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晚雪浓情抄 初雪 初冬,晋北,九条镇。 清晨飘雪,绵密如帘,整个镇子在雪下沉睡。 这是一个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远离世界的角落。 琴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中途被霏霏的细雪扭曲了几下,断续,却没有聆听的人。 刚刚十月初,这个镇子就迎来了初雪,接下来会是漫长的冬天。晋北的冬天很冷,人们冬天不劳作,家家生起炉子或者火盆,烤着火,安闲舒适地等待开春。这场雪预示着一冬安逸的开始,连杂货店勤劳的老板都破了例,没有按时打开店门,别人也都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 阿葵盘腿坐在"檀香廷"的屋檐下弹琴,独自一人。 姐姐妹妹们都在酣睡,只有她醒得出奇地早。她猜自己是太兴奋了,所以紧张。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叶泓藏将军就会派人来迎娶她,她就会由"檀香廷"里一个小小的琴妓一跃成为有侍女和使唤人的夫人--"叶夫人"中的一员。 叶将军出身自东陆顶尖的大家族"云中叶氏",追随过世的老晋侯三十七年,出生入死,堪称东陆兵家中的巅峰人物。他有神一样的威势,鬼一样的悍勇,是九条小镇上无人不敬畏无人不骄傲的大人物。这个镇子原来籍籍无名,地近大城"八松",但是道路不便,因为镇子东面有九条深沟,就叫"九条沟",镇子上的人都很穷。叶将军十几年前就选择九条镇作为居所,在这里购置店铺,兴建宅邸,整个晋北国来这里向他请教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这个穷地方才得以百业兴旺。如今叶将军已经向年轻的新晋侯请辞回乡,可他的门生依然遍及东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势力不可小觑。今天是他的六十岁寿辰,小镇上的每一个大一点的店铺都掏空心思准备像样些的礼物,"檀香廷"是这里最大的娼馆,当然不能例外,老鸨"妩媚娘"特意挑选了一个"干净"的女孩送给叶将军作为礼物,以感谢这么多年来他对檀香廷的照顾。 阿葵就是那个礼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认的那种美人,她的眼睛并不明眸善睐,而是有些细长,有些凌厉,还亮得出奇,看上去不像柔顺的好女人,在婉转承欢的时候会不够勾魂。她的脸型也不讨巧,下巴太尖削了点,本地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丰润些的面颊。不少人说阿葵的脸相看起来聪明过头了,尤其是作为一个琴妓。她的性格更靠不住,高兴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拍着巴掌,一点没有礼节,妩媚娘怎么训叱也还是改不了。更糟糕的是对那些她不喜欢的客人,她一边弹琴,一边就会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别人来妓馆里光顾,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年纪大,宽宏些,喜欢她弹的一手好琴,然后像父亲一样摸摸她脑袋,一种则见了她就皱眉头。她十三岁就出道,早该有了第一个恩主,妩媚娘也觉得以阿葵的资质,第一晚该卖个不错的价钱,可是牌子挂了出去,却没有人竞价。妩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轻的主顾们说阿葵的好,男人们嘲笑她,说我们有什么理由出钱和一个小野猫似的女娃睡觉?她凶起来的时候,没准会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对你狠狠地来那么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里唯一干净的女孩,妩媚娘就准备了这样一件礼物给叶将军。 阿葵很小就被卖到了檀香廷,在妓女里长大,看着周围那些姐姐夜夜换不同的男人,卖弄风骚,争风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么能多拢几个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让他们乖乖地为自己奉上钱来,在风头上压过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样的将来,于是有点凶巴巴的,对每个来檀香廷的男人都怀着戒备。她这样的性格,要是在别家妓馆早被拖出去照死里打了,不过老鸨妩媚娘很喜欢她,说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妩媚娘年轻的时候在九条小镇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因为陪了太多的男人,赚了太多的钱,再也不能生育。妩媚娘有点孤独,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陪自己。 前些天一个晚上,妩媚娘把阿葵唤到自己的房间里,问她愿不愿意嫁人。妩媚娘说叶泓藏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已经娶了一个正妻五个妾室,但他对女人很好,妩媚娘年轻的时候陪过叶泓藏,那时候叶泓藏刚从云中出来,出仕晋侯,立志做一番事业。他是个战场上神鬼一样的男人,在卧室里对女人却格外地温柔,也许因为他的敌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对女人他更信得过一些。妩媚娘说自己知道叶泓藏喜欢阿葵,上了年纪的男人有点想要个小姑娘,很常见,妩媚娘又说阿葵长得很像她自己年轻时候,叶泓藏总来听阿葵弹琴,也许是想到了年轻时的妩媚娘。说着说着妩媚娘就抱着阿葵抽泣起来,说她后悔年轻时不该那么贪的,该嫁给叶泓藏,可那时的叶泓藏是个心比天高却身无余钱的小校尉,怎么也不像能托付终身的样子。 阿葵有点儿感伤又有点儿高兴,答应了。能嫁给叶将军这样的贵族,是女人们想都不敢想的福气。这消息传出来,"檀香廷"里妒忌着阿葵的女人们眼里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妩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还是个处女,居然就得了从良的机会。阿葵从那些女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骄傲和幸福,连着好些天都傲气地昂着头,直到今天早上。她从一个已经忘记了的梦里醒过来, 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烦,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弹琴却又不停地断弦,又似乎是韵调拔得极高却不知怎么收束,一团乱麻。 十四岁的阿葵忽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乱,乱,乱。难道就要这样嫁到叶将军的大宅里去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和几个侍女天天煮茶插花,看看猫儿狗儿打架,夜里等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七个妻子里选择自己? 她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来,头也不梳,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披上淡青色鹅羽纹的白色长衣,拉开了门,在宽宽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冻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琴弦。 琴声游逸开去,在满天满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微微寂寂。 整个小镇里只有琴声,安静得让人觉得寒冷,阿葵打了个冷颤,伸手到长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准备收拾琴回屋了。 琴声黯淡的刹那间,阿葵吃了一惊。三个声音同时拂动她的鬓角,呜咽的箫声、雪地上的脚步声和积雪在屋顶上偶尔滑动的簌簌声。极朦胧的三种声音,在阿葵弹琴时被掩盖了,此时却汇合起来,如烟雾一样蒸腾变幻,无孔不入地覆盖了整个小镇。 阿葵很费力才看清了那个身影,他走在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远而近,曲曲折折,行云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用白色麻绳束得很干练,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样的白。一瞬间阿葵有个奇怪的想法,那人是个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尽头的绵绵雪幕里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独又是萧索,一如他的箫管里回荡的曲子。 折折叠叠的箫声一直伴着他走到檀香廷的门口,他站住了,面对阿葵,远远地隔着十多尺,自顾自地吹箫。现在阿葵看清了,那是个男人,高挑、修长、白麻衣、白麻鞋、白麻斗笠,全身整整齐齐。他没有什么行李,背后斜背着一卷粗草席,胸前挂着一块铁牌,正面是"云水"两个字,背面铸着他的行牒。 他不发一言,只是吹箫,箫声如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笼罩了他自己和阿葵,仿佛贴着耳际的诉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脸上抚摸。阿葵脸上不由得有点泛红,而她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 这样一个男人,衣着寒酸,风尘仆仆,只靠一管箫向妓女乞食,却又执拧得不肯靠近,偏让人觉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和尊贵。阿葵略略一惊,知道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风,面对这个僧侣,她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长门僧。 那男人是个长门僧。东陆很多地方都有长门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叫夫子,向他们请教一些知识,长门僧懂得总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们就用这些知识换钱糊口来继续他们的修行。不过晋北这些年出了些不一样的长门僧,都是这样穿一身白麻,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卷草席,吹着从不离身的箫,在人群中来来去去。他们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箫乞讨,而他们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馆。他们遵从着长门僧不乞讨这个古老的原则,从不直接张口,只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吹箫,你不给他们食物,他们就会这样安静地离去,你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不会道谢,只是再吹一曲那种飘忽不定的曲子作为感谢,之后就继续上路。他们有一张很精致的行牒,是晋侯府特别为他们颁发的,铸在铁牌上,风吹雨打不会损毁,持着这张行牒,晋北国里各处都不得留难他们。据说年轻的晋侯很信长门教关于"赎罪"的说法,特意方便这些僧侣的修行。可这些长门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长门僧承认,也没有人见过他们传授经义,教导学生。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他们悄无声息地在人群背后驻足,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神的旨意,在这个世间行使他们主宰的权力,在纷乱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们的眼睛代表神来观察。所以没有人敢接近他们,他们是不祥的,更没有人奢望看到他们斗笠下的脸,据说那就如同窥视了神的面孔,只会带来不幸。只有琴妓们喜欢他们,因为他们都会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着妓女们的琴声,仿佛互相怜悯着什么。 阿葵本想回去拿些食物和水给这个长门僧,她还小,一付好心肠,对乞食的人,无论是一般乞丐还是长门僧,都不错。但是她的脚步被箫声绊住了。她听过许多长门僧吹箫,却从没有像这个早晨一样,觉得自己能够随着那箫声,一点一点进入这些天命的主子们的世界。她渐渐分不清箫声的远近,近的像是在抚摸她的耳垂,远的又像是天边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记忆在天籁般的箫声中延展,可以回溯到儿时在家乡的野地里打滚,可以追溯到母亲用糯米给她做青团吃,也可以追溯到她被卖到檀香廷的那一夜她自己的号啕哭声,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曾经那么喜欢自己的父亲母亲,居然拿她换了些钱就走了,她哭着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都不回头看她。她觉得泫然欲泣,她觉得箫管里藏着这个年轻男人的怒气和悲伤,化作冰冷的结晶,像雪花随风四散,可每一片到了她心里就化作了水,总是捉不牢。当她想再深一点看进他心里的世界时,却给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忽然间极想看一看他的脸,哪怕一眼也好。 她终于回过神来,小步跑回屋里,拿来了青团、糍粑、米酒和一盆洗脸的热水,放在她和长门僧中间的雪地里。长门僧没有动,继续吹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才走到食物的边上,跪在雪地里合十默念之后,就着米酒嚼着昨夜剩下的青团和糍粑。阿葵默默地坐在屋檐下,晃着修长的双腿,把琴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拨弦,学弹长门僧们吹的那个调子。长门僧很快就吃完了,他显然已经习惯了干冷的食物,然后用盆里的水在斗笠下抹了抹脸,用袖子擦干。 长门僧起身,并不致谢,一步步缓缓退了出去。这时阿葵鬼使神差地拨错了弦,那个高得令人不安的声音让阿葵和长门僧都是一愣,长门僧居然站住了。 多年以后,阿葵想那就是宿命,那个瞬间她的手本不该颤抖,却颤抖了一下,于是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脸倒映在他和阿葵之间的水盆中,那盆水做的镜子在最巧妙的一刻让阿葵绕过了壁垒森严的防御,阿葵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是神的意思,叫他们在这里相遇。 那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清秀却坚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状,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锋利。他并不丑陋,却也说不上绝美,如果是在檀香廷的客人中见到这样一张脸,阿葵大概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但这一次仿佛天无意中开了个口子,允许她去看这张脸,她的心头狂跳,血涌上脸。 长门僧微微皱眉,他皱眉的时候眼神冷漠而孤独,阿葵心里微微一痛,仿佛有一片极薄的小刀在那里划过。 短暂的沉默后,长门僧坐了下来,阿葵失去了唯一的角度,再看不见他的脸。长门僧又开始吹他的箫,仍是刚才的曲子,只是吹得慢了不少,似乎要让阿葵有机会记下每一个音的高低长短,这曲子慢下来之后,就越发像是雪风的呜咽。可阿葵完全没有记下来,她心里像是一团绞着的丝线那样慌乱,只是想着长门僧会不会从斗笠的缝隙中看自己,她想那个孤独的男人就要走了,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 吹完了曲子,长门僧飘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在雪幕里,阿葵不由自主地伸手拨弦。 "嘣"的一声裂响,弦断了。 晚间,叶家大宅,"漆金水阁"。 这座水阁修建在池塘中间,只有一座浮桥和岸上相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鎏金的,夏天坐在这里,四周围上纱幕,金瓦把灼热的日光反射走了,水上轻风幽幽,分外的惬意,冬天则可以看满池的冰雪,欣赏冰上的枯荷,叶将军很得意于这座水阁,总是乐意在这里和朋友们饮酒,也略带炫耀的意思。 此时,这位昔日名将正和晋北各地赶来祝寿的宾客们畅饮。这些人都是他原来的部下、门生和好友,靠着这样枝蔓纵横的关系,已经离开晋侯宫廷的叶泓藏才能依旧保持着昔日的地位。六十岁的叶泓藏今天算是快意至极,寿宴是最好的机会,一个告老还乡的将军有那么多身份不俗的来客,无疑说明他仍是声威赫赫。他亲自击鼓为乐,命令全家的舞姬出来伺候,把窖藏了十几年的好酒都搬了出来。 一切都很好,如果晋侯的祝寿使者能在寿宴结束前赶来,就更加完美了。叶泓藏在等待着。 舞姬们的"千叠鹤"已经舞到了高潮,她们妖娆地向宾客们抛着媚眼,扭动薄纱包裹的身体尽可能地显露曲线,希望晚宴后得到这些贵族的宠幸,叶泓藏已经说了,能得到宠幸的舞姬,若是让客人们满意,都有丰厚的赏赐。女人的身体总是那些掌握权势的男人们彼此拉拢关系的一件利器。新夫人阿葵被一层竹帘和盛大的筵席分开,她听着那些欢快又挑逗的音乐,从竹帘的缝隙里看那些舞姬柔若无骨地扭动着,想到自己那些姐妹,觉得隐隐的难过。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忽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原本她应该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样,尽情扭动,期待男人的宠爱,可现在她穿着隆重的婚服,薄绢制的裤子就有七层,外面罩着绣金的帛裙,用两掌宽的腰带束起,再用一根金丝编的细腰带束起,打一个蝴蝶结,帛裙外还罩着厚锦的长衣,背后绣的是一幅大雪梅花的画儿,据说用十个绣娘绣了一个月。长衣展开来,长有两个她那么长,宽也是一样,走路时沉甸甸地拖在身后,阿葵初试这件婚服,觉得自己简直罩着铠甲。这样一身衣服严密地把她的身体包裹起来,除了脸和手,客人们想要看到她多一寸皮肤都不可能,这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她和妩媚娘都准备了好些日子,每日用丝瓜筋搓洗,每日用牛奶和细粉涂抹,决不曝露在太阳下晒着,时时还要用香薰改掉体味,就要献给尊贵的叶将军。从此也只能是叶将军触摸她的皮肤,叶将军家里的老妈子向阿葵展示了那件神奇的礼服,穿上它需要四个侍女服侍,脱下它却只要拉开胸前的一根带子。 阿葵想到这场盛大的筵席结束后,一双老得筋节毕露的手拉开她胸前的带子,她就忽然赤身裸体。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她只能不停地想那个长门僧,想那张斗笠下的、年轻的脸,想那张脸上刻着的孤独和冷漠。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心里就安静许多,她就不害怕。叶将军不会想到,他用迎娶一个世家名媛的礼节迎娶一个琴妓,新婚的那夜,他的新夫人却想着别人。 舞姬们散入了客人们的座席,阿葵以妩媚娘教的细碎的小步低头走出帘子,来到叶泓藏的身边,坐下低头。客人们沉默了一会儿,齐声鼓掌,庆贺叶将军在六十岁寿辰还娶到了年轻的新夫人,叶将军还没有子嗣,人们都相信年轻些的女人更能生育。叶将军也点头微笑,接受了这份祝贺。 叶将军击掌,"如果诸位有意欣赏阿葵的琴艺,那就请安静一小会儿吧!" 水阁里立刻安静下去,没有人说话,更不敢鼓掌和调笑。叶将军不惜让自己的新夫人出面弹琴伺酒,这是对来客的十二分敬意。 阿葵在这些贵客的目光下不安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摸弦。 这时候她听见了箫声,雪一样的箫声,清而寒冷。 她心里一颤,想到那天命的主子的、孤独的双眼。 他来了,仿佛应着她的心思。 叶将军家中的一名武士疾步踏入水阁,"将军,晋侯祝寿的使者到了!" 叶将军没有回答,微微眯起眼睛聆听水阁外孤寒冷冽的箫声,良久才说:"是祝寿的使者?这是死人的调子啊!" 他环顾宾客们。那些上过战场的宾客们都微微变色,推开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张脸冷硬得如同钢铁。热闹的筵席瞬间变作了军帐,叶泓藏是他们的将军,每个宾客都是杀人如麻的武士。 "恭请晋侯使者。"叶将军说。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暴露自己的心事。浮桥上,那个白麻衣裳的人影缓步走来。 长门僧站在水阁正中央,缓缓地弯腰行礼。 叶将军慢悠悠地饮酒,"是君侯的使者?为什么我看你的装束是个长门僧?君侯会用长门僧作为武官么?君侯没有托你带来礼物么?" "将军早知道我们是君侯豢养的探子,何必问这些问题?" 叶将军笑笑,"好,我欣赏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寿辰,以我在晋北的地位,君侯理应派使者道贺。但是君侯的使者没有来,那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在寿宴结束前你还是赶到了,却是一个长门僧。"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长门僧,"君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同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我?以我的地位,君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不便直接处决我吧?那么,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来达成他的心愿么?" "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同伴。"长门僧说,"将军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锐的武士,对付将军要出动数千人的军队,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将军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派我来只是要给将军带两句话,希望将军好好安养身体,希望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叶将军冷笑,"君侯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了,豢养你们这些刺客,伪装成长门僧,在每个市镇为他探听消息,秘密地处决不满他的臣子,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么?我辞掉了官职,隐居在这个偏僻的九条镇上,封刀入鞘,对我这么个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将军虽然辞官隐居了,可有太多的门生和老下属,仍然能够影响晋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将军接触,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启城的冲突将军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觉到将军对他的不满,将军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终没有贰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将军忽然就请辞。"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触,绝无反对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他自己宠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来越不相信我们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长门僧低声说,"息子都大人是天驱青君宗的宗主,听命于他的天驱武士在东陆不下千人,将军如果和他走得太近,两位一个在皇室掌握权力,一个在乡野积聚势力,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据我所知,天驱武士的死敌就是辰月教,君侯担心我和息子都有牵连,是铁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为伍么?"叶将军长叹一声,"可惜堂堂侯爵,却为了那些延寿长生的邪术,不惜入魔!" "我曾经有幸随上司见面君侯,君侯说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为名,与魔为伍,但是他也说,终有一日,这些穿黑衣的人将登堂入室,掌握东陆的权力,我们晋北国地处偏远,在诸侯国中本算不得强者。若是尽早投奔那些将得势的人,乱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脉。"长门僧说。 "乱世?君侯也知道将有乱世了么?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就要与虎谋皮么?" "只有有本事活过乱世的人,才会在恶虎要给他护身的皮时说不。"长门僧轻声说,"将军大义凛然,是因为自信啊。可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自信,只能不择手段。" 叶将军默然良久,轻叩桌面,"说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里有你这样的武士,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呆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你也相信君侯的决断么?" 长门僧摇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不算武士,只是一个探子。君侯的决断,不是我能说的。但我是君侯的属下,只能服从君侯的命令,我这样卑微的人,所求的不过是世上有一处可容我栖身,君侯给我立身之所,我就要为他效死。我来这里,只是代表君侯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否从此在九条镇将养身体,让君侯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肯彻底退隐,那么君侯就将对我动手?"叶将军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闪过。 "据我的猜测,将军不会有下一个寿辰。" 叶泓藏默默地伸手,旁边一个小厮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头,递到他手中。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随着他这个举动,满座宾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里一紧,杀气如山,长门僧枯立如一棵孤树。 叶泓藏以一张白巾缓缓地擦刀,那危险的刀刃隔着一层轻绸在他的掌心翻滚,刀身两侧映着灯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顶,一道照在地面上,摇动不定。 "我少年时出仕晋北,曾经请人为我算命,我的命书中说,'当三十年荣华极盛,至六十岁有大劫,然尺水之碍,一步可越'。"叶泓藏低声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叶泓藏命中的'尺水'么?" "我这种卑贱的人,将军就是从我的尸体上越过去,也算不得什么。"长门僧说。 叶泓藏长刀凌空一振,直指长门僧的面门,"我等这一劫,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轻时候曾经发誓,那时候谁拦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挥去,砍下他的头!" "将军要砍下君侯的头么?" 叶泓藏的眼中,那股萧杀的气息慢慢地减退,他把长刀纳回鞘中,"可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扭头看着盛装的阿葵,"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辞了官,在乡下盖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里一座黄金漆顶的水阁对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为这些已经足够告诉君侯,我已经老了,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权力。"他又看向长门僧,"其实这些都是真的,我杀了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觉得我想安顿下来,娶一个女人终老,最后死在床上。其实人一生的福分就那么多,年轻时候总想着飞腾,把福分耗尽了,晚景就难免凄凉。"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环顾左右,"诸公,你们追随我这些年,在晋北国我们叶氏这支势力终于也小有成就。可你们一直也没能安顿下来,时不时地提心吊胆。老君侯在的时候,我们在朝堂上还有一搏之力,如今秋叶山城里掌权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们,我们必须抉择。" 水阁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择是,愿意对君侯效忠,我会切断与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联系。"叶泓藏说,"诸公不愿继续追随我的,都请满饮一杯,走出这间水阁。从此晋北国里也许没有诸公的位置了,不过我想息子都大人会安排诸位出仕皇室,他是个胸怀很大的人。" 水阁中还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个宾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遥遥地对叶泓藏鞠躬。其他宾客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每一响都清晰震耳,每一响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对晋侯表示了效忠。长门僧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直到最后一名宾客微微叹息着,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泼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间火焰升腾,而后熄灭了。 "呵呵,"叶泓藏低声笑笑,"我本来心里有些惴惴,不知什么人会选择离开,不知道我将来该如何面对他。现在倒好了,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伟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跟着将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在高位。"宾客中,云池都督府的领兵都督幽幽地叹口气,"其实自从新君侯即位,晋北国各地的官员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这件事……大家心里虽然有些担忧,可只不过是些腹诽。如果不是有将军做我们的主心骨,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将军,其实我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当初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在晋北这里挣下了一个出身,心里也都想安生下来,享点清福了。"他环顾同僚们,同僚们也都微微点头,"我们不过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驱又如何?这天下的变迁,也由不得我们,何不领谁的薪俸,就对谁尽忠呢?" 叶泓藏沉默良久,无声地笑笑,"也对,也许倒是我的固执,让你们这两年来不得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是在怪我么?" 宾客们一惊,一齐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对叶泓藏长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惊,也跟着跪下去长拜。 云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众人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提拔的,曾在战场上和将军同生共死,我们怎么会怪将军?我们的去路,只凭将军一言而决罢了。" 叶泓藏笑笑,"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老人的心里不会太冷。" 他转向长门僧,"这样可以了么?君侯会满意么?" 整个水阁里的人都跪着,俯拜到地,只有叶泓藏端坐,长门僧站着,他们默默地对视,风从水面上浩荡地吹来,吹得他们衣袂飞扬。 长门僧缓缓地躬身下去,"为叶泓藏将军寿。" 他取出背后卷起的竹席,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风雨而不倒伏,将军清空胸中杂事则可傲然于朝堂乡野,天下无处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赠将军。"长门僧把空竹放在地上,双手握住两根抖杆,线绳在凹处卷了两圈,而后右手一提,那空竹便离地飞旋起来。在晋北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的空竹之戏在他手中焕发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阁中央抖着空竹,轻盈如鹤,刚劲如松,原本金漆剥落的旧空竹在旋转中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头顶、膝盖不同处跳跃,他俯仰腾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虽然知道这个使者怀着威逼的目的而来,叶泓藏和宾客们依然惊讶于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水阁里一片掌声。 空竹在剧烈的旋转中发出蜂鸣般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蜂群在人们头顶盘旋不去,长门僧振声高歌,声音清锐如一线,刺穿了蜂鸣声: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一首对位高权重者祝寿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抚乎万民,郑重而深切。以往这样的歌只在君侯大寿的时候才被献上,在叶泓藏,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容光。宾客们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们随着长门僧的歌声鼓起掌来,掌声渐渐合于一处,仿佛大鼓轰鸣。 长门僧猛地把空竹抛在半空中,宾客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那旋转于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叶泓藏忽然出声暴喝。 "噤"这个字本意是让所有人闭口不言,而在晋北军中,它有着额外的含义,说明敌人逼近,说明刻不容缓,武士们必须闭上嘴,听那随风逼近的杀机。 叶泓藏那个字出口,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灭了,除了叶泓藏面前那支。叶泓藏在出声的瞬间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挡在烛火前,什么东西撞击在刀身上。所有宾客都是行伍出身,他们一怔之后立刻半跪而起,按刀于腰畔,袍袖翻开之后,露出他们的铁腕甲。叶泓藏长刀如弧月般扫过,斩下了最后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遥遥地抛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觉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从虚空中化出那样出现在水阁里,叶泓藏抛出的烛光照不出他们的本体,只照见那个白衣的长门僧依旧抖着空竹,翩然起舞。 烛火落地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琴弦崩断声,随即是女人的尖叫声、衣袍摩擦声、铁器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热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葵感觉到身边一股凌厉的风射出,她知道那是叶泓藏离开了她身边,直扑前方。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乱,乱作一团,乱得让人窒息,不由紧紧抱住了双臂。 片刻之后,水阁中回复了平静。有人默默地擦着火镰,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把蜡烛举高,只有那么一支,已经足够让阿葵看见四周的尸体,水阁里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旁是一些年轻男人,尽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毡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轻男人每一个都是长门僧,戴着隔绝人世间的斗笠,腰间掖着一管没有装饰的箫。那些长门僧也都死了,他们的斗笠掀开,露出一些或丑或美的面孔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桌后面都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刺客们从那里把坐席割开,在灯黑的一瞬展开了暗杀,空竹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的图谋。 叶泓藏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伤。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站在水阁中央,弧刀下押着一名长门僧的脖子。那个长门僧的小腹被一刀贯穿,已经是垂死了,被叶泓藏拎着衣领,像是个被屠夫拎在手中待宰的野鸡。他还是个年轻人,有着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儿,一面咳着血,一面止不住地流泪,一面瑟瑟发抖。 阿葵没有死,因为刺客们未敢接近叶泓藏的身边,"云中叶氏"的绝世兵家虽然已经老了,仍在震慑着众人。 叶泓藏平静得像是一块生铁,对周围的血腥毫不动容,眼中有如无物,但是冷冽的杀气有如实质,滚滚而出,直扑他对面高举烛火的人。最后一个站着的长门僧,他没有在黑暗里出刀,却点起了那支蜡烛。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扔到一旁。 阿葵就看见那天命的主子托着一点烛火站在水阁中央,眼神骄傲、冷漠又孤独。 "你不怕露脸了?"叶泓藏问。 "这里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长门僧说,"如果我失败,就会死,死人露脸不露脸有什么要紧?如果我成功,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 "好,那我为你灭掉一张嘴!"叶泓藏弧刀下压。 阿葵隐隐约约听见一种粘稠而阴寒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开骨骼的微响,叶泓藏砍下了那负伤刺客的头,把它扔在了长门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长门僧看着那头颅,淡淡地说。 叶泓藏环视满地横尸,脸上透出一丝悲戚,"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这间水阁里的人全部格杀吧?这里是君侯的晋北国,君侯如果下定决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俎上鱼肉,又何必费那么多唇舌?" "君侯也有君侯的不得已。君侯的判断没有错,将军这样的人,就算放下了武器,也是隐藏着爪牙蓄势待发的猛虎。将军虽然老了,但是要让将军真的失去雄心,君侯还得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那时候君侯也已经老了。"长门僧说,"将军想一想,那些被你提拔、与你结党的人,他们真正效忠的不是君侯,而是将军您。你的宾客们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按刀对抗我这个代表君侯的使者,也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解下佩刀。这样的人,怎么是君侯需要的呢?"他顿了顿,"你最后何苦还要炫耀你在这些人面前的威严呢?如果你只是放下刀什么都不说,也许我还有机会不下动手的命令。" 叶泓藏浑身一震,木然当场。阿葵看见一滴老泪溢出他的眼眶,在枯瘦的脸庞上缓缓滑落,反射着月光,亮得逼人。 叶泓藏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长门僧,"是我害了我的兄弟和朋友么?" "其实世上,没什么人是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吧?"长门僧说,"也说不上谁害了谁,谁对谁好。毕竟是将军当年提拔了他们,是对他们有恩的。" "你还有其他同伴么?叫他们出来吧,"叶泓藏说,"要杀我叶泓藏,你不行。" "很糟糕,没有了。"长门僧低声说,"我定下的计划是他们悄悄潜入水阁下,含着麦秆呼吸,在我舞空竹的时候割破坐席进入水阁,能长时间潜在水中的人不多,太多人也会引起将军家人的注意。这是一场刺杀,不是讨伐,君侯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是君侯杀死了将军。我没有想到将军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的身手。" "只剩你了?"叶泓藏冷笑,"在我手中有刀时,敢这么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对手可不多啊。" "敢来执行这样任务的人,本就是生死间求富贵,本该想得很清楚,就算要死,又为什么哭呢?"长门僧看着面前那个还带着泪痕的头颅,用介乎嘲弄和叹息之间的语气说。 "很有意思!"叶泓藏缓缓收刀回鞘。月下,妖异的刀光被漆黑的鞘吞噬了,叶泓藏插刀于腰间,手按刀柄,"不错,你有这样的镇静,值得当我的对手。"他走到刀架边,摘下其上另一柄弧刀,扔给长门僧,"我手中的'枯桑',是河络制器,以人的魂魄和濯银炼制的名刃,你应该用这把'月厉'才能有公平的战斗!" "武士?"长门僧摇头,"不,我只是个刺客,不必用这样礼遇待我。" "我并不是礼遇你,只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所坚持,你说那是贵族的矜持也罢,说是迂腐也罢,"叶泓藏说,"如果什么都不坚持了,握刀的人会杀伤许多的无辜。" "天底下的人,几个是无辜的?"长门僧抖手甩掉刀鞘,朦胧的月华就把一层凄迷的流光灌注在刀身之上,映在他的白麻衣上,照得他仿佛一件冰雕。 他反手握刀,把刀刃整个藏在手肘后,微微躬身,"请!" "绯刀?是刺客的刀术,你去过天罗的地方么?你是我的'尺水'么?"叶泓藏仿佛自言自语,做"虎势",缓缓地下蹲。 长门僧合身扑向叶泓藏,胸口在前,白麻衣的长袖飞扬在后,像是一只收敛了双翼投火的飞蛾。 他逼近到叶泓藏面前三步时,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光从鞘中溅射出去,立时扭曲,像是乌云里一闪而没的电光,斩向长门僧的肋下。那是攻守兼备的一击,长门僧自己的速度和叶泓藏拔刀的速度加在一起,配合刁钻的角度,让这一刀几乎无从闪避。 长门僧在叶泓藏拔刀的瞬间忽然变得狸猫般轻盈,他不再迅猛地前扑,而是整个地"瘫软"下去,仿佛全身骨骼忽然化去了。他不可思议地蜷缩在地,仿佛叩拜,避过了叶泓藏惊雷般的一斩,而后衣袖带着一抹刀光挥向叶泓藏的小腿。 叶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后立刻跃起,避过扫地而来的一刀后,凌空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刀气化形,光如走兽! 长门僧嘶声吼叫,"月厉"在手中翻转,刀爆出一阵低啸,他挥刀迎着叶泓藏的"枯桑"直上,双刀在空中绞杀。两个人都如遭雷亟,两柄刀发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锐音。叶泓藏落地,长门僧捂住嘴,吐出一口鲜血。两个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再度扑上。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一刀绝命的凌厉杀法,而是快速地挥舞弧刀,给予对方毫不停息的斩击,绵密的刀光纷纷扬扬地炸开,如同漫天雪舞,笼罩着两人周围,他们脚步也高速流动,像是贴着地面滑行,两人在滚雪一样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个动作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叶泓藏在连续不停的斩击中忽然暴喝了一声。阿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声吼叫的雄浑是她从未曾见识过的,仿佛整个水阁都随着那声吼叫微震起来,连带着她的头盖骨,那不是一声简简单单的吼叫,而是叶泓藏从口中吐出的一个巨震。 随着这声暴喝,长门僧的刀一涩。他猛吃了一惊,那一吼恰恰在他下一刀将出未出之间,是他在连续挥刀中旧力已尽新力还未舒张的一瞬,仿佛蛇的七寸。他觉得挥出的一刀失去了力量,一股血涌上头,脸上赤红。 叶泓藏随着那声吼踏上一步,简简单单地举刀过顶,挥刀下劈!这一击的力量却随着他的吼叫更添威猛,力量和速度十二分的完美,两刀相击,长门僧几乎握不住"月厉",踉跄着往后一步。 他还要再度扑上,叶泓藏又是一声暴喝,同时再踏上一步,整个水阁地板一震。这一次的时机同样准确,那一震直接传入长门僧的身体里,他血脉舒展的瞬间,力量交换的瞬间,呼吸的瞬间,再次被打断。他觉得头晕目眩,甚至叶泓藏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模糊看见面前叶泓藏两道白眉和浓密的白须在他怒吼的瞬间如枪戟般四射张开。 叶泓藏忽的变了,如一尊忿怒的武神像。 叶泓藏再一斩,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纵劈,长门僧用尽了所有的角度和空间,以胸侧一道伤口的代价,仰面闪过了致命的攻击。 第三声怒喝在他还未恢复平衡前到来。叶泓藏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中的节奏,猛踏地面,再上一步! 长门僧知道自己已经被叶泓藏的"雷息"之术压制了,那是传说中的、兵家的最强武术之一,使用这种武术的人,掌握的不再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刀,而是战场上的节奏。叶泓藏诱使他使用快刀轮还斩之后,成功地击溃了他的"节奏",从而成为这个战场的主人。长门僧没想到这种古老的炼气之术真的存在过,直到他听到叶泓藏那声如雷般的吐息。记忆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似乎很久之前,有人对他郑重地提醒过。 他在叶泓藏的连连吼叫中一步步退避,没有反击的余地。他就要死了,他的同伴也都死了,没人能救他。这个瞬间,他是被自己的茧所束缚的春蚕,无法挣扎。 阿葵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水阁中央两个男人沐浴着月光砍杀。她也觉得那长门僧要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很难过,想要哭出来。她想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有那么冷漠、孤独和高贵的眼神啊!箫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纠结的心事啊!他的心是一片广大的、还没有人涉足的土地啊!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死了就再没有人能知道他藏在眼瞳深处的秘密了…… 她想自己真是疯了,她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啊,她的丈夫就要赢了,她应该欢喜。 一声尖利的吼叫仿佛破甲的尖锥,刺穿了叶泓藏的"雷息"。它高亢、连续而撕裂,叶泓藏已经踏出了第六步,但他的第七步没能踏下,那个尖利的吼叫反过来打断了叶泓藏的节奏。  那是一匹年轻的狼,它不能在力量和技巧上胜过那匹凶狠的老狼,它就要被咬死了,但它愤怒了。它对着老狼,对着整个世界,发出它最凶戾的吼叫,不惜撕断声带,不惜喉管破裂。阿葵想到了他的箫声,那么多的悲伤和愤怒从箫管中喷涌出来,像是寒气的结晶,像是雪花漫舞。 "我还不能死啊!"长门僧停止了吼叫,轻声说。 他忽然拾起地下的一柄刺客丢弃的长刀,一手一刀。他回复到狸猫般准备进攻的姿态了,双目在黑暗里反射月光莹莹生辉,阿葵感觉到他身上的压力了。有什么东西把他整个人从内而外地点燃了,阿葵想到他的血管是不是要给奔涌的血炸了开来? 他深深地蹲伏下去,双刀均转为反手,仰天悠长的呼吸之后,两刀刀柄相对,双刃连成一字。 "绯刀,禁手,双刃一字,斩心杀法。"他低声说。 "好一柄凶戾的刀。"叶泓藏举刀过顶,如托举山岳,一脚在前虚踏,凝然不动。 两人的衣袖忽然都被风吹起,他们对冲而去,阿葵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黑暗里的一声尖锐的鸣响。 她再次看见眼前的一切时,两个男人背向而立,叶泓藏提到马步,刀尖斜斜指地。他们相距不过一尺,只要提刀转身就能刺穿对手的后心,但是两人不动如磐石,倒像是天地初开他们就站在那里,从未移动。月光从天窗里投下,光色妖异的双刀笼罩在无边月色中,刀如月光,弯月如眉。 一柄弧刀在空中翻转着落地,扎入木质地板里,那是长门僧所用的"月厉",两人近身的瞬间,叶泓藏以雄沛至极的大力把他的刀从手中震飞了。 "我不是个武士,我只是一个刺客。"长门僧低声说。 "刺客?和武士有什么不同?" "刺客卑微,每次出动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也没有什么人会救你。想杀什么人,只能竭尽全力,用最极端的手段。名誉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你的名字?"叶泓藏略带悲哀地看着长门僧。 "苏晋安。" 良久,叶将军放松地笑了笑,"好!死在这种敌人的手下,是我叶泓藏的结果。"他手抚刀柄,插刀入地,缓缓地坐下,合上了双眼。轻风扫过,须发微动。云中叶氏的后子孙叶泓藏,至死仍旧保持他军武世家的威严,月光透过纱幕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如同铁甲般的霜色。他的心口插着长门僧的箫管,箫管里弹出了四寸长的利刃,被他投掷出去,洞穿了叶泓藏的心脏。 名为苏晋安的刺客微微拉动嘴角,笑了笑,腋下血光涌现。他在掷出致命的箫管时,被叶泓藏以长刀刺破了腋下,这是普通人绝对不会选择的目标,也是苏晋安那一记投刺唯一的破绽,被叶泓藏捕捉到了。叶泓藏没能从那个破绽洞穿苏晋安的心脏,只是因为那时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穿透,喷涌而走的鲜血带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外面人声鼎沸,被窗格切碎的火光照进水阁里来,那是外面叶宅武士高举的火把。通往外面的浮桥已经被破坏掉,一时还找不到船可以划进来,那些武士焦躁地提着武器,要为死去的主人报仇。 苏晋安贴着柱子坐下,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脸因为失血而惨白,沐浴在月光里,却有着一层莹白色的光辉,像是玉石。 阿葵看着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觉得那是自己命里的劫数。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横亘的江河。 九条镇的小街上,原映雪骑在马背上,双手拢在狐皮暖袖里。 马蹄踏在冰雪上的簌簌声仿佛天籁,原映雪喜欢这寂寥的声音,所以命令那五百人都离他远远的,让他独自策马先行。 他对着漆黑的夜色吐出一口白气。他不喜欢这个镇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太孤独,他相信小街两侧屋子里的人已经被他的马蹄声惊醒了,但那些人不敢探头出来。于是在原映雪的感觉里,这是个被冰雪掩埋在世界角落里的死城,两侧屋子里那些低低的呼吸声是封印在墙壁中的孤魂。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寂静,原映雪知道追上来的是谁。 八松都督府的都督秋臻让自己的马拖后半个马身,恭恭敬敬地说:"教长,再往前就是叶泓藏的府邸了,不知道有什么示下?" 原映雪在出发前没有下什么命令,他只说让秋臻点起五百人,和他去九条镇看看雪。原映雪知道秋臻心里不信,他也不想多解释。 "按照你的安排,叶泓藏现在已经死了吧?"原映雪淡淡地说。 "晋安那个人我信得过,刀法和冷静在'云水僧'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叶泓藏是个很骄傲的人,对着这么一个年轻人势必会放松警惕,晋安有很大机会得手。" "如果失手怎么办?我们带着这五百个人杀进去要了叶泓藏的命?" "晋安没有带任何八松都督府或者晋侯府的印记,如果失手了,也和我们无关,更不会牵涉到教长您。" "嗯,"原映雪点了点头,"你的布置很周密,难怪范雨时会那么信任你,不过我在帷幕后看过那个苏晋安一眼,似乎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这样他还要主动请缨,难道他不明白你的算盘么?" 秋臻抬头,极快地扫了原映雪一眼,从那张皎皎如白玉的脸上,他猜不出原映雪的年纪。乍看起来,原映雪可能比苏晋安都要年轻,他却老成地把苏晋安叫做年轻人。不过秋臻不会因此对原映雪有任何不敬的念头,他原本听命于被晋侯尊为上宾的范雨时教长,那是一位高冠博带、总是一脸古意的老人,秋天的时候范雨时教长受到晋侯急召,于是这位原映雪教长翩然来到八松暂时代管'云水僧'这队刺客,范雨时亲笔信嘱咐秋臻务必听从原映雪的节制。而从"教长"二字看,原映雪在教中的地位和范雨时居然是一样的。 "晋安那个人,心气很高,是一头猛狮,出身却卑微,我一直刻意压制他,只让他当一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他那种人,是一定想出人头地的,绝不能甘心,所以知道有这么个可以一举晋身的机会,我就猜他不肯放过。冒险他也会认。"秋臻说。 "秋大人这是熬鹰啊,"原映雪嘴里赞美,语气却漫不经心,"真是精妙的用人之术,这么说来,秋大人是准备把苏晋安作为一枚弃子了?" 秋臻沉吟了片刻,搓着手叹口气,"这么出色的部下,要弃掉心里难免不忍,可是我想来想去,担心诛叶泓藏这件事被联系到君侯身上,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我们若是去救晋安,只怕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棋子嘛,当弃则弃,懂得弃子的人才能下好全局,秋大人是英雄之辈。"原映雪还是漫不经心地赞美着,"不过我看那个苏晋安还有可用之处,不如我们带几十个人逼近叶泓藏的宅邸,探探消息,再决定要不要救他。" 他没有等待秋臻的回答,直接策马前行,眼前浮现起苏晋安那张孤高寂寞的脸来。 暮雪 晚冬,八松,桐月居。 桐月居在八松这样的大城里也算得上高档的妓馆,它是一栋完全用雪桐木修建的大屋,高过八松城里的雪松,晴天的夜晚,月亮就高挂在大屋的飞檐上。 苏晋安拉开门走进暖阁,苏文鑫第一个站起来拍巴掌,跟着这位百夫长,桌边的几位同僚也一起拍掌。 "文鑫你们真是客气得见外了。"苏晋安说,"今天我可不是做东的人。" 苏文鑫上来搂着苏晋安的肩膀,"可今天秋大人请客,还不是因为你的升迁?从今以后,你就是可以露脸的人了。" "是啊,你的薪俸从一个金铢两个银毫涨到两个金铢,"八松城的领兵都督秋臻在苏晋安之后进来,"算是什长了,我会给你九个人指挥。" "谢大人!"苏晋安半跪下去。 "起来起来,"秋臻伸手挽起他,"我今天是找几个男人一起出来行乐,这可不是在官衙里,大家犯不着拘谨。"他眯眼一笑,"我还叮嘱了妈妈找几个年轻的姑娘来陪我们喝酒,一会儿你们别唐突了,姑娘的钱也都算在我的账上。" 八松都督府的武官们对视一眼,都露出了男人们才能互相理解的、略带猥亵的笑来。他们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也不知是嘲弄,还是鼓励。秋臻是个不错的上司,身为晋侯的远亲却没有架子,接管了八松都督府的"云水僧"后,屡屡在晋侯面前立功。他很慷慨,总愿意把功劳分给手下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从不担心手下人抢了他的地位,据传他和晋侯身边那些黑衣的教士来往密切。除了这些,秋臻还会请自己手下那些还未出头露脸的年轻武官吃饭喝酒,于是这些人将来有机会往上爬也还会记得秋臻当年的好处,这是秋臻做官的道理。他能发掘人材,比如苏晋安,秋臻把他选拔为"云水僧"前,苏晋安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菜肴和温好的酒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这些武官跟随秋臻很久了,也并不拘谨。他们都是粗鲁的人,吃起东西像风卷残云,此外他们心里都存了一个念头,早点吃完东西,秋臻许诺的那些年轻姑娘就会出来陪他们喝酒了。 秋臻向他们每个人劝酒,尤其是苏晋安,苏晋安在同僚们的鼓动之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心里高兴,喝酒起来就没有顾忌,他原本只是个"云水僧",是个不能露脸的暗探,也不算军籍,这次在九条镇立功之后,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武官,这可以说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至少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穿着白麻衣戴着斗笠,出没于乡镇,辛辛苦苦地从农夫那里打探情报了。喝到最后他有点晕了,头像是重了好几倍,眼前秋臻和同僚们的笑脸都有点模糊。 秋臻扫了一眼醉眼朦胧的下属们和空出来的酒瓶,觉得差不多了,拾起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这个清脆不和谐的声音吸引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转头去看秋臻的时候,秋臻那张笑脸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武官们急忙坐端正了,双手按着膝盖,低头下去,一付等待训示的样子。 "这次九条镇晋安立功,是一场赌博,"秋臻缓缓地说,"我们能够赌赢,靠的是晋安的勇气,也靠运气。"他顿了顿,"你们都知道,以叶泓藏在晋北军人中的名声,君侯是不能承认是他要杀叶泓藏的,否则,轻则有非议,重则有兵变,那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承担的了。但是君侯确实又赏赐了我们,那是为什么呢?" 秋臻环顾席上,无人回答。他很满意,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下属有资格回答的。 "因为君侯确实想叶泓藏死。"秋臻悠然地说,"我们这些人名为军人,其实都是暗探,我们就是要猜到君侯的心意,不必君侯说出来,就帮他做好。这很辛苦,但也是我们做臣子的责任。我今天请大家来,除了给晋安庆功,也是要重申一点,我们每个人都要保守秘密,叶泓藏这件事,任何人泄露任何风声,都是我们这群人的敌人。我秋臻第一个就不会对他容情。"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此外啊,"秋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大家也都跟了我一阵子了,你们觉得我是个还信得过的人么?" 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发愣,不知道这问题从何而来。 秋臻的目光落到苏晋安身上,苏晋安猛地醒悟,"秋大人是我们的贵人,我们这种卖命的人,当然信得过贵人。" 秋臻含笑点头,他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苏晋安,因为他最有眼色,这时候就是需要一个下属站出来说出秋臻心里的话。暖阁里此起彼伏的都是"是"、"当然"、"那还用说"、"大人是贵人呐"的附和声。 "那我,也就不跟大家见外了。"秋臻叹了口气,露出几分颓唐的样子,"你们觉得我是贵人,是因为你们还没见过真的贵人啊。秋叶山的贵人们,哪一个不能使唤我?而秋叶山的贵人们到了天启城的贵人们面前,哪一个又敢不听使唤?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我虽然是秋氏的后代,可跟君侯只是远亲,晋北国里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好几百啊。" 他喝了一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下属们。 "不过我这个人,最重朋友。大家都是有志的男人,立志要在官场上闯出一片天地,所以才能那么投契,坐在这里喝酒。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从来没把大家看作下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秋臻一握拳,"我们这些人,做的是最危险的事,就该把劲往一处使。你们要懂得保护我,我也要知道照应你们。这样,才能不被别人攻击,你们还不懂,这官场上,就像杀人场一样,有时候也是你死我活,尤其我们八松都督府这些年又正得势,看我们不顺眼的人,可很多啊。" "大人说得对!那是自然!"苏文鑫说。他想不能老让苏晋安挑头说话,倒像其他这帮兄弟都是呆子了。 秋臻皱了皱眉,这个苏文鑫办事也算靠得住,可说出来的话总差着几分,没法让他心里舒坦。他只能又一次看向苏晋安。 "大人是我们的贵人啊!"苏晋安说,"我们这些人出身都卑微,不是大人提拔哪里有今天?我们是信大人超过了信君侯,忠于大人超过了忠于君侯。大伙儿卖命,捧着大人往上走,大人进秋叶山城的一天,我们也都进秋叶山城,大人进帝都的一天,我们也都进帝都!" 秋臻不说话,眯眼看着苏晋安,唇边带着一缕笑。苏文鑫和其他人彼此对了对眼色,忽的都明白了,心里直怨自己嘴上太笨,于是暖阁里又是一片"晋安说得是"、"大人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这辈子都是大人帐下一条走狗"的附和声。 秋臻觉得差不多了,摆了摆手,"晋安这话也说得过了,我们都是晋北的武官,第一当然还是忠于君侯了。不过大家一气连枝,都把刀尖对着外人,护着我们自家兄弟的背,我很是高兴。来啊,我们喝一满杯!" 所有人都举杯,大口地痛饮,以示对上司的忠诚。 秋臻拍了拍掌,等在暖阁外的老鸨满脸喜气地进来,后面跟着烟视媚行的女孩们。 男人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愧是桐月居,八松城里数得上的妓馆,女孩们身披织得透明的薄绡袍子,朦朦胧胧看得见她们柔软的小腰、贲突的胸脯和修长的腿,像是一首欲言又止的情歌,她们中有的奢艳,有的素淡,有的婉约,各尽其美,一进门就敏感地捕捉了男人们的目光,知道哪个男人更喜欢她们那样的风情,便往那个男人靠了过去,然后被男人伸手一把抓了去。 筵席重开了,又一轮菜肴和温酒流水般往上送,舞姬们跳起了北陆牧民的旋舞,琴妓们拨弄琴弦,欢快的曲子像是波涛上跳着的鱼儿。 娇美的少女们偎依在男人们的身边,坐在他们的膝盖上,给他们倒酒,和他们拼酒,娇嗔着拨开他们不老实的手,又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怀里钻,用裹着纱的肩头磨蹭他们的胸口。 苏晋安却走神了,那些女孩进来的时候,他在人群里看见一双明丽又倔强的眼睛。那个女孩看见他的瞬间也愣住了,抱琴默默地站着,姐妹们踩着她的裙裾了她都不知道。苏晋安想到那个夜晚,水阁外人声鼎沸,火光透过窗格晃着他的眼睛,他看见那个身无寸缕的女孩站在月光下,皮肤上泛起象牙般的光泽,眼睛里流露出小动物一样的畏惧神情,使劲抱紧了肩膀。 他忽的有些不安,于是微微皱眉来掩饰,两道长眉间的煞气忽然就重了起来。 他身边坐着一个笼着月白色绡衣的女孩,系了一条青莲色的织锦长裙,发髻中央竖插着一枚白色的雉羽,本来是女孩们中亮眼的一个。可她坐上苏晋安膝盖的刹那,就发觉这个男人的视线茫然地凝聚在极远处,任凭她肌肤摩擦和身上的熏香撩拨,都像个木头人似的。她顺着苏晋安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新来的小琴妓在舞姬们中默默地拨弦。 苏晋安回想那琴声,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他在一场初雪里听到。那时他一身白麻衣衫,孤身一人走在陌生小镇的街上,要去赴他的死路。他迫切希望走进一个热闹的地方,体会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暖气,再喝上两杯小酒,热热地吃点东西。但是那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琴声,仿佛雪中的妖灵舞蹈。他循着琴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屋檐下弹琴。 男人们酒越喝越多,暖阁里也越发弥散着一股混合着熏香、体香和酒气的春情。秋臻没有招任何一个女人入怀,他绕着桌子给属下们斟酒,他深知这个时候略略割舍一点长官的威严会更讨得手下这些暗探的感恩。他要这些人知道他只是为了他们才花这么大笔钱来请客的,而他自己其实是个没有什么欲求的人。下属们不断地敬酒,他也喝多了,醉眼矇眬,不小的肚子上直流汗,腰间一圈湿。 "晋安怎么不喝啊?"秋臻打量苏晋安膝盖上的女人,"姑娘不错嘛,"他凑近苏晋安的耳边,"我做东,随便玩,不要拘束。" 苏文鑫满脸通红过来敬酒,"秋大人别看晋安总是一张冷脸,也是女人们倾心的主儿呐!秋大人别担心他,但是秋大人怎么也不找个姑娘陪陪?" 秋臻拍拍肚子,"看我这年纪,这身材,哪还有女人喜欢?你们玩你们玩。"他换了一付神情,压低声音,"这桐月居里的姑娘我也都很熟不是?熟得左手摸右手啊。今天要为我自己,我就不来这里了,你们开心就好。" 老鸨殷勤地凑上来,"秋大人你小看人,我们这里地方不大,女孩子还能老不换?不换你们这些贵客也不会满意啊。" 她指指舞姬中弹琴的小琴妓,"那个新来的还是个小姑娘家,没有过恩客呐!大人收了去吧,落红是彩头。" "诶!"秋臻摆摆手,"我们武人,红色是血,不讨喜的。我四五十岁了,别祸害小姑娘家了。" 小琴妓完全不知道这边的人说着什么,只是一心弹着她的琴,是一首名叫《露华浓》的曲子,妖娆妩媚。 "大人你可对兄弟们不老实了,你不是最喜欢小姑娘么?"一名什长凑上来说,"上次那个叫莹莹的……" 秋臻上上下下打量那个小琴妓,笑笑,"莹莹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知道说甜和人的话,这小姑娘看起来不太懂事,有点点凶相,新出道吧?" "女人,洞房了就是水做的了,"老鸨觉得秋臻话里变软,不遗余力地鼓动,"到了屋里脱了衣裳,还不是大人说了算?" 什长拍起巴掌来,"今夜就算大人再成一次亲,洞房了洞房了,我们也沾点大人的喜气!" "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玩,我们当下属的哪能玩得开心?"旁边的武官也都鼓噪起来。 "洞房了洞房了!"苏文鑫手舞足蹈,推波助澜。 苏晋安默默地坐着,看着那个小琴妓,小琴妓则抬起头看着秋臻和那些眉飞色舞的武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她,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些什么。苏晋安也不知道周围的人在高兴什么,也许他的同僚们是觉得这样更热闹些,美酒佳肴女人香,这个晚上已经很不错了,要是再有一个小女孩卖了第一夜长成了大女人,便像过节那样叫人欢喜了。就像祭祀祖先最后总要一刀插进乌牛白马的脖子。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这对他来说很罕见。于是他伸手抱住了怀里那个月白色薄绡的姑娘,姑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一直冷冷的客人忽然身上燥热起来,又微微发抖。她得意于自己的容貌和妖娆加上点好酒终于还是让这客人屈服了,便搂着他的脖子和他耳鬓厮磨。 秋臻淡淡地笑,只是摇头。 "老板娘!老板娘!"一个伙计急匆匆地进来,"可不得了了!挂月阁失火了!已经扑不灭了!外面风正大,吹着火,就怕马上要烧到大屋!" 老鸨一愣神,一拍腿,急匆匆往外跑,跑了一半又回头,"呆子,还不让贵客们先出去避避!让人灭火啊!灭火啊!" 整个暖阁里的人一窝蜂往外涌,武官们护着秋臻。外面走廊上已经满是衣衫不整的客人和姑娘们,也都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跟着大队往外走,空气里弥漫一股烟味。苏晋安走在后面,那些舞姬和那个小琴妓走在他身边,小琴妓抱着她的琴,左顾右盼,苏晋安和她自然而然地贴着走,苏晋安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小琴妓的皮肤隔着一层衣袖和一层薄绡摩擦着。 "没事,出去就好了。"下楼的时候苏晋安说。 "嗯。"小琴妓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阿葵。" 苏晋安不再说话,经过桐月居大门的时候他看见门楣上挂了一串红灯笼,每盏灯笼下挂一块木牌,其中有一面写着"天女葵"。那些都是新来的女孩,还没有破身,老鸨把她们的第一夜拿出来炫耀着售卖,价高者得。 桐月居外已经乌泱泱围了大群的人,大屋后面一团耀眼的火光,挂月阁的火已经没法救了,好在风停了,火没蔓延到大屋。 "嘿哟哟,老板娘这次可是亏大了,失火烧了几间阁子不说,还免了这么多人的花酒钱。"有人起哄。 客人们开始觉得败了兴致,有点恼火,随即又高兴起来。不光是因为这一把火免了他们的花酒钱,还因为那些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被挤在人群里,让他们眼睛都不够用。相好的客人和姑娘互相搂着取暖,相熟的客人们原本不是一同来的,乍的相见,互相打着招呼。晋北这里太寒冷,天冷时候谁都想去人多温暖的地方呆着,风气也开放,男人去妓馆是常见的事情,没什么丢脸的。大火烧得壮观,把阁子化作一团巨大的篝火,照在白皑皑的雪上显得暖洋洋,场面就有点像过年了。 "唉!钱是水做的,就是流来又流去,烧了这阁子,各位客人还不帮衬着再修个更好的?"老鸨心痛得厉害,却不方便哭丧着脸,还是巧笑着招呼。 "是是是。"客人们也都哄笑着回答。 秋臻用大氅上的风帽遮着脸,在武官们的簇拥下靠近自己的马车。他身份地位不同一般,今晚和属下的武官们喝酒又是别有用意,就不想在这种地方招呼相熟的朋友。 "晋安啊,"秋臻上车之前握着他的手,"你是个有才的人,我这人就是爱才,乐于当你的贵人,你可别叫我失望。" 周围的同僚都听见了秋臻这句叮嘱,几个人眼里流露出妒忌的神色来,苏文鑫倒是很为他这个朋友高兴,拍了拍苏晋安的背。 这一次秋臻没有给苏晋安回答的机会,一头钻进车里。马车缓缓离去,苏晋安躬身站在道旁,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别愣着啦!"老鸨对着姑娘们挥手,"今晚有恩客的,陪客人爱去哪儿去哪儿,还没恩客的,也都去暖和的地方呆着,别碍着这里救火。" 那边伙计已经找来了帮手,都是些穷汉,把布匹在水里浸湿了盖在身上,再往衣襟里塞几大块的雪,深呼吸几口就往里冲。 围观的人群分开来散去,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也被挤着慢慢离开了桐月居的大门。苏晋安和阿葵夹在人流里,被推向了一条小路,周围还有阿葵的姐妹们和苏晋安的几个同僚,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地说话,苏晋安和阿葵一直贴得很近,却都没出声。 "你怎么会来八松?"走出很远了,苏晋安忽然问。 "叶将军死了,叶家大宅里的人也都散掉了,一个月里镇上就没落了,檀香廷的客人少了很多,干妈也没了倚靠,说大家都散了算了。我就被卖到八松来了。"阿葵说。 很多事情她都没说,譬如那件事以后妩媚娘就再不理她了,她猜那是因为镇上的一些传闻,镇上的人都说她是个不祥的女人,她早晨施舍了一个长门僧,晚上就把长门僧引到叶将军的大宅里杀了他,也有人说她原本就和那个长门僧有苟且,否则为什么她是那些女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对于传闻妩媚娘从不说什么,只是深夜经常从她的屋子里传出抽泣声,阿葵不知道妩媚娘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叶泓藏,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年轻时候只是向他卖身换钱?她觉得这世上真的纷乱如麻,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 "哦。"苏晋安淡淡地说,"喜欢八松么?" "虽然是大城市,比镇上可繁华多了,但是不喜欢。" "是么?"苏晋安说,"我还蛮喜欢这里的,以前老是居无定所,在这里好歹有栖身的地方。" "大人住在哪里?" 苏晋安手指前方不远处,"快到了,就是那边的屋子,我新租的,搬进去没多久。" 阿葵看着那间没有亮灯的小屋,屋顶覆盖着白雪,屋檐上挂着冰棱,屋前的绳子上晾着一幅洗净的床单,在寒冷的晚上已经冻成了一张薄薄的冰片。 "大人一个人住么?"阿葵问。 "是啊,虽然是个老屋子,又小了点,但是不算贵。别的人都喜欢住得好些,两个人分租,可我不喜欢。" "方便带女孩回去么?"不知道为什么,阿葵忽然想要跟苏晋安开一个玩笑,但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对这个名叫苏晋安的男人并不熟悉,他们的关系简单又复杂。 苏晋安也愣住了,这个问题似乎很挑逗,又似乎很辛辣。他抬头看着阿葵的眼睛,心想那真是双聪明的眼睛,聪明得叫人有点担心。 "不经常,我没什么钱。"苏晋安说。 他面无表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说这话。他是个蜉蝣一样朝生暮死的暗探,生活说不上多检点,每月拿到薪俸也会和苏文鑫他们去妓馆里混混。但他也不是个耽于女色的人,妓馆那种太热闹的地方,去过一次他就会避开很久,绝大多数晚上他都是一个人喝酒,一直到困得想睡。 "也许是我不太相信别人。"顿了顿,他又说。 "我开玩笑的。"阿葵说。 "我知道。" 他们在去向小屋的那个岔路口挥了挥手告别,阿葵和她的姐妹们去那边的小酒肆取暖,苏晋安拉开咿咿呀呀的板门,走进自己没有生火的小屋。他背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摸出烟杆点着了火,在黑暗里喷出一口青烟,久久地沉默。 清晨,苏晋安踏进八松都督府的衙门,就听见里面同僚一片欢闹。 苏文鑫鬓边别了一朵红花,说不出的滑稽,看见苏晋安进来,一把拉住,往他手里派了一枚银锞子,“来,今天是哥哥的好日子!” “怎么又有好日子了?”苏晋安笑。 “我家里帮我说了一门亲事,今天一早我爹娘来信说下个月就能订婚,女孩才十四岁,满了十五就入洞房。”苏文鑫一脸得色。 “文鑫你不是说还想好好玩几年,怎么会忽然说起结婚了?”苏晋安笑。 “结婚归结婚,又不耽误玩儿。”苏文鑫一挺胸。 “苏晋安苏文鑫!”秋臻一身戎装,忽然踏入衙门,“跟我来!” 苏文鑫一拍苏晋安的肩膀,“先去看秋大人什么事儿找我们,晚上我请你喝酒。” 都督府官衙后面有一间密室,四周都是砖墙,可以隔绝一切声音,只有极机密的事情才在里面商议,以前苏晋安还没资格踏进这间密室。 秋臻满面肃然,看看苏文鑫,又看看苏晋安,“我有件非常机密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办。我想了想,觉得你们是我信得过的两个人,你们觉得自己是么?” 这句话问得相当重,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低头,“为大人效死!” “嗯,”秋臻点点头,“文鑫你跟我年份很长了,晋安你是后起之秀,我本不敢用你,但我昨晚说了,我看中你这个才,此外,我也很看重你这个胆。九条镇诛叶泓藏,你自己主动请缨,明知道是九死一生还要去闯,我很吃惊。按说原本我亲自出面去救你,就暴露了杀叶泓藏是君侯的意思,可我实在是惜你这个才。” “我这种人身份卑贱,得到大人重用是天赐的机会,如果不做点舍命的事情报答大人,未免浪费了机会。我的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算了。”苏晋安说。 “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呐!”秋臻慢悠悠地说着,斜眼一瞥苏晋安,“晋安你是个有野心的男人,不甘心雌伏,不甘心庸庸碌碌,想出人头地,让你一辈子当个不能露脸的云水僧还不如杀了你,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属下不敢!”苏晋安单膝跪下,心头猛跳。 “起来起来,”秋臻回复了和颜悦色,“有野心是好事,你们若都没野心,就都不求上进,我们的大业可还怎么成功?” “大业?”苏文鑫和苏晋安都是一愣。 “这么说吧,君侯府里有位大人物,我不说他的名字你们也知道。他要我秘密地为他做一件事,这件事君侯都不知道,虽然对君侯是绝无损害的。这件事的名字叫——”秋臻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刀耕!” “从你们听到这两个字开始,你们就得绝对忠于我。”秋臻眯着眼睛看着他俩,“泄露秘密者,杀!成功之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右手,将来天大的富贵,我都分给你们两个!” 苏晋安忽然一按刀柄,双肩绷紧,往侧面跳了一小步。苏文鑫这才发觉一个白衣优雅的年轻人正站在他们背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晋安不要造次,这位是秋叶城来的原映雪先生,刀耕这件事,全赖原映雪先生主持。”秋臻说。 “我的名字叫原映雪,很快大家便可忘记这个名字,因为真正负责的人会在开春的时候赶回来接替我,他的名字,叫范雨时。”优雅的年轻人微笑,“我在晋侯驾前出任一个小小的秘书官,来这里有些公事,但是更重要的是想来看看这里的雪,我来晋北前就听说八松城里的雪最美,秋叶城和它不能相比。” 苏晋安缓缓地放松了戒备,原映雪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刹那间苏晋安有种错觉,觉得他和原映雪曾在哪里见过。 “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呐。”原映雪对苏晋安说。 又见面了?苏晋安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完全不记得原映雪的长相了,按说这样飘逸绝伦的贵族年少,只要见过的人不会没有印象。可是苏晋安只记得原映雪的眼睛,那双熟悉的,微笑着的眼睛,仿佛是相逢在陌生城市的街头,两个故乡人隔着绵绵的白雪对视。 “很多年前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个命里带有孤星的男人,”原映雪拍了拍苏晋安的胳膊,“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在苏晋安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原映雪转身走到秋臻的身边,含笑坐下,对秋臻点点头,“教宗从北陆传回了消息,神所遴选的人已经踏上了征途。我们即将开始在东陆的进军,‘刀耕’计划的开始,迫在眉睫……神之为刀,若耕若犁……” 夜深人静,路边小酒肆里,苏文鑫和苏晋安对饮。 “喂,滚远一点儿,别再一边偷听。”苏文鑫醉醺醺地对伙计喊。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伙计也就顺着这两位军爷的心意,把衣服往肩上一披,回里屋小睡去了。 “你说秋大人找我们做的那件事怎么那么奇怪,”苏文鑫压低了声音,“难道要我们遍地去搜罗小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人贩子,还不得人人喊打?这事情,靠得住么?还有那个原映雪,神神秘秘的,肯定也是教中身份不低的人,不知道又动什么鬼点子。” “别想那么多,我们这些人也没机会多嘴问问题,照着做就是了。”苏晋安说。 “那些黑衣教士在晋北的权势是越来越了不得了,”苏文鑫说,“我怕大人和他们走得太近,没准会惹祸。” 苏晋安耸耸肩,“我也不是不担心,不过我们还能怎么办?不听大人的,祸事就在眼前了。听了大人的,虽然没准丢了脑袋,可也许就飞黄腾达了。” “嗯,”苏文鑫点点头,“晋安你说‘天罗’那种组织真的存在么?一个组织,存在了几百年,里面数不清的杀人好手?听着真是不可思议。不过能让辰月教要提前防备,可见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不知道,但我依稀记得,叶泓藏死前曾经问过我是否去过天罗的地方。”苏晋安这么说着,看着窗外出神。 “你?”苏文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起来晋安你那样一手漂亮的刀法,到底是谁教你的,你可从来都没说过。” “记不得了。”苏晋安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入云水僧之前,只记得一直在流浪,好像流浪了几十几百年似的,那时候缺衣少吃,人常常是又困又累又饿,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想再回想那时候,好像总是下雪,我走在雪里面,浑身一点一点地凉下去。”苏晋安低垂下头。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二十一岁?” “我不知道,我来到八松的那一天,我算自己十八岁。”苏晋安淡淡地说。 “晋安以前大概也有过很多了不得的经历吧?”苏文鑫感慨地说,“唉,我这种俗人跟你可没法相比,出身没什么特别的,刀上的功夫不如你,连讨女人欢心都不如你,你可不知道那些妓馆里的小女人,很有几个悄悄问你名字呢……不过我活得比你轻松,我也并不指望飞黄腾达,我这个性格,也就玩玩乐乐,年纪大了娶个老婆生两个孩子,带孩子玩。晋安你这么拼命,究竟怎么想的?” 苏晋安沉默着,看着桌上的灯光,“其实我想飞黄腾达,我跟文鑫你不一样,你有家人在晋北,我没有,我一直就流浪,走到哪里都没有根。只有常常有新的机会,我才觉得放心,拼了命地去争,反而不会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这样的人,闲不下来,过不了安逸的日子。”他想了想,“我大概是个有贪欲的人吧,帮我算命的人说,北辰贪狼落在我的命宫里。” “那个原映雪说的?” “我可不记得他,更不敢劳他那样的大人物给我算命,只是看他的眼睛,模模糊糊有点印象。”苏晋安说。 “晋安你不容易啊,诛叶泓藏那件事,”苏文鑫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其实秋大人差点就准备不出面,让你自生自灭了。” 苏晋安沉默良久,“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了,出发前我就觉得最后也许会那样。可我是个云水僧,我不想一辈子都是个云水僧,那是我脱下斗笠露脸的机会,我不想放弃。毒蛇口里夺金珠,不过是赌博。我说过我是个有贪欲的人,又总觉得不安全。” “晋安你别把自己说得跟个坏人似的。”苏文鑫拍拍他的肩膀。 “好坏我不在乎,”苏晋安轻声说,“只是知道自己是这么个性格,也只有认命了。我二十一岁了,改不了自己的性格了。” 苏文鑫叹口气,“你说我们这些男人能爬到多高?” 苏晋安一愣,摇摇头,“这怎么知道?也许能去秋叶山城,也许能去帝都,也许一辈子就在八松城里当个武官。” “所以说嘛,男人,总也有急流勇退的一天,”苏文鑫说,“你看我现在想到结婚,居然觉得蛮甜蜜的。以后我是个有家的男人了,晚上到家有人烧好饭给我吃,吃完饭有人烧好热水,想抱个女人始终就在身边,随时可以说点体己的话儿,她还跟我闹点小脾气,还是我孩子的娘。多好!” “结婚?”苏晋安笑笑,举杯,“我没钱,结不起,也不会有人愿意嫁给我的。” “嘿,昨天我们去桐月居,那个新去挂牌的姑娘莫不是九条镇那个……”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心头轻轻地一跳,点了点头,“不知道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她该算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吧?秋大人就没有处置?当时我没说,我看秋大人也没说,就不多嘴了。” “叶泓藏一妻六妾,吵着分家产还吵不过来呢,谁管得着一个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拜堂的小妾?”苏文鑫说,“听说都还没来得及洞房,还没有告诉云中家里在家谱里添上名字,所以直接就给赶出去了。秋大人忙着收拾叶泓藏还在各地的门生和朋友,压根儿就没注意这个女人。” “文鑫你是担心她在外乱说话?”苏晋安试探着问。叶泓藏死的这件事对外只说他私下结党买卖官爵,被八松都督府抓到切实证据后反抗行凶,被武官失手杀了,息子都什么的事情一句都不曾提起。如果阿葵说了实情,按照八松都督府的惯例,这么个小女人是可以私下处决掉的。 “唉!我们还能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人?何况这八松城里稍稍有点消息门路的,谁不知道叶泓藏怎么死的?她说了也没什么,我是听说她刚去桐月居挂牌,身子还是干净的,兄弟你要不要筹点钱赎出来,就当结婚了。”苏文鑫说,“看着还不错,像个良家少女。” “晋安你倒也觉得人家好看。”苏文鑫拍着他的肩膀,露出一丝猥琐的笑来,“你要看上了,咱们赎不起身,兄弟们给你凑钱,买她陪你一夜?说起来也是叶泓藏看上的女人,被兄弟你尝了腥。” 苏晋安摇摇头,“我喜欢丰润些的女人,对那种下颌尖尖的小女人没兴趣。” 苏文鑫慢悠悠地叹口气,拿筷子敲打杯碗,难听地唱歌,“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晋安你啊,也别太挑剔,给你个公主娶回家里,你也总有一天会烦的。”他又说,“喝酒喝酒,一会儿去妓馆里闹闹,兄弟就快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出来玩的机会可就一天天的少了。” 苏晋安扶着苏文鑫从酒肆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喝醉了,要去妓馆闹闹的事也被他们抛在了脑后。苏晋安看得出苏文鑫也有心事,也许因为是以前喜欢什么女人,如今却要和另一个女人订婚了,也许是从此以后他就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了,一切就都不同了。他把苏文鑫扶上马背,看着那个男人在马上摇晃着慢慢远去,仿佛一个独行了几千里路的旅人。 他站在雪地里出神,心想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苏文鑫说起阿葵时,他都要抗拒,要否认,好像本能地要保护自己。 次日傍晚,苏晋安又去了桐月居。 “呦,这不是晋安么?来来,坐坐。”老鸨殷勤地招呼。她知道这是个刚刚升上来的武官,薪俸多了起来,没准儿以后有点油水可榨。对于这种小武官她都记着名字,称呼起来亲切,让他觉得到了桐月居就像回家似的,老鸨懂这种流落在外的男人的心思。 “秋大人差我来把那晚上的酒钱结了。”苏晋安说,“秋大人说老板娘经营不易,不能亏了你。” “唉唉,我们这种苦出身的女人,也只有秋大人这样的善人是真心体恤了。可秋大人对我们这么多照应,这又怎么好意思?”老鸨嘴里谦让着,手里收钱却毫不含糊。 “应该的。”苏晋安漫不经心地说着,环顾周围。还没到入夜真正热闹的时候,大厅里散坐着一些不愿意去雅阁花钱的客人,陪着的姑娘也都是姿色平常的,苏晋安没有看到那张他熟悉的面孔。 “绫叶可想着晋安你呢,后来老跟我们说起晋安你人品又端正,容貌又俊秀,不像其他人涎皮赖脸,口水都要滴到女人胸口里。”老鸨添油加醋地说着,想揽一笔生意。 “绫叶?”苏晋安想了想,明白是那晚上坐在他膝盖上的姑娘,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绡衣。 “晋安你是不喜欢绫叶?”老鸨有些失望,绫叶也算桐月居里姿色靠前的几个女孩之一了,想不到这个新晋升的小武官居然这么难伺候。 “哦,不,”苏晋安沉吟了一刻,“其实是有个朋友托我来问老板娘一件事,他是个外乡人,一直在八松当个武官,没有婚配。如今年纪不小了,也有二十多岁,想找个女人结婚,在八松把根扎下。但是要去跟普通人家说亲不容易,问问老板娘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干净的年轻女孩,他攒点钱赎了,就当妻子了。” “哎呦,赎身呐?”老鸨皱了皱眉,手一指门楣上挂着的那些红灯笼,“那些都说是干净的,还没跟客人过过夜。”她压低了声音,凑到苏晋安耳边,“可是跟晋安你我也不隐瞒,不过是些长得小的女人,骗那些年纪大口袋里又宽松的老家伙,真干净的,就上次那个阿葵,我把她推荐给秋大人,可是天地良心不敢说谎。”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堆起一张笑眯眯的脸,扯扯苏晋安的袖子,“晋安你跟我说老实话。” “怎么?”苏晋安心里一惊。 “是不是秋大人后来又念着阿葵,又派你来探我口风?”老鸨拍拍胸脯,“如假包换的小姑娘,假了我把自己赔给秋大人。” 她本以为这个笑话会逗苏晋安一乐,苏晋安却只敷衍地拉扯嘴角。老鸨十分不喜欢苏晋安这个笑容,分明是个身份低微的小武官,这么笑却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透着世家子弟才有的孤傲。 “不是,大人私底下的事我们做属下的怎么好代劳?”苏晋安说,“只是个朋友问问,没别的意思。” 老鸨有点丧气,“这干净的小姑娘在妓馆里哪那么多?我们千方百计找来几个姿色好的,都等着卖点价钱出来,养活上上下下这百多口人,不容易啊!晋安你的朋友要当真想赎,也就阿葵一个是现成的,不过价格可不低,阿葵那手琴可是上得大场面的。再说了,价钱低了,你们男人赎回去了不珍惜,把好好的一个姑娘给我作贱了。” “价钱怎么不低?”苏晋安笑,“给我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传话。” “买来时候花了八十金铢,养了这么一个月,怎么也让我赚上二十个,就算整数一百吧。”老鸨对于这单生意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索性狮子大开口,报了个高价要吓退这些身无余财的小武官。 “是么?”苏晋安淡淡地说。 他转身出门,在门口看见阿葵和几个姐妹正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微微点头,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苏晋安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这回事自己的梦,梦璃他跟着一个女孩,提着大包小包区间她的父母,他心里忐忑,绷着脸,揣测着女孩的父母会问他些什么问题。女孩则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雪地上留下她纤细的脚印。梦里他没有带刀,这样他的身侧可以和女孩紧贴着,透过衣料感觉到她身体的温软。 温软得像这个微甜的梦本身。 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再过半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而后冰河解冻,大地复苏。 阿葵扶着窗栏,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雪景,想着那些雪下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正萌动着,奋力地要钻出头来。老鸨说大概还会有最后一场雪,她在等着那场雪,下完之后又是新的一年。 她每到年底就有隐隐约约的担心,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不知来年自己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来年,其实她的担心毫无道理,也很多余,她这样的女人最后也不过就是那样。但她总忍不住心里求乞,平平安安的一年过去,等到春天,她又可以穿上轻便的春裙在街上撒欢地跑。 其实一年一年的,无非是一个又一个的笼子,从这个里面钻出去,又钻进下一个了。 “阿葵,来选料子了,选块颜色艳点儿的,给你做春裙。”老鸨眉开眼笑地喊她。 阿葵的背后,上百个女人凑在一起,把一卷卷晕染的新绸扯开了,在自己身上比划,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交换着意见,那些春葱一样的手指在人群里指指点点,羡慕,妒忌或者鄙夷的眼光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流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阿葵在八松城里居然有了十几个常客,都是听得懂琴的,每次来都是点她的名儿,这让老鸨喜出望外,当初用那么钱儿从九条镇买来这个小姑娘时,她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没想到还真能长成一棵摇钱树。 苏晋安走进屋子,抬眼看见阳光里的阿葵,肩上搭着一幅淡紫色莲花纹的新绸,尖尖小小的侧脸上荡漾着一层淡淡的清光。 “晋安来啦?”老鸨看见苏晋安,眼睛发亮,拉着他的衣袖走到角落里,“我跟你说个事儿……有恩客看上我们阿葵了!” 苏晋安心里一空,像是塌陷下去一块,脸仍旧紧紧地绷着,嘴里淡淡的应着,“是么?” 他的平静让老鸨有些气馁,不过做妓馆生意的什么场面都见过,老鸨仍是带着点告密和撺掇的语气,瞥着苏晋安,“你那个朋友,想赎个老婆的那个,手头可宽裕了?” 苏晋安迟疑了一刻,点点头,“他家还算是有钱的。” “跟他说说,诚心想要我们阿葵的,就趁早把钱准备准备,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老鸨用肩膀顶顶苏晋安的胸膛,“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位恩客可是天天盼着和我们阿葵圆房呢!” “不是已经有人出钱了么?”苏晋安感觉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 老鸨没觉察他的异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们都是些苦命的女人,阿葵可还是小姑娘,我们不想拖她下这池苦水,你那朋友赎回家,毕竟是当老婆,恩恩爱爱。服侍客人就不同了,客人再怎么肯在你身上花钱,穿上衣服还是回家去找自己老婆。我这是为阿葵着想呐!” 恩恩爱爱,苏晋安想着这四个字出神。 “不过价钱上,可得利索点儿,别再磨磨蹭蹭地讲价了,你也不能让我这个当妈妈的赔了血本嫁女不是?”老鸨抛了个媚眼给苏晋安,摇摆着腰肢走开了。 她心里差不多有数了,看起来这个小军官不是自己要赎,听说阿葵有了恩客,他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而那个想赎老婆的男人估计也不会像苏晋安说的那样有钱,真有钱的人家还来妓院赎老婆?那些真的娶了妓女的有钱公子,不都是先在女人身上销了魂,被灌了不知多少迷汤才把女人给赎出去的么?这妓院又不是卖菜的地方,难道还真有傻子试也不试,来这里买个女人就回家当老婆了? 她估计是没希望了。她因为挂月阁失火,手头有点缺现钱,这个阿葵又有点不太安分的样子,原想与其卖个初夜,不如一把卖断出去,收回钱来修修阁子。 “有钱的傻子不好找啊。”她心里感喟一声。 苏晋安看着阿葵在那群女人里轻笑着,拿衣料在身上比划,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她脸上淡淡的绒毛把光晕开,稳稳软软。 他的心里动了动,压低了声音问老鸨,“我回去跟朋友说说,筹钱得点时间,能等几天么?” 老鸨不意听到这句,心里开花似的喜悦,扭动着来到苏晋安身边,一拍他的肩膀,“整数一百个金铢,说好了。这笔钱可也不小,晋安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有来历的朋友?我看你就是命里有贵人。” “那个朋友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只是年纪大我们一些,想要安定下来罢了。”苏晋安随口敷衍一句,转身出门。 阿葵抬头看向门那边的时候,只看到苏晋安一个背影,她不知道老鸨和苏晋安说了些什么,心里想着也许他会过来打个招呼。但他没有,就那么走掉了。阿葵低下头,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苏晋安进入八松都督府的官衙时,整个都督府被云水僧严密地封锁起来,同僚们都被阻挡在外。官衙正堂的雪松木平头大案上坐着个男孩,两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脸儿,梳着一条独辫,拢着内衬皮毛的织锦衣裳,眼睛大而明亮,全然不知道畏惧。 一根竹签沾着的大糖龙被递到男孩面前,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抓了过去,凑在鼻子上开心地嗅着。 原映雪笑笑,转身看着秋臻、苏文鑫和苏晋安,被允许踏进这里的只有他们三人。 “就是这样的孩子,是‘刀耕’的种子,你们看看他。他的关节、肌肉、筋脉,乃至于魂魄都是完美的……作为一个刺客。”原映雪修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身体,他的动作轻柔,孩子的注意力全部被糖龙吸引了,完全不抗拒。 原映雪轻轻叹了口气,把手停留在孩子的头顶,“如果不对他加以训练,他会长成一个普通人,庸庸碌碌,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是如果在天罗老师的手里,他会成为无与伦比的杀人者,老师会揉制他的骨骼和精神,调节他的肌肉和筋络,把他变成一柄绝世的利刃。关节弯曲的幅度可以远超常人,以别人完全无法发力的姿势依然能挥出雷霆闪电般的斩切,能够靠着手指的力量在屋梁上悬挂一日一夜,能不食不饮猿猴一样翻越山梁,还能让呼吸近乎停顿在水中守候一个对时之久……这样的孩子很少,是这天地偶然间的佳作,他们同时具有千中选一的骨骼、千中选一的魂魄、千中选一的精神,只有这样千中选一的孩子,才有资格被训练成天罗的顶尖刺客。” 所有人都沉默着。 “这样的千中选一,真不是什么好事啊。”苏晋安轻声说。 “好事坏事,总是很难说的,在这样的时代,谁又能说活下去一定是好事,死了就一定是种悲伤呢?”原映雪淡淡地说。 “糖龙好吃么?”他问那个男孩。 男孩看着他,使劲点点头,懵懂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即使是天罗优秀刺客们生下的孩子,也不能确保就是千中选一的刺客坯材,所以,每隔十年,天罗都会在整个东陆寻觅这样千中选一的孩子,绝不能超过五岁,否则他们就不能融入那个黑暗里的组织,成为他们忠诚的杀人刀。他们悄无声息地把孩子带走,无论这个孩子以前是贫是富,是尊贵是低贱,当他踏上天罗山堂的土地,他们都将面临一样的命运。天罗会用药物和严酷的训练让他们彻底忘记过去,他们的姓氏会被改为龙、阴、苏三者之一,被同姓的刺客当作孩子来抚养,他们会有新的父亲母亲叔叔伯伯,他们像血亲那样生活,忠于自己的新家庭,也忠于天罗本堂,等待来自天罗本堂的杀人使命。他们很多人,一生一世都不知道自己的亲人都是假的。”原映雪说,“天罗们把遴选称作‘岔路’,那是这些孩子一生中最大的岔路,走上这条路得,就再不能回头。” 苏晋安抬头望着屋顶,缓缓地打了个哆嗦。 “天罗山堂真是个残忍的组织啊,”苏文鑫叹口气,“他们只是把人像杀人木偶一样豢养着么?那么维持这个组织是为什么呢?杀人换得的金钱又给谁去享受?不断地选择新的孩子加入他们,又不断地把自己生下的不够格的孩子剔除掉,总有一天天罗山堂会变成一个木偶人山堂吧?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人都生活在虚假的家庭里,每一个都是杀人木偶。” “所以教宗说,天罗山堂是一座‘玩偶之城’,藏在东陆的某个角落里,很多年以后,住在那个城里的人都是创立天罗山堂那人的玩偶,而那个拥有那么多、那么好玩偶的人,却已经死了。”原映雪低下头,把男孩轻轻地抱在怀里,他的眼神悲伤又欣慰,孤独又洒脱,“可是我也听说过,生活在那座‘玩偶之城’里的人相亲相爱,他们都相信彼此之间比血更浓的亲情,为他们本不存在的家族尽忠,所以那个组织数百年来都不溃散……对于那样的人来说,真的或者假的家庭都无所谓吧?他们互相依赖着,过了数百年。东陆浩大,总有一片玩偶之城是他们的家,有家可归的人都算得幸福。”原映雪忽的扬眉,“晋安你说是不是?” 苏晋安心头微微一跳,隐隐约约感觉到原映雪在说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可他不明白,他对着原映雪的目光,脑海里一片空白。 “时代的改变就要开始了,天罗山堂掌握着东陆巨额的金钱流动,时代的改变会影响到他们的收入甚至生存,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而对于主导这次改变的我们,天罗刺客们会不遗余力地诛杀,我们必须做好全部的准备。”原映雪环顾众人,“很快他们就会开始选择新一批的‘坯材’,你们必须抓紧时间,优先找到最好的坯材,我们会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等到我们和天罗山堂对垒的时候,这会成为我们制胜的力量。” “教宗会席卷天下吧?”秋臻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属下们都望眼欲穿,这东路大局沉寂了那么些年,也该动动了。” “席卷天下?”原映雪笑笑,摇头,“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 他把那个舔着糖龙的孩子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苏晋安看那个男孩从原映雪的肩头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三个沉默的男人,头顶一跳独辫辫梢起伏。 “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酒肆的灯下,苏文鑫放声长叹,“听这位原教长的意思,心里也没什么底儿,我看天罗那个组织不是好对付的,这一场暗战打下来,也许会要了我们的小命吧?” “其实这么说起来原教长倒也是坦诚的人,如果他说毁掉天罗在东陆的实力不过是伸手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们必然能和他同入天启城享受富贵,这不但不能让人放心,而且显得虚伪吧?”苏晋安说。 “是啊,无论怎么都是九死一生的路。”苏文鑫说,“不知道我能不能看见我儿子长大。” “你儿子?”苏晋安笑。 苏文鑫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只有晋安你是我好兄弟,我告诉你一人,可别对外说。前两天我未来的岳父和我爹带着我未婚妻来八松看我。在席面上,我是小心谨慎,连正眼儿都不敢多看我老婆一眼,我岳父大人不住口地赞我朴实本分。所以我说我带老婆去相熟的织锦坊拿一块好绸子做见面礼,岳丈一点疑心都没有……嘿嘿。” “你……”苏晋安喝多了酒,一时没有醒悟。 苏文鑫用肩膀一撞他,横了他一眼,“那还用问?自家树上的果子自己不摘了尝鲜,还非得等到进来婚堂再叙礼享用啊?我拿了绸子,转头就带我老婆去了天桂坊!两杯酒一喝,再说点好话,老婆的裙带就送了。不是我自夸啊,那身段真是好,让人心痒,我爹确实有眼光!回去时候我老婆脸红得跟张布似的,我岳丈大人还硬是没看出来。我觉得这是得抓紧成婚,否则我老婆要真是怀了身孕,可不是小事。” “文鑫你是炫耀你老婆的美貌,还是炫耀你就要有儿子了?”苏晋安又笑。 “当然是炫耀我苏文鑫风流倜傥,外有红颜知己投怀送抱,内有未婚夫人情愿宽衣解带!”苏文鑫醉醺醺地一挺胸。 “不是吧?我觉得文鑫你是想结婚了,你现在说话的口气,不知道多像一个居家的男人。你和自家夫人同床共枕有什么可夸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看你是想把那个女人就此拴在身边,等不及地想娶她吧?” 苏文鑫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也是这个意思,你可不知道我看到那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从此就是我一个人的,我要跟她过一辈子,心里那个开心……和你在妓馆被花魁看上,不花钱陪你过夜的开心可不一样。” “很安心是吧?不用担心她什么时候跑掉,从此有家可以回。”苏晋安喝了口酒。 “我们男人啊,玩够了还是要回家的。”苏文鑫说,“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总会累啊……所以我听原教长那话,心里有点郁闷,想着要不要托人去别的都督府找个安稳点的职位,别我真的死了,让我那老婆和我儿子孤苦伶仃的。” “孤苦伶仃的么?”苏晋安淡淡地说,“是啊……谁能席卷天下?谁又被天下席卷?我要死了,可比文鑫你还要孤苦伶仃啊。” “所以劝你早点找个夫人,”苏文鑫拍拍苏晋安的肩膀,“别太挑……我出去撒泡尿。” 苏文鑫一掀帘子,风雪卷了进来,他急吼吼地窜了出去。伙计趁这个当口上来添酒,酒碗里映着蜡烛光漾着一片微红。 “小伙子你娶妻了么?”苏晋安忽然问。 “没呢,过两年儿,回乡下找一个。”伙计说,“在八松城里攒点钱,好好玩两年,我进城学徒,口袋里一直没钱,还没玩过呢。” “玩什么?女人?”苏晋安笑。 “那是啊,军爷别看我是个小酒肆的小伙计,可也是男人啊。”伙计一扬眉,“进城还能没这个心思,这八松城妓馆里的女人,那多漂亮啊,可不是我们乡下小地方的女人能比的,我家靠海,女人身上一股鱼腥味,不像八松城里的女人,都粉粉的,香香的,一闻都醉人。” “那多赚点钱在八松城里娶个女人好了。” “可没这么想过,”伙计笑笑,“就算有钱,八松城里人家的小姐也是看不上我们这种乡下男人的,妓馆里的女人,一条玉臂千人枕,床上亲热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一起玩玩是没什么,可是不敢娶,娶了在家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妓馆里也有还没接过客的女人吧?” “那也不行,妓馆那是什么地方?女人进去了就是卖的,接没接过客我们谁知道?老鸨骗人很常见的,而且一进那种地方,女人的心都脏了。” “脏了?”苏晋安轻声说。 “可不是,我一个从小要好的兄弟,就是被一个女人把七八年学徒的积蓄骗光了,还没一起睡过。我那兄弟还一直以为那女人在妓馆里没挂过牌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想再攒点钱堂堂正正地娶她。可后来钱少了,女人也就不怎么理他了,后来有一天他在浴池里,听人说起那女人的皮肤多细,媚功多高,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是十几个光着身子洗澡的男人。” “然后呢?”苏晋安淡淡地问。 “我那兄弟一时想不开,拿刀捅了那女人,自己怕了,跳楼摔死了,”伙计叹口气,“女人缓过来倒是没死,继续接客呢,就在桐月居。” “桐月居么?”苏晋安端起桌上一碗漾着微光的酒饮尽,从腰里抽出烟袋来,默默地填着烟草。 “所以这个女人啊,娶回家的不要太好看,还是清白的好。”伙计叹口气,“女人心,海底针呐!” “阿葵啊,娘跟你说一个事儿。”老鸨拉起阿葵的手坐在自己床边,细声细气地说。 “娘,在这里都是你照顾我,有什么事儿你就说吧。”阿葵心里跳了跳,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了。这里不是九条镇,老鸨不是妩媚娘,她也不再是叶泓藏的七夫人,没什么机会撒娇的。 “有个很好的客人,很喜欢你,哭着喊着说要让你变成他的人。”老鸨说,“我做这一行那么多年,没见过那么痴情的男人。本想劝他说把你娶回家的,娘也去了一桩心事,可是他家里又有夫人的,夫人还是个大家闺秀,管得很严,休妻是没指望的。他说舍得花钱,一亲芳泽也是好的。娘在你第一夜的牌子上写了十个金铢,是我们这里最高的价码儿,就是想要吓退那些用心不诚的登徒子。可是这位客人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说要加送一件礼物给你装身。” 阿葵默默地低着头,久久地不作答。 她想起了那场雪,雪地上的箫声逶迤而来,天地寂静,万物沉睡,那个精灵一样的男人站在道路的尽头,眉宇间的傲气和悲伤入霜雪般肃杀。 老鸨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娘看他也不错,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桐月居虽大,上上下下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娘也仗着你们赚钱维持,老是弹弹琴才能有多少钱收?我们阿葵啊,长得漂亮,女人趁着年轻,身子勾人的时候,多赚点钱,防老啊!你看……” 阿葵还是没作答。 她想起那个男人靠着柱子坐在那里,仿佛死了,又仿佛沉睡着,月光照在他鲜血淋漓的身上,分外的寒冷。她手边就有一柄刀,提起来就可以杀死他,可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只是走上去伸手探他的呼吸。那个瞬间他像被惊醒的野兽那样跳起来,一手抓着长箫,一手扯住她的领口。就在他要刺下的瞬间,她的婚服脱落,赤裸着站在一地月光中。那个精巧的设计,一拉胸口带子就会卸去全部婚服的设计,没有落在叶泓藏手中,确是落在那个长门僧的手里。 剥去锦绣的华服,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疲惫地退了出去。 再次倒下之前他说了什么? “是……你……别害怕……” 别怕?阿葵想,他怎么有资格叫人别害怕?最可怕的就是他啊,那个叫苏晋安的男人! “阿葵!”老鸨真的生气了。 “娘说得对,娘说得对!”阿葵赶紧说。她要把那个可怕的男人从脑海里赶出去,他总是在那里,总是在那里,贪婪地占着她的心。 老鸨笑了。这一瞬间阿葵觉得窗外有一缕仿佛流烟的箫声传来,但是听不真切。她知道那应该是幻觉,这就是命,那个天命的主子,孤独的男人,还会再一次在她即将告别少女的时候来么?带着他的刀和箫,和海潮般奔涌的杀气,和对整个世界的愤怒。 不会的吧?那样想就太天真了。 苏晋安和苏文鑫两个跌跌撞撞地走在小街上,苏文鑫醉得太厉害了,只能靠着苏晋安扛着他,于是苏晋安没法继续吹箫了。 他把箫收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黑暗里那栋灯火通明的大屋,想想那里的窗前有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秋臻带着苏文鑫和苏晋安一起走出都督府,秋臻心情畅快,长长地出了口气。 “又是一天的忙碌啊。”秋臻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刀耕’的进度如此顺畅,让人欣慰。原教长那样的人都说我们八松都督府的人远比他想的精锐,我看,这晋北国里,我们会是下一批得势的人了。” “晋安你说话总让人心里畅快,”秋臻大笑,“多亏了你和文鑫,你们现在真是我左膀右臂了,没了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今天奏请晋侯,再升晋安一级到百夫长,从此就和文鑫平级了。文鑫你也别说我对晋安偏心,实在是八松都督府这个小衙门,以你的官衔再往上升没多少空缺了,否则我也不会亏待你。” “谢大人!”苏晋安说。 苏文鑫笑,“晋安是我的好兄弟,兄弟升迁,我这个当哥哥的是开心的。大人对我俩都是贵人,晋安本事比我出众,升迁快也应该。” “我们就要这样升入帝都啊!”秋臻拍着他们两个的肩膀。 “大人,今夜去哪里小酌啊?”苏晋安问。 他们这些天总一起小聚,一边喝酒一边谈“刀耕”的事情,不知不觉的,其他同僚都避开他们三人的私聚,俨然八松都督府就是这三个人做决断的地方了。 “今晚不聚了,回家陪陪夫人,有家室的男人,总在外面晃悠,后院可不安静。”秋臻叹了口气,“晋安你和文鑫去吧。” “我今夜也没空了,几个家乡的朋友来了,听说我要结婚了,就闹着要我请酒,我免不得破财了,今夜一定要喝得烂醉如泥。”苏文鑫说。 “那我也就回去收拾收拾我那间屋子,好些日子没收拾了,还得洗洗衣服。”苏晋安也说。 “晋安你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啊。”秋臻登上马车之前说,“升迁之后薪水高了,想想娶门亲吧。” 苏晋安看着秋臻的马车和苏文鑫的马分道而去,一南一北,八松都督府前的小街上,只站着他一个人。 天已经黑透了。 苏晋安靠在自己小屋的木墙上,喝着冷酒。他有点饿,也有点冷,可是不想动。吊锅里还有半锅鱼汤和吃剩的鱼头,冷湿的地面上扔着他的衣服和贴身的软甲,一切都蒙着一层灰尘,确实是太久没有收拾了。屋顶破了一个洞,可以透过去看见星空,再过些天也许就要化雪了,不得不找个木工来补补屋顶免得漏水。 “晋安你是得有个女人照顾啊。”秋臻是这么说的,“升迁之后薪水高了,想想娶门亲吧。” “所以劝你早点找个夫人,”苏文鑫是这么说的,“别太挑。” 这两个人是他在这八松城里最熟悉的人了,不约而同给了同样的建议,这样的夜晚这两个人的声音交替在他耳边响起,阴魂似的萦绕不散。 也许他们说对了,而且他很快就能升到百夫长了,那就不是什长那样的小军官了,算是有点头面的任务,大概一些城里人家的女孩也会愿意嫁给他吧?他想。那样子她也能过上苏文鑫那样的生活了,晚上回家家里是暖和的,有人把昨晚剩的鱼汤熬好,衣服有人收拾好,有人在耳边念念叨叨。那个女人只是一个人的,他们在夜晚降临的时候亲热,不必担心有人忽然来敲他们的门。他的妻子妩媚但不娇羞,因为反正是夫妻,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把烟袋填满,默默地抽着,笑笑,觉出一股温馨来。 不知道他的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那样尖尖小小的脸儿……身子会不会好看,就像那夜在月光之下,他的脑海里满是血腥和杀气,就要一刀刺入那个华衣女人的喉咙。但不知怎么地她的衣服忽然全都脱落下来,她惊恐地站在月光里,蜷缩身体捂着胸口遮掩自己,月光照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泛着玉石般淡淡的青色,坚硬没有瑕疵,又像是孩子样的身体。 于是他忽然认出了那个女人。 他想到那个女人的身体,身上有些燥热,心跳有些加速。 “所以这个女人啊,娶回家的不要太好看,还是清白的好。”伙计是这么说的,“女人心,海底针呐!” 那个古怪的女人,心思可不就像海底针那样难测么?自己杀了她丈夫,可她却过来探自己的鼻息,像是生怕自己死了。 苏晋安抽着烟,心想原来自己是根本不懂女人的,即使那样十四岁的小女人。也许他该娶一个乡下女孩,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洗衣叠被,没什么不好。以后妓馆里就该少去了,守着一个姿色普通的女人,安安静静地抽烟,喝点小酒,生个儿子。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个很怕寂寞的人,妓馆那种地方,再喧闹,都透着隐隐的寂寞,像是一个人悲伤到极处反而可能大声欢笑那样,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来。就让那个小女人在妓馆里过她的生活吧,其实也是跟他苏晋安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她很漂亮也很诱人,那些男人会争相讨好她,拿出大笔的金铢堆在她面前,渴望着她开颜一笑,渴望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 苏晋安忽的觉得自己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像是条毒蛇,痛得他龇牙咧嘴。 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赤裸的男人扑在她孩子般的身上…… 苏晋安忽的想要个更大的地方呼吸,他猛地起身,抛下烟袋,提起长刀夺门而出,碰洒了那锅鱼汤,却完全没有察觉。 他在雪地上奔跑,大口地呼吸,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葵穿着那幅紫色莲花纹新绸裁的春裙,外面罩着一件狐皮坎肩,默默地坐在窗前。老鸨特意赶工把春裙裁出来在她的好日子给她穿上,这间薄得几乎透明的裙子该让那个喜欢阿葵的客人多么多么开心。桐月居里的女人觉得阿葵的运气不错,按说她也不算那种妩媚得无人能及的女孩子,偏偏就有人花十个金铢买她的第一夜。阿葵如今叫做姐姐的那个女人是桐月居的花魁,现在每晚的身价得三十个金铢了,可当初第一夜也才卖了八个,人人都说阿葵好运气。阿葵在这里还有点人缘,女人们凑在一起教她各种事情,怎么能不疼啦,怎么能让客人更满意啦,怎么能让他再多花点钱或者干脆直接把你赎出去啦,阿葵羞红着脸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一个妓女说完事儿之后一定要装着哭一会儿,这样客人会格外高兴,就会怜惜一下,悄悄塞几个钱给女孩自己,而不是交到老鸨手上。 阿葵胡思乱想着,她竭力不去想苏晋安,于是想到了叶泓藏,想到他听着自己弹琴,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带着怜爱的表情。妩媚娘说得对,叶泓藏其实是个很好的男人,原本他可以给阿葵一个很美好的生活。可他死了。 门被推开了,略略发福的男人微笑着走了进来,阿葵记得那个男人,他叫秋臻,是八松都督府的大人物。前些日子他来桐月居听琴,他的同僚们撺掇他收了阿葵,当时他只是笑不出声。那些同僚里有个男人名叫苏晋安。 “阿葵,今儿是你和秋大人大喜的日子,早些熄灯睡啦。”老鸨含着笑在门边招呼了一声,把门拉上了。 阿葵呆了很久,按照姐姐教的,默默的低着头,等待秋臻上来搂住她的肩膀,细如蚊鸣般地说:“大人要怜惜呐……” 夜深人静,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阿葵的床上。 阿葵披着那件紫绸的衣裳,默默地坐起来。秋臻在她身边满意的酣睡着,鼾声阵阵,年老发福的身体堆积着一层层的油脂,像是一条案板上的肉。 阿葵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正圆。 她又想到那个水阁里的夜晚了,那夜的月亮也很圆,那个消瘦,孤戾又悲伤的男人在她怀里无声的沉睡,她想要哭泣,水阁外面人声鼎沸,浮桥断了,可叶泓藏的义子带着人,就要涉水进来杀死她膝盖上的那个男人。他就要死了啊,她想,分明是个危险的男人,分明该是她的敌人和仇人,可她心里那么悲痛。 这时候那个男人苏醒了一瞬,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还不会死,我还不能死……” 然后他又昏死过去。 “你现在在哪里啊?”阿葵在心里轻轻地说。 她的眼泪忽的涌了出来,像是决堤的水。她竭力抓着一角忍着,否则她会号啕大哭,惊醒桐月居里的每个人。 秋臻醒了过来,看见那些珍珠样的泪水,愣了一下,露出了开怀的笑。他使劲把阿葵搂紧怀里,揉捏着她的身体,把早已准备好的三个金铢塞进她手里,温言软语,“还真是个小姑娘呢!哭什么?这是好事情啊,别哭别哭,拿着,自己买件好东西。” 清晨,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把秋臻从床上惊起。 他是一个军人,立刻抓起了旁边的佩刀。按照道理说,老鸨是绝没胆量这时候这么大声敲门扫客人的兴致才对,早晨起来,没准风雅一点的客人还要为女孩画画眉毛的。 “大人,是你在里面么?”那是苏文鑫的声音。 秋臻略略放下心来,扯过被子遮住阿葵赤裸的身体,披上自己的袍子去开门。门口是他两个最得力的属下苏文鑫和苏晋安。 秋臻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怎么来这里了?” 苏文鑫往背后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夫人昨夜找大人找得发疯了,在八松都督府的衙门里坐了一夜,您全家奴仆都给派出去了!” 秋臻紧张起来,“我不是说昨晚上有公务么?” “哪里有啊?大人,你跟我们说昨晚要回家和夫人聚一聚的……”苏文鑫哭丧着脸,“我和晋安也不知道啊,夫人派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这么说了。早知道大人您是出来玩,我们就编理由了,我们还以为您出事儿了,后半夜我顶着酒劲在城里找了您好久呢。” 秋臻想了起来,使劲拍了拍脑袋,“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昨晚上我也是太高兴了。” 苏文鑫往里面瞄了一眼,“是那个雏儿?” 秋臻瞪了他一眼,“这时候你还有兴致问这个?” “唉,大人,我也是有点急智的,我知道您来这里了,就放心了,编了个理由,路上我们对对,别在夫人面前出茬子就好办。”苏文鑫歪歪嘴一笑。 秋臻松了口气,拍了拍苏文鑫的肩膀,“文鑫呐,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啊!” 他还想回头跟阿葵道个别,不过也知道自己夫人是个什么性格,不敢久留,回身取了外袍,拍拍苏晋安,“快走快走,别愣着了,夫人现在还在衙门呢?” “是啊。”苏文鑫苦笑。 “家里这母老虎啊。”秋臻叹了口气,在自己背后合上了门。 那扇门隔开了苏晋安和阿葵之间的视线,仿佛一柄刀,斩断了一切,苏晋安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只是忽然想大笑,竭尽全力,放声大笑。 三个男人一起下楼,苏文鑫眼角眉梢带着点猥琐,“大人昨晚过得舒服么?” 秋臻心头记挂着夫人那事,却禁不住喜上眉梢,“身子又软又滑,让人骨头都酥了,你们两个得空也可以来尝尝那姑娘,真不错!第一夜贵点,之后就便宜了。” “大人我们要是碰您的女人,您不一刀砍死我们?”苏文鑫笑。 “我们是兄弟般的情谊,除了我家那个母老虎你们也看不上,什么女人不能一起享受啊?”秋臻大笑。 苏晋安陪着他们一起笑,眼前是一地月光里,女孩青玉一样赤裸的身体。 原映雪在高旷的夜空下架了一个茶壶来煮水,水中茶香慢慢蒸起。 雪地上站着几十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原映雪微笑着招呼他们,“来来,一起喝茶暖暖。” 苏文鑫站在一旁伺候着炭火,看着那些孩子坐在原映雪身边分茶,原映雪就像是他们的兄长。这样的场面太过温馨了,让他有点不适应。 “教长,我们出来这是……”他试探着问。 “喝茶啊。”原映雪说,“不过不泡给你喝了你身上有血腥气,玷污了茶香。” “是是,我们是军人嘛。”苏文鑫赔笑,“难怪教长也没叫晋安和秋大人。” “秋大人今晚有事情吧,向我告假了,这些天他好像是很忙。”原映雪淡淡地说,“至于苏晋安,他是个喝酒的人,不能喝茶。” 他把茶杯凑到鼻子边闻了闻,“奇怪,还是有那么重的血腥味。”他抬头望天,“今晚这是个什么天呐?” 苏晋安抱着从叶泓藏那里得来的弧刀“月厉”,靠在深巷的墙上,脚踩着冰雪,冻得脚趾发木。 远处传来木工敲打声,那是木匠们趁夜在修补烧毁了半边的挂月阁。他不由得想那修补阁子钱就有些是阿葵那一晚卖出来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那些最锋利,最让人难过的事,那些事像是枪矛一样从他心里戳出来,习惯了之后他就不会感到疼痛。他这样的人太卑贱,要在乱世里活下去已经不容易,没有时间疼痛。 三个对时之前秋大人的马车从这条深巷外经过,去往桐月居,现在还没有返回。秋大人其实是个有些惧内的人,一般在妓馆流连之后,还是要趁夜赶回家,跟他那位世家出身的夫人解释说是和同僚们在官衙里加班。那天晚上秋大人没有回家,大概是太开心了,在阿葵的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最后苏晋安和苏文鑫都得去跟秋夫人作证说,那夜有些不法之徒意图在大街上放火,秋大人一直在城北坐镇,所以才不能回家。秋夫人瞥了一眼苏文鑫,又瞥了一眼苏晋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文鑫你太滑头,你的话我信不过,不过晋安这么说,我就信他这么一次。 想到这些苏晋安觉得很好笑,但又笑不出来。 他想自己真是愚蠢,原本他应该给秋臻说他看上了阿葵,想赎出来当妻子。秋臻这方面是个开通的上司,为了一个得力的下属出让一个自己看中的女人,这种事秋臻一定会做,这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但是苏晋安没有说,秋臻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那么眉飞色舞地建议苏晋安什么时候也试试那个女孩的味道。 那一刻秋臻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亲如兄弟,也让人想杀了他。 苏晋安没有做最后的决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刀来这里等候。试想没了秋臻,那个惊世骇俗的“刀耕”计划就会就此终止,他们这群人扶摇直上的机会也就没了。苏晋安很想扶摇直上,他不能一辈子是个小军官,那样不如让他死了算了。秋臻其实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九条镇的事情之后,秋臻对他的重用超过了苏文鑫。他本该是苏晋安的贵人。 可怎么办呢? 当苏晋安走进他的小屋,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时,他感觉到心脉里生出了一条残忍的蛇,咬噬他的心脏,那疼痛几乎能绞碎他。他输给那条蛇了,无法制服它。他无法容忍那种疼痛,他本来是个没时间疼痛的人。 他抬起头对着夜空深深地呼吸。他必须斩出一刀,斩断那种痛苦,那一刀能斩在哪里?阿葵的头顶,他自己的心口,或者秋臻的后颈?那一刀的杀气已经成形了,就藏在他心里,如果他不挥出那一刀,他自己就会被那酷烈的杀气折磨得无法安睡。 谁教他的那一手绯刀?他不记得了。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只带着一手刀术流浪在晋北。但他还能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教他刀术的人传给他绯刀禁手“斩心杀法”时的话,这是一把先斩向自己内心的刀,这刀会在自己的心里被磨砺得分外锋利。 他听见秋臻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了。那个男人被他的夫人吓到了,不肯再在阿葵身上流连得更久,他要在午夜之前赶回夫人身边。 苏晋安想起另一个名叫原映雪的男人,那个辰月教的教长,总是眼神空矇嘴角带笑的贵公子,如果他最终知道是一个女孩的第一夜毁掉了他们鞑伐天下的宏图。他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是否也会难过得抽搐几下? 苏晋安终于笑了。 他戴上了风帽,竖起衣领遮住自己的面颊,抱着刀走出了深巷,远远的跟在那辆马车后。他感觉到那一刀的刀气在刀鞘里跳动了,这样的尾随让他有种极度熟悉的感觉,他本就是该做这种事的男人,他不再想任何事。 下雪了,他走在雪中,手指一节节冰凉下去,胸口里却是滚烫的血液在咆哮着奔流,仿佛怒潮。 清晨,苏晋安刚刚走进官衙,迎面就撞上了苏文鑫。苏文鑫脸上的神情怪异,看清苏晋安的脸之后,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出事了?”苏晋安看着整个官衙里人人脚步匆忙。 “秋大人……死了!”苏文鑫摇摇头,“这下可糟了,君侯一定会怪罪在我们头上,这八松城的都督横死在街头,怎么也解释不过去的。” “秋大人死了?”苏晋安眉峰跳动,露出惊讶的样子来,“怎么回事?” “今天早晨兄弟们在铁犁沟发现了一具无头的尸体,被剥得一干二净,本来以为是普通的案子,可是中午在几百步外就找到了秋大人的头,还有卷成一包的衣服,看来那具无头尸是秋大人没错了。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喝醉了,我们可是给整得一晚上没睡,秋大人的马车没有回家,秋夫人开始还以为他是去逛妓馆了,勃然大怒,可是去了几个妓馆问了,才知道秋大人不到午夜就走了,后来又在路边找到了空无一人的马车。我们本来还有点侥幸的想法,想秋大人也许是被谁绑架了,只要是绑架,天明就会有人送消息来……”苏文鑫凑到苏晋安耳边,压低了声音,“这件事我怕是我们兄弟中有人下手。” 苏晋安眼角跳了跳,脸色微微一变,“可别胡说,没根据的事情别牵连自己兄弟。” “我真不是没根据,”苏文鑫瞥了他一眼,“我是陷害自己兄弟的人么?我家里代代相传仵作的手艺,我看了秋大人的伤口,是被一柄绝好的刀所伤。” “绝好的刀?”苏晋安瞪大了眼睛。 “刀好,用刀的人也好,一刀从后颈斩下,肌肉、血管、骨头,全都斩断,切口平滑,可以想见那一刀是凌厉之极啊。”苏文鑫环顾周围忙忙碌碌的人,“要说杀人,八松城里有谁比得上云水僧里这些人?而且知道秋大人喜欢去桐月居的人也不算很多,倒是我们这队兄弟人人都清楚。” “可秋大人对兄弟们都很不错,谁会想窝里斗,要说想杀秋大人,怕不是文鑫你吧?”苏晋安开了个不合宜的玩笑,“秋大人死了,没准你就能往都督的位子上爬了。” “算了吧,我这辈子也就是个跟班的命,才不想把自己往那个要命的位置上送。”苏文鑫倒是没太在意,“我觉得秋大人跟辰月教的关系太密切了,没准儿是得罪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给人办了。你不听秋大人自己都说么?在八松城里他说话还能算点数,要说到了君侯面前,他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最近有点嚣张了。” 苏晋安看着周围那些人,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悲戚,都和苏文鑫一样是一脸晦气的表情。他想如果秋臻自己能亲眼看看这一切,大概会很难过,花了那么大心思笼络来的下属,却没有几个真的会为他难过。 “会不会是叶泓藏的余党?”他随口说。 “也不是不可能。这事情晋安你也别声张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君侯怪罪下来,我就硬扛,也不能把自己兄弟送去顶缸。”苏文鑫一昂头,“大不了除了我这个小官儿,让我回家,我也不在乎。”他又压低了声音,“但你也私下留心,要真是我们兄弟干的,犯不着为他遮掩,把他扔出去,也算我们的功劳。” 苏文鑫忽的斜眼看他,“我就把这大秘密告诉了你,可别你就是那凶手吧?说起来晋安你也是一个用刀的好手,那柄月厉也是叶泓藏收藏了十几年的名刃。” 苏晋安心里一紧,感觉到那股潜藏的杀气如蛇一样从心脉深处往手腕流走,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想去拔刀,又强自克制。 “唉!看你一脸紧张的样子,还真以为我会害你啊?”苏文鑫语气里满是埋怨,一拍他肩膀,“我开玩笑的。你刚在九条镇立功,秋大人是提携你的贵人,你怎么也没有杀他的理由。除非晋安你不想升迁了,可你都说自己是个汲汲于名利的人呐。” 那条蛇重新回到心脉深处栖息了,苏晋安低低叹了口气,“怎么不是呢?这年头,我们这些小人物,每一个都想出头啊。” “唉!秋大人死不瞑目啊,”苏文鑫也叹了口气,“晋安你不知道,秋大人那颗人头死死瞪着眼睛,怕是临死都不信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是,谁能甘心?秋大人不是刚刚花了大钱买了‘桐月居’那个小女人的身子么,说还是个处女,挂了很高的价钱,秋大人玩过很是满意,跟我说想再掏钱买下来作妾。”苏文鑫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一个身体不行了的老男人,要了一个女人干净的身子,就觉得是两情相悦了,要跟人家小女人天长地久。屁!人家还不是图你两个钱?就冲秋大人那个满是肥油的肚子?” “男人老了都会这样吧?苏晋安也惋惜的说,“就是那个阿葵吧?我们见过的,我们在九条镇那次行动,她和我被围在水阁里,是个蛮漂亮的小女人,也不知道初夜开价多少钱,不过我们这种人,怕是也没法和秋大人去争。” “那次我们在桐月居喝酒,我觉得那个小女人老看你,怕是对你有意思。”苏文鑫忽然说。 苏晋安的心里一冷,那条蛇又在蠢蠢欲动。 “也许你去就不要钱了呢?”苏文鑫眯起一只眼,露出点猥琐的神情来,“反正也是卖过的女人了,要是她喜欢晋安你,便宜你一道,她也不亏什么。” “可惜我们不是秋大人那种袋里有真金白银的主儿啊,”苏晋安不自觉的叹了口气,又说,“不知道那夜卖了多少钱呢?” “十个金铢,不算很多,”苏文鑫也感慨,但是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可是三个月的军饷呐!谁能饿三个月的肚子,只为和一个小女人睡第一夜?反正将来她总还会睡很多男人,第一口腥,尝起来太贵。” “是啊。”苏晋安说。 他的手在衣袖里摸索那个小小的口袋,那里有五个金铢,六个银毫和四枚铜钿,外加一枚银锞子。那是他的所有财产。 他没有凑够钱。那个夜晚他在八松城里奔跑,唯一一个会借给他钱的苏文鑫因为喝醉了,睡在一个他找不到的酒肆里。 清早还没亮,苏晋安去了桐月居。 老鸨带着阿葵在一间暖阁里等他,苏晋安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说,“秋臻大人死了,还没有找到凶手,你们若是知道什么人和秋大人有仇,一定要告诉我们,否则就算是窝藏嫌犯。” 老鸨惊得忙摆手,“跟我们这小地方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 阿葵抬眼看着苏晋安,苏晋安也瞥了她一眼,他看见一双烟笼般的眸子,看不清其中的心情。 问询结束了,老鸨讨好的派阿葵送苏晋安出门,别有用意的说,“苏大人可记得常常关照我们这里,阿葵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可都等着苏大人这样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一亲芳泽呢,就算不要钱倒贴也是甘愿的,阿葵你说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只是些女人,只知道好好伺候客人,其他的可真的都不知道。” 两个人走到桐月居的门口,漫天飘雪,门前封冻的小河上,桥都被堆起来的雪掩埋了。八松城里的人们还都在睡梦里,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里叮叮铛铛,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我陪大人走几步吧?”阿葵说。 “好。”苏晋安想起了什么,从腰带里摸出某一天他在街头买的佩玉,“一件小东西,不值什么钱,街头买的,卖玉的人说,玉能辟邪。听说你身体不好,容易沾染邪气,就送你吧。” 阿葵就默默地把佩玉上的红绳缠在自己的手指上,把玉握在掌心里,抬头露出一个笑脸,“晋安最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苏晋安,苏晋安低头看着她的脸儿,雪花在两张脸之间飘落,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绕过一个早起在门前扫雪的人,接着往前走。 “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还不结婚么?”阿葵说。 “以前我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里有一颗孤星,无论和人相距多近,最后总得分别。”苏晋安说,“算命的说我这个命,会克死很多人。” “秋臻大人就是因为你这个孤星死的么?”阿葵抬头看着苏晋安的眼睛。 苏晋安微微一怔,心里那条蛇不安的翻腾。他站住了,“不会吧?秋大人是我的贵人呐。” “是啊。”阿葵轻声说,“以前干娘总骂我,说我就喜欢瞎猜。” 她踮起脚尖来把额头凑近苏晋安。 “怎么?”苏晋安问。 “你可以像干娘那样在我的额头弹一下,惩罚我。”阿葵说。 苏晋安看着那光洁如玉的额头和细细的,蜷曲的额发,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抚摸。但他没有,只是笑了笑。他放心下来,他想阿葵不会猜到他的秘密,过了年,她也才十五岁。阿葵也笑笑,露出排玉似的牙齿。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雪越来越大了,苏晋安在阿葵的头顶打起一把伞,雪花寂静无声的落在那伞上,滑落到伞缘,又坠落下来。 阿葵偷偷的回身往后看,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依偎着纠缠着,像是一直要绵延到天边。 夜深了,苏晋安在他租来的小屋里独自饮酒。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他的预料,秋臻死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君侯没太过问这个案子,还升了苏文鑫为副都督,加了苏晋安的薪水,而那个原映雪教长甚至根本没出现。八松城里好像从没有过秋臻这个人似的,八松都督府的军官和云水僧们重新开始了有条不紊的行动。 他这些天很忙,所以小屋还是照旧,满地扔着穿过的衣服,灰尘满地,顶棚的漏洞没有修好,锅里半锅冷鱼汤已经发霉了。如果不是为了取暖而把炭盆点了起来,这间小屋里只有苏晋安烟锅里的一点亮。他把一小块地板擦了擦,靠着墙边坐下来抽烟喝酒,没有吃晚饭。他很饿也有点冷,可是不想动。秋臻死了之后没有人再召集他们吃饭了,苏文鑫忙着结婚的事,两个人的联络也少了。 其实有秋臻在的时候他比较不寂寞一些。 他看着烟锅里的灰,觉得自己胸口的温度和那灰一样正在慢慢冷却。他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白天的时候雪化了一些,雪水把他唯一的被子淋湿了。 会冷吧?他想。也许他应该去妓馆里面找个女人搂着睡一觉,但他不想动。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敲门的人直接推门进来了。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紫色莲花纹的春裙,外面罩着狐皮小坎肩,漆黑的长发梳起堆在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晋安用发涩的声音问。 “我从外面经过,看见这里有灯光,”阿葵偏着头,用手梳理自己如云的长发,露出脖子媚惑的线条来,“我想起你告诉过我你在这里住,就想进来找你。” “你是特意过来?” “不,一个客人召我和我姐姐去他家里,刚睡下不久,被他夫人大吵大闹地赶出来了。”阿葵低声说着,却并不羞涩。这些天她认识了很多男人,在桐月居越来越有名,而在秋臻合上那扇门之前,她和苏晋安之间的眼神已经说完了一切。她本来就是一个妓女,不挂牌不卖身就像一个镜花水月的梦幻,看穿了,什么都好了。 “我姐姐走了,”阿葵说,“我让她先回去,说要来陪陪苏大人,将来苏大人在衙门里能护着我一点儿。” “苏大人?”苏晋安问。 “苏晋安。”阿葵轻声说。 苏晋安低头笑笑,他真的很少被人称作苏大人。 “我来投案自首的,我窝藏了一个嫌犯。”阿葵说。 “嫌犯?” “杀死秋大人的嫌犯啊。” 苏晋安一惊。 阿葵咬着自己娇艳欲滴的嘴唇,一颗一颗解开狐皮坎肩的扣子,把它抛在苏晋安的衣服上,然后解开了春裙的裙带。很快她就像那一夜一样赤裸了,站在屋顶漏洞透进来的月光中,身体依然坚硬得如同玉石雕刻成的。只是因为寒冷,皮肤上爆出了一粒粒小疙瘩。 她轻轻指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就在这里面。” 两个人相对着沉默了很久,苏晋安走上去紧紧地抱着她。他用了最大的力量,就像是挥出绯刀禁手砍下秋臻头颅的瞬间。 “为什么要杀秋大人?” “不需要什么理由吧。” “我想听你告诉我理由。” “因为他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这个理由你喜欢么?”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可我知道是你的真心话,你这样的男人啊,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对于自己喜欢的就特别看重一些。你会咬牙切齿地问这个天地要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不惜代价。” “你会厌弃这样的男人么?” “不,我喜欢啊,喜欢得发疯,从第一眼看见你,在那个水镜里,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那我娶你吧,虽然我还凑不到钱给你赎身,可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 “将来要像鸿鹄那样飞上高空的男人,娶一个已经不干净了的女人,将来你会不会后悔?”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阿葵从苏晋安的怀里挣脱出来,挥去身上的丝绸长袍,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把温软的胸口紧紧和他相贴。他们拼尽了力量亲吻,倒在冷湿坚硬的地板上,再一次忘记了明天,只是缠绵。他们的身旁是打开了的轩窗,从哪里看出去,八松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色,雪正在下,冬日的早晨寂静如斯,人们沉睡,屋顶上的积雪滑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原映雪 胤灵帝赤乌六年三月,八松城上一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 清晨雪下起来的时候,原映雪在桐月居最高的那间阁楼里喝茶,羽人的樟木茶茶香高而浓郁。他让人敞开着窗,任寒风吹进他的衣襟里,看着满天晶莹的雪花几乎垂直的下落,远山近树和屋舍都沉睡在雪下,天地间寂寞无声,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他千里迢迢赶到八松城,确实只是为了看雪,可秋臻偏不信。 原本他是不会接范雨时管的这些琐事的,但是范雨时劝诱说这里的雪好,又带来大教宗的亲笔信敦促,原映雪才懒洋洋地从垂柳如烟的南淮出发,来到了这座八松城。范雨时抓住了他的要害,他所喜欢的无非是风、花、雪、月而已,他和其他人不同,在于他不需要用女人作为点缀来欣赏这四时的风景。他听人说下了一冬的雪以后,雪花会把天空也洗得洁净如琉璃,最后一场雪是最干净的,晋北人把积在花瓣上的雪扫下来,化成水,珍藏在陶罐里,称作“霜凝露”,女人用这种水来保养容颜,因为它沾了高天之上神的气息和花的香。 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阁楼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八松都督府的苏文鑫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教长,一切均已解决好,刀耕计划,春天即可开始。” “没有秋臻,对你们没有影响么?”原映雪懒懒散散地问。 “没有,我和晋安可以解决好这件事,请教长放心。” “我听说那个叫天女葵的女孩昨夜出去陪客人,没和同车的女孩一起回桐月居,直到现在还找不到她,妈妈很着急。” “她去了晋安的物理,到现在也还在那里。” “真好,”原映雪点点头,“我有点喜欢那个女孩子。” “教长真的不准备再追究晋安刺杀秋臻大人的罪了?秋臻大人对于教宗的忠诚毋庸置疑,也是托了他的努力,八松都督府中我们的势力才到了今天的地步。” “秋臻的忠诚我们不怀疑,但是能力不过尔尔,就当作一枚弃子吧,懂得弃子的人才能下好全局,范雨时总是这么说。”原映雪耸耸肩,“我并非有意包容你的朋友,但是如果让范雨时知道我为了秋臻,毁了他培育成功的第一粒种子,他大概会去大教宗面前告我的恶状吧?你不知道他有多看重苏晋安,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你看那个男人,是罪恶里开出的花啊。”他轻声说,“恶之花。” “恶之花?” “只是个隐喻,是说每个人心里那些欲望、不安、愤怒和悲伤的精粹,人心里最不堪的东西,精粹出来却如花一样美。”原映雪说,“范雨时就是这么说的,大概,他就是想要苏晋安那么样一个人来证明他的理论吧?” “属下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原映雪笑笑,“人心里的东西,太多我都不懂。” 苏文鑫看着那个男人看雪的背影,心想他不是不懂,只是懒惰得不愿意说出来,甚至不愿意去想。 “属下斗胆一问,我猜晋安去过天罗的地方吧?可为什么他似乎记不起来呢?”苏文鑫撇着原映雪的眼神,像那眼神一旦稍有变化他就止住不问。 原映雪的眼睛里平静如斯,映着雪无声地落下,“以苏晋安那样的人,大概不愿意回忆起自己的很多过往吧?” “这么难得的人才,却差点埋没在云水僧里,是不是有点太可惜了?”苏文鑫实在忍不住,就问了。如今对于苏晋安,他太好奇了,以原映雪的尊贵,会亲自下令包庇苏晋安一个犯了死罪的小军官,简直难以想象。 “熬鹰而已,”原映雪淡淡地说,“范雨时要的,是一只雄鹰,不让他吃苦磨砺,他就废掉了。你还不懂范雨时那个人的心思,当他察觉苏晋安心里那些欲望、不安、愤怒和悲伤交汇旋转,仿佛涡流的时候,他有多开心。他说那是力量,神的力量是星辰的光辉,”原映雪点点自己的心口,“人的力量在这里。” “教长哲思深沉。”苏文鑫听不懂,只能附和。 “就让苏晋安相信他就是一个要在乱世中拼尽一切出人头地的卑贱之人吧,他会变得强大,他的道路将一直指向天启城,”原映雪轻轻地叹口气,“这样比让他回忆起自己真实的过去要好。” 苏文鑫点头,“教长真有善心,那么扶持晋安,还玉成他和那个女人。” 原映雪无声的笑笑,“扶持苏晋安是范雨时决定的,和我没关系。只是那个女孩是我的私心……我喜欢看着他们在一起,现在是赤乌六年,那个血腥的时代还未开始,在这个遥远的北国,男人和女人相爱,在寒冷的冬天里裸衣缠绵。在这个悲哀的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温暖的事么?” 他默默的看着窗外的雪,风起了,雪花的轨迹凌乱。苏文鑫有种感觉,那一刻原映雪看到了未来,那双清澈的瞳子里映出燎天的大火。 全书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闹相思】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