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莘阳君微微颔首,却也并不多说什么,在直身垂目而立之前,他的目光轻轻拂过王太后,虽只是难以觉察的一刹那,许多事仍已了然于心。 她已三十多岁了,然时光的痕迹仿佛都滑过了她脸庞,尽湮没于她双目之中,故她绝美一如往昔,惟原来的一双清眸染上了经年红尘,变得不再纯粹,审视地看他,冰冷而犀利。 而后又是片刻的沉默。这段空白令子暾觉得不安,正思索如何打破此间僵局,却听王太后开了口:“莘阳君,今年幽篁山的杜若开得好么?” 莘阳君欠身道:“全仗大王与王太后荫佑,幽篁山花木繁盛,年年如故。” 王太后唇角微扬:“很好。” 她继续与他寒暄,近乎温和的语气,目中锐气巧妙地消去,化作长嫂的姿态。 他亦一一作答,始终半垂目,这使他保持着谦和恭顺的表情。在聆听她说话时,他会呈出一丝浅淡的微笑,有别于旁的臣子谄媚的笑容,他的微笑温柔,却又略带矜持,令他的风采在王太后的盛气之下依然无懈可击。 子暾偶尔加入他们的闲聊,更多的时候,是热烈地看他的叔父,末了王太后请莘阳君回都中府邸休息时,他甚至亲自起身将莘阳君送出殿外。 “多谢母后。”他回首笑说:“儿臣不听母后劝阻,执意将莘阳君请回,原以为母后必会动怒,未料母后如此善待莘阳君,真好风度!” 王太后淡看他一眼,道:“你花这许多心思请回来的人,想必定有好大的本事,我岂敢不以礼相待。” 子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忙解释:“自父王薨后,母后终日忙于国事,以至忧劳成疾,儿臣深恨自己不能及时为母后分忧,故而召回莘阳君,有叔父辅政,母后即可安枕无忧,静心将养。” “莘阳君……”王太后悄无声息地笑笑。 子暾蹙了蹙眉:“母后可是不信莘阳君有辅政之才么?”他走至母亲身边:“莘阳君五岁能诗,七岁作赋,十六岁出使芑国,以己之力成功化解了一场战争。且品性高洁,有圣人之风,隐居幽篁山时,将每年俸禄采邑所得皆赐予灾民贫家,自己箪食瓢饮度日,人莫不称贤。” 王太后默不作声,子暾倒是越说越兴起:“母后听说了么?樗国人私下称莘阳君为‘云中君’。云能化雨,雨润山川,这是将他比作云神!据说早年樗国大旱,十月不雨,莘阳君自己请命出城祈雨,仪式才毕,雨就下了起来……” 这时有风吹进,间有潮湿的味道,子暾大感惊喜,疾步走出大殿,凭栏仰首望天,再转身对母亲道:“看,他真是云中君呢!刚回来就给洺城带来一场及时雨……” 王太后忽地大咳起来,一手引袖掩口,一手抚胸,咳得辛苦,眉头也紧锁。 子暾惊惶地奔回,连声问:“母后怎么了?”手忙脚乱地指挥人取药寻医,待药汤取回,又一下接过,一勺一勺亲手喂母亲服下。 药汤的暖意化入体内,起初的不适感随之消散,王太后闭目仰靠在椅中,气息亦逐渐平复。 “母后,你好些了么?” 听见这声音,王太后睁开眼睛,那一瞬眼前景象有初醒般的模糊感,继而沉淀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影,华丽而含愁的身影,在微笑之前,他努力展开微蹙的眉,温和地问:“现在好些了么?” 恍惚间,一切悄然改变,她仿佛身处多年前的樗国旧宫,薄绸轻纱帷幕重重的宫室锁住暗淡的光线,稀薄的空气中飘浮着瑞脑香,一位气息奄奄的美人躺在凤榻之中,像一泊即将消融的冰雪。 而他,那美如光线的少年,带着含愁的微笑问病中的美人:“母亲,你好些了么……现在好些了么?” 在当时旁观的她听来,他的声音如林间清风那般令人愉悦。所以她常常不自觉地在心里重复他的话:“母亲,你好些了么……现在好些了么?” “现在好些了么?”又有人问,这次近乎焦虑地。 她收摄心神,回到此间时空。“嗯,好些了。”她含笑点头:“子暾,我没事,只是风有些凉。” 子暾如释重负地微笑。王太后半晗双目凝神看他,忽然想起,他如今也是十七岁,就如她初见他时。 最后的那个“他”,不是子暾,而是子暾仰慕的莘阳君。十七岁的莘阳君亦非莘阳君,他那时的身份,是公子凭祎。 (待续) 一、云中君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九歌·云中君》 初见他时,她不过是十岁的幼女。 她的父亲岑飏是樗王宫中的医官,膝下仅有她一女。伏波,是她的名字。 十岁之前,伏波从未离开过幽篁山。那是她的故乡,她的父亲在那里遇见她的母亲,此后一同生活了八年,直至她母亲病逝。 岑飏很悲伤,枉有一身绝妙医术悬壶济世,却终究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但无人因此否定他,他仍然是声名远扬的神医,就在岑夫人逝世后一月,樗王璆琅一纸诏书将他召入宫中任医官。他把女儿留在幽篁山,直至她十岁的某天,他自宫中来,对她说:“伏波,明晨去山巅采一瓶秋露,随我入宫。” 传说幽篁山是洺水女神栖居之地,山巅草木秉承日月精华,生长得格外地好,而露是由润泽的夜气在草木上沾濡而成,最为明净香洌,用来洗目拭脸,能聪耳明目、轻身,使人肌肤润泽,不易衰老,饮之则令人延年不饥,亦可解毒、治百病。 以秋露治病,岑飏以往也曾做过,但专程自宫中赶来取,尚是首次,且命自己女儿亲手采集并送往宫中,是取童女纯净不损药效之意,可见此番医治之人,身份必定异常重要。 伏波便以玉碗采了秋露,仔细收入玉瓶之中,再亲手捧了,乘马车随父亲入宫。 一重又一重次第启开的宫门和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回廊是王宫初次给伏波的印象,捧着玉瓶一路走,累得欲哭无泪,才抵达停步的宫室。然而她的工作并未结束,父亲又引她入一间药房,取出粒精心研制的灵丹,命她以秋露煎开,最后将煎好的汤药搁入托盘中,让她举至齐眉,再带她缓步走入正中的宫室。 一缕风也无,繁复的纱幕以纹丝不动的姿态低垂,她看见有淡淡青烟自金兽口中逸出,香气幽浮于房中,应该是起安神的作用,她却觉得那像是一层密织的轻纱,缠绕在身上,掩住了口鼻,她立时开始怀念宫外清新的空气。 父亲的病人躺在宫室最深处,那是阳光触不到的地方。几名侍婢立于两侧伺候,暗淡的光线下她们面目模糊。 有位少年坐于病榻之侧,转首望着榻中人,低首而入的伏波先看见他曳地的衣裳,淡雅的云纹,无比洁净,散发着兰香。 岑飏低声询问可否进药,少年回首,微微点头。 那一刻整个宫室忽地一亮。她看见他年轻的脸,肤色明净,轮廓优美,他浅蹙着眉,略欠血色的双唇似乎衔着一千声叹息,而她以前并不知道,一个人含愁的模样也可以这般漂亮。 岑飏命伏波为榻中人喂食药汤,她依言走近,便见到那神秘的病人。 那是个半昏睡着的女子,恹恹地躺在桃花色泽的锦被之下,长长的发丝流于枕畔,依然乌黑,衬得脸上皮肤愈发苍白,不见半点神采,冰雪般脆弱,连同隐于被下的那把艳骨,仿若轻轻一触便会消融。 但她仍很美,眉目与一旁的少年颇有相似之处。 少年扶她起身半坐,伏波便跪在榻前以勺喂她药汤。这不是项容易顺利完成的工作,好几次药汁延她嘴角流下,令伏波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立即放下药碗为她拭擦干净,而少年似并不介意,轻揽着女子,让她依于自己胸前,每次不待药汁滴下便已引袖拭去,动作从容自然。亦无责怪伏波的神色,只是专注地看着女子,没有一瞬的分神。 在药汤将尽时,榻中美人忽然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少年便展眉,微笑,温言问:“母亲,你好些了么?” 这声音真好听。伏波停止了喂药的动作,他的声音在心中如空谷回音般回响,却又那么柔和,似微风拂过。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便又开始诧异:那看起来很年轻的美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少年扶他母亲躺下,须臾,才又欠身问:“现在好些了么?” 美人只是笑笑,自锦被中伸出一支纤长枯瘦、皮肤细薄得透出血脉的手,抚了抚儿子的脸庞。 此后以秋露为美人煎药成了长期的疗法,因秋露储存过三日便不能用,岑飏就让伏波频频往返于王宫与幽篁山之间,采集新鲜的露水带回宫中。每次来回要花四天的时间,如此奔波对一名十岁的女孩来说甚辛苦,但伏波却很愿意。 她其实不喜欢进入那阴暗的宫室,她只是希望见到那优美的少年。在那暮气氤氲之处,他是唯一的光源。 而几乎每次,他都会侍侯在母亲身侧,有时他还会含笑对喂完药的伏波说“多谢”。听到他的声音,她会觉得非常开心,连带着觉得服侍病人都成了莫大乐趣。 她甚至为他多长了只耳朵,专用于倾听关于他的事。很快地,她从宫人言谈间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是公子凭祎,樗王璆琅的次子,如今十七岁,庶出,他的母亲是璆琅最宠爱的夫人沅姬,即那患病的美人。 他有一哥哥,王后宜素所生的太子玄湅,但显然太子玄湅和王后宜素都不及公子凭祎及沅姬受宠,伏波甚至听到有人窃窃私语:“真可惜,听说大王已有废后之意,若非夫人突然患病……” 若非沅姬患病,公子凭祎会因母亲的扶正而得到更高贵的地位罢。可伏波不觉遗憾,年幼的她那时还不十分明了嫡庶的差异给命运带来的影响有多大,她倒是有些庆幸,因沅姬之病,她见到公子凭祎。虽然会引来负罪的感觉,但偶尔她还是会想,沅姬的病如果永远无法治愈该多好,因为她暗暗担心,一旦沅姬痊愈,她将回到幽篁山,就不能再看见公子了。这个想法令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忧愁的味道。 沅姬渐渐好转,气色一日胜似一日,偶尔还能起身到庭中坐坐。岑飏依然用秋露药汤为她治疗,并经常叮嘱伏波,秋露从采集到侍奉沅姬服用必须由她亲为,不得假手他人。伏波真觉他多虑了,即便父亲不吩咐,她也会这么坚持。 但有一日,她居然没在沅姬宫中见到凭祎。煎药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宫女:“公子没来向夫人请安么?” “今日公子去城郊祈雨。”宫女答。 略一细想,真是很久没下过雨了,宫外耕田龟裂,作物枯萎,饿殍遍野,惟幽篁山例外,始终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公子是自己请命去的。”宫女补充说,并忍不住叹了口气。 伏波觉得奇怪:“姐姐为何叹气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她黯然道,“都城外已有灾民作乱,此时王孙贵胄出城,极可能遭到他们攻击。本来大王是想亲自去的,但被大臣们劝阻。于是公子便出列请命,请求代大王出城祈雨。” 伏波按下控火的蒲扇,沉默一会儿,再问:“太子呢?他也请命了么?” 宫女一愣:“太子……”忽然古怪地笑了笑:“王后说太子贵体欠安,已经好几天了。” “那……”伏波还欲问,宫女却警觉起来,打断她:“还不快煎药,快到时辰了!” 伏波立即噤声,继续扇火,却有一些心不在焉。 这日沅姬半躺于庭中树下休憩,透过飘叶的枝桠凝望灰蒙蒙的天空,保持着静止的状态,漫不经心的神情。 她知不知道公子现在很危险呢?托着药汤走近她时,伏波便有这样的疑问。 她感觉到伏波的临近,转首微笑:“把药先搁下罢,我想待它凉凉再喝。” 很温柔的声音,让伏波觉得亲切。把药搁在她身边的桌上,再侍立于一旁。 沅姬又和言问她:“你是岑先生的女儿罢?听说煎药用的秋露都是你从幽篁山采来的?” 伏波点点头,想一想,又低声说:“是。” 沅姬叹道:“反复奔波,好辛苦。何况,这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无怜悯地。不待伏波应对,她又抬首看看天,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雨就要落下了……” 伏波仰首观望,见乌云齐聚,天气亦越发晦暗,果然是要降雨的情形。周围宫人开始击掌欢呼,纷纷跑来向沅姬道贺:“夫人,公子祈雨成功了!” 而沅姬只浅浅笑。待第一滴雨水侵润入她衣衫,才命人将她的软榻移回宫室中。 随后不时有人来报:“公子仪式结束,已登车准备回宫了。” “公子车辇入城,沿途臣民聚于道路两侧跪拜,叩谢公子祈雨之恩。” “大王临大殿,欲召群臣,为公子设宴庆功。” …… 都是让伏波听得欣喜的消息,但沅姬神情仍淡然,似在等待什么。 终于,等来的最后消息是噩耗:“公子抵宫门外,下车换轿准备入宫时,有名刺客自人群中冲出,行刺公子!” 除了沅姬,无人不惊呼,纷纷追问:“然后呢?” “如今情况不明……公子似乎受伤了……” 众人都关切地望向沅姬。她没有惊慌,镇静地对岑飏说:“岑先生,你去看看凭祎。” 岑飏领命而去。沅姬朝宫门方向望去,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宫内侍婢拉拉伏波衣袖,示意她出去,低声道:“让夫人歇息。” 伏波当即疾步走出宫室,到她所能及的最远处眺望。其实她也忧心如焚,恨不得跟着父亲奔去探查公子伤势,倒全然忘了今日的药她还没服侍沅姬服下。 过了好一阵,才见公子归来。依然健步如飞,应是未受重伤,但左臂被人刺破,纯红的鲜血浸湿了半只广袖。他微抿着唇,神色焦虑,风一般地行走,目的地是母亲的宫室。 伏波从他脸上觉出异样情绪,不由也着了慌,跟在他后面小跑过去,尚未入内就已听见宫中传来隐隐哭声。 “公子,夫人薨逝了……”迎出门的侍婢抹泪说道。 他一怔,倒停下来,放慢了步履,徐徐走进,低首凝视病榻中的母亲半晌,才轻轻跪下,将头埋于床沿锦被中,没发出任何声音,背后的伏波看见他双肩微微颤抖。 这日公子凭祎的遇刺和沅姬夫人的突然薨逝都成了真相不明的谜。在刺客毫无征兆地冲出以利剑直刺凭祎胸口时,是他的一名侍从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为他挡了此剑,刺客的再度进攻也只伤及他手臂。此后的攻势很快被赶过来的侍卫瓦解,但刺客在被捕之前已先自刎,死无对证。而沅姬,她的死因后来在樗国的史书上被简单地记载为“病逝”。 “但是,那天夫人只是没按时服药,这样也会死么?”伏波问父亲,怯怯地,她深恐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害死了沅姬。 而岑飏只应她一声叹息,牵起她的手,说:“女儿,我们回去罢。” 于是,伏波随父亲回到年年繁花似锦的幽篁山,在那里寂寞地度过了她最后的童年,其间没有再见到公子凭祎,只偶然由自都城来的客人口中得知,公子的文才与美德万民称颂,且因他祈雨之功,人私下皆称他为“云中君”。 二、山鬼 (待续) 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 君思我兮然疑作。 ——《九歌·山鬼》 清泠的乐音断续传出,幽篁山上,兰亭之中,似与山风和鸣。 岑飏循乐音而去,匆匆赶至兰亭边,唤此间人:“伏波。” 亭中女子停下调瑟的手,款款起身,扬眉以问:“爹?” 风拂她裙袂,飘舞翩跹,如三尺碧水。岑飏微怔,见她身影窈窕,才想起她年已十六,便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还应让她做原定的事。 她再问,终于,岑飏还是说出口:“明晨去山巅采集一碗露水,”举目望向山腰竹林深处自己的屋舍:“准备煎药。” 伏波便好奇:“家里来了患重病的人?” 岑飏点头:“自都中来的贵人。” 五六年间,都中发生许多事,例如樗王璆琅薨,太子玄湅继位,王太后宜素名为辅政,实则独揽大权,直到今年,王太后患病,拖了数月不见好,病势倒越来越重。起初听人报说有人自都中来,求医于幽篁,岑飏以为与王太后有关,却没料到,是他,竟然。 是他,竟然。 伏波托着煎好的药,凝视躺在竹榻上的男子,初涉梦境般恍惚。 他兀自昏睡。但,衣裳素净的云纹,芳水沐发的余香,似是闲时的小憩,他双目轻瞑,宁和地安睡,就连这病中的神情都无可指摘。 她轻缓移步接近他。久远的记忆自心底蔓延,因了他的光亮,绽出第一朵花。 公子凭祎。 从此她每日为他采露煎药,就如当年服侍他母亲一样。过了两日,他逐渐恢复了神志,便自己饮药。初次看清她模样,他一时不语,注视半晌,忽然微笑:“岑姑娘。” 他还记得她。伏波亦不禁浅笑,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低首,收拾药碗退出。她怕他捕到她含喜的眸光。 一直很留意他的病情。初来时,他身体异常虚弱,面容苍白憔悴,双唇与指甲暗淡发乌,似中毒之状,她便偷了父亲给他配的药方看,渐通医术的她已不难看出,这药旨在解毒。 那么,是有人害他,令他中毒。沅姬当年的病状浮现于心,她怔怔地想了许久,忽然觉得寒冷。 她加倍照顾他,希望他尽早痊愈,然而这又令她面对与多年前一样的矛盾,他恢复健康,她就失去了再接近他的理由。 那天终于来临,父亲走进药房,对准备煎药的她说:“不必煎了,公子已痊愈。” 他仍留居幽篁山,但她已不好再去见他。随后的几天,幽篁山上的鲜花,溪边的彩石,风来疏竹的乐音,和染红天际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欢心,终日蜗居在自己房中,百无聊赖地对着铜镜,她爱上了叹息。 小丫头溪荪窃窃笑:“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呸!”伏波白了溪荪一眼:“你又要胡说什么?” “若是公子的病永远不好该多好!” 伏波站起,红着脸作势要打她。溪荪笑着四处跑,一壁躲着一壁又说:“姑娘还常常照着镜子想:‘不知在公子眼里,我是美是丑,可配得上他么……’” 伏波又羞又恼,一时捉她不到,急得连连跺脚。溪荪回转身,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我发现公子每日午后都会带侍从下山,信步于洺水边,所以姑娘若此时也下山,不就能‘偶遇’公子了么?” 伏波一愣,却还是很快挣脱手,狠狠掐了掐溪荪的嘴:“谁让你乱出点子了?” 由此记住溪荪的话。她无勇气按溪荪的建议去与公子“邂逅”,觉得此举太过轻狂,何况她并不确定公子也乐意见她,但会在他下山后悄悄步入他居室,为他整理阅后的竹简,拭去案上的轻尘,调好他将抚的琴,把清晨采来的杜若插在瓶中。收拾妥当了,她才轻轻坐下,看着四角置玉瑱的瑶席,想象他于清雅花香中支额闭目休憩的模样,心里便觉得温暖。 不会忘记在他归来之前离开,故从未被他撞见。 一日清晨,又在林下山涧处采杜若。那花极小,纤巧的蝶形,不张扬的纯白,却有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她一向最爱,且习惯采数朵和着几片碧叶并成一小花球,簪在鬓边。 正映着涧水簪花,却见水中有一人影缓步临近,再凭风而立,素衣广袖,那优美、熟悉的身影。 她忙转身施礼,声音甚微弱:“公子……” 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溪荪说,你在这里。” “啊……”她一惊,忍不住低呼出声,“她为何多嘴对公子说这些?” 凭祎仍只是闲闲地微笑:“是我想知道。” 伏波低首,心跳的节奏开始紊乱。 “我想向你道谢。”他说,“烦你多日照料,又助我清理居室,而我却一直未曾当面谢过。” 言罢郑重一揖:“多谢岑姑娘。” 伏波面红入耳:“原来公子知道……” 凭祎颔首,和颜道:“每次闻见杜若花香,凭祎便知,姑娘必曾来过。” 他语调柔和,一句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感觉到温度,轻微的和暖,仿若清晨窥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说出的话也几不可闻:“若公子喜欢此花,我以后让溪荪送去。” 既已知被他窥破,自然不便再去。这言下之意凭祎应该能听出,但他神情不变,也没就伏波此语说什么,转视身畔杜若,另起话题:“杜若必是姑娘最爱的花罢?” 伏波称是,解释说:“此花清香宜人,且可入药。山中蛇虫颇多,我小时常被蜇咬,父亲便捣碎杜若给我敷于患处,很快就可消肿去毒。所以我尤为钟爱,每年杜若开时,我都会每日采摘。” “淡雅清香,又于人有益,”凭祎再看伏波,道:“花与人相若,难怪姑娘喜欢它。” 他如此相较,伏波腼腆之下倒不好接话,幸而眼角余光扫见谷中一隅的百合,才寻到可谈的主题。“其实非独杜若于人有益,山中花草亦多有药效,”她装作未解花人相若之句,目光尽量自然地引向那株百合,“例如百合,味甘、性平、无毒,辟百邪鬼魅,可安心、定神、益志、养五脏,治心痛腹胀、癫邪狂叫惊悸。若全身受邪,行住坐卧不安,似鬼神附身,则可取百合七枚以泉水浸一夜,次日晨再换新鲜泉水,加知母二两煮成百合汤,分次服下,疗效是极好的。” “哦?”凭祎似很感兴趣,含笑道:“姑娘赐教,我常见谷中生有红色百合,不知药效与白色的相比有何异同?” 伏波认真作答:“红色百合名为山丹,根味逊于白色百合,但亦有治疗惊邪的作用。另外可捣碎敷治疔疮恶肿。” 凭祎一指近处白芷:“此花呢?” 伏波便微笑:“白芷对女子大有益处,可润白肌肤,去面部疤痕,化瘀补血……”目光移至凭祎左臂,又道:“公子返都后不妨在府中种植一些,此花还能解砒霜、蛇毒,及刀箭等兵刃伤后残留的毒。” 凭祎点头:“多谢姑娘提醒……我还常见岑先生以菊花煎水为饮,未知此花又有何妙处?” “菊花最适宜养生。”伏波答说,“尤其是甘菊,三月前五日采其苗,曰玉英;六月前五日采其叶,曰容成;九月前五日采其花,曰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其根茎,曰长生。若要养生延年,可将以上四物取等份,阴干,百日后捣研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钱,或制成梧子大小的蜜丸,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身轻而润,服一年白发复黑,服二年齿落更生,服五年以上,直可返老还童了。就算只煎水饮,亦可利血气,治头目风热、浮肿、恶疮,养目血,去翳膜……” 说起熟悉的花草药效,伏波大有兴致,就凭祎问题侃侃而谈,起初的羞涩感逐渐消失,神态也自若。凭祎始终含笑倾听,间或出言问她,半日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间度过。 分别之前,他提出请她次日再来此地的建议,称自己尚有许多关于花草的问题欲请教她。她愉快地答应,只是其后略有些后悔,自觉颔首过于迅速,在他看来不免有失矜持。 自此每日清晨皆在此相会,谈论的还是花草的问题,她神采飞扬地讲,他聚精会神地听,也不怕人撞见,他们俨然是教与学的模样,他还不时向她一揖为礼,毕恭毕敬地谢她教导,即便是和着笑意看她,他的态度亦无丝毫亲狎的味道。 “你们真的不聊别的么?”溪荪有些失望地问。 “还要聊别的?”乍听此问,伏波倒颇诧异,“没有必要呀,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 说着便又微笑开来。她满意于现状,只觉一切真好。 又一日清晨,她去山涧处,杜若仍芬芳袭人。那轻袍缓带的身影已立于水边,背对着她,迎风飘袂。 “公子。”走近他,她喜悦地轻声唤。 他转身,她的笑容惊愕地凝固。 他不是他。 那人看上去略长于凭祎,但身形相若,面容亦很清秀,只是目光沉郁,不苟言笑的脸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硬,这一转身,倒像是卷来了满天的阴云。 伏波一时怔住,未有别的反应,只盯着这陌生人愣愣地看。 那人见她一味直视自己,忽然显得有些慌乱,匆匆低下头,并引袖遮住嘴,掩饰性地连咳两声。 见他掩唇,伏波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线,唇形怪异,似乎上唇是裂开后再经人缝合的……悚然惊觉,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后来缝合弥补,但毕竟无法消除痕迹,故此他见她注视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饰。 于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离去。 “你是谁?”他忽然开口,冷冷地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伏波不悦,并不准备答他,仍旧低着头退行两步,转身欲走。 此时看见疾步而来的凭祎。她目露喜色,正想唤他,却见他毫不停顿地自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大王亲临,臣凭祎今日方知,未能远迎,请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缓语调,说出这句话。 伏波更是惊诧:大王? 被称为大王的人适才的局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负手,下颔微扬,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无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视凭祎:“无妨。我们是兄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路经此地,见花开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从先上山通报……”慢慢伸手扶起凭祎,“你常来这里么?那位姑娘把我认作了你。” 凭祎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尔来此赏花。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儿。”再转首看伏波,温言道:“伏波,来拜见大王。” 伏波却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着头,很厌恶此间的情景。 大王一笑:“罢了,你先回去罢。” 她便先离开。背后可以感觉到一道阴沉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据说,樗王玄湅此次亲临幽篁山是表接凭祎返都的诚意。王太后已薨,诸臣念及公子凭祎之贤,纷纷进谏,请大王将其召回,玄湅亦采纳此建议,先遣使召凭祎回朝,但凭祎托辞婉拒,玄湅便亲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国君亲临,莫大殊荣,凭祎自然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备好的车,随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启程,伏波没有出门相送,只在他下山后立于山巅,茫然看他车马渐行渐远,半晌后,才觉心腑已被他车轮碾碎。 他不会回来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闭于椒房难以入眠。窗外雷声震震,冷雨冥冥,依稀听见啾啾猿啼划破夜空,飒飒凉风袭卷山谷,她想让自己以为是因花木而悲伤……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隐去,明日看见的必将是落木萧萧的残景罢……他不会回来了…… 但,当她清晨启门出来,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觉:公子凭祎立于满庭落叶之间,衣冠有沐雨的痕迹,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对她轻声说:“我想起,还未向你道别。” 蓄了一夜的泪瞬时滴落,却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颜对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他如常客气地道谢,然后凝视她,依然含笑,问:“姑娘讲过的那些花草,凭祎回洺城后会在府中种植,但养花之法未听姑娘细说,恐无力将花伺养妥当。凭祎有心日后接姑娘到都中助凭祎养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伏波只疑是听错,待他复又再问,才敢肯定他的意思。这是含蓄的求亲之意,她不会不懂,出言回答终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视下,她毕竟还是微低螓首,浅浅一笑,以示应承。 他释然。在离去之前,他说:“明年春天,凭祎会以车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开始等待。举目再看,只觉万物皆美:山中碧色不减,杜若清香如故,落叶翩翩似蝶舞,风声雨声如丝竹。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宝马香车自都中来接她。但当她修饰停当含喜而出时,却发觉厅中的父亲目有忧色。 “车,是大王所遣。”岑飏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闻言后的迷惘,他叹了口气:“大王要将你纳入后宫,封为夫人。” 三、湘夫人 (待续) 三、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九歌·湘夫人》 亦想过以死抗王命,但岑飏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语:“你死了,大王必会迁怒于公子。” 于是知道别无选择,她穿上为凭祎而织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后宫,决意将自己的半生喜乐交换凭祎的平安。 伏波并不争宠,对玄湅亦罕有迎合之举,玄湅却待她优渥,锦衣玉食、稀世珍宝不绝地赏,圣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后宫无人能及。 便有人嫉妒。后宫的女子们凡聚集相遇,无不对伏波百般诋毁,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后面前多加攻讦。王后是个寡言的人,亦不爱兴风作浪,故倒不会随意对玄湅转述后宫之言,但对伏波颇冷淡。 她们背后的动作,伏波不会不知,却也不理,漠然淡看,只当那是出戏。从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她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有多美丽。冷笑,是她对她们表达的最大敬意。 她几乎从不反击,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们阴谋得逞,让自己失宠于玄湅。哪怕寂寥地渡过余生,也好过与不爱的男人长年相守。 但玄湅对她一如既往,后宫女子陷害伏波的伎俩总是很容易被他窥破。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们所说的事,他也会不动声色地维护你。”溪荪不无感慨地对伏波说,“其实,大王对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伏波摇摇头,伸腕于案上,倦怠地埋首于臂间,闭上了无神采的双目。 溪荪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医术,见她面色有异,忙过来为她把脉,随即惊问:“你病了?” 她是病了,日渐消瘦,面色晦暗。这病诡异,无人能诊断出病因。后宫谣言顿生,说是邪灵侵身,将她留于宫中必将损伤王体。 玄湅不顾传言,仍频频去看她,终于有日伏波半夜惊起,举止癫狂,并将玄湅抓伤。王后闻讯后叹道:“果真是鬼神附体了。”遂向玄湅请求,送伏波去别宫北苑静养。 玄湅阴沉着脸闷坐半晌,最后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北苑位处洺城北郊,与都城被洺水支流隔开,原是国王避暑行宫,后渐被废置,只偶将失宠的后宫女子送往那里幽居,侍从婢女稀少,等于是改做了冷宫。 伏波安静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带溪荪一名侍女。昔日宫婢与她辞行,无不泪流满面,而伏波倒淡定,无任何哀戚之色。 仍旧萧条度日,仍旧日渐消瘦,与溪荪说话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几种花。 这日溪荪为她采来一束凤仙,插于瓶中后离开,少倾,再推门而入时,见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着,一手采摘花朵,闻声转首,唇间竟也衔有一朵。 她穿着白色素衣立于窗边,面色苍白,眼周与嘴唇、指甲皆隐透乌暗色泽,惟唇上凤仙朱红,像一点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图上。 见溪荪进来,她恍惚地笑,轻轻将花朵抿入口中,缓缓地嚼。 溪荪凝神一看,见她手中凤仙叶片已不见,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疾步过去将花夺下,溪荪急问:“你做什么?” 凤仙有散血通经,软坚透骨作用,也可治伤,但如她这般生服,却是有小毒的。 溪荪顿悟,知她病因,垂泪道:“你还生服了什么花?” 而伏波只是笑笑,并不答她。 溪荪大恸,一把抱住她放声悲泣,伏波亦搂住溪荪,轻拍她背,笑说:“我若现在病死,也不会连累他了。” 翌日,伏波再命溪荪去采凤仙,溪荪却摆首:“我去给你采些荷花。”言毕出门。天阴,有小雨,她披了件长长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没入藕花深处。 许久未归。伏波凭栏以望,但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烟水茫茫,杳无人影。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黄昏时,那叶宫中扁舟终于重现于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雨浅浅划近。 岸边守卫的兵卒跑出观望一眼,看见舟上依旧是那着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转身跑回檐下避雨。 舟中人捧着满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楼阁。伏波犹在凝望楼外风雨,听人进来也未回首,轻叹一声:“落雨时就不要外出了,仔细染上风寒。” 那人和言答:“为你,总是值得的。” 伏波惊起回首。那人将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瞬间的悲喜令她泪盈满眶,千言万语惟凝于一声轻唤:“公子……” 凭祎缓步靠近她,深看她:“听说你病了?” 伏波颔首,但又说:“无大碍,已好了。” 凭祎轻问:“几时好的?”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现在。” 凭祎也笑,带一抹抑郁神情:“我终究是来迟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环住他腰,轻轻依偎着他,自然而然地,做出这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第一次感觉到凭祎的体温,第一次被他所拥抱,当凭祎的双唇第一次触及她肌肤,伏波闭目,闻见杜若香。 凭祎于破晓之前离去,仍披蓑衣、戴斗笠、乘扁舟。这次乘舟回来的是溪荪,她亦带回满舟荷花,如常插瓶清养,神色无异。 此后伏波不再命溪荪去采含毒的花,饮食归于正常,脸色也渐好。二人默契地不谈凭祎夜访之事,伏波偶尔会独对流水沉思,间或微笑,溪荪见了也感愉悦,却不会问她什么。 一连数十日不提公子凭祎之名,直到某日,伏波枯坐沉默良久后,唤溪荪进来,递给她一匣子,说:“把这些药带给公子,请他再配几味,煎好送来,治我的病。” 溪荪打开匣子,见里面的药是半夏、合欢、附子、王不留行,不解道:“姑娘这是要治什么病?怎么配这些不相干的药?” 伏波不答,只说:“你只管送给公子,请他再配上通脱木、远志、百合,一起煎到三更,下天门冬。” 溪荪困惑地细看药材,喃喃重复伏波所说药名,片刻后忽然变色:“姑娘,你……” 伏波一笑:“好,你都明白,他无理由不懂。” 溪荪领命而去。是夜三更,伏波悄然下楼,独往北苑东门。那门狭小,少有人进出,守卫的侍卫只二人,饮了她预先赏赐的和迷药的酒,此刻均已沉醉如泥。 立于城楼上,四周静谧,水般月色。听夜风吹拂耳边散发的细碎轻音,数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为待一人,望尽天涯路。 但未见他来,而夜已深。 而夜已深,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 待到黎明时,终于闻见些微车马声,举目望去,见天边荻苇秋草之上,隐现一列王室旌旗,引领浩浩荡荡一行王族车马,沿着官道朝东北行去。 并非要等的人。天将亮,仍不放弃,端然立,等他来。 最后有人上来,却不是他。 “姑娘,”溪荪泫然,“我们回去罢,公子不会来了。” 她不声不响,仿若未闻。 “公子不会来。”溪荪重复,声音中有一丝愤恨的情绪,“看见车队了么?今日公子启程往芑国,准备迎娶芑国王女!” 伏波目光随天际车行,不怒不悲,似专注地看。 “据公子府中家臣说,早年公子出使芑国,芑国国君极赏识他,欲嫁女予他,因王女那时年幼,故未正式纳聘,但这桩婚事已算订下。去年芑国遣使重提联姻之事,大王才亲临幽篁山把公子接回都城……”溪荪拭泪,再道:“公子看了我呈上的药材,凝视良久,关上匣子递还给我,说:‘请夫人恕凭祎无能,无法配齐此药。凭祎有负于夫人。’然后便让家臣送我回来。” 伏波依旧默然,待车队完全湮没于天地间,才悠悠转身,朝溪荪笑:“那,我们回去罢。” 不等溪荪答应,她已径直下楼,以飘浮的步履踏着淡蓝晨光朝居处走去,带着一抹冰凉笑意,轻声吟唱一曲歌:“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随后小病一场,终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睁目对溪荪道:“找人禀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溪荪瞠目:“要告诉大王?” 伏波颔首,微笑:“当然,大王是孩子的父亲,自然要告诉他……怎么?不恭喜我么?”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将她接回宫,并命医官悉心诊疗。伏波的医术救了她,在医官诊脉前,她悄服药物,并腋夹异物以变脉动,顺利使医官将受孕时间诊断为离宫赴北苑之前。数月后,又服催产药,令生产时间与诊断的受孕时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所以,无人怀疑她诞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儿子。 孩子被玄湅命名为子暾。之前玄湅的儿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优渥尤胜以往,她说喜欢北苑的风景,他便下旨修葺扩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后,玄湅决定在那里庆祝子暾周岁生日,并在此日正式封公子凭祎为莘阳君。 北苑盛宴时,伏波才再见到阔别将近两年的凭祎,他风仪容颜还如当年,惟身边多了位现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国王女。 那王女眉目虽清秀,但成亲一年多,看上去仍像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她安静地伴他而坐,也不多话,只在他跟她说话时悄悄抬目看他一眼,那时眼眸晶亮,满是锁不住的喜悦在闪动。 伏波冷眼看着,想起当年自己在他面前也曾是这般模样,而今二人殊途,回首再看,已是隔世般遥远。 酒过三巡,多数宾客倚醉观歌舞联翩,凭祎悄无声息地起身,信步走到水岸凉亭内淡看芙蕖月色。伏波略等了等,也借口不胜酒力向玄湅请辞回宫。玄湅颔首,她离席,带着溪荪漫步回去,走至凉亭边,作偶见凭祎状,朝内走了几步。 凭祎回首见她,遂转身恭敬一揖。伏波留意到在她走近时,他隐约向后轻移了一步。 心底冷笑,面上带的微笑却是如对别的臣子那样温和而矜持,伏波道:“莘阳君大婚时我尚未康复,故未曾亲自道贺,改日定补上薄礼一份,聊表贺意。” 凭祎再微微欠身,道:“难得夫人如此上心,凭祎与拙荆拜谢夫人。” 伏波略转身望月,唇际笑容未改,神情悠闲得似在谈论明月清风,然所说话题却陡然一变:“告诉我原因。” 这句话语调自然平和。她知道远处玄湅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她,她不可以对凭祎表现出任何异样神色。 凭祎也镇静如常,顺她目光望去,复又垂目,细心保持着与她的距离,以人前一贯磊落姿态答她:“凭祎不可负王兄,不可弃与拙荆婚约,亦不可令家国蒙羞。”声音的高低都巧妙地控制在她能听见,而别人不闻的状态。 目中起雾,但坚持微笑,她甚至不能让笑容有一丝僵硬:“所以,你宁可负我。” 他还是垂目谨立,带纯粹礼仪式的浅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且凭祎若离了樗国,便一无是处,带你走,也仍是累了你,害了你,负了你。” “不,”她柔和地说出驳斥他的话,“你舍我娶她,是因为她能给你带来切实的平安。” 凭祎亦不否认:“若非有此婚约,恐我当初也无命与你相遇。” 芑国与樗国同为南方大国,百年来屡有纷争,彼此都有觊觎之心,近年芑国国力大增,气势渐盛过樗国,凭祎十六岁时芑国就有意出兵攻樗,幸而凭祎出使谈判,才化解了一场危机。芑国要与樗国联姻,樗国自然是乐意的,而芑王指定嫁女予凭祎,大概也是当年王太后与现在的玄湅难下决心除去凭祎的原因。 居于宫中久了,少时不懂的许多事也逐渐看得明白。伏波低叹:“何必当初!”转身离去,只悔自己太天真。 夜间与玄湅独处,玄湅问起她与凭祎对答之事。她似漫不经心地说:“我向他贺喜,他向我道谢,此后随口聊了几句月色天气。他说如今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皆因大王治国有方。” 玄湅牵了牵唇角:“是么?” 伏波故作不悦状,凝眉道:“大王这般说,倒似疑我与莘阳君有私?” 玄湅忽地哈哈笑:“怎会!”少顷收声,盯着伏波,正色道:“我在决定召你入宫之前就先问过他,他是否对你有意,若有,身为长兄,我必不夺弟所爱。他听后只淡淡一笑,当即便答说,他与你仅有数面之缘,并无任何瓜葛,但倒是常听人赞你娴雅淑慎,宜室宜家。” 四、大司命 (待续) 四、大司命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湅雨兮洒尘。 灵云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九歌·大司命》 这年岁末,北方强国勍国遣使来洺城,商谈联樗攻芑之事。 使臣周浔称,芑国一向对周遭诸国虎视耽耽,有吞并之心。勍国新近得探子信报,知芑国正秘密练水军,有意渡江进犯隔江相望的勍国,若得逞,再借势逐一灭樗、郛、樾、晏诸国,称霸天下。所以勍国国君欲联合樗国,先出兵攻芑,若能灭芑自然最好,倘不能攻下,合两国之力与其交兵,也足以令芑元气大损,从此一蹶不振,无力再进犯他国,受其威胁多年的樗国更可高枕无忧。 以莘阳君凭祎为首的多数重臣纷纷反对,凭祎态度尤其坚决,道勍国此举明显是计,芑国若要吞并他国,必会先灭同处江南的相邻弱国,绝无可能冒渡江之险去攻打国力强盛的勍国。勍国必是想离间已联姻和平共处的芑樗两国,挑起两国战争,待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 玄湅亦以为然,很快下令将周浔囚禁在洺城,不许其归国。 凭祎再进谏,力主斩使立威,玄湅却迟迟未表态。凭祎便继续率群臣频频进谏,请斩周浔以慑勍国,并巩固与芑国之谊。 玄湅仍未作决定。某日在后宫独思良久,忽然将伏波唤来,告之此间情形,问她:“依你看,这周浔是斩是放?” 伏波略一思索,答:“放好。若斩了他,恐怕勍国一怒之下会出兵攻樗。” 玄湅道:“这倒毋须担心。勍国虽强,但现要渡江攻打我国也尚无把握,何况北方诸国对它何尝无觊觎之心,若它倾举国之力来灭我,必也有黄雀在后之忧。” 伏波叹道:“就算勍国不会全力进犯,但使臣被斩是莫大耻辱,为了一国颜面也会出兵。两国交战,必有伤亡,于国于民都是不好的。不若先放出周浔,赐以厚礼,好言抚慰,虽不接纳勍国建议,但也可让他回去通两国之好。我国与勍通好,芑若日后有心犯我,也会多一重顾虑。” 玄湅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你这般为勍说话,倒像是有些私心。” 伏波一凛,旋即跪下:“大王英明,我这些小小心思,自然一看便知。是,伏波确有私心。听说勍国对周浔颇为重视,有意出重金珍宝,并许嫁王女,以赎回周浔。故担心大王不主动放周浔,勍国必嫁王女来赎,届时王女入宫,大王就会将伏波弃若敝履了。” 罕见地,玄湅的双目闪过一点温暖的光,他一向冷硬的脸竟有了些许柔和的感觉。笑得那么轻柔,像是怕惊动了她,他双手搀起伏波,对她说:“我即刻下旨,放了周浔。” 伏波欠身行礼送他离去,待他走远,再抬头,呈出一缕冷笑。只要肯花点心思,哄他高兴并不是难事。周浔之事,她是有私心,却不是怕勍国王女入宫分宠,而是,仅仅是,她希望凭祎不开心。 每次想起玄湅转述的凭祎的话,心就开始滴血。她常劝自己,玄湅兴许是骗她呢,凭祎怎可能把自己推入他人怀抱,但那两句话始终回旋于脑海,永远无法消除。她甚至能设想凭祎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他那时那据说“淡淡”的笑容,以至忆起时,就仿若亲眼目睹凭祎如何在她面前说出。 她也许可以原谅凭祎当初的失约,却决不原谅他说的这寥寥数语。 此后玄湅常就政事问她,而她的原则很简单,选择与凭祎相反的立场便是,玄湅亦每每爽快接纳她的意见。伏波心下也明白,其实他早有定论,何尝需要征询她意见,问她,不过是听想要的答案自她口中说出,但求舒心罢了。 看着玄湅的微笑,她会猜想她的推波助澜会令凭祎的神色如何抑郁。她以为自己会因此很开心,然而并非如此,从那以后,她真的不曾快乐。 “自从你入宫后,每次见你,你都是怏怏不乐的模样。”一日,进宫探望伏波的岑飏不禁叹道,“我都快记不起你笑时的神情。” 伏波便微笑:“怎么会,我也常常笑,就如现在。” 岑飏摇头:“不是这样。真正的笑出自眼睛。” 伏波黯然,敛下唇角弧度,轻叹一声。 岑飏苦笑道:“你如今越来越像当年的沅夫人了……我真后悔,当初不应带你与王室接触,更不应答应送你入宫。” “我们有选择么?”伏波说,“命该如此,我从来没怨过父亲。” 岑飏沉默,须臾,看着伏波说:“如果有可能,不如逃离此地,我怕你再这样下去,将难以避免沅夫人的命运。” 伏波一笑置之:“怎有此可能。” 岑飏却认真起来,凝眉恳切地说:“只要有心,总有法子的。你好好想想。” 伏波启唇欲再说,却忽地背脊生寒,似有一道莫名冷光直刺而来。 回首,看见玄湅。他面色阴沉,目光在她与父亲脸上徐缓移动,最终落定在岑飏身上。 岑飏跪下请安,玄湅久久未应。心不安地加速跳动,伏波有不详预感。 果然,岑飏离都还乡后不久即有噩耗传来:岑飏在返回幽篁山途中路遇流寇,遇害身亡。 从那天起,伏波不再说话。得知父亲死讯那天她哭过,而后再无任何特别悲伤的神情,除了不说话,一切举止行事还跟以往一样,玄湅召她,她亦如常侍寝,看不出她对他有何异样情绪。 玄湅百般试探,再软硬兼施,仍迫不到她说话。一次宫中晚宴,他刻意让凭祎坐在离伏波颇近之处,然二人各自漠然端坐,就算偶尔目光相触也会自然移开,那一刻并不尴尬或惊惶,平稳扫过,感觉不到一丝滞涩。 凭祎起身祝酒,玄湅命他转敬伏波,凭祎遵命敬伏波,伏波欠身,再双手举杯,一言不发,饮尽杯中酒。 “岑姬未谢莘阳君,失礼了。”玄湅笑道。 伏波闻言起身,向凭祎一福以示歉意,凭祎也一揖还礼。 玄湅瞥了瞥伏波,对凭祎解释道:“她因父亲去世,过于哀伤,以至无法开口说话。” 凭祎颔首,向伏波道:“夫人节哀。” “要治她这心病只有一个法子,捕到害了她父亲的凶手,为她复仇。”玄湅漫饮一杯酒,再看凭祎:“我忙于政事,苦于无法分身为岑姬解忧,未知王弟可愿代我行此事,寻捕她的杀父仇人?” 伏波一怔,侧首看凭祎,殿中其余诸人都觉这要求颇怪异,不解玄湅何意,也都朝凭祎望去,一时鸦雀无声。 而凭祎思索的时间不过一瞬,很快展眉应道:“凭祎领命。” 玄湅徐徐点头,加重了语气说:“听说,那人是芑国来的流寇。” 半月后,伏波生辰,玄湅设宴于宫中,让宫眷齐来相贺。其间莘阳君求见,玄湅召他入内,他缓步进来,着素色衣裳,右手提一个黑帛包裹的方盒。 双手举起方盒,他说其中是给伏波的贺礼。宫女接过转呈伏波,伏波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人首级。 看清了的宫人不由惊呼,伏波却毫不惧怕,伸手握住那首级须发,将他提起,凝神细看。 这人她认得,是宫中的侍卫,武艺精妙,玄湅曾当她面赞过。 玄湅原有的笑意敛去,直视凭祎,目中冷光可凝出千尺寒冰。 凭祎亦回视他,平静地开口:“凭祎不敢有负大王所托,已捕杀了杀害岑先生的凶手。” 玄湅无语,目光也不曾自凭祎身上移开。众人沉默,无人妄动,一触即发的危险,连空气仿佛都不敢流动。 忽听伏波轻笑一声,提着首级慢走至凭祎面前,缓缓对他说:“莘阳君,你误会了。”提高首级以示他,看入他眼眸,“杀我父亲的人不是他,是,芑国人。” “是么?”凭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凭祎弄错了,抱歉。凭祎自会向大王请罪。” 玄湅也浅笑,道:“此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今日岑姬开口说话皆拜莘阳君所赐。莘阳君请坐,不妨畅饮几杯。” 凭祎道谢,坐下,接过宫女手中酒壶,自酌自饮,就此缄默。 次日,他以误杀禁中侍卫为由,引咎请辞,请大王允许他隐居幽篁山思过。玄湅作礼节性挽留,经他再三坚持,才“勉强”答应。 凭祎启程时,玄湅亲临洺城南门相送,漠然负手立于城楼上,接受凭祎最后的跪拜。 那时,宫中的伏波在庭中漫步,仰首看檐间孤燕徘徊飞旋,良久。忽然将溪荪唤来,吩咐:“给我采一束杜若。” 溪荪叹道:“姑娘,杜若花期早已过了。” 五、少司命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九歌·少司命》 若想完美地报复一个人,那么,起初就不要让他察觉到你有报复之心。于玄湅如是,于翾紫亦如是。 翾紫是伏波在樗宫中唯一值得一提的对手。那年她以西部小国郛国所献美女的身份入宫,紫羽翠衫,长发曼髢,光艳陆离。舒纤衣在玄湅之前盈盈一舞,玉佩翩珊,舞裙旖旎,飘若春云,玄湅的眼波便随之晃了晃。 相较伏波之素,她是一朵艳色的花,且还宜嗔宜笑。一时间使得玄湅连伏波也冷落,让她独擅其宠。 亦是个有心思的女子,入宫不久便看出伏波是王最为重视的夫人,自己不可忽视的劲敌。于是试探,挑衅,欲知伏波底细。 烟视媚行倒不是她一贯的姿态,她喜欢让一双漂亮的大眼沉淀出最清澈的目光,诚恳地看着面前人,令自己显得纯真又无辜,促使别人记起她吹弹可破的二八妙龄,尤其是在身为五岁子暾母亲的伏波面前。 “姐姐,”某日她捧着一颗夜明珠出现在伏波面前,用最甜美的声音唤伏波,“大王赐我一颗夜明珠,说此珠原是一对,一颗先赐给了姐姐,这颗就赐给我做首饰用。可我想,此珠既是一对就不应分开。情人分开会忧伤成疾,明珠是有灵气的,分开必也会减损其辉。所以我把我这颗明珠献给姐姐,姐姐拿去与原有那颗镶成一对耳珰,日后戴上,一定艳冠后宫。” 伏波淡笑道:“多谢妹妹美意。但妹妹新近入宫,妆奁未齐,我哪能接受妹妹如此重礼?若厚颜收下,再没面目见人。”转身取出一支镶了夜明珠的簪,“惭愧,妹妹今日来我才记起为妹妹准备的礼物尚未送出,正好妹妹来了,就当面交给妹妹罢。我那颗明珠已镶在这簪上,妹妹若喜欢就用,若不喜欢就摘下明珠镶耳珰罢。” 翾紫百般推辞。伏波也不多言,径直把簪插在她发上,握着她手不许她摘下,再紧握她手把她送出门去。 一夜伏波侍寝,半夜忽有翾紫宫人奔来禀报:“夫人突犯心绞痛,疼痛难禁,不住哀哭。” 玄湅当即披衣而起,前往翾紫宫室。 翌日翾紫特意来伏波处谢罪,楚楚可怜地牵着伏波衣襟说:“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心痛又不是什么大事,忍一忍也就过了。只恨奴才多事,偏瞒过了我跑来禀告大王……” 伏波轻轻拉她坐下,温和地看着她说:“有病要好生将养,请大王过去照料也是应该的,你的宫人做得对。若知情不报,日后被我知道了,我还要请大王责罚她们呢。”又认认真真地为她诊脉,须臾展颜道:“不碍事,调理一些时日就好。我这里有一些药材补品,一会儿让婢女送到你宫里去。” 另一次,伏波与翾紫齐为玄湅侍宴。伏波穿了一件新衣,是玄湅赐西域天蚕丝绸布料给她制的,柔美无匹。翾紫起身为玄湅斟酒,忽地足下一滑,半壶琥珀色的酒液就泼在了伏波的素色衣裙上。 “啊,姐姐,真对不住……”翾紫睁大眼睛,莹莹泪珠眼见就要夺眶而出,持丝巾在伏波身上又拭又擦,连声道:“姐姐恕罪,我真该死!怎的这般不留神,姐姐的衣裳价值连城,翾紫就算死十次也不足以谢罪呀……” 依然是悄无痕迹地把初萌的怒意泯去,伏波只一笑:“些许小事,妹妹言重了。衣裳洗干净就是,哪里关乎生死。” 这些事,连溪荪都看不过,不解地问:“姑娘,你能容忍她?” 伏波平静地答:“不能。” 溪荪更诧异:“那你为何一再忍让?” 仍只是笑笑,这次伏波没有回答。 翾紫见伏波对自己尚且如此退让,便越发狷狂,不将宫中任何女子放在眼里,刻意打压欺侮,玄湅又处处维护,后宫怨声载道。甚至有夫人对伏波推心置腹:“以前我们见你专宠,都觉不满,常与你作对。如今见翾紫如此嚣张,才知你是何等温良贤淑。” 半年后,翾紫怀有身孕,但胎动不安,且觉燥热,服了安胎药亦不见效。她见后宫夫人之子非胎死腹中便幼年夭折,惟伏波所生公子子暾平安长到五岁,便欲打听她安胎养生良方。因对伏波始终有戒心,恐她故意说错药方害自己,就不直接问她,而命从郛国来的贴身侍女以重金贿赂溪荪,请她透露伏波育子时的药方食谱。 自然,溪荪将此事完全告诉伏波。伏波想了想,对溪荪说:“告诉她,秘诀是兔肉。” 溪荪遂故作神秘状,拉翾紫侍女至无人处,低声说:“岑夫人怀子暾公子时每日必吃兔肉,饮兔汤,并服兔脑。故得以顺产,母子平安,小公子也安康体健。这个法子除了你家夫人可别再告诉别人,否则人人都能养大公子,将来免不了一番争斗。” 侍女半信半疑:“真的么?吃点兔肉就可以安胎顺产?” “当然,不信你们翻医书去。”溪荪正色道:“尤以野兔药效最佳。别问宫中厨子要,他们在外买的兔肉都不新鲜,吃了也无用。” “这个容易,”侍女笑道:“我们郛国女子个个会骑射,自己出宫猎几只野兔回来便是。” 以翾紫的机心,她必是翻了医书查看兔肉功效了的。就药效来说,伏波与溪荪倒没有骗她,她能找到的医书上都大致写有如下内容:兔,辛、平、无毒,凉血活血,解胎中热毒。催生易产。 但重点不在药效上。 两日后,自翾紫宫中传出玄湅一声怒吼,显是自极癫狂暴怒状态之下吼出,其声震天。 伏波听见,侧首对溪荪微微一笑:“他看见了。” 他看见,一只剥皮的兔头安然稳置于自己宠爱女子的餐桌上。那女子见他进来,笑着盈盈起身施礼,再亲自选取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递到他唇边:“大王也尝尝,我让侍女出宫猎来的,很新鲜呢。” 经缝合的缺唇隐隐作痛,像是又要裂开,胸中热血翻涌,几欲喷出,他狂吼一声,一把将翾紫推倒在地,目眦尽裂。 因他的兔唇,兔在宫中便成了没人敢提的禁忌,虽无明文规定,但无人会想到吃这种动物,更何况当着他面。 除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族女子。 玄湅重重地喘气,半晌后调匀呼吸,冷看倒在地上惶惑地睁着一向无辜的大眼,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翾紫,作出了对她的裁决:“拉下去,把她的嘴唇割掉。” 再美的美女没了双唇也就不再美丽,失去了锐利的威胁性。消息传出,后宫之人只差没欢呼雀跃。 翾紫被投入一间破屋,玄湅没取她命大概是顾及她腹中的胎儿。但往日受足她气的后妃们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利用她们善于诽谤的天赋,编造了一个有声有色的谎言,称翾紫的孩子是与侍卫私通而得的。玄湅也信,赐一束白绫,命她带着腹中子自尽。 “现在,你明白了么?”一个天日清美的早晨,伏波修剪着一枝准备插瓶的粉色桃花,似闲聊般地对溪荪说,“我当初一味退让、忍让,是要纵容她,惯坏她,让她对别人更嚣张,以至树敌太多。而一旦她一步不慎,这些人就会群起而攻之,令她万劫不复。” 一切仿佛重又回到翾紫未入宫时,伏波在宫中的地位稳如磐石,再无人可撼动,连王后都不得不敬她三分。伏波入宫第八年,王后病逝,宫人皆猜若玄湅不与别国联姻另娶王女,便必将立伏波为后,但事实并非如此,玄湅既未娶王女,也未册封伏波。 这似乎不代表玄湅对伏波宠爱有所减退,他仍然如常重视她,对她与子暾无比眷顾,甚至给她王后一般的权利,但始终未曾正式立她为后,也没立子暾为太子。 而伏波倒越来越有王后的威仪,治人之术亦渐趋炉火纯青,凡对她不利的宫人都会得到不幸的结局,或莫名其妙地失宠,或被逐出王宫,甚至离奇地死去。于是往昔长舌的女人们按下了她们的气焰,胆战心惊地在伏波之下度日,但求平安而已。 某年翾紫死忌那月,一连十数日阴雨连绵,宫内潮湿晦暗,每到夜晚便阴风阵阵,和着雨滴其声诡异,宛如有人凄厉哀哭。 人心惶惶,撞鬼的各类说法在宫人之间流传,那些故事常常跟翾紫或其他死去的女子有关。后有一夜,自梦中惊醒的子暾唤着母亲从自己的宫室跑出来找伏波,紧跟过来的乳母吞吐地禀说,他今天路过翾紫以前自尽的宫室,大概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得溪荪也心惊,低声对伏波说:“是否准备些香蜡……” “住嘴!”伏波呵斥,随即转而冷对子暾的乳母,说:“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跟公子说那间宫室里死过人?” 乳母惊惧,一句话也不敢答,只识叩头。 伏波颔首:“好,你们说有鬼,我便为你们驱鬼。”扬声命人:“拉下去棒打三十,将她附身之鬼打出!” 乳母被拉下去,一路哭喊求饶,伏波只不理。此时一道电光撕破天幕,隆隆巨雷由远而近,在头顶轰然炸响,适才目瞪口呆的子暾经此一吓又大哭起来。 伏波一把搂住儿子,于银白电光中环视四周,徐徐道:“看好,我就在这里,那些觉得自己死得冤的魑魅魍魉,若有胆,只管找我索命。” 无人应答。雨持续地下,而雷电渐趋式微。任冷雨夜风拂面,伏波仰首,朝天冷笑。 子暾十六岁时,玄湅身染重疾,病入膏肓,连说一句简单的话都成了极困难的事,医官会诊,都回天乏术。 群臣见大王将薨,而太子未立,遂纷纷上书,请玄湅下诏正式立子暾为太子。但尚有神志的玄湅仍不允,遇有人请求只一味摇头,却也不说原因。 一夜夫人伏波进入玄湅寝宫,摒退左右,再取出一卷诏书,示于病榻之上的玄湅,轻声说:“大王,伏波已请宰相代大王草诏,立子暾为太子,请大王过目,并加玺印。” 玄湅凝视她,半晌后,还是坚定地摆首。 “无妨,大王若乏力,玺印伏波可以自己加。”伏波微笑着卷好诏书,依然轻言软语地,俯身,在玄湅耳边说:“你没有选择。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儿子来继承王位么?” 十数年过去,玄湅的公子仍只有子暾一个。之前那些男胎或幼子的消失或许是出于天意,而之后,是伏波以自己的意志,把这天意转为了宿命。所以,在子暾之后,能平安长大的,只有几位王女。 她近距离俯视玄湅,见这个吞噬自己一生幸福的杀父仇人蜡黄的脸涨成赤色,被愤怒和绝望撕扯得连气都喘不出,唇边又有了稀薄的笑意。 蓦然,玄湅用尽所有残余的力量猛地伸出干枯的手,紧紧卡住伏波的脖子,往死里掐。伏波一惊,拼命挣扎,玄湅终力有不逮,被她挣脱,自己也崩溃地摊倒在床上。 伏波倒退数步,抚着脖子,惊魂未定,正欲唤人进来,却见玄湅躺着侧首看她,浑浊的双眼竟泛着泪光,看上去那么悲伤。 一时也诧异,留于原地与他对视,沉默着。 “你做的一切……我不怨你,”他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勉力说,“我只是想……带你走……” 你做的一切……是啊,多年来她做的那些事,难道他真的不知么?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阴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散开,“我只是想……带你走……”是他最后的话。 温热的水滴划过脸上冰凉的皮肤,生平第一次,她为这个不爱的男人流了泪。 玄湅薨后,子暾即位,然国事皆决于王太后伏波。诸国见他们孤儿寡母,对待樗国的态度立时轻慢起来,且多有挑衅。 国丧期间,便有使者从勍国来,称勍王新近得一玉连环,却无计解开,闻樗国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带来,求助于樗国人。 “母后,我见那玉连环设计精巧,环环相扣,极难理出头绪,要解开殊为不易。勍王显然是想借此试探羞辱我们,我该如何应对?”子暾苦无良策,照例来与母亲商议。 伏波细问那玉连环质地构造,再问子暾:“你自己就无把握解开它?” 子暾摸摸后脑勺:“若让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时日,想必总能寻到法子解开。” “一些时日?”伏波嗤笑,“你捧着玉连环细细琢磨去,不消过几多时日,勍王的大军就可攻破洺城了。” 子暾赧然:“还请母后明示。” 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国使者带玉连环上殿,我自有道理。” 翌日,勍国使臣带玉连环觐见子暾,子暾命取过玉连环,环示群臣,问:“哪位卿家可解开此环?” 众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应对。子暾将环置于御案上,扬声再问,仍无人回答。勍国使臣便笑道:“以前常听人说樗国多智者,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听有声自子暾身后传来:“此事太易,樗国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众人凝神一看,见大王席后帘幕拉开,王太后岑氏缓步走出,右手提着一小小铁锤,走至御案边,扬手一砸,玉连环应声而碎。 然后冷眼看瞠目结舌的勍国使臣,淡然道:“解开了。” 六、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九歌·东君》 子暾喜欢母亲,但不喜欢坐在帘幕之后的母亲。 不是不佩服她不逊须眉的胆识和智慧。自那日一锤击碎玉连环后,诸国无不叹服,从此不再恶意挑衅,而王太后继续执掌朝政,决策英明,行事果断,休养生息而不忘修战备,仅用半年时间便将因先王薨逝而造成的不利影响一一消除,举国上下又开始呈现出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但亦因她的强势,常常令子暾觉得,自己之于王位,无非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从未有过切实坐于其上的感觉。每次在朝堂上与臣议政,需要作决策时他都必须猜测母亲的意思,按她的意愿来决定,若说话不符她心意,她会在帘幕之后轻咳一声,只是极轻微的声音,可其中严肃的警示意味却那么清晰,令他闻之惊骇,忙不迭地把说错的话改回来。 有时臣子的意见大悖她意,子暾无言以对或难以说服他们时,她甚至会径直掀帘而出,一双眼睛刺出冷淡的光,只扫视他们一眼,众人便噤声,俯首低眉,惟命是从。这往往会让子暾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母亲将他紧搂于怀中,冷对风雨夜色,他虽感安稳,但触及她的眼神,却又不由心生畏惧。 十七岁生辰,在完成了所有庆典程式后,子暾躲入自己书斋,却看见案上帛卷堆积如山,几乎尽是母亲拟定后送来要他加玺印的诏书。莫名地怒从心起,一摆手将帛卷扫落在地,其中一卷滚落于他足下,展开,一行行优美的字迹映入他眼帘。 拾起,那是卷恭贺他生辰的信函,言辞恭谨诚挚中见关爱之意,笔触温和优雅,如和风暖阳。 子暾阅后,目光久久锁定在信函落款上:莘阳君凭祎。 他知道莘阳君是他叔父,然早在他幼年时便已离都隐居,自父王母后以下,罕有人提及,故莘阳君对他来说,尚仅是个遥远陌生的影子。 “莘阳君是什么样的人?”他问他一向信任的启蒙先生,大夫范婴。 “圣人。”范婴答。 范婴不吝以最动听的词句来形容莘阳君,列举他出使祈雨等事迹,又大赞他聪颖敏慧,才德过人,且仁厚爱民,隐居于幽篁山,自己箪食瓢饮以接济贫民,人皆视其为圣人。 子暾便觉奇怪:“如此贤德之人,却为何不得父王重用,要离都隐居?甚至多年来,都无人跟我提起他。” 范婴顿时一惊,自觉失言,然在子暾不断追问下,还是委婉地暗示说莘阳君当年曾威胁先王储君之位,先王对其多有猜忌,故不得重用。 子暾叹道:“既是圣人,岂会有这等僭越之心?恐父王当年亦是受小人离间,才疏远了莘阳君。” 范婴连连称是。子暾继续兴致勃勃地向他打听莘阳君之事,从被传为佳话的良行到衣着谈吐等细节,越听越觉此人高洁出尘,完美无暇。 随后与莘阳君频通书信,问及施政之策,莘阳君所答精妙,甚得子暾之心。有次子暾含蓄提及母后执政辛劳,自己只憾无力为其分忧,莘阳君应道:“少司命已尽其责。暾既出于东方,当举长矢射天狼。” 一句“当举长矢射天狼”令子暾倍觉振奋,便越发有意接他回洺城辅佐自己,接过母亲手中权柄。入秋后王太后偶感风寒,拖了半月都未痊愈,子暾遂以母后需要静心修养为由,说欲召莘阳君回都辅政。王太后讶然看他半晌,便干脆地否决:“不可。” 子暾再恳切请求,王太后始终不允。然此番子暾心意已决,竟鼓足勇气与母亲对抗:“母后,樗国的国君是子暾,子暾有权任用任何臣子。” 听了这话,王太后沉默之下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好,”她说,“你请他回来,我把这国家交予你们。你们如何携手齐心打造太平盛世,我拭目以待。” 见母亲终于妥协,子暾却又不由心生歉意。在迎回莘阳君前夕,子暾跪请准备还政的母后告之治国要义。王太后道:“也无甚好说,你只须记住两点:以仁待民,以信待诸侯。” 子暾颔首,又奇道:“就这两点么?” 王太后想想,道:“还有一点,以谨待芑、勍。”忽而又笑,“这点,莘阳君必也会强调。至于这‘谨’该如何解释,他自会告诉你。” 莘阳君归来,未令子暾失望,在大体延续王太后政策同时更强调清吏治、肃法纪,罢免一些庸碌老臣,大力提拔青年士人,且广纳门客,非独重文士,凡在天文、地理、医药、军事等方面有一技之长者均招纳于门下,一时洺城高士异人云集,只盼能为莘阳君所用。 国内既已安定,如芑、勍等强国也不敢随意以兵戈威胁。子暾曾问莘阳君,母后所说“以谨待芑、勍”的谨字该如何解释,莘阳君只答:“无他,谨慎而已。” 在为重大国事作决策之前,莘阳君会先征询子暾的意思,子暾的想法也有与他相左之时,而莘阳君会耐心解释自己的观点,分析不同决策会导致的后果,最后总会令子暾频频颔首,心悦诚服地采纳他的建议。 君臣之间几乎从未有过一次争执,直到议及王妹桑洛的婚事。 那日子暾因相邻小国樾国纳贡之事大发雷霆。樾国位于樗、芑两国之间,盛产蚕丝,每年都会分别向两国进贡大量丝绸,但这年因天灾蚕丝产量大减,所得成品丝绸仅够一国所需,芑国催得紧,又坚持要求足量纳贡,樾王权衡利弊,最后竟同意不顾樗国而把所有丝绸贡于芑国。 有樗臣曰:“樾国仗着有芑国庇佑,藐视我王天威已非一日,若听之任之,有损我大国声望,应出兵讨伐以示惩戒。” 亦有人反对:“以我国兵力,灭樾国自不在话下,但樾国身后有芑国,唇亡齿寒,芑国必不会坐视邻国被我所灭,若我国进攻,芑国定将出兵襄助樾国,如此我国便无胜算。” 子暾便怒了:“我自小便知我国常常受制于芑国,处处须看其脸色行事。而今我国国力大增,远胜从前,就是与芑国大战一场,也未必会输。何不索性借此机会与其交兵,好歹也挫挫它的锐气。” “大王息怒。”莘阳君徐徐出列,躬身道:“战争非同儿戏,若无胜算不可轻言。要与芑交兵,时机未到,强为之,徒增伤亡而已。” 子暾忿然问:“那依叔父之见,樾国此事该如何处理?” 莘阳君仅答以一字:“忍。” 这日夜间,莘阳君入宫谒见子暾,重申己见之余,亦向他提出一建议:将玄湅王女、子暾的异母妹妹桑洛嫁予芑王顷崧。 子暾惊愕:“那芑王顷崧年已六十,而桑洛才刚满十五。何况芑王是叔父岳丈,而桑洛是叔父侄女,若要联姻,岂不大悖伦常?” 莘阳君道:“自古以来,诸侯联姻多不细究辈分,此事不足为奇。且芑王与桑洛并非血亲,不在五伦之列,联姻并不违伦常。” “不可!”子暾仍断然拒绝,眼角眉间皆有怒色。 “为君者,不可意气用事,欲成就霸业,须先学会省时度势。”莘阳君不惧不恼,仍以和缓语调说,“桑洛已及笄,美名亦遍传中外。芑王好色,王后新近薨逝,若大王提出联姻通好,他必欣然答应。我们遣使往芑,议婚之余亦与其密议灭樾之事。由我国出兵,芑只须按兵不动不援助樾国即可。灭樾后,我们割樾国七城,作为桑洛嫁妆予芑,他们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樾四成疆土及我国王女,何乐而不为……” “叔父倒是处处为芑打算,不愧为芑国好女婿。”子暾冷笑,“以我国王女献媚于芑王,即便换得樾国半壁江山,亦免不了遭天下人耻笑。” 莘阳君摇头道:“若只为樾国这区区之地,何须用此计。今日大王牺牲王妹,暂忍世人闲言,将来除去樗国百年劲敌,成就霸业便指日可待。” “除去樗国百年劲敌……”子暾一怔,再问:“叔父是指灭芑之事?” 莘阳君淡淡一笑。 子暾奇道:“联姻与灭芑有何关系?” 莘阳君和颜道:“大王一向睿智,有些事不难想明白,勿须臣再多言。” 负手踱步,凝思片刻后,子暾问他:“芑王无嫡子,这几年两位庶子公子徵与公子祺明争暗斗,都欲夺储君之位……难道叔父是希望桑洛嫁往芑国后能为芑王诞下嫡子……” 莘阳君不置可否,但说:“能否诞下嫡子都不碍大计……请大王许嫁王妹,数年后大王自会知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否,但取臣命。” 念及王妹桑洛,子暾便又薄怒:“让桑洛嫁给六旬老者,岂能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轻叹一声,莘阳君凝视子暾,郑重道:“身为樗国女子,能以一己之身为国谋利,换来万民福祉,于她,是无上荣耀。大王亦不必为此内疚,欲行大事,必然要有所割舍,一国之君为妇人之仁羁绊,必将误己误民。” 这首次的争论以子暾的缄口结束。次日他信步于宫内,不觉间走至桑洛所居庭院,见她正朝空中伸出双手,手心捧着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吧,飞吧……”她轻声催促燕子,薄薄一层阳光抚上她脸,似朝霞映雪,她浅笑盈盈,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 燕子展翅冲天,她收回双手,仍含笑仰首以望,飘飘裙袂亦随燕儿凌风飞。 听到侍婢请安,她才转首看见子暾,眼眸一亮,牵着裙裾奔来行礼,未及他回答便已抬头,笑说:“哥哥,刚才那只燕儿是我养大的呢!” 子暾亲自扶她起身,朝她微笑:“是么?” 她连连点头,指着屋檐道:“它的爹娘在那里筑巢养它,但巢被清扫屋檐的宫人损坏,我捡到它,便养在鸟笼里看它一日日长大,今日见它羽翼已成,便放飞它……” 笑容忽又隐去,怅然道:“可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它了……” 子暾温言安慰她:“燕儿恋家,会飞回来的。” “真的?”桑洛便又笑了,“那我天天在这里等它回来。等到明年,就会看到它生的小燕子了吧?” 明年,燕子也许尚会飞回,可你却未必还在这里。子暾一恸,一言不发疾步离去,不理身后桑洛连声呼唤。 回到寝宫,命所有人退下,一时不禁,伏案哭泣。须臾,有人抚他肩,他回看,含泪唤:“母后。” 王太后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目光柔和。 “母后,叔父要我把桑洛嫁给芑王,我是否应该答应?”子暾问。 王太后暂时未答,只问他:“你是想安于现状、独善其身,还是想成就霸业,甚至,一统天下?” 子暾不语,良久,才道:“身为男儿,自当建功立业……” “那就听你叔父的话。”王太后呵呵一笑,起身离去,遗下一句话,似自言自语:“他没错。一个女人,就男人的野心而言,本就微不足道。” 议婚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月间便已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诸事。此后樗出兵攻樾,芑国果然不理樾国求助,待樗灭了樾,两国依约瓜分其疆土。 次年甫开春,芑王便已遣使来迎亲。 桑洛出嫁那日并未依仪向子暾及王太后辞行,“她哭得太厉害,我昨夜命人喂她安神药,如今她在车中沉睡。”王太后轻描淡写地向子暾解释。 子暾不顾礼仪,当即离座走近桑洛车辇,亲掀帘幕看她。 但见她着王后婚服,斜斜地躺在车中,头上的钗冠微有松动,闭目沉睡,脸上的泪痕洇湿了强给她敷上去的喜气洋洋的脂粉,两睫尚还萦结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他,婚使率陪嫁宫人再拜行礼,随后启程。 子暾伫立于殿前,半晌未动,仰首望天。空中乌云落入眼眸,凝结成雨,模糊视线。 七、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 既已联姻,芑国对樗国愈显友善,虽无正式结盟,但常彼此互助,故别国更不敢干犯。 桑洛入芑宫后倍受芑王宠爱,且又有王后身份,尊贵无匹,王族重臣莫不争相奉承。两年后,有消息自芑国传来:芑公子祺拜桑洛为母,日日入省问安,事桑洛异常孝顺。 子暾不免鄙夷:“那公子祺大桑洛十余岁,为求得桑洛扶持,竟厚颜认她为母,下作之极。” 莘阳君浅笑道:“公子祺亦是个聪明人。论年岁,公子徵为长,争储君之位,祺处于劣势。如今拜王后为己母,名义上便成了嫡子,这局势倒顿时被他扭转过来了。” 子暾颔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叔父,你当初说桑洛入芑有利于樗,是否已料到如今局势,让桑洛扶持公子祺即位,让他对我国有所回报,或者,让桑洛干涉芑国朝政?” 只微微摇头,莘阳君缄口不语,唇角含笑,讳莫如深。 此后果然听说芑王因桑洛美言之故,对公子祺青眼有加,大有立祺为太子之意。但再过一年,传来的消息又甚诡异:芑王忽患重病,拖了一些时日,薨于寝宫。宰相取出他临终前所立诏书,宣布芑王传位于公子徵,公子祺当即便怒了,称诏书为徵与宰相伪造。芑王生前更重视公子祺,是众所周知的事,且祺多年来在朝中也植有羽翼,芑国臣子遂分为两派,分别拥护公子徵与公子祺,各不相让。 不久后,子暾接到公子祺密函,其中公子祺口口声声称子暾为“舅父”,请求子暾出兵助其驱逐公子徵及其党羽,并许以永世通好及割地之诺。 子暾便征询于莘阳君:“我们是否应出兵助他?” 莘阳君不假思索地答:“出。自然要出。” “但,”子暾蹙眉道:“公子祺分明是个小人,若我们助他得胜,恐他日后也未必会遵守承诺割地与我。” “那倒无妨。”莘阳君一哂,“届时,肯与不肯,由不得他决定。” 于是子暾派遣精兵良将赴芑,公子祺命亲己的边疆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迎樗军入内。此后公子祺率己方兵将与樗军里应外合,联手与公子徵作战。两位公子原本势均力敌,但樗军骁勇,一旦襄助公子祺,公子徵便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率残余党羽向北逃亡。而樗帅早有准备,领兵封锁各渡口,顺利俘虏公子徵,将其押送回芑都。 公子祺一见公子徵,冷笑数声,拔剑一刺,将亲兄手刃于大殿内。 公子祺厚赏樗帅及其将领,请其率军归国,但樗帅以乱党尚未肃清,须留下继续追剿为由,依然驻军于芑。公子祺便修书子暾,委婉请他退兵。 子暾问莘阳君:“我们何时退兵为宜?” 莘阳君答:“灭芑之时。” 见子暾尚未领悟,莘阳君徐徐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呈给他,从容道:“芑公子祺丧德败行,不思孝悌,不顾伦常,弑父兄,烝继母,辱我王女在先,罔我国君于后。今大王既知真相,请增派正义之师,攻入芑都,缉捕公子祺,替天诛之。” 子暾如承雷殛,久久难言,莘阳君所述那一堆关于公子祺罪行的话语中,惟余三字在脑中回旋:烝继母。 “烝继母……”他颓然坐下,喃喃自语。 莘阳君点点头,低声道:“公子祺与桑洛通,致桑洛有孕。芑王窥破二人私情,怒急攻心之下决定传位于公子徵……芑相公布的诏书,是真的。” “这么说,”子暾苦笑,“她是愿意的?” 莘阳君未答,但说:“公子祺俊美倜傥,且善于辞令,桑洛受其引诱亦很正常。” 子暾抬首,凝视莘阳君,见他神色如常波澜不兴,忽然暴怒,拍案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早就料到了,甚至,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大王!”莘阳君忽地冷喝一声,语气严厉。子暾一愣,见他双目幽深,探不见底,眉间依然舒展,却是一副含威不露的样子,顿时便觉气馁。 “大王,”莘阳君再唤一声,但已回复以往温和的音调,“若非芑王好色,公子祺无德,我们也等不到如此良机。这是天意,天佑吾王。” 一掠前襟跪下,顿首再拜:“请大王下旨,增兵讨伐公子祺。” “下旨?”子暾自嘲地笑笑,“何须子暾下旨。那讨伐的诏书叔父不是已经拟好了么?玉玺就在案上,你自取了印上便是。” 樗国再派数万精兵直攻芑都,芑国经两位公子内讧之战已千疮百孔,一打之下便溃不成军。公子祺尚未正式登上国王宝座就已沦为丧家之犬,离宫逃窜,最终死于乱军之中。 芑国既灭,子暾欲接桑洛归国,请莘阳君遣使去迎,莘阳君答应,领旨后却一时未走。子暾便问:“叔父还有话说?” 莘阳君欠身道:“臣请大王指示,桑洛腹中子该如何处置。” 这点,倒是子暾没想到的。踟躇许久,还是如以往那样问莘阳君:“依叔父之见……” 莘阳君干脆地打断他:“大王,桑洛所怀之子是芑国王室血脉,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自作主。还请大王明示。” 这是逼他决断了。子暾枯坐着与莘阳君对视,最后黯淡了两眸,叹道:“赐药。” 莘阳君领命,再拜,欲离去,子暾却又唤住他,嘱咐:“让人配温和些的药,别伤了她。” 话甫出口,目中泪已不禁滴落。 莘阳君默然走近,引袖亲自为子暾将泪痕拭净,再道:“大王以后切不可再如此悲戚。你所有的泪,应在即位为王之前就已流尽。” 子暾既期盼与桑洛重逢,却又怕再见到她。只觉自己愧对她,无颜见她,亦不敢奢望归来后的她还能用一清如水的眼眸看他,软语唤他“哥哥”。 而她竟也没有归来。 去迎她的使臣回来后伏地哭禀,说她已没入洺水之中。 接她时,她态度亦很柔顺,安静地上车,一路上无喜无悲,惟神情有些恍惚。他们由水路返都,将近洺城时,使臣遵旨取出堕胎汤药请她饮。她怔忡着凝视汤药半晌,终于接过,一饮而尽。然后缓步走至舟头仰首看空中飞燕,唇边忽然绽出一缕浅淡笑意,并低声轻吟着什么。众人听得模糊,只能依稀辨出首句是“燕燕于飞”。还在竖耳欲听明白,却不料她猛地纵身一跃,自投入洺水中。那日水流湍急,虽有多名侍从入水相救,但皆无功而返,连她的尸身都未找到。 灭芑,只是战争的开始。强敌有蚊蝇的嗅觉,一旦闻到兵戈挑开的血腥气息便会飞扑而来。趁樗初战罢,元气尚未恢复之时,北方大国勍挥师南下,目标直指洺城。此番他们动用了多少兵力无确切的说法,但据立于山巅观望过勍兵行军的人说,那是一副旌旗蔽日的景象,密集的战车开动时轴轴相碰,发出的声音融成一片,竟似闷雷碾过。 勍兵渡江,在一些防守疏松的口岸登陆,开始了攻城掠地的杀戮。子暾急调大军应战,但情况颇不妙,勍兵骑着北地最高大的战马,手挽以强劲闻名的勍弓,飞箭如雨,刀剑如电,樗军难以抵抗,节节败退,眼睁睁看着他们踏碎一座座城池。 子暾忧心忡忡,日以继夜地与群臣商议苦思对策,而这期间莘阳君却人影难觅,像是突然消失。 待到子暾近乎崩溃时,终于有莘阳君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入宫,说莘阳君请大王出城与其狩猎。 勍军都快兵临城下,而他尚有心思狩猎?子暾怒,但终究还是出城见他。 面对子暾含怒的责问,莘阳君竟还微笑,关切地看看子暾,说:“大王这几日为国事操劳,憔悴多了。故臣请大王出城狩猎,以舒心解忧。” 子暾冷道:“我此刻无心玩乐,叔父随我回宫,议退兵良策,方能为我解忧。” 莘阳君但笑道:“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好歹也猎点飞禽带走罢。”举目一望,朝头顶云端指去,“大王,那里有一只鹫鹰,若大王射下来赐给臣,臣立即随大王回去。” 子暾抬头一看,见那鹫鹰飞得高远,离地约千多尺,自己箭术虽好,但要射下来亦非易事。但叔父既已出言相请,自己也不便拒绝,还是命人取过弓箭,瞄准鹫鹰,引弓去射。 一箭离弦,直朝鹫鹰飞去,惜距离确实太远,超出射程,强弩之末,连鹰身上一根羽翼都未触及。 子暾略有些羞赧,脸微红了红。莘阳君却赞他:“大王箭术精绝,若非弓不称手,早已中的。”再回首朝身后示意,子暾听其后有辘辘车响,凝神看去,只见有人自山壁后推出一车,中有一奇怪的木甲装置,约一人高,下设踏板,上安有一类似强弩的物事,但要比寻常弓弩粗大许多。 还在诧异间,又见一莘阳君门客站出,朝子暾深施一礼,再上车,足踏踏板,双手用力上拉弩,加以腰的力量,撑开后引箭上弦,再调整弓弩角度,瞄准鹫鹰,一按某处机关,箭矢射出,瞬间飞过千多尺,直透鹰身。 地上侍从拾起坠地鹫鹰呈给子暾。子暾抚着其上箭矢连声惊叹,问莘阳君:“这木甲弓弩叫什么?” 莘阳君答:“踏弩。射程最远可达一千五百余尺。” 子暾叹道:“那是寻常弓箭的两倍了。” 莘阳君颔首,笑道:“都说勍弓强劲,但比之踏弩又如何?” 子暾恍然大悟:“原来叔父消失多日,是隐于此与门客研制踏弩以克勍?” 莘阳君称是,子暾大喜:“叔父辛苦了。研制出踏弩无异于为国立下大功,我军有此武器助阵,何愁不能大破勍军!” 莘阳君却摇了摇头,说:“有踏弩,尚不够。” 子暾奇道:“那还缺什么?然则,叔父还有其它利器?” 莘阳君带着他宁和的微笑,伸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他请子暾御驾亲征,自己也随行。到军营后,请子暾独居主帅营帐,自己却与最微贱的士卒共营帐、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行军时见士卒都自负行装与口粮,自己亦坚持亲裹赢粮,分其劳苦。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子暾惊异的事。 与勍军交锋前夕,一位在前次战役中负伤的将领腿伤发作,痛得几欲晕厥,军医解开绷带一看,见伤口溃烂,需要清除其中污血脓水方可上药。 莘阳君见医官迟疑便问原因,医官说脓血不易净除,需请人吮出。那伤口观之已令人作呕,且散发着恶臭,周遭众人一听便都下意识地后退,生恐医官请自己行此事。 而莘阳君竟上前一步,淡然道:“让我来。” 不顾那将领的推辞挣扎,他命人按住他,自己俯身,一口口地亲自把那些污浊的液体吸出,直至流出鲜红的净血。 感动之极,那负伤的堂堂七尺男儿竟泣不成声,一旁惊呆了的士兵亦才缓过神,目泛泪光,纷纷朝莘阳君跪拜道谢。 逐一将兵士扶起,又亲自为将领上完药,莘阳君才释然地笑笑,掸了掸衣上轻尘,回营歇息。 翌日两军对垒,莘阳君把玉鼓槌递到子暾手中,示意他亲擂战鼓。子暾接过,立于城楼上连擂战鼓,鼓声冲天。 樗国军士披犀甲,执吴戈,辅以踏弩,应着鼓声一个个奋勇争先,与敌拼杀,不惧首身离。空中箭矢如飞蝗,旌旗漫卷,战马嘶鸣,日月无光。 那日勍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输给了樗军强劲的踏弩和不可思议的士气。 大败勍军后,局势渐明朗,勍军日益败退,这场仗樗国是必胜了。子暾遂与莘阳君回国都,沿途百姓闻讯都赶来迎接跪拜,在如仪参拜子暾后,他们都会用最热烈的欢呼向莘阳君致意,不时还可以听见他们的感叹声:“那就是莘阳君!那就是爱民如子、身先士卒的云中君!” 回到洺城的子暾变得很沉默,前方捷报频传,他却很少笑。一日,服侍他的宫人跑来禀告王太后:“不知为何,从昨天起大王就没说话,什么事都不做,只独坐着出神。” 伏波亲去看他。见母亲来,子暾空茫的双目才有了一点亮光。 “母后,你听说了莘阳君在军中为将领吮污血的事了么?”他涩涩地勉强笑着问。 伏波颔首:“听说了。” “昨日,我在宫中遇见那受伤将领的母亲。”子暾继续说,“她是位厨娘,已在宫中服役多年。她看见我就奔来问我,她的儿子如今怎样了。不待我回答,她便哭起来,说,她知道,她儿子现在肯定已经死了。我便安慰她,说她儿子得莘阳君救治,伤势已大好,必会平安归来的。可她哭得越发厉害……她说……她说……” 子暾忽然露出惶然神色,微喘着气,一时语滞。伏波拍拍他肩,鼓励他说下去。 深吸一口气,子暾才又说:“她说,就是这样,她儿子才必死无疑。她的丈夫曾是护卫莘阳君的侍卫,多年前与莘阳君狩猎时为毒蛇所伤,莘阳君当即便亲自为他吮吸毒血,并裂素袍为他包扎。后来有人行刺莘阳君,这名侍卫便挺身为他挡了一剑,以命相报……” 伏波不禁微怔,复又意味深长地叹息:“原来是这样。” “所以,”子暾道,“厨娘说,当年莘阳君为她丈夫吮毒血,她丈夫甘愿为他赴死,而今莘阳君又为她儿子吮伤口,故她儿子必将战不还踵,杀敌而不惜命。” 八、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九歌·礼魂》 子暾看着母亲,目光迷惘而悲伤:“我不明白,何以叔父会在谆谆教导我学做尧舜那样圣君的同时,又让我见识如此肮脏的权谋之术。” “这并不自相矛盾。”伏波若无其事地笑笑,问:“你以为尧舜禹等圣君如何得掌君权,又是如何治国平天下?” 子暾更是困惑,反问道:“不是因他们贤德仁爱,才受万民拥护,进而得前任君主重用,甚至禅让的么?” “禅让,只是一个篡位与被篡位事件的幌子。”伏波收敛笑意,神色变得凝重,“例如尧,他本意必是要传位于儿子丹朱的,重用舜,是因为他有才能,又有圣人般的名声……”说到“圣人般的名声”时,顿了顿,略看儿子一眼,子暾目光与她相触,亦会意,知道他们想起了同一个人。 伏波续道:“尧把两个女儿嫁给舜,并授他权柄,亦有笼络他,让他将来安心辅佐丹朱的意思。惜这权柄授得过早,过重,待尧惊觉时,舜已成了架于他颈边的利剑。于是,尧在他胁迫之下,不得不传旨天下,按舜给他设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宣布传位于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  “不,不会!”子暾摆首,“舜仁厚孝义,虽屡次受盲父、继母与异母弟所害仍不改初衷,宽厚待人。如此贤德之人不可能做出挟君篡位的事。” “你读史,见舜一家的行径,不觉得奇怪么?”伏波不由冷笑,“除了他一人是圣人,他的盲父、继母与异母弟象皆如妖魔般恶毒凶狠,一次次设计要置他于死地。继母与异母弟倒还罢了,可我就不明白,他的亲生父亲对他会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跟妻子幼子一起谋杀他?若只是简单地想助幼子夺嫡,早立遗命便是了,何至于一定要舜死,还只用卑劣的手法,而舜竟每次都能离奇逃生?这些所谓受迫害的事,只怕多半是由舜自己杜撰,或者,至少,是经他大肆渲染夸大过的,以衬自己的贤德,沽名钓誉罢了。” 子暾默不作声。伏波又道:“若他当真孝悌,为何会在当权后流放父亲,杀害兄弟?若他当真仁厚忠义,又为何会在尧禅让之后将尧囚禁,断绝他与儿子丹朱的往来,继而将他流放至死?” “这……”子暾惊异:“尧不是退位后自己巡游天下,崩于阳城的么?” 伏波道:“据说那时尧已有一百一十九岁,即便这年岁不准,必也是百病缠身的年迈老者了,巡游?好大的兴致!你想想,当时都城平阳与阳城路程相距近千里,那么老的人,只带一两个身边人,却要翻好几重山,越好几条河才能到阳城,而那目的地在当时,只是个人烟稀少的边远之地,所以他死在那里倒不足为奇,正是舜为他安排的结局。” “舜……”子暾忽然想道:“舜也是死在‘南巡狩’途中。” “对,舜不幸遭遇了跟尧一样的命运。”漫不经心的浅笑看上去有类似嘲讽的意思,伏波说:“在发现他已无法掌控羽翼已成的禹时,也被迫与禹演了一出禅让的戏。然后禹也借鉴了他处置尧的经验,并变本加厉,把他放逐到两千五百里以外的苍梧,那是更边远的蛮荒之地。”  子暾沉思,须臾,叹道:“是啊,若真是巡狩,为何他的妃子娥皇女英未伴他同行,倒在他死后于不相干的湘江投水自尽。” 伏波摇头道:“她们是否是殉夫自尽尚还存疑。要自尽,为何不在舜崩时自尽?为何不赶到他身边自尽?甚至,二人都无与夫君共穴合葬之意,迫不及待地跳入湘江中,让人连尸首都找不到?”说到这里,举目看窗外墙角植的几株湘妃竹,“她们不仅是舜的妻子,还是尧的女儿,跟王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说湘妃竹上的斑点是她们眼泪所化,她们真的这么悲伤么?流这许多泪,是悼念夫君,还是哀己命将尽?” “或者……”忽又一声轻叹:“那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一时两人都无语,只听窗外风来疏竹,拨出层层沙沙声,音律幽凉。少顷,子暾才又问:“何以母后所说与史书记载大相径庭?” 伏波一笑:“因为史书都是胜者所编。但凡涉及政治,人就不可能太干净,好容易赌赢了,自然要修史,或干脆编造一些动人传说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你叔父现在不就在召集门客修樗史么?所以,他教导你的倒也没错,你要做的是,像尧舜那样,既成大业又流芳千古的‘圣君’。” “但是,”忽然加重了语气,她凝视着子暾,一字字道:“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像尧舜那样治天下,但绝不能给人请你‘禅让’的机会。” 灭芑国、退勍军之后一年,莘阳君夫人、芑国王女病逝。莘阳君以正夫人礼葬之,筑墓举哀,应有的礼数一点不少。在夫人亡后半年,他不着华服,不近声色,以悼念亡妻。 一日入见子暾,子暾见他尚穿素服,便问:“婶母丧期已过,这素服叔父还欲穿多久?” 莘阳君答:“三年。” 捻灭几乎已浮至唇边的冷笑,子暾转而问他:“叔父在修樗史,不知将如何记载灭芑之战?” 莘阳君答得毫无滞涩:“自然是大王遣仁义之师,替天伐逆,匡扶正义。” 子暾手指轻拨案上一卷莘阳君修订好的《樗史》,朝他斜眸一瞥,道:“我一直想问叔父,芑王当年如此赏识叔父,并嫁以王女,多年来对叔父颇多关怀,而叔父后来决定伐芑,可曾觉得对芑王有失仁义?” “仁,义,只存于君子之间。”莘阳君淡然道,“芑王当年助臣是欲借臣窃国,屡次明说暗示,臣故作不解,每每敷衍过去,后来隐居幽篁山,亦有避其之意。” “那婶母呢?婶母对叔父更是全心以待。叔父灭其国,弑其弟,又有否顾及过婶母的感受?”子暾见莘阳君神色未变,索性问得更犀利:“她,真是病逝的么?” 莘阳君仍不觉愠怒,答说:“拙荆一向体弱,且敏感多思,惜非多寿之人。我确有负于她,但,只要于国于大王有益,虽负尽天下人,我亦为之。” “我可以相信你么,叔父?”子暾微微摆首,略有些感慨:“这几年来,我始终对叔父言听计从,无比信赖,但却常常不知道叔父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少顷,目光飘移于竹简之上:“你下次会做出何种令万民称颂的善行?你的门客除了踏弩还在研制什么?你会在何时嫁出我另一个妹妹?将来你会如何在史书上写你,写我……湘妃竹上的斑点,当真是眼泪化成的么?” 眉头蹙了蹙,莘阳君问:“可有人跟大王说了些什么?大王英明宽仁,对臣以诚相待,委以重任,臣方得辅佐大王,尽心竭力,力求报国。而今大业未成,尚须我君臣同心协力,共创盛世,大王切勿听信他人离间之语,因一点疑惑而损大计。” 子暾不应他此语,似笑非笑地转问另一问题:“叔父,当年芑王既有意助你窃国,你为何不窃?” 莘阳君决然摇头:“这国迟早是你的,我不会去窃。” “我何德何能,竟得叔父如此重视。”子暾一哂,“叔父说,行大事者,不可为妇人之仁所羁绊,故叔父不怜婶母,不惜桑洛,却何以独对子暾另眼相待,因子暾而不窃国?” “因为,你跟她们不一样。”莘阳君忽然朝子暾走近几步,不寻常的光焰点亮了双眸,他凝视子暾:“妻子如衣裳,兄弟如手足,而你,子暾,之于我,如骨,如血。” 突如其来地,被他目中的温度所惊吓,子暾不由往后一缩。而他还在看他,浑不似臣子看君王的神情,那目光融合了奇异的关爱和其他莫可名状的感情,就如在看一件由他亲手创造的精品。 “子暾……”他又在唤他。子暾模糊地感到,他这样称呼自己是僭越了,但他唤得如此自然,仿若在唤关系与他无比密切的晚辈……似乎亦无错,叔父也许只是暂时忘记了地位的尊卑,只记得自己是他侄子……但是他唤他的语气让他联想起母亲,母亲是这样唤他的,带有父王的呼唤都不会有的温度。 如骨?如血?再回想叔父用的词,子暾几乎有些惊呆了,可疑的碎片在脑中碰撞:幽篁山、杜若、母亲每次在听人提起莘阳君时那异乎寻常的冷淡……甚至,还有公子祺和桑洛…… 啊,为何想起他们!子暾忽然暴怒,猛地站起,朝还欲对他说什么的莘阳君斥道:“放肆!你竟敢直呼寡人的名字!” 莘阳君一怔,立时回复常态,欠身道:“大王恕罪。” 子暾一振广袖,指着门外厉声道:“滚,滚出去!” 莘阳君在子暾的盛怒下以平静语气告退,垂目倒退几步,才转身出门,一如为臣应有的恭谨。 待他身影消失,子暾复又倒坐在椅中,额头有冷汗渗出,青红不定的面色,心生难言的惶恐。 须臾,那门前,有一角衣裙悄然于侧边逸出,一女子越过门槛缓缓走进,却是溪荪。 她以古怪的眼神看他,轻声道:“大王,那是不孝的。” 那一晚,子暾甫出现在伏波宫内,伏波便觉察出了他异样的情绪。 他摒退了所有宫人,枯坐在她身边看她修剪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貌似无干系的话。 母后最喜欢杜若罢?真巧,莘阳君也喜欢,他府中就种植了许多,花开的时候,他身上都带有杜若香。 莘阳君说,他日归隐,仍会回幽篁山……那是母后的故乡,风景一定很美罢?几时有闲,子暾也想去看看。 昨天,有一后宫女子说,我与莘阳君长得颇相似。我照照镜子,是觉有几分像…… 今日,莘阳君与溪荪都与我说了奇怪的话。莘阳君说,我之于他,如骨如血。我斥责了他。而溪荪说,那是不孝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伏波推开花枝,搁下剪刀,侧身面对子暾,直接问。 “我的父亲是谁?我是谁的儿子?”子暾陡然发问,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盯牢母亲,仿佛在抓紧最后一块救生的浮木。 伏波冷眼看他,反问:“你这大王,是如何当上的?” 子暾答:“是父王传位于我……” “不对。”伏波断然道,“他从未有过传位于你的意思。你能即位,是因为他没有选择,樗国臣民也没有选择。天下人都知,你是樗王玄湅唯一的儿子。” 子暾默然,沉吟不语。 伏波和缓了语调,轻声问他:“现在,你知道答案了么?” 子暾抬目看看母亲,终于,郑重点了点头。 伏波便笑了,取丝巾为他拭了拭额角的微汗,无比怜爱地:“都这般大了,还时时把喜怒搁在脸上,人只当你是透明实心人,这怎么行呢?” 又过数月。依然是莘阳君辅政,子暾言听计从,王国于安宁的氛围中逐步繁盛,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次年的春季有些异常,一直是春阳杲杲的天气,应有的雨季却迟迟未来,已影响到农耕水利,臣子们恐延续至夏季会演变为大旱,便奏请子暾早作准备,并参照莘阳君故事出城祈雨。 子暾当即应承,但说:“此番旱情也许与前次两场战争有关,杀戮过甚,上天必然不喜,如常祈雨只怕无济于事,寡人有意乘龙舟入洺水巡游,沿途祭祀天、地,及山神河伯,求上天早降甘霖,并请诸神佑吾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臣称善,惟莘阳君觉无此必要,说君王不可擅离国都,出城祈雨即可,毋须巡游数百里。但子暾坚持,并私下恳求莘阳君道:“我近日常梦见桑洛,她每以哀凄神色对我说,她魂锁江心,终日孤寂,难禁洺水寒。故我亦想借祭天地诸神之机亲临洺水,为她祝祷,愿她早日飞升,免受这黄泉水冷之苦。万望叔父成全。” 莘阳君见他如此恳切,提起桑洛又是一番黯然神伤景象,目底郁色令人动容,终于颔首同意。 子暾立即命人备祭品、造龙舟、选吉日。不料一切就绪,随行臣子侍卫整装待发时,子暾却病倒了。 说是感染风寒,而临行前夕病势骤然加重,浑身发热,面色潮红,虚弱得连睁目都很困难。 预定启程之日莘阳君入宫请安,见子暾仍昏昏沉沉地躺于病榻中,走近以手抚他额,那烫手的温度使他不由悚然一惊,便道:“大王既龙体欠安,宜安心休养,祭天之事日后再议。请大王命臣传旨,取消今日行程。” 子暾却坚决摇头,硬撑着坐起,对莘阳君道:“吉日已定,并早就诏告天下,若如今取消,恐天怒人怨,将来遭天谴,为国引来更多祸事。” 莘阳君凝眉道:“但大王若不顾病势巡游,舟车劳顿,必有大碍。” “叔父,”子暾忽地紧握住莘阳君的手,“请叔父代我祭天。” 莘阳君讶然推辞,而子暾继续恳求:“叔父是子暾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论血统,论身份,试问天下还有谁能比叔父更能代表子暾呢?在子暾心中,叔父有如亚父,今子暾碍于病体无法乘舟祭天,亚父代子暾前往亦是顺理成章之事,请叔父应承,为子暾了此心愿。” 沉吟片刻,莘阳君问他:“你真希望叔父去?” 子暾徐徐颔首。 一笑,莘阳君答应:“好,臣遵命。” 待他告退离去时,子暾又陡然唤他,挣扎着下床,跪倒在莘阳君面前:“叔……父……”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断续,不平稳的气息也暴露了驿动的情绪,“叔父此行,任重道远,请受子暾一拜。” 莘阳君低身轻扶住他,但他仍坚持叩首,莘阳君亦不甚避让,默然受了,才道:“大王不必多礼。遵君命行事是为臣的本分,何况代王祭天,是莫大殊荣,臣谢大王恩典。” “那……”子暾道:“叔父早去早回……朝中还有许多事,需要叔父定夺。” 莘阳君摇摇头,和言道:“若有事,大王请自作决定。今日大王既能对臣说出这番话,臣便知,天地已在大王心中。” 再度拜辞,而在转身间,子暾却又叫他。“叔父,”眼睛也红了,他竟然呜咽起来,“舟上风急,莫忘多添衣。” 回首,站定,莘阳君未说什么,只在子暾眼眸中微微地笑。 溪荪进来告之这消息的时候,伏波在检查医官为子暾开的药方。 “姑娘,大王请莘阳君代他祭天,莘阳君答应,现已离宫启程。”溪荪告诉王太后伏波。 伏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另有一事……”溪荪踟躇着,一时未说下去。 “说。”伏波简短地命令。 溪荪递上一小木匣,打开,其中盛着一些药渣。伏波细看,发现是熬过的附子。 附子,味辛、性热、有毒,为纯阳燥烈之品,若无病之人服用其汤水,必周身燥热且烫,一如风寒发热。 “这是大王寝宫的宫人倾倒的。”溪荪说。 伏波睁目,即刻起身,按住桌面的手有些颤抖。 “去!”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吩咐溪荪:“去渡口找莘阳君,请他暂莫启程。” 溪荪答应,立即出宫。不久后她回来,禀道:“龙舟已经启航,我见莘阳君负手立于舟头,便高声唤他,向他招手,而他似浑然未觉,只凝视足下逝水,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传旨命侍卫乘轻舟将他追回罢。”溪荪建议。 伏波此时却沉默,良久,再悄然坐下,面色回复宁和,“不必了。”她说。 溪荪略有些讶异,似想再说什么,但终于还是缄口,只在半晌后叹了口气,道:“那龙舟雕梁画栋,好不精美……他临风而立,一袭素衣翩然,风姿宛如神人……说来也是异事,天地间竟有他这般的人,无论得意或落魄,那仪容却始终完美无暇。” 伏波未置一辞。从那刻起她便坐于窗边凝望左右修竹,不言不语,连姿态都未变过,直到翌日,舟沉的消息传来。 “昨日夜间,洺水忽起风浪……”溪荪在她身后轻声叙述新得的消息,“只是很小的风浪……龙舟便支离破碎,在很短的时间里……听看见的人说,就像一朵在水上忽然绽放的花……” “他……死了?”伏波背对溪荪,仍在看竹枝,这声音仿若枯叶,干涩暗哑。 溪荪低低答了声“是”。 伏波静静回首,溪荪不禁大惊——她看见了一张近乎陌生的脸,苍老而憔悴,多年来精心驻颜锁住的时光像是于倏忽间逃逸,伏波一夜衰老十年。 牵动枯干的唇,伏波笑了笑:“知道了。” 两日后,有莘阳君家臣带一株杜若幼苗求见王太后,说莘阳君临行前嘱咐,让他此时带此物入宫呈给王太后。这是莘阳君自幽篁山带回培育的。 伏波收下,溪荪为她选花圃种植,连指几处伏波均说不好,最后她走到花园中的池塘边,亲自把杜若种下,才满意地微笑。 “必要种于水边。”她凝视水中杜若倒影,说:“他以为他爱杜若,却不知他真爱的只是这水生的花。” 自听闻莘阳君噩耗,子暾便连日悲泣,数度晕厥,后亲写祭文,称之为“亚父”,言辞哀伤凄切,字字含悲,令人闻之亦恻然。 子暾以国君礼厚葬莘阳君。丧礼之中,子暾仍不住落泪,几乎无法主持仪式,伏波便起身走至他身边,用周围诸臣皆能听见的声音对子暾说:“大王节哀。莘阳君并非常人,乃是云中君转世,特为辅佐大王而来。如今樗国昌盛,天下太平,云中君已尽其责,故于洺水之上飞升,回归天庭,仍旧做云神去了。”言罢转观天色,道:“看,下雨了。” 众人举目望去,果见天上纷纷扬扬洒下一层层雨水,刚开始细如毫发,后越下越大,须臾便势如倾盆。 “云中君!果然是云中君……”人皆惊叹,均沐雨跪下,顶礼膜拜。 子暾下令,在全国境内为云神莘阳君遍造庙宇,奉为樗国主神。一年两度春秋祭礼,春兰秋菊长相供奉,万古不绝。 十七年后,樗王子暾一统中原。 (完)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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