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乔霂之影 】整理” 九州志——狮牙之卷 重现《缥缈录》前七十年的东陆王朝。男儿烈血的时代终于登场,风炎皇帝的愤怒王图!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帝王还是寂寞的少年。 风炎皇帝初阵 一、盛世之衰 按照岁正系星象学家的观点,历史不过是星辰的循环往复在大地上的投影,看似变化无穷,实则单调乏味,没有什么不曾发生,也没有什么不再重演。凡人会感叹时事的无常,只是因为他们擅长视而不见,又对被他们偶然重新“发现”的历史感到惊奇—— 私史《胤末纪事》的编纂者,胤朝最后的太师谢墨,之所以会在笔下感叹青阳大君吕嵩的光辉完全被他伟大的父亲与更伟大的儿子所遮蔽,只是因为他忘记了百余年前另一位“隐形”于其父与其子身影之后的帝王,胤仁帝白徽明。 白徽明的父亲是开创“偃武中兴”的胤文帝,而他的儿子是唯一继承“蔷薇皇帝”白胤之血的胤武帝白清羽。在前后两位雄主的巨烛下,胤仁帝白徽明长达五十七年的治世却以积弱而见诸于史书…… 胤朝诸帝素文弱,除开国之君白胤、“风炎皇帝”白清羽,罕有雄主,胤文帝白怀真是其中唯一的例外——事实上以文治而非武功得称雄主者,历朝历代,也仅此一人。 胤文帝初年,胤朝尚未从辰月教煽动的内战中恢复过来,其时赤地千里,人口凋敝,诸侯蔑视天子。胤文帝践祚即以“偃武”为年号,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与民休息;享国三十年,未尝稍置宫室,尽内帑宝货,募天下精壮,通天启古运河,复开南北商路,东陆繁华尽归于王域,皇室始尊,遂天下大治。 偃武三十一年,胤文帝驾崩,因仁孝而被立为太子的皇七子白徽明登大宝,上述父皇遗志改元“修文”。于是在朝野与天下的共同的期待中,大胤的“偃武中兴”似乎将在这位工诗词的皇帝的治下走向“修文盛世”……然而在史册,这也仅仅是一个“似乎”。 原本白徽明并无入继大统的资格与人望,十七岁时即被封素王,分府出宫。没有继位压力的白徽明在藩邸中整日与词人为伍,所作诗词多以其父治下的“偃武中兴”为题材,由此竟也在朝野公卿之中颇得几分仁孝的赞誉。若不是白徽明两位分掌文武的皇兄争嫡,差点闹出血洗东宫的大乱子,胤文帝也不会一怒之下将参与东宫之乱的皇子尽数废为庶人,改立白徽明为太子。 如果没有偃武末年的东宫之乱,白徽明或许会作为专擅诗词的素王在胤史上留下更大的名望,而作为胤仁帝,从登基伊始,白徽明就表现出与克勤克俭的胤文帝迥然不同的性格。爱好金石书画的白徽明屡次下诏,搜括东陆名家字画于禁中兰台,又借口皇城中的兰台石室狭窄潮湿,于御花园内大兴土木营建别馆,专贮金石书画;别馆即成,复又检括天下…… 朝臣们虽然不安,认为新皇对于字画的狂热稍违先帝的“以俭守国”的遗训,但也觉得这不过是胤仁帝的一点私人嗜好,如果谏阻,未免太过求全责备;部分公卿甚至相当激赏新皇的嗜好,认为这才符合他们想象中的“修文之世”。没有人能预见到,新皇这个无害的嗜好竟会成为日后撬动大胤外交基石的杠杆。 修文四年,胤仁帝对廷臣们表示,非常仰慕羽人的书法,希望能得到羽皇的笔墨充实自己兰台别馆的收藏。对于皇帝近乎于任性的要求,朝廷重臣无不摇头。自星流五千年起,华族与羽人就一直处在军事对峙之中,互不相往来;而且以大胤皇帝九州宗主的骄傲,断然也不可能自失国体向羽皇索求墨宝。 无奈胤仁帝一日三催,羽皇的墨宝竟成为修文四年大胤重臣们最为头痛的大事件。最后,还是由兰台令楚道石建议由胤仁帝亲书国书,遣使澜北议和,齐格林羽皇亦亲书国书回聘,遣高第望族子弟入质,才算化解了这道难题。 北陆蛮族听闻华羽议和,立即遣使天启,探听胤朝是否会助羽攻蛮。在朝觐仪式上,北陆的使节照例呈递国书求聘胤朝公主,而胤朝照例以宫中没有待嫁的公主为由,婉绝和亲,又赐予北陆使节珍宝名产以示蛮华和睦之意。 然而当北陆使节递交国书,由内监转呈皇帝亲启时,胤仁帝忽然当庭掷还北陆青阳部大君的国书,满朝文武哗然,皆以为北陆大君的国书中有藐视大胤之语;金吾卫执戟入殿,只待胤仁帝下旨,便要将北陆使节拖出谷玄门问斩,以示大胤天威。 “北使惊惧,伏地称罪,问帝何故。” “帝讥之:字甚差,尔蛮识文否?” “北使愤然对曰:吾人不好书,唯善骑,愿会猎东陆。” 主管迎送使节的鸿胪卿当场惊厥,华蛮之间靠钱帛贿赂勉强维持的和平关系,只言片语间灰飞烟灭。南下途中早以将胤朝虚实打探得清清楚楚的北陆使节,一回到北都城,就向北陆大君进言,胤朝沿海防备空虚,正是打草谷的好去处。是年冬,北陆蛮族各部云集天拓大江北岸,自偃武末年时起时落的小股蛮族侵扰,终于发展成几乎遍及整个东陆北海岸,铺天盖地而来的蛮蝗大潮。“修文盛世”如同早春青苗般刚刚露头,转眼间便在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与蛮族隔海相望的西华与淳国首当其冲,沿海城镇无不被祸。但这只是开始,在漫长的“蛮蝗”年代里,皇室与诸侯的税吏奔走在东陆的每一个角落,在蛮蝗高涨的年份征收军粮银饷,支付军费;在蛮蝗平静的年份征收屈辱的岁币,贿赂北陆的大君。对于东陆的百姓而言,这些都没有什么区别,成千上万的农人不堪日益繁重的田赋徭役,纷纷弃农,流入城镇充当茶楼酒肆的佣保,斗鸡、走狗、击筑、歌舞的游手,或充当杂役,以至于“上富之家,待而举火者五六十人。最下者亦不减二三十人”。 以天启城为代表的大都市一时人口暴增,繁华无比。为了满足这座庞大城市每天的需要,满载着各种各样货物的商船川流不息地驶过天启运河,据载津关司每年仅从天启运河上就可以征收两千万金铢。在如此丰厚的利润吸引下,“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历,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与父皇相比,胤仁帝又是一位讲究享受的皇帝,上行下效,天启的公卿与官吏纷纷以豪奢为荣,以他们的正式俸禄自然不足以支付开销,于是贪污受贿在为敛财的不二法门,吏治之坏,倍于前朝。 吏治的腐败又影响到对蛮蝗的防备。在胤仁帝的朝堂上,大臣们壁垒分明划分为两派。一派以胤仁帝还是素王时的藩邸旧臣为主,这些官员大多为既得利益集团代表人物,性格保守,坚持对北陆蛮族的缴纳岁币政策。另一派以胤仁帝登基后新晋的大臣为主,这些大臣多以与皇帝诗词唱和而得到官职,大多年轻,好作大言,时时宣扬与其以岁币养北陆大君,不若养东陆之士,与蛮族决一死战,彻底根除蛮蝗;甚至踏破北都城,一统南北两陆,继而重现晁朝疆域。 两派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很快发展为席卷朝野的党争。修文年间的和战之策,在两派之间来回摇摆。在蛮蝗入侵太清宫后,胤仁帝一度倾向于新晋词臣,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任命几位主战派官员,主持对蛮蝗的防务。 鉴于胤朝水师软弱,不足以拦截无根民驾驶的蛮蝗长船,主战派官员在蛮蝗出没的郡县大力推行保甲法、团练法、助饷法,试图在广阔的正面建军立纵深防御,在蛮蝗登岸后,分隔包围,逐次削弱,最终歼敌与陆上。从理论上讲,这确有可行之处。但在实际执行中,以前从未尝过权力美味的新晋词臣乘机疯狂搜括民脂民膏,朝廷拨给的军费多半落入私囊。胤仁帝不得不罢免主战派官员。从此以后,藩邸旧臣趁机攻击主战派劳师糜饷,新晋词臣则抨击主和派通奸于蛮蝗,朝堂之上无片刻宁日。 这场党争以年龄论胜负,藩邸旧臣大多渐渐年老归隐,同样快变成老朽新晋词臣们终于占据了朝堂上的主流位置。但这个时候,这些老人已不复年轻时的热血,空喊着驱逐蛮蝗的口号,私底下完全向公卿世家看齐,热心于求田问舍,荫蔽子弟。 最后这些老人也因为皇帝的高寿退出政治舞台,到修文末年,朝堂之上可以称为有识之士的大臣者屈指可数。胤仁帝本人尤其念及旧情,特别优待尚在世的老臣,授予这些除了活着什么也不会的老朽显职,更有十数年不易置大臣之举,皇室政治陷入空前的惰性之中。 附录: 白氏皇族 白氏皇族起源于蔷薇皇帝白胤,以风炎皇帝白清羽即位之年前推六百五十四年,白胤高举火焰蔷薇的旗帜推翻了国祚将尽的贲王朝,从而建立了分封制的新王朝。白氏皇族并不仅仅是皇室一支,白胤的直系亲属及其子孙后代都被称为白氏皇族,最大的一支分支就是楚卫国的诸侯,他们被分封在楚卫,不算皇室,但是一样是蔷薇皇帝的血脉。所以东陆的白氏皇族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而皇室仅仅是其中最重要却不庞大的一支,也就是主家。 白氏皇族的分支,最主要的就是皇室和楚卫国诸侯,这两支因为血缘的关系分外的亲近,也正是因此,楚卫国承担了镇守王域南方门户的重要责任。 皇帝的地位和责任 因为皇室仅仅控制天启城为核心的“王域”这块土地,所以皇帝的命令并非是通达东陆的。恰恰相反,皇帝无力控制诸侯的军队、税收、户籍等等重要的实质工作,仅仅是名义上的主宰。 皇帝每年需要根据帝都钦天监对于星相的观测,下达四道重要的指令:“春启”、“夏飨”、“秋狩”、“冬储”。这四道命令表示根据天相和气候,皇帝决定诸侯可以开始春天的播种(春启)、夏季的采摘(夏飨,这是一个果实成熟的季节)、秋天的狩猎(秋狩)、冬天的粮食储备(冬储)。但是这些指令是根据天启城所在地方的气候来决定的,对于诸侯国其实并无绝对的参考意义,譬如寒冷的晋北,在帝都开始盛大的春启大典的时候,秋叶山城还是皑皑白雪,莫说开始耕种,人们还在破冰取鱼喝着小酒等待严酷的寒风过去。 但是这四道命令异常的隆重,也暗示了许多的事情,比如春启之令到来的时候,诸侯必须派出使节奔赴帝都,把今年要做的大事奏闻,包括军队的征伐、新城的建筑、诸侯世子的确立等等。而秋狩之时,也是粮食收获的季节,诸侯便要把当年收获的粮食数量,以及要供奉给皇室的数量都具表呈报上去。诸侯当然可以拒绝这么做,但是那也意味着对皇室的不尊,皇室则有权以此为由号召其他诸侯讨伐之。一旦皇室号召了,那么对某一诸侯的战争便是正义的,其他诸侯往往不会反对。所以诸侯出于这一点,对于皇室还保有表面上的尊敬,虽然他们会在税赋和粮食收获的数量上进行数额巨大的欺骗。 除了这四道命令,皇帝还负责对外抵抗侵略,对内教化人民,和调停诸侯之间的斗争。前两者是些虚无的权力,兵力有限的皇室不能独立地守卫国土,教化更是一句空话,但是调停诸侯之间的斗争是非常重要的权力。在诸侯之间产生战争的时候,皇帝势必派出特使进行调停,特使会听取双方的意见回报给皇帝,皇帝将因此判定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非正义的。皇帝会派出少数军队,象征性地帮助正义的一方,这被看作是很大的恩典,而被判定非正义的,将遭到围攻。某些时候皇帝也会狡猾地判定双方皆有理由,任其厮杀,一切皆取决于皇室的利益。 年号和谥号 每一代皇帝都有自己的年号,比如白胤的年号是“火薇”。史书的纪年以根据星相而定的星流纪年和年号纪年并用,对应史官而言,事实上星流纪年就足够了,但是民众还是普遍的采用年号纪年。但是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还必须延用上一任皇帝的年号直到那一年的结束,新年到来之际,他将拥有自己的年号。比如白清羽的年号是“北离”,他登基在夏日,而在那年冬天的大雪中,帝都中张灯结彩,他对群臣宣布他的“北离”纪年的开始。 这个结果是任何一个星流纪年中的年份,必然只有一个年号。 皇帝的年号是自己起的,并不需要咨询大臣们的意见。比如白胤的年号毫无疑问是他根据自己的战旗随便起了一个,他确实就是那么一个吊儿郎当的人,而风炎皇帝的年号被认为和某个叫做“秋陌离”的女人关系很大。曾经也不乏任性的皇帝,比如胤景纯帝,此人非常想把他的年号定为“花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花艺大师,而他栽培了九年的黑色虞美人终于在他即位那一年盛开,他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大成就,也是自己的吉兆,坚决要求以后便以花开元年、花开二年来纪年。皇室大臣们忧郁地设想这将令帝朝威武扫地,这个年号怎么也难写在诏书中,拿去在外邦面前宣读。景纯帝和大臣们拉锯的结果是年号被更换为“花熠”,大臣们勉强认可,虽然还是显得太过柔媚,但是终于有了一点熠熠生辉的气势。 皇帝还有一个谥号,谥号是他在死后才获得的,是根据他一生的作为,臣子们对他的评价。不像年号,谥号皇帝是无法参予评定的。谥号可以是一个或者两个字,臣子们根据这些字的古意来描绘已故皇帝的生平。比如“胤烈帝”在谥法上看来就不如“胤武帝”,因为谥法说“武而不遂曰烈”,也就是崇尚武功但是不成功。所以白清羽的谥号还算不错,但是也有说但凡用“武”字,已经说明皇帝重武轻文,是明褒暗贬。不过白清羽总之是不会在乎,首先因为他的战旗他被后世永远的作为“风炎皇帝”而记住,其次这个谥号被写在灵位捧入太庙的时候,他毫无疑问的已经死了。 二、蛮蝗乍起 蛮蝗 “……四五十年一战,就像是个浩劫,阴魂不散。其实归根究底,不过是我们北陆的贫瘠。眼下七部大概总共五百万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养五百万人么?贵族们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隶却连老鼠都抓来吃,还要饿死人。每到这个时候,就只有一战。每次大战,剩下的人不过一半,这两百多万,是土地养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可是再过上四五十年,两代人出生,土地又养不活了,于是为了抢水草抢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余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 ——《缥缈录》 位于北陆中部的瀚州,从东到西分为三个地形带。东部是高峻的彤云大山与勾戈山脉,西部是与殇州相接的高原,只有中部,是适合居住的草原。九州人类的一支——蛮族,就居住与驰骋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 瀚州草原面积广大,居住在这里的蛮族多以放牧为生。瀚州土地较之东陆远为贫瘠,加之气候较为寒冷,因此不适合耕种。偶有牧民烧荒种地,所得也颇为有限,中州的稻米甚至可以一年三熟,而在瀚州种麦子却往往只能熟一季。 蛮族牧民的生存与部落的存续高度依赖放牧,牲畜不仅是某些部落唯一的食物来源,也是不能自给自足的蛮族与东陆贸易获得其他生活必需品的交换物。放牧的牲畜,需要和草场上数以千计的野鼠、兔子等啮齿类动物竞争,若是寻不到合适的草场,牲畜活不下去,部落里就得死人。 在胤文帝时期,瀚州的蛮族人口大约是四百万,远远超过了瀚州草原能够负担的上限。因此部落与部落之间为了争夺草场冲突不断。因血亲复仇导致的仇杀每天都在发生,牧民们往往第二天起来就发现自己至亲的血溅在白色的帐篷上,已经干枯,于是痛不欲生地拿上杀牛的刀,不顾一切地冲向杀人者的部落。在大规模的部落仇杀中,许多小部落甚至因此丧失了主要的男性劳力,而被大的部落趁机兼并。 在普通的蛮族牧民为了立锥之地苦苦挣扎拼杀之时,大部落的贵族们却依然过着奢靡淫荡的生活;而大部落的进一步壮大,也伴随着诸多小部落的消失。 在当时的蛮族诸部落中,最强大的还是占据了北都城近三十年的青阳部,仅青阳部中的大姓如吕氏或是巢氏的私人武装,就比许多小部落所有的青壮年男子数量要多。雄踞朔方原北部的朔北部也拥有几乎不相上下的实力,尤其他们来去如风的白狼团,简直就是周边小部落的噩梦,即使是青阳部,也对朔北十分忌惮。 南面青茸原上,沙池部和九煵部热火朝天地捉对厮杀。值得一提的是居住在铁线河岸边的小部落五狄部,在九煵的强大压力下,不断向南迁移,退到天拓峡边,终于不能再退。全族男子在主君锡拉尔·郭纯卢·布哈落的带领下,设计伏击了海盗据点,夺下他们的船只,愤而乘船横渡天拓峡,趁夜快速地劫掠了一个没有防备的淳国小镇,满载着粮食归来却。这个未曾造成严重破坏的事件成为日后绵延数十年的“蛮蝗”的开端。 五狄部的这次袭击在东陆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波澜,当地的守备官员将这当作一次简单的海盗袭击事件呈报上去,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群蛮人是骑马洗劫了整个村子。与东陆发生的事情相反,五狄部的收获尽管不多,却在北陆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在各部相继饿死人的情况下,新的粮食来源很容易就成为各部关注的焦点,而东陆形同虚设的海防与官员的未尽职守,使得越过不宽的天拓峡到东陆抢粮成为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 目光独到的九煵部少君莫干遣密使从澜州的羽人那里购买了长船,又高价雇佣了许多无翼民作为船员。快船带着九煵部的精锐骑兵越过天拓峡,骑兵在菸河入海口处上岸,沿河而上袭击了淳国的重要粮仓菸阳,杀死当地守军二百余人,随后飞快地撤回了北陆,九煵部死伤则不到十人。收受了海防司贿赂的地方大员害怕此事传开会被追究罪过,竟然隐瞒不报,这种行为无疑为日后蛮族的肆虐提供了方便。 回到北陆的九煵部骑兵被当作英雄对待,他们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整个瀚州。一时间瀚州的蛮族牧民纷纷沿河南下。北陆缺树木,于是牧民们杀了牛马,用牛皮做成筏子,很多牧民坐在破旧的筏子上,就此淹死在铁线河里。即使这样,饥饿的牧民依然不悔地乘上皮筏,带着生存的希望划向南方。 此时,恰逢北陆的使者被修文帝掷还国书,耻辱归北,带回了这些东陆人的嚣张,以及他们确实防御能力低下的情报,一股暗流开始被推动起来。 所有的部落都看到了这件事后背后的意义,于是在库里格大会上,各部约定共同南下劫掠,相互协作,由九煵部提供船只,而实力最强的青阳与朔北部牵制住淳国的军事力量,最后的战利品按照各部的功绩分配。 在一个漆黑的夏季夜里,淳国的守夜士兵从灯塔上看到海面上突然来了一列未悬挂任何旗帜的舰船,打出旗语也没有任何回应。突然海面上左近的灯塔都燃起了烽火示警,烽火绵延几十里之长。禁海二百余年的淳国荒废的海防如同纸片一样被无翼民掌舵的舰船撕碎,数万蛮族连人带马在一夜之间登上了淳国的海岸。蛮族舰船巧妙地绕过了防卫严密的泉明和毕止,在广阔的菸河三角洲一带登陆,措手不及的海防司在看见绵延数十里的烽火之时甚至不知该将兵力调往何处。 上岸之后的蛮族沿途劫掠,却将“避实就虚”的策略发挥得淋漓尽致。蛮族马快,且无后方之忧,蛮族劫掠途中还纵马践踏食用禾麦,淳国百姓苦不堪言,又因为蛮族骑兵来去如风,故有“蛮蝗”之名。蛮族过处就如蝗虫入境,人人自危家家难保。蛮族各部落在登陆以后,纷纷夺取尚在沿岸停靠未来得及出海的各类船只,为再次的南下做准备。青阳和朔北则分出部分骑兵在毕止一带游弋,逼得淳国主君敖广之不敢分兵遏制蛮人,还向各地指挥使下令“勤王”,使得本就十分空虚的各地防卫更加空虚。而各地的指挥使也谨守着盛产菸果的菸河平原北部,几乎完全放弃了淳国南面的守备,使得蛮人在淳国南部横行无忌。 一时之间,“蛮蝗”肆虐竟似无人能当。 蛮族在东陆出现的消息传到天启之后,举国震惊。淳国是王域背面的屏障,长期负责东陆海防,却被蛮族一举突破,蛮族游骑依靠对步卒的速度优势在淳国军力间穿插游走。而淳国大量兵力被牵制在国都毕止附近,难以他顾,可以说王域北面的大门对蛮族完全敞开了。虽然西面有古戈壁阻拦,但自帝都盆地流至菸河的修文大运河,为蛮族的继续南下提供了良好的通道。一时天启城内愁云密布,承平已久的东陆军武废弛的恶果终于显现。然而与惶惶不可终日的诸公卿不同,仁帝一面命三万羽林天军驻守大雁泊口,一面传令各国驰援,史官说他在太清殿上分析华蛮军事对比时“淡定从容,满朝拜服”。这和他当初在朝堂上对北陆使者的态度判若两人。 三万羽林天军驻扎在大雁泊口,帝都人心大定,而羽林天军甚至还有余裕清剿淳国南部的零散蛮人,形势出现了对胤朝有利的局面,天启百姓们甚至相信在各国相继出兵后蛮人将很快被赶出大胤的领土。然而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性,青阳部的一支由巢氏家臣率领的千人左右的游骑因为不识地形,误打误撞地顺着西雁河而上,经过废弃的古战场当阳谷,进入了帝都盆地。这一支游骑惊异地发现帝都盆地远比北方的淳国富庶,这时他们终于明白他们并没有按照原计划顺大运河南下,而是绕路接近了胤朝权力的中心——帝都天启。 这队游骑兴奋地放弃了在帝都周边的劫掠,而是沿着官道高喊着“杀皇帝,抢财宝”的口号直奔帝都天启而去。怀着冒险者般的侥幸心理,他们将赌注押在帝都空虚的防守上,蛮勇和幸运将他们带到了天启城下。填盍门的守将甚至来不及将他们与东陆商队分辨开来,就被当先的游骑冲进了城门;能容十二辆大车并行的天启大道为蛮族的骑兵提供了巨大的方便,在城头的守将被蛮人乱箭射坠城楼时,千人的队伍已经有近一半进入了城内。 冲进天启的蛮人仿佛挖到金矿的河络一般,从未见过东陆文明的蛮人被坊间琳琅满目的商业奇迹所震慑,不知该从何下手。天启城中只是一个店铺的商品,就抵得上青阳部最有权势的巢氏重臣的全部收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部分游骑已经迷失在天启深广的坊间街道的同时,终于有人从面对巨大财富的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片刻之后,数百名腰间挂着各式金玉之器的蛮族骑兵喊着此起彼伏的“杀皇帝,抢财宝”的口号杀奔皇城而去。 远在百里之外的羽林天军甚至还来不及得到蛮族进入天启的消息,此时天启城中的军事力量只有五千金吾卫。主要由世家子弟组成的金吾卫虽然装备精良,但是在训练以及斗志上比生在马背上的蛮族要逊色得多,巡街的金吾卫甚至在确认蛮族进入天启的同时就扔下了武器混在百姓中四散逃窜,远不复先前缉拿小贩的威武。蛮族人就在没有遇到正经抵抗的情况下冲到了太清宫的宫门下,幸而其时执掌太卜监的楚道石正经过宫门,在宫墙之上“指挥若定”,才没有让蛮人冲进太清宫。这一支游骑在天启城内活动了整整两日,除百余骑先行离开外,余下的骑兵直到第三日才被星夜赶回的五千羽林天军完全剿灭。 蛮族人对东陆的侵袭几乎完全以掠夺为目的,他们并不攻占城市,但是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所获惊人。胤朝百姓对蛮族恨之入骨,却又无计可施。由于蛮族四处劫掠,往往并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因此东陆守军难以了解虚实,入侵的蛮族数量被夸大到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步,这种夸大又进一步加剧了百姓心中的恐惧。 在获得东陆的船只之后,后续的人马汹涌而来,每天都有满载而归的蛮族踏上回程的旅途,每天也有满怀希望的蛮族乘着船南下。蛮族的劫掠持续了近半年的时间,直到隆冬将近,大部分的蛮族才从东陆撤离。但仍有少量蛮族留在东陆,他们或是错过了登船的时机被迫留下,或是对东陆的财富充满了野心而不愿离去。淳国的百姓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但是由于破坏过于巨大,拥有菸河平原的淳国出现了难得的饥荒,不得不向天启请求调粮赈灾。 在库里格大会上,各部统计了参与南下的人数与损失,重新分配了一部分掠夺的收获。即使是各部为了分配利益虚报的损失和巨大的收获相比,都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在大会上,各部相约来年春天继续南下劫掠,同前一次大会不同,获得了足够船只的各部非常默契地没有提及共同南下。 第二年的春天,雪嵩河和铁线河的河水还没有完全解冻,瀚州的蛮族部落就开始乘船南下。由于熟练的无根民船员数量严重不足,很多船只被卡在冰块中,争抢河道导致的冲突也每天都在发生。即使如此,数量更加庞大的蛮族游骑依然越过天拓峡抵达东陆。还未从上一年的打击中恢复的淳国预料到了蛮族的南下,却无力封锁整个天拓峡与中州北海岸线。“蛮蝗”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蛰伏之后,又在东陆肆虐起来。 然而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蛮族各部各自为政,甚至各部之间会为了争抢财产争斗。没有了青阳与朔北的牵制,淳国的兵力得到了解放,对于小股游骑渐渐有了一定遏制作用。 淳国的步卒在游走的蛮族骑兵面前近乎毫无作为,王域北面的屏障已不存在。有了兵临太清的旧事,仁帝对“蛮蝗”十分重视,诏令各国“勤王”“剿蛮”。 距离王域最近的楚卫率先响应,遣步卒一万北上。然而除了楚卫,各国纷纷按兵不动。 距离淳国最近的晋北在收到诏令的第一天就派出了大军,然而这支军队只行进了不到一百里,就驻扎在晋北走廊,不再向前移动半步。仁帝再三遣使催促,均被晋侯以“羽患未除”为由婉拒,王室自顾尚且不暇,也就无法与晋侯计较。而休、陈、彭、息等澜州诸国纷纷唯晋北马首是瞻,四国军队聚在晋北走廊前,倒是将中州与澜州间的通道守得滴水不漏,蛮族数次攻打未果,知道这块硬骨头不好啃,也就息了去澜州捞一笔的念想。 号称“天南三国”的离、真、商,本就处在荒芜贫瘠的越州,兵力微弱,与王室又隔着锁河雷眼两条大山脉。三国之中,唯有真国对皇室忠心,却苦于路途遥远,真骑翻山不便,待赶到晋北走廊,已过去一月有余。而离国拒绝了楚卫“借道”的建议,没有翻越雷眼山,却选择了路途遥远的锁河山翻越,步骑两军一共不到三千人一路迤逦而行,终于在夏天初至之时赶到了晋北走廊,短短几百里路竟走了整整三个月。离军在晋北走廊遇到踞守此地的澜州联军,如同遇见亲人一般,极言山高路远、一路跋涉险山恶水殊为不易,澜州联军纷纷对离军忠心救主不惜劳师远征表示十分钦佩,当晚六国数万军队在晋北走廊大摆“劳师宴”,灯火通明十几里外都能看见。半个月后,商国军队姗姗来迟,七国军队又如前次大肆操办了一般。 处在宛州繁华之地的下唐国财力几为东陆之首,但军力实在一般。下唐国国主在收到诏令后立刻从国库调集金万两,粮三十万担“为国分忧”,但是却并未派出一兵一卒。而平国国主名义上是一国之君,实际能调动的不过淮安城内数百人而已,尚不及江家雇佣的路护多,纵使心向皇室,也是有心无力。 诸侯的作壁上观使淳国陷入孤立的境地,独自面对蛮族蝗虫一般的掠夺,不胜其扰。 “蛮蝗”的肆虐让东陆的统治者们意识到骑兵的重要性和本国军力在机动性上的严重不足。淳国军队在蛮族骚扰之下疲于奔命,却总是跟不上蛮族骑兵的速度。 被视为未开化的蛮族侵略对于华族来说是巨大的耻辱与伤痛,而损失最严重的淳国更是如此。基于此,淳国开始着意训练骑兵。东陆缺乏良好的马种,淳国就地取材,收集北陆无主的良马,在菸河南部秘密建立马场用以提供坐骑,并用秘传的冷煅法锻造鱼鳞钢甲。由于钢甲每年出产有限,因此最初只组成了百人的“风虎骑”用以别动。“风虎骑”身着薄钢铠,防护远胜一般蛮族骑兵,速度也不落下风,在几次追击小股蛮族游骑时都取得奇效,有人赞曰“风虎一百单八骑,银鳞为甲云为翼”。 皇室重臣祝捷从奏报中敏锐地注意到这一年的“蛮蝗”与上年的不同,从毕止未被围困来看,此次蛮族没有统一的组织和策略,甚至发生了争抢,各部之间的嫌隙可以利用。 仁帝于是遣密使分别和青阳朔北部代表谈判,许以好处,希望换取退兵的条件。青阳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与仁帝达成了协定。天启和青阳的约定包括:每年胤朝向青阳部进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即“岁币”,仁帝将女儿下嫁到青阳部,青阳部主称胤仁帝为岳父,仁帝称青阳部主为婿,翁婿之邦不得互相攻伐,天启城接纳青阳使节以为贵宾,为胤朝与青阳部互通消息。而桀骜的朔北部楼氏主君则拒绝了议和的请求,继续在中州劫掠。青阳部的人马悄无声息地撤回了北陆,沉迷于东陆丰富的出产与巨大的财富的其他蛮族则继续在富饶的土地上隳突,蛮蝗之害绵延数十年。 而风炎皇帝白清羽的故事,就于焉展开。 附录: 皇室的收入 皇帝在经济上的权力源于货币铸造。金铢、银毫、铜钿三种货币标准是由白胤确定的,帝都有庞大的货币铸造中心——货殖府。 此外,在王域内部,皇帝拥有绝对的权力。王域又是东陆的中央,位于富饶的帝都盆地,粮食收获非常丰厚稳定,而它在雷眼山和锁河山之间的战略要地,又使得很大一部分的资货流通必须经过王域。皇帝坐地收税,获益非常可观。 各项收益加起来,虽然皇帝要负担帝都公卿和相当数量的皇室大臣,但是皇帝仍然是东陆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即便富饶发达如下唐国,也不过和皇室的经济实力相当。 血亲复仇 血亲复仇是草原上豪勇的蛮族在受到侵害后进行的“以血还血”的报复行动。受到侵害而不以相等的方式回应,在许多蛮族看来,是怯懦的行为,因此血亲复仇一度在蛮族之间十分盛行。 血亲复仇必须由受害者同族执行,复仇的对象并不限于侵害者本人,而是一切和侵害者有血缘关系的人。血亲复仇的目的不是制止侵害,而是对侵害行为的惩罚。 血亲复仇在执行过程中往往会有链式反应的效果,最终甚至牵扯到多个部落。 尽管残忍,但不得不说,在人口过剩的瀚州,血亲复仇在客观上是一种减少人口的好方法。 三、风炎蔷薇 白清羽 风炎皇帝白清羽,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皇帝。 他在兄弟中排行第十三,生母是一个马厩中侍奉的女人,为皇帝整顿御马的鞍辔。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随着皇帝出猎伺候,皇帝射杀巨熊,得意地以烈酒下熊胆,也是在得意之余妃子们不在身边,于是皇帝临幸了这个伺候鞍辔的女人,野合生下了白清羽。 白清羽母亲仅仅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女人,在他的兄弟们中势力也最为单薄,兄长们并未料到这个人的凶猛,反而争相拉拢白清羽希望他为自己所用。白清羽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渐渐长大,他有时候被兄长们欺负,有时候被兄长们拉拢,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在帝都隐瞒了姓名浪荡。白清羽的性格成因非常复杂,他是一个相貌异常俊美,少年时近乎女孩的美男子,而性格自闭内敛,很怕和人说话。他的母亲也屡屡劝说他不要以帝王之子的身份自居,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贱婢的后代,这样才能避免杀身之祸。 年少时的白清羽在太清宫里只有一个玩伴,这个人是父亲豢养在宫中的一个少女,后来成为青阳吕氏大阏氏的秋陌离,这个名字很诗意的少女是晋北侯爵秋氏的幼女,皇帝听闻她的艳名而准备下聘给太子为妃,但是秋陌离到达天启登上太清宫的时候以容色震惊满朝。传闻秋陌离的母亲是一个流落到晋北的巫女(一些粗通秘术却比秘术师显得更加神秘的女人),她的身份便也不够高贵。然而令皇帝震惊的还是她的美色,于是借口她还年幼,便收在宫里养育,事实上是不能决定把她嫁给儿子,而在内心考虑据为己有。皇室重臣谢刚羽体察到皇帝的内心,但是担心这将给皇室带来巨大的丑闻,于是于秋陌离的母亲身上,声称这是不祥的女人,如果留她在天启,无论是否嫁给太子,都将给白氏皇朝的未来埋下祸根。皇帝对此渐渐也有了疑心,但是还不忍心立刻放她走,所以秋陌离在宫里,同样是一个孤独的人。 秋陌离略大于白清羽,与他亲近。白清羽在内心上对于秋陌离有着巨大的依赖,然而事发偶然,她和白清羽打闹的时候被皇帝发现。这个发现令皇帝警醒,觉得秋陌离对男人有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无论是太子、皇帝自己还是这个年纪幼小的白清羽,所以她的存在将使得任何一个即位的男人都被诱惑,从而验证了谢刚羽所谓“不祥之女”的说法。 于是皇帝决心让这个女人尽可能地远离他的土地,当听到青阳部新的大君产生时,他选择了最好的方式,封秋陌离为陌离公主,把她和亲到蛮族去,“祸水北引”。 为了安抚蛮族,晋北公主秋陌离受命北嫁青阳新的主君吕贵觥。为了和亲,胤仁帝将秋陌离封为陌离公主,先将她的画像送到吕贵觥的大帐中,吕贵觥看到秋陌离天仙一样的长相,十分满意。青阳部的使节在天启与鸿胪卿商议好了日子,便回北陆做好迎接的准备。随着秋陌离一同前往北陆的除了贴身侍女之外还有三百人的陪嫁队伍,带着上万匹上好布帛以及几十箱的珠宝作为嫁妆。 秋陌离出嫁这天,天启城举行了盛大的仪式,百官站在太清阁外的大殿上,看着三百人的随嫁队伍出了城门,却殊无喜意,面上都是不忍与羞愧的神色。蛮蝗肆虐,想到堂堂胤朝坐拥数十万拓的土地,治下有千万居民数十万的军队,却要落到嫁女求和的地步,竟有朝臣当场落下泪来。 秋陌离的嫁亲队伍从岁正门出城,执拗的白清羽不顾卫兵的阻拦,站在宫城的城楼之上看着秋陌离的车架出了天启城,眼中全是落寞。年幼的白清羽第一次遭遇真正的失去,这种痛苦远比在宫中被兄长欺辱,玩具被抢走的痛苦深沉得多。也是第一次,白清羽彻底感到自己的无力,因为做出决定的人是他不可违抗的主人、父亲和皇上。 秋陌离的离去使得白清羽重新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也使他在人生中第一次认识了另外一些东西,譬如说父亲的权力,以及蛮族的强大。他的性格愈加地自闭孤独,而对外却表现出一些逆反的狂浪和轻佻来。 “蛮族人抢走了他的女人。”——这是白清羽一生奋武的最初原因。 秋陌离在这个情况下嫁到了青阳部,她便是后来钦达翰王的母亲。青阳部从这场“去东陆挖金子”的运动中获得的好处最多,这也使得他们最后获得了称霸蛮族的资本。 虽然秋陌离离开了他,但此时的白清羽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内心,他过着懒散的自暴自弃的生活,像一个不问世事的贵公子。此时他已经长大,兄弟们之间的权力斗争日益激烈,于是年幼时候被欺负的白清羽此时变成了各方争夺的一个筹码,兄弟们都对他拉拢,白清羽则乐于花钱和四处投靠,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节。他最终投靠了他的七哥,而他的七哥白慎之是皇后嫡出的幼子,聪明大度,也有手腕,是人主的材料,很被父亲器重,是争夺继承人位置的最热人选。白清羽对于白慎之,就像养在家里的清客,白慎之对他客气,却也视他为废人。 附录: 后宫 皇帝拥有极其庞大的后宫系统。按照天子之婚的规则,所谓“天子一娶九女”,皇帝大婚会一次性的迎娶九位妻子,由三位正妻组成,每位正妻会带有两位陪嫁,也被看作皇帝的妻子。但是非常遗憾的是多数皇帝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未即位,所以他们便也不能享受盛大的“一娶九女”的大典。 胤朝后宫以皇后主持后宫事务,皇后下设皇贵妃、德贵妃各一名辅佐皇后,又设贤妃、恭妃、宸妃、康妃、庄妃、裕妃六妃,以及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还设十二婕妤,婕妤又有美人、才人、良人不等,最低级的称为采女。 “嫡出”是指正妻所生的孩子,但是皇帝的正妻不只一位而是三位,分别是“皇后”、“皇贵妃”和“德贵妃”,其他的妻子都算妾室,生出的孩子便是“庶出”,地位要低一等。但是若是母亲升为正妻,孩子也能顺理成章地变为嫡出。所以母亲和孩子在地位的诉求上是一体的,胤朝皇帝往往深爱母亲,但是对于父亲的感情则淡得多。 皇帝的妻子没有数目上限,对于多数皇帝而言,他们会在即位之后每年选取一些女人入宫,编入他妻子的队列。事实上整个后宫的女性,其中大多数是侍奉皇帝和妃子们的,并未经过正式的迎娶,但是她们也是皇帝随时可以临幸的对象。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使女如果被皇帝临幸了,会被造册记录,如果生下孩子,则皇帝必须给予其一个称号。所以对于后宫数量巨大的使女而言,如何邀宠使得皇帝能够临幸自己,乃至于运气的诞下皇子,便是一生最大的目标。 胤朝的皇帝中不乏被后世看作“淫行败德”的皇帝,其中以胤仁惠帝最为离谱,仁惠帝首创了“羊车”与“扣铭”的临幸手段。妃子们为了获得这位皇帝的宠幸,也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手段去迎合他的欢心。 但是这仅仅是少数的例子,对于多数皇帝而言,庞大的妻子队伍也是庞大的负担。因为他的正妻们都限于出身和家世,未必是绝丽的女子。皇帝的正妻,要么出身于东陆世家豪门,要么就是外族的公主,平民是绝不考虑的。即使那些后宫使女,因为怀了皇子而获得称号,也很难升为正妻。而皇帝轮流在正妻们的寝宫中过夜,被看作他的责任之一。他和正妻们的生育过程,被看作具备重大的象征意义,象征大地的哺育能力,甚至关系秋季收获的数量。仅仅在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之后,才能临幸他自己所喜欢的美丽女子,但是,下个月他依然需要赶回正妻们的寝宫中去履行责任。而正妻们的家族往往都是对于统治极其重要的几大家族,皇帝在私生活中对于这些正妻是否足够亲近,甚至会被悄悄告知这些大家族的家主。而消息又会反馈到内监的统领那里,再由内监的统领劝说皇帝要“敬重”正妻们,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些通过隆重大典娶来的女人身上。这让代代皇帝为之苦恼不堪。胤仁惠帝为了自己的淫行能够得逞,甚至不惜派内监悄悄把年少美貌的男子输入宫中供给自己的正妻们淫乐,从而堵住正妻们的嘴。 可以说为了打破这种对皇帝私生活的强力控制,历代皇帝们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胤光毅帝是个非常有名也为人赞叹的案例,他年少即位,尚未大婚,喜欢出身贫家的少女。可是碍于典律,他必须迎娶世家之女作为妻子,他固然可以把心爱之人纳入后宫,但是扶她成为正妻,是皇帝的威严也无法做到的。光毅帝思索再三之后,做出了大臣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决定,他发动了对羽族的战争,把心爱之人的父亲——一个沽酒的小商客——奉为统军大将。而这个小商客无疑没有能力统领羽林天军和诸侯军混编的军队,此时,光毅帝又宣布自己要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最后那场局部的战争以胤朝大军的胜利结束,而实际指挥的是光毅帝本人,他一身铁甲骑着战马领军冲锋在前,而名义上的领军大将,或者说皇帝未来的岳父只是手持令旗,坐在最高处左顾右盼、扭捏不安。 胤光毅帝返回帝都之后,立刻封“凯旋归来”的小商客为侯爵,又在当日下旨迎娶他的女儿为皇后,从此算是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是这么一番浩大工程也说明,皇帝事实上也是被束缚在种种律条中的一个人,远没有多少自由可言。 胤朝军制 胤季武略不彰,所控制的王域仅有十七个郡,外困于诸侯,内受制于公卿,兵源、粮饷拮据,军队编制常年保持在四万人以内,数量还不及晋北、楚卫等诸侯大国。胤朝中叶,各方势力角逐于朝堂之上,军队领导权反复易手,当权者往往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设置官阶,酬谢亲信,军制混乱不堪,直到胤仁帝时军制才趋于稳定。 公卿年代,大司马职掌武事,权力极大,皇帝的军令均需由大司马副署,方能转发全军。为了恢复皇室的权威,胤文帝首先着手将兵权回收到皇室手中。胤文帝在东宫设台拜太子为上将军,取“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之意,其位即在大司马之上,军令改由太子以上将军的名义直接发布,不经大司马之手,军权转归到以太子僚属组成的东宫将台手中。大司马的职掌仅限改为主持对武官的功过评定,至年终则课其殿最而行以赏罚,即便如此也往往因小过而被免退,修文三十年间,历任大司马者二十余人,任长者不过三年,任短者数月而已。胤仁帝升大司马为太保之后,连军队人事权也收归枢省,彻底将禁军掌握在皇帝手中。 驻扎在王域里的禁军分为内、外两军。外军为羽林天军,集中屯驻于天启城北。内军驻扎在天启城内,分属金吾卫与光禄寺。 羽林天军约三万人,兵源皆招募于自王域,其最高指挥机关为幕府。修文初年,胤文帝拜太子为上将军统领羽林天军,以太子之尊不便于出城亲历武事,即将禁军出征时以帷帐所建的临时治所幕府长期化、固定化,正式定间一级指挥机关,遣亲信以太子幕僚的身份代太子掌兵。胤仁帝登基后,吸取东宫之乱的教训,不复以皇子掌兵,废除东宫将台,改以幕府为羽林天军的最高统御机构,任羽林将军主之,以兵机参政为幕僚之长,其下设有庞大的参谋人员编制。幕府之下,分为部、营、队三级,分别以司马、指挥、队帅督之; 金吾卫兵力约五千人,相当于羽林天军的一部,以仆射为主官,“掌京城昼夜巡警之法,以执御非违,并掌天启十二门启闭”,兵卒称为卫士,地位在羽林天军普通士兵之上。皇帝出巡时例以金吾卫为前导,仪仗威容甚壮,为时人所艳羡。 天启公卿与东陆世家庶出子弟大多求取金吾卫卫士以为进身之阶,无非是金吾卫勤役较为轻松,而饷银与待遇远比羽林天军优厚。金吾卫中有如此之多的“天潢贵胄”,战斗力可想而知。这些贵族庶子往往又狂妄自大,一心想靠军功博取功名,获得自己在家族中不能得到的地位,可以算是天启城中中最热血好斗的一个团体。 掌管宫殿掖门户与宫内总管的光禄卿是天启城里非常微妙的一个职位。理论上光禄卿担负侍奉与保卫皇帝的重任,皇帝的文武侍从皆由其管辖;另一方面,光禄卿如果倒向任何一方势力,则该势力就可以立刻胁持皇帝。在动荡的胤季朝局中,皇帝对于光禄卿既倚重,又防备,多方限制其权力。胤仁帝设立枢省后正式分割光禄卿的职掌,将原属于光禄卿的参议郎等文学侍从改归枢省领导,仅寄名于光禄卿下;而随侍皇帝近侧的禁卫虎贲郎由皇帝通过虎贲令直接统御,光禄卿无权过问。 虎贲郎全部为军官,不足百人,由出仕于皇室东陆精壮忠勇武官中选拔。据载,虎贲郎的选拔标准极为严格,初试查年龄相貌,要求二十以上,四十以下,身高七尺以上,精通技击;复试考察耐力与行军速度,要求“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裹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三试,检验骑乘之术与勇武,要求“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 通过三声连试选拔出的虎贲郎战斗力之强远非金吾卫那般的银样蜡头枪可以比拟。在蛮蝗放入侵天启的事变中,大部金吾卫溃散,正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虎贲郎阻挡在太清阁前,以一敌十击退素以勇武著称的蛮族猛士。 真正归光禄卿指挥的只有缇骑郎,缇骑郎也全部为军官,但位次于虎贲郎,约五百人,负责皇帝出巡时扈从护卫,平时驻扎在太清宫外。蛮蝗侵入太清宫之后,胤仁帝鉴于皇城中戍卫不足才使得蛮蝗轻易突破至太清阁,将缇骑郎全部调入皇城宿卫。在胤仁帝驾崩前夜的夺嫡之乱中,光禄卿将赌注压在皇七子朱王身上,朱王正是寄希望于这股力量压制兄弟诸王,夺取帝位。 黑街 帝都天启是一个如同海洋般丰富的城市,这让白清羽领略到人生百态和历史的厚重。也就在这时,他接触到了天启的地下社会。 修文五十年左右,在黑街出现了一个名叫宋义的力伕,宋义天生神力,又颇有头脑,很得大家的推崇。宋义意识到内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白白便宜了舶商,于是一方面说服大家放下多年来的积怨,另一方面对不听劝告的人则采取暴力方式强行收编。通过多年的努力,力伕们亦团结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可以反过来跟舶商讨价还价。宋义遂创立力伕帮,并在泺水河里下规矩,凡充任力伕者必须先到他那里报号,由他编录在案,发给一种特殊的竹签作为凭证,力伕承揽活计或舶商雇佣力伕均需以此为凭。凡是没有凭证的力伕甚至雇佣他们的舶商,都会遭到力伕帮的报复。宋义因此得罪了金贾会,金贾会便于宋义必经之路设伏暗算他,宋义负伤,逃跑途中偶遇白清羽,为白清羽所救。白清羽看重宋义的勇武,而宋义感念白清羽的救命之恩,白清羽遂留宋义做了护院。 林坚是天启城中第一大牙商,所谓牙商,就是交易过程中提供交易场所,居间协调双方定价成交,或者代客买卖货物抽取佣金的人。大运河开通后,林坚发现外地舶商运货至天启交易,往往会遇到无处囤货的苦恼。林坚便租了津威坊附近的民房,辟为仓库,以极低的酬劳招揽些因失地进城谋生的农民或闲人担任护院,一并租给舶商。林坚靠租赁仓库迅速积累了一定的银钱,于是他便将这些钱全部用于租用更多的民房,遇有不肯租赁的,他便命令纠集的手下使用各种阴招恐吓甚至殴打房主。林坚逐步控制了津威坊一带绝大多数的仓库,外人很难再涉足这个行当。进而,林坚更以此为基础,以暴力控制了城西一带绝大多数的黑街产业。 白清羽第一次搬进分府时,他很绝望。尽管自幼被歧视和排挤,他早已习惯于默默地接受所有皇子中最少的例银和最差的供奉,却未想到皇子的分府居然可以如此简陋寒酸。那是一座久未修葺的宅子,白清羽永远忘不了第一次推开大门时所看到的景象,没有糊纸的窗子在风中格啦格啦地作响,墙头和瓦棱间长着半尺长的狗尾草,不知堆积了几年的落叶在池子中腐烂着散发出恶臭。他默然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下人忙忙碌碌地收拾,灰尘迷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了母亲和秋陌离,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啜泣了一夜。 他很快就找到了排遣这些失落的法子,外面的生活远比宫中的沉闷刻板要刺激得多,而分府中的几个下人又不像皇宫中的奴才和侍卫般啰嗦。他便没日没夜地泡在花街酒肆之中寻欢作乐。由于自幼长于皇宫,白清羽对财物价值一向没有概念,花起钱来豪迈阔绰,兴起时就解下随身之物赏人,人们欺他无知,每每以高价暗宰,他却浑然无知。姑娘老鸨们便当他是棵摇钱树,钱花光了也不撵他走,下月初一自然有人送钱来供他花销。 林放是林坚的孙子,因为自幼学了些拳脚武术,在街市上薄有名气。林放靠着家底殷实,游手好闲,整日出入于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身边又总跟着护院的武师和趋附他的狐朋狗友,稍有不豫便与人大打出手,渐成天启一霸。林放在白清羽经常光顾的春月楼有一个相好,叫做月落,月落与秋陌离眉眼间颇有几分神似,所以很得白清羽欢心。每次林放到春月楼,都被告知月落正在陪一个熟客。林放心中有些恼怒,又听说白清羽是个肥羊,便纠集手下,准备教训一下白清羽。林放等人虽然人多势众,却不是宋义的对手,被宋义击败,林放也受了伤。林放吃了亏,便回家央求林坚为他出气,林坚却认得白清羽是十三皇子。虽然白清羽是仁帝所有儿子中最不招待见的一个,但毕竟也是皇子,得罪不得,林坚便备了一份厚礼,亲自带着孙子向白清羽谢罪。俗语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林坚虽富,却是谁都看不起的牙人,于是便央求白清羽收林放做从人,盼林放能有个出身。 这是白清羽第一笔意外的收获。 修文十五年,仁帝于仁威坊设蛮市,专供蛮人贩卖货物之用。蛮商为人实在,价格公道,所贩卖之烈酒和蛮族的器具,颇受百姓欢迎。便经常有华族商贩眼红,前去挑衅,以致演发成群殴。华族商贩人数众多,而蛮商抱团且普遍比东陆人更高大粗壮,双方互有输赢。有个南城铁二,也在黑街之中颇有名声。 后世有一段评话,专讲白清羽如何结识铁二:“南城铁二爷,本来是个默默无名的混混。话说修文四十三年,铁二忽然找到南城的流氓头子温老五面前。掏出两大捆香,点着以后,一捆立在桌上,另一捆撩开衣服就杵在胸口。咬着牙等香灭了,冲温老五一努嘴儿,这名头叫做‘敬闷香’,街面上混的都门儿清,这摆明了是叫板,温老五要是带种,就得依葫芦画瓢跟铁二斗,要是皱一皱眉就算栽了面儿,以后南城里走到哪儿都得被笑话。这招是温老五的成名绝技,甚至为他博得了一个蚊香五的花名。但这次温老五算遇到了对手,一直斗到胸口看不见一点好肉,不支晕倒。从此,铁二爷在南城就算创下了字号。南城最多花街柳巷,铁二爷的生财之道就在其中。专寻那软呢小轿,打听好乘轿人的底细,寻那左右无人的时候,上前低声问一句:‘大人,某某姑娘伺候得你可好?’因朝廷规定官员不得出入青楼,轿中人便知道其中的规矩,又不愿意生事,便吩咐从人打赏。只要收了钱,铁二便决不再继续纠缠此人,逢到官府查牌的时候,还会提前通报消息。就这样,不出几年,铁二爷便坐上了城南的头一把交椅。铁二遭同行所忌,被温老五人构陷投入了治防司大牢。铁二和林坚平素有些往来,早听林坚吹嘘十三公子出身高贵,手眼通天,便央求林坚搬十三公子捞自己出狱。白清羽本身没什么势力,又不愿意在林坚父子面前跌了皇子的份儿,只得自己掏了银子上下打点,将铁二捞出狱。铁二从此便整日将十三公子如何仁义挂在嘴边,殊不知,白清羽自己也是有苦难言。” 天启黑街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在街面上混的,拜了祖师爷,就是一家兄弟,就算天大的仇也不准到官府告密互相构陷,否则背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铁二出了大牢,便向以九公为首的黑街耋宿们拜了帖子,要求评个道理。九公年逾八十,在天启黑街仅存的一个“九”字辈耋宿,在天启苦心经营多年,德高望重,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九公也早从旁人口中听说小字辈中崛起了一个号称“十三公子”的人物,便借与温老五对质为名,让铁二请白清羽到堂口上走一圈。白清羽只求逍遥自在,跟林坚和铁二扯上关系已经有些不情愿了,便想回绝,却被林放的一句“坐不了太清阁,也做个黑道皇帝”说动了。于是按街面上的规矩备了礼,由铁二引荐,亲自到九公府上拜会。 九公欲给白清羽一个下马威,摆下了三十六刀的穿刀大阵,没料到白清羽见惯了世面,坦然穿阵。由于林坚事先给白清羽做足了功课,加上白清羽天生的皇子风范,进退应对,守礼有度,令九公另眼相看。 温老五狗急跳墙,提出与白清羽“抽天签”,在祖师爷面前辩个清白,在座众人都变了脸色。铁二当下对温老五破口大骂,情愿代白清羽受刑。 按规矩,“抽天签”须由至少三位耋宿见证,备下一百单八跟签子,每根签字上写的都是一种酷刑,由提出者抽签亮签,然后按签子上的酷刑受刑,再换另一方。直抽到其中一方讨饶或身亡才算完事,这熬刑不住的一方就算是理亏。这是黑街决事规矩中最残忍的一种,抽签者往往非死即残,只有在黑白难辨,且争斗双方有深仇大恨之际才会使用,故此很多人私下里又叫它“抽天谴”。温老五见白清羽白净儒雅,料他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自以为稳操胜券。孰料白清羽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他既然认准了要做黑道皇帝,就什么事也拦不住他,况且他心中早已没有丝毫挂念,于生死一事看得极淡,坦然应战。 温老五和白清羽抽了签,温老五抽得是三刀六洞,温老五也算是条汉子,三刀六洞,干脆利落。林坚心里着急,与九公耳语,告知白清羽的皇子身份。九公心下骇然,却不敢公开白清羽的身份,只得以白清羽没拜过祖师爷不在门墙之内为名,欲阻止白清羽抽签。温老五自然不干,骂道祖师爷在上,难道老子身上三刀六洞是假的不成。双方正在争吵之中,白清羽却已经抽了签,亮签一看,却是抽中了一百单八根签中唯一不用受刑的一根“正大光明”,众人哑然失语,温老五也无话可说。温老五抽得第二签,乃是“割脯饲犬”,孰料白清羽竟再次抽中了“正大光明”,温老五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众人认定白清羽为星辰庇佑,均为其折服。 在林坚授意下,白清羽请拜九公为师,九公因其为皇子,推辞不敢受,白清羽执意恳请。九公最终于祖师爷面前开香堂,三叩敬茶之后,白清羽得列门墙。自此,十三公子成了天启黑街的第二号人物,“抽天签”一事一时脍炙人口,而林坚早已私下买通了持签筒之人一事,却湮没于传说之中,无人知晓。 黑街形势 “城,所以盛民也”,又曰“城者,所以自守也”,故“城”的功能在于居驻和守备;“市者,买卖所之也”,故“市”的功能在于互易。只有同时具备了这两项功能,才可称为城市。而修文年间的天启作为九州三陆第一城,其“城”与“市”的功能均发挥至了极致。 星流三千七百年左右,贲皇朝定都天启,经历了大洪水洗礼的东陆无复晁皇朝时期的辉煌鼎盛。事实上,终至胤皇朝灭亡,也没有再出现能与晁皇朝都城中都的规模——东西、南北各广二十里——相媲美的城市。然而中都的雄伟壮阔毕竟只剩下了残存古籍上记载的只言片语,其遗迹早已沉睡在潍海深邃的海底以至无法印证。而修文年间的天启,雄踞于帝都平原的中心,其历经百代的苦心营造以及凝聚千年的王气,成为最接近传说的城市。 虽不如东陆第一商业重镇淮安繁华锦绣,天启依然发挥着中州甚至整个东陆商业枢纽的重要作用,十八尺宽的官道自天启城脚下南及青石,北通毕止,东北则直达晋北走廊。更有胤文帝穷尽天下财力历时三十年挖掘的大运河直抵菸河,交通极为便利。 根据天启对周围地区的影响,可以将天启的商品集散和流通划分为三个市场圈,第一层市场圈由由天启及其近郊地区构成的通商圈;第二层市场圈是天启的中距离运输市场圈,王域辖属的十七郡八十八镇,供给了天启居民生活所需的粮食、肉类、蔬菜、水果、棉纱、茶叶等日用产品。第三层市场圈则是以天启为中心,在整个东陆织起、甚至辐射至北陆的一张巨大的贸易网络。 早期的天启实行严格的坊市分离制度,辟东西两市,东市位于填盍门附近的宣化坊,主要为天启居民提供日常所需的供应,如柴米丝帛布匹盆罐锅碗之类的杂货。因此东市俗称又叫杂市。东市按照开放时间不同,又有大市、小市、早市、夕市之分。四条街道呈“井”字形将东市划为九个部分,称为九井;又将货物分为九类,商贩需按照其所贩卖的货物到指定的井中售卖。 西市位于印池门附近的津威坊,主要为大宗货物的交易市场,来自于淳国的烟草和来自于宛州的布帛在这里堆积如山。为了照顾商船装卸转运,西市没有采取东市的九井格局,而是沿泺水河而建。胤文帝于河岸边建筑仓库,专供客商贮存货物之用,并收取一定的税钱和房钱,以充国库。 修文年间,大运河的通航后,天启的贸易枢纽作用逐渐凸现,逐渐突破了坊市分离的格局。首先是准予游贩在坊间叫卖,继而是准许在坊间街边开设商铺,至修文十五年,于南城仁威坊设蛮市,允许蛮人在天启经商。修文二十二年,仁帝下旨,每月初一十五准开夜市,这一制度彻底破除了坊市制在时间上限制。 商有商会,行有行帮。天启城的街市也分为形形色色、上得了明面或者上不了明面的势力。 宛商会馆是宛州商会的商人们创立的,其目的就在于以同乡之谊或共同的利益联络宛州商人,在供应、价格上达成共进退的攻守同盟,从达到避免竞争、垄断行业的目的。宛商会馆位于西市所在的津威坊,于修文十九年创立,由宛商自行推举德高望重者担任馆长。凡宛商入会,需得缴纳会费,成为会员之后,便需遵守会馆拟定之规则,并受到会馆的保护。宛商内部商业争执,由馆长从中裁断,当事商人必须遵守,若有违反或者诉之官府,则视为毁规必须退出会馆;与外部之争执,则由会馆出面调停,若调停不成,会馆亦会协助诉讼。 天启城街市上最大势力叫做金贾会,宛商多金且重同乡之谊,天启本地商人与其交易往往处于被动,便仿效宛商会馆的模式创立了金贾会,与宛商会馆对抗。金贾会成员久居天启,当地官吏更为熟稔,逐渐扳回了竞争上的劣势。 由于每日数十艘商船在这里停泊装卸,逐渐在周围养起了数百个常居于此以装卸搬运卫生的码头伕,又叫力伕。初时,力伕们按籍贯不同各成帮派,争抢活计。舶商们则趁机压低报酬,压榨苦力。 世家 胤帝国有众多的世家贵族。世家和平民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世家不能继承祖先的军功和爵位的话,慢慢也就变成了平民。而平民建功立业,也可以变做世家。但是一些传统的大贵族依旧凭借他们数百年的培养和积累,被公认为声名显赫高贵尊荣的“世家”,这些世家中,又有“七大世家”的说法。 皇族白氏 这一支主要包括了皇室和楚卫国的诸侯,以及数目众多的分家。他们的家徽是源自蔷薇皇帝的“火焰蔷薇”,各个分家的家徽则略有变形,楚卫国诸侯的家徽则是“十字蔷薇”,而后世名将白毅的家徽因为他的家族精于弓箭,是一支箭命中蔷薇震碎花瓣的图案,被称为“箭破蔷薇”。 唐国百里氏 他们仅次于白氏,是帝国的第二大世家。其中三支最大的百里氏为:帝都的主家、下唐国的百里氏分家、和上唐国的百里氏分家。后面两个分家是由一次家族分裂造成的。其中主家服务于皇室,而两个分家皆是诸侯,可以说实力异常庞大。百里氏的家徽是菊花,下唐国的分家使用“金色菊”为自己的家徽,上唐国则采用半朵菊花如朝阳升起的图案。 淳国敖氏 敖氏的家族众多,其中最主要的还是淳国的诸侯。这是敖氏的主家,他们的家徽是一条盘绕的蛇,蛇头在花纹的正中央,称为“沉思之蛇”,外人不太理解这个图案的意义。 天启息氏 这个世家的分家几乎是最多的,而他们的分家多半都没有什么影响力,属于在漫长时间后慢慢丧失影响力的一个世家。但是在帝都,依然有众多的息氏分家,他们的后代服务于皇室的各个机构,整体依然有着庞大的影响力,只是缺乏一个核心的主家。息氏的家徽是百合,太多的分家都使用差不多的百合图案,非常混乱。 宛州江氏 这是极其庞大的世家,同样有着无数的小分家,主家其实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但是江氏的某个分家的一位杰出的成员踏入了商场,以其无与伦比的天才缔造了庞大的商业王朝,从而使得整个东陆的江氏分家都供奉他为江氏家族新的主家,所以在风炎皇帝期间,江氏主家具有非常实力,财富更是可以撼动朝野。风炎皇帝个人也和江氏关系极其密切。江氏的家徽是神鸟大风。 云中叶氏 位于云中城的封闭家族,这个家族历史上分家极少,多半也都湮没了。只有主家,始终以其培养的将军而闻名于天下。他们家族“下弦月”的家徽旗一度可以取代皇室羽林天军的战旗。云中叶氏具备一个非常完整的军事人才培养机制,所有男子都在很小的时候开始被灌输军事知识和作战技巧,在这个世家,不能从军的男孩被看做可耻的,连母亲和姐姐都会鄙视他。云中叶氏的历代家主都奉行着祖传的、强硬的军武家族纲领,对于家族成员也培养他们的羞耻心和上进心,令他们坚强勇武,而绝不对软弱予以姑息。这为皇室以及诸侯输送了大量的军事人才,也在每场战争中损失很多的后代。 天启姬氏 虽然这个世家一贯出些刚猛绝世的英雄,包括后来的燮羽烈王。但是这些英雄似乎都和那柄传世的神器猛虎啸牙枪相关,握住它的人成为英雄,其余的姬氏子弟,只是沉迷于祖先的功勋带来的糜烂生活而已。姬氏家族控制的是帝都一个极为重要的机构——货殖府。历代姬氏家族的家主都在货殖府中执掌权力,负责为皇室规划东陆的货币流通和经济发展。这个职位需要极深厚的家学,所以姬氏家族的地位很少人能取代,直到宛州江氏的复兴。这个职位也带来了非常丰厚的收益,所以姬氏家族非常富有。在一帮姬姓的富有纨绔子弟中,总是数代闪现一个绝世英雄,也算是有趣的事。姬氏的家徽是黑色翼虎,两只对面守护着一枚枪刺。 世家与公卿 世家的宗族会议制度 每个世家,即每一姓,都会有一个“宗祠”。无论是分家还是主家,只要他们仍然坚信他们源于同一祖先,那么他们就奉同一个宗祠。譬如下唐国和上唐国因为分裂而水火不容,但是两家还都尊奉帝都的百里氏宗祠。这个宗祠并不是说祖先的陵寝或者牌位,其实是一个家族长老的会议制度。 宗祠总是在主家的召集和维护之下,若是像江氏那样发生主家的转移,那么就要新开宗祠。宗祠由若干位长老组成,不拘出身于主家还是分家,通常主家的家主是宗祠的领导者,但是也有例外。总之宗祠的人员组成揭示的主家和分家的权力配比,取决于彼此的势力。大世家的宗祠竞争非常激烈,但是一般都发生在暗处,有时候某些人选甚至需要皇帝来协调,因为宗祠的决议对于整个世家的行动意义重大,是非常惊人的在野势力。 各个世家的宗祠都掌握了一些本宗族的秘密,虽然名义上他们是裁决宗族之内的事情,但是当这些事发生在大世家的时候,就会影响整个东陆的格局。 对分家控制得力的宗祠,长老们甚至可以直接对作为分家的诸侯下令,而诸侯甚至也不便拒绝。 世家的主家和分家制度 主家的出现是世家家谱造册的一项制度产生的,就是一个家族每一代都会有一人担任家主,这个家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必须是男子。家主的兄弟也被写在家谱中,但是仅仅记录到他们的第三代子孙,其后就不再予以记录。所以不能继承家主的男性后代往往会选择独立,只要他向宗祠申请,并且证明他确实有这个能力自己生存,并且繁衍家族后代,往往都会获得宗祠的许可建立新的分家。这以后宗祠不再管理分家内部的事情,但是原则上在主家有危难的时候,分家的家主应该倾全力救援主家。 多数分家在长时间后没落凋零,但是很少数的分家则会成长壮大,甚至凌越于主家的势力之上。 世家的传承方式 世家的传承,等于家主的传承。家主人选的确立,则是效仿皇室的继承制度,选嫡选贤。 唯一不同的是,家族里面的竞争要小很多,所以前一任家主的个人倾向和宗祠的意见就足以确立一个继承人了。对于主家,宗祠的意见更加重要,对于分家,则是家主的意见更加重要。对于大世家的主家,被选定的继承人往往会被整个家族推到社交活动的前台,送他去帝都学习礼仪、经略和文化,他必须作为这个家族的新一代表率出现,如果做不到也会被撤换。 传承一般会有一些象征性的信物,比如对于姬氏,猛虎啸牙枪的继承事关重大。但是信物毕竟是象征性的,宗祠和前任家主的承认才是最终决定性的。譬如姬氏,事实上胤末燮初时期它的家主始终都是后来的燮敬德帝姬昌夜,但是继承猛虎啸牙枪的却是燮羽烈王姬野。 世家的继承人纠纷很大的时候,依然需要皇帝来裁决。皇帝的地位也在这里得以体现。 世家的婚姻联盟 世家之间主要靠婚姻来联盟。 这些家族的嫡系后代之间会有大量的姻亲关系,非常的复杂。所以很多世家子弟会身兼若干世家的血缘背景,在身份上显得尤其的尊贵,也因此世家们的后代会出现诸多的遗传病,都是因为一些糊里糊涂的近亲婚姻导致。 胤朝风气对于世家婚姻的辈分不是很看重,主要依据年龄而定。根据某家的家谱,可能妻子比丈夫高两辈,而根据另一家的家谱,可能两人是平辈,太难区分。 天启公卿的阵营区分 天启的公卿们是一支庞大人力储备,多半都是世家贵族。世家子弟们在家族中受过系统化的良好教育,教育核心则是各个世家的家传知识。公卿们也互相派遣子弟去相熟的世家中学习,从而培养更加全面的人才。他们服务于军事、文化、经济、政治等等不同领域,投效从皇室到诸侯到大世家等各种主人,从而发挥自己的才干。平民阶层同样可以成为公卿,但是路途比较艰难。他们不像世家子弟在公卿阶层中拥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可以凭借推荐而获得低阶的职位,他们必须依靠军功或者在某些特殊的机会为主人立下功勋,从而踏入公卿阶层的门槛。胤帝国并没有专门的人才选拔机构,皇室和诸侯各个机构以及大的世家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招募人才,但是世家子弟受的教育更好,所以多数的机会是留给这些人的。 公卿们之间互相推许,也有等级意识。七大世家和某些正在权力巅峰的公卿被理所当然地看作第一等的公卿,大世家的分家、小世家和普通的大臣被看作第二等的,也有少数在帝都没有权势和影响的公卿,则被看作第三等的。譬如离国嬴氏,即便身为诸侯,也被看作三等公卿和乡下诸侯,备受歧视。 公卿们的阵营还可以按照他们效忠的主人们来区分: 皇室臣子:在帝都,效忠于皇室的臣子是最有权势的一批人,也占了很大的比例。 诸侯派驻的特使:诸侯也会在帝都派驻和皇室沟通以及处理事务的使节,这些公卿可能是从国内派驻到帝都的,也可能是在当地寻找合适的世家子弟来担任,他们和皇室的关系非常密切。 世家的人力储备:有钱的世家会雇佣自己家臣,就像皇室和诸侯一样支付给他们薪水。百里氏的家臣队伍就异常的庞大,后世百里氏的家主百里长青获罪于皇室,也正是因为这支庞大的家臣队伍。这些家臣仅仅为主人效忠,甚至不会理睬皇帝,是非常不安份的一批人。此外一些闲散不任职的世家子弟也可以算在世家的人力储备中,这些人随时要准备为家族出力。 公卿生活 帝都的公卿生活充满了奢华和浪漫,有着各种名目的活动和仪式,来联络世家贵族的关系和树立高人一等的感觉。公卿之间各种拜访是极为常见的,馈赠也经常发生,富有的世家之间以奢华相竞争,也在对于文化艺术的修养上和对珍宝的收集上互相比赛。诗歌、文章、玉石、歌妓、舞蹈、武术,都在公卿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们还在各种特殊的节日聚会,其中重要的有: 元日 新年的第一天,午夜,皇帝会在太清阁上祭祀星空。 祭祀之后,皇室内监们会把皇帝赐予的食物分发到重要大臣和世家之中。这一日几乎全部的公卿家里都彻夜灯火不息,全家围绕火盆饮酒歌舞,作为对新年的祝福,若能收到皇帝赐予的食物,则是万分的荣耀。天亮之后,公卿家族的主人们纷纷上车出去拜访,新长成的男孩要陪着父亲出门,这往往是他们踏入社交的第一步。父亲们把长大的孩子推荐给身居高位的朋友们,也在暗示着这个孩子可以出门做官了,希望朋友们有职位的时候予以留心。 年轻女孩们则没有什么任务,这一天她们可以随便出门玩耍,往往是去和自家关系最亲密的公卿家里。每一家都准备着丰盛的食物等待着,家家都是欢腾的场面。这一天对于公卿家族的年轻人而言也是结识少女的好机会,少女们怀着春心在来往的少年中寻觅佳偶,而少年们也一样。这一天衣香鬓影,少女们会裹着华贵的衣裘,却大胆地暴露着脖子、肩膀和胳膊,少年们也要努力展现自己最儒雅或者英武的一面。 踏青节 跟元日比起来,三月仲春的时候,钦天监宣布仲春开始的这一天,显得更加轻松和可爱。 公卿们习惯于在这一日举家出去踏青,这也是一个竞争奢华的时候,庞大的随从队伍和衣着华丽妖娆的女眷们是最大的看点。元日更多地属于家族中新长成的男孩,而踏青节则属于女孩,这一天家主们有意令女眷得以暴露在外,以说明自家的女儿已经长成,可以考虑婚嫁一事。春天少女们的衣着单薄飘逸,有大批无所事事的少年就在野外等着一饱眼福。踏青之后,熟悉的公卿之间就一起结账饮酒,把长成的少女介绍给大家,这则是少女踏入社交的第一步。 霜华菊赏 这个重要的节日发生在秋天菊花盛开的时候。 这个节日源于百里氏的家徽是菊花,以往菊花盛开的时候,财雄势大的百里氏都会召集公卿们在自家的菊花园里饮酒歌舞。后来皇帝也非常乐于亲临这种场合,渐渐地发展为皇帝召集这个活动,仅仅限于帝都有影响力的大公卿家族,这些家族的重要成员举家被邀请到皇室的菊圃,欣赏菊花、饮酒和听丝竹。这是个非常清雅的活动,但皇帝有时也会借机选择新的妻子。 祭祖 这是由大世家的宗祠根据世家的某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大事件而定的日子,召集各地的分家来到帝都祭祀祖先。祭祖并非每年都有,但是一旦举办,就极为庄重盛大,往往也是宗祠借机请分家来到帝都议事的时候。通常祭祖应该由家主出席,如果家主不能出席,则委托予嫡子中最大的一人。 怀月明节 这个节日不同于前几个那么光明正大,通常只要在月圆之日就可以算作这个节日,某家公卿会兴致高昂地召集相熟的公卿于圆月之下把酒宴饮,展示珍宝或者欣赏歌舞。所谓“怀明月节”只是为了这个活动找个理由而已,通常请柬会写着“感明月入怀,邀君歌饮以纪流光”的字样。 这个活动通常很少有少男少女出席,而是家主们亲赴,因为这个奇怪的节日有另外一重含义,就是公卿中秘密流行的淫乐。通常在怀明月节歌舞的歌姬或者舞姬都会被慷慨地任客人挑选。 四、狮吼天启 狮牙会和公山虚 孱弱的皇室和臣子并不完全代表孱弱的子孙,在世传的军武家庭,年轻人们对于蛮族的仇恨和对于诸侯的愤怒在压聚。这些少年们不满于大人的怯懦,有一个私下里被称为“狮牙会”的组织,意图长大了取得军权向蛮族开战。这些年轻人带有强烈的大国沙文主义思想和军国主义精神,经常秘密集会。 其中最有名的名将有苏瑾深、李凌心、姬扬和叶正勋,都是名将的子弟。在蛮族的强烈压迫下,他们也有屈辱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近于白清羽所谓“蛮族抢走了我们的女人”的心理烙印。 单单“狮牙会”以及白清羽却还不足以形成后来的风暴,关键的人物出场,是辰月教的年轻弟子公山虚。 风炎时期,辰月教的“种子”制度在安然执行了两百多年后被迫中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种子”制度崩溃后,辰月的目标——削弱强权维持平衡却得以实现。中断“种子”制度与达成辰月目标的,是同一个人——后来的“帝师”公山虚。 公山虚是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他在历史上突然出现,最后又悄然消失,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终于何处。如果将在后世鼎鼎大名的“狮牙会”比作一个人,姬扬和李凌心是他的双手,苏瑾深是他的大脑,白清羽是他的脊梁,而公山虚就是他的灵魂。他从人群中找出了不得志的白清羽,教授他权谋之道,又助他登上帝位,可以说,他策划并见证了风炎皇帝一生的功绩与辉煌。 公山虚是个真正的辰月教徒,但是年轻时候他对于辰月的信仰还没有强化到后来的地步,所以他还被那种掀动乱世风云的少年志气所左右。 他像他后来的学生项空月那样,接受老师的委托,“自献”到天启城去当一名皇室的小吏,意图通过这个登上权力高峰,然而他却不知道,那正是“种子”计划的第一步。他被安排到太卜监做一名书记,负责整理公文。然而执掌太卜监的楚道石数十年间未曾上朝一次,整个太卜监除了日常账目以外竟无一事可录,平日里公山虚的工作只是记账与打扫卫生。楚道石也并不时常在太卜监走动,十天半月里过来一趟也是看一看墙角未曾落灰便即点着头满意离去,甚至不抬眼看一看监内众人。公山虚便是在这样宽松清闲的环境里终日无所事事,闲暇时只能去赌场闲逛,眼看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完全不能理解为何楚道石这样一个看似懒散又没有背景的老人能够得到仁帝的信任并凭借一人之力压服钦天监的一众秘术士。 改变发生在一个春季的下午,早春的阳光使人变得慵懒,太卜监的书记们都在桌上小憩之时,太仆卿楚道石又“照例”来到太卜监巡查一圈。听到推门声的公山虚以一种惯有的警醒睁开了双眼,抬手将桌上的账簿碰到了地上。公山虚起身弯下腰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拾起账簿时,无意对上了楚道石的双眼,尽管只是一瞬,他却感觉时间无限漫长。楚道石的双瞳深深陷在眯起的眼窝里,公山虚却仿佛透过一双瞳子看到一个扩大了几倍的自己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他在一瞬之间惊骇得僵在那里,任凭挤进门内的风吹着账簿哗啦哗啦翻过许多页。楚道石却似乎更加吃惊,良久才张口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声音里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或许未来的历史在这无人知晓的短短一瞬便被决定。 这一天之后,公山虚迅速地升任太卜监令史,随侍楚道石左右,也就是这一天,公山虚隐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与力量。 公山虚除了流连赌场之外,时常会去一个叫做“贪杯馆”的酒肆饮酒,酒馆老板是一个拥有淡淡羽人血统的无根民女子,馆内环境幽雅,又临近红灯区,因此生意一向不错。来此地的世家子弟颇多,因此也是年轻的子们互相结识的场所之一——另一个自然是不远处的红灯区。实际上,那是公山虚的老师与他约定的会面地点,若是公山虚按时出现而老师不在,则表示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公山虚就会要上一壶百花酿、一碟香豆,自斟自饮,饮完放下酒钱独自离去。太卜监闲散的生活正适合这样的消遣方式,公山虚就像一只安睡的潜龙,安静地将他的报复与野心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等待着将它们放出牢笼的合适时机。 公山虚与白清羽的相遇是在一个普通的夏季夜里,静水池边的街道里都能闻到轻微的脂粉味,和贪杯馆中的酒香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轻浮的快乐味道。从红灯区出来的白清羽带着一众人来贪杯馆“开眼界”,正走进门内,醉醺醺的林放忍不住吐了邻桌叶正勋一身,向来随和的叶正勋只是点点头并不以为意,他的宽容在素来横行霸道欺软怕硬的林放眼中就成了软弱,尚且站不稳的林放大声指责叶正勋挡住了他的去路,用十分粗俗的市井言语辱骂叶正勋以及同桌的狮牙会众人。在市井间长大的林放自然不会知道世家子弟们畏之如虎的狮牙会,狮牙会中大多是小族子弟或是大门阀的次子庶子们,他们虽然地位不高但大多是稷宫的学生,盼着将来倚靠军功荫蒙子弟光耀门楣,因此“战斗力”极强,即使权贵之子见了他们往往也要纷纷走避,因此有稷宫中有“宁杀蛮狗,不斗狮牙”的说法。林放的挑衅举动立即迎来了回应——一记扎实的重拳,醉了的林放当即斜着飞了出去,同时飞出去的还有他嘴里的两颗牙齿。平时只管付钱的白清羽此时又做了冤大头被众流氓推出来交涉,不善言辞的他还未来得及问明对方身份双方就打了起来——地痞们叫来了附近的兄弟,而根据他们的原则,拳头够硬时是不需要道理的,人数上绝对占优的他们可以将对方打到趴下再和他们理论。他们想得没错,只是算计错了对象——日后名扬天下的将领们用黑街的方式和一群地痞打斗,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酒精点燃了每个人身体里潜藏的野性,打斗从店内一直到店外,所有人都红了眼,毫不在意加在自己身上的拳头,不闪不避只是为了给对方更大的伤害。公山虚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纷乱,看到了这些流氓一样的年轻人心里燃烧着的火焰。他尤其被白清羽所震撼,亲眼看到这个内向还略带羞涩的少年狂歌痛饮之后忽然就可以拔剑和人决斗,被打倒之后又一次次站起来。公山虚意识到这些年轻人心里的不安和愤怒就是墟那强大力量的表现,这些人可以为他所用。 后面的事情可以用一句峰回路转来形容,随着巡城金吾卫的接近,打架的双方纷纷放开对手开始逃逸,白清羽意外地和狮牙会众人逃在了一路。在金吾卫的围追堵截之下,白清羽等人逃到了一条死胡同里,眼见就将被带到金卫收押,早已候在这里的公山虚隐身黑暗之中,施展秘术将众人身形隐藏了起来。众人待金吾卫散去后方才出声,先前打斗中的对手此时颇有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互相通了身份之后,便相约改日再战,不过这一次比斗的方式变成了斗酒。 白清羽不顾林放的劝阻,如约独自一人赴了狮牙会的酒宴。他在席上轮番与李凌心和姬扬等人斗酒,席间谈到蛮蝗之害,白清羽想到远嫁北陆的秋陌离,一股血勇之气被激发出来,登时将整坛酒一口喝下,酒坛在地上摔得粉碎,与席众人各自一惊,一齐怔怔看着这个眼圈泛红的男人。压抑心头多时的火焰瞬间喷薄出来,酒醉更助长了狂怒,白清羽在席上誓言要“尽剿蛮狗”,威风凛凛一时将众人压服。白清羽并不知道这场酒会只是狮牙会的一个考验,这个看似文弱的男子的突然爆发以及对征讨北陆的企盼全都落在了坐在角落的狮牙会“正宗”苏瑾深的眼中。苏瑾深决意将这个坊间传闻荒诞不经的失意皇子拉进狮牙会中,他对蛮族的仇恨可以让他到无所畏惧的地步,这正符合狮牙会“以身沐血,临剑以危”的纲领。 通过“考核”却浑然不知的白清羽开始频频出现在狮牙会的各种酒会之上,结识了许多下层的军官与稷宫学生,而与席的热血青年们也每每被白清羽的慷慨大义所感动,恨不能即刻亲临北陆斩杀蛮人。白清羽终于找到了同道之人,炽烈如火又满是愁苦的内心也在痛饮狂歌中得到了慰藉,然而这时又发生一件事情,对白清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白清羽那个地位卑贱的母亲卷入了宫内的丑闻。皇后蓄养面首的事情暴露出来,隐约被皇帝知道。仁帝设下的圈套想查看这件事情的真假,而在皇后和情人偷欢之后,情人出宫却恰巧和白清羽的母亲相遇,后来又被太清宫内侍们捉住。皇后的废立此时影响到了诸派皇子的势力涨落,白慎之立刻做出反应,首先是令宫中的内线和那个面首串供,不得供出皇后,其次是衡量形势,决定以白清羽的母亲为牺牲,一切都放在她的身上。 白清羽的母亲于是以“秽乱后宫”的大罪被凌迟处死,其实本来和母亲关系并不亲密的白清羽此时却忽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人生中最后一个爱自己的人就要死了。而白慎之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再三安慰白清羽说将来一定保他的地位和荣华,等到他即位他也立刻会恢复白清羽母亲的声誉。然而当白清羽看见被剐烂的母亲最后等着他去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的悲痛和愤怒已经足够把一切都烧毁了。 最深的自责和痛苦令白清羽的内心异常扭曲,他开始明白自己的真正地位和身份,知道自己的无助和可怜。他心里的英雄意志和凶狠的报复心理在同时苏醒,他在大醉中带着短刀藏在白慎之的必经之路旁意图行刺他。 这时候改变历史的人——公山虚——出场了,这个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对于白清羽内心的一切了如指掌,他问白清羽什么才是最大的报仇。公山虚所说的最大的报仇是击败所有的兄弟,以真正皇帝的尊严威吓天下,乃至于令蛮族都臣服在他的脚下。白清羽收起了他的刀,向公山虚深深行礼。 公山虚教给白清羽的,是“权力”二字,没有权力,对于皇子而言就没有一切,只能任人欺凌。 公山虚为白清羽设计了庞大的计划,他要训练这个年轻人,让他从一个轻佻不尊的废物变成一个真正的英雄豪杰。他训练白清羽的礼仪和谈吐,教会他在兄弟和群臣中游刃有余。 公山虚看重狮牙会的力量,令白清羽以征服蛮族的志向接纳了狮牙会的年轻人们,他们把自己改称为“蔷薇党”,意图以这个小小的联盟取得帝位和军权。 “蔷薇党”仍旧以“狮牙会”的名义在外活动,他们通过同在“稷宫国士府”学习的同学关系,在帝都内部以非常铺张的方式结交年轻的世家子弟,这些人多半在金吾卫中担任中级和低级的职司,但是往往都不是家中的长子,迫切地渴望军功。此外为了每年向蛮族诸部支付高额的供奉,皇室内库日渐空虚,于是在世家中筹集资金,从行商中征收重税,在军队俸禄中克扣“靖边税”,缴纳“靖边税”的军人按理可以在战争爆发的时候留驻帝都防御而不出战,而事实上在军队内部腐化的背景下,靖边税每个军人都必须缴纳,而且大部分被高层官员贪污克扣。中下级军官对于靖边税的愤怒令他们极其期待强势的领导者和蛮族正面开战。 白清羽和他的狮牙会恰恰扮演了这个角色,表面上狮牙会的参与者们是一些被贵族仕女们倾慕的偶像派少年军官,他们讲究礼仪风范也可能贵族女性拔刀决斗,在帝都举行名目繁多的联谊,以及种种奢靡的消费。重臣们无意于阻拦,但是也并不看重他们。事实上私下里狮牙会却是一个兄弟会甚至血盟,执行严格的制度体系,他们私下里在小酒馆聚会讨论收编金吾卫中的某些人成为他们的同伴,对他们许诺说将以皇室的名义对蛮族开战,军功和爵位都不是问题。 成员们被教导必须对狮牙会尽忠,这种忠诚甚至超过他们对上级和国家的忠诚,而作为回报,他们获得了大量的金钱,以及对未来登上高位的许诺。狮牙会在公山虚的筹划下,巧妙地运用巨大的利益以及年轻军官的热血,建立起了一个比军队更严密的组织,难得的是,这种严密大多是出于自愿而不是强迫。狮牙会的成员都知道他们尽忠的对象是“十三公子”,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谁,还有许多成员误认为狮牙会的核心是一个由十三个世家公子组成的小团体,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他们对狮牙会的忠诚,征伐北陆的愿望和高官厚禄的诱惑像两条蛇一样将他们死死锁住。 狮牙会在前期,也就是白清羽和公山虚正式介入之前,是个目标很单纯的群体。年轻人们相信终有一日老一辈老到无法掌权的时候,权力的接力棒会落入他们的手中,他们仅仅需要做好准备去接受这些权力,然后便可发动他们梦寐以求的对蛮族的战争。当然,权力也可能落入不属于他们团体的新一代主和派手中,他们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和他们一样年纪但是不认同战争和强势外交的世家子弟。于是,所有狮牙会成员的第一个责任就是帮助自己团队的成员在金吾卫和羽林天军中取得权力和地位。譬如当军队中某个中阶军官的职位空缺,而有若干候选人的时候,狮牙会的全部成员都会支持那个秘密加盟狮牙会的候选人,这种支持会影响到掌握职位授予的高阶军官。如果有两个以上候选人都是狮牙会的成员,则由狮牙会的领袖们判定谁的升迁对狮牙会的发展更为有利。这种组织方式在小规模的时候极为有效,狮牙会变成了一个异常团结的利益集团,迅速地在军队中攀升。 公山虚介入了狮牙会之后,他立刻着手了一次改组。因为他意识到这种为同伴争夺利益的组织方式只能应用于小群体,当他们的组织渐渐扩大之后,内部的矛盾也会凸显出来,而领袖们将无法协调。 公山虚给狮牙会的新准则便是——“政变”。 公山虚所以被看做一个绝世的政治家,和他个人的赌性分不开来。作为辰月的信徒,公山虚本应是个以充当神的使者为毕生追求,但是他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赌场的常客。他在充当小吏的时候,会把全部的积蓄用于赌博,他总是分析胜率而把全部的赌注押在不大的机会上,意图获得极大的收获。他是一个信誉卓著而且风采绝俗的赌客,从输到不明分文直到手气翻转赢回两倍的赌资,他都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下注毫不手软。公山虚似乎把赌博看作对于自己内心的一种训练,这种在极高智慧控制下的赌徒心态也被他应用于政治。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以他手中的资源和时间,已经无力打通皇室重臣们和诸侯们的关节,使他们转而支持白清羽。他要下赢一局本来必输的棋,只能行险一搏,把赌注全部押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所以他所策划的事情仅有一件,便是帝都政变。 公山虚以秘密收入的大量金钱开路,给狮牙会成员发放年金。狮牙会成员依加入的年限而不同的级别享有可观的收入,此外如果他们在战争中死伤,狮牙会的秘密财团会安排好对他家庭的抚恤。如果他的死伤是因为执行狮牙会的特殊使命,这个抚恤会优厚得令人惊讶。同时,苏瑾深和李凌心开创的支持同伴获得权力的方式也被保留和发扬,对于新加入军队的年轻人,加入和不加入狮牙会对于他的前途影响极大,甚至是天壤之别。最后狮牙会成员已经成为年轻军官们的一种荣耀,不加入的人要么是家庭背景极为雄厚不必依靠狮牙会力量升迁的人,要么可能就是执拧的傻子了。狮牙会也有严厉的一面,任何背弃者,如果没有伤害同伴,将被团体所抛弃,而如果伤害了同伴或者泄漏了秘密,则可能有惩罚到来。 公山虚给狮牙会成员的准则只有六个字:“不争”,意味着不和同伴在升迁和权力掌握上争夺;“不弃”,意味着在紧要关头,执行狮牙会的命令高于执行军队长官的命令,无论什么情况下不得背弃同伴;“不忧”,意味着狮牙会的高层将竭尽全力照顾成员,成员死去,则会照顾他的家人。 公山虚所制订的准则,无不在准备迎接一次席卷帝都的兵变。 支持狮牙会的巨额支出使得公山虚也不得不看重金钱的力量,所以他首先是令白清羽通过父亲掌握了其他兄弟都不在意的航道资源,白清羽控制了以剿灭海盗和控制海运为责任的“海事监”。但是他并未真正剿灭海盗,反而大肆地纵容他们,并从中获得利益,他又以这个航道资源和宛州的商会之间达成了交换的协议,私下里允许宛州商会和蛮族之间的走私交易,而获得了宛州商会大量的金钱支持。 白清羽和公山虚两人亲赴已经被商会架空的平国,在一次次奢华的会谈中,他们逐步深入商会的核心,最终获得十城商会主人的一致认可,他们见到了宛州商会的主持人江氏。江氏的家主非常激赏白清羽征服蛮族的志向,认为这将带来巨大的贸易利益,白清羽许诺即位之后将以“国税”取代诸侯的税法,宛州商会可以以固定税的方式直接向皇室纳税,巨大的税收差将给宛州商会极大的自由。在白清羽许诺未来的海权贸易和国税法之后,宛州整个商会和白清羽这个式微的皇子建立了坚固的同盟关系。 获得了金钱支援之后,狮牙会的年轻人们更方便地以金钱在军队里活动,建立了庞大的斥候组织,把一张看不见的网络铺洒到整个羽林天军乃至诸侯国的军队里。 而此时白清羽的哥哥们依然忙于结纳重臣和诸侯,希望在最后的皇位争夺中胜出。但是公山虚刻意地没有主动拉拢诸侯和重臣,他从一开始定下的方略就是——争夺皇位的战争将仅仅发生在帝都,一次决战足以令他们取得一切。 以“十三公子”为名,权力从金吾卫的中下层向白清羽的手中汇聚,他是年轻人们的偶像,但是被年老的高位者唾弃。而作为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公山虚本人也被这些年轻人的志向所鼓舞。他越来越认同这些年轻人的价值,而开始渐渐背弃辰月的教义,“建立一个伟大功业”的力量在公山虚的心里开始凌驾于神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中,白清羽表面上始终服从他的哥哥白慎之,被看做白慎之手下的一个走狗。而母亲的死和对于权力的渴望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个年轻人。 白清羽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当他获得权力,他将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平安国度,九州将无处不是这个国家的领地。 因为公山虚的老师忌惮楚道石,而公山虚又随侍楚道石身边,因此并不经常联系公山虚。这样的做法给了公山虚很大的空间。公山虚在狮牙会的谋划令他老师觉得他正在渐渐偏离辰月的道路,辰月只把权势当作完成目的的手段,然而公山虚在权势之道上似乎走得太远。更令他老师感到公山虚正在渐渐脱离控制的是楚道石对公山虚的赏识,他对公山虚的得志既愤怒又无能为力。 公山虚的老师屡次劝说公山虚脱离狮牙会,均遭拒绝。根据“责任”原则,导师要为学生的行为承担连带责任,担心因为公山虚的举动受到惩罚,他的老师决定出手除掉公山虚,以绝后患。公山虚早就感到了导师的不满,在看到导师离去时带有杀意的眼神时,就产生了和他老师一样的念头。 如同往常一样,公山虚的老师来到贪杯馆等候,意图会面后将公山虚带至僻静处击杀。他没料到的是公山虚早在贪杯馆埋下眼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公山虚让眼线在茶中下药,然后现身跟随老师走至僻静处,在言谈之中又故意示弱令老师觉得他很害怕。公山虚率先出手将自己的身形隐藏起来,他的老师以为他想要逃走,忙出手阻住路口,却不防公山虚突然在他身后出现,出手将他杀死。 辰月教在天启的联系人发现公山虚的老师失踪之后,派人追查他的“种子”。但是公山虚隐藏得非常之深,而且藏身太卜监中,辰月教势力难以触及。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山虚的老师依然没有音讯,天启的联系人不得不向“寂”部请求帮助并自承失职。“寂”部介入以后,很快搜到了公山虚老师的尸体,并从尸体上辨认出他是死于自己的得意秘术之下,因此推断出是他的学生杀了他。 辰月教对公山虚下了“绝杀令”,所有潜伏在天启的“种子”都从各自的老师那里收到了找出公山虚并且将其杀掉的命令,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公山虚也曾是和他们一样的“种子”。对于辰月教来说,公山虚只是一个“种子”,他们误判了公山虚所拥有与掌握的力量。公山虚直觉辰月教在天启还有其他势力,太卜监令史的身份给了他私下调查的方便。于是一场生死竞速开始了,隐藏的公山虚与其他辰月教的种子都想找出对方,除之而后快。 掌握辰月教联系方式的公山虚巧妙地利用一些假情报使辰月教将一名太卜监文书当作嫌疑人,并成功利用此人引出了辰月教的种子们,他则在暗中秘密记下他们的身份,为他的进一步行动做准备。 在其他种子为找错了对象而懊悔之时,公山虚已经计划着将他们一网打尽。在先前调查卜筮监秘书的过程中,种子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这个群体的存在,甚至有些已经相互结识并交换了情报。当然,这也是公山虚计划中的一步。他在仔细考虑之后将动手的目标选在了贪杯馆——这个他留下了太多痕迹的地方,而时间则选在了狂欢节时节。 “为什么放弃对他的追杀?杀死他并不困难。” “他以为他脱离了神的控制,可是他不过是走在神为他选好的道路上。” 在当时的辰月教执掌者看来,东陆已经太孱弱了,人们在完善的法治下荒淫堕落但是行动起来井井有条,荒的力量影响着这片土地让它越来越平静。而唤醒墟在人类心中的存在,则需要一次翻天覆地的战争。而辰月教潜伏许久,也正是为了这一目的而行动的时候。 其时辰月教经过两百年的潜伏,已经开枝散叶,逐渐恢复旧观,积蓄了一批力量。在贪杯馆之夜遭受的损失并不是最大的一次,并且辰月教损失的只是一些外围的成员,对根本并没有太大的损伤。贪杯馆之夜后,辰月教在天启其他的“种子”全数被消灭,“寂”部终于查出公山虚就是躲在幕后的主使,辰月教都欲除之而后快。大教宗却制止了对公山虚追杀令的下达,他在这个年轻的辰月弟子身上看到了对目标的执著、不惜手段的成功以及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他认为公山虚的所做最终将会带来“墟”神所期望的变化,无论是在东陆还是在辰月内部,因此,大教宗通过“寂”部在暗地里观察公山虚的一举一动,并暗中给予支持。 公山虚时刻防备的辰月教的报复并未来临,他在小心谨慎中更加积极地投入狮牙会的活动中,为白清羽筹划一切。 附录: 狮牙会 狮牙会的由来 狮牙会最初是一个稷宫学生组成的秘密团体。它后来成为稷宫最有名的团体,乃至于渐渐形成了一支小型的军政力量,是创始人们所未曾料到的。 根据一些散轶的记载,最初因为狮牙会的创始人苏瑾深和李凌心在追捕非法贩卖菸果的商人时获得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他们没有想好如何处理这一笔钱,便把它存入了宛州大商会在帝都开设的钱庄,他们谎称存钱的是一个稷宫老师团体的年金,由皇帝内库拨给,需要存起来以备将来之用,他们甚至为此搞到了稷宫当时的负责人开具的证明文件。在这份证明文件中,这个所谓的“稷宫老师团体”被称作“狮牙会。” 狮牙会便是这样成立的。 苏瑾深和李凌心不断地调用这笔钱,用于接纳和他们有共同志向的年轻世家武士。从而奠定了狮牙会的根基。 他们的“共同志向”是指“北征蛮族”。年轻的世家武士们向往这战场,对于皇室对北蛮的软弱态度越来越不满。在风炎皇帝即位之前,稷宫中流行着灼热如火的战争期待,学生们在私下集会中痛骂皇室大臣,渴望着强有力的领导者出现,可以倾帝朝的力量以战争方式结束和蛮族的一切争端。这种风声传到皇室大臣们的耳朵里,也令他们不安,于是越来越多的军官被从羽林天军调到稷宫作为教官,试图压制这些热血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但是这种行为反而加剧了学生们的反感。 不过稷宫学生们也并非整齐划一的团体。他们私下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团体,虽然都对现状不满,然则各有各的一套说法,彼此之间也互相看不上。他们在街头的小酒馆中喝了酒大骂,也会借着酒兴打架,是群非常令人头痛的年轻人。而狮牙会在这些小群体中脱颖而出,有两个原因,首先,苏瑾深和李凌心是性格和行为方式上都配合得极好的两个领袖,再没有其他任何团体有着他们这样稳固的核心,而这两人对于战争和政治确实有着超人的远见,对于沙场的渴望也不是其他人可以相比的;其次,苏瑾深和李凌心确实有钱,那笔秘密的基金使得狮牙会在各个小团体中横空出世,以多金豪迈而著称,吸引了很多的年轻人。 狮牙会的组织方式 在初期,狮牙会所谓的组织方式不过是酒馆私聚而已。 狮牙会不定期的在天启城各个有名的酒馆摆酒,招待年轻的世家军官。来客无需付帐,但是需要狮牙会的成员介绍,酒宴以奢华著称,饮酒伴以畅谈。而酒宴的主持者就在暗中观察着来客的态度和举止,如果他认为来客可能是同道,便会把这个消息传达给狮牙会的领袖们。领袖们会私下里收集这个客人的消息,以判断他是否符合狮牙会的要求。如果过了这一关,来客会再次收到狮牙会的邀请,这一次,狮牙会的领袖们就会出现在酒桌上了。如果这一次的酒宴也顺利通过,来客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被狮牙会列入了发展名单,他会不断地收到狮牙会的邀请,参加各种名目的宴会,在宴会中狮牙会的成员们会对他有不同角度的观察,如果他没有暴露出明显的弱点,就将收到一份正式的邀请,这往往是一份非常机密的。 狮牙铁驷之车 “破军之将”苏瑾深 作为狮牙会最早的创始人之一,苏瑾深担任狮牙会的“正宗”直到第一次风炎铁旅北征后。苏瑾深出身于帝都的苏氏家族,这一家族源于秘密的刺客组织天罗。苏瑾深的祖上在辰月大教宗古伦俄担任国师的年代接受了皇室的招安,有过巨大的贡献,因此获得了皇帝的封号,并且彻底地脱离了天罗组织。 但是苏氏在帝都公卿中始终是个小家族,而且相当的另类。苏氏的后代们依旧练习源自天罗的武术,并且服务于金吾卫。他们组成一支极秘密的军队,负责刺探、暗中保卫、甚至刺杀的工作。其他公卿不喜欢这个世家,因为看起来他们毫不高贵,仍旧是生活在阴影里刺客一族。 苏瑾深却是苏氏中绝对的另类。此人非常的慷慨,被看作所有同伴的依靠,他成为狮牙会的老大毫无疑问是凭着他个人的性格魅力。这也影响到了他后来的指挥风格,他的属下信赖他,即便属下都是一帮能力极为出众的人,但是无人怀疑苏瑾深是他们中可以站在最前列发号施令的人。史书中白清羽曾经开玩笑地说:“若东陆皆男子,卿可为皇帝”。这话是说苏瑾深对于男人的魅力和号召力强大到白清羽也赞叹的地步,他统驭这帮男人冲锋陷阵,仿佛雄骏的马王带着年轻的公马们奔行在春天的草原上,有种极其浪漫的气息。 但是另一方面,苏瑾深在铁驷车中是性格最不出众的一人。这个男人没有李凌心的兵机绝世,没有姬扬的威武勇烈,也没有叶正勋的残酷锐利,他也不会琴棋书画,甚至言谈也不出众。但是这个男人一旦行动起来。雷厉风行不可阻挡,白清羽对苏瑾深最大的赞叹在于:“我有兵策问于苏卿,曰可,曰不可,毋多言,多言无益。”是说他问苏瑾深什么兵策,苏瑾深只说可以不可以,可以的他自然会做好,不可以的他就不会去做,多说也是白说。可见苏瑾深此人在军事上的博大。 在军事上,苏瑾深有着异乎寻常的远见和战略眼光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他几乎不懂临阵指挥,甚至骑马都骑得不太好(因为苏氏的武术往往都是步战和潜行的刺杀术)。苏瑾深一生很少亲自到阵前,他运筹粮食的补给和行军路线更多,他永远带着中军大阵缓缓而动。白清羽亲征的时候也在中军,都很难忍受苏瑾深的谨慎和缓慢。 他被称为帝国“破军之将”,其实有点名不副实,因为民众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每每军功第一的名将根本就不曾到阵前看过战场。 “真武侯”姬扬 作为姬氏的后人,姬扬是真正的大贵族后代,他也是后来燮羽烈王姬野的曾祖。 姬扬加入狮牙会纯属一种理想,他继承了家族的天驱指套,他立志守护东陆的国土,这国土的敌人是蛮族,他便要和蛮族为敌。 他永远是先锋,而且他铁骑所指,几乎任何阵线都可以被突破。白清羽曾经开玩笑,说若是再度领军北征,以姬扬为先锋,李凌心为大将,苏瑾深为督军,叶正勋为奇兵。对于姬扬,只要在地图上从天启城到北都城给他画一条直线,让他笔直地打过去就可以了;而对于叶正勋,给他一万人,放他出城,就再也别管他去哪里了;对于李凌心则告诉他听苏瑾深的;对苏瑾深则什么都不必说。这样姬扬一路带兵铁蹄烈马一直杀到北都城,身后一条血路,立马一看,叶正勋已经不知何时迂回到城后开始两线夹攻了。而等到姬扬和叶正勋把北都城打下来了,把第二年的麦子都种出来了,苏瑾深指点着李凌心,慢悠悠地才从草原上过来,后面拖着缴获的堆积如山的辎重。这个很能说明这四个名将在战场上的性格,当然,事实证明白清羽也是个很自大的皇帝,因为他这次北征当头撞见了一个名叫纳戈尔轰加·帕苏尔的少年,于是他铁驷车全归无用,他本人至死都没能踏进北都城。 姬扬并非一勇之夫,姬扬对于骑军的创见,堪称影响了后来的三大骑军,嬴无翳等人都可以说是他的学生。姬扬的理论极为简单,速度胜过一切,速度相等的时候甲胄比武器有用。这个理论源于他对于士气的看重,他认为高速的骑兵不但可以打乱敌人的战略部署,而且可以在敌人心理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杀到,取得心理上的极大优势。所以和步战至强的李凌心相反,姬扬是个恨不得睡觉都在马上的骑兵领袖,这个和他的曾孙也姬野极为相似。姬氏一家,从来都是出如雷霆电闪般的英雄。 为了统驭淳国强大的铁骑兵,姬扬后来被派往淳国,担任了地位极高的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并且获得“真武侯”的封号。 “大胤李将军”李凌心 李凌心是一个军事传奇,终其一生,李凌心没有在战场上失败过。 他最后名声之隆,令任何和他对阵的蛮族将军为之惶惶不可终日,因为无数次战局,无论敌我两方势力对比如何,安安静静的李凌心总能找到一个完美的战术击溃对手取得最终的胜利。他的名言是:“十万大军有十万大军的战术,一个百人队也有一个百人队的战术。”他身体力行,居然真的曾用三个百人队击溃了两万四千名蛮族牧民组成的大军,而且仅仅损失了十七名骑兵。 蛮族敬畏地称之为“大胤李将军”。 所以对于李凌心的对手而言,往往不是“是否会失败”的问题,而是“会怎么失败”的问题而已。 李凌心在战术上的天才和他的出身密不可分,他出身于帝都李氏家族。这个家族在帝都公卿中从来都是以出星相师而闻名,对于孩子的教育也是从数学开始。李凌心并未学到什么星相的精髓,却被看作一个战场上的数学家。他可以在庞大的战场上预先计算出弓箭的射程、推进的速度、地势、风向甚至温度对于战局的影响,然后整日地思考,最后定策。他会画出一些天书般不可解的草稿来帮助计算,姬扬看了他的草稿就崩溃了,也不再提跟他学习战阵的事。而苏瑾深试图请李凌心在稷宫讲解他的战阵之学,但是李凌心的授课无一人可以理解。李凌心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和太卜监楚道石对谈,楚道石惊叹地说,李凌心是个极为特别的孩子,当他进入沉思的时候,对于时间、距离和数字的理解,与常人是完全不同的。 但是李凌心也有极大的弱点,就是他的性子很慢。他每一阵前需要思考极长的时间,他最怕急战,所以几乎他始终被放在苏瑾深的阵前,因为对于苏瑾深这种运筹帷幄的人而言,没有什么会是突发事件,而李凌心便也有了慢慢思考去定策的时间。 李凌心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作为狮牙会的副宗,他的决策地位还没有姬扬高。他是铁驷车中最小的,被看作所有人的弟弟,于是给以了很大的照顾。很多人都以为李凌心所以要对抗蛮族,只是他生活在一群要对抗蛮族的兄长们中间,于是他便也要对抗蛮族。当然,这也仅仅是一种猜测而已。 和他的性格不符,李凌心是个绝世的武士,步战能力强到无与伦比。他平时乘马,一到领军冲锋的时候却会跳下战马来,此时他一人一剑,所向披靡。后来息衍号称“东陆三十年内步战第一人”,就是因为前面有李凌心,评价的人也并无绝对的把握说如果是极盛时的李凌心遇见极盛时的息衍,两人之间的对决将是什么结果。 “凄惶月”叶正勋 尽管身处在一个名将辈出的时代,叶正勋依然被认为是东陆名将中“最可怕”的。 这个出身于云中叶氏的大贵族子弟背负了全族的希望,被看作叶氏“名将之血”的继承人,他也确实对得起长辈们的期待。叶正勋从小被授以各种兵法、武术和战阵,在四人中是受训最完整的,可以说他可以被放在任何位置,什么都可以做到。 但是,实战中的叶正勋很少和人配合,没有任何人能配合他,他的战术近乎一头孤狼。他是个很难控制的奇兵将领,会在广阔的战场上交错穿插迂回,向着敌军的后方突进。他可以仅带几百人不带辎重和粮食穿越茫茫草原,或者转战上千里摆脱上万蛮族骑兵的追捕,这种战术和心理素质他的朋友们都无法理解。 这种战术可能要归结于云中叶氏传奇一般的军事论著。 根据史官的记载,叶氏的祖先曾经向白胤进献《兵武安国四卷书》,是由四卷书组成的一部论著,详细阐述了战争中敌我的关系、战术的运用和进退的控制等等道理。白胤非常赞赏,命令抄写以传播四方,至今这四卷书的原件还供奉在白氏太庙内,分别是《天地之卷》、《听风之卷》、《分形之卷》和《揽胜之卷》。几乎每个有志于从军的男子都多多少少看过这四卷书,都是非常深奥而抽象的军事理论,并不容易理解掌握,所以也并无什么用。而另外一种说法,是当时叶氏祖先进献的其实是《兵武安国八卷书》,前四卷是论“法”,后四卷是论“术”,分别是《兵狼之卷》、《腾蛇之卷》、《枭击之卷》和最后的《劫灰之卷》,白胤觉得后四卷“术”都是直接阐述战争中的指挥艺术。最后他说“法可通达天下,术则各在人心”,焚毁了后四卷,仅仅留下前四卷传世。 然而被白胤看作已经进入邪路的四卷《术》,才是云中叶氏真正的骄傲。白胤担心的是被太多人掌握了这种可怕的兵法,所以嘱咐云中叶氏的祖先密藏。而叶正勋被推测得到了《兵狼之卷》。 他对于军队的指挥和掌握都不太依据常规,他往往会造成极大的杀戮,往往又对士兵执行极为严酷的惩罚,有时候则放任他们抢劫。可是说叶正勋的军队远没有苏瑾深治下的军队那样在义理上被人称道,但是叶正勋可怕的突袭能力同样是苏瑾深不能学会的。别人无法想象叶正勋和他的部下在战场上的生存法则,他们就像一群凶险的狼,为了猎物不惜一切。 而和他的兵学相反,其实叶正勋却是铁驷车中最随性也最温和的一人,而且没有李凌心的自闭和执拧。他所以成就那样的名声,可以说还是被云中叶氏这个名家之家的长老们推上了一条绝戾的路。 太卜监 历代的君王们对于秘术士们的态度颇为矛盾,一方面他们痛恨这些游离于他们统治之外的世外高人,另一方面又为秘术士所吸引力,渴求他们的奥义所展示的力量。早在公卿时代,就有朝臣以结交秘术士,修炼道法为时髦,传说当时的重臣身边都会有一位秘术士以幕僚的身份随侍近侧,保护主公不受其他秘术士的道法的影响。 秘术士们在天启城中的明争暗斗为东陆的神怪志异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但总的来说,秘术士并不被视为一种威胁性的存在,最多只能算是华而不实的公卿政治戏剧上的一道不错舞台效果。但是当掌握强大秘术的辰月教公开走上朝堂,向世人展示了他们的奥义与力量以后,再没有一位皇帝或者诸侯敢轻视秘术的威力,纷纷试图将这股异已力量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 但是秘术士们深知自己怀璧有罪,极少在公开场合使用秘术,更不会以秘道家的身分出仕。皇帝与诸侯座下都罕有真正的秘术高手,大多是初窥奥义的秘术修行者,对于秘术士监管实质上处在无能无力的状态。 在偃武年间,负责监视王域内秘术士活动的机构是奉常寺下的卜筮署。卜筮署法定的职责是“掌卜筮之法,以占邦家动用”因为秘术士大多是占星师的身份掩人耳,卜筮署因为职掌相近,便被授予了秘密监视秘术士活动的职责。这项工作通常极无成效,以卜筮署卜正的能力,他们能发现的所谓“秘术士”多半是打着秘术幌子的江湖骗子;真正的秘术士很少能被察觉,即便被发现,也会很快从卜筮署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楚道石的出现。 在天启坊间流行的诸多话本中,有一本讲的是偃武末年某个逍遥王爷与楚卫来的年轻秘术士浪迹东陆、斩妖除魔的豪快故事。据考证话本中的两位主人公的原型正是年轻时的胤仁帝与后来号称“修文五十七年间最强秘道家”的楚道石。 按这份话本说法,楚道石自幼随师父修习岁正系秘术,流浪在楚卫乡野,靠给农人推知晴雨赚取一点满微薄的酬劳。师父过世后,楚道石怀抱着年轻人对未来的希望独自来到天启。在这座繁华且堕落的万年帝都中,只会预言天象的楚道石所修习的秘术甚至不比江湖骗子花哨的小戏法更有吸引力。万般无奈之下,楚道石开始尝试着用岁正系的秘术为人占卜,聊以维生。 楚道石的占卜之法与众不同,他不像星象学家那样需要用算筹反复推演,主顾只需要在楚道石施法时注视他的眼睛,便可以直接看到自己心底的所占之事的结果。因为无需将自己所问之事告诉占卜者,楚道石受到一批有难言之隐的主顾的欢迎。 开始时,没有人注意到楚道石的占卜是“绝对”的料事如神,甚至比皇极经天流的谷玄七式联算还精确,这已是神乎其技了——事实上这的确是某种神技。楚道石并不清楚自己在漫长的修习中极偶然地挣脱荒的束缚,从而可以直接与岁正相呼应。主顾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可能的未来,那些心底最真实的意愿扰动了代表命运的岁正星,将愿望转化成唯一的、不可抗拒的命运。但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小有名气之后,一些怀着阴暗心理的达官贵人开始光临楚道石的寒舍。这些人占卜何事已无从可知,但从事后楚道石的主顾中有人相继暴毙而亡推论,显然岁正的力量将他们心底最真实恐惧直接降临到了在他们身上。 楚道石被以“巫蛊”的罪名被投入大狱,但仅用眼神就可以行巫蛊之事实乃闻所未闻,即便是龙渊阁也未曾有过记载;并且楚道石与他们的暴毙的主顾只有一面之缘,无冤无仇也实在没有动机,于是楚道石的案子被列入疑狱,久拖不决。 数年后的冬天,素王白徵明被父皇派到大理寺监督平决疑狱。提审楚道石时,白徵明见卷宗上的囚犯的名字被墨点所污,不甚清晰,随口问道:最后二字究竟是何字? 楚道石伏首道:“道旁之道,路石之石。卑贱之名有辱堂上,还望殿下恕罪。” “道旁路石,”白徵明沉默良久,叹道,“果然是很卑贱的名字啊……” 或许是因为这一丝怜悯,或者是被楚道石安于天命的从容镇定所打动,在庭讯中白徵明力主楚道石无罪。大理卿不愿冒犯皇子,以证据不足结案,开释楚道石。 第二天,楚道石出现在素王府门前求见,愿以平生所学侍奉白徽明。白徽明好奇地召见了这位自荐的秘术士,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或者说是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此后便是官修史书《胤史》中对于楚道石生平极简约的记载:“道石,仁皇帝潜邸旧人,官至太卜监,位居上卿。” 楚道石是一个复杂的人,身为秘术士,他违背传统,公开以秘道家的身份出仕皇家;身为朝臣,他从不上朝,却每每在最危及的时刻出现在皇帝身边;没有人见到过楚道石施展秘术,但是他却被尊为“修文五十七年间最强的秘道家”。传说,在楚道石执掌太卜监的岁月里,九州动乱的根源天驱与辰月都不甚活跃,皆是因为受到了压制的缘故。 这样的传说,未必可信,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太卜监可以是说胤文帝专门为楚道石设立的官职,这个职位与楚道石相始终,楚道石死后便被废除。按《胤史·职官志》的说法,太卜监的设立是为了卜卦国运。但几乎没有人相信这种说法,后世皆认为太卜监的主要任务是监控王域内的秘术士。 作为非正式法定机构,太卜监没有自己的官署。其时,胤仁帝登其后沿南北向的曲塘,分原素王府为东西两院,东院赏赐于稷宫作为新的学舍,西院被改为素庙,供奉宗祠;又将曲塘小岛上的一处小院赏赐给楚道石作为私宅。于是楚道石便就近安排自己的僚属寄居于素庙办公。 辰月教一代教宗公山虚年轻时到天启城自献为小吏时,即出仕于太卜监。而事后证实稷宫中的执事萧无陀是天驱领袖,这样便形成了素庙中的辰月与稷宫里的天驱相隔曲塘和平共处的怪异场面——所幸当时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这种巧合,不免让人疑心楚道石是把两股最危险的势力一起放在眼皮子底下,就近监视。 太卜监内部组织结构史不见明载,根据从公山虚日后透露的只言片语,大概知道,太卜监设有令史一人,负责收发文书,公山虚曾担任过此职,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公山虚接触到不少秘密,包括他的同门的掩护身份。 辰月教 辰月的信仰 能够清楚地解释辰月教信仰的恐怕只有传说中的“辰月教主”。但是这个人根本从未在史书中正式现身,以古伦俄的威风和力量,也不过是代教主执掌权力的大教宗而已。所以关于辰月教的核心信仰,历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这就像是天驱的翻版,天驱的核心信仰同样是个谜。包裹在各种崇高理念中的天驱信仰,是否真的是一个光辉的核心呢? 但是有一点辰月教显得更加坦率——它承认人本性“恶”的一面。这个“恶”包含了贪欲、憎恨、争斗、自私等等。所以辰月教认为俗世中的生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羊群,里面不可避免地有着凶狠的公羊,它们会为了争夺食草以及和母羊交配的权力而在固定的时候挑起争端,而是这个恰恰也是羊群得以繁衍的力量,使得更加强有力的公羊可以生下子孙。但是另外一个方面,如果只有一只公羊始终统治着某个羊群,这个羊群同样会灭亡,因为不再有那种野兽般的力量存在于这个安静的羊群中,安逸会严重导致羊群失去野性,从而不能对抗忽然降临的外力。 所以辰月教在执政的时期,始终对于九州大地上的权力者们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有的时候会支持一方,有的时候会支持另一方,甚至有时候会主动挑起双方的战争,这种举动使得辰月教宗看起来像是一个玩弄政治的小人。 辰月教是高高在上的宗教,像夜空里的星辰和月一样俯瞰众生,又像神一样并不怜悯它们。 辰月的组织结构 对比天驱武士团“游侠”一般的“守护安宁”的理念,辰月教则是一个更容易获得某些统治者青睐的宗教系统。因为他们不亲近平民,他们具备更加完备的组织和权力系统,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构建了一个有效的多级组织。 “辰月教主”是这个组织的最高领袖,但是历史上几乎没有什么记载说明人们亲眼目睹了教主的存在。三位“大教长”组成的“教长团”是教内的权力核心,教长团的核心人物被称为“教宗”。教长团负责所有重要的决议,他们每个人拥有一支对自己负责的队伍,三支队伍被称为“阳”、“阴”、“寂”,分别代表太阳、双月和谷玄,这三支队伍的首领被称为“教司”,换而言之,一名教长对应一名教司。教司带领的队伍会及时把消息传递给教长,教长们做出决议之后,由教宗发布。 少数的时代,当一位教宗具备绝高的地位和绝大的力量之后,他往往晋升为半神一样的人物,很少再负责俗世的事务,这时候他会被尊称为“大教宗”,其他的两位教长受他的制约,执行他的命令。这时,权力平衡就被打破了,但是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教派内部出现极为强势的人物时,或者教派遇到极大发展契机的时代。 “阳”、“阴”、“寂”三支核心的队伍分别负责不同的事务。“阳”是最大的一支,代表了教派的组织和运作,围绕在权力核心周围的辰月教徒多数都被纳入这个队伍。 辰月教徒有高到低分为“墟藏”、“执守”、“思玄”、“知闻”、“听义”五个品阶。如果只是初入门根本无从接触辰月复杂的权力系统的教徒,统统被称为“目垂”,意思是说低眼才能看到的芸芸众生。五个品阶的高级教徒又被细分为十等,每阶两等,比如听义分为“初听义”和“大听义”,“思玄”也分为“初思玄”和“大思玄”。品阶等级低的教众在没有明确分工的情况下,无条件地服从高级的教众,不服从的惩罚相当严厉。低阶的教徒也要主动向高阶的教徒表示敬意,高阶教徒则有义务指导低阶教徒秘术和教义。 但是就像前述的,真正的教义是什么,始终是个谜。所以也很难说谁在教义上的研究更加透彻,辰月区分教众品阶主要还是取决于秘术,高阶教徒往往都比低阶教徒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而教司教长们的实力则堪称“可怖”了。 “阴”则是宗教法庭,在“阳”的处置决断不能使教内群众信服的时候,他们会向教廷请愿,这个时候“阴”的出面就是必然的了。“阴”会派遣一个全权小组——全部由高价教众组成——根据教义做出判断,然后把处断结果报告给教长团。教长团无权更改这个结果,除非当代的教宗极度强硬,例如古伦俄便是一位强硬的大教宗。 这样一支教廷队伍还是会有不能公正处置的时候,教长团可以直接命令重新审判;或者这起宗教诉讼的当事人表示不服从,此时就要依赖最后的强势团体——“寂”。 最为神秘的队伍“寂”通常都是掌握在教宗手里,只有一类情况可以清楚地看出“寂”的作用,就是当“阴”对“阳”的教令发出了诘难,而“阳”不信服“阴”的判断,宗卷就会被递到“寂”面前,最终的裁决者是“寂”和掌管它的教宗。当然,事实上“寂”的权力应该远远不止是最终的仲裁。“寂”是整个教派中最小的一支队伍,但是几乎汇集了顶尖的秘术大师,而他们多半的时间只是用于冥想,或者等待秘密的指令。 这一套组织制度是从古伦俄执掌辰月的时代归纳出来的,据传源自古老的晁王朝刑律。而在辰月自我隐藏的时代,它们执行什么样的权力制度就是一个谜了。 匡武帝之后辰月在世俗地位上的变化 胤匡武帝时期,辰月教教宗古伦俄——羽人血统的空前绝后的秘术大师——获得了匡武帝的信赖,辰月教“星辰与月”的徽记一度和白氏的火蔷薇并列于朝堂之上,满朝的大臣无不以聆听辰月教幽暗神秘的教义为光荣,教派的追随者多达十万众。辰月教的威名在此时达到顶峰。 然而匡武帝后期,辰月干预立储,在各皇子势力间游走挑拨,在清宗即位后更是挑唆“逆王”白千行叛乱。叛军围困宫城达一个月之久,清宗在皇宫之内需要以人肉为食,天启公卿死伤甚众。最终,在楚卫大军驰援之下叛党覆灭,天启城中人口因为此乱十去其三。剿灭叛党之后,清宗愤恨辰月的背叛,将矛头转向了辰月。天启城再次迎来了一场血洗,国家肱股重臣几乎死伤殆尽,史官们迫于天子之威,将辰月教的种种痕迹从史书中抹去。 显赫一时的辰月教在公卿中的势力顿时被连根拔起,一度高高在上的星辰与月的旗帜被扯下、践踏、烧毁,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及辰月之名。 辰月教在风炎时期的变化 匡武帝时期,辰月教唯一一次公开出现在朝堂之上,权倾朝野,却在之后因妄图操纵时局,遭受重大损失。胤朝史书里,只能从提及“叛党”的鲜少言语中看出辰月教存在的一些端倪,却都因为史家笔法而语焉不详。 辰月成功地挑起了一场叛乱,进一步削弱了王权,自身却也损失惨重。因为自身的信仰,辰月并不会真正忠诚于某个个体,它的教众信奉的是终极的平衡。尽管得到匡武帝的信任,但辰月支持白千行也几乎是必然之举。辰月走向公开的尝试固然进行得轰轰烈烈,甚至失败时也拉了无数天启公卿陪葬,但是辰月的信仰决定了它走向公开的尝试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辰月内部分析走向公开的得失,总结出六条原则以指导行动: 一、潜藏。不再进行尝试走向公开,在幕后操纵一切。在外行事的教众须隐藏自己辰月教徒的身份。 二、借力。继续坚持上层路线,操纵公卿贵胄与诸侯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三、分散。为防止匡武帝时期辰月教众被连根拔起的情况出现,辰月改变了自身的组织结构,以导师制的形式上下线单线联系。与除导师外的教徒相见时,以切口和徽记相认。 四、服从。弟子对导师的指示绝对服从。 五、责任。导师负责教导弟子教义与秘术,弟子所犯过错导师须承担连带责任。 六、戒杀。除非必要,辰月教众间不得自相残杀。 种子制度 匡武帝之后,更加隐蔽的导师制取代了之前的制度,成为辰月的组织制度。单线联系的方式不但隐蔽,也比先前更加直接与有效率。辰月教众以倒置的树形结构分散开来,秘密地执行各自的使命。在匡武帝时的损失使得辰月教众更加谨慎,不愿再将赌注押在一个人身上,而是希望遵从教义,分别支持各种势力。同时由于大量辰月教众被清宗剿灭,人手极度匮乏,辰月不得不在内部重整结构的同时放松对外围成员的遴选。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以及根据新制定的六条原则,某位不知名的辰月教宗想出了名为“种子”的制度。 所谓“种子”制度,实际是辰月基于导师制的一套渗透计划。辰月教的导师们在完成对年轻弟子的基础教育后,便将他们安插在将来的重要人物身边,接近他们并试图用各种方法操控他们。辰月教摒弃了匡武帝时毕其功于一役的简单急躁做法,所有的“种子”最初需要做的只是接近这些重要人物并试图攫取更多权力,与一般有着上进欲望的世家子弟并无二致,直到导师觉得合适的时机已经到来并对“种子”做出进一步指示。就像启动了某种指令,潜伏的“种子”开始“发芽”,从小受到辰月影响的弟子们将在“发芽”过程中用行为实践他们的信仰,为此甚至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辰月教相信,每一次“发芽”都使得整个九州大地离平衡更近了一步。“发芽”是“种子”走上辰月之路至关重要的一步,只有经过“发芽”的“种子”才被辰月教承认与相信,并继续进行教义与秘术的培养。有些“种子”因为需要而埋藏得很深又或者是因为能力、信仰不够而被导师抛弃,终其一生都没有一次“发芽”的机会。而“种子”与“种子”之间,往往也互相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辰月教相信,不知情条件下的自然反应与种子之间可能发生的冲突,会更利于平衡的实现。 “种子”制度为在匡武帝时期大大削弱的辰月教提供了喘息与生长的机会,相较于核心的长老而言,年轻弟子即时失败,也是轻得多的损失;而相对隐蔽的行动方式,也使辰月自身更加安全更容易达到目的。 通过“种子”制度,辰月就像躲在幕后用星辰傀儡线控制玩偶的秘术士,暗暗地操纵着九州的局势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前进。 五、诸王夺嫡 夺嫡之战 胤仁帝五十七年,青王和朱王锦王在争夺淳国支持的斗争中已经白热化,矛盾重点集中在谁迎娶淳国公主为妻的关节上,而协助皇室守卫北方的淳国拥有强大的兵力。在诸皇子争斗到达白热化阶段的时候,突然发生一件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事情,仁帝在召见淳国使团之时被人刺杀,受到重伤,眼见得生机暗淡。 淳国使团本为护送淳国公主到天启与白慎之完婚而来。在与他的兄弟经过漫长的斗争之后,白慎之成功地娶到了淳国的公主,这意味着他在前往皇位的道路上又多了一个强援,对青王和锦王的优势更加明显了。然而就在仁帝召见淳国使节这天,跟着使节上殿的从者突然从袖口里抽出一根薄如蚕丝的利器向仁帝冲去。朝堂之上有不少重臣是军人出身,然而入朝之前都经过验身,并未携带兵刃,刺客动作又十分快捷,仓促难以阻挡。眼见刺客将要近身,当值太监以身相抗死死挡在仁帝面前,却被切成几截,当场有老迈的臣子晕了过去。仁帝慌乱之下掷出传国玉玺意图抵挡,而玉玺竟然击中刺客面部,导致刺客手上失准,然而利刃还是深深扎进仁帝腰间。刺客被玉玺砸中之后,被紧跟而来的武将制住,又被赶来护驾的金吾卫杀死,仁帝重伤之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插话留下刺客性命盘问。事实上,这个杀手来自辰月大宗的指派,他看到公山虚已经准备完毕,于是出钱请了天罗助阵,等若亲自动手点燃这场争端的火焰。 当国五十七年的胤仁帝突然倒下了,命在旦夕。细如柳丝的利刃上的毒素让皇帝病体沉重,此时全部皇子都雨夜兼程赶回帝都。 他们没有直接入宫朝觐,而是立刻和帝都中己方的势力联系。金吾卫和羽林天军的高层无一例外地被卷入这次皇子的争夺中,各种详细的计划被制定出来,都是要在种种情况下协助自己支持的皇子取得皇位。名义上这些军队按兵不动,事实上高级别的动员令已经下达下去。 仁帝遇刺后不久,所有皇子及王室重臣们都被召入太清宫内,在朱王的操纵下,太清宫的城门也被封闭了。朱王在禁卫中埋伏了一支上百人的可观势力,而锦王和青王也各有准备,二十多名皇子站在临死的皇帝床前,彼此也都选择了自己的队伍,暗地里钩心斗角。只有白清羽放声大哭,他的哭泣一方面是伪装,一方面此时的白清羽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胜利,多年来的奋斗和痛苦在他的心中爆发出来。 在白慎之巧妙地关闭城门,羽林军与金吾卫按兵不动之时,一道秘密的召集令通过狮牙会的网络层层下达了下去。狮牙会约定于暗时始召集,暗时正汇于宫城之外,一举突入太清宫,助白清羽夺得帝位。在严格的封锁之下,这道密令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传递到了狮牙会所有成员手中。上千名热血沸腾的年轻下级军官已经磨亮了战刀。当白清羽和哥哥们走近太清宫的时候,这支力量已经走出了兵营和家门在街上集会。早已经被狮牙会整编的十二城门守军封闭了帝都,年轻人们无视上司的阻拦甚至杀死他们,凭着狮牙会的徽记在帝都的聚集点会合。 变故发生在宣威坊军械库驻地,其时金吾卫已得到支持白慎之的张武授意不得擅动,这道命令被一层层传递下去。一名巡守城北军械库的金吾卫校尉带了一小队进行例行巡查,发现狮牙会成员罗某正在磨枪,于是喝问道:“为何磨枪?可是要造反?”罗某答曰:“以防不测。”都尉喝令左右将罗某拿下,不意罗某一跃而起,挺枪将都尉刺死。附近的狮牙会成员纷纷操起武器,将巡查小队围住拿下。因为动静过大惊动了附近居民,北城的狮牙会被迫提前行动,他们打开军械库,穿戴上战阵之时才会配备的铠甲,将军武库里的重型弩全部带走。在北城的信号上天之后,潜伏在城中的狮牙会成员在苏瑾深等人的指挥下迅速集结,分散天启各处的狮牙会成员们按照会中的阶级有序组织,聚集到了宫墙之下,于裂时将太清宫团团围住。 宫城内的王爷王子们听闻有众多的金吾卫聚集在宫城之外,将太清宫围了个水泄不通,惊恐非常。殿上对峙的三位王子互相从对方错愕的眼神中得知围宫的金吾卫也不是对方的属下,心中稍定,然而巨大的威胁近在眼前,却也不能坐视。而始作俑者白清羽则带着公山虚依旧垂首于朱王身边不动声色,看着三王间的火药味越发浓重。 支持三王的王室公卿们纷纷登上城头,提着灯笼冒着大雨向城下的狮牙会众喊话。众人或是阐明大义或是许以重利,大理卿则斥以“犯上作乱”,转而又表示若是狮牙会众当即散去便以官职作保不予追究。然而无论威逼也好利诱也罢,狮牙会众都无动于衷,甚至苦苦哀求也只散在瓢泼大雨溅起的水声中。 在大雨之中,狮牙会众立在宫城之外,隔着三丈六的宫墙看下去,甚至能看到第一排的士兵鼻子上滴下去的水珠。三千余人穿戴着明亮的铠甲一动不动地立着,他们高举着“风炎蔷薇”的旗帜,军容之严整可谓冠绝东陆。 如若不能控制宫外的军队,在宫城中的争斗便毫无意义;反之,在三王对峙之时,谁控制了这样一支力量,便可以依靠武力登上帝位。思量再三之后,朱王带领几名亲兵登上了宫墙,以未来的皇位拥有者的身份许给狮牙会众那尚不知名的领导人不可想象的厚利——一国之主的地位,与皇帝兄弟相称,共分天下。在朱王的计算中,这破釜沉舟的一步至少能诱得狮牙会的领导人出现。他的所料不错,白清羽正一步一步登上宫城城头,但是一贯将这个弟弟视作废人的白慎之并没有意识到白清羽隐藏的身份,反而大声斥责他擅离太清宫,在此紧要关头还到处游荡。“你上来做甚?”白慎之没有料到自己算计一辈子,临死却成了笑柄。 白清羽却没有表现出朱王所习惯的懦弱,他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脚步坚定,仿佛从未听到过白慎之的呼喝,眼中是白慎之从未见过的冰与火的结合。白清羽站定城墙之上,缓缓抬起了双臂,迎接他的是“十三公子”的欢呼声。第一声并不甚大,第二声带了些许疑惑,当第三声“十三公子”响起时,整个宫城内都听得到,伴随欢呼声的,还有盔甲与地面相撞的声音——宫城外的金吾卫整齐地单膝跪下。 朱王锦王青王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此时他们的力量在太清宫内,却不敢杀死白清羽,而白清羽也不和他们谈判,只是站在宫城上平静地等待。僵持中羽林天军虽然得到了消息,却不敢进攻天启城,金吾卫们候命在太清宫外,太清宫里的禁卫束手无策,皇帝正在慢慢死去。 眼见平日里被自己当作一条狗豢养的白清羽突然成了皇位最有力的角逐者,白慎之的心中失去了平衡。白清羽对白慎之恨之入骨,却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城外金吾卫带来的压力让其他皇子们出现破绽,甚至将他们压垮。这样的姿态更激起了白慎之的怒火,他劝锦王和青王共戮白清羽,然后再决天下归属,青王直接拒绝了他的请求,锦王则按兵不动。没有得到支持的白慎之决定孤注一掷,率兵击杀白清羽。 朱王率着手下冲过太清宫前的广场时,突然斜里杀出一彪好汉。他们各个穿着黑夜黑甲,用黑巾蒙了面,混在黑夜当中,人影晃动看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为首之人使一杆长枪,朱王手下虽是殿中省精锐,却无一合之将,见面便被一枪搠倒。这一队黑衣人马在为首这人带领下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朱王手下阵形大乱,一时陷入混乱之中,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朱王数次整束队伍未果,遂弃大队人马于不顾,仅带领最贴身的十数名侍卫冲向城楼。然而短短百丈的距离却成为天堑,从看不见的角落射来的利箭一箭一箭扎在白慎之周围的侍卫身上。白慎之的侍卫以身为盾护卫他登上宫墙,白慎之抽出佩剑,却被一支箭穿胸射中,坠下城楼,城外的金吾卫山呼万岁。听到“朱王死了”的呼声,朱王麾下纷纷丧失了斗志,扔下武器投降。 在后世民间的传说中,“十二壮士闯太清”是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故事中,公山虚早就派人探查了皇城的水道,绘出路线图。当日夜里,十二人队通过地下水道进入皇城,埋伏在太清宫内,终于最后一击建功。关于这十二个人的武艺与外貌有许多说法,各不相同,一样的是,他们的武艺都被传说得强大到了夸张的地步。许多百姓相信,十二人队中带头的持枪之人就是后来任淳国三军都指挥使的姬扬,而那个射出致命一箭的无名射手,传说则是一个羽人。在各种传说中比较固定的形象还有:一个肌肉虬结善使大刀的士兵,一个赤手空拳武艺高强的壮男;一个身形鬼魅一击必杀的矮汉;一个声音清越的瘦削男子——最先喊出“朱王死了”的便是此人。至于十二人队中的其他成员,则说法不一,相互差得也很远。 朱王之死结束了皇子的斗争,等着坐收渔利的锦王疯癫了,他不能相信三王之中有着最强实力的朱王就这样羞耻地失败,青王则接受了白清羽的条件,对着白清羽下跪。太清宫的城门洞开,数千金吾卫在微薄的晨曦中欢呼着涌入宫城。下了一夜的雨渐渐停了,冲刷未尽的血液呈条条缕缕状在广场上流淌。 白清羽被金吾卫们拥进了太清宫大殿,在那里,王室贵胄与百官们正在金吾卫的环视下恭敬地等待新的主人。白清羽简单地说了两句话,随后制止了金吾卫的跟随,仅带着公山虚来到胤仁帝的寝宫前。 忠心守卫垂死皇帝的侍卫们在楚道石授意下并没有阻拦,任由白清羽踏入父亲寝宫。而白清羽踏入仁帝的寝宫时,当天的第一缕阳光正照进宫中,即将死去的皇帝看着他疲惫地笑,说:“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皇帝把早已写好的遗诏递给白清羽,白清羽打开看见上面正是自己的名字。 附录:皇子 先太子白肃之 白肃之五岁为太子,自幼恭孝仁爱,勤勉聪明。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完美的太子的典范。六岁于稷宫听学,通经卷,博古今。九次监国,在群臣中博得“识大体,善听断”的美誉,他坐镇东宫的四十五年中,克勤克俭,朝中未尝听闻更立太子之说。没想到做了四十五年太子后,白肃之忽然染恶疾身亡。仁帝扶棺恸哭不止,数度晕厥。大葬当夜,仁帝于太清殿中长坐不语,当值太监下半夜正犯困的时候,恍惚间听闻仁帝问道:“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点?”侍卫太监犹豫不敢答,仁帝便摆手命他退下。 朝中不可一日无太子,白肃之之死却令原本相安无事的朝野为立太子一事争论不休。如今倒有一派拥护皇次子——也就是此时的皇长子端王白延之;一派拥护皇后安氏嫡出的皇三子锦王白远之;拥护安氏皇后嫡出的皇七子朱王白慎之;一派拥护皇贵妃冯氏所出的皇八子青王白礼之。这四派纷纷各自联名上表,请立太子,互相攻讦。但均被仁帝留中,此后虽无人再提此事,但党派俨然,令仁帝甚为担忧。 皇次子端王白延之 白延之生于文帝修文二十八年,出生时其母即因难产而死。白延之便交由先皇后甄氏抚养,永业元年白肃之封皇太子,一个月后白延之便被封为端王,是所有亲王中封王时年龄最小的一个,足见仁帝对其多了仁爱。永业二年,甄氏怀了皇四女白玥,皇太后便将白延之带到其寝宫永清宫,也是念其母是自己的亲侄女,自然另眼相看。 端王幼读诗书,通古籍,擅律令。永业二十四年参与修订《胤律》,永业三十年纂写《永业例典》一百三十二条,永业四十二年主持编写《贲书》,永业五十二年根据《晁律》重修《胤律》,于文臣之中颇有人脉。但白延之本身并不期望有一天能继任大统。 皇三子锦王白远之 直至其母被册为皇后之后,白远之仍不认为其有资格撼动兄长的地位,于是十八岁时自请至淳国随军,只求积累军功,令仁帝和兄长高看一眼。 其至淳国之后,淳国公以军事咨之,“应对进退,问答如流”,并提出淳国地广人稀,但草种优良,再生力强、耐践踏,适宜放牧。但未获认同。 白肃之驾薨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子,接替太子之位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他本人对此也坚信不疑。他最重要——或者说他认为最重要的支持者就是他的同母弟弟——朱王白慎之,他过于信任这位看起来敦厚守礼的弟弟,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这个弟弟已经逐渐蚕食了他的势力,以谢刚羽为代表的一派皇室重臣逐渐被白慎之拉拢,转而秘密支持朱王。 白远之是所有皇子中唯一有军功的。 皇七子朱王白慎之 白慎之比他的哥哥更加狡猾有计谋,也更有城府。他自幼聪慧、晓事故,对任何臣子全无皇子的骄纵之气,颇有人望。仁帝对其十分喜爱,认为他“性沉稳,能兼听”,多次命他佐太子监国参理政务。太子驾薨之后,他表面上支持兄长白远之,暗地中却在拉拢收买白远之的势力。 其母后安氏对这个幼子也更为偏爱。 皇八子青王白礼之 尽管并非一母同胞,但无论形容还是性格,白礼之是所有皇子中最像先太子的,这或许是由于其母与先皇后乃是亲生姐妹的缘故。白礼之自幼“聪明好学,端肃多才”,是仁帝永业二十二年得封亲王的四个皇子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时年只有十一岁。如果说十二岁的白慎之得封亲王是因为其嫡子的身份,那么十一岁的白礼之毫无疑问是沾了形容与先太子相肖的便宜。白礼之所展现的才能也丝毫不下于白肃之,其担任治粟寺平准令一职,表现卓异,颇得仁帝赏识。 风传白礼之已经与数家诸侯达成攻守同盟,一些与诸侯有间隙的重臣上表参劾此事,但仁帝对白礼之仍然相当信任。 皇六子福王白寿之 皇五子白宪之早夭,故其母淑妃再诞皇子之时,仁帝妻子取名寿之,就是希望他能够得以长命,仁帝于永业三十年第二次给皇子封王时,白寿之被封为福王,也是取其福寿安康的意思。 白寿之本身并没有争夺储位之心,但由于他的母舅是淳国国主,也被卷入了争储的旋涡。淳国掌握着东陆百分之八十的菸果资源,经济比较富足。淳国亦是天北三国中的翘楚,因此白寿之是各皇子着意拉拢的对象。在夺储之争中,白寿之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偏颇,故此在风炎皇帝登基后,福王果然应了其封号,成为仁帝诸子中最长命的一个。 皇九子白益之 皇九子白益之的姐姐安昌公主白瑗,于永业二十七年赐婚给太傅甄承的长孙甄鸾,而甄鸾与白礼之是姑表兄弟,因此于所有皇子中,白益之与白礼之走得更近。 白益之本人才具一般,终仁帝一朝未获重用。 皇十子白勉之 皇十子白勉之自觉追逐储位无望,又没有兴趣佐理朝政,于是整日醉心于笔墨丹青,佐以招揽文人墨士,每日吟诗对弈,挥毫泼墨,聊以自娱。尤其其棋艺精湛,几乎可称为国手。 这种淡泊和风流,却正对了仁帝的胃口,仁帝虽未命其参与朝政,却时常与闲暇时招他入宫对弈或随驾巡访。 永业五十年,白勉之暴毙,对其死因,坊间多有猜疑,有人认为是其他皇子担心他因宠立储,派人暗杀。 皇十一子白励之 白励之通算学,擅天文,通乐律,永业四十九年出少府寺卿,与乃兄不同,白励之更热心于做一个佐政勋王。他积极地阿附于皇七子朱王白慎之,且颇得白慎之赏识。 任少府寺卿期间,白励之谎报工程,暗中克扣,中饱私囊,颇积累了一些财富。永业四十八年因病身亡,其子因袭其封号职位。白清羽厌恶此人,登基后,便抄没了其家产,因其子无罪,仅贬为瀚侯。 ——The End—— 狮牙之卷Ⅱ 星相学家的眼里,九州大地的一切都被群星运行的轨迹所主宰。 胤仁帝白徵明所主宰的长达五十七年的东陆承平之世里,岁正的光辉一直照耀着大胤的夜空,这颗象征“规则”和“往复”的星辰以它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维护着单调却平安的一个时代。然而岁正的轨迹终于偏离了天心的至高点,取代它位置的是北辰,由七颗星组成的北辰星团象征了斗争和动乱,沁着钢铁般的青色光芒。诸族的星相学家们惊叹着这个巨大的天相变动时,无不揣测北辰的主宰将给天下带来何种变化。这次星相变化虽然还不能和七十余年后北辰星团和谷玄之间的强烈对冲相比,却也把不祥的影子投射在浩瀚的东陆土地上。 这一年,胤仁帝白徵明驾崩,遗诏令十三子白清羽即位。 帝党 “帝初践位,星相变异,北天流火,竞夜不绝。有司奏闻,星相上干国运,下贯民生,北辰行瀚、宁两阙间,或有兵戈之变。夫战乱者,天下之大不祥,帝王当行仁德以禳之。帝然其言,遂减宫室,裁女乐,诏群臣课以怀柔致远,诏北陆以弘上国仁威,更赐金宝。天下咸服其德。” ——《胤末纪事》 《胤末纪事》中这段记载常被后世的史学家们怀疑,首先它的编纂者——燮羽烈王年间的太师谢墨——其实是个不太通文墨的人,畏罪伏诛时才二十八岁,编纂这本书时完全是假秘书之手,不过要给世人看一本自己署名的史书,博一个青史留名。《纪事》容量浩大,可修撰过程缺乏监督,很不严谨,多有难以考据的资料被引用;其次,若从“仁政爱民”的角度看,胤武帝白清羽陛下其后二十年的斑斑劣迹,让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在心里认同“怀柔致远”这种帝王家学。 不过也有历史学家这么解释,就是胤武帝即位初期日子过得很不好,所以刻意摆出一付要效法其父“仁政”和“无为”的样子,频频颁布这样的诏书,不过是用来麻痹北蛮和大臣们。 不能回避的事实是,白清羽是个靠政变上台的皇帝,虽然当他解决了所有兄弟踏入父亲的寝宫时,发现写在遗诏上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大号——“白清羽”,这让他之前的努力变得像是一场笑话。他持有父亲的遗命,并且获得了令人敬畏的遗老——楚道石——的承认,楚道石是受命大臣,而白氏宗祠的长老之一白纯澹是受命长老,也在第一时间证实了诏书的真实。证明新皇帝身份的“三宝”,诏书、受命大臣的认可、受命长老的认可,白清羽都有,按说他的皇帝位子该坐得很稳,可宫门打开的一刻,血未干涸的朱王尸体分明撕去了帝王家立贤立德的温柔面纱,讲述着一个残酷冷厉的夺嗣故事。 而白清羽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坐上了东陆的权力巅峰。 更糟糕的是他的政治班底基本等于零。捧他上台的狮牙会是个阅历有限的年轻军官团体,他们趁着天启城九门封闭,借助金吾卫驻扎城内的便利取得了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夺嗣事件中实现了惊天动地的大逆转。可要说到政务,日后恃之足以纵横天下的“铁驷之车”里,只有苏瑾深还略有参详,叶正勋在军事指挥学上也许是个鬼才,可政治上的修养浅薄得很,比他更糟糕的是姬扬,姬扬此人如果非说他有政治理念,也非常简单,就是“北征北征复北征”,白清羽有此虎将去灭一两个小国倒是不成问题,让他去周旋于众大臣之间,协调诸方利益,进退斡旋,不动声色地解决危机,无疑是妄想;至于李凌心,这个绝世名将此时还是一个自闭的少年,他并未理解夺嗣只是他们这个小群体踏上权力道路的第一步而已,他跟着“狮牙会”的“哥哥”们帮助白清羽雨夜包围太清宫之后,就立刻赶回家中,因为他是瞒着母亲参予了这次行动的,谎称金吾卫当夜轮到他执勤。新皇即位的事情由虎贲郎传到天启城每个角落,帝都轰然震动,而此时李凌心的母亲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作为狮牙会的副宗在新皇帝夺嗣的密谋中担当了何等重要的一个角色。她非常愤怒于儿子和一帮不安分的少年军官混在一起,把事情搞得那么大,所以动用“家法”惩戒了他,却又在心里窃喜这些“小家伙”拥戴的十三皇子白清羽终于即位了,将来也许能对李凌心在军队里的提升多加关照。 唯有那个直到数百年后依然可敬可怖的“帝师”公山虚,此人是个不世出的阴谋家,权力场上的绝世舞者,朝野风云在他的铁腕下不过是一盘棋。可在武帝即位的前三年,“公山虚”这个名字并没有在朝野中被人提起。夺嗣政变的夜晚过去,卜筮监令史公山虚接到了上司的来信,斥责他作为卜筮监属员,非但不尽职尽责钻研卜卦之术,为国家社稷测算吉凶,还越权参予了金吾卫私下的军事行动,所以公山虚得到的处罚是:削去三年的俸禄,降职为卜筮监书记,誊录星相卷宗,并且思过。作为参予政变并且取胜的新贵,获得这样不大不小的处罚无疑是可笑的。可问题是,颁布这个处罚的人很不好对付,公山虚的上司叫做——楚道石。 作为受命大臣,楚道石此时已经成为皇室大臣名义上的领袖,国家的柱石,他的命令,白清羽也不敢公然违抗。 处罚公山虚的幕后原因应该是相当复杂,后人已经难以窥测当年那个波诡云谲的天启政局,也无法还原历史真相。作为承认白清羽身份的受命大臣,楚道石此时已经被当然的看作一个“帝党”,而且是帝党的头子之一,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刻意把同为帝党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公山虚“藏”了起来? 可能的原因包括: 其一,楚道石认为这个辰月教出身的年轻人如果骤然踏上政治舞台,会暴露身份; 其二,以公山虚和狮牙会这帮年轻人的性格和野心,他们会借着政变成功的气势彻底颠覆天启的政局,从而遭到朝野敌对政治力量的集体反扑。所以楚道石要削弱他们的力量,警示他们不能妄动; 其三,出于其他未知的原因,楚道石认为时机未到,三年之后才是公山虚正式登上帝都舞台的时候。 可没了公山虚,白清羽起家的队伍就只剩下些没见过真正皇家体面的浑小子了。人材不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位新帝登基,手里却没有任何施政纲领。得位之前,蔷薇党全员压上,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帝都武装政变的伟大计划中去,等到白清羽坐在了太清宫的宝座上,才发觉他要握的根本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利剑,而是一支写诏书的笔。 有史料证明,白清羽的字非常难看,是皇子中风雅最逊的一人,毕生都很讨厌手写诏书,口拟也很不情愿。《胤末纪事》中还存有据说是白清羽当年写给苏瑾深的一份诏书,作为皇帝来看,确实是粗陋无文的: “瑾深: 你奏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此人不过依靠家荫得了这个官位,除了姓氏,就是头猪了。但你也不可不防他,他是水磨的鹅卵石,官场老贼头,滑得抓不住把柄,你言语里可不要中他的圈套,切切。” 但是他此时不得不立即着手案头工作,准备颁布新的政令,签署堆积如山的文牍,并且尽量表现得稳重可靠一些,因为除了他的狮牙会死党,满朝文武都以戒备和质疑的目光看着这个新皇帝,等他建立威仪或者犯下错误。 以胤武帝的脾气,他大概也想到过直接把世家力量踢翻,立刻建立自己的独裁统治。但他忽然发现手里的筹码少得可怜,他这个武装政变上台的皇帝手里,甚至没有军事威慑的力量。 当时帝都的皇室兵力构成是这样的:虎贲郎、缇骑郎、金吾卫、羽林天军、京尉。 白徵明对于自己的十三子也许说不上很好,不过最后终于还是把虎贲郎这支精锐力量交给了儿子。可惜,人数很少。白清羽自己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算是把自己的力量深深扎进了金吾卫中。以狮牙会骨干为首,五千人的金吾卫,在白清羽登基之前,已经完全地倒向了他。 可羽林天军和京尉都不在白清羽的控制中,帝都重臣“九门司隶指挥使”牢牢地把持着京尉这支治安力量,羽林天军的调动则需要以皇帝的兵符配合羽林将军的兵符,白清羽手里只有半边兵符,光禄卿掌握的五百缇骑郎,这支力量原本依附于朱王,在太清宫事变的时候作为白清羽的对手登场,在事后白清羽自然对它进行了大规模的整肃,刻意弱化,新组建的缇骑郎战斗力低下,指挥无力,但是白清羽无法更换光禄卿,这样缇骑郎便仍旧不被他掌控。 白清羽手中的,只有虎贲郎和金吾卫这两支,加起来不足六千人的队伍。而有着三万精锐的皇室武装力量核心——羽林天军——仍被宗祠党控制着,非帝都有外敌入侵,皇帝也无法调动。 英雄在于“隐忍”二字,白清羽大概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他非常识时务地选择当了一个乖乖的年轻皇帝。所以在即位的第一年里,白清羽还算是沿袭了他父亲的治国纲领,虽然在朝堂上和宗祠党有些小摩擦,不过还能维护臣子尽忠皇帝,皇帝关爱臣子这样一个帝王家的体面。 但是很快,这个不安分的皇帝就把尾巴悄悄地翘了起来。 北征之路 白清羽想北征,他毕生都在想着这件事,“北征”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白清羽本人也未必完全知道,可是这两个字所代表的荣誉、利益以及对少年阴影的复仇无时不刻不在激励着白清羽,对于武帝而言,这似乎比当皇帝更加重要。跟其他皇帝的对外征伐不同,多数皇帝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讨伐,而白清羽则是为了讨伐而当皇帝。 所以很显然,当个被宗祠党欣赏的“乖巧皇帝”跟他的目标完全背道而驰。 白清羽意识到他如果想要真正自己发号施令,必须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听命于他,而他眼前触手可及的是装备精良的三万羽林天军。可是羽林天军是一支内部关系异常纠结复杂的军队,羽林天军中执掌大权的都是世家后代中的精锐,并且经过多年官场的磨练,变得极为老成持重。他们互相提携扶持,彼此之间又有小集团的斗争,让白清羽和他的年轻班底去理清这套庞杂的关系,无疑是不可能的。真正对羽林天军有控制权的其实是宗祠党。“羽林将军”这个职位事实上是代表宗祠党的诸位掌权者操控军事权力的一人,羽林将军缺员的时候,要经过复杂的推举程序,最后根据世家和臣子们的意见决定一个适合的继任者,向皇帝禀报,皇帝只能同意或者不同意,而不能推举自己中意的人。而修文五十七年的治世之后,羽林天军很少大举征伐,连清剿蛮蝗这种工作都是淳国等诸侯冲杀在前,所以羽林将军也没有什么机会犯错,大多数羽林将军都会在这个职位上稳坐到老死,当然,这些老资格的军武世家后代当上羽林将军的时候,往往也都是白发枯槁的老人了。名义上还有一个高于“羽林将军”去管理羽林天军的人,也就是“羽林上将军”,通常由太子摄此职位,坐在天启城内遥领三万大军,作为对太子军事能力的一种培养,本身“羽林上将军”只是个虚衔,却可以由皇帝直接任命,相当于皇帝亲自指派的一名高级参军。可白清羽甚至无法派出一名“羽林上将军”去,因为他还没有大婚,自然也没有太子。 白清羽大约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挠头思考,结论是既然短时间内他无法从高层着手在羽林天军中获得支持,那么他就走底层路线。好在他在搞帝都政变的时候就精通底层办事的手段,对此驾轻就熟而且从不顾虑。他的想法简单干脆,直接用自己的同党去把羽林天军的中下层军官给换掉。他手中有金吾卫,有的是年轻的中下层军官,这些人很多有稷宫同学的背景,又经过狮牙会骨干团体的培养训练,已经完全忠于新皇帝了。这时候的金吾卫已经变成了一个“北征派”军人的小朝廷,年轻人被“光复”和“征讨”这样的宏伟目标所震撼,聚集在一起公然讨论北征路线和后勤准备,饮酒拍案,高歌竞夜。 “卫中皆少年,言及北蛮之乱辄怒目,常怀征伐意。时北征之议为朝堂所禁,卫中少年遂夜聚于稷宫之内,命酒沉醉,高歌唱和,推沙盘演军阵之变化,欲克北蛮之骑。御史奏闻,帝不问,群臣不安。” ——《大胤皇家镜明史》 这则官史具有极高的可信度,说明当时年轻军官群体对于北征的讨论已经让朝廷高层震惊不安了。那么这些年轻军官毫无疑问都是效忠白清羽的。 北离二年春开的二月十五日,白清羽颁布的一份诏书要求羽林天军和金吾卫的军官平级调动,互相熟悉彼此的职司,这种调动称为“换防”。被选中的金吾卫军官自然非常乐于被换防,这样他们就可以直接插手军务,这些人被调动之前也都接受了不同程度的密令,均是狮牙会的秘密骨干,而羽林天军的军官也很乐于被换防,这样他们就能安坐在天启城享福,不必随羽林天军驻扎在外,顶着烈日风雨操练,而且金吾卫的提升和待遇似乎也更有保障。 资料统计会发现从北离二年开始,以“换防”的方式金吾卫和羽林天军交换了四百八十三名中下层军官,这种密度的“换防”,几乎每天都有军官被更换职司,仅仅在两年内,就把羽林天军的基层军官更新了一半以上。 没有经过政务历练的缺点此时暴露无疑,白清羽以为他这样安插自己的部属悄无声息,不容易察觉,而且表面上有着十足的理由,并不会导致严重冲突,或者说宗祠党的元老大臣们即便不满意,也很难非议他的举动。 可是他大概忘记了一点——他已经不再是“十三公子”了,他现在是“皇帝”。皇帝的一切人事调动都被朝野关注,何况如此大规模的“换防”。在他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他悄悄渗透进金吾卫系统,还能借着侥幸瞒过着眼于高层势力的兄弟们。可他如今的对手宗祠党,无论是背景、经验、还是临危变化的决策能力,都远非年轻的皇子们所能比的。事实上武帝白清羽终其一生都未取得宗祠党的信任,北离二年的时候,这些老臣们即便睡觉,都睁开一只眼审视着这位新皇帝的作为,并且随时准备采取对策。 “换防”制度开始,朝野巨震,宗祠党无比清楚地感觉到皇帝要从他们手中夺取军事掌控权,代之以年轻的金吾卫军官。宗祠党的重臣们和长老们都不喜欢这些年轻作乱的金吾卫,他们曾在太清宫的雨夜里撕碎了宗祠党为大胤未来描绘的蓝图。宗祠党中,无论是支持朱王的、支持锦王的、还是支持青王的,都未曾在自己的蓝图里给白清羽留下位置。而年轻人们让老人家吃惊了,丢了颜面。他们很不喜欢金吾卫这样一股势力。军权是一切权力的基础,宗祠党的老狐狸们尽管不曾上阵打仗,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亘古真理。而白清羽指挥着讨厌得像是老鼠样的年轻人在啃咬他们的基础。 更糟糕的是,白清羽还要用钱。 修文五十七年的平静给皇室积累了不少钱。尽管他们还要不断地应付北蛮的敲诈,可截止白清羽登基的时候,皇室财库账面上有着五千七百万金铢的巨额财富。事实证明白清羽虽然靠着市舶司的黑金起家,但是并没有过人的经济才能,他完全算不清账目,也没想过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巨额财产该如何使用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强兵”二字,所以急急忙忙地从库里拨调金钱装备金吾卫和羽林天军,开展大规模的练兵。白清羽好备战,而备战无疑是最耗钱的爱好之一,臣子们看着财库的钱哗哗地流淌出去。有记录表明,仅仅在北离二年一年中,帝都就从宛州和越州购入了一百二十万斤精铁和其他适于打造武器的精炼金属,这些金属可以武装大约五万名重装甲士和战马!而皇室当时的常备兵还没有这么多。 皇室重臣的神经一再地绷紧,连带着诸侯国主们。新任皇帝并非什么善主,他们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当他们看见锦王的尸体时,他们曾经警惕过,此时白清羽的妄动再次说明了宗祠党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抱有怀疑是正确的。对白清羽不利的传闻从登基开始就在帝都悄悄地蔓延着—— 新皇帝想北征! “北征”这两个字在那时的东陆朝野是个禁区。北蛮表现出来的强大游骑作战能力和牧民们在长期的放牧中培养成的马术技巧都被认为是东陆武士所不能企及的。经过太久的承平之世,东陆武士们习惯了养尊处优,完全不能理解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北蛮牧民如何能够活着穿越宽阔的天拓海峡,又如何能靠着马奶经过漫长的跋涉,最后以野蒿杆临时制作的粗糙羽箭射穿他们的心脏。在东陆武士们的眼里,北蛮不再是人类,不是可以击溃的敌人,而是噩梦般的心理阴影。出于某种后人难以理解的原因,仁帝也非常不喜欢听人提起武力强国北征蛮族等事。心情好的时候,他会赐醇酒给慷慨提议北征的臣子,当庭让他喝醉,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就喊乱棍打出。而对于世家大族的大臣们而言,北征更是难以想象的一件功业。理智的大臣们清楚地认识到以当时大胤的国力,穿过莽莽草原进击北蛮等于把整个国家的国运赌在一场无用的胜利上,即便他们试图北征,即便他们能够击败北蛮强悍的游骑兵,他们也需要随时准备好应付背后的诸侯集团作乱。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北征等于走在钢丝上去挑战一个全副武装的对手。而且世家大族的掌权者们也抱有一个私心,如果真的要北征,那么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他们的子弟。要这些世家出身的贵族武士领兵去对抗恶鬼一样的北蛮,胜算本身就很小,而如果他们战败,更会面临处罚,甚至即便他们战胜,也会在战场上损失大量的家族精锐,这时候家族势力必然一落千丈。 所以,北征是万万不能的,让北方的淳国陷入蛮蝗的骚扰并不算什么,每年供给金钱、把平民少女冒充公主嫁过去和亲也都不算什么,但是要把家族和国家的前途押上战争的赌台,宗祠党想都不敢想。 但是白清羽确实要北征,他是个算术从来都很不好的皇帝,算不太明白自己的国力,此时并未意识到北征将耗去他整个国家的力量和他个人的一生。而不幸的是,他的辅佐者公山虚是个绝世的赌徒,本就愿意为了不大的可能去冒天大的危险,只要胜利的成果足够诱人。 宗祠党的大臣们开始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他们暗地里向北蛮的使节们告密,表示他们的新皇帝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孩子,对友好的北蛮盟邦怀有强烈的敌意,甚至有北征的打算。按道理说这些消息已经太过耸动,足以让悍勇冲动的蛮族使节跳起来去找新皇帝玩命,白清羽立刻会感到友好盟邦的巨大压力,从而放其他天真可笑的战争梦想。不过出乎宗祠党的意料,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白清羽和北蛮的关系在他即位初期好得如同兄弟。 白清羽只有一个绝招——给钱。他即位的初期就把每年对蛮族的供奉提高了两成,又在漆、麻、丝、器皿、铁器这些传统供奉品之外增添了手工艺品、熏香、菸果、珍食以及首饰这类的奢侈品。在蛮荒的北陆,吃羔喝奶已经是贵族的享受,这些精巧绝伦的奢侈品以前是北蛮贵族想也不敢想的,现在白清羽把这种享受双手奉送到他们面前,北蛮贵族根本无法拒绝,他们穿着晋北出产的华贵丝绸,抽着产于淳国的优质菸果,手把宛州良工制作的玉石扳指。一瞬间白清羽变成了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每个蛮族使节都喜欢这个恭谨又健谈的新皇帝,新皇帝不像老皇帝那样迂腐,他很爽快,对蛮族人的胃口,而且从来不嫌弃北蛮的字不好,反而非常有兴趣了解北蛮的风土人情。 白清羽当然乐于了解,他此时对战争还是个门外汉,至少也还知道知己知彼的道理。 所以北蛮几乎从未相信过宗祠党的煽动,心性简单直接的蛮族使者们认定这是东陆帝朝皇帝和臣子之间的矛盾,不该他们插手。最后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东陆的大臣们不断用各种方式提醒北陆蛮族的贵族使节们,说新皇帝可能意图北征,会对你们不利,你们要千万小心。而蛮族使节们非常满意新皇帝的驯服,又把大臣非议他的消息悄悄告知他。 对白清羽不利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来,楚道石忽然死了。 楚道石的死令皇室大臣中隐隐出现了骚动。这个岁正之神的使者离开了白清羽,是否意味着神已经遗弃了此人?白清羽即位的两位支持者已经二去其一,仅剩下受命长老白纯澹,而白纯澹是白氏宗族中行为一直相当低调的一人,外界均认为他无力左右白氏宗族的长老们,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斡旋于皇帝和宗祠党之间的滥好人。 北离二年二月,此时新帝白清羽已经渐渐失去了宗祠党信任,可这个年轻人再次做出了令世家大族不安的事,他重新开启了“辟除”制度。这个制度指任何在王域范围内拥有一定产业的人都可以向当地官员推荐自己家族力所公认的优秀人材,当地官员查考人材的实际能力,决定是否要上报给皇帝裁决。这是在世家荐举和从军之外,普通人家的子弟仅有的出仕机会。 “辟除”制度在白胤立国初期曾经有很长时间的应用,那时候世家大族的体系尚未成形,帝朝使用这个制度从有产的臣民中选择贤才。这个制度对于产业有限制,并非纯粹的对无产贫民的歧视,而是在当时确实只有有产业的人才能对子孙以良好教育。但是后期随着世家大族格局的渐渐完整,“辟除”制度已经很久不再启用,人材选拔基本局限在世家大族内部。 其实白清羽复兴“辟除”的目的倒是极为单纯的,他无法面对一个满殿老臣的政府,这些老人几乎清一色的大贵族出身,要么年老昏聩要么老奸巨猾,如果论起政治手段,即使白清羽的“狮牙会”班底全员上阵,也难胜得其中随便一个。而任何一个出仕皇家的新人,他背后的势力必然是庞大的宗祠党势力的某个分支,皇帝想轻易把人笼络到自己的战旗下很不容易。白清羽并非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的想法很简单,没有文官我就招,贵族世家不把有用的人材推荐给我,我就自己去找。 原本要应付这样的征召,各级官员大可以应付一下,推荐零星的几个人材,表示民间其实已经没有人材遗漏,天下的骐骥都在皇帝的马厩里,天下的人材都在皇帝的朝堂中。这样皇帝开心官员省力,以往几次开启“辟除”也都是这样结束的。不过白清羽这次“辟除”中有一个霸道且极不合理的要求,他在上朝议事的时候问大臣们,什么才是贤才的标准,百中取一么?楚道石去世之后,谢刚羽此时就任三公中的“太保”,地位大约等于内阁首辅,首当其冲的要站出来回答,以谢太保从政之久经验之丰,也当场被问住了。老成持重的谢刚羽大概也是经过缜密的思索,给出了回答说,所谓贤才是众人中出类拔萃的人,要对国家有用的人,不能是“百人之领”,而该是“千人之领”,所以一千个人里面的最优秀者才能被称为人材。按说谢刚羽虽然不是军人,但是这个回答也很可靠了,战场上率领一个百人队的只是中层军官,而能够统帅一个千人队进退自如的则可能称为统帅千军万马的将才。这个回答被白清羽大肆推崇,所以他下令说按照户口来算,王域各郡往上报人材,一千人里面报一个,余数可以省略。那么一郡若有三万五千六百人,便要上报三十五个人材给皇帝审阅。谢刚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话被这样断章取义的曲解了,而各级官员也苦于这个硬性命令,不得不拼命地在民间寻觅“人材”。最后连善养马的、善治木的、善鞣革的,都作为“人材”上报,如果有一技之长的人家里没有产业,当地的官员就把自家的产业冒充“人材”家里的产业上报,以确保自己能够凑足数额。所以最后“是否有产”这个问题在白清羽那里完全不再是限制了。 很难说白清羽对这个结果是否满意,本意上他大概是要寻找一些文官以弥补他在文官政治上的缺陷,不过最后他召集到大量工匠和一些拥有特殊技艺的人。这些人对于他梦想中的北征无疑是有用的,可他的文官政治还是一样的薄弱。 但是,这个“单纯”的政策却已经动摇了世家大族赖以掌权数百年的基础。世家大族出身的大臣们发现这些出身卑贱的泥腿子们可能登堂入室和他们同殿为臣了,而这些泥腿子背后的支持者是世家大族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皇帝。 这些还不是白清羽做过的最离谱的事。最糟糕最糟糕的是,他还得罪了自家的宗祠。按照道理说,他是皇帝,也是这一代的白氏家主,白氏宗祠是他所辖。但是此人在家族中出身卑微,在登位之前,实在太不出众,在白氏宗祠中没有建立任何威信,还有一些恶名。加上他的弑兄履历,是很难讨好宗祠中的长老的,诸位长老中只有受命长老白纯澹对他还算温和,其他人对于白徵明选择了这样一个继承人都抱以很大的怀疑和不满。偏偏白清羽也不是一个谨慎守礼的人,对于宗祠的长老们说不上,他曾有一次私下抱怨说白氏在帝都的主家尽是一帮昏聩怯懦的老家伙,尸位素餐,还不如让出主家的位置给楚卫国的白氏分家。白清羽本人确实是喜欢楚卫国的白氏分家的,那个时期的楚卫国的白氏分家人材辈出,拥有相当数量的兵武精锐,年轻人在宗祠中占有不少席位,而且都有强烈的进取心。 无论是宗祠党的诸位幕后掌权者还是白氏宗祠的长老们都不得不面对现实,在他们的贵族阶层里面,出现了一个叛徒,而这个叛徒是皇帝。 必须有人站到前台去和无法无天的皇帝较量一下输赢了,宗祠党需要立刻巩固他们的权力。这个共识很快在各个大家族的宗祠中达成,各种消息通过看不见的渠道流转于各大家族的长老们之间,腐朽的宗祠党权力机构在危机到来的时候重新振作,巨大的权力机器恢复了高速运转,时间不容宗祠党观望了,皇帝的所作所为已经把东陆数百年来的权力执掌者们逼到了一个必须决断的地步,要么他们出让权力,要么他们把皇帝推下宝座。 那么,谁是可能的皇帝继任者? 宗祠瞩目的人是白清羽的哥哥,青王白礼之。 无锋之战 白礼之确实很强悍,他作为皇帝位置的潜在竞争者始终存在,即便他曾对白清羽低头表示效忠。他在修文年间任治粟寺平准令一职,这个职位名义上是负责监督市场物价,尤其是关系民生的粮食价格,但是为了平抑物价和商人集团之间达成平衡,治粟寺修建大量的库房囤积大量的粮食,随时准备应付商人们,尤其的宛州豪商的抢购粮食和疯狂抛售,胤朝后期宛州的商业已经发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商人们精通物价控制的手段,他们的财力加起来可以和国家抗衡。所以事实上治粟寺控制了皇室的大量金钱流动,也兼管了重要的皇室经济掌控部门货殖府。白礼之虽然无权动用皇室财库的金钱,但是这些金钱从各地收来以及核算的过程中,货殖府长史必须随时禀报这位尊贵的亲王。这也是白清羽对白礼之一直优容的原因,白礼之对于金钱掌控的能力对于白清羽即位初期稳定经济有着重要意义。当然白清羽绝不曾忽视任何潜在的敌人,他清楚这个哥哥的能力,英武飞扬的青王和老谋深算的锦王相比毫不逊色,在担任治粟寺平准令的数年之间,他还获得了不少大诸侯的秘密支持。白清羽如果要用这个哥哥,就必须防止他的反扑。这些事情当时的白清羽可能还未明白,可隐藏于幕后的公山虚应该是清楚的看到了未来。这个未来就是,白清羽绝不可能和他的哥哥和睦相处,因为白清羽不能代表他父亲的家族,他是贱婢所出,他从未被作为未来的皇帝培养,他本该是权力游戏中的一个陪客,然而,白清羽最终胜出了。他忽然跳进世家大族的政治棋盘,变成了一个异数。 白清羽是个绝不会对人低头的人,白礼之也不是,白礼之真正代表了白氏皇族的尊贵血统,而白清羽的奋武,很大程度上是他要为自己的母亲向自己的家族血统复仇。 武皇帝白清羽,这是一个叛逆。 但是白礼之并不在帝都,白礼之在游历列国。留存下来的历史记录中,已经很难梳理出青王是在何时决定和白清羽暗中对立的了,不过从他在白清羽即位之初就请命游历诸国来看,青王对于自己留在帝都的安全非常怀疑,自始至终他从未相信这个弟弟。北离元年正月初一,新年元日,青王白礼之赴太清宫参拜新帝之后,上表要求外出游历。他有充足的理由,诸侯向皇室的供奉是由他监督的,诸侯国的粮食市价是由他监控的,而修文年间皇室从未直接派出高级别的官吏实地考察诸侯国的商情,供奉的详细账目也久为核对。白礼之表示他作为负责的官员,有义务为新帝把这件事解决,他不辞远行的辛劳,这个游历将持续三年之久。白清羽当然意识到在白氏宗祠内部极有人望的哥哥此时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避祸,也是为了逃脱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是白清羽并不能选择,因为当时几乎所有大臣都支持了青王的提议,整个文官集团在试图保护青王。 换而言之,青王是他们早早就埋下的伏笔。 缺乏政治经验的白清羽并未能理会这个哥哥的远行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也希望借此避开和哥哥的正面冲突,所以他恩准了,并且冠冕堂皇的送行到天启城外十里。青王在享受着这份巨大的荣耀之后,信誓旦旦的重申了他将为新帝效忠至死,调转头就跨上快马,闪电般的离开了危险的天启政局。直到北离三年九月三十日的夜晚之前,白清羽都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认为他从此可以和这个哥哥和平相处,每年都有他写给这个哥哥的亲笔信,致以殷殷问询,暗示他大可以放心远游,一辈子都游山玩水不回天启都没事。 果然,青王白礼之此后一步都没有踏进天启的城门,他游历的足迹从淳国到晋北,而后南下越州诸国,行程横贯东陆,却远远的避开了地图中央天启城的那一点。 一个人物在此时踏入了这个不燃烽火的战场,他也许是被迫进入的,却不得不以一个不光彩的方式退出。这个人就是姬扬的哥哥,姬惟诚。 姬惟诚确实是一个极为出色的长史,可是作为哥哥,姬扬就很不喜欢他。因为姬惟诚对于姬扬这个弟弟,斥责远多于褒奖,尤其是姬扬放弃了家族的祖业,不肯学习算学去货殖府任职,却非要在稷宫中学作一个武夫,姬惟诚对此非常不乐。两兄弟间冲突很大。但是很难说姬惟诚是不喜欢姬扬的,他对这个弟弟要求严格,更多的是他恨这个弟弟的荒唐和不成器。他是个兢兢业业的兄长,对上照顾家族中的长老,对下教育后辈,对自己最不成器的弟弟姬扬则是充满了忧虑,始终希望姬扬能在一个堂皇的职位上安然终老。 这些姬扬当时并不能领悟,可姬惟诚最后把姬氏家族家主的位置传给了姬扬,此举足以说明他对这个弟弟的关心和期望。 姬扬最终明白这个在他看来庸庸碌碌的哥哥对他的关爱,可惜已经太晚。 北离三年九月三十日的雨夜,货殖府的账库失火,仅仅烧死了一个人,就是货殖府长史姬惟诚。京尉验尸的结果是姬惟诚的骨骼呈紫黑色,是中毒而死的迹象,而且是一种极猛烈的矿物毒素。这种毒素的获得很不容易,需要从北邙山的一些河络族群里购买,价格接近同等重量的黄金。而根据货殖府的下级官员描述,当天下午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客人拜访了姬惟诚,姬惟诚送走客人以后就推说不舒服,日落后遣走了账库的所有属下,说要独自核对一些账目的细节。随后从账库内部火起,京尉赶到时已经无从挽回。 货殖府官员畏罪饮毒自尽,连带着烧掉了整个货殖府的账目宗卷,这个结论传到白清羽案前的时候,纵然他是个傻子也发现其中必然有更严重的问题了。他立刻指派最得力的干将苏瑾深,连夜查封货殖府和财库,扣押所有人员,分开审讯。 苏瑾深还没来得及查明姬惟诚的死因,就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残留的账目中本已入库的上千万金铢竟然消失了,姬惟诚留下的是一座空荡荡的财库! 白清羽惊呆了。他原本认为财库中还存着两千三百万足色金铢,足够为他的强兵政策做支持,可现在这些钱都消失了,财库中剩下的金铢甚至不够他支付下一个月天启城各级官员和军人的开销! 姬惟诚贪污了上千万金铢然后畏罪自杀?这个结论看似说得通然而实在是太可笑了,因为这样大笔的金铢就算牛拖马拉,也要几个月来搬运,根本不是一个人能贪污了。 那么惟一的结论是,帐上本该有的金铢其实并未入库,而姬惟诚的死和账目的焚毁切断了追查的线索。 审讯还在继续的时候,羽林天军几乎要发生兵变了。军人们赫然发现他们领到的军饷不能花,这些黄澄澄的天启金铢非常的软,在纸上可以画出痕迹来。商家拒收这些看似铸造工艺绝无问题的金铢,因为金铢的质地严重不纯。白清羽自己也发现居然金铢可以用来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一切都清楚了,这些新铸的金铢中的黄金被替换了,而负责铸造这些金铢的,恰恰是货殖府长史姬惟诚。为了保证重量,他在铸造新的金铢的时候加入了大量的生铅。 白清羽来不及把他的死忠党羽姬扬抓来问个究竟,就必须去平抚羽林天军的情绪。这些卖命换钱的普通士兵和一些下级军官似乎是群情激奋了,不利于白清羽的谣言在军营中流传,说新皇帝为了营建宫室迎娶北陆的妃子而下令减少了金铢中的黄金比例,而现在这克扣士兵们血汗的阴谋曝光了。不明就里的羽林天军士兵竟然冒着斩刑的风险集体闯入天启城,试图直闯太清宫问皇帝要求补发军饷。 白清羽顾不上再去查这里面是否有人教唆,如果他不能把羽林天军阻止在太清宫外,他这个皇帝将在宗祠党的老臣面前失去一切威严,他的德行将被世家和诸侯们严重质疑,他就可以准备下野了。而他那时候确实没钱发饷,他手里只剩下太清宫这座东陆最大的宅子,可是一时半刻还卖不掉。 白清羽选择亲自出宫在御道上阻止大声叫骂的士兵们,可这一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白清羽即位以来不断的加重这些士兵的训练,更换他们的长官,此时又阴谋克扣了他们的军饷,在骄奢淫逸的羽林天军士兵们心中,面前的皇帝无论私德公德都有亏。他们振臂呼喊着涌向白清羽的车驾,要白清羽拿出侵吞的黄金来,人群大得足以淹没御驾。而白清羽手下的金吾卫人数已经不足以抵挡这些近乎暴动的士兵们。 成队的大车紧急驰入天启城,在危险的关头分割了御驾和激动的士兵们,这些大车每一辆都盖着绘有大风家徽的厚毡。众目睽睽之下,驾车的仆从们掀开毡子,一堆堆码起的足色金铢耀花了军人们的眼睛。仆从们随意的抛洒金铢于地,像是随手散去几个铜钿似的,短暂的沉默后,士兵们蜂拥而上捡拾金铢,完全忘记了刚才还被他们看作寇仇的皇帝。 白衣飘逸的男人从大车的缝隙里冷冷的看着这些红了眼的士兵,转头和惊恐未定的白清羽交换了眼神。 宛州江氏的主人江棣,在这个关键时刻驾临帝都,江氏作为商家,情报系统竟然也极其出色,他已经风闻了姬惟诚一案。当时宛州商会和帝都之间的大额交易都使用金票,而江棣为了确保解决军饷的问题,起出了江家地窟收藏的全部金铢,命令船载车运,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帝都。宛州发达的驿道系统和江氏超卓的输送能力最终让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到了。 在最最关键的时刻,这个坚定的盟友再次站在了白清羽的一侧,挺了这个当上皇帝的小兄弟一把。 这件事发生在北离三年十月十七日,距离姬惟诚的自杀仅有十七天。 不过江棣毕竟是一个商人,他对白清羽的支持也并非全然为了“义气”二字。白清羽即位之后,和江家的亲好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江家在宛州商家中本已卓然不群的地位又直线上升,同时也遭到同行的妒忌。此时江氏已经站在了东陆权力交替的风口浪尖之上,江棣没有选择,他已经是一个“帝党”了,就必须沿着“帝党”的路走下去,皇帝的倒台就意味着江家的没落。 江棣不是一个赌徒,却必须在此时倾尽赌注赌白清羽赢得这场权力斗争。 一份清单说明了仅仅在北离三年十月十七日到北离四年五月初五日这区区半年的时间里,江氏调入帝都的金铢数量: 北离三年 十月 十七日 576000 北离三年 十一月 六日 140000 北离四年 一月 一日 300000 北离四年 二月 十一日 400000 北离四年 二月 十九日 100000 北离四年 三月 一日 120000 北离四年 四月 一日 120000 北离四年 四月 十五日 200000 北离四年 五月 五日 120000 此外还有一部分粮食、金属以及其他货物的输送。 宛州江氏在如此仓猝的事件里表现出可怕的金钱调动能力,足以令宛州其他商家再次为这个家族深藏不露的实力震撼。大笔的金铢一时间压下了帝都的动荡,羽林天军获得了补发的军饷,甚至趁火来打劫的蛮族使节也如愿的获得了更多的供奉,白清羽的皇座暂时的被钱垫平了。 不过麻烦远没有结束,皇室的财库里还是空空如也,白清羽获得的金钱支援转手就被支付出去,他的财政依然捉襟见肘。而只要他拖欠一次军饷,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的军队暴动。 暗地里某些人也许正在等待新一轮的、更彻底强烈的暴动,因为没有什么比“民意”更适合用来推翻一个皇帝的了。 公山虚归来 北离三年十一月七日,白清羽刚从兵乱的困厄中稍稍解放出来,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姬扬刺杀了货殖府的前任副使萧中行。 这件事对于白清羽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货殖府前任副使萧中行虽然已经随着姬惟诚晋升长史而辞职,不再是皇室的大臣,但是他任货殖府官员长达二十年之久,对于账目极有心得,姬惟诚依然把自己这位前辈奉为上宾,经常向他请教问题,而且萧中行辞职之后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经营得很红火,是帝都屈指可数的富商之一,和旧时的同僚以及世家贵族的大人物们都有着良好的关系。萧氏遍植桂花的后园是帝都公卿聚会的场所,每当“怀月明节”,那里总有殷勤主人所设的女乐、名馔和纯酿,一般平民是难以想象其中的奢华绮丽的,多次有御史弹劾萧家的宴饮有僭越的嫌疑,使用了宫中的器皿和诸侯进贡的奢侈品,更有御史怒斥其淫荡和糜烂。但是这些声音都被看不见的势力缓缓的压下了,萧氏后园“怀月明节”的宴饮不曾中断,甚至传说深冬大雪的天气,主人依旧点燃无数的炭盆,招待贵客们痛饮北陆的醇酒,歌伎们裸身裹着貂裘奉酒,焚烧香料的味道一直弥漫到两条街外。 这样一个显贵的人物被姬扬一枪解决了,他守候在萧家门外,在萧中行踏出家门的一刻冲上去问你是不是萧中行。这位前皇室重臣如今的豪商带着不下十名贴身护卫,却没有一个能阻止姬扬,萧中行只来得及大喊救人,就被姬扬一枪贯穿了胸口。事后尸检的结果,萧中行胸口的伤口有碗口大小,可见那一枪的雄沛力量,姬扬出手就是要杀死萧中行,这是一场纯粹的刺杀而非武力挑衅。萧中行的护卫们根本留不住姬扬,姬扬在得手之后以大车载着萧中行的尸体自己向京尉投案。 无论谁都知道姬扬背后的人是大胤的皇帝,京尉不敢擅自开审。消息立刻送入宫禁,对此没有准备的白清羽几乎是绝望了。证据太完整了,当街杀人,按照帝朝的《大律》这是死罪,他也无权去赦免姬扬。可是他意识到这里面必然有原因,于是以最快的速度破例安排了御史台的“天启七御史”共同主持审讯。 这是一场极为特殊的审讯,如姬扬这样的案件按照惯例应该由大理寺审理,在胤朝历史上,只有皇室大臣中的领袖,级别到达或者接近“三公”的人犯案,才有资格由地位超然的天启七御史共同审讯,并且也不是每个这样的人都能有这样的待遇,而姬扬此时还只是一名虎贲校尉。但是一个消息使白清羽的安排有了完全的理由,就是在姬扬犯案的几乎同时,姬氏宗祠宣布他们认可姬扬为新一任的姬氏家主。 七大家族之一的姬氏家主犯案,天启七御史的出场终于有了理由。这也是白清羽的苦心安排,天启七御史的地位在臣子中是极为特殊的,作为“言官”,弹劾是他们的工作,所以御史们很少和其他皇室大臣有密切的过往,职司要求他们保持苛刻的公正,他们为首的“清议”力量还没有被宗祠党完全渗透。白清羽安排这支力量审判姬扬,无疑是要救他的忠诚党羽。 事实上白清羽自己对“言官”力量也无能为力,所以他还耍了各种手段去把这场审判弄得更加复杂,比如立刻开始查抄萧中行的财产,调查萧氏后园奢靡的宴会,并且在萧氏经营的产业中清查税务。这些貌似是为案件收集证据的行动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把水搅混。白清羽已经意识到从案件的简单层面上看,姬扬必然是死罪,只有将案件复杂化了,或许他还能救这个朋友一命。所以执行查抄和税务清查的无不是蔷薇党的干将,力敌百人的武士们此刻不得不立刻充当税官和钦差,以比宗祠党党羽更快的速度行动于帝都中。 姬扬的供词中表露出他刺杀萧中行的原因,他认定了萧中行是那天下午拜访姬惟诚的人之一,而且是隐瞒了姓名悄悄的混迹其中。他的论断是姬惟诚的死并非畏罪自裁,而是一场政治交易,贪污的并非姬惟诚本人,而是他背后的势力。现在姬惟诚背后的人要胁姬惟诚自杀,从而掩盖了一切的罪证。而萧中行恰恰是幕后那人的忠实党羽。 换而言之,萧中行和他之间的仇恨是——杀兄。 而证据则是姬惟诚曾经留了一封信给姬扬,驿站的官员证实姬惟诚确实在当天下午发出一封信,而这封信是发到淳国毕止的,奇怪的是发到毕止的当天它就被转回,分为两份,一份交给姬氏宗祠的长老之一姬惟恩,一份则是交给他的弟弟姬扬。所以姬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姬惟诚的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可以确信姬惟诚在信中推荐自己的弟弟接任姬氏家主的位置,这促使了姬氏宗祠对姬扬的认可。但是姬惟诚写给姬扬的信中到底透露了什么,后人再也无法追究了。因为开审的当日,姬扬在天启七御史面前把那封信吞掉了。 这种奇怪的事情明明白白的记录在庭审记录中,当时白清羽亲自莅临听审,众多宗祠党重臣也都出席,而姬扬在皇帝和重臣们的面前坦然撕碎并且吞掉了哥哥写给自己的信。 从这一点看来姬扬所得的证据——这封信——并不充分,不能够证明姬惟诚的死因,无法让他当堂指认背后的主使者。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他杀死萧中行的目的之一应该是逼迫主使的人露面。但是这个策略无疑失败了。他意识到这个幕后力量隐藏之深,乃至于被天启七御史和皇室重臣们围绕之下,他已经不相信殿堂上的抗辩会产生任何实际效果,此时连他的主上白清羽也自身难保。所以他吞掉了信,选择什么都不再说,他相信家传的猛虎啸牙枪胜于语言。皇帝不能杀死的人,姬扬却能,此时他只是需要找出幕后的那个人是谁。 白清羽非常明确的和扶他起家的兄弟们站在一起,这个习惯跟他的老祖宗白胤一模一样。所以尽管姬扬在重臣如云的殿堂上做出如此冲动和冒犯的事,白清羽依然要死保这匹将为他拉动战车的铁马。他几乎是暴怒地驳回了宗祠党惩办姬扬的各种奏章,尽管这时候这些奏章有着充分的理由,而且是咄咄逼人的。姬扬销毁了最后的证据,如果不是他试图包庇罪孽深重的哥哥,他为什么要毁掉哥哥最后的信件?而且是当着满朝大臣的面。白清羽也并不解释,而是反过去质问大臣们,是否要断绝七大家族之一姬氏的尊严,把它的新任家主姬扬送上绞架?这个反问击退了大臣们的进攻,毁掉姬氏是谁也不敢做的决定,即便是那些幕后掌握大局的宗祠长老们。姬惟诚临死的态度也影响了姬氏的宗祠,使得部分长老的态度倾向了姬扬这位新家主,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帝都的政治局面,给帝党增加的一些筹码。宗祠党不愿在此时把枝叶茂盛的整个姬氏家族树立为自己的敌人。 这件事在官史中没有明确记录,但是各种私史的记载都说明了姬氏宗祠是在报答姬惟诚这个被从家谱里销名的家主对于家族的巨大贡献。姬氏长老们必须感恩,因为姬惟诚牺牲了自己,挽救了货殖府中上百名姬氏子弟。事实上当时全部的姬氏子弟都参予了胤朝历史上这起最大的贪污案,如果没有姬惟诚的自杀,或者详细的账目被保留下来,这些姬氏子弟都难逃脱一死。 挽救了家族的人必须被报答,即便他在家谱里不能留下名字,这是以家族的血确立的准则。 当然,宗祠党不敢继续对姬扬公然发难的还有一个原因是——白清羽确实表露出他可能为此彻底和满朝大臣翻脸的决心。此时的白清羽已经是困兽犹斗,宗祠党担心如果继续施加压力,白清羽会放弃他皇帝的尊严发动反扑。 宗祠党并不担心,他们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改变历史的人归来。公山虚思过的期限结束,他走出了原素王府曲塘小岛上的曾经作为楚道石官邸的小院落,再次踏入九州的政治舞台。三年的宗卷誊录之后,公山虚成熟了,作为一个权力赌徒,他下注的时候更加的凶猛和决然,因为此刻赌桌对面的对手也更加的残酷。时局容不得他思考太多,此时曾给予他提携和指引的智者楚道石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必须独立面对风云激荡的天启政局,杀伐决断! 白清羽迫不及待的封公山虚为“兰台令”。这个职位并不如何尊贵,负责在皇室重臣们和皇帝秘密议事的时候进行笔录,却有着旁听最高政治秘密的特殊权力。其实终其一生,“帝师”公山虚在官职上都不怎么高,不过他坐在哪个位置上,哪个位置便是权位,官衔于他,不过是浮名。 即便“兰台令”这样一个秘书职位被授予公山虚,也引起了朝野喧哗。此时无人质疑这个卜筮监走出的书记其实就是白清羽幕府中的第一谋士,最大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人一手颠覆了东陆的政局。而如今此人终于走到的阳光之下,要坐的位置就在三公九卿的下首,记录他们和皇帝开会时的一言一行,世家大族的领袖们终于要面对这个出身卑微却如野火般满是侵略性的年轻人。公山虚带给世家大族的,隐隐是一种恐惧。 可白清羽已经不能等待,他必须让他最强的斗士立刻出马,力挽狂澜于即倒!此时的天启局势确实是危若累卵,而公山虚确实也是生来就为了力挽狂澜的一个人。 公山虚立刻抛出了大胤历史上苛刻排名极为靠前的著名税法——《十一宗税法》。很难说这项紧急推出的法律是否由江氏在宛州的重要盟友李景荣提案,以这份税法文理上呈现出的严谨,必定有个极为精通刑法的人或者组织在背后推动。依据这项全新的税法,为了应对当前紧急的状况,以及协助皇室支付对北蛮的供奉,诸侯国必须在以往对皇室的赋税和供奉之外,再拿出赋税收入的十分之一缴纳给皇室,作为“宗室特税”,而且是按月缴纳。 在既有赋税基础上增加的“十中税一”,不可谓不严苛,以往的皇帝很少敢于去诸侯国的君主那里如此重手法的“刮地皮”。 对于这项触动了各诸侯根本利益的税法,诸侯们的反应相当激烈,抗拒居多,接受的很少。除了淳国和西华因为多年受蛮蝗袭扰,早就苦不堪言,有意戮力北伐之外,其余诸侯或是拖延不肯接受,或是暂不做声,并不愿意表示支持。 征翊邡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王域西面翊、邡两个小国的国公应当是受了暗地的蛊惑,公开表示反对,一时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两个小国,诸侯们举棋观望,均想以这两国为先锋,试探皇帝的反应。 翊、邡两国在诸侯眼中甚至不能算是国家。这里需要提及胤朝的分封制度,白胤开国时,白氏的子弟和手下的重臣都得到了封赏,其中功绩彪炳者不但得授重要官制与爵位,更有领土封国。白胤吸取前朝教训,立嘱“非白氏不得称王,非大功不得封候”,这两点即使在白胤身后也执行得很好,确保了胤朝江山没有旁落别家。最早的封国不过一郡大小,因此郡国等大,常有郡改国或是国改郡之举,分封诸侯在国内享有无上权力,然而毕竟国土不大,也就相当于一个郡守。然而这样三代以后到宁帝时,大小诸侯国已有二百余个,皇帝能够直接控制的领土甚至不到现今王域的一半,东陆之大,已是封无可封。自宁帝开始,王室开始采取领税不领土等方式,试图收回诸侯手中的权力和土地,于是从这一刻开始,一直绵延到胤末的诸侯兼并与纷争开始了……胤宁帝庙号为“宁”,却没想到自己开启了胤朝最漫长也最致命的纷争。 翊、邡都是白姓,世袭公爵,领地在王域以北的铭泺山下。论起亲疏,还是白清羽的叔伯兄弟。说是封领,却不能如后来说的“乱世十六国”一样,他们只领封地的赋税,虽然也有公府,但是职权远不如当地郡守,说白了只是世代袭爵吃国粮的富家翁,然而在一郡之内也算身份尊贵。《十一宗税法》发下以后,诸侯还未来得及反应,这两位本该躲起来闷声发财的闲人却率先发难,说这种做法“有违祖制”,甚至指称白清羽是悖逆之君。细究起来,《十一宗税法》这项苛税就算真的得以推行,翊、邡国公仍然是做他们的富贵闲人,对翊、邡两国也并无根本性的利益损害,在如虎狼般的诸侯还在作壁上观的时候,这两国公跳出来,很难说没有人在背后推动。然而问题终究是摆在白清羽面前了,虽然有仁帝的遗诏,然而依靠政变上台的合理性始终是天下人目光所在,现在翊、邡两国就公然质疑这种合理性作为抗诏的手段。或许是仁帝手段又太柔和,其在位五十七年,一直秉承“治世用轻典、非悖逆无取性命”的原则,尤其对犯了过错白姓皇族,惩罚手段大多为无伤痛痒的申斥、闭门思过之类,最重一次不过削爵一等。 在翊、邡两公的计划中,得到背后支持的他们能够拖到诸侯下水就算是成功,而他们也可以安心领取报酬藏到幕后继续做他们的富家翁了。 公山虚必须为白清羽做出抉择,如果不征伐,不解决这两个作乱的小诸侯,那么《十一宗税法》的推行完全没有机会,白清羽本人都有被迫退位的可能;而如果出兵讨伐了,是否会彻底激怒那些藏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世家政治势力,从而把新皇帝白清羽逼到必须独力决战整个东陆政坛的地步? 公山虚举棋不定,宗祠党也寝食难安。翊、邡二公背后的势力无疑是他们,他们下了一步很毒的棋,但是这步棋下出去之后,宗祠党也只能静等白清羽的应手。白清羽已经很多次令他们心惊肉跳措手不及了,这一次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宗祠党在羽林天军的眼线日夜不停息的监视着军队的动向,看皇帝时候会忽然调动大军讨伐,同时他们也在苦苦等待着皇帝召臣子们上殿议事,如果白清羽希望平安解决这个事情,他必须考虑这次对宗祠党低头,撤销《十一宗税法》,自然翊、邡二公在宗祠长老们的斡旋下会表示俯首继续听从皇命。 正当世家大族的家主们和皇室大臣们私聚在密室里讨论,考虑了各种可能,准备了完全的应对方法时,可怕的消息传来,皇帝亲征了! 而羽林天军居然没有得到一点要出征的消息,皇帝出征,仅仅带了五千人的金吾卫。 皇帝带着所有守卫皇城的亲军出征,去讨伐自己的叔伯兄弟,这在胤朝的历史上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大臣们得到消息的时候白清羽已经离开天启超过一百四十里,如今帝都兵力全空,只剩下毫无战斗力的京尉守卫,如果此时再来一批蛮蝗偷袭天启,宗室长老们的性命怕是都难保。 翊、邡二公和宗祠党再一次错估了白清羽这个人,这个没有受过皇家教育、靠着政变起家的皇帝并不具有皇室的“一般常识”,同样的,一般的约束在他面前也无能为力。白清羽做了最简单、也是积弱已久的白氏皇族最不会轻易做的决定——宣布两国公为叛党,向诸侯要求勤王,御驾亲征。 他没有想过要留下什么人保卫帝都,反正他自己已经不在帝都了,不用管那些老臣们的死活。他也不准备动用很麻烦的羽林天军,这大概是公山虚做出的抉择,至关重要的时刻,他还是相信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狮牙会,他相信这些年轻军官已经成熟了,可以一战。五千金吾卫虽然不多,却已足够他打胜这场仗。 公山虚毕生都是一个赌徒,他决定要赌这一把的时候,便不再有任何犹豫,他下最大的赌注。他要借此练兵,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摆出了最强阵容: 金吾卫骑都尉苏瑾深 任 车骑将军 金吾卫都尉李凌心 任 先锋营统领 虎贲卫校尉姬扬 任 护军将军 金吾卫校尉叶正勋 任 游骑营统领 皇帝白清羽 亲自任 督师将军 这个阵容如此华丽,十年之后,一个北蛮部落的主君若是看到这样的一支军队来讨伐自己,势必也要感到几分荣幸。“铁驷之车”倾巢出动,对于任何对手来说,都是极尊敬的一战,当然也是很倒霉的一战。 皇帝也并非没有留下镇守的人,可镇守的人只有一个——“兰台令”公山虚自己。这个优雅飘逸的年轻人奔赴世家大族们的府邸,微笑着求见诸位家主。还没有从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家主们被迫接见这位皇室大臣的新秀,并且小心的应对这个看起来温润如水,实则悍勇如鹰的年轻人,共话对皇室的忠诚和隐忧。公山虚长袖善舞,穿梭在帝都政局之中,他成功的向宗祠党的重要人物都施加了压力,令他们看不透自己布下的迷阵,并且悄无声息的把压力施加在这些人的心口上。 当时帝都已经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一再有流言说皇帝轻身犯险,太清宫无人坐镇,更有传闻北方的蛮族蠢蠢欲动,时当危难,帝朝大厦将倾,应当迅速迎回在外游历的青王主掌大局。 不过很快,这种说法就烟消云散了,青王最终也没有被召回。很大的可能是在衡量之后,宗祠党大臣们认为召回青王的风险太大了,帝都里还有公山虚这样一个危险的对手,宗祠党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怎么出牌。 分析当时的局面,公山虚只不过是用了一招疑兵,他要以自己一个人拖住整个天启的局面,撑到白清羽得胜归来。 尽管出兵决断做得很迅速,然而白清羽却并不急于进逼。五千金吾卫精锐——此时的金吾卫已经不是仁帝修文年间的金漆木偶,战斗力直逼诸侯军——如果轻装疾进,只需要三日就可兵临城下。然而白清羽一路上足足走了十五日,十五日足够翊、邡二公得到各方面的线报并且做好战争准备。应该并非出于宗祠党的授意,翊、邡二公在国内招募“义勇”,公然组织了一支千余人的私人武装。如果宗祠党的幕后人物及早的获知这个消息,必然会发现这是一步自杀的棋而加以阻止。募兵对抗坐实了两位国公的反叛之名。 白清羽不仅在等待翊、邡二公募兵,而且也等待着诸侯勤王的军团,他出征前亲手签发了勤王诏书,以各种方式向着四方诸侯高速传递。楚卫国作为皇室分家、多年忠臣,率先响应,国主白颐明亲自率领的楚卫军队助阵王师,计盾甲步兵六千人。 王师阵容庞大而行动缓慢,极尽皇家的雍容。可松懈的外表下掩盖的是躁动的求战情绪,第一次临阵的金吾卫士兵渴望战场,以一次完整的胜利为他们的功业开篇。在苏瑾深的建议下,白清羽利用了这种心态,随着缓慢的行军,士兵的斗志一天天积累。当王师最终列阵于翊、邡二公的食邑下时,城中的“义勇”们面对的是整列整列欲脱牢笼的狮子。这种战略被后世称为“抑战”,又称“百单一略”,因为此略是兵家经典、蔷薇朝八柱国素文纯所著之《百战韬略》中所未见,亦是后世兵家对苏瑾深推崇备至的原因。 此时王师继续会合了赶来勤王的淳国公敖庭慎。这个蛇之家徽的继承者现在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令后世史学家不解的是,在风云变幻的权力棋盘上,他始终坚定地站在白清羽一边,在白清羽一生的时间里,他都将是风炎皇帝最忠实的追随者和盟友,从未有过丝毫背叛。或许是绵延数十年的蛮蝗为祸甚烈,又或者白清羽确实有着后人所不了解的领袖魅力,总之,从敖庭慎见到白清羽的这一刻起,淳国就被牢牢地栓到了风炎皇帝庞大的战车之上。 此刻王师已成摧城之势,翊、邡二公的明智选择是立刻捧旗出城投降。 但是天知道翊、邡二公怎么想的,这两个无用之人竟然还准备和白清羽小做交战,讲讲价钱,他们眼中仅仅为了纳税的事便大动兵戈兵临城下实在是对宗室的挑衅,所以仍旧在城中勒兵备战。当然,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投降,但是投降的前提是不能丧失公侯的体面。 双方的战斗开始于北离三年十二月十九日,也结束于这一天。 根据战报,白清羽没有亲自指挥,而是将他的车停在距离战场不远处的小山上,仅带一百名最精锐的狮牙会众充作守卫。楚卫公爵白颐明执驾,淳公爵敖庭慎充车右。真正履行战场指挥责任的是苏瑾深。 “破军之将”苏瑾深的运筹帷幄之才在这次的战斗中并未获得什么发挥的机会。他以李凌心为前锋,决战瞬刹而发,李凌心阵斩翊公。年轻的李凌心在这一战中以其精湛的步战技巧获得了全军的仰慕,成就了他日后的美名。两军阵前,翊公白长平原本看不上这个看似文弱的金吾卫先锋,自恃武艺,竟然亲身出马要迎战这个胆大妄为敢于挑战宗室公侯的年轻人,因为李氏家族在帝都贵族中只能名列二等,一个二等贵族青年胆敢挑战白氏子孙,这在白长平看来简直狂妄。主将对冲,而阵前李凌心并未放马,在白长平的骏马距离他还有五十步的时候,他从马鞍上脱的跳下,闪电般前突,擦身而过的瞬间拔剑杀死了白长平。此时尊贵的翊公大概还没有弄清楚对方下马到底是不是要投降。苏瑾深在战后呈交了一份战报,描述了这次作战的经过,为翊公的死做了解释,说这次交战开始突然,结束也突然,出乎任何人的意料。而他本身作为领军主将,当时还在阵后调动兵马,未及赶到阵前观战,当然也就无从阻止作为宗室贵胄的翊公被杀,非常自责云云。毫无疑问,这个解释无法让世家党的大臣们满意,读到这份战报的结果,只能让某些人心口大痛气涨如鼓,可公山虚依然允许这份战报被呈交给帝都的世家大臣们,本身就含着威胁。 山上观战的白清羽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早已了然,只是借机彰显自己的兵力给两位诸侯看,淳公爵敖庭慎年少,不住起身观望。战场上蔷薇旗与三色草旗混杂起来,人声马嘶,尘土飞扬,敖庭慎看见了一位只着长衣的金吾卫军官在王师中中远超同侪,纵马奔杀,单枪匹马连夺十八面纛旗,直冲到敌营前方。此时未来权倾天下的帝王与掌控大权的诸侯都只能是看客,年轻军官突破敌军栅栏,长枪刺出,势可摧城,以沛莫能御的力量直击翊军营门,营门应声而破。 帝王与诸侯不会想到,那柄枪会反复在历史中留下它的名字,当霸业破碎,宫城倾毁,他们无匹的功业消散在人们记忆中时,那柄枪和那个人的传说,却还在微不可闻的角落悄悄流传,或许会一直流传到终末之世的到来。 敖庭慎被这豪烈的战场震撼,如遭雷亟,忍不住赞道“真天下雄长”,并问白清羽那个军官是什么人。很难说敖庭慎是不是有点拍白清羽马屁的嫌疑,不过此时的白清羽虽不是一头完全成熟的狮子,却也有了几分狐狸的狡猾,顺势询问贴身护卫宋义。宋义回答:“此虎贲卫校尉姬扬”。敖庭慎顺势奉承了下去,《大胤皇家镜明史》中记载他是如此说的:“陛下隆威盛极,天军旗下能者辈出。此一校尉,足冠淳国三军!”白清羽大喜,立刻表示要把这名精锐赏赐给敖庭慎振兴军武。敖庭慎此时大概也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了,他开口奉承的时候,皇帝已经决定要给自己这员猛将在淳国找一个好位置了。此时恰好是姬扬开罪了帝都宗祠党大臣之后,继续留在虎贲郎队伍中对于姬扬未必是件好事,即使有护短的皇帝白清羽。敖庭慎却并不在意皇帝的小阴谋,开开心心接受了这份赏赐。姬扬此后的官运在淳国亨通到了极致,最后是挂名的“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名义上总领淳国全国军事。 邡公白仲康听说翊公死了,才发现这件事完全和他想象的不同。皇帝亲征并非是来缉拿他归案的,皇帝是来砍头的。他见机极快,立刻准备从阵后撤退,他只要能够逃生,帝都的宗祠党自然还会设法营救他。可邡公没能等到帝都的同党来救命,他逃窜的路上当头撞见了叶正勋。白仲康临死前比任何人都清楚,和遇见叶正勋相比,遇见李凌心其实还是不错的下场。当时叶正勋已经开始训练他属下的“狼牙七纵”,这支以残酷和勇烈闻名的军队始终未和其他军团混编使用,它从建制之初就是预备北征使用的,必须适应草原雪地和高山的危险环境,自己携带粮食而配给任何补给兵团,在看似不可能的环境中穿越千里,绕到敌军阵后一击斩杀主将。它是一支绝对的奇兵,每一个士兵都珍贵如黄金,凶猛如饿狼。叶正勋毕生用兵没有俘虏,俘虏必然延缓他的行军速度。所以对上狼牙七纵的邡公亲卫们如同羊入狼群,遭到了一场屠杀而非荣耀的战斗。叶正勋抓获了邡公,没有任何审讯过程,直接下令推出去正法。此后他留在当地,半日后白清羽的使者才赶到,询问邡公是否擒获,叶正勋向他展示了白仲康的尸体,表示已经无法挽回。使者也深明皇帝和叶正勋的用意,把结果写成战报,送往帝都。 至此这场一边倒的战争彻底结束,白清羽挥军凯旋,两国国土彻底并入王域,成为王域的第十四和十五个郡。白清羽返回天启之后,大张旗鼓地将他的亲信们纷纷加官进爵,苏瑾深晋仲虢侯,李凌心、叶正勋、姬扬皆封大上造,余者各有封赏,白清羽一举将自己的亲信纷纷擢至高位,并以剿灭数千敌军而封侯,开风炎一代重赏军功的先河。 翊、邡二公和宗祠党这次最大的失误在于,他们并不真的理解这个新皇帝思维方式。对于白清羽这个曾经在黑街上和贩夫走卒混迹的人而言,“省事”永远是很有诱惑力的。杀了最省事,省去了审判,也省去了判断,想和他作对的人必然因此而暴跳现形, 这是他迫切需要的。 截至此时,白清羽还不能真正理清,在帝都重重的政治黑幕后,是谁的手在操纵一切。 公山虚大概也是急于看到结果,而采取了这样的雷霆手段。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公山虚也并非不会犯错误。铁驷之车第一次征伐的成功给他们带来的,绝不仅是立威的机会,更没有为《十一宗税法》的推行铺平道路,反而,这次征伐暴露了帝党的弱点。 仅有楚卫和淳国两家诸侯响应了皇帝的勤王诏书,并且派兵支援,在大胤立国约七百年的历史中是不曾有过的。世家党得出了明确的结论,诸侯们并不畏惧皇帝。让他们掏钱出来填补皇室的巨大亏空,他们就算冒着犯上的之名也要抵制。 宗祠党和诸侯党虽然并非完全在一条船上,可是在对抗白清羽这件事上,他们找到了共同的利益和默契。 果然,翊、邡二公的事情刚刚平息,没有派兵来勤王的诸侯们却纷纷派来了使节,使节们并非为了庆贺而来,却是来哭穷的。他们带着诸侯留存的账目,历数修文五十七年和白清羽即位的初期诸侯们对皇室的贡献,悲惨的自述说诸侯为了供奉皇室已经不堪其苦,如今实在没有钱再缴纳宗室特税了,如果皇帝真要强行推动这项税法,无异于逼迫诸侯们退位。 强大的反对声浪来得如此猛烈,即使公山虚也没有料到,也让他更加确信了整个事件后面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操纵着。白清羽无法应对这些哭诉的使节,选择了暂时休朝一个月,宫中的紧急会议却夜以继日地召开着。 狮牙之卷Ⅲ 一、蛮族内战 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率领青阳部再次君临北都的时候,他离开这里已经整整七年零三个月了。他骑着比他身高还高的骏马,缓缓行进在北都城外的官道上。在他身后是青阳部赖以成名的虎豹骑,道路两旁匍匐着北都城的百姓。他攥紧缰绳,昂首挺胸,努力地保持着平静镇定的神色。吕戈在牧武门外勒住马,门前跪着的是瀛棘部文武大臣,跪在最前的老相国瀛台淳膝行数步,将降表高举过头。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多对时,尽管裤子里偷偷绑了用棉花填充的布袋,膝盖依然跪得肿胀充血。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比他们的主君幸运——他已经在十日前的战役中丢了性命,现在他的首级还被埋在一个盛满石灰的木匣之中。 这时,如果匍匐在地上的人有胆子抬头偷偷瞄一下吕戈的脸,一定就会发现他眼神中压抑不住的神采,这神采并非登临大君之位的兴奋,而是初次看到在草原之中竖立起的偌大一圈城墙的好奇。这一年吕戈不满十岁,青阳部七年前弃北都而逃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半,这还是这个半大的孩子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北都城的城墙。现在的吕戈能拉开一石的弓,能在策马奔腾时射中百步开外的红心,能背诵五十余首东陆的诗文,能在金帐里面对朝臣宣布出前一天晚上母亲拉着他的手教他默下的政令,除此之外,他和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一样,会好奇于脚下从勾戈山采来铺路的青石板,会惊叹于北都城城墙的宏伟巍峨。 跟在吕戈身后的武将跳下马去接降表,那老迈羸弱的瀛台淳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降表攥得紧紧的,生着白翳的混浊双眼死死盯住武将的脸,那眼中像是要生出牙齿,去咬断武将的喉咙。吕贵彝·摩格勒·帕苏尔,吕戈的亲叔叔,赐豹尾,封大汉王,世袭罔替,十日前斩瀛棘部主君于阵前。然而降表最终还是被吕贵彝夺了过来,他当众宣读之后转身将降表跪献吕戈,吕戈接过降表,他身后的虎豹骑骑兵便下马将迟迟不肯离去的瀛棘部旧臣驱赶着左右散开。吕戈在欢呼声中踏入北都城,这欢呼声有一半来自于青阳部将士的胜利豪情,另一半则来自于匍匐于左右的民众——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最终是谁在这座城池里竖起他的金帐纛旗,他们只在乎草原上总归是迎来了新一轮短暂的和平。 吕戈的白纛在城头上升起,瀛台淳撞死在牧武门城墙之下,青阳部史官草草一句“鼠儿年酪月,瀛棘余逆递降表,青阳部重入北都,逆相瀛台淳触亡。”便书完了瀛棘部的最后一页历史。 然而后世史家争论的焦点从来都不在于瀛台淳的死,他们更有兴趣的是分析吕贵彝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扶植不到十岁的吕戈登上北陆大君的宝座,执掌军权近十年却从未动过取而代之的念头。谢墨所著《北瀚源流》一书对此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推测,吕贵觥死后,吕贵彝与吕戈的母亲——青阳大阏氏秋陌离有染,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暗示吕戈实际上是吕贵彝和秋陌离的私生子,因此心甘情愿地辅佐吕戈操持政务、统帅三军,并举出一系列诸如吕贵彝终身无子等事作证据。但考虑到《北瀚源流》和《胤末纪事》一样,也是谢墨豢养的那几个狂生所纂,其中诸多捕风捉影的猜测和对外族的恶毒攻击,向来为史家所不齿,所以这种说法很难站得住脚,只是在市井之中颇为流传,为鼓书平话之中所常见罢了。 而根据另一些史料的记载,吕贵彝主要的职责实际上就是领兵,真正掌控青阳政务的其实另有其人,而且是个女人,她就是吕戈的母亲秋陌离。史书记载秋陌离是晋北公爵秋氏的幼女,出生于修文三十四年,修文五十年秋陌离获封陌离公主,远嫁青阳部新主君吕贵觥·苏昆·帕苏尔。关于秋陌离与吕贵觥婚姻生活的记载极少,只知道秋陌离在远嫁青阳部四年后的修文五十四年为吕贵觥育有一子,也就是吕贵觥的第三子吕光·特图多·帕苏尔;三年后的修文五十七年,诞下吕贵觥的第五子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两年半后吕贵觥战败身亡,没来得及给吕戈添一个弟弟,于是吕戈便坐稳了世子的宝座。 然而世子距离主君仍有不小的距离,青阳部退出北都后,逃往其部落发祥地有熊山,准备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在逃跑的过程中,青阳部的几位汗王便渐渐生了不臣之心,一部分对主君宝座垂涎三尺时刻打算取而代之,一部分甚至打算将吕戈献给瀛棘部以图自保,年仅两岁的吕戈对即将降临的危机浑然无知。 很难说被强迫送到北陆和亲的秋陌离对吕贵觥的爱情有多么深厚,但这并不妨碍母亲保护自己儿子的伟大决心。秋陌离知道此时此刻,作为一个东陆远嫁过来的女子,没有娘家人撑腰,只有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儿子。如何将部落重新团结在自己儿子的周围呢?秋陌离选择了反其道而行之,她进一步地挑起了部落内部的纠纷。秋陌离时年不过二十五岁,其过人的姿色足以令草原上所有的男人为之倾倒。她巧妙地利用了自己最大的优势,散布出自己有可能改嫁的传言。草原上的蛮族没有那么多的礼教观念,即使是大阏氏在主君死后改嫁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于是各位汗王们纷纷眼红了,世子只有两岁,娶了秋陌离不仅可得美人,更可以吕戈继父的身份成为事实上的主君。原本就不甚团结的部落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于是出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形,那就是每一个派系都变成了绝对的少数派,因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秋陌离从容不迫地周旋于各派之中,左右逢源,苛以道义,许以利益。执掌虎豹骑兵权的吕贵彝第一个向吕戈宣誓效忠,尔后各位汗王纷纷归附。出身于晋北公侯世家的弱女子秋陌离用实际行动给蛮族上了一课——论权谋心计,你们还差得远呢。 ▲草原的气候并没有磨灭秋陌离的艳光,让她显得憔悴的,是北陆险恶的政局。作为一个女性,而且是从东陆远嫁的女子,她能得到青阳部的信任,无疑付出了很多,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很不堪的猜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秋陌离几乎是在吕戈获得支持的同时,就立刻宣布恢复古老的“五老议政”制度。青阳部由五个大姓家族构成,分别为吕氏帕苏尔家族、巢氏合鲁丁家族、厉氏巢德拉及家族、颜氏古拉延家族和铁氏积拉多家族。逊王时代,吕氏帕苏尔家族公认的始祖吕青阳建立青阳部,逊王死后,吕青阳进入北都,成为库里格大君。吕青阳做了十五年库里格大君,到他死时,他的继任者吕铎·古拉尔·帕苏尔年仅十一岁,吕青阳临终前在包括吕氏帕苏尔家族在内的五个家族中分别指定了一名长老,共同执掌青阳部,直到吕铎十五岁成年后,五名长老还政于君,这段历史就被称为“五老议政”。“五老议政”的提议表达了吕氏帕苏尔家族对其余四大家族的最高尊重,维护了五大家族的面子,因此得到了其余四个家族的极力支持。秋陌离在这次事件上所表现出的政治素养彻底征服了青阳部上下,所以尽管吕氏帕苏尔家族的长老的最终人选是吕贵彝,但五老会却破格允许秋陌离代表吕戈一起参与会议,秋陌离从此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部落政治甚至军事大事的商议之中。其余几个家族的议政长老分别为巢氏合鲁丁家族族长巢哲·苏合霍曼·合鲁丁,苏合霍曼意为“不可逾越的山岳”;厉氏巢德拉及家族族长厉千弋·铁诺·巢德拉及,铁诺意为“北风”;颜氏古拉延家族族长颜铸·铎阔廷·古拉延,铎阔廷意为“无边之海”;以及铁氏积拉多家族族长铁拔岳·罕达雷·积拉多,罕达雷意为“黑豹”。 ▲在五老会议的后期,吕贵彝将权利放归了吕戈,自己不再参与五老会议,由秋陌离与吕戈共同参加。吕戈已经长成少年,面对四家长老侃侃而谈,俨然已有明君气派。 而进入北都夺取大君之位的瀛棘部由于难以服众,四处受敌,没有追击青阳余部的能力,这给了青阳部休养生息的时间和机会。青阳部在有熊山中休养繁衍,无时无刻不在筹划着反攻北都。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熊山下就来了意图趁火打劫的强盗——朔北部。但朔北部来得不是时候,他们出兵的决定下得太晚,以至于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青阳部这个草原上最庞大的巨人已经缓过气来了。 吕贵彝·摩格勒·帕苏尔,吕贵觥在世时就已经以智计威震草原的名将,素来为刚愎自用的吕贵觥所猜忌。瀛棘部便设下反间计,离间吕氏兄弟,吕贵觥不能直接解除吕贵彝掌握的虎豹骑军权,便派吕贵彝率领虎豹骑精锐骑兵这支本该是拱卫北都安全的青阳大君亲卫军前往北方征剿朔北部。因此,当年瀛棘部突袭北都城,就选择了吕贵彝远在阴羽原与朔北部赫赫有名的白狼团对峙的时候。虎豹骑与驰狼骑的战争正处于胶着状态,吕贵彝很难抽身,他于是命人取来几只活羊,将它们后蹄吊起,前蹄搭在更鼓上。待到入夜,营中灭了灯,众将士口中含枚,摘掉銮铃,马蹄裹布,马辔含衔,一队队趁夜幕撤出营地。待朔北部第二日发现时,吕贵彝部早已去得远了。吕贵彝脱身之后,星夜南归,无奈路途遥远,赶到时北都已经陷落,吕贵觥力战身亡,吕贵彝只得会合了力战突围出来的青阳残部向北方且战且退。 但此时此刻,吕贵彝已经将青阳部的军权全部揽在手里,代吕戈执掌政权的秋陌离对吕贵彝表示了完全的信任,他终于可以在全无钳制的情况下继续这场当年没有打完的仗。青阳部和朔北部的战争持续了很久,但青阳部和朔北部这两块骨头都太大,谁也吃不下谁,最终还是以两部订立和盟为终局。 ▲吕贵彝·摩格勒·帕苏尔,传说中与秋陌离有染的绝世豪杰,他虽然大权在握,却始终对吕戈照拂有加,忠心耿耿,以至于有人传说吕戈其实是他的儿子。 秋陌离于是向朔北部主君提出为吕戈与朔北部主君的女儿楼薰·朵娜兰·斡尔寒订亲。实际上当时楼薰只有四岁,而吕戈也不过只有五岁半,于是约定等到楼薰十四岁的时候,就为他们办亲事。所有人都清楚,以楼薰·朵娜兰·斡尔寒的高贵出身,毫无疑问会成为青阳部未来的大阏氏。因着这层关系,若干年后青阳部挥军南下进攻北都的时候,朔北部的驰狼骑站在了青阳部的一边。 北离八年末,青阳部与朔北部走出阴羽原,直捣北都。本就对瀛棘部心怀不满的部落或者选择了袖手旁观,或者加入青阳部的阵营之中。翌年,瀛棘部在各部联军的攻击下溃不成军,作为黄金家族的最后一支血脉,以熊为图腾的瀛棘部从草原上彻底地消失了。 而在天拓大江的另一端,白清羽的日子也不好过。在他的计划中,增加了岁贡收入的瀛棘部应当用这笔钱来增强军备或加强与其他部落的外交联系,因为青阳部精锐中的精锐——虎豹骑和鬼弓的主力几乎没有在这场战争中遭受到任何损失,靠取巧攻入北都的瀛棘部随时都有可能遭到青阳部的反扑。然而瀛棘部的主君似乎并没有看清这一点,他不知是将豪情壮志在北都城一役中消耗殆尽,还是因为胜利来得太过容易而有些过于轻敌,在这笔巨款的使用上,他似乎更倾向于用它们来购买丝绸玉器等奢侈品,并且准备在北都城内修建一座宫殿。自逊王阿堪提修建北都城以来,北都城除了内外二城和箭楼,就没有任何固定的建筑物,只是以大君的金帐为中心,无数的帐篷层层环绕。而瀛棘部主君作出这番打算,只怕还以为自己的壮举可以与逊王修建北都城的功绩相提并论呢。 白清羽对这个活宝又好气又好笑,他早就料到了瀛棘部入主北都后会引起蛮族的内乱,却没想到瀛棘部这么不争气。如果瀛棘部肯踏踏实实地增强军备,能够再为他争取一年的时间,他就可以为北伐做好万全的准备,届时大军挥师北渡天拓,陷于内乱中的蛮族各部犹如一盘散沙,必能一击而溃。 而瀛棘部的溃败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宫殿仅仅搭了个雏形,北都城就易了主人。秋陌离指着宫殿对吕戈说,东陆的皇帝因为大兴土木修建宫宇,丢掉了皇位的不知有多少。北陆本就比东陆贫瘠,周围又有诸多部落对北都虎视眈眈,修建宫宇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北都城中的宫殿很快就被拆除了,在宫殿的遗址上重新搭起了金顶的帐篷。 十岁的吕戈召开了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库里格大会,成为库里格大会历史上最年轻的主君,青铜家族在离开北都七年之后重新统治了草原。吕戈任命巢氏合鲁丁家族的巢·古翰·合鲁丁担任大断事官,而颜氏古拉延家族的颜真·沙拉诺·古拉延成为了他的大合萨。秋陌离在本部落的贵族青年中挑选年轻勇武的担任吕戈的伴当,也让他们跟随着吕戈的帐随学习如何协助大君处理政务,这些终日与吕戈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猎摔跤的年轻人成为了吕戈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吕戈成年后成为他麾下的谋臣和猛将,其中最有名的,是日后纳戈尔轰加四天王之首的郭莫罕,他此刻还只是一个文弱青年。 从此以后,吕戈在北都城中一天天茁壮地成长着,他白天在草原上骑马开弓跟随叔父学习军务,晚上在金帐内跟随母亲研读东陆诗文。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吕戈因其母亲的缘故,未必不会成为一名仰慕华族文化、倡议与华族交好的大君。 但在天拓海峡的另一侧,野心家时刻觊觎着北陆广袤的草原。北陆各部重新团结在青阳部的周围,这无疑打乱了白清羽的计划,思虑再三,白清羽采纳了公山虚的建议,派遣了一个庞大的使团出使青阳部,名义上为重新签订盟约、恢复岁贡,实则为了探听北陆的虚实。同时,在李景荣的安排下,胤军斥候被匿名安插进商会的船队,随船队前往北陆,他们中的一些在船上秘密地熟悉着航线,将记录着北陆海岸线状况的精确的航海图和详细的卷宗源源不断地带回天启;他们中的另一些则以各种名义留在了北陆,勘探着地形和水源。一年以后,风炎皇帝白清羽率三十万大军北渡天拓大江,国仇家恨,彻底地断送了吕戈与东陆交好的可能。 一边是抛弃了自己的祖国,一边是心爱的儿子,秋陌离必须在这两者之间作一个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秋陌离写了一封十余页的长信给远在晋北的父亲,信中大多是对父母养育之恩、幼年趣事的追忆,在信的末尾,她与父亲作了诀别。从此以后,秋陌离便放弃了自己的东陆姓氏和名字,从此以后不再有东陆来和亲的陌离公主秋陌离,只有青阳部大阏氏呼和娜仁(蛮族语“青色的霞光”)·帕苏尔。 附录: 蛮族的政治 瀚州草原上的生存之道,远远比东陆史书中波澜壮阔的王朝更迭更加残酷。尽管大部分的历史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只能从依偎在姆妈怀中听到的故事和歌手在篝火旁弹唱的歌谣之中,遥想古老的传奇。 那些充满血与火的壮丽诗篇中,总是从对神的赞颂开始的。蛮族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他的一只眼睛是金色而另一只眼睛是猫眼一样变化着的瞳孔。分别是日和月;他的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这就是盘鞑天神,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中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他的刀上嵌着谷玄。盘鞑天神赐给夸父熊的力量,赐给羽人鸟的翅膀,赐给河络土拨鼠的爪子,赐给华族狐狸的心。而独独眷顾蛮族,同时赐给他们鹰的眼睛、虎的威猛、狼的敏锐和犬的忠诚。而鹰、虎、狼、犬也成为蛮族四支最古老家族的图腾,这四支家族被称为黄金氏族。在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历史中,只有出身于这四支黄金氏族的成员才能成为贵族,他们掌握着部落的权力,而出身于其它家族的平民永远也不可能对权力有所染指,至于奴隶,则更是永无出头之日。 在征伐和倾轧之中,人口和牲畜取代家系成为实力对决的决定因素,新的部落崛起,旧的部落消亡,非四大黄金家族的小姓家族也逐渐兴盛起来,但他们也很快成为了新的“旧式贵族”,他们依然牢牢地把持着部落内的权力。 蛮族著名的英雄“逊王”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逊王并没有自称皇帝,而是创立了库里格大会,将所有部落的主君都召集到了一起议事。“库里格”在蛮族语言中意为“都坐下”,表示平等。在大会上,不论部族大小,都有机会平等地坐下来说话。这时库里格大会还是一种原始的民议制度,大君的人选是由各部共同推举的,因此逊王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任大君。但各部落的内部事务是大君无权管理的,他只负责召开库里格大会决定诸如战争、迁徙以及处理部落之间的纠纷等等大事。然而逊王担任大君仅仅七年,朔北部的主君杀了逊王,自任大君。又过了不到两年,吕青阳杀了朔北部的主君,为逊王报了仇,成为了第三任的大君。但事实上,在朔北部攻入北都的战役中,正是青阳部的士兵混入乱军之中帮助朔北部攻下了北都城。 吕青阳出身于平民,他的血管中流动着只有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青铜之血。青铜之血使拥有它的武士上阵时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甚至不分敌我,只知道不停地杀人,一个人甚至可以消灭一支军队。吕青阳为了把这个血脉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杀死了自己姐姐和妹妹们的丈夫,与自己的亲生姐妹乱伦。他有许多个儿子,其中有九个继承了青铜之血,凭借这些儿子,他最后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占据了草原。从此以后,库里格大君成为吕氏帕苏尔家族父子传承的世袭尊号。出身于平民、以剑齿豹为图腾的吕氏帕苏尔家族从此被称为青铜家族,宣告了黄金家族从此走向衰落。 至此,整个草原上的部落在库里格大会的部落同盟之下形成了一个名义上统一的民族国家,再由部落同盟细分为聚集在不同图腾下的部落,每个部落中又根据姓氏划分为不同的氏族,同一个姓氏的氏族之中又分为不同的家系。以吕戈为例,他拥有五重身份,分别是他这一支家系的家长、吕氏帕苏尔家族的族长、青阳部的主君、库里格大君以及盘鞑天神在瀚州草原上的最强大的使者。 在蛮族的神话中,包括唯一的主神盘鞑和他的使者谱系。整个天空就是盘鞑天神的象征,而盘鞑天神通过在人间选取使者从而传递自己的意志,这些使者就是各部落中的主君。而盘鞑天神在派出使者的同时,还会派出一名智者将神选择使者的消息传递给凡人,这个智者就是部落里的合萨。部落中的巫师首领被称作合萨,而整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巫师被称为大合萨,大合萨所追随的主君当然就是库里格大会的主人——库里格大君,因为那是盘鞑天神告诉他、并让他追随服侍的最强大神使。神话是如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合萨产生的实际过程是完全相反的,在任何一个时代,每一个想要意图染指库里格大君宝座的部落,都会有一个合萨站出来宣称自己所追随的主君是盘鞑天神最强大的使者。但盘鞑天神嘱意的无疑只能有一个,所以最后“事实往往会证明”那个凭借实力获得统治地位的库里格大君身边的合萨才是最接近神的意志的,所以他无疑是最智慧、最伟大的,也就是大合萨的不二人选了。 因这个关系,在蛮族的政治体制中,王权与神权从来都是合一的。贵族们既垄断了政治权力,也垄断了宗教权力,不仅宗教首领由主君担任,辅佐主君管理宗教事务的巫师也只能从部落中大姓氏族的贵族子弟中选取。有才能的贵族子弟跟随着巫师经过多年的经文和秘术修习,直到他的老师死后,才能继承巫师的称号。而这些贵族子弟中氏族背景最大的才有资格跟随合萨学习并继承合萨的位子,由于合萨一般不会由部落主君的本族中产生,所以部落中第二尊贵的位置往往与部落内部的政治交易紧密相连。 从东陆人的眼中看来,蛮族并没有完整的职官制度。库里格大会确认各部落的疆域,再由部落主君将部落的人口按千户为单位分配给本部落的各个氏族,小氏族则往往会选择共同生活,而大氏族的族长还会继续按照家系进行进一步的划分。掌管千户的便被封为千户长,其中再细分为十个百户,除千户长直接统治一个百户以外,另设九个百户长。同样,每个百户也会分为十个十户,设九个十户长。这样,就实现了生产、行政、作战合一的领户分封制度。平时,他们就在各自的领地上放牧、围猎、繁衍生息,战时就能迅速凝聚成一支庞大的军队。部落主君会另设一名或几名万户主持军务,所以,万户仅仅只是军事统帅。而大的部落中,往往会出现统治数个千户的大氏族,他们的族长一般会被封为汗王而不是万户。汗王并非世袭,若汗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他的土地和人口,却失去了爵位。只有一种汗王能够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子孙,那就是大汗王,能获得大汗王爵位的,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经在存亡关头挽救过青阳部的人。他们会获赠一件信物,作为大汗王身份的象征。青阳部大汗王的信物是白色的豹尾。同时,主君还会有一支专属的亲卫部队,他们驻扎在主君的帐殿周围,护卫主君的安全。亲卫部队完全从亲贵子弟中选拔,他们的指挥官也是主君绝对信赖的武将,他们往往是和主君一起长大的伴当。 部落中能称为文官的一般只有两种人,即“古兰亚”和“蔑儿赤”。 古兰亚翻译成东陆语即断事官,蛮族部落没有固定的律法,除了《铁沁图说》和《石鼓卷》等典籍中流传千年的“规矩”外,主君的敕令就是法律。古兰亚就负责根据这些规矩和敕令处理部落内的庶务,由于手中操着生杀大权,古兰亚的地位十分崇高,一般会由各氏族首领公推一名德高望重、有智慧的贵族担任。 蔑儿赤最初是“传令人”的意思,即是亲卫中专门负责传达主君敕令的人。后来逐渐开始辅佐主君处理一些基本的政务,便演化成事务官,东陆语又称为“帐随”。蔑儿赤中又有负责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牧羊等等事务的分工。尽管是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但蔑儿赤并不像他们的东陆同行那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作主君指令的执行人,甚至除了包吃包住以外没有任何薪俸,但这对于蛮族子弟来说,也是崇高的荣耀,况且若是在政务中有极为出色的表现,也是有可能获得土地和人口封赏的。 蛮族的形势体系 根据古老的歌谣《逊王传》的记载,逊王率领的察沁部落统一草原的时候,瀚州大地上除了察沁、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和瀛棘七个最大的部落,还有一百多个小部落。逊王宣布召开第一次库里格大会,用了两百多个最快的骑手,他们每人带三匹马,两匹用来换乘,一匹用来驮着干粮、肉干和淡水。他们聚集在逊王的帐殿外,将逊王的命令背熟,然后便出发离开部落,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些信使中只有一半人在出发前有明确的目的地,其余的则要深入辽阔的草原,寻找未知的部落,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回来。接到信的部落都尊敬逊王,他们的主君带着自己的侍从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参加这次蛮族史无前例的大聚会。“我们是来参加逊王的大会的”,只要这样说,沿途就不会遭到任何部落的攻击。据说最近的部落只要一天就到了,最远的部落则要走两个月。不断有各部落的主君带着他们的侍从赶来,逊王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帐殿周围支起帐篷,每天开宴会,用美酒和肥羊款待他们。 各部落到齐之后,逊王的金帐坐不下这么多人,就在城外聚会,搭起高高的烤架,一次能烤上百头肥羊,古尔沁的烈酒码得像小山丘一样高。一百多个部落的主君站在逊王座前,等待他说话,逊王说的第一句话是“给尊贵的客人们拿垫子来,大家坐下说。”后来,这次大会就叫作“库里格大会”,“库里格”翻译成东陆语就是“都坐下”,意思是所有的部落不分大小,都有说话的权利。 然而逊王死后,“库里格大会”就慢慢变了味道,虽然与会的主君们还是坐在一起,但青阳部取代了察沁的位子,而原来的一百多个小部落则越来越少,而他们说的话也不再受到重视。青阳部灭掉瀛棘部以后,草原上实际上只剩下了青阳、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六个大部落和三十多个小部落,而真颜部则是在风炎第二次北伐后才跻身七大部落的。 二、风炎北伐 北陆硝烟 胤武帝北离九年夏,青阳部重回北都城,一场纷争平息了。诸多青阳部的贵族们看到他们暌违七年的北都城墙潸然泪下,这是广阔的瀚州草原上惟一的一座城墙,立于其中的金帐,是草原王者的象征。现在,他们回来了,回到了北陆的权力中心,在这七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他们手里的利斧磨得雪亮,不用多久,整个草原都将听到剑齿豹的吼声,并臣服于它的威仪之下。然而纷争,并不会因为王者的出现而停止,息止干戈的草原各部只有不多的喘息之机,因为一年以后,他们将要迎来一场更大的风暴,将风炎皇帝这个如魔鬼一般的名号,印在每一个草原子民心中最恐怖的位置。而此刻,北陆各部正在享受他们最后的一丝宁静,努力休养生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昔日疲弱的邻居已经变得强大,正在舔舐自己的利爪,随时能作出致命的扑击。 这一年的秋天,一名使节照例从天启赶到北都城,带去白清羽的国书与东陆的岁币,一如往常。年仅十岁的吕戈在吕贵彝的陪同下在他的金帐里接见了这名使节,并将国书交予身边的一名合萨回复,他并没有亲见这封提及并问候了他母亲的国书,更不会知道写这封国书用的墨与当年秋陌离教白清羽作诗时的墨来自同一个产地。这个细微得甚至不能说是疏忽的小事导致了蛮族在第一次北伐当中的毫无准备与完全的被动,当白清羽看到青阳部公式般的回书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之前他一时兴起吩咐在国书中加上了问候秋陌离的语句,却不小心在这当中透露了对蛮族内部的熟悉——甚至其他蛮族各部都未必知道谁是青阳部实际的掌权者。对东陆人的雄心茫然无知的,显然不止青阳一部,与此同时,东陆人的仇恨却如冰下的岩浆,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风炎帝北离十年四月三日,积雪下露出一点透着嫩黄的绿意,铁线河从长达六个月的沉睡之中苏醒,破冰的爆裂声和冰块撞击的巨响声之中,铁线流凌,奔腾咆哮。伴随着铁线河的破冰,位于瀚州青茸原南部沿海、由宛州商会控制的商岸海安,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李景荣亲自率船队到了海安。同时他还带来了由江棣以宛州商会总首领、十城商政使名义签发的密令,要求商岸所有的人,无论华族蛮族,在入夜以后全部待在屋内不能出门。 是夜,晚饭过后,当商贾和水手们挤在屋内的火塘旁发着牢骚的时候,海面上传来船舶航行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商贾和水手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似是有无数的船舶在商岸靠岸,然后是无数张跳板搭上栈桥,密集的脚步声足足响了一个多对时。这些脚步声包围了所有的建筑,等到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商贾和水手们发现房屋早已被身着铁盔铁甲的士兵团团包围——胤朝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通商的海岸。所有的人都被赶进几间大帐篷里,这一夜,无人能够安心入睡。 是夜,白清羽不顾苏瑾深的劝阻,执意与首批出发的三万士兵同行,率先踏上北陆。“得猛将如姬扬,又有何惧?”白清羽笑着与苏瑾深道别,踏上了专属他的狮门斗舰“风炎”,向着做梦都想着登上的北陆前进。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霭,巨大的龙首战舰靠岸,跳板上走下一个身披紫黑貂皮大氅的消瘦身影,看着周围的胤军长跪于地山呼万岁,商贾和水手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正在见证东陆北陆关系史上最重要的一刻——风炎皇帝御驾亲征了。 在随后的两个月内,这位皇帝将带来羽林天军和诸侯军共计三十一万余人的大军,他们将风炎蔷薇的大旗高高竖起,史家将这支部队称之为风炎铁旅。其中由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骁骑卫、左右厢车卫、左右射声卫构成的羽林天军十二卫共十八万余人,各国勤王的幕兵十三万余人。 而诸侯军中又有淳国、晋北、西华、唐国以及宛州商会派遣的舰船一千五百余艘、水军五万人;淳国风虎铁骑三千骑;晋北出云骑兵五千骑;休国紫荆长射三千人;楚卫重甲步兵一万人;陈国钜石车一百五十乘,每乘士兵二十人;并其余各国马步兵六万人。 由于李凌心训练的厢车卫以及战船承担了相当的后勤职能,故此除去水军五万人后,羽林天军及诸侯军中专门用来运送粮草的士兵实际只有六万余人,即实际作战部队达到了十九万人之多。 ▲海安登陆在七天内开辟了三十里宽,十里纵深的登陆地带,这一方面是由于北陆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抵抗,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苏瑾深有条不紊的指挥。 ▲海安大营是胤军的大本营,也是整个北伐的根据地,在风炎铁旅北上扫荡的时候这里负责着粮草辎重的总后勤工作。在稷宫中号称后勤当世无双的祝昭在那里主持工作,他在第二次北伐时牺牲。 战五狄 海安大营外的鹿砦尚未摆好,姬扬就带着他亲手训练的风虎铁骑冲出了营门。风炎铁旅大将军苏瑾深给他下达了第一个命令,突袭五狄部。五狄部是蛮蝗时期第一个染指东陆的部落,世事流转,五狄部也成了风炎铁旅拿来立威的第一个牺牲品。 胜,要胜得干净利落,这是姬扬带兵出发前收到的惟一指示。 五狄部主君郭纯卢,三十年前率先踏上东陆胤朝领土的蛮族人,如今已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穿的是宛州出产的丝绸,抽的是正宗淳国菸阳烟草,三十年前背负部落命运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年轻人已经变作了养尊处优的老人。三十年的时间磨去了他的坚忍与韧劲,空留下妄自尊大的傲气。 姬扬并非没有留给五狄部准备的时间,“真武侯”姬扬从不是一个背后下刀的人,他的信使早半日从海安大营出发,带去了他的战书,然而当姬扬冲到五狄部帐外时,他看到的只是一群毫无抵抗的牧民——他的信使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尽管准备仓促,但当风炎铁旅的军旗出现在草原的尽头之时,站在己方阵前的五狄部主君还只是沉浸在对往昔荣光的追忆之中,他激励自己的士兵说我们是草原的驰狼,东陆人是篱下的黄狗,我们骑的是高大的骏马,东陆人骑的只能算是羔羊。三十年前我们五狄部打到东陆去,三十年后东陆人到北陆来让我们打。当风虎的铁甲在第一抹穿透薄霭的晨光中熠熠生辉的时候,五狄部的主君还在耻笑胤军完全不懂骑兵机动性的重要,居然会蠢到给马披甲。 五狄部的主君高高举起马刀,五狄部在号角和呐喊声中勇敢地向风虎铁骑发起冲锋,向风虎铁骑倾泻出一轮又一轮的箭岚,然而东陆的骑兵并未像他们意料中如秋风中的衰草齐齐折断,能够轻易穿透四层皮子的利箭在风虎铁骑的铁甲上纷纷弹开,而他们胯下的战马具备着极为明显的北陆马血统特征。两军正面交锋风虎铁骑如利箭楔入五狄部的阵中,突破之后便分别向两边转向四十五度斜向冲出后重新列队再次冲击,在风虎铁骑的连续冲击之下,五狄部溃不成军。 《风炎事录》记载:“(姬扬)破五狄部,追击百里,歼敌四千,余寇北亡。” 五狄部退向细屿河,并向九煵部、阳河部乞援,援兵尚未抵达,李凌心又来了,不过这次他带的不是骑兵,而是两千名精锐步兵。胤军在北陆安插的斥候早已将北陆的水源、草场摸了个透,绘制成图,这张地图甚至详细到记录了几个主要部落历年来游牧的路径。早在姬扬与五狄部开战之前,李凌心就计算好了五狄部可能的退路,并率领部队提前出发,赶在五狄部之前做好了准备。入夜后,李凌心带着士兵们扮作蛮族模样悄悄潜入大营,以右臂缠白绢为记,在马厩、军帐等处一齐点火,五狄部大乱。李凌心乘势击杀千余人。 ▲李凌心的部队在右臂缠了白布,但事实上蛮族也有在胳膊上缠布的人,这造成了一些混乱,但只是翻起了一点小浪花。 三十年前最早进入东陆的五狄部就这样迅速地败亡了,他们还残存的子民将东陆人的恐怖散播到草原的尽头。更让草原民族的勇士们吃惊的是,他们败在一支东陆的骑兵之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问一个生长在瀚州的人,天下最强的骑兵是什么,夸父的六角牦牛骑兵是个很大的挑战,但是青阳的虎豹骑、硕北的白狼团那才是真正有力的角逐者,至于东陆人,让他们忙三百年也别想训练出一支好的骑兵。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仅仅三十年,整整一个蛮族部落就败了,败在东陆人的骑兵脚下。那个天才的东陆骑兵将领烧掉了五狄部的帐篷,就在灰烬之外三里的地方下营,还放走俘虏,让他们告诉其他的蛮族人,风炎铁旅的军旗已经插到了五狄部的边上,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后方稳定之后,大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淳国公敖庭慎、姬扬率领,以诸侯军为主,共七万人,沿铁线河北上继续追击五狄部;第二路由叶正勋率领、以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骁骑卫为主,共两万人,渡铁线河搜寻蛮族;第三路由梁轻侯、彭千蠡率领,以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领军卫、千牛卫、射声卫为主,共八万人由海安大营向东进发;其余部队由苏谨深率领,一边巩固后防、保护后勤,一边沿铁线河缓缓前进。 ■梁轻侯 梁轻侯本名梁良骥,世袭平凉伯,即使在将星如云的风炎大军中,爵位也甚高,也因此能与猛将彭千蠡共同统领东路大军。他在稷宫中本因为家世显赫,被其他同学疏远,但此人性情豪爽,自号轻侯,一来二去,竟与同学打成一片,甚至共同狎游,虽然为世家所侧目,却让他在军中人缘颇好。梁轻侯善布营,与彭千蠡一攻一守,堪为绝配。 五狄部与九煵、阳河部合兵,与胤军战于扎拉木得。是役,姬扬以重甲枪兵居中,风虎铁骑、出云骑兵分别担任左右翼,重甲枪兵之后则有紫荆长射并矩石车,其余部队作为接应。这场战役成为了蛮族久驱难散的噩梦,数十年后,幸存的阳河部主君回忆起这场战争时仍惊慌地打翻了面前的酒觥,密集的箭雨和牛羊一般大的石块从天而降,包裹着金属铠甲的风虎铁骑将蛮族军拦腰截成两段,出云骑兵则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次次从蛮军侧翼掠过,倾泻如雨的箭岚,抽丝剥茧般冲刷着蛮族的士气和耐心。当英勇的蛮族骑兵终于冲到胤军阵前时,等待他们的是豪猪般锋利而密集的枪阵。蛮族军用手弩射倒了第一排的重甲枪兵,但这只能使枪兵的阵形更加紧密。蛮族军放下手弩,擎着长枪和狼牙棒、挥舞着马刀绝望地冲向重甲枪兵,然后被钉死在长达两丈的长枪构成的钢铁荆棘之上。蛮族军溃败,前军被围歼,后军仓皇逃窜,姬扬追击三百余里,大胜而归,九煵部主君莫干亦战死。 彭千蠡率领的第三路大军是东陆正统的步骑协同大军。彭千蠡的布阵是以千牛卫组成空心方阵,中间是射声卫弓箭手,在他们后方则是领军卫骑兵。临敌时,首先由轻骑兵在前方骚扰,诱敌军追击,然后从左右散开,射声卫开始齐射。然后骑兵从一侧冲出,此时若敌军分散包抄两翼则集中自己的骑兵,以数量优势歼灭其中一翼;若敌军与千牛卫正面冲击,则直接从侧翼切断敌军骑兵。彭千蠡是一员猛将,作战时身先士卒,在他的率领下,第三路军稳定地向西突进,将真颜部、黑水部向西北方不断地驱赶。 真颜请降 在九煵部的大军随着他们的主君莫干被消灭之后,九煵、阳河、真颜三部联合大军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阳河以及相对完整的真颜。然而真颜虽然富庶,人丁却远较其他部落稀少,甚至阳河部的残兵也比真颜部能够调动的所有战士都多。此时已取代战死的梁轻侯做了西路大军统帅的彭千蠡判断,阳河部虽然战力还多,但是经过一场大战,已经被打寒了胆,反倒是真颜部的士气未颓,威胁更大,因此将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指向了真颜部。兵贵神速,彭千蠡欲趁前日大胜、士气高昂之机尽快袭击真颜部,在修整一日之后,便令大军再次向西突进。 ▲龙壁将军彭千蠡此刻还是一个勇武的青年,作为风炎朝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他与苏瑾深一直活到了喜帝年间。 青茸原西的巴彦产托,在蛮族语中意为富饶的水土,正是真颜部的夏场所在。彭千蠡率大军开拔至巴彦产托东面三十里处下营,并派出斥候骑兵前去打探敌情。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彭千蠡吃了一惊,这些斥候未曾遭遇任何阻挡就接近了真颜部的帐篷,帐中的妇孺老幼如平日一般生活做饭,似乎战争是离他们很远的事情一般。而一名游骑在潜伏了大半日之后,返回途中遇到打猎归来的一队蛮族牧民,其中一个扛着一头鹿的牧民甚至向他笑了一下。 根据随军史官的记录,彭千蠡当时“面色大变”,当即下令后退三十里下营。简单想来,彭千蠡纵然武勇过人,但是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凡是士兵,无论经历了多少操练,只要没真正上过战场,见过流血死人,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老兵。刚上战场的新兵,即使装备再精良,武艺再高强,都会恐惧,因此战场上活下来的往往不是那些最强壮的,而是最勇敢的。正因为如此,蛮族人才是东陆的大敌,相比东陆那些征召来的可能连鸡都没有杀过的农民,蛮族人整天骑在马上,吃的是自己打来的猎物,最不济也杀过放牧的牛羊,他们是天生的战士。然而,彭千蠡知道,即使身经百战的战士,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也会恐惧和紧张,可是眼前这个人数不甚多的部落,分明就面临着没顶之灾,却连妇孺都能保持镇定,过着正常生活,简直太恐怖了!如果不是军事教育被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彭千蠡知道那不可能——就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东陆的大军。 那么真颜部的后招是什么呢? 没有,他们没有后招。抵抗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在拔营第二天的清晨,真颜部的使节到了彭千蠡的大帐中,递交了降书。降书是用东陆文字写就,文法却颇有不通之处。 ■降书 大胤朝皇帝钧鉴 我真颜部世居瀚州,久慕王化,大军到处,我部望风而降,绝无抵抗。今大君到部,我当倒履相迎,望君以慈悲为念,使真颜部得全首领,则不胜惶恐之至。我部愿为大军牵马执辔,以为驱策。 原来真颜部唯一会写东陆文字的合萨在扎罗木得一战中死在乱箭之下,主君瑞科只能召集起他的学徒们,试图拼凑出一份降书。族内的牧民们听说不用打仗了,都很高兴,却不知道其实降书还只是几个人肚子里的腹稿。在彭千蠡下令大军后退三十里的同时,瑞科才得知东陆人来得这样快,他们的斥候已经打探过附近的情形了,情势紧急之下,瑞科命学徒们连夜拼凑出了降书,派使节送往彭千蠡帐中。 等着大打一场的彭千蠡突然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降书,顿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他从来没想过蛮族也会投降。还是射声卫中郎将管仲良先安抚了蛮族使节,又提议向尚在海安大营的白清羽请示。 根据《纪事本末》的记载,深恨蛮族的白清羽起初是不愿意受降的,他的忧虑是“若是连青阳部都跟着降了,还打什么”,而苏瑾深则力劝白清羽接受投降,否则即使以胤军的势大,三面受敌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现在的战事还算顺利,可是一旦陷入僵局,不但前线的将士需要安抚,后方的宗祠党们未必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反不若接受投降,藉此分化蛮族,方为上策。白清羽沉思良久,传旨封瑞科为“北顾君”,算是接纳了真颜部的投降。 “独眼”末路 在拔除了莫干这颗前进路上的钉子之后,瀚州草原才真正恐惧起来。五狄部的失败还能归于他们的自不量力,无论在蛮族眼中东陆孱弱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也没有人会指望仅仅靠一个新兴的部落就挡住东陆的大军;然而九煵部不同,他们是真正的大部落,他们的主君莫干就是三十年前带领族人扫荡了菸阳粮仓的人,是真正的草原勇士,可是如今这个部落的主力和他们的主君一齐消失在了风虎骑兵的铁蹄之下。姬扬,这个习惯赤膊上阵的东陆将军,用枪与血让昔日的“蛮蝗”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铁蹄”。那些曾被郭纯卢耻笑的穿铁甲的马匹,现在跑在北陆信使的口中,逛遍了整个瀚州的所有草原。北陆的蛮族人称呼自己为“蛮”,他们勇敢直率,有着狐狸般的敏锐直觉、狮子般的雄心壮志,可是他们并非永远不会畏惧——东陆人已经踏平了五狄和九煵两个部落,两个三十年前最先侵犯东陆的部落,真颜部甚至派使节向东陆皇帝献上了降表。还有谁能阻挡东陆人前进的脚步?东陆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谁?该迎战至死还是投降以保全性命?这样的问题压在每一个北陆人的心头。 在蛮族人惶惶不安的时候,苏瑾深正安坐帐中,对自己的应对十分满意,他劝服了白清羽接受真颜部的请降。他告诉白清羽,他们的目的是征服而不是灭绝,如果白清羽的最终目的是北都城,他就不该将整个蛮族视作他的敌人。事实也证明苏瑾深是对的,蛮族各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犹豫了,他们在北都召开了库里格大会,可是各部的首领还没决定他们的立场,而白清羽的目标却从未动摇。姬扬演练枪术时,白清羽曾问过为什么他的刺击无人能挡,姬扬回答因为他的枪刺出的时候,就知道要往敌人身上哪个部位去,可是对方并不知道,所以需要猜测,而猜测会使动作迟缓。因此当对面的敌人因为顾惜生命试图挡下刺击时,就已经慢了。白清羽现在觉得,他成了刺出致命一枪的姬扬,而蛮族,就是那个必然会倒下的对手。然而白清羽还是低估了蛮族人的勇气,有时候,也会有人明知挡不住枪刺,也会拼着性命挨下一击,同时给对方留下同样的伤痕。这个拼了自己性命的人,叫做示乌哥。 “独眼”示乌哥,是在东陆人北上之前另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的名声来源于凶残与滥杀,他是一个马贼、劫匪兼刽子手,执行的是自己宣判的死刑。示乌哥全名龙格拔山·示乌哥·枯萨尔,是真颜部上一代主君图格哈的私生子,同时也是最小的儿子。自幼养在母亲帐中,直到十岁时才被接去图格哈的帐里。未婚先孕的单身母亲在蛮族部落中的地位是很低下的,示乌哥从小就生活在白眼和口水当中,身份甚至不如富人家的奴隶,靠着给人牧羊为生。在很小的时候,示乌哥就意识到他是家里惟一的支柱,艰苦的生活让示乌哥锻炼出了坚忍的意志与强悍的肉体,到他十岁的时候,比他大三岁的孩子都打不过他,示乌哥成了让附近的大人都很头疼的孩子王,穷苦的牧民子弟都愿意听他的话,同时给富人们添些麻烦。然而孩子王的时代很快过去了,不知消息是怎样传递的,图格哈突然发现他还留下了这样一个孩子,于是派人将示乌哥接回了他的帐里。很快,示乌哥就发现,遭人白眼的孩子王时代是他难得的幸福时光,一万个人的白眼也比不上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兄弟的一个恶毒眼神——他的出现打碎了他们多年的算计。即使是个私生子,最小的儿子继承父亲的一切依然是草原上不可更改的习俗。而其中让示乌哥最不喜欢的,就是他有些耳背的四兄瑞科。和示乌哥脱缰野马般的性格完全不同,瑞科就像草原上狡猾的狐狸,示乌哥从来不明白在他堆起笑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后来的事情证明示乌哥的感觉是对的,当“聋子”瑞科以真颜部的主君的身份坐在他的大帐中时,示乌哥只能带着他的兄弟围着火堆睡在冰冷的草原上,又或者拼了性命袭击下一支商队。 ▲示乌哥的左眼是被他的哥哥瑞科砍瞎的,这件事只有他们兄弟知道,在那次让示乌哥离开真颜部的内斗中,瑞科亲自砍伤了这个弟弟的一只眼睛,刀疤从前额一直延伸到面颊。 在东陆人打过来之前,示乌哥平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带着他的三千个兄弟从九煵、阳河和真颜三部的围剿当中突围而出。每当需要一些乐子的时候,示乌哥就会想象瑞科扑进他的空帐篷时脸上的表情。而东陆人的到来显然破坏了示乌哥这不多的乐趣——他们在扎拉木得打垮了三部的联军,曾经让示乌哥使出浑身解数才得以全身而退的三部联军。最重要的是,瑞科向东陆人投降了,带着本该属于他的真颜部。因此,当示乌哥手下的游骑将那个自称不是细作的东陆使节推到示乌哥面前时,示乌哥没听任何解释就拔刀捅死了他——这个可怜的使节甚至没来得及将劝降书从怀中掏出来——示乌哥不能容忍做东陆人的狗,尤其不能容忍他的身旁还将蹲着瑞科。 此时姬扬率领的中路前锋在回到海安大营做了短暂的修整与补给之后,再次北上,正在寻找自己的下一个对手。他不知道的是,一只独眼已经在草场深处盯上了他。姬扬率领的骑兵在短短的数次接战中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实力,他们高昂的斗志在面对悍勇的敌人时也丝毫不见减少,而严密的防护更使他们在面对面的冲锋中有更大的几率活下来——在姬扬的理论中,骑兵对冲时盔甲的重要性远胜于武器。然而示乌哥教给了姬扬另一个道理:当你连对手的边都摸不到的时候,再好的盔甲也没用。是的,他们叫做蛮族,但是蛮武并不意味着愚昧,蛮族的骑兵也不全是只会傻乎乎和人硬碰硬对着冲锋比伤亡数字的。示乌哥是草原上的马贼和强盗,而马贼和强盗总是有他们独特的生存之道——打了就跑。 姬扬率领的诸侯军的第一次受挫正是在五狄部领地附近的苏和哈森,天黑点卯时发现有整整一营骑兵未归。待到天亮外出寻找时,胤军在附近的河边发现六百具尸体,三百骑连人带马被乱箭扎在地里。从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弓箭来自三个方向,尸体已经经过翻捡,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盔甲、马刀、弓箭、干粮以及随身的财物全部被席卷一空。埋伏、突袭、掠走赃物,这是贼匪的作风!于是目标很明显地指向瀚州最大的盗匪头目——示乌哥。 在姬扬的怒火无处发泄、派人四处找示乌哥麻烦之前,示乌哥倒又先来找了姬扬的麻烦。这一次示乌哥大剌剌地将自己的人马放在三千骑兵的面前,三千对一千,正面的冲锋绝对让蛮族讨不到好去,领军的都尉下令突击。可是示乌哥带来的马贼在放过一轮箭以后,拨马便走,一路还不忘在马上回身射击——这一手却是东陆人学不来的。胤军追了几十里地,只追到了马贼的箭尾。待到骑兵所骑战马脚力不济,回返之时,却发现先前中箭倒地的胤军已经被抹了脖子,身上自然如前次一般被扒了个精光。 “贼不走空”,这是示乌哥的哲学。 夏季的草原正是繁茂的时节,半人高的草完全能满足行军隐蔽的需要,示乌哥带领着他的手下,在一次次的埋伏、分割、突袭中牵扯着姬扬的兵力,在解决掉这个随时可能从背后捅一刀的大麻烦以前,姬扬不敢轻易北上。对于姬扬来说,这样一个对手是最可怕的,他不害怕面对面地分生死,但是怎样用虎牙枪去挑死一只总在身边嗡嗡飞叫、还不时叮一口的蚊子却是他没有学过的。现在,他就感觉一枪刺进了泥潭里,而这个泥潭还在慢慢把他自己也吞进去。 就在姬扬一筹莫展的关头,从中军运来的粮草送到了,同时,苏瑾深也送给他一位救星——镇北将军领左右厢车卫将军李凌心。此时姬扬在北陆的名头已经如谷玄下凡,李凌心却还远不为蛮族所知,这个并非刻意的雪藏也无意间造就了他日后的威名。李凌心听闻了姬扬的难题之后,让姬扬收束手下,不得随意外出,又要了一顶帐篷,吩咐多备纸张,且禁止旁人靠近。姬扬马上了解李凌心要助他解决这个难题,心中大喜。在姬扬心中,李凌心的计算就如同虎牙的枪刺一般犀利,而且他还带来了恃之以对抗示乌哥的厢车卫。姬扬清楚地记得在菸河马场的那次对抗,面对风虎骑兵的反复冲锋,厢车卫始终未曾动摇分毫。如果说姬扬对抗蛮族的思想是“以骑制骑”,那么李凌心无疑是根据东陆不利训练骑兵的实际情形,制定了“以步制骑”的方略。两天以后,李凌心走出了他的营帐,在沙盘上指了一点——青茸原上的哈达图。哈达图,在蛮语中的意思是“富裕”,在铁线河边的哈达图也确实是草原上的富裕之地,此地水草丰茂,本是适宜放牧的场所,可是在示乌哥在这一带游荡之后,就没有其他蛮族部落敢把此处当作夏场。高高竖起的青草是完美的藏身之所,而不远处的河流更阻隔了逃离的道路。要诱使对方上钩,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李凌心就把这里,当作了示乌哥的葬身之所。 ▲李凌心的厢车卫首次对敌便获大胜,亦开了以军事器械对抗骑兵的先例。 李凌心带着他的大车在哈达图往返了五次之后,终于成功地把这条运粮通道展示给了示乌哥。当示乌哥如同他的计算一般挡在第六次的运粮道路上时,李凌心知道,之后只需要按照计划完成他自己的部署就可以了。在示乌哥带着他的骑兵逼近之时,厢车卫们迅速地将大车围成一个圈,一手持戟一手持盾的士兵占据了大车之间的空隙,弩手爬上车顶开始射击,而弓箭手则躲在前排战士的身后抛射。带着手下在大车周围游走的示乌哥很快发现,那些车阵中发来的箭矢的射程,远胜于他在颠簸中发射的弓箭。第一次,草原骑射的威力被压了下去。如果这时示乌哥带着他的手下及时撤走,还能避免全军覆没的结局,可是“贼不走空”是他一辈子的哲学,而眼前的诱惑又太巨大。 如果远程不利,至少他们还有蛮族传统的作战方式——骑兵冲锋。示乌哥带着手下在厢车卫的弩箭射不到的地方重整了队形,拔出了他们从死去的胤军那里“缴获”来的马刀,开始了对车队的冲击。在冲过了胤军的箭雨之后,蛮族人遇到了大盾与刀戟的拦截。厢车卫们依靠大车挡住大部分的冲击,而前排的士兵躲在厢车之间狭窄的缝隙里,重盾与强戟的拦截使得蛮族骑兵不能寸进,却还要承受后排连绵不断的箭雨。 ▲示乌哥对阵李凌心 胤军用厢车结成圆阵,戟盾之士在前,弓手在后,有效顶住了示乌哥所带游骑的冲锋。 示乌哥带来的骑兵在两次冲锋之后就只剩下了一半的人数,却还未能突破进厢车卫的车阵。就在此时,车阵中一枚羽箭呼啸着飞上了天空,从四周的蒿草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姬扬带着风虎骑兵来了。示乌哥和胤军大小二十余次交战,从来都是胤军被埋伏,示乌哥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被埋伏的一天,只这一次,就要了他的命。哈达图的地形此刻发挥了作用,厢车卫与风虎骑兵呈半圆状包围了示乌哥的人马,在示乌哥的退路上,横亘着流水湍急的铁线河。李凌心等的就是这一刻,之所以开战的时候没有让风虎骑兵出来,就是为了拖住示乌哥。在羽箭响起的那一刻,李凌心就持着他的重剑率先跳出车阵之外。往来骑兵无不被两剑杀死,先一剑斩马,后一剑斩人,无一失手。厢车卫们从未想过平日有些文气的将军竟然如此神勇,纷纷从车阵之中杀出来,蛮族的骑兵竟然抵挡不住,只能后退奔逃。 示乌哥此时也感到了末路的逼近,可是投降从来不是他的选择,他带着最后的部下在胤军的包围圈里往来冲突,刀砍箭射直至最后一人。在被乱刀砍死以前,示乌哥一共射死了十八名风虎,都是从头盔与胸甲的缝隙间射入,一箭封喉。示乌哥死后,最后的二十三名马贼全部自刎而死,无一人投降。无怪乎战后姬扬感慨,若是蛮族全是这样的勇士,得搬来三百万的大军才能全胜。 凄惶之月 叶正勋率领的骁骑卫是以澜州诸国番上的夜北人为主组成的,夜北高原为高原草原地形,常年生活于此的夜北人依然保持着原始的游牧生活,他们幼习弓马,被称为东陆最后的马背民族。叶正勋从番上的夜北人为主力,并其它国家弓马娴熟的士兵每名士兵都配给了两匹淳国上贡的菸河马,并加以严格的训练,组成了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骁骑卫。体格和马匹上或许比蛮族骑兵逊色三分,但战术素养则高出不止一筹。同时,叶正勋几乎完美地复制了蛮族的战术,士兵自带干粮,两匹马轮流骑乘,使得骁骑卫可以在一昼夜内长途奔袭三百里。自海安大营附近渡河后,叶正勋部便开始在铁线河东岸搜寻蛮族,数日后,斥候在三丘原遇上了塔格部的营地。塔格部是一个小部落,人口不过数万人,叶正勋却并不着急进攻,他耐心地等到了晚上才下令骑兵冲锋,等到塔格部的人被骑兵隆隆的马蹄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上马迎战,简单的抵抗后,除少数成功突围,余众全部投降。叶正勋下令将俘虏全部处死,三丘原哀嚎震天,血流成河,也由此揭开了叶正勋血色的征途。 ■菸河马 自蛮蝗时代开始之后,淳国就确立了以骑兵对骑兵的战略,针对东陆马弱于北陆马的不利局面,淳国历代公爵大力引进北陆马种,经过数十年的杂交育种,终于育出了可以大量装备军队的优秀战马,称之为“菸河马”。 “不杀俘、不戮降”是战争中起码的公义,而叶正勋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他御下极严,军法极为严苛,然而却从来不禁抢劫、杀俘,甚至有人说北征蛮族期间,叶正勋连奸淫妇女的禁令也放开了。后人曾作了三种推测,其一是叶正勋乃是谷玄降世,根本没拿蛮族人当人看;其二是白清羽对蛮族恨之入骨,想要将他们从瀚州草原上完全清除,因此下令允许杀俘;其三是叶正勋骑兵长途奔袭,携带俘虏会影响行军速度。第一种说法显然不过是鼓书平话善用的套路;第二种说法不能解释为什么另外两路大军没有杀俘劣迹;用排除法排除前两种可能性后,只剩下第三种说法比较站得住脚。总之,塔格部就这样被叶正勋从草原上抹去了,直到数十年后,塔格部的幸存者才重新集结于斯,再次树立起塔格部的旗帜。 ▲叶正勋的矛盾在很多地方得以体现,但在绝大多数的话本中,他都是作为凶残的化身,也是铁驷车中评价最极端的一个。 骁骑卫就地补充干粮淡水,继续向北进发。下一个撞在刀口下的是蔑昆部。其实从地图可以看出,绯云河与铁线河所挟的平原极为狭窄,最窄处只有不过一百二十余里,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三百三十里,蛮族不断迁徙的高机动性战术在这里根本无用武之地,一万二千的骑兵大军在这样狭窄的地形中自东南而西北地推上去搜寻蛮族,就如同两人在独木桥上对行,想不撞上都难。游牧民族高机动性的优势同时也伴随着信息无法及时传达的缺点,措手不及的篾昆部被叶正勋部所破,叶正勋故意留下了一个缺口,将篾昆部向东北方向驱赶。篾昆部逃到绯云河畔,进退维谷,只能冒险渡河,时值雨季,河水暴涨,篾昆部众淹死无数。 叶正勋胜利凯旋,率兵回归海安大营,而没有继续西进。一则胜利品实在太多,已经无法继续携带,二则骁骑卫仅缴获了少量马皮缝制的皮筏和木筏,指望这些东西渡绯云河继续进击无异于痴人说梦。 直到李凌心的厢车卫回到大营,叶正勋才继续出击,渡绯云河进攻蛮舞部,叶正勋命兵士趁夜将自塔格部虏获的牛羊赶进蛮舞部的驻地,蛮舞部的士兵以为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纷纷争抢,叶正勋下令趁乱出击,蛮舞部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一直被追杀到彤云山下,几近全灭。得胜后的叶正勋跨越彤云山,穿着蛮舞部的服色大摇大摆地绕到蛮族军背后。叶正勋自度兵力不能攻下北都城,遂继续南下。 补给战 在三路大军稳定推进的时候,李凌心正在忙着给他们输送粮草。在九州的军事史上,像李凌心这样高调的押粮官,还是第一次出现。硕大的大车上高高竖起五色大旗,惟恐别人看不见似的,上面还要绣一个斗大的“粮”字,而且还要士兵敲锣打鼓吹喇叭,声闻数里。这个举动彻底将蛮族人迷惑了,这样大张旗鼓地押运粮草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这其中一定有阴谋,蛮族人派遣了斥候远远地跟踪粮队,却不敢上前袭扰。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战场上节节失利的蛮族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开始怀疑这只是东陆人掩人耳目的做法,而且他们也确实顾不上什么阴谋了,战争的局势迫使他们必须尽快作出决断,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东陆人的机会。蛮族大军向李凌心的军队发起了攻击。纯以士兵素质而言,李凌心的部队远远不如姬扬部和叶正勋部,少量的骑兵根本就是叶正勋挑剩下的,重步兵和轻步兵的主力也被彭千蠡带走了,然而就是靠这样的军队,李凌心成就了他东陆步战第一的威名。很多人形容李凌心部行军如同在自己后庭闲逛,全凭一时的兴致。兴致好了急行军一天一夜要赶三十里,兴致不好行军三五里便宣布安营扎寨,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六万人好似一支庞大的观光旅游团,有时候又令军号金鼓齐鸣,名曰壮军威。其他两路捷报频传的时候,李凌心的部将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起到李凌心的帐内请战,但李凌心总是找理由将他们打发回去。李凌心很清楚,尽管自己计算出了蛮族大致的迁徙规律,但瀚州土地广袤,地图上随便画个圈,搜寻起来却是数十拓的面积,且自己所部骑兵数量又少,难于长途奔袭,因此不如故意向蛮族示弱,引蛮族来战。 ■厢车 厢车的车型采用全封闭的形态,它的车壁所用的板材是一般大车的两倍,油漆过后还要定期上蜡,使得雨水难进,火烧不燃。转接之处用铁皮包裹,内里还附有木棉。厢车高八尺,宽五尺,需马力才能移动,是胤军安心北伐的保障之一。 蛮族人果然来了,北陆部的斥候悄悄尾随这支大军已经很久了,他们惊诧于这支军队军纪的松弛,认为这是根好啃的骨头,于是决定对这支军队进行突然袭击。然而这场蛮族心目中的奇袭战其实早就在李凌心的计算之中了,李凌心以厢车首尾相接为环,军队则躲在大车后面射箭,蛮族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就如老猫拉龟无处下口,在外面逡巡中已经倒在箭岚之下不少,而他们的弓箭却无法穿透厚重的车厢。当几个骁勇和幸运的家伙纵马跳入厢车阵时,却发现等在车阵中的是如同虎狼的铁矛和长刀。 ▲胤军的厢车结合李凌心“以步制骑”的战法,使得两次北伐的后勤补给都相对安全稳定。 李凌心的厢车如同磨盘般前进,沿路绞杀着试图攻击他们的蛮族,协助姬扬击败示乌哥只是厢车战例中的第一仗,在数月的补给中,李凌心杀敌三万有余,蛮族见粮车而远走。但厢车卫毕竟只有一支,更多的补给线曝露在蛮族的袭扰面前。 在北都城下僵持之际,青茸原西部的部族偷袭了胤军的后方,这种类似于游击队似的小股骑兵部队不断地对胤军的补给线进行骚扰,而东陆大部分兵力都押在前线,很难派出足够的人手对付蜂群般的骚扰,蛮族一度几乎切断了胤军的补给线。胤军不得不更多地利用铁线河运送补给,尽管风向合适且水流平缓,给东陆战船逆流而上创造了条件,但由于东陆战船体积较大,铁线河曲折蜿蜒,又多浅滩,战船时常搁浅,结果又需要更多的士兵拉纤。这也就造成了胤军补给不充分,为日后不得不撤兵埋下伏笔。 鏖兵遮虏障 示乌哥的奋勇不但激起了蛮族骨子里的血勇,还为蛮族的抵抗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参与库里格大会的蛮族各部在一个对时内决定了与东陆人血战到底,他们可以被东陆的马蹄践踏着死去,但是狮子从不对羔羊低头。北离十年九月初八,草原上最可怕的捕猎者动了,青阳虎豹骑离开北都城,趋至铁线河遮虏障处,收束各部残军,沙池部也正从火雷原上赶来,吕贵彝被举为联军指挥,他们必须守住这个最后的据点,再退后一步,胤军就能看见北都城的城头。 蛮族残军退回铁线河另一边,与青阳部合兵,双方隔河对峙,在铁线河的北岸聚集了三十万的蛮族军队,各部精锐尽出,存亡交集的关头,蛮族爆发出极大的韧劲,胤军多次强攻渡河未果,双方在遮虏障处僵持住。 占据了地形优势的蛮族眼看就能将战事拖入冬季,那时瀚州的冬天就将成为他们最强大的盟友,没有领教过北陆冬季的残酷的胤军必将在此处溃败,当他们溃退的时候,就是追击的好时机。 此时胤军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渡河,遮虏障是三江分流之处,水流湍急,顺着铁线河而上的胤军战船许多需要士兵拉纤才能前行。而对岸的蛮族分出数千骑兵随着胤军水军行动,不时袭扰,迟滞胤军行动。勉强上岸的胤军士兵很快会被蛮族的优势兵力围杀。 为此李凌心在帐中苦思三日,利用铁厢车与狮门斗舰,设计出了一套“以水制骑”的阵法,因渡河之日河上风波极大,后世称此阵为“风波阵”,李凌心也因此得了一个风波将军的称号。 九月十八日清晨,李凌心依靠水军的绝对优势亲率八百厢车卫抢渡铁线河,在河北岸摆下百辆大车的半圆形车阵,形状一如围剿示乌哥之时的车阵,只是这一次胤军士兵占据了靠河岸的这一侧。随后,领军士兵在阵内竖起风炎大旗,彭千蠡带着三千射声卫与千牛卫携带百余张大弩第二批渡河。竖旗的行为惊动了蛮族人,他们在射声卫抵达北岸之前发动了一次冲击,但是被守在车阵中的厢车卫击退,李凌心阵斩十数人。在蛮族人再次集结起来之前,射声卫与千牛卫已经进入了车阵,千牛卫更在车辕之前竖起一人高的大盾。第二批五千人的蛮族骑兵倏忽即至,占据人数优势的他们从三面突击车阵,彭千蠡命射声卫用大弩攒射,给蛮族人以重大伤亡。蛮族骑兵十二次冲锋,没有一次能冲至阵前。与此同时,吕贵彝正带着三万虎豹骑赶来。面对逐渐逼近且越来越多的敌人,射声卫的弓弩逐渐失去作用,甚至有弩手“臂抽搐,不能自抑”。彭千蠡在阵中当机立断,命射声卫将千牛卫所带的千余张大槊截断,用铁锤敲出,一张槊往往能穿透三四人方止住去势。因为弧形的迎击效果,蛮族人冲得越前,损失就越惨重,铁线河中央的狮门斗舰上还不断有弓箭射来,战事陷入僵局。此时,近四千名的胤军步兵已经凭借着坚固的阵势击破了三万的蛮族骑兵。 在僵持了一个对时之后,叶正勋突然出现在青阳部本阵之后,骑兵队直冲本阵,此时吕贵彝带领的虎豹骑已经前往河岸边,青阳部本阵空虚。叶正勋冲入中帐后当阵斩杀青阳五老之一的铁拔岳,蛮军阵形大乱,而前军仍不能突破风波阵,被迫撤退重新集结。胤军趁机渡河。 在蛮族混乱不堪之时,由于路途遥远没赶上库里格大会的沙池部赶来增援了,看到最可信赖的伙伴赶到,吕贵彝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沙池部的领地在瀚州最西侧的火雷原,向西与夸父控制的殇州接壤。由于与夸父族的长期战争,沙池部从夸父族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被称为蛮族中的蛮族。沙池部男女俱强壮善战,甚至沙池部的主君巴图和真本身就是一名女性,巴图和真的意思就是“最强壮的女人”。最重要的是,沙池部拥有令任何人都不能小看的强大部队——四角牦牛骑兵。 ■四角牦牛 四角牦牛的体格比它的表兄六角牦牛略小,性情也更温顺,更易被驯服,故沙池部会训练四角牦牛作为代步及作战工具。 战况最初和吕贵彝预料的一样,巴图和真赤裸着上身,身上用彩色矿石制作的颜料描绘着复杂而狰狞的图案,她将自己的双腿绑在高大的四角牦牛身上,在四角牦牛高速冲锋的颠簸中,将箭矢准确地钉在敌人身上。 ▲在蛮勇的草原民族中,沙池无疑是公认最“蛮”的一个部。他们的主君巴图和真,是能令男人低头的强壮女性。 胤军的箭矢穿过四角牦牛密实的长毛,却不能穿透它的厚皮。被激怒的巨兽冲进胤军阵中,疯狂地追赶践踏着胤军。在两千四角牦牛骑兵的轮番冲击之下,胤军阵形大乱,吕贵彝趁机命全军出击,将渡过河岸的胤军向东南方迫退了三十余里。这是姬扬第一次在面对面的交锋中失利,这次失利对未来战争的局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为一百五十台陈国钜石车在这一阵中损失殆尽。同时胤军在北陆的大军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在绯云河北岸,而另一部在铁线河南岸。 ▲四角牦牛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冲击力,使其身上的骑兵只需专心射箭便可建功。 翌日,苏瑾深带着最后的胤军赶到铁线河南,与蛮族军队隔河相望。同时姬扬也从北岸的大营中派出了一支骑兵。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支骑兵只有几十个人,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精通蛮语。他们从巴图和真的曾祖辈开始骂起,一直骂到巴图和真还不存在的子女。吕贵彝担心胤军的计谋,七次派人到沙池部阵中传达命令,令巴图和真约束手下不得妄动,但巴图和真终于还是被激怒了,不顾吕贵彝的阻拦强行出击。姬扬派出的骑兵也很知趣,转身就走。吕贵彝只能派一队人跟住巴图和真,以防有失。在巴图和真眼看就要追上前面那队说了不该说的话的小贼的时候,她掉进了姬扬挖的陷坑,姬扬在夜晚派士兵于阵前挖了大量的陷坑,上面依旧盖上草。牦牛冲锋的时候,蹄子陷进陷坑跌倒,后面的骑兵来不及避让,冲撞践踏,敖庭慎纵兵回击,将牦牛骑兵屠杀殆尽,吕贵彝虽然派兵抢救,但巴图和真依然被胤军生擒。姬扬终于把从示乌哥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给了他的蛮族同胞,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北陆人,蛮族自有他们的生存智慧,可他姬扬也不是只会冲锋的傻汉。 在北岸的胤军斩杀牦牛骑兵的同时,苏瑾深也没有闲着,他立在狮门斗舰最上层令士兵挥舞令旗,遥遥指挥全局。此时狮门斗舰的高度发挥了它的作用,从五层高的舰楼上看下去,战场全局尽在指掌。不仅如此,整个战场都能清楚地看到苏瑾深的令旗,指挥之通畅,莫过于此。狮门斗舰五层的舰楼还不止是高而已,每一次横跨铁线河,楼内的千余藏兵都得以迅速地进入李凌心在北岸布下的车阵内,成功登上北岸。 面对胤军的强大压力,吕贵彝知道已经没有再后退的余地。而坚固的车阵、遍地的雄兵、遥遥在舰楼上指挥的苏瑾深以及战阵上绝世的名将,构成了一个坚固的铁幕,让他的骑兵难以突破。在这个铁幕之中,他要寻找一个突破点,最关键的、能将整个铁幕击碎的一点——苏瑾深。只要瘫痪东陆的指挥系统,在这样大的战场之上,再强的雄兵也只能被各个击破。吕贵彝需要的是一支箭,洞穿苏瑾深的同时也就能打垮东陆人。但是横在吕贵彝面前的是巨大的难题,别说难以接近斗舰,就是突破厢车阵都很难做到,而斗舰只有在运送士兵登岸的那一刻会在岸上的弓箭射程之内。如果说整个蛮族只有一支部队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支部队无疑就是吕贵彝手下最精锐的骑兵——虎豹骑。三万虎豹骑,青阳立身的根本,此次被尽数带出了北都城。 李凌心的厢车再次移动,又有千名胤军要上岸了,吕贵彝知道机不可失,令铁拔岳之子铁镠率虎豹骑尽数出击,拼死也要杀掉东陆的主帅。北陆最强的骑兵虎豹骑怀着必死之心冲向东陆最坚固的阵地。然而死志并不能带来更多生机,在牢不可破的风波阵前,三面冲击的虎豹骑也不能前进分毫。狮门斗舰载着的士兵已经开始登岸,时机稍纵即逝,铁镠下令在车阵之外重整队形。眼见拼死的冲锋也不能奏效,铁镠将大部分的兵力放到了右翼。铁镠只是一个“铁牙”武士,完全不了解术数之学,也不知道弧形能将力分散,仅凭着生死一刻的武学智慧,他集中力量试图从一点击破厢车阵。他赌对了!在厢车卫反应过来以前,百余骑虎豹骑踏着战友的尸体,跃过了厢车与戟盾,跳入厢车阵的内部。他们来不及杀伤躲在戟盾之后的箭手,直冲狮门斗舰而去。他们的前面,是刚下船的千牛卫,整齐地挡在踏板之前,意图阻止虎豹骑登船。然而铁镠的目的并不是要登船,他只要寻找足够靠近斗舰的地方射出致命一箭。冲锋中的虎豹骑陡然立住,围着铁镠,护住他射出那一箭。利箭自下而上,直冲狮门斗舰顶部的苏瑾深而去。 如果吕贵彝对苏这个姓氏有足够的认识,就会了解,他实在不该尝试刺杀一个苏氏的后人——刺杀之术就是他们的祖先发明的。青阳最强的武士“铁牙”,十岁上就射死过豹子,对自己的弓箭有着绝对自信的铁镠惊异地发现,在他射出一箭之后,他的猎物已经不在他视线范围内。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他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千牛卫和厢车卫已经从两面杀逼过来。仓促中失去了目标的铁镠只能迅速试图突围。 吕贵彝的必杀一箭射空了!虎豹骑损失惨重,最糟糕的是,他已经成功激怒了苏瑾深。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做刺杀之术,那就让你看看吧。苏瑾深的令旗变幻,吕贵彝终于体会到了铁拔岳的恐惧,一支没有任何旗号的骑兵再次出现在青阳部中帐的背后。能够一夜之间迂回上百里,突入对方主帅营帐的,整个九州也找不出第二支来——叶正勋的狼牙七纵!战场已经混乱不堪,数十万的士兵对撞在一起,吕贵彝不能离开中帐。守住营帐,等待铁镠归来。这是吕贵彝的命令。然而叶正勋从来不会给对手机会,已经突袭成功的他,又怎会容吕贵彝等到铁镠回来的那一刻。 ▲吕贵彝最后一次亲自上阵,成就了“凄惶月”叶正勋一生的威名。中帐在狼牙七纵的冲击之下已经失守,吕贵彝带着亲卫绝望地冲向东陆战阵中,被枪伤箭伤无数,力战而亡。 《风炎事录》记载:“(叶正勋)斩酋首,余皆溃散。” 蛮族坚守了一个多月的遮虏障阵地,终于在胤军的强攻之下失守。残余的败兵退入了北陆瀚州最后也是惟一的一座城池,北都城。 决战北都 被箭矢射伤一臂的铁镠遥遥看见了中帐的剑齿豹旗帜被风炎大旗所替换,却毫无改变的能力。他只能带着残兵快马加鞭回到北都。一天之后,北都城内的人们知道了这个消息。 天塌了! 三十万大军毁于一旦,无数英雄战死,最为精锐的虎豹骑只剩了不到一半,蛮族将亡在东陆人手里了。 北都城内哭成一团,贵族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跳脚又毫无办法,千头万绪从何做起?秋陌离紧急召开了五老议事会,这场会议以大哭拉开了序幕,扎着手臂的铁镠取代了铁拔岳的位置,看着哭成一团的三位老人,只能摇头不语。哭了一阵之后,实际的问题还是要等着解决,是战是降?一年前,青阳部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都,想不到一年之后,就要面临亡族的局面。 当面临危难之时,总有人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这样的人,人们称之为英雄。英雄并不是无所畏惧的,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刚毅果断,坚强勇敢。在母亲怀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然而人生中总会有许多挫折与磨难,让人痛苦、不安、难以承受。这个时候人会畏惧,畏惧失败,畏惧挡在成功前面的一切。但是往往这个时候,正是一个人开始强大的起点。了解畏惧,然后超越它,这就是英雄。 在五老议事会上,只有一个人保持了冷静,一言不发地等所有人哭完。秋陌离,这个年幼就死了母亲,被父亲送入天启宫中,等待着成为一位皇子的妃子时又被老皇帝嫁到北陆的女人,一生似乎都在受人摆布,像一件物品一样被人转来转去。一切亲密的人,似乎都很快地离她远去,她的母亲、她在太清宫中的同伴、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兄弟……然而在时间的流转、命运的颠沛中,她找到了自己的使命。面对自己家乡来的大军和北都城内低迷的士气,她要负担起青阳部与整个蛮族的重担,为了她心爱的儿子——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 “建议投降的人,都该杀。” 秋陌离只是这样冷静地说着,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那些东陆的大军、惊慌的牧民、残存的败军都只是铜镜后的映像一般。 “胤朝的大军不是为了杀戮而来,而是为了臣服。可是问问你们,剑齿豹的血液在你们的身体里流淌,你们是否愿意臣服在东陆人的脚下,做他们的走狗呢?想想你们死去的亲人,你们还能够安然入眠么?”没人想到这个瘦削孱弱的女子也会如同男子一般怒吼。 她的怒吼震醒了正犹豫不决的铁镠,铁镠站起来,用他的左手拔出刀,将面前的锡制酒壶一刀砍作两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有言投降者,我铁镠誓要将他砍作两段,如同此壶。”铁镠说完出了帐篷,再不回头。 吕贵彝既死,铁镠马上接过了他的职务,开始整顿残军。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在遮虏障的失利几乎赔进了所有的老本。除了铁镠带回来的那些,诺大一个北都城,居然连几匹好马都难以找到。有战场经验的士兵不足五万,还大多带伤,逃回来的士兵又士气低下,胤军在他们的口中个个都是谷玄下凡,两只手能使三把刀,怎么杀也杀不死。 面对兵源的不足,秋陌离连夜以吕戈的身份向朔北部的主君楼平送去一封信,说明利害,并暗示若是朔北部再不赶来援救,青阳部大可以当即投降胤军,以胤军和青阳的联军,扫平朔北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第三天回信就送来了,楼平表示朔北的白狼团分散在东起蛮古山向西深入宁州北部的草原上,凑齐颇为不易,但是现今他已经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奔赴北都城。 在最紧急的关头,后来名列“纳戈尔轰加四天王”之一的铁镠充分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蛮族人从未学习过守城之法,也不懂怎样准备。瀚州只有一座城市,而退守这座城市是没有意义的,草原上的王者从不能容忍靠着龟缩活下来,失去了城外的草场,这座满是帐篷的城市甚至不能养活自己,这也是历次北都城易主都没有发生大规模攻防的原因——有些在竞争中失败的部落甚至直接弃城而走。可是就在这样的条件下,铁镠居然就无师自通学会守城了。北都城共有八座城门,多城门是大城市繁华的象征,而对于瀚州惟一的城市来说,哪怕城门再多上几个,也不足以彰显它的地位。然而当这座城市需要面对几十万大军的时候,繁华的象征往往就成了噩梦。由于人多,攻城的大军可以同时攻打各个城门,而守城的一方则会顾此失彼。因此铁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城门。他用大石块从里外同时塞住了北面西面的三个偏门,只留下了四个正门与东南的角门。即使如此,城内可用的兵依然捉襟见肘,然而铁镠确是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他在安排好五门的防守兵力后,还能留下五千人用来随时支援各门。 北离七年九月三十日,胤军兵临北都城下。 北都城攻防 瀚州草原上唯一一座城市,便是数百年前逊王所建的北都城。传说城市建成之时,羽族的星象大师古风尘千里迢迢从宁州斯达克城邦赶来,为他的好友与恩人逊王计算北都城的命运。那是古风尘平生最大的一次计算,据说逊王建造了长宽各一千步的大石基,古风尘指挥四百个少年一起搬动算筹,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然而,古风尘什么也没有算出,北都城的上空是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辰经过。后世传说北都城上空悬着的,是看不见的星辰——谷玄。 事实似乎证明了古风尘的谶语,七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之后,各部交替入主北都,或六七年,或几十年,总会被别的部赶出去。北都名为一城,实际上真正确定存在的,只有它的城墙。因在各部手中频繁交替,往往一个部将帐篷马匹搬进成立,刚刚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被别的部击败,败退的时候又把所有的物资带走,因此城中除了安放金帐的基台以外,并无什么固定的建筑。而北都虽然数度易主,但是真正遭遇围城的情况并不多。各部生存的根本在于草原,只要保证草场不被占据,总有立身的空间,因此反倒是不战而走的局面居多,北都的城墙,多数时候只是起象征意义。 胤军围困北都,因而需要在城下一决胜负的情形,在瀚州近百年来的历史上,还是第一遭。 白清羽排出了胜似当年征战翊邡时的最强阵容: 敖庭慎攻西南角门,彭千蠡攻东南角门,姬扬攻东城,叶正勋攻北门,李凌心攻西门,白清羽亲自督军攻打正南门。 时近寒冬,北都城的妇孺老幼们也要站在城墙之上守城。他们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大锅和勺子。于是胤军们好奇地发现,北都城的城墙上架起无数口大锅,大锅的边上就是大水缸。难道北都城真的兵源匮乏到这种地步了么?城上的人却丝毫不了解胤军士兵在想什么,一心一意在煮粥。蛮族的牧民是不喝粥的,粥的营养太过稀薄,在北陆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喝粥很难生存下去。因此能够想到煮粥的,就只有东陆来的秋陌离。北都城原也不产稻米,托了胤朝连年进贡的福,储存的米粮仅仅用来煮粥的话,支撑一年还是没问题的。 很快地,胤军们就发现这一切并不可笑。冬天的水泼下来就能冻伤人,让人连武器都拿不稳,而热粥更为可怕,冒着热气的粥见人就黏在身上,烫伤甚至比冻伤还要疼一万倍。至于普通的箭创刀伤,反而变得亲切了许多。 于是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素来以骑兵野战威震三陆的蛮族托庇于城池之中,而素来以城关坚固享誉九州的东陆军队围攻北都城却难以毕功。 ▲面对汹汹而来的东陆人,北都城倾尽了最后一丝人力。刚刚十岁的孩童也需要戴上头盔站上城头。若不是天气帮忙,以这样的阵容击败东陆雄兵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由于瀚州所产木材质地较软,不能承受弹射巨石的力道,陈国随军工匠无法就地取材修造矩石车,只能修建一些较小的投石车,失去了矩石车这项攻城利器的风炎铁旅面对北都城高耸的城墙只能采取步兵强攻的方法。李凌心于是将厢车进行了改造,拆掉三面车板,全部加装在正面,形成坚固宽大的盾牌,用以掩护冲锋上城的步卒不受守军箭矢的影响。 北都城内,亦全员动员。秋陌离号召贵族妇女捐出了珠宝首饰用以犒赏士卒,并组织妇女烧水做饭,甚至亲自带着十一岁的吕戈登上城楼监督作战,以鼓舞士气。尽管北都城内早就屯好了大量的冻肉干粮,但很快就将告罄。这个时候,朔北的白狼团终于赶来了。楼平反复权衡之下,认为不能让东陆人攻进北都城。 胤军在面对城内外的巨大压力的同时,试图压垮骆驼的另一根稻草到了,南方海安大营的消息传来——真颜部反了。白清羽或许不知道,但是彭千蠡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如同一个商人一般的真颜部主君。彭千蠡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只差一步就要攻破北都城的时候,那样的瑞科居然就反了,一如他当时没有想到,真颜部丝毫不做抵抗就归顺了胤军。现在东陆的将领们终于明白,“聋子”瑞科是北地的老狐狸,他和他强悍的兄弟示乌哥是真正的一家人,真颜部没有怕死的主君。然而他们明白得太迟了,北都城眼看就要攻破,可在四面围城的胤军之外,北有朔北部,南有真颜部,而东陆人最大的麻烦还是即将到来的寒冬。 双方一直僵持到第一场北风的到来。虽然只是夹杂了几片还没有落地就融化了的细碎雪花,却片片如重锤般锤在白清羽的心上。白清羽没有料到这场战争会持续如此之久,因此他并没有为军队准备足够的棉服,或者说即使准备了足够的棉服,他也不敢确信铁线河能坚持到他攻下北都城之日才封冻,而封冻意味着后勤补给线的全面崩溃。兼且东陆传来宗祠党蠢蠢欲动的消息,白清羽必须在继续攻城和立即班师之间作一个选择。 就在这时,白清羽收到了青阳部求和的信件——北风在侵蚀胤军斗志的同时给了青阳部生存的希望。御帐之中,将领和随军的参议们争得不可开交,以苏瑾深、李凌心为首的保守派将领主张立即接受求和班师回朝再作打算,而以姬扬为首的激进派则顽固地认为蛮族人会派使者求和就说明北都城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要再接再厉,攻下北都城指日可待。 然后争吵的两派人发现白清羽看过信后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他们不知道白清羽沉默的原因,匍匐在地上。君臣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最后白清羽宣布接受蛮族的和约,大军立即班师回朝。也许只有远在天启的公山虚知道白清羽沉默的原因,在求和信的末尾,署着“青阳部大阏氏呼和娜仁·帕苏尔”。白清羽知道那是秋陌离的北陆名字。 蛮族人也立即献上了他们应允的金银毛皮,并承诺每年向胤朝缴纳岁贡金十万两、银十万两、骏马十万匹、毛皮三十万张。 登船之时,白清羽眺望北方,并不知道秋陌离其实早已记不得他这个童年时不过一起生活了数月的玩伴。而白清羽也发现自己也已差点忘记当年仇视北陆的最初原因了。 三、青铜之血 白清羽携带着大量的金银财宝、牲畜和毛皮等财货回到东陆,大赏功臣。白清羽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夸耀自己的武功,一方面也是为了抓紧扶植自己的力量。一大批地位低下的士兵因为新的军功爵制度获益,有些甚至有了自己的封邑和爵位。 世家以外的人居然可以封侯,这在宗祠党看来是离经叛道的。这些臭老九、泥腿子现在居然穿上朝服,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的身旁,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屈辱。但宗祠党的耋老们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他们原本十分不看好的皇帝。毫无疑问,征伐北陆的成功和新军功爵制使白清羽获得了军队——尤其是中下层军士的支持,而铁驷车也被成功地塑造成了新一代的军神而备受推崇。 从北陆凯旋而归,这是自蔷薇皇帝白胤开朝以来不曾有过的荣光。尽管白清羽坚决反对,但在公山虚的坚持之下,并未随军出征的各诸侯国国主以及天启重臣们都得到了一定的封赏,名目大抵就是支援北伐或者在北伐期间镇守东陆有功。这些举动维护了反对北伐的宗祠党的面子,面对公山虚伸来的橄榄枝,宗祠党开始考虑接受这位年轻的皇帝。 白清羽即位以后,朝堂上第一次出现殿上殿下、文臣武将一团和气的局面,令御座上的白清羽受宠若惊甚至有些不适应。宗祠党重臣谢羽刚趁机提出白清羽至今没有子嗣,且后位空悬十年,要借北伐大胜之喜为白清羽选妃立后。 公山虚意识到这是一个跟宗祠党修好的好机会,极力劝说白清羽接受,白清羽本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对他来说,排在他计划中的头三件大事是北伐北伐和北伐,也就同意了。于是在除白姓外的诸侯、望臣之家为白清羽选妃,声势极度浩大。而白清羽本人似乎对此极不重视,在内宦举着一幅幅画像请他亲自遴选的时候,他只坚持着看了几幅便失去了耐心,胡乱指了几人后,干脆命令内宦决定,自己扬长而去。而那名受宠若惊的内宦一时之间居然成为了朝野内外竞相结纳的风云人物。 如果白清羽能够克制自己的任性任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或许君臣一统的风炎朝有能力令今天我们所了解的九州历史有所改变,然而最终还是白清羽的任性毁掉了宗祠党难得的妥协。宗祠党瞩意的皇后人选是唐国公的女儿百里昭,但白清羽坚持要求立苏瑾深的妹妹苏睿为皇后,他的理由很简单,这是所有入选的妃子里他唯一认识而且看着顺眼的,而且他确实想继续扶植苏瑾深,但这遭到了公山虚和苏瑾深的反对。这两个人可能是帝党中唯一还保持清醒的两个人了,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的存在,热血的帝党分子还会在挑战宗祠党的底线上做出多么出格的行为。 苏睿和百里昭的后位之争犹在激烈之时,第三个女人加入了战团,这个女人来自于北陆。她就是吕贵觥的女儿,吕戈的姐姐,吕舜·玛耶·帕苏尔。她的加入源于白清羽与吕戈的停战协议,吕戈在北都城头的英勇表现深得白清羽的赞赏,双方签订城下之盟时,约定和亲。以秋陌离为首的五老会选择了吕舜,并将之送到了天启。现在轮到白清羽送一个公主到北陆了。麻烦的是,白清羽本身是没有女儿的,而且他的姐妹们对于吕戈来说,年纪都太大。毫无疑问和亲的人选只能从皇室或朝臣的家庭中选择了。白清羽最后选择的是谢刚羽最疼爱的孙女儿谢明依。很多人猜测,白清羽作这个选择是出于报复的目的,因为十几年前,在仁帝面前极力游说,说秋陌离是“不祥之女”并提议将秋陌离送往北陆和亲的,正是谢刚羽。谢刚羽此时已年过八十,辞辕后在家静养,平日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女,算是他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之一。谢明依容貌出众,又出自世家门第,自小知书达理,各世家子弟央人前来提亲的几乎要踩断谢家的宅门,但谢刚羽宝贝这个孙女儿,迟迟不肯让她出阁。因他心中对这个孙女儿很是期许,希望她终有一日能母仪天下。而现今的皇帝是他的敌人,所以他的这番计较需要等到白清羽下台以后才能实现。但白清羽比他快一步,他立刻颁布诏书,封谢明依为清平公主,亲自选取了嫁妆——上万匹上好布帛和几十箱珠宝——几乎与秋陌离往北陆和亲时一模一样。此时,只有谢刚羽自己心里明白白清羽仁厚外表下残忍的复仇快感。 ▲白清羽在选择谢明依时,心中未始不是存了报复之心,史书记载,他在翻看了和亲人选时,对身边心腹说:“这些人虽然很好,但为何没有谢刚羽的孙女?我愿将她收为御妹,赐姓为白。”于是黄门连夜去谢府报喜。 而东陆这边,白清羽最终也选择了顺从公山虚和苏瑾深的意思,册封百里昭为皇后,吕舜为皇贵妃,苏睿为德贵妃,但却由此迁怒于百里昭,极少向她的寝宫走动。 北离十五年,苏睿产下皇子。白清羽再一次试图立苏睿为后,他甚至秘密安排了一位钦天监的博士在朝堂之上呈报星象异动,称“北离十五年九月,明月犯紫薇西藩”。这无疑是暗示朝臣们他有废后另立的心思。然后白清羽坐在御座上,等待观察群臣的反应。他对朝堂的局势过于乐观了,他以为北伐的胜利已经将权力斗争的天平彻底地倾向了他这一边,他以为宗祠党已经不敢再挑战他的权威,他以为至少会有一个人站出来请求他废后。所以当大臣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时,白清羽对这种状况可以说全无准备。朝堂上保持着沉默,可怕的沉默,所有的大臣都捧着玉圭,深深地埋下了头。百里昭是宗祠党最终选择的皇后,这个皇后的身上缠绕着太多的政治交易和妥协,代表着宗祠党全体的利益,没有人敢于同时将整个宗祠党变成自己的敌人。 而朝堂上白清羽仅存的两个盟友公山虚和苏谨深也选择了沉默,或者说,他们的内心也是不愿意打破帝党和宗祠党来之不易的宝贵平衡。白清羽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以偿,他所取得的成功仅仅是将皇子立为太子,并晋他的舅舅苏瑾深为太子少保。帝党和宗祠党这对本来就不甚牢靠的盟友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裂痕。而这个令帝党与宗祠党决裂的太子,仅仅三岁便夭折了,自此以后,白清羽再未有过子嗣。 而谢明依也终于被送到北陆,吕戈率领庞大的迎亲队伍到港口迎娶自己的新娘,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继秋陌离之后他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女人。谢明依的容貌无疑深深地震撼了吕戈,她绝不同于吕戈以往见到的北陆女人。他发现这就是他在心中勾勒了无数次的那个完美的女人,或者说,她的容貌风度,都绝似吕戈的母亲——秋陌离。吕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谢明依拉上了马背,然后带着他的亲随们呼啸而去,只留下几个蔑儿赤和瞠目结舌的东陆使者交接彩礼嫁妆。在东陆的使者看来,这样不合礼仪的事情毫无疑问是对胤朝皇室极大的不敬。但在北陆,在青阳部的势力范围内,他们不敢对此表示异议。后来,这个消息传到白清羽那里,白清羽却只是笑笑就作罢了。在他心里,只怕还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有一丝羡慕和钦佩——他何尝不在遗憾,当年不能像吕戈这样,把心爱的女人揽在怀里纵马离去。 吕戈娶了很多女人,但终其一生都深爱着的,就只有谢明依,他亲自为谢明依取了一个蛮族的名字“阿钦莫图”,阿钦莫图在蛮族语中的含义是“金色的阳光”。她给吕戈的生命中带来了很多阳光,但她自己却并未如她的蛮族名字般有个光明的结局。 ■阿钦莫图 谢明依·阿钦莫图·帕苏尔,是风炎朝太师谢羽刚的孙女儿,也就是谢孤鸣的亲妹妹。 一开始,谢明依对于到北陆和亲也是极不乐意的,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白清羽选择她的原因,知道自己成为了皇帝向祖父复仇的牺牲品,因此对白清羽难免心怀怨恨。 但谢明依性格一向柔顺温婉,她并没有违抗圣旨的能力和勇气。她在嫁妆中夹带了大量诗文、农书、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这在当时是绝对不被允许流传到外族的。或许,这就是她复仇的方法之一,将皇帝不愿意送给北陆的东西送给他的敌人。 但当那个强壮但不失清秀的少年自马上向她伸出一只手的时候,她仰望着那个少年,看着他惊奇的双眼和阳光般的笑容。他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抱在自己的身前,那是她在东陆少年中不曾见过的豪爽气概。他载着她在草原上奔驰,身旁的从人们呼啸呐喊,她看得出他们对少年发自内心的尊重和仰慕。这是她第一次骑马,也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她扎他的怀中,环抱着他的腰,嗅到他身上男人的味道,心跳得很快,她的脸上浮起红云,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一些。从那一刻起,谢明依爱上了吕戈,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在那以后,她一直坚定地陪伴在吕戈的身旁,在吕戈最孤单寂寞的时候,只有她能给他的世界带来光明。 与秋陌离和父母断绝关系不同,她经常地与远在东陆的家人们书信往来,她尽一切的能力把纺织、陶器、造纸等工艺都带到了北陆来,因此很多蛮族都很感念她的恩德。 但是,谢明依死得很凄惨,吕戈中年后患了癫狂之症,发作起来便丧失理智,有时甚至还会手刃身旁的从人。他开始变得孤僻,不再信任任何人,甚至是他生命中的阳光——谢明依。吕戈听信谗言,认为他的儿子吕嵩是谢明依与人私通所生,他鞭打她,让她像奴隶那样清扫马粪,将她和她跟吕戈的儿子吕嵩赶出北都。只给了他们十匹马、两个伴当和一副弓箭。 他们走到半路就没了粮食,都靠打猎和喝马奶过活。吕嵩又生了寒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来了,眼看就是死路,两个伴当也不愿跟着他们,夜里悄悄地逃跑,还把产奶的三匹母马都拉走了。谢明依知道吕嵩没有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骑着马去追他们,恳求他们至少留下一匹马。两个伴当垂涎她的美丽,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马。谢明依将那匹母马牵回来给吕嵩,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咙。吕嵩即位之后,找到当初的两个伴当,以马革将这两个人卷起来,亲自带领骑兵纵马轮番践踏,直到将两人踩成肉泥。 吕戈一生犯了无数的错,但只有这一个,在他每次清醒的时候,都会出来揪他的心、抓他的肝,让他痛不欲生。 然而青阳部不得不面对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作为东陆来和亲的公主,谢明依毫无疑问应当成为青阳部新一任的大阏氏,而且青阳部上下对谢明依成为一名称职的大阏氏不存在任何疑问,秋陌离的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而谢明依端庄文雅的气度也很快证实了她绝对不负“阿钦莫图”之名。但问题在于,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注定要成为青阳大阏氏的女人——楼薰·朵娜兰·斡尔寒,朔北狼王的女儿。 朔北狼王的女儿永远不可能居于东陆公主之下,这是朔北部主君的回答,册封东陆公主为大阏氏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屈辱。他认为吕戈的举动是对两部盟约的背弃,他在狂怒之下撕毁了与青阳部之间的盟约。青阳部已经做好了迎接朔北部进击的准备,但朔北部似乎并没有复仇的意图,反而悄悄地向北方迁徙。他们清楚现在还不是向如日中天的青阳部复仇的时候,但机会即将出现在不久的将来。 白清羽和吕戈,几乎是在同时,因为后宫的斗争而失去了最重要的盟友。 与宗祠党的敌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向来对东陆不冷不热的羽族主动地委任了一位年轻的密使。这位来自于翼氏斯达克城邦的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就是翼氏斯达克城邦第一顺位继承人,同时也是天驱武士的苍溟宗宗主“苍溟之鹰”,一个在未来数十年活跃于九州历史的重要人物——翼天瞻。翼天瞻此刻身负羽族全族寄予的重要使命,与胤朝结盟,进攻他们的世仇——蛮族。 ▲羽人对人类的关系一向暧昧,由于地理的关系,他们有时会和东陆的人族联合起来遏制北陆的游牧民族。这次也不例外,有了翼天瞻的关系,羽人向大胤提供了轻便的长船,这让他们在进军中获得了很大优势。 对于羽人来说,东陆华族在瀚州取得的成就令他们十分震惊。一直以来,尽管对蛮族当年在宁州的肆虐耿耿于怀,但羽族历史上从未有过深入瀚州复仇的机会。体格上的先天劣势,使得他们只能依靠强大的舰队或飘忽无踪的海盗在瀚州沿海地区进行不痛不痒的骚扰,而即使是这种不痛不痒的骚扰,也因为风炎朝华族海军的崛起和对天拓海峡的封锁而逐渐龟缩至潍海沿岸。东陆人取得的胜利令他们十分艳羡,同时,也重新萌发了他们心中复仇的烈火。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复仇的绝好良机。为此,他们不惜低下高贵的头颅,向他们眼中的劣等种族——华族主动示好。在修文五十二年时,胤仁帝曾与羽族缔结过互不侵犯的协议,并互相派遣过质子。现在,是让这份协议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蛮族和羽人的恩怨 蛮族,或许是整个九州最坚韧的一个民族,这个同时继承了华族传统文化、夸父战斗文化以及羽人自然文化的民族,他们在西方抗击夸父,在东方进攻羽人,还时时刻刻觊觎着天拓海峡另一端的东陆大地,几乎是将战火烧到了每一片与他们邻近的土地上。 而相对于鲜有能力打到北陆的华族和种群数量稀少的夸父,与羽人的纷争才是蛮族对外扩张的主旋律。蛮族第一次越过被称为“月亮山脉”的勾戈山脉侵入宁州还要追溯到郁非纪初期。瀚州南部的蛮族部落由于与华族的交易而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势力开始向北方膨胀,蚕食北方部落的猎场和牧场。北方部落无奈只能将目光投向了西方的殇州和东方的宁州。他们越过勾戈山脉进入宁州,由于勾戈山脉、鹰翔山脉和莫若山脉共同组成的屏障遮蔽了来自北方的寒风,宁州的气候远比瀚州更加温暖。蛮族在此惊喜地发现了山脉东麓山林、草甸的丰饶物产,靠游猎和劫掠羽人村庄生活,引起当地的羽人云氏阿格斯城邦的强烈不满。云氏羽人向蛮族发动进攻,在森林的掩护下偷袭入侵此地的蛮族聚居区,将蛮族赶回勾戈山脉以西。蛮族于是在勾戈山中修建关隘,以控制连接瀚州和宁州的通道,并将这座关隘起名为灭云关,以示终将向云氏羽人复仇。瀚州整体地势较宁州更高,灭云关西侧是一望无际的高原草原,东侧则急转而下,是艰险的山路,高度差近四里。因此灭云关对于蛮族来说易攻易守,而对于羽族来说则是难攻难守。所以尽管历史上羽族曾经数度攻陷灭云关,但由于难于固守,很快又被蛮族攻陷。但由于羽人在勾戈山脉东麓的茂密丛林中占据极大的地缘优势,以骑兵见长的蛮族也一直很难向东推进。蛮族与羽族的战争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以争夺灭云关为核心内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二百年左右。针对羽人林地作战的优势,蛮族成批地放火烧毁宁州林木,再开辟出来的泛着树木余烬味道的荒原上,蛮族骑兵所向披靡,羽人陆军中包括久负盛名的野雨、锦大风、幽笛甲戈和赤岚四支劲旅在内的主力兵团几乎被蛮族全歼,而羽人引以为傲的秘术师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使用攻击性秘术就已经身首异处。森林燃烧的浓烟在宁州上空笼罩了十八年,一直将宁州西南烧成了广阔的戈壁,这段历史被称为“烟霜十八年”。 这场战争直接改变了羽族的核心战略。羽人自此彻底认清了他们与蛮族在体格上的差距,他们放弃了重新组建大规模的野战兵团。由于羽人此时已经占据了澜州大约三分之二的土地,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傲视九州的强大海军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处。而高昂的海军维护费用令他们叫苦不迭,羽人被迫将正规海军转为海盗,允许他们自由攻击华族的商船,籍以切断华族和蛮族的海上交易,并有计划地让鹤雪团参与针对蛮族将领的暗杀行动中,接二连三的成功使得“刺杀”这一早年被认为不符合羽人高贵身份的行为成为鹤雪的重要战术,灵巧的快艇和出没无踪的鹤雪成为笼罩在蛮族身上的噩梦。蛮族被迫以“游令骑”在内海沿岸的广阔草原游走传令,实行内迁禁海。华族与蛮族的海上交易。自此以后近千年,蛮羽战争的形势一直没有再发生任何重大的变化,蛮族依靠灭云关牢牢控制着勾戈山脉东麓地区,而由于广阔的西南戈壁,他们也没办法进一步东进的能力。唯一的变数,就是朔北部的白狼团偶尔会从遥远的北方绕过勾戈山脉,从鹰翔山脉与勾戈山脉之间的走道或是鹰翔山脉与莫若山脉之间的“大风口”侵入宁州进行小规模的劫掠。 但羽人的利益并不是翼天瞻此行的唯一原因,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还包括他本人的意志在内,作为一名天驱武士的意志。事实上,天驱宗主会内部对于白清羽北伐的意见冲突十分激烈,以姬扬为代表的青年一代,认为这场战争对于建立统一国家、消弭战争维护和平有着积极和决定性的意义,而相对保守的年老者则认为这场战争对九州未来局势的影响难于估计,因为他们的老对手——辰月毫无疑问地在背后影响着这场战争,没有人能说清辰月教复杂的行动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甚至有时天驱自己都不敢肯定自己的举动是否坠入了辰月教精心设计的陷阱,亲手将局势一步步推向对辰月有利的方向。因此,天驱宗主会并没有下达要求天驱武士参与这场战争的命令,但也并没有明确表示禁止。很多天驱武士以自己的意志隐瞒了真实身份后加入了风炎皇帝的阵营,激进派的翼天瞻正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翼天瞻在东陆的行动很顺利,在白清羽的身边,有一个他强大的天驱战友——姬扬。或者说,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他也能很顺利地与白清羽、公山虚和苏谨深等帝党和新领袖取得接触。因为,他曾经作为胤仁帝时期人族和羽族盟约中约定的质子,在天启帝都生活过十二年,并荣幸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稷宫国士府学习的羽人,与苏谨深、姬扬、李凌心和叶正勋等人同窗九年。 翼天瞻向白清羽、公山虚详细地讲述了羽人的计划,羽人承诺在白清羽下一次北伐出兵的同时,派遣澜州擎梁半岛的羽人部队秘密地编入风炎铁旅之中,由白清羽统一调配。同时在适当的时候突袭灭云关,然后与风炎铁旅一同夹击北都城。羽人的条件是,以彤云大山为界,以南地区归胤朝所有,以北地区归羽人所有。 这对白清羽来说,很难说是一个诱人的条件,在总结了第一次北伐的失败经历之后,白清羽认为自己这一次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风炎第一铁旅经过第一次北伐的锻炼后,已经从一支缺乏实战经验的新军迅速成长为能战善战的部队。而羽人体格瘦弱的弓箭手,在白清羽看来,未必比他手下高大强壮的紫荆长射更加出色。但白清羽还是决定接受羽人的好意,毕竟将羽人的士兵派到前线送死绝对是一件划算的买卖。白清羽没有天真到在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灭掉蛮族之后,下一步的目标当然是收复澜北擎梁半岛,乃至宁州。而荒凉的瀚北即便交给羽人,白清羽也有信心依靠武力强行夺回——羽人总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将瀚北变成宁州一样茂密的森林,何况,留羽人在北方,还可以帮自己防守西北方强大的敌人,夸父。 为了表示对这份盟约的尊重,白清羽随即派遣了一名秘使跟随翼天瞻前往宁州,这位秘使的工作极为出色,他甚至得到了羽皇在瀚州形势稳定后逐步约束羽族海盗的承诺,不由令白清羽欣喜若狂。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还有另一双眼睛一直在静静地观察着局势,北陆的每一场战役,都被编纂成卷宗源源不断地送到辰月教的大教宗手里。风炎铁旅的下一次北伐将横扫瀚州,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样的结局是辰月不愿意看到的,他们必须想办法平衡双方的实力,并且保证能够使战争给双方造成更大的损失——辰月教并非不愿意见到任何形式的和平,但他们只接受两败俱伤的和平。于是大教宗派遣密使前往北陆,将河络的砂钢、铁浮屠整体铠甲锻造方法及矿山开采技术等传授给蛮族。 辰月教的使者对北邙山的河络提出用他们收藏的一本河络古卷《因由书》的原本来交换这项技术,据说这本古卷对于解读河络已经遗失了二千一百余年的神启真义有着重要的参考作用。在河洛看来,用这种过时的技术换回珍贵的经卷实在是一件最划算不过的事情,他们不仅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而且还在短短三个月内,根据辰月教提供的数据重新修订了设计,并制作了样品,使之更加适合北陆蛮族和马匹的体格特征。值得提及的是,辰月教手中似乎总有足够的经卷或古物,诱得河络族心甘情愿地用各种或新或旧的技术加以交换,而且其中的大部分甚至是龙渊阁也没有收录的,至于这些经卷是辰月教曾经有计划地掠夺的还是迎合河络心理伪造的赝品,就全然不得而知了。 辰月教将铁浮屠技术交给了青阳部——当时草原上唯一能承受得起铁浮屠昂贵造价的部族。此时吕戈已经十四岁,开始在五老会中尝试表达自己的意见。吕贵彝死后,吕氏帕苏尔家族并没有选举出新的长老,而是默认由秋陌离接替长老的位置。随着吕戈不断成长,秋陌离则认为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开始逐渐退出青阳部的权力体系,因此所谓五老会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四老辅政的结构。 ▲风炎铁旅第二次北伐的惨局,很大程度上和青阳部的新君有关。然而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草原上的大君一生武勇的开端,却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十四岁的吕戈就铁浮屠的问题与长老们产生了巨大的分歧。长老们对来自外族的“无私”援助心存疑虑,在瀚州草原的历史上,正面冲击的重骑兵战术也曾一度成为主流。各部落争着将骑兵铠不断地加厚,骑兵铠无可复加之后就是新一轮的马铠升级,但军备竞赛的结果是,有一天他们回过头来发现在铠甲上花了这么多钱,但牺牲的骑兵机动力却没有换回足够的防护效果,而轻骑兵则凭借着高机动性和更长久的作战时间重新成为战场上的主力。骑兵铠重新回复到一个比较平衡的点上。所以看起来比之前的重装骑兵更“重”的铁浮屠,看起来也就更加的不靠谱。只有年轻的铁镠对吕戈表示了支持。 比起日渐老迈保守的长老们,吕戈则显得更有进取心,十四岁正是朝气蓬勃、什么都不惮于尝试一下的年龄。他认为草原上重装骑兵的失败在于一直以来只求给铠甲加量而不注重质,铁浮屠的双层砂钢技术则不仅仅是在量变意义上的提高,而是更加注重整体设计的质变。青阳部最大的敌人早已不是自保尚且艰难的蛮族部落,而是远在天拓海峡另一侧的胤朝。铁浮屠正是可以克制第一次北伐时给予蛮族骑兵巨大打击的重甲枪兵和风虎铁骑的克星,只有它能撕开重甲枪兵铁板般的阵型。 吕戈对长老们早已心怀不满,越来越不耐烦。他对他们的固执饱受嗤之以鼻,甚至私下里称他们为老不死的。他认为自己已经不需要这几个老家伙在身旁掣肘,于是他提出还政于君,要求废除五老辅政的制度。 长老们无法说服吕戈,他们寄希望于秋陌离的帮助,希望代政十年的青阳部大阏氏以母亲的身份制止吕戈的“愚行”。秋陌离甚至没让他们进入自己的帐篷——她曾经接见长老并一起参理政事的地方,只是让侍女传了一句话:“大君大了,有什么事就让他做主吧。”秋陌离太累了,繁重的部落事务拖垮了她,使她身染重病。儿子已经长大了,现在她只想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平静地度过余生。 三位长老坐不住了,他们认定吕戈会将青阳部带上毁灭的道路,而且,一直以来,吕戈对他们越来越无理,他们也对吕戈耿耿于怀很久了。吕贵彝在世的时候,他们对吕氏帕苏尔家族或许还存有几分忌惮;或者至少秋陌离没有染病,他们也会稍微投鼠忌器。但现在,他们忽然发现自己的敌人只不过是孤儿病妇而已。颜铸第一个作出决定,以拯救青阳部的名义发动政变,立秋陌离的另一个儿子——也就是他的女婿——吕光为大君,吕光一直以来都觉得,母亲更喜欢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吕戈,而自己与吕戈同是大君的儿子,却与大君之位无缘,心中始终嫉妒不平,于是与他们一拍即合。后来,颜铸又说服了厉千弋和巢哲。 但三位长老并没有将这个决定告知铁镠,铁镠曾经是吕戈的帐随,而且种种政见与吕戈常常不谋而合。长老们的打算是出先手杀死吕戈,然后再通知铁镠,这样他也就只能接受既成的事实。即使他不肯接受,合三族之兵,谅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一场极度秘密的行动,三位长老们编造各种理由叫回了吕戈帐随中本族的青年,他们担心这些青年由于跟吕戈长久以来的友谊,可能会阻碍这次行动。吕光假传吕戈的指令,将金帐周围的卫兵调开,在吕戈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三部的士兵冲进了吕戈的金帐,尽管吕戈奋力抵抗,但仍因寡不敌众而被擒,同帐的铁氏子弟也都被抓。很快,重病中的秋陌离和服侍在她身旁的谢明依也被拖了过来。 长老们历数的吕戈和秋陌离的四条罪过,前三条分别是:女人干政;对朔北部悔婚以致变强援为强敌;颟顸不灵欲以铁浮屠陷部落于险地。最后一条是致命的,他们宣称吕戈并非吕贵觥的亲生儿子,而是秋陌离和奴隶私通所生。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审判,吕戈和秋陌离被堵住了嘴,丝毫没有辩解的余地,而秋陌离甚至根本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经过商议,长老们决定将吕戈斩首,而对于秋陌离,他们决定对她使用蛮族最古老残酷的刑罚之一,他们将秋陌离关在一个木笼里,命士兵投掷石块,将她活活砸死。 被关进木笼的秋陌离似乎忽然有了力气,她愤怒地质问吕光:“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现在要亲手杀死我么?纳戈尔轰加是你的亲生弟弟,你连他也不放过么?连你也相信你的母亲是不贞洁的人么?”吕光惭愧低头不语。她挣扎着端坐起来,将被扯散的头发梳理整齐,又整理好身上的衣衫,说:“我呼和娜仁是青阳部先君吕贵觥之妻、大君吕戈之母、青阳部大阏氏。仰俯无愧于天地先祖。我即使不能尊贵地活着,也要尊贵地死去。” 开始时,青阳部的士兵们还不敢向尊贵的大阏氏动手,石块要么坠地离目标甚远,要么软绵绵地砸在木笼上没有丝毫力气。长老们沉不住气了,他们经不起继续地拖延了,铁镠随时有可能率兵前来救援,而吕氏帕苏尔家族的士兵如果改变了主意,也有可能临阵反戈。他们必须尽快处死秋陌离和吕戈。第一个出手的居然是吕光,他梦想大君的位子太久了,经不住三位长老的撩拨,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第一块石块擦过了秋陌离的额角,第二块击中了秋陌离的腹部,然后第三块、第四块……更多的石头疯狂地砸向秋陌离,越来越多的士兵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与其说他们在手刃“叛徒”,还不如说是被摧毁尊贵者的变态心理刺激到疯狂了。木笼早已被打烂,里面只剩下一摊模糊的血肉,但他们仍近乎癫狂地不停捡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 吕戈被油浸过的牛筋索五花大绑,推倒在地,颜铸甚至还将一只脚踩在吕戈的脸上,逼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乱石砸死。颜铸一定是太得意于自己的胜利了,以至于全然没有发觉吕戈不断紧绷的肌肉以及皮肤上如青蛇般凸现的血管。直到他听见从吕戈喉咙深处传来的低沉恐怖的咆哮,那已经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了。在所有人有所反应之前,牛筋索猛地断裂成无数段,四散飞去。吕戈抓住了颜铸的脚踝,然后他的脚踝就传来了清脆的断裂声。颜铸拔出佩刀向吕戈的头劈去,慌乱之中,却没有砍到,锋利的马刀劈在吕戈的左肩,只深入了不到一寸,却被断骨和肌肉卡住,再也拔不出来。吕戈将颜铸倒提起来,尽管强壮的颜铸比十四岁的吕戈高了半个头,但吕戈提起他却如同一个夸父拎起一个孩童。然后颜铸就被直直地甩向了金帐门口二十尺高的白纛,活活钉死在了上面。 吕戈拔出肩膀上的剑,他肩膀上的肌肉迅速咬合在一起,仿佛瞬间痊愈了般。他快如一道闪电,斩断了任何敢于阻挡在他面前的东西。他夺下了第二把刀,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愤怒的战神。他的双刀都卷了口,但铁甲、刀剑和身躯仍在他的刀面前如蒿草般干净利落地断成两截。 ▲狂暴的吕戈浑不似人类,关于狂战士的传说与血腥的现实击溃了背叛者的意志,他们迅速丧失了抵抗,陷入混乱并开始溃散。 “青铜之血”。 青阳部的士兵们还只是在传说中听到过这个名字,青铜之血对于青阳部的子民来说是近乎于神迹一般的存在。他们是罪人,青铜之血证明了针对吕戈身世血统的指控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捏造。他们惶恐地匍匐在这种超越了人类极限的力量面前,尽管吕戈仍在冲杀他血红双眼中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他们中不断有人被暴怒的吕戈杀死,但他们就是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甚至闻讯快马赶来施援的铁镠部众也不敢靠近他,直到他听到阿钦莫图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从阴霾的乌云中挣脱出来的一束阳光,在天地间洞开了一线光明,将他唤醒。吕戈怔怔地站在当地,无数的残肢断臂如一个圈围绕着他,汩汩的鲜血从他们尸体上的伤口中流出来,汇聚成河,又渗透进绿草间黑色的土地中,再外面是已经匍匐在地的叛兵,然后是赶来救他却已经跪在地上的铁镠和他的部下。然后他看见了自己肩膀上的伤口,看见了他心爱的阿钦莫图,轰然倒地。 叛乱被平息了,颜铸钉死在白纛之上;厉千弋死于吕戈之手,几乎难以将他的尸首从满地的残躯中完整地拼凑出来;巢哲虽然投降,但并没有逃过此劫,他被塞进一只麻袋,由最快的骏马拖着穿越了青阳部的整个领土。幸存的叛兵因为是被欺骗着反叛,所以没有处死,只是没为了奴隶。三大家族新的族长很快就选了出来,他们都是曾经担任过吕戈帐随的年轻人,他们深深地以自己父辈的罪行为耻,忠诚地服侍着天神赐给青阳部的大君。 秋陌离的尸体难于收敛,最终和破碎的木笼以及难以计数的石块一起下葬。吕戈奇迹般很快就痊愈了,他亲自监督着工匠依着东陆的式样在草原上修建了一个巨大的陵墓,将母亲葬于其中,并亲自题名为“慈陵”。这是瀚州除北都城和灭云关外第三个永久性的大型建筑物,吕戈常常在那里静坐,一坐就是一天,身旁只有阿钦莫图和她的笙陪伴他。 数月后,铁浮屠终于在吕戈的“一意孤行”之下开工了,又过了数月,第一批十余具铠甲完工了。实战效果正如吕戈的预料,在铁浮屠面前,步兵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而即使是骁勇善战的虎豹骑和鬼弓,也拿铁浮屠全无办法,尽管铁浮屠骑兵追不上虎豹骑、鬼弓,但本身也像一块坚固的岩石,刀砍不进,箭射不穿。吕戈开始大量地遴选最优良的马匹,并在青阳部中挑选最强壮骁勇的青年,他们有着坚强的体魄和比身体更加坚强的勇气。经过数年的积累,至风炎第二次北伐之时,铁浮屠也不过只有一千余骑。但就是这一千余骑,在铁线河撕开了号称东陆防守第一的山阵的密集阵形。 当象征九州局势的天平向一方倾斜的时候,就向另一方增添一个砝码,这就是辰月们在孜孜不倦地从事的伟业。但九州这座庞大的天平结构太过复杂,难以预料的突发状况又很多,有时候这样的调整需要通过精心的计算、调动无数个砝码,才能达到他们所预期的平衡。 现在,他们意识到他们向北陆投下的砝码略重了一点,铁浮屠这种强大的武器对于局势的平衡来说还是过于危险了,他们需要给予华族能够与之对抗的武器,这种武器叫做山阵。大教宗不愿意亲自出现在公山虚的面前,这个从白清羽还未上台起就开始密切观察公山虚的老人,对公山虚的期望相当高。他不想将自己的行动暴露给公山虚知道,尽管他清楚公山虚肯定早就或多或少地猜到了自己一定在背后做了一些手脚,这样做既是为了日后行事方便,同时也是希望公山虚能自己慢慢领悟辰月教义的真义,重新回到辰月教中来。在他看来,公山虚无疑是除了他以外最接近神的意志的人,能够接替他成为辰月教大教宗的,除了公山虚,是不做第二人想的——或许,依照大教宗的期许,他还能有更高的成就。 所以,不像在北陆兜售铁浮屠时的坦荡,大教宗在东陆选择了一个不那么容易令人产生怀疑的方式。一个辰月教徒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在楚卫国献策,所献乃是一种改良重甲枪兵装备的方式,据他本人声称,他自幼父母双亡,为河络所抚养,故此懂得铠甲锻造的技术。这种改良方式是从铠甲到铁枪的整体改良,改良后的重甲枪兵铠甲和铁枪强度都有很大幅度的提高。但这种改良方式需要大批量地重新铸造新枪新甲以重新装备军队,这种高昂的消费是楚卫国一国难以承受的。楚卫国国主只得将此人送到天启白清羽的面前。公山虚意识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也意识到了承担重甲枪兵装备替换的高昂费用将对白清羽的金库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他不能不接受,因为辰月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们在北陆做了一些手脚,依据辰月一贯的行事风格,这些手脚对未来的战争影响必定极大,必然是要重新装备重甲枪兵才能克服的。这就是辰月教,虽然你明知他们居心不良,但你还是只能乖乖地听他们的话,因为他们早已通过各种手段将你逼入了不服从他们就会灭亡的死胡同。两害相权,公山虚身上的赌徒性格获胜了,他选择了装备重甲枪兵,而且他决定装备超出其承受能力近一倍的重甲枪兵,他以为他这样做就能够跳出大教宗的陷阱。但他始料不及的是,大教宗早已连他的性格都计算在内了,在他的棋盘上,公山虚的每一步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拥有了铁浮屠的吕戈坚信自己已经拥有了对付东陆的武器,他开始考虑收复胤朝留在北陆的港口和兴建的关卡,将这些东西交在敌人手中,无疑是将一柄利剑悬在自己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斩断自己的脖子。同时,他的目标还包括了一些在第一次北伐时向白清羽投降的部落,现在是他们为自己的背叛接受惩罚的时候了。他需要用这些部落立威,借以警示其他部落,他需要他们紧密跟随在自己的身旁,如臂使指一般,因为年轻的吕戈心中有一个伟大的梦想,他要实现前人从未实现过的梦想,他要将东陆——他母亲和他妻子的家乡,纳入草原帝国的版图。 吕戈刻意隐瞒了铁浮屠的存在,事实上他甚至连虎豹骑和鬼弓都未动用就收复了所有的港口和关卡,他将港口连同缴获的船只全部付之一炬,将攻陷的关卡彻底拆毁,这些东西对他们这样的马背民族来说,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而若被敌人获得,则后患无穷。 然后他消灭了所有曾经投降白清羽的部落,将他们的子民没为奴隶,赏赐给部落里有功劳的军官。他称这次远征为“南狩”。再然后吕戈召开了库里格大会,他毫不隐讳地向其余部落的主君讲述了他的梦想,并将所有与会的部落绑在他的战车之上,从此在草原上没有人敢于反抗他。 传说在前往青茸原讨伐背叛部落的路上,青阳部的士兵到河边饮马,不知被什么东西连人带马一起拖入水中,只见水面翻滚了一会儿,然后就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青阳部的士兵们很害怕,有胆子大的摸到河边仔细辨认,才发现河中有一个怪物,它躲在水中,只露出两个鼻孔,像一截枯木,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 他们认为这是盘鞑天神降下的启示,如果强行出兵恐遭不祥。吕戈说我是盘鞑天神派遣到九州的使者,我的旨意就是盘鞑天神的意志。吕戈在河边钉了一根木桩,将一匹马拴在木桩上,然后将马砍伤,马血流进河里,引出一个巨大的怪物,它的身体长足有五十余尺,它全身披着坚硬的盔甲,拖着一条长满锐利长角的长长尾巴,它的嘴有七尺长,张开后露出无数参差的獠牙,吼叫的声音很大,声传数里。它一口将马牢牢咬住,拖回了河里。吕戈手持一把巨大的重剑迎了上去,吕戈和怪兽的战斗持续了很久,从河边到河水中,怪兽的皮肤坚硬异常,重剑砍过只能留下一道很浅的痕迹。但吕戈此时已经可以熟练地控制他的青铜之血,并为它创造了一招刀法,并称之为“大辟之刀”,这是一招超越人类体力极限的刀法,只有继承了青铜之血的武士才能使用。吕戈使出大辟之刀,终于在怪兽的颈部上劈开了一道一尺长的裂口,但重剑已断。吕戈将手插入怪兽的伤口,生生将怪兽撕成了两半。 青阳部的士兵们看到水面平静下来,河水被鲜血染浑,他们不知道那是怪兽的血还是他们年轻主君的血。然后一个浑身都是鲜血的身影从河中钻了出来,吕戈高举着怪兽的头,将它抛在河岸上。河岸上爆发出欢呼声,青阳部的士兵终于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盘鞑天神派到九州的使者,是能够带领他们扫平世间一切的战神。 青阳部的士兵将怪兽的尸体从河中拖了出来,大合萨颜真辨认后,称这只怪兽叫做夔,是涣海中的霸主,可能是误入河口后顺流而上到了这里。吕戈亲手剥掉夔的皮,锯下怪兽尾巴上的角赏赐给手下的大将,他将夔还在跳动着的心脏生生吞掉,将它的肉煮了给所有的士兵吃,用了几十口大锅,他们认为这样他们就能获得这只怪兽的力量。吕戈又着人铸造了一面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的青铜战鼓,用夔皮做成鼓面,作战时吕戈亲自击鼓,声闻数里,催敌胆寒。士兵们匍匐在战鼓面前,向他们的大君表达最高的敬意,他们称吕戈为钦达翰王,钦达翰就是“青铜战鼓”的意思。 这面战鼓见证了吕戈此后三十年的征程,后来他又将它传给了自己的子孙。 ■夔 夔实际上就是海鳄的一种,而且是最大的一种,主要分布于滁潦海和南浩瀚洋的沿岸,其性情凶暴猛戾。成年的夔体长一般在三十五尺到四十五尺之间,体重一般在两万斤左右,最大的能长到五十多尺左右,体重也达到惊人的三万余斤。夔的寿命平均可以达到一百五十岁左右,它虽然用肺呼吸,但可以在水中潜很久。 夔是卵生,怀孕的夔会逆河川而上,寻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安静河岸下筑巢产卵,产卵后就守在卵周围保护,这时它们会进攻一切靠近它们巢穴的生物。但从未有过它们出现在寒冷的北方铁线河的记录,而且身长五十尺的夔极其罕见,也难怪青阳部的人不认识。 生活于近海的夔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天敌,而它们的捕食对象却小到鱼虾大到河边饮水的牛马,甚至还有人声称亲眼看见夔攻击了一头在河中洗澡的小象。因此有人说,夔是当之无愧的近海之王。 附录: 铁浮屠整锻铠 铁浮屠整锻铠最初起源于河络的重装鼠骑兵整体铠甲锻造技术,这种技术的兴衰是与河络的战术演变紧密相连的。在九州历史的早期,由于装备的领先优势,人族和羽族的战略战术都是模仿河络的,作为最先采用步骑协同的种族,河络已经在各方面将这种战术发扬至了极致。铁浮屠整锻铠就是为了适应这种战术而催生的成就之一。 这种技术一直延用到他们发现装备的领先已经不能弥补他们与人类相比在体格上的先天优势为止。继“烟霜十八年”迫使羽族放弃野战步兵之后,河络也不得不在星流四千八百年的华络战争后放弃了他们已经使用了数千年的经典战术。 星流四千八百年左右,胤皇朝挥军直指宛、越,打破华族和河络维持了近八百年的和平。毫无防范的河络完全没有意识到,处心积虑的华族用了数代时间研究武装,直到胤朝的骑军冲到自己的都城下时,河络们才发现他们的弓箭已经无法穿透华族骑兵的铁甲了。辉煌的河洛王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被胤朝的大军粉碎了,就连王国的东南端通向北邙山的退路也被迂回的骑兵们封锁。 三百万河络残部聚集到绥中,他们中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有战斗力的正规军几乎在之前的战斗中伤亡殆尽,幸存部落的阿络卡和苏行召开最高评议会,决定向雷眼山雁返湖方向突围。无畏的河络前赴后继,生生以血肉冲开了胤军的防线。胤军的骑兵和乘着马车的轻装步兵在鬼怒川追上了河络,河络不得不将手无寸铁的部落整个整个地派出,以血肉阻挡胤军追击的脚步,百余万河络平民因此被屠杀。残余的河络最终进入了雷眼山,重新集结并会合了雷眼山河络部落。 幸存的夫环对“背离真神的迁徙”进行了反思和忏悔,阿络卡的地位重新得到确立。在紧急召开的阿络卡联席会议上,与会的阿络卡们意识到河络保持了数千年的装备优势已经丧失,而体型劣势空前凸现。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原本和华族保持一致的步骑协同战术,转而发展以追求远程攻击和大覆盖范围的大型作战机械为核心的战术。由于这些大型作战机械几乎完全不具备机动性,河络的主导战术思想至此由进攻转为防御。 在随后的“雁返湖大战”中,乘胜追击、希望一举消灭河络的胤军,成了这个战术的第一个牺牲品。此战之后,河络重新退居山区地下,而胤军亦无力进攻。 由于战术的变化,鼠骑兵的战略地位急剧下降,从主战兵种转化为斥候部队,“铁浮屠”这种过时的技术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客观上讲,骑鼠对于娇小的河络而言,显得十分的强壮,所以它完全可以在装备双层砂钢整锻鼠铠之后,再驮起一个装备着配套铠甲的河络骑兵,而这一点,是东陆马匹做不到的,所以这种技术对于华族来说也缺乏价值可言;但对马匹强健的蛮族来说,这项技术却如同专为他们量身订造一般。 铁浮屠与孛斡勒 “孛斡勒”是蛮族古语当中奴隶的意思,后来则指奴隶中的武士。原本蛮族平民和奴隶界限极其严格,奴隶是不能成为武士的,直到逊王以一介奴隶之身,带着许多奴隶伙伴一举统合蛮族各部,建立库里格大会制度为止。逊王成为草原上的霸主之后,他的许多奴隶伙伴都获得了贵族的称号,武士身份不再是贵族和平民的专属。七年以后,逊王败于朔北部之手,奴隶又被迫回到低贱的地位中,奴隶武士自此不复在草原上存在。 到风炎朝时,有感于第一次风炎北伐东陆军力的压迫,北陆年轻的大君钦达瀚王纳戈尔轰加在母亲秋陌离授意下,恢复了消失两百年的“孛斡勒”制度,大举征召奴隶成为武士,以填补北陆兵力的缺口。在他的铁腕下,完全由奴隶武士组成的训练有素的铁浮屠骑兵被迅速建立起来。 铁浮屠 铁浮屠是蛮族特有的重骑兵,与东陆的重骑兵相比,它采用来自河络的技术,装备整体铸造的重型金属铠甲。这种铠甲具备了多层不同材料复合的工艺和关节活动设计,是一件超越时代的制品。但是既便如此,它可怕的重量也只有少数的蛮族骏马可以负荷。由于造价异常高昂,铁浮屠的装备无法用来广泛建立制式的军队。战场中的铁浮屠甚至可以不被称为骑兵,他们就是被战马的力量带动起来的机括,历史上唯有风炎皇帝的山阵能与之抗衡。 建制 由于铁浮屠从来没有大量地存在过,他们最多时也不过只有千余人的编制,因此做为一种战略力量,他们都是以十余人的小队为编制存在的。发生战斗时,他们无需全部出动,只需少量的铁浮屠就可以使对手崩溃。 征召 由于很少会有损失,而且甲胄难以补充,因此铁浮屠的成员都是选拔于武技优秀的青年。而成为这样一支精锐部队中的一员也是无数青阳男儿的心愿。 战术 铁浮屠由于其惊人的重量限制,不可能长距离机动作战,因此都是使用短距离的正面冲锋来击溃对手。他们数骑一组,连环冲阵,当铁浮屠在战场上奔驰的时候,只有楚卫的山阵才能在他们面前站稳脚跟。 装备 铁浮屠装备着依据河络技术打造的厚重铁甲,把带着尖刺的肩铠、裙甲、腿甲、铁手套和铁马靴与钢铁打制的胸甲批挂起来之后,一骑铁浮屠就是一个致命的杀戮机器。铁浮屠的铁甲上有支架,他们把沉重的长矛架在支架上,驱动胯下巨大的战马,就可以轻易地将正面的敌人刺杀。 楚卫山阵 楚卫国的精锐步兵。身披铁甲,手持长枪,以密集的步兵方针和铁枪组成的钢铁之林,战场上真正不动如山的战阵。结阵之初这些铁甲枪士都是半跪在地下的,以枪柄长达两丈的巨型长枪结成密密麻麻的枪阵。移动时他们将重达三十斤的生铁枪奋力举起,这些铁枪沉沉地落下,每一枝长枪都压在前面枪士的肩膀上,密集的枪阵就这样形成。层层迭迭的枪锋构造了一片钢铁荆棘。风炎北伐中依靠山阵强悍的战斗力,东陆军队终于可以在蛮族铁浮屠的马蹄下站稳脚跟。 建制 楚卫山阵共三旅,山阵依靠的是整体式的阵型而不是单兵的武力,其建制编成比普通军队要大。一般以六十四人为一排,一百二十八人为一队,二百五十六人为一标,一千零二十四人为一协,四千零九十六人组成一个镇,依次编组。 征召 同各国的精锐一样,山阵也是从普通常备军中选拔精锐组成。山阵三旅每年都会到普通常备军中挑选强壮勇猛的士兵,加以方阵行进作战的训练之后补入山阵。 战术 山阵作战时排成密集的方阵,每一排的士兵都把铁枪架在前排士兵肩上,在对抗骑兵时,则把长枪后端抵在地面上作为支撑点。山阵由于其缓慢的行进速度而常常执行防守正面的任务,以其不动如山的防御来挡住敌人的进攻,然后其他部队从两侧杀出袭击敌人的侧翼。 装备 由于大型方阵是最容易发挥投射武器威力的目标,所以山阵的士兵都穿着沉重的铁甲,他们的武器则是重达三十斤的特制的铁质长枪。 四、北陆兵燹 天拓战云 北离十七年春,天拓海峡再次被战争的彤云遮蔽,白清羽的舰队在七年之后重临瀚州。但这次的大军面对的不再是七年前志骄意满的蛮族,而是已经磨利爪牙的恶狼。 ▲风炎第二铁旅北伐进军示意图 吸取了前次北伐的教训,这一次的胤军放弃了全面占领的思想,只是沿着铁线河和雪嵩河径向北都城做凿穿攻击。 前一年的秋天,钦达翰王吕戈的虎豹骑横扫了瀚州所有的东陆驻军,只有两个斥候勉力逃回天启,但白清羽只是点点头。当然,在风炎皇帝的心中,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既然两边也都知道战争不可避免,那么抢先宣战的一方是谁,其实也并不重要了。 在一个月的时间内,白清羽的诏书驰行东陆,在三个月内,十六国诸侯十五万大军络绎来到毕止,一时铁甲云集,枪戟蔽空。算上整编之后的羽林天军,二次北伐的风炎铁旅高达三十三万之数,号称四十万大军。 东陆的海军汇集狭窄的天拓海峡,将大军运往北陆,《大胤皇帝镜明史》中说:“帆樯相接,桨轮相比,海峡几成通衢。”敖庭慎身为淳国公,又是北伐的坚定支持者,他下令将毕止全部的行政都为接待北伐大军服务,甚至不惜迁走了靠近码头的两千户居民。 ▲自李景荣重新开拓西陆,东陆制船一日千里。风炎年间,船只从尺寸到吃水都翻倍上涨,战船进步也十分明显。图为淳国狮门斗舰,以船首的拍杆而闻名。 蛮族并没有试图在海上截击东陆的船队,而是选择了彻底放弃水战。在第一次北伐中,风炎铁旅依托铁线河,取得了巨大的运输和行军优势,蛮族的智将阿祖格将大量长船装满石头沉在河中,试图与东陆在平原上靠陆战一决胜负。 当白清羽的舰队渡过天拓峡时,蛮族的九煵部只是象征性地射了一阵箭雨就不慌不忙地向内陆撤去,在长达数百里的平坦海岸线上,蛮族显然无力对抗拥有海上支援优势的东陆舰队。但在北陆辽阔的草原上,胜负就各凭实力了。 吕戈用十五张羊皮赎来的阿祖格显然是北陆少有的智将,但苏瑾深却是天才。 和第一次的推进方式不同,苏瑾深这次要打的是一场穿心战,大军将从雪嵩河与绯云河之间的平原一路北上,跨越彤云山跑马隘,直捣北都城,将蛮族的骄傲彻底而迅速地捣碎。这条路线是第一次北伐时叶正勋的游击路线,而此刻已经是大胤将军的叶正勋则与彭千蠡带领八万大军,沿第一次北伐主力进军的路线前进,目的是吸引北陆主力,掩护风炎大军的突进。 彭千蠡无疑是天下有数的猛将,而叶正勋的狼牙七纵则是蛮族最可怕的梦魇,他们的凶残如同朔北的驰狼骑,但军纪却可比东陆最严明的山阵。只有这支强悍的部队,才可能迅速突进到彤云山,阻止蛮族对苏瑾深的截击,并与风炎铁旅的本部会合。后人曾叹如果这支部队如果由李凌心统率,大约不会有中计之事,但李凌心不善急战,就未必能达到速度上的要求了。 从绯云河与铁线河之间北上的大军由白清羽、公山虚亲自坐镇,当然军事上的最高指挥依然是苏瑾深。公山虚此次不在帝都坐镇,一方面是他认为经过七年的和平期,帝党的基础已经相当牢固;另一方面,他也感到了北陆的一些危机。这是来自辰月的危机。虽然公山虚已经长久没有和辰月联系,但他从来没有忽视过这股可怕的力量,他动用了天启的情报时刻关注着辰月的作为,而得到了一个隐秘而惊人的消息:被称为“辰月之龙”的力量,已经前往了北陆。 辰月之龙是大教宗掌握的一支恐怖力量,但即使公山虚亦不知道它究竟是代表一个可怕的秘术师还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即使以公山虚身为辰月种子的身份,也只是知道“辰月之龙是辰月最可怕的战斗力”,却从没听过任何具体战例。 同样关注着辰月的并不只有公山虚。九州历史上辰月最大的敌人天驱也留意到了这一点。 当姬扬在毕止集结他的三千风虎时,他在稷宫的老师萧无陀找到了他,身为天驱宗主之一的萧无陀已经六十六岁,无法再上战场,但他带来了有关辰月动向的消息。 ■萧无陀 他也许是天驱历史上最默默无闻的宗主之一,事实上,他从毕止回到天启后不久,就在稷宫内染疾去世,医生推断是由于这次鞍马劳顿所致。他的前半生一直在楚道石的监控下,没有能做出任何伟业,而当北伐开始时,他却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衰弱老人。他的一生最高职位也只是稷宫的执事长,但正是这个人,用他的鹰徽指环传令东陆,三百天驱齐集彤云大山,方有姬扬虎牙逞威,屠龙破关。 北离十七年四月,风炎铁旅三十万大军在十二处滩涂登陆,稷宫同学会号称水战第一的祝捷则带领一支由八十艘长船、五十四艘楼船的舰队沿铁线河北上,在船队的东边,是苏瑾深的中军。 很快,舰队在铁线河第一个收窄处遇到了事先沉下的装满石头的船只,那是北陆设下的障碍,阿祖格在铁线河与绯云河中设置了三十七处阻塞,他征调了几乎所有曾用来劫掠东陆的海盗船,以铁索相连,实以土石,沉入河道。以他的计算,这些布置纵不能彻底阻止风炎军的水路战术,也至少可以延误他们的进军时间。 这个想法在军事上无疑很正确,但他并不了解在这七年间的政治变动:通过翼天瞻,白清羽与羽族的政权取得了默契,他从羽族购买了吃水更浅而行动速度更快的宁州长船。虽然名义上是购买,但价格优渥而且可以先行赊欠,这便与无偿支援几无区别了。 羽族水师称雄九州,对河道阻塞自有解决之道,带着拖钩的小艇和如同泥鳅一样灵活的羽人迅速在河道中挖开一条通路,他们巧妙地利用水势将装满石头的木船打散在河底,轻便的羽族长船迅即通过。阿祖格的断河战略确实延缓了胤军北上的速度,但比起他料想中的结果,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羽族的援军 通过翼天瞻,白清羽与羽族取得了联系。在第二次北伐中,羽族共有一千五百人的精锐被编入风炎铁旅中,除了熟悉彤云山地形的被编为斥侯外,此刻已经是骑都尉的翼天瞻亲自率领了千人的羽族弓箭手作为大营的游击。这些羽族人虽然没有传说中鹤雪那般强悍,但论及个人的弓箭技艺,却让曾小觑他们瘦弱身材的紫荆长射也叹服不已。在民间传说中,也流传着许多类似《白羽对鬼弓》、《一箭穿三酋》之类的故事。此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羽族战船配备了名为招募来的宁州船夫,实则为羽族水师好手的厉害角色,为打通河道立下了汗马功劳。 屠龙破关 北伐大军本阵中,敖庭慎以其淳国公身份成为名义上的先锋,时任淳国三军都指挥使的姬扬统帅三千风虎则是实际的先锋,而姬扬的稷宫学弟校尉唐湘则号称先锋中的先锋,领一支出云骑兵,在姬扬铁骑之前开路。 唐湘一直以姬扬为榜样,惯于冲锋陷阵,两河之间的蔑昆部望风而逃,并没有给他一逞身手的机会。事实上,蛮族并没有想到风炎铁旅的推进速度可以如此快,更没有想到他们这次的战略目标是直指北都城。紧急调动的骑兵遇到了叶正勋和彭千蠡所部的八万人马,被阻隔在铁线河以西。 当唐湘的骑兵看到彤云山跑马隘的山口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一定可以直突北都城,将蛮族踩在脚下了。 姬扬却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是东陆第一的锋将,又是天驱的宗主,此刻他感到的危机并不仅来自军旅经验,还有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本能。 翌日,斥候来报,跑马隘一夜之间耸立起十丈雄关,熠熠生辉,城头剑戟林立,不知有多少守军。姬扬带队亲自往视,却发现这座如同天外飞来般的神秘关隘,竟然是一座冰关。时值五月,而冰雪仍然凝结不化,这在胤军中引起了相当程度的恐慌。 “蛮族有星辰诸神相助。”流言在士兵中间迅速传递。 这座关隘并非星辰诸神的神迹,而是出自他们的信徒——辰月教的手笔。综合考量了华蛮双方的实力之后,大教宗认为胤军的实力依然过于强大,因此派遣了大量的秘术师协助蛮族修建了这座名为印明关的关隘。数十名秘术师通力协作,在跑马隘构筑出一个巨大的秘仪之阵,五月春末,跑马隘依然冷如寒冬,蛮族士兵们在隘口竖立起数百根巨大的原木为基座,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地将滚烫的沸水浇在原木之上,沸水在奇寒之下迅速凝结,将原木联结成庞大的寒冰城墙。而这些秘术师的指挥者,就是辰月之龙。 ■辰月之龙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种族,在辰月之外,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有人猜测他是比大教宗还要老的秘术大师,也有人认为他是如同古伦俄一般的羽人贵胄,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就是一条真正的龙。 胤军对印明关发起了冲击,但在接近关口时,就会感到刺骨的寒冷,着有皮裘的蛮族士兵将箭矢和巨石投向胤军,两军相持不下。 在姬扬打算不计代价硬突关口时,一个蛮族十户长突然进入他的营帐,行以天驱之礼,告之辰月之龙跑马隘施秘术,雄关一夜而起,但他真正的目的是引发彤云山山崩,将东陆大军全体埋葬,并告知有一条小路可抵达辰月秘术阵法之处。姬扬大惊,要详细询问,那蛮族天驱却慨然道:“吾为天下坏辰月计,而视汝军涂炭北陆,恨矣。”言毕拔刀自尽,姬扬阻之不及,慨叹良久。 就在这个晚上,坐镇风炎本阵的苏瑾深发现他的同学——担任中军游击的翼天瞻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风炎铁旅中各层的将佐数十人,他们并非临阵脱逃,在他们离去时,都有一封信对自己的上司或下属做了详尽的安排,虽然文法高低有别,但大意都是交代军旅指挥当由何人接替,语气平淡,仿佛自己的失踪只是去隔壁吃茶一般。而在普通士兵中,也有数百人无声无息地脱离了团队,消失在夜色中。 苏瑾深大致猜到了缘由,但有一个人比他还要肯定,那就是公山虚。这个辰月曾经的种子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三百余名通过各种关系加入胤军的天驱从风炎铁旅的本阵甚至后军离开,穿越荒凉的蛮舞原,进入彤云大山。有人骑马,有人步行,也有人就在渡过雪嵩河时倒在了寒冷的河水中。最终在三天后抵达印明关前的,只有三百零四人。 此刻,战争已经不再是属于东陆和北陆,而是天驱与辰月。 在这场短促而惨烈的战斗前夜,姬扬将自己的虎牙枪法在翼天瞻面前一一演示,未尝没有托翼天瞻将自己的枪法传承下去的意思。他虽然没有在这次战斗中身亡,但也最终没能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在五十年后,他的后人姬野从翼天瞻那里学到极烈之枪时,翼天瞻未必没有回想起那个英雄辈出的风炎时代。 蛮族天驱从一条秘密的小道为姬扬带来了消息,从这条小道同样可以到达印明关侧翼的一座雪山。虽然已经是五月,但由于秘术阵法的存在,山顶依然积雪皑皑,而辰月之龙的秘术师队伍就在这个山顶布置了密仪阵法。他们利用印池、填盍和谷玄的结合,寻找到了彤云山最脆弱的枢纽,将在风炎铁旅中军进入山区后引发雪崩甚至山崩,将数十万大军至少埋葬一半以上。 三百名天驱打起鹰旗,高呼“铁甲依然在”,声震群山。在这个凌晨,唐湘带队发起冲锋以掩护天驱们的行动,由于并未携带很多攻城器具,胤军伤亡很大,唐湘亦在攻城中身中石弹而亡。此刻天驱们已经消失在山间。虽然名义上是山间小道,但其实只是勉强可供人爬行的地段,即使对常走山路的人亦充满危险,绝不可能供军队行进,即使精锐的天驱武士,也有数人在跨越山峰时坠亡。 辰月亦留意到了天驱的动向,也注意到了蛮族内部的天驱有人失踪,但密仪阵法已经发动,便无法再移动地点。他们只能努力在山中布置下秘术陷阱和更多的兵力,试图将可能出现的敌人杀死和击退。天驱无疑也了解这一点,但他们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狂热义无反顾地进入了可能已经成为陷阱的彤云山。辰月散在山间的斥候迅速被天驱武士格杀,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警讯,但蛮族的鬼弓则成为天驱的劲敌。天驱虽然强大,但这毕竟是北陆,对于蛮族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们一边,从白雪中飞出的冷箭夺走了不少天驱的生命,但几乎没有鬼弓来得及发出第二支箭,就会被飞来的羽箭或长矛杀死。战斗短促而激烈,天驱们到达山顶时,已经有近百人倒在路上。 密仪大阵由十二名秘术师组成,但辰月投放在这里的力量并不只如此。替补的秘术师以及经由秘术催发身体潜能的死士组成了最后一道防线,与他们世代的仇敌天驱展开了搏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要为秘术守秘,辰月在密仪阵的周围并没有安排蛮族的士兵。辰月和天驱的作战十分激烈,即使远在印明关的北陆和东陆军队也能看到山头风云变色,有巨大的声响响彻群山。在印明关指挥的青阳部六王吕贵樽甚至惊至佩剑落地,和他在一起的辰月之龙立即亲自赶往山顶。 辰月之龙的威力让很多天驱多年后谈之色变,当时他们虽伤亡惨重,但也几乎将辰月防线全数击杀,但突然风雪大作,很多天驱瞬间被大风吹下绝壁,身为宗主之一的翼天瞻连发三箭,射杀了最后三个秘术师,自己也脱力颓倒,但风雪丝毫未止。众人无法再前进,而密仪阵则缓缓转动,天驱中懂得一些秘术的人指出,阵法要提前发动,虽然不及将整个风炎铁旅包卷进来,但足以令先锋部队全军覆没。此刻天驱只剩下十余人,身受五创的姬扬突然持枪站起,将血染外袍撕裂,袒肩披发,挺枪步入风雪。 无人知道姬扬和辰月之龙的对决是怎样的,有天驱信誓旦旦说看到了巨龙的影子出现在漫天的风雪中。有人说姬扬呼唤出了虎牙枪中猛虎的精魂才能对抗巨龙,也有传说姬扬将辰月之龙的精魂吸入了虎牙枪中。但当风雪停止时,翼天瞻能看到的,只有依然站立的姬扬以及寒光四射的猛虎啸牙枪。 ▲龙于九州,终无实证。姬扬所屠之龙,究竟是辰月的秘术师本人,还是真的召唤出了龙的精魂,无人知晓。就是姬氏自己也语焉不详。 失去密仪之阵的支撑,印明关比一般的冰雪融化得更快,也许是秘术反噬的缘故,转瞬间肉眼可见的裂隙开始在墙头出现,并迅速蔓延在整个关隘,印明关就在大军眼前崩塌为雪水和原木,蛮族两千守军几乎全军覆没。雪水漫入先锋大营,深可及踝。敖庭慎正在犹豫是否束兵后退,翼天瞻背负姬扬从天而降,“扬大呼‘关破矣,何不速进’,公大喜,风虎乃叩关而入”。 天驱们回归各自的军队,苏瑾深下令不追究其临阵脱队之责,这场战斗的只言片语流传到坊间,成为姬扬“屠龙破关”的传说,虎牙威名,绵延后世。 痛折股肱 但事实上,印明关的残骸让跑马隘变得很难进军,很多马匹因为雪水和泥泞倒下,直到十天后,风炎本阵进入彤云山,姬扬的先锋才勉强通过跑马隘。而这泥泞使得攻城器械和辎重无法前行,大军只能沿山麓西行,与叶正勋、彭千蠡部会合。 辰月的印明关虽然没有折损东陆的军力,但为北陆的准备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苏瑾深的穿心战术,还是失败了。吕戈的秘密武器铁浮屠,已经被调到了北都城下。他们将面对通过跑马隘、试图一探北都的姬扬。 姬扬的风虎通过跑马隘后,北都城已经近在咫尺,虽然泥泞让风虎骑兵的战力有一些下降,但士气正旺,不少风虎甚至存了不用大军跟进,直捣北都城的天真想法。然则他们迎头撞上了铁镠的铁浮屠。 青阳部模仿了胤军的山阵战术,以铁浮屠充山阵、以虎豹骑充风虎、以鬼弓充出云骑兵。而铁浮屠较之山阵更具侵略性和杀伤力,时年二十七岁的铁镠身先士卒,铁浮屠向风虎发动了致命的冲击。这是东陆军队第一次面对铁浮屠,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刀枪几乎无法伤到这种重型铠甲,而铁浮屠的冲击则会将风虎如同绞肉一般卷入和吞没,在高大如同四角牦牛的北陆马面前,淳国精选的风虎骑兵简直就像面对夸父的小孩般孱弱。 即使是姬扬的勇武也无法让风虎战胜这种骑兵之王,只能下令全军后退。虎豹骑与鬼弓掩杀过来,在印明关侥幸脱身的吕贵樽亲自带领虎豹骑追杀,斩获无数风虎。姬扬被压制,退回彤云山南,淳国公敖庭慎却在撤退中中流矢身故。当白清羽听到这个消息后,悲恸不已,敖庭慎是他北伐最坚定的支持者,又与他年龄相仿,在诸侯中实在是最与他相厚的,如今北都尚未在望,却先已身去,为这次北伐写下了一个不吉利的开头。 但白清羽不知道,马上他将得到更加令他悲恸的消息。 ▲敖庭慎的去世,带给白清羽巨大的伤痛。但这件事带来的严重后果,直到白清羽班师才显现出来:失去了敖庭慎的淳国,不再是他最大的支持者。 叶正勋和彭千蠡的西路军一路北上,先后击溃了黑水、阳河、澜马部的袭扰,但叶正勋发现,蛮族的战术要聪明得多了。 针对胤军的特点,数次硬拼吃亏的蛮族军改变了战术。蛮军以少量敢死队为前军,将骑军主力布置在左右两翼,以敢死队发动突然袭击,若攻击不成,则马上后退重新集结。若敌人主力出击便分散后撤,引诱胤军主力追击,再以左右两翼骑兵主力形成合围。如果被围主力过于强大,则立即撤退,引诱敌军来追。因为蛮军士兵往往带有数匹马,所以即使远程奔驰也不会降低骑兵速度。只等胤军追得筋疲力尽之时,再反过来掩杀轻敌冒进的士兵。几次交手之后,尽管风炎铁旅凭借人数优势保持推进,但速度较之第一次北伐,缓慢很多。 五月十六,彭千蠡亲自带队追击一股黑水部的骑兵,他曾经击退过几次蛮族的合围,对自己的军力很有信心,但这次却无疑托大了。阿祖格经过多次的战术侦查,摸清了彭千蠡的习惯和性格,这次调集了两万虎豹骑和三千鬼弓,要吃掉这块大骨头。当彭千蠡发现自己被包围时,还没有意识到敌人这次的军力不同,要调军冲杀回去,但当他发现对方打出了青阳部虎豹骑的旗帜时,饶是他骁勇善战,也感到了一丝不妙。 但蛮族人并没有立即收紧包围圈,将这不足一万人的队伍吃掉,这里已经接近蛮族在北都的大营,风炎本军还在印明关无法前进,阿祖格打算调用更多的军队,在占据地利的情况下,围兵打援。 如按叶正勋的兵法,此刻应会放弃彭千蠡而奇兵突出,但他的性格与他的兵法并不是浑然一体的。在铁驷车中,叶正勋是最为矛盾的一个,虽然他的兵法绝戾凶残,但他本人却最是随性温和,当他得知彭千蠡被围时,他毅然作出了前往援救的决定。 云中叶家和彭家世代交好,事实上,彭千蠡的妻子就是叶正勋的妹妹,但他前往救援,恐怕并非仅仅由于这层亲戚关系。叶正勋将军务交给稷宫的同学马荻,《胤史·叶正勋传》载他当时所言:“吾如不归,汝为军正,敌有智将,不可轻进,俟苏将军部可也。”这或许说明他已经料到风炎本阵也未必能完成穿心之战。 叶正勋只带了本部的狼牙七纵和少量的唐国骑兵冲阵,虎豹骑见来军不多,撤开一个口子,让狼牙七纵杀入包围,此刻彭千蠡左目中箭,右目亦被箭创,血流被面,兀自大呼作战不已。叶正勋下令狼牙七纵护送彭千蠡杀出,自己带骑兵断后。虎豹骑只放人入围,不会纵人出围,四面掩杀。但狼牙七纵在叶正勋的训练下,可称东陆凶悍第一,他们是从骁骑卫中精选的四千九百军士,人人猛悍,虽然不在叶正勋直接指挥下,但依然表现出惊人的战术素养,在虎豹骑中穿插,巧妙地避让了敌军的锋芒,非但眼看要冲出包围,还斩杀了许多普通的蛮族兵士。以至于在附近山丘上观战的阿祖格见到狼牙七纵冲阵后叹道:“使东陆兵马皆如是,瀚州尽属胤矣。” 狼牙七纵虽然强大,但虎豹骑的数量占据了优势,阿祖格更命令澜马部兵马上前增援。叶正勋远远发现了阿祖格所在的山丘,集合了彭千蠡残部和唐国骑兵,先直扑虎豹骑与澜马部兵士的交汇处,突然转折,以楔形阵直突阿祖格。 如果叶正勋带领的是狼牙七纵或者骁骑卫的生力军,也许北陆智将阿祖格就又一次成为叶正勋刀下的冤魂,但阿祖格大约吸取了铁拔岳与吕贵彝被突袭的教训,在身边安排了一支守卫。叶正勋率部杀至山下,斩敌数百人,见阿祖格身前列出虎豹骑,心知突袭不成,带军离去。阿祖格惊问手下来将是谁,答曰羽将军叶正勋,阿祖格叹道“果然可畏”,下令不惜代价围杀。 叶正勋带兵来救彭千蠡,已经奔驰一日一夜,人困马疲,虎豹骑重重围困,左右冲突,不得而出,为绊马索所羁,落马被擒,所部兵马十折其九。阿祖格大喜,派人往报北都。 北陆兵丁中有很多与叶正勋有仇,叶正勋在第一次北伐中手段凶狠,又多次奇袭蛮族本阵,斩杀首领无数,虽然北陆敬重豪杰,但对叶正勋却仇恨刻骨。当即就有将佐拔刀要将他砍杀,阿祖格急忙制止,他知道叶正勋与东陆皇帝和大将之间的关系,他要将叶正勋作为第二个彭千蠡,引来更大的鱼。 此时,印明关破的消息传到了北都,阿祖格带兵后撤,姬扬突袭北都被虎豹骑击退,风炎大军转进遮虏障。此时彭千蠡已经被救回西路军,马荻虽然不及叶正勋诡变,也不如彭千蠡豪勇,却是守成之将,立即以厢车为根基,缓缓东移,直到与苏瑾深部会合,也没有让蛮族大军占到什么便宜。 白清羽听到叶正勋救人自陷敌阵,大惊失色,就在这时,斥候来报,蛮族将叶正勋绑起,在彤云山脚与铁线河口相交的平原上竖了一个高高的刑架,挂在上面,竟是要将他活活吊死。白清羽大怒,就要调兵亲自援救,但苏瑾深和公山虚却阻拦了他。苏瑾深与叶正勋交情深厚,但他深知彼处最宜埋伏,且蛮族铁浮屠已经露出爪牙,目前还没有能克制的方法,一旦被有所准备的铁浮屠冲击,大军必然溃败。如果说苏瑾深还不足以制止白清羽,还有一直对他有极大的说服力的公山虚,《胤书》中载,“公山虚厉声对白清羽说:‘叶正勋为汝兄弟,北伐千万人皆汝兄弟,汝独不怜乎!’,帝长吁而止”。 但苏瑾深最担心的并非白清羽,而是性如烈火的姬扬。姬扬屠龙破关,又力战铁浮屠,此刻身体状态十分不良,躺在床上养伤。苏瑾深派了数十名军卒日夜看护,又叫翼天瞻劝慰,生怕姬扬再次独自救援。但他没算到的是,这次前往救援的不是姬扬,而是李凌心。 李凌心是个内向的人,他的性子很慢,以至于很多人以为他是个淡漠的人,但这次他们知道,大胤李将军的血,同样是火热的。在得知叶正勋被吊后,李凌心足不出帐,用算筹排了一天,对亲兵说:“我知道如何闯入包围了。”亲兵问:“然则如何出来?”李凌心将算筹一丢说:“正勋哪里有时间等我推算如何出来?只是进去也就够了!”出门上马,带亲随的两千厢车卫,连夜出发。 厢车卫本是步兵为主,但李凌心却没有带任何厢车,而让他们轻骑跟随,一路向北,从眉阴山后绕行,在山林中伐木前行,厢车卫善于结阵设营,对这些手法也颇有心得,硬是在山间挤了一条路出来。阿祖格虽然布下重重罗网,却没有料想敌人竟从身后出现,李凌心的军队顿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当李凌心看到刑架上的叶正勋时,不由痛哭失声,叶正勋已经死去,白发在风中飘扬,但竟没有食腐的鸟类亵渎他的尸身。厢车卫将叶正勋解下,李凌心立即率众突破。正如他之前所计算的,厢车卫可以几乎毫不折损地来到叶正勋的位置,但他并没有时间计算离开的路线。李凌心以庙算称绝,本不擅长临阵奇谋,但接下来的十数天中,他却屡出奇兵,如有神助,几乎所有的民间故事中,都称叶正勋将星不坠,冥冥中护佑李凌心,就是《胤史》的编纂者也有叹说:“李将军用兵诡谲,直如勇略伯再世。”也许那时李凌心真的进入了叶正勋的思考领域吧。 此时回程有阿祖格的大军,李凌心也并没有带兵走眉阴山回去,而是选择了沿彤云山北上,绕到了北都城后方,屠戮了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贵族。一时间,大胤李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声威直逼叶正勋。 此时苏瑾深已经知道李凌心独自出发,旋即调遣大军,开始推进。无疑这是为李凌心的行动制造掩护,白清羽的坚持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李凌心身陷敌阵了。北都城开始调动虎豹骑和铁浮屠,在遮虏障布下堂堂之阵。但这就让追捕李凌心的力量更加减弱。 李凌心在后方烧毁了两处粮仓,并将大合萨颜真也阻在了北都城外。但好在一个之前默默无闻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就是吕戈的伴当蔑尔赤郭莫罕。这个年轻人与吕戈一起长大,承担着北陆大军的补给任务,在李凌心奇兵突出之时,他毅然站出,指挥若定,这是令他被公认为纳戈尔轰加四天王之一的重要原因。 在此之前,很多人认为他只是靠吕戈的提携,并无真才实学,虽然他将后勤治理得井井有条,但重视沙场勇力的北陆人对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依然很看不起。在评定军功时甚至有蛮人说“我只知有铁千户,不知有郭莫罕”之类的话。但这次郭莫罕却带着数千车辎重,以李凌心当年发明的厢车阵形,让大胤李将军自己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更救下了大合萨颜真,联系到李凌心之后的战绩,郭莫罕的小胜就更显弥足珍贵。李凌心见无法再继续袭扰,开始撤离。 蛮军虽然被苏瑾深施压,但仍派出一支军队追击李凌心,此时跑马隘已为青阳部控制,李凌心遂向东退入彤云山。 由于大部队被调往雪嵩河,北陆只有用牧民拼凑了一支两万四千人的队伍,开始搜山,此刻李凌心只有三个百人队,但他巧妙地利用彤云山复杂的地形,忽东忽西,始终令自己的部队只面对很少的敌人,以弥补自己人数不足的优势,打退了蛮族追兵十余次,歼敌三千余人,自己只损失了十七个骑兵。 吕戈大怒,传令其务必击杀李凌心,有献李凌心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蛮族队伍再次进入彤云大山追寻足迹,然而足迹进入林中一片空地之后就断掉了。空地正中尸堆上是叶正勋完整的尸体、血迹和搏斗厮杀的痕迹,以及散落各处的狼的鬃毛和爪印。最大的爪印据说足有碗口大,狼与人的尸体散落四周,李凌心死于北辰贪狼之口的流言不胫而走。 但毕竟没有人看到李凌心的尸体,于是也有一部分蛮族部族笃信李凌心仍蛰伏于彤云大山之中,等待时机重掀腥风血雨。久而久之,李凌心的名号被蛮族神化成了手裂牛马、生食人肉的魔神。甚至数十年之后,仍有人用“李将军从彤云山中出来抓了你回去吃”之类的话吓唬不听话的孩童。 关于李凌心之死,还有第三个版本的传说,在青阳部与胤军陈兵于雪嵩河之时,朔北部也悄悄地潜入了彤云大山,就在距离雪嵩河战场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等待时机,只待双方战到两败俱伤,便长驱直入捡个现成便宜。李凌心退入彤云山,恰好进入了朔北部的临时大营。李凌心以精密的计算著称,却不善急战,在数千头恶狼包围之下,几番冲战,未能突围,最终数百人葬身狼腹。因为叶正勋其时已死去数日,狼不喜食死肉,故而得保全尸。很多人更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因为现场并未发现李凌心部的铠甲兵器,这些东西既然不可能葬身狼腹,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朔北部的人搜罗一空了。这个传说的另一个证据就是,青阳部和胤军在铁浮屠和山阵全灭后,尚有余力一战,却匆匆收兵谈和,想来便是发觉了朔北部的阴谋而不欲其阴谋得逞。 铁线河决战 白清羽不知道李凌心后究竟有没有在救出叶正勋成功突围,吕戈也同样不知道,但是战争必须继续。 虽然苏瑾深的穿心战没有成功,但蛮族的防线还是被压到了北都城下,青阳部及其余各部大军九万人对阵风炎第二铁旅十三万人,瀚州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战役即将拉开帷幕。 经过数十次交锋,华蛮双方对彼此已经十分了解,计谋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场纯粹实力的交锋。在鼓书平话中,这一场战役被演绎成“三万铁浮屠与十万山阵鏖战月余”,“屠龙军神大战狂血蛮王三枪换两刀”之类热血沸腾的段落。但铁浮屠与山阵直接面对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此时姬扬和彭千蠡还躺在帐篷里养伤。 风炎铁旅已经了解了铁浮屠的存在,公山虚也知道了辰月所指导制造的山阵意义所在,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让山阵来克制铁浮屠。战争的局势依然如同辰月的计算一样,到了两败俱伤的阶段。 一千余名铁浮屠排成数列对胤军发动了冲击。同一列的每两个相邻骑兵之间间隔十余步,马铠之间拴着满是铁棘的长索。训练有素的骑手缓缓地策动战马,铁棘索在地面上掀起漫天的烟尘,负担着身沉重身躯的马蹄竭尽全力击打在地面上,那蹄声整齐划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个节奏;那蹄声沉闷厚重,如同天神在云端击打着青铜的战鼓。胤军向铁浮屠抛射出箭矢,很快就体验到蛮族人第一次遇见风虎铁骑时的惊恐心情。一支支骑兵被派出去抵挡,他们全力冲锋之时,也只能用战刀在铁浮屠的双层砂钢铠甲外面留下一道白痕。铁浮屠的冲锋如同雪崩、海潮般不可阻挡,任何敢于正面他们的士兵不是被长枪刺穿,就是挂在了铁浮屠铠甲和铁棘索的铁刺之上。 苏谨深意识到铁棘索是铁浮屠维持阵形的关键,如果能砍断铁索,则铁浮屠就无法保持整齐的冲锋阵形,散开的铁浮屠就是等待屠宰的羔羊,而若他们收紧阵形,则难免会互相碾压。胤军最终还是没能将铁索砍断,绊在铁索上的骑兵倒是收紧了铁浮屠的阵形,然而那只不过使夹在其中的士兵被碾压得更彻底罢了。 在各部骑兵的护卫下,铁浮屠直冲山阵本阵,但他们很快就淹没在两万山阵的枪海之中,铁镠一马当先,挥舞吕戈的鎏金长戈在如同密林般的长矛中打开一道缺口,很少有人能在这种重甲下挥舞武器,铁镠的长戈如同一道金线,指引着铁浮屠的方向。如果是普通骑兵,在十倍于自己的山阵中最多造成等量伤亡,但铁浮屠却强大得多,虽然他们全军覆没,但却用自己的牺牲在山阵中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缺口。铁镠身中十七枪,兀自冲锋不止,直到他淹没在山阵钢铁的海洋中,虎豹骑的大纛一直没有倒下,就连远远眺望战场的白清羽都不得不赞叹铁浮屠乃是骑兵之中的皇帝。 在吕戈的亲自率领下,虎豹骑利用这个缺口冲入了胤军军阵。在风炎本阵两翼的风虎包抄而上,但这已经无关大局,虎豹骑已经冲到山阵后方,开始冲散风炎本阵。就在这时,一支熟悉的羽箭夺取了虎豹骑右路领军吕贵樽的性命,虎豹骑右翼出现了散乱,苏瑾深立即指挥预备队的千牛卫进入战阵重新整顿,将一场溃败及时制止。 ■翼天瞻 翼天瞻·古莫·斯达克,后世被称为天武者的绝代强者,在他辅佐风炎皇帝白清羽的十多年间,先后用三只羽箭杀死了朱王白慎之,青王白礼之和青阳的六王吕贵樽,“三箭杀三王”的传说一直在民间流传。翼天瞻在历史上曾作为羽族的质子、斯达克城邦的城主、斯达克城邦的叛徒、苍冥之鹰指环的天驱宗主、以及青阳大君吕归尘的老师,留下赫赫声名。 这场战斗的结局是铁浮屠全军覆没、虎豹骑濒临全灭,然而蛮族在战略上获胜了,两万名山阵能作战的只剩下了不到五千人,对战局不再具有战略上的意义。事实上,失去了山阵的防护,风炎铁旅不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战局如同辰月希望的一样进入了绞肉机的态势。 两军鏖战十数日,这时李凌心和叶正勋死亡的消息传来,与之一同传来的消息,是朔北部有可能秘密进入了彤云山。 对于白清羽来说,北伐给了他太沉重的打击,铁驷车中两人阵亡,稷宫同学伤亡惨重。对于吕戈来说,如果继续打下去,朔北的驰狼骑可能将两败俱伤的他们全部吃下,青阳部将再度成为北陆的游民——如果他们还有残余。 此时,需要的只是一个和谈的台阶。真颜部的瑞科就在此时站了出来。他看出了吕戈的犹豫,也知道他需要一个出来献言的人,但阿祖格却力主继续战斗。然后另一个人站了出来,她就是谢明依,青阳的大阏氏。阿钦莫图如同秋陌离一般影响了吕戈的想法,第二天,一封娟秀的文书被送到了白清羽的面前。 北离十七年,白清羽的风炎铁旅撤离北都城下。 此时,白清羽三十七岁。离他和稷宫同学在梨树下指点北陆江山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附录: 朔北驰狼骑 驰狼骑是北陆的特产。他们骑着与战马差不多大小的巨狼,穿着没有硝制过的皮革,手持粗陋的武器奔驰在更北方的冰雪荒原中。这些真正意义上的野蛮人依靠掠劫生活,因为他们的部族也无法喂饱数以万计的恶狼。 胯下的巨狼是他们唯一的伙伴,对于这些狼背上的野蛮人来说,杀戮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简单与正常。 建制 他们没有建制,听从首领的指挥。因为驰狼骑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一种职业,他们天生便是如此生活的。在狼骑军中,老资格的战士们凭借其武勇和经验带领年青战士作战,战斗中他们大多凭借猎手的直觉来捕捉杀机,把他们的敌人当作猎物般捕杀。 征召 通常驰狼骑们每年都会回到族中,带走优秀的年轻人,将他们训练成新的狼骑。 而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期,他们的部落被更大的部落击败,他们赖以生存的领地荡然无存。但是驰狼骑的威名并不会因此消失。这是一群真正的掠夺者。他们会驾驭着狼群生活在无人能及的北荒,不定期南下劫掠其他的部落,杀死所有的男人,强奸所有的女人。一年之后他们又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带走所有出生的婴儿。于是新的成员从小便生长在如此残酷而无情的环境下,活下来的人必须变得和狼一样凶狠强壮,然后成为这个团体中新的一员。 战术 驰狼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和忍耐力,它们可以不眠不休地连续奔驰几个昼夜,它们一次进食后可以忍耐近半个月的饥饿。因此在需要的时候,驰狼骑可以进行惊人的大纵深战略迂回,出现在敌人所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战场上驰狼骑擅长冲锋和近距离的肉搏,驰狼颠簸的奔跑方式注定它的骑手与弓箭无缘,但是他们在中距离可以采取投矛的攻击方式。 一般的骑兵被限制了速度后战力会大减,狼骑则不同,必要的时候它的骑手们甚至可以从狼背上跳下,作为驯兽的步兵与巨狼并肩作战。巨狼的利爪和牙齿同样是杀人的利器,没有谁能冷静地面对他们。 装备 骑手们控制驰狼用的不是缰绳而是铁链。他们没有制式的盔甲或者武器,所有的装备都是四处劫掠而来,样式不齐质量不一,武器可能是刀、斧头或者锤子,穿着的可能是自制的简陋皮甲,或者是抢来的防具。有些时候根据作战目的不同,也会携带一些做工不精的投矛。 纳戈尔轰加四天王 阿祖格 阿祖格,不知姓氏,原本是北都的一个奴隶。他在吕戈操练铁浮图时还是一个擦洗马匹的杂役,《北都志》记载,当吕戈看到这个不知避让的奴隶时,被他的镇定所感,与之三问三答,遂以五张羊皮为其赎身,并拜为万户。吕戈曾说:“我有阿祖格,可比东陆苏瑾深。”而事实上,阿祖格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指挥北陆士兵对抗风炎铁旅,屡建奇功。阿祖格并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他的谋略纯粹出于过人的智力和野兽般的直感,在战场上他如同海绵一般吸吮着战争经验并迅速转变为自己的能力,可称为战争天才。但阿祖格在官场有个致命的弱点:他只对吕戈一人忠诚,而与其他部族关系十分紧张,在他心中大约只是将其他的人看作棋子。这和他的奴隶出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终究他还是将自己视为与北陆贵族不同的存在。这也为他失势后的悲惨境遇打下了伏笔。 郭莫罕 郭莫罕是从小与吕戈一起长大的清秀贵族少年,虽然有很多人认为这个同样十九岁的少年能成为大将是因为身为吕戈蔑儿赤的关系,但蛮族的大佬们却都对他抱有相当的敬意。虽然没有阿祖格的奇才,也不像瑞科的老谋深算,更没有铁镠的武勇盖世,但郭莫罕却始终在吕戈身后默默筹划一切,把辎重后勤调度得井井有条,就是最桀骜的部族长老,亦对他的安排说不出半句意见。即使在击退风炎铁旅之后,他依然为吕戈扫荡北陆殚精竭虑,以至于不到三十岁就咯血去世。吕戈亲自着麻为他送葬,并提拔善待他的子孙,余荫泽及三代。 铁缪·达格努·积拉多 “聋子”瑞科 这个真颜部的主君终于获得了吕戈的信任,但他也没有辜负这一点,在部族的大会上力挺吕戈的权威。瑞科一生多次站队,却始终保住自己和真颜部的地位,且得以高龄善终,后人有称之为“狐狸”者。 五、梨花之血 漫漫归途 胤武帝北离十七年十月。 风炎铁旅收整了残余的七个军团共计十二万伤兵,带着战死将领的遗骨,缓缓南撤。 这支远征军曾荷载了“天下大同”的最高梦想,高举风炎大旗,跨越数千里的草原去征服北方,可超过半数的人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甚至他们的尸骨也只能永远地留在北方草海的深处。直到七十年之后的大胤末年,还经常有牧民能在铁线河畔的草丛里捡到枯朽的骨骸和锈蚀的铁刀。真颜部的牧民们游牧于这个区域附近,他们收集残铁,用于铸造兵器和其他的小件铁器,进而出售给其他部落。失去了东陆的进贡之后,蛮族只能通过差价巨大的皮毛贸易交换所需的精炼钢铁,是以此后的数十年中,精铁制品的价格在北陆瀚州渐渐上升。真颜这个小部落因此而小有财富,直到在龙格真煌·枯萨尔·伯鲁哈担任主君时,被以青阳部为首的大部落们灭族。大部落选择了真颜部作为牺牲品,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真颜部的富庶。 时近深秋,原先可以作为航道的雪嵩河已经进入枯水期,如果北方寒流来袭,就可能封冻。风炎铁旅所乘的舰船绝大部分并非坚木船身的战船,而是四处征调的商船,对于它们而言,即使薄冰也是危险的。所以舰队载着战利品和重伤士兵以最高的速度顺流南下,这些战利品包括了北陆的龙血马、丰厚华美的裘皮以及在东陆珍贵之极的、极北之地出产的药草。而最大宗的战利品,即大群的牛羊,则被编入撤退的大军中,沿着雪嵩河的河岸陆行南下,这大大地延缓了撤退的速度。 白清羽并非不想立刻脱离蛮族控制的地区,但他选择了缓退,有着更加缜密的考虑。 他需要时间来考察国内如今的局面,以及思考如何来应对接下来的政治斗争。 白清羽这一年三十八岁,在政治斗争中磨砺,已经不是一意孤行的年轻人了。经过若干次和宗祠党的暗中角力,他隐约摸到了东陆权力系统的命脉。可他还未能掌握这个庞大的系统。他知道胤朝的政治依然是“世家政治”,宗祠党在朝野仍然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公卿世家在几次失败之后,收缩了爪牙蜷伏起来,观望着白清羽的一举一动。如果第二次北征的结果是大胜,那么再无人可以质疑白清羽的权力,东陆的臣民们都会陶醉在北征凯旋的巨大荣誉和对于帝朝统一九州的远景展望中,他的帝位将会更加稳固。而现在,所谓的凯旋只是两败俱伤,大批的战利品远不足以弥补战争造成的国力损失,诸侯们的财库已经空得见底,白清羽首先要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偿还宛州商人们的巨额战争贷款? 白清羽的财政也已经捉襟见肘。 如果无法偿还,那么按照写入契约中的条件,皇帝作为担保人,诸侯作为借贷者,都必须用未来的赋税来为这场失败的战争慢慢买单。这样一来,皇室和诸侯都必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对于白清羽自己来说,苦日子算不得什么——他并非一个贪欢享乐的君王,否则他也不会落到这样一步田地——可是对于天启城里的公卿世家来说,对于那些被强行绑上风炎战车的诸侯来说,要用几十年的清苦生活来为一个他们所不喜欢的皇帝来还债,他们是不能忍受的。 白清羽为了荡平北征之路,曾经许下了极大的诺言来拉拢那些不主张战争的大臣。虽然他不喜欢这些臣子,可是他的战刀并非指向这些人的,他没有办法连根拔起他们的势力,便只有用想象中辉煌的战果对他们许诺。史书中载明,白清羽许诺给予每一个支持北征的大臣以瀚州的封地,获得封地的大臣们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垦,把草原改造为良田,吸引没有土地的东陆流民移居,最后像诸侯一样掌握赋税并且拥有自己的武装。虽然瀚州苦寒,但是世袭的土地,对于一些大臣还是极有吸引力的,这为白清羽争取了一些支持者和中立派。 但是这些许诺现在无法兑现,过去的支持者和中立派都可能变成他的敌人。 帝朝失败了,巨龙般的大胤再也没有国力也没有意志去征服它在北方最强大的对手了,数十万青壮年死在北方,而皇帝带回的只是一位美丽的蛮族公主、一些骏马、一些皮毛和一些牛羊。即便对外散布再多的凯旋宣言,可是这样的颓势无法瞒过于精明的大臣们。这些人在权力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深刻的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胜利。真正的胜利不是签订和蛮族的盟约,也不是带回美丽的公主,更不是区区几匹骏马,当白清羽把他的战刀指向北方的时候,他唯一的胜利只能是彻底征服草原上放牧的那个民族,同化那些蛮子,或者杀光他们,夺得他们的土地。 白清羽梦想的“天下大同”在大臣们看来是愚蠢可笑的,看惯人心险恶的臣子们明白,所谓胜利,没有两方的共赢,只能是你死我活。 白清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忧心忡忡。一旦回到帝都,他就要面对宗祠党们的嘲讽。他的失败证明他不如他的父亲,他是个好武贪功的皇帝,而这样的皇帝在臣子们眼中,是幼稚甚至愚蠢的。对他打击更大的,应该是理想的破灭和好友的离去,叶正勋、李凌心、敖庭慎……这些曾和他一起构筑“天下皆同”梦想的男人都把灵魂留在了异乡,已经习惯了和他的铁驷车并辔奔驰在原野上高声呼喝的白清羽此时必须正视死亡。 战争是残酷的,不仅仅会通向荣耀。 他的队伍沉默凄凉,为了确保撤退过程中的安全,苏瑾深和姬扬都被安排在后军,率领风虎铁骑防备可能来袭扰的牧民。北陆大君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已经警告他们,在战争中大量的蛮族家庭失去了父亲、兄弟或者孩子,这深重的血仇绝非一纸盟约能掩盖的,作为领袖的青阳部可以勒令自己的军队不为了寻仇而追击,却无法约束草原上的牧民小部落。 白清羽的中军只剩下他自己,夜深时士兵们低唱着各自家乡的挽歌来祭奠死去的同伴,蛮族原野的寒冷侵入了白清羽的心,他终于病重倒下,无法乘马,高烧不退。御医诊断的结果是严重的水土不服导致的痢疾,继而引发身体“外焦内虚,阴寒难以怯退”,但是更大的可能是心病压倒了这个曾经纵横挥斥的皇帝。 这位不文的皇帝在一个半月之后到达天拓海峡的北岸,他眺望大海回望北方,面对秋风萧瑟中枯黄的草原,仿佛遥望他梦想一生却未曾谋面的悖妄之都北都城,写了一首诗: “我今北望仓皇,二十年来战场; 风萧萧兮诉别离,草漫漫兮魂飞扬。” 北武之志 白清羽的担心没有错,在他的军队缓缓回撤的同时,蛰伏了许久的宗祠党已经悄悄活跃起来。在帝都,世家大族之间的走动骤然变得频繁,那张看不见的权力之网再次悄悄撒开。 这一次这张网需要网住一个他们曾屡次失手的猎物,也是一个危险之极的猎物——皇帝白清羽。 不能再让皇帝为所欲为了,不能让他继续在虚无缥缈的梦想里浪费帝国的国力了,帝国必须立刻回到安平治世,回到仁帝白徵明为帝国规划的轨道上! 此时全东陆的权势人物都在关心着皇帝的行程,皇帝将会在哪里登陆?皇帝何时返回天启?皇帝是否会遣散生还的十二万诸侯大军?皇帝如何向国人解释这次北征的战果?而平民们也在关心着皇帝的行程,他们不知自己出征的亲人是否还活着,他们迫切希望知道征人的消息,而庞大的阵亡名单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 第一批返回东陆的是运兵船,其中除了战利品,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公山虚。 皇帝已经倒下,而帝党中必须有人挺身而出,压住当下的局面,于是公山虚不得不再次走出幕后。他非常清醒地认识到如今他和皇帝的分工,皇帝缓缓勒兵后退,他则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在东陆的权力场中分出敌我关系,明辨形势,为皇帝的返回拓开一片空间。 他们的故国有可能已经成为群狼围伺的死地! 在数十年政治生涯中,公山虚曾数次以个人才智力挽狂澜,单枪匹马地在宗祠党的政治领地上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是一个权力的赌徒,笃信自己的赌运,这一次他依然把筹码押在了自己的个人能力上,可也就是这一次,他犯了一个足以让他追悔整个后半生的错误。他错估了自己的对手,他一直认为他要对付的是宗祠党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支力量。他忘记了一个人—— 北武君白纯澹! 白纯澹没有死,这个在帝党和宗祠党斗争中已经失败的白家长老按理说已经退出了政治舞台。青王白礼之在宛州暴卒之后,白纯澹上书“辞辕”,白清羽批复恩准,没有表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愿,于是白纯澹和继任者平静地交接了手中的权力,正式离开了皇室大臣集团。这件事充分地说明了皇帝的胜利和宗祠党的惨败。 白清羽没有立刻放松对白纯澹的戒备,秘密派遣出去监视他起居的情报人员就不用说了,白清羽还在白纯澹辞职之后的一年内七次写信问候他的健康。这个昔日的政治对手如此关怀白纯澹的健康,白纯澹也并未从好的方面来理解,他这么理解白清羽的信,很直白——“你还没有死么?” 白纯澹回信则有九封之多,除了感激皇帝对自己的关怀,就是诉说自己日渐沉重的病体。白纯澹所患的病在老人中非常常见,就是中风。白纯澹的次子白子恒根据白纯澹的口述写给皇帝的最后一封信里,白纯澹已经无法下床行走,甚至说话都吐字不清,半边身体接近瘫痪。白清羽和公山虚这些人领教过这位幕后黑手白纯澹老爷子的辣手,自然不肯轻易相信,于是白清羽四次派不同的御医至府邸为白纯澹诊治。御医们都给出了同样的结论,白纯澹的中风已经很严重,正在向着全身蔓延,就算他能够再撑一两年,也只是一个瘫在床上流着口水等死的木头人了,无药可以医治。确认了消息的白清羽和公山虚长舒了一口气,白清羽加赐了珍贵的药材、匾额、名家字画给这位老臣,嘱咐他安心养病。赐予药材容易理解,而匾额和名家字画却不知是不是准备在白纯澹彻底瘫痪后让他躺着观摩以保持一点点生活乐趣之用了。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白纯澹就真的没有死,而且他还奇迹般地康复了。 一些野史中的记载非常传奇,说是根据白纯澹府上奴仆的回忆,大约在北离七年的严冬,白纯澹忽然高烧昏迷,一昼夜不醒,医生判断说因为冬季暖阁里烧了炉子,通风不良,加之白纯澹久未有活动,炽热干燥的空气侵蚀了他的身体。这种不流通的热空气被医生称为“热毒”,白纯澹的症状是“热毒入骨”,他的全身机能都在衰退,可是因为中的是热毒,补药却可能起反作用,医生束手无策,暗示白纯澹的家人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白纯澹的夫人早亡,只剩下一群娇生惯养的子女,折腾着安排这位宗祠党领袖的葬礼。此时很多朝中要员都已经开始疏远这位宗祠党的前领袖了,白纯澹这一支的政治势力在急遽地衰退,这个曾经声威赫赫的大家族已经衰退得只剩一个富贵的空壳和一帮无用的子孙。 白纯澹最痛爱的次子白子恒当时是帝都派驻楚卫国的大臣,紧急返家的时候,白纯澹只剩下残烛微火般的呼吸了。白子恒心中悲痛,而他的兄弟姐妹们只是呼天抢地地迎送宾客、购买棺木和商议着分割家产,就像是白纯澹已经死了,白子恒暴怒之下把兄弟姐妹们都赶出了房间,不让他们接近病危的父亲。而他自己持剑守护在父亲的身旁,悲伤也无奈地看着这个老人的生命渐渐流逝。深夜的时候,他困倦之极,扶剑小睡的时候听见父亲的声音,在焦躁地喊热。他惊醒,发觉父亲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五指弯曲像是要抓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略略思索,很快明白了父亲要的是什么,那是一枚玉质的印绶,由仁帝白徵明赐给白纯澹,证明他受命大臣的身份。白纯澹很看重那枚玉印,想事情时便把玉印在掌中托着把玩,白子恒急忙取来玉印放在父亲掌中。昏迷的白纯澹猛地握紧了玉印,力量大得不可思议。白子恒吃惊之下去握父亲的手,才发现白纯澹的手如红炭般发烫,而玉印则透着凉意。 白子恒想父亲所以想要抓紧那枚玉印是他身体里的热毒正在往外散发,身体里一定如火烤般难受,他试图抓住什么凉的东西来缓解。他已经顾不得父亲会不会死了,只想要减轻他的痛苦,于是从外面的雪地里取来新雪为父亲擦洗身体。整整一夜,白纯澹滚烫的身体融化了几大桶雪,那枚玉印原本的材质是天蓝冻石,却被热毒侵蚀而带有烟熏般的褐黄。不可思议的,白纯澹的体温回落到了正常人的水准,他的呼吸也渐渐恢复。 次日早晨,白纯澹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泪流满面的白子恒。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说话你还可以听清么?” 白子恒回答说能。白纯澹说那么我依然如握十万雄兵,平静地闭上眼睛睡去。经过那一夜,他的中风症状消失了,仅仅是半身瘫痪。半个月后,他的身体恢复到了卧床之前的水准。 发热能否治疗中风,在医生们中素来有着很大的争议,人体的“热毒”让一枚玉印被侵蚀为褐黄色,更是传奇,这些野史记载本身就带着浓烈的坊间传闻的味道。不过白纯澹醒来那句话,却颇能反映这个人的性格和能力。白纯澹不是武士,也不是重臣,在白氏宗族中也不算身份特别显贵,他的能力在于对权力的了解,和语言。他是一个传奇般的演说家,能够在三言两语间辨明形势,折服他想要说服的人。他和白清羽相似的一面是,都有一种具压迫感的个人魅力,被他说服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同党,而且很少叛离他的阵营。他靠着一张嘴就可以在豪门林立的天启城里建立权威。只不过他能影响的人,和白清羽能影响的人,恰恰是两种。 白纯澹收敛了他的这种能力,在白清羽的眼皮下静静的养息着。白清羽的印象里,这个老人应该只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木头人而已了。 但是,白纯澹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他虽然瘫痪了,依然可以让他的声音传播到东陆权力网的每个角落。 最后赌局 公山虚谨慎地选择着他在东陆的第一个落脚点。 他们已经离开帝都超过七个月。为了应付如此艰巨的一场战争,帝党的精锐几乎是倾巢出动。尽管公山虚在帝都留了眼线,可是距离遥远,单凭书信往来,他已经无法明判形势。他非常清楚如今帝党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风炎铁旅的十几万残兵,尽管是残兵,可是这支堪称东陆历史上最强的军团依然具有扫平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实力,诸侯和各家宗祠的长老们也不得不忌惮这一点,所以各地都在准备着恭迎皇帝凯旋的盛典,不断传来的庆贺表章至少堆起了一个欢腾的假象。公山虚明白这层欢腾下可能隐藏着诡谋,同是庆贺表章,有些是真心,有些是假意。作为一个诡道家,他深刻地了解人心险恶。 东陆的幅员辽阔,不同的诸侯对于帝党和诸侯党的倾向也各不相同,某些诸侯国可能已经变成了宗祠党的政治领地,而某些地方皇帝还具有极大的威严,就像是一个泥潭,有些地方是可以落脚的干地,有些地方却只盖着一层稀泥,踩上去就会把人吞没,看着却都一样。公山虚需要判断哪里是干地。 只有两个地方可能作为他的第一站,一个是淳国毕止,一个是宛州。 尽管敖庭慎战死,继任的淳国国主却是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淳国内部的权力传承没有问题。敖庭慎作为白清羽的死忠支持者,在两次北征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白清羽对于淳国的支持也是有目共睹的,皇帝支付了大量的金铢,并且为淳国向宛州商会的巨额借款做担保,用于建设风虎铁骑这支被设计用来对抗蛮族轻骑兵的精锐。 当然,宛州也是安全的,至少那里还有江棣和李景荣,而且宛州商会控制的地区是一片自由贸易的地带,宗祠党和诸侯都没能把手伸进去。商人们至少目前还没有和皇帝翻脸的打算,因为皇帝欠了他们的钱,跟皇帝翻脸的结果很可能是他们贷出去的款子从此灰飞烟灭。 经过思考之后,公山虚选择了毕止。这个决定也许是为他提前返回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扶敖庭慎的灵柩归国。敖庭慎在淳国是以仁德和稳重著称的一位贤君,他的死讯传到淳国,万民悲恸,敖氏宗祠顺理成章地认可了敖毅川作为敖庭慎的继承人,接任淳公爵,并把奏章送给了尚在军旅中的白清羽,白清羽也立刻批准并亲自撰写了悼文以示对这位忠实盟友的惋惜和悲恸。公山虚设想在这样的局面下他首先在淳国登陆,必然会得到淳国上下的支持,那么以这个北方大国为据点,他就可以和帝都的宗祠党群臣展开博弈,进退自如。 公山虚的考虑不能说错了,如果他选择在宛州登陆,当然没有人能够对他进行人身伤害(他随身还携带了三十名虎贲和遴选出来的三百名金吾卫精锐),可是商人集团会立即给他巨大的压力,要求他给出还款的方案,这会使得金钱上捉襟见肘的帝党无比难堪。更重要的是,宛州十城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相对较弱,公山虚如果从宛州上岸,他很难立刻获得通畅的渠道在政治上做推手。 十月十七日,公山虚在淳国毕止港登陆。因为带着敖庭慎的骨骸,所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变成了一个哀哭场,数百名淳国官员和数千名军人身穿白衣等候,数百张白幡在激烈的海风里飞扬,长门僧人的诵经声和海潮声相应和,整个码头洒满了白花的碎瓣,一个年轻人在码头尽头孤独地吹着笙。 如果公山虚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来历,即便他是个阴谋家而非武士,他也会从甲板上直接跳下来一剑砍了这个年轻人的头。可当时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只是神情哀婉地扶着黑漆绘金的棺材登上了码头。默立了片刻之后,数千名白衣人一齐跪下号啕大哭,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从人群中膝行而前扑在他父亲的棺材上,哭得几次晕厥。强烈的阴霾之气从人群中弥漫开来,这让公山虚很不舒服。一些记载表明公山虚对于这场欢迎仪式很不满意,他认为淳国鸿胪寺官员失了礼数,无论对于敖庭慎的死如何悲伤,也不该放任哭嚎,这让皇帝本来就很勉强的凯旋看起来像是一场惨败。 尽管这更接近事实。 不悦的公山虚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吹笙的年轻人,也许那个年轻人只是淳国某个善吹笙的世家子弟,被请来致以哀思的。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谢孤鸣。 “白夜笙”谢孤鸣,他不是淳国人,他来自帝都。 谢孤鸣是谢刚羽的孙子,显然他从爷爷那里承袭了一些从政的本领,可他一生没有当过官。他喜欢吹笙,因此知名,经常在自家的大宅里彻夜练习,极有毅力,谢家老宅规模宏大,防备森严,天启民间称为“白夜城”。所以给谢孤鸣起绰号为“白夜笙”,他不太避讳,很坦然地把它当作自己的别号,署在文章的末尾。他三十岁后始终是宗祠党的重要领袖,在他的晚年,即使三公这样的高官也要向他求教,他就是另一个白纯澹。可在当时他还不显名于世。 派出谢孤鸣的人正是——白纯澹。 在白清羽离开帝都的这段时间里,白纯澹重整了宗祠党的势力,掌握了几乎所有政治资源。可为了对付公山虚这样一个强手,白纯澹却选择派出谢孤鸣,一个没有官职也没有名声的年轻人。这显然流露出他对谢孤鸣的极大信任。甚至在公山虚决定登陆毕止之前,谢孤鸣已经提前赶到等待着他了。这个年轻人和白纯澹一样,作为说客是天纵之才,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拜会过毕止所有的公卿世家和淳公爵敖毅川,某些秘密协议已经达成,而公山虚还计划着对各方分头击破。 此时在宛州,江棣还等着公山虚来和他讨论善后的事宜,消息送到他手里已经是九天之后的事。江棣当时震骇惊恐,连夜放出消息警告公山虚。身在东陆的他比公山虚更了解当时的局面,他预感到毕止才是最大的陷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消息七日之后送到毕止时,公山虚已经被缉捕下狱了。 这个阴谋家这一次被欺骗了,欺骗他的谢孤鸣用的却是从公山虚那里学来的技巧。谢孤鸣几乎全本复制了公山虚在淮安的杰作,在公山虚尝试说服敖毅川和世家领袖们,希望这些人团结起来和宛州商会谈判新的还款条件时,谢孤鸣已经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很简单,就是“赖账”二字,简单地说既然是皇帝担保这笔贷款的,只要把一切责任推给皇帝就好了,只要把帝党拉下马,宛州商会也不得不服从。 谢孤鸣巧妙地把“皇帝”和“皇室”的概念分开了。 当然,确实白清羽的意见从来也不能代表白氏皇族。 公山虚和淳国的各大家族接触之后,都获得了满意的回复。表面上看起来,每个世家领袖和敖毅川都非常希望联合起来再向宛州商会施压,以争取更长的还款时间。而事实上…… 公山虚太着急了,他想要在皇帝的大军归国之前把一切问题解决,焦灼的内心令他以往强大的洞察力弱化了。其实这个阴谋家屡屡犯类似的错误,他一生都在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失误之间起伏,都是因为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 从这一点看来他的学生项空月比他优秀得太多,公山虚对这个学生进行教育的时候高度强调了冷静和稳重,所以项空月定策的风格诡秘而谨慎,一生几乎没有犯过战略性的错误,如果非说有一个……大概就是选错了队伍。(关于公山虚是项空月的老师这件事,散见于胤末年间的一些私史中,并且获得了所有演义小说家的公认,而官史中项空月曾经自诉来历为“上承帝师之学,下营草莽之术”,并未说明他是公山虚的学生。而胤朝帝师之多,每朝都有十几个人,凡是曾经当过太子老师的人,都可以称作帝师,而太子从开蒙到执政,老师是接连不断地更换的。)公山虚在培养学生的时候如此强调“谋定后动”这一条,大概也是他在毕止的这次失败太过沉重,令他无法忘记。 公山虚决定摊牌了。他公开召集了淳国公卿世家的主人,在淳公爵府“嵋宫”的“山阳阁”开会,由他和敖毅川共同主持。这个会议的议题是初步清算北征造成的债务,计算战利品的折价,讨论对于宛州商会的偿还。一批供职于淳国的资深算学家被召集起来,负责这次财务核算,他们的计算结果将在会议上被公布。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正式公布之前,诸侯们仅仅知道自己应该偿还的债务,但是对于其他诸侯的负债和皇室的负债,以及战利品的折价并无准确的情报,如果北征是一次商业交易的话,这个交易是亏是赚,盈亏多少,诸侯们并不十分清楚。当然,公山虚自己是清楚的,他仅仅是要借助这批淳国的算学家来对外公布结果。 这个结果是——巨额亏损。 公山虚的计划是,这次会议上公布结果之后,淳国的各大家族将对皇帝表示效忠,略过“皇帝的北征是否是一个错误”这个议题,直接进入“如何对宛州商会进行还款”这个议题。这相当于说淳国在知道巨额的财政缺口后仍然支持皇帝,这是一个榜样,其他诸侯国也不得不考虑淳国的态度,当诸侯国纷纷表示了对皇帝的效忠之后,帝都的大家族也不得不收起异议保持沉默。 公山虚期待着巨额的财政缺口——一亿九千万金铢——被算学家们报出来的时候,淳国的各大家族领袖(他们几乎都出仕于淳公爵,也是淳国的臣子)脸色苍白地表示接受现实。然而历史这一次并不如公山虚的意,敖毅川的随从中,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这个年轻人是谢孤鸣。谢孤鸣当场暴露了自己帝都特使的身份,并且对于如此巨额的财政缺口表示了强烈的震惊,他认为这太难以想象了,一次辉煌的胜利带来的结果却是皇室和诸侯们都穷困潦倒濒临破产。他质疑算学家们的计算结果,怀疑这里面有巨额的贪污,他的提议是立刻终止从诸侯国和宛州向远征大军输送的各类物资,收拢全部的战利品,解散风炎铁旅,迎接皇帝的銮驾回京。然后开始新一轮的财务核算,这次财务核算将由帝都的货殖府来进行。 几乎所有公卿都表示了对谢孤鸣的支持,这其中也包括了敖毅川。整个淳国在一场会议中忽然倒向了宗祠党,完全地,彻底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谢孤鸣的提议如果被采纳,对于帝党是致命的。表面上看来谢孤鸣并未质疑皇帝的权威,但是失去了风炎铁旅的白清羽回到帝都,只能任人宰割,至于贪污或者由货殖府来进行财务核算,到那时就完全不重要了。而且这将引发连锁效应,所有诸侯都会发出质疑的声音。 公山虚意识到这时候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甚至人身自由,谢孤鸣当场公布了三公联名签署的公文,紧急征调公山虚。公山虚必须即刻返回帝都,作为皇帝的代表对聚集到帝都催讨债务的宛州商会代表进行安抚。按照道理说兰台令只是皇帝的私官,三公并没有权力调动公山虚。但是此时皇帝依然远征在外,三公变成了代替皇帝监国、行使一切权力的人,公山虚难以拒绝。公山虚意识到帝都也彻底失守了,三公已经全部投向了宗祠党,下面的官员如何,可以想象。谢孤鸣准备在公山虚拒绝的时候诉诸武力,在这次会议上淳国派出了人数为一百五十的禁卫,敖氏家史《北镇纪》中的记载是:“公以禁卫百五十人列队阁外,皆轻甲持戈。”召开于嵋宫中的会议却要派遣一百五十名“轻甲持戈”的禁卫在外面列队,用意非常明显。 公山虚紧急判断形势,如果他选择屈服,他的阵营将遭受灭顶之灾。此刻皇帝的大军正在天拓海峡对面整顿船只准备南渡,他的登陆目的地也是毕止,率领的是一支急切盼望回到故乡的军队,队伍士气低落,如果皇帝踏上淳国的土地,这群人会把同样的招数用在皇帝身上。公山虚不乏临危决断的勇气,这一次乱世的谋臣选择了极端的手段,他拔剑带领随身的五名侍卫往外冲杀。他必须给他的皇帝搭档白清羽报信,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公山虚的优点之一,此人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言退,可以面对任何对手,可以采用任何手段,他不是公卿,而是赌徒,逼到尽头就会跳墙而走。显然这把敖毅川和谢孤鸣都吓了一跳,史载公山虚拔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敖毅川,这位温文尔雅的兰台令忽然在殿堂之上行刺客事,一剑刺向了敖毅川的脸。按照《北镇纪》的一些记载来看,敖毅川和他的父亲敖庭慎一样,武术不弱,淳国素来是军武强国,君主都是自幼习武。但是敖毅川大概是实战经验太过匮乏,又没有想到公山虚这样一个翩翩文士会忽然变得恶狼一般,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此时倒是不会武术的谢孤鸣更加冷静,抱着笙上去挡住了公山虚的剑,救下了敖毅川,自己却被伤了肩膀。这个阻挡中敖毅川爬到了臣子们中间,所有人都拔剑围护着他,而公山虚也立刻放弃了这个目标,往外突围。决策虽然没错,胆色看起来也不亚于铁驷之车中的任何一人,但是毕竟阁外是一百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他最终被擒,五名侍卫全部被斩杀在当场。这给了谢孤鸣极好的理由来拘禁公山虚,他宣布公山虚在财务核算结果公布后意图行刺敖毅川和逃亡,毫无疑问说明北征中有严重的贪污,而公山虚很可能就是贪污的人,这些要等待皇帝回来进行审理。 比较有趣的是这场很小规模的战斗里,公山虚一方死了五名金吾卫,而敖毅川一方的死伤数字是夸张的——九十五人。如此看来公山虚这一队人的武术简直可以和铁驷之车加起来相提并论了,要在几乎封闭的空间里面对一百五十人取得这样的战果,几乎难以想象。某些传闻说公山虚剑术超群,当者披靡,皇帝赐予他的佩剑是开国皇帝白胤的“承影”,摄魂夺魄,仿佛蔷薇皇帝亲临,所以杀戮极重,也有说法是公山虚其实是秘道大师,在山阳阁里公然施展秘术,当时“天煌降世,虹霓射空”。无论真相如何,当时都是一团混乱的。 公山虚被捕的消息并未传播开去。对外的消息是,兰台令公山虚被淳国公留宴,席中肠胃不适,病倒了。江棣的使者未能见到公山虚。此时距离宛州千里,这位使者也犯了严重的错误,他看到整个毕止都预备着欢迎皇帝回銮,于是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从而在驿馆里安静地等待着,只是送了一封不算很快的信给江棣。这其中有个很关键的人,就是当时公山虚随身的侍卫长,这个虎贲校尉投靠了谢孤鸣,对外一直是他在宣称公山虚在病中,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囚龙陷阱 此时白清羽在苦苦等待着公山虚的消息,然而他等到的是敖毅川。 敖毅川带着补给和船只来迎接白清羽回銮,随行的有那名侍卫长,这个人在史书中不曾出现名字,但是他扮演的角色实在太过重要,他和敖毅川都告诉白清羽,公山虚已经抱病前往晋北以联络晋北侯,东陆局势岌岌可危。谢孤鸣巧妙地利用了白清羽的不安心理,并没有向他描述一个平静无波澜的东陆政局,而是表示财务核算的结果对诸侯公布之后,人心振荡,虽然淳国目前还是会想办法来稳定局面,但是诸侯情绪的波动很大,迫切需要安抚他们。 白清羽和公山虚一样误判了敖毅川这个人,他相信挚友的儿子,也相信他描述的东陆局势。谢孤鸣设置的骗局看起来非常逼真。白清羽很担忧,他最可靠的幕僚生病了而且不在身边,这让他如同失去了大脑似的。他准备立刻启程去毕止,公山虚已经“抱病前往晋北平抚局面”,白清羽认为自己应该在毕止遥领大局,停留在天拓海峡这一侧会让他无法直接判明形势。敖毅川也秘密进言,建议皇帝悄悄返回,以免被宗祠党所察觉。 苏瑾深对于这个提案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说明他为何反对。只是他觉得皇帝仅仅带着随身卫队悄悄返回,这看起来太不光明,这种举动本身就会遭到臣子的诟病。但是全军回返也一样的危险,苏瑾深出于一个军人的直觉,觉得现在的东陆危机四伏。最后的决议是皇帝带着风虎铁骑和其余诸国的骑兵部队首先回返,由姬扬护卫,而苏瑾深则带领山阵为核心的步兵大队在海峡北岸等待命令,苏瑾深要求敖毅川提供大型商船七百五十艘,以备随时南渡,一旦有异动,苏瑾深即刻勤王。 这个决议出乎谢孤鸣的预料,破军之将也许没有公山虚的绝世智慧,但是更加持重,不会轻易涉险。这给谢孤鸣的计划增加了很多变数,但是谢孤鸣还是同意了,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帝诱入他们的陷阱里。于是敖毅川把征调来的几乎所有大型商船留给了苏瑾深,恭迎白清羽引兵南渡。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几乎所有的诸侯都从淳国使节那里知道了他们欠下了难以偿还的巨额债务,公山虚错误地公布了他掌握的全部债务资料,这些资料汇总起来,对诸侯的打击是绝对巨大的。各地的诸侯都在秘密的召集会议来讨论下一步的对策,而帝都的秘密使节出现在几乎所有的诸侯面前,向他们提供了一套完美的解决方案,谢孤鸣的方案。 把全部的责任推给皇帝,然后赖账。这个结果可能是皇帝必须退位下野,扶一位仁君登基。 这个方案听起来很完美,诸侯们很期待这样的结果,唯一的问题是,没有任何一个诸侯会自己提出要归罪皇帝,这太冒险了,如果大部分诸侯反对这个提议,提议者就是死路一条。所以诸侯们都小心地等待着,试探着彼此的态度。很快,诸侯们统一了意见,就让皇帝来背这个黑锅吧,既然是他倡议伟大的北征,那么也由他来承担一切败亡的结果。现在诸侯们只等看到帝党彻底失去反击的力量,便要公然站出来支持新帝登基。 白清羽再次犯了错误,如果他所带的军队是山阵而非骑兵,他手里就有一枚很重的筹码。骑兵的核心是风虎,而风虎是淳国的部队,风虎的将领们追随敖庭慎效忠白清羽,然而此时敖庭慎死了,他们势必转而效忠新的国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已经被敖毅川召见过了,议题无外是希望这些妇孺和老人劝说风虎的将军们,将军们要明白首先要效忠的是淳国公,而非皇帝。同时将军们的家已经被禁卫严密地保护起来。 白清羽在淳国群臣隆重的欢迎仪式中登上了淳国的码头,此时有一个人试图报信。这个人就是江棣派出的使节,他发现消息忽然变了,公山虚并非病卧,而是“抱病前往晋北”,这个区别太大了。谢孤鸣在毕止散发的消息和对皇帝的表述不同,这是有深入的考虑的,兰台令公山虚是否离开了毕止,这很难瞒过身在毕止的人,而他也不能让皇帝一登陆立刻去病榻前见到公山虚,否则一切谎言都会穿帮。他发布的消息是公山虚病了,在毕止的人知道公山虚病卧了,皇帝知道的却是公山虚抱病继续工作,这很好解释,即便皇帝问起,敖毅川也可以解释为公山虚病情稍微好转之后立刻出发了,这是一个很妙的时间差。 江棣的使者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只能用暗示的方法,他冒充商人,进献了一条罕见的海鱼“赤霞鳞”给皇帝,以恭贺皇帝凯旋归来。事实上这条赤霞鳞的身体里秘嵌着一块银牌,银牌上刻着密信。白清羽很喜欢吃鱼,一般来说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尝鲜。可这一次他错过了,因为他在病中,医生提醒他不宜吃任何水产,只能用肉粥温补。所以那封绝密信件始终嵌在鱼腹中,被冰冻在白清羽下榻的嵋宫的冰窖里。 ■赤霞鳞 一种很罕见的海鱼,生活在极深的海底,身长达到十五尺,力量极大,很难被捕获,经常突破渔网弄断钓丝,它身上最好的鱼肉价格贵比黄金。 白清羽登岸的当夜,所有风虎铁骑的高级军官被允许回家探望家人。也就是在这一晚,淳国大臣们和这些高级军官的家人一起在他们的家中等待这些征战归来的男人,向他们陈述利害,而屋外则站着持刀的禁卫。 有些人被诛杀了,而有些人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军中,此时风炎铁旅的整个骑兵部队驻扎在毕止港的“北图大营”,这个大营恰恰是白清羽自己建立,用来容纳北征大军的一个重要据点。是夜,风虎骑军解除了其他所有骑兵的武装,不从者就地诛杀,这次行动的理由是内奸导致了风炎铁旅在面对铁浮屠的失败,从那一刻开始严查内奸。 ▲在风虎骑兵上岸的第二个夜晚,北图大营外,姬扬的亲信侍卫被数十倍于己的风虎骑兵包围,解除了武装。 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姬扬,这个人在风虎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影响力,如果他当时在北图大营,他也许可以平息局面。但是此时他坚持陪在白清羽身边护卫,他直觉上不喜欢敖庭慎的这个儿子,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敖毅川和他的父亲相比太懦弱了,所以他不愿意让病中的白清羽独自住在嵋宫里面。 事发之后,姬扬得到了消息。他几乎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敖毅川反了。他的反应和公山虚全无区别,就是首先杀出这个牢笼。他无论何时何地都和他的战马很接近,于是他上马,带着病中的白清羽试图在嵋宫里杀出一条血路。猛虎啸牙枪在这一战中书写了和在北陆屠龙破关之战中一样的传奇,姬氏英雄杀破了禁卫们的胆。这份恐惧一直持续到燮羽烈王姬野统一东陆的时候,他在淳国的酒井关之前高举起他乌金色的长枪,许诺投降则不取民一物,而顽抗则成年男子皆斩。驻守酒井关的将军记得这杆枪的传说,一日夜之后,开城投降。姬野召见他,赞赏他识时务,却也讽刺他怯懦。守将却只是说:“此杀人之枪,我却不愿此城变做埋骨之野。” 《北镇纪》中的记载是:“贼重衣两铠,持枪策马,胁帝力战。众无能当者。遂起栅栏于四门,贼每至一门,则弓弩乱发,矢至如雨,贼但以长枪拨箭,无伤,然亦不得出。其马负二人,力战疲极,负箭死。贼怒,以枪裂石,飞石以掷禁卫,所中皆死。禁卫都尉素昌龙,素称勇毅,引众持盾而进,与贼力战,数百人成合围之势,然不能克。昌龙以骑弩近射,伤贼一臂,贼旋弃枪,手剑杀数十人,力尽见擒。” 这段记载中的“贼”指姬扬,“帝”指白清羽。由此可以看出那一战的惨烈,姬扬几乎如武神般不可阻挡,禁卫们只敢躲在栅栏后面射箭,如果没有那个名叫素昌龙的淳国勇将,只能任凭姬扬在嵋宫中纵横冲杀。在素昌龙伤了他的臂膀之后,姬扬还单手持剑杀伤了数十人,锐不可当。好在无论谢孤鸣还是敖毅川,都已经彻底地明白了所谓的“帝党”都是一帮亡命徒,连一个军师幕僚都可以拔剑力战试图突围,他们没有期待过姬扬这样的勇将会束手就擒。这一战淳国方面准备充分,姬扬虽勇,却只是困兽犹斗。 姬扬的行为给他的被捕提供了完美的理由——胁持皇帝,意图弑君。当然理由不重要,即使姬扬老老实实把自己和白清羽都捆起来交给敖毅川,也不会有更好的命运等待着他。 他选择在绝不可能的时候奋起,风炎一朝的英雄们,从来都不是承认命运的人。 姬扬下狱,见到了他的同党公山虚,此时被软禁的白清羽也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兄弟们了。有一份很特别的笔记《听涛录日》,作者是当时嵋宫禁卫中的一名统领叶幸君,此公虽然是个禁卫,也雅好文墨,留下了这么一本笔记。这本笔记由一个武夫来写,文笔不太通畅,内容也乏善可陈,却详细描述了此三人见面的过程,公山虚斥责白清羽,原话是这么说的:“无我消息,君何故回銮?轻身犯险,宁不惜命哉?” 白清羽叹息说:“闻君苦疾,心中不安。” 公山虚于是问:“遂忘别时之约耶?一何愚哉!” 白清羽说:“望与公并肩。” 公山虚大怒说:“虚,生于微贱,死当勇烈,何劳君记挂?我死,死一人!君死,死千万人!此千万人!皆我兄弟!” 白清羽“嘿然无语”。 隔着千万页的史书,犹能想象公山虚的声音悲烈。这个人终究不只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阴谋家,身体里毕竟还是流着风炎英雄们黏稠灼热的血。 公山虚没有猜错,白清羽的权力坍塌,结果并非仅仅死几个人而已。 破军之忍和云天之哀 白清羽和公山虚立刻被“护送”回帝都,同时诸侯们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现在对于白纯澹和谢孤鸣而言,真的要忌惮的只剩下苏瑾深手里的数万精锐了。苏瑾深有七百多条大型舰船和一支从战场上回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目前几乎是东陆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而且这支军队完全忠于皇帝。步兵的核心山阵并不像风虎那样容易被策反,首先楚卫公爵的影响力很难达到海峡的北岸,其次楚卫国作为一直以来的帝党,在这次反对皇帝的表态中是最暧昧的。所以,现在整支军队的控制权都在苏瑾深手里。 如果苏瑾深挥军南下,他是否能扫平东陆,是个很难说的问题。毕竟诸侯们剩下的军队都不多了,唯一可以战斗的是风虎,而风虎的军心还极度不稳,姬扬的被捕让风虎骑军的高级将领们痛心疾首,数十名将领提交了辞呈,姬扬一直以来的副手越则明极度自责,上表为姬扬申诉,跪在嵋宫门前苦求,直到晕厥,这也在士兵们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敖毅川遵从白纯澹的命令,紧急把整支风虎骑兵调到菸河马场附近的大营,对他们封锁了情报,以图稳定这支军队。毕竟这些军人的家人还居住在毕止和附近的几个城市里,军人们记挂家人,只要不是热血上涌,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悖乱的事情来。 受命去和苏瑾深接洽的又是谢孤鸣。 谢孤鸣乘着一艘小舟北渡,仅仅带了几个船夫和他的笙。 苏瑾深在大营中迎接了这位帝都的特使。 六日之后,苏瑾深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谢孤鸣,表示愿意接受宗祠党的节制。 这一段是后世一些人不喜欢苏瑾深的原因,因为他手握大军,却不战而降。和姬扬相比,他辜负了一起奔赴北陆战场的战友,怯懦可耻。但是这也恰恰是破军之将和其他风炎朝英雄的不同,正像后世某些史学家所言,叶正勋是“凶”,李凌心是“义”,姬扬是“勇”,而苏瑾深则是“仁”。 无论多么渴望北征,苏瑾深都是一个珍视生命的人。他和叶正勋不同,从不妄杀一人,更不会把一个战友错误地送到死地。正是这样一种性格,让他在叶正勋被吊在旷野中的时候勒兵不救,因为他不愿意为了救一人而死成千上万人,即使叶正勋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在晚年写诗自嘲说: “染得将缨红,但凭兄弟血。” 其中悲愤,如刻骨髓。 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把手下的几万人再次送上战场。他知道这支军队已经疲倦,甚至已经绝望,如果继续战斗下去,每个人都会变得疯狂。苏瑾深不是叶正勋,不希望他的部下们成为“兵狼”。而且即便他战斗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宗祠党不会因为担心开战而释放白清羽,双方开战的结果只能是大胤的崩溃。 他提出了条件。既然一切是因为那笔巨额债务,那么宗祠党就当立刻和宛州商会接洽。扶立新帝和赖账苏瑾深不接受,他认为债务不应被免除,只能延期归还或者部分减免,而还款的担保人原来是白清羽,现在也依然是白清羽才对。这事实上等于要求保证白清羽的人身安全,只要白清羽依然是这笔巨额贷款的担保人,宗祠党就不敢轻易地废黜他。无人敢轻视宛州商会的潜在势力,这是要把白清羽至于宛州商会的保护之下。 而且宛州还有江棣,这是最后一个苏瑾深可以寄予希望的人。 此外苏瑾深表示他认为皇帝可以交出部分权力,但是皇帝不应为北征负责,北征是军官集团的一种政治要求,皇帝只是受到了军人们的影响。他个人作为这个军官集团的首领,愿意为北征承担一切责任,但是他的部下是无辜的,不应受到处罚。这些军人为帝国在北方艰苦地作战,现在他们应该被赦免,平安地返回家中和家人团聚。苏瑾深担心他的部下们,因为谢孤鸣告诉他诸侯们已经在商讨要处罚那些激进的北征派军官,因为这些人是皇帝的死忠党羽。诸侯们给这些军官的罪名是“结党乱政”,这是很大的罪。 谢孤鸣同意了这些条件,完全同意。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知道完全赖账是不可能的,所以提出赖账这个方案,只是为了拉拢那些财政上几乎破产的诸侯们。其实即使他们废黜了皇帝,也未必能摆脱债务,宛州商人们会勃然大怒,他们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却会采取经济手段影响所有诸侯国的收入。这种经济对抗也是非常可怕的,会演变为不可控制的危机。 至于赦免军人们,谢孤鸣也非常赞同,当然他明白皇帝对于北征是需要负责的,但是谢孤鸣并不赞同废黜皇帝,这个在后文中会详细谈及。 如果这些条件都能满足,苏瑾深允诺在毕止港登陆并交出全部武装。 谢孤鸣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天启,把消息通报给坐镇中央的白纯澹。白纯澹非常满意于谢孤鸣的效率,而他自己的效率也非常高,宛州商人们已经聚集到了帝都,谈判随时可以开始。财务核算的结果被直接摊开在宛州商人们的面前,历史上的第一次,尊贵的皇室和诸侯们表示他们无法清偿债务了,请求商人们的谅解。 宛州商人们也无可奈何,他们相信白纯澹所说,君王们无力偿还,即使强行要求,也得不到什么。君王们也不可能按照约定把未来的全部赋税交给商人们,那样他们就养不活自己的臣子和军队了。双方必须寻求一个平衡点。围绕这个平衡点,双方激烈地拉锯了九日之久。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协议。宗祠党同意继续以皇帝为担保人,偿还所有借款中的七成半,偿还将持续十六年,在皇室和诸侯们的赋税中摊派。一切的利息都被豁免,但是作为补偿,从今往后宛州商人们将只对帝都缴纳数额极低的交易税,农业税、林业税、矿业税、渔业税、手工业税等等名目繁多的税务全部免除,一切的生产在不发生交易的情况下,无须缴纳任何赋税。 这个增补的赋税豁免是直接针对宛州江氏的。 在所有宛州豪商中,只有江氏是以金融业为支撑的,也就是开银庄和期票买卖。江氏掌握的店铺、田地、林场、矿山、渔场和作坊都很少,靠着放贷和投资赚取了巨额利润。在新的税法下,江氏的经营基本都是要继续缴税的,而其他豪商的很多经营则可以免税了。这对江氏的发展是极大的打击。这次的谈判,江棣没有参加,他在淮安静静地等候。协议达成的消息送到淮安,次日凌晨,江棣自尽。 傍晚,这位“云天公子”如往常一样在城外的驿道边摊开一张席子,请过路的人共饮美酒,欢歌达旦,非常轻松惬意的样子。到了晨光破晓的时候,他命手下人取来笔墨,在一名舞伎的袖子上题诗说: “五十年来听钟,淮安城头看月; 月下花开谢,循春秋之变化; 人生意踌躇,无寸光之闲暇。” 而后他走向驿道边的悬崖,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云外谣 后世传闻江棣死前神采飞动,飘飘然凌云出尘,他那时已经是接近五十岁的人,却像个翩翩少年。直到他走向悬崖边,人们还以为他只是要去那边观看日出,全然没有想到他会飞身一跃。那名舞妓也是路人,后来回想起云天公子临终前的音容笑貌,不胜哀婉,于是自编歌舞《云外谣》,是一首配曲的七言长诗,讲述江棣故事。这个女子便在店里自歌自舞,吸引了无数酒客,既然是听豪商江棣故事,出手便不能太吝啬,于是客人们思古怀人,传看江棣临终遗句,大把挥洒金铢,女子十年中也得小富。 被苏瑾深寄予厚望的江棣没能陪皇帝走到最后一刻,因为那时的他也已经疲惫之极了,他临死不是在故作洒脱,而是他实在太累了,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在帝党远征北方之时,是他以宛州商会为后盾,竭力保障着后勤,他被看做皇帝的走狗,努力支撑到最后,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江棣自尽的消息令绝大部分宛州豪商拍手称快。他们试图搬开这块压在他们头顶的大石已经很久了,江氏的金融业给他们名下的产业输送资本,却也抽取着他们的利润。整个宛州只有江棣能够不治产业却依然日进斗金,他早已变成商人们的公敌了。在江棣自尽之前,豪商们已经决定不能任这个金融巨擘在宛州逍遥下去。他们猜测到以江氏为首的银庄主人们因为无法回收对帝都的贷款而银根极度紧张,所以大量挤兑,试图压迫江氏。不明就里的小商户和市民也加入了挤兑,江氏家门前日日夜夜人潮涌动。豪商们的手下人挤在人流中悄悄散布对江氏不利的传言。 江棣最终选择了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也有着自己的考虑。他要传递给豪商们的消息是,他确实已经死了,江氏不再会是他们的敌人。其次,江氏真的垮台对于豪商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毕竟这些人也存了巨额的金铢在江氏的银庄里,江氏倒台,账面上的金铢便再也不能兑出。豪商们所以挤兑,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相信江棣不会轻易破产,江棣这个男人太过强大了,从他领袖宛州商会以来,他始终能巧妙地跨过一次又一次危机,平淡从容。豪商们信任江棣,却又敌视他,这是种非常微妙的心理。 然而现在江棣死了,豪商们才发觉江棣居然也是会死的,如果江氏追随江棣倒下,那么他们的钱就没了。 拍手称快了一阵子之后,豪商们骤然紧张起来。堵在江氏银庄前挤兑的人还未散去,民众们因为江棣的死而越发紧张,挤兑更加疯狂。江棣没有妻子,仅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江氏名下产业庞大且强手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领袖众人,撑起江氏的大局。豪商们只能痛骂自己是猪头,同时,一辆接一辆的大车驶往江氏的银庄前,就像当初江棣援助白清羽那样,每一辆大车都是满载金铢。这些大车来自豪商们的银库,此时江棣的儿子只要在借据上随手签个字,这些金铢便都可以由他支配,挤兑的民众们亲眼看见一箱一箱的金铢并排放着,随意兑取,关于江氏即将倒台的传闻终于烟消云散。 豪商们把江棣逼上了绝路,江棣又把豪商们逼上了绝路,豪商们不得不回头救自己的敌人,整个宛州商会的力量帮助江氏起死回生。江棣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一件事,无论是生是死,他是宛州金融的绝对领袖,其他人的见识和他相比,有着整整一代的差距。 宛州商会的巨擘之一褚无忌感慨地说:“江棣虽死,犹然活龙。” 但是江棣毕竟是死了,其后五十余年中,江氏都被看做一个没落中的家族。商人们不再关注这个家族,不再把江氏看作对手或者敌人,毕竟江棣留下的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懵懂无知,这个仅有孤儿没有寡妇的家庭要撑起这么大的产业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何况对外扩张呢? 然而,出乎商人们的预料,江棣的儿子是毫不亚于父亲的人,尽管他的能力和性格都与父亲绝不相同。 江棣的儿子江铁云,那一年只有六岁,江铁云的儿子是江静渊,江静渊的女儿是江紫桉。这一家三代,悍然超越了江棣,在数十年后借助燮羽烈王的手,彻底推翻了胤朝的统治,建立了全新的时代。江氏在宛州商会的地位再次回到辉煌的顶点,令所有豪商俯首。这种一家人之间连续数代出现英才的情况在历史上极其罕见,难怪有人怀疑是江棣的灵魂在冥冥中传递着风炎时代的英雄意志。 江棣的死讯传到苏瑾深的手里时,他已经带领大军登陆毕止港。这是他上岸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他意识到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如果江棣都不能偷生,那么帝党已经是全线溃败,此时所有人都背离了他们,如果宗祠党要赶尽杀绝,似乎也不是全无机会。可是苏瑾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机会,各个诸侯国的军团立刻被拆分来开,隔绝了彼此之间的联系,苏瑾深被取消了指挥权,被诸侯们的特使接管。 谢孤鸣许诺说无论如何他将信守对苏瑾深的许诺,苏瑾深被解除了武装送往帝都。 破军之怒 宗祠党终于重回权力巅峰,可是白纯澹却必须立刻开始下一步的考虑。看起来现在帝党已经全线崩溃,但是皇帝还没死,公山虚也没死,帝党的精锐还有很大一批活着,一些强烈支持北征的高级军官随着风炎铁旅的解散,被分散到了各个诸侯国。但是他们仍然掌握着实际的军权,这是白纯澹不能不担心的。 “天驱”这个名字在这时候跳进了白纯澹的脑海,令他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天驱武士团这个神秘气息浓烈的组织在风炎朝的活动并不剧烈,远远比不上燮羽烈王以天驱大宗主身份建国的胤末时代。但是作为天驱的宗主,姬扬依然获得了相当一部分天驱武士的支持,这些人在北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北征被部分天驱武士看作消弭战争、建立“天下皆同”的一统国家的好机会,尽管也有一些天驱武士持相反的态度。这些支持北征的天驱武士加入军队(从一些资料看来他们中很多人原本就是军队的中高级军官),成为帝党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让白纯澹感到威胁的原因是,他不太懂得这些天驱武士的动机是什么。一个世俗的武士,白纯澹可以用安逸的生活、权力、财富来笼络他,可以用他的家人来威胁他,从而控制他。但是天驱不同,这些人看起来是些不要命的理想主义者,白纯澹无从下手。 白纯澹相信天驱武士团的背后有一支还没有被发掘出来的宗教力量,暗地里支持着皇帝,这支力量不被除掉,东陆是不会安宁的。 这时候一个偶然的事件促使白纯澹做出了决定,那名率众生擒姬扬的淳国禁卫将军素昌龙被杀了,杀死他的恰恰是一位年轻的天驱武士。关于素昌龙,这个人在历史中的记载只是只言片语,无从了解他的身世来历。所以被杀,是因为他率众擒获了姬扬。一个军人服从命令,抓捕一个逆贼,按说素昌龙的行为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但是根据推测,素昌龙自己很可能也是一个天驱。他抓捕了作为天驱宗主的姬扬,是对组织的背叛,受到了组织的惩罚。在白清羽当政的时候,天驱武士们可以坦然暴露自己的身份,并且也服从各项律令,但是这件事让白纯澹敏锐地发现,这些天驱武士优先服从的并非政府和军令,而是天驱的某种内部准则。 换而言之,那是天驱武士团的法律。 白纯澹是杰出的权力执掌者,他深切地明白,如果东陆存在两种法律,必然会有动乱。 白纯澹决定清除天驱,连带着清除一切还没有效忠宗祠党的北征军高级军官。这是一次大杀戮,对于白纯澹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但他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手软的人。他传书各个诸侯国,圈定了第一批“党逆”的名单。所谓“党逆”,是说错误的北征是由结党的军官集团提出的,皇帝被蛊惑了,所以结党者要为之负责。谢孤鸣也为此警告过苏瑾深。 清除“党逆”的工作悄无声息的展开了,诸侯们非常配合。他们甚至主动提交名单给白纯澹,表明自己的军队中那些人可能是激进的帝党分子,应该被处罚。白清羽在风炎战旗下统一的军官们现在变成了诸侯们的心病,他们迫切需要拿回对自己军队的控制权。清除的方式非常直接——暗杀。 白纯澹选择暗杀为手段其实是一种好意,他只希望精确的清洗掉那些最危险的人,尤其是天驱武士。他不希望公开审判和直接颁布律令,这会导致这场清洗被无限制地扩大,诸侯会把他们想除掉的一切人都列入“党逆”名单里,而这不是白纯澹的本意。他只是要从帝朝的躯体上割掉最危险的瘤子。但是流血是会让某些人兴奋的,尤其是那些曾经不得不对帝党低头的公卿世家的家主们,他们如今又是掌权者了,他们希望看着那些不服从他们、让他们的威严扫地的武士们人头落地,他们要这些武士知道东陆从来都不可能是武夫的世界,这里掌权的人永远应该是高贵的公卿世家。 事实证明白纯澹掌握了一批非常精锐的杀手,这些杀手很可能来自于秘密的地下组织“天罗”。这个曾经横行于天启城的杀手集团已经沉寂了很多年,如今他们再次证明了杀人的技巧上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们。各地每天都有人被杀死,有人死在街头,在和家人漫步时,有人死在军营,莫明其妙地被杀于军帐中,也有人死在酒肆里,只是因为要了一杯烈酒以解悲愁,甚至有人在宫殿外等候面君时被摘走了人头。 这段时间很短,可暗杀之残酷和惨烈,几乎直逼那个黑暗颓美的“葵花朝”。 帝都的权力机器极速运转,每隔几天就有新的暗杀名单被拟定出来,迅速地传达到各个诸侯国。已经向宗祠党表示了效忠的诸侯们在自己的宫殿里恭敬地等候着帝都的来使——“缇卫”。这支原本创建于葵花朝的秘密武装本来就是一支纯粹的杀手部队,因为其不受约束的行动方式而被大臣弹劾,最终取消,而白纯澹紧急恢复这支部队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到更换一个名字。他不需要掩饰了,他派出“缇卫”,就是告诉诸侯们,这些使者负担着杀人的任务,。 当血腥的暴风从帝都向着四面八方肆虐而去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这个人是——苏瑾深。 他是帝党精锐中唯一一个没有下狱的,因为他选择了屈服。他被剥夺了一切的兵权,遭软禁于稷宫。但是他比皇帝白清羽都多些自由,病入膏肓的白清羽不能步出太清宫,而苏瑾深还可以散步街头,只是要在缇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名义上他还是皇室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各地清除“党逆”的消息也传到了他耳朵里,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不断地给大臣们写信,试图营救他原来的部下们。但他没有一次获得面见这些大臣的机会,他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和一个废人没什么差别了。 一个意外事件震动了苏瑾深。一名淳国都尉曲子寒被暗杀于毕止,他的儿子求告无门,把父亲的人头割下,携带着悄悄潜入帝都。这个年轻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层出不穷的暗杀是淳公爵敖毅川所为,他希望有机会向皇室大臣直接进言。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帝都没有人脉,自然也见不到什么皇室高官。他流浪于街头,发现依仗整齐的苏瑾深漫步于那里。年轻人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位皇室高官,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缇卫的队列里,高声向苏瑾深申诉。他被阻拦之后,把包袱里父亲的人头抛向了苏瑾深。这种冒失的行为当然是以年轻人被杀为结束,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苏瑾深当时所遭受的锥心之痛。 史载,胤武帝北离十七年冬十一月十一日夜,苏瑾深仗剑出稷宫。没有缇卫能够阻拦他,这些以暗杀为生的人大概从来不曾想过苏瑾深为什么很少冲锋陷阵,看起来这个破军之将并不长于武术。真实的原因是苏瑾深确实不擅长战场武术,他从小学习的就是刺杀武术。帝都苏氏,这是源于天罗的家族,苏瑾深不能像姬扬那样策马嵋宫内无人可挡,但是单衣仗剑,他可以让对手在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就气绝。 此时宗祠党的领袖们正在谢孤鸣的家里议事,也就是谢家老宅“白夜城”。这个老宅的防御几乎是天启城里的大宅中最强的,它拥有十二尺高的围墙,被一道水渠围绕,而且其中的走道异常复杂,众多的房屋把中间的主楼围绕起来,这座主楼用了很多铁制品装饰,极高大雄伟,呈一座塔形,被天启城里的人们称为“铁塔”。“铁塔”上的人可以轻易把下面的一切异动收于眼底,而登楼的道路只有一条,被缇卫们严密地防守起来。宗祠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开会,自然也有他们的理由。 然而苏瑾深突破了一切防御,在宗祠党开会的时候闯入了会场,提着一柄粘了血污的剑。 破军之将以刺客和死士才有的方式,把他的剑插在会议桌上,把他自己的生命也坦然放在那里,以求自己战友们的命。 最终他求得了。 “天下咸高其义。”(《大胤皇家镜明史》) ▲在民间艺人的描述中,苏瑾深单人独剑,在一个月圆之夜里独闯白夜城,将整个宅邸染成一片血色。 苏瑾深并非是去刺杀的,虽然这件事反映出他作为帝党亡命徒的一员,绝非无胆之辈,但是他仅仅是争取一个在宗祠党秘密会议上直接发言的机会。根据推测,他分析了形势,劝说宗祠党放弃对北征军官的清洗,并且把自己所知的一些事实说了出去。事实上北征军官们也疲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曾在年轻的时候被皇帝“天下一统”的理念感召,但是他们现在已经老了,在北方遭遇了重大的失败之后,自己也开始质疑北征的意义。宗祠党把他们看得太过危险了,尽管仍有死忠于皇帝的热血汉存在于其中,但是这些人已经无法号召起一场勤王之战了。 宗祠党这一次表现了非常合作的态度,他们接受了苏瑾深的意见。 《大胤皇家镜明史》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异常简练:“瑾深遂往,见诸大臣,以宽仁说之,众皆然其言,遂平积案,减杀伐。”如此大事的记载却如此简练,大概很多事情史官也不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也难以如实载录。 不过,这件事很难说是苏瑾深一个人的功劳,至少有一半的功劳要归于他的敌人——谢孤鸣。 谢孤鸣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身为宗祠党年青一代的拔尖人物,深受宗祠党老一代权力者们的信任,却是苏瑾深和公山虚的忠实崇拜者。谢孤鸣曾亲笔写下很多诗篇纪念北征,尤以描写公山虚的阴谋决断和苏瑾深的运筹帷幄的为多,不乏褒奖甚至吹捧之词,一些搜集北征年间故事的文人笔记和野史也由谢孤鸣个人出钱收敛编辑,并且印成书公布于世。这不能说风炎铁旅的政治理想如何清晰高尚,但是他们的人格和行为方式有种强大的感染力,或者说污染力。 谢孤鸣有一首赞美公山虚的五言诗存世:“剑起扬清波,啸歌摧敌胆。” 好玩的是公山虚似乎唯一一次暴露出还会一点剑术便是在淳国嵋宫的山阳阁里,那一剑堪堪是砍在了谢孤鸣自己的肩膀上。谢孤鸣看来对此并不太介意,只是不知当时他是不是被公山虚的狠劲“摧敌胆”了。 ▲“白夜笙”谢孤鸣,这个宗祠党的支柱人物与风炎军事集团的坚定崇拜者,在后世的史书之中,关于他的描述总是充满着矛盾且前后不一的。 谢孤鸣以其才智被白纯澹所赏识,在成功地布置了对帝党的剿杀后,谢孤鸣在宗祠党内俨然仅次于白纯澹的人物,因为他的年轻和稳重,更获得了多方的信赖。但是谢孤鸣却是宗祠党里最大的温和派,他一再地公开表示白清羽对于帝朝稳定的重要性,并且认为局面已经平定,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应该善待那些生还的军官。但即使以他的地位,这个意见也很难被接受。 于是谢孤鸣奔走于公卿之间,频繁地展开游说,力图减轻公卿们对帝党的敌意,避免这些偏执的老人们为了报复之前白清羽对他们的压制,而贸然采取激进残酷的手段。当时在谢家老宅召开的会议很可能就是在商讨这件事。谢孤鸣这么做有着充分的理由,并非仅仅出于他个人对苏瑾深的崇拜,他的理由是外敌。他力图向不懂军事的宗祠党老人们说明,蛮族并未完全失去战斗力,而真正没有在这两次战争中受损的还有羽族,这些都是疆土外的威胁。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在北征之后不久,便以若干战例证明了他确实是个好战的人。 和白纯澹一样,谢孤鸣是个语言上的天才,娓娓动听的演说家,同时还是一个诚恳的后辈。听了他的陈述以后,原本已经杀红眼的老人们恍然大悟,谢孤鸣也获得了他所需要的授权。 他获准紧急向羽族派出特使,去巩固胤朝和羽族的那份盟约。那份盟约是在白清羽主持下达成的,现在宗祠党需要这份盟约被让渡给他们。这位出使羽族的奇才就是前一次为白清羽出使的高拱斗,此人无疑是个羽族通,他的一生没有任何其他功绩,却真正做到了“凡是羽族相关的事他都能解决,凡是羽族不相关的事他都不能解决”。他是个结巴,作为使节这是绝大的缺陷。可他说话不行,却善于歌唱,羽族的神使文极富音韵,说得快了很像是歌唱。高拱斗的天赋在神使文上得到了充分的应用,他可以唱着歌和羽人们交流,不但音色优美,而且词句典雅,让人油然生出信任感。他是个天生的歌者、诗人和哲学家。羽皇很喜欢这个东陆的使节,亲昵的称他为“东陆人的云雀”。 谢孤鸣还动用了自己的妹妹,贵为青阳部大阏氏的阿钦莫图,委托她向钦达翰王说明,现在发动蛮族和东陆之间的战争对于双方都没有好处。也许年轻的钦达翰王可以趁着白氏内乱摧毁胤朝,但是他无法获得东陆的任何一片土地,因为即使白氏的统治不复存在了,各诸侯国依然会抗击来自北陆的敌人,而蛮族各部落之间还未平定的局势会是钦达翰王的心腹大患,如果他贸然出征,他会面临和白清羽一样的困境。谢孤鸣还非常“好意”地告诉钦达翰王,他的使节和羽皇的沟通非常成功,羽皇意识到东陆虽然受到了一些损失,但是依然有着强大的国力,隔着海峡,宁州对于东陆鞭长莫及,东陆巨大的战略纵深也会给羽人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羽族人口相对很少,难以统治巨大的疆域。羽皇仍旧认可东陆皇帝对于羽人的好意,却把蛮族看作自己的劲敌。谢孤鸣劝钦达翰王多注意灭云关以东的羽人。 钦达翰王如谢孤鸣的猜测,虽然好战,却极聪敏。他从这些看似威胁的劝说中看出了谢孤鸣的善意,于是亲笔回信给谢孤鸣,表示他和白清羽之间的盟约对于东陆的任何掌权者都是有效的,在他的有生之日,蛮族人不会踏上东陆的土地。他并且派人送了一只“夔”的巨角给谢孤鸣,作为迎娶阿钦莫图的聘礼,在信中极有礼貌地称谢孤鸣为“尊兄”。 谢孤鸣接到这封回信的时候欣喜若狂,当时他正在湖上和公卿们泛舟和唱咏,接到消息的时候失去镇静,手舞足蹈乃至于掉进水里。他立刻在公卿中借贷了五万石粮食,作为回礼送给钦达翰王,称之为阿钦莫图的嫁妆。让这些公卿割肉送礼给蛮人,难度是相当大的,谢孤鸣为了凑足这个数量,不但把家产都捐了,而且到了挨户求告的地步。最后还是白纯澹一纸书信,传达给世家的主人们,要求他们必须按照谢孤鸣的数量贷出粮食,以皇室内库为保,谢孤鸣才勉强给妹妹凑够了这笔历史上罕见的高额嫁妆。 白纯澹当然不关心阿钦莫图的幸福,他却深刻地理解谢孤鸣的用意。蛮族确实已经衰微,谢孤鸣所担心的却是失去了牛羊和大量的人口之后,蛮族人能否活过接下来的冬天。如果他们活不下去,以蛮族人的性格,他们会选择玉石俱焚,不顾一切地南下掠夺,再启战端。而钦达翰王也将难以压制。所以为了规避战争,东陆必须在这个冬天养活蛮族人,即使为此饿饿肚子。 不过谢孤鸣这些贡献被苏瑾深的光辉湮没了,人们记得的是那场孤身夜袭式的“谈判”,以及一个人不归的勇气。风炎朝年间的各种文人笔记都提到了这次谈判,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苏瑾深侃侃而谈,声震数里,夜间周围的居民都能听见白夜城中的宏论,也有人说苏瑾深能够突破众多防御进入白夜城,是一个羽人带他飞起在空中,让他落了下去,不一而足。 这些文人写笔记时尚有些消息来源,读来多多少少有些真实的影子,市井说书客们可就全然不管这些了,他们只求把这段传奇往事讲得吐沫飞扬,力求听者无不心驰神往,继而慷慨地洒下银钱就好。所以按照《白夜城破军大斩魁》的说法,月圆之夜,苏瑾深闯入白夜城,骑着一匹龙血骏马,手把两杆丈二铁枪,在白夜城里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前前后后放翻了七十二名“缇魁”(演艺小说中称缇卫的领袖称为“缇魁”,但是这个官职在缇卫中并不存在)和五千精锐,斩杀天罗绝世刺客铁龙鳞和阴月夕,一身赤血,仿佛鬼神,最后他赤手爬上铁塔,神兵天将似的出现在宗祠党奸贼的面前。宗祠党的老家伙们当然是吓得面如土色,跪地求饶,苏瑾深把斩奸之剑“血河”投掷于宗祠党首领谢孤鸣面前,誓言再有一桩党逆冤案,他必杀当场的全部人。最后坦然走出白夜城,无人敢挡,遂得“破军”之名。 真武之死 白纯澹也决定要结束党逆案,可是他并不想释放一个人。这个人是姬扬。 姬扬的身份地位都太特殊,他是帝党中的帝党,他的哥哥死在宗祠党手中,他和这些人不共戴天。他还是天启姬氏的家主,可能影响到货殖府。他还是淳国三军都指挥使,在风虎骑中拥有极高的权威,甚至可以说这支军队是他组建起来的。最糟糕的,他还是天驱宗主,这个秘密组织仍然令白纯澹忧虑不已。白纯澹如果令敖毅川释放姬扬,奄奄一息的帝党立刻会恢复部分活力。姬扬又是一个很难被安置的人,安置在淳国他会影响到风虎,安置在帝都他会影响到货殖府和姬氏。白纯澹命令把姬扬羁押在淳国,就是考虑到这位家主对于公卿们的影响力。 他犹豫再三,下令处死姬扬。 姬扬的罪名是帝党所有人中排在第一的,天启七御史帮他罗织了四百多条大罪,包括“谗言惑主”、“里通北蛮”、“妄议军机”、“密谋结社”、“谋杀大臣”等等等等,看起来风炎铁旅两次北征就是因为这一个叫做姬扬的秘密社团的头目,他用谗言欺瞒了皇帝,秘密杀死大臣,秘密串通蛮族,为的是让他那个秘密社团获得无与伦比的权力。 这个秘密社团就叫做——“天驱武士团”。 白清羽和狱中的公山虚用尽了一切手段来营救姬扬,但是此时皇帝的权威和公山虚的权术已经无法传递到遥远的淳国了。 天驱武士姬扬,被拉杀于武帝二十一年的深冬,此时这位北征英雄被剥夺了一切的军功和爵位,被家族从族谱中除名,曾经支持他继任家主的长老姬惟恩已经死在武帝十九年的寒秋之中。姬惟恩之后,姬扬失去了他在宗祠中的最后一根支柱,姬氏宗祠彻底被宗祠党的附庸占据,庞大的姬氏家族也一步步走向衰败。姬惟恩临死之前曾经写信给自己亲手捧上家主位置的武士,这封信被记录在姬氏的家史《虎翼七轮纪》中,信中姬惟恩自称“冢间枯骨”,说自己周围“群狼围伺”,已有暗示姬扬早做准备的意思,可是彼时沉浸于北征梦想的姬扬并未能理会这位远房长兄的谆谆嘱咐。 历史重演了姬惟诚的故事。这对兄弟都曾荣任东陆七大家族之一天启姬氏的家主,其后又被看做家族的败类而除名。前者曾经牺牲自己挽救数以百计的姬氏子弟,后者则手持姬氏家传的魂印之器扬威北域,两者本该是家族的荣耀,可姬氏的后代甚至羞于提到这两位先辈。姬氏家族的当然,也有例外,燮羽烈王就无比推崇自己的曾祖姬扬。 英雄的末路异常的悲凉,史载在行刑的当日,毕止城里数千甲士沿路设防,姬扬被锁以重枷和铁镣,踩着刚下的雪一步步走向刑场,他对路旁围观的每一个人说:“我大胤皇帝麾下、淳国国公座下三军都指挥使,非逆贼!” 但此时已经没有人再相信他,很多人向他投掷菜叶和石块,以“国贼”怒叱他。 最后把姬扬套上刑架的军士,姬扬对他说:“以我东陆之英雄,并辔北向,天下孰能相争?莫堕英雄之志,天下当有大同!” ▲“莫堕英雄之志,天下当有大同。”真武侯姬扬平静地接受了死亡的命运,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然而那个军士用了一记响亮的嘴巴回答这位英雄。 他的尸体不被允许收敛,被抛弃在街边的积雪里长达一个半月之久,无知的淳国百姓已经完全相信了宗祠党的言论,把失去亲人的仇恨都发泄在他的尸体上,当时有胆大的人趁着夜深人静去偷割尸体的皮肉,天亮的时候在酒肆里拿出来向周围人炫耀,一家酒肆的老板也逞豪气,买下一块手掌大的皮贴在自家酒肆的门槛上,供来往人践踏。 身在天启的皇帝白清羽听说姬扬的死讯,“指天怒斥,呕血连升,厥三日夜。”可惜此时他病弱的身体已经不堪支撑他去和宗祠党做你死我活的搏杀了,他被断绝了一切的对外联络,静静地躺在“神寝殿”里养病,入冬以来的寒气在不断的侵蚀他的身体,太清宫的御用大夫明确地表示皇帝的身体很难撑过当年,他是一条将死的巨龙,宗祠党的狼群恭敬的围绕着他,期待着。 苏瑾深的反应比白清羽平静,却引起了更大的动静,他把姬扬的家传名枪“猛虎啸牙枪”作为死者来祭奠,在天启城外向着北方遥拜,持续了十五日。他为姬扬所立的牌位上面写着姬扬的官职“淳国三军都指挥使”,这在当时是极其忌讳的,因为作为逆贼被处死的姬扬已被剥夺了官职。此时天启城里对于帝党持同情态度的军官还比较多,苏瑾深祭祀的时候,围观者很多,水泄不通,“众皆掩泣”。 苏瑾深这样的作法无疑是公开和宗祠党决裂,宗祠党违背了约定处死了姬扬,他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苏瑾深不知道这样可能导致的结果,白纯澹在需要平息反对之声时,不会介意杀死一个苏瑾深。 苏瑾深也并不在意这可能导致的结果,因为他最后一个兄弟死了。 白纯澹确实有过处死苏瑾深的想法,苏瑾深连续的拜祭把这件事弄得越来越大,围观的人越多,同情帝党的声音也高涨起来。 但一个人在此刻保护了苏瑾深。新的宗祠党重臣,谢刚羽的儿子谢孤鸣警告白纯澹说:“君欲自试刀锋哉?破军非有反意,诛之则天下武人以君我为寇仇。”这段话在野史中说得古雅,其实含意相当直白,谢孤鸣问白纯澹,你想自己往天下武士的刀锋上撞么?苏瑾深并没有谋反的意思,可以你若是杀了他,东陆的武士们都要把你我看作他们的敌人。 白纯澹惊而醒悟,“冠军侯”苏瑾深的名气实在太大了,他对于下属的恩义是白纯澹很难用暴力抹掉的,此时处死苏瑾深不过是成全他而已。 所以白纯澹选择不管,他甚至还派人在苏瑾深拜祭的地方周围设了锦帐为他挡风,派人按时送吃的给苏瑾深。 谢孤鸣的判断是正确的,最终苏瑾深只能无奈地回到家中,而白纯澹这一点宽仁,也让当年倾向帝党的军官们略微放松下来,帝都的秩序反而有所改善。 北离十七年十二月七日,白清羽死了。疲病交加的一代奋武之君带着不甘与锥心之痛在神寝殿孤独地死去。 他的死非常的凄凉,也非常的平静,并没有在帝都引发什么波澜。他死在神寝殿里,病亡,当时内史官也不被允许接近白清羽,所以这位皇帝殡天的细节并不很清楚,根据宫人们的说法,白清羽死的时候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宫人离去之前给皇帝点燃了一个炭盆取暖,次日早晨皇帝的身体和炭盆里的余灰一样冰凉。基本可以排除宗祠党对于皇帝的谋杀,因为当时负责为皇帝诊病的医生多达二十人,都是白天来,晚上走。在这种情况下验尸的也有二十人,谋杀的痕迹很容易被发觉。这二十名医生后来都留下了各种笔记来证明自己竭尽所能地为皇帝治病了,但是他们的医术再高超,皇帝的生命之火也不可挽回地慢慢熄灭了。 也许是故人们的死亡从内心深处杀死了这位皇帝,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他至死没有和带回来的蛮族公主大婚,所以他是个终身不娶的皇帝,家谱中没有记载他有后代。 听闻之后,绝大多数人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皇帝的死,结束了从他登基开始的、和宗祠党的十一年死斗,东陆的政局重新回归了它当初的轨道。 有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就是白清羽的阵营中每个重要人物都有记载他们的结局,唯独少了兰台令公山虚。 按说公山虚在帝党中是排位第一的人物,远比铁驷之车更加危险,应该在姬扬之前优先处死。但是白纯澹却没有这么做,公山虚被执行“膑刑”之后一直关在天启城的秘密牢房里,所谓“膑刑”是挖去人的膝盖,用意可能是防止他逃走。在帝都的各个监狱记录中都查不到公山虚的名字,据说他被关押在一处极其秘密的监狱里,这个监狱只有三个人有权力动用:皇帝、太卜监长史、三公中的太傅,防备之森严,大队军马劫囚也不惧。公山虚享受的待遇之隆,简直超过了他的皇帝搭档白清羽。 白纯澹不杀公山虚可能出于两个原因:要么是白清羽以自己的生命为要挟保护公山虚,要么公山虚对白纯澹还有用。 但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吏,他能有什么用? 在皇帝殡天的次日,公山虚的一切记录消失了,这个人到此变成了一个谜。直到胤喜帝年间,一个名为项空月的小吏出现在天启城里,“飒飒然有神仙之表”,当时就有老人觉得他和风炎朝的兰台令公山虚“风姿相若”。这个小吏后来变得很有名,辅佐燮羽烈王灭掉了白氏皇朝,官至太傅,又因为反对燮羽烈王下狱,最后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位列“燮初八柱国”之首。 梨花黯落 有趣的是白氏宗祠的实际掌权者,北武君白纯澹并未享受到胜利的果实,他死在白清羽之后仅仅两天。在一场贵族世家的盛大冬狩活动中,他被邀请旁观并赐弓箭和骑术最优秀的世家子弟以貂氅。这位半身残疾的老人被家臣搀扶,顶着飘雪走到暖轿外遥望雪野里纵马追逐猎物的年轻人们,忽然感慨地说了一句话,说我三十余年前看到行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猎场上纵马奔驰啊。白行之是白清羽的原名,他因为自己出身的卑微,所以不愿意和兄弟们用类似的名字,登基后一直使用“白清羽”这个别名(事实上这是他的别名,正式的名字始终是他被纪录在白氏家谱中的名字:白行之)。身为政治对手和白氏宗祠长老的白纯澹多年之后还会回忆起初见这个十三皇子的一幕,听起来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件事记录在白氏的家史《蔷薇诸代纪》中,应该不会有任何杜撰的成分。白氏自家私史的史官就算想要杜撰,也得考虑这斗争的两方,一方是白氏家族的皇帝,一方是白氏宗祠的大佬,但凡杜撰出来的东西得罪了任何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也就是在这次观猎中,白纯澹感染了严重的风寒,被家臣们紧急护送回城之后,没能在病床上撑过两天,死于北离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九。他没能撑到新帝正式登基宣布改元的一天,上天像是捉弄了这个老人,当他除掉了对手,大权在握,在东陆的权力舞台上无人可以匹敌的时候,曾经若干次把他从病魔那里拯救回来的好运气离开了他。 事实上白纯澹并非后来一些同情风炎军事团体的史学家所猜测的那样,是个死忠于世家政治制度、同时又充满权力欲和控制欲的阴谋家,他的政治思路非常清醒,同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寿命将尽。北离十二年九月初四,白清羽还未驾崩,帝都政治局势还未完全明朗之前,在白纯澹写给次子白子恒的信中,他谆谆嘱咐说:“秋深气凛,霜寒衣重,心内怀忧。尔父自度生年八十有三,已是世之长寿者,无憾矣,倾国富贵,非我之命。”(“深秋寒气凛冽,穿上衣服也觉得沉重,心里忧虑。你父亲自己想来,活了八十三年,已经是世间长寿的人了,没什么遗憾了。倾国的富贵,不是我的命啊。”) 白子恒会意,把这封信交给身边的人看,很快消息传回了帝都。于是那些劝白纯澹废黜皇帝立自己儿子为皇室继承人的大臣纷纷退散,白纯澹也确实没有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白子恒立为皇室继承人,他立的皇太子白豫平跟白纯澹之间的血缘关系极远。 临死前白纯澹曾预言大胤皇朝的未来,他召回自己最心爱的次子白子恒,在病床上对他说:“修文四十七年,我问卜筮监长史楚道石:‘家国之兴衰可窥耶?天运之所钟可测耶?’。楚道石曰:‘可,然所得不吉,白氏后当有王者兴,不及百年。’今观我白氏之盛,六百余年矣,一姓人家,有得六百年持国而不自惜福祉,尤孜孜以求万世不替者耶?”(“修文四十七年,我问卜筮监长史楚道石说:‘国家的兴衰可以窥测么?天运钟情于什么人可以被推断么?’楚道石说:‘可以,但是得到的结果不吉,白氏之后会有王者兴起,最多不过一百年。’如今看我白氏的兴盛,已经有六百多年了,一个姓氏的一家人,已经六百年掌握国家的政权,难道能够不珍惜自己的福分,还要孜孜不倦地追求千秋万代么?”) 白纯澹临死的时候也非常直白地评论了他的对手,称白清羽为白氏自蔷薇皇帝之后最英伟的人材,但是依然只是“千里之材”,不是“万里之材”,不能够一统九州。如果白清羽当时选择和他合作的话,那么合两人的力量,固守东陆,白氏家族还会再有六百年的辉煌,可是白清羽选择了和白纯澹不同的道路,他们两人之间的搏杀已经大大削弱了白氏家族和世家政治体系在东陆的力量,其后势必很难有新一轮的振作了。这个预测不能不说是一种远见卓识,对于时局是一种具有极大贯穿力的洞悉,白纯澹对白清羽的胜利,好比白清羽对北蛮的胜利一样,都是一种惨胜,在这场政治对决中真正获得好处的是宛州的商业集团和各国诸侯。 当时白氏宗祠所供奉的一位星象家得到了白纯澹的遗言,非常诧异于楚道石这则预言时间跨度之大,因为即使是九州之内最伟大的星象学家也不可能对百年之后的事做出如此精准的判断。但是楚道石名气之大又让他留了一个心眼儿,就把这则遗言记录下来,以火漆封好。 历史证明了楚道石洞彻未来之眼之所见和白纯澹对于国家气运的预判,七十一年后,姬氏家族的后代姬野攻克天启城,立国号“燮”,他的弟弟姬昌夜即位之后正式登基称帝,强盛了七百年的白氏帝朝走到了终点。 羽烈王开创燮国的时候,前面所说的星象家已经过世,可他的儿子认为这就是楚道石的预言终于应验的时候了。他把这个看作升官求财的机会,于是带着父亲记录的白纯澹的遗言求见大燮的太傅项空月,称这是天运钟于姬氏,百年前就已经注定。 项空月的回答很微妙,他说:“楚道石之言,其验兹乎?” 又说:“天道不可记识,神术不可觊觎,欲以尘躯俗骨,越天地之极,履太上之域,大凶。楚道石之没,莫非果报耶?”(天道是不能被记录理解的,就像诸神的法术是不能被觊觎羡慕的那样,妄图使用超越自身的力量,必然会有可怕的报复,楚道石的猝死,难道不是因为他偷窥了天道的奥妙么?) 大概是这位大燮太傅也很不喜欢别人讨论星辰命运的问题,所以赐了这个星象学家的后人以一些金钱,就打发他回家了。而大燮开国时地位举足轻重的星象学大师,钦天监博士西门也静则对此保持了沉默。如果按照大燮建国开始算,那么确实白氏帝朝的寿命没有延续过百年,如果按照燮敬德帝正式接受胤末帝的让位来计算,那么白氏最终还是苟延了百年以上,所以楚道石的预言,倒也在准和不准之间。 大概是因为白纯澹一脉曾经在家族中掌握了太大的权力,以及他对于帝朝未来的悲观预测,他一手推上皇座的胤威帝白豫平在成年后非常反感这位已经去世的长辈。白纯澹这一支的势力后来不得新皇帝的宠信,也没有出什么绝世的人才,在威帝年间就彻底衰败了。 值得一提的是苏瑾深的官职,从那以后苏瑾深一直是“羽林上将军”,一直到他死都没有变过。这个本应由太子摄位的官职变成了苏瑾深的专属席位,他不会有升迁,却也没有降职,没有职司,也没有任何属下,孤单地活在苏氏的老宅里。从羽林天军的账目看,后来甚至没有人再给这位官爵高到极致的破军之将发饷,他的存在都被世人遗忘了似的。 当然,事实上并非遗忘,只是后来的掌权者们不愿触碰那段麻烦的往事。无论谁要挪动苏瑾深的位置,都意味着要对风炎朝的历史做一个评判,评判白清羽集团和白纯澹集团这对立双方的对错得失。而这偏偏是很难评判的,一个是白氏家族不世出的英雄,他的威严和号召力如熠熠升起的晨星,他手下的名将多如牛毛,任何一个后世的雄主都在阅读那些英雄篇章的时候都满怀妒忌,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在那短短的二十年中,如此多的英雄出世,而另外一个却是白氏帝朝的救主,没有他则无法力挽狂澜,在惨烈的失败后保持帝朝的威严。所以掌权者们干脆选择了不管,只等着雨打风吹,当时间把一切英雄的身影都洗得黯淡之后,当对错也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之后,麻烦也就不再是麻烦了。 不过有的时候也是不能不管的,比如新年到来祭祀星天的时候。按照帝朝的规矩,有一份极长的文章需要被朗诵,是对星空诸神的祭文,因为是用青色的特殊墨水写在白色的绢上的,这份祭文被称为“青辞”。“青辞”中的重点是历数历代先皇仰天受命,兢兢业业统治东陆的政绩。给白清羽的赞美是“武烈维扬”,给白纯澹的赞美是“文毅抚疆”,听起来到像是这两人一文一武管理朝政,配合非常默契的样子。后世的皇帝们对此这两个赞辞不敢轻易更改,一年一年地照抄下去,由史官用温雅凝重的语气对着苍天诵读。白氏子弟们也充分理解了皇帝的苦心,他们在外人面前对自己这两位先辈都尊崇有加,总之白清羽做的也是对的,白纯澹做的也是对的。 那么谁错了呢? 大概只能怨那个错误的时代,惊才绝艳的年轻人们美好却错误的相遇,怀了美好却错误的理想。 苏瑾深死于胤喜帝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此时他已是九十一岁高龄,却非死于床榻,而是斩刑。 胤喜帝时,风炎北伐的事迹已经淡去,衰弱的胤朝皇室终于屈服于一个乡下诸侯嬴无翳之下。离国公嬴无翳凭借过人的果敢和强大的军事力量,挟天子以令诸侯,把大军驻扎在天启城里,眼里全然没有皇室,大臣们皆畏惧这位霸主,从而疏远了皇帝。高高在上的大胤皇帝愤怒了,秘传“勤王铁券”,号召诸侯带兵勤王,和嬴无翳开战。诸侯倒也非常响应皇帝的号召,因为他们也恨嬴无翳入骨,于是这些人纠集了十八万大军讨伐嬴无翳。嬴无翳是个军事鬼才,在兵力显然弱于诸侯联军的情况下,利用诸侯间的不合,在锁河山下的八鹿原发起了决定性的反击,一举得胜,和诸侯订盟。 诸侯退去了,嬴无翳还得想办法清算。他完全明白那些“勤王铁券”是谁散发出去的,但是此时喜帝不敢承认,嬴无翳也不希望把这件事单纯地归结于皇帝恨他入骨,所以做出了冲动愚蠢的事情。这样会在政治上对他不利。所以他给这次事件的定性是:有奸佞小人冒充皇帝的名义,撺掇诸侯与他为敌。 可是这个奸佞小人在哪里呢?嬴无翳伤透了脑筋,那时候帝都里敢去跟皇帝那里奏事的大臣都不多了,仅有的几个愣头青也不够分量,不够格作为奸佞拉出来杀头。嬴无翳于是把视线转到羽林将军程渡雪的身上,他觉得程渡雪当这个奸佞足够分量了,而且可以顺带抹掉羽林天军中的异己势力,把皇室仅剩的一点军事力量也纳入他的麾下。 帝都上下惶惶不安,因为程渡雪如果被作为幕后主使,会牵连不少人。而羽林天军中程渡雪的亲信更可能被肃清,这些亲信都是贵族豪门中崇尚军武的子弟。 这时候一个年迈的身影被后辈搀扶着,缓缓走出了苏氏的老宅,踏着积雪步行过十三个坊(当然苏瑾深的生活已经困窘不堪,没有车马侍从),最后到达嬴无翳的府邸前,捧着风炎皇帝赐予的宝剑立于风雪中。 这个人是苏瑾深,他承认他是私下散发勤王铁券的人,当斩刑。 嬴无翳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命令属下接过了苏瑾深手中的宝剑,把这位羽林上将军押入大牢,择日行刑。 当时离国以赤旅雷骑两支劲旅闻名于世,将领皆对前代英雄有仰慕之情,可以说这些武士是读着铁驷之车的故事长大的。听闻消息,都震惊莫名,骥将军谢玄和雷骑军左都督张博以及一众高级将领都亲自前往嬴无翳的府邸,为苏瑾深求情。而嬴无翳拒绝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彼有求死之志,如之奈何?” 十二月,天启七御史判罪,苏瑾深被斩首于成贤坊,当时帝都数万人在街边相送这位鬓发霜白的老人,“天下扼腕哀之”。 不能不说嬴无翳真正了解了苏瑾深的内心,其实苏瑾深所求的,并非白鹿颜的命,也不是白氏皇朝的未来,他找到嬴无翳,是求他自己的死路。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幕后主使,他心中想得更多的可能是,用自己的一腔血表达他们这群人对于皇室的忠诚。 五十年后,他终于以自己的死再次证明了风炎朝一代英雄们的勇敢和刚烈,但是这样就能还他那些兄弟以清名了么?九十一岁的苏瑾深未免迂腐了。 苏瑾深死后四个月,他的劲敌和忠实崇拜者谢孤鸣便急着追随他于地下。他也被嬴无翳当众斩杀于成贤坊,罪名是结党乱政。谢孤鸣确实对得起他的罪名,他散尽财产,派出所 纠集忠于自己的数百名金吾卫和羽林军士兵,向诸侯霸主嬴无翳的府邸发起自杀般的攻击,这位老臣仅能以自杀表示他对于帝国的忠诚。 翌年春,稷宫的梨花再次盛开,洁白如雪,可是曾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纵酒唱和的年轻人们都已经离去,风炎的英雄血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般飞散在历史的书页间,墨迹中徒留下写不尽的英雄志、唱不尽的男儿气、望不到头的漫漫征途。 附录: 李景荣 作为江棣名义上的女婿(江棣这个女儿是从早亡的兄长那里过继来的),李景荣也被波及。他产业很多都是依靠江氏的银庄支撑,在江氏银根抽紧的时候,李景荣的许多店铺也被典当出售,以换取现金来反哺江氏。但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李景荣在宛州豪商中虽然是后起之秀,但是根基远远不够扎实。很快,他的产业就被出售殆尽,他自己的经营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但是这并不重要,宛州商人们都相信,只要江棣不倒,李景荣也不会倒,因为这两家名虽为二,其实一体。在江棣最艰难的时候,原本李景荣应该站出来为他的岳父出力,各方筹措资金挽救大局。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景荣带着家人溜走了。 李景荣并未走远,而是全家搬到一艘大船上,在青石港近海和远海之间漂泊,每半个月,李景荣的大船就会随风接近海港,补给淡水、食物和奢侈品。这种举动让宛州商会的大人物们非常费解,怀疑李景荣是个势利的人,看到江氏的前途渺茫,和他的岳父分道扬镳了。但青石港的小商户却非常喜欢看见李景荣的船随风飘来,因为李景荣出手极为阔绰,而且待人友善,就像他的岳父一样。李景荣经常邀请送货上船的商人参观他的船屋,据称这艘大船堪比运送宁州巨木的顶级巨舰,长五百余尺,甲板上阔可走马,船上楼阁比邻,巨帆张开则遮蔽天海。船楼中住着李景荣美貌温婉的妻子,乖巧可爱的女儿,以及上百名绝色倾城的女乐,这些女子们轻裙霓裳,或者抱着猫狗想心事,或者抚琴低吟,或者赤着晶莹如玉的双足追逐打闹。她们向商人预订各种各样的昂贵商品,从北邙山出品的流翠的玉镯子到晋北极品的雪锦,无所不包,下一次大船接近岸边的时候,商人们把这些珍品送上船,李景荣的账房就会慷慨地付账,很少讲价。大船上无处不奢华,即便登船的跳板上所铺的毯子,也绣着金线,船楼里面有几个年轻的伙计进去看过,出来都神思恍惚,说不知道是人间还是天上。也有人说船身附近有鲛人隐现,似乎持着武器,俨然护卫。 而李景荣只是垂钓于船首,往往很久都不起身。 大船接近海岸只有几日,便即离开,成了青石的传奇之一。 白清羽北征归来,财政巨亏的消息曝露于世,人心震动,旋即宗祠党和宛州商会在天启城重新缔约,江棣自尽,幼子江铁云接手江氏。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恍若惊雷。 北离十七年年十一月末,李景荣的大船再次接近青石港,捧着各色珍品的小商户们等候在岸上,期待着再一次看见那艘人间奇迹般的大船。可是这一次大船却没有泊岸,人们远远地看见李景荣白衣高冠,在甲板上焚香祭祀,遥望淮安的方向朗诵祭文,而后痛哭流涕,女乐们也皆是白衣胜雪,丝竹婉约,哀伤不胜。人们这才明白李景荣是遥祭他在淮安的岳父,而在江棣自尽前的一个月,李景荣的大船接近岸边的时候,行商向他交付了定制的数百袭白色纱裙和衣冠。李景荣在江棣自尽之前,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货殖府核查的结果,在帝党征伐北陆的期间,李景荣曾经大量买卖期票,用了一些复杂的手段套取金钱支持北征。这些手段被货殖府判定是非法的。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的岳父相比,李景荣显然是个更加露骨的帝党,露骨到带着商船协助帝党登陆的地步,宗祠党不能允许这个人继续逍遥。所以缇卫们已经赶赴宛州预备把他收监,这些缇卫们混迹在商人们中隐藏在码头上,等待着李景荣的船放下跳板。 然而这是世人最后一次见到李景荣,那艘奇迹般的大船没有靠岸,而是张开了巨帆,逆着海潮远离了人们的视线,白帆最终消失在天海的尽头。没有人知道李景荣去了哪里,也许他的大船将在深海的波涛中被吞没,也许他扬帆去了西陆,他曾经开垦过那里的土地,也许他这样一个奇迹并不需要什么归宿,他和他的巨舰、他的鲛人朋友们、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如仙人般依然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垂钓饮酒。 稷宫传统“大斩魁” 《白夜城破军大斩魁》这本书所以出名,并非因为市井俗人,而是那些出身军武世家的稷宫学生。 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稷宫的学生们按说都是战场上的精英,明知道“大斩魁”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却最喜欢听这种豪勇无限的故事。一度稷宫新生的入门三件事是,“饮兄弟酒”,“听大斩魁”,“写梨花诗”。很有些白清羽遗留下来的黑街风格。“饮兄弟酒”这个规矩非常人性化,有些破落世家的子弟家贫无财,便充当采买,家境富裕的学生便有义务轮流出钱,然而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学生们坐在稷宫的梨花树下一边饮酒一边自述家史,这对于贵族子弟而言非常重要,了解了彼此的家史,很有助于他们将来在权力场上互相帮助。而“听大斩魁”就有些笑闹的意思了,学生们一窝蜂扎进坊间的酒肆里听说书客说这段书,命酒痛饮,此时往往喝醉,越是豪迈不羁的,越是得到同学们的仰慕。“写梨花诗”则是因为稷宫里遍植梨花,梨花是稷宫的象征之一,稷宫的学生们也被贵族少女们笑称为“梨花年少”,学生们虽然是武士,也要附庸风雅,必须以梨花为题歌咏一首,诗题在稷宫馆舍的墙外,每几年就要粉刷一次。胤朝末年离军和诸侯联军于锁河山下血战,稷宫出身的将领锐身赴死者百余人,离军被驱逐出帝都之后,成帝立碑于太庙外,把这些勤王忠臣的名字和他们当年入学时所写的梨花诗全部刻在一面石墙上,供后人凭吊。此后“写梨花诗”便成稷宫传统,由不得学生不写了。 某一任稷宫执事叶水瞑是个好奇心过于泛滥的人,他曾有一次给学生出题,要求在沙盘上推演苏瑾深闯白夜城的行动路线。这一课是《斥候战略》,是很重要的一课。学生们不敢怠慢,对着谢家老宅的图纸,绞尽脑汁地琢磨一个独身持剑的人怎么能够突破重重防御进入宗祠党的会场,要知道有确切资料表明,虽然没有《大斩魁》中所说的七十二缇魁和五千死士,白夜城那时的防御体系也不亚于太清宫,几乎是水泼不进。最终学生们交上的答卷里,各种可能性都被分析,苏瑾深侵入的路线被复现了,他们认为苏瑾深事实上只杀死了十四个人,就到达了会场,确实是一场单兵侵入堡垒的绝妙作战。这场考试中名列第一的学生界辛平,后来出仕淳国,官至骑都尉,在锁河山战役中因为近距离观察雷骑,行斥候战略,被雷骑发觉,一箭射死。可见他战略虽然学得好,实际执行起来却差得太远。而有趣的是倒数第二名,此人后来出仕下唐国,官至武殿都指挥使,倒数第一名则出仕楚卫国,官至大将军。前者名叫息衍,后者名叫白毅。他们二人名列倒数的原因是他们上缴的答卷是一样的,必然有人抄袭,可是两人都不承认,于是并罚。 后来叶水瞑这道荒唐考题被朝中重臣知晓,立刻被撤职,遣送回云中老家了。 天驱武士团 和神秘莫测的辰月教相比,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天驱的存在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辰月有其严密的组织体系,导师制的教学体系,强大的秘法体系,和严格的执法体系。这自然会让这个组织产生凝聚力,长久地存在于黑暗中。 然而上述体系在天驱武士团中完全没有,在燮羽烈王为首的“天驱军团”出现之前,天驱武士团看起来是个纯粹的自发性团体,一部分武士因为信奉某种精神而自然地走到一起并肩作战。他们要为这伟大的理想和精神而牺牲很多,乃至于生命,却基本谈不上回报,他们甚至不像辰月教徒那样信教就可以获得神秘的星辰之力。他们最成熟的组织结构不过是有七位宗主,但是看起来这七位宗主的权责并不分明,跟蛮族的库里格大会这类游牧民族的民主制度相比,都显得很不成熟。 但是号称“不死”的却恰恰是天驱们,经过几百上千年,这个秘密组织从未真正衰落,即便某段时间遭到摧毁性的打击,事后它总能恢复活力。 历史学家们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凭借所谓“守护安宁”这个看起来概念模糊、毫无吸引力的理想,天驱是如何吸引如此多的追随者的?即便这理想看起来非常好,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这个组织没有被其他具有相似纲领的组织取代。 有一种理论认为,天驱事实上并非它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在看似简单的组织纲领背后,天驱有着一个没有真正暴露出来的宗教纲领。这个纲领甚至比辰月的纲领更加强势,蛊惑人心。 神寝殿 “神寝殿”名虽堂皇,却是太清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偏殿,所谓“神寝”,是指“神思安宁”。前朝太子幼小的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皇帝觉得太子生性顽劣需要示以惩罚的时候,就会把他关在这座偏殿里思过,强迫他安静下来,以此可想这座偏殿的荒僻孤凉。数十年后胤喜帝白鹿颜偶然间来到神寝殿,命令内监打开殿门,喜皇帝怀念祖先的武功,身受诸侯的压制,感慨帝朝光辉不再,忍无可忍地在神寝殿中放声大哭,泼墨行草写下他书法作品中数一数二的名帖——《十二月初三临神寝殿想先皇往事嚎啕丧乱》,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悲恸,命酒痛饮以浇胸中块垒。这张名帖总共就那么十九个字,但是每个字都如怒龙行云,而筋骨如铁,落笔之重导致墨丝纵横飞溅,数次笔迹都行出纸外,纸面根本一塌糊涂,可观者无不受帖中气骨所感。当时占据天启城的诸侯霸主嬴无翳很欣赏这张字帖,击节赞叹说:“白氏男儿气宇今从笔墨中见。”喜皇帝带领战车冲击他的府邸,被反叛的部下诛杀之后,嬴无翳还表示很可惜这位皇帝在笔墨上的才华,从宫里搜罗了大批喜皇帝的书画带回离国珍藏,却不理会喜皇帝写下这张丧乱之帖的时候,心里想得最多的只怕是把他这个诸侯霸主碎尸万段。 ——The End——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乔霂之影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