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九歌 作者:李大愚 文案 九歌的名字源于她热衷山海经的娘亲连着几日梦到了神乎其神的九歌山,于是乎屏退众议一锤定音决定下来的,她还记得那时爹皱着眉头说, “这名字不好,听着薄命。” 娘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九歌对爹的先见之明深以为然,她确实薄命了,在还有三天就满15岁的及笄礼前,不幸丢了小命。 ............................ “你放开我吧,我真的已经死了,不值得你救的。” 这回墨玉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你只要好好的握住我就行了。” 九歌看着墨玉,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不明白这个相识不过短短数十日的人,怎么会不要性命的救她。 ................................ 风雪弥漫中,石阶之上,有人看见了她,穿着素白长袍,在雪里只剩下一双眼睛。 “来者何人。” 她道, “楚南水,前来求道。” 声音清灵,同这落雪一般,散入天地,了然无痕。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九歌,容夙 ┃ 配角:沈意,慕九遥 ┃ 其它:长生宗,定魂珠,降妖除鬼 ================== ☆、我是鬼啊 九歌的名字源于她热衷山海经的娘亲连着几日梦到了神乎其神的九歌山,于是乎屏退众议一锤定音决定下来的,她还记得那时爹皱着眉头说, “这名字不好,听着薄命。” 娘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九歌对爹的先见之明深以为然,她确实薄命了,在还有三天就满15岁的及笄礼前,不幸丢了小命。 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在青河城,多的是同她一样早夭的姑娘,家中有哥哥照顾爹娘,并且她这个博学多才的哥哥还很争气的当上了大官,至少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刚死去的那段时间,九歌很忧愁的担心爹娘跟哥哥很快就会把她忘了,而事实也是如此,两年后升上京城大官的哥哥就带着爹娘和她亲手养大的狐狸小白一起搬去了京城,搬得干干净净,她再也见不到他们,担心也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唯一令她耿耿于怀的,是她的未婚夫,沈意。 他们本来是定在她及笄礼半个月后的吉日成亲的。 九歌很喜欢沈意,他们差一点就要成为夫妻了,这件事令她大为伤心。 平日里,她就呆在沈府门外的那株大槐树上,看着沈意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 看着看着,九歌更伤心了。 沈家是商贾,生意从祖上传到现在,依旧做得很好,导致他们家很有钱。 九歌不太喜欢他们家很有钱这件事情,因为如果他们家没有钱的话,就请不到大光明寺的金身菩萨来镇宅,她就不会进不去他们家的宅院,就不会只能远远的看着沈意站在窗口,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应该很难过吧,对于她死了的这件事,九歌想,沈意对她那么好,应该是很喜欢她的。 然后,她就被楚南山捉住了。 那是一个月华微凉的夜晚,正适合像她这样不肯归于地府的幽魂四处游荡,九歌第无数次的试图冲破笼罩在沈府上的那层金光好进去看看沈意的时候,楚南山在身后一手还拿着酒壶,朝她厉声喝道, “哪里来的小鬼,休要害人!” 一开始,九歌并不觉得这个满身酒气衣裳破旧的流浪道士能把她怎么样,直到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困住,收进了楚南山随身带着的碧玉葫芦里。 三天后,楚南山打开了葫芦,九歌以为是要放她出去了,却没想到他只是收了另外一只恶灵进来。 眼看着葫芦口就要被封住,九歌扑上去喊道, “喂,你快放我出去。” 葫芦口露出了楚南山酒意朦胧的一只大眼珠,他奇道, “咦,怎么还在。” 九歌怒了,“你把我收进来的,我又出不去,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然而楚南山还是把葫芦封住了。 甚至还使劲晃了晃葫芦。 九歌无奈的转身回到了葫芦底,却看到那只刚收进来的恶灵痛苦不堪的模样,无数的白气从它身上冒出,恶灵越来越虚弱,直到最后化成一团虚无的影子,逐渐消失在眼前。 九歌看得胆颤心惊,她并不想死,可死,总比彻底消失要好,至少她还能偷偷的想想爹娘,看看沈意。 大概这葫芦是有一些消灭妖魔鬼怪的法力的,可为什么自己没有消失呢,难道是因为皮厚了一些? 九歌很惶恐,在葫芦里不敢闭眼,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没了。 过了几天后,葫芦又一次被打开了,收进来的是一只成了精的妖怪,两眼血红,想必造了不少的孽。 那妖怪看见了九歌,便张牙舞爪的朝她扑了过来。 九歌惊恐的往后退,看到那已经扑到半路的妖怪忽然一声惨叫,周身也开始散发出了白气,很痛苦的掉落在葫芦底开始挣扎。 九歌惊魂未定,低头看了一眼依旧完好的自己。 难不成,这葫芦对自己没有用? 九歌望了一眼立即就被封住的葫芦口,惆怅的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才好,若是永远都要被困在这里,还真不如消失的好。 此后,九歌安坐在葫芦的一角,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楚南山隔三差五的收进来几个妖魔鬼怪,啧啧的数着看谁能坚持的时间更长一点,但除了她,其余的无一例外全都消失掉了,一口气都不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葫芦口再一次被打开,一只浑身长毛的怪物被收了进来,九歌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一根根长毛慢慢消失,在葫芦里关了这么久,倒是把眼神练得很是不错。 直到长毛怪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在空中,什么都不剩下。 九歌见怪不怪的准备继续闭目养神,也没别的事可以做了。 却在突然间,发现有什么不对。 九歌猛然睁开眼睛,朝上看去,确定了自己所想,确实有东西不对。 葫芦口没有被封住。 迟疑了片刻,九歌悬着一颗心,慢慢的飘上葫芦口,慢慢的探出脑袋,直到完全钻了出来。 重获自由,九歌一声欢呼,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真好,虽然同葫芦里并无二样,她根本不用呼吸。 可九歌还是很开心,想到危险就在一旁,她下意识的打算拔腿就跑,在跑之前好奇的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老道士这次怎么会忘了封葫芦呢。 然后她就停了下来。 大叔还是大叔,一身破旧衣裳还是当初看到的那个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洗过,只不过这一次,他醉得更厉害了,不省人事的趴在那张破桌子上,一只手指勾住碧玉葫芦的挂绳,葫芦嘴正在挂绳的另外一头摇摇晃晃。 九歌没忍住,上前戳了戳他布满青色胡渣的脸,都喝成这样了竟然还能收妖,真是.... 手指底下忽然一动,楚南山睁开了眼睛,把九歌吓得差点蹦到屋顶上去。 好在他立即又闭上了眼。 九歌松了口气,觉得还是赶紧跑比较好,刚迈开步子,就听到大叔清楚无比的声音, “去给我打壶酒来。” 九歌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继续逃,都已经到了门口了,楚南山在身后慢悠悠的加上了一句, “否则我就把你收回葫芦里去。” 九歌回头,看到那只小巧的碧玉葫芦的葫芦嘴正朝着她。 九歌欲哭无泪,“我是鬼啊怎么帮你打酒。” 楚南山抬起一只眼皮看了她一眼,随即猛然一掌拍在了破木桌子上,啪的一声,把九歌吓得浑身一抖, “我.....\"又不是不帮,是真的帮不了啊。 然后就看到了楚南山提起被破木桌子划伤的手掌,有血珠渗了出来,受伤的手在半空中快速划了几道,随后带着那一颗血珠一起拍进了她的眉心里。 九歌愣了片刻,发现周身开始无比炙热,好像要被烤熟了一般,散发出淡淡的白雾来。 啊,她这是要消失了吧,九歌有些难受的闭上眼,她再也见不到爹娘,哥哥,还有沈意了。 然后,一只酒壶重重的砸在了她的身上,九歌下意识的手忙脚乱接住了酒壶。 然后忽然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消失,还能碰到东西了。 楚南山继续趴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我给你重筑了肉身,时效一天。“他顿了顿,“东面五里,速去速回。” 九歌捧着酒壶停顿了足足半刻钟的时间,而后,跨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求亲们收藏呀 ☆、初见 至今,九歌已经死去整整五年了,她都快要忘了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 走在乡间小路上,这新得的肉身用着还不是很习惯,深一脚浅一脚的摇晃着,九歌花了快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总算看到了那家破旧的小酒铺子。 “打酒。”九歌的声音还带着一些生涩,毕竟,已经这么久没有同寻常人说过话了,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九歌犹豫的时候,酒壶已经被人粗鲁的接了过去,酒铺子的老板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看着不像是卖酒的倒像是卖猪肉的,身上那件粗布衣裳油黑发亮,也不知道是脏的还是本来就那样。 九歌看着那人掀开屋子角落里的大酒缸,一个大瓢一勺就把酒壶灌了个满,然后走到了九歌面前,伸出了那只又脏又大的手掌。 九歌本来伸出手去接酒壶的手稍稍愣了一会,一句“干啥”还在嘴边,然后生生咽了回去。 真是当鬼当太久了,都忘了买东西是要给钱的,那个死道士让她出来打酒又不给她钱,这可怎么办才好。 九歌一边看着牛高马大的店老板,一边思量着若是抢的话能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眼看着九歌没有动静,店老板粗气一喘,眉毛一抖, “看什么看,给钱啊,这一壶五两银子。” 九歌活着的时候,他们家有父亲当官,过得还算不错,基本上买一些寻常东西是不需要先问价格的,她当然也并不知道这一壶酒最多值个五十文钱,店老板看她是个小姑娘好欺负存心欺诈她。 九歌被老板那么一吼,有点受惊了,她环顾自己一周,除了一身蔽体的衣裳,一点可以抵押的首饰都没有,有些胆颤的看向凶神恶煞般的店老板, “我...我没有钱,能不能让我先拿走,等下...给你把钱送来...” 说到后面,九歌的声音已经轻到自己都快听不见了,这话说得,人老板怎么可能会答应。 店老板一听,立刻就开始吹胡子瞪眼,朝她一吼, “什么,没有钱?没有钱你还想来打酒,你是来找抽的吗!” 九歌被那有两个半自己大的店老板吼得有点胆颤心惊,她从来没有做过买东西不给钱的事情,本来就是自己理亏, “要不,你看看我有什么能抵酒钱的,我都给你。” 店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里有了一些亮光,他走到九歌面前,以绝对的碾压气势俯视着九歌,满脸邪气道, “你说的,我要什么都给?” “嗯嗯。”九歌连连点头,只要能把酒壶给她,她可不想再被那个臭道士关进葫芦里了。 没想要店老板那只肥大还泛油光的手立刻就朝她的脸摸了过来,露着满嘴大黄牙笑得一脸□□, “那好,只要你陪我睡几天,我这的酒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那只大手像蒲扇一样落下来时还带着风声,九歌恨这时候自己为什么要有肉身,若是个灵体怎么会怕他。 此时却连躲闪都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猪手落在自己身上。 啊的一声尖叫还卡在喉咙里,身前一声闷响,那只手没能落下来,听到了店老板的怒吼, “你干什么啊!” 九歌惶惶的睁开眼,发现身侧站着一位黑衣锦服的公子,公子手上握着一把纸扇,此时正一下下的轻摇着。 得救了,九歌几乎是一瞬间就缩到了黑衣公子身后躲了起来, “公子救命!” 店老板看着九歌躲了起来,暴怒的伸出大手想要把她揪出来,只见那黑衣公子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敲在那店老板的手臂上,卡擦一声响,好像是什么碎了。 店老板一声惨叫,收回胳膊的时候疼得脸都青了。 黑衣公子大步一扬挡在了九歌面前,风度翩翩中带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做什么,本公子这是看不过去替天行道。” “我欺负她?”店老板脸都扭曲了,怒吼道,“是她自己说的我要什么她都给的,你情我愿的事情你行个屁的道啊。” 九歌缩在黑衣公子身后,赶紧探出脑袋解释, “我是来打酒的,忘记带钱了,然后他就这样....” 黑衣公子啪的一声把扇子砸在手心里,懂了, “原来如此,那这样好了,我替这位姑娘付账了,总共多少?” 九歌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那店老板一声吼道, “五十两。” “你刚刚还说是五两的。”九歌瞪大了眼睛。 “我家的酒,我说五十两就五十两,怎么着!”店老板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黑衣公子了然的哦了一声, “既然这样,”他一只手伸向腰间绑着的钱袋,店老板以为得逞了,眼神都跟着落在了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上,却没想到,黑衣公子的手转了一个弯,拿着纸扇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如狂风暴雨一般砸向店老板粗壮的身上,砸一下,便听到店老板一声惨叫,边挨打边满屋子逃 ,黑衣公子也跟着满屋子追, “一壶酒你跟我要五十两,当你爷爷我是傻的啊,啊,我就是把你这破屋子拆了也抵不上五十两吧,你跟我要五十两,啊,还要吗,还要吗!” 打到最后,店老板只能抱头蹲在墙角里哀嚎,边嚎边喊,“不要了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你拿走,你都拿走。” “这就对了嘛。”黑衣公子满意的收手,拿手帕擦了擦手之后,理了理衣裳,随后把酒壶拿过来递给了九歌, “小姑娘家家的,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买东西了,容易被欺负。” 九歌感恩戴德的接过酒壶,“谢谢公子。” “那我走了,你快回去吧。”黑衣公子神清气爽地接着摇着扇子,越过九歌准备离去。 “公子等等。”九歌忽然间想起了一个事情,忙开口叫了声。 黑衣公子转身看向九歌,“怎么,还有什么事要本公子帮你吗!” 九歌捧着酒壶,眼睛亮了亮,“我想问问公子,你知道青河城...在哪里吗?” 黑衣公子信手朝身后一指,扬眉道, “那不就是青河城吗!” 在这条路离这儿不到一里的地方,立着一座高高的城门,上面刻着三个大字,正是青-河-城。 九歌捧着酒壶,几乎是飞一般的奔回了楚南山呆着的那个小破木屋子。 ☆、心上人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拿过酒就一口气灌完一半的楚南山两眼朦胧的趴在桌子上,半只眼睛都没有瞧着辛苦打酒回来的九歌。 九歌伸手把楚南山的脑袋搬正了,看着他的眼睛,循循善诱道, “你看我酒也给你打回来了,你给我的肉身也是费了你的精血好不容易筑成的,既然还有一天的时效,能不能让我回青河城看看,我保证我只去看一眼,绝对不做任何坏事,我保证。” 九歌三根手指朝天,言之凿凿一言九鼎的慎重认真模样。 楚南山缓慢的眨了下眼睛。 九歌急了, “我真的保证不做任何事情,只是回去看一眼就好,你看我年纪轻轻就死了多可怜啊,要不然你给我下点咒什么的,只要做了坏事就让我立刻消失什么的都可以啊。” 楚南山只是又眨了下眼睛,眼神迷茫又朦胧。 九歌要哭了,她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回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跟沈意说说话,她真的好想去.... 楚南山抬手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才低下头去,慢悠悠道, “你还有九个时辰。” “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让我回去看看....”九歌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楚南山,“你说什么!” 楚南山摇了摇手腕间的碧玉葫芦,“还不走?那就....” 只听到一阵风声,九歌人已经到了门外的小路上,远远传来她激动的呼喊,“谢谢道长.” 今日风轻云淡,是个适合外出郊游的好天气,九歌这次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青河城门口,然后激动的一脚踏了进去。 等见到了沈意,要跟他说什么好呢,他看到了自己,会不会很激动啊。 九歌一路狂奔,连着撞翻了好几个沿街的摊贩,在一片叫骂声中,远远的就能看到沈府门外那两座白玉石雕成的凶悍的狮吼。 门牌上深深的描金刻着沈府二字。 九歌喘着气一只手已经放到了鎏金门环上,手指间微凉的触感,让九歌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一朝成人,她差点就忘了,自己是一个,已经死了五年的幽魂而已。 她已经不可能再跟沈意在一起了,那么见这么一面,真的有必要吗? 若是吓到了沈意,若是他已经成亲了,若是...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呢。 这几乎是九歌的小心灵所不能承受之重,手指离开了门环,九歌连连后退了几步,退下了门前的台阶,站在街上,仰头望着高大的朱红色门。 怎么办,她好难过,比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要难过。 她好想见见沈意,想跟他说说话,想抱抱他。 可是不能。 九歌想着,眼眶都已经红了。 这时的身后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 “咦,你怎么在这?” 九歌猛然转头,发现身后正站着方才解救过她的黑衣公子,他依旧一下一下的摇着手中的纸扇,略带疑惑的看着她。 “我.....”九歌心中难过,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黑衣公子看出了她的窘迫,也不为难她,上前一步跨上了沈府的台阶,好心的举起了手, “你是要进去吗?那我帮你敲门。” “不要!”九歌几乎是扑到他身前,紧紧抓住他举起的那只手,紧张得不行, “你不要敲门,我不是要进去,”为了让他相信,九歌紧跟着还加了一句,“我一点也不想进去的。” 黑衣公子低头看了一眼被九歌紧紧抱住的胳膊,眸底闪过了一抹复杂的情绪,只是很快就不见了,他有些好笑的看着九歌, “那你在门口犹豫那么久是打算做什么呢。” “我....”九歌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好的解释,无奈的苦着脸道,“我不想骗你,但是我现在是真的不想进去了,你不要敲门好不好。” 黑衣公子似懂非懂的笑了笑,“好,那我就不敲门了。” “你真好。”九歌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人家的胳膊,忙不送的松开,连连退了几步,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却忘了身下就是台阶,没有预料的一脚踩了个空,整个人面朝天的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啊,九歌一声惊叫。 然而下一秒却没有疼痛传来,倒是一个胸膛带着淡雅的清香,温柔得很。 黑衣公子及时的拉住了她,几个旋转过后,抱着九歌安然的站稳在了街道上,九歌睁眼,看到黑衣公子略带无奈的眸子正看着她, “你这么笨,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啊。” 九歌无语中,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吧。 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九歌记起自己才刚刚认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已经在他面前接连出了两次丑了,挣开他的怀抱后,脸颊微红的低头道谢, “那什么,谢谢公子的几次相助,以后有机会定回倾囊回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不等他回答,抬头就准备跑了。 然后,就看到了沈意。 街道那头不到百米的位置,沈意骑在一匹白马上,正缓缓走了过来。 还是那样好看,阳光下缓缓走来的沈意,就像天神下凡一样俊美无双,是世上一顶一的好看,哪怕隔着千远万远,她都能一眼就看到他。 沈意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因为九歌跟他说过,他穿白衣服最好看,所以从那以后,沈意只穿白色的衣服,哪怕是她死了五年了,仍旧如此。 九歌愣在那里,眼看着载着沈意的马儿缓缓走近,然后一声哀嚎,转身回头发现已经无处可藏,遂毫不犹豫一头扑进了黑衣公子的怀里,拿他的衣裳把自己整个人包裹的严严实实。 方才还拒人千里的人忽然又扑回了自己怀中,黑衣公子表示很是受宠若惊,他略微有些震惊的望着埋头在自己身前的九歌,一动也不敢动, “你这是....怎么了?” 九歌的唇隔着衣裳贴在他的胸前,极低哑的声音,“我不想看见他,求求你,帮帮我。” 不知道为何,黑衣公子脸色忽然有些不正常了。 这时,沈意骑着马儿,已经到了近前,他看见了黑衣公子,于是早早的下了马,牵着马缰绳走了过来。 微微一笑,道,“你怎么来了?”随即又看到了他身前异常的突起,以及脚下多出来的一双脚,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他身前藏着一个人,而且看那小小的体型,应该是个姑娘。 黑衣公子纵然潇洒多年惯了,此时也是难免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道, “方才在城门口出手帮了个小姑娘,那姑娘见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非要以身相许,这不,赖着不走了....” 埋头一动也不敢动的九歌:。。。。。。。。。。。 沈意了然的笑了笑, “你还是改不了好多管闲事的毛病。”他上前推开了门,把马绳交给门房,然后让在了门边, “请进吧。” 黑衣公子顿了片刻之后,伸手干脆利落一把将九歌抱在了身前,然后跨步越过了门槛,大大方方的笑道, “千里迢迢赶过来真是累坏了,快让你家厨房做些好吃的上来给我接风洗尘。” ☆、他有未婚妻了 九歌在那动弹不得,心中纵然是一万个不乐意,终究还是被抱着进了沈家的门,她埋头在黑衣公子的怀里,心中悲戚不止。 这可怎么办啊,若是被沈意看到了,她要说什么才好啊。 黑衣公子走路很稳,哪怕身前还抱着一个人,一路穿过了门庭,花园,绕过了假山溪流,由仆人领着走到了沈府最好的客房里。 绝望的九歌感觉到脚落到了实处,然后包裹自己的衣裳被掀开了,眼前一片光亮。 九歌站在原地,双手捂脸,心中又难过又惶恐。 黑衣公子看着她,问,“你跟他有什么恩怨吗。” 九歌欲哭无泪,悲戚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他是我的心上人。” 黑衣公子闻声,微一挑眉。 话音出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九歌,双眼一瞪急忙转过身来对着黑衣公子道,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却半响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释,想着不能说的秘密被人知道了,焦急得不行。 “那是他不喜欢你,把你拒绝了?”黑衣公子一点点寻根问底。 “不是,他也很喜欢我的。”九歌焦急的为沈意辩解,还没说完,九歌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哦~”黑衣公子了然的点了点头,“那你们既然互相喜欢,那为什么...不想见他呢?”黑衣公子冷静严肃的上下仔细打量着她,没漏过她的任何神情。 被逼到极处的九歌,忽然就急中生智了, “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是互相喜欢的,可是现在闹翻了,我不想再见他,免得尴尬呀,”九歌为了表示自己的认真,加重语气诚恳无比的说,“我一点都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所以,你能不能把我送出去。” 黑衣公子面无表情的看了她许久,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可信程度有多少。 此时,门外传来沈府仆从的声音, “公子,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少爷请您过去。” 九歌要哭了,沈府她从前来过无数遍,这里的仆人都会亲切的称呼她一声少夫人,不管是谁见了她,都要惊动沈意了。 她只能拽着黑衣公子这根唯一的稻草的衣袖,低声苦苦哀求, “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公子的再生恩德,我没齿难忘,来生给你做牛作马也会报答你的。” 若是寻常矛盾,这姑娘怎会如此害怕见到沈意,黑衣公子看着九歌,眼底有些了然,只是,就这么结束了,多不好玩呀。 黑衣公子将九歌拉起来,露出了阳光明媚的笑容, “既然如此,我岂有不帮之理,”眼看着九歌眼睛一点点放出亮光来,就像是无尽夜色里忽闪的萤火虫一般令人心生惊艳,他又加上了一句, “但是呢,要我帮你也可以,不过你也要配合我一点,我保证沈意不会知道你是谁,如何?” 半刻钟之后,黑衣公子携九歌出现在沈府花园间的小路上,步伐散漫,是他一贯的风格,身后数个仆从低着头慢慢跟着。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黑衣公子挨着九歌,低声问道。 九歌二字在唇边差一点就要吐了出来,好歹算是咽了下去,脑海里划过楚南山的名字,急中生智道,“南水,楚南水。” 明显不是,黑衣公子把九歌的表情全部看在了眼底,心想以后自有一万种法子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急于这一时,遂点了点头,道,“嗯,这名字不错。” 九歌摸了把汗。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膳厅门口,沈意换了身衣裳,依旧是一身白色,不过他确实很适合白色,此时他正候在门口,看着九歌两人,笑道, “接风洗尘已经准备好了,快来入座吧。” 九歌跟着黑衣公子进了门,厚重的面纱覆在脸上,整理过的刘海遮去,就剩下一双眼睛在外了,却还是不怎么敢抬头,粗粗的给他行了个礼,便缩在了黑衣公子身后去了。 好在沈意并不计较,“一年多没见,你倒是更风流了一些,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随身带着姑娘呢。” 黑衣公子哈哈一笑,“说我风流,一年多没来,你身边这不也多了位姑娘嘛,还长得如此美貌,怎么,不介绍一下。” 姑娘?沈意带着姑娘? 九歌心中一怔,就听到一道柔柔的如流水般划过心头令人心悸的声音,“杜若,见过墨公子!” “杜若?真是名如其人,这等佳人,你是从何处寻来的。”墨玉摇着扇子,想着九歌方才说的闹翻,莫不是就是这位姑娘,是以眼底尽是好奇的打量。 “是我的未婚妻。”沈意微笑着解释道。 “再过半年,我们就要成亲了。” 沈意的话如同惊雷在九歌耳旁炸开,此时脑海一空,早把一切抛在了脑后,猛然从墨玉身后抬起了头,惊望着沈意,跟她身旁那位美艳女子,“你要成亲了!你..你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了。 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啊,你怎么能娶别的女人。 这一句话在九歌心头兜兜转转,片刻的时间,尽数化作委屈的酸涩,全融在了眼眶里,她直直的望着沈意,面纱下的唇紧紧抿着,眼看着泪就要落了下来。 你怎么能娶别人,怎么能娶别人。 墨玉及时的一把将九歌拉回了身后,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好意思,沈兄,我这姑娘从前被人抛弃过,最受不得刺激了,见谅见谅。”身后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了握九歌的手,让她冷静。既然你已经不想再见到他,那么他跟何人成亲,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有些晚了,沈意看到了九歌的眼睛,在她看着他激动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了那如清风和煦的笑,沈意一步跨到了墨玉跟前,面上是一派冷静,声音里却掩藏不住的有些微的颤抖, “墨玉,这位姑娘,是谁。” 那双眼睛,跟那人死去前,一模一样。沈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了。 在墨玉的掌心里,九歌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缓缓平静了下来。 是啊,有什么关系,自己已经死了五年了,难不成还想要沈意一辈子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吗,不,她不舍得的。只要他幸福,不管他娶谁,跟谁成亲,那都是好的。 九歌纵然万千难过,却终究不得不让自己归于平静。 好在墨玉挡在身前,一脸莫名其妙的道, “我方才不是跟你说了,我随手救下非要以身相许给我的姑娘啊。” 沈意自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平静了下来,扯出了一贯的笑来,有些勉强, “如此,为何要遮着面纱呢,不如取下来让我等一睹芳容,可好。” 这次墨玉没有说话,九歌从他身后站了出来,微微低头,声音有些低哑,略带一些不好意思道, “公子见谅,民女楚南水自小脸上就生着一块青斑,着实难看得很,是以不得不戴着面纱度日,实在不想惊吓着你跟杜姑娘,恕民女不能摘下面纱。” 不是她,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从来都是没上没下无法无天的。若换作她,定是要跳起来吼道,“你让我摘我就摘呀,我偏不。” 沈意站在那里,面色渐渐恢复如常,只是,眸底终归受了些影响,看着低头的九歌,久久没有开口。那双眼睛,真的是太像了。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好在一直没有开口的杜姑娘缓步轻移走了过来,扶起九歌轻笑道, “既然如此,无碍,阿意也不是刻意要为难你的,楚姑娘你别怕。”杜若一手扶着九歌,一边道, “那我们就上桌吧,再等上一会,菜可就要凉了。 ☆、楚南水 那声情意绵绵的阿意叫得九歌心中也是一痛,想那时,她都是鼓着眼睛直接吼出沈意这个全名的。难怪,沈意他会移情别恋了。 九歌默默抹着心中泪,随着杜若上了桌。 气氛表面上恢复如常了,墨玉落了座,立刻就变回了潇洒公子模样,拿扇子敲着沈意的肩膀,调笑道, “连新娘子都准备好了,看样子这几年生意做得很是不错啊,怎么样,要不要我来帮你花花银子?” 沈意笑,“正好,家里还缺个夜里守门人,你可要来帮帮我?” 墨玉不高兴了,“赚了钱就要忘了本公子了,这样不好,显得薄情。” 说薄情二字的时候,墨玉闲散的眼神不着痕迹的望了一眼九歌。 巧的是,低眉夹菜的沈意也状似无意识的看了九歌一眼。 这一幕,刚好被杜若姑娘一双水一样的美眸尽数看到了眼里,面上依旧浅笑温柔,只是握筷的手露出了淡淡青色。 而九歌正坐在那儿,垂眸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从前活着的时候,她常常赖在他家吃饭,一半是想多跟沈意待上一会,一半就是为了沈家厨房那位厨子的手艺了,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外边酒楼里做得都没有这么好吃。 此时桌上,有一半的菜都是自己顶喜欢吃的。就比如那道什锦丸子,红红绿绿的颜色看着就口水横流。 她握着筷子,盯着丸子,迟迟没有动作,她已经五年没有吃过东西了,刚死的时候万分想念食物的美味,此时美食在前,心底不知为何有些忐忑不安。 这一幕,沈意都看在了眼底,他看着九歌盯着那碗什锦丸子,眸底泛起惊浪,却掩藏得很好,伸手拿起勺子舀上了几颗,微笑着看着九歌道, “这什锦丸子是我家厨子自创的一道点心,味道还算不错,楚姑娘可要尝尝?” 沈意的动作让九歌心中微惊,跟沈意认识那么久,他早就把自己的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是在试探自己吗。 深吸一口气,九歌状若平静的笑着回答, “谢谢沈公子,只不过我素来不爱吃这些甜食,倒是对那红烧肉挺感兴趣的。”九歌自己伸手,从那装了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里夹了一块放回了碗里。 然后低头掀开一点面纱,小小的咬了一口。 浓腻的肉香在嘴里漾开,几乎是立刻,就涌上来一股恶心,九歌紧紧抿着唇,狠狠的咽了下去。 天知道,红烧肉是她上下八辈子最讨厌吃的东西了,艰难的咽下去,感觉就像是历了一道生死劫。 沈意停在半空中的手,被墨玉一把拉了过去,借他的手把那什锦丸子放在了自己碗里,而后扮怒道, “怎么回事,眼底只看得到美人了?怎么不给本公子多夹上一些。” 轻易缓解了有些尴尬的场面。 沈意借台阶就下了,转手再给他夹上了一筷子菜, “是是是,忽略了墨公子,您多吃点。” “这才对嘛。”墨玉一本正经的点头称对,这才开始吃了起来。 杜若是个聪明姑娘,当然知道沈意这一连串失常之举肯定是情有可原,一边小口吃着菜,一边打着拉近关系的由头,同九歌拉拉家常, “楚姑娘是哪里人呀,怎么之前都未曾见过。” 九歌强忍着不停翻涌着的不适,硬着头皮道, “我....我同我爹居无定所,近日才刚搬到青河城外住下的,就在离城门口不到十里的地方。” 沈意听着,望了墨玉一眼,墨玉一边吃着菜,默默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刚认识她不久。 “那可真是辛苦了,”杜若同情道,“看你这模样,还未及笄吧。” 这一问,沈意听得眸色微变。 九歌很为难,她死的时候确实还未成年,可如今,她已经死了五年了,算起来,该有20岁了吧。若是说20岁,她现在这身形,反而会惹人怀疑。 思索良久,九歌也没能想好怎么回答,倒是墨玉不高兴了,放下筷子,道, “你们也是,哪有一上来就问姑娘芳龄的呀,这是秘密,懂不懂。” 杜若抱歉的一笑,“是了,都是我不对,楚姑娘你可别介意啊。” 九歌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心口一股急速涌上来的恶心感堵住,强忍不住的一口全数吐了出来。 这一下,在座的几个人尽数吓了一大跳,最先站起来的是沈意,可墨玉终归是坐的近,在沈意越过偌大的桌子赶来之前,已经伸手扶住了九歌软绵绵倒下去的身子,皱眉道, “怎么了。” 九歌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浑身灼热又冰冷,难受的不得了,连勉强说“没事”的力气都已经没了,就连气息都开始越来越薄弱。 “来人,快去请百里神医过来。” 沈意朝门外喊道,立刻就有人应了,纷乱的脚步即刻就飞奔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杜若紧跟着快步走了过来,跟墨玉一起扶着软弱无力的九歌,看着已经陷入昏迷中的九歌焦急的喊道,“楚姑娘,楚姑娘你醒醒。” “不行,脉息都要断了。”墨玉紧紧皱着眉,毫不犹豫的一把横抱起九歌,朝沈意道, “你说的那个百里神医在哪里,我们去找他。” “若儿你留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动桌上的东西,我们去去就回。”沈意对杜若叮嘱完,就转身出了膳厅,朝外喊道,“来人,备马车。你随我来。” 后面那句是对墨玉说的。 墨玉抱着九歌,脚下如风,一边急奔一边低头对着九歌心道, 不管你是谁,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等着我救你。 片刻间,两人前后就出了沈府大门,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车夫已经坐在了车头。 沈意先上了马车,而后一个转身伸出手来, “把她给我。” 墨玉抱着人不太好上车,只能先小心翼翼的递给沈意。 真轻啊,仿佛抱了一团用衣裳包裹住的云彩一般,沈意小心翼翼的接到手里,一股熟悉得不得了的清香划过鼻尖。 沈意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死死的盯着臂弯里的人,那厚重的面纱就下手指下,只要轻轻掀开,就能知道她是谁。 可若不是呢。 没等沈意得出答案,马车后头忽然传来一道叫喊,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问,你们手里抱着的,可是我的女儿楚南水。” 是楚南山,他仍旧抱着酒壶,满身酒意衣裳破旧,此时眼底却是清明的,望着墨玉沈意他们二人,语句虽是询问,语气确实毋庸置疑。 “你是?”是墨玉皱眉发问,他的一双手还托着九歌的后背,九歌病得很重,再经不得任何拖延了。 楚南山已经走上了前,呵呵笑道, “我是楚南山,南水的爹,怎么,她又发病了?” “发病?” “是啊,南水这丫头命苦,在娘胎里没能养足十月就生了下来,因此落下了一身毛病,一到病发就会这样,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唉。” 楚南山揣好酒壶,伸手过去要接过九歌,“我家中有特制的药,只要吃下去就没事了,多谢两位公子照顾小女,给你们添麻烦了。” 若是平时,墨玉肯定有无数的问题要指出这位自称南水她爹的人话里的漏洞,可此时手中的人危在旦夕,那断断续续的呼吸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消失,由不得他怀疑了。 看着沈意一股没打算松手的表情,墨玉手腕微微使力,将九歌从他手里抱了回来,交到了楚南山手里,干脆利落道, “既然如此,那你快些带她回去,她这次病的很严重,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来沈府找我。” “老马,送这位去他要去的地方。”沈意跳下了马车,对车夫道。 楚南山没有拒绝,径直上了马车,“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然后朝前方喊道,“出城门右转直走。” 马蹄儿飞扬,很快就只剩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了无生趣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回了木屋外,打发掉车夫,楚南山将九歌拎回屋里,第一件事就是一掌朝她的脑袋拍了过去,拍碎了那道由精血符咒汇成的肉身,一点点消失在了空气里,落在地上九歌的灵体,半梦半醒之间忽然一睁眼醒了过来,总算是回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九歌飘回半空中,左看看右看看,确定自己没有缺了什么,这才松了口气,方才那窒息的感觉真是太难受了,恨不得立刻死去才好。 楚南山坐回他的破木桌子前,抬眼看了她一眼,讽骂道, “你那身体是符咒汇成的,只能靠吸收天地灵气维持,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折腾,还吃什么红烧肉。” 重获自由身的九歌觉得此刻异常的轻松,连带心情都好了些,飘到楚南山面前,好奇道, “你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我吃了红烧肉?” 见楚南山不说话,兴致更浓厚了,蹲下去正对着他的眼睛磨道,“说嘛,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在我身上装了眼睛?还是什么” 哦,九歌眼前一亮,“我知道了,因为我的肉身里有你的精血,所以你心灵感应到的,是吧。” 看着九歌一副看我多聪明快夸我的神情,楚南山直接掏出了手腕上小小的碧玉葫芦,作势要揭开壶嘴,一脸不耐烦道, “还问吗!” 这次去救她,主要是担心五谷杂粮这些食物破了自己的咒术之后,九歌的肉身凭空消失殆尽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影响,否则,他才懒得去管这个莫名其妙的小鬼。 □□裸的威胁,不过很管用,九歌立刻就逃回了门口,乖乖的低头认错, “不问了。” 此时沈府的书房里,墨玉跟沈意两人正执杯对饮。 窗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送人的车夫也回来汇报过了,确实同她说得无二,那个小木屋都是被人废弃掉的被楚南山稍稍收拾了下胡乱住下的。 沈意神色未见任何变化,只是那双眸子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深暗。 墨玉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状似漫不经心道, “五年了,你还没忘了她。” 她是谁,不用明说,他们都知道。 十多年前,随当朝皇帝四处征战战功累累的慕将军在隆恩圣宠正当头时,忽然辞去所有人都想要的官职,说是要回归乡下好好照顾妻儿,皇帝百般挽留仍旧没能改其心意,之好赏下无数金银绸缎,任慕将军携妻带小回到了青河城,跟当时青河城首富的沈家做了邻居,慕将军有一子一女,长子慕九遥,幺女慕九歌,长子负责传宗接代,幺女则负责无法无天的闯祸,好在只是在这小小的青河城,也闯不出多大的祸事,刚搬来的时候,正逢沈家给独子沈意办生辰,慕夫人带着九歌兄妹前去见礼,以后都是邻居了,多有来往,自然要先去打好关系,却没想到宠坏的九歌一把指着人群中那个最漂亮的小男孩,毫不停顿的大声喊道,“他长得真好看,等我长大了就要嫁给他。” 当时大家只当作一桩笑闻,没想到因缘际会,最后这对小人儿竟然真的定下了亲事,然而更没想到的是,在众望所归的时候,本该百年好合的人儿却就此阴阳相隔。 五年了,已经五年了啊。若是她活到今日,该是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沈意望着酒杯中荡漾开的琼浆,唇边有些微的苦意泛开, “是我害了她,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酒入愁肠,却化不开那道心结,此时沈意心底,尽是那双同九歌一模一样的眼睛。 唉,墨玉靠坐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我虽然不曾见过她,常听你说的便知道那是多可爱的姑娘,若不是...若是...早知如此,便不该让她死的。” “她若不死,慕九遥又怎会投入你的麾下。” 一杯酒下肚的沈意,忽然变得那么冰冷,仿佛所有情感都随着那杯酒尽数消失在虚空里。 墨玉也不再说话了,大将有所成,自然要有所牺牲,这是为帝必须之道,若没有慕九遥坐镇京城,他恐怕此时也没心情如此逍遥。 风月谈完,该谈正事了,沈意换了口吻,带上了生冷的尊敬, “据我所知,此时朝廷纷乱,正是该你坐镇的时候,殿下这时来此,不怕二皇子借机捣乱吗。” 墨玉的身份,正是当朝皇族七皇子容夙,字成玉,御封的睿王。他取了母妃娘家的姓氏墨,单加一个字玉,便成了江湖上有名的浪荡子墨玉了,沈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好,自然少不得他的功劳。 “我那年迈的父王,哪经得起闻家那个女人枕边风日日的吹,听闻沧州郡起了异军叛乱,亲下圣旨遣我过去平定。” 沈意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的询问得到了墨玉的证实, “自然是皇后那伙人派人起的乱子,我若是真去了,估计就要脱不了身,所以正好路过,来你这儿消遣消遣。” “你若不去,不就坐实了违背圣旨的罪名。”沈意皱眉。 闻皇后这手棋下得倒是比从前狠多了。 墨玉冷声一笑,“终究都是要得一个罪名的,违背圣旨总比叛乱要轻得多,我可是他仅剩不多的儿子之一,没了我他怕是也要担心没人制衡得了他那宝贝二儿子了。” 当朝皇帝记载在册的皇子皇女总共有19个,如今除去已经远嫁的两位公主,和如今还未成年的玲珑,能上得了台面的也就只有二皇子和他两个了。 沈意皱眉良久,“那慕九遥...可给你出了什么好法子?” 说起慕家那位少年便闻名的长子,墨玉也忍不住惆怅的皱起了眉, “说起这个,我还得向你要法子,我那好妹妹玲珑看上了慕大公子,一心的要嫁给他,成日里围追堵截的,让那慕九遥除了朝廷之上,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 说着,墨玉凑到了沈意面前,一本正经道, “你说,要是我让你这个绝色美男子去□□我那不成器的妹妹,会不会显得很不道义。” 沈意:。。。。。。。。。。。。。。对沈意的执念是九歌做鬼这五年来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沈意要娶妻的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很大,恢复了灵体后,她无所事事的飘荡在小木屋外,唯一能说上话的楚南山又不太愿意跟她聊天,颓然地九歌趴在屋顶上,脑海里只剩下了无生趣这四个字,也不知自己死了之后为何没有去地府投胎,偏偏化作鬼魂孤苦无依的飘荡,若是能重新为人,或许就不用这么难过了。 怎么样才能去到地府呢。九歌想着。 此时天色渐暗,又一天即将过去,本该是万物休息的时候,门前的小路上忽然出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跑到了小破木屋前,停顿了许久,这才看见车帘子撩开,一个打扮华丽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纵然天色灰暗,九歌也看到了那中年男子保养极好的脸上,盘旋着一团黑气。 到了屋门口,中年男子及其厌恶的看了一眼乌漆麻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木门,手都提到了半空中,还是没舍得敲下去,朝身侧跟着的仆人看了一眼,那仆人立刻懂事的上前敲了敲门,然后迅速的退回他身后。 真是矫情,九歌都忍不住狠狠的讽刺。 然而,敲一下是不足以叫醒整日醉酒的楚南山的,在重复了数遍这样的动作之后,中年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那仆人见状,忙靠上去贴耳说了几句, “有点能耐的大师都是如此,老爷您忍耐些,长痛不如短痛啊。” ☆、甫家捉鬼 九歌飘上去,大大方方的偷听,反正他们又看不见她,只是看着那中年男人看着打理整齐干净的眉宇里却藏着无数荫翳,便觉得不舒服。 中年男人像是想起了一些不堪的事情,脸色都变了,颌首示意仆人继续接着敲门,“直到敲开为止。” 九歌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来的,正打算飘进屋里去叫醒楚南山,门咯吱一声被猛地推开了。 “做什么!”醉意尚未清醒的楚南山看起来很是可怕,九歌稍稍飘得离门远了一点。 中年男子看了那仆人一眼,得到了确定之后,朝楚南山微微颌首,文质彬彬道, “请问是楚道长吗。” “找我作甚。”楚南山怒意未平。 “您好,鄙人是清河城的员外郎甫氏,听闻楚道长道行高深降妖捉鬼不在话下,可是真的。”看着一脸坏事做尽的阴柔模样却偏偏装得有礼有节的甫员外,九歌满心尽是恶心,正打算告诉楚南山方才门口发生的事情,楚南山却一眼也没瞧她,倒是正眼看了看甫员外,大约也是看到了那人脸上的黑气。 非怨即灾。 楚南山想起自己的酒壶刚好空了,面色稍作柔和,端出了大家气势来, “怎么,你是来请我降妖的?” 甫员外整个人都快扑到楚南山身上了,难掩激动道, “楚道长,你可救救我吧,我府上有鬼,有鬼啊!” 一行人在马车里,听甫员外说了一路有鬼,不曾歇过半口气。甫员外的家住在离清河城八十里路的一个郊外庄园里,虽说是郊外,但是看着宅院奢华大气堪比清河城最有钱的沈家。要知道,沈家可是半个皇商,其财不可衡量,这甫府竟能跟沈府相媲美,想必也定非寻常人家。 九歌坐在马车顶上,蹭了一路顺风车,也听了一路鬼故事,刚开始她也有点慎得慌,可转念想想,她如今也是鬼了,还怕什么同类。 “在我年少的时候,那林家的长女在庙会上看见了我,便一心要嫁给我,我爹娘迫于无奈,只得下了聘礼让我娶了她回家,本就没想着这大小姐能是个多温柔贤惠的女子,却没想到她不止不温柔不贤惠,就连寻常的闺中女子都不如,整日里除了打骂我便是欺侮我爹娘,我实在忍不得想要写休书与她一刀两断,她就要死要活的要挟我,唉,道长你不知道,我那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就连我那老父母都跟着我受苦。” 谁让你下聘礼娶她的,娶了人家如今又是各种嫌弃,车顶上的九歌听着,便想起了沈意,当初他也是请了青河城最好的媒婆来下了聘礼的,可如今,他就要娶别的女人了。 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很是命苦,很是不想活了。 “成亲后的第三年,她有孕了,本以为总算能安定一些了,却没想到她更是变本加厉,不仅祸害我爹娘,连我家的一些外戚都不肯放过,闹着闹着,也不知道怎么,就小产了,然后,她就疯了。” “我听大夫说,这疯病大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也是我命苦,怎么就把她娶回了她,但是既然成了亲,我便要对她负责,请了最好的大夫花了大把的钱,也没能治好她的疯病,没挨过半年,她就...她就去了...” “您说我一个大男人,辛苦赚钱养家的同时,还要照顾老弱的爹娘,根本忙不过来,但凡老母亲有个小灾小难的更是手足无措,于是我就想着,领个小妾回来好照顾那双老人,谁知道,只从那小妾进了门,那林氏就开始阴魂不散啊,不仅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儿,就连我那老母亲也被她活活吓死了,我也是整日整日的吃不下,睡不好,为了我那老父亲和可怜的小妾,实在无奈之下,才想着找您来,你可得帮帮我把那恶鬼给收了呀楚道长。” 几句话,就把一个负心郎的故事讲成了男版秦香莲。 楚道长一路没有应上一句,只是闭目坐在那儿,也不知听没听下去,甫员外拿手帕擦了擦肯本不存在泪花,看模样,实在是可怜极了。 远远的,就能看到灯火通明的甫宅,才到门口,饶是半分不懂的九歌,都感觉到了那沉沉阴气,也难怪甫员外那张惨白的脸是怎么来的了,缺少阳气直接导致好好的人跟纵欲过度一样。 “阴气过重,点再多的灯笼都是没有用的,反而会引聚晦气,你随我来,先把那些不该有的灯笼全部灭了。” 九歌听着连连点头,他们家就从来不点这么多灯笼,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黑。 仆人推开门,楚南山抬头挺胸的领着甫员外便走了进去,九歌抬着头也准备跟着走进去,却一头撞上了某种结界。 地缚灵! 九歌懵然抬头,看到了虚空中忽隐忽现的屏障,这结界非于沈家的金身菩萨的佛光,而是阴气太重的冤魂因执念太深导致凝结成了地缚灵,地缚灵比普通鬼魂要强上许多,甚者更是拿鬼魂为食,吓得九歌连连退了几步。 “明知此地阴气深重,为何不搬走?”楚南山问。 乖乖跟在身后的甫员外叹了口气,幽怨道,“何曾不想搬出去,只是我家中不论主仆,但凡出去一夜不归,便开始呼吸不畅头晕脑胀,更甚者更是上吐下泻,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啊,只有回了这鬼地方,便安好无恙了。” 楚南山听了,微微皱眉,看来,确实是一个怨念很深的地缚灵,怨念越深,便越难对付。需先绕府走上一周,找到冤魂巢穴方可。 甫宅外的九歌亦饶宅子飘了一圈,这才从破旧的柴房后头看到了结界的缝隙,稍稍小心一些,就可以不惊动那地缚灵钻进去了。 穿过柴房,便是一个破旧的小院,院中有水井,水井旁有两个人在那借着月色洗衣裳,两人身旁还堆着成山的待洗衣裳。 九歌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人,一个是胖胖的老大婶,一个却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清秀如小家碧玉,却是满身的破烂衣裳瘦骨嶙峋,一看就是饱受欺凌的模样。 怎么这么半夜,还在这洗衣服,虽然今夜月华明亮,也不够看清衣裳的真正颜色呀。 九歌同情那小姑娘,是以看了良久,看着小姑娘忽然哎呀一声痛呼出声, “小姐怎么了。”胖大婶忙从水盆里抽出手来凑过头去看。 小姐?一个小姐怎么会穿成这样还大晚上的在这破地方洗衣服,九歌正思量着胖大婶的话,就看见小姑娘揪着一张小脸,从水盆里拿出来的手破了一大块皮,鲜红的血肉被洗衣裳用的胰子刺激得疼痛难忍,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眼泪滚滚,却强忍着咬着唇,不让它流下来。 小姑娘小声道,“刘妈,我没事,我们还是快些把这些衣裳洗完,不然明儿梨夫人又要罚我们了。” 这么多衣裳,这一晚上怎么洗得完。九歌瞅了一眼那些衣裳,从前自己家一家人穿半年的衣服垒起来也没这么多吧。 “小姐!”刘妈心疼的眼眶都红了,捧着小姐的手指不肯放手,唉嚎道“夫人呀,您在天上就看着那个女人欺负您的女儿呀,成日里不是打就是骂,不仅让小姐干着脏活累活,还不肯让小姐吃上一顿好饭,您当初怎么就嫁了甫家生那个白眼狼啊!” “刘妈,您快别说了。”小姑娘抽出手来捂住了刘妈的嘴,拼命眨了眨眼睛把委屈的眼泪憋回去, “娘她好不容易不用再受苦了,就让她好好在天上过好日子吧,快,刘妈,我们洗衣裳。” 小姑娘受了伤的手指重新放进冷水里,疼得直皱眉,强忍着没有再叫唤出出声,一下一下洗着手中的衣裳。 真是,太过分了。 九歌在一旁,为那小姑娘心疼得直抽抽,那个姓甫的,一看就不是一个好人,果然,负心汉! ☆、阴阳镜 九歌站起身来,打算去找楚南山说个明白,千万不要帮他,就让他被鬼折磨致死好了,然后,就听到了前院里传来的一声凄厉惨叫。 同时,楚南山也听到了,他比九歌更快的赶到了那个地方。 眼前血红一片,死的是甫员外的老父亲,浑身鲜血淋漓面目全非,被吊死在前院的那棵大槐树下,血流了满地,漫延成了一个甫字,尖叫的是甫员外的小妾梨夫人,她正在院子里等着小厨房里的梨膏汤煮好了端过来,然后看到了甫老直直的从房间里飘了出来挂在了槐树下,吓得几乎昏死过去。 甫员外吓得连哭都忘了,一把抱着楚南山的胳膊,指着那个血写的甫字颤颤兢兢道, “道长,道长你快救救我啊!” 这个场景,看得九歌心悸,她被保护得太好,哪怕是死后这几年,也依旧平平稳稳,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她有些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是个鬼啊,什么都没有的鬼。 “看来,是个厉鬼。” 楚南山深深的皱起了眉,不再装模作样了,抽出身后的桃木剑举于眉心,而后于半空中急急划出了数道符咒打入面前的虚空中,一声轰然作响,有凄厉的尖叫在半空中响起,很快就消失不见,阵阵青烟散去,地上血写的甫字不再成型,慢慢化作了一滩血水,挂在槐树上的甫父也掉了下来,落在花坛上,已经惨死,连三魂七魄都尽数没了,回天无望。 被地缚灵吞掉的魂魄,是进不了轮回的。 “恶灵逃了,今夜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且去睡吧,大可安心。” 楚南山头也不回的端坐于地,大声道。 声音里带着安神的力量,甫员外扶着梨夫人连连道谢,嘱人将甫老抬进祠堂里,便退进了房里去了。 他的父亲死了,他都没哭上一句,只记着自己的死活。 九歌想起后院里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扑上去咬上一口方能解气。 “你在后院看到了什么。”楚南山闭着眼,嘴巴没动,九歌却听到了他的询问声。 她怀疑的望了望四周,无果,哎呀,不管他了,随即扑到楚南山面前,把甫员外做的好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听完,楚南山睁开了眼睛,一本正经的问她,“你想不想再做一回人。” “我?”九歌指着自己,有些好奇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转念想了想,能再做一回人的话,自然是好的,她可以再去看看沈意,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他一眼就好,他负义,她却还是喜欢他的,还有那个墨玉,欠他那么多人情,总要还的吧。想到这里,九歌连连点头, “想的想的。” 然后就看见了楚南山唇边的诡异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免不得要受一些苦了。” 九歌这才明白上了当,后知后觉的连连想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五、 等九歌回去小木屋,再回到甫府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墨玉。 “这纯属意外。”九歌想着跟楚南山解释,这个流浪道士的性情阴晴难定,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就能把她关玉葫芦里好一阵子。 “我去屋子里拿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屋子突然塌了,是他帮我把东西找回来的。” 九歌涨红了脸,墨玉却在一旁摇着扇子很是悠闲。 世上并没有单纯的意外,所有的意外要么有前因,要么是后果,所以,这事来没那么简单,当重筑了肉身的九歌一路赶回了小木屋要去拿楚南山指定的物件时,墨玉正指挥着一群木匠瓦匠哄的一声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小破木屋砸了个粉碎,一阵烟雾缭绕后,九歌傻了。 别说两面镜子了,就是一块完整的木头都找不到了吧。 这主要源于大清早赶过来想探病的墨玉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破屋子,打心眼里认为之所以九歌的身体那么脆弱估摸着就是在这破地方住得,于是乎大手一挥,请来了大半个青河城的劳动力,第一件事就是那破屋子给拆了,干脆利落。 这时,楚南山正因为守了一夜酣睡补眠中。 看见赶来的活蹦乱跳的九歌,墨玉也很是意外,毕竟前一晚还半死不活的人,好得确实太快了一点,上下打量了几眼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楚道长的药确有奇效,如见看着倒是与寻常无二了。” 九歌瞪大了眼睛,“那里面的东西呢?” 墨玉摇了摇扇子,理所当然道,“除了一些残旧的杯碗,也没有什么东西了,索性一并砸了,你要缺什么,本公子带你去买!” 九歌脑海里浮现出了楚南山的话, “若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就等着永远待在葫芦里吧。” 九歌要哭了。 最后还是找到了,当九歌扑上去一块一块搬开残砖断瓦的时候,她才不要永远呆在那个破玉葫芦里,墨玉拿扇子挡住了她, “女孩子家的手该是出水芙蓉好好养着的,哪能干这些事情。” 九歌活着的时候,也确实没吃过半分苦,此时正感动的看着挽起袖子的墨玉,这位少年郎,真是人太好了。 然后就看见挽起袖子的墨玉抬手一挥,豪气万丈的冲着那些劳动力道,“你们接着干,你们,还有你们过来清理清理。”然后还一脸奇怪的看着九歌,“这么看着我作甚,我可是给了他们一天三倍的工钱的。” 数个工匠从灰烬里找出了一堆破烂物件出来,九歌从那堆破烂里找到了楚南山要的两面镜子。 他说那是阴阳双生镜,一面向阴,挂在屋内,一面向阳,挂在门楣上, 门外的镜子所照之处,门内的镜子能分毫毕现,哪怕是人眼看不出来的东西。 九歌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脏兮兮的镜面,也不知道有没有砸出什么裂痕来。好在,都完好无损,九歌朝镜子吐了口气,正准备放回身前回去交差时,镜面忽然一闪,出现了人影。 那是清晨,门前的草叶上还有些露水,墨玉摇着扇子,已经站到了门口,正微微皱着眉。 “那么早,你来做什么?”九歌抬头看向墨玉。 墨玉装作没听见,伸出手摸了摸镜面,奇道,“这是何物,好生神奇。” 墨玉的手指触到镜面时,镜子里的景象忽地一变,墨玉领着一群人回到了小屋前,正指手画脚中,人群后站出了一个粉衣的姑娘,缓步走到了墨玉身侧,朝墨玉看的时候,笑如青莲般柔情, “杜若!”九歌一眼就认了出来,惊道,“她来做什么。” 对于抢了自己心上人的九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甚至看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那么讨厌,哪怕她长得那么好看。 可惜,镜子只能看,听不着,九歌抬头毫不思索的问墨玉, “她跟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一些闲话而已,”墨玉反而问道,“镜子找到了,楚道长是要拿来做什么用?”此等神物,当然不是家里长短就会拿出来用的。 九歌懵然就想起了正事,忙揣回了兜里,急急的就想走, “有急事要用,我要先走了,下次再跟你说。” 墨玉长手一伸就足够挡住她的去路,一双秋水桃花般的凤眼眨啊眨, “不带上我吗?” 九歌奇了,“为什么要带上你。”他们干得可是捉鬼这种拯救苍生的大事。 “不带我也可以,”墨玉收回手,自顾自的摇着扇子,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昨日突然生病可是因为吃了那块红烧肉?” “是啊!”九歌一本正经的回答他,总不能说她其实是鬼吃什么都会那样的。 墨玉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明知道自己吃了那块肉就会生病,为何还要吃?”他低头看着九歌,“还是说你是怕沈意会认出你来,所以故意吃自己不能吃的东西来缓解沈意对你的怀疑。” “你说,我要是悄悄去告诉沈意,你是谁,会怎么样!” 于是乎,九歌就带着墨玉一起到了甫宅。 她绝对不能让沈意知道她是谁,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是个死人,而他也即将有新的妻子,过更好的生活。 ☆、入幻境 对于此事,楚南山并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教训九歌,在后院里的荷塘边摆好了阵法,再次跟甫员外确认道, “你确定,林越死后,你将她葬在了这里。” 见识了楚南山的道行之后,甫员外底气都足了许多,“正是。” 楚南山得到了答案,又转过头,却是看向了墨玉, “不知这位公子,可愿日行一善。” “要破这恶灵结界,需得极阴极阳二人组成八卦阵,你是极阴,公子乃极阳,共同去往恶灵老巢,找出恶灵本体所在,用符将其镇压住,再由本道绞杀之。” 九歌听到这里,才总算是明白为何楚南山会让自己回去一趟, “你早就知道墨公子会在那里,就是让我带他过来的吧。”还害的她一本正经的撒谎。 然而楚南山一眼都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墨玉。 连九歌都能明白了,墨玉自然早就清楚,或许昨夜他就是刻意让自己知道了他们的住处,遭人计算,多少有些不愉快,墨玉唇角微勾,摇着扇子, “我若是不愿意呢。” 楚南山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回答,并不在意, “那就只能让她独自进去了,进去没有问题,可要破掉幻境出来就不一定了,”说着,楚南山终于看向九歌,极为严肃道,“作为我的女儿,你可有随时为芸芸众生丢掉性命的觉悟。” 九歌本就不愿意让墨玉一同前去冒险,毕竟他帮过她不少,何况这些本都是与他无关的事情,自己早就已经是一具幽魂,也不可能再死一遍,想着楚南山多半是吓她,遂理直气壮大意盎然道, “当然。” 墨玉看着九歌走到了自己面前,正正经经道,“多谢你送我回来,我...” 面前是一大片荷塘,不知水深几许,墨玉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他微皱着眉,本来都是无需考量的事,却在九歌抬头望他的那一刻,眼底是黑白分明的透澈,手中的扇子便不知所以的举了起来,挡在了九歌唇边,拦住了她的话。 他不想让她赴险。 于是乎,他只能勾唇一笑,敛尽万千风华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让我同你一起去,是么,本公子答应你了,可别太感动。” 九歌被那笑晃花了眼,从前只觉得沈意是天上月,涧间花,天底下最好看也是最遥远的人,如今看来,原来还有人也能那么好看。 楚南山将阴阳双生镜其中一面给了九歌,“这样我即可看到你们所看到的,这面镜子也能保护你们不被幻境迷惑,切记,千万不要弄丢。” 九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荷塘边,楚南山撕开了幻境的一道口子,微风荡漾的荷塘上空,陡然出现了一道阴沉昏暗的入口,刮过来的不是风,而是那浓浓的阴气。 九歌和墨玉肩并着肩,一脚踏入了虚空里。 随即,就消失了身影,甫员外等人看到的只是两人突然消失在了荷塘上空,受了点惊吓,忙扑上去问楚南山,“楚道长,这能行吗。” 楚南山没有看他一眼。 进入了幻境的两人,还行走在一片朦胧的虚空中,四周尽是浓浓的阴雾,伸手不见五指,脚下踩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那样往前走着,九歌有那么点心慌。 墨玉一声轻笑,调笑道,“现在知道怕了?” 九歌辩解道:“.....我才没有怕,我只是在酝酿,等下恶灵出现了怎么对付它...” 话没有说完,顿住了。 墨玉将她的手紧紧握进了手心,目望着前方,道,“不怕,我在呢。” 墨玉的掌心温暖,那道温暖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九歌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可是,她还是第一次跟除了沈意之外的人牵手呢。 九歌的脸有点红,感受到了手掌传来的温度,比自己一个人无根无底的走着要来得安心一些,虽然看着暧昧得很,九歌心想着互相壮胆也是情有可原。 “那什么,我跟你说一下这件事的原由吧,主要是很久以前,甫员外的原配,名字叫做林越.....啊” 九歌正说着话,脚下不知为何陡然一空,急速的往下落去,好在墨玉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至于一点重心都没有。 两人咚的一声,落在了荷塘边。 好在,并没有觉得疼,九歌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现在正身处在甫宅的荷塘边,四周一片阴暗,分辨不清是白天黑夜,而这时的荷塘,远没有在现实中看到的大,小小的荷塘呈弯月形,此时正开满了荷花,清香扑鼻,荷塘上方架着廊桥,廊桥的尽头是一座高雅精致的屋子。 这是? 九歌看向墨玉,墨玉点了点头,“这里应该就是楚道长说的幻境。” 难道那个厉鬼真的是后院那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娘,甫家生的原配,林越?她在这荷塘底下造了个跟现实一模一样的环境,而这幻境,还停留在多年前。 远远的,就听到了小孩的哭声。 “我们去看看。”九歌率先跳上廊桥,正准备一路飞奔过去看个究竟,却被墨玉一把拉住, “干嘛。”九歌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墨玉示意她看看右侧,不远处的阴影中,两道身影正缓缓而来,走在前方的人正是甫家生,看起来年轻许多,是二十多岁的模样,面目更显阴柔。 身后跟着一个老头,怀中抱着一个大箱子,看着像是大夫的医药箱。 九歌拉着墨玉往一旁的树后藏了藏,低声道,“甫家生。” 甫家生身后跟着的老头深深的垂着脑袋,有些不安的说, “姑爷,这大小姐她刚刚生产完,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小老儿可是要没命的呀。” 甫家生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就阴柔的面容显得更是恶毒, “只要闭上你的嘴,老头子就不会知道。” “可是...这药下下去,大小姐真的会疯的呀。”老头子是林家养的大夫,看着大小姐长大的,多少终归还是有些不忍。 甫家生停下了脚步,转身盯着老头,“那你的意思是不想做了?你可别忘了,你的宝贝儿子如今还在赌场里被押着,去晚了,少几根手指头是小事,你就不怕人家给你还回来的只剩一个脑袋。” 老头被甫家生吓得腿都软了,连连求救,“姑爷,你可得帮帮我啊,我可是帮你做了不少事情,你一定要帮帮我。” 甫家生的眼睛狭长而荫翳, “只要你再帮我做好这件事,你得的银子不仅可以赎你儿子回来,还能有大笔剩余拿回去养老,你看着办。” “是是是,”老头连连点头,“小老儿竭心为姑爷办事,绝不会出岔子。” 两人前后从藏着九歌和墨玉的荷叶丛边走过,上了廊桥,很快就到了屋子门口。 眼看着他们进去了,九歌手里传来咯吱一响,那是骨节因为愤怒握紧发出的声音,九歌恨得牙痒痒, “真是一个白眼狼,竟然谋害自己的妻子。” ☆、可怜之人 这林老太爷原本曾是闻太师的门客,后来因为发现闻太师的行事作为实在有违人道,就辞了门客这份美差,回到青河城当了个员外,直到甫家生入赘进了林宅,林家的人尽数离世后,甫家生就改了林为甫,将林家的家业尽数占位己有,如今他的那位梨夫人,正是闻家遍布天下无数的线人中的一个。 “那林家的管事的呢,林越她爹娘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既然撑得起这份家业,定然也不是一般庸人。 墨玉依旧摇着扇子,语调缓慢而凝重, “大概,是已经来不及了吧。” 很快,甫家生跟老头就走了出来,在院中分别后,甫家生一个人静悄悄的在林宅里绕了一圈,随即出了宅子。 大概是怕人跟踪,甫家生边走边四处张望,直到上了马车。 九歌由墨玉领着,一路悄无声息的跟在甫家生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甫家生进了青河城,直直的去往了千梦楼,那是一座高雅的院子,里面尽是点着一些颜色暧昧的灯光。 等九歌两人避开所有的人找到甫家生进去的那间屋子的时候,屋子里的两人已经衣裳半褪,亲亲我我难舍难分了。 九歌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是怒,是羞,她死的时候还未成年,还从未接触过这些事情,怒的是气那甫家生太没良心,他的妻子刚给他生下孩子,他不仅一心想着害死她,竟然还在外边偷情。 她气得几乎就要冲进去抓住那对奸夫□□暴打一顿,墨玉牢牢地按住了她,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九歌一愣,想起了后院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啊,她都那么大了,这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若这恶灵就是林越,那么他们所看到的,就是她心中的怨念。 就在九歌停顿的这么一会,那两人已经躺在了床上,衣裳丢了一地,墨玉伸手,结结实实的挡住了九歌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非礼勿视。” 无比□□的喘息声中,墨玉站在身后,心平气和,没有任何波动,还能抽空出来教育小姑娘。 九歌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喘息着的女子糜烂的声音, “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我领回去啊。” “快了,我已经动手了,最多不过半年。” “还要半年,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爱我,你这是在骗我。”女子伤心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梨花带雨的哭。 甫家生心疼的将她拉进怀里, “怎么会骗你,我爱你,我只爱你的,你要相信我,娶那个女人根本就是迫不得已,等她死了,你就可以当我的正妻了。” 奸夫□□!九歌磨着牙还没能说出来,就听到房门扑通一声被人推开了。 有人在怒吼, “甫家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女儿为了给你生孩子如今还躺在床上病着,你竟然。。竟然....” 九歌从墨玉的指缝里看到了来人,林宅的正主,林越的父亲。 大约是年纪大了,盛怒之下,林父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上的两个人,几乎要喷出火来。 甫家生有些惊慌失措,“你...你怎么..来了。” 林父已经进了屋子,怒极了恨不能把甫家生从床上揪下来碎成两半, “你这只白眼狼,我林家哪里待你不好了,你竟然背着越儿在外面偷人,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我的女儿吗!”林父越说越怒,伸手抓起床头的玉枕就一把砸了下去。“早知如此,我就算让越儿老死家中,也不会让她嫁给你,不会让你进我林家半步,你这个人渣,我林家的东西,你半点也别想得到!” “不要再说了。” 年老气衰的林父哪里抵得过正值壮年的甫家生,手中的玉枕被抢了过去,恼羞成怒的甫家生毫不犹豫的反手朝着林父就砸了过去。 咚的一声,正中林父额头,看得九歌心中一悸,忙拿墨玉的手挡了个严实,不忍再看。 已经是年过半百的林父就那样被砸晕了过去,倒在了床边上,额头破了一个大洞,气息微弱。 啊,床上的女子用被子当着一声尖叫,“你打死他了。” 甫家生色气壮胆,此时拿着玉枕,粗声粗气道,“打死就打死了,就怕,打不死。” “若是被林家的人知道了,那可怎么办。”九歌此时才看到那个女子竟就是现如今的梨夫人。 甫家生满头是汗,眼神尽是阴狠,“那就不让他们知道。”随即,就下了床去。 好在墨玉及时的将九歌的头揽进了怀里,耳畔尽是噗通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那一下下砸人脑壳的声音便没那么深入骨髓。 甫家生用那玉枕,活生生将林父砸了个血肉模糊,分辨不出原来面目,直到玉枕擦卡一声碎了个彻底,甫家生满身是血的转身看向床上的梨夫人,血进了眼底,看起来恐怖极了,“你们这儿,哪里有可以毁尸灭迹的地方。” 原本柔弱不堪的梨夫人此时看着甫家生,面上尽是惊慌,眼底确实一派冷静,她说,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生哥你觉得如何。” 算不得什么绝顶好主意,只不过利用林父的尸体,除掉她在千梦楼最大的敌人,还能洗清甫家生的嫌疑,另外,还可以刺激到本就身体不太好的林母。 次日清晨,得到甫家生消息的林母匆匆赶来千梦楼,看到那具熟悉得不得了的身体,纵然血肉模糊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林母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在自己身边睡了大半辈子的夫君,竟然在外头养着情人,如今,还被情人害死。 受刺激过重,林母承受不住就地昏了过去,从此便一病不起,此后的林家,就落在了甫家生的手里。 没了林父林母的干涉,甫家生在林宅里为所欲为,林越的女儿尚未满月,他就把梨夫人接进了宅子里,那时,林越喝那由自己夫君亲手下下的疯药,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身子方才好一些,抱着女儿林惜在院中散步的林越,看到了一脸得意的梨夫人。 还有陪在一旁的甫家生。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甫家生为什么越来越少过来看她,甚至不曾过夜,也许是因为家务繁忙,毕竟最近出了那么多的事。 可这时,他却陪着别的女人在宅子里散步。 “哟,林姐姐。”梨夫人语气高调的说着见礼的词却半分没有要见礼的姿态。 林越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直直的看着甫家生,那个说好刀山火海也会陪在她身边的人。 “她是谁!” “我不喜欢她。” “把她赶出去。” 林越简短的说了三句话,此时她心底还以为,纵然甫家生耐不住寂寞找来一两个妾室,终归她还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她不想要不喜欢的,他也该不喜欢,所以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却没想到,甫家生一手揽着伏在他身上的梨夫人,阴柔的面目此时看起来尽是嘲讽, “还把自己当大小姐呢。” “如今这宅子的主子是我,主子做什么,轮得到你干涉吗。” 娇弱的梨夫人娇笑的推了推甫家生的胸膛, “生哥呀,林姐姐毕竟是林姐姐,梨儿也不做别的要求,能跟林姐姐平起平坐就可以了。” “那哪成,我说了让你做正妻,从今以后你就是正妻。”甫家生抬起头来,看着林越,一张嘴尽是恶毒,“听见了吗,从今以后,梨儿才是这宅子里的正夫人,以后见了她,记得要行礼!” 此时,隐在暗处的九歌伸手指向身后的某处,“墨玉你看,那儿有五彩鸟呃。” 趁墨玉抬头之际,九歌已经是满面怒意的冲了过来,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如此狠毒,如今见了,一颗心里满满的都是控制不住的愤怒,她要冲上去,狠狠的抽他两嘴巴,叫他这辈子都别想开口说话。 殊不知,墨玉根本没上她的当,却也没有拦住她,无奈的看着九歌一路冲向甫家生,高高扬起的手,还狠狠的骂着“甫家生你这个负心汉太不要脸了。” 然后,扑了个空。 九歌穿过了甫家生的身体,没能停住脚,直直的摔进了一旁的花丛里。 好疼。 墨玉堂而皇之的从那三个人中间走了过来,甚至都没有人朝他望一眼,他走了过来,扶起了九歌。 九歌这才发现,周身的花草依旧是花草,没有因为她的动作有丝毫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幻境,林越她应该早就发现我们来到了这里,故意放给我们看的。” 九歌抬起头来,望向林越的方向,她抱着未足月的女儿,大病还未痊愈,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那里。 难过,悲伤,绝望。 所有的一切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处境。 可她无能为力,九歌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这种感觉,还真是叫人难受。 “我难受。”九歌紧紧拽着领口的衣裳,低声道,“她真可怜。” 墨玉握住她小小的手,叹了口气,“可怜之人,素来都是有其可恨之处。” ☆、生死与共 这时,四周的天色越发暗了起来,已经到了黑夜来临之前最后的昏暗中,甫家生扶着梨夫人已经走了,林越站在那里,手握成了拳,指甲刺进皮肉里,血一滴滴的滴了出来。 “呜啊....”怀中的惜儿忽然哭啼不止,林越面色还有些麻木,轻声哼着女儿哄她高兴的声音,带着幽灵般的空洞。 再一转眼,林惜已经五岁了,仍旧是荷塘边的那栋屋子,小小的姑娘蹒跚着步子,绕着已经杂草丛生的院子嘻嘻闹闹的笑,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碧玉的项链,正一哒一哒的晃动,胖乎乎的刘妈跟在身后追着,两人玩得很开心。 黑暗的屋子里传出来一声大叫, “不要吵了!”那是林越的声音,怒吼里带着疯癫的失态。 小惜立刻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害怕的望着屋子里。 刘妈妈一惊之下,连忙上前把小惜抱了起来,就打算走出院子,屋子里的林越却已经冲了出来,满头乱发丛生,衣裳破烂,面目狰狞,已经是完全疯癫的状态。 手里拿了一堆的零碎东西不停的往她们两个人身上砸着,怒吼道,“滚,都给我滚,赶紧滚,滚啊!” 刘妈担心小惜受伤,连连退了好几步到了院子外边,怒其不争道, “大小姐,你快醒醒吧,你再这样,林家就要变成姓甫了.” 疯癫的林越却只是大喊着滚。 九歌看到院子不远处的路上,甫家生和那个抱药箱的老头正站在那里, “她成了这个样子,应该没人能治好了吧。” 老头深深的叹了口气,“那药已经喝了五年了,如今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甫家生满意的笑了,“那就好,我这几天就会联系林家里里外外的远方亲戚过来,到时候,只需要你说一句这疯病是从她嫁过来就有了的,之后你就可以安享后半生去了。” “谢谢姑爷。”老头连连称谢。 墨玉这时,忽然皱起了眉, “起风了。” 四周的花草忽然狂乱的舞动起来,包括九歌的长发也开始张扬舞爪, “怨气!” 墨玉点头,“恶灵就要出来了。” 话音未落,九歌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已然疯癫的林越打开门,如幽灵一般走了出来,眼角盯着脚尖,出了院子,直直的去往刘妈带着小惜走的方向。 她来到了小惜的床前,白日里受了些惊吓,此时被刘妈已经哄得睡着了,小小的脸上还有些泪痕。 九歌原本还担心着她会伤害小惜,却看到林越伸出手指,温柔的提她擦去那些泪痕,她的唇贴上小惜的额头,有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娘承受不住了,惜儿,娘要走了。” 她是装的!九歌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不如此,她如何能亲眼看着自己女儿长到现在。” 墨玉想起那时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只不过是当又一条闻家造下的孽。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残忍不忍直视。 “你别怕,惜儿,娘就算死了,也会化作鬼陪在你身边。” “娘就算死了,那对贱人也别想碰你一根汗毛。” 林越讲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狠狠的咬破手指,把血涂在了小惜脖子上的那颗碧玉上。 一直被情绪左右的九歌,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糟了,我们上当了。” “林越的灵体不在这里,而是在她女儿的脖子上!” 九歌连忙拉着墨玉的手, “快,呼唤道长,让我们出去。” 只需要用那面镜子,楚南山就可以看到了,这是他们进来时,楚南山说的。 然而此时,那面镜子却没有半分动静。 身侧的墨玉突然一把将九歌拉到了身后,动作极快的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当头便是一斩。 九歌只来得及看到原本扑在小惜床前的林越,忽然朝他们抬起了阴沉沉的脸,露出了一口尖锐的牙,猛然朝他们冲了过来,而后,被墨玉一剑劈成了两半,如青烟消散在了半空。 “快走!” 墨玉拉着九歌,几个跃步便出了屋子,九歌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我们怎么办,道长也没反应。” “不怕,有我!” 墨玉一手握剑,一手紧紧握着九歌的手,立在那里,如顶天立地的神一般,语气一如既往,沉稳有力,虽然没了那阳光般洋洋洒洒的笑意,这时的他,更加令人觉得安心。 然而,此时幻境中的一切都已经渐渐化作了黑雾,随后凝聚成一只只的厉鬼,张着血喷大口蜂拥的朝他们而来。 九歌本来怕得要死,可是,手心里不停得传来暖暖的温度,不让她被恐惧吞噬,看着墨玉一夫当关万鬼莫敌的伟岸姿态,竟然也生出了一些勇气,她掏出怀中的镜子,狠狠的朝扑过来的厉鬼照过去,楚南山说这面镜子还可以护身的。 虽然看着有点傻,可却挺有效果,凶残的厉鬼扑过来,就被镜子反射出一道金光照得烟消云散。 九歌瞬间就得意了,闯到墨玉面前来,伸手去照那些厉鬼, “别怕,我护着你!”她得意的朝墨玉晃了晃手中的镜子。 “别动!”只听到墨玉一声大喝,却已经来不及了,远处无数的厉鬼眼见着打不过,竟然全数凝聚在了一起,盘旋在半空中几乎遮住了大半边天空,体型大,身形却无比灵活,趁九歌得意那会,极快的避开镜子的角度,一张大嘴直直的朝着九歌而来。 下一秒,自己就要被鬼吞进肚子里去。 九歌一声惊叫,忙挥动镜子,却只是把那张大嘴照出一个大洞,那两只巨大的爪子就已经无法逃开了,九歌吓得本能的闭上眼,打算硬生生受那一击,也不知道自己的灵体会不会受什么伤害。 然而,疼痛没有预期而至,墨玉猛然一把将九歌拉进了怀中,那只巨爪狠狠的落在了墨玉的肩上。 刺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烤熟了得焦臭味。 墨玉的肩膀上,印下了一个巨大的掌印,从手臂漫延到了胸口,像是被烫伤的伤口,还滋滋的冒着青烟。 好在墨玉手中长剑舞得极好,这么些年,被闻家派来的无数杀手倒是把武功做了很大的精粹,反手一刀,传自太上皇杀过千军万马的长剑本就布满了浓烈的煞气,若是林越本体或许一击不够,但是对付她创造出来的这些啰喽还是没什么问题,那只印在肩膀上的手掌正要深入进他的身体,就被一剑斩断。 巨大的厉鬼惨叫一声,又散作了无数厉鬼。 九歌看着他的伤口,一边挡着鬼,音调已经有了些颤抖, “没事吧...都怪我,不该大意。” 那么大的伤口,墨玉却仿若不疼一般,竟然还语带调笑,“等破了幻境出去再来赔罪吧。” “可是这要怎么办呀。”九歌快要哭了。 “你有没有发现,幻境越来越小了。”墨玉道。 九歌抽空抬头望去,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东西确实越来越少,几乎已经到了眼前了。 “这说明楚道长正在跟林越的所化的恶灵在打斗,消弱了她的力量,很快,这幻境就支撑不住了,我们若不赶紧逃出去,可以就要跟着幻境一起消失了。” “那怎么办!你若是死了,我可赔不起呀。” 墨玉看着她,此时竟还有心情调笑,“跟我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九歌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快说呀,怎么办!” 墨玉看了看她手中的镜子,略微思称道, “我要是把道长的镜子弄坏了,他会罚你吗!” 什么?九歌一脸茫然。然后,她就懂了。 墨玉长剑一挑,将那面镜子挑向了半空中,随后,狠狠的一剑斩下,九歌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然后听到什么清脆的碎裂声,随后,整个幻境也跟着碎裂,脚底下有冰冷的水的渗了进来。 啊!九歌脚下陡然一空,她噗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是那片荷塘,刚开始进入幻境,他们消失的地方。 九歌扑腾着拍着水面,而后被墨玉拎了起来,才发现那荷塘不过到腰间的水位。 两人从水里爬了出来,眼前是一片狼藉。 梨夫人满脸是血,躺在了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不远处一路上,躺了满地的甫宅仆人,远远的,还能听到甫家生惊惧地尖叫, “楚道长,快救我,楚道长,快救我!” ☆、天大的好事 直到九天后,墨玉的伤基本无碍了,九歌想起那日,还是忍不住叹上一口气。 躺在自家才刚建好的院子里晒太阳的墨玉拿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手, “按甫家生那样纵欲过度整日悱糜的日子,再加上阴气伤体,他的身体最多也撑不过三五载了。为他伤心伤肺多不划算,来,给本公子剥颗葡萄。” 这九日里,每日睁开眼,都能看见九歌小小的可爱笑脸,轻得怕惊着他好梦的语气,小心翼翼的模样问, “可觉得好一些了?”墨玉觉得,这伤虽重了一些,养伤的日子倒是觉得很是心满意足。 九歌怒视着他,“你伤的是肩膀又不是手,干嘛不自己剥。” 墨玉挑眉,一双秋水桃花的凤眼点点发着光,“是谁信誓旦旦的说要鞍前马后的服侍我直到完全痊愈的?” 九歌一口血吞进肚子里,闷声闷气的拿过一颗葡萄,谁让自己做人实在的,人家为了自己差点丢了性命,剥颗葡萄又算什么。 安慰完自己,就又想起甫家生来,把手中那可怜的葡萄当做甫家生的脑袋来一下下狠狠的剥了下去, “你说,甫家生都说得那么绝情了,林越为什么偏偏没有杀了他呢。” 墨玉半眯着眼,看着九歌手里的那颗可怜的几乎什么都不剩下的葡萄,没忍心去打断九歌泄愤,只是眼中闪烁着,是在思考着什么, “大概,那就是她的执念吧。” 那一日,林越死后的怨气化作的恶灵,将甫宅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她的女儿林惜还有一直照顾她的刘妈,就只剩下甫家生被她紧紧拽在手掌心里,命在旦夕。 楚南山手执法器,将林越逼上了院子里那株大槐树上,是他失误了,没想到林越是藏在林惜脖子上的碧玉坠子里,玉养灵,将林越那道怨念生生养成了厉鬼,纵然林越生前有多少委屈,害了这么多人命,终究都是留不得的。 “一念成魔,如此下去只会永世不得超生,林越,我帮你解脱吧。” “解脱?”林越站在树上,手里还紧紧扣着甫家生的脖子,仰头疯癫的大笑,“为什么要解脱,我不要解脱,我只要这个负心汉生不如死,哈哈!” “那就休怪贫道不念人道,要将你打个灰飞烟灭了。”楚南山面对此情此景,异常的平静。 呼吸艰难的甫家生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他为了活命,拼命的挣扎着,却分毫都挣脱不得,狠毒的男人,面色忽然柔和起来,他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带着满满的虚情假意, “越儿,越儿你真的要杀我吗,你忘了我们曾经海誓山盟要同甘共苦的,你忘了我们那些美好的过去了,我们一起放过花灯,一起看星星,你那时是那么温柔的,我们虽然不能一同死去,可等我死后定是要跟你葬在一起的,今生缘浅,来世我们再来长长久久,可好。” 甫家生为了活命,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去用往日的回忆来试图勾起林越的爱与心软,他太了解她了。 果然,林越听着,手便松开了,甫家生跌落在树上,还没来得及缓解呼吸,就对上了林越的双眼。 林越蹲下了身子,用那双眼睛直直的看到甫家生眼里去,她的身子都是怨气汇成的,唯有那双眼睛,真得不能再真实,此时那眼睛里,尽是当初嫁给甫家生时,满满的期待与单纯的幸福。 那时,她以自杀相要挟,绝食了三天,才换来爹娘同意这门亲事的。 “生哥,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你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永远只爱我一个人的。” “那时我爹说你不是个好人,我怎么都不信。” “你是爱我的,对吧。” 怨气汇成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尽是那些浮动的黑雾,陡然凑到了甫家生面前,甫家生一声惨叫,脚下一滑,就要落下树去。 林越抓住了他,用那只同样黑雾密密麻麻的手,她朝他笑,露出了惨兮兮的牙。 “啊!”甫家生一声惨叫,理智已经到了极点,即将崩溃,用力的蹬着脚,“你滚开,你放开我,你这个妖怪,我不爱你,我从来都不爱你,我只是看中了你家的钱,那日的土匪也是我安排的,好让我英雄救美让你嫁给我,你那么丑,谁会爱你,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林越并不丑,只是比起风情万种的梨花来,显得平凡了一些,一早就迷上梨花的甫家生,若不是为了后来当上林家的掌家人,若不是为了他家的钱,又怎么会娶她! 林越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就在九歌以为,下一刻她就要把甫家生生生咬死吞到肚子里去时,却看到林越松了手,甫家生落在了地上,一沾到地,就连滚带爬的扑到楚南山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连哭带喊着, “楚道长你救我,救救我,你快杀了她,杀了她呀。” 这样的人,直到最后,都不曾后悔过自己的作为,这样的人,怎么能容许他活到现在。 林越站在树上,俯视着如刍狗一般在地上爬行的甫家生,那样认真的眼神,像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愚蠢,才会爱上这样的人。 楚南山没了顾忌,手中桃木剑挥出几道符咒,狠狠的击在林越身上。他早在大槐树四周布下了禁咒,她已经逃不掉了。 这时的林越,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悔意。 林越黑雾汇聚而成的身上莫名的着了火,她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模样,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甫家生,刻骨铭心的看着,道出世上最狠的诅咒, “甫家生,你记住,只要你活着,我就会一直跟在你身后,只要你活一天,我就会一直缠着你,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林越,都要叫你不得安宁!” 最后的最后,是一旁传来林惜的声音,是那一声带着哭音的“娘!” 林越在被火烧尽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了已经14岁的林惜,那是同甫家生一样的眉眼,林越看着,终于流下一滴泪来。 究竟要怎么样的罪孽,她才会遇上甫家生,才会爱上甫家生。 九歌久久不能动弹,直到肩上传来沉沉的重量,才发现墨玉已经嘴角沁血,再也无法支撑的倒了下来。 “阴毒已经侵入体内,需即刻开始医治,否则,危在旦夕。” 林越死了,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林越这个人,被火烧尽的恶灵,一点都不会剩下,她最后那番话,只能是明白了一切,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憎恨的呐喊。 那又能如何,她再也不会存在了。 新建好的屋子,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了数倍,除却上下隔开的寝屋,还有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上了一株偌大的梧桐,宽大的带着微红的叶子在摇摇晃晃中飘落在地上。 九歌看着自己剥葡萄的手,那是苍白的颜色,告诉她自己只是一个死人,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也会像这样,彻彻底底的消失,一点灰渣都不会剩下。 心中有些忍不住的难过,才觉得做人其实也没那么好,有太多的悲欢离合,就像林越,若是当时就死去入了轮回,也就不会落得如此灰飞烟灭的下场。 死了,就该是死了。 九歌怔怔地说,“你说,人死了,却非要假装自己还活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九歌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要给墨玉剥葡萄的事,正要把手中剥好的葡萄喂给他时,才发现一颗好好的葡萄已经被她□□得只剩满手汁水。 九歌不由得,再叹了口气,伸手去拿另外一颗葡萄,伸出的手却刚好落进了墨玉的掌心里。 九歌微微一愣。 墨玉艰难的抬着还不太方便的左手,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九歌手指上的葡萄汁水,九歌的手指细细的,尖尖的,那是薄命的模样,在阳光下,擦干净的手指泛着莹润的光。 墨玉擦得很仔细,茂密的睫毛垂着,照下来的阳光透过睫毛在眼睑上洒下一片阴影,刚刚好如同水墨画勾勒出来的棱角分明,细致好看, “世间从来无好坏,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你觉得好的,别人却觉得是坏事,这有什么要紧,不管人死了,活着,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是好的。” 九歌听着,两眼直直的望着墨玉,都忘了自己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看到墨玉朝她勾唇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你看,就像这样,我握住你的手,在楚道长看来是坏事,而我觉得,是天大的好事。” ☆、上山采药 九歌的脸刹那间红了个透,不行不行,她的心上人是沈意,她最爱沈意了,这样跟别的人有肌肤之亲是不对的。 九歌猛然抽回手指,急急的转身, “那什么,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阳光正好,微风沉醉,墨玉躺在长椅上,看着九歌离去的背影,拢了拢手心,意味深长的笑了。 这一趟被迫之旅,或许也不是全无收获。 “养伤养得如何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楚道长,站在一旁握着酒壶,冷冷发问。 “挺好,”墨玉闭上眼,享受着暖暖的阳光,“道长不仅抓鬼厉害,医术也很是高明。” 楚道长从甫家生那里赚了不少银子,让他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用愁没有酒喝,他灌下一口酒,依旧面色冰冷, “不用夸我,你自己应该知道,你这毒之所以好得如此之快,是你自己血脉强悍,不过本道倒是有些好奇,你那用来斩镜的长剑,究竟是何物。” “那个呀....”墨玉若有所思道,“不过是我太爷爷当年赏给我的玩物而已。” 楚南山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不说便罢,本道自有办法知道,顺带提醒你一句,那剑煞气过重,对你无碍,对小姑娘伤害却是不小,在她面前,你最好不要用。” 墨玉依旧闭着眼,眉心却缓缓拢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这是墨玉养伤的第十天,体内的毒驱了个七七八八,就剩下被侵蚀的那大片外伤还未痊愈。 天还未亮,九歌就被楚南山赶出了门, “沾着露水的药材药性才是最好的,你记着我给你看过的那几样药材,上山采去吧。” 为了赶紧把墨玉治好,九歌也是受了不少罪,楚南山手里但凡有了些银子,尽数被他化成了酒喝下了肚,哪里有钱给墨玉买药,他治伤所用的药材尽数是从城外的山上踩来的,前几日楚南山还带着她去认认,后面就索性让她自己上去了,唯一能值得庆幸的是,她不用靠吃饭维持性命,不然早就要再饿死一遍。 九歌无奈的背着竹筐,正要出门,楚南山在门口加了一句,“如是找不到,就上到骊山顶。” 九歌跺了跺脚,很不情愿的应了,当初哥哥说得真对,欠什么都不要欠人人情,还起来太痛苦了。 她如今血肉之躯,也仅仅是不用吃饭,爬起山来,还是很累的好吧。特别是她那本就不够用的小脑袋,还要背上一整本百草经,真是一种折磨。 还没能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墨玉懒洋洋的声音, “哎呀,山间的空气可真好。”细细闻着,还有花香的清甜。 “你个病人,跟来干嘛。”九歌怒视着这个罪魁祸首。 墨玉一脸无辜样,“监督你啊,要是你偷懒采不够我一天要喝的药怎么办?” 九歌怒极,却又不能跟他一个病人争执,何况那伤还是因为自己才有的,遂只能愤愤的转身,使劲踩着脚底下可怜的杂草,早知道就不把他带回来了,直接送去沈府,沈意那么有钱,肯定会把他治好的。 不过,九歌想到了一件事,却不知道该不该问,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首望着墨玉。 墨玉尚且完好的一只手摇着扇子,潇潇洒洒的跟着她的步子走着,不近不远,刚好够她回头一眼就能看到, “怎么,莫不是看上本公子了?要以身相许吗?”墨玉一脸我是不会拒绝你的哦的安然笑意。 “才没有,”九歌朝他吐了吐舌头,“我喜欢的才不是你。” 墨玉脸色凉了凉,收起了扇子,“不要动。” “才不要听你的。”九歌甚至迈起了欢快的步伐一蹦一跳的开始往前走,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脚下,再往前几步就要开始爬山了,好在有许多清河城的樵夫一步步踩出了一道还算平整的山路,此刻那山路的入口已经到了眼底下了。 九歌一个飞跃就打算奔上那道山路,身后却被墨玉猛然一扯,整个人顺着那股力道往后倒去。 还好没有摔倒在地上,九歌扶着墨玉的胳膊站稳之后,怒气重重的抬头质问他,“你拉我干嘛,害我差点摔倒你知不知道!” 然而墨玉都没有看他一眼,将她拉至身后,脸色严肃的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草丛里。 九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吓得不轻,连忙整个人缩在墨玉的背后,一只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裳,惨叫,“啊,有蛇!” 那是一条立起来有半人高的青色大蛇,正咝咝吐着鲜红的信子,方才若是九歌再往前走上一步,就会被那粗壮的蛇尾缠住腿,要是被咬上一口,在这荒郊野外后果不堪设想。 九歌缩在后边,怕得瑟瑟发抖。 墨玉回头望了她一眼,好笑道,“方才的豪言壮志呢,怎么会怕成这样。” 天不怕地不怕的九歌,唯一怕的就是鬼和蛇,如今鬼也用不着害怕了,世间唯一的天敌就只剩下这个物种了,大概是所有的恐惧都聚集到了这个上面,九歌哪怕就是看到了那滑腻腻的形状一眼就要被吓得魂不附体。 九歌紧紧闭上眼,不管不顾的大喊,“你快把它赶走啊,我害怕。” 墨玉回过头去,伸手想要去取腰间的长剑,脑海里却忽然闪过楚南山的话, ....................... 那剑煞气过重,对你无碍,对小姑娘伤害却是不小,在她面前,你最好不要用。 ...................... 已经触碰到坚硬的剑柄的手落了下来,他一只手抬起九歌的头,柔声道,“不要怕,我在这,它就伤不到你的,去,替本公子找根树枝来。” 再凶悍的蛇也只是蛇而已,哪里敌得过剑术精湛的墨玉,哪怕只是一根树枝,在他手里也舞得如同无上法杖一般华丽好看。 如果对手不是蛇的话,九歌肯定会看得很兴致勃勃,而此刻她只是匆匆把树枝捡起来递给他然后就紧紧捂着眼,“赶走了吗?” 找到了猎物的蛇怎么会轻易走掉,直到墨玉用那树枝将它钉死在了地上,它仍旧扭动着巨大的尾巴想要缠上墨玉的胳膊。 墨玉的左臂还伤着不能使力,奈何那巨蛇力大无穷,只见咔嚓一声,那支钉入它身体的树枝已经被它用身体的力量扭成两截,失了控制的蛇因为疼痛而发狂,不顾生死的整个弹起来张着大嘴朝墨玉喷毒液,蛇尾却从另外一个方向卷向他的左臂,若是避开了那毒液,左臂定要被它缠上。 墨玉眉心一凝,避开了那毒液,将半截树枝挡在身前,灌以内力,说不定会挡住它的攻击,如果树枝不断的话。 “啊!”身侧传来九歌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硕大的竹筐当头朝着巨蛇砸去,竹筐被蛇扫落,而蛇身也跟着往下落去,墨玉顺势以手握枝,将巨蛇狠狠的击落在地,大概是断了它的骨头,跌落在地上挣扎着不动了,最后被墨玉刺穿了蛇头,彻底死去。 望着再也不会动的蛇,九歌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是惊惧地苍白。 “我厉害吧。”九歌的声音还带着一些颤抖,天知道她刚才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扔出的那个竹筐。 墨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传达给她暖暖的安心,“嗯,很厉害。” 九歌咬着唇,径直走上前,拿起那只竹筐,越过死蛇开始往山上走去, “天色不早了,我们要快一点。” 她如今已经不是活人了,作为一只鬼,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害怕的呢。内心里对蛇的恐惧感的消弱,让九歌生出一些莫名的悲凉。 ☆、舍命相救 丛林浓密高大,遮天蔽日,进了山,眼前瞬间就变得昏暗了,要很努力的去看才能发现长在那里的是有用的草药而不是杂草。 山脚处的大都是一些益母草跟龙葵、地黄这些,要找楚南山要求的药草,就必须要再往上爬。 可这山实在是太高了,爬了半日,眼前是越来越黑,往上望去还是一望无际的密林。 “怎么回事,平日里都没有这么黑的啊。”九歌哀怨道。 墨玉点燃起了火把,却也只能照亮眼底下那分寸空间。 “不对。” “怎么了?”九歌也跟着紧张起来。 墨玉抬头望了望,“半刻钟之前我们就一直在原地徘徊。” “什么!!!”九歌惊悚的望了一眼四周,不由得靠近了墨玉身侧,“怎么办?” 墨玉略微思衬,拿手中的火把靠近了身侧的一棵树,将那棵树的树皮烧焦了一块,等它灭了之后,墨玉伸手握住九歌的手,接着往上走,“验证一下。” 九歌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东西了,反正她都不再是人,遂小心的跟着墨玉的脚步,直直的往上爬去。 他们没有再沿着山路,而是笔直向上,遇到拦路的荆棘就由墨玉踩倒,然后再让九歌过去,遇到巨大的岩石,墨玉拉着九歌的手一起爬上去,如此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九歌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 “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换作平时,这些脚程足够让她找到想要找的药材,再不济,也该到了山顶了,可面前仍旧是无止尽的向上的密林。 墨玉拉着九歌在原地找了一圈,果不其然,那棵被烧掉一块树皮的树就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站着。 九歌震惊的瞪大了眼睛,心中浮起惶恐,“真的在这里。”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抓住墨玉的衣裳,惊慌失色,“难道我们真的遇到了鬼打墙?” 墨玉皱着眉,无比严肃的点了点头, “听闻在人迹罕见的深山之中,会有一些活上数百年的精怪作怪,以吸取人的阳气为生。” 九歌被吓得紧紧缩在墨玉身侧,不安的眼珠子四处乱转,一副已然魂不附体的模样,“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怎么逃出去啊。” 然而墨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握着九歌的手,唇边含笑,“不要怕,有我在。”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墨玉胸有成竹的声音,还有手心里传来的暖暖温度,九歌心中微微安定,却还是紧紧抓着墨玉,一寸也不敢放。 墨玉安慰着九歌,然后望向黑暗深处的双眸里,是隐隐的凝重。 四周一片浓郁的诡异气息,足以证明困住他们的这个妖怪有多厉害。 楚南山说过,他的血脉强悍,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那么,是不是可以用来破一破这阵法。 “你的小锄子借我一用。” 九歌不明白他要这个做什么,想着是不是可以用来防身什么的,自己拿着也没用,遂急急忙忙的把放在药娄里的小锄子翻出来递给墨玉。 却没想到,墨玉拿在手里,却是用来划破自己的手掌心。 锄子锋利,鲜红的血立刻就流了出来,墨玉仿佛还嫌不够,用力的握了握,让血流得更多一些,然后一点一点在两人周围洒上一个小圈。 “你干什么啊。”九歌惊呆了,一把抓住墨玉血流不停的手,看着深深的伤口血还在不停的泛着,想着要先止血,却没有带可以用的药,着急之下,一咬牙从身上撕下了一块布条,将墨玉的手掌牢牢包扎了起来,托楚南山的福,这些日子着实学了不少医术知识。 明明受伤的墨玉,九歌的脸却比他的还要白,抓着他包裹好的手,抬头朝他情急的喊道,“你干什么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知不知道,你这样对得起他们吗!” 却看到墨玉一脸笑意悠悠,“你这是在心疼我吗?” 九歌:“。。。。谁心疼你啊,我这是医者仁心,好不容易把你救了回来,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沈意交代啊。” 九歌一脸的不自在,说到后面,甚至都尴尬的转过身去想要走远一些。 墨玉一声轻笑,伸手将九歌牢牢地禁锢在鲜血画成的圈里,“放心,佳人尚未入怀,我是不会死的。” 九歌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心里想着这个人真是太坏了,一边又想着,自己还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好,自己有喜欢的人,那个人是沈意,她最喜欢的就是沈意,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心虚稍稍稳定下来,九歌咬咬牙,打算抬头跟墨玉讲清楚,却被他身后迎面而来的一团黑气吓了一大跳, “有....有....有....” 那团黑气之中,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一张血盆大口喷着黑气朝他们一口咬来,墨玉伸手,将九歌牢牢地护在身前,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闭上眼睛。” 九歌没有看到,那张硕大的嘴在靠近那血圈之时,仿佛立刻被烫伤一般惊叫着后退了两寸,从那黑气里露出了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凶光毕露的狠狠盯着他们,一张嘴,便是轰鸣的巨吼伴随着浓郁的黑气朝他们而来。 墨玉一声冷哼,一只手护着九歌,另一只手抽出腰间长剑,反手一劈,将那团黑气整个劈成了两半,一声尖叫后,黑气散去,落在地上的是一条断成两半胳膊粗细的褐色大蛇,已经不动了。而四周浓郁的黑暗里,隐隐传来震动。 墨玉散开了眉心,眼底闪着傲然地轻笑,看来,这山里头藏着的是一头大蛇妖啊,连折了两个爱将,此刻已然怒了。 他将九歌放置身后,而自己却一脚踏出了保护圈, 九歌第一反应就睁大了眼睛想要伸手去拉他,眼睛看到的却是墨玉孤身而立,手中执一柄长剑,沾上了手掌心的血渍之后,潇洒的当头舞出一道剑花,那道散着白光的剑气化作十字模样,朝着头顶浓浓的黑气而去,深入其中,随后,猛然炸开。 随后,林子里泛起了极不正常的狂风,卷起了墨玉黑色的衣袍,长发在风中翻舞,含笑的模样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九歌几乎看得呆了。 差点就要望了现在还身处危险之中。 随后,林子深处传来刺耳的嚎叫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一层有一层的树叶被风卷起,又落下。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都不要管。”九歌听到了墨玉的叮嘱,连忙照做,蹲在了原地,死死的闭上眼睛,紧紧的捂住了耳朵。 一道惊电从黑暗深处疾驰而来,铛的一声咬上墨玉手中的长剑,墨玉傲然一笑,旋转剑柄,即刻就解脱了剑身,随后朝着那惊电来处狠狠一击,一阵震耳欲聋的惨叫声传来,四周的黑暗瞬间消失殆尽,渐渐的明亮从四处漫延,而九歌只觉得脚下陡然一空,身子不由自主的朝下落去。 “啊...”她一声惊喊,却已经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山路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脚下的一片虚无让九歌惊吓得几乎都忘了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直到最后一刻,墨玉伸手拽住了她。 下坠的速度太快,带着悬崖边上的墨玉也跟着坠下了半截身子, “抓紧我。” 墨玉用尽了力抓住九歌,身下松散的泥土却经不起他们两的重量,哗的一声响,地皮朝下滑了一截,墨玉的大半个身子也已经悬空了。 看着如此的墨玉,九歌却忽然间冷静了下来,她记起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还能冷静的劝说墨玉, “你放开我吧,不然我们两个都要变成死人了。” 然而墨玉更加紧的抓着她的手,一点也不肯放,微勾唇角,“你要对我有信心才是。” 一边开始朝下看着,想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不至于彻底掉下悬崖。 悬空的九歌能看到墨玉脚下勾着的地面再一次的往下滑落一大截,着急了,喊道,“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掉下去也没有关系的,你不用管我了呀,你快放开我。” “说什么傻话。”悬崖壁上无比光滑,大概许多年前这里曾是一道瀑布,打磨得没有丝毫可以落脚的地方,墨玉开始打量身后与两侧,试图找到能借力的位置。 九歌看着墨玉的身子随着时间一点点下滑,这次是真的急了,她试图从墨玉牢牢地手掌心里挣脱出来, “你放开我吧,我真的已经死了,不值得你救的。” 这回墨玉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你只要好好的握住我就行了。” 九歌看着墨玉,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不明白这个相识不过短短数十日的人,怎么会不要性命的救她。 ☆、长生宗道士 九歌心底唯一能确定的念头,就是不想让他跟自己一样变成游魂。 一定不能。 九歌忘记了脚下的虚空,她咬咬牙,用另一只手去掰墨玉的手指,加上身子下坠的重力,总算是掰开了一根指头。 然而墨玉望了她一眼,用更大的力量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四目相对下,本来该有一些什么东西酝酿发生的,却没来得及,墨玉脚下的着力点再也支撑不住的哗啦一声响,彻底滑下了悬崖。 墨玉的身子随着九歌一起,朝着悬崖往下落去。 九歌的脸色一下子全白了,墨玉手上用力,将九歌揽进怀里,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死的,不至于太遗憾,只是会不会太顺了闻家那个女人的心,想想还是有些不开心的。 他不想死,可若重来一次,他仍旧会如此抉择,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墨玉抱着九歌,于耳侧呼啸的寒风里,渐渐沉静。 九歌在他怀里,瞪大了眼睛,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墨玉的怀抱温暖极了,她感觉到自己的小心脏在嘣嘣嘣的跳着,不肯停息。 直到,咚的一声,水花四溅,灌了耳鼻里,呛得心肺都在疼。 两人落水,激起的水花溅湿了水边垂钓正认真的老爷爷。 大大的斗笠底下,露出了精光闪烁的一双眼,按道理说,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落下来,基本上就摔成肉饼了,虽然运气好,掉在了水面上,也肯定是要内脏破裂活不成的,却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都还活着。 其中一个内力深厚,能活下来可以理解,那另一个连魂魄都... 老爷爷掐指一算,勾起了一丝兴致,随即甩出了长长的鱼线,绑住了那落水的两人,拉到了河边上来。 。。。。。。。。。。。。。。。。。。。。。。。。。。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九歌,把嘴里肚子里的水吐了干净过后,想要挣扎着从河滩边爬起来,手却被什么紧紧握着,丝毫不曾放松。 九歌回头,昏迷中的墨玉面色苍白,气息凌乱,握着她的手却无比的牢固。 他明明都昏死过去了啊。 九歌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带着一些干涩的疼痛。 事实上,她不应该还会有疼痛感的,她如今虽有肉体,却与死人无意,那些脉象心跳都只是幻像,此刻,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疼痛。 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墨玉湿淋淋的手,红着眼眶抬头望向那个老爷爷, “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老爷爷将鱼线从他们身上解开,探了探墨玉的脉象,看着九歌,略有所思, “要我救他不难,只要你告诉我,是谁给你筑了这个肉身?” 难得的,九歌的心绪还没有糊涂。既然知道了自己真实身份,想必也不是寻常人。 她望着生死不明的墨玉,揉了揉难受的眼睛,道, “老爷爷,我很想让你救救他,真的很想,可是道长他帮了我很多,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但也不能给他带去什么麻烦,老爷爷我求求你,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依你,你救救他好不好。” 老爷爷苍老却无比精铄的双眸看着九歌闪了闪,随即极为祥和的笑来, “如今到还是难得有如此干净的心思,也罢,相遇即为缘,老头子我今日也算是日行一善。” 其实,他早就从九歌身上的气息中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乎,他笑了。 墨玉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浑厚的内力护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却也因此导致内息紊乱,受了不轻的内伤,若不及时疏导,很有可能因此毙命。 老爷爷助墨玉疏通内息,接下来只需好好静养,不需多日就能痊愈,甚至,更甚从前,这也算是他因祸得福吧。 老爷爷幽幽的叹了口气,拍了拍兀自守在床边一直盯着墨玉的九歌, “他暂时还醒不来,你随我去钓鱼去吧,运气好的话,他醒来的时候就能有鱼汤喝了。” 后面半句话,成功引诱到了九歌,他们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吃,她是死人不用吃,可他还是活生生的人啊。 九歌抽了抽自己的手,还是没办法挣开,想了想,九歌凑近了墨玉的耳朵,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效果显着,墨玉的手几乎是立刻就松懈了劲道,九歌这才抽出手,替他盖好了被子,转身跟着老爷爷走到了河边。 眼看着九歌一步一回头地走得极缓慢,老爷爷笑了, “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九歌闻言一愣,她张嘴,“不是啊 ,我的心上人另有其人,他只是...” 九歌绞尽脑汁的想了想,却始终找不到形容词可以用来形容她跟墨玉的关系。 然后就突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个黑衣锦服的公子毫不犹豫的出手救助,还有在沈意门前也是。 他总是能保护好她。 九歌知道了,她沉沉的叹了口气,“他是个好人,帮了我好多次,我不想再让他因为我受伤了。” 老爷爷含蓄的笑了,两人坐定在一块大石头上,老爷爷甩出鱼线,咚的一声轻响落入水里。 九歌望着平静的水面,心情低落的发呆。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老爷爷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鱼饵如水的位置,状似无意的问。 九歌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在死之前自己都还是活蹦乱跳好好的,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死了,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是鬼魂了。” “你那个道长,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你死了却没有去地府,反而还在人间游荡。” 九歌闻言瞪大了眼睛望着老爷爷,这正是她很想知道的事情, “道长没有跟我说,老爷爷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 然而老爷爷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她。 九歌还想追问,老爷爷手边的鱼竿却猛然动了动, “上钩了呢。”老爷爷笑着开始收杆,“看来是条大鱼。” 九歌的意识被拉到了鱼上边,随着鱼线抖动的方向望去,水面下一道青色的影子在剧烈的抖动着。 真的有大鱼啊,等下是红烧呢还是清蒸呢,墨玉还受着伤,要不然还是煮汤给他喝吧,九歌也跟着兴奋起来,没怎么听清楚老爷爷随后说出的话, “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老爷爷钓鱼技术相当的好,接连钓起了好几条大鱼,九歌还从河边的石头底下翻出了好几只大螃蟹。 在悬崖底下,日光暗淡,早早的就昏暗起来,两人提着战利品有说有笑的走回木屋,伤势未愈的墨玉刚好醒来,没看到九歌,便挣扎着起了床,推开了门。 见到了门口的墨玉,九歌一下子扔了手里的鱼篓,冲了过去要扶着他,急切道, “你怎么起来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墨玉将九歌拉到眼皮底下,细细的打量了几眼,见她确实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九歌看着他的动作,眼眶又忍不住开始酸涩, “我没事,只是你受了不轻的内伤,是老爷爷救了我们。” 墨玉越过九歌,看到了忙活着生火的老爷爷,站直了身子,肃然道,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老爷爷乐呵呵的朝他挥了挥手, “救命之恩不敢担,举手之劳罢了。” 九歌在一旁道, “我们钓了好多鱼,我还抓了大螃蟹,等会煮给你吃啊!” 墨玉望着她,“你会煮吗?” 九歌一愣,随即垮了脸,“。。。不会。” 墨玉好笑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老爷爷的火已经生好了,木材在火力头噼啪作响,九歌扶着墨玉走到火旁坐下,火光明灭,将老爷爷一张苍老的脸照得亮亮的,看起来就是寻常老人家的模样,除了那双隐藏得很好的闪着精光的眸子。 “小丫头,你去帮我捡些干枯的木材来,煮汤最好要用实心木头,越干燥越好。” “好勒,”九歌应声而去。 墨玉的目光随着九歌远去的身影漂浮不定,老爷爷呵呵一笑,“放心,这悬崖底下方圆百里的精怪都死尽了,她不会有事的。” 墨玉回过头来,看着老爷爷,恭敬问道,“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能否告知一二。” 老爷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曾经于九巍山上的长生宗里修过道术,如今,只是散修的流浪道士一个而已,不足挂齿。” ☆、你是谁 墨玉赫然凝眉,长生宗,那是世间百道门之首,百年以来皆以灭妖除魔拯救苍生为己任,深受百姓尊崇。据传当今天下无数个道家之门,皆数源于长生宗,但凡修道者,皆以能入得长生宗门槛为终身之念。 然而长生宗最注重的不是人数,而是道术的精湛,若没有修道奇才的筋骨,寻常人等根本见不到长生宗的门,由此至今,长生宗的人数也不过寥寥数十人,尚不及任何一个大城池的道观,只是长生宗的任意一位道士,都能令无数妖魔鬼怪闻之色变。 墨玉肃然起敬,“陈国容氏一族,曾蒙长生宗无心道长所救,免受灭族之灾,以至于繁衍至今,子孙后辈皆无一不心怀感激。” 老爷爷笑道,“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难为你们还记得他。” “此等恩德岂敢忘怀,敢问道长法号。” 老爷爷望着锅里头沸腾的鱼汤,摇了摇头, “老朽如今已经不是长生宗的道士了,名号这些东西,也无关紧要了罢。” 他不想说,墨玉也就不问了。听着淙淙流水,还有面前木材噼啪声响。 沉默中,九歌抱回来两趟柴火,接着又出去了,这回走得更远了些,沿着河面边捡边往回走。 看着九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墨玉凝眉, “道长,晚辈有一事相求,不知道长能否解惑。” “老朽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个丫头的身世,你其实知道得比老朽更清楚,只不过身在其中,不得法门罢了,” 老道长细细闻了闻锅中的鱼汤,满意的舒展了眉心,朝远处的九歌招了招手, “丫头,可以吃饭了。” 这个时候,墨玉才隐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安。 也不知道老道长是用什么法子熬煮的鱼汤,本着不要命的心态喝下的九歌,毕竟有墨玉在旁,不喝更显得不对,却没想到此刻竟然安然无恙,悬崖太高了,就连星空如何都看不到,一片漆黑中,唯有面前的火堆明亮。 九歌悄悄地看了看身侧的墨玉。 好像自刚才开始,他就有些不对劲了,一直望着火堆发呆,好像在沉思什么。 九歌担心着他的身子,河边冷风太大了,想让他回屋子去,却又不敢走近,只能在原地抱着膝盖惆怅着,时不时抬头偷偷看一眼。 却在忽然间,墨玉深深的叹了口气。 九歌受惊般抬起头来,紧张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墨玉唇边带笑,在明暖的火光下,像是盛开在剑锋上的玉兰花,动人心魄的风华。 “很担心我吗。” 九歌咬唇,实诚的点了点头,“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 花开得更甚,墨玉伸手握住了九歌的手,九歌一惊之下,连忙想要挣脱。 墨玉将她的手握紧在手心里,认真道,“我告诉你有关于我的一切。” 九歌愕然抬头。 却看到墨玉如黑曜石般闪耀的双眸里,藏着一个小小的自己,耳边是墨玉温和如水的声音缓缓流淌过心尖。 “我的名字叫容夙,是陈国第七皇子,当朝的睿王。” 一阵风穿过心口,墨玉的声音越发温柔, “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半边身子像是被火烤,半边身子却犹如寒冬。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呢。 慕九歌已经葬进了慕家宗祠,世间本来再没有这个人了。 她究竟是谁,是活着,还是死了,既然已经死了,那还活着做什么。 手心里传来墨玉源源不断的热度,似乎真的可以将那颗死去的心温暖过来。 可九歌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死了,就是死了。 九歌咬着唇,一点点把手抽出来,垂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神, “我是南水,楚南水。” 。。。。。。。。。。。。。。。。。。。 在悬崖底下待了三天,第四天清晨的时候,伤势基本无碍的墨玉带着九歌,沿着老道长指引的方向,开始翻山越岭,回到清河城去。 这么多天没有回去,道长也不知道会不会着急呢。 离别时,老爷爷在身后朝他们挥了挥手,“小丫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墨玉边走边打量着九歌,“什么约定。” 九歌垂着头安安分分的跟着,“没什么约定。” 墨玉抬头四处望了一眼,扬声道,“听道长说,这山里头可还藏着不少的妖魔鬼怪,要不要今晚就在这里再住上一晚?” 九歌脸色一白,“不要。” “那就要告诉我是什么约定。” 九歌.....“就是...就是...老爷爷想要我...以后...多来看看他啊。” 九歌不善于说谎,这话只能算是撒谎撒了一半,老道长跟她约定的是,他保护他们平安无虞的回到清河城,代价就是,等九歌什么时候不想再当人了,就来到这悬崖底下来陪着他。 可这个怎么能跟他说呢。 九歌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惆怅,前所未有的惆怅。 墨玉笑意无声,这漫漫长路,看来有事情可做了。 三日后,两人回到了清河城外的院子前,只见屋门大开,楚南山伶仃大醉的正倒在院子里的那棵树底下。 令九歌惊慌不已的是,院子门口不远处,正停着沈意家的马车。 好在来的人,是杜若。 见到了他们的身影,杜若立刻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脸色不是很好。 九歌不想见她,低低的对墨玉道, “我先扶道...我爹回屋去。” 没等他回答,就匆忙的从地上拉起楚南山,连拖带扶的弄进了屋子里,随后哄然一声将门关紧了。 听到声音,杜若急促的脚步微微一顿,“南水姑娘似乎很不喜欢我。” 墨玉勾了勾唇,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昨晚阿意回来了,吩咐我来接你回府去,有要事相商。”杜若的脸上带着一些惊慌,“他受了重伤。” 墨玉凝眉,侧目望了眼紧闭的大门,道,“走吧。” 九歌趴在门后,目送墨玉上了马车一路烟尘飞舞,不见了影子。 也不知道为何,心情顿时低落了下来。 她想,难道是因为做人做得太久了,才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出来。 九歌走到醉意朦胧的楚南山面前,沉重而又认真道, “我不想再做人了。” 原本应该不省人事的楚道长,在片刻之后,缓缓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夜幕降临的时候,沈意府上的马车再次停在了门口。 “什么!” 墨玉再次登门,带来的却是极为震惊的消息。 “道长医术高深,能否前去救救沈家公子,晚辈感激不尽。” 漂浮在门旁的九歌,从墨玉凝重的脸上看到了沈意命不久矣的情绪,若不是脱离了躯壳,她早就拖着楚南山奔上了马车。 此刻已经是一刻都呆不下去,然后忽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刚刚恢复的灵体,根本进不去沈家。 将焦急得不行的九歌看在了眼底,楚南山阴晴不定的眸子转转,冷笑道,“感激不尽就行了?” 九歌几乎要跳起来了,自己是去不了,楚南山一定要去!他道术那么高深,肯定能把沈意救回来。 “道长有何要求大可提出来,晚辈定不会让你失望。” 眼看着楚南山冷冷的即将摇头,九歌再也按捺不住地一声大吼, “我答应你,你去救他,你快去救他。” 声音几乎震耳欲聋,楚南山看着九歌,眼底算计的笑意一闪而过。 楚南山要她做自己的徒弟,奈何九歌一心求死,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落了圈套里。 墨玉随着他的视线在空荡的面前望了一眼,“道长...” “可有好酒?”楚南山却一改冷冰冰的模样,胡渣密布的下巴动了动。 墨玉朗声道,“沈府地窖里藏着半窖子上好的秋白露,还有几坛寒潭香,若是沈家公子无碍,道长大可尽数拿去。” “那就走吧。”楚南山一甩袖子,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率先走向马车。 秋白露,寒潭香,那可是江南特供,皇室贵族才能喝得上的贡品,纵然是明知道墨玉此番前来的目的为何,楚南山也忍不住动了心。 今朝有酒,自然得及时行乐,管他之后如何。 楚南山长袖一挥,“那就去吧。” ☆、怎么办呢 挥手间,不着痕迹的打开了玉葫芦,把九歌收了进去。 反而是墨玉还站在原地,朝已经走下台阶的楚南山道,“南水姑娘呢?是不是也请她一同前去。” 楚南山朝后挥了挥手,“南水她老毛病又犯了,现在已经睡下,我们还是不要吵她了。” 墨玉凝眉,“不碍事吧。” 他当然还记得九歌当时发病的痛苦模样。 “有本道长在,你就放心吧。” 这个时候,楚南山已经走到了马车边上,把玩着手心里的碧玉葫芦。 墨玉抬头望了望楼上九歌的房间,一片安然无恙的气氛。 不过,他本来也并没有想让九歌一同前去,此刻也只能让自己安下心来,朝楚南山笑笑, “那我们就出发吧。” 九歌趴在葫芦壁上,使劲望着葫芦口,等着一到就第一时间能冲出去,此刻心中焦躁得就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啃噬。 想着自己好不容易脱离了肉体,重为灵魄,却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喊他一声师父这件事,九歌觉得十分憋闷,只是为了沈意,她甘之如殆。 摇晃的马车上,楚南山手里的玉葫芦一晃一晃的,透过烛光洒下一片清透的水影, “道长这只玉葫芦,莫不就是当年名震九州的九幽宝葫。”墨玉看着那道水影,眸色幽幽。 墨玉年幼时,曾有缘一见,攀附在自己母亲的身上的那只厉鬼,就是被这个葫芦所收,只是厉鬼没了,母亲也还是死了。 道长笑,将那只玉葫芦递到了墨玉眼前, “没错,怎么,想打开看看那只害你母亲的厉鬼吗?” 墨玉没有伸手。他还记得母亲死前那凄惨的模样,尽管,大部分原因要怪在自己那无情无义的父王身上。 楚南山一声轻哼,“已经18年了,那只厉鬼早就已经投胎重新为人了罢,执念太深,是会不得善终的。” “那道长你呢,身为长生宗的护法道长,不也是为了一道执念重入俗世。” 楚南山面色,这才如石块入了水面,忽然间破开了那沉静如水的神色,抖出起起伏伏的波澜来。 九年前,他还是长生宗的护法道长,法号山人,以道术闻名于世,曾是何等的威风。只不过在后来下山除妖途中,遇上了自己的劫数,便到了如今这般落魄不堪的模样。 却不曾恨,不曾悔。 墨玉接过了那只玉葫芦,温润入手,微凉如同一弯水,修长的手指轻巧的就打开了葫芦嘴,九歌看着葫芦口露出的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一愣之后,忙缩回角落里,忘记了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然而在墨玉眼底,碧玉无暇,清透明亮,光论宝玉而言,此碧玉葫芦已是玉中极品。 重要的是,里头什么都没有。 “当年楚道长的英勇事迹,至今还流传于民间呢。于道长而言,我等执念,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吧。” 墨玉盖好,复又递给楚南山。 楚南山微微闭眼,嗓音有些沙哑, “既然拿到了手里,又岂能轻易放下,七皇子殿下,这只玉葫芦,是你的了。” 墨玉微微一怔。 楚南山在进沈府之前,就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她的身份吗?就在这个葫芦里,是非善恶,全凭你们自己的缘分了。” 此时的沈府里,已经围满了大夫。 沈意重伤归来,以沈家之财力,片刻间请来数位名医并不算太难,也幸好沈家有钱,否则沈意说不定就死了。 说不定沈意就是知道如此,才会任由自己受如此重的伤。 这几天,他去了趟沧州郡,谈笑间平定了那里本来就不存在的叛乱,墨玉一直不出现,那叛乱的假象也无法在持续下去,只是在归途中,遭了暗算。 “是谁。”墨玉第一时间来到了床边,压抑着怒意,平静的说出两个字。 “还能是谁。” 二皇子容斐早早的派人暗藏在沧州郡,原本是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再没有命回到皇城,却没想到,去的竟然不是墨玉,纵然如此,那群人也很是尽责的痛下杀手,哪怕是沈意,也险些再也回不来。 沈意重重的喘了口气,“还好你没有去。” 墨玉眉心猛然一跳,是真的怒了,“你还记得你当初选择我是为了什么吗。” 沈意却沉沉的笑了,“下次不会再这般鲁莽了。” 墨玉却兀自提醒着他, “阿意,你明明知道我宁愿不要当那个寡人,也要你能好好活着。” 沈意轻轻的合上眼,轻轻道, “可是你若不去当那个寡人,又怎么能给她报仇呢。” 所以,他可以挡在他的身前遮蔽那一切的风雨,只为了他能好好的坐上那个位置,然后,让那些人全部给小歌儿陪葬。 一片清透的碧玉葫芦里,九歌紧紧的闭着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葫芦嘴里忽然透进来了一道烛火的光亮,九歌抬头望了望,难道楚南山又喝多了,不小心打开了葫芦? 耳旁听到的却是, “楚南水,难不成你是这玉葫芦变成的。” 墨玉低沉的嗓音,带着三分调笑,七分游离,听着分外的勾人心魂。 可这个时候的九歌一心牵挂着沈意,咬牙不管不顾的钻出了葫芦,飘飘荡荡的就跑了出来,眼前的是沈意家的宴客厅,一如既往的雅致宁和。 丝竹生生中,酒意正浓,一旁的楚南山看似醉意朦胧,已然分不清黑白的模样,九歌垫着脚尖一点点挪出了大厅,然后就按照自己脑海里的方向开始狂奔,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楚南山不经意望过来的眼神。 九歌已经忘了,自己之前的五年时间为什么没能进得来沈府,等她想起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笼罩在沈府上空的保护屏障反弹掉落在了后花园里,灵魂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然后再一次的深刻意识到,楚南山哪里是道长,明明就是个老狐狸精,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所以才放心的让墨玉把自己放出玉葫芦。 然后,就听到了箫声悠悠,极为耳熟。 远离宴客厅的后花园里,有一座六角亭,那个六角亭的名字原来叫做揽月亭,非常的雅兴,后来硬生生的被九歌改成了望歌亭。 那时的九歌义正言辞道,看什么月啊,等我们成亲了,就让你天天看我,只准看我。 原以为那时候沈意识没有办法才依着自己,没想到自己都死了五年了,这座亭子的名字仍旧是龙飞凤舞的望歌二字。 今晚的月亮不是特别好,昏昏沉沉的,只是那六角下的六只灯笼将亭子照的无比明亮,尤其是闭眸吹曲的沈意,看得无比清晰。 九歌咬咬牙,走上了前。 靠得越近,沈意脸上的哀伤就越清晰,那袭雪白如鼻尖新雪的衣角,就在自己眼底,九歌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要再同往日那般,拉拉他的衣角,指尖却只拉了一道虚空。 九歌的心随着沈意哀伤的曲调无比难过,她很想哭,却没有眼泪。 她最爱的沈意,此后就再也没办法爱了。 “春江花月夜。” 一曲终了,了了余音在花园间飘荡,沈意细细的摩挲着掌心的长箫,唇边拉出一抹似枯叶缓缓从树尖不断飘落的惨淡笑意, “这是她最喜欢听的。” 是,是我最喜欢的,你还记得,你都还记得。 九歌雀跃的抬头,细细看着沈意的眉眼,还跟从前一样,好看极了。 却没想到不远处,传来了杜若不明悲喜的声音, “让你至今如此不能忘怀,想必九泉之下的她也能安心了。” 沈意恍若未闻,兀自道, “今日是她的生辰,原本只差三天,她就能变成大姑娘了。” 杜若扶风弱柳般走了过来,轻轻攀上他的手臂,关切道, “我知道你心疼,可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你的伤才好一些,大夫说不能再吹风了。” 九歌眉心一跳,他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在了那里?恨不能扑到他的身上,一寸寸地关怀,却无能为力。 “我们回屋去说,好不好?”然而杜若却可以。 九歌站在那里,目送着杜若扶着沈意一点点远去,她原本想要跟上去,却还是停在了原地。 冷风吹进眼睛里,再从脑后穿过去,来去幽幽,什么都不会留下。 因为,她只是一个鬼魂啊。 九歌看着看着,就想哭,哭着哭着,就想笑。 挺好的啊,沈意有人会好好的照顾他,她不用再惦记了。 回到宴会厅的时候,楚南山已经不见了,墨玉独自举杯,摇摇晃晃,依旧打量着那只碧玉葫芦。 九歌觉得好累,沾着墨玉的衣角,趴在那里双眼紧闭。 墨玉,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学道 楚南山在沈府里住了好些日子,前些日子是为了让他医治沈意的伤,后些日子纯粹就是念着沈府地窖里还剩下的好些半人高的酒坛里满满的秋月白。 从早到晚,九歌就未曾见他清醒过,也不知这酒究竟是如何的好喝,能让他如此醉生梦死缠绵不休。 这几日九歌按捺不住也曾随着偷偷的去看过沈意好几回,可每回都能看见杜若站在窗前,喂他喝药,替他擦脸,还有一回,正看见杜若给他梳着一头青丝。 梳妆台上的铜镜,映照着一双有情人的身影,无比的柔情,也无比的刺人心魂。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 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 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 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 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小的时候,九歌也是听娘亲这样声声切切的教过她。 原本充满了期待的幸福美满,此刻就如水晶碎了满地,尖锐的疼痛。 之后,九歌就再也不去了,有道长在,有墨玉在,沈意一定会好起来的。 只是也不知道楚南山还要醉多少时日,正当她惆怅着那半地窖的酒会不会让他直接醉死在里面的某一天傍晚,天边下起了下雨,淅淅沥沥撒了漫天满地的湿意,墨玉一身青色长袍像是深山里一株青翠的苍木,坚毅挺拔的站在屋檐下,眉宇微凝, “多日不见南水姑娘,也不知她现在可还安好。” 不远处由杜若撑着伞陪伴着缓缓走来的沈意听了,淡然道, “那就遣人去将她接来吧。” 飘荡在半空中的九歌默默的垂了头。 身后半死不活的楚南山忽然抬起了头,醉意朦胧的眼眸语调却无比的清晰, “不必了,” 就在所有人都要以为他是在说醉话的时候,楚南山遥遥望着门口空荡荡的位置, “叨扰多日,沈公子的伤既已无碍,等雨停了,本道也就该回去了。” 只有九歌知道,他是在看她。 这一别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好好的告别吧。 九歌心口抽痛,明明她都没有心了,却也明明觉得很痛,她在半空中急急的转身,跨出几步想要去到沈意身边,却又刚好看到杜若轻柔的抬起一只手,替他擦了擦被雨水溅湿的鬓角。 如果有风景美若诗意,却也能刺疼了人心,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了吧。 下雨天,用过膳大家便各自回了房间,楚南山自然抱着酒坛仍旧不肯撒手,只是这回九歌就不知道他那几乎要颓废到泥里去的酒醉模样究竟是真是假。 当然,九歌也不在意他,九歌在意的是沈意,可是以后也没办法再去在意的沈意。 天色昏暗的时候,九歌飘飘然来到了沈意的书房,庄重肃穆的屋子,纵然是九歌活着的时候,沈意也从不轻易放她进去。 此刻里头亮着等,倒映出的只有沈意清瘦的身影,九歌伏上敞开的窗桓,手撑着脑袋,就那样看着书桌前的沈意,眼睛都舍不得眨。 阴阳相隔,大概就是这世上最令人无奈的事情了。 雨水穿透九歌的灵体,不偏不倚的落在该落下的位置,有微微凉意。 书桌上的烛火照亮了整张书桌,也照亮了他的脸,提着笔的沈意,一直望着窗外,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小歌儿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似的。 怎么会呢,就算小歌儿能回来,也一定会记恨他的吧。 沈意于千重万重的回忆里垂下头,眼前的宣纸上,画着一双杏眼,乌溜溜的,像是百灵鸟一般充满了灵气,清澈明亮得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玉,那是九歌的眼睛。 也是那日他见到的,楚南水的眼睛。 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他清楚的知道...她不会是九歌,他几乎都要以为.... 毫笔咚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浓墨污了那双眼眸,就再也看不见了。 沈意以手遮面,看不到表情,却能感受到强烈的情绪。 小歌儿,我会带你回来的,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一定会带你回来,你不要怕啊,不要怕。 窗外的九歌看着沈意,心底极为的不安,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她想要去安慰他,哪怕轻轻抱一抱他,就很好了。 可这个时候,门忽然开了,杜若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她停在门口,面带担忧的看着, “阿意,该喝药了。” 几乎是片刻之间,沈意浑身散发的悲切消失殆尽,他平平静静的看着变成一团墨渍的宣纸,淡然道, “嗯。” 九歌转身,就不再看了。 这样就很好,她做不到的事情,有人替她做,而且,阿意也很喜欢这个人。 这样就很好了啊,九歌比较笨,她只能一边想要哭,一边想这样就很好了。 可如今,她哭也哭不出来了。 漫步目的的走在绵绵细雨中,沿着从前活着的时候常走的花园小道,来来回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从前都有沈意陪着她的,以后就是沈意陪着别的姑娘来来回回的走了。 九歌越走越难过,更难过的是她知道难过也没有用,她真讨厌做鬼,再也不要做鬼了。 一直楚南山一声厉喝,九歌恍恍惚惚的停了下来,看到面前是一座高高的假山,中间挖出了一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间,若不是楚南山叫住她,也许就茫茫然的走进去了。 “走,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为什么呀,九歌想问,可没来得及。 看起来像是被人突然从美梦中叫醒的楚南山一脸怒容朝她划出一道符咒,瞬间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了九歌全身,失去意识之前,九歌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假山,然后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沈意,就是躲在这个小山洞里,里面那么黑,藏人最合适了。 。。。。。。。。。。。。。。。。。 对于楚南山阴晴不定的性子,九歌早有一些了解,所以醒来时发现自己再次变成了人,正躺在院子里的那株梧桐树底下,身上落了一层枯红的叶,她只是揉了揉眼睛,原地坐起,然后拂落那些残叶。 “醒了?那就开始吧。” 楚南山从前收过许多弟子,精湛的修为盛名在外,他从前的弟子如今在长生宗也都还算得上佼佼者,九歌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收身为鬼的自己做弟子,毕竟鬼与道士可谓是天敌,可既然答应了,那也只能作罢。 低着头,乖乖的冲着树枝之上的楚南山唤极为无奈的应了一声, “师父。” 从前沈意替自己解决了那么多的麻烦,如今能为他做一些事情,也算是一种安慰啊。 楚南山从鼻腔里喷出一丝气息,一副很是勉为其难的样子,算是应了。 楚南山教的第一课,也是唯一一课,是如何把鬼魂凝聚成人。 “做了我楚南山的徒弟,自然不能丢我的脸,三天之内必须学会,否则我就把你绑了送到沈家去。” 九歌:................ 从前的九歌心心念念的就去进到沈家去看看沈意,可这个时候的九歌着实已经生无可恋,她原本以为楚南山之所以收她为徒,也许就是缺个给他打酒的人,她压根对这些所谓的道术毫无兴致,更不想再当人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呢? 可是,她知道楚南山绝对说到做到,真要被押进了沈家,天天看着沈意和杜若亲亲我我么,那还不如让她再死一次的好。 九歌无比哀怨的看着楚南山, “师父,我可是鬼,你让一个鬼来学道术,还仅限三日,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楚南山看着她,一双酒醉还未清醒的眸子却像是透过她在看着谁, “那又如何?有人和你一样是鬼,却学得比大部分的道士还要厉害。” 九歌张大了嘴,“谁,”她忽然想起了在马车上他和墨玉的谈话,脑中一惊,难不成,“是师母???” ☆、舍不下 啪的一声,有着肉身的九歌被楚南山一巴掌带起的风击中猛烈的撞到了院子边缘的篱笆之上。 好在她已经死了,不疼,略微有些惊恐的看着陡然变色的楚南山,“我猜对了吗。” 一个道士喜欢上了一个女鬼???还是个这么厉害的道士??? 九歌忽然就不那么生无可恋了,她眼巴巴的凑了上去。 “不如这样,我若是学会了这招数,你就把你跟师母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不长眼的女鬼会看上楚南山这样好酒又充满了流浪汉气息的落魄道士,九歌充满了好奇。 楚南山黑着一张脸,一巴掌再次挥了过来。 早有准备的九歌险险的闪了开,弯了眉眼,“你不说话那就当你同意了啊。” 做了鬼,也了了心事,如今的九歌在被迫着学习道术的日子里也就只剩下旁敲侧击来探听楚南山与那个不知名的师母的故事来度日了,可楚南山的嘴实在是严得很,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没能探出来。 道术有许多心法,好在九歌是鬼,用不着一条一条的记,只需要楚南山花点精力一股脑传送给她就好,但想要运用起来,还是得靠一点一滴的修炼,九歌本就无心学习,再加上心有旁骛,两天了,成果甚微,楚南山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越来越难看,好像天就要塌下来了似的。 不过他的脸色就从来没有好看过,九歌想,一边仍旧依葫芦画瓢的练着。 第三天清晨,九歌再一次从树底下醒来,打了个哈欠,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墨玉。 几日没见,此刻陡然一眼,九歌心头竟然微微一跳。 墨玉依旧是那副浪荡公子的逍遥模样,只是此刻看起来脸色有些捉摸不透, “虽然时至盛夏,可你睡在这里,纵然不怕着凉,也不怕被山中野狼叼走吗。” 野狼才不会来吃她,虽然她看起来是人,可终究不是人啊。 九歌心中腹诽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何况她也不想睡在这里的,实在是修着心法修着修着就睡着了.....此刻却只能拍了拍身上的落叶尘土, “你怎么来了,沈意的伤已经都好了吗。” 九歌随意一问,却半响未得到答复,遂抬头,刚好撞进墨玉的眼底,被那极为深刻的认真情绪惊得心头一跳, “你的心里.....就只记得沈意么。”墨玉看着她,声音微哑,凝重而缓慢。 这话,说得九歌也是一愣。 “我.....”九歌想了想,“其实.....” 九歌踌躇了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踌躇什么,沈意如今也不再是她的沈意了,就算再念念不舍,也只能就此了了,反倒是他。 若说这世上,她还欠着谁什么,也就只有他了,舍命救过她好几次,也不知道怎么样能还得清。 想到这里,九歌抬起头,甚为认真的看着他, “我还记得你啊,这几天又没有按时喝药?身上的阴毒清除干净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天色在刹那间微微一暗,九歌只来得及看到墨玉的唇角绽开出一抹春色初盛的笑意,整个人就被他揽进了怀中,浅浅淡淡的玉兰花香溢了满心,九歌愣住了。 耳边是风吹动树叶的簌簌轻响,还有浅浅回荡的呼吸声, “快来个人来说服我,不能把你塞进行囊里一起带走吧。” “你要走?” 九歌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懵,好在还是听清楚了重点。 “你要去哪里?” 墨玉轻叹了口气,“家中生琐事,不得不归啊。” 九歌被他抱在怀中,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何反应,直觉的问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 话一出口,九歌立刻就清醒过来,忙不送的从他怀中挣脱出了,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楚南山站在门口,眉心微拢,目光从九歌面上扫过,再落在墨玉身上。 九歌觉得有点脸红,想着刚被一个不是沈意的人抱了个满怀,头也有点抬不起来,忙后退了好几步, “没干什么啊。”一副心虚的样子。 九歌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充其量她也只能算是个受害者。 “楚道长。”那厢的墨玉如往日一般云淡风轻,朝着楚南山微微颌首,“我是来道别的。” 这个时候,九歌才慢慢的冷静下来,天底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相识就会有离别啊。 一口气在心腔里飘飘荡荡,无处可以依靠,便慢慢的,慢慢的坠落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扬起笑脸,“一路顺风,我还要修习道术,就不去送你了哦。” 站在高处的楚南山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双有些荫翳的眸子不知藏着些什么,显出一些嘲讽,他的目光落在了墨玉腰间坠着的那只玉葫芦,忽然间,他抿唇轻飘飘的道, “既然拿着,又岂能不会用,相识一场,我就教教你这宝物要如何用吧。” 九歌抬头看他,满心的惊讶都写在了脸上,楚南山这个怪癖的道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墨玉自然应了,随着楚道长进了屋,将九歌关在了门外头。 九歌...... 心里痒痒的,可没办法,楚南山若是不想让她知道,那就不会让她知道的,可他这样避讳她,又为何收她为徒教她道术呢。 略微有些郁闷之下,九歌爬上梧桐树顶,隔着窗子能看到屋子里有光一闪而过,随即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仰头躺下,罢了,就这样吹吹风也挺好的,她原本就只是个阴魂不散的鬼,要求那么多做什么。 九歌在树顶伸了个懒腰,打算好好睡一觉,眼睛眨啊眨,忽然从天上看到了一道黑影,像是鸟儿极快的飞过。 睁眼再去看,那鸟影忽然变大,像是两个人一左一右飘在半空中,急速的朝她所在而来。 九歌陡然从树顶站起,不对,那就是两个人,踩着剑的两个人,各自一身白色道袍,面色严肃得冷冰冰的,眨眼间就已经到了她的头顶。 九歌有一些震惊,在自己死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是可以飞的,纵然自己死了之后可以在半空飘飘荡荡,可那也是因为自己是鬼,而这两个人,浑身弥漫着活生生的人的气息。 那两人并肩站在九歌头顶处,俯视着她,语调有些高人一等的意味。 “是他的气息,我们没找错地方。” “哼,昔日收了个女鬼做徒弟,这一回还想再来一次么,如今可没有道尊再来为他开脱了。” 其中一个人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面前的二层院落小屋,面色有一些凝重, “动手吧。” 另一个有一些为难, “不管如何,他终究是我们的师叔,纵然罪孽再大,是不是还要留些情面....” 一声冷哼,“他昔日叛离出山的时候,可曾顾及过情面,此番我们就是来带他回去问罪的,还顾忌个什么。” 话音未落,那人手中射出一道光剑,直中小屋大门。 砰的一声,还算坚固的门瞬间四分五裂,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从屋顶处破空而出,落在屋顶之上,与树顶之上的两个道士遥遥相望。 “山人师叔,别来可还无恙。”道袍上系着一根蓝色绸带的道士很是高傲的开口。 第一次,九歌从楚南山脸上看到了惊慌。 一个日日醉生梦死恨不能躺在那个酒缸里的流浪道士,什么事情能让他惊慌。 纵然那惊慌只是一闪而过,可还是让九歌衍生出了一丝恐惧,她下意思的一跃而下,想要下到地面奔去他那边。 思绪瞬移,可身子却纹丝未动,另外一个腰间系着绿绸带的道士垂眸看着她, “在长生宗的弟子面前,一个小鬼竟然还想跑么!” 九歌挣扎着动了动,只觉得魂魄被生生撕裂般疼,也不知道那道士对自己做了什么。 “欺负一个弱女子,想必不是贵宗的规矩门风吧。”墨玉站在那里,迎风而立,气势丝毫不输半空中气息汹涌的两个高人道士。 “弱女子?”蓝绸道士不屑道,“你等凡人,还是尽快的闪到一边去吧。” 九歌动弹不得,她很担心这个道士会把她其实是鬼的身份说出来,又担心他再次因为自己受伤害,有些焦急,又有些惶然, “墨公子,你...不是要离开这的吗,赶紧走吧,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无关的。” 一直静默的楚南山也忽然冷冷开口, “要走,就赶紧去吧,否则再迟上片刻,就走不了了。” 当下,大概所有人都没有听懂楚南山的话外之意,墨玉自然也不知道,他踏出的那一步,奠下了他这一世的余生。 可他终究还是踏出了那一步,手垂在身侧,风扬起他的长发,有暗哑的声音穿过。 长生宗的无心道长救过他的母亲,可不代表他能容忍所有长生宗的人挑战他的底限。 “凡人又如何,我既然站在了这里,就不会让他们被欺负了去。” ☆、师父被抓 平平静静,可听到耳里,是谁也无法忽视的存在。 九歌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大约是许久未曾有过挑衅了,蓝绸的道士眼眸里也极快的闪过一道暗光,随即,就变得无所谓了。 “师弟,动手吧。” 绿绸道士从腰间抽出了一道光,随即光芒散尽,原来是一支玉竹杖。 竹杖的光芒落在了九歌眼底,就像是直视烈日一般,被灼得生疼。 九歌忍不住瑟缩闪躲,却动弹不得,生生受着那样的煎熬,眼看着那竹杖越来越近。 铛的一声,长剑破空,击中那支竹杖,眼前一道影如风过,墨玉凌空而来,揽住九歌,转身便回到了屋顶之上,速度之快,不过眨眼的光景。 九歌震惊的张大了眼,他竟然这么厉害。 墨玉将她护在身后,看着半空中的两人,神色未动,仿佛天塌下来了也不会惊慌半分。 两个道士对视了一眼,离了树梢,御剑朝着屋顶前进了数米,蓝绸道士手中的剑便不再停留的直直朝他们而来。 带着击碎一切的疾风。 只是那疾风到了半路,便铛的一声停了下来,不可一世的蓝绸道士忽然间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流光,你可是忘了,你这身修为,多半还是我教的。” 楚南山迎身而上,就那样站在那里,挡住了那把看似坚不可摧的利剑。 流光咬咬牙,“那又如何,你如今已经是长生宗的叛徒,今日我和天扬就是来抓你回去判罪的。” 一旁的天扬站在流光身侧,扬起了手中的竹杖,气息喷薄而出。 九歌躲在墨玉的身后,看得清楚,楚南山的身形微微一抖。 “怎么办,”九歌焦急的开口,“道长打不过他们。” 墨玉垂眸,看了看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不怕,有我在。” 这句话,她听他说过了多次,每一次,他都护她安好无忧,那这一次,是不是也会一样。 九歌看着墨玉转身迎难而上的身影,想。 墨玉取出了腰间长剑,灌以内力,刹那间,金光乍现,引得那两个道士不由得侧目望来。 墨玉看着他们,道得云淡风轻,“墨家曾誓言礼遇天下长生宗门人,可你们若是非要动手,那便容我以武会友吧。” 流光眸光一顿,“你是墨家人?” “如何?” 可流光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唤上身后的师弟, “时候不早了,师弟,速战速决吧。” 还心有芥蒂的天扬此刻一咬牙,狠了狠心,收起了竹杖,从腰间取出了另外一物,那是一条绳子,看那均匀精致的编织手法以及洋溢的非凡的气息,纵然是九歌也意识到了那定是一件宝物。 墨玉神色凝重起来,却看到那两道士没有管他,径直攻向了楚南山。 一攻一御,一招之下楚南山就略微有些狼狈的从半空跌落到了地面。 流光紧追不舍的朝他而去,边道,“见到我们道法精湛,师叔你该骄傲才是。” 剑尖击出的剑花被墨玉截下,甩上了身后的梧桐树上,一阵巨响,梧桐树偌大的树干从前至后穿透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流光抬头皱眉,看着墨玉,眸间闪过一丝情绪。 墨玉很是坦然的回应,“道长此等高人总不会以为我是在说笑吧。” “你若非要插手,纵然是墨家的人,我等亦不会手下留情。” 墨玉手腕转动挽出一道剑花,“那就多谢了。” 谁知下一秒,一根绳子突然袭来,墨玉急速闪身一避,看到竟然是楚南山借天扬的手将绳子甩向了他。 “快走,带着小丫头立刻走,走得远一些,不要再来了。” 楚南山脸上爆发出来的愤慨让墨玉皱眉。 “山人,这次你逃不掉了。”天扬握着绳子,带着一些紧张,还有坚毅,显然,他们为了抓住他,做足了准备。 流光不再多话,起身而上,缠上了墨玉的剑,刹那间金光银光并发,让人看花了眼,可那楚南山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忽然起身双手为印,以身为刀,狠狠撞向了正在打斗的两个人。 无边的大力袭来,墨玉被撞得连连后退,流光长剑触地,亦退了数米。 楚南山气息未平,挡在墨玉身前,目光如鹰,盯着流光, “那就让我看看你们两个的本事如今究竟如何精湛了吧!” 墨玉再欲上前,却忽然顿住。 耳里传来楚南山近乎斩钉截铁的声音, “小子,你已经劝过你,你既然不听,那就做好承受的准备吧。” 楚南山,究竟想说什么。 这两个人为何要抓他。 就在墨玉停顿的这么片刻,流光和天扬并肩站在了一起,绳子与长剑齐飞,席卷向楚南山,楚南山双手结出一道屏障挡在身前,却被那长剑击碎,绳子从空挡钻入,卷上了他的腰身。 楚南山急退,却已经来不及,长剑挡住了他的去路,而那绳子更像是活物一般,一圈圈缠了起来,眼看着就要勒上了他的脖子。 九歌焦急得不行,却无奈动弹不得,不过想想,她就算能动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楚南山伸手,从衣衫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眼底燃起了一点希望,楚南山虽然看起来不堪一击,可还是很厉害的,再拿出什么法宝,他们一定就能逃出去了。 眼底有亮光爆开,九歌微微闭目间,看到楚南山朝她扔出了什么东西,墨玉朝她飞身而来,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叫流光的道士把剑横在了楚南山的脖子上,说着什么,“定魂珠果然在你手里。” 她看着楚南山的侧脸,惊喊出了一声师父。 其实,楚南山真的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师父,嗜酒,不耐烦,性格也不好,可当九歌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小院子,以及面前残存的那株被破出一道巨大裂缝的梧桐树,忽然觉得很难受。 “道长被他们抓走了是不是。” 墨玉扶着她, “我想,道长应该是自己想跟他们走的。” “为什么。”九歌看着他。 墨玉叹了口气,“离家久了的人,总是会想家的。” 长生宗是楚南山的家,他六岁上山,长至离山前,整整30年。 在山下游荡,流浪了这么久,再放浪形骸,再烂醉如泥,却也时刻谨记着自己是长生宗门人的身份,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如今,也该回家了。 他等这一天,大概也已经等了很久了。 九歌垂下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我怎么办呢。” 纵然再不愿意,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徒弟了,可师父不在了,那以后她该如何自处。 墨玉的掌心里,静立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道长将这个留给你,应该是希望你能承他衣钵,继续降妖除魔吧。” 九歌望着那枚珠子,有些茫然, “可我....什么都还不会啊,就连...”就连那一招将灵汇聚成人体她都还没学得会,怎么去降妖除魔呢。 可是.....似乎.... 楚南山曾传授给她许多的道法心经,就在脑海里,此刻正蠢蠢欲动。 九歌看着那枚珠子,指尖轻触时,有微微亮光。 她想着楚南山,这个人吧,虽然老是凶她,威胁她,可现在想想,其实也不坏。 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 九歌将珠子握在了手心里,借着墨玉的手站了起来, “好吧,等我学有所成那一天,我就去长生宗把他救出来。” 九歌信誓旦旦,不过在那之前, “你知道为什么长生宗的人要把道长抓回去吗?” 墨玉望着她,眸光闪闪,“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呢。” 谎言被拆穿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九歌有些尴尬的四处张望, “呀,已经是午后了,你不是还要走的吗?赶紧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渡鬼(上) 最后。 错过了驿站,从沈家带出来的马车停滞在了半路上,临时买来的马车显得有点小,九歌缩在角落里,不敢抬头哪怕看看窗外。 墨玉的眼神让她有些无处可躲,可又不逼着她,显然是打算以精神上的折磨让她妥协。 可她不能说啊,哥哥和爹娘如今还在京城做着官安稳度日,沈意也已经有了未婚妻,大家都过得很好,她不能再去打扰他们了。 “我不想骗你,墨玉,”九歌垂着脑袋,囔囔道,“可我真的不能说,你就当我是楚南水吧,无家无室只有一个师父的楚南水,身份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个人,不是吗。” 墨玉弯了弯眉眼,淡然的笑了。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不过,说得很在意,他没有必要非要计较她是什么人,只要这个人在眼前,不就好了么。 墨玉伸手,将九歌揽进怀里, “路途遥远,睡一会吧。” 一路精神压迫,九歌也确实困了,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一只鬼也会困,下意识的挣扎了会,竟然就那样沉沉睡去。 京城,还有很远。 至于她是怎么被忽悠上墨玉的马车的,九歌并不是很想回想,毕竟有些伤自尊。 “随我去京城吧。” “不去。” “那么,你还有别的的地方可以去吗。” “。。。。。。。。。。。。” 九歌安慰自己,她其实是想去京城见见爹娘和哥哥的。 五年没见,也不知道他们都还好吗,哥哥应该娶了娘子吧,那会是个怎样的姑娘呢,一定是世上最好的最好的姑娘,才配得上她最好最好的哥哥。 九歌在墨玉怀中,睡得很是香甜安稳。 只是墨玉,脸色越来越白。 他轻轻伸手,触了触九歌的鼻尖。 死人,终究是死人,纵然可以装得再像人,可终究不是人。 没有呼吸,没有脉象。 沉默了许久,墨玉握紧了略微有些颤动的指尖,随后又缓缓展开,眸底那一派排山倒海的气息渐渐平息,恢复到了往日春风如玉骄傲逍遥,他看着怀中小丫头脆弱又倔强的眉眼,抿唇笑了笑。 罢了,不管如何,我总能护着你的。 尚且不自知的九歌仍旧沉睡着,像是做了一个梦。 可鬼应该是不做梦的,那是只有人才能做的事情。 可那若不是梦,那该是什么。 她看见一个小家碧玉般的妙龄女子,着一身红嫁衣,羞红了脸满怀期待的坐在床边,等着夫君进门,然后便是洞房花烛夜。 后来,女子生了小孩,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携着孩童站在山路前送夫君进京赶考,远望的路上,是遍地摇头晃脑的娇艳小野花。 光影流转不过转眼,孩童大了些,会遍地跑了,女子挽了妇人鬓,在山路前修了个凉茶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吹雨打炙阳冬霜,孩童都半人高了,没等到那赶考的夫君归来,却等来了凶残的山贼途经此地,瞧上了那漂亮的妇人。 孩童的身体被挂在了门前的墙壁上,活蹦乱跳的眉眼此刻血肉模糊得分不清模样,渐盛的火光中,山贼大笑着踏马而去,漂亮的妇人在火里,眼中的恨凝成了鲜红的诅咒。 马车陡然一停,将缩成一团的九歌彻底惊醒。 有些惶恐的睁开眼睛,好在,墨玉就在眼前。 “做噩梦了吗。”墨玉缓缓开口,带着少有的认真口吻,听着便令人觉得安心,他伸手,掌心覆盖住了她的额头。 墨玉的手暖暖的,九歌觉得自己砰砰乱跳的一颗心竟然渐渐的安稳下来,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好像是,闯进了一个人....的回忆里。”九歌想,不能让不开心的东西影响到他,遂直起身子,扮装好奇的望向外头, “怎么停了,外头还亮着啊。” 这几日,他们连着白天赶路,夜晚便寻个地方住下,也是神奇得很,每天夜里他总能找到可以安心住下的地方。 车夫在马车外头颤颤巍巍的道, “公子,马儿怕是乏了不肯走了,能否先休息休息....” “那就休息会吧。” 不待墨玉反应,九歌率先跳下了马车,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感觉精神都好上了几分。 只是,当九歌放眼望去的时候,却陡然浑身一颤。 随后下了马车的墨玉看出了她的异样,“怎么了。” 九歌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山路路口, “那儿是不是一座凉茶亭?” 车夫处理好了马,发出一声轻呼, “真的是凉茶亭,公子,可要去喝些茶水降降暑气。” 九歌望了望不远处被系在树底下的马儿,此刻正不安的踱着蹄子喷着鼻息原地打转。 忍不住瑟瑟道, “我们能不去喝茶吗。” 墨玉道, “不想去那就不去,我们就在这里休息。” 九歌拉着墨玉的衣袖,心底极为的不安,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梦的梦里,那座凉亭明明被烧掉了,连带着那对可怜的母子。 可是。 楚南山临走前赠她的那枚定魂珠,此刻正在心口暖暖发热。 既然已经做了道士的徒弟,怎么还能怕鬼呢。 墨玉着那两个马夫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正要拉着九歌过去,却见九歌深深吸了口气,挤出笑来看他, “我忽然又有点渴了,我们还是去喝茶吧。” 墨玉.................. 自从认识九歌之后,总是能碰上神奇的事情呢,这一回,怕是也不能避免。 墨玉看着九歌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惊慌神色,轻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稳稳的,缓缓的,“走吧。” 车夫们兴致勃勃的跑上前,打听哪里有水可以给马儿解渴。 九歌因为紧张而心慌不已,由墨玉握着手,缓缓靠近了凉茶亭,越走近,眼前熟悉的景致几乎与梦中无二,凉茶亭里此刻坐了不少的人,有要上山打猎的猎户,有采药的药童,有途径的货郎,竟然还有几个腰间别着刀的江湖人士。 大概都是想在上山之前好好休息养养筋骨。 要命的是,唯一还空着的一张桌子边,一个顽童正站在凳子上玩着手中的小木刀,咚咚的砍着桌面上的小人,自己一个人也玩得很激烈。 墨玉领着九歌走进凉茶亭,一眼就看见了灶火后头忙得不可开交的妇人,看着年轻极了,只是成年累月的操劳,显得很是憔悴,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抬的吆喝道, “要喝茶么,眼下只有粗茶了,解渴还是可以的,另外还有一些馒头肉干糕点,可要来一些。” 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声音,让九歌微微定了定神,或许,这个女子只是对人世还有些执念,所以徘徊不去,只要无心害人,自己也就不必非要动手。 虽然,就算要动手,她眼下尚且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动。 九歌颤颤巍巍的贴着墨玉坐下,墨玉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要放心。 “接下来几日我们就要在山中渡过了,趁此机会,好些休息会吧。” 墨玉正想问要不要吃些糕点,可一想到她....眸子间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最终, “来一壶茶吧。” “好勒。”老板娘应得格外爽快。 九歌盯着对面独自玩得正开心的小孩,虎头虎脑的模样看着可爱极了,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对这样的孩子下手。 她忆起梦中血肉模糊的孩子,忍不住一抖。 “我觉得,我要是再不问问你,你就要被你自己吓死了。” 墨玉血脉高贵,却终究还是凡人,对眼前很是和谐的一切没有什么警惕心理,接过茶壶,摆好茶碗,倒茶的间隙,还抽空望了一眼四周的人们,那些人正各自聊各自的聊得无比认真,捧着大茶碗,跟在喝酒似的爽朗大气。 将其中一碗摆在了九歌眼底下,墨玉压低了声音,“说吧,怎么回事。” 九歌的眼神从小孩身上落在茶碗里,一碗琥珀色的茶水,落在她眼底,透着隐隐约约的腥臭气息,而且,越来越浓。 她一把摁住墨玉要去端碗的手,“这个茶,还是不要喝了....” 墨玉抬眸,望着她。 九歌咬了咬牙,再转过头去望着小孩,打算先发制人,她不知道这妇人现身引他们前来目的究竟为何,还是得问问, “你.....” 自以为尚且还算面善,谁知她一开口,小男孩就陡然一声尖叫,跳下了桌子,直奔灶后头而去,“娘。。。。娘...” 咚的一声,茶壶掉在了地上,老板娘一把抱住孩子,“不怕,不怕,娘在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心儿不怕。” 九歌也望了一眼四周,那些人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一点反应也无。 此刻,老板娘抱着孩子怒目圆瞪望着他们, “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孩子,为什么要欺负我的孩子!” ☆、渡鬼(中)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起了风,朝着草亭下席卷而来,明亮的天色一寸寸暗淡了下来,九歌心头猛然一跳,忙拽紧了墨玉的手。 墨玉握紧了九歌的手,大概有些明白是什么情况了,却丝毫不乱,洋洋洒洒的站起身来,平平静静道, “谁也没有欺负你的孩子,你冷静一点。” 周围那些人仍旧没有动静,只是在昏暗中,望过去像是一道道鬼影。 墨玉开口,让那个老板娘的脸色陡然一变,她怀中的孩子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化做了一截腐烂的木头, “是你,”她尖锐的手指伸向墨玉,“你...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个负心汉,” 老板娘捂脸哭了起来,尖锐的哭嚎像是夏夜里陡然炸响在耳边的惊雷,“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心儿一直吵着要见爹,心儿...”女子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惊慌的原地四望的找,忽的又看见了脚边的腐烂木头,弯腰一把抱起来,“来,你看,心儿都这么大了...来,快抱抱他....” 眼看木头到了面前,上头还爬着白色的生物,实在令人恶心,墨玉一脚踢飞了木头,拉着九歌身在连连后退,想要退出这座草亭,却不知为何,撞上了一座无比生硬的屏障,两人落在地上,墨玉这才凝起了双眉。 九歌凝视着因为被踢到地上散成碎末的木头而近乎发狂的女子,“师父说过,但凡死得越凄惨的人,死后化作的恶灵就越强大,这个女鬼,恐怕跟我们在员外郎甫氏遇到的林越不相上下。” 而那时,他们还有神通广大的楚道长,现在,只有他们两。 墨玉转头看她,眼神发亮,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隔那么远就知道这里是女鬼所化?” 所以才会那么异常。 天色愈加黑暗,狂风在周身呼呼作响,可那亭子之外,却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 “我们可能已经进了女鬼的幻境了,”九歌不像他那样还能谈笑,此刻心情沉重的再望一眼四周,“这些人...怕都是被她引来然后吃掉的冤魂。” 面前袭来一阵阴风,墨玉拉着九歌山身避开,只见那阴风中夹杂着女子的尖啸。 “你不要我们了,我就知道,你这个负心汉,你不要我们了,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墨玉边闪,边皱眉问九歌,“你可有法子能治她?” 九歌张大了眼,“我才学了两天半的道法,怎么可能能治她。” 墨玉皱了皱眉,他杀过人,斩过妖,可对着鬼,眼下还真没有具体的法子。 虽然无法还击,可墨玉身手极快,翻腾闪避之际,那女鬼竟也无法得手,眼看着那个负心汉带着另外的姑娘无比的亲昵愉悦,心中愤怒更甚,从口鼻间喷出了黑雾,那些黑雾融进了周围那个冤魂身体,便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几个江湖人士还从腰间拔出了刀,劈头盖脸的朝他们砍来。 躲无可躲,墨玉横眉,一手将九歌护于身前,原地而起,脱离了那团黑雾,可他们总不能一直飘在天上,而且,眼看着那些个鬼影轻飘飘的跟了上来,九歌感受着身前墨玉独有的淡然佛桑花的气息,无论如何,总不能再叫他受伤了。 九歌闭目,深深浅浅的吸了口气,好像,她还挺喜欢他身上这股似有若无的味道。 “你放我下去。” 墨玉闪避之际,垂眸看她,其实,若只有他一人,加上腰间宝剑,要逃出并不难。可他丝毫要松手的想法都没有。 九歌弯了弯眉眼,“若只能靠你护着,我还怎么继承师父的道术。” 九歌的眼睛是世上最干净清澈的,微微笑的时候,像极了晴夜下,浮在湖面上那一轮水汪汪的弯月,一点一点荡漾着他的心。 脚下落地,墨玉扬眉,“想怎么做。” “你护好自己,可别再受伤了。” 九歌望了一眼墨玉,随即凝神,看着近乎崩溃的女鬼, “你叫佩兰,是么。” 扭曲狰狞的女子毫无反应,伸长了漆黑尖锐的手指,直掐九歌的脖子而来,在墨玉动身来护她之前,九歌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枚定魂珠,握在了掌心。 定魂珠的厉害之处,在于它能穿行于人鬼两界,活人带着它入鬼界,能保生魂平安归来,也能用它将死魂,带回人间,对于像九歌这样非生非死的人来说,用它是最合适不过了,想必,这也是楚南山将这个宝物赠与她的原因,她穿行于两界,不会受到太大的迷惑困扰,也就不会因此欲孽成魔。 马车的这几日里,与墨玉共处很是尴尬的时候,她就在琢磨着脑海里那些道法心经,也算是找到了有关于定魂珠的一些用法,能不能成功暂且不说,多少,总得试一试罢。 “我娘曾告诉我,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便是求不得,也不知你这番辛苦怨念成了鬼,究竟是恨,还是因为爱。” 九歌手心中定魂珠忽然爆发出了刺目的白光,那些鬼魂们纷纷尖叫的退后闪躲,来不及的便被定魂珠吸收化作了一律黑烟消散。 白光中,九歌轻轻握住了那女鬼干涸丑陋如枯死的树根般的手,带着她去了她的世界。 去之前最后一眼,九歌仍旧有些放心不下去墨玉,所以回头望去,却刚好对上他漆黑如玉的双眸,心头一跳,两人便消失在了白光中。 凉亭之外,两个车夫忽然发现了无声无息倒地的主子,惊得一脸雪白。 .......................................................... 怨念使无形无体的鬼魂有了法力,会害人,一旦害了人性命造了杀孽,就成了恶鬼,在道士眼里,恶鬼便只有诛杀之一条路,省心省力,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鬼只有彻底消灭这条路。 九歌在那个梦里见到了佩兰的一生,所以她选择了更为凶险更费力的一条路,她想要去解开恶鬼的心结,化解她心中的怨念,使她超脱,重归六道。 再睁眼的时候,他们正站在一座闺房的角落里,粉纱帐,梳妆台,银烛台,窗台前还攀着一支盛开的蔷薇花。 墨玉还紧紧拉着九歌的手腕,那是眼见她就要消失之际情急之下猛然拉住的。 面面相觑之下,墨玉用眼神问她, 怎么回事。 九歌实诚的回望他,她也不是很清楚,这定魂珠的效果她也只隐约知道一些,具体作用还得慢慢研究。 不知道你就敢用。墨玉拧起了眉。 九歌心虚的闪了闪眼眸,这不是局势所迫嘛。 墨玉正要开口,身侧的窗台忽然被敲得响了响。不多不少,刚好三下,过了片刻,又清脆的响了三下。 九歌正想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时,被墨玉一把拉住跃上了房梁,九歌垂首,刚好看到掩得严严实实的粉纱帐被一手掀开,佩兰一脸欣喜的从床上下来,刚要跑到窗口,想了想又回转回来择了一件衣裳披好,这才过去推开了窗。 明亮的月华倾泻而入,一个少年探头探脑的,望见了窗边的佩兰,红了红脸。 “兰儿。” 少年书生笑得一脸憨厚,佩兰笑颜如花,十分害羞又十分开心,抿着红润的唇, “外头冷吧,我让人生了火炉,进来烤烤火。” 角落里的房梁上,两个‘梁上君子’对视一眼, 九歌问,“你怎么看。” 墨玉道,“穷书生与富家小姐的故事么,戏本子上各种版本多得很。” 九歌垂头想得认真,“你说我们要是能阻止佩兰同这个书生私奔,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的惨剧了。” 他们不会被迫住在山脚下,书生不会抛下她们母子去赶考,她也就不会遇上那些山贼,更不会落得如此惨死的下场。 墨玉来了些兴致,“你打算怎么阻止。” 九歌眼巴巴的望着秀色可餐的墨玉,“让你去□□她如何?” 墨玉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你倒是真敢说。” ☆、渡鬼(下) 可是,此刻屋子中央灯火明亮处,凑在一起轻声细语却怎么也遮挡不住满面笑意的两个人,怎么也看不出日后会落得那样凄惨。 三更天的铜锣声透过窗传了进来,书生与小姐依依不舍最终也不得不舍,照原路翻出窗子外,落地,正要走,却又陡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佩兰殷切的眼神。 书生一愣之下,熊熊爱意在心头烧成了火,他快步回到了窗前,一把握住了佩兰的手,一字一句,字字成灼 “我陆寒之在此立誓,李佩兰是我心头挚爱,此生仅此唯一,我将为你付出一切,出人头地,定不负你相思之意。若违此誓,就请将世间最痛苦的刑罚加诸我身罢。” 李佩兰红了双眼,却笑了笑, “瞎说什么呢,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一些,别再摔了。” 九歌也红了眼。 大概佩兰也知道,他如今的身份,父亲是不可能让自己嫁给他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静默无人的夜里,同他悄悄见上一面。 真正让她毫无顾忌死心塌地的要嫁,是在那个大火的夜晚。 李大人的府宅起了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起源于守马厩的仆从烧火给自己温酒,一不留神,火就攀上了屋檐。 李大人不是什么大官,府中仆从尚未达到成群的地步,再加上深夜,大家伙都睡眼朦胧,错失了救火的最佳时机,等反应过来,火已经灭不了了。 九歌挣扎着要去救人,被墨玉死死的拽在了身边。 这不过是在李佩兰的记忆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什么都无法挽回。 处在宅邸最深处的大小姐院子,更是无法逃出,被火呛得近乎昏死过去的佩兰,忽然从火光中看到了书生的身影。 闯过层层火光进来的书生身上已经满是火星烧焦的破洞,可是当他一眼看到尚且安好的佩兰时,憨憨傻傻的笑了。 佩兰已经两眼朦胧,却还能看见书生脸上染上的乌黑,他瘦弱的身后是烧得正盛的房梁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火花四溅。 书生将佩兰护在怀里,抱得死死的,四处火光封道,他们已经逃不出去了。 火光映红了眸子,佩兰无力的笑,“你个傻子,难不成是要陪着我一起去死吗。” 书生说,“若能与佩兰死在一起,寒之心意足以。” 佩兰闭目,落下泪来,她想,她没有爱错人。 若是当时,他们就这样一并死了,或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可是没有。 李大人将他们从火里救了出来,给了书生五十两银子,让他离开这个镇子,不要再回来。 他的女儿,是要做他仕途踏脚石的,若是被人知晓已与他人有了肌肤之亲,哪里还有达官之子会要她。 李佩兰就是在那个晚上,明着同书生饮酒决断,实则灌醉了他,私定了终身。 李大人大怒,将这两人赶出了镇子,不允他们再踏入半步。 书生带着佩兰,在镇外通往山道的路边,安了家。 九歌看到了他们的家,门前是大片的花草地,屋后不远就是蜿蜒进镇子的山溪水,养了几只鸡鸭,种了几块地,平日里绣绣花补贴家用,也足够温饱。 佩兰已经很满足了,可书生却越来越不开心,他时刻记得,自己是要给兰儿幸福的,可如今不仅害得她没有了家,还要跟着吃苦。 白日里抄书书写字画去卖,入了夜就着月光愈加勤奋的看书。 第一年年末,佩兰肚子大了起来。 “就取名叫心儿吧,他是我们心心相依的结晶。”佩兰满脸幸福。 第二年,心儿出生,是个可爱极了的男孩。 第三年初春,不等春风化雪,书生背了包裹,要去京城赶考。 劝阻无果,佩兰只得替他准备好吃食,抱着儿子送到了山路口。 匆匆看到这里,于他们已是三四年光景,于九歌他们,不过几个转眼。 此刻他们也站在不远处的山路边,看着早已不见了身影的书生却仍旧依依不舍垫着脚尖望着的佩兰,九歌心口突突的跳,她大概已经知道为何,佩兰最终会怨念横生。 她实在太爱这书生了,付出了所有,满心的期待,最终尽数落空,若是还能好好活着,她或许还可以抱着希望等下去,可她死了,被山贼害死,不,害死她的,该是那个书生。 “世间不能终成眷属的情人数不胜数,不多这么一对。”墨玉说。 九歌怔怔的望着, “你有喜欢过人吗。” 墨玉听着,顿住。 良久,摇了摇头,他想,他所爱的,可能不是一个人............. “我喜欢过人,”九歌双眸中凝聚起了固执的光,“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相信这个书生一定也是爱着李姑娘的,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不可能是假装的,我不相信他最后没有回来。” 九歌跟着书生的身影而去,她想要看看,这个书生,最后为何没有回来。 墨玉的一双眸子由远而近,最终还是落在了九歌身上,轻叹了口气,随即跟了上去。 。。。。。。。。。。。。。。。。。。。。。。。。。。。 “李佩兰,你可还识得这方手帕。” 走出了李佩兰的记忆,外头的世界仍旧一派阴气浓郁,李佩兰仍是方才魔化发狂的模样,四周那些冤魂化作的鬼扭曲着神情张牙舞爪的扑上来,却都扑了一个空。 墨玉刚要做闪躲,却赫然发现那些恶鬼从他们面前穿过,开始四处游走。 九歌紧紧握着手里那方已经残破不堪的手帕,走到了李佩兰面前。 李佩兰骷髅一样的脸上散着黑雾,干枯的手指已经掐上了九歌的脖子,她似乎毫不在意,只想要将眼前的人掐死,然后吞吃下肚。 九歌却丝毫不惧,而是垂下头,看着那方手帕,白绸为底,原本上头绣着一枝盛放的兰花,栩栩如生,诱来了几只蝴蝶翩翩起舞,只是在泥地里埋了三年时间,绣画已经模糊不清,书生临死前挣扎着以血画上去的字,只剩下隐约的血渍了。 “看不清没关系,我念给你听。”九歌揉了揉眼睛,催动了定魂珠。 “兰儿,兰儿,对不起,我恐怕回不去了,与你相识相知,是寒之这一生所幸,若有来生,我一定会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八抬大轿来你家门口迎娶你,可今生,我要先抛下你了,我不愿意,不愿意,还未让你安享荣华,可时不待我,你快带着心儿回家去吧,寒之不管是在天上地下,定会护你们此生平安健康。只待来生,纵然千刀万剐,我也一定要再把你娶回家.............” 那时书生临死前的声音,定魂珠一字一句的记了下来,此刻,用了九歌的嗓子说了出来。 想着书生临死前的模样,九歌便忍不住红了眼睛,顾不得脖子上刺入皮肤的疼痛, “你听见了吗,书生没有抛下你们,他死了,在去京城赶考的路上,暴雨引起了山洪,山洪导致了山体滑坡,他被掩在了泥地里,用最后一口气将这手帕掏出来,想着哪怕日后有人经过,能将消息传来给你,好让你带着心儿回家去,他本来想多写一些的,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来得及写上兰儿,兰儿......” 九歌抬起头,将手帕摊开,放在了那空洞的眼眶底下,看着她,“李佩兰,书生比你所想的还要爱你,你误会他了。” 四周的一切,在那瞬间僵硬,仿佛凝固成了冰,却在冰里透出了卡擦的碎裂声。 墨玉伸手,将九歌拉到身后,脱离了李佩兰的掌控。 “她恐怕已经失了心智了。” 那方手帕幽幽的落了地,刚好露出那支兰花的一角。 那是离家前,寒之非要拿的,他说, 此去京城,来回恐怕要用上百余日的时间,我若是思念你了,还能拿这手帕看看,若是手帕都没有,我该如何自处啊。” 男人出门,哪能带着女子用的手帕呢,佩兰那时候,还嘲笑了他。 李佩兰的手,有一些颤抖,她垂下头,看着那方手帕,看了良久。 有风起,穿过破旧的草亭,黑雾渐渐消散,那些冤魂忽然起了狰狞状,嘶吼惨叫起来,渐渐的,一个接一个消散了。 天光忽然明亮了起来,露出原本的一切本来模样,整洁的茶亭变得坍塌,只剩下一派大火过后的漆黑,又经过了年许的风霜雨雪,变成了野草丛生的荒芜。 李佩兰一身粉衣站在荒芜之中,一如当年与书生阁楼幽会的模样,微微弯腰,素手捡起了那方手帕,她落下泪来, “姑娘,能不能,领我去看看我相公。” 山路不短,李佩兰一步一步,走着昔日书生满怀期望走过的路,每一步,都是那时他对自己能给他们母子带来美好生活的殷切,她几乎都能看到书生脸上的欣然笑意。 三日后,九歌再次到了那书生的葬身之地,白骨森森,半身在泥里早已化作了黄土,半身也在虫兽的啃咬下,看不清原本面目。 李佩兰走到白骨面前,双膝着地,想要伸手去碰一碰自己的夫君。 可如今,她已经是鬼,因着昔日的怨念才能凝魂聚魄,此刻怨念散去,仅剩执念,不够让她有能力拾捡夫君的白骨。 “姑娘,”李佩兰手落空,落泪无声却汹涌,她看着九歌,“求求你,让我替我夫君收敛骸骨,不要这样暴尸荒野,我求求你....” 传说,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来世也注定漂泊无依凄苦一世。 九歌握了握拳,赫然想起,道长教了她将鬼魂凝聚成人的术法。 九歌很想帮她,可是。 墨玉说,“除了你,再没有人能成全她的心愿了,试一试吧。” 九歌转身,狠狠的抱了抱墨玉,深深吸了口气。 鼓足了勇气,就再无所畏惧,九歌走到了佩兰面前, “凝聚成人的代价,就是会随着日出从此灰飞烟灭,你再也见不到你夫君了,你可愿意。” 佩兰笑中带着泪, “能与他一世夫妻,我已经知足,做人太辛苦,若是能让他来世得偿所愿,也不枉我们相爱这一场。” 墨玉在身后看着,怀中还有九歌方才用尽了力气抱住的感觉。 此刻一手遮盖李佩兰带泪眉眼的九歌,像是发着光的天女。 世间仅有。 他微微抿唇,正要抿出潺潺的笑,忽然间,脑海里忽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踉跄倒地,落在那草地上,修长的身躯刹那间如白雾消散,不见了踪影。 九歌此时正凝神贯注,将李佩兰的一缕幽魂凝聚成人。 ☆、黑泽 “王爷,你醒了。” 久未等到容夙归来的一众人等终于得来了消息,在这个驿站里见到了昏睡不醒的人。 幸有一个道士途径,感应到了异变,出手将他拉了回来。 容夙睁眼,眼前幽幽漫漫的光影渐渐消退,他不在那个乱石遍布的苍山之中,而是一个幽暗的房间里,面前站着一位白衣白须的道士。 他眼眸微眯,认出了这个道士就是那一日在崖下,出手救下他和九歌的人。 “道长,她呢。” 道长修为高深,不用说,便该知道他问的是谁。 白须道士摸了摸胡子,抖了抖衣袍,退出了几步, “本就不是一路人,早做断绝才是上选。” 老道士出了人群,要走,手臂却被人死死拉住。 一脸惨白的容夙,方从离魂之态中苏醒,按理,应当全身无力,需好生将养两三日才能恢复,此刻却如铁钳一般拉住了他,他直直的看着老道士,眼眸未动,顽强固执。 “告诉我,她呢。” 身侧有人来扶他,他却纹丝不动。 白须道士回望了一眼,眼中是告诫,“执迷不悟,是会不得善终的。” “那又如何,”容夙说,“告诉我,她呢。” 愈是艰难,愈是固执,愈是纠缠,愈是不放。 房门被人推开,一位青衣公子缓步而入,看了看半落在地的容夙,眸间闪过一丝诧异, “究竟是何人,能比得上整个陈国重要。” 见了来人,容夙仿佛这才如梦初醒,渐渐松了手,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九遥,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替容夙坐镇京城的慕九遥,他走上前,坐于床榻上,面露微微嘲弄的神色, “书信请不回尊贵的七皇子殿下,微臣只有亲自来接了。”指尖敲了敲木板,不难看出慕九遥有些愠怒,“不知这江南是有怎样的美人引得皇子乐不思蜀呢。” 容夙回首,那道士已经走到了庭院,外头,正细雨绵绵。 他紧紧盯着老道士的背影,道, “九遥,我此刻才明白你当年为何会舍下一切前来京城,心有执念,若不能达成,一刻,便都不能心安。” 容夙踉跄着追着老道士而去,坐在床榻上敲床梗的慕九遥,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犹记那年,江南第一公子的慕九遥,只想着仗剑江湖,肆意潇洒。只不过因着一抹恨,就此陷入了看不到尽头的阴谋之海里。 余下的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 日出之后的山林,笼罩在淡紫色的白雾里,九歌面前只剩下一座坟,上头用石块压着的残破手帕安安静静的躺着,好像能就这样躺上永生永世。 李佩兰已经没了,第一缕阳光落下的时候,就化成了飞灰,烟消云散。 她是开心的,九歌看到了她脸上的笑意。 所以,这个时候她看着那座坟,也能微微一笑。 也许上天给他们定了最凄苦的一生,可最后她是开心的,那就很好了啊。 那么一瞬间,九歌几乎就要大彻大悟,转过头想要寻求慰藉的时候,却发现墨玉不知何时早就不见了身影。 顷刻间,空荡荡的感觉盈满心口,她四顾回望,有些不安有些心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沿着来路走了三日,来到山路口,遇上了采茶人, “那马车啊,我见着呢,他们抬着一个人放进了马车里,哎哟,看着像是个死人,一动也不动的,大约是要送进山里头埋掉,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主子,这样不幸哟.....” 九歌在原地站了小半日,待日头正午,轻轻叹了口气。 有他相伴久了,一时间不见,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是要去京城吧,不如,就去寻他吧。 这个念头使她有一些雀跃,便拔腿朝前走去。 徒步走着,日落之际,不过翻了半座山头,九歌开始怀念那日看到的两个御剑飞行的道士,感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也像他们一样,倒不用那么厉害,能飞就行了。 。。。。。。。。。。。。。。。。。。。。。。。。。。。 月华初上的时候,山间刮起了呼呼风声,九歌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想着该找个地儿避避风头,然后就看见了林间透出的火光。 九歌欣喜的扑过去,想着或许是墨玉正在那儿等着她的,等近到能看清安坐的人时,才堪堪停住。 然而似乎已经晚了。 围着火堆坐着的人群有十来个,看那穿着打扮,几乎是毫不迟疑的能够确定,这些人就是害死了李佩兰母子的山贼。 离火光最近的那个头子,与在梦中九歌见到的,映着火光一把撕裂李佩兰衣裳的人一模一样,就连神色都是那样阴狠血腥。 一口气憋在了心口,九歌心头的愤怒与恨如火渐盛,可她清楚的知道,眼下的自己还做不了什么。 明智之举,是该退。 正要趁着夜色偷偷的转身,人群之中一个黑袍人忽然抬起了头,朝她这边望来,极为阴柔的嗓音像是划过山崖下潮湿石壁带着的昏暗粘稠。 “既然来了,何不过来坐坐。” 九歌下意识就想要跑,此人绝非善人,何况还是跟那些杀人如麻的山贼一起,火堆旁的那些山贼们此刻已经纷纷抬起了头,气势汹汹的握住了刀柄,仿佛只要她一动,就能将她乱刀砍死。 心慌了片刻,她忽然想到,自己本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纵然被再砍或者烧,总不至于再死一次吧。 九歌迈步,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火光前露出了身影,是一个好似还未成年的小丫头。 山贼们唰的一声收回了刀,各自方才的喝酒聊天去了。 那个黑袍人却仍旧兴致甚甚,望着九歌,挪了挪位子,真的空出来一个空间来。 左右的几个山贼见了他的动作,笑他当真了,“难不成我们的大师竟然好这等姿色,看着没几块肉,也不知能不能塞牙缝哈哈。” 另一个山贼讥笑,“阿扈你胃口大不够吃,咱们的大法师胃口小,指不定刚刚好呢。” 一干山贼哈哈笑了起来。 那个黑袍却丝毫不在意,只望着九歌,好像对她很感兴趣。 九歌眨了眨眼眸,就真的走了过去,挨着那黑袍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那个黑袍,可能同她是同类人,同样经历过最黑的黑暗,同样努力攀着人间这道门槛努力撑着。 见九歌坐下,黑袍伸手递了烤肉过来,有些殷切,“吃么。” 九歌刚想摇头,又瞬间想过恐怕就真中了他的猜想,硬伸出手去接了过来,道了声,“多谢了。” 九歌性子活泼,此刻满腹提防着实第一次,那黑袍也丝毫不在意,握着葫芦灌了几口酒水,间隙目光也没从九歌身上挪开,上上下下看得仔细,忽地笑了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怎的这么大半夜的上山闲逛。” 九歌打量着手中的烤肉,强忍着反胃的不适,“我与兄长走散了,大概是天黑,哥哥找不到我,等天亮了就好了。” “你还有兄长?同胞么?” “..............不是。” “我闻到你身上有长生宗人的味道,你是长生宗的人么?” 九歌不知作何回答,她师从楚南山,楚南山原来誓长生宗的,可现在显然已经不是,而她从未去过长生宗,甚至都很少听到这个词。 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黑袍笑意更深,眼睛都放出光来,“那你的父母呢,家住何处?...家中可还有别的...同你一样?” 对面一直看着的山贼头子,此刻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阿泽,你打听得这样仔细,难不成是要上门娶亲吗。” 可黑袍不理他,愈加认真的望着九歌,间隙还灌了好几口酒水。 见九歌望他手中的酒壶望了好几眼,遂殷切的递了过去,“要尝尝么。” 顷刻间腥烈的味道扑鼻,九歌连同手中的肉也一并丢了出去,避开了嘴鼻, “快拿走。” 黑袍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 “你不喜欢这个啊?” 九歌捂着鼻子死命的点了点头。 黑袍收了回去,用葫芦嘴盖住了,弯着唇角, “我也不喜欢。” “那你为何还要喝?”九歌瞪大了眼睛。 斗篷底下的人暗淡了一双眼睛,“不能不喝啊。” 九歌正要发问,却见他又兴奋了起来,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家中...” “那你又是谁,家中可还有人。”九歌打断了他,她不喜欢撒谎,可又实在不想告诉他任何事情。 黑袍微微笑着,明明一副阴晦至极的面容却硬生生摆出一副和善的模样, “我叫黑泽,同他们一样是山贼,不过他们是普通山贼,我是特殊山贼。” ☆、是恶魔 “特殊什么。”山贼就是山贼,就像害了人性命,就是坏人一样。 黑袍悄悄凑了她,低声道, “我告诉你哦,我忒别厉害,如果你不喜欢他们这些人,我立刻就可以让他们都死掉。” 九歌浑身一颤,这样看似玩笑的低语,可她听出了真意,这让她有一些害怕,他们虽然是坏人,可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 “你要做什么。” 黑袍笑弯了眼睛,“我想让你高兴啊。” 九歌直觉的摇头,不要,一旁一个喝多了的山贼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我说大法师,这小丫头看着细皮嫩肉的,倒也可以咬上几口,你这样迟迟不动手,我可就要了啊。”醉意朦胧的山贼大汉□□了半截身子,边说边伸手拿拉九歌。 一道阴风滑过。 九歌浑身僵硬的看着那个山贼直直的朝着火堆倒了下去,面色青黑,被火烧得滋滋焦臭,却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样死了。 不过眨眼。 一条人命,就没有了。 周围尚且清醒的几个山贼一愣之下,纷纷站了起来,拔出了刀,暴怒道, “黑泽,你要做什么!” 黑泽伸出一只手指,靠近嘴唇,嘘了嘘, “小点声,别吓着小姑娘了。” 山贼们暴怒而起,朝黑泽的头顶砍下来, “你这个叛徒。” 黑泽只是微微一笑,有风吹过来,掀掉了他头上的斗篷,露出了那张苍白如死人的脸。 那些山贼便一个接一个的,跌落在地上,惨叫都没有一声,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一个个死去。 眨眼间,十多个活人就都成了尸体,九歌知道他们都变成了尸体,因为她自己就是,她知道死人的味道,就连那些醉得不省人事的,也都就这样没了呼吸。 而黑泽,不过只是挥了挥手。 此刻,他再次挥了挥手,火堆上的火落在了那些尸体上,哗的一声烧了起来,不是寻常的焦臭,而是带着一些腐烂的味道。 黑泽安安稳稳的坐了下去,仍旧方才那个姿势,露出了方才的和善笑意, “好了,现在没有人打扰了,你可以说了。” 。。。。。。。。。。。。。。。。。。。。。。。。。。 半月之后,九歌同黑泽到了京城。 在马背上仰头望着厚重城门的时候,九歌的心情是复杂的。 她挺想来京城的,这里有墨玉,有哥哥,有爹娘,可却不想同这个人这样被胁迫的来。 “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个呢,是把你吃了,能换我十年性命,一个呢,是你随我去京城,助我杀一个人,那也能换我十年无忧,你觉得,我选哪个好呢。” 那日在林中破晓时分,黑泽微微笑着对她说的话,好像是在说啊,今儿天色不错。 九歌恍惚的以为他应该是在开玩笑,直觉的摇了摇头,却看到他褪去手套之后露出的一双白骨手掌。 黑泽说,他是活死人,靠吃人精魂活下去,京城里有个人答应了他,只要杀一个人,未来十年就有足够的人给他吃。 不然,吃了有长生宗得道高人精血养成的生魂的九歌,也能撑个十年的性命。 黑泽微笑起来的时候,颇像是一个白面小生,眼眉微弯, “好不容易有个跟我一样的人,我还不想吃了你,所以,你就随我去京城吧。” 这半个月的时间,九歌未曾闭目,她可以哪怕是彻底消失在这个人世间,但是绝不能被这个人吃掉。 那被他杀死的十多个山贼尽数被他炼成了血水,装进了他身侧的葫芦里,如同一日三餐一般,定时要喝上几口。 等黑泽闭目养神的时候,九歌也安坐着,花了最大的力气去修习楚南山传给她的道术,再无趣繁琐的心法,硬生生一个字一个字的记着,这么日子,修为并没有增多少,可她知道了黑泽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新死的不肯离去的魂魄因着某种原因进到了一具白骨身上,这样,他就可以不死不灭的活下去,而代价是,每一日的性命都要靠吃一个人的精魂而维持。 九歌不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又吃了多少个人,她只知道,作为道士的弟子存在,就是为了消灭像他这样的东西。 马儿驮着他们在城门口来回踱步,九歌沉沉落目,望了望他。 黑泽用黑袍斗篷将自己紧紧的裹住,只留下一双眼睛,带着一些惊恐的意味望着城门。 “我们不进去,就在这里等着。” 黑泽调转了马头,朝着城外跑去。 九歌跟着踢了踢马腹,边走,边回头望了一眼。 邺城,千年来的皇城,陈国始帝攻破了昔日魏国的掌控,将这里定位皇都,史称京城,已经有八百年。 八百年里,邺城经历了无数的战乱,厚重的城墙上满是硝烟的痕迹,那上头狠狠的一道刀痕,据传还是三百年前江湖第一刀客民间起义做了将军,最后攻上了京城,在这里留下了那道刀痕,也留下了他的血肉性命,陈国皇帝为了后代子孙引以为戒,这道刀痕至今未曾消去,连带着上头那些斑斑旧痕,那些拳拳之心,滔滔正义,就在那道墙上,融进了那些石灰里,百年来愈渐浓烈。 黑泽怕这些。 一个从黑暗深处游走的怪物,怕的就是这些。 就着夜色,在城门外十里处的山脚,燃起了火堆。 黑泽摇了摇快要空了的酒壶,眉间闪过一丝阴戾。 九歌坐得尽可能离他远一些,看着像是在发呆,实则在心中修着术法,只有变得厉害起来,她才可能逃得出去。 屏息修习的时候,面前的一切忽然就变得各位清晰。 有人正由远而近,缓缓了走了过来。 九歌陡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黑泽,忽然就弯起了眉眼。 “两位大人,能否让我坐下休息一会,我这刚从山上下来,嘿嘿,猎了头野猪,可太沉了,就拖到了现在,城门也关了,只能等明早再进去了。” 是个猎户,腰间还围着一条不知是狐狸皮还是兔子皮做的腰带,背后背着弓箭斧子,拖着一只庞大的野猪站在了他不远处。 大约是真的太累了,猎户一脸络腮胡子,微微垂着腰背,脸上是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的神色。 一猪二熊三老虎,能猎到这么大的野猪确实很值得一个猎户骄傲。 可九歌毫不留情的开口, “不要,赶紧走开,你太臭了。” 猎户脸上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忙道, “我这还有一只野鸡一只兔子,分你们一个,姑娘行行好吧,山上野兽多,没有火可真不行。” 九歌从未有过的暴躁, “谁要你的野鸡兔子,赶紧走开,走开啊。” 猎户红了脸,闪过一丝愠怒,猎户这样的人都是有些骄傲的, “哼,看着像个大家小姐,心肠都是黑的。” 正要拖着东西掉头就走,黑泽抬起了脸,露出了惨白的笑意, “大哥别生气,小妹脾气不好,不要介意,夜间风大,也就这一处地方尚且避风,过来坐吧,说说你是怎么猎到这么大的野猪的,在下也学学。” 黑泽好好说话的时候,还真是像极了寻常家的公子。 可九歌知道,他不是。 “不要,你让他走,他身上那么臭,我会睡不着的。” 跺脚皱眉还一脸嫌弃,看在那猎户大哥眼底,甚是堵心。 “小兄弟,多谢了,我还是到别处去吧,明儿进了城,到我家来,请你吃上好的野猪肉,”猎户鄙夷的望了眼九歌,“至于你家妹子,就不要来了,庙小塞不下大佛。” 活这么些年,九歌还是第一次这样被人厌恶,咬了咬唇,硬生生咽下去,死活不让猎户再靠近一步。 最终,老猎户拖着野猪一步步走开了。 九歌松下一口气,原地坐下,想着黑泽会不会很生气。 偷偷的瞄一眼,瞬间一颗心立刻飞到了嗓子眼,她刚好对上黑泽望向她的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你以为把他气走,我就不能吃了他么。” 九歌:..... “只要我在,我就不会再让你杀人的。” 此刻九歌第一次觉得,楚南山让她做弟子,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折磨她。 这世间坏人,坏事那么多,总要有一人站出来抵抗的,或许她抵抗不了,可终究,还是要站出来的。 “不吃他,那我就只能吃了你了。”黑泽那黑色的斗篷底下,一双眼眸是火光也照不亮的阴暗。 “没关系,”九歌垂首,“我是一个道士,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在你吃了我之前让自己消失掉还是做得到的。” 黑泽定定的看着她,似乎很不相信她的决心,可九歌就那样坐着,望着火堆,缓慢的眨着眼睛。 “他们是人,我也是人,你救了他,我就要死掉,何其不公平。”黑泽微微弯了眼角,这是他有所计划的前奏,但凡他想要做什么事情,就会露出这样白面书生一样温和的神情。 九歌望着火堆,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火光明灭间,那双眼睛湿漉漉的,仍旧干净,清澈。 “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死了,就该是死了,好好的去到地府,等待下一次的轮回,这样强留在人间,总不会是好事,多活的这些日子,总会有报应的。” 黑泽看着她,微微眯眼, “我不这么想,我不想死,我就要活着,我用我自己的力量让自己活着,那些不想让我活着的人有本事就来杀我,没本事也就只能任我活着。” 黑泽朝着远处的黑暗望去,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漆黑得如同地狱。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得高人照应,能无忧无虑的活下去,我历经了数不尽的折磨,活到今日,并不是为了就这样轻易死掉的。” ☆、再相逢 黑泽一字一句如同敲在了心头上,九歌尝到了那些悲天的苦涩, 哪有人天生喜欢杀人,哪有人天生喜欢过这样阴暗诡异的人生,谁不想站在阳光下,坦荡荡的笑,坦荡荡的哭。 “如果不吃人,你会怎么样。”九歌问。 黑泽低头看了看自己套着手套的一双手,翻来覆去,一寸寸的看着。 “你可曾体会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化作白骨的诛心之感。” 浑身的血肉,一点点消融,露出森森白骨,在烛火下幽幽发光。 他原本,也就是一个世家书生,每日里读书习字,就为了有朝一日,得天子青睐,站在高处供万人敬仰的。 而如今,他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已经分不清。 “黑泽,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如果你相信我,我去求他,他一定有法子帮你的,只要你,不要再吃人了,好不好。” 。。。。。。。。。。。。。。。。。。。。。。。。。。。。。。。。。。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传来了那个老猎户凄惨的喊叫声, “他姥姥的,谁把我的野猪偷走了,连根猪毛也不给我剩下。” 在城门外待了十多日,黑泽的性子开始愈加暴戾,林子里的飞禽走兽开始越来越难找,好像一瞬间都失踪了。 来往的猎户却越来越多,眼看着黑泽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九歌也开始焦躁不安,生怕某一个瞬间自己眼底下就要多出几条人命,可黑泽的痛苦看在眼底,她也无比的纠结。 将整个脑子里的道法心经翻了个遍,琢磨出了数个法子来,可黑泽却不甚配合。 他怎么会不知道,像他这样的,除了彻底消灭解脱,还能有什么样的好法子。 吃人的念头愈加浓烈,到了这一日,便彻底失去了控制。 眨眼间的时间,黑泽就不见了身影,九歌一慌之下,忙朝着那些猎户去往的方向找去,今早才有十多个猎户结伴上了山,黑泽肯定是去找他们了。 方上了山,从城门口出了一队皇族骑兵,打着出来打猎的由头,出了城就分散了开,去找人。 后头有两小队骑兵静立了一会, “说了是来打猎的,多少得带着一些战利品回去吧。” 慕九遥掌控着缰绳,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峰。 容夙面色不是很好,身下的马儿也有些不安, “听闻近来猎户们的收成很不好,想来这山上也没什么好猎物了。” “七皇子想要好猎物,那自然是要有的,走吧,去凑凑热闹也好。” 慕九遥率先扬起了马鞭,马儿一声长嘶,飞奔了出去。 容夙站在城门口,遥望着四顾,他很担心九歌。 道长说她这几日就会出现的,可直到此刻,也没能得到半点消息。 丫头,你究竟在那里。 。。。。。。。。。。。。。。。。。。。。。。。。。 九歌连爬带滚的一路狂奔,终于在半山腰上看到了一身黑袍的黑泽,他的身下正压着一个生死不明的猎户。 四周还散落着许多的猎具斧子,显然,一堆人遇了怪物,留下这个不幸的人四处奔逃去了。 九歌一口气卡在心口,也顾不得吐出去,张牙舞爪的将这些日子囫囵吞枣学会的一些个道法尽数施展了出来,微弱的光落在了黑泽身上,引得他微微抬头,进食的时候被打扰,终究不是一件太愉悦的事情。 一双乌黑的眸子闪着阴气阵阵,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如离弦之箭朝着九歌扑了过来。 九歌来不及闪躲,就那样被他扑到在地,眼看着那尖锐的牙齿毫不停留的朝着脖子而来,被他两只手摁住的肩膀如同被铁链死死的锁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冰冷寒气的黑眸近在眼前,带着来自地底深处最阴暗的狂躁戾气。 九歌咬牙,闭上眼睛,大不了一死罢了,有什么好怕的,一道清心咒念到一半,忽然感知到有人靠近。 一道利箭破空而来,黑泽就地一滚,避开了剑锋,也松开了对九歌的掌控,与此同时,一声轻喝响彻耳际, “哪里来的宵小,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行凶。” 九歌在那瞬间,几乎石化,四周一切皆虚化,唯有那道渐渐走近的端坐于马背上的修长身形无比清晰。 五年了,整整五年没见,一点也没变,哥哥,真的一点也没变。 一旁的黑泽身形极快,反手拔起那支半入泥土中的箭,朝着慕九遥直飞而去,不止那一只,黑泽幻化出了几十支箭同那支真箭一起射向了他,无论如何,他也是避不开的。 九歌却不一样,她能看清哪支箭是真的,念了一半的清心咒是用来驱散所有恶灵的,她用在自己身上,功力加倍,此刻,身形已经有点恍惚。 不过没关系,丝毫不影响她此刻原地而起,朝着哥哥飞去,挡住那支直中他心口的箭。 “不要!” 有怒喊声远远传来,九歌听着有些像墨玉的声音,可她已经没有力气抬头去望了,利箭刺进了身体,这全靠一抹精血与一道符咒造成的身躯在那瞬间破碎,泯灭在空气里,她只来得及看清哥哥眼底,那几乎汹涌破碎的惊,惧,恐,还有久别的人一朝重见的茫然。 随着容夙来的还是十来个训练有素的精兵,呈包围式将黑泽围在了中间,手中长剑长戬起落,四周的树木便倒下无数,他们不是那些山贼,只懂得武力制胜,他们配合无间,下手精准,再加上容夙出手如电,黑泽一时间竟然惊慌了起来,朝着林间深处奔逃而去。 骑兵们舍下了马儿,飞身追了上去,原地就剩下一脸煞白的容夙,以及仍旧满面茫然的慕九遥。 林间风声幽幽,吹在面上,凉入了心底,慕九遥侧目,望着容夙,“成玉,我方才,好像看到我家歌儿了。” 容夙紧紧握着剑柄,露出惨淡的笑意, “你这样挂念她,如今生死关头,她自然是要出现救你的。” “不,”慕九遥如同九歌一样固执的轻轻摇了摇头,“那不是幻觉,我真的看见了她,小歌儿,还同五年前....一模一样,我怎么会看错呢。” 语调却越来越轻,说到后面,慕九遥忍不住自嘲一笑, “是了,五年了,小歌儿怎么还会同以前一模一样呢,我该是魔怔了,应该是我来保护她的,怎么能让她来替我挡箭。” 慕九遥凉凉的眼眸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地,幽幽道, “我受了惊,就不陪你打猎了,先回去休息了。” 容夙骑在马背上,随着慕九遥的身影走了几步,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猛然又回过头来,朝着身后空荡荡的林子,举起了一直随身携带的玉葫芦。 那只,楚道长留给他的玉葫芦,他教会了他如何使用的,还说,有朝一日,它可以救她的性命。 慕九遥回了慕宅,容夙只身穿过长长的朱雀大街,直奔睿王府。 可是再关紧了房门,也关不住那最后一眼,看到那个丫头消散在眼前的画面。 容夙这二十四年来,得失奖惩无数,经历过无数的险境与辉煌,可唯有这一次,他尝到了什么叫恐惧。 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个瞬间消散,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只能紧紧握在手心里的玉葫芦,却不敢打开。 打开了,他就不得不相信藏在自己心上的,真的不是一个人。 可是不打开,他又该去哪里找她。 ☆、她是谁 容夙闭目,倚靠在床边,紧紧握着玉葫芦,在生死之间游走。 玉葫芦中的九歌,此刻同样的惶惶不安。 来到了久违的葫芦里,她长长的吐了口气,当鬼的这么些日子,好像也就只有在这葫芦里的那几日是最安然的。 可她,必须要出去,好不容易见到了哥哥,她想再去看看,爹爹娘亲是不是还好,还有小白.....还有,墨玉。 不,他此刻是皇族的七皇子,御封的睿王,他叫容夙。 相伴的这些日子,她有很多机会跟他坦白的,可她一直没有说,直到今日被拆穿,想来,他怕是很恨自己的。 不管是不是已经晚了,可还是想去亲口跟他道歉,然后谢谢他,这些日有他相伴,真的很好,很好。 此刻的九歌,修了道术,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灵体,她尝试着用脑袋去顶了顶葫芦盖,竟然发现松动了几分。 九幽宝葫,专收世间恶灵,一旦困于其中,便再也逃脱不得。 闭目的容夙,眉峰忽然动了动。 手中的玉葫芦,动了。 九歌离了葫芦,站在了容夙面前。 她伸手,想要碰一碰他的眉心,让他不要再皱眉了,可伸手,却落了一空。 是啊,她是鬼,他是人,就算说再多的大道理,可人鬼,终究是殊途的。 鬼是不会哭的,可这会儿,九歌忽然很想大哭一场。 她很想抱抱他,最后再抱他一次,再闻一闻他身上独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再牵一牵他的手,哪怕再朝他笑一笑。 可是,做不到了。 九歌看着容夙,难过得像是有人把整个心腔都掏空了,难受极了,那时候看到沈意有了未婚妻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夜幕降临的时候,屋外有人敲门, “王爷,可要用点晚膳。” 自中午回来,容夙就未曾动过,闭目靠着,像是睡着了。 此刻仍旧未有只言片语。 可九歌知道他没睡着,也知道他必须要吃饭。 九歌屋前屋后跑了一圈,发现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她这点微薄法力做不了别的,控制个毛笔写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依稀记得当年学写字的时候,心性顽皮,满幅歪歪扭扭像蚯蚓一样,哥哥就曾笑话她, “日后若是要给心上人写情话,怕是别人看了一眼就要扔掉的。” 九歌揉了揉眼眶,笔尖沾了墨,在宣纸上滴下了一道墨痕。 她静静听着容夙隐约的呼吸,眼眶朦胧,唇边却带了笑意。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容夙的时候,一身黑色锦服的公子,站在那个破败的酒铺前,脸上张扬的笑意与骄傲,格外的耀眼。 也不知道为何,就同他纠缠自此。 想想,若不是他的话,或许,她早在见过沈意之后就消失在这个世上了。 ......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是一个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死去的鬼,因着一点执念,所以游荡在这人间,不肯归去,害得你为了救我,受了那么多的伤。 我一直不肯告诉你我的名字,只是因为我害怕,我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师父,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 可我不能总这样骗着你啊,老天也不会允许,我想告诉你,我叫慕九歌,九歌山的九歌,我娘希望我一辈子快快乐乐,所以叫我九歌,我死的时候是15岁,若是还活着,今年应该已经20了,是一个还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了,这样一想,还好我已经死了。 九歌边想边哭边笑,眼前有些朦胧,好像真的有泪要落下来,伸手去擦,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身侧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啊,这毛笔....竟然自己会动....” 九歌下意识的一把扔了笔,就想要躲开,闯进来的是个姑娘,打扮得精致,却还有些青涩,此刻瞪圆了眼睛看着书桌上乱成一团的纸笔,惊呆了。 语音未落,一道身影犹如风过停在了面前。 容夙,站在了书桌前,看着那张布满了墨点的宣纸,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掌心。 玲珑公主震惊过后,忽然发现了好玩的东西,她拿起笔,把那些墨点连接了起来, “咦,这不是....对...不...起....” 却一把被人夺了笔,玲珑抬头, “七哥,我方才真的看见了这笔在自己动,好像有人握着一样,可是明明都没有人....” “出去!” 容夙紧紧抿着唇,仿佛从心肺间道出的两个字,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七哥从未这样凶过她,玲珑瞪起了眉毛, “我真的看见了....” 下一刻,她就被容夙一道手风送出了门,玲珑一个踉跄在门口晃了晃,正要转身,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两道眉毛仿佛要飞到天上去,玲珑气嘟嘟的转身,想着,果然还是九遥好,才不会这么凶。 漂浮在一边的九歌也从未见过容夙这样难看的脸色,像是愤怒至极,却带着欣慰,像是惊惧,又极为不舍。 九歌后怕的退了几步,想着是不是也跟着出去得好。 还没等她靠近了窗边,容夙抬起了手中的笔,嗓音有些沙哑。 “出来吧,让我,看看你。” 。。。。。。。。。。。。。。。。。。。。。。。。。。 “答应我一件事。” 容夙的怀抱,带着似乎要将她融入骨血的力道,让她生出一种他似乎再也不会放开的安暖,好像暮冬里开了漫天的花朵,好像久旱缝了甘露,好像死人,遇上了圣手,渐渐活了过来。 “你要相信我,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从前的,还是以后,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此后很多个日日夜夜,九歌常常会回想起这句话,回想起容夙说这句话时,剧烈颤动的心跳,还有他紧闭的眼眸,不安的神色。 她也记得,自己当时十分肯定的,重重点了点头。 “嗯!” 。。。。。。。。。。。。。。。。。。。。。。。。。。。。。。 容夙带了九歌去找白须道长,道长随他们到了京城,暂住在了睿王府中,绕过偌大的花园宅邸,僻静的王府西南角的院子里,遮天的乔木洒下的阴影依稀有些像昔日清冷的山崖底,如今易地而处,再相见,大家都有一些感慨。 容夙离开前,遣了重兵将院子前前后后围了三四圈,精炼的兵甲让炽热的日光都退避了三舍。 屋内,九歌并不急着恢复肉身,凭她如今的法力,凝聚身躯只能片刻,见光即散,可眼下,她还有一个很牵挂的事情。 “道长...你也是来自长生宗的吗?” 白须道士一身灰白长袍,比起楚南山的落魄难看,显得飘逸出尘得多。 “那你可知道楚道长...现在可还好?” 白须道士,说起来,已经不是一个道士了,他杀过人,曾经是长生宗的门人,如今早就被长生宗除名,这么些年隐居在山崖底下,原本想着一辈子清静着也算有个好的收尾,可那日,他遇上了带着楚南山精血气息的一个灵,那个害得自己被长生宗除名落得声名狼藉的人。 白须道长自问一生降妖除魔问心无愧,杀了人,落得如此也不算委屈,可忽然遇见了这个毁掉自己道法清心的人,让自己一步跌落神坛的人,心头忽然还是生出了一丝不甘。 原本,在长生宗,他位高于道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于是,他通知了长生宗的人,将那个人抓了回去,罪魁祸首,总要付出多一点代价。 可此刻,面对着小丫头明晃晃的关切眼神,他忍不住有些想要辩解一二。 “你可知道,楚南山犯的是何罪过。” ☆、阴阳相隔 白须道长说,“长生宗是万道之首,远古时候,天上的神仙们多数都是自长生宗修道羽化飞升的,万万年下来,虽然再无人有幸成仙,可那毕竟是神圣之处,是拯救天下苍生的所在,是容不得玷污的,可他竟然从俗世带了一个女鬼徒弟回去,他还瞒天过海,替她筑了肉身,瞒过了我们所有人,可鬼终究是鬼,鬼与道是万万年的宿敌,他此番算得上是通敌叛教,将长生宗,将天下人的安危尽数置于刀锋,作为长生宗门人,怎么能任他如此妄为,而且,而且他还想与那女鬼结姻缘之法,那如何能忍。” 九歌听得愣愣的, “那女鬼,做了什么恶事吗?” 白须道长一愣之下,振振答道,“鬼的存在便是极大的恶事,长生宗的存在,就是为了屠尽世间恶鬼,还六道清静安宁。” “那您为何要救我呢?”九歌看着他,心中有什么不吐不快,“是您也知道我并没有害人之心,对吧,” 道长眉心猛然一抖,“我如今已经不再是道士,自然不用再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了。” 九歌弯了弯唇, “师父是那么强的道士,怎么会助纣为虐,他定是也看出那女鬼并无害人之心,还一心向上,所以才会领他上了长生宗,希望能够让她走上正道,师父还告诉我,那个女鬼徒弟学得比一般的道士都还要好,你们排斥她,只不过是因为她是女鬼对吗?就像是在人间一样,有那么多的有才华的有识之士因为家境贫寒被达官贵人避之门外,有很多的好人因为长得丑而被人摈弃怀疑,有何区别,只要她不害人,只要她对这个世界有好处,为何不能容忍她成为一名道士,为何不能容忍她跟师父在一起呢。” 白须道长闭了眼,唯有那一把雪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他说, “鬼,终究是鬼,于理不容,于天地也不容。” “其实,你是恨师父吧。” 九歌看着他,“你恨师父做到了将一个女鬼净化成了同常人一样善,还比多数人强大,只有心怀嫉妒,才无法容忍,你若非要找借口,长生宗死了一株草,也能成为她的罪过,不是吗,可你若看开一些,她同那些其他的道士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已经死了,”白须道长猛然睁开眼睛,爆出了精光,直朝九歌而去,“这世上再没有灵苑,她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九歌忽然不怎么想再让他给自己恢复肉身了。 她起身,毫不犹豫的朝外头走去,“我觉得做一个鬼就挺好的,就不牢道长费心了。” 可这个时候,道长忽然扭头,看向她的背影,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鬼吗?你以为你若是鬼,他还会救你吗!” 九歌有片刻的僵硬,师父从未跟她说她的身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又为何在这世间漂泊这么些年一直未曾归于地府,不知道为何师父那个能消灭世间一切邪祟的葫芦对她却毫无效用。 脑海里有片刻的风起云涌,她很想知道,可道长对她有恩,无论如何,她也不想借眼前这个人的手知道。 九歌转身,朝白须道长微微行礼, “多谢道长提醒,再见。” 然后就打开了门,落入了日光下,勉强汇聚的肉身刹那间消失,她飘飘荡荡的穿过层层人墙,穿过偌大的花园,无数的屋宇,来到了容夙的书房外。 可怜兮兮的趴在窗台后却不敢伸头进去看。 ...............容夙,容夙,怎么办,我没有恢复肉身,你会不高兴吗?我不喜欢这个老道士,你相信我,师父留了那么多的东西给我,我自己就一定也可以的,你会相信我的,对吗。 举棋不定飘荡徘徊中的九歌,忽然听见了右侧的门被人推开了,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看到的却是慕九遥。 哥哥! 眼看着慕九遥一步步走远,九歌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跟着跑出了几步,赫然回头,正好看到容夙也出了门,朝着老道士的方向步履匆匆。 停顿了片刻,九歌咬咬唇,还是决定跟着慕九遥。 大概是白日里受了惊吓,纵然天色昏暗,仍旧看得出他脸色有些难看,出了府门,就骑上了马,朝前飞驰而去。 一道身影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穿过九歌,跑得比她还快。朝着慕九遥追了出去,边追边喊, “慕九遥,你给我站住,本郡主命令你,给我下来,停下来!!” 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喊得一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还是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极为不甘心的转了转,扭头朝着王府去了。 九歌望着即将看不到身影的慕九遥,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加快了身形。 足不沾地的边跑,心底里头边惶惶不安,也不知道爹娘他们,如今如何了,还有小白,那只调皮的小狐狸现在还好吗。 远远的远远的,看到了慕九遥停了下来,下了马,门里头有仆从走出来,牵走了马,九歌看到他理了理衣裳,唇边带起了微微笑意,这才走进门。 九歌忽然就想起,小的时候,哥哥带着在外边闯了祸的自己,为了不让她被责骂,也是躲在门外将一身泥泞洗洗干净,那时他还会捏捏自己的脸,拧着眉道,‘真该让爹好好罚罚你’,可每次在爹面前,他总是会挡在自己面前,‘歌儿还小,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想着想着,九歌就红了眼眶。 原本陌生的朱门在九遥进去之后,仿佛忽然之间就变得无比温馨,九歌揉了揉眼睛,脚步已经不受控制的跟着近了门。 然后,微微一愣。 门外,高头大户,是个极为气派的大家模样,可是门后,怎么那么像从前的家。 院子里,梧桐树遮天蔽日,枝条下悬着摇摇晃晃的秋千,那是她最喜欢的游戏,高高的荡起,高高的落下,她怕高,却不怕摔下来,因为有武功高强的哥哥在,四周的围墙上攀满了蔷薇,夏暮了,可这满墙的蔷薇还开得那么好看,散落的一地花瓣,也没有人去清扫,因为她鼓着脸颊说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新建的屋子坐落在乔木之中,看着一点也不像一个大臣的家那样肃穆威风,而是一个江南小院,不小心建错了地方。 有丫头迎了出来,红扑扑的小脸依旧没变,是胭脂,只能无奈的看着她捣乱然后又尽可能的替她在被发现之前收拾好局面好避免责罚的胭脂。 “公子回来了,老爷夫人已经在等着你一起用膳了。” 九遥弯了弯唇,边走, “御医可来看过,娘的身子好些了没。” 胭脂叹了口气,跟在身后, “还是老样子,御医说,夫人这是心病,再好的药石恐怕也没什么用。” 九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拢了拢眉心,加快了步子。 厅堂里点起了灯,九歌就站在门廊外,看着里边安安静静吃饭的爹娘和哥哥,抽了抽鼻子,这种想哭,却不能哭的感觉,可真是令人无奈。 圆桌周边,摆了四个椅子,四副碗筷。 有一个位置空着,胭脂却还是盛了一碗饭放在那里,爹娘他们却丝毫没有反应,好像平日里就是这样一般。 桌子上,还像从前一样,摆着许多自己的爱吃的菜。 九歌依稀想起,跟沈意订亲之后,每次吃饭,桌子上都会是自己爱吃的菜,娘说,吃一次就少一次了,趁着还在家里,让她多吃一些。 那时候自己还笑, ‘不就是隔了一座墙么,随时都可以回来的啊。’ 娘亲收了眉眼,幽幽叹了口气。 九遥顺手就敲了敲她的脑袋, ‘让你话这么多,赶紧吃饭。’ 她扭头朝着九遥张牙舞爪, ‘娘,哥哥又打我。’ ‘明明是你不听话’ ‘我哪有不听话’ ‘哪里都不听话’ ‘...............’ 从前总嫌他们烦,如今,再想同他们好好吃一顿饭,却是不可能了。 九歌跨进了一步,想要再走进一些,娘却忽然捂住心口,咳嗽了起来。 ☆、小白 爹连忙放了碗筷, “怎么了,” “去叫李大夫来。”九遥边道,立刻也起身到了娘的身边,胭脂得令,迅速的朝外走去。 九歌心头一急,想要再靠近一些看看娘亲怎么了,从前娘身体好得很的,极少会生病,这才几年,怎么就... 可她越走近,娘亲的脸色就越不好,泛起了些些青紫色,九遥忙将她放在了一旁的躺椅之上,用内力替她舒缓气息。 可好像,一点用都没有,眼看着娘亲无法喘气,难受极了的样子。 九歌心头一颤,正想再进一些,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慢慢的,她看着娘亲,退后了一步。 一步。 再一步。 直到退到了厅堂之外,暴露在了夜色之中,娘亲,忽然好像好一些了。 爹松了口气,将娘揽在怀里, “阿苓,可好一些了。” 不远处,胭脂领着李大夫匆匆跑了过来,九遥侧开身子,让李大夫去把脉。 九遥那样高,刚好将娘亲挡住,九歌看不见了,她想进去,可是不能。 她是鬼啊,阴气太重,娘亲身体不好,她一靠近,就会引发她的恶疾。 这一次,就险些害得她窒息。 九歌站在门廊之外,看着灯火通明的厅堂,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有她最爱的人,爹,娘,哥哥...... 只是,再也不属于她了。 夜幕下起了小雨,雨丝缠绵微凉,透过她的心肺,落在地上,什么都不曾留下。 九歌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自己已经死掉了这个事实。 她蹲在地上,想要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能呆呆的,望着那片再也无法触碰的明暖灯火。 就那样望着。 。。。。。。。。。。。。。。。。。。。。 爹陪着娘去休息了,慕九遥在厅堂里站了一会,望着桌上并没有怎么吃的饭菜。 像是在发呆,像是在沉思,越是没有什么表情,实际上情绪越是翻涌。 静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 “以后,那只碗就不要再摆了,撤了罢。” 胭脂眼神一颤, “公子,那要是小姐回来了....” 慕九遥一双眸子比着漫天夜色还要凉, “御医也说了她是心病,日日看着,又怎么会好,日后,你们在老夫人面前就不要提小姐了。” 胭脂的语调微抖,极力忍者难过的情绪,乖巧的回了一句, “胭脂记住了。” 沿着走廊,慕九遥一路走,一步一步,走得极为沉重,一双手垂在身侧,用力握着,指尖泛着看不见的青色。 直到了书房外,慕九遥却忽然放松了神色,看起来轻快了几分。 推开门,屋里掌着灯,照亮了书桌前悬挂着的一副歪歪扭扭的雪里红梅图。 怎么说呢,看起来,就像是红色与月白色混合而成勉强能称之为画的一团涂鸦,那正是慕九遥18岁成年礼,九歌送给他的礼物。 那时候的九歌一心缠着沈意,诗书字画这些全然没有半分兴趣,那副大作还是她花了好些天未曾出门造就的,那日她还拿剑逼着他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梅花图。 成人礼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幅画,原本以为早就被他偷偷的扔了,却没想到,竟然藏得这样好。 慕九遥走到了书桌前,从底下拿出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是一支梅花簪子,白玉为底,镶嵌着血红色的鸡血石做花瓣,花瓣与枝叶缠绵,是极为珍贵的稀罕之物。 慕九遥指尖摩挲着簪子,唇边带着一丝苦意, “原本想在你大婚的时候亲手给你别在发上的,好让你看看什么才是世上最好看的红梅,却没想到......竟再也没有机会。” 簪子入了手心,慕九遥一手遮目,声音低哑惆怅得如同屋外的雨丝,在心里头阵阵颤动。 “小歌儿,我今日好像看见你了,你就在我面前,好像伸手就能碰到你........我一直很后悔,若是一开始就拦着你,不让你见他,是不是你就不会死了.....我大概是魔怔了罢,竟然也会想着你还会回来,你一个人在那儿,可会觉得无聊么....你要乖乖的,在那儿等着我们,等给你报了仇,我们就回去陪你,再也不会抛下你了,小歌儿,那些害死你的人,哥哥一个也不会放过的,一个都不会!” 九歌在书房外,看着九遥。 抿唇,明明在笑,却痛彻五脏六腑,我都死了,你还要跟我计较哪个红梅才最好看,你这个哥哥,真是太坏了。 她从前最怕的,就是他们会把她忘记,此刻,却恨不得他们早些将她忘记,明明,明明她就只会给他们翻天覆地的招麻烦啊,从来没有消停过,最终折腾得丢了命,还要让他们辛辛苦苦替她报仇。 她慕九歌,不过活了短短15载,究竟何德何能呢。 “公子,公子,不好了...” 雨幕中,一道声音由远而近仓促急切的响着,慕九遥抬头,凝眉喝止, “何事如此仓皇。” 布衣家仆满脸雨水,神色慌张, “公子,是小白...这几日小白都是不吃不喝的,方才忽然开始悲鸣不止....奴才怕...怕它是....您快去看看吧。” 小白! 九歌心头一抽,跟着慕九遥就冲了过去。 当年途径菜市口,见到了被困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母狐狸和小白,他们经过的时候,那屠夫正从笼子里拎起血迹斑斑的母狐狸砸在案板上,举起了高高的屠刀,小白在笼子里凄惨悲悯,却丝毫阻止不了那屠夫的刀落下。是九歌的一声尖叫,拉着九遥冲到了案板前,一锭十两银子,买下了母狐狸和小狐狸,可惜母狐狸伤势太重,舔了舔九歌的手,又舔了舔小白的毛,安然的闭上了眼,那时小白不过刚月余,窝在渐渐冰冷的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她将她带回了家,取名小白,每日细细看顾,她甚至都打算好了,到时候要带着它嫁给沈意的。 不是都说,狐狸可以活很久的吗,几百年一千年的,怎么她的小白,才几年不见,就老成了这样.... 专门为小白打造的小屋里,一团灰白的狐狸窝成一团,胡须都白了,身上的毛变得稀疏,颓败,原本毛绒绒的大尾巴此刻也再也不动的摊在身后,皮毛之下,都可以看到森森瘦骨。 她的小白,怎么变成这样了,胡须落在鼻子前微微晃动,几乎都睁不开眼,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哑鸣。 九遥放轻了脚步,走到了小白面前,伸手,轻轻碰了碰它,他笑了笑,嗓音带着苦涩的温柔, “我以为你会代替小歌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的,现在,你也要走了吗...” 小白抖了抖,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一旁的仆从惊道,“动了...” 苍老的小白在窝里挣扎着,撑着颤颤巍巍的四掌要站起来,却屡屡瘫倒下去,九遥心中不忍,将它扶了起来。 小白在九遥的手掌心里,勉力的抬起了脑袋,越过他,望向门口的方向,九歌就站在那里。 九歌心头揪痛,难受的蹲下身子。 小白看见了她,她知道,小白看见她了。 从前,小白最粘她了,受了风寒要喝药的时候,谁喂都不喝,一定要等她来,倒在手心里,它才啃乖乖的一口一口的舔下。 现在,它都站不起来了,却拼命的睁着眼,往她的方向挣扎着要来。 一旁的仆从是专养狐狸的高人,他看着,“听闻狐狸在死前,它的执念会将它最爱的人带来自己身边,小白不闻不动已经数日,此番如此激动,难不成真的见到了它想见的人。” 九遥浑身一颤。 小白最爱的人,不是歌儿吗。 ☆、玲珑 他将小白放在地上,用手扶着它,让它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一步步走着。 九歌蹲在那里,看着一步步靠近的小白,泪眼朦胧。 到了门口,雨丝飘进来的地方,小白才停了下来,轻轻嗅了嗅,发出欢喜的轻嘶,它摇了摇尾巴,然后蜷缩起来,躺在了那里。 就像从前,最喜欢赖在歌儿膝上睡觉的模样。 九遥抬头,雨水湿了他额前的发,湿了他的眼眶,他望着面前的一团虚空, “歌儿,你真的...来了吗...” 还能有何种悲伤,能抵得过此刻。 九歌看着呼吸一寸寸衰弱,渐渐消失的小白,看着面前微笑苦涩的九遥,定魂珠在心腔灼热滚烫,她一声嘶吼,身上爆出了金光来。 “公子,小白去了。” 九遥将被雨丝打湿的小白抱了起来,安静下来的小白,面上似乎带着笑。 “也好,去陪着歌儿吧,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了你,她就不怕了...” 一旁的仆从也似乎忍不住了,擦了擦眼角。 门外,有人闯了来, “公子,睿王爷到了,说是有大事。” 容夙。 将小白交给了仆从,细心交代好,九遥入了雨幕里。 夜渐深,雨越大,这个时候,却有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出了府,去往城门的方向。 出了大事。 丈夫几日未归,猎户张虎的夫人领着自家弟弟上山去找,这一找,就找到了一个大坑,坑里是无数具白骨,还有凌乱的猎具碎了满地,张虎穿的衣服是他夫人亲手做出来的,离他上山未归那天不过几日,竟然就只剩下一具白骨,同他一起的,还有近几日同时失踪的猎户樵夫,一个不落的,都在这里。 白骨已经被拉回京兆衙门,凭着衣服,寻来的妻儿哭得撕心裂肺。 这并非寻常杀人案子,这么干净得异常的白骨,明显就不是人为。 从王府请了白须道长过来,道长看着那些白骨,眉心凝得很深。 “城中进了孽物,大凶。” “道长可有法子。” “这妖孽要吃人度日,想来很快又会动手,我需要造法阵探知此物的方位。” 容夙与慕九遥对视了一眼。 他那个父皇,是最忌讳鬼神之说的,天子,是世间至高的存在,任何也无法威胁。 他们不能这样堂而皇之的办道场,必须要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就只能等了,守好城门,派兵搜山,近日需严禁百姓上山,此事要尽快查出线索,免得事态严峻到失控。” 阵阵哀嚎声中,慕九遥尚且能保持冷静。 忽然间,容夙想到了什么,缓缓道, “还有个办法。” 慕九遥心有所感,抬眉望了他一眼,四目相对间,抿唇,笑得冰冷。 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终于在此时,等来了机会。 此时的慕府中,来了位不速之客。 玲珑公主。 “你家大人呢。” 仆从敬畏于公主大人的威力,弯腰低头很是诚惶诚恐, “大人同王爷一起出门了,至今未归...” “都这么晚了,还不回来?那本公主就在这里候着,这还逮不到你我就不叫容玲珑!” 玲珑公主占着太师椅一把坐下,一旁的仆从忙安排上茶,九歌自昏沉中清醒来,就看到此刻这一幕。 玲珑公主继承了容家的好样貌,凤眸弯眉,笑起来倾国倾城,只是一道薄唇色泽浅淡,看起来有些薄命的样子。 这是那个在街上追着哥哥马的姑娘啊,她来做什么。 玲珑喝着茶,着实有些无聊, “我方才见你们有些忙乱,是在忙什么呀,出什么事了吗。” 一旁的仆从忙弯下腰, “是我家小姐养大的一只狐狸经不住岁月,岁数到了寻小姐去了,大人嘱咐我们好好安葬,外头下着雨,所以乱了些...” “是小白吗?” 九歌一愣,她竟然知道小白。 仆从应是,玲珑放了手里的被子就下了椅子,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现在在何处,领我去。” “书上说,狐狸死后受天火焚烧,灵魂便会升到天上,保佑着它爱的人,此刻,应当是带去祭坛了吧。” 看着玲珑毫不犹豫的冲进了至今还未停的雨幕里,一旁去取伞的仆从跟也跟不上,九歌忍不住抬脚,也跟着冲了出去。 九歌很怕下雨,沉甸甸的雨滴穿过身体落在地上的感觉,像是穿过心头的利剑一般,无边的心悸与心慌。 可是那个公主,竟然跑得比她还快。 在慕府之后,有一处小庭院,布置成九歌曾经的院子模样,院子中央,布置着祭坛,还有一座石塔。 火在石塔中已经烧了起来,小白躺在其中,蜷缩的模样,安详温柔。 玲珑跑到了石塔前,怔怔的望着小白。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被他抱在怀里,碰也不让碰一下,好像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我那时候为了讨他喜欢,还送了好多跟你一样的狐狸给他,可他看也不看,任它们在门外风吹雨打,还是府上的门卫看不过去了,偷跑来告诉我,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不都是狐狸吗,我送的那些,可比你漂亮多了,如今想来,他可真是一个无情的人,喜欢的就喜欢,不喜欢的就不喜欢,论你再好看,再身份高贵,不喜欢就不会多看一眼,”玲珑说得入了心,痴着伸出手去碰火中的小白, “我可真羡慕你,能那样被他爱着,我要是你就好了,能天天被他抱在怀里。可我不是你,也变不成你,这可如何是好呢,你如今死了,可能托梦教教我,要如何才能讨得他的欢喜?” 火舌舔着指尖,映红了她的眉眼,她被烫的皱起了眉,却还是固执的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小白。 九歌侧着头,看着,笑了。 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当然要世上最好的姑娘相伴。 “你有多喜欢他呢?” 九歌的声音送进了玲珑的耳里,骄纵的公主陡然转身,在夜色中四顾, “谁!” 九歌就站在她面前,可她看不见。 “我是小白。” 玲珑脸色陡然泛白,瞪大了眼睛望着石塔中已经渐渐泯灭成灰的小白,她不敢置信,脚下微微踉跄退了两步, “....” 九歌看着她的背影,“慕九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顿了顿,容夙除外,“你若是真的那样喜欢他,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得先告诉我你有多喜欢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九歌的声音有些难得的慎重,好像此刻她变成了姐姐,可以替九遥阻挡那些不知名的危险。 听在玲珑耳里,一半惊恐,一半激动。 “你...真的...” 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她一个箭步冲向石塔,一旁的仆从被吓了一跳要上前阻拦,被她一手挥开。 玲珑冲着烧得热烈的火堆,眼底闪着明艳的光, “若真能让我陪在他身边,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可以帮我吗...我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有晶莹的泪珠落进火堆,发出噗的轻响,很快就被烧成了雾气了了上升,好像真的能实现的愿望。 “公主,你在这里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慕九遥忽然出现在了院子门口,此刻,正缓缓走了进来。 凉凉的目光先落在了石塔中已经看不见小白的火堆中,才移到了惊立在一旁的玲珑身上。 “我...”玲珑紧张的上下左右搜寻了一番,试图找出方才小白的声音存在证据证明她不是得了癔症,“我听说小白死了....想来送送它。” 九遥抿唇笑了笑,一副礼貌又生疏的样子, “多些公主了,眼下天下已晚,公主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宫里人担心。”不待玲珑反应,九遥已经转身唤道, “领三十府兵,送公主回宫。” 夜色中即刻有人答“是!” 玲珑跺了跺脚,很恨的转身冲火堆喊,“小白,你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九遥抬头,“你说什么...” 玲珑昂首挺胸从他身边走过,“我和小白的秘密,不告诉你,哼!” 目送玲珑走出院子,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转身走到了渐渐熄灭的石塔前, “把刚才的事说与我听,一个字也不能落。” 一旁的仆从浑身一颤, “方才公主..好像中了邪一般,在跟谁对话...说什么能帮她留在大人身边,她什么都可以做...” 九遥听着,眉心拧成了一个结。 最近,似乎荒唐的事情越来越多。 九歌默默的转身,想要离他远一些。 哥哥严肃起来的时候,还是有点可怕的。 雨还在下,只是没那么大了,湿漉漉气息铺天盖地,忽然间,一股阴祟之气自面前划过,那是极阴寒的气息,透着来自地府黄泉的透骨死气。 九歌瞬间惊起,这气息,她十分熟悉。 慌忙转身,赫然,只见九遥的身影被一道黑影笼罩,眨眼,黑影裹着他到了半空,九歌拼了命的去追,可那黑影极快,出了府墙,溜入了角落就不见了身影。 哥哥! ☆、墨央 九歌落在街道上,四顾张望,慌得大脑一片空白。 黑泽!你出来!你要把我哥哥带去哪里,你出来! 你快出来,把我哥哥还给我! 我跟你走,你把我哥哥还给我! 撕心裂肺的嘶吼回响在街道上,可是,下着雨的阴暗街道,什么也没有。 绝望心慌到了极致,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名字。 容夙! 九歌起身,朝着王府奔去。 然而,此刻的王府正被包围在火光之中。 无数的火把燃烧,落在那些冰冷的铠甲上,发着冷幽的寒光。九歌站在雨中,看着跪在庭院当中的容夙,心慌到一片空白。 当朝皇帝自诩为天子,容不得其他可能威胁他天子身份的存在,这一日得知了自己的儿子在府中办道场要诅咒自己早逝好夺走他的天子身份,于是下着大雨的大晚上领着重兵,包围了王府。 皇帝在王府后院里找到了白须道士,一切顺理成章,老皇帝怒不可遏。 封了王府,容夙被禁足。 雨打湿了眉眼,冷意入骨。 差一点,他就要被皇帝亲口下令杀了。 “怎么会这样……” 九歌走到了他面前,双手抱住了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她想。 “怎么会这样……” 面前突然出现的人,让容夙微微睁大了眼睛,若说老皇帝的无情在他意料之中,面前这个脆弱的丫头突然的拥抱,让他有一些受惊,他弯了弯眉眼,抱住了她。 “不怕,”容夙缓缓的声音在冷雨中开出一片盛景,“我在。” “……哥哥……慕九遥被抓走了,被那个吃人的怪物抓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这是一场来自敌人的阴谋,他们阴暗狠毒,而自己防范未全。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意外,原来竟如你所测,九遥,那些人,已经不能再留了。 最深最暗的雨夜,最适合做一些阴暗的事情。 容夙被禁足,可墨玉却可以,调遣影卫,全城搜索那个怪物的存在。 悄无声息的出府,却陡然看到门口有两道身影,在雨中站的笔直。 九歌愣在那里, 爹……娘…… 遣人将他们引来暗处,一夜之间,爹好像老了许多。 “睿王爷……”慕长青站在那里,紧紧扶着夫人,暗夜里看不清面容,只有那灰白的发丝轻颤,如猎鹰般紧锐的眸子,还能看出昔日护国大将军的风采, “犬子,为王爷所臣服,忠心耿耿至今,如今,无故失踪,不知所在,老朽请求王爷念在往日恩情,帮老朽把儿子找回来……” 慕长青是何人,担得起一国之重,放得下万千荣宠,于血腥硝烟中穿过,却能安安分分的偏居一偶,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骄傲了大半生的人,此刻携着病妻雨夜来此,有生以来第一次求人,将所有的自负踩在脚下,让他微微颤抖,昔日战场以一敌百血肉模糊利剑穿心到只剩一口气的时候他都未曾慌过半分,此刻,锐利的眼底满是心慌与惊怕, “...我的女儿早亡..老朽荣辱半生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儿子,还请王爷..一定要让他活着啊...” 记忆力不苟言笑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爹,竟然已经这样老了...九歌一手捂着嘴,心痛到难以自处。 容夙站在那里,平平静静,雨水落在他脸上,映衬得那双眸子如星辰坚毅。 “慕老,我容夙抛下所有不要,也定会将慕九遥给你好好的带回来,且安心,与夫人稍安勿躁,保重身体为上。” 慕夫人紧紧抓着丈夫,久病的眸子含着泪,却固执的抬头望着容夙,“带着我们一起...我只有这个儿子了,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好好的...” “胡闹,”慕长青轻声望她,“我们回去等着,九遥一定会回来的。” “青哥啊,”慕夫人眼泪双流,无比心酸凄凉,“你忘了歌儿失踪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雨夜吗...我怕呀青哥,我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我就会看到遥儿...” 慕长青紧紧扶着夫人,额上爆出了青筋。 所以,他们才能半夜下着雨来求人,如今,他们真的经不起再一次失去了。 容夙看着眼里,心腔里传来阵痛,他曾经,究竟做了些什么。 脑海里,却忽然传来九歌颤颤的声音, “你带他们去找九遥,我去找你父皇,放心,我已经不再是那时的我了。” 容夙握紧了拳,听着那渐行渐远的声音,他拦不住。 “你一定要把慕九遥找回来啊。” 容夙,你一定要把我的哥哥找回来,我已经,经不起任何失去了。 九歌在夜雨的街道狂奔,跑得越快才能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很想去找哥哥,可若不解决他们身后这只大老虎,他们不可能找得到哥哥。 朱底金纹的皇城门就在眼前,又高又大,门前还站着数个威风凛凛的禁卫兵,让人忍不住就俯首称臣。 可到了门前,九歌忽然停了下来。 那些卫兵看不见她,她完全可以冲进去,可此刻她却停了下来,伸手,碰了碰厚重的朱门。 那上面,有一个人的记忆。 怎么样强大的一个人,可以把记忆留在这里,每天人来人往,生气充沛,风吹日晒而不散。 她能感觉到,那个记忆里浓烈的悲伤,那样强烈,她不得不停下来,轻轻碰了碰。 瞬间,铺天盖地的金光从她的指尖纷涌而入,那样强大的气息,让她忍不住一个踉跄,就在那个踉跄间,她进到了那个记忆里。 还是在这个遮天的宫门口,四周一片虚无,朱红色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墨衣的女子,高挑清瘦,眉目淡漠雅致,透着山野里养成的璞玉的干净温和,长发散在身后,随风飞扬,像她低垂的眸子一样卷着无边的悲伤凄凉。 女子抚着宫门,忽然感应了什么,抬起头,看见了九歌。 水色的薄唇轻勾,她笑了,水墨丹青般浅淡的笑。 “你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九歌:“你知道...我是谁?” “我一直在看着你们,”女子虽然笑,却极为认真的语气,“阿玉看到的,我都能看到,只是,我就快要消失了,好在,你终于来了...” 九歌看着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她偏偏没有见过...陡然间,九歌张大了嘴, “你是...容夙的娘亲....” 她的眉眼与容夙的全然不一样,容夙是浓墨重彩的好看,可是眼底眉梢,她的气息,与容夙那样相似,如出一撤,几乎毫不怀疑,她就是容夙的娘。 女子笑, “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九歌不自觉的踏近一步, “你要我做什么...” 女子抬头望了望昏暗的天,想了想, “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负心人 很多年前,墨族始祖是一个降妖师,在披荆斩棘的降妖过程中,不幸爱上了一个修炼成精的灵芝妖,人与妖结合不容于六道,他们为了在一起,经历了许多的磨难,直到最后,灵芝为了救始祖的命,化作药引入了他的血脉,没想到那时的灵芝,已经有了半仙之体,此后墨家的后人,血脉里都有着妖魔鬼怪皆惧怕的神力,他们祖训教的墨家的后人个个智勇双全又心无城府,在这九州之上,为众人所惊叹,后来,渐渐形成了墨家派,有了很大的势力。 可是,若墨家的后人都有妖魔鬼怪皆惧怕的神力,为何她会被厉鬼附身折磨至死呢? 女子闭了闭目, “这世上,有一些人,比厉鬼还要可怕。” 那时,刚满15岁的墨央随着父兄来到了陈国,适逢陈国有鬼魔肆虐,便留下来,想要维护这一方安宁,于是,就认识了当时还是一个不怎么受宠的皇子的皇帝,容天玄。 容天玄排行第五,前有威武太子八贤王兄,后有陈国第一公子的九弟和平定淮西的十一王弟,唯有他,至今无功无德还只是个区区皇子,满腹才华无处可施,在那个借酒浇愁的夜晚,被邪祟趁虚而入。 墨央初出茅庐,武功修行还算不得顶尖,只是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引得虎的气势,竟然真被她追到了邪祟的身影,几番波折,将容天玄救了出来,只是少年受阴气入腑,需要好好休养驱毒。 日日朝夕相处,容天玄将这个少女视为了心腹,将一切孤与苦吐与她知,单纯的墨央甚是感同身受,很是心疼这个满腔热血无处安身的少年。 于是乎,在那个痊愈之后的清晨,山顶木屋前的云海上,霞光万丈,耀眼炫目,她拍了拍少年的肩, “以后,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帮助你,直到你得到你想要的。” 墨家人承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不计代价,不问后果。 此后,墨央与容天玄,再也形影不离。 驱逐了邪祟,算是容天玄第一桩大功,得了皇帝一声赞赏,又将另一件事交予了他。 墨央一身黑衣,长发绑成高高的马尾垂在脑后,骑着马儿跟在容天玄身侧,曾是大胤城一道耀目的风景,墨央助他找出了朝中奸臣,通敌叛国之人,杀害忠臣的凶手,替当朝皇帝清除了朝堂上的老鼠屎,又远赴蜀中平饥荒,江南除水患,这一路两人相依相守,惺惺相惜,到了可以将命交给对方守护的程度,那些风霜与夜,烈阳与血的日子,他们是真的快乐。 皇帝开始越来越器重他,封王赐地,很快,他的地位就仅次于太子了,可是面对的引诱越大,容天玄忽然悄悄的变了心,他不仅仅是想要实现自我价值,他开始想要,那个世间唯我独尊的权力。可前有太子,又如何轮得到他。 恰好,机会来的很快。 邻国联手来犯,数日边境连失,能上阵的将军不多,此时已是危急关头,年迈的老皇帝许诺,谁能护得陈国此劫平安,就是下一任皇帝。 出征那日,墨央仍旧一身黑色铠甲立于他身侧,两人在猎猎风中相视一笑,容天玄将墨央揽于身前,许诺, “阿央,此番得胜归来日,就是我娶你归家之时。” 墨央那时,还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同墨家人一样死守承诺,至少,他是的。 这一次,凶险万分。 他们所领的兵将中,出了叛徒,在战场上,从自方的后营中射出一支箭,直中容天玄的心口,好在,未伤及要害,他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可如今战事凶险,他绝不能放弃这次难得的可以接近那个位置的机会。 于是乎,墨央穿上了那身主将的铠甲,将他护在营地中,领着十万兵在硝烟中冲锋陷阵,未曾退缩过一步,那些士兵见主将英勇,一个个争先恐后扑上前,硬生生将一场必输之战,打赢了。 胜利归来的墨央,受得伤比躺在床上的容天玄还要重无数倍。 她扔了千疮百孔的头盔,趴在容天玄的床边,用带血的脸笑着蹭了蹭他的手, “阿玄,我们胜了,可以归朝了。” 墨央自幼与父兄一起,待人温和善良,又有勇有谋,将士们十分与她亲近,那日战争后随着她上战场的将士们更是对她无不心服口服,明地里暗地里,开始称呼她,墨将军。 有一次,迎面与他们相逢时,一个卫兵先唤了一声墨将军,再道王爷。 那是墨央第一次见到阿玄,露出那样古怪的神色。 想来,那就是他们之间感情变化的开端。 阿玄开始害怕,有一天她的声望,会高过他。 他们回朝了,容天玄如他诺言一般办了大喜事,只是那新娘子,却不止她一个。 “我一定要当太子,可是要坐稳这个太子,必须要得到朝中重臣的支持,尤其是三朝元老的闻家,我必须要娶她为太子妃,闻家才会死心塌地的支持我,阿央,你等我,等我当了皇帝之后,就封你为皇后,你才是我的皇后,才是那个能与我并肩而立的女人。” 墨央在那个洞房之夜,一个人从天黑坐到了天亮。 她第一次领悟道,什么是难过。 心口钝痛,是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样煎熬,比万箭穿心还要难受。 那时候,她才开始意识到,阿玄,可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立志助一方百姓盛世安康的皇子了。 后来,容天玄当了皇帝,他似乎忘了自己的承诺,封了闻家那个女子为皇后,而她被封为墨妃,在那个伶花宫殿里,她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子里,等着那条路的尽头,出现阿玄的身影,等着他出现给自己带来合理的解释 可阿玄,来得越来越少。 后来,她就有了身孕。 生产那日,阿玄也没有来,她浑身浴血,抱着孩子,笑了一笑。 罢了,罢了. 如今,她有了别的事情可以期待。 成玉自幼聪慧,在书堂里,常得太傅赏识,引得阿玄也开始常来伶花宫了,他会挑着成玉的下巴,笑问他,想不想当太子啊。 小小的孩子嗓音稚嫩,“我只想母妃开心一些。” 成玉一番爱母之心,却惹得阿玄陡然震怒,他转身看着墨央,怒道, “开心一些?你呆在这里,很不开心吗!” 那不是询问,那是质问。 墨央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确实不开心,只是看她不开心,他似乎更不开心。 墨央开始让自己常常笑,直到有一日对镜梳妆,她看着镜子里假人一般的自己,忽然心中一惊,伸手砸了镜子。 咚的巨响,吓坏了满殿丫头。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僵硬死板。 墨妃被厉鬼附身的传言,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还有甚者,有丫头言之凿凿,说墨妃会半夜起来梳头发,照镜子,甚至还叫人给她送鲜血饮用。 墨家的人,血脉里自带降妖除魔的神力,怎么会被厉鬼附身。 阿玄一定是时间长了,忘了,才会任这些道士前来围着宫殿贴符,办法事。 很吵,很吵。 这一日她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阿玄,想让他停下这些。 运用着许久不用的身法,她在屋顶上摔了好些次,不过总算是到了他的寝殿,推开琉璃瓦,却刚好看见,床上与一个白嫩少女纠缠在一起的阿玄。 墨央愣住了,终究是眼前一黑,从屋顶摔了下去。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回的伶花宫,只是她回去之后,好像是真的被厉鬼附身了。 疯疯傻傻,时常摔东西,打骂丫头,甚至真的叫人端来了几碗新鲜的热血,想要尝一尝它们的味道。 后来,就来了一个道士,他说自己来自长生宗,最擅驱鬼。 她朝那个道士脸上扔了一个玉镯,却没砸中,被那个道士接住了。 老道士叹了口气, “身为墨家后人,落得如此下场,真是罪过。” “与你何干。” “再如此下去,你会彻底入魔,还不如,让老道助你解脱吧。” “何为解脱?” “放下那些放不下的,便是解脱,此生不易,何必折磨自己,折磨他人,来生再来罢。” 她侧目,看着老道士,笑得空洞无声, “你真能助我解脱?” 越是一心的人,执着固执,越是容易入魔。 墨家的后人,是被厉鬼附身的结果好,还是自己化身为厉鬼的结果好。 年幼的成玉,眼睁睁看着老道士从娘亲身上收走了一道光,自那之后,娘亲就不见了。 四周恢复一片虚无,墨央一身墨色长衫曳地,是她死去那天的打扮,只是此刻眉目清晰,淡漠温和。 九歌借着定魂珠,将墨央这一生尽数感应,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着,捏紧,又放开,窒息,又松气间,百般煎熬,痛不欲生。 她蹲在地上,揪着心口, “怎么会这样呢,他怎么能这样呢,你这样一颗心,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墨央却微微笑着, “我留了这记忆在这里,不过是有一缕残念未曾实现,我想让你助我,最后再见他一面。最后再见他一面,就好。” 如今她只残留一缕幽魂在这记忆里,能助她的,只有她了。 九歌眼前一晃,回归现实。 门上的悲伤尽数消失,全部归于了她体内的定魂珠内。 此刻天色已经泛白,借着记忆中看到的景象,九歌携着墨央的那缕幽魂,直奔容天玄的所在。 ☆、但愿永世不再相见 自从墨央死后,容天玄开始独宠闻皇后,日日与她亲近,想要什么便给什么,连带着闻家宗族强大到如今越来越难以控制,可老皇帝浑然不觉,整个后宫早已是闻家的天下。 年过半百的老皇帝,须发灰白皱纹满面,不复当年俊朗模样,躺在锦绣绸缎之上,胸前揽着闻皇后,手脚微微蜷缩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时隔十多年再见,墨央站在床前,看着相依相偎的两人,只是缓缓的闭了闭眼。 十五岁遇到他,嫁给他的时候是二十二岁,死的时候,是二十八岁,她陪在他身边整整13年,可自她死后这二十年里,他却从未去坟前看她一眼。如今幽魂归来,再见,亦是他与她人依偎安眠的场景。 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凉薄。 睡梦中的容天玄,忽然浑身一颤。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当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无亲无势,受王兄王弟们排挤,身为皇室,一个上得金殿的臣子都可以对他视而不见,满心抱负无以施展,只能愁苦得借酒浇愁。最阴最暗的时候,一个穿着墨衣的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姑娘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帮助你,直到你得到你想要的。” 他不敢置信,可那个姑娘,看起来清清瘦瘦的,却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兴盛荣辱,片刻不离。 这一场长长的梦境里,他将自己与墨央相识相知一一经历了一遍,在那个至高无上无人敢质疑的位置上坐久了,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今日,能在这里安然睡着,全是因着那个墨衣姑娘的爱,可他,却放弃了她,甚至,杀了她。 虚无的梦境终结在那个他被墨央救下安置在山顶的小木屋里,二十多年了,这里,竟然还是当年的模样。 屋子前是一片云海,那时他时常与阿央并肩坐着看日出,他们商谈过后来的一切,朝霞万丈,一切都那样美好。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梦境,悬崖边,坐着那道安静的墨色身影,晨风扬起她的发丝,她忽然侧目,露出了那样温柔干净的眉眼。 “阿玄,好久不见。” 他有些颤抖。 他记起了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记起了自己,是如何把这样好的姑娘一点点逼疯的。 他伸出手,在虚空中,想要碰一碰她。 “阿央....是你吗....” 墨央走到了他面前,一步一步,背着万丈金光,面目温柔一如当年。 “阿玄,你既还记得我,又为何,从不来见我。” 容天玄浑身一抖,墨央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的。 心腔陡然崩塌,容天玄像失了骨头瘫在地上,目光涣散, “我怕,阿央,我怕见到你,甚至都怕想到你,和你有关的一切都让我日日噩梦,我努力让自己忘记你为了我做的那些,才能在这些年里好好活下来,我甚至告诉自己,是有闻翩跹我才有今天,”他伸手捂住脸,“你很恨我吧,当然要恨我,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害怕你会夺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是我害死了你,若是...若是当年你没有遇见我,那该多好....” 浑浊的泪从指缝落下,容天玄辉煌半生,只有在墨央面前,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这样的锥心的事实,让他不得不欺骗自己,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他才能活下来,安然享用墨央为他争来的这一切。 墨央蹲下来,轻轻抹去他的泪。 他已经这样老了,眼角都有了深深的皱纹,眉心因为常常拧着,已经有了深深的沟壑,他的头发也已经白了,是惨淡的灰白色。 她看着他,看得极认真,问得也很认真, “这些年,我从未问过你,到最后也未曾得到答案,所以我疯癫,成魔,不肯归去,如今终于见了你,我想问问你,当年,你是否是真心,想要娶我。” ........................................ 奔走在街头,大雨过后的都城,湿气重重,阳光透着云层洒在脸上也带着凉意。 九歌的心绪至今难以平复。 她原本以为,墨央将一缕幽魂留至今日不散,是为了找那个负心汉复仇,可为何最后,竟然同林越一样,不悲不喜,悠然散去。 为何呢,她们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因为信了男人,痴心错付。 冷风灌进了心口,九歌紧紧揪着那不存在的心痛。 容天玄沉默了。 面对着墨央的问,他沉默了。 墨央便懂了。 她看着他,只是平平静静的说了句, “容天玄,我并不后悔此生与你相识,只是但愿,此后永世,我与你再不相见。” 走出了他的梦境,回到了那个床前,望着仍旧睡着的两个人,墨央笑了笑, “原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得了这样的下场,也怨不得谁,只是我的儿子,阿玉,我自生下他,便从未好好爱过他,母子一场,我想最后再为他做一件事。” 她看了一眼九歌,深深的一眼,“你快去找他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九歌出了皇宫,直奔墨央所指的方向。。 可惜,还是晚了。 动用了整个都城的暗卫,午时未过,就有消息传来。 在城门外的破庙里,黑泽就在那里,还有被困的慕九遥。 “我知道你是受谁指示,只是你真的觉得,你杀了我,那人就能如你所愿吗。” 破庙被雨打得湿透,慕九遥就那样被扔在地上,泥水裹了满身,可依然挡不住世家公子的气质。 他看着黑泽,心中已然猜测眼前这人并非凡物,想来,近日山中城里发生的荒唐事就是这人所为,还有那日,他恍惚见到了歌儿那日,也是他.... 黑泽透着死气的眸子阴沉沉的看着他, “至少杀了你,还有一半可能,不是吗。” 慕九遥冷笑一声, “你杀了我,自有人会全天下的追寻你直到让你尸骨无存,你若不杀我,还能有一丝生机,不是吗。” 黑泽凑近了他,惨白的脸上渗出阵阵黑气, “你错了,我早就尸骨无存,除了没有人可吃,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怕。” 慕九遥这番,才终于冷了脸色,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对了,”黑泽忽又回过头来,“还有一个让我害怕的,那个小姑娘,若是她能来,我就放了你,我可以等她一天,天黑之后若是还没来,你就乖乖的让我吃了吧。” “小姑娘?” 哪个小姑娘,值得起跟他一样的价值,又会来救他。 想起九歌,黑泽微微露出了白牙,却再也不说话。 慕九遥被绳索绑着动弹不得,看着天色渐盛,心腔里的不安越来越浓烈,眼前一遍遍回放那日在林中,歌儿从面前一闪而过的画面。 他要逃。 一定要逃走。 可是,怎么逃。 ☆、我在地狱等你 “遥儿。” 颤巍巍的呼喊声自门口传来,容夙带着慕老夫妇赶来了这里。 慕九遥猛然抬起头,朝着久病未愈已经十分虚弱的娘脱口而出,“不要过来!” 这是容夙认识慕九遥这么些年里,第一次见到他眼底布满了恐惧, “娘我没事,你快和爹一起回去吧,爹,你们赶紧回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快回去吧。” 慕夫人眼底的泪还没擦尽,步履蹒跚的站在那里, “遥儿,没事的,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没事的,睿王会保护好我们的。” 慕父脸上尽是沧桑悲凉,若非早亡的女儿,他们这一家本该安安稳稳的度日,可如今,为何不幸的事总要找上他慕家,他扶着夫人,脊背挺得笔直,怕什么,慕家的人,什么都不怕,既然无缘安生,他们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 慕九遥当然知道自己爹娘的性子,也知道容夙会带他们来,自然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的目光移向容夙,四目相对,容夙从他眼底看到了危机。 慕夫人扑上前要去扶起慕九遥,可慕九遥被阴气所困,重若千斤动弹不得,慕夫人竟然扶不起来。 破旧倒塌的神像背后,传来了阴森森的声音, “你等若是想死,那我便勉为其难成全你们罢。” 慕父一声怒喝,“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现身!” 容夙手势微动,潜伏在四周的暗卫纷纷而动,朝着神像后攻去,他则迅速的去到慕九遥的位置,遣人将他抬起,扶着慕老夫妇就往门外跑。 破庙就那么点大,暗卫落下已经占了半边位置,他们抬起慕九遥就只有几步的距离就能出去,那阴森森的声音却如影随形,攀着脊背钻入心底, “桀桀,你们逃不掉的。” 落在神像的暗卫一个接一个,却只有落地声,没有打斗,容夙看到一个暗卫的手从神像后露出来,不算白皙的皮肤在那瞬间被黑色席卷,眨眼,就露出了森森白骨。 这个人是吃人的妖怪啊,再多的暗卫有什么用,只是给他送到嘴边的补药。 容夙全身的神经在这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一手退去所有暗卫,一边拎起慕九遥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却没来得及,从那神像后面飞出了一股黑气,直朝门口飞来,他带着九遥一个闪避,避开了那股黑气,也离那个门口越来越远了, “左后方...”慕九遥无法动弹,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股黑气直冲他们而来,那黑气之后,是一个黑色人形扑了过来,他能看到那个人伸出来的手,是白骨的形状。 身后是慕老夫妇,手里还要护着慕九遥,容夙咬咬牙,就地一滚,避开那道来势汹汹的阴暗身影,却没想到,那股黑气转了个弯,化作一只手掌直朝慕九遥的背心袭来,慕九遥动弹不得,此刻已经是一脸惨白,却不是为了自己,来京城这些年,他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唯独还放心不下的,是那双老人。 见遥儿有危险,慕夫人脚下一扑,就挡在了他的后背前,同她一起的是慕父,那股黑气狠毒如斯,穿透了挡过来的数个暗卫,最终狠狠的落在了挡在夫人面前的慕老胸前。 慕九遥眼睁睁看着,黑气入了父亲体内,腐烂的臭味即可弥漫开。 慕长青当了半辈子将军,又过了半辈子平民,儿女双全,算起来这一生还算是圆满,本是他太贪心,想为惨死的女儿报仇,若非如此,夫人怎么会落得如此,遥儿又怎么会落得如此。 最后一眼,他看向被自己挡在身后的慕九遥,铮铮铁骨大半生从未落泪过的慕长青,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有什么进了身体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只来得及落下一滴悔恨的泪便倒在了夫人怀里,黑气在他身上迅速蔓延,眨眼,好好的心腔松垮了下去,露出了白骨。 “青哥!”慕夫人一生惨叫,扑在他身上要去拉他起来,容夙想要将她拉起来,却拉不动,虚弱不堪的慕夫人此刻紧紧抱着慕长青的尸骨,丝毫不在意那些黑气也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慕九遥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方才好好生生的爹娘,此刻已经被妖孽吞噬化作了两副白骨。 而始作俑者就站在那里,桀桀的笑着,露出了白森森的牙, “挣扎是没有用的,还不如乖乖的让我吃掉,省得痛苦。” 容夙一掌敲晕了慕九遥,一手取出了剑,狠狠的划破了手掌,带着金光的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我不管你是什么怪物,今日,便是你灰飞烟灭之日!” 长剑带血,砍在黑泽身上,即可就冒起了滋滋的白烟,他本是死人借尸活着,是极为阴祟之物。 可黑泽一双眸子阴沉沉的,丝毫没有惧意, “那就看是你的血多,还是我的修为高吧。” 黑泽吃多了人的精气,此刻正是强盛之时,一挥手,便是一道黑气,打在容夙的剑上,力道之强,就连他也堪堪退了两步,仍旧死死的挡在慕九遥身前,被黑气席卷过的血刃,也变成了黑色。 黑泽就站在那里,一身黑袍无风自动,从那黑袍底下飞出了无数的黑气,在半空汇聚,化作巨大的网朝他而去。 “不要!” 容夙举剑横在胸前,强大的血脉气息源源不断的涌出,击溃着黑泽放出来的黑气,他打算,纵然这条命不要,也要将这个妖怪消灭,他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慕九遥的命,一定要保住,一定要为她保住。 可就在那最后光头,有一道声音从门外冲了进来,他看不到,可他听得到,是慕九歌。 忽然间,铺天盖地的黑气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击散,他也被强力冲击撞上了身后的墙,心口的气血汹涌,来不及抹去渗出嘴角的血,容夙抬起头,紧紧盯着忽然飞到半天,像是与谁在打斗的黑泽。 两具白骨,生死不明的慕九遥,和身负重伤的容夙,让九歌几乎神魂俱灭,可她不能,决不能再让这个怪物,伤害到任何人。 九歌将定魂珠催使到极致,强大的力量将黑泽困在半空,定魂珠的力量与黑泽的气息相克,这强大的一击,几乎将他的力量击溃一半。 那又如何,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大不了,再从地狱爬一次。 “你来了,如何,要不要随我去地狱走一遭,你就会发现这世间的恩怨情仇,毫无用处。” 黑泽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初见这个丫头,他就甚是喜欢,喜欢她身上那种干净的味道,像是久违的记忆里的阳光的味道,只是不知道去了地狱,她是不是还会是这样。 九歌咬着牙,体内的定魂珠因为愤怒不断涌出的上古力量,仿佛将她的魂魄放在火中炙烤,可她咬牙撑着,驱使着那仿若无穷的力量,一点点将黑泽包围,瓦解, 她看着黑泽几乎全黑的眼睛, “黑泽,你要记住,人死了,就该去到黄泉,去往来生,不要再挣扎活着了,此生所有的恩怨都应随着白骨在黄土里腐烂,就算再睁大了眼睛,努力呼吸,努力的哭,努力的笑,都没有任何意义,死了,就是死了。” 定魂珠在那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光芒,由阴祟聚集的黑泽在那强大的光芒里,一点点被瓦解,消散,最后,是他的惨笑声, “是啊,我死了,那你呢,希望那一天,你不会像我一样,拼了命也要活过来,丫头,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回清河城 定魂珠的力量消灭了黑泽,一点不剩,那黑到无边际的眸子,衣袍,一并消散在了空气里,作为代价,定魂珠吸收了黑泽的记忆。 慕府的灵堂里,来客已经一个个的散去,府中的丫头婢女将灵堂收拾得很整齐干净,灯火亮堂堂的,老夫人怕黑,所以他们点了很多的烛火。 九遥遭阴毒侵体,还在昏迷不醒,容夙替她操办了这场丧事。 送走了来客,灵堂清静了下来,靠着爹娘棺木的九歌,不知不觉显露了身形。 她很痛苦。 黑泽杀了爹娘,她本该恨他的,可定魂珠将黑泽的记忆全部带给了她,从那样浓如墨的暗夜里,从白骨堆里伸出的那只手,那样活着,远比死了要痛苦百倍千倍,可他死死撑着,每个日夜里所承受的蚀骨之痛,九歌甚至不敢触碰那样的记忆,那样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你们想让我死啊,你们都想我死,那我偏要活着,活得比你们都要久,久到你们死后,看着你们一点点化作白骨,再把你们的白骨挫成灰,方能解恨。 九歌从那样浓烈的痛苦与黑暗的记忆里,看到了黑泽在死之前的模样。 那个家境富裕却喜欢青布麻衣的秀才,笑起来温温柔柔,是一个会把被寒雪冻僵了雀儿揣进怀里生生捂热的人,他还有一个心上人,原本约好了待到来年他进京赶考高中之后,便回来成亲的。 他所经历的痛苦,远比她此刻要来得惨烈。 她恨不起来。 手指揪紧了衣裳,九歌将脑袋埋进了心口,也阻止不了那样崩溃的情绪。 活着好难,好难。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不知何时,容夙出现在了面前,同她一样坐在了地上,眼底里尽是悲凉。 “我从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想要什么,拼了命也能拿回来,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容夙额头落在九歌额上,声音里透着压抑的十分痛苦。 九歌微微一颤,惨淡的闭上眼,就那样蜷缩在容夙的怀里。 “他们没有痛苦,我能感受到,他们能死在一起,是开心的,小时候娘跟我说,一对夫妻倘若死在一起,来世也是要做夫妻的,” “你说,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他们吗。” “他们还会愿意我做他们的女儿吗” 容夙的脸色已经毫无血色,只能更用力的抱着她,好像随时,她就会消失。 “会的,他们很爱你,来生也一定会找到你的。” 我也,很爱很爱你,可是九歌,怎么办,我从前做了一件错事,如今让我悔不当初的一件事。 静谧的灵堂,两个破碎的灵魂,相互依靠,试图攫取一丝暖意,给自己展望未来的勇气。 门口,摇摇晃晃的脚步停了下来。 慕九遥望着亮如白昼的灵堂,没有阴影的角落,仿佛是幻觉,他好像看到了两个相拥的人。 可仔细再看,就只有容夙在那里,坐在地上,十分凄凉。 “你...在和谁说话...” 慕九遥睁大了眼睛,伤还未愈,站着还有些支撑不住的摇晃,望着容夙的眼底尽是盲目的固执,他看到了,那是九歌,五年前死去之前的九歌。 容夙站了起来, “慕老和夫人,赐了我一个梦而已,你伤还未好,该好好休息。” 慕九遥一步步走了进来,目光从他身上落在了棺木上,有些固执,有些茫然。 “我最近总是能看见九歌,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她总是不听话,喜欢惹我生气,老道士说这是日日思念导致的癔症,我不信,你说她是不是在怪我没有给她报仇,还让爹娘枉死。”九遥缓缓的,望了一眼四周,“你说,她现在是不是就在这里,同爹娘坐在一起,看着我的。” 忽然间,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你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来这里...” “父王已经释放我了,不仅如此,他还把整个闻家的人都关了起来。”容夙看着他,“是容盷将那个怪物请来了大胤,为了杀你,他还承诺,只要杀了你,他会供他未来百年里的要吃的人,现在那个怪物已经死了,你可以,亲手去找他报仇了。” 费劲了数年心血,苦心筹谋,一朝得雪,九遥忽然有一些茫然。 当日,老皇帝自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皇后正拿着雪亮的珠钗刺进他的心口,谋杀皇帝,是灭门之罪,皇帝当场将闻皇后拉出去乱棍打死,再将整个闻家的人全部抓起来,他则因为伤势过重,陷入了昏迷。 慕九遥昏迷这几日里,整个皇城,已经是风雨欲来。 几日后,老皇帝清醒了片刻,拟了圣旨,将容夙封为太子,将二皇子容盷囚禁在了王府里,重兵看守,片刻不离。 容盷自然不服,闯了几次府门要去见皇帝,没能成功,在一次夜里,被护卫当作刺客打了下去,断了一条腿。 慕九遥将这些年收集的闻家贪赃枉法的罪证一一禀报了太子,三庭会审后,单谋杀皇帝这一条,就足够闻家被判满门抄斩。 那一日,听说偌大的菜市口被闻家的血染得通红,太阳照过来都是血红的颜色,慕九遥没有去看,在府中收拾着,他要将两老葬回清河城,与歌儿一起。 容夙继位太子之位的典礼开始的时候,慕九遥正在回清河城的路上。 九歌跟在队伍后面,远远看着一身惨白的哥哥,迎着光,清瘦的身影落在地上,十分凄凉。 同她一样落在后面的,是固执要跟来的玲珑公主,一身素白,执着的跟在九遥身后,亦步亦趋。 “以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就让我陪着你吧。”玲珑公主十分心酸。 “路途颠簸遥远,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九遥十分生疏。 可半月余的日夜兼程,公主在马上被颠簸得腰腿都要散架了,还要咬着牙一步步跟着。 进了清河城,就看见沈意携着杜若一身素白,已经等候良久。 慕家旧宅已经提前清扫干净,慕家陵园也清理整洁,漫天的素布,黑缎,将整个清河城染得一股悲呛。 入土,方能安。 赶了这么久的路,又片刻不停的举行葬礼,大半个清河城的人远远的围在陵园外,人那样多,却十分清静,静到泥土砸在棺木上的声音,十分清晰,清晰得像砸在心上一样。 爹娘合葬的墓旁边,还有一座墓,是她的墓。 此时此刻,她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就在这泥土之下,棺木之中,或许只剩下一具白骨。 伸手碰着冰凉的墓碑,上头是慕九遥亲手刻上去的名字,九歌张了张嘴,却只有无边的悲伤涌出,仿佛无穷无尽。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哥哥一个人了。 九歌看这慕九遥,这些日子,他瘦了很多,爹娘的去世夺走了他眼底最后的生机,现在,他的眼里只剩下苍凉。双手在衣袖里,垂在身侧,没有表情的脸,感同身受的心疼。 沈意离他很近,触手可及,却安慰不了他丝毫。 玲珑一身白衣站在他身后,红着眼睛,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胳膊,到了半空,却生生落了下去。 没有人哭,空气里,却全都是悲凉的气息,苦涩的味道。 良久,良久。 九遥弯了弯唇。 “爹,娘,你们找到妹妹了吗,你们,应该已经团聚了吧。” “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然,我也去陪你们吧。” 不可以! 九歌心神俱裂,转身冲来之际,沈意已经伸手,将九遥打昏了。 揽住他倒下的身体,沈意干涩的笑了笑,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不敢再让慕九遥一个人,沈意把他带回了沈府,连同玲珑,安排了最好的厢房,叮嘱了伺候的人,一刻也不能疏忽。 九歌原本以为,自己进不去沈府的,抱着被再次弹出去的念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却轻易了穿了过去。 大概,是定魂珠的原因。 进了沈宅,就直奔哥哥所在。 ☆、狐妖的心 前半生她满脑子只有沈意,死了之后也从未觉得对哥哥有什么遗憾,如今才知道,这些年,哥哥该有多难过。 九歌跑得像一道风,穿墙越树,无人可挡,就要到哥哥休息的屋子外了,一道身影站在那里,冷冷的瞧着她。 杜若。 九歌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如今是魂灵之身,人,都看不到她。可杜若,确实在看她,一双眼睛冷冷的,在她脸上游离,像刀子一样。 “你这个招人不幸的魂灵,为什么还不去地狱呢。” 。。。。。。。。。。。。。。。。。。。。 为什么还不去地狱呢。 九歌站在那里,阳光从头顶洒下,落在草地上,她却觉得很冷。 “你是什么人,” 九歌看着她,她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不能让她留在哥哥他们身边。 杜若微勾唇角,现出妖异的姿态,伸手一挥,九歌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有种身体被撕裂的痛感,她落在院子中的草地上,不得不蹲下来捂住心口,定魂珠在沸腾,很难受。 “你是妖,”九歌抬头,远远看着她,“你是一个狐狸妖,是不是。” “你待在沈家,是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她一个妖精,潜伏在沈意的身边,究竟要做什么,如今哥哥也在这里,她绝不能,再让哥哥受到任何伤害。 定魂珠在她的身体里喷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来,九歌一步向前,眨眼就到了杜若面前,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下一刻,就将她扔去了庭院那头。 动作极快,眨眼之间,九歌有些受惊的看了看自己,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杜若被扔了出去,撞到了树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沈意走了出来,皱着眉看了一眼院子, “阿若,你怎么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杜若,嘴角溢出了血丝。 她脸上浮起惊惧,可很快就消失了,甚至一步步走了过来。 衣裳有一些凌乱,发上还沾着枯叶。 九歌立刻挡在了沈意面前,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不准这个妖精再靠近沈意一步。 沈意看不到,可杜若能看到,她看着九歌,又看着沈意,笑了起来, “阿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告诉了你我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沈意眉头拧得更紧了,上前一步,穿过了九歌的身体。 被一个人穿过身体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心脏,狠狠捏了一把,瞬间的虚弱,难受,心悸。 九歌有些不敢相信,看着沈意伸出手去,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杜若擦了擦唇角,状若无事般轻松的看着眼底下伸过来的那只手,她很想要的那只手,此刻却只是笑着,笑得无端苦涩。 “杜若本是个八百岁的狐狸,此生下山寻你,为报你前世相救之恩,以身相许,你说,只要我替你护住那个人的躯体,你会娶我,一生一世的爱护我。” “阿若,”沈意声音放得很大,像是怒了,“我沈意绝不是一个食言之人,承诺于你的便一定会做到,你答应过我会保守这个秘密的,你可还记得。” 杜若看着他,眼底有泪, “杜若当然记得,也知道你不是出尔反尔之辈,可是阿意,那个困扰我这么多年,使我日夜辗转无法入睡的问题,我再也忍不下了,现在,我想问你,就问你这一次,你告诉我,若是那个人回来了,我与她,你要哪一个。” 仿佛有五雷轰顶。 九歌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站在沈意的背后,看到了沈意拢在衣袖里的手忽然握得紧紧的,骨节分明。 可他面上,不似愤怒,反而是满满的惨烈,好似在他的心里,正在经历一场惨无人道的战争,血肉模糊,哀鸿遍野。 良久,杜若轻轻一笑。 理了理发丝, “我知道了。” 就那样翩然转身,走了。 九歌看着沈意的背影,仿佛一座山一样即将崩塌,不忍再看,于是转身,进了房间。 慕九遥躺在床上,睡得十分安宁,门口的吵闹似乎没有惊扰他分毫,眉目平静,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江南第一公子。 潇洒肆意,喜乐无忧。 九歌坐在地上,看着哥哥的睡脸,心口似有波涛汹涌。 她好像离什么越来越近了,这个东西,让她害怕,不安,会让她绝望。 可,如果只有面对,才能保护好哥哥和沈意,她会去面对的。 次日醒来,九遥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沈意同他一起,要去重游故地。 九歌没有跟着,还让玲珑也留了下来。 屋子里,玲珑仍旧一身素白衣裙,有些惊慌的四处张望, “你...你是小白吗。” 如今这世上,只有哥哥一个人了,该有一个爱他甚过自己的人陪在他身边,这样,自己才能放心的。 玲珑,这样尊贵的身份,舍下一切从皇城追到这里,一心一意,目光只在哥哥身上。 九歌坐在玲珑面前,十分认真, “你会对慕九遥好吗,一生一世,只对他一个人好。” 玲珑惊慌的脸色,一点点沉静了下来,面对着面前的空无一人,使劲点了点头,自当年城门一见,慕九遥就成了她心底的磐石,只会越陷越深。 九歌缓缓笑了笑,将准备好的纸张,拿了出来。 从皇城迁来清河城的第二年,她才出生,自幼就生活在哥哥的羽翼下,从未尝过风雨的味道,仿佛每当有危险的时候,哥哥总在身边。 从前不觉得,此刻漫漫回想,才惊觉她竟从未替哥哥做些什么。 “慕九遥啊,喜欢善良的姑娘,最好要爱笑,” 每当哥哥不高兴的时候,她笑一笑,哥哥总能舒展眉心,摸摸她的脑袋,跟着弯起唇。 “他喜欢舞剑,喜欢那曲春江花月夜相配。” 哥哥从前的佩剑上,都是自己缠上去的红丝线,一圈一圈,为了让哥哥带着自己有狩猎,舔着脸说每一圈都是自己对哥哥的爱啊,这么多圈,看我有多爱你。 “他喜欢梅花,最爱红梅,冬天红梅盛开的时候,一定要拉着他去赏梅花。” “他喜欢吃甜食,冬天的果脯,夏天的冰糕,春季的花酒,他都喜欢。” “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可他是个很温柔的人,笑起来的时候,最温柔,最好看。” 。。。。。。。。。。。。。 所有的一切,九歌都写在了那张纸上,世上最好的哥哥,值得世上最好的姑娘。 玲珑将那张纸贴近了心口,深深的吸了口气, “你放心,我会很爱他,此生,玲珑不离不弃。” 清河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秋风刚过,秋雨一场,就天寒地冻了起来。 十余日的一日傍晚,一人一马停在了沈家门口,仿佛奔波许久,气息未平。 容夙。 刚做上太子,竟然就离开京城远赴此地。 九遥和沈意在门口相迎,相别不过几许,却已经天差地别。 没喝上水,先去了慕家陵,拜了慕老夫妇。 在那里,容夙看到了慕九歌的墓碑。 仿佛受了重击,他微微一晃,半跪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无需重礼,你如今身份尊贵,还是早些回去吧” 九遥站在那里,眸子里什么都没有,唯有寒风来去。 “慕九遥,”容夙太累了,嗓音沙哑,心脉颤动,“你可恨我。” 你可恨我。 若不是他,九歌不会死。 若不是他,容均不会请来黑泽,慕老夫妇不会死。 恨? 慕九遥遥望远方,一片灰茫茫的空荡。 或许吧。 ☆、真相 皇帝病危,势力未稳,容夙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 一场庆贺宴过后,他就要走了。 酒过三巡,慕九遥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的撤离,剩下沈意和容夙,如同很多年前一样,执酒杯对饮。 为什么呢,明明苦谋已久的他们都已经达成。 却每个人都不开心。 沈意握着酒杯,夜色浓郁,看不清神色, “你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你,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实现当年许我给的承诺了。” 功成之日,允他一个要求,无论如何。 沈家如见富甲一方,自然不会要那些皇权富贵,那么,会是什么,值得他要兑现这个承诺。 “你想要什么。” 沈意从千重万重的黑暗里,缓缓抬起头来,失了血色的唇微掀,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楚,容夙却好像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我要你,集举国之力,帮我救回一个人。” 九歌没在这里,天黑之前的时候,消失了好几天的杜若忽然出现了。 脸色苍白,身体虚弱。 “下山之前,我就算到了我会落得如此下场,明知如此,我还是下山了,原本以为我无所畏惧,到了现在,我忽然很不甘心。” 杜若看着她,笑得风情万种, “你叫慕九歌是么,我知道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她太虚弱了,九歌很想知道,这些天,她究竟做了什么。 暗夜无边,一个妖,一个灵,穿梭在夜色中,风过无声,脚下无痕。 虽然四周很黑,可九歌一点也不慌,沈家,她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也知道现在走到了哪里。 花园,假山,那道仅容一身藏身的山洞里,杜若伸手按了哪里,深处忽然传来了咔咔的声响。 石壁分开,露出了狭窄的石阶。 石阶之下,又是一个石壁,此刻石壁已经洞开,露出了一个暗室。 暗室不大,四周燃着长明灯,有风闯入,明明灭灭摇摇晃晃,中间只有一具水晶棺,棺底摆满了夜明珠,将整个水晶棺照得十分清楚明亮。 杜若靠在门口,仿佛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在笑着,笑得十分凄惨, “这5年来,每日我都用自己的修为还维护这具躯体,护得她栩栩如生,丝毫不败,等着这躯体的生魂归来,好让她起死回生,他明明都知道,这消耗的都是我的命,他却从不放弃,甚至为此,答应娶我,是我啊,爱他爱得命也不要了,我在山中活了八百年,却抵不过在他身边这5年,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便再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我将我仅剩的所有修为全部渡给了你,这样你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总能想起我,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笑...哈哈哈...” 杜若仰天笑着,笑得眼泪满面,笑得身体渐渐透明,最终留下一滴泪,闭目, “阿意,你让我保守的秘密,我终究没有做到,这样,算是我负了你罢。” 绝美的人于那滴泪落下的瞬间,就此消散不见,微弱的光落在了地面上,顺着风,飘了出去。 九歌就那样看着,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具棺木上。 棺木里躺着一个人,是一个女子,一袭青衣,是自己从前最喜欢的颜色。 。。。。。。。。。。。。。。。。。。。。。。。 丫头。 九歌跨出了一步,心口的定魂珠忽然间滚烫起来,像是要把她烧成灰一样。 她难受的蹲下身子,滚落在地上,张大了嘴,痛得要叫出来的时候,身后有人叫她。 丫头。 九歌魂灵恍惚的回首,看见了身影飘荡的师父,楚南山。 “师父...” 楚南山走到了她的身边,从前的酒鬼师父,此刻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楚明朗,他眼底有怜悯的叹息,手指轻轻拂过九歌的头顶。 灭顶的灼热,忽然渐渐消退了。 “师父。” 九歌仿佛溺水之人遇到了救命稻草,惊慌的向师父的手抓了过去。 却抓了一个空。 九歌愣住了。 她茫然的看着从师父手臂间穿过去的自己的手。 魂体被穿透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师父..” 九歌睁大了眼,她许久未见师父了,借着定魂珠的力量,她知道了眼前的师父是什么,可,为什么会这样。 楚南山笑了笑, “你没想错,我已经死了,此刻幽魂不散,是记着这世上我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徒弟,我同你不一样,沈意用狐妖的修为将你的一魂一魄封在了你的身体里,所以你既不是鬼,也不是活人。” 九歌听着,缓缓侧目,再看向那具水晶棺木,那,就是自己么。 死掉的自己。 在定魂珠的压制下,有什么在汹涌,在沸腾,在张牙舞爪,等着呼啸而出。 “我来晚了,本想先告诉你,好让你有个准备,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时间不多了,丫头,你要冷静下来,好好看着。” 这个时候,沈意和容夙,一前一后已经走下了石阶,打开了石室,看到了那具水晶棺木。 容夙一步步走近,手微微颤动。 水晶棺下,慕九歌面目如生,好像还活着一样。 自那日清河城外的小酒坊相见,之后的一幕幕如走马观灯一般,从眼前一一滑过。 竟然 真的是她。 容夙的手,落在棺木上,他一寸寸看着九歌的脸,每一眼都像是刀子刻进了骨头。 那一日在楚南山的屋子前,楚南山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小子,你已经劝过你,你既然不听,那就做好承受的准备吧。” 容夙此刻才知真意,心口忽然绞痛,痛到无法呼吸,痛到无法站立,他扶着棺木,再也坚持不住,半跪在了地上,一手捂着心口,喉头有些腥甜。 “...为什么..” 他挣扎着开口。 沈意站在棺木一角,看着水晶棺里的人,眸色幽深,深不见底。 “自小,父亲就告诉我,沈家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为助你成大业,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所以在这个丫头说要嫁给我的时候,阴谋就开始了,那时候,她才五岁,你没有见过,她圆圆的脸,软软的小手的样子,可爱得不得了,我记着父亲的话,爱护她,宠溺她,与她定下婚约,我以为与她成亲,就是这个阴谋的最终了,慕家会为你所用,他们会助你功成,却没想到,你们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是要她死,我后来时常在想,如果不是闻家的人动手,你们会不会让我亲手杀了她。” 沈意说, “我差一点就娶了她,她也很喜欢我,恨不得时刻在我身边,我承诺过,会一生一世爱她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掉,那碗□□,甚至是我亲手送到她手里的,是我害死了她,明明是沈家欠你的恩情,为何偏偏要她的命。” 九歌看着沈意,看着,她从前心心念念的沈意,此刻却像是全然不认识一样。 都是骗人的吗,那些,都是骗她的? 九歌恍恍惚惚记起,与沈意定下婚约之后,她十分开心,每日都往沈家去,黏在沈意的身边,一同吃饭,一同玩耍,一同看书,多半是他在看书,而她在看他。 那年夏天格外的热,沈家储备的冰分了一半给慕家,九歌的及笄礼又用掉了许多,导致并不怎么够用,于是从外处调用了冰块来,那天,沈意一手端着,一手将她从午睡中摇醒, “刚煮好的你最喜欢的酸梅汤,要不要喝?” 微微笑起来的沈意,真是太好看了,她笑眯着眼,抱着沈意的胳膊, 一觉醒来就能见到他真好,一想到以后都能每天一觉醒来就看见他,她更开心了, “你喂我喝。” 她凑上了脑袋,沈意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却还是舀动勺子,喂给了她,酸酸甜甜冰冰凉凉,她记得,那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酸梅汤。 那是,□□吗。 突如其来的腹痛,痛到精神恍惚,痛到连沈意惊惧的脸都看不清。 血从嘴里吐了出来,她倒了下去,就那样死了,都来不及害怕。 是沈意,杀死了自己。 九歌张大了嘴,站在那里。 沈意走到了容夙面前,目光灼灼看着容夙,十分期盼的看着他, “好在那个时候,杜若出现了,她说她能保住九歌的魂魄,让她不至于魂归地府,只要能找到法力高强的大师,九歌就能复活的,你日后当了皇帝,请你一定要去找,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一定要去找到这个世上最强的法师,歌儿,她就能活了。” 容夙在那样固执的目光下,看着沈意,目光汹涌,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多希望这是可能。 咳咳。 咳咳咳咳咳。 石室外头,忽然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容夙和沈意抬起头,看见了慕九遥。 冷风灌进了心口,如针扎,针针见血,剧烈的咳嗽从喉头涌起腥甜,从他惨白的嘴角溢出。 慕九遥看着室内的那两个人,像是在看一个巨大的笑话,汹涌的情绪使他的心脉紊乱,此刻已经是内伤,他却弯起了唇,惨烈的笑了起来。 “慕某,自认聪慧无双,以一颗真心相待两位,原来,你们只是当我,当我慕家,为棋子,生杀予夺,全凭君尔。” 慕九遥一步步走近,每一步,像是脚下带着血,显出血肉模糊的悲惨。 他们慕家,如今仅剩他一个人,全因这两个人。 爹,娘,唯一的妹妹。 都是他们的棋子,都在他们算计中,都因他们而死。 慕九遥走到了棺木前,一把推了开,伸手抚过小歌儿如生的眉目。 “哥哥,带你回家了。” 双臂微微用力,将九歌抱了起来。 转身要走,被容夙抓住了胳膊。 “九遥,慕九遥,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你还要说什么,说你如何将我骗得团团转吗!” 慕九遥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自己昔日为之倾尽心血的人,心口血气翻涌,一脚踢中了他的心口,力道之大,将容夙踢飞直撞到墙角,然后,吐出一口血来。 他要走,却被沈意拉住了脚踝。 “你留下她,我会救活她的,我一定会救活她。” 毫不留情,慕九遥翻转脚跟,狠狠踩中了沈意的手腕,力道之重,仿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再没有人能阻拦,慕九遥垂首,望着怀中的人,还是昔日的模样,就是脸色苍白了点,好似下一秒就能睁开眼,欢天喜地的叫他一声,哥哥。 “我家姑娘,自小便惯坏了,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好的,以至于我看着她的时候,也觉得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好的,是我的错,没有教得她聪明一些,所以让她到死,也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是我的错,将她交到了你的手里,让你害死了她。” “沈意,容夙,我慕家直到今日为止,原只想安安分分的活着,此后,我慕九遥,将与尔等,为敌,我会让你们眼睁睁看着,我是如何一点一点如你们一样,毁灭你们所珍视的一切。” 雾气朦了眼,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神,这个昔日的江南第一公子,于此刻,彻底冷了骨血。 “我答应过小歌儿,那些害她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慕九遥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像是要把他们的脸刻在骨子里,随后,一步步出了暗室,走上了石阶,脚步一个一个,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沈意看着容夙, “现在,立刻派人将他抓回来,不然就来不及了。” 慕九遥离去前那一眼,如魔鬼沿着心底后背的脊梁,一寸寸攀上来,那样的恐惧,足以击溃一个人的心力。 可容夙,如何能这么做。 若不是他,九歌不会死,若不是他,慕老夫妇不会死,这些年,九遥视他为亲友,是他一开始就算计他。 容夙长至如今二十八年,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年容忍他们将慕九歌当作了鱼饵,为了引出闻家,为了钓起慕家,每每思及他本有机会让九歌不死,好好活到今日的,便痛到心腔崩塌粉碎。 容夙捂着心口,任由疼痛漫延,沙哑的嗓音,犹如幽灵, “自己做的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九歌,你说我若是放弃现在这一切,你是不是就能好好的活着。 沈意抓着受伤的手,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 冲出去的身影穿过了九歌的灵体。 躯体被慕九遥带得远了,心口的灼热便一点点冷却了下去。 可是为什么,此刻比方才更痛。 楚南山叹了口气, “狐妖将所有的修为渡给了你的身体,你若是想要回去,我可以助你,以那妖气为源,可以支撑你活上三天,之后,便分崩离析,你将散落在世上,烟消云散。” “你若是不回去,待那妖气散去,你被封印的一魂一魄便会归位,因你修了道术,加上定魂珠,你将生生世世的在这世间游荡,同灵苑一样,以魂灵之身,降妖除魔,保卫这世道。” 楚南山说,“丫头,从今往后,你再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你自己了。” 有那么一瞬间,九歌希望自己,从未活过,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有了。 去地狱吧,黑泽临死的话语,此刻忽然响在耳边,去地狱吧,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留念,这一切都是阴谋,都是坏人。 定魂珠的金光在体内爆发,能力失去了控制,穿透了整个灵体。 九歌,即将入魔。 ☆、最后 层云浓郁,雪花,一点点落了下来。 落得很快,眨眼,站在空地上的人就如同四周的群山一般被雪覆盖了头顶,眉眼,她伸手一摸,脸变得湿漉漉的,一双眼睛看起来干净,通透,被雪染白的唇微微弯起,现出一丝笑意。 只是那笑,埋在沉沉雪里,有一些涩,有一些凉。 面前是高高的石阶,石阶的尽头立着高高的石门,门楣上,刻着深深的三个大字。 长生宗。 我到了,师父。 九歌心头划过师父最后留给她的一笑,她拜师不过数十日,师父却救了她无数次,就连最后死了,魂魄归来,还要用尽力气,救她一场。 他活着的时候,总是板着脸,很凶的样子,死了之后,却是格外的温柔。 那一日她入魔之际,楚南山救了她,用掉了所有的修为,替她稳定住了汹涌的定魂珠,却在下一刻,被反噬导致魂飞魄散,最后,微微暖的手掌落在她的眼睛上, “你选择不了,我就来替你选择,丫头,这世道很黑暗,没什么值得留念的地方,你既然做了我的徒弟,就要承接我的衣钵,做我没做完的事情,哪怕这世道再黑暗,你也要走下去。” 楚南山忘记了,他已经挡不住九歌的眼,所以九歌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一点一点化成灰烬的样子。 她控制不了体内的定魂珠的力量,所以来到长生宗,修炼学习,直到能控制住定魂珠。 高高的石阶,有好几十层吧,雪落得厚厚的,一步便是一个脚印。 她如今,已经能凝聚成身体了,同那些常人一样,幻化出的心跳脉搏,没有人能分辨。 她要以鬼灵之身,修道习术,同她的师母一样。 每一步石阶,便从记忆里刮下一层血肉来。 杜若。 沈意。 容夙。 哥哥。 。。 师父说,学会忘记,是人生最难的事情。 师父也说,一定要忘记,这样才能看到世间明暗。 风雪弥漫中,石阶之上,有人看见了她,穿着素白长袍,在雪里只剩下一双眼睛。 “来者何人。” 她道, “楚南水,前来求道。” 声音清灵,同这落雪一般,散入天地,了然无痕。 作者有话要说:当然不是最后,还有番外,只是我在想,要不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