺势向后一靠,倚进那人怀里。 “都说了晨雾湿气重,还非得穿这么单薄站这么高,你啊,真是左耳听右耳冒!不拿我的担心当回事就算了,这么不知道顾惜自己,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还不是惹我心疼!” 听着那人在耳边没完没了的碎碎念,楚岚拢住他护在自己胸前的手,温声笑道:“臣知道陛下定会来送寒衣,所以才穿的单薄意图惹君疼惜,不然又怎么敢让陛下担心呢?” “油嘴滑舌!”雁归笑了,低头在楚岚耳尖亲了亲,“那美景独赏未免寂寞,不知大将军是否缺一位佳人相伴?” “良辰美景如斯,若有佳人作伴那自然是人生美事。”楚岚笑道,“但不知佳人何在?” “远在天边,近在身后。”雁归搂紧他,笑道,“巧笑倩兮,实为一美人兮,将军回头一看便知。” 楚岚回头,看见的是那人满眼浓得化不开的温情。 “云舒,还记得吗?你说要为我打出四海安定。”深深地望着楚岚的眼,雁归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将军一诺千金,未曾食言。” “陛下也曾许诺给我一片盛世清平。”楚岚凝望着雁归,四目相对间,他轻轻地笑了,“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 如今,九州安定,山河无恙。 盛世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