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作者:水木糖籽 文案: 涿鹿之战中,司战的应龙失了半片逆鳞掉入河底,沉睡了五百多年。醒来以后,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天界人界也都变了样。她只记得自己一定要回去,可如今灵力尽失,不能飞行,只得踏上了找寻之路——找寻医治逆鳞的方法,找寻飞升上天的办法,找回梦中零散的记忆,以及记忆中模糊不清的那个人。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应龙,太一 ┃ 配角:冯夷,宓妃,金乌,大羿,昆仑,小爱,阿哥,阿妹,屏翳,后土,虞舜,娥皇,女英 ┃ 其它:九歌 一句话简介:大龙寻亲记 立意:亲情与爱情 河广(一) 我从河底醒来,身边守着一个人,嘴角下压,眉头紧锁,满脸怨气,一副老不情愿的样子。看到我醒来,原本在打瞌睡的他睁大了眼,皱着眉,瞧怪物一般瞧着我,见我茫然地看向他,连忙转移了视线,眼白一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身上没有力气,我只能睁着眼睛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好像是一座位于河底的宫殿,屋子很大,陈列着各色精致的器物,只不过到处装点得花花绿绿,反而失了它原有的庄严大气,这个主人的审美有些让人扶额。 我试着动了动喉咙,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这,是哪?” 那人许是没有听清,或者压根就不想搭理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撇过头来与我四目相瞪。就这么对视了许久,我也没从他眼睛里读出“愤怒”以外的情绪来,索性闭了眼,再睡过去。 直到闭得眼睛发酸,我也没再睡着,身旁的一举一动都化作声音钻进我的耳朵。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忽然起身离开,脚步踩得哒哒响,气冲冲地出去了。紧接着,一阵细碎的声响传来,我睁眼一看,进来了一位女子。 她长得甚是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乌黑的发髻堆叠,像峨峨山峰;细长的眉目如远山青黛,眼眸中好像笼着一层云雾,神秘而朦胧;她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瑕疵,朱唇皓齿,脖颈优雅而细长,几颗大小不一的珠子坠在其上,更显温润亮泽;身下的长裙如流动的河水一般,粼粼淖淖,随着窈窕的身形移动,甚至泛出波光点点。 可能是久睡初醒的缘故,我本就有点不大清醒,看到这么个美人,更是让我气血冲顶,脑子里更含糊了。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为何身处此地,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全都被我丢开,我的眼里如今只有她。果然,我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没什么抵抗力。 我冲她眨眨眼,她走过来扶起我,眼角一弯,好看的眸子里散发出柔光,如初升的旭日一般透过薄薄的山雾,带来一阵久违的清新与温暖:“你醒了。” 她的怀抱很轻,身上很香,声音很软。 “我睡了多久?” “五百二十九年。” 我躺了一日,恢复了些力气,但化不成人形,只能窝在这张特意为我打造的大床上,那个美人一直在照顾我。 “你真好看。”我咬住她送到我嘴里的勺子,用调戏的眼神看着她,含糊不清地道。 她不争不抢,由得我闹,甚至露出了一副更美丽的笑颜。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在我的头顶轻轻抚摸着,动作很轻柔,甚至带有几分爱怜。 我听到她喃喃道:“睡了这么久,得受多重的伤啊。” 对啊,受伤! 记忆好像豁开了一道口子,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我从高空中坠落,人身在接触到河水的一瞬间变回了龙的本体,飞溅起的巨大水花。我在水中越沉越深,岸上的吵闹声慢慢在耳边隐去,意识逐渐模糊。我看到河面上传来的光越来越弱,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我沉睡前的最后一幕! 我正准备顺着这道豁开的口子,将封存的记忆一点点捡回来,美人却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将勺子从我嘴里抽出,打断了我的回忆。 “他回来了。” 我一头雾水:“谁?” “冯夷,这里的河神。”宓妃低下头,轻声缀了一句,“我的夫君。” 我仿佛被雷劈了。 那个臭脸的家伙是他的夫君?他何德何能! 我伸手指着一只脚迈进来的男人:“你嫁给他?!” “关你何事?”男人冷冷道,瞪了我一眼,递给美人一个更冷的眼神,“宓妃,过来。” 宓妃,原来美人叫宓妃。 宓妃听话地放下空碗,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低眉垂目,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悲伤和无奈。 “哭丧着脸给谁看?我还没死呢!”冯夷呵斥道。 “你那么凶做什么!”我才不管他是谁,冲他怒吼道。 冯夷白了我一眼,还是一副欠揍的样子:“关你何事?” 第二次了!我忍无可忍,仰头一声怒吼,河水被我的声音搅动,连着这座偌大的宫殿也被连着震了几震。 冯夷的脸色变了,但碍于情面,在河水平静下来之前又变了回来,强装镇定。 我很想甩个尾巴给他看,让他瞧瞧我的实力,可刚一动身子,浑身又酸又麻,只堪堪抽搐了一下,便很窝囊地动不了了。 冯夷勾起半个嘴角,眼睛一斜:“你不是挺横吗?” 嗯,是很丢脸,但我不在乎,我脸皮厚:“嗯,下次横给你看。” “废物。” 冯夷丢下两个字和一个轻蔑的眼神,地扭头就走,可刚走到门口就被弹了回来,更窝囊地摔了个屁股墩。 “怎么回事?”冯夷不知道对谁,冲着上头大喊,“她不是醒了吗?为何还拘着我?” 当然,没有人回答。 宓妃走过去扶起他,站起来以后却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掀翻在地,指着她破口大骂:“你到底有什么用!” “住手!”我见不得美人受委屈,也来不及考虑自己是不是能动,伸长脖子探了出去,被冯夷同样一巴掌拍了回来,可他的手在触碰到我的一瞬间,被比方才更大的一股力量弹了出去,这次,他直接向后翻了个跟斗。 我和宓妃都惊呆了,地上的冯夷被摔傻了。一个趴着,一个站着,一个在地上瘫着,三个人保持各自的姿势,以及短暂地沉默。 “庚辰——你给我等着!” 庚辰?我的名字吗? 被摔了两次,冯夷好像想通了,咬牙切齿地调整好姿势,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冲宓妃一瞪眼,把她轰了出去。 我身上有什么结界吗?不应该呀,宓妃怎么就能碰? 我睡了几天,冯夷便一如既往地守了我几天,不说话,不乱动,宁愿居高临下地睥睨,也不愿意挪一寸地方坐下。我每次睡一半醒来看到他这副模样都很想笑,要不是看着宓妃的面子上,我一定会忍不住嘲笑他。 我的身体在睡眠中迅速恢复,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浑身酸麻,不大能动弹;第二次就能甩尾抬头了;第三日第四日,我已经可以坐起来;五六日的时候,渐渐可以化形;过了第七日,就能在宓妃的帮助下起来走一走了;不出十日,我已行动自如,蹦蹦跳跳也不成问题,只是精气弱些,灵力施展不开。 冯夷每日守着我睡觉,我一醒来他便会翻个白眼离开,宓妃则是在他离开后接替他照顾我。可如今我已经不需要旁人照顾了,但宓妃很是愿意每日过来与我聊天,我也很愿意多同她说说话。和她的聊天中,我大概知道了外面情况。 鸿蒙时期,天地于混沌中孕育生灵,后来天与地逐渐分开,脱胎于天地间的生灵分散而居,万物清明,一派盎然之景。后来他们觉得太孤单,有个叫女娲的便用泥土比着自己的模样塑了胎形,再赋予他们精气,落地就能跑能跳能说话。为了区分个先来后到,女娲等生灵被称为“神”,这种塑出来的生灵称之为“人”。神的身躯天生地养,从天地间吸收精气塑成精魄,与天地同寿。但人不一样,女娲只是将他们塑得跟自己一模一样,体内却没有神的精气,故而人不能飞,只能生活在大地上。后来他们懂得了自我繁殖,开始建立新的秩序,有部落、有首领,也就成了如今的“人界”。而神的活动范围逐渐被挤到天上,根据各自擅长的本领掌管天地秩序,也就是“天界”。 “天界我了解得不多,听冯夷说,鸿蒙之后又出现了许多神,是先神们为着建立天界的秩序,凝聚精气点化万物而成的,这也是他们与先神最大的不同。” “先神?” “就是鸿蒙时期的神。”宓妃怕我不懂,又补充了一句,“天帝为了将他们与天界的神区分开来而定下的称呼。” “天帝?”我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人界有首领,天界自然也会有。” 五百多年,真是改变了许多啊。如今不光是人遍布大地,神也是一抓一大把,天上地上都有了领头的。 想起某人那副欠揍的嘴脸,我明知故问道:“冯夷不是先神吧?” 宓妃嘴角一抿:“冯夷是死后被先神凝聚精气而成神的。” 我凑得离她近些,舔着脸笑道:“那你呢?” “我不是神。”宓妃似乎有话想说,但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咬了咬嘴唇,摇摇头没有回答。 “没关系。”我缩回了脖子,并不勉强她。 在河底几百年不死,不是人就对了。反正我恢复灵力以后能看出来,我心想。 宓妃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冯夷唤我庚辰来着。” 宓妃笑笑:“你第一次听他这么叫时愣了一下,我想着,这不是你本来的名字。” “我原来的名字……不记得了。”我闭上眼,有些痛苦地摸摸脑袋,“过去的事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那就不想了。”宓妃过来帮我轻轻按着,我顺了口气,闭着眼感受她的气息。 她的呼吸很特别,冯夷这种死后成神的,已经脱离了人的本体,呼吸皆是神的精气。而她的呼吸是人的气息夹杂着神的精气,二者混合而成,极不稳定,这样的情况我没有见过,有点复杂。 “宓妃——这是你做人时候的名字吗?” “不是,只有他会这么叫。”宓妃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是宓氏族人,阿爹从前唤我洛洛。” “那我也唤你洛洛。”我回过头冲她露出八颗大白牙。 一刹那间,我能看出来她很高兴,但转瞬即逝地变成了担忧:“他在的时候还是别,他……不喜欢……” “那我叫你阿宓好了。” 河广(二) 阿宓今天没有来。 在屋子里呆着也无聊,索性出去转转,我收起尾巴,踩着小水花走出门去。冯夷这宫殿建得很是不错,高低错落,宽敞得很,就是四处的摆设有些难以入眼,不是绿油油的水草色,就是红彤彤的珊瑚色,除此之外,最多缀几颗乳白的大珍珠,再没多的装饰了。 啧啧啧,冯夷的审美,真是有碍观瞻。 我准备找个开阔的地方试试自己的灵力有没有恢复,于是越走越远,往僻静的地方寻去。 经过一片水草地,绕过一片珊瑚礁,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碓迷宫,我在里头弯弯绕绕地走了老半天才找到出口,正准备离开这破地方,隐约间,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在这里,若是当初……” “你别说了。” “冯夷要是欺负你就告诉我。” “他没有。” “洛洛,我下次再来找你。” “你不要来找我了,他会多心的。” 是阿宓,还有一个男人。 “他多心?他有什么资格!”那男人突然提高了声音,“他伤害了多少姑娘你不是不知道,为何要为着这样一个人死心塌地?” “我是自愿留下来的,与旁人无关。” “你原本应该跟我……”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阿宓居然生气了,“你已经有了妻子,该为她考虑。” 男人见阿宓想走,转身去拉,这样一来我看到了他的正面,方脸,有点儿黑,粗眉毛,大鼻子,很英气很朗硬,个头不小,看体格徒手拎起冯夷是没有问题的。再想想冯夷,两头尖的脑袋,脸总是惨白的,眼睛虽然好看,但动不动就翻白眼,嘴巴也损,瘦长个,窄肩膀,没什么本事还偏好拿腔作势,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这个人与阿宓更相配。 “放开!”阿宓呵斥道。 那人没有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今日遇到你是意外的惊喜,我只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男人沉默了片刻,阿宓这话我都不信,想来他也是怀疑的。 “我原本想,你若是过得好,我就当做没见过你,可事实不是,我不能不管你。” 阿宓忽然停止了挣扎,颤抖着声音道:“你已经做过一次了,没什么不能的。” 我好像听明白了个大概,这个人——噢不,现在还不能判定他是个人——他与阿宓有故事,而且是不大愉快的故事,很有可能导致了昔日的洛洛变成如今的宓妃。 我躲在石头后面,很没有公德心地想将故事听完,远处忽然掀过来一排浪,直接将拉扯在一起的两个人打开,若不是男人出手挡了一下,那排浪能把他打飞到河面上去,可他不但分毫未伤,还没落下地护了阿宓一把,有点本事。 冯夷冲了过来,将阿宓扔到自己身后,对男人怒目而视:“你是谁?” 男人不慌不忙地道:“大羿。”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冯夷放松了警惕,顿时换了一副面孔,轻蔑地一挑眉道,“我这河底也没啥凶兽,天神尊驾,是来避难吗?” 这个名叫大羿的男子是天神? “水底有不正常的波动,我下来看看。”大羿的眼神不离阿宓,“不想遇见一位故人,多徘徊了一阵。” 冯夷的脸色突变,转头看向阿宓,她低垂着头不说话,冯夷冷笑道:“你还挺有本事嘛,这样一位天神你都勾搭得上。” 阿宓不回答,这两个人她谁都不愿搭理。 冯夷回来了,大羿不便久留,他越过冯夷的目光,直接看向阿宓:“我先走了,改日再叙。” 阿宓也不回应冯夷的目光,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我悠悠地从石头后晃出来:“这个天神不大给你面子啊。” “天神?哼,他也配?” “你这个死而复生的家伙居然有底气嘲笑他?” “呵,他?他还不如我呢。”冯夷很乐意做这些戳别人痛处之事,罕见地没有顶回来,反而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释,“他本是一介凡人,因杀六大凶兽有功,人界的百姓向天帝请命度他为神,可他倒好,反手就杀了天帝的九个儿子,天帝生气了,没有应允。后来他被自己的徒弟杀死,有位先神怜惜他,替他凝聚魂魄,度他精气成了神,只是又给天帝打回人界了,美其名曰派他巡防除恶,实际就是每天四处瞎溜达。天神都知道,我们这种凡人死后度化而成的神一旦重返人界,除了拥有灵力之外,其余皆与凡人无异,一样会有生老病死,还算个什么神?”冯夷白眼一翻,浑身上下散发着鄙夷。 “好端端的,他杀天帝的儿子做什么?” “天帝的儿子是司日的金乌,本来十日每天轮值,可偏偏十日贪玩同出,大地干涸,寸草不生,热死的晒死的更是不计其数,人界被折腾得够呛,于是去请射杀过凶兽的大羿帮忙。大羿仗着自己有本事,不由分说搭弓拉箭射下来九个,人界这才恢复如前。”冯夷朝头上一指,“喏,你看天上的那个,听说当初九个哥哥接连将他护在身后,这才勉强救下来。” 我略一思量:“金乌有错在前,这也不能完全算大羿的过错。” 冯夷还想说什么,我不大想听他的嘲讽,故作好奇地问道:“你说他有本事,同你比怎样?” 冯夷后知后觉:“你怎么在这?” 果然打不过,难怪看不惯。 我一耸肩:“关你何事?”甩着尾巴潇洒地离开了。 从那之后,我明显感觉到阿宓有了心事。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问。 好几次冯夷不在水底的时候,我看到大羿悄悄地来找过阿宓,他们每次交谈到最后都会不欢而散。不是我偷听,只因为大羿是神,他的情绪波动很能影响水流的变化,波浪能翻滚到我屋子里来,说明他们的争执一定动静不小。 只是这一次,他们的争吵已经不需要通过波涛,真真切切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吵得我睡不着觉,忍无可忍,冲了出去。 “大羿是吧?我不管你和阿宓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作为一个男人,如果只会同女人吵架,那你和冯夷有什么区别?”话说出口我才反应过来,一不小心拿冯夷打了个不太好的类比。 可大羿和阿宓并没有在意,阿宓许是吵累了,走到我身后坐下,别过头去。 大羿平静了一会,在我这个外人面前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压着声音道:“洛洛,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遍了,当初我不是有意将你留下的,更不知道他们会将你……” 话音未落,阿宓忽然转过头去盯着他,那目光是我从来没在她眼中见过的犀利。 大羿张着嘴,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我知道你怪我,但如今你还活着,这便是上天的安排。” “我不会跟你走的。”阿宓收起目光,“我和冯夷,你和嫦娥,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大羿还想说什么,我挡在阿宓面前,冲他比了个出去的手势:“今日没人做饭,就不留你了。” “我没说要……”大羿看着面前的我,神情忽而一顿,目光从我的脸上扫下,直直地盯住我的胸口。 “你做什么!”我捂住胸口后退两步,若不是看在阿宓的面子上,绝对一尾巴把他扫回岸上。 他突然朝我一抬手,我只觉一道金光闪过,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整个拽起,胸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直蹿到五脏六腑、头顶四肢,我眼前发昏、腿下一软,勉强喘上一口气,却是更疼了。 金光从心口掠过,逆鳞显露了出来,金光与鳞片上的荧光来回碰撞着,它们每碰撞一下,我就如同被万箭穿心一回,从头发丝到指甲盖,没有一处不是疼的。片刻光景间,两道强光晃花了所有人的眼,我感觉到一声轻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仿佛死过千万次,我已经察觉不到疼痛了,刹那间,甚至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眼前一片黑,耳畔没有一丝声响,什么都抓不住,脱力从半空中坠落。 大羿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接住我,喃喃道:“怎么会?” 我瘫软在石头上,一眨眼的功夫,周身被汗水浸透了,跟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滚烫的热血不断地涌上来,感觉回来了,但耳畔尽是轰鸣,眼前鲜红一片,恍惚间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众人惊骇的神情,以及掀翻宫殿的滔天巨浪。 破裂的逆鳞像一把利刃,直直地戳进我的记忆深处,很多被隐藏的东西瞬间释放出来,在我的梦中不断回放,散碎而凌乱。 彩霞。 迷雾。 巍峨的群山。 “我抓住你了。” “小应,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要杀他先杀我!” “不!” “阿应,等我回来!” “应龙,上!” …… 混沌中,一个意识逐渐聚拢。 河广(三) 再次醒来时,身边坐着的除了冯夷,还有大羿。 我变回了龙身,胸口处还是疼,低头一看,逆鳞只剩下半片了。 大羿见我醒来,走过来道:“别动。” 我试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四只爪子被粗大的链子锁住,翅膀也被羽箭钉在床上,动一下都疼。 一股怒火顿时涌上来:“你们做什么?” 冯夷好像有点害怕,往后退了半步,大羿连忙按住我:“冷静冷静,千万别动怒。” 说罢,大羿一挥手收走了羽箭,伤口处再次受伤,痛得我一声哀嚎,残破的屋顶经不住波浪,摇晃了几下,终是掉了下来。 “这个呢?”我眼冒金星,还是强忍怒气,晃了晃爪子。 “不能放。”冯夷见我不能动,嚣张了些,走过来有些得意地打量着我,“放了你,把我的宫殿再毁一次?” 大羿一脸懊悔,我四处扫了一眼,确实墙倒屋毁,一片狼藉。 “这是我干的?”我有点不敢相信。 “这倒是好,转头就不认账。”冯夷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有宓妃,她好意帮你,你却伤了她,真是没良心。” “我伤了阿宓?她怎么样了?”我有些着急,“怎么会这样?” 冯夷一脸欠揍地凑上来,还想说些什么。大羿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想激怒她你就尽管多嘴。” 冯夷掂量再三,估计是觉得自己的宫殿比我重要,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 “我觉出你的精气不同于一般的神,以为你……” “以为我是来杀你的?”我没好气地截断他。 “是我不好,不该擅自探你的神魂。”大羿缓缓道,“你被一股强大的精气护着,与我的精气并非出自同源,也许是我的试探让它觉出了危险,本能地与我对抗,原本被精气封印的逆鳞暴露了出来,这才让你突然发怒。” 我的逆鳞被封印了?难怪,难怪我失了灵力却一直找不到原因,难怪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原来是缺损的逆鳞被藏了起来。龙之逆鳞,触之必怒,失之必死,一定是哪位先神凝聚精气替我护住了缺损的逆鳞,这才保了我一条性命。 “你怎么会失了半片逆鳞?” “忘了。”我轻描淡写地带过,此时意识薄弱,不能回忆过去的事,“我能控制情绪,解开吧。” 大羿迟疑了片刻,还是听从我的意思,挥手撤了锁链。 “哎哎,你怎么能解了呢!她这暴脾气,再发怒怎么办?” 我“友好”地朝冯夷微笑道:“只要你不惹我。” 冯夷讪讪地缩回了脖子,一甩袖子出去了。 逆鳞在我胸口发着微弱的荧光,那股护着它的精气散了,伤口处一抽一抽地疼。 大羿见我痛苦的样子,自责又多了几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就着那个姿势,复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我的梦境详尽了许多,不再是耳边传来的只言片语,而是一些零散的片段。只是这些记忆堆叠在一起,明明都能看到,却总是在我即将触碰的一瞬间飘散开来。很多场景在眼前闪过,熟悉的面孔摆在眼前,可所有的一切都是转瞬即逝,我只能看着熟悉的一幕幕闪过,却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在记忆碎片中穿梭,期盼着能将它们拼凑完整,但实在是太乱了,我缺少一根丝线,一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丝线。我耐着性子将所有碎片拢在一处,存放妥当,会找到那根串联的丝线的,我想,在那之前,我会好好的。 梦中的我如浮萍一般四处飘零,意识很薄弱,突然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推了我一把,周围空荡荡的,在毫无借力可言的情况下,我直直地坠落下去。 啊—— 我突然惊醒,脑门上全是汗。我将四散的意识逐渐拉回来,看到了阿宓,噢,如今已是五百多年以后了。 听冯夷说,阿宓之前被我所伤,看来已经没事了,可她还是在这里守着我,叫我有些愧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碍。”阿宓冲我淡淡一笑,“醒了就好,我只怕你还要睡上五百年。” “不会,知道了症结所在,会很容易恢复。”我试着起身,没有了精气护体,稍一激动就会牵扯到受伤的逆鳞,因此只能尽量保持平静。 “他们呢?” “冯夷刚刚离开,大羿……”阿宓的眼神中有些落寞,“他走了。” 这次醒来,过去的一切清晰了很多,回顾这些日子的见闻,我逐渐理清了一点头绪:冯夷是个糊涂的,既不清楚自己为谁度化,又不知我是何人,甚至连他自己是谁、要做什么都不甚清楚。阿宓心思深,但全是沉浸在自己的执念中,什么神、什么人,都比不过一个大羿、一个冯夷更能牵动她的情感。而大羿却要复杂得多,他生来就有超乎常人的本事,杀凶兽、被刺杀、被放逐,仅仅是我知道的这些经历都能感受到他的不简单,更何况还有我不知道的,比如他和阿宓发生过什么,他和嫦娥又是怎么回事?他探了我精气,得知我不是一般的神,却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去做什么了?如他所说,去帮我找恢复逆鳞的办法?还是别有用心? 我觉得很有必要同阿宓好好聊一聊,但看她的状态,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应该还不知道,逆鳞的封印解除之后,我已经恢复了神知,不像之前那般迷糊了。但她本就戒备心颇重,如果知道了我的不一般,或许什么都不会说了。看来,眼下可能还得装得跟从前一样单纯鲁莽,方能引她说点有用的。 我把眉头一拧:“大羿伤了我,说走就走,太不讲究了。” “他去找西王母求药了。”她怕我不知道,又补了一句,“西王母是掌管人界生死的先神。” 睡久了,过去的事情都好似梦境一般,零散而模糊,但只要给一点思路,顺着线索慢慢地回忆,还是能记起大多数过往。循着这根丝线,有关于西王母的记忆串起来了。我记得,她与女娲的关系甚好,可天性羞涩喜静,很少见人,最多派青鸾出来应付一下。找她求药?除非是我的面子,可大羿并不知道知道我是谁,更不会晓得我同她的关系了。 当然,这些话我不好跟阿宓说。 “大羿知道西王母在哪?” “他说在昆仑山。” 噢,昆仑!关于他的记忆片段自觉排成一排,浮现在我脑海里。昆仑也是鸿蒙时期的一位先神,掌管天下群山,由于他面相生得极俊,为人又甚是低调,怕招徕众多门客和追捧者,于是择了一处极为偏远的所在而居,为了方便称呼,那地方就被叫做“昆仑山”。他在我的记忆片段中出现的次数比西王母多,可奇怪的是,几乎他每次出现时,身边总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浑身蒙着雾,看不清面容,但身上有一股我很熟悉、不由自主想要亲近的味道,直觉告诉我,他才是我一心要探寻的真相。 为了掩饰反应慢的尴尬,我拗出一个红脸:“昆仑山可远,真是难为他跑这一趟了,怪不好意思的。” 西王母估计是被想要长生不老的人搞厌烦了,干脆也躲得远远的。 “不单是为你,大羿的妻子嫦娥是个凡人,他还想为她求取不死药。” “咳咳。”我一口水差点呛住,“挺好,挺好。” 哦,是我自作多情,难怪阿宓会这么失落。 阿宓没有意识到我的失态,继续道:“他说已经对不住我了,不能一错再错对不住她,希望我能理解。” 我随口一问:“那你能理解吗?” “我……”阿宓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辰辰,屋里有些闷,陪我出去转转好吗?” 这是河底,屋里屋外都一样,她不过是心里闷罢了,我不忍心戳穿她,起身坐到她面前:“好啊,但你要先帮我打扮得漂亮些。” 阿宓总算扯出一个微笑,手下将她的首饰盒全都搬到我这里来,让我随便挑,我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小虾米们,觉得还挺有趣。 “这水底除了被点化来帮忙干活的虾贝水草一类,还有旁人吗?” 阿宓顿了顿:“偶尔会来客人,但多是只有我们。” 客人?说真的,我就只见过大羿。 我故意不接话,捧脸看向她,痴痴地道:“美人就是美人,一举一动都好看,天界竟有你这样好看的神,为何我从来没听说过?” 阿宓淡淡一笑,周身的水波伴着她的身躯漫开一圈涟漪:“我不是神,而且我来到这河底的时候,你已经睡了两百多年了。” “喔,这样啊。” 我重新打量着她,如今我的灵力施展不开,暂时看不到她的真身,但凝神探去,能感觉到她的精气,介于人与神之间,应当是在生死之间得了神的精气所化。是冯夷吗?我暂时辨认不出,或许晚些吧。 只是如今成神也忒廉价了些,想在鸿蒙时期,天上地下统共就那么几个神,都是大荒之中天生地养出来的,精气至真至纯,故而才能度人精气点化成神。后面那些天神不过是得了我们部分精气,掌管天界不成问题,但也失了这项度神的本事。说白了,这事还只有少数几个先神能做得。 宓妃还未成神,但冯夷一定接触过先神。这段时间,我与冯夷很少直接相处,不是我正在昏睡,就是精气不足,故而一直未能探得他的精气。可就他那副德行,不可能是天生的神,我的记忆中也没有他,那就只能是被先神以精气度化而的,会是谁呢? 我决定今日着力恢复一下精气,明日他来的时候好好探一探。 宓妃在身后替我盘发,我把玩着她的首饰,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冯夷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除了守着你,就是……”阿宓语气一顿,“为五月初六那一日做准备。” “五月初六?”我举着宓妃赠我的发簪,歪着脑袋在镜子前左右比划着,插哪里比较好看,“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宓妃顿了顿,小声地开口:“……河伯娶亲的日子。” 我没太理解:“这河底还住着一个河伯?” 宓妃摇摇头。 明白了,那就是冯夷娶亲。 宓妃垂着眼帘看着我终于选好了角度,将发簪插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怒吼:“冯夷娶亲?!他的妻子不是你吗?” 刚插好的发簪随着我激动地一扬手,拍飞了,顺势带歪了宓妃刚替我梳好的发髻。 “他……他每年都要娶妻的……”不知是被我吓到了,还是被冯夷的行为伤到了,宓妃很难过,红着眼睛坐下,“唯有去岁五月初五我将他灌醉,初六那日没有去成……” 宓妃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因为我已经顶着满头乱毛冲了出去。 河广(四) 宓妃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冯夷跪在我面前,以为他在伏地认错,惊得目瞪口呆。 我很想解释一下,气归气,但真的只是想踹门,没打算一上来就搞得这么尴尬,是他的肚子撞到我脚上来的,我发誓。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冯夷咬牙切齿地使唤宓妃:“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来扶我!” 不知悔改,很好。 我拦在宓妃面前,顺势又给了他一脚:“你打算去做什么?” 冯夷艰难地把头从水草里抬起来:“关你何事。” 宓妃绕过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夫君你还好吗?” “你!”冯夷手一指,“替我教训她!”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教训我?冯夷,你是摔傻了吗? 宓妃为难地看了看我,劝道:“夫君,庚辰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有点着急。”、 “不,我就是故意的。” 对于我的不领情,宓妃显得很无奈。 冯夷打不了我,只能逼宓妃:“我让你教训她!我的话不管用了吗?” 宓妃摇摇头,冯夷一巴掌扬过去,眼看着就要落到宓妃脸上,我一把推开她,飞起一脚,这次比较狠,他的后背撞倒了灯柱。 “嘶——”冯夷捂着肚子,疼的龇牙咧嘴,我满意地上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每年五月初六娶亲?” “关你何事?” 我无语,他只会这句吗? “你已经有妻子了,为何贪心不足?” 冯夷踉跄地爬起来,扯了扯腰带:“我是这里的河神,掌管一方水土,爱娶多少娶多少。” “好大的口气!”我正想把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驳回去,忽然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说你每年娶亲,那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水底只有你和阿宓两人?其他新娘呢?” 宓妃脸色一变,冯夷不屑地道:“是她们没有福气做我的妻子。”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着冯夷就要离开,我伸手一拦:“你把话说清楚,那些姑娘哪里去了?” 冯夷双手一摊:“都在这儿啊,你看不见?” 我四下张望着,这里是一座偏僻的宫殿,陈设与别处不同,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器物摆设,连床和桌子都没有,周围除了水还是水,此刻看来,确实有一种别样的诡异。 冯夷扯了扯袖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以为多了不起呢,连法眼都没开。” 我反应过来,凝聚灵力到眼睛,想好好看一看这屋子里的东西。 可是,我不是法眼没开,而是逆鳞受损,此刻哪里有什么灵力,这样做只会加剧逆鳞的伤,冯夷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我在无意之间伤了自己。 我只觉得心口一拧,撕裂搬的疼痛扯得我胸口以上都没了知觉,脚下一软就趴下了,许久眼前的黑暗才散去,我费力睁开眼,晕眩中看到冯夷鄙夷的眼神和宓妃焦急的目光,我很想把冯夷揉作一团狠狠地踢上几脚,但眼下喘气都成问题,屈了屈手指终究作罢。 好在,这一次我没有发怒,也没有晕过去,坐在原地调息两个时辰就好了。冯夷已经离开,宓妃在旁边守着我。 我可能天生就爱多管闲事,记挂着一件事就不肯轻易放手:“你跟我说实话,那些姑娘呢?” 宓妃双手一拢,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手心跳动,在一团精气中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安静地躺在她手心上。 “这就是了。” 那是一团朦胧的雾气,泛着若有若无的荧光,隐约聚成一个人形。这玩意儿有点眼熟,我努力地回想——是了,女娲说过,先神有神魂,天神有精魂,人有灵魂。人死后若是能得先神度化,在灵魂未散之时注入先神精气,将灵魂塑成精魂,这便成了神。 所以,她这是,死了? 我有些吃惊,朝空荡荡的屋子看去,隐约觉得身边多了很多这样的灵魂。 宓妃抬手一送,那个灵魂本是她通过自己的精气聚起来的,只是为了让我能看到,此刻离开了她的掌心,自然又同屋中她那五百多个姐妹一般透明了。 “这是河底最深处,我将她们安置在这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宓妃顿了顿,话语中藏不住的悲伤,“或许,我本来也该属于这里。” 也就是说,河伯娶来的女子除了宓妃,全都没活下来。 “必须阻止他!” 逝去的人我没办法施救,岸上即将成为新娘的女子却还有办法。要救她们就必须知道冯夷娶亲的目的,这或许跟他做人时的经历有关,或许跟他成为神的原因有关,现在还说不准,如果能探到他的精气,看清他究竟是什么人,或许我能想到办法。 我看向宓妃:“阿宓,帮我个忙。” 今日是五月初五,人界的至阳之日,同时也是河神精气最旺盛的时候。冯夷在屋里沐浴,我冲宓妃轻轻一点头,她凝神从屋子里抽出一股精气,注入我的心口。 除去此行的目的,其实我还有一个私心,我早就想知道冯夷是什么人了。为何在我沉睡之时,他始终不情不愿地守着我?为何不能对我施展灵力?为何不能伤我?这一切可能与度他成神的那位先神有关。 这股精气很弱,不能抽太多,不然冯夷会察觉的,我的逆鳞有损,也受不住太多精气的冲撞。正因为这样,我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 这不是女娲、伏羲,也不是西王母和昆仑,这股精气我十分熟悉,熟悉到几乎怀疑是我自己的,但不会是我,他坠河而死之时我已经昏迷了,那就只有与我最亲近的……是谁? 我并没有刻意回忆,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忽然充斥在我的脑海中,近的、远的、全身的、半身的、甚至放大到只有半张脸的,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忽然转身:“阿应,你回来了。” 仿佛受到了重击一般,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那人闪到我身边,一把揽住我的后腰:“当心。” 他离我这样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喷出的气息,跟冯夷身上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他为什么要道歉? 不等我开口,他立马又道:“这次出去,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受伤。” 我要去哪? 那人好像知道我不会回答,温柔地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掌心的温度覆在我的后脑,前额却有些冰凉,一切是那样真切,我无端地产生了一种安全感,想要接近,想要依靠。 他的声音很轻柔,贴在耳边传来更显亲昵:“等我们都回来了,日子还长。” “你是谁?”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松开了怀抱。 “你是谁?你别走!” “等我。”他最后低头在我嘴角上印下一吻,嘴唇有点凉,亲得很留恋。 “喂,你站住!” 没有得到回应,只是一眨眼,那人已经不见。 他从朦胧中来,又消失在了朦胧中,只留下我一个,在无尽的迷雾中茫然。 可他最后的亲昵拼凑起了我记忆中最零碎的片段,我可以确定,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正待我仔细辨认,只觉得荧光一闪,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地击打了一下,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十分难受,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咬紧牙关吞咽下喉头的腥甜。宓妃见状,连忙停手,将我带到一旁:“你还好吗?” “无碍。”我缓了缓,那股精气的冲击并未给我带来伤害,是思绪的波动影响了我。 此刻我几乎可以确定,冯夷正是此人度化的,而原本护着我的那股精气也是他的。 “找到办法了吗?”宓妃急切地看向我。 关于那人的一切,暂时没必要让她知道,可冯夷娶亲的缘由,我确实也没找到。 我摇摇头:“抱歉。” 宓妃亮起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 “你别担心,这事我既然管了,就会管到底。” 我真实的想法是,不光要阻止冯夷继续残害凡人女子,还得查明那人度他成神的真相。 “走。”我拉起宓妃的手,“咱们直接去问他。” 冯夷见到宓妃来,并不惊讶,只是在看到后面跟着的我时,略微有点局促,飞快地穿好外衣,将衣襟里的头发拉出来,随意拢上一根发带。 然后拿起桌上凡人送来的新娘名册,往她身上一拍:“明日五月初六,告诉他们,去岁的那位今年得补上。” 两个?宓妃脸色一沉,眼睛里似乎马上要闪出泪花,愣在原地没有动。 “你听到没有?”冯夷没有得到回应,没好气地吼道,“还不快去!” 宓妃想起去岁她化身河巫免了那姑娘的婚仪时,她家老小一并感激她的场景,河伯娶亲,实是人界的劫难啊。 眼看着冯夷就要往外走,宓妃拉住他的袖子,几乎是在恳求:“一定要这样吗?放过她们好不好?” 冯夷狠狠地甩开她:“河伯娶妻乃天神的规矩,谁敢不从?” “这是你的规矩,不是神的规矩。”我堵住他的去路,冲他一抬下巴,“你有什么资格自称为‘神’?” 冯夷难得耐心,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我死得冤枉,天帝亲赐我为河伯,你说我算不算神?” 是天帝度化的他?这么说来天帝是一位先神,是谁?不由自主地,记忆碎片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难道是他? “天帝?” 冯夷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躲避我的目光,朝外头走去。 “你站住!”我一定要搞清楚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天帝是谁?” “天帝是天界的主宰。”冯夷淡淡地来了一句。 “他叫什么?” “这我哪能知道。”冯夷瘪瘪嘴,转身不打算理我。 我并不放弃:“你的精气是他给的吗” “我为何要告诉你?”冯夷越过我,从身后的衣架上勾走他的新郎装,“让开,别耽误我正事。” 冯夷是死后成神的,只有先神可以度化人的精魂,所以我一定认识这个天帝。好不容易理清一点头绪,我不能让他走,追问道:“你知不知道鸿蒙之期都有谁?” “难道有你?” “不像?” “呵,能不能玩点新鲜的?”冯夷轻蔑地道,“当年人界大乱,各部首领为了争谁是老大,一个个都说自己有天神血统,这个是伏羲的徒弟,那个是女娲的传人,说天地是他祖宗打开的都有,你这一套哄傻子,傻子都不信了。” 现在的人脸皮都这么厚的吗?鸿蒙时期确实有几个神,但他们都不像是会管这种闲事的,更不会攀出这么多人界的亲友来。更何况,先神不可能无缘无故度化冯夷,冤枉而死的人多了,若是每个都要成神,天界就乱了。 目光随着思绪乱飘间,我接受到了宓妃递过来一个眼神,忽然想起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加之无端被蔑视,我觉得很不痛快,于是重新拦住他:“这样吧,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宓妃,咱们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公平吧?” 不等他开口,我一拳勾过去,砸在他下巴上,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上下槽牙磕在一起发出的脆响。 冯夷朝后退了两步,再看向我时,拳头已经攥起来了。 他生气了,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打架了。只要能拖住他就行,最好打断一条腿,让他不能上岸祸害无辜的姑娘。 冯夷不是什么君子,没有不打女人的毛病,回手就是一拳,他的胳膊还没我的粗,这小小一拳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可就在触碰到我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调转方向,砸到了旁边的门框上。 不知哪位天神下了秘术,他若攻击我,只会伤到他自己。 冯夷不敢碰我,我却很想揍他。我甩出还不能化形的尾巴,狠狠地扫上他的腰,一招制敌。 比谁横吗?! 冯夷几乎被我打跪下了,捂着腰半天站不起来。 我满意地冲宓妃一点头:“劳驾告知岸上,河伯腰坏了,让新嫁娘回去吧。” 我话音未落,只看见宓妃忽然被定在了原地,冯夷费力地爬起来,咬牙道:“不许去!” 我这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她不去,我去!” 谁知冯夷像是疯了一般,竟向我甩出一根绳子。他不能直接攻击我,定身术不行,绳子却是无碍的。 “我说了,不许去!”冯夷红着眼,顾不上腰间的伤,将我扑倒在地,抬手就要给我一掌。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攻击,一股力量朝他撞去,也不知他哪来的勇气,趴在我面前一动不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双手反而更紧地捏着我的肩膀。他离我很近,一股血腥气从他的呼吸中传来,我看到他喉头动了一下,将血咽了回去。 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道:“不能娶凡人,睡个天神也不错。” 河广(五) “你敢!”我动弹不得,眼神却流露出了杀意。 冯夷将一只手肘压在我的锁骨间,另一只手指绕着我的头发,挑衅道:“我不能杀你,不代表不能碰你。” 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我费力挣扎了一下,那股护持的精气感受到了我的反抗,又给了他一下,看着他嘴角溢出的鲜血,我冷笑道:“你做不到的。” 只要他对我用强,必然会遭到更剧烈的反噬。 宓妃惊呼:“冯夷,你会死的!” 冯夷揪住我的衣领怒吼道:“我这样活着,与死了又什么区别?” “你别碰她,我是你的妻,我来……” 冯夷反手禁了她的言,不再理会她。 “为什么不让她说完,你在怕什么?”对于他的气急败坏,我有些奇怪。 好似被触到了逆鳞,冯夷的怒气更重了:“河伯娶亲的规矩,我每年要一个女人,她已经阻止过一次了,还想阻止第二次吗?” 震怒之时不会谨言慎思,若想套出一个人的话,此刻是一个好时机。我放松身体,抛出一个谄媚的眼神:“哦?你就这么……欲求不得?” “你闭嘴!”冯夷一咬牙,我已经知道了。 越要掩饰的东西,往往越是关键所在,譬如我的逆鳞。 我看向宓妃,她先是一愣,然后别过脸去,回避我的目光。她的反应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不屑地哼出一口气,嘴角一勾,笑道:“一年娶一个,河伯,要我说,你就该一月一个,一天一个也是可以的。” “闭嘴!闭嘴!”冯夷他气急败坏将我的外衣扯开,整个人趴到了我身上。 “你不是欲求不满,你根本就是……”冯夷扯过一块布堵住了我的嘴,不让我戳穿他。 冯夷连腰带都顾不上解,直接去扯自己的衣服,还没脱到一半,突然身子一软,栽到在一侧。 我猜对了,他是做不到。 冯夷的力气耗尽,施加在宓妃身上的禁锢也解开了,她连忙跑过来,将他从我身上翻开,替我解开绳子。冯夷蜷缩在地上,不停地颤抖着。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问道:“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辰辰,他……” 我一抬手打断阿宓的辩解:“让他自己说。” 冯夷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靠着墙远远地坐着。我知道,他虽然傻,但不至于蠢,多少能看出来我身份不一般,还是会考虑利用我给的这唯一一次机会。 果然,在我把耐心耗完之前,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开了口:“我天生体弱多病,比不得别的孩子东跑西跳,但我们部族以打猎为生,谁本事高、能打得到野物谁就有地位。和我同龄的孩子从小跟着父辈叔伯们比武打猎,我却只能守在家里写写画画,别说大的野兽了,就连猎狗我都怕,为此受了他们不少白眼和嘲讽。不过因为我父亲曾徒手打死过一头棕熊,是首领身边最得信重之人,他们没敢太放肆,只在私底下嘲笑我。” 提起多年前的事,冯夷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积压了五百多年的沧桑。 “家中出变故的那天,我刚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动不了,隐约间只听到一阵翻箱倒柜和细碎的脚步声。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伙人闯了进来,掀开被子把我拖了出去。外面天寒地冻,他们扒光了我的衣裳,直接把我丢在了雪地里,还往我身上泼凉水,你们知道身上结冰的感觉吗?” 冯夷裹紧了自己的衣襟,单薄的身躯一如五百多年前。难怪他讨厌寒冷,总是穿着厚厚的衣裳,原来是过去的阴影。 “他们说我父亲叛逃了,我不相信,因为我还在,他们不可能丢下我,而且我父亲是首领最倚仗的人,一定是敌人的阴谋,想要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冯夷越说越激动,忽然站了起来,“他们囚禁我、打骂我、折磨我,说我一家都是罪人,要我替他们赎罪,你想象不到他们有多恶毒。” 宓妃好像知道什么,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这点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冯夷的眼睛,他嘴角一咧,冷笑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女人吗?” 宓妃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下意识地站到他们俩中间。 冯夷盯了我一会,又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眼宓妃,方才轻声道:“他们说我在寒夜中冻坏了,要看我到底是不是个废物,于是将我赤身裸体绑在床上,轮番羞辱我。”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些人嫉妒我父亲,于是变着法地折磨我,每日都是昏死,被打醒,再昏死,直到我果真变得无能。” 这样的话说出来,是个男人都会觉得没脸。宓妃咬紧嘴唇,难怪这么多年,他要报复性地娶那么多新娘。 场中气氛一度十分微妙,只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 沉默了很久,宓妃问道:“你的家人呢?” “死了。”冯夷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叛逃途中被人截杀了。” 我与宓妃对视一眼——叛逃? “没错,是叛逃,他们不是被冤枉的。”冯夷的眼神中投射出一股阴冷,“但凭什么抛弃我,还要我替他们抵过?” 宓妃:“这事确实是他们不对。” “所以我反抗了。”冯夷眼皮一抬,“他们一直看不起我,只派了个老头子守着我,那天夜里我杀了他,跑了。好不容易弄来条船,结果……” 结果被我拍到河里淹死了。 冯夷横眼看着我,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一眼中并没有多少怨恨,至少不如他提到族人们时那样多。 宓妃既然能被作为河伯的新娘送来,想必曾经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她在河底这些年,冯夷虽然混账,但至少保她衣食无忧,还算有几分情面。此刻听了他的故事,蓦然地生出一点同情来,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些。 谁知冯夷并不领情,反而顺势将矛头对准宓妃,突然暴怒:“就是你们,你的祖辈们,如今的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活该!” 我担心他伤到宓妃,想上前拽开他,宓妃却示意我别靠近,由得他朝自己大吼大叫,将所有脾气发泄出来。 冯夷声音中带了哭腔:“我做错了什么?他们凭什么那样对我?凭什么要我去承担别人的过错?” “所以你就虐杀女人?” “我要报仇!为自己报仇!”冯夷流着泪,满眼通红,“这是他们欠我的,我没错!” 直到这时,我才缓缓开口:“五百多年,你犯下的罪行已经远超他们,不能总拿报仇当借口。” “可他们的子子辈辈还好好地活着。”冯夷并不听我的话,“他们将我逼入绝路,凭什么要求我以德报怨?” “那些被推入河里的姑娘,她们对于你的事甚至一无所知,她们是无辜的。” “我不无辜吗?凡人都是伴随着母亲的痛苦来到世上的,没有谁天生无罪。”冯夷激动地一甩手,“你瞧瞧那些人,当年将我家逼得一个不留,后来我以刚成神精气不稳为借口,放水淹了整个部族。我只是报仇,他们却告到了天帝面前,差点让我再死一次。后来我想了‘河伯娶亲’这一招,散布谣言说每年送一个姑娘来就可以免于水祸,那些蠢货们信以为真,一个个的又感恩戴德,把骂我的那份劲头收回去找新娘。人性,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人性!你瞧瞧他们送来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家里无权无钱的可怜人?与其让她们在人界受欺负生不如死,不如嫁给我一了百了。” 我对他的遭际表示有一丁点儿的同情,但对他的逻辑表示万分的不理解。人活在世,纵使有不如意的事,难道就应该去死吗?生老病死皆是人生之路,活着本就是要经历些什么的,不能因为有苦难要受,就放弃活着的权利呀! “你在做人的时候糊涂,如今做了神,更糊涂了。”我叹了口气,“你不配做神。” “我已经是神了。”冯夷不以为然,“神怎么会死?” “神也是会死的。”我摇摇头,“你这样的资质,若非天命所困,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天界有一个规矩——诸神各司其职。他既为河伯,便是领了神职,那他就一定有自己的天命,也正是囿于天命,天神不会轻易死去,除非神职交接。 “你的天命是什么?” 冯夷想说什么,看到我的表情,十分不悦,又将话憋了回去,翻了个白眼。 好吧,我对他彻底绝望了,这傻子完全是个傻子。 话说道这个份上,一直旁观的宓妃睫毛一颤,眼眶中的雾气散开,清澈的眸子望向我,朱唇轻启,在冯夷看不见的角度对我唇语道:“是你。” 第二天,冯夷没有再提娶亲之事,我也没有去找他的麻烦,各自相安无事。表面的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月,终是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大羿回来了。 “对不住,西王母说她那里没有能治好你的药。” 本来也没打算靠他,我干笑两声,安慰道:“这事急不得。” 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他是如何找到西王母,又如何同她说上话的。 “她是我师傅。” “啊?”我差点惊掉下巴。大羿是个战士,而西王母一向不喜欢打打杀杀,怎么会收他为徒? “当年替我凝结精魂、度我成神的先神便是她,故而我尊她为师。” 这就能说得通了,西王母代管人界,大羿对人界有功,但与天帝有仇,这事儿她来做方能两头不得罪。 “这件事,还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也是师傅的意思。” “明白。”我捏着手指从嘴唇前划过,不再多问。 大羿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逡巡,被他看得不耐烦了,我双手一抱,道:“西王母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没什么。”大羿有点躲闪,支吾着道,“你,您能让洛洛出来见我一面吗?” 难得见到他这般局促,原来是为着阿宓。 “恕我直言,你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怕他不明白,我又缀了一句,“不论你们从前关系如何,可如今她有夫君你有妻子,不该再这样纠缠不清。如果一定要纠缠,不如各自断了,皆时如何,全看你们的造化。” 大羿张了张嘴,满是老茧的双手握在一起越攥越紧,低头没有说话。 我的话说完,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见他没什么再要跟我说的,我留在这里也尴尬,于是先离开了。 这水底确实适合我静养,不到百日,我已经从五百多年的沉睡中恢复过来了,虽然逆鳞的损伤不可恢复,但只要不强行运行灵力或者受外力刺激,便不会伤害我的性命。我不是河神,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而且梦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得回去。天界才是我的家,说不定我一回到天上,就能找到修复逆鳞的方法了,于是我准备离开这里,寻找上天的办法。 冯夷不必说,但宓妃那里还是要交待一下的,我来到她的房间,她不在,冯夷却坐在她的位子上优哉游哉地喝水,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晚点再来,却见宓妃从我身旁经过,阴沉着脸,好像没有看到我一般,径直走到了冯夷身边。 “大羿的妻子偷吃了他从西王母那里求来的不死药,飞升上天了。” 冯夷不阴不阳地道了句:“活该。” 凡人吃一颗不死药是不会飞升的,除非—— 我连忙走进去:“大羿跟西王母求了两份药?” 冯夷冷笑道:“你觉得他会不顾自己吗?” 宓妃替大羿辩解:“他不会让嫦娥孤单一个人,自然要同她生死与共。” “呵,说得真好听。”冯夷冷冽的目光扫向宓妃,“他与你谈情说爱之时,可曾想过他的妻子?可曾顾及你的夫君我?” 宓妃心虚地退了一步:“他……从未对我……” “够了,不要说些废话!我们都心知肚明!”冯夷打断她,步步逼近,“就算我对不住你,嫦娥有什么错?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自己龌龊也就罢了,何必要连累她一个凡人女子?飞升了也好,省得在人界受你们的气!” 宓妃被他逼急,红脸吼道:“我没有!我们清清白白!” “面上清白,心里也清白吗?”冯夷扯住她的衣襟,将她拎到自己面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一直对他有情,留在这里也并非自愿,对不对?” 宓妃努力想抽回自己的衣襟,却不想冯夷看上去单瘦,却怎么都挣不脱:“冯夷!你没有良心!” 这句话在冯夷那里早就习以为常,他报仇的时候、报复岸上的凡人的时候、一次次娶亲的时候,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了,他嘴角一勾:“三百年前你就该知道。” “我心甘情愿留在这里,我照顾了你三百年,你以为我是为的什么?” “因为你懦弱!”冯夷一字一顿地道,“你就是个灾星,你爹娘为你而死,我的孩子也为你而死,你内疚,所以只敢窝在这河底,不敢露面,不敢上岸,甚至连死都不敢。” 宓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如今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大羿,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也从未信守承诺,从五百年前就是。他肯为嫦娥去求不死药,又为你做过什么?”冯夷奚笑道,“什么都没有,枉你已为半神,却连个凡人女子都不如。” 宓妃顺着墙角滑落,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算我视而不见,你真的敢跟他走吗?”冯夷嘴皮轻轻一动,击垮了宓妃最后的底线。冯夷说的没错,嫦娥还在,大羿不可能丢下她跟自己离开的。 “啊——”阿宓忽然尖叫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冯夷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该恨他的,我该要恨他啊!”阿宓捂住脑袋,不住地颤抖,“他说过要来接我,说过要去救我阿爹,可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在我被装在凿孔的嫁船上推进河里时,在阿爹看到我飘走吐血而亡时,他都没有出现……我在这里三百多年,他都从未来找过我。” 我算了算时间,若没有猜错的话,大羿那会正在搏杀凶兽,于是自以为公正地替他说了句话:“大羿是在为人界万民战斗。” “人人都说他是英雄,说他为万民而战斗,可他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万民中的一个啊!”阿宓已经失了平日的娴静模样,满脸泪痕地转向我,“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我想到了那个梦,只言片语中,我和那个人都放下了彼此,认真思考了一番,我才回答阿宓:“我会去杀凶兽,因为我是神,天命所在。”我顿了顿,“但大羿彼时是人,他的选择跟我一样,故而他能成神。” “我从不在乎什么人什么神,我所期盼的不过是人世间最简单之事——一个家,有阿爹阿娘,有爱人,有孩子的家。” 我心里有根弦好似被拨动了——一个家,我原本也该有个家的吧?可眼下之景容不得我多想,阿宓几乎歇斯底里,我从未见过她这样,有点担心她会伤害自己,于是给了她一个拥抱,尽力安抚。 “他要我信他,我信了,结果赔上了我和阿爹的性命。”阿宓渐渐冷静下来,“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是我的错,我不该。” 大羿,一个总是没做错,却总是在错的人。 我安慰道:“看看现在,一切皆有定数。” “每次说着不要来找我,心里却很期盼他来。明明知道他已娶我已嫁,偏偏就是想着藕断丝连。你说我是不是有错?”看她的样子,果真伤心了。 虽然我不喜欢冯夷,但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做法的确欠妥。 “这样是不太好,对你、对他都不好,对冯夷、对嫦娥也不公平。” “可我……”阿宓痛苦地将脑袋埋到臂弯中,“我忘不了他。” 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手起刀落可能会痛,但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对她说了跟大羿同样的话:“如果他也这么想,那么你和冯夷断了,他和嫦娥也断了,你们俩重新在一起。要么,只能藕断丝断。” 阿宓的声音掩盖在胳膊里,有点沉闷:“我做不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大羿如此,阿宓亦如此,两个痴儿!说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没有自以为的情深义重,所谓“情谊”不过是他们幻想出来的桎梏,束缚了对方三百年,难道还要继续下去吗?我的情绪一下就上来了,将她从胳膊里捞出来:“你该坚定一些,和大羿或者冯夷说清楚,双方都明明白白的,总好过如今遮遮掩掩。” “可……可冯夷毕竟救了我的命。” 河广(六) 什么?冯夷杀了五百多位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救过阿宓的命? 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宓妃决心对我和盘托出,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她的过去。 “阿娘生下我就去世了,族人们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娘,说我不详,连带着阿爹也不受人待见,我家一直受人欺负……轮到我们族替河伯娶亲时,没有人愿意将女儿送出去,他们抓了我阿爹,逼迫我来当这个祭品……后来我在河底醒来,发现居然可以呼吸,冯夷说,因为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居然来真的!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冯夷用来泄私愤的手段,没想到他真会与人界的姑娘同房——而且还有了孩子! 宓妃继续道:“那个孩子我怀了十年,那十年他一直待在河底,没有再去人界要新娘。可十年一到,那孩子就死了。” “没生出来怎么就死了?” “因为我是人。”宓妃的眼中一片悲戚,“我能在河底活下去,完全就是因为这个孩子,这十年不是我在养孩子,而是孩子在养我。但他毕竟太幼小了,十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有点儿明白了:“所以如今的你半人半神,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宓妃点点头:“如果没有冯夷,就不会有那个孩子,更不会有如今的我,而且我……”她顿了顿,咽下去半句话,“我愿意留下来陪他。” 她这话乍一听上去不错,但追根究底,若不是冯夷搞什么“河伯娶亲”,她也不至于被沉到河底,算起来,错还在冯夷。 “冯夷说的没错,我是个灾星。出生的时候,阿娘将命换给了我,死亡的时候,孩子将命换给了我,阿爹也是因为我……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宓妃攥紧拳头,眉头紧蹙,脸上没什么血色,咬着嘴唇低声道,“我凭什么活着?!” 我拍拍她的肩:“人在世上走一遭尚且不能白活,更何况是神?你的孩子度化了你,你就得替他完成本该属于他的天命,方才不辜负你们母子一场。” 宓妃啜泣了许久,慢慢平静下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在问我:“我能做什么?” 现在说不好,但我有种预感,她马上就知道了。 忽然,水底搅起一阵波涛,来人气势汹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宓妃本能地想去找他,被我拦住了。 “可是……”她眼角还挂着泪,欲言又止。 “听我的,呆在这里。” 我循着大羿的踪迹追去,他已经找到了冯夷,两人的身后皆是波涛翻滚,打得还挺激烈。大羿本事好我是知道的,但冯夷那个瘦弱单薄的小身板,在我这里受个反噬都能翻滚俩跟头,此刻竟然有勇气跟大羿打架,看来是我小瞧他了。 当然,冯夷或许能说得赢大羿,但绝对是打不过他的。大羿不傻,他们这种战士一贯是能动手就不动口,打趴下再说话,于是没多久冯夷就趴下了。 “是你?”大羿居高临下地逼问道。 冯夷不置可否。 大羿两步走到冯夷面前,一把薅起他的领子:“你跟她说了什么?” 冯夷眼睛一番,得意地扯了半个嘴角,就是不说。 大羿气急,一拳砸上去,冯夷使了个巧劲躲开,翻身跃起。大羿又使出一招,冯夷躲不过,抬手拦截,身后炸起巨大的水花,险些殃及无辜观战的我。才躲过接连不断的浪潮,一个巨大的屋顶盖飞了过来,吓得我赶紧蹲下,若不是身前身后刚好各有一块大石头顶着,我就被削了脑袋了。紧接着,面前的石头也被掀了起来,我赶紧后退几步,才没让它砸了脚。 那二人各自攒着一股劲,大羿不愧是杀了六大凶兽和九只金乌的勇士,出手干脆利落,但依我多年作战的经验来看,他留了一手,估计只想痛扁冯夷一顿,没想着致他于死地。可冯夷不一样,这是我是第一次见他打架,宓妃和大羿的感情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耻辱,这份羞耻之心让他力量大增,哪怕再力不从心,也还是扛住了大羿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看来他们且得打一阵,我的力量施展不开,呆在这里还是挺危险的,他们若真打急了,误伤到我岂不吃亏?但他们打得颇为热烈,这宫殿才修好没多久,只怕又要毁个差不多。考虑再三,我还是想通了,宫殿是冯夷的,安危是自身的,我还是等他们打完了再过来比较好。 还没走出视线范围,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一定是冯夷又被打趴下了。冯夷啊冯夷,明明知道打不过,为何不一开始就求饶? 头顶掀起巨大的水浪——大羿走了。 他是个有分寸的,不至于要了冯夷的命,左不过歇几天,又可以出来祸害旁人了。我这么想着,也没打算回去救他。 可刚迈出腿,我发现情况不对!一股精气从背后窜了出来,来到我面前,不由分说地往我胸口钻!我突然受了冲击,猛地一激灵——奇怪的是,这股精气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反而像溯祖归宗一般相熟,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体内,我感到逆鳞周围被大羿打破的结界正在缓慢恢复。 我追溯着这股精气看去,来源竟是冯夷!他捂着一只眼,精气就从指缝间不断地流出来。 “你——”我惊讶地指着他,大羿射伤了他一只眼,而他的精气正在通过伤口散失! 冯夷转过身去,那股精气却溢散得更加肆无忌惮。我连忙闭气凝神,封住自己周身静脉,抵住那股精气的进入。 他死要面子,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挫败和凄惨,嫦娥走了,于是大羿走了,阿宓也不愿意理他了。此时的他就像个满是破洞的水袋,不愿承认自己不能堵住所有孔洞,宁愿把水流光,也不肯低头请别人帮忙将漏洞补好。 尽管只与大羿交战几个回合,但他看上去十分狼狈,或者说更多的是伤心失落,显得有些弱小无助。此刻透过仅存的一只眼,已经感受不到那股与生俱来的骄傲了,他落寞地蹲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起他的故事,觉得他自作自受之余,还是分出了一点同情心:“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眼伤很疼,冯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神。” 神就不会死吗?这个傻子,果然搞不清楚神是什么。 “你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伤死去,但神的精气散尽即是死亡。”我有点看不惯他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把他拎到床边坐好,“凝神聚气,把伤口封住,快!” 冯夷用另一只好眼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我,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了,照着我说的做了。好在他虽然傻,但运气不错,先神给他的精气很是纯厚,对于愈合伤口来说尤为有用,怪不得他日常挨揍,好得都快。 许是压抑得太久,终是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我什么都没问,他却忽然开了口:“我对嫦娥说,我离不开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向他,离不开谁?阿宓吗?简直难以置信! “嫦娥告诉我,大羿也这么想——他凭什么这么想?”冯夷抬起头,用一只眼睛盯着我,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所以我告诉嫦娥,爱是自私的。” 我明白了,冯夷选择了自私,嫦娥听了他的话,同样选择了自私。 “她信了。”冯夷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很得意,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 他对阿宓真的动了情吗?可就他平日的表现看来,真的不像啊!但若是假的,那他这会儿的失落也是假的吗?还是说,冯夷的傻一直流于表面,他的心思我从未看透过? “你说的是真话吗?” 冯夷沉默良久,一耸肩,极力想要露出他标志性的嘲笑,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下压,笑不出来。他许是觉得难堪,干脆闭眼顿了顿神,调动面部肌肉,硬是拗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重要吗?” 此刻,我相信他方才的迟疑是真的。我再呆在这里他会装得很难过吧,还是留一个空间给他自我开导。 “喂,庚辰!”冯夷叫住了我,“你是先神吧?” 我顿住了脚步,转过半个脑袋:“怎么?” “我想,她,我……”冯夷艰难地咬着词,满是不信任地冲我一摆手,“算了,托你没用。” 又被他鄙视了!我真的很想让他看看什么是先神!尾巴已经甩出来了,但我还是克制住了——好吧,此刻的我确实没用。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想让我帮他留住宓妃。 “冯夷,万事皆有因果,你为人的那一世的确受了委屈,但并不能作为你滥杀无辜的借口,除去报仇,你还害了五百多条人命,如今她们的灵魂被囿于河底,你已经失了神德,难逃罪责。” 如果他的天命果真是我的话,如今我即将离开,不再能禁锢住他,但这份罪孽他还是要赎的。 冯夷难得地低下了他那倔强的头。 “该是你赎罪的时候了。”唯有先神之誓才能更改天命,我捻手起誓,“冯夷,废除河伯神职,沉于河底渡人,你造了多少杀戮,便要以百倍之数赎之,直至罪孽赎清方能重返天界。” 我无法废除他的灵力,是否履约只能凭他自己,若他还有悔过之心,这五百多灵魂当得安息。 “那她……”冯夷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并不担心自己的将来,却不由自主地想打听宓妃的命运。 “阿宓,出来吧。” 我早就注意到宓妃没有听从我的劝告,已经在我们身后偷听了许久。冯夷许是因为受伤,许是过于悲戚,未能察觉到她的存在,这才说了几句真话。此刻见了宓妃,仿佛周身的衣裳被扒光一般,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在她面前建立起来的形象顿时土崩瓦解,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估计想把说出来的话全都吃回去,变回那个无情无爱只有一身怒火和仇恨、残忍且冷漠的河伯。 宓妃没有想过冯夷竟是这般心思,她一时之间还夹杂在两份复杂的感情之间,两个都无法原谅,两个都无法忘记。不过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此刻洛水无神,我要解决的是另一件事。 我牵过宓妃的手,再起一道誓言:“宓妃,自此为此地河神,掌一方水土,护界域安宁。”我将掌心附于其上,轻声道,“这便是你的天命。你使用自身精气替五百多亡魂凝聚灵魂,有了这份大功,你足以归位为天神。” 宓妃显然没有意料到我会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自然。”凡人死后不久灵魂便会散尽,而五百多新娘的灵魂好好地保存在河底,不是冯夷,便只能是阿宓。她以为自己是半神,其实她在聚人灵魂之时,也在塑造自己的精魂,如今离天神只差一点儿灵力了。 她突然直起后背,周身轻微一颤,额心上闪过一道金光,我回头一看,竟是冯夷将自己的灵力传给了她。 看到我的目光,冯夷有些慌张,多余解释了一句:“如今她才是河神,我留着没用。” 这个时候了还嘴硬,也是拿他没办法。我凝神感受了一下宓妃的精气,虽然仍旧稀薄,但已经沉稳的不少,不多久便能成为真正的天神了。 我总算想起了今天去找她的目的,将她拽到一边:“阿宓,我要走了。” 宓妃的眼神木木的,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他们三人的关系,或者是突然身为河神的天命,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 她会习惯的,我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于是给了她一个环抱,转身离开。 “喂——”冯夷在后头喊了一嗓子,还是一副臭脸,“知道为什么叫你庚辰吗?” 我瞥了他一眼,没打算搭理他。 “因为你拍死我的那日,正是庚辰。” 我喉头一哽,有点后悔接受这个名字了。 冯夷好像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脸——阴险的笑。 算了,我安慰自己,反正他都被我拍死过一次了,就当还他个人情,不跟他计较了。 云巅之上,一缕薄雾开始聚拢。 金乌(一) 我忽然感到有些窒息,水流像刀剑一般刺入我的口鼻,我连呛了两口气,仍然是不能呼吸。按理来说不应该呀,我自幼在水中长大,早已习惯波涛浪涌,为何此番会这样?浑身难受容不得我多想,窒息感让加快了上升的速度。从水里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大股新鲜空气涌进来,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流到嘴里,我打了个冷颤。 一切仿佛与五百多年前坠河的刹那重合,浑身疼痛、无力、遗憾、绝望,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在提醒我坠河前发生了什么——瓢泼大雨、漫天迷雾、叫喊、流血、厮杀…… 突然,那个模糊的身影又出现了! “这一次很凶险,你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他显得有些着急:“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答应我,别让我担心。” 画面中的我甩开他的手,声音无情而冷漠:“你若当真关心我,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人一时语噎,欲言又止,然而不等我得到他的回答,砸到地面的痛感将我拉回了现实。 一个脑袋伸过来:“你还好吧?” 是大羿。 我挣扎着爬起来,除了摔到的地方有点疼以外,其他地方的疼痛顿时消失了,好像那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你怎么在这?” 大羿伸手将我拉起来:“我在等你。” 我被他吓得差点站不稳,等我干嘛?他不会以为我跟冯夷是一伙的,来帮他报仇的吧?那误会可就大了。我连连后退两步,颇有戒心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把射伤冯夷的弓已经背在了他背上,应当不是想跟我动手。 大羿张开手掌举到面前:“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弥补之前的过错。” 破了结界伤我那事?说真的,若不是他打破结界,我一定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一团散沙,根本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多亏了他那一下,我才没有耽误正事。 “不用不用,反正我这逆鳞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你去追你妻子才是正经。” 说起嫦娥,他的神情有些落寞:“追不到了……” 他先是勾搭宓妃,现在又后悔没有好好对待妻子,我真是不想骂他,也没有时间跟他纠缠,我得赶紧找到办法恢复灵力,我要上天,我要去找那个人。但此刻岸上只有我们两个,若惹恼了他,我没有灵力,打不过他,实在不是个逞口舌之快的时候。 理智战胜了情感,我像模像样地安慰道:“不就是飞上天了嘛,不要紧,等我恢复了,上天去帮你找找不就好了。” 呵呵,等我恢复,你就等吧。 大羿好像看到了希望,抓住我胳膊:“当真?” “当然,当然。”我不自然地扒下他的手,往前走去,“只是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找到上天的办法,所以这事啊,急不得……” 大羿也着急:“我会想办法的。” 对啊,他也是天神,我上不了天,他可以啊! 我一激动地扳过他的肩:“你也是神,一定可以飞升,事不宜迟,咱们赶紧的!”说罢,我拉着他就要走,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若是他能上天,为何说找不到嫦娥? 果然,大羿一盆冷水泼下来:“我不会飞,不能上天。”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大羿啊大羿,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天帝,这回没辙了吧。 想起嫦娥飞升之法,我破罐子破摔道:“要不,西王母那药,你去帮我也求几颗?” “西王母的药本来是保凡人不死的,嫦娥把我那份也吃了,凡人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才飞升上天。好在那药没什么坏处,嫦娥不会死,但也不会因此成神。”大羿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本就是神,若想飞,这个法子是不成的。” “哦。”我拿脚尖踢着石子,希望再次落了空。 大羿强打精神,对我道:“你是因为伤了逆鳞、失了灵力才导致不能飞的,若是你能恢复如初,还能和从前一样。” “那可是逆鳞哎,哪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 大羿踌躇再三,小声道:“冯夷的心,便是那半片逆鳞所化。” “你怎么知道?” “师傅告诉我的,但她不肯说再多。” 那当然,若是西王母知道了我的身份,又明白我如今灵力尽失,为保安全,肯定不会透露太多。 大羿又道:“我探过了,他的精气与你的一模一样,且他在你沉睡之时守护你、不能伤你,皆因为这半片逆鳞。” “他说他是渡河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我拍死在河里的。” “这就能说得通了,你掉下来的时候,半片逆鳞刚好掉他身上,保了他的灵魂不散,先神才能度他精气、助他塑成精魂成神。” “竟是这样……”方才大羿说,冯夷和我的精气一模一样,据我所知,先神的精气各不相同,哪怕是再相近,也会有细微差别,只有先神以自身精气度化的神才会与他有一模一样的精气,除此之外就只能有一种情况…… 冯夷不可能是我的度化的,难道我同那人的关系竟是——夫妻?! 大羿见我不言语,以为我在打算着杀了冯夷剖心取逆鳞以恢复灵力,看我的目光有点儿古怪。 “其实,或许,还能有别的办法……”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顺着他的话拉回自己的胡思乱想,胡乱应答着:“你说。” 或许这个法子真的很难,大羿的眉头越拧越紧,十指交叠在一起来回摩擦着,许久才缓缓道:“金乌司日,从东边的扶桑升天,直至西边的蒙谷,每日要在天上走一遭,若是能……” “若是能搭上金乌的便车,咱们也就能上天了!”我迫不及待地接上他的话。 大羿手指一松:“可是……” 可是他杀了金乌的九个兄长。 当年虽然是天帝的九个儿子作恶在先,大羿也是为了人界万物生灵,但他们毕竟与金乌是血亲,如今怎么肯帮仇人的忙?只怕他刚到金乌面前,就是一顿好打——还是不好还手的那种。 但是我跟金乌没仇。且如冯夷所说,金乌是天帝的儿子,如果能找到金乌,就能找到天帝,他一定知道冯夷成神之事,我甚至怀疑他跟我有关系。总之,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大羿的主意不错,这一趟我一定要去。 “劳驾你给指下路,我自己去吧。” “不行!”大羿脱口而出。 “为什么?”难道他是怀疑我上天以后一走了之,不帮他找嫦娥了吗? 见他神情凝重,眉头都快打结了,他还没给我指路呢,这个时候可不好惹他,我赶紧安抚:“你放心,我回去以后一定记得帮你找人,你可以先给我描述一下嫦娥的模样……” “不是这个原因……这事是我不好,不该拖累你的,你不要怪我。”大羿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他和金乌的关系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上天就是了,压根没想着去掺和他们的仇怨。 大羿顿了顿,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眼望向我:“嫦娥到了天上,我担心天帝会因为我的缘故难为她,我想找天帝求个情,就算金乌打我我也认了。” 一向倔强的勇士大羿,此番居然打算低头服软,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好吧好吧,一起去。”我只关心上天之事,既然他都不怕面见仇家,我又凭什么阻拦呢? 金乌的居所在最东边的炀谷,是天界与人界的交汇处。为了节省时间,大羿使用灵力驱车,我只觉得周围的景色闪得飞快,若不是车窗封得严,我只怕要被甩出去。 我一手扶着车沿,看到大羿为了防止车速太快误伤,以灵力驱散了附近的飞禽走兽,同时又不断地辟出平整的路面,觉得很奇怪:“你的灵力应该很高,为何不会飞?” 车速忽然慢了一点,他眼睛一垂:“天帝命我守卫人界。” 我身体往前一仰,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是灵力不够,而是天帝不让他上天,估计是怕见了他会想起儿子们,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他。 我果断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车驾的速度逐渐加快,复又平稳下来。 “你,你知道你的逆鳞是怎么伤的吗?”大羿有点迟疑,唯恐这话提起我不好的回忆似的。 “被人刺的。”话一出口我自己先觉出了敷衍,不然还能是我自己拔的吗? “我跟人打了一架,他们人太多,我……咳咳……”我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听得格外用心,或许只是出于礼貌吧,但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有些难堪,尤其是先神的尊严在那里,尽管他不知道,我还是不想表现得那么弱,于是避开他的目光,“不过我们最后赢了。” “只要结果得偿所愿,付出再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你说什么?”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是否在同我说话。 大羿转向我:“哦,我的意思是,我们这种打打杀杀的人,受伤是难免的,习惯就好了。 鸿蒙时期,先神们分司各类职务,本来是想着天地初开,统共就我们几个,也没有什么好争斗的,这一项倒是个闲职,众人见我好玩,便让我司战。没想到后来分出天界和人界,争斗逐渐增多,我却成了天上地下最忙的一个。一开始,两个人扯皮斗嘴也叫我去调和,于是我从拉小架开始,逐渐练就了一身打架的本领,群架或是单挑都能上。再后来,整日斗得不可开交的共工和祝融扰烦了天界众人,伏羲便叫我去拉架。他们斗了几千年,法子多得数不胜数,我以一挑二,不得不与他们斗智斗勇,常常是心疲力竭,但灵力增长得异常快,司战的本事也越来越好。因为如此,伏羲女娲他们都信我,尽管后来多了很多天神,只要有战斗,我还是第一个出去的。 大羿说的没错,架打得多,受伤肯定也多,于这一点上,战士体会略同。 “能将你打伤,对手一定很厉害吧?” “一般般吧,主要是他们的招数我之前没见过,一时失察。”我很不要脸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大羿好像看穿了,忽然笑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忽然闭嘴不言。 等等,他什么意思?能将我打伤?他知道我很厉害吗?难道他知道我是谁? “你怎么……” “到了。”我话音未落,车驾慢慢停了,大羿打开门走下去,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们正在一处山崖上,按时间推算,这回应当是半夜,但山崖底下很亮,大羿走到崖边,循着那亮光看去。我还在想方才那个问题,走到他身边正准备问个究竟,可好奇心有时候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地出来捣乱,我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立马如同被天雷轰炸了一般,杵在那里不敢动了。 崖底是一个大池子——有个家伙在洗澡! 我原以为金乌是一只三足黑鸟,却没想到化作人形的黑鸟一点都不黑,甚至白得有些过分!他背对着我们,头发垂在一旁,清晰可见地从脖子到腰线、从后背到胳膊,白嫩得简直不像话。若不是他们都说这是天帝的儿子,我一定会觉得这个是天帝的女儿!我不自觉地伸出自己的胳膊看了看,两相比较一番,默默地把袖子卷上、袖口扎紧。 “你……” “嘘。”大羿将我拉到一边,悄声道,“看到了吧,他就是金乌,我再过去就不方便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我瞪大了眼睛,指了指大羿,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指金乌——他在沐浴啊!你过去不方便,我过去就方便吗?! 我故作正经地别过头去:“其实你过去也没什么的,看他的样子,一定打不过你……” 话音未落,我又不由自主地去看金乌。只见他一甩头,水珠顺着肩膀滴落,他微微侧了点身,腰间的线条紧绷,露出好看的弧度,他伸手将头发拢到一起,抬起的胳膊上清晰可见肌肉,一点都不瘦弱。 好吧,可能得过几招。 大羿表情很严肃,一本正经地道:“这里是咸池,是金乌的地盘,他沐浴过后便要去司日,再不快些可就赶不上了。” “……你确定,我就这么过去?” 说话间,崖底传上来的光亮越来越大,大羿有些着急:“他快洗完了。” 这样的事吧,确实有些难为情,我有点忸怩:“就不能等他洗完了穿好衣服,我再去吗?” 事实证明,不能。 待我做好思想准备,准备下去找金乌之时,他已经离开咸池——升天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羿叹了一句:“只能等明日了。” 左右等着也无事,我想找大羿继续之前的话题,但他好像不大想搭理我,一个人闭眼坐在一旁,或许是因为我错过了这次机会,他生气了吧?我也不是个喜欢自讨没趣的人,于是老老实实窝在一旁打盹。赶路许久,真是有些困,还没来得及摆出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我就睡着了。 金乌(二) 醒来的时候暮色渐沉,我脖子酸得不行,勉强歪在一边,略动动都疼,只得一手扶着回不了正位的脑袋,偏头去寻大羿。 四下里都找不到他,我绕到车后头,发现他将车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把自己藏起来了。 我忍俊不禁,拍了拍车壁,隔着车窗道:“不至于吧,金乌还能吃了你?” “我才不怕他呢。”大羿的声音从封闭的车厢里传来,有点闷,“我怕他伤心。” 我笑不出来了,杀兄之仇,还是当着他的面杀的,得给孩子留下多大的阴影啊!只是没看出来,大羿心思竟这般细腻。 “你……真不打算见他?” “我会藏起来,不让他看到。” 这家伙,还真打算自己悄悄去找嫦娥。 “金乌不是傻子,车上多了人,他会察觉不到吗?” 大羿沉吟片刻:“我可以化形。” 若要我光明正大地带他走,他所化之物一定和他威严凶狠的样子大不一般,兔子?松鼠?还是干脆也化作一只黑鸟?想到大羿可能变换的样子,我噗嗤一声笑了。 大羿不知我在笑什么,隔着门缝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忽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低声道:“他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刺眼的光芒从天而降,扫过我的头顶,直直地投向崖底的咸池。 车门缝里伸出一只手,夹带着灵力,重重地推了我一把,大羿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得罪。” 我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就掉到了咸池里。 金乌明显受到了惊吓,衣裳脱到一半,黑色的羽衣一半还挂在肩膀上,另一半已经褪到了腰间,巨大的水花溅到他半敞着的胸口上,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水里。我方才从那么高的地方被扔下来,沉得有点深,好不容易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还没吸完就对上了一双凌厉的眸子。 他显然很不满意我的到来,没等我开口说话,甚至还没来得及待我甩开满脸的水、看清他的模样时,我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揪了出来,然后,扔了上去。 大羿刚从车里出来,就被扔上来的我又砸了回去。还好摔在他身上,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只是被人扔来扔去的有点懵。 “你……” 大羿被我砸得更懵,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咬牙道:“劳驾,能先起来吗?” “噢噢,抱歉。”我爬起来坐到一旁,思绪后知后觉地跟上来——是他把我推下去的,我为什么要跟他说抱歉?! “你!”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都谈妥了?金乌怎么说?我就知道你能行。”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大羿一连串的问题堵了回去,没好气地道:“我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扔上来了!你这出的什么破主意?下次要去你自己去,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跟你没完!”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思虑不周。”大羿道歉的速度很快,但还是赶不上他转弯的速度,“今日不行,咱们明日再试。” “你还想要我去——啊!”我跳起来惊呼,却没想过这是在车里,脑袋撞到车顶盖,疼得我龇牙咧嘴。 大羿见缝插针:“难道你不想上天、不想回去了吗?” 好吧,我一下泄了气,我确实需要上天。但一想到他们将我扔来扔去就怄不下这口气,金乌那边没办法,谁让我有求于人家?于是我把气都撒在了大羿身上,伸腿给了他一脚:“你!出去!” 大羿识趣地去外面歇了。 梦里我结结实实地揍了大羿一顿。 隔日,我提前下了山崖,准备在他脱衣裳之前跟他聊一聊,这样也不至于尴尬,他也不会恼羞成怒把我丢出去了。 山底下除了咸池,就只有一棵长得古怪的大树,这树不高,像一朵开得最热烈的花一般,只有底部连在一起,枝干却张开得很广,很粗,延伸得很长,我数了数,一共十根。本来我是打算倚靠在枝干上等他的,但我一看到水就兴奋,想着他还没有回,干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先下去玩玩水,于是化作龙身入了咸池。 一下去我就后悔了,咸池里的水真冷,寒冰一般,饶是我这般在水里待惯了的龙也有点受不住,或许只有金乌那至炎至热之躯会觉得舒服。 在被冻僵之前,我赶紧从水里蹿了出来,没想到刚好遇上回来的金乌,他被吓了一大跳,落了一半的脚猛地一缩,差点直接栽进水里,但好在他维持住了平衡,险险地悬在我头顶。 隔着朦胧的水汽,我看到他的面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身着黑羽衣,头戴灼阳冠,额头高挺而饱满,眉毛有点淡,眼睛细长,小脸甚至还有点红扑扑的,嘴巴轻轻抿着,嘴角有些刻意控制的下压。眉目虽然俊秀,但眸中透出冰冷冷的光,与那稚嫩的面相十分不相宜。不过怎么看都不足千岁,还好还好,只是个孩子。 他看到我,眉心一拧。跟司日时散发出来的炽热截然相反,金乌的目光很冷,比这咸池的水还要冷。 我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不是冷的。山风吹来,我上下牙不住地磕绊,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金乌,我是,是想请……啊呀!” 我又被丢了出去。 再一再二不再三,我还就不信了! 这一天,我看准了时机,缀在他身后,几乎跟他同时跳了下去,只不过他是用飞的,比我快了一点点。于是这次,我直接摔到了他身上。 趁着他被砸得来不及反应,我迅速甩出尾巴,就势缠住了他的腰身,这回再不能被丢回去了。 金乌好似终于生气了,黑羽衣瞬间褪去,浑身发着金光,滚烫得如一根木炭——不,比木炭还烫,因为咸池里的水开始冒泡了。 我仗着皮厚,强忍着这开水煮大龙一般的酷刑,就是不放手。 “你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冷,我在这冰火两重天中备受折磨,之前想好的词全都忘到了脑后,此刻只想尽快结束对话。 可怎么样才能让他让他撤火呢?年轻气盛的孩子最怕两种人,一种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另一种是弱小无助的累赘,然而此刻的我显然不像前者。 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于是我可怜兮兮地瘪了瘪嘴,道:“我是一条小龙,偷跑出来玩受了伤,失了灵力不能飞,你能带我回家吗?” 我睁大眼睛看向他,瞪得要多无辜又多无辜,还不忘眨巴眨巴,最好能抿出两滴眼泪来,显得逼真些。 水里的温度好像降了些,我福至心灵补了一句:“哥哥。” 咸池的水顿时恢复了之前的冰凉,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半天没说话,我心里有点慌,或许是那声“哥哥”叫坏了。本是情急之下想讨好他才叫的,没仔细想过我这副活万年的容貌是否能像个妹妹。 正在犹豫要不要想后招,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先出来。” 或许是我心虚低头的模样,误打误撞地营造出了一种“无家可归”的可怜感,金乌居然被我说动了?! 我维持着面上的委屈,重新抬眼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金乌的脸色竟然柔和了许多。 “只要你不再弄脏我的水,明日一早我便带你离开。”金乌将一根手指放在鼻子底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都三天没洗澡了……” 原来是个洁癖!我心里乐得发疯,面上还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只能收起一部分嘲笑,将将露出另一部分的欢喜和感激,将手伸到他面前:“谢谢。” 金乌将我拎出水面,飞回崖上放下,我怕他敷衍我,赶紧堵住他的后路:“咱们马上就走吗?” “明天。”金乌说罢,正准备离开。 我怕他说话不算数,灵机一动抱住他的手臂,可怜兮兮地道:“别走,我怕。” 金乌无奈地转过身来,撸下我的手:“放心,我说话算数。” “哥哥你真好。” 在听到我对他称呼的一瞬间,他的眼角一动,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又愣在那里了。 天晓得,我这个嫩真是装得有些过分了! 好在这身鸡皮疙瘩没白掉,第二天天不亮,金乌果然来找我了。 “这是什么?”金乌拧着眉,看向我怀里的兔子。 我爱怜地揉揉它的脑袋:“我在人界的这些日子都是它陪着我,如今我要回去了,有点儿舍不得。”我一抬脑袋,眨着无辜的眼睛问道,“我可以带上它吗?” 金乌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行。” 我落寞地应了一声,蹲下来把兔子放走,看着它离开的方向,用十分令人心酸的语气道:“我没有兄弟姊妹,它也没有兄弟姊妹,我们原本都是孤单的,好不容易相伴了一阵,如今又要孤单了。” 那兔子也很配合,一步一回头地看向我,四目相对,分别的场景甚是感人。 我知道这样的场景对金乌很是触动,果不其然,他转身离开,嘟囔道:“左右是你们龙族之事,若它被其他龙吃了,我可管不了。” 我知道他这是同意了,连忙招手叫兔子回来,抱着它追上金乌的脚步,连声感激:“谢谢,谢谢哥哥。” 金乌一抬手:“我只带了你一个。” “知道,知道。”我乖巧地坐好,然后把变成大羿的兔子藏起来。 “我不会送你,更不会陪你,到天上了你就自己下车。”金乌冷冷道。 我乖巧地点点头,坐上金乌的车驾。 过天界的时候,兔子忍不住露了个头,金乌瞪了我一眼,我连忙按住大羿的脑袋把他压下去,然后扭过头,装作认真在找回家的路。 到了离天宫最近的地方,兔子突然蹿了出来,直接跳了出去,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已经整只出现在金乌面前了。 糟糕,大羿怎么回事,早不跳晚不跳,偏偏这个时候下去! 金乌脸色一变,回头看向我:“怎么回事?” 我慌慌张张,就差没哭出来:“我不,不知道怎……” 还没等我演完,大羿那个没眼色的直接变回了原形,大大方方地站在金乌面前。得,我这一路白干了。 “是你!”金乌看到大羿,眼睛顿时红了,连个火星子都没着,直接蹿上两把大火。 “好久不见。” 金乌转头看向我:“你不是龙?” 此刻要是再装傻我就是真傻了,不能让他们打起来,我连忙站到他俩中间:“是龙,我是龙,是这么回……” 我话音未落,他就从车上跳下来,手心里攥着两团火,直接朝大羿砸去。大羿在面前杵着,金乌根本没工夫关心我是什么。 两人猝不及防地开了战,打得火花四溅。金乌化作三足黑鸟,不停地朝大羿喷火,不得不说,这只鸟真的很大,比西王母家里的青鸾还大。他翅膀一扇,便有十六支黑羽朝大羿射去。堪堪躲过火焰,大羿抽出了背上的弓箭,搭弓射箭,同样射出十六支羽箭,将金乌的黑羽尽数击落。 然后,趁金乌绕过他还没来得及掉转头飞回来,他迅速搭弓拉满了弦——大羿居然还真敢还手! 好在金乌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收翅膀躲过去,转头又喷出一团火焰。我被喷出的火焰晃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战况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那根羽箭正在朝我飞来!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来不及躲避,羽箭正中我胸口,射在逆鳞上。 “庚辰!” 金乌(三) 大羿焦急地朝我奔来,途中被火焰所阻,眼见着就要被燎成炭烤的了,他却脚步不滞。 “住手!”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金乌不甘心地收了火焰化成人形,由得大羿来到我身边。 逆鳞被触,我逐渐失去控制,化成龙形,如同上回在河底一般焦躁不安。 “庚辰,坚持住,我有办法救你的,坚持住。” 恍惚中看到几个陌生的身影,大羿在我耳边大吼,我只觉得吵,越发躁动了。 “放开她!”那个声音再次开口,这次好像是对大羿。 大羿拽着我的翅膀没有松手,我觉得他随时准备拔箭出来,像上回一般把我钉起来。这个念加剧了我的反抗意识,我就快要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了。 “你若想她好,赶紧放开。” 大羿迟疑了一下。我的意识濒临崩溃。 “你难道信不过我?” 我觉得翅膀被松开,大羿许是被这句话触动了。然后有一股温和的精气托着我,升到了半空中。这股精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点儿凉,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一剂镇定的良药,慢慢抚平我的心绪,那股无名的躁动和不安渐渐消散。 神思在各方游走,我又到了那处幻境。 一个人接住了从半空中坠下的我,熟悉的怀抱,还是那个面容模糊不清的人。 “怎么这样不小心,还好我接住你了。” 那人在我额上印上一个吻,然后将我轻轻放下,叹了口气:“总是这么任性,若是我不在,谁来保护你?” 听了这话,梦中的我很怕他离开,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我觉得那人有点紧张,随即安慰似的冲我一笑:“等我继位为天帝,就回来接你,到时候,咱们就不用分开了。” 继位为天帝?继位为天帝! 他说继位为天帝以后就来接我,为何五百多年过去了,却音讯全无?他对我的语气、动作是那样亲昵,可如今的天帝有妻儿,既然他与我相好,为何会娶妻生子?冯夷身上的精气与我相合,他身上的精气也与我相合,那人是否就是他? 恍惚中,我喃喃道:“所以,你是天帝吗?” 我觉得接住我的那只手抖了一下,源源不断的精气输入我体内,羽箭的伤逐渐愈合,神思慢慢恢复,我的灵台逐渐清明,然后那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她没事了。” 梦境与现实交汇,我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副陌生的面孔。他一手托着我的肩,另一只手覆在我背上。 他是天帝?我梦中的那个人,我要找的这个答案,此刻就在我面前!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是天帝?” 那人的眼神中满是关切,喉咙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沉默着没有回答。有好一阵,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强忍着什么,勉强克制自己没有说出口。他的冠带从肩上掉下来,垂在我眼前。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他的衣襟,却见他神色如常,原本柔和的目光收敛了些,取代的是同金乌一般的冷漠与严肃。 他的手在我背后用了点力,将我扶着坐起来,如陌生人一般询问道:“你没事吧。” 他的语气很轻柔,但也很疏远,止步于陌生人之间的关切,让我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觉得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可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有些失望,仿佛突然降下的一场雨,浇灭了即将点燃的篝火。 想来他不愿意一直扶着我,我也不好赖在他怀中,于是离开了他的搀扶:“多谢。” 说来也奇怪,一箭正中逆鳞,怎么着也会元气大伤,这会我却一点事没有,甚至能自己站起来。 最初的期待过后,得到的只是陌生,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慌乱之间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他收回目光,转向金乌,保持着那副端庄严肃的神情低声训斥道:“今日不要司日了,你跟我来。” 金乌知道自己闯了祸,低头跟上去。 这半天发生太多变故了,我用力闭了一下眼,想理一理乱糟糟的心绪。先是大羿与金乌的打斗,再是我无辜受伤,接下来是突然出现的天帝,还有我那个奇怪的梦。 他为何没有履行承诺来接我?为何将我留在河底五百多年不闻不问?若他果真是天帝,为何和别人成婚还有了孩子?为何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我逐渐从方才的不知所措中清醒过来,心底蹿出一股无名之火——若果真如此,他便是负了我! 可到底我没负他,既然已经见面,我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我需要一个解释,至少得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若他真的负我,我转头便走;若是个误会,早日解开总好过无端猜忌。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是留是断,总要搞清楚了才好。 我打定了主意,准备追上去找天帝,身边的大羿却一把抓住了我,冲天帝和金乌离开的方向大吼:“站住!” 天帝没有转身,倒是金乌有些忍不住,听到他的挑衅,立时便要回来同他打上一架,奈何被他的父亲紧紧扣住了手腕。 大羿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天帝,我有话要同你说。” 天帝站住了脚,仍是没有回头:“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从我醒来到现在,天帝好像一直当大羿不存在,他们之间的怨恨果真深刻,饶是天帝这样再怎么怨恨都需要端着架子的天神,也只能找借口将大羿打发出去,通过回避来避免撕开这道伤疤。 但大羿偏偏要来惹他。 金乌握着拳头,拳头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随时准备打穿这个“仇人”。 “我不是在求你!” 天帝默不作声地迈开了脚步,拽着金乌的手腕用了用力,将他拉得踉跄了一步,根本没打算理会大羿。 “你们若是不答应,我就杀了她。”大羿将我拉到身前,压住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 我?我有点懵。 天帝听了这话猛然回头,看到大羿凌厉的目光,没有再迈第二步,而是故作镇静地沉声道:“你杀不了她!” 大羿嘴角一勾,探向我的逆鳞。 荧光闪烁,映照出破碎的鳞片,天帝的眼神一变。 大羿的手心翻出一道金光:“现在你信了?” 我转头看向他,原来一开始,我就被他利用了。 “大羿!” “闭嘴。”大羿低声道,压着我肩膀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知道我弱点的人不多,看天帝的反应,我和他果真是旧相识。 天帝松了口,几乎是咬牙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大羿手里的金光迫不及待地要窜出来,两道光晃乱了我的思绪,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要真正做一名天神,我要长生不老,我要能飞天。” 这个要求戳中了天帝的痛处,看得出他在强忍怒火,但仍旧保持天帝的威严:“身为神,你不能这么自私。” “我就是太无私了。”大羿压低了声音,“为了杀凶兽,我放弃了洛洛;为了守护人界的安宁,我宁愿得罪先神去杀你的儿子。洛洛说得对,辜负一次就够了,嫦娥是无辜的,如今,我想自私一次,我想留在天上陪她。” 原来他费尽心思是因为这个。 “可你想过嫦娥吗?她愿意吗?”我终于找回思绪,插了句话。 大羿是个勇士,斩杀凶兽、维护正义杀伐果断,但于情感一事上,过于优柔寡断。跟宓妃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珍惜宓妃,跟嫦娥在一起的时候又不珍惜嫦娥,他一直在愧疚——悔恨——愧疚的循环中活着,光是想一想我都替他觉得累。 “你纠缠阿宓的时候想过嫦娥的感受吗?你只是怨怼冯夷鼓动嫦娥背弃你,吃了不死药弃你而去,从未想过她为何宁愿相信一个外人而怀疑你?夫妻结合便是信任,你一心责怪冯夷挑拨,焉知不是你自身的过错,是你先放弃了嫦娥对你的信任。因为你的失信,阿宓和她阿爹丢了性命,因为你的失信,嫦娥在痛苦中对你失望。你不信她,她不信你,既然两下皆失了信任,一个人飞升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大羿哑口无言。 就算他敢说他对宓妃问心无愧,他也不敢说他没有亏欠嫦娥。 这个人,一直在做自以为正确也确实没错的事,却一直在辜负身边的人,一直在做着错事,只因为他始终没有明白过,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天帝很聪明,趁着大羿沉思不语,顺着我的话道:“既然如此,我去问过嫦娥,明日此时,给你答复。” 不论嫦娥怎么说,在那之前大羿总不会伤我,而天帝总会有办法对付他,毕竟嫦娥还在天界。 大羿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思绪中脱离出来,怔怔地答应了:“那我们就在这里等。” 我听到天帝低声对金乌道:“去唤你母亲来。” 金乌的母亲,也就是天帝的妻子! 我想起自己并不是来给大羿当靶子的,我自己的事还没办。 “等等。”我叫住天帝,“如果你是天帝,我心里有个疑惑,希望明日能一并听到答案。” 我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大羿和金乌显然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紧紧盯住天帝的目光,他没有料到我会说这个,但好像也没有一头雾水,只是迟疑了片刻,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推开大羿压着我肩膀的手:“你放心,在得到答案之前,我不会离开。” 尽管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比起天帝,好像更为信任我,果然就不再看着我,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空荡荡的四周。 “他既是天帝,自然不会骗你。”我随地坐下,左右张望着。 天帝、金乌他们这几个天神不在,四周被迷雾笼罩,一片茫茫,看不见脚下的路,仿佛随意跨一步都要坠入无尽的深渊。 不过我很喜欢。鸿蒙时期天地间便也是这样,茫茫一片,正是那些气息生养了我,我也从中获取精气,从而感悟到天地间各类造化,掌握了驾云御风布雨变化的本领。此刻正是休养的好时机,但我坐不住,好奇心使我静不下心来。 “哎。”我冲大羿点了点下巴,“跟我说说你和金乌的事儿呗。” 大羿不大自在地踱到我身边,见我已然摆好了一副听故事的模样,想是觉得有些对我不住,犹豫再三还是扭扭捏捏坐下,也不说话,没事找事地抽出一根箭擦起来。 我瞧他擦了老半天也没把那箭头擦出火花来,不免有些扫兴,正准备换一个地方坐,却听到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想听哪段?” 我连忙把挪出去的屁股又挪了回来:“就从十日同出说起吧。” 金乌(四) 天帝和天后夫妻恩爱,生了个儿子是只三足金乌,通体漆黑,散发着无穷尽的热量,天帝便给他派了司日的天命。后来他们又接连生了九个儿子,全都是三足金乌,司日这活儿便由兄弟十个轮着来。他们住在东边的旸谷,由于周身散发热量,因此最喜欢在咸池洗澡,咸池边有一棵叫扶桑的大树,一只金乌司日之时,其他九只就在扶桑树上休息。 “十日轮值,倒也快活。”我想。 平日里,我们都是一个人要做许多事,他们十个人做一件事,虽说轻松不少,但容易坏了秩序。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好比一件事若是一个人做,怎么做全凭你自己拿主意;两个人各持己见的时候还能相互妥协、轮着做主;一旦有三个以上的参与者,多人之中分了派别,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容易产生矛盾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十日轮值的局面被打破了,刚开始偶尔会有两只金乌同时出现,次数不多,人们偶尔看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后来渐渐失控,多只金乌同时出现,而且天数越来越长,人界被晒得炎热难耐,土地龟裂、河流干涸,许多凶兽趁机出来作乱,祸害人界生灵。 “人界的首领唐尧找到了我。”大羿道,“他找了许多有本事的勇士去猎杀凶兽,多是有去无回,我原本擅长射箭,他便想着让我去碰碰运气。” 他的本领我是领教过的,于是干笑道:“谦虚了。” 大羿表示默认,继续说道:“先是凿齿。这是个人形的怪物,牙齿有三尺多长。我想着,他既然跟人体貌相似,说不定命门也相当。于是我先破了他的盾,然后一箭射向他胸口。” 我对打架的事最感兴趣,迫不及待地问:“果然如此吗?” “有一点不同。”大羿道,“凿齿的命门在胸口不错,但他前胸的皮极厚,只能从后背射入方能得手。” “所以你第一次失手了?” “没有,刚好那会他背对着我,第一箭就是从背后射入的。” 一击得手,这运气也太好了! “首战得利,人们都很高兴,于是唐尧又让我去杀九婴。” 九婴我知道,这个怪物是伏羲无意间画出来的,九个脑袋。后来吸收了天地精气成活,能喷火喷水,伏羲觉得它性情不稳,生性杀戮,不但不能成为灵兽,还很有可能为祸作乱,故而一直将它镇压在河底。 “因为多日曝晒,河水干枯,九婴挣脱了河底的封印,出来杀人吃人,他一口气要同时吃九个人,还能火烧水淹,人界深受其害。” “九婴可不好杀。”我不禁感慨。九婴九个脑袋九条命,且它生于鸿蒙,所得精气至纯,只要还有一条命,就能迅速吸收天地间的精气,继而恢复如初。若不是它本性不好,说不定能成为天界最厉害的神兽。 大羿点点头:“水攻火攻都是九婴的强项,受的伤也能很快恢复,我跟它斗了三天三夜,最后只剩下九支箭,于是我赌了一把,干脆一次全部射出,分别射中它的九个脑袋,然后它就死了。” 我不由得感慨大羿的运气,关键时刻作出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且能与九婴战上三天三夜,不得不说,他是个真正的勇士。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洛被他们沉河了。”大羿猛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我这才明白他为何无法抽身去救宓妃。 九婴有个毛病,一旦与人交手就不会停下来,大羿若想离开,必须杀掉九婴,而九婴真不是那么好杀的,输了的都被它吃了,唯一赢的一个却永失所爱。 我安慰地拍拍他,此时真不知道怎么劝他。 大羿拿手在脸上一抹:“后来是大风,它有一双巨大的翅膀,能扇起砂石无数,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见,故而我总是寻摸不到它的踪迹,只能循着飓风而动。” “然而,没有谁是没有弱点的。”我打过许多仗,深谙其道。 “没错,大风能遮蔽我,自然也能遮蔽它。我在箭尾上栓了根长绳,让飓风将箭嵌入最深处,风眼所在便是它的所在,我再追溯一箭——风停了。” “你是个司战的好手。”我暗自揣测,若我同他打一架,还指不定谁输谁赢呢。 “过奖。”大羿脸上好不容易重现的自信又消失了,有些失落道,“司战,只有天神才能司战,我不是……” 一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后来呢?我听说猰貐也是你杀的,他原本可是天神,本领大着呢。” 提起这个,大羿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有些情绪地道:“还不是因为天帝。他继任之初放任度化天神,混进来好多心思不纯之人。有个叫贰负的不知怎么同猰貐闹掰了,伙同一个叫危的人将猰貐杀死,亏得师傅等及时赶到,这才救了猰貐一命。只不过重生的猰貐性情大变,成了一个跟九婴一般吃人的凶兽,趁乱出来害了许多人。” 我叹了口气,小声道:“猰貐小时候我还见过呢,憨憨笨笨的,哪里想得到他重生会变成凶兽,还会害人。” “万物皆有善恶,只是善者懂得控制恶念,恶者不屑于发扬善举罢了。”大羿也叹了口气,“我和猰貐打了许久,双方皆受了重伤,如你所说,猰貐做天神的时候纯善,一息尚存之间放出了他的本性,最后一击的关头突然收了手,由得我将他射杀,它死前还说谢谢我,真的,我那会还挺难受。” 听他这话,我也十分难受。猰貐被不安好心之人所害,好不容易重生,却又不能自主地做了许多坏事,最后坦然赴死,许多人避之不及的死亡于他来说反而是种解脱,真是令人唏嘘。 沉默片刻,大羿收起情绪,接着道:“我后来在洞庭杀了巴蛇,在桑林擒了封豨,直至此时,人界的危难方才告一段落。” 他说告一段落,因为真正的祸源还没有除去——导致此场浩劫的真正元凶是金乌。 “真正困难的才刚刚开始。”大羿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那一日,十日同出,许多人被活活晒死,我没法再顾及天帝的颜面。” “于是你射杀了九只金乌?” “他们没什么本领,只会四处乱跑,射杀起来很容易。” 大羿轻描淡写,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打仗的时候最不好杀的就是不会还手的敌人,这一点我跟大羿相反,遇到这种毫无反击之力、只会四散逃窜的,我通常会手下留情。 “最后天帝终于来了,因此还留下一个。其他九个落在海里变成了沃焦,从此江流入海皆收之于沃焦,也算是他们天命所在了。” 想起金乌那稚嫩的面庞和他那与年岁不相符的冷峻,我有点不忍心听下去了,他是天帝最小的儿子,本该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快乐的天神,该司日司日,不当值就去咸池洗澡,多么自在,偏偏是如今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我突然不想听他杀金乌的细节了,岔开话题道:“你和西王母又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有个徒弟逢蒙,唐尧见我杀六大凶兽有功便想请天帝度我成神,他想让我带他一起,我拒绝了,他趁我不备将我杀了。” “你能斩杀六大凶兽,居然被一个徒弟所杀?” 大羿苦笑:“我也没想到,最后竟会死在他手上,这就是命吧。” 经历过大风大浪,在阴沟里翻船,于他来说,确实有点耻辱。 “西王母,也就是我师傅,她或许是可怜我吧,就度化我了。” 我面上一派了然,心中却在嘀咕:她还真不是可怜你,天神不是看谁可怜就能当的,她救你是因为你这一身本领能造福人界。 “只不过天帝见不得我,我成神以后甚至都没有来过天界,天帝亲自来昆仑山,让我去维护人界安宁。”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大羿的灵力不是天帝收回去的,而是天帝和西王母一早商量好了,既要利用他看守人界秩序,又不愿意看到他让自己伤心,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上天,并没有教他飞升的本事。当然,大羿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我有个疑问:天帝的儿子闯祸,人界都乱成这样了,为何没有天神出面来管?” 大羿惊讶地看向我:“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对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来自鸿蒙啊!那个时候的事我该知道的,可我为什么真的不知道? 等等,大羿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难道他知道我是谁了? 我脸一沉:“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大羿此人,心思颇深,这次带我来找金乌,完全就是一个圈套,我原本以为自己是能掌控一切的先神,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此刻看来,是我错了。 大羿四下环顾着,谨慎地道:“我知道师傅的药对你没用。” 先神脱胎于天地,吸万物之灵气而生,体质很是特殊。而西王母的药是为凡人而做,天神吃了尚且功效甚微,更不用说我这种先神了。 能想到这一层不容易,我脸色一沉:“西王母还跟你说什么了?” “师傅说你身份不一般。”大羿顿了顿,看向我,“我斗胆猜一猜,你是先神,对吗?” 我点点头,既然他猜到了,而且利用我做下了这个局,那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如果单我去,天帝一定不会见我,甚至还要杀我,我无法获得任何消息。” “这么说早在河底你便知道了,于是想利用我的身份接近金乌?” “我看到了你起誓。”许是确定了周遭不会有伏兵,大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我身上,“除非神死,否则唯有先神之誓能改变神的天命,我原以为你只是在吓唬冯夷,让他废了那什么‘河伯娶亲’的荒唐仪式,但若你真是先神呢?于是带你过来赌一把。方才看到天帝出手救你,我想,我赌对了。” 我想起了他和金乌那场短暂而古怪的交手:“所以你并不是真正在同金乌交手,那根羽箭根本就是朝我射的,对吗?” 大羿不置可否:“如果你真是先神,那必定和天帝有交情,他不会不管你。而且只有让他知道我知道了你的弱点,他才肯跟我谈判。” 真是一盘好局!大羿是把他的全部运气都用在打架上头了,故而才在爱情中屡次挫败吧? 我心头一紧,五指不自主地攥到一起:“若我不是呢?” “那我便输了。” 好一个输了,代价可是我的性命!但不得不承认,大羿的确聪明。若我真不是先神,死了便死了,反正我的逆鳞失了一半,不人不神的,于天界人界均无亏损。且我沉睡了五百多年,早已无人认得,最多不过是我倒霉,天神打架时被误伤,有谁会为了帮我讨说法而得罪天神? “可我并不识得他儿子金乌,若一开始金乌就没有答应带我上天呢?”在我的印象中,除去女娲,我没见过哪位先神的后人,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了。 “你一心想上天,我只需要帮你搭根线,不论真话假话,总会有办法的。” 这一点他倒真没说错,这也是他计划能成功的基础。 可我不想在嘴上还要输给他,辩驳道:“用我当诱饵,还不如你自报姓名来得快。”我有点鄙夷地看向大羿,他杀了金乌的兄长,若听说他到来,金乌一定是第一时间出来报仇的,哪里轮的上我敲门? 大羿沉默良久,方才道:“这事见了金乌不算,我一定要见到天帝,金乌如果打我,我不会还手,但若是在那之前我就死了,这趟就白来了。” 说的好听,他还真有要坚持的底线,只是他的底线不是别人的性命,而是自己的尊严。看明白这点,还真能说通为什么他当年宁愿得罪天帝也要射杀金乌的九个兄长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跳车是因为看到天帝了?” “没错,我必须把他吸引过来,于是故意出现在金乌面前,引他与我打斗,再让天帝刚好看到我们‘误伤’你。” “好大一盘棋,你真是用心良苦。” 大羿站起来朝我一拱手,低头道:“抱歉。” 此刻我一句话都不想同他再说了,背过身去,看来这里并没有治疗逆鳞的法子,他的目的达到了,而我却来错了地方。 “或许天帝知道治好你的法子……”大羿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十分内疚。 我没打算原谅他,但他说的没错,等明日那笔账算过以后,我或许可以去问问天帝。 金乌(五) 第二日天帝没有来,金乌也没有来,来的却是天帝的妻子——羲和,这位我只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天后,天帝从人界度化来的神。她没有宓妃美得那般惊天动地,但也足以乱人心曲,她雍容大气,端庄沉稳,较之宓妃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大羿以为天帝变卦,有些气愤:“天帝呢?” “有些话,我想女人传达起来更为方便。”羲和的声音很好听。 大羿不管她,左右张望着:“嫦娥呢?” “这是她让我给你的。”羲和递上一物,大羿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像握了一块发红的烙铁一般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不可能,你骗我,嫦娥不会这样做的。” 我捡起那个东西,是一个装着药的荷包。 大羿喃喃道:“这是师傅那里求来的灵药,她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个荷包,连睡觉都带着,她说我猎杀凶兽容易受伤,这样她就能第一时间救我了。这个荷包是她的命根子,她不会轻易丢开的,一定是你们!是你们将它抢来的对不对?” 羲和冷静地看着他:“这些她没跟我说。” 我将荷包举到大羿面前:“这不是她的命根子,这是你的命根子,你以为只要有它在,你和嫦娥的感情就还在,但其实维系你们感情的那个‘荷包’早就被你亲手扔了,嫦娥不愿留你的东西,心都不在了,物件便只是物件了。”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大羿一扬手就荷包打飞,“她在乎我,不然为何飞升还带着它?” “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对阿宓有愧疚,因此失去了嫦娥,如今你又对嫦娥有愧疚,却不知并不是所有亏欠都是能弥补的。” “我在弥补,我在弥补啊!” “你在弥补谁?你以为你在弥补阿宓,可你从来没问过她需要什么,你以为你在弥补嫦娥,却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见你。你自以为是,其实只是在弥补你心中的那份愧疚,从始至终,你弥补的只是你自己。” 大羿不说话了,杀伐就像一根木柴,可以果断地一刀劈开,但感情却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将人越缠越紧。沉默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大羿不擅长这些,深陷其中痛苦不堪,如果换做是我,我也更愿意选择果断的杀伐。 羲和将荷包捡起,再次放到大羿手中,道:“天帝允你去找嫦娥,但见不见你全在她,若她不答应,你必须离开天界,永远不得上来。” “她在哪?”总算还是有个机会,大羿的嗓音有些干涩。 “广寒宫。” 大羿不待多问几句,迫不及待地走了。 我打了个寒战:“这地方听起来怪冷清的。” “从前叫月宫,是天界最孤寒的地方,嫦娥来天界以后就去了那里,躲着谁都不见。”羲和轻轻叹了口气,“广寒宫,那是她改的名字。” 广袤的孤寂,无边的寒冷,我想,嫦娥是不会见他了。 羲和细细打量我一番,确定我身上没伤,淡淡一笑:“天帝很担心,你没事就好。” “他在哪?”我问羲和,“他还欠我一个答案。” “他在天池边等你。”羲和怕我不知道天池在哪,多说了一句,“他说,就是从前被唤作‘化龙池’的地方。” 天池我不知道,但化龙池我熟。那是天界最大的一处水域,从前我开心了不开心了,都要来这里戏水,而且总会用尾巴打水,将水甩得很高很高。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便被女娲他们称为“化龙池”。 就这么想着,我凭着记忆来到了如今的天池,还没等我走进去,面前忽然凭空出现一个人。 金乌:“能跟你说几句吗?” 我对待孩子一向很有耐心,尤其是这种有阴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此刻我一定是满脸慈爱,笑道:“没问题。” 金乌咬牙道:“父亲不让我去,我还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金乌和大羿果真仇深,一点都盼不得大羿的好,在我跟他简单说明了情况之后,一直在念叨,希望嫦娥不要见他。 “你这样可不行。”我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才多大,不能总想着报仇。”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金乌突然发怒,冷峻的眼中射出火焰,几乎要燎着我的头发。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复又变化那个冷若冰霜的少年,不太自然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是对你。” “对谁都不行。”我正色道,“当初是你们有错在先,大羿这么做也是为了人界生灵。” “可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我要活下来!”金乌再一次红了眼,但和之前不一样,眼里不是火,而是泪。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若是阿宓那样的女人哭,我可以给一个怀抱;若是大羿那样的战士哭,我可以说几句安慰的话;若是冯夷那样的怂包哭,我甚至可以在一旁嘲讽;可金乌这样假装冷漠实则脆弱的孩子哭,我是真没办法。 好在金乌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没有察觉到我的局促。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倒了回去,声音中带着些颤抖:“都是因为我,哥哥们才破了轮值的规矩。” 我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应付地替他辩解:“十日同出错不在你一个……” “你什么都不知道!”金乌打断我,“是因为我胆怯,我不敢独自轮值,作为一只金乌,我甚至不敢飞升你说搞不搞笑?” 我笑不出来。 金乌已经沉浸在回忆中了:“我天生胆小恐高,哥哥们不到一百岁就开始轮值,只有我,一百岁都没学会飞,几乎成了天界的笑柄。母亲说我是因为先天不足的缘故,但我知道,那只是他们用来骗我的话。我不想被人嘲笑,于是偷偷找到大哥,想让他带我上天,大哥一向最严肃,也最宠我,可他也是我们几个中最守规矩的,只是让我别着急,待学会飞以后再跟他们上天。后来我找到九哥,他耳根子软,且灵力最低,发出的热量也最低,我和他加起来跟大哥差不多,他带着我,兴许不会被人发现。可九日一轮还是不够我增长见识的,于是我又陆续跟过其他几个哥哥,就这样,跟着哥哥们上天,成了我们几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小孩子想学本领是件好事,若只是带着个灵力甚微的小金乌,怎么至于惹出那么大麻烦来? 金乌的手一直放在腰间,抚摸着一串羽毛制成的装饰物,之前我没注意过,因为那羽毛和他的衣裳颜色差不多,都是玄色,几乎隐在衣摆里头。此刻仔细看去,却发现每根羽毛之间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数一数,刚好十根。 “后来父亲知道了,以为我已经学成,便安排我与哥哥们一道轮值。我太笨了,只会跟在哥哥身后,离了他们我什么都不是,可我害怕别人瞧不起,硬撑着没有拒绝。第一次轮值,我还没飞上天就掉了下来,最后是九哥替我的。从那之后,总会有一到两个哥哥跟在我身后陪我一起,他们刚开始还以为我不知道,后来我又摔过几次,总会有一个‘刚好路过的’接住我,另一个‘没什么事干的’去替我,我也就明白了。” “你有一群好哥哥。” 金乌想笑又笑不出来,扯了下嘴角表示赞同。 “久而久之,哥哥们发现了集体出行的好处,有人说话有人陪,一天很快就留过去了,比起一个人跑要有意思得多。” 说道这里我明白了,归根究底就是一群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惹出来的事。 “年轻时谁不爱打闹逞能,偏偏还有几个暴脾气,三哥和五哥一直是对头,他们俩隔三差五就要因为一件小事打一架。那日三哥答应带我出行,可五哥又为了一点小事和他争吵起来,我很没眼力见儿地催着三哥走,于是他们又打了起来,哥哥们都过来帮忙,我们一路打到了天上,把大哥他们全都惊动了。”说道这里,小金乌哽咽了,“也就是那一次,十日同出。” 我心头一颤,然后大羿射日,只留下他一个。 小金乌攥紧了腰间的饰物,连带着全身都有些颤抖:“三哥、五哥难得齐心,冲在最前面抵挡大弈的箭,别看他们打架打得凶,其实本事并不大,很快就死在大羿的连环箭下。大哥见势不妙,连忙叫我们逃跑,我飞不稳,最容易被大羿射中,可每当我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哥哥挡在我面前。先是飞得最快的六哥,他一直护着我,首当其冲;然后是二哥,他平日里话最少,但心最细,发现六哥护不住我了,很快来到我身边接替他的位置;再然后是九哥,他心软,甚至都没有还手,直接用身体替我挡箭;四哥、七哥、八哥,也因为掩护我们逃跑被乱箭射中;最后是大哥,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抵挡不住大羿,但若是丢下我们逃跑,保命绝对没问题的,可他没有。”说到这里,小金乌闭上了眼,好像在回忆那场惨痛的战事,握紧的拳头周围一阵一阵地发出金光,他在强忍。 “大羿最后用的是射杀九婴的那招,数箭同发,大哥将我护在身下,不知中了多少箭,我能感觉到我们在急速坠落,那会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这样的情景真是令人心碎,我有点跟他一起恨大羿了。 “我想,我不能让大哥就这么掉下去,于是我会飞了。” 惨痛的成长。 金乌从来没有主动攻击的意识,哪怕是遭到大弈灭绝式的射杀也只是尽力逃跑和躲避,仇恨不仅让他学会了飞,还让他学会了主动出击。如今的小金乌浑身是刺,对谁都充满着戒备心,对仇人更是满满的杀心。我有些担忧地看向他,生怕他将我归为大弈一方,毕竟我曾经帮助大弈欺骗了他。也许是大弈当众与我反目,他没有将我视作敌人,至少在我面前,他在忍耐,还好,他的本心并无杀戮。 “我一心想着要把大哥送回天宫去,于是拼命扇翅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看到大羿搭弓拉箭瞄准了我,箭几乎飞到我眼前,我使出全部灵力紧紧护住大哥,就像他之前护住我一样,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了,我想。最终,可怕的痛苦没有到来——父亲来了。” 我跟着他松了一口气,天帝真是来得太迟了。 金乌深吸一口气,喉头动了动,许久才从回忆中抽离:“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住了大羿狰狞的面孔。” 他的拳头攥紧,手背上、脖颈上、甚至额头上都冒出了青筋,几乎咬牙道:“我要报仇!” 此时此刻,我才搞清楚了这二人之间的仇怨,各有各的理由,只是一个太粗暴,一个太任性。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羲和。她冲我竖起一根手指,又朝金乌点了点头,示意我将金乌交给她。也好,我正愁不知如何宽慰,这是他们的家事,丧子之痛与杀兄之仇,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消化。 “你先去吧,他还在等你。”羲和小声道。 她的声音中带着点哭腔,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或许是听了金乌的话,勾起了对儿子们的思念,她还得强忍着痛苦,拉回深渊中的最后一个儿子,母亲,终究最是不易。 我将空间留个他们母子,沉默着走向天池。 如今这里与从前大不一样,池子里种上了各色水生的花草,沿着池边还架起了高高低低的长廊,以亭台隔断,以拱桥相连,看起来一点都不宽广了。 他在池中心最大的一处亭台上看着我,看我从池边弯弯绕绕地走过来。池中的水氤氲到廊上,隔着一层水汽,说来也奇怪,隔着这水汽,我竟看不清脚下的路,几次接近他,又几次绕开去,最终花了我想象中两倍的时间才走上那处亭台。 “你果真失了灵力。” 他的第一句话叫我听来好生伤感,难不成他故意在这迷宫一般的长廊尽头等着我,就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真的失了灵力? 见我不回答,天帝挥散了廊道上的水汽,连带着廊桥都不见了,只余我们容身的那处亭台悬在水面上。脚下是那个熟悉的化龙池,和从前一般宽广,水面漾起层层涟漪,灵动而安静,一望无边。 我惊讶地看向天帝,他却轻声道:“这是天池本来的面貌,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他这问题好生奇怪,这个地方原本是我的,我自然是记得的呀! 我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回答,于是依着本性,将尾巴甩出来,在池中扬起一道不大不小的水花。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我有些局促,发挥失常了,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摆,我赶紧将尾巴缩了回去。 “你一点都没变,应儿。” 他转头看向我,离我不过一臂之距,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面容。他的皮肤有点儿黄,额心有一点红,眼睛里总像是含着一汪水,清晰得能倒映出我的身影,与我之前见他那副冷若冰霜、严肃刻板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的眼珠一直盯着我没转,许久才眨一下,眨眼的同时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还叫我“应儿”,看来,我们果真是旧相识。 “涿鹿之战后你就失踪了,我们找了你五百多年,没想到在这儿重逢。” 可冯夷说他认识天帝,为何他会不知道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你知道冯夷吗?” 天帝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他,有些疑惑道:“那个娶亲的河伯?我自然是知道的,若不是……”说道这儿,他停住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严肃问道,“难道说,这五百多年你一直在他那里?” 听他这话的意思,冯夷不是他安排到我身边的,他甚至不知道我在河底沉睡之事。 “准确地说,他在守护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蹙起眉略一思量,似是在自言自语:“难怪当年我因为‘河伯娶亲’一事想处置冯夷却处置不了,他身上的精气分明就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天帝口中的“他”是谁?难道还有一个“他”? 我再次打量着他,他们的声音很像,面部轮廓也像,但他高我不到半个头,宽阔的肩膀多半是厚重的华服撑起来的,而梦中人足足高我一头,臂膀坚实有力,轻易能将我搂在怀中,我有些动摇了——他不是他。 想起梦中的约定,我决定再试探一下,于是朝他迈了半步,近到只隔两拳,用仅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记得你说,待你继位为天帝,就回来接我。” 天帝一瞬间有些惊愕,随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长吁一口气道:“那不是我,是太一。” 太虚(一) 听到这个答案,我先是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这倒免去了面对他已有妻儿的麻烦,可又提起了另外一口气——太一又是谁?为何我会忘记他?为何他没能继承天帝之位?为何他没有践行承诺回来接我? “天帝,我想……” 天帝打断我:“叫我阿俊吧,你从前都是这么叫的。” 我犹豫了一下,他毕竟是天帝,而且有妻儿,这么亲昵的叫法算怎么回事? “我叫你帝俊吧。” 许是觉出了我的距离感,失望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还是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我努力回忆着鸿蒙时期的一切,可找不到丝毫有关于“太一”的信息。而帝俊既然熟知我和太一,他一定也来自鸿蒙,巧的很,我也不记得他。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他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骗我?那时而出现的梦境又是怎么回事? 帝俊看我的神情变来变去,试探地问道:“关于他,关于我,你还记得多少?” 我闭着眼睛摇摇头。 他似乎有些失望,神情也变得更加严肃。 “若是这段回忆不好,你还希望记起吗?” 听起来,确实是我忘了。 “总归是自己的经历,为什么要忘?” 帝俊看向无边的化龙池:“忘记一段往事的理由很多,有的是因为太痛苦,有的是害怕成为牵绊,有的是为了成全别人。” “那我是哪种?” 帝俊犹豫了,许久才回答:“都不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总觉得里头含了几分愧疚。 “对不起。”他说,“你忘记,是因为我的自私。” 他盯着我许久的眼睛终于转开了,一挥手,化龙池又变回了天池,亭台水榭,水草莲花,碧波荡漾。 “我听说了大弈和宓妃、嫦娥之事,你放心,我不是他。” 怎么还跟大弈有关了?这话没头没尾的,我有些糊涂。 “应儿,只要你想,我会让你记起来的,关于太一,关于我。”他的语气很柔和,但并不亲昵,反而像哄孩子一般,“考虑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很谨慎,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伤到我一般,而事实是,我并不知道自己何时受过伤害,只是顺着他的话回答:“好。” 是夜,我留宿在了天宫,五百多年睡眠一直很好的我,居然失眠了。 我漫无目的地四处逛着,只觉得越来越冷,出来的时候没想着走这么远,外衣都没披,此刻有些后悔大半夜跑出来溜达。正准备离开,抬头却看到不远处悬着一处宫殿,上下笼罩着一层月色,冰凉而冷寂。 原来这寒冷不是因为穿少了,而是因为到了广寒宫。 嫦娥在里面吧?也不知她和大羿见过面了没有? 我没有见过嫦娥,但不止一次听大羿提起,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好奇,既然已经来了,何不去进去瞧瞧? 我紧了紧衣襟,拾阶而上,仿佛走了好远才来到那座散发着寒气的宫殿前。宫门的匾额上写着“广寒宫”三个字,果然是人界的字体,娟秀而单瘦,与宫殿主人的心灰意冷和孤单寂寞倒是相得益彰。 宫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从大门到二门,再到中院、长廊,四下皆是一片寂静,不见一人踪迹。 沿着长廊走到尽头,西边有一处园子,飘来阵阵桂花香,假山后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总算有人了,我想。 我并不敢惊动她,先在假山后头看了看,面前是一棵桂花树,簌簌地落着花瓣,一名女子坐在秋千上,她的衣裙雪白,时有细小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袖上。随着秋千摇晃,轻盈的裙袂飘起又落下,遮住大半个脸庞,若不是她怀里还抱着一只鼻头鲜红的兔子,几乎要隐匿在弥漫的白雾之中。兔子安静地窝在她的怀中,任凭主人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很享受这四下的安宁。可就在我露出脑袋的一瞬间,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敏锐地抬起脑袋看向我,黑色的眼珠子如玄玉一般,透亮而清澈,然后嗅了嗅他主人修长的手指,将她从臆想中唤醒。 秋千停了下来,女子放下怀中的兔子,转过头来朝假山后轻唤了一声:“尊客到访,何不出来相见?” 我知道自己藏不住,也没打算继续藏,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笑道:“长夜难眠,路过广寒宫,打扰了。” 女子朝我走来,她每靠近一步,周围的白雾便散去一些,直到她走到我面前,我才完完全全看清她的容貌。她身形单瘦,剑眉冷目,唯有唇间点了一点花红,头上只有简单的银色发饰,简单清爽,却也显得愈发冷艳。 她朝我微微一颔首,朱唇轻启:“广寒宫,嫦娥。” 我也朝她一回礼:“天池,庚辰。” 嫦娥面上无笑,语气却很轻柔:“我来天界不久,很多天神都不大识得,见谅。” “无妨。”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天界已不同往日,偌大的天宫,我只知道天池这一个地方,还好她不大识得天界诸神,不然我可就露馅了。 兔子蹭到我脚边,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大羿当初就是变成兔子跟我上天的!难不成…… 我拎起兔子的前脚,将他举到面前,轻声问:“你是大羿?” “他没有名字。”嫦娥的语气很冷淡,听不出一点波澜,好像“大羿”这个名字并不能激起她的情绪,这倒有些奇怪了。 “这兔子可爱得紧。”我放下兔子,起身对嫦娥道。 “我来广寒宫的时候他就在了,算是灵物吧,因而没敢轻易给他起名字。” 兔子看了看我们,蹬着小短腿跑到了一边,仿佛要向我证明他确实是灵物一般,两只后脚立着地,前脚举起了一根小棒槌,跟人一般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面前的小药钵。 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观察了好一会,见他捣药的姿势像模像样的,只是爪子太小,偶尔会拿不住棒槌,仓促间还会绕着药钵转几圈,红鼻子拱一拱帮追,然后继续捣药。 “果然是个灵物。” 但应该不会是大羿。 嫦娥走到我身边,她的脚步很轻,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你方才说‘大羿’,这个名字听起来太无情,不合适。” 我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本身听起来有多“无情”,许是嫦娥将自身的情绪带入其中。可瞧她的样子,分明不认识“大羿”这个人。 我试探性地问道:“大羿来过了?” “大羿是谁?”嫦娥一招手,兔子跳上她的臂弯,“广寒宫少有人来。” “你果真不识得他?” 嫦娥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兔子有些乏了,我送他回去,天神请自便。” 明显的逐客令,我讪讪地闭了嘴。也不知是嫦娥的冷侵染了广寒宫,还是广寒宫的寒浸染了嫦娥,此刻我只觉得这里更冷了。 走出广寒宫,背后的寒意不减,我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埋头往回赶,冷不丁眼前出现一双鞋,我赶紧收住脚步,差点撞到来人。 “抱歉。” “无妨。” 是羲和。 羲和的手搭在我肩头:“怎的这样就出来了?” 然后一件斗篷覆在我背上,再对上她柔和的目光,我顿时就觉得不冷了。 “多谢。” 羲和的微笑没来由地让人想亲近,原本我将她视作情敌,但自从知道了我和帝俊没有关系,待她的情谊便近了几分。我们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怎的走到这里来了?” “睡不着。”我心中存疑,直奔主题,“嫦娥好像不认得大羿。” 羲和停住脚步,眼睛一垂,似是酝酿着如何开口,然后将目光转向我:“她忘了。” “忘了?” 帝俊说,忘记一段往事的理由很多,她是因为什么呢? “嫦娥找过我,她一直知道大羿心中有一个人,也知道他找到了那个人,但她爱大羿,舍不得放手,舍不得成全,与其让自己痛苦、大羿左右为难,不如忘得干干净净。” 痛苦,牵绊,成全。帝俊说的三样嫦娥全占了,难怪她要忘。 我忽然想到一事,既然嫦娥忘了大羿,那他找来时,两人见面了吗? 羲和好像知道我想问什么,说道:“前尘已成过往,他们会有各自的未来。” 嫦娥忘了,大羿自然失望而归。尽管早就猜到这个结局,但没想到嫦娥会这般决绝。 “帝俊知道此事吗?” 羲和不置可否,只是望向广寒宫的方向。我思忖片刻,明白了一切。 也是,我多余问这个。大羿于帝俊有着杀子之仇,哪怕他再大度,也不会允准仇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逍遥快活,他一定是知道嫦娥忘了他,便是让他们见一面又能如何,正好找个借口叫大羿再不能来天宫。羲和也是,或许她帮嫦娥也有一定的私心,夫妻俩心照不宣,既成全了嫦娥,也体面地回绝了大羿。 勾起了羲和的伤心事,我们一路都不再多话,她将我送回住处便离开了。我彻底没了睡意,看着身边的云彩聚合又散开,直至东方出现第一缕霞光——小金乌开始司日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帝俊换了常服,显然,这身水蓝色的长袍更衬他的肤色,看上去没那么威严冷峻,反而增了几分儒雅俊秀之感。 帝俊道:“羲和说你去见了嫦娥。” “她虽然忘了痛苦的过往,但也失了美好的回忆,我不想跟她一样,守着孤寂与冷清而活。” 帝俊给我倒了杯水,笑道:“她不是还有只兔子嘛。”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可我笑不起来。 “我听大羿说过,他们在人界时便养过兔子。” “嫦娥虽失了记忆,但有些执念仍在。那只兔子并不是她来之前就有的,而是她来之后养的,捣药也是她驯的。她可以忘情,但她的潜意识不愿忘记大羿,不愿忘记他们之间的过往,不愿忘记让她飞升的不死药。”帝俊认真起来,看着我的眼睛道,“应儿,你想好了吗?” 我点点头:“你说你不是大羿,我也不是嫦娥,我想活得明白。” 帝俊将杯子推过来:“把这个喝了,能助你平复心绪。” 我听话地一仰而尽,他起身朝我一拱手:“先要跟你道个歉,是我封了你的记忆。” 他将手一翻,一块天帝御印出现在他手心上:“你说得没错,这天帝之位,原本是太一的。” “被你抢走了?” “不,是他放弃了。”帝俊道,“他听说你出事,天选还未完成就走了,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他为了我放弃天帝之位!我百感交集,我居然值得一个人为我放弃这么多,我和他之间,该是有多么的刻骨铭心啊?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如此一来,我就更不能忘了。 “涿鹿之战中,你受重伤失踪,后来太一也失踪了,除了去人界的共工和祝融,先神陆续归隐。我如愿赢了太一一回,做了天帝。五百多年过去,天界有了新的秩序,可也变了模样,再不是从前的天界了。” 就我听到的、看到的,如今多了很多天神,有了明确的分工,天界不仅要维持天地间的秩序,有时候还要解决人界解决不了的麻烦,他这个天帝当的着实不易。 我鼓励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说这个了。”帝俊摆摆手,面上容颜依旧,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沧桑,“你的逆鳞有伤,一次承受不住太多,我会将记忆慢慢还给你。你可以忘了我,但不能忘记太一。” 帝俊将我领到里间,那里有一张冰玉床,这是天宫的圣物,千年寒冰有助于聚集精气,帝俊带我来这里,是担心半片逆鳞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 我在冰玉床上坐下,并不如看上去那么冰凉,却果真安神静气,我的心绪渐渐平和。 “好在我们的精气同源,你只要跟着我,就不会受伤。”帝俊道,“我带你看咱们的过往。” 云巅上的薄雾渐渐浓厚。 太虚(二) 天地初开,一片混沌。 一缕薄雾从朦胧中飘出来,抚过山石,轻拂水面,悠悠地在天地间游荡。时光飞快地闪过,天和地越分越开,视野越发开阔,我瞧着这薄雾颇有灵性,在天地间乱窜,借着混沌中的精气不断充盈自身,一点一滴,逐渐变大。 我和帝俊慢慢靠近,那团薄雾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在我们面前停留了片刻,绕着转了两圈,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他。许是没有觉出危险,他直接穿过我们的神魂,朝最高的山头飞去。 “这就是太一。”帝俊笑道,“没想到他未成形时竟这般活泼。” 听他这话,成形以后的太一难道很严肃吗? 没等我发问,帝俊就把我拉了出来:“我们换一个地方看看。” 一望无际的水边,一位女子坐在岸边,水中泛起细微的波澜,一下一下拍击着她的脚——不对,是尾巴! “是母神!”我惊呼。 帝俊点点头。 一个孩童蹦跶着来到她身边,穿着一身与天空同色的衣衫,小脸肉嘟嘟的,四处张望着,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女娲揽他坐下,指着水面小声道:“轻点声。” 小童乖巧地在旁边坐下,问道:“她睡着了吗?” 女娲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好好照顾她,我一会就回来了。” 小童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时不时地朝水底里看去,我瞧了想笑:“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他这样宝贝。” 帝俊的表情有点儿古怪,摸了摸下巴道:“水底是你。” 这话我没法接,早知道就注意一下措辞了。 小童伸出手指在水里一划,水面上的雾气顿时全都散开,清晰可见水底的一切。果然,一条小龙在水底的石头上安安静静地躺着,随着尾巴不自觉的摆动,水面泛起小小的涟漪。 帝俊朝我笑笑:“你从小就喜欢甩尾巴。” “这是龙的本性。”我一本正经地解释。 小童几次想把小龙抱出来,每次快碰到她了,又缩回手来回头张望,好像生怕女娲回来说他。最后干脆趴在水边,静静地看着,嘴里嘟囔道:“母神说你睡够了就可以陪我玩,你什么时候才能睡够呀?” 我看得正起劲,一旁的帝俊却有些失落。 “你怎么了?” 帝俊苦笑道:“你们从小的缘分,一开始我就比不过他。” 我了然,所以,这个小童便是太一。 我拍拍他的肩:“你如今有羲和,我连他是谁都忘了,说起来,还是你们过得好。” 许是愧疚,帝俊的目光有些闪躲,又将我拉走了。 这次看到的太一又长大了些,没那么好动,脸颊上的婴儿肥褪去,眉目更加清晰了,眼神中的好奇却丝毫不减,正跟一尊泥捏的人偶面面相觑,微蹙着眉,道:“这玩意儿真的能跑能跳能说话吗?” 女娲将一团泥巴堆在泥偶的头顶上,仿着太一的样子给他捏了个一模一样的造型,然后从人偶后头站出来,不紧不慢地道:“还差一点。” “什么?” “我们皆是托胎于混沌,采纳天地精气而生,这泥偶虽得真身,但还差一个魂魄,若你能将自身精气分他一半,助他塑得魂魄,他就能跟咱们一样了。” 太一捏了捏鼻子问:“为何是我?” 女娲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道:“因为你本身就是一团精气,只要天地不散,不论少了多少都能再补回来。我当然也可以把自己的精气输给他,但若是那样,你和小应就没人照顾了。” “好吧,看在阿应的面子上。” 我哭笑不得,女娲明显在逗太一,他怎么一点都听不出来? 太一盯着那泥偶看了许久,然后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他额心一点,接着升到了半空中,采补了天地的一半精气,又将自己的一半精气抽出来,两相结合塑成魂,在女娲的帮助下灌入泥偶体内。不多久,一层泥膏脱落,一个完整的人走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往身边一看,这可不就是帝俊嘛!他竟然是女娲泥塑的!难怪他的精气与太一的精气相融。 帝俊:“没想到吧,我是母神塑的第一个人。” 女娲以泥土造人我是见过的,那些人不能飞,没有灵力,更不可能做天帝了。 “可你是神啊!” “我的精魂一半来自天地,另一半来自太一,是唯一一个泥身成神的先神。”帝俊一挥手,时间往后推了一百多年,“你接着看,这些是我的记忆。” 帝俊——此时应当叫“阿俊”——阿俊为了稳固精魂,在山间采纳精气,这是他成人以后每日要做的事。如今的阿俊已经有了完整的神魂,跟先神们并无二样,只是还不能很好地控制灵力,不能同太一一般自由变幻,亦不会驾驭风云水火。 阿俊正在修习召云术,习成后能自如召唤云朵,遮挡光亮或者集云布雨,这最基础的术法他却一直做不来,最多招来一缕薄雾,停留不到片刻也会因为灵力不支而散去。 太一叼着一根草,蹲在一旁看他修习——失败——懊恼,然后接着修习——失败——懊恼,在他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以后,有些挑衅似的一挥手:“你瞧我的。”然后把方才他不得要领的召云术使了一遍,满天的云朵迅速聚集起来,在阿俊头顶上摆了几个造型,打着滚儿朝他涌来,吓得他差点摔一个屁股蹲儿,太一却在一旁拍手大笑。 “万物皆由天地而生,太一的神魂是鸿蒙时期天地间的精气所塑,脱胎于盘古之身,召唤风云水火便同使唤自己的手足尾巴翅膀一般,你跟他虽然神魂一样,但灵力不是天生的,他以这个来取笑你,着实不大厚道。”我评论道。 “他其实是在帮我。” 帝俊说得没错,太一的玩闹很有限度,他与阿俊并排坐下,颇有耐心地同他讲道理:“你不要灰心,你瞧,共工、祝融他们也要日日修习,几百年了还掌握不了控水御火的本事;昆仑、西王母守着一堆破石头、烂泥巴,跟你完全不能相比;至于阿应,她整日玩乐,根本……” 太一话音未落,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掀翻在地,他狼狈地爬起来正准备理论,却见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你说我什么?” 太一方才的威风荡然无存,拍拍身上的灰,收起那副说教的口气,好言好语道:“我方才说,我们几个中最有出息的就是阿应了,这变幻的本领连我都比不上。” “哼,谅你也不敢说我的坏话。”二人身边凭空出现一人,头上长着犄角,身后的尾巴翘得老高,明明是抬头仰视着太一,却偏偏是一副睥睨的神情。 我一惊!这不是我吗? 身旁的帝俊强压着笑,我有点儿脸红。大家谁都知道,太一生来无定形,本就最擅长变幻,我居然舔着脸承认自己比他懂变幻,丝毫听不出他言语间的嘲讽之意,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大言不惭的应龙将阿俊拉到一旁,小声问道:“他都教你些什么了?” 阿俊本性木讷,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太笨了,什么都没学会。” “分明是他不会教!”应龙生怕太一听不见似的,大着嗓门喊,“阿俊,你以后就跟着我,我带你修习,保准你学得又快又多。” 太一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应龙道:“你都会些什么?” 应龙理直气壮:“我会飞。” 太一毫不留情地戳穿:“因为你有翅膀。” 阿俊没有翅膀。 “我会浮水。” “因为你有尾巴。” 阿俊没有尾巴。 “我……我还会变幻。” 太一得意地一扬脑袋:“巧了,我强项。” “你——” 应龙气不过,冲过去就要跟太一干架,我捂住眼睛,赶紧拉着帝俊跑开了:“去看下一段,去看下一段。” 帝俊带我来到一片竹林,我记得这里,这是伏羲的住处。 “我记得,从前经常来这里。” “那你还记得来做什么吗?” 帝俊的问话难倒我了,我记得这个地方,却记不得发生过什么,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里发生过的事跟太一和帝俊有关。 “没关系,咱们去看看。” 我们走进竹林深处,山石之间有一间小屋,伏羲的面前摆了一块木板,正在上头写写画画。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龙和太一推搡着走进来,在女娲和伏羲面前,他们还是不敢打闹。 “来了。”伏羲盯着木板上的图,冲他们招招手,“过来看看。” 两人都是好奇心极重,想着是什么新鲜物什,两三步跑过去看,图上是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头勾着几根线。两人脑袋对脑袋地琢磨了一阵,到底没明白伏羲画了个什么。 “女娲说你们俩性子太野,让我替你们收一收,我也不会管孩子,正好前段时间琢磨了件小玩意儿,要的就是细心,正好,你们来帮我。” 一听伏羲这话,太一和应龙同时泄了气,要他们静下心来做一件细致活儿,女娲和伏羲果真掐得准他们的命脉。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目光,确定了一起逃跑,伏羲早就知道他们的小心思:“我的要求不高,什么时候做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出这竹林。” 听到这儿,二人迈出去的半只脚同时收了回来,伏羲的本事他们是知道的,他说做成之前走不出竹林,他们就一定走不出这竹林,与其在琢磨逃跑上下功夫,还不如老老实实干活,或许还能早一点出去。 应龙拿脚尖踢了踢太一:“喂,去把图拿过来。” “你为什么不去?”太一抱怨着,还是将图递了过来。 这会他们看清了,木板并不单是长长的一块,而是有一定的形状,线也不是一般的线,紧紧的绷在木头上,甚至还有粗细之分。总之,看上去并不那么简单。 “开始吧。” 伏羲给我们布置了第一项任务:砍树。 伏羲的树林里不止有竹子,竹子后头便是各种各样的树,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长叶子的不长叶子的,结果子的不结果子的,什么样的都有。 应龙头一次来这里,好奇地跑来跑去,看到小花要摸一摸,看到果子要尝一尝,看到粗壮的大树还要抱一抱。 “这花长得奇怪,怎么还带刺……嘶!” “怎么了?” “流血了。” 太一连忙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应龙的手指塞进自己嘴里含着。 “你做什么?”应龙莫名其妙。 “龙血有助于充盈精气,增长灵力,可不能浪费。”太一含糊不清地说道。 听他这话,应龙气得不行,把手指抽回来自己含着:“浪费也不能便宜你!” “瞧你那小气样儿,我还不稀罕呢。”太一摇着步子走开了。 应龙吮了半天也没尝出血味来,将手指抽出来一看,原来伤口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个小红点。 太一用拇指在嘴边刮了一下,舔舔嘴角,朝她眨眨眼,笑得颇有几分挑衅之味。应龙十分懊恼:到底还是便宜这小子了。 应龙带着怨气砍树,一不小心砍到了自己腿上,这会可不是破了一点点皮,腿上划了一道巴掌长的刀痕,血一下就流出来了。 “哎呀!” “又怎……”太一话音未落,看到应龙已经瘫坐在地上,把斧头一扔就奔了过来。 “你……啊……”应龙往后退了半步,扯到伤口,血已经流到了地上。 “别动。”太一一把按住她。 “这下你高兴了!”应龙抡着拳头不想让他靠近,却被太一一把攥在手心:“叫你别动。” 看到太一难得认真的样子,应龙果然听话了。太一捡起地上的斧头,在自己手上割了一刀,然后将伤口覆在应龙的伤口上。 “嘶——你做什么?”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太一顺着应龙的伤口抚过,血立即止住了,没多久伤口自动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好了。”太一将自己的伤口放进口中含着,哼唧道,“下次再不小心,我就不帮你了。” 应龙想了想,将自己的胳膊伸到他面前。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龙血补精气吗?你咬我一口就好了。” “骗你的。”太一哭笑不得,“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我……” 太一匆匆打断她:“别说话,别脸红,别看我。” 应龙见他目光躲闪,心中明白了三分,也别过头去不看他。 帝俊道:“太一的体内全是至纯精气,愈合疗伤是他天生的本领。” 我问:“那他岂不是永远不会受伤?” “不,他在伤别人的时候,自身会受到同等程度的反噬,只是不会伤及性命而已,但承受的痛苦只增不减,所以他从不轻易伤人。”帝俊的眉心不自然地一紧,不知在想什么,顿了顿,方才小声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我知道吗?” 帝俊扭过脸,看到我认真发问的模样,眉心的褶皱又重了些,目光深邃得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光景。太一曾是天帝候选人,隐藏自己的弱点是高位者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别人不知道是情有可原,但他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应龙吗?帝俊说不准。 许久,只见他眉头一松,叹了口气道:“应当,也不知道吧。” 太虚(三) 我们把目光继续投向竹林。两人砍了三个月的树,几乎将林子里的树种全都砍了个遍,把伏羲的院子堆得满满当当,这才得到了第二项任务:拉线。 伏羲对这线的要求极高,要又细又结实,能绷得紧紧的,勾一下还会响。 太一嫌弃应龙笨手笨脚,把拉线的事情揽过来自己做,只让她在一旁试那些线是否满足伏羲的要求。结果就是,太一抽丝、淘洗、纺线、拉丝,忙得满头大汗,应龙坐在一旁翘着尾巴看,时不时帮他打一点下手。实在没事做,就指手画脚地瞎指挥,太一难得好脾气,甚少还嘴。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个月,伏羲已经试出了最合适的木材,太一的线也做好了。 未免功亏一篑,最后一步只能是伏羲自己来,也就是把那些线缠到木板上。太一和应龙一边一个,蹲在地上看。伏羲在两头做了个凸起,将五根细线一根一根绷紧,相互之间留出一点间隔,那五根细线就好似悬在木板上一般。 “这是什么?” 应龙和太一隔着细线,好奇地张望着,一不小心四目相对,穿过细线与木板之间矮矮的缝隙,应龙看到太一的目光中只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中也只有他的眸子。 伏羲瞧见了这微妙的一刻,拈着下巴笑道:“就叫它‘琴’吧。” 这时,女娲领着阿俊走了进来:“伏羲,阿俊一个人太无聊,让他们一处吧。” 两人红了脸,局促地站起来。 帝俊看向我:“我觉得我来得挺不是时候的。” 我挠挠头,干笑两声。 看到这儿,我的心绪跟当初的应龙一般乱,满脑子都是太一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那么空灵,仿佛能装下整个天地,让人一脚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只会无休止地坠落、坠落、坠落。接下来的场景只是在眼前闪过,并未在心头留下过多的印象,左不过就是伏羲教三人习琴,太一和应龙感情微妙,阿俊本性安静,连打闹都少了。 “你和太一学了好久都没什么长进,父神只说我颇有天赋,也就就是从那次开始,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如太一,从而激发了我的好胜心。”帝俊道,“后来我才明白,哪里是他学不会,根本就是心神不宁。” 帝俊忽然问我:“你记不记得你有一把琴,叫‘龙吟’的。” 我摇摇头。 “那是太一亲手为你斫的。”帝俊手一抹,面前出现了太一斫琴的场景,“他找借口晚些离开,就是为了给你这斫把‘龙吟’,好像还作了首曲子。” “那把琴呢?” 帝俊沉默了片刻,答非所问:“于我而言,父神教的是‘琴’,于他而言,父神教的是‘情’。” 不知又过了几百年,此时的太一、阿俊和我都已经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太一稳重了不少,阿俊也不再呆呆傻傻,我也不会藏不住犄角和尾巴,诸神也都各自修炼成形,天界以女娲和伏羲为首,再有我、太一、阿俊、昆仑、西王母、共工、祝融等,还多了好几只小神兽。天地精气充盈,大家的灵力渐长,每日串门不用担心回不去,相互之间的较量可以不分胜负地打上十天半个月。随着天地间的生灵渐多,女娲和伏羲两个人照顾不过来,便想着大家分一分,各自协管一项事务。 我喜欢水,本来打算跟女娲说让我司水的,没想到让共工知道了,他一向喜欢跟别人抢,也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抢在我之前跟女娲说了,我自然没能如愿以偿。 祝融是个暴脾气,历来看不惯共工的做派,一直跟他是对头,一听说共工司水,赶忙就跟伏羲说自己要司火。女娲和伏羲商量过,发觉这俩灵力不相上下,既然水火不容,刚好平衡他们之间的打斗,不至于毁了天地间的和气。 我喜欢热闹,伏羲提议让我司战,估计是觉得天地太平得很,本就没什么战事,我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昆仑最为稳重,又一贯喜静,伏羲便让他去镇守群山。 西王母跟着女娲,阿俊跟着伏羲。太一没地方去,就跟着我,说是司战容易受伤,他能给治。 我和帝俊脸不红地听了一回伏羲和女娲的私房夜话。 伏羲:“这偌大的天地间只有我们几个,难免有些孤寂。你瞧瞧昆仑,总是自个儿呆着,都快变回石头了,总这么下去也不行啊。” 女娲:“我几百年前泥塑阿俊时就是这么打算的,你看阿俊如今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但你知道,这事儿单凭我可不行。” 女娲的神情变得凝重,视线看向屋内。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有点儿眼熟,仔细一看,居然是后土! 难道后土也是泥塑的?可在我的记忆中,后土这会儿还没有出现呀! 帝俊开口解了我的疑惑:“这事儿我也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女娲仿着太一度我精气凝聚神魂的法子替后土聚魂,但她与太一的精气毕竟不同,后土的魂是凝成了,但她一直没能醒来。” 听他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后土一出现就是成人姿态,并不似我们几个一般从幼体长大,原来不是从未成长,而是一直未醒。 伏羲沉默了片刻,许久方才道:“和太一商量一下吧,这事还得靠他。” 帝俊的表情有些不对,我们几个都是天生地养出来的,他或许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果然,他开口道:“我和你们不一样。”声音中带了一点悲戚,“没有太一就不会有我,我始终在他之下。” 我连忙安慰:“怎会,如今你才是天帝,是天界中最尊贵的神。” 我们踩在云中,四下皆是虚空,帝俊环顾四周,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有霸气,有悲悯,更有不甘。 “尊贵都是自己给的,即便是太一没有放弃这个位置,我也不一定会输。” 帝俊的话有点置气的意思,也没管我是不是还在听女娲和伏羲的对话,直接带着我离开了这里,我没有听到它们后来说了些什么,不禁好奇问道:“既然母神说要仿着你的模样造人,为何后来没有出现你这样的神呢?” “坦白说,我有私心,于是一直拖着太一跟我比试,没能让他去帮助母神。” 他挥手扫过一两百年的光景,多是阿俊与太一的较量,我看着他从不敌太一十之一二,到能拆解几十上百招,到最后的不相上下。阿俊身上的精气愈发浓厚,不单是从太一身上来的,更有他自己从天地间采纳的,两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半点看不出阿俊同我们的区别。刺激使他迅速成长。 帝俊之前说他和太一一直争高低,初衷并不是因为我,一方面是因为神魂的缘故,他不想永远活在太一的阴影之下;另一方面是他不愿意太一帮女娲造人,出现更多的他。至于我,只是他同太一比试的一个借口罢了。想通了这一点,我有点惋惜,我这么大一条龙,居然成了他们比试的工具;但同时又有点庆幸,还好帝俊对我没有动情,不然解决起来可麻烦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略过那些场景,问道:“太一的精气便是天地的精气,他能造人是不假,但母神是天地之母,不可能比不上太一呀!” “你说错了一点,太一造的是神,他能造出的神魂有限,千百年的精气才能分出一半塑成一个我,后土没这么好运,故而一直沉睡。所以母神后来选择了造人,人与神不同,只要天地之母赋予慈爱,人便能成活。” 慈爱是没有限度的,也就是说,只要她想,就能拥有数万子女——女娲造人才是真正的大爱。 帝俊忽然严肃起来:“但人就是人,与神天生不一样,我成为天帝以后的第一条旨意就是‘先神不能直接造神’。”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由人度化而成的天神,必须死而后生,没有经历过磨砺和痛苦的人没有资格成神。 但我又想起一事:“我听说羲和是……” “她是我的意外。”有句话在帝俊的喉头里滚动了几圈,慢慢吐出,“更是我的命数。” 是啊,帝俊那么爱羲和,怎么舍得她死?于是不惜违背自己作为天帝的第一条旨意,在羲和还是活人的时候,度以精气助她凝精魂成天神。 “我和羲和花了三百多年才得到天界和人界的认可,这期间,我们付出了太多代价,包括孩子们。”说道这儿,帝俊的目光暗淡了下来。 我自出世起便相信,天在上地在下,一切皆有因果,哪怕是天帝也不能率性而为。 “看点别的吧。” 应龙喜欢睡觉,多爱待在化龙池底睡得昏天黑地。可太一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最喜欢做的就是把应龙从水底捞出来,带着她四处游荡。 好在应龙,也就是我,没什么起床气,不然太一早被打散八百回了。 “咱们去哪呀?”应龙还没有完全清醒,窝在太一化成的云朵中间,眯着眼睛问。 “不周山,昆仑今日出山了,咱们去会会他。” 太一话音未落,应龙的瞌睡瞬间就醒了:“昆仑终于肯出山了!父神说他去凝聚天下山灵,不周山还只是第一座,他在这一呆就是两百年,我还以为他已经变成石头了!” “可不是嘛!当初咱们分开的时候,他还没我高呢,这会儿肯定没我结实。”太一得意起来,化形的云朵便有些飘,若不是应龙的瞌睡醒的及时,展开翅膀帮衬着,这会儿肯定早被他甩了下去。 应龙嫌弃了太一几句,太一索性化成人形骑在应龙身上,理所当然地享受后半程旅途。应龙也没那么好脾气,突然就化成人形,让太一也尝了一次从天上往下掉的滋味。两人打打闹闹地多花了一半的时间才到不周山,昆仑已经在山脚下等了他们许久。 看到二人拖拖沓沓地来到自己面前,昆仑皱了眉,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点冷峻:“两百年了,没什么长进。” 听了这话,应龙感到痛心疾首:“都这么久没见了,能不能有一句温暖的开场?” 昆仑拍了拍青色的衣摆,表示废话不多说,要走就走。 见他站起来了,太一两三步来到他身边,发现他并不如想象中一般比自己矮,而且肩背板正,看起来比自己还英武,连忙心虚地踮起脚尖,勉强保持与他等高。 一切都被应龙看在眼里,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来。 “有什么好笑的。”太一一本正经地呼了应龙一巴掌,然后与昆仑保持着看不出差距的距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道,“来都来了,你是不是带我们看看你做的山灵?” 昆仑自诩比太一沉稳许多,并不把这点儿玩笑放在眼里,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不周山通天达地,他的山灵尤其珍贵,此刻还未完全化形。” “不是吧,都两百年了还未化形?是你的本事不够吧?”太一逮着机会就要损一损昆仑,好把失掉的面子找补回来。 昆仑还未开口,太一身后的山崖上忽然滚下来一块巨石,太一几步跳跃躲了过去,却被巨石带下来的沙尘蒙了眼睛,抓着应龙帮他吹。 昆仑冷笑道:“换做是你,只怕还要两百年。” 太一眯着一只眼,不服气道:“这是你的地盘,有本事去天上比试?” “我为何要同你比试?” 更多的石头从山崖上砸下来,昆仑迈开四方步,稳稳当当地从石头中间穿过,青色的衣衫甚至不沾染一点尘埃。 “带你们去下一处山脉,玩够了就自己回去,我没有功夫跟你们耗。” 应龙拖着眯眼的太一左闪右躲,有点儿狼狈地跟上昆仑的步伐。 昆仑果然充分显示了什么叫“自己的地盘”,他在山间优哉游哉,却把应龙和太一折腾得够呛。不过闹归闹,昆仑是个重情义的,闭关前还不忘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这座山不会太久,到时候你们来,带你们看成形的山灵。” 第二日一早,应龙醒来时吓了一跳——旁边居然躺了一条龙! “你谁?” “是我。”太一的声音吹动着龙须飘出来。 “你怎么睡我这儿了?” “昨晚太累,懒得回去。”太一翻了个身,嘟囔着抱怨道,“睡水底还得变成龙,真麻烦。” 这话里怎么就没听出丝毫“麻烦”来?应龙一尾巴将他甩上了岸。 太虚(四) “快点快点,西王母最不喜欢迟到的了。” 应龙不停地催促,太一已是气喘吁吁,小声嘀咕道:“若不是你,我早就到了。” 应龙装作没听到。他们约定好要去看人,如今女娲不在,西王母暂时替她照看这些人。西王母脾气古怪,平日里也只同女娲好,对旁人都是爱答不理的,但他们都知道,西王母心软,只要多说几句好话,她还是会依着对方的。于是好说歹说,西王母总算答应带他们去瞧一瞧这些跟自己不太一样的凡人。 他们来到旷野中的一个部落,背靠着一座巨石堆积成的小山而居,这里离水源远,离树林远,草木难生,砂石遍地,不是个适宜居住的所在,多半是被其他部族排挤、赶出来的。男人们多去很远的地方打猎,若是运气好有收获,十天半个月能回家一次,若是运气不好,在山中被野兽撕碎就此回不去的也有。女人们每日要去十里外担水,部族中多是老人孩子在家,若是遇上其他部族入侵,只怕是会全族覆灭。 几个人步履匆匆,从一处挂着草席的洞中进进出出,这个洞是人为搭建起来的,就在巨石山底下,给人一种随时要坍塌的感觉。里头传出女人痛苦不堪的喊叫声,还有几个进不去的,在洞门口指指点点,摇头叹气。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声,一名妇人高兴地抱着孩子出来,给其他人看这个新出来的小家伙。还没等众人夸赞完这个孩子有多俊俏,另一名妇人满手鲜血的出来,伤心地宣告孩子母亲的死讯。他们隔壁的一户人家,看上去也不太富足,但好歹有间茅草屋,门口倚着个老人,说是门,其实也不过是一块用来挡风雨的木板。老人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摸到石头上坐下,咳得浑身颤抖,用手去捂自己的嘴,却是满手血痰。老人见怪不怪地在地上抹了一把,用沙子将血擦去,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别说太一和应龙看了说不出话来,我和帝俊看着都陷入了沉默。 “这便是凡人的‘生老病死’。”西王母道。 神是没有生老病死的,太一和应龙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并且直观地感受到凡人对于这四个字的无力抗争,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原本出来玩乐的心情荡然无存。 西王母问:“还想看点别的吗?” 太一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应龙揪着自己的衣襟,朝西王母点点头。 这回是一处比较昌盛的部族。有水有山林,首领甚至住着一处带院子的大房子。部族中好像有什么喜事,首领家中全是扛着礼物的人,迎进送出地道贺。屋内几个妇人围着一个年轻女子,给她穿上好看又复杂的衣裳,往她脸上抹东西,往她身上挂装饰物,还在她手中塞各种小玩意儿。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唯有那年轻女子不快乐。外头有人高喊了句什么,所有人都开始起哄,然后唱歌,妇人们拥着女子出了房间,立马被众人围住了,笑笑闹闹地把女子往一个男人身边推。男人也是个爽朗的,直接将女子抱出了大门,众人往他们身上扔果子花瓣,首领在一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这是人界的婚礼。”西王母解释道,“婚后,男女结合,人就能自行繁衍后代。” 这样热闹的婚礼我也是第一次见,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帝俊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奇怪。 太一和应龙跟着热闹的人群去了男人的家中,女子被男人直接抱进了房中,然后就出去应付他的朋友们。当屋内只有那女子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哭了,而且哭的特别伤心。 应龙不解地看着太一,太一不解地看着西王母,西王母并不说话,示意他们自行理解。 没多久,只见房间的窗户被粗暴地打开了,另一个稍微矮瘦的男人从外头探进来,女子看到他马上就不哭了,而且有些明显的激动,一个劲儿地埋怨对方为什么才来。男人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不停劝说女人跟他走,两人拉拉扯扯一阵,女子总算答应逃跑,扔掉身上挂着的零碎东西,在男人的帮助下从窗户口爬了出去,手拉着手跑了。此时的女子虽然有点害怕,但难掩她内心的喜悦,整一天都没有见她笑过,此时和这个人在一起,她明显轻快活泼了许多。可好景不长,没多久,女子的新婚夫君便带人追上来了,矮瘦的男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两个人被抓了回去。女子的首领父亲也来了,女子苦苦哀求,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人被父亲和夫君当场杀死,而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仍旧将她关进新房之中。那一夜,新房中传来阵阵哭喊和惨叫,所有人都置若罔闻,该跳舞的跳舞,该唱歌的唱歌,欢笑吵闹直到天亮。 “爱别离,求不得。”西王母若有所思地看向太一和应龙,“人有太多身不由己,其实神也是,把握当下,珍惜眼前人,在能爱的时候放肆爱,总比错过以后后悔要好。” 太一偷眼看向身旁的应龙,放在身后的手想要靠近,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缩了回去,反复好几次,但应龙并没有注意到。 从人界回来,西王母又道:“人界还有好多故事,你们以后都会遇到的,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为神,才能做好一个神。” 这话有些深奥,太一和应龙一知半解,堵着半心的疑问和半心的忧愁回去了。 隔天一早,应龙再次受到了惊吓——旁边躺了一只龙头人身的怪物! “你谁?” “是我。”太一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巨大的龙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哦,昨晚太累,还没变完就睡着了。” “怎么不先变尾巴?呛死你。”应龙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的龙须,甩着尾巴自个儿上岸了。 共工和祝融又吵架了,女娲让应龙去劝架,太一跟着去了。这俩真是天生的冤家,从天上打到地上,水火乱飞,应龙一个拉架收拾残局的都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好像还有再战八百回合的力气。因此还在回家的路上,应龙就睡着了。 隔天醒来的时候,应龙习以为常地受到了惊吓——她竟然不是在自己的化龙池! “这哪?” “你睡糊涂了?”熟悉的声音出现,“这是天上。” 应龙揉揉眼,身下果然是云床,软软的,还挺舒服。 但她清醒过来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太一打着哈欠道:“昨晚太累,就没有送你回去了。” 看到这儿,我不由得感慨——高,实在是高。 “难怪那段时间他一直比不过我,原来净不干正事。” 在我看来,阿俊在一件事上一直没有赢过太一——那便是应龙。 从帝俊陆续给我展示的回忆看来,每当他们同时出现在应龙面前时,不论是好吃的、好玩的,还是挑对手、选搭档,她的选择永远是太一。阿俊一次次在她面前表现,甚至于模仿太一的举动,仍然得不到她的青眼。 “他不是比不过你,他是分心了。” 帝俊看向我,莫名其妙地笑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好像护了个短,连忙住嘴不说话。 帝俊把笑意憋了回去:“好吧,接着看正事。” 化龙池边,应龙正在开心地进行着她最喜欢的甩尾游戏,或将水花溅起十尺高,或在河面打出几丈宽的波浪,或以灵力驱动池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水球,将自己包裹其中。水球晶莹光亮,应龙让水球在水面上滚来滚去,自己在里头玩的不亦乐乎。玩累了就躺在水面上,全身放松地飘着,透过水球,可以看到天上。应龙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帝俊不解:“在想什么呢?” 熟悉的感觉充斥着我的全身,我能听到应龙听到的,能看到她看到的,能感受到她感受到的,甚至连她在想什么都一清二楚——她就是过去的我啊。 “在想太一。”我轻声回答。 天空变了颜色,先是透过一缕金色的霞光,周边晕染出一圈粉色的柔光,不刺眼,让人觉得温暖,更多了点期待。随着金光渐渐暗淡,粉色逐渐扩散,一朵巨大的云飘过来,映衬着霞光不停地变幻着样子,最后变成一条小龙,甩着尾巴飞走了。看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可不就是应龙方才的样子嘛!不多久,云彩的颜色越来越深,弥散至整片天空,连绵的山峦全都笼罩着一层霞光,天边如同被火燎过一般,红得灿烂而热烈。太一就从那片红光中走来,走向应龙,走向我。 “喜欢吗?” “喜欢。”我和画面中的应龙同时回答,带着同样的欣喜、同样的激动、甚至同样的满面红光。 太一扬起半边脸:“喜欢还不表示一下?” 应龙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太一又转过另外一边脸:“这边。” 应龙将手背起来,转过身去,傲娇地道:“不给了。” 太一眉头一压,单手将应龙捞到自己怀中,从背后抱着,在她耳边道:“不给哪也不许去。” 应龙叫他吹得耳朵痒,挤着肩膀笑道:“痒。” “痒就对了。” 太一将手伸到她的胳肢窝下,应龙笑得几乎站不住,若不是被太一一只手圈着,早就滚到化龙池里去了。她也不甘示弱,充分发挥自己比太一多两个翅膀的优势,反手挠了回去,太一终也撑不住,膝盖一软,两人滚到了地上。 笑闹是个体力活,终是累到两个人都闹不动了,肩并肩躺着看天。此时的天空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澄澈而透明,时而有云雾飘过。 “再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太一手一挥,大片黑云涌过来,天空顿时就黑了,应龙有点儿慌,勾住太一的衣角:“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急。”太一握住应龙的手,朝天空一指,“你再看。” 黑色的天空中多了许多亮晶晶的小点,一闪一闪的,映衬着无边的夜幕,神秘而诱人。 “这叫星光。”太一的头碰着应龙的头,“属于我们的星光。” 黑暗中,太一感觉到自己的面颊被人啄了一下,软软的,凉凉的,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细微的星光洒下来,身边人变得朦胧而神秘,唯有眼中映衬着忽明忽暗的闪烁,显得更加灵动可人。太一忍不住亲了回去,唇瓣触碰的瞬间,轻柔而谨慎,在感受到对方不排斥以后,逐渐变得大胆,先是试探性地在上唇蹭了蹭,又在下唇磨了磨,应龙小心地给着回应,这让太一变得更加放肆,索性将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以嘴唇□□着她的嘴唇,在感受到对方呼吸加速的同时,情不自禁地想要撬开她的牙齿,恨不能与她一同呼吸。 应龙的脸渐渐红润,耳根和脖颈也因心跳加速而变红,窒息感仿佛同时也要将我淹没。我也想太一了,这些年他在哪儿?过得好不好?为什么我们会分开?为什么不履行承诺来找我? “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帝俊:“你还记得屏翳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帝俊斟词酌句道:“那是天界和人界的一场灾难……” 太虚(五) 一切起因于一个叫‘屏翳’的凶兽。 女娲神情凝重地找到应龙:“屏翳为祸两界,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击杀凶兽本是应龙的职责,但她此刻十分抵触:“我做不到。” 女娲异常严肃:“你司战多年,该知晓轻重。” 应龙显然不打算卖女娲这个面子,满眼通红地冲女娲吼道:“你明明知道屏翳他……为什么要逼我?” 我不解地看了帝俊一眼,他没有直接回答,不动声色地转向另一个画面:一只通体漆黑的凶兽正在喷火,天界已然是一片火海,只有一望无垠的化龙池幸免于难。奇怪的是,天界竟无人出来阻拦。凶兽在天界放完火,又将魔爪伸向了人界,他四处以雷电击山,劈开无数山峦,巨石滚向山脚的部族,人类避无可避,砸碎的骨血将山间流出的溪流尽数染红。凶兽似乎还没尽兴,他掀起惊涛骇浪,冲毁无数房屋村庄,又企图聚云降雨,配合打雷闪电,将人们一并击杀在水中。 天界和人界何曾这样过?!我看得胆战心惊,果真是一头凶兽! 正当他准备降雨引雷之时,一阵飓风刮来,乌云全部散尽。凶兽极为不满,怒气冲天,仰头喷出一股大火,狂叫不止。 云海一层一层涌过来,压住了凶兽喷出的大火,将他围困其中,逐渐缩小包围圈。我看到,太一出现在云层之巅。 “休要继续作恶!屏翳!”太一的声音深沉有力,耳膜被重重地敲击,连带着头脑也有些嗡鸣,给人一种厚重的压迫感,似乎还带了点隐忍的压抑。我之前从未听到过他这样说话,更不曾感受过他身上的这股镇压之感。 凶兽没有听懂这声呼唤,只是在太一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有片刻迟疑,太一逮住这个难得的时机,用云层将他团团包住,紧紧压制。 名为屏翳的凶兽怒吼着,企图从束缚中挣扎,却抵不住太一操控天地精气将他紧困其中。一黑一白两股灵力争斗,太一始终压屏翳一层。 在他们僵持期间,山峦合拢,巨石归位——昆仑来了。洪水褪去——共工来了,大火熄灭——祝融来了。他们二人难得齐心合力一次。 不多久,原本不知所踪的众神也都出来了,我跟着松了口气,一切仿佛都在向好发展,只需多坚持一阵,众神就能合力将这凶兽镇压。 可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屏翳!” 这个声音何其耳熟!我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愣在当下。太一显然也愣住了,手一松,处于下风的屏翳趁机反扑,突破云阵,将分了心的太一打出几十丈远。 应龙忽然出现,没有关心受伤的太一,却是转向屏翳,红着眼看向他:“屏翳,你不认得我了吗?” 屏翳周身的黑气忽然散开,张大着嘴,既没有喷火,也没有闪电。我这才看清这个凶兽的真正模样,也明白了应龙为何说她下不去手——屏翳的真身是一条龙,同族相亲,她自然下不去手。 然而只是一瞬,屏翳立刻又丧失了理智,而且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比之前任何一次更甚。他仰天怒吼,喷出万丈高的火焰,黑气骤浓,扩散至整个天空。刹那间,天地间一片黑暗,众神一拥而上,唯见噼啪乱窜的闪电,和铺天盖地的大火。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等得着急,我能听到女娲、伏羲、阿俊、昆仑、共工、祝融的声音,就是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干着急,也不知是在急这场大战的战况,还是在急屏翳的下场。 帝俊轻轻在我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像是安慰,随即对我说了句话,可眼前太吵,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帝俊似乎加快了打斗的进度,眼前的黑气散开,我看到女娲、伏羲、阿俊和西王母从四方镇压着完全癫狂的屏翳。 太一正准备上前,应龙拦在他与屏翳之间,恶狠狠地盯着太一,她的眼眶中含着泪,眼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好像只要太一敢对屏翳动手,她会毫不犹豫地与太一对抗。太一看向应龙身后的屏翳,脚步也犹豫下来,紧紧攥住的拳头松开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咬紧牙关说不出一个字。 应龙转过头去,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起来。黑气中的屏翳十分痛苦,四肢被四神压着,爪子却在空中乱抓,扭动着仅能活动的脑袋,不住地发出哀嚎。 应龙一步步靠近,红着眼呼喊道:“屏翳,屏翳,你醒过来啊!” 屏翳的眼神一下清晰一下浑浊,似是听到了应龙的呼唤,突然清醒地喊了声:“救我!” 应龙泪如雨下,不住地安抚:“不怕,我来了,屏翳不怕,我在这儿。” 好似只有应龙能让屏翳安静下来,太一也松下劲来,试探着朝屏翳走去。 应龙忽然转身,神色一改往常,以一种几乎哀求的语气对太一道:“放过他吧,太一,相信我,我能治好他的,只要你们放过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就在这时,屏翳眼中的清明消失了,黑色气流飞速卷起,几乎要突破四神的镇压,朝应龙张开了大嘴。 我甚至已经看到了他喉咙里的火焰,即刻便能将应龙烧成一团灰烬。 太一本已软和下来的眼中顿时充满了杀气,他一把推开应龙,朝着屏翳的逆鳞发出致命一击。 我急得大喊:“住手!”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心底里有个冲动让我就这么叫了。 应龙甚至来不及反应,屏翳的逆鳞已经化作灰烬,当场卸了力,瘫倒在地上,没来得及喷出的火焰全部化作鲜血涌出,地上红了好大一片。 太一也受到了猛烈的反噬,我看到他被弹了出去,若不是昆仑动作快,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应龙几乎是傻了,眼神空洞,站在原地发呆,没看懂发生了什么。直到她屏翳的血流到她脚边,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太一杀了屏翳! 应龙没有理会太一,踏着满地鲜血奔向屏翳,将他抱在怀里。太一在昆仑的护持下,仍旧浑身抽搐,却死死地咬住嘴唇,喉咙一直在吞咽,硬是不让自己吐出血来,眼睛一直盯着应龙的方向。 屏翳周身黑色散尽,倒在应龙怀中,浑身是血,身形逐渐模糊,他费力想要拽住应龙的手,却怎么都握不住。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流着泪道:“我……不是……凶……” 这是屏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即便化作虚无,飘散在茫茫天际。 “啊——”应龙不可置信地看着屏翳消失,怀抱一空,彻底击垮了她最后的精神,化出神魂,随着屏翳消失的方向而去。 阿俊见状,连忙追上去,将她的神魂强行拖了回来,这么一来一回地折腾,原本虚弱的应龙神魂一归位就晕了过去。 太一再也忍不住,呕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自己和昆仑的衣袍,也晕了过去。 我捂住自己的胸口,痛到无以复加,几乎也要晕厥。这不是逆鳞受伤的那种痛,而是从内而外,看不到伤口,却能明显感觉到肌肤被一寸寸撕裂、一点点震碎的痛,说不出原因,全身却没有一个地方听使唤。若不是帝俊扶着,此刻我已经倒下了。 脸颊流过两行冰凉,我什么时候流泪的?我为什么要流泪?不过是杀一只为祸两界的凶兽,为什么我会如此痛苦? “帝俊——”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痛苦不堪地道,“帮帮我!” 他将手覆到我背上,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可这一回,竟是一点用也没有。 痛苦有重无减地在全身乱窜,将我一次次撕裂,一点点震碎,又一次次麻木,我仿佛掉落无尽的深渊,越坠越快,望不到尽头。 “应儿,应儿!”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帝俊的呼唤,深渊上仿佛出现了一根藤蔓,挂住了我游离的神思。我费力睁开眼,帝俊已是满头大汗,但总算将我拉了回来。 “方才好险。”帝俊尽可能轻地扶我坐好,神色凝重道,“你逆鳞的伤势过重,得尽快治疗才好。” “有办法吗?” 帝俊思索了一番,轻声道:“你还记得不周山吧?” 我点点头。 帝俊道:“不周山上有棵叫‘建木’的树,是连通天地的通道,人界的人若是想到天界来,可以通过建木。” 从前天界与人界往来自由,我可没听说过这么一棵树。 “是昆仑种的。”帝俊看穿了我在想什么,解释道,“人界的人越来越多,若是不斩断与天界之间的联系,两界都会出大乱子的。但又不能完全斩断,于是以建木作为沟通两界的媒介,算是两界的梯子。”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建木上通天,下达地,要长到那么高可不容易,全因为建木顶上有颗桃子。” “桃子?” 帝俊点点头:“天地间唯此一颗,能起死回生,还能助万物生长。” 我明白了,若是能得到这颗桃子,说不定我的逆鳞也能长起来。 帝俊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颗桃子不一般,为怕招人觊觎,此事只有我和昆仑知道。” “明白,我会悄悄地去。”我想了想,“可是若我得了这桃子,建木还能活吗?” “无妨,建木已经长成,这桃子本来就没什么用了,我们将它留在建木顶上只是为防别人来偷,要登上建木不是一般的难,即便是天神也不能使用灵力攀爬,故而至今还从来没有人通过建木到达天界。” 我笑了:“我可不是凡人。” “所以我才说与你听。”帝俊嘱咐道,“自从建木长成,不周山成为连通天地之处,昆仑便在整座山峦设立了结界,就算有再大的灵力也施展不开,我最多送你到山脚下,能不能登得了建木顶全靠你自己,你要万分小心,不周山的艰险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 不周山是撑天的大山,作为天下群山之主的昆仑花了老大力气才落成,更是为着这事消耗了不少精气,修整了好几百年才缓过劲来。后来,女娲和伏羲又做了不少手脚,除了几个先神,没人找得到关窍所在。常人只知不周山之险,却不知是如何险,因为他们连上山的路都找不到。如今成为了登天之处,更是艰险万分了。 但我不怕,我要快点恢复伤势,我要去找太一,他一定在等我。 太虚(六) 帝俊递给我一块小石头:“这个你带着,它能让你在不周山畅通无阻。” 我接过一看,居然是不周山的镇山石。镇山石是一座山的钥匙,除了昆仑本人,持有镇山石的人能躲过山间一切凶险之地,更能让山灵之间听命与他。 “怎么在你这里?” “不周山作为天界与人界的连通,免不了有人打主意,这是昆仑归隐之前给我的,你可别弄丢了。” 我贴身收好:“多谢。” 帝俊又道:“这事急不得,你且修养几日,待恢复了些再去。” 也不知道太一现在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起了上次看到的画面,屏翳消失,太一重伤,熟悉的心痛再次席卷而来,我不得不弯下腰以减轻心口的痛楚。 “怎么了?”帝俊再一次将手覆在我的后背上,随时准备替我度气。 我摇摇头:“还好,只是想到了太一。”我大喘了几口气,调匀气息,心痛减轻了许多。我不禁苦笑,只是想想就能引发心痛,看来他还真是我的劫数。 “你还是把事情的结果告诉我吧,这样牵挂着,我总不能安心。” 帝俊见我已无大碍,也是松了一口气:“别紧张,我慢慢跟你说。” “太一体质特殊,若是攻击他人,必会受到同等程度的反噬,他亲手杀了屏翳,自然也会遭到杀身之痛,几乎耗尽了全部精气,若不是父神和母神全力救治,只怕他便要烟消云散、需要重塑神魂了。” 是,帝俊告诉过我,但那时的应龙不知道,所以我并不知道他还遭受过这种罪。 帝俊看了看我,接着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精气不足却还要强行脱离神魂去追屏翳,若不是被我拉回来,你也要重塑神魂的。也不知是你自己不愿还是伤势过重,你沉睡多年没有醒来,在那期间,你和太一一直没有见面。” “后来呢?” “后来,怕是足足过了百年,你们的身体恢复了,隔阂却更深了。”帝俊叹了口气,“那时,太一本是要做天帝的,可他因为你,放弃了天选。” “什么是天选?” 人界日益成形,他们会进行自我繁殖,建立了不同的部族,有了自己的制度,甚至有了掌事的首领。天界自鸿蒙以来,各司其职惯了,虽然没什么不妥,但分了两界以后,顾及到天界的威严,还是需要推选出一位天帝,主持天界事务,与人界维系关联。 帝俊耐心地同我解释:“当天帝没那么容易,候选人需要接受每一位先神的考验,只要有一关不过,守关者便会成为新一任候选人,直至选出天帝为止,这个过程就叫做天选。父神母神早已声明他们将作为督关者,不参与天帝的推选。而太一因为击杀危害两界的凶兽屏翳有功,被推选为天帝候选人。” 原来如此,那么后来的天帝成了阿俊,多半就是太一在与他的对决中退出,把即将到手的天帝之尊拱手相让了。 “我有没有参加天选?”按照之前的矛盾看来,应龙如果也参加了,她是不会放过太一的。 果然,帝俊摇了摇头:“天选之日已经定了,可偏巧人界的部族首领轩辕到访,想请天神帮忙解决人界部族之间的争斗。这事天界本可以不参与,但你坚持要去,我们都知道,你不想留下来参加天选,更不想见太一,便没有阻拦,想着让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由得你应下了轩辕之请。” 往后的事我有印象,涿鹿之战,我重伤坠河,沉睡五百余年。但看完与太一的过往,我总觉得这中间还少了点什么。 “你说你封住了我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在你去人界的时候。”帝俊面露愧疚,眼皮躲闪似的垂下,轻声道,“自从将你的神魂拉回,便一直是我在照顾你,睡梦中,你的眉头从未有一刻放松过,我……我太心疼你了。” 帝俊说,他同太一相争一切,当然也包括我,许是那段日子让他加深了对我的情谊。 “你离开的时候很痛苦,我担心你受伤,便悄悄跟在你身后,在你突破天界结界的时候,动手封住了你的记忆。我想着,待你回来,一切重新开始,我要在太一之前认识你,给你他不能给的一切,我要让你快乐,我想那个快乐无忧的应儿了。” 通过天界结界之时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帝俊选择在那个时候封住我的记忆,时机刚好,既不会让我痛苦,也不会让我察觉。 “自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你,只听说你在涿鹿之战中受了重伤,太一赶去救你,可他也再无音讯。” 如今我已经回来了,他又在哪里呢? 帝俊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心措着辞道:“人界的黑夜白天本是由太一掌控,可如今却是金乌司日,你应当知道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每个天神都有神职,那本是太一的神职,另择他人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已经身殉大荒。 可太一与其他天神不同,只要天地间精气不散,他就不会死。但如今看来,连神职都已转让,只怕他的情况比起当年杀屏翳后的反噬更甚,以至于到了需要重塑神魂的地步。 我强扯出一个微笑,安慰帝俊,更是安慰自己道:“没关系,我去找他,天地之间,总能找到的。” “你……”帝俊想说什么,话在喉咙里过了几遍咽不下去,又许是觉得直接说出来不大好,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笑着宽慰道,“过去是个误会,我还没找到他跟他和好呢,我才不会允许自己留下遗憾。” 帝俊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又避开我的目光往旁边瞥去。刹那间,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果然,不多久,帝俊便调整好了情绪,认真地对我道:“还有一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封住你记忆的时候,太一就在我身后。” 他没有阻止,他也希望我忘记。 如果说帝俊做这一切是为了我,那么太一呢?他是希望我忘记他做过的事,还是希望我忘记痛苦?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帝俊不自然地揪着自己的衣角,有些局促地开了口:“我一直和太一比,比飞行、比变幻、比灵力,他在乎什么,我就一定要比他更在乎。我习惯了同他争夺,却没有考虑过你的意愿,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私自做主的。” 我没有打断他,帝俊继续道:“从前我不懂,直到遇见羲和,我才明白太一为何能果断地放弃天帝之位。” 他为了心上人,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天意度化凡人;敢自我蔑视天帝威信,违背自己立下的第一道旨意;甚至不顾自身安危,舍弃一半精气替羲和凝聚精魂,跟这些比起来,太一放弃天帝之位好像也没什么了。 想起羲和,帝俊的眼中全是温柔:“当一个人出现的时候,你眼中的一切都变了,我承认之前是我偏激了,但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遇上了就不要放过。”帝俊脸上浮现出欢喜的神色,“这是你教我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 帝俊盯着我看了很久,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闭了嘴,最后叹了口气,轻声道:“从前不记得没关系,以后记住就行,应儿,遇上爱你的和你爱的不是件容易的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好了,沉溺于过去的伤痛而失了未来的美好才是最不值当的。” 帝俊这话好像是在暗示我原谅太一,就前因后果来看,太一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好像也没有理由恨他。但他为何变得犹犹豫豫,好像话里有话?他不是一开始就希望我们和好吗?为何如今我看清了误会,他却更加担心了? 还有,那个屏翳到底是谁?为何他会让我如此触动? 为何总有个执念告诉我,不能原谅他? 直觉告诉我他在隐瞒什么,正当我准备问个清楚时,有小神来报,说人界出了乱子,急需天帝处理。 帝俊眉头一蹙,但转向我时明显感到他松了一口气,这当中一定有事! 但他是天帝,此刻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你去忙。” 帝俊冲我微微一点头,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化龙池之水是天地至纯至清之物,滋养生灵万物,洗涤污浊秽物。而且,这本是我的地盘,在这里将养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浑身舒坦,甚至连逆鳞偶尔的隐痛也不足一提了。只不过我再没见到帝俊,也没机会问他我的疑惑。 每日,我能准时看到金乌驾着车驾从东边的旸谷升起,从西边的虞渊落下,然后回到天宫陪陪母亲羲和,再返回咸池沐浴休憩,等待下一日的黎明。 只要不见着大羿,想起痛苦的过往,金乌这孩子,其实还挺乖的。 我不由得想到帝俊开解我的话,他说的其实也是自己的经历,如果囿于过去的痛苦,金乌不会有这么平静的生活,帝俊和羲和也没法专心做他们的天帝与天后,守护两界和平。说起来,放下,也是一件好事。 帝俊他们背负着杀子之痛,尚能重新开始,既然我和太一两下里有情,又没有什么大误会,解开了就好,重新开始未为不可。更何况现在他下落不明,我逆鳞有损,如果能突破万难重逢,还有什么比眼下的幸福更要紧的呢? 我决定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去找太一。 我准备去天宫碰碰运气,如果帝俊回来了,跟他告个别,如果没回来,也跟羲和说一声。没想到在天宫门口正遇上小金乌,小金乌也看到了我,迈出去的脚步转了个弯,朝我走来。 “小金乌,司日回来了?”我欢快地同他打招呼。 金乌走近我:“天神。” 这个称呼没什么毛病,但我总觉得很疏远。 “叫我庚辰吧。”我故意隐去了本来的姓名,帝俊说得没错,如今我失了灵力,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免得招惹是非。 金乌犹豫了一下,许是觉得我跟他父亲是同辈的,直呼姓名不大尊重,于是故意打趣道:“你若是觉得不妥,叫我‘辰辰’也是可以的。” 金乌垂下眼,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来当初他答应带我上天不是因为我卖萌装可爱,而是因为这个。 “我有九个哥哥,从小就是最被嫌弃的那个,我什么都比不过他们,一直被欺负,一直被嘲笑。可那一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护在我前面,一个接一个地在我身边死去,直到最小的那个哥哥也倒在我身边,我才明白,他们一直爱我。” 我感慨:“他们都是好哥哥。” 金乌掰着手指头,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从大哥到九哥,每次见面他们都压着我挨个儿称呼一遍,过去我嫌叫他们麻烦,如今想叫都没得叫了。” 我将他的十指攥在一起:“兄弟连心,他们就是你,你就是他们。” “可我再没有哥哥了。” “但你可以成为哥哥。”我略一蹙眉,有些难为情地道,“若是,若是你实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 一名小神匆匆跑过来:“殿下,天后有喜了!” 金乌激动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这回,你真的要做哥哥了。” 一缕精气围绕着成团的浓雾,不断充盈、旋转。 山鬼(一) 帝俊脱不开身,羲和又有了身孕,故而只是派了一名小神送我去不周山。 五百多年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昆仑在不周山周围设立了结界,神的灵力施展不开,小神怕自己灵力低微,离得太近飞不回天界了,老远便将我放下,赶着回去复命了。 望着远处的不周山,我长叹一口气:路还长,且走呢。 神因为有灵力支撑,可以不用进食,但我没了灵力,跟凡人一般,需要吃东西,此刻翻山越岭,不多久就饿了。之前在河底有洛洛照顾,在天界有帝俊关照,我从来没考虑过吃的问题。显然,送我来的那个小神也是个粗心的,他只知道不周山周围不能施展灵力,没有想到在没有灵力的情况下,神也需要吃东西,并没有准备食物。于是,肚子咕咕叫的我决定,自己去找吃的。 我记得大羿在闲聊的时候说过,他从前做凡人的时候擅长打猎,野兽的肉能吃,若是猎不到也野兽,地上的野菜能吃,树上结的果子也能吃。我环顾四周,树是有不少,可树上没有结果子,地上的草倒是多,只是哪个才是野菜呢? 本着我是先神我怕谁的原则,我把那些草一股脑塞进了嘴里,大口咀嚼着。不得不说,真难吃,酸涩缩口,一点食物该有的滋味都没有。 凡人就吃这些吗?那他们也太可怜了。我一边感慨一边继续吃草,直到觉得实在是咽不下去,才反胃地停下来。这样可不行,还没走到不周山,先把自己饿死了,这要是传到天界去了该多丢人啊,我还是去找些果子吃吧。 就这么想着,我放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野菜,继续赶路。可还没走多远,我只觉得脚下发软,头顶发昏,更难受的是肚子,一阵一阵地绞痛,像是有小虫子拉着我的五脏六腑扯拉扯去,冷汗一阵一阵地冒,我再也站不住,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中毒了。 天晓得,我到底吃了些什么啊!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不会就这么死在人界了吧? 如果真的中毒身亡,我没有灵力,不能维持肉身不散,若只留一个神魂,我又该怎么重塑肉身?帝俊那么忙,他能不能及时找到我?我还能不能重回天界了? 隐约间,我看到了一片青色的衣摆,不同于一般的青色,是那种苍翠间带着深沉,流淌着山间变化的颜色,这样的衣裳不会是人界的。仅存的意识提醒我,这是不周山,那么这件衣裳的主人我认得! 我朝那点青色伸出手,用尽全部力气喊道:“昆仑……”看到他果然朝我走来,于是放心地闭上了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先于身体醒来,肚子倒是不疼了,只是浑身发虚,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在草地上了,似有似无的水滴声格外空灵,带着一点回响,应该是一个山洞。 耳边传来一曲小调,声音不大,但清新灵动,带着点俏皮的律动,我听着小调逐渐清醒过来。山洞很高很空旷,周围的石壁平整光滑,显然是打磨过的,滴水的声音是从西边的一个洞穴里传出来的,这里却一点也不潮湿,想来有人常住。我身下垫着茅草编成的软垫,尽管身上还有些无力,但左手边有一块枕石,很容易能撑着坐起身来。脚沾地的时候眼前有些发黑,许是起急了的缘故,我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脚,扶着墙朝慢慢地外头走去。 乐声是从洞口传来的,越靠近外面,声音便越清晰。拐过一个弯,便到了洞口,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个窈窕的身影。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青色,被风吹起,顺着洞口的石头往里飘,隐约间还能看到底下露出的一双赤足。我往前又走了几步,只见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姑娘,随风飘动的青色正是她的裙摆,她的腰身很细,以杜衡为腰带,上身的衣料很是特别,说是衣料,更像是许多细碎的小花堆叠而成,胳膊上挂着一条青色的藤蔓,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肩上,簪着一朵石兰。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柔和而明亮,尤其引人注目。 她把叶子从嘴边拿开,朝我咧开嘴笑道:“你醒了?” 我冲她一颔首,她便从那石头上跳下来,裙子如纱般轻薄,裙摆开得很高,一双大长腿格外扎人眼球,尽管赤着脚,却不占一点尘埃。我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只花斑豹,有她腰身那么高,脑袋虽然低着,眼睛却一直怒视着我,让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没事,不咬人。”姑娘笑着拍拍豹子的脑袋,让他去一边玩,豹子不情愿地擦了擦前爪,迈着步子一步一回头地缩回了洞口。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我可是天地间第一条龙,万兽的祖宗,如今居然会怕一只花斑豹?!说出去可真够丢人的,还好冯夷不在,不然他一定第一个嘲笑我。 我讪讪地搓着手解释:“不怕,我没有怕他……” 姑娘没有听我解释,径直走到我身边,围着我转圈圈,嘴里念念叨叨:“没看出你哪特别呀……你是不是人?” 看她的样子也不是人,于是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不是。” 姑娘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好似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不是人就好,不然我还得杀你一次。” 我:“……” 这是什么规矩? “凡人的生死不归我管,不能随意插手。”姑娘转到我面前,离我不过两寸,“但你知道昆仑,想必不是凡人。” 我晕过去之前以为看到了昆仑,如此看来只是一个误会。 “你知道昆仑?” 提起昆仑,姑娘的兴致一下就上来了:“岂止是知道,我跟他还是……”说到这里,她忽然闭了嘴,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故意淡淡道,“咳,说了你也不懂。” 有故事!我的兴致顿时上来了,昆仑这个几千年不化的石头,难不成开了窍? 姑娘的问话打断了我的臆想:“你又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昆仑?” “我叫庚辰,来自天池。”我面不改色地撒着慌,“我在天界的时候,曾经跟着天帝见过昆仑,对他那青色的衣衫印象很深,昏过去之前神志不清,故而将姑娘错认成了他实在是抱歉。” 姑娘反问:“你只是天池的小神?” 我天真地眨眨眼。 “你撒谎!”姑娘忽然变脸,“天池是天宫建立以后才有的,天池的小神最多五百岁,昆仑已经五百多年没有去过天界了,你不可能见过昆仑,而且如果你真是天界小神,又为什么敢直呼昆仑大名?” 习惯成自然。 我嘴唇一颤:“……昆仑……先神……” 然而已经晚了,姑娘胳膊上的藤蔓迅速缠住了我,越收越紧,她靠近我,逼问道:“你到底是谁?” 别说,这藤蔓箍得还挺紧,眼看着就要缠上我的脖子了,我忽然想到一事——按理说,不周山有结界,哪怕是帝俊的灵力也会被束缚,这姑娘居然能使用灵力,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她是不周山的山灵! 我甩出挂在脖子上的镇山石,镇山石与山灵一照面,就发出荧荧绿光。 姑娘一顿,藤蔓松了劲:“你为什么会有镇山石?” 不知什么时候,花斑豹出现在了我的身后,吊着眼睛、缩着前爪,随时准备朝我扑过来。 “我没有恶意,而且失了灵力,但我确实是昆仑的朋友。” “你怎么证明?” 到了此时,不说点真话怕是不行了,既然她是不周山的山灵,这事也瞒不住,我决定和盘托出:“我来拿建木上那颗桃子。” 此番,她确实更惊讶了,帝俊说过,这事只有他和昆仑知道,山灵看守不周山,昆仑还是要知会她的,其余若再有人知道,一定跟昆仑或者帝俊关系匪浅。 藤蔓从我脖子上下来,回到了她的手上:“你是先神?” 我不置可否。 “那你为什么要那颗桃子?” “我受了很重的伤。” 山灵很聪明,一点就通:“所以庚辰并不是你的本名,你是为保自身安全才骗我的?” 我无奈地朝她一笑。 山灵不再追究:“好吧,我就当你是庚辰,既然你不是凡人,为何要效仿神农和人界的那些医者,去尝什么百草?” 她果真是误会了,神不需要吃药,我更没有那个耐心去尝百草,于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并非想要试药,我只是饿了……” 姑娘:“……” 然后她转身进山洞,拿出一个布口袋递给我:“吃吧,这些没毒。” 那些果子本一般,但对于一个饿了的人来说,还是非常可口的,我一边嚼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爱昆仑。” 我一下没拿稳,手里的果子滚到了地上。 “有问题吗?”名为“爱昆仑”的山灵冷冷地看着我。 我费力咽下哽在喉咙里的果子,小心翼翼问道:“这不会是昆仑给你取的吧?” “我自己取的。”爱昆仑也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果子嚼着,借以掩饰她的尴尬。 “爱昆仑……”意思不言而喻。 “唔,什么事?” 我脑海里不停地浮现昆仑那张冷冰冰的脸,喜欢谁不好,这个小丫头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喜欢昆仑那块石头? 不行,这个名字我实在叫不出口,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我叫你小爱好不好?” “随便。”她拎起布口袋,“你还要不要了?” 许是白日睡过了头,夜里睡不着,我看了看旁边安安静静的小爱,轻轻起身去了洞口。 四下里漆黑一片,天空如同被一块巨大的黑布遮盖,不透一丝亮光。我想起从前的某一个晚上,我和太一头对头躺在草地上,他一挥手便是满天星辰,映衬着我的脸、他的眼,朦朦胧胧,闪闪烁烁。 如果太一在就好了,至少天空不会这么昏暗。夜风袭来,我拉紧了衣襟。不是冷,却是孤单。 “怎么还不睡?”小爱的脚步很轻,险些吓了我一跳。 “对不住,吵醒你了。” “无妨,我睡不睡都无所谓。”许是觉得黑过头了有点闷,小爱皱着眉头道,“阴沉沉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想,如何才能拿到桃子。”我伸出手,在暗夜的虚空中抓了一把。 “这满山都是陷阱和野兽,你不怕?” 小爱蹲下来,摸了摸什么东西的脑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脚边跟着一只小兽,不是白日那头花斑豹,是一只眼冒绿光的狸猫。 我拽着脖子上的挂坠,镇山石在黑夜中发出荧荧绿光:“它会给我带路的。” 狸猫总想往黑暗中扑,冲主人划拉着爪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小爱将狸猫抱起来,不知在它耳边说了句什么,狸猫渐渐安静下来,它眼里的绿光和镇山石很像,被顺毛舒服了,蜷在小爱臂弯间,小声呼噜着撒娇。 “你当真和昆仑很熟吗?”小爱可能还是不大信任我。 “放心,这不是我偷来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爱也有些局促,“我就是想着,山路遥远,你或许需要一个伙伴。” 她想陪我去? 我借着洞里的微光转头看向她,她连忙低下头去哄狸猫,回避着我的目光。 见我不说话,小爱有些磕巴:“你……你若在不周山出点什么事,或者桃子出点什么事,昆仑那边我没法交代。” 我好像明白她的意思了,还是为了昆仑。我决定不拆穿她。 “多谢。”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小爱藏不住欢喜:“山灵一般是不轻易现身的,我答应帮你,也不能白帮。” “这是自然。”我嘴角一弯,果然年纪小沉不住气。 小爱往我身旁的大石头上一跳,撑着手把脑袋凑到我面前,小声问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憋着笑意,故作疑惑问道:“谁啊?” 小爱眉心一拧,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就他……昆……” “噢,昆仑呀!”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对谁都冷着一张脸,实在是瞧不出来。” “那他这么久没来看我,是不是又去别的山头造山灵去了?” 我算了算时间,五百多年前,已经有大半的山峦有了山灵,剩下的小山头加起来应当也用不了这么久,昆仑不来,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我不喜欢他去造山灵。” 小爱嘴一撅,我竟觉出点酸酸的味道,于是宽慰道:“他掌管天下群山,这是他的天命,你应当理解他。” 小爱不高兴,把狸猫塞进我怀里:“这家伙最近吃胖了不少,我都抱不动了。” 狸猫瞧见我脖子上的镇山石,伸出爪子刨来刨去,只见三点绿光在黑暗中闪烁,镇山石在它的两块肉垫上来回颠倒,玩得不亦乐乎。 “这不是普通的狸猫吧?”我问小爱,“一般的野兽见到镇山石都躲得远远的,我瞧它玩得挺好。” 小爱好像没有听我说什么,摇着脚趾头到道 “哎,跟我说说昆仑的事呗。” 山鬼(二) 我不知道昆仑有多大年纪,在我有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能跑能跳能说话了。伏羲说他脱胎于山峦,而山峦群峰是盘古殒身后的骨骼所化,格外顽固,故而昆仑生性严肃古板,从小就是。那会还没有帝俊,除了伏羲和女娲,也就太一能和他说上几句,而太一天性活泼散漫,两人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昆仑很用功,很早便跟着伏羲四处游历,增长本领,在我的印象中,除了伏羲和女娲,天界就属他最靠谱。 昆仑衣衫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大多时候是青色,稳重、内敛、低调,不像太一,一天五颜六色变个不停。修习的时候,身体与山峦合为一体,能跟着群山颜色的变化而变化,山雨晴雪,四季交叠,时而皑皑,时而彤彤,复又青翠苍茫。他和太一比拼灵力之时的场景更好看,一个稳扎大地,庄严肃穆,一个飞跃天际,自由多变,他们看来是在比试,在我看来,更有风云变幻、流光一瞬之感,沧海桑田只在顷刻之间,万物变幻恍如弹指一挥,置身其中,不觉间便已数年。 后来女娲造人,分明天界和人界,各自循规蹈矩,天神不方便常在两界往来,可群山尚在人界,于是昆仑便给每一座山峦造了一个山灵,助他镇守人界河山。 第一座便是不周山,昆仑在这里呆了整整两百年。 “你知道山灵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这个昆仑没跟我们说过。 小爱道:“群山在人界,比不得天界之物有灵性,山灵的精魂不能以先神的精气塑造,需得以昆仑的肉身为肉身、以昆仑的血塑精魂,故而山灵与昆仑血脉相连。” 我大吃一惊:“那岂不是昆仑每塑一个山灵,都要割肉放血?” “是啊。” 说道这里,小爱有些心疼,“昆仑虽是山石所化,但毕竟有血有肉,他也会疼。每次他先割肉塑成山灵的肉身,再割腕放血,血要一直从山顶流到山脚,根据山的高低远近,历经的时间都不相同,血流经之处就成了每座山的山脉。只有山脉覆盖全山,此间的山灵才能获得支配山脉的灵力。” 不周山顶天立地,这个过程显然是最漫长的,我小心问道:“那你……” “他用了一百年的时间才让血流过整座不周山,又用了一百年替我塑造精魂。” 难怪当年昆仑一去就是两百年,难怪小爱会这样心系昆仑。 果然,世间万物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先神也不例外。 “我的命是他给的,从我有意识开始,他就是我的唯一。”小爱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两百年间,我也是他的唯一。” 小爱初涉世事,昆仑一边修养,一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若换成别人,两下里生出情愫来也是有可能的,可那是昆仑,石头化成的昆仑,小爱确实动了情,昆仑却真不好说。 “那两百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他后来去了别的山头,越来越多的山灵成形,我只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周山不同于一般的山峦,他还是经常来的。” “自他归隐以后,几百年难得出来一趟,上回他来,是交待我桃子的事。”小爱苦笑,“实不相瞒,昨日看到镇山石,又听你提起桃子,我以为是他来了,结果是我多心了。” 让人白高兴一场,好像是我的不是。 但小爱天性乐观,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很快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跟你一起去,桃子是不周山的圣物,说不定昆仑能感应到有人摘桃子就过来了,说不定我能见他一面。” 天边泛起一点金色,金乌开始司日了。不知不觉,我们竟然聊了一个晚上。 “走吧,花花休息好了,我让它驮你。” 小爱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那头叫花花的豹子蹿了出来,在我脚边趴下,温顺地几乎让我忘了他昨日是怎么恐吓我来着。 作为百兽的祖宗,我其实不大好意思让它驮,但瞧了眼那望不到顶的山头,我很快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镇山石可以指路,但不能驱使花斑豹,更不能让我在山间施展灵力,有山灵带路就不同了。我只觉耳畔生风,周围的景色以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后退,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花花的脖子,将身子趴在它背上。花花跑得虽然快,但异常平稳,我一夜未眠,竟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醒来之时已经到了山顶,小爱立在山巅,山风吹得她裙摆簌簌地响,胳膊上的藤蔓发了新芽,绿得格外好看。可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呆呆地看向远处,显得有些落寞。 我走到她身边站定,此刻没有云雾,空气格外清新,从这个角度不仅能看到不周山全貌,甚至能俯瞰天下群山。不得不说,小爱作为山灵之首,还是有些气度的。 “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送走了他。” 小爱的眼睛一直看向西边,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昆仑山比不上不周山高大雄伟,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山。昆仑山没有山灵,却有昆仑亲自坐镇,山顶积雪常年不化,全山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仅山腰处露出一圈绿色,神秘而巍峨,果真是一处归隐的好所在,怪不得西王母选了他做邻居。 “你为什么喜欢他?” 小爱伸出手臂,握紧拳头,小臂上的经脉逐渐显现:“我与他血脉相连,这是与生俱来的情意。” 听她这话,我有点发憷,若其他山灵也都如此,昆仑还真没办法做到博爱。 几千年来,或许她一直会错了意:“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喜欢,只是一种习惯。” “两百年养成的习惯,几千年都改不掉,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小爱自嘲似的笑了,听起来并不在乎对错。 “你不……” 我话音未落,小爱忽然掩住我的嘴,带我隐身至一旁。不多久,我看到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走了上来。这就奇怪了,不周山猛兽甚多,陷阱结界多不胜数,若是没有镇山石和山灵,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安然上到山顶,她一个行动不便的凡人是如何上来的? 小爱眉心一拧,嘴角不自然地下压了一点,眼神中露出几分厉色。 看来,这个婆婆不是凡人。 她环顾四周一圈,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对着虚空念了几句什么,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像有个影子飞快地闪过,随即不见了踪迹。 婆婆在石头上坐下,朝着我们隐身的方向足足看了好一会儿,她眼睛不大,眼窝很深,周围布满皱纹,眼神却凌厉非常,似能穿透一切,我甚至觉得她知道我们就在这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眼神有点熟悉,甚至她这个人,也有点熟悉。 小爱似乎有些不耐烦,刮起一阵山风吹乱了婆婆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目光。终于,婆婆好像歇够了,复又拄着她那根粗壮的拐杖一步一步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她是谁?” “一个怪阿婆。”小爱说着往前走去,逃避我的问题,“我带你去建木那儿。” 不周山的山顶很特别,一半清新透亮,一半笼罩在迷雾中。小爱领着我走近那片迷雾,里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若不是她牵着,我根本辨认不出方向。 不知七拐八拐了多少个弯,眼前的迷雾逐渐消散,一根笔挺的木头出现在眼前。 “到了。” 建木跟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光秃秃的,只有一根碗口粗的主干,没有一根分枝、一片树叶,树干直冲云霄,一眼望不到顶。 小爱摸了摸建木,顺着褐红色的枝干往上看去:“桃子就在建木顶端,天界与人界交界之处。” “枝干这么细,要怎么爬?” 小爱双手一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不就是爬树嘛,我应龙逆鳞碎了都不怕,还怕这个?我朝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给自己打足了气,正准备往树上蹿,小爱伸手拦住了我。 “怎么?” “等天黑了再爬。” 我不解:“为何?” “建木很高,一时半会爬不上去的,你先养养精神。”小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布口袋递给我,“饿了吧?先吃点。” 手还没伸出去,肚子先咕咕地叫了起来,我讪讪地从建木旁边挪回来,将布口袋里的果子一扫而尽。 眼前一下黑一下白,根本分不清昼夜,耳畔呼呼作响,似是飓风刮过,可头发丝都不曾吹起。上来之前小爱告诉我,在建木上呆久了可能会出现幻觉,最好的办法就是闭着眼睛,反正建木直直的一根,往上爬就对了。 我手脚酸麻,几乎快失去知觉了,可建木还是望不到顶。幸好听小爱的休息了一会,还吃了那么多果子,不然我只怕早就掉下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风声停了,我试着睁开眼,脚下已经看不到不周山了,头顶却好似隔了一层什么,像水中泛起的涟漪一般,粼粼波动。我忽然意识到,这熟悉的荧光——是天界! 建木果真是通天之木,天界的结界就在我头顶,伸手即可突破结界上达天界,可我还是没见着那颗桃子。 难道桃子在结界那头? 天神突破结界尚且会受到冲击,我如今没有灵力,强行突破结界不知会受到何等伤害,难怪凡人很难通过建木上到天界。 可我毕竟不是凡人,哪怕是失了灵力也还是有神魂护体的对吧?我心想,既然已经来了,只差最后一步放弃岂不可惜?就这么自我安慰着,我朝天界的结界伸出了手。 接触结界的那一刹那,刺眼的强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明显的灼烧感朝我袭来,奇怪的是,那股冲击的热量和力度在靠近我的一瞬间消散了。容不得细想,我顺着建木顶端四处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我抓着它就往下拔,重新回到了结界以下。 刺眼的强光消失了,我睁眼一看,衣袖已经没有了,断口处是烧焦的印记,可我的胳膊还是完好的,一点伤痕也没有。我不禁有点得意,想着回去要跟小爱好好显摆一下:你看,先神毕竟还是先神吧? 手里握着的是一颗干瘪皱巴的东西,说是颗果子都有点委屈,更别说跟我想象中的桃子差得有多远了。还没等我细看,一道黑影闪过,瞬间将我手里的桃子卷走了,紧接着是无数道黑影席卷而来,接二连三地撞向我,肚子上被打了一拳,脑袋上被薅了一把,胳膊上被掐了一下,腿上又被踢了一脚……不多久我就被黑影包围了,持续不断地遭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攻击,虽不致命,但我爬了这么久的树,实在是没力气了。那些东西本来撞一下就跑,见我不还手,胆子大了些,干脆直接挂在我身上,扒手的扒手、扯腿的扯腿,我一时没抓稳,径直掉了下去。 完了完了,我心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肉身一定保不住,只能祈祷小爱运气好,早一点找到我,不让我的神魂无处栖身才好……只是可惜这桃子了。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我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满眼是熟悉的青色,难道小爱飞上来了? 不对,这个肩膀扎实有力,不像小爱的,我定睛一看——是昆仑! “昆仑!” 昆仑将我稳稳地放在地上,虚扶了一把:“你没事吧?” 小爱看到这一幕,兴奋又置气地跑过来,站到我和昆仑中间,一把将我拨开,抱住昆仑的胳膊。 我连忙退开两步:“别误会,我是他嫂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昆仑石头般的冷淡只增不减,轻咳一声,严肃道:“弟妹。” 小爱这才化敌为友,像模像样地关心我:“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掉下来?桃子呢?” 我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被抢走了。” 昆仑连忙问:“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了吗?” “黑黑的,一下就卷走了,像一团影子。”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是很多影子。” 昆仑的脸色变得沉郁,直觉告诉我,这事没那么简单。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方才袭击的我的黑影出现了,狼狈地被追着满天空跑,可还是没能逃过追击,不多久就被击中,继而消散了。 昆仑:“是帝俊。” 果然,不多久,帝俊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没事吧?”帝俊左右打量着我,满是紧张与关心。 “我没事,多亏昆仑及时赶到。” 帝俊满是愧疚地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要你来摘桃子。” 昆仑见空中已没有了黑影,问帝俊:“桃子呢?” 帝俊神情凝重:“他们早有准备,我已经着人去追了。” 昆仑沉默不语,帝俊看了小爱一眼,对我道:“当初我匆忙离开,就是为着这事。人界出了乱子,那些东西四处作乱,此番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过来跟你抢桃子。” “不是抢,他们分明就是在利用你。”昆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凭他们自己,不可能摘得到桃子。” 也是,天神过结界之时都会精魂不稳,我以神魂之躯方能安然拿到桃子,更不用说那些在人界都难以显身的东西。 “他们是什么?”我问。 “是鬼魂。” 山鬼(三) “鬼魂?”我知道先神有神魂,凡人有灵魂,度化而成的神有精魂,鬼魂又是个什么魂? 我疑惑,昆仑看着我的表情更疑惑,他正想解释什么,却被帝俊抢了先:“鬼魂是人的灵魂被强行提出□□以后剩下的那部分,那样的人死得心不甘情不愿,那些东西充满贪嗔痴的怨念,借助腐化的□□聚成鬼魂,徘徊在人界,不死不活,不生不灭。” 贪嗔痴三怨乃万恶的本源,鬼魂得这三怨而成,难怪搅得人界不宁,我不由觉得惋惜,这大好河山,怎么就生出这样的东西来了? 我不由得愤愤道:“强行剥离灵魂,这什么仇什么怨?是谁无端干出这等事来?惹出如此大的麻烦!” 话音未落,我就觉得帝俊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昆仑则把头转向了建木,有点故意回避的意思。 我说错话了吗? 不等我细想,帝俊又道:“领头的是鬼影,此事没那么简单。” 说实话,我也纳闷,不周山人神难登,鬼魂如何轻易上了山顶?为何能在山灵眼皮子底下登上建木?这其中恐怕还有别的缘由。 帝俊给了昆仑一个眼神,昆仑会意,对小爱道:“你跟我来。” 小爱欢天喜地地跟了过去,丝毫没有在意昆仑冰冷的脸色。 昆仑低声说了句什么,小爱忽然激动:“怎么可能,昆仑你不信我?” “你一撒谎就脸红。”昆仑眼皮一垂,“你早就发现了鬼魂,一直引导他们上山并找到建木,甚至放任他们去抢桃子。” “我没……”小爱一对上昆仑凌厉的目光,声音就低了下去。 “她曾试图阻止你,为何不听劝?” 小爱一咬嘴唇,不再出声。 “你该知道,我若不来,小应就没救了。” 小爱固执地将头偏向一旁,避开昆仑凌厉的目光。 听到这话,我想到了那晚不寻常的黑暗,狸猫的躁动,还有她让我天黑以后再爬建木,还有所谓“建木的幻觉”……我后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若小爱果真与鬼影有往来,那她岂不是早知道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摘桃子,她眼睁睁地看着我爬建木,心平气和地将我送上不归路,她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天真无邪。 “天界若是因此怀疑你与鬼影有染,我保不了你。” 昆仑说罢,准备将小爱交给帝俊,谁知小爱忽然大喊:“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明明一清二楚,你就是在逃避,你一直在逃避!” 昆仑停住脚:“就为了逼我现身,你不惜牺牲一位先神,你觉得这样的爱我会接受吗?” 昆仑的话过于直白,丝毫不给小爱留情面。帝俊看向我,有点不敢相信小爱冒这么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见昆仑一面,若真是如此,又确乎天真无邪了。 “昆仑,我从出世开始就在等你,我等了你几千年,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我想过了,你归隐之前唯独放心不下这颗桃子,想见你,我就要舍了这颗桃子。我没有跟什么鬼影联手,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因为只有他们得手了,你才会现身。” 我和帝俊对视一眼:可怕的爱。 “鬼影抢走桃子,天界人界都要遭殃,你想过后果吗?” 小爱理直气壮:“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是为你而生的,只要有你,我魂飞魄散都甘心,天界人界与我有何相干?” “错了就是错了。”昆仑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对帝俊道,“交给你了。” 帝俊一抬手,立刻有两名小神出现在小爱身后,小爱不在乎这些,却怕昆仑离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强地不掉下来。眼看着昆仑要走,她急切地跟上去,却被一左一右押住,没法不能靠近他。 小爱急得大喊:“昆仑!” 昆仑并不理她。 “我只有一个问题,问完就死心。” 昆仑停下了脚步。 小爱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句话在喉咙里倒来倒去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感情?” 我听到昆仑小声叹了口气:“我不懂情爱,我对你的感情……” 他说“感情”了!小爱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我以为他开窍了,或者于心不忍,打算给她一点念想,没想到,石头终究是石头。 昆仑说:“我对你的感情,就像父亲对女儿。” 我觉得被一块大石头砸到了脚,脚底发麻走不动道。 昆仑丢下这句话就隐去身形飞走了,连个背影都不留。 小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帝俊带小爱回了天界,山顶只剩下我一个人,正在纳闷他们怎么就把我扔这儿了,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凡事皆有因果,凡事必践因果。” 之前遇到的那个婆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拄着拐颤巍巍地倚着石头歇气,声音有些发抖,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仔细打量着她,之前那种没来由的熟悉感更加浓厚了,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一个称呼卡在喉咙里,想出却出不来。 婆婆径直走向我,费力抬头看向我,颤抖着朝我伸出手,语气里满是期待:“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我在记忆中仔细搜索着,可仍旧没有一丝痕迹。按理说,除了太一和帝俊,其他先神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若真是故人,为何我会认不出来? 等了许久,婆婆将手拿开,自嘲一般苦笑道:“罢了,是我不该心存侥幸。我这个样子,就算是站到他面前,他也不认得了吧……原本以为,若你能认出来,或许我还有勇气回天界,现在看来,原是我痴心妄想。” 这语气,分明就在说她与我是旧相识,我再次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瘦弱的身躯,泛黄的皮肤,只有我肩膀高,佝偻着后背,手指干枯,头发泛黄,脸上的皱纹遮住了她本来的面貌,双目无神,看起来不止百岁。我吃力地辨认着她的容貌,眼睛鼻子嘴都是陌生的,可直觉告诉我,这副容貌本该长在一个我认识的人身上,究竟是谁呢?我甩了甩脑袋,还是想不起。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用有些发抖的声音慢慢说道:“算了,做了错事是要改的,犯下大罪是要赎的,谁都不例外,变成这副模样,我认。” “婆婆,我没太明白……” 她自顾自说道:“我是如此,你也是,他也是,还有太一,你们都是。” 她竟然知道太一?! “应龙——” 我倒吸一口气,她果然识得我! 只听得一声深长的叹息:“我是后土。” 我印象中的后土是个小姑娘,有点腼腆,说话声音细细的,对每个人都十分温柔,小脸圆润地能掐出水来,身子是单瘦了些,但并不比我矮多少。眼前人分明没有一点后土的样子,可她就是后土!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连忙扶她坐下,生怕她站不稳摔倒。 “五百多年了,我离开天界五百多年,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解:“你不是一直在母神身边吗?怎么会离开天界?” 后土眼睛一眯,我连忙补充道:“我受了重伤,沉睡了五百多年,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 “我知道,忘了好啊。”后土似是自言自语,却嘲讽似的朝我笑了,“你可以忘得干干净净,我却刻骨铭心地记得。” 我有点糊涂,我到底忘了什么让她这么悲愤?帝俊说我只是不记得有关于他和太一的事,难道后土与他们二人有关?可是不应该啊,后土一直呆在女娲身边,而帝俊和太一多与伏羲往来,和她的交情甚至还不如我。难道是我沉睡后发生了什么吗? “不过我也快忘了,等我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土一激动就咳嗽,周身不住地颤抖。 她怎会变得如此虚弱?我连忙替她顺气:“说什么胡话,你可是先神!” “先神?”后土擦了擦嘴角,虚弱地指着自己问,“你看我哪里像个先神?” 我这才发觉不大对,先神就算失去灵力,只要神魂不散,不受外力刺激,总是可以维持现状好好活着的,比如我。但后土这样,显然已经伤了神魂。 后土调平了自己的气息,闭眼坐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开口道:“你知道鬼魂是怎么来的吗?” “帝俊说,是人失了灵魂后的三怨组成。” “你知道那些灵魂去哪了吗?” 我不知道。 后土睁眼看向我,眼底是一片黑暗,在我震惊之余,她缓缓道:“被我吃了。” “你——”我指着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后土重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很吃惊吗?如今我不神不人不鬼,便是吸食了灵魂所致。”后土眼神空洞,“我因为这个来到人界看守鬼魂,可如今大多数鬼魂已被鬼影辖制,而我常年遭受两种魂魄的折磨,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个信息量太大,我有点接受不过来。 “不是,你好端端的,取人灵魂做什么?” “我天生不足,在母神身边沉睡千年,靠着他一缕伴身精气而活,我原本不配做先神。” 后土也是女娲造出来的,同帝俊差不多,她一直有些自卑,我宽慰道:“出身是自己不能决定的,但你可以决定将来,你瞧瞧帝俊,他还做了天帝呢。” 后土并不理会我的开导,陷入自说自话中:“你以为我想食人灵魂吗?我只想好好活着,哪怕做一个废物,也要好好活着,可那些心存歹念的凡人偏要害我,是他们先动手!他只想救我,他是为了救我,我的命是他给的,我的伤是他治的,从始至终他都是为了我,可我害死了他!”后土的心事一泄而出,她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们杀了他,两次,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这些本该我来受的啊!” 后土一边说一边咳,甚至呕出大口鲜血来,衣襟都被血色浸染了,我没法给她度气,又不会疗伤,只能手忙脚乱地替她擦血:“你冷静点。” 后土抓住我的手,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血,看着我的眼睛冷笑道:“当初你恨太一到无可复加,如今却心心念念回去找他,真是可笑。” 我心里一颤,帝俊果然有事瞒着我,我心底里那个不原谅太一的声音并非虚空。可嘴里还是不愿意承认:“你在说什么?” “哼,忘得还挺彻底。” 我用力一闭眼,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黑色的巨龙喷着火,发出痛苦的哀鸣声,一道金光闪过,巨龙的逆鳞粉碎成灰,消失在无尽的天空中。 手里的帕子掉落,一股酸涩涌上鼻尖:“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屏翳。” 山鬼(四) 这个名字一出,我的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巨大的轰鸣声穿透了我两只耳朵,有什么东西炸了吗?可看后土平静的模样,周遭的环境并未发生任何变化,那便是我的问题了。 我这么想着,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脚踏入了虚空。 我看到了那条名叫“屏翳”的黑色巨龙,他时而在天界喷火,时而在人界搅起洪涛,时而遭天雷加身,时而被众神镇压。梦境乱的很,我几乎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系,只觉得碎片朝我兜头倾来,砸得我浑身哪哪都疼。 “阿应,跟我回去。” 是太一的声音,我本能地循声而去,可四周笼罩着一片迷雾,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在哪?” 没有人回应。 “太一——” 还是没有回应。 我在迷雾中寻找,忽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带着血腥和焦味,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却是那头叫“屏翳”的凶兽。我这才发现,他并不是真的黑,而是浑身布满了焦炭般的伤痕,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将他皮肤本来的颜色全都掩盖住了,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伤口却撕裂得过分,里头淌出腥臭的脓血,甚至露出花白的骨头。他的爪子扒着我,眼里流着泪,仿佛在乞求,可我只能看到他嘴唇动,听不到一个字。 “你说什么?” 屏翳的头往上仰了点,我看到他的眼神骤变,狠厉而决绝,喉头里哽咽的话语变成了一团火球,紧紧箍着我,随时准备把我烧成一团焦炭。 “阿应,小心!” 是太一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屏翳就消失了,空气顿时清新,周围仍旧一片茫茫,仿佛一切从未发生。我蹲下来一看,脚踝处留下的血迹分明告诉我,他确实来过。 我开始不安,开始焦躁,开始害怕,白茫茫中,我没有方向,没有依靠,我不停地奔跑,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却始终跑不出这片迷雾。 “小应……小应……”耳边有个声音在呼唤,我睁开眼,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 “昆仑?”我坐起身来,擦了擦满头大汗,“你怎么回来了?” 昆仑轻点下巴示意,我看到了洞口的后土,背对着我们立在那里,我只觉得她的肩背更佝偻了。 “我替你把桃子抢回来了。”昆仑手掌一翻,不足拳头大小的桃子出现在他手心,仍旧是皱巴巴的。 “原来你提前离开是为了这个!”我欣喜地接过桃子,随便擦擦就要往嘴里送。 昆仑抬手一拦:“待精神好些再吃,你如今虚弱着,逆鳞受不住。” “好吧。”我把桃子收好,晚几天也无妨,有昆仑在,我很心安。 “鬼影呢?” “我散了他的真身,但难保不会借体再生。” “借体再生?” 不知为何,昆仑变得颇有耐心,详细跟我解释:“鬼魂并非等闲生灵,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不算生,更谈不上死。鬼影本是吞噬了其他鬼魂塑得本身,我散了他的真身,并不代表他就不存在了。”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借其他生灵的躯体重生?” “算不上重生,不论是神是人,体内总有魂魄,或许他附身于别的生灵,以鬼魂控其感官和行为。” 我松了一口气,无形的鬼影杀不死,但如果是附身,就有解决的办法:“也就是说,只要将鬼影控在本体之内,将本体杀死,他也就一同消亡了,只不过……”只不过终将连累一无辜生灵。 昆仑看出我的隐忧,眼神在我眉间飞快地扫了一圈,有点担忧,有点惋惜,好像还有点同情,然后用他那惯有的嘲笑语气道:“你司战多年,怎么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说完,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多心,又缀了一句,“眼下的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 “但愿吧。” 其实昆仑的话正是我疑惑的,所谓“多愁善感”,我也说不清,每当想起前尘往事,我更多地像一名旁观者,看着当年的我杀伐果断,绝不牵丝带绊,可现如今,不论做什么,我心里总失了那份豁达。 鬼影的事暂且放下,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一事:“昆仑,你知道太一在哪吗?” 昆仑往外看了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一片熟悉衣角,原来帝俊也在。 昆仑:“想必你已经知道,如今是金乌司日。天神的天命若是有变,要么是被先神更改,要么便是他已不在。” 他是想说太一已经不在了? “不,他是先神,他是天地精气所化,天地不毁,他怎么会死!” “不一定是死亡,你不也沉睡了五百多年吗?” 方才将我的心高高举起的是他,这会轻轻放下的也是他,昆仑啊昆仑,你还真是万年不变的惹人讨厌。 我小心地道:“你是说,他可能伤了元气,如今也在沉睡?” “这个不好说。”昆仑十分理性,“帝俊怕你伤心,不忍心告诉你,但你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能感应到他在哪吗?” 昆仑摇摇头,我失望了,两界这么大,若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我该从何寻起? “别着急,会有办法的,当前最要紧的是鬼魂之事。” 我有些牙疼地看向昆仑,他好像丝毫没把我失去灵力之事放在心上,一心以为我是曾经的司战之神,还妄图让我与鬼影大战三百回合吗?不过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活着,不管有没有灵力,占着这先□□分,就不能少操这份心。 我从石板上下来,跟着昆仑朝洞口走去,二人的对话逐渐传入我的耳朵。 帝俊:“你自愿来到人界,守着鬼魂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想通了,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激怒应儿对你有什么好处?” 后土不做声。 帝俊继续道:“你既然有心阻止山灵,早该是站在天界这边的,更何况你还是先神……” “我不是。” 我很惊讶后土居然会打断帝俊说话,要放在从前,她可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我变成这副模样,一年比一年老,我就快死了,还谈什么立场?” 后土话语强硬,我却听出了其中的悲戚。 帝俊沉默了片刻:“只要你想,我可以助你重回天界。” “回天界做什么?让其他天神看笑话吗?笑话我堂堂一名先神居然是个被贬至人界的老太婆?” 这话带有明显的怨气,我们刚见面之时她还说过想回天界,显然不是她的真心话。 “更何况,天宫那个地方,让我伤心……”后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感觉她在啜泣。 帝俊轻叹了口气,想安抚她,手掌离着她的背还有半寸,却忽然停住了。 “你的神魂——” 昆仑察觉到帝俊神色有变,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怎么?” 帝俊顺着她脊背一扫,后土忽然发出痛苦的闷哼声,随即跪倒在地,满头大汗。 帝俊连忙停了手:“你的神魂怎么如此微弱?” 后土吸食过人的灵魂,体内两种魂魄冲突,她的神魂必然是乱的,但不至于微弱啊?帝俊这一试探,触动了她原本不稳定的神魂,让她痛苦万分。我连忙将她扶到我的怀里,让她靠得舒服些。 帝俊用灵力稳住了后土的神魂:“所以你苍老退化,不单是因为吸食灵魂的缘故,最主要的原因是失了一半神魂!” 昆仑正色道:“你那一半神魂哪去了?” 后土抬起惨白的脸看了他一眼,嘴角却上扬,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 先神神魂的用处可大了,甚至可以说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只是提取神魂的反噬极大,若失了全部神魂,就只能去陪盘古了,所以没有哪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况且先神都是源自鸿蒙的圣物所化,自来带有天命,不会乱来,更不大可能与天地相抗,利用神魂做什么坏事。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哪位先神是主动失了神魂的。 昆仑看了我一眼,问后土:“你莫不是……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后土很虚弱,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昆仑心上,“他什么都没留下,唯一跟他有关系的就是我这伴生精气所化的神魂,这是我还他的。” 昆仑:“你做了什么?” 后土费力露出半个微笑,欣慰地吐出两个字:“轮回。” 帝俊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眼神变得和昆仑一样深沉,但还是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弯下身来问道:“他现在在哪?” 后土摇摇头,微笑着闭上了眼,帝俊还想问什么,被昆仑拦住了,将他拉到一旁,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三个的对话我一句都没听懂,后土脑袋轻轻一歪,架在我肩上不动了,呼吸若有若无,我顾不上什么神魂和轮回,只能先照顾她。 不论天界人界闹成啥样,金乌始终每日东出西落,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天命,帝俊又被小神叫走了,只留下我和昆仑守着虚弱的后土。 可这几日过得并不安宁。 昆仑修改了不周山上的结界,不再禁锢灵力的使用,因为桃子被昆仑夺回,不安分的鬼魂们又回了不周山,与帝俊布在外围的天神们打得火热。鬼影没了踪迹,可他手下的这些鬼魂们一茬接一茬地从人界各地冒出来,前赴后继地往不周山赶,妄图将桃子抢到手,然后起死回生。 昆仑:“鬼魂是三怨所化,战场就是杀戮场,更是三怨集中地,鬼魂有先天优势,始终难灭绝。” 其实我还挺同情这些鬼魂的,莫名其妙身死化为鬼魂,又不得不屈从于鬼影,替他身先士卒。他们活得不易,死后更是艰难,好不容易摆脱了鬼影,想要的无非是重新回到人界,替他们莫名其妙的死亡讨一个公道罢了。 只不过这个“公道”看起来并不“公道”。 后土在人界看守鬼魂五百多年,她已经熟知鬼魂的由来和消亡,此刻说来,却也满是无奈:“这些年来,鬼影一边用鬼魂拖着天界,一边四处夺人性命,再放出更多的鬼魂,人界已经乱了。” 我问:“鬼影是怎么来的?” 后土将眼前的碎发拨到耳后,语气异常平静:“刚来人界之时,鬼魂生的不多,且多是被我吸食了灵魂,我尚能压制住他们。后来我用一半神魂造了轮回,灵力几乎消失殆尽,渐渐控制不住那些东西了。鬼魂内部动荡,相互吞噬以增加自身修为,最终留下的那个就是鬼影,鬼影的怨念极强,他始终不满足现状,于是去人界大开杀戒,强行吸食人的灵魂,逐渐变得强大,生出意识来。待我恢复一些灵力时候,他已经控制了大半鬼魂。” 昆仑早就洞悉一切:“只要人有贪嗔痴,鬼影便有机可乘,可人□□凡胎,哪个会没有欲念?” 后土:“鬼影做了鬼魂之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只要哪个鬼魂不服从,他便将他吞噬,长此以往,鬼魂忌惮他,不得不听命于他,只不过因为我还有一半神魂,鬼影伤不到我,不然我早就在他手里死千百回了。” 听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庆幸,后土本性还是没变,她没有因为打不过鬼影而走上不归路,没有因为要恢复灵力再去吸食人的灵魂,哪怕一天天老去,哪怕鬼影日日追杀,她都坚守住了最后的底线。 “说到底,鬼魂出世是因为我,鬼影作乱也是因为我。”后土从鬼影的回忆中抽离,“但我不后悔,这个烂摊子我来收拾。” 我问:“你怎么收拾?” 后土咽了一口唾沫,深深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睛里又是那片恐怖的黑色,变调的声音听得我头皮发麻,她说:“把鬼魂都吞了。” “然后变成下一个鬼影?”昆仑抬手在她额前点了一下,看着她恢复之前的模样,继而冷冷地道,“你以为自己就没有贪嗔痴了吗?鬼影前身只是凡人,他的怨念生于对人世的不满,而你是先神,心里又藏着那些陈年往事,若真累积三怨,你的危害只会比鬼影更大。” 昆仑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后土被他说的没法反驳,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 我适时地插嘴缓和这冰冷的气氛:“吞噬太粗暴了,以暴制暴非天界所为,咱们不是讲究度化为先吗?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那些东西自动消失?” “天地万物有来有往,任何东西都不会凭空生成又凭空消失的,鬼魂有来路,自然得有归途,除非把他们……” 昆仑截断她的话茬:“除非给他们一条合适的归途,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离开。” 后土似是想到了什么,抬头对上昆仑的目光。 轮回! 山鬼(五) 帝俊低着头,两手平放在膝上,眉头紧蹙着,维持着这个端方的姿势坐在那里思考着什么,一动不动,几乎要跟周遭的石壁融为一体。 我深深觉得他这个天帝当得不容易,且不说天界大大小小的事务处理起来有多麻烦,鬼魂这厢给他添麻烦,他还得顾着我和后土这两个拖后腿的,一趟趟往人界跑。 就在我以为他要和昆仑一样变成石头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轮回是大事,天神殒身皆葬盘古冢,化为混沌。凡人不过一具肉身,几十年须臾光景,灵魂消散再无踪迹,而意外生出的鬼魂集聚三怨,若真要轮回,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问:“合适的归途,怎样才算合适呢?” 昆仑在旁回答:“拿鬼魂来说,他们被强行提出灵魂而死,怨念多来自死得不甘心,若要消除这怨念,自是让他们重回人界。” “死而复生,人界岂非大乱?” 后土道:“轮回也是有条件的,只能新生,不能重生。” 帝俊似是想起了什么,两步走到后土面前,低声问:“你说屏翳入了轮回,他去了哪里?” 帝俊的目光冷漠而深沉,带着几分严厉,他甚少用这样逼问的语气说话,在他的质问之下,后土终于松了口:“不是我不告诉你们,之前的轮回只有入口,我只将他送走,却不知他去了哪里。” “这不妥。”帝俊道,“若所有鬼魂入轮回之后皆无迹可寻,天地岂不大乱?” 昆仑深深地看了后土一眼,将帝俊不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从哪来回哪去,真正的轮回还需一个合适的出口。” 我替后土捏了把汗,前半的轮回是她用一半神魂所造,那这后一半呢?难不成她要献上全部神魂? 我挡住帝俊和昆仑看向后土的目光,严词拒绝道:“不行!” “为何不行?”身后的后土淡淡一笑,一脸坦然,只怕在帝俊到来之前,她就已经想到了这层,“此事因我而起,自是由我终结。” 我急道:“若再失了另一半神魂,你就只能去盘古冢了。” “盘古冢有什么不好?”后土摸上自己的脸颊,“你瞧我这样,只怕是没有资格去那圣地。” 她已经自卑到了尘埃里,没有什么不能舍弃的了,包括性命。 “以我一个,换两界太平,值了。” 天地洪荒,自盘古以身开大荒始,生出先神守护天地,为保万物生灵而殉道是先神归宿,按理不该阻拦,可我总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心,也并非她的天命。 “不是这么个说法,咱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既然鬼魂脱胎于人的三怨,我们还可以同人帝商量……” 后土是个死心眼,打定主意就劝不动:“轮回是个很好的办法,为何还要想其他?” “你毕竟是先神啊,天命所在不能止。” 先神数量有限,死一个就少一个,天地间那么多重担要挑,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弃命吧? “这就是我的天命。”后土的声音忽然变大,看向我的眼睛红红的,几近哀求道,“五百多年的愧疚,生来的亏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你就让我循了这最后的因果吧。” 后土心思细腻,我担心她是陷入了自己的执念中,还想再劝,帝俊朝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别说了。 帝俊:“就这么办吧。” 我:“可……” 帝俊忽然严厉地转向我,以权威压制:“这是天帝之意。” “天帝也不能……” “应龙,这是命令!” 他叫我应龙,他从未这样严肃地叫我,天界的秩序是先神立的,我不能带头破坏,即便是再不忍,我也不能违抗天帝的命令。 “谢谢。”后土小声道谢,眼泪没入眼角的皱纹,落不下来。 “此事没那么简单,鬼魂生性污秽,怎么能入轮回重生?”关键时候,昆仑总是最没有感情的那一个,完全无视我们之前的争辩,只是陈述他的考量,“须得有至纯至净之物洗涤魂魄。” 至纯至净之物。 帝俊、昆仑和后土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什么,然后一同转向我。 大家都知道,除去鸿蒙精气,唯有天池水至纯至净。 后土问帝俊:“能否求半池天池水,以便建立轮回之需。” 帝俊却来问我:“天池本是你的,你决定吧。” 有什么不可以呢?后土都愿意舍弃自己的神魂,难道一池水我还舍不得吗? 我无力地看了眼后土,摆摆手道:“拿去吧。” 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爽快,昆仑面无表情地看了帝俊一眼,帝俊什么都没说。 一切准备就绪,后土即将抽出另外一半神魂建立完整的轮回,为防万一,帝俊和昆仑亲自替她护法,我不太忍心看这一幕,只是守在洞口,以备不时之需。 洞内流光回转,后土的神魂连带着前一半轮回,并成生死循环之轨迹,全都没入地底,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轮回建成之日正好是七月十五,神魂完全离体,后土再也撑不住,倒下了。帝俊和昆仑还在结最后的封印,将轮回封入地下。我连忙跑过去接住虚弱的后土,让她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眉毛全都白了,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层,眼皮好似再也抬不起来,身上只剩了一副骨架,皮囊松松垮垮地覆在骨头上,里头似乎一点肉都没有了。 我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呼吸,紧紧抱着她的身体,难过得不行。我们是有多残忍啊,眼睁睁地看着后土忍受剥离神魂之苦、生命一点点消逝,关注的却是她以命塑成的什么轮回。 她让游荡的鬼魂有了去处,那她自己的去处呢?盘古冢吗? 所谓天神,不过因为天生地养,便要肩负维护天地的“天命”,与凡人比起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却不得不为着这“天命”,一次次压抑自己内心所愿,只为践行所谓“因果轮回”,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生而为神,或许并不自由。 我听到后土微弱的声音,似乎在笑:“我谁都不欠了。” 我竟然觉得她的脸上有一些释然,在人界卑微地活了这么多年,唯一挂念的人也被自己亲手送走,不过是碍于一半神魂苟延残喘至今,如今失了另一半神魂,正好名正言顺身入盘古冢,沉入无边的混沌。 后土的肉身渐渐模糊,我听见她喃喃道:“要是我也能入轮回该有多好,要是我能遇到他该有多好。” 死前的愿望是最真实的,她并不是心无挂碍!原来她一直是在逃避,她以为自己罪孽深重,只能以身殉道,想让一切随着她的消逝而消失。可她执念仍在,鬼魂仍在,那个人还在,她怎么可以甩手而去?太不负责了! 你可是先神啊! 在帝俊和昆仑震惊的目光下,我摸出怀里的桃子,塞进了后土的嘴里。 我能感觉到她的意识渐渐回笼,肉身不再模糊,背脊慢慢直挺,老去的肌肤迅速脱落,脸上的皱纹逐渐展平,面色变得光泽红润,紧接着,她喉头一动,轻轻咳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 我眼泪流到一半,半笑着看她:“你的天命还未完成,怎么好意思去见盘古?” “我……?”声音清晰明亮,仅一个字就让后土觉出了不一般,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然后是手,最后她干脆站了起来,挺直腰杆,感受着灵活的四肢和感官,不可置信地道,“我变回来了!” 昆仑仍是面无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帝俊则将手探向了她的神魂,嘴角一压,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怎么?” “奇怪,你的神魂并未归位。” “神魂已化为轮回,不能再生。”昆仑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魂?” 帝俊闭眼仔细感受了一番,忽然像受了刺激一般猛地缩回手:“无魂!” 这大悲大喜的,我只觉自己神经都快崩断了,无魂是个什么活法?非神非人非鬼,她如今又算个什么?帝俊和昆仑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冰冷到了极点。 后土是最先放松的,她笑着摆摆手:“以前我的身体里有两种魂,如今无魂,岂不正好?” 我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有灵力吗?” 后土凝神聚气,半晌也没见她身体周遭有什么变化,帝俊似乎放松了一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作为天帝,他不得不多留一手,不论后土变成了什么,没有灵力,就在他能力可控之内。 可还没等他这颗心归位,后土忽然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应。” “什么?” 只听她脱口而出:“众鬼……”那声音不像她的声音,嘶哑而诡异,像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一样,有些阴郁,有点沉闷,带着凉凉的寒意。 不待我们反应过来,后土接着道:“……听吾号令。” 我只觉得一阵铺天而来的压力,洞中顿时变得如黑夜一般深沉,没等我看清发生了什么,地板忽而剧烈颤动,帝俊和昆仑一边一个揪着我的胳膊飞到半空中。随着一声巨响,地上燃起一堆火焰,将整个山洞照得火红透亮,我这才发现,方才落脚的地方已经塌陷,地洞深不见底,火光照亮一条曲折的小道,延伸到地底深处,而后土已经不见了。 帝俊和昆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保持拉着我的姿势往洞里飞去。 一路上都是四处飘来的鬼魂,跟我们一样,顺着那条蜿蜒的小道直入地底,帝俊和昆仑飞得很快,我们赶在众鬼之前走到了小路尽头,那里有一道骨头搭建的门楼,以血一般红色的笔画写着两个字——冥界。 我震惊而疑惑:这是,第三界吗? 帝俊抓着我胳膊的手紧了紧,天界的界碑出现在天地初开之时,人界的界碑出现在女娲造人之时,如今轮回建成,这里出现了第三块界碑,意思是从此有了所谓“冥界”吗? 门楼后是一大片空地,正中是一个燃烧着的巨大火焰的池子,周围的墙黑得看不清全貌。透过火红的焰苗,我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身着长长的白袍,干净整洁,不沾染一粒灰尘,与周遭的环境似乎格格不入。黑色的浓雾笼罩在她周围,红色的火焰流淌着金光,护持在她身侧,黑、红、白三色,汇聚成一种近乎诡异,却又庄严肃穆的冕光。 那人转过身来,朝我们微微一笑——是后土!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如同那纯净的白袍一般,看不出一点尘世的喧嚣,在这污秽之地显得格外明亮。 不多久,鬼魂们都到了,这宽阔的空地上重重黑影叠加,几乎将正中的火焰掩盖,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只听得后土用她自己的声音说道:“冥界已建,轮回已成,肯归顺吾者,舍弃三怨,于黄泉之中涤净魂魄,可重归人界。” 这句话在众鬼之间掀起轩然大波,之前他们好像只是随着某种特殊的感觉,无缘由地被召唤至此,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得这样一个大好消息,熙熙攘攘起来。 人本是最简单不过的,谁能给他们想要的,他们就会跟谁走,并不是人人都想要杀戮,大多数人化作鬼魂,不安地游离在世间,只想求一个公道罢了。谁不想安安稳稳地活着?若早有机会入重生,谁愿意跟着鬼影颠沛流离? 鬼魂的话不一般,又刺又挠,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取下来,但帝俊和昆仑一左一右拉着我,生怕我掉到火焰中化成灰。后土好似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一抬手,众鬼顿时静默。 后土双手合十,身后缓缓升起一阵金光,众鬼见了直闪躲,我觉得那片金光格外熟悉,眯眼一瞧,可不就是我的化龙池水嘛。 后土仍是微笑着,众鬼似是明白了她的心意,排着队飘向化龙池,哦不,现在应该叫黄泉。不用说,那之后便是轮回了。 就在这时,有几个鬼魂想逃,还没离开这宽阔的大地就被一道白光揪了出来,狠狠地摔进了正中的火焰之中,随即传来了比方才更为惨烈的尖叫。 后土的声音从虚空中飘来:“万物皆循规矩,要入轮回者先洗黄泉,要叛逃者先受烈焰,洗得净魂魄者重生,禁得住烈焰者网开一面。” 火中的嘶吼声还在继续,黄泉边的鬼魂置若罔闻,仍旧有序跳入其中。随着惨叫声渐渐变小,火焰扑腾了几下,带出一点零星的火花,终是没了动静。 后土朝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越过我们朝来路飞去,帝俊和昆仑拉着我跟上,不多久便重新回到了地面。落地的一瞬间,我发现地上的洞已经不见了,山洞依旧是那个山洞。 后土仍旧穿着之前的衣裳,一脸慌张地站在我们面前,局促地蹭着自己的衣角:“我……我方才……” 帝俊走上前去按了按她的肩膀:“你方才做的很好。”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脸上是那份与生俱来的腼腆,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小心问道:“真的吗?” 这回,连昆仑都忍不住鼓励道:“你号令万鬼遁入轮回,从此人界一片清明。” 后土的眼睛中有些迷茫:“我,我觉得不太真实。” “那才是真实的你。”帝俊颇为郑重地道,“后土,冥界之主,你的天命到了。” 司命(一) 后土放弃了神魂,彻彻底底地留在冥界,却也得以永生,成为了一界之主,不再受天界的约束,算是另一种圆满。冥界初成,诸多规矩需要建立,后土身份特殊,在人界不能久留,只能趁着夜色深沉之时出来同我说说话。 鬼魂们都陆续回归冥界,人界的夜晚纵然黑暗,但不再压抑沉闷,一种发着微光的小虫四处飞,间或传来一声蝉鸣和蛙叫,空气很清新,连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后土和我并排坐着,她在人界总是穿一身粗布衣裳,即便已经成为统领一界的冥帝,我总觉得她骨子里的自卑已经成为习惯。说到底,或许还是跟屏翳有关吧? “轮回已成,你可以试着去找他了。” 后土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又暗淡下来:“不用了,找到了又能怎样?知道他好好活着就行了。” 我不解:“你费尽心机,不惜赔上神魂也要救他,为何不让他知道?” “不重要了。”后土的衣带由于老旧,层层叠在一起,后土细心地将它一层层抚平,放在膝头上一下一下地压着,“我是希望看到他,但如今我守着黄泉,守着轮回,我永远不想见到他。” 后土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挂着笑,那笑容深处却有无限的悲伤。 “说说你吧。”后土看向我,“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嗔道:“你把我的桃子吃了,还问我怎么办?” 后土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那怎么办?如今我连魂魄都没了,要不你瞧瞧我哪里像逆鳞,尽管取走好了。” 我伸手摸向她咯吱窝:“我觉得这里像……” 两三句间,我俩笑做一团。不是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实在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逆鳞的伤发作得越发勤了,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与太一重逢的那一日。 等笑累了,我与后土并肩靠在树上,她说:“说真的,你若是撑不住了就来找我,我想办法让你入轮回重生。” 我随口应答:“好啊,到时候你记得要给我找一个好一些的去处。” “我不确定是不是能让你重回天界,但你若是不嫌弃,跟着我也是可以的……” 后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可能最近太累了,她居然睡着了。 也好,她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此刻放下包袱,她也该开启一段新生活了。 至于我,逆鳞的伤确实不好办,或许我得跟帝俊商量一下,让他带我回界养一养。 在石洞中安置好后土,我转道去找帝俊,洞口灯火幽微,帝俊和昆仑小声地在交谈着什么。 “鬼影之事告一段落,我也该回去陪羲和了。”帝俊的语气听起来又轻松又喜悦,满心期待着他们的孩子。 昆仑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帝俊又道:“不周山如今连通三界,免不得你要多费心。” 昆仑的声音沉稳而冷漠:“后土在冥界入口设了地火,要入冥界不是那么容易的。” “后土是我们看着变化的,她在冥界之时还好,一旦上到人界来,总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我真有些担心她。” “不必。”昆仑依旧冷淡,“无魂者无生死,她终将无所畏惧。” “也是,她如今是冥帝,是我多虑了。”帝俊好像是笑了,“昆仑,你总让我无言以对。” 他们的身影被拉得老长,重叠在一起,一时分不清哪个是昆仑,哪个是帝俊。 “有一件事。”昆仑有些迟疑,“我说不准,但有种感觉,太一要回来了。” 我正走到洞口,听到这里再也迈不动腿了。昆仑说太一要回来了,他还活着! 昆仑接着道:“那日冥界初立,看到界碑的一刹,我心悸了三次,这种感觉不多见,我脱胎于山川生出意识的时候是第一次,人界界碑出现的时候有过一次,你授天帝印的时候有过一次,当时我以为是冥帝重生、冥界落成的缘故,可连着三次,或许还有别的解释。” 昆仑的心比石头还硬,能引起他心悸的唯有天地间的大变,会与太一有关吗?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帝俊道:“但凡大变,精气皆为所动,太一是天地精气所化,许是这般缘故?” “正是如此。”昆仑的影子动了动,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了,“若太一真的身散,需重新化形,冥界的一场大变搅动了天地间的精气,让他得以从虚无中破出,用不了多久,我想就能发现他的踪迹了。” 帝俊沉思片刻,伸手一拨火堆:“如今三界情况复杂,鬼影下落不明,太一化形未稳便被强行扰动,若真露出踪迹来,只怕招来无数人鬼神的觊觎。” “太一和咱们不一样,他化形未稳前有伴身精气庇佑,可奇怪的是,我感应不到他在哪。我担心他受了惊扰,成形以后暂时没有灵力,那才是最危险的。” “事已发生,不论他是否要回来了,咱们都得做好接应他的准备。” 他们俩一会说太一要回来了,一会说太一有危险,我听得心里忽上忽下,再也按奈不住,走了出来:“我去。” “应儿!” 我走到帝俊面前:“你是天帝,不便在人界久呆,天界离不开你,羲和也离不开你,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 “可你如今自身都难保,如何找太一?” “我陪她去。”昆仑站到我身后,我感激地看向他,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也好,有你在,太一也安全。” “还有一事。”昆仑似是不经意提到,“受够了教训就放她回来吧,不周山情况特殊,我没有精力做第二个山灵了。” 帝俊昨晚就走了,赶在金乌司日之前后土也要回到冥界,只待天一亮,我和昆仑便要启程寻找太一,我在洞里小憩,昆仑抱着手靠在一棵大树发呆。 “有人闯山。” 昆仑忽然开口,我立马惊醒了。 “结界已经重建,什么人能上得了不周山?” 昆仑凝神感受了片刻:“不是凡人,不是神,也不是鬼魂。” “那是什么?”我心里直犯嘀咕,三界刚刚建成,难不成又新出了一种怪物? “吃了不死药的凡人。” 西王母的不死药吗?西王母不会轻易舍药,此人吃了不死药,必不简单。 昆仑在我面前开了天眼,让我也能看到那人的行踪。男人长着一双睡凤眼,瞳孔被眼皮遮了一半,剑眉,左边眉骨处有一条疤,看上去很严肃。他个子很高,衣衫破破烂烂的挂着血迹,嘴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嘴角有一处尚未擦掉的血丝,想来受过很重的伤,露出的一截胳膊紧绷着,并不是个瘦弱之人,看来伤他的东西不简单。只见他跌跌撞撞的,走几步摔一跤,浑身是伤,哪怕是手脚并用,也没有停下脚步,眼看着就要跨进不周山的结界了。 “要放他上来吗?”我问。 昆仑沉默不语,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不周山间顿时起了浓雾,四周一片迷茫,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人不急不忙,从衣袍上撕下一条,索性蒙住眼睛,继续前进。不得不说,他的方向一点没错。不多久,便已穿过迷雾,进入不周山结界之内。 昆仑没有在结界上设壁垒,故意将他放了进来。 那人过了迷雾就停下了,四周张望着,不停地以手指比划,嘴里念念叨叨,不时抬头望望天空,走不了多远又停下来,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他是在找什么吗?” “入口。”昆仑拉起我,“走,去看看。” 昆仑带我飞到那人附近,隐身起来,我认得这个地方,不远处便是冥界入口。 那人好像也发现自己找对地方了,激动地朝入口方向奔去,昆仑适时出声道:“尔是何人?竟敢擅闯不周山界。” 听到声音,那人也不惧,停下脚步敛好衣裳,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寻妹心切,莽撞了,还望尊驾恕罪。” “不周山是人界禁地,凡人不得擅闯,你是如何进来的?” 那人先是礼貌地朝四周看了一圈,然后低头回话:“在下听闻天界有神,心诚则灵,故而循心而至,不想闯入禁地,了却心愿后定当速速离去,还望尊驾成全。” “胡扯!”昆仑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不周山连通天界与人界,难道令妹上了天界不成?” 许是身上的伤口疼了,那人身形晃动了一下,努力维持着那个姿势,声音却有些颤抖:“舍妹枉死,在下听说不周山有轮回,可令生者重往,故而……” 我大惊,冥界建成不过数日,他一个凡人是如何得知轮回存在的? 昆仑与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诈道:“一派胡言。” 那人忽然抬头,望着我们的方向,似是使出了全身力气:“不瞒尊驾,在下的师父曾从先神处得到一颗不死药,师父去世之前将药留给了我,从那之后我便以凡人之身,阅历天界之事,几日前我得知轮回的存在,故特此来寻,还望尊驾成全。” 这听起来,不像是不死药,我朝昆仑唇语:“度灵丸。” 度灵丸是将凡人度化成天神之前服用的,可以凡人之神洞察天界之事,本是为了方便度化之人提前适应天界的灵力,亦能维持凡人肉身不死。然而多数天神皆是凡人死后成神的,这度神丸虽然造出来了,但用的不多。与羲和闲聊的时候她说过,帝俊给了她一颗,再有两颗,一颗给了轩辕,一颗给了神农,眼前这颗又是哪里来的呢? 听了他的话,昆仑不再躲藏,落到他面前现了身形。那人欣喜不过,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又是一阵抽搐。 昆仑解了障眼法,浓浓的黑雾笼罩过来,面前的三尺之地漆黑一片,草地消失不见,脚下是一望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人堪堪悬在深渊上空,好似每迈一步都要坠入无尽的地下。一点火星从黑暗深处升起,慢慢汇成一条道路,该路架在深渊之上,仅一人宽,沿途皆是地火,燃着深红的烈焰,火舌活跃地乱窜,渴望舔食生人的气息。顺着地火之路走到尽头,就是冥界的入口。 昆仑负手而立:“这便是你想去的地方。” 司命(二) 那人也不惧怕,礼貌地回了一个礼:“多谢。”说罢,便要迈上那条小径。 我不由自主地提醒道:“地火不是一般的火,专灼人灵魂,你想清楚了。” 他回头朝我一颔首,提着的眼角垂了下去,显得温柔了些,又是一句“多谢。” 不知是受伤还是地火映照着的缘故,他的脸颊惨白,眼睛总是半眯着,每迈出一步,他额头上的汗就多一层,五步之间,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浸入伤口中,又是一翻折磨。 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身,就敢以凡人之躯擅闯禁地,简直是不自量力。 那人也是倔强,一步一步地踩在烧得旺盛的地火上,疼的咬牙切齿:“不论生死,我一定要救她。” 地火包裹着他的全身,之前的伤口被地火的烈焰灼开了,血液仿佛也都被点燃了一般,滚烫地流淌着,有一处伤在膝弯上,那人经不住火燎,差点没跪下。挣扎间,伤口撕开得更大了,血焰深处竟露出一点荧荧白光,转瞬即逝,很快又消失在地火的炙烤之下。 看到白光的一刹那,昆仑眼神一变,青色的袖子一挥,伤口中的白光都被吸了出来,剧烈的疼痛让那人浑身战栗,再也站不住脚,摔倒在烈焰之中。昆仑伸手在空中一拉,那人就被他提溜到了跟前,方才那一段路算是白走了。 “你这伤……”昆仑一只手还背在身后,一只手已经将他的伤处探了个遍,随即眼神一变,将他摔倒在地,厉声问道,“你动了什么?” 那人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抬起头,眼皮有点睁不开:“我……我听说伴身精气能起死回生,就……” “在哪?” 可惜那人实在是撑不住了,还没等昆仑问完,他就晕过去了。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昆仑,他说的伴身精气是?” “是太一。” 后土察觉到扰动,亲自将人拎回了冥殿,为着他晕过去之前不清不楚的“伴身精气”,我和昆仑也来到地下。 那人在地火的炙烤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悬挂在冥殿当中,不仅不害怕,居然还有一丝高兴。 还没等我们问话,那人迫不及待地冲后土喊道:“冥帝,阁下是冥帝吗?” 后土身着白袍,此刻已不再是怕见生人的小姑娘,端坐在冥殿中央的帝位上,纵使长着一张温柔的少女脸,嘴角还总是挂着笑,可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让人紧张的压迫感,眼睛一睁一闭都能让满殿鬼魂抖三抖。 她手指轻轻敲击着帝位的把手,一抬眼皮道:“你是谁?” 旁边侍立的小鬼立刻传递冥帝的话:“说,姓名,生卒时辰!” 与此同时,地火周围的小鬼们同时朝那人举起了兵器,露出青面獠牙和血盆大口,摆出一副逼问的姿态。 那人也不怕,费劲地调整好姿势,让自己保持面对后土的方向,认认真真地回答:“在下活了五百多年,姓名和生辰早已记不清了,舍妹唤我‘阿哥’,其他人也都这么叫。” 后土保持着敲击的节奏,冲他一抬眼皮:“你的度灵丸哪来的?” “师父留给我的。” “你师父是谁?” 阿哥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后土,低头默念了一句什么,似是在怀念故人,然后才缓缓开口:“神农。” 我松了一口气,后土一挥手熄灭了殿中的地火,将阿哥放下来些,踱步到他身边左右打量了一番:“你说你师从神农,可有证据?” 阿哥直起胸膛:“度灵丸认主,您大可探查我的灵魂。” 后土不说话,紧盯着他的双眼,仿佛要透过他双不大的眼睛看透他的内心,阿哥直面后土的审视,丝毫不闪躲。其实早在他醒来之前,昆仑就探过了,他体内的度灵丸确实属于神农,后土只是想试探他是否在撒谎,他与神农的关系究竟为何。 “天帝将度灵丸给了神农,为何是你服了?” “师父尝百草,误食断肠草而亡。” 天帝赐度灵丸,那需得是涿鹿之战以后了,这期间我一直沉睡,并不知晓天界人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只记得在那之前,人界有三大部族,首领分别是轩辕、神农和蚩尤,当年涿鹿之战,正是轩辕请我助他攻打蚩尤部族。神农一族是最安宁的,他们很少因土地和权力发生争端,多在琢磨米粮草药,身为首领的神农更是亲尝百草,研习医术治病救人。 既然帝俊给了神农度灵丸,想必是有意度化他为天神的,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成神,先误食断肠草神魂俱灭了。 后土问:“他为何没有服用度灵丸?” 阿哥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良久方道:“师父说,冥冥之中,万物皆有定数。凡人生老病死皆是必经之路,但一辈子过完,总是不留痕迹地归于混沌;而神虽不必死,却身负沉重的天命,长久地活着,万年如一日地历经悲欢离合。人有死别,神有生离。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谁也不比谁轻松,谁也没有谁侥幸,因此是神是人就不那么重要了。” 生为一介凡人,神农看开了生死,也看透了天神之命。 长久的生命,伴随着记忆中抹不去的苦痛,我蓦地生出一股悲凉之感,好像生而为神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我有点儿理解后土当初为何一心求死了。 后土似乎也受到了感触,可冥帝的理智让她不再感性用事。她很快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指尖拂过阿哥身上的伤口,他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本能地躲避着后土的触碰。后土并不理会他的痛楚,饶有兴致地将伤口探了一个遍,待到将最后一点白光也搅动出来,方才满意地停下手:“你这伤是哪来的?” 阿哥疼的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低头看到伤口均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光,这才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强忍着不适道:“被一股伴身精气所伤。”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然后补偿似的跳得飞快,昆仑在身侧握紧了拳,低沉的声音问道:“在哪?” 阿哥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他额前的头发已经汗湿,打着绺儿贴在鬓角,嘴唇苍白,由于还被挂在半空中,身体不自觉地晃动着,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冷笑。 这家伙居然敢打太一的主意,活该被伤。我再也忍不住,两三步走到他面前,拎住他的衣襟让他面对着我,厉声问道:“他在哪儿?” 他闭上眼,睫毛囿于痛苦轻轻颤动着,额角还在不停地冒冷汗。 后土抬手打了个响指,一根细长的火苗从殿中升起,正好钻入阿哥胸前的伤口,只听得他闷哼一声,脖子上青筋暴起,嘴角渗出血来。 那人从牙齿缝里艰难地磨出一句话:“在下诚心诚意寻求帮助,没想到冥界竟这般不讲道理。” 后土手指一勾,又有几根火苗蹿上他的伤口,细细地炙烤着:“私动先神精气可是重罪,更何况你擅闯冥界,你说是谁不讲道理?” 阿哥的身体猛烈地一颤,汗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滴,好半晌,他才吐出一大口气,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逆天而行,该我受的我认罚,可冥帝若不帮忙,你们永远也别想知道精气的下落。” 那人还在痛苦中受折磨,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昆仑不耐烦听这些,转身就走。我想着,只要循着他走过的路,总能发现太一的踪迹,再说,还有昆仑呢。 我跟着昆仑走了几步,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昆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人的声音和着一口血,含在喉咙里:“你们找不到的。” 昆仑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什么意思?被他说中了? 我看向昆仑,希望他给我一个解释,昆仑眼中的坚定消失了。我没有灵力,基本是凡人一个。帝俊精气出自太一,但他继位天帝以后精气大变,也无法感应。唯一有可能的是昆仑,他可以根据山川变化感知诸位先神的精气所在,只是不那么精准。若说连昆仑都察觉不到,只怕太一凶多吉少。 后土手指一动,火苗顿时消失。 只听得那人又道:“有人把他藏起来了。” 后土亲自端来一碗水,放到阿哥面前:“你有什么要求,说吧。” “不敢,我只有一个请求。”阿哥低着头,方才的那点嚣张全都不见了,但倔强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我想找回阿妹。” “这不难。”后土将碗往她面前一推,“你去那边瞧瞧,如果她还没入黄泉的话,你们可以说说话,让她把这个喝了,亲自送她离开。” 阿哥没接,下巴轻点道:“这是黄泉水吧?” 后土眼睛一眨,算是对他的回答。 阿哥将碗推了回去:“不行。”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规矩。”后土撩了下耳边的长发,“你已经逆天而为过一次了,该知道后果。” 阿哥忽然抬起头,眼圈都是红的:“她不该死。” 后土的声音变了调,地火也跟着蹿了上来:“冥界的鬼魂哪一个不是带着怨念死的?人世间不公之事良多,不该死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三界不能因为令妹一个破了规矩。” “她死后无魂,应当不归冥界管。” 人死后若无执念,灵魂仍是最纯净的存在,这样的灵魂不多久便会消散,也无入轮回的必要,自然不用冥界管。可阿哥方才明明说她不该死,这样的人怎会毫无执念?怎会死后无魂? 后土看了我们一眼,昆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心里着急,但又不好要求冥界为太一破规矩,两下里矛盾,只好冲她摇摇头。 “行吧。”后土当空一挥手,面前浮起密密麻麻的小字,快速流动着,我看到上头皆是人的姓名和生辰,记录了来经冥界鬼魂的过往,“你将她尸身取来,待我看了前世,另替她寻个去处。令妹的生卒年月是多少?” 阿哥:“她是我捡回来的,我并不知道她的生辰。” 后土在虚空中一抓,撤掉了生死簿:“那你将她带来,我自有办法查看。” 阿哥攥紧了拳头:“不必。” 我听得有些着急:“你到底想怎样?” “她的尸身已经没有了。”阿哥抬头看向我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若想知道她的生前事,我可以说给你们听。” 司命(三) “她是我一日在悬崖边采药时发现的,当时我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找遍了四周一无所获,最后在悬崖外头发现了一个筐子。筐子被崖壁上的藤蔓险险地挂住,一阵大风刮来都要晃一晃,看着随时要掉下去。我将她捞了上来,一见我她就不哭了,伸手拽着我的衣襟不松手,咧着嘴笑了,还流了我一手口水。”说道这里,阿哥没有丝毫嫌弃,反而满脸欣慰。 “我将她带回了茅草屋,一个人呆着。她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阿哥’,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姓名了,索性就依着她的叫法改名为‘阿哥’,顺便给她取名为‘阿妹’。” 真够草率的。 “阿妹从小聪慧懂事,我不大会养孩子,她却从来没让我操过心。她五岁的时候就跟着我学习医术了,进步很快,十岁就能跟着我一道出去,帮我配药、切药、熬药。等她大了些,每日都有小伙子来我家门外唱歌。”阿哥跟我们解释道,“寨子里有个习俗,男女到了婚嫁的年纪,看上心仪的姑娘可以去她家唱歌,她若对你有意,就出来对歌。一来二去的熟悉起来,若是相互满意的,可以去族长那里请他作证,再祭拜过先祖,就可以将姑娘娶回家了。” 这倒是有趣。 我问:“阿妹找到她的情郎了吗?” 阿哥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她能找到,这样她就能一直呆在寨子里,一直过着快乐的生活。” “你要离开?” “我吃了度灵丸,模样始终停留在二十多岁,若长期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容易让人怀疑,因此我每过十几年都要换一个地方。原本想着,这个寨子的人不错,民风淳朴,若她能在这里找到后半生的倚靠,总比跟着我颠沛流离要强上许多。” “阿妹知道你要走吗?” “我曾经暗示过她,我与旁人不一样,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但她始终不愿离开我。” 阿妹是阿哥一手带大的,既然说她聪慧过人,怎么会听不出阿哥话里的意思?可她不仅接受了,还宁愿跟着阿哥流浪也不愿找个好小伙嫁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她对阿哥只怕是动了别的心思。 “我们去到的新地方叫岳西族,这里山美水美,能吃饱肚子,还能猎到不少野兽,比之前的寨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刚开始我们只是在部族旁边的树林里小住,倒也方便采药。后来给族里的人看病看出名气来了,族长亲自出面,请我们在族里安了家。” 听他说起岳西族,并没有之前那个寨子里的语气那么轻快,想来,此地在阿哥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阿妹医术渐长,可以单独出去诊病了,找她看病的多是女人和小孩,她在族里比我更受人欢迎。” 其实也不见得是医术,百病一半心,很多小病多是心里不开朗了,身体上的毛病并不大。相比于不苟言笑的阿哥,见到一个漂亮又爱笑的姑娘,跟他说说笑笑,尤其是小孩,病自然就好了大半。 “事实上,族里远不如看上去的那么平静。周边的山里有一伙恶霸,为首的叫穆古,经常仗势欺人,偏他们其中还有人擅长御兽,不高兴了就带着野兽闯进族里烧杀抢掠,族长都拿他们没办法,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离开呢?” “我早就有此打算,但因为穆古的缘故,族里经常有人受伤,我们俩是为数不多真正懂医术的人,族长多次登门劝说,希望我们能留下来。阿妹心软,每次都答应,我们一直没走成。族长老了,穆古等人的本事却日日见长,他当众许下承诺,应允在找到继任前,解决穆古这个大麻烦,我也就勉强同意留下来帮忙。后来,他果真找来一个名叫卫朋的勇士,说此人力大无穷,英勇无畏,能徒手打死两只野兽。族人们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期盼着他能打败穆古等人,还部族一片安宁。卫朋第一次出战就伤了穆古,穆古气急,第二回带了更多的人来,将卫朋打得重伤,又索要了更多的东西和女人方肯离去。族长无法,将卫朋留在我家治伤。” 我听着这位老族长和勇士卫朋都挺不错的,可阿哥的言语之间并未表现出丝毫敬佩,反而是说不出的鄙夷与仇恨。 “卫朋长得很清秀,挎起弓箭来可以徒手拧断野兽的脑袋,穿上长衫又成了斯斯文文的俊俏郎君,许多姑娘对他暗许芳心。他选谁不好,偏偏相中了阿妹。若他是个正人君子还罢了,偏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一日趁着我不在,居然想要轻薄阿妹,若不是旧伤未愈,险些让那淫贼得逞。”阿哥一拳砸下,“我教训了他一顿,以为他顾及自己的名声,会就此放弃,没想到他打败穆古等人、立下大功之后,居然还惦记着阿妹,让族长领着族人们到家门口给阿妹难堪。她气不过,当众泼了卫朋一盆冷水,让他下不来台。” 是非分明,敢爱敢恨,是个有胆识的姑娘。 “听起来卫朋并不是个心胸宽阔的人,接连两次受挫,他怎会善罢甘休?” “是我大意了。那日,我就不该一个人去采药。”阿哥深吸一口气,直面最痛苦的一段回忆,“阿妹救了一个怀孕的姑娘,她叫冬妤,原是族中孤女,后来被族长当做战利品送给了穆古。卫朋率众擒拿穆古之时她逃脱了,挺着大肚子在山间临盆,阿妹不过是救了她和孩子,就遭到族人的怀疑。族人们将冬妤视为穆古同党处以火刑,阿妹冒着风险将孩子送走,自己却被归为叛徒,我赶回族里的时候,只得到她的一点骨灰。” “这么说,她的肉身已经没有了,灵魂也消散了。”后土的手支住下巴,颇为叹息地道,“这该如何入轮回?” “若我留得了她的肉身或者灵魂,也不必大费周章来寻冥帝了。”阿哥拿出贴身放着的一个小瓶,“都在这里了。” 作恶者尚在世间猖狂,行善者只余这拳头大小的一瓶,人界的规则真令人捉摸不透。 我一拍桌子:“族人难道就不分是非善恶吗?还讲不讲道理了!” “族人?”阿哥不屑地嘲讽,“岳西族少与外族往来,几百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于听从族长的命令,不会有自己的想法,更不懂得反抗。卫朋抓了穆古,他们被族长蒙蔽了十几年,跟着傻乐都来不及,哪里明白孰是孰非孰黑孰白?” “你是说族长他们……” “穆古根本不是什么恶霸,而是这些年族长用来骗取族中衣食粮草、诓骗族人的幌子!”阿哥越说越激动,“十几年过去,穆古的势力逐渐扩大,开始与族长产生分歧。族长发现穆古不听话了,暗地里找了一个叛族出逃的人,也就是卫朋,想以他来顶替穆古的位置。后来我才知道,阿妹的罪过并不是什么穆古的同党,而是她们在山间撞破了穆古和族长的秘密,被设计报复了。就连穆古,也是在接受公开审判之前被他们秘密杀死的,就怕他说出这其中的秘密。” 后土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遇上了穆古的鬼魂。”阿哥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神色,“不怕你们知道,自从服下度灵丸,我的五官六感逐渐清晰得超过了常人,百年前,我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鬼魂并与之交流。” “那是因为百年前鬼影化形成功,在他的疯狂吞噬下,鬼魂日趋增多,无所依地飘荡,人界阴气加重,让你有所感知。”后土解释。 “老族长算计了一生,到头来居然也被别人算计了。”阿哥嘲讽道,“卫朋根本不是真心与他合作,他想要的是族长的位置,是整个岳西族,他想与旧族宣战!说来可笑,他们嘴上说着合作,手中却都握着对方作恶的证据。” 后土眯起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冥界和伴身精气之事也是穆古告诉你的?” 阿哥点点头:“他告诉我,伴身精气可以起死回生,还说他知道云梦泽附近有伴身精气,让我凭借对先神之气的感应去寻找。” 昆仑听罢,忽然皱起了眉头。 阿哥看了看我们:“只是……” “伴身精气是先神神魂的化身,怎会让你轻易靠近。”昆仑冷冷道,“就算你得到了伴身精气,阿妹是凡人,她吸收不了其中的力量,到时候,别说这点骨灰留不下,连你自己都会魂飞魄散。” 阿哥沉默地低下头,摩挲着手里的瓶子。 “他还告诉你冥界的入口在不周山,让你来找我?”后土与昆仑对视一眼,对阿哥道,“他说的对,我有办法。” 阿哥眼睛一亮,捏住瓶子的手紧了紧。 后土一撩额前碎发:“昔日女娲造人,以泥土塑身躯,如今你既得了她的骨灰,不如就以骨灰替她塑一个身躯来。你吃过度灵丸,灵魂永固不同于凡人,再抽出一半分给她。” 阿哥激动地站起来:“她就能活了吗?” “别激动。”后土将他按了下来,在他耳边小声道,“活不了,你也活不了,你们会成为两个会不人不鬼的东西,人界去不了,冥界也不收。” 阿哥怔住了,没想清楚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后土大喘气地说出了后半句话:“只有一个好处,你们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死生同在。” 听到这个,阿哥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好,我做。”说罢,打开塞子就要把骨灰倒出来。 “等等。”后土按住他的手,“塑形用的水可不一般。” “只要冥帝开口,什么水我都能弄来。” “我要——阿妹救过的所有岳西族人的一滴血。” 阿哥捏紧了拳头,咬牙道:“好。” 对于那些忘恩负义杀了阿妹的人,他恨不得食肉喝血,放一点血对他来说很容易,也更解恨。 后土的手指在嘴唇上一抹,意味深长地道:“要死人血,她生前救过的所有人死去以后心尖上的那一滴血。” 司命(四) 阿哥的脖颈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一定要心尖血吗?” 后土嘴角一勾:“眼泪也行。” 阿哥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了,正是那些人杀了阿妹!让这些杀了她的人为她流泪,几乎不可能。阿哥脸色一沉,眉头上的疤痕显得更凶狠了。 后土将碎发往耳后一别,冲他微微一笑:“血还是泪,你自己决定,头七之日,子夜之交,是注入灵魂的最佳时期,你的时间不多。” 说罢,后土双手往袖中一拢,拖着曳地的白裙缓缓离开,留下阿哥在原地发呆。 我们回到地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后土说,她是得了屏翳的伴身精气而活,此番太一也有伴身精气,可我好像从来没听说别的天神有这么个玩意儿,这到底是什么? “伴身精气是每位天神都有的吗?为何我从来没见过?”我问。 后土眉心一拧,转头看向昆仑,正准备说什么,被昆仑截住了话头:“伴身精气是生来自带的祥瑞,多数天神都没有。你应该知道,太一初生之时便是一缕精气,此番他重生,便是凭借这伴身精气塑得真身。至于其他天神,全看各自的缘法了。” 原来如此,这伴身精气还是个稀罕物。 细想阿哥的话,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比如,穆古身亡不过几天,他如何能清楚地知道冥界之事?伴身精气之事我都弄不大清楚,他却能准确地告知阿哥太一的位置,这个鬼魂未免知道得太多了吧? 我不禁发问:“你们相信阿哥说的吗?” 昆仑:“信,不全信。” “他求冥界帮忙,应当是不会说谎的,但穆古说没说谎可就不一定了。”后土慢慢踱着,“穆古告诉阿哥族长和卫朋作恶的真相,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他自己都是鬼魂,自然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为何还要暗示阿哥去复活阿妹呢?” 我恍然大悟:“他的目的是伴身精气!想要得到伴身精气的是穆古!” 后土纠正我:“不是穆古,是鬼影。” 我一听就急了:“那我们得赶紧把他找出来,若他的目的真的是伴身精气,太一岂不是十分危险!” 昆仑沉声道:“他已经弱得要靠鬼魂来传话了,我们是找不到的,只能等他忍不住了自己出来。” 后土道:“太一的伴身精气伤了阿哥,还在他的伤口里留下痕迹,就是在暗示我们去找他,他一定遇上麻烦了。” 昆仑上下眼皮一合,似乎在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我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将计就计,此事还得靠阿哥。” 果然,隔天一早,阿哥就守在了不周山脚,看到我们来,站直了身子一颔首道:“我答应过的,带你们去找那缕精气。” 昆仑带着我们两个废物打天上飞过,不过转瞬就到了岳西族的领地。这里果真是一处山美水美的好所在——如果不是听闻了那些残忍的故事的话。 一落地,阿哥并没有急着去找族人,而是带我们来到了一个大湖边:“当初,我就是在这附近发现的伴身精气。” 昆仑凝神一察,转头冲阿哥一瞪眼,阿哥连忙解释:“我被精气伤了之后,有个什么东西将他卷进了湖底,我与精气之间的感应瞬间断了,当初我说你们自己来找不到,就是这个缘故。” 什么东西带走了太一?是鬼影吗?若真是他,那太一此刻只怕凶多吉少,鬼影若得了太一的伴身精气重生,天地之间只怕再无一人能与他相抗。届时,就算我恢复了逆鳞,重新司战,我敢为了三界与他一战吗?我不敢细想。 唯一的线索在湖底中断,眼下只能先探一探太一是否留下了踪迹。昆仑看了看我,还是决定自己来。他腾空悬在大湖上头,不由分说砸下一块石头,水花不大,沉得倒快,看来水很深。 紧接着,昆仑凭空抽出一根山藤,直直地往水底探去,以藤条为中心,水流迅速形成漩涡,几乎将整个湖水搅起,鱼虾乱窜。 “住手!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我云梦泽撒……” 凭空降下一个穿着五颜六色的人,还没待他平稳地落地,就被昆仑拎住了后脖颈,那人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之人不好惹,连忙换了语气:“贵客降临,有失远迎。” 昆仑也不跟他客套,拎着他的衣襟道:“伴身精气呢?” “啊?” 昆仑手上稍稍用力,那人疼得哇哇乱叫,使劲求饶。 此时此刻我顾不得许多,也厉声问道:“伴身精气呢?” 我看得真真的,那人愣了一下,一定听清楚了,但仍旧装傻:“什……什么精气?” 昆仑将他抛到空中定住,抽出山藤道:“我没什么耐心,再问最后一次:伴身精气呢?” 这根山藤的威力他方才见识过了,昆仑先神精气不同寻常,他应当也能察觉得到,此刻若再不说实话,真就是嫌命长了。 “你们不是来偷精气的吧?” 我差点被他气晕,昆仑的好脾气也用完了,扬手一挥,山藤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直直地朝他抽去。 那人抬手遮住脸,也不知道冲谁大吼:“你再不出来我就没命了!” 一股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我只觉风未动,心已动。 身后似乎走来一个人,步子很稳,呼吸很轻,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放慢了呼吸,却迟迟不敢回头。 “阿应——” 陌生又熟悉,是梦中的那个声音!我周身一颤,从头发丝一直麻到了脚后跟。 一袭渐变长袍,纯色中带点蓝,跟天空的颜色一般,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站在那里,坚定得仿佛能够顶天立地,又虚无得仿佛能化作一缕轻烟飘走,是梦里那个人! 这回,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眉眼很清晰,跟昆仑刀刻出来一般的清晰不一样,是那种你一眼看过去就能记住,记住就一辈子忘不掉的那种清晰。说来好笑,一辈子忘不掉的面容在我梦中居然始终模糊不清。 错不了,他就是太一。 一直牵挂着的人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臆想中的那种久别重逢之感并没有袭来,反之,我有些无所适从,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同他打招呼。“你好”,显得过于生疏;“我想你”,又有点过于亲热。 “你回来了。”不知怎么的,舌头擅作主张替我说出了第一句话,还没等我觉出这句话的味道来,太一不由分说张开双臂,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靠着他的胸膛,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他的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紧接着跳得飞快。他的手掌压着我的后脑勺,滚烫得近乎炽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好像在发抖。 “阿应。”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轻到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急促的呼吸蹭过我的耳垂,“我回来了。” 他一点都不冷漠,也不严肃,目光温柔得仿佛能装下整片天地,我清楚地瞧见,他眼里只有一个我。 阿哥知趣地退到了一旁,看到太一,昆仑松了劲,将那个五颜六色的家伙扔回了地面,他也不敢抱怨,只是念念叨叨地道:“粗暴,太粗暴了!” 太一与昆仑对视片刻,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很快完成了他们相隔五百年的问候。 那个家伙迅速整理好仪态,躲开昆仑往太一身边蹭去,太一跟他介绍:“丰隆,这是昆仑。” “早说你认得啊,害我白受这么大委屈。”这边才朝太一噘完嘴,转过头对着昆仑立马就换了一副面孔,恍然大悟地道,“在下丰隆,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朋友,常来……” 太一小声提醒:“昆仑是先神。” 听到这句话,丰隆的神情迅速变化着,马上调整出一种新的姿态,把方才丢下的脸皮全都装了回去,恭恭敬敬地上前道:“德蒙先神大驾,要找什么说一声就是,这片云梦泽归我管,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哎哎,先神您去哪?” 昆仑不耐烦听他说话,朝阿哥走去。 太一把丰隆往身后一塞,省得他跟过去讨昆仑眼烦。 丰隆这才意识到,太一身边还有一个我,立刻换了一副表情,自我介绍道:“我叫丰隆。” 太一补充:“阿应,丰隆是天上的云雾所化。” 他上下左右地打量了我一番,也不知看出什么来了,低声对太一道:“这就是你要找的小龙?” 小龙?我很想白他一眼,但还是碍于太一的面子,尽量保持友好地微笑道:“我应该算是龙的祖宗。” 丰隆小声嘀咕:“这话好像在哪听过……” 太一接过来:“这叫心有灵犀。” 我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意思?” 太一冲我笑笑:“他想起我是他祖宗了。” 丰隆的反应慢半拍,挥舞着爪子朝太一扑过去:“我好心救你,你占我便宜!” 太一一只手推开他,惋惜地摇摇头:“家门不幸。” 我在一旁偷着乐,别说,这俩人耍无赖的样子还挺像的。 闹不过太一,丰隆眼睛一眨,忽然冲我抛了个媚眼。说实在的,他这人嘴上虽然不大正经,但毕竟是云雾化形而成,天地间最绚烂的霞光都是他的,这套衣衫虽然闪眼,但配他还是相得益彰。 太一拦在我身前:“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认识新朋友。”丰隆意意思思地凑过来,散发出一身霞光。他嘴角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大龙,送你一份见面礼。” 霞光慢慢朝我靠近,我走过去,它们便迅速将我包围起来,在我身上投射出五彩的流光,连衣裳都变得生动起来。 “喜欢吗?” 我高兴地点点头,他长袖一挥,几朵白云飘过来,停在我背后。 “试着靠上去。” 我往后一仰,白云裹住了我的腰身,托起了我的后背,柔软舒适。 丰隆一兴奋就有些飘,不知好歹地道:“这是我云中君特有的本事,你别看太一兄弟能凝魂聚气,这一招他可不一定会,就算会也一定没我使得好。” 太一不冷不热地一咋舌:“兄弟?” 丰隆脸一红,忽然局促起来,霞光一阵一阵地绕着他跑,没有方才那么稳定了,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副流光溢彩的景象尤其美丽。 “丰隆,你真好看。”我实话实说地恭维,也就只有好看一项上,他能勉强拿出来说嘴,若说本事,他还真轮不上跟太一相比。 “啊哈……谢谢。” 丰隆说话也变得拘谨起来,然后一闭眼,将方才故意散发的霞光都敛了起来,白云也都默默地飘走了。我很好奇,谁将他“封印”了吗? 太一满意地冲我伸出手:“阿应,这边来。” 阿哥靠在大树上,不知和昆仑说了些什么,昆仑的眉目舒展了不少,居然还颇为耐心地点点头。 丰隆看到阿哥,激动地上前一把揪住他,对太一道:“是他!当初就是这个家伙妄图窃取你的伴身精气,若不是我及时发现将你捞走,如今你还能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吗?” 昆仑头也不偏:“他能。” 丰隆一时语噎,但因为是昆仑,他不敢争辩。 阿哥撴回了自己的衣襟,面无表情地看着丰隆,丰隆理亏,但面皮厚的可以,转而忘记了方才是如何对待人家的,嬉皮笑脸地道:“误会一场,解了都是朋友。我叫丰隆,你也可以叫我云中君,云梦泽这一片归我管,以后有事尽管开口。” 在听到他是“云中君”的时候,阿哥惊讶了一下,传闻云中君神秘而高雅,阿哥怎么也想不到是眼前这么个货色。他决定先不理他,转身客客气气地对太一道:“先前是在下唐突了,惊扰了先神,还望恕罪。” 太一一点都不在乎,随口道了句:“无妨。”又转过脸来瞧我,我后背都快让他瞧出汗来了,只能干干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呢?” 昆仑负手而立:“我问他想好了没,要血还是要泪。” “什么血啊泪的,一来就这么粗暴的吗?我这云梦泽可是有灵气得紧,你们千万别在我这里……” 昆仑往丰隆的方向看过来,他赶紧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跟他俩解释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阿妹医治过多少人?”太一问。 “小伤大病加起来,几乎每个人都用过我家的药。” “这可就难办了。”丰隆郑重其事地替他算了算,“岳西族三千多人,你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杀不完啊。” 我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赶紧朝丰隆眨眼。 “大龙,不是我不帮他,擅杀凡人是神之大忌,办不到啊办不到。”丰隆打量着我,不知想起了什么,冲我一挤眼,“我听说你特别厉害,要不你帮他?五百多人对你来说不过动动手指吧?” 岂有此理,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我气得只想翻白眼。 太一低低地笑,不知是在笑话我还是笑话他。昆仑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由得阿哥自己纠结。 阿哥摩挲瓶子的手停下了:“我听说,云中君有让人入梦的本领,若是,若是……” “梦中杀人?”丰隆听了连连后退,“办不到办不到。” “我想还原一个真相。”阿哥抬头看向丰隆。 “然后让他们愧疚自杀?”丰隆走到阿哥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是,我没理解错吧?” 我担心他果真要杀人,试着引导他走正途:“阿妹说,族长和卫朋手上都有彼此为害一方的证据,若我们能得到这些证据,将他们交给族人审判,也不失为一件善事。” 阿哥低头不语,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手里捏着那个瓶子。 丰隆两步退到太一身前,小声问道:“喂,你不是说大龙司战吗?打仗不是杀人不眨眼吗?你没弄错吧?” 他当我是聋的吗? “我不杀生。”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最多废灵力。” 丰隆一低头,默默躲到了太一身后:“惹不起惹不起,你们都有大神通,我惹不起。” 太一却没有给他这个面子,侧身闪到我身边:“让他好好想想吧。” 说罢,太一在我的背上轻轻一带,往昆仑的方向走去。他的手掌触碰到我的后背,明明隔着衣衫,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烫得灼人,我后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了,整个人僵硬得迈不动步子,不到十步路,也不知是怎么挪过去的。 见到太一,昆仑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可只有一瞬,又严肃了起来,正色问:“你的灵力呢?” 太一朝丰隆丢了个眼神,苦笑道:“还不是你们来得太慢,这小子胆大包天,将我的伴身精气捞回去以后,自作主张替我获取精气,强行加快了我化形的速度,还以为这是在帮我呢。” “我就说,短短几天,你怎么就能以精气化形成人。不过也多亏了他,若是被鬼影抢……”昆仑说着,脸色一沉,“不对,他怎么能?” 话没说完,昆仑自觉掐断了后半句,两人相对着沉默了片刻,太一的眼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后瞧了瞧我,一弯眼角笑道:“他也是一番好心,不过无妨,过一段时间灵力就能恢复。” 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回头一看,只见丰隆神气昂扬地冲阿哥一抖眉:“想让我帮忙?求我啊!” 太一和昆仑低语了几句,我还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被拉走了。也不知道阿哥有没有求他,或者使了别的什么法子,反正最终丰隆是答应帮忙了。 司命(五) 阿哥带我们来到一处山头,翻过这座山就是岳西族人的聚居地。 昆仑把太一叫走说话,我想着,他们五百多年不见,该有很多话说,正好我目前特别害怕跟太一单独相处,此举刚好缓和了我的尴尬。丰隆一个人蹲在山崖边玩泥巴,我之前没听说过丰隆这么号人物,想来不过五百多岁,居然就敢度化太一,还自封了个什么“云中君”,怪可爱的,果真少年心性。 我在他身边蹲下,看他用泥巴捏出一个小人的形状,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听说女娲造人,以泥土塑身形,再注入精气即可成活,我想试试能不能成。” 这样的泥人只活了两个,一个是太一,一个是后土,都不是吸收了一般精气成活的。我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勇气可嘉。” “承让。” 看着他捏好了泥人,比划了半天也没让泥人动起来,他沮丧地将泥土又拍回了地里,在身上擦擦手站了起来,没留神打了个趔趄。 “哎哟蹲久了,头晕。”说罢,也没什么顾忌地往我身上靠。说来奇怪,我对太一的肢体接触有些抗拒,对他的却不会,竟不知是将谁当成了外人。 好在他顾及太一和昆仑就在对面,只是轻轻地在我肩膀上靠了一下就起来,弄得我分辨不出他这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大龙,那个阿哥什么来历?为何我在他身上闻出了度灵丸的味道?” “你鼻子还挺灵。”我本想在他鼻头上点一下,手伸到一半忍住了,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道,“他是神农的徒弟。” 他掰着手指头一算:“那他岂不是跟我差不多大!” 我好奇地问道:“你多大了?” 他手一甩:“五百多岁了,我也是以一缕伴身精气为精魂再凝人形的,跟太一差不多,所以看到他这个后辈被欺负,才想着帮他一把的。” “咳咳。”我差点没被他呛住,他说什么?太一是……后辈? 真是大言不惭! “你这话跟我说过就算,以后再别同旁人提起。” “为何?” 我再次语噎,想起他怕昆仑,于是将他搬了出来:“你看太一和昆仑那么熟,昆仑又是先神,你觉得太一呢?” 丰隆后知后觉地想通了这里头的关窍,吃惊地捂住我的嘴。 “……捂你自己的!” 丰隆缩回了手,艰难地消化着这个惊天大秘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你也是……” 我冲他一笑,你说呢? 他满头黑线,慌张地冲我比比划划,激动得语无伦次:“我……你……他……他……” 我冲他摆摆手:“先神们都不记仇。” 他衣裳的颜色一下就规矩了,依着天边的模样变了个绯红,尽管还是亮眼,但比之前好多了。 我担心他被吓傻,连忙转移话题:“他们说你会造梦,这是个什么法术?”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丰隆很快调整回了最舒适的状态,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世人皆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是发生过的事,都可以在梦中看见。只不过根据每个人潜在的思想,梦境也会有所侧重,有时候还会顺着入梦者的心境发生变化。不过我是很讲规矩的,我只重现真实发生过的事,可以事无巨细,但绝不造假。” “因为会反噬吗?” “当然……不是。”丰隆白了我一眼,“还能不能好好听了?” 我憋着笑:“您继续。” “我没法知道每个人都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带人入梦,将他经历过的事在另一个人梦中重现,或者有媒介也行。打个比方,如果我要重现阿妹的生平,我就可以带着她的骨灰入梦,或者带着阿哥入梦,但若要揭发老族长和卫朋的阴谋,就得以他们本人或者相关的东西为引了。” 阿哥听了丰隆的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看,里头竟装着一截手指。 丰隆一阵作呕,扶着树干老半天才喘过来,恶心地道:“这是什么?” “卫朋的小指,穆古临死前咬下的。”阿哥双手在胸前一抱,仍旧靠在旁边的大树下闭目养神。 我瞧着阿哥,心里无端浮现起神农的身影。我与神农是旧相识,当年的涿鹿之战就是他和轩辕对抗蚩尤的战争,轩辕总是冲在最前面,永远身先士卒,是战场上的英雄。同样身为部落首领,神农却总是一副淡然慈祥的模样,不抢功劳不图名利,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打不了仗,只能在后方帮伤员治治病。实际上战场上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有他在,轩辕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这样一个人,若说他看透了生死,宁愿为人死也不想为神生,这我信,但阿哥又了为什么?他活了五百多年,见多了人世间的痛苦,若说他有感情,为何能忍受这么多年的生离死别,既不肯成神,又不愿做一个普通人?若说他没有感情,为何此刻要紧紧拽住阿妹不肯放手? 见我看得目光迷离,丰隆在我面前晃了晃:“大龙,你想什么呢?” “噢。”我收回打量阿哥的目光,“我在想,这玩意儿可以吗?” “嗬,你可别小看我。”丰隆摩拳擦掌,“等着看吧。” 夜色渐深,丰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人们的梦中。 熟睡着的族人们无一例外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从十几年前开始,族长与穆古一行人每一次往来都清清楚楚地在梦中重现,包括如何谋划,如何分工。穆古等人太“凶残”,老族长却每一次都能“摆平”,族人们纵然有所顾忌,但还是偏安于受人庇护的生活,糊涂地过了十几年。后来穆古的野心渐长,老族长和他的分歧越来越大,正好遇上了背叛旧部出逃的卫朋,让他帮忙除掉穆古。老族长与穆古商量好做一场戏给族人们看,好加重穆古讨要的酬金,穆古以为老族长让了步,还像往常一般与他“配合”,不想这是老族长与卫朋设的套。老族长一面授意卫朋暗中杀死穆古以绝后患,一面给卫朋旧族送信打算过河拆桥,不想卫朋留了一手,早将穆古留下的证据握在了自己手上,趁机以族长位置相要挟。两人这才看清彼此的面目,不得不捏着鼻子再次合作。此次合谋让阿妹和冬妤看见了,他们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处死二人,不让她们将秘密公之于众。 一幕一幕,事无巨细,刺激着每一个族人的心神。 阿哥看得怒火中烧,一拳砸在大树上,震得树叶簌簌地掉。 “不够!” 对于他的反应,丰隆居然很平静,正经问道:“还要什么?” “阿妹,让他们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阿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仔仔细细,我要让他们感同身受。” 丰隆眼珠子一转:“明白。” 新的梦从阿妹救冬妤开始,简单复现了她的所见所闻之后,丰隆将重点放在了处刑上,他没有改变两人的经历,只是放慢了速度,将她们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复制在每个人身上。火刑场上,烈火加身,一寸一寸燎着衣衫,火舌肆虐地吞咬着每一处肌肤,焦灼的痛感,皮肉燃烧的腥臭,无一不撕扯着众人的身心。 丰隆:“再进行下去,用不着谁动手,他们就会在假想的痛苦中,被自己的感觉活活烧死。” “这样不好吗?”阿哥额头上青筋暴起,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颈。 丰隆没有回答,静静地观察着族人们的反应。 他们想翻滚、尖叫,可阿妹和冬妤的手脚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嘴巴被封住叫不出声,族人们也只能仿照着她们的模样,维持原状躺在床上,五官扭曲得变了形,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绝望,烈焰灼身,漫长的煎熬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将痛苦无限放大。 阿哥一闭眼,下定了决心:“够了。” 梦境戛然而止,人们依旧在熟睡,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痛苦的表情,有的甚至涕泗横流。 “吓死我了。”丰隆拍着自己的胸膛,“方才你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还以为你真让我帮忙杀人呢。” 我摇摇头,他才不会呢。早在提醒阿哥之前,我瞧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阿哥不叫停,他也一定会在族人们受够了教训之后停下来的。 阿哥一言不发,朝山下走去,天就要亮了。 次日一早,愤怒的族人逮捕了老族长和卫朋,在全族面前接受审判。 同样的广场,昔日的审判者如今变成了阶下囚,众人的慷慨激昂却丝毫不减。 老族长被判有罪,卫朋将被遣送回旧部,原本混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阿哥忍不住了。 “等等!” 这几日的奔波让阿哥憔悴了许多,眉骨上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更凶狠,他的眼睛被碎发遮住一半,犀利的眼神射出来,几乎可以将在场人全部杀一遍。 看他的神情,一定想追上去将这二人砍成断碎成渣烧成灰,可他忍住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阿哥!” 族人们知道他们错了,更知道阿妹是枉死的,此刻看到阿哥,一个个羞愧地无以复加,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整个广场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耆老们亲自迎上去,率族人给阿哥认错,阿哥始终不说一句话,也没有给一个正眼。这下族人们更怕了,有几个胆小的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一个都不许走。”阿哥一声吼,几个孩子当场哭出了声。 族中最有威望的耆老上前道:“误杀阿妹是我们的错,罪人已经受到了审判,放了大家吧。” 耆老的年纪比老族长还大,尽力挺起佝偻着的后背,挡在族人面前显得既渺小又伟大。 阿哥不屑地“呵”了一声:“如今肯站出来了,当初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阿妹去死?” 耆老:“原是我们对不住阿妹,你要什么我们都答应。” 阿哥冷笑一声:“好啊,我要你们的心头血,你们是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 这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有吓得不敢出声的,有拔腿就跑的,耆老险些站不住,借了身边人的力,几乎是恳求道:“你就这么容不下我们吗?” “是你们容不下我和阿妹!”阿哥说罢,抽出了腰间的刀。 耆老一把握住他的刀柄:“我们见死不救是不对,你看看这些人,老丁,是你花了三天三夜救回来的;阿毛,是阿妹亲手接生的;成叔每日给你们砍柴,顾嫂经常替你们做饭,你看看这些人,这些朝夕相处的族人们,你下得去手吗?” “说得好。”阿哥扫视一圈,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你们杀阿妹时那样决绝,就没想过这些吗?” 众人羞愧地别过头去,耆老自觉说错了话。 “你是医者啊,医者救人而不是杀人,你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吗?” 神农在阿哥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我以为这句话能让他停下来,可我完全想错了。 阿哥眼角一压,目光深沉得可怕:“你以为我不敢吗?” 耆老抱住阿哥的腰:“这一刀下去,你就万劫不复了。” “我从不怕什么‘万劫不复’!”阿哥以为轻轻一晃就能挣开他,没想到耆老的力气还挺大,一边将他紧紧地抱着,一边喊族人快跑。 僵持之间,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尖锐刺耳,忽高忽低,分不清男女。 “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似是附在每个人耳边低诉一般:“真的后悔就去偿命啊!” 这是? “冬妤。”阿哥首先听了出来。 “阿哥,我来帮你了。”说罢,慌乱逃窜的众人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一道黑影缠绕在阿哥身侧,将他裹挟其中。 阿哥轻轻一拨就,送开了耆老,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脸上却满是惊恐与伤心。 冬妤的声音环绕在阿哥耳边:“阿妹被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烧得只剩一把灰,杀了他们,替阿妹报仇!” 阿哥握紧手中的刀,对准了身边的耆老。 冬妤的声音越来越急切:“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旁边的妇人没抱稳,怀里的孩子掉在了地上,由于冬妤的禁锢,孩子哭不出声,只能瞪大眼睛望着阿哥,阿哥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下不去手了。 “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不让他们付出代价?”冬妤的声音很尖,撕裂般的刺耳。 “阿妹没有魂魄。”阿哥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里的怒火已经消失了,满眼的血丝显得他更加憔悴,他一松手,刀掉了。 冬妤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她只会比我更怨恨,怎会生不出三怨、化不成鬼魂?”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让她放下了?”阿哥的喉头一动,“但我觉得,既然她放下了,我就不该以这些人的心头血污了她的灵魂。” “哈哈哈……”冬妤的笑声里带着苦涩、悲愤,较之之前尤甚,“你做不到,我来!” 虚空中忽然涌起一大股黑色云雾,朝着呆若木鸡的人群扑去。 丰隆正站在最前面,吓得朝太一扑了过来,鬼哭狼嚎地喊:“救命!我不会打架啊!” 昆仑正待出手,一道更强的黑影闪过,将冬妤摔回了众人面前。 丰隆听到动静,从太一身后探出头来,一道白色身影飘然而下,衣袂如雪,裙带似霜,面带微笑宛若阳春三月,目光深不见底,似能装下一切黑暗,没来由地让人心生畏惧。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丰隆心虚地缩回脑袋,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瞥。 “大龙,她是谁?” “冥帝。” 听罢,丰隆居然皱了眉,小声嘟囔着:“奇怪?” “奇怪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怎么总觉得在哪见过?” 丰隆声音不大,但昆仑和太一听见了,同时朝他看去。 后土曾以老年之态在人界徘徊五百多年,丰隆少年时四处游历,许是那个时候见过,但毕竟这是人家的伤心事,没必要说出来让她难堪,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胡言乱语。 后土缓步朝我们走来:“对不住,冥界让各位看笑话了。” 司命(六) 后土来得及时,冬妤被带回了冥界。 阿哥及时收手,不要心头血了,只要每个人一滴眼泪,族人们死里逃生,自然满口答应。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愧疚,一个个哭得惊天动地,不多久就集满了。小小的瓶子装着的,是阿哥全部的希望。 “只有一天了。”阿哥将瓶子贴近自己的胸口,低声道,“阿妹,我们就要团聚了。” 在冥界,阿哥亲自将阿妹的骨灰塑成了人偶模样,不足巴掌大小,阿哥雕琢得无比用心,尽力还原了阿妹的样貌,还做了她最喜欢的大辫子。阿妹长得很普通,放到人群中一眼认不出来,但细细看来,她的五官各有特色,组合在一起很协调,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觉得十分温暖。阿哥捧着这小小的人偶,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生怕这一切只是幻影。 阿妹头七的子夜之交就要到了,阿哥小心翼翼地将人偶放在地火一侧,自己坐到了另一侧,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阿妹。 “准备好了吗?”后土问。 阿哥点点头,不由自主地绷直了后背。 后土脚尖一点,飞到了地火上方,随着她腾空而起,火焰逐渐升高,将阿哥和阿妹全都笼罩在火光之中。后土捏指念了句“出”,一道白光顺着她的手指从阿哥的位置流窜而出,泛着细细的荧光,潺潺流入人偶体内。 阿哥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我能感觉到他在尽量忍耐,但灵魂离体之痛不亚于剥皮抽筋,尤其他是吃过度灵丸的,灵魂对□□的依附比凡人严密百倍。尽管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想象出他有多么痛苦,因为感同身受,若是有谁要我替他取半片逆鳞,我能忍得住吗? 我在自己逆鳞的位置轻轻一按,闭着眼不敢去想。一只温暖的手忽然盖在我手背上,轻轻握了握,熟悉的感觉从逆鳞出升起,包裹着我的全身。我突然明白,替我封印住逆鳞之伤的那股精气来自何人了——是太一。 我睁眼看向他,心跳得飞快,他将我的手捏在手心里,在我耳边道:“我给你……”声音轻得几乎让我产生错觉。 温暖而急促的气息在我耳边萦绕良久,耳朵是我最敏感的地方,他越靠越近,呼吸让我半边身子都酥了,我本能地一耸肩,他长吁一口气,放开了我的手,他在克制。 他方才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我对他疏离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那他对我的犹豫又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怕我尴尬吗?好像不止这么简单。帝俊他们说话总是留一半,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这中间到底还有什么让他们如此顾忌?我不禁有点怀疑,在山顶的时候,他和昆仑到底说了些什么? 阿哥的叫喊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要是受不住可以随时叫停。”后土的手指停在半空,荧光随之减缓了流动。 “不,别停!”阿哥的声音在颤抖,“快一些,无妨的。” 后土抿嘴一笑:“这可是你说的。”随即,她摊开手掌,白光变得刺眼,荧光流动的速度骤然加快。 阿哥一声惨叫还没喊完,喉咙已经嘶哑了。小鬼们早在地火燃起的时候就害怕得躲得老远,只有我们几个仍然守在地火旁边。 “他不会死吧?”丰隆小声地问。 “不会,后土只会抽取他一半灵魂,且他有度灵丸护体,死不了的。”我轻声回答,“只是……”我想到了后土失掉一半神魂之时的样貌,若神失魂会如凡人一般变老,那人失魂,又会如何? 跟着火焰的跳动,丰隆脸上的表情也迅速变化着,一下皱眉一会咧嘴的,仿佛在用面部表情替地火中的阿哥分担痛苦,没有听到我后半句的担忧。 太一将手臂环在了我的后背,他并没有直接抱着我,而是试探般地捏了捏我的胳膊,我转头看向他,他朝我微一侧头,似乎在说,别担心。 阿哥的惨叫声在变调中逐渐哑然,到后来只能听见一阵一阵的闷哼,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对这一切,后土视而不见,一直坚持到抽完一半的灵魂,她才缓缓地将手掌压下,最后在阿妹身上结了个封印。 后土飘然落地:“加快速度能减少抽离灵魂的时间,你倒是聪明。” 阿哥那边已经没了动静,我以为他晕了过去,待火苗下降以后却发现他仍旧稳当当地坐在原地,身上的衣衫已经汗透了,他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身体居然变成了半透明的! “怎么会这样?” 后土朝我走过来:“变透明总比变老好,至少他们能看到彼此最熟悉的模样。” 原来如此。这样想来,阿哥比起后土,还算幸运的。 地火完全沉入地下,阿妹小小的身影立不住似的,晃了一下栽倒在地。 以泪和成的人偶白白净净的,纯洁得如同阿妹生前一般,我不由得想到了另一种结局,若阿哥真的杀人取血来和骨灰,做出来的人偶该有多诡异啊! 想到那模样,我的头皮一紧,戳了戳身边的后土:“你之前要他杀人取血,是真的吗?听起来怪骇人的。” “我当初只是试探他,若他真去杀人取血,别说我不会救阿妹,这人也留不得了。” 我神情复杂地剜了她一眼,当了冥帝果然不一样,心思都多了好几层。 阿妹活动了手脚,显然还不大适应新的躯体,她睁眼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让她的眼里闪出一丝恐慌,不过很快她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阿哥,使劲朝他奔去,不到两步,她就觉出了不对。 此时的阿妹不足手掌大,阿哥在他眼里变得很大,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变得更慌张了,被不灵便的四肢绊了好几跤,她始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扑向阿哥。 阿哥察觉到动静,费力睁开眼,看到熟悉的目光,顿时忘记了抽离灵魂的痛苦,动了动嘴唇,不清不楚地唤了声:“阿妹。” 方才强忍的泪水在阿哥唤她的一瞬间崩盘,阿妹的泪水绝地而出,满是委屈地扑入阿哥的怀抱。 阿哥将她托在掌心里,凑到自己面前,让她抚摸到自己的脸颊,阿妹紧紧抱着他的手指,再不愿松开。 他们俩一个半透明,一个拳头大,互相看了半天,欣慰又心痛。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说不出下文。阿妹靠着他的手指坐下,阿哥的掌心不再温暖,冷冰冰的,她的目光扫过阿哥满身的伤口,最后停留在他红肿的双眼上。 “对不起。”阿妹小声道,“让你变成了这样。” “说什么呢,我们是亲人。”阿哥怕声音大了吓着阿妹,说的很小声,“这样挺好的,至少我们能永远不分开了。” 阿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自己:“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你不出去乱跑,别让人拿着当泥巴搓了就无妨。”丰隆伸出手指在阿妹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哎,你还挺好玩。” “做什么!”阿哥一把将丰隆推开,将阿妹紧紧地护住。 “哎我说你这个人,忘恩负义,太没良心了,怎么说也是我救回来的,我玩一下怎么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动一下试试?” “……” 阿妹顺着胳膊爬到了阿哥肩膀上,笑着看他们斗嘴,气氛顿时轻快起来,众人也都笑了。 待他们吵够了,后土问阿哥:“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阿哥宠溺地看着阿妹,再多艰难也不怕了。 后土道:“你们如今这副模样再回人界不合适,不如留在冥界替我看守轮回吧。一个镇守入口,掌凡人之死,一个镇守出口,掌凡人之生。如何?” 她这个提议好,阿哥阿妹不人不鬼,介于两界之间,轮回掌凡人生死,也介于两界之间,况且医者本就事人生死,他们来职守轮回,再合适不过了。 阿哥偏头询问阿妹的意见,阿妹朝他点点头。 后土又道:“不过在这之前,你们还得替我办一件事。” 阿哥:“冥帝请讲。” 后土手一挥,殿中央的地火重新燃了起来,中间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形,是冬妤。 冬妤被地火困住,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叫骂。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她正好被涌上来的地火堵住了嘴,看到阿妹惊讶得叫不出声。 后土手一抬,地火裹挟着冬妤从地底下蹿了出来,摔到他们面前。 “你……阿妹你……”冬妤顾不上喊疼,捂着胳膊冲到阿哥面前,与他肩上的阿妹大眼瞪小眼,“这是阿妹吗?” “是我。” 阿妹的声音一如往昔,冬妤难以置信:“怎么可能,阿哥明明说你连魂魄都没有!怎么可能复活!” 阿妹一低头:“我既没有灵魂有没有鬼魂,确实算不得复活。” “我不信!”冬妤凑到阿妹跟前,红着眼问道,“你就不恨吗?” “怎么不恨?”忆起往事,阿妹有点难受,“可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幸好孩子送走了。” 冬妤眼神空空地看向阿妹,若鬼魂有泪,她此刻只怕已经哭出来了。 “冬妤,我要谢谢你的孩子。正是他让我顿失三怨,没有堕为鬼魂的。” “堕为鬼魂有什么不好?”冬妤忽然失控,“像你一般轻易原谅、肉身化成灰、魂魄都不曾留得一丝又有什么好?堕为鬼魂至少还有机会报仇!我要报仇!” “冬妤!”阿妹没法与冬妤肩并肩,只能尽力向前探出身子,离她近一点,“老族长和卫朋已经受了审判,你们早已相隔两界,你不能再去人界作乱了。” “受了审判又如何,不亲手将他们化为齑粉,我绝不善罢甘休。”冬妤一挥手,差点把阿妹打下肩膀,阿哥连忙后退了半步。 阿妹继续劝道:“想想你的孩子,他还好好地活着。” 冬妤冷冷道:“他是他,我是我,若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对于她的态度,阿妹十分痛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冬妤往前一步,对上阿妹的眼睛,“你从前恩怨分明,仗义执言,为何重生之后变得畏畏缩缩,欺软怕硬?” “因为死后重生,我懂得了生死皆敬畏。”阿妹平静地道,“你也死过一次了,难道就不明白吗?” “呵,我明白?”冬妤狠狠地剜了阿哥一眼,“并没有谁愿意为我重生,我如何明白?” 阿妹不说话了,这个她没法反驳。 冬妤将矛头转向阿哥:“我对你的好,你不会不知道吧?” 阿哥避开她的眼神。 “其实当初我支走阿妹,并不全是因为怀疑卫朋他们会来搜查。”冬妤深吸一口,“我听她说要去找你,当时就慌了。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最害怕的就是见到你,我该怎么面对你呢?告诉你我被穆古玷污了?还替他生了孩子?我不敢。” 阿哥:“你不必的。” “是啊,你又不在意我,我何必呢?”冬妤苦笑道,“族人们说的没错,我就应该立即自尽才好,就不该舍不得死,也不至于连累了阿妹。” 阿哥看了看冬妤,又看了看阿妹,垂下眼道:“是我不配。” 什么意思? 司命(七) “我跟在神农身边时还不满十岁,神农一生行医,救治过的人无数,收过的弟子无数,此刻老了,身边却只有我这个尚未学成的小童,帮他采药背筐,陪他跋山涉水。那日,师父依旧尝百草以观药效,却不料食了无解的断肠草,气若游丝。我知道他有一颗天神给的药丸,可他不吃,他说‘人有死别,神有生离,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谁也不比谁轻松,谁也没有谁侥幸,是神是人不重要。’当时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哭着让他别离开我,后来才明白,除了自己,没有谁能陪你一辈子。” 可阿哥这一辈子太长了,他吃了神农没有不肯吃的度灵丸,既不是贪生,也不是怕死。生为医者,他每一日都在经历生离死别,看着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五百多年,他一定明白了神农所谓“生死”之意,他活着,没有一点享受生命的意思,更像是在以永久的痛苦惩罚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根据师父留下的药谱,我磕磕绊绊地学着医术。失去了师父,我十分谨慎,没把握的病不治,因为我最怕生命在手中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我畏惧生离死别。可十六岁那年,我做了生命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丰隆往我旁边缩了缩,不自觉地揩了一下鼻子。 “我救了一个人,重伤的衡水部首领聂曲。衡水部与黎川部是毗邻江畔的两大部族,两部首领不对付,常年因为土地、粮食之事起冲突。” 一部首领重伤,此战可想而知有多艰难,衡水部占了下风,黎川部定要赶尽杀绝,阿哥在这种情况下救下聂曲,无意是危险的。他可能会被黎川部当做衡水部族人杀掉,可能会被衡水部的人当成黎川部的人杀掉,除非这个聂曲知恩图报护着他。 “他昏迷了六天,醒来就逼死了前来找寻他的部下,将我带回了衡水部。好在我从未同他说过话,后来装哑巴也装得颇像,他虽担心我是黎川部的人,但得依靠我治病,于是让我近身伺候汤药,唤我作药奴。” 我的掌心开始冒汗了。 “他嗜杀成性,对待俘虏更是残暴,每个在他手里的人都会生不如死。我亲眼见过他们处置囚徒,两个大锤,从脚趾开始,一点一点敲碎每一根骨头,晕了就泼醒,再敲,然后挂在广场上,直到血流干而亡。”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那只手,他先是一僵,然后翻过来与我十指相扣,我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了谁,可已经不好意思缩回来了,只能由得他握。 阿哥没有看到我们的小动作,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至今记得,他们求死的场景。”。 太一许是担心我害怕,捏了捏我的手背。 “那你……” 阿哥上下牙齿一咬:“我成全了他们。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至少他们死前都是感激我的。”阿哥的手指用力摩搓着,几乎要搓掉一层皮,“救人的成了杀人的,多讽刺。” 丰隆小声问:“聂曲知道吗?” “我做得很隐蔽,他们本就活不成了,我只是减少他们痛苦的时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我几乎忘了他是个医者。该是怎样的经历才能使一个立志救人的医者接连杀人?那些囚徒求死不能,他给他们一个了结,是否也是一种救赎? 我说不清楚。 “我杀的最后一人,是聂曲。” “我一面悄无声息地帮那些俘虏脱离苦海,一面挖空心思哄着他。他觉得我忠心,办事又牢靠,有时候忙起来,就让我替他传达一些指令,反正我不会说话,只要把东西送到就行,还省了许多麻烦。后来,我又使了些手段疏离他的旧部下,让他越来越信任我,我逐渐成为了族中唯一可以与他近距离交流的人。” 聂曲做部族首领之时手段残暴,为何会轻易对药奴失了戒备心,而且将族中之事交由一个外人传达,难道仅仅因为替他治病吗?反正我是不信。我转头看到太一,他眉头一紧,看来也是不信的。 “他自负到极致,我便要让他毁在自己手里!”阿哥斩钉截铁地道,“我通过药物控制了他,给他的下属传达我的命令。” “就没有人怀疑吗?” “有,还是最不安分的几个。”阿哥居然笑了,“要的就是不安分。他们乱了,衡水部也就乱了,依聂曲的性格,一定会残暴打压,免不了一场内讧。” 太一问:“内斗是从外攻击的最好时机,你联合了黎川部?” 阿哥摇摇头:“根本不需要。衡水部和黎川部斗了那么多年,相互之间都有眼线,只要这边一乱,他们就会得到消息进攻,我不过是同他们做了一场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我放他们进来,事成之后,他们将聂曲交给我处置。” 黎川部首领不是傻子,他们要的是衡水部的土地和聂曲的人头,如此好的机会,怎能不答应? 于是在内乱中遭受强敌的衡水部首领“聂曲”率全部投降。 “黎川部的现任首领是个年轻人,心气高,脾气却很好。两年前他爹暴毙而亡,没有来得及交待后事,族中的一切事务都由他全权处置,正合适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他爹治理部族的方式不同,在他治理下,黎川部不再以战事为重,年轻的首领更关注的是他的族人们能不能吃饱,打起仗来也没那么拼命,见好就收。衡水部的人嘲笑他们胆小怕事也不理会,由得他们过嘴瘾。此次攻下衡水部,他只杀了聂曲的心腹,没有动一个族人。衡水部土地归黎川部,十几年的斗争最后居然在和平中结束了。” 看过无数战乱,和平才是最可贵的,族人们想要的只是安稳的生活,阿哥的做法无可厚非。 我感慨:“对两部的族人来说,这未尝不是个好结果。” “其他人怎样我不管,聂曲必须为他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阿哥咬牙道,“他不是嗜杀吗?我就让他也尝尝求死不能的味道。” 阿哥越说越激动:“我给他吃药,让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身上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都痛不欲生,让他的五官六感消失,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动弹不得,只能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床上,即便是有人拿刀割他的肉,放他的血,他也只能感受到痛苦,不能给出丝毫回应。” 丰隆皱起了眉,他不喜欢暴力,想来听了有点反感。 “黎川部的人每日都来看他死没死,我让他多活了三个月。”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聂曲是个怎样的人啊,他是让人胆战心惊的部族首领啊,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虐待狂啊,怎么可能让阿哥在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叛族之事还不自知,到最后还心甘情愿地受折磨? 阿哥活了五百多年,即便是之前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的。可这件事太难启齿,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我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就有多少次想割断自己的喉咙,但我不敢死,我无颜面对师父。我把师父教我的救人之术用来杀人,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去死的。我洗不掉手上沾的血,于是花了五百多年来惩罚自己。师父说的对,神的生离并不比人的死别痛苦,我吃了度灵丸,长长久久地活着,长长久久地历经生离死别,长长久久地赎罪。” 阿哥说过,经他医治的多是重病濒死之人,即便他救回了那些人的性命,他们还要继续承受病痛的折磨,也不见得有多么感激他。 他虽行医,但从来都不快乐。 直到在悬崖边救下阿妹,那是他救下的第一个会朝他笑的人,自此,他才明白,救人性命原是一件让人愉悦之事。 阿哥:“我是个罪人。” “阿哥……我……对不起,我没想让你难过。”冬妤平静了下来,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知该如何面对阿哥的一生。 “我一直觉得死是解脱,活着才是痛苦的事,背负罪孽长久地活着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是阿妹教会我,生也是快乐。”阿哥转向冬妤,“所以,不是我救了阿妹,而是阿妹救了我,你明白吗?” 听了这些,阿妹心里难受,静静地坐在阿哥肩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故事听完了,心事也说清了,后土问冬妤:“事到如今,你还要报仇吗?” 冬妤咬牙道:“要!” “想清楚了?” “我不怨无人救我,但作恶者必须要受到惩罚。” 后土:“老族长已经被看守起来了,卫朋也将被遣返旧族,你何必多此一举?” “不,不够。冥帝,我想亲手杀了他们,可以吗?” 后土的手指绕过耳边长发,转过三圈方才缓缓道:“可以,不过回来以后,你要替我守百年地火,你可愿?” 鬼魂守地火,无异于以身试炼,冥帝的条件严苛,可冬妤还是答应了:“你们放我去报仇,我很感激,至于该付出的代价,我会一一偿还的。” 后土手指一伸:“那你去吧,明日此时务必回来。” “冥帝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 “至于你们——”后土转向阿哥阿妹,“受过抽离灵魂、粉身碎骨之苦,仍能直面苦痛,放下往事,今后就以半人半鬼之身,替冥界看守轮回吧。” 后土掌心推出两团地火,左边的流入阿哥额心,凝成一道法印,右边的流入阿妹眉心,凝成一道相反的法印。在法印结成的一瞬间,两道火焰般的流光绕过二人身侧,阿哥身上的伤口顿时愈合了,阿妹的四肢也变得灵活起来。 “大司命掌凡人死,少司命掌凡人生,从此生死两相戚,魂堕无人记。” 止殇(一) 冥界之事告一段落,丰隆伸了个懒腰:“总算可以睡一个懒觉了。” “还有一事要麻烦你。”离开冥界前,我对后土道,“洛水有五百灵魂,都是在人界遭过一回罪的苦命人,若是冥界方便的话,送她们入轮回,也不枉河神宓妃一番苦心。” 后土爽快地答应了:“好,我这就派人去引。” 经过丰隆身边的时候,阿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丰隆垂下眼去不看他,转过来跟我说话。 “大龙,你知道我和太一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瞥了阿哥一眼,他只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带着阿妹去引洛水的灵魂。 丰隆继续东拉西扯:“我可是费了一半的精气帮他化形,不然就这么点小事,我怎么可能累成这样。” “可谢谢你了。”太一没好气地走到我身边,掌心一翻轻轻推了丰隆一把,谁知丰隆竟被撞出去老远。 太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灵力回来一成了。” “你……”丰隆一个踉跄撞了身后的人,正准备开骂,回头却是满眼青色,这才反应过来他撞到的是谁,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先神,我错了。” 昆仑并不想理他。 丰隆悻悻地跑到我身边,蹭了一鼻子灰,委屈得不行,抱着我的胳膊求安慰。我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让他好好面对着我。 “阿哥的事,你之前就知道了,是吗?” 之前我就没想明白,为何他突然同意帮阿哥入梦,方才瞧他们那样,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当初就是好奇,趁他打盹的时候入梦看了他的过往,没想到聂曲竟然对他……”丰隆的鼻子眼睛很不自然地拧起来,有点说不出口。 我也没点破:“所以生了同情?” 丰隆急着解释:“现在看来,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我是着了他的道。” 我叹了口气:“这样的过往搁谁都难以启齿,他不是不想求你,只是想让你理解他。” 丰隆不撒娇了,难得正经地道:“我倒是觉得,神农有一点说的不对。” “噢?说说看。” “他说一切皆是冥冥中的注定,我以为不然。既然人生来注定要死,为何要遵循所谓‘冥冥’,而不能主宰自己的一生呢?诚如阿妹一般,快乐地活着不好吗?” 我笑道:“有道理。” “本来就是嘛,譬如我,就懂得及时行乐,享受当下……” 他正经不过两句,接着越说越偏,我赶紧截断他的话:“你和阿哥年岁差不多,为何差距这么大!” “哎,我这叫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丰隆摆摆手,“大龙,我跟你说啊……” 看着他喋喋不休,我没有再打断。就这样也好,三界安定,他还能过一段潇洒日子,待找到自己的天命,他会有一番新的感悟的。 出冥界的时候要过一道结界,之前都是昆仑替我挡了,这一次,太一突然伸手揽住了我。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不料却一脚踩空,险些摔进地火里,还连带着绊倒了太一。幸好昆仑走在后面,伸手捞了一把,没让地火灼了我俩不堪一击的神魂。 “怎么回事,你自己灵力都没恢复,逞什么能?”丰隆以为他是被结界所挡,并没有注意到我俩的小动作。 太一没有怼回去,一声不吭地低头整理腰带,竟然有点脸红。 惊慌之余,我意识到自己的见外让他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连忙磕磕绊绊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还没……” “是我不好。”太一将手垂回腰侧,同时藏起了他的不自在,“是我着急了。” 昆仑很知趣地走到前面,替我们撑开了结界,这次太一很拘谨,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看着他落寞的神情,我越想越后悔。醒来以后,我一直想着找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接纳他的准备,可如今人就明明白白地站在面前,我却退缩了。怎么会这样? “嗷——”丰隆一嗓子打断了我的思路,也打断了太一的愣神,“先神你偏心,为何只帮他俩挡,不给我……哎你们等等我!” 丰隆力邀我们去他云梦泽做客,他家在云梦泽水底,难怪当初昆仑以藤条搅湖水的时候他那么紧张。水流自觉地往两边分开,形成一条颇为壮观的大道,直通湖底。 “我的宅子是这附近最好的了,绝不会亏待了先神。” 丰隆还没说完我就想跑,眼前这栋房子绝不会比我第一次见他穿的那件衣裳颜色少,映着波光粼粼的水花,几乎要被闪瞎。 太一叹了口气,就像个自家小孩闯了祸,出来收拾残局的老爹,毫不见外地动手改造,用他为数不多的灵力在屋子周边笼了一层薄雾,这样才能勉强睁眼。然后,他越过丰隆往里走去,俨然一副主人样。 “哎哎,你的屋子在那边——” 丰隆正待追过去,被昆仑抢了先,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多半是有要事商议,我一把揪住丰隆的后襟:“小家伙,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大宅子呗?” “谁是小家伙?”丰隆不耐烦地扽回了自己的衣襟,翻脸不认人。 我四处逛着,丰隆踢脚跟在我后头,不知为何,总显得心事重重的,并没有要给我介绍他家的意思,我只能自己找话。 “你都住在水底了,为何还要蓄一个水池?” “为何要将屋顶做成星空的样子?” “这些树是从凡界弄来的吗?结的果子好吃吗?” …… 我的问话只能得到他一两个字的回答,就在我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丰隆总算开口了:“大龙,你能同我说说冥帝的事吗?” 这小子居然一直心心念念着后土! 没等我开口,他又自顾自地道:“冥界是不久前才落成的,那她这个冥帝当的时间也不长,在那之前她又是谁?都经历过些什么呢?” 他的问题不多,但句句都问在点子上。 “她叫后土,原是天界的先神。” “哦,先神啊,那我……”丰隆瞥了我一眼,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眉心一跳,这个傻小子不会是看上她了吧?后土可是有心上人的呀! “咳咳,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不大能理解这些前辈们也不要紧……” “那她为何会失了神魂?为何会离开天界?”丰隆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又问了两个关键问题。 “还没有冥界的时候,由三怨生成的鬼魂在人界散游,她犯了错被罚到人界看守鬼魂,我沉睡了五百多年,个中缘由不大清楚,但她的神魂确是因为一个人失的。” 丰隆有些紧张,追问道:“谁?” “我不知道。”想了想,我又补充一句,“是他的心上人。” 丰隆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一定很在乎他。” “他死了。” 丰隆抬眼看向我。 “后土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找回他,自己也成了无魂之人。” 身边的水流忽然停下了,丰隆露出一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眼神狠厉,似有满腔愤恨。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躲远点,他忽又转为悲痛,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出去。他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跟我说还是自言自语道:“这是何苦呢?” 我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初见冥帝,似乎感慨颇多?” “我说与她似曾相似,你又不信。”丰隆瞥了我一眼,没有过多解释。 “好吧,或许你们真的有缘。”我随口应付,反正这傻小子也难得见到冥帝。 我们信步走到一处奇怪的旋涡边,这里是湖底,可这旋涡完全无视水流的存在,自顾自转得飞快,而且深不见底,排斥一切外来力量。越靠近它,我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底下有我熟悉的东西,我甚至怀疑自己并不是信步走来的,而是被它吸引过来的。 “这是哪里?” 丰隆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随口答道:“我修习的地方啊。” “底下有什么?” “底下?”丰隆觉得奇怪了,走到旋涡旁看了看,天真地转向我,“什么都没有啊。” “不对。”直觉让我否认,“你确定这里只有你去过吗?” “从前是的,不过我把太一捞回来以后,让他在里头待过一段时间,你说熟悉,莫不是他的伴身精气没长好,还留了一部分在里头?”丰隆挠挠头,“说实话,我这也是第一次度化旁人,可能有一丢丢失误,但不论怎么说,我还是帮了他大忙的……” 丰隆絮絮叨叨念了许多,我大概明白了,太一失灵力是因为他操之过急帮了倒忙。 这么说来,那熟悉的东西便是太一残余的伴身精气了。 “左右不过一点剩余的精气,我这地方一般人进不去,放在这里很安全的。”丰隆偷眼看看我,接着道,“等太一的灵力恢复了,他就可以自己下去取回来,到时候可不能再怪我……” 瞧他这副紧张模样,我没有灵力,就算想下去也下不去啊。 “你说你把他救回来了,然后呢?” “我把云梦泽附近的精气全输给他了,可他就像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眼看着他就不行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将自己的精气抽出来给他。”丰隆手舞足蹈地瞎比划了一通,最终还是放弃了,“我说不清,来来来,入我的梦,给你看。” 丰隆以自己的精气养护太一的伴身精气。非同源精气必会相斥,像他这般强行注入的更容易遭受反噬。可奇怪的是,丰隆的精气一接触太一,原本焦躁不安的伴身精气立刻平静了下来,温和地吸收着丰隆的精气。不多久,伴身精气居然在丰隆的养护之下逐渐化成人形,也就是太一。云梦泽的精气足,是个养身体的好所在,不过半天太一就悠悠醒转,好胳膊好腿的,下地就能跑。 丰隆对刚醒来的太一道:“你是精气聚成的,我是水汽聚成的,从这上头来说,咱们是兄弟。” 梦里的我差点没一脚踩空:“兄……兄弟?”我有点磕巴,不可置信地望向丰隆。 他蹭了蹭鼻子,小声对我道:“我当时瞧他长得老,若让他称我为前辈,可不把我也叫老了?” “老?”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太一的模样是天界公认的好看,老……吗? 果然,听了这话,太一脸上的表情变化十分丰富。最终顾及他究竟是好心,太一礼貌地回答丰隆:“精气和水汽不是同宗,不便称兄道弟。” 面上瞧着客客气气,可我分明听见他在嘲讽:我是开天辟地时期的精气,你是不知道哪个小池子里飘出来的水汽,还好意思跟我称兄道弟? 丰隆挠挠头:“有区别吗?不都是从虚无中来的。” 太一喉头一哽:“那我应该算是虚无的祖宗。” 这句话,似曾相识…… 身边的丰隆牙疼地看了我一眼,梦里的丰隆认真地算了一下,等太一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他好像被占便宜了?! 丰隆追着太一,一路絮絮叨叨:“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叫‘阿应’?他是男的还是女的?长得好看吗?我最喜欢好看的人了……你别瞪我啊,若是兄弟你的我绝不碰,可若不是……” 我无奈地笑笑:“丰隆,你以后别……”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巨响,巨大的水花炸起来,惊起层层叠叠的波浪。 丰隆眼神一变:“是他们!” 止殇(二) 我们赶到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水底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是我们紧张过头,有昆仑在,能出什么事?不过眼下的情景有些奇怪,两个人都好好的,但衣衫乱糟糟的,太一背对着门,肩膀微微颤抖。 丰隆在确认自家屋子没事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二人身上,没眼色地凑上去问:“你们打架了?” 嚯,这倒是稀罕事。小时候他们没少打架,但自从跟了伏羲,昆仑就变得老成持重起来,再不理会太一的故意挑衅,千岁以后便没见他们打过架,尤其是这种近身肉搏,怎么都不像昆仑会干出来的事。 昆仑清了清嗓子,假装甩袖子挡开了丰隆,朝我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 昆仑脸上难得浮现出一点慌乱,我轻声道:“你变了。” 昆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你不也是吗?” 听他这么说,我看向太一的方向,心情有点复杂:“做了一场五百多年的大梦,谁都会变吧?”其实我五百年无梦,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 “梦一场,终究还是要醒的。”昆仑略一偏头,我看到他的侧脸,隐约有些担忧。 我朝他弯了弯嘴角,笑不出来,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明日我就走了,你们……”他的语气有些迟疑,斟酌着道,“好自为之。” 他本已归隐,这些日子帮了我不少忙,还没来得及叙叙旧便要走,可他是昆仑,是万年不动的山、千年不化的雪,想留也留不住。 “谢谢。” “不必。” 昆仑与我微一点头,往外走去,丰隆探头探脑地想说什么,被昆仑一瞪,总算读懂了他的眼色,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跟在昆仑屁股后头走了。 太一仍是呆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和昆仑说话。我走到他身边才发觉不对劲,他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有泪痕。 “你怎么了?”我想给他擦一擦,他却躲开了,转头不看我。 我讪讪地缩回手,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我无所适从地左手摸右手:“要不,我先……” “别走。” 太一拉住我的衣袖,动了动喉咙,似乎说了句“对不起。” “什么?” 太一尽力掩饰住自己的难过,压低声音对我道:“让我瞧瞧你的伤,好吗?” 我犹疑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摇头。上回让大羿一瞧,我差点把河底掀翻,我可不想在太一面前再疯一回。 太一像是明白我想什么,将语气放得尽可能的平缓,柔声道:“别担心,你我精气相通,不会有事的。” 我朝门口看了一眼,丰隆出去前带上了门,这里只有我和太一。他不知为什么伤心,这个时候我应当顺着他,不能再让他难过了,于是听话地走到他面前。 他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在他身前坐下,将一股精气缓缓注入我的胸前。逆鳞隔着衣衫发出幽幽荧光,太一屏息凝神探查,他的灵力才恢复一成,没多久就停下了,眉毛几乎拧成一条。 我装作整理衣襟,抬手遮住胸口的荧光,故作轻松地笑道:“本来建木上那颗桃子是我的,当时看后土不行了就给了她,不然我早好了。” 太一闷声不语,脸色更难看了。 我连忙接着吹:“我司战那么多年,受伤都成习惯了,这点伤没什么的。” “你以为是小伤?这是逆鳞!”太一的语气十分严厉,我低头不敢多言。 太一也不说话了,他呼吸急促,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不住地颤抖着,好像马上要出去同人打架。 我惹他生气了。怎么说他也是为我好,我不该把话说得太大。 “对不起,我应该好好爱惜自己,不该让你担心。” 我伸手握住了太一的拳头,他一愣,原本滚烫的拳头忽然就凉了,手心里甚至渗出了细细的冷汗。我没有看他的表情,脑子里空空的,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竟然将木讷的太一拉了过来,并且环住了他的腰。 这算……占他便宜吗? 太一浑身都僵硬了,手在我肩膀两侧空空的悬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我现在算是体会了他的心情,若此刻被推开,我只怕要尴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一的手落在我的后背,我以为他要抱回来,没料到一股暖流从后心注入,包裹住我的逆鳞,全身都暖暖的,很舒服。 他在给我输精气!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过去我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一次病,倒不至于像破坏冯夷屋子那般,只是每次都会四肢无力,浑身上下又痛又麻,甚至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晕过去。近段时间尤甚,让昆仑遇上好几次,多半是他告诉太一的。 “有我在,你以后会好的。”他的声音很轻,不多的灵力都消耗尽了,此刻怕是体力不支。 他是想每日来替我输精气吗?我一抬头,正好瞧见他闭着眼晃了晃,连忙扶他坐下:“你自己的灵力都未曾恢复,这样会受不住的。” 太一的脸有点白,眼皮有点沉,还是努力朝我笑:“我乃天地精气所化,只要……” “只要天地还在,你就不会死。”我没好气地接过他的话,“这些我知道,可是你也会累,也会伤,也会疼,如此这般,你还想不想恢复灵力?” “我只怕你疼。”太一忽然抓住我的手,“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我俩换了个位置,此刻他正抬头望着我。他的眼底有点红,眼眶里隐约在泛光,眼睛里满满当当的,只有一个我。 我忽然想起,这双眼睛我见过千百回,这样深情的目光无比熟悉。梦中的那个人虽然面容模糊,但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直接映在我的眼底。那双眼睛就如同眼前人一般,汪着一潭水,有愧疚,有期待,还有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继而跳得飞快,一种熟悉的感觉告诉我——我好像,是喜欢他的。 他这“精气的祖宗”果然不是说的玩的,没多久,太一的脸渐渐恢复血色,声音也清亮了许多。 “这是云梦泽最大的屋子,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有些舍不得地放开我的手,站起来朝外面走去。 我本想叫住他,转念一想,然后呢?这里只有一张床,和他同床共枕?说实在的,感觉归感觉,我还没有真正做好接纳他的准备。 “你也早点休息。” 他的笑在嘴边僵硬了一下,想来,他还是有所期待的,我让他失望了。 太一打开门,丰隆正往这边走来,我站在原地没动,太一很快将门带上了,尽管面上带笑,我却看到了他眼底的伤心。 丰隆在外头嘟囔:“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怎么不带她去你屋里?她住这儿,我住哪?” 声音渐渐远去,他们还是走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我竟无端生出些落寞来,后知后觉,原来我也是希望他留下的。 这一夜,我睡得十分不安稳,一直在做梦。梦里的太一清晰了,可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我前进一步,他退一步,我前进两步,他退三步。隔着浓雾,他越来越远,身形越来越模糊,唯有那双含泪的眼睛,仿佛就在我眼前一般,不论他离我多远,始终清晰明亮,让我明明白白看到他的伤心。 “阿应,我走了。” “你不是刚回来吗?” “可我现在得走了。”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梦里的太一没有回答,也不朝我笑了,甚至连背影都消失得仓促。我急得伸手去抓,扑了个空。 茫茫白雾,独身一人。 “太一!” 我吓得满身大汗,眼睛还没睁开,手就在空中乱抓,结结实实捕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 “我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太一坐在床边,水明珠的光柔和地照进来,如阳光般温暖,又如星光般璀璨,如梦如幻,我忽然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做噩梦了?” 太一端来一杯温水,扶起我的后背,拿过两个垫子让我靠着:“慢点。” 想起梦里的场景,我忽然害怕起来,好不容易重逢,他要是真的不见了,我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个,我就没了安全感,哪怕这人如今就在我面前。 我没有靠软垫,一歪身子靠在了他肩膀上,险些洒了杯子里的水。 他轻轻拂过我的头发:“好了,没事了。” 我闭着眼,尽量放平呼吸,闻到了他衣襟间白云般的清香,心情逐渐平复。良久,我听到一个心跳,有点急促,并不是我的。抬头看去,太一的姿势十分怪异,直挺着上身,腰却扭成一个不大自然的角度。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主动碰我,也不敢让我靠得不舒服。 “你又给我输精气了?” “我听见你屋里有动静就过来看,发觉你不大对劲。” 胡说,他连衣裳都没换,眼皮肿着,像通宵未眠,只怕是在外头守了我一夜。 正准备拆穿他,太一却朝我一点下巴,我不经意低头一看——天哪,我的衣襟居然是敞开的! “你你你!”我惊得一下从他身上弹起来,两下抓好自己的衣襟。 “对不住,我也是着急。”太一这会儿是真的不脸红,“你不介意吧?” 是我昨晚太主动让他得意忘形了吗?我一时语噎,竟说不出一个“不”字。 逆鳞在精气的滋养下泛着荧荧白光,的确比做噩梦的时候舒服许多。 “你放心,我没有多看。”太一起身放下杯子,背对着我假忙活,好像在憋笑,小声道,“又不是第一次。” 我万分窘迫,心里直犯嘀咕,我们之前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不忍细思,我捂住了自己的脸。 隔着指缝看到,太一又坐回了我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我有办法的,阿应,我一定能治好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无比坚定,可说完以后又仿佛有点后悔,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躲闪,不知在想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索性心一横:“劳驾,帮我把衣裳递一下。” 衣带绕到身后,太一担心我不方便,过来帮忙,他的手贴着我的腰,一圈一圈慢慢绕着。 “丰隆说准备了吃食,叫咱们醒了就过去。”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胡乱“嗯”了一声。太一忽然碰到了我的腋下,我敏感地一缩,没留神撞歪了他的发冠,他正好一抬头,脑袋撞到了我的下巴。 两人异口同声道:“对不住。” 一个摸脑袋,一个摸下巴,忍不住都笑了。 太一扶了好几下也没扶正,我拉他坐下:“我来吧。” “其实我捻个诀……”太一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将发冠摘了,头发落了满肩,“好好梳。” 我:“……” 太一递过一把木梳,柔软的长发从我的指缝间流过,带着他的温度和特有的味道,让我心烦意乱,不小心刮到了他的耳朵。 太一动了一下,我回过神来,抱歉道:“弄疼你了?” “没有。”太一摸出一根发簪,“用这个吧。” 我接过来一看,这就是根普通的木头簪子,花纹简单,雕刻者手艺不佳,有些地方甚至还有点磨手,怎么看都不如他之前戴的那顶发冠精致。 “不用束太紧,随意扎起来就好。”太一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这根发簪有点脆。” 我挽起一半头发,将发簪插好,含糊道:“换一根不行吗?” “我就喜欢这根。”太一摸了摸发簪,“这是你送的。” 我? 我再次打量着这发簪,粗制滥造,还有点丑,着实是拿不出手,只得敷衍道:“我不记得了。” 太一低低笑道:“无妨,我都替你记着。” 其实我不单忘记了一些事,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显然,昆仑和帝俊是不打算告诉我了,不如试探试探他。 “你不告诉我,若哪日闹了笑话,遭人嫌怎么办?” 太一捋了捋发丝,有意无意地触碰到我的手指,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也不正面回答我,只小声应了句:“不会。” 他不想说,我不敢问,只能一下一下地梳着他散下来的头发。发丝根根绕指尖,仿佛在诉说缠绵的过往,缠住了我无从安放的五百年。 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河水缓缓流动的声音。如果就这样,也挺好。 太一不叫停,任我反复抚顺他的头发。直到我放下梳子,他甚至还有些不舍地问道:“不梳了?” “怕你秃。”我替他正了正发簪,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好了。” 太一的眼角柔和下来,挥手变出一套衣裳。他精致爱美,一夜没换衣裳,此刻一定难受得紧,这一点倒是和丰隆挺像。我识趣地放下帘子,往外头走去。 “我替你换了衣裳,你是不是也替我换一换?” 我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支吾道:“这……不大好吧。” 太一没有说话,方才半眯着的眼睛又睁大了,直勾勾的看着我。隔着一道纱帘,他的面容有点模糊,掩饰不住的笑却真真切切地传了过来。 还没来得及拒绝,我就被一只手拉了进去,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去了外衫。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中衣还好好穿着,不至于……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舌头已经打结了——太一解开了衣带,露出结实的膀子。 我一下捂住了眼。 “说好帮我换衣裳的,怎么不动?” 我摇着头,不好意思直面他。 明明昨日连拉手都紧张,怎的今日就已经到了坦诚相待的地步?这速度太快了,太快了! 太一又道:“替我系一下衣带,我手酸。” 我挪了挪手掌,腾出一只手去,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捂着眼睛。 “这边这边,哎,你摸哪?” 太一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我猛地缩回手——我摸哪了? “你捂着眼睛做什么?”太一拉下我的手,我连忙闭紧眼,心中默念静心诀。 “好了,不逗你了,替我把外衫拿来吧。” 我睁眼一看,他的衣带系得松松垮垮的:“你这样怎么穿外衫?” 太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手酸系不紧呀。” 好吧,我无奈地朝他摆摆手:“过来。” 太一这衣裳忒复杂了,我就搞不懂了,他们这些精气、水汽化成的家伙怎么都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华而不实,太麻烦了! 就在我同他的衣带牵扯不清的时候,帘子中间突然探出一个脑袋:“两位先神,饿了吗?” “丰隆!”我吓得一激灵,“你走路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丰隆无辜地摸摸脑袋:“有声音呀,我还敲门了呢。” “是,是吗?”我连忙把手从太一腰间拿开,局促地左顾右盼,“那就是这水流声太大了,难怪我说昨晚睡得不大安稳呢。” “明明是你俩太投入。”丰隆好奇地往我身后看去,“你们在做什么呢?” 我连忙将他推了出去,把帘子关好,太一衣裳还没穿好,可不好让他瞧见。 “一大早就把我叫起来做饭,原以为你们早好了,结果让我等这么久。”丰隆打了一个呵欠,“早知道我就多睡会了。” 借了他的地方,还指使他做饭,这样的事情也就太一做得出来了,我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们就来,就来。” 太一衣冠特别整地走了出来,迈出方正的步子,很自然地拉着我:“不是说饭好了吗?走吧。” 他是有灵力的,几根衣带子还能难住他?我居然忘了这茬!这个骗子! 止殇(三) 丰隆所谓的“大餐”实在是有点寒掺,凉拌海菜,清汤水草,还有一大盆糊成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这么一桌“佳肴”,实在是提不起食欲。 丰隆满心期待地看着我:“吃呀。” 我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咽了口水道:“我不饿。” 太一的目光追随着一条胆大到敢在他面前游过的鱼:“这不错。” 丰隆突然打了个喷嚏,那鱼儿吓得一激灵,扇着尾巴游走了。 我心中暗叹可惜。 丰隆蹭了蹭鼻子,没敢抬头看太一。太一也不为难他,不知从哪摸出两个果子,递给我道:“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的。” 果子不大,汁水很足,初入口时有点酸,越嚼却越甜,和不周山上的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太一笑笑,没有回答,将另一个给了丰隆:“你也尝尝。” 丰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果子里下了毒,还是抵不住诱惑尝了一口,神情比我还欢喜。 太一对着我,余光却看向丰隆,微不可查地笑了。 丰隆吃完连嘴都舍不得擦,舔了舔手指,意犹未尽地问:“还有吗?” “今日没了。” “明日呢?” 太一双手一抱:“可能有,可能无。” “小气。”丰隆小声嘀咕了一声,随即换了个笑容,探出上身越过我,谄媚地问,“哪里摘的,我替你去。” 太一将他脑袋推了回去,正经道:“坐好。” 丰隆不依不饶,甚至带点撒娇地摇了摇头。我以为太一要揍他了,谁知他竟从袖子里又摸出一颗果子,塞住了他的嘴。 丰隆得了便宜不卖乖,自顾自吃的欢。我扯出被他压着的袖子,将啃干净的果核吐出来,心里直犯嘀咕,他二人何时相处得这般融洽了? 太一见我面色渐好,不再打小鱼小虾的主意,丰隆却起了好奇心:“你昨日发作了两次,怎么如此严重了?” 我也不清楚,太一却接话:“会好的。” 丰隆不信:“她找遍了天界人界都没治好,你怎的如此笃定?” 太一瞪了他一眼,丰隆舔了舔嘴唇,缩回了脑袋。 我笑道:“无妨,他也是关心一问。” 丰隆三两口吃完果子,又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了?把你这个司战之神搞得这么惨。” 当年么?五百多年来,我第一次开始回忆。 “那是人界的一场大战。” 昔日人界有三大部族,历来纷争不断,后轩辕与神农两族交好,蚩尤部野蛮,常与二族争夺。 轩辕部中多能人,首领轩辕年轻有为,喜好探索,常与族人游猎于山野之间,练就了一身本领。神农部多钻研农耕医术,族人性情淡泊,首领神农更是亲自耕种试药,少将心思放在争权夺利上。轩辕部替神农部稳定界域纷争,神农部替轩辕部解决粮草医药等后顾之忧,两部倒也相处融洽。而蚩尤部善战,善制兵器,首领蚩尤有八十一位兄弟,身体练得无比强壮坚硬,且皆通兽语,打起仗来勇猛异常。 “那年,不知什么原因,轩辕部与蚩尤部打得格外厉害,轩辕九败于蚩尤,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便来到天界寻求帮助。” 丰隆问道:“天界不是不管人界之事吗?” 我没好意思跟他说是因为我和太一吵架心情不好,这才生气去人界打架,正犹豫着不知编个什么借口,太一忽然开口:“伏羲看好轩辕和神农,有意度化二人成神,故而多关照了些。” 丰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行吧,半真半假,算他机灵。 我继续道:“所以,我去到了轩辕的阵营。” 在人界作战,我是有顾忌的,既没告诉他我司战之神的身份,也没敢展现真正的实力,只是站在队伍前给他助力。西王母那会还在协理人界之事,她知晓天界的意思,便派青鸟送来了几册战法和一面夔牛皮鼓,帮助轩辕作战。 “蚩尤部中有通巫术之人,设大雾将轩辕部困在山中整整三日,眼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全灭,轩辕居然在指南车的指引下走出了迷雾。于是蚩尤率领部下,御兽与轩辕部交战,野兽发起疯来,人力根本招架不住,轩辕部吃了好大的亏,节节败退。不过,这正中了轩辕的计。他们将蚩尤引入崖底,借助丛林的掩盖和山谷的回响,敲击夔牛皮鼓,发出撼天动地的巨响。野兽顿时四散逃开,部下也都被这巨响击溃,有的甚至七窍流血而亡。不过八响,蚩尤部已反击无力,被包围在崖底。我在崖底的潭水中等候已久,只待最后一击便可出来将他擒拿。” 丰隆听到兴头上,兴奋地问:“抓到了吗?” 我摇摇头:“我杀了他的得力部下夸父族人,正待杀他之时,他却跟我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开始笑。” 我至今仍然记得,蚩尤笑着看我,满脸血迹让那笑容显得格外阴沉。 “他说什么了?”太一突然十分紧张。 “他的声音很小,我只听到‘天选’、‘丧子’、‘报仇’什么的,我还在回忆是不是什么时候与他结仇了。” 太一的神情变得很复杂,不自觉地抠紧了桌沿。 “后来呢?”丰隆着急地发问。 “他随口哼出几个调子,我顿时觉得一道响雷炸过,耳边嗡嗡作响,眼神一晃,居然让他跑了。” 丰隆惊叹:“什么调子威力如此之大?” “昔日伏羲斫琴造曲,的确出过有御敌之效的曲子,不知如何传到了人界。蚩尤计谋多,手下能人也多,趁我不备将他救走了。” 匆匆应付完丰隆,我正准备问问太一怎么了,结果他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神态,反问道:“你是怎么受伤的?” “那是最后一战。”我口渴,喝了口汤,发现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喝,便一饮而尽,接着道,“轩辕意图水淹蚩尤全族,令我引水而战,谁知我刚布下大雨,蚩尤部中便奏起了乐曲。” “又是那个调子?” 太一眉头一拧,似乎已经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这次是支完整的曲子,我心绪大乱,就在这时着了他们的道。” “你就……这么被他们伤了?”丰隆惊讶得合不拢嘴,“不是,你是战神啊,怎么可能因为一首曲子就败了?” 太一不大高兴,冷冷道:“没有败,蚩尤没能活着离开。” “好好好,就算结果没有败,可你因此沉睡了五百多年!”丰隆小声嘀咕,“一个先神被凡人欺负成这样,说出来也不光彩……” 说实在的,别说丰隆不信了,现在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当初我是怎么了?竟那样不堪一击? “人界作战,必留一线。”太一替我解释。 这是天界的规矩,人界之事最后还是得人界自己解决,所以我当初并没打算真将蚩尤部全部淹掉,因此后来蚩尤部巫人驱大风将雨水吹回轩辕部时,轩辕还来得及自救,召旱魃止水驱雨,全歼蚩尤全部,功成名就。 只有我是那个最倒霉的。 “我听来听去,这里头没你什么事啊?”丰隆转向太一,“你又是怎么回事?” 太一看着我,含糊道:“我也睡了五百多年。” “大龙是打仗受伤,你又不打仗,无缘无故睡了那么久,冬眠?” 太一头也不抬:“出去。” 丰隆眼珠子一转,若有所思,压低声音道:“殉情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说出来也没什么的。” 我……装作没听到好了。 太一将原本放在我身上的柔情目光移向丰隆,他的额上顿时渗出细细汗珠。 “啊,哈哈,有点热,啊,哈哈。” 丰隆摇着折扇遮住脸,干笑几声,赶在太一亲自将他扔出去之前,识相地离开了。 我真不想拆穿他,眼下才刚刚开春。 “你……” “我……” 直觉告诉我,太一有话想说,可他踟蹰了许久终是开不了口。 “关于那场大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 “我希望你不要骗我。”我抓住他缩在袖子里的手腕,果然,紧绷地握着拳。 “阿应,我没想骗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太一低下头,连吞了两口唾沫,斟词酌句道,“冯夷本不能成神,可为了你,我顾不得那许多了。” 果然,冯夷身上的精气源自于他。 “你早知自己要沉睡,所以哪怕遭受反噬,也要度化一个冯夷守着我?” 太一默认:“你伤势太重回不了天界,人界又太乱,所以在那之前,我必须安顿好你。” 我更糊涂了,他放弃天帝之位来人界,又赌上几百年的沉睡,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太一忽然慌张起来,抓着我的胳膊:“阿应,我从未想要伤害你,可我怎么做都不对,一直在伤你的心。”太一叹了口气,“司命可以掌握别人的命运,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说起来,我同他一样。” 绕来绕去,还是不肯说,想让我继续当傻子吗?我有点不痛快了。 我拿下他的手:“你累了,好好休息。”说罢,我将他一人留在那里。 你们不说,我自己去找答案。 “什么?你要入太一的梦?”丰隆绕着我转了一圈,“我没听错吧?” 我双手一抱:“你就说帮不帮吧?” “帮……帮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说。” “第一,你得先把他哄睡了。” 这个没问题,他一夜没合眼,此刻已经睡了。 “第二,他要是打我,你得拦着。” 丰隆委屈地瞧了我一眼。 “行。” 丰隆跟在我身后,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太一门外。 “准备好了吗?”他唇语道。 我一点头,丰隆抓住我的手腾空一跃,一阵天旋地转,片刻后落地,已然在太一的梦中。 一条长着翅膀的巨龙盘旋在云顶,一边飞一边哀鸣,不安地在身上挠来挠去。 “太一梦里的龙……”丰隆拿肩膀撞了我一下,“这是你吧?” 若是鸿蒙时期,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我。可几百年来,天界生出不少龙族,会不会只是长得一样呢? 我靠近了些,仔细辨认着,直到看到尾巴尖上的一道疤,我才确定,这是我。那道疤是我第一次司战时留下的,那会经验不足,让对手追着打,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首战失败,还让对手伤了,我说什么都不肯司战了,可天神的天命一旦确定不能随意更改,否则要遭受天谴。后来,太一他们做局让我赢了几场,伏羲手把手地教,我重拾信心,逐渐顶起了“司战之神”的名号,一干就是几千年。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真是幼稚得可笑。 “这是……”“我”字还没说出口,我就看到那个“我”将爪子伸向了自己的逆鳞,惊吓得变了调,“她要做什么!” “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什么?” “我可不敢凭空捏造,要遭反噬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丰隆:“也就是说,这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丰隆抱着手,朝我点点头。 等会,我的逆鳞不是涿鹿之战中伤的吗?难道我记错了,是我自己拔的? 只听得“我”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紧接着一道强光闪过,我和丰隆抬手去遮,只遮了一半却忽然黑了下来,所有场景都消失了,四周陷入一片茫茫之中,诡异的沉静。 “糟了,被发现了。” 止殇(四) 话音未落,丰隆立马准备跑路,可还没等他迈开腿,一股巨大的风就将我俩刮了起来,打着旋儿地搅动着,尖叫还在喉咙里,只听得“哐当”一声,有重物落地,然后我摔倒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 我被飓风卷得晕头转向,又摔得四仰八叉,好多年没这么狼狈了,都是那个不靠谱的丰隆! 还没待我从晕乎中找到方向,只听得身下一声哀嚎:“哎哟,您老能不能起来再说?” 我这才发现,那团“软软的重物”正是那个不靠谱的丰隆。 我连忙朝旁边滚开,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丰隆僵在原地不敢动了,干脆闭上眼睛装死。 “我……他……”不用解释他也知道我俩干了什么,道歉是没用的,溜才是正道。我弯下身去打算将丰隆拖走,只听得太一忽然一声叫唤:“嘶——疼!” “哪里疼?” 我以为是入梦的后遗症,连忙摔下丰隆的胳膊,大步朝太一走去,差点被他另一只胳膊绊倒。一个踉跄没打完,腰身就被一个温柔有有力的手掌搂住了:“当心。” 某人健步如飞,哪里有半点头疼的模样?这个骗子! 丰隆紧闭着眼,一副受了反噬的模样。 太一脸色一沉,一掌拍过去,好在丰隆反应机敏,没有傻到躺平挨打,一骨碌滚起来,气汹汹地对我道:“喂,你之前答应我的!” 太一更恼了,击出更狠的一掌,这一下丰隆没有躲过,被拍扁在墙上,咳了半天说不出话。 太一的气愤让我更笃定了,他和我之间隔着一道过不去的坎。显然,他现在不想解释,还在试图通过丰隆转移我的注意力。 “不怪他,是我想看。”我拦在两人中间,质问道,“不过是看一看过去,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没有怕,我只是……”太一解释不出来,火气却忽然消了,满腹委屈。 “诶不对。”丰隆眼珠一转,不知道做了怎样的联想,气还没喘匀,就不知好歹地凑上去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担心她瞧见?” 这家伙变得还挺快。 太一白了他一眼。 “别解释!”丰隆占了上风,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翘上了天,“老实交代,你有没有过其他小龙小虾小老虎的?或者在人界冥界留过情?” 我纠正他:“冥界建立还没多久,应该来不及……” 太一:“……” 丰隆胆大包天地戳了戳太一的肩胛骨:“有没有?” 太一一挥衣袖,将他甩到了门口。 “恼羞成怒,恼羞成怒了不是……大龙,我跟你说,他一定有事,他一定……哎啊!” 大门“哐当”就关上了,将丰隆飞起的袖子夹了个刚刚好。只听得门外好一番折腾,那节可怜的袖子“嘶拉”一声,断了。 “你没必要这么捉弄他。” “小惩大诫。”太一换了一种语气,打算将这事含糊过去,“入梦消耗精力,对伤势不好,下次不许同他胡闹。” 我定定地看着他:“你当真不打算告诉我?” 太一的笑容僵了一半,抓着我的手也紧了半分:“你看到什么了?” 我手腕有点疼,试着挣脱了一下:“太一,你是不是恨我?” “怎会?” “那你为何在梦里拔我的逆鳞!” 太一一愣:“你以为是我……” “难道不是吗?阻我的不是蚩尤,是你,对不对?” 我想过,蚩尤本事大,但没有本事伤我,而帝俊昆仑等人对这一段一直闪烁其词,不想让我忆起受伤的真相,我能猜到的只有这种可能了。不知道我有没有猜对,太一张着嘴半天没出声。 我连连质问:“你以为我真的会杀蚩尤全族吗?我是那样不计后果之人吗?好,就算我是,你要阻止我也还有许多其他办法,为何要逼我拔逆鳞?” “我想……” “你想杀了我,然后自杀,当真殉情吗?”我无奈地摇摇头,“太一,这个话糊弄丰隆还行,对我没用。” 太一不知道说什么,干脆闭上了嘴。 我又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要继位天帝就必须……” “不是!”太一斩钉截铁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走到太一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不是我逼你,太一,自从醒来以后,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我知道你们想保护我,但我也想知道真相。” “好,我告诉你。”太一按住自己的心口,“你看到的那条龙,是我。” “什么?!” 太一牵过我:“跟我来。” 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一路拉着我飞到了丰隆修习的旋涡边。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等我一下。”说完,太一一头扎了进去,顿时没了踪影。 渐渐的,我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正在朝我靠近。丰隆说太一刚醒的时候曾在旋涡底修养过,难不成他是带我来取回自己最后的灵力吗? 不多久,太一重新回到了我身边,那股熟悉的力量就在他身上,我惊喜道:“你的灵力全部恢复了?” 太一没有回答我的话,摸出一块半月形鳞片放在我手心:“你看这是什么?” 鳞片在月光底下散发出荧荧白光,温润清亮。 “逆鳞!” 太一将手覆在我手上:“凝神。” 鳞片在掌心发散出它自身的精气,化作一缕荧光萦绕在我周围。就是这种感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竟跟我自长的一般! 我倏地睁大了眼,这是—— “是你的。”太一轻声道。 “可这……哪里来的?” 太一低低地笑了:“我能化形为万物,一条和你一模一样的龙又有何难?” 所以,他化成我的模样,是为了给我换鳞!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龙之逆鳞,触之即怒,失之即死,我当初只失了半片就沉睡了五百多年,醒来以后灵力尽失。整片拔出,那得是剜心挫骨之痛啊,他怎么做到的? “太一……”我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拔一片鳞而已,没什么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将所有痛楚掩去。 “可这毕竟是逆鳞,我料到神魂受伤,却没料到这段时间会那么长。”太一顿了顿,“怕你怪我自作主张,本想等换鳞以后再告诉你的。” 他都做到这样了,我心疼都来不及,还有什么理由怪他? 我将手覆在他胸口:“疼吗?” 太一握住我的手,反问道:“你失掉半片逆鳞的时候,疼吗?” “我……其实我还好,打仗受伤是常事,我都习惯了。”我还想多解释几句,但看到他的目光,我实在是扯不出什么谎话来,他自己拔过一次就知道,说不疼都是假的。 太一喃喃道:“这五百多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冯夷有没有照顾好你?” “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回答,又追问了一句,“你呢?” “我也睡着了。”太一沉吟片刻,“但梦中全是你。” 我:“……” 好吧,事实证明,太诚实了有时候会吃亏,我应当也要学着说情话才好。 “当年你重伤沉入河底,我只能护着你的精气不散,却没法替你医治。逆鳞就是龙的命,没有它你就没有灵力。”太一宠溺地看着我,“我该怎么带你回家?” 回家。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涟漪止不住地卷成骇浪,在内心翻滚,五脏六腑跟着沸腾起来。我看着太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几千年来,神之天命使得我们东奔西走,聚少离多,从没有哪位神说过要“回家”,如今他竟对我说“回家”?! 我苦苦寻觅的治疗逆鳞之法已得,可我又有了新的顾虑。要换鳞,首先得把那半片拔出,太一可以不死,但我就不好说了。若不能及时换鳞,或者受不住新生的冲击,该怎么办? “太一,我……” 他知道我想什么,打断了我的担忧:“一切有我,不必担心。” 太一将我揽进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温暖的律动。不就是拔鳞吗?五百多年前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此刻有太一在身边,他说护我,就一定没事。我摸着自己的心跳,直到和他的心跳保持一致,方才静心地说道:“太一,过两天就把逆鳞换了吧。” 他的心跳忽然加快:“再等等。”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直含在嘴里。 “怎么了?” “我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再等我几日。” “你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吗?那你方才取逆鳞的时候有没有受伤?” 我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却被他挡开了。 “一个小旋涡而已,怎么伤得了我?”太一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阿应,你是不是太瞧不起你夫君了?” 他,他他方才说什么?! 我装作挠头,遮住羞红的脸:“我没有……” 太一轻笑一声:“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恢复灵力也是为了我好,等几日就再等几日呗。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肢体上的接触,可我就是觉得身边有个人,很暖,很安心。 说不出为什么,从前我将找寻当成一个任务、一种习惯。当这人真真切切站在面前时,我却忽然失去了方向,心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如今,我试着重新接纳他,可刚把脚伸入这汪深潭,我就直直地坠了下去,再不想离开了。 太一在门口站定:“我就不进去了,你早点休息。” “等一下。” “怎……” 我一把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去朝他吻去。可能是他太僵硬,也可能是我用力太猛,意想中美妙的亲吻被我搞砸了——我的上颌磕到了他的牙齿,两人都被撞懵了。 “嘶……” 啧,尴尬,太尴尬了。 太一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后,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眉头微拧着,嘴角却明显上扬:“生疏了?” 他俯下身来,鼻尖轻轻蹭着我的鼻尖,交织的呼吸越来越烫,越来越急促。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很不习惯这样近距离接触一个人,想躲,却又舍不得。 太一小声道:“闭眼。” “唔?”我不知所措。 太一笑了,他在我的上唇上轻轻一点,又在下唇上轻轻一点,这两下蓄意的挑拨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忍不住往后仰了头。他一手环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勺,将我圈得更紧了。 嘴唇再一次压上来,柔软的触碰,温和的气息将我淹没,整个人好似栽进云雾之中,飘着、浮着、迷醉着。他闭着眼,睫毛颤动,呼吸急促,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唇尖、嘴角,他掠夺了一周,却忍着没有强行索取。我双手攀上他的后颈,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不能再近,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气息。 仿佛,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五百多年的孤独都被这一刻的温存掩盖,我的心里逐渐变空,空荡荡地只能装下他一个人。 原来,他的气息这样熟悉。原来,我是这般依恋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放开我,喘着粗气,最后在鼻尖上吻了一下:“早点休息,我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脱口而出:“别走。” 太一愣住了:“什么?” “我说,”我鼓起勇气,笑着看向他,“留下吧。” 止殇(五) 自那以后,太一搬到了我屋中,我们的感情进展迅猛,完全无视丰隆的存在,整个云梦泽仿佛成了我们的领地。 “大龙,太一呢?我好几日没瞧见他了。” 睁开眼,丰隆正摇着扇子朝我走来。 自从知道了治疗逆鳞的法子,我这几日心境平和,偶有不适也能自己调整了,果然心情是治愈的第一法宝。 我将盘起的腿放平:“应当在旋涡。” 太一说要尽快恢复灵力,这几日让我自行调养,自己去旋涡修习了。 “哦。”丰隆毫不讲究地坐在桌上,翘起二郎腿踮着,“前日云梦泽的结界有异,我还以为他出去了。” 我心情不错,调侃道:“莫不是哪个小鬼撞进来了吧?” “我倒希望是,给我这酸不溜秋的日子添点乐子也好啊。”丰隆说着话,居然有点失望,“唉,不提也罢。” 丰隆随手抛起桌上的点心,用嘴接了吃:“你想什么呢?” 这几日静修,好多问题在我脑海里转来转去,比如帝俊没说完的话,昆仑在掩饰什么?最要紧的是,太一都为我做到这样了,为何我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叫我不要原谅他? “我在想,五百多年前,我在做什么?” 帝俊和太一给我讲的过往确听起来很完整,但我总觉得哪里空了一块。 “这还不容易!”丰隆朝我一挤眼,“我替你看看?”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我现在特别宝贝我的身体,太一都为我把逆鳞拔了,总不好在这儿功亏一篑。 “怎么可能?我入凡人的梦都分毫不伤,更何况你一个先神?你也太看不上自己了吧?” 这话倒是不错,虽然他之前给岳西族人看梦差点杀了他们,但那是梦境本身的缘故,与他无关,我只看看自己的过往,应当不会有问题。 “那就试试?” 周围一片漆黑,我只能靠着与梦中应龙的共感勉强辨认方向。应龙飞得很慢,更准确的说是力不从心。自从百岁化形以后,我很少会因为灵力不支变回龙身,可眼下的应龙灵力低微到维持不住人形,在一片混沌中漫无目的地游走。 “这是哪儿?”丰隆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盘古冢。” “盘古冢?盘古冢不是天神殒身之处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啊,这里除了混沌还是混沌,我来这里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察觉到异动,应龙放慢了速度,几乎是一步一步挪着,好像在找什么。终于,应龙脚步一顿,我能感觉到,她要找的东西就在面前。 应龙俯下身来,慢慢地摸着,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有点像鳞片,却是焦糊的触感,还黏糊糊的,不知沾了什么。感受到有人来,那家伙猛地缩了一下,躲开了应龙,飞快地消失了。 “屏翳!”应龙大声呼喊,却再无回应。 那个是——凶兽屏翳? 应龙找他做什么?他不是被太一杀了吗? 我正准备追上去看个究竟,不料丰隆惊道:“糟了”。 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感觉,我们又被刮出来了。 太一一把揪住丰隆的衣领:“你之前怎么胡闹,甚至入我的梦,我都可以不追究,但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怎……怎么就?不是,我什么也没干啊!” 太一将他提了起来:“听不懂我的话吗?不要碰她!” 丰隆被卡着脖子,脸憋得通红:“咳咳……我没碰,我只是给她看了一点过往。” “你难道不知道梦境易被做梦者主导吗?方才若不是我及时打断,你……”太一看了我一眼,厉声道,“你控制得住吗?” “控……控制什么?”丰隆有点委屈,“又不是我捏造的!” 我替他辩解:“是我好奇,想知道五百多年前我们都是怎么过的,不关他的事。” 丰隆摊开双手,瞪着无辜的眼睛:“不关我的事。” “阿应,你若想知道,大可以来问我,何必通过他?” “我担心你不便说……” 太一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一掌过去,将丰隆关在了门外。这一回,许是发觉太一动了真怒,丰隆不恼也不闹,默默地离开了。 屋内突然安静得可怕,太一急促的呼吸显得格外大声。许久,他才强忍下心中不悦,拳头攥得咔咔响,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他是担心我了,我如今身体虚着,若真如他所说,看梦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对不起,我不该胡来的。” “我就应当……”太一看向我,他眼中似有一汪清潭,却深不见底。良久,他总算松了口,“算了,是我不好。” 经过这些天,我以为自己了解他了,以为我们找回从前了,可如今他这副模样让我觉得太陌生,我甚至有种感觉,是否我从来都没看懂过他? “太一,这几天你去哪了?” “去了趟天界。”太一道,“阿应,这些天我想过了,有些事情,是该慢慢让你知道。” “你真的还有事瞒着我?” 太一摸了摸我的头:“你逆鳞还未恢复,不能过于激动,我们只能慢慢来。” 我迟疑着点点头,他去见了谁?谁让他改变了主意?帝俊?昆仑?还是女娲? “好,那就坐下,慢慢说。”我给他倒了杯水,“就从涿鹿之战开始,那首曲子,你知道的,是吗?” 太一的拳头渐渐放松,不再回避我的目光:“是。” 他双手一抹,一把琴出现在面前,抬手启音,泠泠之声传来。我仿佛又回到了涿鹿,耳边响起两部作战的呼喊声、兵戈碰撞的脆响、刀割皮肉的呜咽,还有蚩尤那个邪魅的笑。 不对,那个笑不像蚩尤! 我一直觉得蚩尤是个英雄,是人界的战神,他不该有这样的笑,这个笑容是谁?他是谁? 还有,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并无御敌之效,就是首普通的琴曲,音调清澈,节奏明快,甚至还带点俏皮和欢快,怎么就成了乱我心绪的曲子? “这就是当日那首曲子?”我有点怀疑地问太一。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但曲调着实是忘了,可能我对于音律真的没什么天赋吧。 太一有点失望:“这是《龙吟》。” 好熟悉的名字! “太一,我是不是有过一把琴,也叫‘龙吟’?” “你记起了?”太一突然激动,袖子扫到了琴弦,发出细碎的杂音。 “帝俊告诉我的。”我将手伸向桌上的琴,“是这把吗?” “不是。”还没等我碰到,太一一挥手将琴收了,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曲子你听过了,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蚩尤。”我想了想,“或者,他手下的人。” “你见过他手下的巫人吗?” “打仗的时候见过,黑衣黑袍,蒙着面,没有见过真实的样子。” 太一道:“那是初生的鬼影。” “鬼影?” “那个时候的鬼影化形不久,身形不稳,只能借凡人的身体行事。”太一犹豫了片刻,继续道,“这几日我去天界求证了一些事,鬼影与天界有些渊源,他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的弱点,这才侥幸得手。” “我的……弱点?”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个什么弱点,竟能如此致命。 太一点到为止,并没打算细说:“方才你入了梦,让我看看你的逆鳞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我还是有点惭愧的,连忙乖乖坐好,由得他查看。 “还好。”太一收了精气,“我替你加了一层护持,再过几日就可以换鳞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没闯祸。 太一看上去余怒未消,越临近换鳞,他的精神越是紧绷,好几次我半夜醒来的时候都发现他睁着眼,有时候甚至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在想什么。 换鳞一死一生,出不得一点差错,他压力太大了。 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好了,别生气了,我这几日一定好好休养,什么都听你的。” 太一没反应。 “不就是换鳞吗?死一死就活了,就算好不了,这段时间有你陪着,我觉得值了。” “不许胡说。” “好好好,我不胡说,我们想点开心的。”我松开他,掰着手指数到,“等我好了,我想去天宫看看,听说羲和给金乌生了个妹妹……我还想去看看宓妃,也不知道冯夷有没有欺负她……还有小爱,一个人被押在不周山底受罚,一定很孤单……然后我们就去游历,睡了五百多年,三界的变化太大了,我迫不及待要去逛逛……最后——” 最后,我要你陪着我,一直一直陪着我。我司战,你就给我疗伤;我无聊,你就给我弹琴;再生一群孩子满地跑,教他们变幻,教他们打架。 想到那一幕,我不禁笑出了声。 他终于绷不住了:“你笑什么?” 我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我在想,我们要是生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样?” 太一的笑容瞬间消失,脸上被我掐出了一道红印,呆呆傻傻地杵在那里。 “我觉得还是像我比较好,龙族多气派啊,不像你,缥缈变幻没有定形,带出去都看不出是谁家孩子。” 可能太一觉得我的描述有点荒唐,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有些古怪地看着我。 “你这是什么表情?” 太一的目光有点躲闪,皱着眉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有点自恋。” 我将手放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做什么?” “你不瞎呀。”我靠在他怀里笑道,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嘴唇处划拉,“你这么好,这么喜欢我,我能不好吗?” 我用尾巴勾住他的腰,将他拉到我面前,亲昵地圈住他的脖子,在他鼻尖上啄了一下:“要不,今夜你变成龙?” 错愕、惊恐、窃喜、无奈……各种表情在脸上轮番走了一通。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拦腰扛起我,甩出一条龙尾。 云梦(一) 这一觉,我睡得很不安稳,一睡着就开始做梦。梦中仿佛到了多年以后,化龙池旁有一间漂亮的屋子,那是我们的家…… 跟太一在一起后,许多事情都要相互迁就,比如住处,如果单是我一个人住,往池子里一钻也就好了,但跟太一一起就麻烦些,我也要习惯在房子里住,好在房子紧邻化龙池,若是什么时候想玩水了,我随时都能去。 三十六道霞光同时照耀在小屋上方,映照着化龙池的层层水波,闪出粼粼光泽。刹那间,我只觉得眼前一闪,似有一道荧光从化龙池中蹿出,消失在小屋的方向。 屋子里好像有很多人,听起来很热闹,我往里头走去,只见女娲他们都在,正围在床边说说笑笑。我往前凑近一看,应龙——多年以后的我,正斜倚在床头,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 我不禁咧开了嘴:哈,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我和太一果然有孩子了。 女娲从应龙手里接过孩子,抱给太一看:“你瞧,是一条小龙。” 太一一脸别扭地站在那里,想接又不敢接,手伸出去一半又缩了回来,探出脑袋去看女娲怀里的娃娃,头顺着女娲的胳膊扭来扭去的,许是觉得这个角度看不好,又站到另一边去看。 女娲笑着把娃娃往他怀里一塞:“自己抱着岂不看得更清楚?” 太一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抱着怕自己用力过大,捧着又怕摔了,纠结的样子惹得应龙忍俊不禁。 奇怪的是,孩子一到太一手中,身上便涌起一股精气来,那精气至纯至净,绕着他不停地旋转。 “是伴身精气。”女娲对太一道,“当年你脱胎于天地,起初也是这么一股精气,孩子虽是龙族,伴身精气却是与你一模一样。” 太一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声念叨:“长得像阿应,像阿应好。”小龙活泛地举起小拳头表示赞成。 众人还没笑完,之间那股伴身精气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朝门外飞去,消失了。原本还手舞足蹈的小龙顿时没了反应,死死地沉睡过去,怎么都叫不醒。众人慌了,纷纷以自身精气去救,可还没触碰到小龙的身体就统统被弹了回来,他根本吸收不了任何人的精气。 眼看着小龙的心跳一点一点的慢下去,应龙抓住太一:“太一,救救孩子,你有办法的对吗?” 千百年来,太一难得的露出了慌张的神情:“我……对,我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太一度灵力、施精气,甚至引出了他的伴身精气,使遍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灵力充盈着整个房间,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屋外一片漆黑,仿佛天地间的精气全都被挤压在这小小空间里。 尽管如此,小龙还是排斥外界一切力量——心跳和呼吸都停了。压迫感陡然消失,太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主地发着抖,他尽力了。 众人留下一个空间给他们一家三口,默默退了出去。 应龙抱着小龙,太一搂着应龙,她生完孩子还有点虚,受不住这样的大喜大悲,太一在她背后轻轻一施力,应龙就睡着了。太一抱着身体慢慢凉下去的小龙,伏在应龙身上哭了。 小龙毕竟是神裔,他的出生伴随着三十六道霞光,他的消逝让漫天云彩失色,天界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太一感受到小龙正在被黑暗吞噬,连忙以自身精气护持,强行隔出一道屏障来,阻止了小龙肉身的消散。做完这一切,他将小龙放在应龙身边,起身来到屋外。 伏羲看到小龙肉身仍在,叹了口气:“小龙的神魂已散,虽肉身被你强行封存,但那只是一副躯壳,于你们来说,看了只是伤心。” 太一不甘心:“阿俊当年也只是一副躯壳。” “可小龙排斥一切精气,连你都塑不了他的神魂。” 太一喉头动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将孩子送去盘古冢,让他重归混沌吧。”伏羲顿了顿,“一切向前看,说不定哪日他遵循盘古的足迹,从混沌中重生了呢?” 如今天地朗清,混沌已是一片虚无,能孕育出什么?后面那句明显是安慰,但伏羲有句话说的不错,留着小龙在身边,他和应龙都没法释然,只会徒增悲伤。 太一最后亲了亲小龙,他决定在应龙醒来之前将儿子送走,幸好她不知道小龙肉身尚存,若是知道了,就更没法下决心了。 经过化龙池时,层层乌云之中透出一隙,一道金光射出来,应龙顿时惊醒。她像是感应了什么,三两步跑到化龙池边,从太一手中夺下了小龙,不由分说跳进了化龙池。 “阿应!” 太一以为她想不开要带着孩子跳河,连忙跟着跳了下去,到了水里才想起来,阿应和孩子本是龙,并不怕水,倒是自己以人形跳下去,呛了好几口水。 太一屏住呼吸沉到水底,发现阿应和孩子皆已化成龙形,池底的水正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身边涌去,逐渐汇聚在小龙周围,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阿应,这是?” 应龙的目光只在太一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一刻不离开小龙的方向,直到小龙身边的水流逐渐散开,方才开口道:“化龙池水至纯至净,与伴身精气相仿,再说我本生自化龙池底,你的法子不行,我的行。” 说罢,她游过去抱起小龙,奇迹一般的,小龙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晕,尾巴轻轻地摆了一下——小龙活过来了! 应龙喜极而泣,将小龙放在自己身上,绕着化龙池游了整整三圈,直到确认小龙无虞,方才重新回到岸上。 在岸边等待的众人见天上乌云消散,便已猜到了三分,只是不大相信,直到应龙抱着小龙从池里出来,太一满脸欣喜地跟在后头,方才松了一口气。 应龙体力不支,上岸的时候腿下一软,被太一接在怀里:“孩子给我吧。” 出乎意料的,应龙后退一步,将小龙抱得更紧了,警惕地环视一圈:“方才你们打算将我儿子带去哪?” 太一:“阿应,你听我说……” “盘古冢是吗?”应龙冷笑道,“亏你还是他亲爹。” 伏羲:“是我的主意。” 见是伏羲,应龙敛了杀意:“孩子有娘亲,今后就不劳诸位费心了。”说完,抱着小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一又高兴又着急,哭笑不得地跟众人赔罪,正准备去追应龙,却被女娲拉住:“太一,有一事还是要叫你知道。” “什么?” “后土醒了。” “哦。” 太一急着离开,匆匆应付。 女娲:“是小龙的伴身精气。” 应龙一刻不离开地守着小龙,除了太一,谁都不让见,即便是太一,她也要自己抱着,不让小龙离开视线范围以内。 “阿应,你歇一歇。” 应龙不理会太一,将头扭到一旁,她还在生太一的气。 太一担心应龙,想起伏羲说过的话,决定出卖他一次:“父神说,小龙是神裔,或许能受到盘古的感召,从混沌之中重生,我这才同意将他送去盘古冢的。” 应龙偏过半个身子:“此话当真?” 太一见她松口,连忙加把火:“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更不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送他过去,你若怪罪,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生气好不好?” 应龙轻轻摇着怀里的孩子,思量着太一的话。也是,神的精气散尽,不多久肉身也会消失,但他们送小龙去盘古冢时,他的肉身分毫不损,既然太一护着孩子的肉身,自然是要想办法重塑他的神魂的,尽管伏羲的话不一定靠谱,但多少也是一个法子。 应龙将孩子放到太一手上:“你抱一抱。” 太一喜不自禁,应龙相信了,原谅他了,肯让自己抱孩子了! 太一看着孩子半睁不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哄着,笑着对应龙道:“果真像你。” 应龙嗔道:“我生的,我救回来的,自然像我。” 我哑然失笑,小龙其实谁都不像,是条没有翅膀的白龙。 “取个名字吧。”应龙对太一道。 太一将宠溺的目光转向应龙:“‘屏翳’,怎么样?” 屏翳?当初危害天界和人界的凶兽不就是叫屏翳吗! “这个名字不好,不能叫‘屏翳’。”我急得冲应龙和太一道,可他们好像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只是在梦里,太一给他取名“屏翳”,多半是因为白日里我们提到过这个名字罢了,大不了以后我的儿子不叫这个名字便是,梦里的事我干嘛这么较真?我讪讪地闭了嘴,把注意力放在应龙的孩子身上。 这个孩子完全符合我的想象,拥有银色的鳞片,在光照之下发出五色的光,跟他爹作五色的云朵变化一般,活泼好动,喜欢戏水。美中不足的是没有翅膀,可能还得好好教一教才能学会飞。但也不打紧,他爹是天界最有本事的神,这个任务就交给他好了。 我琢磨着得好好跟他说说这事,可等到半夜太一也没回来,生了小龙以后我的睡眠浅,太一没回来,我更是整夜睡得不踏实,天刚亮的时候总算有了动静。太一回来以后直接去了化龙池沐浴,我瞧见他眯着眼靠在池边,便靠过去给他按肩,太一含糊着捏住我的手,将脑袋歪在我另一只手掌上,不想说话。 他累了。 我做了个水床,让他靠得舒服些。没眯多久,太一就抚水擦脸,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阿应,我走了。” “这就要走了吗?” 太一拉过我的手背上亲了一下:“忙完了我就回来。” “好,等你回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太一笑笑,替我拨了拨鬓发,转身离开了。 云梦(二) 梦里的时间过得飞快,小龙一天天长大,长成了天地间最俊俏的模样,我越看越喜欢,母爱心也跟着泛滥起来,恨不能日日跟在他身边,爱他宠他,给他想要的一切。而太一越来越忙,有时候一走就是好多天,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疲惫,同小龙照面的时间都少,我也舍不得占用他的休息时间,只能加倍宠爱小龙,弥补他缺少的父爱。 太一和应龙皆来自鸿蒙,血统纯正,生出来的小龙天分极高,无师自通学会了打雷闪电,而且一劈一个准,风雨变幻也是收放自如,若好好练上个几百年,我都要打不过他了。这事不单应龙欣慰,连我看了都倍感骄傲。 不过小龙是个呆不住坐不住的,整日上蹿下跳,一不留神就不见了踪迹。刚开始还只是在阿俊家打碎几个物什、欺负刚醒来的后土、追着腿脚还不伶俐的小神兽满天跑,应龙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他几句,又前后脚地赶着去替他收拾残局。 小神兽们还好,给些好吃的,安抚一番也就过去了。阿俊那边,应龙一直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思,本就有意躲着他,可小龙给他找麻烦,让她不得不去见阿俊。应龙知道他对小龙犯的错误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作追究,但也因为如此,她对阿俊的愧疚感尤甚,一方面得诚心诚意地给阿俊赔不是,另一反面还得小心翼翼地不叫阿俊再对自己起什么非分之想,左右之间,饶费精力。 这还不是最难的,后土是女娲凝聚自身精气亲自塑的,又亲自守了几千年看着长大的,好不容易醒来,还在静息调养期间,却被小龙多次打断,害得她落下个精气不纯、灵力不稳的毛病,这就让女娲有点儿不开心了。过去在天界,应龙向来任性惯了,女娲和伏羲面前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开玩笑撒泼,可如今为着她那宝贝儿子,应龙不得不放下那不可一世的骄傲给女娲赔礼道歉,还答应后土每十日过来为她调理一次精气,助她早塑神魂。 “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小子!” 回家的路上应龙狠狠地想,可还没到化龙池的边,就看到小龙委屈巴巴地蹲在那里,小声冲自己喊了一句:“娘亲——”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低着脑袋不敢抬头,一副做错了事任你责罚的模样。 应龙的心一瞬间就软下来了,摸摸小龙的脑袋:“今后不可胡闹了。” 小龙乖巧地点点头,两颗豆大的泪水啪嗒啪嗒掉下来,他抬手一抹,扒住应龙的胳膊恳求道:“娘亲别告诉爹爹好吗?” 应龙叹了口气:“知道怕还要闯祸。” “屏翳以后会听娘亲的话,给娘亲揉肩捶腿,帮娘亲倒洗脚水。” 应龙被他逗乐了,洗脚水她不用,在化龙池里甩甩尾就行了。 此篇翻过不提,第二日一早起,小龙果真变了副模样,见到女娲带着后土来串门,十分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只不过后土被他吓怕了,唯恐避之不及地躲到女娲身后。小龙又是示好又是道歉的,好说歹说才将后土从女娲身后劝出来,跟自个儿去看他收藏的好东西。 女娲瞧着两个小的在一旁比着脑袋指指点点,看来已经和好如初,便不去管他们,对应龙说明了此行的来意:“西北边的两个部族起了冲突,打到了天山上,那里的雪莲已经长了九百九十五年,只差五年就能开花,是天地至宝,昆仑不在,你过去瞧瞧,别让他们惹出大麻烦来。” 人界的矛盾不好调解,既不能太示弱,又不能直接动武,每番必得斗智斗勇,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天。自生下小龙以后,应龙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不免有些担忧。 应龙看了一眼小龙,女娲笑道:“放心,屏翳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再不行,让他去我那里住几天也成。” 小龙听到这边的对话,转过头来,懂事地道:“娘亲安心去,屏翳可以照顾自己的。”说罢,给了他一个暖心的微笑。 司战本是应龙的神职,她不可拒绝,人界之争不能久拖,她叮嘱了小龙几句,不大放心地扇着翅膀走了。 屏翳和后土玩了一阵,客客气气地送女娲她们离开,早早地跳进化龙池休息了。一片云飘过,在化龙池上方淅淅索索地降了点小雨,我担心小龙睡不安稳,不由自主屏息静候了一阵,发觉池底并无动静,于是轻轻离开了。 梦境过得比现实快,我只是在自己的梦中闲逛了一圈,就看到应龙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还没到化龙池应龙就听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小龙闯祸了。这祸还不小,连太一都被伏羲叫回来了。 应龙三两步回到家,却只见太一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生闷气,不远处有一团浓雾,小龙被关在其中——这是太一管用的惩罚手段。 “发生什么事了?”应龙看着那团浓浓的白雾,有些心疼。这不是普通的白雾,被禁锢其中会有万山压顶之感,动不得喊不得,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保持一个姿势,反思自己的过错。 太一三言两语交待了小龙犯的错:他偷了昆仑的镇山石,弄乱了西王母药钵中的药。 自己养的儿子想什么,应龙稍微想想就明白了,继招惹了不会还手的阿俊和好欺负的后土以后,小龙对不苟言笑的昆仑和内敛沉静的西王母产生了好奇心。只是没想到他会放肆到如此地步,镇山石镇压群山,维持人界山川稳定;西王母的药更是牵涉到无数凡人与生灵,这两项罪过单拎出哪一项来都不是小事。 “人界没出什么乱子吧?”应龙小声道,“我刚从人界回来,也没听说出事,应当,应当无碍吧?”应龙觑着太一的眼睛,有些心虚,好像闯祸的是她自己。 “若是真出了差错,此刻就不止是闭门思过这么简单了。”太一的语气十分严肃,应龙很少见到他这么板正的样子,“昆仑及时找回了镇山石,西王母一贯细心,判断出了药物有异,到底没惹出大乱子来。我已经将这事压下了,但说到底,是你太纵容他,才叫他毫不收敛、四处闯祸。” “我以为他改了。”应龙有些懊悔,明明出去之前,屏翳那么听话,谁知表面上安宁了几日,竟还是不知悔改。 太一动怒,禁锢小龙的浓雾又厚重了几分,想来里头的压力更大了,应龙心头一紧,关切地问道:“你这次打算关他多久?” “至少十日。”太一冷冷道,“不好好教训,他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浓雾里头的小龙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周身一颤,连着浓雾也跟着动了动。 应龙纵然心疼,但孩子做错了事确实要罚,这次连伏羲都出面了,再不管教也不行了,只能咽下到嘴边的话,担忧地看着那团浓雾。 太一在,她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太一一走,她就守在小龙身边,直到十日期满,浓雾散去。小龙脱力地一头栽在她怀里,应龙抱着筋疲力尽的儿子,再也不忍心责怪他闯祸,一边骂他爹狠心,一边骂自己无用,恨不得替他受过。 不过这次的教训也让小龙学乖了,至少不敢再去招惹不好惹的大神。 我发现小龙最近有些奇怪,从前后土见到他就躲,两人说不过几句话就散,还得是在女娲应龙在场的时候。可现在小龙经常趁应龙和女娲不在,偷偷跑去找后土,更奇怪的是,后土也不躲着他了,两人悄悄出去,在一起呆上大半日,也不知聊些什么。而且自那之后,后土大方外向了许多,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我觉得反正是在自己梦里,跟过去他们也发现不了,便在有一日他们偷约着出去之时跟了过去。 小龙领着后土来到天界的一处山巅,先是低声交谈了片刻,不知小龙说了什么,后土掩嘴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正经坐下,两人开始凝神运气。我走近了些,看到后土正学着小龙的模样,采纳天地精气,给神魂塑形。后土天生不足,沉睡了几千年方才醒来,加之多次在修习中被小龙捣乱,至今神魂不稳。我难得看到小龙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学着太一那套本事,帮助后土修习,也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打着其他主意。 但好在,如今的小龙在做正经事。我不由感慨,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还没正经多久,屏翳趁后土不备,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果真懂事了! 这可不是我教的,太一对他颇为疏远,自然也不是他教的。看来,小龙果真天资聪颖,各方面的天资聪颖! 后土被他搅乱了心思,精气也跟着一阵乱窜,险些伤到自己。我印象中的后土确实体弱,她的资质同那些后天成神的人差不多,比起天资聪颖的小龙差了万儿八千倍,跟如今的冥帝更是没法比,所以她常年跟着女娲,甚少单独出来。小龙能把她拐出来也确实有本事。 小龙连忙替他稳固精气,边护持边抱怨:“你这灵力也太低了,连神魂里的精气都驱使不住。” 我很想就着他后脑瓜子给他一下,明明是你在捣乱,还怪人家没本事,哪有这样追姑娘的?! 然而后土不愠不恼,只是低头咬住自己的嘴唇,脸上浮起一层绯红,在小龙帮他稳固精气以后,还小声说了声:“谢谢。” 后土的表现助长了小龙的嚣张气焰,尽管他已经把尾巴收起来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那股用尾巴戳破天的气势,装模作样地板着脸,开始胡说八道:“修习最需要心静,你瞧瞧我,心思沉稳,所以精气丰厚,灵力高超,天界没几个是我的对手。” 我嘴角一抽,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后土迟疑着抬头看向他,小龙许是觉得装过头了,揩了下鼻子道:“除了我爹啊。” 我忍不住笑了,太一在应龙面前没个正经,在孩子面前倒颇有威信。 后土好像也笑了,小龙眼睛一转,还是想找回面子:“平日里我是低调惯了,不屑于跟他们打,不信哪天叫他们来比试比试,阿俊也行,共工也行,你瞧瞧他们敢不敢?” 我不禁摇摇头,傻小子,他们不跟你比不是比不过,而是怕自己掉价。 后土连忙去掩他的嘴:“他们都是前辈,可不敢胡说。” “怕什么?”小龙一挥手,“你瞧瞧阿俊,他在我娘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我听说他是我爹用一半精气塑成的,说起来,他还不如我呢,他……”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我和阿俊的交情是一回事,阿俊的出身是一回事,跟不跟小龙比试又是另一回事,怎么都不好混为一谈的。况且,阿俊再怎么说也比小龙多活了几千年,在背后这样议论前辈总是不妥的。 “你说要凝神才能聚气,那么怎样才能凝神呢?”后土很聪明,引出另一个话题打断了他的吹嘘。 小龙得意地拍着胸脯对后土道:“静心啊,这没办法,有些人天资聪颖,有些人天生愚钝,你慢慢练,总能好起来的。” 后土的目光暗淡了下去,我听了直扶额,这傻小子不是喜欢后土吗?怎的越说越不对劲了? “不过好在我还有点耐心,你且练着,我陪你就是。” 后土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许久方才小声道:“那你不要再……那个什么了……” “亲你?”小龙毫不顾忌姑娘的面子,脸皮极厚地道,“那是我在考验你的定力,如果你哪天能顶住我的打扰不动摇,那才是真正练成了。” 我真想给他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呢,若她对你没反应,你才是真正没戏了! 好在小龙虽然嘴巴不正经,到底没耽误正事,太一的本事他学了两三分,帮助后土凝聚精气是够用了。 云梦(三) 两界战事增多,应龙守着小龙的时间变少了,太一更是极少归家,小龙倒乐得自在,带着后土到处逛。 “今日我带你去人界瞧瞧。”小龙对后土挤眉弄眼道。 “可母神叫我不要去人界,说人同咱们不一样,容易惹麻烦。” 小龙大手一挥:“能惹出什么麻烦?我就不喜欢你怕这怕那的,有我在,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后土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她担心的事可多了,尤其是小龙这样的性格,不闯祸才奇怪了。 小龙一手揽过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我爹都要做天帝了,区区一个人界,不足为虑。” 后土一脸惊愕。 “所以啊。”小龙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拧,“你放心,我会罩着你的。” “可是……” “哎呀你哪那么多事儿?大不了我不用灵力行了吧?” 小龙不耐烦地一回头,吓得后土一激灵,磕磕绊绊地说:“那……那我也……也不用。” 小龙不禁笑出了声:“就你那点灵力,用不用有差别吗?”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了人界。玩笑归玩笑,在落地之前,小龙还是遵守约定,相互暂时封住了对方的灵力。 小龙和后土自小在天界,对人界的一切东西都感到十分好奇。就比如,眼前的这片树林,每棵树上都结满了果子,这在天界是看不到的。 天界也有树,但多数只开花不结果,听说西王母家有几棵树结果子,但那树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一次只结一颗,还脆弱得存不住,若不及时摘下来吃掉就坏了。 只听得小龙跟后土炫耀:“这么多年,那果子统共只得五颗,女娲伏羲各自吃过一颗,我爹吃过一颗,阿俊吃过一颗,还有一颗不知道谁吃了。” 后土听着小龙讲故事,眼睛盯着眼前树上的果子,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好吃吗?” “我爹没说。”小龙脑袋一歪,眼珠子左右一转,然后踮脚拉树枝摘果子一气呵成,一颗果子就到手了,小龙在怀里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咬,汁水溅出来,他忙不迭地一嗦,又舔干净滴在手上的,方才咔嚓咔嚓咀嚼嘴里的果肉。 “怎么样?”后土期待地看向他。 “唔,脆脆的,有点甜,还有点酸。”小龙说着,又咬了一口,不过两口就将那拳头大小的果子咬空了一大半。 小龙飞快地得出了结论:红的部分更甜,硬的地方更脆。 他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手里的果子,两三步爬上了树,三挑两捡之后,朝树下仰头看着他的后土扔下来一颗:“尝尝。” 后土学着他的样子在衣裳上擦了擦,然后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汁水顿时涌进她的嘴里,满口的甜似乎甜到了心里。 “怎么样?”小龙在树上插着手问道。 后土兴奋地点点头,小脸有些红。 小龙顿时来劲了:“等着,我再给你摘。” 也不知他从哪里习得的这一身爬树的本事,在树林中穿梭自如,不多会就摘下了好些红彤彤的果子,后土在地上捡着,几乎要兜不住,连声叫停:“够了够了。” 小龙看她在树下手忙脚乱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多摘一些来逗她,甚至故意往她身上扔:“不够不够,带一些回去给娘亲他们尝尝。” 女娲说过,人不会采补精气,只能通过吃喝来维系生命。神是可以不吃东西的,但吃好吃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像一种娱乐,让人开心的事情谁不喜欢做呢? 两人笑笑闹闹一阵,忽然听得一阵大喊:“喂,你们做什么呢!” 小龙从树上跳下来,只见一个老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偷果子!” 小龙和后土面面相觑,原来这果树是有主人的! 小龙被应龙宠坏了,想要什么从来伸手就拿,压根没有“偷”的概念,大言不惭地反驳道:“我们大大方方地摘,怎么能说是偷呢?” “这片果林是我的,你们不言不语摘了就吃,怎么不是偷了!”老汉喘匀了气,声音大了许多。 后土拉拉小龙的衣袖,生怕他这个暴脾气跟人吵架。 许是不愿拂了后土的面子,小龙压住强词夺理的冲动,难得好脾气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老汉将手一伸:“当然是拿东西来换。” 小龙和后土各自在身上摸索一阵,当然一无所获,他们在天界想要什么随时都可以取到,根本没有在身上放东西的习惯。 后土将衣摆拢住的果子往老汉身上塞,红着脸道:“我们只吃了两个,剩下的这些都还给您,您看要不就……” “姑娘这话不对,白吃可说不过去。” 果林另一头大摇大摆走过来一群人,为首的只朝老汉瞥了一眼,老汉立马吓得不做声了,连连往后退去。 尽管理亏,但被众神哄惯了的小龙冷不丁被人嘲讽,有些不开心,没好气地问道:“我们没有东西换,果子也还了,道歉也说了,还想怎么样?” 那人的眼睛有点斜,看人的表情很欠揍,他不可思议地笑了,朝身边人嘲讽道:“白吃他还有理了。”身边人会意,掂了掂手里的大木头棒子,往小龙身边聚拢了些。 老汉见了斜眼,腰好像就直不起来了,保持看地面的姿势远远地站在他们后头,再不敢出声。可斜眼好像也没打算忽视他,他倚靠着一棵树,随手摘下一颗果子,咬了一口又往地上一吐:“呸,真酸,老头你种的什么玩意儿,这个月的月贡你是不打算交了吗?” 老汉被斜眼满脸横肉的手下一推,连滚带爬地栽到斜眼面前,连声哀求多宽限几日。那斜眼一脚踹开他,将果子踩在脚底碾碎。 小龙最看不惯欺压良善的,若不是后土拉着,只怕早冲上去揍他了。 斜眼将又踢了老汉一脚:“滚远点。” 老汉担心他还有别的吩咐,并不敢真滚,只是躲到了树后头,再不敢露面。 斜眼的目光在后土身上逡巡一番,停在她的脸上,歪嘴笑道:“没东西,用她来换也行啊。”说罢,伸出手在她腰上一掐。 小龙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斜眼的手下钳制住了手脚,眼睁睁地看着后土被斜眼顺势一带,紧紧地搂到了自己的怀中。斜眼伸出油乎乎的手在她脸上刮了一下:“小丫头,跟爷回去吧。” 后土当场红了眼,想挣脱,却被斜眼搂得更紧了。 小龙怒火中烧,沉声道:“放开她!” 斜眼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二三十个壮汉走过去,将小龙围起来就打。 后土大声叫喊着,抬手要打斜眼,却反被斜眼扇了一巴掌:“臭丫头,给你脸不要。”随即被推到他身后的人手中,两个大汉压着,再难以挣扎。 斜眼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对正在挨揍的小龙道:“你吃我的东西不给钱,爷今儿个脾气好,勉强同意你用这个小丫头来顶,还不谢过爷?” 小龙盯着斜眼,一字一句地道:“我说,放开她!” 斜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啊!”两个持长刀的人走近,一个走到后土身边,一个朝小龙举起了刀。 透过人群缝隙,小龙看到后土满脸惊恐,再也忍不住了,只听得一声怒吼,原本围着小龙的二三十个壮汉全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小龙一身完好地站起来,抬手朝天空中一抓,一道雷就地砸下,正正当当地劈在了斜眼脑袋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变成了一堆焦炭。 周围人惊慌失措,四下逃窜。小龙本就没打算放过谁,他双手举过头顶,在脑袋上一拍,一股强大的闪电聚集在他手掌尖上,他甩手出去,一击一个准,将那斜眼的二三十个手下全都劈成了焦炭。雷火点燃了树枝,果林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 原本举刀对着后土的那人突然遭受雷击,手下一抖,在后土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小龙见误伤了后土,连忙收手去接,心急地准备以自己的精气替她疗伤。忽然,一股不是精气的东西突然沿着那道伤口进入后土体内,她的伤口瞬间愈合了一点,紧接着,一道接一道的荧光钻入后土身上,没多久她的伤口就痊愈了,小龙这才注意到,这些荧光原是那二三十个人的灵魂。 后土竟然可以吸收凡人的灵魂以充盈自身精气! 小龙来不及细想,他看到后土的胳膊上还有一道伤痕,便将雷火对准了树后面颤巍巍的老汉,准备杀了他替后土疗伤,好在后土及时恢复神智拦住了他,小龙这才住手。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闯祸了,闯大祸了。 小龙没想到,那斜眼竟是人界一个部族首领的儿子,青天白日地被劈死,那部族首领找到天界,要一个说法。 雷霆之火来自天界,非罪大恶极之人不受,私自动用雷劈之刑是大罪,而小龙不仅用了,还一连劈死二三十个人、烧毁了一片果林。 女娲:“毕竟是屏翳有错在先,这事得给人界一个说法。” 伏羲对太一道:“天界的秩序是你亲自参与制定的,私自动用雷火杀人,该如何处置,你心里有数。” 太一一直盯着跪在地上的小龙,一言不发,目光阴沉得可怕。 在外作战的应龙匆忙赶到,先是四处查看了小龙一番,见他毫发无损才走到上面对伏羲等人请罪:“是我没看住他,才叫他闯下这大祸来,要怎么罚他,都由我这个做娘亲的来领受。” 女娲严肃道:“你在外应战,这本不是你的错。” “可我是他娘亲。”应龙急切地说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受罪。 “我还是他爹!”太一的声音传来,冷漠无情,完全听不出这个“爹”是亲生的。 孩子是孩子,妻子是妻子,亲生的爹拉过应龙,对屏翳道:“这是他自己闯出来的祸,该他自己承担后果。” 后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拦在屏翳与太一之间:“他是为了救我,我同他一块承担。” 一直没吭声的小龙冲她低声吼道:“关你何事,滚回去。” 后土并不理他,扯住太一的袖子,几近哀求道:“这事是我们不对,人界要说法,我们认罚,但那些凡人也有过错,我们不能全依着他们,损了天界的威严。” 后土这话说得不错,太一和女娲都不吭声了,应龙看向伏羲,只听他缓缓道:“屏翳和后土在人界闯祸,擅自动用雷火之刑劈死凡人,理应受同等罪责,但确实事出有因,故而封印二人灵力,禁锢天界百年,尔等可服?” 后土垂下头:“服。” 小龙偏过脑袋,小声哼了一声:“服。” 应龙松了一口气,太一却不知在生谁的气,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然而,屏翳和后土的惩罚并没有如期进行,后土在被剥夺了灵力之后忽然晕厥了,且精气快速消失,神魂急速消散。 封印灵力本是一个小术法,小龙和后土在下凡之前也互相封印过的,只不过他们下手比较轻,只是暂时限制了灵力在人界的使用,小龙盛怒之下很容易突破封印,继而使用天雷劈人。而伏羲做好了禁锢小龙和后土百年的准备,封印灵力的术法自然要复杂得多,受罚者的灵力会被抽走,在这期间将同凡人无异。但神的生命是靠精气维持的,只要神魂仍在,即便没有灵力也能照常生活,怎么会失去灵力就搞得精气、神魂俱散呢? 来不及细想,女娲连忙以自身精气护持,伏羲迅速放出了被禁锢的屏翳,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见到后土如此状况,小龙根本顾不上回答伏羲的问题,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将后土抢了过来,护在自己身后,反问道:“你们做了什么?” 突然被屏翳打断,女娲的灵力险些逸散,好在伏羲及时护持,女娲才没受到反噬。 “屏翳!” “我问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屏翳一字一顿,对着伏羲和女娲没大没小地说道。 “寻常封印而已。” 屏翳质问道:“寻常封印怎会散了她的神魂?”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们在人界做了什么?” 屏翳看看伏羲,又看看女娲:“我们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定是你封印之时出了错,还要怪罪到我们头上来嘛?” 天界两位至尊之神不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但他此刻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愿相信这二位。 女娲担心后土撑不住,并没在意屏翳的蔑视,反而好言相劝:“你把后土交给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屏翳将后土护得更紧了:“你们还想害她吗?” 女娲见僵持不过,朝伏羲递了个颜色,伏羲抬手一挥,将后土从屏翳身后带了出来:“你已经犯了错,还要一错再错吗?” 屏翳丝毫不懂得尊敬,飞到半空中再次将后土抢了过来,抱着飞走了。 “屏翳!你会害死她的!” “我的人,我自己救!” 伏羲正要去追,女娲拦住了他:“屏翳是小应的命,不可硬来,去找太一。” 云梦(四) 屏翳知道天界藏不住,带着后土一路来到了人界,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山谷,将自己半身精气度给了她。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后土的精气几乎散尽,屏翳花了三天三夜才勉强助她重塑神魂。尽管屏翳的精气与太一相同,但他修为不足,灵力不够,连女娲都做不到的事他自然更做不到,后土神魂已成,但再次陷入了沉睡。 屏翳遍寻无果,偶然看见一名樵夫上山砍柴,不小心误伤了自己,一缕头发丝大小的荧光突然顺着他的伤口飘出,被不远处山洞中沉睡的后土吸收了。 这是……! 屏翳想起来了,当初他杀了那群恶霸之时,他们身上的荧光让后土快速苏醒,这不是普通的荧光,这是人的灵魂! 樵夫晃了晃身子,以为是自己失血过多导致头晕,连忙坐下来处理伤口——可已经来不及了。 屏翳忽然出现,强行抽出还未离体的灵魂,将他送到山洞内,很快就被后土吸收了。 屏翳为之大振,他找到让后土醒来的办法了,只是这样等人送上门来太慢,说不定人没等来,先把天界抓他的等来了。他不敢带后土回天界,人界精气少,不能维持后土沉睡太久,他不能再等了! 打定主意,屏翳来到之前欺负他们的那位首领的居所。你们造的孽,就由你们亲自来还! 屏翳化成龙身飞上云端,四处寻觅着首领的住所。底下的人看到,以为天神眷顾,纷纷昂首驻足观望,大呼天神普降祥瑞。 “呵,愚蠢的人,该死的人,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 屏翳不屑地从他们头顶略过,首先引天雷劈了首领的屋子,强行抽出一家人的灵魂。 “这是你们欠她的,你们该还。” 然后引江河之水淹了整个部落,洪水泛滥,房屋倒塌,坐在院子里打盹的老人,在池塘边玩石头的稚子,在厨房里做饭的女人,在外头奔波的男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洪水吞没,到处一片哀嚎,许多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嚎上一嚎,便被洪流冲走,再不见天日。 刹那间,整个部落被一扫而空。 没等人们死去,屏翳便强行将他们的灵魂提出。后土的手指动了动,但还没醒来,还不够! 天降无妄之灾,这样的大场面很快便会让天界知晓,已经开了头,若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这一切岂不白费?屏翳又放水淹了附近几个部族,随着凡人的灵魂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体内,后土渐渐恢复意识,逐渐醒转。然而未等她睁眼看到屏翳,太一很快循着异象找到了屏翳,将他带回天界。 昆仑和西王母留在人界收拾残局,后土被女娲带回,屏翳被判八十一道天雷,废除所有灵力,禁锢在天界禁地。 应龙在禁地外找到太一:“你判的?” 太一:“这是天界的规矩。” 应龙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好狠!八十一道天雷,他必死无疑啊!” 太一没有躲,在应龙打完后,自己又扇了一巴掌:“我只后悔之前心太软,没能亲自废了他的灵力。” 应龙慌了,有些口不择言:“是,这不全是屏翳的错,身为父母,我们也有错,这八十一道天雷我们替他承担好不好?” 太一不可置信地看向应龙:“你疯了?” 应龙心乱如麻,自说自话:“也对,你要掌管天界事务,那就让我来,我替屏翳受了,只要他能活着,都不要紧的……” 太一抓过她乱舞的手:“阿应,你清醒点!” 应龙闭上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絮絮叨叨地念道:“有办法的,有办法的……你不是在修订天规吗?你把这条规矩改一改,就说孩子犯错,母亲可以代为受过……屏翳就是我的命,他死了我也没办法活,还不如直接让我代他承受这八十一道天雷,我受得住的,太一,我可以的……” “阿应!”太一扣住应龙的双肩,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闯下弥天大祸,全都是你纵容的结果,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吗?” “我有错!你无辜?”应龙突然大怒,指着太一吼道,“你多了不起啊,为了天界和人界可以大义灭亲,我做不到,我是他娘亲!” “人界数万生灵,他们也有孩子,他们也有娘亲,他们该跟谁讲理?” “我不管,我只想让屏翳活着,我只想要我的儿子活着!” 太一不想再跟应龙争辩,趁她不注意抬手打晕了她,抱着她坐在禁地门口:“阿应,没能教导好他是我们的不对,孩子犯了错,总要学会自己承担……我就跟你一起,最后再陪陪儿子……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他会听话,会孝顺你我,会尊敬长辈,会有造福两界的本领,会替他兄长赎罪……阿应,答应我,醒来以后忘了这一切,只当这是一场梦。” 听到这里,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我心头涌上,一声轻微的脆响,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苦的咸的酸的味道一齐泛出来,滚烫的在我身体里流淌。 不知道过了多久,伏羲、女娲、阿俊等人来了禁地——行刑的时候到了。 太一在应龙额头上轻轻一吻,咽下无数酸楚:“阿应,你说的对,我有错,我会承担。” 看到这一幕,阿俊走上前去:“太一,你……” 太一起身,将应龙交给阿俊:“我把她交给你了,照顾好她,别让她过来。” 伏羲打开禁地之门,屏翳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跪在当中的刑台之上,四肢被牢牢锁住,周身笼罩着一层黑雾,将他紧紧扣押在原地,他被废除了灵力,禁地里各种力量的冲击让他显得格外憔悴。 伏羲正准备过去,却被太一拦下了:“我来。” 太一站上刑台:“屏翳犯下弥天大罪,判处八十一道天雷,由我亲自施刑。” 看到朝自己走过来的是太一,屏翳忽然出声:“等等!” 屏翳站了起来,有黑雾镇压,又有铁链牵扯着四肢,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有些困难,可他还是固执地站着,看向太一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温情:“我叫你一声爹,是看在娘亲的面子上,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谁都可以施刑,唯独你,没——资——格!”屏翳盯着太一,一字一顿说道。 “轮不到你来选!”太一抬起双手狠狠地朝下一压,黑雾瞬间变浓,屏翳的肩膀上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压着他死死地跪在刑台上。 屏翳费力抬头看向太一,满眼的不甘,咬牙朝太一抗议:“你——不——配!” “闭嘴!” 太一挥手便是一道雷,重重地击在屏翳背上,留下一道似被烤焦的黑印。随着雷击劈下,他的脖子极力向后仰去,脖颈上青筋暴起,被铁链锁住的双手猛地抓紧,连带着全身不住地颤抖,额头上渗出汗珠,嘴角都咬出了血,硬是不肯叫出声来。 第一下用力太猛,太一几乎站不住脚,往后退了两步。我看到他咬紧牙关,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反噬!与劈在小龙身上的雷同等力道的反噬。 接下来每一道雷劈下,我都能看到太一不自主地跟着抽动,尽管他极力在忍耐,但还是能看出痛苦万分。我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坚持要亲自施刑,他是在惩罚自己啊! 施刑的过程很慢,因为太一每降一道天雷,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小龙却以为这是他爹故意在折磨他,有几次甚至破口大骂,但太一一言不发,只以更严厉的雷劈回答。 行刑还未过半,屏翳已经坚持不住现了龙身,原本银白的龙身已经黑了大半,翻出来的血肉也如同烤焦一般,滋滋地冒着白烟。 行至第六十四道雷,小龙再也抬不起头了,嘴角的血已经干涸,满身的伤痕已被重重天雷反复劈过,血肉皆已碳化发黑,再流不出血来,周身再找不出一片银白的鳞片,更看不出本来俊朗的外貌。 但刑罚还在继续。 众神已经不忍再看,西王母拉了拉女娲的袖子,希望她能跟伏羲求个情,但太一谁的话都不听了,一面受着反噬之苦,一面尝着杀子之痛。 第七十二道雷劈下,小龙最后看了太一一眼,张开嘴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太一还是能看到他在说:“你不配。”在那之后,小龙头一歪,再无动静。 太一悲从中来,儿子死了,是自己亲手杀死的! 尽管屏翳已经感受不到了,太一还是忍住眼泪和痛苦,执行完了最后几道天雷。与其说是在完成刑罚,不如说是在完成自我惩罚。 最后一道雷劈下,太一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跟小龙一起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不——” 应龙不知怎么冲破了阿俊设立的结界,赶到了刑台,看到的却是小龙已死的这一幕,悲痛得声嘶力竭。 许是听到了应龙的声音,太一微微抽动了一下。 屏翳禁不住八十一道天雷,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尽管没有外伤,但屏翳受到的每一道天雷他都感同身受,那种雷劈的震颤,皮肉的焦灼,反复的折磨,甚至屏翳不曾感受到的最后几道天雷,他全都受了一遍。 应龙趁着屏翳肉身未散,将自己的精气度给他。太一想阻止,可应龙在他们之间建立了一个屏障,外人根本进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自己的全部精气度给屏翳。 在应龙倒下之前,屏翳终于醒了。他很快冲破禁地的结界,甚至没有看应龙一眼就消失了。 伏羲眼神一变:“不好!”他与女娲对视一眼,二人匆匆追了出去。 应龙卸了力,屏障也随之消散,太一连滚带爬地来到她身边,却只看到她朝着屏翳离去的方向笑了。 “阿应!” 太一顾不上自身的痛苦,将自己的精气度她,阿俊也赶来帮忙。不多久,应龙醒转过来,看到是太一抱着自己,一把就推开他,不得劲地滚到了地上。阿俊连忙去捞,太一看到她宁愿倚在别人身上,也不愿自己碰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回不去了。 “阿应……” “别叫我。”应龙无力的别过头去,不想看太一。 太一知道劝说不过,却又无可奈何道:“阿应,你不该这样……” “不该怎样?”应龙打断他,“和你一样,亲手杀了他吗?” 太一脸色苍白,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应龙冷笑一声:“自屏翳出生,你管过他吗?你知道他喜欢什么?性格是怎样的?你只说自己忙,从未尽过当爹的责任,孩子没有父亲的教导,你指望他有多大出息?你对得起天界,对得起他吗?” 太一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应龙踉跄着站起来,漠然丢下一句:“你不配当爹。” 相同的话从应龙嘴里说出来,太一受到了不止双倍的打击,加之之前受过的天雷之刑、失去一半精气的虚弱一并发作起来,不等应龙消失在他视野之内,他就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再见应龙已不知是多久之后,她身着铠甲,又要出发了。太一来送他,此刻的他嘴唇有点白,想来还未完全恢复。 “阿应,你要保护好自己。”太一想碰不敢碰,甚至不敢靠得太近。 应龙没有回答,甚至不曾抬头看他,太一显得有些着急:“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答应我,别让我担心。” 应龙甩开他的手,声音无情而冷漠:“你若当真关心我,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太一不知道怎么解释,屏翳为害两界,诛杀罪有应得,更何况他如今是天帝的候选人,他能怎么做? 太一拉住她的衣袖,恳求一般,小心翼翼道:“阿应,等我回来,咱们重新开始好吗?” 应龙冷笑一声:“为了天帝的位子,你连屏翳都能杀,还在乎我么?” 太一攥紧了拳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对啊,你伟大,你无私,我们这种自私又无用的,只配做你的垫脚石。” “阿应!”这话太重,太一忍不住打断她。 应龙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到屋中,拿出了“龙吟”琴。太一以为她想通了,满心期待地看着她,却只见应龙将琴狠狠地折成两半,摔断在地。 “琴断,情断。从此,相见即是陌路。” 原来这琴,竟是被我亲手毁了。 应龙走后,太一抱着“龙吟”坐在地上,靠着墙,目光空洞,仿佛失离了神魂,脸上无悲无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梦戛然而止,我猛然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枕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伸手一摸旁边,太一已经不在了,心中没来由地慌张起来。 我仔细回忆着那个梦,不同于以往的梦,这个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甚至表情、动作,都仿佛置身其中、亲身经历一般。 我突然想到盘古冢里那只叫屏翳的凶兽——全身发黑,布满可怖的伤口,最关键的是,他是一条龙,一条没有翅膀的龙! 我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湘思(一) “醒了?”太一推开门进来,阳光照在他脸上,周遭的一切都是暖暖的,空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甜意。大梦一场恍如隔世,再次的得到和失去搅得我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实的,看到他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五百年的沉睡、逆鳞发作的痛苦、颠沛流离的思念,仿佛全都可以一笔勾销,又让我觉得好像这才是一场梦。 “太一。” 我眼神空洞,好似没睡醒一般。 太一端来一碗汤:“把这个喝了。” 我推开碗:“我有话跟你说。” 太一干脆直接把碗送到我嘴边:“先把这个喝了。” 不知为何,太一几乎是将汤灌进了我嘴里,这汤很甜,甜到喉咙里又有些酸,吞到肚子里却是苦透了五脏六腑,似乎那发腻的甜只是为了掩盖这份过头的苦。我本能地抵触,一口没咽好,差点全部吐出来。 “听话。”太一放轻了动作,调整好姿势,让我就着他的手,把剩下的汤汁一滴不漏地喝完。 “你想同我说什么?”太一起身去放碗,似是不经意地道。 “我做了个梦。” 他的眉头皱到一半马上收了回去,淡淡地应道:“哦。”眼睛不自觉地朝下面瞥了一下,嘴角一抿,朝我笑道,“什么梦?” 他微妙的表情变化没有瞒过我,我心里一凉:“我梦到我们生了个孩子。” 太一的笑容有些僵硬:“男孩女……” “男孩,银色的小龙,生出来就死了,我跳进化龙池救活了他,可最后他还是死了,被他亲爹亲手杀死的。” “阿应……”太一不想我说下去。 我偏要说:“你成日忙着天界的事,从来没管过他,直到他闯出弥天大祸来,你亲自执刑,八十一道天雷,一道一道劈死的。” 太一闭上了眼,不敢看我。 “我费尽所有灵力将他救活,可他成了凶兽。于是,你——天帝第一人选——再一次杀了他。这次,你毁了他的逆鳞,神魂俱灭。” 太一的声音含糊在嗓子眼里:“别说了。” 我扳过他的肩,命令他睁开眼:“太一,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满心期待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在我的眼睛中深深地沉下去,越陷越深,直到重重地砸在我心里,仿佛看见了我的梦,看见了我们的过往,看见了我们的孩子。 终于,他开口道:“是真的。” 我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断得撕心裂肺,断得肝肠寸断。 “我不愿你再经历一次痛苦,本来想瞒着你,可昆仑告诉我,一旦逆鳞恢复,你什么都会想起来,到时候你会受不住的。与其让你想起来之后恨我,不如我主动告诉你,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让丰隆带我进了你的梦,带你看过去的一切。”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连后退两步:“所以屏翳确实是我们的孩子?” “是。”太一握紧了拳头。 “你杀了他?” 太一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是。” 有什么东西哽上我的喉咙,我费力咽了下去,颤抖着咬出两个字:“两次?” 太一深吸一口气:“是。” 他坦诚得让我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很好。 “你一直在我梦里,看着我把过去的一切再经历一次?” “阿应,我……” “别说了!”我再也忍不住,将他推出去关上了门,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帝俊当初只告诉我屏翳变成凶兽以后的事,那会我就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可一直没有机会问,如今才明白,这样的事连太一都开不了口,更不用说他一个外人了。他以为先让我看到凶兽屏翳做的孽,就能更好地理解太一,他想让我接受这个事实,想让我原谅太一,说服自己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可实际呢?他对屏翳从小疏于管教,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屏翳恨他,不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他,而是因为他是他亲爹! 屏翳变成凶兽,我和太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样的结果让我怎么接受?我连自己都没法原谅,如何原谅他? 逆鳞又开始作痛,明明扯得我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我却头一次觉得,比起心里的酸楚,这点痛几乎不算什么了。 此刻,我与他隔着一道门,好似隔了千年。 不就是逆鳞吗?我不治了,要死便死,去陪屏翳也好。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强撑着走出门。太一还在门口,看我出来也不说话,我走一步,他跟一步。 逆鳞的光越来越弱,我浑身发软,脚下无力,若不是扶着礁石,几乎要站不稳。太一想扶,被我甩开了,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他。 忽然我感到背后一暖,他又在给我输精气了。这回我没有留情面,甩尾打飞了他,一次,两次,他锲而不舍,爬起来还要再输,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他了吗? 我头也不回地丢下一个字:“滚。” 太一脚步一滞,趁着他愣神的档口,我离开了水底。 岸上是深夜,我狼狈地倚在大树底下,衣裳全都湿了,冷风吹来,更是刺骨的寒凉。 曾几何时,我也是有个家的,有夫君,有孩子。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天地苍茫,竟无一处是归途。 风餐露宿数日,我择了一处靠水的洞穴暂歇。说来奇怪,我的身体本来每况日下,到了这洞穴以后,却不再变坏,反而有向好的势头。且此处背山环水,草木旺盛,有一片无主的果林,却少有野兽出没,更无寻常人家,尤其适合我清修。甚至有好几次,我明明见到乌云压顶,以为暴风雨将至的时候,那片乌云总会移至两三里外,并不会扰到我。 我几乎夜夜会梦到屏翳,梦到那个执行雷刑的阴天,一阵阵雷鸣在我耳边炸响,一声声惨叫喊得我揪心不已。太一面无表情,残酷得像变了一个人,我与他们隔着一道结界,怎么都过不去,怎么喊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翳被天雷劈得焦糊,一点一点在我眼前化成黑烟。我想把自己的精气全给他,把神魂也给他,可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我叫太一救他,太一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都不说,驱散了屏翳最后的魂魄。 每次梦醒,我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可我又盼着做梦,至少在梦里我还能看见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他唤我“娘亲”。只是噩梦终究占了多数,每梦一回,我便恨太一深一分。 这日,外头熙熙攘攘的,从来没有过的热闹,附近的村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 “虞帝南巡了!” “你见到了?” “可不是嘛,虞帝还去我家坐了,喝了我家的水呢!” “早就听说虞帝亲民,果真如此。” “不单他来,他的两位夫人也来了呢!” “说起来,虞帝也真是好福气,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那么贤惠漂亮,全嫁给了他。” “是虞帝贤德,不然尧帝怎么会不把帝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他了呢?” “……” 虞帝,就是人界之主姚重华,冥界初立的时候我跟着帝俊见过一面。他曾耕种于历山,渔猎于雷泽,烧陶于黄河之滨,农事工事皆有所长,孝悌之名更是遍传人界。我估摸着,若他身前事毕,帝俊很可能招他做个天神。索性如今无事,去找个人叙叙旧总好过我一人胡思乱想。 我跟着人群一路向南,在一间简陋的屋舍庭院里见到了虞帝,他正在同一位阿伯讨论今年的收成,对于旁人的提问也都耐心回答。他没有戴冠,穿着普通的衣衫,鞋上沾着泥,一点都不像一界之主,更像个种田归来、闲话家常的阿翁。 天色渐晚,虞帝招呼各人归家。他看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顾及着我的身份,直到村民全都散去,方才亲自过来将我迎了进去:“天神请入内一叙。” “人帝客气。”我与他进屋,看见了村民口中的两位夫人。姚重华已近岁暮,可他的两位夫人容貌绮丽,果然好颜色。 他的正妃娥皇端上一碟点心,笑道:“寒舍简陋,贵客勿怪。” “有劳。” “不知天神来此,所谓何事?”虞帝一语道破我的身份,让两位夫人颇为吃惊,尤其是女英,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也是,我如今这副模样,与凡人一般无二,别说精气了,连灵力都没有,哪有半点天神的影子。 可虞帝是明白的,在冥界初立之时能出现的,除了三界之主,就只有先神了,他这么称呼我,已经是藏了半分了。 我冲他笑笑:“叫我庚辰就好。” 虞帝会意,示意两位夫人先出去,方才同我细聊:“上回听冥帝提起,鬼影外逃,我借着南巡的机会,在人界多有留意异象,若得先神相助,便是再好不过了。” 鬼影又重现了?人界有异象?这些天我错过了些什么? 见我疑惑又惊讶,舜帝道:“先神此来不是为了这事?”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已经不是先神了。” 虞帝惯晓察言观色,虽是不解,但也没有多问,转而道:“先神既然来了,不如在此地暂住,我即将启程去苍梧,就让内人陪先神可好?” “我本就四处游历,人帝夫妻情深,不必顾及我。” 虞帝忽然起身一礼:“是我有私心。” 我搭起他的手臂:“人帝这是何意?” 虞帝满目愁容;“此行凶险,还请先神照顾内人。” “人帝的意思是?”他这话竟有托付之意,我不禁有了深深的担忧,“若是凶险,人帝何必亲往?” “三界机密不能为凡人知晓,听闻天界之神皆有天命,重华不才,忝居高位护子民平安,唯有以身殉道方能全了这‘人帝’之名。” 天命使然,义不容辞。姚重华虽为凡人,却深谙此道、勠力践行,一番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我一个司战之神,竟已五百多年未循天命了。 “人帝大义。” “先神谬赞。”虞帝略一思索,“三个月,若三月之内我仍未归,还请先神转告天帝,重华尽力了。” 这话听得我心惊胆战:“当真如此凶险?” “但愿是我多虑。”虞帝长叹一口气,“世人皆生三怨,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鬼影靠三怨托生,虽为鬼魂,却连后土都拿他没办法,此番卷土重来,焉知不闹个天翻地覆? 虞帝叫来娥皇女英,同她二人细细交待了出巡事宜,想来已经说过多次,有时他还未说完,快嘴的女英便插嘴替他接了后面半句,娥皇则一直看着他,浅淡的笑容里多了几重忧心。 看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样子,我忽然有点失落。原本,我们也曾这般羡煞旁人,丰隆整日喊酸,可一旦翻脸,竟是覆水难收。我离开这么久了,太一真的从来没找过我吗?他是不敢来,还是果真同我恩断义绝了? “如此,就有劳天神了。”虞帝打断了我的思路。 虞帝接触过不少天神,他不会看不出我现在的状况,方才又同夫人提了好几句,说是让我照顾她们,实际上是让她们照顾我。不过有我在,也算稳了娥皇女英的心,让虞帝没有后顾之忧。 湘思(二) 在娥皇女英的坚持下,虞帝将所有人马都带走了,倒也省了我许多麻烦。 见四下无人,我对着虚空道:“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 丰隆悻悻地走出来:“你早知道我在。” 我没有理他,跟了这么多天还发现不了,我就真是个废物了。 “那为何现在才叫我出来。”丰隆低头站着,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要赶我走吗?” “人界不太平,你替我照顾两位夫人。” 听此,丰隆很高兴:“大龙,你同意我留下?” 我不想同他多讲,径自朝前走去。丰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许是这么多天把他憋坏了,一个劲在我耳边叨叨,好像要把这段时间没说的话一次性补上。说来也奇怪,我明明那么恨太一,连带着不喜他的帮凶丰隆,可还是默许丰隆跟着我,忍受着他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简直要怀疑我是不是这些年睡傻了。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我不禁驻足聆听,丰隆也被琴声吸引,不再言语。 此曲婉转哀怨,寄托着无尽的思念,曲罢,丰隆赞叹道:“不错,很是不错。” “你懂琴?” “太一经常弹的,听着听着就懂了。” 他一提太一,我就不想同他说话了。 穿过一片清幽的竹林,娥皇在山涧旁席地而坐,膝头横着一把木色的琴,女英在一旁给山鸟喂食,那鸟儿一点不怕人,由她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羽毛。 丰隆毫不见外地上前打招呼:“丰隆见过二位夫人。” 娥皇将琴放下,笑着迎上来:“这位是……令弟吗?” 她不说我还没发现,丰隆与我竟有几分相似,难怪被认作我弟弟。 我可没打算乱认亲戚,冷语道:“不是。” “是,没错,好眼力。”丰隆压低声音朝娥皇女英道,“我惹她生气了。” 女英低低地笑了,丰隆从腰间掏出一点小食,学着女英的样子投喂,可那山鸟看都不看一眼,飞走的时候还扑棱了他一脸灰。 丰隆拍拍手,哼唧道:“一点面子都不给。” 女英咯咯地笑,一抬手,又有一只山鸟飞到胳膊上,她顺着山鸟五彩的羽毛,将它放在丰隆面前:“这只不怕生。” 丰隆一边逗着山鸟,一边问道:“这里的每一只鸟你都认得吗?” “这里的鸟儿十分有灵性,来几次就都认识了。” “奇人,夫人真乃奇人。” 丰隆赞叹之余,瞥了我一眼,我只当做没看见,专心与娥皇说话。 “夫人方才弹的是什么?” “《思亲操》。”娥皇将琴放回膝上,起手揉弦。 女英跟着吟唱起来:“涉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思父母兮历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将安归?” 山鸟伴着二人飞翔,不时以低吟相和,泉水潺潺流淌,令人心旷神怡,好不美妙。 “琴艺不佳,见笑了。”娥皇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夫君琴弹得很好。” “我夫……”想了想,我和他还有关系吗?于是改口道,“我不大懂这些,只觉得好听。” “她不通音律,可他夫君的琴是天下一绝,对吧?”丰隆说罢还撞了我一下,很自豪的样子,丝毫没有给我留颜面。 娥皇看出我的局促,转而道:“此曲是当年夫君在历山耕种时,见鸠鸟母子同飞,思亲而作。” 女英有些愤愤:“重华被父亲和后母赶出家门,仍念及父母之恩,彼时大旱,重华好心给后母送粮,却遭无端猜忌。” “女英,不得议论母亲。”娥皇打断了她的抱怨。 “我说的本是实情。”女英语速很快,“若不是父亲闻讯赶来与他相认,重华又要受委屈了。” 丰隆忽然插话:“我听说过一个传闻,虞帝的父亲患有眼疾,虞帝舌舐其眼使其复明,是真是假?” 这可就奇了,姚重华不过一凡人,怎能有如此能耐?也难怪丰隆会问了。 果然,女英颇为得意地道:“重华此前服用过一种药,正是那药帮助父亲复明的。” “什么药?” 女英想了想:“不知名字,是我们成婚的时候,一位女子送来的。” “是位天神。”娥皇补充道,“她还送了别的东西给我们。” 说罢,两人从贴身之处取出两样物什,一是青鸟羽,二是龙鳞。这两样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想来,送信者是青鸟,制药者便是西王母。 丰隆看了我一眼,这二位异于常人之处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单父亲的眼疾,说起来,天神还救了夫君两次。” 丰隆好奇:“怎么说?” 女英抢着答:“重华的后母和弟弟总想害他,一次趁他修屋顶的时候搬走了梯子还放火,青鸟羽化成双翼托着他下来。还有一次,父亲让重华挖水渠,他弟弟搬石头将洞口填了,还往里头灌水,若不是龙鳞护着他从另一个井口逃出,恐怕就让他得逞了。” 这一次,娥皇没有阻止女英,面色严肃了许多。 “虞帝在如此家境中还能有孝悌的美名,实在是不容易。”丰隆感慨道,“若是我……” “咳。”我瞪了他一眼。 “若是我,一定好好向舜帝学习。”丰隆摸了摸脖子,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不看他,心里明镜似的。丰隆喜欢嘴上逞能,但敢说不敢做,不过是逞一时之快。见我不睬,转头又逗鸟去了。 还没走出两步,丰隆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怎么了?” 丰隆一把抓住我的手,屏息凝神片刻,低声道:“人界有异。” 娥皇女英见状朝我们这边走来,丰隆快速地道:“我出去瞧瞧,她们交给你。” 还没等我表态,他飞身一跃,不知所踪。 跑得还挺快。 “令弟没事吧?”娥皇问。 “没事,他就是憋得慌。”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 丰隆虽不如太一那般于天地精气相通,但对精气的感知十分有灵性,能扰动他的变化一定不小,想来,不单人界,天界也有异动了。 女英招呼山鸟回巢,笑道:“我还想教他解鸟语呢。” 说罢,拉着我往回走,娥皇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担忧地望向天外。 是夜,星辰点点,一片静谧安详,我又梦到了屏翳。他从小就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定要抓着我的小拇指才能睡着。后来大些了,还总喜欢跟我睡,每次将他抱回自己的床上,半夜又悄无声息地爬回我身边,将小腿搭在我肚子上,唯有太一在家时除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脾气暴躁,举止冲动,一点小事都要发火,我一离家就闯祸,非得搅个人仰马翻才如意,偏他认错态度良好,嘴巴一撇就把我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舍不得骂,更舍不得打。他不怕我,只怕太一,每回太一回来,他总能安分几日,可只要太一出门,他必要出去闹腾一番。 今日的梦结束在盘古冢,一片漆黑静谧中,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雷刑几乎毁了他的肉身,若不是我以全部精气勉强保了他的神魂,只怕他当场二元俱灭。我看不到他,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可伏羲说过,盘古冢是个修养的好地方,他在这里应当会好起来吧? 醒来以后我怎么睡不着了,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披了件衣裳在外头走着,不由得想起了太一。这片星空与他曾许给我的那片很像,繁星不会太亮,柔和地映着满眼,星空不会太高,仿佛触手可得。 当初挂念他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原谅;如今我应当恨他了,想起的却都是他的好。人啊,有时当真没法随心。 熟悉的曲调响起,声音不大,飘得很远,是娥皇。 “夫人没睡?” “睡不着,心里总不踏实。”娥皇招呼我进去,“天神有心事?” “想起了一些往事。” “是天神的夫君吧?”娥皇递来一杯泉水,“今日令弟提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天神有心结。” 我无奈解释道:“他不是我弟。” “看得出他是真的关心你,对于亲近的人来说,称呼只是个代号。” 我一偏头:“那你叫我庚辰好不好?” 娥皇笑笑:“好。” 我坐到她的琴面前,这是一把五弦的桐木琴,想当年,我和太一在父神的指点下,花了好长时间尝试才试出制琴的最佳木材,那便是桐木。 我循着记忆中的调子,拨出一段旋律,此曲时而强劲有力,时而空灵悠扬,似在水面泛起波光点点,又在夜色中绵亘数里而去。 曲罢,我和娥皇相对静默了半晌,良久,她方才道:“你说你不善音律,我竟就信了。” “是琴好。”我抚上琴头,太一总喜欢在琴头上雕点什么,我却嫌花里胡哨降低品味,娥皇这把琴光洁朴素,我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此曲名为《龙吟》,我只会这一首。” 娥皇会意,并没有深究,反而说起她的故事:“自小,父亲就特别疼爱我们,他是尧帝,每年前来替我和女英求亲的人都很多,可他从未答应,说只有世上最好的人才能做我们的夫君。等到二十岁,父亲告诉我们,他找到那个人了,值得我们姐妹俩一起嫁。父亲说他德行出众,尤以孝悌闻名,我和女英兴冲冲地赶去蒲扳见父亲说的那个人,说实在的,初见时,我有点失望。重华比我们大了十多岁,身材健硕但并不高大,因为耕种捕鱼晒得黑黢黢的,看起来憨厚老实,却并不比其他男人特别。这门亲事并不为世人看好,可我还是选择相信父亲,试着去接纳、理解他。重华果然没让我失望,不但品行出众,理政、兴业皆有造树,颇得父亲信任和万民爱戴。后来历经过几次生死,我渐渐觉出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这么说,尧帝早有以重华为继任之心,难道他就不担心将来重华无心家庭,女儿辛苦孤独吗? “虞帝心系万民,日夜操心国事,你们就不怨、不怪?” 娥皇笑着摇头:“我在父亲身边长大,自然明白人帝需要担负的重任。我懂他,在我嫁与他之前就懂。就如我父亲一般,重华不会是个普通人,也不能只是个普通人。” “不论是不是普通人,夫妻本是一体,断没有一方付出的道理。”我越说越激动,情绪上来已经不管谁是谁,一并骂去,“都说为帝者心系万民,咱们也是万民之一,难道就不能同样分他一点心思吗?” “在他眼里,我不是万民,我是他的妻。” 娥皇替我添上山泉,缓缓道,“正如你所说,夫妻是一体,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就算不为自己,你难道不希望他多多关心孩子吗?”我问道,“你们有孩子吗?” “有,这个孩子来的颇为艰难。”娥皇道,“当初我与女英同一日临产,生出的孩子却只活了一个,夫君怕女英伤心,不让我告诉她真相,与她一同抚养这个孩子。夫君虽不曾亲自教导,但始终是关心他的,知道孩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知道他为什么调皮、为什么闯祸,只是他从来不说,在孩子面前始终是个严厉严格的父亲。” “孩子惧他、怕他,可不爱他,这样的父亲有什么意思?” 娥皇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听说天神皆有天命,不论付出再大的代价,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他不是不爱你,正是因为爱你,知道你懂,才愿意把最脆弱的一面交给你,让你替他呵护。” 我低头不语。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他会明白父亲的爱,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在理解父亲的那一日,不至于后悔父子间曾有过疏离。” 我心头一震,曾经的我,都做了些什么? 娥皇握住我的手:“庚辰,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孩子会离家,他才是与你相伴一生的人,一辈子那么长,解不开的隔阂终究会垒成一堵墙,阻断今后的路。” 太一曾有机会继任天帝,他是想为天界做点什么的。可我不能理解他的辛劳,甚至埋怨他恨他,和娥皇比起来,我好像是有点自私了。 但我还是委屈:“既然成为夫妻,凭什么要一人承担?” “你以为的一个人,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娥皇拍拍我的手,“你仔细想想,他当真一点都不顾吗?” 经她一点拨,许多零碎的点滴串联成线,绕紧了我的心。他不论出去多久,回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找我,记得我的喜好,要握着我的手才能睡着。有时候屏翳闯祸,我回来也未曾听到告状,还以为大家都习以为常,如今想来,许是他赶在我之前摆平了。 “可他为什么不说呢?不沟通不交流,再好的关系也会变淡,再牢固的信任也容易消散。” 娥皇反问:“你给他机会了吗?” “我……” 是啊,我们都没给过对方机会。 我有点难过了。 娥皇宽慰道:“我不清楚你们怎么了,但夫妻间的事,从来都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责怪他。” 窗外的风吹得竹叶簌簌地响,竹影倾斜,倒影在窗框上,晃得我心烦意乱。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屏翳确乎是死了,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有一点你说的不对。”娥皇的目光追随着一片竹叶,看它晃悠悠地落在我们脚下,“既已结为夫妻,无论如何,要信任,唯有爱与信任不可消散。” “虞帝整日忙于政务,你们之间交流不多,这么多年,你从未动摇吗?” “当然。”娥皇道,“我爱他,正是因为他有心怀天下的抱负。 “哪怕负你?” 娥皇自信地道:“他不会。” 外头下起了小雨,我心中一沉,低声问:“若生死相隔呢?” “他往,我便随。”娥皇淡然一笑,“没有什么能让我们相隔,包括生死。” 我叹然:“怎样才能有这样的勇气?” “无他,爱而已。” 死生相随,太一为我拔鳞,到底也是死生相随了。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娥皇奏了一遍《龙吟》,只听过一次便能完整地记下来,她的音律天赋着实很高了。 我静静地听着,重逢后的点滴都顺着琴音流淌进了我心里。 太一,我到底该不该原谅你? 揉完最后一个音,娥皇问:“这是他作的吧?” 我默认。 “不论你们发生过什么,总归是最亲近的人,试着去理解他,或许你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原本我是喜欢下雨的,可今夜我只觉得,雨声是如此扰人。 丰隆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气都没喘匀,将一封信交给娥皇,满怀悲痛地道:“出事了。” 湘思(三) 雨下个不停。 我没敢打搅娥皇女英,虞帝被葬在九嶷山,我私下里听见她们想前去祭拜,却被丰隆挡了回去。他之前略略提过一句,原本是想将虞帝的遗体带回来的,可他做不到。这个“做不到”,娥皇女英不懂,我却心知肚明。帝俊有意接虞帝上天界,只是不知何故未能成行,既然已经下葬,只怕肉身已毁,灵魂归冥界管辖,丰隆身为天神没法插手。 这几日,丰隆则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一改往常的嬉笑戏谑,闷得我都有点不习惯了,于是与他搭话:“虞帝遇上鬼影了吗?” 他抬头看天,不说话。 “他是怎么死的?” 继续抬头看天,还是不说话。 “你带我去九嶷山瞧瞧可好?” 丰隆都快把天看出一个窟窿来了,就是不说话。 想起他与后土的关系,我故意逗道:“要不你去找冥帝问问?” 丰隆不看天了,却坚定地摇摇头。 这小子,阻拦的时候偏想,鼓励的时候却怂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整日守着我做什么?需要宽慰的是娥皇女英。” “你身体不好,应当凝神静养,什么都不要想。”这是丰隆这几天主动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才意识到,这些日子我的身体确实不大得劲,之前向好的情况不仅消失了,还每况愈下得越来越严重。几日的时间,几乎要回到刚出来时的状态,就算他不守着我,我也懒怠出门。 雷鸣大得吓人,雨却不见大。这几日我想了很多,或许娥皇说得对,我应该试着去理解太一,从前我陷在自己的痛苦中,从未想过其实他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少。屏翳不理解他,我的态度更是让他伤心,可他还坚持替我拔鳞,诚如娥皇所说,爱与信而已。 “丰隆,我想……” 话音未落,丰隆忽然翻身跳起:“有人闯入云梦泽!” 太一还在云梦泽! “我跟你一起去!” 丰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起我朝云梦泽飞去。 云梦泽上卷起汹涌的水浪,越聚越大越升越高,以至于在空中形成一根巨大的水柱,水柱飞速旋转着,大有要将云梦泽抽干的架势,水珠四溅,夹杂着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周围的竹林里,打得枝叶散落,枝干乱晃。丰隆连忙将我推开,双手成诀平息波涛。云梦泽毕竟是丰隆的地盘,在感知到他的到来后,波涛急速褪去,水柱支撑不住化成湖水掉下,露出了被它裹挟着的两个人。 “娥皇、女英!” 丰隆一手一个,将她们平稳地放在岸边,我急忙上前查看。 “如何?” “活着。”丰隆放开她们的手,掌心里托着两件东西——青鸟羽和龙鳞。 好险,有龙鳞和青鸟羽护着,即便落水也死不了。 娥皇女英歪头吐了口水,咳嗽着醒来。 丰隆责备道:“叫你们不要出来,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是在我云梦泽,不然够你们受的。” 女英清醒过来,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抓起来就往水里丢去。 “哎哎哎,你做什么?”丰隆拦住她,“这可是天神之物。” 女英一言不发,不接也不要。 娥皇倚在我怀里,轻轻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这不是意外,是她们主动投湖。 死生相随,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丰隆说得对,好在她们误打误撞投了丰隆的云梦泽,不然可就麻烦了。 我紧紧抱住娥皇,能感觉到她在啜泣,两滴泪落在竹子上,凝成鲜红的斑点。几日不见,她竟已哭出了血泪!丰隆惊恐地看着我,原来女英也是。那血泪滴在竹子上,任凭雨水如何冲刷,就是洗不掉。娥皇悲恸过度,几乎要昏厥。 丰隆将女英从湖边拉回来,轻声道:“回去吧。” 云梦泽恢复了平静,好像水底什么都没有。来的时候,我胡思乱想了一路,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见到太一说什么?担心他不想与我和好?可如今却是连面都没见上。 一声惊雷,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丰隆却打了个激灵,撑开一只避水珠,将我们几个裹在其中。顷刻间,暴雨突至,几乎看不清面前的竹林。 丰隆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快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竹林小屋的,安顿好娥皇女英以后,便再也呆不住了。 “你去哪?”丰隆急匆匆追出来。 我懒得回答。 丰隆拦在我面前:“你不能出去。” 出去?我不解地看向丰隆。 “外面不太平,只有在家里,我才能护你们周全。” 丰隆毕竟只有五百多岁,别说打不过鬼影,平时连个小鱼小虾都舍不得杀,作战经验几乎为零。我这样的先神本就危险,再加上娥皇女英身份特殊,他确实很有压力。 我拿下他的手:“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你护好她们就行。” “我本来就是来保护你的,自然是以你为先。” 笑话,我堂堂先神,竟已弱到要靠一个小家伙保护的地步了。 我心情烦闷,不想跟他耽误时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可丰隆坚定地跟着我,我走哪他跟哪。 “让开。” “不让。”丰隆显得很为难,“大龙,你要是出事,太一他……” “他如何?他心里还有我吗?” 我们在云梦泽么久,太一不可能不知道,他宁愿躲在水底一声不吭也不愿出来见我一面,当真不想与我和好了吗? 不见就不见吧!我真的生气了。 丰隆眼珠一转:“大龙,你想想娥皇女英,她们多可怜啊,你不打算帮一帮吗?” “我不插手人界之事。”不是我狠心,涿鹿之战的后果众所周知,实在是不想重蹈覆辙,“人界有了人帝以后,连西王母都不甚过问人界之事,我们就更不便私自插手了。” 丰隆不依不饶:“可姚重华已经死了,算不得人界之人了。” “你当冥界是摆设吗?” 丰隆自知理亏却不肯认输,小声反驳道:“可他也不一定去了冥界……” “你一定要管这个闲事吗?” “这不是闲事。”丰隆一本正经地拦在我面前,“姚重华是有丰厚功绩的人帝,你不是说他是可以被度化成神的吗,这样就算天界之事了。” “有道理。”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绕开他往前走。 “你想想,姚重华即便是肉身已毁,灵魂总还在的吧?可我至今未听到任何消息,那么,他去了哪里?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听到这里,我停下脚步,丰隆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严厉地盯着他,直到他面红耳赤:“你之前去苍梧山做什么了?” “我……我就见了他一面,他将那封信塞给我就叫我走,当时情况危急,我也没办法多问……” “情况危急?怎么危急?” “他……他们在准备打仗啊!” “跟谁打?” “我不知道,整座山上灰蒙蒙的,看不清……” 看不清?他莫不是忘了自己的真身是什么,如何会看不清? “后来……后来我再上山的时候只见满地鲜血,可整座山头并无一副尸身,人帝的队伍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那你凭什么断定他们死了?” “我……”丰隆哽了一下,随即道,“是苍梧的山灵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人帝的尸身被带去了九嶷山,灵魂也探不到了。” “谁带走的?” 丰隆眼神躲闪:“可能是他的部下吧……” 我不大相信丰隆的话,但姚重华留给二位夫人的信像极了绝笔,他们夫妻情深,若不是真到了最后一刻,他是绝对不会写出那样的话的。只是个中细节如何,一时半会我也弄不清。 许是我的神情过于严肃,丰隆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大龙,你若真想知道,可以请九嶷山的山灵出来一问啊。” “你当山灵是想请就请的吗?”山灵从来只听昆仑一人号令,丰隆此语,简直是大言不惭! “那你说曾请出了不周山的山灵?” “那是因为我有镇山石。”我没好气打断他,“镇山石是除了昆仑以外,唯一能请得动山灵的东西。” “是这个吗?”丰隆掏出一块小石头,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我只瞥了一眼就被震惊到了。他手里的石头晶莹剔透,泛着绿色的荧光,在手心里蹦来跳去的,活泛得紧。 这可不是哪座山的镇山石,这是能号令天下群山的镇山石!昆仑从不轻易示人,连我都只在几千年前见过一次。 “你你你——这是哪里来的?” “昆仑给我的啊!”丰隆好不容易握紧了或碰乱跳的小石子,不知从哪里扯出一根细线,将它挂在脖子上,镇山石随即隐没在他的脖颈里。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但又不好在小辈面前失了分寸。理了半天也没理清楚这里头的关系来,昆仑怎么了?就算要殒身交待后事,也不该把镇山石交给这个小子吧? “大龙,大龙?”丰隆不自然地摸摸脖子,自语道,“这个东西这么重要啊,昆仑他,哦不先神,他可真大方。” 真是拿人家的嘴短,连称呼都改了。 不过昆仑是个最谨慎的,他不会做不过脑子的事,给丰隆一定有他的原因。我勉强找出一个借口:“昆仑这个人吧,最是护短,他既然将镇山石给了你,就是认可你了。” “认可我什么?”丰隆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他儿子。” “或许他想认你做徒弟?” 听了这话,丰隆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昆仑那个严肃古板的样子,做朋友都瘆得慌,做徒弟,啧啧啧,那可真有他受的。 不过也好,总算能找到一个人,好好治一治这个皮孩子了。 丰隆在后头追着喊:“哎大龙,别走那么快啊,你还没告诉我这镇山石怎么用呢……” 湘思(四) 九嶷山的山灵告诉我们,虞帝当日重伤而亡,被青鸟送到了九嶷山,昆仑早前交代过,要妥善安置虞帝,因而他不敢怠慢。可不知为何,虞帝的灵魂也遭到了重创,残破难补,因而他自安葬好虞帝后,便四下搜寻修补灵魂之法,可至今仍未成功。九嶷位于苍梧之野,险峰峻岭,岫壑负阻,异岭同势,又兼迷雾重重,山道繁复,常人很难觅得,是一处隐世的好所在。昆仑选择此处安葬虞帝,只怕早就料到他的身后事定然艰难。 丰隆嘴快,问道:“既难办,你为何不求助于昆仑先神?” 这话问得好没水平,若谁都能找到,昆仑这么多年是如何隐世不露的? 好在九嶷山灵是个脾气好的,耐心解释道:“我灵力低微,追寻不到先神踪迹,当初先神曾暗示形势严峻,晚些恢复虞帝灵魂不要紧,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丰隆道:“也就是说,他还有可能重生?” 我替他解释:“重生不可能,若是灵魂归位加以度化,成天神还是有可能的。” 九嶷山灵点点头。 “要怎么做呢?” 九嶷山灵犯难了,若他知道,也不会隐瞒至今。 我灵光一闪:“你说虞帝是青鸟送来的?” 丰隆和九嶷山灵不解地望着我,他们不知道,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的,青鸟轻易不出山,出山定是西王母的意思,也就是说,此事昆仑不管,是因为有人会管。 “先神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好好照顾虞帝,晚些自会有人来寻。” 镇山石在此,我的意思便如同昆仑的意思,九嶷山灵没有多问,化成一阵风飞走了。 丰隆还是不懂,眼巴巴地等着我给他解释。也不知为何,我对他难得的有耐心,透露了一点消息:“西王母已经接手虞帝之事了,只是她脾气古怪,若要求药补魂,二位夫人得费些功夫。” 丰隆松了口气:“费些功夫算什么,对她们来说,只要有希望就行。” “那这事儿你去同她们说。” “凭什么是我?”丰隆跳脚道。 “给你个当好人的机会。” 丰隆委屈的劲头又上来了:“可我哪里知道西王母什么脾气?” 我不动声色地捧着心口,露出一点难受的表情:“哎哟……” 丰隆立马转身去敲娥皇女英的门了。 “阿姊已经睡下了。”女英从屋里出来,得知姚重华的消息以后,她的精神好多了,“义均这两日也该到了,皆时有他陪着我们前去,天神自可放心,义均是我儿子。” 娥皇说他和虞帝瞒着女英,难怪女英一直以为孩子是她亲生的。 谁知女英话音一转:“当初我和阿姊同时生产,孩子却只活了一个。重华说,阿姊若知道她的孩子没了,一定伤心欲绝,于是要我瞒着她,一同养育这个孩子。” 我愕然,所以,虞帝用同样的话分别安慰了两个人,让她们都以为对方才是失了孩子的人,实在是用心良苦。 风吹动门帘,女英朝里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年我与阿姊待义均皆如亲生,义均事我们差别无二,是谁生的已经不重要了。” 丰隆叼着草根坐在窗沿上,拿手接外头的雨丝。 我叹了一口气:“夫妻情深是好,虞帝离开前最挂念的也是你们的安危,若你们当真有个好歹,可真要负了他了。” “阿姊懂重华,但我更爱他。”女英朝我笑笑,“我们不怕死,只怕不能同他一处。” 也怪我,之前没同她们明说虞帝并非普通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一定能相见,若没青鸟羽和龙鳞相护,她们当真是天人永隔了。 我不禁提醒道:“此去寻魂路途遥远,艰难险阻不可预计,说不定还没等找到西王母,自己却先出了意外,你们想清楚了吗?” 女英一耸肩:“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坏的吗?有希望,就要追。” 丰隆一顿,朝我看了一眼。 女英走到我身旁:“我和阿姊的想法一样,生死同往。”她按了按我的肩膀,劝慰道,“你和他,比我们好太多,总归你们都还在,一切还来得及。” 女英的话击碎了我摇摇欲坠的防备。是啊,死,尚且相随,生,为何相隔?我还念着他,我忘不了他,为什么不再主动一点,给彼此一个机会? “丰隆!”我扯着他的腿,把他从窗框上拉了下来,“带我回云梦泽!” 丰隆往后一缩:“你不能出去。” “出去?”我不解,“出哪去?” 丰隆吞了吞口水,像是说漏了什么。 “什么意思?” 丰隆心一横:“哎呀,他不在云梦泽。” “那他在哪?” 丰隆摇头。 “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不行!”丰隆伸手拦住我,“你出不去的。” 他这话古怪,我趁他不注意,将尾巴甩到最长,果然,在竹林尽头被挡了回来。 结界! 难怪虞帝说人界有异,这里却安宁静谧!难怪外头雷声震天,这里只有小雨绵绵!难怪丰隆能感知到精气动荡,我却丝毫不觉! “究竟发生什么了?人帝的死不是意外?我虚弱不是因为受伤?你灵力低微也不是因为道行太浅,对吗?” 丰隆不说话,可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我猜对了。 “天界有异,为何不告诉我?” “太一不让我说。” “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吗?”我气不打一处来,“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吗?” “好吧好吧,再不说,只怕没有机会了。”丰隆总算松了口,“他不是不来追你,只是你刚走他就收到了天帝的消息,赶着去了天界。我本来也要去的,他没让,叫我跟着你。” 帝俊明知太一刚恢复灵力不久,我又等着换逆鳞,这个时节仍旧将他叫走,只能是十万火急之事。我暗道不好:“你能联系到天帝吗?” 丰隆坚定地摇摇头:“别说天宫会不会搭理我一个云梦泽的小神,三界已然大乱,我是靠着太一的结界护着你们,如今连人帝都……我若离开,你们怎么办?” 说来可笑,我一个司战之神,竟要躲在一个结界里偷生? “虞帝和娥皇女英之事已了,他们自有去处,你让我走。” “连我的灵力都不配上战场,你这个样子如何出去?” “我是司战之神!三界大战,我应当身先士卒!” 丰隆寸步不让:“好,就算我让开了,你出去了能做什么?你能飞吗?你能打吗?你只能送死,只能让天界畏手畏脚,徒增后顾之忧。” 我一时语噎,从来都是我冲在最前面,何曾想过自己会成为他人的负累? “太一说过,他解决完一切就会回来找你,替你换鳞。” 算来,这场大战已经打了很久,人帝殒身,三界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太一又不是个能亲自上阵的,他说能解决,就一定能解决吗? “不是我不信他,只是他……”他不能打啊,他会受反噬的! 又是一道响雷,同之前的每一道都不同,这道雷直接劈在了结界上,连带着地面都在抖。 一瞬间,我头痛欲裂,一把推开丰隆:“快去看看。” 丰隆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受到了惊吓,已经手足无措,只会顺着我的意思办事,匆匆忙忙出了结界。 我摇摇晃晃地走近里屋,让娥皇女英二人各执一物,指点她们用青鸟羽和龙鳞造了一个新结界,将自己保护起来。 娥皇撑开一道口子,对我道:“天神,快进来。” 我摆摆手,这两件东西都不大,能护住一个凡人就不错了,再加我一个可着雷劈的先神,一会儿都撑不住的。 安顿好她们,我来到屋外查看情况。头顶的结界已经露出了真容,遭天雷劈过更是摇摇欲坠,结界之外一片混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天地已然变色,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疯狂搅乱天地间的精气。 丰隆跌跌撞撞地闯进结界里来,我连忙接住他:“怎么了?” “共工,共工先神撞了不周山!” 共工?怎么会?平日里他就算再胡闹,总还是一位有天命的先神,怎么可能主动去毁这连通三界的灵山? “是鬼影,他附在共工身上了。” 谁都没想到,先神竟也会生出三怨?谁都没想到,鬼影的目标不再是凡人,甚至跳过了天神,直接上了共工的身。 丰隆的脸色很难看,想是方才在结界外被雷劈了,我赶紧叫他封住自己的魂魄:“屏息,凝神。” 丰隆在我的指点下调息,眼看着马上就要恢复了,忽然喷出一口血,精气逸散,顿时破了功。 同时,四周的结界尽裂,片刻间变得粉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阵强烈的不适涌遍全身,像是神魂要被抽走一般,每一寸肌肤都被撕扯着。 丰隆顾不上自己,连忙来扶我:“大龙,怎……怎么回事?我聚不了精气了。” 不单是他聚不拢精气,天地间的精气在迅速消失,我没有精气,因此只能以神魂生受。 我费力整理出一点思绪:太一的结界破裂,说明太一的精气也在散去,甚至维持不住自身的灵力,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 我实在睁不开眼,只能问道:“不周山的天上又什么?” 丰隆打开天眼看向不周山的方向,愣住了:“大窟窿。” 大荒(一) 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发丝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粘在两鬓,我胸口憋闷得像压了一座不周山,每呼一口气都会有逆鳞剥离皮肉般的疼痛。丰隆手足无措地架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大……大龙……” 我咬着牙,抓住他的手腕:“去找人。” “找……找谁?” 不周山倒,天空破了个大洞,洪水肆虐,鬼魂齐出,三界大乱。天界定然在忙着修复天空、与鬼影作战;人界能力有限,自顾不暇;冥界四处收服鬼魂,与鬼影抗衡,谁都脱不开身。 对了,还有一处! “司命……” “噢噢,我这就去!” 丰隆慌慌张张地放下我,许是觉得不妥,又折回来拉我,想带我一起去,我推开了他,带着我只怕要加重伤势。可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冲他挥挥手。 他左顾右盼,最终捏诀变了个大水泡,将我护在其中:“你坚持住,我马上回来。”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间茅草屋中了,四周的陈设有点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上头探出两个脑袋,一个是丰隆,另一个是阿哥。 是了,这是神农的茅草屋。 想到此处,我略微放心了些,阿哥与三界都有点关系,且擅长医术,多少能帮点忙。 我正要起身,阿哥按住我:“你的情况昆仑都告诉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昆仑?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告诉阿哥的? “多余的晚些再解释,情况紧急,你需要赶紧换鳞。” 丰隆听罢,匆匆掏出一块鳞片,正是太一的逆鳞。 他们!合着他们一个个都知道、都准备好了,就把我一人蒙在鼓里。 天空又是一道惊雷,不容我多想,阿哥挥手变出四根巨大的链条,锁紧了我的手足,在接触的一瞬间,我变回了龙身。 “你来护法。”阿哥对丰隆道,接着朝我的逆鳞伸出了手,“有点疼,你忍一忍。” 我按下他的手:“松开吧,我自己来。” 胸口处的鳞片显露,半片逆鳞泛着若隐若现的幽光,显得格格不入。我定了定神,伸手扣住鳞片。 自沉睡醒来,我独自经历了许多,仿佛重新活过一次。与太一重逢,忆起前尘往事,千般情万般苦将我磨得死去活来。得知真相的那日,我甚至想过,若是能跟盘古一样,身归混沌也好,不用受这反复离分,不用受这千锤百炼。 可眼下,天崩地裂,一切都变了。 神农说的没错,神也好,人也罢,谁不是负重前行?既领了这天命,就不能退却。 此刻,确实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指,狠心一用力,金光四射,将我浑身包裹在一片流光中。 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一瞬间,我只觉得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紧接着,在一阵麻意中,痛楚山崩海啸般地袭来,似钝刀子来回切割一般,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连通爪子上的指甲,嘴巴边的胡须都是难以忍受的疼痛。我本能地想翻滚咆哮,想砸碎身边所有一切,但一个牢不可破的意识告诉我——不能动。 痛苦中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再次一阵酸麻,脚下一空,我遁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想象中的坠落感没有来,我悬在半空中,五官六感全都不在了,奇怪的是,就算不能呼吸,我居然还能撑着一丝意识。 这就是混沌吧? 天神的可悲不在于活着时候经历无休止的悲欢离合,更在于殒身之后仍要献身天地,生死永不得自由。盘古殒身,化为世间万物而存在,真正的混沌中反而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的天命吧。那我呢?我身归混沌之后,又该以怎样的存在? 我漫无目的地飘着,想着,若是这样也挺好,心不为形役,万物皆自由。 “应龙——” 混沌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唤,是我没听过的声音,但我就是知道,这是盘古。 眼前亮了一些,朦胧中,我看到原本混沌的天地开了一道缝隙,裂缝越来越大,当中分明站着一个人——一个手顶天,脚踏地的巨人,他艰难地将天地分开,直至一片清明。 是盘古。 盘古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轰然倒下,我无法接近他,但见他的身躯化为山川,血肉化为河流,毛发生成林木,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四散开来,成为天地间第一缕精气。 天地间从来没有盘古冢,天地本就是盘古冢。 “应龙,应龙!” 一阵短而急促的呼喊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是阿哥! 我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天命,我还要回去! “动手!”我意识回笼,却睁不开眼,含含糊糊地朝身边人喊道。 接着,一道荧光刺入我的胸口,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当胸穿过。四肢双翼被钉住一般,挪不动分毫,我浑身一松,只觉神魂离体,被尘封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朝我涌来,我甚至来不及呼吸,就再次被拽入无底的深渊中,深深淹没。 愉快的、痛苦的、清晰的、模糊的,事无巨细,自出世起的万年时光强行灌入我的脑海,撑开我的双眼,一一在我眼前闪过。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全都涌上心头,蜜糖似的刷过一层,刀割似的剐下一层,层层叠叠,死去活来。 从出生伊始,到司战之神,再到重新找寻自我,万年时光在我眼前破碎,再一一重组,浮光掠影一般从我身边游走。我只来得及抓住最后的碎片,巴掌大,发出荧荧的光,像极了新生的逆鳞。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应。” “太一?”我四下寻找,空无一人,“太一你在哪?” “阿应,对不起。” “你出来啊!” 一阵强烈的光刺过,再睁眼,面前似有千千万万个太一,虚浮在空中,摸不着、抓不住。 “阿应,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果子,我从人界给你弄来了,你高不高兴?” “阿应,我给你弹首曲子,你听听好不好。” “阿应,化龙池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阿应,他长得真好看,只比你差一点点好看。” “阿应,我累了,陪陪我好吗?” “阿应,别怪我。” …… 我猛地惊醒,脑海中一片清明。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回到支离破碎的当下,头顶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顶,这是神农家。 “你终于醒了。”丰隆说完,一头栽倒在我身上。 “他怎么了?” 阿哥将他往旁边挪了挪,让他躺得舒服些:“你拔出逆鳞以后精气散得太快,他为着维持你的神魂替你输了不少精气,你若是再晚些醒来,他只怕要把自己抽干了。” “他怎么样了?” 阿哥神情有些凝重:“他的精气来自云雾,若是放在从前,很快便能恢复,可如今天上破了个大洞,若不能阻止精气的逸散,他就会陷入永久的沉睡了。” 我爬起来,发觉身上无比轻快,于是试着聚拢手指,一股巨大而熟悉的力量凝聚在掌心——我的灵力回来了! 我看着沉睡的丰隆,精气来自云雾,能替我和太一输送灵力,与后土有着不可言喻的感应……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太一知道换鳞会让我的记忆全部恢复,担心我承受不住,才着急让我知晓过去的一切。实际上与我而言,挺不过去的不是逆鳞之痛,而是一个不复完整的家! 如今,家人就在身边,我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我睡了多久?” “三十天。” 阿哥的脸色不大好,严肃地望向窗外,外头灰蒙蒙的,黑云笼罩这整片大地,空气稀薄,喘气都十分困难。 噢,是了,鬼影附身的共工撞塌了不周山,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我伸手感知了一下精气流逝的速度,问阿哥:“现在什么情况了?” “母神正在炼制补天石,共工先神重伤,昆仑先神与众天神同鬼影打了三十日。” 女娲隐世多年,连冥界建成都不曾露面,此番竟然也参与其中,想来,只怕凶多吉少。一旦天地间的精气散尽,三界生灵将不复存在,天地重归混沌,鬼影这是想拉上三界为他陪葬。 “你说共工重伤,为何鬼影还能战?” 阿哥:“不周山塌,放出了被镇压的山灵,鬼影此刻附身山灵,有了号令群山的力量。” 小爱! 不周山联通三界,又有了拥有昆仑血脉的山灵小爱为介,鬼影再次获得新生。昆仑功力虽高,但小爱与他同血脉,他伤不了她。不仅如此,小爱对昆仑痴心一片,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鬼影得神之“三怨”,功力尤甚。再加之不周山塌,天地崩坏,三界生灵死伤无数,尤利于为鬼影吞噬鬼魂增长功力。如此看来,鬼影方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诸神三十日。若再不堵上天上的窟窿,精气越来越少,天神之力式微,就更拦不住了,难怪母神顾不上鬼影,先急着炼石补天。 天地危在旦夕,太一和丰隆命悬一线,要杀鬼影,就必须去找小爱,我得去帮忙。 我看了看沉睡的丰隆,对阿哥道:“等我回来。” 失去得太久,我从未有过这般危机感,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团聚,哪怕天地只剩下最后一刻,我也要斗到底! 我凝神聚气,脚底踏上金色的战靴,坚硬轻巧的盔甲上身,带着长翎的盔帽遮住我一半面颊,泛着荧光的斗篷飘扬,仿佛在昭告阔别已久的重逢。我抬手一翻,战神之剑出现在我手掌,起手一挽,金色的剑身划过灰暗的天空,劈开一道耀眼的光线,辚辚剑啸依旧,锐利的剑锋依旧,涌动着对战斗的渴望。 我,应龙,司战之神,回来了。 大荒(二) 越靠近不周山,周围的一切越模糊,到处都是黑雾,到处都是叫喊与恶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及近不周山,几乎已经完全笼罩在黑暗中了,头顶的天空破了个大洞,吞噬着光明,也吞噬着黑暗;原本冥界的入口此刻已经成了天坑,无数鬼魂源源不断地从地里冒出来,掠取凡人的灵魂,将他们变成鬼魂,再去残害更多的人;建木已经不知所踪,帝俊和后土率众天将与鬼魂对抗,然而鬼魂越来越多,越来越失控,甚至有不少被掠去精魂的天神也因为强烈的三怨化身成更为可怕的鬼魂。 三界已经乱了。 一团黑影裹挟着青云在空中飞来蹿去,昆仑的青衣被掩在黑雾中,时隐时现。鬼影原本就打不过昆仑,好几次被他所控,眼看着就要被打得魂魄消散,昆仑的剑劈下来,触碰到鬼影附着的身体就被弹了回去。 “哈哈哈哈,你杀不死我的!” 鬼影说着,将众山的山灵全都召唤出来,不知他和昆仑同时下达了什么命令,山灵们开始互相残杀,激战内耗。 昆仑灌足了灵力,对着鬼影后背一掌击去,灵力反弹,五五对开砸在二人身上,各自撞破了一座山。 鬼影笑得无比嚣张:“昆仑,认输吧!”话音未落,将身后大山连根拔起,对着昆仑砸去。 昆仑身为山神,劈山等于伤自己,碍手碍脚,处处受限。 但我能劈。 我自山顶而下,一剑将巨山劈成了碎片,出现在鬼影面前。 “应龙?”鬼影对我的出现颇为意外,“好久不见。” “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说什么‘好久不见’?” “战神这话说的不对,五百多年前,涿鹿河边,你可没这么见外。”鬼影的笑声真的很欠揍,我只想把他的嘴巴缝起来。 昆仑比我更直接,甚至都懒得跟他废话,飞过我就要再打。 “我来!你去处理山灵。” 昆仑看了我一眼:“小心。” 我与鬼影陷入了缠斗,交手过后我发现,他正经打架的本领只一般,坏就坏在他无定形,且奸诈狡猾,若不是我作战经验丰富,早就被他耍得团团转了。好在我虽然睡了这么久,本事还是没丢,几轮打斗下来,我逐渐摸清了他的习惯,趁他不注意使了个套,将他禁锢在我的法阵之中。 “应龙,这些年长进不少啊!看来还没睡傻。”深处困境他仍旧不忘耍嘴皮子。 “你作恶多年,也该尝后果了。” 我以灵力催动法阵,想将他的魂魄从小爱身体里剥离,可肉身都被扯得变了形,魂魄半点没有反应。 “你以为你能把我怎么样?”鬼影的声音也如他的身体一般撕裂着,格外刺耳,“我的魂魄已与不周山灵融为一体,杀了我,她将成为新的鬼影,你们杀不掉的,哈哈哈哈!” 我不想听他废话,举起长剑使出全部的灵力刺去,金色的光笼罩了整片天空,鬼影的笑声在金光中变了调,他的身体如同影子一般没了定形,不多久便消散在天空中。我凝神收剑,金光伴着剑身在虚空中转了几圈,稳稳地落在我手中。天空中顿时清朗了不少,唯余漫天乌云依旧。 “小爱!”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昆仑朝小爱飞去,他甚少这样失态。我连忙朝小爱望去,只见她从脚尖开始,全身正在慢慢变黑,如同影子一般。我一惊——鬼影说的是真的! “昆仑——” 小爱睁开了眼,恢复了神智,她的身体还本来很虚弱,却因为鬼影的化身迅速恢复。 她先是惊讶于自己的变化,随即想明白了:“鬼影度魂,原来是这样。” “你控制住!”昆仑一边喊,一边往她身边飞。 “别过来!昆仑,你靠得越近,我变化得越快!”小爱道,“鬼影选择了我,是因为我的痴念太深,而今看来,是不可能改变的了。” 若说方才我一直是与鬼影动手,此刻我不得不与小爱本人一战了。 我抽出了剑,却被昆仑按住了:“没用的,天下山峦皆是盘古化身,你杀不死她。” “那也要试试。”我咬牙抽出了剑,已经到这个份上了,除了拼死一战,别无他法。 在靠近她的时候,小爱忽然开口叫我:“辰辰。”她目光如水,没有一丝杀意。 “他说的没错,山灵是杀不死的。” 她将我的剑放在自己的脖颈处,我一愣,锋利的剑锋在她的脖子上擦出一道印记,连血都没出,很快就消失了。我这剑可是与我的灵力相通,为着应战我释放了全部的灵力,连鬼影的真身都能灭得灰都不剩,而小爱在剑锋下居然丝毫不伤,果真度魂之后,连我都奈何不了她了。 忽然,小爱贴近我的耳朵道:“除非自杀。” 还没等我想明白,小爱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我手心,然后猛力把我推了出去。我瞧见她的微笑如霞光般灿烂,眼眸如星光般璀璨。身后的不周山剧烈地摇晃起来,山体破碎成石,石粉碎成渣,巨大的风沙将她席卷其中,身影渐渐模糊。 昆仑匆忙赶来,只读得她最后的唇语:我要你记住我。 “小爱——” 我第一次听见昆仑如此声嘶力竭的呼喊,却也只有这一声,再无其他话语。 顷刻间,一切都消失了,不周山原本耸立的地方一片虚无,什么都没留下。 我摊开手心,是镇山石。那点荧光已经消失了,此刻就是块普通的石头,连绿色都暗淡了。 我将镇山石还给昆仑,小爱一定希望他留着吧。 不周山毁,山灵殒身,天地崩塌,天空中的洞更大了,精气在加速流逝。 我顾不上昆仑,赶去找太一,如果天地注定毁灭,如果我们注定殒身,在这最后一刻,我希望能跟他在一起,告诉他,我原谅他了。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好了,那些害怕的、痛苦的、悲伤的、难过的,我统统都不在乎了,失去的滋味太难受了,经历过一次两次,我已经不敢再经历第三次。 几百年前,他为了大局舍了屏翳,如今又想为了大局再舍了自己吗?他拿我当什么?他凭什么丢下我一个?他怎么就敢这样对我? 我要问问他,还要不要我了? 只是,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在天洞洞口,努力抵挡着精气的流逝,然而只是杯水车薪,他是那么痛苦,仿佛全身都被撕裂了一般,我知道他很难受,看到他的样子,之前的责怪、吵闹全都消失不见,心里只有他对我的好,眼里只有他的面庞。 “太一!” “阿应,你来了。”他努力克制住面上的痛苦,朝我挤出一个微笑。 我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吼得撕心裂肺:“你不是说你不会死吗!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天地皆在则精气常在,我确实不会死。”太一的声音有点虚弱,“但如今天破了,精气流失,就是我在死去。” 我奋力越过他,化形为龙,将身体伸展到的最大限度,拼尽全力去堵那个窟窿。 然而,我只是一条龙,即便遮住了大半个空洞,也根本堵不上洪水一般泄出去的精气。 “太一,坚持住!”巨大的气流让我有些支撑不住,努力扒住窟窿的边缘,不让自己被吸出去。 太一扯了扯嘴角,再也笑不出来。他已经撑了这么多日,精气不断地消散,许多灵力不足的天神都已失魂而亡;人界洪水滔天,死伤过半;唯有冥界鬼魂数剧增,可那些被抽取灵魂而亡的鬼魂根本不受后土的控制,甫一出现便被鬼影吸食以增加自身功力。我消失了这些日子,他该有多么着急、多么自责,还得支撑着这个大洞,如果我不来,他一定会带着遗憾离开吧,他承受着身心双重痛苦,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撑过来的。 是我来晚了。 “母神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撑着点,再坚持一会!” 太一勉强点点头,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了。 千万不能睡!我在他耳边大吼:“说什么地久天长,说什么囿于天命,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你把我骗到手就要丢开吗?当我好骗吗!” “阿应,是我骗你了,对不起。” 我腾不出手来抹眼泪,只能任凭满脸泪飘:“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就不能再骗我一次吗?” “这是最后一次,我不能再骗你了。” 太一的人形渐渐透明,他在我耳边说话,也不再有温度。 “阿应,原谅我。” “你若是死了,我再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听到没有!” “那就……恨我吧……” “太一!” 我将身体盘起来,可终究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消散,最后一个笑容定格在那里,我一扑,扑了个空。 他不在了。 说什么“我一直在”,你这个骗子! 我心如死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朝仍在扩大的洞口冲过去。 天外面是什么?能见到你吗? 你说,有你在,我不会死,那如今呢? 现在,我相信死生相随了。 天边泛起五彩的霞光,是五色石的光泽,肆无忌惮地射过来,照得我眼前从来没有过的清晰,曾经的一切飞快地闪过,映衬着这瑰丽的色彩,凡人所说的死亡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我抱着最后一点期许,等待最后的命运。 忽然,一缕柔软的云雾遮在我眼前,隔开了五色石的强光。 不是说精气散尽,云、雾、气皆不复存在了吗?难道—— 我一愣,浑身卸了力,直直地往下坠去。 忽然,那道柔软的云雾闪到我身下。 “我接着你了。” 大荒(三) “我接着你了!” 我反复对自己说:“不害怕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然后鼓足勇气睁开眼,发现想象中的急速坠落没有发生,一片轻柔的云雾将我托了起来,缓慢下降。 “太一?”我的眼角还挂着半滴眼泪,憋回去剩下的半滴,带着来不及咽下去的哽咽声叫道。 “我接着你了,我就说有我在,一切都——” “啊!” 云雾突然散开,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好在不算太高,但地上有块石子,硌得我屁股好疼。 “太一!”我揉着屁股站起来,指着他怒气冲冲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一抹鼻子,小声道:“你太重了,我控制不住。” “你说什么!”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有一说一,若不是我接着,你的尾巴骨能折好几根。” “若不是你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也不会飞那么高了!” 他低头装委屈:“我是在帮你练习飞行,你怎么反而来怪我。” “明明是你气息不稳,我在帮你练习凝神聚气!” “好好好,互相帮忙,互相帮忙,咱们共同进步。”太一适时地退了一步,被我一把揪住,“你又想去找昆仑帮忙吗?” 他毫无悔改之意,满不在乎地一耸肩:“你也可以去找母神。” “你明明知道她和父神在一处。”我脸一红,“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 太一转了转眼珠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朝我蹭过来:“哎,好奇吗?” “按情理来说,是不大好的。”我正经地轻咳一声,小声问,“能不让他们发现吗?” 太一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有办法。” 我躲在一大片云后头,女娲和伏羲双双坐在山头,长长的尾巴垂下去,悬在山谷上晃荡。 “能不能近一点,什么都听不到呀。”我轻声嫌弃道。 “得慢慢靠近,不然会被察觉的。”太一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这片云正是他的化身。 伏羲感受着山间的风,眯眼笑道:“山清气朗,昆仑和太一他们近来颇有长进。” 我悄声道:“夸你呢。” 太一没说话,但我感觉身下的云嘚瑟地抖了一抖。 女娲:“昆仑一向稳重,太一跟他一处玩,帮了他不少。” 我嘴巴一瘪,不甘心地道:“昆仑才懒得搭理你呢,明明是我的功劳。” 身下的云忽然空了一块,我差点从缝隙处栽出去,耳边传来一阵哂笑。 “你!” “嘘。” 此刻正在偷听,我只能按下不提,回去再找他算账。 “我瞧着小应和太一很要好。”伏羲忽然提到我,我赶紧闭了嘴,仔细听他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女娲忍俊不禁:“他们也是一对冤家。” 伏羲回味过来,笑得意味深长。 “共工和祝融太皮了些,不是淹地就是烧树,阿俊几乎天天来告状,真是拿他们头疼。” 女娲打趣道:“也得亏了他们日日打闹,不然成日不见一点声响,怪寂寞的。” 伏羲感慨:“这广袤的天地间,只有我们几个,若有谁为天命所困,恐生灵就此完结,终非善缘,需得觅得一法繁衍后嗣才好。” 女娲道:“天地阴阳交合而生,男身为阳,女身为阴,若循此法,则为夫妻而可承续血脉。” 伏羲看了看她:“我为男身,你为女身,岂非契合?” 女娲轻叹了口气:“你我二人为兄妹,若结为夫妻恐为天地不容。” 伏羲想了想,站起来指天踏地道:“若天地应允我二人结为夫妻,繁衍后嗣,保天地生灵长久昌盛,请云合雾聚,当成此誓。” 我轻轻戳了戳身旁的云:“哎,你听到了吗?” “看我的。”说罢,云变得稀薄许多。 我连忙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藏好。这个家伙,做什么也不知道打声招呼的吗? 只见对面飘来一片云,朝着我面前的这片靠近,慢慢地,融为一体,我又能舒展开来了。 女娲笑了:“上苍同意了。” 伏羲将她搂到自己怀里:“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 两条尾巴交缠在一起,山谷里卷起一阵轻柔的风。 我看得陶醉又激动,没留神一翻身掉了下去。 女娲和伏羲一脸震惊,迅速缩了尾巴变回人形,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被一股云雾旋风一般地卷走了——好家伙,这回倒长本事了! 女娲来找我,一本正经地道:“小应,是这样啊,我和伏羲商量过了,人造出来会和我们有一点不一样,他们没有灵力,不能化形,不能飞,故而只能留在地面上,这样一来,咱们就得另外找一个地方住了。” “为什么人造出来我们就不能住在地上了?” “你想,人有生老病死,而我们没有,他们会拿咱们当异类的。” “人是母神你造出来的,凭什么因为他们多,就欺负到咱们头上来?难道人就可以不讲道理,只看多寡吗?” 女娲笑笑:“人不是完美的,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讲,但人多了就会有是非,人与人之间尚且纠缠不清,我们何必把自己也摆进去呢?或许以后他们会有一套成熟的规矩进行自我约束,但那是他们的事了。我将他们造出来,我的天命就已完成,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我不能左右,自然也不能全都依赖我,不是吗?” 我几乎被她绕晕,半天也没想明白:“我不懂人界的规矩,但既然你说了,我就搬,天上是太一住的地方,我可以搬到他那里去。” “呃……”女娲沉吟片刻,“我的意思是,我、伏羲、昆仑,还有阿俊他们,我们都要搬到天上去住。” 都要搬到太一那里去? 我不大情愿地抠抠脑袋:“那……那你应该去问太一呀,为什么来问我?” 女娲:“他叫我来的。” 女娲召集诸神,开了个小会,就是讨论以后住哪的问题。 太一:“我都没问题,只要留个地方给阿应甩尾巴就好了。” 阿俊脸一沉,首先表态:“我不想跟你们住。” 一阵短暂的沉默。 昆仑:“我不喜欢热闹,就不上天住了。”然后看了女娲一眼,补了一句,“需要帮忙可以叫我。”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好兄弟! 共工紧跟其后:“我懒得搬,反正水里也不会有人来。” 祝融知共工一向心思深沉,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跟着道:“那,那我也不上天了。” 西王母叹了口气:“我才领了天命掌凡人生死,得待在人界啊!” 伏羲红着脸:“我,我经常出门的……” 女娲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就剩我了呗。” 众人看向我。 我干笑一声:“啊哈哈,都这么客气做什么,搬上来一块住才热闹呢,是吧,太一。” 我用胳膊戳了他一下,太一很配合地道:“嗯,我们不会觉得打扰的。” 什么玩意儿,大家伙儿都看着呢,净瞎说大实话! 女娲看了看旁边围着的几只神兽,他们还小,不会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双无辜的眼睛看向我们,女娲看见他们就来气,推推搡搡地全部赶了出去:“你们这帮没出息的,一天天的在屋里呆不住,走走走……” 那么,这住哪的问题,好像解决了?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化龙池边玩水,见到太一过来,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尾巴。 “我错了。” “错哪了?” “我应该答应他们来天上住的。” 提起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是这个吗?” 他委屈地一低头:“那是什么?” “这里是你家,你想要谁住都行,为何让母神来问我?”问就问了,还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我……让我难堪。 “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嘛。”太一讨好地拉拉我的衣袖。 “你——” 他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我发誓,绝对没人上天打扰,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太一边说边在空中一划拉,整片天空顿时变得五彩缤纷,“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 可我还得绷着,脑袋一偏,别过脸去偷笑:“显摆。” “阿应,我一直想同你讲。”太一附在我耳边道,“跟我一起吧。” 他的声音特别轻柔,生怕惊扰到周遭的空气,从嘴里吐出来的气息却很杂乱,不似他一贯的沉稳有序,像一阵不知从哪里忽然刮来的风,我浑身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提溜着一口气,感受那股隐忍的气息从耳边一路扫到脖颈,肩膀不由得一缩:“一起什么?” 太一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更乱了,一下一下扫着我敏感而脆弱的肌肤,他上下唇好像含着什么,只能听到从喉咙里发出的哼唧:“一起过。” 这三个字彻底击垮了我的耐心,一股暖流好似顺着他的呼吸喷向我,从耳根、到脖颈、到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全都点燃了一般地烫,我几乎站不住,浑身都在颤抖。 “答应我,好不好?” 我还能拒绝吗?没有即刻飞上天去已经是我最大的克制了。 太一的嘴唇蹭过我的耳垂,我微微偏了一下头:“好啊,以后我就跟着你,你去哪我追到哪,不许你消失。” 他在我耳边笑了:“傻瓜,你要降雨、要打架,不能只跟着我啊。再说,若是要追,也是我来追你呀!” 我觉得委屈,又有些窝火:“不是你出去,便是我出去,咱们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怎么在一起?” 太一顺着我的背脊,柔声安抚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就好了。” “那还要等多久?” “不会太久的,到时候我们就和昆仑一样,找个角落呆着。” 明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我却故意抬杠:“我不喜欢角落,我要宽敞的地方。” 太一低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忍不住笑,便也不拆穿:“行,那就去宽敞的地方。” 这么说起来,到时候还是很值得期待的,只是明日,他又要同父神出去了。我刚刚上扬的嘴角又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唉,这次分开,不知又要多久。” 我听见他轻声叹了口气,但还是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语气中却是轻松愉悦:“天长地久,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把脑袋从他的□□中挣出来,一根手指点着他的鼻尖道:“记住你说的。” “除非天地毁灭,绝不会忘。”他宠溺地冲我一笑,宽厚的手掌把后脑勺一压,我的额头就直接印在了他嘴唇上。 “唔——你的脑袋太硬了!” “我还没嫌你牙齿硬呢!” 刚刚好的气氛被我们破坏得乱七八糟,一阵细碎的打闹后,太一举手投降,走到一旁整理他微皱的衣衫。 太臭美了!我将他的衣带一拉,一把薅在他衣襟上,双腿一蹦勾住他的腰,太一没站稳,一下靠在了身后柔软的云朵上,半个身子仰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凑近道:“好看吗?” 太一没有回答,眉头一沉,清澈的眼底略过一丝凶狠,我暗道不好,撩过火了。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他反客为主,翻身压在身下。 “我要你好看。” 他慢慢靠近我,用鼻尖碰我的鼻尖,蹭得我从鼻尖到心尖都麻酥酥的。 “闭眼。” 我不安地眨了两下,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太一也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牙齿磨得嘎嘎响,动作却很轻柔。他先在我的上唇亲了一下,又在下唇亲了一下,慢慢试探,直到双唇都紧紧压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两个躁动不安的心跳逐渐同步,从嘴角到唇尖再到嘴角,他的动作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粗鲁,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嘴唇被撬开了,一股热气喷薄而入,急促的呼吸,唇齿间的交织,空气都被染上了一层红色。末了,他逐渐平静,喘着粗气放开我,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满脸红晕。 轻柔的风吹在脸上,无比宁静,无比安谧,我躺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接着你了。” 天空中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声音,但我还是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我听了几千年,绝不会听错! “太一!” 那一点点云雾直到我平安落地,才恋恋不舍地略过我泪流满面的面庞,带着无限眷恋散去。 我知道,他还在。 没关系,我能等。鸿蒙之时能等,沉睡之时能等,不过是再一次而已。只要他能回来,不论几百年几千年,我都等! 我抬手一抹眼泪,笑道:“你就是个骗子!” 大荒(四) 落地之时,一切已归于平静。 有庆祝劫后余生的,有抱头痛哭的,有相互帮忙稳固魂魄的,还有在静心修整恢复灵力的。 帝俊肃立着,静看满目疮痍,说不清是悲愤还是庆幸。 我四下环顾一周,问道:“后土呢?” 帝俊蹲下来,手掌拂过满是尘土的大地:“她回去了。” 一种不好的感觉跃上我心头:“她,还能回来吗?” “不知道。或许还能,或许再不能了。”帝俊站起来拍拍手,“冥界几乎崩塌,后土以一己之身封了整个冥界,她本无魂,如今又失了肉身,不好说啊……” 确实,这里只有人和神,鬼魂全都销声匿迹,天地清朗得宛若千万年前。 “母神炼五彩石补天,伤了神魂,只怕也要陷入长久的沉睡。” 一直沉默不语的昆仑道:“我去替她护法。” 昆仑这个人,有点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若是再放他一个人呆着,只怕要自闭,于是提醒道:“你这一去,或许就是千年。” 昆仑没有说话,扶起女娲,转身离开了。 “哎,你……” “让他去吧。”帝俊与我并肩而立,“这场大战,起源与结束都在不周山,他才是伤得最重的,让他静一静也好。” 昆仑向来稳重顾大局,三界都信他,我有什么理由不信? 可是为了小爱……我勉强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我忽而想起一事,问道:“父神呢?”说是归隐,可三界出了这样大的事,母神都伤了神魂,他为何还不出现?这可不像他。 帝俊的神色忽然复杂起来,我有预感,他接下来说的话,不是我想听的。 “他也沉睡了。” 我的心凉了半截,果然。 “为何?” “这是他的天命。”帝俊道,“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以后才知道的。三界界碑并不能凭空出现,一界落成,代表着归属这一界的生灵即有了约束的法度,而这界域的禁锢,便是先神的神魂。” “先神的……神魂?” “没错。”帝俊一一细数,“当年盘古开天地,拨开混沌,盘古的神魂落成天界界碑,肉身化作了天地山川,故他二元俱灭而殒身。后来母神造人,人界界碑成,这块界碑源自第一个‘人’的神魂。” 我看了看他,不解道:“母神造的第一人不是你吗?” “不是我,是后土。”帝俊一耸肩,“很惊讶?我知道的时候也很惊讶,后土沉睡千年是因为失了神魂,当时母神不知她沉睡的原因,故而没有跟大家提及,直到借太一之手造出了我,天界便以为我才是第一个人。” 我好像明白了,玩笑道:“后土凭借屏翳的伴身精气苏醒,众人还只当她是你的妹妹呢。” 帝俊摇摇头:“是啊,我的身份还真是尴尬。” 说起来,尽管他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天帝,心里还是有些介意自己的出身。 “后土以神魂塑界碑,注定是要成为一界之主的。”帝俊顿了顿,“再后来,冥界界碑成,借的便是父神的神魂。” “为什么是父神?” “冥界乃鬼魂之界,怨念深重无人压得住。父神怕是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不然以他的身份,这天帝之位哪里需要什么‘天选’?” 他就是明白自己有朝一日要担负起这个重任,这才选择了归隐,静候时机到来。 伏羲如此,后土亦然。 不周山倒,三界重新相连。女娲补天算是断开了天界与人界之路,然而冥界怨念甚多,未免危害人界,后土以肉身强行封住了冥界之口。她本无魂,此刻又失了肉身,只怕再不能离开冥界了。 先神至圣,只能望其项背。 “你呢?今后打算怎么办?”帝俊看向我,神情轻松了不少。 我朝他一笑:“如今我灵力恢复,神魂归位,自当听从天帝调派。” 帝俊无奈地摇摇头:“你啊。” 我有天命,该做的一件都不会落下。至于剩下的—— 我摊开手掌,里头拢着一缕极其微弱的精气,他静静地躺在我手心,偶尔动一下,像是在感知我们之间的联系。 余下所有,只为等他归来。 这场大战对三界的损耗都不少,尤其是人界,没有灵力的凡人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洪水,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为了平息水祸,帝俊派我去人界帮忙,助人帝开江引水。这一任的人帝叫姒文命,是虞帝还在位的时候就挑好的,品行端正,勤政爱民,尤善治水。十几年间,他走天下、分九州,以疏通之法代替堵塞之法,建立起一套套完备的法度,让饱受祸害的人界回归正轨,百姓重享安乐的生活。 不周山塌,连接三界之路断裂,不少凶兽、鬼魂流落人界作乱,我重新肩负起了司战之职,哪里有战乱就往哪里去,为着人界的安宁,也是替后土减轻负担。 昆仑不知带着女娲去了哪里,杳无音讯,但帝俊说,只要三界需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共工被鬼影损了神魂,还得上百年才能恢复。祝融性情大变,不仅不同他打闹了,还时常去他静养的地方看他,若不是他俩精气相斥,我估摸着他还想亲自替他护法。 丰隆还是老样子,吃喝玩乐一样都不耽搁,特别是精气恢复之后,三天两头跑到天宫来找我,不肯老实呆在云梦泽。 阿哥阿妹成了唯一可以出入冥界的人,不忙的时候他们会上来坐一坐,和我们聊一聊冥界的现状、带来后土的消息。 娥皇女英找到西王母,补全了姚重华的灵魂,以她二人肉身为引,三人一同成了半神,留在人界看守湘地,封号“湘君”、“湘夫人”。 冯夷虽然没了灵力,但他和阿宓在助人界平息洪水中有功,重新领了河伯的神职,二人虽然仍有心结,但已经能和平共处、互相扶持。 金乌依旧每天司日,勤勤恳恳从未间歇。他的妹妹天分极高,百岁便领了司月的神职,兄妹俩日月交替,增辉大地。 大羿不能上天,留在人界替人帝收服凶兽,我们见过几次,也曾并肩作战,只是每次来不及说几句话他便走了,似是有意躲着天界之人。 这些年,天界多了不少天神,我和太一都不在,他们很不见外地“占领”了我们的地盘,还“顺便”建了许多宫殿住所。在帝俊的高压之下,我们总算保留一块地——带天池的那一块。 我经常要打仗,回去的机会倒也不多,更重要的是,太一不在,回去也没意思,于是多隐了身,在人界徘徊。 现在我有点同情女娲了,真是报应不爽。好在太一无处不在,他在哪,哪里就是家,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都是我家。这么想来,倒是比女娲要幸运许多。 太一本是聚天地之精气而成,弥补天地精气消耗了太多灵力,但只要他恢复一点,稍稍成形便来我身边。 如今三界安宁,没别的事需要我们操心,在一处的时候,多会聊一些过去的事情。 太一变换着云霞,让霞光刚好笼罩在湖水之上,我的尾巴落在水里,不时甩一甩,溅起小小的水花,映衬着彩色的霞光,格外好看。 看着漫天的云霞,太一道:“有一件事,你应当猜到了。” “什么?”我正拍打着水中落日的倒影,想象小金乌是否正赶回去见他的妹妹。 “那个梦,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丰隆的。” 太一道,“丰隆给你造梦的时候,我使了个幻术,将他前世的记忆解封了。” 难怪丰隆对于自己拥有屏翳记忆之事只字不提,他只怕一直以为那是太一的回忆。 果然,丰隆就是屏翳。 这些年,我的心思一直在太一身上,尽管心里存疑,但我不敢说,也不敢问。此刻从太一口中得知真相,我又惊喜又害怕,多年的痛苦与心碎,总算送让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儿子还在! 回想起来,当初仅仅是在梦中,我都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尤其是得知真相以后,一切记忆恢复如初,再加上个太一,过去的那些事更是比拔逆鳞还难受。太一又何尝不是?屏翳死过两次,一次雷刑,一次生剥逆鳞,那太一……我不敢细想。 难怪他说替我取一片逆鳞不算什么。 过去,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甚至忘了屏翳也是他的儿子,我痛,他又如何不会痛?说到底,屏翳变成那样,过错在我们,是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没有教导好他。我的溺爱,他的放手,犯错以后不知和孩子谈心交流,只有责怪打骂和一味纵容,这才让一个好好的孩子误入歧途。 太一将我揽在怀里:“以后不会了,我会做一名好父亲,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受苦。” “我也是。”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襟。 “但是还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太一的声音有点儿迟疑,我静静地窝在他怀里,等待下文。 “此事不能告诉丰隆。”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我方才还在想,要如何跟他说呢,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太一还是他的“兄弟”。 “当初后土使用了逆天的禁术,以一半神魂让屏翳重生,你也看到了,她受了禁术的反噬,差点死去。帝俊和昆仑不但不说,还助她建成了完整的轮回,你说是为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此刻满脑子都是孩子,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逆天之行本就不可为,他们因为保护你我动了私心,三界好不容易重建秩序,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了,不仅天界的威信受损,连先神们都要受到人界、冥界、甚至其他天神的苛责。后土那么在乎丰隆,她隐忍了五百多年不言不语,你也不愿看到天界因为我们而受牵连吧?” 这是自然。 “所以,丰隆就是丰隆,他是受了天地精气感召而成的天神,没有别的身份。至于那个梦,那是你我的梦,他只是入梦者。” 话虽如此,我还是有点儿不甘心,几十上百个主意在肚子里来来回回打转,可就是想不出好办法。也是,后土想了五百多年都没想出来,我这短短的功夫又能想出什么来? 太一看穿到了我的心思,揉揉我的脑袋笑道:“不过有一点他躲不掉,他既为云雾化身,便是我的小辈,你是我的妻,自然也是他的长辈,这一点可以大大方方地同他说。” 想起这些年咱们和丰隆的相处模式,我有点儿头大,那小子跟他爹一样滑头,想让他认一个“兄弟”做祖宗,只怕还得等几千年。 不过不要紧,知道他还在,能经常看到他,我已知足。 见我宽心,太一冲我狡黠一笑:“日子还长,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我瞧着他虚浮的身影,有点儿不大信任:“可是你……” “没什么可是的。”太一化形不稳,但力气依然很大,扛起我就往屋里飘去。 因为他总是聚不拢的精气,我们每次生的孩子都不大一样,既不像我,更不像他——没有翅膀的囚牛、小脑袋的凤凰、四条腿的麒麟,让我甚是头疼。而他却觉得特别新奇,这会儿搂着我的脖子喷气道:“这回你想生个什么?” 我不大想理他。 太一甩出一条龙尾:“我觉得可以再试试。” 人界说“春宵苦短”,天界的春宵可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