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作者:楚寒衣青 文案 题记: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虽万死而犹未悔也! 第一章 战斗进行到第三天了。 萧衍站在城墙上,他一身盔甲整齐,手按在历尽风霜的城垛上,垂目望着城下不远处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的人群。 风呼呼地嘶吼着,裹挟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天边黑云滚滚,厚重浓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自天上尽数压到城头。 隆隆的鼓声骤然响起!远处聚在一起的人群刹那举起刀剑盾牌,喊杀着向城下冲来。 站在萧衍旁边的亲兵队呼的围了上来,亲兵队长更直接护在萧衍身前,用暗哑的嗓音道:“虞候,又开始了,我们先下去吧!” 萧衍没有出声。他就站在城垛后,看着底下的敌人由远而近,看着一架架云梯靠上城墙,再看着敌人爬上城头,看着血光迸溅眼前—— 有敌人自萧衍这个方向爬上来了,却立刻被挡在萧衍面前的亲兵几刀捅穿了胸口,大叫着倒落下城头。 萧衍抬手擦了溅到脸上的温热液体,他缓缓按住腰间冰凉的刀柄,目光注视面前,心神却不由自主地越飘越远,直至十三年前的璞凉。 那时候,他不过一个获罪官奴。 十三年前,璞凉。 雪落了一夜,满地皑皑。路旁的大树早已干枯,光秃秃的褐色枝桠上,落着积雪,挂着冰晶。树顶上湛蓝的天空因一夜的雪而尤显寥廓高远,稀疏的白云点缀其上,于微风中徐徐流动。 时间尚早,璞凉城南的青石巷却异于往日地热闹起来了,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每人骑着一匹骏马,带齐打猎弓矢和三五侍从,早早聚集在璞凉节度使府前,等候节度使府的小公子李雍出来。 节度使府的朱漆大门并没有闭合太久。 很快,厚重的实木大门向内打开,节度使府内的李姓管家陪着一个同样十三四岁,漂亮得有些女儿姿态的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雪白狐裘,双手拢在衣袖里,黑发被玉带扎起,带点婴儿肥的脸颊红扑扑的,脸颊以下的脖子,则一丝不露地被密密遮在了狐裘里。 见李雍走了出来,停在节度使府前的几个少年顿时笑闹起来,有说李雍架子大现在才出来的,也有说看起来是越发俊俏,以后都不敢同他一起上街的,不一而足。 李雍露出笑容,简单和面前的少年寒暄几句后,就准备上马。 “小公子,小心些,小心些!”陪着李雍出来的李姓管家见着这样,连忙开口,同时眼疾手快地拉过旁边洒扫楼梯的下仆,扯到李雍面前说,“小公子,踩着他上去,安全点!” 被管家抓住的下仆看起来还是一个孩子,小小的个头,穿着宽大的青布衣衫,面色蜡黄,神情漠然,眼神更是呆滞。 一开始,那拿着扫帚的孩子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抬头看向抓住自己的管家,在管家恼火地拍了他后脑袋一下,并把他推向马前的时候,这个显得有些呆傻的孩子仿佛才领悟到什么,放下手中的扫帚便走到马前,单膝跪下,同时伸出双手,以便让面前的少爷踩着上马。 李雍垂眸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我好像没见过他?” “是新近来的官奴,所以公子没见过。”管家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李雍不再关注自己脚下的奴仆,点过头后便抬起脚准备上马。 一直伸着手的孩子见李雍终于准备要上马了,又稍稍抬高了手,把位置调得更好一些。 然而李雍并没有踩那孩子伸出来的手。 他一脚踩在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的肩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便潇洒而去。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其他少年纷纷跟随李雍,快马离去。并没有人发现,那被李雍一脚踩在肩头的孩子在没防备之下,整个身子倾向雪地,碰了一头脸的雪。 隆隆的马蹄渐远了。 等到青石巷子再不见马匹人群的身影后,被李雍踩到了地上的孩子才重新直起身子,抹去脸颊额角的冰雪。依旧站在他旁边的管家也不笑了,他冷淡地对孩子说过‘继续打扫’之后,便径自回了府邸。 被独自留下的孩子没有在意任何人的离去。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扫把,露出衣袖的双手冻得青紫,并长满冻疮,肿大了不止一圈。 又一阵冬风吹过,树梢上积雪簌簌而下。 这一刻,领着李雍出来的管家已经回到了烧着火坑的温暖室内。 这一刻,骑着高头大马,被温暖狐裘裹住的李雍正前簇后拥地往城外游玩打猎。 这一刻,被李雍当了上马脚蹬的官奴孩子还是身着单衣在冷风中扫雪…… 这一刻,是永安八年二月初三。 这一刻,无数人在做着不同的事。 这一刻,没有人能预料到,乱世会来得那样快,那样让人无所适从。 第二章 永安八年二月初五,大祁边关守将霍德投敌叛变,狄戎骑兵长驱直入。 永安八年二月十八,即位八年的新帝驾崩宫中,年不满四十。 永安八年二月廿五,狄戎兵至璞凉城下,璞凉节度使亲临城头指挥战斗。 永安八年三月十八,狄戎援军到达。同日,城中守将都虞候叛变,节度使战死。 是夜,璞凉陷落,狄戎踞节度使府,全军庆贺,欢饮达旦。日出,漫城劫掠,四下屠戮,三日方止,十室九空,血流漂杵。及至整军发兵,又于街市坊间,纵火焚城。 百年古城,为之一炬。 熊熊的火光烫红了半边夜空。 璞凉城外的山林上,身着青灰布衣孩子背着一位少年,缓缓向山中行去。 山林的杂草并没有人清理,疯长之下早已到达成人腰际,更足以没过行走其间的孩子头顶。 背着少年的孩子继续向前,他走得很慢,步伐也不稳,但却始终在往前——尽管,前头只有一片漆黑,以及在漆黑中乱生漫长,影影幢幢,犹如鬼魅的杂草。 在璞凉外已经躲了三天了,狄戎终于走了…… 接下来要去哪里? 璞凉现在安全了,可是废城一座,已经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背上仿佛还残留着璞凉火起时的炙热烧灼感,耳边也似乎还缠绕着再不愿离去的呻吟哀嚎,慢慢上山的孩子觉得自己有点渴,不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却只舔到满口腥咸。 耳边的呻吟哀嚎越来越清晰了。 肩头背上的伤口也在火焰的烧灼下越来越疼痛了。 孩子又木然地往山上走了一会,才慢慢辨清楚,那越来越清晰的呻吟似乎是自己背上少年压低了声音的恶毒诅咒;而那越来越疼痛的伤口,却是因为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将手指狠狠掐进了自己的伤口里。 “父亲,狄戎,曹进……”被孩子背着背上的少年嘀嘀咕咕的,他的面容本来姣美昳丽,此时却因为扭曲狰狞,而形如恶鬼。 “我必要,必要将那小人碎尸万断……” “父亲,你看着……” “我一定将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孩子忽然放下了背上的少年。 李雍骤然抬眼,狠狠瞪着面前的孩子,浅得近乎褐色的瞳孔仿佛野兽,凶厉狠毒:“怎么,你以为李家倒了,所以现在连你一个小小的官奴,也敢落尽下石了?” 此时背着李雍走在山道上的孩子正是当初节度使府前,那个扫雪的单薄孩童。 璞凉城上下三十万人,逃出来的有十三万。 节度使府上下二百一十二口,逃出来的却只有两个。 孩子,以及被孩子背出来的李雍。 孩子并没有回应李雍的质疑,他低下头看了靠在树干上的李雍一会,开口道:“我听见有溪水的声音,我去装一点水过来。” 李雍冷笑:“溪水?我看你是想自己上路吧!” 孩子没有理会李雍的嘲讽,说完话后,他理了理腰间的匕首,再确定带上了装水的葫芦,便向传来流水声音的方向走去。 李雍大怒,挣扎着便要站起来去厮打面前的孩子,可是孩子已经走出去了,而拐了脚被孩子背了一路的李雍,也仅仅站到一半,便再次跌坐回原地。 怒极气极,李雍蓦的抓住地上的一块拳头大小石头,狠狠朝那矮小的背影砸去:“混账!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石头毫无意外地砸到孩子的背上。 孩子也毫无意外地没入草丛深处,再不见踪影。 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 前一刻钟,坐在树下的李雍冷笑着想奴仆就是奴仆,扶都扶不起来,更遑论什么倚靠,早该丢弃才是。 后一刻钟,依旧坐在树下的李雍已经把对狄戎和曹进的愤怒转移到离去的孩子身上了,他咬着牙发誓自己日后重振了李家声威的第一时刻就是把这胆敢丢下他的官奴找出来,乱刀分尸挫骨扬灰—— “窸窣!”草丛里忽然有声音响起。 正咬牙低咒的李雍精神一振,面上浮现冷笑,想也不想地就抓起地上的碎石土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砸去:“怎么?孬种,连自己走路的勇气都没有?” 草丛没有声音传来。 坐在树下的李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仔细地朝自己丢沙土的草丛看去,只见一双黄色的竖瞳若隐若现…… 李雍的面色骤变! 黄色的竖瞳渐渐近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可是有烧红半边天空的大火,所以李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看见那慢慢朝自己走来的黄色竖瞳到底是什么东西! 焚烧着璞凉城的火势越发大了,大到连漆黑的夜空都仿佛要淹没于红彤彤的火光之中。于是那朝着李雍走来的黄色竖瞳也越发清晰了。 那是一匹独狼,一匹老迈的、秃了毛、还少半条尾巴灰狼。 李雍全身僵硬,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灰狼,脑海一片空白。 灰狼用两只黄澄澄的眼睛盯着李雍看了一会,继而抬起左足,再向李雍无声无息地迈进一步。 脑海中的某根弦仿佛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啪”一声崩断了,李雍蓦然跳起,开始疯狂搜索全身上下,试图找出一件可以御敌的武器来。 没有! 没有!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李雍骤然抬头瞪着面前的独狼,这一刻,浓浓的恨意从心头涌起,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他不知道自己是更恨入侵的狄戎,还是更恨背叛他父亲的都虞候曹进;或者他其实更恨那个受他家人所托背着他出来却又丢下他的官奴,或者还有那染红半天天空让他无法逃避眼下局面的大火,又或者还有那独自战死却丢下他的父亲以及陪着父亲一起死却同样丢下了他的家人—— 如果当时,死了就好了! 李雍这么想着,他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灰狼,想着等灰狼扑上来的时候,他一定—— 灰狼如李雍所愿的扑上来了。 站在原地瞪着灰狼的李雍便清楚地看见了那还沾着血色肉沫的森白尖牙和那只闪烁着冰冷与贪婪的黄色瞳孔…… 李雍所有的恨意诅咒想法决心在这真正的只有咫尺的死亡面前,如土鸡瓦狗,顷刻便被冲垮吹散,再不存半点。 脑海再次恢复了一片空白,李雍大叫一声,扭头就手足并用的向外爬去,衣衫沾满尘土,再不见当日那赤马白裘,前呼后拥的风姿气派。 手足并用向前爬滚的李雍已经能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他甚至还可以闻到那野狼散发腥臭气味的大张的嘴,对了,他还有听见那扑过来的野狼的重重喘息—— 李雍忍不住闭上了眼,可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相反,似乎有什么“砰”的一声闷响自身后传来了。 狂跳的心脏稍稍平缓,李雍忍不住转头看去,就见那已经消失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出现,并手持匕首,同先前的那匹孤狼纠缠着一起在地上翻滚。 一人一狼接连的翻滚中,李雍看见了那头狼正咬着孩子的左臂,他也看见,那孩子的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是在一下又一下地用匕首扎着野狼的脖子。 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李雍呆怔的当口,那走了又回来的孩子已经推开还没有死透,兀自抽搐的野狼,惦着受伤的手,抓着匕首,慢慢走到李雍面前。 李雍抬起了头,他对上走到面前的孩子墨黑的眼眸。他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跪在他面前,也是像他现在一样,抬头仰望着他…… 那时候的他,还是节度使公子,予取予求,众人追捧。 那时候的他,却只是一个获罪官奴,无权无势,甚至吃不饱穿不暖。 只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一个多月后的他,也依旧是一个无权无势,吃不饱穿不暖的官奴。 可是一个多月后的他,一个多月后的他…… 李雍还抬头看着孩子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当初是用什么眼神看孩子的,可是他现在能清楚地看见,眼下站着他身前看着他的孩子眼神冰冷无情,就仿佛刚才那只畜生看他的眼神…… 李雍觉得自己心头的恨意被点上了一把火,噼噼啪啪地燃烧了起来。但对着那死在一旁的独狼,对着孩子手中还抓着的匕首,他冷静下来了——他不得不冷静! 李雍微笑起来,他听见自己用感激地声音说:“你回来了!” 孩子站着李雍面前,没有说话。 李雍继续道: “我没想到会突然窜出一条狼……你伤得重不重,先包扎吧?” 如果你还背着我走,怎么会突然窜出一条狼?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去丰城如何?那里离璞凉近,丰城的节度使又是我父亲的好友,我们可以投奔过去。” 等我到了丰城,姑且先用着你…… “到时候我们可以在丰城指挥军队,就算丰城节度使不愿意收留我们,看着我父亲的情分上,也会给我们一批人马,有了人马,我们就可以投奔其他地方了,积累战功了。” 只要积累了战功,我一定,一定…… “今日如果没有你,我就葬身狼口了,等到拉拔起队伍之后,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今天的情分!” 我一定不会忘记…… ……忘记将你,斩杀泄恨!—— 李雍笑着说道,于无声中,慢慢咬紧牙根。 孩子看着自己面前的李雍。他看见对方狼狈的模样,当然也看见那有些僵硬的笑容,以及正微微抽动的腮帮…… 一定不忘记今日的情分? 孩子睁着一对寒星一样的眼睛,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笑对方言不由衷。 如果此刻,杀了对方……孩子这么想着。 其实李雍并没有冤枉孩子,因为从一开始背着李雍逃出节度使府,逃出璞凉的那一刻,他就想着:如果杀了李雍…… ——那么天下之大,他哪儿不能去? 只要杀了对方……脑海中闪过自己穿单衣冬日扫雪还要被作为马镫的情景,孩子握着匕首的手臂,差一点就举了起来。 只差一点。 电光石火之间,看着李雍僵硬笑容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为大祁尽忠一生,临到头却腰斩弃市,家眷为奴的男人。 可是他说:我不后悔。君君臣臣,君有所失,臣以死谏,理该如此,何况圣上对我有恩……只可惜带累你们。 我不后悔。 何况圣上对我有恩…… 孩子紧绷的手臂慢慢松了,他记起来,自己虽然在冬日穿单衣里扫雪,虽然要被作为马镫,可是好歹还能有一口饭吃,还能有一张床睡……李府,好歹把要去边境挖石头挖到死的他买下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孩子情绪的变化,还坐在地上的李雍又笑着微带讨好地问了一句:“对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叫李雍,虽然还不到能取字的年纪,可是父亲早给我准备好了一个,就叫君玉。” 孩子的手臂又放松了一点。片刻,他收起匕首,又简单包扎过被咬伤的手臂后,便蹲下身伸出手,示意李雍扶着他站起来。 李雍咬牙站起来了。 孩子这才开口:“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就照你说的,去丰城。还有,我的名字,”他顿了一顿,眼前忽然浮现种种面容,带笑的,发怒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萧家三郎,萧衍。” 第三章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路有惊无险地避过狄戎军队,前往丰城投奔的李雍和萧衍虽是两个大半孩子,但丰城那和李雍父亲有旧的节度使不止把李雍留下养了两年,临到头还送了李雍一只五百人的队伍。 其时,天下已乱。带着队伍,李雍和萧衍没有急着投奔哪个势力,而是开始四下打战劫掠——有打劫小队狄戎军队,也有打劫溃逃祁兵的,自然,在实在没有粮食的时候,李雍和萧衍也带着队伍,洗劫过几个村子。 如此一年过去后,李雍和萧衍领着经历过足够战争,并壮大了一倍有余的队伍投到西北三城节度使方朗方节度帐下听令。 乱世之中,大概没有哪一位将军会把带兵前来投效的武将拒之门外。 来到方朗手下,李雍先做了代都虞候,领两千兵士,打了几场胜仗之后,剩下的五百空额被补满了,那都虞候前的‘代’,也被方朗给撤掉了。 底下有人,掌中有权,李雍心满意足,看着当了他亲兵队长的萧衍,心头压抑三年之久的杀意,徐徐升起。 日落,荒野。 李雍铁青着脸收拢残兵败将,在山丘上做临时修整。 今天上午,他接到了一个消息,说是西南那边会路过一小队狄戎的押粮队——天下纷乱,将官克扣粮饷已经是常事了,但不管如何,要士兵打战,就要让他们有武器,能吃饱。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率众出营,准备劫下这一批粮食。但没想到到了地头,一队狄戎士兵是一队狄戎士兵,但却不是一小队的押粮队,而是一大队整整五百人的精装骑兵! ——他接到的消息是假的,他被人狠狠地玩了一道! 旷野上,骑兵对步兵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 李雍率领的队伍毫无悬念的溃败了,仅仅一个照面,被活活踩死马蹄下的士兵就有一百以上。完全没有对抗的念头,李雍领着被冲散的士兵慌乱溃逃,整整跑了小半下午,才临时甩掉了一直跟着他们的骑兵。 而现在……李雍面沉如水,望着下边东歪西倒地休息的一千多人,轻轻踱步,片刻,对围在身旁的将官说:“这次我们被玩了一把……这笔账,我早晚会回去算!但眼下,我们必须先甩到一直追在我们后面的狄狗。” 李雍顿了一顿。 围在李雍身旁的将官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李雍未尽的意思:我们必须甩到一直追在我们后面的狄狗——有谁愿意留下阻截? 但这个时候,留下阻截明显意味着死…… 没人想死,所以李雍面前的将官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李雍的注视,只有一直呆在一旁的萧衍兀自喝水,浑若无事。 萧衍是侧对着李雍坐在山丘边沿的。他手抓着盛水皮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护住身体的皮甲已经脱下放在一旁,上面是新新旧旧的伤痕……都是为李雍挡刀留下的痕迹。 他是李雍的亲兵队长。 而亲兵的唯一作用……大抵就是为指挥挡刀吧? 这就是他当年说的‘必不相忘’…… 萧衍扯了扯嘴角,又喝下一口水,然后握住自己的佩刀。 冰凉又炙热的佩刀。 带领面前的军队也有一段时间了,三年前的贵胄子弟李雍或许不懂人,但经历了三年厮杀战斗的指挥李雍怎么会再看错人?甚至不需要多看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如果把阻截的任务交给面前的哪一个——任何一个——得到的不是对方借口推诿命令,就是干脆地违背命令。不过好在,他这次倒不需要靠面前的这些人。 李雍看向一旁坐着的萧衍,在心底冷冷笑了一下。 正好,他这次本就想让萧衍在抢夺粮车的途中不慎战死,现在换成阻截敌人忠义而死也是不错的么。李雍眼中暗藏阴狠,面上却已经带上温和如春风的笑容:“三郎……” 李雍并没有说完,因为萧衍已经拿着皮甲站起了身,也因为萧衍已经开口:“留给我三百人,我拖住他们半个时辰。” 一句话落下,山丘上的人都怔住了。 李雍之外的军官是又惊讶又感激地看向萧衍——他们都知道,留下来就是送死的。 李雍也是又惊讶又错愣地看着萧衍——他也知道,留下来就是送死的。 萧衍不知道吗? ——萧衍当然不会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主动留下来? 是因为知道他会这么命令他,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李雍忽然迟疑起来了。他不确信,对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打算让他送死,所以干脆索性主动提出要兵,以便到时候直接把人拉走,放任狄戎来追他们。 可是如果对方真有这样的打算,神色又怎么会如此从容坦荡?李雍仔细地观察面色淡淡的萧衍。 并不像是心怀鬼胎的模样。他暗自想着。可是如果不是这样打算……那对方是真的准备用三百人,拖延狄戎半个时辰?是真的准备…… 以性命尽忠于他? 萧衍确实准备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率领三百人替李雍争取半个时辰的。可惜他不是为李雍尽忠,而只是在还李府的恩情——当年,李府买下他救他一命,现在他也就用一命来回报李府的最后一点血脉李雍。 死了,就算他命不好;活着,那自此阳关独木,再不相干。 这么想着并马上就要这么做的萧衍其实也有些百无聊赖。这个时候,他更多地想到了自己过世许久的父亲。 他的父亲欠了一个昏庸狠厉的君王的恩情,所以最后不止自己身首异处,还要连累家人为奴为娼。 而他也欠了一个……或者不昏庸,但一定够狠厉的男人的人情。萧衍想到了这几年李雍若有似无的杀意排挤,不由扯扯嘴角,笑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真以为自己是呆子傻瓜,什么都不明白? 面前的这个男人,也真以为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走? ……他确实不会走。 在算清恩情之前。 萧衍平心静气地想着:他的父亲为了还恩情,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给还了进去;他就好点了,不一定会死,死了也没有可带累的家人,这样看来,他倒是已经比自己的父亲更成功一些了。 萧衍不再扯嘴角了,他极少有地真正笑了。 也是三年来,一千个日日夜夜里,李雍所见到的,对方的第一个真正笑容。 所有人都在等李雍下令。 甚至李雍自己也在等自己下令……这一天,不正是他日日夜夜地想着想了许久的么?只要他下令…… 李雍看向周围,他并没有忽略周围将官脸上那细微地喜色——能逃过一劫,怎会不喜? 李雍再看向萧衍。萧衍的神色还是冷淡,仿佛并不把现在的场面和即将面对的情况放在心里……和之前三年里的任何一刻,都一模一样。 李雍略一恍惚。他想起了当年他还是贵胄公子的时候,也想起了那染满红艳的山林,还想起了这三年的朝夕相处…… 几乎只是瞬间,李雍忽然决定:怕死的一堆人随便死了也就死了,不怕死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总要先留下! “三郎待会跟我一起突围,陆翼,你领三百士兵,拖得多久是多久,尽量便好!” 言罢,李雍没有去看一旁骤然铁青了脸的陆翼,而只死死地盯住萧衍的脸,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不对的迹象。 可惜站在李雍面前的萧衍闻言,只不过微微诧异一下,继而便可有可无地点头,再次坐下了。 终于确定了对方不是想要带兵离开,而是真的打算留后抗敌。李雍分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更失落还是更欣慰,他也没打算分清——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命令已经下了,李雍就再不愿浪费一丁点的功夫,指使其他人收拢队伍,在拨给陆翼三百人马之后,李雍就立刻带着队伍离开了山丘。 离开的同时,他还想着,一路上,自己必然有足够的时间分辨萧衍的行为。 第四章 可惜李雍并没有足够的时间。 李雍确实知道自己手下的将官不足以期待,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手下的将官不足以期待到如此地步——撤退的那一日,他留给陆翼三百精壮人马,并吩咐对方只要尽力就好。 而结果是,对方索性不出力了,带着三百人马便消失无踪——这是李雍在出发的一刻钟之内就听见狄戎马蹄声后确定的。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李雍只得打起精神,领着手头不足一千的残兵败将且战且退。 二千五百人满员出去,不足一个下午就只剩不到一千之数,李雍心知不可能回方朗那里了,便索性带着士兵和狄戎的骑兵兜圈子,大概半个月的时间里,李雍手上的人数锐减至两百人,而本来围绕于李雍身边的将官也是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又只剩下李雍和萧衍了。 狄戎已经退走了。 但李雍却没有感觉到半分兴奋放松之意——他身边只有萧衍,他面前只有两百人,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那大约并不太远的死期…… 如果当初,是让萧衍留下来阻拦,会不会就没有今日的局面了? 废弃村庄的谷场上,李雍席地而坐,食不知味地喝着碗中稠粥。 李雍旁边的萧衍先一步吃完了饭食,正做着擦拭兵刃盔甲。 李雍抬头看了依旧冷淡依旧平静的萧衍一眼,忍不住想到:当年他们是身份悬殊,他看对方冷淡的样子也确实不忿,可是后来萧衍除了冷淡之外,也没有冒犯他什么……其实萧衍似乎对什么人都一样的冷淡。 而当年山林间,萧衍也确实走了,可最后不是又回来了?虽然看见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但是最后也救了他,而且这么多年来,萧衍好像也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 所以当初,如果真的将萧衍留下,大概,他真的会尽自己的全力,阻拦狄戎的骑兵,甚至不惜性命吧?这样他也不会惶惶如丧家之犬了…… 李雍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就听见“咻”的一声箭响。茫然抬起头来,李雍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开来,同时还有一声断喝传入他的耳朵:“躲开!” 李雍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然后他蓦地睁大了眼——他看见,他原本呆着的位置正被萧衍占据,而占据了他位置的萧衍,胸口正插着一支还颤动尾翎的长箭…… 脑海空白了一霎,李雍下意识地扑到萧衍面前,扶起胸口中箭的青年。 这一箭扎得很深,萧衍已经闭过气去,面如白纸,胸口有血色洇开。 抱着人,李雍不知为何十分慌乱,他没有看见面前忽然打响的战斗,也没有听见其余亲兵围在自己身旁叫喊了什么,他只是用力的按住怀中人的洇开血迹的胸口,大声地叫着萧衍的名字。 萧衍脸上的苍白,已经蔓延到了唇上。 李雍看着手下怎么止也止不住的鲜血,慌乱不已,脑海中走马灯一样地掠过种种画面,有狄戎攻城的,有璞凉失陷的,有父亲战死有家人纷纷自尽的,也有后来领兵作战的,也有后来将官聚会的,更有他惶惶而逃,周围人一一离去的…… 李雍脑海中告诉转动的画面停留在了璞凉着火的那一夜。 那一夜,他跟另一个孩子在璞凉外的山林中穿行,那个孩子走了,可又回来了。 那个孩子回来了,并且救了他一命。 他回来了…… 他救了他一命…… 李雍抓着萧衍的手不知不觉越收越紧。 他想起来了,这三年来,是这个人陪着他度过一天又一天,陪着他受人白眼,陪着他四处征战,还始终就近站在他身边,替他挡刀挡剑! 他怎么会忘记? 抱着萧衍的李雍目光落在了一旁萧衍脱下却没来得及穿上的皮甲。 这是他们投效方朗之后发的皮甲,一件新的皮甲。但眼下,只不过一年的光景,这件皮甲就已经千疮百孔,老旧残破得仿佛再不能穿上。而那上面的每一道伤痕,本来都该是落在他身上的…… 三年里,萧衍到底救了他几次? 一次,两次? 三次,五次? 或者更多——更多许多? 李雍渐渐清醒了,他的喉咙忽然开始发紧。 璞凉,家,父母,早就没有了;官职地位,以及士兵将官,也已经一一离开。 如果当初他让萧衍留下来断后……还好当初,他没有让萧衍留下来断后。 能陪着他的,会陪着他的,而今,只有他了。 只有,萧衍一人了。 萧衍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有神智,又好像没有,好像一直能听见什么声音,又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臆想。而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能动弹手指之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想着:命大没死。 他还想着:终于能摆脱那个李家的兔崽子了。 李雍以为自己这辈子再没有福气看见萧衍睁眼了。所以当他意识到,那寒星一样的瞳孔真的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的时候,他扑到对方床榻面前,几乎带着全然的欣喜和虔诚立誓道:“三郎,从今往后,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我们结为异性兄弟,甘苦与共福祸相依,死生契阔不离不弃!” 甘苦与共福祸相依? 死生契阔……不离不弃? 躺在床上,刚刚想着要离开的萧衍一阵迷糊,他瞪着面前满脸欣喜的李雍,正要询问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就觉脑海昏沉眼前模糊。 算了。 萧衍重新闭上眼。 先养伤,姓李的家伙,往后再说好了…… 第五章 十年匆匆,恍然一梦。 十年里,萧衍依旧跟着李雍——因为在萧衍伤好之后,李雍虽没有同萧衍真正结拜,却似乎真的像他当日在萧衍床前说的那样‘甘苦与共福祸相依’。 所以其实并没有去处的萧衍留下来了。 一留,便是十年。 西越,李节度使府。 萧衍正一个人在节度使府的后院喝酒,前头的喧闹声传来,因隔得远,变得似有若无,仿佛罩了一层纱帐,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前头的欢腾是因为前两天,新帝下旨,正式任命李雍为西南三省节度使,并赐旌钺以彰权柄。 李府……真的重振了。萧衍想着,他喝了一口酒,心里有淡淡的羡慕,以及更多的欢喜。 沉重的脚步声忽然传来。 萧衍甚至没有抬头,就放下酒杯带着不易察觉的微微笑意站了起来。 温热的躯体一下子倒到萧衍身上,终于自前头宴席上脱身的李雍双目紧闭,呵着酒气抱怨道:“终于能脱身了,这一帮酒鬼,早晚回报他们!” “醉了?”萧衍伸手扶住李雍,让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没。”安稳坐下的李雍摇摇头,“不敢喝醉,还有帝都来的使者在场。” “那你回来?”萧衍一挑轩眉。 心口因对方的一声‘回来’而熨帖,尽管知道对方大抵只是无意识地这么说,但李雍的心情还是一下子变得大好:“天使已经走了,所以我能离场——我离场了,他们也能闹得更欢腾些。” 萧衍不再说话了。 李雍则摸摸肚子,执起桌上摆着的箸道:“好饿,在外头就只灌了一肚子的酒,还好家里有吃的!来,我们两个好好吃一顿,庆祝这次的圣旨册封!” 萧衍默默点头,陪着李雍吃了一桌酒席。正要告辞离开,又被还没有尽兴的李雍拉住,硬喝了好几壶的烈酒。 最后,本就有六分醉的李雍彻底趴在了桌子上,而兀自清醒明白的萧衍则站起身,准备叫下人来收拾——收拾桌子,也收拾趴在桌子上的主人。 但也是这时,醉得趴到了桌子上的李雍忽然胡乱扑腾几下,抓住了萧衍的手腕,嘴里还嘟囔道:“三……郎!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怪我!” 正准备走的萧衍见李雍这样,不由重新坐下,一边抽手一边敷衍道:“怪什么?君玉多虑了。” 李雍忽然直起身了。他面色通红,醉眼惺忪:“三郎,你莫哄我!我知道,我当年对你不好,你反复救我,可我却得了失心疯地还想杀你……你也知道,是不是?所以你一直不肯原谅我……”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了,萧衍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都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你的记忆竟然这么好。” “我不是记忆好……”李雍看着萧衍喃喃道。 我只是怕你,始终不能忘记…… “我早忘记了。”萧衍平静道,便再次抽手。 可李雍还固执地抓住萧衍的手。喝醉的人的胆子总是比较大,所以他直视着萧衍的眼睛,问道:“既然你早忘记了,那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不肯,正视我的情意? ——我不信,当年能察觉到我杀意的你,现在感觉不到我的心意。 接下去的两句话,李雍一概没能说出。因为在‘不肯’两字之后,萧衍就皱起眉峰,蓦然抽出手腕,对外喝到:“来人,收拾桌子!” 李雍眼睁睁地看着萧衍的一系列动作,只觉得自己心口冷了那么一刻,继而所有想说的,都再说不出口了。 萧衍再转回了头。他看了静静坐着的李雍片刻,以一种肯定并平静的口吻道:“君玉,你喝醉了。” 李雍默然无言。 守在门外的仆人听见萧衍的声音,很快走了进来。但进来之后,看着一坐一站的两人和狼藉的酒桌,那几个仆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气氛下,该先做些什么。 还是萧衍打破沉默:“先扶你们节帅下去休息吧。” 有指示就好。那几个仆人小心地应了一声,过来两个,扶起了李雍。 李雍没有拒绝,随着胳膊上的力道默默站起身,他忽然对着已经转身迈步准备离去的萧衍开口,目光清明:“三郎,方才是我醉了。” 萧衍停下脚步,片刻回身颔首:“君玉早些休息。” 李雍紧接着道:“方才的醉话三郎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乘这大喜的日子,不如你我择一日结拜成异性兄弟,日后福祸与共,生死相依,也算践我当日诺言。” 这一席话,李雍说得情真意切。 然而静默片刻的萧衍,到底只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毫不留恋的背影似乎卷走了小厅内所有的暖意。冷森森的厅堂里,失了力气的李雍重新跌回座椅。 算不算报应?跌坐于椅的李雍怔怔地想着。当年他不知惜福,那般待他。于是今天,他虽始终跟着他,却也再不愿真正信他…… 算是吧。李雍忽然苦笑一下。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今日,他如何会连想同他做一辈子守望相依的兄弟…… 都求而不得? 如今,也只有一件了。 李雍冷静下来,他默默地想着一次酒到酣处,萧衍失口说出的一席话:‘我萧家世代镇守虞城,父亲更为虞城费尽了全副心血。’ ‘可惜乱世如此。’ ‘若能保虞城百姓不失……’ 若能保虞城百姓不失。 那个人在说这一句的时候,是带着淡淡的叹惋,以及淡淡的希冀的。 那么,只有这一件——只有这一件,他定当替他做到。 哪怕倾尽所有。 李雍如是想到。 第六章 “死守雒县!?”节度使府里,萧衍绝少地对李雍提高了声音。 李雍平心静气地点头:“是如此。” “为什么?”萧衍皱眉问。 李雍分析道:“这几年雒县不断增强武备,而狄戎也不可能对一个小县城派多少兵力,只要我们派一位善守将士前去,再多以军队驰援,守住雒县,还是大有可为的。” “我是问,守住雒县有什么必要?”萧衍冷冷道,“节帅您也还只是三省节度使怀化大将军,不是统领全国兵马的骠骑大将军,雒县那点地方,荒凉无用,连统御雒县的方节度使都不打算坚守,君玉何苦多管?左右不是我们的事。” 雒县确实荒凉无用,可是雒县之后的虞城…… 这一句怎么听怎么像邀功的话在李雍嘴巴边转了两转,到底被咽他回去了:他当然愿意说一些能让萧衍听了喜欢并亲近他的话,可是如果这些话不止能让萧衍喜欢亲近他,还要让他有所负担的话…… 李雍吸一口气,决定把这句话烂在自己肚子里。不准备再多纠缠这个话题,他只道:“命令已经下达了,三郎毋需多言。” 萧衍果然不再开口。 李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雒县那边确实有些麻烦,不过也只是小麻烦,这两日我过去方节度使那里一趟,路上来去大概要三两月的时间,这段日子里你就替我留下照看这里罢。” 萧衍沉默片刻,继而淡淡应了一声。 李雍再悄悄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越发轻松起来:“节度使的大印我留下来了,各种事情你看着办就好,不须多加顾忌。” 萧衍再应了一声。 主要的事情已经说完,李雍心思浮动,再想聊些旁的,就听守卫的士兵通报说外头有人求见。 刚刚才有点空闲时间!李雍暗自懊恼,却不可能不出去,只得怏怏站起道:“我先出去……”言罢,李雍见萧衍没有跟着站起来,顿时有些奇怪,转念却又想到萧衍说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要同他说,不由道,“我出去看看,你现在这里等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萧衍没有回答这一句话。但在李雍正要踏出房间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雒县的事,别搅和了罢。”萧衍如是说。 ‘我萧家世代镇守虞城,父亲更为虞城费尽了全副心血。’ ‘可惜乱世如此。’ ‘若能保虞城百姓不失……’ 这三句话,听过的李雍能记得,说过的萧衍,如何会记不得? 而雒县之后是虞城,失雒县,则虞城危。没去过虞城的李雍尚且明白,世代镇守虞城的萧家三郎萧衍又如何不知道? 家破人亡之后,萧衍唯一的愿望,确实是能保萧家世代镇守的虞城不失。 然而这愿望乃至责任,是压着他萧衍肩头的。 不是李雍的。 “我已经下令了。”走到门口又听见这么一句的李雍苦笑道,却没有半分怒意,“军令如山,眼下是怎么也改不了了。” 萧衍沉默不语。 李雍又陪着笑道:“三郎,下次若再有事,我定当先同你商量才决定,如何?” “……”萧衍不语,片刻才慢慢点头,“好,下次。” 心头石头落地,李雍笑着同萧衍道别,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而还坐于原位的萧衍则把目光挪到了李雍的书桌上——那里,放着李雍撰写好的各种命令,以及…… 萧衍目光微闪。 以及,节度使大印。 第七章 “大人!” “虞候大人!” 身旁人连番的催促终于让萧衍从冗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看着聚集在周围盔甲都被鲜血涂满的亲兵,萧衍再看并不容乐观的战场情景,开口问:“多久了?” 亲兵队长抹一把脸,把脸上的疲惫揉去了:“半个时辰了,大人。” 半个时辰了?萧衍想着。只是回忆一些事情,居然这般久,是因为回忆太长了? 还是因为…… 太让人想要珍惜? 萧衍没有继续想下去,他看向城墙,发觉已经有狄戎士兵能抢上墙头和守城兵士短兵交战了。 正是此时,又一狄戎士兵在萧衍面前翻身上墙。 抢先一刀割断那爬上来的狄戎士兵喉咙,亲兵队长忍不住对萧衍说:“大人,我们先下去吧,眼下的情况,恐怕,恐怕——” 恐怕守不住了?萧衍没有回答,他握着刀,冷静地打量着周围还在坚守的士兵,以及慢腾腾、小心翼翼地从后边走上来的雒县县令。 刚走上来便听见亲兵队长的话,那雒县县令忙道:“是啊,眼下的情景看是不好了,子川兄不若先下去,多组织组织百姓的撤离吧!” 萧衍一时没有回应雒县县令的建议,因为那一声‘子川’,让他想起了许久以前,自己和李雍的一段对话。 那是在他刚刚及冠不久。 “三郎,你过来看看。” “三郎,你听那声音……” “我已经取表字,君玉还一直叫我三郎做什么?”当日,他问。 “子川这个字,日后定然会有许多人叫的;而三郎,以前不说,现在及至往后,大抵都只有我一人会叫吧?”对方笑得狡黠,如是回答。接着又仿佛玩耍似地,特意拉长声音再道:“三郎,三郎——” 三郎,三郎…… 萧衍眼眸微闪,他回答:“宁远兄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百姓撤退一事,还是多赖宁远兄了,子川一介武夫……”萧衍盯着面前的狄戎军队,“——只怕力有未逮!” 雒县县令长吁短叹,再次劝道:“子川是李节帅下的亲信,节帅日后也需要你多多陪伴,还是……”他略一迟疑,“还是惜身的好!” 这么说完,他又补充似地道:“雒县到底只是一个小县城,里头的百姓也撤离得七七八八了,就是给了狄狗也没什么,犯不着在这里和他们拼命。” 劝武将惜身?萧衍扯扯唇角,无声地笑了,继而忽地抬手就冲雒县县令挥刀!只听“噗”的一声,人头滚落鲜血四溅,却是一个狄戎士兵披着守城士兵的衣服,在夜里悄悄地摸到雒县县令之后,想要杀一个大的来作为晋身工具。 猛然间被溅了一头脸的血,等定睛一看,雒县县令当即是脸色发白身子微颤。 萧衍道:“宁远兄还是先下去吧,打战是武人的事情。况且,”他的眉宇间泛起淡淡的煞气,“不留人在这里抵挡狄狗,后边撤退的百姓,难道能跑得过军队?” 雒县县令本来还欲言又止,但看着狄戎士兵已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翻身上墙之后,他顿时面色如土,也顾不得再说些什么,匆匆拱手便扭头离去。 没了旁人在身边聒噪,萧衍再次看向城头局势。 城头的局势显然并不好。狄戎已经在雒县这个小县城外呆了一个半月了,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接下来的最短时间内拿下这座县城,所以这一次,狄戎的攻势前所未有的猛烈,猛烈到—— “守不住了。”萧衍开口道。 “虞候?”又杀了一个企图过来的敌人,亲兵队长抽空回头看萧衍。 萧衍却没有看他,他对着围在自己身旁的几个亲兵道:“雒县大概只能守到今日了,你们若要走,现在也有些时间。” 亲兵队长和其他亲兵对望一眼:“虞候走不走?” 萧衍缓缓摇头:“萧家不会出弃城而逃的懦夫。” 亲兵队长便笑了,替其他人一道回答:“既没有弃城而逃的主帅,哪里有弃主帅而逃的亲兵?大人,兄弟们跟着你就是!” 最后一句,亲兵队长断然喝道。 萧衍点点头,抓紧了腰间佩刀。 雒县守不住了。 那今日,他大抵也……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那亲兵队长忽然道:“大人,说不定待会援军就来了!” 援军……援军是差不多了。萧衍想着。他已经在此守了一个半月,加上前头路上和等待的半个月,也有两个月的时间了,李雍怎么也知道他假传命令,替代了原来要来的都虞候镇守在此。 那个男人大约在生气罢。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事。 ……或者他还会觉得他这么做,是因为始终不原谅他? 想着这几年李雍越来越频繁的欲言又止,就算在生死一瞬的战场上,萧衍还是有些啼笑皆非。 他的心眼在他心中,就一直这么小?他们都相处了十三年了,十三年中,除了前三年他确实对他不好之外,后头十年里,他又有哪里对不住他了? 没错,前头三年里,他是反复救了李雍。 可是后头十年里,李雍也没有少救过他的性命……何况后来十年,李雍是真的差不多做到了自己有什么,就会给他多准备一份的地步,就算是节度使的大权,他不也放任他随意使用?否则他如何会这般轻易就拿到大印写下调换命令? 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他到底是怎么还会觉得…… 他对他不住? 萧衍的唇边溢出了淡淡的笑意,他对身旁的亲兵道:“传令。” “杀敌一人者,赏十贯,良田一亩。” “杀敌一人者,赏十贯,良田一亩——” “杀敌十人者,赏百贯,良田十亩。” “杀敌十人者,赏百贯,良田十亩——” “攒良田十亩者,可去官邸兑换。” “攒良田十亩者,可去官邸兑换——” “若杀校尉以上将官,视官阶擢升三阶、四阶、五阶,赏银百贯、五百贯、千贯,奖良田十亩、二十亩、三十亩!” “若杀校尉以上将官,视官阶擢升三阶、四阶、五阶,赏银百贯、五百贯、千贯,奖良田十亩、二十亩、三十亩——” 喊话到了这里,萧衍不再让身旁亲兵呼喊,而是径自提气厉喝道:“节帅待我等恩义如山,今狄狗临城,正是我等报效之时——敢不效死!” “节帅待我等恩义如山,敢不效死!”萧衍身旁亲兵齐喝道。 “节帅待我等恩义如山,敢不效死!”墙上还抗敌的士兵俱是热血沸腾,统统齐喝! 萧衍不再废话,蓦地抽出佩刀,一把推开身前亲兵,便径自站到前头第一线杀敌! 被推开的亲兵也不再多劝,只亦步亦趋的跟着萧衍,护在对方旁边,尽量挡在从四面八方挥来的刀枪。 一个,又一个。 一刀,接一刀。 萧衍渐渐杀红了眼,他身旁的亲兵一个一个减少了,他身旁的尸体,一具一具增加了——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他的刀钝了,他的手重了,他的身上出现伤口了,可他还是不停地举起手,不停地挥下,把胆敢上前的敌人一一斩落。 三郎。 不知是过了许久,萧衍耳边忽然响起了李雍的声音。 三郎……声音踟蹰未决。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又是这一句?萧衍在心底失笑,他回答:都多少年了,我怎么还会怪你? 那,声音鼓起勇气,你当知道我的心意。 萧衍一阵恍惚。忽的一阵锐痛自胳膊上传来,让他又清醒了些。 原来是幻觉……这么想着,萧衍一刀劈断左边敌人的喉咙,再挡住右边斩来的马刀,心思又不受控制地在飘到了旁的地方。 声音还在问着。 萧衍终于受不了了,他回答道:我又不是傻瓜,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那为什么不接受?声音紧追不舍。 为什么呢?萧衍也问自己。 是因为其实并不喜欢对方?似乎不是。 萧衍刺穿了又一个爬上城墙的狄戎士兵喉咙。 是因为自己是最后一个萧家子弟,要为萧家留下血脉?似乎也不全是。 萧衍斩杀了右侧的狄戎士兵,却被另一边来的士兵在胸腹处砍了一道血口。 是因为不想阻碍李雍的前程,但也不愿和别的人共享一个人,所以索性拒绝?似乎也不全是。 萧衍再杀了一个狄戎士兵,胸膛却立刻被旁边的几个士兵接二连三地挥舞着刀枪刺穿。 又或者,是身在朝不保夕的年代,所以心底并不愿对方有朝一日要再体会痛失所爱至亲的感觉? ……似乎是罢。 萧衍眯了眯眼。他还想再抬手,可是他的右手,已经太重了,重得他有些举不起来了。 忽然有隆隆的马蹄声传来。 短暂的惊讶过后,萧衍再侧耳倾听。 没错,是马蹄,从背后传来……是援军?这么一个念头刚刚飘过萧衍的脑海,他就看见面前一道银光掠过。 沉重的身子在一瞬之间仿佛骤然变轻。 萧衍惊讶又了然地睁大了眼眸。 三郎!—— 三郎!——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李雍的声音。 但……也是幻觉吧? 萧衍在心底淡淡地笑着。他想到了一句话,是他的父亲,在很久很久以前同他说过的: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虽万死…… ——而犹未悔也! 或许真的支持太久了,下一刻,如潮水般的疲惫刹那就将萧衍没顶。 他慢慢地阖上了眼。 如果,能再见他一面…… 萧衍没能继续想下去,他亦没能听见,那最后的一道声音,撕心裂肺,哀恸欲绝:“萧子川!——” 他死了。 笑容酣甜。 ——《乱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