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也曾吻玫瑰》作者:云拿月 文案 方明曦喜好玩弄感情 到瑞城的第三年,追求者就为她惹事远走 于是她的好日子到头,只因,对方的兄弟是肖砚 人人都道得罪肖砚,方明曦的日子不会好过 可谁都没想到 后来,肖砚也成了她玩弄过的其中一个 ——“我只为你,裙下称臣。” 护士女主X民间救援队队长&投资人男主 第三人称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明曦,肖砚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一朵 《也曾吻玫瑰》 2017.9.26/云拿月 即使是我,我这样的人。 也有过意切情真,午夜梦回。 也曾手捧爱情,亲吻玫瑰。 打完晚饭回寝室的一路上,身旁经过的校友不论哪一级、不论是否打过交道,都忍不住朝方明曦行注目礼,一边偷瞄,一边跟同行的人嘀咕。 内容无疑和她有关,但她没什么兴趣听。 晃晃手中的塑料袋,两道菜一份全素一份半荤,米饭半盒,垒在一块倒是不轻,拎着沉甸甸的。 三分钟脚程就到女生宿舍楼外,早年建时外墙大概也是锃亮的,多年风吹日晒下来,墙体沁了一层泛旧的黄。 方明曦住在这栋楼第三层左边拐角的第一间。 推开宿舍门,床铺上的周娣听见动静伸头:“明曦?” “嗯。”方明曦淡淡应声,反手关上门。 宿舍六张床,每张床下有张书桌和一个小橱柜。方明曦坐到自己桌前,动手解塑料袋绑的结,开始吃午饭。 周娣趴在床铺边盯着她的背影,眨眼看了半天,一把掀掉被子,踩着床梯下地,扯过椅子挤到她身边坐。 方明曦筷子稍顿,“你也要吃……?” 周娣摆手:“不了,我点的外卖在路上。”说完,看着她欲言又止。 方明曦被看得不自在,周娣凑得又实在是近,她只得身子往后倾,拉开点距离,“我脸上有脏东西?” 脏东西倒没,鼻子眼睛嘴巴有的和正常人一样,只不过她生来占便宜,比别人要好看而已。 这会儿瞅着她却不是因为这个,周娣略急:“你怎么这么淡定?连我们学校都传开了,你一点都不担心啊?” “担心什么?”方明曦夹起一团饭,慢条斯理送进口中。 “邓扬啊!”周娣说,“他受伤住院还没醒吧?他们立大的都知道,现在我们学校的也知道了,我看论坛那帖子回复数多的吓人,你……” “嗯。”方明曦简简单单一个字,一下堵住了周娣后头一连串的内容。 周娣微噎,苦口婆心:“你别不当回事,平时那些你不理能成,这样的事,这样……” “哪样?” “就这种关系到名声的事,你置之不理任由发酵,以后指指点点就少不了了!” “现在少么?” “……啊?”周娣一顿。 方明曦停下筷子,侧眸看向周娣,眼里认真,嘴角边却漫不经心扯起一丝笑:“我有名声么?以前指指点点还少么?” 两个问题,将周娣问得哑口无言。 筷子尖儿在米粒中戳了戳,眼中盛着窗外折射照来的傍晚天光,方明曦笑意稍减,轻飘飘扔下第三个教周娣无言以对的问题。 “况且,他们骂错了么?” 邓扬确实是因为她受的伤。前天凌晨在小吃街上吃夜宵,隔壁那桌坐着另一个她的追求者。那人挑衅邓扬,邓扬更不爽他,于是两个追求者就为她这么一个红颜祸水打了起来。 桌子掀了,酒瓶砸在脑袋上,邓扬头上缝了五针,轻微脑震荡,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 那条街离这两所学校近,去的不是立大的学生就是她们学校的人,不少当时在场的目击者目睹经过,没多久两边学校论坛都有帖子开聊这桩八卦。 周娣愣愣看方明曦吃完半盒饭又起身收拾桌面,问:“邓扬在医院,你要不去看看?” 方明曦没答,只道:“再说吧。” 手里利落地把三个外带盒收进塑料袋,扯一张纸巾擦干净桌子,背起挂在旁边的包:“我有东西落家里了,回去一趟。” 周娣昂头追问:“你真的不……” 方明曦已经走到门边,留下一个摆手的背影。 出了宿舍,在楼梯口拐弯,几个刚从外回来的女生手挽手有说有笑,光顾着说话没看路,迎面和方明曦撞到一块。 “对不……”抬头看清,几个女生脸色稍变,最后一个字自然也没扔给她。 “抱歉。”方明曦略颔首,敛神走自己的路。 错身而过,她踩下第二阶楼梯时,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蔑声—— “嘁,骚货。” …… 下过雨地面返潮,尤其是老城区,一整片统统旧得不成样,多多少少都被湿气侵袭。 这座城市在京杭大运河的末端,巷落是旧城特色。方明曦穿过弯绕曲折到家时,金落霞正要出去。 “你怎么回来了?”金落霞见她有些意外,低头一瞥,“手里拎的什么?” “有东西落家里了回来拿。”方明曦进屋,对第二个问题答得随意,“买的一点排骨。”把排骨放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过喉,眼尾淡淡瞥金落霞,“你去哪?” “青菜不够了我再去市场买点,省得等会儿出摊东西不足。” 方明曦看一眼天色,“这个点?” “那也没办法,早知道你去买排骨我就打电话给你……”金落霞在围裙上拭净水迹,一边念叨,拿上钱和菜篮出门去晚市。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昏暗光线映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正堂不大,平时炒菜煮饭都在这。旁边门内是个更小的厅,一分为二,后半是金落霞的卧室,前半用作客厅,除一台能收到十八个频道的电视机和一张快掉光漆的木茶几,几乎没什么大件。 方明曦的房间在阁楼,原本是储存杂物的,金落霞怕吵到她看书,单独给她收拾出来。 先上楼把落下的资料塞包里,方明曦下来将排骨洗净,从勉强维持运行的淡绿色老冰箱中拿出冬瓜,都处理好后放进高压锅加水,熬汤。 做完这些,她端着小凳子坐在门槛边安安静静摘豆芽根,闻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湿腥味,听草叶间虫的低鸣。 等到金落霞买完菜回来,方明曦已经将豆芽全部摘完,足够明后两天摆摊用。 冬瓜排骨也煮好,方明曦用保温盒装上,背包走人。 金落霞问:“你不在家吃饭?” “不了。” “你那排骨汤带去哪……” 方明曦没答。 走出巷子,到最近的公交站台搭上公车。人不多但没有空位,她在后门对面站,一手抓住扶把,另一只手提着不轻的保温盒。 脚下摇摇晃晃,耳边隔一会儿便钻入机械报站声。头顶的公交路线示意图显示,十三站之后就是市人民医院。 手机震动,方明曦改扶座椅椅背,费劲巴拉掏出手机。 周娣发来消息:“立大校论坛那个帖子又聊开了,听说邓扬那边有人帮他请假,估计三五天之内都不会去学校。” 第二条内容短些:“好吧我知道你不会去,就跟你说一下。” 方明曦浏览完,默然收起。 …… 瑞城市人民医院正门朝东,从大门进,左边门诊楼,住院部在右。 邓扬的病房在四楼,不大,但是单独的一间。当时出事,方明曦陪他那一大群朋友把他送来,他昏迷缝过针后转到病房,时间太晚,她便打车回学校,没有跟他们一块留下守着。 直到现在。 走廊灯光白惨惨照下来,浓重药水味蹿入鼻腔,一下下挑拨神经的弦,让人想放松也放松不得。 按记忆找到病房,因是单人病房的缘故,门上没有嵌透明玻璃,看不见里面。 正好出来一个护士,见方明曦顺口一问:“探病的?” 方明曦点头。 “看里面43床病人?” 她还是点头。 护士哦了声,注意到她手里的保温盒,道:“你带的东西病人暂时吃不了噢。” “……不能吃?” “醒醒昏昏还没全睁眼,没法进食。”护士抱着簿子,走前提醒,“你们安静点,这么多人。” 方明曦一顿,稍站几秒,拧门把进去。 病房里灯光明亮,邓扬几个朋友在病床边或坐或站。除了他们,另一侧茶几后的沙发上也坐着几个人。 方明曦不经意和沙发上居中的男人对上视线,怔了怔,下意识避开——那个男人体格精硕,简单的黑色T恤隐约勾勒出肌肉线条,眼神幽沉,莫名教人背脊生寒。 邓扬几个朋友一见是她目光唰地一下就变了,方明曦微垂头,朝病床上看了一眼,走到床头将保温盒放到桌上。 睿子平时和邓扬关系最好,一直坐在床边,从她进门眼神就死死盯住她,像刀片似得凉凉剜她。 她把保温盒放下,睿子嗤声:“有劳您大驾光临,我们还琢磨着得怎么求您大小姐,您才肯来看邓扬一眼!” 方明曦不接话,只道:“邓扬今晚要是醒了就让他喝。” 她转身朝门走。 “你又去哪?”睿子拦她。 方明曦退后一步:“我回学校,明天上午还有……” “咚”地一声,睿子拎起保温盒狠狠扔进了垃圾桶,“邓扬像狗一样跟在你背后哄你开心,现在为了你躺在这半死不活,你他妈还有点良心吗?!” 房里一片死寂。 方明曦抿唇,“你们看着他,我先走了。”说罢脚下绕开睿子。 睿子彻底怒了,扯得她一个趔趄,又重重一推。 “方明曦你他妈就是个臭婊子——!” 方明曦摔倒在墙根边,睿子要冲到她面前,邓扬其他几个朋友纷纷上前拉住他。 “够了。” 吵嚷间,沙发上传来平静的制止。 两个字,让眼沁红恨不得一脚踢到方明曦脸上的睿子一滞,僵硬着收敛。 方明曦手撑着地,皱眉咬牙,痛得起不来。 稳健脚步声朝她靠近,一个身影停在她面前,蹲下。 “你没拒绝邓扬,也没拒绝和他打架的那个。”粗粝的男人声线,沉沉听不出情绪。 方明曦强撑着发颤眼皮朝他看去,蹲在面前的,是刚刚那个坐在沙发正中的男人。 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危险。 男人大掌突然一把揪住她头发。 “啊——” 方明曦惊叫出声,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她痛得皱眉,被迫昂起头,眼角沁出泪花,可他的手臂像铁一样硬,她用指甲死死掐他,留不下半点痕迹。 男人离方明曦的脸近了些,声音低而沉:“我不管你想怎么玩,这一套别用在邓扬身上。懂吗?” 第2章 两朵 公交站台前人不多,又一场小雨刚停,水滴顺着遮檐落下,在地面的小水洼里荡开圈儿。 方明曦吸吸鼻子,身上萦绕着从斜后方医院带出来的药水味。 “小姑娘……”旁边传来略沙哑的一声。 她闻声侧目,腰背佝偻的老太太同她相隔两身之远,正看着她。 “您叫我?” 老人家颤巍巍递来一张纸巾,手背布满皱纹,“擦擦头上的水。” “……谢谢。”她稍作犹豫才接过。 对方又指指她的头发:“乱了。” 她只抿唇,笑得很浅,默默用纸巾吸净水迹,再耙顺凌乱发丝。 一路公车缓缓驶来停下,老太太走下站台,方明曦见势,上前搀扶将人送上车。 尾气随着车远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她站回原先位置,整个站台除她以外再无等候的乘客。在这里上下的并非全都出入医院,附近街道居住的居民也常常在这等车,只是天晚,又是雨夜,人自然比往常少。 方明曦站在原地,垂下眼睑,用过的纸巾在手里越捏越紧。 理顺的头发下,一直隐隐作痛。 她深呼吸几个回合,半天才将情绪压下去。 回到寝室已近九点,宿舍其他人或约会或出去找乐子,只有周娣一个人在。 周娣从床铺伸头出来:“回来了?你怎么回家一趟这么久。” “出去逛了下。”方明曦放好东西,换鞋进卫生间。 她洗漱,周娣在外和她说话,闲话扯了一堆,临了又绕回她和邓扬的事上。 方明曦从卫生间出来,一边应着,爬床梯躺进被窝。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阖眼平躺,似应非应,溢出一响不轻不重的呢哝哼声。 周娣对她的表现不满,重重拍床铺:“你都不晓得隔那些人怎么编排你的,什么贱人什么难听的各种,太过分了!” 方明曦还是没反应,准确地说是没有周娣期望的气愤或是其它,她只是翻了个身,呼吸稳和绵长。 “……知道了。” 平静的声音和她柔顺散于脑后的乌黑的发,还有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纤白脖颈,一同被屋里并不明亮的灯光笼罩。 周娣望着那道面朝墙壁的身影,想到她白天的几句话,动动唇,没能出声。 …… 上午排的课不多,方明曦收拾完准备去市中心。出校门往右拐,没几步到奶茶店前,一只半满水瓶突地朝她扔来,擦着她身侧砸在地上。 “切,没中。” 扔得不够准,搬了张凳子坐在奶茶店前的唐隔玉撇嘴角。如果可以,她是想砸在方明曦脸上的。 方明曦没说话,一双眼定定瞧来,活像个安静的狐狸精。唐隔玉讨厌她,尤其那张脸,眼神不善睇她:“邓扬醒了。” 方明曦站着没动,“哦。” “我早就说过你这个贱人会害死他。”唐隔玉眼里搓了点火,“他搞得躺病床,你照旧没事人一样,他就是看上条狗也比看上你强。” “这话你得和他说。”方明曦并不想和她深入交流,提步就走。 袅袅背影看的唐隔玉更窝火,她特意从前面拐角的立大校区跑来堵方明曦,后者不仅无动于衷,还仍然端着那副高傲架子,简直令人作呕。 奶茶店里几个坐着喝东西打发时间的女生见她们谈完,走出来。 “她就走了?” 唐隔玉不爽,嗯了声。 “脸色这么难看,说什么了?” 唐隔玉没答。几个朋友宽慰她:“哎哟,跟那样的人生气值得吗。” “我气她?我要气也气邓扬那个丢人现眼的,为她要死要活,瞎了眼!” 几人笑着附和,连声说是。 吸了口奶茶,有个穿粉色衣服的抬肘碰碰她:“哎,实在气不过,找点人让她吃吃苦头啊。” 唐隔玉一顿,皱眉:“不行,邓扬要是知道得跟我拼命。” “现在邓扬在医院哪顾得上那些!”粉色衣服的笑,压低声音,“再说,找方明曦的麻烦,不一定要盯着她本人才算啊。” 唐隔玉抬头和她相视,眉头一跳。 …… 周末,方明曦没待在宿舍,拣拾几样随身物品回了家。邓扬已经醒了,差不多可以出院,这几天不停打她电话,她一直没接。 帮着洗青菜的空档,搁案板边的手机又响了。方明曦腾出手拈起一看,扔回原位,任它响到挂断。 金落霞问:“怎么不接?” 方明曦用指节拨鬓发,两手重新浸入水里,一心一意清洗红盆里的青菜,头也不抬,“没事,垃圾电话。” 晚上,金落霞推小吃车去出夜宵摊,方明曦跟去帮忙。 摊位不在闹市,就在这老城区里离她们住处不远的一条巷口。顾客大多是时常来往这条街巷的人,归家前吃点东西饱肚,摆开的小桌虽不曾坐满过,但也陆陆续续有人来。生意马虎,靠这辆煮水煮的简易铁车勉强能糊口。 十二点多,周围几个做饼、卖粥的小摊都撤了,金落霞还在锅边忙碌。酱油不够,擦桌的方明曦帮着跑腿去路口还没关门的小店里买。 来回不过几分钟。 回来的途中,方明曦拎着酱油瓶嘴里念念有词,背着急救的一些内容。金落霞慌张失措的声音陡然乍响,她猛地抬头。 瞳孔微扩,她厉声:“你们干什么——” 摊子被一帮人砸了个稀巴烂,买酱油前还在的两桌客人跑光,桌子、凳子掀倒在地,锅里热腾腾的汤和半熟食材在地上沾了泥沙,糟蹋得不能吃。 方明曦冲过去护住金落霞,金落霞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找到了主心骨,颤声说:“他们要吃牛骨面,我们没有牛骨面,我说没有,他们就动手……” “少废话!”领头的人恶声恶气,“开个破摊子,要什么没什么,老子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方明曦将金落霞揽到身后,“我们家没有牛骨面买,你们可以去别家……” “老子就不去!” 面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摆明要跟她们娘俩较劲,没说几句话就开始上手。 推搡间,方明曦被推开,金落霞也被推倒在地,背撞上翻倒的小吃车哀嚎连连。 找茬的还不肯罢休,骂骂咧咧,踢桌踹椅。 见有个人走向金落霞,方明曦顾不上别的,抄起一旁的椅子冲过去狠狠砸在他背后。 男人被砸得趔趄,别个同伙骂了句脏话,一脚踹在方明曦腿上。 方明曦被踹倒,顾不上摔痛的地方,下意识跪行到金落霞身边护住她。 “走开!” 她抱住痛得发颤的金落霞,跪坐在地冲他们喊:“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深夜的街很安静,她的声音绕了两圈。两三家小店还开着,有老板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却没人敢过来。 那帮找茬的被方明曦吼得愣了愣,半晌又提步朝她们靠近。 方明曦眼都红了,抓狂犹如困兽。 没等他们做什么,一辆黑色路虎从摊前驶过,开出去两百米,突然急停。轮胎擦地的动静一刹夺了那几个流氓的注意。 一个留寸头的人带着两个同样体格健壮的男人下车走来。瞧一眼方明曦,寸头踢了踢掀翻的锅,看向那几个流氓:“大晚上的这么粗暴,脾气挺大嘿?” 领头的流氓瞪眼:“关你屁事,识相的赶紧走!” 寸头笑了:“我要是不走呢?” 那帮人眼一横,还没说话,寸头突发制人上前就是一脚。 就这么突然打了起来。 找茬的横肉凶狠,寸头三人同样人高马大,肌肉紧实力量雄厚,过招落在对方脸上、身上各处的拳头,拳拳结实到肉,一下一下砸出闷声。 且他们的架势不像是乱来,左右上下招式熟练,一看就是练家子。 方明曦抱着金落霞,死死盯着打起来的两帮人,神经紧绷。 那辆停着的车又有动静。 穿黑T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指间夹根烟,不紧不慢朝这边走。 看清脸方明曦就愣了,是几天前在医院的那个……抓她头发的男人。旁边打的正激烈的寸头当时也在病房里,难怪眼熟。 方明曦对上男人的眼睛,头皮突然又痛了,那天被他抓住头发的痛感,电流般噌得一下蹿过神经。 那边三对五很快打完,找茬的鼻青脸肿狼狈逃窜。 寸头几人麻溜奔过来,顿了顿:“砚哥,你怎么下来了。” 肖砚没答寸头,他站在那,垂眸睇地上瞪着自己的方明曦。 “看什么?” 方明曦眼颤,刚回神怀中金落霞就哎哟叫起疼,她越发用力将人揽紧。 收回目光不理会他们,方明曦低声对金落霞说:“我们去医院,我带你去。” 她扶着金落霞起身,寸头提步要过来帮忙,方明曦猛地瞪他:“别过来!”态度和对之前那些人没有区别,同样都是防备。 寸头一顿,“喂喂,我们好心好意帮你,你……” “走开——” 寸头无法,只好止步。 方明曦扛起金落霞一条胳膊,扶住金落霞往狼藉的摊位里走,她低着头,满身狼狈。 一滴水从眼眶跌进脚下的尘灰中。 那张脸掩在阴影下,一眼也没有看他们。 她们拿好装钱的腰包,搀扶着慢慢走远,寸头侧眸:“砚哥,这……” 肖砚看着那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拧了下眉,旋即松开。 他把烟扔在糟乱地上,碾灭。 “走吧。” 第3章 三朵 周末过完,礼拜一上午方明曦早早赶回学校。作为一周的开端,课表排得满当,上午两节病理生理课,再两节药理学课,下午则是儿科护理,晚上才得闲。 因为被人找茬砸坏摊子的事,金落霞弄伤了脚,这两天都是方明曦在照顾她。好在伤的不重,只是一只脚暂时不能太过用力,别的问题不大。 讲课老师略带瑞城本地口音,手捏一支粉笔不时在黑板上龙飞凤舞。方明曦记着笔记,背后突然被尖尖的触感扎了一下。 她回头,周娣压低声音问她:“你妈妈怎么样了?” 方明曦微压唇角,“就那样。” 平时会和她联系的,整个学校大概只有周娣。前两天周娣就打电话约她出去玩,被拒绝的同时顺便知道了金落霞弄伤的事。 周娣就快趴在桌上,小声问:“要紧吗?” “还好。” “你……” 周娣还未说完,方明曦嘘声打断,“等会再讲,听课。” 言毕脸转回过去,身子坐得端正,背脊笔直。 上午的课结束,周娣和方明曦一起吃的午餐,时间不宽裕,再者就这么一会儿方明曦眼睛也不离餐盘边摊开的书,周娣一肚子话没能开口。 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周娣说要去方明曦家探望,一提就被回绝。周娣一顿,转而问:“那你妈妈的伤医生怎么说?会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谁照顾她?你……” 方明曦一一答了,没什么特别的语气,目光主要落在脚下,一阶一阶顺着楼梯下去。 “那些流氓呢?”周娣又问,“抓到人没有?” “去报案了,等消息。”说着到了花坛边,方明曦道,“我还有事不回寝室,你去吧。” 没了周娣在耳边念清静不少,谁知出了校门,方明曦又被另一个不安静的拦住。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邓扬梗着脖子问。 方明曦的目光扫过他的脸,缓缓收回,不答却是说:“我赶时间。” 她要绕路,邓扬扯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躲我干什么?” “你刚出院,别闹了。”方明曦说,“我真的有事。” 邓扬抿紧唇盯着她,不松手也不作其它,大有她不回答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周围已经有进出的校友在议论,方明曦深知他的脾气,叹了声气:“我妈弄伤了,我得赶回去给她做饭,我下午还有课。” 邓扬一愣,神色稍缓,“阿姨弄伤了?我跟你一起……” “不用。”方明曦顺势从他掌中挣回手腕,在他又要变脸之际抬眸和他对视,“我妈的夜宵摊被人砸了,就在前天晚上。” 邓扬微怔。 “讨厌我的人不少,但我得罪的人不多。”方明曦笑了下,“这么有路子的我也不认识几个。” 这话细究起来很有意思。 她们学校不入流,有钱人家根本不会让孩子读这样的大学,学校里的人讨不讨厌她跟这事儿不搭边。至于和邓扬打架的那个,家里不是本地的,打伤邓扬之后听说就躲起来了,忙着躲邓扬家寻责任还来不及,根本没有搞事情迁怒她的精力。 而隔了一个路口的立大,家里条件好的却很多。比如邓扬,还有他身边聚的那一堆朋友。来瑞城差不多三年,她妈妈的夜宵摊也开了大约三年,从没遇到找事的。唯独这一次,就在邓扬受伤之后。 邓扬听出方明曦的意思,脸沉下来,“你是说我……” “没说你。”方明曦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很少笑,这会儿连连弯唇,邓扬却没了欣赏的心情,只觉得一阵不爽。 “不说了。”她的声音轻轻淡淡,弯着眉眼跟他道别,“我先走了。” “明曦——” 走出两步,邓扬在背后叫她。 她站定,缓缓转身,唇边浅浅笑意并没透进眼里,“怎么了?” “……对不起。”邓扬声音有点低,手垂在身侧无意识搓了搓,“那天晚上那孙子喝醉酒上头,神志不清,我应该听你的不跟他较真。你拦我的时候我就该冷静一点,只是……我只是……” “事情都结束了。”方明曦出言安慰,话里仿佛意有所指,“希望能结束。” 邓扬瞧着她走开的背影,叫住她的话说不出口。 . 金落霞脚伤还没全好,中午自己随便煮了些东西吃。方明曦赶回家,东西放下就开始忙活晚饭。 两个小炒加一道汤,快捷简便味道却不错。 在小客厅的木茶几上摆好菜,方明曦回身去外头关上敞着散油烟的大门,盛了两碗饭端进去。 金落霞吃了几口饭忍不住停筷,“如果麻烦的话就不要赶回来了,我自己能煮饭,你回家给我弄一顿晚饭公交车要坐几十分钟,白天上课又要起一大早……” “没事,来得及。”方明曦舀汤低头喝,放一旁的手机突然响。是去警局报案做笔录时留的号码,她瞥一眼接起:“喂,您好?” 金落霞看着她,后头她却没再说话,半分钟左右的时间,只在挂电话前礼貌道了句:“好的,我知道了,麻烦你们。” 金落霞问:“谁?” 方明曦重新拿起筷子:“局里打的电话,说调了监控,那几天那边正好坏了在维修,三条街都没有图像保存。” 砸她们摊子的人怕是找不到了。 “那怎么办?他们要是再来找麻烦……”金落霞一脸后怕。 其实方明曦心里早有准备,即使有监控,瑞城这么大找几个人也不容易,除非他们再犯事自己撞上去。 “他们挨了打,这种情况猜也猜得到我们会报警,肯定不敢再来了。等你脚好了把铁车修好,以后每天早点收摊不做到太晚就是了,旁边有别的摊子,遇到事也能有搭把手的。” 方明曦让金落霞别怕,岔开话题指左边那道菜,“你多吃几口,我吃不下了,吃不完明天坏了要浪费的。” “这就饱了?哎哟,每次都只吃这么点……”金落霞成功被她转移注意力。 饭毕,方明曦收拾碗筷,洗刷两遍沥干净碗里的水,已经调到静音的手机嗡嗡震动。 她看一眼屋里,金落霞正看电视,打开大门到外面去接。 “刘姐。” 那边中气十足地应了声“欸”,接着就连珠炮似得扔来一串:“明曦啊你怎么还没来?这边包间定了一大半,人都开始来了,再晚赶不及推销了噢,我跟你讲你这个只做一两天,本来就不是长期,数量不达标钱要减两成的,还有抽成……” 方明曦赶忙应,“我马上就到,马上。” 一通电话打完,她于原地静站三秒,在傍晚西沉的光线下长舒一口气。 回屋拿了东西就走,吃完晚饭还出门金落霞自然要问,方明曦随口扯了个理由:“我同学让我陪她买东西,我过去一下,晚点回来。” 金落霞不疑有他,“那你注意些,别太晚。” “知道了。” 方明曦拎包出门,很快小跑远去。 . 随着开门关门间隙,包间里传出一阵一阵的音乐声,喧闹且嘈杂。 刘姐四十左右的年纪,人很干练,红色的纹绣眉毛是几年前的美容手艺,在她说话时微微轻挑:“先从606号那边过去,那几个包厢人多,酒水肯定要的多,重点推我们自己的几个牌子——”她压低声音,“酒柜上绿色标志那款是新来的品牌,给的抽成高,可以多推一推。” “好的。”方明曦换上不合身的工作装,理着衣摆点头。 去年假期她给刘姐打过短工,在别的夜场做酒水推销员,硬酒和浓度低的软饮果酒都经手卖过。她长得好,别人乐意多看她,销量业绩水涨船高,赚得也不少。只是这种地方乱,金落霞打一开始就有意见,尚未满一个假期,方明曦就没继续干了。 方明曦拎起两瓶酒,抓起酒水单朝包间进发。刘姐拍拍她的肩,一副寄予厚望的模样。 …… 方明曦果然没让刘姐失望,或者该说长相在现今这个社会,或多或少都占便宜。她端起比平时热情得多的笑,挨个进包间询问,即使客人要的不是她主推的酒,她开口推荐多半也不会拒绝。 一个多小时,大厅卡座早都坐满,满场热唱,包厢基本全去一遍。方明曦把该送的酒水送到,找了个角落休息。 谁知气没喘匀,服务生急吼吼跑来找她:“快,快去……13的客人发脾气,在骂酒难喝!” 方明曦凛神,连忙过去。 一到613包间外就听见里头骂人的声音。她推开门,姿态小心:“您好,是酒有什么问题吗?” “你自己喝喝看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就这也敢拿出来卖——”应声的男音粗沉,抓起桌上酒杯一砸,嘭地碎在她脚边。 方明曦吓了一跳,忍着没往后退,“这个酒味道是稍微苦一点,但口感和……” “少他妈废话,难喝就难喝!” 方明曦被噎得一顿,重新聚起笑,“如果您实在觉得这个酒味道不好,我给您换成其它牌子等价的酒,另外我们再额外送您三支新上的软饮,您尝尝味道,可以吗?” 她说着欲要蹲下抱走开了纸封的大半箱酒,一只脚踩在箱面上。 “谁答应了?” 抬头一看,这帮客人中的“大哥”人物端着酒杯,脚踩住箱子不放,一条盘龙花臂青黑,他纠眉笑,“我看你也没什么经验怪年轻的,这样,你坐下,把这箱酒喝掉一半,其它的我就不追究了。” 方明曦反应过来,立即抽身要溜:“这个问题我们先跟厂商反应,您们稍等一下。” “别走啊——”大哥没给她开溜的机会,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让你喝两口酒扭扭捏捏的,怎么卖酒的?”一边说一边作势要灌。 他劲儿大,方明曦手腕挣出了红印,心下越着急,挣扎越强烈。大哥变了脸色:“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他伸手过来就要捉她的捏肩膀和胳膊。 方明曦猛地一挣,手不小心扬到他脸上,清脆的巴掌声令四下空气一静。 这种情况绝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 下一刻,方明曦扭头夺路而逃。身后稍有滞怔,很快骂咧声音追来。 方明曦朝大厅跑,刘姐在那一块推酒,她一个人不顶用,刘姐好歹在夜场代理酒这么长时间,能说上两句话。 她跑得急,大厅里灯光昏暗,只有飞快闪动的灯柱光线晃得人眼花,一连撞上好几个人,她不敢停,一直朝大厅另一边冲。 跑至末座区域,快到通道走廊,脚下不妨被一箱无人处理的空酒瓶塑料筐绊倒,方明曦踉跄两步,摔得跪在地上。 手撑地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抬头和卡座上最靠边的人打了个照面。 她愣住。 ——又是他。 肖砚没什么情绪地垂眸和她对视,一桌几个男人,上次帮她和金落霞赶跑流氓的都在。她的头皮非常不合时宜地再度蹿疼。 就这么短短两秒,几个男人沿着过道追来了,方明曦脸色唰白。肖砚扫一眼那些人,视线淡淡落到她身上。 “站起来。” 方明曦循着头顶声音朝肖砚看去。他重复:“站起来。” 心砰砰跳得极快,又慌又紧张,有些微痛感。短得无法计量的一刹,方明曦内心结束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听了他的,站起身。 跑不及了,那些纹身的男人直奔而来。 没等方明曦作何反应,肖砚突然伸手扯她手腕,把她拉到腿上。 “大哥”带着几个纹身男到卡座边放缓脚步,客套笑了下,“哟,肖老板怎么在这?” 方明曦被肖砚摁在怀中,他的手先是搂着她的腰,缓缓上移停在肩头,姿态随意又亲呢。方明曦脸贴着他的胸膛,不敢抬头,也一动不敢动。 “出来喝两杯。”肖砚接过寸头递来的烟,不点燃,两指搓着,烟嘴轻轻磕在玻璃桌面上。 “您怀里这是……?”纹身大哥眼灼灼跟冒火似得,皮笑肉不笑睇埋头在肖砚怀中的方明曦。 肖砚只笑,不答。 方明曦窝在他怀中,揪着他的衣摆微微用力。 他身上有一种很清爽简洁的男人气息,像股热浪将她包围,隔着衣服面料,他坚实的胸膛触感清晰。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是一种慌乱,和另一种慌乱相互交织的声音。 纹身大哥又道:“没听说肖老板身边有人呐,再者,她穿这一身我看着怎么是卖酒的衣服,肖老板别是认错了人吧?” 方明曦的心蓦地揪起。 肖砚很短暂地弯了下嘴角,“没办法,小姑娘家脾气大,非闹着要自己挣零花体验一把。” 圆话圆得随意,脸上也全无半分不适之色。肖砚微微低下头,大掌拍了拍方明曦的臀,“怎么,你又捅什么篓子了,把张老板气成这样?” 第4章 四朵 方明曦被肖砚的动作弄的浑身一颤,脊椎骨缝中仿佛嵌入异物,一节一节卡住,整个人都僵了。 抬头和他目光对上,半秒不到又猛地收回。 她不说话,只安安静静躲在他怀中。 肖砚作了这番姿态,看架势是没打算让他们把她怎么样,至少这会儿在他面前不行。 纹身的张老板并非没有眼色的人,心下不虞,碍于面子也不能全表现在脸上。 “算不上得罪。”张老板两只眼眯瞪成不一样大,道:“就是年轻姑娘脾气有点太冲。既然是肖老板的人,那就算了。” “张老板大人大量。”肖砚淡笑,冲卡座空位抬下巴,“坐下喝两杯?” “不了,我那边还有一堆人,呼啦啦都来了你这儿挤不下。”张老板哼哼笑了两声,“改天有空再喝,回见。” 肖砚颔首。 一堆人怒冲冲来,铩羽而归。 大厅里仍旧放着不清静的音乐,但没了危险追在后头,方明曦一颗心总算放下。 “我身上坐的舒服么?” 上方传来的声音让方明曦一顿,下一刻,面贴着的胸腔轻震,比方才低了几个度的声音传入耳:“你还要坐多久。” 她触电般回神,弹簧似得飞快从他腿上跳下地。 满座人都在打量她,方明曦扯扯衣摆将褶皱拉平,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通道在后面,没事就走。”肖砚变了副神色,刚刚应付那帮人的零星笑意烟消云散,磊硬面庞浮上冷淡,同片刻前仿佛两个人。 ——就像在医院初见那次,揪着她的头发,动作、表情、语气,全无半点怜悯与温度。 方明曦缓慢动了动喉咙:“……谢谢。” 无论如何他救了她这次。 肖砚端起酒杯喝了口,橙黄液体面上飘一层白沫,碎冰随着摇晃,在透明杯身中啷当啷当。 他放下杯子,抬眸睇她,“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看在邓扬的面子上。” 方明曦抿唇,垂头视线朝下,踌躇道:“邓扬,邓扬他……” “邓扬出院了。这次运气好,头上只是留疤没大碍。” 方明曦默然。 肖砚瞥她,说:“他经不起你折腾。你要是真想谢我,那就离他远点。” 言毕,他不再看她,自顾自喝酒,好似桌边没这个人。 方明曦没说话,站了几秒,扭头就走。她走进后边通道,在狭仄昏暗的长道里行了几步,而后提步狂奔。 …… “砚哥。”寸头给自己满了一杯,笑嘻嘻捏着杯沿同肖砚的碰了碰,“嗑啷”清脆一声,他挑眉问,“你刚刚为什么帮那个丫头片子?” 肖砚把没抽的烟扔还给他,“你耳朵不好?耳朵不好去治。” 寸头撇嘴。 他哪里耳朵不好,刚刚砚哥的那番说辞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是想再问问么。 肖砚没空陪他废话,方才的小插曲过去即是过去,在他这转瞬就翻了篇。 “周六去陂县那厂看一看。”他说,“马上要到交单的时候,都是训练用的东西,材质要过关。” 寸头听他说正事,也收了玩笑神色,“周六去?可是周六关教练就到了,要不周日?” 肖砚稍作考虑,道:“没事。周六等关教练到了,给他接完风,晚一点可以让他一块下去看看。” 那个厂说在陂县,实际在来往陂县和瑞城的路上。 “行,那就……” “算了。”肖砚皱眉,改了主意,“接完风我们自己去,让关教练适应适应,早点休息。” “好嘞!”寸头没异议,仰头一气将杯中酒喝完。 . 白天课业结束,没有晚自习,方明曦和周娣吃过饭就从食堂回了寝室。她看书,周娣玩手机。 周娣是嘴闲不住的性子,看到什么好玩的都要转述讲给方明曦听,一个嘴皮子不停,一个注意力停在书本上偶尔应一声,只有她俩在的寝室显得分外安宁。 周娣翻了会儿网上八卦,朝空的几个床铺看了眼,“她们几个今天又出去了?你在食堂看到她们没。” 方明曦的声音跟在翻书的动静后,“没。” 周娣啧声:“夜生活忒丰富。”想到什么,又略不爽道,“这都什么事儿,学校里那么多人,一个比一个过的多姿多彩,到周末学校附近的小宾馆都住满了,那些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倒是你天天窝在寝室,放假约你玩也不见人,编排你的比谁都多。” 方明曦似应非应嗯了声,比前几次话多些:“别管人家的事。” “我也不想管啊,谁想管。”周娣朝天翻白眼,“就说咱们寝室这几个,回来的晚了又要我们开门,大半夜的折腾,吵死了。” 方明曦没答,专注写着,笔尖在书上沙沙摩擦。 手机震了震,屏幕亮起跳出一条新消息。 瞥见刘姐的名字,她一顿,点开看完,内容不少:“在忙吗明曦?我刘姐。前天的单算完了,卖的还不错,只是你差点就把场搅和了,我们这边也有点难做。这样,原先说好90的底金我给你70,抽成也扣一点,总共算120。要是行,你礼拜日过来拿,中午我在莘街茶叶店这边。”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明曦打下两行又全数删掉,重新编辑回复,只有两个字:“好的。” 周娣在铺上问:“我听到你手机响,你在弄什么?” “没什么。”方明曦把手机推到书桌角落,继续提笔。 周娣扒着床栏杆往下瞧了眼,见她安安静静写作业,收了脑袋。 上铺周娣说话声不停,方明曦一搭搭应着,天渐渐变黑。 七点不到,她暂时停笔,起身倒水喝。接了一杯,没等她坐回桌前,保温瓶刚塞上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写着邓扬的名字。 铃声炸耳,周娣奇怪:“怎么不接?” 方明曦暗暗抒气,直至响到快结束才摁下接听。 …… 瑞城医药专科学校的大门建得不丑,但和不远的立大相比,气势上却差了不止一个等级。 邓扬等在右边过道第一个路灯下,见方明曦出来,当即迎上。 方明曦本来已经换好睡衣,因他这通电话只能把白天的衣服穿上才出来。 邓扬问:“吃饭没?饿不饿?” “找我什么事?”她不答,直接开门见山。 邓扬皱眉,展平后问:“这两天给你发消息为什么不回?” “有事在忙。” “忙到连回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方明曦默了默,“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没事我回去了。” “等……”邓扬一听就要拉她,手伸出去然而她并没动,只能尴尬往回收,“这周六晚上有流星雨,我们计划周六吃完晚饭开车去陂山。” “你找我就是说这个?”方明曦平静听完,面上没有丝毫起伏。 邓扬道:“到时候我来接你。” “不了,我没时间。”方明曦扭头就走,“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邓扬伸手拉住她,“你是不是还在气我那天没听你的跟人打架?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那下也喝了点酒,我……” “跟这个没关系。”方明曦轻轻挣开他,回身同他对视,“你还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们是怎么说的?” 邓扬脸微僵,表情不甚好看。 方明曦不再跟他多说,往校内走。 三步功夫,邓扬突然从背后冲过来,再度挡在她面前。 “又怎么?”方明曦皱眉。 “你妈妈夜宵摊被砸的事……” 听他提起这个,方明曦脸色略沉。 “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邓扬看她,顿了顿,“只要……你周六跟我们一起去陂山,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这种事,不会有人再敢用这种馊办法自作主张替我出劳什子的气。” 方明曦稍默,淡淡问:“你现在是威胁我吗。” “不是!”邓扬着急,“我怎么可能……我只是……”他词穷,显出些许心虚。 “是睿子,还是唐隔玉?”方明曦问的直白。他说的已经够清楚——自作主张替他出气,那必定就是他身边那几个。 他那帮朋友里,跟他最铁的是睿子,在医院时差点没忍住动手揍她。而唐隔玉是他发小,打从邓扬追她开始,就没有一天看她顺眼过。 邓扬眼神闪躲,避而不答:“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再有下次我亲手废了他们。真的,你没必要问……” “告诉我。”方明曦打断:“你告诉我,周六我就答应去陂山。” . “事情到底还是怪我,如果不是那天我没忍住动手……” 邓扬将整件事叙述一遍,然而最后几句没说完就被唐隔玉截去:“你有病吧?!怪你,怪你什么?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伏低作小?”她眼尾朝方明曦一斜,哼声,“恶不恶心。”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邓扬被气着,“老子让你来是来道歉的,你他妈不会说话闭嘴成不?!” 方明曦不吭声,面前的咖啡一口未动。 唐隔玉不爽:“还要怎么道歉,我来都来了,是不是非得我给她下跪才满意啊?” 俩人声音都不低,引得服务生朝这边看了好几次,好在咖啡店里没什么人,不影响生意。 “砸摊子的人是你找的?”方明曦看着唐隔玉,眼神专注得吓人。 “是,就是我。”唐隔玉没好气。 邓扬脚下踢她,眼神冷下来,“道歉。” 唐隔玉抿紧唇,对着邓扬和方明曦两个人,莫名窝火。那火气烧得快,不多时蹿遍四肢五骸,气息都急了。 “道歉!”邓扬瞪她。 唐隔玉深吸几口气,突地站起来,“好好好道歉!我道就是了!”她从背包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小沓钱扔在方明曦面前,“砸坏的摊子我赔,真是对不住了,还差多少我明天给你补上!” 邓扬气的咬牙,“你——” 方明曦站了起来。 “明曦……”邓扬微愣,他怕方明曦受不了这个激,不想她却笑了,随即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唐隔玉脸上。 “啪——”的一声脆然重响,将唐隔玉和邓扬两个人都打蒙了。 唐隔玉回神,眼睛瞠圆作势就要朝方明曦冲去。 邓扬眼疾手快扯住她,死死拉着她不让她碰方明曦。 “——你要是打她,以后就别联系了!” 唐隔玉一僵,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邓扬。 第5章 五朵 “周六下午四点之后再打我电话,十点前我要回家。” 方明曦打完那一巴掌,就似结束了这趟来的目的,拿起手机对邓扬讲明周末去陂山的条件。 邓扬拽着唐隔玉,愣愣点头。 方明曦不再和他们纠缠,不看他二人,径直出了店门。 后头似有争吵,她没回头。 一路阔步,方明曦走得很快,气息越发加重,她凝着前方,脚下上了发条般不停,直至被一通电话拉住。 周娣打来问:“没事吧?那个唐隔玉有没把你怎么样?” “没事。”方明曦深呼吸,“邓扬也在。” “那就好。”周娣松了口气。 前一天傍晚方明曦被邓扬一通电话叫出去,见她回来后情绪低落,周娣追问了几句,结果得知她妈妈夜宵摊被砸的事和邓扬身边的唐隔玉有关,又听说方明曦要跟唐隔玉见面,周娣实是为她担心了好一晚。 周娣又问:“怎么处理的?她道歉了么?” “嗯。” “以后不会再……” “我打了她一巴掌。”方明曦说。 “……谁?”周娣一怔,“你说唐隔玉还是邓扬?” “唐隔玉。” 周娣默了好一会儿,“你不怕她记恨,以后再找你们麻烦?” “怕,我真的怕。”方明曦喉头无声哽了哽,“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周娣听出她语气中的复杂,长叹一声,“算了,好歹还有邓扬在,左右他撇不开责任,他要是真喜欢你,总不会再看着他朋友闹事不管。” 方明曦垂眸,半晌低声:“便宜她了。” 她稍作停顿,声音中隐约透出疲惫,“周六下午我得去陂山,没法去图书馆了。” 周娣安慰她:“没事,下个学期才考呢,还有时间。” 方明曦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声音很轻:“这是最后一年。” 周娣不知该说什么开解她。 “算了,你去吃饭吧。”方明曦不想拉着她陪自己低沉,吐出郁气,“我回家一趟,不用等我。” . 周六,下午四点半邓扬接到了方明曦。他们开了一辆三排座的车,能装下一帮人。这车是邓扬管他表哥借的,拿他爸新给他买的代步车做交换,互相换着开。 虽不是什么名贵豪车,但在普通大学生中算是极有牌面,尤其是对比方明曦这种条件。 上陂山前一帮人嚷嚷着先吃晚饭,开车的是个眯眯眼的男生,冲后视镜挑眉,问坐第二排的邓扬:“往哪开,扬哥?” “鸿翠轩吧。”邓扬报了个名字,眯眯眼应了句“好”,正要打方向盘,邓扬突然又道:“等等。”他扭头看右边靠车窗的方明曦,“想去哪里吃?有没有喜欢的地方?” 方明曦不挑:“哪都可以。” “可不是哪都可以嘛。”邓扬左边的唐隔玉嗤声,嘀咕,“吃惯了夜宵摊的,还指望能有什么品得出味的舌头。” “你不说话是不是会变哑巴?!”邓扬瞪她。她不看邓扬,玩着粉色美甲上的水钻满不在意。 方明曦垂下眼不作反应,避开了开车的眯眯眼从后视镜中投来的打量目光,也避开了副驾驶座睿子嘴角一闪而过的轻扯弧度。 邓扬想说什么,临了看着唐隔玉又没能骂出口。低低爆了句粗,脚踹驾驶座椅背:“开快点,去鸿翠轩!” …… 晚饭后天色渐暗,一行人开车出了瑞城郊区,朝陂县的方向开,陂山就在那附近。 开了几十分钟,几个男生中途停车小解。车靠在野田边,这个时节一天冷过一天,溪沟里的小虫也在鸣着寒意。 “扬哥对那个方明曦真是上了心,这回怕是费力哄了好一通吧。”开车的眯眯眼尿完在沟边抽烟,嘴角斜斜笑,“长的也是漂亮,难怪扬哥晕头。” 睿子和他站在一起,深吸一口还剩半截的烟,吊着眉呵气,脸上嘲弄,带着些许不以为意,“就那样吧。” “就那样?”眯眯眼问,“你是说那方明曦就那样,还是邓扬对她就那样?”问完不等回答便道,“我看邓扬对她可不只是就那样,他和唐隔玉这两天不是就因为这个女的吵了一架?闹得多凶。” “他们什么时候不闹。” “不一样。平时那是拌嘴,这次唐隔玉不是还哭了,两个人折腾好半天才说和。” 睿子狠抽一口,烟在他手里烧得猩红,“邓扬说,唐隔玉弄伤了方明曦的妈,她伤了人不占理,错在她。” 眯眯眼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直接笑出声,“这话说的。邓扬以前不占理的事干的还少吗,怎么这会子开始讲道理要公道了?” 睿子把抽得差不多的烟往地上一丢,沉吟间不知在想什么。他忽地站起身,抬腿踢了一脚石块,小碎石轱辘滚到烟旁。 “管不了他。他脑子坏了没好……老早就坏了。” 眯眯眼打量他。 睿子拍干净裤上的灰,见不远几步车门边,邓扬殷勤地给方明曦拧矿泉水,他盯着看,眉头纠起,沉沉道:“那个女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八点多钟,晚风略微有些凉,车窗关的严严实实,将冷气隔挡在外。方明曦拒绝了邓扬开暖空调的提议,车轮转碾将长路压平,她被困倦侵袭,头禁不住一点一点歪靠车窗。 开过不平地带,车身蓦地一震,方明曦头磕在玻璃上,吃痛清醒。 “操——”邓扬的头差点撞上车顶,“往哪开?” 眯眯眼却没空答,瞪着眼狠打几圈方向盘,车歪扭两米,听得车前盖下传出闷响,戛然急停。 “好像出问题了。”眯眯眼爆粗,赶忙解开安全带,“我下去看看。” 邓扬皱眉,侧头问方明曦:“碰伤了没?” 方明曦摇头。正好对上唐隔玉斜来的眼神,她微抿唇,不闪躲地直视回去,这回倒是唐隔玉先避开。 一帮人在路边停下,折腾半天,车死活没动静。 邓扬帮着搭手捣鼓一通,不见半点成效。他没了耐心:“你们谁会修车动手修一下,搞什么玩意儿!” 方明曦站在几步外,手暖在外套口袋里,安静地等。 邓扬怕她急过来找她,音量小了,“估计一会儿就好了。” 方明曦点头。 …… 车一修就修了两个小时,时间越接近十点,邓扬越暴躁。看着似是一眼都没瞥方明曦,实际一边催他们,一边频频暗瞟她。 说好十点前她要回家。 刚熄火时还抱点希望,想着车修好了开快点赶上看流星,回去再抄近路,差不多能成。谁知道会遇上这种事。 十点过半,晚上野外的风吹得人表情都僵住,邓扬丧气去跟方明曦解释:“我没想到会这样,这车竟然这么不禁开,半道给我来熄火这一出……” 方明曦站在小道边的路灯下,弯了下唇,“没事。”瞥一眼天,黑漆漆一片之中只有一钩银月,十点前是回不去了。 邓扬问她冷不冷,“要不要我拿件外套给你穿?” 方明曦说不用,“我在这站就行,不用管我,冷了我会说。” 邓扬无法,“那你不舒服记得叫我。”见她点头,他走回车边和想办法修车的几个人凑一块。 方明曦站着不动,久了有些出神。邓扬和其他人互相爆粗的对话不时传入耳中,不知过了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车头朝着的方向照来两束不太亮的光——一辆车放慢速度开过来,似是想让他们往边上挪。 他们的车已经挡了三分之二条路,人再往路中站,别人就过不去了。 邓扬正烦,扭头一扫,恰好瞥见对方挡风玻璃后一张熟悉的脸,把烟一丢,眼睛亮了。 “停车停车——”他过去拦,连连挥手。 开车的也看清了他,当即停下。 寸头打开车门弯身出来,笑骂一句:“我当是谁呢!小扬哥在这干嘛?” 邓扬年纪比寸头小,哪当的起一声哥,笑呵呵给他递了根烟,打了声招呼就去扒后座的车窗。 “砚哥?砚哥你在里面不?!” 邓扬刚要敲第二下车窗,玻璃就降下来。 肖砚一张不辨喜怒的正经脸映入眼帘,他扫过那辆熄火的车和围着想办法的人,眼神缓缓落到邓扬脸上,“你大晚上不好好待在学校,在这干什么?” 邓扬趴在车窗上和他说话:“今天周末啊!周末我还不能出来玩儿了?”往后一指,叹了声气,“这不是开道半路车坏了吗,不然我早就到山上看流星去了!”嘴上虽说着丧气事,却一改先前的躁郁,满面乐呵。 肖砚道:“打电话让人来维修了么?” “打了,没人接!”邓扬不等肖砚再说,摆手:“先不说这个,你等等!”他转头就往路灯下跑。 方明曦听到动静,知道大约是肖砚那些人路过,因和自己无关便没打算过去。哪想邓扬说着竟然跑到面前,一把拽起她就往肖砚车前拉。 她愣了片刻,回过神已经被邓扬拉到了肖砚车窗边。 “砚哥,我车坏了现在没法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都快十一点了,她一个姑娘家要是冻坏了不好,你能不能帮我把她送回去?”邓扬嘿嘿笑,“砚哥你会答应的吧?” 方明曦看了看邓扬的侧脸,又看向肖砚。 肖砚似是看了她,又似乎没有,只跟邓扬说话,“既然怕冻,大晚上就别跑到这种地方来。” 方明曦眼颤了颤,视线移开,停在车框上。 “本来说好十点前送她回家的,车坏了没办法嚒……”邓扬求他,“砚哥你就跟我亲哥一样,真的,跟亲哥一样亲!” 肖砚没说话。 方明曦莫名觉得不自在,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肖砚看都没有看她,她却总觉得他的眼神让她万分不适。 “没事,我不冷。”方明曦轻声说,“我在这等你们把车修好。” “别逗。”邓扬啧声,“你脸都吹白了,让你回去就回去。” “我……” “上车。”车里的肖砚突然开口。 方明曦一怔,和他四目相接。她愣愣看着肖砚的眼睛,没到三秒,他轻轻别开了头。 第6章 六朵 邓扬决定了的事,哪管方明曦不愿意,一听肖砚同意立马拽着她去另一边开车门。 “我真的……”方明曦回神,不用两个字还没说,邓扬不由分说把她塞进车里。 “上去上去。”邓扬将她摁在肖砚身边坐好,“跟着我砚哥你就放心,绝对平安到家。”说着冲肖砚笑,“对吧哥,人就交给你了啊。” 肖砚瞥他一眼,没应答,只说旁的:“你准备怎么办。” “没事。我再打两个电话,要真没有修车厂的人来拖车,这车就撩这儿,我让我朋友开车来接我们,明天再找人拖车。”邓扬答完爽快将车门推上,“行了你们去吧,我自己能划算好。”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站着的唐隔玉沉默好半天,忍不住出声,又是一贯的刻薄:“多金贵呀,这就她一个女的?” 邓扬回头,气不打一处来:“有完没完,你又干嘛?” 唐隔玉背靠路灯铁柱,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甘示弱瞪他:“我说错了?我站在这大半天你管过我没?哦,就她一个人是女的我不是?” 当着这么些人和她吵架又被她不留情地抢白,邓扬因无法反驳而略显尴尬,顿了顿,声音硬邦邦:“好好好你也回,要上车就上车,多你一个人坐不下似的!” 这一番对话,换做平时方明曦或许都不会入耳,听过就算了,可这会儿坐在后座和肖砚中间只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车里气氛又分外安静,弄得她也有些不自在。 ——肖砚目视前方置身事外的模样,甚至比拉开驾驶座车门进来的寸头顺势打量的视线更磨人。 车窗外,唐隔玉冲邓扬翻了个白眼,音量低下来,“我才不坐,让她坐个够。” “那你就别吵吵!”邓扬还她一个白眼。他就烦她这样,总是没事找事。她和他从小玩到大,一直是他交友圈的一份子,他的朋友几乎也都是她的朋友,往常四处玩,再玩再疯的时候都有,这不过是车坏了要在原地多待一会儿,对她来说完全不算事儿。她根本就没打算先回去,非要刺他两句,就是纯粹找方明曦的不痛快。 邓扬不再理唐隔玉,手撑在车框上,俯身和后座的两人说话。 “有什么事儿就和砚哥说,他跟我亲哥一样,没什么不能讲的,别跟他客套见外!”先跟方明曦说完,又对肖砚道:“开慢点啊砚哥。” 肖砚颔首,算是应过。 拖拉这许久,寸头终于开车。 城郊小道上的路灯光影被拉得很长,车轮沙沙碾过,车里明一阵暗一阵。 方明曦靠着车背,坐得有些僵。许久,她转头向车窗外,说:“有些原因,所以今天才和邓扬出来。” 寸头因她突然的解释倍感诧异,透过后视镜看了她好几眼,她的表情不太清楚,只能看见侧脸柔媚的弧度。 方明曦保持着看窗外的姿势。十多秒直至半分钟,肖砚才出声“你不必和我解释。” “没想解释。”方明曦说,“你帮过我一次,我欠你一个人情,你那天说的话我听到了,没忘。” 早从第一回 在医院病房见面,他对她和邓扬就表达了足够的不赞成。更别提她欠他人情那天他说的话,已经很清楚明白。 他让她离邓扬远点。 玻璃反光将他的侧影映得越发清晰,方明曦不想看,微垂眼睑闭唇不语。 寸头的打量从方明曦身上拓展到肖砚那儿,这个看一眼,再看一眼那个,在他们来来回回。 肖砚没管他在琢磨什么,也未再接方明曦的话。 一路安静,瑞城渐渐开进视野。 开了二十分钟,寸头跟肖砚说:“砚哥,我是先送她回去再找个地方把你放下,还是……?” 肖砚说:“你不是要去找郭刀?直接开去。” “那等下这车?” “我开。” 寸头似是想说什么,想想这样最省事,便照办。 他们说话间方明曦没插话,但是寸头问她:“你去哪?”言毕马上把话吞回去,“哦对,邓扬说你回家——你家在哪?等会我有事,砚哥开车送你。” 他怕肖砚忘了问,有得拖拉。 方明曦报了个地址。寸头重复一遍,道:“好嘞,记得了。”这话是说给肖砚听的,提醒他。 又十分钟不到,寸头把车开到一个方明曦不认识的地方,边解安全带边叹气:“哎,突然接到电话从县里回来也来不及准备,就这么空手去看郭刀他爸爸……” 手机和烟装上,下车前扭头:“砚哥我先走了,你们小心着点。” 肖砚点头。 寸头下车,奔进一栋居民楼里,消失不见。 肖砚下车,绕到前面坐进驾驶座,没跟方明曦说一句,直接开车。 全程无交流,一路往方明曦说的地址开。到地方一看,肖砚默了两秒。 “这就是你家?” “有余网吧”四个硕大的字映入眼帘,旁边是一家名叫“迎客来”的小宾馆,年岁不轻的灯牌亮着光。 “我家里人睡了,宿舍锁了门。这里离学校不远。”方明曦随意答了两句,拉开车门下去。 一只脚踏出去,顿了顿,“……谢谢。” 她倾身出去,迈开步并不回头看。 方明曦朝有余网吧走,上楼前在网吧另一端隔壁的小店买喝的。手伸向碳酸饮料,半路停住,换了一瓶一元的矿泉水。 付过钱,她边走边拧瓶盖,站在网吧楼梯外仰脖喝水。 身侧两旁骤然亮起光,将她的影子深深印在楼梯上。方明曦捏着水瓶转身,被刺眼的车灯照得眯眼,不得不抬胳膊去挡。 亮着灯的车缓缓朝她开,驾驶座的肖砚单手握方向盘,将车停在方明曦面前。 . 装潢粗糙简陋,除了几件家具没甚摆设,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异味。 大体一看,这家叫迎客来的宾馆,和名字的美好寓意并不相符。 方明曦进屋环视一周,掀开被子在床头坐下。 她玩了会儿手机,回头朝浴室的磨砂玻璃看,隐约透出一个高大人影。 肖砚给她开完房间,陪着上来后没走,进了浴室抽烟。 她稍看了看,收回视线,低头玩自己的手机。 浴室里传来铃声响。 肖砚站在洗手台边抽了半根烟,寸头打电话来问:“砚哥你在哪?我看过郭刀他爸了,还好,伤的不是很严重,我过来找你。” 肖砚把地址说了,“用不用我来接你。” “不用。”那边寸头一听还是方明曦先前报的地方,道,“我自己过来就行。我跟郭刀说了,明天会和你一起去他们家看两个老人家。” 郭刀和寸头关系铁,好的从小穿同一条裤衩长大,寸头跟在肖砚身边以后,连带着肖砚也认识了郭刀。 但铁还是比不过他们铁,今晚去陂县厂里,郭刀突然打电话给寸头说他爸弄伤脚,从医院打了石膏回家。大半夜,寸头可以去郭家,肖砚却不好这时候登门。 寸头道,“砚哥你就在那等我,我拦到了车,马上到。” 他坚持,肖砚也没多说。 挂了电话,肖砚弹弹烟灰,重新叼起抽了一半的烟。 深吸一口,被长呵出的烟气蒙住半张脸,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迷起了眼。 而后,把火摁灭在并不太干净的洗手池里,肖砚将扭曲的烟丢进垃圾桶。 刚要出去,忽的听到奇怪的声音。他一顿,微微拧眉。 推开浴室门出去,那古怪的声音霎时变得清楚直白。 隔壁的叫.床声穿透单薄的墙板,灌满了整个房间。 肖砚的注意力却落在方明曦和她摆在面前的手机上。 “你在干什么?” 除了隔壁的动静,还有一道,源头是她的手机。 ——隔壁真人实战的声音和她手机播放的娇媚音频交织在一起,较劲般纠缠。 盘腿坐在床上的方明曦听到他的问话,抬头看向他,无所谓地耸耸肩,笑了笑。 “网上搜的。” 第7章 七朵 这间宾馆的房间都不大,梁顶又低,肖砚站在床尾和浴室门前之间的位置,以他的身高,视觉上使得整个屋子越发窄狭。 方明曦的手机摆在床上,肖砚压低视线看她,她却只看着屏幕。音频约有几分钟时长,快到尾声,她调到前面从头继续放。 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娇吟,肖砚蹙了蹙眉。 隔壁的动静中途断了,停顿好一会儿之后,再开始时收敛了不止一点半点。不多时彻底结束,没了声响。 方明曦关掉音频收好手机,腿盘久了发麻,从床上下来颤颤踉了一步。 她打开桌上的老电视机,让节目声音接替先前的音频,房间里听起来一点都不冷清。去卫生间时经过肖砚身边,他忽的道:“你对邓扬,用的就是这一套?” 方明曦脚下一顿。 “你觉得是就是吧。”她笑。谁都没看谁,她从他旁边擦肩走过。 方明曦把浴室门关上,功效极低的排气扇嗡嗡运转,浴室里的烟还没完全消散。 她拧开水龙头,两手接了一捧水低头洗脸。将镜子擦得锃亮,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一滴水从眉尾淌下。 外面有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没去管,拆开牙具洗漱。 瑞城这地界,对方明曦这么个十足的外来客而言,陌生感比亲切更甚。毕竟她生在隔壁省,也长在那儿,上大学的那年才带着金落霞搬到这里。 原先在老家租住的房子一住就是十多年,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没搬过家,那一片也是老家的旧城区。 很多时候,晚上都是她一个人在家,她会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再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大,家里有人的假象,能让她安心看书写作业,不去想门外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习惯养成了就难改,后来大了,独自出门在外总免不了留个心眼。 从浴室出去,外头已经没有肖砚的身影。 方明曦没在意,她把唯一的一把椅子拖到门边顶住,确认门锁反锁了两圈才回到床上。 . 七点睡醒,方明曦睁眼摸出放在枕下的手机,七八条未读消息均来自邓扬一个人。内容无非是问她到家没,大概是见她没回猜她已经睡着,邓扬那边没打电话来。 方明曦回了条信息,洗漱拾掇好去学校。 宾馆在学校附近,她步行回去,路上给金落霞打电话。 金落霞问她:“昨晚怎么没回来?” “昨天到朋友家玩,在她家睡的。”方明曦说,“现在在回学校的路上,不用担心我,我一会儿会回家。” 金落霞一听,如往常一样信了,没多问,说了声那就好,叮嘱:“要吃早饭啊,记得吃早饭,不吃早饭对胃不好。” 方明曦连声应好,快到校门时挂了电话,到早点摊买了几个包子。她吃了一个,剩下两个带回寝室。 因是周末,平素学习日就爱出去玩的舍友自然不在,只有周娣一如既往留在寝室。 见方明曦开门进来,睡眼惺忪地疑惑:“你怎么这么早来?不是回家住了么?” 方明曦嗯了声,放下手里的东西,也不知该怎么答,含糊过去。 她开衣柜换衣服,周娣想起前一天是她答应和邓扬一起去看流星的日子,又道:“你昨天去陂山了么?” “去了。” 周娣撩头发,坐起身,“好玩吗?看到流星没?” “就那样。”方明曦换好一身衣服,倒了杯水喝。 周娣还坐在床上醒神,方明曦已准备离开寝室。周娣问:“去哪?” “去拿东西。”方明曦没细说。 周娣忙不迭提:“那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吃烤鱼。” 方明曦想了想,说好,“不过我晚上还有事,要早点吃。” 周娣没意见。 方明曦背上包朝外走,道:“你把包子吃了垫肚子,早餐不吃不好。”说完人也到了门外。 . 莘街离学校不近,方明曦搭公车到的时候,刘姐正在她老公的茶叶店里指挥上班的姑娘打扫卫生。这个门脸开在街头第三家,生意尚可。 见着方明曦,刘姐还算亲热,没说几句就把她那天卖酒的钱给了她。 一百二十块钱,拿在手里就两张,一张百元红币,一张二十面值的纸钞。 刘姐留她多坐一会儿,方明曦婉拒了她的客气。走出茶叶店,捏着手里的钱看了半分钟,她才折起放进口袋。 半个小时后到家,因先前的电话说会回去,金落霞便烧了火笼在厅里等她。自己烤还不够,见她回来硬要拉她一起。 方明曦有点无奈:“这天气还没那么冷,我哪里用得着这个,你烤就是了。” “开始降温了,你得多穿点,学校里衣服不够回家来拿,千万别冻到。”金落霞见方明曦不肯,最后倒也没强求。她最是怕冷,这么些年住的地方从来没有过空调什么的,火笼必不可少。 金落霞问她想吃什么菜,商量着决定了中饭,突然想起什么,“你身上的钱,在学校里吃饭和零花,够不够用?不够告诉我,我给你拿——”她说着就要去里屋,被方明曦拉住。 “够的。”方明曦点头,“我身上的钱尽够,学校食堂很便宜,量多又好吃。我早上还吃了一碗猪排面,那猪排厚得流油。” 金落霞放下心来,这才坐下。 方明曦和她聊了会儿,上楼看书。在家时间过得很快,吃过午饭,转眼就到傍晚。 出门前告诉金落霞不回来吃晚饭,顿了顿又说:“晚上我也不回来住了,和朋友约好去玩,到时候直接回学校,明天上课。” 金落霞一边择菜叶,送她到门口。 . 方明曦和周娣电话联系,约在小吃街入口碰面。 一个人闲逛了一天,周娣无聊得快发霉,一见方明曦就小跑迎上去。 周娣挑了家味道出名的烤鱼店,听方明曦的要求,挑了最角落的位置。 草鱼口感稍硬,黑鱼肉质鲜嫩,但一个刺少,一个相对来说刺多,各有优劣。方明曦不挑,周娣喜欢吃肉糙些的,便点了一条三斤多的草鱼。两个人胃口都不大,只另外加了两个小凉菜就罢。 十多分钟,先上一道拌木耳,周娣和方明曦边吃边小声说话,就着热过的甜奶,吃得浑身舒畅。 正聊着,外头进来一行人。 “老板,点菜——” 大剌剌的嗓门,几个人鱼贯而入。 周娣回头,就听有人道:“扬哥,喝什么酒?”原本专注吃菜的方明曦闻声看去。 邓扬走在最前头,进店本想找个位置坐下,发现方明曦也在。 “明曦!”他当即一脸意外之喜,桌子也不找了,直奔她俩而来,眼直勾勾顶着方明曦,“我打你电话没人接,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也来这?早知道一起过来多好。” “……啊。”方明曦轻应一声,“在家里,不方便接电话。” 邓扬瞧她们桌上只刚上了一道小菜,回头对后边他的朋友道:“端两张桌过来并在一起,就坐一块吃吧,不用挑了。” 方明曦抿抿唇,瞥一眼他身后,睿子和唐隔玉都在,道:“我们这边坐不下,这里靠墙角,会有点挤。” “是啊。”这次唐隔玉难得没有和她唱反调,皱眉嫌弃,“那么挤,坐这外面多宽敞。” “没事,拼桌就不挤了,人多热闹。”邓扬完全不给方明曦继续反对的机会,回头斥唐隔玉一句“就你话多”,当即自己动手搬桌子。 周娣其实有些怕他们,平时话多得不行,这时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俩就这么和他们成了一桌,前几分钟还话题不断,尽管方明曦惜字,说的比周娣少的多,但好歹也是自在有话讲的,邓扬他们一加入,周娣和方明曦都不开口了。 邓扬一帮人点了一大堆菜,一盘盘陆续上桌,他们是自己人,说说闹闹别提多有劲。 见方明曦插不上嘴,邓扬和她说话,你一问我一答,勉强算聊天。 提到昨晚方明曦坐肖砚的车先回去,邓扬问:“怎么样,砚哥靠的住吧?他办事牢靠绝对不会有问题,说了保你安全到家就一定安全到家。” 方明曦听他话里话外,肖砚并没有告诉她送到的是宾馆不是她家,默了默,便也就不打算说。顺着他的话答:“嗯。很谢谢他。” 邓扬笑:“没事,不用跟他客气。他虽然不是我亲哥,但也没差了。我哥就是你哥,跟自己哥客气什么。” 方明曦低头吃菜,听到最后一句,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邓扬见她吃得少,往她碗里夹菜,第二筷子的时候方明曦说,“不用了,我不爱吃这个。” “是么?”邓扬问她喜欢吃什么,要给她夹。 方明曦摇头,“我够得着。” 邓扬只好作罢。 周娣在旁默默地看,没说话。 邓扬夹给方明曦的是一块炒好的莴苣,她经常跟方明曦一块吃午饭,她知道方明曦不挑食,食堂菜单出什么就吃什么。 方明曦没有特别讨厌的,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但若说有什么比较对口味的……大约就是两样青菜。 凉拌空心菜、炒莴苣。 . 吃完饭邓扬想叫方明曦一块去兜风,方明曦说有事,和周娣先走了。 方明曦是真的有事,早上就跟周娣说过,否则周娣怎么也要拉她一起逛街。 陪方明曦去公车站搭车,周娣不想说低沉的东西,挑一些无关的问:“刚才吃饭听他们一直在聊,邓扬叫的那个砚哥是谁啊?我听他们好像都很服那个人,你昨晚见过他?” 方明曦道:“见过。” 周娣来了兴趣,“他长什么样?好看吗?” 好看吗? 方明曦脑海里浮现肖砚的脸。 正经,严肃,棱角分明。如邓扬所说,那一身严谨气质,的确很靠得住。 他的眉眼是英俊的,剑眉星目,而那几次不愉快的接触,行事间又有些和外表不符的痞气。 周娣见她出神,晃她的胳膊:“想什么?问你呢,那个砚什么哥的长得好看吗?” 方明曦略微垂眸,良久轻轻出声:“嗯。” 周娣在旁边咋呼,追问着有多好看,方明曦答得心不在焉,蓦地想起他那双黑沉的眼睛。 她见过很多人,尤其是青春期后的这几年,形形色.色各怀心思的男生、男人都见过。 对她完全没有感觉的,最明显的就是这一个。 ——肖砚。 第8章 八朵 方明曦被周娣一连串和肖砚有关的追问问得头脑发胀,到了公车站和周娣分开,在站台上还出神好一会儿。 要搭乘的公车驶入视线,她堪堪敛神,二十六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这条街最尽处,傍晚就早早亮起的招牌灯箱和她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几个字一样:艾菲面包店。 方明曦提步行去,进店和正摆放晚上主打小甜点的店长核对身份,确认后,她被带到里面员工更衣室,换上一身咖啡色制服。 这家店最近人手不够,在求职网发布的招聘内容中,增加了日结信息。单日兼职每小时十二元,晚班加三块,到晚上十二点还有好几个小时,大概能挣六七十块。 面包店里盈满甜腻香气,宛如少女闺房的粉色装修风格浪漫,如梦似幻。 一日店员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方明曦一会儿在前面忙活,一会儿被叫到后头去,实习面包师、裱花师在开着冷气的蛋糕间练习,她给他们搭手。 晚上有一个时段是客流高峰期,方明曦在蛋糕间忙完又被叫到收银台旁给客人装袋打包。 一般的面包店哪有这么累人,但要是事情不多,人家也没必要在网上招兼职白撒钱。一整晚,方明曦陀螺般连轴转,气都没怎么喘匀。 十一点多人终于少了,门口的感应铃不再响,玻璃橱里的面包点心也所剩无几。 其他班次的全职店员陆续下班,店长清点一天的账,方明曦和上晚班的两个姑娘留下打扫卫生。 “你去卫生间接桶水。”工号牌写着27的姑娘指挥方明曦。方明曦道好,二话不说拎着空桶进去,接了半桶水出来,两个人一起拖地。 卫生打扫到一半,门口的感应铃突然“叮咚”响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们店……” 27号姑娘话未完,一个染着红发、面色潮红、身上略微飘着酒气的女人踉跄进来,谁也不理,直接往玻璃窗边的位置上一坐,头歪歪靠着玻璃,望着外面的马路发呆。 两个全职店员互相对视,最后冲方明曦招手,“你,来——” 方明曦依言过去,27号道:“你去跟她说我们要打烊了。”意思是要她把那个疑似喝醉的女人赶走。 方明曦没多话,走到女人面前,微微低头:“这位客人您好,我们店已经准备要打烊了。” 女人没理她。 方明曦默了默又出声:“不好意思,我们……” “一个面包,一个蛋糕,一杯奶茶。我点了东西,你走开。”女人头靠着玻璃,动也不动一下。 方明曦道:“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您……” 女人不爽,头靠着玻璃皱眉,“你们店里剩下多少面包我全买了行了么,别逼逼!” 方明曦扭头看两个全职店员,她们冲她做口型:打、包。 方明曦会意,道:“您好,您要买面包的话可以打包,我们准备打烊了,店里卡座无法接待,非常不好意思。” “你话怎么这么多!给你做生意你就做,什么服务态度——”女人终于转过头来,仔细一听,沾着酒意的声音其实很年轻,再一看脸,年岁确实不大,应该和方明曦相当。 方明曦却是一顿。 “我买面包还不行么,你这店里怎么招待客人的?”女人一通斥,而后才斜了方明曦一眼——这一瞥,也愣了愣。 四目相对,女人缓缓坐直身子,眼色渐浓,“……方明曦?” 方明曦抿唇不语。 女人慢慢笑了,视线上下来回,打量她身上的咖啡色制服。 “我当是谁呢,老同学啊。怎么,考不上好大学,在这打工卖面包?” “托你的福。”方明曦静静看她,“……我大学念的很好。” . 周娣和方明曦分开之后一个人去逛街,想买两件新衣服穿,奈何没有人陪同交换意见,意兴阑珊逛了几家服装店,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 捧着杯奶茶在街上晃到九点多钟,想起笔电键盘坏了两个键,拐道往电子城去,打算买个外接键盘凑活先用着。 看了三家店终于找到喜欢的,奶绿底色清新淡雅,周娣扔了喝空的奶茶杯,和店员谈起价钱。 谈定后店员去里头给她找未拆封的存货,旁边一道男声响起:“周……你是周那个什么……” 周娣转头一看,就见邓扬盯着她皱眉苦想。她吓一跳,往旁边缩了缩,小声道:“……周娣。” “哦,对,周娣。”邓扬展平眉头,“你是明曦的朋友,晚上还一起吃过饭对吧。” 周娣说是。 邓扬瞥她空无一人的身后,问:“明曦不是说和你有事先走么,人呢?” 周娣说:“明曦确实有事,不过不方便和我一起,所以一个人走了。” “她去哪了?有什么事?” 周娣摇头。 邓扬见从她这问不出什么,一下子失了大半谈话兴趣。 周娣莫名怕他,拘谨得不行,巴不得他走开,谁知他却没动。 邓扬抬头看面前货架上和他要的游戏键盘不一样的普通款式,突然和周娣聊起来:“唐隔玉的事,明曦有没有和你说过?” 方明曦朋友不多,可以说是很少,身边除了一个周娣,基本没有其他人。 听邓扬提起这个,周娣点头,“说过。” “她很生气吧?” 周娣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道:“还好。” “也是。”邓扬笑了下,“她不爱说话,脾气也好的不行,别人说什么她一般都不往心里去,那些人背后那么议论她,她也只当没听到。” 周娣一顿,想说不是的。 方明曦不是脾气好,她的脾气一点都不软和,甚至很拧,她不理会那些非议不是因为她温顺,而是因为…… 具体周娣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只是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方明曦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有时候,弱者的反抗并不能带来更好的境遇。 这句话很丧,周娣听到的时候也觉得悲观,当时却意外地没有反驳。 不管理由是什么,反正都不会是邓扬认为的这样。 周娣想开口,动了动唇,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邓扬话题一转,“对了,你帮我个忙。” 周娣看他。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卡塞给周娣:“这些会员卡你拿给明曦,我给她办的。市立图书馆的,还有南城北城几家读书沙龙和书吧,可以免费看书借书,喝喝咖啡下午茶什么的。” 周娣犹疑:“你自己拿给明曦吧……” 邓扬不让她拒绝,“你拿给她吧,你不是跟她一个寝室么。谢了啊。”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娣看着手里的几张卡,面露难色。 . 方明曦晚上十二点半才回寝室,周娣等她等得睡着了,会员卡的事直到第二天醒了才有机会说。 周娣为难道:“我拒绝过了,他硬塞我手里就走了。” 方明曦说知道了,进卫生间给邓扬打电话。 那边接通,方明曦才提会员卡的事,邓扬就道:“先别说这个。这周我过生日,定了位置吃饭,晚上唱歌,我来接你。” 方明曦拒绝得毫不犹豫:“我没空,没法去。” 那边沉默了。 方明曦又说:“你把会员卡拿回去,我用不上。” “你用不上?你不是天天一得空就往图书馆跑么?”邓扬有些生气。 方明曦沉吟,而后坚持:“我用不上,你拿回去吧。” “我不来,要还你就自己来还。” “那我中午来你学校门口……” “我不在学校。”他故意要和她对着干。 方明曦道:“那我放到保安室,你去拿。” 邓扬赌气:“你不当面拿给我,我明天再寄给你,寄到你班上,让快递员到你班门口敲门。” “……”方明曦垂眸看浴室地面,声音微低,“邓扬,你别这样。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一开始我追你你就告诉了我,你不喜欢我。我帮你挡乱七八糟的男人,你偶尔跟我和朋友吃饭,在人前给我面子……但就是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邓扬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你说的多明白啊,是我自己非要上赶着贴上来。” 方明曦没吭声。 “你现在是不需要我帮你挡什么了,也不想跟我来往了是吧。” 她还是没应,握着手机微微用力。 “你当我邓扬是什么人?”邓扬说,“你想断联系断得干净就来当面和我说,这种方式我不接受。” 他呵了口气,“生日那天我不接你,你自己来。你要是想带上会员卡还我也行,随你。” . 邓扬生日晚上,方明曦没有去吃晚饭,八点过半的时候打的到天城KTV外。 门口停了很多车,“天城KTV”五个字闪着光,大门内隐隐传出嘈杂声。 方明曦在门前空地站了很久,直至风吹得皮肤颤栗才收回视线。 喉咙发干,方明曦转身想去便利店买瓶水润润嗓,顺便给邓扬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到了KTV没有。 才走几步,迎面遇上一行几个人。 都是高大的男人,为首那个身型尤其健硕,面容严谨、一丝不苟。 ——肖砚。 方明曦怔了一瞬,低眸移开视线。没等她继续迈步,他们已经走到面前,错身的瞬间肖砚突然停了脚步。 他和她手臂间只隔着些微距离。 方明曦听到他浑厚微沉的声音:“这次,又是有原因的?” 第9章 九朵 方明曦一僵,头压低一瞬,没有回答肖砚的话,径直走向便利店。 没多久,身后再次响起的脚步声朝着相反方向,渐远渐小,被裹挟进KTV大厅,淹没在喧闹之中。 买了一瓶水,方明曦在便利店外的塑料长凳上坐下,手无意识捏着小票。前几日低温侵袭全城,朗月泛开的一圈圈白光似也带着凉意,进入十二月的天气已算得上冷。 路面车来车往,行人足下踩碾过的碎砂,和这一边灯红酒绿的霓虹晃影像是两个世界。 方明曦坐了近二十分钟,手机来电显示邓扬的名字。 呵出的气息化成白雾氤氲四散于空气中,她接听:“……喂。” “你在哪?”他那边背景音是拉远了的激烈音乐,大概找了个地方和她通话。 方明曦说:“我在天城KTV门口。” “门口?为什么不进来?哪个位置,我出来接你。” 邓扬说着似乎就要挂电话,方明曦叫住他:“不用了,我吹会儿风,等等自己进去。” 邓扬稍作沉默,也许是想到最近她的态度和她今天来的目的,没再多说,只把包厢号又报了一遍,挂断电话。 在外又待十分钟,方明曦动身入内。厅前的服务生问清包厢号给她领路,引到门前鞠躬离开。 平心而论邓扬长的不赖,家里条件不错,外形又好,性格阳光开朗,是那种在球场上打球能引得女生围在旁边尖叫送水的类型,除了睿子他们,在学校里亦朋友众多。 来的人很多,小包厢不够坐,邓扬开了俩,一大一小委实热闹。 矮玻璃几上摆满酒瓶子,有一口未动的,也有喝了一半的,见底空瓶都被隔时收拾杂物的包厢服务生收走。 弥漫的酒精味和烟气又浓又沉,曾经给刘姐打假期工的时候闻得够多,方明曦不喜欢这种味道。 她径直去找邓扬,会员卡揣在口袋里,脚下有倒出的酒水,还有被踩瘪的烟头。 邓扬和一个男生在角落说话,顺着男生瞥向她的视线回头,略带酒意的脸上浮现笑容,刹那又顿住,消散。 “来了。”他沉沉说。 方明曦点头。 男生识趣走开把空间让给他们俩。邓扬道:“怎么这么晚。” 方明曦道:“刚出来。” “哦。”他说,“你想吃点什么?我叫人来点,喝……对,你不喝酒来着,点杯饮料?” 方明曦摇头,“不用了。”从口袋掏出他让周娣转交的一堆卡,“这些还你,我……”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晚点再说。”邓扬眼一翻就要走人。 “邓扬——” 他停住。方明曦绕到他面前,递给他。他不肯接,眼朝上看都不看。 方明曦和他僵持。 邓扬耐不住,皱了下眉,“等晚点结束了我再跟你谈。”他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拿话堵她,“我过个生日你也不让我开心,非要往我心上捅刀吗?” 她无言。见她神色有松软,邓扬放缓口气,多了点哀求意味:“你坐下吧,就当给我庆祝生日,我连礼物都没要,这样也不行?” 趁着她斟酌时机,他道:“晚点结束了我们再好好谈。”停顿,加一句自嘲:“我知道你肯定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就那吧,坐一会儿。”他指了个位置让她去,头也不回甩开她,不肯再谈。 …… 方明曦最后还是在角落坐下,邓扬在两个包厢来回窜,忙着周旋接待,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她谁也不熟,一个人安静窝着,面前是一杯管服务员要的白水。 鬼哭狼嚎的歌声、玩闹起哄的动静,震得人耳朵发疼。 闷热的空调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在这样的环境下却又不可能睡得着。 方明曦靠在沙发上,和热闹的那一边泾渭分明。 她垂着眼皮发呆,闭合的门突然被推开,抬眸随意一瞥,微顿。 四目相接,被邓扬领进门的肖砚似乎也看到了她。不到两秒移开视线,对视的这刹那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刚说完话进来的肖砚和邓扬两人在另一边沙发坐下,跟在后面进门的无非那些,都是方才在大门外碰上的那几个肖砚的人。 方明曦转开头,没再看他们。 不知待了多久,屋里人来人去,沙发上坐着的人换了好几波。 没见肖砚,也没见邓扬,方明曦等的实在有些闷,包厢里的厕所一直有人在内,她干脆出去,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一路顺便透气。 走廊尽头的蹲盆式厕所不分男女,有三间,共用一个洗手台。 左边两间都紧闭着,最靠右那间没关,方明曦拍拍热红的脸,低头推门进去。 反手关上门,走了两步一抬头,她愣了。 站在蹲池旁单手系皮带扣的肖砚扭头瞥来,见是她,眉头微蹙一瞬又展平。 方明曦想出去,他提步从稍高的蹲池边下来,她只等硬着头皮向前,低声:“抱歉,我以为没人。” 本以为会就这样错身走开,他出去,她用厕所。不想他皮衣外套上手臂处的扣子被她的针织衣挂住,毛线扯开,两个人皆是一顿。 彼此对视一眼,方明曦先别开,她低头,拼命去解和扣子缠在一起的毛线,可越是焦急久越解不开。 她正忙活发愁,隔壁洗手间响起冲水的声音,有好几个人,结伴的女生似是在水池边洗手,叽喳说话。 第二句就提到了她—— “哎你们看到没?那个方明曦也来了。邓扬为她受那么严重的伤,她一点都不内疚,还有脸天天吊着人家。” 方明曦的手不禁滞住。这几间厕所的隔音不强,一字一句内容全都清清楚楚传了进来。 “就是。”洗手的水流声哗哗,另一道女声接话,“邓扬也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被她迷的晕头转向。” “谁知道呢,你看她长那个骚.样,不定床上功夫好呗。” “哈哈,也是。哎你们说,邓扬睡过她没有?” “那肯定是睡过啊,就她那种骚狐狸,八.成都快被男人操.烂了。” “……” 说话声渐远,没多久就听不到了。 “你还要解多久?” 头顶上方肖砚的声音令方明曦乍然回神。 抿唇吸了口气,她敛下眼皮,没有去看他的脸和表情,或是任何眼神。 她抬手揪住扣子和毛线缠在一块的地方,直接用力扯了下来。 “……我没有。” 这三个字回答,和他问的问题完全扯不上关系。 ——我没有。 肖砚的扣子挂在她针织衣的缝隙中,被她抠出来。 方明曦摊掌递还给他。 肖砚第一次认真看她的脸,每一处都细致掠过,分毫不漏。但看完却也只是垂眼扫了扫她掌心的东西,没接,迈步出去。 厕所门开了又关,余下冗长寂静。 方明曦站在哪儿,掌心还摊着。她缓缓合拢五指,手掌握紧。 . 一帮人玩的嗨,唱歌唱到挺晚。邓扬酒量不错,即使被追着灌酒也没醉。只是撑了一晚上,所有高昂情绪都在结尾时烟消云散。 方明曦把一叠会员卡还给了他。他瞠着眼问她:“你打定主意不想跟我来往了?” 她沉默几秒,点了头。 邓扬赤着半是被酒意熏腾半是因怒气涨红的眼睛,想踢凳、想砸东西,碍于在空无他物的角落无法发泄。 方明曦是真的累了,一晚上耗费的精力比上一天的课还多。 东西给了他,虽没说什么,但意思到了,他喝得半醉怕是也不能好好沟通,方明曦留下一句:“你早点休息。”离开荒唐散尽满是狼藉的KTV。 她走后邓扬开始发酒疯,包厢里只剩几个跟他关系最亲近的,还有特意来给他庆生捧场的肖砚一群人。 邓扬往沙发上一坐,不要命似得开始喝酒。 睿子等人本来已经准备走,也是邓扬先前说的,他们去续下一摊,吃点夜宵饱肚,见这架势个个面面相觑。 唐隔玉知道情况,当场夺了他的酒瓶开骂:“你有没出息?为了一个女的至于吗?!” “你别管我。”邓扬不理会她,伸手要抢酒。 她不给,他便抓起旁边的酒瓶,开了继续喝。 “邓扬——!” 唐隔玉着急,两人抢着酒瓶拉扯起来。推搡间,邓扬跌坐在地上,他也不管,干脆懒得起来,直接坐在地上喝。 睿子几人搞明白事情,不爽全写在脸上,过去帮忙拉他。 肖砚定定站着,将他发疯模样尽数看在眼里。 沉和一句:“过去,让他起来。” 寸头颔首,大步行至邓扬面前,一手捏着他肩头一手握住他手臂,没费太多的力,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 肖砚脸色凝沉:“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什么样。” 第10章 十朵 包厢被一帮人闹腾了一整晚,地上脏得不行,鞋印泥痕一块一块凝固,还未干透的地方,湿迹掺着挥之不去的酒味。 邓扬的衣角裤边弄脏,那一身糟糕形容配上酒意熏腾的丧气脸,看着就教人气不打一出来。 寸头拎起他后也不松手,让他半倚半靠站住。 肖砚甚少情绪外露,此刻脸色难看,刀刻眉峰凝起寒意。 睿子等人大气不敢出,连先前一直和邓扬拉扯的唐隔玉都站到一边,不敢再插手。 只有全心买醉的邓扬无视气氛,身形摇晃没个样子,站了不多会儿又要跟寸头扭将起来。 “邓扬!” 寸头死死捉住他的手臂,手上一边禁锢他一边不禁压低声音:“清醒点,别再闹了……” “我要酒——” “给我酒!” “松开……” 邓扬听不进去,摇晃着脑袋只撒酒疯。 肖砚睇他,无言从茶几上拿起一瓶酒,“嘭”地将瓶口砸在桌沿上,上半截瓶身磕断,玻璃片兹啦掉落在地。肖砚两步过去,左手捏住邓扬的下颚迫使他抬头,将剩下的酒哗啦啦全倒在他脸上。 “唔——咳咳——”邓扬呜哼呛到,甩头挣扎。 肖砚的手用了力,捏得他下巴发红疼得都快碎了,再者邓扬原本就被寸头钳住,根本挣脱不了,生受了这三分之二瓶酒的灌,好好洗了一通脸。 “清醒了没?”肖砚居高临下看着寸头松手后跌坐在地的邓扬。 邓扬的衣襟湿透,酒从他脸上淌进领口内,胸膛湿腻一片,发红的眼睛和下颚被捏出的红指印,颜色清晰分明。他颓然坐在地上,狠狠喘气。 肖砚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模样:“清醒了就滚去把脸洗干净。” 他率先走出气味难闻的包厢,寸头等人旋即跟上。 门闭合后,唐隔玉和睿子立刻冲上前,搀扶着邓扬站起。 …… 从天城出来,两车人开去吃夜宵。唐隔玉和睿子几人一辆车,邓扬被拎到肖砚车上。 窗外沉沉一片,昏沉路灯照不开那一团又一团的黑。 邓扬头靠窗户看着外头,“砚哥——” “有事就说。”肖砚直挺坐着,冷凝面庞没有半点要配合他悲春伤秋的意思。 邓扬道:“……我是真的喜欢她。” 车轮碾转几十圈,肖砚才开金口,语气却并没所谓:“哦。喜欢她什么?” “喜欢……”邓扬咽喉,眼里出神,良久低下头,“很多。” 肖砚不置可否。 “喜欢她漂亮,喜欢她努力,喜欢她认真。”邓扬顿了顿,看向他,“砚哥你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我哥么,你说我哥活得认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我那个时候听不明白,后来认识了明曦,我就懂了。” “这种时候倒是记得你哥了。”肖砚撇开头看窗外,指间夹着的烟一直没点。 “我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邓扬有些急,“我……”蓦地又停住,自证真心的话说不出口。 真不真又如何,方明曦不喜欢他,一切白搭。 不多时车开到吃夜宵的地方,一条街上各家摊子大摆长龙。 肖砚下车,郭刀过来递给他一根烟。肖砚拒绝,“不用了。”夹着指间的烟,“我习惯抽这个。” “砚哥我这个更……”好字没说完,郭刀被后赶来的寸头扯住。 恰时邓扬从车上下来,行至肖砚身边说话,两人去桌前落座。 郭刀在后头奇怪,把手里的烟给寸头看,“这个不好么?我老瞅砚哥抽那个便宜的,有什么滋味?” “少管。”寸头斜他,顿了顿小声说,“……以前在部队的时候,邓扬他哥喜欢抽那个。” 郭刀一愣,点点头不再言语。 训练的时候不能抽,一到休假,邓扬他哥就会可着劲儿抽上几口。寸头是听肖砚说的,以前喝酒饮茶提起旧事,肖砚偶尔会说上几句,纵使时日久远,那种时候眼里或多或少总会出现那么些光彩。 其他人开始点菜,喊他们快些,寸头扬声应:“来了!” 他们朝那边去。邓扬身边的肖砚在听他说着什么,冗黑双眼默然无波,不时点头,眉心像是凝着结,仔细看却又并无。 唯独他指间乍然极亮的猩红一点夺目,暗沉下去,呵出的淡淡烟草苦味潜入空气中,转瞬就被夜风卷走吹散。 …… 点完菜,睿子起身接了个电话,坐下后挪到邓扬旁边,悄声说:“那个,我有个朋友会过来……” “谁?” “郑磊。” 见邓扬皱眉想不起,睿子说:“就之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个,爸妈很早就离婚各自做生意,他现在跟人搞电子零件的那个。” 邓扬想了想,终于记起来,“去年夏天见过一面,一起吃饭那个?” “对,就他!” “他不是不在瑞城么?” 睿子说:“之前在外面跑,现在回瑞城来捣鼓他的生意了。” 邓扬哦了声,对别人的事没太大兴趣,加之心情低沉,睿子的朋友差不离也是他的朋友,来就来,多花不了几个钱。 “晓得了,喊老板添桌吧。” “用不着。”睿子说,“他们就一两个人。”招手喊老板在这张足够大的圆桌旁加了两张凳子。 邓扬没异议,转头继续和肖砚说话,由着他去。 菜开始上桌的时候,睿子的朋友到了。头发短,个头不矮,体格还算结实,虽然比不上寸头他们,但不是个扛不了事的,长得也挺端正。 “这是郑磊,我朋友。”睿子给邓扬几人介绍,也挨个把在座的谁是谁讲给郑磊听。轮到肖砚,郑磊大概是从睿子那听说过他一些事,表现的比较敬重,态度也更小心。 郑磊坐下,他带来的红发女人位置挨着他。 睿子问:“你女朋友?” 郑磊点头。方才男人们介绍说话套近乎的时候,红发女人一直没吭声,脸上恹恹的,虽不算太明显,但是实在不是什么高兴神色。此时话头到她这儿,她敷衍扯了下嘴角,点个头,这就算打招呼。 郑磊暗暗瞪她,小声道:“一天到晚半死不活的给谁看?不乐意出来就滚回去!” 红发女人冲他翻白眼,对着在座人抿出一个三秒的笑,“何巧巧。” 睿子知道郑磊新交了个女朋友,谈了大半年,是从隔壁省到这来读书的,在一间破学校里混日子。他第一次见,这女的样貌中等清秀,脸上糊啦都是妆,到底长什么样看不真切,他随便一瞧就收了眼神。 菜一道一道上,摆满圆桌,邓扬愁劲上来,要了一箱酒放在脚边,又开始猛喝,这次肖砚没拦他。 这厢邓扬下肚六七瓶酒,唐隔玉看着不免不爽:“别喝那么多酒!” 他充耳不闻。 邓扬不理她,唐隔玉闷闷吃了几筷子菜,低头玩手机。 校园论坛里又有和方明曦有关的帖子。 “……你认识方明曦?” 旁边响起一道稍低的询问。 唐隔玉抬头,话是何巧巧问的,边说着,眼睛正瞄她手里亮着的屏幕。唐隔玉下意识要避开,然而被陌生人看手机的不悦,抵不过对她提及的那个名字的兴趣。 “啊……认识。”唐隔玉说,“你也认识?” “她是不是长的很白,眼尾有点挑?” 唐隔玉点头,点开论坛里模糊的偷拍照给她看,“这个。你认识?” 何巧巧唇角一抽,“认识,熟的很。” …… 郑磊和睿子碰杯喝酒,回头看她们说得热火朝天,随意问了句:“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 何巧巧没答,郑磊问了几遍,她才转头,“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我念高中的时候的那个女的不?” 郑磊皱眉,端起酒杯:“你说的那么多我哪知道你说的哪个。” “就那个最贱的,抢我男朋友的那个臭婊.子!我前两天不是还跟你说我在面包店里遇见她了?” “你讲话注意点。”郑磊有点尴尬,瞄了瞄肖砚等人,在家说什么都行,跑到外边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像话。 何巧巧来劲了,“注意什么注意!她犯贱我为什么不能说……” “行了行了,你那些破事要说多少遍!”郑磊呵斥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聊着些屁点大的事情。 唐隔玉瞥邓扬,见他听到方明曦的名字朝这边看来,碰碰何巧巧的手臂,“巧巧,你刚刚说,读高中的时候抢你男朋友的那个……方明曦,是怎么回事啊?” 何巧巧指了下她的手机,“不就是你看的论坛里那些人在骂的这个贱人呗。一天到晚看到谁都发骚,有男朋友的也勾,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贱!你都不晓得,我和我那时候的男朋友谈得好好的,就是方明曦这个骚.货,勾得我男朋友围着她转,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献殷勤,我真的……” “砰——” 啤酒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吓了何巧巧和唐隔玉一跳。 “说够了没?”邓扬满面酒意,瞪着何巧巧的表情很是骇人。空气静滞两秒,他站起来,猛地一脚把桌子踹翻。 “啊——”何巧巧和唐隔玉两个女生受惊跳开。 菜盘子碗筷酒杯摔了一地,一桌人都站起来,寸头第一时间去搀肖砚,肖砚抬手示意无事。 邓扬赤红着醉眼,转身摇摇晃晃往路上走。唐隔玉喊他的名字,马上去追。 肖砚把车钥匙扔给郭刀:“送他回去,我和寸头在这等你。”后者接过钥匙,应声赶去。 “这……”变故太快,郑磊吓得说不出话。 “那个女的邓扬正在追。”睿子小声一句解释清缘由。郑磊脸更难看了,睿子顾不上他,看向肖砚,“砚哥,邓扬他……” 肖砚点头,“你也去吧。” “哎!”睿子眼一亮,扔给郑磊一句“回头联系”,立即拔腿去追他们。 何巧巧这下真的吓到了,郑磊狠狠瞪她:“滚回车上去!”她手足无措地走了。 郑磊赶忙到肖砚面前,想握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半是拘谨半是尴尬:“砚哥,你看这……不好意思,真的真的对不住,我没想到会搞成这样,您们别往心里去。” 肖砚点点头,随意应付,一边让寸头去和店家算钱。 “我先前不知道,要是知道,怎么也不能这样。”郑磊想和他们交好,主要是肖砚,不然也不会在听睿子说他们一桌人聚在一块吃夜宵的时候说要过来。 “我女朋友她跟邓扬对象的恩怨已经很久了,好几年前的事。我听她说那些也都教育过她,今天的事您和邓扬说说,我保证巧巧不会再和邓扬对象起冲突,她以前那些跟人家对着干,还有什么考试当天去找人家麻烦害得人缺考,这种乱七八糟的都不会再发生……您让邓扬别生气……” 肖砚听他念经般念了一大堆,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最后几句才侧目看他。 “缺考?” 郑磊微顿,半晌动唇,“……啊。”有点纠结自己是不是说的过多,见肖砚盯着自己,他尴尬笑笑,“邓扬,邓扬没跟您说么……还是他对象没跟他提过……” “说过。”肖砚面不改色心不跳。 给老板赔过钱的寸头回来恰好听到这几句,瞅着肖砚的脸暗暗腹诽。 ——说过个鬼,在那次进医院之前,邓扬根本就不跟肖砚提方明曦的事。 “那就是了。”郑磊呵呵笑两声,越发不自在,“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做事没个分寸。我跟巧巧在一起之后也早就说过她了,也确实,她做的不对……不管有什么过节恩怨,都不应该在人家高考第二天的时候去找麻烦,自己不考倒算了,还害得人家缺考。” 第11章 十一朵 寸头听郑磊那最后几句,直听得眼睛微瞠了瞠。虽然他不是走读书这条道的,但高考这两个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还是分得出轻重。 郑磊轻描淡写几句话,囊概的却是别人的前途大事,满嘴歉意听起来只让人觉得轻飘飘。 再想想刚才那一头红毛的女人,戾气深重,活像是谁都欠了她,自以为通身傲慢不羁,实则不过是令人不适的廉价流气。 一下子,寸头对郑磊这一对就没了好感。 肖砚淡淡听着,仍旧一派无波无澜。郑磊讲完等着肖砚表态,发觉他没反应,尴尬得不知再说什么好:“你看这……”瞥见夜宵摊上的杂工过来收拾满地凌乱,郑磊立即道,“要不咱们再拾掇一桌,砚哥,你们想吃什么,咱们坐下来,好好吃好好聊,我做东!来……” 他忙不迭招呼,像各家摊前殷勤揽客的小工。 “不用了。”寸头替肖砚答了,笑得客套,“我们等会还有事,差不多时间也该走了。” “那……那要不我送你们……” 寸头还是笑,拒绝的话说的滴水不漏。 十几分钟不到,送邓扬的郭刀开车回来接肖砚两个。上车前寸头递了根烟给郑磊,搪塞应付了他那一大通废话。 肖砚没抽烟,还是让郭刀把车窗降下来些。 外头飞逝的路灯光影一阵一阵映在他脸上,时明时暗。 “邓扬送回去了么?” “送回去了。”郭刀说,“不过不是他家,邓扬在车上一直闹着要下车,睿子都摁不住他。我们怕他闹,没开很远,就在边上找了家宾馆给他开房睡。” 肖砚问地址,郭刀答了,说:“在那条路路口,是叫什么,润天酒店。” 肖砚嗯了声。 “现在要开过去吗?”郭刀从后视镜里看他。 “不必,走吧。”肖砚翕目休憩。 . 润天酒店603,双床房内靠右的床上,邓扬馅在柔软床垫中一动不动。 烟味呛人,唐隔玉扭头拍了睿子一下,“窗没开,别抽了你。” 睿子吐口烟气,见她皱眉,把烟摁灭在干净的烟灰缸里。 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睿子道:“天晚了,你回去吧,我在这守着。” 这里两张床,邓杨醉醺醺的不方便和人挤,剩下一张,都留下那就势必有一个晚上不能合眼。 唐隔玉摇摇头:“我留,你回去。” 睿子看她。 她抿唇,“……天太黑,我一个人怕。” 大晚上,一个女人家不管走路还是打车,确实都有点不妥。只是唐隔玉是谁,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性子,说这话难免教睿子多看了两眼。 “你不敢回去?”睿子说,“我打电话喊他们几个来接你……要嘛我先送你,等会再回来看邓扬。” “不用。”唐隔玉坐在床沿边,眉头紧拧冲睿子摆手,“让你回去就回去,有我在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害邓扬?” 不耐烦地加上一句:“我又不是方明曦。” 睿子见她不高兴,想想他留下或她留下都没区别,只好妥协。 “那我走了?” 她点头。 “有事打我电话。”睿子起身,一步三回头,“有情况立刻联系我,我马上来。” “走吧——”唐隔玉啧声,“睡个觉能有什么情况。” 睿子出了房门,乘电梯下楼还在盘算,想着要不要另开一间房在旁边守着,思及唐隔玉的话又觉得有道理,便打消念头。 …… 唐隔玉简单冲完澡就在对面的床上盘腿坐着,邓扬睡得不安稳,时不时翻身换姿势,一头黑发滚得凌乱。 电视机放着深夜节目,信号偶有低迷时候,画面沙沙作响。她手托腮,动也不动,连眼神都不移开半瞬,只盯着邓扬的睡颜看。 目光流连在那张脸上,她想到很多事情,小时候的,长大了些的,还有现在,通通都是她和他。她跟邓扬认识太久,久到彼此都数不清那些相处时间究竟有多少,很多事也都成了习惯。 电视画面忽的一抖,唐隔玉被刹那闪动的屏幕光晃得眼皮一跳,飘乱的神思归位。 她垂头,光脚下地站到邓扬床边。 站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掀开被角。 …… 邓扬是被闹醒的,那股触手滑腻狭卷热意,不陌生的难耐滋味一浪接一浪。 顺着意识而为,感官越发真切。 睁开眼,大脑懵了几瞬,和唐隔玉已经到了临门姿态。 邓扬撑起身,推开她,起身要下床穿衣服。 衣衫满地,被单中他和她都不着寸缕,唐隔玉上去抱住他。 “邓扬——” 邓扬闷头不语,推她。 唐隔玉握他的手,他抿唇不说话,用力挣。她抱住他的手臂,他要甩开,如此来回,她锲而不舍,直至哭出了声:“邓扬!” 邓扬的动作一顿。 她很少哭,从小到大也只有几次,这会儿眼泪一颗颗往下掉,说不出什么,只一句一句叫他的名字:“邓扬……” 邓扬皱眉,动喉:“你把衣服穿上。” 唐隔玉哭着摇头。 他要抽手,她立刻缠了上去,跨开腿坐在他腿上,细藕手臂环抱住他的脖子。 邓扬被她压得往后倾,抬手推她,她死不松手——主要这一回,邓扬倒也没真用力气推。 “高考结束那个暑假,我们一起在你家看电影,你记不记得……大家都喝醉睡着了,其实我没有,你和她在浴室里做,我都听到了,听得很清楚……” 话里的“她”,是邓扬当时的女朋友。 唐隔玉哭的停不下来:“后来的那个女的……我生日,你给我送了礼物,你送我那一季我最想要的化妆品,我很高兴……可是你喝了两瓶酒人就不见了,那天晚上你们在花圃长椅上接吻,我就在后面……” “还有大一那年的冬天,你追英语系的高个,我陪你去挑礼物,我根本一点都不想去……” 她一一细数,情绪上来,哭到腔调都变了。这些藏在心底的东西泛起酸,酸得她自己都难受。 “你可以和她们睡,为什么不能跟我?”唐隔玉捉邓扬的手触碰自己,“……为什么?” “隔玉……”邓扬蹙眉别开头。 “对。你以前一直这样叫我。”唐隔玉看着他,眼泪扑簌,“现在呢……你每次跟我说话除了凶我,凶我,还是凶我。” 她的指甲掐进他肉里。 “邓扬——”她咬牙呜咽,趴在他肩头,光裸手臂圈紧他。 “跟我做,求你了,跟我做……” 肩头湿意泛滥,房里寂静,只有电视声和她的哭声满室回荡。 邓扬沉吟良久,侧头:“我……” 话没说完,唐隔玉猛地抬头,抱住他的脖颈亲上去,堵住他未完的言语。 她亲的又凶又急,眼泪淌进嘴里泛着苦味,灼热呼吸间是她惯常用的化妆品香味,恰到好处的甜,和一点点不过头的腻。 肌肤厮磨,凉变成热。邓扬推拒的手,挨蹭间变了味,火星点点,开始燎原。 他被动承受许久,终于狠狠一下咬痛唐隔玉的嘴唇,不顾她的闷哼,蓦地一下翻身将她压倒。 温度攀升,气息声一下比一下粗重。 电视画面不知播到什么,早已没有人管。变换的光影下,深陷于柔软白床中的两道身躯,奋力相绞,抵死纠缠。 . 从邓扬的生日会上离开,方明曦用力呼吸几口清新空气,尽管夜风如刀,些微的刺痛凉意也好过KTV里满室的烟酒味道。 搭上最后一班末班车回家,公交站台下车后,距离居住的那一片步行还有十五分钟。 方明曦裹紧外套,奈何针织材质,拢得再紧也不避风。 手插在口袋里取暖,除了身上仅有的几十块,袋中别无他物,来时装着的会员卡物归原主,解决了一桩,走路也轻松几分。 方明曦在月下抒了口气,越发迈开步子。 到家门口,一楼灯还亮着。 方明曦给金落霞打过电话说会回来,怕她等自己,在屋外洗菜处洗了洗手,提脚就进了小厅里。 金落霞果然没睡,披了件外衣坐在电视机前,放的节目她分明没看,眼呆愣朝前,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还……” 方明曦迈过门槛,话没说完,视线扫及茶几上一小包东西,微顿。 金落霞腾地站起,挤出笑:“你回来了……” 方明曦没答,也没接上先前的话。她径直过去,拿起桌上黑塑料袋包着的一小沓东西,在金落霞不自在的表情中打开。 屋内静得针尖落地可闻。 方明曦抬眸,拿着那一沓东西问:“哪来的?” 金落霞扯扯披着的外套,微垂头。 “他送来的是不是?”方明曦一瞬不移看着她。 头顶吊灯线长,窗角透进来的风吹得晃了晃。以往方明曦跟金落霞说过很多次,让她换个瓦数高的白色灯泡,她总说过一阵、过一阵。 方明曦知道她想等灯泡烧坏了再换。 她舍不得,连这一点灯泡钱都花的小心翼翼。 她们两个开销不大,但每个月靠她摆摊卖水煮挣的那点夜宵钱,刨去日常支出,还要还别人,想不捉襟见肘都难。 而这包塑料袋里这一沓,虽然不多,却也装着差不多四千块。 “我,我没要,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正准备等你回来跟你讲……”金落霞嗫嚅,不知从何解释,声音渐小。 方明曦盯着她,眼神渐渐沉下来:“他什么时候来的?你们什么时候又联系上了?” “明曦,你梁叔他……” “你还没吃够苦头是不是!”方明曦把钱往桌上一摔,“一分都不许要!把电话给我,我还给他!” 第12章 十二朵 金落霞无言以对,原有想说的几句话,方明曦这一声问,问得她霎时只剩满脸苦涩。 “他……你梁叔他,对我们挺好的……” 低到几近难闻的一句,她声音发颤,用了大半力气。 “我知道。”方明曦喉头微哽,“可是那又怎么样,你还想再来一遍吗?” 金落霞不说话了,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眶渗起一点点红。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然而如今眼角细纹一道又一道,每一条都是时间的痕迹。 方明曦不再多言,“梁叔的号码。” “……没换。”金落霞偏开头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稍有失态的模样,“还是以前那个号码,他一直在用。” 方明曦把钱用那层黑塑料皮重新包好,走到电视柜边,打开老旧的铁盒将钱放进去,用力压紧盖子盖好。 上楼前她对金落霞道:“我明天拿去还给他,这里面的,我们一份都不要碰。” . 因为惦记着钱的事,从一起床,方明曦的心里就很不安稳。偏偏上午的课是最需要细致小心的实践课,为了集中精神,她不得不撇开脑子里的一切,周娣好几次和她说话都没听到。 “你在想什么?我看你今天状态很不对。”中途休息,周娣碰碰方明曦的胳膊担心发问。 方明曦说没事,“可能昨晚睡太晚了。” 周娣打量她的神色,猜测:“和昨晚邓扬生日有关?发生什么了吗?” 方明曦的思绪和她在两个频道上,这当口哪有心情想这些,只淡淡摇头,“没发生什么。” 周娣道:“我看她们那群人发了好多照片,昨天玩的挺嗨的。” “她们?” 周娣略尴尬,凑近她小声说:“就唐隔玉那群女的,我偷偷关注了她们的个人主页。”怕方明曦不喜,补充一句,“我是怕她们搞幺蛾子才看她们的。” “这样啊。”方明曦不感兴趣,随意应了声。 “今天邓扬联系你了么?”周娣又问。 “没有。” “平时他不是每天早上都会打电话给你么?”有的时候不上课,周娣还在睡,邓扬一通电话打给方明曦,她的清梦就被搅和了。 “没打。”方明曦听她一提才想起这遭。从早上到现在,邓扬一条信息也没给她发。 大概是想通了吧,昨天她又一次拒绝了他送的东西,他的耐性应该到此为止了。 正说着,前头老师叫集合,方明曦和周娣不再聊,赶紧过去。 . 润天酒店603,浴室里水声哗哗。 邓扬坐在床边抽烟,眉眼里是化不开的沉色。自唐隔玉进去冲澡后,他坐在那儿就没动弹过。 不多时水声听了,唐隔玉包着浴巾出来,皮肤上淌着水珠,周身热气袅袅。 宾馆用的沐浴乳都不是什么好牌子,刚洗完香味就淡的差不多,唐隔玉抱怨几句,坐下擦头发,朝邓扬道:“你去洗一洗,水还热呢。” 邓扬没动。 唐隔玉擦头发的动作停住,看他,“邓扬?” 烟快要烧手,邓扬把那一小截扔进烟灰缸,垂头吐出最后一口烟气。良久,他抬头看向唐隔玉。 “怎么了……”唐隔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昨晚的事——”邓扬声音沙哑,“别跟别人说,谁都不要。” 唐隔玉眼里渐渐凉下来,刚被热水冲刷过的皮肤,暖意一点一点消散。 . 从润天酒店出来已是中午,邓扬被睿子一通电话叫走。往常唐隔玉都会跟去,今天没心情,和邓扬说自己有事,在路口和他分开。 心里堵着点什么,一口郁气积压在胸口化不开,邓扬坐在床上说的那句话反复在她耳边响。 不要告诉别人。 他怕谁知道呢?还能是谁。 唐隔玉闭了闭眼,好半天才将那股愤恨与耻辱压下去。 不想上课,平时一起玩的几个闺蜜得知她没去学校,喊她去玩,她提不起劲来,回消息拒绝。在路边站住一时不知该往哪去,划拉一遍朋友圈,指尖蓦地停住。 备注为“何巧巧”的帐号发了一条动态。 昨晚吃夜宵聊天时,唐隔玉顺手加了何巧巧的好友。这条内容发的什么对唐隔玉来说无所谓,她看了几秒,点开何巧巧的头像。 “出来吃东西吗?” 消息编辑完毕,发送成功。 . 唐隔玉没吃午饭,也没什么胃口,便约了何巧巧吃甜点。 都是差不多的脾气,两个人在蛋糕店的角落坐下后,没几句就聊开了。 从鞋子衣服包包化妆品到生活琐事,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方明曦。 唐隔玉很好奇:“你为什么讨厌她?” 何巧巧挖一口草莓蛋糕,眼神微厉,情绪和那头红发一样鲜明,“我就是看不惯她。” 唐隔玉挑眉。 “你不知道,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就特别恶心。” “哦?” “我就跟你说一个。”何巧巧放下勺子,“有一次吧,我看见她和一群中年男人在夜宵摊上吃东西。” 唐隔玉重复:“中年男人?” “对。就那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何巧巧说,“她坐在一个男人身边,我好奇就和朋友多看了会儿,你知道怎么?吃完以后她和那个男的在路边说话,两个人手里拿着东西推来让去。” “拿着什么?” 何巧巧勾唇,“钱。” “那个男人要给她钱。”何巧巧划出重点。 唐隔玉顿了顿,“或许是她爸呢?” “她爸?”听见这话何巧巧笑了,“我们学校谁不知道啊,她方明曦是个没爸爸的。” 唐隔玉若有所思。 何巧巧道:“我那时候谈的男朋友对方明曦有意思,他以为我不知道,私底下有好几次小动作想追方明曦。” “是,她是挺漂亮的,我男朋友看上她的脸我无话可说,但是她真的让我恶心。每天端着一副谁都不理的高傲贞洁脸,实际上呢?这不是当婊子还立牌坊么?” 何巧巧翻着白眼,往咖啡里加了一粒方糖。 . 梁叔的电话打了好几遍都没人接,方明曦无法,只好打到他厂里。 厂那边接电话的一听,道:“找梁国啊?他运货出去了,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倒是不用很久……你是他什么人啊?” 方明曦顿了顿,说:“亲戚。我打他电话,没人接。” 那边哦了声,这才告诉她:“他去的地方就在郊区,没出瑞城,只是去帮忙送一批货,卸完就行。” 方明曦刚要说谢谢,那边话锋一转又道:“你是要找他是吗?他今天不会回来的了。” “……为什么?” 那头答:“他运完货直接出长途。” 方明曦问:“这一趟跑多久?” “一个星期吧,快也要五六天。” 方明曦抿抿唇,转瞬已经做了决定,“您能把郊区地址告诉我吗?” 电话那头的人报了一遍,她记下,轻声道谢。 . 梁国去的地方确实不远,在上山的大路旁,路面宽阔,四周都是树,不知是谁在山脚下弄了一个演练场。 一圈宿舍楼房将操场围住,最前面立着一道铁栅门,方明曦到的时候是开着的。 站在门口抬头看,右边围墙上写着几个大字:黑豹救援队瑞城分训基地。 最顶端是一个黑色的豹子头标志。 方明曦给梁国打电话,这次终于通了。匆匆出来的梁国似是正在忙,身上有些灰,两人站到大门边说话。 “梁叔。”方明曦叫了一句。 还是一样的语调,还是一样的脆生,梁国却有些想叹气。他怎么会不知道方明曦来干什么。 站在外头不适合说话,里面正忙着卸货清点,梁国走不开,索性带方明曦到门房前,登记过后一道进去。 “你先坐,我忙完这会儿再过来跟你说。”梁国让她等在一旁,方明曦点头并未有异议。 梁国回到几辆大卡车前,指挥卸货的工人一一放好,清点核对数目。 同车的司机老钱头凑到梁国身边,一边看着工人,一边问:“那是金落霞的闺女吧?” 梁国点头。 “高了些啊。” 梁国嗯了声,轻扯嘴角,没什么笑意。 老钱头见他神色,笑叹:“你说你,何必呢。以前在通城的时候就是,每回给她们送钱都要退回来。这都三年没联系,你好好的干嘛又贴上去。” 梁国说:“归根究底也是对不住她。” 这话指的自然是金落霞。 老钱头笑:“嗨,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她跟你的时候又不是不知道你和那几个娘们的首尾。虽说后来确实……”顿了顿接上,“你那老早离婚的臭婆娘突然发疯闹事,但那也不是你……” 话没说完,梁国低头擦手,打断:“卸货吧,不说了。” 十年前他和老婆离了婚,后来的几年和一些女人接触过,只是一直都没再婚。再后来碰上金落霞,和她来往的同时,也没跟别的女人断过联络。 那时候她闺女就不是很赞成,偶尔他上门看她们,那个小姑娘总是淡淡的,他送吃的用的,她不见开心,送的越多越贵,她越不高兴。 更别提送钱。不管他给金落霞多少,总会被她还回来。 那时候方明曦在读高中,课业很重,可一点都不含糊。 记得很清楚的是有一次,她打了他一天电话,本以为下了晚自习她会消停点回家睡觉。谁知,她拎着一袋子书和习题,跑到他常吃夜宵的地方找他。 他和一起跑车的几个朋友扯七扯八,让她坐下一起吃,她就在旁边坐着不吭声,也不动筷子。 等他吃完她还没走,黑沉沉的大晚上,和他站在马路边推拒,死活要把钱还给他。 脸被风吹得比月亮还白,站得却比谁都直。 他不收回去,她就不肯罢休,不肯走。 那次是,每一次都是,到最后没有哪次他能拗得过她。 她和金落霞两母女离开通城到这瑞城来,这三年梁国没有和她们联系,去年厂子开到这,他来瑞城好几趟,一次也没去找过金落霞。 可却是不知道怎么,越是避,越是想见一见。 碰巧辗转得知金落霞弄伤了脚,于是昨天去了一趟,留下点钱,今天就被方明曦找上。 梁国心里纷乱想法,方明曦不清楚,即使清楚,该还的钱她也必定会还到他手上。 他们忙活,她坐在木椅上,安安静静地等。 太阳煦然,是近段时间来难得的好天气,薄薄一层罩在身上,照久了暖意融融。 方明曦等着等着,禁不住闭上眼。倒不是睡,只是闲暇安宁,偷得片刻也好。 可惜没多久,一道道整齐有力的声音打破气氛,由远至近,慢慢传入耳。 “一二——” “一二——” 像是她们大学开学军训时喊的口号。却比她们稚嫩嗓门吼出的声音洪亮的多,清晰,有力。 方明曦迎着太阳微微眯眼,看着那一队越跑越近的身影。 一行穿着迷彩长袖的男人步伐划一,每一个都健硕又壮实。方明曦看着,见他们都是和寸头一样的发型,唇角勾了勾,下一秒却是一顿。 肖砚穿着和那队男人同色的短袖上衣,从队列后渐渐跑出来,在侧边跑着领队。 “大声点——” 他训斥,队列里的一众人,便提高音量,越发中气十足。 精悍胸膛被紧紧勾勒出线条,肖砚古铜色手臂肌肉紧实,长腿裹在材质特殊、适合户外运动的长裤里,脚下踩一双黑皮靴,步伐坚定有力。 每跑一步,泥灰里的尘埃就震栗一下。 方明曦眼睫颤了颤。 注:这里的黑豹是虚构队伍,与真实人物或事件无关。 第13章 十三朵 方明曦看到肖砚的同时,肖砚也看到了她。目光交错刹那,两人各自别开。肖砚带着队伍拐弯,沿着操场周边跑开,整齐的口号声又逐渐远去。 他的出现是个意外,方明曦完全毫无准备,根本没想过在这里竟然也能碰上他。 前脚肖砚刚走,后脚寸头就来了。 他跑到跟前同她打招呼:“哟呵,巧了,你怎么会来这。” 那张本就偏黑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红,黑也较以往更甚了几分。 没等方明曦答,寸头朝卸货那边扬声:“按分类放好,库房够大,不着急!” 喊毕转回头,一脚踩上阶沿,冲方明曦挑眉,“怎么样,这儿感觉还不错吧?” 寸头其实早就看到了她,闲着没事,特地跑过来和她说话。 方明曦淡淡点头,“嗯,不错。” 寸头见她百无聊赖,跑到不远,从装着几十瓶矿泉水的铁桶里拿了一瓶水,回来扔给方明曦。 方明曦下意识接住,便听他问:“你来有什么事么?” “嗯。”她不知该怎么说,只讲,“有事。” 寸头先前看到梁国带她进来,朝卸货那边瞥了一眼,“那个是你爸?还是亲戚?” 她抿了下唇,没有接话。 十几秒没听她吭声,寸头以为她不会回答正要换点什么说,她开口了:“是我叔。”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语调也很平。 寸头却笑了,“原来是你叔叔?那巧了。” 正说着,“砰”地一声巨响,震得方明曦和寸头都是一惊。 扭头朝声源看,伴着接连几声重物砸地的动静,卸货那边吵嚷开: “砸到人了!快快——” “当心!都散开!” “把货起上来!压到人了!老梁……” 方明曦怔了半刹,听到喊声的瞬间立即冲过去。寸头也拔腿往那儿跑,离得不远,转瞬两人都奔到了那群人面前。 卸最后一车货时,外圈绑的绳子松了,原本应该从上面的先搬,一股脑全松落砸下来。 那当头梁国正好在下面。 肖砚闻声赶过来,梁国被木箱子压在下面,有进气没出气的粗喘听得吓人。 方明曦脸微白,抬手去搬箱子意图挪开,里面不知装了什么,重得纹丝不动。下一秒,有若千斤顶的大箱子忽地一下轻了——肖砚动作利落,毫不费力似得将压在梁国身上的木箱抬起来,箱角着力在梁国腿旁的地上。 寸头见状立刻上前搭手,两人合力,腾地一下就将箱子挪到边上。 “老梁!老梁?!” “有没事?还能不能吭声?” “……” 一群同行的司机都是梁国的同事,凑上来手忙脚乱搀他,关切得着了慌。 “梁叔!”方明曦醒过神,上前扶住他手臂,轻轻一探他腰背,他“嘶”得一声倒抽冷气。方明曦皱眉,扭头问:“有没有医药箱?” 司机、工人都不是这里的人,只肖砚和寸头是,寸头连忙答:“有!我去……” 肖砚扫过方明曦的脸,道:“去休息室。” 方明曦没空管那么多,立刻和几个司机搀着梁国过去。好在他还能走,不用上担架。 进了休息室,方明曦让梁国在床上趴下,衣服掀开,背部被木箱角划出几道淤痕,衣服挂丝儿的地方,皮自然也破开,渗出血迹。 寸头踌躇:“我们这暂时还没队医……” 训练基地筹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桩桩件件耗时耗力,关教练到瑞城没几天,队医明个才来,连这些训练器材都是今天才全部到位的,还发生这样的事。 那厢方明曦已经打开医药箱,动作熟练地拿出要用的东西,头都没抬一下,“我来。” 寸头见她不似外行,好奇:“哎,你会啊?” “我学这个的。”方明曦面容沉稳,消毒、演示,操作样样符合规格。 趴在床上痛得龇牙咧嘴的梁国一听,忍着痛抬头呵呵直乐,很是与有荣焉地道:“明曦这孩子很聪明的,她读书特别好,学什么都厉害。” 寸头和肖砚听出那话里对待小辈的亲昵,视线落在她身上,方明曦低头不语,面庞似是比先前又沉了几分。 她的学校在邓扬学校附近,那一所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寸头想起之前郑磊说的那些话,头一次对她生出了同情。 方明曦这个人虽然不好亲近,但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讨厌的地方,几次和她接触下来,唯一印象就是安静,甚至给人感受,比邓扬身边的唐隔玉之流还好些。 寸头心里一阵叹气,颇觉可惜。余光扫到肖砚似乎也凝眸打量方明曦,想跟他说什么,一转头,后者已然收回目光。 方明曦一给梁国消毒包扎完,梁国就坐起身把衣服理好,坚持说自己没事,能撑得住。她看过伤口知道不是大问题,遂由他去。 医药箱整理到一半,方明曦停住动作,看向肖砚。 “……你的手腕红了。” 刚刚他搬箱子的时候,她看他蹭到了。 寸头和梁国这才注意到肖砚的手腕,方明曦道:“最好擦药活络一下,不然会淤肿。” “没事。”一点小伤,肖砚没甚所谓。 “不行!”寸头急了,“必须得处理!” 当即不由分说将肖砚扯着坐下,朝方明曦招手:“来来,你给他弄弄!” 方明曦默默将医药箱拎到他旁边。 她在肖砚面前蹲下,像给梁国处理伤处一样,只是刚刚自然顺畅,这回却有些难言的不自在。 他们靠得有点近,她能闻到他身上简单清冽的味道,带着一丝丝薄汗气息。 肖砚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她仿佛能听到他的呼吸。她垂头,喉咙紧了紧。 短暂功夫,却像是上了一节课般漫长。 终于处理完,收拾医药箱时方明曦莫名松了口气。 货虽然从车上滚落,但东西没问题,该运来的器材悉数运到,梁国的同事和训练基地负责收货的人清点核对过,两相交接。 梁国弄伤背,怕是无法立刻出长途车,同行的司机让他先回。 肖砚和寸头正好要去市内,寸头说:“你这样不方便开车,我们送你们下去。” 梁国连忙拒绝,他的同事可以开车,他们送他回厂里就是。他婉拒半天,寸头还是坚持:“没事儿,我们送你和方明曦一块回去。” 梁国这才想到还有方明曦在,她一个大姑娘,和他们挤货车不太好。 “那……那就麻烦你们了。”到底还是承下寸头的好意。 肖砚未发表意见,大概是默认同意寸头的决定。他们出去,处理事的处理事,取车的取车,只剩方明曦和梁国两个在休息室里。 梁国朝外看一眼,问她:“你和他们认识?” 方明曦点头,“见过。” 梁国动了一下,扭到伤处,疼地嘶声,边忍边说起闲话:“这里的人都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民间救援队难呐,不容易,何况他们做的还这么正规,每个人都辛苦。” 他感叹:“尤其那位肖老板,他是领头的负责人,出钱出力,担子最重。” 方明曦没接话。大门上的招牌,还有肖砚带队领跑的姿态,从脑海里一晃而过。 明明没看多久,没看几眼,却记得分外清楚。 她眉头微紧,视线压得更低。 闲聊几句,方明曦想起来这的目的,刚欲提,寸头从外探头:“可以了,走吧!” 她只好把到嘴的话咽回去。 …… 寸头开车,剩下三人坐后座。方明曦居中,左边是梁国,右边是肖砚。 “你们到哪?”寸头问。 方明曦说:“我回家。” 梁国接话:“我回厂里,东松路建途货运厂。”顿了顿,对她道,“我就不去你家了,省得你妈烦心。” 沉默三秒,梁国放轻声音问:“你妈还好吗?脚伤应该全好了吧,上次我去看她说是已经……”说着说着想起今天方明曦就是为他上次送的钱来的,堪堪止言。 方明曦淡淡道:“已经好了。” “那就好。”梁国笑了下,有点尴尬。寸头和肖砚都在车上,他们不方便讲什么,毕竟不是能讲给旁人听的闲话。 而后一路无言,还没开到货运厂,梁国在路口叫停:“到这就行,对面是我们厂房,我回去换身衣服。” 寸头靠边停,梁国打开车门,下车前回头跟车里俩人客气:“我这个侄女不太爱说话,肖老板多担待些,麻烦你们送她回家了。” 他关门朝厂房走,方明曦忽地问:“能不能等我一下?很快。” 寸头暗暗瞥了眼肖砚的神情,见他没表情,点头,“行。” 方明曦下车小跑追上去,叫住梁国,从包里拿出一沓裹好的钱还给他。 半分钟功夫,她回到车上。 寸头和肖砚谁都没有多问,方明曦和梁国的关系不像普通叔侄女,但看得出来不是什么难以见人的关系。他们不是好事的性格,也没有同龄女生之间弯弯绕绕的争斗心思。 走了一个,后座只有方明曦和肖砚两人。位置足够,方明曦却贴着车门坐,离肖砚远远的。 平稳开出一段,肖砚忽然出声:“你很怕我?” 寸头从后视镜里偷瞄,虽然肖砚并未转头直勾勾盯着方明曦,但这话明显不可能是跟他说。 方明曦被问得一顿,道:“没有。” 寸头等着听下文,那两人却好久没说话。 又开过两个路口,才听肖砚问:“你读的护理系?” 方明曦答:“是。” “大三?” “嗯。” “时间挺多。” 方明曦没接话,这话也不知该怎么接。该是学业紧张的时候,之前却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和他碰见好几回。 她转头看窗外,沉声:“我已经和邓扬说清楚了,你不用查户口一样问。” 这回换肖砚闭嘴不言。 寸头开着车,看得着急。他光是听都觉得这俩人不会好好讲话,这次,还有之前接触的几回,他们拢共没交谈过几句,不是这个说话带火药味,就是那个开口针锋不让。 “那什么——”寸头不得不缓和气氛,“你说你家在登江区? 方明曦嗯了声。 “好咧!”寸头将方向盘转出了汹汹气势,“很快就到!” 不多会儿,车果真开到她住的那块。 登江区,宁集路。 寸头常年跟肖砚在外,今年是为了分训基地的事才回来,对城区规划早没了概念。一看周围破破烂烂的一片旧房子有点愣,脱口而出:“你家就在这?” 问完自己察觉语气不对,想补救,方明曦脸上却没有尴尬不适。她坦然,大大方方答:“嗯,就住这。” 说了谢谢,方明曦拉开车门下去。 她理好衣服,束起头发往家走。 早就过了会为此羞耻的年纪了。 邓扬最开始追她的时候,还曾大大咧咧把睿子那群人带到她妈妈的夜宵摊上吃东西,就为了悄悄找她说话。后来这件事成了唐隔玉那群人总拿来嘲笑她的点,邓扬才意识到不该。 但方明曦觉得其实没什么。 世上有富人,也有穷人。 穷人就不能活了吗?能活。活得难了点,还是要活。 寸头车停在那,愣愣朝车窗外看了好久。 “她……”他指指方明曦,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觉得抱歉。 肖砚没空和他讨论说话的艺术,“走吧。” 寸头摸摸后脑,发动引擎。 车开动的刹那,肖砚不着痕迹朝窗外瞥去。 方明曦走在回家的小径上。 那道背影笔直,像棵刚刚开始茁壮的小白杨,迎风挺拔。 骄傲,磊落—— 干净地让人移不开眼。 第14章 十四朵 方明曦到家,金落霞已经吃过晚饭,谁都没跟谁说话。 大约两分钟后,金落霞才在一片沉默里开口:“要不要吃饭?” “不用。”方明曦弯腰在水龙头前洗手,并未看她,“我等等就回学校。” 而后双双无话。 临出门前,方明曦拎着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在门边停下,“钱我已经还给梁叔梁。”犹豫两秒,说,“下午梁叔搬货的时候,弄伤了背。” 金落霞一愣,下意识着急追问:“弄伤?严不严重,有没有事?!” 察觉到自己态度太过激动,抿抿唇,低头敛回情绪。 方明曦当做没看到,只说:“没事。” 金落霞低声:“……那就好。” 谁也没再提,金落霞去洗碗,方明曦拎着衣服出门。 . 回到学校,往常凑不齐的舍友难得全都凑齐,不比平时和周娣两个人在,不方便说话,方明曦和周娣便没怎么聊,各自洗漱过,早早上床睡觉。 半夜,方明曦蓦地惊醒,侧身面对黑漆漆的床沿呆怔好半晌,揉着额头起身。 她梦到肖砚。 梦里,他带着一队人跑步,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太阳炽热,他裸着上身,汗珠从胸膛滑落滴过结实腹肌,所经之处,皮肤的每一寸都是健康而又悍气的古铜色。 强壮有力,洋溢着激人颤栗的侵略气息。 周娣听到方明曦下床的声音被吵醒,睡眼迷蒙问:“怎么了?” “没事。”方明曦小声道,“你继续睡。” 她太困,应了声迷迷糊糊又睡着。 有别的室友在,方明曦不好弄出太大动静,小心翼翼下床给自己倒水喝。保温杯里有水,只是她渴得慌,燥得头皮都难耐,来不及去准备那些。 她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凉水入喉,却还是压不下那股莫名的燥热。 身体里蹿起细小而又难以抵抗的火苗,一点一点燃着各处。 小半瓶矿泉水很快空了,方明曦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 窗外透进月光,她端着杯子送到唇边,不知怎么忽地想到肖砚平时沉稳平静的面庞,和跟她说话时一向没有感情的语调。 脑海里又冒出梦里烙铁一样火热的他,两相交织,对比强烈,这股羞耻的感觉令她猝然回神。 方明曦仰头,渴水的鱼一般,狠狠将一杯凉水灌下肚。 . 第二天上完课,方明曦和周娣一起去食堂吃晚饭。 “怎么这两天邓扬都没有来找你?”周娣突然想到这茬。 她这么一提方明曦才想起来,是有好几天,邓扬没在她面前出现。 少了一个看起来挺优质的追求者,换别人也许会难过,但对方明曦来说正好却是她希望的。她笑笑,不太在意,“快吃吧。马上要考试了,把心思用到正途上。” 周娣听到考试就头疼,“你不提这个我都快忘了,马上要考试,下个学期差不多就要出去实习……”她想起什么,抬眸问方明曦,“你真的决定继续读?” 方明曦点头。 她一直在为下个学期的专升本考试做准备,对这个学校里的大多数人而言,最后一个学期是毕业季,但之于她,或许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周娣见她心意坚定,鼓励道:“你一定可以的,你跟我们不同,你想做的一定可以做到。” 每年的奖学金有三个名额,在周娣心里,整个学校只有方明曦是真的配得上这份奖赏,真真正正实至名归的人。 方明曦并不掉以轻心,也懒得提前说什么大话,轻笑:“还没考一切都不知道。吃饭吧,明天有一整天课,早点回去准备。” 饭毕两人回宿舍,方明曦坐到桌前看书,周娣往外走,“我去收一下昨天晒的衣服和被子,忘记收了昨天。” “不是晒在阳台上吗?”方明曦问。 周娣解释:“厚的哪里够晒,这几天天气好,大家都洗了,全在外面走廊上支衣竿晒。” 这样不合规定,但法不责众,舍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我也去帮忙……” 方明曦起身,被周娣拦住,“不用不用,你好好看书。” 将她摁回座位,周娣一人出去收东西。 半天功夫,人还没回来,外面传来吵架声。 方明曦听出周娣的声音,不放心出去看,就见周娣在走廊上和隔壁宿舍的人吵架。 过去才知道,晒的时候,周娣的被褥和方明曦的被褥放在一块,现在只剩下周娣的。 周娣找不见着急,有人告诉她说,是隔壁宿舍的人把方明曦的被褥全扔了下去,周娣气不过,捡回弄脏的被褥后和她们吵起来。 扔方明曦被褥的女生喜好穿酒红裙子,外号酒红妹,此刻和周娣大眼瞪小眼,依旧态度蛮横。 “怎么样咯?不过是手滑不小心碰下去了,捡回来不就是了。” “那你刚刚怎么不捡啊!”周娣吼她。 她勾唇笑,抖着腿说,“那不好意思,正巧我今天腿扭伤了,你大人有大量,自己捡了不是挺好。” 周娣听的生气,冲上去要和她打架,一帮围观的怕把舍管招来,纷纷上去拦。 方明曦眼疾手快拉住周娣,看向酒红妹:“是你把我的被子扔下去的?” 酒红妹撇嘴,“都说了不小心的,还想怎么样?” 方明曦睇着她的脸。 周娣嗤声:“什么不小心,不就是你新交的男朋友大一的时候追过明曦吗?当谁不知道你心里不平衡呢?不平衡你他妈倒是去找你男朋友出气啊!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计较到明曦头上,你是不是有毛病?” 酒红妹的男朋友,方明曦不闻窗外事大概早就不记得,但周娣认识,也知道他大一追过方明曦——结果当然是没追到。 那个男的被拒绝后,天天跟人说喜欢方明曦那个类型,还跟兄弟吹牛逼说毕业前一定会泡到她。 “放你的屁!少在这乱说!”酒红妹被戳穿心事,脸上闪过尴尬和隐隐薄怒,回嘴和周娣骂起来。 方明曦看着她的脸,有半晌没说话。 入学军训的时候,有很多同届的男生向她示好,各式各样表白的人她都遇到过,大一大二那两年她真的不堪其扰,她一次又一次拒绝,闻色而动的人还是前赴后继。 且拒绝的多了,背后说她的也就多,什么假清高、装模作样,议论的人有男有女。 直到后来邓扬出现,他嚣张名声隔着一条街从立大传过来,怕被他盯上找麻烦,追她的人这才少了。 面前这个酒红妹,方明曦记得她的脸和大名,知道她是隔壁班的,但她们从来没有打过交道。新生入学期间的一点小事,她自己都不记得追她的男生有哪些,谁知道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过了两三年,现在还能变成麻烦。 那厢周娣和酒红妹两个人吵着吵着又要动手,方明曦一把将周娣往回拉,自己站到前面。 “你手滑是吗?”她问。 酒红妹说:“是啦,怎样?” 方明曦没说话,一个转身直接到晒被褥的竹竿前,找到贴着酒红妹名字的那一竿,把上面挂的衣物扯下来一抛,扔下楼。 三四件衣服纷扬,哗啦全落到楼下。 酒红妹冲上来:“你干什么——” 她瞪圆了眼睛,扬手朝方明曦的脸挥去。 方明曦抓住她的手腕,猛地推开,她踉跄摔倒坐在地上。 方明曦看着她,笑意未达眼底,模样有些骇人。 酒红妹理亏,气得胸口起伏,一时却不敢在方明曦这番表情下再有动作。 良久,她起身冲下楼去捡被子。 几件衣服落在宿舍楼前的花坛和草坪上,沾上泥灰得重洗一遍。 酒红妹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忽听楼上响起一声口哨。她抱着被褥抬头一看,方明曦站在栏杆前,静静看着她,唇边挂着笑。 “——不好意思,我也手滑。” 她拎起酒红妹挂在竹竿上的最后一件外套,扬手从楼上扔下。高高抛起,刺眼的颜色在明媚阳光下,和她的笑容一样,别外好看。 . 因为傍晚时候的插曲,方明曦看书的计划被破坏,周娣叫了外卖小吃,还偷偷买了几瓶酒拉方明曦一起喝。 怕方明曦拒绝,忙不迭抢先说:“就这一次!” 方明曦只好陪她上楼顶天台,两个人在冷风下喝酒。 喝着喝着暖和了。 周娣啧声说:“我没想到你发起飙来还挺唬人的。平时看着冷静,看习惯了,一下子生气真是很有气魄。” 方明曦笑笑,没说话。 周娣道:“真的,你多凶几次,多凶几次她们就不敢天天背后议论你!” “没用的,你也说了是唬人。一次两次还行,多了……”方明曦耸肩,闷头喝酒。 周娣想反驳,又不知从哪说起,嘀咕:“你哪都好,就是太悲观。” 方明曦没接话。 周娣顿了顿,恨其不争加上一句,“还有就是太好欺负!” “好欺负?”方明曦轻笑,“那是你以前不认识我,没看过我叛逆的时候……” 周娣忍不住抢白:“你还有叛逆的时候?” “我也是人,当然了。” 周娣觉得不可思议。 方明曦喝干净最后一口酒,放下空易拉罐,吃小菜不再说。 冷风嗖嗖,吃着吃着手机响,方明曦看来电显示,是往常在金落霞夜宵摊旁摆摊的阿姨。 这段时间金落霞改了出摊时间,现在还没到点。 她皱眉,摁下接通。 周娣往嘴里塞了一口炸排骨,还没问什么,方明曦脸色就变了。 第15章 十五朵 和金落霞一起出摊卖夜宵的阿姨在电话里道:“落霞发烧,打来找我帮她买药,我到你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病得说话都没力气,你怎么搞的跑去哪了?怎么连妈妈也不照顾?” 叹声气又抱怨:“我这边忙得团团转还要抽空去给你妈送药,脚都不沾地了!她一个人,我又没办法留下看她,我哪里忙得过来……” 方明曦回神,迭声道谢,“麻烦您了,我人在学校,现在马上回去。” 她边说边起身,周娣见她挂了电话往天台楼梯门去,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我家里有点事,得回去一趟。这里你收一下。”她一刻不多留,提腿就走。 “哎?你……” 周娣没能叫住她,只得自己留下收拾残羹。 . 赶回去一看,金落霞昏昏沉沉在床上睡。方明曦探她额头,叫醒她,“难不难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金落霞摇头,嘴唇有点干,“我吃过药了。” “可是……” “你给我换匹毛巾。” 方明曦抿唇,“那你等我,我再给你量一量体温。” 方明曦出去浸了匹冰凉毛巾回来,带上一支备在家里的体温计。她给金落霞敷上毛巾,体温计夹好,静等几分钟拿出来一看,大概是吃的药起作用,烧得不严重,已经开始在退热。 想想方明曦又问一遍:“还是去医院吧,嗯?” “我就想睡觉。”金落霞喉咙不舒服,声音很轻,在枕上摇头,蓬松头发随着动作更乱几分。 方明曦见她执意,一个人也不好挪动她,只得守着,间歇不停给她更换毛巾。 毛巾热了就换,两条轮流,来来回回换了十多遍,靠着物理降温,金落霞的体温终于降下来。 方明曦不打算回学校,去楼上拿了本书下来,坐在她床边,守着看。 金落霞睡过又醒,说要喝水。方明曦倒了杯温的,喂她喝完,坐回地上。 侧头看见她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金落霞眼睛闭了睁,睁了闭,最后颤颤眨着。 “我没事,你回学校吧……” 方明曦瞥她一眼,“你觉得我现在可能走吗?”言毕继续看书。 金落霞瞧着她低头的专注模样,嘴里苦涩。 安静半晌,金落霞出声:“明曦,你会不会怪我。” 方明曦翻书的手一顿。又听金落霞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没怪你,也没怨你。”方明曦打断,“以前不懂事时候的那些事情不要再提。” 金落霞想说话,方明曦起身给她又换一条毛巾,坐在床边睇她病容,放软口气:“前几天梁叔那件事不要放在心上,是我语气太冲,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金落霞抓住她的手,掌心发烫,“我没生气,我知道你苦,你是为了我……”不知是不是生病情绪低落,眼角渗出眼泪,“都是我不好,我没本事……” 方明曦反握住金落霞的手,帮她塞回被子里,“不要再说这些了。睡觉,听我的。” 金落霞含着泪,无言闭上眼睛。 室内重新归于沉静。 方明曦坐回地上看书,金落霞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确定她睡着了,方明曦才转头看过去。 合上手里的书,方明曦抬手给床上的金落霞掖被角。这么多年,她们一起过来,她苦,金落霞又何尝容易。 读初二那年是她们最难的时候,也是方明曦最叛逆的时候。 就是在那年,她发现金落霞除了平时给人做零散小工以外的另一条挣钱营生—— 陪席妹。 通城有很多小酒楼,比不上大酒店,又强过小饭馆许多,因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客人大多是那些做小生意的中年男人。口袋里有两个钱,但也不经细数。 这些小酒楼为招揽生意,和很多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合作,有客人点席吃饭,店家就打电话给她们,喊她们来陪席,吃吃饭、喝喝酒——当然,摸腿搂腰、捏捏手抱一抱,都是必不可少的席间助兴调剂。 吃完饭客人会给小费,一个陪席妹一餐一般是六十块,或者八十块,遇上出手大方的,一次也会给一百。 金落霞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即使如今被岁月浸染,脸上也依稀可见当年风情。 那时方明曦读初中,她才三十出头,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总出门吃饭,方明曦问过,一次一次被她搪塞过去。 夜路走多总会湿鞋。直至在路边碰上金落霞,方明曦亲眼看见散席后被酒酣食足的男人搂着的她。那一刻毫无防备,街边路灯天旋地转,晃得人头晕眼花。 她们大吵一架,关系降到冰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多久,金落霞陪席,遇上了方明曦同级同学的父亲。 那个男人离婚几年,有点闲钱,看上金落霞的脸,也不计较她的行当出身,接触几次后便对金落霞透露亲近意思,还托媒人到她们家。 邻居家常年不来往的大妈为了给金落霞做媒,频频上门。 因为媒人在客厅说的一句: “人家条件真的不错,你一个人讨生活多不容易自己清楚,该好好考虑,还带着一个女孩,何况还不是你的亲女儿,谁知道老了靠不靠得住。” 方明曦逃课三天。 没去学校,三天后才回家,被急得几宿没睡的金落霞一巴掌甩在脸上。一通吵架,方明曦又在外面躲了四五天,不曾回家也并未去学校上课,闹到差点停课的地步。 她的叛逆期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来得又快又急。 金落霞夹到她碗里的菜她统统挑出去丢到地上,金落霞给她准备好要穿的衣服她看也不看一眼,她不再同金落霞说话,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必是争吵。 金落霞拿她毫无办法,简单的针锋并没有随着发泄过后消散,相反越演越烈,那一个月里,她故意和“差班”的后进分子走在一起,跟她们去网吧,翻墙逃课去河滩上烧烤,坐在夸张土气的摩托车后座满街飞驰…… 事情结束于她看见金落霞偷偷落泪,终于还是妥协。 然而金落霞议婚对象那个叫“王宇”的儿子是个刺头。处在那个年龄段的中学生,张狂躁动,无知无畏,最天真也最残忍。 王宇身边聚了一群惹事的混混流氓,其中不乏给方明曦递过情书但没有得到回应的人。自从得知父亲再婚对象是方明曦的妈妈,方明曦就成了他玩笑吹牛的筏子。 放学的时候,方明曦经常被一群人拦路,或是堵在停车棚言语调戏,或是走过篮球场被人吹口哨扯头发。 他们的恶意肆无忌惮,她越是冷淡不理,混混们就越是起劲,他们常常用球扔她,每一次都会大声嚷,问她—— “方明曦,王宇他爸操你妈,王宇是不是操你呀?” 他们哄然大笑乐在其中,而其他好班的学生,因为方明曦本来就不爱交朋友,加之总被混混找麻烦,便也都离她离得更远。 后来金落霞碰巧因为下雨去学校给方明曦送伞,才撞破她的处境。金落霞自责哭了一回,回去就和王宇的父亲商量取消婚事。 而王宇被父亲打了一顿,恼羞成怒,一个礼拜后趁方明曦值日,和一群混混朋友把她堵在废弃的音乐教室。 满桶拖地用的脏水倒在她身上,在“朋友”的怂恿之下,王宇掐住她的脸想要她用嘴给自己解决不轨之欲。 方明曦狠狠一口咬住他伸来的手,差点咬断他的手指。他痛得眼睛通红,嘶吼,抓住她的头摁着撞墙,方明曦就是死不松口。 大动静引来老师,两个当事人都被请家长。 王宇站在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是方明曦勾引他,答应他给钱就主动帮他口。 老师、教导主任、副校长的审视,金落霞愤怒反驳的声音,还有王宇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腔调交织在一起,像小提琴拉出的杂音,混乱奇迷。 方明曦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掉眼泪,她记得自己瞠红双眼暴起,抓着桌上的墨水盒发了疯一样的冲上去扑倒王宇,压着他用玻璃角狠狠砸他的头,一边砸一边嘶喊。 数不清说了多少句“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只有他头破血流狼狈想要爬开的姿态,印象深刻。 一办公室的老师上来拉她,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她拉开。 最后老师们还是选择相信一向成绩优异的她,王宇被退学,她被停课一周。 可惜,该到那时结束的事情却没有顺利结束,后来她回到学校,议论滋生,有人说她被王宇睡过,有人说那天在音乐教室她被一群男人脱光摸遍,有人说她是自愿主动找上王宇,但却反咬一口。 流言伴着她走过初二,走过初三,又随着初中的旧同学带进高中,成了她学海生涯里,始终无法摆脱的弥久痕迹。 从办公室出来那天,回家的路特别长。金落霞从教学楼,一路哭到家门前,到家后做饭手都在抖。 饭没熟,方明曦跑了。 她跑了很久很久,在交错的巷子里狂奔,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呵哧呵哧”的声音,如同风呼啸而过,空荡,沉重。 她在巷落小角躲到天黑。身旁青蛙呱嚷着跳开,小虫嘶鸣,细雨啪嗒落下。 金落霞找了又找,一圈一圈地转,她明明听到故意不吭声。 后来月挂中天,夜浓而沉。 金落霞在黑漆漆的夜里喊哑嗓子,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前一晚刚被雨淋过的泥坑里,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方明曦听到她的哭声,听到她喉咙里的呜咽颤音,听到她拼命拍大腿哭嚎的情状,像丢了重要物品的小孩子,绝望崩溃。 每一个细节都能想起来。 最后她走出去,从藏身的隐蔽角落走到小路上,走到金落霞面前。 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说出“我在这”三个字之后,金落霞跌坐在泥地上掩面痛哭的样子。 那个养了她十多年的女人捂住脸,躬着身子头仿佛要垂进尘埃里,伏在地上痛哭,对她说: “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那一个当下,于一片昏暗模糊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火苗一般“簇”地点燃,跳跃,又熄灭。 只余空荡荡的灼烧痛感,一脉继一脉。 多年不止,经久难息。 第16章 十六朵 金落霞半夜烧退,方明曦守了一夜,终于在天快亮时得空眯上一会儿,第二天早早赶去学校。 算算日子,邓扬许久没来找她,而方明曦日常照旧,生活、读书没有半点困扰。 周娣知道她性格如此,也从她不肯收邓扬的东西就已看出她对邓扬没有感情,倒是不见怪,然而学校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对邓扬有意思的女生,就此事又起议论,多有抱不平。 方明曦不在意,周娣忍不住八卦,午饭时好奇问她:“我看你这样真的想不出你谈恋爱的样子,你有喜欢过人吗?” 被问及的方明曦认真看书,头也不抬:“没有。” 周娣满脸古怪,“你好像对这些事没有一点兴趣,你是不是不喜欢男生?” 方明曦失笑,“别乱想。” 周娣追问:“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我见过的人这么多,实在是想不出来你喜欢会喜欢哪种人……” 方明曦翻书的手顿了顿。 喜欢哪种人。 哪种? “明曦?明曦——” 周娣喊了好几句,方明曦乍然回神,“啊?” “你在想什么?我问你话呢。” 方明曦笑笑,“没什么。” 手将未翻完的那一页翻到底,她压下心里的念头。 也把脑海里刚浮现的那一点男人轮廓压下去。 . 立大男宿舍楼下,走廊尽头拐角,邓扬和睿子凑着抽烟,各靠一边墙。 抽了两口,睿子问他:“你搞什么?”作为最常混在一块的人,邓扬情绪反常,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没什么。”邓扬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你在躲唐隔玉对不对?”睿子说,“大家这么久的朋友了,有什么我看不出来。” 邓扬明显不对劲,更反常的是好些天没去找方明曦,换在平时三天不上赶着贴到方明曦面前,他就浑身不舒服。 没得到回应,睿子眯眼追问:“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问及至此的邓扬拧了下眉,一刹挣扎又困扰。 睿子灵光一闪,猜测:“该不会……那天在酒店你们……?” 邓扬捏紧烟,差点把烟掐断,意外地没反驳骂他傻逼。睿子一看这情况,知道自己猜中了。 把烟往地上扔狠狠踩一脚,睿子仰头后脑靠上墙,手都不知该怎么比划。 “不会吧?你们两个?” “我现在很烦。”邓扬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睿子消化完,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邓扬一片颓然。 睿子刚要张口,手机响,他瞥邓扬一眼,走出拐角接电话。 没多久睿子脚下踩风跑回来,脸色难看。 邓扬抬眸,“怎么……” “这次唐隔玉可能是要来真的了。”睿子打断他,脸色难看,“她们几个说找不到唐隔玉,昨晚一起去喝酒,回去以后今天就联系不上了,宿舍没人,没回家。” 邓扬一愣。睿子叹气:“去找她吧,先别管那么多,看看她人去哪了。” 对视三秒,邓扬拔腿冲出去。 . 上午的课结束时,方明曦收到一份快递来的鲜花和礼物,因正好是下课人多的时间,周围不少人看见。 落款写了个字母“D”,不用想便知道是邓扬。 方明曦不晓得他又要搞什么鬼,把花给周娣处理,礼物预备留着还回去。 果不其然,下午上完课邓扬就出现,像往常一样在校门口等她。 邓扬叫她到一边说话,脸色晦暗,情绪不高。 方明曦开门见山:“什么事?” 暗含客套的语气让邓扬很难受,虽然以往她对他就不怎么热络,但自从在他生日那天说开以后,她的态度就似乎完全抽身。 邓扬压下心里的郁闷,“周六晚上去海廷酒店吃饭。” 方明曦想也不想:“你知道我不会去的……” “不是。”邓扬打断,“不是你想的那样,周六我姨夫在三楼请吴书贵吃饭,我订了四楼的包间,等吃完我带你过去见一见。” 方明曦一顿。 邓扬继续道:“你不是预备下学期专升本考吴书贵的学校?我姨夫和他有点交情,提前认识见一见,到时候报考会更方便。” 吴书贵任教的那所大学,是方明曦想考的几所学校之一。 稍稍犹豫,方明曦还是拒绝:“不用了,考试的事情我自己会准备,谢谢你的好意。” 她要走,邓扬拉住她,“你为你自己想,觉得这些上不了台面,你是高兴了,你有没想过你妈?” 他手上用了点力,“她摆夜宵摊不辛苦吗?每天忙到那么晚,你的前途就是她的将来,现在有一个和未来老师接触熟悉的机会,你为了你的面子和自尊拒绝,这样就很高尚?” 方明曦抽回手,微微蹙眉,却不是因为手腕的轻微痛感。 邓扬说:“我不是想骂你或者教育你,只是这是个人情社会,根本没什么。没什么好羞耻和不好意思的,况且考试是凭你自己的真本事,只是为了将来进学校方便……” 他没把话说完,意思足够明白。 方明曦缓缓开口:“我以为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邓扬脸色稍暗,“是很明白,我也听明白了。你就当我犯贱吧,相处这么久你都不肯收我半点东西,送什么你都退回来。现在……你不想和我来往了,就当我送你最后一份礼物。” 方明曦道:“你没必要这样,你也帮了我很多。”和他接触这段时间,很多人碍于他的嚣张名声,不敢追求她,她身边少了很多麻烦。 他喉头微动:“给我个机会。” 邓扬见她还是不肯接受,语气有点硬,忽地道:“你早上是不是收到了花?” 方明曦想起来这茬,说是,“你送的对吧?不要再送了。” 他道:“周六你不来我就每天都送,送到你教室门口还要送到你寝室里,当着你老师的面上课给你送。” 方明曦头疼,“你别这样小孩子气。” “是你自己说不想进一步发展,可既然你连表面朋友都不肯跟我做,那我只好按我的心意来,你可以不接受但是没人规定我不能追你吧?”邓扬歪头,摆明耍无赖。 “……周六我去就是了。”良久,方明曦垂头,“吴书贵的事不必了,人家出门应酬吃饭,你硬带我去不太好。” 邓扬脸色浮现喜色,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先跟我姨夫打招呼,你就别拒绝了。” “花的事……” “我保证不送!”邓扬立刻应下,“但你周六得来。”顿了顿低声加一句,“我们好久没见了。” 方明曦看他又要延伸话题,截住话头:“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她绕过他走开,邓扬站在原地,扭身盯着她直至走远。 睿子和另两个陪着来的男生在不远处的奶茶店外看,瞧见这一出,其中一个男生感叹:“邓扬真是执着啊,打不死的小强这是。” 睿子毫无看戏心情,眼色沉重。 男生又道:“哎,前几天邓扬是不是和唐隔玉吵架了?两个人怪怪的。” 睿子敷衍:“不清楚。” 其实他清楚,那天和邓扬去找唐隔玉,最后在一家邓扬和唐隔玉常去的店里找到她。邓扬和她关起门来谈了很久,他在门外隐约听到一些内容,隐约是些“做朋友”、“原样”之类的话。 唐隔玉还哭了。 睿子作为旁观者比邓扬看得清,发生过了的事,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哪里能恢复到从前。更让他不爽的是,事情一解决,邓扬就跑来找方明曦,他都替唐隔玉脸疼。 那边邓扬已经走回来,睿子不再闲话,提步迎上去。 . 周六傍晚,方明曦去赴宴,饭点前二十分钟到包厢,邓扬那一群人已经到齐。 邓带她到座位上坐下,留在旁边陪她讲话,她仍旧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 聊了十几分钟,快开席的时候,包厢各处消遣的人陆续坐到桌旁,有个男生过来找邓扬,说有人喊他。 邓扬起身,“我出去一下。” 方明曦点头,垂头安静看手机。 周娣发来消息:[怎么样?] 方明曦暗暗苦笑,回复:[有点后悔来了,早知道不应该松口。] 回完信息,静坐等开席。 邓扬被叫出去,到拐角一看,睿子在等他。他急着回去陪方明曦,不耐烦,“什么事?” 睿子看他一会儿,从口袋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 两个褐色小玻璃瓶,一瓶装着透明液体,一瓶里面是粉末。 邓扬微愣,“什么东西?” 睿子手插兜,道:“还能是什么,助兴的。” 邓扬有点怔。 睿子看他这样,心下火起,“你他妈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有完没完?既然她人都来了你就该干嘛干嘛像个爷们行不行?” 邓扬反应过来,也火了,“操你妈你几个意思?这种东西……” 睿子更生气,“这种东西怎么了?就你能,见天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转被耍的团团转!你为她掏心掏肺就差命都给她了,还想怎么,她有什么委屈的?” 邓扬胸膛起伏,半晌说:“我不能……” “不能你个蛋的不能!”睿子瞪他,表情转而变成嘲讽,“你怕她不喜欢你?那你瞧瞧她现在喜欢你吗?一直这样耗下去,她会不会可怜可怜你喜欢你?” 他是真的,真的恨铁不成钢。邓扬在方明曦身上已经耗费太多精力,归根究底不过是得不到的新鲜感,女人这种事,尝过也就没什么要紧。 邓扬不能再继续鬼迷心窍。不管最后和方明曦成不成,至少不会一个劲被她牵着鼻子走。 邓扬捏着两个小瓶子手指发白。睿子从他手里拿过那两瓶东西,道:“你也别想那么多,等会儿我来。” 他塞给邓扬一张卡,“房间我开好了,晚点直接上去,就在九楼。” 第17章 十七朵 邓扬今天叫方明曦出来吃饭,只是想起个头重新跟她接触,也算是缓和一下关系,真的没有这种打算。 甚至这一刻,睿子的话一阵一阵闹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都有点懵。 然而有人做推手,药丸、房卡,告诉他一切都准备好了,无形中便像有只手不停推他向前,他想抗拒,心底有股声音偏偏开始挣扎。 邓扬额头渗出薄汗。 睿子见他动摇,不给他抵抗的余地,推他肩膀,“就这么,等会我们几个敬酒,我来办。你也别多想,不过就这么点事。” …… 开席之后,回座的邓扬明显多了心事,方明曦看出他情绪变化,人多却也不好问。 这种场合方明曦都是不喝酒的,杯中只有饮料。邓扬那些朋友一贯不和她打交道,今天不知怎么,或许是因为邓扬的缘故给她面子,挨个给她敬酒。 所幸她喝的是饮料,便没有拒绝。 一圈下肚,喝了不少饮料的方明曦胃里开始有饱胀感。 “今天难得,我也敬你一杯。”睿子忽地冲她举杯,作为最后一个,起身走到她旁边拿起她的空杯子,到侧边饮料台上开了瓶新的果奶,亲自帮她倒满。 方明曦心下诧异,“我喝不下了……” “怎么,方同学不想跟我喝?”睿子脸色露出少见的笑脸,不仅没有因为她的拒绝生气,反倒很是和蔼。他道:“之前有些误会,邓扬都跟我解释过了,你别在意。” 他的杯子伸到面前,倒满的空杯也递过来,唯独拒绝他一个说不过去,方明曦没办法,只好端起杯子应下。 睿子看着她喝完,这才满意回到座位。 桌对面,唐隔玉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几变,没人注意,她低下头佯装喝酒遮掩过去。 服务员上完菜就离开包厢,有事按呼叫铃即可。 桌上都是自己朋友,然而整个席间,邓扬不知道为何情绪古怪,不仅没有跟方明曦说话,也没和别人讲一个字,只一个劲闷头喝酒,脚边堆起许多酒瓶。 吃到上甜点的时间,众人都离开饭桌,到包厢各处坐下,玩牌、聊天、打游戏。 方明曦喝多饮料,身上莫名有些热,小腹涨涨的,包间厕所被占,只好去外边走廊上厕所。 睿子注意她的动静,见状,一把拉起邓扬说要送他去厕所。 邓扬已经半醉,脚步微晃,被他拉着全无抵抗。 唐隔玉原本坐在沙发上,眼尖瞥见,马上追出去。 她在门前几步处拦住他们,质问睿子:“你要带邓扬去哪?” 睿子皱眉,“上厕所。你松手。” 唐隔玉瞪他:“你别想骗我!”她咬牙压低声音,“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给方明曦倒酒的时候往她杯子里扔了什么!我知道你玩骰子手快,看也看过几百遍了,骗别人还行想骗我?” 睿子一时无言,皱皱眉,忽地把邓扬一推,跟半醉的他说:“你要上厕所对吧?你去吧,我和唐隔玉说会儿话。” 邓扬不是很清醒地点点头,往前走。 唐隔玉要追,被睿子一把拉住手臂。唐隔玉奋力挣扎,两个人纠缠着吵起来。 力气比不过,唐隔玉看准时机,狠狠一脚踹在睿子身上,趁他吃痛不备,转身就追上邓扬。 邓扬已然倒在走廊上,没到厕所门前,离门口还有好几步距离。 睿子也冲上来,两个人扶起他。他歪歪扭扭开始站不稳,睿子和唐隔玉两人又争吵,都扯着邓扬不肯松手。 “什么情况——” 突然插入的声音,熟悉地令睿子和唐隔玉双双回头。 寸头从另一边拐角朝他们走过来,“……你们搞什么?” 睿子一愣,敛神,“寸头哥你怎么在这?” “我们在这吃饭。你们今天……”寸头话没说完,看见邓扬酡红面庞,话锋一转,“怎么喝得这么醉?等会儿给砚哥看见信不信又要挨骂。” 说着,寸头上来要扶邓扬,睿子忙说不用了,手上用劲想拽起他,唐隔玉扯住邓扬另一边手臂不松,冲睿子发飙:“你要去自己去!邓扬不去!” 寸头搞不清状况,愣愣问:“去哪?” 睿子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不能对人,心下着急想带邓扬走。 不等他开口,肖砚从包厢出来透气,由寸头来的那个拐角出现,听见动静走过来。 一看情况,肖砚眉皱了皱,“怎么回事?” 睿子头都大了,见着邓扬这个常挂在嘴边的“哥”,心里发慌。 寸头刚要出声,他们身后不远处,走廊尽头的厕所门“砰”地一声打开,一个人影冲出来。 寸头扭头一看愣了,“方明曦?” 方明曦脚步不稳,脸色诡异地泛着潮红。她很难受,本来想上厕所,可是小解完腹涨感并没有缓解,相反,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严重。 肚子又涨又酸,还有点疼。她是学护理系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医学常识,察觉情况不对劲,马上从厕所冲了出来。 头很疼,脑袋里嗡嗡作响,不停耳鸣。这种不正常的身体反应,说不慌是假的。 方明曦有点怕,大脑乱成一团,晕、疼、涨,努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勒令自己清醒。 她没理寸头,眼里放空,只盯着向外的路想往外冲。 睿子见状上来扶她,想拦住她带到别的地方去再说,方明曦眼里泛花,模糊间看到是睿子,奋力甩开他,沙哑声音稍显凄厉:“让开!” 睿子的体格被她一推只是倒退半步,她自己却撞上墙。 后脑勺撞在墙上,方明曦只缓了一瞬,努力撑住墙面想往外走。 寸头看她样子不对劲,“你有没事?要不要我……” 方明曦听不进去,头疼,身体不适感强烈,整张脸纠成一团。她揪紧自己的衣服,似是痛似是被热意侵扰,甚至暴起青筋。而后她猛地朝旁边堆积空酒瓶的地方冲去,抓起一个空瓶在墙上砸碎,握着尖利的半截碎瓶子就要朝自己胳膊上戳。 肖砚冲过去,捉住她的手。她跌坐在地,背后被人揽住,落进一个炙热强壮的怀抱。 男性气息太过强烈,方明曦下意识想反抗。 “方明曦。”肖砚眉头深锁。 她听到声音睁眼,眼角沁出红丝,看清是肖砚的脸,忽地一下捉住他的胳膊。 “肖砚,帮帮我——”她眼里浮起一层雾,手在发抖,“带我去医院,我要看医生……” . 夜深露重,市人民医院的灯标在门诊部顶端亮着鲜红的光。 肖砚和寸头开车把方明曦带到医院,正门前不能停,他把方明曦搀扶下地,让寸头开到后面车场去停车。 方明曦腿软站不住,整个人颤栗发抖,迈一步都难。肖砚只犹豫一秒,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到台阶前有几步距离,肖砚人高腿长走得极快,迈进大门时方明曦拽住他的衣襟。 肖砚低头,她在他怀里发颤,脸上都是虚汗。 把人送进急诊,值班医生给方明曦检查过后,给她进行简单的催吐洗胃,之后输液,护士将她推到临时病房。 寸头赶来,肖砚道:“去缴费取药。”寸头点头,小跑走开。 医生出来和肖砚说话,问:“病人吃了什么?” 肖砚道:“不清楚。” “她的不适症状是伴随神经亢奋和生理欲望高涨同时发生的,等一会儿扫描片子出来了可以详细看看。”医生皱眉,“外面小店卖的乱七八糟的药不要乱吃,不确定成分、没有经过质检的东西,副作用对身体伤害非常大。” 肖砚知道方明曦的反应不正常,听医生这番话,心下有了计较。没多说,点头谢过医生,去临时病房看方明曦。 方明曦闭着眼安详躺在病床上。肖砚试探喊了声:“方明曦?” 余音在空荡的小病房里荡开三秒,才见她缓慢睁开眼。 催吐洗胃虽然较简易,但也并不是什么舒服的过程,一通折腾下来,她整个人像脱力一般,嘴唇微微发干。 好在身体的疼痛及抽搐状态随着输进身体的药液减轻消逝,除太阳穴尚且还余轻微的痛感,状态比半个小时前好太多。 “……谢谢。”方明曦声音沙哑。 肖砚道:“不用谢我,我只是顺手帮忙。而且——” 话说到这停住。 方明曦满面疲惫。要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和邓扬脱不了干系,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方明曦很清楚,那股陌生的情潮汹涌怪异,不管是不是邓扬做了什么,其原因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肖砚从医生的话里猜出她大概吃错什么,见她反应,一时没开口。 方明曦不看他,偏头脸颊贴着枕头,“我刚刚太慌了,应该想到先自己催吐的,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客套且疏离。 肖砚睇她的侧脸,低声:“这件事是邓扬不对,我会处理。” 沉默十几秒,方明曦忽地笑了,“怎么处理,揪他的头发警告他吗?就像揪我的头发一样?” 他没接话。 寂静蔓延,又半分钟时间,方明曦转回头,躺在床上看向他,那双直勾勾的眼黑白分明。 “所有人都觉得我下贱,觉得邓扬被我迷得鬼迷心窍,认为我害了他。唐隔玉是,睿子是,你也是。” “你说让我离邓扬远一点,我听了,我躲他不见他,他跑到我学校堵我,拿我妈的夜宵摊威胁我。我在他生日跟他讲明白,还他送的东西,过一阵他还是出现,送东西送到我教室门口。” “……没人问过我难不难做。” 她闭了闭眼,喉间狠狠咽下去什么。 “这一次是我活该,他来找我说作为朋友想给我介绍升本大学的老师认识,我不该贪便宜。占人便宜会挨雷劈,都是我自找的。肖先生回吧,医药费留张单子给我,我会把钱还给你。” 她抬起没插针的手挡在眼睛上,不想再和他说什么。 肖砚站在那儿没动,看她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到病床边的桌上。 “这次的事非常对不住,我先替邓扬道个歉,剩下的我会处理,这种事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名片。 “这是我的号码,如果邓扬再来为难你,你可以打我电话。” 第18章 十八朵 方明曦在医院待了一夜,第二天回学校,状态很糟糕。 周娣见她一大早才回寝室,又形容憔悴,担心:“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事?” 方明曦摇头,“没什么。” 换好衣服到教室,方明曦打起精神听课,期间邓扬给她发了很多消息,全是三个字:对不起。 她只粗略看了一眼便不予理会。 强撑着上完课,方明曦赶回家。金落霞不妨她突然回来,忙临时多做了两个她喜欢吃的菜。 其中一道辣味比较重,方明曦往常总吃的停不下筷子,今天没动几口。 金落霞奇怪:“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这个,怎么不吃?” 方明曦挤出笑,说:“这两天口腔溃疡,不能吃辣的。” 昨晚洗胃,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空了,这才没多久,立刻吃刺激的东西她怕胃会受不了。这件事早上没跟周娣说,眼下自然也不打算告诉金落霞,免得她担心。 金落霞只当是真的口腔溃疡,没看出她的不对劲,高高兴兴吃完饭,跟她说:“隔壁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打算下午去见见老板。” 方明曦问:“什么工作?” “就是在店里搞搞卫生,做清洁工作。” “夜宵摊呢?” 金落霞叹气:“现在夜宵摊难做,生意越来越差,我又忙不过来。我打算两天出一次摊,白天有稳定工作,晚上卖夜宵就当做补贴。” 方明曦想想,道:“如果合适的话就去吧。”稍作停顿,“要么只做一样也好,白天忙晚上又忙会很累。” 金落霞忙说不累,“平时白天只能做闲散小工,闲着也是浪费时间。有点事做挺好的。” 她坚持,方明曦也就没有拦。 在家待了半个小时左右,方明曦回房间拿出装钱的铁盒,取出几张钱——就那么几张,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才揣进兜里回学校。 下午没课,方明曦打算在寝室看书,她坐到桌前,从口袋拿出一张名片,给卡片上的号码发消息:[我到缴费窗查了医药费,单子拿到了。] 在医院,她让肖砚把药费单给她,肖砚只留下名片就走了。 发完把手机放到一边,周娣在上铺和她说话。其他人不在,周娣本来想出去玩,想到考试将近干脆留下陪她。她一边忙一边应,除去她翻书的声音就是周娣嚼零食的动静。 时间走得很快,转眼三点多,周娣下床去厕所,瞥一眼方明曦,停住脚,“我还是感觉你今天气色不是很好,你没有不舒服吧?” 方明曦道:“没事。” 周娣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她又这么说,只好耸肩进厕所。 方明曦的手机突响,看清来电显示,她眼色微沉,直接摁断挂掉。 响三次之后,她被吵得放下笔,将号码加进黑名单。 周娣从厕所出来回到床上,又是安静的半个小时——只有半个小时,楼下吵闹起来。 “方明曦——” “方明曦——” “方明曦——”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句接一句,喊的很大声。 在宿舍楼没出去的人开始探头看热闹,走廊上响起窃窃声。 周娣吃零食差点噎到,赶紧跑出去看,回来告诉告诉方明曦:“是邓扬!” 方明曦坐在桌前面色紧绷,周娣问:“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喊她的声音不停,仿佛她不应就会一直喊下去。 方明曦搁笔下楼。 邓扬脸上挂了彩,有挨揍的痕迹,人在她寝室楼前站着,高高杵在那招眼的很,上边各层都有人趴着张望看热闹。 方明曦的态度和之前比,已经是彻底将他当成陌生人。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对不起……” 邓扬上前一步想碰她的手腕,方明曦退后避开,“说完没?说完回吧。” “明曦——” 她止步,冷淡微戾,“我听到了,你还要说什么?” 邓扬见她如此,脸色唰白,“我没有想伤害你,昨天……” 方明曦直接一刀戳他心窝:“我以前觉得你和那些彻头彻尾的混人至少还是有区别的。” 她唇边一瞬笑意,刹那令邓扬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嘴唇嗫嚅,“我没想……没想……” “不管你想不想,现在就是这样。”她说,“你就当我是个过河拆桥的贱人好了,我不值得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方明曦转身就走,把他扔在原地,当着整栋楼的人的面,头也不回,毫不留情。 邓扬脸色灰白,站在原地像被抽干了精神气。 …… 回到寝室,周娣跟在后面,“我听到她们都在说邓扬好可怜,你……” 方明曦没理,径直走向床边挂的小镜子前。她站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地一声,鲜红五指印浮起。 周娣一愣,冲过去,“你干什么?”她抓住方明曦的手,想碰她的脸又不敢碰。 方明曦定定看着镜子,神色复杂难言,“没事,我只是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周娣眉头紧拧,喉头梗住。 方明曦回到书桌前,脸上顶着五指印端端正正坐下。她凝神看书,在纸页划重点,一笔一划写得无比重。 周娣站在旁边,先前想劝她别对邓扬那么绝情的话一下说不出来了。跺了下脚,又气又无奈:“我给你找擦脸的药!” 邓扬站在楼下,那么大个人耸拉着脸,伶仃惆怅,看着的确可怜。 可方明曦呢? 他单恋苦,求而不得苦,可凭什么非要方明曦去成全他。 . 因邓扬下午跑来女生宿舍楼下,学校里又热闹了一回。作为事件中心的方明曦一下午都窝在寝室看书,没出去一步。 傍晚周娣去食堂打饭,让她留在寝室别出去。她知道周娣是为自己好,没推却这份好意。 方明曦看书分散心情,手机叮铃一响,打断她的注意力。 拿起一看,是肖砚的短信。没有只言片语,内容只有一个简略的符号:[?] 她回复说:[卡号给我,医药费我去银行转给你。] 这句话发过去,那边半天没有动静。手机黑屏,他没再回过来。 方明曦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他,想想最后还是没拨。她继续看书,直至周娣带晚饭回来,两个人一起吃。 天黑得快,吃完饭方明曦先去洗漱,卫生间门的材质不是太好,隔音向来不强。洗过澡,她用脸盆装好要换下的衣服,还没出去,外头周娣突然咋呼。 “卧槽——” “卧槽卧槽!” 方明曦刚走到门边,周娣在外头大喊:“明曦出来!你快点出来!” 她拧开门把出去,“怎么了?” “邓扬!”周娣飞快从上铺下来,拿着手机冲到她面前给她看。 屏幕上是校友网,一个匿名用户在校友圈子分享了几张照片。 照片里人很多,里里外外围了两圈,场面混乱。地点是学校附近的酒吧街,学生们经常去唱歌的那一片。再一看配文,内容写的是: [晚上丽都门口,立大的邓扬和社会上的人打架,地上流了好多血,警车都来了!] 周娣道:“一地血这是打到什么程度啊?” 边说边用手指划拉,往下看其他人分享的第一手消息。 方明曦收回视线,从她旁边走开,把一盆换下的衣服放到墙角,预备隔天拿去洗衣房洗干净。 “这回好像是邓扬把人打伤了!”周娣转达讯息,“说是对方流的血!” 又听她卧槽一声:“那些人拿刀了!差点就动真格的,他们讲邓扬用酒瓶茬子把人戳了——” 周娣抬头看方明曦,愕然眨巴眼,猜测:“该不会是因为下午他来楼下,受了刺激所以才……?” 方明曦到书桌前,垂头收拾桌面,四个字:“不感兴趣。” 周娣一噎,尴尬道:“他这回闹到警车出动,估计不是小事了。” 方明曦不接话,踩着床梯爬到自己床铺上。 周娣看她不为所动,脸色纠结,半晌出声:“明曦,你这样会不会太绝情了点……” “昨晚在海廷吃饭——”方明曦坐在床上,反手到脑后拆自己束的头发,动作慢条斯理,声音也不急不缓,很是平静,“他们给我吃的东西里加了料。” 周娣一愣,“什么?” 头发披散柔顺垂下,方明曦从高处侧头,朝周娣看来,“我到医院洗胃,医生说我的不良反应是伴随性亢奋和神经亢奋一起产生的。” 她像是笑了,仔细一看并没有,“你猜他们给我吃了什么?” 周娣也是学护理的,基础知识多少晓得一些,再不济也听得懂“性亢奋”是什么意思。怔然半晌,脸色渐渐变白,最后变成愤怒,握着手机想扔出去又下不了手,“邓扬他们怎么这样?” 骂了句粗口,周娣狠狠盯着手机上的照片,对邓扬晚上的大动静一下变了态度,骂道:“管他去死!被警察抓了才好,去他妈的!” 寝室灯照在方明曦身上,到她周身,似莫名柔和了许多。 “睡吧。”她不再提别的,“明天我给你圈重点,好好准备考试。” . 邓扬和社会上的人打架一事闹得不小,一连几天,走在学校里总能听人提起。 男生们聊当时打架的情况,怎么过招、有多凶险,以及最后双方被带走时的情况。女生们则聊邓扬,聊他打架的原因,聊他平时的八卦,自然免不了扯到方明曦身上。 而方明曦,每天来去自如,一副局外人模样。好事者都说是她那天在寝室楼下不给邓扬留脸面从而刺激到他,她冷心冷肺的表现,没少招来背后唾弃。 有周娣陪着,方明曦懒得理,横竖那些话没少听。 毕竟很多事情,不是解释就会有用。 一周过去,没特意留心邓扬的事情,后续怎么发展方明曦不太清楚。撇开嚼舌根的人,她的这一周过得很是规律,教室、寝室、食堂、家里,每天四点一线。 又一天课结束,周娣和方明曦吃完饭回寝室。 “要不今天出去逛逛吧?”周娣提议。 自从知道海廷吃饭那晚发生的事,周娣算是对邓扬彻底改观,再也没有八卦过他。邓扬的事正在处理中,换作平时周娣肯定一天要和方明曦提八百遍,这一回,周娣一句都没提。说起闲话,也只和方明曦讲些无关紧要的。 当下,方明曦听她又想出去玩,失笑:“今天这么冷,出去吹冷风有什么意思?而且明天一上午都是课,起不来就糟糕了,你要玩也等周末再去。” 周娣撇嘴,“你老是扫兴。”嘴上抱怨,还是挽着她的胳膊和她一起上楼。 舍友去别的寝室串门,估计不会回来睡,两人放下东西,周娣先去洗漱。 卫生间里传出哗哗水声,方明曦趁空坐下看书。 后边传来嗡嗡震动声。 她扭头瞧一眼,合上书,到床边伸手从枕下摸出手机。 一看来电,方明曦微愣。 震动几秒,她接听:“……喂?” 那头肖砚的声音低沉:“你现在能不能出来一下?” 第19章 十九朵 肖砚连句招呼都不打,单刀直入,听得方明曦一阵不解,“你说什么?” 他问:“你在哪。” 方明曦稍停,答:“学校。” “现在方便出来吗?我过来接你。” “……去哪?” 这下换肖砚停顿。他道:“去见邓扬。” 一听邓扬的名字,方明曦立刻拒绝:“我不想出去,也不想见他。” 肖砚说:“他爸要送他出去。” 方明曦没接话。 肖砚继续道:“他不肯去,现在他家里闹成一团。” “他不是被关了?没事了已经?” 肖砚嗯了声,“他爸赔了一笔钱。” 方明曦轻笑,“那不是很好,你们好好送他吧,就这样。” 她要挂电话,肖砚叫住她,“方明曦——” “我已经说了,我不想见他。”她语气生硬,却没即刻掐断。 肖砚道:“你不是要还我钱,我现在来拿,你到校门口等我。” “你不用这样,我不会跟你去见他,你……” 不等她说完,肖砚扔下最后一句:“我开车过来,大概十五分钟。” 而后啪地挂断电话。 周娣洗完澡出来,见方明曦站在床边发呆,边擦头发边问:“想什么呢?” 方明曦回神,“没什么,一些破事。” 周娣插上吹风机吹头发,轰轰热风遮盖住其它声音。方明曦坐回桌前,目光发直,好半天没能翻一页。 那边周娣头发吹得半干,拔掉插头,奇怪:“你怎么还坐着,怎么不去洗?” “哦。”方明曦应声,“马上。” 视线落到手机屏幕上,她抿唇,塞回枕头下之前,调到静音模式。 方明曦抱着干净衣服进浴室,洗澡二十分钟,吹头发、整理东西,最后进被窝,将近一个小时过去。 躺在床上,闭眼却睡不着。 良久,她摸出手机,摁亮一看,显示有好多个未接电话,全是肖砚打来的。 界面跳出消息,吓得她心咯噔一跳。定睛看,是肖砚发来的消息。 他说:[给你十分钟,你不出来,我进去。] 手微微用力,方明曦闭闭眼,从床上坐起来。 周娣扭头:“你怎么了?” “我出去一下,你先睡。”方明曦手脚麻利换好衣服,走到门边,折回来,从书桌抽屉里拿上之前预备还给肖砚的钱。 到校门口,路旁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越野款,车身比普通轿车更显厚重。 肖砚靠在车门边,叼着根烟,修长双腿包裹在灰色布料下。见她出来,他呵出烟气,把烟取下随手一折,火星子湮灭在他指间,被他抛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方明曦过去,不说话,掏出被捏了又捏团成一把的钱,递过去。 肖砚没接,“跟我去一趟。” 她皱眉,“我说了不去。” 肖砚道:“他非要见你。” “他要见我我就得给他见?”方明曦冷笑,“那他要操.我我是不是也得给他操?” 肖砚微蹙眉头,很快展平,“那天的事很对不住,我让寸头收拾了睿子一顿。”停顿,加一句,“邓扬的伤是我打的。” 方明曦偏头,不想接话。 “他说看不到你就不走。”肖砚说,“他爸拿他没辙。自从他哥哥死了之后,他们一家人太溺爱他,把他宠过了头。” 她还是不吭声。 夜色下,肖砚的声音染上些许露气,“他哥是我战友,我不能不管他。” 方明曦呼吸几伏,抬头瞪他,“那又怎样?这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她转头就走,肖砚扯住她的手。 手腕被握住,他掌心的暖意在这低温下格外明显,方明曦被扯得转身,只一瞬,肖砚松开。 “去见他一面,让他乖乖走人。他身边的朋友太乱,现在做事已经很出格,留在这对他没好处……你不是也很困扰?”肖砚盯着她的眼睛,“邓扬必须走。” . 市中心商场一楼的咖啡厅,肖砚在角落要了个卡座。方明曦和邓扬面对面,他在侧边,形成一个三角位置。 “人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说完跟我回去。”肖砚什么都没点,端起热水喝一口。 几天不见,邓扬面容憔悴,嘴唇上冒出一圈青青的胡茬。他舔舔嘴唇,似乎有些局促,更多的还是心酸。 方明曦面前的热牛奶一口未动,她看着邓扬道:“想说什么你说吧,我在听。” “你……”邓扬问,“是不是还在怪我?” “没有。” 邓扬脸上的喜色还没浮现,她又说:“我对你没有半点想法。” 喜欢和讨厌,所有心情都不存在。 邓扬的脸色唰地难看起来。肖砚安静喝水,看在眼里,一言不发。 他道:“是我对不起……我不应该……睿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我应该拒绝的……” 方明曦轻嗯一声,似应非应。 邓扬又问:“你身体有没有事?我听砚哥说……副作用很严重?” 方明曦余光扫向肖砚,后者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状态。她淡淡道:“现在没事。” “那就好。”邓扬扯嘴角,笑不出来。 从未有过这么尴尬。 邓扬忽然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方明曦干巴巴答:“不记得。” 邓扬瞅她一眼,苦笑。 她是记得的,并没过去太久的事,哪里有那么快忘记。 邓扬第一次看到她,是在立大图书馆附近,方明曦拿着周娣帮她借的校卡进去找资料,从图书馆出来的路上,她经过他坐的亭子前。 就一眼,他向旁边的人打听,“那谁?” 朋友告诉他说:“斜对面的。” 接着第一次见面,她被她们学校的男生表白,她拒绝了想走,那人不死心拦着不让。他上去解围,几句话呛走对方,然后凑到她面前自我介绍。 认识之后他知道她之所以理他,是因为他“名声在外”,她可以靠他挡掉那些乱七八糟的骚扰。第三天他表白的时候,她就讲的很清楚,她不喜欢他,以后也不会喜欢。 是他不死心,坚持就这么相处下来。 方明曦真的是个不太热情的人,好像对谁都是,可很多时候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冷情。 考试前他到处玩,她会提醒他复习,他出去惹事,她会劝他不要打架,他天天和狐朋狗友混在一块,她会告诫他不要总是把时间用在玩乐上,会苦口婆心跟他说读书的重要性,让他不要浪费条件…… 她从一开始就明白表示不喜欢他,但也并没有仅仅只是把他当成挡箭牌。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 “我过段时间就走了。”邓扬说。 方明曦嗯了句,“一路顺风。” 犹豫几秒,邓扬伸手,“我们能不能做朋友?” 方明曦垂眸看了看,没动。良久她道:“我们做不成朋友。邓扬,你心里明白的。” . 咖啡馆谈完,寸头开车送邓扬回去。邓扬他爸把他关禁闭,今天是肖砚到他家才把他带出来,自然也得他们亲自送回去。 寸头做事肖砚放心,两辆车分道,一辆去邓家,一辆由肖砚开,送方明曦回学校。 车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至路程过半方明曦才开口:“你有必要为邓扬做到这个份上么。” 肖砚凝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专注开车,说:“他哥是我战友。” 她道:“这句话出来前我听到了,你不用重复。” 肖砚转着方向盘,脸上没有表情,沉默许久接上:“出任务的时候,替我死的。” 方明曦瞥他。 肖砚认真看着前方道路,“邓扬和他哥哥不一样,自从他哥死了以后,他家里人宝贝他,不管他做什么都放任,一次一次在后面给他收拾残局,他也越来越没人管得住。” “几年前,他和几个朋友趁假期跑到澳门,在酒店学人赌博,闹事被扣下。那时候他哥刚去没多久,我也刚从部队出来。好在他碰巧撞进的是我朋友手里,我大半夜接到电话,飞过去才把他捞出来。” “你讲这些是想说他有多会惹事么?”方明曦撇嘴。 “他确实非常麻烦。”肖砚说,“出去历练长进一下也好。” 方明曦转头看窗外,“希望吧。” 话题一过,车上两个人又不再说话。 目的地快到时,校门依稀可见。肖砚忽地开口:“邓扬的事,非常对不住。” 方明曦道:“这句话你也已经说过了。” “我说的不是海廷那件事。” 她转头看他。 车正好开到校门口,稳稳停下。 肖砚侧眸,视线和她对上,“邓扬住院那一回,很抱歉。” 方明曦微怔,唇线轻抿,转开头去。 那一天,他揪着她的头发,扯得她头皮发红,痛感蔓延。后来有好长时间,看到他就会觉得头皮生疼。 当时她真的很怕,更多的是难受。缩在墙壁角落,地板冰凉,那时候她委屈地想掉眼泪,差一点就哭出来。但她忍住了。 她瞪大眼睛,尽管眼里模糊浮现雾气,眼角疼得泛泪花,她还是生生把泪意憋回去,死死瞪着他。他的手臂很硬,她拼命用力,指尖掐进他的肉里,不肯认输地留下带血迹的指甲印。 直到最后他松手,她走出那间病房,从头至尾也没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 眼泪流多了不值钱。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方明曦不看他,把口袋里那一团钱拿出来,放在座位中间,那是他放烟的地方,“这是你帮我付的医药费,我不想欠别人。” 不等他说话,她打开车门下去。 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方明曦朝校门内走。 夜风呼啸,走得又快又急。 第20章 二十朵 邓扬离开那天,他身边一圈朋友都去送他。周娣偷偷关注了那群人的社交账号,刷到送行的动态,便转告给方明曦。 说归说,两人很快都把这件事放下。旧的一页翻篇,后续她们谁都没再关注,邓扬走了,立大那帮人从此和方明曦再无瓜葛。 金落霞开始去上班,正是上次邻居给介绍的工作,方明曦大概知道店的位置,还没亲眼去看过。 她抽不开身。瑞城几所大学护理系联合座谈,除了听讲座,还要组织一部分学生参与实践活动。和其它学校四人小队的基本标配相比,方明曦她们学校不太能入眼,只分到两个名额。 一个落到方明曦身上,另一个名额则给了同年级中还算优秀的一个女生。 因为有护理演习,学校不希望她们出丑,安排老师带她们提前练习。 搭档的女生叫卢絮,长相清秀,方明曦只知道她是同届生,没和她打过交道。 老师通知一点半到教室集合,卢絮穿一身休闲装,脸上化一层淡妆,上手前才戴上眼镜。在这个学校里,她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好学生,会认真听课,也学到了点东西,虽然未必全勤,比起大多数混日子的人好得多。 老师让两人一起给假人绑绷带。 学的是同样的课程,方明曦的手法明显更胜一筹,简练迅速,包扎到位,清理、上药都很规范。 只是系结的时候却发现手旁没有剪刀,顶着老师赞许的目光,方明曦不得不停下动作。 尴尬时刻,卢絮从旁递来一把剪子。 侧头看她,方明曦掩下诧异,轻声:“谢谢。” 老师检查过后很满意,端着铁盘去准备东西。 “你做的不错。”卢絮突然和她说话。 方明曦抿唇:“谢谢。” 卢絮道:“我和你说话,你是不是有点惊讶?” 方明曦承认:“有一点。” 没办法。太多对她横鼻子竖眼睛的同学,她们那栋寝室楼又总有摩擦。 卢絮笑了下:“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挺厉害的。” 方明曦看过去,卢絮脸上没有半点反讽或嘲弄的意思,仅仅只是简简单单的陈述。 两个人没说上什么,老师回来,让她们继续下一单元的操作。 花了一节大课的时间,练习结束。 和这个卢絮一起搭档,虽然从头至尾没说几句话,方明曦对她的印象也不是太深,但……感觉还不错。 并不是所有女生、所有人都讨厌她。 就像有一个词——沉默的大多数。 学校环境好比一汪池塘,她所见到那些跳的高的,是蹦出水面的鲈鱼。乍一看,鲈鱼很多,多到令人惶恐,但其实,在水底也许还有更多安静栖息的其他鱼类。 就像扔她被褥的酒红妹之流虽然多,但像卢絮这种,专注自己一方天地,不盲目不扭曲的正常姑娘,也很多。 只是因为她们没有跳出水面。 换做平时会觉得累,这一下午下来,方明曦倒没觉得多辛苦,和老师道别时嘴边挂着笑意。 卢絮背包经过身边,方明曦喊了她一声。 “嗯?” “没什么。”她笑了下,“再见。” 卢絮眨眨眼,弯唇笑,冲她挥了挥手。 走出教学楼,手机震动。方明曦拿出来一看,是刘姐发来的消息: [昨天跟你说的,东成酒楼缺个顶替的人,你去吗?] 刘姐不仅经销酒,也和这一区许多中型饭店、酒楼有合作,安排了人在里面卖果汁。不少酒楼的酒水这一块,啤酒和饮料都归她承包。 前几天东成酒楼做果汁的小妹辞职回家,有事走的急,半个月工资都没要,刘姐那人手不够,一下子急需个能顶上的。 昨天刘姐和方明曦短信提过,那会儿她刚好被老师叫去谈座谈会的事,一下子给忘到脑后。 方明曦想起这茬,忙点开手机里誊抄的课表。到学期末,课程会随教学进度更换。见这个礼拜开始,周一到周五下午四点后都是空闲的,她回消息应下:[我这边有空,去的。] 刘姐回过来:[行,我大概一个礼拜就能招到人,最多十天,照老规矩按天算,卖出多少提多少,我再给你加一点。] 几句功夫,事情讲定。 回宿舍待到三点出头,周娣午睡刚醒,方明曦拾掇好准备出门。 周娣问:“你去哪?” “有事。” “我还想和你讲周年庆的事……” 方明曦扭头:“什么周年庆?” “就是学校三十周年庆典,班里安排了活儿。” “急吗?” 周娣见她赶着出门,还没睡醒,愣愣摇头,“还好,也不太急……” “那等我回来再说。”方明曦摆摆手,提步就走。 . 东成酒楼不大,只在一栋楼里占一层。楼下是一家足浴桑拿,楼上开了间私人美容会所。因为厨师手艺高超,为这口味道,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星级饭店,许多老板私下吃饭的时候也会带人到这来聚。 他们包间不多,生意却好,在这儿压根没有什么淡季旺季一说,每天桌位都能开满。 方明曦在大楼前站了站,抬头看,几个招牌错落,“东成酒楼”四个字反而不是最显眼。 余光瞥见有辆车,在一众家用轿车中体型显得稍大些,还是眼熟的越野款。她脚一顿,多看了两眼。 和肖砚的那辆很像。 不过也只是看,刘姐大概已经在楼上等着,方明曦瞄了两眼收回视线,快步进去。 …… 榨果汁没什么难的,只是酒楼里用量和家里自己喝的不太一样,而且考虑到口感问题,有旁的佐料需要添加。 水果储藏在后厨外蔬果间的冰箱里,刘姐带方明曦进去,将这个季节在卖的八种果汁做法各演示一遍,再看她学做一遍就算完工。 “客人来了,你看他们都坐下,差不多到齐,你就可以进去问他们要喝什么。”刘姐说,“不要怕,大胆地推销,你卖一扎,我这边会算提成给包厢的服务员,一扎能有好几块抽成,她们也会帮你。所以千万别怕,人家不喝也没关系,啊?” 方明曦点头,“我知道的,刘姐。” 饭点时间到,有些包厢客人来的早,人已经坐满开始点酒水。方明曦拿上单子和笔进去,没几分钟出来就成交了一扎青瓜汁。 还算顺利。 刘姐在拐角看着,见她有条不紊上手很快,放下心来。 走前叮嘱她:“你每个包厢去一遍就行,这里没有4,从1到9,八个包间,我相信你没问题。” 方明曦点头。 刘姐走出去两步,折回来,“哦对了,最里面有个10号,那个10号不用去,它平时不开,1到9就行。”说着拍拍她的肩,“好好干。” 这回真的走了。 …… 所有包间都开席,方明曦推销的果汁也一一做完端进去,后边人家吃饭没她什么事儿,她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待着。 算算不过是饭点前后一两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比夜场推销酒轻松得多。 方明曦窝在角落打发时间,等着收回玻璃扎洗干净,做完这最后一步她就能下班。 前边包厢服务员忽然叫她:“果汁小妹!客人还要两扎青瓜汁和一扎苹果汁!” 方明曦愣了下,忙应声:“马上——” 这一加单,好似开了个头,后面又有几桌加单的。她跑前跑后,一下子陀螺般转起来。 …… 寸头从包间出来,就见一个熟悉人影跑进后厨那片,随手拦下一个人,指指那个方向,“刚那个谁啊?” 经理不妨被他拦下,忙笑着回答,“那个是新来的榨果汁的小妹。” 寸头朝那边瞄,经理问:“要叫榨两扎果汁吗?” “不用,我就看看。”寸头收回远眺目光,回身推包间的门,进门前道,“还有一个猪肚汤没上是吧?” 经理微怔,“呃……” 寸头摆手,“没上就算了,叫厨房不用上了。” 他推门进去。一开一合,门上黄色的“10”号铁牌泛光。 经理站了会儿,眉头倒竖持起对讲机,一边蹬着坡跟小皮鞋往总台走,一边联系厨房: “后厨后厨!怎么回事?老板的汤呢?!说了多少次让你们动作快点……” …… 寸头回座位,一桌人酒酣饭饱,正在聊天。关教练等人都不是瑞城本地人,口味和这里的人甚至有些差异,难得菜品味道好,竟没有一点不习惯。 “砚哥。”众人都在说说笑笑,寸头身子一歪靠近肖砚,“我刚刚在外面看到方明曦了。” 肖砚瞥他一眼,“哦。” “我问了一下,说是她在这卖果汁。”寸头笑呵呵挑眉,“要不叫她榨一扎进来?” 肖砚没什么反应,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才说:“不用了。” “哦……”寸头满脸扫兴。 . 一周时间,方明曦在东成卖果汁,销售额与日俱增。粗略算下来,这次她能挣个六七百。 周娣见她每天傍晚都往外跑,九点过半才回来,忍不住问:“你这些天去干嘛了?” 方明曦没不好意思,直接说:“打零工挣点外块。” “啊?干什么的,累不累?” “卖果汁,挺好,不累。”方明曦答了几句,看时间已到三点半,立马开始换衣服。 从学校坐公车过去得坐几十分钟。 她去勤工俭学,周娣不好拦她,朗声:“早点回来!” “好——”她远远应了句。 …… 到东成酒楼外,方明曦眼尖,又看到那辆越野款的车。除去第一次来的那天,这是第二次看见它。 只是这次比上次还赶时间,方明曦没空欣赏,远远瞄了眼便飞奔进去搭电梯。 晚上的包厢全订出去,七号预定的菜单上就有玉米汁和青瓜汁这两样,方明曦听服务员说客人已经来了,放下东西立刻净手准备。 两扎满满的果汁做好,方明曦端着从后厨出来,服务员帮她开门。 她进去,将玻璃扎小心放到桌上,微微弯腰,“玉米汁和青瓜汁,客人你们点的果汁好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言毕正欲出去,她抬起头,视线和圆桌对面的女生对上,笑容微顿。 这间包厢里有男有女,看起来大概是家庭聚餐,在座只有一个年轻人。 ——唐隔玉。 她坐在副座,主座的中年男人长得和她有六分像。 只一刹,方明曦敛神垂下眼,作一副服务生该有的姿态,转身出去。 唐隔玉的视线在背后,一直黏着她直到被门隔断。 方明曦有点头疼。 站在门边吸了口气,沉沉抒出。 果然,没多久,七号包厢的服务员跑到蔬果间找她:“你快来,七号的客人叫你进去!” 第21章 廿一朵 7号包厢闹出动静,在前台走动的经理、领班,甚至连饭点总闲着的采购也聚集过去。 各个包厢外站岗的服务员纷纷朝那边张望,听着动静,互相对视间,皆因里面的厉声训斥暗暗缩颈。 开店以来,就没有遇到过客人这么暴怒的时候,不知那个榨果汁的小妹到底做了什么。 方明曦自己也不知道。 被叫进7号包厢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听了几句才晓得——她们说她做的果汁不干净,唐隔玉吃了肚子不舒服。 这间包厢的配备服务员站在方明曦后面,一脸害怕。 方明曦一动没动。 “你做的是什么啊?我们吃了这么多家店,从来没有遇到这种问题,就你们这,把我们家囡囡吃成这样!” 开口的妇女不知是唐隔玉什么人,连珠炮似得气都不带喘,就差拿筷子砸到方明曦头上。 唐隔玉哼哼唧唧歪靠椅子,面前是一杯方明曦榨的果汁,还剩一半。她身边围了群关切的长辈,你一言我一语: “隔玉没事吧?” “还痛不痛啊?还是先去看医生吧囡囡……” “哎哟我的姑娘哎,急死人了!” 经理上前道歉,试图先平息她们的怒意。无奈讲不通,不管姿态放得多低,唐隔玉一哼唧,他们的嗓门音量就高上一份。 门开着,整个走廊都听得到。 寸头从十号包厢出来,转头就见走廊前那片挤了一堆人。就近问服务生:“那边怎么回事?” 服务生一五一十阐明。 寸头拧眉,要过去,走两步停住转身往回,又想去七号,又想先回十号,纠结不已。 服务生怔怔看他挣扎几秒,他咬牙,头一扭先回了十号。 …… “砚哥!”一进门寸头就嚷,“有人在我们店里闹事!” 大圆桌撤下,肖砚面前是一张三四人用的小圆桌,今天只有他和寸头两个吃饭,桌上菜色简单。 闻声,肖砚抬眼,“谁闹事?” “不知道。”寸头说,“前面一直在吵吵,声音可大了!” 肖砚不语,大有“不知道你说个什么劲”的意思。 寸头忙道:“主要是那个,方明曦她在里面,客人好像找她麻烦,说吃她榨的东西肚子痛!哇,骂的可惨了,我听的都耳朵疼!” 肖砚舀汤的手微顿。 “……砚哥?”寸头喊他。 “你去处理。”肖砚接上动作,淡定盛汤,“陪他们去医院,只要检查出东西不干净,我们赔钱。” 很简单,有问题他们赔,要是没问题…… “哎!我这就去!”寸头天生不怕事,一听这话乐得直往外冲。 “等等。”肖砚叫住他。 “怎么了?” 肖砚眼睫沉下少许,“把方明曦叫进来。” “啊?” 肖砚说:“客人你处理,让她到这来。” 寸头一顿,领命去了。 七号包厢里还在吵,寸头一进去,扫一眼方明曦,满脸沉默,神色却颓暗。 再一看,见闹肚子痛的客人原来是邓扬身边的那个女生,寸头一下就明白方明曦为何这般情绪。 故意来找茬,有理也说不清。能怎么办呢。 “各位客人,今天赶巧我们老板正好在,我是他的员工,有什么事跟我说。”寸头往最前一站,虽然笑着,凛凛气势看起来就不是好欺负的。 也不等他们开口,寸头对看见他微愣的方明曦道:“这里交给我,你到十号包厢去。” 经理几个听见这句,朝他们行来注目礼。 “十号?”被骂了半天没还嘴,方明曦一开口,嗓子有点沙。 寸头挤眉,“对,十号要点果汁,去吧,忙去吧!”他吩咐旁边的服务员去蔬果间拿东西送到十号,而后三两下把方明曦推出去。 七号客人的不满声、拍桌吵架的动静,全甩在身后。 方明曦稍愣,脚下还是依言朝十号走。 到门前,在外稍站,方明曦推门进去一看—— 小圆桌前坐着的肖砚正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匙。 “肖……先生。”她停住,站在几步开外,“他……寸……” 方明曦不知道怎么叫寸头好,肖砚接话:“叫他寸头就行。” “……”她道,“寸头说让我来榨果汁。” 话音落下,敲门声响,服务员端来榨汁机和一篮子水果,将东西放上桌便出去。 脑内转过几瞬,她大概了解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肖老板,肖砚。 肖砚看了眼混在水果中的袋装粉末,“你们放很多添加剂?” “不多。”方明曦说,“都是按比例加的。” 他挑眉,“现榨果汁?” 方明曦听出他略带质疑的语气,“水果和蔬菜的确是新鲜现榨的,并没有作假,只是要加那些调味。”她说,“而且都是干净的。我做了快一个礼拜,没有客人喝完不舒服,刘姐招的人在这里和别的酒楼都有卖果汁,这么久,一直没出过问题。” 肖砚问:“那么今天?” 方明曦抿唇,略无奈:“喝了不舒服的客人是唐隔玉,那一桌是她家里人。” 他侧目,略想了想这个名字,“邓扬身边的朋友?” 她说是。 “知道了。”肖砚擦干净手离开圆桌。 他到包厢另一边,从柜子抽屉取出张图纸,挽起袖子在靠窗的桌上开画。 方明曦站了半天,耐不住出声打断:“肖先生。” 肖砚没抬头,三个字:“榨果汁。”他专注面前,连个眼神都没给。 方明曦只好不再多话,去摆弄机器。 闷轰绞榨的动静响彻房间,盖住他铅芯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方明曦怕吵到他,瞄去一眼。他眉头平稳,不似有一丝被影响的模样。 睫端稍颤,她飞快收回视线。 不知道他要什么,方明曦干脆把整个果篮里的蔬果全榨完,餐具柜里有玻璃扎,每一扎都装得满满当当。 “肖先生。”见他暂时停手,方明曦适机出声,“榨完了。” 下一句:“这些是算你的帐吗?” 肖砚反问:“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 “哦,好。”得到肯定答复,方明曦点头,“请问还有别的需要吗?没有我就出去了。” 肖砚没答,擦干净手上的铅痕,回到圆桌边。 “坐下。”他道。 方明曦犹豫几秒,缓慢在他对面落座。 桌上是他用过的几道简单家常菜,外圈摆着好几玻璃扎的蔬果汁。 “每样喝一杯。”肖砚说。 方明曦不明白:“为什么?” “你很忙吗?”他反问。 “……不忙。” “那就喝。” 无言对视,方明曦败阵。她拿起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果汁,两手捧着默默喝。 肖砚在对面看着,问:“这段时间他们都在找你麻烦?” 不消几秒便明白过来他话里指的是谁,方明曦实话实说:“没有,今天是第一次。我很久没碰到他们。” 没了邓扬,圈子完全不同,她和他们根本没有打交道的条件。 肖砚沉吟,半晌说:“邓扬走了,他们……” “我习惯了,躲着就是。”方明曦截断话头。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无外乎是想说,睿子和唐隔玉那些人,或许会因为邓扬的离开迁怒她,或是发泄之前早就积下的旧怨。 如同今天这回。 “哦?”肖砚指尖敲桌,“那今天呢?” 如果他没让寸头过去,她预备如何收场? 方明曦瞥他,“我原本打算打电话给刘姐,她是承包经销商,是我老板,东西不干净那就去医院检查,有问题我担。”她确定她做的不脏。 肖砚似是扯了下唇角。 方明曦见他没话说,端起杯子继续喝剩下的半杯苹果汁。 喝完评价:“比较甜,有苹果香味,不刺激。” 接着倒一小杯青瓜汁,饮尽,抿抿嘴唇说:“甜味淡,比较清新,解腻。” 再下一杯是番茄汁,她试过口味,道:“酸甜酸甜的,味道适中不腻。” …… 每样倒一小杯,她挨个尝过,放下杯子。 他不喝,她喝完把味道告诉他,也算是没有白让他花钱。 肖砚静听她品评一番,完事挑眉:“不想上厕所?” 方明曦摇头。 肖砚笑了下,问:“你这份工作做多久。” 她说:“大概还有一个礼拜。” 他了然颔首,拿出钱夹,抽出几张钱摁在桌上,抬眸看着她,示意她拿。 方明曦脸色略沉几分,“肖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很缺钱?”他说,“这个给你。接下去一个礼拜,你只用留在十号包厢榨果汁,不用去其它包厢推销。”加上一句,“点的果汁另外算在账上,你老板那份工资你可以照拿。” 放在腿上的手揪住垂下的桌布边沿,方明曦捏了一刹,松开。她抬头笑:“你在可怜我?” “你觉得是?”他反诘。 “不是可怜,那是……” “无所谓。同情或者侮辱,你怎么想都行。”肖砚打断她,懒得看她那一脸隐忍的假笑。他垂眼,调整左手腕上的表带,兀自专注认真。 “不过我想你应该分得清,现在是让你站着拿钱。同情,是把钱塞到你手里让你坐着拿。” “至于——” 表带扣好,肖砚看向方明曦的眼睛,拿起桌上几张红币走到她身旁。 他将那一沓钱塞进她的领口,居高临下俯视她: “这样。让你躺下,才叫侮辱。” 第22章 廿二朵 寸头处理完七号包厢的事情,折返回去找肖砚,正好碰上从里出来的方明曦。她面色怪异,脸上薄红仿佛羞恼又仿佛愠色,只和他点头打过招呼,其余一个字没说便走了。 推门进去,寸头问肖砚:“砚哥,方明曦怎么了?我刚刚看她好像不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肖砚用镊子从铁盒中取茶叶,不答反问:“事情处理的怎么样?” 寸头笑道:“嗨,不过都是些嘴皮子厉害的!先前还抱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不停,我说要么咱们上医院检查,立马就没声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哎对,那个闹肚子疼的赶巧正好是邓扬的朋友,就总能在他身边看到的那个小姑娘,方明曦有没有跟你说?” 肖砚嗯了声。 寸头啧啧感叹:“真是挺能找事的。” 肖砚不再谈这个,转而道:“你跟前台说一声,后面一个礼拜方明曦会来十号包厢榨果汁,谁都别拦,让她们把数记在账上。” 寸头不解,“一个礼拜每天都来?没人的时候也来?”他和肖砚并非每天都到这来吃饭。 肖砚确定,“对,照做就是。” 寸头脚下不动,想不通:“砚哥你这是……?” 肖砚往杯里冲热水,“她的性格,我怕她在外面推销,把店给砸了。”他用一个词形容,“——过刚易折。” 寸头一时分辨不出他的意思,“那……那不让她做不就成了?” 肖砚侧目瞥他,淡淡收回视线,端着茶杯走到靠窗的桌旁。 “她只是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没必要。” 朗硬声线里,夹杂一丝似是又非的软和,转瞬即逝。 . 护理系联合座谈会如期开始。 是个天清气爽的好日子,方明曦早早收拾妥当,赶到集合地点同卢絮及两名老师会和,坐上学校安排的车。 老师给她们讲注意事项,反复叮嘱,进会场前没忘提醒:“等会儿实践体验,出发前分组选地方,咱们不跟人争,省得惹事端,知道吗?” 她俩点头,心下有数。 会场里聚集一大帮人,各校队伍尽数到齐。老师们去参加座谈,学生则由活动组织老师带领,依次分组乘车出发。 “不用这样吧。”卢絮苦笑,“是说不跟别人争,但就这样直接剩菜一样把我们剩下也太过了点啊?” 方明曦和她并排站,面前一辆等待出发的小巴士,排在前的队伍已陆续离开。 瑞城几座医院的名额早早抢完,剩下的社区医院、重点诊所也各有安排。 方明曦拿起手中纸条,上面是分到的小巴号,纸上和车上都是一个数,8。数倒是挺吉利,但地儿…… “为什么人家都是去医院,我们这——”卢絮一脸无奈和纠结,问方明曦,“这个什么民间救援基地是哪啊?” 方明曦敛下眼,没回答,提醒她:“小声点,负责老师站得不远。” 卢絮撇嘴。 没说几句,负责老师过来领人,“你们两个是瑞医专的学生,方明曦、卢絮,对吧?” 她们说是。瑞医专,即“瑞城医药专科学校”的简称。 核对一遍资料,老师招手让她们上车,“那就行了,坐好出发吧,那边已经在等着了。” “老师!”卢絮发问,“不是应该有三个人吗?” 老师往身后一指,“你看看这周围,现在哪还有人?除了你们俩还有谁。”他道,“另一个女生跟上一组去社区医院了,就你们两个,快点上车!” 卢絮还要说话,方明曦拉住她胳膊一扯,她不甘愿地闭上嘴。 车开动,方明曦同卢絮说:“其实也不是太糟糕。” 卢絮道:“还不糟糕?别人都去大医院小医院,我们去什么基地,这种地方哪里有病人给我们上手?” 方明曦稍作沉吟,缓慢道:“我去过一次。” “你去过?” “嗯。”方明曦看向窗外,不知想到什么,头靠住座椅背垫,缓慢合上眼,“那里……挺好的。” 她不欲再说话,卢絮想问也不好开口。不过之后一路倒是沉稳下来,没再继续抱怨。 到达救援基地外,门上显眼的黑色豹子头标志锃锃泛光。 方明曦和卢絮跟在带队老师身后去找这里的负责人,一番接洽谈话,等了十分钟。 “第一小队正好在休息,可以让他们配合你们做一个急救训练。”领她们去操场的负责人很好说话,一直笑呵呵,还道,“拿他们扎针练手也没关系,大老爷们皮糙肉厚的,都不怕扎!” 老师几个和他闲谈,气氛融洽。 方明曦第二次来,不像卢絮好奇打量,目光扫过瓦木壁砖,克制内敛。 操场上,有一队七八人正在休息,稍远处有训练声音,动静不小。 负责人过去说话。 队医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和瑞城医生圈子有些来往,此次事情就是通过他牵线。得知来实践的学生到了,仔细打量了方明曦和卢絮一通,而后表示:“多练练是好事。有什么需要可以提,我们库房医药齐全。” 老师忙说不用,“我们自己带了,外面有人拿进来。” 一群人转战医务室。卢絮跟在老师后面,见方明曦落在后头,问:“你在看什么,找谁啊?” “没。”方明曦收回目光,赶上她,“走吧。” 七八个剃板寸的健壮汉子排排坐等着被扎针,场景略诡异。尤其后头进来的一位自称姓关的教练,当着她们就训话: “给医学校的学生练手,算是做做好事,以后她们出学校失误越少就能帮到更多的人,大男人挨两针不怕什么,痛也不许吭声,忍着!听见了吗——” 齐刷刷的响亮回复:“听见了!” 直臊得卢絮脸红,悄悄和方明曦嘀咕:“呿,这话说的,我们手法没那么烂好不好……” 说归说,刚到的不适和对分配到这儿的抵触不知不觉消散,两人闷头忙起来,老师在一旁指点,另有一个经验深厚的队医看着,俱都有条不紊。 进行到急救演示,方明曦刚准备上手,来了个不速之客。 寸头大喇喇进来:“忙着呢?还顺利吧?” 队医还没说话,他看见方明曦,一愣,继而笑开:“巧了,你也在啊?怎么又是你……” 方明曦小小嗯了声,目光不禁扫向他身后,空无一人。 寸头恰好瞧见这刹细微眼神,笑道:“哎,别看了!砚哥没来,他在那边操场训练呢。” 方明曦抿唇,“我没找他。” “那你找谁?”寸头欠欠挑眉,见方明曦抬眸盯过来,笑嘻嘻改口,“行行行,没找没找,你就随便一看。我瞎说的,别介啊。” 旁边几人听得云里雾里,只他俩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便也不好问。倒是带队老师问了句,“你们认识?” 方明曦含糊说:“算是。”之后没再多说。 练习继续,寸头静静在旁看。方明曦和卢絮各操作两遍后,队医叫停:“先休息休息,大家喝点水,时间还早,等会儿再继续。” 老师也没意见,方明曦和卢絮自然听从安排。 寸头闲不住,凑过去跟方明曦说话,扯住刚才她第一个下手练习的汉子说:“我跟你说,他吧,这身腱子肉最厉害!做单杠可以一口气好几十个不带喘!” 汉子臊得满脸红,其他人起哄:“做一个!做一个!” 寸头一听主意好,揪出另一个体格相仿的,“来来,就你们两!来给客人亮一手!” 队医和负责人由着他们闹,起哄起着,一群人全从休息室到操场观战。 方明曦被寸头拖着观赏,怎么都推脱不了。 两个选手站在单杠下准备,寸头冲她挑眉,“怎么样,看那身材,好吧?” 方明曦瞥一眼。确实,肌肉紧实。她捧场地点了下头:“挺好。” “但好归好,也不是最好。跟我们砚哥比起来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的……”寸头摇头晃脑,似是替她可惜,“不过你没看过。” 没看过么…… 方明曦没接话,微微垂眼。 梦里看过。 热身完毕,该起的哄也起完,正准备开始,肖砚从另一块操场过来了。 “在干什么?”他问。 一条迷彩绿长裤,一双皮靴,上身一件单薄上衣,勾勒出他的身形,低温天气到他这仿佛并不存在。 寸头说:“医校的学生来实践体检,这不是抽空娱乐一下,他们俩引体向上做得特好,给大家伙展示看看!” 他说话间,肖砚看见他旁边的方明曦。 寸头指先前夸的那个,“你看小吴这体格算是最拿得出手的!”大拇指朝身旁比划,“我跟方明曦都觉得这身材特好看!” 汉子被夸得不好意思,傻笑摸头。 肖砚看看他,视线转到方明曦身上,停了许久,“哦,是吗?” 关教练乐在其中,跟着提议:“要不肖队你上,小吴的引体向上记录全队最高,别人怕是没得较量。” “老关你真是。”寸头笑话他,“砚哥哪会参与这些,他从来不比这种……” “行。”肖砚淡淡道。 寸头一噎,差点咬了舌头。 肖砚似乎在看她,方明曦抬眸顺着身上视线回望过去,他又若然移开。 她抿唇低下眼。可当他站到单杠下,还是没忍住抬眸朝那看。 周围都是一帮人加油的喊声,气氛烘托得刚刚好。 肖砚向上看了看,原地一跃,两手稳稳抓住单杠。 肩背腰身,如同猛虎下山。 方明曦抬头看着。 太阳光好像变得强烈,似乎有东西照进她眼里,她眯了眯眼。 第23章 廿三朵 肖砚出马,一帮汉子拼命叫好,巴掌都拍红了。火热气氛,随单杠上两人不停增加的引体向上数量节节攀升。 寸头一开始没想肖砚会跟他们一块闹,愣归愣,真的比起来哪顾得上那么多,回神立刻两手括在嘴边,大声给他加油。 方明曦忍不住道:“你不是说左边那位是你们队里最强的吗?” “是啊。”立场叛变的寸头毫不知羞,大义凛然,“但那得看跟谁比!我砚哥在我心里就是第一牛,谁都得往后靠!” 坦荡模样教人无言以对。 寸头自己夸还不够,用胳膊肘轻碰她,挑眉,“怎么样,我砚哥厉害吧?” 方明曦看向单杠,在一片助威声中,那位被寸头表扬的汉子渐渐慢下来,落了下风。而肖砚,速度快捷,力量稳定,筋肉线条结实凸显,给人一种仿佛再用劲些,甚至能将铁杠扯下来的错觉。 她还没答,旁边卢絮凑过来,小声感慨:“哇,他们那个头儿,好厉害啊!” 这下方明曦想昧着良心说他不行也张不开口。 寸头注意力被胶着局势吸引,大力拍掌烘托气氛:“砚哥加油!” 其他人也纷纷给他们鼓劲: “加油——” “队长继续!” “小吴撑住啊……” 很快,左边那位到底撑不住,手一松从单杠上落地。队友围上去扶他,他站起,摆手说没事。 肖砚也停了,跳下地。 “不错。”他大方给予表扬,“再加油。” 输了的汉子登时笑起来,抹一把薄汗,朗声应是。 那厢关教练和队医凑在一块小声交谈:“小吴的记录破了?” “破了。” “几个?” “五个吧。” “上次肖队不是破不了吗……” 他们的嘀咕没被人注意,倒是寸头与有荣焉,得瑟劲儿收都收不住,就差拉着他砚哥游街亮相。 肖砚一走过来,他立刻迎上去,比了个大拇指。 肖砚没理他的傻样,视线扫过方明曦一行几人,转而问:“护理实践练习进行得怎么样?” 老师热络道:“很顺利,要感谢你们,多亏各位配合。” “结束了?” “啊,暂时还没有。刚刚做完急救演习……” 肖砚拍板:“那继续吧。” 见他往医务室走,寸头问:“那边训练砚哥你不去了?” 肖砚道:“有人带队。” 方明曦悄悄瞥他一眼,迅速移开。 重新回到医务室,下一单元是手臂外伤和骨折的处理。 如果是在大医院里,有专业正规的器具可以用来练手,还有拥有丰富临床经历的医生们指导,对尚未出学校的学生来说肯定是受益匪浅的。 到社区医院差一点,但也可以帮忙搭手给看病的病人做测量之类的工作,至少是实用的经验。 只有到这儿,只能靠模拟,大概这也是队医为何要求基地的队员们全力配合的原因。毕竟本来就是靠演创造条件,还不演的逼真点? 方明曦和卢絮各就各位,依次给他们“包扎”。两个“骨折”,两个“外伤”,但人数一共只有七个,到方明曦这缺了一位。 她拿着多出来的一份医药材料,稍站两秒。没等其他人怎么说,她瞥一眼离得不远的肖砚,指指床,“坐上去。”说完没看他,转头去摆弄消毒药品。 队医和关教练等人都顿了下,怕肖砚不乐意。寸头也想到这一茬,脚一伸打算顶替,却见肖砚一言不发,提步坐到床边。 肖砚靠着床头,一条长腿放到白床上,另一只脚撑地,好整以暇地注视垂头忙碌的方明曦。 方明曦眼皮半耸拉着,视线低垂落在手上,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出声:“没睡醒?” 方明曦抬眸斜去一眼,别开,依旧未言。 东西准备好,方明曦握住他的胳膊。一只手握不全,结实铁臂将她手掌弧度撑到最大,深铜肤色和她的五指形成鲜明对比。 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拿棉花,不知是失误还是怎么,一下子抓了一大把。 方明曦只稍稍停顿一瞬,肖砚就见她眼尾余光瞥来,下一秒,她将那一大团棉花塞在了他的领口。 “抱歉,放一下。” “……” 她借着他领子的阻拦,两指一搓揪下够用的一小团,剩下的一大把棉花,全塞在他领口里。 说她不严谨有失误,后边的处理她做的又挺到位。 下巴被棉花蹭着,肖砚盯着她的脸。她像是故意,视线就是不落到他那边。 …… 练习结束,老师和队医到外面说话。 方明曦收拾好东西到屋檐下透气,肖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旁边,“解气了?” 她道:“肖先生的意思我听不懂。” 肖砚垂眸,视线停在她故作正经的脸上。 白皙皮肤被太阳光斜斜映照,淡薄金光凝在她睫端眉梢。单看外表,美艳,不合长相的冷淡,还有一些迷惑人的乖巧。 她方才塞棉花的举动,分明是记着在十号包厢那一茬。 肖砚没生气,只说:“你人不大,倒是挺记仇。” 方明曦不接话,不承认。 “行了,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他问,“晚上还去推销果汁?” 她低声,“不是你让我去的么。” 肖砚扯嘴角笑了下,“那行,给你放个假,今天不用去了。” 方明曦还没明白,刚抬头寸头就蹦跶过来,“都讲好了砚哥!等下我们开车载大家伙一起去吃饭,老师的车我们帮着开下去……不过挑哪个地儿啊?你说,我现在定位子!” . 离开黑豹基地时已是六点过半,冬天天黑得早,带队老师加上方明曦和卢絮一行,同肖砚等人一起去吃饭。 这是正常的人情往来,方明曦不好说什么,虽然勤工俭学是个抽身的好理由,奈何肖砚都发话说了不用去,她也没法拿这个当挡箭牌。 好在去市里坐的不是肖砚的车,方明曦放松下来,途中解了解乏。 他们去的饭店并不大,是一家专做土菜的私人特色馆子,位于半新不旧的城区,得是会吃的人才找得到。 因队员等人还要训练,算上队医和关教练几个,一桌坐下不是问题,就只要了一个包厢。 点完菜,小菜上桌,老师拆开餐具,发现有只筷子少了一截。 “老板!” 喊一遍没声,再喊一遍:“老板——” 还是没人应。 外头太忙,又连着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听到。 方明曦起身:“我去拿吧,正好我去让他们再上壶热水。” 出去关门的瞬间,寸头嚷:“帮我拿个杯子进来,要大的!” “杯子是吧?”方明曦停了停,得到肯定答复,点头,“好。”关上门朝外头走。 这里的生意越晚越好,今天虽然显得空,但到吃夜宵的时候从来没有坐不满的。店外宽敞坪地上照惯例,加了好几桌。 老板的厨房不在屋里,反而在坪地最前架了一口锅,底下烧煤气。旁边立一张结实木桌,老板娘摆开案板,切菜架势迅猛,直剁出一片噼嗙声响。 方明曦先到墙檐边洗手,蹲下拧开低矮的水龙头,就着凉水搓干净手指。 “老板——”她洗完起身,刚站起,话音一顿。 院门口进来一帮人,几个高个男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庞稚气。 两个到案板前跟老板娘点菜,而悠哉悠哉直接到近处桌旁坐下的几人里,有一个熟面孔。 那人旁边的男生推了推他,下巴朝方明曦在的位置一挑示意。 方明曦敛眸,避开睿子的视线。 那一桌坐的,大概都是邓扬的朋友,有不认识的,也有几个她见过。 从墙边走到老板炒锅前,方明曦问:“还有新的餐具吗?里面要一副新的餐具,还要一个大一点的杯子。” 老板娘端着小菜去睿子那桌,方明曦目不斜视,只对老板说:“有热水吗?热水有的话再……” “小菜不是有五碟?”那桌响起睿子的声音。 老板娘刚说是,“剩下的还没端来,我……” “让她端。”三个字直直朝方明曦的后背戳来。 方明曦一顿,微微吸气,转身一看,睿子的视线果真锁在她身上,旁边几个男生也直勾勾盯着她。 老板娘看看他,再看看方明曦,尴尬道:“那个,不好意思,小伙子你误会了,她不是我们这的服务员,也是客人来的……” 睿子脸上添了几分阴测。 方明曦跟他无言对视几秒,不予理会,拿了老板递来的新餐具和杯子,懒得再等热水,往屋里走。 恰时,门口开来一辆送菜的小货车,老板和老板娘听见喊声,忙应,扔下一句:“客人你们稍等啊——”赶紧跑过去卸菜框子。 门口动静没能分得睿子半点目光,他起身,往方明曦面前一拦,在她进厅门前堵住去路。 “我还以为方大小姐又在勤工俭学,合着不是啊?我怎么记得以前邓扬追你的时候,你穷得连整钱都少见,现在跟谁下馆子呢……找好下家了这是?动作够快的。” 方明曦懒得理他,绕开。 睿子一把扯住她手臂上半,她踉跄,被扯回他面前。 他嘲讽睨她,虽然坪里除他们一桌没有其他人,但他丝毫不加以控制的音量,全无尊重。 “要是下家不够好,您可以考虑考虑我呀,我们邓扬就这么一件揪心揪肺的事儿,你说我做兄弟的肯定得给他料理好是不是?” “怎么样你开个价吧,要多少钱给我操一回?我好替邓扬圆了这个梦!” 那桌男生们笑出声。 方明曦愠怒,费力挣了挣,挣不开他。 “说真的,要是价钱能成,今晚就把事儿办了呗?”睿子死死钳制着她,满怀恶意的笑让方明曦挣得更用力。 拉扯几下,方明曦忍不住想要把餐具砸到他头上的时候,厅里出来一个人。 “你这么有钱,不如给我开开眼?” 磁性醇厚的声音穿透力十足。 方明曦抬头看去,半是因为急半是因为气而跳得极快的心,忽然就一刹平静下来。 睿子回头看清来人,愣了。 “把手放开——” 肖砚出来抽烟,刚点着抽了一口的烟在指间亮着火星,他面容沉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要不然我卸你一条胳膊。” 第24章 廿四朵 肖砚神兵天降给方明曦解围,闹剧收场,两个人回到包间。 寸头见肖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奇怪:“你抽烟这么快?” 肖砚随口道:“外面风大就回来了。” 方明曦把新餐具放到带队老师面前,另一手给寸头递去大杯子。 “今天风大吗?今天不是……”寸头接过,还想跟肖砚说什么,关教练一声:“别废话了,来喝酒,婆婆妈妈!” “谁婆妈,来就来!”寸头注意力被转移,撸起袖子和关教练较量,没再追着肖砚问。 方明曦和肖砚各自回到位置,谁都没提刚才的事情。 睿子的强势一直分人,面对肖砚,他就全然没了对方明曦的不可一世,被肖砚一呛,蔫蔫涨红了脸偏偏无可奈何。 这一回在肖砚这吃了瘪,他以后大概会老实些。 饭毕,各人回家,外面坪上多了几桌后来的客人,而睿子那一桌早没踪影。 老师坐关教练几个的车回去,寸头酒量不如人,醉醺醺上车找了个位置倒头大睡。 队医问肖砚:“要不要我给你开车?” 肖砚说不用,“我没喝酒。” 方明曦和卢絮并肩站在一块,队医的目光转向她们,方明曦先开口:“我们自己坐公交……” “我送她们,你和老关去吧。”肖砚打断,径直去开车。 队医一听,热情说服方明曦两个,“对对,坐肖队的车,坐公车干嘛,你们两个小姑娘多不方便,省得麻烦。” 方明曦和卢絮对视一眼,卢絮小声说:“这里到公交车站还要走好几分钟,我累了……” 方明曦只好同意。 坐上肖砚的车,卢絮道:“我今天不回学校,能麻烦您送我到我家吗?” 肖砚说可以。 车开动,三人都没说话。卢絮低头玩手机,方明曦看着窗外发呆。 口袋里手机震了震,方明曦被唤回神,拿出来一看,是卢絮发的消息。因为这个座谈活动,她们最近来往不少,前两天彼此刚留联系方式。 接触下来方明曦不像传闻里那么不好接近,卢絮跟她早没一开始的生疏,在短信里道:[这个姓肖的队长长的还挺好看的。] 方明曦扭头看卢絮,卢絮冲她挤眉弄眼。 她回过去一条:[……] 方明曦收起手机,视线落到前方,她的位置只能看见肖砚的侧脸,再往右上稍许,从后视镜里能看到他的眉眼。 肖砚似乎察觉她的注视,眸光朝后视镜扫来。 两人视线在后视镜中撞了个准。 她下意识别开,脸转向窗外。 二十分钟不到,卢絮到家,和肖砚道过谢,身影消失在小区门内。 车停在路边,肖砚这回正大光明从后视镜看方明曦,“你呢?” 她说:“我回学校。” 没有二话,肖砚踩下油门,车驶向柏油路面。 肖砚载着方明曦往她学校开,半道油不够,他拐弯开到最近到一个加油站。 加油队列排的很长,大概等了十分钟,全程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加完油重新上路,开出加油站,肖砚忽地问:“想不想喝点热的?” 方明曦抬眸,没说话。 他方向盘一转,开上另一条路。 . 路边的西式快餐站点,是行车途中买饮品的好去处。 肖砚拿着小票走回车边,靠住车门,侧头透过后座半开车窗对方明曦道:“说要等二十分钟。”方明曦点了一杯热牛奶,他要的是黑咖啡,咖啡豆现磨,得要一会儿功夫。 她点头,问:“多少钱?” 肖砚垂眸看她,把小票递过去,方明曦伸手,手还没伸出车窗,他忽地两指一折,把小票折了个对儿,手一松,任它落到地上。 “什么东西都算的清清楚楚,只会让你活得更累。”他说。 方抿唇,缓缓收回顿住的手,“……我不算清楚,别人会跟我算。” 她视线放空一瞬,敛下眉眼,“今天你也看到了。邓扬也希望我不要跟他算得那么清楚,但是他不算的,会有人来替他算。” 肖砚听她说到这儿,蹙了蹙眉,“他身边的朋友心智不成熟,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完全没必要。” 方明曦未语,轻轻笑了下。 “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他挑眉。 “没什么对不对的。”方明曦往后靠住车垫,闭了闭眼。 冷空气漫无目的飘荡,远处的车灯恍然而逝。 肖砚手插进兜里,换了个站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惨,日子过不下去,什么都在跟你作对。” 方明曦睁开眼,“你猜错了。我没觉得过不下去。” 肖砚不拆穿,只说:“活着就要受苦,这跟你走在路上踩到沙子是一样的,谁都避免不了。” 她不接话,他不在意。 “你看寸头,每天阳光开朗,不像是会有烦恼的人,对吧。”他说,“但是他小时候过的特别苦。他爷爷一个人带大他,家里穷的他连学都没上完,要不是靠郭刀家接济,他未必能活到这么大。” “后来他爷爷病死,他出来闯,跟一帮小流氓坑蒙拐骗。那时候我还在当兵,放假休息回瑞城,第一次碰上的时候你猜他在干什么?他在偷摩托车。就在我和邓扬他哥跟前被人逮住,挨了一顿好打。” 方明曦侧目朝他看,他的侧脸,在外头路灯光线笼罩下,略显怅然。 “第二次是大半夜,他摸人钱包,被我追了两条街。他一脚踩空掉进揭了盖的井盖洞里,在下面痛得直嚎,求我救他出去。我没理他,打电话报警。他一边嚎一边破口大骂,问候了我十八辈祖宗。” “我当时蹲在洞边跟他说——你偷别人东西,别人偷井盖,你掉进洞里,这就是你的报应。” 方明曦安静听他说到这,问:“然后呢?” 肖砚道:“然后?然后他就哭了。” 没有细说,他抬手从上衣口袋取出烟,想点,半途停住作罢。只说:“他经常跟我聊,说那段时间总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肖砚把烟折断在手里,“但事实是,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别人拿他以前偷车挨揍的事取笑他,他也只会跟着乐。” 他低头看了看烟皮下露出的烟丝,声音略低,“生活就是这样。” 方明曦注视他的面庞,好奇:“他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 肖砚反问:“想知道?” 方明曦点头。 夜色稀清,寒风撞进车里,和暖气挟卷在一起。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良久说:“等下一次见面,我告诉你。” 方明曦下意识想避开他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静谧半晌,她垂下眼,“邓扬已经走了,今天睿子被你吓到,我猜他这段时间不会再找我麻烦。果汁推销我也只做几天而已……我们大概,不一定会有下一次见面。” “一不一定,不重要。”肖砚搓着手里折断的烟,声音微低,“重点是……你想不想见?” 一秒,两秒,三秒—— 方明曦喉咙梗着什么,想回答,又说不出话。 “您好——”远远传来的招呼声打断他们,服务生从窗口探出头,“客人您的咖啡和牛奶好了!请来取!” 肖砚微顿两秒,没再和她说什么,转身过去。 …… 肖砚把方明曦送回学校,他的咖啡放在烟旁没动,方明曦捧着牛奶暖手,也没喝一口。 一路无言,直至开到她校门外。 “谢谢。”方明曦轻声道谢。 打开车门,冷风从细缝中吹进来,她倾身要出去,蓦地顿了顿,“刚刚那个问题……” 肖砚闻声,从后视镜看来。 “寸头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她握了握车门把手,说,“我等你下一次见面告诉我。” 她弯腰出去,车门“嘭”地关上。 袅袅背影跑进学校。 这一回,逃也似得,跑得飞快。 . 学校三十周年校庆,各处装点起来,方明曦和周娣被拉了壮丁,分配到任务,去校外分发学校宣传手册。 校外两侧街道上的商店基本都是为附近学生服务,她们一家家和老板沟通,说服店家让她们在门口摆放校庆立牌。 缓慢行进至街尾,终于忙完。 方明曦和周娣折返回学校吃过午饭又出来,下午不需上课,方明曦答应了陪周娣去买东西。 两人手挽手走向公交车站,经过立大对面那条街时,碰巧遇上睿子。 睿子被肖砚警告过,不敢再动手,坐在店门口阴鸷盯着方明曦。他脚下,是她们先前摆放在这家店里的宣传手册,全被撕成碎片。 周娣往方明曦身边缩了缩,方明曦握住她的手,低声:“没事。”径直从他们旁边走过。 睿子在后头嗤笑:“抱上大腿了不起?你真以为就你这种货色,配得上邓扬他哥?别做梦了——” 方明曦脚下一顿,而后恍若未闻,将他们甩在身后。 …… 和周娣逛完街,四点多方明曦赶到东成酒楼,熟门熟路换好衣服,拎上工具去到十号包厢。 包厢里还是没人。 肖砚让她这周每天来这儿榨果汁,倒是纯粹在做好事,他自己一次也没来过。她榨的果汁,走的是酒楼公账,却全都分给了服务员们。 九号包厢离得近,服务员忙完被客人遣到外面,站了半个小时得以偷懒休息,方明曦把她叫到十号喝东西。 “这个好喝!”服务员喝着她改良过后的柠檬汁,夸道,“味道越来越好了!” “是嘛。”方明曦笑笑,给她倒了杯别的饮品。 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个玻璃扎,装的满满当当,人手一杯绝对够,方明曦还是不停榨汁。 服务员喝着果汁,问:“小方,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看你今天好像不是很高兴……” 方明曦动作一顿,“有吗?” “……有。” 方明曦轻轻弯唇,随便找个借口,“可能太累了吧。” 服务员哦了声,“那你今天回去好好休息。” 她笑笑没说话。 …… 八点多,方明曦离开东成,才过一条街,突然下雨,淋得措手不及的路人一片惊呼。 只是没多久,雨很快转小,方明曦在屋檐下站了站,干脆继续走。 外套染上湿意,路边不少人侧目看她,她不理会,只顾闷头向前。 身旁突然响起鸣笛。 一辆车在她旁边停下,车头朝着她走来的方向。她一顿,车窗降下,肖砚坐在主驾驶座上,朝她看来。 “淋雨好玩吗?”肖砚问。 “不好玩。”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再沿着睫毛尾端淌下。 “那你想不想上车。”他道。 方明曦抹了把脸,“……我想上。”她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想不想载我。” 肖砚看着她,“很巧,我也想。” 第25章 廿五朵 雨打在挡风玻璃上,一滴一滴接二连三绽开痕迹。雨刷上下来回,视线在朦胧和清明间切换。 车在雨幕下开过几条街。方明曦问:“去哪?” “想吃东西吗?”肖砚反问。 这边离东成酒楼近,方明曦看一眼时间,微蹙眉:“要开回东成?这个点她们快下班了……”收工的点跑去吃饭,她不太想给店里的人添麻烦。 肖砚压根没有要往回开的意思,只说:“下雨天,吃点暖和的。我猜你也饿了。” …… 行驶十几分钟,车开进一个小区的地下停车场。肖砚熄了引擎,前头车灯亮着。 方明曦坐着没动,“这就是你说的吃饭的地方?” “怕我不是好人?”肖砚解开安全带。 她又问:“这是你住的地方?” “是。” “大晚上带异性回家吃饭,确实值得考量。”方明曦顿了下,“不过,我觉得你大概是个好人。” 肖砚因她的话凝眸,“你说的很对,大晚上带异性回家的男人,确实要堤防别有居心。” “——但这次你猜对了,我确实是个好人。” 他拔出钥匙,开门下车。 …… 肖砚家很干净,三室一厅,以灰白为主,没有多余装饰。只是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在冬天这个季节,踩在脚下越发显得冷。 肖砚让方明曦随便坐,自己径直进厨房。 听得厨房里冰箱门开合几次,方明曦走到门边,倚门框站,“有什么我能帮忙吗?” 从冰箱拿出蔬菜在净水下冲洗的肖砚回头。她说:“你下厨弄东西给我吃,我光看着总觉得不太礼貌。” “随意。”他道,“菜在冰箱里。” 方明曦打开冰箱门,见有根西葫芦,拿在手里晃晃,“这个坏了吗?” 肖砚闻声看一眼,“没。” 她便两手掂着西葫芦,加入厨房。 难得安静。进门时他开了暖气,气温升上来,浅淡的装修色调给人感觉没有一开始那么冷。 肖砚和方明曦各占厨房一边。菜切完,锅热着,方明曦要取调味料,一个转身,慌忙忙止住脚。 差点撞进肖砚怀里。 “……抱歉。” 他嗯了声。 两人错开,各自去拿需要的东西。本就无言的厨房,沉默越发泛滥。 肖砚那边燃气灶火苗跳跃,方明曦用电磁炉,锅里油烧开,滋滋作响。 不安静,又仿佛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呼吸。 …… 肖砚煮了两道菜,反倒比方明曦更先结束。方明曦后他几步将菜端上桌,肖砚只看一眼,登时欲言又止。 犹豫几秒,到底还是说出口:“……这样的伙食在我们队里,厨师是会挨罚的。” 方明曦对着那盘颜色不对的菜,也略显尴尬,“我用不习惯这个锅,我家里一直用的是炉子生火。” 肖砚听她的后半句,唇线压平,没说话。 两人要坐下吃时才发现没煮米饭。方明曦看着肖砚,轮到他尴尬。 “……我现在去煮。”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后出来。 方明曦坐在桌边,道:“我十点要回去。” 肖砚点头。 外面风雨缠绵,雨声时大时小,偶尔透进几声闷雷。 方明曦找话题打破沉默,环视半圈,问:“你一个人住?” 肖砚说是,“有的时候寸头会过来。” 提到这个,方明曦想起来,“你那天说的……他是怎么跟你一块的?” 肖砚见她有兴趣,讲给她听。 寸头掉进井盖洞里之后,被肖砚一个电话送进警局,关了好几天。后来肖砚就没有碰见过他。再见是又过大半年,第二年他放假,那时候寸头改邪归正,已经不和那些混混来往,勤勤恳恳在工地上搬砖赚钱,晒得黝黑,练出了一身结实肌肉。 肖砚刚好去那个工地,找他们的承包工头谈事,遇上寸头。寸头认出肖砚,别扭地横鼻子竖眼睛,没给他好脸。 那次没说上话。 当天晚上在夜宵摊上,寸头被人诬赖偷钱,怎么说都说不清。他面红耳赤跟人吵架,眼睛都气的充血,差点被围起来打一顿。是肖砚给他解围,作证他没偷,还替他赔了五十块钱,赔偿他气急踹坏的一叠塑料凳。 打那后寸头就黏上肖砚,从工头那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见天给他打电话。一张口就是问:“哥,你身边缺人不?我什么都能干,你带上我呗!” 肖砚跟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是当兵的,寸头每回“哦”完,隔几天照旧打给他。 之后,每当肖砚和邓扬他哥放假回去,寸头就会来找他们。直到邓扬他哥出任务去世,肖砚退役,寸头辞了工作,彻底跟在肖砚身边。 方明曦听得津津有味,感慨:“这确实,听起来像是寸头干的出来的事。” 他的莽撞粗神经有目共睹,但最大的优点是心眼实。 “是啊。”气氛因寸头莫名变得松快,肖砚弯了弯唇,恰好厨房里电饭锅滴地一声跳响提示,他进去盛饭。 方明曦胃口不大,半个小时不到,两人搁下碗筷。 外头的雨差不多快停了,雨势已小,稍坐一会儿,肖砚送方明曦回家。 雨天开车比平时慢,坐在车里,隐约也似能听到车轮碾过小水洼的声音。一路上话题随意,你一言我一语,车内氛围倒是极符合雨夜。 开到目的地,下车前,方明曦忽地道:“那道菜本来不是那样的……下回有机会,我给你尝尝它原本味道。” 肖砚见她还惦记这个失误,失笑,“这么在意,是你的拿手菜?” 方明曦解开安全带,低头抿了下唇角,“不是啊。” 开车门前,她侧眸朝他看了一眼。 她说:“只是我想和你有再见的机会。想有下回。” . 在东成酒楼里推销现榨果汁的短期工作结束,方明曦迎来期末考试。对于她来说没有太大难度,她一向都不需要担心挂科之类的问题,而周娣因为考前被她抓着复习,难得也轻松了一次。 考完是下午,时间还早,方明曦回家吃了个晚饭。 金落霞的工作很顺利,夜宵摊出得也少了。她们许久没有一起在家吃饭,金落霞煮了好几个方明曦喜欢吃的菜。 锅里炖着汤,香味盈满小厅,方明曦把火调小,上楼换了身舒服的衣裳。 下来一看,汤锅前没人,金落霞在里屋,坐在电视柜边数着什么。 方明曦进去,“你看什么?” 金落霞闻声转身,手里是记账的小本子,她脸上显出点期待的笑,说:“再还不久,我们欠的钱就能还清了。” 方明曦问:“还差多少?” 金落霞把本子给她看,道:“就差个四千多就还完了。” 从方明曦记事起,她们家就欠着债,十几年的负累,犹如压在胸口的大石,不可谓不沉重。 方明曦合上本子,“我那攒了一千五,要不你先拿去……” 金落霞一愣,“你哪来的一千五?” 方明曦顿了顿,说:“我前段时间到朋友家开的店里兼职,赚的。” 她打工挣自己的开销,就不用管金落霞要钱,每次金落霞问她生活费够不够,她就说上次给的钱还没用完,多少能减轻金落霞的负担。 但是怕金落霞担心,这些她从来都不敢过明路。 “你朋友?”金落霞追问,“你朋友家开的什么店?” “就是卖饰品的店。” “真的?” “真的。” 金落霞再三确认,方明曦都是同样说辞,如此她才放下心来。 只是说完,金落霞不免又要叮嘱:“你把心放在读书上,别的不要管。”她不肯要方明曦的钱,“既然存下了就留着,要么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衣服,知道吗?” 方明曦说:“老师跟我说了,这次校庆晚会,会颁几份优秀学生奖学金。我有一份。等我拿到钱,你就拿去还了。” 金落霞一听,先是愣,再是高兴,而后又要拒绝。方明曦抢在她前天打断:“没什么我的不我的,都是我们的。” 这一茬揭过,金落霞许是心里愧疚,又犯了唠叨毛病,桌边就听她一个人讲话。 “要多吃蔬菜!” “吃饭的时候不要喝水……” “哎,汤别拌饭,对胃不好!” 方明曦拿她没办法,只得连连点头。 . 三十周年校庆当晚,方明曦少见地打扮了一回。因为想穿得正式些,特地拜托周娣帮她借了一身女士黑西装,配一双小矮跟。周娣还摁着她,给她化了一层薄妆。 很久没有碰见立大的人,他们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期末考很顺利,拿了奖学金以后就能还清家里欠的最后一笔债。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方明曦上台领奖,致辞时比以往多说了好长一段。下来后周娣抱着她,忍不住连声恭喜。 晚会结束,方明曦收到肖砚发来的消息。他最近很忙,自从上一次在他家里吃过饭之后,他们有段时间没有见面。 他问的直截了当:[想吃夜宵吗?] 方明曦看着短信笑笑,回他:[不想吃。] 发送过去,没等他回什么,她又追加一句:[但是我可以请你吃点别的。] …… 校门口都是晚会结束后出入的同学,方明曦便和肖砚约在一条街外的一家店门口见。她步行过去只用几分钟,比他更早到。 寒风凌冽,方明曦的脸颊却被吹出热意。 将车开到她说的位置,从车上下来,便见她等在路边。 肖砚顿了一瞬间。 一身黑西装束出她的腰身臀线,她安安静静站在那等,抬手撩起被无聊夜风吹乱的颊侧发丝,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往日所不曾见的温和喜悦。 绮艳容颜,青涩风情,矛盾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肖砚敛神走近她,没等他问,她先开口:“我拿到奖学金了!” “恭喜。”他道,“很高兴?” “对。虽然不是第一次,但还是很高兴。”她不吝笑容,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方弯唇。 “今天是我们学校三十周年,办了个晚会。不过都不好玩,没有人找我跳舞。”方明曦耸肩,朝他伸手,“你要不要邀我跳一支?” 这不是个恰当的地点,她的玩笑话也并非认真。肖砚却鬼使神差地,迎合着伸手去牵她。 没能触碰到,她把手收回去,笑说:“骗你的,晚会没有这个环节,我也压根不会跳!” 肖砚淡定把手放回兜里,问:“你说要请我吃别的,吃什么?” 方明曦今天是真的很高兴,冲他挤眼,“去了你就知道。” …… 大晚上的糖水摊,尤其在这个季节,生意无比冷清,总共也就方明曦那一桌。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身子骨挺硬朗,在这条路上摆摊已经摆了十多年。 两份糖水上桌,方明曦和摊主道谢,对肖砚说:“我来瑞城的第一年就吃过这里的糖水,后来每回有空就会来,尤其是夏天。” “嗯。”肖砚不嫌她“寒碜”,坐在对面静静听她说话,一勺一勺慢慢品尝。 吃完糖水又开了两罐水果罐头,方明曦吃到牙齿打颤才停下。 两人沿着马路散步。 方明曦的情绪终于稍稍回落,沉淀下来。她道:“谢谢你今晚一直听我废话。” 肖砚说:“很少看你这么高兴。” 脚下踩过细砂,声响轻轻。 方明曦转而和肖砚聊起他工作的事,大多是关于她去过两次的那个基地。 “每天早上五点训练,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包括吃饭时间。” “不可以迟到,也不可以早退,训练不达标就加训。” “不分寒暑,每周一天假……” 肖砚给她讲队里的规定。 走过缺了一块的地面,鞋底和砂砾摩擦声特别明显。方明曦停下脚步,正正好在路灯旁,光线直直落下来,将那一小块照得尤其明亮。 肖砚侧头,“怎么?” “你们队里有没有别的什么规定。”她的话没头没脑。 肖砚不解,等她的下文。 她垂下眼,而后抬眸,认真直视他。 “比如,朋友的弟弟追过的女人不能亲……之类的。” 空气安静一秒。 肖砚微滞。 方明曦靠近他,踮起脚,唇瓣落在他的唇角。 短暂瞬间,很轻的一下触碰,转瞬即逝,时间又仿佛被无限拉长。 脚跟放平,她站定,夜风吹得她的脸泛起浅薄的红。 “我就当你回答的是,‘没有’。” 第26章 廿六朵 方明曦先转过身,她走在肖砚前头,和他之间距离一步半。 夜行后半段路,谁都没再提会让空气变得粘稠的话题。 这一晚方明曦睡得很好。 期末考结束,瑞城本地的学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方明曦亦是其中一员。 和肖砚再见是隔天中午,方明曦在宿舍整理东西,周娣给她搭手,其余几个床的舍友如常出去聚会,不见踪影。 她接到肖砚电话,他在她学校外街尾的咖啡店等她。 肖砚点了一杯黑咖啡,方明曦到的时候,咖啡飘着袅袅热气,尚未动过一口。肖砚另给她点了杯牛奶。 服务生的托盘只在桌沿旁搭了点边儿,手持杯身下半,将圆径口杯底座轻放在桌上,“您的牛奶,单齐了。” 方明曦看向肖砚,他的坐姿端正得一如既往,总是让人怀疑背脊里是不是嵌了根钢筋,永远没有一丝松懈的时刻。 她低下眼,视线停在桌中央,唇边隐约勾起一点,“你特地跑来一趟,就是为了给我这个?”桌上躺着一根黑色的皮筋。 肖砚倒是一本正经,道:“你昨天落在我车上。” 方明曦不束发的时候,皮筋大多戴在手上。昨晚他送她回来,她在副驾驶座上小憩,头发被风吹乱,她用皮筋绑起,后来松松落落滑到发尾,没留神落在座位上。 方明曦拿起皮筋,戴在手上。 肖砚问:“这个学期结束了?” “结束了。”方明曦说,“宿舍楼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 “你回家么?” “回。” “刚刚在收拾东西,不过冬天的东西厚,可能要两三次才能弄完。”她说。 肖砚注视她,问:“寒假什么打算。” “过年啊。”方明曦笑了,“还有……大概会去打工。” “你明年打算参加专升本考试?” 她点头:“对。” 他沉下嗓,“我最近有点忙,可能没什么时间出来。” 方明曦挑眉。 “有什么能帮忙的,可以打电话给我。”肖砚脸上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叫她的名字:“方明曦。你记得,向人求助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OK,OK。”方明曦无奈耸肩,“我知道了,有事我一定找你,拜托不要再说教了老师。” 身旁有人走动,桌上的两杯热饮,白雾越飘越淡。 方明曦答完安静几秒,右手食指指尖轻点桌面,忽地问:“没事也可以找你吗?”她抬眼觎他。 半秒不到,她蓦地又阖下眼皮,笑着掩饰,“啊呀,说笑的。” 肖砚未言。 方明曦敛了敛坐姿,瞥他面前的咖啡,换话题:“不喜欢吗?一口都不喝。” 肖砚端起杯子,抿了两口。 “加多了糖。”他品尝完,眼神扫向她的嘴唇,视线似有若无,“……太甜。” . 方明曦和肖砚在咖啡店见面,不巧被周娣撞见。周娣不是不通世故的小丫头,没有当面凑过去,等回宿舍后才找方明曦问情况。 “那个人是谁?”周娣凑到方明曦跟前,脸上写满八卦。 方明曦避开她,到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邓扬他哥的朋友。” “……邓扬他哥的朋友?!”周娣愣了,脑袋里电光火石想起什么,“就是,就是很久之前那回我们吃鱼碰上邓扬,他们聊的那个,那个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那位?”她还追着方明曦问过他长得好不好看。 今天亲眼一见,好看归好看,但这一出她有点难以消化。 方明曦说:“对。” 周娣差点咬舌头,“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的?” 方明曦扭头看过来,周娣回神打嘴巴,“错了,是怎么会扯上关系?” “认识。”方明曦转回身去喝水。 “然后?” “然后就这样。” 周娣忍不住问:“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在一起了?”她从没见方明曦跟学校里哪个男生走得近,勉强算起来,就只有邓扬一个接触还算多。 “没有。”方明曦说,“接触中的关系。” 惊讶稍缓,但周娣还是接受不了,哑然半晌,说话都结巴了。 “怎么……你们怎么……”她纠结不已,“邓扬他哥的朋友,你怎么会跟他们……他们那群人都很那个,你忘了之前他们给你乱吃东西啦?!” 方明曦喝完水,旋上水壶盖儿,说:“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邓扬是邓扬,他是他。” 周娣皱眉,“哪不一样,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不过就是一个老练点,一个没那么成熟。你都看不上邓扬,怎么又跟这个扯上关系了……” 方明曦忽然转身,“去年那个学长,你还记得吗?” 周娣一愣,“啊?” “你跟他表白三次,喜欢了很久的那个高一级的男生。” 这么一说周娣想起来,“记得。” “你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高,白,瘦,笑起来好看!” “那后来那个追你的男生不是也高,白,瘦,笑起来也不丑,你为什么不答应?” “那哪一样!”周娣急了,“他和学长不一……” 话湮没在喉咙里。 方明曦站着,冲她笑。 周娣霎时哑然,说不出话来。方明曦不再和她继续谈这个,将上午收拾好的一箱子衣服拉出来。 周娣问:“你现在就回家?” “对。”一切妥当,方明曦拉着箱子出门,“我走了。剩下的明天再回来收拾,你一个人在宿舍注意点。” 她下午要去面试寒假工,已经拒绝了陪周娣逛街的要求。 周娣坐在床铺上,目送她出门。 方明曦的书桌上还有几本没收拾的书,底下压着几样东西,一张是校外英语培训班的广告,占据大半版面的几个字——“三节免费课程”——硕大通红,她说寒假有空或许会去上课,还有一张市立图书馆的会员卡,她一直舍不得办的,这次终于办了一个季度。 安排丰富,相比之下周娣过得无聊透顶。方明曦离开宿舍后,她无人陪伴的下午便是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的。 周娣泡了桶泡面填饱肚子,钻进被窝后又睡了一觉。发给方明曦的废话短信没有回复,她睡得头晕,混混沌沌打开手机上网。 惯性刷了一通校内同学圈里各人的动态,无非都是一些分享日常的内容。 放寒假,各种局组得热络。 刷过唱K的,打保龄球的,还有买化妆品的,看到一条在某家特色酒楼包厢里拍照的,配文说:[这家的各种煲味道都不错,中午吃过,今晚大伙还是这!] 周娣扫一眼名字,见是唐隔玉那一群人里的一个男生,撇撇嘴,继续看下一条动态。 . 方明曦回家,将奖学金交到金落霞手里。两人坐着数了几遍,金落霞的叹息声从头至尾就没停过。 怅然,感慨,还有更多的是为即将卸下重担而轻松。 金落霞把钱锁进平时放钱的盒子里,拾掇一番又要出门。 方明曦问:“去哪?” “去店里。我上午请了半天假,另一个做卫生的阿姨中午忙得半死,刚刚打电话来抱怨了半天。前两天店里有几条线路老化,请人来修还没修好,那师傅爽约,老板正不高兴,这几天脾气可大,晚上我得早点去!”金落霞说。 “上午请假干什么?” “快过年了,家里不得提前把卫生搞一搞,擦窗子什么的,不然后头来不及……” 方明曦皱眉,“我放假不是可以帮忙,你一个人急什么。” 金落霞摆手,“哎呀来不及了,再说吧!你晚上自己煮东西吃,别忘了——” 方明曦应好。扭头一看,金落霞拎着她的小包走出去。 时值过午三点,天光大好,煦日昭昭。 她看着金落霞走进那片白光里。 刺眼光芒白到极致,又变成一刹那的黑。 方明曦愣了一下,甩头撇去片刻的眼花,混沌视线恢复清明。想叫住她,没能张口,她已经挎着包远去。 . 方明曦找的寒假短工是饰品店销售,倒正好合了先前对金落霞的那番说辞。 老板名下不止一家店,约好和方明曦六点见面,因临时有事来迟,方明曦等了她将近一个小时。 两人在店后小会客室说话,期间前头店面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老板来来回回,一个面试弄到九点才结束。 方明曦毫无不耐烦的态度让老板心生好感,工资和待遇全都一次性拍板决定,念她勤工俭学,又给加了两百块。 走出商店,方明曦拿出手机,周娣的废话短信之前回了一条,后面几句没再理会,心情好,当下又回复她一句。 顿了顿,方明曦点开肖砚的号码,给他也发去一句: [寒假兼职搞定了。] 手机大概不在他身边,等了三分钟没动静,方明曦耸肩,给金落霞打电话。 这个点她差不多快下班。 “嘟——” “嘟——” “嘟——” 闷长的忙音一声接一声,而后是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从耳旁拿开,方明曦皱了皱眉。 “嗡——”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突然震动,她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地上。 一个陌生号码。 方明曦接通,略迟疑:“喂?” 那头的男声低沉而稍显刻板:“您好——” 城市笼罩在巨大的天幕之下,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毫无征兆,这一刻,世界像是一个夸张而又充满恶意的马戏团。 她身处其中,茫然不知所措。 砂砾的悲鸣刺穿她的耳膜。 “——请问是金落霞女士的亲属吗?我们是西城公安局,请您到攀英路423号‘聚闲鲜味煲’饭庄来一趟。现场有一具烧毁的女尸,我们需要您来辨认一下。” …… 2012年1月17,寒假第二天,春节未至,瑞城城西护溪大道攀英路上发生一场火灾。 受伤十六人,死亡一人。 第27章 廿七朵 大火过后的浓烟弥久不散,飘满半条街区,呛鼻的焦烟味儿罩住咳嗽声和受惊的低泣,不论自主逃生或被救出的客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情状。 救护车将伤者送往医院,三辆消防车停在路边,灭火救人工作完成,消防员有序善后,卷起用过的水管,将一应救火器具归置好。 整条街的店家和商客几乎全围在道旁,疏散工作难见成效。 方明曦脚步滞怔,踩着人群中的议论和感叹走进事故现场外围。 满眼是烟,烧得漆黑的店门,招牌只剩铁丝框子,旁边几家店墙也受了波及,全是一道一道黑色的烟熏痕迹,深重程度由近至远依次减轻。 负责火灾事故的公安职员带她去看遗体。 靠近担架的时候,方明曦摔了一跤跪倒地上,手撑地面站起,一掌都是灰。 公安的人说:“火势过于严重,消防员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初步检查死因是肺部吸入过多浓烟,失去生命迹象后身上多处被烧伤,面容也有三分之二的毁坏……” 金落霞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弧度,比她的眼睛还要更好看。 一双眼睛,只剩一只,眼皮是没被烧毁的完整状态。 方明曦浑身僵硬,对着担架上解开白布后的遗体,呆怔半晌。嗡响耳鸣一阵高一阵低,利爪般抓在她耳膜上。她摇头,往后退,“不是……” 警察停了记录的笔,看她,“方小姐?” “不是这里……我来错了……”她瞠着双眼,通红的眼里一片空洞,忽然魔怔,“我来错了,不是这里……是433号,或者443……一定不是这……” 她手颤得厉害,状态看着不稳定,旁边几个维护现场的警察见状,同为女性的某位上来搀住她手臂。 “小姐,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请你冷静一点——” 方明曦被握住手臂,不再后退,看着女警同志的脸愣愣良久,忽然质问:“为什么是她?”指尖指向不远处陆续上救护车的客人,眼睛红得沁血,声音因激动变得尖利,“为什么他们都逃出来了就她一个人躺在这?为什么!为什么啊——” 对方只好更用力抓住她,迭声宽慰让她镇定。 有人过来和记录的警察说话,“事故原因已经可以初步确定。” 大多数火灾事故鉴定需要一到两个月报告才能出来,这回店里服务员和客人救出来后,简单问过一圈便有不少直接道明问题所在。 “据店里员工叙述称是店内电线线路老化引起的,先冒火花,后来起火,着火的起点在店里比较偏的角落,所以没能及时发现。” 来人见家属在,便对方明曦道:“火灾发生后有一部分逃出来,另一小部分在消防员协助下也逃出火场。只有……” 他向白布看了一眼,“只有金女士,事发时她在地下储物间,没能及时获救。” 风从脚下吹过,浓浓一股烧焦的味道。沉夜凄寒,方明曦呼吸起伏剧烈,脑海浆糊一片,无法思考一个字。 有个披着外衣的妇女在救护车那处等候上车,朝方明曦这边看了许久,最终走了过来。 “我想跟她说两句话,我是她妈妈的朋友……”妇女对阻拦的人员道。 方明曦站着没动,她走到方明曦面前,头发上沾染不少灰,四十多的年纪,逃过一劫,看着刹那又似老了些。 “你是落霞的女儿吧?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你很多次……”妇女眼圈泛红,触及担架上的遗体,不忍看,迅速移开,“店里太忙,她说去拿拖把很久没回来,平时两下子就好,太忙大家都没注意……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去叫她上来……” 妇女捂着嘴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而方明曦一动不动,没说半个字,像座石化的雕像。 . 遗体是金落霞这一点确定。 责任追究等后续程序暂时按下不表,当务之急是遗体处理。警察方面给予帮助,帮忙联系了市医院,借用太平间暂时停放一晚,天亮后联系了殡仪馆,派人把尸体运走。 肖砚接到电话赶到殡仪馆时,方明曦蹲在会计办公室前的坪地上。 她在医院待了一整晚,坐在走廊的长凳上,通宵没有阖眼,七点钟不到便跟着赶来的殡仪馆员工离开。 眼里全是血丝,她颓然没有半点精神气,和这位于城郊殡仪馆周围的一片丛木一样死气沉沉。 肖砚朝她靠近,方明曦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眼里没有半点光彩。 “梁叔出差了,电话打不通,我打了一晚都没人接。”她声音沙哑,“刘姐答应借两千块钱给我,让我一会儿过去拿。” 她喉咙哽咽,面上有几秒的停顿,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将翻涌的东西压下去。 “最便宜的墓地一万二,加上火化,骨灰盒,遗像,殡仪车……全部费用要一万五。我自己有六千,还是不够。” “遗体已经烧毁,冰棺不能放太久。”她低下头,脸朝向地面,闭眼掩饰眼眶湿润,“……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她的头发从两侧垂落,肖砚看着她的发顶,喉咙忽然有点堵。 风飒飒吹响冬日枝桠上的暗沉枝叶,坪地上停着几辆空置的殡仪车,不远处的火化区,有等候尸体火化的家属在小路径旁烧纸质冥具,袅袅白烟飘摇升空,隔着距离,空气里仿佛也能闻到凄清的烟尘味。 几十个小时前,她站在路边等他,对他笑得难得明媚,浑身洋溢着喜气告诉他“我拿到奖学金了”。那个时候即使不说也能察觉到,她对未来和明天,开始充满期待。 不过转眼,她蹲在殡仪馆的坪地前,双肩被噩运和重担压塌。 肖砚想起不久前他才跟方明曦说,向别人求助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可是当她真的以这幅姿态,手足无措请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忽然宁可她昂起头颅死守倔强,永远都是不必向现实低头的样子。 “你站起来。”肖砚看着她,“站起来,我陪你去缴费。” 方明曦抬手捂住脸,缓了缓,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 通宵没有休息也滴水未进,她头晕晃了晃,肖砚伸手扶住她。 “谢谢。”她没什么力气,轻声道。 肖砚拉住她没让她走,眉头深锁,“你昨晚没休息?” 她不想说话,摇头。 肖砚凝眸睇她,半晌拉住她手腕,“你跟我来。” …… 寸头被肖砚一通电话从基地叫出来,买了五六样早餐,有粥有肉有馒头还有炸物,火急火燎送到殡仪馆。 肖砚到会计室确定一应事宜和流程,缴完费让寸头跟工作人员去墓园挑墓地位置。 方明曦在会计室旁的休息间吃早餐。 肖砚进门,把发票递给她。她面前的早餐没动多少,手里拿着个馒头,从他出去到回来,吃了半天只缺了一小块。 “……谢谢。”方明曦接过发票,装进口袋,“下个学期结束前,我会尽快还你。” 刘姐的钱不必再借,他把所有费用一齐交了,只还他一个人就行。 肖砚无所谓:“随你,还多久都行。” 他坐在她身旁陪她吃早饭,方明曦精神萎靡,眼皮有些肿。她把早餐推到他面前,“这么早打电话给你,对不住。” “早上五点训练。”他说,“我吃过了,不用。” 而后无话。 方明曦实在没什么说话的欲望,进食胃口也平平,不过是勉强自己,强撑着塞进肚子里。 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显得无用,肖砚向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干脆陪着一起沉默,无言看着她眼睛红了又干、干了又红,就是忍住不掉泪。 走廊上偶尔有人来往,都是去世之人的亲属,到会计室跟殡仪馆负责人谈费用问题。 偶尔有争吵声,亲属间为了谁出多少钱争执,一边数自己往日怎么劳心劳力,一边骂对方占了多少好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吵吵嚷嚷。 也有真的伤心的人,说着说着哭了,哭到一半停住,又继续谈价格。 所有人都知道,伤心只是暂时的。死者闭眼就此长眠,生者明日还会继续。 墓园离得不远,寸头跟工作人员去看定位置,照肖砚说的选了一个不太偏的墓地,回来简单转述一遍。 肖砚点头,又道:“你去一趟寿衣店,买该买的东西。” “我去吧……”方明曦要起身,被肖砚打断,“你在这,让他去办。” 寸头点头如捣蒜,“对对,我去就行,你好好休息。” 说罢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飞快走人。 方明曦闷闷坐回凳子上,晦暗脸色并未好转。 没多久,隔壁传来一家人的争吵,兄弟妯娌几个,为给老人买多少钱的墓地而争执。 方明曦咬着馒头,在那一声声争执中眼圈泛红。豆大的眼泪坚守不住,一颗颗掉下来,流进嘴里,咸甜交织偏偏让人觉得满嘴苦味。 她语无伦次地哭:“一个最便宜的墓地……我连给她一个最便宜的……我都买不起……” 她呜咽咬掉一口馒头,嚼不动咽不下,泪淌了满脸,张着嘴哭得喘不上气,像个不顾形象的小孩。 她从来没有这样崩溃过。 肖砚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喉咙像是被烟烫了一下,又干又涩。 他的怀抱坚实,挡住大半天光,所有尘嚣,任她极尽失态也不用担心被谁发现。 “她没告诉我……出门的时候……她没告诉我,她再也不回来了……”方明曦闭上眼,忍不住哭湿他的外套。 肖砚无言,大掌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第28章 廿八朵 金落霞的遗体烧了将近一个小时,守炉的师傅将骨灰装殓,盛放进蓝底白色祥云纹骨灰盒里。方明曦手臂上用扣针别着寸头买来的黑纱,抱着骨灰盒,坐肖砚的车从殡仪馆离开。 墓园选定位置,石料现做,至少需要一天功夫才能完工。方明曦住的地方是租来的房子,房东决不会允许她将骨灰带回去停灵。肖砚让寸头联系好灵堂,从殡仪馆的小路出来,直接往那儿开。 灵堂内一切都布置好,挽联悬挂于供台两侧,桌脚前一排白色祭花,一盏油灯火光跳跃。 方明曦将骨灰盒放上供桌,屈膝在蒲团上跪下。 肖砚站在灵堂门口,并未入内打搅她。没人说话,寸头端了张凳子给他坐,而后到院子角落接了通电话,出去一趟再回来,取来金落霞的遗像。 寸头把遗像抱进去,还没放上桌,跪着一动不动的方明曦有了反应,她朝他伸出两手,“我来。” 没说话,寸头将相框递给她。 灵堂寂静,谧然无声将一切细小动静昭显放大,烛火跳动仿佛也有了确切声音。 方明曦跪了很久,日头渐渐下落,缀在天际尾端,她一声不吭,成了蒲团上的一根木桩。 寸头先撑不住,他倒还好,来回几趟办事途中趁空填饱肚子,方明曦和肖砚两人除了早餐,中午都没进食。 眼见时间已近傍晚,寸头小声和肖砚说话:“你中午没吃东西,我去买点回来……?” 肖砚还未张嘴,寸头指指里面道:“她那样也受不了啊,等会晕了怎么办。” 喉咙里的话拐了道弯,肖砚颔首:“去吧。” 寸头应声出门。肖砚岿然坐着,看向昏暗灵堂里那道背影。 她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她们母女在瑞城大概没有什么朋友,守灵这一天,凄凄清清,没有一个吊唁的客人。或者除了那些身在医院的共事过的酒楼员工,旁人连她的死讯也未必得知,即使知晓,至多不过一句感叹,再无其他。 四十分钟后,寸头打包几个菜回来。灵堂旁有间供人休息的小屋,肖砚让他在里面摆了食桌。 “吃了?” “吃了。” 如此,肖砚瞥一眼手机,“老关刚刚打电话给我,你回他,然后开车回队里安排一下。” “那砚哥你一个人……?” 肖砚一脸平平。他向来不是需要别人费心的人,寸头收了多余的担忧,动身,“行,我这就回去,晚点电话联系。” 寸头去取车,引擎轰鸣声很快离远。 肖砚步入灵堂内,行至方明曦身边,“起来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 肖砚看向遗像上,方明曦挑的照片是金落霞年轻时拍的,妇人的面容亲切,笑起来很温婉。 “你如果晕倒在这,她想必也不会开心。”他说。 她一天没吃东西,他同样也是,方明曦默然几秒,提腿站起。肖砚扶她,她跪得太久膝盖打颤,借着他的胳膊撑起,缓了半天才站稳。 侧屋中央摆了一张低矮食桌,方明曦和肖砚面对面盘腿坐下。 无言进食,室内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方明曦实在没什么胃口,动了几筷子就放下。肖砚也停筷,谁都无话。 时间滴答流淌,食物热气飘起白烟。不知过了多久,方明曦沉沉抒出一口气。 “有的时候我真的搞不懂她。”方明曦垂着眼,视线停驻在汤面上,实际不知去向了哪,“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她图什么。” 她声音干哑,一整天没喝水,并未因喝了几口汤有所好转。 肖砚没说话。她需要的只是聆听她的倾诉。 “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可我爸又没钱,又没稳定工作,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有今天没明天。就因为我爸帮了她几次救了她几次,她就爱上我爸……如果不是我爸,她可能这辈子都会过得不一样。” 方明曦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我真的觉得她很傻。我生母和我爸青梅竹马,早早有了我,生了我之后受不住苦日子,搭上外地小老板一走了之。她偏偏要凑过来,对我爸好,把我当女儿照顾。” “甚至我爸得病,她也死守着不肯走。” 热气飘进眼里,熏得眼睛发烫。 “化疗吃药要花多少钱,她就两只手,又能挣来多少钱?已经那么苦了,还怕我爸走之后我会进孤儿院,跟我爸打结婚证,陪了我爸最后两年,欠了一身债,还了一辈子……” 方明曦想扯嘴角,怎么也扯不动,“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这些事情,他们没有瞒着你?”肖砚接话。 “邻居都会议论,大人说闲话从来不会避讳我。”方明曦说,“后来我问她,她也告诉我了。” 方明曦执起筷子,夹了一点菜放进碗里,拨动米粒,“她为了还债,为了养我,有几年在小酒楼陪人家吃饭,陪一餐几十块。那时候我真的太不懂事。怪她怨她还和她吵架——” 金落霞差点改嫁,她被议婚对象的儿子欺负,闹出惊动学校那一出。 但这件事,怪谁都怪不了金落霞。 金落霞只是想给她好一点的条件,只是希望带着她得好一点。 方明曦抿起嘴角,弯出笑容弧度,却满是苦涩。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只有我不可以。” 肖砚面前的米饭也久久未动,他问:“你高考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方明曦抬眸,“你知道?” “有一次宵夜,邓扬的朋友带来的女伴认识你。”他实话实说。 “这样啊。”她表情很淡,没有太多情绪,“我不讨人喜欢,读书的时候同学看我不顺眼……那个女伴是叫何巧巧吗?”没等他回答,她继续道,“何巧巧的男朋友有天放学找我说话,问我晚上去不去喝奶茶,我没理。何巧巧知道以后,就跟我结仇了。” “她们有空就会找我麻烦,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后来高考,考试第二天她们在路上拦了我。如果不是我反抗,她们估计能打更久。” 那时候觉得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已经淡化很多,她说的很平静,“我到考场的时候,考试已经开始半个小时。很多家长在外面等他们的小孩,我跟他们一样,都站在外面。” 她硬是在外面游荡直到考试结束才回家。回去以后金落霞给她炖了汤,问前问后,问她发挥得怎么样,题目难不难。她不敢让金落霞知道,喉咙梗着刺,心里闷得慌,衣服上拍不掉的脏痕迹,借口说是摔跤碰的。 成绩出来,金落霞险些崩溃,眼都红了,问她:“考试的时候是不是出事了?啊?你那天回来衣服那么脏,是不是有谁欺负你?是不是——” 她说不出话。 金落霞难过好几天,和她商量复读。原本是打算要复读的,只是那个时候钱比较紧,催还钱的人催得急,金落霞第一次硬气不听她的,决定找梁叔借钱。 可惜没能成。 她一直不赞同金落霞跟梁国来往,因为她知道梁国跟别人女人有来往,她在街上看见过,不止一次。梁国往来的那些,死了丈夫寡居的女人或是离婚多年没有再嫁的女人,金落霞不是唯一一个。 可偏偏,梁国离婚好多年的老婆找上的却是她们。 金落霞和梁国认识的时候他早就离婚好几年,柿子挑软的捏,他前妻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找上门,骂金落霞勾走自己前夫的钱,将自己过得辛苦全归咎于她。 门外围了一圈临近,作壁上观,看“不知检点”的狐狸精被别人老婆收拾。 踢打、撕扯,女人打架的招数一样没少。方明曦挡开,推拒,不让他们打金落霞,昏暗的堂屋里全是她的乞求喊声,一声高过一声: “有话好好说,求你们了!有话好好说……” “不要动手!为什么打人!” “出去!出去啊!” 到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剩声音嘶哑凄厉重复不停的几个字:“别打她——别打她——” 她压在金落霞身上,死死地护住。 在梁国赶到之前,糟糕透了的那一天,她一直听着被她护住的金落霞在她身下嚎哭。好几次,金落霞要翻身抱住她,都被她紧紧摁住。 她没有复读,那个暑假,她们离开住了十多年的家乡,告别一切,搬到她即将读书的瑞城。 她以为会有新的开始。 可是同行的路才走了这么点,现在她们就要分别。 方明曦的筷子快把碗里米粒捣烂,她微微用力,捏得指节发白,最后缓慢放开。 肖砚没有出声,她亦没有再说话。 抬头看向窗外,傍晚就要结束。 “天要黑了。”她看着天色。 肖砚嗯了声。 方明曦站起身。 肖砚问:“去哪?” 她没说话,走向灵堂。 灯还没开,灵堂里暗到极致,只有一盏烛火的光芒,其余皆是朦朦胧胧。 方明曦站在正中,转身看向外面天空。 晚霞烧红天边,天际一侧开始漫上浓重的夜色,另一侧彤云遍布。 金色的霞光一倾而落。 就像金落霞的名字。 方明曦走到蒲团前,双膝跪地,向着灵桌上的骨灰和遗像,重重磕了个头。 额头和掌心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她闭上眼。 今夜之后,一切都将逝去。 —— 日落西山常见面,水流东海不回头。 一路好走。 第29章 廿九朵 方明曦和肖砚在灵堂守了一夜,断断续续阖眼小憩,囫囵休息,整觉却没睡上。 一大早,运货回来的梁国给方明曦回电,披着晨露赶到灵堂。他急冲冲来,进门却又止步在厅中央,四十几岁的男人眼眶通红,好一会儿没说话。 方明曦给他时间,让他在灵前独自待着,他上了三炷香,香灰燃尽,便到出发时候。 几人坐肖砚的车将骨灰送到墓园,烧的冥制品前一天寸头早就备好,满满三大袋子。暖笼之后,骨灰盒放进墓碑下的石格中,修墓工盖上石板,用水泥将墓封上。 走的时候,修墓人在后面帮他们点燃鞭炮,引线烧着,噼啪炸响。 方明曦沿着墓园台阶向下,行至一半回头看。炮仗炸裂的红色纸皮漫天飞,新砌的墓碑冷冷直立,照片上金落霞面容温柔宁静,底下放着她的骨灰。 从今往后,她将永远在此长眠。 . 回到市内,肖砚把方明曦和梁国送回她们母女租住的地方。下车分别前,方明曦又一次向肖砚道谢。 “欠你的,我都记着。”她说。 肖砚坐在车内,透过空置的副驾驶座将视线投递到窗外,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 他只嗯了声,似应非应,而后驱车离开。 梁国陪方明曦回了简陋的“家”,光线昏暗,腐朽气味和光一起从梁上隙缝透进来。 梁国来过一次,不是不知道这里的环境,这时候却分外难过。他在门前的长板凳上坐下,两手撑在腿上,肩膀微微耸起,呼吸深重。透进肺里的仿佛不是空气,不多时就将眼眶催红。 方明曦给他到了杯水,两人坐在门槛旁说话。 梁国先开口,从她读高中的时候说到现在,一番话里几年时间弹指即逝。 “这趟我得年后开春三月才会出去,后面的事情我怕你一个人处理不来,你只管打电话给我。”他缓了情绪道。 商家因线路老化未及时维修导致起火,毕竟是一条人命,要承担的责任逃不了。 方明曦点头,说了声好。没了金落霞,她孑然一人,有很多事情她没有经验,确实不太容易。 梁国问她以后的打算,“你妈妈去了,你以后……” 方明曦说:“还有半年专科就读完了,新学期我打算考升本考试,继续读。” 梁国听她计划好,过问一些细节,便道:“你一个人生计也是问题,钱的方面千万不要客气,缺了就跟我说。” 方明曦点头,心里却并未准备跟他伸手。 上学期交过一学年的学费,考上本科后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剩下的主要是生活费以及还给肖砚的钱。这些多打几份工,一点一点总能挣得来。 略说几句,两人起身去屋里收拾金落霞的遗物。按照习俗都是要找地方烧掉的,等到天黑,方明曦和梁国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在铁盆里一样样烧干烧净。 东西烧完梁国也该走,他有点担心方明曦,问她:“要不,你跟叔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刚刚随便煮的那点面,怕你晚上会饿。” 方明曦摇头,“我没什么胃口,晚饭吃的已经够了。” 她让他宽心,再三保证没事,送他到路口。 夜色浓沉,方明曦原路走回家,行在不平整的小路上。 周围邻居早早关门,窗里透出暖洋洋灯光,各家各户飘出饭菜香气。 她走到家门口,停住脚,定定看了许久。 屋里漆黑,两个窗子黑糊糊没有半点光。 以往,不论家里多破多旧,外头是风是雨,回来总有口热饭可吃,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从这个冬天开始,再也没有一盏灯,会是为她亮起的了。 方明曦在门前低下头,食指指节蹭了蹭酸涩的鼻尖。 长抒一口气,她提步向前,推开门迈步走进去。 . 失火烧死人的事情上了瑞城晚报,学校里几个教过方明曦的老师得知情况,都打了电话联系她。 风吹到哪,消息就走到那。没多久,学校里一些晚离校或是少数不打算回家过年的留校生,就听说了消息。 周娣也是其中一个。彼时她正吃着曲奇小饼干,和一帮女生说话,手一僵差点把热水杯子摔在自己身上。 “你没事吧?”最先听到消息的女生见她失态,问道。 “没事。”周娣放下水和饼干,不确定,再次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的是前几天那场火,护溪大道那边一家叫什么聚什么鲜味煲的店,火烧得很大,我看新闻看到了,特别吓人……”女生满脸戚戚,“虽然我是一直觉得方明曦她有点那个,不太好相处,但是这也太惨了……活活被火烧死啊……” 围在一块的女生感叹:“是啊,听说店里那么多人全部逃出来了,就死了她妈妈一个,太倒霉了。” “好像是着火的时候她妈妈在地下室里没逃出来……哎,换做我肯定受不了……”女生意识到说了晦气话,连忙打嘴巴,“呸呸呸!我乱说的!乱说乱说!” 有人想起周娣和方明曦走得近,问她:“对了,你跟方明曦不是关系挺好吗,你们有联系么?有问这事儿么?” 周娣怔怔的,脑子缓不过来。一群人等她说话,她没半点反应。 问话的人在她面前挥手。她猛地回神,脑子忽地闪过什么,瞪着眼问:“你们说,哪家店着火了?” 女生被问愣,顿了顿道:“好像是叫什么,聚……聚闲……哦对,聚闲鲜味煲,新闻里有说。怎么了?” 周娣愣愣出神。 聚闲…… 聚闲鲜味煲…… 灵光一现,脑子里闪过火花,她蹭地站起身。 几个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周娣眉头拧起,丢下一句:“我有点事,你们聊。”言毕冲出她们的寝室。 聚闲鲜味煲! 那天,那天她刷校内,唐隔玉那群狐朋狗友里有一个人PO的照片,是在一家店的包厢里,背景中桌上的菜单推荐立牌上就有“聚闲”两个字!那是家以各种煲出名的店,他们说晚上还要去。 周娣从别人宿舍跑出来,冲进自己的宿舍,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火急火燎去翻那天的校内动态。 太巧了,怎么会这么巧—— 说不出缘由,她就是有种怪异的感觉。 找到那个人的账号,点进主页翻了很久很久,却没翻到那条动态。周娣一愣,她记错了? 不对,明明那天她偷偷关注的那群人里,有好些个都在照片下回复,还有人转载动态,都说“这家店确实好吃”、“晚上再聚”什么的。 周娣仔细回想转载的那几人都是谁,挨个点进他们的主页去看。 ——结果都没有。 她来来回回确认,发现不仅是那一条动态在他们的社交圈子里消失,去聚闲鲜味煲聚餐像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PO照片的那个人,更是连那一天前后好几条动态都删掉了,主页只剩一些无意义的内容。 为什么?为什么呢? 心砰砰跳,周娣想不明白。是因为他们也经历了那场火灾,心里有阴影,所以把相关内容删除了? 可这几天,那群人没有一个发动态。 周娣偷偷关注他们很久,知道他们向来喜欢被注意,屁点大的事情也要发出来。PO照片的那个男生就是,他曾经有一回开车出车祸,撞断了腿,躺在医院也没忘拍照发在个人主页上,一副“大难不死老子最屌”的语气,全然不觉得后怕。 如果他们当晚在聚闲,逃过这场惊动全城的火灾,照他们的脾性,不可能没有人出来嘚瑟博眼球。 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提及只字片语,安静得仿佛“聚闲鲜味煲”这几个字,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周娣握着手机,深呼吸几回。 她稳住自己,点开联系人里方明曦的名字,拨通号码。 . 周娣和方明曦见面是下午四点,两个人在奶茶店碰面,聊了一个小时。从奶茶店出来后就分开,周娣把该说的全都告诉了方明曦,回学校的一路却始终无法放心。 事情可能不简单,她惴惴不安回到宿舍,吃不下饭,想问问方明曦此刻在哪,又给她打电话。 嘟声一道接一道,响了十多秒始终没人接听。 她挂断,再拨一次结果同样。 周娣有点急,捧着手机在宿舍来回踱步,不停给方明曦打电话,都是忙音。 天黑下来,外头冷空气肆虐,冬天的萧瑟比还未到来的年味更浓重。 周娣担心方明曦出事,裹上大衣又出了学校。 周娣去过方明曦家,满校这么多人,方明曦只跟她一个人走得近。别人受不了方明曦,周娣却觉得方明曦只不过是不善交际显得不太好亲近,真的相处下来,反倒比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好得多。 方明曦这人看着冷面冷心,对朋友也像是少有好颜色,可周娣知道这个人不是石头块。就方明曦家租住的那个环境,那么破旧糟糕,家里条件那么差,当初她缠着说要去,方明曦也没有藏着掖着,到底还是遂她的意,大大方方带她去看了的。 周娣满脑子思绪纷杂,一时有些后悔先前和方明曦说的那番话。将事情和唐隔玉等人扯上关系,不知会不会害了方明曦。 她急得出了校门就打车,哪一路公交都等不及。 到方明曦家一看,门紧闭着,敲门半天没有人应,里面静悄悄毫无动静。 没有人在家。周娣拿出手机又给方明曦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从小路跑出去。 到路边刚要拦出租,斜前方不远停了辆车,两个高大的男人下来。 是那个和方明曦在校外咖啡店见面被她碰见的男人。周娣一眼看去愣了愣,见他们往方明曦家小路入口走,犹豫几秒,跑过去。 “请等一下——” 两个男人闻声看来。他们回头的刹那,周娣和那个略高一些的男人对上视线,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好像是叫肖砚来着。 周娣咽咽喉咙,“你们……你们是来找方明曦的吗?” 两个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她顶着压力道:“你们有没有打她的电话,能不能打通?” …… 肖砚和寸头确实是来找方明曦的。 周娣在他们看来是生面孔,并没怎么打过交道,突然跑出来叫住他们,举动着实冒昧,但看出她眼中的急切和关心不作假,寸头开口:“你也找她?” 周娣点头,忙不迭道:“我打她的电话,一直打都没人接,她家里也没有人。” 肖砚眉头沉了沉。 寸头扭头看肖砚,想问他的意见,就听周娣颤着声,难过溢出喉咙:“我好怕她冲动,出事怎么办……” 肖砚蹙了下眉,“说清楚。” 周娣看着他们俩,不知该不该说。想想还是觉得,当下找到方明曦要紧,她一个人愁也愁不出结果。 咽了咽喉,她把经过言简意赅讲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周娣自责不已,眼里泛红,“她的电话打不通,我好怕,她会不会听了我的话去找唐隔玉做傻事?” 第30章 三十朵 天色渐黑,让周娣找的焦头烂额的方明曦一脸平静,掩身在树荫下看着对面居民楼的窗户一动不动。 白天和周娣那一番对谈,让她想起很多东西,事情发生那天,警察以及同金落霞共事的阿姨说的话一下子浮现在她脑海,太阳穴突突直跳。 和周娣分开后她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风越是冷,心里越是升起一团火。 她平静不了,总有什么堵在胸口搅得她难受不已,原本随着金落霞下葬渐渐平息的情绪,一夕之间又翻涌起来。 聚闲鲜味煲烧得干干净净,店主受伤进了医院,还有一堆善后事情,再过几天才是店家和她商谈赔偿的调解见面日期。方明曦一刻也等不下去,在冷风里走了很久,等回过神来,已经搭公车到了唐隔玉在校外租住的公寓前。 方明曦以前跟邓扬来过,某次被他拉去饭局,途中他们找唐隔玉有事,把车开到唐隔玉住的小区门口,她待在车里没进小区,只听他们话里提到住的是几栋几户。 她今天来,穿得简洁,一张脸素净看着就是大学生模样。门口进出的人不少,门卫没有注意到她。 进来后,方明曦估摸出大概是哪一层哪个窗户,确定唐隔玉的公寓,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定,昂头对着莹莹灯光看了很久。 期间有几个眼熟的男女进出楼道口,方明曦见过他们,都是唐隔玉那帮人里的其中几个。他们手里提着购物袋,采买了满满当当的食材饮料,想来是在楼上聚餐。 冬天是最适合吃火锅的季节,他们大概很高兴,气氛有多热闹可想而知。 方明曦站在一丛又一丛的灯光下,握紧藏在袖子里的东西,从内到外,心里每一寸都是冰凉凉的。 想等唐隔玉落单并不容易,方明曦很有耐心。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然而没等到唐隔玉出门,却等来了肖砚。 伴随着令方明曦警觉的脚步声一同响起,肖砚的声音沉沉不怒而威—— “这就是你为以后做的打算?” 他眼光如距,音量不重,字字掷地可闻。 方明曦因他突然出现一愣,眸光滞住,而后抿紧唇。 她不回答,低头想走。肖砚没给她机会,上前扯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面前。 “哐”地一声,她的衣袖里掉出东西。 肖砚瞥了一眼,从塑料外身包裹的形状,立即认出是什么,脸登时沉下来。他质问:“你知不知道持刀伤人是犯法的?” 方明曦用力尝试挣脱,怎么甩都甩不开手腕上的桎梏。她皱眉,不住挣扎,“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干什么?你到这里来,你想干什么?”肖砚紧紧捏着她的手腕,五指如烙铁,绝对的力量差距任她再用力也只是徒劳。 今天肖砚找她,原本是想让寸头提醒她下葬之后还要再去公墓祭拜一次,谁知寸头说她的电话打不通,始终没有人接。后来才想着干脆去她家一趟看看情况,谁知碰上她那个叫周娣的同学。 如果不是让寸头查到几个唐隔玉经常去的地方,并且及时找到这里,今天晚上,方明曦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 方明曦挣不开他,手被捏出红痕,又急又气,憋了一腔愤懑痛恨无处可发,早已火气腾腾。 “你放手!”她一边挣扎较劲一边发飙,“我让你放开!这是我的事情,我有我的打算!” “你的打算?”肖砚沉住气,凝眸盯着她,“是打算等她下来拿刀冲上去,还是打算等她一个人在家入室行凶?” 方明曦胸口起伏不平,咬牙道:“我没那么傻!我不会拿刀捅她,我只是要她讲实话……” “是你一直这么蠢还是突然受了刺激变傻?”肖砚讽道,“你这样就想让人讲实话?” “……”方明曦哑口无言,气血上涌,平静不下来。瞪眼和他无言对峙,视线相接谁也不让,十几秒后,她蓦地用力甩他的手,再次开始挣扎。 “你放手!你——” 她被他扯得趔趄,差点摔到他怀里。肖砚捏住她的下巴,满眼幽寒,“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想下半辈子在牢里过?” 她还想反抗,被他一句话堵得心里酸涩—— “你妈刚去世,你是不是想让她死也不安生?” 下颚快被捏碎,她忽然想哭,但并不是因为疼。 肖砚不再跟她废话,拽着她大步流星走出小区,对她一路呼喝叫骂充耳不闻。 寸头开着车等在小区外,肖砚开了后边车门,直接把方明曦丢进去,随后也坐进后座。 方明曦刚爬起来,肖砚道:“我不想打晕你,你最好不要再闹。” 他不看她,吩咐寸头:“开车。” 方明曦撑着车垫坐好,手捏紧成拳,直直瞪着他,到底没有再撒野。 车开到肖砚住所楼下,寸头放下两人,肖砚就让他先走。寸头无二话,调转车头开出停车场。 肖砚把方明曦领回家,进门手便一甩,任她跌坐在地。方明曦也不想站起来,力气早就用了大半,颓然坐在冰凉地板上,和先前抓狂模样相比,死气沉沉像是两个人。 肖砚站着居高临下俯视她,面无表情,周身围到化不开的低气压。 “你想不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方明曦不答他的话,没有半点反应,断了线的木偶般呆坐着。 肖砚看了她许久,她满脸了无生趣,只一味眼神放空,呆呆怔怔。他拧眉,猛地一下捞起她的胳膊,把人拽到里面浴室。 一手拽她,另一手取下花洒打开水龙头,冷水兜头冲着她的脸淋下去。 方明曦不妨如此,脸皱成一团,终于有反应,开始挣扎。她呛得咳了好几声,却摆脱不了肖砚这个轴心。 “走……开……”她偏开头,甩胳膊,甚至抬腿踢他,差点滑倒。 肖砚淋了十几秒,松手将她甩在地上。方明曦狼狈不堪摔坐在浴室地板上,冬天的厚衣服半湿不干,头发却湿透,水顺着脖颈流进贴身衣物内,她张着嘴喘气。 肖砚扔开花洒,水龙头未关,横在地上呲呲喷出水来。 “你如果想死,洗干净换身体面衣服。”他说,“从外面那道门滚出去,然后如你所愿地去死。我不拦你。” 方明曦脸上湿哒哒一片,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凉水。 她双手环抱在身前,因为冷瑟瑟发抖,肖砚站着看了她很久。 久到地面快要因下水口塞子未拔而水漫金山,她才终于有反应。 她蜷缩起来,脸埋进屈起的膝盖和手臂间,无边际的自责和悔恨汹涌将她淹没。 “是我害了她……” “原来是我……” . 肖砚家里没有女人穿的衣物,他找出一套没穿过的男士睡袍给方明曦换,冬天的面料够厚,暂时穿着,只等寸头买新的女装送来就行。 方明曦在浴室里冲过热水澡,裹紧浴袍出来,寒意驱散,屋里开了暖气,光脚踩在地板上也不觉得冷。 刚才那一番争吵厮打,安静下来两个人都尴尬。 肖砚能理解方明曦的反应,原本以为只是意外,但突然出现转折,发现或许另有原因,而这个原因是因她而起,深深的自责和自我厌弃冲昏头脑,失态很正常。 方明曦窝在沙发角落,睡袍是他的尺码,她穿在身上显得越发娇小。半干头发披在肩上,娇艳眉眼蒙着一层湿气,素白脸色减了几分媚意。 肖砚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我这没有别的喝,只有这个。” “谢谢。”她轻声道。先前又抓狂又闹喊了许久,嗓子微微沙哑。 肖砚坐在她对面,无言相对,她捧起杯子默默喝热水。好在没多久,门铃响,被肖砚一通电话打发去买女装的寸头赶到,送来两身干净衣服。 寸头连门都没进,在玄关和肖砚说了几句话,地还没站热乎又出了这道门。 方明曦瞧着门的方向,肖砚提一袋衣服走进来,解释:“他有事去找郭刀。” 她便没多问。 方明曦要去换衣服,肖砚道:“睡觉就穿身上的,明天再换。” 她一愣,肖砚起身,扫了眼桌上那一袋新衣物,“晚上你在这住。” “那你……” “我回队里,明天要早起带队训练。”他走到客厅柜子前,从抽屉取出一串钥匙交给方明曦。 “为什么给我?”方明曦微怔。 “这件事我替你处理,有消息通知你。”肖砚说,“事情解决之前你住在这,需要什么打电话给寸头,楼下楼道门钥匙也在上面。我刚好有事,回来住不是很方便。” 说罢,肖砚拿上外套走人。 方明曦叫住他,半晌才说话:“你为什么……” 她欲言又止,话没说完。 肖砚半天没听见下文,提步朝外,“我还有事先走,你休息。” 门开了又合,里外隔绝。 肖砚行至电梯门前,眉目幽深不知在想什么,站了许久,半天才按下电梯键。 第31章 三十一朵 方明曦一个人在肖砚公寓住下,隔天寸头又送来几套衣服,外加一些新鲜蔬菜和肉类。尔后一连几天,寸头每天早上九点准时送菜上门,肖砚倒是一直没出现。 春节来临,下了两场冬雨,全城浸入湿蒙蒙的新春气息中。 除夕前一天,周娣邀方明曦跟自己一起回家过节,她家在瑞城周边的一个县里,家里条件还算富庶,方明曦婉拒她的好意,连同之后打来电话的梁国也一并拒了。 几天不见踪影的肖砚终于出现,带回些消息。 落座于沙发两侧,方明曦给肖砚倒了杯热水。肖砚裹挟一身寒意进门,在暖气里吹淡。 他表情稍显严肃,凝声说:“我找过店主,和他谈完以后他松了口。” 方明曦看着他,静等下文。 “店里的电脑烧掉了,不过当天的监控录像有网络云端备份。”他说。 起火是一回事,人命是一回事,责任能少担一点是一点,没人会不晓得利害。 “监控录像里你母亲下到地下储物间……”肖砚神色严正,眼里闪过一刹晦暗,声音沉下几分,“半分钟之后,有个年轻男性尾随至门口,将储物间的门关上,用门上钥匙反锁后把钥匙拔出丢弃在墙角。” “……然后呢?”方明曦攥紧拳头,置于膝头的手,青筋暴起。 “我和老板检查了所有录像,找到了所在包厢号,进门的录像里有他们所有人的图像。”肖砚说,“……是唐隔玉的朋友没错。” 方明曦嘴里发涩,涩得说不出话。 肖砚告诉她:“东西我拷贝保存了,警局那边已经联系,不过要等春节后才能正式处理。” 客厅里漫开沉默。 许久,方明曦从喉咙挤出声音:“……谢谢。” …… 肖砚说完正事又要走,理好情绪缓和过来的方明曦见他起身,抬了抬眼:“现在就走?” “明天除夕,回队里安排一下。”肖砚看向她,稍作停顿,“你明天……” “我自己煮东西吃。”方明曦说。 他默了默,开口:“缺什么跟寸头说。” 她点头,道了声好。 方明曦送他出去。明明是他的家,反倒弄得她像主,他像客。 一前一后行至玄关,肖砚突然停住。 方明曦见他停下,问:“怎么?” 肖砚睇她,有几秒没说话。她身上有一股香味,并不陌生,是他常用的那款沐浴乳,偏清淡的男士香。他这下才想起,除了洗漱用的牙具毛巾和换洗衣服,他忘了让寸头送别的,而方明曦大概节俭惯了不挑,沐浴乳这类东西,这里有什么用什么。 他用了很久,从没觉得这个味道香得如此浓烈,缠着呼吸萦绕消散不开。 肖砚沉吟,问:“确实没什么缺的东西?” 方明曦以为他担心自己客套住不习惯,扯了个很浅的笑,“真的没什么缺的,有我一定会说。” 肖砚动唇,话到嘴边蓦地止住,最后道:“……那就好。” 想问她需不需要换个女款沐浴乳的话,直至出门也没提及。 . 除夕当天,方明曦很早就醒了。她作息一向规律,尤其最近睡眠变浅,早早吃过早餐。 寸头提前送来很多食材,冻在冰箱里足够她吃好几天,九点便没来。他们队里大多数人不回家过年,兄弟伙聚在一起,想必很热闹。 一整天,方明曦没有踏出公寓门一步,静静看书备考,中午吃得也简单。 晚上把中午的菜热过,吃完回到沙发继续沉浸在专业书里。 饭后周娣打来电话,她收起毛躁,语调柔和:“新年快乐喔。” 似是想到她母亲的事发生还不到十天,周娣说完一顿,声音放轻换了话题:“今天过节,你多吃点好吃的。等过段时间回学校我带你去吃火锅。” 方明曦知道她怕自己伤怀,不想她被自己影响过年也不得开心,不说其他,只笑答:“好。新年快乐。” 那边鞭炮声响亮,和窗户外隐约传来的混杂在一块,仿佛身处同一处,距离和空间的差异霎时变得模糊。 接完一通,梁国又打来,方明曦宽慰他,再三强调自己很好,拒绝了去他那的提议。 手机放回茶几上,屋里没有声音,安静得有几分寂寥。 “叮——”门铃突然响。 方明曦一怔,回头。 “叮——” “叮叮——” 外头似是个急性子,门铃被摁得连连作响。 方明曦趿拖鞋小跑过去,透过猫眼一看,愣了。 打开门,寸头凑在最前面,一手拎着一大袋东西,另一手刚从门铃上移开。 肖砚在他旁边,视线和她对上,轻轻颔首,沉默一如既往。 不止他们俩,见过的队医、姓关的教练都来了,还有郭刀,带着两个小姑娘,一个五岁,一个七岁。 冷清的客厅霎时坐得满满当当。 寸头被俩小女孩闹得头疼,从购物袋里给她们找糖吃:“等等等等——好这个给你……别扯,这里有……” 关教练和队医毫不见外,一个去柜里翻茶叶,一个去冰箱里找酒,还互相较劲。 一个嘲笑:“你那个有什么喝头,喝得人满嘴苦味——” 一个反驳:“你牛嚼牡丹,不懂就别说话!” 方明曦对这突然盈满客厅的热闹反应不过来,微微发愣。 倒是郭刀凑上来,爽朗道:“我家亲戚那两个表妹非要跟着我,跟我到队里吃饭,还赖着要一起来这,我没办法只好带她们一块,你别介意啊!” 方明曦不知该说什么,这是肖砚家,肖砚爱带谁来带谁来,她一个客人哪有什么见怪的。 她只得笑笑,目光看向肖砚。 肖砚却顺着郭刀的话,给她解释:“小孩子闹,怕吵到你看书。” 方明曦唇瓣微动,想说“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你家”,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缓慢咽下去。最后,变成抿于嘴边的一缕轻浅笑意,“没事。” 两个小女孩被寸头哄好,安分窝在沙发上吃糖看电视,他也过来说话:“哎,今天过节,你晚上吃的什么?” “炒菜和汤。”方明曦道。 “就吃这么些?!”寸头咋呼,“那哪行啊!你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去队里吃?真是……” 到餐桌边看了眼,确实简单得过分。寸头眉皱了下,最后乐呵呵道:“不过没事,我们带了些热菜过来,还有队里大厨亲手包的饺子和汤圆,等会儿守岁煮了一起吃!” 方明曦点头,笑意增了些许:“好。” 只有关教练一个人喝酒,姓曾的队医爱喝茶,方明曦帮忙烧热水,给他和肖砚一人冲了一杯。寸头和郭刀不爱苦味,只喝热水。 电视里放着儿童节目,沙发上众人聊了一圈,寸头提议打牌。 方明曦不太会玩,本来没打算参加,碍于寸头和郭刀盛情难却,只能盘腿坐到茶几旁,加入牌局。 按照位置,肖砚是她上家,她的下手是寸头。 方明曦确实不太会玩,从第一局开始一直输。寸头笑话她:“原来你是真的菜啊,我以为你谦虚来着。” 她无奈,忽地想起输赢,“这个……你们打多大的?” 郭刀忙道:“不打钱不打钱,你放心,就是玩玩开心一下。” 寸头却起了意,“我说,干这样打也没意思,要不然加点彩头或者输了罚一下,不然赢的多没劲!”这几把他赢得最多,说话嗓门都比郭刀大几分。 他要玩,其他人也不会扫兴,说好赢的人在输的人脸上画东西。 幼稚确实幼稚,不过以往在队里,输赢都是拿加训做彩头,动辄引体向上、俯卧撑、跑圈什么的,能轻松坐着往别人脸上乱涂,寸头乐得都快笑出声。 新规矩一定,头一把方明曦又是最后一个打完的人。 寸头稍作犹豫,咬咬牙还是拿起油性笔作势就要在她脸上涂鸦。方明曦愿赌服输,闭上眼等着他画。 “打完一圈再算。”肖砚忽地开口。 寸头停手,“嗯?” “更方便算。”肖砚说,“打完一圈算一次,点数最少的输。” 想想确实比一局停一回更省事儿,寸头收起笔,同意:“行!” 方明曦朝肖砚看。他没看她,拿起曾队医发来的牌。 或许是有赌注,各人都认真了,连先前松散没甚所谓的肖砚也一改有输有赢的随意,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的压制。 一圈下来算一算点数,竟然是寸头输的最多。 从赢家沦为输家,地位急转直下,寸头猛拍大腿:“这怎么可能!我明明赢来着——”他扭头看方明曦,不信,“你点数多少,我再数数……” 数来数去,方明曦的点数还是比他多。 寸头认命地任郭刀代肖砚在他脸上画了一长条线,引得沙发上两个看电视的小姑娘看过来,咯咯直笑。 倒是方明曦打的有点懵,牌局里她不太跟得上他们,没想到侥幸,比寸头还好点。 寸头撸起袖子要找回场子,越较劲越输。 一圈又一圈,两个小时下来,成了脸上油墨痕迹最多的。 “不打了不打了!”寸头连连摆手。 他是输服气了,肖砚打牌走一步算十步,还总不肯一下子全打完,非要跟他钝刀子磨肉。 出牌也出得没规没矩,一下压得他要不起,接着偏偏又出一张谁都可以压的,他等方明曦出了,跟着接上,肖砚又立刻将他压下去,倒是平白让方明曦捡漏,夹在中间顺顺当当,早早打完脱身。 挨个笑话了寸头一通,还是遂他的意结束牌局。 时间不早,众人都有些饿,便移步厨房去煮水饺和汤圆。 电视里调到春节联欢晚会,热热闹闹的节目,光听声音就很是喜庆。 方明曦帮寸头拿出水饺,掂在手里顺口问了句:“这是自己手包的?” “对啊。”寸头说,“我们队里的大厨包的,可好吃,包你吃的停不下来!” 她笑了下,“以前过春节我家也包水饺,有些水饺馅里会放一枚一元硬币,吃到的越多越有福气。” 以前的年都是和金落霞一起过的。 寸头几人自然知道,都没接话。肖砚看向她,她已经调整神态,笑着说起别的。 气氛倒没有因为这一句受什么影响。 十几分钟,两个锅里的水饺和汤圆纷纷饱胀变大,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满室可闻。 寸头嚷嚷着饿,方明曦调好酱料端到桌上,一看少了人,“肖砚……还有曾队医呢?” “他们下去买烟了。”寸头说。 “哦。”她没多问,转身回厨房。 水饺和汤圆全部出锅,肖砚和曾队医正好回来。一群人坐下开吃,一晚下肚,又饱又暖和。 吃完宵夜,两个小姑娘在沙发上睡着,关教练几人说话聊天。 方明曦把碗暂时堆在水池,离开屋内,到阳台吹风。 有人在放烟花,炮竹声响了一天仍旧没停。 身后玻璃门被推开,她听到声音回头,见是肖砚。 “吹风?”肖砚走到她旁边。 “啊。”她抱着双臂,脸被风吹得有点白。 烟花一朵一朵,各式各样,他们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静静欣赏,谁都没说话。 一场花火盛宴暂时停歇,方明曦刚要说进屋,肖砚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给我?”方明曦定睛看清,马上要还给他,“这个我不能要……” 一个红包。 “你拿着。”肖砚说。 方明曦捏了下,发觉手感和红包不太一样。大多地方是空的,只有一小块硬邦邦。 摸着,似乎是个硬币。 她打开未封的拆口,倒了倒,一枚一元硬币落入她掌中。 “平时队里春节用不上红包。”肖砚说,“楼下小店里只有这一种卖。” 方明曦这才注意到红包上写着土气的几个字:恭喜发财。原来是刚刚才买的。 她动了动手掌,“那这个?” “这个就当是水饺里吃到的。满屋子谁都没有,只有你有。” 方明曦微微发愣。 天上突地炸开一朵烟花,不远处,又一场烟花布满天幕。 肖砚抬手抚上她的发顶,轻轻拍了拍:“来年,一定会顺遂喜乐,太平安康。” 第32章 三十二朵 春节后,各处恢复工作,年前的火灾也进入调查阶段。火灾起因已经确定,死于大火中的人命却还需讨回公道。 录像是证据,员工的口述是证词,年后未过多久,审理正式踏上轨道。 将金落霞反锁在地下储物间的男生叫邱晟,春节一过就被警方带走。对这个人,说是陌生也不全然,作为唐隔玉的朋友,不外乎也是立大的学生,方明曦见过他一次。 事情一出,消息流传开,在立大和医专两所学校里掀起轩然大波。校友圈子炸开锅,一时间几乎各个同学群都有人在聊这件事。 牵扯上人命,无论方明曦好不好相处,大家平时对她是什么看法,这个时候没有人凭个人喜恶说风凉话,都在惊讶邱力的残忍。将一个辛苦讨生活的中年女人反锁在储物间,这种恶作剧本身就很低劣,更别提由此害死了对方。 唐隔玉一群人被推上风口浪尖,又是寒假,个个都显得没事干,两校论坛内议论他们的帖子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肖砚却不见轻松,面色一天比一天严肃。直至最后一次庭审前,他不得不给方明曦打好预防针。 “现有证据只能证明邱晟间接导致你母亲死于火灾,对于其他人,虽然同处一个包厢,但没办法证明是否有人同谋或者主导。” 他说的明白,方明曦也听得懂。 邱晟常和唐隔玉玩在一起,和邓扬的关系反而不太亲近,要说他为邓扬打抱不平,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方明曦和邱晟压根不熟,更谈不上有什么私人恩怨。 他为什么会捉弄金落霞,是因为唐隔玉看方明曦不顺眼,他为了帮唐隔玉出气,或者是他听从唐隔玉的教唆,事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方明曦沉默许久,最终在肖砚的目光下,点了点头,“我明白。” 法律可以制裁罪恶,前提是,罪恶以客观事实的形式存在。 …… 庭审当天,肖砚陪方明曦一起到场。 邱晟的口供始终如一,坚称是自己一时恶作剧心起才将金落霞反锁进储物间,整件事情与其他人无关,全系他一人所想所为。 最终结果,邱晟在大三的这一年告别校园,被判入狱。 走出法院,暖融融的太阳照得方明曦睁不开眼。她站在阳光下停了一会儿,眯眼朝日光看。 肖砚告诉了她,从邓扬父母那边得知的消息,唐隔玉的家人似乎在给她办理出国手续,而邱晟的家人搬离瑞城,在别的地方买了新房子。 钱从哪来没人知道。 肖砚陪方明曦站了会,出声:“还好吧?” “没事。”方明曦拿下挡光的手掌,扯了下嘴角。 肖砚微顿,似有担心:“你心里不舒服是正常的,不用憋着。” “我很好。”方明曦转头看他,“我知道你能做的都做了,这个结果比我担心的好很多,真的。门是他关的,锁是他反锁的,他害死了人,他应该坐牢。” 她抬头看天,适应以后太阳已经不那么刺眼,“——我妈妈希望我好,以后,我会努力过得好。” . 和聚闲鲜味煲老板商定的赔偿,在官司结束后汇达方明曦的账户。 事情结束,无论如何算是告一段落。方明曦在肖砚的公寓住了许久,原本打算先回租的老房子里住,等开学以后搬回宿舍,肖砚却说:“我不常回公寓,空着也是空着,你不必觉得不方便。” 方明曦考虑过后,连同借他的那份钱,另外算了房租,一起还给他。 她送到训练场,肖砚没拒绝,随手把她拿来的信封交给寸头,闲说几句便开车送她回市区。 刚吃过晚饭的时间,休息还太早,开到小区门口,方明曦解安全带的手稍停,问:“你今天忙吗?” 肖砚侧头看来,她道:“不忙的话,想下去走走吗?” 他默然,两秒后轻声说:“好。” 车停好,两人并肩往左拐,沿着种满树的小道向前。 附近都是居民区,和商业街不同,节奏稍缓,沿路不时有许多人开着电动车经过。这片城区比较新,和方明曦原先租住的那一片相比,一个在现在,一个还停留在十年前。 “最近队里忙吗?”她问。 “挺忙的。” “刚刚没看到郭刀。” “他回家去了,今天寸头替他带队。” “关教练除夕带走的那瓶酒喝完了吗……” “早就喝完了。” 脚下的路,短得不过闲谈几句就走完。绕一圈回到小区门口,方明曦止住话头,抿了抿唇。 肖砚默了默,突然说:“前面路口往右,那条街有老人家推车卖米糕。吃吗?” 方明曦抬头看他,微怔,欣然点头,“好。” 两人继续提步,到了路口拐道向右,沿路边走边聊,途中的确碰上卖米糕的推车小摊,方明曦只是停下看了看,谁都不是很想吃,便没买。 十几分钟后再次回到小区门口,方明曦顿了顿,说:“盐用完了,我去前面便利店……” 肖砚未有二话。 两个人继续提步,过了两条街到便利店里买盐,再回到小区门口,方明曦走不动了。 “脚有点疼。”她无奈,笑道,“这附近能走的都走遍,我已经想不到还有哪里能逛的了。” 肖砚看着她,眼光微烁。 方明曦说:“那我上去了。” 肖砚沉默几秒,嗯了声。 她笑起来,眼里有灯影,“时间不早,下次再逛。” 她挥手,眸光熠亮,弯唇和他告别,转身小跑进去。 肖砚稍站,回到车上。刚调了个头,寸头打来电话问他在哪。 “散步。”他说。 “什么?”寸头音调拉高,“你不是不耐烦慢悠悠走路么?好端端散什么步……” 肖砚懒得多说,“在路上,马上回来。就这样。”言毕挂断电话,不再听寸头聒噪。 夜灯澄黄。 肖砚点了根烟,眸光凝着挡风玻璃外。 买米糕、买盐……哪里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是想多待一会。 她是,他也是。 . 离开学还有段时间,方明曦找了几个兼职,白天出去,晚上吃完饭温习看书,早起早睡作息规律。 肖砚很忙,有几天离开瑞城办事,回来后也没来公寓一次。 难得没有兼职安排,方明曦窝在公寓懒散一天,傍晚时分出门买菜,打算晚餐煮点汤。 小区前的市场整顿关门,她不得不绕路到更远些的农贸市场去。过了两条街,离目的地还有大半距离,身旁缓慢停下一辆车。 “哔——” 里头的人摁了下喇叭,车窗降下,寸头朝她喊:“去哪?” 方明曦扫一眼,见里面只他一个,眼里光彩暗了一瞬,很快笑道:“去买菜。” “买菜?还没吃饭?”寸头一听,招手,“来来来上车,买什么菜,我带你去吃。” “不用……” “不用什么,砚哥他们也在,你赶紧上来吧!”寸头语气浮夸,“我跟你说今天那个地儿是我找的,做的菜味道一绝,你不吃你亏了啊我告诉你!” “那……”方明曦默了默,没再拒绝,“好。” 寸头边开车边和方明曦闲聊,不多会开到吃饭的地方,正巧郭刀几个也刚来,下车打照面,见到方明曦没觉诧异,倒是都挺热情。 进了包厢,肖砚一早就在。方明曦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两秒,很快注意到旁边的女人。 女人二十七八的样子,和肖砚岁数差不多,一头大波浪,浓妆艳丽,身姿袅娜。 寸头几人好像认识她,抬手打了个招呼,他们叫她“柔姐”。 被称作柔姐的女人只应付寒暄几句,立刻又回到肖砚身边,一心和他说话。 方明曦的视线从柔姐身上移开后,正好和肖砚对上,她垂眼,无言避开。 包厢里开了两桌,不止寸头这些方明曦认识的人在,还有些应该是常跟他们打交道的生意人。 方明曦插不上话,闷头不语,落座后坐在寸头身边。 寸头见她不比刚才在车上话多,以为她是见到生人才褪了本来就不多的那几分明朗,一个劲叮嘱她:“吃啊,多吃点!你小口小口喂麻雀呢!” 方明曦对他挤出笑。多夹了几筷子,依然吃得慢条斯理。突然感觉闷,她不想说话,有点后悔跟来这里。 肖砚在斜对面,柔姐坐在他身边,吃饭间一直能听到她同肖砚说话的声音。肖砚话少,应得少,大多是三两个字,但并不能阻碍她的热情。 一顿饭吃得并不怎么愉快,至少对方明曦来说是。她仿佛饿极了,一眼也没有往斜对面看,专心吃东西,实则碗里的菜拢共没有吃下去多少。 饭毕,等甜点上桌时,众人离开饭桌,或三两凑着说话,或坐下喝茶。 肖砚出去接电话,那个叫柔姐的没坐多久也离开包厢。 方明曦规规矩矩待着不动,忽听寸头道:“杨柔怎么来了?” 她稍稍抬眼。 郭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回肖队回来瑞城她不出现,一次两次,总会找上来。” “她也真熬得住。”寸头啧了声。 郭刀说:“嗨,都是在瑞城走动的,就算私下不来往,生意场上也会碰上,哪次看到肖队她不主动……虽然肖队石头块似得没什么反应。” 方明曦默默听着,面前没了喝的,随手拿起桌上一瓶未开的易拉罐装饮料,打开解渴。 不知是不是包厢空调温度太高,脸渐渐热了。 寸头和郭刀说着闲话,一扭头,惊讶:“嘚,你怎么喝酒了?能喝吗你?” 方明曦迷楞眨眼,拿起手里的东西仔细看,才发现是果酒饮料。 她用手扇风,脸发烫,干脆起身:“有点热,我出去吹吹风。” 寸头在背后叮嘱,让她小心点。 她点头,开门出去。 离开包厢,走廊上随意拐了两个弯,瞥见拐角处有两个人影。她一顿,躲在等人高的盆栽后。 杨柔和肖砚站在那说话。杨柔贴得很近,一直在说,这个位置看不到肖砚的表情。 方明曦躲在盆栽后看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杨柔越靠越近,就快贴到肖砚身上。 没多久,杨柔突然往肖砚怀里靠,肖砚退了一步,她差点摔到在地。 半天没说话的肖砚终于出声:“对不起。”却没见他有半点要搀扶人家的意思。 方明曦不敢站太久,怕被他们发现闹得尴尬,原路回了包厢。 寸头见她回来,问:“你到哪呀?” 她说:“随便出去逛了逛。”实在渴得厉害,明知是酒,还是拿起易拉罐又喝了几口。 …… 散席后,一众人在店外分开。 杨柔走到肖砚身边,又要往他身上倚,“我没开车,能送我回去吗?” 方明曦刚觉被冷风吹得舒畅,下一秒突然被人拽住胳膊。愣愣一看,肖砚扶住她,略抱歉地对杨柔颔首:“我得先送她回去。你不方便的话,我让郭刀送你。” 也不管杨柔是什么表情,扶着脚下虚浮的方明曦走向自己的车。 …… 方明曦酡红着脸,一路背靠着座椅迷迷蒙蒙。 回到公寓,被肖砚搀扶着放到沙发上。肖砚给她倒了杯水,她就着肖砚的手喝下去一大半,好歹缓过来一点。 脸还烫着,她突然睁眼盯着肖砚,视线一瞬不移。 “怎么?”肖砚以为她还想喝。 气氛安静,她却跪坐起身,凑上去想亲他。 不想被肖砚避开。 方明曦愣了一下,视线相对,肖砚轻声道:“对不起。” 她笑了,盯着他,“你很喜欢说对不起吗?跟杨柔也说,跟我也说。” 肖砚这才知道她大概是看到了他们在走廊上说话。 他道:“你喝醉了。” 方明曦抓住他的手腕,跟他较劲。 “你喜欢她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亲?” 肖砚沉默几秒,“你不懂。” 方明曦嗤笑,“我不懂?谁懂,杨柔懂是吗?” 他默然不语,起身要端水杯去厨房。 方明曦一把扯住他,将他摁在沙发上。她翻身坐到他腿上,低头亲他。 她没有章法,半带泄愤意味,肖砚薄唇紧抿任她肆虐。 他一动不动,方明曦有点丧气,想起身跑开,背后突然被他揽住。一个翻身,他将她压在沙发上。 她一愣,微凉双唇落下之后,被动跟着沦陷。 唇齿交融的热切,比起她的乱啃乱咬,他的亲吻才是真正的亲吻。 头皮炸开,呼吸发烫,每根神经都热到颤栗。 许久,终于结束。 方明曦脸色潮红,不全是因为酒精。 肖砚也没好到哪去,气息深重,喉咙动了动,竭力平复。 “不一样。”他说,“对不起也是因人而异的。对不喜欢的女人,是那种她在面前脱衣服,我希望她穿上的对不起。” “对喜欢的女人——”他的眼里暗沉又灼灼亮着什么,“是想把她的扣子一个个解开的对不起。” 方明曦看着他发怔。 肖砚在她眉头亲了一下,微哑的声音藏着隐忍,“……你还小。” 第33章 三十三朵 方明曦被他弄得发怔,肖砚平复气息,给她理好衣襟拉她坐起。 他似是要起身,她回神忽地拽住他的手,“你去哪?” 肖砚被她拉住,只好道:“我把杯子拿去厨房。” 方明曦不管什么杯子不杯子,扯着他坐下,跪在沙发上跟他说话。 “过完春节,我已经二十一了,你只比我大七岁。”她很认真,“我不嫌你老,真的。” 肖砚失笑,“……谢谢你了。” 她还想说什么,肖砚拍拍她的头,“你今天喝了酒,先去睡觉。” 他把桌上的玻璃杯拿回厨房,再折返客厅,到在沙发前,不坐,只站着俯视她。方明曦试探着朝他伸手。 他弯腰,抱她回房间。 和他的体格相比,她显得有些娇小。 被放在床上,方明曦坐着发愣,抬眼看他,“总感觉……没什么真实感。” 肖砚闻言蹲下,定定看她一会儿,凑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这下有了。睡吧。” …… 酒力上来,方明曦浑浑噩噩睡了一觉。早上醒来头微微发疼,大概是宿醉的症状。肖砚一向自律,早已收拾妥当,从他自己的房里出来预备出门。 早餐在桌上,他赶着回队里,没说上几句就走了。 方明曦坐在桌边,扯着馒头吃,嚼在嘴里,想着昨天的事情,思维还有些迟缓。 . 寒假余下的时间眨眼过得飞快,开学后,方明曦准时回校报道,肖砚公寓里她的那些东西,生活用具、衣物之类都留着没带走,只回租的房子里收拾了一箱惯常穿的衣物带到学校。 肖砚送她到学校报道,人多,自然不免被学校里的其他人看见。倒没什么人说她的闲话,春节前那场火灾在校内众人的闲谈中还未退场,许是同情,周遭对方明曦的态度不觉好了很多。 方明曦也没有如其他人料想得那般消沉下去,虽然脸上还是笑的少,平时话也还是少,但人瞧着比以往精神,状态也更积极。 不同于以前那种整个人蒙着股郁气的上进勤奋,眉眼间格格不入的情绪淡化开来,强韧富有生命力,带着点明朗气息。 周娣察觉方明曦的变化,原本怕她伤心过度,如此一来担心倒是少了很多。 最后一学期的课程按照课表如期开始,其他人只用上一个多月的课便都要出校实习,方明曦决定继续往下读,每天大多数时间都用在看书和完成老师特别布置的内容上。 头一个星期,肖砚就来了两次。方明曦和他在学校附近见面,不巧都被周娣碰上。 逮着只有两个人待在宿舍的空,周娣不免问及他们的事。 “明曦,你和那个姓肖的人……” “嗯。”方明曦看着书,应了句。 “……我还没说完你嗯什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周娣语塞,转而问:“你们处得好么?” 方明曦点点头。 周娣叹了口气,“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讲。” 方明曦说好。 对话停了一会儿,周娣下床到柜子里翻零食,方明曦看着书,却被话头引得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说,和肖砚一块,确实没有哪里不好。只是她也说不清,肖砚对她的感觉到底有几分。 原本春节前,他对她只是有想要进一步接触的好感,至少那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现在,要细究这份好感有多少,有几分,谁也下不了定论。 毕竟—— 被同情和怜惜催化加深过的感觉,男人自己也很难分得清楚。 “明曦?明曦你要不要吃这个啊?” 周娣叫了两声,方明曦才回神。她摇头说不,“我不想吃东西,你吃吧。” “好吧。”周娣拿着几包零食爬上床,在上铺一边吃一边又和方明曦聊起来。 随意问了些小问题,话里话外听出竟然是方明曦更主动,周娣怪道:“你这么说我真的挺好奇的,可能是我没见过你喜欢谁吧……就是以前一直觉得你是那种永远都不会主动,不可能会这样的人。” 方明曦停下笔,没接话,忽地说:“我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在树上发现了天牛,我们都想要,但是他们不敢抓,只有我用纸巾裹着抓了一只。” “嗯?”周娣不妨她突然说起别的,略诧异,还是往下听。 “后来天牛被他们抢走了,我抢不过,还被他们推倒坐在地上哭。结果大人来了,那两个小男孩反过来说是我抢了他们抓的天牛。” “……哇,这么熊的小孩?!”周娣啧声。 方明曦继续道:“那天我挨了一顿骂,到家我妈还在教训我,说我不该图别人的东西。我坐在屋里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晚饭做好了还在哭。我妈没办法,只能吃饭前带我去又抓了一只。她一直很想不通,我平时很少耍赖,为什么那次突然那么固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周娣嘎吱嘎吱嚼着薯片问:“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回答。我那时候还小,而且哪有什么为什么,想要天牛,就只是想要天牛。”方明曦盯着书本,说,“我只是想要我想要的东西。” 那时她想要天牛,金落霞觉得她固执。 现在她想要肖砚,周娣觉得她主动过头。 固执也好,主动也罢,都无所谓。 她只是想要她想要的东西。 “那如果要不到怎么办?”周娣忽然问,“如果当时你最后还是没得到天牛呢?” “如果还是得不到……”方明曦眸光暗了一刹,而后扬唇,朝床铺上的周娣笑,“那只能看看我还有别的什么想要的了。” . 星期四下午正好没课,肖砚上午提前打过电话,三点来接方明曦。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车先开到他公寓,寸头和郭刀几个都在他家待着。包厢定的是六点半,还有两个多钟头,几个人在客厅里打牌消磨时间。 方明曦牌技差,不参与他们的消遣,在一旁吃着水果看他们玩。肖砚对打牌兴趣不大,玩了一会儿便撩手,起身去厨房烧开水。 水壶刚放上电热座,方明曦进来了。 肖砚瞥一眼,她晃晃手里的杯子,“有点脏,冲一下。” 寸头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俩私下那些事,遂两人特意压低了声音在水池边说话。 方明曦把杯子冲干净,倒过来拿着沥水,扭头朝肖砚看。 肖砚也看着她,谁都不出声。 她挑了挑眉。 肖砚明白她的意思,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下。 一下不够。他刚要抬头,方明曦勾着他的脖子,学着上回他的样子亲他。 客厅里,寸头几人打牌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一种诡异的刺激感令心跳加速。肖砚被她勾得气息重了几分,搂着她的背将她压在水池边。 他的吻像离原上韧韧野草,清冽,粗粝。 两个人都克制着,不敢动静太大。 “渴死我了——”寸头的声音突然传来,脚步声渐近。 肖砚和方明曦两人一凛,立时分开,各自往旁边挪了点。 寸头进来,脚下一顿,“你俩干嘛呢?” 肖砚咳了声清嗓子,说:“烧热水。” 方明曦拿起杯子解释:“洗杯子。” 寸头哦了声,没往心里去,打开冰箱拿了瓶冰啤酒就转身出去。 暧昧气氛搅得丁点不剩。 方明曦倒是松了口气,心虚朝肖砚瞟。肖砚无奈,抬手在她脑后拍了下,“让你安分点。” …… 饭点将近,一群人从公寓出来,开车到订好的酒店。进包厢一看,见上回那个杨柔也在,方明曦心里登时不大痛快。 杨柔一见肖砚来,扬着笑就迎上来。方明曦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摸摸鼻尖,不耐烦听她说话,走开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们没说几句,又有几个男人过去,和杨柔一起把肖砚围住。他们说得热闹,肖砚趁空,暗暗朝方明曦看过来。 她端着水杯喝茶,老神在在坐着,对他耸肩。 不只有队里的人在,方明曦便没大喇喇往肖砚身边凑,和上回一样坐在寸头旁边。跟寸头几个算是老熟人了他们对她还算照顾,寸头和郭刀聊着天也没忘偶尔瞅她一眼,怕她吃的不好。 不多时饭毕,照旧是餐后甜点水果时间,方明曦懒得管被人左一下找去说话、右一下拉去叙旧的肖砚,往包厢角落一窝,躲在盆栽后清净。 枝叶挡了视线,有两个人过来在盆栽稍前一点站着抽烟,没发现她的存在。 方明曦听了两句话,认出这俩人是寸头和郭刀。 往常在方明曦面前他们讲话很有分寸,会注意言辞。这会儿没了女人在,两个爷们说话不免糙了点。 “杨柔还没死心?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都替肖队累。”先是郭刀的声音。 寸头道:“你又知道砚哥不乐意了?好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多看两眼不也舒坦。” “肖队要乐意能捱到现在?杨柔上赶着也有年头了,你看肖队眼睛眨一下了么!” “行行行你说得对好吧。”寸头白他,让他小声点,又说,“反正这女人的事儿我是想不明白,横竖看砚哥他自己喜欢,不喜欢的再往怀里塞也没用。” 郭刀嘿嘿笑了下,说:“就肖队那体格那架势,依我看,一般身板的女人还真不好应付,这床上可有够呛,没两下子就得哭爹喊娘。” “像你似得痿着就好?” “你他妈才痿!” …… 两人抽完烟,说了会儿话就走人。 窗户开着,烟味被吹散。方明曦挨了半天呛,还听了一耳朵荤话,忙不迭找机会走开。 在包厢里看了看,没有肖砚的影子。她出去找他,脚下几转,就在走廊尽头看到他。 肖砚在窗边抽烟,见她来了,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怎么跑出来了?” “看你没在出来找你。”她走到他面前。 肖砚替她撩了撩鬓边碎发,问:“吃饱了么?” 她点头,“第三道菜还挺好吃的。” 两个人正聊着,方明曦忽地瞥见什么,往前一步倚进肖砚怀里,不由分说便抬手勾下他的脖颈,亲了上去。 肖砚顿了顿,而后顺应她,揽住她的腰把她又往怀里搂了搂。 拐角不是别人,正是杨柔。 刚才方明曦瞥她的眼神,杨柔看到了,她知道方明曦是故意做给她看想要气她。本来打算瞧好戏,看看肖砚会怎么反应,不想,肖砚不仅没有推开,甚至反客为主。 杨柔气得咬牙,哪里看的下去,扭头就走。 半晌,方明曦亲够了,松开肖砚。 肖砚往杨柔方才站的地方一瞥,再看方明曦满脸笑意,挑眉:“这下满意了?” 方明曦吃吃地笑,脸上薄红未退,一副做坏事得逞的模样,“她刚刚快被气死了。” 肖砚在她唇角抚了下,“你跟她才见两面,就这么不喜欢她?” “就不喜欢。”方明曦往墙上一靠,姿态懒散,眼里尚未消褪的媚意水波一样晃晃荡荡,眉头轻挑,“谁让她惦记你,她不惦记你我就不气她。” 第34章 三十四朵 肖砚和方明曦在走廊上磨蹭了半天,回到包厢,饭后餐点已经上完,众人吃喝得差不多纷纷起身,散席前又是一场寒暄。 原路回程,郭刀回家,其他人在市里有肖砚安排的住处,各自回去。至于寸头,自然是去肖砚那儿。 寸头开车挨个把人送回去,最后车里就剩他们仨。他在前头开车,方明曦和肖砚在后座静默无言。 从后视镜往后瞧,寸头不由得一笑:“我说你们真是,怎么老是没话说,一个赛一个的安静,那不都成哑巴了么?” 肖砚睨他“你不说话倒是真的没人当你哑巴。” “我不也是看你们太闷么。”寸头开着车道,“好歹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之前跟方小姐客客气气就算了,现在都这么熟,怎么还老是这样不尴不尬地不说话。” 他大约是想活跃气氛,也晓得肖砚会叫上方明曦吃饭,必定是没把她当生疏外人,见他们这样在车上谁都没话说,便闲扯皮调侃起来。 可惜,这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后座这两人本来就在藏着掖着,被他一通说,暗暗互相瞥对方,都有种想轻咳的冲动。 方明曦紧绷着嘴角,使劲憋笑。肖砚懒得应付寸头,她却来了兴趣,接话:“是啊。我也想和肖队多说两句,只是他不爱讲话,又成天板着脸,我想开口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寸头不妨她说得这么认真,下意识瞥肖砚的脸色,见他面上没有不悦,遂笑道:“砚哥你听,这就是你不对了!” 方明曦颇有兴趣,就着话题和他聊起来,“你在肖队身边帮他应该很久了吧?” 寸头说是。 她问:“从来没看肖队身边带过女伴……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没想到她竟然问起私人感情问题,寸头一时拿不准这个能聊不能聊,去看肖砚脸色。 肖砚表情淡淡,完全没有要干涉他们的意思。他是一贯的默许状态,寸头便没了顾忌,答方明曦的话:“这个事儿……我觉得我们砚哥是喜欢成熟一点的。” “哦,成熟?”方明曦挑高尾音,余光颇有含义地朝肖砚瞥去。 “那,直发和卷发,肖队喜欢哪种?”方明曦直接给出选项。 “卷发!”寸头肯定道,“带波浪那种!” 窗外阴影略过,肖砚的脸色仿佛黑了点。 方明曦白皙的手指搓了搓发尾,接着问:“白一些好还是不要那么白?” “不要那么白吧。” “年纪大点还是年纪小点?” “说了成熟,那当然是年纪大点。” …… 寸头粗神经,没察觉这闲聊已经变了味。 方明曦笑意不改,问了最后一个“裙子还是裤子”的问题,得到寸头“裙子”的回复,终于停了。 每一项和她都恰恰好相反。 她一双眼睛瞄向肖砚,眼里噙着的笑意怎么看都不是好迹象。 “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寸头聊得很过瘾。 没等方明曦说话,听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肖砚终于忍不住开口,悠悠朝寸头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啊?”寸头扭头看他一眼,“难不成你不喜欢么?大波浪,不好看?” “你喜欢的别塞给我。”肖砚说。 “我不是猜么,砚哥我跟你一向品味差不多,对吧,酒啊,烟啊,喜好挺近的……”寸头干笑掩饰自己猜错的尴尬。 肖砚不发一言,懒得理他。 寸头只好和方明曦聊,刚刚的话题不好继续,说起别的。 他随意往后视镜那么一扫,注意力不经意略过方明曦嘴上,嫣红颜色挺好看,比吃饭前看着多了血色,“哎,你补妆了?口红挺好看的,吃饭之前看着还没那么粉。” 方明曦微微愣了下,肖砚也是一顿。她蓦地笑起来,眼神止不住地往肖砚那瞟,落在他唇上,意有所指道:“……是啊,补妆了。” 寸头一点没察觉不对,乐呵呵和她扯东扯西了一路。 闲谈几句,寸头本打算往方明曦学校开,肖砚让他直接开回公寓,“等会儿我送她。” 寸头没异议,开上熟悉的路,踩下油门。 车开进公寓楼下的停车场,寸头把车卡进车位,下车前道:“那我先上去了,砚哥你早点回来,路上慢点开。” 肖砚点头。 寸头开了车门,大步走进电梯。 肖砚没立刻到驾驶座去,两个人在后座保持不动。等寸头的身影被电梯门隔断,红色楼层数开始变化跳跃,方明曦直起身板,一个翻身坐到他腿上。 她抬他的脸颊,挑眉:“大波浪,嗯?” 肖砚一手环住她的腰,“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哪样的?” 对视两秒,他把她翻身压倒,炙热亲吻让车内空气陡然升温。 暧昧热意翻涌,不知过了多久,长吻结束。 方明曦顾不上整理扯乱的内衣,微微启唇呵气,他下手没轻没重,捏得有点疼。 肖砚拉她起来,拥在自己腿上坐好,摸摸她那一头直发,攥在手里搓玩,眸光点点。 “这样就很好。” …… 一个小时左右,肖砚送方明曦到学校,又回到公寓。 寸头还没睡,正在柜前倒酒。 “送她回学校了?” 肖砚点头。 寸头又取下一只杯子,给他也倒了一杯。 时间不早,两人没多聊,寸头回房间洗漱。 客房里没有浴室,只肖砚房里有。寸头洗完澡想剃胡须,按钮往上一推,剃须刀点亮不足,指示灯闪了下便灭了,他只能去敲肖砚的房门。 肖砚正好从房里的浴室出来,门一开,刚洗完澡上身光着,只在腰下围一条浴巾。 寸头错眼一打量,话音卡住,愣了。 肖砚的浴巾底下,那鼓囊一块微起的帐篷,都是男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发梢还在淌着水汽,肖砚没理会他的神色,“什么事?” 寸头咳一声,忙说:“砚哥,你……你借剃须刀借我用下。” 肖砚返身进屋拿了给他。交到他手里,没多说,关门休息。 客厅再度安静下来。 寸头拿着剃须刀在门口摸了摸后脑勺。 队里平时一帮爷们处在一块,私下里的话题,女人是其中之一,乱七八糟的话没少说。肖砚是不跟他们凑在一块说那些的,对他们的荤话题从没兴趣,偶尔他们也会背地调侃,说不见砚哥找什么女人,活像是没有生理需求,这得压了多少火气,怕别是座行走的火焰山,万一哪天点着可就不得了。 边往房门走,寸头摸不着头脑地费劲琢磨,还是想不通。 ……好端端的,砚哥受刺激什么刺激了,起这么大反应? . 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不到一个月,方明曦的生日来临。肖砚带着寸头等人给她庆生吃饭,提前定好位置,对他们却只说是方明曦自己准备的。 她朋友不多,叫上的只有周娣一个。一听要和肖砚那帮人一块,周娣有点怕,忧心问了几遍:“他们脾气还好吧?要是我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打我不?” 听得方明曦发笑,不厌其烦宽慰:“又不是地痞流氓……” 好说歹说周娣才放下心来。 因定在晚上,方明曦和周娣上完上午的课,下午便在宿舍休息。三点多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找。 传话的人是这一层别的寝室的,和周娣关系还不错,探了个头进来传话:“方明曦,有人找你,在楼下。” 周娣听说,陪着一块去。 到楼下不显眼的角落一看,等在那儿的是个同级的男生。 “我听说今天你生日,就……”男生在方明曦面前略显腼腆,结巴半天,把手中的东西递出来,“这生日礼物送你。” 方明曦先是不解,而后诧异,最后略感无言。 新学期,或许是她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轻了,偶尔也会和同级里的人交流,又开始出现桃花。面前这个男生就是,方明曦和他上过同一个老师的课,说过几句话,但其实不熟。 “谢谢。不过礼物还是不用了。”她婉拒对方。 “你,你就收下吧……”男生费了好些口舌,她始终不接。 有周娣在,男生脸薄不好纠缠,只好拿着东西走了。 没别人看到倒不算太尴尬。方明曦扯扯还伸脖子看的周娣,“走了。还瞧?” 周娣吐舌头,跟在她后头蹦蹦跳跳上楼。 插曲很快抛到脑后。 晚上吃完饭,周娣由寸头送回学校,方明曦跟肖砚去了他的公寓。吃饭时不方便,席间两人一直没说上什么。 方明曦喝了一点点酒,脸颊发热,进门就往沙发上窝,蜷坐在角落拍自己的脸。 肖砚倒了杯凉水给她喝,她渴得慌,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没人的时候,方明曦喜欢往他身上靠,静静待着也觉得安逸。扒进他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方明曦酒意上来,阖着眼缓神。 安静间,手机突然响。 她懒得拿,肖砚从她口袋帮她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她趴在他怀里没动,“什么东西?” 肖砚眸光沉了一瞬,拿给她看。 半合的眼慢慢睁开,她顿了顿,而后坐起来,捧着手机皱眉,“谁啊?” 没有备注的号码发的消息,内容是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正想着,又有新的短信进来。 后一条是:[下午给你的礼物你没要,我下次再送你。其实今天我有话还没说完,我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这是表白来了。 “他谁?”肖砚拿过手机,问。 方明曦猜到是下午那个,没隐瞒,说:“同级的一个男生。” “他下午找你了?” “嗯,来宿舍楼楼下,要给我生日礼物,我没要。” “他对你有意思?” 这不问的废话么,人都说得明明白白。方明曦点头,“是吧。” 肖砚看着她不说话,她抬头和他对视。无言半晌,她蓦地瞪他,“看什么,我对谁有意思你照镜子不知道啊?”她愤愤抬手去遮他的脸。 肖砚把手机扔开,捉她的手腕,一下子闹腾起来。 在沙发上闹了会儿,方明曦笑嘻嘻趴在他胸前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肖砚睨她,“你刚收的是什么。” 他买了条项链,上楼前就给了她。 她道:“不够。” “还要什么?” 方明曦压在他身上,盯着他看了许久,忽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抓我头发,抓的特别疼。” 肖砚玩着她的长发,“想揪回来?” 她没直接答,看着他的眼睛,“我第一回 来这里,你说你是个好人。”她停了停,往前靠了些,在他唇上一啄,垂下眼睑,剩余的半分视线一点不落,沉进他的眼底。 “我不要你做好人,你现在做个坏人,行不行。” 肖砚眸光渐重,暗色一点一点凝起。 他声音喑哑:“……你确定?” 呼吸近在咫尺,丝缕纠缠。 “我确定。”她闭眼,亲上他的薄唇。 …… 夜色浓长。 这一晚有点煎熬,方明曦自找苦吃,痛出了眼泪,哭都哭不出声。 屋外月升月沉,随着那强而有力的撞击,她的五指,深深嵌入他的发中,在攀临顶点的刹那抓紧他的头发。 痛苦和愉悦,一同体验,一同沉迷。 第35章 三十五朵 天光大亮,手机不知响了几回,方明曦依稀记得九点多迷蒙中接了个电话,将询问她行踪的周娣胡乱搪塞过去,翻个身又睡着。 肖砚昨晚干了她大半宿。 睡到日上三竿,拖着两条灌铅般的腿走进餐厅,洗漱完的方明曦还是有些睁不开眼。 一席色香味俱全的简单小盛宴,热气袅袅。 肖砚铁打不动的早起习惯破了例,睁眼比平时晚得多,但也好过好,早就起来煮了一桌菜。 “坐下。”肖砚端出最后一盘菜放上桌,转身进去盛饭。 方明曦扶着桌沿,没落座,缓缓往地上蹲。两腿打颤,提不上劲。 好不容易将早午饭吃完,方明曦勉强填饱肚子,歇息过打算回学校,肖砚手里拿着一样东西走过来,单手一捞,直接将沙发上的她抱进浴室。 “干什么?”她微愣,被放在洗手台瓷面上,因那冰凉触觉颤了下。 肖砚手里一翻,药膏亮给她看,没说话,伸手解她的睡衣系带。 方明曦反应过来,脸腾地一热,着急,“别别,我自己来……” 他置若罔闻,把她调转身让她面朝镜子,自己的胸膛在她背后,当做依靠屏障让她倚住。 昨晚喝了点酒,又是气氛恰到好处的晚上,和大白天完全不一样。那时豪放,现在却有点吃不消。方明曦臊得脸红,抓住他手臂,“真的不用了,我……” “别动。”他声音沉沉,没有其它旎意,指尖温柔,抚慰昨晚饱经摧残的伤处,细致得像是完成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公事。 方明曦脸微烫,偏开头,视线落在他手臂上,不敢看镜中的自己也不敢看他。 “我过两天要去趟澳城。”肖砚说着,又挤了些药膏沾在指尖。 “去……去干什么?”她抓着他的胳膊,抓得有点紧。 “一些生意上的事。” 他声线平稳,方明曦抬头看他,他的侧脸线条坚毅,唯独那落在她伤处的视线专注地让人腿软。 她稳住,问:“什么时候回来?” “几天而已,很快。” 努力放松肩线,她嗯了声,“我知道了。” “有什么事找关教练,他们都会帮你。” “好。” …… 重新回到沙发,方明曦身上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肖砚把床铺好,咬了根烟从房间出来,点着火,他站到窗边。 “昨晚什么时候买的?”他长抒烟气,打开窗散烟味。 方明曦扭头,想他说的应该是昨晚她从口袋掏出来的冈本,老实道:“上楼前。” 昨晚下车时她说要买水让他在车里等一会儿,自己一个人跑进了便利店。 抽了几口,肖砚微微眯眼,把烟掐灭在窗台,随手扔进垃圾桶。 他去浴室换衣服,经过她身边,抬手搡了搡她的发顶,“以后这种东西,我来买。” . 同级同学陆续开始离校实习,虽然校名里有“医药”两字,但也有和医护无关的专业。别的专业方明曦不清楚,护理系的学生们,一部分回老家,一部分留在瑞城,都找了些诊所做实习护士。 大医院谁都想去,但她们的学校出身摆在这,根本够不上格。 周娣联系了一家社区诊所,实习工资基本等于没有,每天病人还不少,虽然都是看小病的社区住户,忙起来也够她喝一壶。 房子还没找到,她暂时还住在宿舍,每天回来都要和方明曦大倒苦水。 和她的晕头转向比,方明曦显得无比轻松,课业已经停了,每天留在寝室看书做题。等实习的同学回来领毕业证,就是她奔赴考场考取新学校的时候。 周三,午后天清云淡,春日气温回暖,方明曦被班导叫到办公室。 “关于专升本考试,你有什么想法?”班导开门见山,对她是一贯温和的语气。 方明曦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答:“我想认真考。” “学校选好了么?本科你打算读哪里,想好了么?” “想了,我拟选了几个学校。” “哪些?”班导问,“说来我听一下。” 方明曦报了几所学校名称。 班导点头,“这几所确实不错。说实话,你在我们学校算是浪费了,如果能考本科继续读,毕业以后阻力也会少一点。”他问,“这几所学校,你最想考哪所?” 方明曦想了想,说:“首都华药医学院。” 华药其实不是最好的,尤其在首都那个地界,但专升本有限制,“211”、“985”一类高校不开放专升本招生,能报考的只有普通一本。 “首都华药啊……”班导琢磨起来,“确实是不错的学校,在华北地区也是排的上号的。” 越好竞争就越大,意味着更加难考。 “你有把握吗?”班导问。 “有。” 方明曦点头后,办公室里沉默下来。 “其实——”半晌,班导清了清嗓说,“申城医药大学,你有没有兴趣?” 方明曦一愣。 申城医药大学地处申城,放眼全国,算起来比华药还要好些,当然,招生名额卡得更紧,如此也就更难考。 班导说:“申医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华东地区数一数二的学校,师资和人才储备都不比首都那些差。” “我知道。”方明曦哪里会不晓得,“可是……” “你担心考不上?” 她默了默,点头。 “如果你对华药有把握,那么其实申医也不难。”班导顿了下,说,“我有个关系不错的校友,当年和我一起读的都不是太好的大学,我们那一届毕业了几乎全都出来工作,只有他一个人继续深造,考去了申城,几十年下来一步一步在申城扎了根。” 方明曦没插话,班导继续说:“他现在是申医的系主任,也是申城医药大学附属医院的主任医生,如果你想考申医,我可以把你引荐给他,只要分数线过了,名额一定有。” 方明曦好半天才回神。考申医虽然不容易,但和考华药也差不太多,她选华药是因为在招生名额上,华药更宽泛些,把握更大。 此时班导这样说,她不免有些动摇。 “这样吧。”班导给她时间,“你先回去想想,离考试还有时间,想好了给我答复。” 他也是惜才,又是自己的学生,师生情谊在自然盼她好。 方明曦抿抿唇,点头。 走到门边,她停住脚,回身微微鞠了个躬:“谢谢老师,我会好好考虑。” . 肖砚离开瑞城四天,第五天下午才回来。 方明曦窝在宿舍看了一天的书,四点钟的时候他开车到校门外,接她去吃饭。 晚饭在公寓里吃,寸头等人都到齐,买了几购物袋食材,由郭刀掌勺。 东西齐全唯独酱油不够,菜炒到一半酱油用完,方明曦闲在一边,自告奋勇跑腿。肖砚不放心,没言语,她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也默默走到门边。 两人到便利店买了东西回来,上楼时,方明曦和他说起本科学校的事。 “你预备考哪所?”肖砚问。 “有三所备选。”方明曦把之前和班导说的复述了一遍。 “选好了么?” “还没决定,在考虑。” 肖砚道:“我建议你选首都华药。” 她扭头,“为什么?” 他默了默,说:“下半年瑞城的队伍成型后,我和寸头就会回去。” “回去?” “这边是分队,第三支。” “总队在……”方明曦没说完。想也知道,他这样说,那么队伍中心自然是在首都。 她愣着出神,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 暂时结束话题,两人拎着酱油进屋。 几天没见,饭桌上很热闹。寸头说个不停,队里哪个都没放过,所有人的糗事都被他拿出来当笑料说。 “去你妈的!”郭刀被寸头臊得一张脸黑里泛红,骂他,“你干的傻逼事儿少吗?哪天我一一数给你听!” “嘿你这人,说不赢怎么骂脏话呢?”寸头拿腔拿调故意气他,睨了方明曦一眼,“这还有女生在,郭刀你讲话注意点。” 郭刀看看方明曦,还想骂的脏话一时不好出口,只能咽下肚。 方明曦在旁执着筷子笑。 肖砚淡淡瞥寸头:“吃饭的时候少说两句。” 郭刀搭腔:“听到没有!” 寸头撇嘴,朝方明曦那边靠了点,笑嘻嘻说:“我跟你说,我们队里就郭刀最喜欢说脏话,你要是不在这他一张嘴能把房顶骂穿!” 郭刀愤愤要张口,方明曦倒是饶有兴趣问:“那谁是最不爱说脏话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我们砚哥了!”寸头挑眉,又笑话郭刀,“你看,都是男人,我们砚哥就比郭刀强得多吧。” 一句挑衅,郭刀差点把筷子戳进寸头眼里。 两个人你呛我我呛你,咋呼闹腾,还是肖砚一个斜眼扫来,他们才消停。 晚饭吃完,寸头去郭刀家,临走时提出要送方明曦一程,被她借口“等会让肖队送”,搪塞过去。 他俩走了,方明曦趿着拖鞋回餐厅,肖砚身躯高大,分明不是温存小意的类型,却干起了和外形不符的事,默然站在餐桌边擦桌子。 这是他收拾碗筷后擦的第三遍,抹布也过了三遍水,桌面锃亮别提有多干净。 见她回来,肖砚只抬了抬眸。 方明曦绕到他背后,靠上去,从后环住他的腰。 “别闹。”他道,“去客厅待着。” 她不松手,笑吟吟道:“听说你从来不讲脏话?” 肖砚知道她起了玩心,专注手里的事,不理会她。 “讲句我听听啊?”她笑。 他不做声,她的手指便从他衣摆下伸进去。摸着他腹上结实纹路,她忽地好奇:“这个就是人鱼线?” 肖砚哪知道什么人鱼不人鱼,在部队时训练量大,再麻杆的人进去都能成个铁汉子,更何况他体格本就强健。 退役后他组建救援队,以同样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有一时松懈,这身腱子肉就一直保持到现在。 他不理她,方明曦也不气馁。她摸够肌肉,手向下探,沿着裤腰和皮肤间隙缝继续往下。肖砚抓住她的手,“还玩?” “肖队长这么正经,讲句脏话我听一下。”她挑眉,“我听听凶不凶。” 肖砚顿了顿,方明曦还在嘚瑟不知收敛,他突然把手里抹布一扔。 方明曦还没反应过来,人“腾”地一下被他抱起。 “去哪……” 肖砚不答,抱她进了房间往床上一扔,强壮结实的身躯不由分说压上去。 “肖……” “你不是想听脏话?”肖砚打断她,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他眸色沉沉,满足她的心愿,字音咬得极重: “——操.你!” …… 等思维跟上现实,她早已满脸酡红,一发不可收拾。 第36章 三十六朵 周娣的实习生活忙碌又慌乱,方明曦重心放在备考一事上,抽空也去了几次周娣实习的诊所。她是护理系的学生,周娣会的她都会,还不一定有她懂的多,病人太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会帮着搭把手。 不过不是诊所的护士,怎么说也不能直接上手,只帮着做些测量体温的简单工作。 忙里偷闲的空暇时间,周娣偶尔会问起方明曦的感情问题。 又一个暖意融融的好天气,好不容易从繁忙里抽出身,周娣和方明曦在诊所二楼的小隔间里,一人一杯奶茶,边喝边聊打发休息时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周娣问,“考试的事,还有那个姓肖的。你有没划算过以后该怎样?” 方明曦淡笑:“什么该怎么样,不就考完试去读书,我的打算你一早不是就知道。” “那你考上不是要离开这,甭管你去哪读吧,反正是不会待在瑞城了,到时候你跟他怎么说?他在这瑞城,难不成异地恋?” “先走一步看一步。” “这事儿可不好拖,要认真谈,还是怎么处理,你得早想清楚……” 方明曦听在耳里,没吱声。关于华药和申医的事,在决定之前她暂时不打算对周娣说,周娣比她更不会做选择,说了也只是多听一通咋呼。 “我再想想,到那个时候再说。”她搪塞过去。 周娣见她不想谈,识趣地不再聊,换了个话题:“对了,我们这一届的几乎都搬出宿舍了吧,宿舍楼那两层都是空的,晚上你一个人不怕啊?” “有什么好怕的。” 周娣提议:“要不你搬来跟我住?” 她实习的这个诊所给护士们租了员工宿舍,不住宿舍的每月另算房屋补贴,她本来是住在学校,但每天两头跑耗费时间,干脆搬了出来。 方明曦想都没想拒绝:“我住进去,你同事要不高兴的。我又不在这上班,没有住你们宿舍的道理,还是别,省得吵架。” “有什么不高兴的,又不睡她们的床……”周娣嘴上嘀咕,心里也知道她说的对。宿舍公用,随便带人回去,舍友有谴责的权利。 “那你住哪啊?”周娣问,“要我帮你找房子么?” 方明曦说不用,让她宽心:“没事,我有地方住。” 肖砚和她说过这个问题,早在前几天就提过让她搬到公寓备考,她在考虑。 …… 考虑两天,方明曦还是搬进了肖砚的公寓。宿舍里的东西彻底清空,有些被方明曦带回租住的老房子里放置。老房子的租期到暑假才结束,她在空落的屋子里坐了很久,屋里还是那样,只是人却不在。 九月就得离开瑞城去新学校报道,至多不超过半年,她理好要用的物品,随她一起进了肖砚的公寓。 寸头粗神经大大咧咧,对她搬来借住这件事不觉得奇怪,还觉得理所当然。肖砚和他几乎是每天都在一块,即使偶尔得空从训练场回来住,他必定也跟着。 在多了个电灯泡的情况下,方明曦和肖砚只得收敛,亲吻、拥抱、各种身体接触,甚至亲热,都只能背着寸头悄悄摸摸地来。 其实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只是那种偷情般的感觉令刺激翻倍,一时舍不下。每一次掐算着寸头买东西回来还剩多少时间,一边担心被撞破,一边被肖砚压在门板上激烈行事,方明曦愉悦得每一寸神经都在颤栗。 不过走多了夜路难免要湿鞋。 搬进公寓的第十三天,肖砚出门办事,难得没带寸头。 方明曦端这个脸盆,一件件往阳台上晒衣服,和寸头商量起晚上的菜单:“弄一个红烧排骨,炒一个香干肉丝和莴苣炒肉,煮个豆腐青口贝汤,怎么样?” “都行!我不挑,你看着办。”寸头大方应着,手里麻溜收拾了客厅的垃圾桶,扎好口放到一边。 方明曦弯唇轻笑,还没调侃他好养活,就见他脚下一转,朝肖砚的房间走去。 她愣了下,想起什么:“等等——” “怎么了?”寸头被她突然一声吓了一跳。 方明曦面上闪过尴尬,连忙从阳台走进来道:“衣架子不够用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楼下商店买两把新的?” “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寸头呼了口气,又道,“那不然等我拎了垃圾下去……” “就现在吧,来不及了,洗衣机里还有衣服要晒。” “垃圾……” “我来收拾,等会儿还要下去买菜,顺便一起扔就好。”她说。 寸头见她急着用一架,只好点头,去卫生间洗过手就出门。 玄关处传来关门的声音,方明曦立刻奔进肖砚房里,把垃圾袋系好拎出来。 这个垃圾桶昨天刚换袋,里面空落落没什么东西,不是很脏。 只是…… 前一晚用过的四个套子扔在里面。 肖砚出门办事没留神,她回房以后也忘了,要不是看寸头要进去收拾垃圾,她还没想起这茬。 方明曦把垃圾袋拎到门边,和厨房、客厅几个换下来的袋子放在一块,松了口气。 …… 因为垃圾袋的事情,方明曦安分了一阵子,主要是肖砚太忙,时常离开瑞城,二十多天里出去四五次,一去就是两三天。 寸头过生日前他回来,忙的事情大概告一段落,没再整日出门奔忙。 素了二十多天,肖砚火气有点旺 一帮人在包厢里喝得脸红脖子粗,方明曦在走廊尽头洗手间最内侧的隔间里,差点被肖砚就地正.法,挂在他身上乐得直笑。 场合不对,时机也不对,肖砚只能紧急刹车。他的大掌托着她的臀,掌心灼热。 方明曦背抵在墙上,两手勾着他脖子,笑意止都止不住。 他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声音粗哑:“这会倒是不备着套了?” “你自己说你来买。”她挑眉,瞧他的笑话。 虬结肌肉之下,强龙蓄势待发,可惜受困,即使她这汪深海近在眼前,也不得遨游驰骋。 肖砚此时拿她没办法,只得尽着她嚣张。 大掌狠狠捏了捏,他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际,咬牙:“回去再收拾你。” …… 寸头过生日,难免多喝了点。肖砚几人搭配,让没喝酒的送那些喝醉的回去,挨个解决完,才把寸头弄上车。 一回公寓,醉得不省人事的寸头就被扔回房里,沾上床倒头就睡,打雷也叫不醒。 方明曦悠哉迈步回房说是换睡衣,肖砚没拦她。 他进了自个卧室,衣裤褪下扔在浴室门口,拧开龙头冲澡。 澡洗到一半,浴室门被敲响,“叩叩”两声,虚掩的门从外推开。 方明曦倚着门框站,手里拿着瓶新的沐浴乳,“你那瓶快用完了,前两天我和寸头到超市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拿进来。” 她大喇喇看着肖砚,目光丝毫不加以遮掩,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个遍,经过中间时,噙着笑停顿许久。 肖砚眸光沉沉,赤足踩着水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方明曦眸光向下,饶有兴趣。 “看什么。”他声音沉了几分。 “不能看?”她笑嘻嘻,视线缓缓移到他脸上,“你兄弟它好凶喔。” …… 肖砚这一折腾就折腾了她大半晚,后果就是宿醉的寸头醒了半天,一向早起的肖砚才刚洗漱完。 客厅里没人,敲方明曦房门喊她吃东西没人应,寸头只好来敲肖砚的门。 一开门寸头傻了。 肖砚围着一条浴巾,寸头嘴里“砚哥”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肖砚身后出现一个人影。 方明曦脚下踉跄,头晕眼花站不稳。 “……怎么这么早?”她略带抱怨地呢哝,声音微沙,眼睛朝门口看过来,睁都睁不开。 “你……们……”寸头反应不过来。 肖砚倒是清醒,只是瞒不瞒对他来说都一样,先前只不过因为她想玩所以陪着玩。 扭头见她睡衣领子不整,脖颈和锁骨上痕迹深重,他皱了下眉:“先去洗漱。” 方明曦迷蒙点头去了,他转头重新看门外,“什么事?” 寸头还愣着,眼神从走进浴室的方明曦身上,挪到肖砚一本正经的脸上。 “砚哥……你……” “嗯。”肖砚表情淡淡,“就是这样。” …… 寸头知道,很快郭刀几人也知晓,方明曦和肖砚的事让他们着实惊讶,私下里聊了一通。 不过这是他们俩的私事,旁人不好说什么。 被寸头撞破第二天,郭刀几人来公寓吃饭,正巧方明曦和周娣有约,便没同他们一起,下午就拎着个包出门。 寸头担心她尴尬,特地找肖砚问:“该不会是被我看见不好意思,所以才躲我们?” “没有。”肖砚打消他的担心,“别多想。” 好说歹说,寸头确定自己没给她带来不适,这才安心。 晚上吃完饭,众人在肖砚公寓留了会儿。 肖砚收拾好碗筷,从厨房出来,见寸头和郭刀在阳台说话,本想进去,门缝里传出他俩说话的声音。 他们在聊他和方明曦的事。 郭刀说:“人家两个都没担心,你瞎操什么心。” “我不是觉得砚哥哪里不好,或者说方明曦哪里不好,只是他们两个这事——”寸头欲言又止。 “我跟着砚哥这么久,我当然希望他好。” 寸头说:“一直以来因为邓扬的缘故,方明曦挨了不少欺负,整天被邓扬那帮朋友找麻烦,砚哥不能不管邓扬,自然也就不能不管方明曦。后来她家里的事,砚哥帮了不少忙……” “我是觉得吧,从一开始的责任,到后来的同情,这事儿砚哥自己能不能分得清,很悬。” 郭刀想了会儿,说:“管它呢,人俩现在好好在一起,你没事想那些干什么?” “不只是砚哥。”寸头叹了声气,“还有方明曦,好歹现在算是朋友,我也不希望她过不好。她从小缺少父爱,这种一旦遇上年长的人贴心照顾,什么抵抗能力都没了。砚哥先是帮了她几次,又在她最难最苦的时候伸出援手,她有没有晕头,搞不搞得清自己心里想什么,我觉得也悬。” 寸头一番话,针针见血。 或许是年少出来打拼见过的世事人情多,又或许是旁观者清,虽然感情一事他经验并不丰富,每一句话却都说到了点子上。 郭刀叹了口气,默默抽烟。 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 肖队是同情多一点还是感情多一点,方明曦是感激依赖多一点还是喜欢多一点,怕是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肖砚安静站在门边,里面的两个人没发现他,声音从门缝一字不漏传入他耳中。 他站了半晌,最终还是回到客厅,没有推开阳台门。 第37章 三十七朵 闲适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进入四月,春意漫遍大地,距离夏天还有好长一段缠绵梅雨。 方明曦和肖砚的事被队里其他人知晓,久了大家也就适应,对他们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慢慢习以为常。 寸头夹在中间登时尴尬起来,两次差点撞见他们亲热之后,识趣地不再打扰他们,一改往常如影随形跟在肖砚身后的状态,每周多半时间都在训练场里的宿舍住。 不过每次回公寓,他都会额外给方明曦炖汤,什么银耳红枣、党参乌鸡、八珍老鸭汤,变着法地炖。 方明曦对别人偶尔调侃的眼神或是话语,都没甚反应,唯独寸头每回给她炖汤端到面前,大喇喇说“给你补补”的时候,她总禁不住脸上发烫。 没有了其他人打扰,两人相处的日子静谧且安详。 入夜,洗漱过后,方明曦和肖砚都没睡。客厅的灯亮堂开着,肖砚手里拿着她的书,随手一页页翻,挑重点考她。 她一开始正襟危坐很有几分认真专注,答着答着,躺下枕在他腿上。 问了几个问题,肖砚低头睇她:“……” 她玩着他另一只手,掰着他的手指无聊搓弄。 “认真一点。” “我很认真啊。”她看都没看他,注意力全在他长茧的手上。 “你这样得问到……” “手怎么这么糙,护肤品没用吗?”她皱着眉研究,“难怪每次摸我都摸得那么疼。” 肖砚不用护肤品,她是知道的。他只接后面那句话,“那以后我摸轻点?” 她眨了下眼,瞥他,想了想咧嘴:“……那还是摸重点吧!” 肖砚拿书敲敲她饱满的额头,让她坐起来好好答。方明曦听话安分了十几分钟,一点点朝他挪,最后倚进他怀里。 他没法,伸手揽住她,书一会儿翻开一会儿合上,让她一段一段背诵。 方明曦都记得,只是起了玩心,进度稍慢。 “我累了。”背完七八页,她扯他的睡衣领口,“我想睡觉。” 说这话的时候,方明曦趴在他胸膛前,一双眼睛盈盈朝他看。他的薄唇抿着,平常严肃得有些冷淡,他的面庞线条坚毅硬朗,隐忍动情的时候淌下汗,性感又迷人。 她抬手,轻轻摸他的喉结。 肖砚一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前的她冷淡矜持,只有在他面前,热情大胆,毫无保留。 他道:“你把题背完,背完我们就回房间。” “回房间然后呢,干什么?”她伸指探进他衣领下。 他喉咙动了动。 方明曦还觉得不够,身体紧贴他,凑到他唇边:“嗯?” 肖砚眸色深沉,在她抬手抱住他脖子的时候,环住她腰身的手臂用力收紧,忍不住哑了声:“干你,满意了?” 她一点不羞臊,抱着他,乐得直笑。 肖砚是知道的,她喜欢,她觉得愉悦,她对他有欲望。 她从来都没想过掩藏。 …… 胡天胡地一晚,房里折腾地乱七八糟,方明曦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肖砚早已收拾过一通。 “寸头在客厅。”肖砚见她醒了,进来拉开窗帘,没忘提醒。 方明曦眯眼趴在枕上,艰难适应乍然刺进窗的亮光。 “起来洗漱,饭要凉了。”他把干净的衣物放在床边,她呢哝应着,不停翻身,勉强算是醒了。 肖砚出了房间,方明曦坐起来,慢条斯理穿衣服。 洗漱完出去,客厅里果真坐着人,她下意识扯了扯衣襟,想起穿的是有领子的春装,脖颈那些痕迹挡得严实,这才放心。 她进餐厅吃过饭,听肖砚几人说起去训练场的事,顿了顿,待肖砚走进来,她面露戚戚之色。 他经过事,被她一把扯住衣角。 肖砚停下,“怎么?” “今天我不跟你们一起去了……”她小声说。 前天他们说队里新进了一批训练器材,刚刚开始使用,她来了兴趣便说要跟去参观。 原本是打算今天去的,然而…… 肖砚一刹了解,低眸,声音也放轻:“痛?” 她点头。 “……”每次让她不要闹她总不听,到最后吃苦头的都是她。肖砚揉了揉她的发顶,“那你在家休息。有事打我电话。” 方明曦说好,问:“几点回来?” “五六点。” “好。”她笑了下,“我等你。” …… 方明曦的回笼觉睡到下午三点,迷迷蒙蒙被周娣的电话吵醒,睡意被赶跑,干脆起了床。 肖砚在郊区训练场,离傍晚还早,她没吵他,收拾一通出门去找周娣。 在周娣实习的诊所帮忙,陀螺一般连轴转到五点半,周娣下班,方明曦正好想起给肖砚打电话。 那边“嘟”音响到底,最后断掉。 “没人接?”周娣换衣服,朝她看。 方明曦嗯了声,皱眉,继续打。 电话打了三通,最后一遍终于接了。 “喂……” 她没说完,便听见肖砚稍显低沉的声音:“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打给你。” 周娣见方明曦一句话都没说上,靠过来:“怎么了?” “不知道。”方明曦看看屏幕,把手机收进口袋,“他好像有事。” “那你现在去哪?”周娣瞧她,蓦地兴致勃勃,“跟我去吃饭吧?你刚刚说要回去,他现在有事,你一个人吃不如跟我一起,我们好久没逛街了!” 想想也是,回公寓也是一个人。方明曦点头:“好。” “那我们去吃牛排,还有……”周娣太兴奋,猛拍了几下桌面,不留神把水杯碰倒。 “小——” 方明曦往旁边躲,没能闪开,让周娣小心杯子的话只说了一半,衣服下摆湿了一片。 “我天,我这贱手!”周娣手忙脚乱给她擦。 春装薄,不比冬天厚厚一身,湿了看不出来,里头也感觉不到。 无奈之下,周娣只好带她回员工宿舍,找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给她换。 两人手勾手去商场,计划去的牛排店客人太多,只好换地方。 一边找店吃饭一边聊天,周娣说到兴起,身旁方明曦忽地停住。 “怎……” 才说一个字,方明曦猛地扯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周娣不明所以,发愣:“怎么了?” 方明曦的视线直直朝着斜前方咖啡店的玻璃墙。 周娣才发现她们刚刚走到咖啡店的透明墙边,退两步,站在这就不在店里客人的视线范围里。 “看到谁了?”周娣顺着她的目光,找了找,定格在角落盆栽树旁的一桌。 两个男人。一个成熟些,一个年轻,满脸都是朝气。 肖砚,和—— “……邓扬?”周娣不自觉压低声音,瞪大眼,“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明曦掩在墙沿边,盯着里面看。 周娣用胳膊碰她,“你知道邓扬回来这事儿吗?” 她许久才说:“不知道。” 周娣想说什么,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忽见方明曦掏出手机。 她点开手机通话记录,见没有未接来电,皱了皱眉。 “你找什么呢?找谁的号码?”周娣怪道,“你这学期新换的号码,是不是有什么联系人没存,告诉我我这可能有……” 方明曦抬头看她,这才反应过来,“是了,我这是新换的号码。” 难怪邓扬没有打一个电话给她。 并非她自恋,也并非她还想被邓扬追求,继续跟他不清不楚地纠缠,她只是乍一见肖砚和邓扬碰面,想知道他们两个人在谈什么,一下子昏了头。 方明曦发了条短信给肖砚: [回来吃饭吗?你在干嘛呀。] 等了五六分钟,收到他的回复: [你先吃,我在外面有事。] 她追问:[和谁在一块,寸头吗?] 又是两分钟,手机震了震。 她点开一看,肖砚回了一个字:[嗯。] …… 方明曦身上的衣服是周娣的,但怕被肖砚认出,又把周娣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和她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进了咖啡店。 两人一起在柜台点好东西,方明曦先坐下,周娣等东西都齐了,自己用托盘端过去。 如此,没有服务员过来跟她们说话,方明曦和肖砚那桌隔了一道镂空隔板,还有一盆盆栽,周娣被她带得屏气敛息,一点声都不敢发,小心翼翼听他们说话。 邓扬回来似乎是瞒着他爸爸的,方明曦往咖啡里扔了一块放糖,听见他求肖砚:“砚哥,你别跟我爸说成不?我就这几天假,待几天我就走……” “你爸说你现在乖了,我还以为是真的。”肖砚的声音沉和如常,带着一丝不悦,“他准你休假回国,你不好好陪你爸妈,偷偷跑回瑞城来,你有没想过他们会担心?” “我本来就是瑞城人,不回瑞城回哪?他们自己要待在别的地方,他们喜欢他们自己待呗,我不喜欢,反正我不去!”邓扬振振有词。 肖砚道:“他们还不是怕你惹事。” “我现在已经不惹事了……砚哥你就让我在你这待几天,就几天!” 肖砚不说话,态度不明。 邓扬许是见他一时半会不好说服,哎了两声,“不说这个了。砚哥我问你个事——” “说。” “我在国外没怎么跟朋友联系,就这两天回来听说了点事情。”他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安静了几秒。 邓扬开口:“我回来才听我爸说唐隔玉也被她家里人送出去读书了,我爸还不让我跟她联系,说她不学好……” “你想说什么?” “我就想问,他们说她害方明曦的妈妈被烧死,是真的假的。”邓扬道。 在国外这段时间,他是真的安分了很多。他爸不喜欢他和以前的朋友联系,早在出去前,以前的朋友群、同学群就退了,各种社交账号也都被他爸清空,加上联系不太方便,他顶多隔一个月和睿子通个电话。 很多事睿子都没跟他说,还是他这次回来以后得知的。 学校论坛里的帖子,他爸妈闲谈时的态度,很快他就大致知道了些什么。 “砚哥?”邓扬催问。 肖砚沉默许久,道:“案子已经判了,入狱的是个男生。唐隔玉当时在不在,她爸有没给钱给男生家属,这点问你爸应该会更清楚。” 也就是说,事情都是真的。 方明曦背对着他们,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邓扬的语气霎时颓了许多,她还是听得出来。 “她怎么那样?!”邓扬愤然,“方明曦到底哪里惹她了?有病吧——” “这个要问你了。”肖砚淡淡道。 邓扬的话音戛然止住,哑口无言。 过好久邓扬才沉沉说:“我真的不是……我和她睡,只是意外……砚哥你知道的,后来我也懵了,打电话给你说问你怎么办的时候我真的……” “都过去了。”肖砚打断他,“喝完咖啡我让寸头给你开个房间,睡醒了明早回你爸那去。” 邓扬沮丧地和他讨价还价。 方明曦和周娣听得先前邓扬和唐隔玉睡过的那句,都微微顿住。不过方明曦很快抛到脑后,倒是周娣,瞪着眼无声向她表示惊诧。 周娣想到什么,一下子满脸愠怒,拿出手机,在短信界面编辑出一行字递给方明曦看: [难怪唐隔玉那么讨厌你!我就猜她喜欢邓扬,原来是真的!他们竟然睡过了!我说怎么邓扬人都走了唐隔玉还找你麻烦!] 方明曦抿唇,垂下眼睑。 周娣本来还想再写什么,感叹号点了一堆,瞧见方明曦黯下来的神色,一愣,而后收起手机。 唐隔玉不止找她的麻烦,甚至让她连唯一的亲人都没了。 她们这边气氛正低落,忽听邓扬又在打商量:“砚哥,你晚上让我去你公寓住一晚呗,走不走的明天再说……” “不行。”肖砚想也没想就拒绝。 “好好好,那我明天下午走行吧。晚上去你那凑合一晚……” 肖砚不想跟他说这个,只道:“我让寸头送你去酒店,你给你爸打电话。” 方明曦听他们似乎说得差不多,正预备拉上周娣起身走人,以免被他们看见,那一桌邓扬突然笑起来。 “刚刚我看你又接电话又回短信,我记得你以前从来懒得跟人发短信的……砚哥你是不是找女朋友了?怕我去打扰到你们,不方便是不是?” 方明曦顿住,起身的动作还没开始就先结束。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邓扬还在问。 不知过了多久,几秒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肖砚终于出声,嗓音还是那么低沉磁性,方明曦听到他说:“……没有。” 第38章 三十八朵 之后邓扬的追问以及聊起的别的话题,方明曦都没再听。她匆匆起身,离开位置,离开咖啡厅。周娣追在她后面,想叫她,思及隔壁桌还在说话的两人,当即噤声,低头跟出去。 方明曦的步子很快,走了很久,长长的商场行道,地板是白色的,清洁工时不时将客人踩过的痕迹擦除,干净锃亮。 “明曦……明曦!” 周娣小跑,绕过迎面走来的路人,喘着气追上方明曦。 她拽住方明曦的手腕,“你等我一下!” 方明曦停了,站在来往人群里,或许是她面色不对,周围有两三个回头瞥她。 “你没事吧?”周娣担忧地问。 摇摇头,方明曦缓慢抒了口气,对周娣说:“刚刚他们说的那些,就当没听到。今天我们没来过这里。” 周娣一愣,不是很懂方明曦的意思,见她一派认真,脸上全无说笑,周娣点了点头,“好。” 方明曦再度提步,周娣生怕她跑了,勾住她的手腕。 “我们现在去哪?”周娣问。 走出商场大门,外头迎面扑来的风将方明曦的表情吹得浅淡,那神情,一刹像是恢复到她以往疏冷的状态。 不过只是一刹,她垂下眼,敛神平静道:“去吃饭。” . 晚上九点,安静的公寓响起开门声。 肖砚在玄关换鞋,摁亮客厅灯,进屋没两步,沙发上端坐的方明曦回头朝他看。 “怎么不开灯?”他顿了顿,提步过去。 肖砚到柜边倒水,方明曦趿着拖鞋走到他身后。 “怎么和寸头在外磨蹭了这么久?”她挨在他身边。 他说:“有点事。” “麻烦吗?” “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她点头,眼睫微垂。 肖砚低头,入眼是她的发顶,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不舒服?” “没有。”方明曦抬头,对他笑了下。 触手温度稍凉,他又碰碰她的脸,皱眉:“怎么这么冰?” “刚从外面回来,可能是被风吹的。”她说。 肖砚问:“刚刚才回来?” “嗯。” “到哪?” “和周娣出去吃饭。” “吃了什么?” “牛排。”她说,“不过味道不怎么好,下次不想去了。” 肖砚听她话里平静,除了不如平时情绪高昂,状态一切如常。他又倒了杯热水,塞到她手里,“暖一下,我给你热牛奶。” 他走进厨房,方明曦在柜边看他。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肖砚停住,回头看。 她捧着热水杯,站在原地,扬起一个笑。 “还要一个白煮蛋。”她说。 肖砚稍站,点头,“好。” …… 喝完牛奶吃完鸡蛋,方明曦窝在沙发角落看书,难得投入,没有缠着他说东说西。 她不说话,客厅显得过分安静。 肖砚莫名不适,朝她伸手。 她从书里抬头,“怎么?” “上次背到哪了。”他说,“继续。” 方明曦眨眨眼,将书本翻转给他看,轻笑:“背完啦。新的一节,前面的内容我已经复习过了。” 她窝回角落,歪歪靠着软绵的沙发,继续看书。 肖砚忽觉无所事事,房里和餐厅各绕一遍,没有什么事能做。 指针走向十点,方明曦放下书,“我有点饿。” 肖砚道:“想吃什么?” 偶尔看书看得晚他会给她煮夜宵,大多是些面食。今天方明曦不太想吃,想了想道:“吃牛排。去楼下便利店买方便套装,你煎给我吃好不好。” 肖砚皱眉,“冷冻的方便速食不好。” “我想吃。”方明曦懒散躺着,揪着头发绕在指上打圈。 他无法,说了声“好”,下楼去买。 方明曦也有些无聊,穿上外套和他一起出门。 晚上有点寒,气温降了些,从楼道口出来,肖砚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大,轻而易举就将她的五指攥在掌心。 他轻捏她的手指,感觉温度比以往低,“怎么这么冷?” “今天比较冷吧。”方明曦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薄外套还是不挡风。” 肖砚还没说话,她忽地瞧见路旁草坪上有稀奇的小虫,一把从他掌中抽了手,拔腿小跑过去。 “你看,这虫子颜色好鲜艳。”她兴致勃勃站在边上瞧,两只手揣进自己兜里。 回头见他慢悠悠地走,她喊他:“你快点呀。” 她嚷嚷着饿,看着却不像没劲的样子。 后半段路一直走在他前面,走两步一蹦跶,踢踢石头,踩踩地面陷下去的小坑。前方好像有数不尽有趣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一下也不曾回头。 从便利店买了盒装冷冻牛排,方明曦另拿了几瓶乳饮品,外加一些零散东西,装了一小购物袋。 原路返回公寓,两人并肩而行。 方明曦和肖砚商量牛排外的辅食,“再拌个凉菜吧,我想吃凉菜。” “凉菜?” “对。冰箱里有豆芽和花菜,凉拌豆芽或者花菜都行。加点辣,多放香油。” 肖砚说:“辣吃多了上火。” “可是……” “砚哥——!” 方明曦话没说完,前方一道男声横插一杠,就此打断。 “砚哥你回来了?到哪呀,我上去敲门,没人应,在这等半天了,这风……” 邓扬边说边靠近,脸上笑容洋溢,却在看清方明曦的瞬间僵住。 肖砚和方明曦谁都没说话,默契得不合时宜。 邓扬滞愣半晌,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你们……” 风卷起地上的草叶,四下静得一片死寂。 方明曦缓慢地笑了,“啊哦,看来是吃不了牛排了。” . 窗户开着,公寓里的气氛却闷滞无比。 邓扬自进门后没有说过一句话,肖砚亦是,客厅静悄悄,倒一滴水在地上大概也能听见“滴答”的声音。 只有方明曦像个没事人,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放进冰箱,拿出那两盒牛排的时候,放在手里掂了掂,似是很不舍。 冰箱“啪”地在她手下关上,她趿着拖鞋朝房里走,经过客厅还跟肖砚打招呼:“我先睡了。” 客厅只剩两个男人,邓扬的脸色难看到几点,唰白之下透出些许愠怒的青色。 “这就是你帮我照顾的人?”邓扬盯着肖砚,生平第一次对他嗤笑。 肖砚说:“我没答应帮你照顾谁。” 邓扬腾地一下站起,狠狠一脚踹翻垃圾桶,“砰”地一声,塑料桶身翻倒在地。 “那你照顾个什么劲?都他妈照顾到你家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好心——” 肖砚坐着,岿然不动,脸上神色难辨。 邓扬大口喘气,瞪着他:“下午我问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是不是跟女人在交往,你告诉我没有,现在这是什么?” 肖砚越是沉默,邓扬越是激动:“你说啊?你解释给我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肖砚道,“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呵。” 邓扬冷笑几声,突然冲到他面前倾身抓住他的衣领,“我问你,你搞了她没有?你是不是搞了她?!” 他喘着粗气,脖子涨红咆哮:“你他妈说我们不合适让我别为个女人干不该干的事,我他妈傻逼一样听你的,结果呢?结果你把她搞到床上去了!操她爽不爽?我就问你,操她很爽是吧——” 肖砚捏住他的手腕,抬眸和他对视,眼里沉沉一片。 “你要说什么都行,但最好用词注意一点。” 邓扬的手一下使不上力,被肖砚捏得手腕生疼,红着脸跟他角力,怎么都挣不开。 是了。肖砚一直当他是弟弟照顾,他也知道,这个和他哥情同手足的男人,跟他、跟他那些朋友都是不一样的。 他是真的敬重肖砚,越是这样就越是无法忍受。 邓扬还在挣,不妨肖砚一下松了手,他猛地往后摔,踉跄坐在地上。 “行!行!”他爬起来,满脸愤愤,“当我没来过,当我没你这个哥!” 肖砚皱眉:“邓扬。” 邓扬甩手就走,还没走出客厅,方明曦的房门开了。 她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们俩,“吵够了?” 邓扬稍停,脚尖一转朝她走。他拽住她手腕,扯得她往前两步。 “你跟他怎么回事?”邓扬质问她,“你喜欢他?啊?” 方明曦知道甩不开他的手,没挣扎,反倒有几分自如。她淡淡道:“喜欢啊,怎么。” 平静的几个字犹如投下的炸弹,邓扬本就不平的气息起伏更加剧烈。 “你喜欢他?你才见过他几次你就喜欢他,你喜欢什么……” 他扯得方明曦来回晃,肖砚看不过去,挡开他。 邓扬失去对她手腕的桎梏,看着挡在眼前的肖砚冷笑,“你不是说你没有女朋友吗,现在又是干什么?在我面前秀什么?” “你冷静一点。” “我不用冷静!”邓扬大吼一声,忽地犯起倔劲,越过肖砚拉扯方明曦。 霎时混乱。 肖砚下手不禁用了力,不想邓扬死死拽着方明曦,被推开的刹那,一个拽一个,两人一道撞上酒柜。 酒柜最上格的两架高脚杯叮当碰撞发出脆响,重心不稳,“哗啷——”摇晃几声,朝着方明曦和邓扬的头顶歪倒砸下。 肖砚眼一凛,下意识伸手去拽—— 猛地一下,扯开了邓扬。 邓扬被肖砚拉开,就听玻璃碎裂的声音,响彻客厅。 好在方明曦眼尖,反应迅速往旁边躲,避了开。 玻璃渣飞溅,她摔坐在地上,手掌摁到碎片,在掌心扎出尖尖的小伤口。 肖砚一愣。 他过去,蹲在方明曦身边,拿起她的手检查伤处。她抬眸静静看了看他,复又低下。 邓扬也愣了一会儿,见她受伤想上前,瞥见蹲在她旁边的肖砚,心里又升起一团怒火。 邓扬甩手走人,将门摔得嘭响。 肖砚给方明曦拿来医药箱,还没处理伤口,被那一声震得耳颤。 “你还是去追他吧。” “先处理你的……” “我没事。”方明曦朝门的方向瞥了眼,“他这样跑出去,万一出什么事可就来不及了。” 肖砚犹豫,抿了抿唇。 她从他手里拿过镊子,夹出刺进手心的玻璃碴,唇边轻勾,“我自己能行。你别忘了我是学什么的,这点小伤口……” 肖砚心里似是挣扎一番,到底还是担心邓扬冲出去,会冲动干出傻事。 “那我先去找他,我很快就回来。” 方明曦若有似无地“嗯”了声,没抬眼。 肖砚摸摸她的头,着急冲出去,外套也没拿。 方明曦坐在满地碎玻璃碴边,安安静静给自己处理扎破的手掌。 消过毒以后擦上药水,用纱布稍微缠了两圈将伤口包紧,她收好药箱,去阳台取扫把,扫干净地上的玻璃。 做完这些,环顾一圈空荡荡的客厅,方明曦坐到沙发上。 纱布渗出一点点血,红殷殷的。 她抬指在那红点上戳了下,“……也没有那么疼嘛。” . 邓扬没有出事,肖砚在路上找到他,送到酒店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买车票送回他爸那儿。 方明曦独自在公寓睡了一晚,第二天肖砚回来,少见的精神不济,下巴上冒了点青青的胡茬。 他张口便问她的伤:“疼吗?” 方明曦倒是没在意,随口说了句:“昨晚包扎过了。”饶有兴趣地摸他的胡茬玩。 肖砚很疲惫,抱着她坐在沙发上,许久未言。 像是一个插曲,来得快去得也快,消散之后了无痕迹。 公寓里的生活平静如常,方明曦还是每天看书备考,偶尔出门和周娣吃个饭逛逛街。 肖砚回来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以往有事还会留在队里过夜,邓扬走后,基本每天都会回公寓来,不管多晚。 只是方明曦收了玩心,不再缠着他要他帮她背书、背考点,每天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在白天八个小时里,将效率发挥到最大,准时完成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复习任务,天一黑就看看电视,散步解闷。 说不出来有哪些东西变了,但肖砚能感觉得到。 她以前很缠他,喝个水都要他喂,明明坐在沙发上也要倚进他怀里,攥着他的手指能玩上半天。现在不了,更多的是闷头看书。 那天买的两盒牛排,肖砚想起来要给她做,翻翻冰箱却没找到。 方明曦满不在乎告诉他:“买的时候没注意,我一检查发现保质期过了,就顺手跟垃圾袋一起扔了。” 心里有点堵,肖砚说不出来,没有地方宣泄,也没有什么能说的。 她还是一样,和寸头说说笑笑,郭刀煮菜的时候在旁边提前偷吃,晚上只有他们两人,她也是一样的热情,一样的毫无保留。 可他觉得不够。 她的表情让人觉得摸不到碰不着,随时都有可能不见。于是他更加用力,更加彻底,每一次都折腾到她哭。 她总是一边哭,细白长腿一边缠着他的腰,手臂攀在他背上,指甲用力掐进他的肉里。 每当这时候,他才有一点真实感。 时间离暑假越近,肖砚越烦躁。 寸头看出他的不对劲,问过好多遍,他只说:“没事,没睡好。” 没睡好的次数多了,寸头甚至考虑要不要给他买点助眠的药。 就这么磕磕绊绊到了夏天,又是一个毕业季来临,周娣等实习学生回校拿毕业证书,准备许久的方明曦则踏入考场。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肖砚在外等候多时。 方明曦一身轻松地上车,考试才刚结束,她就一副卸下重担的模样。 肖砚问:“有把握?” “嗯。”她点头,降下车窗。 见状肖砚把空调温度开低,“关上。”又说,“等结果之前,需不需要准备什么。” 方明曦道:“没什么要准备的,过两天去和房东交接,旧的那些家具本身也不是我们的,只有我妈的一些东西带上就是。不多,到时候开学,塞进行李箱里应该能装得下。” 肖砚颔首,还没说话,她歪头靠着坐垫背椅,闭眼,“我睡一会儿,太累了。” “……好。”他瞥她,对于学校的填报问题,仍旧没能问出口。 . 各地学校放假,学生们开始闲适的暑假生活。 方明曦过得也很开心,虽没四处玩,每天睡到自然醒,无事担心,日子倒也轻松。 只是肖砚总是看着她,好多次,看着她不发一言,不知在想什么。 她若是挑起眉头问:“怎么?” 他便会答:“没事。”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等她说什么。可当她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他又总是显得有些抗拒。 方明曦知道他在抗拒什么。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天肖砚不在公寓,她把衣服和随身用品收进新买的行李箱拎到周娣那儿,等她再回公寓,肖砚便在客厅等她。 方明曦告诉他:“我拿到录取通知了。” 像很久之前告诉她自己得到奖学金那次一样,她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我报了班导给我推荐的学校,不在首都。” 肖砚沉默许久,喉头动了动:“那……等总队安顿好,不忙的时候我来看你,每周有两天假,我……” “不用了。”她笑着看他,“你懂我的意思,你懂的,肖砚。” 她向前,抱着他靠近他怀里,声音轻轻,“我很喜欢你。可是好像还是不太合适,我试过了。” 肖砚没有像往常一样抱她,仓皇转身欲走,“我去给你煮宵夜……” 她拉住他,将他的腰抱得死紧。 “那所学校很好,老师、同学、学校资源全都很好,我们班导的校友在那里,我能学到好多东西,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护士……” 她一字一句说给他听,昂头问他:“你会替我高兴的,对不对。” 肖砚僵着身子站在那。 方明曦眼里红了一些,她笑说:“你知道的吧,那天你跟邓扬在咖啡厅见面,我也在,我都听到了。你这么聪明早就猜得到,你一定清楚我其实知道你们见过面了。” 不然那天买牛排被邓扬撞见,她不会笑,不会是那个反应。 “你有不能放下的东西,我也有。”方明曦吸了吸鼻子,将酸涩堵回去。 肖砚放不下对邓扬他哥的愧疚和感激,这是他永远的包袱。 而邓扬是她母亲死于火灾的导火索,尽管她也有责任,但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不管和谁在一起、不和谁在一起,她跟邓扬永远都不会有可能。 那一天酒杯倒下,肖砚选择拉开邓扬,在他心里,邓扬始终比她重要。 “……亲我一下好不好。”她说。 肖砚不动。 她眼红,喉咙哽了一下,“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还是没反应。 方明曦缓缓松手,还没从他怀里退开,他忽地将她箍进怀里,亲吻比所有时候来得都更激烈凶猛。 从客厅到卧室,从沙发到床上,灼灼烈火整夜烧彻。 他不要命似得狠狠入她,她哭得哑了声,在他背上抓出指痕。 最后肖砚给她擦干净,全身上下,包括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 方明曦抱他,在他怀里声音发闷。她说:“你不要开口留我,你一叫我的名字,我什么都扛不住了。” “我从这里走出去,你就当没有看见……好不好。” 肖砚任她抱了很久很久,才轻轻环住她的腰。 “……好。” —— 大三毕业这年的暑假,方明曦离开瑞城。同年九月,进入新校园就读。 校门两侧主干道上种满了茉莉。 她拉着一只笨重行李箱,从此,踏上飘满花香的坦途。 第39章 三十九朵 2017年秋末,连绵多雨的季节,申城笼罩在一片阴蒙之下,空气仿佛都是湿腻的。 作为商圈中心的泰隆广场,地标性的建筑高耸直立,指引着四周络绎不绝的车流。 广场一层西南角的咖啡厅大门被推开,一男一女先后走出,身后是弯腰送客的服务生,没有嗓音吓人的“谢谢光临”,优良严谨的服务态度比热切言语更好地展现出了水准。 长发女人笑意浅浅等在路旁,一身大方雅致的淡色裙装,衬得艳若三春的面庞更显娇旎。 西装男人取了车,开到她面前,极绅士地下车给她开副驾驶座车门。 从泰隆广场旁的大路开出去,很快,潜进立交桥上的车流之中。 一边开车,男人说起刚才的下午茶:“他们家的咖啡烘焙方式别有特色,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挺喜欢的。”副驾驶座上声音轻柔,潺潺如春溪,入耳就先令人喜了三分。 “上次张师兄说你喜欢喝蓝山?” “对。” “那下次我们可以试试蓝山……” 一问一答,车内气氛轻松,男人偶有妙语,逗得长发女人笑声不止。 “到了。”半个多钟头后,车在一处小商场外停下,男人往外看了眼,调侃,“你说三点到辛湖路有事,看看,时间准吗。” 女人挺配合地看了看时间,14点58分,差两分钟。 她弯唇道:“论准时,没有谁比得过我们大律师。” 男人说笑两句,她道别下车,路旁的车直至她身影消失不见才重新驶动。 进了商场,在露天花坛稍站两分钟,等的人来了。 “明曦——” 刚做完美容的姚玥风风火火赶来,步伐快但并不粗鲁,清丽眉眼盈然笑开,任谁也难心生不喜。 “你迟到了。”方明曦挑了挑眉,唇边挂着笑,分明没有责怪的意思。她一身秋裙颜色清淡,然而五官娇艳,妆再淡再薄还是难掩媚意。 旁边几个经过的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 姚玥解释:“我本来以为可以快一点做完的,谁知道给我洗脸的那个美容师有事磨蹭了一会儿……不说这个,我车在楼下停车场,走吧我们。” 方明曦被她挽着胳膊,乘电梯到负一层。 陪姚玥取了车,开出停车场,短暂昏暗的光线恢复明亮。 “你和律师所的那个人去吃饭了?”姚玥边开车边问。 方明曦说:“没。只是喝下午茶。” “坐他的车过来的?” “嗯。” “人怎么样?” “还不错。” 姚玥听她这平淡的语气,朝她瞥去一眼,“又不喜欢?” “谈不上喜不喜欢。”方明曦说,“他人还是挺好的。” “行吧。”姚玥耸肩,“反正也不是非得要男人才能过活,你这样挺好的。” 方明曦笑话她:“你上次看上那个来探望病人的家属时可没这么豁达。” “那不情况不一样么。”姚玥哪会害臊,啧了声感叹,“你一提我就想起来,那个男的长得真俊,斯斯文文戴副眼镜,可惜了可惜……” 没追到的都可惜。方明曦懒得陪她馋男人,笑而不言。 一路闲谈,不多时开到目的地。 姚玥是陪方明曦来见店铺老板的,坐下说了会儿话,该说的说完,十几分钟就走人。 重新系好安全带,车开动,姚玥说:“他租下这半年生意还挺好,之前我来吃过一次,他这茶餐厅菜品味道不错。” 方明曦嗯了声。 “当初买下的时候,谁知道这一块会这么热闹。”姚玥摇头感叹,冲她笑,“还是你聪明,先下了手。” “我看你挺闲的,顺道去富林路也看看吧。”方明曦说。 “你真把我当司机使唤?”姚玥假意抱怨,方向拐得却一点都不犹豫。 棕林路这里一家茶餐厅,富林路上还有一家做川菜的餐厅,两间不小的店面都是方明曦的。生意不是她在做,她只按时收租,什么都不用,租金稳定。 去过富林路再回来,回程路上姚玥调侃:“还有没哪要去的,本司机一并给你载去呗?” 方明曦笑,“还不往医院开,迟到你等着挨护士长的骂吧。” “来得及来得及。”姚玥不着急。她俩今天一道值晚班,才有时间大下午在这街上晃。忽地想起什么,问:“对了,临庄新区那边……?” 方明曦道:“前天和张学长见面,聊天的时候听他说了,临庄新区要开发的事情是真的,他是起草合同的律师团之一,正在跟进项目。” “那就是说临庄那边的店铺和房子可以买?” “房子倒没必要,店铺可以买一两个。不过从开发到彻底运转起来,要像棕林路和富林路那两处一样,估计还要个两三年。” “两三年就两三年,眨眼就过了。”姚玥说,“那我准备准备,改天咱们去临庄新区看看?” 方明曦说行。这一通聊下来,有点乏,她闭上眼:“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好。”姚玥把车里温度调高,将她的椅背放下去一些。 车静静往医院开,方明曦阖目休息,没人说话,姚玥安静下来。到红绿灯口,等候时无聊,姚玥侧头打量方明曦,不禁看得久了些。 除了棕林路和富林路上的两处店面,方明曦还有一层写字楼,虽然不在商圈中心,但也值不少钱,现在租给创业的团队做办公室,在申城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光是租金就比她们每月工资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更别提方明曦还有两套房产,一套两室一套是单间的公寓,前者她自己住,后者出租,外加一辆中等代步车。 申城有钱人多,有钱的姑娘遍地都是,家里给准备好一切,二十六岁有房有车不算什么。方明曦这些,在出身优渥的人眼里不值一提。 但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 五年前姚玥和方明曦认识,那时候方明曦只是一个从专科学校考上来的普通学生,穿长裤,衣着简单,唯一不普通的只有那张脸。 一开始姚玥有点看不起她,高考直考一本大学和专升本不一样,毕竟许多人存在学历鄙视心理,姚玥也不能免俗。 后来相处久了慢慢改观,发现这个人没有哪点不如他们,智商不比他们低,努力不比他们少,一样勤奋,一样有拼劲。 甚至胆大得有些吓人。 学校里的同学,相熟的和方明曦关系都不错,她走到哪里都能和别人打成一片,不论院系,就连临近学校也有她认识的人,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比如外联部的人,组织活动就常带上她,毕业后也时常来往。 姚玥和方明曦走得近,得知方明曦跟着从事金融行业的已毕业学长买股票时,姚玥很是惊讶。 方明曦没跟人提过家里,但姚玥知道她有一点小积蓄,就靠着那点钱,一次、两次、三次,在股市里滚出一笔本金。 进入申医的第二年,方明曦从炒股挣来的钱里拿出三分之二,买了个店铺。姚玥当时觉得她抽风,偏僻的郊区,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钱等于打水漂。 谁知道后来那一块开发,一整片都热闹起来,周围商铺价位跟着水涨船高。 方明曦的店铺、写字楼还有房和车,就是这么来的。 这其中,有些人纯粹是欣赏她所以愿意提携她给予她帮助,有些是对她有好感的追求者,律师、医生、金融从业者以及很多其他行业认识,统统被她利益最大化。 和方明曦认识五年,姚玥深刻了解到她的聪明。和她打交道的男人纵然多,但没有哪个逾矩过火,今天可以和你共进晚餐,明天可以是他的酒会女伴。一切发乎情止乎礼,你绅士,我淑女,有来有往,分寸尽在她掌握。 美貌是她最大的武器,而方明曦运用地得心应手。 思绪飘得有点远,姚玥回神,在路灯变绿后踩下油门。 她们的位置离申医附属医院不远,车开进车库,离晚班开始还有二十分钟。 姚玥叫醒方明曦,上楼到岗,换好衣服后还没到换班的点,她俩待在护士站休息室里,一人冲了杯咖啡。 “明曦——”有同事探头进来。 方明曦应声:“我在。” “刚刚主任来过,护士长有事跟着去开会了,晚上值班让你盯着点。” “晚上护士长不在?” “应该是。” “好。”她点头表示明白,“我知道了。” 姚玥在旁看着,悠哉喝咖啡:“能者多劳。” “你也劳一劳行吗?”方明曦啐她,翻了个白眼。 到换班时候,都收了笑意,工作时方明曦比较严肃,医院本身就忙,更没时间嘻嘻哈哈。 包括姚玥和方明曦在内,晚上有好些个护士值班。除非突发情况,人手通常都是够的。 忙活到半夜,方明曦整理完病历,廊上突然吵闹起来。 门诊科的护士和护工推着一床病人从电梯出来,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做完手术。 方明曦当即迎上去。 推床上躺着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后面还有几个同样皮肤黝黑的同身量男人跟在后头,身上是统一的制服式服装,不知从哪来,风尘仆仆。 她瞥了他们一眼,顾不上太多,回头指挥晚班护士,“67床还有空位,推进去——” 病人搬到病床上,方明曦填好床头卡,和送来的护士交接,又填写病历等等,忙活了一通。 遵照医生开出的单子给病人输液,一切完毕后,嘱咐几句,将空间留给跟来的几个男人。 方明曦和其他护士一起出去,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有手术?” “不是定好的手术,刚刚才送来的。”楼下的同事没多说,“我还得下去,先走了。” 方明曦目送她,转身回护士站。 “护士。”出来一个黝黑的高大男人,在护士站前问,“我兄弟现在情况怎么样?” 方明曦看着手里的单子,道:“具体的医生应该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照单上的给他输液,等明天早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再仔细看看。” 男人略着急,迫切追问。 “这样吧。”方明曦给他指后面的办公室,“值班医生在里面,病历已经从系统上转进去了,你实在不放心可以和医生谈谈。” 那人一听,谢过她,立刻拔腿而去。 进小间拿药的拿药,巡视病房的巡视病房,护士站台子后一时没有其他人,只方明曦一个在那坐着。 她低头忙着手里的事,桌板忽地被敲了敲。 “护士小姐,请问刚才……” 她闻声抬头,四目相对,问话的人一愣,她也怔了怔。 “……方……明曦?”男人的皮肤更黑了,一头头发倒没变,依旧是利落的短寸。 方明曦从片刻的惊诧中回神,表情慢慢沉淀,如一汪平静无波的湖面。 “好巧。”她弯了下唇,很快敛了笑意,“你要问什么?” 寸头愣愣看她,莫名结巴起来,喉咙卡壳半天才顺当,“我想问,刚才送来的那个做完手术的男人在哪个病房?” 方明曦眼闪了闪,即刻明白。送进病房的那个人,看来和寸头他们有点关系。 恰好到换药的时候,她站起身,“跟我来。” 带寸头到67床病房外,她换完药水正要出去,被寸头叫住。 他俩站在门边说话,寸头似是有话想问她,一下子无从说起,略显堂皇。 “你不用担心,他的情况不严重。”方明曦宽慰他。 寸头局促,“不严重就好……” “你要不要进去陪他们?”方明曦抬眸朝里看了眼,“不过声音得小点,其它的病人都睡了。” “那个,我……” 方明曦见他半天都没想好说什么,道:“我还得去忙,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她笑笑,正要提步,侧边廊上传来脚步声。 寸头扭头看清来人,张嘴:“砚哥……”蓦地一顿,又转头看向方明曦。 早在看到寸头的时候,方明曦就猜到肖砚肯定会出现。 她转头看去,面色如常地看着肖砚在稍有距离的地方缓缓停下脚步,平静和他对视。 肖砚几乎没怎么变,面庞坚毅,眉峰鼻梁凌厉如刀,若说变,大概是气质越发沉稳了。 中间的距离不足五步,相隔的时间却已五年。 方明曦淡淡扯了下嘴角,是个适合医院氛围,不会显得不合时宜的弧度。 她落落大方,和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 第40章 四十朵 休息室里白色灯光炽亮,方明曦推门入内,靠着储物桌坐下。 没多久,到各处忙活的同事陆续回来,门被推开几次,倒水喝的倒水喝,休息的休息。 “明曦?”姚玥见她坐着出神,“想什么呢?” 她笑了下,“没事。” 姚玥给她又冲了杯咖啡,“累了吧,喝点醒醒神,离早上换班还早呢。” 她没拒绝,接过杯子捧在手里,一口一口浅酌。 休息室里挤了好几个人,一热闹八卦就停不下来。 有人说起刚刚进来的那一床,“你们看到67的病人没?呼啦啦一圈人陪床,各个人高马大,看起来不是一般人。” “我也看到了……” “哪啊?我没注意。” “67啊,都说了67,看起来好像是当兵的?是当兵的吗?” 最先说话的姑娘道:“不晓得,就瞧了几眼,没好多看。不过看他们穿的衣服不像是部队里的。” “那有可能……” 几个同事你一句我一句,方明曦没插嘴,静静坐在塑料凳上。 姚玥搬了张凳子凑到她旁边,小声道:“哎,你看到没?” “嗯?看什么?”方明曦从杯沿里抬起头。 “67床的家属啊!” 她眼睫颤了下,淡淡道:“看到了。” “怎么样啊?” 姚玥刚问完,几个聊天的同事听见,纷纷转头也追着问:“明曦你看到啦?看仔细了没?” 方明曦本不想聊,她们一个个模样热切,只好答:“看到了。”见她们还想追问,她淡淡道,“就那样吧。” “啊?” 几个人扫兴地叹气,不过很快又燃起兴趣,预备等会儿换药的时候也看看。 方明曦忙了一晚上,就数她做的事情最多,同事都是好相处的,后半夜便让她多休息。 她没推辞,时不时到护士站台走动,看看有没需要自己做的,不过深夜比白天清闲许多,没什么要忙的,她只好待在休息室里,喝完咖啡喝热水。 67床所在病房,寸头那帮人进去就没出来。肖砚也在里面,不知在谈什么事。 方明曦先前在病房门口和肖砚打过招呼,他眼里的情绪她辨不分明也懒得去细究,在他低声说了一句同样的“好久不见”之后,她就借口有事走开了。 “在想什么?”姚玥坐在方明曦对面,一句话唤回她的思绪。 方明曦笑了笑,抬指在瓷杯上一弹,响起细微的声音,“在想热水果然没有你泡的咖啡好喝。” “想喝我就再给你泡呗。”姚玥失笑,不过又道,“还是别喝了,喝多了等会儿交班回家你该睡不着。” 方明曦淡淡一句:“好。”没多说。 休息室的门从外被推开,进来的同事说着话,端着手里的杯子接热水。很快一屋子人又满了,最后一个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挑起话头:“我知道67床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了!” 话题被扯回这,其他借换药的功夫去过病房的姑娘饶有兴趣,“怎么说?” 带消息回来的同事道:“我刚到楼下拿东西,门诊的同事跟我说,他们好像是个什么救援组织,在申城附近协助搜救几个在山里迷路的驴友,过程中出了点意外。” “出什么意外能送急救?”有人问。 “说是救的驴友里有个人遗落了东西,坚持要回去找,他们救援的就不让,然后床上那个是当时的队员,因为阻拦驴友回去找东西,结果被那人拿尖锐物扎了一下,差点把肺给扎穿了!” 姚玥听得忍不住插话:“怎么这样啊?” “就是啊。”挑头的同事啧啧摇头,“那边只有一家小医院,他们做了处理措施然后就用救护车送来我们这做手术了。” “太那什么了……” 她们叽叽喳喳,唯独方明曦一脸平平,仿佛抽身事外不在这个环境之中。 67床的药水要一直挂到天亮,四十多分钟后又得换。 没等护士们进去,他们病房先出来一个。 寸头瞧瞧方明曦面前的桌板,“67床该换药了。” 方明曦抬头,身后另一个姑娘立刻道:“我去吧。” “啊,不用了。”寸头忙拒绝,看向方明曦,“……麻烦你换一下。” 方明曦没多言,他既然坚持,她便起身取了药水随他进去。 病床边围坐着一圈五六个人,都没阖眼。肖砚就在床边,她不掺和别的事,径直过去给还未醒的病人换药瓶。 药水换好,检查板上夹着的药单,手不小心碰到床头桌上的铁盘,“啪嗒”一声—— 铁盘别人托住,方明曦的手腕也被握了一下。 她一侧眸,撞上肖砚的目光。 “小心。”他说。 病人醒后要服用的药在铁盘里,好在他接住,没掉到地上。 两秒,方明曦敛回视线,从他掌中抽出手,“谢谢。” 而后不再多言,转身离开病房。 …… 肖砚去洗手间,病房里干坐的一帮大老爷们,在骂完救的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以后,话题一转。 “刚刚那个护士,我怎么看你老去找她,前面还把人家堵在门口说了那么久的话。”有人问寸头,“什么情况啊你?” 寸头瞥见他们不怀好意的猜测目光,骂道:“去你他妈的!乱说什么,小心砚哥揍你。” 几人以为他要找肖砚告状,不满:“这样就没意思了吧,知道你跟肖队关系好,一个大男人你至于么?” “还真至于。”寸头说,“你们可别乱说话,没得害了我。人家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你还害羞了?少见,少见!” “害羞个屁。”寸头冲笑话起来的人翻白眼,斥道,“那不是我谁,那是砚哥的——” 他说一半停住,耐人寻味。 几人一听,愣了愣,“肖队?” 寸头挑眉:“自己琢磨。” 安静半分钟,最先说话的男人大掌一拍,“难怪,我就说嘛,你小子哪有那个好福气,那么漂亮的姑娘跟你还真不搭!” 寸头骂道:“滚墩子!” 几人哄笑。 等肖砚从洗手间回来,房里众人霎时噤声,安分得很。 …… 天亮以后换班,一干值夜的护士都回家休息。方明曦坐姚玥的车回住所,什么都没顾上吃,往床上一躺,倒头就睡。 休息充足,在家过了个安谧的下午和晚上,第二天再回医院,上的是白班。 67床的病人醒了,病房里依然人多。才过了一天的功夫,俨然已经成了护士们闲聊里的重点八卦对象。 皆因肖砚。 半天时间,只要一进休息室,方明曦耳朵里总能听到肖砚的名字。一帮同事中单身的不少,他长得俊,生得一副高大健壮的身材,气质沉稳,只要去换药,护士们的眼神就止不住地往他身上转。 方明曦任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从头到尾不参与。 手头的事情忙活完,坐到护士台前,填写病人的病历。 面前突然多了道阴影。 察觉光线暗下来,方明曦抬头一看,就见肖砚站在护士台外。 身后几个护士都停了说话声,暗暗往这边瞧。 方明曦面无异色,“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肖砚说:“要一床棉被。” “我去拿!”她还没说话,身后一位同事立刻应声。 见有人处理去了,方明曦便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情。 面前的阴影没有消失,忽听肖砚问:“下班以后有空吗?” 她笔尖顿了一刹,而后继续写,没抬头,“没空。” 他站在面前不动。明明隔着护士台,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他沉稳的呼吸。 方明曦停下笔,抬头看他,“还有事吗?” 他眼里沉了沉,“……没了。”恰好另一位护士拿来棉被,他接过,道了声谢回病房。 肖砚走开,身后同事围上来。 “明曦!那个人跟你……” 方明曦耸了下肩,懒得聊这个,“我得去催缴费了。” 她们也不好拦她。 绕了一圈病房回来,姚玥忙不迭逮住她,“我听说67床的家属,他们那个头儿看上你了,是不是?” 方明曦忙着冲咖啡,“别乱说。” “哪有乱说!她们都亲眼看到的,说那个人直奔着你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你……” 方明曦搪塞几句,正说着,外面忽然有同事喊她,说有人找。 过去一看,寸头拎着一袋东西在护士站桌外等她。 一见她寸头眼睛发亮,把东西放到她面前,说:“这差不多到了吃饭的点,你等会儿抓紧吃……砚哥都嘱咐过了,里面没有你不喜欢吃的菜!” 同事们在后头瞧热闹,方明曦不用回头也能猜得到她们的表情。 她把午餐往前推,“不用了,我等会儿自己去食堂。” “要的要的!”寸头生怕她拒绝,立马又把午餐推到她面前,“你也知道,我反正就是个跑腿的,你就接了吧!”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他拔腿就走,“你好好吃,我还有点事,回头见!” 人走了,姚玥立刻冲上来,挑眉看她,尾音拉长:“哦——我都听到了,他们老大让送的,还说没看上你!” 方明曦盯着午餐不知在想什么,没答话,把塑料袋系的结打开,招呼姚玥几个,“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明曦……!” 姚玥在后头喊,方明曦脚下不停,直接回了休息室。 …… 一下午,同事间就传开了,67床家属里那个令一群姑娘跃跃欲试的男人,看上了方明曦。 特意找来说话,还让人送午餐,这分明是摆开架势想追人家。 来问话的八卦同事不少,方明曦都搪塞过去,只剩一个难对付的姚玥。 姚玥跟她关系最好,在申医的时候就是同寝同学,毕业一起工作,方明曦能轻易打发别人,打发不了她。 “你老实交代!” 趁着在拐角透气的空档,姚玥拽着方明曦追问。 “交代什么?”方明曦笑得无奈,“你也太八卦了吧。” “我不管,我就问你,你对那个人感觉怎么样?” 方明曦不说话。 姚玥道:“还是没感觉?”她感叹,“哇你真是……他长得不赖,那身材,看起来很有搞头的好不好!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主动,直接送饭,这一见钟情……” “不是第一次见面。” “……啊?”姚玥一愣。 方明曦扭头看她,轻笑:“我跟他不是第一次见面。” 姚玥花了十几秒消化,反应过来,“那就是说你们早就认识咯?” 她激动得直拍方明曦,追问:“你们以前什么关系?同学?不对看起来不像,那就好朋友?或者是——”她顿了顿,“前男友?” 方明曦眼神飘远,很快敛回,“差不多吧。” “这还能差不多?”姚玥皱眉,“是男朋友就是,不是就不是。哎呀跟我说,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方明曦沉默了。 姚玥见她不说,只好换个方向问:“那你们那什么没有?”她嘿嘿笑了两声,“睡过了?” “嗯。”方明曦没隐瞒,“睡过。” “怎么样怎么样?!” “就那样吧。”她看不出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仿佛有点自嘲,笑了下,“还行。” “哇,你可真挑!他——” 姚玥想说人家体格看起来分明很有料,没说完,瞥见方明曦身后,话音一顿。 方明曦瞧见姚玥的表情,顺着她的视线回头。 肖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距离不远,将她们的对话都听进了耳里。 第41章 四十一朵 背后说人闲话被正主听见,姚玥尴尬得不行,反观方明曦倒是一派镇定,全然没有被抓包的窘态。想想也是,人家两个是曾经睡过有过一段的关系,哪比她一个外人在这叨逼叨来得不合适。 姚玥当即想溜,见方明曦站得稳稳的半点不怵,非常不讲感情地扔下她:“我想起来护士长给我安排了点事儿,我赶着过去先走了!” 她脚下抹油,转眼闪人没了踪影。 拐角处只剩他们两人。 方明曦看向肖砚,“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肖砚默然注视她半晌,道:“聊聊?” 她无所谓,“随你。” 并肩行至玻璃墙前,望出去,能看到医院楼前整齐停放的一排车。入口人来人往,有的满脸愁色,有的仿佛劫后余生,出院的步伐透着掩也掩不住的欣喜与庆幸。 众生百态,一览无余。 “毕业多久了?”肖砚问。 方明曦说:“两年多了。” “这里挺好的。” “是啊。” “工作累吗?” “医院嚒,忙起来当然累。”她说,“不过也很充实。” 肖砚停顿,良久才问:“这几年还好么。” 她浅笑,侧头看他:“很好,我过得很好。” 看得出来,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同事之间气氛融洽,看她的打扮和精神劲头都与从前不同。是好的,能直观感受的那种好。 方明曦没用同样的问题问他,或许是懒得客套,或许是其它。 两人之间安静了很久。方明曦耐不住,没时间陪他消磨,“还有事要说吗?我得回去了。” 休息得太过就成了偷懒。 她想走,肖砚侧眸,凝着她的侧脸,“你刚才说……” “嗯?” “只是还行?”他和她视线相对。 方明曦顿了顿。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和状况,站在角落聊曾经的肌肤之亲,似乎不太合时宜。太过暧昧,气氛凝了两秒。 他沉沉眸光下,她忽地失笑,眼里情绪霎时被遮掩,看不分明。 “其实挺不错的,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她道,“别介意。” 言毕不再多留,手插进制服兜里,转身走人,“我回去值班了,再见。” 背后的视线一直跟随,直至被距离拉开才彻底消失。 …… 护士站里,姚玥八卦凑过来问她:“你们聊了什么?” 方明曦对她偷偷摸摸压低声音的行为感觉好笑,“没什么,不过是随便说两句。” 姚玥当然不信,奈何看出方明曦并不想聊,识相收了话题。 方明曦到楼下食堂吃过饭,回来后坐回位置上。姚玥给她冲的咖啡放在面前,她一边处理工作,时不时端起来喝一口醒神。 感受到肖砚出现时,面前阴影甚至还没来得及罩下,她就已经发现他的存在。 方明曦压下心里那一丝细微感觉,抬头,谨照公事公办的语气:“有事?” 肖砚垂眸看她,“医生说下午取药。” “下楼,一楼药房。”她低头,继续忙活。 肖砚站了站,目光落在那杯咖啡上,“喝多了咖啡不好。” 方明曦笔尖一顿,面前的阴影撤离,他已经朝着电梯兴趣。 身后姚玥笑嘻嘻晃过来,捧着热水杯,“喝多了咖啡不好哦,少喝点。” 方明曦懒得理她,端起咖啡当即就饮下一口。 . 肖砚成了这一层护士们闲谈的话题,不过和先前不同,姑娘们聊他不是因为好几个都蠢蠢欲动想和他认识,而是因为他对方明曦表现出的意思。 只要方明曦在岗,午餐、晚餐雷打不动地让人送来,有时候她值晚班,交班之前早餐也会准备好,只不过方明曦基本不吃,大多都便宜了身边的同事。 除了送吃的,肖砚有事没事总出现在方明曦面前,哪怕她态度冷淡,他也像没看到,坚持往她面前凑。 是个人都看得出他是什么意思,护士站的姑娘们又不蠢,他就差眼睛长在方明曦身上了,每回出现,眼神都直勾勾的一点不遮掩,那些原本想勾搭他试试的护士便打消念头。 不过不免好奇起他和方明曦,谈过恋爱的有经验,看出他们俩之间的气氛不像是单纯的一见钟情,纷纷找方明曦问起八卦。 一开始搪塞,问的多了,方明曦没得躲,只好回答:“是以前的旧朋友。” “朋友?” “嗯。” “那他这样……以前怎么没有?”同事的意思很简单,以前是朋友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追,反应这么迟钝? “不知道。”方明曦答得毫不脸红,“别人的想法我也搞不懂。” 问几句就适可而止,同事也是有分寸的人,不可能真的深究她的私事。 很快护士们就都知道方明曦和肖砚的关系——旧友! 去给67床的病人换药时,性格一向热情的某个同事见他们凳子不够坐,有人站着,好心地从休息室搬了两把椅子借给他们。 人高马大的汉子立即道谢,同事摆手连说不用,“我们明曦说了,你们队长是她以前的旧友,都是朋友一点小忙不碍事。” 她笑呵呵地走了,寸头顿了下,下意识去看肖砚的表情。 果不其然,明朗不到哪去。虽然他本身就是铜色皮肤,但那眉眼沉了沉,寸头还是看得出来的。 “砚哥……”寸头干笑想说点什么。 肖砚站起身,“我去透个气。”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寸头心里暗自摇头。 旧友? 神特么旧友…… . 晚饭后,给还在输液的病人换过药水,方明曦和姚玥跟其他同事换位置,进休息室休息。 没说几句闲话,姚玥忍不住提起肖砚:“这么几天了,人家天天巴巴地找你,你正眼都不瞧一下,太狠了吧。” 方明曦似乎笑了声,没说话。 “哎我跟你说,你分给我们的那些饭菜,我可都看过,确实没一道是你不喜欢吃的菜。” “你想说什么。” 姚玥噎住,见她安然喝水的模样,叹了口气,“算了。” 方明曦勾起笑,“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念叨下去。” “反正你这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我早就习惯了。”姚玥说,“只要你开心就行,男人么,我早说过,有没有都可以。” “你能这么想就好。” “那当然。别人也就罢了,你嚒,我还不了解你,狠起来是真狠。”姚玥啧了声,忍不住加一句,“你对男人真的挺狠的。” 不止是这个肖砚,还有这些年追求她的人。她平易近人,从不持美行凶,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只会在熟悉的人面前偶尔会耍耍脾气,大多时候都是绵软温和,跟外表十分不符。 所以当初在学校里跟她走得近的人多,对她心生好感追求她的更不少。 但姚玥知道,她待人温柔,不过是因为追求者在她眼里都一样。看似每个都有机会,实则每个都没机会。 她倒也没有吊着谁戏耍谁,“接触试试”的态度很明显,若觉得不合适再相处下去,也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然而高就高在,追不到的那些人,却也从没有人说她什么不是。 方明曦听姚玥这话一出,笑得眼睛都弯了弯,“我可没有对谁狠。” “是了,都是他们心甘情愿。”姚玥佯装瞪她。 方明曦笑话:“赶紧收一收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爱而不得。”她眼里烁光稍稍淡化,末了一句语气有点轻,“……我以前也是个好人。” “呸!”姚玥啐她。 两人玩笑几句,去做正事。 …… 下班时,因姚玥有事,方明曦没搭便车。她自己的车偶尔开,主要视心情决定。 走出医院大门,外边路上来往的行人经过,不时扭头看她。 她正预备拦的士,身旁停下一辆车。 肖砚的脸出现在车窗后,路旁那些打量的视线收敛不少。 他问:“去哪。” 她道:“下班回家,还能去哪。” “我送你。” “不用了。”她道,“这个点还有出租,我拦车就是了。” 她提步要走,车里肖砚道:“怕我?” 两个字很好地击中了她的命门,她停下,扭头看他,“怕你?” 似笑非笑的样子,像一朵艳丽带刺的玫瑰。 方明曦拉开后座车门,不客气地坐进去,报出地址后道:“半个小时之内看开到,谢谢。” 她靠着背椅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要和他交流的意思。 车内静谧,平稳行驶在路上,夜色飞快在窗外逝过。 半个小时不到,肖砚送她到她住所楼下。 “到了。”他出声,瞥见后视镜中她睁开了眼。 长发披散,因为工作脸上化着淡妆,眉眼鼻唇,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视线再往下些,落到她的裙子上,他眉头不着痕迹皱了皱。 方才那些经过的男人,一个个眼神都往她腿上瞧,虽然她穿着丝袜,那些人打量的目光还是不停往她大腿瞄。 她二十六岁,还像是一颗荔枝,白得发光,嫩得出水。 方明曦没空理会肖砚赤裸裸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轻轻一拍放在前面两座之间的置物处。 “车费,不用找了。”她没给他说话机会,拉开车门下去,头也不回。 肖砚的车停在楼下,方明曦到家以后,端着热好的牛奶喝了半杯,莫名想到他,不自禁走到窗边。 她住的楼层不高,往下看,底下境况看得清清楚楚。 肖砚的车停在那。 车顶黑乎乎一片,车灯亮着,照出两束长长的光。 方明曦站在窗边不知想什么,楼下车里的人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低头浅酌热牛奶,热气飘袅出不来全熏在眼睫上。 方明曦想起晚上和姚玥说的那些话。 她以前是个好人。 是个什么都没有,只有两肩重担的好人。 那时候,她母亲的墓地、案子、还有她差点行差就错的偏执…… 她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 手机突然响起,是来短信的声音。 方明曦走到茶几边拿起一看,一个未保存号码发来三个字:[明天见。]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停了许久,打了一串省略号还没摁下回复,又有新短信。 肖砚关心道:[听说明天降温,穿裙子会冷,你多穿一点。] 降温?手机上天气预告明天升温三度,降哪门子的温? 方明曦懒得理他,把手机往沙发一扔,进浴室洗澡。 第42章 四十二朵 申城升温,多日的阴沉天气转晴,一早晨光和煦,方明曦依旧一身裙装出门。 每天到岗后的工作流程大致上相同无异,同事们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方明曦将病历更新归置好,护士站里的呼唤铃响,刚站起来,旁边同事道:“我去吧。” 同事径直去拿药水瓶,方明曦见状重新坐下。 廊上来往行人没有一时停过,一天里除了半夜,哪时候都算得上忙。方明曦接待了七八个新入院来填表格的病人家属,没顾上休息,站台前多了个老太太。 “方护士。” 方明曦抬头,就见黄老太站在眼前,脸上皱纹深重,时不时犯手颤毛病的一双手搭在台上。 她扬起笑:“怎么了黄奶奶?” “九点多的时候你们护士来病房,说让我去缴费,这个钱再哪里交啊?”黄老太眼里稍显浑浊,声音有一种上了年纪的、说不清的含糊。 黄老太的丈夫住院有段日子,年纪大了,老人病总是避免不了的。黄老太的子女很忙,除了偶尔来看看,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照看。前几天还听到他们一家在病房里,为要不要请护工的事讨论。 “缴费在楼下。”方明曦很耐心,怕她听不清,声音拔高,“您坐电梯下去到一楼,往右拐,一直走,看到有缴费窗口过去就是。” “啊?往右?右边哪啊?”黄老太一脸为难。 其实去哪缴费这事儿,黄老太问过不止一次,每到药费用完需要续费的时候,她都要来问上一遍。年纪大了记性不行,虽然麻烦,但护士站里各人都是体谅的。 眼下不忙,方明曦便道:“我陪您去吧。” 黄老太一听喜得点头,方明曦和同事交代一声,搀着她去搭电梯。 一楼缴费窗口前排着不短的队伍,方明曦扶着黄老太站到队伍最后,队列匀速前进。 好不容易轮到她们,黄老太掏出住院卡,窗口里工作人员查询完,道:“欠了三百三。” 黄老太拿出几张纸币递进去,“先交五百……” “不够的,老太太。”工作人员瞥一眼电脑屏幕道,“五百扣完欠的费用就剩一百多,今天的药费和检查就要两百多。” “啊?”黄老太惶然,“我……我没带那么多……早上才说要交钱,我身上没带……不能打针怎么行的,不行的啊……” 见她急得要哭,方明曦拍拍她,“没事没事,我帮你垫。” 黄老太忙不迭道谢,拽着她的手“谢谢”、“谢谢”说个不停,方明曦一套口袋,顿了下。 钱在楼上自己的衣服里,制服口袋空空如也,一毛都没有。 尴尬间,她正打算和黄老太说等会儿再下来交钱,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我来吧。” 方明曦扭头一看,肖砚不知什么时候在她身后,先前长长的队列,她之后没了人影。就一位在三个队列后来回挪动的大叔,而肖砚离她两步远。 肖砚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红币递进缴费窗口。方明曦没来得及拒绝,黄老太已经冲肖砚连声道谢。 瞥他一眼,方明曦道:“我等会把钱还你。”又对黄老太说,“走吧,我扶你上去。” 肖砚未置言辞,默然合上钱夹。下一个是他的顺序,67床也需要缴费。 方明曦扶着黄老太往前走,不经意瞥见他钱夹里卡槽处明黄色的一角和几个小字,微微一愣,而后若无其事继续提步。 回到楼上,将黄老太送回病房,在她不停念叨“下午我就把钱给你,你帮我还给人家”的絮絮声中,方明曦收下她的道谢,回到护士站。 “回来啦?中午咱们吃什么……” 姚玥关于午餐的话题还没问完,方明曦一把拽过她的手,“过来一下。” “去哪?”姚玥问。 方明曦没答,直接将她拉到休息室。 “你的钱包带了吗?” “带了。你……” “拿出来我看一下。” 姚玥不解:“你要干嘛?” 方明曦说:“给我看看,有点事。” 姚玥虽然搞不懂她的举动,还是依言从包里翻出钱包递给她,“喏。” 方明曦翻开钱包,目光一扫,瞥见卡槽里明黄色的一张塑料卡。抽出来一看,角上字体稍小的一行字:千港味茶餐厅。 “怎么了?”姚玥凑过来看了看,瞧瞧卡片瞧瞧她,“你找会员卡干什么,想吃这个?” 千港味的店铺,就是棕林路上方明曦租出去的那家。 她不说话,姚玥道:“中午肯定是来不及,你想吃我们可以下班了晚上再去……” 方明曦把卡塞回卡槽,将钱包还给她,“下次有空吧,我就看看。” 姚玥摸不着头脑,古怪地看了她半晌。 …… 下午黄老太把钱拿来,请方明曦转交还给肖砚。 方明曦到67床找他,钱递到他手里,转身要走时脚下忍不住微顿,“你……” 他抬眸,“嗯?” 视线扫过他那张沉静的脸,方明曦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 傍晚时分,肖砚到护士站台询问67床病人的状态,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来这么一出,找的自然是方明曦,其他护士们已经见怪不怪。 方明曦例行公事打发他,人走后,起身要回休息室接热水喝,廊上走来一个人。 “明曦——” 柔和男声响起,那一脸笑容配着一身白大褂,杀伤力巨大。 方明曦轻轻笑了下,“应医生。” 应贤走到她面前,两手插在白大褂兜里,笑道:“多见外,叫师兄就好。” 方明曦只说:“上班时间。” 护士们纷纷跟应贤打招呼,好不容易清净,应贤道:“去那边说会儿话?” 方明曦没异议:“好。” 两人走到走廊拐角,应贤问:“晚上有空没,一起吃个饭。” “怎么?” “没怎么,没事就不能请你吃饭?”应贤挑眉,“张师兄请你吃饭你去,我请就不行了?” 方明曦失笑,“没有,当然可以。” “那下班我来找你。” “好。” 讲定吃饭的事,应贤顿了顿,忽地问:“听说有个病人家属在追你?” 方明曦侧眸:“你怎么也听这种八卦。” “护士聊天的时候听到的。”应贤垂眸睨她,看着她的侧脸笑,“人怎么样?” “就那样。” “就那样?”应贤对她避而不谈的态度稍觉诧异,以往遇上追求者,她一般都是一句“挺好,但是不合适”。 方明曦嗯了声,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 应贤问:“他送你回家了?” 方明曦抬眸,“你怎么知道?” “你上他车的时候,我正好下班从医院出去,碰巧看到。” “哦。”方明曦垂眼一刹,又看向玻璃墙外,“是以前的朋友,这次凑巧遇见。” 应贤眸光闪了闪,没有再聊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还有事,先走了,下班来找你。” 她点头,在原地站着没动。 …… 进了电梯,空荡荡的只有应贤一个人,门合拢只剩三分之二的空隙,突然伸来一只手。 门重新打开,应贤抬头,入眼一张成熟锐然的男人面庞。 他见过这张脸,经过方明曦工作的那一层时,看到这个人在护士站前和她说话,那天方明曦上了他的车。 陌生的两个人在电梯里各站一边,门一关上,应贤笑着开口:“肖先生?” 肖砚侧目,语气冷淡:“我们认识?” “不认识,但我知道你。”应贤说,“你是明曦负责的那一层67号床病人的家属对吧?也是明曦以前的朋友。” 肖砚未答。 应贤笑意不改,“不知道肖先生有没有空,晚上赏脸一起吃个饭?我和明曦约好,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不妨一起来?” “不必了。”肖砚眼里沉沉一片,看不出任何情绪,“多谢好意。” 应贤始终噙着笑,红色的楼层数一直变化,快到一楼的时候,他忽地又道:“对了,肖先生既然是明曦的朋友,应该对她的喜好有所了解?我之前送了她几盆多肉,她放在她卧室靠衣橱的那张桌上,但她好像不是很喜欢多肉这种植物,肖先生知道她喜欢什么吗?可以的话我想做个参考。” “既然你想知道——”肖砚单手插兜,话是对应贤说的,眼神却直视着面前的电梯门。 恰好到达一楼,门“叮”地一声打开,他转头冷冷看了应贤一眼,“她喜欢的东西都在我家,等我有空回去,数一遍再来帮你解惑。” 言罢,肖砚走出电梯,再不理会身后的人。 应贤站着,直至电梯门快要关上才走出去,唇角笑意不变。 . 下班后,应贤准时来找她,方明曦换回自己的衣服,在姚玥暧昧的眼神中,翻了个白眼走出休息室。 吃饭的地方是应贤订的,环境雅致,菜品也符合方明曦的口味。 应贤做事一向周到,滴水不漏,和他相处是件愉快的事。 前菜上桌,应贤给她重点推荐她没吃过的那道:“尝尝这个,是最新上的菜品,我猜你应该会喜欢。” 方明曦执起餐具,尝了一口,美妙味道在舌尖上炸开,将味蕾包围。她不挑嘴,对好吃的东西自然更不吝赞美:“味道很棒。” 应贤笑着,又给她推荐另一道。 菜陆续上来,两人聊天,聊得无非都是校友们的事。 方明曦喝了两口汤,应贤话锋一转,忽地说:“我下午在电梯里碰到那位姓肖的先生了。” 她手一顿。 “我和他聊了几句,挺愉快的。”应贤说,“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我邀他一起吃晚饭,他没表态,我猜应该是不想来吧。” 方明曦微垂眸,缓缓放下汤匙,“为什么邀他。” 应贤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会儿才放下餐具,“不能邀他吗?” 方明曦抿唇,直视他。 应贤看出她的不虞,眸色微沉,“以前你拒绝别人都是干脆利落……就像对我。我不明白,现在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件事说不清楚,没有那么简单。” “简不简单完全取决于你怎么想——” “不。”方明曦打断他,“你不懂。” 桌上弥漫起一阵沉默。 方明曦抽纸擦了擦嘴,“我吃饱了,还有点事先走,下回我请你,谢谢师兄。” 她拎起包走人,步伐没了一贯的沉稳。 . 方明曦长抒一口气,一边朝住所楼下走,听拨号通了,直接发问:“你在哪?” 那边顿了一下,“我在……” 话没说完,方明曦眼尖看见楼前停的那辆熟悉的车,打断:“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踩着坡跟走到车边,抬指轻叩驾驶座的车窗。 肖砚在车里,她走过来的时候早就看到了她,缓缓降下窗户。 “你在这干什么?”方明曦问。 不等他回答,她朝楼上看了一眼,复又垂眸睨他,“在这偷窥有意思没?” “……还好。”肖砚一脸平平,补充一句,“不算偷窥。” 方明曦暗暗翻了个白眼,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弯身坐进去。 系好安全带,她道:“开车。” “去哪?” “去吃饭,我还饿着。” 他默了默,拧下钥匙。 车还没发动,方明曦又道:“就去棕林路千港味茶餐厅吃。” 肖砚动作一顿,“棕林路?” 她侧头,直直看着他,“对啊,棕林路。你不是去过吗,装什么。” 棕林路上那家茶餐厅,对客人出售的VIP卡,卡片是明黄色,塑料材质。 早上缴费时在肖砚钱包里瞥见的,和姚玥办的那张会员卡一模一样。 整个小区在月下寂静无声,只有路灯亮着,散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 这五年里,他来过这座城市。 或许一次,或许很多次。 第43章 四十三朵 肖砚没接方明曦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方明曦盯着他,半晌朝他伸手:“钱包。” 他没动,她挑眉,“给不给,不给我回家了。” 肖砚无言,默然从口袋掏出钱包交到她手中。 方明曦打开他钱包,把卡槽里每张卡都抽出来看了一遍,除了他的证件、银.行卡之外,多余的只有两张,一张是棕林路上的千港味茶餐厅会员卡,另一张是富林路上那家店的会员卡。 捏着两张卡,方明曦瞪他:“挺好吃的吧?会员卡都办上了!” 肖砚凝着挡风玻璃前,视线未移,“还行。” 方明曦不知道该说什么,重重往椅背一靠,心里似有若无生出一股闷气。 知道她买的店铺位置,对她的动向如此清楚,偏偏在医院碰面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问她什么时候毕业的,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 方明曦把卡塞回去,钱包扔还给他,“什么时候开始盯着我的?” “没有。” “还不承认?”她嗤笑,作势就要去开车门。 “……你上学那年。” 肖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沉如夜色,轻缓平和,却隐约有些沉重。 方明曦稍顿,撩了撩耳边的头发,也不想转头看他,“你这样有意思么。” 他不说话。 她问:“来干什么?” “偶尔来转转。”他说。 “我过得很好。” “我知道。” “当时我们说好——” 肖砚没让她说完:“我只答应,你走出公寓的门我当做没看到。” 车里沉默下来,方明曦无声抒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聊下去没有意义。 “走吧。”她阖眼,“我饿了。” 引擎发动,停了好久的车朝小区外开去。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到棕林路,再过一个路口就能看到餐厅位置,肖砚忽然问:“你晚上不是和那位医生吃饭,怎么突然回来。” 方明曦沉默许久,直至车停到店门前,她瞥一眼肖砚,“因为我脑子进水了。” 她拉开车门下去,大步朝店里走。 …… 这间茶餐厅的东西味道很好,用餐期间,方明曦和肖砚没有交谈。她仿佛饿极了,只一个劲闷头吃东西。 吃到肖砚看不下去,抓住她的手腕。 “干嘛?” “伤胃。”他把自己未动的那杯热水放到她面前,“喝一点缓一下。” 她停了筷子,端起杯子喝热水,喝完还是不搭理他。 一餐吃完,走的时候方明曦打包了一份布丁,回程路上,她一上车就闭着眼休憩,气氛比来时还更沉闷。 肖砚送她到她的住所楼下,方明曦正要下车,余光一瞥就见他也把安全带解了。 “你干嘛?” “上去坐坐。” “谁请你上去坐了。”她皱眉。 他转头看她,一本认真,“刚好到这,喝杯咖啡。” “……”哪门子的刚好,她看了眼时间,“晚上快十点的时候喝咖啡?我这没有咖啡,你找地儿喝去吧。” 言罢不管他,拎着甜点上楼。 回家后,方明曦给自己煮牛奶,在厨房客厅卧室间忙活走动。喝完牛奶,简单洗漱一番,她搽上免洗晚霜,拍着脸走到窗边。 不经意往下一瞥,手上动作顿了顿。 肖砚果然还在那。 …… 二十分钟后,放在两座之间的手机嗡嗡震动,肖砚回神,拿起一看,短信内容简短: [506A。] . 刚冲好的咖啡冒着腾腾热气,方明曦放到他面前,转身朝阳台走,“喝完就回吧。” 她去收前一天晒的衣服,在阳台白色炽灯下叠衣服。和屋里的暖黄光线不同,阳台上更暗些,沉静身影照得袅娜。 肖砚坐在客厅朝外看,咖啡的热气散去不知多少,久久没有端起。 以前总能看到这种情形,寸头到他的公寓去,就会帮着收拾卫生,而收衣服这件事一向是方明曦做的。有时候大半夜突然下雨,她睡得迷迷蒙蒙还记得爬起来,闹着要去把衣服收好免得被打进阳台的雨淋湿。 他们一起生活了有多久? 半年多,不到一年。 分摊到五年里,每个细节都被记忆缓慢细致地咀嚼了很多遍。 方明曦叠好衣服,进客厅见他咖啡一口没动,皱眉:“你说要喝咖啡,怎么不喝?” 肖砚抬头,道:“能不能参观一下?” 她想拒绝,洗衣机里还有衣服等着她拿出来晒,干脆道:“随你。十一点得走,我要休息了。” 她自顾自忙活,不管肖砚。 肖砚在不大的这间居室转了转,到她的卧室前,停下脚步。 侧着能看见衣柜,以及衣柜旁那张桌子,上面放了两盆多肉盆栽。 他眼里稍沉,方明曦晒完衣服,拿着塑料盆走进浴室,空手出来,瞥他,“看什么?” “你喜欢养这个?”他指那两盆盆栽。 她道:“一般般,朋友送的。” 肖砚默了默,说:“我很喜欢养这些,只是一直没空去买。” 她挑眉,“so?” “送我吧。”他说,“你这两盆长得不太好,养的方法不对,我帮你照看。” “想养盆栽,花鸟市场多得是……” “我就喜欢这两盆。” 方明曦不解地盯着他。 肖砚看看桌上多肉,满脸认真对她道:“跟它们投缘。” “……”她没话讲。盆栽适合放在阳台,她拿回来之后随手往房里一安之后就没怎么管过,确实不负责任,看植物的涨势也的确不算好,留在她这迟早要枯,遂道:“拿去吧。” 得了盆栽,肖砚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喝咖啡的,没有耍无赖多留,喝完人就走了。 . 和应贤吃的那餐饭是少见得并不愉快的一回,隔天应贤下来找别的医生,方明曦再次向他表达歉意。 他没生气,反倒笑话:“都跟你说了不要和师兄这么见外。”语气亲和,拍拍她的肩,态度一如往常。 不过也没有两句话就放过她,他道:“下回有空等你请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明曦点头,道好。 关于那天说的那些话,包括肖砚,谁都没有再提。 插曲解决,方明曦回到日常工作中。 下午三点多,同事来护士站叫她:“荀主任在门诊部一楼,喊你去一趟。” 方明曦一听,没多问,忙道:“好。”将手里的病历档案整理好放到一边,搭电梯去一楼。 她前脚刚走,没几分钟肖砚就来了。护士站里当值的一位视线和他对上,脸微红一刹,知道他来找谁,道:“明曦去门诊一楼了,主任喊她有事。” 肖砚说了声谢谢,朝电梯走。 医院面积不小,转了半圈没有方向,肖砚正欲拿出手机给方明曦打电话,忽听另一侧走廊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这里是需要保持安静的地方,不该有这种动静。直觉不对劲,肖砚一顿,提步过去。 走廊拐弯过去直通侧厅,不知为何围了一堆人,有哭喊声从人群中传出来,几个穿白卦和制服的医生、护士处在人群中间,场面有点失控。 只一眼,肖砚从那堆制服护士里瞥见方明曦的身影,脚下没再犹豫。 方明曦原本是来楼下找荀主任的,荀主任即是她在瑞城读书时那位班导的旧同窗,在申医读书的几年,虽然她学的是护理并没在荀主任班上,算不得他正儿八经的学生,但一直以来颇受他照顾,师生情谊也不浅。 护士所在科室可以轮转,过段时间方明曦要从现在所在科室出来,可能去儿科也可能去妇产科,但荀主任找她跟她聊,问她想不想去手术室,若是愿意,下个礼拜他主刀的一台手术,她马上就可以跟着一起。 从病房到手术室有优有弊,同样都是护士,但后者的要求比前者更高更严。 方明曦正在考虑——其实算不上考虑,荀主任一开口她就已经决定同意,一众医护人员边走边说,谁知突然冲出一群人,扯着主任几人就开始闹。 有男人也有女人,几个妇女头上系着白条,一副出丧打扮,拽着荀主任为主的几个白大褂医生又厮打又哭喊。 她被突发情况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忙冲上去护着荀主任。 医闹! 从业两年多,平时医患纠纷不是没碰过,然而方明曦却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况。 “几位家属,请你们不要再闹了,这里是医院!放手——” 方明曦想拽开他们扯着荀主任衣领的手,奈何力气不够,只得不停劝: “有什么事你们冷静一点说,医院不允许吵闹,还有别的病人……” “放手!放开手……打人是犯法的!”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想要上来阻拦的,无从下手。医院工作人员见情况不对,立刻有人跑去叫保安。 方明曦声音都哑了,闹事的人充耳不闻。 荀主任年纪不轻,以往在校,教导学生从来倾囊相授毫无私心,救治病人也尽心尽力,他身后跟的这几个医生里,有如应贤一般年轻的,都是苦读了多少年书毕业,治病救人奋斗在一线的从业人员,此时被人拽衣领揪头发,毫无道理地拉扯,脸红脖子粗形象尽毁。 方明曦气急,恨不能将这些不讲道理的人扔到外面去,碍于力量悬殊,被妇女拽着东拉西扯,制服上扣子掉了两颗。 他们推搡动起手来,方明曦刚推开一个,错眼见男人手里多了匕首,举着就冲荀主任而来,她眼一瞠,下意识护住主任。 周围“啊——”地一声响起围观众人的惊呼,方明曦突地被人握住肩膀,背后有什么挡上来,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她愣愣回头,瞥见肖砚的侧脸。 肖砚捏住男人手腕,只一用力,对方手里的刀子就“哐当”掉落在地。他擒住对方的手臂,动作利落,三两下就将对方摁倒在地,并将其手臂反剪锁在身后。 几个妇女愣住,扯开嗓子要继续哭闹厮打,另几个一同来的男人还没发作,赶到的保安带着电棍冲人群,将他们一个个制住。 一通吵闹喧嚷,楼上几层站了许多探头围观的病人及家属,好好的医院活脱脱像个菜市场。 方明曦顾不上那些,眼直直盯着地上的点点血迹,握住肖砚的胳膊,“……你流血了?” 肖砚见她脸色白了些,神情惶惶,安抚道:“没事,划破了一点点。” 他的手背被拉了一道口子,正往下淌血。 几个医生衣领凌乱,在这一片混乱中,荀主任忙道:“赶紧去处理一下,小郑,带这位先生去包扎……” 有人应声上来,叫做小郑的护士伸手要搀扶他,肖砚摆手谢绝好意。另一边胳膊还在方明曦手中,她着急要带他去处理伤口,他瞥了眼,任她握着。 护士帮肖砚清洗伤处,肖砚坐在床沿边,一眼都没看手背,眼神停在方明曦脸上。 “没事,贴个创口贴就完事了。”他知道她被吓到了,轻声宽慰。 护士小姐却不给面子拆台:“没事?这个伤口要是再深一点,不好好处理就很容易感染的。” 方明曦自然也知道,瞪了他一眼。 肖砚对上她的视线,忽地笑起来。 她愣了一刹,很快掩饰好。 肖砚不是木头人,当然会笑。但仔细想想,她见过他笑的次数少得可怜。从前在一起也甚少见他有开怀的时候,眉头不皱、面色平和,对他而言就算是明朗的表情。 这一回,他唇角勾起些微,弧度轻浅,眼角眉梢全都漫出一股轻松。 手背伤口上药水咬噬的痛感仿佛不存在,肖砚眼里只有她:“晚上想吃什么?” . 晚饭吃完,肖砚送方明曦到楼下,这次没用喝咖啡做借口,理由新鲜热乎。 “纱布好像渗血了,你帮我擦点药吧。” 方明曦目光灼灼,就差没把他手背的纱布盯穿,最后还是妥协。 到家后,习惯性第一件事去热牛奶,方明曦出来给肖砚倒了杯热水,马上又回厨房。 肖砚没有吵她,自己打转。这里有两间房,一间是她的卧室,另一间被她当做书房用。他进去转了转,停在书架前。 浏览一遍,她的阅读口味和他存在差异,书架上并没有他喜欢看的类型。 肖砚正准备出去,转身时肩膀一撞,一本立的不太规整的书掉下来。 他捡起书页里掉出来的书签,书拿在手里,一翻开就是先前夹着书签的那页,空隙比其它书页之间略大。 这是本诗集,方明曦已经看过,书上有她划过的笔迹。 往后翻了几页,肖砚随意看了看,翻第四页时视线蓦地一顿。她用笔在诗句里划出了几个字和词,凑在一起是一句话。 ——你的喜欢比我少,对吗。 这本书的封面积了点灰,她似乎很久没碰。不知道哪年哪月在书上划的这几笔,也许早就被她忘到了脑后。 肖砚静静站着,把这页的一整首诗读完,视线在她划出的那几个字和词之间来回。 许久之后,他拿起书桌上的笔,在诗句里划了两下,划出两个字,凑成一个词: “不对。” 不是这样,不对。 第44章 四十四朵 方明曦热完牛奶,站在厨房里一气喝净,肖砚也从书房出来。她找出家用医药箱,因为职业关系内里东西准备得比别人家充分,处理他手背这点伤绰绰有余。 肖砚坐在沙发上,她半蹲在他面前,安静地拆开纱布,用药水清洗伤口再搽上药,扯干净的布条绕手掌一圈缠着包扎好。 “想喝上次的咖啡。”肖砚看着她道。 方明曦顿了顿,而后起身,边往餐厅走边嘀咕:“大晚上不睡觉了你……” 她时常需要提神,本身又爱喝咖啡,只是没有那么细致讲究,不算个中行家,但尝到喜欢的味道总会往家里买点,后来干脆买了一台磨咖啡豆的机器回来,空闲的时候偶尔泡一杯。 工作时带去医院的咖啡都是速溶类,家里放的几盒喝完了,还没来得及补齐。 方明曦没办法,只好给咖啡机插上电,从第一步开始。她在餐厅桌边盯着机器,玩手机打发时间。 肖砚走进来,她瞥他一眼,说:“还没那么快,等会儿才好。” 他走到她身旁站定,视线在咖啡机上稍作停留,之后便落到她身上。 “你那些朋友平时常来你这?”他问。 方明曦玩着手机,随意道:“还好,有的时候到这边会上来坐,一个两个的样子,多了太吵。” “来了也请他们喝茶喝咖啡?” “看个人口味。” 他瞥机器,“咖啡这样煮一次应该不算方便。” “是挺不方便。”她没抬头,嘴角微撇的弧度似乎在嫌他给她找麻烦,“平时都给人家冲速溶的,今天正好喝完了。” 背后忽觉有热意靠近,她一愣,刚转身,整个人撞进肖砚的胸膛里。 “你……” “——那这样的,有人喝过吗?” 肖砚揽腰抱住她,钳着她的下巴,低头亲上她的嘴唇。 方明曦被肖砚抵在桌沿边,她的腰身被他揽于臂中,整个人微微后倾,漫长热切的吻直亲得她透不过气来,涨红了脸。 他压着她亲了几分钟,咖啡机作业完成,屋里除了他们纠缠的呼吸别无声响。 方明曦被他圈在怀里,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令她手脚发软,抵在他胸膛前的手怎么推都推不开。 他的情绪似乎格外激动,她不清楚缘由,但知道再亲下去男人就要收不住了,于是只好狠狠咬他,结束这个吻。 方明曦用力推他,他的胸膛纹丝不动,手臂仍旧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她向后倾拉开距离,抹了抹嘴唇,脸上绯红半是气半是因为别的。 “你干什么?”她恼怒瞪他,“我让你上来,没让你——” 话音被湮没在他怀里。 他揽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抱得紧紧的,她的推拒和泄愤的拍打全都生受承下。 “……对不起,我没忍住。” 一想到她和别人有可能,就像那天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医生—— 当时差点就想把对方摁在地上打爆他的头。 肖砚抿着唇,低头亲她的发顶,她僵直站着一动不动。 许久,待他的手臂没再那么用力,方明曦平复气息挣开他的桎梏,扭头回房。 “时间不早了,我懒得煮咖啡。你回去吧,记得关门。” . 67床的病人经过修养,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像他们常年训练的人身体素质比平常人强,没多久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肖砚来探视病人的时候,方明曦暗暗瞄了几次,他手背上的轻伤好得很快,纱布只用了一两天,之后就换成创口贴,她便没再关心他搽药与否的事情。 67床病人出院当天,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似乎在聊什么饭局,方明曦才听了两耳朵,接到周娣打来的电话。 申医之前的所有旧同学,方明曦只和周娣一个保持联系。她离开瑞城的时候是周娣送她上的车,检票口外哭得泪眼汪汪,不知说了多少遍一定要经常电话联系。 分别的当下被离愁别绪填满,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周娣放假有空就回来申城找她,她回瑞城扫墓的几次也都有同周娣见面,感情还是一样。 有日子没见,方明曦拒绝姚玥下班后约饭的提议,忙完直奔约好的地点接周娣。 方明曦在路上订好餐厅,两人到店在位置坐下才总算有空细说闲话。 “晚上住我那?我从橱柜里拿一床大点的棉被出来盖。”菜单交到服务员手中,方明曦喝了口热水问。 前几年周娣来这,都是方明曦陪她一起住酒店,有了自己的房子后自然是住她家。只这回不一样,周娣道:“不了,我晚上去亲戚那,明早和他们一块坐飞机。” 方明曦微诧。 周娣解释说:“家里有人结婚,排场有模有样,包了我们这些亲戚的机票。正好今年年初有亲戚搬到申城来,我就想干脆和他们一块出发,还能顺便见你一面。” 这么一说方明曦了解了,“那你多吃点,别跟我客气。” 周娣才不跟她客气,笑道:“你放心好了,你现在比我富,我专业吃大户,不吃你的吃谁。” 聊起近况难免提及肖砚。 对方明曦来说,申医是她生命中的分界线,进入申医后,她有了很多东西,包括从前缺少的朋友,但真正交心的只有姚玥一个。 有些事情却连姚玥也不好谈,只有对着知根知底的周娣才说得出口。 周娣听完,眼睛睁得大了几分:“不是吧,他现在又跑来追你?” “不知道。”方明曦顿了下,“应该是吧。” “那你怎么想的呢?” “我脑子里很乱。” 周娣吃着小菜,撇嘴道:“我觉得挺没意思的,早干嘛去了啊。” 她可没忘记几年前咖啡厅那一出,方明曦当时糟糕的脸色,全拜肖砚那句没有女朋友所赐。 后来方明曦考上申医,拎着箱子从肖砚公寓搬出来,去到她那找她,那段时间方明曦死气沉沉木偶般的状态,她实在难以忘记。 “其实……”方明曦沉吟很久,说,“我觉得我也没有立场怪他。” “哈?” “整件事说起来没有谁对谁错,他有他该做的,我有我该做的,谁都有谁的难处。” 周娣不太高兴,但没插嘴,安静听她说。 方明曦道:“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两全其美。” 她和姚玥笑谈说自己曾经是个好人,可跟肖砚比起来…… 肖砚才是真的好人,彻头彻尾的好人。她肩上担负的不过是她自己,他却不仅一肩担起自己的责任,还有别人。 就像那支黑豹队,全靠他一个人,队里成员的工资、生活开销以及运转资金,都是他在负责。 她听肖砚说过,他当兵时出的那次意外,是在面临危险的情况下,邓扬的哥哥将活命的机会优先让给了他,而后自己却没能来得及逃出,死在了事故之中。 如果肖砚会轻易抛下邓扬不管,那么,大概他也不会成为邓扬的哥哥愿意以命换命的挚友。 “说真的。”方明曦涩然扯了扯嘴角,对周娣道,“假如就算没有邓扬卡在中间,当时我也不会选首都华药,我还是会来申医。” 申医对她来说比首都华药更好,仅这一点,她就不会跟肖砚去首都。 周娣微愣看着她,“呃……” 方明曦垂下眼睫,她知道自己有多现实,在爱情带来的梦幻和冲击浪潮平复之后,她现实得令自己都害怕。 “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分开,矛盾日积月累,我想总有一天也还是会走到分手这一步。”她似是笑了下,“……所以,这样或许更好吧。” 在凌乱的交叉路口分开,然后在下一个路口重新遇见,纷杂人群和干扰外力全都消失,只是作为彼此自身,去考虑下段路还能否同行。 . 周娣离开申城的第三天,同事们忽然通知方明曦有饭局:“后天下班之后大家一起去吃饭,一定要来啊!” 方明曦发懵,“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聚餐?” “不是。是病人家属说谢谢我们的照顾,请我们一起吃个饭。” 她有点不好的预感,“哪个床的?” “之前67床的啊!” 果然。方明曦默了默,道:“我还是不去了。” “别啊!干嘛这么扫兴?”同事拽着她的手说了会儿话,最后叮嘱,“一定要来啊……不管,反正后天下班我们逮着你不让你走。” 方明曦无奈应承下来,然而没等到饭局那天,隔天她就被调离住院部,去了手术室。 闹事的医闹被交由警方处理,有方明曦拦着后来又被肖砚救下,荀主任没受伤,事情过去后照旧坚守在岗位。 方明曦也因他那天谈话时所提的,离开住院部,去了手术室做护士。 67床的答谢饭局当天,正好赶上她“上岗”第一天,别说下班去吃饭,一直到晚上八点多还在手术室忙碌。 住院部的同事没办法,只能让她从指缝中溜走。 预订好的最后一台手术做完,一众人刚要下班,走廊上一阵吵嚷,突然有病人送来抢救。荀主任刚换下衣服,立刻准备,所有人火急火燎将病人推进手术室。 病人有多年心脏病史,突然之间发作,势如啸浪。 手术室里机器运作声比呼吸还重,各人严阵以待,恪守本职。 “除颤器准备——” “准备好了。” “有无呼吸?” “没有!” “继续通气——” 做完CPR后又是三次电除颤,病人仍无反应,荀主任继续施行CPR,头上沁出薄汗,其余助手护士们着手准备气管插管。 每一秒都是在与死神作斗争。 …… 两个小时后,抢救宣告失败。手术室外守候的家属得到消息,坐在长凳上红着眼无声痛哭。 方明曦和其他护士一起处理术后一应事务,手套上没有半点血迹,但就在不久之前,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 手术室的同事看出她的颓然,摘了手套轻轻拍她的肩,低声叹气:“生死见得多了,避免不了的事,别想太多。” 方明曦无言垂下眼,双肩有如千斤重。 生命无常,在住院部也有病人去世的情况,但在手术室,生命逝去在转眼之间的冲击,以及直面死亡的频率之高,令人无法不生出敬畏和恐惧。 . 原本转暖的天气,到了晚上突然降温,方明曦走出医院,不短的裙下没穿丝袜,合着飘起的小雨,两腿被风吹得发冷。 走了两条街都拦不到出租车,方明曦本就低沉的情绪越发烦躁,脚下又是一崴,鞋跟卡进地砖缝隙里,差点摔倒。 她站稳,用力拔出鞋子,鞋跟断了一半。 夜下小雨缥缈,头发上蒙着一层雨丝,方明曦站着,沉沉抒出一口气。她把鞋扔进垃圾桶,另一只完好的鞋也脱下丢进去,索性光着脚走在路面上。 心情烦郁,她闷头走路,快到下一个路口时,道旁缓缓停下一辆车,冲她鸣喇叭。 方明曦后知后觉看过去,车上的人已经下来。 她顿了顿,“你怎么在这?” 肖砚没答,皱眉扫一眼她的脚,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 “去哪……!” “送你回去。” 他把她放进副座,回到主驾驶。 “你怎么在这?不是去吃饭么?”车里空调暖和,方明曦不禁放松了些。 “他们吃过了。”肖砚说,“我有点事没去。” “那怎么跑来这?” “接你下班。” 请那些护士吃饭是寸头的主意,他没反对,晚上先是有点事,处理完后过去看了看,见她没在他就走了。听她的同事说她在加班,给她打电话又一直没人接,所以他干脆就来了医院。 肖砚没多言,将她的腿放到自己腿上,抽纸巾给她擦弄脏的脚底。 方明曦被他的动作弄得一僵,下意识想抽回腿,他握着不让她动。擦干净左脚,他便把她的脚丫子揣进怀里捂着,又替她擦另一只。 她不得不侧身坐着,冰凉脚底退却寒意,一点一点暖和起来。 “你不知道自己痛经?”肖砚对她的行为意见很大。 她不说话,只愣愣看着他细致的动作,还有轻轻皱起的眉头。 肖砚见她发呆看着自己,“怎么?” 她想说话,动了动唇,最后还是道:“……没什么。” 他的手掌很热,怀里也很暖。一直都是。 方明曦皮肤白,全身上下都是白嫩嫩的,单从皮肉这一点,完全不像从小吃苦长大的人。她的脚丫子也白,肖砚捂进怀里的时候,手掌微微用力捏了捏。 她想喊疼,想想还是没开口。光脚踩在地上,沙子地砖咯脚的时候也没觉得难受,偏偏到他面前却总忍不住娇气。 肖砚给她把脚捂暖之后就让她坐好,车途径便利店,他去给她买了双棉拖鞋暂时穿着。 车继续往她住的地方开,他说:“我晚点要和队里的人集合出发。” 方明曦扭头看他,“去哪。” “康省。” “康省?” “嗯。”他直视前方专心开车,“康省发洪水,好几个市县都淹了,调去的部队已经在救灾,我们和其他几支民间队伍去帮忙。” “什么时候回来?” “处理完。” “……会不会有危险?” 肖砚侧目看她。 意识到自己对着他发怔的样子失态,方明曦收回视线。 “不会。”他默了默,“我保证。” 她不说话,别开头看向窗外。 …… 到住所楼下,方明曦道:“我脚疼,你送我上去。” 肖砚自然不会有异议,陪她进楼道搭电梯,上到五层。 方明曦知道他赶时间,没有留他喝咖啡,转身进房间拿东西,“你等一下。” 两分钟不到,她从卧室出来,送肖砚到门口。 她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收好。” 肖砚还没看清,她说:“你去吧,有其他事等回来再说。” 他抬眸,看见她眼中一片明亮坚毅。 门在面前关上,感应灯亮起,肖砚就着灯光看清手里的东西。 一个红色的护身符。 …… 方明曦靠着门,许久未动。 她和姚玥外出游玩的时候,曾去过一个据说很灵的寺庙。姚玥求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求了两个护身符。 求来的两个护身符,都不是给她自己。 一个是“长命百岁”,后来回瑞城扫墓的时候,在金落霞墓碑前烧给了她。 另一个一直收着,但方明曦从来没戴过,现在在肖砚手里。 肖砚的这一个,是“无恙平安”。 她这二十多年,只有金落霞在意她,每年春节往饺子里包硬币,金落霞恨不得统统夹到她碗里。包了硬币的饺子比别的个头大,金落霞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看她一个一个吃出硬币,金落霞就会佯装喜悦,跟她说:“我们明曦明年运气一定会很好!” 后来金落霞走了,没人给她做包着硬币的饺子,没人在意她吃没吃到最多的硬币,是不是会拥有最多的好运。 只有肖砚。 这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 她期望长命百岁的人已经无法百岁,惟愿拿着“无恙平安”的人能永远平安。 第45章 四十五朵 康省洪灾一事上了新闻,连日来的暴雨不见减轻,积水漫过水位线,整个省三分之二都发起了洪水,严重地区桥梁和房屋接连被冲毁。 洪灾中受伤的民众和救援官兵被送往周边医院,申城离得远,本地医疗机构并未参与此次救灾支援。 灾情万众瞩目,医院里偶尔也会听到别人提起,但大多数还是更着眼于自己的生活,病人担忧自身的病情,医护人员忙于处理不完的工作。 方明曦的在意要深刻得多,和救灾有关的新闻一桩不落,情绪随着时好时坏的康省天气而起落不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越发控制不住担忧,一点点写在脸上。 直至黑豹队里那位受伤留在康省休养的队员来医院复查,方明曦正好去找姚玥吃午饭,在护士站前碰到他跟护士说话。 受伤的男人叫曹辉,伤口还没全好,人已经中气十足。 “方护士!”曹辉似乎就是特地来找方明曦的,一见她立刻迎上去。 “你找我?”方明曦问。 “啊对,我今天来医院复查,顺便带个话。”他说,“我们队马上就回来了,虽然有人受伤,但是……” 她一僵,脸色一下子白了,“谁受伤?” 曹辉忙摆手,“没事没事,伤的不严重,那人已经送医院了,在康省那边治着,我们肖队没事儿!” 曾队医脱离救援队伍,陪伤员入院治疗,这才有空和没去康省的其他人联系。昨天曾队医打给他的电话说的头一件事儿就是这个,曹辉虽然木不楞登,但也知道这必定是队长交代的。 于是他今天来医院复查,赶紧到住院部找人问方明曦的所在。 一听肖砚没事,方明曦绷紧的神经刹那放松,面色逐渐恢复往常。 她咳了声掩饰道:“没事就好。” 曹辉说:“再过一阵等救援工作全部结束他们就回来了,用不了多久!” 话已经传到,曹辉不再多留,拿了复查的单子告辞。 姚玥在旁听了全程,待人走后笑着用胳膊肘碰碰方明曦,“某些人挺在意的啊?” 不知说的是肖砚,还是说的是她,亦或者两者都是。 方明曦斜她一眼,“话这么多用不用我买点水给你喝?吃饭去。” 姚玥边走边调侃:“我还以为你不吃呢,这阵子你一餐吃几粒米数了没?瘦的都没肉了你……” …… 晚上,方明曦饭后习惯性浏览救灾的最新消息,雨势渐小,大部分地方已经转晴,受灾严重的地区有死伤,但活着的人已经用皮艇救出转移到安全地带。 救灾进入后期,一切有条不紊。 她喝完热牛奶准备敷个面膜睡觉,门铃突然响。 愣了愣,透过猫眼一看,意料之中的失望——门外的是姚玥。 开门把人迎进来,方明曦给她倒了杯水,“大晚上怎么跑来了?” “刚刚去吃了点东西,然后到酒吧坐了会。你知道怎么不?” 方明曦注意到她拎来的一袋东西,“怎么?” 姚玥把袋子里的塑料盒拿出来,“我中奖了!它奶奶的,我要这玩意干什么使,我又没有男朋友——” 她说的颇有点咬牙切齿,把东西往方明曦怀里一塞,“我回家路上正好路过你这,想你也没这么早睡,干脆拿来给你。” 方明曦接过来一看,粉红色的塑料盒,盒上还系着一个蝴蝶结。 拆开之后,盒子里装着一堆品牌不同的保险套。 “三十多个吧。”姚玥懒洋洋靠在沙发上,豪气地大手一挥,“都归你了!” 方明曦哭笑不得,“你给我干嘛?我……” 话音一顿,迎上姚玥内涵的笑,她一下懂了。姚玥大概是觉得,她和肖砚怕是快成了。 “反正你迟早用得上。” 方明曦道:“你也迟早用得上,还不自己留着?” “你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姚玥道,“我晚上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发展发展,结果公苍蝇招了不少,稍微好点的男人一个都没见。还有跟我一块去的那个朋友,本来也是友谊以上的暧昧阶段,谁知道他跟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搞到一起去了,简直气死我!” 难怪姚玥中了这么一盒“大奖”,宁愿扔给她,方明曦努力绷着,强忍笑意。 没别的事,姚玥坐了一会儿就走,来去皆是风风火火。 留下方明曦对着一盒子保险套,良久无语。 . 周五接到师兄张承学的电话,问方明曦周六晚上是否有空陪他参加一个酒会。 方明曦陪他出席过很多次这种场合,就连他毕业晚会邀请的女伴也是她。 一开始张承学对她似乎有点意思,但到后来却是完完全全拿她当学妹和朋友对待,他帮过方明曦不少次,确认那个时间没有别的安排,方明曦便爽快应下。 周六下午张承学来接她,适合酒会穿的衣服鞋子全部准备妥当,提前用同城快递寄给她,她打扮完毕,在外加上一件米色小风衣,妍艳俏丽又不失雅致。 “最近气色不错。”张承学笑着夸她。 “师兄你才是容光焕发。”方明曦挑眉,“听说最近打赢了两个大案,厉害。” “又是应贤告诉你的?”他说,“哪算什么大案,就是平常的案子,别听他夸张。” 说说笑笑间车开出她住的地方,方明曦问:“晚上的酒会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她在外行事很有分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有数,会站在一同出席的人的立场为对方考虑,从不让人丢脸尴尬。美貌、得体知趣,这也是张承学总是喜欢邀她陪着出席正式场合的原因之一。 “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像你平时那样就好。”张承学说,“晚上的酒会是私人性质,程总一向喜欢弄些沙龙,这次只是人多一点,放松。” 他自己开了个律师事务所,并受聘为兴振实业的顾问律师。 方明曦大概了解了,点头说好。 到酒会场所,方明曦随张承学周旋于场内人群之中,他在兴振实业律师团中很有分量,给面子的不少。 张承学也不是喜欢拉女人挡酒的人,女伴除了仪态要得体,其它方面还是比较轻松。 寒暄了半个多小时,方明曦陪张承学去程总身边。 途中经过某处,察觉她步子滞了一瞬,张承学侧头小声问:“怎么了?” 她收回目光,摇头笑了下,“没事。” 似乎看到了熟人。 方明曦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又觉得不会错。 到程总身边,他见过方明曦许多次,几乎每次张承学出席这种场合,身边的女伴都是她,和她说起话来态度比对一些陌生的小企业老板还温和。 方明曦接过他抛来的话头,玩笑开得恰到好处,逗得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脸上严肃的皱纹全变成了带笑的褶子。 正说着话,两个男人端着酒杯上前敬酒。两人一老一少,长相有六七分相似,跟在后的那个年纪看着和方明曦差不多大。 “程总您好,我是……” 年长的男人论年纪和程总差不了多少,说话时表情却满是拘谨和恭敬。 方明曦的目光落在年轻的那个人身上,张承学注意到她笑得似乎别有意味,余光一瞥,就见被她盯着的年轻男人和她视线一对上,表情微诧带着一点僵硬。 他们一上前搭话时,张承学和方明曦就往后退了退让出空间。 当下,张承学小声和方明曦说话:“认识?” “认识。”她眸光闪了闪,“而且有仇。” 张承学眉头诧异一跳,“能和你有仇,这人看来不怎么样啊。” 她笑了笑,轻声问:“程总和他们……?” “没什么关系。”张承学说,“你知道的,酒会上来探门路的人不少,一张邀请函并不是太难弄到。” 如此,方明曦笑意更甚,“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可以稍微不那么得体一点吗?” 张承学听出她的意思,挑眉,淡淡点头。 和程总说话的人是来求合作的,兴振旗下小公司及工厂不少,道明来意后,此时正介绍到他身后那位:“这是我儿子周睿,这次……” 方明曦和张承学走回程总身边。 “可以敬这位先生一杯酒吗?”她朝周先生身后的周睿举起酒杯。 程总一直没说话,含笑客套应付着,见张承学向自己递来眼神,此时方明曦插话,程总并未不悦,反倒笑着任由她。 张承学刚毕业的时候运气好,打赢了一场以弱胜强的大案子,对方是个有名的企业,从那以后他名声大振,被兴振实业聘请成为法律顾问,同时自己开始经营律师事务所。 这些年他为兴振出了不少力,前不久处理的两桩商业案赢得漂漂亮亮,风头更是无两。 倚重的律师和攀交情的小生意人,程总偏向哪一边不言自明。 周先生忙推周睿出来,“当然当然。” 周睿面色僵硬,动作也不自然,视线和方明曦对上立刻就移开。他闷头喝下酒,一句话不说。 方明曦笑看他喝完,只在自己杯中浅浅饮了一小口。 当初在瑞城,睿子气势汹汹给邓扬出头找她麻烦的时候,大概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这样的场合再见。 刚喝完,方明曦正要说话,张承学在她之前开口:“我也敬这位先生一杯。” 周睿刚放下空杯子,不得不在注视下又端起新的一杯,再次喝下。 方明曦看向张承学,他给她一个安抚眼神。 男人和男人喝,自然是要喝干净。张承学酒量不错,一杯接一杯,找着各种由头敬周睿,后者大概很少喝这种宴会酒,拿起的杯子里尽是劲大的,不多时脸就红得吓人。 程总不发话,只笑着看他们闹,周先生想叫停却不好说话。 到最后,张承学还稳稳当当站着,周睿“唔”地一声捂住嘴,冲了出去。 周先生着急要去追,程总让人跟去照看,又喊人送周先生到卡座休息,宽慰道:“别担心,缓一缓就好了。” 人走了,程总也回休息室稍作整理,走之前佯怒嗔怪张承学:“他是要吐的天昏地暗,你倒是也不怕伤胃。” 张承学忙道无碍。 只剩方明曦和张承学,她搀了搀他,“没事吧?” “没事,我酒量好是出名的。”他笑道,“再说这么多年,早就练出来了。” “给你添麻烦了……” 张承学不让她见外,而后又道,“还要不要再找他喝?” “再喝他就要进医院了。”方明曦说,“他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们肯定躲,算了。” 张承学说:“不喝就不喝吧。我看程总的态度,他们刚刚提的合作,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成不了。他们话里话外很着急,我估计很看重这次机会。” 方明曦幸灾乐祸:“成不了就好,他越倒霉我越开心。” 张承学略感诧异:“很少见你这样。” “恶毒吧?”她笑了笑,“没办法,他伤害我的时候也没对我手下留情。” . 睿子在酒会厕所吐得地板都脏了,后半程早早离场。 方明曦想起曾经他给她下药害她进医院洗胃的事,心里生不出半点同情。 酒会结束,张承学叫了代驾,车先开到她家楼下。 两人下车说话,方明曦和他道谢:“今天麻烦师兄了,回去好好休息,记得吃解酒药,不然明早头疼就不好了。” “行行行,你是专业的你说了算。”冷风吹散酒意,他舒适许多。 见方明曦规规矩矩站在面前,和他拉开距离,保持着一贯的礼貌与矜持,然而那张稍染酒意的脸微微泛红,少了正经多了几分可爱,张承学不禁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方明曦下意识偏头避开,第二下落了空。 “抱歉。”他想起方明曦不喜欢这种肢体接触,歉然笑了下正要收回手,动作一顿。 方明曦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 楼道前的木丛边站着一个人,隐在阴影下所以先前没发现。 “他是……”张承学不认识,她却清楚的很。 肖砚站在那,满面冷然,眼沉沉看着他们。 第46章 四十六朵 肖砚几乎是工作一结束就风尘仆仆往回赶,晚上才到申城,下班的时间方明曦家却没人,他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楼上窗户黑漆漆,不见半个人影。她的电话也打不通,联系不上。 不着急是不可能的,就在他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情况的时候,她回来了。 从另一个男人的车上下来,和对方有说有笑,姿态亲昵。 先是医生,眼前又来一个,肖砚只觉心里燃起一团火,烧得越来越旺。 方明曦没想到他突然出现,愣了一刹很快回神,没给张承学作介绍,三言两语送走他,待车开出视线才转身走向肖砚。 “这里风大。”她在他面前站了站,忍住细细端详的冲动,立刻提步,“上去再说吧。” …… 屋里灯一开起,暖融融的光线仿佛照进人心内,盘旋不去的寒风立时被驱散。 “喝什么?”方明曦放下东西往厨房去,没等他答又自己道,“算了,晚上喝茶喝咖啡都不好,就喝热水。” 说着,她接了一壶冷水放到烧水壶座上,摁下手柄上的开关。 肖砚无言在沙发上坐下,方明曦回房换衣服,身上的长裙行动不便,她换上冬天的睡衣,棉质的居家款,长袖长裤暖和又舒适。 “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以为还要过段时间……” 她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用皮筋束起披散的头发,随意绑了一个结,松松垮垮团在脑后。 没听到肖砚的答话,她理着头发走出来,“肖砚?” “今天事情忙完了就回来了。”肖砚轻声回答,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静。 “这样啊……”恰时,厨房传来水壶跳档的声音,她赶忙快步过去,没多久捧着杯热水出来,放到他面前。 “你不喝?”肖砚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从外面刚回来,手肯定是凉的,捧着暖手也好。 方明曦说:“我煮牛奶。” 她转身又去厨房捣鼓一阵才出来,锅里慢慢加温。 方明曦坐在他对面,眼神从他脸上下移到他胸膛,没说话。 肖砚瞥她,“看什么?” “……受伤了没?”她抿抿唇,问的很轻。 “没有。” 她暗暗松气,“那就好。” 她还想说什么,肖砚忽地问:“送你回来那位是你朋友?”他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想到刚才的人。 方明曦看他一眼,“啊,是啊。大学的学长。” “也是医生?” “不是,是律师。他跟我们不一样,不是医学院的。” “认识很久了?” “挺久的,一进大学就认识,读书的时候他很照顾我们这些学弟学妹。” 是照顾她们还是她,怕是只有那个学长自己心里清楚。肖砚眼里沉了沉,难得腹诽,没有说出口。 “晚上和他去吃饭了?”他问。 她道:“陪他去了趟酒会。” 洪灾这段时间,方明曦嘴上不说,心里没少担心。眼下肖砚平安回来,没伤没病,晚上遇上睿子又好好地磋磨了他一番,她情绪松快,不由得心情也好了。 “饿不饿?我煮点夜宵。” 她去冰箱里翻找能吃的东西,肖砚没说想吃什么,她习惯了他话少便没放在心上。 从冰箱里拎出一袋水饺,方明曦把热好的牛奶从电磁炉上端下来,朗声道:“找到水饺了,我煮水饺——” 客厅和厨房离得并不远,她的声音肖砚听得到,但此时注意却完全不在其上。 他起身想去帮忙,不经意踢到茶几下的一个方形纸盒子。 粉色的外壳艳丽过头,盒盖上还贴着一个蝴蝶结。 肖砚站了站,拿起盒子。盖的并不严实,露出一角缝隙,借着“盖好”为契机,他抬指将缝隙顶开一些,垂眸一瞥—— 一锅水在电磁炉上烧着,方明曦扬声问:“你吃几个?” 等了半天没听到肖砚回话,她扭头,提高声音:“你吃几个水饺——” 还是没人应她。 她只得估摸着下了二十五个饺子,调好火力,擦擦手走出去。 步入客厅,方明曦步子微顿。 肖砚手里拿着那盒姚玥转送她的“奖品”,眉眼低沉。 “这个……” 她略感尴尬,伸手要接过来,还没碰到边缘,肖砚把盖子重重合上,往茶几上一扔。 “准备这么多打算跟谁用?”肖砚眸色越发沉,比先前在楼下时有过之无不及。 他气都没喘匀,着急往回赶,就是怕她担心,想着早点见她。 谁知道他不在她依旧过的好好的,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过的滋润极了。 方明曦动了动唇,听出他话里的不善,皱眉,“你说什么?” 他凝着她,喉头发紧,“晚上喝茶的人多吗?是不是我没来,今天那位你也会让他上来坐坐,这里面有没有适合他的?” “肖砚——!”她气得胸口起伏,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其实话一出口肖砚就后悔了,他抿紧唇,不受控制的口不择言令他自己也惊讶,但就是一时气血上涌,控制不住。 这几年里,每次休假只要有空他就会来申城。 分开的时候她没告诉他报的是哪个学校,可想要知道并不难。他没有打扰,看着她过的越来越好,生活和在瑞城时天壤之别。 她展示属于她的那一份优秀,如鱼得水,徜徉在全新的世界之中。她身边有很多人,各式各样,但从没留下哪一个。 他知道的,从贫瘠土壤移栽到适合成长的土地,玫瑰果真开得越来越艳。 肖砚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放不下她拉着行李箱走出公寓门的背影,担心她过得不好。 最初时她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小姑娘,犯起倔来死都不低头,被乱糟糟的人事环境折磨得苦不堪言,如陷泥潭。 一开始帮她是出于帮邓扬收拾乱摊子的立场,后来是可怜她辛苦艰难。 从怜惜生出的那一丝丝好感,被她生命中的噩运催化。直至开始那一段稀里糊涂的感情,他自己都是不清不明。 分开的时候他也曾以为过去就好了,一切归位回到正常的路线。 然而并没有。 她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决绝又执拗。这五年里他躲在暗处偷偷地关注,作为一个旁观者注视她的生活。 事实证明她过的很好,比他预期得还要好。 本该放心的。 为什么没有?甚至并不觉得轻松。他说不明白,直到那一句“好久不见”,他才后知后觉开始明白。 是了,这几年,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周围人当初都说,方明曦对他或许只是一种雏鸟情节,因为他帮她最多,在她最难的时候及时出现。 他很早就知道,也曾经这样猜测过,但现在却开始排斥这种可能。 尤其在见到一个又一个不断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之后,焦灼和不确定,第一次让他尝到了香烟烫手的感觉。 喉头艰难动了动,肖砚许久才出声:“方明曦……” 方明曦瞪眼和他对峙许久,本就怒火中烧,他沉默这么半天就挤出这三个字更是把她气得不轻。 “你出去!”她不想跟他讲话,“现在马上离开我家,出去——” 她扭头就走,肖砚拉住她,一把拽进怀里。 “放手!放手!” 她使劲挣扎,脾气上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脚踢他,手肘抗拒试图挣出他怀里。 他不言语,只沉默着抱住她。 “滚!你有多远滚多远!”方明曦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说什么?他说的那叫什么话? “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以为她天天带人上楼喝茶,不管是谁都往家里迎,他以为她跟谁都可以发生任何事……他怎么讲得出这种话? “对不起。”肖砚冷静下来,对那几句话深觉不该,眉头紧皱,“对不起,对不起。” 她斥骂不停,挣得脱力在他怀里不动,急促气息却平复不下来。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贱,水性杨花,谁都可以!看到个男人就巴不得跟他上床!”她红着眼咆哮,“我何止买了那一点,我买了三百多个保险套全都用完了!你没在的这几天我每天都带男人回来搞,早中晚三餐不带重样的!你满意了没——” “对不起……” 他埋首在她脖颈间,连声道歉,“别说了,别说这些,是我不好……” 方明曦脸都涨红了,吧嗒吧嗒掉眼泪,越哭越气,咬着牙哭出声。 肖砚抱着她迭声轻哄,她只想哭,看着他的脸更气,推他推不动,抬手打在他脸上。 他生受了这一下,圈着她半点不肯松,手掌轻拍她的背,“不哭了。” “你别用!这些你一个都不许用!”她哭的满脸眼泪,冲他吼,“反正你也看不上我,爱怎样就怎样……” “没有,不要乱想。我不该说这些,是我的错。”肖砚自作孽,只得自己收拾烂摊子。她的眼泪流个不停,他亲都亲不完。 好好的一双眼睛就这么哭肿了。 肖砚紧紧抱着怀里的娇柔,哄了半天,哭声好不容易停了。 方明曦在他胸膛前抹了把眼泪,厨房里飘来一股烧焦的味道,她顿了一下,忽地又哭起来。 “都怪你!我的饺子煮糊了……” 肖砚头都大了,一向沉稳持重的大男人难得无措,只得不停拍她的背。 “没事没事,再煮,等会再煮……” 方明曦哭了很久。 久到像是把这么多年积压的沉重郁结,统统哭了出来。 第47章 四十七朵 肖砚这段时间在康省奔忙,为救灾工作累得骨头像被拆分过一遍,事情一结束,没能好好休息就急着往回赶,和方明曦隔了一段时间没见,不想一碰面就把她气得大哭,她眼睛哭肿,最后他也没落着好。 方明曦收拾完烧焦的饺子,让他在书房住了一晚,事情勉强翻篇,只是直至睡前都没给他好脸。 第二天早早起床上班,肖砚送她到医院,两人在大门前分开。 两天后,黑豹一众队员各回各位,主要人员从首都总队出发,沿路返回。寸头几个主要跟在肖砚身边的则来申城找他。 正事处理完,肖砚有的是空闲时间,常往方明曦工作的医院跑。一来二去,连手术室的那些护士同事也都认识他。 虽然不在一个科室,姚玥还是每天都会找方明曦一起吃饭,碰见肖砚献殷勤的次数不少,每每总会忍不住内涵偷笑。 许久没有一块逛街,难得方明曦下班早,两人约好去吃泰料。 取车时碰见等在停车场的肖砚,姚玥安心看好戏,方明曦过去和他说了几句,没多久就回来。 “走吧。”方明曦坐进驾驶座,副座是姚玥的位置。 姚玥看率先开出去的车,“他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我自己开了车来,又不是认不得路。” 姚玥笑着摇头,“你跟他进展如何,到底成没成?你不知道,小柔和媛媛她们几个这两天在一楼碰见他,回来又在休息室聊。你真看不上?可当心点别被人撬走了。” 方明曦笑了,“撬得走那也是本事,尽管去。” 姚玥斜她一眼:“真这么不上心?人家条件不错的好吧,看看那身板,就这你还看不上?我说你……你看不上给我呀!真的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 “你喜欢这个类型?你不是喜欢斯文的么。”方明曦听她感叹不已,略惊讶。 “什么类型不类型。”姚玥嗤道,“优质的男人不分类型,就你挑!” 方明曦一边开车一边听姚玥念叨:“真的,你要是真没想法趁早吱一声成不成?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舍了这一身剐也要上去试试。” 她在旁言语不停,方明曦听惯她的胡话,知道她就是喜欢嘴上跑火车,任她说了半天没插嘴。 姚玥说到口干终于停下,方明曦挑眉:“说完了?” “还没,先停一停等会儿再说。” “你看看我的包。”方明曦认真开车,“第一层的拉链,拉开看看。” “什么东西?”姚玥不解,摸索拉开从里探出一样东西,是支口红。她眼睛一下亮了,“这是我喜欢的那个色号?我天,这个限量版好难买的,我都没买到。” “送你了。”方明曦说。 姚玥瞪着眼看她,“真的?”她是口红控,念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收集口红,为了省钱买喜欢的色号,饭都可以少吃两口。 正好开到路口,方明曦停下等待绿灯,瞥了姚玥一眼,“真的。这支本来就是买给你的。” 姚玥感动道:“明曦你真好!” 方明曦见怪不怪,“口红随你拿。”她顿了顿,说,“但是男人不行。” 忙着研究口红的姚玥闻言扭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男人,哪个男人?除了肖砚还有谁。 “还说你不在意,你就装——”姚玥一副抓到她小辫子的模样。 方明曦一脸平静地接受她的“指责”。 调笑几句,姚玥收好口红,拨拨头发,冲她抛了个媚眼,“知道了知道了,你的男人打死我都不碰。谁敢碰我打断谁的手,满意没?” . 晚上下班前,应贤来找方明曦。 她正结束一台手术,刚缓过劲来,见他来站起身,“应医生?” “有空吗?等会一起去坐坐。” “等会儿?” “等你下班,我差不多也是一样的点。” “可是……” 他道:“不去太远,就医院前面那家咖啡店。” 方明曦本想拒绝,见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犹豫几秒同意了,“好。” “那等会我来找你。”他笑了笑没多留,讲定便回楼上。 之后又是一台手术,到下班时间,应贤如约而来,两人驱车到医院前几百米处的咖啡店,找了个位置坐下。 点单后应贤去洗手间,方明曦正无聊,放在一边的手机响起。 肖砚的电话,方明曦接通,听他问她在哪,顿了顿,没隐瞒:“在医院前面的兰香咖啡厅。” “好。”他没多言,应完便挂了电话。 方明曦看看跳回主界面的屏幕,放下手机。 应贤从洗手间回来,店员端上两杯热饮,他喝的是咖啡,说是晚上还有病历要研究,方明曦睡眠偏浅,睡前喝不得这种刺激性的东西,只要了一杯牛奶。 方明曦浅浅抿了一口热牛奶,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挺久没聊,想找你聊聊。你每次都要问一遍,难道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太生分了吧。” 她轻轻挑眉,未语。 应贤持小银匙搅动杯中咖啡,笑了下说:“好吧,其实也算是有事。” “你说。” “上回吃饭——”他顿了下,“你提前走了,后来还为这个跟我道了歉。我想想事情都是因为我自作主张的行为令你不愉快,所以我觉得我也得跟你道个歉。对不起。” 他说的是约吃饭那次,他主动邀请肖砚,怕是还说了些不应当的内容。 事情都过去有段时间了,方明曦不打算追究,较真起来也显得小题大做。她轻笑:“没关系,师兄你言重了,都是小事。” 应贤将歉意表达几遍,也不再揪着话题,说起别的:“张学长又找你陪他参加酒会?” “师兄你们每天到底打几个电话?”方明曦失笑,“怎么互相之间这么清楚对方的近况。” “碰巧在御隆广场碰到就聊了几句。” 她说是,“张学长找不到女伴,所以我陪他去了一趟。” “你跟他可比跟我好,好歹我们都是一个院的,也给我点面子成不成?”应贤假意埋怨。 方明曦和他说笑几句,应贤聊得正欢,忽地瞥见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从店门进来,不声不响便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坐下,人被盆栽挡住,他只能隐约看见个大概。 应贤眉头跳了跳,话锋一转问起她的感情状况:“我听护士们说,那位姓肖的先生一直在追你?” 方明曦抬眸,扯了扯嘴角,“是吧。” “进展如何?” 她无奈:“师兄你怎么也八卦起这些。” “好歹你也这样叫我一声,我关心一下不是应该的?你不知道,有很多校友现在还会跟我提起你,想从我这打听你有没有男朋友……” 方明曦听着,但笑不语。 应贤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认真问:“那位先生最近来医院来得很勤,他是你男朋友吗?” 方明曦没怎么犹豫,答得干脆:“不是。” “哦?”应贤眸光一烁,“我还以为……没事。”他笑了笑,“那下次有校友再问我,我就有交代了。” 这个话题没聊多久,应贤今天找她主要就是为了上次吃饭的事道歉,方明曦和他说了会儿别的,他问:“我送你回去?” 方明曦婉拒他的好意,“不用了,我等人。” 应贤没强求,叮嘱她注意安全,结账离开。 方明曦安稳坐着,慢条斯理喝完一整杯转凉的牛奶,而后拿起手机给肖砚打电话。 “你还要在那坐多久?” 那头默了默,两秒后挂断电话。 肖砚起身过来,在她面前坐下。应贤的杯子已经被店员收走,他摇头回答店员是否点单的问题,对上方明曦的视线。 她嘴角轻轻扯着笑,好整以暇看着他:“我不叫你你打算在那一直坐着?”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他问。 “你从玻璃墙外走过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暗暗翻白眼,“磨蹭这么久没打电话,不是走了就是进来了,应贤刚刚一直往我后面看,除了你还能是谁。” 原来她早就知道他在后面听他们说话。 肖砚抿唇,想着刚才她和应贤聊的内容。方明曦轻笑:“怎么?心里不舒服?” 他还未答,她压根没有想聊这个的欲望,直接起身,“走了。你有时间,我还赶着回家睡觉。” . 客厅里的立式空调开了,公寓里很快升温,脱下外套也不觉得冷。 省了煮牛奶这一步,方明曦直奔卫生间绑头发,刚一束好肖砚就进来了。 肖砚从背后揽住她,有力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刚才和他聊得很开心?” “开心啊。”她微扭头,瞥他,“干嘛不开心?” “……没有男朋友?” “没有。”她答得一点都不怵。 腰上的手力道加重,他的气息洒在她耳后,轻蹙的眉头显示不悦。 “不高兴?”方明曦轻笑,眼尾觎着他,“怎么,你能说我不能说?” 肖砚哑口无言。 她一向记仇,在别人面前大方,只有他知道她私下有多小心眼有多爱计较——或者说这一面只对他一个人显露。 就像以前,行房事时偶尔不受控,他难免粗鲁了些。每回只要弄疼她,她就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要么在他肩上咬出印子,要么在他背后挠出痕迹,反正说什么都不肯放过他。 方明曦懒得管他在想什么,挣了挣,“放手,我要出去。” 肖砚回过神,不仅不放反而搂得更紧。 “你……” 他不由分说亲下来,余下的话全被堵住。 他像块滚烫的铁板,怎么推也推不开,大手肆无忌惮作乱,方明曦脚下一阵阵发虚。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抱到客厅,空调似乎开得太热,只听得到粗沉的气息纠缠在一块,她热得昏沉,大脑一片空白。 事情发展得太快,她趁空喘气,“等……” 肖砚压在她背后,充耳不闻。 扔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瞄了一眼,见是医院同事的电话,赶忙叫停:“电话……电话!” 方明曦伸手摸到手机,只来得及喘匀气,接听:“……喂?” 那头言简意赅:“半个小时后有手术,现在赶紧来,主任在路上。” 没多说便挂了。 正事要紧,方明曦立刻推开肖砚,坐起身手脚利落整理衣服。一瞧肖砚,颇有些幸灾乐祸,光脚丫在他皮带下气势汹汹之处踩了一脚。 “我看你怎么办!” 肖砚喉头一紧,拧眉拽住她的脚腕,勉强平复粗重呼吸,松开手也站起身。 “我送你。” 能怎么办?忍着! 第48章 四十八朵 这台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等方明曦再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肖砚送她到门口之后没走,停在路边等她,闲着无事抽了几根烟。 方明曦累得不行,绷紧神经的高强度作业消耗体能,令人疲惫不堪。 她一上车,系好安全带没多久就歪靠着座椅睡着,看她这么辛苦,肖砚有再多心思也歇了。到公寓楼下也没叫醒她,轻手轻脚抱她上楼。 方明曦睡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一大早,被身后一股热意闹醒。腰上搁着一只沉重手臂,扭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窝在肖砚怀里,背贴着他的胸膛。 她迷迷蒙蒙还没完全清醒,手往后推他的小腹,不高兴地呢哝:“顶到我了……” 肖砚觉短,早已经醒得差不多,钳住她细白手腕,得寸进尺地挺腰磨蹭。 方明曦被他闹得没办法,揉着眼起床去洗漱。 肖砚自然也起了,洗漱完花了十分钟不到弄出一桌简单早餐。 “你最近没事做吗?寸头不找你?”方明曦吃着煎蛋问。 肖砚道:“不忙,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年前这段时间比较轻松。” 她略有些嫉妒地撇嘴,端起牛奶喝下一大口。 …… 吃完早餐到医院,一天日常过去,快下班的时候姚玥趁空来找她。 “明天去玩,去不去!” “去玩?去哪?”方明曦随意一问,没等她回答便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哎哟,你怎么这样?”姚玥嗔她,“我朋友请客去马场骑马,人多才好玩,一起去嘛!” “得了吧,我运动细胞不怎么样,还是算了。” “你就陪我去呗——” “不行。”方明曦拒绝得不留余地。 姚玥生气,又拿她没办法。恰好手术室的同事在内扬声喊了一句:“明曦!” “来了——”方明曦忙应,拍拍姚玥的胳膊,“我忙去了,明天你自己去,多叫几个朋友,玩得开心点。” 姚玥铩羽而归,然而没死心,下班的点又来逮人。 方明曦在医院门口被她拽住,姚玥求她:“你就跟我去嘛!” “我真不行。这两天手术好多,我累得都不想动,吃完饭只想回家睡觉。”方明曦求饶,“你放过我吧啊。” “你……” 姚玥话没说完,医院外路旁停下一辆车,肖砚从车上下来朝大门走了几步,在不远处站定,摆明了来接她下班。 “等你的?”姚玥挑眉。 “还有事没?我得走了。” “我说呢。”姚玥哼了声,“难怪不肯跟我去玩,原来是老早就有约了。”她幽怨地朝不远处的人瞥了眼,“男人……哼,还是口红好,口红才不会管着我们不让我们去玩。” 方明曦失笑,姚玥大概是已经找到别的伴儿,没有非要她点头,大发慈悲放过她:“行了你去吧,跟你家的‘口红’回吧,拜拜。” 方明曦笑着瞪她一眼,迈步过去。 到车上,肖砚问:“刚刚站在那说什么?” “说你不如口红。”方明曦系好安全带,见他看过来,耸肩,“我朋友说的。” 她饶有兴趣,眼神斜他,学姚玥的语气给他听:“男人……哼,还是口红好。” “口红?”肖砚眯了眯眼,“我可不止是口红。” 方明曦一顿,脸热了一刹,没好气冲他翻白眼,“你能你能,就你了不起!你何止一根口红,驴鞭都甘拜下风!” 他不以为意,腆着脸当成对他的夸奖收下。 车开动,方明曦说:“刚刚我朋友问我明天要不要去骑马。” “明天?” “嗯,说是去马场。” “你想去?” “不想。”她看他,“你喜欢骑马么?” “骑马?”肖砚似笑非笑勾了下唇,“骑你我倒是很有兴趣。” 方明曦恨不得踹他,“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肖砚将她送到家,如此殷勤自不可能只是来做司机的。方明曦见他主动往厨房去,自觉将空间让给他。 食材准备好,下锅前肖砚出来转了转,习惯性挨到方明曦背后,“在做什么?” “你吓死人了!”她一震,被他抱住腰,肩上多了个下巴。 他抱着她低头就亲下来,吻得缠绵又缱绻,和蜻蜓点水的轻碰完全不同,是一不留神就容易擦枪走火的类型。 方明曦好不容易重获空气,偏头稍稍拉开距离,佯怒:“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男人的发情期大概都在什么时候?” 肖砚垂眸,她以为他要回答,然而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捏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再次亲上去。 方明曦差点缺氧,许久,肖砚结束这一下,拇指抹了下她的唇角。 “没有发情期。”他说,“人对了每天都可以是。” 方明曦正要斥他,口袋里手机响了。 拿出来一看,是张承学的信息。 感觉到肖砚的视线,方明曦硬着头皮点开。张承学在短信里道:[有空吗?我找你谈点事。] 她不知该怎么回,抬指半天没按下,背后传来肖砚的声音:“怎么不回?” 方明曦只好点击屏幕,还没编辑内容,张承学又发来一条消息:[我正好在你家附近,出来喝杯咖啡?] 她回道:[有事情?很要紧吗?] 发出去十几秒,张承学回复:[算是,挺重要的。] 方明曦一时无言,半晌道:“我跟他说没空……” “去吧。”肖砚道,“听听他说什么。” 方明曦抬眸看他,他表情淡淡,隐约带点不爽,但并不是对她。 “那……” “我煮菜等你,晚饭得回来吃。”他说。 张承学没事一般不会突然找她,以她对他的了解,大概确实有事要跟她说。她稍作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去,“我很快回来,谈完就回来。” 肖砚瞥一眼她手里的手机,对那个名字很不爽,摁着她压在桌柜边,在她出去前又亲了一分多钟。 . 张承学约她在附近的咖啡店见,方明曦随便收拾了一下赶到,见他坐在靠墙的位置,快步过去。 “学长你找我?”一坐下她便忍不住问。 “是啊。”张承学倒是不着急,“喝点什么?咖啡?” 她摆手,“不了,我喝了晚上睡不着。”抬头对等候的店员道,“一杯牛奶。” 店员拿着单走开,方明曦挪了挪椅子,“找我有什么事?” “你这么急?”张承学瞥她一眼,轻笑。 “没有,只是看你短信里说的好像有事……” “我慢慢跟你讲。”他道。 她只能点头。 张承学端起咖啡,“先说个事。上次酒会你说和你有仇的那个人,我后来打听了一下,他们确实是想和程总合作,那个案子没交上去就黄了。” 他说的是睿子。方明曦眼里闪了闪,唇角勾了一瞬,“是么?”有点幸灾乐祸,却也并未有多高兴。 都是不重要的人,过得不好她冷眼看着,但并不会为了不值当的人付出过多心力。 他们不配。 张承学见她兴趣缺缺,转而谈起正事,“不过我找你不是因为这个。” 她挑眉:“那是?” 张承学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她想检查自己是否有哪里不得体。 “学长?” 他笑了笑,看着她道:“你有没有想过结婚?” 方明曦微怔,“结婚?” “对。”他点头,“和我。” 她以为是自己幻听,愣愣问:“不好意思,学长你说什么?” 张承学看她受惊的样子发笑,重复:“我说,你有没有考虑结婚,如果没有特别想要结婚的对象,不如和我结婚?” 方明曦怔了好半晌,张承学不着急,静静等着她答复。 她消化完他说的话,良久才道:“学长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十指交叉置于腿上,“你想,结婚是?两个人过日子,和谁过不是过?既然和谁过都是过,不如挑一个价值观和生活观念相近的,且能彼此融洽相处的人一起。” “你这样认可我我很高兴,但是——”方明曦挑眉,“我拒绝。” “为什么?” “我还想问为什么?”她哭笑不得,“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结婚的事情?学长你……”她不知该如何言语。 张承学道:“我父母一直在催,我本身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再拖也拖不了几年。最近程总以及一些朋友都在和我聊这个问题,都说成家立业,我想我也应该解决一下——毕竟这不算一个小问题——之后才好进行下一个阶段。” “所以你想到了我?” “对啊。你不觉得我们很合得来的么?程总也觉得我们很合适……” “我不觉得。”方明曦说,“很抱歉学长,陪你去酒会什么的没问题,结婚这个真的不行。” 张承学沉吟,而后道:“说实话我非常不懂你为什么会拒绝。就条件而言我们彼此相当,职业合适,从认识到目前来看,我的生活圈你融入完全没有问题,我相信我也能很好地适应你的圈子。” “结婚不仅仅是这样。”方明曦说,“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很痛苦,时间久了就会变成一种折磨。” 她的话令张承学稍顿,他微微歪头似是在疑惑,意味不明地笑了,“我认识你这么久,根据我的了解,你并不是那种爱情至上的不理智的人——” “对,我确实不是爱情至上的人。”方明曦接过他的话。 她深深看着他,弯唇一笑,“但很巧,我恰好碰到了……爱情。” 就像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种酒,闻也醉喝也醉,只有他才是对的,而世上其余所有佳酿从此都是白水一杯,再无滋味。 . 方明曦回到公寓,肖砚已经煮好晚饭。她脱下外套挂到衣帽架上,进卫生间洗脸。 擦干净脸时手机响了响,张承学又发来消息。她点开一看,他道:[不着急,你好好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结婚不是小事,但我们确实非常合适。] 她蹙了下眉,还没回复,身后响起沉沉男声:“结婚?” 方明曦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肖砚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本该从镜子里看到的,她太过认真看手机,没发现他。 肖砚沉着脸从她手里拿走手机,又看了一遍,“结婚,跟谁结婚?” “就……” 她纠结得皱眉,理顺后简单讲给他听。 “就这样?”肖砚听完,脸色看不出端倪。 方明曦点头,“就这样。” “你同意了么?” 她瞥他一眼,“你觉得呢?我跟他说了不行。”有点烦,她甩了下头,“不说了,我会跟他讲清楚,吃饭吧。” 两人没再多谈这个话题,在饭桌旁面对面坐下,安静进食。 饭后洗漱冲澡,待到要睡时,方明曦才知道肖砚心里憋了多少火气。 本来就旷了许久,五年来全靠五指兄弟排忧解难,这几天因为她工作忙他一直忍着,被张承学这么一刺激,他发了狠,全然一副要把她弄晕在床上的架势。 …… 大半个晚上,方明曦嗓子都哑了,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到最后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第49章 四十九朵 方明曦浑身上下像被车碾过又拆解了一遍,整晚疲累和睡眠不足的困倦让她产生起床气,持续到吃完早餐仍旧暴躁。 肖砚送她去上班,搭电梯的时候见她不适,伸手扶她,“没事吧,难受?” 她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别跟我说话!” 男人就是假惺惺,昨晚干嘛去了?没见他轻着来为她着想,这时候装什么好心。 一早上,肖砚都是在方明曦的不悦中度过的。直至到达医院门口,她还是满脸恹恹,尤其看到他那副神清气爽的饱足模样就来气。 上午没有手术,方明曦慢慢缓过来,中午姚玥来邀她吃饭,本想着肖砚可能会来,毕竟这段时间他只要一有空,中饭和晚饭时间必定会往医院跑,然而手机始终没动静,她略奇怪,便答应了姚玥的邀。 吃饭时她心不在焉,姚玥看出来,难掩满脸八卦:“你在等谁的电话?” “没有。”方明曦收起手机,“专心吃。” 姚玥内涵地瞧着她笑,她只当没看到,低头进食。 傍晚下班肖砚也没来,提前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有点事情,我处理一下,忙完就来找你。” 方明曦满不在乎地“哦”了声,挂断电话却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忍不住撇嘴。 回到公寓,前一晚留下的痕迹还在垃圾桶里,用过的保险套昭然提醒她发生过什么。床单棉被都在早上被肖砚整理好,卧室里的靡欲气息虽然早已消散,她还是略觉不自在,把垃圾袋收拾出来,和厨房客厅里的垃圾一起拎到楼下扔了。 躺在被窝里,方明曦闭着眼神思飘远。 肖砚滚烫的身体和点燃后如火一般一发不可收拾的激昂情绪,一切的一切,十几个小时之前全都清晰发生在这张床上,他的反应直白又清楚地昭示他旷了多久。 她又何尝不是。五年,他没有睡过别的女人,她同样没有跟别人上过床,那种毫无保留的亲密久远得令人陌生。 鼻端似乎嗅到床单上属于他的味道,还有昨晚纠缠过后残留下的气息,尽管知道是错觉,方明曦还是感觉脸有点热。 她侧躺着在棉被下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向枕间。 冬天真的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够暖。 . 肖砚这一忙就忙了两三天,没见他出现,连方明曦的同事都觉得奇怪,私下里问他:“那个每天都来找你的人呢?” 方明曦也不清楚他去忙什么,只能笑笑说:“有事。” “哦,原来是这样。”同事只是随便一问,得了回答,很有分寸的不往下深究。 肖砚并非完全没有和她联系,早中晚都会发消息提醒她吃饭。只是方明曦看短信越看越烦躁,干脆不回。 拒绝了姚玥去逛街的提议,方明曦没什么兴致地回家,刚停好车,肖砚打来电话。 她稍作停顿,摁下接听,“喂?” 那边肖砚声音沉稳:“我在你家楼下,你到家了么。” 方明曦说不来但就是莫名不爽——对他消失几天后又突然出现,仍旧是这样一副沉稳有余的状态而烦躁。 “没到。” 听出她语气里一刹陡增的冷淡,他顿了顿说:“我来医院接你。” “不用了,你不是有事要忙么。” “忙完了……” “我挺忙的。”她打断,“估计也要忙个三五天,你有事就先回吧,不劳你等。” 肖砚沉默许久,“你在生气?” 说不清是被说中心事感到羞恼,还是因为自己竟然会因他不出现而不开心这件事感到羞恼,方明曦语气有点不太好:“你想多了。没什么事?没事我就挂了。” 不等他说什么,她挂断电话。 从地下停车场搭乘电梯上楼,方明曦依照习惯先喝牛奶,刚换上睡衣,门铃响了。 她趿着拖鞋到玄关,透过猫眼一看,外面站着的赫然是肖砚。 “谁啊?”她明知故问。 他隔着门答:“送外卖的。” 她道:“我没点外卖。” 外头没了声响。 她过会儿凑近猫眼再看,他站着一动不动,并未离开。 最后还是把门打开,和他面对面,方明曦板着脸重复:“我没点外卖。” 肖砚迈步进来反手将门关上,伸手就揽住她。 她皱眉推他,被他抱住。 “谁让你抱我的?”她怒意上来,两手挡在他胸膛前作抗拒姿态。 肖砚低头亲她的额头,她偏开头,但没能完全避开,他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对不起。我出去了一趟,下午刚到。” 她顿了顿,瞥他:“去哪?” 他拿起手中的文件,方明曦这才发现他不是空手来的。 “什么东西?”她问。 他牵起她的手,反客为主,“进去说。” 方明曦被肖砚牵到客厅,坐下后他拆开文件袋,将内里的纸张拿出来交给她。 “这是……”她瞥见一眼,话音在看见纸上内容后湮灭,愣愣无言。 “我所有的财产都在这里。”肖砚说,“总队在首都,前几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那,那里有两套房子。瑞城的公寓时间比较久,我入伍之前父母还在世,是那时候他们给我准备的。申城这的一套是前年买的。” 肖砚给她交代家里的情况:“我父亲是退伍转业的军人,后来从商做生意,年近四十的时候才生我,我退伍后没多久他们两就双双去世了。” “瑞城的酒楼和一些别的小生意只是小打小闹,每一项都清楚列在上面。我有个朋友在澳城做博.彩生意,退伍之后我投资入股和他一起合伙,这也是队里基本经济来源。” 方明曦抬眸看他,略微有些发愣。 难怪。还在瑞城的时候,她在夜场推销酒被人找麻烦,那一次是躲在他怀里才得以逃过一劫,当时找她麻烦的人在瑞城应该也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却一口一个“肖老板”叫他,最后还卖他面子,事情不了了之。 原来是因为他在澳城的生意。 方明曦粗略翻完手中的统计文件,“你给我看这些干什么?” “我所有的资产都在这。” “所以?” “结婚后就是两个人的共同资产。”肖砚看着她说,“在加上你名字之前给你过目,我有什么,看过以后你能清楚地做到心里有数。” 方明曦听得一愣,脸上微赧,又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谁说要跟你结婚?!” “你不想?” “我……”她顿了下,合上纸张,“不是这么回事。突然之间为什么谈起这个?” “我想。” 她一时语塞。 肖砚沉着平静,眼里没有分毫的不认真,“我希望跟你结婚,如果你愿意嫁给我的话。” 方明曦缓了缓,半晌,她把纸张放到茶几上,“你这几天就是去做资产证明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她站起身,示意他冷静,“ok,你只是被那个说要和我结婚的朋友刺激到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放心好了。” 她不肯跟他谈这个问题,肖砚没有办法,瞥了眼茶几上的文件,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 方明曦煮夜宵,他在她背后站了站,而后抱住她。 “我想跟你谈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他说。 “走开一点,热气烫……”她用手肘顶他。 “我是说认真的。”他的嘴唇轻碰她的耳朵,“方明曦。” 拿着汤勺的手动作停顿,半晌,锅里都冒泡,方明曦重新用汤勺搅开烧浑的热水。 她声音有点轻,但还是答了他,“……知道了。” . 和张承学约在咖啡馆二楼的包厢见面,落座点完单,他开门见山:“怎么样,学妹你考虑好了么?” 方明曦道,“考虑好了,我还是上次那个答复。” 张承学默了默,笑起来,“这么看来你还是没考虑好。” “难道学长觉得我只有答应你才算是考虑好了?” “当然不是。”他说,“但我觉得你还是没有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 “那么,你不觉得这对我们两个都是很好的一个选择吗?” 方明曦定定看他一会儿,也笑了,“不觉得。” “well。”张承学摊手,“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过阵子再谈好了。” “不用过阵子。”方明曦道,“不如我们现在就把事情理清楚。” “你想怎么理?”他挑眉。 她笑道:“你说我们结婚是对彼此双方都好的事情,但是上次我只从学长你的话里听出了对你有利的方方面面。没错,你没有想结婚的对象,我可以陪你出席很多场合,我的工作拿的出手……诸如此类,都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那么,我有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 张承学十指交叉,轻轻摩挲皮肤,一时陷入思考。 “说的简单点,你要我和你结婚,那么你打算给我什么呢?”方明曦指尖敲了敲桌面,“你的资产打算给我多少?如果我们并非因为爱情而结婚,那在这段婚姻里你势必要给我什么……我能得到什么?” 张承学皱了皱眉,道:“这一点我考虑过。我名下的几处房产,我可以拿出一套作为婚房以及夫妻共同财产,另外我再给你一套单身公寓以及一辆车作为结婚礼物,你意下如何?” “那其他的呢?”方明曦勾起唇角。他有多少钱,方明曦不知道,但跟着兴振程总的这几年,他挣得绝对不少。 “其他的……你的意思是?” 她眸光闪了闪,“夫妻共有。” “不可能。” 张承学答得毫不犹豫,方明曦一笑,往后靠。 “你看。”她摊手,“我们谈不拢。” 张承学试图说服她:“夫妻间保留彼此的个人空间也是很重要的,在生活上以及将来有了孩子,这些费用我都会承担。只是在共同生活部分之外的,我希望做个婚前财产公证,这样将来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对两个人都好。你个人的资产也是一样……” 方明曦打断他:“真的,我们合不来的,你信我。人和钱我总要得一样,我又不喜欢你,你的钱也不肯给我,我和你在一起图什么呢?” “我……” “而且——”她笑吟吟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我有喜欢的人。就这一点,你给我再多的钱,我也没兴趣要。” . 张承学的事终于搞定,说了半天,他总算是明白她的拒绝立场坚定不会动摇,且加上她提出如果结婚就要财产共享的要求,光是不肯做婚前财产公证一点,就足以让张承学打消念头。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现实的人,但现实也有区分。她和张承学是不一样的,彻头彻尾的不一样。 谈了太久有点累,方明曦从出租车上下来,小高跟踩在地上,一下一下“叩”出声响。 到楼前脚步一停,肖砚等在花坛边。 他不知在楼下等了多久,方明曦过去,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眉头皱起,“抽了多少烟?” “两根。” 她暗暗翻白眼。信他就怪了! 往前走一步,方明曦想起什么转身,“楼上没水了,陪我去便利店。” 肖砚没二话跟在她身边。 一路上他也不讲话,只在快到便利店的时候问了一句:“见过那个学长了?” “嗯,见过了。”她没说具体谈话情形,他抿了抿唇,也没问。 方明曦买好水,袋子拎在肖砚手上,回去的路上他仍旧沉默。 她走得比他快一点,他照样不急不缓跟在后面。 进了小区,离公寓楼还有距离,她蓦地转身。 “你到底在烦什么?”她盯着他。 肖砚是知道她要去见张承学的,碰面之前她就告诉了他。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想跟一个认识没几年的人结婚?!”她有点气,“你为什么认为我如果想结婚会考虑他?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方明曦越说越火大,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肖砚拽住她,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背后是他宽阔的胸膛,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她深深吸气,任他抱着不动。 “对不起。”肖砚说,“我只是有一点……” ——怕。 怕她对他只是依赖不是爱,怕她对他没有了从前的感情,怕她记着以前的事情走不出来。 说到底分开的责任,他要承担一大半,所以他怕。 “我跟他讲清楚了。”方明曦长长抒出一口气,“他不会再找我纠缠这件事。” 她移开他的手,要松开的时候停了一下,“你难道不清楚?我如果喜欢别人想跟别人结婚,你就算缠到死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她迈开步子往前走,大步朝楼道行去。 肖砚有的不算少了,甚至比张承学多得多,但他还是愿意全部和她分享。 对她毫无保留不设防的人,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遇上几个。 即使遇上了,也未必会是她中意的。 第50章 五十朵 申城的气候不比北方,虽然离下雪还有一段时间,但冬天的氛围已经很浓。 肖砚在这儿的住所方明曦休息时去看过,后来也在那住了两回,装修风格和瑞城那套公寓差不多,是他一贯的审美。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在方明曦的住处,自己的地盘窝习惯了不是很想动弹,肖砚便由着她,反正对他来说在哪都一样。 冬至那天,肖砚和方明曦预备在家里包饺子。超市卖的速冻饺子满足不了方明曦,硬是弄了些面粉回家,让肖砚给她手工包一锅。 和面擀皮是个技术活,好在肖砚不是生手,和队里一帮人过年的时候,偶尔有会给厨子们打下手,饺子是必须吃的东西,一回生二回熟早就有经验。 方明曦抱着热水袋窝在沙发上吃水果,电视节目看到一半,想起厨房和里还有个劳动人民,拈着两颗草莓前去慰问。 肖砚和面正忙,没空搭理她,方明曦见状也凑趣要动手。 “你看。”她捏了个肚大的,托在掌心给他瞧,“结实不?” 肖砚冷眼泼凉水:“你这个下锅就要破。” “谁说的?” “我说的。” “不可能。”她不服气,“我又不是没包过饺子,以前都是这么包的。” 他偷偷噙着笑,“速冻饺子吃多了手艺难免退化。” 方明曦越激越来劲,“打赌?” “你想赌什么?” “我包三分之一,等会下锅要是破了,我给你做一个礼拜的饭!”她已经好久没下厨,这些事情都扔给了他。 肖砚见她兴致高,应得干脆,“行。” 因打了赌,方明曦难得对这锅饺子上心,包完以后好好打量一遍,下水的事还非要自己办,肖砚往锅里扔了两个,她就咋呼起来:“干什么你!专捡我包的扔,扔破了算你的!” “你来你来。”肖砚无奈,将地方让给她。 锅里咕噜冒泡,方明曦动作细致,一个一个下锅放的极其小心。旁边手机铃响,她和他的铃声不同,听是他的电话,她头都没抬专心致志地忙着手里的事。 肖砚出去接电话,她隐约听到一个“喂”字,而后他似乎走到客厅,又接着走远不知去了阳台还是哪,说话声听不到了。 方明曦兀自专注倒腾那一锅饺子,皮不厚熟得就快,见一个个翻肚皮浮起来,是煮熟的模样,她将火调小,用漏勺捞进碗里。 尝了一个果真熟了,她霎时雀跃:“肖砚肖砚!饺子熟了,一个都没破!你快来——” 他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没应声。 方明曦向后探头,试探喊他:“肖砚?” “肖砚?!” “饺子熟了哎——” 肖砚的脚步由阳台渐近,“来了。” 他走近厨房,方明曦稍稍收了目光,“跟谁打电话?叫你也听不到。” 他没答,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 方明曦紧着眼前的事,让他看碗里的饺子,“瞧见没,一个都没破!” 肖砚挑眉,“厉害,你赢了。” 她得意洋洋,“跟你说了我是行家。” 嘚瑟完,方明曦从碗里夹起一个,另一只手掌虚空在下托着,“尝尝。” 筷子递到嘴边,肖砚微垂头,将饱满大肚的饺子吃进嘴里。 她又尝了一个,吃得满足。 肖砚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她也没发觉他的出神。 半晌,方明曦正准备用碗分开饺子盛两份,肖砚道:“明曦。” “嗯?” “邓伯父打电话给我了。” “说什么……”她笑吟吟说着,忽地停住,扭头问,“谁?” 他抿了下唇,“邓扬的爸爸。” 方明曦若无其事转头继续盛饺子,“哦,他找你说什么?” 肖砚眉头微皱,“邓扬来申城了,他爸让我多看顾点。” 她似是嗤笑了下,当着他的面也不加以遮掩,“不知道的以为是你儿子呢。” 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没说话。 方明曦分完饺子,站直身面向他,“邓扬来了,所以呢?” 肖砚和她对视几秒,伸手揽住她,“我知道你烦他,提前跟你说一声,万一碰上省得你心里不舒坦。” “你告诉我我也不舒坦。”她嗤笑,一手环抱在身前,一手直指他,“你听清楚了肖砚,这次我不管天塌下来还是地沉下去,你要是再为了他把我扔到一边,你就从我面前消失有多远滚多远。” 肖砚抓住她的手指,将她整个拳头包在掌心里。 “再也不会了。” 他拉她进怀里,下巴枕住她的头顶,“我对他哥过意不去,所以才管着他希望他学好,但他毕竟不是他哥。” “哦,你的意思是,换他哥来你就会把我扔一边去?” “不是……”肖砚皱了下眉,说不过她的歪理,只好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如果发生危险,我会愿意用命换邓谦——也就是邓扬他哥的命,但这是因为除了兄弟感情之外,他救了我的命。” 方明曦稍稍沉默,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假设是不存在的。” “是啊。”人都已经死了。肖砚语气怅然了一瞬很快恢复,抬手摸她的头发,“可如果是你,你没救过我,不管你救不救我,我都愿意跟你以命换命。” “你能不能说点好的……”她小声吐槽,却只是嘴上抱怨,没有真的不满。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气氛太难受,方明曦猛地甩了下头,推开他,“脑子都被你带进坑里去了,什么命不命的?”她斜他一眼,“你把命根子给我就行了,别的自己留着。” 她端着饺子出去,佯装不在意,走时还朝他腹下瞥了眼。 肖砚失笑,先前稍显沉闷的气氛倒是消散干净。 . 没多久,方明曦和肖砚真就碰上了邓扬。并非在两人住处楼下,而是在一个热闹的街区。 肖砚陪方明曦逛街,两人兜了一圈吃饱喝足,暖意融融正准备回家,在路口被人叫住。 邓扬正好从旁边的店里出来,在门前抽烟,好巧不巧碰上他俩。 “砚……砚哥?!”他惊讶的一声,令两个人回头。 肖砚和方明曦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好不温馨,就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哥打断。 他们双双回头,视线在定格到出声的邓扬身上之后,俱都顿了一刹。 肖砚先反应过来,颔首叫了句,“邓扬。” 肖砚和邓扬好几年没见了,自从方明曦离开瑞城以后,他们俩就基本断了联系。邓扬心里有怨,肖砚更是苦闷难当,久而久之关系就冷淡了。 对于邓扬的父亲,肖砚还是有几分尊敬的,毕竟那也是邓谦的爸爸。逢年过节,肖砚会让人送东西去给二老,他自己却只在春节后才登门。 一年就那么一次,头两年有和邓扬在他家碰上,不过没说话,当着两老的面简单问候两句过了过场面,后来的两年肖砚春节再去,正好赶上邓扬不在,于是连照面都没打。 这次邓扬来申城,如果不是他爸打电话给肖砚,肖砚完全不知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是块茅厕里的石头也该打磨的差不多了,偏偏邓扬还是那个样子。 每年上门拜访都能从邓家两老那听到邓扬的荒唐事,肖砚那股替邓谦教育弟弟的心思早在这几年里淡了,对他来说,顾好邓家两老就是对邓谦的交代。 “砚哥……你怎么在这?”许久没有这样叫他,这个称呼,邓扬自己都感觉陌生。 “在这边处理事情。”肖砚说,“你爸给我打了电话,说你这两天刚好过来这边。我正准备联系你,有空一起吃个饭。” “好……” “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砚……”邓扬想叫他,然而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肖砚倒是没有不耐烦,“还有事?” 邓扬愣愣看着他和他身旁的方明曦,半晌挤出一个字:“……没。” 她还是那么好看,甚至比以前更好看,成熟,有风情,不似以前冷得像块冰,看人的时候嘴角隐约带笑,这几年他交过很多女朋友,但似乎只有方明曦,只是站在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能让他看得发愣。 视线落到他们相握的手上,刺眼,又让人有点发涩。 “砚哥!”邓扬突然回神。 他们俩再次回头,“怎么?” “你……你电话多少?等有空我打给你。”他找到一个话题,“对,存一下号码,我好打给你。” 肖砚默了默,道:“我的号码没变。” 邓扬愣了。 “时间不早,我们先走了。”肖砚不再多说,冲他点头,牵着方明曦走远。 邓扬在店门口站着,半天没有动。 肖砚的电话没有变,但……自己已经五年没有打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肖砚公寓发现他们同居的那天么? 好像是。 愤怒冲出公寓那晚,他被肖砚找到,肖砚在酒店守了一夜,后来亲自把他送上回程的车才放心离开,可从那之后,自己就再没有联系过肖砚。 春节肖砚来拜年,也没有和他像从前一样说过话。 五年了,邓扬这才惊觉,他竟然已经这么久没有给肖砚打过一个电话,而肖砚同样也没有。 寒风吹得有点难受。 他想,可能是酒喝多了,又或者申城这个地方,冬天原本就比瑞城来得要冷。 . 和邓扬的碰面比预期来得突然,在心里泛起的水花同样也比预期小得多。 肖砚依言和邓扬出去吃了一顿饭,方明曦没兴趣,当天宁愿选择跟姚玥逛街。回来后肖砚和她聊了几句,说:“邓扬这次来申城是参加婚礼来的。” 她随口问:“婚礼?” 便见肖砚点头,“嗯,那个唐隔玉的婚礼。” 许久未闻的名字令方明曦顿了顿,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拍匀脸上的精华液。 肖砚知道她对唐隔玉心怀芥蒂,当初的火灾始终是卡在她心里的一根刺,便跳过这茬不再多言。 方明曦其实也没太往心里去,唐隔玉在当初的事件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没人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没有结果的事想了只是徒增烦恼,她惯会开解自己,毕竟曾经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懂得想开一点,根本撑不到现在。 很快,方明曦把这些事抛到脑后。医院里的工作日渐忙碌,她每天奋斗在手术台上,没有时间想别的东西。 星期三下午,结束一台手术,收拾完手术室的几个护士换好衣服刚坐下休息,救护车的声音从医院大门由远渐近,一下子吸引了一堆人的注意。 门前有些看热闹的病患,休息室里几个却没工夫磨蹭,车后的门一开,推床下地,便飞快直冲手术室而来。 一应人立即进入状态,各个部门齿轮般运作起来。 “伤者腹部被捅了数刀,身上其他处也有受伤,来的路上做了应急抢救,伤势还没控制住,血量有点大——” 推床齿轮在地上飞速摩擦,一群人急冲冲把伤者推进手术室,随救护车回来的医护人员简述要点,跟医生做交接。 方明曦在看见伤者面庞的时候愣了一刹,差点没跟上推床,还是职业素养提醒她,这才迅速回神回到工作状态。 躺在床上的人,是唐隔玉。 手术室一众护士和麻醉科医师都做好了完善的术前准备,方明曦虽然才来手术室不久,但一向是荀主任的得力助手。 唐隔玉被推进手术室后,她立即建立了三条静脉通道给予快速输液,护士们配合医生给唐隔玉做抗休克治疗并补充血容量。 血回收装置准备好,主刀医生打开唐隔玉的腹腔,开始给她做脏器修复以及对损坏部分进行切除。 方明曦旁边的小照比她还晚来几天,之前做的手术都是预定好的,抢救还是头一次。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小照给在医生伸手的时候,递去了一把止血钳。 方明曦一愣,反应比思维更快,“不对!” 医生还没抬头,她已经飞快拿起大弯止血钳换下医生手中的那把。 小照面色僵了一刹,略微发白。她给医生的是直止血钳,而大弯止血钳是用于内脏止血,唐隔玉破裂的组织正是脾脏。 这是基本常识,她们读书的时候都会学,本不该犯这样的错。 医生只瞥了小照一眼,无暇分心,全身心投入到抢救中。白色灯光打在手术台旁的一圈人身上,惨白惨白。 小照出错以后越发紧张,之后每一次给医生递东西,脸色就更僵一分。 没多久,医生又一次伸手,她朝血糊糊的伤者腹腔看一眼,强作镇定地将钳子递去。 方明曦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抿着唇将一块纱垫交给医生,这里需要做些隔离。眼尾瞥了小照一眼,没碰小照手里的钳子,另拿了一把交给医生。 “肠腔。”方明曦小声说了两个字。 小照一僵,头皮都麻了。她手里的那把,先前用来检查过伤者肠腔,不留神就容易感染。 手术结束之后小照势必要挨骂的,眼下谁也管不了这些。方明曦额头出了汗,眼神紧盯着检测机器。 医生那边顺利进行着,她看着几个屏幕画面,眉头微微皱起,随着图像变化越皱越紧。 看了小半晌,方明曦终于发现哪里不对,蓦地眼一瞠,“医生——” 几道视线朝她看来。 她顾不上那么多,忙道:“血压!血压没下来!” 医生眼一凛,“不能加压!检查一下——” 他一声令下,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 三个小时后,手术才算结束。伤者救回一条命,被转至重点病房观察。 一干医护人员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收拾完手术室时,小照一把拉住方明曦,眼圈暗暗红了,“谢谢。” 如果不是她几次阻拦,医生没注意到因她的疏漏而产生的错误,出了问题谁都付不起责任。 “没什么谢不谢的。”方明曦实在是没力气再多说什么,拍拍她的肩膀走开。 …… 肖砚到医院接方明曦下班的时候,没在她往常经常待的休息室找到她。问过她的同事,有人道:“我刚刚好像在一栋和二栋连接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她,应该在那。” 谢过对方,他提步就走。 身后几个护士聊天,抱着板子的问:“刚刚那个抢救的伤者叫什么?我做下记录。” “唐隔玉。” “名字蛮好听的,怎么搞成那样,被捅了那么多刀送来抢救,太吓人了……” 肖砚的步子停住,他回头问她们:“请问,你们聊的唐隔玉刚才在手术室抢救?” 她们顿了顿,点头:“是啊。你认识?” 他没答,只问:“刚才的手术,方明曦也在?” “当然啊——”几人用不解的眼神看他。 肖砚眉头皱起,心下开始担心方明曦。没再跟护士们说什么,加快速度去找她。 绕了一圈,果真在一栋和二栋连接处的拐角找到方明曦,她瘫坐在长椅上,神情颓然,不知呆了多久。 “明曦!”肖砚过去。 她一见他,微微抬头,眼睛慢慢红了。 肖砚环住她,方明曦握住他伸来的手,额头靠在他腹上。 “怎么了?”他摸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声音放得很轻。 她不说话,似乎在哽咽,拽着他衣角的手越来越用力。 “我刚刚做了一台手术。”许久,她隔着衣物贴住他的腰腹,闷声说,“是唐隔玉。她流了好多血,我的同事中途出了好几个错误,都被我拦住。” 肖砚环着她的肩膀,静静听她说。 “我没办法当做没看到,我做不到……她伤的很严重,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对待过一台手术,因为她是到现在为止急诊抢救里,我碰到过的最严重的。” 她声音发颤,眼睛热热的,“中途手术出了问题,她被救回来了,现在好好地躺在病房里……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在能救她的情况下不尽力。” 肖砚的手抚到她脸上,感觉到温热的湿意,他喉头发紧。 方明曦还是没忍住哭了。 “我妈妈的尸体一直出现在我眼前,从手术室走出来的时候,她被烧死的样子就一直往我脑袋里钻……” “你说,她会不会怪我……她是不是在怪我……” 她哭出声,哭声并不文雅。当年金落霞尸体上的每一道烧伤痕迹全都烙在她身上,此刻旧伤疤沁出新血迹,火一样烧得她发疼。 肖砚站着,抱住她的肩膀,嗓子里堵得疼。他沉声,一遍又一遍安慰: “不会。她一定不会。” “你很好,你做的没有错。” “别难过。” 他低头亲吻她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是个很优秀的护士,她一定以你为荣。” 方明曦闭上眼,脸颊贴着他的手掌,眼泪止不住,没有说话。 她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只是需要发泄一下。 她并不后悔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到全力以赴,不管再来多少次,不管她面对的人是谁、要救的人是谁,她都会拼尽全力。 如果不能忠于自己的职责,那么她就不配穿这身制服。 她记得,从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没忘过。 她是一个护士。 第51章 五十一朵 唐隔玉被送入病房后没多久,她的亲朋好友陆续赶到医院。护士询问后得知,病房外到的几位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家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和她未婚夫不在申城居住,也不在这工作,只是婚礼定下要在这里办所以才提前来,原本打算婚礼后第二天就飞出国度蜜月。” 肖砚从邓扬那打听来消息,正和捧着咖啡的方明曦交代。 “谁捅的刀?”她问。她对唐隔玉的事情兴趣不大,只是人进了医院,她又参与了抢救过程,所以才想知道出事的前因。 肖砚稍作停顿,道:“她未婚夫。” “为什么?” “吵架。”肖砚想起邓扬说话时死灰般的脸色,皱了皱眉,“争执中动的手。” 方明曦觉得不可思议,“她未婚夫是个躁狂症?” 情侣吵架很常见,她跟肖砚也有拌嘴生气的时候,但吵到捅刀子……这哪像要结婚的对象,分明是两个仇人。 “大概和邓扬有关。”肖砚说到这个表情也不太好,“我问了一些,他没说多少,事情还在处理。” 唐隔玉被捅伤时正好被邻居碰见,对方拨打急救电话并报警才救下她,不然结局怎样很难说。她的未婚夫现在人在警察局,出了这种事情,婚肯定是结不了了。 方明曦喝完咖啡,没再问更多。下午还要工作,肖砚陪她从食堂出去,离开医院。 …… 没两天,有关唐隔玉的事情就在护士间传开了。方明曦从旁人嘴里听说了很多,说是婚礼筹备期间,两人本就产生摩擦,后因为女方一些感情纠纷,矛盾增加,最后闹到这个地步。 唐隔玉的未婚夫如今被抓,家属赶到申城,两家人就这件事正在掰扯。而唐隔玉在病房里,命是捡回来了,但情况时好时坏尚存变数。 这些话后来从肖砚那得到证实,基本属实,事件中所谓“感情纠纷”,自然和邓扬有关。 “都这么久了,她还惦记邓扬。”晚饭后方明曦两人窝在沙发上闲聊,“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肖砚听着她局外人的口吻也不觉有什么不妥,没有对唐隔玉的不幸表达恶意,已经是她最大的善良。 “邓扬他爸的意思是希望邓扬不要掺和,赶紧离开这。” 这事儿说来就是一笔烂账。唐隔玉的未婚夫家里条件和她相当,两人脾气都一样火爆,时不时有摩擦。会想结婚肯定是有感情的,但唐隔玉错就错在快要结婚,和许久不见的邓扬一碰面又起了旁的心思。 她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她的未婚夫自然不爽,在离婚礼没几天的时候发生这种事,硬是把一桩喜事弄到收不了场的地步。 方明曦问:“他让你去管邓扬?” 肖砚顿了顿,道:“我不太清楚他的意思,不过我说了最近比较忙,这几年还有别的计划,类似这些事情没有精力去管。” 她来了兴趣,“什么计划?说来我听听?” 肖砚斜她一眼,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小腹上,意味深长。 她反应过来,抬脚往他腿上一踹。 肖砚噙着笑翻身压上她,客厅里没了说话声。 …… 完事后方明曦累得直喘气,肖砚抱她到浴室洗了一遍澡,在卧室床上给她吹头发。 很快又是一年春节,方明曦平时很少请假,排班的时候春节值岗首先排除了她。对于留在申城还是回瑞城他们讨论过一次,肖砚给她梳好头发,又提起这件事,这次她有了决定。 “年前回瑞城去给我妈扫墓。”她说,“我不想在那过年。” “好。” “也不想在这过。” “嗯?” 她说:“太冷了,想去暖和的地方。” 肖砚一听,说好,“我陪你去暖一点的地方过,国内国外都可以。” 方明曦笑着往后靠到他怀里,他低头在她脖颈上亲了亲,手从下摆探进睡衣里。 良夜长久,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做。 . 进入病房观察的第五天,唐隔玉的情况恶化又进了一次手术室。这回方明曦没有参与手术过程,只知道问题严重,第二次手术对唐隔玉的器官进行了大面积切除。 等唐隔玉苏醒之后,将来生活会有很大问题,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情绪激动、还要长期服用药物保持机能正常运行,基本已经丧失了独自生活的能力。 年前这段时间,方明曦在医院不止碰见了邓扬,还有睿子。她从肖砚那听说了一些睿子的事,睿子家的生意这两年做的不是很容易,日子不顺,人自然没了从前趾高气昂的锐气。 上一次酒会上落他面子的事似乎给睿子留下了不轻的阴影,他碰见方明曦,没有上前找麻烦冷嘲热讽,躲都躲不及。 至于邓扬,他似是想和方明曦说什么,或许想到肖砚,又或许想到旧事,到底还是没有主动找她。 暖阳和煦的一个冬日,苏醒的唐隔玉在家人陪同下办理手续出院,转去她父母目前居住的地方修养。 方明曦正好下班,在医院大门外和他们碰上。 唐隔玉的父母去取车还未回,睿子和邓扬给唐隔玉推轮椅。她认出了方明曦,在轮椅上瞠大眼睛,一下子情绪激动。 对视几秒,他们一方的尴尬和方明曦悠然自得的模样形成对比。 方明曦慢慢走到唐隔玉面前,看着那张永远忘不了的脸,微微一笑,“嗨,还记得我吗?” 睿子抿紧唇,捏了捏唐隔玉的肩膀让她冷静。 “我过得很好。”方明曦看着唐隔玉难看的脸色,笑得越发温和。 唐隔玉说不出话来,呼吸得太用力,残缺的肺部和其它器官阵阵作痛,只能攥起拳头。 “明曦……”邓扬低低出声,然而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有资格让她宽容一点吗?没有,谁都没有。 方明曦不搭理他,站在那静静将唐隔玉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经过她上半身时停得格外久。 她的下半辈子将会在轮椅上或者床上度过,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再做从前她喜欢的一切事情。她需要人照顾,无法再拥有健康的生活。 一时间似乎觉得没意思,她决定走人。 迈出两步,方明曦忽地又停下回身看向唐隔玉。 “对了你知道吗,我妈妈去世已经有五年多了,时间快不快?你记得吧,她死在那场火灾里,被关在地下储物间活活烧死,我经常梦到她。她工作的那家店的制服是黑色加红边的,我想你应该见过,烧焦以后是什么样子你晓得不?全都是黑的,没有一滴血,焦黑焦黑的。” 方明曦指指肋骨中间,“这里——她的这些地方全都烧坏了,肺,还有胃……她说很疼,你知道吗?她说烧得很疼很疼。” 一切该来的终于都来了,或许还会有更多善恶得到本应有的结果。 唐隔玉的脸色白得吓人,她剧烈呼吸着,眼球微微上翻像是要厥过去,又疼得用手直捂住肚子。 “隔玉?隔玉!” 睿子和邓扬立刻俯身查看她的情况。 方明曦冷眼看着,心里毫无波动。 穿上护士制服,她是一个医护人员。作为医护人员,她会拼尽全力挽救病人的生命。 但此刻她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站在这里,虽然她仍然不会对唐隔玉做出危及人身的事,可她有资格作为被害者的家属表达自己的情绪。 如果唐隔玉没有做过亏心事,方明曦说的这些想必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还是能够夜夜好眠。若是她真的做过亏心事,那么,祝她永远被自己种下的噩梦惩罚,承受良心的谴责。 邓扬和睿子给唐隔玉拍背顺气,好半天,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只是状态比方才差了很多。 方明曦已经走了,邓扬扭头看她离开的方向,肖砚开着车来接她,不知何时到的,特地从驾驶座下来走到她身边。 她穿的棕色小皮鞋有系带,带子散了,肖砚蹲在她面前给她系鞋带,而她低头和他说着什么。 方明曦和肖砚就在不远的前方,谁都没有朝这边看一眼,仿佛他们只是被甩在身后的旧垃圾。无所谓,不重要。 几十米的距离,看起来却很遥远。 邓扬忽然想到很多年以前和肖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他哥哥入伍后第一次休假回家,于是他见到了这个他哥哥口中“最好的兄弟”和“最好的战友”。 肖砚很照顾他,不管是那时还是后来他哥去世之后。 他和他爸吵架身上没钱,找肖砚拿。他跟流氓打架惹来地痞团伙被打到头破血流,肖砚二话不说带人把那些二流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扭送警局。他离家出走,肖砚把自己的住处让给他,给他和家里说和,帮他们缓解矛盾。 甚至连他高中毕业跑去澳城,差点出事,也是肖砚把他捞回来。 或许肖砚心里有愧疚,所以不管他做什么都会帮他兜着善后,但对他的那些好,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假的。 就像他亲哥一样。 肖砚对他真的就像亲哥对弟弟一样好。 邓扬喉头有些涩,风太大了,眼里被吹得发酸。 前段时间他和肖砚吃的那顿饭,肖砚早早就走了,他知道肖砚要回去陪方明曦,他们住在一块,就像当初在瑞城被他发现的那阵子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微妙,还有种难言的痛苦。 直至开车来接肖砚的寸头,进店里来拿肖砚落在沙发上的围巾。寸头看到他发红的眼圈,停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永远也忘不了。 寸头说: “我以前觉得你跟你哥挺像的,你和邓谦不仅长得像,说话的习惯、吃东西的口味都很像。不过你知道你们哪里不一样吗?” “如果是邓谦,他会努力公平竞争,争不到的,再大大方方放手。” “看到肖砚能安定下来,他一定会比谁都更高兴,他也从来不会强行要求别人跟自己一起痛苦失意。” 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 是啊。他喜欢方明曦,仅仅因为他喜欢,于是要求方明曦不能对肖砚动感情,因为方明曦是他喜欢的人,因为肖砚对他好,所以他们不准对对方产生感情……凭什么?况且方明曦从最开始就说了,她不喜欢他。 寸头说的没错,如果是他哥…… 他哥不会对朋友暴躁抓狂,不会半夜跑出去让朋友担心,不会纠缠不休让朋友为难,更不会将那么多年的感情说丢就丢。 肖砚也一样,并没有因为爱情抛弃情义,在酒杯倒下的刹那做出的选择,对得起兄弟感情,也将之后数不清的纠结自己抗下。 邓谦如同肖砚,肖砚如同邓谦,他们都懂得承担。 那一晚他终于反应过来。 与他邓扬无关,真正配得上这份感情,配得上一声“兄弟”的,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两个。 是邓谦和肖砚。 路旁开过许多辆公交,家用车飞驰而过,喇叭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和行人言语交织在一起。 邓扬收回思绪,最后看了一眼相携驾车离开的两人。 从今往后,他将永远只是个被剔除的局外人,不配悲愤,也不配祝福。 第52章 五十二朵 假期的第一站,方明曦和肖砚回瑞城祭拜金落霞,年后清明节还会再回来扫墓,当下直接转道飞去国外准备过一个暖和的春节。 目的地是珀宁,这个旅游小国温度怡人,一向以秀丽的风景驰名。不过去的并非珀宁的首都,而是其北部城市涅桑。 一到入住的酒店房间,方明曦立即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简便舒适的春衫。 肖砚整理好自身,对她拿出来待选的几身衣服很有意见,一律用“太薄了晚上降温穿了会冷”打回去。最后她选定身上那套,他看了好几遍,亲自动手把她的扣子一一系上,这才满意。 他们计划在涅桑停留一个星期,足够他们放松地体验当地各项风土人情。 “好暖和。”和肖砚牵手逛街,方明曦深细一口带着暖意的空气,仿佛连毛孔都舒适张开。 肖砚说:“正常。这里地理环境特殊,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冬天。” 她晃着他的手,目不暇接,没空理会他的科普。 方明曦和肖砚逛了很多地方,傍晚时在一家门面不大但干净整洁的小店吃晚饭。 饭后继续散步,晚上的街道更加热闹,各国背包客手持相机穿梭在夜色下,金发、黑发、红发……不同人种齐聚于此。 走着走着,方明曦忽然扯了扯肖砚。 “怎么?”肖砚侧头。 “人好多。” “累了?” “不累,但是看东西不方便……” 肖砚明白她的意图,“要背?” 她含蓄地笑笑,抬指暗戳戳指了指斜前方路过的一对。 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将女朋友架在肩膀上,行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他们大大方方面对旁人打量,笑容洋溢。 肖砚诧异一瞬,“你想那样?” “对啊。”她说,“我想。” 如此,肖砚没多言,到路边人少的地方,蹲下让她骑在肩头。 方明曦开心得眉眼都弯了,一口白牙遮掩不住,食指与他相扣,他的肩膀宽厚,结结实实地承着她,一路稳当。 穿梭在游客之中,路边的招牌一伸手就能够到,肖砚给她买了一串甜食,她一口一口咬下果肉,闻着空气里陌生的香辛料味道,在他的肩上将大半条街尽收眼下,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轻松是什么感觉。 到街的尽头,宽阔石坛上有当地民众穿着传统服饰跳舞,方明曦和肖砚停在人群中看,她手里的甜食吃完,竹签早就扔进垃圾桶。音乐激昂唱至高潮,炫目的舞姿引起观看者一阵惊呼。 灯火大盛的时刻,方明曦扳起肖砚的下巴,俯身亲他。 姿势太危险,肖砚干脆将她扯下来稳稳接住她,把她抱进怀里。 “小心摔。”肖砚皱眉,小声轻斥。 双脚落地,方明曦被他揽着站稳,笑嘻嘻说:“有你在怕什么。” 他还要说什么,周围不少情侣相拥亲吻起来,见方明曦一脸跃跃欲试,他挑了挑眉。 “不能输。”方明曦冲他挤眼,脚一踮,勾着他的脖子加入阵营。 …… 手牵手逛到另一条街,方明曦看见漂亮的饰品摊,雀跃上前挑选。肖砚慢悠悠跟在她后面,她选好两条鲜艳的长项链,朝他伸手要钱。 肖砚过去,付钱给老板。 店主是个年纪大的老头,眼神不太好,方明曦虽然长相艳丽,但不施粉黛看起来年纪很小。 他随口一问:“Your daughter?” 被问及的两人都是一愣,而后,方明曦噗嗤一声笑出来。 肖砚常年日晒风吹,皮肤棕黑,听着方明曦肆无忌惮的笑声,那本就不白皙的脸色此刻更是黑了一层。 瞥她一眼,揉乱她的头发,肖砚接过店主递来的找零,淡笑:“No,she is my girl。” . 在涅桑待了很久,第六天晚上,方明曦和肖砚出去散步。这回去的地方相比商业街,人少很多,没了肩擦肩的拥挤,一切都显得余韵满满。 方明曦和肖砚在一处小庙里闲逛,逛至角落的小房间中,虽不认识神台上供奉的当地神明,还是虔诚地拜了拜。 彼时天光恰好,金色斜阳照在门外的石板地上。 方明曦拜了三下,忽觉手里空空十分不妥,胳膊肘轻碰肖砚,“帮我拿祭祀的东西进来,门口好像有庙里的人。” 肖砚说好,转身出去。 庙里有供应的祭祀物品,肖砚付过钱,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份,对方沧桑的脸上弯起一个笑,用带着口音的英文和他说谢谢。 肖砚微微弯腰,也道了一声谢。 正欲提步,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骚动。 肖砚面色一顿,脚下停住。 周围的建筑如画一般,此刻更是又像了三分——只不过那张画纸是抖动的。 “Earthquake——!” 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庙前坪地上的人们开始慌张。 伴随着尖叫,震动越来越剧烈,庙宇晃动频率加快,幅度增大。 肖砚拔腿就往庙里冲,那个出售祭祀物品的工作人员想拉他,连一片衣角都没能碰到。 “No……” 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庙中。 大厅的游客纷纷往外冲,也有的惊惧过度反应不及,傻站在原地或是蹲下发抖。 跑动的人群有不少被晃得摔倒,又被人踩住,尖叫痛呼声此起彼伏。逆行的肖砚和不同发色肤色的人擦肩,避开那些摔倒的人,稳健步伐只有一个目的地。 冲进那间角落的小屋,扶着栏杆勉强站稳的方明曦一看见他,惊慌的脸上闪过一丝委屈,“肖砚……” 地动太强,她还没往外跑就被晃得摔倒在地,膝盖上沾了灰,狠狠一下磕得特别疼。 肖砚伸手,“别怕——” 方明曦去他怀里,还没抓住他的手,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地动。 外头哭声骤起,与惊嚎混杂在一起。 “我带你出去……”肖砚护着她,往出口跑。 空旷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然而地动已经激烈到让人走一步都艰难,他们还没到门边,神台上的神像“轰”地一声倒地。 地面陷落下沉,所踩之地霎时失去重力一般。 房梁砸落下来的瞬间,方明曦只记得自己抓紧了什么,又在冲力中被分散。 . 漫无边际的漆黑,一团又一团化开,静悄悄一片之中,呼吸沉重而清晰,一道一道划过意识。 方明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嘴唇发干,心音太过有力仿佛敲在耳膜边,反而增加了恐惧感,令人害怕。 她动不了,浑身僵硬,骨头像是被冰冻了很久,一点点泛着痛感,什么都看不清,但能感觉到周围空间的狭小。 地震了。 唯有这个认知是清楚明了的。 时间在这时候被拉长,每一秒都似有无数个节拍,未知令等待充满空虚。 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甚至连思考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显得万分艰难。 过了很久,她并不清楚具体时间。僵滞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什么,她下意识想缩回,但动不了。 虫子或是别的什么? 她有点害怕,可无能为力。 “明曦……” 很轻很轻的一声,没了以往的稳重,醇厚声线只余沙哑。 她听出来了,是肖砚的声音。 他们之间大概隔着什么,他在另一头,穿过隙缝探来的是他的手指。 他的手冰凉凉不复温热,粗糙指腹沾满了灰。 方明曦用尽全部力气,艰难握住他的指头,喉咙干涩,想说话偏偏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她不知道他们埋在这里多久,昏了多久,她渴得无法思考,像是要旱死在沙漠中。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始终叫不出他的名字。 手指传来感觉,他一点一点将她的指头回握住。 他同样没有过多力气,指节轻飘飘却固执地和她的缠在一起。 “别……怕……” 她在全是灰尘的稀薄空气中,听到他的声音。 想动,动不了。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什么都看不清的眼里酸得发疼。 . 上方透进来一束微弱的光,仅仅只是这样的光线,就足以令方明曦难受得皱眉。 乱糟糟的声音中夹杂着英文和她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吵吵嚷嚷冲进耳里,随着上方光线越来越亮,小石子和灰尘扑簌往她身上掉。 有人在冲她喊话,问她是否还活着,听得到吗。她没有力气回答,嘴唇干的起皮,恍恍惚惚抬起身侧并未和肖砚相握的另一只手。 救援的人来了,她知道。 她没力气,只是一下,手臂很快又失力摔下。但就这一个举动也令废墟上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说着什么,声音纷杂。 另一边也传来动静,似乎是肖砚所埋上方的石块被掘开。 救援的人在废墟上冲他们俩说着什么,方明曦辨别不清,旁边问肖砚是否能听到的声音重复了几遍。 握着她指节的手动了动,她听到隔着石板的肖砚,一声又一声回答: “sa.ve her……” “sa.ve……her……” 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慢慢清明,地震被压住的瞬间有一点痛,石板被移开光线照进来的时候也有一点痛。 但只有现在,方明曦觉得她每根脑神经都快要炸开,疼得她五脏六腑挤成一团。 肖砚让救援的人救她,他说,先救她。 …… 从废墟里被救出来,方明曦被放上担架,眼睛上盖了一块布以防被光线伤害。 医护人员有来自当地的,也有其它各国派出的救援人员。 方明曦被抬到医疗帐篷里,护士给她输液、检查伤口。 正在清理,地面忽然又开始颤动。 方明曦用力睁开眼睛。众人惊慌一阵,年长的护士长用英文说:“只是余震,别担心,专心工作!” 帐篷外传来呼喊声,有人边跑边操着英语和谁说着什么:“那边几个救援口刚挖好,人还没救出来又塌陷了……” 方明曦大脑仿佛滞了一刹,猛地伸手去拔手上已经插好的输液管,强行要坐起来。 针管没能拔掉,她刚摸上输液管就被护士七手八脚摁住。 她身体虚弱,全力的挣扎对她们来说只是小打小闹。 护士长下令给她用镇定剂,全力稳住她的情绪。 肖砚还在废墟下,她不知道他是否获救,是已经被送往另一座帐篷,还是又被埋得更深。 她想起他曾经说,如果发生危险,他愿意跟她以命换命。和对邓谦的感谢不同,她没有救过他,但他还是愿意。 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肖砚不在,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对她这么好。 方明曦被摁在担架上,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整张脸涨红,额头起了青筋。 她张着嘴大哭,眼泪划过太阳穴,哭不出一点声音。 第53章 九十九朵玫瑰 如果没有遇到肖砚,她会在哪里? 这段时间方明曦时常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却总也没有答案。 变数太多,是的,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或许在金落霞去世的时候被击垮,或许对唐隔玉做出无法挽救的事下半生用来接受惩罚,或许仍旧是一身锐气和谁都相处不来,在医院里做一个不被同事不被别人喜欢的护士,按部就班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因为肖砚,所以方明曦才是现在的方明曦。 没有答案的问题她不再去想,但她想通了另一件事: 她的人生,不能,也不应该没有肖砚。 珀宁首都的医院设备挺到位,因为国度周围都是山林,大多数地方也种满了树。从医院大门进来,穿过长廊,向阳的那一侧病房里每一间都光线充足。 穿白大褂医生抱着病历走过,看见她时会扬起笑和她打招呼。 这里多是震后送来的伤患,有本国人也有外国人。作为伤势较轻的那一批,方明曦本该早就跟随使馆的飞机回国,只是因为要照顾肖砚,所以选择留下。 快到病房前,遇上的人纷纷和她打招呼。有妻子推着丈夫,有大人牵着孩童,都是趁着阳光好出去散步。 因为伤患多,病房紧张,便没区分各个不同科室。 方明曦到71号病房外,推门进去,被单上都是洒进窗的光点,肖砚静静躺着,室内弥漫一股新鲜清新的味道,和太阳一样的温暖、澄澈、生机勃勃。 她放下买回来的午餐,进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扯着椅子坐到床边和他说话。 “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肉,就是那个我觉得有一点点腥的那个,不过老板特别用酱汁调过,味道应该很好。” “医院外的花树开花了,前天我说以为会是粉色的,没想到是黄色的哎,倒是也蛮漂亮的。” “还有哦,今天尼韦尔医生又约我了,他问我有没有空和他一起去参加这周末晚上的晚会……好像是一个他们这里的什么节日庆祝活动吧,具体的我不清楚,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她翻开放在桌上的书,就着上一次阅读的界面继续,嘴里絮叨仍旧未停。 “不过我拒绝了,我说我未婚夫还躺在床上,我得照顾他没时间出去玩。” “尼韦尔医生看上去好像很沮丧,我好奇怪啊,我跟他说了好多次我不是单身,他怎么反应还那么大?” “旁边几个病房的人都知道我有对象……说起来他们每次都叫我中国小姑娘,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 “……离他远点。”病床上突然传来一声。 方明曦一顿,抬头,立刻笑起来,“你醒啦?不再睡一会儿?” 肖砚没答她的话,“离他远点,那个医生。” 方明曦微愣,见他真的对尼韦尔十分在意,只好笑道:“知道了,我会少跟他接触。”她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抱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么快就醒了。” 肖砚无奈,“谁让你每次都在我睡着的时候跟我说话。” 她总是拿着本书坐在他床边絮叨,他醒着也好,睡着也罢,没人和她聊她也能独自讲上大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守在床边陪伴昏迷不醒的爱人。 画面是很动人,然而实际上他在被救出废墟的当天晚上就醒了,只是因为余震砸伤头部,需要住院调养一段时间。 方明曦扯着椅子坐得更近了些,笑嘻嘻趴在他床边,“睡吧,我在这看着你。” 他抬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 方明曦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在他被单上轻拍,状似哄他。 等他恢复好,他们就能回国。 阳光照进窗,金灿灿一层落在地上。 珀宁没有冬天。 他们的春天,也将要来了。 . 五月初气温刚刚开始升高,整体不算太热,正好适合举办婚礼。 方明曦工作繁忙,自定下婚期后,她每天都要抽时间去试婚纱,忙得脚不沾地。和她关系好的同事基本都收到了喜帖。 肖砚那边请的则是他队里那些兄弟,人太多,几个负责的队长每人带了两三个队友到申城集合,其他人留在各个基地里,由肖砚请客吃了一天丰盛的宴席,他那位在澳城做生意的合作伙伴也特地赶来。 作为肖砚的得力左膀右臂,寸头这回挑起大梁,婚礼场地、酒席用料、婚宴布置……各项都是经他的手负责。 队里众人纷纷笑话他说:“一回生二回熟,等你以后自己结婚的时候就样样上手,什么都有经验了!” 婚礼当天,寸头穿着一身西装忙前忙后,就差把调度的活全干了。 礼节部分完成,到开席时,几个队友跑来找寸头:“肖队不见了!” “什么?” “嫂子也不见了!” “那……”话还没说完,手机收到消息,寸头拿出来一看,是肖砚发给他的。 肖砚说:[我们先走,剩下的你处理。辛苦了。] 寸头看得一脸懵逼,什么叫剩下的他处理,还“辛苦了”?结婚的又不是他! 拨号回去,那边迟迟没有人接,再多打两个,更是直接关了机。 他没办法,只好稳住队友们:“没事没事,不用找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 “那肖队……” 他烦躁地摆手,“别管他们。” 一帮人听得一愣一愣,回到座位上,继续喝酒侃大山。 寸头累了一天,到头还被肖砚撂挑子,只觉得自己命真苦。把领结一解,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吃饭。 新郎新娘都提前退场了,还管它那么多。 喝酒吃肉多惬意,走什么流程。 可惜,没等他继续惬意下去,其它几桌开始拼酒,纷纷喊他加入—— “于牵牛!来喝酒!” “牵牛!喝酒,快来喝酒……” “拼酒敢不敢?!于牵牛别以为你跟着肖队就能逃过这一关,是个男人就过来!” 寸头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得脸都红了。 他一抹下巴,猛地扭头嚷回去:“操你们大爷!说了别叫老子的名字——” …… 车上,方明曦的裙摆堆满了副驾驶座。 “我们就这样走了,不要紧吧?” “没事。”肖砚说,“寸头应付得过来。” “真不厚道。” “你没份?” 她没话说,干笑两声。 换了个坐姿,方明曦扭头盯着肖砚看。 “看什么?”他目不斜视开着车。 “看你好看啊。”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连,“你穿西装还挺帅的。” 肖砚没答,车直直往前开,大概半分钟的时间,他忽地在路边停下。 她一愣,“干嘛?” “你还问我?”肖砚睨她,“你一直盯着我我怎么开车。” 她笑着嘁了一声,眼里灼热不改,越发过分,“本来就帅啊……” 肖砚一言不发,踩下油门,在路口掉头开上另一条路。 方明曦问:“哎,不是去海边……” “不去了。”他叼起眼,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先回家。” …… 住所楼下的停车场,肖砚把车开进去之后,两人并没立刻下车。 方明曦气喘吁吁捂着被扯乱的衣襟,小声抱怨:“你轻一点,我还想收藏婚纱的。” 他应得不太走心:“知道了……” 又是漫长的一个吻。在事情失控之前,她拦住他。 “回家了,回家!” “好,你说了算……” “鞋子在底下,你找找。” “哪边?” “那,哎对,就是那……” 一阵悉索嘀咕,声音暂时消失。 安静了几秒,忽地又听她问:“肖砚,跟我结婚你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啊,就这么跟我结婚了……” “不后悔。” “真的?” “嗯。” 她弯唇乐得直笑,他给她把鞋穿好。 他说:“你就是最好的。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方明曦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她何尝不是呢? 只要和他在一起,于她而言,每一天都是包着硬币的饺子。饺子在她碗里,硬币也在。 “我们吃了这么多苦。” 方明曦眼里一片明毅,她摸着肖砚的脸,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剩下的几十年,我们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一定会有,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 《也曾吻玫瑰》这篇文到这里正式大结局,有空会在微博上写日常段子或者小番外。一路走来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每天追文大家也辛苦了,期间有晚更或者请假的状况,在这里和大家说声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包容。 下一篇文《比如你亦比如我》将在十二月开,有兴趣的可以点进我的专栏收藏,我们下一篇文再继续。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大家,非常感谢。祝大家生活愉快。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