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荒少年游》作者:谢明妃 文案: 阮重笙打小是个倒霉孩子。 这倒霉孩子某天凑热闹凑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一不小心多了几个好基友,顺带捡了个情缘,还有了特别不得了的身份。 左拥基友,右抱师兄,天上人间第一关系户,九荒个个跟他有牵扯。问就是爽,非常爽。 最重要的,是遇见了他家北斗之尊的师兄大人。永远独占了这个大美人儿无理由无原则的偏爱。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少年身负可怕的“天赋”和自己都懵逼的“身世”的情况下,如何在装傻到装逼中不断切换,顺带也谈了个不得了的恋爱的故事。 ———— 正经简介: 有个爱穿红衣服的小少年,他的师父告诉他:“修仙路漫漫,你要好好干。” 后来小少年成长为了一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四没人员,努力修炼,往臭不要脸和祸害遗千年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路上顺带调戏几个小姑娘,交几个损友,落得几个或善或恶的名声,最终得一人相伴,从此天涯相携,圆满谢幕。 曾少年,不知九荒浩瀚。 曾意气,敢与世俗为敌。 何谓离经叛道?岂惧前路艰险? 一路风与霜相送,看遍春与秋;一路岁月摧折,终不负、少年游。 ———— cp全程无虐,护短矜贵攻x嘴欠嚣张受 师兄弟组合,半养成。 已完结,待更番外ing 一句话简介:装傻装逼中来回切换的少年磨炼史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史诗奇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重笙,晋重华 ┃ 配角:天云歌,吴千秋,贺摇花,慕容醒,高枕风 ┃ 其它:阮重笙,晋重华,强强 第1章 楔子·缘起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附上本文设定: 世界分为天九荒,人间(凡界),云天都三个部分。 天九荒的设定是以蓬莱,苍茫,引阳,上阳,横川,灵州,南华,雁丘为首的九大门派(世家)的修仙圣地。是一存在于凡界,与凡界相通又与凡界隔绝的近似于“仙境”的洞天福地。九家除却南华是佛修,及吴氏乃世家而非门派外,其余七家掌门皆以“上君”称之。 凡界即人间,修士较少,除个别镇守凡界的隐世家族,其余皆为散修,少大能。 云天都与天九荒相对,是妖魔鬼怪聚集地。常年沐浴于星空和阴云之下,极少有阳光。疆域辽阔,“云天都”之名本是特指都城,后被用以指代整个疆域。 阮软从小就是个倒霉孩子。 怎么个倒霉法? 他打出生起就被爹娘遗弃在郊外,但正巧被个好心的夫人路过遇见,动了恻隐之心,带回了家。 那夫人是当地一个员外的发妻,丈夫刚刚带着十岁的爱子出门办事,留她一人在家。她把这孩子带回来,估摸着收做义子,也好跟自己那孩子做个伴。 但第三天就传回了消息,她的丈夫不幸死在了土匪刀刃之下,同行的十岁的孩子也不幸遇难。 那夫人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大哭了一场,便似乎平静了下来。 但第二天丫鬟打开夫人房门时,一根白绫,一条人命。 刚刚被收养的孩子就没了家。 大概是医者仁心,附近村里有个年近花甲的老郎中听说了这事,颤颤巍巍地抱起这孩子,转头带回了家。 那时小阮软似乎挺好养,老人家喂点羊奶给他,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郎中很开心,决定了收养这个无父无母的娃,瞧着他软糯糯的可爱模样,并着他襁褓里的那块玉佩上刻的阮字,给他起了个名儿,阮软。这也是他乳名的由来。 就这样过了几年,小阮软从襁褓里长大了,长得很是粉嫩可爱,笑起来还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瞧着就招人稀罕。 但他却不是个省心孩子。长得个小天使的好皮囊,却成天不干小天使干的事。今天偷了老李家的瓜,明天翻了孙寡妇的墙,后天放了老陈家的牛,大后天又弄哭了老杜家的闺女…… 每每被抓包,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包子却能叉着腰狡辩,死活不认,于是就要请老郎中来赔笑赔钱,还总看人眼色。 村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是个讨债鬼。 当然,事后阮软大魔王也难免被追着打,但最后一般都是老郎中气喘吁吁地放弃追赶,摆摆手叹息:“你这孩子哟……”。 无关痛痒。 就这样在老郎中家潇洒到了七岁,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让老郎中缠绵病榻。 村里头很多人都过来看望。但不久后,所有人都无法为老郎中的病哀叹了。 ……瘟疫。 瘟疫是多么可怕的东西,相信村头那些个没读过书的小乞丐都懂。 这个村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医者难自医,老郎中对自己的病无能为力,很快去了。 村里也陆陆续续死人。 阮软永远记得,那天突然有很多人围到他家院子里,远远的,捏着鼻子对他们的院子指指点点。 他很茫然,然后看着那群熟悉的人捂着口鼻冲进来,一把火点燃了院子。 熊熊火光冲天。 映红了他的眼。 老郎中的尸体还在他身后的屋子里。他也还在火海里。 火灼伤了他的面颊,一片火辣辣的的疼。他的眼睛也刷地流下泪来。 村里的老人看不下去,直叹“造孽哟”。隔壁院里的老李不忍心,竟不顾众人阻拦,冲进火海硬生生将已经懵了的他拽了出来, “他到底是个孩子啊。”老李抽抽鼻头,对乡亲们解释道。 “什么孩子!明明是个煞星!” “烧死他!烧死他!” 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制止了大伙过激的行动,冲阮软指指远方,“这个村子容不下你了。” 驱逐与流浪。 阮软刚出生就被遗弃,两次被收养,都克死了人。 他离开了这个村子,从此过上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平时跟一群大乞丐一起在镇子上乞讨,饿了就去讨些剩菜剩饭或者是馊了的包子馒头,实在不行,很多人家养的大黄狗跟前的碗里头,也盛着食物呢。 下雨了就往富裕人家的屋檐下躲,破庙里往往人满为患,他一个小孩子也抢不过。当然,如果人家的护卫赶人,他也只能一户一户换地方,直到找到安身之所。 为什么没有遇见其他好心人收养他呢? 遇见了,当然遇见了。 那是一个老妇人,据说也是守寡多年,家里还立了牌坊,出了名的好心肠,之前还收留了好些个流浪儿呢。但这位好心的老人家身体不好,一身的病,竟没过几个月就撒手人寰,她没有子孙,微薄的家产被她收养的孩子瓜分了干净,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屁孩。最后他什么都没得到,被人赶了出去。 他再次流浪,又日益孤僻,后来还有谁会主动招惹他。 又这般辗转了一年。 阮软永远记得,他八岁那年的秦淮雨夜。 那时是梅雨季节,黄梅雨,青池塘,蛙声绵。 他靠在城墙角里,遥望着不知名的地方。 秦淮秦淮,销金窟,温柔乡。 但所有的才子佳人,莺声燕语都与他无关。所有风花雪月,温柔缠绵都与他无关。 他只摸着瘪瘪的肚子,考虑着下一顿去哪里找食物。 天突然又下起了雨,街道上所有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他挣扎着想起身换个地方避雨,但连日未进食让他没了力气,重新跌入雨尘里。 他捂脸,无声笑起来。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他放下手,入目的是一双银白色的靴子。 “你怎么在这里?不去避雨吗?”年轻男子弯下腰看他,笑得温柔。 他一身锦衣华服一瞧就知道价值不菲,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亲和。换句话说,看起来像个吃多了没事干的富家公子。 阮软轻轻摇头,他没心情耗费力气说废话。 男子一顿,“你怎么了?饿了?不舒服?” 阮软抿唇,还是选择了说话:“你……要做什么?” “哈?” 阮软想起了他曾经在书院附近乞讨时听过的一句话,于是张嘴便道:“无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男子哈哈大笑,摆摆手,“我可没什么目的,你这小家伙防备心真重啊,你有什么值得我图的么?” 阮软不说话了。 “真是有意思的小东西。”男子摸摸下巴,“你要不要跟着我?” “有什么好处吗?”他话说得愈发有气无力。 “我是散修,可以领着你踏入大道,长生不老。” “能吃饱么?” “……应该能。”男子摸摸鼻头,然后正了正脸色,肃然道:“你跟我回去,我保你衣食无忧。” “哟,咱们裴二公子也想找徒弟了呐。” 梅雨湿润了泥土,朦胧了他的眼。 乌金衣衫的女子在雨中走来,伴随着轻佻的话语,和微微挑起的眼角,停在他面前。 ——长得真好,不过不能给我当饭吃。 这是阮软饿晕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在一片云雾中醒来。 微风轻动雾云开,日照峰巅香烛台。 身侧飞湍瀑流,松云白鹤,萦青缭白,四望如一。 他抬手,遮住大半张脸,也拭去了面上水雾。 水珠从指尖砸在地上。 视线也逐渐明朗。 “诶,姓裴的,这小子醒了!”女子率先发现他睁开眼。 裴姓男子立刻转头,然后哈哈一笑:“小子,你睡了两天一夜,可算醒了!” “……这是哪儿?”阮软抬脸看着两人,满面茫然。“这到底是哪里?”他茫然地环顾,似轻声询问,似喃喃自语。 很美的地方,美到不真实。 “这是幻境,与你将养身子用的。”揉揉他头发,衣衫华美的男子先往他嘴里塞了块馒头,乘着他鼓起腮帮子咽食物的时候,指给他看,“也就是你们说的,世外仙境。” 高山寒树,飞湍激石,白鹿饮溪,土膏微润。清风拂面,也吹去了对岸苍然暮色下一番桃花开尽的乱花飞漠漠,花动一番春色。 “夫诸,过来。” 通体莹白的小鹿动作顿了顿,臀部扭了扭,接到又一声呼唤后,两只前蹄才不甘不愿地转了个方向,把头从溪水里抬起来,长鸣一声,撒欢般扑向主人。 “又重了。”被扑倒的男子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摸摸怀里小鹿的头,“又贪嘴,百十斤肉都喂不饱你。我才走了几天,嗯?” 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抬头看着身边仍然坐在地上的阮软,挑眉一笑:“小家伙,你是过得多凄惨,啊?这脸,这身板,还是饿晕过去的,连我家夫诸都不如啧啧啧……啊!” 阮软一口咬在他右臂。他连忙想摆脱这个熊孩子,但似乎顾忌这小家伙的身体,也没真敢用狠劲,而阮软便得寸进尺,等血腥味充斥了口腔,这才松了嘴。 一旁的女子咯咯直笑:“裴回铮啊裴回铮,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名为裴回铮的男子一边捂着血淋淋的伤口,一边更悄然施力按住了怀里蠢蠢欲动的小鹿,给了个警告的眼神,才作出咬牙切齿状:“你们两个都是没良心的……” “我怎么没良心了?都说医者仁心,我特有良心,相当有良心。”女子挑眉,冲阮软勾了勾手,“小家伙,过来,我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阮软一脸防备。 “落灵心你不看看我的伤么!” “你这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落灵心瞪他,却还是摸了一个小瓷瓶扔过去,才发现阮软根本没动,哼了一声,索性自己上前,“小家伙,你的亲人呢?” “亲人?”阮软面露迷茫。 “就是你的爹娘呢?” “……我是孤儿。”他回答。 “嗯?孤儿?你……”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人,“你……这……”她瞟向裴回铮。 后者摸摸小兽夫诸的皮毛,头都不抬就咧嘴一笑:“孤儿就孤儿,小家伙,你跟着我,我让你顿顿吃饱,怎么样?” 他眨眨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带着点纠结和怯意开口:“你……是仙人吗?” 裴回铮“哈”了一声,显然把欲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才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温度透过手掌传递到阮软的头顶,而耳畔响起的是温柔轻缓的语气:“我只是小有所成的散修。你愿意留下来,你会走得比我更远。” 这是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傻子都知道怎样做更有利。 阮软咬唇,盯着那只张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瞪他,显然颇有灵性的小灵兽,又看一眼裴回铮手上已经痊愈的伤,居然直接噗通跪下,重重给磕了三个头且沾了一头草屑之后,大声道:“从此我就算是师父门下弟子了!” “好好好,徒儿你身体还没好全乎,快起来。”裴回铮松开夫诸,笑得见牙不见眼,丝毫不见芥蒂,然后才想起来一般开口询问:“对了,徒儿,你叫什么?” 全程目瞪口呆的落灵心:“……” 阮软面不改色,抬手一擦头,却忍不住皱起包子脸,但也没有抱怨,只老老实实回答自己新出炉的师父道:“阮软,阮软的阮,阮软的软。” “……这谁给起的破名儿。”裴回铮装作没看见他的动作,只是露出一脸嫌弃,也懒得追问他话里提及的字,反正这名儿听起来就要不得,便道:“师兄说这一代弟子都是重字辈,阮软当做乳名还行,阮重软什么的就太不上台面了……嗯,我得想想……” 落灵心:“阮重重?都是叠字,还谐了虫虫的音,多好养活。” 一大一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裴回铮握住自家小徒弟的手,然后用阮软的手指了指阮软的脐下三寸位置,“带把的。”一顿,“男的!”那破名字还是省省吧。 落灵心抱胸,撇嘴。 “起什么名字呢……”裴回铮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绪转了几转,依旧拿不定主意,“我那几个师侄都叫什么来着?……师兄门下的重明重华,启师弟门下的重光重耀……啧啧啧……” “重生如何?”落灵心又忍不住插话:“这小家伙跟了你可不就是重生了……多好的名字。” “闭嘴吧你!”裴回铮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不过“生”倒是个好字……重笙!就叫阮重笙!” 反复咀嚼了这名字几遍,觉得实在很有些意味在里头,于是欢欢喜喜的点头。然后阮软——哦,不对,是已经答应更名为阮重笙的他问裴回铮为什么取这么个风雅的名字。 裴回铮:“风雅?……哦,只是她刚刚说起师兄,突然想起来我有个故友最爱笙乐,所以干脆让你叫笙了。” 阮重笙:“……” “你还别不信。”裴回铮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却一无所获,皱皱眉头,又往自己腰间的布袋里摸,掏啊掏,先是拿出了一根笛子,又摸出了一把阮,终于掏出了一个……长得很像笙的东西。 “这就是笙,有个人改良过的。”收到小徒弟疑惑的眼神,裴回铮抿唇,“我当初在师门的时候,师兄非要我通音律,但我实在不乐意,到头来也就勉强学会了点笙。哦,教我的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想起曾经的时光,他目光更柔和了几分,“这是……某年送给我的,虽然长得奇怪,却曾经是当年云天都残损遗失的至宝,阮笙。这是他机缘巧合得来的,转头修改了好一番赠与我。” 落灵心看着他,平静地开口:“这么多年,你居然还留着。” “到底是个宝贝,留作纪念也好。师兄如今都当上掌门了,他也……我们也回不去啦。” 阮重笙问裴回铮,为什么他的师兄当上了掌门,他却浪迹天涯,居无定所。 裴回铮摆摆手,说,其实他当年也是年轻气盛,才选择远离师门,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仙。 落灵心就在一遍,嗤笑着拆台:“你师父当真应了这名儿,回回傲骨铮铮,也是可怜真真。当年你厉师伯那样为他谋划,他还是带着一身伤离开蓬莱——如果不是我好心救他,如今的风流侠客,不过是马下香尘罢了。” 裴回铮摸摸鼻子,“我是辜负了师兄……等等,落灵心,你枉为医仙,怎么如此刻薄?!” “你的那点破事虽不稀罕,但我就能说上三百年,你信不信?” 两个人吵吵闹闹,又岔开了话题。 ——果然人的第一印象都是用来幻灭的。 但阮重笙联想了一下,大概在心底推出了一个放荡不羁的弟子死倔着离开师门,多年后功成名就的故事。 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故事。 这一年他八岁。 第2章 初见 春风十里,莺啼绿映。 世人思金陵,大抵都是逶迤绿水,迢递朱楼。前人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城中熙攘繁盛,河畔画舫烟柳,江上轻舟,都端得是一出出声色犬马,风月绮丽。 但初春金陵,也可窥见乱花迷眼,浅草马蹄,早莺暖树,新燕春泥。寻常的江南水乡,寻常的文人墨客所爱。 西城茶楼边上,说书人也正摇头晃脑说到兴处,忽而扮男,忽而扮女,说道恸处,座上之人情不自禁,个个掩面哀叹。 长袍书生板子一拍:“——可怜那自命风流美名扬,终落得这般下场!” 座上茶客搭腔喟叹:“那青衣君既是此般人物,缘何自取灭亡!” 有茶友便道:“正即是正,邪即是邪,他既敢与那邪魔外道私相授受,不得好死他也是该着的!”许多人忙不迭应和。 又有人不赞同:“你这话却是重了,青衣君到底曾庇护我江淮数年,现下又故去已久,你等且积三分口德!” 这一来二往,说书先生静默不语,座下人反是分作两拨,争得面红耳赤,茶楼角落里有位拿边果的便与身边人笑道:“总归人已经去了,争来争去,那青衣君不也一概不知。” 他旁侧是位书生打扮的人,闻言应道:“兄台看得透彻。” 听着这恭维的人轻嘲道:“这故事说来说去都是青衣君与云天都那魔女的陈年旧事,这些人倒是听不腻,回回听回回争,真是……”他说着摇头一笑。 台上先生板子一拍,又欲将下回说道,方才说话的年轻人却不愿再听,随手留了些银钱在桌上,飘然而去。 街上肩摩毂击,暖阳融融,叫卖的小贩,漂浮的烟柳,才子佳人桥上对望,富贵商贾谈笑风生,极好的天气极好的景,方才出来的少年就乐呵着往深巷子里拐去,一不留神,却给一只手逮住了耳朵去。 “小兔崽子往哪儿跑?” 阮重笙侧着眼睛一看,忙道:“姑姑,好姑姑,你怎么找到了这儿?” 落灵心冷哼:“你那师父昨个儿又偷摸着当了东西,上赶着进赌坊给人送了几十两花花银子,结果今日给我知道人,人却没了影儿,只让我来找你。你说,我该不该罚?” “好姑姑,我冤枉!”他凄切道:“笙笙可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姑姑不是我血亲,却胜似母子!怎会帮裴回铮那老不羞老混球来惹我貌美如花的姑姑!” 落灵心伸出纤纤玉手按在他头顶,嘴角微翘,却故意板着脸:“当真不知情?” 阮重笙愤愤然道:“自然不知的!姑姑且等着,我这就去寻那老不羞来棒打一顿,权当给姑姑出口恶气!” 她柔声道:“那我的笙笙当真是姑姑的好心肝儿。” 阮重笙摸着面上胭脂唇印,哈哈一笑。不料落灵心忽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下巴,逼得他半抬起脸来,另一只手竟然直直往他下盘掏去。 这街上人来人往,他二人在市井闹巷做出这般暧昧姿态,不少人纷纷侧目。当事人恍若未绝,阮重笙苦着脸躲避讨饶:“姑姑,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他还是慢了,落灵心拎着个荷包细细端看,挑起半边眉头:“这么多银子是打哪儿来的?” 阮重笙咳道:“上回赌坊……” “胡说!”落灵心娇呵:“你师徒两个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分赃还挺快!” 阮重笙赔笑:“好姑姑,笙笙这不是囊中羞涩嘛……师父他老人家既然给了,那做徒弟的怎么好意思不收呢?” 落灵心给他这歪理气得蛾眉倒竖:“我缺你衣还是短你食了?说了多少次,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是狗屁不通胡编乱造!小王八蛋,净跟你那老王八蛋师父学去了!” 阮重笙乖乖给她骂,心想别人是胡编乱造,可我问你们也只会给搪塞过去啊。嘴上却连着说了好一通讨巧的话儿。落灵心也慢慢消了气,恨恨道:“老王八蛋最好也藏远点,别让我逮着,不然老娘把他送青楼去做小倌儿!” 阮重笙心想,犯不着您亲自动手,这老混球现下就在南风馆逍遥快活呢。 落灵心松开他通红的耳朵,又心疼起来:“你这孩子……疼吗?” 阮重笙抱着她腰直蹭:“疼,好疼的!可是笙笙做错了,姑姑怎么罚笙笙都没错。——姑姑手疼吗?” 他贯会撒娇讨好,看着这么个俊秀少年抱着自己委委屈屈地卖乖,落灵心就是有再大的气都得扔进泥地里:“姑姑下次轻点还不行吗?算了,你长大了,我确实把你银钱卡得紧了些。”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不够了再来找姑姑要。” 阮重笙喜笑颜开,抱着她凌空转了三圈:“就知道姑姑最疼笙笙了!” 当铺在城西边角,阮重笙揣着银票踏出来,抬头看正是午间。 “明明上午才吃了十八盘点心……”他小声嘟囔。 刚望见“福安楼”三个大字,他就注意到门前不知为何聚了一堆人,外围不乏高大的,把里头堵得密不透风。 他眼珠子一转,足尖一点,飞到一处屋檐上,视线立刻清晰起来。 原来人群中间立着的是位黄裙的美貌姑娘。此刻正皱着一张包子脸对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气急道:“再胡搅蛮缠,别怪我把你们丢进砍断双脚丢后山喂仙禽!” 这福安楼正是金陵城里排的上号的酒楼。不是最贵的,却是最出名的。但因这楼的主人便是大厨,以落魄书生之身早年走南闯北,识得天南地北各处风味,弃文墨从庖厨,做的各式菜色都实乃一绝。 此刻正值午间,楼前闹这么一出,自然吸引了不少看客,不少人踮起脚可劲往里头张望。可惜江南水乡高大的并不多,他们大多数只能伸着脖子用意念看。 正争执着的另一边却毫不畏惧少女腰间佩剑,其中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上前一步,嘿嘿一笑:“小姑娘,这贼往往都不承认自己是贼的,方才你与我弟弟擦肩而过,他的荷包就丢了,不怀疑你……” 跟前这姑娘一身嫩黄,打扮简单大方,稚嫩的面容不着脂粉,看着年纪不大,但因为生得一副明眸皓齿的好模样,打人群里一眼看来也觉得个钟灵毓秀亭亭玉立的美人。 阮重笙轻轻“咦”了一声,觉得新奇——这竟然演的是一出街头欺男霸女的戏。这戏听着就俗,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太俗了,写话本的都不爱用,真看见的人反而觉得稀奇起来。 那姑娘听口音就不是这地界的人,看打扮也应是个涉世未深的娇娇儿,不明白这些人的意图,只是后退一步,喝道:“我看你就是坑蒙拐骗!无耻之徒!” “小姑娘别乱说话!不肯还钱,就用人来抵!” 厉重月轻蔑一笑:“我没有!你还能真把我怎么着不成?!”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不停。 “这小姑娘……” “可惜了,可惜了啊……” “哎……” 厉重月听见了几句议论,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大汉身后另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出来大笑:“谁要怎么着你了?只要你乖乖跟着大哥,我们肯定好吃好喝的养着你!” 她性格高傲,自然发怒:“你要我给你们这种人当丫鬟?!” “丫……鬟?”大汉一愣,继而笑得前俯后仰,其余两个男子也是忍俊不禁,“哈哈……你这野丫头也真是有意思!对,就是要你给当丫鬟,暖床的丫鬟!” 说着手也不安分地伸过来,一把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进了怀里。 带着老茧的大手有意无意地抚过娇嫩的脸颊。 厉重月却不如他们所想,仅仅是个外来客。她本出身修仙大家,修为自然不差,这时多少感觉到了一点不对,被拽过去本是一时不备,岂料这人如此轻浮,激得她抬手就想扔个招过去,但蓦然想起兄长语重心长的那句“不可在凡界随意运灵”而顿住,眼珠子一转,袖子下的手微动,突然开始剧烈挣扎,“呸!登徒子!你放开老娘——” “嘿,小丫头片子,跟我还委屈你了——啊!” 挣扎纠缠间,一道黑影倏忽破空而至。 看戏的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片绿叶稳稳插在大汉手掌正中,叶脉染红。 所有人不约而同往叶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少年盘腿坐在屋瓦之上,半个身子都处于悬空,托着半边腮帮子,笑吟吟地看着这方闹剧。 触手可及之处,便有高树枝梢。 看见众人的目光集中过来,阮重笙倒是不慌不忙,慢慢伸了个懒腰,一手撑着瓦砾,寻了个借力点,就从两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桃花眼,眸如星,红衣烈烈风中扬,恰是风流少年郎。 当真生得好一副皮囊,直教待字闺中的小姑娘看直了眼。 可惜没人注意到这潇洒少年落地明显踉跄了一下,幸亏及时调整过来,好险没扑地上。 他不动声色地揉了一下腰,面不改色抖抖腿,在心里疼得龇牙咧嘴。 ——没准备好就直接跳的结果。 他忍着疼神色自若地向争执的两拨人走去。 爱看戏的人眼睛发光:英雄救美? 他一步步走近,一点点靠近,那边的厉重月也很是惊讶,这个人…… 长得真好看。 身在蓬莱仙境的大小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得出这么个结论。 瞬息之间,这甚是骚包的红衣少年就走到了大汉与厉重月中间,脚步停驻了一下,侧首看了眼厉重月,摇摇头,看得小姑娘忍不住想叉腰的时候,却继续迈步向里面走去。 嗯,他们身后的福安楼,就是金陵城里最出名的酒楼——其中名点鸳鸯糕更是一绝。 “三份鸳鸯糕!” 小二傻愣愣的看着这位主儿,嘴张开,动了几下,结果没吐出一个字。 少年疑惑:“傻了?大白天的开门不做生意?” 一边的大汉哈哈一笑:“得,也是个孬种,小姑娘,走吧!” 厉重月咬牙,横了一眼给她难堪的人,但人家背对着门根本没看她,这下可好,被宠大的厉大小姐简直要炸了。 “我……喂!”她冲着人后背喊了一声。 奈何正主此时满脑都是心心念念许久的鸳鸯糕,哈喇子都要掉下来了,哪里注意得了她,正忙着对伙计殷切叮嘱:“欸,热的时候千万看着火候!这鸳鸯糕蒸多了片刻,味道可就不同啦!” 伙计忙不迭地点头。 少年人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好笑,正想又多说几句,背后忽而寒光袭来,他下意识侧身一避,一把剑竟紧擦着他右臂,死死钉在了墙上。 他愣了愣,回头看去,厉重月一脸懊恼。 他想:……这一剑若避不及时,被刺穿都是轻的。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心思,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来的大小姐。 厉重月恶狠狠瞪他,手一抬,那把剑就脱离墙面飞回主人手中,黄衣少女执剑而立,一脸傲慢,厉喝:“谁敢动我?” 红衣少年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把剑,剑侧刻着“小簟”二字,想必就是此剑的名字了。 一看就不是凡品……阮重笙看了看自己腰间。 “欸,这位壮士。”他不顾厉重月瞪大的眼里带着的惊讶,笑嘻嘻上前:“这位小姑娘欠你多少银子?我替她还,我替她还还不成吗。动粗多不好,对吧?” 厉重月小声哼:“懦夫。” 他充耳不闻,继续笑道:“诸位瞧,这小姑娘也是会武的,打起来多不好呀。” 那头大汉也紧盯着厉重月手中的小簟剑,三个人低头犹豫片刻,就出了一个人道:“五十两。” 阮重笙一个趔趄,心底暗骂了句“你怎么不去抢”,扭头便道:“罢啦,我一介布衣也确然出不起这笔银子,小姑娘,你和他打一架,这事儿就分明了。” 厉重月不料这假英雄这就不救这个美了,瞪眼恨声道:“我没偷他的银子!你怎么都不懂明辨是非!” 阮重笙摊手,“说到底,你偷没偷和我关系不大嘛。我看约莫是位道友才好心出手,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歹毒,想要我的命便罢了,还不许我不帮?” 厉重月语塞,忽然灵光一闪,“道……我是蓬莱子弟!你……” 大汉粗声打断:“我管你们修不修仙!偷钱还有理了?” 修界与凡界素来两不相干,市井粗人可不懂那些仙法门道,又自恃九荒人间两处互不相干,那些世家门派约束甚多,压根不觉得这姑娘敢轻易拔剑伤人。 何况人间不比九荒仙境,姑娘家可没几个有什么高深的武学造诣,眼前几个“男子汉大丈夫”自以为孔武有力,怎会怕这个看起来就是嘴硬的漂亮姑娘。 阮重笙听见“蓬莱”二字就有些愣怔,上上下下打量了厉重月一番,还是迟疑道:“你……”想了想,觉得这样直白颇为不妥,稍一思衬,便转头丢了十五两银子过去,“没多的,爱要不要。不过你们可想清楚,真动起手来可胜负未知啊!” 厉重月愣了愣,袖子里的手缓缓张开。 福安楼里头也逐渐聚集了一众看客,不乏几个富贵公子哥随身跟着的护卫,这三人口音有些不自在,显然也不是金陵本地人,后面的两人扯扯大汉衣服,三个人丢两句狠话,带着银子离开了。 堵了许久的门终于疏松开来,阮重笙对厉重月道:“小姑娘,你既然是修仙门派的女弟子,来人间可就更要注意啦,下一次可不见得有我这般俊朗又良善的好心人帮你。”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是馋人姑娘的剑,伸着懒腰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食盒,冲她眨眨眼睛:“小姑娘这么可爱,不要这么凶嘛!” 说完,扬长而去。 厉重月在身后扬声大喊:“喂,你……” 阮重笙冲后面摆摆手,心里还在啧啧叹惋:可惜,当真可惜。那剑看着就是个名器。 第3章 重华 阮重笙这一走走得潇洒,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姑姑找到南风馆的时间,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了惨叫。 这会儿不能回去,回去就是围观血溅当场。 他去城郊找了棵枣子树,爬上去慢慢啃着糕点,玩着枣儿。腿一晃一晃的,甚是自在。 一只花绿小蛇吐着蛇信子靠近,阮重笙捏着它七寸提溜起来,点点蛇脑袋,一本正经道:“小可爱,你怎么又和我抢吃的!欸欸干什么呢这是,撒娇也没用!你是灵蛇,给我有点出息!” 仿佛忘了是谁靠着撒娇卖乖成功活到今天的。 小可爱在他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用行动表示它的确很没出息。 阮重笙自小与这些东西为伍,他那缺心眼的师父对他管的也宽松,放任他一个人四处溜达寻乐,而这处林子因为傻蛋和炮灰齐飞,鲜果共蛇虫一色,就成了他最爱临幸的宝地。 一边调戏小蛇一边看外来的傻蛋的热闹,人生一大趣事也。 这常年爬树摘果,一来二去就跟这总是盘旋在附近的这只小灵蛇熟络起来,某日心血来潮还给人家起了个俗名儿“小可爱”。往后小可爱来小可爱去的,似通了灵智的小蛇也仿佛记住了这三个音节,每次听见这名儿,都乐呵呵地吐舌头往他身上蹭。 他把手探进蛇嘴,指尖被鲜红的信子舔来舔去,尖牙在指尖微微一咬,酥酥麻麻的,人就树一靠,蛇往掌心一盘,一人一蛇你来我往,好不自在。 “师父带我修仙,可这么多年,他都不带我去他说的天九荒。”阮重笙歪头吐了个枣核,托着小可爱便开始闲聊,“小可爱啊,我跟你说,修仙无岁月都是骗人的,我觉得可慢啦。” “我想找人打架,可金陵人还有姑姑都打不过我,师父不肯和我打。” “天九荒是什么样的?师父和姑姑不肯多说。夫诸……哦,夫诸不会说话。” 夫诸就是他那师父养的那头有点灵气的小兽,平日只吃刚割下来还带血的生肉,偏还有个非晨露清泉不饮的毛病,仙气且俗气,比人还穷讲究。 他自顾自在絮絮叨叨,小可爱只顾着爬来爬去,粘液沾了他一手臂。 阮重笙被倾听者的不解风情气了一气,抓着它就作势要往树下扔。小蛇自然不依,死死盘在他手腕上,蛇尾来回轻轻拍打,像极了撒娇求饶。 嬉闹间,忽见不远处来了一群人,指着枣树似乎有在这里歇息的意思,看热闹归看热闹,阮重笙一向都是隔得远远的。他平素不爱叨扰生人,更不喜欢被人叨扰,连忙收起了蛇就要换个地儿,可距离已经很近,怕是来不及离开。 一行四个人果然在枣树下坐下来开始谈论。 “哎,听说蓬莱门好像又要招弟子了?” “那可不是,三年一招,可让人稀罕。蓬莱门下几位前辈,无论拜哪个都好啊。” “那若有幸拜代掌门为师,可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那倒是,厉掌门为人沉稳,作风清正,可一向是我辈楷模!不过啊,他不太可能收徒弟。” “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前蓬莱掌门早早闭关半退了,这位厉重明厉代掌门啊一个人撑起了蓬莱,还要照顾师弟师妹,可操心了。如今他事务繁忙,也不可能一反常态地愿意收徒。” “师弟师妹?蓬莱还收女弟子啊?” “女弟子?……对,可不是女弟子嘛。你这是多久没关心天九荒了?那位大小姐乃是老掌门的独生女,但几乎是现在的厉掌门养大的,可惜被宠坏了。这没什么好说的。好说的,其实是蓬莱的晋二公子,晋重华。” “可是那位引阳上君?快说来听听!” “这晋二公子那可真真身世不凡啊,乃是天祖和莲真仙子的遗子!当年天祖共莲真不幸羽化,拼命将腹中孩儿取出,嘱托天祖那位小徒弟,也就是前蓬莱掌门将其收入门下加以照拂。前掌门按师命收了他为徒,于是就有了晋二公子一说。不过天祖亲子就是不一样,天分奇高,怕是除了当年的那位鬼才,再无人比肩了。” “嗯?天才?旁的不说,我这等修通天道的小散修,倒是听闻苍茫的天云岚有惊世之才。” “对对对,听说这晋重华和天云岚一向是死对头……” “此言差矣!这几十年来人才代出,如今天罡九荒上的六杰十三秀,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那些个胸襟气度,怎会如此容不得人……” “嘿,说起这十九个人。”一人直起身子,“这次能不能聚齐了?” “我看悬。不说已经嫁出去的那几位佳人,至少苍茫和蓬莱的那两位已多年不出九荒了。” “这哪能一样!那可是业火!肯定是个绝世宝贝!当年莲真仙子不就……” 身侧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什么宝贝不宝贝的!赶紧走!”一行人拉拉扯扯又上路了。 听完了整段对话的阮重笙从树上蹦跶下来,若有所思。 这金陵附近只有一片林子,名为“骄儿林”,恰是他个地头蛇踩熟了的地皮,至于宝贝…… 阮重笙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我就去捡捡漏,凑凑热闹,不过分吧?嗯,不过分嘛……” 厉重月踩过铺满梨花的蜿蜒小径,绕过亭台楼阁,循着铮铮琴音找到了树下的人。 白衣如雪,梨花满身。 树下的人正垂眸抚琴,指间拨弄,清音流泻,絮花飞舞。 一向张扬跋扈的大小姐却噤若寒蝉,耸拉着脑袋,眼睛悄悄往周围一扫,嘴上老老实实地唤了声“二哥”。 琴音一断,抚琴的人抬头,不紧不慢地拂去衣上飞花,奈何梨花多情,拂了一身还满。 他指间衔花,抬眸时微微一笑。 厉重月抖了抖,立时收回目光,战战兢兢地开口:“二、二哥怎么来了?” 广袖转拂,晋重华自花树边取来一卷画轴,握着画轴轻轻一抖,于是簌簌花落。十指拂过轴杆,笑意清浅:“天降业火,我自然要来。师兄事务繁忙,怎好脱身。” 她点点头,试探着看了一眼,又飞快垂眸,“二哥……我……” “一年不见,就如此怕我?”他轻描淡写地笑,却仿若流泻一地的月华,隐隐约约,撩人心弦。 厉重月见他并无怪罪之意,隐隐松了一口气,低声抱怨时语气也带了些娇嗔意味:“还不是二哥你……” 晋重华凉凉道:“还有理了?愈发无法无天。” 厉重月咧嘴一笑,然后撇撇嘴,道:“我去骄儿林探看过了,里头分明什么都没有,可入夜后一用灵气探勘又可见业火冲天,我再进去又寻不着!邪门!” 晋重华不紧不慢地抿茶,淡淡道:“你修为不够。” 厉重月被噎住,张张嘴却只能不甘道:“二哥!” 她口中的二哥手中画卷铺展,还未及见着画中人眉眼,就忽敛眉一笑。 也就是这一笑让她缩回脖子,小声抱怨:“师兄真小气。” 引阳上君拂过直幅上半,眉梢眼角难得温柔,训斥也是不痛不痒。 “修为不见长,顶撞师长倒是愈发厉害。” 小丫头笑嘻嘻问:“师兄,又看画啊?” 引阳上君但笑不语。厉重月托腮盯着他发呆,心下思绪乱飞。 她这师兄,素来是个活在传说里的人。 厉重月本出生名门,生父乃是中荒蓬莱正经的掌门人,昔年威名赫赫,曾一战生屠三万魔修,天上人间均有个“煞神”名号;大师兄正是她义兄,少年成名,稳重自持,算得他们这一辈里最顶尖的,早早代掌蓬莱,众人叹服;而她这二师兄,可越过了她父兄,堪称是师门里最传奇的。 晋重华此人,生得一副只应见画的皮囊,出身更高不可攀。其生父不知名讳,却得整个修界称一声尊称’天祖‘,乃是这天九荒开天辟地第一人。昔日执掌九荒,威名一出,可叫万人退散;生母莲真则是位离经叛道的佳人,曾是天祖座下唯一的女徒,据传绝代色倾城姿,豆蔻年华就有风流痴子跪闺求嫁,却不想美人实在别致,一心向着把自己养大的师尊,爱得甚是决绝,可谓轰轰烈烈。 后来师徒情分断,夫妻情意长,好一番传奇佳话。 引阳上君便是这二人的独子,东荒引阳府主人。生来便是天骄,北斗之尊,高高在上,同辈里头一骑绝尘。纵使再看不惯他少年名盛,也无人可出其右,试其锋芒。 厉重月心想,也不知未来是哪个有本事又不怕死的能让这位天仙坠入凡尘,尝尝七情六欲的滋味。 兴许…… 耳畔忽然一声清脆,引阳上君已经置下茶盏,收拢画轴,施施然起身而去。广袖华袍,恰如画中。 她忙跟上去:“二、二哥!你去哪里!” 那人声音自远处传来:“骄儿林。” 第4章 邂逅 据闻百年前,金陵曾有养出一位颇具才情的大才子,父亲早亡,由寡母一手拉扯大。这孩子也争气,学识渊博,年十八时正准备入京赶考,可临别前母亲病危,他竟要为照顾老母放弃功名。周围的邻居看不下去,带着他去祭拜佛祖以求安心,结果拜完回来,母亲的病居然大好了。 于是他安心赶考,一路高中,最后成了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衣锦还乡时,家中旧宅却空无一人。原来老母早就病入膏肓,只为不拖累儿子才联合邻坊演了一出戏。在才子离家不久后,就去世了。 老夫人闺名一个“骄”,此生最骄傲的便是这争气的儿子,故乡人命之为“骄林”。随后人历代传唱,不知哪一代哪一位嘴快了些,到了百年后,这片林子便也就成了“骄儿林”。 百年过去,那个小村子也早就并入秦淮,成了郊外的一处连绵百里的广袤林地,并上后来各种诡异的魑魅魍魉的传说,再无人烟。 骄儿林的诡地之名也因此流传。 阮重笙哼着小曲漫步在林间。 所谓的业火,按照裴回铮的说法就是“吓吓辈小的,烧死没用的。”他在修道方面还是颇有造诣,就算遇见什么厉害的东西,明哲保身肯定没问题,自然敢凑热闹。 而且嘛…… 他拍拍自己腰间的两把被布包住的剑,絮絮叨叨:“扈阳,扈月,我天天擦你们,都舍不得用,打起来的话,你们可得给我争气啊。” 两把剑“嗡嗡”颤动,似乎在回应主人的自言自语。 阮重笙安心了,于是他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顿住了。 眼前的树木葱郁渐渐消散,草木穷处,蓦然出现一潭池水。粉衫少女在溪边撩起衣袖,努力地探着身子往河里够。 阮重笙走上前蹲在他身边,惊奇地搭话:“姑娘,这是做什么呢?” 少女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羞涩地往边上挪,嘴上低声应道:“摘莲蓬。” 阮重笙放眼望去,满池菡萏,莲叶田田。便是岸边,也都簇满了粉嫩花朵。 他哈哈一笑:“姑娘,我来帮你。”说着,他也撸起袖子,学着少女往河里捞。 少女很惊讶,羞羞答答地瞥他,见阮重笙一脸新奇非常有趣,小声道:“这池子里的莲蓬剥出的莲子很好吃,所以我背着家人过来打捞……” 阮重笙闻声答道:“莲子味苦,不如熬粥来得清香。” 见他这样好搭话,少女也放下心来,开始尝试着和他交谈。 两人几番来往,日头渐晚,少女用篮子装好了一大捧莲蓬,邀请阮重笙去家中用饭。 阮重笙摆手,道:“不啦,我还有事呢。跟你一个小姑娘去家中,也会坏了你名声。姑娘快走吧。” 少女咬唇,还没说话,接着见阮重笙转身伸个懒腰,继而盯着水中倒影发呆。 “姑娘?”阮重笙回头看了她一眼。 少女突然后退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没、没什么,公子小心,别跌入河里。” 阮重笙冲她笑笑,却也不再多语。眼尾低垂,似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眼,便指着清溪里几尾小鱼,乐呵呵与她道:“此处可真……” “公子。”那少女轻轻唤他。 “怎么了?” “公子生得……生得真好看。”少女咬着粉唇。 少女从背后抱住他胳膊,温热的胸脯贴在他身上,纤手撩拨,轻轻滑过他喉结。阮重笙眸色渐渐深沉,少女食指一挑,衣衫滑落,瞬间露出大半个身子,浑圆随着动作跳跃。她看着本不是绝色佳人,可眼波流转之间媚色横生,五分姿色也有了八分风情。 “公子……”两人相拥倒在水中,水珠飞溅。 少女娇笑着挽一朵粉莲在指间,唇瓣抿着三片花,揽住他以口舌渡去。 阮重笙揽着她靠在湖岸,目光顺着紧贴在身上的衣襟往下飞速一划,盯着某处笑道:“原是这等美人恩么。” 少女娇嗔:“早知道公子如此知情识趣,奴儿就不费那功夫了。” 阮重笙哈哈一笑。 他二人贴身磨蹭,阮重笙盯着怀中人调笑道:“我方才那句姑娘是叫错了,卿本男儿身,何苦扮作女儿相?” “还不是怕吓着公子,然后不肯与我……”素手轻点,交颈相缠,“共、赴、云、雨……” 阮重笙揽着他戏谑道:“当真要与我么?” 日头尚高,朗朗乾坤下,一对不知羞的竟然就着一身湿濡衣衫倒在湖畔,衣衫越脱越少,眼瞧着便要上演一出闺中风月。 “——如今的散修,防备心都这般弱了么。” 不料一道清凌的声音蓦然响起,林间倏忽一阵清风,白绫随风而起,寸寸铺来。 树林阴翳间,一道白影徐徐落下。胜雪的白衫,左肩上一簇凤羽,并上清冷如月的神态,倒真似九天仙子降临人间。 那是个极美的姑娘。她一步步走来,每靠近一步,粉衣少年就胆怯一分,直到与他二人相距三步之遥的时候,两人才匆忙分开,少年慌忙大叫:“你……你是什么人!” 来人也是少女的模样,身段窈窕,气韵出尘,只是瞧着太冷,反而老成。 纵使美人如花,可望不可即矣。 白衣女子启唇,话语简洁:“灵州,木摇霜。” 白衣,凤羽。可不是灵州的标志。 阮重笙回头的刹那,她正好看来,那一眼不带任何情感,恰如天边明月,仿佛在看人,却仿佛透过皮肉,透彻白骨。 粉衣少年唇瓣微颤:“我不过与郎君……” 木摇霜右臂轻轻一挥,三道白绫纠缠上来,将他紧紧裹住,提离了地面。他慌忙着就要求救,阮重笙看了挑起眉头:“这位仙子……” “她是菡萏妖。”木摇霜只解释了一句话,然后右手微拢,少年的身体立刻四分五裂,绿色的血肉崩了满天。 刹那,莲池消失。 阮重笙看着周围的树木,神色微微怔。木摇霜却看也不看他神色,忽而清清冷冷道:“出来。” 他顺着方向看去,头顶树上一阵窸窣,继而跃下一个人。 一个背着一把大刀的红衣少女。 这少女一身殷红如血,面容艳丽,神采飞扬,背上是半人高的背齿大刀,剑柄亦是鲜红的血色。 总之,打扮犀利,气势犀利,看着就犀利,好一个“犀利”的美人儿。 ——原来方才这对不知羞的野鸳鸯席地苟合的时候,头顶就有个姑娘家正看着戏呢。 这位美人挑眉,戏谑的目光滑过两人,对木摇霜道:“没想到木七姑娘也会救人。”她一顿,“还是个……风流纨绔子呢。” 木摇霜没有理会,或者说根本不想理会,只问了一句话:“阿露何处?” 似乎已经对她的冷淡习以为常,红衣姑娘耸肩:“我可不是你们门下的,问我没用。”目光瞥见了一边的阮重笙,她又是哈哈一笑,夸赞道:“长得不错。” 她挑挑下巴,笑容明朗:“小子,我是雁丘吴千秋。” 阮重笙其实并不懂各大门派世家之间的关系,听见她的介绍也胡乱点头,心道:“这下还真遇见天九荒的人了。不知道会不会遇见蓬莱的?就是遇见了也没法打招呼啊……” “欸,你都不报名号?” 阮重笙道:“说了你们也不会知道呀……” 阮重笙见两个姑娘都在看他,于是矜持道:“秦淮,阮软。” 吴千秋:“……噗。” 木摇霜:“……” 是个有趣的散修。吴千秋这样想着,笑得更加前俯后仰,指着他腰间双剑道:“我看你用剑,以为是哪家剑修呢!” 她这样本不合凡界礼数,可阮重笙还不至于和一个真性情的姑娘家计较,咳了一声,难得羞涩。 这剑是裴回铮给的,当时他那位师父是这样说的:“这双剑可是神器,一名‘扈阳’,是为阳剑;一名‘扈月’,是为阴剑。阴阳相生相克,也可相交相合。” 他问:“那用布包是有什么讲究吗?” “这是宝贝嘛。” 阮重笙:“说人话。” “哎呀,我也不知道,随便弄的。你看,用布多好,不容易脏,还低调!” 其实阮重笙深深的怀疑他是找不到剑鞘,就拿抹布包的。 但是这种事是不可能说出来的,阮重笙这人吧,别的不说,“家丑不可外扬”还是懂的。换句话说,如果让别人知道他的师父这么不靠谱,转而觉得他也很不靠谱,那就太糟糕了。 ——虽然他好像也靠谱不到哪里去。 木摇霜看他们一眼,转身没入林中。 明明是个路见不平的侠肝义胆,却依旧这般不多言,不多语,活似个看热闹的。 吴千秋看着她离去,撇嘴:“她就是这副样子……欸,你也别误会,她一向这样,不对人的。灵州嘛,除了那位吊儿郎当轻佻成性的少主,其他人都是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见她似乎满腹牢骚要发,阮重笙很给面子的蹲在地上默默聆听,顺带从怀里摸出一把从茶楼顺来的边果,边磕便道:“姐姐继续。” 第5章 邂逅(2) 吴千秋给他逗得噗嗤一笑,转而道:“你认识她吗?刚刚那漂亮姑娘就是号称天九荒十三秀之首的,灵州木摇霜。” 天九荒有很多排名,阮重笙是听裴回铮和落灵心提过的,而且落灵心还非常自豪地说过:“当年我也是天九荒上排过第二的人呢。” 对此裴回铮嗤之以鼻。 “原来她也是会救人的。”吴千秋继续道:“不过估计她也是找妹妹来了,路见不平嘛。这次来的人里面,也就木摇露会蠢到被小妖怪引诱。嘿,你小子真不错,明知道是个作女相的男娃娃,还能席地就……口味挺别致。” 阮重笙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沉默了一下,道:“……我觉得我不蠢。” “一个人跑到疑似业火出世的地方,还不蠢啊?”吴千秋正眺望远方,闻言回了一句。 “你不也是一个人?”他反问,寻思他这眼睛也算不得老眼更没昏花啊。 她笑着摆手,“我?啊,谁叫我孑然一身呢。” 哟,有故事。阮重笙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习惯,遂顿了顿,没接话。 “那木七来的也是真的不巧,我还挺想看看两个男人是怎么个做法呢。”她笑道。 阮重笙正色:“好姐姐,偷窥他人闺房秘事可不是好习惯。” 吴千秋便笑:“嘴还挺甜。我在树上看得清楚,你分明一开始就在防着,怎么发现他是男儿身后反倒止了杀意?” 阮重笙歪歪脑袋,流气道:“男儿身作女相这等让人起兴致的好事儿,不多体会体会,那可才是损失呢。” 吴千秋正扭头还想跟他说话,阮重笙却无意间眸光一转,神色微变,下意识把她推向一边。下一刻,一支小箭擦过他脸颊,慢慢溢出血迹。 吴千秋冷不防被一推,好一个踉跄。 然后她回首,就见方才推开她的少年只手握住了一只箭头,微微抬眼,紧紧注视着她斜后方。 她一惊,手中大刀“稚”顿时出招,往后狠狠一劈。 一排大树轰然倒塌。 “什么人?” …… 一片寂静。 阮重笙嗤笑一声:“喂,滥杀无辜可是修仙界的大忌,你们就这样一起下手?在下可得罪各位了?” 吴千秋看他一眼,“你先走,这些人不是冲你来的。” 阮重笙歪着头,笑了笑:“这位吴……姐姐?我这个人吧,就凡界一无赖散修,不过也懂些道义,哪有丢下一个姑娘自己跑路的?老丢人了,回头让我姑姑知道了,可得揍我一顿的。” 吴千秋道:“不是废话的时候!我虽不知你到底是哪家修士,但我们本来就萍水相逢,且我看你灵力波动微弱,赶紧跑,留下来我们两个都得送命!” 阮重笙咂舌,蓦然把手中箭头一翻,狠狠掷向吴千秋—— “啊!” 她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惯爱背后偷袭的小人!” 她“呸”了一声,红色的彪悍大刀及时调头,望向来人。 一群穿着黑色斗篷,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忽然出现在林间。 吴千秋冷笑:“你们还真是不死心——真当我吴氏无人了!” 为首一人扫过一旁的阮重笙,忽而道:“你可以走。” 阮重笙笑道:“我可杀了你们一人了。” “废物,死不足惜。”他说:“你可以走。我们奉命行事,不杀无辜。” 阮重笙心里默默同情了一下地上躺着的那位仁兄,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吴千秋,叹了口气:“我有个姑姑,她平生最爱打抱不平,见不得女孩子受欺负。我和这位漂亮姐姐有缘分,只好辜负各位好心了。” 那人眯着眼睛:“你自己送死。” 他抬手,身后的十八人后退一步,同时拔剑,凛冽剑光极速逼近。 吴千秋嗤笑:“上次还是八十一人,这次就十八个了?”话音未落,红衣少女扛着大刀,直面迎战。 剑光凛冽,而红刀所过,却鲜血飞溅。 阮重笙却没动手,眯着眼打量这飒爽英姿的漂亮姐姐,看着她一只手抵住两人直接砍来的剑锋,卡住两个人的动作,然后刀齿翻转,带着两个人往左直接打开了其两个同伴,然后狠狠踢中两人腹部,逼得他们摔落在几米之外,继而轻蔑一笑,后腿一抬,恰好命中一人肩部,顺其借力,又是连翻踢开四人,大刀横劈,一片血光。 不过片刻,那十八人无一站立。而看似漂亮弱势的红衣姑娘立于中央,扛着她标志性的大刀,随意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血,轻轻笑了笑,不屑道:“就这样?” 那人后退半步,俯视着倒下的十八个同伴,轻声道:“废物。” 话里带着一丝丝怜悯,更多的是嫌恶。 吴千秋皱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好—— “阮软!” 听到这个称呼的少年一个踉跄,堪堪避开身后袭来的鬼灵,双手在腰间一扶,两剑之一出窍。他猛然回头,冲他喊出这句话的吴千秋却睁大眼,低头看着被怨灵穿透的腹部,用稚往后一挥,然后支撑着缓缓跪倒在地。 “……怨灵阵……”她捂住口中喷涌的鲜血,抬眸时面色狰狞,“你可知这是禁术!” 那人不答,只道:“用新鲜死人做的阵最好用,专克刀修剑修。” 纵有力却挣脱不得,只能感受灵力缓缓流失的感觉是以力量为毕生追求的人最无法接受的东西、吴千秋喘着粗气,又砍向身侧袭来的灵鬼,握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还有力气?不愧是吴氏最后的传人。” 她冷笑:“我吴氏就算一朝落魄,也非尔等鼠辈堪比!” 黑衣人不无赞同:“人道吴三小姐是吴家如今唯一风骨不倒之人,果然如此。可惜了,各为其主……” 他看着她的精疲力尽和咬牙支撑,哀叹:“只怕三小姐其实也……” 第6章 邂逅(3) “……喂,等等。”清凌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 少年人抱臂冷哼了一声,身后林木茂盛,带着深深浅浅的绿,沐浴若有若无的红。 黑衣人回头,看见完好无损的少年,表现出几分惊讶,“你……” “专对刀修剑修呀?” 少年轻轻一笑,随手抹去了吴千秋打斗时他看热闹而染上的鲜红,活动了一下关节,便将手中剑放回了原处。 黑衣人下意识挥手,刹那有三道暗影向他袭去。 阮重笙笑了笑。 他弹弹手上的血渍,双手一个虚抓,一道红光乍现,刹那穿过三只怨灵。然后少年修长的手中顿时浮现了一只通体殷红的弓,十指熟练的挽弓,上弦,三箭齐发。 破风穿云,一剑封喉! ——不过眨眼瞬息,便穿透了吴千秋身侧□□个灵鬼。 黑衣人脸色终于变了:“你是什么人?!” 阮重笙不答,淡淡一眼扫去,手中赤弓换了方向,箭矢后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带着几分轻佻与邪气,“什么人呀……赢得过小爷再问吧!要走赶紧走,爷不跟不讲道义的人讲道义!” 他身形一转,继续搭弓,四箭齐发,直接钉在吴千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继而便有黑光乍起,冲得方圆几里风林簌簌,也逼得黑衣人不由倒退了三步有余。 光芒中,黑衣人捂住左胸口,面色格外阴沉。 光落,阵消。 唯余风过。 ——跑得挺干脆。 阮重笙没有意外,冷笑一声。他走向半跪的吴千秋,伸出一只手,认真观察了一下伤势,放将她扶起,问:“还能走吗?” 她点头,摇摇头,面上还挤了个笑,“多谢。” 阮重笙也对她笑了笑。他确然生得一副好皮相,纵然染着鲜血露着凶相,嘴角一扬,便让人心软三分,不忍诘问。 “这是哪家的箭术?倒是从未见过……”吴千秋性子直爽,素来磊落大方不输男儿,刚刚受了人家恩惠,自然更不会追着他方才模样追问,只啧啧两声:“金陵这带除却珩泽阮氏可没什么修仙大家,小子你从哪里学的箭术?” “野路子。”他随口道:“村头王师傅教的。” 吴千秋噗嗤一笑,不想扯动了伤口,立刻捂着嘴咳了几声。 阮重笙见状,从灵戒里取出一方锦帕递去,“这是我姑姑给的,你拿着。” 她点点头,转身避过他狠狠咳了起来,然后沾满血污的手攥紧了素白丝帕,“多谢。” 阮重笙道:“我看不惯一个挺好的漂亮姐姐给人欺负嘛……刚刚那人应该是阵修,我瞧着就有些不对劲。” 她点头,“他会用怨灵阵……只怕又是雁丘一带哪个世家的门客。”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既然是修仙之人,应该知道雁丘吴氏镇守一方数百年,但这几代已经没落,我父母兄弟皆早逝,整个吴氏家族嫡系只剩我一人,旁支……不提也罢。连仆从也不过寥寥数个,但吴氏仍占据着南方第一世家之名……想杀我的人自然不会少。” 他一愣,默默感慨了一下自己的无知和这姑娘的实诚,“那你可有其他同伴?你的伤得治。” 她摇摇头,又迟疑着点头:“我……能否麻烦将我送至高家营地?” “可知何处?” 她道:“应是林西。” 他点头,望着天色,打个响指,放出一只引路的纸鸢,“走吧。” 林木葱郁的另一侧,一群人正抬头望天。 一锦衣少年掀开帘账,“什么动静?” “禀少主,东南侧有一阵异光!” 少年皱眉,他身后又出现一人,约是弱冠将至的模样,手执折扇,白衣墨发,清朗俊秀,人好似仙境里千百年养出的莹润温玉,声音也十分轻缓,直教人如沐春风:“可差人去看过了?” 答话的人抱拳行礼,“回慕容少主,刚出发。” 方才的锦衣少年一撩宝蓝色衣衫,侧首道:“阿醒,那灵气波动似有邪祟之气。” 他颔首道:“此行本图历练,可这处竟也是鱼龙混杂,远远不止你我二家。我方才来时,还偶遇了蓬莱之人。” “蓬莱不是一向避世?也来淌这浑水?” 慕容醒折扇一合,“正如伯父所言,此次异象牵扯颇广。枕风,此次千万小心,尽量全身而退。” 高枕风道:“除魔卫道正是我辈职责,阿醒你多虑了。” 话音未落,东侧便传来一阵骚动。 “刺客!” “来者何人?!” “保护少主!” 嘈杂的声音和覆拥的人群把所谓“刺客”遮挡得严严实实,高枕风见状,手下意识扶在剑柄上。 “喂喂喂,你们看清楚再打啊!!” 一道红色身影从人群中倏然拔起,下一刻,一红衣少年双腿交叠坐在了人群上方的树枝上,顺手摘下来几片树叶,终于松了口气,“我不想动手,你们偏要群殴。” 他说完,底下便传来一声“大胆狂徒!”,为了避免这些范围过度的弟子再聒噪,他扬声道:“你们不认识我,总认我怀里这姑娘吧?她自称雁丘吴千秋,受了重伤,托我送来你们落风谷这边疗伤!” 众人的目光停留在他怀里昏迷的少女身上,吵闹声一时停滞下来。 闻言,高枕风高喝:“让开!” 他越过人群,确认了那红衣姑娘确实是吴千秋的模样,继而抬头与少年对视,“阁下何人?可否先将吴三姐送进帐子?” 树上的红衣少年眨眨眼,心知这群人怕也信不过他,从已经昏迷的吴千秋背上抽出稚,直接扔了下去,高枕风堪堪接住,细细打量起来。 “这骄儿林现下乱的很,我可不敢轻易赌你们的信任,你自己看,救不救由你!” 高枕风这厢还未门口,一直静静旁观的慕容醒行了个礼,却出声道:“敢问阁下,林中东南侧异动可与二位有关?” 他点头,回礼,“方才有人袭击这位吴小姐,我是路过。那人裹着黑斗篷,使诈用了‘怨灵阵’,吴小姐身负重伤,便来贵处求助。” 慕容醒了然,“恕在下冒昧,阁下既然能全身而退,敢问是哪家修士?” 他摆手,恰逢这时高枕风也抬起头注视他,“一介散修,不是什么世家大族。我都还没去过天九荒呢。” 高枕风此时微微弯腰,双手将稚举过头顶,“多有得罪,烦请阁下随我入帐,我这便请医师前来。” 第7章 邂逅(4) 帐中人来人往,外头议论纷纷。 阮重笙抱臂,默默偷听,两头不落。 高枕风在一旁低声道:“吴三姐的伤非同小可啊。” 慕容醒也压低嗓音:“我已经叫人去请灵州的医师前来了。三姐的伤应是魔修所为。” 这边女医停下了渡灵。 “禀少主,这位姑娘是被邪祟所伤,寻常渡灵术无用。” 守在床边的阮重笙举起手,“这位姐姐,那伤口呢?” 医师福了福身,客气道:“血止住了。” “多谢姐姐!”他有点惊喜,抬袖,红色的衣衫上布满了深色水渍,“我带她来时她流了一路血,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被他唤作姐姐的女医忙道:“担不起公子一声‘姐姐’,只是我分内之事。还是需请灵州的医师来一趟。” 灵州精于医术,一向闻名九荒。 慕容醒道:“已去请了。哦,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阮重笙看了看他,确定问的是自己,想了想答道:“阮重笙。” 高枕风看他,“阁下是……珩泽阮氏后人?” 阮重笙摇头,“都说了,我是散修,孤儿!有幸被师父和姑姑收养才开始修习,不是什么世家子。” 他弯起眉眼,“金陵也有个修仙的罗氏,但他们一向张扬跋扈,我小时候在路边乞讨还经常被那些小少爷和些仆从殴打出气,我曾经以为世家子弟都是那样呢。” 一旁的女医道:“公子不知,眼前的两位可是横川少主与上阳少主呢,自然是与旁的小家子气不同。” 阮重笙听着这语气不禁一愣,他忽然想起曾经姜灵心对他说过,其实天九荒的人都不大看得上人间的凡修。 人间灵气有限,本就鲜少有修出个门道的。有了三分微薄造诣便足以称王称霸,说是修仙世家,大多也就寥寥数个能有些真本事,仗着家里出了几个修士就出来为虎作伥的亦不在少数。 而九重天上那些真正的世家门派,能有几个看得上这些蝼蚁。 慕容醒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笑道:“并非所有天九荒外的修士都是如此。譬如方才提及的珩泽阮氏,便是个不世出的修仙大家,风骨凛凛,人才辈出,我辈一向敬仰。” 原来他的想法被看出来了。 高枕风接话:“但修仙界的名声也一向是一些不成器还张扬跋扈的凡修弄坏的。” 阮重笙摸摸鼻子,没接话。 他师父也曾经说过,天九荒的人总难免有些傲气,但天九荒的世家大族精心养出来的公子小姐却大都是侠肝义胆,正气凛然的纯质之辈,是天九荒辉煌延续至今的重要缘由。 眼前的两个人便是典型的天九荒上的世家公子,看得出为人坦荡磊落,也会为自己的怀疑而诚心致歉,实在是不错的人。 “少主!” 门外忽然有一人低声急唤。 “进来。” 一身着横川护卫衣装的人快步走进,单膝跪地,深深埋头,声音带着颤抖:“蓬莱……四小姐到了。” 高枕风挑眉,“那位厉大小姐?她来做什么?” 那护卫却继续道:“还、还有……还有……二公子。” 慕容醒和高枕风都懵了片刻。 回神后高枕风失声道:“他来骄儿林做什么?” 慕容醒到底比他沉着,立刻道:“赶紧迎接!” 见两个摆着老成姿态的少年人这样,阮重笙不由好奇:“是哪家大能来了?” 他话音未落,便闻一声清脆。 “不必啦!” 他闻声望去,见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用剑柄挑开了帘子,探进个脑袋,“高小二,慕容大大,我自己来啦。” 听着这称呼,阮重笙下意识往两人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两位少主额角一跳。 高枕风忍无可忍,“谁是你的高小二和慕容大大?!” 慕容醒折扇抵额,“……厉姑娘,这是在凡界!” 厉重月摆摆手,刚想开口,目光却停驻在了红衣少年身上。 阮重笙:等等,这个姑娘有点眼熟啊…… 阮重笙和厉重月对视了三秒。 “是你?!” “是你?!” 横川的营地都能碰到蓬莱的这位大小姐?? “你居然在这里!”厉大小姐一脸惊悚,下意识倒退两步,然后惊觉自己犯了蠢,甚是折损师门风姿,然后轻咳两声,又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作矜持状:“你是横川弟子?” 阮重笙清咳:“这位蓬莱的小仙姑,我觉得我们有……”误会…… 然后最后两字被一人的到来打断了。 素手探帘,垂手如玉。 有匪一人,绿竹惭风姿,皎月输神情。 阮重笙愣住了。 来者正是那大名鼎鼎的蓬莱晋公子,引阳上君。 “叨扰了。” 厉重月一见他立刻老实下来,退到一侧。 阮重笙其实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自诩从不入天九荒的“世”,但眼前这位,却让他印象极深。 这位引阳上君是天罡九荒榜上唯一的“漏洞”。他是蓬莱重字辈的老二,师父是号称“当世第一人”的厉回错厉老掌门,二师兄是如今九荒中镇守“中门”的蓬莱之首,而其父母,却是九荒万年来第一次触摸到“羽化”神境的“祖师爷”与莲真仙子。 晋重华先天不足,父母羽化在即时将其封在早晴洲下数十年,后不知为何拜入蓬莱门下,同时继承了莲真仙子的“引阳府”,乃是天九荒最年轻的上君。 而其本人更是个传说。那宝月沉海阁号称九荒唯一的“出入世”,不参与九荒之争,但地位特殊,以兵器和情报出名,排出了所谓“天罡九荒榜”,列出近年九荒中所有值得注目的杰士。而晋重华此人纵然再如何万众瞩目,册子上却只一言:“佩剑阳明”。 他成名已久,却无人知他真正的“底细”。 裴回铮一直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后辈颇为欣赏,于是晋重华就是阮重笙童年里的榜样,或者说“别人家的孩子”。而这位的实力嘛……不往远了说,千岁之下,定是鲜有敌手。 一人当关,万夫莫开之辈。 而素传引阳上君美仪容,绰风姿,画像他也见过,今日一见,才知传闻误人呐。 ……是真谦虚了。 慕容醒行礼道:“上君。” 高枕风随之。 那人言简意赅:“不必。”虚虚一扶,一股气力便托起了两人。 然后他的目光却在下一刻停留在了阮重笙上。 或者说,阮重笙的脖子上。 阮重笙下意识把手放在腰间,果不其然,下一刻,一股柔和却强势十足的气力突袭而来。 阮重笙还不至于连这种程度都怼不过,轻松一个空翻,退守到了吴千秋床榻边,语气有些莫名其妙,“阁下与我相识?” 对面的人只是摇头。 阮重笙嘴角一抽,然后那人又轻缓道:“我知道你。” 他说:“果然是阮重笙。” 阮重笙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看一眼吴千秋,斟酌道:“上君若要指教,那有的是时候。但如今这位姐姐受伤了,灵气波及到她就不好玩了。” 好不容易救下的人,出了事他找谁哭去? 厉重月踮起脚尖打量了一下床榻上的人,扯着晋重华袖角,小声惊呼,“当真是吴三姐!” 晋重华终于将目光停留在了吴千秋身上。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缓缓上前,走到一半,又侧首问一旁有些愣神的慕容二人:“让我一试可好?” 两个人忙答“当然”,然后脸色嘛……有点微妙。 晋重华迈着轻缓的步子经过阮重笙。他一派风轻云淡仙风道骨的姿态。 阮重笙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别人家的孩子”,然后有点莫名其妙。 眼前这位端的是光风霁月的模样,浑然不染红尘软帐的磊落坦荡,但他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而不知何时,厉重月悄悄凑到了他身边。 “喂,”她戳戳发呆的阮重笙,“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恰好晋重华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地扫过两人,目光忽然在阮重笙颈脖间停顿了一会。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头,右手轻抬,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张合,下一刻一道金光乍起,床上的人骤然神色狞睁。 吴千秋赤红的双眼让阮重笙一惊,立刻就要去扶她一把,厉重月却及时拉住了,“你别去,这是三哥的渡灵术!” 少女双手飞舞掐诀,上前一步挡在晋重华前面作护法状,顺带警告蠢蠢欲动的阮重笙:“别过来,小心把你的经脉一起拉扯了!” 阮重笙看看慕容醒个高枕风二人,发现那两个人虽然面带古怪,却意外地没有大反应。 他收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笑得人畜无害,“哎,当然当然啦,谢谢小仙姑提醒。” 厉重月瞪他,右手反旋,金光更甚。 阮重笙咂舌,他当然看得出这其中修为,原来那个能被地痞流氓调戏的大小姐居然也是个小高手。 看来天九荒真的是个卧虎藏龙的好地方。他暗衬。 “喂。”高枕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阮重笙回头,就见高枕风指指外面,示意他出去。 阮重笙歪头,看了一眼晋重华和厉重月,发现这两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于是就不着痕迹后退了几步,悄悄往外挪去。 大概龟挪了片刻,阮重笙已经随慕容醒和高枕风出了营帐。 帘子放下的一瞬,也挡住了晋重华最后投来的目光。 阮重笙先打破沉默:“有……” 高枕风抢道:“你认不认识横川的人?” 阮重笙一愣。慕容醒拍拍高枕风的肩,安抚道:“冷静。是这样,方才枕风注意到你脖间挂的玉,可否能拿出来我们看看?这与枕风的姑姑有些干系。” 玉? 阮重笙想起了晋重华之前盯着他脖子。 他下意识握住玉身,然后慢慢松开,笑了起来:“这个可就有些冒昧啦。这可是我师父给的好东西呢。” 高枕风道:“我无意夺人所爱,你只需告诉我,你和横川……不,蓬莱,到底有没有关系?” 呃……阮重笙道:“你猜?” “你!” 慕容醒制止高枕风,抬头看漫不经心状的阮重笙,问:“少侠师承哪位前辈?” “啊,就一个老不羞。”阮重笙如实道。 慕容醒继续问:“那敢问令师尊姓?可是……姓裴?” 阮重笙这才收了散漫的模样,皱眉看着一脸认真的慕容醒,一时间捉摸不透这两位的目的,但直觉告诉他,一定有所缘由。继而偏过目光,选择了最打太极的法子:“对不住了,师父不让说。” 高枕风深呼吸,“那你知不知道……高灵心?” 听到这个名字,阮重笙的表情有一瞬间没绷住。 高……灵心? 眼前一晃。 “其实我也有个侄儿,他就比你小一天,特别可爱。” “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啦。” “笙笙,你要是遇见了我家的人……哎,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 凉风灌入衣衫,惹得阮重笙简直想笑。“——你说的姑姑,是不是跟蓬莱裴回铮有些关系?” 高枕风眼睛一亮,似乎很激动,“你知道?” 阮重笙笑眯眯道:“巧了,小风弟弟,我是你阮哥哥呀。” 第8章 邂逅(5) 原创网锁章 第9章 风波(1) 慕容醒好不容易劝下了想拔剑跟阮重笙一决雌雄的高枕风,拦住了阮重笙那句“你说我是雌是雄!要不我给你看看啊!”,三个人勉强简单交流了一圈。 “嗯,我几天前就被师父赶出来了。对,就是骄儿林第三次异象的那天。” “何故?” “师父说金陵这里要热闹了,于是我就出来了。”他托腮,仰望天空,“他说我该去‘天上’了。” “……”慕容醒被他的说法逗笑了,想来凡界似乎一直对天九荒有莫名的崇拜和向往,便道:“天九荒不过是凡界之上的修炼之地,没那么神奇。” 阮重笙笑道:“我知道我家老不羞和姑姑都是‘天上’下来的,所以一直挺好奇的。” 在一旁画圈圈的高枕风闻言恶狠狠道:“是我姑姑!” 阮重笙安抚道:“欸,对对对,是咱们共同的姑姑,小风弟弟乖,哥哥疼你。” 慕容醒安抚又要炸的高枕风,后者勉强冷静了一下,问阮重笙:“这些年……姑姑他们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阮重笙只能这样形容,“姑姑说这是她在天九荒都没有过的日子。” 这样带一点满足和感慨的话让高枕风有些丧气,想起了一个一直困扰他的事实,“她这么多年……一次都不回来看看我。” 一去十四年啊。当年的高少主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母亲难产而死,父亲祖父又生性古板,就一个姑姑带着他玩闹,给他捎糖葫芦小泥人,抱着他讲九荒趣闻,还会眉飞色舞道:“等小风长大了,姑姑就等小风带姑姑四处潇洒啦!” 大概是一个幼童心里最最亲近喜爱的人了。 慕容醒一向懂他,看他似有失落,道:“也不尽然。如阮少侠所说,高姑姑经常提你。” 高枕风摇头,却没接话。 阮重笙反而将话题拉了回来,“你们是怎么联想到姑姑的?她一直自称姓落。” 高枕风有气无力地指指他的玉坠。慕容醒及时解释:“高姑姑生母是落风谷出身,想来‘落’确实也算得第二个姓氏。还有当年姑姑就是攥着这块玉佩离开横川的,那时裴师叔脱离蓬莱,立誓再不入天九荒半步,高姑姑也同老门主大吵一架,就算关禁闭,甚至动刑也没能让高姑姑改口。后来老门主一气之下驱逐高姑姑,她就攥着这块玉离开了天九荒。这一去,就是十四年。” “这玉,正是裴师叔交给她暂为保管的。上面是内门弟子的纹路,有个‘回’字,背后应刻着‘蓬莱’。” 而蓬莱上一代,便是“回”字辈。 收了七个亲传弟子的前任掌门座下,除却如今隐退的老掌门厉回错,也就剩下裴回铮一人了。 阮重笙明白他确实说中了,回忆了一下那两位的真容,默默想着,如果眼前这两个少主看到他们口里的两位前辈如今的样子……嗯…… 还是不想为妙。 他不好打破两人的伤感,正在纠结之时,帘帐又被掀开。晋重华站在不远处,对他们微微颔首。 三人进去的时候,吴千秋正躺在厉重月的腿上,大汗淋漓。碎发尽数被汗珠粘在额间,气色却好了许多。 “吴三姐!” 吴千秋看见阮重笙,勉强冲他微笑了一下,由衷道:“谢谢。” 阮重笙摆手,“没事,我就是觉得咱们有缘。” 厉重月闻言回头狠狠瞪了他一个。 阮重笙想起当初酒楼前那几乎可以说得上捉弄的场面,再一想师父哀叹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明智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好在厉重月也没在这时候跟他争,转过头小声抱怨:“三姐你怎么不肯来蓬莱?你明知道我们最擅长经脉梳理啦。” 蓬莱渡灵术一向名不虚传。 吴千秋虚弱一笑:“已经劳烦你们多次了。而且此前我也不知蓬莱何处。” 厉重月叹气,“好吧好吧,我说不过吴三姐。这次是二哥亲自渡的灵,你受魔气打乱的经脉运行已经大概恢复如初啦,好好修养两日即可。” 吴千秋点头,然后看向晋重华,后者与她对视上,仿佛瞬间就懂了她的心思,点头。 “确实是云天都的魔修。” 晋重华施施然道:“既然是使怨灵的,那大抵就是天宝都君麾下的崖因和青岭那一支。” 厉重月咋呼起来:“果真是他们?那他们这次来……骄儿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醒道:“大概有二。既然攻击吴三姐,那兴许有雁丘那边的人的手笔,但驱使他们来骄儿林的肯定不止那几个修士。” 高枕风迟疑道:“也是为了那……异象?” 阮重笙“咦”了一声,“云天都?”语带疑惑。 慕容醒扶额,解释道:“阮少侠果然不问世事……若说天九荒是修真仙境,那云天都与天九荒相对,就是魔修的洞天福地。” 有阳必有阴,有善必有恶。 既然有天九荒的修士,也自然有“流放之地”的狂徒。所谓云天都,就是站在天九荒对立面的被其他修士统称为“炼狱”的魔修聚集地。传闻那里没有昼夜之分,没有山水田园,只有血海骨山,每一个在云天都活下来的,都是踩着万骨枯上位的穷凶极恶的狂徒。 云天都的出现已经不可考,但似乎天九荒史上的第一页,就已经出现了这么一个不被光明照耀的角落。 阮重笙摸摸鼻子,默默把话咽进肚子,决定继续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土冒孩子。 “但那魔修也不强。” 吴千秋缓缓扭头盯住他,不说话。 阮重笙一边琢磨自己是不是装过了,一边圆场:“呃……我是说,除了那个阵法,其他也看不出什么特别。” “能轻易破怨灵阵的人只有两类。一,实力远高过怨灵。二,对阵法精通度在控阵人之上。三,拥有对控阵人有绝对威压的血脉。” 晋重华问阮重笙:“阮公子是哪种?” 阮重笙顿了顿,不大确定道:“嗯……大概是第一……啊不,第二种……吧。” 他对自己在阵法的掌控上还真不是特有自信。而吴千秋都能被镇压住,他也不能说自己是第一个来讨打呀。 “大概是因为当时我被排斥在阵外,是个局外人吧。”他补充。 “是吗?”晋重华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风醒二人,“既然有魔修参与进来,那这次就需定个章法。” 二人作为生长在天九荒,也入了时天府求学的人,对晋重华几乎可以说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敬仰,虽有迟疑,却也未提出异议。 “依形势看,此次云天都的人不会参与真正的异象一事,而极大可能在外围作祟,譬如杀害几个不大有名的九荒弟子,即为搅局。” “上君为何如此确定?若天宝都君……” “既然是赫赫有名的天宝都君,九荒自然是有人注意的。”晋重华轻描淡写道:“这几年云天都不太平,都君离不开云天都。” “那上君……” “天九荒外门弟子驻守外围,仅几个少主或得意门生入内。” 此时有人入内,附在高枕风和慕容醒耳边耳语了几句,等两个弟子退下后,慕容醒道:“看来上君果真神机妙算。” 高枕风的脸色却有些阴沉。 “上君可知,此行灵州来了那位‘铁仙子’?” 晋重华坦然道:“而灵州的医师却至今未来。” “果然如此。”慕容醒道:“毕竟……有木七姑娘啊。”话里有点叹气的意味。 晋重华应道:“嗯。”也不顾慕容醒和高枕风的反应,却转身问吴千秋:“吴三姐可去?” 吴千秋爽快道:“我这一身伤去凑什么热闹。小阮软,你替我顶了吴氏的名吧。” 阮重笙一挠头,苦哈哈道:“那什么,姐姐,其实我叫阮重笙。” 逗逗她还行,真一直照这名儿叫下去……还是不了。 厉重月咯咯笑起来:“二哥,你可真阴……” 晋重华一个眼神过去,厉重月立马乖乖改口:“英明,英明。” 阮重笙问他:“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凑这个热闹?” 晋重华一句话就噎住了他:“你必须去。” 阮重笙乐了,“引阳上君自说自话呐?” 晋重华只说了两个字:“蓬莱。” 世皆慕蓬莱,几人知蓬莱?蓬莱寻仙无觅处。 蓬莱蓬莱,裴回铮的蓬莱,天九荒的蓬莱。他师父的故土,他未来的去处。 那威名远扬的蓬莱。 阮重笙顿时嘴贫不下去了,他分不清晋重华的意思,也不想去理到底是暗示着什么,只是想,这个人果然并不好糊弄。 摆摆手往外走去,“知道了知道了。” 夜幕星河。 观察完第三拨暗自观察他的人之后,阮重笙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原处林子一抖,不知是不是哪个傻蛋险些掉下树。阮重笙后仰躺在树上,身边却没了小可爱,只能自己玩着手指,也非常好心地就这样耗着其他人。 这才多久呐,就有这么多人盯上他一个散修了。 不过既然这群人暂时没动杀念,等这些人大眼瞪小眼也非常满足阮重笙那不为人知的恶趣味。 正当百无聊赖快要睡着的时候,树下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呼:“喂?喂?睡着了吗?” 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往树下望去。 厉重月仰着脸望他。然后阮重笙挪挪身子探头,树枝轻微晃动了一下,接着几片树叶飞舞坠下,恰好有两片落在了厉重月脸上。 厉重月“呸”了两声,拂开叶子,没好气道:“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欸别,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阮重笙一跃而下,冲她笑道:“而且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呀。” 厉重月刚想发作,奈何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强行忍住,露出笑容软软唤道:“师兄。” 这次换阮重笙抖了抖。 “……你叫我什么?” “师兄呀。”厉重月挥手布置个结界,恰好隔绝了有可能旁听的人,继续甜甜笑着:“二哥告诉我了,你是裴师叔的弟子。而且正式入门比我早呢。唤你师兄是应该的、应该的。” 阮重笙怀着某种惊恐后退一步,忽然想起了周围藏着的三拨仁兄,环视一圈,就这样福至心灵。 “那位引阳上君指示的?”阮重笙抱臂,就树一靠。 厉重月见不能继续捉弄他,就凑过去亲亲热热地环住他手臂,用上灵力按捺住他的挣扎,在他耳畔低声道:“二哥让我告诉你,这次情况非常复杂,魔修不论,你顶着我蓬莱弟子身份在天九荒这群人里会好行事很多。” 然而外人看来,这姿态却像极了一对小鸳鸯打情骂俏低声耳语。 阮重笙失笑,首先强行把手抽了出来,顺口一句“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成天胡闹个什么劲”,继而在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后,继续问道:“引阳上君让你来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阮重笙微微叹了口气。 造势。 同时,得了这个势的阮重笙也就这样打上了蓬莱的印记。有些他仍有犹豫的事,就不得不为之了。 他轻轻抚过厉重月的头发。 “小重月呀。” 小姑娘一愣,听见这称呼,难得有点小羞涩地望着他,溶溶月华下,那张生得极好的脸带着笑,神色温柔缱绻。 月色也偏爱这一抹红。 这皮相实在好过了头,映着月光,长进了人的心坎里头。 他越凑越近。 厉重月期期艾艾道:“怎……怎么……” “你躲什么?” “喂!我、我还……” 下一刻,阮重笙举着从她发旋上摘下的叶子,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头上有片叶子。” 厉重月:“……” 他哈哈一笑,另一只没有握着树叶的手微抬,红光流泻于指尖,顺着食指的游走在空中一笔一划构出字的符号,一点一点刻在了小小叶身。 须臾,他收手,小叶子也静静地飘落在他掌心。轻轻一吹,就飘向远方。 厉重月惊呆了。 “你……你对灵的运用……” 阮重笙微笑:“可能还是看得过去?” 厉重月眨眼,“挺灵活的。”不捧不贬的评价。 他笑道:“这个是我小时候和师父琢磨出来的,确实不难。” 唯一的难就难在居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普通的传音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有点修为的人都会的直接传音,但距离限制大,出不得几里路,千里传音所耗费灵气又太大,非灵力充裕难以做到,也不划算;一类是传音符,可惜这玩意基本垄断在天九荒。 于是这个借万物刻字传灵,只能说想法清奇,又恰好实用而已。然修仙一道,凡修尚有百家神通,谁又说得清九荒浩瀚,阮重笙从来不托大。 厉重月问:“师兄,你在跟裴师叔传信?” 说到这里,阮重笙倒是颇有兴趣,“师父他老人家说他已经不是蓬莱弟子了,可听你们的形容,蓬莱竟然还认他?” 裴回铮原话是“蓬莱待腻了,出来玩玩。”但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头顶一行白鹭的神情,却是难得的正经。 厉重月低头,“这些我怎么清楚呀,那时候我好像还没出生呢。但是父亲说了,裴师叔永远是蓬莱的弟子,是我们的师叔。” 阮重笙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厉重月忽然小声道:“喂,你……” 阮重笙看向她。 “你那天在那什么酒楼……是什么意思啊。”原来这才是这位大小姐跑来的内因。 “没什么意思啊。”阮重笙回答道:“如果非要说为什么……觉得你可爱,算不算?” “我……我还没嫁人呢!你个登徒子!” 阮重笙逗她:“小娘子莫不是嫌在下模样不够俊俏?” 厉重月瞪眼,“我……我也是遇见了二哥的,二哥才是最好看的!九荒第一好看的那种!” “长得好看的多了去了,安九荒第一美人的名头……”阮重笙笑:“他是照着银子长的?” 厉重月皱起鼻子,“哎呀,二哥生得当真好看,好看极了。”她不满:“怎么能是照着俗物长的,你见过的,分明是……分明是照着画长的。” 阮重笙懒懒瞥她一眼,晋重华此人确实生得画中人般好看,但最撩人的反不是他的容,而是那绿竹尚惭的形。 他想,晋重华其实最好看在韵。 意识到自己跑偏了的阮重笙忽然又很有兴致地问:“我曾听老……师父提起过,天九荒有个六杰十三秀,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记住骄儿林的大家【严肃脸】 第10章 风波(2) 此时有人入内,附在高枕风和慕容醒耳边耳语了几句,等两个弟子退下后,慕容醒道:“看来上君果真神机妙算。” 高枕风的脸色却有些阴沉。 “上君可知,此行灵州来了那位‘铁仙子’?” 晋重华坦然道:“而灵州的医师却至今未来。” “果然如此。”慕容醒道:“毕竟……有木七姑娘啊。”话里有点叹气的意味。 晋重华应道:“嗯。”也不顾慕容醒和高枕风的反应,却转身问吴千秋:“吴三姐可去?” 吴千秋爽快道:“我这一身伤去凑什么热闹。小阮软,你替我顶了吴氏的名吧。” 阮重笙一挠头,苦哈哈道:“那什么,姐姐,其实我叫阮重笙。” 逗逗她还行,真一直照这名儿叫下去……还是不了。 厉重月咯咯笑起来:“二哥,你可真阴……” 晋重华一个眼神过去,厉重月立马乖乖改口:“英明,英明。” 阮重笙问他:“咦?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凑这个热闹?” 晋重华一句话就噎住了他:“你必须去。” 阮重笙乐了,“引阳上君自说自话呐?” 晋重华只说了两个字:“蓬莱。” 世皆慕蓬莱,几人知蓬莱?蓬莱寻仙无觅处。 蓬莱蓬莱,裴回铮的蓬莱,天九荒的蓬莱。他师父的故土,他未来的去处。 那威名远扬的蓬莱。 阮重笙顿时嘴贫不下去了,他分不清晋重华的意思,也不想去理到底是暗示着什么,只是想,这个人果然并不好糊弄。 摆摆手往外走去,“知道了知道了。” 夜幕星河。 观察完第三拨暗自观察他的人之后,阮重笙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原处林子一抖,不知是不是哪个傻蛋险些掉下树。阮重笙后仰躺在树上,身边却没了小可爱,只能自己玩着手指,也非常好心地就这样耗着其他人。 这才多久呐,就有这么多人盯上他一个散修了。 不过既然这群人暂时没动杀念,等这些人大眼瞪小眼也非常满足阮重笙那不为人知的恶趣味。 正当百无聊赖快要睡着的时候,树下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呼:“喂?喂?睡着了吗?” 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往树下望去。 厉重月仰着脸望他。然后阮重笙挪挪身子探头,树枝轻微晃动了一下,接着几片树叶飞舞坠下,恰好有两片落在了厉重月脸上。 厉重月“呸”了两声,拂开叶子,没好气道:“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欸别,这个我真不是故意的。”阮重笙一跃而下,冲她笑道:“而且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呀。” 厉重月刚想发作,奈何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强行忍住,露出笑容软软唤道:“师兄。” 这次换阮重笙抖了抖。 “……你叫我什么?” “师兄呀。”厉重月挥手布置个结界,恰好隔离了有可能旁听的人,继续甜甜笑着:“二哥告诉我了,你是裴师叔的弟子。而且正式入门比我早呢。唤你师兄是应该的,应该的。” 阮重笙怀着某种惊恐后退一步,忽然想起了周围藏着的三拨仁兄,环视一圈,就这样福至心灵。 “那位引阳上君指示的?”阮重笙抱臂,就树一靠。 厉重月见不能继续捉弄他,就凑过去亲亲热热地环住他手臂,用上灵力按捺住他的挣扎,在他耳畔低声道:“二哥让我告诉你,这次情况非常复杂,魔修不论,你顶着我蓬莱弟子身份在天九荒这群人里会好行事很多。” 然而外人看来,这姿态却像极了一对小鸳鸯打情骂俏低声耳语。 阮重笙失笑,首先强行把手抽了出来,顺口一句“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成天胡闹个什么劲”,继而在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后,继续问道:“引阳上君让你来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阮重笙微微叹了口气。 造势。 同时,得了这个势的阮重笙也就这样打上了蓬莱的印记。有些他仍有犹豫的事,就不得不为之了。 他轻轻抚过厉重月的头发。 “小重月呀。” 小姑娘一愣,听见这称呼,难得有点小羞涩地望着他,溶溶月华下,那张生得极好的脸带着笑,神色温柔缱绻。 月色也偏爱这一抹红。 这皮相实在好过了头,映着月光,长进了人的心坎里头。 他越凑越近。 厉重月期期艾艾道:“怎……怎么……” “你躲什么?” “喂!我、我还……” 下一刻,阮重笙举着从她发旋上摘下的叶子,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头上有片叶子。” 厉重月:“……” 他哈哈一笑,另一只没有握着树叶的手微抬,红光流泻于指尖,顺着食指的游走在空中一笔一划构出字的符号,一点一点刻在了小小叶身。 须臾,他收手,小叶子也静静地飘落在他掌心。轻轻一吹,就飘向远方。 厉重月惊呆了。 “你……你对灵的运用……” 阮重笙微笑:“可能还是看得过去?” 厉重月眨眼,“挺灵活的。”不捧不贬的评价。 他笑道:“这个是我小时候和师父琢磨出来的,确实不难。” 唯一的难就难在居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普通的传音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有点修为的人都会的直接传音,但距离限制大,出不得几里路,千里传音所耗费灵气又太大,非灵力充裕难以做到,也不划算;一类是传音符,可惜这玩意基本垄断在天九荒。 于是这个借万物刻字传灵,只能说想法清奇,又恰好实用而已。然修仙一道,凡修尚有百家神通,谁又说得清九荒浩瀚,阮重笙从来不托大。 厉重月问:“师兄,你在跟裴师叔传信?” 说到这里,阮重笙倒是颇有兴趣,“师父他老人家说他已经不是蓬莱弟子了,可听你们的形容,蓬莱竟然还认他?” 裴回铮原话是“蓬莱待腻了,出来玩玩。”但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头顶一行白鹭的神情,却是难得的正经。 厉重月低头,“这些我怎么清楚呀,那时候我好像还没出生呢。但是父亲说了,裴师叔永远是蓬莱的弟子,是我们的师叔。” 阮重笙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厉重月忽然小声道:“喂,你……” 阮重笙看向她。 “你那天在那什么酒楼……是什么意思啊。”原来这才是这位大小姐跑来的内因。 “没什么意思啊。”阮重笙回答道:“如果非要说为什么……觉得你可爱,算不算?” “我……我还没嫁人呢!你个登徒子!” 阮重笙逗她:“小娘子莫不是嫌在下模样不够俊俏?” 厉重月瞪眼,“我……我也是遇见了二哥的,二哥才是最好看的!九荒第一好看的那种!” “长得好看的多了去了,安九荒第一美人的名头……”阮重笙笑:“他是照着银子长的?” 厉重月皱起鼻子,“哎呀,二哥生得当真好看,好看极了。”她不满:“怎么能是照着俗物长的,你见过的,分明是……分明是照着画长的。” 阮重笙懒懒瞥她一眼,晋重华此人确实生得画中人般好看,但最撩人的反不是他的容,而是那绿竹尚惭的形。 他想,晋重华其实最好看在韵。 意识到自己跑偏了的阮重笙忽然又很有兴致地问:“我曾听老……师父提起过,天九荒有个六杰十三秀,是也不是?” 第11章 风波(3) 厉重月揉揉脸颊,盯着他颈间碧玉语气颇为苦恼:“你既是师叔的亲传弟子,入门也较我早,按理我也该称你一声三师兄的,可怎么师叔把你教的如此不靠谱呀……是有这么个排名的,还有好多花样呢,什么仙子啊什么大侠啊,数不过来的。我觉得也只有九荒榜可信哩。” 阮重笙摆摆手,倒是不对前半句表态,反而追问:“九荒榜?不是战绩录吗?” “那是天罡录!九荒榜是用来给各派弟子新秀聊做评比的。”小姑娘一脸“没看出来你居然懂一点但是很可惜你还是没我懂”的表情。 阮重笙不再多问。 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好像被一个小姑娘缠得忘了正事,摆出颇为羞涩的模样道:“我觉得孤男寡女月下相会实在不太妙……我还有正事,先走一步啦。” “你给我站住!”话一出口,这本性也遮掩不住了,厉重月索性直接道:“你一个人来,不如与我们做个伴?” 她又降了降声音:“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的。嗯,反正我蓬莱此行就我和二哥,做个伴不是挺好的,哈哈。” 阮重笙:“……” “你们有什么目的?”阮重笙再傻,在见了厉重月于横川营地的护法的样子,也大概觉得眼前这个姑娘不是表现出来那么傻,“或者说,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厉重月眨眼,“师兄你在说什么呀。” 哟,装上傻了。 可惜阮重笙逻辑清奇思维奇特,专治各种装傻:“如你们所说,我姑且算是蓬莱弟子,但我跟你们之前素未谋面,按理说引阳上君不该一见面就知道我是阮重笙。而且此次骄儿林显然有些问题,问题还不小,你们作为天九荒的名门精英,遇到我一个不知底细又胆大包天独身蹚浑水的人却不是劝退或驱逐,反而邀请我加入,你不觉得这本身就很可疑?” 他漫不经心地笑:“你这样,我都忍不住怀疑金陵你相遇是不是什么意外的‘巧合’了。” 厉重月被他的分析震上了一震,“你……”想的真多。 然而阮重笙又接着说了下去:“蓬莱的威名如雷贯耳,比如门内重品性禀赋,再是十分的护短。你们在不知道我秉性的时候就这样把我拉入蓬莱阵营,那证明我身上有你们必须图谋的原因,对是不对?” 厉重月道:“不尽然的,我们无意伤害你。” “就是因为猜到你们不会真把我怎么样,我才这样。”阮重笙直言:“我一直很向往天九荒,借蓬莱的名义去天九荒是很好的选择。但我至少要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才能各取所需。” 裴回铮和落灵心在他去天九荒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很微妙。一边并不反对,又一边希望延迟这个时候的到来。 但是裴回铮也告诉过他,他属于天九荒,也必将去天九荒。 阮重笙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对号称修仙“仙界”的天九荒一直怀揣着某种情怀。说不上执着,但一定有所向往。 厉重月心里暗道:“真不好唬。” 她还没组织好语言,一声隐含笑意的声音轻飘飘传来:“不为什么,只为你。” 阮重笙望进夜色,白衣人踏过月影斑驳,徐徐而来。 厉重月步下的结界似不曾存在过一样。他就这样慢慢走近,走到距阮重笙三步之遥。 阮重笙看见他反而不意外了,挑眉,重复他话里的重点:“为我?” 晋重华制止厉重月的解释,平静答道:“蓬莱一向不参与凡界纷杂,但此次是刻意为之。” “这是为你设的局。” 阮重笙笑起来,“为我?” 厉重月终于插得进了一句嘴:“你听说过活傀儡吗?” 阮重笙闻言一顿。 晋重华道:“你接触过活傀儡。”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活傀儡,顾名思义,是一种一定程度上具有生命的傀儡。理论上说,活傀儡的存在就是违背常理与人伦。 他靠近,动作缓慢而坚定地抬起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枚不起眼的戒指。 “山河戒。原本你是挂在脖间的。” 阮重笙抽回手,与他稍微拉开距离。横川的营地里,晋重华看的果然并不是那块有蓬莱标志的玉,而是与玉一起垂在脖子上的戒指。 阮重笙垂眸,终于收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你们想干什么?” “那你不将山河戒收入乾坤袋却戴在手上,又是为什么?”不等阮重笙答复,他又笑着拉回了两人的距离,“除非……山河戒里有生灵?” 危险。 阮重笙的本能告诉他,一定不能与眼前人为敌。这个人知道的远远超过了正常范畴。 他负手直视晋重华,道:“引阳上君如果猜到了,何必多此一问?” 晋重华并不在意他的试探,侧首示意厉重月。 厉重月立刻递上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我们为你扫障,其中的好处都是你的。这是父亲的意思。”厉重月道:“你说得对,我去金陵城确实有去找你的目的,不过也主要是为了玩玩……但遇见你,确实是意外。那时我真不知道那是你。” 阮重笙不答,接过丝帕打开,里面是缠绕好的几圈丝线。 活傀儡丝。 “这是……掌门的手笔?”阮重笙垂手,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不明白,活傀儡丝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出手就这么多的必然不是什么“恰巧带了”可以解释的,“师父给蓬莱递过信?” 晋重华微笑:“不过看样子用不上了。” 他永远笑得从容。就好像什么都已经洞悉之后,静作壁上观的从容。 阮重笙垂眸,忽而道:“……我只是有个弟弟,叫萌萌。” 篝火前。 厉重月给晋重华垫了好几层丝绢,小心翼翼拂开周围沙石,才敢让她二哥坐下。 阮重笙托腮,心底默默吐槽了一句“真讲究”,就抬手招呼还在费力控制火势的粉裙小“姑娘”过来坐下。 火光映衬着小“姑娘”的脸庞,漂亮的轮廓却像了阮重笙八成。 那是个会动的木偶娃娃。 厉重月伺候完引阳上君,转头惊叹:“真像你。” 阮重笙摸摸阮萌的头,道:“他是我捡到的,在金陵城南河边。” 那时阮重笙还不到十岁,却无意间捡到了一个跟他孩童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傀儡娃娃,下意识就认为与他的身世有关,当成至宝呵护了起来。 虽然这呵护只是也只能是把它小心翼翼藏在脏兮兮的破烂衣衫里,夜晚寂静无人时拿出来端详摩挲,说几句话。 月余后,他被裴回铮和姜灵心捡回家。姜灵心第一次见这个娃娃就有些惊讶,神色复杂地告诉他,她能让这个娃娃活起来。 阮重笙精心养了这个娃娃许多年,用活傀儡丝吊着让他慢慢活动,并想方设法往他身上堆天灵地宝,就连落灵心给熬的人参都要咬一口留半截塞他嘴里。渐渐的,这个娃娃竟然会自己活动了。但毕竟不是真正的活人,阮重笙不敢让这个小娃娃长期示人,就将其安置在了山河戒里。 哪成想今天就这样猝不及防被揭发了出来。 厉重月啧啧道:“这活傀儡是秘术啊……还有山河戒……” 晋重华道:“你可知道活傀儡的由来?” “云天都。”阮重笙坦然与晋重华对视,道:“活傀儡是云天都传出的秘术,我知道。” 这活傀儡还有个可怕之处。 要么是木偶娃娃套了连筋带骨的人皮,要么是人被断肠挖心套了木心。 最后一种活人炼化,却是天生灵体的幼儿出生不久便由傀儡师丢进业火日日焚烧五脏六腑,期间婴孩嚎哭不断,人亡声断方大功告成,最是残忍可惧。 片刻后,晋重华移开目光,摇头笑了笑,“你没错,不是所有沾了云天都的东西都是恶。现在正派修士也有傀儡师。师父正是知道,才送活傀儡丝来。” 阮重笙点头,感受到阮萌萌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举动,失笑。继而他抬头,问晋重华:“师父是什么时候递到的信?” “一年前。” 阮重笙一阵茫然,一年前阮萌已经不再时时需要活傀儡丝操控了。他托裴回铮明明是近两年前的事了。 晋重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答:“师叔信里说是犹豫了两三个月才递信上来的,那时师父正在闭关,避世清修不问俗事,是师兄怕误事,才去请师父出关的。” 阮重笙悟了,他当然了解自己那位师父,既然说是“叛出蓬莱”“对不起师兄”,递信肯定是要小小扭捏一番的,加上遇见厉老掌门闭关,可不要耽误一年多。 “师父信里还有其他话?” 厉重月凑上来,“对呀,师叔说把你托付给我们啦。” 阮重笙这就有些懵了。他重复一遍:“托付?” “对的,师叔说要让你回蓬莱。你入师叔门下比我早,以后你就是我的三师兄啦。”厉重月笑眯眯道:“二哥都亲自来了,你还不相信我们吗?” 引阳上君当然没必要欺骗他一个散修。现在也确实没必要计较这个。 但是……“你们还没告诉我,这骄儿林深处的是什么东西。” 相比一下顿住的厉重月,晋重华倒是十分坦然:“不能笃定,应是赤玄火。” 《九荒图志》有云:赤玄生,异象起。 赤玄火的突然出现,必然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阮重笙自诩翻阅尽了宝月沉海阁的杂书,也未见过对赤玄火的其他描述。 不应该啊……这种东西在天九荒都是极其罕见,怎么会出现在凡界小小金陵。被印证了猜想的阮重笙十分惊奇,又不由心有疑惑。 除非…… “是火种?” 晋重华应声:“若无意外,是哪位修业火道的前辈羽化时留下的火种。不知为何竟遗落在凡界,还突生异象。”他目光一低,注视着阮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似笑非笑:“师弟还是将小傀儡收起来为妙。” 阮重笙倏忽抬眼,与晋重华双目相对。然而后者依旧是那副模样,看不出丝毫端倪。 阮重笙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摸摸阮萌的头,“萌萌乖,先回去,回大隐园了哥哥再带你去玩。” 阮萌还是呆滞地看着他,不作答,漆黑的瞳孔里寂静无光。阮重笙也习惯,小心翼翼把小傀儡塞回了山河戒。 厉重月在一旁问道:“小家伙有名字吗?” 闪亮亮的眼睛充满好奇,看得阮重笙失笑:“有,跟我姓,单名一个萌。取自草木初生的意思。” 这个“萌”字看似平平淡淡,却是九岁的阮重笙识字不久的时候见过最有意蕴也最喜欢的一个字了。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傀儡。 晋重华道:“你来这里,是为了……?” 他的话并没有说全,但阮重笙听明白了,大方承认:“占挺大部分。其他的,和天九荒差不多。” 凑热闹,凑什么热闹。 阮重笙打着哈欠,默默道,人都有所求所愿不是。 厉重月听得非常茫然,看看阮重笙,又看看晋重华,不明白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一起的人是有了什么默契。 第12章 风波(4) 大隐园。 披着朝露提着佩剑走进院子的落灵心第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石桌旁的裴回铮。 这不像裴回铮,落灵心想,平时这个时候裴回铮定然还在与周公厮杀得正酣。就算是在院子里,这位也必然是坐在桌上而非桌边的。 她上前,剑柄戳戳他后背,“怎么了?” 裴回铮微微侧首,苦大仇深地叹息一声:“人来了。” 落灵心皱眉,“这么快?” 裴回铮把叶子递去,遥望天际,目光涣散。 落灵心看完,指尖一点,灵气刻下的字刹那抹平,轻轻一吹,叶子随风飘荡。 她揉眉,“天九荒齐聚……果然如你所料。” 裴回铮道:“该来的总会来。”一顿,“横川的那孩子也来了。” 落灵心在他旁边坐下,应声:“知道。” “不见一面?” “没必要,横川……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 见了不过徒添烦恼。 裴回铮点头,落灵心又问:“你呢?打算把笙笙送去蓬莱?” “……我已经教不了他什么了。”他阖眸,睁开眼时,又是一副和阮重笙一样没正形的模样,笑道:“这不是晋二来了嘛。那孩子稳重端方,天资极高,师兄也赞他道心坚固,交给他我放心。” 落灵心瞥他一眼,“师兄师兄,你师兄说的你就都信……瞧你这说辞,真以为自己嫁女儿呐?” “我家笙笙别的不说,皮囊还是凑合的。嗯,这也是这小王八羔子唯一不讨打的地方了。”裴回铮转头,点点桌子,又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既然醒了,走吧。” 落灵心瞥他一眼,“干嘛?” “太久没动手了,总得叫一些小辈长长见识。” 落灵心看见他手按的地方,眼神一变,下意识就握住了他手腕,却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慢松了力道。 这人真是……真是…… 她出口却道:“——长见识?你这是去护你的宝贝徒弟吧!” 裴回铮奇道:“合着你不宝贝他?” “我的笙笙我不护着谁护着!” “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你还能留黄花大闺女一辈子?” 落灵心气愤:“你果然想把我们笙笙嫁给外面的狐狸精!” 裴回铮:“……” 几句贫嘴后,落灵心深深看他一眼,把剑往怀里一抄,淡定道:“走吧。” “……” 风过,叶落。 满园馨香渐散。 天已大亮。 颇为无聊的阮重笙托着腮,拿树枝挑泥巴玩,顺嘴问:“师兄,你说的天九荒少年英才,有哪些啊?听说有个什么六杰十三秀?” “阮卿时,天云歌,落星河,慕容醒,高枕风,贺摇花。” “还有呢?十三秀呢?” 习惯了阮话痨的晋重华不咸不淡道:“不记得,不知道。” “……这么不近女色?”阮重笙笑他:“师兄真是道心坚固,师弟佩服、佩服。” 修仙界除了南华那帮和尚,哪里讲究什么守身如玉,阮重笙这话纯属插科打诨,调侃戏谑。 晋重华也不恼,“想问什么?” 被拆穿心思的阮重笙也不磨叽:“不妨跟我讲讲这些人?” 晋重华开口:“高枕风,横川少主。性情中人。资质上嘉。” “慕容醒,少主。待人温和。资质上嘉。” “天云歌,苍茫弟子。八面玲珑。资质上嘉。” “落星河沉默寡言,实力不错,不善言辞,还算敦厚。资质上嘉。” “贺摇花,灵州少主。资质上嘉。” 阮重笙神色微动,晋重华又是恰到好处地侧首,温声问道:“有旧识?” “呃……应该没有。”阮重笙道:“师兄继续,师兄继续。”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有个阮卿时……离开天九荒许久了。” 这介绍还真是简单粗暴。阮重笙默默叹口气,心里又暗自好奇:能让晋重华不愿多说的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女修呢?” 阮重笙可不是这么爱做莫名其妙追问的人,对这一路稍加回忆,晋重华倒很快反应过来,面上似笑非笑:“你想问木摇霜?” 一路与阮重笙有关联的,无非是方才在横川帐子里提过的木摇霜。 “她是灵州弟子。素冷淡,理智克制。资质上嘉。” 虽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资质上嘉”,这语气可真和前几位形成了几分对比,阮重笙抬头,好奇:“师兄和这位木姑娘私交甚好?” 晋重华道:“木老夫人曾在时天府任教,恰是我恩师。她是老夫人的后人。” 看见阮重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话锋微转:“你不必多心,初时你遇见她确是巧合。她有个不争气的妹妹与灵州师姐争执后赌气离开,为寻她才遇见你。” 阮重笙这下是真有些惊了,试探道:“师兄这也知道?” “摇霜传信。那花妖并非善类,沾过人命。我去原地看时,察觉那小妖应是受魔修指使。”晋重华道:“你再不忍,那妖到底也是害人的魔修操纵,不值得怜悯。” 他却摇头,“我不喜欢魔修。” 晋重华有些惊讶,“为什么?” 他以为像阮重笙这样洒脱得过分的人,是不大可能有天九荒对魔修那么深的偏见的。 毕竟阮重笙师从裴回铮,那也是个曾跟魔修妖女称兄道弟大大咧咧的奇人,而他这么多年游走人间从未涉足天九荒,也不大可能有什么偏见根深蒂固。 阮重笙戳戳自己腮帮子,倒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描述,想了想,尽量简短明了道:“我曾在金陵做过街头客,那时收养我的人都相继亡故,人人道我是魔气上身的煞星。后来一老夫人阖眼后,我曾被一些……追杀过。”一顿,又笑开:“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是不是魔修,个个黑斗篷,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当时传言说魔修就是这么个模样,我也就信啦。” 晋重华眼里浮现深色,若有所思。 “哎呀,都是从前旧事了,不提,不提了。”他用脚尖轻轻挑了一下脚下的枯木枝,将其位置摆得更顺眼些,然后颇为有兴致地问身边人:“师兄,你呢?” 晋重华失笑,“少时苦修,并无甚趣事。” “说说嘛,就……说说你和那位木姑娘?” “她幼时遭逢家变,曾在引阳府修习几年。我与她不常见面,大抵算她半个父兄。” 阮重笙心道,人家可不见得这么想。按戏本子的桥段,这佳人落魄遇个英俊的才子相助,若不春心荡漾爱慕一番,都是要叫看客一顿好骂的。 当然,出于某种显而易见的原因,阮重笙把这番话折成了腹诽,面上自然而然转移话题:“这可越走越远啦,我们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昨夜已未见红光。”晋重华随手解决了个不长眼的尾随者,看得阮重笙啧啧称奇,“快了。” 离火种快了,离破界期也快了。 忽而风林簌簌,一声惨叫突兀越过了清风微声,也打破了宁静。 “什么人?” 阮重笙执弓在手,一箭穿云而去,却见一人顶着血肉飞扬,生生将方才惊叫的“东西”拖离了方向。 一片粉红衣角飘落。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锁了的是无意重复了的章节哦 第13章 风波(5) 阮重笙干脆利落地收了攻势,上前几步,果然看见了一个人。 衣角主人是个穿桃花色衣衫的少年,此时捂着被一箭射穿了的肩膀抬脸,露出一张尚带青涩的脸。 阮重笙见果真如自己所料,扬眉,语带笑意:“花小公子?” 闻言那人头也不抬,冷淡道:“箭法精准了不少。” “上次与公子相遇都是三年前啦,没些长进还怎么混。”他伸手把贺摇花拉起来,笑容灿烂。 感受到了贺摇花拽他的力道,阮重笙笑着握回去。 偶然遇故人啊。 说起眼前这位贺公子,还真跟阮重笙有些交情。 诚如所见,阮重笙其人幼年不过金陵街头客,觉着吃饱穿暖就是人生至幸,哪知道什么修炼。一切修习都是从裴回铮和落灵心捡回去的时候开始的。 阮重笙小时候很是落魄,第一次接触“书”这种东西感觉格外稀奇,不过半月,就将大隐园那百十来本书给读了个遍,裴回铮是懒散惯了,压根没多想,落灵心却觉得这孩子勤奋好学是天大的好事,利用了身份便利给了他宝月沉海阁的通行令。 修仙之人大抵鲜有不知宝月沉海阁威名。宝月沉海阁,其实是个不大能顾名思义的地方。其身为塔状,塔顶呈尖,收拢部分分作四块镂空,以映照溶溶月光。据说最初是由某位修仙大能创立,后又有一位极为杰出的武学奇才接手,亲自修订诸多秘籍,还往里添了近十分之一,很是任性。 它还有个任性的地方,就是不轻易对外开放,只在特定时间对天九荒部分弟子有限开放。嗯,而且只有一天。 所以每一代九荒上的少年辈都梦想过溜进宝月沉海阁。 所以在某个月圆之夜,一个老老实实在顶层看书的小少年在搁下一本秘籍的时候不介意抬头,就和某个偷偷摸摸趴在塔顶镂空雕花处的另一个小少年对上了眼。 ……也是很尴尬了。 塔顶的小少年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阮重笙非常懂水,冷静地点头,然后趁陌生人松一口气的间隙,狠狠一跺脚。 他踩的方位,正是机关所在。 阮重笙和贺摇花的第一次相遇就在贺摇花被甩出去中结束。 贺摇花仿佛是跟宝月沉海阁扛上了,充分发挥顽强的精神,虽然每次都进不来,但总要固执地来宝月沉海阁趴塔顶,风雨无阻。 一来二去的,阮重笙和贺摇花也熟了。两个十二岁的小伙伴有了一种微妙的友谊,具体一点,就是一起在金陵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啊不,体验人间风味。 那时阮重笙本不知道贺摇花是天九荒的人,只觉得这个小伙伴很合胃口,直到后来贺摇花告诉他:“我要回去做灵州少主了。” 十五岁的少年把懵逼写在脸上。 “我娘说那个女人要认我回去做她的继承人。”贺摇花叹气:“那个女人还杀了我娘,用我妹妹威胁我。哦对,她说我娘不是我娘,就是事出有因的收养。无所谓了,她好像一直不喜欢我,比起来我更在意妹妹。” 临走前阮重笙和他两个人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最后以阮重笙半招险胜结束。 后来一连三年,阮重笙都未再见过这个曾经臭味相投的小伙伴。所以说,这世事无常,谁知道重逢能如此意外。 “我现在叫你什么?邀少主?”当年那个自称“花公子”的小伙伴可未必随原名了。 不料,贺摇花淡淡报了名字:“贺摇花。” 原本的“贺花”加了个代表内门辈分的“摇”字,其余竟没变。 但阮重笙的重点已经不在名字上了,他低头看着被贺摇花冒险护住的“东西”。 说是“东西”也不失真,因为那就是一个由布包着的,被血糊满的头颅。 阮重笙:“尸体呢?” 贺摇花指指他头顶,阮重笙顺着看过去,一具尸体在他正上方悬挂在树枝间,腰身被牢牢卡住,头朝下瞪着眼和他对视。 阮重笙:“……什么玩意,会重生的?”由于这玩意儿还在往下滴口水,阮重笙作为一个没有特殊爱好的人,往边上不动声色挪了一挪。 贺摇花嗤笑,对这位半个“童年玩伴”的无知表示了嘲笑,解释抵在喉间的时候转头看见了晋重华,表情凝固了一瞬。 “……引阳上君?” 作为灵州名义上的少主,贺摇花对眼前这位的印象可不比被耳提命面的阮重笙少。 他看看阮重笙,看看晋重华,眼神微妙起来。 晋重华点头,扫一眼得出结论:“云天都天宝都君一脉旁支,不死人。” 不死不死,简而言之,就是死不了。这种族本身战斗力不强,随便一个筑基就能碾压,奈何他们的特色就是跑得快,打不死。即脚下生风,随时重生。 穿心不死,封喉不死,砍头颅砍得脑浆乱迸也不死,故又俗称“打不死”。 但其实要弄死这玩意也并非没有法子,砍下新鲜的头颅,手挖脑髓,亲自渡灵剥除大脑里的魔灵,再用碎成浆的脑花泼到不死人新头颅上,就达成死得不能再死成就。 但由于这种法子实在恶心了点,且不说知道的人有多少,一群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修士也基本没几个愿意花这么大功夫并用这么恶心的法子去弄死这种生物的。而这种生物知道自己战斗力不怎么样,就以吸取少量修士或天灵地宝的灵气为生,不痛不痒,骚扰性质占大头。 就是这样一种如茅房扎根的苍蝇一样的生物,叫人头疼了个十成十。 第14章 风波(6) 在场的三个人倒是挺淡定,阮重笙轻轻一跃,捏着鼻子把已经长出来头,正在长头发的不死人提在手里,一脸嫌弃地打量,也没看出个花儿,“你追杀这玩意做什么?” 贺摇花不愧是阮重笙的真狐朋狗友,一别三年,对他的自来熟还是十分适应,拍拍自己手上头颅的脸,冷笑:“还不是南华那帮……”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生生断了贺摇花的话。 来者是个和尚,身着灰布袈裟,眉目清秀,脚步沉稳,看着年纪不大,身形却已颇为高挺,触目间温温和和令人顿生亲切,薄唇微扬,自有蕴玉生辉。 他微微点头示意,嘴里似乎默念了几句佛语,阮重笙竖着耳朵没听明白,纠结间,那小和尚却冲他浅浅一笑,开口也是温和有礼:“贺公子,又见面了。” 年龄不大,可看着就一副慈祥宝相。 “该死的秃驴。”贺摇花低骂一句,抬眼时扬声挑衅:“释尤师父,你可跟我一路了,怎么,这次连魔修都不许杀?” 被称作释尤的和尚只是微微一笑,冲晋重华阮重笙再度躬身行礼,才转身答道:“贫僧只是受邀灵州上君所托,防公子杀生之戒。” “她是她,我是我,灵州是灵州,南华是南华,什么时候轮得到南华的佛教规矩来管教我了?”他看一眼阮重笙手里的不死人,深觉那鬼哭狼嚎碍耳,“啧”了一声,抬脚踢去一块石子止住诡异的喊叫,“这东西可是魔修,我杀不得?” “贺公子心知,不死人极少杀生。贺公子若只因他出现的时机而想杀之泄愤,就是犯了于佛于道皆不利的嗔戒。” 诚然,贺摇花从来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侠士,追杀这“玩意”不过是因为在贺摇花刚刚被执着的释尤拦下杀一个荷花妖的举动之后拿来聊以泄愤而已。 “荷花妖也救,不死人也救,释尤师父,那你的慈悲救世,可能救我?” 释尤与他对视,语气平静无波:“众生皆苦,甘者不以为甘,苦者不以为苦。” “……你这同情心,可真是够可笑的。” 贺摇花把被阮重笙射伤的地方给他看,“我都受伤了,还不能以牙还牙么?” 释尤看着他的伤,默默奉上随身药瓶,大有不想拆穿,“你高兴就好”的意思。 旁边的阮重笙非常之道德地“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附和道:“不错,是这不长眼的东西伤了我们贺公子,小师父可不能略过去了。”不料旁边的晋重华便凉凉拆台道:“我竟不知,何时不死人也会用弓箭了?隔日该差人给几位掌门递个信,该防。” 阮重笙深呼吸,谦逊道:“那师兄可别忘了附上我的名字,笙笙不才,还能在各位前辈面前露个脸。” 这两人一来二去几句,一旁的贺摇花黑了半张脸,没好气道:“那你说,这东西该怎么处置?” 释尤道:“贺公子,伤口要紧。” 他这样一说,贺摇花倒是不好直接驳面子了,虽说他作为不少人背后议论的“野孩子”,四处奔波也伤惯了,但有药在手,省了血腥黏腻,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凉凉道:“释尤师父,你也知道我手笨,不妨帮帮忙?” 他本是随口一句,释尤却老实点头上前,在贺摇花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将头颅接过搁在地上,安安静静上起药来。 贺摇花:“……” 有人上药了,没新鲜头颅了。 阮重笙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往晋重华身上一靠,“可笑死我了,我第一次见有人降得住花花!” 正明面嘲笑暗看热闹的阮重笙被贺摇花扔过来的飞镖给逼停了嘴,确认晋重华是纯围观的样子以后,大大咧咧道:“其实这东西也不是非杀不可,探查清楚他的出现才是关键。” 说着,他取下腰间乾坤袋,探手进去摸索,须臾片刻,摸出了个绣着鸳鸯戏水的一看就像是出自某位待嫁姑娘之手的青色绢帕,放回去后又摸出一簿账本,晋重华眼尖看见了上头的“欠账”二字。 如实这般摸了四回,甚至最后一回摸出了块类似肚兜的红布,阮重笙才终于掏出一沓符纸,松了口气,神情甚是满意。 他将没脸没皮的精神继续发挥了下去,转头冲另外三人笑得牙不见眼:“用符纸啊。” 贺摇花:“……哇哦。” 然而知道“不死人”的,都知道这玩意是克符修的。 释尤依旧是一副普度众生的慈眉善目,不太赞同地看了眼贺摇花,复而温和道:“这魔物需……贺公子小心!” 只见那怪物的头竟凭空而起,被横切的颈子紧紧贴在贺摇花后背,吸引阮重笙手里的尸体竟也脱手径直向贺摇花身后飞来! 阮重笙心知不妙,足尖一点便随飞去的不死人一道向贺摇花飞速掠去,眼见即将落后,他情急之间运灵将手中灵符携风送去,遥遥喝一声“定!”,到底赶在了不死人之前将这不安分的玩意给定死在了地上。此时释尤的拳头也刚好将贺摇花背上的头颅生生扭断,打得原本在颈根处平整切断的头颅顿时头颈分离,完整的头颅砸在一旁树干上,颈子则在贺摇花三步之遥缓缓落地。 回头看见这一幕的阮重笙震惊了一秒。 贺摇花似乎毫不意外,皱着眉头抱怨:“作甚专挑这种拳法,弄得我一身是污血。” 打出彪悍血腥一拳的释尤羞赧道:“一时情急,失仪了。” ……一时情急都打成这样,你认真起来是要拳打南山,脚踢北海么? 阮重笙将腹诽自行消化了干净,摊开手掌一看,由于方才换成了揪着发根提人的姿势,手里头果然有几根黑发,他双目泛光,立刻笑嘻嘻在不死人身边蹲下,仔细打量起这非常有反抗精神的仁兄。 仔细一瞧,还真是眉清目秀的。 呸呸呸,阮重笙心底唾弃自己,暗道:“果然又该去怡红院瞧瞧小红小绿和一众好姐姐的美貌了,怎么看个怪物都能用这么恶心的形容。” 他面上却挂着笑脸对这个疑似雄性的生物问道:“说说吧,打哪儿来,从哪儿去的?” 被定住的有反抗精神的仁兄依旧非常有反抗精神地别过头,一副舍身就义宁死不屈的模样。 第15章 匆匆 阮重笙撇嘴,“你不配合我就没法子了啊。话说你们不死人好像曾经也是云天都的贵族,还出过一位紫悯都君,那可是一代传奇呀,以一己之力带领族人结束了九百年动乱,收复了整个南域,可真是万魔来朝,俯首称臣,威风至极!无论敌友都敬佩有加!怎么,他的后人却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不死人忽然睁大眼睛看他,一副惊诧并死命挣扎的模样相当人性化。 阮重笙心里有了计较,继续道:“也对,紫悯都君的时代毕竟过去千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我懂。不过你们这些后人呀,没有继承到他老人家的威风,怎么连对自己血脉都不甚了解了?” 阮重笙带着笑容,将手里的头发丝仔细捻弄,粗糙的触感加深了他的笑意。阮重笙一本正经道:“你居然不知道,除了自己的脑浆,你的头发也能杀死你自己?” 他有点恶意的笑容映照入不死人泛着幽蓝的瞳孔,“只需要稍微用点力碾成灰,塞进你的五官,封闭你的五感,封住你重生的力量……再加上我的符……我们赌一赌,下一个修士偶然经过要多久?” 阮重笙稍微用了一点力气,脆弱的发丝就在灵气下微微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化为灰烬,吞噬掉主人赖以生存的力量。 终于,“娘娘!寂妃娘娘!” “继续。” 不死人瞳孔涣散,瞳距的缩放剧烈,映照着主人内心的痛苦与纠结,“寂妃娘娘……荷花妖……冰……啊!” 一声惨叫,他成功昏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的阮重笙轻轻“啧”了一声,似乎有点苦恼这玩意怎么这么不经折腾,然后拍拍手,扭头一笑:“好啦。” 其余三人:“……” 贺摇花问:“……做什么让他昏过去?” 阮重笙道:“金陵从前可没有这种东西。” 不死人在人间不算极度稀缺,但生长在金陵的阮重笙却是从未见过这个玩意的行踪,故初见贺摇花与这不死人同时出现的时候,土生土长的阮重笙无疑是惊讶的,其次就在思考这东西出现是否仅仅是个巧合?或者说,是否仅仅是偶然? 但如今得到的答案无疑证实了阮重笙的大胆猜想。原本他是预料到了此次一定有魔修搅浑水,却没想到似乎是个相当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至于为什么让他昏过去……阮重笙摊手,作无辜状,“我给他用了乱神符,就是扰乱他的心神,问到关键就可以了嘛,真把他弄成个疯子也麻烦是不是。” 说着,他扯出定在不死人后背近臀的符纸一角,轻轻在指间吹一口气,再在符纸上一搓,露出来被紧密贴合在普通定身符下的符文,由一化二,成了两张。 静静旁观的晋重华震撼之余却想起来阮重笙说过的一句“当时传言说魔修就是这么个模样,我也就信啦。” 他暗想,他这位师弟,是当真不知? 释尤和尚已经无法从震惊里回神,贺摇花歪着头,夸道:“真要脸。” 阮重笙摆手,拱手作谦逊状:“还差得远,差得远。” 说着就望起了晋重华,“师兄,给师弟解解惑如何?” 晋重华不答反问:“发丝一事你从何而知?” 阮重笙满不在乎地笑笑:“我编的。” “编……的?”释尤已经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怪圈,一直生养在清净圣地的小和尚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世险恶”,就这样被一再震惊住了。 阮重笙点头,“要是有这个法子,师兄岂会不知?”说起这个,阮重笙就想起了自家师父对晋重华评价的那句“遍览群书,博古通今”,不由撇嘴,“这一看就是个傻的,估计也跟云天都大多数妖魔鬼怪一样没正经念过几回书,紫悯都君是不死人的事其实并不隐秘,《九荒图鉴》的第三千八百零七页上就有提及。” 《九荒图鉴》于修士,就如《弟子规》于凡人一般,几乎是启蒙读物的存在,厚达三万余页,记载世间妖魔鬼怪共七万两千种,但随着年龄增长,各位修士大概宁可偷着读几本凡间寻来的画本传奇,嘲笑嘲笑世间生老病死痴男怨女,再作几番无谓感慨,也不会花这闲工夫去把这能比得上一人高的童年噩梦般的书给读个透彻。 但这小可怜可能以为这是家族不传之秘呢。 阮重笙继续道:“乱神符加上几句暗示,够忽悠出几个关键了嘛。” 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九荒图鉴》并连紫悯都君是谁都不清楚的贺摇花:“……” 认真拜读了《九荒图鉴》却依然不知道紫悯都君种族的释尤:“……惭愧。” 明明知道一切却也差点被晃进去的晋重华捏着鼻梁,回答了阮重笙的问题:“如未料错,他口中的寂妃娘娘,应是当今云天都西南疆主人,三年前接任母职,方任西南疆主。” 阮重笙倒不关心这个,应了一声,继而问贺摇花:“他伤了你,我就姑且把他定在这里半日,若有修士不问缘由直接诛杀也就与人无尤;如有人相救,也是善缘,如何?” 既全了释尤“不杀生”的夙愿,也给了贺摇花一个台阶,贺摇花听得甚是满意,却仍露出微恼模样,转头就是:“随你。但我的衣衫可要赔的,释尤师父。” 阮重笙瞧着昔日故友那一身粉红,实在不明白当初那个倔强的“男子汉”去了哪儿,然而再看看自己身上鲜艳的色儿,实在觉得无颜嘲笑他人,于是等释尤低着头匆匆答应后,轻巧转过话头:“我听师兄说灵州此次似乎来的不止你一个?” 贺摇花道:“她们不想管我,只说了六个时辰内回……遭了!” 看着这日头,贺摇花不妙之感愈发强烈,“什么时辰了?” 这几位修真修得无岁月的人当然不太看得来天色,于是阮重笙肩负大任,“近午时。” “……麻烦了。”贺摇花顾不得仪容,向晋重华示意后就要离开,临走几步却又折回来幽幽道:“回头递个信过来,我还有许多事……没问你。” 目光隐晦地徘徊于晋重华和阮重笙之间,就差揪着领子问“你什么时候攀上蓬莱和这尊大神”了。 凉风习习,吹得阮重笙背后一凉。 眼见贺摇花共释尤匆匆离去,他也没了留下来的意义,共晋重华说上几句,便也继续前行。 他走在前头,又开始聊闲话:“师兄,你给我讲讲天九荒吧?比如灵州什么的?” “灵州上君?” “对,贺花他可是我正经的狐朋狗友兼手下败将,几年不见他修为精进不少的样子,我能不关心吗?” 未及几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咦”。 接着就是香风拂面,佳人款款。 阮重笙回头时,有瞬间觉着自己看到了鬼魂。 还是艳鬼。 第16章 参与 眼前是个暗红衣衫的女子,衣裙繁复,行步袅袅,生得是个肤白若雪的俏丽模样,却是香肩半露,大方敞开大半个绯色肚兜,仪态万千间又不那么端庄,空折了这华美衣裙共娇俏皮囊,眼波流转处,一派媚色横生。 然而,这个“姑娘”周身没有灵气,也感受不到气息。 精致漂亮过了头,还了无生气,看着就有些诡异了。 阮重笙想,若这姑娘将衣衫好好拢收整齐,说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名门贵女,也无人生疑了。 但她这般不端正的模样,又恰有一厢风情,阮重笙回想平生所见佳丽,怕是骄儿林内遇见的几位正经天九荒来的都难堪与之攀比形容了。 至少这个味道的,金陵三百温柔乡,也无一人有此绝色。 然而细细一看,这女子周身轮廓模糊,却是个虚影。 红裙姑娘歪着头看他,忽而一笑,直看得人眼睛发直不知今夕何夕,朱唇含丹蔻,倾国倾城色。 她说:“是你呀。” 下一刻,她素手轻挥,地上的不死人就在原地突兀消失,而这漂亮到诡异的美人也不过一道浮光掠影,顷刻间消失在眼前。 “……幻影。”阮重笙喃喃,刚欲和晋重华说道,却见这位师兄一向平和的脸色却仿佛刹那凝结寒霜,眼眸隐约寒光闪过,甚是惊人。 阮重笙细细回想了一回,这个姑娘的来去都太过奇怪了,那句“是你呀”莫名其妙,但又有些微妙的熟悉感。 仿佛……他和这个姑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牵连。 想到这里,他又问晋重华:“师兄可见到方才虚影了?”说到一半,自己却发现了一个说不通的地方,“看她年纪与我相仿,竟是虚影……” 凝虚影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简单来说,就是个灵魂出窍的功夫。首先需极为充沛的灵力,再要有足够强悍的肉身,经得住身魂剥离的撕扯,非大能难以做到。阮重笙曾经尝试过,毫无疑问地失败了,还赔了半条小命。据裴回铮所说,他三次远距尝试中,亦只成功了一回。 而这美人不仅做到了,魂身还是个模样十分清晰的少女。原身就定然是位早早筑基且修为极高的前辈了。 阮重笙想了这许多,现实中也不过眨眼功夫,在等到晋重华回答之前,那十分令人困扰的姑娘又再度出现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晋重华在原地,右手凝出配剑,人却没动。甚至问了一句:“什么虚影?” 他看不见? 阮重笙一惊,下一刻就感受到方才的虚影再度出现。 美貌的姑娘缓缓伸出手去触碰阮重笙的脸颊,然而白皙纤长的手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碰不到。果然碰不到。 “很快了。”她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阮重笙,还是自己,“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她留下这样一句话就轻飘飘彻底离去,却叫阮重笙目瞪口呆,无法反应。 他心道:“什么玩意儿?我哪日在哪个烟花地惹的桃花不成?这种修为按年龄应该是我娘那一辈的了怎么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有这么混账?不能吧?” 转念又发觉不对,“不对不对,她至少也是百年修为吧,百岁可不都该是我曾曾祖母的年纪了……哎呀,修仙无岁月,修仙无岁月。” 但是他嘴上却道:“……真漂亮。” 晋重华不大好看的神色顿时消散,颇为无奈,定定地注视他,“你看到了虚影?” 阮重笙摩挲几下下巴,抓住关键词:“师兄认得她?” 晋重华意味深长道:“我不该认得她。和她有关系的,也不是我。” 事实上看是没看到,但那股气息波动,想不注意也难。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充分发挥了自己心大如天的优点,笑嘻嘻道:“真漂亮,是真漂亮。我要是认得这么个姑娘,一定带她去金陵街头转转,多长面子。” 晋重华一直往前走了许久没搭理他的嘴皮子,阮重笙就不乐意了,一半身子死死挂在晋重华身上,嘴上不依不饶:“师兄,师兄兄,好师兄,你知道什么,告诉我嘛。” 晋重华听到这些称呼慢慢转头,“师弟。” “嗯?” “我想,你该看看路。” 前方约莫百余步,正有两边对峙。 这两边里还有一边是熟人,正是才与他们分别不久的高枕风慕容醒二人。而对面则是一群一水的白衣姑娘。 此时都为他方才的嚷嚷停下争执,齐刷刷带过来目光。 阮重笙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看着对方一群白衣,在脑子里认真搜索了一圈,确认了身份。 白衣飘飘,素色披帛,加上左肩标志性的白色凤羽,忒似一身孝的打扮,是天九荒灵州无疑。 兴许是他的打量过于明显,对面一个姑娘愤愤然道:“登徒子,看什么!” 阮重笙心里一乐,哟,领头的那位还没说话呢,这小姑娘就先嚷嚷起来了。 于是嘴上也不依不饶起来:“谬赞,谬赞。” “……什么?” “打这出去不过数里的金陵城里头啊,登徒子可指的是哪家俊俏的富贵闲人王孙公子,长相欠佳囊中羞涩的就叫地痞流氓。姑娘这样称赞,在下受之有愧。” 这小姑娘可能是初出茅庐,一下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情景,涨红脸道:“你……你……厚颜无耻!” “摇筝!”旁边看起来稍大的姑娘出声喝止,带着迟疑道:“此事与旁人无关,勿要多生事端。” 高枕风和慕容醒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慕容醒先看到了晋重华,但发觉这位上君从容不迫的模样,又怕他有什么打算,思索后为求稳妥同拦下了行礼的高枕风,只笑道:“方别不久,竟然这么快就又再见了。” 阮重笙对这位温和亲切的上阳少主挺有好感,顺着话头道:“缘分啊。” 旁侧又一位被一身孝衬托得十分俏丽的女子突兀清哼:“一丘之貉。”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领头人忽然低声呵斥道:“上君面前不得无礼!” 她向晋重华方向虚一拱手,不卑不亢道:“唐六眼拙,方才不识上君亲临,望上君勿怪。” “不必了,引阳上君只是虚职,我此行是代表蓬莱。” 他这般好相与,倒叫一群人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听那位上君又悠悠道:“不过……何时一个小姑娘,也可随意置喙我蓬莱弟子与两位少主了?” 晋重华说话的时候眸光平淡,声音依旧是懒懒散散,话语依旧是一贯的直白,但由于长期的名声在外,这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偏又透露着几分不容抗拒威压,惊得方才说话的木摇露后退一步。 唐摇柳却扫了一眼周围不争气的门人,迎着威压上前一步,“上君勿怪,我等是追着少主而来,绝无他意。昨日少主离开至今未归,已过约期,我等不放心,故追来看看。不想遇见两位少主,师妹急躁下有所唐突,方有这一幕。” 这姑娘穿得不食人间烟火,却英气十足,定睛一看,竟还生得一副窄剑眉,不如旁的姑娘娟秀,又别有一番飒爽风姿,果真不凡。 一旁又一个姑娘接话:“方才八师妹在追杀一小精怪时无意间伤了慕容少主,高少主一剑划了我八师妹半边衣衫,然后八师妹羞愤下冲撞了二位,实在是失礼。” 她说话的时候低眉顺目,字里行间也是客气的姿态,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客气了。 且不说慕容醒难看的脸色,高枕风开口:“无意间?真稀罕,原来为追杀一个不成气候的不死人也需要木八姑娘用白绫截断阿醒半边胳膊?” 又是不死人?这就有意思了。不过……胳膊?阮重笙看过去,此时慕容醒脸色虽不大好看,右边臂膀处的衣衫染了大片血迹,但幸好手还好好地垂在衣袖里头。 还好还好,断了右手对一个剑客而言,怕是比要命更可怕。 连上阳的少主都敢动手?阮重笙这下不得不重视起这一出了。 “小八一时失手,我等代她致歉。” “一时失手?”高枕风冷笑,“那我也失手一回!” 说着,手中剑一翻,破空而去! “枕风!” “高枕风!” 周围几声惊呼乍起,然而这一剑势如破竹,竟连为首的唐摇柳也未能料到,隔得最近的阮重笙想冲上去都无法及时制止。 而那把剑就在无人及时反应、无人及时阻挡的情况下,并未如众人所预料的一般废去这姑娘半边臂膀,而是稳稳插入木摇露的右肩。 猩红的液体慢慢渗漏,在素色锦衣中渲染出红色的斑块。一点点蔓延,流出刺目的红。 木摇露左手接住被剑气斩断的一段青丝,愣了。 “高枕风!”被当众折了面子的灵州一众仙子再也按耐不住,方才一话激怒高枕风的女弟子惨白着脸质问:“你欺人太甚!” 少年横眉冷对,抬手唤回插在木摇露肩中的利剑,也再度在木摇露血肉里搅了一回,而做完这一切到剑回手时看着瘫软在地的木摇露时,仍旧忍不住嫌弃地掸了一掸剑身血渍,血顺着剑锋汇聚成赤珠,滴落在草木之间,“以怨报怨,何错之有?” 木摇露对慕容醒动了断手之心,而他高枕风只是还了这肩上一剑。 何错之有? 阮重笙心里大笑起来,越来越觉得这高少主实在合胃口,不由得出声道:“不错,各位姐姐看好了,高少主不过是‘失手’还了一剑,又没做什么徇私的事,何错之有?” 那姑娘一个眼神扫来,“轮得到你说话?” 阮重笙依旧没心没肺地笑,刚想开口,但此时唐摇柳却突兀道:“上君,我想各世家门派早就有约,此行不让旁人多加参与。” 见证这么一出闹剧都没开口的唐摇柳在此时显露出了一个态度:天九荒的事,轮不到别人参与。 第17章 疑云 阮重笙听着心想,不叫旁人参与?把九家独占的意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也是本事。 不过……难道灵州和上阳有什么矛盾?不对啊,如果有…… 他的思绪被晋重华轻飘飘一句话打断,“他也轮不到外人置喙。” 蓬莱护短之名名不虚传啊,阮重笙美滋滋地想道。 一边的木摇露立刻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引阳上君,你忘了姐姐……” “我与阿笙方才也遇见了不死人。既知此等境地,各位就是揪着几个陈年旧怨,罔顾大局?”晋重华甚至没有看地上的木摇露一眼,“追杀不死人?十年前阮氏曾大规模围剿过驻地附近的不死人,上报时说共绞杀八十八个,当时灵州是带头说绞杀不死人的法子过于残忍,恐留血腥怨气的。” 而那时还是不死人先干了不长脑子的事儿,阮氏忍无可忍下组织门客族人合力绞杀的。据说一怒之下血染三里,腥臭七日不绝,很是壮观。 南华的道佛还特意去诵经祈福月余,阮重笙隔着几百里都看得见那股子佛光,往后一度很是敬畏这些光头袈裟。 唐摇柳答道:“如上君所言,但此次不死人恐怕与云天都的几位魔头脱不开关系。” 说着,她摊开手,虽白却布满肉眼可见的薄茧的手心里放着三小块黑色石头。 “那孽畜杀了我们一个师妹,而十八师妹遗体竟然在我们面前灰飞烟灭,我拼尽全力也没能留住她一缕残魂。小八和小十八一向要好,失去理智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一顿,她继续道:“这三块玄石是那孽畜所留,上君可识得?” 高枕风冷笑:“我和阿醒没见过什么不死人,有个修炼成形的花妖从跟前窜过,也能和不死人叠形?” 阮重笙却看着那块玄石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晋重华问他。 阮重笙摇头,问道:“这位师姐说,这是不死人留下的?” 唐摇柳看他一眼,“不错。” 晋重华与他对视一眼,了然于心。开口说出了阮重笙嘴边的话:“那各位追杀的应该不是不死人,而是……不死鬼了。” 不死人是魔物里很普通的一类,而不死鬼却是上升到一方疆主的豢养爱宠了。 云天都统共六疆,其中有一位西南疆青岭一脉,就是这类不死鬼最初的“主人”。 不死人不会杀人,那微弱的灵气也无法让它做到吞噬灵魂,而不死鬼是不死人血脉的变异,也是当年秦家花费三代人心血养出来的一种“爱宠”。在不死人顽强的生命力里多出了吸魂和随意变幻外形的能力,专门用于作乱为祸,是云天都里都非常头疼的存在。 这种东西因为过于强大和诡异,被严格控制在秦家一脉中,据说连如今的青岭主人都不会这门操控术,掌握最好的,反而是和与她表了好几表的一位表哥。 阮重笙正好并不想暴露自己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东西,听晋重华说出来后松了一口气。 此时几个灵州的姑娘面面相觑,唐摇柳上前道:“引阳上君的意思是……这里面有云天都几个魔头的手笔?” 晋重华道:“未必,但青岭那位寂妃娘娘脱不了干系。” 慕容醒迟疑道:“上君是说……” “你们见到的应该真是花妖。”阮重笙皱眉,“我初入林的时候,也遇见了一个荷花妖。她布下幻境——哦,说来还要谢谢灵州的一位姐姐呢,似乎是姓木的一个仙女姐姐,生得极漂亮的,正在找妹妹的那位。” “你见过摇霜?”唐摇柳微蹙蛾眉,目光停留在阮重笙身上。 阮重笙笑弯双眼,“应该就是这位木姑娘。继续说,我遇见的那个花妖本身实力不强,但她身上的气息很是奇怪。” “她会帮你?不可能!”面色苍白的木摇露倏然抬首,“她……她来找我?” “也许。”阮重笙耸肩,略过她复杂的脸色,并顺带揭过她的话题,“荷花妖身上的气息奇怪得让人无法想信她是妖……感觉就像一个普通的小散修,身上有很重人类的味道。” 木摇霜看出那小妖是妖精,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幻境和这其中的不合理。但阮重笙身在其中,有所怀疑,却无法直观感受出那个小姑娘是魔修。 一片疑云中,高枕风忽然开口道:“这次阮家没有人来?” 众人纷纷皱眉。 阮重笙:“阮……家?”好像值得琢磨了。 晋重华低声解释:“凡界第一修仙世家。” 修仙的家族门派虽多,但鉴于天九荒的灵气旺盛,几乎都在天九荒扎了根。当然,再普遍的情况也有特殊,譬如这个珩泽阮家。 阮家驻守于江东珩泽,是当年天九荒第一批“垦荒者”里的意外。这个家族参与了天九荒的发展,但在九荒初具规模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在人间彻底扎根。也正因此,阮家与天九荒保持了较好的联系,也常将优秀小辈送去天九荒最出名的“人才窝”时天府求学。 金陵属于珩泽的辖地,此次大乱天九荒纷纷卖面子送信支会过阮家家主,但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而以“守人间太平”为祖训的阮家甚至没有弟子前来…… 阮重笙虽然前半生大部分都只是个只爱泡书海的半书呆子,还是知道这个阮家的。不久前还有人问他跟阮氏是什么关系呢。听到这么一句话,他瞬间意识到,问题大发了。 高枕风道:“没有阮家人,有两种可能。一是阮家有意袖手旁观,二是阮家出事了。” 慕容醒否决了第一种可能:“阮家一向端方,不会在天九荒纷至沓来时袖手旁观。若折损了前来的弟子,于双方都有害无利。” “你的伤!”看到他的动作,高枕风先上去扶住他,而他略摇晃的动作让高枕风眉间再度皱起深沟,“这里还有我,你着急什么!” 慕容醒站稳身形,对高枕风笑道:“无妨的。你应该有了猜测?” 高枕风看一眼灵州众人,轻哼:“早就觉得不对了。”可惜偏偏有人在这里碍事。 “上阳和灵州有恩怨?”阮重笙悄悄问晋重华。 晋重华笑而不语。 真好看,这么清高的表情怎么就这么好看呀。阮重笙盯着他的侧脸,暗自琢磨,如果领着这么个人去不久后的花灯节,那他收到的花灯香帕,接住的投怀美人可怎么都得对半了。 嗯,得防着这人往秦淮河街那边走。若他的小红小绿什么的移情别恋可怎么是好。 晋重华并不知道他这位师弟脑子里千回百转了些什么,递给慕容醒一瓶伤药,然后问唐摇柳:“摇霜呢?” 唐摇柳道:“走散了……” “难怪。”晋重华轻笑:“她若在,就不会有这么多灵州弟子在此了。” 木摇霜作为灵州的七弟子,却是越过了六位师姐和包括贺摇花在内的其他同门,成为了灵州主人邀明月最宠爱的弟子。由邀明月亲手抚养长大,性格沉稳,能在一众同辈中独挑大梁的木七姑娘,几乎才是灵州真正的“少主”。 若木摇霜在,绝不会傻到为逞一时之气同时跟三家结梁子到这么尴尬的境地。 唐摇柳不知听懂没有,脸色微变,很快又抑制下来,不卑不亢:“上君教诲的是。” 这副模样和之前对慕容醒高枕风二人和阮重笙的态度可谓是大相庭径。 第18章 风波(10) 阮重笙想着,他那位师父说的所谓天九荒里,位阶辈分实力三样东西压死人是相当有道理的。 高枕风却道:“我前些时日听人说,阮家这一辈嫡长子受困云天都,不知是真是假?” “无稽之谈。”唐摇柳驳斥道:“阮家一向重风骨,若身陷云天都……” “我说的是受困,又不是投靠,唐六姐这么着急做什么?”高枕风哼笑:“我当然相信阮家,但依此情形,阮家近来必定有些不太平。” 他说话的时候眸子明亮,不浓不淡的剑眉下是一双略偏钝圆却在尾处微微上扬的眼,眼神澄澈,端着少年特有的意气,侃侃而谈:“天九荒不似阮家祖训第一条就是‘守人间太平’,但也有除魔卫道的义务。此次骄儿林之行,固然有为天灵地宝的意图,但妖魔横行也不能不管。” 阮重笙看着他一愣,愈发觉得这个小少主非常稚气未脱,加上一个师弟的设定就更可爱了。想着想着忍不住轻笑起来,在众人侧目之际忙道:“那高少主说说,怎么个管法?” “如之前引阳上君所说,必然要将多数弟子留守在外围。那火源肯定是烈性的,天灵地宝都挑人,确实容易出事。至于所谓秘宝……不久后洞天宝境就要开了,真正的宝物还等着呢。我横川也做不出什么杀人夺宝的事,各凭本事,如何?” 阮重笙算是明白了,在这里等着呢。 晋重华道:“说得好。我记得高少主的剑是宝月沉海阁往任阁主所铸,若得奇火淬炼,想来锋利更甚。”后半句毫不掩饰意有所指。 高枕风不置可否,反而问唐摇柳:“唐六姐不去寻小少主和木七姑娘?” 唐摇柳看过去,眼神冷淡,道:“不劳高少主费心。” 灵州弟子一向以矜傲闻名,果然名不虚传。 高枕风也不恼了,扶着慕容醒便走,临走前脚步微滞,对阮重笙道:“事毕后,我还会来找你的!” 阮重笙挑眉,“可别,我的小红小绿姐姐都还没解决好,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幸好慕容醒忍着笑及时按住了高枕风的手,免了一场刀光剑影。 灵州有人小声不屑道:“轻佻。” “轻佻”惯了的阮重笙委屈巴巴:“这位姐姐这么说好伤我心,我不过识个情趣,也就成了轻佻啦?” “谁是你姐姐!”那姑娘气红双颊,但她确实生得清秀,闹这么一个大红脸也挺有女儿娇态,惹得阮重笙又逗道:“哎呀,那敢问姑娘芳龄?” “二……二十有二。” 阮重笙非常理直气壮:“嗯,那这声姐姐就没错啦,小生不才,年方二八。” 不说那姑娘如何震惊,原本听得直皱眉的唐摇柳亦是看了过来,“你这个年龄,身上的气息……”却绝不像一个在凡界长大,无天灵地宝和充裕灵气滋养的散修。 阮重笙想了想,自认相当委婉而不失气场地道:“嗯……我师父他老人家说,通常来讲吧,有天赋的人可能还是不能跟多数人比的。” 天赋。 阮重笙说者无意,奈何听者却难不多心。 在极其看中禀赋的修真界,天赋或许不能决定一切,但它无疑定死了一个人的上限。几乎每一个门派和世家的核心弟子都只留天才,而一众内门弟子里,又只有天赋最高的那几个最受重视,得到最好的资源,最多的赞誉。 所以木摇霜本身只是个小世家的落魄子弟,却能在当年让灵州掌门邀明月破例收入门下,甚至连带收下了木摇露这个出生微瑕,天赋仅“尚可”的“拖油瓶”。 而当年一直生长在下人堆里,十岁以前没有接触过任何心法的贺摇花也能在测出极高天资后,被力排众议捧上少主宝座。即使后来做出一系列于灵州而言非常“离经叛道”的举动,也没能撼动他少主的位置。 唐摇柳袖中的手微攥,面上收敛神色道:“是唐六管教无方,之前冲动冒犯了几位。现如今小八有伤在身,我等先行告退了。” 阮重笙尚未表态,就听晋重华忽然冒出来一句话:“灵州内门共二十一人,除却不在的贺少主和摇花后,这里却是二十七人。不知何时,灵州又收了这么多核心弟子了?” 唐摇柳开口:“上君大概不……” “可慕容家却只少主只身前来,而讲排场的高家那五十余人也都驻扎在林西。”晋重华并不打算听她的话,不紧不慢道:“我蓬莱也只我与阿月,而此刻阿月也留在了外围。怎么,灵州是要越过其余八家,偏要特殊些?” 唐摇柳拦住意欲发作的几个小弟子,恭敬道:“引阳上君多虑了,我灵州一向讲规矩。灵州弟子听令,所有人驻扎外围,不得前进!” “六姐!” “闭嘴!”唐摇柳呵斥一声,重新向晋重华行礼,“灵州此次乃少主前往,另派七弟子木摇霜随行,绝再无旁人。那又斗胆问一句,引阳上君身边这位又是以什么身份入内?” 在这等着呢。 晋重华从容道:“蓬莱内门弟子。” “哦?不知是……” “蓬莱内门三弟子,阮重笙。”晋重华不顾唐摇柳骤变的脸色,语气是不改的散漫:“还有什么想问?” “唐六冒犯。”她低着头让开,“两位,请。” 直到远远把灵州一行人的惊声甩在身后,阮重笙依然没懂方才非常强势固执的唐摇柳突然变脸的原因。他问晋重华:“为什么刚刚那姑娘一听我是三弟子就变脸了?” 晋重华都没侧首看他,“你一直都不疑惑为什么承认你是蓬莱弟子?” “有个这么厉害的庇护不是挺好的嘛。”然后他又在晋重华幽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举起双手,一脸无辜,“好啦,其实我知道,因为我师父。” “你既然知道,那何必多问?” 阮重笙一噎,转念又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眼前这位师兄带偏了,他的重点根本不在这上面,“我是想问为什么他们听到‘三弟子’这个名头态度就变了?” 晋重华停下脚步。阮重笙眨眼。 就在阮重笙几乎要以为自己问到了什么的时候,晋重华忽然对他笑了。长得特别好看的人无疑是得天独厚的,况且又是这么对胃口的长相,这位一笑就让阮重笙心神都晃上了一晃,简直就要忘了何为道心,今夕何夕。 下一刻,晋重华轻声唤道:“笙笙。” “嗯……啊?” 他又是一笑,“你……猜。” 我猜?猜什么?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被落在原地的阮重笙慢慢蹲下身子,扶额苦笑,“什么人呐……” 然而笑容和那句“笙笙”却怎么都消散不去。 “棋逢对手啊。” 他感慨。 第19章 不期(1) 被一句“笙笙”稍微迷魂了那么片刻的阮重笙跟上去,非常明智地不再揪着问什么“三弟子”,而是调笑道:“好师兄原来喜欢叫我笙笙呀?好的呀,特别好听,我特别喜欢。” “嗯。”晋重华又勾了勾唇角,“笙笙真乖。” 这下换阮重笙停顿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头不断鼓励自我:没关系,被好看的人占便宜,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占了便宜。 决定被占了便宜还卖乖的阮重笙继续非常没有心理负担:“那我叫师兄什么?上面是不是还有个大师兄?那师兄这个称呼就不独属于师兄啦……” 晋重华对他道:“掌门师兄。” 阮重笙没反应过来,“啊?” “大师兄是师尊亲传的掌门,只是因师兄执意认为应该为师尊保留掌门之位,才一直自诩代掌门。你可唤他掌门师兄。” 猝不及防迎来一段解释的阮重笙反应过来后笑得眉眼弯弯,“好,那我就可以只叫师兄为师兄啦。” 晋重华还没回话,阮重笙又继续道:“那厉师妹就是我师妹了,我下面还有其他师妹吗?没有我以后就叫她师妹啦。” 晋重华:“……随你。” 咦,他好像不大高兴? 难道近水楼台……师兄师妹……咳咳。 沉迷于各种话本桥段的阮重笙猝不及防被晋重华打了一掌。 说是打也不尽然,因为晋重华仅仅是抬手加了个护身罩在他身上,但是出手时……稍微重了那么点。 恰到好处的让阮重笙跌入了身后五步远的大树的怀抱。 拍掉一头树叶,阮重笙毫无形象地往地上呸呸呸,舌尖上似乎不小心黏上了小颗粒,总觉得一阵恶寒,但也似乎是托了方才那罩子的福,后背半点痛觉也无,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师兄挺熟练啊。怎么,经常保护哪家小仙子?” 晋重华回道:“嗯,手熟。” 手熟?防护罩可是要结小印的,结印这种东西无非是拿自己一身皮肉和灵力去抵,可不轻松。 阮重笙贯彻“不该问的就别多问”的心里,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顷刻后,“什么意思啊?” 晋重华侧眼,“……没什么好说的。” “……哦。” 风声乍起。 阮重笙的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晋重华却忽然道:“在这里等着。” “啊?” 晋重华并不多解释,只留给他几张符,瞬息就没了人影。 阮重笙腹诽:“……说好的保护我呢?” 他顺手翻了一下,入目第一张,是传音符。 慕容醒和高枕风走在林间,前者忽然开口:“你怎么看阮重笙?” 高枕风脚步不停,想了想,道:“实力不错。” “只是不错?”慕容醒道。 “什么意思?” “能让引阳上君亲自护着,又偏偏姓阮……” “总不会是那位青衣君的后人就是了。” “不好说。” “……你觉得他和阮家有关系?”高枕风皱眉,“我也怀疑过,但没听说阮家有这么号人。这么年轻的天才,怎么都不会籍籍无名。而且他确实是姑姑身边的人。” “所以说不好说。”慕容醒安抚片刻,才道:“他跟裴三叔,高姑姑到底待了多久也不好说。” 换言之,这个人真正的身份,仍然存疑。 “……你好像很在意这个阮重笙?”他狐疑地看过来。 慕容醒笑着摇头,“是有人在意他,但不是我 。” 话音不过初落,便闻一女声含笑道:“好久不见。”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高枕风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阴影处走出一名女子。 这姑娘瞧来不过二八年华,却也生得窈窕秀色,身姿婀娜,步履款款,颇有林下风气。 却正是落风谷这一辈的大师姐兼首席弟子,落潇潇。 高枕风行礼道:“落师姐。” 高枕风笑着颔首,也唤了一声。 落潇潇年纪与他们相仿,左右数来不过大了一岁 但她却有个特别的地方——凡女。 此女在十五岁被落风谷主收养,第一次接触修仙道,本应该错过了好些修习的大好年华,但却在极短的时间里筑基,又因为身世可怜,被心生怜爱的谷主夫人认作了义女,成为了落风谷的首席弟子。 而落风谷内门弟子往往就三四个,落家夫妇收留的这个女娃正好是这一辈第一个被认进内门的,所以不管年纪大小,门内皆要称一声“师姐”。 加之那位正经的少主醉心武学,沉默寡言,落风谷未来真正的当权者是谁……还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了。 在外边传得心机深沉的落潇潇却弯着眼睛侧开半边身子,“你们看看我偶遇了谁。” 她背后的少年微笑:“慕容少主,高少主。” 而与此同时,在原地已经待了一天一夜的阮重笙蹲在地上思考人生。 晋重华以“要事”为名离开一天了。 在一天里,有二十一只鸟从视线里飞过,有三只蝴蝶在他眼前停留,其中一只是魔蝶,被他按在树上摩擦了一阵子,就扔给另一只发情的彩翅雄蝴蝶缠缠绵绵了。这会子还没完事。 一个人嘛,自在是自在,但离了师父和姑姑的唠叨,独处于一个莫名其妙险象环生的树林子里,也快活不起来啊。 阮重笙叹口气,觉得自己就像被遗弃的小可怜。并一不留神就顺手把自己削出来的第三支木剑给折了。 看着手里已经碎成三段的剑,阮重笙自言自语道:“又要重新削了?那么麻烦就还是不了吧,也差不多了,我还是发呆吧。” 说着,他直接用手指在地上补了几个弧度。 一道红光穿透了他的胸口。 那是一只手,一截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的玉手。就是这样应该生在一位一顾倾人城的深闺佳人身上的藕臂皓腕,却随红光飞驰而至,插入了他的胸腔。 阮重笙低头甚至能看见手背上清晰可见的纹路。 血就这样滴落。 身后一道女声娇笑:“哎呀,失手。” 一身朱砂衣裙的姑娘莲步轻移,甜腻腻的声音酥了人半边骨头:“小公子抱歉了,奴家这就帮你……什么?” 走近一瞧,地上滴落的“血”却不是血,是灵力。 灵力凝出的红珠? 秦妃寂暗道不好,立刻回身推开八米远,靠着一棵树,视线在八个方位来回移动,目光警惕。 然而下一刻,她背后的树后传来笑声:“姑娘的见面礼,可真出人意料。” 阮重笙右手拔剑,剑锋抵在少女纤长的颈部,限制住她的行动,同时左手虚虚一抓,原本被刺穿的“阮重笙”顿时化作万千红点,刹那消失。 只剩下那一只手静静躺着地上,沾了草屑木泥。 阮重笙歪头,心下奇道:“竟不是什么幻术?” 比起阮重笙的牢骚,秦妃寂算计不成反被拿,心头愤懑可想而知。 偏偏她还真动不了他。 她问:“你跟谁学的傀儡术?”然而她声音本就甜腻,明明是不悦却听着更像撒娇,让阮重笙不仅回想起那怡红院里的莺莺姑娘,那嗓子,那歌喉…… 收住、收住。 阮重笙清咳,道:“那不是什么傀儡术……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作恍然大悟状,“小美人,先说说你是什么人吧?” 秦妃寂皱眉,别过头不说话。 阮重笙端详之际,却莫名觉得这姑娘很是眼熟。 他记性一向好,觉得眼熟,就定然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么眉清目秀的姑娘…… 等等,眉清目秀? 阮重笙脱口而出:“不死人?!” 秦妃寂脸色大变,“是你做的?” 什么“是你做的”?阮重笙心下方生疑云,骤变惊现! 一道寒光自脚底疯狂往上侵袭,顷刻间冰霜凝结到了腰间。至剑身亦开始泛冰之际,阮重笙见秦妃寂竟然无恙,立觉不妙,当机立断强行弃剑退开。 以秦妃寂为中心的三步之内顿换时节,凭地乍起大雪之寒,惊飞栖止游鸟。独她一人立于雪中,分毫不沾。而原本阮重笙站立的地方更有半尺冰层,裂纹缓开。 凌霜庇草木,白花坠地生。 阮重笙还有在心底乱绉诗句的闲情。 有人踏霜而来。 蓝衣人甫一出现,那凭空飞雪就似吟游少年遇上窈窕淑女,轻雪不敢沾衣,围在身侧殷殷切切,衬得他眉眼愈发清冽,独立于高山漫雪,隔绝万丈红尘。 他开口:“阮重笙。” 阮重笙顺着看上去,望见了一张脸。 是个如雪般的人。 风雪如绵绵飞絮拂过青丝,沾染眼睫,那双眸子冰亮澄澈,看着倒似雪人成精,仿若一阵风,便能化去这眼前幻象。 第20章 不期(2) 秦妃寂赖在萧倚雪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的颈子,娇嗔:“怎么这么慢。” 阮重笙觉得这一幕似乎有点熟悉。 轻咳计生,他弯着眼睛笑道:“原来我这么有名呀。” 那冰霜却也无意伤人,一翻就将剑送回了阮重笙手里。 阮重笙面无表情,努力克制住自己被剑柄冻得一哆嗦的没出息的反应,不着痕迹地负手甩了甩身上冰凌,沉声道:“阁下何人?” 萧倚雪看着他,眼神里不见丝毫波澜,“冰城,萧倚雪。” 秦妃寂有了倚仗,也抬起下巴,笑靥如花:“青岭,秦妃寂。” 两个人,一个端详手中寒气,一个挂在对方身上蹭来蹭去,奇异的组合让阮重笙有点莫名其妙,结合那两个地名,他大悟:“云天都来的?来做什么?” 秦妃寂委委屈屈:“嗯,你遇上的小妖精就是我弄出来的,还有表……” 萧倚雪捂住她的嘴,做出这样的举动神情仍然非常淡然自若,回答了后面那个问题:“杀人夺宝。” 杀人,夺宝。 两个意思啊。 阮重笙摩挲着下巴,直接问道:“那你们袭击我算什么事啊?我身无长物,修为低下,也就是个小喽啰嘛。你们要杀也得去杀那些个大能,比如那个灵州的就很好。我跟你们说啊,灵州里有个叫贺摇花的,他……” “闭嘴!”秦妃寂瞪过来。 阮重笙面不改色,抬脚往后一踩,踏碎了两只眼珠,望着爆开的血作惊讶状:“呀,不小心,不小心。对了,这位小娘子难不成就是方才被我唬住的那不死人吧?” “呸!”对面的姑娘指着他,白眼望青天,“我又不是某些成天捣鼓不死鬼的人,照着脸刻几个不死人怎么了?” 不死人本身相貌十分随意,是真属于随便长长的那一类。不过……不死人也不能豢养啊? 秦妃寂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半成品,懂?若非本宫告诉他他的身体可能存在不确定的死穴,他还没那么容易被你骗成那样。” 她果然知道。阮重笙心里早有了计较,对这姑娘战斗力也有了个估摸,于是目光就移到了一旁的萧倚雪身上。 仔细一看更是惊奇,这天南地北的俩人居然穿的是一样的衣服。不过也有不同,萧倚雪穿得端端正正,像个九重天上飘下来的正经仙师,而同样的衣衫搁在秦妃寂身上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衣服领口敞开露出两边香肩,过长的下摆却不搭内衬,露出白皙双腿,隐隐约约更撩人心弦。 怎么说呢,衣不蔽体不至于,但蔽嘛……也确实没蔽到位。 此时秦妃寂也正从萧倚雪身上下来,左足尖正点地,于是裙下风光更添遐想,阮重笙谨遵姑姑教诲“非礼勿视”,别过头去,咳了咳,方道:“……所以云天都这次是非要插手了?” 秦妃寂轻笑:“本宫都来了,还能是说笑的?嗯,实力和资质都不错呀。手段也挺稀奇,灵力亲和体?” 阮重笙听懂了,然而他却笑眯眯答道:“不及这位小娘子拿肢体丢人呐。手,眼珠,下一个是什么?” “失败的废料有什么,下一次就扔什么。”她嗤笑:“本宫乐意。” 嗯,只不过搁在骄儿林外的凡界,这可是红果果的凶杀案呐。 妙龄少女竟是凶杀案主谋……呸呸呸,想什么呢! 阮重笙及时悬崖勒马,面上依旧非常镇定,镇定地胡侃:“听小娘子的自称,莫不是哪位宫里的娘娘?” “宫里……崖因宫?我是青岭的人,可不是那厮的人。”她微蹙蛾眉。 云天都其实有个规矩,除非贵族出身的女子能有个正经名字,其余都是“女”“娥”“姬”“娘”前头随意嵌个字。唯一方主事的女子可得一个“妃”,统称为“娘娘”。 青岭主人秦妃寂,正取了最后一字,人称“寂妃娘娘”。 然而阮重笙即使知道,也忍不住嘴贫。 秦妃寂也不跟他纠结这个问题,上下毫不客气地打量一番,开门见山:“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秘宝?” 阮重笙拍拍乾坤袋,一脸无辜,“我这种落魄散修,宝贝倒是有,但也不一定入得了两位眼啊。” 秦妃寂转头看萧倚雪,后者沉默不语,摇摇头。她明白了,却更觉新奇,“没有法宝,那你和蓬莱有什么关系?” 这两位魔修竟然不知道? 阮重笙不动声色道:“能有什么关系?你们想的那种关系。”双手却搁在了剑上,一触即发。 林风簌簌。三人对峙。 “我们没心思跟你废话,既然没法宝,那就给我你的血。” 纤纤素手撩了撩头发,秦妃寂看过来的目光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凶恶。 她漆黑的瞳孔逐渐变化。黑色一点点褪去,赤红一点点浮现。 绯红色的瞳孔望来时,恍惚倒映了血河。 她活动了一下筋骨。 阮重笙勾勾唇角,“凭什么?” 凭什么一直就有魔修缠着他? 凭什么这些人都咬定他有什么法宝或身份特殊? 可惜…… 秦妃寂飞身掠来,五指成爪,直冲他面上! 这一击很明显是要废了他的眼睛! 阮重笙不慌不忙,他很镇定。甚至连步伐都没有挪动。 秦妃寂突然在他咫尺之间停下。却不是什么良心发现,放弃进攻,而是生生被卡在了半空。 她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身体犹如被蛛网缠附的猎物,裹于方寸之间,徒劳无益。 “那个小荷花妖和不死人都是你的手笔啊。”他抵着下巴,轻轻一笑,“我这人呢,最烦别人设套算计我了。” 他轻声道:“可惜,你们怎么都不看看脚下?” 脚踏,中宫定,符阵起。 阮重笙握着手里晋重华留下的寄灵符,这玩意里面寄了他几分灵力,借这股亲和的灵力,他成功结出了一个掩饰住一切动静的结界,也掩盖住了符阵的幽光。 “挺好用的啊。”阮重笙拿着符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也稍微活动活动脖子,看着萧倚雪,“这位……萧公子?还动得了吗?” 萧倚雪方才用冰冻他,此时他也用灵符阵定住了他,真是十分解气。 阮重笙秉着补剑的原则,略过一旁挣扎剧烈的秦妃寂,在乾坤袋里掏了半天,又将三张符纸拍在了萧倚雪身上。 秦妃寂:“……” 萧倚雪依旧很冷淡,虽然此刻他已经连头都无法移动了。看着阮重笙拍符纸的动作,他勉力道:“你不需要这样。” “哟,还能开口啊。”阮重笙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好像都是魔修,天道说忌杀生,但杀你们两个魔修应该不是问题吧?” 萧倚雪沉默了片刻,看着阮重笙把玩扈阳的动作,忽而道:“你的剑……是扈阳扈月?” 阮重笙握着剑的手一顿,剑锋抵在他下巴处,调笑:“不是说云天都的人消息都挺闭塞的嘛,这你都知道?” 阮重笙手里的双剑,却正是当年宝月沉海阁第一任阁主碧海薄的杰作,据说早已结出剑灵的“神器”。 这两把剑,左为阳,右为月,上刻小篆书,另附日月状赤色宝石,以示区分。 当然,其实这武器的形状有些奇怪,似匕首而非,似剑而又非。瞧着反而有些像两把弯刀,但细细看来,生得又有那么几分像短剑。 不过当年碧海薄说是剑,后来也没人会为了这么个四不像争执了。 但这两把剑已经是失传太久的东西了,便是连他遇见的那几位天九荒来的真正的名门子弟,都没能认出来。 阮重笙对这人又有了一些新认识。 “无耻!”身后秦妃寂道。 阮重笙权当未闻,锋利的剑紧紧抵在萧倚雪过分白皙冰冷的肌肤上,阮重笙瞧着,只觉这人确实担得一个“冰肌玉骨”了。 然而冰肌玉骨的人却浑然不觉身处险境,淡淡道:“它们现在还杀不了我。” “这么自信?” 阮重笙平生没心没肺惯了,但对于魔修还真就没办法那么冷静,他嗤笑:“那就试试——” “喂——等等!” 第21章 不期(3) ……靠。 阮重笙扔掉手中剑,碾碎掌中冰雪。 摔在地上并且脸先着地的秦妃寂委委屈屈补完了上一句话:“他天生的冰体雪魄,本体是入不了金陵这种地方的……你杀了他,就是把他送回去,把我留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把他拖过来的……” 阮重笙按捺住拿她开刀的火气,捡起来扈阳,回头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一个“皮笑肉不笑”:“哦,那就剩你一个了啊……” 走了一个萧倚雪,阵法也就作废了。秦妃寂虽然能动了,但顿时有一种这样好像更可怕的感觉。 她敛下红瞳后退一步,小声道:“我觉得我们两个没必要动手。” 阮重笙笑:“你说了好像不算。” “……你被他种了冰雪花种子,我可以帮你。不然你的右手要废了。” 她一眼看穿了阮重笙泛青的右手的问题。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虽说其实不大喜欢魔修,阮重笙还是不想见一个女孩子在跟前这么狼狈,伸出无恙的左手,把她拉了起来。 秦妃寂眨眨眼,右手红光一现,打入阮重笙另一只手掌心。 阮重笙捂着手后退一步。掌间异动让他眉头紧皱。 “我是修业火道的,跟他一起长大,打不过他是真,但他随手下的冰雪花种还是能烧废的。” 秦妃寂抿唇,“虽然你之前想杀我,但我不欠人情。” “我没有对姑娘家下死手的习惯。”待异动略缓,阮重笙才道:“你却是要挖了我的眼珠子。” “我可不觉得自己会得手。” 秦妃寂端详着眼前的少年,道:“我只是想来探个究竟……话说你多大,手段可以啊。” 阮重笙不说话。 “……你不高兴?” 阮重笙心想:“我原本是想杀了你的,但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怎么你了,当然开心不起来。” 秦妃寂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思索一番,基本否决了现在跑路的可能,于是自然而然地开始搭话:“你不喜欢魔修啊?” 阮重笙不想回答,抛过去一句听过无数次的义正言辞的话:“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秦妃寂忽然不说话了。她低头,不无失落道:“你们……都这样想?” 阮重笙回头,“魔修人人喊打是因为他们作恶多端。你们的功法本身就是逆天而行。” 所以就连他当年都遇上了不少要吸他血修炼的魔修。 “但在你们眼里,云天都三个字就已经是罪恶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是不是身不由己。如果不是你们这种根深蒂固,我那可怜的表哥也不至于……你们姓阮的真麻烦!” “哟,除了我,你还认识什么姓阮的?” 秦妃寂似乎已经破罐子破摔,“我不跟你玩心眼,你们这些天道修士心眼最多。直说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珩泽阮氏的人,但珩泽阮氏真不出好东西。” 阮重笙皱眉,高枕风那句阮氏有变重新响在耳畔,他不由追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有个表哥,就是崖因宫里的那位,看上了一个阮家人。可人家因为什么天道啊正义啊誓死不从,互相折磨。” “……然后,他就在崖因宫的那座镜花塔里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了。” 听完一段八卦的阮重笙若有所思。 “你说的,是阮家哪位公子?” “我不知道,但好像名里带个‘石’还是‘时’的。” 阮重笙已经听不少人提过这个珩泽阮家了,但他对阮家内部还真不清楚,但这个名字…… “阮卿时,天云歌……” 他那位师兄提过一个名字!还有“离开天九荒许久了”更是刚好对上。 一条脉络逐渐清晰。 “你的表哥,就是崖因宫主人?” 秦妃寂颇为骄傲道:“崖因宫,易山岁。” “哦……那我知道了。” 另一边,风雪漫天。 红裙的姑娘坐在雪中,裹着一件单薄的火红披风,落了一身素白。 轻轻的歌谣飘荡在天边。 “……人间缘何聚散 ,人间何有悲欢……” “……娘娘。” “ 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散入风中。 美人垂眸时微微一笑:“回来了。” 阮重笙说:“我听闻……几年前,云天都似乎出了些乱子。” 秦妃寂一僵,没有抬头。 “你是灵力亲和体,这本来就是鼎炉的极佳体质。”她说:“然后,你……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灵力。我们原本是真的以为你身上有不世法宝,但后来发现,这是你身上本来就有的。” 阮重笙“嗯”了一声,“继续。”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天生灵体?” 天生灵体,是实打实的天骄中的天骄。 这种体质极为罕见,但有这个体质的,除非早夭或心智混杂,就至少能成为一代宗师。他们的修习速度快于常人太多,甚至强于灵气亲和体。因为他们出世就自带一团灵气,受天道眷顾,是天道的宠儿。 当世却已鲜少听闻有人是这种体质了。 阮重笙眯起眼睛,冷笑,“所以你问我多少岁了?” 他们现在对阮重笙这个人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而阮重笙的实际年龄,就决定了他到底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天生灵体”。 具体来说,如果阮重笙仅仅是筑基早,那他借着年轻的皮囊和百岁的年纪,有这样的实力绝不稀奇;但若他年龄不大,却已经有这样的修为,那…… 阮重笙想着还好自己聪明多留了个心眼,面上不动声色,说了大实话:“我是多修。符阵,弓箭和双剑。” “那灵气亲和体总没错了?”秦妃寂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道:“那位也是这个体质。我那表哥想拿你换他的命。” 换命? 云天都最出名的有三,一是丧心病狂的手段,二是奇形怪状的生物,三是乱七八糟的邪术。拿一个灵气亲和体做鼎炉,盛另一个人的伤病,对他们确实不难。 阮重笙笑了:“他们有什么纠缠我管不着,我是我自己的,这副皮囊再不好也是我的,轮得着别人替我做主?” 他这个人一向讲究井水不犯河水,不惹事,也绝不怕事。 秦妃寂不答他的话,只一脸了无生趣地往他面前一砸。 这一击她扔的是一截腰肢,也没指望能命中,纯属解气。 然而这段纤细的腰肢却恰到好处砸中了阮重笙身后三棵树。 绿色的腥臭液体漫出的时候,阮重笙这才发觉,他身后居然还藏着三个伪装成树的妖精。 那截腰栽落在地上。 阮重笙回头,露出和善的笑:“行啊,挺厉害的。” “想想也是,你跟那位的亲密劲,他也不能这样丢下你啊。” 他笑得越深,秦妃寂就越不安。他打量着眼前的人,笑得漫不经心,“……给个解释?” 第22章 不期(4) 不小心杀了三个疑似“同类”的秦妃寂瞪眼,连连挥手,“不不不,这我真不知道!我是想和那个木头有一腿,但我跟他还真没一腿!” 阮重笙已经不相信她的话了,抱着胳膊一步一步靠近,生生将人逼在角落里。 他凑到美人耳畔,替她撩开耳边碎发,温柔道:“告诉我,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我就是为了表哥来凑个热闹的,我招谁惹谁了!” 阮重笙扬起下巴,“你表哥也来了?” “他才不敢离开云天都呢。我身上是真没底牌了,这衣服都是我从萧倚雪那扒的,你行行好,放过我一个弱女子吧?” 阮重笙嗤笑,他撩了撩身后散乱的发丝,抬头望天,“寂妃娘娘谦虚了。云天都能出几个好人?” “我生来就在云天都,又哪里做得了你们口中的好人?” 云天都的人就是魔修。 云天都就是原罪。 “最初我只是想看看光明。”她对他说:“我是贵族,我是青岭的小姐。但我母亲喜欢人间,所以她死在了天九荒修士手下,死后我父亲也没过问,而我啧被流放。你应该是明白的,那种所谓的理想被所有人嘲弄,那种活着就要拼尽全力的感觉。” “然后我就来到了人间,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被追杀过几次。最后我还是认命了,回了云天都,遇见贵人,成为了他们口中所谓的寂妃娘娘。” 她说得云淡风轻,低头自嘲也是真情实感,然而却没等来任何回复。 “秦岭就你一个正统的大小姐,寂妃娘娘实在谦虚了。” “……说好的对云天都一无所知呢??” “话说,其实我一直没明白,谁告诉你们我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阮重笙笑容不减,高抬着下巴,带着点轻蔑与苦恼,“一个二个的,演给谁看呢?” 再不清楚,这骄儿林里,也该知道什么了。 阮重笙心想:“装可怜装的还真挺像,就是那偷瞄的一眼太假了些” 。面上从容笑道:“交出来吧,嗯?” 秦妃寂没动。 半响后,她将手伸进衣襟里,在左胸处好一阵摸索,掏出来身上最后的“法宝”,颤颤巍巍道:“我……我最后的宝贝了,还是你们金陵城里淘来的……能不能就当贿赂你了?” 阮重笙看看她,把视线停留在她手中的“宝贝上”。 “……先不说你用市面上买的鬼画符勾引我这个正经的符阵师。” “你拿这十两银子能买一打的垃圾平安符是羞辱谁呢?” 诈出这玩意的阮重笙内心也十分崩溃。 此时天边异象再度乍起。 这次是在不远处。 火光灼灼,翻涌层层热浪席卷而来,惊得野兽低鸣,林鸟四飞,间或有人声高呼哀嚎。 第四次异象了。 阮重笙在颈间摩挲一阵,拍拍秦妃寂的肩膀,“寂妃娘娘,走吧。” 迎着那股热,位置其实很好找。 阮重笙伸手,任炽热星火在指尖游走。 没有疼痛。 他生来对痛不敏感,当然,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修炼之初又过于拼命走岔过气,救回来后,也就彻底失去痛这个感官了。 那时的他年纪还小,看着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姑姑和一脸严肃的师父,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可自幼流浪在金陵温柔乡附近的小孩子也只知道一种不治之症,张嘴便怯生生问道:“我……我是不是得了花柳病?” 这话直接让落灵心破涕为笑。也发誓要好好给这孩子洗洗脑,忘了那风月地里的少儿不宜。 他的师父哭笑不得,最后道:“不会痛了……也挺好。” 阮重笙也一直觉得这挺好,特适合装模作样逞逞强。 让他回神的是一股烤肉味。 秦妃寂惊呼:“你的手烤焦了!” 这话怎么有点怪怪的……? 阮重笙往伤口吹了口气,手掌边缘微微泛黑,露出里头鲜红的皮肉,可不是“烤焦了”。 对于失去一个感官,阮重笙其实一直不觉得有什么,比起走火入魔,多了这么个抗揍的有点也挺好。 但他这心大的态度让秦妃寂一脸复杂。 阮重笙不知道秦妃寂脑补了些什么,总之她在面部表情几度转化后,长叹一声,带着一脸同情主动上前运灵帮忙愈合伤口。 可她是修业火道的,灵力都是实打实的焰光,阮重笙虽然不觉得痛,但觉得自己的肉好像更香了。 他默默掏出一小巧瓷瓶,把白色粉末往伤口一撒。 秦妃寂:“你要吃自己的肉?” 话说云天都好像也有不少字面意义上茹毛饮血的生物啊。 阮重笙努力把自己和他们区分开:“这是伤药——撒盐也比继续烤好。” 纠结完这个问题,他方又道:“寂妃娘娘要不要去火里待上一待?” “……这么客气?”秦妃寂还真有些意外,她以为这人怎么着也不会问她的意思。 阮重笙:“做个样子,客气地威胁一下。” 秦妃寂:“……” 说完,他直接拎起她的衣服,往火里一丢! 衣裙在接触到火的瞬间脱离了秦妃寂的身体。火光映着若雪白肤,一寸寸攀爬围绕,舔舐着来自云天都“火狱”青岭的躯壳。 明艳的红衬着裸露的白,也照出了那倒映火光的红瞳。 阮重笙从容地走近一步,刚刚停留在火焰侵蚀脚面之前的位置,拉了拉细绳。 那细绳的另一头,连接的是正是那一身衣裙。此时衣裙孤孤单单飘零在一侧,却竟然没有化作灰烬。于是阮重笙手一抬,就牵扯出来原本被他贴身携带的山河戒。 其实他也有些失策,未料到秦妃寂会主动剥下这身衣衫,平白浪费了他方才不动声色的“随手”一拍。 “阮、重、笙!!” 火光明灭里,她捂着左颊骤现的花藤,身体却被牢牢束缚,再不能往旁偏移哪怕毫厘。 阮重笙冷眼看着,勾勾嘴角,“寂妃娘娘做个交易如何?” 他也不打算等秦妃寂的回答,他在这个危险的距离尚觉炽热晃眼,此时被裹在焰心附近的秦妃寂也好不到哪去。肌肤已经在玄火炙烤下染上不正常的绯红,指甲壳出现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裂纹,瞳发颜色忽红忽黑,左脸的花纹甚至让她疼到了五官扭曲。 阮重笙无疑耗着她,直言道:“寂妃娘娘替我炼一个活傀儡,我救娘娘出来,如何?” 被活傀儡丝牵着的山河戒落在秦妃寂锁骨处,阮重笙掐诀后,便成了个小木头娃娃。五官精致,像极了眼前这个混蛋。但正是这过度逼真的脸,让她瞳孔一缩,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畏意。 一个竟然存在生命气息的活傀儡。 还是以这个混球为模子刻的脸。 第23章 不期(5) 秦妃寂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茬。 这厢阮重笙却紧紧皱眉。秦妃寂的状况实在说不上好了,那已经被灼烧得通红的肌肤开始陆陆续续渗出血渍,从腿部开始顺着小腿的轮廓缓缓汇聚,再至脚踝处滴落。 滴答、滴答。 黑红色的血液滴落在焰光里,烧出更为耀眼的光。 她却痴痴地盯着阮萌,似如他般忘却疼痛滋味,不知身在何处。 那血与常人不同,带着浓郁的腥甜,就连这呛人的烟雾也挡不住诡异气味的扩散。而这雪仍在不停重复着渗出、汇聚、缓落的过程,只是愈来愈多,从腿部蜿蜒到了胸前,比火焰更灼眼。 魔气在泄露。 魔气与灵气一样,是融入每一寸筋骨体肤的修习之源,是一个修士最珍贵的“心头血”。 如果泄露,那无疑是生命的流逝。 阮重笙根本来不及多想,用晋重华留下的东西布好结界,一道符纸飞向火中。 可是黄色的符纸刹那化作灰烬,归于沉寂。 救不了她。 到底是玄火,普通的符不可能支撑得住那足以瞬间将普通人烧得灰飞烟灭的温度。而就连他借用晋重华所留灵力而布置的结界,亦是摇摇欲坠。 阮重笙不喜欢魔修是真,但不打算真要了这个姑娘的命也是真。 其实秦妃寂的死活跟阮萌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阮萌躺在她身上,虽说也经历着炙烤之苦,但他没有生命,也就没有痛觉。秦妃寂的血是黑红色,里面掺杂的魔气是业火之魂,每一滴都是对他的馈赠,塑造筋骨。 但阮萌不具备人的意识,他只有本能。本能想让他尽快拥有一句真正的身体,所以他只会无穷无尽地贪婪索取,直到与玄火一起榨干她身上最后一丝气力。 玄火落,人亦陨。 也正是此时,秦妃寂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眼里一片迷蒙,隐约含了几分泪水,深深地往阮重笙处望了一眼。 ……算了。 阮重笙盘坐在地上,从乾坤袋里摸出乱七八糟好几件软甲披风,总归是护身的东西都一股脑丢身上了,接着顶着这花里胡哨的一身,主动踏进了火海。 “秦……” 碰不到。在踏入火的一瞬,他的行动就受到了限制。 阮重笙正在原地踟躇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温和的声音:“继续。” 晋重华?! 阮重笙一愣,接着便有一股气力轻柔地牵引着他向前移动。 不是晋重华,是晋重华留下的符纸!最后那张替身符! 跳跃的火焰如赤霞般四散开来,笼罩住一方天地。乳白色云雾缠绕眉眼,窒息的错觉丝丝缕缕缠绕包裹,慢慢裹挟呼吸,模糊视线。 这滋味很不好受。 晋重华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修真界已经很久无人飞升了。” 这火种是飞升的前辈遗留,所以哪怕过去千百年,里面不可避免一定还有残存的灵气。而得道者留下的灵气,何尝不是一种机缘。 就如同他师父当年,据说就是因为得了一位极其厉害的故友渡灵,才有了后来的名震一时。 这次骄儿林里天九荒齐聚,目的当然不仅仅在什么除魔卫道。而是为求这一份机缘。 哪怕渺茫,也是一种可能。 阮重笙尚在胡思乱想,身体却已经被一阵刺痛唤醒。 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秦妃寂身边。 这火看着吓人,但其实也就这样了。阮重笙往身上套的都是他姑姑从四处扒拉来的最好的护身宝贝,叠上灵符加持,半个时辰也烧不死他。就算皮肉之苦难免……他又不会痛。 然后他低头看着手背。 纯黑色的血,竟然在他贴了三张灵符的手上留了个疤。 原本奄奄一息即将体会羽化登……登魔的秦妃寂咯咯笑道:“你居然进来了。” 她歪着头看他,眸子明亮地吓人。半点也看不出虚弱。 可是她的血还在滴。只不过是从黑红成了更诡异的纯黑,泛着一股股腥臭,伴着更渗人的模样。 秦妃寂此时就悬空在阮重笙上方,双手下坠,赤发并纱衣在火中胡乱翻飞。 阮重笙第一反应是有诈,然后再对上秦妃寂眼神的瞬间…… 他诡异地默了默,深呼吸,解下了身上最外面的那件白披风,闭着眼扔过去。 睁开眼就看见了被蒙住头的秦妃寂。 阮重笙一懵,然后迅速反应过来,牵着活傀儡丝借阮萌身体一扫,将披风拽了下来,好歹是遮住了关键地方,并让阮萌露了个头,别没炼出形态,先在胸前焖化了。 秦妃寂却不看他了。她似乎已经对什么羞愤无感了,只望着头顶,嗤笑:“成了,我已经是弃子了。” 阮重笙此时也无意纠结这个问题了。他原本的打算,其实是借助秦妃寂的业火道,辅上这可能沾有先辈大能灵气的火,为阮萌真正铸形。 所谓机缘,那也要看有没有命得。 既然是先辈遗留,那若有幸继承,身上不同于自身的灵气在天九荒这群人面前根本不可能隐藏。树大招风的道理,谁都明白。 但同时,这骄儿林的异象,其实他一开始就有揣测。在晋重华说出火的时候,他便想起来曾经看过的一本古书里提过的话:若得神火,可铸万物。 阮重笙修的是正经大道,也从不相信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一向怕里头含毒。对于这种天降机缘,他也一直无意去强求,省得灵力碰撞反而走岔了路。 但……阮萌不一样。阮萌是他幼年就捡在身边的“玩伴”,陪他一路走过来,简直称得上是他心头白月光。自从当年裴回铮随口提了句“也许能炼化出人形”,他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要给这个小玩偶一个真正的躯壳。 当年阮重笙原本跟着师父和姑姑老老实实拉弓练剑的时候又跑去修习符阵道,亦是因为听说符阵师在此道上有玄机门法。 为了给阮萌一副躯壳,今时冒这个险也值得。 沉下心思,他攥住秦妃寂的手腕,掌心刺痛让他眉毛一抽,但此时顾不得其他了,“我不要你命。寂妃娘娘,你还燃得起护体业火吗?” 第24章 不期(6) 其实这眼前之人,就是他打算用做的鼎炉。简单来说,就是借业火躯抵住玄火之焚来护住阮萌的“身体”,送他去焰心。 但业火附身是拿命在赌。秦妃寂的业火道应该并不成熟,可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这样赌一把。 秦妃寂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凭什么?” 她眼睛里充满对这些天道修士的嘲讽,“做梦”二日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阮重笙道:“我给你渡灵。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命。” 说完阮重笙也不打算等她回应,直接运灵往她体内打去! 阮萌冷不防被一震,身子轻飘飘往下落去,阮重笙眼疾手快,抽空拿胳膊肘一撞,将木头人往更深处送去。 秦妃寂的血似乎有什么奥秘,沾上的阮重笙实在是滋味不大好受,附在她耳边道:“你我的命都押进来了,不想殉情就快点!” 这种胁迫恰好戳中了点子。秦妃寂知道阮重笙说的不错,那在经脉间游荡的灵气虽然带痛感,但很快缓解了僵痛的四肢也提醒她这无疑是真的并无恶意。 她“呸”了一声,“殉情也是为那个木头人!” 秦妃寂显然并不甘心折在这里。 阮重笙明白自己这一身宝贝护不了他多久,加之给秦妃寂渡灵使他灵田里的灵气在飞快流逝,看见橙红业火焚烧的刹那,他首先是扶额稳了稳神识,压住那股眩晕,努力平声道:“我把身上的东西都卸给他,你带我出去!” 秦妃寂挂着一身血,惊诧地盯着他,“……你信我?” 信不信也没什么分别了,再这样下去他们三个都要没命! 阮重笙胡乱点头,攥着秦妃寂的手蓦然用力,另一只手竟然真强行卸下了两件法器。 他努力喘匀了嘴边那口气,便听秦妃寂道:“附近有打斗声。” 这种情况,不是魔修就是天九荒的人。云天都一向强者为尊,别说雪中送炭,他们不推着几车子木材煤炭来他都得谢他们全家!而且身边-这秦妃寂也绝不能完全信任!而天九荒的……总之哪个都不可能安全。 ——没时间拖下去了。 阮重笙咬呀,再度拼命运转周身灵气,断断续续道:“快……先去焰心!” 秦妃寂当然比他更不好受,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跟阮重笙彻底栓在一块了。 焰心的温度不是闹着玩的。阮重笙把刚卸下来的法宝按在了秦妃寂身上,就连自己都感到呼吸困难了。 他们往更深处行去。阴冷潮湿的幻境和性命攸关的情况让两个人都更觉加痛苦。愈发刺眼的亮光也加剧了气力流逝。 ……快不行了。 阮重笙努力从模糊的视线里望见了阮萌的身影。那个小木头玩偶就静静地躺在焰心不远处。 大概还有百步的距离。 秦妃寂道:“可能……不行了。”她侧头,认真劝道:“我们掉头回去吧,还有活命的可能。” 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那里的温度有多可怕。如今他们两个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都拿来护住心脉了,哪里还能护住皮囊! 阮重笙咬牙,当机立断:“渡灵给我!” 秦妃寂不可置信,“什么?” 阮重笙不发一言,直接抽取。秦妃寂死死挣扎,“你疯了?!” 她挣脱不开他的桎梏,可她体内显然也没多少魔气可供抽取了。 阮重笙收手,松了一口气。已经够了。 “我说过,不要你的命。” 说罢,他直直一掌冲向秦妃寂胸口! 那一掌也几乎抽干了他的灵气,却径直将秦妃寂送了出去。 阮重笙在原地保持脱力状态了片刻,方才堪堪到阮萌身边,将剩余法宝尽数卸给了小木头人。 “萌萌。”他又往身上胡乱贴了十来张自己的符纸,阮萌没有生命,贴了也是无用。继而粗喘道:“你……你可给我争点气。” 他在做最后的赌注。赌这些年他在阮萌身上堆砌的诸多心血盛得住这火,赌他还能有一条活路。 希望这十几张符能保他最后一口气。 他自嘲:“这火可别又给我闹幺蛾子啊啊。” 这么想着,火光蓦然更甚! 熊熊火焰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浓烟与灼热,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星火如滴雨般裹挟每一个角落,渐成燎原之势,树木烧得“吱吱”作响,在耳边爆裂开来。 郁郁葱葱相继轰然倒塌。 ……我这嘴开过光?! 火光遮掩了视线最后一丝清明。 逃不了了。 阮重笙瞪大眼睛,昏过去前心下只余一个念头:“我英明一世啊,就交代在这儿了……” 第25章 初定(1) 阮重笙再度醒来的时候,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下了云天都。 无他,只因为他正躺在一片黑暗中,周身都被不知名的东西挤压而带来一阵阵窒息闷痛,唯左上方有束微光斜着照下…… 光? 阮重笙蓦然惊起,冲破了头顶的岩石。 捂着脑勺疼得龇牙咧嘴的时候,阮重笙终于来得及体会体会自个儿的处境。 他居然被埋石头底下了! “没死,我居然没死!”阮重笙在原地乐得手舞足蹈,用力抹了一把脸,果不其然沾了一手石灰沙砾。 下一刻,他看见了阮萌。 说是阮萌也不尽然,因为那是一个白白嫩嫩,活像个小团子的奶娃娃。 还认得出来,无非就是凭借着这张脸了。 阮重笙足足愣了半柱香的时间,才伸出手摸上小奶团子的脸,口中喃喃道:“瞧瞧这小模样长得,真像我,俏。” 想着梦想成真,他又忍不住一阵乐。 而此时,阮重笙忽然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怎么都得有十来个。 还不如继续昏呢。 话说……晋重华和秦妃寂如何了?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试着把阮萌收入山河戒,没想到还真成了。于是果断两眼一翻,一句“哎呀”说得千回百转,柔弱地倒了下去。 一众白衣少年郎来时,见到的就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躺在一片废墟中“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 “火呢?” “这是……九荒的哪个弟子?” 几个少年推推嚷嚷,其中一人上前,小心翼翼探了探阮重笙鼻息,发现还有一口气后就轻松了许多,“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十七哥,他好像真是修士。” 为首的少年皱眉,“那就先带他去看看……” 去看看什么?看看看大夫? 阮重笙一惊,立刻见好就收,屏住呼吸,轻轻动了下。 扶着他的少年马上察觉,惊道:“他醒了!” 阮重笙从善如流,悠悠转醒。 为了逼真,他还十分假意地四周打量了一番,弱声问道:“这是哪里?” 那声音,虚弱里透着迷茫,迷茫里透着警惕,当真是逼真极了。 那扶着他的少年人立刻解释:“我们是阮氏子弟,来这里清理善后的。阁下可是天九荒的人?” 阮重笙想了想,阮氏?那个疑似出了乱子的阮氏?之前还在想阮家为何不掺一脚,这下好了,凑齐了。 他趁机揉了揉真正在隐隐作痛的头,问道:“蓬莱……蓬莱呢……” 领头少年也站在他面前,沉吟片刻,“你是蓬莱人?” 阮重笙点头。 他正盘算着怎么继续不动声色地脱身,视线流转之际,却冷不防听到一熟悉的声音凉凉道:“这位可是蓬莱的内门三弟子,厉掌门与引阳上君的师弟。” 树上的少年把玩着一把小剑,一阵轻响后,出鞘的剑身映照出一双眉眼,带着戏谑。 他靠在树上,冲下面的人扬起下巴,“我说错了吗,笙笙?” “笙……笙笙?!” “他、他是……”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的阮重笙选择沉默。 幸好为首的阮十七反应迅速,“这位公子便是蓬莱阮三公子?” 初闻阮三这个名头,阮重笙还真不大适应。他道:“应该……吧。” 此时树上的少年脚尖点地,也落在了跟前。 贺摇花依旧着了身粉色,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含着几分笑意,神情却做足了倨傲。 “有奇遇啊?”他调笑。 阮重笙发觉那个力大如牛的小和尚并不在身后,便也放声应道:“不敢与少主比。” 贺摇花天生对灵气敏感,只是这敏感并不似灵气亲和体,而在于对他人灵气的感查。 但凡不是各位宗师大能,短期内的修为损益,在他眼里皆是透明。 方才扶过他的弟子低声疑惑道:“咦,这么快就有力气了?” 阮重笙清咳,拱手道:“谢过几位公子好心搭救。这位是灵州少主,也是在下故友,各位公子若要事在身,便不必顾我了。” 几个小少年显然有所犹豫,个个带着一脸欲言又止,但顾念着贺摇花尚在,便由阮十七率先拱手回礼,道:“同是本家,公子实在客气。阮十七告辞。” 待这些个少年人彻底离开后,阮重笙方问贺摇花:“怎么了?” 之前的重逢是缘分,但此时贺摇花出现在这里,可就不该是巧合这么简单了。 贺摇花并未立刻答他,而是继续把玩手中号称吹毛断发,斩金截玉的宝剑“花期”。 这把小剑看着花里胡哨,不说那金镶玉并大牡丹的壳子,就连剑身两侧都刻了密密麻麻的繁复铭文,一看就给人一种华而不实之感。 然而这把剑,却是出自宝月沉海阁,与阮重笙手中的扈阳扈月生于同一人之手。即当年的铸剑大师碧海薄。 贺摇花道:“我遇见了高枕风慕容醒和天云歌。” 他略去了认为不那么重要的落潇潇,直白道:“他们原本有联手的打算。” 阮重笙从前就很懂这个狐朋狗友,“后来改主意了?”虽然他连最后一个人都没见过。 “天云歌提出愿出全力协助,只要抽干了灵气的火种。但上阳和横川那些人一向自诩大家风范,那两个人拒绝了。”贺摇花扫他一眼,从随身的乾坤袋里摸出个药丸塞他嘴里,入口即化,阮重笙也没尝出什么奇怪味道,“这火怎么熄的,嗯?” 阮重笙默默腹诽:“最清高做派的不应该是你们灵州吗?”但嘴上却道:“我就跟一魔修无意间闯进去了,无意间、无意间。然后昏过去了一回,醒来就这样了——对了,那阮家是怎么回事?” “大概几年前,阮家长子阮卿时失踪。听说是跟个魔修搅和去了一块。”贺摇花道:“他当年本在时天府求学,但一次回乡人就销声匿迹了,这些年一直没再见过人。说来也奇怪,阮家不仅没找麻烦,还宣称这位大公子闭关修炼去了,还是阮七爷亲自去时天府替他退的学。” 阮家这一代就三个嫡系小辈,长孙次孙是阮二爷遗孤,小孙女则是阮八爷遗孀难产所生,都是父母早亡,上面的那一辈只剩下阮七爷一个,无妻无子,待几个侄儿最是亲厚。 阮重笙所在的金陵正是阮家辖境边缘,当地有一个小家族罗氏代管,对阮家当然还是知道一些。之前听阮卿时这个名字只觉熟悉,此时也想起来了:“不是说阮家长子很是出息吗?” 贺摇花凉凉道:“何止出息,天九荒上评的六杰,他一直名列首位。” 正经名门望族出身的风流公子,加上一身天赋才学和顶好的皮囊,所行所至,皆惹佳人提裙而觅,掷佳果,盈香车。 阮重笙想想,也不由啧啧叹道:“那真是可惜了。” 云天都、崖因宫、镜花塔啊。 第26章 初定(2) 贺摇花看过来,“所以你到底遇见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体内有魔气?” 阮重笙一愣,反应过来应该是送秦妃寂出去的时候从她身上吸来的,“嗯……都说了是和一个魔修落难了嘛。” 花期重返剑鞘。 他开口:“那前门方才有个魔修与天九荒的人撞上了。慕容醒还被摆了一道,右手险些折了。” 又是慕容醒的右手? 阮重笙想起之前也差点卸了他右胳膊的木摇露,没忍住问了:“你们灵州什么情况?那个木摇露和木……木摇霜是怎么回事?” 贺摇花引他往前走,淡淡道:“木摇霜是邀明月最喜欢的徒弟。木摇露天资在灵州也就算个差强人意的外门弟子,凭她姐姐才破的例。就一爱作妖讨人嫌的主。” 听贺摇花说别人爱作妖,阮重笙倒是没忍住笑了:“嗯,她跟慕容醒起了冲突,还要废人家半边胳膊呢。” “胡闹。”贺摇花嗤笑:“她那点修为……”话是戛然而止,嘲讽却已到位。 阮重笙本还想问问灵州跟那边的恩怨,思索后还是问了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个魔修……跑了?” 贺摇花脚步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认真道:“你跟魔修划清界限。” 在阮重笙的印象里,一向以离经叛道为乐的贺摇花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他问:“天九荒跟云天都已经这么僵了?” 贺摇花知道他对大千世界局势的认知多半都停留在了数年前,便也认真答道:“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两人在晋重华面前停下来。 阮重笙对于贺摇花带他去见晋重华一事是非常震惊的,而从晋重华手里接过一乾坤袋的贺摇花则不屑道:“你这么蠢,没蓬莱护着,在那群人面前迟早得完。” 阮重笙看看晋重华,十分真诚道:“师兄,你不必许诺他什么的,我当然会主动来找你啦……所以你干什么要浪费好东西给他。” 贺摇花炸了。 晋重华微微一笑:“嗯,也给你留着的。” 阮重笙冲他笑。于是晋重华宽袖一扬,还真又拿出来个乾坤袋出来,也颇为认真:“一时仓促,往后再给你添些。” 阮重笙神识一探,瞬觉得这个师兄认得实在太值了,听见后面那句话更是眉开眼笑:“那我却之不恭啦。” 贺摇花冷笑一声,离开时对阮重笙深深道:“你好自为之。” 晋重华待他离去后道:“他对你很关心。” 阮重笙哈哈一笑。贺摇花跟他一道逛窑子砸场子的时候,他这位师兄应该正在哪处洞天福地清修吧。 他问:“师兄为何在这里?” 此处正是林深静谧,也最容易有野兽孤魂出没。 晋重华叹道:“你不在的时候,出事了。” 却说半个时辰前。 天九荒众人来得其实远比阮重笙预料的快。 彼时阮重笙好生躺在废墟下人事不知,但那连绵石堆外,却是翻了天。 慕容醒高枕风等是最先到的那批人。 那时他们正在为天云歌的一句话争论时,便见到了异象再起。所谓事有轻重缓急,几人的位置恰好离得挺近,便立时匆匆赶去。 而走在最前面的慕容醒却在顿步的一瞬间就猝不及防将一奇装异服的美人给接了个满怀。 可不正是飞出来的秦妃寂。 阮重笙回想了一下自己给她套的衣服,嗯,护体遮羞应该没问题,至于外貌……都是浮云,浮云。 可这位美人不仅仅是个奇装异服者,她还是个实打实的纯种魔修。 秦妃寂扑进慕容醒怀中的瞬间,当机立断徒手贯穿了慕容醒的胸口。 慕容醒有伤在身,堪堪避开了致命一击,于是秦妃寂的招式就落在了慕容醒的右肩头,立时生生挖去了一块肉。 她发丝散乱,遮掩住大半张脸,可却没遮住那股戾气。下一刻玉手微松,那带着淋漓鲜血的血肉就落在地上,染了草木林屑。 慕容醒匆忙运灵止血,可秦妃寂也得了逃离空档。后面的高枕风视线滑过草泥中血肉模糊的景象,杀气顿起,佩剑随之掷去,直欲取她性命! 落潇潇皱眉,“别妄动!”扬袖起风,十指纤纤间银光泛冷,直追而去。 然而秦妃寂身上金红交织的护甲竟然生生抵落了她的九枚银针,只余一枚斜插入后颈,也在顷刻间落地,化作玄黑灰烬。 也正是她这几枚银针,让高枕风也下意识侧身闪避,延误了追杀的最好时机。 天云歌是几人中最为冷静的,却在此刻惊呼:“慕容少主!” 慕容醒半截身子,已经泛出黑色血光。 阮重笙听完这一段,讶异道:“那他的手……” “我在场。” 晋重华到底是天九荒久负盛名的人物,虽所精不在皮肉,但替他渡灵平气却当真不难。 慕容醒是被魔气感染进了血肉。上阳修的是正经门法,秦妃寂下手太狠,这股魔气在他体内吞噬心智错乱经脉,直扰得灵田逆转,放任下去最后难逃个走火入魔。 但晋重华出身蓬莱,少时就求学时天府,乃白先生得意门生,又加有引阳府传承,一身灵气功法,骄儿林里来的天九荒众人,也只他一个有本事压得住慕容醒的灵气暴动。 阮重笙同情了一下似乎总是倒霉的慕容公子,随口道:“师兄是恰好出现在那里?” 阮重笙认真梳理了一回这些糟心事,好不容易将一团乱麻稍微理出来点头绪,就发现两人竟在绕路往他入洞的地方行去,一个蹦哒便去攥住晋重华衣角,扭捏着微微仰面看他,道:“师兄,我身上有魔气,见不得他们的。” 他甚至不去解释为什么会有。 晋重华也果真没问,也无惊讶,而是道:“你要去露个面。” 片刻后阮重笙就明白了晋重华的意思。 贺摇花站在离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人埋在灵州那群白衣娘子堆里,但站位偏偏又按规矩是最前头的那个,唯有位墨发披散的姑娘只比他略错了半步,远瞧倒似并肩。 唐摇柳带着几个门人半跪在废墟中,不时用白绫挑飞几块巨石,并辅以灵气探测。 释尤便在贺摇花身边,只是为避嫌,离这群娇媚姑娘远了一步。 贺摇花似有所感,回头时正好与阮重笙四目相对。然后冲他笑了笑。 只是阮重笙总觉得这个笑里满怀恶意。 他抖了抖,压低声音问晋重华:“高枕风和慕容醒呢?” 第27章 初定(3) 终于离开了那片废墟,阮重笙才算真松了口气。 “得了什么?”晋重华问。 阮重笙歪着头看他,“师兄不知道?” 晋重华淡然以对:“可炼出形态了?” 他摇头,这才将山河戒里的小娃娃放了出来。 其实在发现能将阮萌放入山河戒的时候他就察觉了,阮萌没有真正“活”起来。 山河戒是珍宝不假,但却也无法突破限制,容纳活物。 阮重笙黯然道:“好歹是有个真肉身了。”说着还上下其手,狠狠揩了把油。 晋重华看着阮重笙这样一个□□眉眼像极了他的娃娃,摇摇头,“你大概有必要去一趟阮家。” 阮重笙收回手,“我之前就想问,什么本家嫡子?” 他十八岁生涯里,何时多了个阮家? “阮卿闻说,是阮老爷子的意思。” 晋重华不咸不淡道:“……老爷子说,阮家血脉断没有不认的道理。” 语气平淡无波,不带喜怒哀乐。 然而听见“老爷子”三字后,便无人再会质疑。 阮老爷子八千余岁高龄,教导出来无数英杰;阮家名门望族,更是曾出了昔年天九荒第一人青衣君。而老爷子膝下几个子女,除却失踪已久生死不明的老二和阮七爷,其余皆为降妖伏魔而身陨。那“守人间太平”的祖训,由一辈辈鲜血染就、印证。 这样一个凡界第一修仙世家当家人的话,放在整个天九荒也没人质疑。 既然他这样说,那阮重笙不管是不是阮家正经的嫡系,他都是阮家人了。 想想果断之前否认与阮家有牵连,阮重笙觉得脸疼。 “……看来要去趟阮家了。”阮重笙喃喃道。 天上可不会掉馅饼。他也没心大到抱着就啃。 “不必忧心,阮家并非你所说的罗氏。” 倒也是,能稳坐人间第一家的家族,就算内里不干净,也断断然不会是个横行霸道的强盗。 阮重笙稍微放宽了些心,决定还是要先回一趟大隐园。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嘟囔出声:“要是师父他老人家在就好了……” “没了为师,就这么不中用了?” 这一声好比天边惊雷,炸得阮重笙既惊又喜,回身望去,果见林中熟悉身影,“师父!” 他一把抱住裴回铮,道:“师父你坑我!怎么来得这么晚!” “小王八羔子,真是欠你的。”裴回铮笑骂,顺手揉揉徒弟的头,“我老人家亲自提剑来给你清场子,你还这么多话?” “骂谁呢骂谁呢?他姑姑还在这儿呢,骂骂骂,他是小王八羔子你是什么?老王八?”落灵心亲自把阮重笙从裴回铮怀里拎小鸡一样拎出来,一脸嫌弃。 “你就护着他吧!早晚宠出毛病!” “用你管?”落灵心撇嘴,又伸出食指使劲戳阮重笙额头,“你说你,出师了吗?出师了吗?就知道到处闯祸!哪天你姑姑不在了,你怎么办,啊?” 阮重笙一脸老实,非常乖巧地挨训,并熟练道:“姑姑青春永驻,姑姑洪福齐天,姑姑万寿无疆。”并默默咽下了那句“好像你早就打不过我了啊”。 “小王八羔子。”落灵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笑道:“成吧,你就仗着姑姑疼你个小混蛋。” 裴回铮:“……说好的不能叫小王八羔子呢……” “闭嘴!” 围观的阮重笙嘿嘿一笑。 大抵正是一番跌宕后,再见至亲之人在身边嬉笑怒骂,才会如此温暖吧。 “想想也是。”裴回铮甩了甩手里淌血的剑,并不意外阮萌未能炼化,“刚才在外围有不少魔修鬼鬼祟祟的,宝贝徒儿,你没事吧?” 阮重笙一见就知自家师父是刚清理完一波小喽啰,掏乾坤袋摸白布擦剑身一气呵成,末了抬头道:“我这么没出息啊?师父太小瞧你徒弟了。” 裴回铮活了千岁年纪,最经不住这个便宜徒弟撒娇耍宝,失笑:“差不多得了。你啊,一心一意想让萌萌成为人来陪你,但炼化傀儡是逆天而行,你拼拼凑凑的想法有多大可能?” 阮重笙道:“事在人为。” 裴回铮看向晋重华,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个师侄,满意地点点头,“师兄说的不错,重华确实一表人才啊。” 落灵心道:“名师出高徒。” 厉回错那样的师父,肯定教不出差的弟子来。何况晋重华还有引阳府传承。 裴回铮:“你是说咱们笙笙不是高徒?” “我是说你老不正经。” 阮重笙见惯了这俩人拌嘴,不以为意,遛到晋重华身边,小声道:“师兄,天九荒有什么书阁么?” 天九荒与凡界相连的宝月沉海阁他已经翻得差不多了。 其实阮重笙并未意识到,他的想法搁在天九荒是多大逆不道。 人是人,物是物,万物皆命数。强行逆天而为,乃是天道之中的“大不敬”。 可惜在场的几个都是出身天九荒,却都不是典型的天九荒之人。都不拘于伦常。 晋重华仿佛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道:“时天府凤凰台内,汗牛充栋,浩如烟海。” 当阮重笙再次看见厉重月和吴千秋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厉重月先看到他,既惊又喜,“师兄!” 吴千秋顺着望去,挑眉一笑,“看起来收获不少?” 阮重笙摆手,“哪里哪里,还要谢吴三姐呢。” 裴回铮有意避开,落灵心也跟着没来小辈这边。 厉重月凑上去挨着他,“师兄,正巧我和吴三姐说到凡界趣事,听说这里有个花灯节,是个极为热闹的人间节日,很是风雅,是不是真的呀?” 阮重笙惊讶于这俩人探讨的内容,然而这小女儿娇态倒让阮重笙不好装傻了,略一思索,抚掌而笑:“还真是巧了,就在三日后。你们若喜欢,我带你们去瞧瞧?” 厉重月眼睛都亮了,欢欢喜喜道:“谢师兄!” 吴千秋笑道:“阮小公子不介意就好。” 听到这称呼,阮重笙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听到了他新鲜出炉的“阮家人”身份,便只道:“吴三姐客气啦,领两位佳人游玩是我的福分。不过这阮公子听得忒是生分,重笙,阿笙,小笙,笙笙,三姐喜欢哪个?” 吴千秋最后选了“阿笙”。 她笑着说:“我今年五十有六,应该长你不少,也担得你一声三姐了。” 嗯,何止担得,搁在凡界,三奶奶都担得。 想想落灵心平生最恨别人提她年纪,阮重笙咂咂嘴,没嘴欠这一句。 这么一来,他又忍不住想这个口口声声叫他师兄的便宜师妹又多大? 他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厉重月歪着头回答:“快十八啦。下月中旬。” 啊……还好……吧。至少比他小个把月,被叫“师兄”不亏。 吴千秋问了个关键问题:“阿笙多大?” 阮重笙眨眼,“十八。” 吴千秋:“……” “你……十八?”回想起当初那不符合年龄的洞察力和破空一箭,吴千秋有片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个年纪……” 阮重笙怕她真把自己定位到奶奶辈去,连忙道:“那明日黄昏,金陵烟柳桥边见。” 晋重华暂时留下,为吴千秋再做一回渡灵。并意有所指道:“慕容公子的伤也需要渡灵术。” 抛下身后翠绿,阮重笙伸个懒腰。 终于可以安心一下了。 第28章 初定(4) 后来阮重笙翻墙出去见了贺摇花。 灵州一行人仍旧留在了凡界,只不过不是骄儿林,而是金陵城中。 他对于贺摇花如今的光景非常好奇,先问一下有没有连累到他,得到一声嗤笑作为否定后就是委婉的八卦:“你这些年在灵州过得如何?” 贺摇花摩挲着花期剑柄,头也不抬,道:“还行吧。” 阮重笙将裴回铮告诉他的话转述了一次。 “那个女人的妹妹说,你的身世有问题。” 贺摇花从前是个灵州逃难下来的奶娘的孩子。她有个亲妹妹,是贺摇花的“小姨”。 “你离天云家的人远些。”贺摇花皱着鼻子道:“苍茫那群人神叨叨的。那个天云歌是天云岚的弟弟,好不到哪儿去。” 阮重笙:“天云岚?名字挺好听啊——他真是苍茫天云氏的人?” 贺摇花闻言瞪他一眼,凉凉道:“你那师兄,引阳晋重华与苍茫天云岚,可是天九荒上齐名的两朵白莲花。” 贺少主说话一向嘲讽满满,阮重笙习以为常,并稍微翻译了一下,简而言之就是这俩人是天九荒的风云人物,还是那种挺厉害的正面人物。 他感慨:“原来我师兄这么厉害!”能让贺摇花都嫉妒,四舍五入就是给他长面子了。 “面若桃花的想什么呢?思春呐?”贺摇花道:“别想了,木摇霜一心扑他身上那么多年都没修成正果。” 阮重笙委屈:“……他是我师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同门出道侣。”贺摇花还真掰着指头数了起来,“这百年内,天九荒师兄弟之间就至少成了二三十对。” 阮重笙捧场:“好棒棒哦。” 插科打诨归插科打诨,正事还是要说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姑姑?” 阮重笙将裴回铮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 “她本想去天九荒寻你,到底是在交界处给拦下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贺摇花当年的“母亲”的妹妹忽然冒出来,要揭发贺摇花的“身世”。 天九荒与凡界的交界正是由阁主落成宴和青丘夫人天下雪掌管的宝月沉海阁。 身为落成宴表妹的落灵心和一向与落家交情不错的裴回铮及时知道了。也正是因为知道阮重笙和贺摇花的旧交情,两人拦住了这茬。 听完这一席话,贺摇花出乎意料地冷静。 此时月出青山,高挂远空。 阮重笙在等,等一个答案。 “我当然不是贺摇花,她替我杀了真正的贺摇花。”贺摇花突然道。 “我确实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她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少爷命,当年知道真相后就杀了真正的灵州少主,把我个冒牌货送了上去。” 所以那个女人在那个下午对他说:“没有人规定,生来卑贱就要永远卑贱。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然后她照常吃力地端着遮盖了她半个身子的衣盆,盆子里放着捣衣用的棒槌,粗糙的指腹粘着被浸湿的脏衣角,摇摇晃晃往后院走去。 就像昨天,前天,她从天九荒来到凡界的第一天。 那一天他没有挨打,那一天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这个养育他的女人。 后来他就成了贺摇花。 “当年……”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你这样感慨我的跌宕的时候,你自己过去未必过得比我好。鸩占鹊巢成全了我,我也没那么多矫情,还挺乐意。……我最初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阮重笙笑问:“是什么样?” “不要脸还是不要脸,但没这么多心眼,好糊弄。” 阮重笙摆手,“人总是会变的。” 幸好纵多了几分矜持傲慢,贺花还是贺花,熟悉的脾性熟悉的人,不曾变过。 阮重笙又没忍住,笑唤当年用谐音起的诨名:“小荷花。” 贺摇花以一脚再次证明自己还真没怎么变过。 险被踹中脐下三寸的阮重笙笑嘻嘻躲开,一口咬中贺摇花拍过来的手,留下深深的牙印和唾沫。 贺摇花甩开他,一脸嫌弃地用他衣服擦口水,还不忘呛回去:“小仙女!” 可不是当年两个狐朋狗友一起在青楼看似花天酒地其实各种犯傻的时候,被几个姐姐调笑着起的诨称。 当年被逼良为娼的“花魁”表示往事不堪回首。 贺摇花不打算揭过去,还笑他:“你那几个好姐姐把你打扮得……啧啧啧,三个公子哥为了你都当场打起来了啊。” 阮重笙正色道:“簪花敷粉,罗裙红妆也是一种经历。” 心里却道:去他的经历,黑历史提什么提。 贺摇花继续冷笑:“嗯,听说你从那楼上拽着两侧红绸跳下去的时候叫你‘仙女’的那位公子哥至今未娶,努力寻仙问道再续前缘呢。” 阮重笙笑骂他:“可闭嘴吧!过两日有灯会,留下来凑个热闹?” “有两位佳人在侧,还要我跟着?”嘲讽归嘲讽,贺摇花笑想了想,应道:“好。唐六和木七的意思也是留两天,她们大概还是不相信你,你好自为之。” 想瞒住贺摇花确实难。 阮重笙不以为然,“嗯,换我也不信。那个女人这么多年后突然冒出来,你也小心些。” 贺摇花点头。 临走前,互相通风报信完的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你和引阳上君怎么回事?” “你和释尤和尚什么关系?” 原本应该是挺疏离的那类人,却成了挺亲近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贺摇花先道:“他对我不错。在我刚到天九荒的时候。” 那时被接回天九荒的贺摇花待在女修士堆里,因为格格不入所以处处惶恐不安,跟个小狼崽子一样警惕不安,逮谁咬谁,一众仙子也排斥这个外来的少主,不至于明显排挤,甩些脸子总是难免的。 也只有那时随师兄客访灵州的释尤肯跟他说话。 泥潭子边上蹲着的少年抬头看一个光头小和尚冲他腼腆地笑:“你……就是灵州少主吗?” 大抵是因为那算得是他在迷茫困境中所遇的第一抹善意,所以即使性格截然不同,贺摇花也从未真正排斥过释尤。 而阮重笙…… 阮重笙惊叹完这两个人的缘分,轮到自己时,为了保护脐下三寸不受损,也还算认真道:“他挺好的,嗯……我是不大喜欢这种,但是他挺好的,合眼缘。” 要知道,阮重笙做事一向看缘分。九分靠缘分,一分靠打拼。 贺摇花闭上眼,“你自己注意分寸。” 阮重笙点头,“你也是。那个女人背后想必还有什么人推动,金陵城里我和师父姑姑能拦,如若有那些魔修手笔……” 最近毕竟不太平。 “我知道。”贺摇花坦然自若,转身离去。 第29章 风雅(1)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阮重笙练完剑后踩着点踏入后院,就见他那位师兄端坐在侧,冲他微微一笑。 裴回铮这人有个怪癖,用膳从来不在厅里,说是从前在师门时就养成的习惯,说是为讨风雅,落灵心也依他,阮重笙一向随性,自然没有异议。 此刻见到晋重华,阮重笙心下也不算意外,打个招呼就撩开衣摆,坐在了晋重华对面。 今日早膳竟有三碟鸳鸯糕。 阮重笙眼睛一亮,落灵心道:“这几天辛苦你了,今早姑姑去给你买的,快吃。” 阮重笙毫不客气,狼吞虎咽。 大抵是他吃相实在太过豪迈,裴回铮又忍不住嫌弃道:“你别老惯他,这小……羔子都这么能吃了,就是被你惯成的小饭桶。” 落灵心不理他,继续道:“笙笙,你吃你的,吃成大饭桶我一样养。我可不是你师父那穷鬼。” 裴回铮道:“你这人……咳咳,重华还在呢。怎么说这院子还是我盘下的呢。” 然后小声道:“姑奶奶嘞,好歹给个面子。” 落灵心不屑:“是,你也就盘了个院子——毕竟你的家底也就那样。我比起你可真是富可敌国!” 落灵心再不济也是名门出身,有表哥表嫂接济,还有一手超群医术,家底岂是裴回铮这个叛出师门的草根可比。 阮重笙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落灵心立刻转头为他拍背,忙关切道:“怎么了怎么了,呛着了?” 裴回铮看不下去,上前一掌拍下,暗藏灵气的一掌直把阮重笙拍到了地上,还非常惊讶道:“心肝这是怎么了,怎么……” 阮重笙一口咽下最后一块鸳鸯糕,鼓着腮帮子非常懂事地飞快道:“师兄我带你去逛逛园子!” 走在一片长得很随意的花花草草中,晋重华问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阮重笙哈哈一笑:“原本师父和姑姑是四海为家啦,后来他们收养了我,我那时又年纪小不适合远游,就在这儿买了宅子定居了。” 晋重华叹气:“师叔和师父说的……不太一样。” 阮重笙道:“嗯……老不羞嘛。” 裴回铮一直是个随性至极话多人糙之徒。阮重笙的随缘观念,八成都是随了这个师父。然而有时候听落灵心和他谈起以前的事,尤其关于蓬莱的时候,裴回铮却总是不爱开口。阮重笙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师父当年怕也是很有一番颠簸坎坷。 眼前就有个蓬莱人,阮重笙到底没忍住问了:“师父他当年……” 厉重月年纪小可以说不知道,但晋重华却怎么都该知道些什么了。 晋重华看他,只道:“蓬莱弟子册里,师叔始终挨着师父。” 蓬莱有一弟子册,只记正式弟子,但凡名在其上,便是正经的蓬莱弟子。生是蓬莱人,死为蓬莱鬼,一生皆有蓬莱庇佑,为蓬莱所承认。 裴回铮自己都说,当年声称脱离蓬莱是真正的想脱离蓬莱,连命玉都强行带走了,却不想这么多年过来,厉回错竟然还执意替他留着这个位置。 之前阮重笙也大概知道,自己这不靠谱的师父其实还是得那位老掌门承认爱护的,但不想老掌门竟不惜破坏规矩,也要强行替他留名。 “你过两日便随我一道去天九荒吧。”晋重华道。 阮重笙低头,右手拇指摩挲了一下虎口薄茧。长期练剑,让他双手其实也有不少伤口老茧,虽有落灵心操持着上药,也难免留了几处。 晋重华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问:“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是……”阮重笙顿了顿,“金陵最近有些苗头。” “魔修是杀不绝的。”晋重华道:“大千世界里,千门万路,总有入魔之人。修真界如今戾气太重,才是无法飞升的源头。” “师兄追求大道?” “大道无形,而寓于心。”晋重华对他说:“你天赋不凡,若能潜心修炼,稳固心智,他日或许有望飞升。” 他说:“……做这天道第一人。” 天道第一人。 何其诱惑。这碌碌俗世,凡人生老病死苦,修仙岁月亦有期。故求大道,以脱轮回六道,登极乐之巅。 阮重笙一时沉默下来。 “可是师兄。”阮重笙抬头,放眼望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大道……说到头,不也是万万年寂寞。” 就如此间风景,美是美,但看久了,大抵也就这样了。 阮重笙道:“我不强求。” 晋重华道:“……也好。” 他低头,极轻的笑了,阮重笙看着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灰蓝色瞳孔里荡漾着笑意盈盈,“师兄,你对天道的参悟不大符合你的年纪呀。” 晋重华摇摇头,不答这句话。而阮重笙其实也不是真需要他回答,毕竟年纪轻轻就声名显赫的引阳上君,怎么可能用常理推断。 两人并肩绕了几圈,大概是把这大隐园给转悠完了,回去的时候见裴回铮个落灵心还在争论,自觉无奈,领着晋重华去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姑姑给收拾的哪间客房,师兄就在我这休息片刻吧。” 这种时候去打断那两个活宝,怕不是要被一起集火。 晋重华扫视了一圈,发现这房间意外的整洁,只是摆设什么的,实在过于简陋。 “这些书画从何而来?” 阮重笙顺着看过去,随口道:“哦,好像是师父折腾出来的。” 阮重笙擅鬼画符,但裴回铮却写得一手端正行书,泼墨山水也是中规中矩,与人不符。 “很像师父的笔迹。”晋重华道。 阮重笙一愣,又听晋重华道:“师父年长师叔许多,幼时由师父一手带大。” 所以书画上,一直都透着厉回错的风格。 晋重华方才一眼看去,还真以为是厉回错昔年亲笔。 “我跟他可不像。”阮重笙嘿嘿笑道:“我最喜欢画符了,不会附庸风雅。” 晋重华笑了笑:“师父一定会很喜欢你。” 阮重笙不大明白晋重华这话从何而来,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晋重华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捡了个地方座下,轻飘飘道:“平时不做打整?” 阮重笙定睛一看,发现晋重华竟然直接坐到了他临窗的软榻上,张着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认命地叹气:“听说师兄挑剔,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然而此时的阮重笙还并不知道,如今的晋重华因与他相逢不久,已经算是极为收敛的了。 好在天九荒不重这些,虽然生在人间却跟两个奇葩长大的阮重笙也没那些酸孺规矩,晋重华爱坐便坐,他还顺手递了杯酒。 茶壶里装酒,确实也是阮重笙干得出来的事。 晋重华尝了一口,酒入口清冽,入喉灼热。 “这是凡界的‘糊涂仙’。”阮重笙拎起茶壶就仰着头望嘴里猛灌,过多的酒液漫溢而出,缓缓淌进衣衫,湿了胸前大片红衣。 茶壶毕竟不是酒坛,不过几口功夫就见了底,阮重笙顺手用袖角一擦,解释:“金陵的特产,大概比不上天九荒的名酒,但还真挺好喝。” 晋重华将茶杯轻放在窗棂边上,喉头一动,“不错。” 阮重笙眨眨眼,甩了甩衣裳上酒珠,笑了笑:“对吧,这酒配鸳鸯糕,可真是绝了!” 可惜跟前没有鸳鸯糕,就算摆上来,阮重笙也留不了。 晋重华道:“往后我在引阳府里为你开一坛自酿酒。” 阮重笙颇感兴趣:“师兄酿的酒?有名字吗?” 晋重华没有立刻回复他,而是顿了顿,道:“有,名作‘向人间’。” 阮重笙把茶壶扣在怀里,撑着身子探过去,手滑过几缕发丝,归于杯身。 他取回茶杯,倒扣在茶盖上,就着往身后一扔,壶杯稳稳落在桌子上,“那可真要尝尝啦。” 第30章 风雅(2) 出去的时候,落灵心不见了人影,裴回铮趴在石桌上玩叶子。枯黄的落叶夹在指缝间,被□□得很是凄惨。 见到两人,裴回铮顿时来了精神,笑眯眯招呼过来。 阮重笙大步上前,先夺了他手里的叶子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几脚。“说了多少次,这枯叶有毒,有毒!裴回铮,你给我长点心!” 裴回铮被训得一噎,挣扎道:“喂,你师父我还不至于……”被这么微弱的毒性给弄出问题…… 后面的话在阮重笙的眼神里吞了下去。 抛开偶尔的依赖,师徒两个的相处大概都是如此这般,这大隐园内,裴回铮的地位算是能跟常来串门的隔壁小黄狗一争高下。 阮重笙也意识到这样情绪有些不稳定,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最近自己……算了算了,你自己看着办!” 裴回铮愣了片刻,拍拍徒弟的头,“小兔崽子,你师父我肯定长命百岁!” “你敢就活百岁?!”阮重笙却炸了,冷笑:“你给我好好修炼,当个祸害遗害千年,知不知道!” 其实裴回铮早不只百岁了。 阮重笙平时还算懂事,但遇到裴回铮的安危就成了另一副模样。 晋重华大概也明白。裴回铮这些年修为几无寸进,时光也改变了太多东西,早不是当年那个叛逆张扬的少年人。同样,修为停滞,也代表着寿数的停滞,他终究会老,会无法维持年轻外表,甚至会步入死亡。 阮重笙盯着裴回铮眼角的皱纹,传音给晋重华:“蓬莱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延缓衰老?” 晋重华道:“或许有。” 接着安抚了一句:“师叔修为很高,百年内不会有生老病死之忧。” 晋重华没有说的是,裴回铮当年,也曾是天九荒极为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出身平平,拜入蓬莱,生性不羁,天纵奇才,名动九荒。 就算这些年有所堕,当年能以一己之力在层层围剿中杀出重围的人,习得了昔年“九荒第一人”青衣君多数所学的人,也绝不会如此快陨落。 裴回铮显然不想继续被担心下去,捏了捏小徒弟的脸,看着那揪起来的软肉,啧啧叹道:“瞧瞧,胖成什么样了都?还吃鸳鸯糕,小饭桶!” 阮重笙努力挣扎着,梨涡眉窝一起陷下去,整张脸扭成一团,“老不羞,松手!” 师徒两个闹了一气,终于分开,想起了正事:“这两天有事没?” 阮重笙揉着发红发疼的脸,心想回头就去跟姑姑告状,嘴上没好气道:“没,要去看热闹。” 裴回铮年少时也轻狂过,于是教育阮重笙的就是“人不轻狂枉少年”,听他说要去“不务正业”也不多管,就道:“抽个空去趟阮家。” “……珩泽阮家?” “对,别让你姑姑知道,她就爱瞎操心。”裴回铮揉着眉心,头疼道:“你知道,她因为年轻时候的一些成见就不怎么喜欢珩泽阮家来着。不过人家老爷子发话说认你回阮家,你怎么都得去一趟本家。” 他也不避讳一旁的晋重华,“你是不是阮家人你自己知道。自己去看看,赶紧解决了,别牵连你师父我。”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天九荒大概都知道了?” “那群人素来爱打探,这几天来大隐园外面探头探脑的不下五十。” 阮重笙拍手,“那感情好,顶着个阮家名头我又不吃亏。” 裴回铮气结:“小王八羔子,阮家的身份那么好顶?那可是凡界第一修仙世家,小心搅进去就脱不了身!” 刚刚还说着让他自己解决,这会又开始担心了。 阮重笙笑弯了眼,“知道啦知道啦,我哪有那么傻。”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裴回铮懒得说教了,“成,你记得去。重华,我这个不肖徒弟,就托付给你了。” 晋重华微笑应答:“是。” 阮重笙眨眨眼,对自己被卖了这件事已经不想发表意见。 裴回铮走后,阮重笙才反应过来还没人给安排院子,思索了一下,阮重笙道:“我旁边就有个空院子,还算敞亮,我去给师兄收拾一二?” “同盏居即可。”晋重华却道:“挺好。” 同盏居正是阮重笙的居处。 阮重笙挑了挑眉,“……也好。” 一番重新拾掇后,阮重笙总算把地方收拾得“尚可”,累得直接往软榻上一躺,真心实意道:“师兄可真挑。” 晋重华倒茶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嗯。” 阮重笙张张嘴,最后居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在平整的床铺上滚了几圈,把发丝共衣衫都给折腾得凌乱不堪后,阮重笙才晃着脚问:“师兄要随我去阮家么?” 得到肯定答复后,阮重笙把脸埋进软枕,闷声问道:“为什么?” “践诺。” 践诺?践应裴回铮的诺?为什么要应这个诺? 阮重笙哀嚎一声,总觉得太平日子是过不下去了,睁开一边眼睛悄悄瞄过去,“师兄不会害我吧?” “我若有此心,此刻你就问不出这句话了。” 阮重笙看过来,他明白这是事实。晋重华的修为他不清楚,但可以知道的是,如今的他绝不是对手。 晋重华若想要他命,此时便可。但他没有。 阮重笙摇摇头,撇开多余的念头。 说起来……“师兄的符是哪里来的?是个高手前辈啊。” 作为一个寂寞许久的符阵师,晋重华手里的那些符纸还真是勾得人心痒痒。 “确实是前辈。”晋重华莞尔:“是时天府白先生的手笔。” 白先生?阮重笙模糊记得好像有人提起过,似乎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坐镇时天府多年,教出来众多九荒英杰。 算下来,可是跟阮家那位老爷子一辈的了。 阮重笙支起半边身子,喜滋滋道:“那我可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了。” 符阵这些东西虽然最吃天赋,但有个真正的大能指导,可也是胜读十年书的。 “你当年是青丘夫人给下的法苗?”晋重华坐在榻边问。 阮重笙借机就趴他腿上,仰着脸无辜道:“嗯,算是吧。夫人不主修符箓,但她也教了我很多。” 阮重笙说来师承裴回铮,但裴回铮本人也不是纯粹的蓬莱流,功法不知为何极度混杂,而落灵心落成宴这对也是脱离家门的表兄妹加上天下雪和宝月沉海阁的数万秘籍,阮重笙确实是吃百家饭的那一类了。 晋重华道:“你年纪小,修习得太多难免内息有所杂乱,到天九荒后,我替你引灵渡气。” 引阳上君这人虽位列东荒之尊,却到底是出身蓬莱,将蓬莱护短的脾性继承了个十成十。若非同门和旧交,还真不爱管闲事。 阮重笙从师父嘴里也了解了一些,顿时眉开眼笑,“好师兄,那我先谢过了。” 他一身所学甚多,灵脉难免有所损伤,年少时不懂事,后来慢慢的也只能这样努力均衡,若有晋重华帮着疏通,兴许他那没有痛觉的毛病都能治上一治。 第31章 风雅(3) 练练剑,画画符,两天时间过得很快。 看着掩在层瓦飞檐后的烈阳,阮重笙掐指一算,算了个时辰,打声招呼就出了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绕岸垂柳丝丝缠绵,如一团淡淡绿雾萦绕于碧水之上,随风撩起圈圈涟漪,散向远处,归于平静。 远远望去,石桥底下,已经有两位佳人等候。 吴千秋仍旧裹了一身暗红裙,只是背上没再扛着那把大刀,不至于教人以为她是来“倒拔垂杨柳”的,稍挽了个发髻,插着几只对簪,笑起来还挺温柔。 她旁边的厉重月却不知道什么叫矜持,跳起来冲他招手,见阮重笙不慌不忙的步伐,提着裙摆就跑过来挽住他手臂,笑道:“三师兄三师兄,我们来好久了。” 阮重笙倒也不烦这个小姑娘,任她拉了几步,方才温声道:“别闹了,走吧。” 没有大刀“稚”在身的吴千秋在路上还真如个出来凑热闹的大家闺秀一般,加上一个秀丽的厉重月在侧,一路惹好些公子哥多看了几眼,也有想上来搭话的,可看见阮重笙那张脸,怎么都退却了。 吴千秋:“他们认得你?” 阮重笙乐道:“那当然,毕竟金陵城就这么大,不认识我的还真不多。” 毕竟阮少侠名声在外,吃喝嫖赌无一不为,除却几个外来的混混流氓,纨绔子弟里可真没几个不认识这个人的。 何况那日酒楼门口替厉重月出头后,他这张脸肯定又有更多人认得了。 厉重月注意到了,忍不住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霸?” 阮重笙被这种说法给噎住了,心里嘀咕:看来那天后这丫头恶补了不少东西啊。厉重月还挺高兴地继续道:“时天府里也是,他们见到我就躲。二哥还说我肯定嫁不出去了。” 吴千秋撩开碎发,微笑:“他们提起我,也爱说个‘力拔山兮气盖世’。” 顺带一提,宝刀“稚”乃是一代名器,重一百一十九斤,带柄共长六尺九寸,实打实的厚背带环大刀,往个高大莽夫背上一抗,画下来就能作辟邪用。 阮重笙想起了当初背着吴千秋和那把刀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厉重月小声道:“三姐那年一刀劈断千钧石的勇绩我们都还记得呢……” 阮重笙没忍住笑出声。 两个姑娘家不依,最后阮重笙领着人去买了几盏花灯和小玩意,自掏腰包得肉疼。 拿着街头卖的镀银小簪,厉重月表现得十分欢喜,立时戴在了头上。奈何那簪子过于花哨,配她一身水色罗裙略有不搭,阮重笙随手又寻了根紫色的递过去,顺便又出了回血。 厉重月抱着簪子,一脸警惕,“说给我的就是给我了,这只也是我的。” 阮重笙哭笑不得,主动接过两位姑娘怀里的东西,就一人留个花灯在手上,其余全给了阮重笙。 厉重月两手空空,选个鲤鱼灯在手里戳弄,又去瞧吴千秋手里的莲花灯,眉开眼笑:“三哥真好 ” 阮重笙默默道:“谁让你们是姑娘家。”因为自家姑姑,阮重笙展现风度可谓是轻车熟路。 锦衣公子打马过,留几缕香尘,一点惊鸿;罗裙姑娘结伴低眉浅笑,轻罗小扇遮住笑靥如花,絮絮叨叨着哪家俊俏儿郎;还有邻家孩童人群中惊跑,穿过青石板桥,拂过柳树弯梢。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阮重笙生长在金陵一方天地,这繁华热景早了然于心,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哪条街卖哪些东西,哪边市集点心最好吃,哪处老板最爱坑他乡客,但每年都依旧乐此不疲。 看看身侧两个眼睛明亮的姑娘家,望着夜幕中火树银花小声惊呼,推攘指看,阮重笙低头笑了笑。 年年岁岁皆不同。 从前一个人看了八年热闹,后来有了师父姑姑,然后有贺摇花,又冒出个昙花一现闻人歌,还有那温柔乡里各位姐姐嬉闹,今时是两位佳人在侧,实在各有滋味,自然皆有不同。 转角时,阮重笙竟不经意瞧见了一个人。 闻人歌,或者说,天云歌。 苍茫是唯一一个将氏族与门派结合的地方,主事人皆不外传,号称是神族后裔,传承的功法颇为神神道道,故但凡跟北荒苍茫天云氏沾亲带故的,都不大可能是纯良之辈。 灯火阑珊处,他提着一盏长相清奇简陋的方形灯笼,头上缠着发灰的布巾,正与一小贩争执些什么。 阮重笙悄悄使了“秋独客”,得到的真相让他嘴角抽搐。 天云氏次子,正在凡界金陵城夜市上跟一个卖河灯的商贩为两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阮重笙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跟天云歌相遇于一场巧合,不到一年的交情,但也是年少时珍重过的朋友,阔别多年后知道当年的闻人歌竟然是天九荒天云氏族人,还是个挺有名的天才,这种感觉…… 只能用微妙形容了。 此时天云歌若有所感,惊觉望来。阮重笙目光猝不及防与他正好对上。 天云歌似乎很是欢喜,跳起来冲他招手,嘴里喊着什么,在喧嚣声里被远远隔开。 正逢几个少年人结伴行过,阮重笙拉着两个姑娘,顿时没入人海。 人无踪。 第32章 秦淮(1) 厉重月没心没肺继续挑东西去了,吴千秋虽然悍名在外,却还比她细心些,注意到了方才那一出,低声问道:“怎么了?” 阮重笙苦笑,简单重复了一下前尘往事,“我……暂时不大想见他。怪尴尬的。” 闻人歌当年对身份上可是始终欺瞒的。 “听说你与灵州贺摇花也是故交。”吴千秋摸着下巴调侃:“那么不好相与的人你都能结交,天云歌脾气可好多了。” 阮重笙问吴千秋天云歌的事,吴千秋思索了一下,道:“他……传闻是个纨绔公子,总之天赋资质都还不错,不过私传有些缺心眼。” 阮重笙噗嗤一声笑出来。厉重月回头看他们,阮重笙忙抛开思绪上前,“我姑姑平生最爱胭脂水粉,两位好姑娘帮我挑挑吧?” 头顶烟花再度迸开,阮重笙冥冥之中,他回头,蓦然与一人对上目光。 晋重华立于小石桥边,阮重笙站在青石板上,相隔半溪烟火,人影幢幢。 火树银花,丝竹管弦,好像都失色在瞬间。 厉重月察觉到他的愣神,回头看见晋重华,双手拢在嘴边呼唤:“二哥!” 晋重华冲他们遥遥一笑,此时一簇烟火在上空炸开,映他面上光影斑驳。 阮重笙想,这个人好像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一个人这样高高在上。他好像习惯了一个人,因为他足够强大。但他好像又在这样的夜色里,无意间恍然透出了几分不入世的寂寞。 强者往往是一个人的强大。 “师兄,要不要来一起?”他下意识伸出手,高呼。 那个人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摊开的掌心,语气难得柔和:“好。” 吴千秋和厉重月在前头继续挑挑捡捡,阮重笙看得直笑,眼珠子一转,悄悄上前,变戏法似地掏出两个糖人递过去。 “好甜!”厉重月咬了一口,惊喜道。 吴千秋打量这个小糖人,冲阮重笙笑道:“有心啦。” 那两个糖人,其实是刚来的时候,阮重笙悄悄让糖人师傅照两个姑娘家做的。逛了半圈,正好做成。 “谢就不必了,求两位好姑娘回头帮我挑几盒胭脂送姑姑如何?” 逗完两姑娘,阮重笙又后退几步跟在晋重华身边,笑眯眯问道:“师兄要不要?” 晋重华瞥他,“你做?” 阮重笙摊手,“有心无力呀。” 说着就随手找了个路边挑担郎,将吴千秋和厉重月买的一堆东西交过去,嘱咐几句,又给了一块碎银,便见那少年欢欢喜喜地带着东西离开了。 终于把怀里杂物送回去,阮重笙伸个懒腰,目光不经意扫过街边一小摊。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阿婆,笑起来很慈祥,操着一口不甚清晰的吴侬软语道:“公子有没有中意的,可以买给心上人呀。” 阮重笙也用乡音答道:“不用啦,我还是孤单的一个人呢。”说着执起一只流云簪,细细端详。 婆子笑道:“前头两个姑娘都不是呀?” 阮重笙应声:“婆婆误会了,红裙的美人是姐姐,另一个是师妹。” “哟,模样可生得都俊极了。”老婆婆殷切道。 阮重笙笑得牙不见眼,“谢谢婆婆,她们听了一定欢喜。” 晋重华听不懂这南腔,静静在一旁。 阮重笙念头一起就看见一只黑木云纹嵌银簪,眸光一亮。 “师兄师兄,过来一下。” 晋重华当真往他这里踏了一步。 阮重笙拿着那只簪子,微一踮脚,插入晋重华发间。 他很喜欢笑,此刻见到晋重华愣神的模样,更是眯着眼睛笑得活像是只偷腥的猫:“宝簪赠妙人。” 阮重笙想,既已入凡尘风月,那不如就让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兄,好好体验一番何为风花雪月。 此间好风佳月,衬得一腔温柔。 晋重华低头笑了笑:“好。” 婆婆收了银子,嘟囔道:“两位公子好交情啊。” 听见这话的阮重笙心情更好,又在一边取了两串糖葫芦,塞了一根在晋重华嘴里,看着这位师兄唇角沾了糖渍,歪着头道:“来不及再去做糖人了,就用糖葫芦暂代吧。其实那糖人味道不怎么样,就图个新鲜,讨女孩子欢喜。在我心里啊,就这糖葫芦能跟鸳鸯糕和糊涂仙相提并论了。” 他面朝晋重华倒着走路,喋喋不休,衣摆金线翠尾衬一身绯红,在熙熙攘攘里依旧扎眼。路过几家女儿偷瞄几眼,咬咬唇,扔来几方丝帕,带着缕缕幽香。 阮重笙拿着丝帕看了看,叹气,“师兄啊,你若是别这么像朵雪莲花儿,这些帕子哪里还轮得到我收。” 虽说如此,晋重华到底也搭了四五方绣帕在衣上。 晋重华模样本就生得极好,又在洞天福地天灵地宝里养大,当真担得起眉眼如画,蕴玉生辉。 阮重笙把自己怀里和晋重华身上挂着的帕子拢在一起,顺手擦了擦汗,捡个话题道:“师兄,再给我讲讲天九荒的轶事吧。” 晋重华不动声色望了一眼前面结伴的厉重月和吴千秋,“典籍记载的,应该也够你知道不少了。” “倒也是。”阮重笙本来也是随便挑的话题,见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怎么计较。 晋重华突然道:“吴家祖上是屠夫,横川从前开茶庄,上阳做土匪,南华卖糖人,灵州……算是邪教,专收留受辜负的凡界女子复仇。” 阮重笙惊奇:原来最厌恶魔修的灵州,从前也是半个魔道中人啊。 “蓬莱在那时已经是个道观,但再往前推百年,做的是贩卖私盐的营生。” “苍茫呢?” 晋重华失笑:“据所有记载来看,一直是修仙门派。” 许多典籍甚至说,这家原本就是仙人后裔。 金陵再热闹,到底也不过凡界一城池,两个时辰后,也就到了头。 伸出手扶住从小舟里下来的两位佳人,阮重笙拍手道:“欸,这时辰不早了,旁边有个月老庙,要不要再去凑个热闹?” 厉重月欢喜道:“好呀好呀,去求个姻缘。” 这里的月老庙传说很灵,这时候虽不早了,但讲究“心诚则灵”的信徒却依旧挤满了不小的庙。 当然,也少不了厉重月这些来凑热闹的人的功劳。 两个女孩子一马当先挤了进去,阮重笙和晋重华却因没法真去跟那些小姐姑娘推攘,被人流拥了出来。 阮重笙:“……” “姑姑说的不错,那些看着漂亮精细的女孩子,九成都猛如虎。”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是日更选手,追文的天使们放心 第33章 风月(4) 幼朱行个礼,坐下时甚俏皮地冲阮重笙眨眨眼。另外两个姑娘踩着人背,缓缓踏上鼓面。两个小姑娘看起来也都不大,正是最娇美的年纪,略施粉黛稍掩青涩,眉眼间已有了动人姿色。 幼朱一身粉裙,抱琴坐在两鼓之间,指尖浮动,音节缓缓流泻。 阮重笙在青楼待了许久,对楼里的姑娘心里都有杆称。这楼虽然名字简单直白了一些,但内里也不大粗暴,姑娘们多的是有一技之长的妙人儿。而论琴艺,楼里百位美人,他最喜欢文林和浅朱的琴,可惜如今两个双双隐退,而往后数一数,则莫过于幼朱了。 幼朱和方才唱曲的翠微乃一对双生姐妹花,两个姑娘三岁入楼,一直被当浅朱和文林的接班人培养,名字都可见一斑。当然,幼朱无疑是浅朱文林之后,这整个青楼抚琴最有灵气的那个。 只是今时听到的却不再是姐妹二人最擅长的凡界各位无名氏所撰写的《无题》,而是起的《入阵曲》。 此曲乃前朝一位随父兄入过战场的小侯爷所谱,曲调激扬,跌宕起伏,两个纱裙姑娘挥臂提跟,身形扭动。 这般曲子其实颇为难两个小姑娘。此曲谱于议和后敌营里胡姬琵琶曲中,小侯爷十五随军,在北漠漫漫黄沙里消磨了整整十年时光,父兄亲友相继捐躯,马革裹尸,只他一人熬到了战胜之日。那胜利里头,虽有酣畅,更多的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悲哀。故全曲激昂高亢,喜怒哀乐皆在其中,实在极难演绎。 好在如今乃太平盛世,四海歌舞升平,连女子逛青楼都不甚稀奇,对这些前朝曲也无大禁忌,两个姑娘想来下了许久狠功夫,行云流水,刚中带柔,颇为赏心悦目。 贺摇花毫不客气嗤了句:“东施效颦。” 也确实如此。此曲本应由男儿作剑舞最好,其余也就前朝公孙大娘舞剑出了那么几分风骨,这两个小姑娘跳的不错,但到底少了阳刚。 不过贺摇花虽然是个极其任性的人,也不至于在阮重笙面前砸青楼的场子,这句话乃暗传。阮重笙回道:“环肥燕瘦嘛。” 诚然,被落灵心从小耳提面命大的阮公子相当双重标准,对女孩子家总多了几分宽容。 金陵不是个多大的城,也不曾有什么真正的王侯将相,于是这在贺摇花看来绵软有余力道不足的舞尚未过半,已赢得满堂喝彩。 一片兴高采烈里,阮重笙和贺摇花杵在上头就有些尴尬了。下头有人低声道的“艳福,真是艳福”更是让阮重笙一头雾水。 他的疑惑没能维持太久,随鼓点的愈发激扬,鼓上的美人素手高低,开始踩着节旋转,十来圈下来,就算是阮重笙也有些昏头,而这柔弱的凡界女子在一方鼓皮上作舞正酣,忽而一滑,就要掉下鼓来! 阮重笙下意识去接,待一看清,正巧对上清欢盈盈一笑。 少女笑起来总是惹人怜爱的,并上此时红裙红妆眼波流转,正是阮重笙最偏好的模样,于是少女轻轻一拉,就将阮重笙生生拽上了鼓面。 那鼓却不大,立一个纤细少女绰绰有余,加上一个男儿就有些拥挤了。阮重笙看周围人皆不意外,唯有的几个声音还是扼腕叹息恨不能以身替之,顿时无措。 清欢借舞娇笑着从他怀里滑过,柔声道:“阮郎怎么不动呀。” 阮重笙还真不敢动。他本人虽说从前就是个混账玩意,对女孩子却一直有几分怜香惜玉,一时间想不出化解局面又不折青楼面子的法子来,可真不知道怎么动了。 于是清欢伸出一只玉足,踹了上去。这一踹生生把立在鼓边的阮重笙给踹出了三尺,所幸他没少被这样“欺负”,眼疾手快又拽住方才他跳下来时拽过的红绫,堪堪荡回去,双脚抵在了边缘。 后半段的曲子终于渐渐放缓,有了几分温柔旖旎和异域欢歌,清欢一边抬腿一边咯咯笑道:“动一下呀,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阮重笙抬眼,视线往楼上贵客跟前扫了一片,果见那些帘子纷纷给打了起来,不少颇感兴趣的眼神往这儿盯,其中甚至包括红着脸的天云歌和目瞪口呆的落潇潇。 而晋重华依旧执着空杯,静静看热闹。 这次他真动了。他直接跳下鼓台。 如此辜负美人恩可真是讨打,阮重笙瞥间半搂着箜篌,挑起人下巴的贺摇花,深觉自己修炼得还不到家。 阮重笙:“对不住各位,我呀……” 浅朱一见他这异样模样,就立时笑道:“欸,懂了,阮公子要先‘摘绣球’,那请吧!” 这偌大的楼,头顶正中央,用细红绳垂了个六角绣球。 如何摘?自然是踩着那细细的红阑干,伸手去勾。 这本是当年一位纨绔公子哥想出来的乐子,却风靡一时,沿用至今。 阮重笙苦笑:“妈妈这是要逼我呐。” 浅朱笑得非常开怀,也凑近低声道:“哪能啊,快去吧。” 成吧。 到底是在这儿混得久了,脸面和矜持差不多消磨干净了,脸皮子倒是愈发可与城墙媲美。阮重笙抬起下巴,“那完事了就放我下去!” 鞋袜一脱,脚便直接踩了上去。 第34章 风月(1) 厉重月忍无可忍,当即争论道:“你当时拿给我买香火了!” 阮重笙:“……啊?” 好像是哦。 之前有感于两个女孩子挤人的彪悍劲,阮重笙就将荷包丢给厉重月买香火去了,免一次受难,回头出来也一时没想起来。 “你把荷包弄丢了?” 厉重月皱着鼻子,哼哼唧唧:“还不是这不长眼睛的偷到姑奶奶身上来了!” 吴千秋一抬下巴,扛着的刀慢慢移动到脐下三寸处,阮重笙与那位仁兄一起抖了一抖,而做这事的还很坦然,黑夜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运灵。” 言简意赅。 可这不是运不运灵的问题了。就算用灵力,那也顶多是个修士显神通,说不上多稀罕,可姑奶奶这弱女子抗关公刀的彪悍之风怕不是能给金陵百姓留十年饭后余谈。 当然可能还会给地上这位仁兄留一辈子心理阴影。 “……人没事就好。”阮重笙把手搭在扈阳上,他总有随身带武器的习惯,逛夜市也不例外。环视一周,幸好围观人不少,却没那些官家公子哥,有几个也是员外乡绅家的女公子,不至于牵扯太大。 遂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在身后,松了口气。 阮重笙自小生长在金陵城里,知道金陵城最大的忌讳就是牵扯官府和上头的人,其余的不是真闹太大,也挺好揭过去。 厉重月把荷包从地上汉子的手中夺过来,顺便看似“轻轻”地踩了一脚,在哀嚎声里把荷包一扔,脆生生道:“三哥,物归原主啦。” ……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呢。 阮重笙重新把荷包系在腰间,在夜色里上前一步,从路边捡起厉重月匆忙下脱手的花灯,蹲在大汉身侧一照。 有点眼熟。 阮重笙记人功夫也不算差,思索片刻,“是你?” 福安楼下那个调戏厉重月的汉子之一! 厉重月是什么人?蓬莱千疼万宠大的小师妹,老掌门独女,代掌门的义妹,蓬莱仙门结结实实的大小姐。 这么个环境长大,也养出来厉重月有仇必报的性格,这一路有事在身,还有晋重华压着,她本也没想专程再去找那三人麻烦,奈何良辰美景重遇“故人”,偷上了调戏过的姑娘,就怪不得她了。 阮重笙默叹:现世报啊兄弟,你也不冤。 “三姐,你……先把稚从他那里移开。把刀收回去。” 此处挨着“隔烟水”,周围自是一岸烟水茫茫绕岸垂柳,阮重笙真怕这位祖上是屠夫,素爱虎皮垫榻的号称“吴家最的后风骨”的三姑娘干出什么“倒拔垂杨柳”猛绩。 那就不是十年资谈了,百年传说啊得。 吴千秋眨眨眼,爽快照做,刀风一过,一半刀身已经入了储物袋。 周围人群惊呼些什么阮重笙也懒得计较了,问厉重月:“出气了?” 小师妹吐吐舌头,“嗯。” “嗯,那就走吧。”再搁这待久会儿,惊动了街尾官府可就麻烦了,还得误他事。 嘴上说出气了的厉重月挠挠头,临走时又觉得气不过,折枝杨柳狠狠插进汉子掌心,力道中等,不轻不重,手留不留得住皆随缘分。 “别再让姑奶奶遇见你,见一次打一次,滚!” 阮重笙瞥一眼,没说话。对恶习不改之人,无权生杀予夺,但给个教训也无可厚非。 隔烟水在身后燃尽。 阮重笙哄厉重月回去,小姑娘本不乐意,晋重华一个眼神过去就老老实实没了影。 “她一直有些任性,仍算心性纯良。”她走后,晋重华道。 阮重笙当然也挺喜欢这个小师妹,摆摆手,笑眯眯问道:“师兄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体会一下真正的人间风月?” 这笑容,若要寻个比喻,一定是墙角那偷腥的猫儿。 吴千秋目瞪口呆:“阿笙……” 可惜她原本还有些长姊之范,那大刀压胯后就只剩了悍猛之风,阮重笙眨眼,“三姐不如一起?”算是证实了她大胆的猜想。 脚步停滞。 低头时,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抬眼时,偌大两个“青楼”映入眼帘。 没了纯情小姑娘,就可以去些不那么纯情的地方了。 “笙哥儿来了!” “笙笙笙笙,快过来!” “快去请妈妈!” 香风阵阵,美人殷切。 晋重华很淡定地往里走。红袖招摇,香风阵阵,吴千秋咬咬牙,一把搂过阮重笙,把他头按在胸脯边上,夹着就往前大步迈,“走就走,引阳——反正这位上君都去了,我怕什么!吴家又不讲究三贞九烈!”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一路行过热闹,骚人词客杂沓其中,投赠楹联,障壁为满。 阮重笙十五六岁初入此地,已经在此厮混了三年有余,跟楼里姑娘甚是相熟,于是也没叫龟奴引路,而是由鸨母亲侄女带着上二楼。 “笙哥儿好久不来了,好些姐姐都想得消瘦了。旁边这位公子是什么人?模样好生俊俏!我看那说是城里最俊的城北罗公子都不及风采呢!哎呀,是笙哥儿什么人呀?” 阮重笙笑着斜去一眼,楼下隐约歌声婉转:“寻遍人间不得见哟,白衣梅边吹旧笛……” 他疑惑道:“是文林姐姐?” 小姑娘摇头,“文林姐姐月前赎身啦。现在是翠微姐姐换上来的。”难怪婉转悠扬,不似昔日凄清幽怆。 然而不等阮重笙叹几句,小姑娘又换过话头:“老规矩,两坛糊涂仙,三碟鸳鸯糕,小菜看着上,就是得有八宝鸭!已经吩咐下去啦。” 阮重笙哭笑不得:“你啊,不该叫小芳菲,干脆直接改名成‘小鹦鹉’得了。” 小芳菲是鸨母娘家的亲侄女,嘴巴快,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没完,楼上楼下到处窜,楼里姑娘都调笑她为“小鹦鹉”。 听到这话,小芳菲更是乐呵,引着一行三人一路上了二楼雅间。 丝竹管弦,欢声笑语。 屋里两张黑木桌子,下置八圆凳,凳角微翘细刻了八仙过海,晋重华挑了一处坐下。 小芳菲还想伸长脖子去打探,阮重笙笑眯眯挡在她面前,顺手拦住晋重华斟酒的动作。 “这位公子可不好惹,收了你那小心思。” 小芳菲吐吐舌头,“就是觉得公子生得实在太好,多看几眼也不行呀。” 阮重笙含笑:“不行。” “哦。”小芳菲虽然年纪轻轻就在青楼里住着,但鸨母护着姑娘宠着,过的也是跟厉重月一样受惯娇宠的日子,根本不怕阮重笙,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移到了隐晦打量四周的吴千秋身上。 她嬉皮笑脸凑上去,“这位姐姐第一次来?嘿嘿,今天运气真好,来了这么多神仙似的人物。好姐姐好哪口?我们青楼后头有曲径直通‘南馆’,那里面有好多细皮嫩肉的小郎呢,可不单单给好男风的官人准备,小姐们也行。姑娘喜欢哪类?有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有英武不凡的,还有那裹‘四’寸金莲的……” 说着,头往目瞪口呆的吴千秋耳边又凑了半寸,自以为低声道:“姐姐若都瞧不上眼,角先生都全乎着呢。还有楼里姐妹作磨镜用……” 第35章 风月(2) 越说越不像话! 阮重笙忍无可忍,一脚虚踹过去直冲肚皮,被小芳菲笑嘻嘻躲开,眨眼就退了十步有余。 “好嘛好嘛,不说了!笙哥真小气,好看的不给看,好玩的不给逗!”眼见阮重笙就要又来一个暴力压制,她连忙道:“真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下厨看看菜啊!回见!” 临走前,又扒在门槛前探出个脑袋,嘿嘿笑道:“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笙哥哥可别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又在阮重笙抬起的脚下,飞快没了影儿。 吴千秋拍拍绯红的脸蛋,惊呆了:“这姑娘修什么的,懂……懂的真多。” 可怜吴三姐空活了五六十岁,却是个被当做真男儿培养大的奇女子,原未婚夫“离奇失踪”,新任都还没见过几回,实打实的不开花的老铁树,力拔山的吴霸王,哪见过这场面。 可这年岁约莫比她零头都多不了几载的小芳菲……“懂的是真多。”吴千秋又补充道。 阮重笙捧腹大笑:“三姐,你、你居然脸红了!我以为你……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呢!”吴千秋恼羞成怒,反正装的文静也都喂岸边河神了,作势就要拔大刀,“你呢,你那新欢旧爱……” 旧爱? 阮重笙笑着笑着就戛然而止了,小芳菲浑话多,但这句话怎么也不会是平白无故冒出来的。而笙哥儿狐朋狗友多是多,带到青楼里并且让小芳菲见过的…… “嘭——”合拢的雕花木门被一只白靴“温柔”踹开。 青楼的设计大概分上下三层,一楼直连大门,中间架着个朱漆圆台,六根人面大柱支撑金碧辉煌,上头分别画着六个千秋美人,正是传颂已久的“金陵六绝”,另有客座围绕,声色犬马。楼道蜿蜒曲通而上,二楼便是所谓“雅间”,亦呈环装,各由木门阻隔,屋内摆设大同小异,另一头则皆是镂空雕花栏,垂挂红粉帷幕,掩去半边身形,不掩居高所见。 如今晋重华在一侧独据一桌,举着阮重笙不让喝的酒壶端详,吴千秋捡个圆凳坐下,努力压制两颊绯红。而阮重笙正靠在一边桌沿,一只脚往后勾住一凳脚,身子前倾夺过晋重华手中酒壶,“青楼的酒不能喝随便喝!这群小妮子惯爱胡闹,我就怕她们不下媚药下泻药,我有法子,可师兄就……” 踹门的人收回脚,抱臂看着他们,从嗓子眼里发出冷笑:“哟,挺快活呀。”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动作,除了贺摇花不作他想。 贺大爷张扬跋扈惯了,对引阳上君行个礼算是极为友好了,接着人就挑个凳子一坐,脚直接搁在圆桌上,对着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酒壶皱眉,“什么玩意,酒菜呢?” 阮重笙挥退门口战战兢兢的龟奴,重新关上门,吴千秋就往旁边挪了挪,“小十七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贺摇花出身灵州,而灵州是出了名的“尼姑庵”,规矩多得要命,贺摇花虽然为所欲为惯了,但被邀明月知道了这个儿子“故地重游”,怕不是得水牢伺候。 同时,吴千秋和贺摇花虽师门不同,但同在时天府求学,彼此间也有些交情,所以才能这么直接调侃。 贺摇花一撩鬓发,连回答都相当轻蔑:“她管得着吗?” 正巧门外小厮扣门上菜,阮重笙看贺大爷的架势,深觉还是别吓着人家,接过盘子自己端回来。 他伸手去推贺摇花双腿,可惜后者纹丝不动,还指着腿耸肩,阮重笙乐了:“它们不肯移尊驾是吧?” 算了算了,跟小荷花计较什么劲,伺候着吧。 他先把酒坛子暂搁在晋重华面前,将酒碗往他跟前一推,笑眯眯道:“师兄啊,这糊涂仙其实用杯子喝不带劲,用碗才……” 放下一口喝了一半的酒坛子的晋重华问:“才什么?” “没……没什么。”阮重笙自个儿把下巴按了回去,然后就是猛一摆桌,豪气道:“师兄好酒量!再上三坛酒来!” 后半句刻意扬声,门外龟奴爽快应答。 继而回身,绕着那翘在桌上的腿替贺大爷布菜。 吴千秋此时利落地把凳子往晋重华那桌一拖,也拍开一坛酒牛饮。于是这边的桌子空了,而台下丝竹管弦更甚。 阮重笙听着下头喧嚣,跟着贺摇花一起探开帘子环视。 可不动不打紧,一动,却生生跟对面人对上了眼。 那头的人也是一愣。锦衣华冠,王孙公子打扮,但面色窘迫难掩,一瞧就是初入青楼。 正是那横川高枕风。 风月地里遇“故人”,怎么说话是个学问。 隔着这么远,勾肩搭背哥俩好是不现实了,何况也没熟到这地步。装作没看到……谁信啊。 阮重笙:“……嘿,好巧。” 那边呆滞的反应显然引起了同行注意,于是帘子被另一只手拂开,露出全貌来。 这纱幔本就挡不住什么,阮重笙眼尖,一眼看到头。 呵,好巧,高枕风,天云歌,慕容醒,落潇潇。 阮重笙瞄一眼身后,嗯,晋重华,贺摇花,吴千秋。 巧是真巧,九荒聚了七荒,个个是内门亲传。知道内幕的外人可不得当场昏厥过去。 对面探帘的正是天云歌。他似乎不觉得尴尬,反而在看见阮重笙的瞬间就开始挥手,依稀喊着什么话,阮重笙从口型里勉强分析出“阿笙”二字。 贺摇花懒懒抬起眼帘,语气轻飘飘道:“苍茫天云氏都来凑热闹?这青楼好大的名气。” 青楼名气大吗?大的。位于金陵秦淮岸,自古风月集聚,美人温柔,先帝下江南时曾亲临登楼,大叹金陵风土滋养美人如斯,还带走了当年的花魁清倌入宫封妃,盛宠不衰。 但人间再大的名,也不该惹这么多天九荒的人齐聚。 阮重笙果断放下帘子,回了原位,恰巧小厮端着三坛子糊涂仙上来,还又添了不少菜色,笑嘻嘻道:“都怕阮公子和几个朋友不够嘛。” 酒是正好,菜够不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青楼名气大还是有原因的,上到鸨母姑娘,下到小厮龟奴,个个贼精。 之前的些许疑惑被小厮的话冲了个干净,阮重笙笑骂:“去去去,小心爷搁你们这儿吃霸王餐!” “哎哟,那妈妈和姑娘们一定乐意!” 第36章 风月(3) 贫嘴归贫嘴,阮重笙又将菜重新布了些在引阳上君桌前,回身时闻贺摇花正拨弄着碟子,食指在桌上轻点,一副若有所思样子。 阮重笙捻一块摆盘用的青杏放入口中,顿时重温了一回五官扭曲的滋味,颇为怀念道:“你口味还是没变,嗜酸。” 贺摇花口味与阮重笙大致相同,但有两点差异挺大。一是酒量,千杯不醉沾不了边,反而是小酌几口就得来个宿醉;二是嗜酸,无酸不欢。 回首当年,阮重笙还揣测过他家小荷花是不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还是那种怀了娃娃,而且是怀了男娃娃的女娇娥。 于是某日他曾调笑:“都说酸儿辣女,小荷花你是不是要给我生儿子啦?” 那时好像就是小芳菲跟着伺候他们,不知这“旧爱”是否因此而来。 胡思乱想之际,记忆里的小荷花幽幽传音过来:“你不是看上了晋重华吧?” 阮重笙一愣,下意识瞄了一眼当事人,而那人正端坐在七步之遥,方才的酒坛子已经空了,手中执着个空杯抵在下巴,一脸平静地望着下面的声色犬马,还看得有些得趣。只是那姿态活像是身在九荒哪处仙境,而非小小金陵的青楼楚馆。 似乎感知到了他的视线,晋重华偏过头,下巴微抬,冲他笑了笑。 又愣了三秒后,他道:“想什么呢!哪能啊!我就是觉得他生得挺……挺讨喜的……我就喜欢他那样的嘛。” 难得一向嘴皮子利索的阮公子也能结巴。 贺摇花提着酒壶,直灌了大半壶酒水下肚,末了一抹唇角,嗤笑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他那一卦的了?我记得你当年不是最喜欢那些个奔放风骚的?” 阮重笙猝不及防被提及黑历史,呛着咳嗽起来。 说起来,这其实跟“小仙女”这个称呼一样,还是有典故的。 当年的阮软还不是现在的阮重笙,长期泡在书堆里让他其实也没什么真经验,并不识得真正烟花风月,端听几个纨绔常说什么美人怀温柔乡,乘着兴头仗着脸皮曾带贺摇花去青楼里找乐子。 但约莫是这两个人看着都很有一股富贵的模样,老鸨在门口逮到人后就直接拉着两个小少年进了个雅间。 雅间里面是一个姑娘。隔着那大概七八层纱,面前摆着一架琴。说是这楼里的头牌,浅朱姑娘。 旁人眼里,香笼,画屏,轻纱,美人,可真是风雅至极了。 而阮重笙在想,隔着这么厚的纱,他连这头牌的身形都看不清楚,万一老鸨为了诳他在后头安了个后院杂役呢?而且论乐艺,他也就应个名粗略会些笙,这渺渺琴音又跟人一起被纱拦着,实在不爽快。 谁要花三十份鸳鸯糕的银子来听一首听不懂的曲子啊。 于是当年的他清了清嗓子,按照话本里的登徒子的语气直白道:“你,出来陪爷。” 老鸨:“……” 浅朱:“……” 贺摇花道:“原来你喜欢风骚的?” 阮重笙沉思片刻,暗想:“风骚这个词不是形容文人墨客的吗?”,但又想着自己不怎么见过世面,隐约觉得这应该是个好词,于是矜持道:“对,风骚的最好不过。” 回忆起来,真是为年少轻狂而扼腕啊。 贺摇花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揭开了另一块疤:“怎么不说话了,小仙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 阮重笙拍案,“喝你的酒!” 此时底下正好传来一声:“哪位爷要来试试的?” 贺摇花嘲讽他成习惯,嘴角一挑,随手将鎏金酒壶一扔,一脚踩在栏杆上,扬声道:“我来!” “这位爷好身手!”年轻的老鸨娇笑道:“上面的几位公子可是这位爷的朋友?要不要也下来试一试?” 她直勾勾地盯过来,目光移到阮重笙身上的时候,又是掩帕一笑:“不如就由楼上的阮公子来?” 阮重笙叹气,这位妈妈就是故事里的浅朱姑娘,并且因为听话懂事,深得前老鸨的喜爱,后来老妈妈返乡,就将这偌大的地方交给了她。 所以作为老相识,不捉弄他一下,她定是过不去的。 想着,阮重笙便答道:“各位姑娘都看腻在下了吧?这美人恩,在下受之有愧!” “那不如就由阮公子来替我们选两位下来?” 嗯…… 阮重笙认认真真环视一周。 晋重华……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人根本跟这烟花地格格不入,他也没那胆子拉这位下场。吴千秋……这位姐姐正环着酒坛痛饮,感受到阮重笙的目光后,无辜地眨眨眼。 在座的都多是些富贵闲人,是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阮重笙还真不敢让吴千秋下去给他们一场惊吓。 叹口气,阮重笙单手撑栏杆,一跃而下。 可是有人并不想让他这么顺利落地。半空中,一道白点袭来,夹着几分力道直冲面门,阮重笙侧身一避,人顿时没了着落,伸手拽住顶上垂下的艳红绸缎,借力一跃,堪堪避开第二次袭击,拉着另一侧红绫飞身旋转,踢回了那两块鸳鸯糕。 红衣红绫,就这样在空中荡了个秋千。 好在基本功夫没落下,阮重笙足尖点地,轻飘飘落下。 “漂亮!”有人喝彩起哄。 阮重笙回忆起“小仙女”的恐惧,瞪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贺摇花。 方才在楼上,贺摇花端着一碟鸳鸯糕掂量的时候,就该知道不安好心。 已成鸨母的浅朱上前关切:“阮公子身手还是没落下!可无恙吧?” 当初那个给人以“清雅”印象的姑娘其实也不怎么清雅,反而总有许多恶趣味。 “瞧我这记性,幼朱,清欢,箜篌,快!” 从始至终都是被坑下来的阮重笙茫然地注视着台侧摆上的两个朱漆鼓,一时间摸不清楚什么个情况。 据说前朝有宠妃身轻能作掌上舞,昔年飞上枝头的那位皇妃从良前也以舞闻名,千金难买掌上舞,一舞尽时动四方。 这鼓倒还不似传闻中小得可怜,莫说什么玉手大小,一个脑袋大小都不止。阮重笙估摸了一下,有些像是小一号的战鼓。 浅朱温柔柔笑道:“楼里姑娘不争气,比不得飞燕玲珑身段,更不敢提那掌中舞。便且作鼓舞讨各位一笑了。” 第37章 风月(4) 幼朱行个礼,坐下时甚俏皮地冲阮重笙眨眨眼。另外两个姑娘踩着人背,缓缓踏上鼓面。两个小姑娘看起来也都不大,正是最娇美的年纪,略施粉黛稍掩青涩,眉眼间已有了动人姿色。 幼朱一身粉裙,抱琴坐在两鼓之间,指尖浮动,音节缓缓流泻。 阮重笙在青楼待了许久,对楼里的姑娘心里都有杆称。这楼虽然名字简单直白了一些,但内里也不大粗暴,姑娘们多的是有一技之长的妙人儿。而论琴艺,楼里百位美人,他最喜欢文林和浅朱的琴,可惜如今两个双双隐退,而往后数一数,则莫过于幼朱了。 幼朱和方才唱曲的翠微乃一对双生姐妹花,两个姑娘三岁入楼,一直被当浅朱和文林的接班人培养,名字都可见一斑。当然,幼朱无疑是浅朱文林之后,这整个青楼抚琴最有灵气的那个。 只是今时听到的却不再是姐妹二人最擅长的凡界各位无名氏所撰写的《无题》,而是起的《入阵曲》。 此曲乃前朝一位随父兄入过战场的小侯爷所谱,曲调激扬,跌宕起伏,两个纱裙姑娘挥臂提跟,身形扭动。 这般曲子其实颇为难两个小姑娘。此曲谱于议和后敌营里胡姬琵琶曲中,小侯爷十五随军,在北漠漫漫黄沙里消磨了整整十年时光,父兄亲友相继捐躯,马革裹尸,只他一人熬到了战胜之日。那胜利里头,虽有酣畅,更多的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悲哀。故全曲激昂高亢,喜怒哀乐皆在其中,实在极难演绎。 好在如今乃太平盛世,四海歌舞升平,连女子逛青楼都不甚稀奇,对这些前朝曲也无大禁忌,两个姑娘想来下了许久狠功夫,行云流水,刚中带柔,颇为赏心悦目。 贺摇花毫不客气嗤了句:“东施效颦。” 也确实如此。此曲本应由男儿作剑舞最好,其余也就前朝公孙大娘舞剑出了那么几分风骨,这两个小姑娘跳的不错,但到底少了阳刚。 不过贺摇花虽然是个极其任性的人,也不至于在阮重笙面前砸青楼的场子,这句话乃暗传。阮重笙回道:“环肥燕瘦嘛。” 诚然,被落灵心从小耳提面命大的阮公子相当双重标准,对女孩子家总多了几分宽容。 金陵不是个多大的城,也不曾有什么真正的王侯将相,于是这在贺摇花看来绵软有余力道不足的舞尚未过半,已赢得满堂喝彩。 一片兴高采烈里,阮重笙和贺摇花杵在上头就有些尴尬了。下头有人低声道的“艳福,真是艳福”更是让阮重笙一头雾水。 他的疑惑没能维持太久,随鼓点的愈发激扬,鼓上的美人素手高低,开始踩着节旋转,十来圈下来,就算是阮重笙也有些昏头,而这柔弱的凡界女子在一方鼓皮上作舞正酣,忽而一滑,就要掉下鼓来! 阮重笙下意识去接,待一看清,正巧对上清欢盈盈一笑。 少女笑起来总是惹人怜爱的,并上此时红裙红妆眼波流转,正是阮重笙最偏好的模样,于是少女轻轻一拉,就将阮重笙生生拽上了鼓面。 那鼓却不大,立一个纤细少女绰绰有余,加上一个男儿就有些拥挤了。阮重笙看周围人皆不意外,唯有的几个声音还是扼腕叹息恨不能以身替之,顿时无措。 清欢借舞娇笑着从他怀里滑过,柔声道:“阮郎怎么不动呀。” 阮重笙还真不敢动。他本人虽说从前就是个混账玩意,对女孩子却一直有几分怜香惜玉,一时间想不出化解局面又不折青楼面子的法子来,可真不知道怎么动了。 于是清欢伸出一只玉足,踹了上去。这一踹生生把立在鼓边的阮重笙给踹出了三尺,所幸他没少被这样“欺负”,眼疾手快又拽住方才他跳下来时拽过的红绫,堪堪荡回去,双脚抵在了边缘。 后半段的曲子终于渐渐放缓,有了几分温柔旖旎和异域欢歌,清欢一边抬腿一边咯咯笑道:“动一下呀,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阮重笙抬眼,视线往楼上贵客跟前扫了一片,果见那些帘子纷纷给打了起来,不少颇感兴趣的眼神往这儿盯,其中甚至包括红着脸的天云歌和目瞪口呆的落潇潇。 而晋重华依旧执着空杯,静静看热闹。 这次他真动了。他直接跳下鼓台。 如此辜负美人恩可真是讨打,阮重笙瞥间半搂着箜篌,挑起人下巴的贺摇花,深觉自己修炼得还不到家。 阮重笙:“对不住各位,我呀……” 浅朱一见他这异样模样,就立时笑道:“欸,懂了,阮公子要先‘摘绣球’,那请吧!” 这偌大的楼,头顶正中央,用细红绳垂了个六角绣球。 如何摘?自然是踩着那细细的红阑干,伸手去勾。 这本是当年一位纨绔公子哥想出来的乐子,却风靡一时,沿用至今。 阮重笙苦笑:“妈妈这是要逼我呐。” 浅朱笑得非常开怀,也凑近低声道:“哪能啊,快去吧。” 成吧。 到底是在这儿混得久了,脸面和矜持差不多消磨干净了,脸皮子倒是愈发可与城墙媲美。阮重笙抬起下巴,“那完事了就放我下去!” 鞋袜一脱,脚便直接踩了上去。 第38章 风月(5) 抽气,议论,惊叹,叫好声在耳畔混杂,阮重笙眯着眼睛,走得更加平稳。毕竟是没脸没皮惯了,长这么大能隔着他的就一个贺摇花,其他也就新出炉的那位师兄大人了。于是阮重笙还挺乐地想,给他喝彩的人真多。 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满座五陵年少美人娇语,端的是快活恣意,放浪形骸。 阮重笙眼中泛上几分笑意,足尖往后勾,身子前倾,一把拉住绣球。 然而这个乐子真不那么好讨,上面的红线不知是谁打的结,缠得死死的,于是球儿在阮重笙手上一过,又往旁边摇摇晃晃去了。 阮重笙暗骂一声,还真跟这叫上劲了,整个人往下跌去的时候借红阑干底一撞,人晃悠悠又直了起来,手不拿球,直冲红绳去。 如是试了那么两三回,阮重笙指甲一刮,终于是将绳子扯断,摘了这磨人的小球儿。 有人出声喝彩:“好!” 接着一坛酒凌空送来,阮重笙倒在半空中仰着头直接灌一大口,挑眉,“谢啦!” 人落地时,球儿也轻飘飘滑进了贺摇花的怀。 他喘了口气,神采飞扬。 此时一舞终了,满堂欢呼喝彩,热闹非凡。 喧嚣声里,阮重笙穿好鞋袜,避开贺摇花阴森森的眼神往下走,装作不知道“绣球赠美人”这个不成文的小规矩。 也就是说,亲自摘下这球的公子须得把球送给在座中自认最美的那个。阮重笙挺无辜地想:“我就是那个最好看的,不能送自己,送小荷花也勉强过得去。”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他暂时没打算用脖子一试花期的锋利。 “……小仙女?”耳畔蓦然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呢喃。 阮重笙听到这声音,脊背一僵。他微微张嘴,分不清此情此景,到底是应该撒腿开溜,还是转身叙旧。 因为这熟悉的称呼,让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叫他的是什么人。 叙旧,叙什么旧,叙当年被拉着男扮女装还教人起了“小仙女”之名的旧吗! 然而他却跑不掉了。因为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他。 现在他们正在楼梯的拐角处,阮重笙转头,“哈哈,好巧……啊……” 他回头看清那人的瞬间就愣了。 这位当年胆敢把混世魔王当小仙女的仁兄,也正是城里一户员外的公子,姓于,单名一个掌。 于公子是金陵城里出身一般风评一般的公子哥,但他也有出名的地方,因为他跟刘员外的大公子一样,并称“双熊”。 字面意思,但因那位刘熊刘公子和这个于掌于公子都生得过于……魁梧,说是满身横肉一步三抖也不为过的那种魁梧。当时阮重笙听楼里姑娘当趣事讲的时候,还乐得调侃了一句“他们怎么不叫熊掌呀?” 当然,阮重笙真正跟于公子有交集的时候,就在一个也挺热闹的场子上。 也是最年少无状,轻狂过头——虽然如今也没好哪去,还是跟楼里姑娘嬉笑怒骂,座上公子胡侃海吹的年纪。 不过是不经意被三楼的姑娘给踹了下来,恰好跟着撒下的花落在台中央,就让那于公子看花了眼,脱口而出一句“小仙女”。 那时的于公子其实已经比传言里好了不少,终于不是虎背熊腰一个顶三的了,只是个看起来过于圆润的小胖子了。当然,一个还是得顶两。 可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身量消瘦,轮廓分明,称得上玉树临风的人又是谁?! 阮重笙:“……于……公子?”他艰难地试探。 “你还记得我?” 对面的人瞪着眼睛手忙脚乱了一阵,神情那叫一个复杂,脸上却不自觉赔笑起来:“真、真是你啊小仙女……” 阮重笙一个激灵,皮笑肉不笑,“于公子……消瘦了不少啊。” 于掌却没抬头看他,揪着衣角,期期艾艾道:“那、那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为伊消得人憔悴。” 当年那个“床前明月光”都念不清楚的于傻还长进了啊? 不错,眼前这个于掌公子,当年也是阮公子的爱慕者。 大概就是那么惊鸿一瞥,这位公子哥就觉得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天赐良缘,哪怕打听清楚了这个“小仙女”他不仅不是小仙女,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后,纠结几天仍旧跑过来送上一截袖角,一脸肃然道:“我愿意为你断袖!” 可惜阮重笙当场就揍了他一顿,并且回去跟姑姑无意间那么一抱怨,听墙角的裴回铮当即提着剑去把这位小公子揍得七荤八素,据说于员外看见门外的猪头时,还指着人跟管家说:“这谁啊?” 裴回铮出手就是利落,也狞笑着直接告诉了于掌,他的小仙女是个修仙的,还是个修得挺不错的,肯定跟他没以后。 “你想想,你耄耋之年了,头发花白了,中风了,你旁边那个依旧貌美如花,说出去人指不定觉得你们是祖孙呢!就算知道不是,你也不怕别人指指点点你老牛吃嫩草?丢不丢份,啊?” 这番犀利攻击后,阮重笙从此再没见过这位公子,据说是脑袋给雷劈了,泪奔顶着“高龄”跑去修仙了。 不过两三年功夫,这变化,怕又得叫亲爹都认不出来了。 阮重笙想想那一截断袖,咳道:“嗯,若无要事我就……” 不再圆润的于掌红着的脸立刻变了,“小仙女,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其实于掌生得是真心不错,毕竟有个姿容出色的娘亲,修了几年仙真修了几分风度,很似人说的那种粉面书生。 但是阮重笙这人虽然看脸,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看脸的。于是这就很尴尬了。阮重笙咂嘴,“嗯,于公子啊,你也知道我……” “我……我知道!所以我也拜师学艺了,师父说我很有天赋,也许能踏入大道!” 阮重笙试了一下,居然是个炼气期。 没有功底,没有家学,半路出家就给练成这样,其实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天才了。 阮重笙正琢磨怎么跟他说自己并不想当他的小仙女,也不打算断这个袖,就听突兀一句“哎哟”打断了所有思绪。 眼前一个布衣书生打扮的人头朝下掉在了面前。亏得满楼丝竹管弦,没人注意这头。 阮重笙:“……” 于掌:“……” 阮重笙定睛一看,嚯,老熟人——天云歌。 第39章 风月(6) 这个缘分吧,总是天注定拿来玩你的。 天云歌捂着脸打哈哈:“哈哈哈好巧啊……不小心、不小心。” 阮重笙盯着他,抬头晃了一圈,依据他掉下来的痕迹,应该是在楼梯上头中途拐角那里。那个位置正好避开阮重笙和于掌视线,但却能把他们两个看得一清二楚。 阮重笙:“……呵呵,挺行的啊。” 天云歌还是闻人歌时,就是个瞎闯荡的穷书生模样,阮重笙还曾经带他来过青楼。 也就是说,他显然是知道且记得于公子和“小仙女”的传说的。 而他刚刚,也显然是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的。 于是之前一点复杂情绪此时都倾注在了阮重笙揪他领子的手上,“听墙角呀,啊?” 天云歌在半空中胡乱扑腾,“轻点轻点!给个面子啊!” 说来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天云歌其实轻得有些过分了。 他身形颀长,个头怎么都说不上低,人也并不瘦弱,可拎手上似乎还没吴千秋重。阮重笙掂了掂,乐呵道:“天云氏公子呀,啊?” 阮重笙不大愿意见天云歌,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初不辞而别。 有次他带天云歌四处晃悠完后,好巧正撞上裴回铮,当时裴回铮没说什么,但后来裴回铮有一天突然让阮重笙对这个“闻人歌”长个心眼,道:“他体内隐约有股气息,运作得很奇怪,似乎是半逆流。” 据阮重笙所知,气息运行会如此异于常人的,除了魔修,就只剩天九荒一些古老世家的秘法。 比如苍茫天云家。 这两个可能,哪个都多半是有所目的的。 阮重笙不愿意怀疑朋友,于是直接问了。而天云歌挠着头,不解道:“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 然后阮重笙就信了。而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真可能,不,不是可能,他还真的是。 当初的信誓旦旦就像横了根不大不小的刺,看着无大碍吧,总归膈应人。 阮重笙一时间都不知道上什么滋味,哭笑不得:“你跑这儿掺和什么,不知道我不乐意见你呀?” 作为天云家二公子,天云歌其实有权拒绝前来的。而他明知金陵有故人,还巴巴跑过来,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了。 “我那位兄长还在闭关,只能我来了啊。”天云歌龇牙咧嘴,“你先放我下来,一切好说、好说。” 眼前还站着个于掌,头顶一群天九荒的少主上君,确实不是个“叙旧”的地方。阮重笙撇嘴,决定押后再议。 他道:“于公子,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非良人,不必强求。你有修炼天赋,那就潜心修习,延年益寿不在话下,何必求个萍水之缘。你我无意无缘,不必再见了。” 如是之后,他拎着天云歌,转去了楼后廊庭。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与你说,我……我确实是天云家的人,但我真的不是天云家嫡子。” 眼见清净下来,天云歌理着衣襟,苦笑道:“天云氏子嗣单薄,我只是尊上表了好几表的姑姑的儿子,算旁支而已。那时我是真的没想到自己会真成二公子。” 这阮重笙当然知道,天云氏上一代已经是相当少有儿息了,说正统嫡系,也不过前天云氏家主天云霭与其妹天云雪。 而这位天云小姐与天云霭乃是双生龙凤,按苍茫那套规矩,本该是天云氏的“圣女”一样的存在,辅佐兄长镇守祭坛,但这位大小姐并不依附陈规,执意下嫁给了一位也相当于被流放的名门弟子,脱离“天云”这一姓氏,改名天下雪。 而那被流放的名门弟子,乃是落风谷谷主嫡亲兄长,落成宴。这对夫妇如今正是贯通凡界与九荒的宝月沉海阁新一任主人。 天下雪并无所出,如今的尊上乃天云霭独子,单名一个岚。 “我是一直在苍茫修炼的,可是我母亲……野心太大,在本家嫡系挑人过继时一直想动手脚,后来我就在姐姐帮助下到了凡界。我那时候是真的想做闻人歌。”他耸肩,叹一句命运弄人。 阮重笙知道一些天云歌的母亲,他对她的印象似乎是个略为暴虐的女子。 阮重笙摩挲着指节,没立时开口。天云歌见他着似信非信的模样,急了:“我骗你做什么!笙笙,我敢以天道盟誓,所说绝无虚言!” 天道盟誓,相当于以自身灵脉为赌注,以证此心。 阮重笙:“‘天道盟誓这种鬼东西,傻子都不信!什么时候真见它降下天罚啦?’” 天云歌眼睛一瞪,哑口无言。这却是他当年亲口与阮重笙说的话,此时把自己堵了个痛快。 但他没想到的是,对面没骨头一样坐着的红衣少年却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啦好啦,我就是想要个解释,你这么越来越傻得可爱啦……” 尾音带颤,笑得不能自已。 天云歌:“你……你……哎!” 正如裴回铮评价他常用的“没心没肺”,阮重笙这人,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他根本懒得计较细枝末节。天云歌既然主动给了解释,他自然不会再纠结当年那个小小欺骗。 别想太多就是阮重笙乐呵呵的准则。 阮重笙立起半边身子,拍拍天云歌肩膀,“所以骄儿林……嗯?” “都是苍茫的意思。要火种。”天云歌哀叹,直言不讳:“我没什么根基,过继到本家已经是福分了。他们想要火种奉上祭坛,我还能说不吗?” 阮重笙侧眼,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一抬下巴,“继续。” “继续?啊?……哦,就是他们要我来,我就来了。”天云歌坐在阮重笙旁边,“但我还真没想到,居然能遇见你。” 天云歌确实不知他的师父是谁。 当年裴回铮表示不太喜欢这个闻人歌后,阮重笙就没带他上过门,短短一年不到功夫,天云歌除了知道他是有个师父带着的,其他的一无所知。 “哦,不过现在你知道了。”阮重笙摊手,“我师父是裴回铮。蓬莱那个叛出的裴回铮。” 池塘里一尾鱼儿越出水面,阮重笙垂落的发梢沾了水珠。 天云歌愣了愣,最后干巴巴道:“……哦。” “既然都是苍茫二公子了,就好好做你的二公子。”阮重笙对他的反应没什么惊奇,“收收你的缺心眼儿。我已经说了,那你告诉我你跟高枕风慕容醒他们又想做什么?” 自从知道了这几个人掺和到了一块,阮重笙就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面对这样的问题,天云歌反应慢了半拍。 “你……那火种的最后去向,你知不知道?”迟疑片刻,“是……不是你?” 阮重笙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天云歌撇嘴,“我也觉得不会是你。你问的……我暂时不能说,真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害你!” 阮重笙:“???”我没说不是我,你怎么得出的结论。 天云歌没注意到他脸色,抓住阮重笙的手,“笙笙,你现在是蓬莱弟子了,也见过那异象,那个火是不是莲真仙子的遗迹?” 清风徐来。 阮重笙将一缕碎发在指间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漫不经心道:“怎么,跟那位莲真仙子还有关联?” 第40章 风月(7) 天云歌自知理亏,低下头,自暴自弃坦诚道:“这近些年陨落的大能本不多,除却一些隐居老祖,能跟这异火对上号的,莫过于引阳上君的母亲,步步生莲‘沈莲真’。” 这话里的沈莲真,正是引阳府前主人,如今引阳上君晋重华的生身母亲,莲真仙子。 莲真仙子是个美人,据说是个曾经让少年时期的“九荒第一人”青衣君都恋慕过的美人。但她也是个特立独行的美人,与其师鸿蒙圣君相恋并力排众议结为道侣的奇女子。 鸿蒙圣君亦是阮天纵前的,未有丝毫争议的“九荒第一人”。偌大个天九荒,只他一个最接近于“天道”,正是成圣的人物。是就连后来天道宠儿青衣君阮天纵也未来得及到达的地步。 作为鸿蒙圣君唯一的徒儿兼道侣,莲真仙子的业火道乃是上天入地名动九荒的厉害。 莲真仙子已经陨落多年,若是她羽化留下的火种,这里面的价值可就大的多了。 “不可能是莲真仙子。”阮重笙断然否决:“师兄没有任何争夺意向。” 引阳上君晋重华乃是鸿蒙圣君与莲真仙子的独子。若是他生母的遗留,他不可能让一个阮重笙去争。 或者换句话,如果晋重华想要,骄儿林这群人,没有一个能与他争夺。 但是他没有。 阮重笙对晋重华有一种固执的信任,他确信:“不会是莲真仙子,你们不必打这主意。” “天坛圣火需要它!”天云歌急了,拉住抽身要走的阮重笙,“天云氏需要它,他们不会管是不是,都会去试的。” 阮重笙回头,“跟我有什么关系?” “花花说天云氏总是神神道道的,如果你是以天云歌的身份来跟我说这些话,那我想,他说的不错。” 天云歌哑然。 阮重笙也是明白了一些他的意图,“天云氏想从我这里旁敲侧击?你们怀疑师兄?” “你越来越精了!不仅如此,他们也怀疑你。”天云歌揪着头发,苦恼道。 阮重笙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指着自己鼻子,乐了:“我?你们可真是多疑得……”后面的竟找不出个词形容。 他摇摇头,刚想继续问话,却见天云歌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阮公子是执意如此了?” “什……”么? 他攥住阮重笙手腕,宽袖撩得手心微有痒意,“真不打算回心转意了?” 阮重笙张着嘴,最后:“……你在想什么?” “那我无话可说,阮公子,告辞!” 阮重笙站在回廊阴影里,慢慢收拢掌心。 “小心苍茫,小心阮家。” 阮重笙晃悠悠回了楼上,入座时刻意往对面一望,没见到天云歌人影。 他唤进龟奴,嘱咐了几句。 “几位公子小姐,阮公子有请。” 厢房里唯一的姑娘开口:“阮公子?” 虽说阮重笙交代的是“但告诉他们我姓阮”,这龟奴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就是方才摘彩头的那位公子哥。诸位放心,阮公子是楼里常客,人极好的。” 落潇潇笑了:“这人真是不经说,才刚佩服完他把引阳上君给拉进青楼,这就来请我们过去了。” 慕容醒顶着半边白布,从容笑道:“盛情难却,却之不恭。” 阮重笙瞥见慕容醒的时候,嘴角一抽。 也怪他,不小心坑了这位上阳少主一把,秦妃寂那一爪子可真本质区别于路边那些小野猫,于是慕容少主此时仍然脸色苍白,肩胛系着绷带样的东西,厚重的白布将右肩顶起一个诡异的包,交领处隐约透露一角,看起来真像那大病初愈的色中饿鬼,一下地就往青楼钻。 阮重笙:“……哈,请、请。”好不容易把第一个音节憋了回去。 高枕风横他一眼,“伤风败俗。” 一别不过几日,这位小少主又恢复最初那个看不惯他的模样。阮重笙回忆一下,听闻上阳门风甚严,且据说满门上下除一个掌门庶女再无女性,就连外门扫地的仆役都是男子,故有人说,上阳其实是跟南华就差个剃头的半和尚庙。 “高少主这话指的是我去摘那绣球儿?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既然上了台,怎么都不能直接扫兴。不过举手之劳,既讨满座同乐,又让几个姑娘放我下台,有何不妥?” 说着他还起劲了:“高少主又是怎么想通了进来的?” 前面一段话,高枕风还能驳斥一句“污言秽语满口胡言”,后面那句话一出就剩下干巴巴一句“关、与你何干!” 慕容醒无奈,按住一边,又得上赶着拽出罪魁祸首,道:“是落师姐提出的。” 落潇潇:“……” “我不过是说要找些新奇的乐子,是天云歌引路过来的!不也是你劝高小二进来的吗?他若真不好奇,还能强踢进来?” 得,这一段话算是你拉我扯都跑不了,全都有份,一个不差。 吴千秋哈哈大笑:“若让几位掌门人和白先生知道……” 九大荒里掌一方的掌门人,哪有不严肃的。而时天府白先生虽随和,知道天院自己几个弟子聚在人间青楼,怕也没那么海纳百川,得气上一气。 阮重笙把刚刚由两坛剩酒装满的那一坛子抱来,一边倒酒一边道:“这酒叫糊涂仙,是我金陵特产,诸位可尝过?” 看着他倒酒的吴千秋:“……” 落潇潇道:“谢……噗!” 她把刚刚尝了一口的酒尽数喷出,沾湿一片衣裙。旋即一边咳嗽一边道:“这里面……怎、怎么会有糯米?还有,这是油?” 贺摇花:“哦,我给忘了,刚才拿酒漱了一下八宝鸭。” 阮重笙夹着一筷子鸭子的手一抖。对上贺摇花的白眼,恰到好处。 他用眼神问:“我刚刚倒的时候怎么不说?” 贺摇花:“你也没问。” 阮重笙转过话头:“……哈哈,这酒也没什么好喝的,别喝了别喝了。那什么,我们说说正事吧?” 慕容醒不动声色搁下酒碗,他方才端酒的动作缓慢,还没来得及喝进去,竟逃过一劫。 “阮公子想说什么?” 第41章 风月(8) 对面利索,阮重笙也就爽快地开门见山:“天云歌跟几位说了什么?苍茫此次来了些什么人?” “……阮三公子两个问题,第一个想必不用我们说了。第二个,我们也确实不清楚。” 落潇潇凑在吴千秋旁边,两人同住在时天府天院女修居,彼此间还是有些话可说。而阮重笙这一边,氛围却好不到哪里去了。 高枕风避开贺摇花的脚,皱眉,“你在怀疑我们?” 这话可大可小,阮重笙选了折中:“哪能呢,我是真心求问。” 慕容醒道:“他也是身不由己。” 阮重笙听一段前因后果,翘着腿不说话。 慕容醒道:“我们不必瞒阮三公子,骄儿林的事阮公子应该也有耳闻……何况你已经在引阳上君面前问了。” 晋重华轻飘飘道:“我只是看看。” 可引阳上君的看看,分量就没那么轻描淡写了。 阮重笙自知瞒不过晋重华,所幸借这位师兄的威信问个真相,而慕容醒却也不傻,一眼看得透彻。 高枕风愤然:“你为何不问落师姐,偏问我们?” 阮重笙笑,“当然也要问。还有一个问题,诸位为何留下来?” 气氛一滞。 天九荒有规矩,出入需得有通行灵物,九荒修士非渡劫堕魔,灵物蕴含的灵气耗尽后,离开天九荒的每一天都是对自身灵气的巨大损耗。 身为世家大门弟子,阮重笙并不信这几个人不知道。 落潇潇啃着鸡腿,含糊道:“平……太平。”她坐在吴千秋身侧,与这个并不算多熟悉的同门几乎贴在一块,也不愿意挨引阳上君。天知道引阳上君多少规矩挑剔,隔远点不容易出人命。 尽管如此,引阳上君那风轻云淡之下,总觉得波云诡谲,暗潮涌动。阮重笙想想骄儿林里厉重月厉大小姐的矜贵劲儿,再看看虽容色上佳却啃鸡腿啃得满手油腻的落潇潇,觉得看不下去了。 他默默起身,把贺摇花连人带椅拖到另一桌,卡在他们中间,形成一个微妙的对峙状态。 阮重笙紧贴晋重华,不顾抵在腰间的花期,双手奉上街头收的香帕,乐呵呵道:“师兄要不要先去厢房歇息?” 晋重华毫无负担,拿着人姑娘亲手绣的香帕一擦唇角,施施然问道:“去听鱼水之欢?” 阮重笙哑然。三楼确实是“厢房”,但更应该说是隔音不错的……嗯那啥。毕竟总有些兴头上的客人不愿意走一整个回廊去真正的屋子里,更乐意就地办事。凭晋重华耳力,大抵一直都得是些个“好哥哥”“官人”不绝于耳,余音绕梁。 应庆幸今日寻欢虽多,纵情甚少了。 他拨开花期,托腮道:“是指那魔修么?” 落潇潇眨眼,努力先把鸡腿肉咽了下去,含糊回话:“不是,是不死人。” 高枕风在慕容醒的注视下,把一纸书信扔在阮重笙面前。本是要拍的,不过那手的动作在看见引阳上君的时候一顿,改成了粗鲁的扔。 阮重笙捡起飘落在腿上的信纸,念道:“……妖魔横行,乱我太平,独恐难克此大难,愿诸君助一臂之力。——阮家?” 慕容醒提醒道:“骄儿林的不死人和不死鬼。” “阮家当年可杀了两百多个不死人,如今又来一轮,这里头多大仇多大恨呐?”阮重笙把自己逗笑了,抬眼看见高枕风慕容醒古怪的眼神。 对哦,他是阮家人来着。 阮重笙试图力挽狂澜:“哦,你们明白就行。所以这个一臂之力,你们怎么助?” “还不是阮卿时弄出来的烂摊子。”落潇潇呜呜哇哇道:“他跟魔修不知道怎么搅和到一起去了,要说他失踪跟魔修没关系我可不信。” 阮重笙多看了她两眼。落成宴算他半个师父,他还真有点惊奇,那么沉闷的人怎么有个这么口快的侄女。哦也不对,毕竟落潇潇是养女,不算血脉相连。 落潇潇的声音裹在吴侬软语唱的离愁别绪里:“他们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啊,只为了阮卿时。” “啪嗒”一声,吴千秋手中酒坛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落潇潇仿佛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立刻接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吴三姐。我跟他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吴千秋:“我知道。” 她点点头,神态不见异样,仿佛真只是一时手滑。可是阮重笙细细看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吴千秋出去了。落潇潇揪着头发,“我又说错话了?” 此情此景不适合问这种私事,阮重笙把问夹在肚子里滚了好几圈,便听一声淡淡道:“阮卿时是吴三前未婚夫。” 阮重笙:“……” “很惊讶?” “是有点……”吴千秋这派女子,搁凡界是妥妥的孙二娘母大虫,虽别有风骨,不曾想居然有个名列“六杰”第一的未婚夫。 不过想想也是,比起什么娇滴滴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闺秀,他也更喜欢吴千秋这种泼辣彪悍的美人。至少那红衣并大刀往前一横,靠拦路打劫都不愁此生吃喝了。 胡思乱想也并非真就只胡思乱想,阮重笙越过贺摇花,吩咐龟奴进来收拾,并嘱咐他们看着点方才出去的红裙姑娘,别让人给欺负去了。 当然,他主要是怕吴千秋把哪个公子哥又给揍成猪头。 扭头便听落潇潇凄切道:“三姐还是忘不了他。” 阮重笙一时间不能适应这话本桥段转变,没吱声。 贺摇花凉凉道:“是忘不了,谁也不能跟落师姐一样,丢了三个未婚夫都如此坚强。” 刺激。 落潇潇怒了,“关你什么事!贺摇花,老娘忍够你了!” 阮重笙一时间琢磨不出这什么情况,晋重华又悠悠传音:“落潇潇有三个未婚夫,一个病死,一个走火入魔,最后一个移情别恋,看上一个通房丫头非要娶成正妻,私奔途中没了命。天九荒盛传她克夫命。” 阮重笙:“……” 好惨一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要评论……QAQ 第42章 风月(9) 他再度打量落潇潇,还真不明白这么个漂亮的姑娘情路怎么如此坎坷。 再说晋重华,明明在传八卦,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相当正经。依旧不食人间烟火,依旧如悟道参禅,下一刻就要坐地飞升。 方才几分曲曲折折的心思一瞬间通明,他重新弯起眉眼,拦下要动手的两位,也替青楼免了一场重修,“哎,有话好好说。怎么,落师姐跟我那位……大哥是旧交?”那句大哥在嗓子眼里转了转方出腔。 落潇潇瞪一眼贺摇花,别过头,“他是我挚友。他这个人对我讲义气,我当然念着他,没有私情。”后面四个字咬得挺重。 阮重笙:“所以落师姐留在凡界?” “他出事时我在闭关,出关后就一路寻来了。骄儿林的事,我本也没打算参与,只想找到他。” 落潇潇说这话的时候,指甲嵌入皮肉,留下两道浅浅的印记,面色也说不上从容,“既然连不死人不死鬼都能扯上,就一定有他的消息。” 阮重笙并不深究这句话,沉吟片刻,问道:“落师姐可听说过崖因宫?” 她蓦然抬起头,失声道:“易山岁?!” 正如他所料,既然阮卿时是跟这几位同列榜上的人,彼此间一定了解多于外人。听闻这话的不只是落潇潇,阮重笙眼角瞥见高枕风慕容醒的脸色都变了。唯独贺摇花事不关己,恍若未闻。 他心道:“不死鬼是崖因宫主人的爱宠,所以这些人认定了阮卿时与此事有关?” 具体如何尚不得知,阮重笙垂眸思索,心中所想更加明确。他与晋重华传音:“师兄,这趟阮家是非去不可了。” 扭头又对另外几人道:“那各位,咱们阮家再见了。” 该问的已经问到了,还有意外之喜,这回自然可以挥一挥衣袖潇洒告辞了。 他匆匆起身,高枕风喝住他:“阮重笙,你真把我们当傻子,还是用完就扔的那种?” 阮重笙挑眉,晋重华脚步一顿,回头淡淡扫一眼。他这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如泠泠山泉,溶溶月华,却让所有人都愣了三秒。 大抵这就叫话本子里说的“威仪天成”。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收回目光,踏出了房门。 直到他脚步声远去,阮重笙眼珠子转溜几圈,睫毛无意间与发丝相触弄得有些难受,随手一撩头发,一边束发一边问:“何出此言?” 内心道:“没有把你们都当傻子,只把你当半傻而已。” 高枕风眉头聚拢,语气急促,不知是否被晋重华那神来之笔给弄糊涂了,带着明显不满:“我与阿醒自认光明磊落绝无他心,你们一个个找上门,还害得阿醒两度受伤,到底是何意图!” 看着他那双圆眼,阮重笙不知怎的就想起落灵心。落灵心也生得一双漂亮的杏圆眼,训人的时候总是没气势,每次挨训,阮重笙都觉得她是在娇嗔,故次次努力憋笑憋到浑身发抖,结果落灵心以为他是委屈难过,就不忍心了,抱着他一通“心啊肝啊”哄。 不知道横川这一脉是否都生得这么一双眼睛。 阮重笙低头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就夹杂了几分笑意:“可高少主想想,我何时有意害过二位?慕容少主的两次伤,也都有我师兄亲自渡灵呐。”他根本不留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两位都觉得我与贺摇花天云歌有交情,又总遇见你们,所以别有用心?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什么都没做过,你们怀疑我做什么?” 他这话说的没毛病,高枕风一顿,半晌后挫败道:“我……我失礼了。”他发出第一个音节后,似乎想说什么,不知为何没能出口,换上了一句干巴巴的道歉。 落潇潇:“你怎么知道易山岁?” 阮重笙笑:“我不该知道?” 落潇潇一噎,神色多了几分不明意味。她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他是你名义上的大哥。”指的却是阮卿时。 阮重笙没答这句话,因着这话哪怕掰开碾碎了,也有那么一些捉摸不清,多说多错。他觉得落潇潇似乎知道什么东西,但又不确定。 还是修行不到家。 落潇潇却抬头,露出明媚笑意:“你去看看吴三姐吧。” 她就顶着一手油腻,顺手从阮重笙怀里拽出根露了一角的绣帕,一边擦拭一边哼着小曲往外走去。 门阖上的时候,她回头,“对了,我不喜欢阮卿时啊——每个人都得澄清一次,真是麻烦。阮家见!” 接着高枕风也跟着往外走。 “高少主,”阮重笙却叫住他,“姑姑她……很想你。” 他脚步一顿,声音冷淡:“那又如何?” “大隐园从不拒客。” 高枕风还是走了,只是这脚步里的杂乱,反而彰显了主人的不平静。 阮重笙并没有立刻去寻吴千秋,有晋重华在,他也不必担心那位女中豪杰。于是转上几圈,去了浅朱跟前。 成为鸨母不久的浅朱还没彻底染上那股铜臭,浅浅笑起来依旧有十分颜色,“怎么想起我了?” 阮重笙嘿嘿笑:“一直惦念着呐。好姐姐,今天我请过来的那群人是什么时候到的,你们怎么不跟我知会一声?” 后半句尾音颤颤,像极了撒娇。 浅朱长他几岁,一直把这贫嘴的小混账当弟弟,素手点点他额头,哼笑:“那群人一来,我就知道多半又是什么修仙的疯子。我本来直接告诉你,可那群人身边又有几个高手,我不想生事端,就让小芳菲隐晦地提醒提醒你了。” 这金陵城里,哪有青楼不识得的公子哥。 浅朱十岁被父兄卖进青楼,摸爬滚打十余年,见识了一番番迎来送往下来,一座城里的公子哥哪里还有对不上号的。 阮重笙想起了小芳菲。这姑娘就是浅朱那不中用哥哥的女儿。浅朱她爹本是京城一富贵人家的庶子,奈何庭院宅斗,偏偏连累了这么个不学无术的闲人,牵扯出这位公子竟不是老爷子亲生骨肉。于是老夫人哭哭啼啼,姨娘些吹吹枕边风,老爷子一怒之下将那出了墙的红杏和这已经有一儿一女的杂种儿子扔出了门,不许他们踏入京城半步。 红杏妾室大悲之下病死途中,那公子哥娶的虽也是庶出女,却是个小修仙世家里有灵脉的庶出女,这姑娘一朝跌落泥潭,当即拔身而去,留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混账和一双儿女相依为命。 于是为了维持生活,公子哥毫不犹豫卖了这个女儿。这些年浅朱虽不愿意认那父兄,但两个亲人相继病死后就将年幼的小芳菲接过来亲自抚养的气度,阮重笙是当真钦佩的。 他道:“浅朱姐姐,那你可知他们宿在何处?” 浅朱一眼扫过来,她不似晋重华那如高山绵绵飞雪终年飘絮,反而一颦一笑都带着漫不经心的媚意,猫爪子般浅浅一挠,撩人心弦:“你问这个做什么?要对付他们?” 阮重笙心道:“他们不对付我这个怀璧的匹夫就好了。” 但也不想解释太多徒惹麻烦,也连累这些姐姐,于是斟酌道:“有些乱子要处理。” 一只猫从帷幕后越过来,后爪一蹬就上了浅朱那大半个金陵城男人都仰慕过的腿上趴着,拿那只粉嫩嫩的猫爪挠那华美衣裙,留下浅浅抓痕。 浅朱伸出手,轻轻抚摸猫儿后颈,压低声音:“方才听罗公子说,近来有几位大人物暂居于府邸。” 阮重笙一瞬间明白了她的话。他笑嘻嘻道谢,浅朱却又道:“听小厮说,那位于公子拦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其实是我高一那会儿在草稿本上乱七八糟的构思了。跟当时的基友一样脑洞奇大,天天在草稿本上天马行空。 读书那会学业繁忙,毕业后终于抽空把这文整理了出来。剧情和结构后续可能也有更改,但是大走向还是我的初心。 以及这一章开始显露了我的一个目的:每一个配角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都是独立于我之外的个体。 虽然只有几个小可爱在看,但是还是非常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些有血有肉的人啊。 第43章 风月(10) 那时还是花魁的浅朱姑娘理所当然很清楚这于掌和阮重笙的“前因后果”。 阮重笙扼腕,他就知道那地方不靠谱,天云歌都能偷看了去,还能避开所有客人姑娘龟奴小厮么。 而作为这楼如今的主人,一旦有一个知道了,浅朱也就知道了。 话说回来,这么看那时候的天云歌到后来廊上一番话应该是真的孤身一人,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后面跟来的人如此令他忌惮。 浅朱见他许久不答,叹口气,道:“他对你也是真的痴情。——对了,你可知他是去了哪家修仙么?” 阮重笙笑了笑:“难道是罗家?” 浅朱给一个“竟然不蠢”的眼神,道:“对。他今日就是被罗家公子拽来的。那罗趋好色,叫了七八个姑娘进去,于掌倒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借口跑出来‘更衣’——然后就遇见你了。” 阮重笙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其实也不难猜,金陵一带就一个罗家景气些,其余的怕容不下几个天九荒来的大佛。 “那些人应该就是你说的‘天上’下来的人吧?一个个气度还真不是什么罗趋能比的,提鞋人家都得嫌弃。” 阮重笙:“浅朱姐姐,别想了。” 浅朱冷笑一声,“那个女人能教出什么好货色,一个赌徒,一个娼妓,现在又一个色鬼……一家烂泥地出来的东西。” 不错,浅朱的母亲,却正是那罗八夫人。 为何一个生育过一双儿女,抛夫弃子的女人却能做一世家子弟的正夫人?皆因那罗夫人的姓。 那夫人姓阮。珩泽阮氏的阮。 虽然是个旁系庶女,连本家都没去过几回,可她到底是阮家的血脉,护短的阮家的女儿。金陵隶属珩泽辖境,大抵相当于为天子上供的一方小诸侯,能娶个小王膝下的郡主,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何况民风开放下,那罗夫人生得也是真有些风情姿色,配罗家庶长子绰绰有余。 而那罗趋,阮重笙听醉酒后的浅朱哭诉过,却正是她那娘亲怀的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那位罗公子也是个“喜当爹”的冤大头。 兜兜转转回了原点,命运弄人呐。 阮重笙把浅朱按在怀里,“这些不怪你,跟你没关系,你还有小芳菲。” 浅朱咬牙:“对,我还有小芳菲。她可是我亲女儿,我得好好照顾她。” 阮重笙此时又隐约明白了,女本柔弱,为母则强的道理。当年若非小芳菲的出现,那听闻父兄死讯后原本也想一死了之的浅朱,又哪里活得出今天模样。 他忍不住调侃:“听说之前纠缠姐姐的那位穷书生进京赶考去了,临行前还在楼前高呼了一声非卿不娶,浅朱姐姐觉得如何?” 浅朱噗嗤一笑,轻捶他一下,又开始伺候怀里猫主子,“那姑娘向我们打听了一个人,我记得是叫……阮卿时。他们又说什么你是阮家人,给个解释,嗯?” 阮重笙简单交代一通,委屈道:“我也挺懵的。浅朱姐姐别气,阿笙是不是阮家人,都是你最好的笙弟。” “就你嘴贫!我怪你做什么,那时候你才多大一团。”只怕没出落成小仙女,还是个小肉球,“我记得阮卿时是阮家嫡系的正经公子哥?你凑一块的那个贺公子,吴姑娘和你师兄与他们间应该认识,他们提起你师兄就三缄其口。你这缺心眼的多留意,我觉着这帮人哪个都不简单,得防着。” 浅朱其实并不是一个话多八卦的人,相反,她做花魁时矜持文静,退下来后幽默诙谐,骨子里却一直是个凉薄的人。她对多数人都是操着冷眼旁观的心,唯独对亲近的人诸多关切。 阮重笙这些年泡在青楼里,处男身没破成,嘴皮脸皮和手段倒学了不少,也成了半个青楼人,叫这一帮子娇滴滴美人都拿他当了个“亲友”。 浅朱也是真待他好,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道:“她也觉得亏欠我,给了这么个东西,说赏我一次面。你就拿着,如果用不上,就……就扔了吧。” 总归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已经有了依靠,再不必心心念念从前了。 彻底断了这一段血脉,对谁都是解脱。 晋重华自楼上转下来,在庭院一角寻见了吴千秋。 她抱着一把刀,孤零零坐在假山石边。 晋重华:“吴三姐?” 论年岁,晋重华是年长她稍许的。可他倒也随着旁人客客气气唤一句“三姐”。 吴千秋虽然一派落寞,但也因过于彪悍,做不来小女儿家抹泪的事,抬眼的时候脸上不见异样。 晋重华伸手,扶起她,问了一句:“何必?” 这两个字戳中了吴千秋心思,她反问:“蓬莱又何必?” 性格不同,所思不同,话也不同。 “……阮家的事你应该更清楚。既然是阮卿时的选择,你也不必放不下。” 因着吴千秋的特殊身份,晋重华难得解释劝慰了几句,虽然话也不怎么温和。 吴千秋摇头,“你们不欠我的。阮卿时也不欠我的。” “落潇潇对阮卿时的失踪有执念,你呢?” 吴千秋:“我?落潇潇是他挚友,我跟他就没开始过。”她一脚踢折了假山一角,顺带抓了一手草泥,呸呸两声:“老娘就是放不下。他阮卿时从前不说,有了心上人又来退婚,还让我‘回头’……什么人呐。” 她抱臂,苦笑:“真当我吴氏无人啊。” 吴氏确实无人了。 时至今日,整个吴家,也就吴千秋这一个嫡系了。当年守着家业的长辈也纷纷老死的死,散的散,曾经的千顷华府,雕栏玉砌,也就一个主人了。 晋重华不语。 “还是你好,真的还是你好。同样是只一个继承人在,引阳府门庭若市,吴氏门前冷落,真叫人心酸。” 晋重华:“门庭若市,无一入内。” 引阳上君好清净,平日都在蓬莱和时天府里待着,偶尔回去一趟,除了贴身侍奉的言允云舒,仆从也见不到他几面。 所以说,除非是九家掌事,其他的都在引阳府前吃惯了闭门羹。 吴千秋没绷住笑了,又道:“你对那阮三是真好,这么胡闹都由着他。” 提起阮重笙,晋重华眉眼倒柔和了些,“他是蓬莱弟子。” “你们蓬莱就是护短!不过他好像不是阮家弟子吧?”吴千秋直指矛头。 吴千秋何许人也?阮家嫡长子前未婚妻,后来往下移成了嫡次子的未过门媳妇,对阮家内况可比其他人清楚得多。 “还有那火,不是莲真仙子……吧?” “不知。” “不知?” 晋重华沉吟:“……且看着吧。” 远远瞧见阮重笙的身影,他扯出一抹笑,阮重笙拿着荷包凑过来,狐疑道:“背着我说什么呢?” 吴千秋捶他头,“说你聪明伶俐。” 阮重笙:“哎呀,你们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我明明是玉树临风冰雪聪明乖巧可人……” 第44章 真心 次日阮重笙去见了落灵心。落灵心没有立刻回话,从箱子里捡出两身衣裙,一红一蓝,铺开在桌上,“好看吗?” 阮重笙:“姑姑穿什么都好看。” 那红色的亮得刺眼,像极了女子出嫁穿的霞帔。 落灵心抚摸着那身蓝裙,道:“这就是我当年逃出来时穿的。” 那时候,为了践诺的姑娘在大婚上一把掀开红盖头,挣脱开手中红绫,一把撕下外头套上的,据说是二十个绣娘做了半月才赶出来的嫁衣,露出里面一抹蓝。 横川尚蓝,她也一直喜欢蓝色。衣裙里大半都是月牙白和宝蓝。 留下一句“恩义两绝”和那结结实实的一个响头,从此横川再无一个二小姐。 回忆起从前旧事,落灵心倒没有多伤感的神色,“那时候凤凤还是个拖着一把比他都高的木剑的小屁孩,成天想引起兄长注意,但是次次都闯祸挨训。”她比划了一个到大腿的位置,“现在都出息到逛青楼了。” 阮重笙:“这个……可能不算什么出息。” 落灵心:“嗯?” “出息,当然出息!对了,姑姑家的人都好看!高少主相当俊秀。” “真的?”落灵心眼睛一亮,“快跟我说说,长什么样子?像我吗?” 阮重笙心道:“我的姑姑啊,你是他亲姑姑,又不是亲娘,能像到哪儿去。” 嘴上乖巧道:“像!嗯……眼睛很像。”这挑拣出的也算实话。 “不像他爹就行。兄长生得太板正了,凤凤可不能那样。” “……凤凤?”阮重笙终于注意到这个称呼,面色有点变化。稍稍回忆一下那位的模样,嗯…… “我给他起的乳名。兄长就是太板正了——跟你那师伯一个样。他不信贱命名养命,我就给起个乳名了。多好,人中龙凤,还跟他名谐音。” ……就是可能他本人并不是很需要这个谐音。 阮重笙想想自己的“阮软”,没说话了。 他这名儿不是落灵心取的,但跟凤凤比吧,显然也好不到哪去。可能还要差那么一点点。 他呼口气,“姑姑,走吧。” 落灵心被半拖出去,“走?做什么去?” “我估摸你的凤凤这会应该在门口了。” 阮重笙打开门,跟慕容醒的笑脸对个正着。 慕容醒毫不意外地笑着打招呼:“阮公子。” 高枕风:“你你你怎么突然开门了?!” 那双眼睛,确实是很像落灵心了。 留下这一对姑侄叙旧,阮重笙邀自家师兄去福安楼一品风味,后者欣然应约。 路上阮重笙还在想:“不仅眼睛像,脾气也像。”都是事憋心里,交流靠悟的脾性。 可能在后世有个说法,叫傲娇。 “我想去趟罗家。”阮重笙开口。 晋重华:“何时?” “……午时过后吧。”这嘴一瓢差点说了句午时三刻,阮三公子反省了一下自个儿。 晋重华淡然道声“好。” 看他这样不问不说,阮重笙忍不住就想问,最后犹豫了一下,在路过人少的街角时,还是出口:“师兄,那火种跟莲真仙子有关么?” “这世上不是只有母亲修业火道。”晋重华面不改色。 “可有人希望是。” “靠传承,也是在损道心。”晋重华脚步慢下来,平静道:“你既然继承了,就留着。切记勿忘初心,还有怀璧其罪的道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阮重笙:“……师兄,你太聪明了。” “我本来也是为你。”晋重华道:“这东西若命里该是你的,是不是母亲的遗迹又如何?” 引阳上君不必靠传承。 他本就是这天九荒最最顶级的鬼才,天骄。 阮家确实要走一趟。 兴许是时辰尚早,到的时候,福安楼里也不算太拥挤。 加银子得了雅间,阮重笙听小二喋喋不休背菜谱,托腮道:“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小二哥一拍脑门,“哎哟,这不是看公子身边还有位公子嘛。那公子要什么?” 阮重笙问晋重华口味,师兄大人道:“荤腥。” 阮重笙努力回忆昨天青楼里晋重华捡过的菜,油腻的没碰,辛辣的只沾了一口,甜的酸的好像都不喜欢,配料全部拨开,于是指着一道据说结合了西蜀与金陵风味的招牌“狮子头”沉吟:“掌柜的,你们这道能不放辣吗?白果也不要,葱花八角也不要,最好油也不要。” 他自己先说不下去了。再这样接着说,这道混血狮子头已经失去了它作为荤菜的尊严。 小二哥端上来的可能也只剩一个空盘子了。 晋重华也沉吟片刻,道:“那就上鸳鸯糕和糊涂仙吧。” 阮重笙一愣,没跟着跳跃过去。 晋重华坦然道:“我不喜欢有荤腥味的荤腥。” 阮重笙:“……”所以你说的荤腥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接着小二哥问还用不用什么下酒小菜,阮重笙摆手,诚恳道:“我觉得你们应该也做不出没有荤腥味的荤腥。” 小二哥摸不着头脑的下去了。 边走边嘟囔:“这不是那个红衣公子哥最爱吃的吗……” 本想午后再去,不曾想这就撞到一块了。 罗公子指着他,“你……你不是昨天那个小……” 阮重笙迅速打断:“好巧,呵呵。”并不想再听那个称呼。 那罗公子正领着几个家仆在跟掌柜争执,言语间不至于多蛮横,但隐约听出来他这傲慢模样是为了夺一个包间。 阮重笙打量了一番,这罗趋跟浅朱生得实在不像,没小芳菲和浅朱姑侄的容色,泯然于众人的皮相。换句话说,就是这张脸生在厨房打下手的仆役,门口的护卫或者卖新鲜东西的小贩身上都毫无违和感。大抵这美貌在他们家传女不传男。 罗趋道:“啊,真是巧了。公子贵姓?” 阮重笙答:“阮。” 阮重笙其实也是随口给个脸,罗趋好色,对皮囊的执着不跟他脸一样泯然于众人,是那种男女不忌,好看就行的人。 按他平日里脾性,昨日就该去打听过了。 罗趋夸赞:“好姓,真是好姓!可怎么就让那小子先看上了……”最后那句是微弱的自言自语,却被阮重笙一字不差传进了耳朵。 他不动声色道:“谬赞。两位也看到了,里头还有位公子,正是我师兄。我师兄弟二人分别多年,此时叙旧正忙,怕不能同饮了。” 罗趋哑然,见他神情疏离,拒绝坚定,念着母亲的吩咐,也就摇摇头,“那算了,失礼失礼。” 可他们即将转身的时候,于掌忽然惨声唤道:“小仙女……” 尾音怎一个凄惨了的。 阮重笙:“……” “你还是不想见我。”他控诉:“我……我是真心喜欢你,想对你好。可你连一眼都不肯看我。你、你怎么忍心!”那话说的,刷刷一片人侧目,看阮重笙的眼神就像看那负心陈驸马在世,真真一言难尽。 晋重华:“真心?” 僵住的几人被起身的白衣公子摄住了形魂。 晋重华在阮重笙身侧站立,不紧不慢道:“微薄的修为,极差的根骨和口头上的痴情,凭什么来跟他说是真心?” 晋重华说话就是这样,语气轻飘,话语凉薄,又因为身形颀长,就连看人都多数时候都是“抬不起头”,即俯视或睥睨,威仪天成。 真情流露的于掌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裹着一眼眶晶莹看过来,看着真有些可怜。 第45章 人非 晋重华只道:“你自以为筑基就是有所成,可对于多数修士只是蝼蚁。笙笙也不用你痴情,你们本就云泥之别。他根骨尚在我之上,他日……” 无非一个青云路,一个尘埃中。 当真是从人骨子里剥出的残忍,撕开那份侥幸,将事实摆在跟前,又一字一句皆在理,无可非议。 于掌已经傻了,他当然读的懂后面未尽的话。 他张着嘴,最后吐出一句质问:“……你又是他什么人?!” 晋重华瞥一眼阮重笙,淡然道:“你比不得的人。” 他看着罗趋背后端着盘子愣是没动的小二,淡淡道:“上菜。” 阮重笙对于掌道:“于公子,保重。” 于公子神色恍惚,不知听见没有。 只是也与他无关了。 接着阮重笙嬉皮笑脸问:“师兄怎么了,生气了?” 晋重华:“闭嘴。” “他人不坏,就是死心眼。我以为他跟去修仙几年就能忘了我这么个他修习路上的垫脚石来着。罪过罪过。” 转头自己又觉得不对,他好像是纯修道,怎么念叨佛家语了。 晋重华极轻地叹口气。 “阿笙。”他这样叫他:“当断不断,易生情劫。”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不见情绪,唯独一双眼睛里尽是认真:“情深不寿。” 阮重笙心想,那你的姻缘劫又是什么? 半坛子酒喝得寡然无味,阮重笙默默回忆一下身边的“有情人”,想了半天也只揪得出一个浅朱和何书生,他师父和姑姑不知能不能算。 但他们都好端端的,哪里真来的什么情深则不寿。 晋重华道:“不是情深则不寿,只是两个人若相隔太远,彼此间喜爱磨尽了,就只剩怨怼了。” “所以要门当户对?” “想太多了。”晋重华也懒得继续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话了:“我只是想说,他配不上,别拉他回来给蓬莱丢人。” “那师兄眼里人配得上我?” 晋重华轻轻笑了笑。还是一派雍容风度,阮重笙却从里听出了冷笑。 阮重笙早就发现,他这位厉害的师兄大人表里不一,看着光风霁月,内里实在是个毒舌傲慢的人。不过……看在他护短把他护进去的份上,这些根本不值一提嘛。 “师兄是觉得没人配得上我?”想起贺摇花说的师兄弟道侣不少,忍不住嘴贱一句:“哈哈,那师兄配得上我吗?” 酒坛底撑开阮重笙靠近的额头。 晋重华看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你配不上我。” 不错,这世上克的住阮重笙这张的嘴的仅两位,一个儿时玩伴贺摇花,一个引阳上君晋重华。 再度站在罗府前时,阮重笙有点感慨。 当年他落魄时,只觉得罗府何等气派,琼楼玉宇不足形容。如今看来,飞檐四角不改,却再无当年望而生畏了。 年岁是个可怕的东西。 门口小童听他来意,就一路引他们在外堂等候。 引阳上君看不上奉的茶,皱着眉头推开,阮重笙拿茶盖拨弄漂浮的茶叶玩,对清汤亦无甚兴趣,权当解闷。 所幸罗趋和于掌二人似不在府中,若撞上那可就尴尬了。 “这位便是阮公子?”一道迟疑的女声将阮重笙从沉思里惊回神。 穿着一身流彩罗裙的夫人立在几尺外,她生得确实美丽,身姿曼妙,云鬓高挽,很有动人的颜色。若不说,怕谁也看不出她已经是有了五个孩子的母亲。 在嫁入罗家后,这位夫人还给现在的丈夫生育了一双儿女。 此时她看着坐着的两人,带着不安的神情。 “笙……笙公子。” 繁复的衣裙和珍贵的珠翠配上惶恐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滑稽。 阮重笙起身,“夫人。”礼数周到。 想这位罗夫人既然是阮家旁系女,阮重笙自报家门时索性说了全名。看来这位夫人跟本家还是有联系的,只一个名字就知道他是阮家新认回来的“公子”。 罗夫人颤巍巍过来扶他,都没留意旁边晋重华的气定神闲,“不敢不敢!笙公子来有何贵干?” 她显然是个久居高墙里的妇人,说话干瘪磕绊,不善与人沟通。 阮重笙安抚道:“夫人客气。我们是来贵府寻人。” 进来时小厮就告知了管事的三个老爷都不在,阮重笙方直接请了这位夫人。 罗夫人开口:“是为了……那几位大人?” 罗夫人确实出身修仙大家,但她充其量是个有劣质灵脉的旁系庶女,天赋并不好,对这些正经名门的天骄带着骨子里的畏惧。 提起天九荒,都一副遇到禁忌的模样。 阮重笙有点不明白这样的妇人当年哪里来的胆子和魄力抛夫弃子,再嫁人妇的。 “高公子和慕容公子今早便出门了,天云公子和六个护卫昨日已经走了。” 晋重华抬头,“六个护卫?” 罗夫人这才惊觉旁边还有个主,揣摩不透他身份,便谨慎道:“是的。都带着剑,称呼那位为‘二公子’。” 晋重华传音过来:“是苍茫的‘六剑’。” 苍茫是个有诸多死士的门派,其中就包括“六剑”。 这六个人是死士出身,彼此间也是亲兄弟。六兄弟同修剑道,单独看不足为惧,可合力摆出的剑阵,据说连仙门大能都可顷刻斩杀。 可谁都知道,这六个人,隶属于苍茫少主,天云岚。 雁丘位于东北,苍茫紧连地处北荒,常年飞雪漫天,雪山顶上设了个神坛,按惯例,主事人除却一些例行事宜,是不得离开神坛的。 天云岚是将这惯例贯彻成了规矩的人。除了每年四月的时天府求学,他从未离开过神坛半步。日夜与祭文与风雪相伴,年纪轻轻就一头华发,天九荒时常传这位天云少主已进入臻境,只差坐地飞升。 晋重华道:“他不会离开祭坛,也不会做这些无聊事。” 他说的极为笃定。 慕容醒和高枕风不在阮重笙当然知道——他本来就只是来测天云歌底细。可惜这一趟跑空了。 阮重笙遗憾道:“那就叨扰了。” “哎!”罗夫人叫住他,“天云公子把这个留给了小女玩耍。” 她摊开手掌,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钱。 就是一文钱。 阮重笙拿起来端详,只不过背后刻着一个小小的“天云”,像一个标记。 罗夫人道:“这些仙家东西,小囡恐怕承不住。天云公子曾提过在金陵有个阮姓朋友,应该就是公子吧?那就由公子代为保管才好。” 相当于把一个烫手山芋甩出去? 阮重笙轻轻嗤了一声,看着罗夫人这张脸,觉得有点不舒服。 大概是替浅朱不值。 她提起女儿的时候,神情是做不了假的关切与爱护。就像无数普通母亲一样,把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当做珍宝,放在心尖尖上疼爱。 可是这份疼爱没摊匀,不曾施舍给她第一个女儿。大概对于一个有如意郎君,有三个儿女,还有微弱灵息驻颜的贵夫人来说,一个抛夫弃子的证据,一个象征她不光彩过去的,已经沦落风尘多年的女儿,也是不值得认的了吧。 糟蹋了那用来浇愁的酒。 “夫人。”阮重笙也将一物交给她,“有人托我转交。” 阮重笙有阮家人的身份,其实比这个信物不知好用多少。浅朱不是不知道,可能只是觉得,这东西留着是真的没有意义了,随手赠出,再被随手扔在哪个犄角旮沓就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只是阮重笙觉得,还是要物归原主。 为何把一个小荷包当做信物? 因为这是当时京都富贵梦里,美丽温婉的母亲一针一线绣给小女儿的东西。 “这是给囡囡的。”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垂髫,“我们囡囡已经七岁啦。” 哪怕九岁开始的流离坎坷,哪怕后来得知母亲离开真相,浅朱从来没有抛下过这个小小的,绣工拙劣简陋的荷包。 罗夫人颤抖着嘴唇。终成痛哭:“我……对不起她。” 阮重笙点头,“夫人知道就好。” 第46章 姑姑 出了罗府大门,阮重笙脚步晃了一晃。 他无法对罗夫人全然平静,大抵同样是被父母遗弃,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太明白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心口在上被划一刀,为了保持鲜血淋漓,还不停换着角度捅,最可恶的这些伤都不致命,就是让你疼,空落落地疼。 冰凉的手被温热覆盖。 “没有人失去谁就不能活。” 晋重华的声音很低,认恍惚叫人听出几分温柔:“你的父母其实很爱你。” 不知是手太暖,还是北风太寒,阮重笙脑子一抽,带着鼻音软软叫了句:“师兄……” 晋重华抽身得干脆利落:“嗯,回去了。” 天云歌到底什么意思? 之前又有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做给旁人看? 经过这个插曲,阮重笙满脑子都成了那个缺心眼的玩意,一枚铜钱在手里翻转了几百回,也没看出好歹。 阮重笙推测:“难道刻上姓氏就能值钱些?” 这是个事实。比如一块磨脚石,沾上哪位名人——比方说它曾经在某位大诗人脚下踩了几回,有幸跟那位的脚上茧子亲密接触过,那它……那它还是个磨脚石,但却会成个被别人一掷千金买回家当传家宝供起来的磨脚石。 但是天云氏是天九荒的北荒之主,刻着家主姓氏的铜钱搁凡界也没多大用,你不能指望一个以温饱为终生目标的小贩知道什么叫天九荒什么叫苍茫天云氏,该买得起一个馒头,它也买不了两个。 晋重华忽而道:“你在罗家手里吃过亏?” “啊?师兄怎么知道?也不算,就是以前去罗家乞讨的时候,罗家有几个小孩子讽刺了几句。我都记不得是哪些人了。” 他那时听说罗家收小童,就借着乞讨去碰运气,十年一晃而过,已经不记得当年到底见了什么人,有没有罗公子罗夫人,但是仍然记得这件事的原因就是,那里头一个孩童说过:“我们罗家是修仙的,你这种没根骨的废物怎么可能入我们家门。” 那几个好像也是什么旁支抱过来的孩子,资质如何不知道,语气却是相当高高在上,仿佛一个眼神就是恩惠,跟你说话就是仙人对蝼蚁的施舍。 阮重笙想着想着就笑起来:“后来好像没听说罗家出什么天才了。” 莫欺少年穷呀。 晋重华道:“丢人。” “啊?” “你天赋不在我之下。”晋重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与外表不符的话:“旁人比不得。” 阮重笙乐得前仰后合。 “师兄,”他一只手搭在晋重华肩上,这次没有被拍开,“我要是那时候遇见你就好了,你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柔弱的师弟我的。” 后头那句是三句不离的嘴贫,第一句,其实说的是真心。 如果那时候就遇见这么个师兄,他从前不必受那么多苦,怀那么多心思,长达三年的自我厌弃。 晋重华好像比裴回铮和落灵心更懂他心思,也更让他安心。 阮重笙笑眯眯又去扯他袖子,“师兄师兄,风大,我冷。” “姑姑……”回去时正好撞上高凤凤眼眶泛红,抱着落灵心的画面。 阮重笙:“呃……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臭小子,滚过来。”落灵心一抹泪珠,把两个侄儿一起按在跟前,“你们两个见过,我就不多说废话了。凤凤,这就是裴回铮那老王八蛋的徒弟,也算我半个儿子半个徒弟,是你师兄。” 高枕风表情有点扭曲,变了几变,最后在慕容醒看热闹的眼光下憋出来一句“师兄。” 横川的规矩,不论年纪,先入门的就是师兄。 高掌门为人一板一眼,对亲儿子尤其苛刻,故堂堂一个横川少主,硬生生在近弱冠之年才正式拜进门派,受亲传礼。这早就入门的阮重笙这样算来还真是他师兄。 高枕风显然也觉得这说起来不大好听,何况是还要对跟他有点不对付的人叫师兄,牙缝里憋出来一句称呼让阮重笙觉得他喊的不是“师兄”,是“还我命来”。 这个便宜可能还是别占的好。 阮重笙义正言辞道:“嗯,我也只是入了姑姑半个门,怎么能担少主一句师兄。哈哈,还是做师弟好,师弟好。” “乖笙笙,真是姑姑的好宝贝,善解人意。”落灵心抱着他□□,“成,你们自己看着办就行。凤凤,笙笙日后要你多照拂了。” 高枕风:“……姑姑!” 这一碗水端的实在忒不平了。 想着想着就更气了,但对上阮重笙的脸,伸手还是没能打笑脸人,把话在肚子里滚了几滚,最后别过头,“礼、礼不可废……你也别想我叫你师兄!就、就阮三吧。” 勉为其难的模样配通红的耳垂,阮重笙努力克制上去揉一把的冲动。 真可爱。 后来阮重笙又问过他为什么不占这个便宜,高凤凤瞪着眼睛答:“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你……你上头两个师兄,一个是厉掌门,一个是引阳上君,谁敢跟他们拢一块?” 话说回来,落灵心对两个侄儿其实是一样的疼爱。这些年她从未回去过,从前对阮重笙的好,何尝不是想着自己远在天边的亲侄儿? 阮重笙拍拍她肩膀,低声道:“姑姑,松开松开,高少主要吃醋啦。” 这样偏爱他,还不是为了不让他多心。 阮重笙觉得心里突然涌进一股暖流,照得一颗心窝子都泛起灼热温度,流到嘴边就是:“姑姑永远是我姑姑。” 高枕风和慕容醒就这样留了下来。 第47章 临别 对于阮重笙问的要不要跟罗家递信这个问题,慕容醒施施然道:“来前已经留过书信。晚些他们就知道了 ” 高枕风侧首看好友,眼睛有些迷茫神色。 所谓旁观者清,阮重笙一眼看出来慕容醒的用意,感叹:“慕容少主玲珑心思啊。” 折扇一开,“谬赞。” 当然,这可能只是太熟悉对方而已。 今早慕容醒撺掇高枕风来时,就知道罗府怕是回不去了。 阮重笙觉得这个慕容少主虽然是个有点倒霉催的主,七窍玲珑心还真是不打折扣。 于是夸赞:“两位不愧为挚友啊。”真是互补。 聊着聊着,慕容醒提了一下晋重华:“引阳上君为何在凡界逗留如此之久?” 离骄儿林之事,也有些时日了。 阮重笙不知道晋重华是不是因为身份还有些别的限制,反问:“他不能离开这么久?” 慕容醒:“阿笙不知,引阳上君掌着东仪印?” 不错,一个没脸没皮和一个圆滑通透的人之间结交友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阮重笙还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天九荒的灵气旺盛,乃修仙之人的天堂,但再旺盛的灵力,却并非就不会流逝。 东仪印就是一个维持天九荒灵气的东西。 “按如今来看,蓬莱应是九荒中最为兴盛的门派,也是唯一一个将家族与门派几乎完全隔离的地方。”而其他的,包括横川上阳,其实这几代已经是族压过门了,如若掌门人一脉没有合适的人,那就是将门中优秀的天才收养在膝下冠以己姓,譬如当年落风谷的落潇潇,九州门下木摇霜。 “但其实也算门衰祚薄的引阳与苍茫,最让人敬畏。” 为什么?仅仅因为这两家,几乎在维持天九荒的命数。 天九荒这种地方,与其说是洞天福地,不如说是一个以结界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没有凡尘浑浊,故有九荒灵气。 可随着越来越多“开荒者”的涌入,灵气开始加速流逝,开始于凡界混杂。 结界是需要人支撑的。引阳和苍茫就扮演着这样的绝色。 慕容醒道:“苍茫有个神坛,就是为了祭天,为了索取更多的源源不断的灵气。而引阳上君……”他语气微沉,“就是为了结印,留住这些灵气。” 苍茫和引阳是世世代代用命维持天九荒兴盛的门派。 “当年莲真仙子羽化,引阳上君尚在襁褓之中,被封在早晴洲下温养。本以为无人结印会有场浩劫,但婴儿之身的引阳上君竟然已经在无意识之下拥有了结印能力,蓬莱老掌门受托将上君带回蓬莱抚养,引导他运灵结印,竟然也就成了。” 说到此处,慕容醒也不由带了几分崇敬:“抛开圣君与莲真仙子之子的身份,引阳上君也是真的天之骄子。” 何止天骄,是逆天的存在啊。 生而可结印,那便是天生灵体。还是天生灵体里最顶尖的那种。 阮重笙:“原来师兄……这么厉害。” 高枕风道:“不然为何晋重华与天云岚能在天九荒起名那么多年?这两个都是天生灵体,久负盛名,怎么可能是空穴来风。” 连高枕风都能说出夸赞的话,那他这位师兄还真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啊。 阮重笙:“我从前以为他是年长和身份贵重呢。” 当然,也有实力强。 “引阳上君值得尊敬。”慕容醒道。 说完题外话,阮重笙扒拉着面前一碟瓜子,趴在烛台前,拖着嗓子问:“两位也是要去阮家的?” 对面两个人齐齐沉默了。 “怎么了?” 慕容醒迟疑道:“……这次阮家的事,可能比我们想象得复杂。” “什么意思?” 高枕风沉声:“你先告诉我们,你到底是不是阮家人?” 阮重笙被他这正经模样给震了,咧着嘴:“我也想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 阮家阮家,大名鼎鼎的阮家。他从前就是一个金陵城的乞儿,有幸在幼年被师父拐回去踏上漫漫修仙路,对珩泽阮家早有耳闻,素未谋面。 他无意识按紧胸口。 “……既然阮老爷子说了,那你不是也得是了。”慕容醒叹气:“这里面牵扯了一些阮家辛秘,我们也是道听途说。” 阮重笙摆出听故事的姿态。如他所料,这两个一路倒霉过来的少主,还真知道不少东西。 “听闻阮家长子,即那位时公子,跟一个魔女有些孽缘。” 阮重笙:“……啊?” 慕容醒顿了顿,不知道是组织语言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听说他与崖因宫的女主人有些纠缠,因爱生恨。” 阮卿时跟这些同辈其实接触不多,提起他,慕容醒口吻带着陌生:“毕竟正邪殊途,阮公子不是那么糊涂的人。所以……就成了仇。” 阮重笙:“女……女主人?” 难道秦妃寂说的跟阮卿时有纠缠的不是易山岁,而是易山岁的妻子? 这……这就很有意思了! 阮重笙顿时来了精神。 慕容醒点头,“据说如此。” 阮重笙:“……” 怎么说呢,有点……微妙的感觉。 多少年没看到这种桥段了。 高枕风在一旁擦拭自己的剑,道:“不死人也好,不死鬼也罢,别人的家务事,与我们何干。” 已经撞了几回霉头,实在犯不上再耗费灵气去吃力不讨好。 高枕风搁下白布,剑入鞘,“你如果不是阮家人,就别掺和。” 阮重笙一品,哟,这师弟居然在关心他。 “阮家还是要去的。”阮重笙真诚道:“但两位确实不如独善其身。据我所知,阮家此次必然有些波折。” 如果说驱魔,留两个少年人在这里做什么? 青岭秦妃寂,冰城萧倚雪。还有那崖因易山岁,以及不死人,不死鬼,失踪的阮卿时。 只怕别有所图。 怎么说也算半个朋友,阮重笙没有坐视不管的习惯。 “……保重。”慕容醒颔首。 第48章 线索 高枕风临行前最后问了一句:“真的不回去?” 落灵心把他抱在怀里,少年人其实已经很高了,个子比她足足多出去了一个头,她只能后退一步,还是有些小鸟依人的样子,却对他说:“告诉你爹,我很想他。” 高枕风沉默。 “……也想你。”落灵心补充。 高枕风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阮重笙见着,莫名想起了某年金陵落雪,他披着狐裘去后山闲逛时见到的一只小松鼠。 抱着一颗松果坐在老树上,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来回扫荡,居然不怕生,到挂着盯他,圆鼓鼓的眼睛在簌簌雪絮中亮得吓人。 慕容醒对他道:“阮公子,天九荒再见。” 阮重笙点头,高枕风蹭过来,扭扭捏捏把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这个你留着,用……用不着就扔了吧。” 阮重笙扫一眼,当着他把牌子搁进衣襟,“哪能,凤凤给的,必须珍藏。人在牌在。” “……阮重笙!!” 那其实是横川的信物,具体用处不好说,但总归有方便的地方。 晋重华见他摩挲那块牌子,道:“高枕风把这个给你了?” 阮重笙等晋重华解惑:“对,有什么用吗?” “没什么用,只是承认了你横川人的身份。”晋重华道:“我给你的乾坤袋里也有。” 阮重笙一股脑倒出来,发现里头不止有个横川木牌,蓬莱引阳苍茫横川上阳鬼岭灵州,连南华的佛珠都有。九荒齐了。 阮重笙:“……” 他拿起横川的那块跟高枕风的对比,发现除了触感略有不同,其余的毫无破绽。 嗯,假的那块还更平滑些。 晋重华解答他心里疑问:“方便。” ……为了图个方便? 阮重笙觉得,他可能不懂九荒险恶。 引阳府造这些做什么? 他目光在刻着“苍茫”的玉牌上一顿。 “苍茫和天云氏的标记不同?” “天云氏不代表苍茫。” 天云氏不代表苍茫,六剑不代表天云岚,铜钱也不代表是什么印记,这还怎么玩。 阮重笙哀嚎:“不想惹麻烦啊。” 等等,一文钱? “包子铺!” 金陵最近的天气像极了小孩的脸,说变就变,不讲理还没征兆。 阮重笙等着晨雨过去后,出门时又给热得发闷,他一边拿手扇风,一边回忆那卖包子的屠家夫妇一般在哪儿出摊。 “屠大娘!”他亲亲热热的叫住前头腰身丰腴,双腿细得竹竿一样的妇人。 那屠大娘回头,看见是他,装作没瞧见,继续收拾东西。 她似乎是一个人在摆摊,而且应该很早就出来了,面前搭着几笼被飘进棚顶的雨打湿的包子。 阮重笙厚着脸皮继续道:“诶,怎么不理我?屠大哥呢?” 妇人淡淡道:“死了。” “……啊?” “你要的东西。”她头也不抬,从屉下抽出一张纸。 阮重笙闻着扑鼻的包子味接过纸,嗯,还是肉馅的。 这天灰蒙蒙的,笼罩一股阴翳,他想了想,还是委婉地问了出来:“屠大哥……” “三天前病死的。”屠大娘已经没有当年的咄咄逼人,岁月终究把她消磨得憔悴平淡了许多,看向阮重笙的眼睛里暗淡无光,“天杀的东西,留我一个给他养儿子——拿到东西就滚。” 说话倒是还挺不客气,听得人有些莫名亲切。 阮重笙伸手,当着老板娘的面抓了个包子,这是他多年前最想做的事。 那时候一个小乞儿,连抢到一点狗啃剩的烂菜叶都欢天喜地。寻着香气而来,蹲在一旁闻闻肉味儿,脑子里想想未来某日飞黄腾达,买他个百八十笼包子,吃一口丢一个——然后神志清醒,继续闻味道,也是莫大的幸福。 后来包子已经不再奢侈,反而成了不大看得上的小玩意。 一口咬下去,味儿倒是没变。这些年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从前的东西反而显得格外鲜美。 他避开屠大娘的扫帚,一个翻身到了摊子另一头,保持着老板娘够不着的距离,把包子囫囵吞下,笑嘻嘻道:“诶,别气呀,我买,我买还不行吗?” 他已经不记得这家包子现在是多少一个了,从腰间解下新荷包轻轻甩在铺面上,撒腿开溜,“那什么,小爷我高兴,千金买肉包!别感谢我啊!” 里面有约莫二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生活一年了。 还能好好修个坟。 阮重笙一抹唇角的油。 当年屠家夫妇对他说不上善意,可是后来渐渐熟了一些后,屠夫人也就不拦着他偶尔跟着一群同样流落街头的孩子来捡一些蒸坏的或卖不出去的包子。 虽然嫌弃打骂也有,但毕竟也是他当年最向往的肉包子。他这样想。 裴回铮:“你最近花银子还真是大手大脚啊,有钱了,翅膀硬了?” 天可怜见的,正如落灵心所说,裴回铮是蓬莱弟子,但却是个脱离蓬莱的草根弟子,勉强称得上富足,但跟有家底的落灵心没法比。 而落灵心又宠阮重笙,对他一直富养,银子流水一样尽情塞。于是乎,造成了徒弟富过师父的惨剧。 裴回铮理所当然很不乐意,知道徒弟又随手送出去够他活一个月的钱,这个不乐意就演变成了揪着他不停念叨:“败家玩意,真是败家玩意。” 阮重笙:“又穷了?” 裴回铮:“……” 裴回铮反复提钱的时候,一定是穷了的时候。 阮重笙这位师父总喜欢买些稀奇古怪又不实用的东西,买回来只有几天兴趣,不买又能挠心挠肺惦念一年,没得改。 “姑姑今天心情不错。”他好心提点。 “胡说!我怎么可能去求她!乖徒儿,你自己玩,我先走了!” 阮重笙原地翻白眼。 他展开那张纸。 第49章 路途 “小二,来壶茶!再上两盘菜!” 这分明还是阳春时节,却是烈日当空,烧得满身热气,空气都翻出若有若无的热浪,直教人汗流浃背。 齐逐浪趴在桌子上,手上下煽动,微不足道的风显然无法与天气对抗,他只能张开嘴大声喘气散热。 小二哥把茶水点心端上来的时候,打趣道:“公子这是赶路了几天几夜呀?” 他这一身风尘仆仆,说是狼狈不堪也不为过。齐逐浪叹气,心道:“还真让你说中了。” 他拎着茶壶就往嘴里灌,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待那暑热终于消退几成,他才松了口气,对身边的人道:“落少主,落公子,你怎么就不热的?” 抱剑的少年阖眼假寐,冷淡道:“修为。” 齐逐浪一噎,“得得得,你是大门派出来的公子哥。拿修为护体驱热,也不嫌丢人。” 他嘴上不肯吃亏,但身体上实在吃狠了亏,看着落星河那副置身事外“关我屁事”的模样就来气,憋在心里无处发散,“哎哟”一声,不说话了。 “咦,仙家?” 草棚外走进两道人影。 “哟,客官这边请!”小二笑着请客。 “谢谢。”走在前头的是个白衣少年,一身素白锦衣,唯独衣襟一抹艳红,看着年纪不大,模样却生得极好,也跟着笑,粗略扫一眼棚内,“诶,麻烦小二哥给挑个最干净的座,我家师兄有些讲究,银子不是问题。” 说着,他就掏出一块银子扔进小二怀里。 小二掂量掂量,发觉应该有六两左右,立刻意识到眼前是个不缺钱的主儿,眉开眼笑,“好嘞,稍等!” 这小棚子本是道边供往来行旅稍作休息的临时茶舍,但意外的干净,小二哥收了银子,办事自然更为干脆,扯下肩上搭的白布,直把桌椅擦成了半点灰不见在上头的亮堂。 阮重笙走在前头,替晋重华拖出长凳,“委屈师兄了。” 凡界不便御剑,何况他们为图方便,走的还是络绎不绝的官道。 阮重笙又掏块碎银,充分展示了“爷不差钱”的豪气,“外头有两匹马,劳烦小二哥喂一喂。” 小二收了银子更是勤快,“好嘞!” 阮重笙坐在晋重华对面,笑吟吟道:“已经在珩泽内了,还有两日脚程,委屈师兄了。” 晋重华点头,“嗯。” 阮重笙将上的茶水点心往他那里一推,其实说起来,他还是真觉得委屈了这位师兄。晋重华本不必蹚这浑水,但既然都陪他一起风尘仆仆了,那他肯定不能让雍容惯了的引阳上君再不舒坦。 阮重笙心想:“我真是个好人。” 晋重华:“旁边的人在看你。” 阮重笙撩着头发回头,顺带拨弄了一番发间梨枝,正好对上齐逐浪打量的视线。 齐逐浪:“姑娘贵姓啊?哟,还赶着风女扮男装啊?对了,你是散修?好巧好巧,我也是!” 阮重笙低头看自己一眼,也有点感兴趣:“你怎么知道我是散修?” 齐逐浪哼哼道:“姑娘生得这么好看,若是天九荒的人,我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说话间,他人也相当自觉的靠过来,“姑娘哪里人啊?珩泽的?啊,难道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阮三姑娘?” 阮重笙心道:“珩泽阮三姑娘?他莫不是把我当成阮家那阮卿什么兰还是澜什么的了吧?” 珩泽这一代嫡系,除却这新认回来的“失散多年”的嫡孙,就一个阮卿时,阮卿闻,还有个记不清闺名的三小姐。 当然,那位姑娘据说今年不过及笄之年,按年纪算算,他好像是该排“阮三”。 阮重笙笑:“嗯,对,阮三。” 齐逐浪见眼前“漂亮姑娘”没有气恼,就更欢了,浑然不顾四周环境了,一屁股挨在阮重笙对面的长凳上,“诶,这位兄台,劳烦往旁边挪挪。” 对面的阮重笙对他微笑。 他又有点轻飘飘道:“我跟你说啊,我阅人无数,你绝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那几个。你生的这么好看,做什么女扮男装?你看,我就看出来了吧。当初我就该知道,长得好看还簪花的,怎么可能是男人!哎,果然还是凡界美人好,天九荒那几个吧,长得好看的脾气爆,比如那个什么雁丘吴千秋,怕不是楚霸王转世;还有那木摇霜,那冷的,啧啧啧,谁都入不了眼啊。” 他神秘兮兮地又探身过去,小声道:“不过啊,她也是可怜,喜欢上了引阳府的那位……哎,可叹可叹啊!哦对了,其实引阳上君的皮囊也是一等一的好,尤甚那‘艳冠九荒第一姝’木摇霜,我当年还怀疑过是个女儿家呢……” 阮重笙:“噗……咳咳。” 齐逐浪浑然不察,说的起劲:“听说三姑娘养在深闺?那可去过时天府?有一年梨花开彻,我和朋友跑去后面那片山头,在梨花林里远远看见了引阳上君的花下抚琴,那琴音共花雨……哎,现在想想,这世上可能再无这样遗世独立的风姿了。” 他长叹一声,由衷遗憾。 阮重笙:“……你很倾慕那位上君?” “不敢,那可是正经的一荒之主啊。”他摇头晃脑,“诶,这位兄台,我挤着你没有?” “呀,你旁边有虫子!” “什么?姑娘莫怕,在哪……呢……引引引引阳上君?!” “哐当”一声,说书说的正酣的人光荣地跌在地上。 阮重笙为了避免被侧目的人群给看出端倪随手施了个禁言术,扶起地上的齐逐浪,捏着嗓子道:“哎呀,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来来,师兄,劳烦个给他挪个地儿。” 然后解术。 “不不不不用了!谢、谢谢姑娘!”他抖着嘴皮子,半边身子重量压在阮重笙身上,脸色相当精彩。 阮重笙:“呀,讨厌,怎么能叫人家姑娘呢。” 他一跺脚,牵着齐逐浪的手慢慢往上移动。 齐逐浪心神荡漾,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暗道:“啊……这身段真不错……美人就是美人……喉结?!!” “你、你是——” 阮重笙笑眯眯:“嗯,我是阮三,可我又没说我是哪个阮三——你不知道阮家新多了个人嘛吗?” 一双眸子倏然睁开。 那双眼睛的主人径直看向执盏看戏的人,嘴一张,吐出一个称呼:“引阳上君。” 那人也侧目过来,“落二?” 抱剑的少年颔首,“落风谷,落星河。” 于是瘫软在阮重笙怀里的齐逐浪被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并且收获了抵在脖子上的剑。 落星河道:“我是随你出来找师姐,不是找事。” 他语气平静无波,像极了私塾里上了年纪的老儒生讲课,但因着少年清冽的嗓音,听着却还十分顺耳。 一见有个明白人出现,阮重笙还有点遗憾于没法看这位把他当做女扮男装并且让引阳上君“挪挪”的仁兄的下场。 阮重笙:“这位公子,既然……咦,你是找师姐?落潇潇?” “正是。”他的语调和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眸子却亮了亮,盛满期待。 这个人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内外清明澄澈,盛天光明暗,落星河万千。 落星河,落星河。 人如其名。 阮重笙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没有。”他似乎有点不适应,略微别过头,又马上转回来,“谢谢。” 怎么会没有,这么好看的一个人。 阮重笙咀嚼一番,抚掌赞叹:“落星河……好名字。” 对面的人点点头,“多谢。” “——齐追海!!” 第50章 禁术 一声咋呼惊响耳畔。 “——你们认错人了!” 阮重笙还没来得及拔剑,落星河手里的人就猛然一窜,如兔子一般蹦到落星河身后,遮住半张脸。 “我说了别让我们再看见你!” 来人是两个汉子,一个高大威猛满脸横肉,一个骨瘦如柴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两个人站在一起,对比度让人惊叹。 说话的自然是那个高大的,他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鼓包,看起来似乎是什么极为珍重的东西,站定在落星河身前,粗声粗气道:“小公子,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这个混蛋害惨了我弟弟,我必须要报仇,请不要妨碍我们!” 这么大的动静,满座已皆为侧目,盯着针扎一样的议论纷纷和各色眼光,当事人都毫不在意。 落星河抬眸,“他怎么害你弟弟了?” 虽然说是个问句,被他说的却似个陈述。 汉子挠头,旁边的瘦子轻轻扯了他衣摆一下,然后扶着他别过头狠咳了几声,顺气后慢吞吞道:“他要了我的命啊……” 他一开口,仿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嘶哑可怖,相当骇人。 一看这人的脸,果真是透着极不正常的青白,一层粗皮包裹着青筋白骨,两只眼睛鼓出来,红血丝绕满为数不多的眼白,枯燥的头发和那一只手就能捏短的脖子一起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阮重笙惊了一惊,这个人身上分明已经了无生气,怎么都该是棺材板里躺着的。 他瞄了一眼汉子背上的东西,这形状……古琴?不像。莫非是……棺材?! 他给晋重华传音:“师兄,你看得出这两个人来路吗?” 齐逐浪探出半个头,“我怎么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你们先瞒我的!” “我们瞒你?”大汉上前一步,目呲欲裂,“你不知道摆阵不能打断?你不知道我弟弟等着活命?” 落星河皱了皱眉,齐逐浪大声道:“你要给一个活死人续命,这等邪术,还不许我阻拦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晋重华也正好在此时回道:“云天都,‘归去来兮’。” 显然,给活死人续命这种东西,很难不联想到邪术。 邪术最多的,正是云天都。 “啊!” “魔修啊!” “救命!救命!” …… 凡人对修士,尤其是对魔修,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阮重笙看看四散的人,心想:“归去来兮?什么东西?好耳熟。” 逃窜的人群里,那活死人一样的人发出“咯咯”尖笑。 此时一阵阴风甚是应景。 阮重笙眼神凝重下来,落星河的手抵在剑上,瞬间出鞘。 齐逐浪见有人护着他,也胆子大起来,继续嚷嚷:“你知不知道这样有悖人伦纲常?你知不知道……” “我想救我弟弟,错了吗?!” 那汉子护住那把骨头,却没有动手的意思,大掌抹了一把脸,嘶哑道:“我把你当朋友,我相信你才让你有机会看到了这一幕,你却抢了我的阵眼,那我错了吗?” 他的外表实在跟多愁善感搭不上边,但这句话里包含的情绪就这样破蛹而出。 “把我的命还给我……还给我……” 瘦骨头目光呆滞,阴森森的将落星河身后的齐逐浪盯着,嘴里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 “活命……活命……” “鲁大瑜,你疯了吗?”齐逐浪失声:“你……你快让他回棺材!快!!” 瘦骨头垂拉着脑袋,迈着步子向他走来。 阮重笙瞳孔一缩,“别拔剑!” 来不及了。 落星河冷冷的看着僵硬的手臂,木然。 阮重笙抽口凉气,“这是‘归去来兮’!云天都的东西!” 他方才在瘦骨头重复那几句话的时候就反应过来,终究是迟了一步。 “师兄?” 晋重华:“死不了。” 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阮重笙立刻一脚踢翻桌子,横亘在两行人之间。 他拽住齐逐浪衣领,“你他妈招惹的什么东西?” 齐逐浪咽口唾沫,“我也是无意间撞到的!我就他妈就在凡界游历几年,怎么就这么倒霉!” 这位兄弟到底怎么个情况阮重笙不在意,他直接扭头问落星河:“还能动吗?走不走?” 落星河歪歪头,眼里浮现了几分疑惑,继而道:“不能动,不能丢下他走。” ……我去。 阮重笙拍拍手,利落道:“那我走了啊。” 救吴千秋是因为吴千秋合胃口,这个作死惹上云天都的,他可没义务去拼命。 可惜阮重笙想的很洒脱,别人却不可能让他这样离开。 阮重笙叹气:“兄弟,我又没怎么着你们,犯不着连我一起算上吧?” “你看到了。”他说:“你让我给你洗记忆,我放你走。” 阮重笙乐了,他转身,“怕是得要我半条命的那种洗法吧?你弟弟好像灵脉也废了?怎么,要我的灵脉去温养他?” 鲁大瑜一时语塞。 阮重笙:“……还真有这种想法啊。” 怎么办呢,他扭扭脖子。 开打吧。 阮重笙在市井小民中长大,早年耳濡目染加上后期裴回铮的“熏陶”,近身肉搏也没在怕的。 他熟练的抡踹撞刺,打法不要脸地相当熟练。不过顷刻间,就生生将鲁大瑜制服在了桌子上。 扈阳插在肩头把他牢牢钉住,阮重笙扬起下巴,一脚踩在他胸口,顺带挑开地上的布包——果然是棺材。 棺材板开的一瞬,原本离齐逐浪不过几步距离的瘦子仿佛收到了什么吸引,瞬间被某只无形手拖住,一屁股坐进棺材。 “真是死人啊。”阮重笙啧啧惊叹。 ‘归去来兮’,云天都的邪术之一,可为死去多年的人强行吊着一口气,如行尸走肉般活着,温养个几年,就可以用大阵吸引生气,“死而复生”。 也不是死而复生,更接近于一种“不生不灭,不死不活”的状态,能够拥有自主意识,身体却依旧如傀儡一般,行动迟缓,不受控制。 这是落成宴曾经说给他听的。 他呼出一口气,而这位落星河…… “说吧,哪儿来的魔修?” “我不是魔修!”桌子上的大汉拼命挣扎,“我们没有修魔!” 阮重笙从善如流:“好的,那你解释一下。” “……” 空气停滞了几秒。 第51章 涉险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活命……把我的命还给我……” 阮重笙答:“金陵,阮软。”在瘦个儿的呜呜咽咽中,自己先笑了一声:“得了,你自己也知道,沾上了这种东西就跟魔修脱不开了吧?说实话,我们几个都算是天九荒那边的人,你老实交代还能给你留个活路。” 鲁大瑜沉默下来。 “齐追海……你好,你真好。”他扭头,死死盯住那个人,“我有眼无珠!” 阮重笙打断他:“说不说!” 虽然他本人算半个话痨,可他最烦打架一堆废话的人。 能动手就先揍服了,费什么劲儿呢。 阮重笙一脚把棺材盖踢回去大半,将将卡在瘦骨头喉咙一指宽外的位置,不耐烦道:“爷赶时间,你们赶紧的!” 齐逐浪站了出来,“别……杀他。” 纤长白皙的手指拂过衣摆。 阮重笙翘着腿,指腹摩挲手中窑厂里最不值钱的劣质瓷盏,“有人告诉你们的?什么人?” 鲁大瑜正扶着被放出来的鲁小瑜,摇头,“我不知道。是个……”他想了想,“是个黑衣服的年轻人,长得很俊俏。” 不说天九荒,就这凡界四境,喜欢着玄色的俊俏公子哥不说数万,也少不了几千。 阮重笙对这个废话相当不耐,却被晋重华按住了拍桌的手。 他一向很喜欢晋重华的手,总觉得像书里头说的“垂手明如玉”,温软细腻,骨节分明,传来隐约的温度,也把他的话揉了回去。 “崖因宫?” 崖因宫尚玄色。最擅蛊毒和傀儡术。 青岭以西,天地山上依山而建的崖因宫。 也正是那位寂妃娘娘的亲表哥。 阮重笙慢慢吐一口气,苦笑:“我不找事,事不放过我啊。” 晋重华抬手,一股力道直奔落星河而去,剑落地,落星河弯腰去捡,起身时道:“多谢。” 这对兄弟本是北边来的两个散修,自诩行侠仗义,四处游历,却不想江湖险恶,一朝不慎,兄弟阴阳两隔。 也正是此时,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团黑气笼罩后,本该死的透彻的弟弟突然坐了起来,惊得一个九尺大汉涕泗横流。 年轻人道:“要活命,取阮家的‘月落’镇命魂。” ‘月落’为何物?阮家当做传家宝的东西。 阮重笙喃喃:“看来他跟阮家有些纠缠是真的。” 对阮家挺了解啊。 颊侧忽有湿意,阮重笙抬眸一瞧,天飘下绵绵细雨。 晋重华突然开始咳嗽。 “怎么了?”阮重笙忙问。 他摇摇头,咳嗽却没止住,十指紧合,挡住掌中殷红。 他面不改色道:“我要回天九荒一趟。” 阮重笙皱眉,“师兄,你……”他忽然想起慕容醒说的‘引阳上君’的四字的意味。 “天九荒……?”他试探。 晋重华道:“陪你走到此处,我必须回去了。”他起身,脸色一瞬间难看下来。阮重笙冲上去扶,正好扛住他身体。 晋重华道:“我不能去云天都。”他又咳了几声,“我不能接触那股魔气。” 什么云天都? 阮重笙回神的时候,是脚下的鲁大瑜挣扎了一下。 齐逐浪:“引引引阳上君走了?” 阮重笙听他叠音就觉得烦,翻个白眼,“走了,怎么着吧?” 这家伙亏得还跟人朋友一场,连真名都没说,齐追海,还真有意思。 落星河道:“你也可以走。” 这话乍听很像过河拆桥,但眼睛里写满了真诚。 阮重笙失笑:“又不是师兄不在我就不能打了。” 晋重华的体质……跟结印有关吗? 这种关头独自离开,会是因为什么? 管他的呢,“你在哪里遇见那个人的?” 能直接略过几年温养期,把鲁小瑜直接弄“活”过来的,九成得是崖因宫的那位了。 阮重笙揉着眉心,暗骂:“事多。” 鲁大瑜交代的挺老实,阮重笙也没为难他。 齐逐浪紧紧跟着他,张嘴就是一堆废话,阮重笙懒得听,准备离开。 ……阮家主宅附近啊。 “能不能带上我?”鲁大瑜叫住他。 阮重笙回头,直白利落:“你连我都打不过。” 这种牵涉云天都和魔修的东西,还是少带人。他对自己都未必信任,何况是坑着人家一起。 鲁大瑜把弟弟小心翼翼搁回棺材,背在背上,执着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我……” 阮重笙看着那棺材,搓掉一层鸡皮疙瘩,啧道:“你有私心是你的事,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我可以帮你。”他说:“我知道一些东西!” 踏在喜雨山上,阮重笙揉揉眼睛,哀叹:“从官道改到喜雨山绕道?” 如鲁大瑜所说的话,他遇见易山岁正是在珩泽边境,而这喜雨山却深居境内,登高而望,可遥望珩泽阮氏主宅的红瓦飞檐。 山间草木深深,青苔错落,阮重笙拂去手上沾染的苔痕,一只脚踩入黄昏余晖。 山泽不同闹世,天然颜色,簌簌山风,别有清新风情。 阮重笙深吸一口气,心道:“景是好景,但……” “公子小心!” 一只长得有点惨不忍睹的怪物倒在他身后。 阮重笙掠过那满身似疙瘩似脓包的东西,挑眉。 但却风起云涌啊。 出手的鲁大瑜道:“这东西想偷袭。” 不用你说,我看得出来。 阮重笙道:“身手不错啊,怎么,跟我没用全力?” 先发制人是先发制人,但他这种拳风,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啊。 “我没有灵气。”鲁大瑜秃噜道:“我跟你们这些修士不一样,我就一身蛮力而已。” 他确实因此在那些动辄就排山倒海的修士面前,带着一种骨子里的自卑。 阮重笙想了想,随口道:“若可锤炼至力拔山兮,何愁他人排山倒海。” 鲁大瑜眼神一动。 他们决定到这喜雨山来,其实还有个原因。 结算损失的时候,鲁大瑜就提出来喜雨山,收银子的小二听见就浑身一抖,阮重笙眼角余光瞟见,于是就强行问了出来。 原是这近几日,喜雨山上接连出了好几桩怪事,譬如东邻妙女,深闺小姐,好些个姑娘家突然失踪,最后都说是失踪在喜雨山上,但却从此不归。 阮重笙本不信这些奇谈,但如今亲眼所见,这么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山,有着极好风光,甚至与阮家主宅遥遥相望,却无人造访……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这些怪物虽然在人间也不少见,可就这样居住在珩泽境内的荒山上,一直无人问津却也说不过去。 阮重笙耸肩,道:“那些姑娘不会是看上这个癞□□了吧?” 落星河:“……不知。” 第52章 奇诡 落星河还是那个落星河,漂亮的皮囊,明亮的眼眸,还有那聊天鬼才的特性。 阮重笙嘴角一扬,“诶,如果真是什么易山岁,那他可下血本了,亲自□□啊。” “呜呜呜!”旁边被被绑住的齐逐浪眼睛一亮,张嘴却只能发出呜咽。 阮重笙看他,鉴于齐逐浪的不安分,他亲自拿绳子把人绑了,顺带附加了一道符纸,越挣扎越勒紧。 齐逐浪不乐意了,齐逐浪抗议了。 然后落星河揉着眉心,把他的嘴一起堵上了。并且要求阮重笙把绳子留一截出来,握手里牵着。 于是乎叫嚷着“我好歹也是鬼岭人”的齐逐浪就被抹布塞嘴,并且被牵着困住自己的绳子的另一头的人遛狗一样溜着。 齐逐浪:“……” 鲁大瑜看他的眼神倒是平和很多了,不过是不是出于对他惨样的同情就不得而知了。 阮重笙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别闹,乖。” 他瞪大眼睛,继续呜呜哇哇。 阮重笙啧一声:“怎么不听话呢?” 落星河道:“他好像有话说。” 阮重笙歪歪头,扯下他嘴里那团破布,齐逐浪大口呼吸几次,仿佛在地窖里与大阉萝卜为伍了几个月后重见天日的人。 阮重笙把抹布拿远了一点,嗯,确实有点味道。 然而他呼吸的时间太长,半天没吭哧个所以然出来,然而阮重笙一皱眉头,他立刻把气喘匀了:“我、我会看风水!” 阮重笙:“……奇门八卦?” 齐逐浪呸呸:“鬼岭最擅长的确实是八卦,但我不就是例外吗!我这么多年在凡界一直看风水赚吃饭钱的。” 阮重笙抬抬下巴。 齐逐浪松口气,他算是怕了这尊煞神,得了个机会,立刻道:“其实……” 眼前突见一团黑影。 阮重笙立刻疾退数步,恰好一阵风自身边掠过。 众人定睛一看,那团黑影渐渐显露原型。 “……香囊?” 阮重笙当机立断:“追!” 几人立刻跟着动了起来,落星河在他近畔问:“为什么要丢香囊?” 阮重笙:“因为这个怪物知道你是九荒侠士,丢这个挑衅你,跟扔石子丢臭鸡蛋一个意思。” 落星河点点头。 齐逐浪欲言又止,齐逐浪憋了回去。 阮重笙看着眼前的寺院。 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曾有何等阔绰气派,金玉堆砌,琉璃红瓦,然而自前朝大肆灭佛后,这四百八十寺却已大多凋敝,唯余寥寥几座坐落在哪个繁华城外,或郊野荒山。 这座寺院显然是凋敝的那批之一。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端得一片荒草萋萋。 他们方才追的那道黑影正是消失在了这里。 阮重笙不动声色:“进去?” 鲁大瑜比他们要稍慢些许,不过加上一副棺材和一具成年男子的身体,他一个没有灵气的修士竟然没有满头大汗,还显得绰绰有余。 阮重笙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 鲁大瑜嘿嘿笑道:“不行了不行了,没有灵气就是比不上你们。” 阮重笙由衷道:“你要是也有了个灵体,我们还怎么混。” 而仔细打量这座荒庙,却让阮重笙隐隐不安。 方才他们在茶肆里,就有一股隐约的阴气,勾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 “放开我……不要!我不要!” 阴暗的角落里,衣衫褴褛的孩子瞪大眼,哭喊着挣扎。 然而他的力量太渺小了,在这些黑袍人面前,连螳臂当车都是夸大。 “别让他死了。” “留口气就行,慢慢来。” …… 血珠滴落,滴答、滴答。 阮重笙捂住他的左手,遮住那里不存在的疤。 “弟弟?你怎么了?” 鲁大瑜突然惊声叫唤,他背上的大棺材开始跳动,棺材板一鼓一鼓,发出嘎吱响声,加上几步远的金色千手百眼像,极为可怖。 鲁大瑜连忙放下棺材,解开布包,死命压住棺材板,“小瑜,你怎么了?小瑜?” 鲁小瑜当然不会回复他。 此刻一阵阴风刮过,门重重拍上,齐逐浪离开一个激灵,窗棂也被吹得发出怵人的声音,听来却有些似猫爪子挠木头,直教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阮重笙执剑,与落星河一起环视周围。 然而再没有异样。 “怎么回事?” 阮重笙问齐逐浪。 “我不知道啊!这这……我想想,我想想!”齐逐浪被阮重笙“和善”的眼光惊得倒退了好几步,眼角瞟了一眼鲁小瑜震动的棺材,立刻搓出了一手鸡皮疙瘩,抖着嗓子道:“人间这种奇谈多是人做鬼,可这显然不是啊!我一个看风水的怎么看得……啊!!!” 落星河推开撞过来他。 齐逐浪扶着脱漆的柱子,惊疑不定道:“这个……这个是‘长恨佛’?!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丈高的金身像上,眼珠子瞪得外突,仿佛看到了老祖宗在世显灵跟他说“摆个阵给我看看”。 阮重笙回想一下,“那是什么东西?”他所看的典籍里面,可没有一个千手百目大耳圆肚的神像。 应该说,佛家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奇奇怪怪的“佛祖”。 这尊四不像的蹊跷他不知道,齐逐浪却再清楚不过,他拽着阮重笙的袖子,哀求:“我给你解释,我出去给你解释!这种东西就连引阳上君也会怕啊!你放我出去!!” “啪——”齐逐浪撞在了门板上。 阮重笙黑着半张脸,收回手,“我师兄不是怕。” 一个用自己的灵体来替九荒结契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不堪。 “而且我最讨厌抛下朋友的人。”他这样说。 鲁大瑜抬起头,看着他的目光里恍惚多了些什么亮光。 阮重笙没注意,一张符纸拍在了棺材盖上,好歹躁动轻缓了一些,他啧道:“说不说?” “说说说!”他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这像是云天都的东西,云天都的神佛天九荒和凡界当然看不到。”他顿了一下,又改了说法:“……当然不常见。而且云天都那群人随心所欲惯了,这是西南疆专供奉的长恨佛。” 阮重笙抓住重点,“西南疆?” “对,应该就是青岭和崖因宫那一支!” “……挺懂啊。”阮重笙意味不明道。 齐逐浪实在怕他,闻言又抖了一抖,嚅嗫道:“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能让我走了吗?” 阮重笙笑:“你觉得呢?” 齐逐浪:“……” 鲁大瑜一边按棺材一边道:“这小子对旁门左道懂的多,他当初一眼就看出来我的阵法!” 齐逐浪张嘴,就听阮重笙冷笑了一下。 “身为天九荒的人,勾结云天都啊?” 这么个帽子可没人敢接! 齐逐浪疯狂摇头,“我就是好奇!我我我……”他咬咬牙,在阮重笙和落星河的目光里,终于是硬着头皮交代了:“我……神魂有损。” 棺材板突然飞开。 鲁小瑜蓦然直起半边身子,双手上举,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紫红。 阮重笙拦住了落星河的一剑,“他还有口气!” 原本想干脆利落斩草除根的落星河停滞片刻,把剑收了回去。 他做事直来直往不讲究情面的性格还真有些像那位落阁主。 阮重笙感慨了几句,弹指一小股灵气蹦出去,砸在鲁小瑜脸上。 没有反应。 第53章 道姑 他当机立断,横剑将落星河齐逐浪往后拢退了几步,“离他远点!” 鲁大瑜回头的时候,那双嵌在紫红色消瘦脸庞上的黯淡红眸也盯住了阮重笙。 “什么东西?” 阮重笙:“跟云天都脱不开关系!” 落星河道:“那就杀。”说着,他冲在阮重笙反应过来之前,一剑劈去! “啊——”鲁大瑜捂住受伤的手臂后退一步。 阮重笙张张嘴,深吸一口气,“你们冷静一点,这……” “他是我弟弟!”鲁大瑜双目赤红,“他是我弟弟,我唯一的亲人!” 落星河冷漠道:“生不如死,反不如死。” “你!!” 齐逐浪小声道:“这张嘴……” “你也闭嘴!”阮重笙揉着眉心,隔开这两个不分时机场合就要对上的人。他不清楚落星河具体实力,但在目标暂时一致的时候痛击盟友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 于是他在鲁小瑜阴森森的目光里往前走,横在两个人中间,问鲁大瑜:“他怎么回事?” 鲁大瑜却也沉默。 “嘎吱嘎吱——”鲁小瑜的头慢慢移动,骨头发出扭曲碰撞的声音。 他站了起来。 往阮重笙走去。 落星河的手被阮重笙按住,阮重笙试探着又弹出一小股灵气,果然还是照单全收。 近了。 更近了。 落星河的星骋剑带着剑鞘举在胸前,一但没有回转余地,就可以不顾阻拦强行出手。 “小瑜!” 鲁小瑜身形一顿,歪着头在几步远看着抵住自己胸口的扈阳与星驰。 他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咯咯笑着,但仿佛又对危险毫无所觉,细长如禽爪的手捏住两柄剑,一把挥开。 这力道与他瘦弱的外表全然不符。 阮重笙毫无愧疚心地拿齐逐浪垫了背,在齐逐浪“我做错了什么”的表情里思忖:“这力气……” 鲁小瑜没有在原地停留,他越过稍近的落星河,一蹦一跳往长恨佛像处跳。 这座古庙应该荒废很多年了,破败凋敝,蜘蛛网结满了每一个犄角旮沓,唯独佛像前的一张放着一些贡品的红木桌还有完整模样,不见积灰厚重。 长恨佛和善的笑容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有些渗人。 阮重笙:“怎么回事?” 被揪着为难的齐逐浪委屈巴巴:“你你你对我意见这么大吗……呃……应该是崖因宫的控制类邪术吧……” 齐逐浪结结巴巴的功夫,鲁小瑜已经停在了佛像前。 他直勾勾地盯着佛脚。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一时间无人吱声。 但每当寂静的时候,总会有人反应过来,打破对峙僵局。 “救——啊——!” 阮重笙软玉温香在怀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在场的四个半人,两个天九荒正经修士,一个小有所成的散修,还有个天资很奇怪的鲁大瑜,没有一个人发现佛像背后有个姑娘。 是个小道姑。 按理说,阮重笙并不是是离佛像最近的,也不是看起来最无害的,他模样虽生得好,一双偏圆的眼睛本该无辜无害,眼角却微微上挑,左丹凤右桃花,实在不该是一个姑娘危机中一眼看过去最信任的那种人。 而被柔软部位抵住的,虽然常年浪迹青楼但因为各种不可抗力仍然是个雏的阮重笙立刻推开了她。 穿着道姑衣服的姑娘仰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说实话,这姑娘确实有着一副纯良无辜的皮囊,怎么看都是不谙世事的,被父母精心呵护的小丫头。而她看起来,也顶多是及笄之年而已。 旁边的齐逐浪可没那么多细腻心思,直接惊呼:“后面还有人?” 落星河永远是那个最干脆利落的,眨眼的功夫,就拎着几个被捆在一起的姑娘扔在了佛像前。 这些姑娘形容各异,但大多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孩子,除了其中有一个脸蛋溃烂,布满伤疤。 鲁小瑜回头了,眼睛爆出不正常的精光。带着浓郁的渴求和狰狞,就像……就像那几个姑娘是他的口粮。 “他!就是他——啊啊啊啊啊!!” 扑进阮重笙怀里的姑娘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尖叫如魔音穿耳,震得人耳膜隐隐作痛。 阮重笙没试图拉她,立刻问:“这就是掌柜的说的被拐走的姑娘?” 一二四六八,加上这个投怀送抱的,正好九个。 “你还好……” “我不想死!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嘴里不断重复这样一句话,眼神涣散,表情狰狞,埋头于双膝之间,身体瑟瑟发抖。 阮重笙开口:“怎么回事?你先起来。” “哥哥我怕!”不说还好,一开口,小姑娘立刻又扑了回去,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带着哭腔道:“那个人……那个人……” “是不是一个黑衣服的?”鲁大瑜忙问。 阮重笙双手举起,以防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不大自在:“你先放开我……” “对!是他!他……他好可怕!我害怕!救救我……救救我……” “姑娘你冷……嘶。” 阮重笙堪堪带个人,避开鲁小瑜的偷袭。 低头看了看胳膊。 一道带血的伤。 第54章 抱歉 微弱的烛火下,形成微妙的对峙。 鲁小瑜趴在阮重笙原本站立的地方,脸贴在地上,换了个笑法:“嘎嘎嘎……” 怎么形容呢?阴阳怪气,不死不活。 可怜齐逐浪只来得及就地一趟,连滚带爬离开了攻击范围。 他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这东西也太快了吧……” 鲁大瑜冲上去,不顾性命紧紧把这具骷髅圈在怀里,嘶吼:“小瑜,你醒醒……我在这里,我在!” 看着自己的至亲沦为一把不死不活的瘦骨头,任谁都不会好受。 他一身肌肉紧密结实,马革短褂裹不住的健壮之躯却只顾着抱紧紧着把骨头,发出受伤的野兽般的哀嚎,一遍遍用颤抖的声音反复呼唤“弟弟”二字。 齐逐浪几乎都要看不下去。 “……哥哥?” 鲁小瑜的一双眼睛仍然是红色,却带了几分清明。 他张嘴,气哽在喉间碾了几转,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这……是哪里?” 阮重笙最后还是没有挣开紧紧黏住他的小女孩,相反,听见这声音,原本只是抱着他的小丫头一个激灵就把双腿环上了他的腰,两只小手死死圈住阮重笙的脖子,抖得如同筛糠。 阮重笙:“小心他!” 齐逐浪同时开口:“喂!躲开!” 然而终究是迟了。 鲁大瑜直到倒下的那一刻,都是瞪大双眼,不明白为什么恢复正常的弟弟会突然给他致命一击。 齐逐浪:“……是不是傻,都说了他已经没有自主意识了。”一摸方才给滚出来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下一刻就躲在了落星河后面,“除了想杀我。” 鲁小瑜用行动证实了他的话。 鲁大瑜留着口气,却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在捅完自己后一眼都吝予,直愣愣冲落星河袭去。 落星河吃了亏,终于也知道变通几分,立时用剑气凝出一道屏障,如同隔着一层无伤大雅的水膜作战。 他的剑依然很快,快得晃出虚影。 怎么说呢,哪怕不过是旁观几个回合,阮重笙也看出来这个少年模样的人,是个剑道鬼才。 剑如其人,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一招一式皆不留余地。 阮重笙自以为自己与他单纯论剑,定然稍逊一筹。 他一向活在盛赞里,颇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见到落星河的剑,一股子气从心坎里涌出来,双眸泛上难以掩饰的亮光。 大概就是少年意气。 少年就是少年,意气风发,热血沸腾,用不完的精力,冒不够的险。 落星河与鲁小瑜的打斗应该是单方面的压制。 落星河的剑法很好,阮重笙慢慢看下来,至少自己纯论剑道是略逊一筹的。他弯起眼,一边默默计较什么时候拉人去比一场,一边出手强行把齐逐浪拽进了自己的保护圈。 鲁大瑜直愣愣躺在地上,人还有气,只是眼睛没了生气。 有点生无可恋的意味。 阮重笙蹲下来,“易山岁跟你们说了什么?你是怎么知道这种邪术的?” 他这厢说着,另一边的齐逐浪咬咬牙,小心翼翼给鲁大瑜处理伤口,手法还挺娴熟。 阮重笙惊讶:“你还真不怕死?” 如果鲁家兄弟还有一口气,都是想着把这个“叛徒”人道毁灭吧。 鲁大瑜却闭上眼,半晌后干涩道:“……谢谢。” 谢什么? 谢初见的一碗茶水? 谢他还能顶着那兔子胆来给仇人处理伤口? 还是……“你说得对,小瑜不是我的小瑜了。” “你醒醒,他已经死了!” “不,我有办法救他,我们的血脉……我……我能救他!” “他不是你的小瑜了!那是……” 被刻意遗忘的一些东西慢慢翻涌。 齐逐浪哑然,“……对不起。” 他垂着头抹一把脸,语带颤抖:“对不起。” 阮重笙不清楚前因后果,沉默了一会,“你们说清楚。” 他最是讨厌这种蒙在鼓里雾里看花的感觉。 “我来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偶然意气相投,背着一副巨大棺材的屠夫长相的一个游侠遇上了一个坑蒙拐骗的“名门”修士。 本有真心,奈何立场不同。 “我也不想撞见,我根本不想看到!” 没有那一趟起夜,就没有那偶然与巧合,就没有必须撕破的脸皮。 齐逐浪蹲在一边,“我就好过?我再混账,又怎么会愿意跟朋友反目成仇!” 可是齐逐浪生在天九荒。 他是个逆骨天成的奇葩,可他也是天九荒鬼岭教养大的“名门正派”。 看见自己新交的朋友走火入魔陷入魔疯,妄图逆天改命,他又……他又能怎么办。 视之不见? 看他魔疯? 放任他离经叛道沦为魔修? 齐逐浪说:“……对不起。” 鲁大瑜盯着鲁小瑜的方向——其实他这个角度看不到什么东西,只能看见风中翻飞的衣袂和那青蓝色的剑光,“……我知道。” 不管谁对谁错,立场不同,也没办法控制住心底三分怨恨。 如果齐逐浪不出手。 如果齐逐浪没有阻碍他。 成功了,他的弟弟就回来了。就算会变成傻子,变成提线木偶,也是回来了。 就算失败,那也是鲁大瑜和鲁小瑜共赴黄泉,在忘川边上继续相依为命。 可是这一切被自己的朋友打断。美梦破碎,反目成仇。 鲁大瑜那时候甚至设想过事后怎么跟齐逐浪解释。当然,出于可能就此殒身的原因,他还写了一封遗书作别。 “说什么‘愿君安’,十几个字写错了一半。”齐逐浪念叨:“谁要看你的遗书。” 可还是看了。 阮重笙强行把人提起来的时候已经明白了——那时候齐逐浪之所以躲鲁大瑜,应该是出于那封信吧。 阮重笙啧啧:“那家伙怎么就没这么有良心。” 齐逐浪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杀了我吧。”鲁大瑜道。 齐逐浪立刻炸了,“杀你,你让我杀你?!” 鲁小瑜被落星河轻飘飘扔过来。 他显然远非落星河敌手,可他“不要命”。 所谓的光脚的怕穿鞋的,落星河隔着一层气膜,虽保全自己,也削弱了出手的剑气,加上鲁小瑜不怕死只猛攻的架势,才消磨了这么久。 落星河下手倒有分寸,没有捏着死穴打的意思。 齐逐浪看见鲁大瑜看鲁小瑜的眼神,又抖了一抖。 这两个人不想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齐会认男为女呢?当然是因为一些事儿有心理阴影辽 第55章 魔女 鲁小瑜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反应依旧是迟钝的,但听见耳畔的仿佛隔着千万里的一句“弟弟”,他忽然侧了头。 他用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喊着:“哥哥,我疼。我不想死。” 确实应该疼的,落星河没有下杀手,可他不管不顾的打法不可能没留伤。 他已经很瘦了,这些伤就格外触目惊心。 那句“我不想死”让鲁大瑜顿时红了眼眶。 他抬手,“过来……啊!” 又是一刀。 鲁小瑜的动作甚至快过了星驰与扈阳! 鲁大瑜摸着新添的伤,瞳孔紧缩,发出嘶哑的呼唤:“弟弟……” 鲁小瑜状若魔疯,不,应该像是传闻中失心疯发作,或者恶魔附体的怪物一样杀红了眼,十指成爪,又往下一按! 他大概是发现这个是唯一可以杀来泄愤的“软柿子”。 然而犯了一次错,又怎么还会再次疏忽? 落星河的剑立刻砍断了他施暴的那只手。 鲁大瑜和鲁小瑜同时发出痛苦的嘶吼。 齐逐浪:“他怎么会……明明在茶肆还……” 阮重笙:“也许那时起……他已经是装出来的了。” 他说的话,他指示哥哥报仇。 按照鲁大瑜的说法,鲁小瑜从前是个话本里都不多见的“菩萨心肠”,宽以待人,胸襟开阔到缺心眼,连隔壁二狗子用“要给家里怀孕的母狗阿花买点好吃的”这种理由骗钱都能相信的二傻。 他为兄长而死,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好好活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不该有这么大的怨气。 他让鲁大瑜杀齐逐浪这一点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只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不是鲁小瑜。” 而阮重笙也不曾想到,他这句话刚刚说完,他就险些被掏出来一截肠子。 “——哥哥为什么要躲啊,我好害怕。” 小女孩歪着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扬起嘴角。 阮重笙擦掉腰侧几滴鲜血。 就像……魔疯! 他厉声道:“——压住他!” 落星河的剑柄应声狠狠将鲁小瑜压制在了地上,妥妥的脸朝下。 易醉醉叹气:“一点都不好玩,嘿嘿,不好玩。” 这语调却不再像小姑娘。 她慢慢脱下道姑袍。 里面只有一层亵衣,甚至看得清肚兜的花纹。她抚摸着自己的肌理,然后……慢慢撕下一层脸皮。 很漂亮。远比刚刚漂亮。 可是刚刚好歹是个及笄之年的姑娘,这个,说是豆蔻年华都让人有些不确定。 阮重笙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那被捆成一堆的姑娘。尤其是里面那个脸被划烂到血肉模糊的。 “对呀,我扒了她的脸皮。”她跟着看过去,嘿嘿笑道:“其实她们的脸都被我互相换过了,你看看那个黄裙子脸上的,原本是那个白衣服的女人的皮相呢。” 鲁小瑜适时被凌空抓过去,垂下脑袋,呆呆叫了句“主人”。 ——原来他之前攻击阮重笙,就是去掉主人的“威胁”。 魔修,珩泽,长恨佛,西南疆。 阮重笙终于串起来什么,叹息般出口:“崖因宫?” 还有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无非是易山岁的亲姐姐,崖因宫大小姐,易醉醉。 他记得裴回铮从前笑嘻嘻地说过,崖因宫的“易”氏其实很有意思,好几代都跟这个字眼儿有渊源,比如如今的主人易山岁,他的能力是转换空间,他的父亲易见难则是移山填海,而他的亲姐姐,则是单纯的,又更为渗人的“易容”。 对,一个豆蔻之年的女孩子,其实是个五百岁的大能。 一个扭曲的,嗜血如命的“小女孩”。 阮重笙回头的时候,齐逐浪的眼神很复杂。 痛苦,难以置信,疯狂挣扎,最后归于平静。 他闭上眼,又睁开,怯生生问:“打得过吗?” 阮重笙:“……”亏他还以为这个混账玩意能有点出息。 至于打不打得过……可能有点悬。 阮重笙沉吟:“我有没跟她交过手……嗯,她毕竟是易容玩得好,如果我的脸蛋被划花了还怎么找媳妇!” 齐逐浪:“……” “哥哥长得真好看。”易醉醉咯咯笑着,竟跟鲁小瑜如出一辙,不,或许从一开始这种阴森的笑就是出自她,她天真地问道:“这张脸能不能借我玩玩呀?” 鲁小瑜跪在她脚边,如提线木偶般,了无知觉。 ……玩玩?只怕一玩,就不属于他了。 阮重笙搓掉一层鸡皮疙瘩,“别叫我哥哥啊,大姐,我年轻着呢,二八年华,貌美如花。” 想他十八岁的被一个五百岁的“小女孩”叫哥哥,怎么都瘆得慌。 但其实吧,女人通常都不喜欢男人说她的年纪。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那种。 易醉醉咧嘴,“好,很好。” 这张脸很年轻,很漂亮,阮重笙莫名想起了那天骄儿林的人——可精致到了一种程度,就是诡异了。 易醉醉声音甜腻,笑起来就更让人从背后泛起一阵寒气。 千钧一发之际,齐逐浪忽然疾呼:“别躲!” 然后阮重笙的两侧就平地起惊雷。 阮重笙回神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信了齐逐浪那不靠谱的一句话,但还真阴差阳错躲过了要得了半条命的攻击:“不错啊。” 齐逐浪难得正经:“我听说过这魔头就靠吸女人的阴气来维持年轻和充沛魔气,你小心。” 齐逐浪知道的确实比他看起来的多。阮重笙来不及研究为什么易醉醉的招数攻击最强的点却是在他的两侧,揉搓锁骨上的伤,啧道:“打得过吗?” 落星河:“可以一战。” “你看着鲁大瑜。”阮重笙根本也顾不上那么多,转头将齐逐浪推出去,“自保!” 阮重笙和落星河。这两个人,搁在天九荒,乃至整个修真界,都是天赋异禀的奇才。 但实力上总是有绝对差距的。两个弱冠左右的少年人强行跟一个五百岁的女魔修对打,这其中的压制又岂是一星半点。 阮重笙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能拉上同样有高战力的落星河为盟,但他也看出来关键:“她一直没有近身。” 第56章 缘由 如果易醉醉能近身,方才黏住他的时候,根本就可以直接一爪子废了他。 “——她的力道不大,如果我没有反应过来,也要不了我的命。”当然,她的动作也说不上毫无痕迹,动手前已经露出足以让人察觉的破绽。 易醉醉歪着头,“看出来了呀。” 她咬着十指,歪着头冲他眨眼,“真聪明,我喜欢。比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有用多了。” 他脱口而出:“——易山岁来了?” 不,不会,如果易山岁在,他们两个不可能活得到现在。 阮重笙想,方才能偷袭的机会太多。 易醉醉:“你们打不过我的——做个交易,给我你的血,好不好?” 阮重笙的脸色变了。 …… “他的血……” “血……” …… 很多声音乍然响起,一片嘈杂。 “……我明白了。”阮重笙蓦然从短暂的回忆里抬头,“鲁小瑜。” 晋重华的离开。 易醉醉。 光所不及之处,明珠华光满殿。 “主上,寂妃娘娘回来了。” 座上的男人居于最灼眼处,轻轻“嗯”了一声。 “受了很重的伤。”下头的人低垂双眸,颤颤巍巍。 “她知道闭关。要死了的话,只会来崖因宫,不会回青岭。”男人淡淡开口,似乎以他对那个表妹的熟悉来看,这件事犯不着担心。 侍女把头压得更低,华光几乎灼伤她:“……是。还有……冰城主人……” “他们如何争权我不感兴趣。” 他直起身,已不耐烦起来,微一侧眸,道:“过两日如果黍离的人找上门,你直接打发走,别来扰我清净。” 他顿了顿,又问:“差出去的那些东西怎么样了?” 侍女忙道:“在骄儿林的确实如主上所料,被清剿了。但珩泽那里已经按主上吩咐做好了准备,那个蓬莱的三弟子不日也要去往阮家。” “……是吗?” 沉默浸透在空旷的宫殿。 他慢慢道:“……挺好。” 易山岁打量着眼前景,视线一一游过砖瓦雕栏,最后停留在流泻的月光。他重复一遍:“挺好。” 他忽然想去镜花塔。 百尺高塔,玄铁锁链。 “这次又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有人坐在风烛侧畔,慢慢笑了,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又一点点压下。 也许算是一个笑。 易山岁最看不得他这模样。 他抬手便掀翻了这空旷中唯一的矮桌。墨汁飞溅,也散落一地纸笔。 那是来自荷叶记的,少年阮卿时曾最喜欢的笔墨。 但毕竟是曾经了。 易山岁后退一步,蹲下捡了一张有墨迹的纸,反过来一看,其实是一幅画。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云天都没有杨柳依依,这里只有繁星漫天,终年长夜,不见天日。 而珩泽却是杨柳岸侧,烟水相栖。 易山岁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大抵是沉寂,抑或麻木。 他说:“时哥,你看我一眼。” 阮卿时当真看着他,目光平静纯澈,不起波澜。 “阮家新认了一个杂种回家。”他说:“……你想见阮家人吗?我让你见他。” 阮重笙并未想到,他抗拒了十几年的地方,就这样被掠过来了。 说掠还是有点委婉,因为易醉醉并不客气,把阮重笙和齐逐浪捆一起,鲁大瑜和落星河绑一块,统统丢进了棺材板。 阮重笙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活着进棺材,并且在棺材里头被人挤得真要当场飞升。 尤其是占了半边棺材的鲁大瑜逼得另外三个不仅头抵在棺材盖上,连鼻尖都要撞上一撞。 阮重笙默默捂住嘴唇。 “重见天日”的时候,其实也不算重见天日。 繁星,月夜。 一阵阵刺鼻的香,熏得人反胃。 “阮……重笙?” 王座上的男人移开抵在右眼角的食指,保持着撑头的姿势,露出泪痣一点。 跟易醉醉不像,一点都不像。 可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份。 阮重笙慢慢吐出一口气:“崖因宫,易山岁。” 云天都。 没有四季,没有晴雨。 永远是这样的极夜,永远是连空气里都浸透一股子血腥。 阮重笙扶着额头,慢慢压下脑中眩晕。他曾经怀疑过血脉使然,才让他对这个地方一向充满了排斥和厌恶。 就像裴回铮说的“你应该属于天九荒”,他对云天都的排斥融入了每一根骨头,每一滴鲜血,不由人。 就像他传说的那个爹。 阮重笙收敛下乱七八糟别的思绪,抬头与之对视。 平心而论,易山岁有好皮相。是那种透着一点桀骜与傲慢的好皮相。 易山岁忽然笑起来,他笑了很久,笑声低沉:“你倒像他。” 像他?哪个他? 哒、哒、哒。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 “放一碗血给我,我放你走。” ……果然如此。 他道:“易宫主,鲁小瑜……是你吧?” 这话听来荒唐,一个身在云天都的人为什么会是鲁小瑜? 世人皆知,云天都与凡界只有一个交界,由天九荒和阮家的人共同镇守,防止□□。 当然,完全杜绝是不可能的。云天都的手段太多,总有怪物或大能千方百计爬上来。但云天都和天九荒相安无事这么多年的最大原因,就是禁制。 云天都有规则限制,所谓大能都会被云天都牢牢绑死在云天都,出来的代价无比巨大,幸运的赔修为,倒霉的赔命。 易山岁的能力是撕裂空间不假,但他作为西南疆真正的掌权人,却更不可能自己来突破这个限制。打他继承西南疆起,就已经不可能向往九荒与人间。 但是……附魂对他来说并不难。 就像骄儿林的红裙女人,就像易醉醉。前者应该是因为实力,后者或许纯粹地因为不被规则承认。 易醉醉有一半人的血统,她又早主动脱离了崖因宫,从来不在西南疆权力中心,加上易山岁的能力,规则防不住她。 “鲁小瑜是你在掌控。”阮重笙笃定道。 附魂在西南疆并不是多难的法术。阮重笙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也知道了为什么晋重华会突然离开。 和云天都一样,天九荒也有限制。九荒之主不得轻易离开天九荒,而引阳上君晋重华,更是被一道沟壑与魔修牢牢隔开。 他的灵气是天九荒滋养,他的血脉自始至终都是天九荒再正统不过的正统,而这位上君也是为天九荒结印的人。所以晋重华最是受不得魔气侵扰。 但以晋重华的实力,不死人不死鬼这些怪物根本不痛不痒,没有恶意的出现也无法给他带来麻烦,唯独是怀揣着“侵蚀”之力的人,才能触动限制他的规则。 易山岁答得很爽快:“对。” 一顿,他看了看其它几个人,嗤笑:“一个没脑子,一个活死人,一个缺了心眼的,一个缺了神魂的……”他轻轻一笑,不到眼底。 ……拿什么跟他斗? 阮重笙慢慢垂下眼。 晋重华不应该是这么疏忽的人,也不是一点都不交代就离开的人。那他当时……是真的一点都撑不下去了? 阮重笙捂住锁骨上的新伤,平静道:“那阮卿时也在这里?” 阮重笙提出条件:“放开我们,然后让我见他。” 易山岁笑了笑,倒没了讽意。 “我早知道。” 总有这一天。 第57章 镜花 阮重笙依稀记得临走前,裴回铮知道他的目的后,无意间提了句阮卿时,那时还顺势夸了一句“翩翩少年啊”。 阮重笙已经见过那什么榜上的好几个,但缺了这个榜首。 是个顶好看的人。 大概百闻不如一见,一见更胜万言。 高塔之上,锁链之下。 易山岁很是心大,只留了阮重笙和这个被他囚禁了多年的人共处。于是这空旷的屋子里,阮重笙在寂静声里挑了个地方坐下,与之相对无言。 他视线还没控制住往那位传说中的人物身上偷偷扫了好几回,忍不住心底咂舌:“不愧是阮家嫡长子啊。” 亮的吓人的屋子里,那人执盏靠在床沿,望着他,慢慢勾起唇角,赤足下了床榻,踩在冰凉的地上,步伐缓慢,眼角绯红颜色未消。 那位活在别人嘴里的传说忽然开口:“你不像伯父。” 眉眼含笑,从容温和。 阮重笙沉默片刻,心里有点纠结。 易山岁说的那句“像他”里的“他”,好像有着落了。 阮卿时看起来很年轻。修仙之人多如此,就算是个千岁万岁的老妖怪,只要不是早年天赋不足导致筑基过迟的,都不大显年纪。 按年纪推算,这个人也五六十吧。 他不曾见过其它阮家嫡系,那些人从前于他就是不可企及的名门大户,想想都觉得遥远。后来遇见裴回铮,那份敬畏还是留在了心底。再长大些,小时候那股子自卑没了,可直到见到阮卿时这一瞬,他却忽然有点犹豫。 不是因为什么敬畏,而是……他跟这个人,还真有些相似。 不全是眉眼,而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还有一种奇怪的亲切。 “我有点怀疑我是你什么人了。”阮重笙耸肩。 阮卿时低低笑道:“你竟不知,你父亲是我的伯父?” 阮重笙:“……” 这个怎么会知道! 阮重笙所知道的关于他父母的全部都是裴回铮和落灵心无意间透露的几句,仔细掰碎了深究,也就知道,他那位父亲,大概是个悲剧的英雄。 死得其所的那种。 可是裴回铮直到接到阮家消息,都没有告诉阮重笙这层关系。 “他要你的血了?”对面的人低头一笑,用的笃定的口气。 阮重笙忽然有些不敢听下去,笑嘻嘻打岔:“你伯父?那我真是你们阮家人啊?” “对,你是阮家人。”阮卿时低笑起来,笑里慢慢浸出悲哀:“你会来这里,正因为你是阮家人。” “……啊,那你们知道,还把我扔在金陵边上,等我这么大了又突然要把我认回来,真不怕养个狼崽子?” 阮卿时道:“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让他自己愣住了。 为你好、为你好。 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说:“我是为你好。” 可这话实在太苍白。 阮卿时摇着头笑了,他问:“你叫什么?哪个笙?” 阮重笙目光扫过屋内一地废纸,最终将指尖点在阮卿时掌心:“笙歌之笙,我师父这样说。” 阮卿时道:“好名字。” 易山岁给的时间并不长,他被黑色藤蔓强行拉下来的时候,就见正主阴着脸,盯着他不说话。 阮重笙避开他目光,“我们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黑影忽然抖了抖,才消失在原地。 这座高塔还真有讲究,必须要这位易宫主亲自送才上的去,否则单纯靠内力,怕是自以为爬上了天,也就在原地。 阮重笙对这种囚禁没什么感觉,却看出些端倪,心道:“他不知道?” 囚禁了一个名门弟子,把人用魔气萦绕的玄铁锁在崖因宫高塔上,却不敢监听? 易山岁说:“现在,我要你的血。” 阮重笙心思一动,抬头与他对视良久,最后慢慢吐出两个字:“好。” 落星河与齐逐浪被安置在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 房间很大,也很亮,亮得有些晃眼。 阮重笙眯着眼睛,对屋里的体贴地安放的八个夜明珠震惊了:“云天都对外面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方才他在镜花塔上便觉得那光实在强得刺眼,这下再看,更确定并非阮卿时嫌眼力太好给自己找事儿,而是云天都的人以为普通修士习惯的、喜欢的光明是这样? 齐逐浪捂着眼睛,哀嚎:“你相信我,他们真的有误解。” 得不到的总是会努力憧憬,以至于无限放大。 而真正拥有并习惯这些的,却绝不会喜欢这样被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 齐逐浪嘟囔道:“眼睛都晃瞎了。” 阮重笙回味一下高塔——那里好像又没有这么晃眼。 齐逐浪:“听说阮大有眼疾,不知道受得了吗。” 原来阮卿时被关在云天都,竟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他表情太过露骨,落星河以为他想说阮卿时的眼疾,简洁道:“流言蜚语。” 他们其实说的不是一个话题,但架不住缘分到了,刚好契合。 阮重笙想起少了个人:“鲁大瑜呢?” “易醉醉带走了。”齐逐浪慢慢攥紧拳头,冷笑:“一家子变态。” 易醉醉漂亮是漂亮,可惜知道她本性的谁又敢惦记——那张脸都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坟头扒下来的。 “鲁小瑜可能已经死了,易山岁找到他们时就死了。”阮重笙推论:“也许他们一开始就算计到了我。” 他说的不是我们。易山岁和易醉醉对他血的执念,显然与落星河齐逐浪无关。 “他说的那个缺神魂的,是你?” 齐逐浪一愣。大殿上的阮重笙显然魂不守舍,没有把易山岁的话听进去——他没想到自己的慌乱承认加上后来的破事儿,自个的秘密这么猝不及防得被扒拉出来说事儿了。 一挠头发,“嗯……吧。” 有什么在阮重笙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抓住。 “云天都这种地方,一来果然就得沾一身腥。” 第58章 目的 阮重笙的话应验得很快。 崖因宫的两位主人易醉醉与易山岁他都见过了,还剩一位表小姐——他更熟悉。 秦妃寂:“……这么快?” 阮重笙凉凉道:“我也不想这么快,忒丢人。”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是说我也不想跟你们牵扯。”他想了想,补充道。 秦妃寂盯着他看了许久,舒一口气:“你竟然比我还好些。”本以为这个人在洞里那一折腾,怎么都得去半条命。 “我好着呢——你捅慕容醒的时候,挺厉害呀?” 秦妃寂:“……” 这个不怪她,这个真不怪她,不动手难道等着被逮住然后剥皮抽筋吗。 阮重笙并不想在这里跟她再争论什么正邪对错,再如何他也是那只入瓮的鳖,扑腾不出去之前还是利用好眼前的机会:“你跟阮卿时交情如何?” 他之前就预料过会遇见秦妃寂。在骄儿林里的几句话,不难看出寂妃娘娘和崖因宫还是来往密切的——当然目前看好像这对兄妹的熟络应该只是当单方面——那作为崖因宫的表小姐,她多少知道些什么。 秦妃寂哼笑:“如你所说,我是魔修。这是我兄长的地盘,我为什么要让你。” “你们想要我的血?我站在这里,你随便刺,要多少血——或者要我的命——都给你。” 秦妃寂一愣,张嘴想说什么,话没出口,眼神却不自觉变了。 这里是云天都,是魔修的天堂,阮重笙的灵气在这里受到束缚甚至侵蚀,而她却刚刚闭完关。 “换你带我见阮卿时。”阮重笙道。 ……秦妃寂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阮重笙的血。新鲜的,自愿给的血。 良久,她道:“我不相信你会做赔本的买卖。”她轻轻嗤笑:“那时候我以为你真要我死,你又救了我。救了我……你又好端端站在这里。怎么,那火种现在是你的了?” 阮重笙眯着眼睛笑道:“我以为魔修都……呢。嗯,其实我真打算给你做买卖 ,你自己不答应。” 中间那个词没说出口,却达了意。 秦妃寂根本不信他,愤愤然道:“你要见他做什么?杀了他清理门户,还是救他出镜花塔?” 很显然,无论图哪个,易山岁都绝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阮重笙慢慢笑了:“可能……吧。” 易山岁不能离开崖因宫,却能把易醉醉送出去,还能让易醉醉捎回几个人。 易山岁要他的血。 阮重笙抿唇,摊手,“别人怎么着我说了又不算。” 秦妃寂狐疑地打量他几轮,最后终是点了头。 路上阮重笙问起崖因宫所谓的“女主人”,她愣了愣,“易山岁这百年一个暖床的都没有,什么时候娶了个嫂子藏娇?” 她毕竟不是凡界的人,魔修通人语,可说起话来总是颠倒了些,但表达的倒也不难理解。 阮重笙迟疑:“……藏的那个,应该不是娇。” 秦妃寂:“……” 之前镜花塔里阮重笙就深有体会,除开那玄铁锁链,处处摆设都是顶好的东西,非富贵王侯用不得的那种。 但此情此景这种话有点奇怪。 崖因宫足足占了一个山头,月色渐淡,乌云悬天倒挂,滚滚云烟相连。 镜花塔在崖因宫东北角。 “我破不了他的禁制,但也上得去,就当飞个百十里就是。”秦妃寂转过头道。 阮重笙尚没缓过那阵眩晕,便理所当然道:“走不了。” 秦妃寂:“……什么?” “没灵气,没力气,腿软,体虚。” 秦妃寂凉凉道:“这是我表哥的领地,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喂不死鬼?” ……下去? 阮重笙心里一转,面上没表露出异样,只是继续耍赖道:“走不动,带我御剑。” 秦妃寂:“我用废物砸人,不用剑,用不来。需要我找根断臂送你一程吗?” 阮重笙就地一坐,作足了流氓姿态,“走不动,不走了。” 秦妃寂打量他,眼里滑过几分深色,忽然道:“看出来了?” 乌云压顶。 阮重笙带着笑和她对视,“不确定,不过赖着你总归没性命之忧。” 他曾听说易山岁对崖因宫内的一切,都是绝对掌控。 阮重笙摸不清秦妃寂答应带他见阮卿时是什么用意,他也不知道易山岁有没有算计。选择赖着秦妃寂是最安全的选择。 秦妃寂嘴角一抽,直接打横把人抱起来:“废物东西!” 阮重笙毫无心理负担地圈住她的脖子,赞扬:“少侠好臂力!” 好臂力的“少侠”手一抖,险些把他从空中扔下去。 骄儿林时,阮重笙对秦妃寂的实力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应该是不容易弄死的那一类,但窝她怀里一起凌空的时候,他发觉还是有些低估了。 云天都有很浓郁的魔气。 但秦妃寂身上的魔气,隐约间透露着更纯质的气息。没有空气中的驳杂,只是纯粹的魔气。就像晋重华。 听说纯粹的血脉会让人体内的气息纯度远高于普通修士,天九荒如晋重华,云天都大概就如秦妃寂。不过有的例外,比如有些“杂种”能同时拥有两种血脉并流,甚至是凌驾于一种血统的纯血。 青岭的纯血贵族,血统使然……吗? “阮卿时就是个死心眼。”秦妃寂道:“你,嗯……劝劝他。” “劝什么?”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易山岁对谁这么上心。可惜遇上阮卿时,你们那边的人。”秦妃寂抽出一只手,撩了撩头发,“你们到底得多恨云天都啊?天九荒有多少伪君子,云天都至少是真小人。” 落地前,阮重笙道:“各为其道。”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正亦邪,邪亦正。 屋子没有刺眼的光。四角摆的明珠被一层玄色轻纱遮盖,透露出隐约柔和的光线。 阮卿时对他笑:“来了。” “……嗯。” 秦妃寂走的干脆利落,留下一句“被表哥遇上别提我”。 阮重笙收敛情绪,坐在阮卿时身边,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又陷入迷茫,不知从何说起。 他对阮卿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就像遇见了真正的亲人。 不是裴回铮和落灵心那种对他好,爱护他扶持他的“亲人”,是真正的血脉共鸣,融在每一寸皮肉里的熟稔。 他道:“嗯……你还好吗?” 说出口自己都嫌傻。 阮卿时轻轻笑了笑:“这不还活着?” 这种说话口吻还真有点像他! 阮重笙托腮,歪着头盯着旁边的人,“你跟秦妃寂关系不错?” “她其实很精明。”阮卿时笑笑:“是不是他指示不好说,但她有所图是真的——毕竟这塔里,就封着不死鬼。” 阮重笙慢慢瞪大眼。 那人抬眸时,露出一抹清浅笑意,“阿笙,我想求你一件事。” 第59章 前因(1) 阮重笙听了一个故事。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久到当事人记忆都有些模糊。 江南岸,西湖畔。 汀洲烟箬,熏风乳燕,柳丝缠绕着江边前堤,几许缠绵悱恻。 青石阶上,白衣翩翩。 远处,一骑绝尘。 马蹄嘶踏,溅起落花香尘,那人勒马岸前。 白衫人笑问:“落小师姐造访,有何贵干?” 鲜衣怒马的人在马上俯瞰着他,冷哼道:“阮公子好雅兴。” “潇潇,你还是老样子。” 落潇潇挑眉:“彼此彼此。” 阮卿时失笑,目光移向江面,兰舟悠悠。 他心情略好,挪揄道:“今日倒是有空的很。” 落潇潇却是仿若未闻,只若有所思道:“这儿倒是让我想起初遇你这个祸害的经历。” 阮卿时摇头:“我怎么也比你年长,你……” “废话少说,找我什么事?” 阮卿时道:“怎么照顾一个凡人?” 落潇潇一顿,翻身下马,“……你真要留下他?” 那头人展眉一笑,“我这个人,一向任性。” 阮卿时,凡界第一世家阮氏嫡长子,天之骄子,天纵奇才。 可天才的脑回路往往有些奇特。 阮卿时就是这堆奇特的人里面的一朵极为鲜艳的奇葩。 名门望族,家学渊源,搭一副好皮相,这样的人搁在哪里都是高不可攀的天骄。 落潇潇不是纯粹的天九荒人,她是只攀上枝头的凤凰,时天府中颇受这位“师兄”的照拂,与他算是臭味相投,但就算是自认与众不同的落师姐,也没想到人还能奇葩如阮大。 比如信中所说,阮卿时又在街边捡了个人。 为什么说又?因为阮大公子不拘小节,爱找乐子,在家中耳提面命下仍敢把路边的小女孩捡回住所,并在当晚毫不意外地被勾引未遂和刺杀。 他本人还很义正言辞:“我知道她是刺客,只是想逗逗她,看她能翻出什么浪。” 落潇潇对此习以为常。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捡回来的“孩子”时,仍然不可避免地惊了惊。 “他是魔修?” 阮卿时颔首,“好像是,嗯……也可能是杂种?你看他魔气纯度不高,应该是被抛弃的小可怜。” 这个眼神诡异的小崽子可不可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时天府要开学了。” 阮卿时“嗯”了一声。 “白先生。”落潇潇努力暗示。 阮卿时:“啊?他布置了课业?” 落潇潇:“……” 死不悔改的态度非常明确。 落潇潇心知拦不住他,只盼他那突发的奇想赶紧过去,只叹道:“你厉害,整个时天府就你最得白先生喜欢,又最忤逆先生。” 阮卿时捡回来的小孩子看起来很阴郁。 他就静静蜷缩在角落里,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盯着角落。 落潇潇顺着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他的亲人呢?一个都没了?” 阮卿时恍然大悟,蹲下去直接问:“小东西,你爹娘呢?有活着的吗?” 落潇潇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小东西”抬起脸——灰扑扑的脸蛋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双眼睛里充斥迷茫:“啊……哦……” 落潇潇皱眉,“不会说话?” 阮卿时:“哟,正好,照着心意养大了当媳妇。那个叫什么——童养媳?” 落潇潇心想,眼前这厮,真是个丧心病狂任性至极的混账东西。 一个不会说话的稚嫩的孩子,总难免依赖于第一个教会他如何做“人”的人。 阮卿时虽然是个任性的主,但说了要养孩子,也就真心实意养了起来。 他不想娶他的未婚妻,于是乎直接抱着这个捡来的孩子去阮七爷跟前:“我有结发妻子了,这就是我跟她的女儿。” 阮七爷抬着手,嘴唇哆嗦半天,最后颤颤巍巍道:“逆……逆子!你跟什么人生的?” 阮卿时:“嗯……云天都的魔女……吧。” 阮七爷嘴里的话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憋出来,一旁的年纪最小的兰姑娘惊呼:“七叔昏倒啦!” 作为修仙世家嫡系子弟,名利双全,衣食无忧,但也有一点不好——联姻。 阮家是个庞然大物,放弃天九荒的位置选择坐镇凡界,在偌大的人间号称“第一世家”,但是也正因此,这个异类跟天九荒就更有着不能斩断的千丝万缕。 阮家每一代都有子弟迎娶九荒的弟子,上一代是他七叔,还差点要添个他那活在传奇里的三叔——很不幸前者早早成了鳏夫,后者最后看上了个外面的“乡野村妇”,放弃了那天边的一轮明月而这一代,就是阮卿时。 阮老爷子年纪大了,但总体上不顽固,更不一味追求与什么风头正盛或底蕴最深的结姻亲,挑的是九荒里最落魄的那一荒——北荒雁丘嫡女,吴千秋。 吴家的没落说来话长,老爷子怜惜她,也喜欢这姑娘,起了庇佑的心思,所以跟这种“联姻”规矩一拍即合,在阮卿时还在游山玩水的时候,他就从几个路边的修士闲谈里知道自己多了个没见过面的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阮卿时是有点崩溃的。 开始阮老爷子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来:“吴家的三姑娘有什么不好?难不成你要娶落风谷的落丫头?嗯,也可以,老七,备聘礼——” 直接迎娶被他当做弟弟的落潇潇跟和当做妹妹的吴千秋暂时做未婚夫妇之间,阮卿时果断选择了后者。 嗯,也所幸吴千秋那时候还没那么“力拔山兮气盖世”,不然可能比跟他熟络的落潇潇更适合当兄弟。 言归正传,答应是答应,可反抗还是得继续。 留恋烟花地,游学不归家,久居时天府,处处躲“亲家”,什么都干了个遍,可惜阮老爷子不为所动:“除非正经娶个喜欢的姑娘,不然就老老实实跟千秋过日子。” 吴千秋喜欢他。 阮卿时叹口气,可是他也知道,有人喜欢她。 后来看了一出“奉子成婚”的戏,他茅塞顿开,立刻奔赴贫民窟,在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捡回了个最丑的。 这个孩子看起来就四五岁的模样,但左脸有一大块红疤,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不算狰狞,但对于一个姑娘家,看起来就格外醒目。 他小心试探:“你的伤……” 小小的孩子低着头扒饭,“一……直。” 会说话了? 阮卿时还来不及为自己教育一个月的成果沾沾自喜,就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问题:“……男孩?” 嗯,阮大公子在下定决心“好好养我跟那个不知名的她的孩子”之后的一个月,给这个孩子穿了各种繁复鲜艳衣裙的一个月之后,才发现这是个男娃娃。 “……挺好的,好养活。” 阮大公子在婢女的憋笑声里,冒出了这么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剧情节奏问题,大哥的故事其实简略了很多,希望一些细节可以让亲爱的们对他的性格理解稍微全面一点 第60章 前因(2) 日子一天天过去,岁月流逝从来在转眼之间。阮卿时还是那个阮卿时,阮家这一代的希望,时天府这一辈的佼佼者,天才中的天才,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孩子慢慢长大。 春秋冬夏。 车轮碾过积雪,辘辘远听,不知所踪。 摇落一树白花。 那嵌着“阮府”鎏金大字的牌匾下,立着几道身影。 “小公子,”老管家向他走来,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马车,道:“公子回来了!这么久没见了,小公子还记得公子的模样吗?” 少年支起身子,对他——身边的人行了个礼,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淡淡应了一声:“记得。” 那少年的目光清冷中带着澄澈,沉淀着一份少有的天真。 如今这戾气颇重的修仙界,如此的人,已经不多了。 披着北方特猎来的狐裘的二公子勾起唇角,似嘲非嘲的看了这位传说中的侄儿一眼,微微颔首。 少年毫不在意,收回目光。 阮卿兰年纪小,最怕这冰天雪地,等了两个时辰后,终究没能撑到“等兄长回来”,被老管家和阮卿闻连哄带劝回去抱暖炉了。 近了。 风雪中的少年抬抬手,冰凉的掌心慢慢覆盖上左颊。 后面的小侍女小声道:“好冷啊。” “可不是……诶你看,小公子跟咱们一样没有灵气,连狐裘都没披,不冷吗?” “谁知道呢……总归不关咱们的事,小公子毕竟……” 后面的话不必听了。已经听过千遍万遍,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碎嘴,没什么意思。 少年轻轻笑了笑。 旁边那裹着雪白狐裘的二公子投来一眼。 老管家身边的年轻人呵斥:“说什么呢!滚去干活!” 那是他的儿子,性格随了父亲,沉稳圆滑,会看眼色,府中上下都在盛传他得子承父业,因此在下人里很有威信。 碎嘴的小丫头被打发去了厨房,里面一个边走边说:“哎呀,兰姑娘的小厨房可暖和了……” 阮卿闻突然道:“你也别放心上。”他又轻轻笑了笑:“这些人听我那大哥的事迹听多了,自己也有驳杂灵脉,难免有些看不上没有灵力的废物。” 少年人低着头,慢吞吞道:“……谢叔父。” 雪真大啊。 马车停在府门前。 “大公子!” “公子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快去,去把库房里下头新贡的虎披风拿来!” 手忙脚乱和七嘴八舌里,唯独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最是显眼。 易山岁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此人锦衣白袍,容貌与阮卿闻有几分相似,带笑的眉眼华光却更胜一筹,眸子里含笑意,浸透了一抹温情。 质傲清霜色,风流拟寒来。眉眼含笑,面如冠玉,便是世称腾蛟起凤,屈指一数的风流人物,阮家嫡长子,公子时。 也是他名义上的养父。 他不知怎的,就突然低声笑了出来,人群中的阮卿时望过来,出口的话被视线止住。 这衣衫难免过于单薄。 少年人的身形其实已经颇为修长,看来应该足以跟阮卿时比肩,但人立在雪中太久,覆拥一身素蜡,竟似融入飞霜落雪。 阮卿时眼睛望着门前的人,正欲发话,眼角蓦然见一闪银光,他反射般避开,然后箭矢破空而来,易山岁闪避不及,箭头没入肩头。 阮卿时一愣,忙将披风解下盖在他的身上,抽出腰间佩剑,从窗外跃出。 阮家人立刻乱成一团。树大招风,名声远扬的阮家自然永远不缺把其视为挡路石的人,只是没想到今时今日能在迎未来主人回府的时候叫小公子给人刺了——老管家连忙吩咐了一圈,凑上去殷切问道:“小公子,可伤着哪儿了?” 易山岁摇摇头,眉间雪沾上眼睫,“快去追!小心埋伏。” 外面一阵窸窣,然后就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老管家知道这个便宜小公子没有灵力,就扶了他走近,便见黑衣刺客被一剑刺中心脏,而阮卿时半跪在地,冰凉的雪和刺骨的风打在身上,鲜血不断溢出,脸色苍白的仿佛就要倒下,再睁不开眼。 谢易山岁慌了,推开管家,跪在他身旁,望进那双依旧含笑的眸,灿若星辰。 “你疯了!” 匆忙查看了伤口,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阮卿时!你不要命吗!” 他微微一笑,“山岁……?无妨,劳你为我担心了一回……” 原是自己迎上剑锋,施了一出苦肉计? 他笑得开怀,易山岁就愣愣的看着,心里头这样想着,人就呆滞得甚至有点傻,阮卿时看他神情就大概懂了,笑得东倒西歪,笑着笑着,脸色倏然一变,仰头倒下。 老管家惊呼一声,而阮卿时的身子瘫软在易山岁肩头。 老管家:“我的公子啊,刚刚在试炼里受的伤还没好啊……” 鞍前马后的服侍了阮卿时几天,那道剑伤总算好了七成,易山岁对这人的无赖劲深感无奈,只能勉强忍住按他伤口的冲动,按照方子熬药。 好在阮卿时也识趣,总是点到为止,两人才没真动上手。 某日,易山岁无意提起那日的刺客,阮卿时静默的听了片刻,闲闲道:“杀了吧,一了百了。” “斩草除根。” “好了好了,你打算怎么办?” 易山岁举着汤勺的手一顿,眼睫颤了颤,“不知道。若用酷刑,他怕是受不住,好不容易才救回他,不该就这样放任他死了。” “也是。”阮卿时摸着下巴,假意思索着,笑道:“要依我看,不如灌一碗迷魂汤得了。” 对他这种痞子气深感无奈。易山岁作势起身,阮卿时拉住他的袖角,讪笑道:“我这不是说个笑么,看看你,生什么气。” 他眸里浮冰不减,侧眸看他,默然无言。 阮卿时幽幽的叹一口气,“其实我知道你不愿与我多言,但我还是在想,你年幼时明明最爱黏我,怎么,哥哥出去几年,就嫌我了?——嗯?生气了?” 易山岁神色不变,转身便走。 阮卿时连忙起身,“我就盼着你不要这么疏远我罢了,好了好了,我有法子,你等着便是。” 易山岁道:“不是这个。” 阮卿时:“什么?” 易山岁抬头,“你拿自己的伤来戏弄我?” 阮卿时哑然。 不出三天,阮卿时果真从刺客嘴里套出了话,竟是雁丘那儿的人,于是阮卿时就忍不住磨牙:“雁丘的事还能牵连到我这里来?” 易山岁却是没什么表情,依旧平静。 自从十几年前被阮卿时捡回家,他就成了阮家人。 他跟阮卿时年纪差的不大,传说中的娘亲也是查无此人,于是阮卿时最后斟酌一下,综合了易山岁怎么都不肯叫他爹的情况,想给认成义弟。 但阮家不可能认同一个莫名其妙的“私生子”辱没阮父的名声,于是最后还是拽去了阮卿时本人名下,秘不外宣,实在要说,就说是阮大公子的种。 阮卿时自认是个开明的“父亲”,不勉强孩子随他姓,在这孩子表露出对“易”这个姓氏的执着后,想想就随他去了,大不了说他惦记亡妻,让孩子随的母姓。 唯独“山岁”二字,是他亲自起的。 运转春华至,岁来山草绿。 也是他的宽容,让这个小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 “关我什么事?” 面对易山岁的话,阮卿时叹口气,“山岁……” “我不想听。” “好好好,我闭嘴。”阮卿时说道:“千秋是个好姑娘,你也是见过的。做什么一直讨厌她?” 易山岁一愣,唇上便有柔软的东西覆上。 第61章 前因(3) 粗糙的指腹在唇上摩挲,他……阮卿时…… 易山岁的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然后用力推开了他,不断擦拭着嘴角,气恼万分:“你!” 一个字出口,却没了下文。 被推开的阮卿时不慌不忙,手指放在唇边摩挲,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阮卿时!” 难得见这要上天的“养弟”也有这般小女儿的娇态,阮卿时笑得更欢,哪里顾得他的羞恼。 “阮卿时,滚!” 他却忽然沉默了下来,看着他的眸,“就一定要这么讨厌我么……” 易山岁惊了一下,这个阮卿时素来痞气,却是从未有过如此模样。 “你……”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阮卿时捧着他的脸,一脸深沉道:“山岁,你……你怎么这么可爱哈哈哈……” 易山岁逃一般的起身离去,关上自己的房门,心里仍旧波澜起伏。 居然不知道怎么面对。 阮卿时回来一向是件大事。 他是阮家最重视的嫡长子,是毫无争议的下一任家主,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 但是一连三日,阮卿时都致力于窝在房间里喝热汤逗弟弟,乐不思蜀。 他跟阮卿闻关系平平,与阮卿兰因并非同一房,关系也没那么亲近,唯独把这个捡回来的小东西当做真正的弟弟,偏爱得毫无原则。 直到吴千秋的到来。 “……时哥,能不能娶我?” 那日红衣姑娘一来,张嘴便是这样一句话。这位扛着一把大刀做武器的霸气姑娘说话也是霸气得不忍直视。 阮卿时反应了一会,默默打量着‘稚’上的鲨齿,“……什么意思?” 吴千秋揉揉眉心,低低开口:“我……现在很需要阮家。” 吴三姑娘已经是吴家最后的嫡系。 在群狼环伺,兄弟阋墙的雁丘,一个姑娘家肩膀上抗的,又岂止百斤大刀。 阮卿时算看着吴千秋长大,很清楚她处境不易,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替她解决了很多背后的人,也认了那些摸过来的莫名其妙的刺客。 但这种要求太猝不及防。 阮卿时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弟弟找个嫂子,就被易山岁斩钉截铁拒绝:“不需要。” “千秋她……” “她叫你时哥?” 阮卿时点头,就听易山岁淡淡道:“你说过,就让我一个人这样叫你。” 阮卿时震惊,有……吗? “六年前,府门。” 阮卿时有点尴尬,他还是没回忆起来,但是模糊觉得自己确实是说得出这话儿的,瞬间心虚:“嗯……这个嘛……好啦,我去跟她说。”又忍不住小声嘟囔:“没大没小……” 易山岁:“嗯?” 阮卿时活了几十年,下至族里闹得不行的小屁孩,上至阮老爷子和时天府白先生都没缩过脖子,却在一个被他收养的小崽子手上栽得彻底。 吴千秋听到拒绝时十分平静:“果然如此。” 阮卿时松口气,“千秋,你如果有什么困境,阮家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你要退婚?” 阮卿时没说话。 “你真有这个想法?”吴千秋张嘴,眼睛里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愕然。 阮卿时却道:“暂时不会。千秋,不管是阮家还是阮卿时,都会尽力为你做些什么。” 只是这个婚约也就成了一纸空文。 吴千秋苦笑:“明明知道吴家已经连像样的聘礼都出不起了,你还连娶我做个摆设也不要,就白给。时哥,你还真是大方。” 阮卿时没接话。 阮家的根基不需要一个姻亲来稳固地位,所以阮老爷子才选上了吴千秋。 从一开始阮家本就也不图吴千秋什么。 “还有……千秋,”他迟疑了一会,“以后还是不要叫我时哥了。” 吴千秋:“为什么?” 他含糊道:“我儿子不喜欢。” 纯粹的字面意思,吴千秋却并不这样想,她怔怔道:“你果然念着一个人。” 阮卿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摇头,算了,她这样想也……也不是不行。 “这挺好的啊。”阮重笙捏着自己的下巴,感慨于自己最近又长了些肉,“就是对吴三姐,你还真是狠心。” 阮卿时道:“你听说过‘轮回之体’吗?” 本该是好好的。 他这次陪了易山岁一连数月,几乎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易山岁是个非常沉默的性子,但大概由于年纪小,其实就是个小孩子,阮卿时很喜欢逗他,又总在玩脱的时候准确哄回来,小心肝小可怜叫个不停。日子平静却不枯燥。 直到一次不死鬼的袭击。 不死鬼这种东西生于云天都,曾经也在凡界肆虐,却被昔年阮家出身的天祖身后“第一人”青衣君以命镇压,销声匿迹于人间。 阮家作为青衣君的家族,就是首当其冲的。 那时恰逢阮老爷子出关,听闻此事后,召了阮家许多嫡系和管事的在一堂,一番商讨后,留下三个嫡孙嘱咐几句。 被问到的阮卿时道:“据我所知,这应该是西南疆的东西……但也可能是那位。”他一顿,立刻否决:“不,按时间看,她就算没有死,也不可能再弄出不死鬼了。” 阮七爷疲惫道:“她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招惹我们阮家!何况痴迷她的易见难已经化成了灰,谁来继续给她做这种恶心的怪物?” 后面的话阮卿时没听进去,他转过长廊,远远看见了易山岁。 易山岁没有灵力。不是修仙界笼统说的那种灵气过于驳杂微弱,或者没有天分到无法运转周天,他是真正的一丁点灵气都无法接收。 跟凡人一样,甚至连大多数凡人都不如。 可笨拙永远无法掩盖一个努力的少年的光辉。 他吃力地挥舞着一把劣质灵剑——在阮家杂物间角落里丢成堆,下人都不稀罕拿的那种——可他也只能用这种灵气微弱近无的剑在空旷的庭院里重复做着最简单一招一式,日渐深邃的轮廓在黎明中渡上一层明光。 阮卿时远远看着他,心里感慨万千,只觉得“吾家有子初长成”,颇有老怀甚慰的意思。 他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经意注视到了远处草丛里的两个小姑娘。 其中一个是阮卿兰,挽着手的那个好像也是阮氏附属家族的一个嫡女,跟本家关系不错,常来走动,小女儿从小跟兰姑娘结下了姐妹情。 也很喜欢黏易山岁。 少年舞剑,身形挺拔,眉眼坚毅,身后可人的小女儿捂眼偷看,好一副惬意画面,可以吟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诗。 阮卿时还在瞎捉摸,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 阮卿时暗骂一声,立刻高喝:“闪开!” 一道黑影自草丛而来,抓穿了捂着脸的小姑娘的肩膀,直直奔向易山岁。 阮卿时没拦住第一次袭击,却所幸救下了易山岁的脖子。 他一剑劈开那个不长眼的玩意,就看被袭击的小姑娘已经不省人事。 他之前眼角也隐约瞥见易山岁被伤到了一边。再向着自己儿子,他也不认为现在的易山岁能安然无恙,连忙拽过他的手查看。 衣角划破了一片,染深了玄色衣襟。 “怎么样?疼不疼?” 易山岁愣了。 过了许久,久到阮卿时都要以为这孩子被不死鬼抓伤了脑子,他才干涩道:“……我没事。” 阮卿兰扭头,语无伦次:“小岁没事吗?他不是也被抓了?七叔说被抓了就会失去意识的,我……我这就去叫人!” 易山岁愣了,他小声开口:“不用,我没……” 他看见了阮卿时的目光,眼睛慢慢下垂,“好像也有点……晕。” 那时候阮卿时没有多想,后来回想,原来那时,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心底生根发芽。 第62章 前因(4) “……听说只有云天都的贵族才会不惧这些怪物。”阮重笙忽而道。 阮卿时道:“他没有天分,却足够努力——阮家那些藏书,他是看了个遍的。” 所以直到深夜阮卿时放心不下去看他时,易山岁坐在灯前,光影明灭。 阮卿时有路不走,惯爱翻窗,撑着窗棂进来时正好与易山岁对视,难得有了些羞耻感,“嗯……我来看看你,还好吧?” 易山岁盯着他,没有说话。 阮卿时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这个是老爷子给的,可以防防不死鬼——喏,都给你,快点吃了。” 也就是一种特殊的药丸,吃下去身上会散出一股味道,于人应还算得清香,却是云天都和不死鬼最讨厌的味道。 易山岁凝视着他。 阮卿时斟酌道:“你不喜欢?这个是老爷子给的,我有灵力,不怕的。” 他不会说话,也不圆滑,小心翼翼保护儿子的自尊心,又总在不经意间伤了一下。 易山岁漆黑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接过瓷瓶子,倒出药丸捏在掌心片刻,凑在唇边。 “有什么感觉吗?”这是老爷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阮卿时也是第一次见。 易山岁舌尖抵在上齿,微笑着摇头。 也就咽下了那股恶心的苦涩。 阮卿时关上门后,他扶着桌椅,拼命咳嗽起来。 咳得撕心裂肺,咳得彻骨荒唐。 易山岁吐出藏在嘴里的剩下半粒药丸,呛出几滴血。 污浊的黑落在地上。 他开始大笑,又笑得尤其可笑。 “易山岁,落潇潇,吴千秋……阮卿时。” “阮卿时,为什么是阮卿时——” 他摇着头,咬着牙,笑着这样说。 门外倚墙的人僵直了脊背。 第二天阮卿时从仆役嘴里听到了他这个“儿子”兼“弟弟”的消息。 “小公子好像突然觉醒灵脉了!” “可不是,听说今天早上练剑的时候吐了好多黑血,被个姐姐看见了,那就是……那就是堵着小公子灵脉的淤血什么的吧?” 年轻女孩子说话总是没有遮掩,也不讲究什么依据。灵脉这种东西是天生的,哪里有什么话本子里才有的“突然觉醒”的桥段。这些年轻姑娘一半听谣言,一半靠杜撰,但扒开看,反而更容易发现什么。 阮卿时心思一动。 举着一把上好灵剑的易山岁立在丛中,少年人身形已经十分修长,跟前是相比佝偻了许多的老泪纵横的管家:“上天有眼啊,我们小公子终于有灵脉了!皇天不负有心人!” 好像之前附和阮七叔评价易山岁过于“平庸”——直白说就是太废物,恐怕配不上阮家盛名——的不是他。 阮卿时把人拉开,踟蹰着开口:“山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易山岁看着他,他一直都很会抓阮卿时的心思,仿佛已经在阮卿时不知道的时候细细揣摩过他每一个细节千遍万遍。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片刻,“你不信我?” “不,我信。”阮卿时说:“这世上我最相信的就是老爷子,七叔,和你。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所以你不要让我失望。” 易山岁低下头,忽然道:“……我不是废物了。” 他摊开手掌,执着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是废物了,我也有灵力了。” 一束光投在他脸上,易山岁皱着眉头,下意识后退一步,抬眼时脸色白了一白。 因为阮卿时正以一种他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魔修血统……也没什么。”阮卿时长叹了一口气:“山岁,你也长大了,去游学吧,像我年少时一样。” 若之前说易山岁的脸色是白了一白,这次就是真正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游学这种东西,于一个刚刚被剖开了整颗心的少年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然后他看向那个人——那个人在看梅花。 就是不肯看他。 然后他就说:“……好。” 阮重笙把下巴抵在桌上,“你赶他走?” 阮卿时一愣,“你这样想?” 阮重笙回过神来——按这番过去来看,阮卿时这人其实最不擅长琢磨人的心思。 兴许是前半生太过于顺风顺水,出身富贵,少年风流,不曾尝过世间疾苦,无人教授人情冷暖,故也不必洞察人心。 他有点慨叹,道:“谁都会这样想的。” 阮卿时轻轻搭在桌沿的手慢慢攥紧,他苦笑:“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被流放的人怎么会没有怨恨。 易山岁去的决绝,一去十一年。 杳无音信。 阮卿时后来写过很多信,想提醒他七月流火,想问问行路安康,一封封书信堆了小半个屋子,最后斟酌着也不过选了一封。被阮卿兰调侃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可递信又成了问题。 递信至少要知道住所,可易山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从此再没一点消息。 用灵力……阮卿时扶着额头长叹,那天易山岁突然“觉醒”,可他都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他的气息,亦无从处送。 阮卿兰问要不要找找他。阮卿时沉默下来,最后道:“让他自己冷静一些吧。” 也就这样过了十一年。 他们重逢在一个任何人都不希望的时间。 阮卿时作为名门世家子,一向恪守阮家“守人间太平”的祖训,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从不含糊。 “扶摇”定乾坤,荡平四方魔。 一把扶摇剑,一人一战,生擒数十魔修,就救下一整个村庄妇孺老少。 行侠仗义,侠骨天成。 阮卿时还是活成传奇的阮卿时。 而当年的易山岁,却也不是吴下阿蒙了。 当扶摇挑开那一座长恨佛庙时,易山岁的眉眼突兀出现在眼前。 少年经过这些年的游历,青涩的气息终于融进了那双红的色的眼睛,再窥不出半分情绪。 阮卿时艰涩道:“就是你杀了那些姑娘?” 近来这座小城里出了多起妙龄女被诱拐,数月后衣不蔽体甚至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扔回家门前的案子。 ……还有被侵犯的痕迹。 阮卿时来之前考虑过很多情况,却怎么都料不到会看见这种情形。 一个漂亮的姑娘倚在玄衣青年怀里,双眸轻轻阖上,嘴角透出安详的笑意。 青年生得极好,偏生有一双过于邪气的红眸,里面蕴藏着残暴与血腥。他的手按在姑娘头上,于是灵气就这样缓缓从天灵盖流逝,流入青年身体。 易山岁低低笑了:“好久不见,哥。” 作者有话要说:提一下,阮卿时随口的“小可怜”和吴千秋落潇潇,是早埋下的□□ “流放”则是最后的导火线。 第63章 前因(5) 熟悉的人性情大变难免让人心情复杂。 阮卿时的剑也犹豫了。 易山岁将小姑娘放下,语气轻柔:“时哥见到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想说的? 阮卿时的手一紧,看易山岁的时候,是真真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阮卿时当年在珩泽边境捡到这个孩子,他还没有他大腿高,小小软软的一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活像街尾荷叶记边上的那家食味轩里的糯米团子。 扶摇剑颤了一颤。 “……跟我回去。”阮卿时这样说:“跟我回去,没事的,有我在。” 长久的对视后,阮卿时这样说。 易山岁的眼神轻飘飘滑过,落在他身后。 十一年前的风雪声中,有一个少年孤身离开。 十一年后的今天,恰好又是夜、霜、雪。 易山岁听见自己说:“好啊。” 一别经年,有许多东西都与当年不同了。 一路上阮卿时总是若有所思,从前冲动意气的少年也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旁边寸步不离,一句不问。 他们一起在客栈下榻。这座客栈是这座城里最鼎鼎有名的,但也不是人人能来的,故也极少有什么“只剩一间房”的“惨案”。 阮卿时世家出身,金钱早跟粪土无异,随手搁了一锭银子,“两间最好的。” 易山岁突然道:“时哥,不必破费。” 阮卿时头都没回,摆手,“不差这点钱。” 人在外最忌讳露富,然而实力摆在那里,阮卿时从来不怕这个。毕竟除了白先生等成名早的老前辈,上一辈里都鲜少有能胜得过他的,大部分都只能给他按在地上摩擦。 “实力是最大的依仗。”阮卿时曾经在西窗烛下对易山岁说。 易山岁低着头,轻轻笑了。 “时哥倒是没变。” 这句话阮卿时转头琢磨了几回,没琢磨出个究竟。 今夜月色甚好。他想。 这时,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阮卿时回头,却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蒙了眼睛。 ——声东击西,跳窗夜袭,什么毛病这是。 阮卿时打开那只手,“出息了。”他本是老父亲般似是而非的抱怨,落在易山岁眼里,倒是滋味万千。 此时正是隆冬,寒气逼人,阮卿时却衣衫单薄,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任由寒意刺骨,“愿意跟我谈谈吗?” 易山岁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 其实他也没着什么厚衣,这天九荒看来污浊不堪的血统倒有个最大的好处:不惧冷。 灵气护体毕竟是对自身的折损,这种血统优势反而是羡慕不来的。 阮卿时显然知道,捏了捏他的手掌心,意味深长道:“很暖和。” 他拉开被衾,“别回去了,这么多年不见,跟我一起休息吧。我看看你。” 易山岁呼吸一窒。 他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吗?还是某种默认?千回百转的心思啊,出口也就一句几不可闻的:“好。”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长恨佛庙里的事。抵足而眠,又有些同床异梦的心思。 “你在并修双道?”平缓的呼吸声里,阮卿时突然问。 易山岁合着眼睛,“嗯”了一声。 “你不适合修阮家功法。”阮卿时认真道:“你是云天都的人,你的血统和天赋都在修魔上,继续习灵法只会……” “可那是你教我的。”易山岁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的镂花。 他心里这样想,也这样说了:“你真的不记得了。” 阮卿时一时哑然。 “……你对那些姑娘……” “我原本没想害任何人,是别人逼我的。” 阮卿时抬手,覆上青年赤红的眼眸,叹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最好不过了。” “人各有志。” 呼吸声继续趋于绵长。 第二天的阮卿时没有异样。 易山岁醒来时,一睁眼就看到了某张牵念了十年的放大的脸出现在眼前,下意识抬手,心理想的是:“不错的梦。” “醒了?”阮卿时趴在榻上,笑吟吟地把他瞧着。 那只手忽然一顿,易山岁愣怔间意识到一个问题:“不是梦。” 原就不常有梦,也从未梦眼前人。 阮卿时当然听不见他的心声,起身披衣,“七叔来信,速归。” 易山岁坐在他原本趴着的地方,垂眸,“你要杀我?” 阮卿时没回头,看不清神色,“你把阮家当什么?” 一顿,笑了笑:“又把我当什么?” “……” 易山岁心里道:“当成你不会希望成为的那个人。” 两个人的寂静终于几碟点心。 “鸳鸯糕,吃不吃?”阮卿时问他。 易山岁抬头,点头。嘴里的鸳鸯糕味道其实没什么变化,这种金陵的特产在珩泽也不少见,时公子的院子里亦不缺这种精致的小糕点。 “但你以前是不喜欢这个的。”阮卿时叹道。 易山岁摇头,“不是不喜欢。”他迟疑一会,才道:“因为你喜欢。” 因为年少时什么都不懂,所以感情最纯粹。 他感激这个人,仰慕这个人,知道这个人喜欢鸳鸯糕,他就怀着某种有点好笑的心思,从来不与他争,想把鸳鸯糕都留给他一个,就算直勾勾的眼神被发现,也只会转头说一句:“不喜欢。” 而最不擅长揣摩心思的阮卿时也就信了,此后鸳鸯糕再未出现在他的小少爷眼前。 阮卿时没有纠结这句话,问他:“这些年还好吗?” 阮卿时心想,没办法,就算小崽子翅膀硬了,也是老父亲的小少爷啊。 出落得比他还高的易山岁道:“……不好。” 具体怎样不好,又牵扯到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不可说”。 此时邻桌的姑娘忽然敲了敲他们的桌子。 那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五官清丽,却又不甚美丽。 到不是说有什么仇家造下的毁容的疤或占据半张脸的胎记,而是整张脸组合起来就是生生模糊了极其漂亮的五官,平平无奇到搁在大街上随处可见。搁在城南某小姐的侍女身上也不违和的平平无奇。 “山岁哥哥。”她甜甜笑道:“好久不见啦。” 易山岁抬眸,面无表情,“嗯。” 她好像习惯了这个人的冷淡,笑眯眯地坐——哦不对,由于过低的海拔,短胳膊短腿去够的动作应该称之为“爬”更贴切——到他旁边,意有所指:“这位是……阮少主?” 阮卿时:“如果你说的是我以为的那个阮的话。” 易醉醉说:“做个交易如何?” 第64章 前因(6) 那是阮卿时第一次见到易醉醉。 他听完这个小姑娘的陈述,好笑道:“你觉得我会同意?” “你不能不同意。”她忽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因为你身边这个人,就是云天都易家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魔修。等他身份揭露……” “他与你们不同。”阮卿时却道:“易山岁是我养出来的,你们也配跟他相提并论?” 易醉醉咯咯笑道:“是吗?那我等着你们的……”她眼波流转,笑意渐浓,“不得好死。” 阮卿时开口,掷地有声:“易山岁是我阮家人,拼上性命,我也会护他周全。” 纵相隔山海,心思迥异,可若一直这样下去,易山岁想,他也是愿意的。 可身在人世间,是总难如愿的。 阮七爷的脸色在看见易山岁的红瞳时,难看得像厨房里灶锅底下的灰。 “为什么骗我?”易山岁问。 阮卿时没有回答他。 易山岁被关进了水牢。 说来可笑,一向清名在外的阮家,也有动私刑的地方。 那夜阮卿时带他御剑回阮家,连一声招呼都没跟山脚下那些等着大侠斩妖除魔的人家打。 阮卿时道:“你的房间有些积灰了……先住这里吧。” 易山岁扫视一眼,干净整洁,明亮宽敞,荷叶记的文房四宝,食味轩的木盒,还有几封被主人护在怀里的信。这是阮卿时的房间。 “你走吗?”他收回盯着那几封信的视线,似乎没有看到上面的私印。 握着几封心思的阮卿时本来想走,看见易山岁低垂的目光,出口却转了个弯:“我……陪陪你。” 他勉强笑了笑,把信慢慢揉进衣袖,又似揉入骨髓,“我陪陪你吧。” 易山岁看着他的袖角,良久后,轻声道:“好。” 第二天再醒来,是阮卿时跪在老爷子的面前,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爷子。” 他行礼。数年在阮家的经历,让他就算明白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喜欢他,也不会失了尊敬。 “阮卿时!”老爷子却没理会他,刻意提高了声调,“不思进取,贪图玩乐,教导无方,惹是生非,该当何罪!” 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易山岁愣了愣,刚想开口,就听阮卿时说:“是卿时之过。请家主将卿时共易山岁一并责罚。” 他一顿,“请老爷子按罪责罚,无需留情。” 老爷子怔怔的看了这个孙子半晌,抬起的手慢慢放下。 老爷子道: “禁足一月。” 这说的是阮卿时。然后易山岁要再加些限定,被关在水牢里禁足一月。 说的一月,转瞬大抵也已经不止半年。 整整半年,除却每日来喂饭的仆役,再无一人来看过他。 就模糊记得有一日受过鞭刑后,洞口站着两个人,阮七爷的声音自天边传来:“不肖子孙。” 一旁的青年淡淡道:“魔修就是魔修,骨子里就去不掉那股戾气,早晚有这一天。” 那是阮卿闻。 他闭上眼之前,还在想,阮卿时怎么不来。 嘲笑,痛心,哪个都好。 …… 近一年后,阮卿时当真来了一趟水牢。 那里着实不算好地方,光是看着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然而那个少年人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 当年他离开阮家前,本就羸弱,后来有气护体,却也被暗无天日的囚禁折磨得形容憔悴。 一路顺畅,阮卿时看清易山岁的模样,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总算不是太严重。 他为易山岁擦好了药,过于苍白的肌肤上布满了红痕,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易山岁静静的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为什么?” 他问。 阮卿时别开了头。 “你说让我跟你回来,有你在,就是把我带回来囚禁在这里么?” “你难道以为魔修会在水牢里囚禁成你们的名门正派吗——我其实早就猜到了。”易山岁自言自语:“可是我选择相信你,你看,我信你就落得如此下场。” “你就在这里。”阮卿时开口:“不会有人动你。” “要我挂着罪人的名头一直苟延残喘?”易山岁道:“时哥,你真是太让我失望。” “易山岁,你好本事。”他说:“从前老爷子就说过,你就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也是成大器者。你既然是易见难的后人,还能强撑着在人间待了这么多年,我也很意外。” 纯血的魔族是受天道排斥的。 他们在人间生存的每一天都是刀尖上的一支舞,用刺骨的疼痛和燃烧的生命作为代价。 也正是因此,易山岁的前十五年无法吸收丝毫灵气——他的血统就注定了与灵气永不相亲。 那最后的窗户纸已经被捅破,阮卿时索性道:“我该怎么叫你?山岁?还是易见难之子——崖因宫主人?” 这世上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体质,譬如已知的晋重华与天云岚的天生灵体,譬如阮重笙的灵气亲和体,又譬如那传说中的轮回之体。 易山岁当然不是二十几岁的青年。 他已经活了很久。 轮回之体的特别就在于百年一轮回。每活一百年,就会失去记忆,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幼儿进入一个“新轮回”。简单来说有些像蛇蜕皮,每一次虽有坎坷,但熬过来就是实力的大幅增长。 按理易山岁虽然是被算计而丢在了凡界,也应该如之前那次一样,在死后才会恢复记忆,完成他的第二个轮回。 这其中的变数就在于易醉醉的突兀出现。 当一个少年人陷入绝望的深渊后,就算递上来的是一把向着他的利剑,也会毫不犹豫抓紧剑尖,祈求一个救赎。 可易醉醉是彻头彻尾的变态。 易山岁笑了。他记事以来就几乎没有笑过,偶尔笑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和嘲讽的笑。然后他挂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说:“哥,那天我看见你了。” 月下花前,良辰美景,青梅竹马,未婚夫妇。 吴千秋靠在他怀里,阮卿时叹口气,纵容地揉着她的发旋,带着一点宠溺。 月色却照不进他眼底,落潇潇在他身后,“吴三姐是要嫁进阮家的。” 阮卿时当年把易山岁带回家,还是靠落潇潇帮忙才慢慢调节了孩子怕生的情绪,只是孩子长大后,落潇潇反倒不受待见了。 她是阮卿时在时天府最亲近的人。 当年阮卿时在时天府求学,众人皆猜测是哪一荒会跟这位时公子联姻,于是他为了不惹人胡乱揣测,跟其余几荒的弟子都亲疏一致,唯独身为“童养媳”的落潇潇跟他私交甚笃。 落潇潇也见证了这一路走来的易山岁。 她用最直白的语言剖开易山岁那埋在心底深处,不敢见光的阴暗。 她道:“痴心妄想,害人害己。” 第65章 孽果(1) …… “落师姐说,你不会退婚。”易山岁开口。 阮卿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颔首,“我答应过她,确实不会……” 易山岁嗤了一声。 “你知道吗,时哥。”他压低了声音,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我……一直有个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害人害己。 那天发生的事后来再没人提起。 刚刚结束一年求学的阮卿时在返回阮家不久后,从此销声匿迹。 一代天骄,就此销声匿迹。 阮重笙遮住注视明珠太久而感到不适的眼,用力眨了眨,歪着脑袋问他大堂哥:“阮家没有作为?” “有。” 易山岁立在人群中央,背上背着阮家的大公子,神情阴鸷。 “他想死,也想让我给他陪葬。” 阮重笙越听越觉得不对,心道:“怎么这走向这么奇怪?说得跟殉情似的。” 其实这么多人围攻一个人的情况下,阮卿时也不是不可能被救下来。 但是易醉醉出现了。 还有不死鬼。 觉醒的、不要命的易山岁,五百岁老妖婆易醉醉,还有上百个不死鬼。 但就此看来,阮卿时仍然是无辜的。 阮重笙疑惑:“然后你被掳来了云天都,阮家就放弃你了?” 这不是阮家的作风,阮老爷子和阮七叔对他的疼爱也不像是假的。 阮卿时苦涩道:“是我自己,放弃了。” 易山岁受伤了,还带着一个人,可易醉醉一个人就足以跟大半个阮家抗衡。 ——除了阮老爷子。 坐在轮椅上合着眼睛的老爷子在易山岁跃起的刹那,一记金光向易山岁背后袭去。 易山岁躲不了。不说是受伤的易山岁,就连全盛时期的易醉醉,甚至是整个云天都和天九荒,也没几个人扛得住老爷子的全力一招。 所有人都以为易山岁会伏诛的时候,阮卿时却动了。 老爷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养的、最疼爱的,了解阮家一切功法的嫡长孙,却替一个魔修扛下了这一击。 老爷子及时收了三分力气,也差不多废了阮卿时大半修为。 也险些搭上了眼睛。 阮卿时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却不知是因为欺骗易山岁迟来的道歉,还是对他的家族的歉意。 落地后的他被易醉醉拽回来,身后是族亲的怒喝和攻击。 也都没了什么区别。 阮重笙:“你好像已经没了灵脉?” 阮卿时低笑:“我是阮卿时啊。” 出身珩泽阮氏,求学九荒时天府的阮卿时啊。 他是天才,永远与灵气为伍,丹田里浸的是纯粹如日光的灵气。 怎么受得了云天都。 在他的伤几乎无药可救的时候,易山岁在惊雷声里踏进了他的房间。 “时哥,你已经用不了灵力了。”轰隆声不绝,他的神情病态而又恍惚,“那就不用吧。我会保护你。” “……剔除了我的灵脉,带我来了这里。”阮卿时注视着地面,“镜花塔,关着不死鬼的镜花塔。” 易山岁那时候起,已经魔疯了。 他在水牢里绝望的时候,那个人偏偏要来看他,要给他轻柔地上药,说着些让人苦涩的话。他在自以为彻底与阮家、与阮卿时决裂的时候,那个人又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这是一个病态的轮回。 “我体内还有多年沉淀进血肉里的灵气,这些灵气就是支撑不死鬼进入人间的东西。” 以灵气为引。 阮重笙哑然。 “他想把你锁在这里面,直到你灵气耗尽?”阮重笙道:“那你大概也……” “我问过他。” 那时一场令人绝望的施暴。 “你想我死?”阮卿时喘着气,握住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 易山岁附身与他对视,“不会的,我有分寸。”这个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分寸的人说:“……如果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阮卿时慢慢滑倒在地上。 “你想死吗?我不许。”易山岁这样说。 然后是长达三月的分别。 易醉醉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不想要崖因宫,也不稀罕西南疆乃至整个云天都,她只是喜欢鲜血,肆虐,破坏。也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易山岁跟她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于是回到崖因宫后,就开始艰难的周旋。最后易山岁以崖因宫主人的身份提供她了许多便利,而具体是什么,血腥残忍到易山岁都不愿意多提。 阮卿时不知道,那时候的阮卿时不知道。 然后三个月的斡旋,终于压下来这些年里起了别样心思的人。易山岁从来狠,对自己如此,对别人更甚,一时血流成河,染黑了崖因山下溪。 易山岁做着一切他从前会做的事,想着他从前最憎恶的人。阮家人。 脚步声再次回荡在高塔上。 阮卿时憔悴了许多,直挺挺立着,脊背如当年一样直,仿佛人间正道,永不屈服。 “你来了。”阮卿时甚至笑了笑,虽然看着的是无边夜色。 不是这个人。 大概从那一天起,他们都不愿意再面对彼此了。 易山岁颤抖着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死?阮卿时替他问自己。 易山岁其实曾经真的想杀了他。那场惨痛凄厉的施暴,最后两个人都分不清脸上滑动的到底是血是泪,明明交换着温度却如隔天涯,两颗心离心离德,唯独绝望痛苦彼此相通。 易山岁离开这么久,可是阮卿时没有死。 为什么?……大概是不甘心不忍心。大抵是不甘心死得如此窝囊,也不忍这样死去,将这个孩子推入更深的绝望吧。 阮卿时说:“可能是想再看看你吧。” 易山岁一愣,眼里翻涌出诸多情绪,惊讶,狂喜,悲伤,死寂。最后他干涩道:“下一个,就是阮家。” 易醉醉下一个动手的,就是她觊觎多年的凡界第一家,珩泽阮氏。 第66章 孽果(2) 老爷子很强,但是强者往往容易为天道桎梏。 阮老爷子不年轻了,这么多年的瓶颈期消磨着当年意气,他已经不太出手。 但是这不意味着太岁头上动土还能全身而退 也难怪阮家会一怒之下坑杀了那么多不死鬼。 阮重笙沉默良久。 提着这些惨痛的往事,阮卿时神情淡然,片刻后转了话头:“潇潇还好吗?” 阮重笙想了想:“我遇见过她,她在找你。” 落潇潇果然是知道内情的人。 “这个傻姑娘。”阮卿时笑着摇摇头,“她想着为我好,为山岁好,反而……”将两个人都推进了深渊。 但这一切终究与人无尤。 阮重笙又道:“你不问问吴三姐?” “不必了。”阮卿时摇头。 那次出门伏魔前,吴千秋将他叫了出去。 “阮卿时,我喜欢你。” 当时被随手从书桌上一拿的折扇“啪——”的一声合拢,阮卿时看着她,道:“千秋,你该回头看看。” 吴千秋追逐阮卿时,何尝又没有人在追逐吴千秋。 你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却不知道另一个人的目光,从未离开你的背影。 只是个中滋味,哪有这么简单。 阮卿时松松地抱了她,扇柄轻轻点在她头顶,温声唤道:“千秋,有人在等你。” 阮卿闻的身影一闪而过。 阮卿时叹口气。 就像那之前的某次,其实当事人本是清清白白绝无他意,落入旁人眼里,也就成了千丝万缕。 阮重笙喃喃:“……吴三姐?”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说着他又想起一茬:“你说当年易山岁将清白人家的姑娘带入山中做鼎炉?” 阮卿时颔首,“他那时大概已经要在人间待不下去了。” 只是有一份执念让他留在这个排斥他的世界里。 阮重笙却道:“我来这里之前,也是在一尊长恨佛庙里,还是阮家附近。” 在阮卿时诧异的眼神里,他继续道:“……可做这一切的,似乎是易醉醉。” 绑女人,扒面皮,甚至是□□,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阮重笙确实不喜欢魔修,但仍忍不住提出来:“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易醉醉在引诱他?” 易醉醉利用这个弟弟满足自己,同样的,易山岁也从她那里一点点,一点点彻底觉醒。 阮卿时很久没有声音。 “……是吗?”他闭上眼睛,“是这样吗。” 是与不是早没了多大意义。 就连秦妃寂,也盼着他耗光最后一点灵气就一了百了,省得一堆人跟着受罪。 阮卿时点点头,慢慢捂住嘴,笑了:“嗯,那我也算稍微心安一点了……” “阮卿时?!” 阮重笙眼疾手快扶住他,看着鲜红的血液混着几滴墨黑染在纸上,“你做什么?” 阮卿时呛出一口血,释然道:“已经太久了。”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太久了。 一切都在江河日下,他最后的生气也在一点点耗尽。 “易山岁想用你的血给我续命,给我重塑一个魔族的身体。”阮卿时捂住口鼻里不断外溢的血,一边笑一边道:“可是他一直那样,不通人情世故。其实一开始,他得到的那个法子,就是假的。” 一开始这个法子,就是拿阮卿时的命,给易山岁修补神魂的。 也是替他受过的。 天道讲究一个轮回报应,幼年强行引灵,青年满手鲜血,后来杀孽深重,又妄图悖逆天道规则,炼不死鬼为祸世间。易山岁做的一切都是逆天而行。 脚下的地开始剧烈晃动,隐约有期待的,挣扎的,渴望的吼叫自脚底传来。 阮卿时的脸也慢慢变了。到最后,竟然连气息也别无二致。 “——跟易醉醉待了那么久,也算有点用处。” 他端起一杯清茶,笑了。 顶着易山岁的脸,笑得格外开怀。 易山岁几乎不笑。 童年太苦,笑不出来;长大后经历太多,心思太重,也忘了该怎么笑了。 “原来这张脸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原来这张脸笑起来也挺好看。 可惜了。 “……可惜,不能让他过来瞧瞧了。” 毕竟,也算是替他赴死。 阮卿时摊开掌心,几滴鲜红静静汇聚。他道:“终于结束了。” 阮重笙摸着脖子,瞪大眼。 什么时候……他的血! 后面的一切都太过惨烈。 “你不是说我欠你吗?现在……你想要什么?”他笑着捂住半张脸,捂住呛出的血泪和喉间沙哑的笑:“命玉和命,都可以给你了。” 被惊动的易山岁跪在他面前。 “阮卿时,你给我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 “……不行啊。”他别过头,却不再看他了。 “好,当真是好!” 他惨声道:“原来是你设好的局,原来是你。” 此时天光破晓。仅仅于崖因宫一隅,照出了灯火通明。然后慢慢成了清晨曙光,慢慢有了云。 天真蓝。 晴空,白鹭,花草相依,浮云悠悠,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跟云天都截然不同的世界。镜花塔外的世界。有光的世界。 真好看。真好。 阮卿时好像没有听到后面那段话,只是道:“抱歉了,只有这个……不行。” 就像当年他只此一求,阮卿时独此一求不敢应。 如今易山岁只此一愿,阮卿时独此一愿不肯答。 他想起了很多前尘往事,纷纷扰扰。有少年烦扰的家长里短,有时天府的嬉戏笑闹,有阮家前的生死抉择,有镜花塔中的明珠照夜,甚至有某日针锋相对后,共饮的一杯酒。 很好了。够了。 秦妃寂脸色苍白,无意识拽住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料。 阮重笙就在她不远处,默默道:“可能就是快刀斩乱麻,好心办坏事吧。” 阮卿时的生命肉眼可见地消逝。 可易山岁什么时候是“算了”的人。他跪在地上,阴鸷的目光慢慢扫过眼前光景。 血,还有围观的人。 易山岁看见了他们。 可他没有管一旁的表妹,拽住阮重笙的衣领,质问:“你为什么要给他血?!你……你……”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世间百态,最苦不过生死别离,求而不得;最痛不过爱恨糊涂,知己陌路。 接下来的话哽在喉咙里。 阮重笙捂住自己的伤,在秦妃寂的注视下将血擦了个干净。时至今日,易山岁和阮卿时之间,仍是逃不过一个痴心妄想,阴差阳错。 那是一场崖因宫的浩劫。每天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那座院子,阮重笙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易山岁求而不得,偏执成性,生杀予夺早不是值得犹豫的事。阮重笙怕易醉醉添乱,却被告知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个大小姐。 易山岁每天都来,来问阮重笙,夹杂着怨怼的复杂目光一次次扫过他,然后是不变的:“我想要你的血布阵。” 每一次都是以一句“不可能”结尾。 “我可以选择自杀,凝固的血你要来也无用。毕竟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栽第二回 。” 他也万万没想到,阮卿时肯把这样一段过去□□裸扒出来,却是为了“交代后事”“悼念此生”,然后拿到他的血,慷慨赴死。 易山岁的魔疯终于还是吊住了他的时哥的最后一口气。 第67章 最终 “他醒了。”某天,易山岁跟阮重笙说:“然后他对我笑了笑,用我的脸。” 阮卿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他这一生已经足够精彩与跌宕,最后不过愿魂归故里,不问爱恨。也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的大彻大悟。 可是易山岁不这样想。他曾经想阮卿时死,他甚至曾经无比希望这一遭轮回如之前一次,没有温情,没有爱护,只有一次次背叛与追杀,嫌弃与厌恶。至少他不至于如此扭曲痛苦。 百年前的轮回让他对凡界与九荒的厌恶镌刻进骨子里,这一遭轮回让他得到了截然不同的温情,遇见了一个自始至终都那样好的人,只是痛苦从来不与之对等。 只是他绝对无法接受与阮卿时阴阳相隔。 阮卿时用易山岁的脸笑了,然后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语带笑意:“阿岁。” 记事以来,这个人无非寥寥数次的逗弄会唤他唤得如此亲昵。 然后阮卿时轻轻展看他的手掌,在易山岁面前,捏碎了他那块命玉。 “你其实明白的。”阮卿时最后说:“如果……可惜没有如果。” 他对自己的死亡,如此决绝。 易山岁疯了,他提着扶摇剑,拦腰砍断了镜花塔。 阮卿时是卑鄙的伟大者,他替阮家,替他的正道掐断了不死鬼这个祸害,让自己不至于成为罪人。又偏生要替易山岁担了这份天谴,赴死得慷慨。 烟尘里,青年慢慢跪下。 仿佛偌大的天地与人世,从此只他一人。 阮重笙道:“易山岁,你又有什么脸去见他?” “我为什么不敢见他?!”他歇斯里地大喊:“他要凡界太平,好,我就严厉限制麾下魔修在人间行事;他要阮家平安,好,我就从不曾招惹阮家,一直避其锋芒;他不喜欢我杀伐,好,我就一直克制本性,从不在府中动刑滥杀!他要什么我都给了,我都听了,可他给了我什么?往心口扎的一剑!散灵前说一句再不相见!他……” “哦,那不死鬼是谁的手笔?吴千秋的伤从何而来?不动刑不滥杀……对,你只是不在他眼皮子底下这样,也仅仅是在他跟前不这样!出了崖因宫,你的杀业可又轻过?” 易山岁身上的瘴气,非弑弑杀暴虐之人不得有。 易山岁道:“我没有!时哥……不,他……他在哪……” 其实阮卿时就在他的院子。 尸骨无存。 阮重笙不紧不慢道:“你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你以为自己恨他,又不让他解脱,这样囚在镜花塔上彼此折磨,又是为了什么?” 他自己都为自己的废话感到惊诧,在易山岁的目光里慢慢收了声音。 “……无论如何,节哀吧。” “什么?”他奇怪地看着他,“我问你卿时去哪。” 阮重笙望着赶来的落星河,轻声道:“他在阮家。” 易山岁的额头与地面紧贴。血慢慢糊住了那双眼睛。 他重复:“……阮家?” 阮重笙捏着那块不属于他的命玉,“嗯,阮家。” “你现在,还想要我的血吗?” 落星河沉默地跟着阮重笙,后头的齐逐浪困惑道:“他们就不管我们了?” 云天都还真是可以想走就走啊? 阮重笙没有那个心思把人家的故事说给齐逐浪这种大嘴巴听,凉凉道:“你要是想留下来,我也不拦你。” “……不了不了。” 是秦妃寂送他们离开的。 她说:“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阮重笙虽没有如她所愿,但在易山岁暴怒时提点的几句,却揭开了困在这俩人之间这么久的谜题。 也避免了迁怒。 易山岁跟易醉醉之间到底与秦妃寂无关。 重见天日时,阮重笙叹了口气。 了结了一桩事,他问落星河的打算。 “回九荒。”落星河道。 已经没有必要去阮家了。而且谁也猜得出来,这怕是牵扯到别人的内务甚至家丑,他一个外人不应该掺和。 遂拎着齐逐浪离开得干脆利落。 鲁大瑜摸着棺材,坚定道:“那就继续游历吧。” 秦妃寂提点了他:“凡界那么大,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不来自云天都的救他的法子?” 阮重笙点头,抱拳,“保重。” 鲁大瑜憨厚一笑:“公子保重。” 夕阳西下,晚风徐来,漫天落英缤纷,似当年飞雪。 阮重笙回望那座破庙,随手一挥。 以后再没这种怪谈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还有线索。 第68章 九荒 过了两天,阮重笙琢磨一下,递信给裴回铮交换了意见,在到阮家拜访并叙述了一下云天都的事后,被在第三天被叫去莫名其妙关怀了一番。 阮卿闻还没有回来,吴千秋也不见人影。 说来阮卿时失踪后,阮家还是没取消婚约,竟是把这个约往下一挪,成了阮卿闻和吴千秋。 大堂上,阮七叔看着他,脸上是强压下的激动。 不经意又提了一下真正已经陨落的阮卿时,阮老爷子沉默后道:“……那孩子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了。”对阮重笙招招手,“你过来。” 阮重笙依言。 “像,又不像。”老爷子收回摸他脸的手,慨叹:“你在裴三身边长大,他跟你提过你爹吗?” 阮重笙其实对这些名门望族有些敬而远之,根据阮卿时那儿听来的故事,又难免有些觉得阮家狠心——虽然一切也是正主自己的选择——但看见阮家这些人之后,他又没了那么多复杂感情。 就像初见阮卿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他道:“您是说……那位?” 老爷子道:“看来他是跟你说了,又没说多少。” 阮七叔道:“你爹就是我们阮家的人!他……” “老七。”阮老爷子不怒而威,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止住了话头。 “你记得,阮家就是你的庇护,你就是我阮家嫡系子孙。”他摸着阮重笙的头,道:“去天九荒吧,裴三和厉大已经催了很多次了。有机会回来看看。” 阮重笙摸着山河戒,若有所思。 住了几日后,他由老爷子亲自送上了天九荒。 他瞬间明白了师父他老人家在一个黄昏时翻着白眼说的“天九荒跟凡界,就是京城和咱金陵往边走四十里地那个只住了九户人家还六户都是孤寡老人的村子的区别一样大。”说完,那位神色莫测为老不尊的师父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夹走了碟子里最后一块鸳鸯糕。 天与云与山与水。 大千世界。 阮重笙迈出了步伐。 然后,他这一生最传奇的地方,就在被一颗石头绊了一跤并且脸着地中开始了。 来到九荒,阮重笙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发小和师兄。 贺摇花处境似乎有点不妙,可晋重华那时候离开也让人非常担心。 所以最后他决定去蓬莱。 迎接他的人还没来,一群围观的不少。 那些少年人还算矜持,但总有几个窃窃私语。 阮重笙脸皮厚成了金陵城城墙拐角,听自己的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他已经是什么说书先生嘴里最喜欢说的李代桃僵,顶替阮卿时的“阮家私生子”了。 然后一紫一白两道身影向他走来。晋重华和厉重月。 小姑娘今天穿的是一身素白,腰间一抹红,跟阮重笙的衣裳乍一看还有些像。 她亲密地挽阮重笙的胳膊,“三师兄来啦?” 阮重笙的目光却停留在晋重华身上。 紫衣,墨发。 微微一笑。 “阿笙。” 晋重华恢复得很快,但阮重笙留了心,挨着他的时候就发现这个人的气息好像有点不稳。他忍不住想问,转念觉得时机有些不恰当,勉强压抑下来。 难道是易醉醉和易山岁下手太黑?他总觉得易山岁和易醉醉这对有病的姐弟好像还有什么留下的隐患。 晋重华的心思可能阮重笙十次里只能猜对一次半。他们的默契不体现在晋重华不想让他知道的时候。 阮重笙悠悠的一口怨气还没叹出来,就给提到了传说中的师伯屋前。 里面隐约有说话声:“……那孩子天生灵骨,是个好苗子。这般根骨,比之当年号称第一鬼才的那位,也相差无几……” 晋重华叩门。 “进来。” 里面站着三个人。 阮重笙前脚踏入房门,其中的白须老人打量他一眼,后脚跟着离开。 屋里还剩下两个人。 一坐一立,都木着脸。坐着的那个身形高大,坐下来也压下一小片阴影,腰背挺得笔直,隐隐传来的威压生生将人衬得如一座小山,往那里一坐,能止小儿夜啼。 座上的男人看到他,沉声道:“阿铮的徒弟?” 阮重笙笑应:“是!阿笙见过师伯。” 阮重笙在大隐园里时,听的最多的就是他那个老不羞师父提这位厉掌门。 英武果断,侠肝义胆。 裴回铮这人没个正形,偏偏通透细致,他如此尊敬厉重明,那这位老掌门一定是真真光明磊落的人物。 就算在裴回铮自己都不愿不敢回天九荒的情况下,还能让两个心腹弟子下去帮扶的人,应该也不是外表上那么冷漠凶悍。 厉回错将他扫视一番,劈头就是一句:“多大了?” 阮重笙道:“十八。” 厉回错点点头,沉默后道:“过来我看看。” 跟阮老爷子如出一辙。 阮重笙大概也猜得出来这位师伯的心思,乐呵呵凑上去说道:“师父让我带句话——他很挂念您。” 这还真没作假。 据阮重笙所知,裴回铮就算是个老混子,也有那么几个始终放不下的牵挂。比如他爹,比如他大师兄,厉回错。 应该就是少年时不管不顾的执着,虽然不曾后悔,也留了亏欠。 厉回错看着这个少年,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人,也是如此意气风发,恣意潇洒少年郎,永远挂着笑,永远是不识愁滋味的模样。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离他最后一次看到那个少年无忧无虑的笑,已经过去八十七年了。 “你师父……可还好?”他说得竟有些艰涩。 “回师伯,师父他老人家很好。身体康健,潇洒自在。” 厉回错道:“果然是他教大的孩子。”他的手按在阮重笙手臂上,眼里慢慢透出一股惊诧,阮重笙却低着头没看到,“也是……” 旁边青年模样的人道:“师尊,先让师弟安顿好罢。” 厉回错松开手,“好,下去吧。” 蓬莱门护短成风,门下亦是一派和谐。 厉重明带他安顿在一处甚是华美的庭院里,道:“师尊不喜奢侈,门中如今不配随身仆役,吃穿用度都有人送来,也不扰清净。” 有吃的就行的阮重笙挺开心:“不用不用,我跟师父一起苦日子过惯了。” 厉重明离开的脚步一顿,“苦日子?” 阮重笙发觉随口一说可能惹人误会了,忙道:“也不是,毕竟有挥金如土的姑姑在。只是年幼时师父总爱带我出去摆摊子算命,还跟街上偷糖人……” 落灵心不差钱,裴回铮却是个尚算宽裕的资产支撑不起烧钱喜好的主。 其实后来想想,也正是那些街头坑蒙拐骗的岁月里藏的甜,才融进了心坎。 厉重明看少年眉飞色舞,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师叔是这样?” 他模样跟厉回错并不像——毕竟是义子——但阮重笙还真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厉回错的影子。 沉稳的外表下,藏着颗和善的心。 厉重明道:“确实有趣。” 阮重笙自己进去收拾安顿,门外说着告辞的人却有默契地迟迟未走。 “重华,你的伤……” 晋重华忽然道:“师尊和师兄好像都很喜欢他?” 厉重明道:“师尊说这个孩子心性纯良,天赋卓越。” 晋重华道:“不止卓越,是过于高了。” 厉重明问:“你怎么看他?” 晋重华道:“天才。” “嗯?” “一个天九荒这一辈最具天赋的天才。也是一个心性稳定又努力的天才。” 厉重明道:“看来师叔把他教的很好。” 晋重华摇头,“我想,他不该局限于蓬莱。”在厉重明有些诧异的眼神里,他继续道:“阮重笙的天赋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骄儿林我试过他,他这个年纪已经需要我用七成力气了。而是修的竟也不只一道。” 厉重明沉默了一会,然后摇头,“你说得对,他毕竟是裴师叔的徒弟。只怕蓬莱已经教不了他多少东西了。” “其实还可以多教他一些蓬莱内门功夫。你知道,裴师叔交给他的蓬莱功夫未至真正精髓。” 裴师叔…… 厉重明心里有些复杂,点头,“好。” 第69章 蓬莱 两人穿过悬泉瀑布,郁郁青青,“前两日我回蓬莱时,是被逼回来的。” 易山岁和易醉醉联手的手笔,连所谓天道宠儿引阳上君也力有不逮。 可阮重笙却完完整整地渡了一场难。 再联想吴千秋和木摇霜等人后来对他的一些描述…… “他只有十八岁。”晋重华说:“树大招风。” 厉重明:“你以为裴师叔与他比之如何?” 裴回铮是青衣君的半个“弟弟”,也是昔年名盛的天才。 晋重华缓缓道:“不如。” “师尊的意思,是随他去。”厉重明点点头,如实道:“时天府也要开学了,不如让他去历练一番?” 有白先生的时天府啊。 晋重华道:“也好。” 厉重明脚步一顿,眉眼慢慢沉淀出深色,“重华,你似乎过于关注他了。” “他很好,不是吗?” “……你想让他做……” “原来是这样想的。”晋重华笑了笑:“再说吧……师兄可听说过日月双剑?” 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远处草丛后的阮重笙拍拍身上灰,自言自语道:“让我做他什么?” “三师兄!” 阮重笙一激灵,跳起来又落地后发现是个白衣的弟子,松一口气,“叫我?” “师兄为何在这里?是我等招待不周吗?还是有哪个小仆役怠慢公子……” 阮重笙叫他的语速惊得目瞪口呆,“……没有。” 小弟子长得挺清秀,偏生了一副多话的芯子,“师兄刚回蓬莱,掌门师兄和引阳师兄都仿佛让我等好好照顾师兄的!还有月师姐,让我们处处都不可……”说着说着他就更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位新师兄,一副恨不得以头抢地以死谢罪的模样。 阮重笙当机立断:“师妹!” 趁小弟子回头的瞬间,他拔腿就跑。 收回前言,不仅仅是和谐,热情过头了! 跑了几步,刚摸到一棵树下,阮重笙还在想,可惜天上没有小可爱。 然后一只毛绒绒的虫就掉进了衣服。 他抬头,两个姑娘坐在树上,笑闹成一团。 阮重笙:“三姐?” 吴千秋冲他微微一笑,然后厉重月就不依了,跳下来把一个苹果模样的果子塞进他手里,“诶,师兄不叫我?” 阮重笙无奈,“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吴千秋:“是我们正好遇见。” 厉重月笑嘻嘻道:“师兄跑那么快做什么,刚刚那个话多的是陆十三,一贯爱废话。” 原来这两个姑娘登高而望,还把这一幕收进了眼底。 阮重笙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听厉重月继续道:“咱们蓬莱个性鲜明的多了去了,爱唠叨的陆十三,喜欢吃叶子的陈十八,成天往大哥和藏书阁那里跑的李十五……多了去了。不过爹爹门下就咱们师兄妹四个,你是关门的那个。” 虽然厉重月还是掌门亲女儿。 她有点遗憾,阮重笙道:“……真荣幸。也没办法,谁叫我受老天爷偏爱呢。” 厉重月瞪着眼呸他:“不要脸!三哥,你跟谁学的!” 阮重笙矜持道:“自学成才。” 厉重月:“……” 她喃喃道:“……怎么觉着我们蓬莱又多了个祸害?” 吴千秋不似厉重月那么贫,避开厉重月后,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你见到他了?” 阮卿时身陨,搁着阮卿时命牌的阮家早该通知吴千秋了,这不稀奇。 阮重笙如实道:“对。” “他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他的……他的命玉呢?” 阮重笙虚虚抱了她一下,仍然选择了实话实说:“没有了。他走得没有什么遗憾了。命玉不知道还在不在,如果尚在,应该是在易山岁手上吧。” 吴千秋捂着脸,许久无言。 纠缠了一辈子的两个人,好像从始至终就跟她没什么关系。 阮重笙知道这对吴千秋来说或许有些残忍,可他也知道,有些伤必须扒开,扒得哪怕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得来上药,才有根治的可能。 吴千秋缓了很久,干涩道:“就这样吧。” 毕竟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说不上失去。 两人默默在蓬莱蹊径里走了许久,阮重笙抬手拭去脸上仙鹤冲天飘下的几根羽毛,吴千秋忽而道:“你现在已经到了天九荒,可有什么打算?” 阮重笙答:“不知道。”他笑了笑,由衷道:“我又不追求什么名利,也不继承什么皇位,想那么多做什么?入幽壑,闯天涯,争个意气名,到头有个美人相伴,隐居山海,岂不快哉!” 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看得吴千秋怔了片刻。 一只手覆在他头顶,“我从前也有个弟弟。”吴千秋说:“你跟他不像,但总让我想起他。” 是为什么呢?大概就是莫名的心生亲切吧。 阮重笙一愣,然后往前一挪,直接弯着腰扑进她怀里,乐呵道:“那我就做三姐的弟弟嘛,吴三姐的弟弟,说出去多气派。” 吴千秋被逗笑了,捏着他下巴揉了揉,目光在他腰间略微一顿,“那以后你就是我雁丘的人了?” 阮重笙:“这可不行,太受欢迎了,师父他们知道了可不得打死我!我做不了雁丘弟子,但可以做雁丘的少爷啊。”他笑眯眯道:“他日去拜访三姐,一定得气派些。” 吴千秋来蓬莱当然是有原因的。 她在一树梨花下寻见了蓬莱如今真正主事的那对师兄弟。 晋重华道:“你的伤已经无碍了,只是还需静心调养。” 吴千秋坐下,问道:“你们知道阿笙的身世吗?” 厉重明抬眼,“不足为外人道。” 他这个人说话总是过于刻板,不通人情,吴千秋耸肩,也不在意,“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骄儿林,那时候他一把弓就解了魔修设下的困局,今日又发现,他腰间的那对剑有些乾坤。” 厉重明皱眉,晋重华淡然道:“三姐应该也知道,他修的功法不止一个。” 吴千秋摩挲指节,“他的那双剑……似乎是扈阳扈月?” 此言一出,一时寂静。 晋重华抬眸时,眼里多了点莫测,“三姐见多识广。” 吴千秋摆手,“按年岁我也担不得引阳上君的一声‘三姐’……如我未猜错,他去了云天都?” 晋重华看着她,“……你是说,沾了魔气?” “对,扈月扈阳一阴一阳,他那把扈阳似无异样,可扈月恐有异动。” 厉重明看晋重华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你们知道?”吴千秋恍然,“也对,你们既然能把阮重笙带回来,就一定是知根知底的了。” 晋重华开口:“他只是需要剑鞘,而我可以帮他压制扈月。” 吴千秋回望梨花簌簌,良久道:“……你的心思,我好像猜到了。” “三哥三哥,你每天都练剑吗?” 天还很早。 有多早呢?仙鹤未鸣,灰蒙的天如瓷釉上灰白色香灰胎,笼出隐约光华。草木还没摇落那几滴露,古树上也不闻鸟啼。 阮重笙把扈阳重新用布包好,把左手握着的树枝随手一扔,伸个懒腰,忍受这个新鲜出炉的师妹的絮絮叨叨。 “爹爹昨天还夸你了。”厉重月继续道:“他说你聪慧勤勉,是我等楷模呢。” 阮重笙张张嘴,笑了:“没办法没办法,主要是天分。” 他已经在蓬莱待了月余。 蓬莱仙境,名不虚传。 门下也是一团和气。 初初至此,正巧赶上几个小门派和附属家族来访,混着几个天九荒的散修,来沾一沾蓬莱那被传得很邪门的“灵气”——当然,能见见传说中的厉掌门和引阳上君就更好不过了。 那时也是厉重月在他身边,小声道:“其实也就是看中咱们蓬莱出人物……早年的青衣君,后来的师叔,爹爹,还有大哥二哥……咱们中荒蓬莱好好一个修炼清境,愣是给传言搅得乌烟瘴气。” 阮重笙当然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耳朵里不停传来杂音: “他是哪家公子?” “方才是蓬莱的厉大小姐跟着,莫不是厉掌门族亲?” “不对,我听闻蓬莱今日收了个新徒弟,顶了空缺许久的嫡传三弟子之位!” 这声音越来越大,愈发放肆。 厉重月远远见到缓步而来的二哥,还是没忍住叉着腰吼了吼:“闭嘴!” “我三哥珩泽阮氏子,师从蓬莱掌门座下,美仪容,端品行,轮得到旁人不屑?他再如何也是生于望族,师从名门,你区区穷乡寒门,也敢欺我蓬莱弟子?三哥不计较,我厉重月可不讲那么多规矩!” 小姑娘泼辣起来从来不讲道理,而她作为蓬莱的小师妹大小姐,也确实可以不讲道理。 阮重笙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在师妹眼里居然这么厉害。 厉重月平生最烦这些爱嚼舌根的无赖之徒,骂完后只觉神清气爽,亲亲热热的挽着阮重笙,去了晋重华面前。 引阳上君微微一笑,厉重月得意道:“嘿嘿,我做的不错吧?” 因为脸皮厚如城墙根本也没在意的阮重笙:“……” 原来是造势。 阮重笙叹口气,其实多此一举了,他原本想的就是普通人随便说,值得重视的……打服了就是。 嗯,这几日他也估摸了一下,蓬莱门下厉老掌门不用想了,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动手——除非想被蓬莱和他师父联手打得就地羽化——掌门师兄和引阳上君也许可以一战,胜负未知,但经验肯定不足,要吃大亏。至于剩下的…… 阮重笙叼着狗尾巴草,心下呵呵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也不是说不能打,蓬莱的底蕴还是不容小觑的,可惜阮重笙讲究的就是不要脸的打法,底牌多,皮糙肉厚人经打,这些个名门正派的弟子还真没什么威胁性。 他有点惆怅。 第70章 莲真 但是有一点他不明白,前几天他摸去看晋重华时,直接被拒之门外,理由是引阳上君在养伤。 他有些忧心是不是崖因宫那些人捣鼓出来的,结果一连几天都没让他踏进去。 有一次他扒在朱漆门上——引阳上君的住处说得委婉是“院”,直白点阮重笙都觉得当得上一座行宫了——冲里面大喊:“师兄!二哥!” 里面的人淡淡道:“说我不在。” 这声音毫不避讳,完完整整传入了阮重笙耳朵。 被换做云舒的小童一板一眼道:“上君说他不在。” 阮重笙:“……” 他愣是好几天都没琢磨清楚这是怎么个情况,他哪里得罪了他的好师兄。 想不明白的阮重笙索性跟其他几个弟子厮混了。 “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正是说书说得兴起时,厉重明在几人间坐下,含笑问道。 厉重月抢先答道:“是三哥在与我说些人间趣事呢。” 其他人不似小姑娘这般心直口快,均对这位师兄是十分尊重敬畏的,陆十三忙接过话头:“三师兄见多识广,是我们失了分寸,请掌门师兄责罚。” 厉重明摇头,看向阮重笙,“阿笙可还适应?” 阮重笙道:“适应,师弟师妹都挺好。” 厉重明这方才点头,扫一眼几个局促不安的师弟,“下不为例,过几日时天府便开学了,你们也应好好修习,不宜倦怠。” 几人连忙应是。 厉重月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扯住衣袍询问:“那三哥可要同去的么?” 厉重明颔首,“按理是该去,不过……”他问阮重笙:“师尊说过,不勉强。阿笙可愿往?” 阮重笙摸摸下巴,心道有靠山真不是一般的好。 而说起这时天府嘛,还真是值得一去的修习之处,阮重笙当即点头应下:“愿往,愿往。谢过师兄。” 厉重明得到了结果,补充一句:“你也不必拘束,日后唤我一声兄长也无妨。”遂转身离开。 当那道身影消失在眼界,庭院中的几人瞬间哗然:“掌门师兄何时这样温和了?” 厉重月瞪向说话的师弟,“你知道什么,大哥素来稳重,只是于修道一事上苛刻了些。”撇嘴,“……好吧,是很苛刻……欸三哥,你若去时天府,我们就可以一起修习啦。” 一旁立刻有人道:“恭贺三师兄。” 阮重笙面上嬉笑过去,心道:“这蓬莱……无怪乎能让那个老不羞都惦念这么多年。” 待得越久,越觉得像一个家门。 家与门。 大概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好感就是慢慢累起来的。原本的憧憬与向往,到亲历的温暖和善意,护着他的短,把他那颗金刚不坏心当玻璃捧起来,这样的一个地方……真好。 然后好日子也没安逸多久。 蓬莱门蓬莱门,怎么说也是个门派,是修炼的。 阮重笙一连好几天给拎去重新练基本功,也终于见到了他的二师兄。 但这位是来督促他的。 “腰挺直。” “啪——”的一声,树枝不轻不重地打在他腰间,晋重华敛了敛绣着青竹的袖角,凉凉道:“这个也要我教?” 扎着马步的阮重笙忍辱负重,想起了当年夕阳下裴回铮一边喝酒一边说的话:“哎呀,这些东西都没用,你自己看着练练,就当玩……哎呀腰不用挺那么直,不疼吗?” 天道好轮回,该还的……迟早得加倍。 阮重笙也没想到他自八岁入道,十岁得弓,十二双剑,十年之后……还能给人逮到瀑布下头,脱了外衫扎马步。 晋重华手上握着的树枝还是从他院子里捡的——今早引阳上君亲自来捉人的时候在院子角落里遇见了心仪的树枝,就给捡了起来抽他——而且阮重笙隐隐觉得,这个树枝怎么有点眼熟? 厉重明在一旁,也没忍住笑了一声。 当然,被挑毛病是真的,但阮重笙的基本功肯定也基本到位了。 ——他有毛病的几个地方,都是那种无伤大雅的,或者说是裴回铮当年自个儿修习时最讨厌练的几个地方。 厉重明道:“听师尊说,当年师叔最不爱扎马步和踩桩。” 不仅得必须腰挺直,下盘稳,他们的师爷也是个有想法的人,叫几个小师弟拿徒弟们自己最喜欢的器物顶他们脑袋上,动一下碎了就由怨不得人了。 打碎了无数宝贝并且给师父他老人家踹了无数次的裴回铮想起马步都恨得牙痒痒。 阮重笙也是很无辜。 折腾了一阵子,总算如两位师兄的意了。 旁观的厉重月心有余悸:“他们太狠了……我当年学这些,就还不如你一半呢。” 在外人看来,阮重笙其实练得相当好了,这两位难免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嫌疑。 阮重笙笑着摇摇头,甩了甩头发上沾的水珠。 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 青山绿水见,少年人的笑意竟比日光还要灿烂。 “人外有人嘛,不能自满松懈。” 他对这种“苛刻”其实还挺满意,并且在心里默默想着能不能青出于蓝,然后胜了这两个蓝。 然后他就没有看到厉重月呆滞的眼神。 “我我我先去练功了!”小姑娘捂着一张大红脸,提着裙子飞快跑远。 原地的阮重笙一脸茫然。 厉重月心想:“三哥……还真好看。” 她跑远后蹲在草丛里,搓着脸蛋喃喃道:“不行啊,他是我师兄……二哥不是也有拉他双休修的意思?不能对嫂子……啊啊啊……” 原地的厉重明看了看晋重华,后者脸色如旧,“出来吧。” 阮重笙披着湿漉漉的衣服上岸,揉着鼻头,“她怎么了?” 他还真没想到厉重月的心思。 晋重华把袍子丢他脸上,忽然道:“你听说过双修吗?” 阮重笙:“……??” 厉重明走的时候笑出了声。 阮重笙并不懂晋重华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吭声,晋重华笑了笑:“应该知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双修。” 如果是我想的那个双修不就是更奇怪了?! 阮重笙压抑住这种崩溃,干笑:“师兄说师妹看上我了?不会吧,我这么厉害啊?” 晋重华道:“不是她,是我。” 瀑布飞溅的水打在脸上,阮重笙一个激灵。 他哽了:“师兄……看上了师妹?” 晋重华意味深长道:“看上了你。” “鸿钧天祖和莲真仙子,你听说过吗?”晋重华笑笑,“那是我的父母。” 故事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了。早到了阮重笙的父亲,那位传奇的青衣君横空出世以前。 鸿钧天祖是天九荒最早的一批“垦荒者”,或者说,他是修仙界没落又崛起后的,最接近“成仙”的人。 他一生寻求大道,却卡在半只脚踏入仙门的境界逾千年。 这种瓶颈是会让人道心松动的。 于是鸿钧天祖起了一个心思:找一个同样有“踏入仙道”资质的人,双修。 天祖也年少过,也风流过,伴是不缺的,只是那个有足够资质又足够合他心意的人,就相当缺了。 直到他的小徒儿莲真的出现。 莲真很美,美到什么地步呢?有多情人曾传道:“花月应惭美人容,衣带渐宽只为侬”“艳色本倾城,分香更有情。髻鬟垂欲解,眉黛拂能轻。”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往后还有些更露骨的不入流的词曲,四方皆有传唱。那时候她还是十几岁的年纪。 那个年代女修士少,有天分的女修士更少,有天分有背景还在天九荒又生得绝色容貌的,打灯笼也找不着。放眼彼时修仙界,仅此一人。 莲真仙子真容如何已经无从知晓,但当年艳名远扬总不是假的。 但莲真仙子是天祖的关门弟子,天祖起初虽然想找个合心意的伴侣,这个小女孩也确实黏他,却绝没禽兽到连未及笄的,年岁连他一个零头都没有的徒儿都不放过。 但是年少时就有倾城之姿的莲真出落得愈发美丽。 直到有一天,天祖在几个徒儿例行禀告修炼成果的时候看小徒儿看得出了神,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于是在众人说着正事的时候,座上一直保持高深莫测脸的男人突然说了一句:“……莲真也大了,嫁得人了。” 莲真仙子也是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当下磕个头,转头就摸进师父房里,直言自己有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那时天祖本就是修仙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入道早,天赋高,虽是个活了千万岁的老不死,还维持着二三十岁的皮囊,很是俊朗。 莲真无父无母,自幼被这么个温柔强大的男人带在身边教养,动心好像特别理所当然。 据偷听墙角的某位弟子复述,天祖沉默了很久,说了句:“你想清楚了?” 受整个天九荒追捧的莲真毫不退避,跪下磕了一个响头,死不悔改:“就算师尊将莲真逐出师门,莲真也绝不后悔!” 里面的声音一顿,“……莲真不想嫁人,也看不得师父跟别的什么女子你侬我侬。” 然后? 然后天祖就直接把莲真八抬大轿抬进了自己的宅院,直接宣布,他就是老不要脸的啃了徒弟这根嫩草。 阮重笙听得目瞪口呆。 他是知道天祖跟莲真仙子的关系的,可书上说的都是什么“两人日久生情,几番坎坷,终突破世俗眼光,从此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 没想到事实这么简单粗暴。 第71章 修道 晋重华道:“说是双修,其实娶了母亲后,他反而没了那种执念。” 不仅没了道心坚固,还有些返老还童,竟然连儿子的醋都吃。 某日又被抢了娘亲送的小木剑的孩子嚎啕大哭,那不称职的爹迟疑了一下,把剑扔回了他脚边。 小重华:“……哇——” 小小的孩子拽着娘亲的裙摆,抽抽噎噎地问父亲是不是不喜欢他。 “他不是不爱你,只是不习惯。” 小孩子皱着包子脸,“爹爹……” 美丽的母亲揉着他头发,温声哄着:“他最疼你啦。” 世人皆畏天祖威仪,惧天祖那高高在上的表象,唯独莲真一人,跨过云海茫茫,捉住了那一缕风。终天祖一生,敬者畏者芸芸不知其数,唯一个莲真最是知他爱他。 这世上,大概唯有莲真最懂他。 “……其实双修也有成果,他们羽化前,我倒隐约觉得他们是真的‘成仙’了。” 那股气息这么多年始终围绕着他,带着一抹牵念。所以晋重华也并不相信骄儿林的那火种是莲真遗留。 阮重笙不明白:“这跟你提双修……” “我看上你了。”晋重华坦然道:“你根骨好,天分高,就连灵气的运转也与我互补。” 爽快直白,毫不遮掩。 阮重笙:“……我们好像,还是师兄弟?” 然后想起贺摇花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论,又一瑟缩,摇摇头,“不,我是说,我没这个心思。” 晋重华认真道:“我并不强求你,我亦有很多事现还没告诉你……来日方长。” 阮重笙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修仙界双修的并不在少数,但他真的还没想过这种事。他生来便灵力充沛,习百家功法,通数道乾坤,除却早年行岔过一回气,后头便是一帆风顺。不过十八的年纪,便与许多大能有一战之力。 他这条路走得太过顺遂,从未动过捷径的念头。 而且这个人是晋重华。 是那个好像运筹帷幄,洞察一切的引阳上君。是一个他至今都看不透的人。 真要说……就是一个不知根知底,又如父如兄的人吧。 “找双修伴侣?”阮重笙自言自语道:“找上我了?……受他爹娘影响?” 思路清奇的引阳上君被婉拒了也没有任何异样,第二天依旧是训他,抽人的树枝力道也没减。 阮重笙看着他手上那截熟悉的树枝,嘴角一抽。 引阳上君用了一次后好像还真喜欢上了这玩意,一连半个月都用这个来抽他。 不过痛倒不痛,皮肉疼个一瞬,伤都没留。 总算能休息片刻,阮重笙扶着腰上岸,龇牙咧嘴:“师兄你太狠了。” 这个也是心大的主,没当一回事,跟求双修未遂的师兄说话语气都没变。 变了也没用,阮重笙心想,晋重华的想法他永远猜不透,人都不介怀,犯不着自己矫情。 过来看戏的厉重月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师兄,你……你们……” 阮重笙露出眼白给她看,“我们怎么了,你师兄我照常挨打,稀奇啊?” 厉重月在晋重华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没什么……” 她看着晋重华搭在阮重笙肩头的手,看三师兄背上不轻不重的红痕,默默把话咽回肚子。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两个人这氛围…… ……还真是嫂子? 厉重月胡思乱想没能传达给阮重笙,他扭扭脖子,随口问道:“三姐呢?” 厉重月答道:“她启程回雁丘了,还让我替她给你道个别呢。” 她知道这几天阮重笙在“从头开始”。 吴千秋对蓬莱好像是有点复杂情绪,阮重笙点点头。 “对了,大哥让我今天来陪你练练剑。” “阿笙,你学的,当真就是真正的蓬莱功夫?” 掌门师兄这突兀一问,阮重笙懵了。 厉重明也不意外,转头唤道:“月儿。” “诶!” “凝光剑法。” 少女脆生生应道:“是!” 百招过眼,不过瞬息。 阮重笙看得鼓掌连连,由衷赞扬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上去试试。” “啊?” 厉重月看见突然上前的阮重笙,挑眉一笑,毫不留情就是一个横劈,右手在阮重笙左肩是借力一个后翻,然后喊道:“三哥,让让师妹啊!” “好说好说。” 阮重笙面上答应,却是一个极速侧转,避开了迎来的剑锋,顺势手腕一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师妹,下杀手啊?” “掌门师兄让的,怪不着我!”少女冲他一笑,“怎么说我也是咱们蓬莱嫡传的小师妹,可不能是个废物啊。” 两人的交手让双方都很意外。 最终是阮重笙将扈阳抵在了厉重月眉心,而小簟险险擦过他的腰侧,划破一片衣衫。 也仅仅是最后关头的反应而已。 阮重笙重新系了系腰带,同时收手作揖,“师妹彪悍。” 厉重月皱起鼻子,“差一点,好烦。” 晋重华道:“还贪玩吗?” 厉重月吐着舌头,“我拼内力还是拼不过三哥的。” 厉重明道:“回去练剑吧。” 厉重月收了小簟,有点失望地走了。 阮重笙看着她离开,摩挲下巴,“小师妹挺厉害。” 晋重华闻言,极轻地笑了:“她很努力。但是远不及你。” 阮重笙点头,“她天分不错,但是剑锋相抵的时候,我本能直接擦过去刺她要害,却被她撞开了,这是什么法门?” 厉重明:“蓬莱的凝光剑法,在一个‘折’。”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一力顶十会。 这是所有修士都知道并奉行的东西。 晋重华道:“我见过你出手,很快,劲头很猛。” 阮重笙出剑,招式并不花哨,颇讲究一个实用,刚猛蕴剑锋。 力道和速度他都有。 但是阮重笙忽然想起了落星河。落星河的剑也很快,比他更快。所以阮重笙自认单纯论剑,自己落败的可能占了七成。 但是他的底牌太多,自身的灵气旺盛又让他修炼远过超旁人,基本能弥补剑法一道上的“过刚”,裴回铮也不曾多加挑刺。 晋重华的话让他醍醐灌顶,他认真附身,“愿闻其详。” 晋重华与厉重明对视一眼,有不属于自身的温度覆上阮重笙右手。 “阿月是女儿身,她的力道很难与其他修剑道的男子相比,所以最初就是让她修一个‘柔’字。” 晋重华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带着笑意:“你见过真正的快剑吗?” 阮重笙点头,“见过,落星河。” 晋重华道:“确实快,可是也只是快。” 他手稍一用力,阮重笙手腕一抖,扈阳就进了他人手。 “是把好剑,就是丑了些。”晋重华轻笑,“我做一道给你看吧。” 阮重笙原本以为,晋重华是那种素手纤纤,抚琴烹茶的世外闲人。 他无疑是强大的,可就算动手,应该也是微微抬眸,灵力涌动便可击溃八方的。 但是晋重华脱下外袍,握着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剑挥舞时,阮重笙又觉得,这个人好像又确实该是这样。 眉目坚毅,一招一式刚柔并济,挑刺劈挂皆赏心悦目,直教人乍见雷霆震怒,江海清光,又偏生思春风十里,一树梨花。 刚与柔,柔济刚。 这便是引阳上君的剑。 用着不属于他的,并不趁手的剑,也能一剑荡八方。 阮重笙重新握住扈阳时,认真道:“胜读十年书。” 晋重华回身点头,“只是你不用扈月。” 他说:“你这日月双剑本就是一对,你只使扈阳,与常人便罢了,同高手过招,未免托大。” 阮重笙一愣,他确实不知晋重华居然连他从不拔左剑的细枝末节都能注意到。 “你……”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害怕心魔,就去克服。”晋重华说:“修道本就是逆天而为。” 第72章 过去 心魔。 阮重笙在瀑布前站了很久,直到厉重月经过把他拽了回去。 回到房里,他将两把剑放在桌上。 “……扈月。” 阮重笙跟裴回铮隐居后,其实还是有黑衣人找上门来。 他的血似乎对那群人很有用处,所以他的整个童年都生活在被割脉放血的惶恐中,每每想起都会如坠冰窖,如步深渊。 裴回铮和落灵心一直都很疼他,可百密也有一疏。某日阮重笙出门,就又遇见了。 那时候他已经十五岁左右,缠着他的那群魔修不知为何早就安分了许多,突兀的出现让阮重笙猝不及防。 二十个黑衣人的包围让他力不从心。 这不是话本里的英雄救美桥段,更没美人来救什么英雄。阮重笙拼死也要拖这些人一起没命,可是他还不想死。 他那时出门是有别的原因。 血色中,他跪在地上,面对剩下的七个人,几乎使不出起身的力气。 然后…… 阮重笙闭眼,就是那时,他不顾落灵心的再三叮嘱,在修为不足的时候强行用了扈月。 扈阳扈月是一对双剑,可这对神剑对使用者的要求也很高。尤其是扈阳,作为煞气浓厚的阴剑,就连那时的落灵心也未必能驾驭。 擅自使用扈月的阮重笙杀了那些人。 然后元气大伤,等裴回铮和落灵心赶到时……也就剩半口气了。 此后落灵心警告他,再不能同时用双剑。 “这都算什么啊。”阮重笙又看看山河戒,还有……一枚铜钱。 有些事他不曾说出口。 那日他出门……其实就为了赴天云歌的约。 可是没有等到天云歌,来的是二十个黑袍人。 他按住眉心,其实知道闻人歌是天云歌的时候,他还松了口气。至少当年的那群人,不会跟一向最痛恨邪门歪道的苍茫天云氏扯上关系。 他想了想,提笔写了封信传给吴千秋,后来又寻了机会问厉重月:“三姐跟蓬莱有什么纠葛吗?” 他坐在清泉边,晃着腿,不经意问道。 厉重月躲着他溅起来的水花,闻言稍微犹豫一下,四顾无人,老实交代了:“说来当年吴氏其实还不止吴三姐一个,下面那个弟弟年纪小又早夭,但上头还有个吴二姑娘,名作之碧。” “那时吴家尚未彻底衰微,老家主虽然已经大限将至,但到底威信尚存,镇得住吴家。那个时候吴二姑娘时常往来蓬莱,一来二去的就跟当年还不是掌门的父亲十分熟络。十几二十岁的姑娘正是易动芳心的年纪,渐渐的就对老掌门有了些情愫。奈何流水无情啊,老掌门果断拒绝,甚至为斩断情丝准备要将二姑娘送回家。二姑娘不依,甚至……下了些药。事情败露,父亲共其师大怒,强行将二姑娘送了回去。 不料二姑娘性子烈,半路上跳了蓬莱三百里外的月出崖。这崖诡异,修为低些的都难逃一死。但二姑娘跳崖没死,却叫个……叫个无赖给玷污了,还有了身孕。二姑娘亲自打散了腹中胎儿,自己跟着没了。卧病在床的老家主一口气没喘匀,也去了。” 从此吴家嫡系,就只一个吴千秋。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惨烈的故事。 听厉重月说书般说完这段过去,阮重笙也跟着唏嘘:“世事无常。” 所以吴千秋对蓬莱始终有所回避,而蓬莱对吴家始终极尽扶持。 “这在当年闹得很沸沸扬扬,三姐那时才六岁,就被亲眷忠仆扶持着上位了。” 阮重笙却道:“我倒觉得三姐是个女中豪杰。” 厉重月附和:“可不是,力拔山兮吴千秋,河东狮吼厉重月。” 阮重笙噗嗤一笑:“谁给你们起的?” “时天府那群没事干的!去他的河东狮吼,我就是有次追那偷我小人书的泼皮陆十三李十五,吼得大了些!而且我又没嫁人,河东狮吼冲谁啊?!” 阮重笙默然,厉重月的“大了些”,恐怕就是那种能把小孩子吓哭的大吧。 这姑娘嗓音嘹亮,好好练练声音,说不定造诣比剑法更高。 阮重笙道:“没事,双……呸,多修了解一下?” 厉重月一愣,却见眼前三师兄拔腿就跑,脑子一转,立刻反应过来:“阮三——!!!” 打打闹闹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阮重笙拎着东西在蓬莱山门前,身后站了一群人。 “师兄,早些回来啊!” “我们会想你的!” “师兄,前两日你跟我探讨的那本春……唔唔唔……” 阮重笙连连扶额,有种摸块手帕出来挥泪作别的冲动。 厉老掌门又在闭关,厉重明倒是拨冗来亲自送他下了山前那条“寻仙道”,嘱咐了颇多。 厉重月把离得最近的几个弟子踹回去,哼笑:“怎么,这次不怕掌门师兄罚你们了?法不责众呐?” 那位要来探讨春天里的图的师弟哭得肝肠寸断,如丧考妣。 阮重笙传话给他:“就我那院子的床底下,还有一箱子,你给我保管好了啊。” 那位弟子顿时仿佛父母诈尸还魂,整个人立刻精神起来,“师兄慢走!” 这就是被厉重月都点过名的李十五。 阮重笙磨牙,最终还是舍不得卖了自己那几本珍藏跟他陪葬。 不知道清名在外的蓬莱怎么就收了这么个奇葩。 当然,阮重笙并没有意识到,不小心砸了藏书的穿星楼的门匾,当众扯坏了个师弟的腰带,宰了一笼子蓬莱特养的信鸽炖汤……干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儿并江湖人称“阮疯三”的他本人,其实是蓬莱开山以来最鲜艳的那朵奇葩。 “师兄呢?” 阮重笙唤厉重明一向是规规矩矩的“掌门师兄”,这声“师兄”谁都听得出来问的是谁。 “他啊……现在不能说。” 厉重月的神秘让阮重笙忍不住嗤笑:“闭关?游历?不然在时天府等我不成?” 厉重月张嘴:“这你都知道?” 阮重笙:“……???” 时天府是整个天九荒最特别的地方。 按理说天九荒除却九大家,还有无数个门派家族在底下,各家各有所长,各自成派,本不该存在一个类似于“庠序”的地方。但也正因为各家修习有所不同,几乎都专精一门,而门下弟子总有天赋不在本门绝学上的,此时时天府就成了最佳选择。而同时,作为九荒最高学府,这不看家世的选拔也给了许多“寒门”崛起的机会。 这样一个顺势而生,又逆时而上的时天府也就因此屹立不倒,成为了天九荒的“人才窝”。 于是这紧挨着引阳府的时天府,也就成了九荒天才子弟聚集的地方了。 阮重笙第一次踏进这地方,还来不及感慨这时天府恢宏的气势和财大气粗的手笔,就发现自己身上忽然就有了一道禁制。 “这是什么?” 阮重笙把玩腰间银玲,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戳,小小的铃铛随动作摇晃,发出轻微脆响。 引路的小童答道:“此物是时天府门生独有的听风铃,天中地三院各有配置,阮三公子的银五铃,正是隶属天院。” 阮重笙试着扯动,果不其然发现这玩意根本扯不下来,苦笑:“明白了,这铃铛就是禁制,戴着就是个限制,不能轻易出府,不能私自斗殴,出事就会惊动各位师长,对吧?” 小童应是:“阮三公子说的是。时天府第一条规矩,不论出身,最重品行。严禁私斗。” “那这铃铛不同的形制不就是个区分?” 小童捂嘴笑道:“所以平日里各位公子姑娘都会随身收着呀。” 阮重笙惊呆:还能这样? 他试着取,却发现自己的铃铛依旧挂在腰间,怎么都拆不下来,十分显眼。 什么情况?还是不行。 小童替他解答:“……但阮三公子的是引阳少君和白先生特制的,取不下来。” 小童捂嘴一笑:“毕竟阮三公子……名声在外、名声在外。”却是意有所指。 嗯,如果“阮疯三”也算好名声的话。 阮重笙默默收手,回忆了一下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师兄,然后默默感慨:“风水轮流转啊。” 双修不成穿小鞋这是? 他问:“引阳上君在时天府上什么身份?” 他心里想,说好的清净学府,引阳君的手伸这么长? 小童奇怪的看他一眼,“时天府由天祖一手创立,白先生就是天祖的徒弟。” 阮重笙:“所以引阳上君……” “时天府也算是引阳府的辖境。” 换句话说,翻过这一片山,后头就是东荒引阳府,亦作烟陵渡。 然后小童深深作揖,朝他身后毕恭毕敬唤道:“白先生,引阳上君。” 第73章 同窗 “想住哪个院子?”晋重华问。 刚刚在白先生的“试探”之下还没能回神的阮重笙缓慢地扭过头。 白先生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是晋重华的父亲,那位敢吃小徒儿这株嫩草的老……呸,天祖的第一个徒弟。 可是脸依旧年轻,年轻得有些不正常。 修为到了一个境界,是可以停滞身体的衰老的。但千岁过去,除了天祖,却当真未听说过一个不知道活了几千岁的老妖怪还能维持着一张弱冠之年的脸的例子。 乌衣墨发,神色倦怠,连脸色都是黑沉的,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白”。半搭着眼皮子,看人的时候也就微微挪个小弧度,然后继续露出要原地补眠……哦不,打坐的样子。 然后上来就抢了他的扈月。 “日月剑?”白先生半张着嘴,从喉头发出模糊的声音,和意味不明的笑:“上一个使这个的,死了多久了?” 晋重华道:“先生若说的是那位剑客,应该是六百年前的事了。” 白先生“嗯”了一声,留下一句“小心短命”,就迈着步子一摇二晃着离开了。 阮重笙:“……” “……白先生,就是那个模样?”他艰涩道。 “使这双剑的,确实早逝的多。”晋重华道。 阮重笙抽抽嘴角,不打算接话了。 于是晋重华又重复了方才的问题。 “……随意?” 晋重华颔首,“杂役居,弟子舍,还有几个悬泉深林里的洞府。” 阮重笙试探:“……弟子舍?”但不知为何觉得好像是个坑。 亲眼见到的时候,一根茅草打着旋打在阮重笙脸上。 真真是微风便可卷我屋上三重茅。 掠过一地烟尘,那木板门都是半挂在入口,几道裂缝参差错落,大抵只需一夜细雨,就可粉身碎骨,与屋上茅草齐飞。 若是恰逢诗人句中那可叫人落花独立的秀景,则可见烟尘与木屋一色,门板共茅草齐飞之壮观。 阮重笙试探着弹了一小股灵气出去,嗯,砸下去的板果真足以溅起把人熏黑的灰。 阮重笙后退一步,诚恳道:“还是去别处吧,我不挑,杂役居也成,命贱,不讲究。” 晋重华神情有些微妙,“不如去我在此求学时的院落?……还是算了。” 阮重笙一愣,没说话。 “你又不肯与我双修,我自然是要疏远你的。”他理所当然道:“若叫你去了……杂役居如今虽然也没什么人在那里,但应该还是比这里好一些……” 一顿,“至少宽敞几分。” “师兄师兄,心若无杂念,外物何以扰道心!”阮重笙抢过话头,“我觉着师兄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师弟给添添生气!” “……你从哪里套的句子?” 阮重笙摸着脑袋乐呵呵道:“……《阮氏修仙录》?《阮氏春秋》?或者《重笙道法》?” “……所以你就住在上君的院子里了?” 吴千秋在他对面,笑吟吟托腮。 落潇潇厉重月还在旁边。 这三个算是女修这边最厉害的,也是出身最高的,院子挨得近,来往还算多。 阮卿时的事,阮重笙没有再对落潇潇赘述。他提了提落星河,顺带捎上了齐逐浪。 让阮重笙意外的是,齐逐浪跟落潇潇,落星河,甚至是落风谷都没有什么往来。也就是说在人间这两个人的结伴,还真是齐逐浪单纯地死皮赖脸拽落风谷少主来当护卫的。 阮重笙心下仍有些想法,但压了下来,回答吴千秋:“对,他初初说的是他从前的住处,谁知道……” 谁知道引阳上君竟要回时天府跟着教学。 吴千秋道:“引阳上君不必骗你,大约只是你没弄懂他的意思?” “也是……他带我看了看什么杂役居和弟子居,确实……嗯,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差吗?”落潇潇皱皱眉,然后了然,其实比起引阳上君的那堪比两个神仙洞府的院子,确实不堪入目了。 阮重笙点头附和:“我觉得可能有点难克服。” 厉重月“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怎么了?”阮重笙去扶她,发现后者脸皮涨得紫红,还是那种忽紫忽红。 厉重月把话嚼碎咽回去,艰难道:“……没什么,没坐稳。” 平时心眼多的这次还真没注意,他叹气,“以后真要跟师兄日日相对了。” 落潇潇摇头,“引阳上君于修道上颇有造诣,你同他一起应该也能收获匪浅。” 就像当年的阮卿时和落潇潇。如当年无一个阮卿时,便也没今日的落潇潇。 阮重笙摇头,“不用了,不大习惯。”可能也是早年经历和遇上了裴回铮那老混账的原因,他这么多年也没懂那些人嘴里的“安全感”,总觉得凡事自己最靠谱。 落潇潇同样是凡女出身,半路入道,有些东西也不需要阮重笙多说。 说来,吴千秋和落潇潇这两个人能坐在一起闲谈,出乎了阮重笙的预料。 她们两个没什么恩怨纠葛,只是因着同一个人有些冲突,可这些东西好像也就随着阮卿时的死,就此成了无人触碰的疤。 易山岁和阮卿时之间的悲剧与这两个人颇有关联,只是她们谁都不曾动过恶念。 最后也是无辜、可叹、可怜。 阮重笙摇摇头拎着目光呆滞,五官扭曲的师妹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在感慨谁。 落潇潇真如阮重笙所想的那样洒脱? 吴千秋抬眼,低声道:“你去过他的坟前吗?” 有很多阮重笙不知道的事。 女孩子永远不会说的事。 “去做什么。”落潇潇别开目光,“一个衣冠冢,连片神魂都寻不到,有什么好看的。” 吴千秋笑了笑。 阮卿时死得决绝,不留余地。 然而每一个生命都不会在他离世的那一刻跟□□一起消散。 对于在意的人来说,那一缕魂魄的离去经千年万年,甚至沧海桑田,纵无关情爱无关风月,也是天堑深沟,终生难填。 只是不言。 落潇潇踏出那一片院子,身后跟了一个人。亦步亦趋惹得她轻笑:“上次不是答应不进女修这里了?” 蓝衣的少年人沉默了。 然后少年问:“你喜欢阮卿时?” 落潇潇笑着抿唇,半晌后摇头,“你觉得我喜欢他?” 落星河并没有开口。 “喜欢一个人,眼神是不一样的。”落潇潇说:“吴千秋曾经很喜欢阮卿时,她没有告诉阮卿时之前,易山岁就知道了。” 她想起了彼时那个瘦弱的少年说的话:“她看他的眼神,我在他眼里也看到了。就是我看他的样子。” 落潇潇踮起脚搭他肩膀,“当时觉得大家都不懂事,后来想想,那是多事。” 落星河浑身一僵,被半拖着走远了。 时天府的课程文武相衡。 白先生站在授课的院子里时,看着面前坐着的十九个人,懒懒散散开口:“人倒没怎么变。” 阮重笙挑着眉毛小声问旁边的慕容醒:“什么意思?” 金陵一别,阮重笙再见到两个“故人”,自来熟得相当熟练。恰巧他随意挑的位置还就在慕容醒旁边,斜后方便是高少主。 一别数日,高枕风脾性不改,一见面就哼道:“时天府的天院那么好进?” 阮重笙环视一周,“嗯……难道有什么规矩?” 左边的人开口:“每年都会有个大比,中院和地院的弟子有机会换进来。” 时天府分为天中地三院,对应的是不同的资质与实力的综合考量,其余两个人数不定,唯独天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留十九人。 据说当年天祖就正好收了十九个徒儿。 阮重笙饶有兴趣地回落潇潇的话:“嗯?那我怎么没去上个刀山下下火海什么的?” 然后周围一群人齐刷刷的看过来。 前面的贺摇花回头,翻着白眼露出嘲讽的笑:“因为你是时天府这一代,唯一一个直招入天院的。” ——顶的正是阮卿时的位置。 阮重笙:“……啊?” 我这么不知道我这么厉害的?? 白先生重重咳了两声,一群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都收了回去。 “你,”先生走到他身边,拍拍书案,“读过《九荒图鉴》没有?” 阮重笙:“回先生……” 他话还没说完,白先生不耐烦地摆摆手,顺手一指,“去打扫藏书阁。” 阮重笙:“……?”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背后的人推了他一把,“别逆先生的意思!” 阮重笙诚恳道:“其实我……” “去藏书阁,别让我说第三次。”白先生摆手,冷漠道:“背好了再回来。” 阮重笙咽下一肚子话,看着白先生的眼神,一瑟缩,默默的当了文盲。 然后他的身后,匆匆赶来趴在另一道门框上听完了全程的人小声嘟囔:“藏书阁不是有……” 白先生的眼睛一瞬间睁开了,他看着来人,凉凉道:“齐逐浪,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不会坑! 虽然看的人少,但是这文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一定会写完的!!而且不会太久的 真的愿意追文的都过来挨亲! 第74章 书阁 时天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天院弟子不问出身,却限来路。 但凡是一荒内门核心弟子,一代就只收一个。也就是说整个天院原则上只收九个九荒弟子,其余二十一个也可以来自九荒,但却必须是无法接触内门辛秘,非继承者的。也是为了贯彻学府的初衷,不单纯被九荒名门垄断。 但是原则是原则,不是永远的铁律。天九荒这一代是很好的一代,当年白先生收了灵州木摇霜,不曾想又横空出世一个少主贺摇花,看在天赋卓越上,便破例收了。后来落风谷在大师姐落潇潇后还冒出个落星河…… 到阮重笙,已经是第三个特例了。 落星河的出现在时天府掀起过轩然大波,连带着第一个特例贺摇花也被拖出来一起质疑,然而白先生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将天院所有人带出去,重新跟整个时天府比较,最后证明无一人是滥竽充数之徒。 十六岁的落星河也因此成名。 一剑,二十七招,挑了小半个中院。 毕竟是孕育出无数风流人物的最高学府,包括白先生本人,莲真仙子,青衣君,孙良人,厉回错,裴回铮,厉重明,晋重华,落成宴,天下雪,天云岚……千万年来不断积累出的名声,盛名之下,亦符其实。 阮重笙走在被晋重华誉为汗牛充栋的藏书阁门外。守门的竟是个老头,几颗门牙参差不齐,一口烟杆子和劣酒熏出的黄牙露在外头,直教人怀疑会不会漏风。 阮重笙请教尊姓大名,老头抬眼瞥他,失望溢于言表,低下头摆手,小声说了两个字。 阮重笙没听清:“嗯?” 老头拍案而起,揪着他的耳朵大喊:“高手!” 怎么说呢,一个外表知天命之年的老头子顶着枯发黄牙,坐在一张黑桌子前头打瞌睡,脚边甚至有几只死虫子,还有一不明物体沾在鼻翼,怎么看都让人联系不起所谓世外高人——更像当年跟小阮软一起蹲在街角捧破碗的老乞。 阮重笙不动声色擦去几滴液体,“原来是高仙师,久仰久仰。” 高老头一乐,咧着嘴直笑:“不错不错,小子,有眼光!怎么,新来的?” 阮重笙诚恳道:“不仅是新来的弟子,也是新来的洒扫弟子。 ” 高老头往地上“呸”了声:“那群不成器的东西,就知道把人往我这里塞!” 他竟把藏书阁说成“我这里”? 阮重笙悄悄留了个心眼,自然而然接话:“怎么,有很多人来过这里?” “是多,上一个还是我师父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老头反应过来,警惕起来:“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会说出里面有什么乾坤,你就是个挨罚的!” 阮重笙摸着鼻子,“当然当然。” 说是挨罚,但白先生从第一节 课上把他打发出来,除了藏书阁,什么都没说了。 阮重笙跟着高老头走在里面,不由得感慨,时天府“聚九荒于一堂”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这里不同于宝月沉海阁,宝月沉海阁是重武轻文,里头堆的是七成兵器,三分文籍,而这飞檐四角琉璃雕瓦的藏书阁九层装的却是三三分——三层史书典籍,三层志怪杂谈,三层武功绝学。 包括天九荒的内门绝学。 阮重笙目不转睛,只恨不能把眼珠子扣出来死死黏在一本本秘籍上,留恋之情溢于言表。 高老头耸动鼻头,“别动歪心思,不是你的,偷学了也害人害己。” 阮重笙笑:“我学的本就是百家杂学,还不许眼馋一下天九荒这么多厉害的武学典籍啊?” 高老头莫名受用,哼笑:“算你小子有眼光!成了,天九荒的内门也没甚么好学的,对你的日月双剑借鉴性不高。” 阮重笙并不惊讶他看得出这布包下的剑的来头。时天府不留废物,能孤身坐镇偌大一个藏书阁的人,又怎么会没点本事? 他心思一动:“前辈可知道日月剑剑鞘在何处?” 高老头脸色骤变,嘴张了一下,最后摆手,漫不经心道:“吓,谁知道呢!修士看见宝贝就死死扒上去,像茅房里那玩意上的蛆!前阵子走了一大批人去什么骄儿林,最后呢?那个不争气的小家伙和老白都说了,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东西。” 阮重笙没去问“不争气的小家伙”是谁,总算明白了,为何那件事以后,这些人都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纠缠着了。 大部分人总是相信“权威”,不相信的人,总得相信权威的拳头。阮重笙如今深深感慨。 “你是第五个上这里的。”高老头引他直接上了第八层,嘴上道:“哎,之前那几个都死得差不多了。哎不对,有个听说是隐居了。” 阮重笙正好在打量四周:“都有什么人?” 他问的随意,高老头眼睛却是一亮,咳了几声,“也不是什么人,我小师妹,一个驯兽的,一个练剑的,还有小师妹儿子,我那师侄。” 高老头说的语焉不详,阮重笙也不多问,最后调侃:“都是‘被’背不了书罚进来的?” 高老头没有说话。阮重笙并不在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被一本很旧的书吸住了。 ——《九荒图鉴》。 《九荒图鉴》这本书跟凡界弟子规三字经差不多,都是基础读物,誊抄数不胜数,可这一本却不同。 发黄的字,晕染过几行的墨迹,或轻或重的勾,还有旁边那工笔绘的图,无一不彰显一个问题——这是原本。 是千万年前的原本。是白先生都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已经叫洛阳纸贵的原本。 阮重笙捧着这书的掌心微微发烫,竟然有些不敢翻了。 高老头一下子跳起来,揪住他耳朵训斥:“小心点,这些破书不能弄坏了!上次我拿了两本去烧柴火,老白差点打断我一条腿!” 阮重笙点头,“知道了,不会不会。”然后高老头悻悻然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越来越不懂了,古籍有什么稀罕的?” 阮重笙随口答复:“书中自有青山在,浩瀚乾坤只一隅。” 高老头惊奇的看着他,“你是什么地方读到的?我怎么都……”后面的话忽然停住,呜呜咽咽含糊过去了。 阮重笙抬眼,“《阮语》。” 老头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阮重笙重复一便,顺带后退一步,笑嘻嘻跑开,“我说的语录!” 说好的打扫,不知不觉就成了象征性拂个灰,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的常客。高老头什么都随便他,就是某次都会强调:“不能去顶楼,不能乱来。” 阮重笙当然不会那么傻,在时天府的藏书阁犯事。有三千书卷相伴,足够他乐不思蜀,天上人间。 高老头最初还当他是一时兴起,劲头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那一类,不想这小子还真给什么吸住了,每天去白先生门口拜一拜,接下来整天都泡在书堆里头。 高老头摸着下巴,对晋重华道:“他跟我想的不怎么一样啊……今日也去了老白院前?” 晋重华颔首,“今日白先生例行闭门,他在院前嗑了三个头。” 白先生每个月都会闭门三日,弟子故友小童仆役统统不许踏进一步。据说是什么“窥伺天机”的法门,维持自己与时天府的长盛。 虽然并没有什么人真的相信。 含笑的一句“笙笙”从后面传来时,阮重笙歪歪头,迟疑着转过去,“……师兄?” “师兄的衣物……” 第一次见人把红配绿穿得这么清新脱俗的。阮重笙刚想赞两句,就听晋重华略带惆怅道:“衣物?平日都有云舒操持,这几日他返乡去了。” “……师兄不是有几十件白衣么?” “懒得找,也容易脏。” 阮重笙想,这句话要是换个人说出来,他可能得上去就拿扈阳招呼过去,然而从晋重华嘴里说出来,他只能认了。 认命地叹气:“知道了,以后我来替师兄参详一二吧。师兄先……先把这红色的外衫脱了。” 晋重华照做,露出里面青色的纱衣,重新束腰,终于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阮重笙仔细一瞧,发现这位师兄大人新束的腰带也有些歪了,扶额,“好师兄,你……你……” 晋重华作无辜状。低头一看,平静道:“哦,许是没弄好。” 许是?你还许是? 阮重笙在心里咆哮,面上只能继续认命,绕到他身后,双手穿过晋重华腰身,替他将光华暗涌的素色腰带重新系好,同时心里道:咦,这腰真…… 呸!想什么呢! 阮重笙受了惊吓,咳嗽几声,晋重华就道:“怎么了?看不惯?嗯……也好,既然你说以后帮我参详,那也不必言允费心了,劳师弟替我操持了。” 阮重笙:“……什么?” 晋重华右手食指微曲,轻轻抵在下颚上,歪着头对他笑:“师弟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不好吗?” “是挺好……呸呸呸!”阮重笙差点被自己闪到舌头,造孽哟造孽,“师兄你也看到了,师弟我成日红加银白配金的,特俗,特不好看,哪里敢操持师兄的衣食住行四道之首……” “很好看。”晋重华施施然道:“我觉得挺好看。” 你觉得就你觉得吧,说出来我就很尴尬了啊。 阮重笙咳道:“师弟我也觉得自己很好看,不过操持衣物什么的师弟确实不在行……咦,不如让木七姐姐代劳?” “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我又无意与她结道侣,做什么招惹她。” 阮重笙:“师兄不打算与木姑娘双修?人可皆道木七小姐和引阳上君神仙眷侣,天作之合呢。” 晋重华皱眉:“她与我论起来确实适合双修,但道侣需得合心合意,如非心意相通而强凑鸳鸯,则不过一对怨侣,彼此折磨而已。” “师兄总是这样有理。”阮重笙抱着胳膊,突然就想起了金陵桥上一眼,扬眉戏谑:“那我呢?” 晋重华笑着睥他,不作回答。 阮重笙拾了一方袖袍,“师兄这么喜欢我啊?” 他本是调笑,晋重华却真笑了:“嗯,你很好。” 言语上略占了便宜的阮重笙喜滋滋道:“若师兄不介意,那我就托大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阮重笙在喜滋滋里这样安慰自己。 第75章 情窦 阮重笙就这样住进了引阳上君的院子。 晋重华道:“你不必多虑,你若不愿意,我何必强求。” 引阳上君从来不必强求一段缘分。阮重笙心想,当初什么“双修”看来多是戏谈,遂安安心心答:“师兄不是说要指导我吗?” 晋重华的眸色一闪,淡淡道:“马步扎完了,就去踩桩。” 于是就演变成了一位粗布短打的少年顶着花盆挑着木桶指缝还夹着长筷颤颤巍巍地在一掌宽的木桩上行走,一旁锦衣华服的引阳上君悠悠然煮酒烹茶,不时丢几粒松子细石以作考验。 阮重笙险险避开一颗松子,哀嚎:“师兄!” 每当这时,引阳上君便会看过来,一派无辜坦然,“不想学了?” 于是乎认怂。 这些日子贺摇花来过几回,但引阳上君莫名不太待见他,次次都掐着时辰,在一旁悠悠然品茗,不参与,也不避开。慕容醒高枕风自然也带着些东西来过,捎几碟点心,谈谈白先生的进度,也陪他解闷。 阮重笙确实喜欢慕容醒的性情,打成一片易如反掌,于是凑他身边笑嘻嘻道:“他还不让我回去啊?诶,他不是想把我送回蓬莱吧?’” 高枕风的手掌把阮重笙的额头顶开,不屑道:“先生与你计较什么?” 高少主就是好品行坏脾性的主,阮重笙摆摆手,一把揽过他肩膀,“哟,他没打算踹了我啊?那我就放心了。” 高枕风瞪他,后者笑嘻嘻回望,于是高少主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鼻腔里嗤了声,望天,轻轻咳了咳,便当没见那只手臂了。 落星河与落潇潇亦曾同来。那个与阮卿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姑娘仍然年轻,仍然张扬,却绝口不提阮卿时的事,反而看着落少主,问了句有意思的话:“你们两个现在论剑,孰胜孰负?” 阮重笙看看星驰,默默握了握扈月,叹气:“不如吧。” 一边与花枝融为一体引阳上君忽然道:“未必。” 见几人神色各异,阮重笙连忙道:“好师兄,快别抬举我了,落少主剑道当真强过我。” 晋重华奇道:“谁抬举你了?你和他可以多比试,纵然就一成胜算,也是有胜算的。” 阮重笙哑然。 几个同门推推嚷嚷一阵子,自去玩了。 阮重笙和慕容醒落潇潇性子最合得来,这两位自带两跟班,阮重笙也跟着特爱逗他们两个。这笑着闹着,也都算打成了一片——哦,落少主可能纯粹是一直对他的剑感兴趣。 他们走出引阳君的院子,阮重笙挂慕容醒身上,拉着他们问东问西。他这些时日缺课,只靠着几位同门告知,实在可怜。 慕容醒温声道:“先生讲课都重养性之道,不必焦虑。” “我那也不是焦虑。”阮重笙摆手,“我好像得罪先生了,哎。不过其实藏书阁日子也不错,滋润。” 落潇潇笑道:“其实先生喜欢着你呢。” 阮重笙眨眨眼,“我更希望门里的姐姐妹妹们喜欢我。” 高枕风骂他:“轻佻!” 阮重笙仰着下巴直接扑他身上去了,“来来来,凤凤给师妹轻佻一下!亲一个,啊——” “你还是寻个机会早些回来吧。”慕容醒认真说:“再过些日子就是门内比试了,你小师妹这些日子都勤学苦练上了。” 落潇潇笑道:“重月那丫头一直很看中‘蓬莱’名头,不愿意丢蓬莱的份。” “也是好事,她是蓬莱的大小姐和小师妹,该努力些。” “我看你们两个不是还挺躲着她的?” 高枕风怒:“毕竟厉大小姐那不管不顾的作风跟你如出一辙!” “我小师妹那是真性情!” 落潇潇盯着他乐:“果然是阮家出身又师从蓬莱的人啊,这护短劲儿。” “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晚上我溜去看看。” “你们师门还真是个个不矜名节。” 晚上他真去了趟厉重月那头。大小姐正坐在院子里,下巴抵着剑背,盯着天上月亮。 厉重月瞧见他眼睛亮了亮,“三师兄,快过来过来。” 阮重笙很喜欢这丫头性情,一个出身好又上进的漂亮姑娘搁哪都讨人喜欢,“想什么呢?听说你最近忙着准备那个什么比试?” “哎,我要是拿了第一就可以提个要求啦。” “你还缺什么?” 不料小丫头嘴角高高翘起,突然羞涩起来:“我想再去凡界一趟。” 阮重笙惊恐道:“……小芳菲把你带坏了?!” “哪有呀!”她不自觉就想起“磨镜”这词儿,连忙捶打他,“我……我这不是……” 阮重笙观察她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看上什么人了?” 厉重月忙道:“他也算半个同道的!……哎不是,我没看上他!” 阮重笙看她红透了的脸,着实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傻丫头,跟我交个实底,怎么回事儿?”他马上又补充:“回头让另外两师兄知道了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厉重月讪讪道:“我……就是……嗯,就是之前我跟师兄不是来了金陵吗……” “你没时间遇见任何陌生人。” “那时候是嘛……但是你和师兄去珩泽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悄悄多逗留了几日……” “……反正那时候遇见他,就觉他是个很好的人嘛。后来又遇见了,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就试着照顾了他几天。虽然处处都弄得一团糟,可他还是……然后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他赶我走,我一气之下就走了,现在特别……后悔。我想再见他一面,告诉他,其实我不想走的。” 阮重笙听明白了,合着就是个个千金大小姐偶遇凡夫俗子,因着对方的好春心萌动。 “他生得好高大呀,感觉胳膊比我腰都要粗了呢……不过说话特别温声细语,对我态度很好的……做饭特别好吃,我第一次知道饭菜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小丫头絮絮叨叨不停,阮重笙严肃道:“你真喜欢上他了?” 厉重月忽然顿住,“……什么叫喜欢啊?” “总是想着他,念着他,苦了累了脑子里都是他的影子,总忍不住想他怎么样。” 他说得自己忽然一怔,这个形容是他姑姑教的,可他如今说来,脑子里竟然不自觉冒出一个名字——晋重华。 不知为何,自打骄儿林一见,从目光落在那只探帘的手起,他就总是想起晋重华。入云天都的时候还在想晋重华的离开,后来到了天九荒,更是…… 但他无心情啊爱啊的,他不懂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也不觉得晋重华会对他有真心。但是就老想起这个人。 ……可能是见色起意吧。谁让他这人天生喜欢好看的。 厉重月迟疑了一会儿,很小声地说:“那我……应该是吧。” 她一下子跳起来,“你不能告诉大哥二哥啊!不然我得给剥皮抽筋关禁闭了!” “行了行了,坐下。”他看着厉重月紧张兮兮的样子,把她拉了回来,“傻丫头,你了解他吗?你可是师伯唯一的女儿,蓬莱正经的大小姐,你们之间差得跟牛郎织女似的,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他自己自幼养在市井,自己没门第之见,却很明白高门大户间都离不开一个“门当户对”。须知自古门第相差就如云泥之别,差异大的可没几个好下场,他倒是不怕,天祖的独女他敢攀,勾栏院里的卖身女他也敢娶,但凡是真心交托的,身份无关紧要。可厉重月这姑娘却未必经得住。 他浪荡又缺心眼儿,却不希望这丫头成为话本里垂泪的傻姑娘。 厉重月说:“所以……所以我想再去见见他。” 阮重笙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拍拍小丫头肩膀,温声道:“我信你有分寸。” 厉重月感动地一塌糊涂,趴他肩膀上撒娇耍赖,“你可不许告诉旁人啊!” “放心。”他看着小姑娘发旋,仿佛看见了阮萌萌,顿时心软。他对姑娘本就天生怜爱三分,厉重月这脾性对他胃口,不自觉竟也当做了自家妹妹,看她这模样,语气绵软:“你爱谁无所谓,只要是个好的,我都会帮你。” 厉重月用力点头。 小丫头又问:“那三哥,你有心上人吗?” 阮重笙愣住。他迟疑道:“我……如果你指的是想当道侣的……” “三哥,你和二哥其实很配呀。” “瞎说什么。”阮重笙推开她凑过来的头,心下异样,“我和师兄是同门……” “同门最容易出道侣了!”小丫头说了句听来熟悉的话。 阮重笙说:“我看你是闲过头了!” 厉重月不依:“二哥性子……哎呀,一会儿说不清楚。我寻思他应该不会告诉你的。其实他认识你好久了。” 阮重笙没多想,随意道:“骄儿林到现在确实也有几个月了。” “不是的,他早在你刚刚给裴师叔带回去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阮重笙蓦然抬头,瞬间想起了一句话。 ——“阮重笙,我知道你。” 第76章 其姣 世间风雅,大抵不过风花雪月,煮酒烹茶。 一人屋中捧卷,一人帘外煮茶。 翠汤微沸,清香翻涌,浸染浅浅墨香。 “你没必要做这些。”他说:“你的茶我消受不起。” 阮重笙无辜脸。 晋重华捏了捏鼻梁,“你自己不能先尝一口?心里有点数再端出来。” 阮重笙道:“有数?我就是没数才敢来伺候……啊不,是与引阳上君同居啊。” 晋重华回他:“同居?我只求你别把清净居给拆了。” “师兄,这就是你修行不够了。你看啊,我即使拆了这清净居,就是在考验师兄的定力。修仙讲究一个平心静气,修身养性,不为外物轻易困扰,所以师兄……” 晋重华看着他,“平心静气?那我确然一道清灵符就可以。” 清灵符是阮重笙领教过的,不是多神通广大的东西,就是能将人钉在原地,灵魂出窍那么一两个时辰,以及清醒后可能得吐那么三四回。 他盯着引阳上君,想着昨夜厉重月的话。 厉重月对他说:“师兄这个人心思深,我也琢磨不透,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是某日在他书案前看见了一幅画。” 阮重笙问:“你若见过,为何金陵一见却不知我是何人?” 小师妹理直气壮:“我也不知道画像这种东西为什么可以用来认人啊!——哦对了,我知道画像是你还是因为下头的压的书信!” 厉重月说,那是给裴回铮的回信。上头的话几乎都是关于他。裴回铮絮絮叨叨养个小东西太麻烦,却是用的老父亲的口吻;晋重华都是温和地询问阮重笙的近况,且劝裴回铮切莫落了他的功课。 他的成长有另一个陌生人的参与。但裴回铮和晋重华都对他只字未提。 他看着晋重华,思绪颇多。他昨夜已经给裴回铮递了信,只是还没有收到回复。 晋重华端着茶盏,看着里头漂浮间慢慢下沉的茶梗。 引阳上君好品茗。阮重笙自诩“好学”。 然后不知不觉,他的课业就多了一样烹茶。 茶之一道博大精深,也是个内省修行的功夫,故有名句曰:“世人若解茶之道,不羡仙人做茶人。 阮重笙觉得做的不错了,偏生引阳上君实在挑剔,一连三次皆不入眼,简直只差沸水浇头。嗯,浇他的头。 引阳上君搁下茶杯,起身,瞥一眼茶壶无声叹息,“喝过天九荒的酒吗?”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村琼葩堆雪。 静夜沈沈,浮光霭霭,冷月溶溶影成双。 引阳上君为人风雅,更有泛舟观景之情趣。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心有亭屹然,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孤舟一芥而已。 冷水浸梨花,花枝旁架了一小火炉,炉上正煨酒,观来烧得正沸,咕噜噜冒着白烟,融入烟水茫茫,梨花似雪。 阮重笙向后仰躺,清风徐来,月色溶溶,入目皆是雪白,颊边忽有痒意,微一侧头,发觉黑发恰巧压在一枝蜿蜒梨花上,忍不住会心一笑,轻轻往旁边一滚,免着折断这株甚是可爱的花。 这一滚却又恰好撞在了晋重华身旁,他索性半支起身子,讶异地瞧着那双他很是欢喜的手施施然开炉,然后往飘香的酒里拂下剑尘。 “师兄这是……” “剑尘入酒。”晋重华微微一笑,于是那三千梨花雪也瞬间失了颜色。 “这便是从前与你提过的‘向人间’。” 阮重笙怀着好奇,还真喝了口暖身子,“咦,还真不错!” “既然带你来,自然不会是劣物。”晋重华垂眸,替他斟酒,“此处是我少时求学最爱待的地方,不会有人叨扰。” 阮重笙回头,轻轻拈花往鼻尖一凑,“方才就想说,这花似乎香得有些不寻常。” 晋重华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指尖,不动声色道:“冷水梨花。” “果然如此!”他抚掌一笑,“冷月浸梨花,湖心煨热酒,师兄好雅兴!” 晋重华轻声道:“只是想带你来看看。” 可惜阮重笙却没听见,反是折了一枝花背在身后,眯着眼睛走进晋重华,忽而软软唤了句:“师兄。” 晋重华回眸,然后玉簪落地,换了一株梨花枝。 得逞的阮重笙笑得像极了金陵城角那只偷得腥的猫儿,“冷水梨花很衬师兄。” 何止是衬呢,这个人是真真如此好看,梨花色又何能及? 阮重笙无疑是喜欢极了这副皮相,于是弯着眼顺嘴道:“引阳上君者,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引阳君之姣者,无目者也。” 然后晋重华低着头笑了。 “南华的朱砂海棠似近时节了。” 一笑倾城。 阮重笙愣了愣,捂着心口后退一步,却忘了自己离烟水茫茫不过一线之隔,于是乎顺理成章地一头栽进了水里。 他挣扎着探出头,水花溅在了白绣上,那只明如玉的手却没有缩回去,而是伸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伴随着一句无奈的叹息:“起来。” 阮重笙搭着那只手,难得有些赧然,轻咳:“说来这水倒颇深……咦?” 腰间忽有痒意,原是几只鱼儿摆着尾巴凑了上来,亲吻着他的侧腰。 他笑着拍下一阵涟漪,一用力翻上了亭,“果真是好地方,可有名字么?” “烟陵渡。”晋重华道:“时天府与引阳府之间的烟陵渡。” 他看着一身湿透的阮重笙,笑意更深:“花开时间,想带你来看看。” 冷水梨花垂于游鱼。 溶溶月华洒在酒炉。 阮重笙拂着水渍,目光落在鱼儿身上,却莫名应了句:“嗯,好。” 他脑子里蓦然浮现了昨夜与厉重月说的话。 ——谁喜欢晋重华都不稀奇。这人出身尊贵,光风霁月,眼角眉梢总带三分笑意,那双眼睛盛着天光云影望来时,脑子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觉着自己是见色起意,可这世上好看的人这样多,贺摇花落星河慕容醒高枕风这些人哪个不是一副好皮囊,为何单单不敢多看这人双眸一眼? 晋重华为他烘干衣物,纤长的手划过他鬓角,“怎么了?” 阮重笙一个激灵,突然问:“师兄,你说……什么叫喜欢?” 晋重华反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阮重笙打哈哈。他又道:“……其实我活了这些年,也最怕沾染七情六欲,折损道心。只是我觉得,总不自觉看着一个人,眼睛跟着他,心里念着他,总忍不住思量他,就是喜欢无疑了。” 他看着阮重笙变化莫测的脸色,笑道:“我知你年纪小心思重,无心情爱。我什么都不会多说,只不过总有一日……” 他垂着眼睛,唇角带抹笑意。阮重笙愣愣地看着他,神色莫测。 但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后来故地重游,仍是少年模样的人指着旧炉与梨花,对身边的人道:“我见过许许多多穿白衣的人,附庸风雅的很多,好看的也不少,可穷尽一生,却再未遇见一个那么惊艳的人了。” 说着他自己又嘿嘿一笑:“记得,你以后要是遇见一个笑一笑就能让你脑子糊到摔水里去的人,撒泼打滚抱大腿,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得把人套住了。” 一念心动,兴许便是一生所求。 裴回铮没有直接回答他。寄回来的书信里头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大多都是让他多听先生的话。 阮重笙慢慢烧毁了书信。火光里,神色莫测。 他一连清闲了一月,直到某次吴千秋亲自来提人。 “让我回去?”阮重笙指着自己鼻子,“白先生不是挺烦我的吗?”他也是心大,并不在意。 吴千秋摇头,“就是他让你直接进来的。” 众所周知,时天府的门槛极高,进天院更是难如登天,设立这么多年,也没有几个是保进来的。 阮重笙是第四个。 “白先生说你很聪明,高前辈也这样说。”吴千秋解释:“是他提出直接送你来的,怎么会讨厌你?” 原本厉重明的意思是让他跟贺摇花落星河一样正正经经走流程,然而白先生却直接破例把人招进了天院:“他不用。” “……高前辈?” “你不知道?高前辈是白先生的二师弟,天祖的高徒。” 阮重笙愣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街边的一个卖炊饼的老头子,你知道他年轻时一定练过,做炊饼的手法也确实不错,可猛然间被告知这位老大爷居然是当年的武林盟主一样——惊奇而又不可置信。 然后还有那位好像一开始就很讨厌他的先生竟主动要了他。 整个时天府,唯独天院是白先生亲自指导。若白先生真的…… 阮重笙没能跳出这个奇怪的轮回,用力甩头:“怎么,时天府招弟子还看脸的?” 吴千秋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桃花眼,薄情相。”然后轻轻摇头,“也不对,看着挺……” 阮重笙:“好看?” 吴千秋戏谑着说了一句话:“笑若春风慕容醒,骨相天成落星河,男生女相……阮重笙。” 第77章 来访 但最终还是没有上那比武台。 阮重笙原本都做好了冒险的打算,可非常不巧,引阳上君正好在比武台边上指教一个小弟子,听完来龙去脉后行礼道:“他尚且学艺不精,凝光剑法虽说不上什么晦涩难懂的绝学,也难以短时见成效。” 他看着落星河腰间的星驰,对白先生道:“若先生想看,重华便以凝光剑法与落少主比试一番?” 引阳上君可不大出手,当下落星河在内的一众少年都有些跃跃欲试。 白先生冷冷道:“你与他们比?” 引阳上君微微一笑:“重华有分寸。” “你再如此护着他,留他在时天府做什么!”白先生甩袖,“你来?当真不要那点脸皮了?” 被当蓝颜祸水的阮重笙目瞪口呆,“那个……” 晋重华叹气:“先生知道重华的。” 白先生侧眼再度上上下下将阮重笙打量了一回,最终黑着脸道:“落星河,回去。” 原本已经立在比武台上的落星河抱剑不语,那份不情不愿简直要凝出实态。落潇潇见形势不对,立刻把人拉住,低声道:“少蹚浑水!” 晋重华当然不会真的跟落星河动手。他深深看了眼阮重笙的左腰,道:“劳烦先生多指教了。” 阮重笙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白先生对他的奇怪态度。 傍晚他溜去慕容醒那里,托着腮,“今天是闹哪一出啊?” 慕容醒推了碟点心过去,顺手截下高枕风的酒杯,道:“听说你跟引阳上君关系不错?” “师兄啊……他挺好的。”阮重笙嚼着这精致的荷花酥,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食之无味得很,“怎么,跟白先生对我的态度有关?” “引阳上君待你,确实好得不寻常了。”慕容醒道:“你今日没察觉,他护你过头了?” 高枕风这些时日愈发像贺摇花了,冷哼声恰到好处:“何止护,专程到比武台拦人了。跟落星河比剑还真能要命?” 最近阮重笙跟这帮人混得颇熟,对这个小师兄的语气见怪不怪,摆摆手,“可别提了,白先生都快想把我赶出去了。” “怎么会?每次课业你总是最好的那几个。” “我……啊,主要是脑子还挺好使。”他指着自己脑袋,没心没肺地笑:“不过有师兄督促,用的功也不少啊。” “其实骄儿林里,我便很想试试你的深浅。”慕容醒慢慢勾起唇角,“要不要试试?” “行啊,”少年扬眉,“下个赌注?” 对面的白衣公子应道:“一坛青梅酒,一盒鸳鸯糕,如何?” “好!那若我输了,就给你一坛子师兄的酒!” 少年人的剑,或许各有其道,却都是意气风发,酣畅淋漓。 慕容醒无疑是个极其细腻温柔的人,是南国水土养大的温润如玉,可他的剑却并不如人,反而透着几分杀伐果断之意。 更妙的是,他那可怕的剑中劲和判断力。 一片花影里,凛冽剑风戛然而止,慕容醒收剑,拱手,“愿赌服输。” 顺带拂了一身花叶。 阮重笙却正欲全力一击。闻言进退维谷,收了剑苦笑:“慕容公子可真是会吊人。” “我不如你。”说着认输的话,他却十分坦然:“白先生说的不错,你是天才。” 少年论剑,不求胜负,但求一试深浅,一逞意气而已。 裴回铮也是白先生门徒。 裴回铮会不会教阮重笙凝光剑法?白先生自然知道答案。可是他却让一个学凝光剑法不到半年的人跟一个浸淫剑法数年的,少年成名的剑道天才论剑。 然而阮重笙有顾虑。 他固然可以拔出扈月双剑合璧全力以赴,然而这代价却是他未必能承受的。 “好像没见你用过左剑。”高枕风道:“怎么,不能用?护得跟有魔气在里头一样。” 阮重笙抽抽嘴角,左颊陷下去深深的梨涡与酒窝。 然后高枕风不经意瞥见,竟然没忍住愣了愣,慕容醒倒直接伸手戳了戳两个小窝, “说你皮囊好,确实不错啊。” “青梅酒明日挑坛好的给你送来,鸳鸯糕……哪日出得去再说吧。” 此时此刻的阮重笙才知道,时天府,竟然是有严格禁制的。 他心思一动,“那我们换个路子?” 这时候,原本应该在院子里煮酒烹茶的引阳上君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温声细语:“……笙笙,时候不早了。” 慕容醒和高枕风的表情一瞬间不受控制。 ——完了完了。 阮重笙抿唇,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彻彻底底洗不清了。破罐子破摔心态一上来,就想着反正也都这样了,于是选择了坦然地没出息,人直接扑上去,殷勤道:“诶,来了!” 今日言允在,做了些极其精致的小糕点,阮重笙一边吃一边道:“怎么慕容那边的就没有这么好吃?” 阮重笙自诩是烟火气里长大的俗人,有点吃不来细糠的意味,这几碟糕点却极合他口味,好吃的恨不得连舌头一并吞下去。 “时天府至今,也只有三个人自己带了仆役。”晋重华笑了笑。 引阳上君喜清净,可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也是仆从如云。 阮重笙正咽着一块梨花糕,闻言含糊不清问道:“哪三个?” 他在藏书阁里都无这般爱管闲事,懒得问前几个罚进去的是谁,然而此刻却鬼使神差有点好奇。 晋重华沉默了片刻,声音忽然低沉了些许:“第一个是我的母亲。还有一个……你大概不曾听闻。” “嗯?说来听听?” “一个天才。”引阳上君淡淡道:“一个心高气傲的天才,自诩蛇蝎心肠,本性偏又过于纯质。” 时天府不缺天才,天院更是个个拔尖,能让引阳上君另眼相待的还真让阮重笙好奇起来。 但是晋重华的神情让他觉得约莫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师兄师兄。” 晋重华抬眸时,阮重笙做了个鬼脸,吐着舌头笑得没心没肺。 引阳上君便低头笑了,他压住阮重笙的手,眼含笑意:“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叫卫展眉,修风流道。” “他很聪慧,又身世特殊,若他还在,你的扈月应该有法子削几分魔障气。” 阮重笙瞪眼道:“师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你在云天都走了一遭,不染魔气是天方夜谭。”晋重华浅浅笑道:“并不难推断。” 阮重笙握着他的手,半真半假哀叹:“师兄啊,你可真是除了我师父和姑姑外最懂我的了。你若是个姑娘,我……” 晋重华意味深长道:“若你是姑娘,早该在引阳府……” 阮重笙:“嗯?” 引阳上君喝了口茶,“没什么。” 嘴里悠悠忽忽的那句话带着笑意,融入茶香。 日子慢悠悠晃着,转眼便是月余。 某日下午,落风谷掌门人落成离来访得悄然无息。 白先生收了那几样礼,领着落氏夫妇巡游。 “……还是老样子。”白先生道:“落星河适合修剑道,但于此道太过执着,过犹不及是大忌。” 落成离道:“我最忧心的便是这孩子的心性。” 落夫人掩帕轻笑:“总归有潇潇那孩子在。你忧心星河,便不管潇潇了?” 这似是而非的抱怨让落成离有些无奈,“潇潇一向独立,我们管得多的反而不好。而星河……” “落星河人如其剑,唯恐过刚易折。这也是两位送他来时天府的原因。” 身后几个仆从恭恭敬敬道:“引阳上君。” 一路行过山水,也看见了不少颇有天分的少年少女,还有个小姑娘的剑光削断了一节枝叶擦过身侧,落夫人微微一笑,反手抛去,那姑娘立时谢过,报了名号。 “鹿红……好名字。”夫人不由叹道:“这些孩子真是看着就叫人心喜。” 都是修士里拔尖的那一小部分,哪个是绣花枕头。 落成离道:“依引阳上君之见,星河这孩子……” “依其心,正其道。”晋重华道:“落谷主亦知,落少主天赋之高,在天院里也是数一数二。落少主爱剑如命,性情又过于纯良执拗,如此之人定是绝世天才,却最易应慧极必伤。不若便依了他的剑心,再调心境。” 单纯的天才不少,陨落的也多。 “——说来,落谷主是担心落姑娘?” 第78章 笑闹 重重绿荫之后,隐约一阵喧闹。 “咬它!咬它!阮重笙,咬死他!” “喂!没用的东西!咬高枕风!咬!” “贺摇花!咬他们!欸欸,别咬我!呸,别咬齐逐浪的那只!” 屡战屡败的齐逐浪掀桌:“不玩了不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互殴呢!”剩下的几人看他一眼,拎着他的“慕容醒”扔开,继续围观五只蛐蛐混战。 “你们几个!喂!不不不,我还要来!!” 但见小小一方围栏里,几只石头底下翻出来的漆黑蛐蛐蹦跶正欢,不知是不是这时天府灵力滋养的缘故,个个生得油光水滑,足足有小半个手掌大,搁凡界能吓退一大片小媳妇大姑娘。这几个快成精的大宝贝彼此相爱相杀,斗得难舍难分。 最后以阮重笙捏着自家宝贝儿叉腰大笑结束。 “诶笙笙,别忘了今晚老地方。” “成成成,比武台就比武台。”阮重笙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就是不懂了,你们怎么都上赶着争第二?” 如今的花期已经不是跟他接触最亲密的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枕风的脚,“闭嘴!” 阮重笙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一把揽过慕容醒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身后,另一只手扯着面皮做鬼脸,甚至非常嚣张的“略略略”。 贺摇花的白眼快翻上天。 高枕风隔着慕容醒去扯阮重笙,阮重笙死死扒住慕容醒后背,整个人都快吊在慕容公子身上,下定决心要让慕容醒当挡箭牌当得彻底。 身上同时挂着两个人的慕容醒十分无辜,拢了拢自己的衣衫,觉得这两个大老爷们实在忒沉,于是左右开弓,一个拐肘把背后的阮重笙撞开,一边按住高枕风的肩膀,咳道:“这个蛐蛐好像死了。” 几个人探头去看,果不其然,方才的胜者直愣愣躺在地上,触须一动不动,死得非常彻底。 原来是因为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贺摇花轻轻拈着自己和落潇潇的两只一起把那只“齐逐浪”摁死了。还是同归于尽。 贺摇花:“呵呵。” 阮重笙捧起他的“齐逐浪”,语气哀痛:“自古名将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啊……我的浪浪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哇……” 几个人又闹成一团。 少年人的友谊总是简单直白。 在此之前,阮重笙也不曾想过年纪轻轻便一副老成的温润公子模样的慕容醒也能挽起袖子跟他一起斗蟋蟀,更不会想到落潇潇高枕风都能掺和进来。 阮重笙随手解下发带,鸦青色长发立刻散了一半,一撩便尽数铺在后背,几根翘起来的戳得人痒痒,他动动鼻头,“烧鸡的味道?” 慕容醒道:“总归不是给我们的。” 阮重笙顺着这一股飘香往前走,在一片精致的院落前驻足,哀嚎:“小童都吃的比我们好这么多!” 与这些个修真名门养大的公子哥不同,阮重笙实实在在的凡界出身,习惯了人间各色美味珍馐,还真没法彻底辟谷。说白了,根子里就是个大饭桶。 慕容醒虽然不大能理解他的口腹之欲,还是安慰道:“修仙毕竟讲究一个清心静气,这些东西吃多了也不好。” 阮重笙耸肩,贺摇花却忽然道:“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些是下等仆役。” 阮重笙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都是些个老爷们,虽不至于五大三粗吧,说是个孩子也没人信。 都怪他方才惊鸿一瞥,只觉得看见了几个清秀少年,“别说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让姑姑给我送城南的鸳鸯糕,青楼的烧鸡,还有我藏在卧房里的三坛子酒……” 说着说着,“等等,这里是他们的居所?” 落潇潇适时疑惑:“对啊,怎么了?之前你说他们住处简陋,其实我倒觉得不错。你啊,亏得还是凡界出身,忒挑剔。” 幼年时穷苦怕了的落潇潇即使今日富贵如此,骨子里还是不大看得惯骄奢淫逸。 阮重笙:“……” 小竹篓子里装的蛐蛐此时忽然一跃而起,直接钻进了高枕风的衣襟里头。可怜高少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是怕这些东西,方才抖着手拿树枝拨弄好歹也得了趣,可单看这玩意,当下便大惊失色,拽住阮重笙,“给我抓住!” 阮重笙按住他伸手去够,“诶诶诶,逮着……啊!” 贺摇花:“阮重笙!!” 落潇潇幸灾乐祸不及,就给贺摇花牵扯了进去,女孩子家家再心大也难免有点不适,脸色白了几度,本来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的落星河想去救,伸手时发现小黑点已经跳跃到了胸前,他一愣,脸色也跟着变了变,抓住齐逐浪,“你去!” 齐逐浪:“啊?诶关我什么事!” 便也是此时,白先生迈着轻缓的步伐走过此处,淡淡道:“今日放了他们半日的假,此时应……” 只听“哐当”一声,一团黑影栽在了他们面前。 齐逐浪抬头,脸色瞬息之间经历了惊悚、纠结、扭曲,最后勉强扯开一个假笑,试探着开口:“先……先生,好巧,哈哈。” 三步之遥,衣衫不整地维持着拉人动作的阮重笙同样虎躯一震,极慢地抬起头,瞬间忘了呼吸,“……真、真巧哈哈。” 白先生:“……阮、重、笙!”他看看在场的阮重笙,齐逐浪,高枕风,慕容醒,甚至还有一向老实刻苦不爱玩乐的落潇潇落星河,呼吸急促,看着几乎要当场心疾发作,他深吸一口气,眼睛几乎冒出火光:“……你真是我时天府的祸害!” 枪打出头鸟,对于嘴皮子特溜人特皮的阮重笙来说,这句话尤其应验。 每次在闯祸闯出新境界,并且东窗事发后,白先生总能准确无误地盯准他,咬定这个始作俑者。 白先生旁边还站着两个一看就是贵客的人,阮重笙心如死灰。 如此尴尬的氛围之下,一阵轻快的女声打破了寂静:“这就是阮公子了?果真丰神俊朗,见之心喜呢。” 引阳上君挑眉,适时道:“这两位是落谷主与落夫人。” 落夫人招招手,“过来,我瞧瞧。” 阮重笙就越过了这位夫人的儿子和养女,糊里糊涂被人嘘寒问暖:“哎呀,过于消瘦了些。不过身量倒极好,似你父亲。” 阮重笙还真不知道落夫人跟自己那位父亲有什么渊源,“……夫人认识家父?” “也算故交。”落夫人拍拍他的肩膀,“说来当时我也在时天府待过,你父亲的模样可是真生得俊,不止我……” 落谷主重重咳了两声,打量一番阮重笙,“……我们与你父亲算有几分交情,但他交友甚广,也算不得什么。”说着微微一叹:“只是如今尚在的,却不多了。” 便是连青衣君这个人,都已经被有心人刻意淡化,蒙上了几分尘埃。 阮重笙确实就是这样好的命。 他的父亲,就正是那位活在传说里的青衣君。 他低眉笑道:“既是家父的友人,那重笙就见过落叔叔了。”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顺带不动声色整理了一下仪容。 “你不惊讶?“ ”师父早与我说过,落风谷二位知我出身。” “潇潇,星河,过来。”落夫人笑了笑,亲自给女儿正了鬓发,嗔道:“劳逸结合本是大大的好事,但怎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哎呀,瘦了,回头再叫人做几身衣裳过来。” 落潇潇无奈道:“娘,已经够了。”落师姐别的不说,衣裙首饰已经多到堆满了一个院子了。 落夫人转过去说落星河:“星河最近如何?衣食住行可有不如意的?哎,你这孩子,不知道随了谁,这么木讷!做娘亲的啊,最怕孩子吃苦,你们两个偏又……” 落家姐弟:“娘!” 晋重华静静看着,回想起落成离说的:“潇潇若对星河有意,那自然皆大欢喜。可我们怕就怕星河这孩子生了别样心思,潇潇又一心扑在阮卿时身上……” 落夫人低声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星河又怎么去跟一个死人争呢。” 落星河最大的优点是执拗,最大的缺点也如是。 他依赖落潇潇,离不开落潇潇,落潇潇是对他来说跟剑道一样重要的存在,可落潇潇待落星河也是如此亲近,亲近得……跟亲姐弟别无二致。 多年前便是如此。 晋重华道:“落姑娘未必对阮大公子有那般心思。” 落风谷的两位还真是极喜欢阮重笙,临走之际落夫人拉着他的手叮嘱:“阿笙啊,落姨相信你,你平日多照拂一下潇潇和星河,这两个孩子心思不好懂,不如你活泼明朗,苦修归苦修,可不能憋出毛病了。”然后就抬手摸了摸他头顶,在他耳畔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你的双剑若生变,可来落风谷寻我。” 阮重笙一愣,摸着后脑勺继续挨白先生训去了。 第79章 银铃 入场的第一关,就是一道天堑。 阮重笙估摸了一下,嚯,好家伙,这倒霉玩意儿有几十米宽啊。 其实跨一个不到百米的宽沟沟对大部分修仙之人都不难,难就难在…… “呀,怎么了这是?”——贺摇花看似惊奇的嘲讽。这位公子单足立于花期上,抱着手臂,施施然把他看着,态度十分嚣张。 周围的人都是时天府的弟子,对于他们来说,过这个沟壑可能就相当于凡人跨个一米,只要不是过于小短腿儿,基本都不成问题。但是坑就坑在这儿了,阮重笙的剑就是万万年前锻造出来的杀人的剑,加上养在金陵凡界,他压根不会御剑!这一开始就用乾坤戒里的底牌还怎么玩? 这时候,扈阳扈月都成了废剑。没有扈阳扈月,他……他拿什么过去,意念吗? 阮重笙崩溃:“怎么没人提醒我的?” 一记银针擦过,阮重笙堪堪回身避开,一缕头发慢慢飘入深崖。 动手的人着一身蓝色衣裙,发髻梳得精美,耳饰珠钗一个不少又不显繁杂,回眸一眼时得意轻哼,悠悠然浮去了另一侧。 “落师姐,幸灾乐祸啊?你家星河也没——” 下一刻,星驰剑光一闪,恰好在他侧畔掠过。 贺摇花:“……噗。” 阮重笙觉着,落师姐鬓上插着的两根步摇一样的东西都在嘲讽自己。 这时释尤小师父开口:“贺公子,阮公子他……” 贺摇花突兀道:“哎呀,我摔了。” 释尤一愣,脖子上挂着的佛珠顷刻出动,在半空里膨大数倍,直到成了舟车大小方才止住势头,稳稳当当截住了非常做作的贺少主。 贺摇花:“谢谢小师父。” 他手一抬,花期应声而动,嗡嗡响了几声后,“啪嗒”一声平躺在了释尤脚边。 阮重笙简直能在心里配个声儿:“大师,快来踩我吧。” 花期啊花期,你就这么跟你哥学坏了?神兵利器的骨气呢?爹爹很失望。 释尤居然只是轻轻叹口气,然后踩得毫无压力。贺摇花眯起眼睛笑了,这两个人就如同一阵风,嘲讽地来,挥挥袖,走得不留一片云彩。 慕容醒拍拍他肩膀,“爱莫能助。” 阮重笙嘴角抽搐,深呼吸数次,堪堪压下把这群人一起踹下深渊的冲动。 他揉着眉心回头,却见边上有一人蹲在一旁,忽而长舒了一口气。 是齐逐浪。他给自己抹了一把汗,发现阮重笙在这里时,差点没叫出声,抱着自己的宝贝后退三步,强作镇定:“你还……还不走?” “我不急。”阮公子一脸若无其事,仿佛走不了的那个并不是他,“齐公子折腾什么呢?” 阮重笙进一步,齐逐浪退一步。就这样,他依旧微笑着近了,近了,齐逐浪大喊:“别动!” 阮重笙依言挺住脚步,俯身之际,拾起了地上的铁链。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悟了:“拿这个当桥用?行啊,挺聪明。” 齐逐浪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你有没有可能把它还给我,让我好好过去?” 阮重笙:“成啊,怎么不成,我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就是要带我一个。” 铁锁真冷。 这是齐逐浪第一个想法。 阮重笙真狠。 这是齐逐浪内心深处的念头。 可是他不敢说。 齐逐浪往脚尖方向瞟了一眼,踩在铁锁上的人正抱臂把他瞧着,目光对视上的时候,还笑了笑。 齐逐浪抱住铁链的手更紧了,匍匐前行的动作更快了。远远看去,真有几分凡界江南特产的某种活跃在地板夹缝里的小可爱。 观望的吴千秋由衷道:“狠,真是太狠了。” 她一身艳丽红裙立在两个大老爷们中间,笑容灿烂地对旁边的高守烛和晋重华道:“这齐逐浪也是运气不好,偏偏撞着个阮重笙。” “齐家的造物术名不虚传。”高老头笑眯眯道:“难怪老白破例收了他,看起来还是有可造之处的啊。” “啊,该我了。”吴千秋捂着嘴轻呼,嘴角上扬,袖风一挥,衣袂翻飞,踩在稚上恶趣味地叹道:“这可不能怪我啊……” 一群天院弟子看到吴三姐的时候心情是非常震惊且复杂的。 齐逐浪小声叨叨:“哎,本来是同辈人,可吴三姐继承了雁丘,就跟咱们不同了……” “那灵州的木师姐也与咱们不同啊。”阮重笙嘟囔。 就是前几日子出了件可大可小的事,一位管事的长老在外出寻人时意外身亡,具体细节没有灵州外的人知道,最后传出来的结果是,木摇霜已经被授了“长老印”。 那这辈分凭空一提,本来就被女修院那边的岑夫人重点关照的木摇霜直接住进了岑夫人的院子,由这位白先生的前道侣亲自教导,也算是跟吴千秋一样“地位不同”了。 吴千秋开口:“我替诸位设的这一关,名作‘登顶’。” 规则很简单,两个字概括就是“爬山”。 “但是这一场,各位都得有个小小的障碍。”她笑眯眯地霸道,那股气势震得几个忍不住盯着她瞧的几个男弟子虎躯一震,“就是防一防……小刀。” 众人一阵沉默。 躲一把“小刀”也没什么难的,可躲他个一两百把…… “这是谁做出来的!!” 阮重笙叼着自己的发带,含含糊糊道:“这灵气显然是引阳上君的手笔啊!” 贺摇花一眼过来,“你怎么知道?” 阮重笙:“……我自家师兄,稀奇啥。” 他拖着嗓子“哦”了一声。 阮重笙刚飞出几丈距离,扈阳手间翻转,接连打飞数十把飞刀,却不料飞出去的白刃忽而白光暴涨,竟直接当空爆裂开来! 阮重笙骂了一句,耳畔声响不绝,平地上众人慢慢围聚在一起,各自形成了几个小圈,脊背相抵,抵受空中肆虐的白光碎屑。 “是雁丘吴氏的剑阵!”混乱中不知是谁嘶吼了一句,有人连忙问破解之法,那人迅速回道:“快找阵眼!阵眼!” 阮重笙脚下一蹬,身子一转,瞬间靠近齐逐浪,见这没出息的已经给划得衣衫褴褛,也顾不得许多:“你们天九荒的阵法你该最了解,阵眼应该在什么地方?!” 齐逐浪目光游移,他们四周皆是山林,所立则是一片平地,阮重笙把他护在身后,前胸感到闷痛不已,所幸并未见血,只是大脑阵阵发懵。贺摇花遥问:“死了没?” “活着呢!” 他同样开始环顾起来。他从前在宝月沉海阁得过阁主落成离和其夫人的教导,略通阵法,可周围并未见着什么阵眼样子的。 白先生教过,天九荒的法阵从来不同于凡界奇门遁甲,这门课他学的道岔了,又有偏还是有些功夫。眸光一扫,忽道:“这雁丘法阵,阵眼在阵外?” “阵内!但我并不知吴三姐法阵铺了多大!你我挪移到这儿了还是没出得去!”齐逐浪咬牙,“你别护着我了,小心一点!” 阮重笙不想这厮竟然还关心起他来,回身看他一眼,忽而一顿。 “小荷花!” “干什么?” “试炼境是幻象还是实景?” 离他不远的慕容醒先声道:“白先生或引阳上君铺出来的幻境!” 齐逐浪急促道:“那当是身上的东西!” 他体力在这群人里最差,看着阮重笙因护着他被处处掣制,心头亦十分焦急,“我堪不破这法阵,但这法阵破阵的关键一定在人身上!吴三姐最有可能,但是她已经走了!你们快看看身上何处异样!” “均已查探,没有!” 说话间已经有两个被钉住要害,给强行传送出去的。 天院这十九个人个个都是天九荒这一代拔尖的,却依然因着身手落了下乘,抵不过这边密密麻麻的白刃飞刀。 阮重笙拖着个人又怕见血,慢慢也有了些下风。 正是回旋之间,忽然下盘一个不稳,险些自己迎上了下面冒出来的刀锋。 “小心!” 竟然是高枕风紧急关头扔了剑鞘过来,生生替他刹住了下倒的趋势! 阮重笙眨着眼睛,贺摇花一把扯起他,“你行不行?” “你才不行!七老八十——七八百岁我照样行!” “贫什么!你和齐逐浪快再看看!” 阮重笙却实在想不出阵眼了。树林、顽石、绝壁被排除,说在人身上也不知道是指设在了□□上还是衣裳发冠上,从何找! “——你还带着银铃铛?” 阮重笙抬头,对上慕容醒的目光,茫然:“白先生给我的,说是不让取啊。” 他外头罩着层引阳上君处顺来的短袍,腰间给遮挡了干净,若不是刚才不得已下了个腰,他自己都要忘了这玩意儿。 “……试炼境前都是取得的。” 几个走得近的对视一眼,高枕风拧着眉头,嘴刚刚动一下,贺摇花忽然从背后喊道:“小仙女!” “干什——我去你——” 却见身后花期横空而至,瞬间刺破外袍! 他瞪着眼睛好险避开,咽下了骂娘的话,然后低头整理衣襟的时候眼角一扫,突然意识到—— 银铃?! 他来不及细想,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剑影—— 砰—— 第80章 秘境 翠绿。 猩红。 阮重笙低头,脚边一个人头咕噜噜地滚来。 而最后挥剑斩来的落星河已经不见踪影。 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银铃,十分平静:“玩这么大?” 高枕风举着剑后退一步,“落星河的想法我哪里知道!” 阮重笙当机立断,扈阳出鞘,剑气削断了四周一排树木。 “注意埋伏!” 入林即入阵,竟还是阵中阵! 阮重笙仔细打量四周,意外看见了几个面生的同窗,不过天院里只他与风醒二人。 那几个弟子探着头往他们这里望了几眼,高枕风小声道:“可能是想结队的。其余两院应该都没遭吴三姐的道。” 天院这头的弟子都是惨得平心静气了。 慕容醒道:“那边有几个姑娘家,若能帮衬就尽量帮衬吧。”他想了想,“不过这些小姑娘其实一个比一个坚韧。” 阮重笙摇头,此时其中的一个小姑娘还真大着胆子上前,在他反应过来前先行了个礼。 “阮公子。”那绿裙的姑娘抬头,道:“三位公子别误会,我只是来给红红道谢。” “那天他冲撞了贺少主,还要谢谢阮公子维护了他一回。”她笑了,带着真诚:“她进不了试炼场,此次特意托我带句谢谢。” 阮重笙努力回想,“哦——”你在说什么来着? “祝公子凯旋。”她点头,转身,“走吧。” 那几个少年少女齐齐点头,竟然在转瞬之间,走得坚决。 这些人哪怕在时天府并不出众,可都是心性坚韧,自有道心的天才。 阮重笙方才正想说:“他们不会。” 跟天院弟子同路甚至交好都是一条阳关大道,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捷径。 依靠别人永远不是自己的历练。 “……她,”待她走后,阮重笙才挠头问:“替谁道谢啊?” 高枕风瞪眼,慕容醒拍拍他肩膀,也没忘清场,“我记得她是中院的弟子,似乎名为杜若。一向与地院的鹿红姑娘交好,也就是上次撞贺少主的那位——你还救过其他人?” “这就多了,比如白先生院子里的有蝶和催乐,杂役居的络络、小百灵……” 天院的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虽然这些个弟子肯定是首当其冲的倒霉蛋,不过若连这么一点刁难都抗不过,也不可能留在天院了。 ——阮重笙心里闪过易山岁的脸,默默祝福。 “这是什么阵法?” 慕容醒的剑刚刚挑开一个小妖,“听说是白先生师弟的手笔。” 阮重笙蹲在地上若有所思,高枕风呛他:“你还想破阵?那可是你家引阳上君的母亲,莲真仙子的师兄!破了也不能出去,白先生不可能算你过关!” 阮重笙摆摆手,下一刻见这个怼他的同窗冲到他身前。 “没长眼睛吗!” 话虽如此,高少主滴血的剑却表露了一点别的意思。 这里面的东西是真实的。阮重笙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关于“白先生这么狠啊”“高老头是不是高手”“慕容醒用剑怎么跟打太极一样”“这个少主就不能心口如一一回吗”几个念头交错之余,他最终狠狠一拍脑袋,决定现实一点。 阮重笙起身,扈阳在手里翻了一圈,“那就闯吧。” 闯。 此刻金光乍现,红色的弓出现在掌心。少年一马当先,拉弓上弦一气呵成,三箭齐发。“咻咻咻”三声后,便有十余个小妖小鬼灰飞烟灭。 身后两个少年背对背,横剑抵挡。 “比比?” “成啊。” “比就比!” …… 另一头,泠泠清溪旁。 “这个果子不能吃。”落潇潇再一次严肃地说。 落星河的睫毛一扇,没有说话。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妄图找食物了。 他手里还握着剑,却全然没有不久前一剑斩断银铃的气势。 说来也是为难落少主了,堂堂落风谷少主阁下,一出生就是众星捧月,自己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还真没什么挫折坎坷挡过道。 但是落潇潇的一句“饿了”戳到了落少主的死穴。 ——说出来可能有人不信,一言不合就秘境闭关或四处历练的落星河是个连毒果都分辨不来的半傻。 “我知道你辟谷早,也不喜欢这些东西染了你的那什么剑心,”落潇潇无奈,“别撒娇了,乖,你坐下来,少折腾。” 试炼已经开始一个多时辰了。落潇潇和落星河沿着河边一路走,竟然生生一个怪物都没撞见。 “可能有人来过。”落星河说。 落潇潇想了想,“我们中有人这么厉害?” 除开即将继任一荒之主的天云岚和吴千秋,落潇潇是现下整个时天府里最年长的了。她算是最了解这帮人实力的那个。 “阿姊,阮重笙如何?” 这个问题发人深省。落潇潇沉思片刻,“……天赋异禀,但似乎志不在此。” 这个已经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在阮重笙横空出世以前,整个天九荒这一代最负盛名的少年天才便是眼前的落星河。而他的痴迷剑道也让他不坠盛誉。然而阮重笙不同。 一个十八岁的天才,一个背景复杂的外来者,对整个天九荒都带来了巨大冲击。一时风头无两,甚至盖过落星河一筹。 阮重笙勤奋吗?勤奋的。可是他跟落星河的勤奋又有本质区别。 “咱们落风谷跟青衣君有交情,这你是知道的。” 怀着烦躁,落潇潇开口:“我是真挺喜欢他,就怕他跟……一样。你刚才太冲动了,偏一点就能来个腰斩。” 落星河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不会。” 落潇潇失笑,自己先摇起了头,“是是是,我知道你剑从来不偏。不过对同门还是……算了,说这些做什么。星河,我……” 落星河想了想,打断她:“还想吃果子吗?” 落潇潇:“……” 落家姐弟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 他们不说话时,落星河就收回剑,坐在她身边,拱进人怀里,十分满足地把头靠在她腿上,甚至蹭了蹭。 落潇潇拍拍他头,无奈:“多大的人了,糖人儿成精?” 可能放眼天九荒,也就落师姐能说落星河一句“黏人精”了。 她抚摸着怀中少年的发丝,忽然道:“吴三姐要嫁给阮卿闻了。” 怀里少年没有反应,她继续道:“阮哥死后,我就跟老了好几岁一样,天天寻思这寻思那,突然就多愁善感了起来。星河,你也不小了,过阵子我就要回落风谷帮衬阿爹阿娘,你一个人……” “不准走。”少年倏然抬眸,抓她手的力道竟似要拧断一截骨头,“阿姊,你不能走。” 落潇潇不小了。 落星河知道昨日落氏夫妇寄给落潇潇的家书里,提及了几位青年才俊。那两位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心血来潮的人,这几个名字的提及,就是真想着给落潇潇寻个道侣了。 他固执地重复:“不行,你不能走。” 落潇潇盯着他,被少年人眼里的顽固惹得叹气:“你长大了……” “长大了就一定要失去你吗?” 曾经。 曾经的曾经。 这句话何其像阮卿时和易山岁的过去。 微风拂过脸颊,落潇潇却觉得颈间的一方皮肉被风刃尽数剖开,脆弱的咽喉暴露在空气里,承受着一刀一刀的酷刑。嗓子干疼嘶哑,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落星河说完这句话就去扶她,见她的异样,“阿……” “我不需要双修道侣。”落潇潇找回声音,拂开那只手,转身闭眼,“星河,没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何况是从来不是真正想得到的,真正得到过的。” 落星河不懂她的话,他只是维持着伸出去的手,“阿姊,你信我。” 信不了的。 落潇潇回头,微笑:“星河,你想输给阮重笙吗?” 可是试炼的成绩是不可能跟最重要的感情相提并论的。 落星河重新握住她手腕,“师姐,我不好吗?”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不好。 “喜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没有那么多日久生情的戏码。”落潇潇反握住他的手,“你不喜欢我,星河,你只是看不清自己。” 落潇潇是落星河的救赎。 很多年前,生病时守候在床榻前的日日夜夜,怀抱里的每一寸温度,贴近脸颊的温度,摸头的温柔,附身时的笑意,叫“星河”时的神情。 她是他剑道外最想守护的。 她是他的姐姐,他的依赖他的信任他的沉浸。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落星河抬眼,“你总有一天会相信。” 可是落星河从来不会自怨自艾纠缠不清。 星驰出鞘。 落星河有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以至于他不拔剑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无辜稚气的感觉。 但他已经成长了,慢慢的,蹒跚学步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多少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落潇潇远远地凝视他的背影,突然笑了。 “……我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记不清到底厮杀了多久,阮重笙一行三人终于杀出来一条血路找到了个安静地方,阮重笙就地一趟,哀嚎。 高枕风还在算数,“六十一,六十二……” “不用数了,我,九十九。”阮重笙侧着头主动讨打。 高枕风不轻不重踹了他腿一脚,优秀的教养又让他骂不出脏话宣泄,别过头生闷气。 阮重笙滚到他旁边,“真生气了?哎呀,下次我让让你……” 慕容醒:“你可闭嘴吧。” 此时的他们喘着粗气,带着厮杀后的酣畅与难免的疲倦,不约而同有些怜悯其余同窗。 阮重笙喃喃:“看样子能清净一会儿了。” ”小心背后——“ 他们还是太年轻。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应该基本在中午十二点更新啦 如果中午没有就是下午六点,再没有……就是俺忙其他的卡文了ORZ 第81章 魄力 落家姐弟没有走多远,或者说也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遇见了小妖小怪。 还有妖精堆里的齐逐浪。 “要命了要命了有话好好说不要捅我屁股啊啊啊……” 连滚带爬哭爹喊娘一气呵成,落家姐弟双双震惊地说不出话。 齐逐浪擦了擦真·涕泗横流的脸,“还好有人来了,我一个人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被围攻?” 落潇潇后退一步,拒绝拿回手帕,“运气吧。” 正在被继续追杀的阮重笙三人表示这句话很戳心。 落星河又救了齐逐浪一回。 齐逐浪感激的话还没出口,落潇潇就提醒他:“星驰不是拿来给人开道的。” 她挡在落星河身前,平静道:“阁下贵为鬼岭少主齐追雪的同胞兄长,当真就如此不济么?” 齐逐浪的身份在时天府是个谜,不过也要看对谁而言。 “……哎呀我去,好久没有人提起这茬了。”齐逐浪一屁股坐在地上,甩甩手,“我是真不擅长打架啊。咱们鬼岭讲究和气,不付诸武力。” 落潇潇不置可否,蹙眉问:“遇见过其他人没有?” 齐逐浪摇头,“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怎么,落风谷也要结盟了?” 这种试炼对天院来说绝不陌生,白先生嘴上说说不让结队,可林子里头私下结盟扶持也不稀奇——譬如高枕风和慕容醒这对孟焦——但落家姐弟已然凑到一块,旁人哪还有结盟的余地。 齐逐浪眼珠子一转,悟了,“你们想让我帮忙找人?” 鬼岭最擅长这些灵异玩意儿。齐逐浪武力不计较,作为齐追雪的孪生兄弟,对秘法的操纵也差不到哪去才是。 落潇潇道:“寻阮重笙。” 阮重笙握着已经一片斑驳的扈阳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他刚喘匀气,忽觉背后发凉,他狐疑道:“高少主,你在念叨我?” 高枕风回道:“自作多情。” 慕容醒正俯身在溪边替高枕风和阮重笙清洗溅上秽物的香囊和荷包,阮重笙远远看着就想笑——这小玩意儿在秦淮河畔也受过灾,可能命不好。 他走过去,怀里揣着个布包,脏兮兮的深蓝色,不知道里头鼓鼓的是什么东西。比布包更惹眼的,是身后的少年。 跟他一起回来的竟然是贺摇花。 贺少主看起来不错,就是略有狼狈,皱着眉头就要往溪边走,还懒懒发话:“我找释尤。” 幸亏慕容醒对贺摇花没什么芥蒂,只是笑了笑,却也没搭话。 高枕风随口抱怨:“这荒郊野岭连野果都没有。” 他哈哈一笑,“你尝尝嘛。” 算了,反正死不了。 怀着几近慷慨赴死之心的高少主接过酒壶,目光还在阮重笙背后的贺摇花那里扫了一眼,心里盘算着万一真倒了这位灵州少主救他还是捅他的几率大一些。但入口甘甜清冽让他一震,“清水……?” 阮重笙笑嘻嘻答道:“方才经过一处石壁山泉,顺手接了些。” 顺手?闻着酒袋里尚浓的酒气,高枕风一顿,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贺摇花压低声音道:“滥好人。” 阮重笙笑:“结善缘嘛。喏,给你。”说着递上一方丝帕,被包裹的东西顶起一小块隆包。 贺摇花接过时随口抱怨:“又是你从哪里搞来的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儿……糯米果?你从哪弄来的?” “方才我去接水时看见那石壁缝里有几株青藤,剥开一看,没想到是这玩意。也不知道这几年你口味变没有,还是随手摘回来了。” 糯米果,果如其名,口感软糯,食之如甜粟米,闻之则无味,味道奇特,还生得满身毛刺,是个不讨喜的种类。 但幼年的贺摇花一直很喜欢。 嘴上说着“口味变了”的贺少主抱着啃个不停。阮重笙看得莫名有种老父亲的欣慰感。 慕容醒回身笑眯眯问他:“没有我的?” 阮重笙歪头,“你不是一直辟谷来着?” 慕容醒失笑:“这你都知道?” 阮公子表示我就是观察入微无一不知。 想了想,又是噗嗤一笑,掏出个油纸包凑过去,小声道:“这是我姑姑托人带上来的鸳鸯糕,你尝尝。” 几个人勉强结伴前行。有阮重笙这个话痨在,总归不算尴尬。 几人说着说着就不自觉聊到了这次试炼:“不知道是谁拔得头筹。” 阮重笙饶有兴趣:“上回是谁?” “贺少主。”慕容醒说出来一个不怎么意外的答案。 “你们两个和落星河呢?”阮重笙的认知里,这几个人也不必贺摇花逊色。尤其是风头正盛的落星河。 贺摇花嘲讽道:“落星河放弃了,选择了去找落潇潇。慕容少主最后陪着高少主没出来。” 上一次试炼是许久前的事了,那时候白先生还为此大发雷霆过。当即警告落星河和慕容醒二人,并严令禁止这两个人下次再跟落潇潇高枕风凑对搞连体婴。 慕容醒摊手,“出去的时候我们都得分开了。” 白先生手眼通天,这里头的事当然还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的,可明面上不做样子就是不给先生面子,不给先生面子,就是不想要你这身肉皮子。 阮重笙哀叹:“那我们的胜负可就不好分了。” 然而白先生这次大概不是想让他们一争高下,是想要他们的命。 “慕容!!” 倒霉的慕容公子堪堪避开身后冷风,下意识回身,却见贺摇花在离他半步的地方,手穿过了一只绿毛小妖,眉头紧锁。 “阮重笙要救你。”贺摇花一甩手,并不愿意领功,而是“啧啧”两声,对这浑浊的血液感到十分厌恶,“这是什么东西?” 然而却没人能回话了。 因为不知何时,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双绿色的眼睛。 成百上千。 “不管是什么玩意,都得灭了。”阮重笙慢慢道。 “……你在害怕?” 阮重笙面无表情:“我不是,我没有。” “你脸色都变了。” “变什么变,你眼神不好。”阮重笙深吸一口气,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手有点抖。 他长这么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密集的小东西,一袋子黑芝麻都算的那种。他看着这绿油油的眼睛,心里默念了三百遍“假的假的假的”,才深吸一口气:“我怕什么,你见我怕过?” 贺摇花似笑非笑。 花期。 瑶柱。 风声。 四剑同时出鞘,剑风横扫,剑光凛冽。 少年人意气风发,有魄力拿自己的性命去闯一道试炼。他们四人中当属阮重笙身法最是灵活,可高枕风手中剑更显凛冽,慕容醒功底着实扎实,他三人环环相扣,已是璀璨虹光横扫四周,贺摇花是爱使绊子的性格,见缝插针补上一刀,一时间无一靠近。 “杀不完。”高枕风喘着粗气,将后背交付给慕容醒,神色凝重:“这群怪物好像会源源不断涌出来。” “你退后,用万古!” 三人同时护着阮重笙飞掠上树梢,立稳后当下身形后仰,五指一抓,四箭夹在指缝,拉弓上弦一气呵成。 他居高登临,不忘观察:“攻左翼!” 高枕风一马当先,足尖一点旋即飞向左侧,体内灵气流转,青峰势如破竹! 慕容醒与他数年相知,默契到不需要眼神交汇,始终立在他身后半丈之遥。慕容醒自幼勤学不辍,剑道上天赋或许不如落星河,冲劲比不上高枕风,却也承袭了慕容氏八分绝学,此刻围战亦不逊分毫! 贺摇花在他们身后保有余力,只是在他们自顾不暇间及时送去一道红光,恰好扫开一片空白。 阮重笙被他们护在树上,凡有攀爬的都已经给贺摇花及时解决。四人配合行云流水,三个剑锋横绝,一个居高远射,却依然纠缠了足足半个时辰! 簌簌叶雨里,阮重笙左手垂下 ,万古弓在手里转了一圈。他已经连发四十八箭,纵然仗着体质特殊,也有些灵田空虚之感,高喝:“慕容,你们有没有什么信号?召些人过来!” “哪有那种玩意儿!”高枕风位置转了几回,最终几乎被逼回原位,他后背紧贴树干,同时咬牙:“你行不行啊!小心被这群东西拖出去吸干阳气!我们可不救你!” 阮重笙摸一把汗,笑嘻嘻道:“累是累了点,不过凤凤你放心,我阳气金贵着呢,能吸走的只有漂亮的好姐姐!” 高枕风:“什么漂亮的好……”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靠!不要脸!” 这玩意当然不是什么吸阳气增加功力的邪祟,相反,这正是个储具。只要教这些劳模拖住,吸走的灵力便全部归于这片秘境,化作春泥护花去。 这听着还不错,可他们这些人修炼刻苦也不是为了白搭给洞天福地的。这玩意年年都有,堪比时天府第一劳模,年年都缠着它们吸灵,再如何小心谨慎都着过它们的道。吸便吸,偏偏这群玩意贪心,从来不知节制,吸起了劲就得把人吸成干尸为止。 这谁会愿意! 第82章 异香 高枕风不愿意,阮重笙自然也没那非上赶着舍己为人的好心肠,他眼珠子一转溜,还没来得及想出别的法子,喉头一阵腥味上涌。 他跳下来,侧身时不动声色咽下一口血,背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万古弓是神器,可使用这种神器,代价也是极其巨大的。阮重笙喘着粗气,尽量压抑住灵气的流逝,喘着粗气重复一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完。” 贺摇花投来一眼,反手灭了两个扑上来的小怪,扭头时候不忘砸来一句:“白先生不会让我们送命!” 这会子他总是打理精细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脸上,与平时的模样相去甚远——当然,慕容醒和高枕风也好不到哪里去。场面非常狼狈。 其实生死一线时,自然有强行传送的法阵。 阮重笙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一边平顺着呼吸,一边道:“可哪一个愿意就这样放弃?” 贺摇花同时开口:“……可没人会放弃。” “问题不在于此。”慕容醒摇头,他仔细打量阮重笙,皱起眉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一脚踹开了身后偷袭的精怪,“你先回来!” 阮重笙一愣,“什……” “我们不用你拼命护着。”高枕风横剑在前,替他开口:“就算你的弓有天大的本事,耗尽灵气后,你不就成了累赘!谁要拖着你出去!” 这人总是心口不一,不会好好说话。阮重笙这样想着,却弯起了眉眼。 他依言收起了万古,负手,扬眉,“那我们就得苦战了!” “苦战便苦战,还怕了不成!” 万古最大的好处是不必近战,然而这好处也有限,阮重笙选择万古应战,是为了尽量护他四人安全,也是为了……心患。 他慢慢舒了口气。 林外。 晋重华遥望林深异动,忽而回首,眉眼间难得散了从容,“先生?!” 他的惊诧没能惊到白先生,先生抚须应道:“嗯。” 晋重华的神色渐渐沉淀下来,他道:“先生可知,‘绿蚁’是……” 白先生似没看见他眸中几番流动,接道:“……是连当年的你都对付不了的东西。” 旁边的高老头笑眯眯道:“这可是我和小莲真弄出来的东西,当然……”在白先生警告的目光里被迫咳着改了口:“嗯,和你娘亲——这可是九荒图鉴里都没有的东西!” “人都恐惧未知。”白先生淡淡道:“你我如此,阮重笙也难免。他是杂书堆出来的难得的渊博,可当这种渊博带来的自信无用武之地时,他的选择更有意义。” 陌生与恐惧…… 晋重华立刻便要上前去。 “重华!” 高老头拦住他去路,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大,泄出隐藏的精光,他抚须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也知道,关心则乱。” 白先生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他最重视的学生,轻描淡写:“重华,他总要自己成长。你不能护他一辈子。” 晋重华没有回头,高守烛也明白他这已是在沉思,悄然松了口气。 正是此时,天边蓦然溅起三丈湍流,直冲云霄。灵气波动搅乱了一方空间。 剑气和戾气。 高老头脸色变了,掐诀布阵,灰袖一扫,眼前一片山河交错。 晋重华抬眸,慢慢皱起眉头。高守烛顺着他目光看去,立刻叫道:“遭了,这里头的河是活水!” 晋重华已然提剑,吴千秋拦住他,急促道:“你先冷静!先生,布阵的时候我并未——” “这个不是原本那一批绿蚁,是我之前动的手脚,单独放了一批进去。”高老头摸着脑门讪讪道:“我也没想到他们踩了连环阵……” 白先生看去,淡然自若的神情浮动了几分,“截住!” 这样人仰马翻里,晋重华走得却是最快,但几步之后,他忽而驻足,回首道:“胡闹!” 高守烛摸摸鼻子,在背后叫他:“重华去你干什么!” “——带他出来!” “阮重笙!!” 漫天水花里,教淋得狼狈不堪的三人急急后退,仍被冲出几口鲜血。 水花中心的阮重笙跪倒在地。 他的周围全是血,还躺着七零八落的尸体。这个少个头,那个少个胳膊腿儿,若给凡界人瞧去,怕是此生毕后黄泉路上十八碗孟婆汤都忘不了。 “没……没事了。” 阮重笙捂着心口,勉力笑了笑。他低头瞧见这素色靴子上头染着奇奇怪怪的颜色,一片斑斓倒似秦淮河畔,居然又忍不住笑了笑。 这笑得却实在不太走心。高枕风要过来扶他,一旁一直观察的贺摇花却急喝:“别碰他!”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高枕风直接被一阵红光震出三米外! 阮重笙呆呆地看着,跌跌撞撞站起来,往高枕风面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踉跄着后退数米。 “……应该没有那绿色的怪物了。”阮重笙捂着嘴,死命压抑住剧烈咳嗽,心头道了句:“果然。” ——果然还是压制不了扈月。 “对不起……我,我先走了。” 没有人来得及拦住他。 慕容醒扶住高枕风,疾呼:“阿笙!” 他一顿。 慢慢捂住胸口。 面前三人并不知道他内里经脉如何紊乱,却也察觉了三分异样,受了伤的高枕风也顾不得运灵,开口便喝道:“你跑什么!你那剑怎么回事!” 阮重笙咽下一口腥甜,依旧背对着他们,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失算了。” “这是什么鬼话!你到底怎么回事!这剑气怎么像……” 花期忽然横亘在前,剑的主人慢慢抬起眼睛,直视那道背影,“别跟他说话。” 高枕风怒极反笑:“不跟他说话我跟你说?他明显不对劲!” “——都给我闭嘴!”阮重笙一声怒喝,下一刻,喉头又是一甜。 他这次没咽回去,以袖掩面,溢在掌心。 滴答,滴答,空中慢慢弥漫出一股异样的甜香。 “你还发怒!”高枕风却是一恼,刚要说话,贺摇花直接拿花期往他脚边一插,“什么味道!” 高枕风顿住脚步。他并不如贺摇花般生得一只狗鼻子,可这种程度的异香,但凡不失嗅感的都闻得到一二。 这早不是单纯的百草花香,已经到了熏眼睛的程度。 高枕风眼神一变,高声问道:“阮重笙,你闻到没有?” 阮重笙握紧拳头,血液慢慢凝固,最终化作虚无。 “有吗?”他苍白着脸回了一声,就这短短二字,胸腔里头一团灵气便如战鼓擂动。 “刷——”地一声,剑破空而来,这一剑来得又快又猛,虚空之中只一道残影滑过,阮重笙侧身闪避,却也生生削断了鬓角一缕碎发。 也是这一闪竟来不及留意位置,嘴角鲜血乍然展露在几人面前。 “贺摇花你发什么疯,阮重笙现在……”声音止在看清血滴落的地方。 也不过是刹那的失神,嘴角几滴血飘落在脚边倒躺的枯木上。 那截枯死的木头顷刻疯长,就着斜插的姿势重新长出了一段枝干,密匝的枝叶也盖不住这欣欣之貌,恍然竟有参天之势。 最终停在了约莫一丈之长。那犹覆着一层苔藓的树散发出异样的浓香。 贺摇花掠过他,径直握住插在木头里的花期,试了一下,皱皱眉头,看了一眼阮重笙,继续用力,一连三下,连人带剑后退三步,方站稳脚跟。 “你倒是出息了。”贺摇花传音。 两人对视间,阮重笙握住他袖角,往他胸前一靠,抓住胸襟,将嘴角鲜血蹭了个干净。 贺摇花低头看着他的小动作,神情讥讽,下一刻却拥着他往后一倒,两人齐齐倒在青苔之上。 花期似不经意在小臂一划,留下一道近可见骨的血痕。贺摇花抬手挥袖,拂过血落之处,也不过瞬息之间,一株叶下珠骤然膨胀延展开来,露出一般奇诡。 高枕风盯着这变化,上前俯身查看,“什么东西?” “贺少主的血?”慕容醒紧随其后,掐下叶片打量一番,没瞧出什么门道,高枕风已然把手一伸,直接捏着叶子换进了自己掌心,“你别碰。” 慕容醒失笑,“无妨。” “你多灾多难的,能避着就避远些!”高枕风嘟囔一句,转头已然把叶子化作齑粉,聚拢在掌心,凑近一嗅,“是那股味道?” 正是方才异香。 高枕风思索片刻,就听贺摇花道:“我的血。” 阮重笙随着他的动作倒在一边,仰着头喘了几口粗气。慕容醒瞧着不免担忧道:“那他……” “你的手给我。”贺摇花却握住阮重笙的手腕,高枕风见着便作势要拦,可贺少主压根不理会,只盯着慕容醒,开口就是一句:“给我一滴血。” “血?”慕容醒还没反应,高枕风抢道:“我的不行?非要他的?” “可以。”贺摇花侧首,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指间银丝一划,便缠住了高枕风食指,“别动!” 银丝慢慢收紧,勒入肉中,溢出一滴血珠。 贺摇花把握地很有分寸,手腕反转,银线空中翻舞,带出一滴血落在草木之间。 同样的异象。 作者有话要说:就,想求个评论? 第83章 意外 慕容醒这次俯身摘花的时候特意拔出了根茎,探勘间总算有了底,回身看向贺摇花,“中术了?” “别问我。”贺摇花翘着腿,扯过阮重笙衣摆用力一撕,自个儿慢悠悠地包扎起了伤口。 花期乃是极上乘的灵器,这一伤可不是能轻易愈合的。从前高枕风也与他交过手,知道那剑伤如何瘙痒疼痛,此处并无灵药可用,这一道口子正不断泄灵,消磨元气。 贺摇花理所当然地拿着阮重笙的衣衫当棉布包扎好了伤口,也不再管那一片湿濡的血痕,打量四周,嗤笑:“又该是落星河拔得头筹了。” 躺着的阮重笙忽然睁开了眼,低声道了句“对不住“,喘了几口气又问:“方才那条小溪通往何处?” “不知道。”贺摇花说完一句又传音道:“你不要命了?” 阮重笙白着脸摇摇头,“我前几日在藏书阁里守门的高老头说,天罡九荒本与凡界相通,这各处秘境取的凡景,江河也连的四海,方才的河若是活水,会不会……”他捂住胸口,借着贺摇花的手支起身子,摇着头自嘲地笑了笑,把脑袋搁在贺摇花肩头喘匀一口气,才继续说:“我生在金陵烟水,知道水患如何可怕。若方才、方才的波涛搁在了水乡,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贺摇花侧首一眼,立刻推开他的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盖住他的眼睛,面上冷笑:“你还真是一贯疯想。” 传音却道:“眼睛闭上。” 阮重笙小声道:“多谢。” 贺摇花脸色不大好看。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道:“若外头有难,还有阮家,有九荒各大世家门派,轮不到你操心。” “也是……沿水而居的有几个不谙水性。”阮重笙勉强笑了笑,慕容醒要扶他,给贺摇花拦了,“别碰他。” 阮重笙这一副重伤濒死的模样,看得慕容醒也有些迟疑,“阿笙,你……” “我、我无碍。”他低垂着眼睛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那是扈月。 因天云歌的缘故被围杀时,剑气一扫,便杀了十几个魔修的扈月。 阮重笙下意识摸了摸双眼,慕容醒关切道:“你眼睛无碍吧?” 他摇头,“恐怕是花期剑气伤了眼,小荷花还是太没分寸。” 他背后的贺摇花却笑不出来。 “我去看看,你们都别跟过来!贺摇花你也别过来,疗你的伤!” “喂——!!” 还没走出几步,跌跌撞撞里,忽然撞入一个怀抱。 “——疼吗?” 透着冷水梨花的幽香。属于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疼,怎么不疼。”他仰着脸,努力眨眨眼睛——不是幻觉。 是晋重华,他的师兄。 阮重笙捂着嘴剧烈咳嗽着,什么都没问,或许任何疑问也确然都显得多余,他只是捏着晋重华的衣襟,悄悄蹭干净了嘴边没咽下去的血渍,狼狈地笑道:“有什么办法,要是倒了,大家都一起完蛋了……” 源源不断的灵气自后背渡入这具力竭的躯壳。阮重笙抬头,咧嘴笑了笑:“师兄,云舒和言允是常年都拿了梨花熏衣么……真香啊。” 晋重华的手拂过他头顶,轻笑:“应该没有。” “阿……”慕容醒的声音。 “——别碰我!!” 扈月划过天际,在晋重华都未能来得及阻止情况下,血染红了葱郁。 慕容醒倒在一片红中。 “阿醒——!!!” 阮重笙刹那清明。 “擅用扈月,连伤两位同窗……” 白先生搁下茶盏,“阮重笙,好本事啊!” 阮重笙跪在地上,眼睛垂得很低,一言不发。 他刚刚下得了床榻,便被拖来了这里跪了快一个时辰,此刻膝盖都快没了知觉。 他身旁,立着的引阳上君道:“重华未能及时阻拦,愿代阮重笙受过。” 阮重笙怔怔地抬头看着他,他跪在地上,只能瞧见引阳上君轮廓分明的下颔线,不知为何又开始回想林中的话,心尖震颤。 他小声道:“师……” “你给我起来!” 这一跪不知道哪里触了白先生的怒火,周围侍奉的小童纷纷下跪,教这威压压得浑身发抖。 “先生,阿笙并非有意。”唯独引阳上君堪力抗这股气势,语调不改:“先生有意刁难,阿笙却不曾认输,宁可舍命护着三位少主,就算失控后误伤,也不至有何大罪。” 好一番护短得不讲道理的逻辑。 阮重笙轻轻笑了笑,发现晋重华竟然也正在看他,两人对视一眼,别开目光。 他传音道:“师兄,谢啦。” 晋重华没有回答。阮重笙侧眸时候,却见他微微笑了笑。 晋重华…… 有人恰好通报:“先生,慕容公子求见。” 进来的不止是慕容醒,还有贺摇花,高枕风,落潇潇,落星河,齐逐浪,加上一个高老头。 这么大场面,确实不多见。 慕容醒今早才悠悠转醒,幸亏他根基好,加之引阳上君的渡灵方才没惹得一系列旧伤复发,就是走路须得人搀扶几分。 高枕风也在,左脸在被震出去时擦伤了几处,还没好完,挂彩的模样竟然还有几分惹人怜爱。 他偷偷打量阮重笙的时候,不小心望进了他眼睛里,飞快挪开目光。 阮重笙这次没有什么感觉,就是冲他笑了笑。 他用嘴型道:“你没事就好,对不住啊。” 高枕风张张嘴,最后重重哼了一声。 慕容醒开口:“先生,弟子来给阮重笙求情。” 也是非常简单明了,干脆利落了。 “慕……” “先生,当时听闻动静,我们也赶去了,高少主安然无恙,慕容少主又主动求情,先生何必计较?” 落潇潇上前一步,微微一笑:“先生若是担心扈月有隐患,潇潇这里正好有东西要增赠予阮三。” 回溯林中。 “——要我的符纸?” 齐逐浪皱着鼻子夸张大叫:“不是吧,你们觉得我有这本事?” 落潇潇笑道:“如果没有,我不会问。” 齐逐浪一顿,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终于败下阵来,“行吧,我虽然没法现在给你,但是还有存货。” 落潇潇点头,又听齐逐浪道:“我是看阮重笙带我玩斗蛐蛐的份上,勉强帮他一帮,那你们呢?” 落星河挡在落潇潇身前,少年眉眼里慢慢溢出杀意。 落潇潇拍拍落星河肩膀,继续笑:“你就当……我们把他当朋友吧。” “落家姐弟的朋友可不好做。”齐逐浪撇嘴,“怎么,你们知道什么……” “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落潇潇笑眯眯道:“齐公子,请吧。” 落潇潇捧上抽干了齐逐浪的一簇缀玉剑穗,转向晋重华:“只是还需要引阳上君助一臂之力。” 晋重华:“渡灵?” “众所周知,整个天九荒,灵气亲和度最高的,非引阳上君莫属了。”落潇潇道:“有引阳上君的灵气在里面,想必扈月也不敢作乱。” 落潇潇至今才来的缘由也在此。 出事之后,她当下就回了一趟落风谷,然后门一关就是数日。继而便匆匆而至,捧上了眼前之物。 引阳上君施施然照做,广袖笼下的手白而纤长。而白先生就这样被晾在一旁,半晌没开口。 “等等。”白先生皱眉,“你说这东西能压制扈月?” “阮三是阮……少主的弟弟,得阮氏赐过剑鞘,潇潇不及阮少主,但依阿爹阿娘和昔年的一些……门路,还是有些法子。” 落潇潇或许天赋不如落星河这些天骄,可她凡人的出身和早年的坎坷沉淀下来的,是这些少年难以企及的远见和洞察力。 她慢吞吞解释了一番,神色坚毅而坦荡,最后道:“虽然不敢说能彻底压制,但制住个七成总是有把握的。” 简单来说,只要阮重笙不拿扈月拼命,就没什么妨碍。 几个人神色各异,白先生沉默片刻,淡淡道:“你们倒是情谊深厚。” 阮重笙心里腹诽:“毕竟是一起斗过蛐蛐挨过罚的交情。” 心里却不知为何,软的一塌糊涂。 他年幼失怙,在金陵城的那些年都未遇见几个修士,唯二熟络的都早早离开,成长到今日,竟难得体会到了被友人护着的感觉。 白先生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松了口气,落潇潇正欲替阮重笙拴上,白先生忽而道:“慢着,拿过来。” 先生的手在玉上轻轻一点,一丝灵光泄入,转瞬不见。 “到底是我时天府的门生,别丢了我老脸。自去领罚吧。” 啊?看着老是不老的,就是心态有点……老态龙钟之感。 他心思飘得略远,一时间没能答复,高枕风急得拿脚踹他,阮重笙“啊”了两声,连忙叩谢:“多谢先生!” 白先生垂首看着他,神色莫辨。他那双眼睛里好像恍惚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两道影子交叠,好像瞬间越过二十年流光——又倏忽不见。 领罚事小,这事算揭过去了,只是诸位弟子受的伤还须好生养养。 第84章 偏爱 阮重笙扶着慕容醒走出白先生的院子,自己腿肚子还有点打颤,眼睛却只顾着往里面瞟,想着晋重华还在白先生身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试炼后放五日学?先生是料定了咱们都得在里头挂彩吗?” “不受伤不太可能。”慕容醒指着自己,无奈道:“每次试炼,毫发无损的都寥寥无几。惨的就比如我,得养阵子。” 他顺便补充了一句:“贺少主在释尤小师父那里。” 阮重笙波及的可不仅仅是慕容醒和高枕风,彼时离得极近的释尤小和尚也跟着伤得不轻。 当然,最倒霉的永远是铁打的慕容少主。 阮重笙乐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们不怪我?” “有什么怪的。”慕容醒看着他,认真道:“你本来也可以全身而退,为了护我拔的扈月,我怪你是什么道理?” 阮重笙原本是不愿意动用扈月的。 可正当厮杀之际,眼角瞥见慕容醒身后的偷袭,下意识就拔剑了。 高枕风撇嘴:“阿醒都不怪你,我有什么怪的。” 阮重笙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慕容醒的伤。 “嘶——” “果然是疼的。”阮重笙叹口气,开始渡灵,“我渡灵术不太好,你凑合一下——抱歉。” 慕容醒抽空开口:“你的渡灵术……觉来倒是很像引阳上君啊。” 阮重笙:“有吗?嗯……可能吧,他是我师兄嘛。” 慕容醒看了一眼高枕风,高少主正在旁边发呆,不知道魂儿飞何处去了,于是压低声音开口:“阮重笙,你知道‘东仪印’吗?” 阮重笙收回手,沉气运行周天,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慕容醒抬眸盯着他眼睛,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阮重笙的手腕,然后阮重笙就感受到一股自己的力量反过来渡进了自己身体。但仅是一缕。 “这世上,只有引阳上君是这样的灵气。独一无二的灵气。”他摊开手掌,“我的祖父是天祖昔年的外徒,曾经受天祖诸多照拂,与天祖门下渊源颇深。是故这些年来,我也有幸得引阳上君诸多照拂。引阳上君的灵气,我应该是整个天九荒最了解的了。” 慕容醒有个倒霉体质,就是倒霉。 人背起来,通常倒霉事儿都是一连串来的,受得伤也一次比一次重,加上这身份特殊,引阳上君的渡灵术对他用的,应该也是最多的。于是乎这一来二去,他竟然成了九荒里头最了解那位引阳上君渡灵术的人之一。 几句话后,阮重笙心道:“那我倒得去一趟苍茫了。” 想着他就勾过高枕风脖子,“凤凤啊……” “你叫谁呢!”高枕风涨红着脸呵斥。 慕容醒笑眯眯地问他:“想躲贺少主?” “切,我什么时候怕他……”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哦?” 身后,贺少主看着他,甚至笑了笑。 阮重笙深吸一口气。 慢慢抬手。 落在剑柄。 然后——拔腿就跑。 “救命啊!!” 最后自称不怕贺摇花的阮三顶着一身破烂样的衣服,神情萎靡,动作迟滞地出现在慕容醒面前。 高少主已经不客气地捧腹大笑幸灾乐祸,慕容少主以袖掩面,沉吟片刻,关怀了一句:“可还好?” “……还有口气。” 坐在花期上翘着腿的贺摇花冷笑:“你还有口气啊?南华那和尚只剩半口气了。” 原是他拔扈月那会,不留神波及了不远处寻来的释尤小和尚。南阳修的正阳功夫,极惧魔气侵扰,扈月至阴,恐怕要折好一番道行。 贺摇花自个伤还没好就去渡灵,如今也是元气大伤,看着阮重笙就更加想迁怒,“你真是好本事!” 阮重笙悲愤:“他不是好端端的吗!你要送我跟他殉情吗这是!” 贺摇花递去一眼,阮重笙立刻一个激灵,果断转移话题:“那个什么,这次……是谁夺魁啊?” 落潇潇的声音远远传来:“——当然是落星河!” 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阮重笙动动鼻子,闻到了肉的芬芳。 他扑上去便要打开,贺摇花斥了一句“出息”也被置若罔闻,结果折腾好一会都没能弄开,惊奇道:“什么玩意儿?” 落潇潇笑笑,轻巧拨弄几下,食盒立刻如盛夏水莲一般缓缓绽开,露出另一番洞天。 五片莲花瓣上三三两两搁着几盘精致的点心,中间又是三层小塔,阮重笙尝试着用食指在楼顶轻触,塔身“啪嗒”一声升起弹入尖角,内容一览无余。 “东坡肘子?!”阮重笙既惊又喜,取出来嗅了好一番,“好师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宝贝?” 落潇潇挑眉,“放下,说了是给你吃的吗?” 阮重笙委屈状,“落师姐,咱们同窗一场……” “欸,说得好,我偌大一个时天府,个个都与我有同窗之谊,我这就拿去分与诸位同门。” 阮重笙又来一计:“这般浓油赤酱的东西,忒折煞诸位仙风。还是由我这俗人承这三分烟火,替同窗道友免去一劫吧。” 落潇潇更奇道:“辟谷归辟谷,可又不是绝食。想吃便吃,自在快活,哪来诸多忌讳?” 她举着肘子绕着他转了一圈,“不过你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阮重笙眼冒绿光,“快说快说!” “你先答应我件事。”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不违背原则道义。” “我是那样的人?” 阮重笙想了想,默默道:“你不是但我可以是啊”。 落潇潇催他:“就说答应不答应?” “成!” 高枕风目瞪口呆,“他为了一盘肘子就、就……”把自己给卖了? 慕容醒拍拍他的肩膀,指指翻着白眼的贺摇花,语重心长:“习惯就好。” 阮重笙这个人,平日里吊儿郎当不成样,该正经的时候正经非常,间歇性装傻充愣,常年见美食忘姓名。 几个人寻了石桌坐下,阮重笙已经抓着肘子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提提落潇潇讨的承诺:“落师姐想让我做什么呀?” 落潇潇托着腮帮子盯着他看,笑吟吟道:“不急,你先吃。” “这糕点不错。”慕容醒也跟着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点心,在征得同意后放入口中,赞道:“落师姐好手艺。” 慕容家这位少主为人素来随和,对着阮重笙撕下来喂自己嘴边的一块肘子肉也是来者不拒,兴致盎然,“原来凡界竟有如此多美味珍馐。” “人间烟火不比九荒清净,可各色风味流派,也可教人不羡仙啦。” 慕容醒琢磨了一会,也乐了,“这倒是,上次金陵青楼里……” “诶诶,旧事莫提旧事莫提。” 落星河也捻起一块糕点,看了眼他。 阮重笙:“你们看,这美食当前,提那些做什么,真想白先生把我们几个都罚了啊?别忘了,逛青楼这事儿咱们人人有份,谁都跑不脱!” “什么人人有份?” “引阳上君。” “上君。” 阮重笙眼睛一亮,肘子一扔就往他旁边凑,“师兄逛青楼这事儿啊!” 高枕风一口酒呛在了喉咙,慕容醒忍着笑给他顺气,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撺掇仙门子弟逛青楼,确然也是本事。“引阳上君递去一方白帕给阮重笙净手,顺带提他擦了嘴边油光,面上含笑,”看来你是没罚够。“ “够了够了!”阮重笙立刻投降,“好师兄,你可饶了我吧!你师弟我重伤初愈呢!” 晋重华看着那几乎只剩骨头的肘子,问:“吃够了?” 呃……其实他还能再来两个。 阮重笙权衡一下,最终矜持道:“够了。” “那便随我来。” 晋重华带着他去了上回池边。 梨花仍开得烂漫,几片花瓣荡起圈圈涟漪。 阮重笙看着扈月剑柄上新刻的符咒,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引阳上君又替他加了一层禁制,不由抬着下巴问:“师兄这是怕我乱砍人” 晋重华只一笑:“唯恐你伤了手。” 阮重笙低头一看,果然毫发无损。 “一个小伤,又不疼,犯得着用渡灵吗?” “我与你一样。”晋重华说:“为人处世,只图乐意。” “师兄,你待我真好。” 晋重华起身,揭开香炉,不知往里头添了什么东西,一边操持一边淡淡应道:“知道就好。” 阮重笙看着他的动作,觉得自己大概今生都不会他这般风雅,鬼使神差地问:“师兄为什么会想与我双修?” “合适。” “……哦。” “资质合适,人也合适。”晋重华合上香炉,拂袖间,另一股艳香徐徐弥漫。 阮重笙一愣,鼻头嗡动几下,“这是什么香?” “朱砂海棠。” 他重回原处,又从玉盘里拨出几颗松子拢在掌心,细细分壳,“这些时日一直未能带你去南华。” “……师兄,除了师父和姑姑,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也图回报。” 阮重笙哂笑:“若是双修……” “笙笙,我从未涉凡尘情爱,也不太懂那些风花雪月。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阮重笙想了想,“师兄,你这若都算不通风月,这世上可真都是榆木脑袋了。” 别的不说,他这长在秦淮灯影,混惯烟花之地的人,都有过刹那心动。 晋重华本就是照着他爱的模样长出来的人。 只是…… 他垂眸,“师兄,我随性惯了,无关身份,也不拘男女,可如今的我,只是阮重笙个人,确然承不起师兄如此深情。” “无妨。”他自取帕净手,又将方才一叠松子仁往对面一推,抬眸时笑意渐浓,“我所求所愿,从无一失。” “——师兄不怕我是你命里注定的那个求不得” “若到那时,”素丝白帕轻飘飘落水中,“也与人无尤。” 沉默片刻后,阮重笙低声道:“师兄,你别逼我。” “你有顾虑。”晋重华却道。 “师兄,我确实目的不纯。”他抬头,笑得颇为自嘲:“可也绝无害人之心,更不想拉着你。” 没有人会不想要一份无所顾忌、明目张胆的偏爱。 晋重华这个人无一不好,偶尔穷讲究也让他看着欢喜,觉得引阳上君就该是这样骄矜的人,他合该被捧在云端上。 ——这份偏爱,来自这样的人。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晋重华对他说:“有我在。” 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莫名记了很多年。 “师兄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脑子里转了很多东西,却只低声问了这一句。 对面的人递来一杯酒,带着从容的笑:“小心扈月。” “扈月确实是个隐患。”阮重笙接过来把玩,垂着眼睛,带着玩笑的意味开口:“如若我真因这扈月闯下大祸,蓬莱和引阳府是保我不保?” “于蓬莱,你既是门下子弟,便断没有不保的理由。”引阳上君道:“于引阳,你是我的志在必得,旁人自然也动不得。” 后来这几句话他再没能忘记。 如今的阮重笙带着笑,起身提剑,饮尽杯中酒,随手一抛,坠入素潭。 涟漪圈圈。 第85章 身世 落潇潇寻过来的时候,阮重笙有些意外。 他开门请这位落师姐和后头的少主进来,“这么着急啊?” “这是引阳上君的院子,不惧隔墙有耳。”落潇潇开门见山,抬起眼睛与他对视:“阮重笙,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 阮重笙的手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并不立刻回答。 落潇潇自然也不盼着他立刻坦诚,只是盯着扈月摇了摇头,“我们阿爹阿娘是落风谷主人,也是当年青衣君的故友。” “嗯。”阮重笙应声。 “你放心,你应该知道,你姑姑可是改姓的落。她的母亲,也正是我与星河的亲姑姑。” 宝月沉海阁主人落成宴,可不正是落灵心的亲表哥。 落成宴与落成离乃是同胞兄弟,落灵心的母亲便是前任谷主最小的女儿,这层关系阮重笙倒是知道的。 “这又如何?”阮重笙说:“落师姐,你是打探也好,好意也罢,我都做不了答复。阮重笙就是阮重笙,父亲是青衣君还是红衣君黄衣君又有什么关系?爹娘是谁影响我是阮重笙吗?” 落潇潇好生乐了一阵,才道:“那我叫你是阮复歌也没差了?” “好名字,待我弱冠便请掌门师兄或我家师兄替我加冠取这为字!” 落潇潇噗嗤一笑:“好啦好啦,我们当真是没有恶意的,那剑穗也算诚意吧?” 阮重笙鼓着腮帮子不回话。 “你父亲应是青衣君无疑。”落潇潇继续说:“你可了解过你父亲?他十岁修习,十一辟谷十二融合,不过十六便至元婴,十八岁那年就半招险胜阮氏家主。若非种种事迹做不得假,实在无法相信这竟然是□□凡胎能做到的。” 落成离与他们姐弟提起阮天纵时,也是长叹:“恐怕千百年间,也再无人能出其右了。” 确然如此,哪怕九荒子弟里最遥不可及的天云岚和晋重华,也没有那样骇人听闻的天赋。 阮天纵这个名字,早个二三十年,说是如雷贯耳也不为过。 阮重笙当然知道那位传说里的人物有多可怕,笑嘻嘻问:“那我是不是该很荣幸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落潇潇说。 诚然,青衣君后人之名听着威风,可别有用心的人就得如苍蝇一样层出不穷起来了。 青衣君不仅有着天九荒开辟以来“第一天才”之称,还生得霞姿月韵,但凡有未出阁的女儿家,谁听了青衣君名号不羞红双颊,私下念几句“阮郎”,恨不能以身嫁之,永结同好。 那是一个天赋与皮相俱佳的人,一个桃花与朋友一样多的人,一个永远活在传说里的人。 落潇潇说着说着,就抓起了一把瓜果,边磕边道:“你跟灵州那位贺少主私交甚好,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跟青衣君的往事?” 阮重笙来了兴趣,“还有这事?” “可不。”落潇潇也是凡女出身,大概是少时跟阮重笙一样看过不少话本,说起故事来那叫一个抑扬顿挫,眉飞色舞,“那会邀宫主还不是灵州主人,是前宫主膝下爱徒。那时的青衣君却已然名扬四海。老宫主某日带着爱徒访蓬莱时,便有意撮合这一对儿,让青衣君带着邀宫主游玩。” “咦?莫非是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鸳鸯佳偶私相授受?” 落潇潇摇头晃脑,“非也非也。青衣君红颜知己遍布九荒,哭着喊着嫁给他的能从北荒苍茫排到南荒南阳,从东荒烟陵渡凑到西荒星月海,邀宫主虽素有美名,却也不至于让青衣君如何另眼相待。” 阮重笙也抓了一把瓜子,道:“从前我师父醉酒之际说漏过嘴,青衣君似乎不仅仅跟世家女有所交集啊?”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落潇潇去争瓷盘里的胡榛子,剥了几个顺势塞进落星河嘴里,落少主平日里多寡言少语一正经人,在师姐跟前乖巧地就像个娃娃,有吃的就张嘴乖乖咽,阮重笙看着忍俊不禁,觉得甚是有趣。 “青衣君虽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游四海行天道,立下不世之功,却还是招惹过一位魔修。” 阮重笙大多知识都是纸上得来,这会更是觉得自己浅薄,八卦功力欠佳,“莫非是位什么绝色风姿的魔女?” “那位可不得了,便是昔日号称第一美人的邀明月邀宫主往她跟前一站,也逊了三分颜色。” “——那位,便正是云天都前任都君,莳花夫人。” 这一番奇谈讲下来,可真是跌宕起伏。阮重笙听了这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唏嘘不已:“红朱砂,白月光,难取舍啊。” “青衣君恐怕并不爱那位白月光。”落潇潇说:“可惜,那赤红颜色的莳花夫人到底是魔女,为人睚眦必报,手段阴狠毒辣,也容不得青衣君留情。” “亲手斩杀所爱,也是难为他了。”阮重笙感慨:“所以说,再如何厉害的大人物,也有身不由己的一面啊。” “那可是你爹,这么说好嘛?”落潇潇一连磕了半盘瓜果,终于稍作歇息,托腮道:“那你可知道你娘亲是什么人么?” 阮重笙:“什么?” “我们并不笃定。”落潇潇说着就看了眼落星河,后者面无表情,拿着帕子给她擦手,乖巧得不像话,“不过我们怀疑,应该是莳花夫人凡界时捡来的婢女,凡女奈奈。” “……你是说,我是魔女近仆与青衣君之后?”阮重笙摆手,“我说,你们有依据吗?” “别误会,那位名作奈奈的姑娘应是无辜的。”落潇潇解释:“当年阿爹跟着祖父打到云天都边界时,便见到了她。那时候奈奈躺在一片废墟中,肚子破了个大洞,五脏六腑都被人倾搅过,嘴里还反复念着’孩子‘二字,应是在孕期便被人强行夺了胎儿……最后阿爹他们也没救下她,战乱之后,她的尸体也不知所踪了。” 阮重笙也明白了,“那位奈奈姑娘怀的一定是我?你们怎么不寻思是那位莳花夫人生的我呢?” “……不会。”落潇潇低着头,“莳花夫人确实怀孕了,可她的孩子……是被青衣君亲手掐死在了云天都里,九荒众人面前的。” 阮重笙心里一紧,顿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酸楚意味,摇头叹道:“青衣君可真是……” 最后也没真是个所以然。 “那时候云天都大乱,莳花夫人身陨,你大概也因此得以幸存。阿爹阿娘是当真与青衣君真心相交,也是真心实意想护住你。如今唯恐莳花夫人余孽尚存,纠缠你性命。” 阮重笙惊疑:“——你们怀疑扈月被人动过手脚?” “你没有魔修的血统,本身又修的正道,按理说扈月不该如此克制你。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扈月里留了因,才有你后来的果。” “莳花夫人当年太过惨烈,麾下拥簇……譬如当年对她痴情不改的易见难,如今的秦妃寂易山岁之流,都是你的威胁。” 阮重笙倒提着瓜子在桌上点啊点,不置可否。 “阮重笙,阿爹阿娘一直都很悔恨当年没能替青衣君做些什么。”落潇潇说:“爹娘当年都受过青衣君恩惠,交情不浅,可青衣君被天九荒逼得亲手屠戮妻女的时候,他们却什么都来不及做。如今……” “等等,妻女?”阮重笙却抓住了话头,“青衣君与莳花夫人成过亲?你们还知道她怀的是个丫头?” 寂静。 落潇潇手中的瓜子散落一桌,下意思低垂下去的眼睛看不清神色,而落星河竟替她开了口:“青衣君有意留了莳花夫人一线生机。父亲赶到时,她并未真正魂飞魄散。” 阮重笙隐约猜到了什么。 “是父亲断送了她的最后一缕魂魄。”他说。 “那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放下了对青衣君的戒心。”落潇潇道:“当年的青衣君是天九荒的第一人,是所有人的向往和支柱,莳花夫人手段狠辣,并不无辜,为了私心保她,是断送自己的生前身后名。” “……我想听原本的故事。”不料阮重笙微微皱眉,身子后仰,抬起下巴,淡淡道:“师姐,你好像在断章取义。” 落星河倏然抬眸。 落潇潇递去一个眼神,抱剑的少年就移开了目光。阮重笙还来不及佩服,就听落潇潇道:“你说得对,我不想全部告诉你。但没想到你防备心这样重。” 她叹了口气,道:“当年青衣君和莳花夫人相识于凡界,有过一段缘分,也曾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故后来万般无奈之下,他也有意留莳花夫人一线生机,可她却并不知道,执意护着腹中胎儿,不知为何竟还还真把这孩子留了下来,可那时候她已经握不住最后的希望了。” “阿爹念及那毕竟是青衣君的孩子,想替他保住这婴孩,可莳花夫人并不信任阿爹,争执之间,她亲手掐死了那个孩子,然后选择了自裁。” “最后为了保住青衣君的清名,爹爹连替那个孩子安葬的机会都没有,生生看着那死婴被……你应该明白,那个孩子如若落入那些人手里,是怎么个下场。最后阿娘火化了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竟然是个女娃。” 落潇潇抬眼,“我所说已经是我所知的全部,一字不假。” 阮重笙沉默片刻,“那你们如何知道奈奈和青衣君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就是我?”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落潇潇摇头,“但爹娘不会弄错。何况,你是裴师叔特意捡回来养大的,不是么?” “……这算什么,落谷主和夫人给青衣君另一个孩子的补偿?” “爹娘是真心想帮你。”落潇潇对他说:“我想你这样聪慧,也明白我们绝无它意。” 有无它意暂且不论,这话里绕来绕去牵连诸多,阮重笙实在脑仁疼。 第86章 族兄 他送走这对姐弟,在外面立了许久,便打算回去托信给自家师父,回眸时却见个意外的人立在五步之外,直勾勾的把他盯着。 阮重笙脑子里转了一圈才想起这位不速之客的名字,脱口而出:“阮二公子?” 他如今虽然被按头安了个阮家子的名头,却也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家子弟,也没觉得这阮二公子会真愿意认他这么个半路冒出来的弟弟,称呼还是十分客气。 那位二公子回礼,声音平淡:“三公子。”倒也不知道指的是哪个‘三’。 阮重笙也不太乐意跟他瞎寒暄,“二公子寻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吴三姐可在么?” 阮重笙挑眉,他可记得这位二公子跟吴三姐有婚约,这称呼不是一般生疏啊。 于是反问:“三姐不日继任吴氏,自然多是在女修院那头勤学,为何会来我这儿?” “……是么。”阮卿闻点点头,便要告辞。 阮重笙那句“慢走”还没出口,就见这位主又顿住脚步,“我兄长的事,多谢。”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谢什么,阮卿闻已经回眸,又垂下眼睛,“听闻你和吴三姐私交甚好,她知道后,如何反应?” “二公子当真需要多此一问?”阮重笙抱臂,“三姐性情如何,二公子当清楚才是。” 阮卿闻沉默之后,忽而道:“你还真像他。” “阮重笙就是阮重笙,不像任何人。”他说,“我正巧要去寻灵州贺少主,二公子同行一段?” 两个人沉默的走着,偶尔几句闲言,自也是亲近不足。毕竟是半路凑出来的兄弟,真不见得多喜欢对方,能这样平平淡淡已经再好不过。 阮重笙立在院子前头,知道贺摇花大概还守在释尤跟前,想了一想,转身问还没迈步的阮卿闻:“三姐近来有心事,你……” “——阮公子?” 阮重笙顺着这声回头,瞧见了一群结伴的姑娘。为首的那几个还恰好是熟人。 “小百灵?络络?”他目光一移,“有蝶妹妹也在?咦,你们来这儿……” 瞧见几个人转过头来一脸惊讶,他突然意识到,方才那句“阮公子”竟不是唤的他。 “是你呀?”小百灵眨眨眼,“你们——哦对呀,你们都是阮家的嫡公子呢,难怪认识!” 阮重笙默默想着,你这姑娘人水灵灵的,脑子怎么转得这么清奇呢。 这对兄弟此前压根没交集,听这话都听得尴尬,可相较之下阮卿闻却从容得过分,从容地揽过小百灵腰身,从容凑近美人香鬓,“你们几个特意来寻我的?” “胡说什么呢!”小百灵娇声抱怨,人却没挣脱怀抱,眼珠子转溜转溜,又笑着开口:“阮公子怎么突然来时天府了?” “总归是有些事要做。”阮卿闻笑得漫不经心,手往下头一滑,擦过后腰,然后慢慢松开。 阮重笙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 “小百灵,这儿可是男修院,你来做什么?” 这丫头一拍脑袋,踮起脚尖往阮重笙背后看,笑嘻嘻道:“还不是贺少主的意思呀?” 阮重笙脑子一转,哭笑不得:“拿你们戏弄释尤……这个人真是……” 劣根难除,混账玩意儿。 阮卿闻眼神扫过来,轻轻嗤笑一声,转身却是往相反方向而去。 “二——哥,”阮重笙临时换了称呼,“三姐的住所挨着灵州的木师姐,离这儿不远了。” 这贺少主的院子已经是女修院最近的了,过去数百步就是那位夫人的住所,木摇霜和吴千秋都在夫人身边受教导,自是一道的。 “也没什么必要。”阮卿闻似乎已经不想再做出那副虚伪模样,望着天空,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见了能做什么?我还能跟她退婚?” “……三姐于你,只是负担么?” “阮重笙,不该说的就别说。”阮卿闻甚至没看他,“行了,我走了。三弟,好生修习。” “——阿笙这孩子天赋这样高,还需要旁人多话么?” 这乍起的声音却让当场几个人都怔住了。 阮重笙最先回头,瞧见从屋子里出来的红裙姑娘抱着她鲜少离身的大刀,立在风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她后头跟着一脸看热闹的贺摇花,贺少主还搀扶着欲言又止的释尤小和尚。 阮卿闻皱起眉头,吴千秋微微一笑:“二公子难得来一趟天九荒,何不多去女修院坐一坐?——我是说这几位小姑娘那儿。” 她踱步去了小百灵身边,可谓和善地看了看这姑娘的模样,又往旁边的络络身上一转,由衷夸赞:“一个是俏丽若三春之桃,一个是清素若九秋之菊,都是窈窕佳人,我见了都觉得欢喜得紧。” 善辩的小百灵这会子也结巴起来,刚一张嘴:“三、三姐……” 吴千秋截断话头;“这美人搁哪儿不讨人喜欢呢?我这年纪不小了,心也跟着出了八分老态,瞧见你们这些水灵灵的小丫头啊,就忍不住多夸几句,慌什么?” “三姐,这……” 进退之间,阮卿闻反问:“那你又为难她做什么?” “为难?”吴千秋回头看他,露出惊讶神色,转而又是一笑。她生得明艳张扬,这一笑不逊满城国色牡丹次第盛开,饶是阮重笙看着,都有片刻失神。 她说:“我一个老姑娘喜欢几个小丫头也有错了?二公子,当初你不这样对我的。当年我在阮家,二公子也曾待我那样好的。” “——如今我夸几句小丫头,也错了吗?”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姑娘其实模样极好,一双总是含笑的眸子这样看过来,就能让人心软大半。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句话让阮卿闻避开目光,神色不大自在,“小百灵……” 吴千秋:“阿笙,过来。” 旁边的阮重笙“啊”了一声,指指自己,对上吴三姐的目光,瞪瞪眼睛,恍然大悟,快步上前,扶着吴千秋便道:“三姐,我们走吧。” 吴千秋垂首不语,发鬓抵在他肩头,挡去神色。 阮卿闻望着她,眼里神色复杂难辨。 她突然“噗”了一声,阮重笙立刻跟着咳嗽起来,吴千秋狠狠揪了一把,阮重笙勉强压住笑意,在几人注视下连忙低头道:“三姐可莫掉泪珠子啊,三姐,好三姐!” 他这短短一句话说的可谓是凄凄切切千回百转,自个儿都要落下泪来,旁边的小百灵一脸无措,阮卿闻也不大挂得住那副从容模样。 捂着嘴的吴千秋不大走心地凄凄切切,甚至还在笑,横了阮重笙一眼,便道:“……二公子请回罢。” 二公子不仅没走,眼珠子还往她搭阮重笙肩上的手一转,心底暴躁,语气立刻恶劣起来:“吴三姐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和我族弟这样,不大合适吧?“ 阮卿闻这个人一向是恶劣的,当初易山岁在阮家,他高高在上,从不屑去追着为难,可却纵容下人议论,放任奴仆欺凌,后来阮卿时归家,他亦会不轻不重提点两句,嘲笑当初少年心底的痴心妄想,带着讥讽,凑着热闹。 他剑锋一指,挑开阮重笙,顺带插散了美人云鬓,金簪坠地,发出清脆声响。 锋利的剑并不因此收势,手腕一翻,开刃的那头挑起吴千秋下颔,而这也不是什么玩笑的威胁,利刃下的软肉已经微微凹陷,只需一个颤抖,破相绝非玩笑。 阮重笙不在乎自个儿踉跄,可一定睛瞧见这一幕,眼前一晃,立刻厉声道:“阮卿闻!” 说来他这人还真适合蓬莱,护短的秉性从不更改。 阮卿闻却根本不理会他,直勾勾地盯着吴三娘面容,她天生一副美人骨,也承了这些修仙世家代代传下来的好皮相,这一挑更显娇美,衬得玉颈纤长。可居高临下的男人并不曾为之动容,一声嗤笑:“戏弄我就这样有趣么?” 吴千秋直视眼前这位未婚夫,不露怯色,“二公子这样说,也太伤三娘的心了。” “我那位大哥不已经把吴三姐伤透了?搁哪来的余情给我伤?” 释尤倒吸一口气,贺摇花一肘子撞过去,示意他闭嘴。阮重笙当然也被一个凉飕飕的眼神扫了一扫,可人还是下意识紧盯吴千秋那头,手不自觉按住了剑柄。 吴千秋果真神色一变,她直视那双眼睛,一字一顿:“他是你亡兄。” “对啊,我兄长那样的一个人物,谁不喜欢他?可惜自甘堕落,为了个魔修……嗤。” 这话不是一般的混帐了,阮重笙这与那位族兄不过一段浅缘的都忍不住想拔剑相斗,遑论吴千秋。 “啪——” 她生生打歪了阮卿闻的脸。 吴千秋收手的时候甚至举起了大刀‘稚’,直指眉间,“阮卿闻,谨言慎行。” 这对只有怨没见情的未婚夫妇剑拔弩张,几个小丫头面面相觑,处境异常尴尬。小百灵试探着开口,可一个音节刚出口,就听吴千秋道:“还不走?” “三姐,我、我们……” “我跟他之间,问题从来不在你。”吴千秋看着阮卿闻,却不曾回头看看这几个姑娘——她确然从来不在乎这些的。这位吴家三姑娘本就是这样,红衣凛凛,风骨傲然,一世骄傲,从不低头。 纵然阮卿闻娶她过了门,又当着她抬了十七八房小妾进来,她最多不过赠他几句平淡的话,却不会回头看看那些姑娘。 怎么说,骄傲至此,也就有了蝼蚁草芥眼中的高高在上。 “走吧走吧。” 几个小丫头你推我攘,很快消失。 “吴千秋,你太自负!”阮卿闻说,“当真觉得我顾及你那摇摇欲坠的吴家,不敢动你?” “阮卿时是个傻子,你是个疯子,我哪个都不想招惹。”吴千秋回以一笑:“二公子有什么不敢的?吴三娘无非一个落魄世家的孤女,还曾是大公子的未婚妻。哦,可惜与大公子有缘无份,又得老爷子垂怜才往下移了移这门婚事,二公子自然看我不上的。” “吴千秋!” “这儿呢。”吴三娘似也破罐子破摔,再不复阮重笙眼前的沉稳豪爽,把刀往地下一插,震裂十步息壤,两手下按住刀柄,眸子里不带分毫笑意,“二公子若当真嫌弃三娘,解了这婚倒也无妨!” 这下阮重笙是真有些急了,他那日无意偷听,也明白这桩婚事对吴千秋和吴家有多重要,这三姐父母兄弟俱亡,亲厚的阿姊又最是惨烈可怜,几个混蛋族叔个个都恨不得把她按斤两称卖,可她依然盯着“吴”氏,用一把女儿骨撑着百年世家最后的骄傲,若脱离阮家帮扶,失去这个姻亲,且不说族中长辈如何痛骂斥责,她珍视的吴家……吴家又…… 贺摇花这会子也顶不住那副凉薄样了,皱着眉头,“吴三……” 阮卿闻:“你——此言当真?” “从无虚言!” “好,好啊!”那头的二公子宝剑入鞘,仰头大笑,“也罢,你看不上我,我难道还非你个半老徐娘不可么!” 说罢,拂袖转身,走得决绝。 吴千秋垂首而立,慢慢弯下腰,拾起金簪。那簪子做工不算精美,就是当初在金陵街头阮重笙慷慨解囊的小物件,染了几分纤尘却被主人牢牢攥在手心,仿若连城珍宝。 阮重笙想说什么,衣袖给后来的贺摇花拽住,“让她自己安静一会儿。” 眼看着这红裙姑娘一言不发孤身离开,阮重笙咬咬牙,眼前蓦然浮现了一幅画面,心窝子猛然一疼,他看着吴千秋离开的方向,“——小荷花,我得去看看!” “……你去做什么?” 第87章 姐姐 “——你来做什么?” 吴千秋看着跟过来的人,神情看不出异样。 阮重笙方才挨了贺摇花一脚,这会子屁股还疼得慌,这小竹马每次搁他身上都是实打实的狠劲,疼得人龇牙咧嘴的,可现下显然不是埋怨这事儿的。阮重笙摸着下巴想了想接借口,咧嘴一笑,“我怎么能让我的三姐一个人呀?” 吴千秋似乎愣住了。 “三姐,好三姐,阮卿闻那人当初对易山岁和……和我大哥都是这副样,就是个混蛋,值得你伤心吗?咱们三姐可是天九荒上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儿,他哪里配得上我们三姐呀?” “……胡说些什么呢?”吴千秋苦笑着摇摇头,“别说这些话,傻小子。那也是你名义上的族兄,别因我和时哥对他存什么偏见。” “诶,此言差矣,咱们修道之人说的话能叫胡说嘛?”阮重笙正经脸,“还有,什么叫偏见?我这叫偏心!” “三姐是我真心认的姐姐,是全九荒最好最美的姑娘,我能不偏袒吗!” 这下吴千秋到底没能忍住,“噗嗤”一声后,笑得好一会直不起腰。 她这一下笑得是前所未有得开怀,阮重笙笑眯眯凑上去给她借力,看着人眼角泪花,还主动敞开怀抱,“来来来,三姐给我抱抱。” “——你对谁家姑娘都这样么?”吴千秋往他肩上一靠,想起什么般,盯着这个便宜弟弟,突然发问。 “啊?好像……差不多?”阮重笙挠头,“我姑姑总耳提面命,女孩子个个都娇美可爱,让三分疼三分又何妨嘛。” “也亏得我上了年纪。”吴千秋幽幽道:“瞧你这模样,也不知招惹多少女儿家却不自知了。” “啊?其实我觉得……好像没什么人真看上我啊。”阮重笙认真回忆,“三姐不知,我在金陵那会,每次提灯游街,总有些美人香帕往怀里扔,可这些姑娘隔个月余照例定亲,哪还有什么非君不嫁至死不渝的呀。” “你又知道了?”吴千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人姑娘丢香帕自然是希望人约黄昏后的,你就继续在繁华城里游街玩乐,再不问津,还指望人姑娘死心后再等你个十七八年?” 然后她就瞧这便宜弟弟表情一僵,不知道想起了哪家漂亮姑娘。 吴千秋这回也是看透这傻子了,心思细腻,城府不浅,可搁这情啊爱啊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蛋,到处瞎撩拨,可从不回应,而且指不定喜欢上谁后过十七八年都反应不过来,难怪没什么情缘缠身。 当姐姐的顿时苦口婆心起来:“你这孩子也忒傻,你这会好好回忆回忆,到底有没有哪个待你极好极真的人惹得你这颗铁心动过?” 阮重笙表情愈发僵硬,“三姐,哪个,今个儿月色……” “你抬头瞧瞧,还嫌这光刺不瞎你呢?”吴千秋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想起了谁,循循善诱状:“她未必是最美的,未必是出身最高的,也未必是待你最好的,可与她一道时,你会……”她想起了一些旧事,语气一顿,可陷入沉思的阮重笙也没注意,“会觉得心窝子砰砰直跳,是不是想起她的言行举止,旁人甚至会觉得你愈发像起她来……” “三姐别说了!” 这、这破描述怎么越来越像……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那个模样出身都不算顶尖的,那个……” “人模样和出身就是最顶尖的!跟个枝头金凤凰一样,应是我高攀了!” “——哟,谁啊?” “不就是我那——三姐!” “傻小子,平时油滑得跟只小狐狸一样,怎么,情爱上头就这么好诈?” 阮重笙鼓着腮帮子气了一气,然后诡异地顿了顿,“我也不知道那算什么。” “都这样了,还不算喜欢?” “……算吗?”阮重笙把玩手指,“我确然是喜欢与他一道的,可他那样成了精的老狐狸,我也不知到底是存了怎么个心思来撩拨我。况且我们之间的阻隔……” 他摇了摇头,“倒无关流言蜚语和门当户对,是我不愿牵扯。” 吴千秋认真思索,“那个人是天九荒的?出身名门,模样也一顶一的好……莫非……” 她脑子里浮现了灵州那位摇霜仙子的脸,不由虎躯一震。 阮重笙连连摆手,“那什么,是谁不重要!” “不重要?” ”不重要!“ “可我好像还没说是谁呀。”吴三姐笑眯眯地凑过来,“其实我也猜得到,不就是那谁——” “跟师——三姐!” 吴千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乐就是好半天,回过神来还不忘调侃:“我说小阿笙啊,师?哪个师?莫不是你那小师妹吧?还是时天府哪个师姐?或者哪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哪个都不是!”阮重笙难得窘迫,却立刻转个弯拉回了话题:“说我做什么!三姐,倒是你……” “——阮卿闻厌极了我。”吴千秋终于止了笑,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三姐,你为何就……”阮重笙想了想,“保住一个名存实亡的吴家,就这么重要吗?” 他这人说话就这样,平日里或许弯弯绕绕一大圈,可正经起来又总爱一针见血,吴千秋也清楚,只是盯着他笑,“这是他们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那就要牺牲你吗? “阮卿闻不是良人。”阮重笙对她说:“三姐,他那个人不值得。” 吴千秋笑着把人脖子勾下来,顺带夹在了胳膊肘下面,拖着他往前走,“你这小屁孩也管起姐姐的事儿啦?快快快,交代你看上谁了?小重月?落潇潇?总不是木七那丫头吧……” “喂喂喂姐姐轻些,我喘不过气了……” 最后阮重笙纠结了一会儿,回去好生睡了一觉,还是去寻了晋重华。 师兄大人把温好的酒往他面前一推,垂着眼睛,带着笑意:“想问三姐的事?” 阮重笙挑眉,腿往矮桌上一搁,右胳膊肘往腿上一搭,前倾身子,凑近那位从容的师兄大人,“师兄,这事可有转机么?” 他反问:“什么转机?” 阮重笙皱起眉头,“就是让师姐可以不……”他突然顿住。 “你也想明白了。”师兄说:“你怎么知道,吴三姐不愿意嫁过去呢?” “我明白三姐不惜代价也要保住一个吴家的名头,可与阮卿闻凑成一对,不过怨侣一对。” “看人不该浮于表面。”晋重华对他说:“你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可对于上了心的人,就不再那么冷静了。” 阮重笙不回话,他反思了一会,还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 对裴回铮,对落灵心,对吴千秋,都是如此。无缘由的护短这事儿说不上大毛病,但确实与他的作风有悖。 “那师兄以为如何?” “吴三姐若是要退婚,谁都拦不住。”晋重华只是道:“反之,她要成的亲,就算红绸那头牵着的是具棺材,她一样嫁。” ——什么破比喻啊。 阮重笙撇嘴,“我是真不想看三姐搭上去。” 对面听了句抱怨的晋重华突然抬眸,“阿笙,你是不是太在乎吴三姐了?” “……什么?” “你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心生亲切。还有你师父,你姑姑,掌门师兄,重月,——甚至是我。” 他越听越觉得诡异,“什么意思啊师兄你觉得我对他们一见钟情了啊?” “你对我一见钟情,我倒是很乐意。” “行吧行吧,说不过你。”阮重笙举手投降,“所以师兄到底想说什么?” “易山岁有个特别的体质,你还记得吗?” “轮回之体?” 阮重笙还真来了兴趣,“师兄别不是想说我是这体质吧?” “说不准。”晋重华玩笑道。 “师兄是想说,今生缘前生定吧?”阮重笙这回笑得是真的开怀,眼珠子转啊转,下巴埋进臂弯,跟只嘚瑟的小狐狸一样。 “这是烟陵海里捞出来的蚌珠。”晋重华将手边锦盒推去,“从前重月讨去一颗,吴三姐夸过,我想她是喜欢的。” 阮重笙打开一看,发现居然装了满满一盒,个个圆润且有如鸽子蛋大小。他不太懂得烟陵海里捞出来的珠子有什么稀罕,但纵然是凡界汪洋里出的,也该是价值连城。 他捻起一颗仔细瞧着,发觉确然是有些不同,光华内敛熠熠生辉,旭日下更似人间一等一的玲珑美玉,果然稀奇。 “这么多啊?”他随口感慨。 晋重华说:“首饰,发钗,磨粉……多得是用处。再不济就留下来送人,一人送一颗也是重礼。” 阮重笙:“……” “那三姐也不像是喜欢这些的啊?” “这也未必。”晋重华想了想,“我记得贺少主和摇霜也喜欢。” 阮重笙嘴里一口茶差点没给自己呛死,“贺摇花?!!” 晋重华微微前倾,捏着阮重笙本人的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带着笑意:“灵州上下都很是喜欢,当然也囊括他。” 阮重笙皱着鼻子瞪了这位师兄一眼,“好像也对啊,我那姑姑看着仙气飘飘的,私底下最爱梳妆打扮,每日清晨都能搁镜前坐一个时辰……” “多数姑娘家的天性。” 阮重笙深以为然。 第88章 出气 他又坐了一会,就去了女修院那头。 几个白衣飘飘的姑娘从旁边路过,不晓得是不是听说过什么,回头多看了他一眼,阮重笙仰着脸笑眯眯打着招呼,张嘴就一句“各位仙子姐姐好”。 这几个姑娘互相看看,然后为首的那位姑娘行了个礼,“阮三公子若寻吴三姐,可去七姑娘处。” 阮重笙还真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七姑娘是何方神圣,才惊讶道:“三姐和木七姑娘在一起?” 那姑娘只是低着眼睛很浅地笑笑,便转身走得毫不留恋。 阮重笙捧着这宝贝盒子,一路掐诀,终是寻去了仙气飘飘的木七姑娘的院落。 木摇霜这人是天九荒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人又真跟神妃仙子一般,不知是否是因着那层渊源,周身气韵似了引阳上君七分,实是一见难忘。 阮重笙琢磨着,也难怪别人一见这七姑娘就想起引阳上君。 他尚且在门前踟蹰,里头的门“吱呀”一声,却先开了。 “她睡过去了。” 面前立着的漂亮姑娘怀里抱着个人,一个穿着红裙的人。 阮重笙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神在木七姑娘和吴千秋身上来回转悠 ,最后露出一个堪称惊悚的神情,“她……你们这是……” “她睡着了。”木摇霜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她一袭白得晃眼的衣裙,唯独肩头凤羽染血,似雪中一枝红梅,于千山暮雪里留下一点鲜红颜色。 阮重笙接过人,发现吴千秋睡得昏昏沉沉,心头一紧,确认呼吸后才松了口气,抬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那个……” “还有事吗?” “啊?没没没!那我走了!” 木摇霜点点头,忽而又叫住他:“她其实很喜欢珍珠粉。” 阮重笙“啊”了一声。头一低,发现这姑娘看的果然是自己手里的盒子,不由得一愣,回想起引阳上君的话方释然,心里有个小人坐着默默道:“无怨旁人牵线,你们这熟悉程度也太过了,随便一个盒子都认得出来。” 木摇霜不知他心中所想,补充:“也不必全部研磨,留上几颗,有益于她近日以来心虚热火所致的心烦不眠。“ 阮重笙干瞪着眼睛,浑身一个激灵,“这……” “你与少主交好,可——罢了,我这里有几味药,你且拿去。” 她说着就取出一只香囊递上,面色平淡,“我不如少主有调动藏室之权,你且珍惜。” 阮重笙:“……好?” 这姑娘又点点头,转过身子。 阮重笙盯着她的背影,还来不及感慨果真是仙子下凡,就听见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阮卿闻是来娶她。” \"七——\" 咣当一声,门险些撞上他鼻头。 “——娶?” 怀里的姑娘忽然靠着他胸口笑了,手在空中虚虚一抓,咧着嘴断断续续笑:“娶我,谁都可以娶我!有权有势谁都可以娶我!” 阮重笙下意识去看她,见到一张通红的脸蛋和紧闭的眼睛,一时间没了言语。 他试了试温度,还是什么都没问,压低了声音道:“三姐,去我的那儿吧?” 怀里的人闷闷地笑了,有一只手握着他的衣襟,未置一词。 “我是真的难过的。” 躺在阮重笙的床上,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重笙坐在她身边,替她敷毛巾的手顿在空中,“我知道。” “我想嫁给他的。”吴千秋说。 阮重笙什么都不问,轻轻“嗯”了一下,“三姐,抬个脚。” 除靴,解发,一步步做下来,体贴细腻。 被褥覆盖上来时,吴千秋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问我为什么吗?” 阮重笙想了想,“木七姑娘和三姐交情很好吗?” 吴千秋愣住。 阮重笙就笑:“三姐难过就抱着我哭,想倾诉就跟我说,出了这道门,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吴家不需要一个哭哭啼啼的吴千秋。” “阮重笙不介意有一个该哭就哭的姐姐。” 吴千秋捂着眼睛,慢慢笑了。 “你这孩子……” “三姐,你是个姑娘,你一直是个漂亮的姑娘。”阮重笙握住她锦被外头的手,塞了回去,“这是师兄的院子,不会有人打扰了。无论如何,睡一觉吧。”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衫。 阮重笙头也不回地坐回去,接着扭头问,“怎么啦?” 吴千秋说:“……我想嫁进阮家。” 阮重笙想了想,“为吴家?” “为自己。” 阮重笙道:“好,我知道了。” “你愿意帮我吗?” “我这里有盒宝贝。”阮重笙把旁边的锦盒往旁边一搁,“三姐且看看喜欢不喜欢,想想怎么用它们,看好了我就拎着——哦对,三姐喜欢的是阮卿闻吧?那都不是事儿,阮卿兰我照样下药拎过来!” 看着这混账小子真一副要去拎人的模样,吴千秋连忙叫住他,迟疑了一下,“你可知道,他来前说过什么?” 阮重笙还真不知道,吴千秋苦笑:“他是真的厌极了我。昨日他又来寻我,说是来之前就去老爷子跟前求了,定要与我退婚。老爷子没应,所以他来时便带着厌烦,见着我更觉不堪。” “昨夜偶遇,他说,盼着我自己去与老爷子说道——毕竟我与他是相看两生厌,我图的也不过阮家之势。言语间是极看不上我的。” 阮重笙:“三姐说了什么?” 吴千秋笑了笑。 月光下红裙的姑娘展颜一笑:“二公子这话说得就薄情了,我非二公子不嫁。” “我得替我,替吴家抓住他。”她说。 阮重笙说:“只要三姐想好了,我就负责替你抓他过来。” “……二傻子一个。”吴千秋摇着头笑了,“我这样贪图阮家盛名,你又是阮家认回去的三公子,还真不怕我缠上你?” “三姐愿意嫁我呀?” “又嘴贫!” 两个说笑了一会子,吴千秋才打开盒子仔细看了,确实喜欢,眼里亮晶晶的光是遮不住的。 阮重笙心下感谢了一遭师兄大人,又凑上去问道:“三姐和木七姑娘又怎么回事?” “我和她也算得一同长大吧。”吴千秋倒是平静,“她那个人看着冷淡,最是重情。我那时候初至时天府,少年风光时也不知她灵州风俗,一见就觉得她这样好看的姑娘怎么全身不过一只素簪,便从头上拔了两只步摇,又脱了件外衫与她妹妹。后来想想也是荒唐无状,不过这交情就是那会奠下的。” “木摇露?” “可不,那木摇露虽然不争气,但毕竟是木摇霜唯一的亲人。” 阮重笙“哦”了一声。 吴千秋忍不住问他的反应,阮重笙沉吟后道:“草木摇落露为霜,姐妹两个都是好名字。” 吴千秋笑:“你可得记住这位木七姑娘,她呀,多半就是引阳府未来的新主人了。” 阮重笙大惊,“她要杀了我师兄篡位?!” 吴千秋:“……”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冲他勾勾手,示意他靠近。 阮重笙感受到了无法承受的暴击。 “木七在引阳上君那儿养过几年,这姑娘对你那师兄的心思啊,怎么都瞒不住的。” 喜欢一个人是捂住嘴也藏不住的。眉梢眼角的笑和亮晶晶的光都砸在那个人身上,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泄露无疑。 阮重笙不明白:“我那师兄呢?莫非是悬着人姑娘的心,又不给回应?” “引阳上君这个人,我看不透。”吴千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什么都能轻松得到。木摇霜说到底也不过是他千万爱慕者里姿容地位最出众的那个,可也未必是他心底装的那个。” 阮重笙听着,眼神开始往外边飘。 “只是引阳上君若成婚,想必也是选最出众的那个。木摇霜体质与他相契,仙缘也不浅,加上少年时候那一段缘分,放眼九荒,当属她最是合适。” 阮重笙:“他就不能娶自己喜欢的人?” “那也得有啊。”吴千秋叹道:“你心思深,但到底年纪小,这世间缘分本就难求,何况是我们这些担着名门盛誉的人?喜欢上一介凡人,百年后他化作尘土,你仍是如今模样;喜欢上魔修,自然也是陌路殊途;运气好些遇见个有仙缘的,天资、出身均相差甚远,亦难勉强……总归都是难两全。” 阮重笙陷入沉思。 他绞着手指头胡思乱想着,架不住旁边吴千秋眼神好,转着眼珠子就凑到了他头边,“告诉姐姐,这是想起了谁啊?” “哪有谁!” 阮重笙下意识后躲。咳了几声,手还在空中扑腾,可扑腾着扑腾着他忽然就转过了弯儿:“阮卿闻找你的事儿,木摇霜怎么知道的?” 斑驳光影下,吴千秋睁着眼看着他,半晌后低头一笑。 “真是贼精。” 第二日上的是武课。 这次阮重笙意外来得很迟。他自认不大讨白先生喜欢,平日通常不落把柄争取少挨罚,上课几乎都是第一个来的。唯独这次所有人来齐了,他方才不紧不慢走到人群中间。 白先生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时天府的武课是正经交手。随机组合,上台交手。阮重笙也上过这课,心里很明白通常就是出八分力,讲究点到为止,万万不至于拼命的地步。 十九人,自然是无法一一配对的。 阮重笙看着自己手里刻着朱雀甲的令牌,同不远处贺摇花对上眼。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收回目光。 他跟旁边的慕容醒打个招呼,趁白先生还在懒懒散散说些话的时候拽着人换了位置,凑到了贺摇花身边。袖风一扫,归于平静。 趁慕容醒同高枕风试剑的时候,阮重笙握着牌子举起手,“先生!” 白先生懒洋洋地开口:“说。” “我抽到了空牌!” “我有眼睛。” 他说:“——我想着这一个人委实不太好,阮二公子闲来也是无趣,不妨指教我几招?”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是三分之二了,完结就在前方~ 第89章 求情 白先生没说话,他旁侧的阮卿闻一直盯着台上剑风横扫,眼神都没施舍过来一个。 阮重笙也就看着他的侧脸。 “……可以。” 那头传来声音:“但我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 阮重笙抚掌,“巧了。” “你发什么疯?”贺摇花问。 他笑了笑。 这会落家姐弟都投来目光,落星河不会开口,落潇潇却传音问起来:“别意气用事,他怎么了?” 阮重笙统统一个笑容回答。 他握住扈阳剑柄,嘴角微翘,眼角下垂。 “木摇露爬了他的床。”吴千秋对他说:“她求一个一生一代一双人,他想给她。” “我?她不肯为妾,我又凭什么卑微至此?” 吴千秋说:“我偏不成全。” ——阮重笙举剑,“请多指教。” 阮卿闻天赋不及阮卿时,可阮家的根骨传承下来,也是个棘手的天才。 他出手一开始还算利索,阮重笙却比他更狠,处处直指要害,端得是个不管不顾的架势,自身压根不做防护,阮卿闻一剑刺向他胸襟,却见这位分毫不避,眼角染上绯红,发丝掠过眼睫,露出狠色,手中剑破空而来,直奔喉头而去。 有所顾虑的就所渐渐落了下风。 直到剑尖亲吻颈侧,胜负已定。 阮重笙擦身之际在他耳畔道:“我出身蓬莱,是师父一手养大。” “所以,护短得紧。” 他这次发疯发得实在聪明,事后贺摇花揪着他头发笑眯眯问:“跟我换牌子就为了打阮卿闻?” “白先生看出来了吧。”阮重笙道:“就是出口气的事儿。” 贺摇花:“你替吴三姐抱不平?” “你说我从木摇露那里下手怎么样?” 他看了一眼贺摇花,慢慢把头发挣脱出来,笑了:“开个玩笑。我不对姑娘家下手,你知道的。” 贺摇花说:“你现在已经很不冷静了。” “嗯?” “你这种心思深的人,一向不愿大露锋芒,当着众人的面非赢阮卿闻这个族兄不是你的风格。” “心情不太好。” 望了会天,阮重笙开口:“花花,木摇露是怎么样的人?” 贺摇花沉吟,“……我不喜欢她。” “我记得我是见过她的。模样不说,别的怕是比不得她姐姐吧?” 要求一个有未婚妻的世家子弟“一生一代一双人”,他心里觉得清高造作了些。 贺摇花道:“和我一样吧。” 阮重笙惊讶。 “整个灵州,没人喜欢。” 这坦坦荡荡的态度阮重笙还真是震撼了。 然后他看见不远处的人看了过来,欲言又止。 这会子他们在林子里,释尤被拖着等他。方才贺摇花那句话声儿大,惹人直接回头。那小眼神复杂的,让阮重笙油然起敬,不由佩服道:“不愧是我们小荷花。” 贺摇花冷笑:“客气,都是学你。” 阮重笙眼珠子往两个人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低头一笑。 “我不了解木摇露,但主观上不喜欢。”他说:“三姐要嫁,我拦不住,但我得让她嫁过去不堵心。” “阮卿闻心里没她。” “这回我倒是不这样觉得。“阮重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剑柄,“让三姐撞上他和木摇露干那档子事,倒是更像故意为之。” 之前被冲昏头脑有些冲动,但冷静一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当初在镜花塔上,阮卿时曾提过这两个人。他那样聪明的人,也就易山岁的事儿上糊涂了一遭,可却不会看不透自己弟弟的心思。 之前没想太多,可今日阮卿闻表现出来的守势让他生疑。联想起之前的话,阮重笙忽然有了个猜测。 “我在想,他大抵是既喜欢三姐,又厌弃三姐。” 贺摇花挑眉。 “三姐心里装的是我那位大哥,后来他自个儿结了孽缘,就让阮卿闻承了这份婚约,阮卿闻那个心气高的人不会稀罕这种婚约。三姐心里没他,又为了阮家的权势必须嫁给他,他就觉得自己被当个玩物利用了,心里不忿,这时候一个楚楚可怜的木摇露出现……” 贺摇花道:“去青楼就去青楼,别老听戏看话本。” 阮重笙:“……” “我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啊,你看啊——哎哎哎轻点!” 阮重笙捂着耳朵,半边身子都给吊了起来,疼得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松手!” 那头的释尤张张嘴,还没说话就给吼了回去:“你闭嘴!” 释尤小师父默默转过脑袋。 阮重笙只觉得万念俱灰,心里把认识的人呼喊了个遍,就盼着有人能救他脱离魔掌。 “哟,贺少主教育我们小阿笙呢?” 想来是上苍显灵,伴着一串笑声,一位扛着刀的妙人大步而来,临近时摸着下巴笑道:“劳烦松个手,我借他一用。” “三姐!” 阮重笙大喜过望,趁机挣脱束缚冲了过去,抱着人无比委屈地哀嚎:“你看看他!老欺负我!” “得了得了,你们两个这感情我可管不了。”吴千秋拖着他下巴仔细查看,皱皱眉头,“不过你这下手也忒重,看看他这耳朵都红肿了。” 贺摇花往后一靠,轻蔑地冷哼一声。 吴千秋见状又忍不住开口:“木七还寻你呢,你们灵州的事儿你多少管一管。” 贺摇花:“不劳费心。” 吴千秋咬牙:“谁稀罕管你啊,要不是看在——算了。你们灵州那位摇露姑娘现在还跪在白先生门前呢,你不管管?” 阮重笙:“……哈?” 贺摇花被逮去了白先生处,阮重笙却跟着吴千秋一路步行,去了她的院子里。 “尝尝这是什么。”吴千秋推盏。 阮重笙挑眉,一饮而尽后惊奇道:“糊涂仙?好姐姐,你何处寻来的?” “当时在金陵喝过,觉得味道不错,便托人捎了些许上来。”吴千秋眉开眼笑:“就知道你喜欢。” 阮重笙果真喜欢,一连喝了大半坛,一擦嘴角才想起另一回事,“方才三姐说的木摇露是怎么了?” “那个呀。”吴千秋却是心情极好的模样,风轻云淡:“她想当阮家的女主人,邀明月平素最恨男女之情,便要将她逐出师门。她去求木摇霜给她撑腰,但木七维护我了些,她便自个儿动了小心思把这回事闹开了,想逼我呢。白先生厌恶这等做派,直接把事戳穿了,发话让她滚回家去,灵州也不认她,所以嘛……” 阮重笙惊奇:“这石头把脚给砸肿了吧?那三姐你这是打算……” “打算去求情啊。“吴千秋道。 阮重笙直接站起来了,踱步几番,恍然:“明白了,三姐这是以退为进!” 用落落大方的态度彰显自己名门之后的风范,衬得那位小家子气,又可翻转他人闲言碎语,真是个好法子。 “那三姐为何还带我来喝酒?” 吴千秋抚掌而笑:“不着急,阮卿闻今个儿跟你对上受了些伤,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她一时半会起不来。来来来,咱们再温一壶酒吧……” 阮重笙默默咽下那句“其实我也受伤了“。 姐弟两个说了会话,阮重笙道:“这酒也喝了,咱们该去了吧?” 吴千秋挑眉,伸个懒腰,“走吧。” 走到一半阮重笙问她:“三姐,你如今怎么看阮卿闻?” 吴千秋没立刻回答,她想了想说:“这么说吧,他就是吴家的依仗,我呢得讨好他,本本分分当好我的二夫人,未来或许还能成家主夫人。我跟他相敬如宾最好。举案齐眉我自个儿也觉得有些磕碜,还是别了。” 阮重笙:“那三姐打算本本分分当他媳妇儿?” 吴三姐看了他一眼,抬着下巴笑了,“当然是明面上如此,他心里没我,我也不给他守身如玉,各玩各的,横行霸道才是姐姐本色。” 这话说着说着就到了白先生院子前。吴千秋远远看着,见个玄色的身影挺直地跪着,同阮重笙交换一个眼神,迈着小碎步凑到那影子身边,然后一撩衣摆,径直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让附近凑热闹的纷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吴千秋顶着阮卿闻厌恶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对木摇露笑了一笑。然后双手交叠,额头相贴,扎扎实实磕了三下。 阮重笙早有准备,跟着一起跪了下去。吴千秋磕完头看见这个倒霉玩意儿,冲他使了个眼色,对方就傻笑,便传音道:“你跪什么!给你姐姐贴个符让我跪着舒服点最好!” 阮重笙传话回去:“你跪我也陪你,反正我是阮卿闻弟弟,就当给嫂子求情。” 吴千秋横他一眼,心里暗道你这求的哪门子情,又寻思自己不能浪费这磕的头,便转过头扬声道:“白先生,吴三替木姑娘求情!” …… 简单直白,惊倒一片。 里头共白先生喝茶的某位也是一顿。 白先生声音响起:“为何?” “千秋少时也共木姑娘有一段缘分,当年初见,见那位落魄小娘子就觉得漂亮可人得紧,今夕果真出落成了个美人,也怨不得阿闻喜欢。”她一顿,继续笑道:“这样的佳人,千秋不忍心。” 这话说得木摇露已经睁着眼睛落下泪来,阮卿闻见状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侧首瞪过来,眼里的火几乎要化作实形,他甚至直接怒斥出声:“少来说这些风凉话!滚回去!” 吴千秋道:“我还是你的未婚妻子。” “我不承认!” “那我也是老爷子认定的人。”吴千秋说:“你这般待我,实在诛心,可我却是不忍心你难过的。” 她继续道:“——千秋还请白先生三思!” 阮卿闻不知听哪句话愣住了,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木摇露却怒道:“我还不需要你来惺惺作态!” 这话说的,旁边的人脸色都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姐的线因为节奏原因有删减,所以可能不太明显。 笙笙在乎她是因为她和姑姑一样是给予了他女性长辈关怀的人。譬如不时给他送小东西,给他找凡界的酒带上来。她确实是在各种细节上都把笙笙当自己亲弟弟,而阮重笙都发觉了,加上他的护短,所以吴三姐真的就是他一心护到底的姐姐了。 第90章 惊悚 匆匆赶来的慕容醒和高枕风同时停住脚步。这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慕容醒的传音砸过来:“什么情况?” 阮重笙回:“陪三姐唱一出戏。” 慕容醒:“我需要跪吗?” 阮重笙几乎绷不住自己的表情,偷摸着又换了重心,哭笑不得:“你凑什么热闹!你们两个适可而止,回去回去。” 慕容醒:“我们也就跟着看看热闹。别说我们,落家那对姐弟也在路上了。” 阮重笙:“……” 人本质都是爱凑热闹的,天院这群名门子弟人中龙凤也不例外,古人诚不欺我。 阮重笙感慨一会的功夫旁边这三人已经你来我往好几遭了,他寻思自己就是个陪衬,还是默默跪着好,也就一脸正色看起了热闹。 面对木摇露梨花带雨的模样,吴千秋本也想挤几滴泪出来,却越酝酿越想笑,最后反问:“你这作态你姐姐知道吗?” 阮重笙简直要拍手叫好。 阮卿闻正要说话,门开了。 阮重笙暗自庆幸,可算开了,再不开他膝盖都撑不住了。 这头一抬,见着里头竟然出来了两个人。领头的那位正是白先生,身后微退半步的,是他师兄,引阳上君是也。 师兄弟对上眼后阮重笙传音搭话,那位却是眼神也不给一个。阮重笙看着这两位全九荒都惹不得的主儿同时在自己面前一驻足,开口就朝向了他旁边的吴千秋:“起来。” 吴千秋麻溜地起身,甚至掸了掸灰尘。 阮重笙跟着爬起来,却被白先生叫住:“我看你喜欢跪,那就继续跪着。” “……” 其、其实也没多喜欢。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发现他师兄正侧目笑着,瞬间福至心灵,撑着他三姐起身,笑眯眯道:“白先生明鉴,我这可不是凑热闹,是给先生请安,正巧跪在了吴三姐边上而已。” 白先生冷笑一声,却没多说。阮重笙琢磨是懒得搭理的意思。 晋重华在这儿的事吴千秋也不知道,心里捉摸不透这位的立场,结果不经意发现阮重笙眉开眼笑的傻样,传音问话:“你乐什么呢,引阳上君还在跟前。” 阮重笙回答:“正是师兄在我才放心,他这人护短,可容不得那木摇露阮卿闻欺负你我的。” 吴千秋面色微妙。她还没转过弯,白先生问话了:“你想如何?” 吴千秋诚恳道:“千秋为私交求情,不敢扰先生秉公处理。” 木摇露脸色通红,似欲争辩。可她这般身份,少时谨小慎微惯了,长大后又学她姐姐的孤冷——虽然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就是跪着都不忘仪态,此情此景还真说不出什么话来,便让吴千秋继续占了便宜:“千秋不过怜木姑娘孤苦,也不敢替灵州管教,望白先生海涵。” 白先生待这位吴家姑娘竟然十分和善,只是盯着她看了会儿,摇了摇头,“你啊。” 阮卿闻想说话,引阳上君却先道:“先生,昨日我去夫人处,听她说起吴三姐近来忙着准备接手吴家家业,也置办同二公子的婚礼,还是莫扰她了。木姑娘纵有不是,却实是交由灵州管教为好。” 由灵州管教,那是执意赶出去了! 阮重笙摸着下巴开始佩服自个儿三姐,这一回神,木摇露已经哭得摇摇欲坠,阮卿闻在旁边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就见跌跌撞撞站起来的小娘子泪花还没止住,人就往左一倒,竟然就要哭昏过去! 她最后还是没砸地上,一双手托住了她。 吴千秋抱着木摇露,直接滚了小半圈。而阮卿闻伸出的手顿在半空。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阮重笙深吸一口气。他那二哥正经的未婚妻抱着外头哭哭啼啼的小情人滚了半圈的情况,他也是真懵了。 “三姐!”反应过来后他下意识就冲过去扶人,吴千秋握住他手腕试着动了动,倒抽一口凉气:“这摔的还有点疼。” 她方才只顾着抢在阮卿闻前面接着这位小娘子,都没顾着护体,这□□凡胎一摔,还真够呛。 她扶着腰站起来,还没松开揽着木摇露的手。阮重笙问她,她也只是摇摇头,开口:“既然她已算不得时天府的人了,就由我和木七姑娘照料几日吧。” 阮重笙:“三姐你吃错……”说到一半转了传音:“你想什么呢?” 吴千秋给了他一个眼神,冲白先生和引阳上君深深一拜。幽幽道:“跟我作态,就且看看谁更有本事吧。” 第二日课业毕后,阮重笙第一件事就是往女修院那头跑。 被引阳上君拦了。 “哎师兄我有事儿,借过借过!” 引阳上君笑了:“那珠子她可喜欢?” “甚是喜欢的!师兄快让让,三姐她……” “昨日你们走后,白先生问了阮卿闻一件事。” 一句话就让阮重笙停了扑腾。 他慢下脚步跟在晋重华身畔,“怎么了?” 晋重华走得从容,微笑着开口:“老爷子知道了木摇露的事,递了个信。” “……逐出家门和娶三姐中选一个?”阮重笙皱着眉头,“老爷子什么意思?阮卿闻这下不就更……” “他立刻答应了和木摇露断绝关系。” 后来听闻阮卿闻发了次疯。 阮重笙问吴千秋的想法,这位姑奶奶一个劲儿嚼着红彤彤的干辣椒,挑挑眉头,“随他吧,他爱咋咋滴,我到底管不了那么多。” 阮重笙佩服她通透。 “通透说不上。”吴千秋脚搭在阮重笙坐的椅子上,摆摆手,“我现在是吴家半个弃子,也称不上什么名门世家。如他们所愿嫁去阮家,那阮卿闻必然不爱搭理我,兰兰不理事儿,我就成了阮家正经的女主人,富贵闲人,多好。” 阮重笙好奇:“再生个一儿半女,将来就是妥妥的太后娘娘” 吴千秋这次却没笑,她想了想,“还是别了。我大概也怀不上。” 阮重笙震惊。 “从前太不要命,伤了底子,恐怕这辈子也怀不上的。”本人倒是一脸坦然,“也挺好,我就爱各玩各的,他有孩子我就过继到膝下,好好养着,就算是个小白眼狼,心里不认我,明面上也会让我风风光光安度晚年。” 阮重笙是真的佩服起她的通透。这么个受尽了苦的姑娘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堪称奇女子也。 又听她说:“我可不想有孩子,他爹爹厌我,必然也不大喜欢他,对孩子不好。” 阮重笙一时无言。这时候安慰是矫情,旁的却也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扯着话题闲聊。 姐弟两个说着说着,阮重笙忽然提出带她溜出去解闷。 “我就不瞎折腾了。”吴千秋说:“我看你和高家慕容家那几个玩得好,去找他们反正你就想是憋久了撒欢,跟谁不一样”她意味深长:“或者……那位让你‘不自在’的美人儿?” 阮重笙拍桌:“哪儿来的美人!三姐都学坏了!” 吴千秋拖长语调:“哦——也不知是谁‘带坏了半个天院’呢。”话里引用的白先生的话,语气戏谑。 阮重笙:“……”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他磨了一会还是不成,委委屈屈:“三姐好狠的心。” 吴千秋笑骂:“去你的!” 阮卿闻的事情阮重笙不再关切,不过总有消息传进耳朵,贺摇花冷笑:“木七也是可怜,有这么个上赶着犯贱的妹妹。” 阮重笙好奇地问了这对姐妹,贺摇花斜视道:“传说木七有天云氏血脉,木摇露是她的异母妹妹。她继母并非善类,不过木七好像还是个心眼宽阔的,父母去后再落魄身边都带着这没出息的妹妹。若不是木摇霜执拗,邀夫人也容不得这低劣下贱的玩意儿。”他跟邀明月生分得很,从来都是一句轻佻讽刺的“邀夫人”。 贺摇花说话一直想到哪儿说哪儿,听着颠倒,阮重笙还是明白了,叹气:“我见木七姑娘是个极好的人,妹妹怎么……”摇摇头,不再多说。 上赶着撬墙角,且这墙角还是自己亲姐姐的朋友……怎么听都觉得不堪。阮重笙知道内情,更明白这姑娘可不是因着苦衷,不由得惋惜——好好一个姑娘家,名声是毁了。 吴千秋置评:“她是可怜,但她若学了自己姐姐五分,绝不至此。” 木摇露痴心痴情,不惜自毁名节,不顾亲姊和师门颜面非得跟一个有婚约的人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可叹又可怜。多情的叹她痴情,旁观的只觉她自甘下贱。总归是自己的选择。 正应了吴千秋那句——“真是个傻姑娘”。 阮重笙甚至在想,这世上值得纵情欢歌的事这样多,为了个情啊爱啊至于这么要死要活吗? “自己的辗转反侧,他人的闲谈笑柄,这世上本来也没那么多道理道理可讲。总归是她忘了,爱一个人得先学会自爱。” “是这个理。凡涉情爱,都可套用。” “落师姐,你很有感悟呀。” 落潇潇叹气:“跟你在一起,谁都得变上一变。” 高枕风难得的点头附和。 慕容醒噗嗤一笑,扇子点了点阮重笙的肩膀,“你啊……不愧是阮重笙。” 被齐齐挤兑的某人哈哈一笑:“得了,第一天认识我不成?不对啊,这关我什么事儿?不是还惦记着前天带你们下河摸鱼给先生撞见了的事儿吧!” 落潇潇挑眉,作深沉状:“咳咳,‘阮重笙,你果然是祸害’!” 祸害本人撇嘴:“能怪我吗,你们不乐意我也不能按头逼你们呀。要我说你们天九荒就是太无聊了,上树下河什么都不做,一个个成日端着也太没意思了!” 慕容醒道:“你确实是九荒不一样的存在。”他弯着眼睛笑,“白先生其实也很喜欢你,你给时天府带来了很多……生趣。” “哎呀别说了,人家要害羞了。” 这时候远远看着贺摇花走过来,阮重笙跟他一起绕去了旁的地方。正走着,他眼睛忽然就离不开自己小竹马的脸了。 贺摇花还是那个模样,眉梢眼角都是不屑隐藏的跋扈和张扬之气,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神态。 他稍稍后退半步,直勾勾盯着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贺摇花忽然停下脚步,侧眸不耐烦道:“看什么看,瞎了还是傻了?” 他嗓子有些沙哑,眼尾似乎还有点鲜红颜色,阮重笙脱口而出:“昨天晚上没睡好?” 贺摇花沉默一会儿,“……多管闲事。” 这下他更觉得不对劲了,凑上去捧着他脸左瞧右瞧,啧啧称奇:“我怎么感觉你整个人都一样了?你昨晚上……” 嗯……就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眉梢眼角都透露出了一股奇怪的意味,还意外地更好看了些,就像……就像……那什么之后的模样。 阮重笙这样想,也就这样问了。 贺摇花呵呵脸,“永远别相信那些看起来非常正直的人。” 有个词叫做衣冠禽兽。 阮重笙:“……啊?” 昨天晚上……?! 贺摇花拒绝回答他。 “行啊花花。”阮重笙拍拍他的肩膀,“皮绷紧点,别让灵州的人看出来。”邀明月怕不是要炸。 贺摇花嗤笑:“关她们什么事。” 阮重笙秉着八卦的天性问了句:“谁啊?谁啊谁啊?是男是女?是不是天九荒的人?在不在时天府的?” “……小仙女,别逼我。” 阮重笙伸出手在他腰窝处戳了戳。 收获一只软倒在怀里的贺摇花。 阮重笙鉴定完毕:“男的,还是你被……唔唔唔!!” 路过的天齐逐浪探脑袋:“怎么了?” 贺摇花紧紧捂着阮重笙嘴,一边给他警告的眼神,一边施舍了齐逐浪一眼:“我跟他谈、心。” 怎么说呢,在外人眼里……这个情况…… 齐逐浪果断道:“你们继续。”然后非常之快地离开。 “……什么意思?” 阮重笙挣脱了贺摇花的束缚,一脸严肃道:“花花,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贺摇花嘲讽脸,“告诉你?我是信你嘴严,但要是让你知道了八卦,你的嘴就跟漏斗没区别了。” 阮重笙一向致力于做八卦的传送机。 看来在贺摇花嘴里是套不出什么东西了。阮重笙奄了半截,小心翼翼地多了句嘴:“你那什么……上药没?” “上药?” 阮重笙“哎哟”一声就要去掀他衣服,还没嘟囔完,手被一下子打开,当事人轻描淡写:“他给我上药了。” 阮重笙:“……哪个……他?” “释尤。”贺摇花一抬眼皮子:“我和他睡了。” 第91章 一吻 ……??! 阮重笙控制不住自己的惊恐。他围着贺摇花足足转了四五圈,声线还是抖着的:“哪、哪个释尤?” 贺摇花“啧”了一声:“哪来的第二个?” 他反问得理直气壮,好像阮重笙问地是“天上有几个月亮”这种话——对他来说可能意思也差不多。但是阮重笙还是相当震惊,他深吸一口气:“你疯了?!释尤是南华的人啊!他是和尚啊!” 他急得原地打转,几度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嘶”了一声:“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人这辈子总是要疯一次的,只是看你疯在什么事,疯在什么人。” 阮重笙惊了:“不是,你怎么这都有理呢?” “我和他都不是十几岁的孩子,睡一次有什么稀奇的?” “……”阮重笙:“我觉得这个不能这样看……不对,花花你这——” 贺摇花打断他:“少操心我的事。你和你师兄呢?” 阮重笙虽然没明白为什么突然提晋重华,还是下意识回了:“我师兄?不还是那样。不过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确实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他于每个人都不同。”他抿了抿唇,居然下意识笑了:“……总之于我他是教我何为道心,又处处维护我的……维护我的……” 什么呢? 阮重笙忽然顿住。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晋重华这个人不那么高高在上,他其实嘴刻薄得很;他也不那么骄矜自恃,哪怕是骄儿林对几个后辈的评价也不作轻视,不做无意义的比较,通透过人。 晋重华此人最值得佩服的绝非天资与身世,而是他的通透与处世之道。 阮重笙总结道:“他是那种把出世与入世融合到极致的人。” 贺摇花道:“你对他评价很高?” 阮重笙愣怔,心里头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很突兀地想起了许久前骄儿林里探帘的手,还有某日余晖下让他看呆了的眉眼。耳畔乍然响起的,是那句他也不知道是调侃是认真还是戏谑的“双修”。 他也曾少年荒唐,依仗钱权滋闲事,烟花巷柳作寻常。只是呼卢喝雉放浪形骸都是表象,他平生唯一图的不过一个自在快活,那些美人软骨,却是一个未曾碰过。 所谓情爱,说书的爱讲,写话本的爱用,可这关他什么事呢?他长到这样大,唯一心动过的也不过一个…… ——等等,不对! 阮重笙反应过来:“这关我师兄什么事儿?现在在说你!你和释尤……” 贺摇花冷笑:“我为什么提他,你真一点不清楚?” “……我清楚什么。”他心虚望天。 贺摇花不再多说什么,后仰着去看远方白云,恰好耳畔林叶簌簌,风动云开。 他声音冷冷淡淡:“……疯了就疯了,总归我乐意。” 阮重笙迟疑道:“那他……” “管好你的事情。你自己那一堆烂摊子,还当我一概不知?” 阮重笙看着贺摇花的背影,在原地伫了好一会儿,突然喃喃出声:“……人这辈子总是要疯一次的,只是看你疯在什么事,什么人。” 就连贺摇花这样的人,也会有说出这种话的一天吗? 他回去的时候恰巧看见引阳上君和一位白裙姑娘正立在院中说话。 他远远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一溜烟钻去了拱门旁边躲着,悄悄听起墙角。 许是离得太远的缘故,他听得并不真切,模糊识出“吴三姐”“阮家”“灵州”这些字眼,大概推算出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说着忽然一阵风吹过,罗衣飘飘,轻裾随风,枝头白花共素裙在风中飘扬。他看见引阳上君张嘴说了什么,那位不苟言笑的美人垂着眼睛很轻地笑了。 转眄流精,空谷幽兰,莫过于此。 她本是清清冷冷的天仙人物,原也有落入凡尘的时候。 ——很多人默认灵州木七姑娘是引阳府未来的女主人。阮重笙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这样远远看着,确然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 他踢了块小石头,心里想着,人家正花好月圆的,他搁这儿未免尴尬。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笙笙?” 这次是决然躲不过去了,他转头做个鬼脸,嬉笑道:“师兄,木七师姐。” “你去哪儿?” 他腹诽:还问去哪儿,我不溜走还留这儿看你们郎情妾意啊,嘴上说:”咳,师弟这是……嗯,是正要去寻白先生请教些东西呢!“ 他师兄笑道:“有什么不能问我的?” “师兄日理万机,师弟实在不忍叨扰……” “自家师兄,怕什么叨扰?” 他招招手,“过来。这些日子你好像长了些身量?” 阮重笙看他拎着自己的样子急了,两只脚在空中扑腾:“师兄! 木……” 话还没说完,木七姑娘已经移开目光,微微颔首,飘然离去。 “……” 阮重笙看着木摇霜的背影,有片刻愣怔。他并不明白心里涌上的是什么滋味,酸涩又无奈。 晋重华看着他,轻声道:“你是真的长大了……” 阮重笙脑子转得慢了些,压根都没听进去这句话,扑腾着落地,小声道:“师兄,你这样也不怕木师姐误会……” “为什么要怕摇霜误会?” 摇霜……真亲近。他说:“人家毕竟是姑娘,再冷若冰霜的姑娘心窝子都……” 晋重华打断他:“我们之间从无私情。” 阮重笙:“……啊,但人家未必这样想啊。” 晋重华盯着他,若有所思地模样。阮重笙一无所知:“师兄,就跟你喜欢撩拨我一个道理,你可能是无心之举,或者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但是你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当真啊。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晋重华:“撩拨?” 阮重笙点点头:“对啊,师兄,木师姐这般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动起心来可不是说说而已。” 他师兄道:“你是觉得,我撩拨到你了?” “……”阮重笙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推开还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咧嘴:“师兄你这样就很不好,相当不好。我可是你师弟,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晋重华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阮重笙抬头正想去看他神情,忽然就被捧住脸,然后……轻轻一吻。 这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仅仅是唇瓣的刹那相接,像是不经意的触碰,温柔又小心。 ——可这又确实是一个吻。 阮重笙……懵了。 他瞪着眼睛看这张放大的脸,抖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心里想的竟然不是初吻给了一个男人,而是——“晋重华亲我了”。 晋重华……晋重华…… 他猛然推开了这个人,一溜烟跑了两丈远。晋重华不急不恼,甚至还是笑着的:“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妈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把窝里面的都啃了! 阮重笙呼吸急促,酥酥麻麻的感觉后知后觉从尾椎骨急速窜上来,顺着经脉涌进短暂空白的大脑,嘴唇颤抖,竟是说不出一完整的字句。 天可怜见的,他虽然嘴上没个把门,实际上连姑娘的小手都没牵过,清心寡欲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跟人亲密接触居然是他正经的师兄! 阮重笙内心正地动山摇,神情恍惚。 晋重华幽幽道:“你刚才并没有躲开。” ……阮重笙吸气:“我怎么反应得过来?!” 晋重华从容道:“果然是第一次……怎么这样惊讶,我不是说过吗?”他做出烦恼的模样,“我喜欢你,想亲你,有什么惊奇的?” 事实证明嘴皮子利索不是任何时间都有用的,再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是适用于任何情况的。乱七八糟的回忆突然一窝蜂冲上脑,然后他做出了这辈子最怂的事——转身就跑,落荒而逃。 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一人立在原地。晋重华看他踉跄的背影,忽然就轻轻笑出了声。 他一连几日都没敢正视晋重华。 没出息,真的没出息。 完全不像他作风! 阮重笙气得牙痒痒,试图想些别的来忘了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效果显著—— 他愤愤然撕了眼前写了半张“晋重华”的纸。 不过阮重笙这人毕竟缺心眼,这般过了不多时,他自个儿就想开了。 他耸拉着脑袋,心想,晋重华这个人太复杂了,从来不能简单概括。阮重笙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问题,趴在桌上对手指,心道:“他想什么都不会告诉我,谁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而且我都没琢磨出情爱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人得很,还是别提了。” 他自以为想明白后就十分想回去正面他师兄,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多久能放课,还因为走神又挨了白先生训。 不过到了晚间,他还是在比武台前练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往回走。 月黑风高,阮重笙正走在七折八绕的石子路上,心里还在盘算着事儿,忽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按在他肩上。 阮重笙当机立断擒住来人手腕,径直往前摔去,不料这人还颇有功夫,反应极快,半空中长臂一捞,死死夹住他颈子,两个人挣扎间一齐向旁倒去,又是互相制住扯着翻滚了七八圈,均溅了一身尘土。 阮重笙早在落地时就看见了来人,挑眉问:“发什么疯呢?” 抓着他衣领的贺摇花冷哼。 阮重笙把人扶起来,自个儿一身素白也脏了彻底,心疼得滴血,“谁惹你不痛快了?大晚上的还来找我的不痛快了。” 贺摇花反问:“还能是谁?” “……释尤小师父?” 贺摇花给他一个“废话”的眼神。两个人寻了个地儿坐下,贺摇花窝在他怀里,抱着从他怀里掏出来的酥饼啃得正欢。 想着自己这一身渣屑让晋重华看到了不知得怎么嫌弃,再想想这人居然已经跟别人春风一度,阮重笙顿时有种老父亲对女大不中留的沧桑感。 他忍不住开口:“你和他现在到底怎么个情况?” 贺摇花冷笑,“怂包一个,跟他的阿弥陀佛过一辈子去吧!” 阮重笙动了动,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贺摇花暂时靠在后肩处,自己也捻了块啃,心里感叹,“怎么越来越像受了委屈回娘家的小媳妇了。”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来,贺摇花听到了怕不是要咬死他。 然后贺摇花顿了顿,然后冲阮重笙伸出手,“给我个药。” 阮重笙莫名其妙:“什么东西?我又不通医理!” “你姑姑没给你准备?” 这个倒是给了……他姑姑什么药都给他备了,好像生怕自己小徒弟遇见麻烦受委屈。 “那你要告诉我什么药啊。” 贺摇花可疑地停顿了,在阮重笙狐疑的目光里,慢吞吞道:“合欢散。” 第92章 珍重 阮重笙:“……?” 他大惊失色,围着贺摇花走了三圈,还是按耐不住惊悚之感,发出内心深处的声音:“你终于疯了?!” 成功收获一记眼刀和花期的“问候”。 阮重笙还是惊疑不定:“你得告诉我想给谁下,下来做什么。” 贺摇花冷哼:“自然是催——与你何干,给我。” “这不能够,我有是有,但这是姑姑给我拿来与心上人交颈缠绵用的,忽然给你拿去不知道干什么缺德事儿……” 贺摇花不愧是贺摇花,飞扬跋扈强取豪夺地毫不客气,伸手就直接过来抢。 阮重笙侧身避开,握着刚刚拿出来的合欢散高高举起,就是不给他: “喂你过分了啊!时天府没有这种东西你也不能这样抢我的啊!你先告诉我用途我再考虑给不给!” 几次交锋,贺摇花一时间没能近身,终是恶声道:“给那个惹我不痛快的和尚用!” 哦,和尚,不就是释尤嘛…… 阮重笙:“早说嘛,给——等等?!” 贺摇花已经攥着小瓶子快步走开。 阮重笙立刻飞身上前拦住,神色凝重:“小荷花,他可是和尚!再如何惹你你也不能两度……你发什么疯!” 贺摇花脚步不停,“他也不是破戒就修为散尽!” “你告诉我你要干什么!不然我绝对不让你走!” 许是给烦怕了,贺摇花停下脚步,拧眉看了他一会儿,冷淡道:“我看上他了,所以想睡他。睡了一次,想第二回 ,有问题?” 阮重笙:“……” 就是震惊,相当震惊。 他不是没看出来贺摇花对释尤的态度,也不是没猜到这两个之间的弯弯绕绕,但是万万没想到贺摇花搞这一出! 合欢散这种东西通常不应该是欺男霸女的山大王给压寨夫人用的吗?! 两个人对峙,都说不出话。 贺摇花忽然道:“……我只是见不得他那个怂样。” 阮重笙茫然脸。 “昨日课毕,我去给他渡灵,顺带再借他的地方住一晚。”贺摇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低沉起来:“……然后就……但是他死活不愿意做到最后一步。”他摇晃着手里的东西,“这东西能治他。” “下下下下药?” 贺摇花捂住他的嘴,一脸嫌弃:“嗯,破釜沉舟。” 阮·目瞪口呆·重笙从惊恐里回神,开口道:“那……那啥,小荷花,我还忙着……” “站住!” 阮重笙委屈巴巴,“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单纯的小荷花了。” 贺摇花凉凉道:“是你说的,朋友就该两肋插刀。” “你这是往我肋骨上插两刀!”他哀嚎:“我可能这辈子都得被南华追杀了!” 贺摇花嗤笑:“省省吧,你阮疯三的名号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阮重笙知道自己脸色一定非常精彩。他心里天人交战,内容之坎坷曲折,言语全然无法描述。 他最后无奈重复道:“……这事到底讲究你情我愿……” 贺摇花打断他:“他不是因为南华清修戒律,他这个人跟你们以为的不一样。只是觉得我是灵州的人,不想累我。”他眸光一沉,“可既然是我喜欢又喜欢我的,我就非要勉强不可。” “……”阮重笙无奈:“南华和尚庙,灵州尼姑庵,结果你们两个凑在一块儿,这算什么事……” “换作是你呢?” 阮重笙摸摸鼻头,心想,我应该会比你矜持一点的。我最多给他喂点鹿茸鹿血鹿胎鹿心…… 贺摇花沉默了片刻,又道:“……小仙女,再帮我个忙。” …… 同一时间,另有一披着斗篷挡住大半张脸的男性,匆匆走入灵州山门。 七日后,灵州主人邀明月到访。 彼时天院里几个走得近的还在说话,忽然远远望见一群白衣仙子飘然而至,齐逐浪探头一看,咂舌:“灵州来了。” 所有人都知道,时天府出了大事。 ——灵州贺摇花和南华释尤同时失踪了。 这个事一连热议了几天,众说纷纭,体会最深的天院子弟心思各异,对外却只道不知。 他们都知道阮重笙与贺摇花走得最近,几个熟悉的,譬如高枕风慕容醒之流就直接问了,阮重笙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明内情。 不管别人信不信,他只管神色坚定,丝毫不见说谎的影子。 外头突然有人传话,说白先生叫他过去。 他贺摇花交情好简直是众所周知,这几天他给叫去了不下十回,已是驾轻就熟,一敛衣摆就往外去了。 正欲扣门,白先生开口:“进来。” 他低头应了句“是”。 屋子里还挺热闹,拢共六人,三坐三立,时天府,灵州,南华三门形成三足鼎立至态。 他扫了一眼,跪在白先生身前,“先生。” “你最后一次见贺摇花是什么时候?” 阮重笙重复这个回答了十来次的答案:“事发三日前。” “在做什么?” “放课后与他说笑了几句,便各自回屋。” 白先生点点头,看向另外两个坐着的人。 左侧是位穿着木兰色袈裟的僧人,眼眸半阖,看不出情绪。神态宁静,一副清华淡泊之态,一打眼便知是位高人。 阮重笙脑子里还在想,《九荒图鉴》便提过,南华门下子弟均着染衣,避用五正色,最尚玄青。木兰色即是赤黑色,本是暗沉,裹在这位慧光大师手上,竟比赤黄更衬佛道华光。 右侧的,自然就是灵州主人,那位传说跟他爹有过一段的绝色佳人——邀明月。 越是娇艳的花越越是荆棘丛生,这位掌管尼姑庵多年的美人儿便是个中典例。 白衣凤羽,云鬓凤钗,分明是琼姿花貌,般般入画,偏生不近人了些,难免显得有些个刻薄。 他收回目光。 慧光大师敛眉道:“想来是两个孩子玩心重了些。” “玩心重?”阮重笙听这声儿耳熟,悄悄看了一眼,竟然是骄儿林里遇见过的那不近人情的唐姑娘,“大师,我灵州少主虽然……贪玩了些,却绝不是会冒然消失这么久的人!只是释尤小师父……” 阮重笙腹诽,怎么看都是你家少主把人迷晕了私奔可能性更大吧,咋还先告状了呢。 段坐着的那位白衣美人截断话头:“好了,南华子弟也不是这么没有方寸的人。” 另外两边一直都客客气气的,唯独灵州几番唱和,红脸白脸一齐上,阮重笙瞧瞧看着,莫名就想起了青楼后头的梨园戏台子。可见不需要三个,两个女人就能搭台子唱戏。 他听着南华灵州暗藏玄机的你来我往,开始还觉得有意思,慢慢的就几乎要睡过去。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多久,白先生开口打断:“好了,我知释尤一向戒行清虚,执心恬静,从不是顽劣小儿。贺少主张扬外露些,也向来识得方寸,不应行下恶劣之举。” 阮重笙心想,那您老人家可能误会了,毕竟贺摇花这混账玩意儿真不是省油的灯。 “我灵州也无意与先生、慧光大师为难。”不料那邀明月道:“只是又如何得知,这阮重笙没有刻意隐瞒,欺瞒师长呢?” 说着双眸朝他望来,话语平和,眼中却一片寒霜,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是叫……阮重笙?抬起头来。” 他心道不好,举目望去,四目相接,同是片刻恍惚。 ……无怪乎他那传说中的爹都能心动,这般姿容,人如其名,担得起“天上明月”。 阮重笙只是叹眼前美人,邀明月却倏忽声线一变:“他是阮家哪一支的后人?” 白先生看他一眼,“蘅泽阮氏本家六房之后,是流落在外的遗腹子。” 阮重笙惊疑不定,心头暗潮涌动。 他想着落潇潇的话,后知后觉起来——如果邀明月知道了他是谁的儿子…… “他生母……” “——阿笙是阮家六叔流落在外的血脉,也是我蓬莱内门弟子。” 众人寻声望去,立在白先生身后缄默良久的引阳上君忽展眉一笑:“笙笙年纪小,玩心重,但也是我蓬莱的子弟,并非不识大体的人。” 这话说的,几乎瞬间就搬出了引阳府和蓬莱两座大山挡在前头,意思再明显不过——阮重笙,有人护着。 阮重笙心跳一顿。这几日他们好像默认了不提那天的事情,可发生过的不是说忘就忘的,他听见这个声音,依旧觉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是什么滋味呢?又甜又酸,怪让人不适应。 白先生在内的其余五人自然不知道其中内涵,都开始打量他。邀明月俯瞰着眼前的少年,继而漫不经心摩挲起腕间玉环,“蓬莱护短我早有耳闻。不过,听说这孩子是凡界带上来的,多问上君一句,他又是怎么成为蓬莱内门的?” 引阳上君从容道:“笙笙是我三师叔教养大的孩子,随的我‘重’字辈。这也是师尊的意思。” 邀明月抬头,“裴回铮?” “是。我三叔离开师门后一直在凡界云游,一日在金陵城边见到落魄稚子,那时候笙笙父母双亡,身世不知,我师叔心生不忍收入门下,也是几年后才知晓他生父乃是阮家那位六叔。” 邀明月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裴三还是一如既往……”她说着摇头轻轻笑了笑,然后轻声道:“阮重笙,重、笙……名字不错。” 阮重笙低着头,也错过了上座人的异样眼神。 僵持片刻后,白先生发话:“你先下去吧。” 阮重笙最后看了眼引阳上君,几丈外,白先生身后的人冲他微微一笑。 喉咙里悬着的心莫名就掉了回去。 一看着他,齐逐浪就凑过来问东问西,阮重笙:“都说了我不知道,我还非知道不可了?” 齐逐浪委屈:“可时天府里除了释尤,就你和他能说上十句话啊。” “……”阮重笙想,贺摇花说自己不招人待见,还真不是说说。 慕容醒沉思状:“那位夫人已多年不出世,我听闻前几日灵州似出了些事,不知道是否与贺少主出走有关。” 阮重笙跟着摇头,找个借口便离开了。 走着走着,脑子里突然回忆起几天前那个夜晚。 …… 阮重笙瞪大眼睛听完了他的话,悲愤交加:“别人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他娘的为一和尚□□两刀!!” 贺摇花都懒得搭理他这重复了八百遍的话:“帮不帮?” 面对架在脖子上的花期,阮重笙连声道:“帮帮帮,谁让你是我青梅竹马的小荷花——”他停住,神色复杂起来:“我就一句话,你想清楚了,此去天高水远,容不得你后悔。” “我知道。那女人的事盖不住了,灵州和九荒本也容不得我。”贺摇花眼睫颤动,哑着嗓子道:“此后我便只是一介凡人散修,再不问天九荒分毫。” “……我也不多说了,你一直是有主意的人。”阮重笙微微叹息。 贺摇花难得笑了:“我说过,但凡是我要的,我都会去争。管他是抢是掠,后果如何,什么都比不上我乐意。” “释尤是什么态度?”阮重笙始终疑虑着,若人家并不乐意,这两个人就算私奔也是怨侣一对,消磨情分而已。 贺摇花抬着下巴,笃定:“他心里有我。”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自信而有底气,飞扬跋扈,随心所欲。 他忽然看过来,柔和的月光把他眉眼烘托出几分宁静安谧,有华光在他眼中层层弥漫、漾开。他深深地看着眼前人,瞳孔中月影浮沉:“你多保重。” 阮重笙咧嘴,眼里光芒跳动。 …… 他悄悄叹了口气。 身后的高枕风和慕容醒还在说什么,他只顾着往南瞧去——离开时天府的方向。 天上白云悠悠,人间万家灯火。别有一番天地。 他心里倒是并没有悔意,也不怕惹腥,只是有点伤感。 他想,大概穷尽此生,再也见不到这个朋友了。 ——天高水长,望君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三分之二过了,高潮要来了!!终于要来了!! 第93章 心思 贺摇花的事情一连闹了好些时日,到最后南华的人回去了,灵州却仍未走。 阮重笙这个最大的知情人依然吃得下睡得着,全然不见担忧。 正发着呆,他家师兄忽然叫他。 “——哎,怎么了?” “你在想贺摇花?” “嗯。”阮重笙趴桌子上,小声道:“灵州那边……” “我早知道总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他比我想象的动作更快。”晋重华替他擦干净嘴边糕点碎屑,顺带在他脸上擦了个手。 那日一个浅淡的吻后,他们之间似乎生疏了几日,可后来还是在刻意为之的情况下跟没事人一样。阮重笙依旧没脸没皮,晋重华从容不改。 阮重笙没注意他的动作,正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晋重华突然转过话头:“你和他一贯交好,怎么没学学他那股敢爱敢恨的劲?” 阮重笙委屈地嚷嚷:“他那叫破罐子破摔!等等,我怎么就……” 晋重华:“在师兄这里装傻?” 阮重笙撇着嘴,小声嘟囔。 “说什么呢?” 他抬头笑靥如花:“说师兄英明神武呢。” 引阳上君对他修习上抓得紧,但平时又十分纵容他,这一盒子鸳鸯糕直吃得阮重笙泪眼汪汪,就要落下泪来:“呜呜,师兄你真好……” “我再好,你也不答应双修。” 阮重笙剧烈咳嗽。 晋重华一边替他顺背,一边含笑问:“怎么了?” “咳咳……咳、咳咳……师、师兄,你别老逗我,咱们不应该默契地不提这个了吗!” 晋重华捏着他腮帮子,“我答应了?” 阮重笙好不容易顺匀了那口气,深吸一口气,由着他捏着下巴,从下往上看着引阳上君从容不迫的模样,半晌无言。 敢爱敢恨这四个字配贺摇花,确实没错。早在骄儿林那会儿他就看出来贺摇花和这小僧人有点事儿,没想到这才几个月,他就敢什么都不要,拉着那个人私奔。 贺摇花凡界的“姑母”出现在灵州固然是个缘由,可释尤才是根因。阮重笙扪心自问,他不惧离经叛道,但大概也做不出这么豁得出去的事儿。感情上,他很佩服这个老朋友。 贺摇花是他真心相交的朋友,两个人幼年相识,经年重逢也一直帮他不少,无论此番会担多大风险,他唯将情分尽到底。 晋重华突然松开了手,阮重笙还迷茫地问怎么了。 他师兄把他捞起来放在了桌子上,他就略高了些,被按住脖子,鼻尖相贴。 “笙笙,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咫尺的距离,彼此交换呼吸,阮重笙已经傻了:“……谢、谢谢……?” 晋重华看着他,阮重笙也望进对方的眼里,盈盈笑意里盛了一个人影——是他。 他们现在姿势有些糟糕,阮重笙双腿岔开坐在石桌上,后颈一只温热的手按着他弯下脖子,与另一个人紧密贴合。 向来都是调戏别人的阮重笙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耳根透红。 他师兄还在他耳畔道:“我和贺摇花并无私交,我为什么帮他,你不知道?” “师兄……?” “你以为我一无所知?” 阮重笙吸一口气。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另一只手搭在他侧腰,轻轻摩挲。 阮重笙想退,却没退开。腰间的手忽然慢慢上移,一直滑过胸口、下颔,直到眉眼,然后盖住了他的视线。阮重笙感觉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贴上了唇瓣。 这是一个相当克制的吻,仅限于双唇相贴。啃噬的轻微触感和一阵无法掩饰的酥麻传递到全身,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他的唇瓣、身体和心窝子里跳动的那块肉都完全不抗拒这股陌生的气息。 他们用这样亲密而危险的姿势紧密纠缠,慢慢的,阮重笙推拒的手不知不觉轻轻搭在了晋重华肩头,微微震颤。 他跌坐进晋重华怀抱。阮重笙比晋重华矮些,他坐在这个人怀里,就不得不仰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的颈。引阳上君的手摩挲着喉结处脆弱的皮肉,极轻地撬开了他的牙关。 阮重笙呜咽了一声。 而从晋重华的角度看,这个人几乎是以献祭的姿态迎合着他的动作。阮重笙的耳廓红过了他颈间露出的朱砂色里衣,喉间凸起不住震颤,像极了…… 他眼神一暗。 “……有时候,我由衷希望你能学学贺摇花。” 阮重笙侧过头大口喘息。他抬手去擦,唇边尚有银丝悬挂。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什么地方、干着什么事。 这个吻温柔缱绻,仿佛两情相悦的一对恋人交颈缠绵,蜜意浓情。双方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阮重笙捂着额头,慢慢垂下眼睛。 贺摇花张扬跋扈,明目张胆,喜欢了就是喜欢,若是两情相悦就也敢什么都不要跟一个人走,他…… 他喜欢晋重华吗?或者说,他对晋重华的感情到底应该怎么定义? “我先走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 阮重笙睁着眼睛到大半夜,鲤鱼打挺翻起来,坐在床尾,摩挲起了手背。 “萌萌啊,哥哥遇见麻烦了。”他嘟囔:“可惜现在还不能帮你……” 他停了片刻,食指取一缕头发在指间绞弄,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在想那日跟厉重月说的话。 早在骄儿林他第一次见这个人,好像就总时不时想起他。什么小事都会想他师兄会怎么做,也习惯了下意识去看他在做什么。还有那日听着白先生提引阳上君的“使命”,心头翻涌的当真只是一个简单的“不平”? 晋重华又到底是怎么想的?合适的道侣而已? ——在他眼里,情爱应该是很虚无缥缈的。他没有父母,在师父和姑姑放养下长大,也没个谈情说爱的人,上哪儿体会情爱的滋味。自打上了天九荒,更是一直有着自己的顾虑和目的,加上这看着显赫其实水分忒大的身份,跟引阳上君牵扯不清绝不是明智之选。 阮重笙往后一倒,重重叹气。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担不得情深似海,也捺不住信心头悸动。 可他是阮重笙啊。 ……纵然再不愿意涉及情爱,可阮重笙什么时候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承认了?为什么会连直视自己心思的勇气都没了?忒矫情。 接连翻滚了好几圈,弄得自己一塌糊涂后,手下意识拂过下唇,他动作一顿。 第二日早起练剑的时候,引阳上君正远远地看着他,神色不见异样。 “手谈一局?” 今日倒是无课,阮重笙思考了一下,“我棋艺不精,应该赢不了。” 一局终。 晋重华:“……” 阮重笙:“……” 晋重华道:“再来。” 两人互换黑白,然后结果与上一局无异。 阮重笙:……我也不想这么容易就赢的。 他艰涩道:“原来师兄棋艺这么……别致。” “他们果然在让我。”晋重华淡淡道:“我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臭棋篓子,后来还以为其他人都是傻的,我才是棋艺超群的那个。” 阮重笙竟无言以对。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师兄,我问你一件事,你跟我说实话。” 引阳上君看着他。 “你……到底怎么想的?”他直视引阳上君的双瞳,不放过里头丝毫情绪变动,“我对你算什么?只是合心意又合适?” 晋重华反问:“你以为如何?” “这就是我一直哽着的。”阮重笙继续吸气,“有人告诉我,早在我第一次见你之前,就曾见过你案上一幅画,画的是我。下面还有跟我师父往来的书信。师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晋重华沉默片刻,笑了笑:”是重月那丫头吧。“ 阮重笙默不作声,只是眼睛紧紧盯着他,非要一个答案。 晋重华这个人,除了心思让他捉摸不透,无一不是照着他喜好长的。而最让他招架不住的,是他师兄始终毫无底线的回护和偏爱。无论是骄儿林还是时天府,永远不问为什么,先把他维护到底这一点,永远戳中他心窝子。 阮重笙是个算得上豁达潇洒的人,想什么就是什么,刨根就非得问底。他昨夜一宿没睡,找出了自己为何始终逃避这份明面上的感情的那根刺——晋重华的“目的”。 若他是因着一见起念,日久生情,晋重华呢? 晋重华轻轻叹了一声,“笙笙,过来。” 他走去的时候,被如昨天一样放在了腿上。不过这次不用引阳上君动手,他自己贴了上去:“回答我,师兄。” 晋重华在他额头印上一吻,阮重笙僵了一下,却没避开。 他叹息般道:“……本来并不想告诉你这些。其实早在你被师叔捡回去那一年,我就认识你了。” 阮重笙在他怀里,听了很长一段故事。 故事里,有个人因着旧事关注了一个八岁的孩童。他远远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看着他从垂髫小儿长成翩翩少年,看着他日复一日练剑、修习,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参与了他的十年人生。 慢慢少年长大了,眉眼出落地愈发干净明朗。终有一日,金陵繁华街巷里出现了一道琴音,划破长空。两个十年对面不识的人,就此相遇。 晋重华对他说:“其实,我也算得你半个师父。” 阮重笙脑子里一团浆糊,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时就是反应不过来。只愣愣地问他:“你和师父一直有来往?你怎么、怎么能长留凡界?” 晋重华摇摇头。 ……他大概永远不会告诉这个人,正是因着当年不管不顾的磨损,才有了今日这样大的桎梏。 阮重笙心头震颤不已,第一反应就是想向他那老不尊师父求证,可是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 晋重华没有骗他。 他何必骗他。 两个人相对缄默,寂静无言。 阮重笙想,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青翠之下,垂手明如玉。永远忘不了曾经有位雍容华贵的引阳上君,一次次挡在他面前,一边嫌弃,又永一边纵容。哪怕他不走这条路,也不选择这个人,将来离开天九荒与他人婚嫁结缘,心底深处也永远留了一道这个人的烙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午夜梦回,终难自欺。 他平生十九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有人这样让他牵念。 这是情爱吗? 是喜欢吗? 是…… “阿笙,我从来不是光风霁月的人。”晋重华双眸微垂,声音依旧如飞花碎玉,珠玉落盘,那样平静清淡,总叫人联想起秦淮河畔溶溶月华。 他确实是天上明月的。 他说:“阮重笙,我不要只做你的师兄。我要你。” 阮重笙倏忽抬头,撞入他眼底浩瀚。 他说:“……你要,就来拿吧。” 那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 春风徐来,吹醒三月桃花。 眉眼含笑。 作者有话要说:笙笙喜欢他家师兄,其实在很久以前。 第94章 出头 阮重笙连着几日都没离开过院子。就连课业多的时候,他也是一完就紧赶慢赶着回来,好像早片刻看到这个人都觉得欢喜。 若说起初是因着贺摇花和那个吻的刺激一时心头震动,现在阮重笙反而无比笃定,他好像是真的特别喜欢这个人。 阮重笙展开画轴,有片刻愣怔。 画里是个少年人,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比之现在还稚嫩了许多,可轮廓也已大致成型。画里的他正坐在砖瓦上头叼着根草,笑吟吟地把玩着一条小蛇,小小的蛇尾落在他发间,少年正弯着眉眼。 他神色复杂。 “这是你十四岁那年。”晋重华在背后道。 “……师兄,”阮重笙艰涩地回头:“我那会儿才多大,你……” “……”晋重华失笑:“想什么呢?是你长大后,我才隐约察觉了自己的心思。” 阮重笙小声“哦”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自家师兄实在优越过头的脸,自个儿也分辨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如释重负?放松?欢喜?……可能都有。 他弯着眼睛说:“听闻岳父当年就是把岳母放在身边养大的,师兄你这一手玩儿的真有他们风采。” 晋重华挑眉,“岳父岳母?” 阮重笙挑衅地抬起下巴。他本也就是个骄纵性子,恃宠而骄相当熟练。 晋重华笑笑:“好,依你,名头不重要。”他又亲吻了一下怀里人的额角,“我娘亲曾经说过,找道侣要趁早,最好早些把人带在身边养着。我虽不及父亲教养了母亲几十年,却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笙笙,我很欢喜。” “你要是早些年出现……” 阮重笙没说完就勾着他主动送上去一个吻。 分开后他说:“我不认为在你……年少时,用蓄意关爱谋求来的可以称之为情爱。” 他说:“你是我用真心换来的。” “……这可需从长计议。”阮重笙笑吟吟道:“不过师弟我先在师兄身上盖个章。往后无论是哪家仙子,师兄都得离远些,哎那叫什么,避嫌!” 面前人眸光闪烁,轻轻笑道:“好。” 晋重华抚过他发梢,声线低沉而带着笑意:“你曾说自己也许就会是我的‘求不得’,但我求到了。” 阮重笙在心里想,你要是早些出现,早些告诉我,兴许骄儿林说这话那会儿我就扑你身上了。 不过……也好。 一切都很好。 他哼笑:“师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无论灵州那头有什么动作,贺摇花的事情终究在明面上平息了。近来时天府唯一的不同,就是女修院那头的吴三姐回东北荒准备继任吴氏了。 又过了几日,听说灵州见了血光,拖出去具凡人的死尸,似乎是个婆子。 阮重笙对此不置一词。 这些日子引阳上君在教他画符。 修符道是极吃天赋的有些人研究一辈子,最后成了书法大家都未必画的出一个好灵符,而有些人人,却是提笔划拉,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到谁都看不懂的地步,就成了上上品灵符。 阮重笙是后者。 阵法和灵符都是裴回铮一手教的他,但是短短数年,阮重笙却已经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地步,连裴回铮也忍不住感慨一下“果然收了个小变态”。 如今又得引阳上君亲自传教,更是受益颇多。 画符总难免手把手教,阮重笙感受着后背的温度,调笑道:“师兄,太近了。” 引阳上君握着他下巴侧首一吻。 他们这对师兄弟本质上都不是多有脸皮的人,阮重笙爱逗自家师兄,引阳上君也乐在其中,教个符教了小半月,大多时候都在黏糊。 阮重笙表示很享受。 “对了,听说过几日时天府这年的课就结束了呢。”阮重笙兴奋道。 晋重华问:“想去做什么?“ “好像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唔……”他突然展颜一笑,搂着晋重华脖子,刻意放低了语调:“就跟师兄……一起吧。” 最后三字尾音上挑。 晋重华点点他眉心。 阮重笙笑嘻嘻道:“我就爱跟你在一道。” 转日午间放课,外头忽然有几道人影攒动,阮重笙余光瞧见只当又是来看热闹的,不想一出去就给人堵上了。 为首的两个推推嚷嚷,其中一圆脸姑娘给推了过来。 那丫头一身翠绿,脸却红得几乎要滴血,结结巴巴地要借一步说话。 他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人,领着小姑娘往旁边僻静的地方走,为了缓解尴尬,随口问了几句话。 “凡界?你的故乡在哪儿?我也是凡界上来的,也许我们是同乡呢。” “珩泽三里镇。”她捏着袖角,“就是……就是你们家东南角的一个小镇子,你可能没听过。” 你们家? 阮重笙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个“珩泽阮氏子”,深感自己不能这么厚颜无耻继续顶着这个身份逗这个阮氏庇护下的小姑娘,说多了要穿帮的,老尴尬了。 于是转移话题:“对啦,你叫什么?” “鹿……红。”她有点局促,“因为我……我父亲不大会起名字,所以就随便安了个……” “挺好听的。”阮重笙笑道:“欸,送你一句诗……” 阮重笙这人有个特点,有时候就爱随口吟两句狗屁不通的酸诗,不管有没有什么内涵,反正不明真相的人听起来感觉挺厉害。 譬如眼前的鹿小红。 “你真厉害。”她说:“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我的名字吟成诗的……真好听。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不是那个模样。” 对于忽悠到了这么个老实姑娘,阮重笙感觉自己有点微妙的羞愧。 哎呀,这也没办法。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嗯……大概有两类吧……” 阮重笙都不用问了,非常潇洒道:“我懂我懂,看来我人缘真不好呀。” 鹿红用力摇头,“不是的,相反!其实九荒的那些弟子都特别维护你!上次地院也有个下面来的弟子说你是纨绔,正好被高少主撞见,当场就打得他躺了七天!” 说着她还补充道:“我当时吓了一跳,没想到今天见他温和许多。” 他摸着下巴笑了,“啊对了,那姑娘是来……” “阮三公子别误会,我只是来道谢!” 阮重笙这才知道,这姑娘竟然就是当时撞了飞扬跋扈贺少主,被他顺嘴帮了腔的小姑娘。 他眉眼飞扬,“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客气了。” 心道,幸好不是个表心意的小美人儿,不然他怎么跟自己家的大美人儿交代。 他笑着走了,小丫头低下脑袋,女伴小跑过来,恨铁不成钢:“我说你不是喜欢那个阮重笙吗?都……” 鹿红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期期艾艾地否认,那句“没……没有啊,别胡说……”惹得同伴笑她:“喜欢他又不是丢人的事,他看着没个正形吧,为人还是挺明礼识风度的,喜欢他的多了去了。” 鹿红一下子就安静了,她低头,“对啊,喜欢他的人多的去了。” 同伴瞧她失落的模样,连忙哄道:“喜欢你的人也多得去了,你也不差啊。” “萧萧!” 那姑娘哈哈一笑:“走走走,该去习武场啦。” 两姐妹手挽手亲亲热热离开了。 听完全程的人若有所思。 傍晚在校场,阮重笙突然道:“听说前两天有人在地院帮我出头了啊。” 原本一丝不苟练着基本功法的高枕风落星河动作有一瞬间的不连贯。 旁边的落潇潇猝不及防咳了起来。 阮重笙乐了:“哟,看来不止一个。” 慕容醒掩饰般也咳了几声,然后道:“地院的人告诉你的?你又跑地院那头去了?” 阮重笙笑:“哪能啊,我去地院不得被围着单挑啊?一个小姑娘说的,原本我以为这种幼稚事就凤凤能做了,得,落少主,潇潇姐,解释一下?” 高枕风率先炸毛:“什么叫就我能做?我是看不下去替你出头!” 阮重笙笑而不语,盯着落星河——这个人会帮他是让他最惊讶的。后者稍微偏头,低声道:“我不喜欢背后非议的人。” 阮重笙更高兴了:“原来你们这么喜欢我呀。” 落潇潇白眼望青天。 高枕风道:“少来,你又去勾搭那帮小姑娘了?今天那个鹿……红?” 阮重笙高高兴兴点头,“对呀,就那个绿衣服小姑娘。凤凤果然懂我。人家那天看着你揍了个地院弟子,今天倒觉得你温和许多了。”最后半句是捏着嗓子学了个娇滴滴的声音,气得高枕风抬脚就踹。 慕容醒及时制止两人的“友好交流”,“你们两个凑一块就不能安生了?” 落潇潇道:“你该庆幸你面对的不是贺摇花和他。” 慕容醒非常客观地点评:“贺少主和他在一起是天翻,枕风和他在一起是地覆。” 一边是一起作妖,一边是互相伤害。 提到那个名字,几个人的神色都有瞬间的变化。阮重笙马上笑嘻嘻道:“谁让我就是天院第一美,谁都喜欢我。” “成,阮美美阮美美。” 落潇潇笑道:“老实说,咱们笙笙长得是好看啊。” “但他这个人一旦相处久了,除去偶尔特别情况,其他时候都想不起他长得好不好看。” “我第一次见他是觉得他特别惊艳的好看,跟苍茫和引阳那两位比肩的那种。” “可惜本人与外表不符,相当无耻。” 这一唱一和的,正是搭戏班子呢。 阮重笙:“……” 竟然也有他无力反驳的时候。 慕容醒好奇道:“对了,那小姑娘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道谢,谢我帮她解围。” 落潇潇挑眉,“这都过去多久了,现在来道谢?” 阮重笙摊手,“大概正是因为听说贺少主不回来了才来的吧,花花那人忒跋扈了,瞧把人家姑娘吓得。” 其余几个盯着他,神色戏谑。 齐逐浪道:“你们还是我认识的那几位吗?无聊到好奇八卦了?” 阮重笙相当不屑:“你不也是。” “我马上就走。” 其余几人纷纷看过来,就差写着“这不像你”几个字了。 齐逐浪抿唇微笑:“反正已经听到了。” “……滚吧你!” 同一时间,有位不速客,趁着月色,走进了一间客房。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快到大高潮了,然后就是完结啦~ 29号隔壁校园文开坑,脑回路清奇骚包攻×表面高冷骂人贼溜学霸受,也是一对纯甜cp 欢迎收藏~ 第95章 惊变 转眼天就换了个颜色,星月高悬。 回院子后的阮重笙正想问他师兄今日做了些什么,身畔的引阳上君先道:“听说今天有个小姑娘来找你‘借一步说话’?” 阮重笙:“……” 他摊手,“别冤枉我师兄,那是从前我在小荷花那儿解过围的姑娘,她只是过来说句谢谢。” 引阳上君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阮重笙琢磨着凑了上去:“师兄这是怎么了?呀,怎么好大的酸味儿!”说着还拿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然后笑嘻嘻奉上自个儿刚煎的新茶——他刚尝过,一股子酸苦味儿。 “……味道不错。” 阮重笙一惊,觉得这位师兄境界愈发高深。 晋重华搁下筷子,轻飘飘道:“既然笙笙已经有如此茶艺,那言允,吩咐下去,日后就由三公子操持我二人餐食,旁人一概不许插手。” 晋重华有个毛病,就是虽然已经辟谷多年,却不吝啬尝些糕点和凡界的菜色。小厨房里不时就会做,阮重笙也跟着蹭吃蹭喝。 也就是说,以后无论阮重笙做出个什么玩意,都要和他的好师兄一起共享。 言允退下的时候,阮重笙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晚些逮住落潇潇的时候,阮重笙眼睛里的精光吓得堂堂落风谷大师姐都后退了一步,“好姐姐,快救我。” 听完来龙去脉的落潇潇佩服道:“天可怜见的,引阳上君境界果真非我辈能及。” “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阮重笙合掌躬身,“好潇潇,好姐姐,救救我。日日吃那些东西,我怕要提早飞升了。” 落潇潇噗嗤一笑:“亏你也还是个凡界来的。怎么,君子远庖厨?” 阮重笙扶额,“不是还有卖吃食的嘛……金陵有一家馄饨可真是一绝!还有鸳鸯糕,狮子头,青杏丸子……” 落潇潇截住话头:“成成成,我教你。” 其实下厨也不是特别难,就是最初握不惯那大菜刀的时候,有一手教他的落潇潇冷漠道:“你在砍柴吗?” 甚至还有后来凑过来看热闹的高枕风嘲笑道:“你这是给鳜鱼洗个澡就端出来了?” 齐逐浪嚅嗫了一下:“你在……放血?” 阮重笙:“……” 就很不服气。 不过引阳上君倒是很包容,每次都会给面子尝尝,再面不改色地按住他后脑,亲自渡到他嘴里。 顺带一提,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引阳上君非常喜欢抱着他坐在腿上,按怀里亲。 这种事只有一次和无数次,阮重笙从送出去初吻到现在不过数日,已经熟练掌握了换气技巧。 同时多日来的庖厨生涯让阮重笙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嗯,他家这个大美人就是不一样,吃醋都吃得这么与众不同。 然后对自己说,没关系,好歹没炸厨房也没让半个时天府走水,问题不大。 他继续一头热。毕竟引阳上君是真彻底断了小厨房的烟火,不学着做他不得馋死。 管他多难吃,先学着。 他惆怅地想,就当哄媳妇儿开心吧。 直接后果就是,包括但不限于齐逐浪高枕风慕容醒落潇潇落星河等人的肠胃有些……痛苦。 到后来跟他贪嘴程度有的一拼的齐逐浪直接表示:“我觉得辟谷非常有利于修行。” 阮重笙抓着看起来有点诡异的“鸳鸯糕”塞进他嘴里。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但阮重笙却没料到,半月休假刚来,意外就这样突至。 阅完手中信纸,阮重笙揉着发昏的太阳穴。 “怎么了?”晋重华在他身后询问。 阮重笙摇摇头,心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只含糊道:“阮家出事了。” 晋重华搁下手中棋子。阮重笙见他棋艺实在过于“精妙”,不过三日就再无厮杀兴致,晋重华也懒看他强行陪同,便自己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同自己下了数日棋,看得阮重笙啧啧称奇,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心静无聊至此。 此时他低头望着漏洞百出的棋局,淡声问:“你毕竟承了阮氏恩泽,阮老爷子要你回去棒槌,但去无妨。” 阮重笙探头看一眼棋局,默默叹口气,应道:“明白。对了,我的好师兄啊,你的棋谱到底看到哪去了?” 晋重华坦然道:“看了与会,是两码事。” “……”引阳上君就是道,引阳上君就是理。 他捧上茶水:“我费了好大功夫的,尝尝?” 晋重华接过,一口下肚,品味片刻淡然道:“尚可。” “真的?”阮重笙自己倒腾出来的东西,自个儿可不认为这东西能下咽。晋重华一眼扫过来,继续斟茶,点评道:“卖相不佳,气味混杂,但尚可一试。” 阮重笙心想:“我难道误打误撞烹出来一种新品好茶?”本着探索精神,阮重笙也替自己倒了一杯,爽快喝下。 哇—— 酸,苦,涩,生四种味道在舌尖炸裂,还伴随着什么奇怪的颗粒,阮重笙五官扭曲,仿佛看到了自己羽化登仙的模样。 看他这个飘飘欲仙的模样,晋重华轻笑:“到底还有茶味。” 是有茶味,但更有一股“人生”的味道。 阮重笙从大道既成的高深境界里抽身回魂,朝晋重华拱手作揖:“师兄境界不凡,笙笙佩服。” 连着两杯这般味道的茶水下肚还能面不改色继续忽悠,着实令人肃然起敬。 晋重华道:“好说。”竟是这样收下了这番“夸奖”。 “……”阮重笙笑着叹气:“师兄,我此行怕是又得生事端了。” 晋重华此时又寻了本书捧着,闻言只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阮重笙不满了,凑上去道:“师兄,现在大家可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你不怕我出去给你惹麻烦?” “你有分寸。” 这么相信他?阮重笙起了兴致,复问道:“那我要是胡闹呢?” 他搁下书卷,轻轻一个眼神扫过来,淡淡道:“就算你胡闹,我还保不住你么?若是犯了大过错……”在阮重笙紧张的目光里,他敛眉一笑:“……便回来给我做盘像样的点心来抵吧。” 这些日子入胃的,都不太像人吃的东西。 得了晋重华的一句话,阮重笙走出去都还是轻飘飘的。 阮家出的事既大也小——他们定下的少夫人吴千秋,忽然提出退婚。言辞果断,心意已决。 他还在路上就听见有人议论:“退婚?什么意思?” “她要用生死擂断姻缘。以一敌三,退婚。” 生死擂规矩很简单。与同族所有还健在的嫡系打上一遭,只要赢了,哪怕是天祖给牵的婚约都可如愿一刀两断。 ——阮重笙听说过,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规矩就是他亲爹,青衣君阮天纵用过的。 当年他断的,正是与灵州邀明月的那桩婚约。 “……哎,阮家这一辈就三个嫡系弟子,可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啊……” “吴三姐能行吗?” “谁知道呢。” “……” 阮重笙深吸一口气。 天院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了什么,慕容醒拦住他:“吴三姐……要退婚?” “对。” 吴千秋是什么人?吴氏“最后的风骨”,永远把家族放在首位的女人。也是曾经对阮重笙说,非要圆这桩婚事,嫁过去给阮家当主母顺带抚养个妾生子,保证自己富贵终生的女人。 可也就是她不惜当众退回聘书,非断了这桩姻缘,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而三日后,阮家收到了一封由吴千秋亲自写下,盖着吴家家主印的退婚书。 “……千秋不才,恐不堪门楣,故不矜名节,亲书于此……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诚盼君再结良缘,贤淑在侧,永世同好。雁丘吴氏,吴千秋上。” “……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阮重笙一个人走在路上,神情恍惚。 他寻了个理由给白先生报备一声,吴千秋果不其然已经离开,他在原地沉默片刻,回去就开始收拾东西。 临行前晋重华又问他:“你怎么想的?” “不是有个替擂的规矩吗?如果三姐撑不住,我就上去。” 但这替擂有个规定,上去的人不能带兵刃,只能用修为硬抗。简单来说,就是自己去做肉盾,不能还手,纯挨揍。揍到另一方满意了,这替擂也就成了。 但替擂出场的前提是,下了生死擂的那方已经放弃了胜利,即认输。而替擂的那个,自然不能是当世大能。替擂先死在擂台上,随后就是打擂人的可能性,极高。 阮重笙这是下决心拼命也要出这个头了。 晋重华忽然就想起了从前那位也曾做过替擂人的师叔,问道:“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我想这样做而已。” 晋重华若有所思:“你和吴三姐细算也说不得多深厚的交情。” 阮重笙转头握住他的手,“师兄,这不能这样算。我既然认了这个姐姐,那么她怎么都是我姐姐,我护到底。” 引阳上君抬眼看他,神色温柔:“去吧。再大过错,我也能护你到底。” 打时天府去往珩泽需费很大功夫。阮重笙握着晋重华给他的令牌一路通行,心里头思绪却一直杂乱无章。 根据落潇潇所说,她曾经无意撞见过吴千秋和阮卿闻争论的现场,按时间推算大概就是退婚的爆发原因。 “——你果然喜欢阮卿时。”阮卿闻对他的未婚妻说。 “我从来不强求。”她这样说。 两个人各说各话,各有所思。 中间有一段话落潇潇说她并没有听见,最后是吴千秋开口:“我知道了。” 她点头,“三日后,我会亲自拜访。” 然后……就有了他所知的那一切。 “……三姐。”他喃喃:“你可千万冷静点。” 第96章 疑云 阮重笙刚刚赶到珩泽,阮府中台上风云已起。 相当年,跟魔女勾结甚至珠胎暗结的青衣君就是在这个地方亲自毁了自己与邀明月的婚约,也毁了自己一世清明,直接导致后来沦为全天下人饭后余谈的笑话。 而今下,同样是这个地方,珩泽阮氏内定的新少主,跟青衣君唯一的后人认的姐姐,生死擂上断情分。 此情此景,何止一个唏嘘感慨。 吴千秋的实力还是没有问题的,纵然不在天九荒,她实力有所压制,可那阮三小姐毕竟年幼了些,天资又远不如自己族兄,并不是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但勤于修炼的三小姐也没太差,留了吴千秋好些伤。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致命,但瞧着外表血淋淋的,依旧十分吓人。 吴千秋那身衣裙颜色逐渐变深。血在她肌肤间流淌。 阮氏已经今非昔比,当年云天都围剿莳花夫人元气大伤,加之崖因宫不死鬼之故,这一代只有三个嫡系活到了成年。阮卿时已去,接下来的……就只有她未婚夫婿,阮卿闻了。 吴千秋低着头站在擂台上,手中的“稚”靠在地上,支撑着她的身体与仪态。 红色的剑身也染了猩红。 阮卿闻就在擂台下,在阮七叔身旁。 此时阮七叔推他,小声说着什么,旁人屏息运功,只来得及听清一句话:“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有人下意识看向阮老爷子。慈祥的老人家端坐上位,左手抚长白须,右手执龙头杖,合着眼,一派安详。对旁边过来问话的人说:“让他来吧。” “——阮二公子对吴家主。请二公子上擂台!” 阮卿闻动了。 此时正直秋高,院子里栽下的桂花十里飘香,习习凉风垂落细蕊,踩下去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响。 吴千秋闻着桂花扑鼻的香,撩了撩鬓边碎发。她说:“请。” “……好。” 吴千秋作为吴家仅存的嫡系后人,加之自幼在蓬莱和时天府修习,一手刀法绝不是耍来看看的花把势。 阮重笙看着就有些愣怔。他第一次在骄儿林遇见这个姑娘,就见她顷刻间挑了十八个魔修。虽说有顾虑不周,但那刀法,阮重笙也有几分敬佩。 而如今这姑娘披着家主服,拎着一把大刀在掌心,来去直接,好个凛凛生威! 吴千秋的身上已经有了伤,对付阮卿闻显然也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她挥刀间,袖中甚至有血飞扬,滴落在白赤相缠的擂台上,又即刻被步伐踏平抹去。 她的血出卖了她的伤,可她的眉眼依旧坚毅,手依旧很稳。 吴千秋的动作咄咄逼人,可阮卿闻在看见她腹部那团氤氲血渍之后,就放弃了强攻。 “——你不要命了?!”他不可置信。 一记横扫,接着斜劈,她眸子里不带片刻犹豫。 “吴千秋!你真要我们中的一个死在这里吗?!” 吴千秋不说话。 她的手没有停下过哪怕一瞬。 台下阮重笙立刻皱眉,“……不对。” 吴千秋绝不是这么冒进的人! 那把通体赤红的大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魂,随主人的心意,爆发出来巨大的灵气,逼阮卿闻节节败退,直接划破了六处衣裳! 她说:“上了擂台,就别心软!” “……是你逼我的。” 灵力瞬间爆发。 那一句话点燃了阮卿闻的某条神经,他终于不再只是防守,而那短暂的只有瞬息的爆发,却将方才尚且虎虎生威的吴千秋震到了擂台边缘! 吴千秋堪堪踩在了擂台边缘。可是她仍然不放弃,将手中稚狠狠向阮卿闻掷去! 阮卿闻冷着脸轻而易举拦下拙劣一击,同时回赠了一掌。 吴千秋结结实实接下来,踉跄着倒退十余步,接着笑了。 她生得本来就好,这副皮相一改往日明媚,就这样静静地笑了一瞬间。 ——下一刻,跌倒在地。 血雾喷发。 “吴三姐!” “三姑娘!” “卿闻!” 场面立刻大乱。 人仰马翻里,阮重笙立刻冲上擂台,扶起吴千秋,神色慌张:“三姐?三姐?” “我没事。”她脸上血色已经褪了个干净,可人依旧十分镇静,挣扎着扬声道:“阮二公子,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退婚!”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阮七叔起身看着台上二人,几度欲斥,最终不过重重长叹,跌回座椅。 阮重笙亦转头道:“若二公子执意选择前者,就先过了我这个替擂吧。” 他这话已经毫不掩饰自己护定了吴千秋的意思。 阮老爷子突然睁开眼,“胡闹!” 阮重笙道:“老爷子,三姐于我是至交好友,我不能不管!” 哪怕这是他不该管的事。 他做不到冷漠。 一片唏嘘感叹中,一把剑,掷地有声。 “……好,如你所愿。” 对面的二公子侧首看来,眼中一片冷冽。 吴千秋的伤看着吓人,阮重笙细细查探后说:“幸好只是灵力损耗重了些,外伤不太严重。” 她自己看了眼身上伤,与他道:“无碍。” 阮重笙坐在床头,姐弟两人相顾无言。 ……吴千秋压低声音先开口:“你来替我出什么头?” 阮重笙反问:“三姐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就自己来了阮家,又是什么意思?” 吴千秋哑然,端看他半晌,竟是笑了:“似乎长高了些。”阮重笙观她神色恍惚,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阮重笙看着她半合着的眼睛,声音放缓:“三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千秋睁开眼打量他,飘忽道:“你最好不知道。” “与我有关?” 阮重笙心里衡量一番,再看她神色就觉得有异,诧异:“当真与我有关?三姐,究竟是怎么了?” “……别多想,只是他言行有些在过了,我终究不乐意忍他一辈子。” 阮重笙哪里相信:“三姐!” 吴千秋靠在床头,沉默了很久,张嘴说要喝水。而杯子攥在手里的时候,她又握在手里几度旋转,嘴唇都没贴上去。 阮重笙明白她这是想说什么。果然,吴千秋开口:“其实也只是一点关系而已。阿笙,你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吗?” 吴千秋神色庄重,不似随口一问,阮重笙正襟危坐起来,认真回想:“当年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拿着一奇怪的乐器……”他将当年记得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她。 吴千秋道:“果然。”她翻身起来,全然不顾身上剧痛,握住阮重笙手腕,神色庄重:“阿笙,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那个’阮笙‘其实是云天都的东西?” 阮重笙顿时微怔,“……什么意思?”他模糊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一个乐器……能说明什么? “阮笙落到了灵州手里。” 吴千秋将她所知一一讲述出来,神色相当凝重:“我听阮卿闻的意思,是有人经木摇露的手,刻意交付给邀夫人的。” 阮重笙脸色顿时就变了。阮笙是裴回铮的贴身物件,他清楚裴回铮多宝贝这个东西,为什么会落到灵州手上! 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几乎就要坐不住。刚要起身,吴千秋拽住他衣角,“阿笙,你冷静些!你仔细想想,上次联系到裴三叔是什么时候?” ……那次听了厉重月的话,去询问画像。 阮重笙惊觉,竟然……已经过去了月余。 他心头震颤,脸色也难看起来。 吴千秋道:“你先坐下,我陪你一起想。” 可惜对坐良久,一无所获。 “你再想想,有什么线能牵上灵州?” “我和灵州唯一的关系就是骄儿林里有些不愉快。然后……”他沉吟:“贺摇花?” “我听闻在贺摇花私自离开时天府之前,与灵州那头就有些纠纷。”吴千秋说。 “这个我不大清楚。三姐你应该知道,旁人都说我和他走得近,于是他出事了,我就难免被叫过去问话,那时候见着了他。” “……那我先问你另一个问题。”吴千秋盯着他,眼睛也不眨一下,“你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吗?” 阮重笙:“……知道。” 他本有一千个说法,却在此时编不出一句谎话。因为他现在终于明白,邀明月和青衣君的渊源到底是遮掩不过去的。何况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意骗吴千秋。 吴千秋哪里看不出来,长叹:“他说的没错……你果然知道。” 阮重笙惊讶。随即垂头不语。 他是信得过吴千秋的,只是他那个爹已经够不可言说,而生母……落潇潇说的话根本不可考,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况且,吴千秋也从不多问。 吴千秋叹息:“那恐怕整个阮家都知道你的生母是谁。” 阮重笙疑惑:“三姐……?” “我的事你不必多问了。”吴千秋裹紧衣服,拍拍他手背,“阿笙,我由衷担心你。若天九荒的人知道你和莳花夫人的关系,那就不是能敷衍了事的了。” 阮重笙刹那瞪大眼睛:“我母亲不是……凡女奈奈吗?” 阮家给他备的屋子离吴千秋住处颇远,隔壁便是阮卿时旧居。 他停在庭前,脚下摩擦着枯枝,久久无言。 旧年风光无限的时公子早已身陨,喧盈已去,唯留空室,只衬得人去楼空,唏嘘悲凉。 云天都。 青衣君。 还有那个让易见难心甘情愿做了一生走狗的女人——莳花夫人。 他一个踉跄。 “……奈奈确实有过一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并不是青衣君的血脉。” 吴千秋的声音在耳畔飘忽:“青衣君……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女人。” 他现在格外迷茫。 奈奈,莳花夫人,青衣君。三个名字在脑子里轰隆炸开,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青衣君只有一个女人。” “你是莳花夫人的孩子。” ……落潇潇为什么骗他?落潇潇……落潇潇有什么理由骗他? 不……吴千秋说的就是真相吗? 他慢慢蹲在地上,水潭里倒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他身形晃了晃。 谁在说谎?还是两边都不是事实? 他下意识就想去找晋重华倾诉,手中凭空出现了一道空符纸,他正欲写字,夜风一吹,忽然一个激灵。 他僵住了。 阮重笙站起来,环顾四周,心里想,我是什么人,我在做什么? 他现在身在阮家,是阮家名义上的少爷。刚刚为了“未来嫂嫂”出头,现在又被告知自己是阮家养子青衣君和他最厌恶的云天都的魔女的孩子。——还有什么? 将这一年来的种种一点点掰开揉碎,阮重笙发现了几个非常奇怪的地方。 他一个孩子,孤身在凡界流浪八年,期间好几次死里逃生,是怎么做到的? 八岁那年裴回铮那样放浪形骸又怕麻烦的人,为什么突然收养了他? 骄儿林那火到底是什么?不了了之的根因在哪里?仅仅因为“身份”庇护了他? 齐逐浪落星河突然出现,晋重华突然离开,易醉醉为什么非要拖着他们三个都进云天都? 他听阮卿时将的故事里易醉醉被一笔带过,那易醉醉曾经向阮卿时提过的“交易”是什么? 落风谷夫妇为什么偏帮他,却在此前从未寻觅过他的下落?落潇潇是否真的也只是被误导了的人? ……落潇潇怎么那么巧知道阮卿闻和吴千秋的对话? 从前看似并不起眼的小疑虑瞬间被无限放大。 还有晋重华…… 阮重笙后退一步。 那日剖情实在太让人动容,他也曾经有一瞬间怀疑转瞬即逝——堂堂的引阳上君那么多年前就默默关注他……是为什么? 空中灵符慢慢飘动,又被主人烧成灰烬。 他似乎,忽视了什么。 第97章 真相 后来太过疲倦,他还是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再次睁开眼,吴千秋坐在床头担忧地看着他,外头天光大亮。 他沉默着。 吴千秋侧过头轻轻咳了几声,咽下喉头鲜血,“你昨天……” “三姐,你是听谁说的?” 他神色这样严肃,吴千秋也无法顾左右而言他:“阮卿闻。” 阮重笙恍惚地想,难怪阮卿闻明摆着不喜欢他,兴许一开始阮家上下就在一边念着他爹,一边厌恶着他另一半血脉。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想这么多,可是他没法接受这么大的打击。 阮重笙心里想,这说不通,如果他真的有云天都贵族血脉,那为什么可以长留凡界,甚至被裴回铮捡回去收养,并且送去了蓬莱和时天府。 不……也许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他血的异样,幼年时追杀他的黑衣人,还有、还有…… 裴回铮到底知道多少,他瞒了什么?!阮重笙翻身就要往外走,吴千秋叫住他:“你先冷静一点!” 阮重笙茫然地看着他。吴千秋见过他太多神采飞扬的模样,这眼神直叫她心头密密麻麻的疼,她拉着阮重笙坐下,沉声道:“我现在要回雁丘处理一些事情,我不放心你。你先跟我回一趟雁丘,我们慢慢说。” 阮重笙摇头,“……三姐,我心里很乱,我想弄清楚。” 吴千秋抓着他的手,“阿笙!” 阮重笙哑声道:“三姐,就像你不肯告诉我你和阮卿闻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这样决绝,我也有不得不弄清楚真相的理由。” 吴千秋盯着他良久,慢慢长叹一口气。 “……那就去吧。你会回时天府的,对吗?” 阮重笙勉强笑了笑:“可惜三姐不会回去了。” 他们都很清楚,吴千秋恐怕再不会离开雁丘,而他…… 阮重笙忽然反问了自己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还能回得去吗? “这一别当是山长水阔,不知何时再见了。”他最后说。 阮重笙连夜离开,甚至没去跟老爷子辞行。途中换了三匹马,终于到了金陵地界。 他抬头看着城门上闪着金光的“金陵”二字,只觉恍如隔世。 转眼间,已经过了快一年。 明明只是短短一年,可好像什么都变了。 这个时节的金陵正是热闹,长街纵马免不了给闹出十几条人命。他在城外就将马儿放了,急匆匆回到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大隐园。 院子里还是那些狗啃一样的花花草草,杂草却已长了半人高。 “……笙笙?” 这声音不大,奈何院子过于静谧。他猛然回头,“姑姑?!” 落灵心在他身后,看见确实是他,面上有些诧异之色。 他急问:“那个老混蛋呢?” 落灵心对他说:“你去天九荒之后,他就立刻离开金陵城了。” “去哪里了?” 落灵心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了?” 他本来不想多说,可转念又停住了脚步。 他突然温声道:“……姑姑,你告诉我,你,知道我娘是谁吗?” 落灵心明显一僵。 他折了一枝莳花,细细碾碎花瓣,松手,花粉簌簌飘落。 半晌无言。 裴回铮的下落,除了他本人,从来没有人能知道。包括落灵心和阮重笙。 阮重笙坐在桌前,垂着眼睛,落灵心声音低缓:“是崖因宫的人找上你了?” “……”大概是这两日听到的东西太多,阮重笙听见“崖因宫”这三个字都觉得平静了:“姑姑,我想知道真相。” 落灵心叹道:“你师父不愿意告诉你,可我早就想到,从那天他下定决心把你带回来,你早晚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你们在此之前就见过我?” “是,早在你有意识之前,他就一直在暗中保护你。”落灵心望着远处,“你从前几度遇险,都是他替你善后。” ……难怪他那样“不详”,还是在颠簸中活到了被捡回来的那一天。 阮重笙竟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落灵心看他神色,低声安慰:“笙笙,莳姬再如何作恶多端,那也与你无关。” “是吗?”阮重笙喃喃:“别人会这样想吗?” 秦妃寂说过的那些话蓦然响在耳畔——“云天都”三个字,本来就是原罪。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身体里居然流着自己最讨厌的血脉。 何其可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落灵心过来扶他,“笙笙……” 阮重笙推开伸过来的那只手,“姑姑,我想安静一下。” “你去哪儿!” 远处他的声音传来:“……时天府?” 迷茫到仿佛在问自己。 第98章 当年 裴回铮的下落,在不提前告知的前提下,除了他本人,就没有人能知道。包括落灵心和阮重笙。 阮重笙坐在桌前,垂着眼睛,落灵心声音低缓:“是崖因宫的人找上你了?” “……”大概是这两日听到的东西太多,阮重笙听见“崖因宫”这三个字都觉得平静了:“姑姑,我想知道真相。” 落灵心叹道:“你师父不愿意告诉你,可我早就想到,从那天他下定决心把你带回来,你早晚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你们在此之前就见过我?” “是,早在你有意识之前,他就一直在暗中保护你。”落灵心望着远处,“你从前几度遇险,都是他替你善后。” ……难怪他那样“不详”,还是在颠簸中活到了被捡回来的那一天。 阮重笙竟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落灵心看他神色,低声安慰:“笙笙,莳姬再如何作恶多端,那也与你无关。” “是吗?”阮重笙喃喃:“别人会这样想吗?” 秦妃寂说过的那些话蓦然响在耳畔——“云天都”三个字,本来就是原罪。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身体里居然流着自己最讨厌的血脉。 何其可笑!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落灵心过来扶他,“笙笙……” 阮重笙推开伸过来的那只手,“姑姑,我想安静一下。” “你去哪儿!” 远处他的声音传来:“……时天府。” 迷茫到仿佛在问自己。 这一次走了足足十日,归来那日忽闻琴音袅袅,于是踏径寻音。 那人回眸,手中玉笛翻收。 “来这里做什么?” 清风解意思,吹落梨花如雪。 乱花渐欲迷人眼。 ……阮重笙说:“来看梨花,也看师兄。” 寻遍人间不得见,白衣梅边横旧笛。 大抵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一个眼神,就足以涤荡红尘万千烦扰,吹醒心间十里飞花。 阮重笙想,他到底是个俗人。 晋重华道:“为了吴三姐?” 阮重笙不知道怎么回答,寻一处坐下,仰着头看万里晴空,面上渐渐浮现出几分迷茫:“我从前经常听各位姐姐和那茶楼说书的先生们说一句话,但我一直不懂。现在想想,似乎又有些迷茫了。” 那句话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可怜世间人浮沉挣扎,再自以为洒脱的人,也会有感到可奈何、奈若何的时候。 晋重华说:“时命沉浮,与人无尤。” “与人无尤,好一个与人无尤呀。”阮重笙笑了笑,“师兄,你总看得这么通透。你就没有不冷静,不沉稳的时候吗?” 晋重华想,其实有,不止一回,只是你不知道。 但无论心里曲曲折折绕了几圈,他仍携着微笑,淡然道:“有。” 阮重笙忽然没了兴致,不再追问了。 他明明有满肚子话要说,一堆疑虑想问,可出口的却是一句奇怪的:“……师兄,谢谢你。” 晋重华说:“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抬头,衣袖覆面,用一种似哭似笑得神情喃喃道:“师兄,你这么好,若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定要缠着嫁给你了。” 晋重华蓦然抬首看他,阮重笙却似无所觉,已经低下头细细碾磨着手中花瓣共细蕊,然后摊开手掌,送它们随风而逝。 晋重华说:“你不已经属于我了吗?” 缥缈梨花淡白色,乍留余香入我衣。 阮重笙看着这梨花如雪,恍然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阮重笙醒来的时候,面前放着一碟白色的小巧糕点。 他翻身下床,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小口。 略微偏甜,不功不过。 ……怎么有些熟悉的味道? 此时晋重华推门而入,看着他站在桌边,就微微一笑,“醒了?” 阮重笙破天荒有点不好意思,别过头,“嗯……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 晋重华不答,只道:“好些了没有?给你准备了糕饼,这里还有碗清粥。” 阮重笙眨眨眼,顺着看见晋重华手里端着的玉碗,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这不是我前阵子做的?” 算来应该是放了十一二日的东西了。 晋重华疑惑道:“嗯?怎么了?” 他居然一点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阮重笙后退一步,张着嘴,又无力地扶额。 他知道,他就知道!这位连搭衣服都不会的闲公子,哪里会做什么饭! 等等,那略甜的味儿是…… 晋重华看出来了:“哦,那也是你做的,我洒了些糖粉。” 阮重笙深呼吸,再深呼吸,“……我不在的时候,师兄是怎么过的?” 说到这里,晋重华露出略有委屈的神色,坐在他跟前,如实道:“有时候会忘了……记得就捡着上次的接着用。” 晋重华发了话,言允等人也不会没眼色凑上来硬劝引阳上君一位辟谷多年的大能用膳。 ——得了。 阮重笙留下一句“我去熬粥”,出门的时候揉着有些昏沉的头,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啊……” 俗话说得好啊,熟能生巧,于是从前也是个厨房危险品的阮三,现在也成了个非常熟练的厨房小能手——味道当然另当别论。 起火,切菜,放米,倒水,盖锅,一气呵成。 蹲在灶炉边,真·扇风点火的阮重笙一脸惆怅。 什么时候他也成个勤勤恳恳的小厨子了。 用了些吃食后,阮重笙伸着懒腰,余光一扫,“师兄,你是不是想亲我?” 晋重华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没回话。 “那怎么办呀,”阮重笙一脸苦恼,“我想亲你。” 看着这人不动如山,他瞪眼:“师兄就没有心动?” 他从容道:“我对你,一直都很心动。” ……天啊。 阮重笙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把脸埋进他肩膀还顺带蹭了蹭,“师兄越来越会勾引人了。” 晋重华平静道:“你顶到我了。” “没办法没办法,都说了嘛,是师兄太会勾引人了。”他伸手往下探去,不怀好意道:“师兄你行不行?没反应啊。” 晋重华抓住他的手,“笙笙,怎么了?” 阮重笙慢慢抽回手,垂着眼皮,不说话。 见他不言,晋重华也换了个话题:“你离开的这几日,灵州邀夫人来找过我。” 他现在听见“灵州”两个字就有反应:“说了什么?” “问了一些你从前的事。”晋重华仔细观察他神情,忽然道:“笙笙,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阮重笙心里一紧,却放软了语调:“那师兄能不能告诉我,你知道多少?” “……”晋重华捧过他的脸,亲吻着他的唇角,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觉得我知道多少?” 阮重笙没有推开他,由衷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什么不知道。” ——只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不可能。无论是这么多年的关注,还是引阳上君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他都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们明明刚刚互通心意,可不过阮氏一行,忽又横绝天堑。 但阮重笙心里哽得难受,晋重华也不愿意放任这根刺。 “我最开始只以为你是青衣君和奈奈的遗腹子。”他温声道:“其实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知道你是青衣君之后的人,确实大多也只当你生母是奈奈。” 当年就有传闻,莳花夫人正是因着身边侍女和情人的不清不楚,才在最后对奈奈痛下杀手,不惜开膛破肚取出其腹中孽种,欲使母子双亡。 “那个孩子呢?” 晋重华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应该是当了你的……” 阮重笙心里替他补充完这句话:替死鬼。 “师兄,我该相信你吗?” “你可以相信。我会有语焉不详,但是我绝不会骗你。” 头上风停云住。 阮重笙道:“师兄,我这人一向遵循本心。我发觉自己对你有了其他情绪,就敢直接来找你问个清楚。当时心动是如此,现在怀疑也是如此。” 晋重华:“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么早以前就你,是吗?” 这并不难猜。晋重华说:“其实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应该会问的。” ……为什么没问?还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一点疑虑瞬间就没了,满心满眼都只剩这个人。 阮重笙心道:“我原来比自己想的更喜欢你。” 晋重华见他缄默不语,便继续道:“确实是因为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 阮重笙:“……?”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蓬莱和阮氏。原本我们都犹豫过是否要留下你,因为纵然有你父亲的情分在,但他已经自戮身亡,而你身体里另一半血风险又太大。” 莳花夫人是云天都贵族,她生下的孩子同时继承了“天道之子”和云天都的血脉,这是一个非常难掌控的不确定因素。 晋重华语气平缓,不带情绪:“师尊请苍茫天云岚算过一卦,你确实不适合由蓬莱和阮氏养育。于是顺应他的卦象把你留在了凡界,自生自灭,端看天命。” 这卦象十分奇妙,十八岁前绝不能由仙家名门养大,否则绝对会是个降灾祸星。若平安长至十八,则无大虞。 阮重笙嗤道:“……原是这样。” 阮氏和蓬莱那样护短,既是因着青衣君昔年情分,也有作为放他十八年自生自灭的“补偿”的意思。 “师尊当年因三叔和你父亲的缘故修为尽散,加上那般徇私违了他原则,所以才多年闭关不出,不愿再见九荒众人。而彼时重月年幼,师兄事务繁多,其余人皆信不过,只得由我看着你。至于三师叔,他不忍真让你落魄十八年,所以他……违约将你带在了身边。毕竟他是知情人中唯一一个脱离仙门的。”晋重华又道。 阮重笙道:“……所以师兄,若我年幼时就有了恶举,你们就会立刻杀了我,对吗?” “……从前是。”晋重华轻轻道。然后伸手,在阮重笙搭上来的一瞬间把人带进怀里,两双眼睛紧紧对视:“但你觉得,我会杀你吗?” 第99章 下凡 “……”阮重笙别过头:“从前不会么?”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多缺心眼一个人啊,怎么还能在这问题上钻空子找茬儿了。整理了一下,刚想开口,无意间扫见晋重华神色,忽然顿住。 “……笙笙,有些东西在我眼里是没必要摆在明面上说的。”他叹息:“所以你大概不会知道,我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多喜欢你。” “……不说这些了。前日重月来寻过我,说是你答应了让她出去?” 阮重笙拍拍通红的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到一半卡住了。 晋重华正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阮重笙哪里还不明白:“师兄你还真是纵着她!” 引阳上君施施然道:“她都搬出你了,自然是要给你面子的。” 阮重笙突然噗嗤一笑,心头阴翳仿佛都扫去了大半。 他说:“师兄,我想相信你。” 无论他心里多重的疑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就是由衷地信任。 “师兄。”阮重笙主动勾住他脖子,慢吞吞说:“我好像也特别特别喜欢你,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深到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程度。” 他心里有事,自然无法日日安度。转日主动联系了天云歌。 他问的很隐晦,天云歌刚刚跟他说完阮萌的事,换个话题也没察觉异样:“天云岚算的卦?确实从来没错过。” 阮重笙:“哦,那你和他关系如何?” 天云歌失笑:“我一个私生子拿什么跟天云岚那样天生受尽天道宠爱的人比啊?他一直看不上我的。” “……是吗。” 天云歌疑惑:“怎么问起这个了?” 阮重笙笑笑:“这不是听别人提了两句嘛,我又从未见过他,很好奇是什么人能跟我师兄齐名。” “他跟引阳上君一样,担得起所有盛名。”天云歌说。 很高的评价。不过,阮重笙心想,在他心里,没有人能跟晋重华比。 无论对方再优秀再了不得,都没有可比性。 天云歌观察他神色,“……说起来祭坛筹备得差不多了。” 阮重笙挑眉,“我记得,这祭坛是问卦的?” “对,且只能问一卦。”天云歌垂下眼睑。 阮重笙心里笑了笑,当年就是这样一卦造就了他十八年凡界生涯,不免感慨:“苍茫真是通天之能。” 天云歌神色有瞬间异样。他踟躇:“……苍茫最近很不太平。” “想要我再给你渡灵?” 天云歌轻咳几声。阮重笙也懒得跟他废话:“来吧。” 他随口嘟囔:“备祭坛又不是下凡界,需要这么多灵气嘛。” 天云歌笑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阮重笙看了他紧绷的下颔线一会儿,在他回头之际轻声道:“……怎么出这么多汗,你周天运行比我都快。擦擦吧。” 天云歌嘿嘿一笑,然后说:“……你再去一趟凡界吧,那里有你找的东西。” 他第二日遇见了慕容醒。 “你要出去”永远跟慕容醒形影不离的高少主嗓门一亮,吓得阮重笙立刻扑上去捂嘴,“祖宗,小声点儿!” “你怎么不去找齐逐浪一起他还能给你出歪点子!还有落家那对姐弟也还没走呢!跟我们说什么!”高枕风推开他,没好气道。 阮重笙一顿,如实道:“去了啊,但是齐逐浪不是还在挨罚吗?” 三个人面色都有点微妙。就在放课前一日,齐逐浪因个不轻不重的小过错给白先生撞个正着,现在还在天院外头洒扫呢。 对此阮重笙表示,原来当初白先生让他滚去藏书阁还真不是刻意挑刺罚他了。 慕容醒咳了几下,“凡间意趣虽多,可这结界……” “其实出结界也不是非要硬闯呀。白先生和师兄不行?” “你敢去?” “白先生是不敢,师兄还是可以试试的。” 高枕风抱着胳膊,“那你得带我和阿醒一起。” “你不怕我给你捅出去?” “嘴严可能是你唯一不欠打的地方了。” 阮重笙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态好,心态好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总能自动翻译别人的话:“哎呀,这么相信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臭不要脸的,滚滚滚。” “得嘞,小的滚了!” “回来!”看见阮重笙撒蹄子跑得那么欢,又黑着脸呵斥道。 “滚远啦!” “那你一个人滚出天九荒!” “好嘞,我滚回来了。” 慕容醒被他逗笑了,然后道:“这两日白先生确实说了停停课业,但这结界却设得这么严,我们怎么出去?引阳上君业不会让我们一起出去吧” “这你们就别担心了,我有法子。”阮重笙想着想着又打趣说:“慕容啊,你做事最是谨慎,你说我们老扎堆瞎胡闹,别人会不会说慕容家和蓬莱勾结什么的” “我不是和蓬莱交情好,只是和阮重笙交情好。” 慕容醒微笑:“毕竟跟你在一起,有意思的事多。” 阮重笙大笑。 引阳上君果然十分慷慨。 “刚还我几日,就又要拿走。”上君倚在窗边,懒懒散散道:“回来可得好好谢我。” “那是自然。”阮重笙眉开眼笑,“谢过师兄啦!” “也不必谢。”晋重华笑了,“我出不得九荒,你回来再替我捎坛子你爱的酒便是。” 阮重笙连连点头。 不过这下界还有个问题。 “银子” “……得了,您二位喝西北风吧。” 高枕风追问:“你说的莫非就是凡间用的……灵玉?” 天九荒通行灵玉,他想着金陵青楼那会儿落潇潇递出去的玩意儿,猜测性质应该大同小异。 “也可以这么说。”阮重笙摆手,“我来天九荒后就用不上银子了,基本都给我家那老头子了。” 他提到裴回铮的时候不经意停顿了一下,很细微,旁边两人都没看出来。 慕容醒想了想,“我们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妨事。” 阮重笙诚心发问:“大半夜万籁俱寂了,你一个人搁树上俯瞰众生呐” 这三位爷第一天下凡就不太平。 阮重笙掂量着自己典当来的银钱,乐呵呵地表示要带两位少主去吃顿好的。 ——直到坐上路边馄饨铺子的长凳,他们都是信了的。 “你管这叫大餐”高枕风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怎么不叫”他指着刚刚端上来的三个碗,摇头晃脑:“正所谓‘庖手馄饨匪一朝,馔素多品此为高’,如此人间珍馐,还不叫大餐再配一壶金陵产的糊涂仙,那可就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高枕风:“……” “还有还有啊,金陵地界上还有道菜名叫‘关公战秦琼’,赶明儿我就带你尝尝!银子你出,随便吃!” “我没银子!”高枕风怒道:“我把你当了吧?!” 慕容醒含笑问:“这名稀奇,是怎么个菜色” 阮重笙一本正经:“不知慕容兄可曾见过‘洋柿子’” “见过的。” “那‘鸡子’必然也不陌生” “自然。” “两物合炉灶间那么一炒,就是‘关公战秦琼’了。” 慕容醒露出疑惑的神色。 趁这俩人没回过神,阮重笙连忙把碗一推,哄着高少主吃完了一碗,方乐呵呵道:“味道不错吧?” 高枕风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想了想又给捡回来好生放在了碗上,别过脑袋就是不吱声。 阮重笙偏要去招惹他,“凤凤” 凑近一点,“师兄” “高少主高公子好师姐,你可别闹脾气了,再来一碗好不好呀” 这下好,刚缓和的脸色立刻变了,高枕风拍案而起,“你叫谁师姐呢!” 阮重笙一蹦三尺高,一溜烟就离了他三个桌子,做个鬼脸笑嘻嘻道:“谁应谁师姐!” 慕容醒没拦住指着阮重笙鼻子骂“你才师姐,你方圆十里全是你师姐”的高少主,于是爱蹦哒还嘴皮子特利索的阮重笙立刻哈哈大笑:“对啊,我方圆十里全是我师姐!对面的凤凤师姐你可得怜惜师弟我啊!太凶残了嫁不出去了啊!” “阮重笙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 “诶诶诶别砸东西啊泼妇也不能这样啊!要赔的啊我跟你说!回头我就上你家讨债去!” 阮重笙,一个能把扔筷子都不自在的名门少主逼成一个拿凳子抹布砸人的泼妇的神奇的存在。 五行缺聊的店小二可能是看他特好说话,人往他旁边一坐,就勾肩搭背唠嗑起来:“诶这位兄台,这两位是哪家的贵人啊这是契兄弟还是怎么着,挺有意思哈。” 慕容醒:“……” 阮重笙还在桌椅间蹦哒,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他回头看见一人,正对他傻笑。 “三儿不认识我了?”那人托腮,笑吟吟道:“老夫是你大爷呀。” 阮重笙撑着矮凳的手一滑,又跌了下去。 “……啥?” “……可怜的孩子,你跟你爹流落在外这么多年,连你大爷都不认识了。”他大爷道:“老夫就是你大爷呀,你父亲的大哥。来来来,借一步说话,大爷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先不说他说的内容有多可怕,也不说他本人就出来蹭个饭怎么就能多了一个失散多年的“大爷”,这个人用一张弱冠的脸老气横秋地说着“老夫”也让阮重笙感到了满满违和。 阮重笙撑着矮凳的手一滑,又跌了下去。 …… “你找我?”树林阴翳下,阮重笙抱着胳膊问。 “当然。”自称阮大爷的人毫不掩饰地打量他,“我好不容易才知道你的行踪呢。” “跟他们没关系。”阮重笙皱着眉。 “当然。这点你和阮卿时倒很像。”对面的男人撑着下巴笑起来:“特别爱护着别人,但总不顾自己。” 又是阮卿时。 不久前才见证了他的死亡的阮重笙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翻翻白眼,“您老人家有何贵干” “嗯……就求你个事儿。” 阮重笙愣住,指着自己鼻子,“……求我?” “对啊。”对面的大爷依旧一副大爷样,“看在你大爷我好不容易打听来了你的消息,还先你一步到了这儿,你就帮帮我呗?” 阮重笙垂下眼睛开始沉思,不动声色道:“什么忙?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劫财肯定没有,劫色我要在上。” “……其实我是想帮你。”他慢慢笑了:“我想让你把扈月借我一用。” 阮重笙:“……哈?” 作者有话要说:他来了他来了,真正的高潮他走来了!! 第100章 大爷 “怎么了?” “啊?……没什么。”阮重笙回过神,收回锁在腰间的目光,笑道:“担心我呀?” 高枕风难得没有生气,若有所思道:“那位不是孤身云游多年,号称再不出世吗?我们一出来就遇见他是不是太巧了?” 阮重笙叹口气,当然不是巧,一开始就是盯着他来的。 他想着那个条件,心里头情绪复杂。 阮大爷跟他说的很简洁,却关乎到两个他非常在乎的名字——“阮卿时”,还有“易山岁”。 他心里头有了个打算。 阮重笙说:“我是没想他,他无非就是跟我说阮家的家事,我那二哥还在呢,我是不会担大任的——我想的呀,是金陵地界上的美景佳人,想的是一遭艳遇呢!” 慕容醒点点他眉心,“你呀,让白先生知道了,可免不了罚。” 阮重笙笑嘻嘻道:“我是怕白先生训的人嘛?” 三人都乐了。 凡界轻易不用法术,三个人本也是出来游玩,从珩泽一路往金陵去,路上走走停停,阮重笙领着两个人玩乐,踏进金陵地界的时候,人手一串糖葫芦,正嬉笑成一团。 高枕风擦着脸上糖渍,嚼着最后一个山楂,还一脸嫌弃地推阮重笙,“我不喜欢甜的!给我找个带荤的。” 阮重笙眼珠子一转溜,“诶,你们没吃过肉包子吧?站街边等等我啊!” 他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最后停在某个烟雾缭绕的铺子边。 这会儿已经不算早了,但这家包子铺还在忙活,老板娘正掀梯笼,眼角瞥见有人,头也不抬道:“什么馅的?” 阮重笙没说话。他低头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小朋友。 “哥哥真好看,哥哥成家了吗?” “……不算吧。你也很漂亮,小姑娘。” 老板娘抬头呵斥:“见个好看的就喜欢,什么烂德行!” 阮重笙看着抱着自己腿的小姑娘,明白了她的身份。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还是阮重笙脸皮厚,他本也是来看看这位大娘如何的,于是直接开口唠嗑起来:“好久不见啊屠大娘,生意不错?” 老板娘收回看他的目光,低头继续忙活,冷淡道:“还行。囡囡,回来。” 抱着他腿的小屁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屈服于自己亲娘的威严,缩铺子后面去了。屠大娘说了几句,就让她回去了。 这包子铺已经开了许多年,说不上金陵一绝,味道还是不错的。 阮重笙隔着肉香味儿的烟看着她忙活,心想,看来确实是熬过来了。乐呵道:“来十个肉馅儿的啊老板娘。” 他刚说完,老板娘就把油纸包往他跟前一扔,“滚吧。” 阮重笙正摸银子,她又道:“带着钱一起滚,不稀罕。” 他转念就想明白了,也不矫情,嬉皮笑脸道:“那谢谢大娘了啊,我这就滚!” 老板娘团起一个油纸包就往他脑袋上扔,“当什么烂好人!你以为自己有多少钱造!滚!” 阮重笙抓住那团纸皮飞速看了一眼,迅速遛了。 回去的时候高枕风和慕容醒还在街边站着,他收好皱巴巴的油皮纸,人直接往慕容醒身上一扑,热乎的包子在手里晃悠,“慕容慕容,快尝尝这个,虽然比不得酒楼里的好东西,但可是我以前最爱的味道,可想给你们尝尝了!” 慕容醒盯着他侧脸,笑问:“你小时候喜欢的?” 阮重笙笑嘻嘻道:“是啊,快尝尝。” 高枕风没多说什么,把油纸包一打开,拧眉嫌弃:“你这是把我们当饭桶啊?二十来个怎么大个头的,也就你这胃口吃得下!” 阮重笙只看着屠大娘随手一抓,没注意那么多,瞧见那数量愣了一下,眼睛一垂,又笑起来:“人老板娘看我英俊潇洒!我多讨人喜欢啊,多给几个怎么了?” 包子味道没变,馅料也足,一咬就飚汁儿,流了满手。 阮重笙嘶嘶嘶地吸气:“好烫好烫好烫。” 慕容醒:“你慢点儿,小心舌头。” 三个人还真就靠墙角上啃完了二十个包子,最开始高枕风还不乐得吃,一看慕容醒都跟着阮重笙学起来两口一个,渐渐也不矫情了,啃的速度和阮重笙有的一拼。 还剩下最后一个包子的时候,高枕风伸手要去拿,阮重笙直接用嘴叼了,咬着包子脑袋是晃来晃去,含糊挑衅道:“略略略。” 高枕风气得要打他,慕容醒从背后抱住,熟练地当起和事佬。 街头到街尾,闹着闹着就拐了大半个金陵城。 到了晚间,阮重笙跑累了,弯着腰笑着喘道:“别、别追我了,你们累不,要不咱们再去吃点东西吧。” 进青楼大门的时候,高枕风震惊:“你管来这儿叫吃东西?” 阮重笙娇羞道:“哎呀,讨厌!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正经!人家说的是正经的‘吃’啦!” 高枕风:“……呕。” 秦楼楚馆烟花地,端的是莺声燕语,来的人多是贪爱美人风情,可美人在怀时候辅酒的菜色,却也是赚银子的大地方。 小芳菲笑嘻嘻领着三个人上楼,眼神止不住往不该瞥的地方瞥,阮重笙从容地挡在两位少主前头,笑骂:“好色的鬼丫头,再瞟去你姑姑跟前告状了啊!” 小芳菲吐吐舌头,拽着他转了一圈,眼睛直勾勾翘着慕容醒和高枕风,“两位爷上次来过吧?模样好的我都记得的,我也不小了,两位爷不如……” 阮重笙给她拉得一个踉跄,不经意瞧见下头有个人遥遥举杯,冲他一笑。 八宝鸭和糊涂仙是必不可少的,阮重笙又叫了个“关公战秦琼”,慕容醒噗嗤笑出声,小芳菲没反应过来,阮重笙凑她耳畔解释两句,小丫头笑得直不起腰,连忙去准备了。 满满一桌的酒,菜拢共就三道,阮重笙主人做派,招呼两个人大喝特喝,扯着膀子拼酒量。 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高枕风已经给喝趴下了,慕容醒还维持着挺直的坐姿,阮重笙拍拍自己窜红的脸颊,小声道:“我居然喝不过你……我居然喝不过你?” 后半句有点怀疑人生。 他不服气,凑上去戳慕容醒腰窝,“慕容?” 没反应,他又叫:“阿醒?” 慕容醒极其缓慢地回过头,直勾勾盯着他看,轻声道:“我在。” 还真是清醒的?阮重笙寻思自己喝的最多,可慕容醒下肚的也绝对不少,一个天九荒来的世家公子哥哪儿来这海量? 他还没想清楚,就看慕容醒抖抖索索站了起来,头朝着他这方向,笔挺地往后栽去。 阮重笙眼疾手快接住他,一瞅,发现这人竟然直接昏睡过去了。 “……”阮重笙扶着他,把人摆到桌子上趴着,嘴上自言自语道:“挺有风范的啊,我都给骗过去了。”语气是由衷的佩服。 一通收拾,他深深看了两个人一眼,转头去了浅朱跟前。 美人抚琴,公子对酒,琴瑟和鸣的景象。 阮重笙往旁边一坐,举着酒杯对着烛火看:“姐姐,你和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儿?” 他大爷理直气壮:“浅朱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我仰慕佳人风姿,偶尔前来拜访,碍着你什么了?” 阮重笙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瞅他一眼,嘲道:“可别,您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这嫩草也吃得下?”眼里却没几分真诚。 浅朱笑道:“我第一次见他,还是刚来楼里那会儿。那时候他就是这个模样,一晃这么多年,也没见老。” 阮重笙状似不经意道:“是么。” 阮大爷道:“诶,岁数这个东西不可说,不可说。” 贫嘴归贫嘴,阮重笙想着自己从屠大娘那里接过来的纸条,又想方才那遥遥一举杯,直接问了:“您老人家到底怎么个意思?借这个机会,说清楚吧。” 浅朱起身,替他们关上了门,笑道:“你带来的两位公子我吩咐好了,你们这头我亲自守,放心就是。” 阮大爷对她笑笑,转头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不由分说便拉着他胳膊往窗边去,“你现在跟我走,去见一个人。” “谁?” 阮大爷一脚把人踹下楼,“跟我去了你就知道了!” 阮重笙防备心颇重,极不喜欢他这做派,可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不知为何,还是跟着人去了。 让他心惊的是,两个人竟然是按照他们来时的路一路折返,最终拐进了城门边上一个小巷。 阮重笙心里盘算着,细细观察他模样,忽问:“你和天云歌是什么关系?” 那位爷走在前面,反问:“哪个天云歌?” 阮重笙并不理他:“最少是个相交甚密吧。我跟他有过交情,现下看他只觉得心思深沉了许多。” 他的话说了三分,阮大爷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笑:“我和他有共同目的,脾性相投,算半个朋友。你放心,我和他都不曾想动你。‘ 阮重笙慢慢”哦“了一声,又问:”您老人家大名是什么?总叫大爷,我这忒难受。“ 那人打着哈哈道:“问你大爷的名字可不……” 阮重笙打断:“是么,大、爷?” 一瞬寂静。 第101章 深巷 打着卷儿的秋风吹得衣袂翻扬,街边扬起的落叶共零零碎碎的小杂物在风中短暂的漂浮,又缓缓归于地面。 街上一片冷清,金陵繁闹似乎都与这处无关。 有位方入城的公子随拦住行色匆匆的路人,低声问道:“请问城西易府在何处?” 那路人莫名地看他,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匆忙指了个方向,欲言又止了一会,道:“这位公子,那可是个闹鬼的地儿,里面住的还是个……” 他有个词儿在嘴里转了几圈,问话的人抬眼看过来,他莫名心头一颤,再不敢多说。 问话的公子哥看着路人离开的背影,神情晦暗。 深巷里有户人家,残败的门前坐着个衣衫不整的人。 他在这里许多年了。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谁问话都只会疯疯傻傻地笑着,却每日都坐在这门口石阶上,垂着脑袋反复轻哼同一句话,有胆大的仔细听了,是句不成调的曲儿。 “那是个中了邪的疯子。”人们这样说。 昨夜骤雨狂风,吹落一地枯枝败叶。这可怜的疯子正哼着曲儿数地上落叶,忽有一双银靴踩过地上枯枝,逆光而来。 坐在阶前的人抬头,望见一张极俊的脸。 来人一袭锦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眼前这狼狈不堪的疯子,叹息般开口:“卫展眉,你也有今天。” “……嘿嘿。”那疯子恍若未觉,兀自靠在绿痕斑驳的墙上,低下脑袋继续唱道:“报平生、报平生、报答平生……平生……” “——不认识我了?” 来人一身戾气毫不遮掩,一把将这可怜虫按在了地上。他口中的卫展眉右脸紧紧贴合粗糙的地面,还傻笑着挣扎着去够旁边的破碗——里头有半碗浑浊的水,水面飘着两片虫蛀的枯叶。而孙良人一手按在他后颈,抢先夺过那城郊乞丐看了都嫌弃的破碗,手腕一抖,将水尽数泼在了他的面上。 从前出入皆众星拱月,非仙露琼浆不饮,非玉盘珍馐不适食的矜贵成性,今日却于一处陋巷落魄至此,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见过他从前风光的人就真的笑出了声。 笑声里,沦为尘泥的可怜虫抬眼,抹去脸上湿痕,纠在一起的发梢往下滴水,他屈指弹开水珠。 “卫展眉啊卫展眉,”那人笑够了,“你当我还是当初那个孙良人?连你是真疯还是作态都看不出来?” 动手做出恶行的人双目通红,被泼水的人反倒十分平静,他慢慢低下头,嘲弄道:“……时至今日,你还要来看我笑话。” 若给邻里看了,一定要惊呼出声来——疯了二十年之久的人,居然还能正常说话。 孙良人紧紧注视着他,看着他狼狈姿态,从鼻尖溢出一声嗤笑。 他松开手。 “带我进去。”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喉咙,慢慢收拢,他重复了一遍:“带我进去。” 迷茫的情绪浮上面孔,被掐住脖子的卫展眉扑腾地看着这个人,却恍惚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他。 他讨好地笑着,只是这张脸早不复当年精致,一张覆在白骨上苍老憔悴的人皮痛苦地拧着,丑态毕露:“……带、带……只要你放开我……” 他在前面引路,喉咙里还在疼着——刚刚这人就这样把他按墙上悬空掐了好一会儿,几乎是卡着黑白无常过来索命的点儿松的手。他迷迷糊糊觉得好像走了一遭黄泉路。 身后人道:“卫展眉,你怎么这么老了。” 脚步一滞,卫展眉下意识要去藏白发,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可笑后又放下了手,平静道:“修为没了。” 修为是驻颜的全部原因。没了修为,当然就有生老病死,当然也会青丝华发。 “哦?”孙良人反应竟然十分平常,甚至继续嘲弄:“这次又是为了哪个女人?” 卫展眉不答话,推开已经破败不堪的房门,一声刺耳的“嘎吱”声伴随着掉落的积灰叫人一看都心生嫌弃,而自幼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卫展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甚至露出了个微笑,不过他疯了太久,这一扯嘴角就是个快咧到耳朵边上的疯癫样:“请吧。” “……笑得真难看。”孙良人踏入,看着那布衾寒榻,目光停留在脏兮兮的被褥边缘翻出的棉絮上。 他一怔,不知为何,恍恍惚惚想起了许久以前的旧事。 漱玉泉前,秦芳川下,曾有位华服少年揉着惺忪睡眼,身侧跟着二十名锦衣仆从,前呼后拥,哈欠连天,其中一名仆人双手奉上一份精致糕点,当年那小孩只需一眼便知那定是他们家中不吃不喝一月都买不起的东西。而少年捻起一块,只尝了一小口就皱着眉头扔回托盘,嫌弃道:“什么东西,丢出去喂狗!” 替小孩引路的童子低声解惑:“那位是卫家小公子,先生一向喜欢他率真性情,故小公子也是时天府唯一许带仆从的。” 一看就是乘肥马,衣轻裘,象箸玉杯,席丰履厚中养大的小公子。 那边的少年抱怨完糕点,瞥见这边,小跑着过来,露出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小先生身边的这位是新弟子?哎呀,你叫什么名字?” …… 虽久远却似乎从未褪色的回忆只出现了一瞬,他定眼继续打量这狭窄的小屋。 其实也没什么好打量的,除了那床榻,也就剩下一张小圆桌,旁边也仅仅两个凳子。桌上一壶二盏,仅此而已。 却不及当年一个人占了一个院子的风光万一。 孙良人撩衣坐下,捡了一个茶盏在手中摩挲,扎手的木刺提醒他:“这是你自己做的?” 连边都没磨好的东西,放在市面上一文钱都没人要。不,应该说根本没人会卖。 卫展眉难得有点局促,轻咳:“闲来无事而已。拙作污眼了。” 孙良人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我记得当年你拿着三百灵玉的雕花玉盏说过一句‘什么垃圾东西’。” 啊,那时的卫展眉还是千娇万宠的富贵公子,上头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惯着,锦绣丛绮罗堆里挥金如土,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上乘,哪里知道什么人间疾苦。 那时一个爱慕卫展眉的弟子搜刮来一套茶具送来,卫展眉不过瞬息就没了新奇,说出来一句“什么垃圾东西”。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景与潦倒境一比,就显得格外不堪了。 卫展眉不回话。孙良人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确实不同了,他再不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早在跌宕起伏的经历里磨去了棱角,竟然变得沉默了。 不,也许只是他们早就无话可说。 沉默围绕中,孙良人先开口道:“——你还记得谷雨吗?” 卫展眉突然抬头,“她没死?” “原本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但我现在还续着她的命。” “我想——”说到一半,他自己先停住了。 孙良人像是没有看到他黯淡的眸光,果断拒绝:“不行。” 卫展眉慢吞吞道:“……哦,那如果她能醒过来,记得照顾好她。” “你还是先将自己照顾好吧。”孙良人盯住他的白发,“你到底做了什么,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这有点冲的口气里,却能听出来几分怒其不争,气急败坏。 看来孙良人这些年倒变化不大。 卫展眉低头笑了笑,落在孙良人眼里却多了很多其他意思。他转过头,动作大了些,方才在地上磨出的伤口又往外溢血,本人却似一无所觉,吃吃地笑了:“我这油尽灯枯的身子不妨事的。哦,对了,有个故人之子,我想你是乐意见见的。” 阮重笙做出冷静姿态:“便宜占够了么,天、云、歌?”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满是怒意。 顶着陌生皮囊的天云歌哈哈大笑:“我又不会害你,笙笙,就当帮我个忙。” 这话听来异常熟悉,不久前金陵重逢,时天府中私下联络,那位天云氏二公子也对他说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 他攥紧手中铜钱,只觉得周身冷冽。 天云歌还饶有兴致道:“怎么看出来的?我以为你第一眼看不出来,就得等我告诉你才会知道了。” “你自己。”阮重笙言简意赅。 天云歌恍然:“是青楼那里露的馅儿?”他拧眉,“不应该啊,我和浅朱确实是老情人了,她……” 阮重笙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就是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阮家大伯?” 他握住扈阳扈月,看着眼前破败大门,目光扫过地上一滴血:“里面是什么人?” 天云歌笑吟吟反问道:“你慌什么?”他苦恼道:“不对啊,你知道是我,还能给我占便宜?我不信。” “知道我确实不是阮家人,从小到大就没接触过阮家任何长辈族亲的只我师兄、小荷花和你三人。师兄不能轻易离开天九荒,小荷花……不用我说。剩下的可能是什么,需要猜吗?” 他直视天云歌双眼,忽然笑了:“其实你有一个习惯,走路的时候总是不自觉会垂着眼睛往左后方看,这是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但从我第一次见你到时天府极少的那几回相见,你都有这个动作。”他叹气:“我知道是你,也告诉你为什么知道是你,现在是不是应该由你告诉我,里面的,到底是谁?” “……他和你那好师兄也有旧交呀。或许你听过一个名字。”他一字一顿:“卫、展、眉。” 第102章 揭露 阮重笙:“……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天云歌便笑说:“你如果真的不知道,就不会跟我来了。对吧,笙笙?” 阮重笙看着眼前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就要离开。不料一阵风拂过脸侧,大门就这样被狠狠关上。他立刻聚气攻去,竟是不能撼动分毫。 阮重笙素来天资奇高,又一向勤学苦练,十六岁便后鲜遇敌手,可这一次是万分清楚地认识到,原来他身后这个人,修为远在他之上。 倏忽抬头:“你要拿我胁迫谁?蓬莱,阮家,还是与我同来的慕容醒高枕风?” 天云歌盯着他大笑起来:“不愧是阮天纵的种!聪明!” 他心底异样更重,却神色如常,“他们不会为了我做出什么大牺牲,你算盘怕是要落空。” “你不会以为我是真夸你猜中了吧?小傻子,你扪心自问,当真不知道我要什么吗?” 他猜到了,他当然猜到了!可笑他竟然因为一份莫名其妙的信任自己主动当了入瓮的鳖! 他直勾勾回看天云歌,心里发凉:“我不明白。” 天云歌便露出一个笑容:“那就由我来捅破这窗户纸。阮重笙,给我你的血。” 阮重笙看着他,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你是云天都的人?” “我是天云氏族人。” 阮重笙讽刺一笑:“不说苍茫素为名门正派,但因昔年旧怨,怕也该恨极了……” 说到一半他顿住了。 天云氏、天云氏…… 天云歌怜悯地看着他,笑着摇头:“你怎么这样傻啊,我的笙笙。” 他后退几步,笑得非常开心:“你到底年纪不大,又太过相信身边人了。我的傻笙笙,你回想一下,当初骄儿林里八荒齐聚,缘何唯独苍茫只来了我一个?” 骄儿林之事距今不足一年,他自然还记得不少细节。阮重笙捂着脑袋开始认真回忆:“……你早有预谋?” “错了,苍茫轮不到我掌权。”天云歌对他说:“你应该没忘记那位和引阳上君齐名的人吧?”他兀自玩味地笑了:“那可是……我敬爱的兄长。苍茫最尊贵的人永远是他。” 阮重笙脑子飞快运转:“……你要夺权?” “怎么会呢?……想夺权的可不是我呀。”天云歌转过身来,语气非常飘忽,刻意放缓语调道:“罢了罢了,总归你也猜到了,那就不妨告诉你。 阮重笙抬抬下巴,天云歌看着便弯起眉眼,用着最温柔的语气:“……那假火是苍茫让我放的,追杀吴三姐的人是苍茫让我带去的,唔,还有很多东西……我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过……” 他带着笑意:“小傻瓜,自己去闹阮氏,又刻意带慕容醒和高枕风来金陵……你这是在害自己啊。” 此时时天府中,亦热闹非常。 灵州主人邀明月一拢鬓发,眼前摆着一只似阮似笙的东西,尾端拴着块玉。分明是极美的皮相,此刻却浸满了威严狠戾,厌恶的目光自那乐器上收回。 “……诸位便看看,该当如何吧。”她道。 与她对坐的正是前不久才造访过时天府的落氏夫妇,夫妻对视一眼,落夫人沉吟道:“……这阮笙虽是云天都至宝,但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原来这并不大的厅堂里,竟然聚了七荒主人。 “确实,邀夫人,阮重笙毕竟是珩泽阮氏子,也是蓬莱……” “你们这是在忌惮蓬莱?”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其余六荒主人脸色各异,邀明月却是看也不看,轻轻一笑,又说:“倒也不错。若只有一个莳姬昔年所有的阮笙搭上一块刻着‘笙’字的玉,也不能说明什么。但此二物,却是蓬莱叛徒裴回铮身上的东西。而前几日,我灵州弟子,恰巧遇见了他。”她敛眉,“带上来吧。” 待众人看清了堂前之人,均神色大变。 不知是哪位试探般开口:“……裴三……?” 落夫人一见那人身上血痕,立刻拍案而起,“邀夫人,你哪来的资格对裴三用私刑!” 原来地上那人正是裴回铮。他跪倒在地,一身血痕累累,发丝黑白交错,尽是血污。此刻正痴傻地看着前方,目光空洞无神。 ——若非熟悉的人,绝认不出这竟是昔年那位仗着天资过人师门维护,永远神采飞扬的蓬莱裴回铮。 落成离沉声道:“九荒各有规矩,他裴三就算当年犯下再大的错,也是蓬莱的人!邀夫人,你又凭什么僭越!” 邀明月轻笑:“我记得阮……”她眉梢微滞,继续说道:“……青衣君身陨之后,裴回铮已自清脱离蓬莱,谈何‘蓬莱的人’?” 横川高塍道:“无论往事如何,既然裴回铮已经许下永不踏入天九荒的承诺,邀夫人又何必这样为难他!摄魂之术最易乱人心魄,裴回铮曾一度自废修为,伤及根骨,夫人是要决心废了他么!” “当年裴回铮勾结莳姬,蓄意破坏宝月沉海阁中阵法,致使天九荒和云天都一场大战,本就罪大恶极,其心可诛。”她不紧不慢道:“也间接致使前横川主人,即高少主生父身陨。这,也是可以随着时间流逝,便不与之‘为难’的了?” 她也不看高塍脸色,俯瞰面前之人,眼里有着细微的情绪波动,“——但阮笙是旁人送到我手里,裴回铮也确实是我灵州偶然撞上的,我并非是为了追着他纠结当年过错。只是这回,他却暴露出一个不小的秘密。”她转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白先生,语气和缓:“先生,好巧不巧,他说出来的秘密,恰好关乎您新收入门的那位蓬莱阮三。” 她停顿了一下,才不紧不慢道:“蓬莱曾说阮重笙是珩泽阮氏阮六爷之后,可事实上,他却是青衣君和云天都那位的——”说着她竟然极其难得地弯着眼睛笑了,语气轻忽:“遗、孤。” “不可能!”反应最大的就是高塍,他也曾与青衣君有过些许浅薄交情,“谁不知道青衣君只与莳姬和莳姬身旁侍女有过露水姻缘!此二女腹中之子均已——” 上阳主人沉声打断:“有可能。”他垂着眼睛,看向邀明月的方向,轻缓道:“如果早有预谋。” 邀明月便颔首道:“当年你们只见莳姬掐死怀中婴儿,可那当真就是她的孩子吗?” 所有人不自觉眼前一晃。 血海嚎哭里,有位极美极艳的女子跪在白骨尸山中,痴痴疯笑,纵使耳畔千夫所指,身后空无一人,她也只是扬起一张美到诡异的脸,看着眼前一抹青色,轻声道:“阮郎,你也要杀我吗?” 被她用哀戚眼神看着的男子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说:“伏诛吧。” “伏、诛……?”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忽然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一脸,混入血污。可纵使如此狼狈不堪,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她用通红的眼睛扫过所有人,扫过她的仇人,她身边的叛徒,还有她的夫君,目光一点一点扫荡着,仿佛要记住每个人的脸,然后…… “你们可都得记着今天,好好记着今天!我若死了,定要化作厉鬼,将你们一一拖入血海炼狱,永不超生——!!” 她仰天大笑,忽而高高举起怀中婴孩,红得诡艳的手慢慢收拢—— “……阮天纵。”最后的画面是那红衣女子深深看着一个人,悲哀地笑着:“如你所愿,我把他……一起带下去。” “咔嚓”一响,头颈分离。 血肉横飞。 …… 那应是天九荒众人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画面了。 血海,哀嚎,绝望的女人,惨死的婴孩。 以至于时隔多年,尚且历历在目。 高塍颤声道:“邀夫人什么意思?” 邀明月隐晦地看了一眼落氏夫妇,掷下一记惊雷:“阮重笙,正是那当年就该惨死的孽种。” “不可能!阮家怎么会冒认……” 有人道:“青衣君曾是阮老爷子最疼爱的孩子,他们保阮重笙并不奇怪。” 众人寻声望去,竟是鬼岭的主事人。 他并非鬼岭主人,鬼岭之主齐瞻非早年在围剿莳花夫人之时重伤,听闻经脉俱损修为锐减,是故多年不理外事,现下鬼岭当属他同族胞弟齐问非最说得上话。 鬼岭远在西荒,与东八荒素少来往,加之这齐问非本人亦身子骨极弱,鲜少出世,在座几人都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 齐问非端坐角落里,神情萎靡,看着像极了重病不治的人,说几个字就要停下剧烈咳嗽:“青衣君当年因莳花夫人的缘故自戮谢罪,阮氏不知为何未曾出面保他…… ”他说着就侧首呕出一口血来,“阮氏护短之名不逊蓬莱,当年之事实在反常。可如果,不作为就是为了保住他的孩子呢?” 高塍目光锁在他指间血色上:“……你是说阮氏是因受青衣君所托,保住他的血脉?”说着自己先否定了:“没道理!阮氏一向痛恨云天都——” 上阳主人忽沉声道:“阮氏参与了当年之事。” “阮氏和裴三当年也参与过围剿云天都,但却在击杀莳花夫人的时候没有出现。事后声称,当时正在崖因宫与易见难鏖战。”他神色平淡,眸光深沉,“易见难是莳花夫人身边的忠犬,但诸位可还记得,他最后却是自杀在崖因宫镜花塔下。” 一条忠犬在主人生死之际并未赶去拼死一搏,却在自己的地盘自戮身亡—— “你想说阮氏和裴回铮联合起来说动易见难保下了青衣君和莳花夫人的血脉?”高塍皱眉,“荒唐!” 在场许久无人说话,最后齐问非缓缓道:“……我并无意搬弄是非,可前几日阮重笙还去了珩泽阮氏,替雁丘吴三娘出头。若他当真是阮六爷的孩子,也没道理偏帮雁丘的外氏。” 他征询的目光望向邀明月,她平静道:“其中是非因果,一问裴三便知。” 第103章 反转 “……你放贺摇花走,是我完全没料到的愚蠢行径。”天云歌摇头叹道:“你本来就众矢之的,我以为你这样的性格绝计不会陪贺摇花那疯子胡闹的。万万没想到,你居然真能傻到帮他离开,彻底得罪邀明月。” 阮重笙简直被气笑。他知道自己在天云歌这儿犯了个大蠢,足够他受教终生。可事情发生后后悔是最没用的情绪。他环顾四周后断了冲出去的念头,暗自防备起来:“我并不知贺摇花行踪,灵州若有本事找到他且能让他说出是我放他走的,再来找我麻烦!” “找不找得到贺摇花有什么要紧……笙笙,你爹是阮天纵啊。”那头天云歌顶着现在的皮囊有点可怜地打量他:“你傻呀?” “我是他的儿子又跟这有什么关系!” “你爹是天道之子,你娘是莳花夫人,你流着这样的血,还问我你跟这有什么关系?” 听见这话的瞬间,一股凉意瞬间从头顶蔓延到脚底。阮重笙厉声道:“什么莳花夫人?我生母不过莳姬身边小小侍女!” “落风谷那对夫妇这样跟你说的?”大概是被他这困兽之争逗乐了,他咯咯笑起来:“别犯傻了,你血带异香,可活死人肉白骨炼邪术,还自幼被落魄魔修追杀,是那个奈奈能传给你的?” “你自可求证!” 天云歌似乎也笑累了,他倚在门前,眼睛往里一瞟,食指点着下巴,神色古怪。 “你呀你呀,怎么那些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裴回铮、落灵心,还有落风谷那对我记不清名字的男女,他们都会骗你的。你该信我,因为我不会骗你。” 阮重就笑了。他深深望着眼前的人:“你让我信一个……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来找我,重逢至今全是算计,用心险恶不知所图的人?” 他咬牙:“——天云歌,你哪里来的脸让我信你?” 天云歌脸色变了。他怔怔地看着阮重笙,轻声道:“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了吗?” 阮重笙回想起从前种种,无论是金陵初见还是不告而别,青楼的“突然出现”,时天府的“筹备祭坛”,好像都不真切起来。 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突然就又想起那个为了寻自以为的“朋友”,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小少年。阮重笙待人从来真心。他自幼没什么正经的朋友,所以旁人待他三分好,他就得还以十分。当初那个自称“闻人歌”的人也曾对他很好,所以哪怕青楼廊前、九荒月下,他再满腹疑窦,也能告诉自己,且相信天云歌,无论后果如何,都不后悔。 ——最终这个人还是让他失望。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根本不看天云歌落寞的眼神,只觉有些好笑:“让我猜猜,一开始你引我去寻屠大娘处和时天府桌下的两枚铜钱——哦,我在藏书阁里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是因为这两个与你身上两枚铜钱呼应,可以让你掌握我的行踪,任何时间出现在我身边,对吧?几次让我给你渡灵,是因为……发现可以借此入凡界?” 他挑起下巴,“你想做什么?莳花夫人已经死了,你拿我……” “——她没死。” 阮重笙猛然回头。 待看清来人,瞳孔剧烈收缩。 紧闭的大门倏然从外打开,立着一个熟人。 秦妃寂依旧穿得很衣不蔽体——哦这次不是为了省布料,是因为身上满是带血裂痕。 她避开他的目光,唇色惨白:“好久不见。” 阮重笙没心情跟她叙旧,目光滑过天云歌,语气危险又不可置信:“这也是你算计好的?” 天云歌说:“你得问易山岁。” 他看向秦妃寂,后者倚靠在墙壁上,一张漂亮脸蛋尽是血痕,她说:“易山岁死了。” 阮重笙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居然有些茫然。 “……易山岁死了,崖因宫生变,青岭被不死鬼强占。萧雪空……”她用力眨眨眼,眼尾一道细痕渗出血来,“萧雪空和易醉醉都是莳花夫人的人,他们在你走后不久,强杀易山岁,以青岭和崖因宫为据点,突然要反黍离。” 黍离绰号天宝都君,正是现下云天都主人。他还有个身份——前任都君莳花夫人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阮卿时死前亲自毁了镜花塔!” “……假的,都是假的。” 天云歌和阮重笙都看着她,她十指紧紧扣在墙上,原已经断裂的指甲更是触目惊心,不过她好像已经全然忘了□□的疼痛,惨笑道:“阮卿时当时已经油尽灯枯,就凭你几滴血就能有那么大的威力?……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和易山岁,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天云歌上前扶住她,摇头:“你要是骄儿林里答应帮我,何至于此。” 他这话说得忒惺惺作态,秦妃寂抬头看他,眼神不善,但很快低下头。就这一个反应,阮重笙已经看出了很多东西。他猜测,天云歌和她,恐怕是一个不得已的利益关系。 “莳花夫人的人……”他重复了一遍,“所以,莳花夫人没死?” “对。”秦妃寂显然很不愿意接受天云歌的好心,急需他来转移注意力,“她不仅没死,而、而且……”她说得异常艰涩:“她说……当年该还的债,谁都别想躲。” “……” 阮重笙拧起眉头,他并不敢全然相信秦妃寂话里的真实性,但直觉告诉他,这句话没有作假。 他试图从自己的所知里寻找出有可能成为莳姬目标的人,最后惊讶地发现——“她想报复整个天九荒?!” 天云歌替他补充:“那可不止,还有所有曾经偏帮过黍离的、她以为背叛过她的……都在她的目标里。” “……她想做什么” 阮重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梳理起这团乱麻。 十八年前,他的父母,青衣君和莳花夫人生下了他,莳花夫人在分娩之际被青衣君和天九荒围剿,彼时身旁侍女奈奈腹中胎儿替他做了替死鬼;然后他不知为何流落到了人间,八年后,在金陵街头被裴回铮捡回去收养,此前裴回铮一直在暗中保护他;十八岁时,福安楼前偶遇厉重月,蹚进骄儿林混水,结识了现下几乎堪称天九荒未来这群人;前往珩泽阮氏,途中偶遇齐逐浪落星河,易醉醉出现,他三人同时坠入云天都…… 十八年里桩桩件件已经难以串联,加之骄儿林后种种,他脑中一片迷雾,明明真相就隐匿其中,却因故不得明了。 人脑子乱的时候会下意识试图抽取其中可能成为关键的词,裴回铮、晋重华、易醉醉、云天都、镜花塔、天九荒…… ——突破是什么?阮重笙想。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盘早有预谋的棋,那背后操控全局的人是谁? “莳花夫人是在我离开云天都后不久突然出现?” 秦妃寂摇头,“甚至可以说是立刻。” ……刚刚错过?这么巧? “我记得崖因宫前任主人易见难是莳花夫人最衷心的左膀右臂,他在围剿云天都时身亡,死后易山岁旋即继任,然后……”他停住。 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易山岁在凡界遇见了阮卿时。 秦妃寂开口:“——然后我表哥坠入凡界。” 阮重笙:“谁做的?” “易醉醉和莳花夫人。”秦妃寂脸色极其难看,说话的同时很用力地捂着胸口喘气,阮重笙眼睛从她跳动的胸脯上一扫而过,某位还在天九荒的大美人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于是他特意把眼珠子钉在了旁边的墙上。 “……妃儿啊,你先缓着点,别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就没了。” 秦妃寂看着他,神色闪动:“……你关心起人来还是这么奇特。” 阮重笙抬着下巴,笑了笑。他缓缓靠近,从天云歌手里接过她,嘴角一翘:“妃儿,我记得你左胸口原有一点红痣,怎么现在没了?” 他虽不似那对活在传说中的父母,却依旧生得极好,敛眉含笑看来,依稀可见昔日金陵少年风流。若是个寻常女儿,只怕神魂都得给摄入他双瞳之中。 不过他面前的显然不是那凡界深闺少女:“……我胸口什么时候有一点红痣?”她抬头与他对视,“你怀疑我?!” 阮重笙嗤笑:“哪有。”他无视旁边的天云歌,揽住秦妃寂腰身,左手缓缓滑过她脆弱的锁骨,保持着一个情人之间才有的暧昧姿态,埋在她颈间叹道:“……不过妃儿你知道的,我这人谨慎。” 秦妃寂侧首去看天云歌,下一刻,她的身体倏然被钉在了墙上! 阮重笙掐住她咽喉急速前推,快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二人已经退到了破败的大门前,齐齐飞身撞上门闩。后腰剧痛袭来的一瞬间,阮重笙收紧掐住她脖子的手就这姿势转了一圈,立时成了挟制姿态。 秦妃寂惊怒:“你疯了?!”她指着天云歌的方向,“那个胁迫你我的还在那里,你拿我做人质?!!” “你们未免太侮辱我了。”阮重笙打断她,轻笑:“……你一个云天都的不知道便罢了。天云歌,你竟然也没算好这一步么?” 他耸肩,“你觉得以我的性格,我绝不会去特意盯着秦妃寂胸脯看,所以你们笃定我是随口一诌。不过很显然你们没料到,秦妃寂的胸口,还真有一颗小痣。” “……”天云歌拧起眉头。 “镜花塔有百丈之高,直冲云霄。我彼时身陷崖因宫时为防有诈,是让秦妃寂抱着我上去见的阮卿时。”他说起自己当初主动让女人给拦腰抱着攀楼的事情毫无羞涩,不紧不慢道:“好巧不巧,那时候我留意到了这一点,甚至随口调侃过一句……不过你们并不知道。” 天云歌:“……” 阮重笙歪头看“秦妃寂”:“那么让我大胆地猜猜,你是……易醉醉?” 作者有话要说:前期不少伏笔要慢慢收啦~ 第104章 好丑 时天府。 “裴回铮,阮重笙,到底是谁的孩子?” 地上匍匐着的人慢吞吞开口:“……阿归之子。” ……“阿归”? 几人面色有异,邀明月平静道:“青衣君本名中嵌了一个‘归’字。” 也没有人会来问她为什么知道。 “抬起头来,看着我。”她加重了语气:“他的生母是谁?” 这位也曾以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名传九荒的蓬莱叛徒缓缓出声:“云天都之人。” 邀明月的眼睛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视线移到落氏夫妇的面上,多停顿了一瞬,接着重新看向裴回铮,面露轻蔑:“说清楚,云天都的什么人?” 一身淋漓鲜血的裴回铮咳了半天,唇边不知何时涌出粉色血沫,神情极其不自然:“……我不记得了。” “裴三!” 邀明月一掌击碎交椅,白裙滑过一地碎片,在座六人个个都是九荒里的佼佼者,可扪心自问,无人可比面前这位天仙似的美人凶悍。 她走到裴回铮面前,每一步仿佛都踩在心尖上,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着他,仿佛越过几十年光阴,看到了当年那个与青衣君形影不离的蓬莱少年,神情慢慢沉下来:“我问你,阮重笙生母,到底是谁?” 裴三抬头看她,眼角滑过她肩头凤羽,慢慢笑了。 “……云天都莳花夫人。”他笑着笑着,捂住了眼睛,“莳、姬。” “裴三!” 落夫人起身,激动道:“若邀明月威胁你,或者你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落风谷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没有苦衷。” 裴回铮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十分平静,与落氏夫妇的神情截然相反:“我当年就是为了阿归的情分收养的他。不过今下来看,他到底流着云天都的血,不过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罢了。” “故人之子?”孙良人重复了一遍,“我和你,还有什么共同的故人么?” 卫展眉想到了什么,摇着头笑了:“……我知道你恨我,不过这个人,你必须得见见。” 孙良人顺着他视线往外看去,门庭中却未见人影。 卫展眉:“你来找金陵,不就是有人告诉了你我的行踪吗?你猜猜,他以我为饵,是想引出什么大鱼?” 他眉眼一敛,瞬间想到了什么。开口:“你是说阮天纵?” 卫展眉哈哈大笑:“你们这些人,怎么总不信那些传说中的人既然死了,就是死绝了呢!天祖也是,莲真也是,青衣君也是,人都死绝了,结果随便什么似是而非的‘遗迹’都能把你们引过来!” 他是真的不怕死,顶着这个一只手就能弄死他的人充满厌恶的目光,依旧可以笑得很得意:“你且推门仔细看看,院子里站着的,是谁。” 他挥袖一扫,看清后,血气翻涌。 卫展眉笑着对阮重笙遥遥道:“你别激动,她真的不会害你。相信我,你娘亲特别漂亮,是她最喜欢的女人了,你可是她的孩子,易醉醉不会要你的命的!” 好皮相消磨了干净,形销骨立的人这样笑着,却是有些渗人。 被阮重笙掐住的崖因宫新主人道:“有这功夫,你不如先救我!” 现在这一方中庭里分作了三派人。 大门口刚刚化作小女孩躯体的易醉醉和掐着她的阮重笙,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抱臂沉默的天云歌,还有破败的厢房门板前的两个人。 阮重笙是真没料到里面还有人,但是旋即立刻知道了这个人身份——“卫展眉?” 被点名的卫展眉对他又笑了笑。 阮重笙此时脑子一团乱麻,无力分辨他嘴里奇怪的话,不自觉屏住呼吸,试图沟通:“我知道你,当年你是自愿脱离的天九荒。” 卫展眉盯住孙良人问:“我是自愿的吗?” 孙良人没有回答,他的眼睛还锁在阮重笙身上。不过卫展眉并不在乎他是否回答:“天云歌,你确实小看了他。” 事情脱离掌握的感觉绝不太好。阮重笙绷紧了下颔。 从骄儿林到现在,他好像进入了什么怪圈。总觉得自己身陷一盘棋局,每一步都走在经纬交错之间。好像刚刚捋清了一部分,又突然踏入了另一个困局。 卫展眉看着孙良人,对阮重笙说:“你放开易醉醉,我们好好谈谈。” 这绝对是阮重笙参与过最惊悚的谈话。五个人分成三派对峙,每个人都各怀鬼胎,彼此皆不敢信任。 关于卫展眉,阮重笙知道的并不多。 印象最深的就是晋重华提过,这位虽然并非出身九荒大家,却身份特殊,是位带着家仆进了时天府的主儿。听说许是因为沾染了些魔修的事儿,其他人提他起来,大多讳莫如深。只晓得是个天赋很高,却手段狠毒的人。 他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站在孙良人身后的人,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 天云歌道:“笙笙,你先放开她。” 阮重笙嗤笑一声,人极其随意地坐在地上,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半分。 易醉醉咳得脸涨成了猪肝红,这豆蔻年华模样的小姑娘被一个身量高大许多的男子悬空拎起来,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不停扑腾,真真怎么看怎么可怜。 天云歌看着看着居然把自己看笑了:“你不是挺怜香惜玉的?” 阮重笙:“不巧,今个儿我眼神不太好,还就是男女不分。”不过他考虑了一下,还是大发善心地让人脚沾了点地儿——虽然手上力道更重了。 易醉醉楚楚可怜地看过来。 阮重笙细细端详一番这副皮相,打了个寒颤:“这张脸是哪儿扒来的啊?我说你们魔修都这么没品位?扒也扒个好看的吧,好丑。” 易醉醉:“……” 天云歌也重新观察了一下这张脸,疑惑:“不丑啊,放青楼里已经是越过你浅朱姐姐的美貌了。” 阮重笙轻哼:“这你就不懂了,有我师兄珠玉在前,其他人对我露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表情,那都是东施效颦——除非那人能长得比我师兄好看。不过很显然,上天入地前后推个三千载,也没人能与我师兄作比。” 天云歌饶有兴致:“怎么,你还成引阳上君爱慕者了?” 阮重笙:“关你屁事。” 大概是这种严肃的对峙场景中,两个主角太过于不把自己当主角,旁边一直充当配角的孙良人反而看不下去了:“卫展眉,你想做什么?” 原本傻笑着看戏的人莫名其妙道:“我能做什么?你随意探勘,我确实修为尽散了呀。” 他对阮重笙说:“打个商量,放开她吧,我跟她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 …… “说吧。”阮重笙道。 易醉醉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脖子上那根“狗链”,牵着锁链的那人扬眉一笑。 “……生我的那个男人是她身边最忠实的狗,她是我最喜欢的女人,够说服你吗?” “你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做个交易,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告诉你裴回铮那些人欺骗你的全部东西。当然,我也可以向你保证,青楼的所有人,包括那两位已经醒来的少主,不会知道。” “……”阮重笙什么时候是做赔本买卖的人,他看着卫展眉:“我看卫公子虽是伶牙俐齿高人之相,却似近油尽灯枯啊。我有一丹药,名作‘归去来’,可替人作续命用。不知可否换取些我想知道的东西?” “……是落灵心给你的?” 阮重笙奇道:“你还认识我姑姑?” “当然是认识的……”卫展眉抽抽噎噎地笑,指着孙良人道:“那‘归去来’可是让他当年跪在落灵心门前三天四夜都没求来的宝贝!不想她居然给了你!” ……这其实不是落灵心给的,阮重笙想。 这是他来天九荒之前,裴回铮交到他手上的。彼时那不靠谱的师父随手一扔,“啪嗒”一声,小瓷瓶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一颗乌漆麻黑的丹药滚了三米远。 裴回铮看都不看,随意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能续个命。你且留着吧,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当时阮重笙用两根手指捻起,看着上头的泥土草屑,十分嫌弃。 早知道这么值钱,他就该在九荒找个地儿当了换宝贝! “啪——” 卫展眉应声捂着脸倒在地上,人却还在笑。 打人的孙良人揪住他衣领,眼神凶恶到似乎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馅吞吃入腹:“卫、展、眉!” “我没说错啊,当初你不就是为我求药吗?”他咧嘴:“诶你看,二十多年了,你当年求的药就在这小辈身上,他还主动要给我,多有缘分!” 孙良人揪住他头发,用力往地上撞去。手背青筋毕露,力道可见一斑。 他并未用上灵力,若放在二十年前,这纯粹的力道其实连卫展眉的身子都挪动不了,可现在终究并非当年,他这一撞,瞬间在卫展眉脑门上开了个口子,粘稠的血像涌泉一般往外流。 做着这样暴行的人一字一顿:“卫展眉,我当年真是瞎了眼!” 卫展眉没有求饶,他甚至还在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正好给我一个解脱!”他哈哈大笑,指着阮重笙的眉心,“不过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刚刚还在考虑要不要救个人的阮重笙猝不及防有了姓名:“……我?!” 孙良人却毫不犹豫撞了第二回 ! 地上汇出一小片血河。天云歌比他更留意卫展眉的疯癫,眼看着卫展眉脑髓都要飞溅出来了,连忙伸手拦住了孙良人第三下动作:“你不想他死就冷静一点!他在故意激你!!” “——我就是要他死。”孙良人双目赤红:“我要这个原本早就该死的人给为他而死的人偿命!” 阮重笙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事情发展了:“你们……” 他拧眉看了眼笑得特开心的易醉醉,心里怒骂,这都他娘的是什么疯子!一个可以搭戏台子的天云歌,两个不知道有什么深仇大恨的陌生人,还有…… 易醉醉对他道:“是不是觉得,我倒是他们里最正常的?” 阮重笙冷笑:“省省吧,就凭寺庙里那些被扒脸的姑娘,你就永远只是个疯婆子。” “但是我是目前最能给你好处的。”易醉醉絮叨:“如果你是要诚意,那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你想知道的。比如你娘,比如……云天都的一些事。” 阮重笙不动声色:“你先说。” “你松一点,我不挣扎。”易醉醉活动了一下脖子,耸肩:“你娘没死,她现在正和如今的天宝都君争位。你有个绝情又多情的族兄,引你去云天都是我和他、易山岁的共同推动。易山岁为了什么我不知道,阮卿时说是为了见你一面,利用你断了易山岁为祸人间的路,也为给易山岁留一条活路;我嘛……我就是喜欢你娘,她让我做什么我都肯做。何况我当年欠了卫展眉一个人情……哦,还有他们两个。” 第105章 意外 …… 卫展眉的故事很长,牵涉也很广,阮重笙也并不在乎。他沉吟半晌,看了卫展眉一眼。 卫展眉曾是天九荒里何等风光的人物,今日沦入尘泥,疯疯癫癫,只是联系其昔年作为,也只能让人叹一句“罪有应得”。 如果真说让他惊讶的,也只是卫展眉是易醉醉的盟友,卫展眉是她在凡界时候的老姘头这一点。 易醉醉指着孙良人,“当年我们就是图他内丹,没想到阮天纵那混账真是无处不在,将成之际被他揭了老底。卫展眉瞒了第二回 ,却再度输给了阮天纵的多管闲事。” 她咬着指甲摇头叹息:“太可惜了。” 阮重笙好气又好笑:“你们自己做的孽,还怨得着我那个素未谋面的爹?”他看迎上孙良人的目光,沉吟:“……所以你们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天云歌道:“你猜不到么?” 他突然挑了挑眉,露出一丝狡黠之色,转而换了副面孔,冲阮重笙——或者说阮重笙背后,行了个大礼。 “——兄长。” …… 他蓦然回头,迎上一张脸。 怎么形容这个人呢。 似落雪覆拥的青针瘦密,岚烟萦绕的烟波万里。回眸一眼,便仿若人间霜雪皆入眼,化作一w汪冽幽泉。慢慢、慢慢沉淀,沉出天上人间。 阮重笙看着他,总觉得眼前人不似凡尘人物,应是九天仙子,风华胜于明月。 ——这样好看的人。 阮重笙本不是痴迷外表的人,只是他看着这张脸,由衷觉得美貌真的是有侵略性的。与晋重华那雍容气度不同,这人长相太过遥远,好像真是得道的仙人驾鹤而来,明明好看得动人心魄,却没有丝毫生气。似近在眼前,又似伫立云端。 可望而不可即的仙人轻轻扫过他,忽而蹙眉:“……阮重笙?” “什么……?” “你是阮重笙?” 阮重笙回过味来了,“……苍茫天云岚?!” 那人并不应声,看向旁侧低眉顺目的天云歌:“何事?” 天云歌攥紧手中铜钱,恭敬道:“前些时日兄长和长老因祭坛的缘故让我寻卫展眉踪迹,现下二人正在此处,只是……”他目光落在和易醉醉纠缠在一起的阮重笙身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蓬莱阮三公子却不知为何,竟与云天都魔修同时出现在这座宅子里。” 这句话漏洞百出,阮重笙几欲嗤笑出声,不料那传闻中跟引阳君起名的苍茫少主竟如此不分是非,挥袖便冲他袭来! 他堪堪避开,差点破口大骂,天云岚忽敛眉看他,袖风一扫,径直将原地的易醉醉甩飞了出去,继而飞快伸手做了几个动作,阮重笙立刻动弹不得。 ——这是要做什么?! 阮重笙一时不察中了招数,身体僵直,可脑子仍疯狂转动。只是脑子再灵活,破不开桎梏也是白搭。他呆愣愣地看着天云岚双手交叠,白得几乎透明的十指飞快交错舞动着,力道竟还很足,在空中破开一道浅淡的白光,而最终所有线汇成一缕,直直击向他左腰! 阮重笙心头不知为何涌上极大退意,他生平从来胆大包天,自诩天上地下只有别人怕他的道理,这次却觉得好像有什么无法反抗东西在推动他走向他不愿意面对的方向。但再不甘心也没用,对面这人实力远在他之上,根本无法躲避。 阮重笙从未如此痛恨实力差距! 他感受着腰间嗡嗡响动,炙热的剑几乎隔着衣服烫伤皮肉,心头如何震动,身上都不能动弹分毫。他脑中不断思考,天云岚缘何会来凡界?祭坛…… 天云岚忽顿住一瞬,抬眸问道:“……剑上的封印,是谁下的?” 他似乎也并不在乎阮重笙的答案,拧眉看着天云歌,沉声道:“我是让你取卫展眉心头血,却没让你惹出其他事端。” 天云岚此人,生于北荒苍茫,与天祖之子引阳上君齐名,共称为“天道之子”,却从未离开过苍茫百里雪山。心思纯净,不通事世,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往:“阮重笙不是晋重华的师弟?他怎么会在这里,身上还有魔气缭绕?这剑也不同寻常。” 天云歌答道:“我确然是查探到了卫展眉踪迹,才来了此处。兄长所见魔女,乃是昔年崖因宫易见难之后。” 天云岚侧目:“这与我说的何干?” 天云歌微微一笑:“阮重笙,正是当年那位青衣君与莳花夫人的后人。” 崖因宫跟莳花夫人那层关系,但凡知道一点往事的,都不会陌生。 阮重笙半个字都吐不出,几欲呕出血来,天云歌却是看也不看他,继续道:“兄长如若不信,施法拷问便是。” 天云岚轻轻摇头,“既然如此,直接废了他便是,还需召我?”他不悦的目光扫过在场几人,哼道:“废物。” 天云歌面不改色:“卫展眉已经答应取血祭天,只是说想见孙良人最后一面。我便心生不忍,应了他这一求,不想阮重笙忽携魔女而至,似欲抢夺这滴心头血,阿歌为防万一,故斗胆召得兄长,亲自剜心取血。” 在场几人都为之叹服。说瞎话是个本事,当着能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人当场编造瞎话还面不改色,更是大大的本事。若非时机不对,阮重笙都想给他拍手叫好。 易醉醉趴在地上,冲天云歌拱手。孙良人似欲说话,却即刻被下了禁言术。天云岚面无表情地扫过来,淡淡道:“我没有问话,无需多言。” 孙良人曾也是风光人物,虽因卫展眉的缘故被坑得两散修为,依旧是天九荒现下排的上号的高手,只是在天云岚面前,竟然受困于小小禁言术,片语难出。 天云岚这人傲慢又纯净,对着在场的几人也不多说多问,忽敛眉望向远方,轻轻“咦”了一声。在场几人也立刻察觉到了空中微薄灵气的剧烈波动,皆深深防备起来。 阮重笙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自己抬起手来,左掌贴于剑柄,扈月瞬间出鞘! 玄色火焰顺着指尖喷涌而出,指尖划破,几滴不辨黑红的血顺着剑柄滑落青锋开刃一侧,接着一阵诡异的香气扑鼻而来。阮重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子悬空而起,左掌前推,一道剑风直冲天云岚而去! 天云岚至高修为,自是轻松避开,嗅到四周异香,顷刻拔剑而出,冷声道:“魔修猖狂!” “……我单知你有云天都血脉,不曾想你竟然早已偷习这等功法!”天云歌神色哀痛,眼中似有挣扎之色,跟阮重笙不经意对上视线,很快别开,“兄长!这足见我所言非虚!” 天云岚并未应声,一柄长剑直指阮重笙眉心,几番纠缠,竟也不得近身。他哼道:“果真是云天都的杂种,不干不净的东西,也敢污九荒天道!”说完,攻势更猛,竟是欲直接当场打得他魂飞魄散。 阮重笙身体全然脱离掌控,只得麻木地看着自己抬臂躲闪。扈月依仗魔气运行,指间缓缓落下的几滴血珠已经不足以供给,他只得看着自己的手在自己右臂上划开一道横绝半边小臂的伤,色泽诡异的血拼命外涌,统统化在扈月笼罩之下,剑锋挥舞,竟是分毫不落下风。 血的流逝让他魂魄都有了震颤之感,奈何身体仿若不知疲倦,生生越过近百年修为差距,与这天道之子纠缠了几炷香的时间。 阮重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的傀儡,一举一动皆不由主。耳畔忽然“哐当”一声,极轻极微,偏在此时震耳欲聋。 他麻木地低下头——山河戒。 身体好像在这一瞬间听从了主人的掌控,瞬间下掠,天云岚却比他更快,飞身夺过,一掌袭去,杂物碰撞之声耳中回响,下一刻,一堆东西争先恐后坠落在地。 灵符、各门令牌、药丸……还有,阮萌。 天云岚剑锋一挑,那栩栩如生的傀儡人偶被挑飞在半空,下一刻重重落地,苍白的唇边,血线缓缓溢出。饶是天云歌的脸色也变了。 “竟还偷用此等秘术……”天云岚目光移来,“我今日,不得不替蓬莱清理门户了。” 阮重笙还未反应过来,人已飞去夺过木偶护在身后,扈月嗡嗡作响,如同应战。 天云岚这般心性的人,一生清高可贵,平生最厌恶邪魔外道,对云天都的痛恨根深蒂固,已是先入为主欲将他当场斩杀以证天道,剑气如虹,招招狠绝。 阮重笙到底与他差了数十年修为,闪避之间渐露颓势。正是厮磨间,耳边一缕长发忽然向前飘去,阮重笙还未及察觉,胸口一痛,低头望去,衣襟前段,一点银锋含血透出。 而在场几人唯一未受天云岚禁锢的,只有一人。 阮重笙极其缓慢地回头,看见天云歌冲他微微一笑。 他眼中世界瞬间颠倒模糊起来,恍惚之间,听见身后大门一阵巨响,继而喧哗几声,紧接着就是一群白衣仙子破门而入,瞬间围满了这座残败不堪的旧宅。 为首那人眉眼竟还十分熟悉。 他耳中嗡嗡作响,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外流,外界声音已然难以分辨。随着“哐当”一声,扈月落地,整个身子也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向地面。 耳中最后听见的,是唐摇柳模糊的声音:“……阮、阮重笙?!” 作者有话要说:别着急。 第106章 囹圄 他做了很长的一场梦。 梦的开始是一片晦暗,天地一色,不辨万物。过了很久,好像已经度过几百年孤寂,又好像只在转瞬之间,无尽的黑暗里突然有了一点青色。 青是生命的颜色,是万物萌芽伊始,是漫漫长夜尽头。它好像有着特别的声音,是风过竹林时的“沙沙”声响,是寒潭清泉间的溶溶月华,天地万物好像瞬间灵动起来。 紧接着,一抹鲜红在寂夜中跳跃。是一只来自黑暗的红蝶,追随它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离开了永无尽头的长夜,扑向它生命里最耀眼、最炙热的光。它拼命地往火里飞,不畏未知世界,不惜粉身碎骨,只愿追寻它执着的色彩。 那一点青色好像感受到了这只甘做飞蛾扑向烈火的蝶,停下了仓促的脚步。夜里那只美丽的红蝶围绕它的神祗飘然而起,青色的火焰慢慢升腾,将它围困。美丽的蝶却十分欢喜,与青色火焰不住纠缠,似是情意绵绵。 火越烧越大,天边翻出金光,黑夜里倏忽出现了无数双眼睛,看向那火焰中心的蝶。那只天真的蝴蝶似乎一无所知,色泽鲜丽的美丽翅膀环住焰心,不惧灼烧。它慢慢收拢了翅膀,依偎着它唯一的倚靠,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然而下一刻,肃杀的阴风吹过青焰,那只美丽而天真的蝶在烈火中被反复灼烧,一点点、一点点融入灰烬之中。那火慢慢流下一滴泪,转眼将自己一并焚烧殆尽。唯余一点星火,坠入凡尘。 “天道……” “不可留……” 某年烟雨朦胧,金陵街角出现了一个襁褓。里面裹着的婴孩不哭也不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这一时节的金陵正是人影幢幢,熙攘繁盛。有位好心的夫人注意到这个值咬着手指甜甜笑着的孩子,带回了家。 接着就是三尺白绫,满堂哭嚎。 那尚且不知世事的孩子再度辗转,六七年的光阴,贫穷却快活。最终一抹熊熊火光,焚净七年温柔。 无尽的驱逐、流浪。直到八岁那年秦淮夜雨,一双锦靴踏月而来,温柔他十年光阴。 转眼孩童到了十八岁的年纪,已长成嬉笑怒骂游荡青楼的鲜衣少年。这厢听书吃茶,那厢青楼摘花,桨声灯影里温柔调笑,花前月下间只影舞剑。纵使一人也得快活潇洒,不羡神仙。 一场业火,几句闲言,打破十年平静。 有个红裙美人,几番折腾,最终黯然退婚,即将继任雁丘;有个粉衣少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个和尚私奔;有两位焦不离孟的少主,有对形影不离的姐弟,有位绝尘出世的仙子…… 滚滚旧事接涌而来,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前尘梦尽,化作虚无。 …… “师兄……” 谁在叫他? “师兄……师兄……快醒醒!” 阮重笙睁眼,看见了厉重月担忧的面孔。 “……阿月?”他支起身子,却见四周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壁,仔细一看,上头竟是密密麻麻的符咒。 阮重笙扭过头,看着一脸惊慌的厉重月,心头满是疑虑,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头痛欲裂,几欲开口,又不知从何问起。 厉重月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师兄,出事了。” …… 果然不是梦。 卫展眉、易醉醉、天云歌、天云岚…… 阮重笙问她,厉重月结结巴巴道:“……卫展眉已经死了。他、他被你剑气所伤,当场身陨……易醉醉被关了起来,正锁在水牢……” 这些阮重笙大概都能猜到,唯独意外的是卫展眉之死。卫展眉那个疯癫孱弱的模样确实是强弩之末,但因剑气波及而死,他是不信的。阮重笙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明。厉重月说着说着也停了下来:“……三师兄,他们都说你是魔修,你真的……是吗?” 阮重笙闭上眼睛,笑了笑。厉重月激动起来:“我不信!他们……他们在金陵找到了被下了药的慕容醒高枕风二人,然后施法让他们交代了最后是与你一道的,然后、然后我还见到了裴师叔,他居然也招供说你是云天都之后!还有天云歌的指控,天云岚的……三师兄、三哥,他们说的我都不相信!你告诉我好不好!” 阮重笙捂着胸口,缓慢地喘息:“……蓬莱是什么反应?” “父亲还不知道,大哥让封锁消息。”厉重月哽咽:“二哥察觉到了,一人跟六荒对峙。最后僵持不下,只许我来探望照顾。” 已经很好了。他那日发疯拔出扈月,对战天云岚,就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全身而退。醒来只是身在一处下了禁制的山洞而非天咒水牢,想来定是他师兄费了不少心力。 阮重笙想着那日穿胸一剑,竟然低头笑了笑。 厉重月看了十分难过:“三哥……” 阮重笙抬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张嘴却问:“阿月,你不是在凡界么?” 厉重月明显一僵。阮重笙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只自顾自道:“我猜猜,外面的声音应该是让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那日强行使扈月的后遗症现在一一迸发出来,每一个字都自喉头和血碾磨,明明在描绘自己的死相,却似谈论天气般轻松自在,他自己还未觉得,厉重月却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攥住阮重笙衣衫,含泪道:“师兄,无论如何,阿月是信你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云天都的人?” ……到这个时候,云天都这三个字都显得这么重要。 阮重笙看她一眼,唇角一弯:“……是啊。” 不顾厉重月变幻的脸色,他靠在石壁上,轻松道:“既然我师父那老不羞都落天九荒手上了,那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阮重笙,生父青衣君阮天纵,生母云天都莳花夫人,天道和魔道的杂种,九荒最大的耻辱。” 厉重月急声道:“师兄,你别……” 阮重笙此时心头千端万绪,张嘴不过一句嗤笑:“我是杂种,可我不认。” 他直视厉重月的眼睛,直把这姑娘看得别过头去:“告诉他们,我阮重笙自认并非善类,但也从未犯下大过。哪怕天云岚身后的苍茫共整个灵州都来指认我,我也绝、不、伏、诛。” 一字一顿,尽是决绝。 …… “他当真这样说?” 落成离放下手中茶盏,,神色复杂:“……倒也像他父亲和师父。” 厉重月急道:“二位说过可救我师兄和我夫君,那现下到底如何是好?” 落谷主与夫人对视一眼,道:“此事急不得。”他沉吟半晌,“星河这孩子心眼实,本不忍指认阮重笙,却被白先生逼出了实话,潇潇又……” 他摇头,并未对厉重月提起邀明月以阮卿时相挟一茬,叹道:“高家和慕容家那两个孩子也没法帮他,现下进退两难,除却我夫妇二人和引阳、蓬莱,其余竟无一人肯留他性命。” 厉重月死死咬住嘴唇,试探:“……我听闻高少主生母……” “此事不假。”落夫人轻声道:“高塍这人各方面都算不得出众,唯独对兄嫂、对横川的维护从不含糊。他并未欺瞒高枕风,当年他兄嫂,确实是死在围剿莳姬之时。” 厉重月知道阮重笙和高枕风走得多近,心里满是无措。落夫人看出她神色焦虑,又安抚道:“……总归还有我们三荒是竭力保他的。阿月,你如今该做的就是照顾好你三师兄,切莫让他私自离开。不然就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厉重月急道:“那我夫君……” 落夫人面露不忍:“那位鲁公子沾染禁术,于理不容。那日寻见你们二人,旁人自然只觉是他诱.拐了你去,动手不留余地。这些时日我也尽心竭力了,可惜……” 厉重月面露急色:“我夫君他不过关心则乱!他就这一个弟弟,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何况我与他本是两厢情愿,我们在凡界正经拜堂成亲了的,他、他如何能……” 她忽又忆起初见之时。 厉重月是谁?中荒蓬莱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师妹,自小在呵护中长大,天真烂漫,灵动可人。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在凡界偶然邂逅了一个高大的汉子,什么师门什么寿命什么门当户对全部抛之脑后,一意孤行地跟他在凡界拜堂成亲——瞒过了所有人。 她看着他容纳自己的刁钻脾气,也看着他悉心照顾棺中亡弟。厉大小姐全然不知世间疾苦,更不识得柴米油盐,但她有个永远包容爱护她的丈夫。那个男人无论她闯下怎样的祸,都只是摸摸她脑袋,东家赔罪西家求情,从不将不满带到她身上。 他只是告诉她:“跟我在一起本就是委屈你。” 她还记得那个男人跟她提亲的时候,那样高大精壮的男人,局促得红了脸:“月儿,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我只是个修为浅薄的散修,你是天上来的仙子,我配不上你。你嫌弃我也没关系,我就是抱着一点妄想,想着你总有一天……也许总有一天你会心软,对你来说我的寿命也就一瞬间的事,你能不能……” 她当时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然而好景不长,喧闹之后,血洒茅垛。她这鲁夫人还没当上两天,就这样失去了她的英雄。看着修为散尽昏迷不醒的丈夫,最后一线希望,无非就在九荒。 …… “好了,重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落夫人叹息:“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现下……” 落谷主呵斥:“够了!” 厉重月呼吸一滞,眼睛在二人间扫了一圈,好像明白了什么。落谷主道:“重月,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重笙那孩子。如今邀明月铁心害他,重华重明身陷囹圄,能帮他的,只有你了。” 第107章 独属 阮重笙靠在陡峭石壁上,面上一滴湿润。本以为是雨珠,转念又觉得不对,原是洞顶石峰里泄出的晶莹水色。 他摩挲着指间剑茧,从喉间碾出一声叹息:“妃儿,云天都是怎样的?” 他身前黯淡红光,光芒之后,立的是位眼带怜悯的红裙女。秦妃寂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语气敷衍:“你见过的。” 不是天九荒传言的那般哀鸿遍野,血月弥川,也没有什么孤魂野鬼白骨为阶。只是那里没有日月交替,湖光山色,终年只见皑皑白雪,或星辰漫天。 阮重笙笑道:“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秦妃寂终于确定了四周符咒不会伤到她,转眼道:“修士真是奇怪,云天都的人都想出来,你们天九荒的人倒想去看看。” 阮重笙便笑。他想起了镜花塔上繁星漫天。云天都皆羡人间清明朗日,却不知人间亦无那般繁星盛景。 大概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人们一边叫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边疯狂羡慕着,掠夺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坐。”他拍拍地面。 他想,等苍茫天云氏的那人来的时候,也给他踹地上得了。 秦妃寂嫌弃,阮重笙也不在意,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易醉醉这鱼饵已经落入九荒之手,你们夫人打算舍了她?” “她来找你是自作主张,受点教训很正常。”可能是看阮重笙太气定神闲,秦妃寂好奇起来:“你怎么……不紧张的?” “紧张什么?” “之前珩泽阮氏外我来找你,你就对夫人没有任何反应,甚至……” “我想见莳姬。”他说。 再见晋重华,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师兄。” 阮重笙看晋重华脸色微变,不复以往从容。透过那双眼睛,发现自己的形容有多难看。 “他们为难你?” 阮重笙摇摇头:“师兄,你信我吗?” “我信。”晋重华半跪在他眼前,“给我证据,我保你。” “……没有证据。”阮重笙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是我跟天云岚动的手。” 他将事情经过大概描述了一遍,省略了一部分。 “好,我知道了。” 阮重笙靠在他怀里,声音轻飘飘的:“师兄信我?” “我信。有证据我保你,没有亦然。”晋重华的手拂过他的发梢,“不过是理直与否。” “现在外面如何了?” “蓬莱引阳全力护你,但落风谷最积极。”晋重华沉吟:“落谷主和邀夫人起了很大争执。” 邀明月显然是最想置他于死地的。 阮重笙想起梦境里惊鸿一瞥的白衣姑娘。另一青衣男子面容模糊,似是随意说了几句话,他旁侧不苟言笑的姑娘望着他,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曾经多美好,往后多痛恨。世间情爱,莫过于此。 阮重笙叹息:“我已经告诉他们,我决不伏诛。” “你做的对。”晋重华对他说:“不要认罪,你本就没做错任何事。” “我真的无辜吗?”阮重笙问:“师兄?” 引阳上君眼睫微垂,温声道:“我说你无辜,你就是无辜。” 这一次阮重笙愣了很久。他看着晋重华的侧脸,忽道:“师兄,我见过天云岚了,他确实绝顶好看。” 就是脑子有点不好使。 “师兄了解天云氏么?” “想问天云岚?”晋重华不意外。 “只是觉得他模样极好,有些好奇。”阮重笙如实道。 “他仙人之姿,我便生得不好吗?”晋重华靠在他膝头,带着委屈:“笙笙?” 阮重笙:“……” 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堪比他在市坊间听过的惊人的“媳妇和亲娘掉水里救谁”。 当时他拍腿大笑,嘴里磕着的花生都笑得飞落到地上,唾沫与花生齐飞之下,是将那些被问到的男人嘲笑了个十足十,现在……风水轮流转。 其实怎么会不好看呢。相反是极好看的一个人。 玉山倾倒,丰神俊秀……这些词都过于空泛,不足以比得引阳上君半分风采。 当年在金陵城里,他都担心把这个人白天拽到街上,能万人空巷,掷果盈车……不对,怕是整座引阳府,都装不下一座城里的女儿家丢来的香果丝绢。 阮重笙看着他,心里道:“你跟他不一样。” 晋重华:“在你眼里,我跟他不一样,对不对?” 阮重笙一愣,引阳上君就冲他一勾唇角,“旁人如何说与我无关,但你眼里,他大概还是不能与我齐名吧?” 晋重华与天云岚齐名了太久。 引阳上君唯独在这一件事上不肯退步。 “……当然。”阮重笙凑近,笑眯眯道:“他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说到底可望不可即,也于我风月无关;师兄嘛……” “嗯?” 他凑近,笑眯眯道:“乱我春水,摧我心肝。” 苍茫天云岚与阮重笙唯一的交集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缠斗。而晋重华是从始至终的陪伴。 阮重笙想,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啊。 “师兄,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信我。” “好。” 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外面的腥风血雨照不进这一处陡峭。 “师兄,修道是什么?”阮重笙开口,声音很飘:“你的道,又是什么?” “很难形容。” 晋重华看着他,声音和缓,又透着温柔:“比如我心向明月,你即明月;我眼唯青山,你即青山;我但求大道,你即大道。” “笙笙,你就是我的道。” …… “这就是你的道?”阮重笙笑起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啊,那我……就追随你的‘道’。” 糊涂便糊涂。 止步于此便止步于此。 所谓修仙,修的是大道无极,无极无穷,无穷无得。 他已经有“得”。 阮重笙对他的师兄说:“我们……双修吧。” 他们一起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那个人的眼里一片澄澈,映照着他。 阮重笙笑吟吟地问:“想对我做什么” 他的师兄哑着嗓子回答:“你都给吗?” 那双多情的眼睛里只有他,只看着他,红艳艳的唇里吐出几个字:“任君宰割。” 我想吃你唇上的酒。 想吻你眼角的泪。 想把你放在腿上箍在怀里。 想让你抱着我脖子,坐在我腰间。 想和你十指紧扣,在摇晃的声音里度过一夜星光。 你属于我。 你属于我。 再度醒来时周身干爽,想来引阳上君照顾得极为妥帖。只是这人自己都不能自理,怎么能帮他弄得这样仔细? 大概是用了心。 不过仍是周身酸痛难掩,异物之感难消。 阮重笙扶着腰直起身子,引阳上君已然离去继续周旋,他摇摇头,笑了。继而望向洞口,幽幽道:“来了?” 一人应声而至:“看来你过得不错。” ——天云歌。 天云歌抱臂靠在隐隐流动着金光的石壁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他。这似乎是他们相识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以高者姿态看着这个人。他想着便笑了:“引阳上君待你可真是情深义重,昨日与灵州和苍茫险些当场撕破脸皮,一意孤行得不加遮掩。” 阮重笙也跟着笑:“我喜欢的人,就该是这样的。” 他就喜欢晋重华永远没有理由的偏爱。事实上,这一路行来十八载光阴,抛开狐朋狗友,真正不因他父亲,只是个人纯粹对他好的,当只有晋重华一人了。 天云歌看着他,摇头:“想清楚了吗?”他盘腿坐在阮重笙身边,神色微妙又感慨。 阮重笙只道:“……苍茫打得好算盘啊。” 天云歌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说来听听,你们跟卫展眉做的交易是什么?” “告诉你了,你还有认罪的可能?” “你说与不说,我都不认。旁人休想按头逼我做任何事。” 两相对望,皆是无言。那一瞬间他们都想了很多。 大概当年金陵一见,已入局中。 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了。 阮重笙笑道:“做交易,总要有诚意。” 这一关便不知年月,期间只他两个师兄一个师妹来过,次次神色凝重。最后一个来的是厉重月,看着他,眼里含着莫名的光。 他只是笑笑:“诶,别忘了跟师兄带话啊,就说我想他了。” 厉重月勉强笑笑:“二哥不是昨日才来了……” “那不一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师妹你听过吧?” 他一只手搭在肩头,活动了一下脖子,“总有个人对你是不一样的,对吧。” 厉重月呼吸一滞,她猛然抬头,对上那双不辨情绪的眼睛,眼眶瞬间红了。 “师兄……”她低下头,艰涩道:“我……我不是……”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他轻声道:“我一直知道。” …… 厉重月跟他讲了一段故事,是当初月下未完之语。 “……我是爱他的。”厉重月轻轻道:“师兄,可他死了。” 阮重笙道:“阿月,你其实很清楚,没有人能救他了。” 他说话时语气低沉,自觉残忍。 “我知道,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所有跟我说有法子救他的都是权宜搪塞。”厉重月抬头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可是,你可以救他,对不对?” 第108章 回忆 “阿月,那些都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少女眼眸里倏然涌现了水汽,豆大的泪珠从氤氲中滚落,带着灼热的温度。 她红着眼眶,目光呆滞,“我宁可死的是我。” 阮重笙并不知道她心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他知道,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厉大小姐,大概已经没了。 厉重月捂着胸口在笑,笑着笑着,就变了味道。事实上,也许早在亲眼目睹丈夫出事那一刻,她就变了。还有这些时日的表现与其说是洒脱坚定,不如说自欺欺人的自我折磨。 “三哥哥,我想救他……三哥哥,我把我的内丹和一身修为都给你,你帮我救他好不好?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不能……我不能……”泣不成声。 阮重笙怔怔的看着她,忽然觉得已经无话可说。 他擦干她的眼泪,轻轻摇了摇头。 他明白厉重月抱着什么希望。当年天道之子阮天纵曾经用自己的内丹救过裴回铮,却是动用了从莳姬处得来的云天都的禁术。所以尽管裴回铮根基全毁,也无病无痛不老不伤,直到一命还一命。 只是这□□也早就被焚烧殆尽,淹没尘土了。 那‘归去来’……便与此有关。 厉重月颤抖着开口:“三哥,我不想你死,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你知不知道天九荒已经出事了,我们蓬莱元气大伤,大……大哥和各位师弟都被迫闭关调养,其余八家除却落风谷和二哥执掌的引阳,尽数是要讨伐你的!” 阮重笙心说,我知道。我也知道,这多么不容易。 “没……没了内丹不打紧,只要你失了修为,蓬莱断断是护得下你的!三哥,我想好了,你把内丹给我救他,我便将一身内丹并灵力统统予你,虽难有当年天资风貌,至少保得你性命无虞。三哥,我不想看你们死……你,蓬莱,还有他,我都不想……” ……原来是这样。 厉重月一向是个理想化的小姑娘。 阮重笙笑笑,盯着自己湿濡的衣襟,觉得这上面的混合物略有些粘稠,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浑身一抖,然后道:“阿月,你先去为我寻一身干净衣衫来。哦对了,若是有些点心裹腹,就再好不过啦。” 厉重月死死盯着他,朱唇颤抖,一言不发。 阮重笙咂嘴,“我觉得这生死还真不是什么值得多在乎的东西,毕竟我们是修仙,修的就是一个道字,道法自然,生……” “三哥,我……我……总有办法的。”她咬牙,“等我。” …… 厉重月走后,他想了很多,又为自己的多愁善感发笑。还是头顶一滴水落在眼睫,他才回神,呢喃道:“还是要来了。” 后来听闻外界仍是多方争执不下,九荒为之撼动。 稍作修养的厉重明到后山洞府里亲自去请了蓬莱掌门人厉回错出关。 三日后,中荒之主厉回错亲至时天府,当日晚,将门徒阮重笙带回蓬莱,发话亲自审问。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作对的六荒竟无异议。 阮重笙一觉睡醒,睁眼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是跪着的,眼前一众同门,三三两两站在一块,都看着他。 他尽数听着,深深一拜,语气平淡:“重笙不肖,连累师门。” 厉重明拂袖,激起一地冰凌雪霜,“那就继续跪!” “师父!” “尊上!” 晋重华共厉重月不在,其余几个小辈哪敢直迎掌门雷霆盛怒,唯厉重明上前再度劝阻:“师尊三思!阿笙年幼……” “年幼就能如此糊涂?”厉回错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看阮重笙的眼神里情绪极度复杂,“跪着,跪到真正反省为止!” “师尊……” “重明,我让你管教好诸位师弟师妹,你就是这样管教的?再多言,就带着他一起去地牢领罚!” 厉重明急促道:“师尊,阿笙一贯重义,恰是纯良之性,此事必然是有误会……” “够了!”厉回错凌空一鞭,“今日必得让他彻底长个教训!” …… 当晚他宿在蓬莱水牢。 阮重笙全然不在乎环境如何,双臂高吊过头顶,还有闲情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日厉回错发的大火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东西。 其实站在厉回错的角度看,该是厌极了他的。 他曾与阮天纵多次交手,被抢过两次机缘,最后他珍视的师弟又因为阮天纵叛出师门,多年未入蓬莱半步。 但是他是裴回铮的师兄,他从来不拒绝这个师弟。于是后来又在十八年期满后将他认回中荒,给予他蓬莱满门庇佑。便是他闯下此等弥天大祸,也要冒着风险把他带回蓬莱,人前责骂,细想又是护他周全。 阮重笙是个聪明的人,他比谁都想得多,也比谁都乐于感恩。而且他被生生抽晕过去之前,听见了一句话。 “……我当初拦不住他,也拦不住这孩子。”厉回错重重咳了几声,“可我保不住他,却一定要保阮重笙。” …… 阮重笙重重叹了口气。被血糊住的眼睛向外望去,不辨情绪。 事已至此,万不会轻易收场。 邀明月咄咄逼人,蓬莱引阳和落风谷三荒之力寡不敌众,兼之苍茫那位不出世的“天道之子”亦执意要杀魔修证道,阮重笙的性命就是他们博弈的关键。 此时阮重笙正是众矢之的,哪怕他从始至终说得上错漏的,无非是身体里的一半血脉,和山河戒里的阮萌。 外面下了死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看望,只当初那位得了他一箱子春.宫图的小师弟来给他上了点药。 他问李十五:“二师兄呢?” 他神色犹豫,阮重笙看了便不由担心:“怎么了?!”晋重华这样的身份,莫不是…… “引阳师兄无事,三师兄莫急!”李十五迟疑了很久,凑近他,用极低的声音开口:“但是三师兄……我有件事告诉你,你务必挺住。” “……裴师叔……于明日堂前,将当着九荒主人和你的面,与你对峙。”他艰涩道:“……师叔指认你……是魔修。” 乍听这一消息,阮重笙是茫然的。 他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李十五你不行啊,怎么说句话带这么多盹的,我那一箱子宝贝真让你过度疲劳了吗? 回过神后却是一笑:“啊,我知道了。” 李十五急色:“你这是什么反应?” 阮重笙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啊。”他把玩手指,语气不咸不淡:“明日九荒主人都在场?我师兄也在?” “引阳师兄自然在的,但……” “嗯,谢了师弟。”他笑笑:“如师兄能扛过这一劫,保准再送你一箱子秘宝。” 他已是精疲力尽,再度陷入昏睡。 恍惚之间,有人唤他。 “小阮软……” “笙笙……” “臭小子!” …… 他眼前清明的一瞬,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臭小子终于醒了。” 裴回铮松了口气:“不就让你太阳下多练了会儿功吗,这娇气的……” ……这画面他记得。 十年前裴回铮说收他,就是真的收他,武功什么的自然不能落下。 可怜他当初刚刚结束了乞讨生涯,就过上了被师父折磨的日子。 等阮重笙的身体大概恢复了七七八八的时候,裴回铮就露出了真面目。 每天一个时辰的马步呀。 挑水走木桩啊。 给他养的夫诸涮毛啊。 …… 总之是折腾人又耗费体力的东西。 阮重笙看见小小的自己眨了眨眼,软软唤了句“师父”。 裴回铮的确非常土豪,吃穿住行都是顶好,对自己这个小徒弟也不吝啬,量身裁了十几身衣衫,吃食顿顿也有大鱼大肉,无论是当初还是笑着,阮重笙对此都相当满足的。 吃点苦嘛,好歹不忍饥挨饿,不用被人厌恶了。 但是…… 又被落灵心使出埋胸大招的阮重笙死命挣扎:“我不要!!” 嗯,这位出身于好武善斗的落风谷却唯自诩风雅的奇葩,正努力致力于把阮重笙拐带去学歌舞。 “技多不压身。”落灵心得意洋洋道:“当年我一把鸳鸯剑舞得多漂亮啊。” 一旁的裴回铮扶额,“所谓“双浮鸳鸯”,可不是你一个人。若非我们两个各自手执双剑之一,我哪会遇见你!” 落灵心:“谁要和你用什么夫妻剑!还不是师父给我保命用的!比起这个我更喜欢用我自己的招数!” “你也就会个暗器了。” “那叫九转鸳鸯游!” “鸳鸯鸳鸯,你的招数里就脱不了鸳鸯两个字!” 对两人拌嘴习以为常的阮重笙:“师父,我想吃鸳鸯酥了。” 落灵心:“……” 裴回铮:“……哈哈哈。” 摸摸小徒弟的头,裴回铮倒是正经了一下,“说起来,你这孩子根骨确实不错,短短两年多就有这样的根基了……诶,要不要先给你挑个武器,再继续往下教?” 阮重笙重复了一遍:“我想吃鸳鸯酥。” 半个时辰后,阮重笙终于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鸳鸯酥,还附赠了其他几个精致点心。 人间的食物是无法用法术直接做出来的,那些点石成金到底不过是障眼法,入口的东西,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做。 被当做跑腿的落灵心黑着脸看着阮重笙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裴回铮安慰她:“没事,捡了个小饭桶而已嘛。” 落灵心捏捏阮重笙的脸,却又被鼓着腮帮子忙着塞食物的阮重笙挥开,于是脸色更黑,“你这小兔崽子忒贪吃了,就这点点心,至于吗?” 阮重笙继续吃,不说话。 裴回铮继续安抚道:“这孩子饿怕了。不就是小饭桶一点嘛,这个年纪多吃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天知道,阮重笙这小饭桶属性绝不是这个年纪独有。但多年以后他的确不再是一个小饭桶,因为他进化成了一个大饭桶。 不过裴回铮这个便宜师父此时显然还没有这个认知。 吃完了,阮重笙慢吞吞道:“我也想用剑。”一顿,“双剑,” 裴回铮和落灵心对视一眼,同时皱眉,同时开口:“为什么?” “一把剑容易暴露弱点,另一把剑就是底牌。而且,”他指指两人腰间,“我才不想因为什么夫妻剑跟泼妇纠缠。” 落灵心把刚刚捻起的糕点捏碎了。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头,看着裴回铮,皮笑肉不笑:“哦,泼妇哦?”不用说,也知道是跟谁那儿听来的。 裴回铮嘴角一抽,根本来不及质疑阮重笙话里的逻辑性,当机立断:“好!我们就学双剑!” 落灵心一脚把裴回铮踹开,冷哼:“你这小子……双剑就双剑吧,等你哪天真有本事用好这双剑,姑姑带你去‘宝月沉海阁’找神器。” 鉴于裴回铮和落灵心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阮重笙在数次纠结之后,才找到了这个叫法。 落灵心摸着下巴,乐滋滋的接受了这个称呼。 “对了,这个给你。”裴回铮又在自己的布袋子里掏了一阵,掏出个穿着红线的玉佩扔过去,“送给你当师门信物了。” 阮重笙为接这玉佩生生扑倒在地上,但好歹是护住了这玩意儿,也不计较自己的姿势难看,趴着把玉佩举过头顶,这玉佩沁色主白,微透,水头饱满底色醇厚,玉质瞧着也十分细腻温润,光泽悦目,玉身巧雕的几簇寒竹精雕细琢线条流畅,翻过玉面,背后还用小篆刻着“蓬莱”二字,无疑是某种标志。年纪尚幼的阮重笙并不懂玉,也一脸新奇,“这是好东西吧?”如果拿到当铺去的话…… “想什么呢!”裴回铮一眼看破这小徒弟的心思,把人拎起来,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个好东西!当年你师父我落魄时候都舍不得动的宝贝,轮得到你去当?” “哦……”那就说明至少你也起过当了的心思啊…… 心底默默吐槽,面上阮重笙却摆出受教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要将玉佩系在腰间,但动作还没完,就被裴回铮制止了。 阮重笙眨眨眼,看着回到了自己师父手中的玉佩。 “你这冒冒失失的模样,真这样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磕坏,嗯……拴脖子上吧。” “啊?” “啊什么啊。”裴回铮根本不给他抗议的机会,兀自拴好,还将红绳在他后颈打了个死结,才摸着下巴满意的笑:“好了。平时小心些,别轻易碰了,否则为师要你好看!” “……哦……”不就是人在玉在的意思吗…… 阮重笙乖乖的把玉埋入衣襟里。 落灵心嗤笑:“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当你早就丢了呢。” “怎么可能,毕竟是师门信物。”裴回铮摆手,又冲阮重笙展开双臂:“笙笙,来……” 第109章 回家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十岁以前非常、非常平淡的回忆。那时候阮重笙还没养成如今性子,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姑姑和师父身边,生活单纯又温暖。 年幼的许多混账话、混账事,他现下也已经不敢说、不敢做。而当年那被系在脖子上的玉早放进了山河戒,竟也已许久未曾看过一眼了。 赠他玉佩的人…… 阮重笙摇摇头,慢慢闭上眼睛。只是这一闭,却如临死之人一般,脑子里又开始走马观花,从前种种一一回放,间或夹杂许多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平白扰人清净。 睁着眼睛,挺到了天明。 九荒会审前,阮重笙只跪向中荒之位,便是上来扶他的落夫人也未多看一眼:“谢夫人,不必了。” 他朝众人抬起眼睛,露出一脸血痕。 落夫人惊呼一声。邀明月淡淡一眼扫去,继而目光滑落阮重笙的脸。 阮重笙对她一笑。 除却雁丘来的是族中长老,其他都是正经的主事人——却无引阳上君。 阮重笙正当存疑,唐摇柳共木摇霜皆步履匆匆而至,木摇霜在邀明月耳边轻声说了什么,邀明月脸色微变。 不待其他人询问,她先开了口:“……高灵心来了。” 阮重笙乍听没回过神,一想转过念来,他姑姑本就是横川高家姑娘,九荒之人当然只叫她本名。他诧异之色浮于表面,高塍已经站了起来:“灵心?!” 高塍是庶子出身,本应嫡庶有别,亏得横川风气开放,他方有资格叫一声嫡妹闺名。 邀明月大概是不太看得上高塍这样子的:“此时万不能让高灵心上来。横川若想叙旧,还是回头再说罢。”她吩咐几句,木摇霜匆匆离开。 邀明月一抬手,身边唐六将什么东西扔了过来,阮重笙低头一看,竟是他的扈阳扈月。 裴回铮带上来后,邀明月直接质问:“你那日便是使的它们共苍茫天云公子缠斗,是也不是?” “……是。” 他侧首看着裴回铮,语气飘忽。裴回铮低垂着眼睫,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这一幕旁人看了都不禁感慨——十年师徒,居然有今日。 座上另外几人目光如何,阮重笙全然无视,他只顾着看裴回铮身上的伤,传话:“老混账,他们对你用刑了?” 邀明月又问:“你已然魔气萦绕,融入骨血,是也不是?” 想到自己被多少人趋之若鹜的血,阮重笙嘲讽一笑:“是。” 邀明月接连数问抛出,个个都有断章取义之嫌,却让人全然无反驳余地。邀明月显然很满意,慢慢看向厉回错。 而厉回错的目光至始至终没离开过裴回铮。他开口:“阿铮?” 也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让沉默得像个死人的人抬起了头:“……师兄,好久不见。” 面上神情似哭似笑,状若疯癫。他终于看向自己养了十年的徒弟,颤声道:“笙笙,这回我当真保不住你,认罪吧。” ……保?出卖的最快的可就是你。 在座的人多少心里有过这个念头。 阮重笙:“师父,我说我是冤枉的,你信吗?” 裴回铮挣扎地看着他,渐渐浮现出异样神色:“笙笙,伏诛吧。” 阮重笙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嗤笑:“那便是不信了。” 他站起身子,弯腰拾起扈阳扈月,“既然天九荒已经容我不得,那何不直接了结我性命!日月双剑在此,哪位要取我性命?!” 他缓缓向前,避开蓬莱所在,只作猖狂一笑:“哪位欲杀我证道?!” “竖子放肆!” 他当下恨声道:“放肆?岂止是放肆!我只恨不能杀光在场诸位,以泄心头之愤!各位因我生母容我不得,那不妨先教教我,我如何选择出身?!” 天云岚 :“阮重笙!” 他寻声看去,面露凶光:“苍茫天云公子?怎么,今日又要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一回?” 天云岚一见他神色,眼中已有杀意,旁侧的天云歌却先道:“兄长稍安。”他接着十分僭越地越过兄长,拜向灵州主人:“夫人,是时候了。” 阮重笙跟着望去,只见白光之下,两段木偶人像掷地有声。 “……此邪物已然精心将养了数年,隐通灵识,为防将来作恶,我便亲自毁了。”邀明月语气轻描淡写,如碾碎一只不长眼的蝼蚁一般散漫随性:“阮公子应当识得?” 识得。阮重笙当然识得。 这是他自小带在身边,近乎执拗地当做亲弟弟一样将养多年的阮萌。 他的……阮萌。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待他回神后,人已如在金陵时一般漂浮起来,眼前一片朦胧,犹如披上一层他看惯了的江南烟雨,万物都不辨形容。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扑在地上,颤抖着捡起那两段被拦腰斩断的木偶。双臂收拢,犹如抱住他最珍贵的宝物,可这份宝物已然彻底灰飞烟灭,再无半分希望可言。 这是他将养了十几年的弟弟,不是玩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他的弟弟。 是他来到九荒的初衷、是他费尽心思、呕心沥血的凝结。 阮萌是他的希望,是他的执念。可如今,不过数日分离,他就以最惨烈的模样出现在自己眼前,麻木地宣告着永远消亡、湮灭。 …… 抬眼时,眸中一片殷红。 “是你,杀了他?”声音极轻、极缓。 邀明月冷眼看着他:“对,你当如何?” “那我只好送你去陪他了。” 他倏忽拔出日月双剑,执剑而立,剑锋一一扫过在场诸人:“我要你们,全部给他陪葬!” “阮重笙!” “阮三!” “……笙笙!!” 好多声音。 谁在叫他? 手腕翻转,掌心凝出熊熊红焰,点点星火向四周飞溅,几乎凝成实态。 他在火光中向前,步履缓慢,却沉重得如同踏在众人心尖。 他微微一笑,眼中一片寂冷。抬臂之间,忽有一道厉喝自身后传来:“笙笙!” 他猛然回身,入目是一脸惊慌的姑姑。落灵心站在他身后咫尺,正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笙、笙笙。” 阮重笙麻木地唤了句“姑姑”。 落灵心睁着眼睛,豆大的泪珠连成串滑落在胸前,她张着嘴,小心翼翼道:“笙笙,你先把剑放下……” ……放下?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掌间焰光,这是力量。 这是他的力量。扈月的力量。他身体里另一半血给予的,染着罪恶、却强大无匹的力量。 ——只有力量能让他强大,只有力量,能替他消解心头愤恨。 “姑姑,你要劝我束手就擒吗?” 落灵心站在裴回铮身旁,同样望着他,眼里都是化不开的哀恸。是这两个人将他从金陵街头带回,是这两个人给了他一个家。 十年温柔一朝破灭,到头来,一个当堂指认,一个劝他束手就擒。 太可悲了。 太可笑了。 十年,整整十年。 “……姑姑,这是萌萌啊。”他指着地上的两段木偶,声音很飘忽:“姑姑,这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这是我的萌萌啊。” 落灵心哽咽:“我知道!笙笙,你先冷静!若你在此发疯,那便……” 那便是大罗神仙,都保不住他一线生机。 阮重笙听见了一声轻笑,回过神来,是他自己。 这一瞬间,他仿佛亲眼看见自己灵肉的剥离。一缕魂魄自头顶漂浮而上,渐渐脱离这具满是伤痕的肉.体。 下一刻,火光再起! “笙笙!” “谁也别拦我!!”他侧身一撞,双剑同时刺出! 像是冰凉的锥子刺入脑中,疼痛瞬间蔓延周身,顷刻如坠冰窖。 “啪——” 他眼前一花,跌坐在地。天旋地转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眼前逐渐清明。 扈阳扈月皆不在掌中,他循着人群望去,在间隙里觅得两把剑柄。 ……发生了什么? 谁、谁自他手中夺了剑去? 谁在哭?谁在叫?怎么这么吵闹? 落灵心和裴回铮……为什么会躺在那里? 血……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掌间鲜血淋漓。 喧闹声里,有人颤抖着声音道:“……断、断气了……” 谁断气了? 他用灰蒙蒙的视线去捕捉,下一刻,一记耳光凌空而来,打得他飞撞上墙,眼前嗡嗡作响。 “……阿铮。”厉回错的声音响在空旷之间,短短两字,竟有百转千回的悲哀。 阮重笙不知道“阿铮”是谁,但是他反应过来,这人口中的“阿铮”,好像死了。 这人世间万种纷扰隔阂,最难过的,永远是生离死别。 阮重笙倒在地上,竟然在想,这个阿铮和叫着他的人未免太过可怜了。 “阮重笙!” 有剑气破空而来,阮重笙以手肘抵挡,皮开肉绽。血雾弥漫,白骨凸显,异香漫漫渐盈于室,熏得人似难睁眼。 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愈烧愈烈,黑夜中传来绝望的哀嚎。灼痛下茫然的眼泪、嘈杂的哭嚎交叠碾磨,断线的血色玉珠缓缓绽出诡秘艳丽的花,红雾随之弥漫、开散,渐渐笼罩整个大堂。 他的世界一片残红。 虚空之中,有一声叹息乍然在耳后响起。一对藕臂自背后将他环住,赤红袖摆向下滑落。 那是个美到足够让所有人窒息的女人。 邀明月回身看着她:“莳、姬。” 看见这个女人的瞬间,所有人都一阵眩晕。她俯在阮重笙耳边,轻轻一叹:“我的孩子,你看,天九荒永远这样恶心。” 她说:“走吧,阿娘带你回家。” 第110章 无心 繁星盛景,永无天日。 人们都说长夜是罪恶的象征,这话不无道理。黑暗是所有不堪最好的匿藏,污浊的人将罪恶埋入晦暗,得到一份庇佑;堕落的人将灵魂躯壳出卖给黑夜,求得容身之所。 阮重笙躺在软榻上,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乌云渐将繁星围绕,云天都依旧是云天都,点点星光都如塞北烟雨、江南飞雪般珍贵,纵偶得也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嗜酒如命的师父。 爱美如命的姑姑。 没了。 都没了。 这世上,当真只余他孑然一身了。 他已经在这里一动不动躺了足足半月。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秦妃寂立在他旁侧,问着半月来重复过无数次的问题,依旧没得到回应。 她叹了口气,正欲抽身离去,身后忽有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等等。” 阮重笙还是维持着看向窗外一动不动的姿势,这曾经胡天海地嬉笑怒骂的人,现下像极了具行尸走肉,似乎唯一能值得他期待的,已只余死亡。 秦妃寂看着他,明明是毫无起伏的表情,她却仿佛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睛,听见了灼痛的哭嚎。 但事实上,自裴回铮落灵心死于他手到现在,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说:“我要见……”他用力喘了口气,竟还慢慢笑了:“……母亲。” 这半月间,莳姬来过几次,只是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仔细看清对方的脸。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妖极艳极,用尽世间言语都难以形容的美貌,举手投足尽态极妍,任何人为她疯狂都不稀奇。 ——哪怕是那位号称九荒第一人的青衣君。 见了她就会有一个念头,这样的人,确实有能让天道之子阮天纵沉溺其中、自取灭亡的资本。 这张脸他也并不陌生,因为早在金陵骄儿林中,已有一面之缘。 “笙笙,到阿娘身边来。”她招手。 她端详着这张脸,叹道:“不像我,也不似阮郎。” 阮重笙避开她的手。 莳姬看着他,倒也不在意,反是轻柔道:“笙笙,现在你终于回到阿娘身边了。天九荒上的所有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不要为他们伤心。” 阮重笙一言不发。 “笙笙,你为什么不看我?”她歪着头,总是媚眼如丝的双眸此时带着真切的疑惑,“难道是为了那个裴三和高灵心?他们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有所图的。只有我会真的对你好,因为我是你的阿娘呀。” 裴回铮、落灵心。 这两个名字落在心间,不啻于两把利刃。 他低着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埋在阴影里的脸看不见神情,但露出的颊侧却浸满不正常的苍白:“……当年我在街边落魄无状,是师父共姑姑带我回家,予我锦衣玉食,教我读书认字,手把手授我毕生所学,悉心教我为人之道,解囊相授,一腔真心呵护我整整十年。” “我人生第一部 书是姑姑递到我手上的《九荒图鉴》;第一样武器是师父亲手为我削的木剑;第一件冬袄是姑姑为我缝纫,扎得她一手血珠;第一把利兵是师父费尽心思寻来的扈阳扈月……” “可现在,我的师父和姑姑,没啦。” 阮重笙抬起头来看着她,似哭似笑:“夫人,母亲,我这近十九年的人生里,哪一段路是你陪着走过的?哪些呵护关切是你做的?如今我终于如你所愿堕入云天都,你还来说这样的话?!” “母亲”二字给他带来的,只有灾难和痛彻心扉的淋漓鲜血。 “……可这一切,都因九荒、因你父亲而起啊。” 莳姬从背后抱住她的孩子,痴痴叹道:“……果然是阮郎给我留下的种,脾气像他。也总爱为难我,不肯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 “……”阮重笙试图挣扎,结果自不必说。还是莳姬自己坐回去,他方得喘息。 她坐的曾是属于易山岁的王座,只是崖因宫早已易主。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阮重笙看着托腮含笑的莳姬,问了一句话:“在你眼里,我那位父亲,到底是怎样的?” “他啊……他挺好的,我喜欢他。”莳姬咬着指尖,鲜红的蔻丹也被含在口中,她咯咯笑着:“他是我的夫君呢。” 魔女无心。 原来那传说中轰轰烈烈、横亘天道不容、死生大义的爱情,终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好像看穿了阮重笙的想法,她道:“我恨他,我当然恨他。他在我分娩时,把我丢给那群想要我命的人;他跟别人谋划带走我的孩子,暗地交给了外人抚养;他为了不负师门,又不负当初给我的誓言,就给了我一剑,逼我陪他去死,还美名其曰‘殉情’……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莳姬说着自己笑得更欢,望着她和话里那个男人的孩子,神色幽深,“笙笙啊,某些地方来看,你真像他。” 阮重笙却是抬起手腕,与她对视:“这是什么?” “名作‘游丝’,别担心,这在云天都很常见。”莳姬毫不意外他这样快就发现自己植进他体内的东西,甚至还有点愉悦,像是母亲为儿子的聪慧感到由衷欢喜。 阮重笙咬紧牙关,“这是什么东西?操纵人的蛊毒?!” 她歪着头,似乎有些不喜欢这个说法,但还是承认:“应是可以这样算的。无妨,只要熬过了这一天,你日后修习自当快得多,一日千里也并非无望的。” 阮重笙当下运灵辟去,顿时血流如注。可是疼便疼了,未见半分效力,那红丝仍顺着他周天经脉四散蔓延,迅速攀至颈间,喉头隐约泛出红点,一闪而逝。 “我从不相信天资,也不相信捷径。”他一字一顿:“我相信我自己!” 莳姬怜爱道:“傻孩子,阿娘在帮你。若无‘游丝’相助,你怎么斗得过你舅舅呢?” 天九荒上,云与山与亭与水,鹿与鱼与鸟与花。 木摇霜站在蓬莱江心洲外,梨花簌簌飘落。 她轻声道:“厉掌门已然尽力。” 引阳上君自烟云中缓步而来,不辨神采。 自那日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后,他已然许久未曾开口说上一句话。 渺渺层云后,厉回错仍守在一具木棺前。 不断有人告诉他:“阮重笙是自愿堕魔。” 晋重华抬眼,缄默无言。 木摇霜跟在他身后,语气低缓:“这也是唯一的活路。” 晋重华笑了笑,忽道:“我会离开一些时日。” 木摇霜:“你要去云天都?!”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晋重华,你想清楚!这天九荒最不能涉足云天都的人就是你!” “那若我剥离了灵气呢?” “疯了……你真的疯了。” 她颤声道:“你百年修为就这样弃如敝履?” “没什么遗憾的。”他说:“我答应过他,无论如何都不留他一个人。” “晋重华!你别忘了你是引阳府的主人,你的职责是守一方太平,你不仅仅是蓬莱仙岛的晋重华,你也不仅仅是……不仅仅是他的师兄……” “我一直以为你是自持冷静的人。” “我从来不是,只是你不知道。”她说:“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也并非真是个凉薄之人。” 她深深望着眼前人,“你当真看不破吗?” “我不会丢下他一个人。”晋重华轻轻道:“纵然他有天大的罪过,我跟他一起担着。” “他已经是九荒众矢之的!” “摇霜。”晋重华对她说:“我不在乎。” 引阳上君,引阳上君,东泽天仪,阴阳上明。乃是天罡九荒最年轻的上君。放眼修真界,有几家女儿不慕那位高山仰止的引阳上君,几家女儿不想凤冠霞帔七彩流霞,风风光光涉过烟陵渡,入住引阳府? 可是引阳上君不止是引阳上君。他是晋重华,是天祖与莲真仙子的独子,一开神智就是成人模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是天罡九荒最后一名拥有天道血脉的人。除了苍茫天云岚,世间再无人血脉堪与他并肩。 但是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晋重华或许不能为自己而活,可他想为阮重笙魔疯。 “我刚有神识,便接受了父君和母亲半数传承,他们给予我一半力量,又用另一半力量维持天罡九荒平稳,继而魂飞魄散。”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依旧很平稳,没有半点感情波动:“我从来没成长过,也不大识得寻常人的七情六欲。” 一出生就丧父丧母,成了所谓的引阳上君,还被生人带去蓬莱修习,转眼就是数年。可这百年寂寞里,唯独一人是不同的色彩。 他有许多不会诉诸于口的话。或许是那个孩子抬头望月的眼神太寂寞,或许是那个少年纵马游湖太意气风流,又或许只是某日花前月下,剑风拂过,刹那意动。 一念心动,便也不去思衬对错。 “当真不悔?” 为了一个阮重笙,放弃了刻在骨子里的宿命,放弃了一世清名。 晋重华摇头。 他不后悔,他怎么会后悔。 遇见这个人,是他枯燥生命里唯一的色彩,是他的向往,他的心结。 他即青山,他即明月。 第111章 如此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 漫漫长夜窥不得尽头。 阮重笙此时竟颇理解起了阮卿时当年的感受。一个长于烈阳、习惯光明的人坠入云天都,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如剑客断臂,舞女断腿,一番痛极悲极,才渐渐趋于麻木。 一殿明珠华光几乎灼伤双眼,他抬臂挡住,轻轻一叹。 大概云天都的人都以为,这就是光明。赠君一殿耀目明珠,便可替代人间四月天。 秦妃寂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打量他:“说实话,我完全没料到你这么轻易就接受了……” “我还有反抗余地吗?”阮重笙轻轻一笑。 他这副淡定过头的模样反而让人心悸。秦妃寂也很不安:“……易醉醉化作我模样,勾结天云歌利用你杀卫展眉孙良人的事,我们确实不知晓。你别这样。” “天云岚的出现和我师妹夫君的事呢?” 秦妃寂沉默了。 “……你现在游丝入体,已经是云天都的人了。”秦妃寂说:“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我知道。” 阮重笙并不客气,直将心头所有想不明白的地方统统问了个彻底,秦妃寂神色难看,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阮重笙听着间或几声嗤笑,终只是叹道:“原来那么早以前,你们已经想把我拽入这片泥潭。” “……那火是我们和天云氏的手笔,我确实也是想过利用这个害你。但当时你……你在焰心处维护我性命这一举动,我便心软了一瞬,所以……” “好了。”阮重笙打断她,并不好奇她到底想了什么。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袖角,幽幽道:“天云氏为何会跟你们搅在一起?” 秦妃寂说:“你博览群书,就没有看过一个关于云天都和天九荒由来的真实记载吗?” 说来确实可笑,自古都说邪不压正,可光明,往往自邪恶中滋生。 如今修界提及天九荒,只说是多少年前,哪些个传奇人物敢为天下先,亲自开辟了上下修界,造就九荒浩瀚。却无人去问,这些人,又是从何而来。 北荒苍茫天云氏中的“天云”二字,本就源于云天都。 千百年前,天九荒和云天都都未成形,天云氏先祖不过是云天都原身,混沌之地的一只蝼蚁。凭借各类机缘扶摇而上,终于成为混沌之都一方豪杰,其昔年所辖之地放在今日,便恰是青岭共崖因宫所在。 这样一个自恶中诞生的人,却有颗不甘于黑暗的心。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蓄谋已久,这位向往人界光明的恶人竟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抛弃数十年所得一切,换了个身份在人间结交了当年修界几位无名豪雄,甚至不惜剔骨洗髓,换得走上人间正道的一线机会。 “他向往修界,向往天道。”秦妃寂说:“他叛离了混沌之地,祈求成为天道之子。” 最后他成功了。 天道垂怜,予他一线希望。于是这恶人竟反得天道之宠,成为最接近天神的人。 阮重笙:“……他便是传说中那位求得天谕,窥得天机的苍茫先祖,天云楚?” “对,难道还能有第二个苍茫先祖吗?”秦妃寂轻叹:“这个名字说来其实颇为讽刺。……后来他自称‘顺应天道’,与当初结识的几个修士共同开辟了上修界,即是如今天九荒。” “苍茫远居至北,比东有群山横绝的鬼岭更不问世事,永居高山寒顶,终年与‘神’为伴,听来圣洁,可个中内情,说着我都觉得可笑。” 阮重笙察觉到了什么:“……天云氏和云天都从未断过联系?!” “天云楚以微末之身在混沌之都爬到那样的地位,他会真正就完全放弃了从前得来的一切?事实上,哪怕他得天道恩赐后当真放下了,他的后人,会愿意放弃这样一份强大的力量?” 云天都的魔气来自于云天都山川河流界中万物,源源不断,生生不灭,所以魔修的修习之快,远胜正道。当年的混沌之都亦然。 善恶自古不两立,可善恶本身,也不过一线之隔。 天云楚之后,北荒迅速落魄。支撑苍茫荣光的是“天道”恩宠,若不得神谕,这一切不过笑话。于是后人反复之下,终是选择了一条见不得光的道路。 生于黑暗,长于黑暗,因向往光明而不惜一切代价挣扎着逃脱无尽混沌,却没料到,终是堕落至靠黑暗维系这份荣光。 如同轮回。 阮重笙道:“天云岚,也是如此?” 秦妃寂神色古怪:“他……他那一根筋的性格,连跟在身边侍奉的天云歌都看不破,更别说知道那些个长老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果然。 那日一见便觉这人虽不讲道理,但应是纯质之人。他大概真以为自己是顺应天谕镇守北荒,却不知他护着的,都是些怎样的龌龊勾当。 阮重笙悠悠一叹:“真是一出好戏。”不过入戏最深的,是他。 秦妃寂上上下下看他好几眼,欲言又止:“你就没有其他想问我的了?” 她这恨不得把秘密一股脑倒出来的样子看得阮重笙笑了。他放下遮眼的广袖,轻佻道:“我躺了这么久,有些东西不用你说,我倒也想到、猜到了。” 秦妃寂神色不安,“……什么?” “我的扈月为什么失控反噬……”他弯起唇角,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是落风谷的手笔啊。” 从头到尾,碰过他扈月的不过寥寥数人。晋重华他信得过,唯一剩下的……只当初那因“父辈旧交”处处帮护他的落家姐弟。 ——落、潇、潇。 秦妃寂叹息道:“不错,她这人我完全看不破,心机城府太深。现在回想起来,只怕我表哥和你族兄那些……旧事,都多少有她的手笔。” 凡女落潇潇。 看似无害,却处处带毒。 “虽然我也猜到了大概,但你不妨再与我再说说,落风谷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秦妃寂望着他,慢慢垂下脑袋。 九荒。 山水亭间,引阳上君端坐执盏,神色晦暗。 他所思并非九荒大事,甚至说不上与那叛逃的师弟有关,只是日前提剑离蓬莱之前,厉重明拦在他身前几番劝阻,最后似是无奈至极后抛出的意味深长的两句话:“重华,你本是九荒里顶聪慧的人,缘何一叶障目,自乱心绪?” “……这是他的命,他该担,也必须担。” …… 该担,也必须担? 此间千头万绪,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云舒忽至远处而来,低眉顺目:“上君,有客来访。” 来人身着斗篷,面容尽掩。似分毫不畏引阳上君威名,一来便坐在上君对面,甚至亲自为自己斟了杯酒,啧啧笑道:“果然是中荒蓬莱,气派。” 乍听这声音,晋重华竟是一个愣怔。 “我来是替那位劝上君一句,”对面那人放下酒杯,斗篷下半遮半掩的脸上露出轻笑:“命就是命,该就是该,这不是九天雷劫,没人能替他承担。上君是北斗之尊,就该永远尊贵下去,切莫因着旁的什么东西,损了自己的清明和道心。” 引阳上君望着他。 他也并不期待什么回应,一手抚摸酒杯外壁,一边整理斗篷,悠悠道:“上君是聪明人。旁人的劫数,旁人的孽障,都与你无关。我言尽于此,上君珍重。” 他抽身而去之际,晋重华叫住他:“……是谁让你来说这些话?” 这人轻声道:“我原本不信‘无欲则刚,关心则乱’,不想这话其实有大道理。就连上君这样的人物,也有跳脱不出的时候。” 他折身坐了回去,微笑道:“无论上君心下所想为何,也无论上君如今对我能有几分信任,我劝上君一句,好好回想一下,一些人,一些话。” 引阳上君双眸流出溢彩,定定地看着他,忽展颜一笑。 “……你说的不错,我从来是个心思深的人,此番不过关心则乱。”他微微一笑,收回袖风,“那便请阁下,也将我想知道的说个明白。” 那人倏忽回眸,却见四周早有屏障竖立,不得撼动分毫。 他回头,哑然失笑:“……果然……不愧是引阳上君。” 对面人执盏轻笑,眸中一片冷冽。 “高灵心当年便已放言脱离九荒,早于横川无关,二位请回罢。” 高枕风怒道:“邀夫人!姑姑是我横川之人,血脉至亲,岂是一句脱离九荒便可、便可置之不顾的?!” 高塍比他冷静些,拦住侄儿,抬眼看向邀明月。 座上白裙美人单手托腮,语气冷淡:“高少主交友不慎,私离九荒,如今还来我面前这样放肆,是什么道理?横川便是这样的规矩?” 高枕风目眦欲裂,刹那又是思及阮重笙之事,心口一痛,几乎呕出血来。高塍挡在侄儿身前,道:“灵心是我高家的人,既已……亡故,尸体自当交还我横川处理,夫人不肯将裴回铮尸骨还给蓬莱,缘何连灵心也不放过?” 邀明月依然是那副从容作态,冷漠道:“裴回铮共高灵心同为九荒叛徒,又都是自愿脱离师门,生死早与蓬莱横川无关。” 高塍脸色难看:“夫人便如此不通情理么?!灵心生前因情所困,我横川拦不住她,死后还……” “她若自然死亡,我确实没有克扣尸身的道理。但她,是死在阮重笙手下。” 她也不顾这对叔侄面色如何变幻,径直送客。待人走远后,方望着远处,悠悠一叹。 脑中一道青影刹那而过。 …… 听完这一切,阮重笙重重向后倒去。他本就身负旧伤,此时心绪烦杂,周身灵气共魔气相争相斗,喉间涌上一口腥甜。 他面无表情地咽了回去。 太可笑了。 天九荒、天九荒,自诩人间正道,与云天都势不两立的九荒,竟与云天都有这样深切的牵扯。 可悲又可笑。 看似处处为他考量的人,私下也不过是欲剖他血肉,逼他堕魔的一员罢了。 阮重笙平复了很久。 秦妃寂站在三步之外,神色间都有些不忍。 “不妨事。”他拒绝了她伸过来的手,轻声道:“你去准备吧。” “……你,你答应了?” “总归已经回不去了,成为都君这样好的事,我为何不答应呢?”他笑道:“去吧,如我那娘亲所愿。” 第112章 人非 西城茶楼热闹依旧,满座喧哗。说书人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嘴里说的又是一出自甘堕落,哀痛至极。 “……可怜那自命风流美名扬,终落得这般下场!” 配得旁侧哀婉弦音,人人为之唏嘘。 布衣公子幽幽道:“谁曾想啊,二十载光阴转瞬,这父子竟是落得一个下场!” 原这判词说的倒是个双关味道。 这一回提的却不单是那位青衣君,还有那流着一半魔修血的小杂种,蓬莱阮三,阮重笙。 “我曾听闻,这位阮三也是天九荒里极出色的人物,不想……哎!” 旁的茶客便应和:“确实如此,听闻其天资过人,不逊天上那二位上君公子,可到底流着那样的血脉,这本性啊……” 说着,摇头重重一叹。 分明都是素未平生,一个个哀之叹之的模样,倒似为什么相交数年的故友感到惋惜。 不过有叹的,自然也有骂的。这阮疯三虽是出身极特别,共九荒皆有来往,可他却早早堕魔,没来得及效仿他爹爹青衣君在凡界多做几桩惩恶扬善之事,没得过庇佑的人骂起他来更是慷慨激昂:“我呸!这阮重笙有那么个娘,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叛出九荒,连累同门,就连其恩师和师母都死于他剑下!这般不忠不义的狗东西,死不足惜!” 这青天白日,在酒肆茶楼间如此谩骂,极其不雅,不少人纷纷劝他。这人反而越说越来劲,什么“奴材”“兽也”“腌臜东西”,激动时甚至直接骂了句——“真是个狗娘养的!” “说得好!” 忽闻座上玄衣客拊掌叫好:“赏!” 有人寻声望去,欲窥得是哪家纨绔少年,为此等粗鄙秽语一掷千金,不知柴米可贵。那人却是斗笠掩面,不辨容貌,只觉当是位生得极好的少年人,此时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恶少做派,哼笑:“看什么看,再看爷就剜了你们眼珠子去喂那街边黄狗!” 说完又冲被赏赐的那位汉子微微一笑:“你这骂得虽好,但有一句话说错了。” 他拂袖起身,往桌上直接拍了张百两的银票,领着旁侧极美貌的女人往外走去:“这阮重笙确实有个不是东西的娘,但他没给狗娘养大。” 金陵百年繁盛,一如从前。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秦妃寂假意依偎在他怀里,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还听得这么开心?” “别靠我那么近,做个样子没必要胸脯都贴上来,我可不想让那个姓萧的追着我砍。” 阮重笙推开她,笑道:“我替我姑姑开心。”不等秦妃寂问,他转头去路边买了个糖葫芦,在秦妃寂眼前晃了晃,在其伸手的时候瞬间塞进自己嘴里,三两口干完一个,才在秦妃寂愤怒的眼神里舔了舔嘴边糖渍,悠悠道:“我姑姑喜欢那老混账,我早就知道。生不能同寝,死后在别人眼里成了老混账的道侣,她必定也十分欢喜。” 他说这话的时候太云淡风轻,秦妃寂:“你……不在乎了?” “这都两三年过去了,什么都淡了。”阮重笙笑眯眯地擦了擦嘴,“我是真替我‘师娘’开心。” 秦妃寂望着他,想着当初光景,不由感慨万千。 曾经骄儿林里的缺德玩意儿,九荒上的放荡少年,到堕魔时的呆滞无望,和如今爬上都君之位的麻木冷漠,她竟然有些分不清过去到从前,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阮重笙领着她往大隐园走去。 近乡情更更怯,大概就是这么个滋味。阮重笙在门口驻足片刻,方垂下眼睑,迈入大门。 园子是好园子,但近一年无人打理,荒草丛生,当可吟“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诗句,聊作感叹。 他弯下腰,并未动用那如今已经混杂了七成魔气的灵气,只徒劳地用手去拔萋萋野草,只是原本花草早就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一双手又哪里能救得了一园的草木。 看着手上一时不察被锯齿划出的血,心中幽幽一叹。 秦妃寂:“你……” “你随便四处转转吧,你不是说过好奇怎样的环境才能养出我这个样子么,这里便是我生长的地方。”他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秦妃寂穿过拱门,回眸望去一眼。颓垣败井青苔黄叶间,身着一身玄色华袍的云天都新任都君大人慢慢跪在杂草堆中,垂下的双眼看不清神色,落在花草上的力道却是不轻。扎破的手顺着纹理向下流淌,于芃芃草木间点缀出几朵殷红的花。 看着太过寂寞。 而在秦妃寂离开的下一秒,阮重笙瞬间变了脸色。他坐在地上,随手将头顶斗笠盖在一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上,指间火光一跃,一纸彩笺凭空出现。他一眼扫完全部内容,突然骂了句市井脏话。 “……不靠谱的玩意儿。”他喃喃:“狗东西坑我。” 他匆匆将彩笺焚成灰烬,尚且来不及爬起来,手忽然碰着了什么硬物。他低头一瞧——竟是一枚再熟悉不过的戒指。 倏忽浮出一道灵符,恰好落在眼前。符纸全无意义,唯独背面写了一句话。 ——“晓看天色暮看云。” 阮重笙摩挲许久,慢慢翘起唇角。 云天都还是那个云天都,一帮缺心眼的没怎么见过太阳,却都偏爱从四处收集各种会发光的珠子拿来点缀,阮重笙每每都觉得眼睛生疼,想来当初阮卿时那眼疾也未必全是老爷子一击所致,这堆不晃瞎人不罢休的明珠也需占三分功劳。 饶是他这般修为定力,都时常觉得眼珠子生疼。 阮重笙这两三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有权利收了这一殿华珠,因为如今,他已经是云天都的新主人。 他横穿大殿,一路向后走去,凡有见之者,皆称一声:“都君。” “嗯。”阮重笙不轻不重地应着,步子没停。大殿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嵌了颗浮云珠在墙上,正有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魔修照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殿中一片淡淡华光,他十分满意,随口夸了两句。这几个魔修如蒙天恩,当即下跪高呼。 阮重笙早听得耳朵起茧,初初还说两句不必如此,先下已然懒得开腔,从袖口抖出些个小东西,淡淡道:“赏。” 而后山呼已不入耳。 行过镜花塔原址,驻望片刻,方施施然腾跃而起,一头扎进不远处的黑泥潭里。 他屏住呼吸,几乎是纯粹依靠腰臀力量在粘稠且散发着诡异香气的黑泥中前行,周身红光护体,仍是几度不得不探出头喘上几口气,呕出几口淤泥 。如此反复数遭,才一鼓作气俯冲下去,终于窥得一丝光明。 云天都的光明。 泥潭底部,别有洞天。阮重笙捂着胸口,往自己身上来了几下,一口混杂着黑色液体的瘀血自口鼻外涌而出,芬芳馥郁。滩底吊着的那人闭着眼睛哼笑:“小外甥,你修为不够啊。” 阮重笙终于将最后一点异物清理出去,抬眼冷笑:“好舅舅,你倒是睁开眼睛说话啊。” 那人双手一抖,似是想攻击,奈何双臂被九天玄铁高高吊过头顶,周身数十条铁链缠绕,再如何奋力挣扎也不过徒劳,阮重笙听了反是一笑:“真好听,感谢舅舅这么费力,就为特意给我听个响儿。” 黍离:“……” 眼前这位莳花夫人的胞弟,云天都前主人天宝都君黍离,正被他亲外甥关在崖因宫后山的黑泥潭里,吊在迈不开步子的小地方,每日面对八颗浮云珠熏眼睛。 “当初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得意,舅舅?”阮重笙抱臂一笑,“说什么来着?唔我想想……小废物还是小杂种?” 黍离呛声道:“你在乎这个?” 那必然是不在乎的,几个时辰前他还在金陵西边儿的茶楼里一掷千金,赏了个骂他骂得最有意思的茶客。 阮重笙耸肩,“你们云天都的人是不是都傻,我当然不是在乎这个,不过找个借口。” 他重新打量起这位天宝都君。眼前这人,长得跟名声不太相符。这么个能干出生吃胎盘、手撕活人的变态玩意儿,其实脸非常……斯文。 或者说秀气。 天宝都君黍离是云天都贵族出身,与莳姬同母异父,姐姐是个美到值得全天下男人疯狂的女人,弟弟虽不如姐姐惊艳,但也是人群里顶打眼的好模样,相当清隽秀美。这个人吧,他还有个非常有意思的癖好——簪花敷粉扮女相。 少年阮三荤素不忌,左青楼右南风,桨声灯影温柔乡里什么没见过,饶是骄儿林里那装成采莲女的小男妖他都能搂着调笑几句,齐逐浪将他认作阮卿兰一样从容不迫,他对男女间这种颠倒并不当回事儿。 但这不意味着当初千辛万苦闯了进去,看见王座之上是个正描眉涂脂的女娇娥就不惊讶。天可怜见的,当时若非莳姬一句“黍离”,他都以为自己给耍了,天宝都君早溜没了影儿,只剩个姬妾在座上作无声嘲笑。 若换作昔日,他必得抚掌一笑,顺势结交,约个来日共游。不过当时伤痕累累的少年人用着阴鸷的眼神死死看着眼前这美娇娥,越过莳姬,直直飞身上前,与之缠斗。 后来赔上半条命,也只恨没当场废了那人。但因莳姬那句“我可不会给扈月动手脚的法子,放眼云天都,也只我那少年便爱读些□□弟弟习得一二罢了。” 这三年过去,心境也改变不少。阮重笙每每思及,都觉慨叹。不过亲自将他关在黑泥潭下日日明珠灼眼,还亲自占了他的宝座,也勉强说的上痛快。 他以扈月挑起黍离下巴,轻佻道:“舅舅,你说外甥什么时候送你上西天——哦不,下地狱更合适呢?” 黍离同样对他笑:“好外甥,你杀不了我。” 阮重笙冷嗤一声,却没有反驳。 出于某些原因,他确实杀不了。 黍离没什么自觉,盯着他,饶有兴致道:“外甥啊,舅舅在这待了一年多,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哦?原来浮云珠还能帮舅舅开智?” 黍离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幽幽道:“我从前觉得你实在可怜,分明不过想好好活着,却因为爹娘的缘故永远不得安生,被算计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想来,可怜的,却不见得是你啊。” 阮重笙冷冷看着他:“是吗?外甥确实不如舅舅可怜。层层禁制加深,日日对光流泪。”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黍离不恼反笑:“有些事太过顺利,反而容易让人忘了深思。但是疑点始终存在,只要存在,就总有豁然开朗的时候。” 阮重笙勾唇,在黍离笑吟吟的目光里,双手虚空一抓,分别吸来两颗颗浮云珠于掌心,接着缓步向前,直接将其按在了黍离眼珠前! 云天都向往光明,但是本身又大多畏光。方才还能阴阳怪气讽刺侄儿的天宝都君此时也只能奋力挣扎,从喉头冒出几句咕噜。阮重笙看了便发笑:“舅舅,人间的道理你学了很多,但怎么没想起一句写你现下的话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多什么嘴。”手中红光渐盛,他眉眼弯弯:“就凭你,也配跟我斗?” 第113章 主意 去了一趟泥潭回来,身上总觉得异样。日渐有派头的都君大人吩咐人抬了七八桶热水进来,放松地靠在木桶边上,长发披散。 其实如今他的修为早非昔日可比,一个净身术下去保准浑身上下哪哪儿舒畅,但可能是闲得,他依旧乐意在热水里多泡会儿 。 云天都的事说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什么宫什么岭各自为政,颇似诸侯割据,只是他这个天子明面上的实权要大些,偶尔看些传报,下几个不痛不痒的命令,如是而已。 他不过是莳姬手中剑,旁人眼中刺。这几年间与各路人马几番斗智斗勇,锅没少背,恶名没少得,得利的始终是他那亲娘。所幸最后尘埃落定,还有个虚名加身,也是“荣光”。 他浅浅一笑。 约莫是热气蒸得脑子发昏的缘故,他眼皮子开始一上一下,迷迷瞪瞪间呓语:“师兄……” 瞬间清醒。 梁上一人飞身扑来,阮重笙头也不抬,下巴没入水中,独右掌微抬,一个前推后,滚滚红焰向前冲去,来人不抵,瞬间口吐鲜血,跪倒在地。 “……最近来找麻烦的都是什么货色。”他凉凉讽刺了一句,吩咐外面的人来抬尸。这波人低眉顺目,毁尸灭迹做起来相当熟练,很快还他宁静。地上看不出分毫异样。 云天都最大的艰险就在于逞凶斗狠之徒层出不穷。纵然阮重笙秉承哪里不服打服哪里的原则,依旧有不少心气高的,或者受那些表面心服口服的人委托的之徒来他这儿找事。只可惜,托扈月解封和那既影响神智又可助修为大增的“游丝”的福,现如今放眼云天都,怕是已鲜敌手。 莳姬跟他过手,都需掂量掂量。 他盯着水面,发起了呆。 蓬莱叛徒阮重笙在云天都搅起了怎样的风浪,九荒必然早已知晓。可身在云天都的他对九荒现状,却消息闭塞。 大事知道,可若是些寻常琐事,那自然无人告诉他。 事实上他在乎的当然也不是什么琐事,他只是在想一个人。 引阳上君,晋重华。 自洞中一别,已是三载光阴。从前种种并上一夜荒唐反复回想,苦中作乐,心尖酸甜。 晋重华,晋重华。 这几个字在脑海中不断腾跃,经久不去。阮重笙捂着头,也只能慢慢露出苦笑。 他想,总能再见的。 只是要等等。 房外莳姬忽然扣门。阮重笙起身,拖着一地湿痕慢慢移至书案前,在符纸背面写了句话,同时淡淡道:“进来。” 莳姬进来的时候,阮重笙恰好当着她将符纸送出,莳姬眼睁睁看着灵符从颊边擦过,眯起眼睛笑了:“写的什么?” 阮重笙:“你侬我侬。” 莳姬就笑:“你说给妃儿,我倒都信些。又是给哪家的警告?或是……” “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阮重笙漠然道:“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很麻烦,不过我想,你最合适不过了。” 莳姬慢慢道:“……灭九荒。” “……” 阮重笙感觉自己听了个笑话:“灭什么?哪个九荒?” “天九荒。” 阮重笙由衷觉得莳姬果然是有失心疯。她本人却没有自己正发癔症的自觉:“笙笙,这三年你做的很不错。云天都已经是我们的了。” “内乱已平,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报仇。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人间吗?” “……让我回忆起师父和姑姑的死?” “对,笙笙,你要记得,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应把九荒视做最大的敌人。”她温柔道:“阿娘不是要你一个人,阿娘向你保证,无论生死,我再不留你一人。” “……”阮重笙轻笑:“母亲,你是不是忘了,试图逼我入云天都的是你和黍离,间接害死我师父和姑姑的也是你和黍离,不是九荒。你试图引导我将仇恨转移到天九荒身上,是不是太过荒谬?” “九荒可曾为你留过活路?他们又可曾打算放过那两个人?”莳姬反问。 阮重笙眯起眼睛。 “为了你的师父和姑姑。”莳姬执起他的手,“笙笙,还有阿娘在。” “当年的仇,该报了。” 九荒之上,一纸符箓悠悠而至。两根纤长的手指手于幽幽火光中夹住符身,翻转过来,扫上一眼后,不禁一笑。 他将符纸收好,转向旁侧之人:“落姑娘是何意?” 落潇潇立在亭沿,低眉顺目:“潇潇……是代父亲和落风谷,求上君相助。” 十日前,夜间忽有火光流窜。起初并无人留意,直至天边箭如雨,火如星,一片溃乱逃散。 火连云天,人仰马翻。慌乱之间,三年前那位叛逃九荒,如今已成为新任云天都都君的阮三公子款步而来,手中双剑尚在滴血,身后光影明灭,缀得如同恶鬼罗刹。 他轻声道:“落谷主,落夫人。” 面前夫妇仍是镇定之态:“重……重笙,你这孩子缘何……” 阮重笙面无表情,抬手向后一挥,瞬间刺下一颗头颅。他看也不看,一脚踢开,声调低沉:“感谢二位一路筹谋,还有在扈月上下的功夫,成就了我今日。” “……可惜,人不大齐。”他淡淡道:“来人!将这二位请入禁牢,好生伺候。” “阮重笙!你,你——” 一夜火光凄厉,映红天边一轮残月。血雾猩红,点缀今夜花好月圆。 待天光破晓,除却落风谷那位远在蓬莱的师姐,无一幸免。 …… 晋重华道:“九荒各居一方,落风谷远在西侧,来求助我引阳和蓬莱,有些多余。” 落潇潇大概也猜到了这人的反应,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道:“可上君是否知道,宝月沉海阁和鬼岭已……” “你们未免太小看齐氏那位主事人。”引阳上君悠悠道。 落潇潇吸气:“上君是如何都不肯出手相助了?……哪怕那是已经继任云天都都君之位的阮重笙?” 引阳上君深深地看着她,意味深长:“与虎谋皮,难免自食恶果。” “……” 落潇潇走出去的时候,那位引阳上君正望着远处白云,眉眼含笑。似外界万般动乱,都与他无关。 他只思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时隔二十余年,天九荒共云天都再度开战。 唯一的不同在于,当年是九荒合力只为绞杀一人,如今那跪在白骨幽魂间泣出血泪的女人却以杀戮者的身份,来到了九荒。向当年伤过她、害过她的人,一一复仇。 云天都的禁制一破,十万魔修倾巢而出,短短数日便拿下落风。 “勿伤落星河。”走出禁牢后,玄衣都君只此一句。 莳姬跟在他身后,温声软语:“笙笙,你该杀了他们的。那个落星河留着更是祸害。” 阮重笙回眸,“落星河从未害过我,我作甚为难他?” 再多罪孽,也与落星河无关。落星河永远是那个纯质少年人,或许曾经佯装不懂,当了父母和师姐的手中剑,他却知道,这个人从未想过害人。 他不过一个剑痴,顺带做着最亲近之人贪欲的利剑。 “你说落风谷当初想害你,却又如苍茫一般立着牌坊,修习云天都禁术以保荣光,那现下他们也算付出了代价。”阮重笙幽幽道:“再伤及无辜,又跟他们假意待我,逼我堕魔有何不同?” 莳姬提醒道:“我带你去看过鲁大瑜的棺了。” 阮重笙一顿。 “他们可不只是跟黍离和我两面勾结,对扈月动了手脚,九荒的人发现你师妹和鲁大瑜的……” “够了。” 阮重笙回身,眼神一看便让人颤栗心寒:“我不想听。” “笙笙,我可救他。” 莳姬却道:“你师妹为落风谷利用,确实在你伤重时取了滴血让他们在堂前布了法阵,给了我来九荒的机会。但这丫头纵然已被灌输成认为是你害死了鲁大瑜,也没打算杀你。她甚至是非常想救你的。冲这一点,阿娘愿意帮帮她。” “……然后让鲁大瑜如他弟弟一般,成为那种行尸走肉?” 阮重笙已然辨别不清心头情绪,或许早在知道厉重月嫁的竟然是鲁大瑜的那一刹,心中便有了“因果轮回”这一个念头。他说:“她不需要。” 蓬莱小师妹,骄纵任性,却是名门正道养出来的好姑娘。 她不迁怒,不怨天尤人,也不会真的愿意用这样的勾当,与一具行尸余生煎熬。 莳姬耸肩,一撩耳边鬓发。看着她这出息的儿子大步离去,嘴角微微一翘。她身后,萧倚雪凭空出现:“夫人。” “妥当了?” 萧倚雪默不作声,微微颔首。 莳姬弹了弹指间血珠,淡淡道:“还是你最让我放心。……妃儿现在还在齐问非那里?” “是。” 莳姬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嗓音沙哑:“孩子都长大了……” 萧倚雪如木桩般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莳姬感慨完后多问了一句:“妃儿或笙笙来找过你么?” 萧倚雪摇头。 “那便好……这两个孩子都有主意了,是好事。” 她垂下眼睫,叹声道:“我该高兴。” 第114章 重逢 此战一开,便势如破竹。阮重笙一眼扫完手中捷报,已然习以为常,从鼻中发出一声嗤笑。 自西向东,先有宝月沉海阁不战而退,后有阮氏闭门不出,落风谷靠云天都禁术庇佑,也注定比不得这群丧心病狂的魔修。阮重笙从头到尾只在那夜出现在落氏夫妇面前,轻描淡写说了句拿下。 秦妃寂在赴往鬼岭的十三日后,同样传来了好消息。他看着同附上的齐问非一封书信,沉默片刻,悠悠一叹:“还真是小瞧了你们齐家。” 他刚在木桶里浸完身子,这时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有人擅闯。 “……擅闯?”阮重笙皱眉,“什么人?” “属下不知,那人修为极高,若非恰好今夜萧公子行经,恐怕都无法察觉。” 又是那个萧倚雪。 阮重笙揉着眉心,道:“既然是萧公子发现的人,那便传话,让他亲自去捉。” “这……” 阮重笙便罢了,可整个云天都谁不知道萧倚雪萧公子乃是莳姬身边近臣,实力在整个魔修界都首屈一指,平素看了都得躲着走,哪敢这样放肆。 “快去。”阮重笙懒懒道:“别来扰我清净。” 桶中水温偏高,正是舒服,熏得他缓缓眯起了眼睛,发出满足的喟叹。 昏昏欲睡间,室内突有一阵灵力波动。阮重笙面上不显,甚至歪了歪头,心里叹息:又来个找死的。 这般想着,他正欲推出掌力,不想一只手先行将他握住,继而耳边一声温柔低语:“笙笙。” 阮重笙一怔,脱口而出:“师兄?!” 来人微微一笑。 引阳上君站在木桶边上,眸中华光流转。 “哗啦”一声,阮重笙径直从水里站了起来,伸手便去勾旁侧衣衫,一双手却先从背后将他抱住,头埋在他肩上,“别动。” 阮重笙又急又喜,一时间也没顾得上挣扎,压低声线道:“师兄……是来讨伐我?” “嗯。”他语带笑意,“笙笙答应么?” 阮重笙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哭笑不得:“师兄!” 这会惺惺作态也免了,他由晋重华抱着坐在了软塌便上,挥手布下结界。 “师兄,你不该来的。” 嘴上说着拒绝的话,脸却贴在他师兄白皙的脖子上轻轻磨蹭,像只撒娇的猫儿。 引阳上君摩挲过他的唇瓣,轻叹:“不是你先撩拨我的?” 都君大人看着他师兄从袖中取出一纸符箓,将背面那句话递在眼前——“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下一句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是他一人时莫名起的一个心念。 阮重笙也没想引阳上君竟然这般雷厉风行,一句调笑也能成真。不过他这人从来实诚,便也不遮掩心中欢喜:“师兄怎么来的?” “你设下的禁制,不也没拦我?” 阮重笙哑然。 晋重华在他耳畔叹息:“笙笙,辛苦你了。” 也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几度艰险面不改色的都君大人,不自觉红了眼尾。 “……没什么,总归是我该扛的。” 他回身吻住引阳上君的唇,分开后,轻声道:“这个活儿,别人也做不来。” ……确实再无一人能做得来了。 三年前,入局是是真,暴起是真,堕魔是真,唯独有一点是假。 他不傻。 阮重笙忆天云歌说过那些话,轻轻叹道:“现在想来,这戏做的有些过了。” 晋重华:“是过了,笙笙,你有没有想过我?” 阮重笙一怔,声音有点发颤:“……师兄这样聪明的人……” “你跟那么多人联合起来做戏,偏不告诉我一人?”引阳上君捏住他下巴,逼他回头,“笙笙,在你眼里,我便不会难过?” …… 阮重笙语塞。 是了,做戏。 从得知身世时起,他便已经和那位旧友达成了共识。往后种种,固然有不得已之处,却大多在意料之中。除了卫展眉之死是他自己求仁得仁,人前伤重也是自己给自己加深的手笔,其余皆在他这局反向棋盘中。至于所图,也再简单不过——反将一军。 他这人桀骜心性,永远不乐意做别人手中棋子,如旁人的心愿。既然有人逼他成魔,他便堕魔给那些人看。 为他自己,也为……九荒。 “师兄,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阮重笙反握住他的手,将唇瓣送了上去,他师兄却侧身避开,神情幽微。阮重笙也有些急了,直接坐进他怀中,搂着他师兄脖子忙道:“九荒结界之所以维持得这样辛苦,皆因在天九荒上,便有两荒叛徒!落风谷共苍茫那群老头子……” 晋重华淡淡道:“我已经知道。” 他看阮重笙神情忐忑,语调仍是偏冷的:“你是觉得,这也是为我好?那你孤身涉险,甚至不告诉我,若棋差一步,你还有命活着回来见我吗?” 阮重笙半晌无言。 他得承认,他确实在赌命。 他这样的身份,明面上看,九荒断不能容他。流着这样的血,背后藏着那样多想算计他的人,他一直遮遮掩掩,也没人会放过他。唯独以命相搏,反将一军,才能为自己谋一条坦途。纵然其间万般艰险,染血含泪,他也愿意赌这一把。 阮重笙在人间长大,看惯了俗世暖阳,不乐意如他那族兄一般,于漫漫永夜中趋于消亡。 若是从前,大概堕魔便堕魔了,他这人吊儿郎当胸无大志,在何处都能活。可偏生那些人做的太过,他在九荒,又有了留恋。 他不愿意割舍。无论是师门、朋友,还是这个乱他心弦的师兄。 既然要算计他,那也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师兄,我承认这点是我太……”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找出个合适的词儿,便换了个话头:“可我也交代了掌门师兄,怕掌门师兄语焉不详,还特地嘱咐让那混蛋玩意儿去拦。师兄,我做这些当真是我你我二人未来图谋的,别恼我了……” 晋重华没有说话,僵硬着身子,任由温热的唇瓣在脸侧研磨。 阮重笙看他这样也有些急了,晋重华却突然开了尊口:“笙笙,若非我自己回神,你是不是真不打算告诉我?” 若非是他拦住了那人,恐怕时至今日,他都不会知道真相。 “……”阮重笙:“也不能这样算,我……” “既然回来了,无论是找出那些‘叛徒’,还是重建九荒秩序,”晋重华叹息着吻过他眼睫,“都别再一个人了。” “师兄……” “我在。” 多好。 一个人坚强惯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涉过荆棘丛芜,血痕干涸,旧伤结痂,不断麻木着,麻木着,就学会了负重前行,血泪相和,也习惯了孤注一掷,不计死活。 但这条路上,有人肯为你拂开遍地荆棘,替你承担疼痛,走得再远,只需一回头,他都在你身后。 有这样一个人,他不好,嘴毒,矜贵,还高高在上招惹不得,他会因命数只站在远处静静看你十年,也总教你哭笑不得。可他也会为你孤注一掷不顾后果,也会让你蓦然回首,惊觉,原来有个人啊,一直在你身后。 真好。 他眨了眨眼,将那股子酸意憋了回去后,才慢慢笑了:“师兄,来不来?” “你啊……” 最后一声,如同叹息。 云歇雨住后,都君大人赖在他师兄,一只手揉搓着袖角,语气懒散:“好师兄,笙笙腰都要断了。但还是好舒服……” 晋重华微微一动,他还没说什么,阮重笙已经一个激灵:“师兄!我说说,我就说说,别来了,正事要紧。” 晋重华点点他眉心,眉眼含笑。阮重笙最爱他师兄这副好皮囊,凑上去亲了好几口,才回归正题:“我和齐逐浪齐问非达成了交易,我用齐逐浪那昏迷多年的少主弟弟作为交易的诚意,鬼岭已经没问题了。灵州、蓬莱还有师兄的引阳我是不担心,北荒苍茫和三姐的雁丘往后搁搁,如今我忧心的是如何跟横川、上阳以及南华交涉。” 晋重华抚过他汗湿的鬓角,温声道:“这些你不必担忧,我来替你做。” “师兄的意思是……” “南华我在来前去过,方丈早已知情。”晋重华说,“慕容少主比你想的聪明。” “……” 他忽然又忆起易醉醉的那句“早已醒来”,敛眉一笑:“……这个慕容啊……” 他转念又想起高枕风,不由沉默。 “高塍这人谨小慎微,不会轻易误事。高少主……” “他如今恐怕恨极了我吧?” “那日他叔侄二人向邀夫人讨回你姑姑尸体被拒后,高少主偷偷去看了邀夫人封住的冰棺。”引阳上君轻描淡写,将自己做了什么一笔带过,“……然后察觉了不对。” 彼时高少主神色震颤,几乎站不稳身子,身后轻风拂过,便立了位白衣人。 “你只管照计划做,其余的,我替你安排妥当。” 阮重笙颔首,环住他师兄脖子,声线冷淡:“九荒藏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是该好好清清了。” “……这般轻松?”莳姬挑眉焚净捷报,再看向自己的儿子,语气就有些古怪。 “轻松?母亲说得容易。” 都君大人褪去外袍,将胸前几乎横亘大半个上身的伤疤露在她眼前,“横川高少主亲自劈的,说是要我偿命。” 莳姬抬手去摸,确然是神兵所伤。 她假意温柔劝慰了两句,似不经意提了个话茬:“对了,笙笙,阿娘趁你不在的时候,将你舅舅放了。” 阮重笙瞳孔紧缩。 “这九荒十家,到底底蕴深厚,不是好啃的骨头。”莳姬悠悠然道:“黍离没什么本事,当剑使起来还是不错的。笙笙,阿娘信你能拿下他,便也能用好他。” 阮重笙几乎按捺不住冷笑出声。 他说:“母亲不信我?” “哪里的话,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阮重笙慢慢眯起眼睛。此刻他忽然有些不妙之感。 但待黍离好整以暇出现在眼前,阮重笙已经没什么反应。 “好外甥。”黍离顶着那张脂粉气浓重的脸,笑道:“风水轮流转。” “是该轮流转。”都君大人回笑:“都轮着往我这里转。”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还有更新。 会努力爆更,预计今明两天完结哦 第115章 迷蒙 阮重笙是习惯了坚强的人,他理智,冷静,永远挡在人前。只有在晋重华面前,他可以不理智不冷静地剥开外壳,安安心心躲在他身后。晋重华不在,他依旧是孤冷自持的新都君。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黍离僭越的种种行径,他分毫不退。明面上并不撕破脸皮,私底下却是严苛重刑,黍离如何他不多说,违背他命令搞小动作的,却一个也别想逃过。 莳姬来说过,阮重笙笑道:“母亲不是最信任我的么?怎么这点权限都不给呢?” 莳姬:“你跟黍离……” “黍离并非善类,母亲如想用他,也别忘了当初他是如何勾连外人,使九荒众人得入云天都的。” 莳姬便沉默下来。片刻后,淡淡道:“你长大了。” 阮重笙又是一笑。 九荒烽火连天,各家反应不同。不到半年功夫,流血漂橹,哀鸿遍野。 阮重笙冷眼看着面前作女儿相的舅舅三两口啃完一具尸体,哼道:“舅舅果然口味别致。” 黍离冲他一笑,嘴上口脂带着血光:“好说。” 也正是这位亦男亦女不男不女的主儿,曾以嗜血成性,好啖人肉闻名。 他转身便去了关押落星河的地方。 今日恰是中秋月圆,阮重笙远远看着这位落少主正板正地盯着窗外圆月,那双连他都赞许过“灿若星河”的眼睛映着月光,却显黯淡。余光瞥见他时,最后三分神采都消了个干净。 也曾是时天府里扎堆打闹的过的同窗,如今咫尺相望,如隔天涯。阮重笙没心没肺地笑着,坐去了他身边。门也懒得关,任由夜风吹得微微晃动,装模作样的跟他一起欣赏窗外月光。 “还是九荒好。”都君叹道:“云天都的星月终究欠了点颜色。” 理所当然没得到回应。阮重笙还是继续笑道:“九荒是个好地方,但是藏污纳垢太多了。” “……对不起。” 阮重笙:“什么?” 落星河看着他:“无论你信不信,我不知道。” “……” 阮重笙想,我信的。因为你就一缺心眼的的剑痴,哪有那么多心机呢。 “你不信?” 阮重笙笑着摇头:“说这些没意义。你其实想问我落潇潇的下落吧?” 落星河沉默不语,可大概是由于时天府那几月上山下河比剑论道的交情,阮重笙知道他说中了。也很好猜,落星河跟落潇潇一向形影不离,此时巨变,怎么可能漠不关心。早在时天府里他就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落少主,对那八面玲珑的小师姐,恐怕早不止是姐弟之情。 慈爱的父母,亲昵的师姐一夕之间变成与魔修有染多时的贪婪恶徒,清高磊落的落少主心里如何煎熬可见一斑。 “放心,她没死。……落潇潇比你想的更可怕。”阮重笙说。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一个承诺。” 出来的时候,乌云蔽月。云间却仍有一缕月华,破云而出。 阮重笙抬眸望向西北方向,眼神幽微。 北荒苍茫…… 苍茫祭坛,火光明灭。 雪山之巅,本是苍茫之主的天云岚双手皆挂着镣铐,困于雪山崖壁间,风雪侵袭迷眼,他勉力睁开,分辨出面前身影,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一去兜帽,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正是眼前这位天云氏少主的庶弟,天云歌。 月前云天都大肆进犯九荒圣地,苍茫便迎来了一场空前的叛乱。莳姬不仅没有按之前所说将混沌之都残留典籍完本交上,反带了那与青衣君的血脉破除百年禁制,大肆反咬。与虎谋皮终为虎噬,十八位长老分作三派争论不休,彼此责怪,谁也说服不了谁。不想其中一人提议,让他们的“圣子”开通天大阵。 通天大阵,即苍茫祭坛护体大阵。可于天地开一线,助凡人窥探天机。也可顷刻之间,取万人性命。 珩泽阮氏曾开一阵杀尽江南道上不死鬼,而这阵也不过是通天大阵的改良,原本的通天大阵,威力远不止此。 这群人去寻圣子大人的时候,却遭到了严词拒绝。天云岚一生高傲,一听便觉不是个好东西,任这些人如何花言巧语都不肯应,最后反是提剑怒斥,欲以武证道。 天云岚出世起便居于雪山之巅,从不问世事繁杂,也不通事故人情,不知此举在这群倚老卖老的人眼里如何荒诞放肆,当下便有人冷了语气:“此事事关我苍茫存亡,圣子若不应,就莫怪老夫狠心!” 这位圣子大人哪里受得旁人胁迫,也冷了神色。这时另有几位长老好言相劝,方止住一场干戈。 可天云岚这个人,太过自负而纯质。当夜打坐运灵时,侍奉多年的小童执一盏明灯在侧,袖口一点银光微抖。 …… 天云歌看着兄长狼狈的姿态,眼神慢慢变了。原本高不可攀的神仙人物,如今也不过是他人阶下囚。不可一世了半生的人,最后居然栽在了错信身边人。 天云岚怒斥:“谁许你靠近!滚开!” 天云岚回神,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天云歌身畔,呼吸交叠。看着眼前人的疾言厉色,天云歌眼神恍惚了一瞬,蓦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 阮重笙有一点误会了他,在金陵初逢时,闻人歌确实只是闻人歌。那时候的天云氏二公子还没那么好命,他只是天云氏流落在外的……野种。 他大概永远不会告诉阮重笙,其实那时候的他,真的是那个死了爹妈,四处漂泊的闻人歌人生里第一个朋友。 那失信的约定,是因为他高兴过了头,不慎暴露行踪,遇见了天云氏的人。然后他便被迫剥离了平凡一生的愿望,来到了躲避十几年的九荒。 苍茫终年飞雪,寒冰刺骨。修为薄弱几近于无的少年被要求三跪九叩,叩完苍茫主峰三百里玉阶,跪在神坛之前,方是“去杂洗髓,得归天道”。那样的天气,莫说三百里,纵然三百米的路,都足够要了他一条贱命。 可他是个杂种,从头到尾就没有选择余地。 这时天云岚出现了。 天云岚、天云岚,名里嵌着的那个岚意指山林濛雾,人如其名。近在眼前,高不可攀。 “他修为浅薄,跪完三百里玉阶,早丢了性命。”这人声音也是冷冷淡淡,“既然是我庶弟,那便由我带他上山。” 山间风雪太大,吹得他摇摇欲坠,昏昏沉沉间只听那些个长老好像说了什么“不合规矩”,这位天之骄子神色不耐:“我说的话就是规矩。既然他是我的弟弟,那我护着他就是该的,何须尔等置喙?” …… 修仙无岁月,万般不入心。唯独当年迷蒙间一语,记了很多年。 “……兄长看不上我这样卑贱的走狗,可师兄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不过是旁人手中一柄剑?”他缓步靠近,直至鼻尖相贴,“兄长,祭坛只有你能主持,天谕只有你能听见,通天大阵也只你一人能开。” 天云歌在他耳畔含笑轻声道:“……不是吗?” 再至蓬莱,又感物是人非。 身后数万大军,都君一人在前,神色莫测:“蓬莱叛徒阮重笙,求见厉掌门。” 面前横剑而对的正是李十五,这见证了阮三堕魔前狼狈模样的师弟一脸痛苦,又满是警惕:“掌门尚在闭关,狂徒胆敢放肆!” “莳姬”攀在都君肩头,柔柔道:“蓬莱可是你爹和你的师门,要杀吗?” 阮重笙一拳打得这人飞出数米,冷声道:“易醉醉,母亲是让你来帮我,不是让你来吹枕边风。” 说着自己又是一个寒颤——恶心的。 莳姬对他还真是十分“关爱”,先是萧倚雪秦妃寂,后是易醉醉黍离,什么妖魔鬼怪接连往他身边送,一个比一个磕碜他。 扈月出鞘,深深插入地面。尘烟里,都君淡淡一笑:“烦请师弟让路。” …… 云天都万万魔修分作四路,分别跟在都君,莳花夫人、萧倚雪和秦妃寂身后。莳姬在落风谷后便亲自去了灵州,见到了那位匆忙赶回的邀夫人。 二十年旧怨一并翻算,两位都以美貌闻名、又都曾与青衣君有过一段纠葛的女人遥遥相望,好一出戏。 “……好久不见啊。” 相较于莳姬的高深莫测,邀明月显得平静许多。腰间佩剑不出,甚至冷眼看着她坐上自己的位置,面上未见丝毫波澜。 “笙笙回到我身边,你有大功。”莳姬双腿交叠,笑吟吟地把她看着,“谢谢你将我和阮郎的儿子还给我,明月。” 听见这样亲昵的称呼,邀明月终于抬了眼。莳姬一撩朱袍,露出下面白嫩嫩的一双腿来,足尖点在地上,轻轻磨蹭,不消片刻便有了红痕。她瞧着似觉有趣极了,玩得不亦乐乎。 邀明月忽然道:“那本就是你留下的孽种。” 莳姬展颜:“是,但他也留着阮郎的血。今日我闯进来的时候,你最喜欢的那个木姓姑娘缘何不在?你门下什么时候养了这么多废物?” 邀明月神色一动。 “别拿阮郎激我,他早死透了。这个人,于你于我,都是没必要再提起的死人,不是么?”她伸出一根手指,朝邀明月的方向勾了勾,顷刻便到了她身后。莳姬淡淡笑道:“明月啊,你觉不觉得,我这一路太轻松了些?” 永远板着脸从容冷淡的邀夫人面色凝固:“什么意思?” “你门下的木七姑娘是个有意思的,还有点天云氏那帮神棍的血统。”莳姬说:“我这边顺利过头,你这里又太多巧合,你说,我该不该多想?” 第116章 有时 “掌门师兄,师兄。” 山水亭间,玄衣都君捣鼓着手中扈月,翘着腿吊儿郎当地看着面前两位,语气轻佻:“师伯呢?” 厉重明:“尚在闭关。” 晋重华则只是低头品茗,似乎并不打算说话。阮重笙斜瞥了一眼,心里发笑。 易醉醉坐在他身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眼珠子都要转溜出来的模样。阮重笙恨不得把这坏事儿的东西丢湖里一了百了,却还是得耐住性子,留她在旁做个见证。 他传音:“知道你没见过蓬莱仙岛湖光山色,也给我收敛一点。” 易醉醉直接冷嘲:“都君大人好气派!” 阮重笙啧了一声。 当都君是个技术活儿,在易醉醉这些人面前当个有威仪的好都君更是难上加难的技术活儿。易醉醉是个疯子,还是那种跟她弟弟大相径庭的疯法,怎么降就有些学问。 他这脑子还没转过来,易醉醉却先行开了口:“既然都君和这两位有话说,那我先去逛逛。”她着重重复了一遍:“去看看我’没见过的蓬莱仙岛湖光山色‘。” 阮重笙:“……” 待她走后,阮重笙瞬间变了脸:“放她去不妨事?” “我下了禁制,也会有人跟着她。”厉重明神色凝重:“重笙,多的我先不问,现在你怎么打算?” “落潇潇身上的追踪符还管用么?” 厉重明颔首:“她途经雁丘,一路到了苍茫。” “吴家那群老头子?” “不清楚。”厉重明摇头,“日前我让陆师弟先去了雁丘吴氏,传话给吴三姐,让她借口闭关不出,将门中事务全数交给族中叔伯。中间有些波折,但她还是照做了。” 阮重笙出事的时候,吴千秋正在忙于继任大典,在刻意隐瞒下对此事一无所知。知晓已经是尘埃落定之后。 说来实在可悲,吴氏藏污纳垢远超外人所料,整个雁丘真说得上还有点仙门风骨的,当真仅她一人了。 阮重笙摇了摇头,同样一脸凝重:“我在忧心一件事。” 厉重明了然:“……黍离?” “对。莳姬和黍离本是深仇大恨,她也绝不是顾念那点骨肉亲情的人。我当初不能击杀黍离,是因为我身中游丝,也不能让他们察觉我体内还有扈阳封住的九荒灵气。而莳姬不让我杀,我最初以为是黍离身份所致,但后来……” 他沉吟片刻,换了稳妥的说法:“我只能说,她对我并不放心,可能是想用黍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说给我留一个后患。” 至于这个后路怎么个留法,他目前实在猜不到。而莳姬当初执意留黍离性命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楚。 老神入定的引阳上君搁下茶盏,睁开双眸:“来了。” “苍茫?!” 晋重华摇头,“横川。” 就在刚才,原本该赴往上阳的萧倚雪转道去了横川。上阳慕容氏多性情温和,横川却多好战之辈,现下两相交战,难舍难分。 “……凤凤如何了?” 引阳上君手执灵符,淡淡一笑:“上阳与横川素有往来,两位少主焦不离孟。” 阮重笙愣住:“师兄早有预料?” “我只是在那日走后,于东六荒里分别设了一道灵障以作通讯。”引阳上君维系九荒结界多年,做起这样的事自然得心应手,分毫不惊动旁人,“萧倚雪和你离心离德,只效忠于莳花夫人,必然会有二心,莳花夫人与他皆非善类,这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他将灵符焚于掌心,微微一笑:“只是他们这出挑拨离间,用得太过拙劣。” 世家名门正经养出来的继承人,纵然会有冲动浮躁的时候,却并非傻子,许多话、许多事也不需说明,只一点就通。 晋重华悠悠然道:“我也意外,这两荒是难得的干净。” “……我以为高塍和凤凤脑子会不够用呢。”阮重笙嘟囔。 引阳上君含笑递去一眼:“我已提点过。” 高塍这人谨小慎微,修为不高,既不如嫡兄稳重,也不似嫡妹活泼,修为天赋皆不尽如人意,但正是这份求稳求妥最为可贵。 师兄弟三人说了许久,互相通完气,终于短暂地放了放心,阮重笙也有了多余心力:“说起来……咱们师妹的事,怎么样了?” 厉重月…… 厉重明共晋重华对视一眼,同样叹了一声。 其实阮重笙有一点骗了所有人,他并不是打算不管他师妹和鲁大瑜的事。恰恰相反,这一局里最大的变数,就在于厉重月。 卫展眉之死是他自己求来的,阮重笙明白他的想法,也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但厉重月这一档子事,从头到尾,他都是万万没想到。他反复推测过,这里面没有任何人动手脚的痕迹,真的只能用一个玄之又玄的“缘分”来做解释。 厉重月这丫头确实任性骄纵,但她是蓬莱精心养出来的小师妹,她有自己的坚持和傲骨,敢爱敢恨,或许有一时困惑,但不是个傻子。 她和鲁大瑜的缘分太突然,鲁大瑜的死也太意外。这姑娘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就眼眼睁睁看着那人间接因自己而死,个中滋味,不用深想也能体会一二。 “……她现在还是没能走出来。”厉重明叹息:“尤其是在知道她取的那滴血导致你堕魔之后。” “……”阮重笙怔怔道:“你们没告诉她?” “此事是绝密,若非重华从天云歌嘴里逼问出来,连他也该是不知情的。” “这丫头年纪尚幼,接二连三……” “她如今终日守在鲁大瑜棺前,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厉重明道:“她已近走火入魔,可师尊拦住了我们,他说,阿月是个聪明的姑娘。” ——“阿月天资聪颖,这是她自己该靠自己跨过去的槛”。 阮重笙:“这未免过于荒谬了些!若她真因此走火入魔,云天都也没法子救她!” 厉重明简单解释了一下,阮重笙还是不可置信:“我是我,她是她,这丫头……” 说到后面,又说不出下文来了。他并非不知其中用意,但厉重月到底是个姑娘,逼她自己挺过来,实在太过狠心。 “……师尊气她,却也怜她,他如今闭关也与此有关。”厉重明语焉不详地安抚了几句,“重笙,我问你一句,对于那个东西,你有几分把握?” 阮重笙沉吟半晌:“……端看一人。” 蓬莱仙门三山九峰八十一院,这一代嫡系亲传里唯一一个女徒,小师妹厉重月一人占了一个院落,独居沧来峰间。 重重禁制间,黄裙姑娘跪守一座黑棺前,发丝披散,面容憔悴。身后忽有一阵风过,她顿时直起身子,厉喝:“什么人!” 易醉醉咧嘴一笑:“来见识蓬莱仙门湖光山色。” 法阵之间乌云蔽日不见曦月,莫说什么湖光山色,一只会飞的鸟都瞧不见,厉重月冷冷地看着她,“魔修?” “别说这么难听,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易醉醉施施然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棺材里闭目的人,只一眼便笑了:“这人有救。” 厉重月倏忽抬头,“什么意思?!” “你现在也知道了,落风谷那对夫妇早已被邪魔外道吞噬心智,对云天都各类术法,知道的也不过皮毛。”易醉醉蹲在她身边,双手捧起厉重月的脸,细细打量,“但是我不一样,我是崖因宫的人,我能救他。……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四周阴翳笼罩,厉重月的眼神,慢慢变了。 “想通了?” 苍茫天域殿前,十八位长老齐聚,或站或立,神色各有不同,却同样透露着惊讶:“你如何劝动的他?” 天云歌跪在他们身前,额头贴地,“不知。” “不知?!”其中一位脾气暴戾的当即袖风扫来,在他头上开了个血窟窿,又旋即被另一位长老拦下,人犹是愤懑:“我特意让你去见他,你就带回来个‘不知’?!” “好了,圣子这人一向孤高自傲,天云歌有多少斤两,你我还不知道么。”这位长老疑惑地看着他,“但为何你一去他便应了?” “并非我一去便得他相应,是他自己想通了一些要害。”天云歌面不改色,甚至连身上的伤都没看一眼,语气平淡:“他身为苍茫圣子,未来的苍茫之主,理所应当为苍茫的未来不惜一切代价。他此刻自视清高,于长远绝无好处。我想他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答应了这个要求。” 有人嗤笑:“天云岚这人自傲了半辈子,该屈服的时候,还是得屈服啊。” 旁侧一位长老却蹙起眉头:“这不似他的做派。” “挑断他手筋脚筋,封住周身灵气,锁在雪山崖壁上多日,大罗神仙都该低头了。” “天云岚为人一向……” …… 争执不休间,天云歌只是重新跪在地上,低下头颅,嘴角却微微一翘。 最终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亲自将他从金陵带回云天都的那位长老:“去吧。” 天云歌重重一叩,转身离开。也是转过去的一瞬间,卑微惶恐的表情瞬间变幻,阴毒之色在眼中蔓延。 “一群蠢货。”他用嘴型轻飘飘说了句话,然后笑弯了眼。 ……天道轮回,终有时啊。 身后一道目光,送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就要完结啦 第117章 意外 阮重笙的下一站,定在雁丘。 雁丘吴氏式微多年,早有不少附属小族心生二意,阮重笙行经时顺手敲打了几家,立了个威。终于站在吴氏门前时反倒不着急进去,优哉游哉逛了几圈,啧啧感慨:“那群老头子怕不是拿下头的供奉去中饱私囊了。” 偌大一个吴氏府邸,竟已经有了年久失修的雏形。 此时莳姬共萧倚雪都赶来于此,正在他身旁。莳姬看着他,微笑道:“听说你和吴氏女关系不错,要不要留她一命?” “留啊,当然留。”阮重笙洒然道:“我把她当姐姐,为何要动她?” 得到意料之外答案的莳姬顿了一瞬,继而又道:“那其余的便不必留了?” 阮重笙转过头,似笑非笑:“母亲怎么去了一趟灵州回来,话还多了许多?” 莳姬眯起眼睛,阮重笙却已经回过头冲萧倚雪问道:“你去吧,先统统抓起来,然后你自行处置。” 阮重笙睁着眼睛过了一整夜,外面惨叫不绝于耳,血腥味绕过大半个宅院传进他鼻子里,熏得心烦意乱。第二日清晨,于庭中看见一身干净的萧倚雪时,他便高高挑起一边眉峰,笑道:“不愧是妃儿最喜欢的‘萧郎’。” 有几个字似乎是不经意咬重了,萧倚雪看了他一眼。 九荒十家,当属雁丘距北荒苍茫最近。此时天边云涛翻涌,金光破云而出,一阵腥风拂过,云便随之而动,露出几朵乌云,浓如泼墨,天色瞬间昏暗下来。 阮重笙旋即覆住右手手背。这时,身后忽有一具温软身体贴了上来,接着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落在了扈阳之上。莳姬在他脑后轻笑:“笙笙,那是什么?” 阮重笙面不改色:“我如何知道?” “是么?”莳姬笑吟吟地拔出将扈阳,立刻扔在地上,甚至一脚踢去了数十米远之外,“那你说,九荒十家唯剩苍茫,我们是不是应该奔那异象源头而去?” “母亲既然要复仇,那便做到底才是。” “那我若说不呢?” 阮重笙:“……母亲何意?” “你这张嘴啊,真不知是随了谁。大概有点像你爹吧,都爱说些花言巧语来骗人。”莳姬幽幽道:“笙笙啊,你脑子好使,却忘了,为娘也不傻。” 阮重笙攥住袖角,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我起初确实是信你的,但你忘了,有时候戏太真,反而显得假了。” 莳姬说:“你不防备扈月,也不在众人逼迫前要我替你杀光他们,更是连裴回铮和你姑姑的尸体都不去讨,躺了半个月,转头就说要做云天都都君,是不是太可疑了?” 阮重笙看着颈间虚握成爪的手,缄默不语。 “那一日突然闯进来的,是你那两位师兄之一吧?怎么,自诩正道的蓬莱也有这样的一面?是哪位?你跟他图谋了什么?” 阮重笙淡淡道:“萧倚雪真是最忠诚的狗。” 当事人就在旁边,冷冷看着他。 莳姬咯咯笑道:“还没回答阿娘的问题呢,好笙笙。” “母亲说的不太严谨,那位不单单是我师兄啊。”阮重笙轻松道。 莳姬面露疑惑,他接着又说:“还是我道侣,双修过的那种。” 莳姬:“……” 她用异样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表情逐渐趋向微妙。阮重笙懒得管她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索性道:“其实如果不是时候不对,儿子是该将他带给母亲看看的,毕竟我们早在九荒就有染了呢。” 他这样的神色放松过了头,莳姬抵在他颈间的手却也没松,这对母子此时诡异地展现出了相通的一面,既心宽,又谨慎。 莳姬喃喃:“厉回错居然养了个断袖,他果然养了个断袖……” 她说着又想起了当年的一些旧事,神情愈发难以形容。 “……?”阮重笙眨眼,“母亲想什么呢,我说的是您老人家身后那位呀。” 风吹白衣。 来人含笑道:“莳花夫人。” 晋重华,莳姬是见过的。早在她以散修身份跟在青衣君身边的那几年,这个孩子就是她警惕的对象。天道之子,天祖后人,天赋不输阮天纵,心性更是非常人所及。 看着当初那个少年模样的人再度出现在眼前,莳姬也有瞬间感慨:“是你啊。” 阮重笙震惊:“原来师兄已经见过婆母了?!” 引阳上君缓步而来,笑容不变:“既然我来了,岳母行个方便?” 莳姬回过味来:“……你是他的,道侣?” 晋重华坦然应下,阮重笙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我说母亲,这不能听他一面之词,那是你儿媳妇。” 饶是莳姬也面部抽搐了一下,扣住他连退数步,瞬间拉开距离,皮笑肉不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是我疏忽了。不过笙笙,事已至此,那阿娘也成全你。既是道侣,那理所应当同生共死,对不对?” 阮重笙:“哦,那当年您老人家怎么没跟我那爹一起殉情呢?” 他明知当年青衣君其实是欲与他这娘亲殉情的,只是方式和法子都太过惨烈了些。莳姬果然有一瞬间情绪波动,却很快付诸一笑:“阿娘这不就打算去殉你爹爹了么?再带上你和他当年最赞赏的后辈,恰巧一家子,多好。” 阮重笙露齿一笑:“是么,可我不觉得,人还是活着好,活着更有盼头。” 莳姬正欲说什么,却顿住了。她的视线慢慢下意,落在胸口,那个地方,有一点如雪银锋。 她极轻、极慢地回过头。 ——萧倚雪。 这条跟在她身边许久的“忠诚”的狗冷然抽回剑锋,向她,或者说她挟持着的阮重笙屈下双膝:“都君。” “你……” 莳姬看着自己胸前的伤,血肉破开的感觉异常明显。 她张了张嘴。 阮重笙顺势挣脱,立刻将她反拘在身前,一道灵符凭空出现,他咬破指间飞速改了几笔,立即贴在莳姬胸前。 他对跪着的萧倚雪道:“秦妃寂在齐逐浪手里,去吧,晚了她就没命了。” 萧倚雪深深一拜,转身离去。 莳姬看着他的背影,忽失声大笑起来,这笑声让所有人都很不舒服。 风很大,吹得她衣摆飞扬,有些悲肃。 “……什么时候?” 阮重笙淡淡道:“你应该猜到了。” 昨夜一纸灵符悠悠飘去血海,带去一段真实发生着的“幻象”。 萧倚雪这样的人,看似绝情寡欲,其实反而用情最深。但他不说。所以就连在他心尖上的女人,都不知晓分毫。 “……好啊,好啊,都长大了,是好事。” 莳姬倒在地上,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各种情绪一一翻涌,最终归于悲凉:“不愧是他的儿子。” 披着道貌岸然的皮,实则最善于玩弄人心。 他们……终究是父子。 “我其实也觉得,母亲大概知道了什么。”阮重笙叹息,“只是没料到这样快。” 他抬眼望向苍茫,眸光深沉,“走吧,该面对的,都逃不掉。” “是么?” 莳姬忽展颜一笑,她深深望着自己的儿子,语调刻意放得很轻:“你是不是,忽视了一个人?” 祭坛上,光华万丈。 “这是什么!” 倒在地上的天云歌捂着眼睛,低低笑着:“长老这是在为难我,兄长的想法,我从何得知呢?” 他周身鲜血淋漓,说上一句话都要喘上七八回,口眼鼻皆染了血,瞧着像下一刻就要去阎罗殿前走一遭,却仍旧在笑。 不知又是何处一阵罡风袭来,天云歌俯在地上的身子被另一位老者抓在身前,“天云歌,解开结界!” 天云歌微笑不语。 他用轻飘飘的视线扫过阵中那人,又是一笑。这一笑里含着十成十的欢喜和满足,大概是他长到这样大,笑得最由衷的一回。 他这一生,都为别人的意志而活。十几年的颠沛,丧母后的流浪,金陵城的风,云天都的雪……他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也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 他总是在别人的想法里活。 唯独这一次,他如了愿。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开始放声大笑。他已将半生修为渡给了那位兄长,最后的余力尽数落在罩于祭坛前的一层结界,此时比之凡人尚且不如,几道重击受下来,心脉俱损,每一次呼吸都伴随锥心之痛,周身无一不疼,但他仍然很欢喜。这份欢喜落在笑声里,格外渗人。 这笑却在视线稍一偏移,看见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人时止住。天云歌重新聚焦视线,失声道:“厉重月?!” 只见殿前腥风之间,忽有两道人影闯入其中,两人皆是女子,其中簪白花、着素衣的,正是那位蓬莱师妹,厉重月。 易醉醉携着厉重月闯进来的时候,第一眼都落在了他身上。许是他面上血污太重,厉重月先是蹙起了蛾眉,看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天云歌。” 有道声音自耳背后幽幽响起:“我当年就该杀你。” 天云歌蓦然回首,见到那位当年亲自将他带回苍茫雪山的白须老者正盯着他,一脸惋惜:“养虎为患,必受其害啊。” 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立时向前看去。罡风中央,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白衣遗世的苍茫圣子正立阵眼之上,本自凡胎而生,却如谪仙现世,盛光之下双目紧闭,狂风吹得发丝散乱,不折分毫风姿,仍是神仙风骨。可细看却见,不知何时,眼下竟然缓缓流出两缕血线,紧接着口鼻之间亦有一丝血色,白玉似的耳垂上,也染了殷红颜色。 天云歌浑身震颤,回神后又发现大殿之上,除却他身后这位白须老者,其余十七位长老都如木偶般呆呆立在原地,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设置出了点问题…… 所以旗子不能随便插,真容易打脸 马上就到结局啦,还有两条线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 第118章 终局(1) “易醉醉!!” 天云歌厉声呵斥:“你们疯了吗?!” 白须长老将他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嗤笑:“聪明反被聪明误。” 原本已经只想坦然赴死的天云歌却顿时有了什么动力,他瞳孔放大,双手竭力交叠在胸前,在周身穴道上用力一点,喷出一大口污血。血雾溅了几点在天云氏独有的蓝白华袍上,旋即消散。 “我留你和天云岚长大,就是为了今天。” 老者低低笑着,转身冲易醉醉道:“是时候了。” 易醉醉咧嘴一笑,旋即看向状似一脸镇静的厉重月,道:“进去吧。” 小簟横在身前,厉重月神色暗沉,“什么意思?” “你们蓬莱所有功法皆承袭自天祖,才是真正的天道之后。而天云氏比起你们来说,更像是偶得天宠的走狗。”易醉醉说,“唯有蓬莱,能拦下这场祭天法阵。” 厉重月冷冷道:“我只学了皮毛。” “我当然知道你修为浅薄,但只要拔出你手里的剑,用一回你们蓬莱代代相传的凝光剑法就足够用了,其余的我来解决。”易醉醉冲她笑道,“去吧,我答应你,只要你照做,鲁大瑜,我替你救。” 听见那个名字,厉重月握剑的手抖了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天云歌的目光:“……入阵即可?” “入阵即可。”易醉醉补充,“用你的剑,舞一次凝光剑法。” “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易醉醉微笑出声:“你是不是在想,你是名门之后,是蓬莱的弟子,是正道之人?” 她绕着厉重月走了一圈,面容倏忽作了落潇潇的模样,瞬息后又转换回来,笑意更浓:“那你有是不是忘记了,也是蓬莱,明明有机会可以救你的夫君,却因为认为那法子不是正道、救回来的人不是他们希望的人,所以放弃了救你夫君的机会?” “蓬莱是你的师门,掌门是你的生身父亲,代掌门是你的义兄,但这两个人,先是为了保住蓬莱的名声,舍了你三师兄;后来又见死不救,甚至用禁制将你关在沧来峰里,不许你离开半步。” “这就是你顾念的师门,这就是你的‘蓬莱’。”易醉醉不知何时,彻底化作了落潇潇的模样,附在她耳畔,含笑低语:“这样的师门,这样的蓬莱,真的值得你顾念吗?” “……落、潇、潇。”厉重月闪躲开,用极其复杂的视线看着眼前之人,声线颤抖:“什么时候的事?” 原来落风谷的大师姐,凡女落潇潇,从一开始,便是个魔修假扮的吗?! “唔,别误会,你们认识的落潇潇,真实存在过。” “落潇潇”站在她面前,含笑道:“也只是存在过。这具身体一开始就是落风谷替我找好的肉身,原本的主人,确实曾经作为落风谷的养女,被养大了的。” 厉重月尾指一弯,眼神变幻。 “落氏那对夫妇……怎么说呢,一开始就对你们眼里的‘落潇潇’没存过好心。养了这么多年头,早些时候就当脔宠,长大了点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儿子对这个‘女儿’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就抱着某种心思,将她塞到了阮卿时身边。” 她将许多往事和算计一笔带过,最终叹息:“……‘落潇潇’这个人存在过,只是你们认识的,都不是‘落潇潇’,或者说,都不是真正的‘落潇潇’。” 厉重月喉头一动,强行压抑住声线的颤抖:“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大概是在她眼里,如今的厉重月当真构不成丝毫威胁,她便盈盈一笑:“送去阮卿时身边之前,落风谷已经将我的三魄种入这具躯壳。到骄儿林里时,已经有六成是我。三年前你师兄堕魔,我便彻彻底底拥有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也就是说,原本那个暂时替我占着这具身体的‘落潇潇’,已经彻底魂飞魄散。” 厉重月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落潇潇”的画面。那一年落风谷来访,携上了一双儿女,落星河在堂前受着夸奖,落潇潇却被打发给了厉重月。这个落家养女,本来也生得一副好皮相,却总是神情怯懦,当时厉大小姐眨着眼睛递上去一块桂花糕:“你吃不吃呀?” 那姑娘颤巍巍地摇头。 厉重月嘟起嘴,对她这避自己如避洪水猛兽的样子特别不爽,再度靠近时似乎看见了她细白的颈间有几点红痕,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姑娘就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刺激,立刻就跑开了几米远。 当时她就撇着嘴有点不屑地想,这就是那个传说的凡女啊。 真没意思。 然后心道,不过练功好像真挺刻苦,刚刚她动的时候,还不小心看见了她身上不少青紫痕迹,也是不怕疼。她练功也刻苦,但是可不爱遭这种罪。 …… 后来再见,落潇潇已经是阮卿时身边的好友,性情大变,落落大方,终于有了名门之女的风范,也慢慢成了别人口中值得夸赞的“落师姐”。当年娇蛮高傲的大小姐,也方才凑上去,唤了一声迟来许多年的——“落师姐”。 当年只觉得阮卿时有本事,把那样的落潇潇都能带出几分风采,可如今忆及……如同当胸一剑。 原来……原来是这样。 她再不敢细想。 “你跟她费什么话,让她进去!” 易醉醉淡淡道:“急什么。怎么样,厉重月,你愿不愿意?” 厉重月握紧小簟,最后问了一句话:“你们,其实是要拿我祭天,对吗?” “……” 易醉醉悠悠一叹:“还挺聪明。” 这法阵如今已经被纂改的不成原样,中心阵眼的天云岚摇摇欲坠,里面的风犹如刮骨钢刀,进去之后,哪里还有退路可言。 凝光剑法是表面,祭天是真。唯有这流着厉回错的血、关乎着整个蓬莱的厉重月,能扣上这一局的最后一环。 “……不错。天云歌和你三师兄下了一盘大棋,他们想借此毁了这北荒苍茫,涤净他们认为的‘恶’。”易醉醉淡淡道,“但是两个少年人都太天真了。多的我此刻也不能再跟你说,你自己也清楚,所谓天道,本就是一场轮回。你想救一个死人,就得用自己的命换。你应该也不会幻想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座大殿,再回到你的师门蓬莱吧?” 过了很久,厉重月轻轻道:“……你说得对,天道轮回。” 她环顾四周,深深看了眼天云歌,最终道:“替我救活他,然后告诉他,别心怀仇恨,但也别忘了记得我。记得他的妻子,是甘愿为他而死的。” 说罢,她合上双眼,这短暂的二十余年化作喉中一声叹息,她慢慢,踏向前方。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厉重月倏忽睁开双眼,回身但见六支长箭来势汹汹,瞬发而至,刹那堵死了她与易醉醉的路。挽弓之人玄衣加身,长发随意挽在脑后,松松垮垮还有不少发丝散落在颊侧,遮挡视线。他五指皆按于弓弦之上,指间又是五箭蓄势待发,红色灵光覆盖其上,殷红如血。 “三、三师兄?!”她失声。 眼前这人,却正是那早该堕入云天都的阮重笙。 阮重笙也未料到莳姬所留的后手竟然是厉重月。他又是五箭齐发,着重封死易醉醉的道路,冲天云歌遥喝:“你怎么样了?!” “还死不了!”天云歌一见到他,眼睛瞬间亮了不少,配上眼角的血,显得格外可怖,但他全然顾不上自身如何,只急促道:“别管易醉醉,先护住天云岚!!” 阵眼正中,天云岚脑后飘动的长发被罡风拦腰斩断,一身繁复华袍多处割裂,颊边数滴血汇聚成线,悄然滑落。他胸前结印的手血迹斑斑,犹如羊脂白玉染上瑕疵,身姿挺拔,不逊北荒千里巍峨雪山。 他始终没有睁开过双眼,身体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天云歌看得分明,他这位兄长已经在燃命支撑。苍茫这群人早已魔疯,不惜挑断这位天之骄子的周身经脉逼他就范,他就算费尽心血不惜赔上自己的修为,也只是姑且维系。天云岚伤得太深太重,再加上这么一出变故,恐怕活不到大阵开启。 若天云岚死了,通天大阵的反噬,足够吞没整个九荒。 阮重笙同样知道其中利害,但是最大的问题横亘在眼前:“怎么护?!” “渡灵!给他渡灵!” 天云歌奋力缠住那位白须老者,急声道:“别让易醉醉靠近他!更别让厉重月进去!!想办法给他渡灵!!” 谈何容易! 通天大阵将启,天云岚作为开阵之人,所立中宫绝非外人能轻易靠近,阮重笙也没有把握能活着挺过阵中罡风。他是可以挡住易醉醉,可放任天云岚这样下去,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如她所愿! 他和天云歌的目的在于毁掉这座藏污纳垢的雪山,剿灭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蠕虫,但他从来没打算赔上自己和整个修界!如今魔修正大肆侵袭九荒,天九荒本身又连接人间,若九荒倾塌,那无异于…… “我去。” 这个时候,引阳上君忽然开了口。他在阮重笙震惊的目光里,施施然上前一步,金光落在他面上,光影交叠。他似分毫不惧前方大阵所掀之风,声线平静而温柔:“外面交给你,里面的事,我来。” 这一瞬间,时空交叠。阮重笙倏忽想起了时天府里,尚且是阮三的他刚刚与自家师兄表明心意,调笑间说过的一句话。 “师兄,”阮重笙趴在他家师兄的膝头,弯着眼睛道:“以后我主外,你主内,我们好好过日子,师弟一定好好疼你。” 那时候额间一个弹指,明明没用力,阮重笙却偏捂着额头耍泼嚎了起来,哼哼唧唧非要引阳上君顺他的意。 最后那位上君大人将他抱在怀里,轻轻的吻落在他唇边,语带笑意:“好,以后你主外,我主内。” …… 第119章 终局(2) 后来发生了很多,心境早与当初不同。可时隔三年,再听见这句话,恍然惊觉,有些东西,好像从未变迁。 “……师兄。”阮重笙看着他,语气微颤:“你有几分把握?” 他并不去拦。 他们这对师兄弟其实都很理解对方。就像当初晋重华拦不住阮重笙瞒天过海堕入云天都,如今阮重笙也打心眼里明白,自己拦不住晋重华。 引阳上君什么都没说,只是上前捧住阮重笙的脸,微凉的唇瓣落在他眼睫。 他最后轻声说:“一成。” 通天大阵,九死一生。 阮重笙拉住他的衣袖。 “信我。”引阳上君并未回头,只是用着极尽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我会回来。” 有一点,易醉醉在骗厉重月。 她压根不需要厉重月进去舞什么凝光剑法,因为厉重月迈进去的一瞬间,就注定会连人带剑,搅成肉泥。蓬莱的护身法是厉害,可就算是厉回错厉重明在此,也不会有生机可言。 从始至终,她要的,只是一个祭品,一个自愿踏入通天大阵,献祭自己的祭品。 所以这世上,能有一线机会活着离开通天大阵的,也只有流淌着天祖血脉的引阳上君一人。 他才是整个九荒,最纯正的天道之子。 “……”阮重笙一剑将易醉醉钉死在地上,回身时,眼睛里一片绯红。 目光滑过远处动弹不得,却依然咯咯笑着的莳姬,他什么都没说。身体慢慢朝前走去,从背后抱住了晋重华。 晋重华没有回头。 “是我的错。”阮重笙将脸埋在他后颈,轻轻道:“是我的倏忽。” 晋重华动了动,阮重笙却先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我先说。” “无论如何,烟陵渡前,静候君归。”他垂下眼角,嗓音很轻,“师弟等你回家。” 背对着他,引阳上君温柔地笑了。 “好。” “……笙笙,阿娘承认这个儿媳妇了。” 他身后,莳姬淡淡笑着,双眼放空:“有一个人能为你而死,能不惜用自己的命换你的一线生机,阿娘真高兴。” 血从嘴角流出,越来越多,慢慢就染红了整片颈间,莳姬坐在地上,痴痴笑着:“他比你爹好,好很多。” 阮重笙收回视线,不去看莳姬一眼,抬袖一挥,生生将厉重月扫到了一边,小师妹鬓边白花散在空中,素白的花瓣悠悠飘洒,化作齑粉,身子重重撞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单手将易醉醉提在空中,手攥在剑柄之上,握住扈阳,埋在她血肉里转了个圈。这股疼痛让易醉醉也不禁闷哼出声,但她始终在笑。 “你还是输了。”易醉醉说:“我和你娘亲赢了。你,你的师兄,还有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注定要死在这里。” 她吃吃道:“厉重月是合适的人里最勉强的选择,但你的师兄,可是我们想都没想过的,最好的祭品。” 阮重笙俯瞰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易醉醉哈哈大笑:“你以为天祖之子,引阳上君就能挺过这场通天大阵?笑话!他会是最好的祭品!我赢了,我们赢了,你们所有人都来给死去的人陪葬吧!!这一笔账,二十多年前就该有个了结!!” “……谁跟你结过仇?”阮重笙神情平静地吓人。 易醉醉一愣,望着他这张脸,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画面。她眼中露出回忆的神采,写满了故事,但最终,她只是盯着这个人,诡异地笑着:“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当了你的替死鬼。” 阮重笙手中一松,下一刻,易醉醉握着他的手,用力向自己的胸口一刺! 血肉横飞。 易醉醉抬眼跟他对视,一双眼睛里尽是扭曲而疯狂的快意,她最后朝大阵的方向递去一眼,声音很轻、很淡:“该还的……都还清了。” 这具身体轻飘飘地向后倒去,面色苍白,却是解脱。 这一刻,冥冥之中,无论是本拥有着这副身体、受尽折磨的原身,还是那个附魂十余年的魔女,都求仁得仁。 这是她们想要的“终”。 阮重笙想起了曾对那位眼睛很亮的少年许下的一诺,用力喘息之后,扬手一挥,数道灵符落在她的胸口。他起身,慢慢走向通天大阵。 身后的一击旋入袖角,他手腕翻转,地上裂痕一道。 他向身后侧眸,那位白须老者还维持着左手举起天云歌,右手抬起攻击的姿态,胸前已然开了个血洞。 这位高高在上了一辈子的苍茫长老只来得及低头看了一眼穿膛剑上的符文,左手一松,天云歌顺势滚落在地,咳出一滩浓稠血水。 他的身后,披麻戴孝的姑娘神色冷漠。 小簟抽出之际,老者的身躯也失去了最后支撑,轰然向前倒去。他嘴唇半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再没能说出口。 厉重月将沾满污血的小簟收回剑鞘,隔着金光与阮重笙对视,张嘴一句:“师兄。” 蓬莱小师妹,傲骨铮铮,名门之后。 从不折损蓬莱风骨。 阮重笙冲她勾了勾嘴角,这一刻,师兄妹两人遥遥对望,一字未出,却更胜万语千言。 他站在金光最盛处边缘,伸手向前,五指立刻划破数百道血痕。他张着嘴,茫然地看着里面,眼神涣散无光。 天云歌在厉重月的搀扶下同样靠了过来。他如今已无灵气护体,虚弱的躯体每靠近一步都是剜心之痛,但他恍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里面已经模糊不清的一道人影,临到近处,忽然倒在地上。 “……他会活着回来的,对吗?” 骗了一辈子人的人,此时坐在地上,欺骗着自己。 “我都把黍离解决了……” 天云歌 阮重笙却已经没有余力再看他一眼。他将两只手都伸进去划出了千百道血口,不断外渗的血伴随刺骨的痛,能让他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他们活不成了。”莳姬幽幽道。 他忽然转头,瞬息便到了莳姬身边。就算狼狈至此,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阮重笙端详了片刻,轻轻笑了。 “你想逼我杀你吗?”他笑得越来越明显,“可我怎么会杀你呢,母亲。” 莳姬反而笑不出来了,她惊诧地看着眼前的儿子,慢慢蹙起眉头。 “……你觉得我那个父亲,传说中的青衣君,就只是个薄情寡义,辜负真心的混账,是吗?” 阮重笙俯在她耳畔,笑着说:“可如果我说,你知道的其实只是片面呢?” “在你眼里,我那位本事通天的父亲,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君,可如果我说,不是呢?” 阮重笙将自己从蓬莱、从阮家、从裴回铮邀明月等一干人处拼凑来的真相讲给她听:“……当年他确实狠,但这个狠,没用在你身上。他为了保住你,不惜瞒过九荒,半求半逼着蓬莱和阮氏临战前赴往崖因宫,与易见难做了个交易。” “他那样厉害的人,明明很早就知道身边那个女人的身份,但他什么都不说,他从来不在乎他爱的那个人是正是邪,是善是恶。他甚至曾经对我师父说,只要是你,其余什么都不要紧,他总归有法子保住你。” “你以为当年你怎么活下来的?”阮重笙在她放大的瞳孔里,加重了字音:“因为他。因为是他亲自给的你那一剑。” “……你怀上我的时候,他本已经打算带着你归隐,可你自己作死啊,你让九荒察觉到了你的存在,把你、把他都逼入了绝境。你从来不知道那几个月他是怎么斡旋的,你只知道他把你带到了人间金陵,安排在城郊一个木屋,告诉你,不许跟任何人往来。” “……后来你因为种种原因与他决裂,私自回了云天都,被我那好舅舅的颠倒黑白逼得动了胎气,然后……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 阮重笙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终半跪在他母亲身边,声音悠远,带着决绝的痛快:“以你的角度看,他确实有负于你。但那已经是他拼上身家性命,为你、为我求来的最好的结局。代价是他自己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青衣君阮天纵,其实不是传说的那样。他也曾少年意气,也曾鲜衣怒马,也曾月下邀美人,也曾花间揽红袖。 他也曾冲动,也曾狷狂,逞一腔意气,共知己酣畅。 他也曾执拗,也曾痴心,为一个女人,毁一生清明。 莳姬总恨着那位阮郎薄情,却不知这份薄情里,又藏着怎样蓄谋已久的深情厚谊。 裴回铮早就告诉过他当年的一些真相。阮天纵这个人,一言不发地为他的妻儿都谋划好了一条退路,却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坦然赴死证道。 在他魂魄飘散的二十余年后,他用命护住的妻儿,才知道了当年的内情。 纠纠缠缠下来,无边风月无边几分心酸,也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莳姬怔怔地听着,不自觉眼角落下两行泪来。 她好像只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只是再未醒来。 前尘往事,情、何、以、堪! “……你回头。” 她最后说了句话:“黍离……能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青衣君的线其实埋的很早了 那样活在传说里,死后二十年仍旧让有那么深的“情分”留于九荒和人间,他这个人,当然绝不可能是莳姬眼里的那样。 笙笙的父母,真要概括……就是文里的那句话吧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 下一章完结。 第120章 终了 鬼岭少主齐追雪共其兄来访引阳府的时候,甫过烟陵渡,便遥遥见了一片梨花海,白得纯粹,白得无暇。清风轻抚,悠悠洒洒。 这绵延花树,据说是上君的师弟阮三公子三年前随口一句,引阳上君当即就让人清了道院子,种了满园似雪梨花。 他循路而去,见小径尽头一簇梨花边上,那位引阳上君素衣墨发,懒靠梨枝,素手试音,风采不减当年。而那位“祸世”的前任都君就穿着身扎眼的红衣,软绵绵地倚在他怀中。 他遥遥听见阮重笙嘟囔道:“不懂,还是不懂,你说这小姑娘这么就能看上这么个玩意?” 走近一瞧,这位手中原是攥着本民间话本,正看得津津有味。 引阳上君温声道:“自有缘分。” 咦,他怎么记得这引阳上君当年可是嫌弃这些东西得很来着? 等到近前,这对师兄弟也注意到了他,那位已经彻底活在传说里的阮三公子高高挑起半边眉头,视线滑过他,定在旁边的齐逐浪身上。 他张嘴:“就是他?” 齐逐浪颔首,旋即打发他去看梨花,齐追雪不知,在他走后,阮三公子立即直起了身子,望着那位他离去的背影,眸光逐渐深沉。三公子下意识便去看晋重华,而引阳上君按住他手背,微微一笑。 自打三年前北荒苍茫那一场巨变后,死里逃生的二人便双双归隐,阮重笙亲自将扈阳扈月封在烟陵渡下,决意再不取出,而引阳上君将已折的阳明剑作殉,承载诸多传说的三把名剑至此归于烟陵渡千里浩渺,也许千百年后,终会再有现世之日,只是那时候,早与他们无关。 但当年之事虽尘埃落定,仍留一丝阴霾。 三年前,踏入通天大阵的引阳上君,其实有过短暂的“消亡”。 晋重华是天祖与沈莲真之子,真正的天道宠儿,有通天之能。踏入阵中的那一刻,罡风忽止,眼前一阵刺眼白芒。 他看了一场众生戏,一场亘古。 看鸿蒙之初,天地混沌。 看开天辟地,日月星辰。 看芸芸众生,人世百态。 看侠客白衣,九荒初萌。 看光明之下,污浊暗生。 看人世间,看天九荒,看云天都。看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看爱恨嗔痴皆入轮回,看癫狂苦痛化作尘埃。 他站在世外,冷眼旁观;他站在世间,卷入红尘。 虚空大梦一场,醒来时,诸般皆空。他看着手中折断的阳明,看着眼前倒在地上的苍茫圣子和天宝都君,只觉恍然。那一瞬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何处可归,只立于天地之间,踽踽独行。 他向前踏去,不知前方正是万丈深渊。 身后忽然有一具温热躯壳紧紧相贴。有什么人,用着颤抖的声线,附在他耳边重复着一个听不分明的称呼。 他不知那人是谁,可那人却死死抱住了他,拦住他唯一的去路,用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遍遍叫着……“师兄”。 待他真正清明之际,已然跪在一片崩塌的雪山崖壁间,眉梢眼角尽是北荒终年积雪,后背犹有一具身体,替他扛去其他苦痛。 后来,阮重笙问过他,能不能想起中间发生了什么。引阳上君看着他,神色幽微,却只能摇头。 阮重笙便嘻嘻哈哈道:“我听我那母亲的话,用了些心思把黍离扔进去当了‘替身’,勉强保住了你和天云岚的性命,也终于算是毁了那个阵法。” 这其中艰险,他却如何都不肯提,“然后你发了疯,用那半截的阳明剑毁了大半个北荒——说起来我家师兄就是气派,师弟佩服!我看雪崩得太厉害,逃也逃不掉了,便拿师兄这罪魁祸首当了回挡箭牌,师兄勿怪。” 引阳上君轻声道:“可我醒来之际,是你昏迷在我背上,身上满是伤痕。” 阮重笙一顿,打着哈哈一笔带过。晋重华便也不再说下去,看着他,眼中一片春水温柔。 那日蓬莱匆匆赶来之际,他二人都已彻底陷入沉睡,周身雪虐风饕,衣上寒冰如锥,命悬一线。先一步醒来的厉重月正跪在两位师兄面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发了疯似的渡灵,却不知自己在风刀霜剑里也已是凭借一点意志顽强支撑,全部灵气都顺着掌心涌向二人,自己周身灵气微弱到时有时无,背上早结了一层雪霜。 看见父兄的一瞬,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张,甚至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便再度昏厥。 这一睡,便是月余。 所幸蓬莱早有准备,来的时候不仅及时救下了三位同门,甚至在风雪地里刨出了另外几人。厉回错什么都没说,最终将所有人都带回了中荒蓬莱。 阮重笙醒来后,在引阳上君侧畔守了大半年,终于迎着某日春光,再度见到了那双睁开的眼。彼时引阳上君靠在窗边眺望远处烟波,听见声响,便转过眸子,冲他浅浅一笑。 他唤:“笙笙。” 那一刻阮重笙什么都顾不上了,按住他师兄就是一个疯狂的、充满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的吻。 他等了大半年,提心吊胆了大半年,终于在某一日,再度看见了这双眼里的光。光里,盛着一个阮重笙。 等他们两人终于都养到勉强能见外人后,访客就没断过。各荒探口风的、凑热闹的,还有少数真正关心的接连爬上这戏台子粉墨登场,阮重笙不胜其烦。但终究是有些人,不得不见。 他见了横川和上阳的两位少主,对视良久,同是展颜。 他见了“死”在他剑下的师父和姑姑,两位长辈一见他就要弹他脑门,却在他似真似假的呼痛声里变作了无奈一笑。 也见了他本也该唤声“姑姑”的灵州主人邀明月,她没有说太多话,只是询问了几句关键。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告诉他,我始终是他的母亲,灵州始终是他的家。” 阮重笙哑然。 他见了这样那样许多人,唯一有些值得寻味的,就是齐逐浪。 那一战后,黍离的肉身已经彻底损毁,但灵识未绝。他寻遍九荒不得其解,却在某一日,收到了已经许久未见的齐逐浪的一封书信。 他说,黍离的残魂,可能附着于齐追雪身上。 “……这追魂阵太坑人了。”齐逐浪幽幽叹气:“我弟弟好不容易活了过来,还要跟个魔修共用身体,这算什么事。” 阮重笙:“……把追魂阵铺满一荒,你是怎么想的?” “追雪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齐逐浪耸肩,望着弟弟的离开的方向,却是笑了:“但你放心,我齐氏不正因为太擅长这些玄乎东西,所以一直被九荒隐约排斥其外吗?我和叔叔自有锻炼心魂的法子,那黍离安心将养一缕魂魄,日后自愿转世轮回便罢,若想动什么手脚……” 他轻哼:“自寻死路。” 阮重笙若有所思:“你当年装的可真好。” “那倒也不能说是装……哎,不跟你废那么多话了。我带追雪来,就是为了给你们看一眼。”齐逐浪笑道:“你们放心了,我也放心。” 说着便起身,追弟弟而去,嘴上还不住含着:“追雪,追雪,跟哥哥回家了!追雪,快出来哥哥给你吃麦芽糖……” 阮重笙洒然一笑。 后来落星河被放了出来,孤身一人来到蓬莱。 当年那个眼中灿若星河的少年,如今憔悴不少,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在短短数月里彻底翻覆,他所熟知、信任的都是假象,他以为的,都是虚妄。 落潇潇的躯壳被蓬莱封在了冰棺中,安详地如同陷入沉睡。那时候阮重笙也没大好利索,却亲自带着落星河去了落潇潇跟前,看了他良久,低声问道:“你希望她活过来吗?” 落星河倏忽抬眸,眼中光影明灭。 “原本那个落潇潇,身体里还有几缕残魂。”阮重笙说:“如果你希望她活,哪怕是痴傻地活,我可以救她。” 落星河沉默了很久,他问阮重笙:“……是阿姊吗?” “……” 阮重笙望着远处风吹云动,声音飘入风中:“谁知道呢。” 两个“落潇潇”,二十多年的岁月,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落星河喜欢的、爱过的,谁知道呢。 或者说,这副躯壳里的两个魂魄,早就不知不觉间彼此交融,构成了他们认识的那个,“落潇潇”。 最终落星河抱着落潇潇的尸体,离开了蓬莱。至此终年,再无人见过那位手持一柄星骋,十六挑翻半个时天府的天才少年。 再往后,厉重月也终于离开了沧来峰。她来拜别两位师兄的时候,面上已经有了洒脱的笑意。 阮重笙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好像这些话又都是多余。引阳上君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小师妹恬然笑道:“父亲已经为我做的够多,剩下的,就是我该走的路了。” 顺一缕残魂,寻大千世界。 厉重月还是厉重月,名门之女,一把倔骨。阮重笙看着她,眼神也不自觉恍惚。 他最终说:“师兄永远欢迎你回来。” 小师妹扬眉一笑,拱手抱拳。她回身望向蓬莱仙门神霄绛阙,不自觉勾起唇角,轻轻一笑。继而转身,离开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走向属于她的大千世界。 或许数年后,那个悄悄嫁做人妇的小姑娘,能够带着她转世为人的夫君回到蓬莱,贴上满山门的双喜红字,锣鼓唢呐齐响,光明正大,得拜高堂。 而阮重笙再度见到天云歌,已经又是两年光阴。彼时他和引阳上君已经远离九荒纷扰,隐居于烟陵渡烟水之间,某日偶见故人,一坛酒,两个人,倚坐在花树前,说是陪君醉笑,不醉不归。 “天云歌如何了?” “……还好吧,也算是接受了。”天云歌单手提酒,仰天一笑:“就是我说自己不是他亲弟弟的时候,反应有点好玩。” 阮重笙挑眉。 “别这么看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的,到底是不是他天云氏的血。”天云歌抬袖擦净嘴边酒渍,咧嘴笑道:“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天边白云,却又将五指展开,泄出几缕金光。他说:“我那个兄长,闷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做着别人眼中的天云岚。既然此间事了,我想啊,这九荒的四方浩瀚,云崖烟海,我都带他去看看。” 阮重笙问:“他愿意么?” “那就是我的事了。”天云歌举起酒坛,“来,干了,敬我们的这场缘分。” 阮重笙同样举起酒坛,与他重重相碰。酒水入喉的一瞬,两人同时弯起双眼。 犹如当年。 醉眼迷蒙间,有一道身影,于漫天花雨里,款款走来。阮重笙一看,便伸出双手,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往前倒去。 那人也就这样接住了他。 “师兄,真好。”他醉醺醺道:“真好……” 他的师兄轻声道:“嗯,真好。” 这人世一趟,诸多风波。 这前尘往事,终归尘土。 这漫长岁月,从此一人相伴,了却无边寂寞。 海枯石烂,不改情衷。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华笙的故事暂时结束了,修仙坦途,茫茫岁月,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这漫长岁月,从此一人相伴,了却无边寂寞。 海枯石烂,不改情衷。 正文有刻意的留白,也有一些人物是开放式结局。往后还会更点番外,尤其是讲讲在笙笙的角度里不知道的师兄,也会抽空再对前文进行整修。不过现在,它就是“已完结”啦。 今天就跟各位观众老爷们唠嗑唠嗑吧,不想看废话的可以跳过哦~ 其实老蟹写这篇文的时候,就知道肯定会扑。 毕竟仙侠题材太多,而红文也已经太多,蟹努力塑造了一个仙侠世界,塑造天九荒和云天都只是圆蟹一个对仙侠的幻想。为了避免人物样板化,老蟹给每一个人物都写了人设,甚至画了人设草图。可能大家都想不到吴千秋齐逐浪慕容醒等着墨不多的人物也有大半张A4纸的人设,还有好多以他们为线索的支线,当然最后还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拖沓而删去了相当大部分的以他们为中心的剧情。 连载这么久,感慨还是挺多的。因为我也不会自荐和推广什么的,也觉得写的不能说好,所以对这么扑确实有一点失望,但也是比较坦然。非常感谢几个读者能够看完本蟹的这本处女作,每一个收藏、每一个评论老蟹都很开心~ 感谢大家的陪伴,能在茫茫人海里偶然遇见大家,也是一段特别的缘分。 深鞠躬~ 隔壁新文已经开了,目前更新了二十多章,校园甜文,但也不能算纯粹沙雕甜饼,名叫《校草和校“花”儿》,作者专栏里也有 希望观众老爷们乐意的话捧个人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