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乱世参军 作者:蜀山卧月眠霜 文案 这是一篇不够狗血不够抓马不够甜宠也不够酷虐的平淡小文。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衍,陆南生,纪离容 ┃ 配角:季伯卿,高义,万弗萱 ┃ 其它: ☆、高府不对劲 最近府上有点不对劲。 府,在城南的贵胄群居处,高楼栉比,桐槐荫途,背靠尚书府,面对三公宅,右边可闻国子学学生谈笑之语,左边出入执掌都城禁卫的护军和郎将,黄门侍郎高衍的府邸是也。 哪里不对劲? 在高府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一个身着浅色布衫的丫鬟背靠榆树,看着嬉闹的黄雀噌噌噌钻进头顶的枝丛中,随之抖落的沙土一时迷了她的眼睛。 眼睛? 离容揉揉眼睛,忽地想起某一天,她刚蒸上馒头、走出厨房时撞上的那双陌生的眼睛。那是一个新来的家丁。 彼时天还没大亮,就着身后厨房的火光,匆匆一瞥,离容也只记住了那双陌生的眼睛。 府上家丁时有更换,新来几个人并不稀奇。怪的是其他家丁——或者说,以前的家丁——从来不会起那么早。 起这么早干嘛?这府上只有负责做早饭的离容不得不起早贪黑。 对了,他眼白里有明显的红血丝,像是通宵未寝? 暮春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那洗得发白的丫鬟服上。衣服本是赤色的,很旧。大概从两年前开始,管家就没再发给她新的。 三套衣服从十三岁穿到十五岁,当然会褪色。袖子和裤脚都有些短了,胸口处更显得紧窄。离容这几天正打算把衣服裁开,拼接一点布料进去,好适应她这已然有所起伏的身段。不过她犯懒了,就一直拖着没动手。 其实她也不是懒,而是太忙,太累了。 她是府上最惨的丫鬟,因为主人高衍不待见她。 她在高府出生,当然不是如今黄门侍郎高衍的高府,而是高衍兄弟分居之前,其父高章所在的国舅府。离容的父母是高府上的仆役。据说她还有个哥哥,但她从未见过。因为她还在襁褓中时,父母便带着她哥出逃了,留下她来“偿债”。 一个还需人照料的婴儿如何“偿债”呢?所幸高衍的母亲崔夫人一直想生个女娃却始终不能如愿,于是干脆将离容视如己出。离容六岁以前,俨然就是高府上的小姐。 直到九年前,崔夫人不知与高父闹了什么口角,一气之下搬回了冀州老家。 她把离容留下了,留在三儿子高衍身边,说,等她长到十六岁,就把她嫁给高衍。 但是崔夫人一走,离容就开始了端茶送水、烧火做饭的丫鬟生涯。显然,十岁的高衍把母亲的话当真了。他十岁的脑袋瓜想不出其他抗拒母命的方法,只得通过无尽地使唤离容来发泄心中的怒气。 距离离容十六岁,还有一年。 离容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真可以说是“捉襟见肘”的旧衣服,叹了口气。 衣服? 是的,衣服不对劲。 昨天府上来了几个书生,其中有一个人的衣服太奇怪了,明明是簇新的,却跟她身上穿的这件一般,过小过短。下摆刚好到小腿肚中间的位置,肩膀那块紧得几乎让他行动不便,一抬胳膊……嗯,还有一股汗臭味。 近世文人以宽袍大袖为美,且动静粉白不离手,一个个抹得比姑娘还香还滑嫩。昨天那人不只快把衣服撑破了,从稳健的步伐、锐利的目光到英武的气质,都与她平时见到的那些弱不胜衣的书生不同。 虽然他也涂了粉,还很厚。天一热,脑门边缘的粉融在汗水里,一条一条的,惹得离容背过身来偷笑。 “哈哈哈!” 离容想到那个男人满脸斑驳的粉痕,又忍不住笑了两声。头顶榆树叶丛中的黄雀,似也为应和她的笑声而开始叽叽喳喳叫了一阵。 这院子没有别人,只有她,她的卧房,和她的榆树。 院落横竖三丈宽,不大,但她一个人住就显得有些空落。崔夫人有一年回京城,特地嘱咐高衍把她安排在这个院子里。 那次崔夫人回来得很突然,高衍都没来得及让离容把丫鬟服换掉。不过崔夫人看到离容脸上、手上的灶灰,只是掏出帕子帮她抹净了,并没有多问什么。看来高衍是怎么驱使离容的,崔夫人很清楚。 那一刻,离容有点失落。 不过在失落中,她似乎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因为崔夫人牵着她的手问:“教你读的书,读了吗?” 做丫鬟是不需要读书的。夫人让她读书,一定是对她别有期望。 于是她花了好几个晚上,把夫人教她读的书一字一句全绣在了外衣的里侧。绣得很粗糙,有些复杂的字她干脆用自创的记号简化。都说年纪小记性好,离容和面时把外衣挂在眼前,边捏边诵,很快就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了。 她用树枝在灶灰里写字,用手指在面粉里写字,用笤帚在落叶里写字,蘸了洗衣服的水在青石板上写字。走火入魔的时候,她甚至觉得灶头里跳跃的火苗都是时而正楷、时而小篆的形状。 但背归背,不懂怎么办? 这院墙另一侧,就是国子学的先生讲课的地方。时间正好在离容每天蒸完馒头回来的卯时,主人高衍尚在梦乡的时候。 她可以偷听。 炎夏躲在榆树荫里,雨天就撑把油纸伞。不过雨水会冲淡来自隔壁的讲课声,离容不得不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常常淋湿了也不自知。久而久之,倒是把她的听力练得格外灵敏。 余光瞥见院门口有动静,离容转头去看,只见衣袂一角一闪而过,投在石板上的一道斜影匆匆离去。 她在笑什么? 高衍正想打发离容做事,却见她坐在树底下傻笑。他一看到这丫头傻笑就心头冒火。 几年前,母亲没有提前知会一声就突然登门,看到了灰头土脸的纪离容。当时母亲并没有责怪他把离容当丫鬟役使,他心中还暗自高兴,以为母亲默许了他的做法,这卑贱仆役的女儿自该有卑贱的宿命。谁知母亲离京后没多久,就寄来一封信,当中措辞严厉,要求他善待离容,并且……要离容每个月给她写一次信。 写信?莫不是让离容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好在离容每月寄出的信他都拆开看过,任凭他如何研究,都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暗语蹊跷。 自己何必跟一个丫鬟怄气?年岁渐长的高衍偶尔也会这样问自己。其实他恨的不是这个丫鬟,而是这个丫鬟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事实。 他甚至几番暗示离容,让她也像她的父母那样逃离高府。上一次是让她去城外庙中为染了小病的崔夫人祈福。离容出了城门才发现,包袱里有够她花两年的盘缠。 但她没有一去不返,她回来了,还上交了莫名出现在包袱里的横财。 想到这件事,高衍更气。 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这个奴婢忠实可靠,反而认为离容是不满足于他给予的财物。 是的,当然怎么都比不上做高家的夫人。 面对喜怒无常的高衍,离容倒是安之若素。 她不为自己叫屈,也从没对他求饶过。好像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为了这个主意,不管当下高衍如何为难她,她都扛得下来。 ☆、谁是谁的人 离容“咻”地从矮凳上弹起,拔腿奔上前去,跟在了高衍身后。 未时刚过,她知道高衍是来叫她干活的。至于为什么高衍要亲自来她院门前转一趟,她就没多想了。反正身为奴婢就是要做主人的手和脚,多做少想,日子才能过得快些。 “子衡,你说你、你爹怎么能——!?”客厅里的青年人见高衍身后跟来一个奴婢,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子衡,是高衍的字。 他面色悻悻,青黄瘦削的脸上分明写着怒意,十有八九是来找茬的。 “家父由来如此。”高衍倒是气定神闲。他好整以暇地在那青年人对面屈腿跪坐。离容则急忙忙地奉茶。 她认识这个人,当今皇上的二弟,十六岁的梁王。 梁王看到离容端上来的点心眼睛一亮,随即又是一黯。在离容的印象中,此人很少有这么愁眉苦脸的时候。他信佛,素食,平时爱吃的东西都是极精细的花糕和蔬饼,还不准放糖,称鲜花时蔬中自有甜味,加三分酪浆调味足以。于是吃得瘦骨嶙峋。 “呵呵,是的,九年前就是这样。”梁王摇摇头,苦笑,长指从白玉盘中拾起一块淡绿色的香糕,先放在鼻尖嗅了一嗅,确认是自己喜欢的味道,才将之送入口中去。 这就是高衍非得让离容前来伺候的原因。离容记得这些人的喜好。 九年前?九年前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皇帝宫车晏驾,高衍之父从国舅成了太国舅。 高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包带香气的粉末,轻轻抖落在对方的茶碗里,一边说:“常言道,自古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 “诶诶!不聊了!令尊老把这话挂嘴边,也不嫌不吉利。”梁王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他本也是端端地跪在坐塌上的,此时长吁一口气,松开了紧锁的愁眉,也向前伸直了发酸的双腿。 高衍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家父年事已高,不宜再掌枢要,何况家兄已居尚书之位。中书令之任,必辞之而可。” 梁王轻佻一笑,俯身向前,凑近高衍,问:“那你呢?让你做中书令,你干不干?” 高衍瞪了他一眼,只当对方说了个笑话:“哼,在下德薄望轻,更……” 梁王再次打断高衍:“令尊‘年事已高’,你‘德薄望轻’,你大哥居尚书之位但不预人事,你二哥久戍边镇不愿入朝,你四弟干脆无官一身轻,居家侍母。你家的人都是一推二六五!……你家的人,都是——缩头乌龟!” 离容听到“乌龟”的比喻忍不住轻嘶了一声,但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她可不敢在这样的客人面前失态。然而梁王却注意到了她的反应。 梁王抬手指向高衍身后的离容,笑道:“你,你,好你个丫头,哈哈,有意思。你也觉得你家主人是乌龟?” 离容瞬间脸色煞白,噗通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但她知道已经晚了。 果然,高衍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说了声:“出府,去街上跪着。” “诶诶——你!……”梁王是个好心肠,见自己连累婢女受过,心里过意不去,对高衍更是百般不满,赶忙说,“得了,我的错,我是乌龟,别罚她。” 离容偷眼瞧高衍,见他没有宽赦的意思,只好认命地退出厅去。梁王阻拦不住,又懊丧又觉得没趣,也不想在高府多留了。 “子衡,你知道,我是个闲人,不爱管朝事。”梁王站起了身,“如果不是实在看不下去皇叔的作为,我也不会来找你。” 他口中的皇叔,是指如今总揽朝政的大司马萧子钊。 高衍支走了离容,才放下官腔,回复梁王道:“别忘了,你是姓萧的。” 梁王不以为然地反问:“姓萧又如何?姓萧的害姓萧的,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九年前,父皇病重,急诏大臣入宫,令尊佯装内急,在宫门前跳下牛车,逃回家里,没去接受辅政之任。哼,他人是没去,但我皇兄是怎么疯的,你们真的不知道么?” 高衍平静的脸色终于起了些微变化,但他还是尽量镇定地说道:“圣上春秋方盛,未必不能亲政。” “亲什么政?亲个狗屁!嗷!——”梁王猛拍矮几,手掌痛得叫唤了一声,“太傅周宗敬才四十九岁,就被皇叔逼得告老致仕。原尚书令魏柔谦倒是加了司徒之衔,但也不过是以虚名示荣宠而夺其实权。令尊是太后之兄,父皇遗诏中封他做什么,你记得吗?啊?他记得吗!?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各州刺史均受其节制!那可不只是千军万马,那是江山之重!……结果,呵、呵呵——前岁索虏犯边,他就辞以老病,把兵权交给了萧子钊!现在好了,顾命大臣一锅端,没人跟那老贼唱对台戏了。我皇兄……呵,明人不说暗话,他那个样子,是没法亲政的。但他的儿子……我的侄儿,我的侄儿头脑却是灵光的。你知道,他很聪明,但……他还有可能继承大统么?” 高衍眼光投向窗外,沉默良久,才说道:“同姓相残,自古如斯,你说得对。如今京城禁卫尽在大司马之手,朝廷要职亦由其亲信担任,甚至连殿中宿卫都有大半是他安排的。他监视两宫,独掌朝政,专权僭越,无所不至!但你有没有想过,如今鲜卑日盛,氐羌未平,四方扰扰,或许……宜立长君?” 十六岁的梁王萧旸呆呆地望着高衍,好像是惊讶于他刚说出的话,怔了一会儿后,他勃然作色,指着高衍的鼻子怒道:“长君?……原来、原来你竟是皇叔那边的人!” 高衍拂开他的手,淡淡地说道:“王爷息怒,王、爷,也不小了。” 他刻意加重了“王爷”二字的语气。 萧旸又从怒色恢复成了惊呆的模样,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什么意思?” 高衍直视萧旸双目,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是、你、的、人。” 萧旸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等回过神来,方回答道:“我……我不行……我不行的……要不,等我三弟成人吧,他已经十二岁了。” 高衍眼中有些失望的神色,但其实他也并不觉得意外,于是安抚似地拍了拍萧旸的肩,意思大概是不愿便罢。 作者有话要说:新手妈妈! 更新随缘! ☆、隐忍与懦弱 日头西斜,高府前院还有最后一班家丁在洒扫庭院。萧旸浑浑噩噩地经过那两个低头干活的壮汉,竟没发觉自己的下袍被水溅湿了——这实在是因为刚才高衍说的话,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不愿做皇帝,那一定是他。他的母亲是高望云高太后的侍婢,他一出生就注定无缘大宝。这在旁人看来是遗憾,他自己却乐得轻松。 本朝儒士皆渐染玄风,萧旸也好老庄之说,故而以全性保命为要,深明膏火自煎的道理。他进可以要财货,退可以要清誉,就是坚决不要皇位。这是他的恬退,也是他的自私。 才出府两三步,他就已把高衍的话抛诸脑后,也不愿再想朝局上的纷争。橙红色的霞光易使人产生慵懒倦意,他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心中有一种“已尽人事,但听天命”的释怀感。 “三皇五帝作古,江山代有枭雄,世事真如洪流,霸王都只得自刎江东……一朝气运,又怎是我这样的人能改变的?哈哈,哈哈……” 自言自语毕,萧旸看见了低头跪在街口的离容。他解开愁眉,略微加快步速上前。 “啪嗒—” 离容眼疾手快,接住了萧旸丢给她的帕子,里面包着几块花糕。她抬头感激地望向梁王殿下,但萧旸已带着笑意转身离开了。 “又是你。”一个并不陌生的男音从后方传来,“在偷吃?” 离容抬眼的功夫,手里的点心就被那人抢了。她正要把东西夺回,一看来人是高衍的大哥,赶紧缩了手。 “嗯——是……日、日、是我……大大大少爷。”她腮帮子还鼓着,说话含混不清,“不是偷、偷吃!梁王殿下给我的……” 高义轻巧地扔了一块花糕到嘴里,离容眼巴巴地看着,咬咬嘴唇,颇有点舍不得。高义瞧她这小气的模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他没用力揉,但跪了半晌还没吃饱的离容依然觉得眼冒金星。 “跟你说过多少次,叫我大哥。”高义蹲在她眼前,用手掌比划了一个西瓜的大小,道,“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离容鼻子一酸,立即低头掩饰突然泛红的眼睛。九年来,她做丫鬟早做习惯了,自己身世如此,能在高府混口饭吃就该知足。是的,她没有不知足,也不嫌日子辛苦,她只是觉得孤单。这倒得怪她自己,因为她把空余的时间都用来背书了,很少主动与府里的其他下人攀谈。久而久之,别人亦视她为无物,于是她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而高义的一句话——也许出于无心——但毕竟给了她一种久违的温暖感觉…… 她想起自己有一个哥哥,虽然她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他,可……如果有一天能见到他,该多好。 “大哥……”九年来,她第一次这么叫,声音很轻。她觉得也许这辈子她就只敢叫这么一次,不过叫着还蛮爽的就是了。 “哈哈哈!”高义大笑,一边伸出大手去拉她,“起来!三弟平日里以稳重见称,对你却还耍这小孩脾气。” 高义跟高衍长得不算太像,尤其是精神气度上更有一种劲爽高迈的风范,不过传闻他有点惧内……那也难怪,高义的妻子是公主,他在家自不敢如此趾高气昂。 对了,大嫂是公主,二嫂出自河西大姓张氏,高衍排行第三,却被母亲要求娶仆役之女,他能没点脾气么?他能不有所怨恨吗?想到这里,刚起来一半的离容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她用哀求的眼光看向高义,摇着头道:“我、我没事,还是让我跪着吧。” 高义眉头一皱,粗厚的大掌松开了离容的胳膊。顿了一会儿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对眼前人说:“寄人篱下,自是不能不低头,但你别忘了,你是有靠山的。隐忍与懦弱,只是一线之隔。既然母亲看中了你,我希望你是前者。” 离容似懂非懂地目送高义离去,才发现高衍就站在二十步之遥的府门前,面露不悦。 离容试图揣摩高衍那不悦的神情的含义,生怕与自己有关。在兄弟二人把臂入门之前,她捕捉到高衍以非常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而高义则大袖一挥,一副“我早料到”的模样,于是她猜测高衍的坏心情应别有缘由,暂时放了心。 亥时到,因城中有宵禁,离容必须起身回府了。奇怪的是她却没见高义出来,莫非他要在高衍府上留宿?或是走了侧门?她没有再想这个问题,只是跌跌撞撞地走进府中。 一路都是花香,这多少有点安抚身心的效用。高府自今年初春便栽花无数,还不时遣下人把次第开放的五色花卉送去西市售卖。其时士大夫经营产业者不在少数,高衍卖花利薄,因而此举不仅没让他被人诟病为贪财好利,反给他博得一个莳花夕郎的风流美称。 离容不自觉地走向高衍的卧房,直到门前十余步处,忽地想起一个月前高衍收了几个微有姿色的侍寝婢子,所以近来都不需她伺候梳洗了。她一拍脑袋,调转方向,朝西面走去。 有醋意吗?没有。离容只觉得这样能少干一份活,求之不得。此刻她的任务是去厨房把面揉了,方便次日凌晨做馒头。 此时皓月当空,除了守门的护卫,府里的下人均已安歇,四下只有虫鸣和风吹叶动声。 离容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是冷醒的。暮春夜间,总有几分夹带湿气的寒意。而她,仍在窗门大开的厨房内,任由夜风悄无声息地钻进她单薄的衣衫。 油灯早就灭了,就着洒进屋内的月辉,离容看到自己散落在前的长发上都是面粉——面已经揉好了,她本想稍微趴一会儿,不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她添油点灯,关上门窗,打算一鼓作气把早饭做完,然后回房睡个懒觉。 “嗯?” 第一个馒头捏到一半时,离容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偷吃剩下的糕点发出的咀嚼声,后来发现好像不是。 她起身朝四周一看,心想但愿不是那种会咬人的大老鼠。 不是老鼠。那声音闷闷的,虽然听不清具体是什么,但以停顿的节奏判断,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她常年隔墙偷听国子学的讲课声,最擅长分辨模糊不清的人语。然而此时的人语声实在太轻,若不是夜阑人静,恐怕连她也不会察觉到。 离容打开窗门,东瞧西瞧,愣是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果然,府上不对劲。 ☆、她犯了忌讳 这天晚上,离容睡得很不踏实。 很多次她以为自己还置身厨房内,周围的锅碗瓢盆全都长了人嘴,唧唧喳喳地对她说话。一梦连着一梦,一梦醒了还有一梦,重重梦境使她睡得久而累,等醒时已是辰时将尽。 “啊!……” 惺忪睡眼瞥见照进窗来的日头,离容一骨碌从吱哑作响的破木板床上坐起身来。她顾不得头昏眼花,俯身迅速摸出床底的鞋袜,急急套上。 刺啦一声,窄小的丫鬟服就这样被心急火燎的她扯破了。此时她才想起昨天半夜她就做了早饭,于是她放缓动作,长吁了口气。 低头看向咯吱窝底下那不大不小的一个口子,离容心想,只要夹着胳膊,应该未必会被人看出来,那就先这样穿着吧。 虽然不用做早饭了,但她还有别的活儿要忙。 高衍睡前有专门侍寝的奴婢照顾,早上则得靠离容端上洗脸水去伺候卧房里的主仆二人。这是她最不愿做的事情,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纯粹是觉得尴尬。 有一回她分明提前敲了门,进去后里面二人却还面红气粗的,她当时心里就暗骂来着——既然他们还未尽兴,干嘛不喝一声让她止步门外?结果是她又被高衍罚跪,理由是她进屋之前没有得到允准。可从前她敲门高衍从不应声啊——当然她没法跟主人理论。 有时候离容真希望自己能闭着眼睛就把活儿干了,不想看到高衍那张动不动沉下来的臭脸。 “少爷,你……”可能因为昨天高义提醒离容她有靠山,今天她胆肥了点,在给高衍擦完脸后,她破天荒地主动对高衍说道,“少爷气色不佳,晚上还是要好好休息。” 话已出口收不回,离容后知后觉地胀红双颊,才意识到自己这好像是在管高衍的床笫之事。可是不管又不行,听其他人说晚上高衍房内总传来床吱呀吱呀的响声——这么坚实的木床都能摇响,就算是仗着年轻、身强力壮,也不能如此没有节制吧? 离容觉得,崔夫人既然吩咐她照顾高衍,她就要做好这件事。 面对突然多嘴的离容,高衍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应对。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凝滞又有些好笑。 “随你随你——哦不——”离容想做补救,却越发慌不择言,“当我、当奴婢没说。奴婢是说……夫人会怪罪奴婢,没照顾好少爷。” 看着僵硬的两人,那侍寝的婢子反倒笑了。她妖娆地往高衍怀中一靠,调侃道:“离容姑娘这是心疼少爷呢。” 干嘛叫我“姑娘”?离容有点不习惯。她跟府里的其他下人都不太熟,与高衍的侍寝婢女更是从未交谈过。这不只是迫于忙碌的生计,还因为她一直盼着能离府的一天。也不知这是从何而来的信念,她总觉得她有一天会离开高府,而且这日子应当不远了。既然要走,何必费心经营与府里人的关系呢? 奇的是,这次高衍没有发怒。他整整衣襟,对离容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我要去城郊会友。” 离容听得这话,先是喜于高衍没有怪罪,紧接着脑袋里轰隆一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城郊、城郊……”昨夜梦中,那些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就在对她说什么城郊、城郊! 高衍应当没有察觉到离容瞬间的失神。 “少、少爷,那要命人带步障吗?”离容问。 高衍摇摇头,答:“带吃食。” 带吃食,大概就是要与那些官场友人比一比谁家厨子更胜一筹的意思。离容是这么猜的。 “还有——”高衍趁离容退下之前,补道,“你穿体面些。” “体面”二字听得离容咯吱窝发痒,好像有风从那破洞中灌进去了,挠着她,笑话她没有体面的衣服可穿……没有吗?其实好像有一套。她感到很为难,但还是应了一声。 高衍带的随从不多,除了车夫之外,只有离容一人。其实以高衍的外戚身份和官位而言,无论是高府下人的数量还是他自己出门的仪仗,都算是简而又简了。 高义说的没错,高衍平日里以稳重见称,几乎可以说是风格峻整,不竞荣华,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颇有贤名,当然也是其他年长士人愿意“以女妻之”的对象。然而高衍之所以年十九而未婚,且不能接受同僚所遣媒人的殷勤相劝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母命”。 不过坊间只知崔夫人早已为高衍定下婚事,却不知婚配的对象究竟是谁家的小姐。正因为这样,高衍才尽可能多地带离容出席宴会,恨不得使人人都知道离容是供他使唤的婢女。 若是京中贵胄皆知离容是高府奴婢,将来母亲应当也不会逼迫他娶其为妻了吧?寒门许士族,已被视为婚宦失类,难免遭到时人讥讽。公子配贱婢,更是闻所未闻,会让整个高家蒙羞。 今天,离容犯了高衍的忌讳。 高衍上车前没有见到离容,到了城郊、撩开帘子时才发现,与车夫并坐的离容竟然穿了一身青衣!本朝律法明文规定奴仆禁穿青色,违者主仆并罚。离容今日如此着装,除非高衍愿意一同受罚,否则就是默许她向所有人宣告,她并非奴婢! 然而这时的离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丝毫没有发觉高衍的怒气—— 步障,青色织锦做成的步障,一眼望不到边! 贵胄郊游为显得与平民不同,多以步障遮挡;偶有好奢靡者以丝绸为帐,那也并不稀奇。然而眼前的排场,却是无数次陪高衍出游的离容不曾见过的。看来今天与会之人中,有一个大贵客。 华丽的步障使平民一望便知有贵人在此,因而即使没有站岗的护卫,布衣百姓也不敢近前。不得不说,这锦光潋滟犹如十里碧波的步障,与暮春物候颇为相配。春风拂动之下,还散发特殊的草药香气,显然是事先熏染过的。然则徜徉其间的贵胄中,可有几人想到,那费时费工的针针线线,馨香盈溢的丝丝缕缕,都是黎民膏血。离容叹了口气,转头面对高衍,才意识到她的少爷正在气头上。 有时她真觉得高衍是一只不讲理的河豚,稍不如意就气鼓鼓满身刺。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这一身崔夫人寄来的衣服,是“体面”的。 步障中的达官贵人们正在互相揖来让去,离容最先认出了尚书令高义,另外还有说话口吃的谏议大夫钱子翼,秃头的光禄大夫吴达素,皮笑肉不笑的太子詹事柳常明,睡不醒的散骑常侍张淑亮,看谁都不顺眼的中书侍郎刘存方,身材瘦小的御史中丞焦轨,和相貌清秀的秘书郎尹济。几个她不认得但肯定官衔不小的人,也一同围坐在那青丝步障主人的下首。 说到那青丝步障的主人,其实也不难猜出是谁。 高衍亦上前向那人行了礼。离容尾随其后,仗着自己穿的衣服跟步障同色,想来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她一点都不觉得在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司马面前有什么不自在。 “子衡。”萧子钊嗓音浑厚,语调亲切,露出的笑意却有种摄人的威严,“这就是你新收的侍妾?呵,姿色平平,不如让本王送你几个更入眼的?” 离容脸上轻松的神情逐渐凝固,小心翼翼地向那传说中的大奸贼看去——萧子钊竟然知道高衍收了几个侍寝婢女?难不成他真在京都的士人家中都安排了眼线?大概因为自己一身青衣,萧子钊误以为高衍已为婢女脱去奴籍纳为小妾,而自己就是那个小妾。顿时她觉得迎面吹来的微风都有些烫脸。 她不敢立即答话,等待着高衍作出解释。 高衍回道:“她不是下官的侍妾,只是府上厨娘。” ☆、此崔非彼崔 事实是,在崔夫人的偏爱之下,离容确实未着奴籍,所以她穿青衣并不犯法。而厨娘者,百工也。身份低微,仅比奴婢高上一等。离容抱紧怀中的食盒,心想没错,我本就是厨娘。 萧子钊朗声笑道:“哈哈哈,若只是厨娘,倒可说是庖间西施了。……小厨娘,打开你怀中的食盒,让本王尝尝你的手艺。” 离容先转头瞧了一眼高衍,见他没有反对,才恭敬地将食盒中的一盘糕点呈上前去。 “不错,这个厨娘知礼数。高府家风严整,于厨娘亦可见之。”萧子钊伸手抓了一块糕,刚要送进嘴里,又折回来,蘸了蘸盘子一边的酱料。离容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那口大白牙仿佛会吃人。 “大司马。”萧子钊身边的年轻人插嘴道,“西施做的点心,下官也想试试。” 此人书生模样,相貌清俊。离容听到他开口说话,不由地一惊。倒不是这人说的话有什么特别,而是他的声音……离容隔墙听过他的课。 “你有兴趣?”萧子钊随意地将托盘举到那人胸口的位置,“入口微酸,但回味无穷。不知小厨娘为人是否如这点心一般,貌似寻常,而胸——有丘壑?哈哈哈。” 萧子钊当众调戏高衍的厨娘,旁人有轻笑附和的,也有人举袖掩面,替高衍难堪。高衍的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不悦地一拂袖,说:“今日出游,当是与学子同欢,而非共贱民狎乐。”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但萧子钊好像并不介意这个狷介侍郎的臭脾气。大概因为高家门风谦退,除了老二高决是护羌校尉、在凉州有一支人马之外,其余皆不预实权,所以就算高衍言语尖刻了些,毕竟对他没什么实在的威胁,他当然就可以虚怀纳之。这时萧子钊身边的年轻人又开口了,替他接话道:“侍郎大人这话说得可不对。厨娘,并非贱民。” “哼,季兄自是比在下更懂得分别贵贱。”高衍暗讽这个名为季伯卿的国子博士善于攀附权贵,季伯卿听懂了,但也只是付之一笑。他津津有味地吃着离容的点心,兴致似乎还在萧子钊之上。 说起来,今天之所以设下十里步障,是因为共襄盛举的除了当朝士人,还有七十二位国子学生。本朝国子学废置已久,还是萧子钊下令重建的。负责在国子学讲课的博士,当然就是萧子钊的人。 “刚才本王听说,明日皇上要在宫里讲经,招国子学二十位学生入宫听课,可有此事?”萧子钊问的是高衍。 高衍的答复是肯定的:“家兄侍读,下官执经。” 萧子钊听了真觉得滑稽——一个疯疯傻傻的皇帝,居然要讲经?然而此事的安排他却不曾预闻,这让他有些介意:“呵,本王近年来因出总戎麾,久废学术。难得圣上有此雅兴,本王理当进宫侍坐。侍郎以为呢?” 高衍面露难色,踟蹰了一会儿,略有些磕绊地答道:“圣上于学业虽有精进,但……但得数十国子学生磋研足以。大司马劬劳王室,日理万机,恐怕……不如待日后圣上学经有成,再邀大司马坐而论道。” 萧子钊闻此语更不依不挠了——什么学业精进?傻子能有什么精进?——除非他不是傻子。高衍不是一向骨鲠敢言吗?居然违心地奉承他“劬劳王室”,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看来他是不想自己看那傻皇帝的笑话。既然如此,萧子钊打定主意,非去不可了。 “卯时一刻?够早的。”萧子钊说话的语气绝不是在同高衍商量可否,“那明日就有劳子衡准备本王的座位了。” 高衍犹豫了下,再次试图阻止道:“臣……臣听说大司马今日要宿于城外杏园……” 萧子钊在城外过夜,而城门卯时才开,他恐怕很难在卯时一刻赶到宫中。高衍话未说完,高义就从后边过来打断了他,道:“大司马愿听,我等岂有阻拦之理?” 确实,高义兄弟阻拦不了萧子钊进宫,城门戍卫也阻拦不了萧子钊进城。 萧子钊笑了笑,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士元,你很喜欢那小西施做的东西么?”萧子钊见季伯卿还对着手里剩余的糕点仔细端详,问了一声。 季伯卿,字士元。他不紧不慢地掏出帕子,裹好那白拿的点心,藏入袖中,回话道:“点心无甚特别,只是大司马提到的‘西施’,让臣想到一个人。” 萧子钊剑眉一挑,问:“谁?” 季伯卿正色道:“陶朱公,功成身退,泛舟绝迹于江湖。” 萧子钊冷哼一声,道:“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季伯卿先拱手弯腰,行完礼后,才接着说道:“大司马依周公居摄故事,总揽朝政,固是先皇遗诏所托。然则以人臣行主威,至难也。周公大圣,犹致流言,况圣上已非幼冲之君乎?……臣以为,为大司马计,上则逊位还政,效法张子房、陶朱公;中则推诚于士人,理政以至公之心;下则广张耳目,挟主威以制天下。依上计,则全功保身,史有贤名。依中计,如履薄冰,苟全性命。依下计,恐怕……” 萧子钊的脸色一变再变,季伯卿脑门上已布满细汗。 “说下去。” “臣恐怕大司马祸至无日!” “哼!哈哈哈哈哈——你好大的胆子。”萧子钊从怒目圆睁到哈哈大笑,随后又用似笑非笑的狐疑眼神打量了季伯卿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我记得,你是关东大儒崔玄的弟子,前岁索虏犯边,你解巾从戎,因功进爵,卒至本王麾下。战事平息后,你说愿还归本职,本王才让你做这国子博士。” 季伯卿俯首道:“大司马知遇之恩,士元没齿难忘。” 萧子钊轻笑,道:“崔玄,崔玄……本王记得高章的夫人也姓崔,而且老家在关东?怎么,高氏兄弟自己不敢说的话,让你来说?” 萧子钊认为季伯卿是高家的人,对此,季伯卿只是沉默。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本王手里的东西,若是本王放手了,又会落到谁手里?”萧子钊眯着眼看向手中晃动的酒盏,神情似有一分醉意,转瞬便又清明如常,“你一非高门,二无权柄,虽曾立下军功,但如今不过是破书生一个。杀了你,反倒成全你的名声,甚或激起国子学生的不满。呵,罢了,退下吧。” 季伯卿再拜萧子钊,带着一身冷汗转身离开了。 只是二人的对话已悉数落入了第三者耳中。 春宴散时,高义快走几步,追上了季伯卿。 高义笑问:“崔玄族属博陵崔氏,而家母出自清河崔氏。两者并非同支。适才季兄为何不作辩解?” 季伯卿反问:“辩解了又能如何?” 高义道:“不辩解,恐怕大司马与季兄,就从此疏远了。” “大司马处危地而不自知,我因谏得疏,日后方可免罪。否则,说不定与之俱……”季伯卿四指并拢,往脖子上一切,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尚书大人……不是吗?” 高义干笑了两声,以掩饰心中的异样—— 他知道了什么吗? ☆、浮生不得闲 高衍一回府就马不停蹄地又出了门,暂时没空处罚离容。 离容不知道高衍在忙什么,莫非是明日的经筵?因皇帝疯傻,身为侍从官的黄门侍郎一向是个闲职,要不然高衍也没时间一天到晚跟她这个下人不对付,更没空莳花弄草。看他这样忙到顾不上跟自己生气,离容倒有些不习惯。 说到花草,刚刚离容在前院听到了几个下人的谈话。大意是今日送去西市售卖的二十盆花,居然销了一半,所得的银子照例由当日卖花的两个家丁分了,那二人正高兴。而不负责今天卖花的家丁则流露出艳羡不得的遗憾之情。 离容也有些艳羡。她想要银子,不用多,够买一点布裁衣服就行。今天她穿了崔夫人寄来的青衫,肯定是触怒了高衍。她还不知道等高衍有空了会怎么处置她。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明晨高衍会去宫中用餐,不需要离容做早饭,她有了片刻悠闲。难得浮生半日闲,离容却看不进书,只因她还担心着擅自穿青衣的事情。心烦意乱,外加穷极无聊,只得去后院数花盆。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果然二十盆里卖了十盆,还剩十盆。 点完花盆,离容起身欲走,但突然脚步一滞,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齐齐整整排列在后院里的盆花。 她记得早上家丁把花盆摆上牛车时,她就想提醒那人,有几盆花已经蔫了,肯定卖不出去。怎么晚上回来一看,余下的十盆花都开得正好,难道蔫了的都卖出去了么? 奇怪。 通宵未睡的家丁,气质英武而衣袍窄小的书生,半夜发出怪声的厨房,管自己叫“离容姑娘”的侍婢,蔫坏反而卖出去的盆花…… 还有,还有梦里张口对她说“城郊”的锅碗瓢盆! 这府上真有许多怪异的事,怪异的恐怕还不止离容此时想到的这些。一定还有那些她虽耳闻目睹但没过脑子的细节,虽然眨眼间就忘了,但怪异的感觉一直留在她心中。 她呆呆地倚柱而坐,陷入毫无头绪的思索中。瘦小的身躯隐没在柱子的阴影里,这时要是有人进这院子里四下看一看,可能都不会发现她的所在。 比如现在进来的这人,就没看到她。 高衍的侍寝婢女,名叫轻罗。 她径直向高衍的卧房走去,离容正想提醒她高衍不在,但腿长脚快的她已推门入内。 怪。即使她再受宠,也不能不敲门就进入高衍的卧房吧?莫非她知道高衍不在府中? 离容蹑手蹑脚地逼近高衍卧房,透过门缝往里瞧——她想知道府上这些怪里怪气的下人在搞什么鬼。她若是搞明白了,说不定就立了功,能抵过! “啊……” 离容平时穿的衣服都是窄袖窄裤脚,方便干活。今天这身宽袍大袖,让她觉得十分累赘。此时一紧张,她竟踩到了下摆,一个重心失稳,就跌入了门中。 里面没人。 离容的心已砰砰砰地跳到嗓子眼了。她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赶紧跑出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二是留下来查看,寻找轻罗的踪迹。 前阵子听说西面来了一伙流寇,驻扎在洛城周边。虽然官府贴出的告示说流寇已退,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乔装入城,甚至混入士人府中,图谋不轨呢?若高衍的府邸已被这些人设下机关,那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不在此时挺身而出,最后亦难逃歹人毒手。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 高衍的卧房她不能更熟悉了,只是快速扫了一眼,她就发现了唯一与平常不同的地方——被褥凌乱。走向床铺的路上,离容不住地想着: 如果轻罗真是江洋大盗派来的探子,待自己与其正面交锋,胜算几何?轻罗虽是女子,但身材修长,论打架,面黄肌瘦的离容恐怕不是她的对手。但没关系,到时候自己只管大喊大叫,做贼心虚的人肯定会露出马脚。 如果这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乱想的多心所致,根本就没有什么内贼外盗,到时候自己被诬为小偷可怎么办?唉!那高衍就爱信不信吧。自己并非奴籍,高衍无权取她性命,顶多把她赶出高府。赶出高府?哈哈,这个想法倒让离容有几分兴奋。 她此时心思太杂太乱,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个黑影正在门边暗暗窥视。 手指触到被褥的刹那,离容终于察觉到了背后有人——如果只是府上寻常的下人发现她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了高衍房中,为什么不直接吼她一声? 离容知道身后人绝非善类。 她佯装为高衍整理床铺,一边自言自语道:“唉,怎么这时候还让我来收拾屋子,厨房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两手抖着丝线织成的被褥,那光滑的表面隐隐映出了身后人的轮廓。与此同时,被褥的角落镜光一闪,那人一定是掏出了什么比丝缎更能反光的东西…… “啊!——”离容突然大叫,一面滚上床铺,“蟑螂、蟑螂!……” 门边黑影因离容的叫声而慌了神,立即挪了一步退回门外,但离容已真真切切地看到门边的衣角。 那是家丁的衣服。 她想继续大叫,但突然被恐惧锁住了喉咙。 一手死死抓着里侧的床柱,沁出的汗水使她的手慢慢往下滑。 咔啦、咔啦、咔啦—— 床柱居然在转动! 咔啦、咔啦、咔啦—— 机关触动,离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身下一空,直直坠了下去。 机关门关闭的瞬间,离容抬头看到了一双眼睛,家丁的眼睛。 屁股落地的同时,离容的脑袋也开了窍。 原来搞鬼的不是府里的下人,而是高衍。 ☆、高兴得太早 屁股底下都是软泥,离容一摸就反应过来那些花盆里的土都是从哪儿来的。原来三郎莳花之意不在花,没事在床底把那密道挖。 离容落地的动静不大,暂时没有被密道另一头的人发觉。她因害怕入口处狰狞的家丁,不敢原路返回,只得顺着密道往前走。 于是她渐渐听到了密道尽头的谈话声。 “听说昨天三公子与大公子在春宴上唱了一出双簧,引得那老贼心痒难耐?” 这是一个雌雄莫辨的嗓音,虽然跟平时听到的相比要略粗一些,但离容还是认出了,这是轻罗。 “如此甚好,若是主动去请他入宫,他反倒心生疑窦。” 这个声音离容也有印象,雄浑有力,好像是那个曾来高府拜访但衣袖不合身的书生。 高义:“难为刘兄,为传递消息涂脂抹粉,扮作儒生——” 刘姓假书生:“那没办法,三公子用花盆传递消息这招,只出不入。府上恐怕又有萧子钊的眼线,我才不得不易装进来,跟敏之碰个头。” 敏之是谁?离容想,高府没有什么叫“敏之”的人啊。花盆原是传递消息用的,难怪蔫坏的都能卖出去!对了,就是蔫坏的没有别人愿买,才方便。 轻罗:“三公子为防萧子钊安插耳目,一直在更换家丁,但万事小心为上——说起涂脂抹粉,刘长史哪有我涂得多?每日敷粉三斤,外加朱砂点唇,胸前还要塞两个馒头,我不毒死,也要闷死了。” 长史?长史为军府官职,高家唯有二公子高决投身行伍,他以护羌校尉屯兵凉州,其手下必然有长史、有司马。那么这个曾经假扮书生的刘姓长史,说不定就是高决的部下? 不只是这个刘姓长史,那所谓西边来的流寇,十有八九亦是高决的人马。 刘姓长史:“哈哈,敏之形如珠玉,扮女子都如此娇俏动人,真叫人自惭形秽。要说在近前伺候三公子这样的好机会,我是羡慕不得。” 轻罗就是敏之。 敏之:“少来了,你想近前伺候三公子,怎不来府上扮个家丁?” 高衍:“呵呵,刘长史确实提出过要来我府上做家丁,但家丁之役杂而不专,难免要与其他下人接触。下人之中,又恐有奸贼耳目,所以扮家丁不如扮侍寝婢子来得稳妥。” 刘姓长史:“是也,扮个受宠的侍寝婢子,可以夜夜与三公子耳鬓厮磨,说什么都没人听到。白天只管骄矜作态,傲慢无礼,也不会惹人怀疑。偶尔跟登门拜会的假书生眉目传情,乃至暗递书笺,都会被认为不过是水性杨花而已……难怪自古多以美人为间。做女人,就是方便!敏之这几个月,应当过得很惬意、很逍遥吧?哈哈……” 高义:“筹谋良久,只待明日一举。诸君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你们确实高兴得太早了!” 离容不顾扭伤的左脚,忍痛跑至众人跟前——她原本在想,这边说话的声音既能在厨房隐约听到,那么密道大概就是通向东边。联系到明日国子学生进宫听经一事,出口当在国子学内。届时应有刘长史等人自密道进入国子学,代替学生入宫……待听得高衍未曾在家丁中安排知晓此事的外援,而刚才那个家丁分明到府不久,绝非高衍长久培植的亲信,她再也没心思去琢磨高衍的密谋了—— 那个家丁不是要为主子高衍杀人灭口,他是萧子钊派来刺探内情的奸细! 高义、高衍、卞敏之、刘聿隆四人看到突然出现的离容,先是略微吃了一惊,待听离容说完密道已被奸细发觉一事,更是大惊失色。高衍与刘聿隆率先离去,以指挥人马追回前去告密的家丁。成败与否,就看是否有天意帮衬了。 高衍临走前,卞敏之拖住他的袖子问了句:“这个丫头如何处置?” “杀。”高衍落下简短的一个字。 ☆、老大不痛快 卞敏之揪过离容的前襟,将其提溜到跟前,从袖中抽出的短刃已抵住她的咽喉。 “抱歉了,离容姑娘——” “慢着!” 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高义突然出声喝止。 卞敏之虽未下杀手,但也没有松开离容。他偏头看高义,带着疑惑的神情。 高义示意卞敏之退开,卞向旁挪了一步。高义再挥手驱赶,卞敏之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冲高义暧昧一笑后,便掉头离开了。 确认卞敏之已退出密道,高义才面对离容,轻轻帮她捋平胸前起皱的布料。这个举动让惊魂未定的离容更不知所措。 他笑了。 离容回过神来,颤抖着问:“大少爷、早知那个家丁是奸细?” “你倒不笨。”高义气定神闲,“我一直派人盯着,之所以没有揪他出来,只是为免打草惊蛇。” 离容想着高义支开卞敏之的动机,不禁脱口而出:“你、你在三少爷府上也安排了探子?……少、少爷不知道?” 高义默认。 想到二人平日里兄弟情睦的画面,离容突然觉得后脊发凉:“为什么?他是你弟弟……你、你是嫡长子,娶了公主,将来还会继承令尊的爵位。三少爷什么都没法跟你争,你、你监视他做什么?” 高义的笑意淡了一些,反问:“听你的语气,好像还把高衍当做主子?他,可要杀你。” 离容像是怕过了头,反而显得镇定。高衍要杀她,没错,她亲耳听见的。在她掉落密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但听到那个“杀”字从高衍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恍惚。 是的,她得死,这都怪她自己多管闲事以致惹祸上身。她只想知道,当高衍下杀令的时候,内心是否毫无波澜?她的命,是否贱到不如富家小姐怀里抱的狸猫,贵胄公子□□骑的骏马,树叶丛中自由欢唱的鸟雀,洛阳街道拉车载人的牛羊驴骡? 看着离容黯然神伤的模样,高义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反而有种□□弱小的快感。他往前逼近一部,低头问道:“这些年来,你在他府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我问你,现在,你,还站在他那边么?” 离容哽咽道:“高家于我有恩,本就是你们给的命,收回去、就收回去吧……我是将死之人了,只有躺的份,哪还能站这边站那边?……我、我只是想不通你何必如此,并非为他不平。” 高义伸手将落在离容脸颊上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一边说道:“三弟为人迂腐,说不定会坏事。如此而已。” 迂腐?是的,高衍确实喜怒无常,但却有那么一股忠臣孝子的正气,这也是离容虽深受其苦、但还算不太恨他的唯一原因。 “大少爷……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去做吗?”离容明白过来了,高义不打算杀她。当然了,她相信自己此刻之所以还不是一具死尸,绝不会是因为眼前人顾念总角之谊。 对于此问,高义露出了欣赏之色。他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考虑如何处置你。——刚才,你既然猜到那个家丁会立刻跑去报信,为什么不趁我们发觉之前原路返回?那样你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离容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是那奸细顺利见到了大司马,高家便有灭族之祸,我哪有可能独全性命?前来报信立功,才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说得好。”高义凑到离容耳边道,“暂时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但将来总会有。女人是最有用的,只可惜,可靠的女人太少。” 离容知道自己不用死了,恐惧心稍退,好奇心又起。她哆哆嗦嗦地问:“大少爷,你们……你们是要、要杀大司马吗?” 高义轻巧地点点头,好像他们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割人头,而是割一把韭菜。 离容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水,只是刚才因惊恐过度而浑然不觉。她抹了一把脸,继续问道:“可拱卫京师的将官都是萧子钊的人,这时将他——那个——不怕引起动乱吗?” 高义没想到离容还有心思顾虑大局,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我听说你读过不少书,你来告诉我,书上可有写——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离容挠挠脖子,答道:“我、我不知道大少爷会给萧子钊安怎样的罪名……我想,这种事情就是但诛首恶,不问余党。甚至……甚至要想办法收买人心,比如,将他手下的将士全部官升一级?” 高义拔出佩剑,就着密道昏暗的油灯微光,用帕子将其细细擦拭。离容以为高义转念要杀她,吓得后退一步,跌在了地上。好在高义又把佩剑收了回去,蹲在她面前,说:“萧子钊前岁才得到调遣中军之权,虽曾率部平定鲜卑之乱,但功成归来后,那些武将得到的赏赐却很微薄。赏赐既薄,自然就对萧子钊颇有怨言。……你这个方法,虽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倒是可行的。” 离容咽了口唾沫,又问:“萧子钊恩信未着不假,但……我听说暂居冀州的鲜卑段部并不安生,只怕内乱甫定,外患又起。……鲜卑人都是骑马的,对他们来说,从冀州到这里根本是一苇可航。……眼下朝中无人,难道大少爷要、自己带兵?” 离容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冀州鲜卑的问题,高义应该早就想到了。去年国子学中讨论过要徙冀州鲜卑于漠北,以免其一朝再叛凭陵京师,但一直未能施行。此时如果鲜卑段部趁机南下,那么……是的,那么就必须有人站出来总揽兵权,这个人就是高义! 他不是要匡扶王室,而是要取萧子钊而代之。他不怕鲜卑南下,因为突来的战事正是他扩大权力的好机会。 “冀州鲜卑?呵。”萧子钊用剑柄轻挑离容的下巴,油灯虽在他身后,但暗影中的双眸却依然发出摄人的精光,“这都是母亲跟你说的?” 离容“嗯”了一声,又咽了口唾沫。 她只能看清高义面庞的轮廓,但她很确定,此时的高义正咬紧后槽牙,那无声的怒意实在叫人害怕。半晌后,他说了一句:“母亲对子衡真是偏袒。” “三少爷可不这么觉得。”离容嘟囔了一句,“崔夫人还……” “还要把你嫁给他?”高义笑了,笑得有些瘆人。 离容也笑了,她笑自己竟曾把这事放在心上——天呐,自己真是疯了。 “老二不读书,老四不做官……”高义仿佛在自言自语,“兄弟之中,只有子衡与我最像。” 离容不以为然地微微摇头。 “你觉得不像?”高义本没打算在密道中耽搁太久,然而眼前人却能一再引起他的兴趣,“你在子衡身边呆了这么久,不妨说说,我与他兄弟二人,究竟孰优孰劣?” 离容欲言又止,尽量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她犹豫再三,方开口道:“三少爷性刚简,若身处太平盛世,从容廊庙,抑退浮华,大少爷似不及之。但……” “说下去。” “但眼下世道并不太平。大少爷明知天下将乱,而不惜为乱之始!日后一旦有机可乘,恐怕……” 恐怕有不臣之心! 高义以食指抵住离容双唇,轻声道:“嘘,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杀头的。……你只告诉我,孰优、孰劣,即可。” 离容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道了一句:“乱世争雄,大少爷成事,三少爷成仁。” 伴随着高义放肆的笑声,离容忽然脑壳一震,昏了过去。 昏蒙中,她隐约听到高义在说:“你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仪礼》?《周官》?哼,那都是千载以前的废纸。你只知嫡长嗣位,不知一人可使门户兴,一人可使门户亡。倘若旁支庶孽能使门户兴盛,出身、排行,又有什么要紧?何况,他还并非庶出……” ☆、你有所不知 次日,萧子钊果然伏尸经筵。 早已拟好的诏书称其“不畏公议,引用柔邪之臣。擅操国柄,阴有篡夺之志。” 然而“柔邪之臣”是指何人呢? 下朝时分,满殿只有垂于大臣腰间的绶囊因摇晃而敲击人体发出的闷响。暮春时分的天气并不很热,但三公九卿皆汗湿里衣,有人头冠歪了都不自知,全无平时妙口谈玄时的闲雅风姿。 其实朝堂上攀附萧子钊的官员占了大半,好在除了萧子钊的妻族,高义兄弟对之一无所问。诸人皆心照不宣地闷声退下。原本萧子钊在朝时,大臣们都忌惮他的威势。现在萧子钊已身首异处,但人怀畏惧的局面却似乎丝毫没有改变。 不知愁滋味的杨絮随风飞来殿上,飞入黄门身侧的灯罩,飞扑太后座前的垂缦,也让满头青丝的年轻官员仿佛鬓染霜华。高衍手持父亲高章逊位的表章,呆呆看着刚刚撤帘离去的姑母的背影,恨不得上前将那满嘴谎言的妇人扯下殿来。 他才反应过来,他被利用了。 黄门侍郎虽是个闲职,但可以出入禁中。他的姑母,也就是当朝太后高望云,曾借御花园“偶遇”的机会向他暗示皇帝并非真傻,而是惧于萧子钊的权势,行此委屈自全之计。于是才有他和兄长高义二人筹谋良久的“清君侧”之举。 如今元凶首恶已然剪除,太后却依旧垂帘听政,而龙椅上目光呆滞的天子根本与往日无异!可见不只皇帝是真傻,他也是真傻——高望云拿他当了回傻子。 其实他怀疑过,他无数次面圣、试探,都没发现皇帝的疯傻有伪装的痕迹。他甚至曾向兄长提议,如若姑母所言不实,就扶立梁王萧旸! 最后,他选择相信,不是信任姑母,而是信任自己的亲大哥。问题是,这位亲大哥,究竟是否比他更知晓内情呢? 高章逊位,以高义为侍中、大都督,假黄钺,录尚书事,百官总己以听。诏书下达的那一刻,大家都明白了,萧子钊死不死都一样。高衍也明白了,兄弟不同志。 愤怒与不甘化作一抹苦笑,清瘦的身形伫立满宫城飘飞的白絮中。其他大臣经过他身旁时,都以畏缩的眼神匆匆对之行礼,以示对这个即将权倾朝野的外戚门户的敬畏。而本想做忠臣良将的高衍却第一次觉得自己茕茕孑立,顾影无俦。 高义大步迈入自己的尚书府邸,打算换上戎装,亲自去军营慰谕将士。裤褶穿到一半时,家丁急急来报,说有访客登门。没等高义吩咐,那军士打扮的人已不顾阻拦闯将进来。 “报大都督!鲜卑质子段真炎出逃,小人前来领罪!”军士双膝跪地,同时卸下兵刃举过头顶,但高义对他的项上人头并不感兴趣。 这么快?…高义心里只有这三个字。 萧子钊伏诛,虎视京师的冀州鲜卑必将有所行动。若双方开战,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在洛阳做质子的段真炎。他是要去报信,当然也是逃命。 高义弯腰,对跪地的军士说:“前院的马,你挑一匹。追,追上了,算你有功。追不上,以后跟着本将军,打鲜卑。” 军士愣了一会儿,来不及谢恩,拔腿奔了出去。 高义继续穿甲胄,一旁的家丁提醒道:“公子,还有一位访客。” 来者是季伯卿。 “恭喜尚书大人——诶?下官是不是应该改口了?”季伯卿对着高义深深一揖,含笑。 高义亦回以微笑:“本将军也要恭喜季兄,虽为奸贼拔擢,但有远见,识时务,保住了身家性命。你可知,只差那么一点,本将军就……” 季伯卿:“将军有所不知,下官虽由大司马的军府入仕,但当年之所以能求学于博陵崔氏门下,是多亏了令堂的引荐。” 这话着实出乎高义的意料,他问:“呵,你出身寒门,如何能得到家母的引荐?” 季伯卿:“此事说来话长,想必将军眼下也没时间听。总之若无崔夫人的引荐,在下也不会有今日。” 高义束紧软甲,大步流星地朝外迈去,道:“本将军今天确实没有时间跟你攀亲戚。” 季伯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一边双手奉上,一边说道:“这是下官今晨接到的崔夫人的来信。她说最近金阳城的集市上都没有鲜卑人来卖马了,恐怕他们有起兵之谋。崔夫人已命人修葺阳蛟山中的前朝坞堡,并让下官提醒将军,在洛阳城中,也早作防备。” 高义展开信笺一看,确实是母亲的字迹,不由对眼前人又打量了一番。 不料季伯卿突然单膝跪下,拱手道:“若是鲜卑起兵,望将军给下官一个为国立功的机会。” “你的国子博士做腻了?”高义把信塞回季伯卿手中,“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用你?” 季伯卿起身跟上高义的脚步,道:“如今朝中将官,多是贵胄子弟。他们进不求加官进爵,退不怕将军降罪,怎会在疆场效死力?在下曾带兵与鲜卑作战,熟悉兵士,也了解鲜卑。” 高义乘上马车,季伯卿也自顾自地钻进了车厢。 高义心知季伯卿说得没错,他手上虽有一个久在军旅的刘聿隆可用,但刘聿隆是关西人,中军多是关东人,由他领兵,恐怕有兵不服将的可能。要用季伯卿吗?季伯卿其人,来路真有些神神秘秘。 “凭一封信,就想让本将军相信你?” “一个月前,在下听见国子学西厢的茅厕有人声,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季伯卿作侧耳倾听状,“在茅厕外的水缸下,越听越清楚。” 这话让高义有些后怕。 季伯卿笑着继续说:“于是在下就立了新规矩,让那些在国子学留宿的学生,夜里都睡在东厢。” 二人相视一笑。季伯卿投诚成功了。 本可随高义去军中,但季伯卿跳下了马车。他原路返回,先到尚书府门前,看了一眼那些正在更换门匾的工匠。 这么着急么?高义大概是没见识过鲜卑战马的厉害。季伯卿心中不由发出冷笑。 他转过身,走进了高衍的府邸。 ☆、她会保护你 “你找离容那丫头?”管家面露难色,“不瞒大人,小的从昨晚就没见着她,今天主子还吩咐小的另聘一个厨娘。” 得到这样的答复,季伯卿的神经忽然紧绷起来。他来不及向管家告辞,就转身离开了高府。 高衍听说前庭来了客人却不是找他,正要出来看个究竟,但扑了个空。 昨晚他一夜不曾合眼。现在有时间休息了,他却没法上床睡觉。他甚至连自己的卧房都不敢进去。 短短一天内,死了两个人。萧子钊在他眼前咽气,那是死有余辜。可另一个人呢?他没去问卞敏之是如何处理的尸身,他怀疑那尸身如今还在与床底密道相连的一间地下仓室中。 离容。 这个想法令他觉得自己的床铺发烫,卧房更似一个蒸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他不得不承认,下杀令的时候,他的精神正高度紧张,只觉得有可能泄密者非死不可。此刻回想起来,当时若只是把离容锁在密道中,不也能解决问题么?他后悔了。 那个丫头,那个原本母亲要强迫他娶过门的丫头,虽然有讨厌之处,但毕竟是无辜的。对了,昨天她擅穿青衣,他本来还要处罚她来着。但他的处罚,从来也不过是罚跪、罚干活而已。他甚至都没想过要打她。 他的处罚,只是想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安守自己的本分,不要有僭越的幻想。是的,她最可恶的地方就是不知足守分。她为什么那么用功地读书?她写给母亲的书信,字迹一封比一封老练;偶尔评论时局,竟频有中的之语。这信若是被旁人捡了去看,说不定会以为是出自名门闺秀之手——名门闺秀也未必读那些书,她简直像隔壁的国子学生。 这不是一个丫鬟该做的事。 高衍尽量回忆着离容的坏处,可依然禁不住去想她好的地方。她做的东西好吃,梁王喜欢,很多同僚都喜欢。虽然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但那种独特的酸醇口感,别家的厨子就是调不出来。加梅子?加木瓜?都不对。中书侍郎刘存方就私下来打探过,当时他故作神秘地说无可奉告,其实他是不知道。 她有什么独门秘方?他不知道。她下厨的手艺是跟谁学的?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伺候自己的?九年前?是的,九年前。九年前,她才六岁。 前几日他见到了太子,九岁的太子。九岁的孩童是多么天真可爱,而离容刚开始为他端茶梳洗时,竟比九岁还小了三岁! 高衍不想进自己的卧房,却不自觉地走到了离容住的小院子。脚步将往复旋,原地转了两个圈后,才终于踏了进去。 他几乎没有进过这个院子,因为每次他只要在院门前一晃,离容便识趣地跑出来了。 院子里都是榆树的落叶,一天不扫,就堆积如此。有些落叶还水灵灵地绿着,就好像……就好像不该在这个年纪就入土的离容。 高衍觉得这些落叶惹人心烦,大步迈进离容的卧房。 空,第一感觉就是其空无比。 没有衣柜,没有梳妆台,只有一张木板床。床靠墙的一侧堆了许多书——看来这丫头从前一直是枕书而眠的。床头亦是齐腰高的书堆,书上叠了两套丫鬟服,书堆旁有一个脸盆,脸盆里放着一把木梳和一块棉巾。再加上窗台上的笔砚和碗筷,窗户缝里塞的破布,这就是离容的全部家当。 他随手抓了一把丫鬟服,就发现了腋下的大口子。自己府上的下人都过得如此清苦吗?他知道不是的,是他吩咐过,逢年过节不必给离容赏赐。 一个女子,为什么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之余还要苦读诗书?为什么不花点心思涂脂抹粉、媚主邀宠?牝鸡司晨者最为可恶!想到垂帘听政的姑母,高衍那迂腐的脑袋又萌生怒意。终于,他收起所有不必要的悲伤情绪,哼哼一声,快步离开了离容的住所。 前方战报比高义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坏。萧子钊殒命次日,冀州鲜卑即刑白马、誓三军,发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冀州治所金阳城。原本以为兵粮充足的金阳城定能守个月余,没想到冀州别驾马遂诈称出战而实为出降,主动引敌入内,以至金阳城提前失守。 紧接着高太后命高义带兵出征,但他却不想从命。他手上的人马虽多,但在清洗了一波萧子钊妻族的将官后,眼下新任命的将官与兵士磨合尚需时日,而鲜卑铁骑却呈锐不可当之势。硬碰硬恐怕伤了元气,于是他决定,迁都。 挟小皇帝迁入函谷关以西,入住长安城。命洛阳城三十万户人家在一日内准备停当,夜半启程。 如此状况迭出,也难怪他忘记了密道里还关着一个人。 离容醒来的时候,除了饿得头昏眼花,还闻到了一股粪臭味。 “醒醒——” 漆黑中亮起一簇幽幽火光,她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但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季、季博士?你来救我的?……” “先吃,先喝,再问。”季伯卿先不由分说灌了离容一口水,再把热乎乎油饼塞进她嘴里。 离容确实又饥又渴且喉咙烧痛,但……她皱眉道:“谢谢你……这、怎么这么臭……” “我只知密道的出口在国子学茅厕附近,但不知如何打开机关。”季伯卿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往离容嘴里塞食物,“我在茅坑挖了一夜,能不臭吗。” 离容心存感激又愈加不解,囫囵咽了几口饼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来救我……啊?” 暗仓中响起季伯卿的轻笑声,他说:“你猜。” 离容回道:“有人派你来的?” 季伯卿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沉下脸来,用教训国子学生的语调说道:“错了。” 离容心想:“总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嘴里说的却是:“你喜欢我做的吃的?” 季伯卿哈哈一笑,道:“算你猜对了。” 离容才不相信自己猜对了,不过眼下保命要紧。季伯卿的恩情,她会记住的。 “他们把你关在这里,是因为你听了不该听的事情?” 季伯卿如此一问,让离容突然警惕起来。她被高义打晕后又吸了迷烟,实在不知道时间已过了多久,更不知高义等人的谋划成功与否。……莫非季伯卿就是来套她的话的? 季伯卿好像无所谓离容是不是回答,只是将她扶起来,往密道走去,边说:“入口在高衍府内?不会也是茅房吧?” “不不不,是高衍的卧房。”离容拉住他,不愿再往前走,“高衍要杀我,我们别从那个口出去。” “杀你?”季伯卿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但眨眼间又恢复了春阳般的温暖,“放心吧,高衍府邸已人去楼空。” “啊!?”离容的第一反应是高衍等人举事失败,已被满门抄斩。 好在季伯卿随即解释道:“萧子钊一死,冀州鲜卑就跃马南下。高义下令迁都,由高衍督责。现在不只高衍府邸空了,整个洛阳城也空了。” 离容尽量消化着季伯卿带给她的讯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繁华富庶的名都变成空城的模样。等爬出高衍的床铺,离容方问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总得有人殿后。”季伯卿笑得很自信,离容这才发现他身着戎装。 “高义这个大都督逃得没影了,让一个书生留下守城?”离容认为这简直荒谬,心想就算朝中无人,也没窘迫到这种程度吧? 庭院晨光熹微,这可能是洛阳城百年来最清静的一个早晨。季伯卿伸了个懒腰,转头对离容咧嘴笑,离容才发现这个平日里说话老气横秋的国子博士,其实还是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俊才。 “你去找崔夫人。”季伯卿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会保护你。” ☆、前途在雾中 从洛阳出发西行的队伍,倒霉催的遇上了大雨潦泼的三天。 那大部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往往前段的人已进入雨区,中段的只闻到水汽,而末尾的仍见骄阳当空。间或有前面的人传话过来,说是在落雨。但尾段的人漫不经心,因为等他们走到那里时,雨说不定就停了,只是脚下难免有些泥泞。 下雨的好处是减少人马行进中的扬尘,也消解初夏的暑意。坏处是容易让人得病。实在老弱不堪的贫户,高衍已许其留在沿路村镇。 他此行坚持不乘车舆,冒着倾盆大雨,一人一马奔驰在首尾两端之间,巡视兼慰劳,赢得了不少兵士与洛阳旧民的好感。 此时暮色四围而天刚放晴,疲累不堪的众人终于盼到了原地驻扎的命令。高衍也将马绳拴在一棵矮树上,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泥水,甩了甩头发,然后坐下小憩。本想生个火烤烤衣服,但人还没站起来,就迫于筋骨酸痛而放弃了这个念头。 有几个富户小姐,因始终坐在遮风避雨的马车里,浑身罗绮不沾一丝风尘,但一路颠簸得五脏翻腾。她们下了马车来透气,经过高衍身边时,都忍不住掩面偷瞧。 真俊。 他闭着眼睛,仰着头,虽然肤白透青,但没有从前洛阳城中敷粉少年的阴柔之气,那鼻骨上凸起的高点和喉结都叫人看了脸红。 轻柔的笑语声从不远处传来,三五成群的小姐们推推搡搡,好像想鼓动一个胆大的上前。此时散骑常侍张淑亮的长女经过,她大方地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酸梅汤,向高衍走去。 “佳人情意,不可辜负。”她笑着说。 高衍其实刚有些睡着,但被眼前人吵醒了。夕阳暖光中见到一张端庄秀丽的美人脸。他称谢接过酸梅汤,咕嘟咕嘟灌了两口。 “有人吃不上饭,有人却有这种东西。”高衍喝完才意识到酸梅汤的来处,讥诮的语气不知是不是在自嘲。 “吃别人吃不到的东西,就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张唯文笑意依旧,长指一勾收回空碗,不等高衍回应,就扭身离开了。 高衍的目光没有追随那个百媚千娇的背影,只是怅然若失地看向前方,好像那些小姐、仆役、马车都不存在,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大雾。 他用忙碌来驱散心中疑雾,但稍微安定下来就又陷入了其中。 对吗? 他都做了什么?他做的事情对吗? 萧子钊虽专权跋扈,但他并无子嗣,基本没有造反的可能。杀他,可以。但以谋反之名杀他,却要株连妻族,祸及幼女。对吗? 萧子钊一除,朝野震骇。大家不是庆幸权奸殒命,而是畏惧高义崛起,也腹诽着太后垂帘。他无疑做了姑母和兄长的帮手,这样对吗? 鲜卑未至而闻风遁逃,迁都之举是否会贻笑千载?将洛阳高门连根拔起,挟疯傻皇帝西去长安,兄长的权势是否一发而不可制?家与国,门户与江山之间,他当如何自处? 冰凉的酸梅汤让一日未曾进食的高衍腹部绞痛,他不自觉地忆起离容,那个丫头总会劝止他在不恰当的时候吃这些可能引发腹痛的东西。她……高衍不敢想。 想到她,他的胃绞得更厉害了。 时间只过去五天,却好像过了半辈子。 他发现他清楚地记得离容小时候的模样,五六岁时还是白白胖胖的,到十来岁时已是面黄肌瘦。这么多年来,他只顾着怨恨母亲的安排、顺带讨厌离容,不管离容把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做得多好,他都没有褒奖过一句,甚至还会挑刺。仿佛冷言冷语早已成了习惯,而嫌弃的表情则是他已不能摘下的面具。难道他真的每时每刻都恨不得离容立刻消失? 他九岁时就有自己的府邸,身边的下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兄弟之间随年纪增长而疏远,父亲对他不闻不问,母亲也只是不时寄信过来。唯一一直留在身边的人,就是离容。 就算是养条狗,也会有……感情? 想到“感情”二字,高衍笑出了声,觉得自己疯了。他从包袱中摸出一个馒头,随便咬了两口,就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坐在树下,有个女人递来一碗热汤。树,是一棵大榆树。女人,是穿着青色衣裙的离容。天上飘下雪花,真冷。他想都没想,就将离容拉入自己怀里……嗯,暖乎。 天黑了,高义举着火把,在睡着的高衍对面坐下。见他衣服半湿,睡得深沉,高义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烫。 高义皱眉,把一块干毛巾塞进他领口。 “我的课讲得怎么样?你都听懂了吗?”季伯卿扶离容上马后,又帮她拴紧了包裹。 “诶!?——”离容讶异,但立刻明白过来季伯卿是崔夫人安排的人,“我、我……” “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季伯卿用力拍了一下马屁股,使离容的坐骑吃痛咯咯咯快走了几步,“我们还会见面的。” 离容扭头去看身后的人,但见季伯卿已转身,雄赳赳迈向洛阳城楼。东风吹动赭色的衣裳下摆,这个腰板笔挺的国子博士已全无书生模样。 她手里握着季伯卿给予的阳蛟山坞堡图,右侧是一个奉季伯卿之命送她东行的兵哥。 劫后余生的离容大口呼吸着初夏繁花与草叶混合的香气,面对自己终于出现转折的命运,她不管未来究竟是吉是凶,只想策马向前奔去。 半个月后,离容在阳蛟山的青霜堡中得到消息,洛阳城守住了。鲜卑段部的马蹄没能继续西行。 季伯卿因功升尚书,但他竟然固辞不受,并自请领江州的寻阳太守。诏准。 青霜堡成四方形,位于群山环抱中。阳蛟山是第一条防线,围城而凿的水渠是第二重阻碍,高而厚的城墙是第三道屏障。在这严严实实的防护中,住着崔、范、邢、蔡数姓。还有一些门第较低的士族或庶人,散居在坞堡之外、河渠之内。 青霜堡以西,另有一座坞堡,名为秋山坞,当中聚居的主要是郑氏和卢氏。两边加起来,差不多有万把人。 离容的房间在青霜堡的西北角,比原来在高府住的屋子还小一点,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每天三餐都与邻近房间里的住客同食,不用自己动手准备—— 她原以为她会继续在这里做厨娘,没想到崔夫人另有打算。 崔夫人的打算她想不到,做梦都想不到。 ☆、知书更知易 青霜堡数丈厚的城墙内,方框型的楼宇一层套一层。最外层住五百户,中间层住三百户,内层住九十户。大抵北面范氏,西面崔氏,南面邢氏,东面蔡氏;壮年在外,老弱在内。流亡的冀州刺史冯云与其部下也寓于其中。 坞堡中心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平时用作少年读书之所,非常时期亦方便各族长老前来集会。 担负统御之责的是邢氏庶子,名量远。他虽无从戎经历,但喜好骑射,且身高八尺,姿貌秀伟,是少有的人杰之表。在中楼教书的是范氏排行第五的公子,叫范濬。范濬是嫡出,其家门又以儒学着称,因此他本人颇有几分骄矜之气,似乎跟邢量远不大处得来。 离容住在中间层,四楼,西面最北的一间,隔壁就是范濬。清晨,夜半,都会不时听到范濬房里传来琴声。离容当然不会弹琴,但她从前在洛阳城中见过太多善于操琴的名士佳人,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能听出几分琴意。范濬琴音正如其人,胶着,顽固。 她初来乍到,隔壁的这位范氏公子并不清楚她的底细。他若知道了,恐怕要大闹一番,决不能容忍自己跟一个奴仆之女比邻而居。 离容识趣,总是对其避而远之。但今日崔夫人派人把她喊到了青霜堡正中心的二层小楼中,这是范濬的地盘。 离容印象中的崔夫人是年轻而温柔的,时隔九年,她杏眼四周多了细细的纹路,人也清瘦了几分。可能因为颧骨高且鼻梁挺,年轻时不显得青春稚嫩,年纪大了也没有显出老相。即便是岁月确实留下了一些沧桑痕迹,也丝毫无碍于她的美丽,反而更添难以言说的风韵。 她二人现在正穿着款式稍异的青色衣衫,同样的丝麻交织的布料,使崔夫人和离容看上去像一对母女。 范濬先对崔夫人行了礼,接着匆匆扫了一眼离容,面露不解,问:“夫人到书斋,不知有何吩咐?” 崔夫人牵起离容的右手,向范濬介绍道:“这是小女,你叫她离容就行了。” 离容听崔夫人这样说,惊得险些“啊”一声叫出来。崔夫人拍拍她的背,补充道:“是干女儿,她不姓高。随我,姓崔。” 不管是姓高的还是姓崔的,总归都是小姐。范濬随即对离容也揖了一揖。 说起来重修这废弃的前朝坞堡,最初是崔夫人的主意。她派人向各着姓豪族募款盖房时,没有少受这些人的白眼。谁知局势的发展不幸被崔夫人料中,除了率族南迁的,余下各族不得不避入青霜堡与秋山坞中。虽则坞堡中的生活不及原来富裕,但能免受鲜卑屠戮,诸人已是感恩戴德了。 崔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范濬的问题,只是笑对离容说:“你看看这里,觉得如何?每日卯时开课,每月初一、十五休息。” 范濬脸色微变,心想之前崔夫人让那个庶人令狐宛凤来这里读书,已是挑战他的底线了,这次难道还要加个女学生?他愠愠道:“崔夫人,在下知道崔夫人‘有教无类’,但在书斋里听课的学生已经太多了,而教书的只我一个。在下不比孔夫子,能教诲桃李三千。希望夫人不要为难我。” “哈哈,不为难,不为难。”崔夫人将离容轻推上前,说,“老身就是体谅范公子的辛苦,才遣小女来此。她不是来听课的,她是来——教课的。” 范濬与离容二人都因惊奇而一时没有出声。 “这——如何使得!”范濬气得挺起腰板,又强迫自己弯下去,尽量恭敬地回绝道,“崔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听课不便,教课更——哼……” “女子教课早有先例。”崔夫人笑容不变,但语气强硬,“前朝太常韦逞母宋氏,于家中立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降纱幔而授业——” “彼时《周官》失传,唯有宋氏习其家学,得《周官》音义。”范濬反驳道,“非宋氏无以传其书,此乃非常之举,怎可与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何况令媛不过是……” 离容不只是弱质女流,而且年方十五,有什么资格教授生徒?范濬是这么想的,离容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服。”崔夫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记得上个月你曾去野人岭寻一位隐居的先生,想让他出山授课,结果如何?” 崔夫人指的是阳蛟山以西,野人岭中的孤云叟,“孤云”之称自然不是本名。此人原是关东大儒,在冀州丧乱之前便已入山遁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范濬知道,可惜他请不动。 “孤云先生出世之志颇坚,晚辈无力扭转其心意。”范濬怏怏答道。 崔夫人转头看离容,说:“那就……让小女请他出山。” 范濬禁不住将讶异的目光投向离容,心想崔夫人何以对这个干女儿有如此信心。而就在这片刻之间,离容的心态已从畏怯转为一往无前的坚决。她不想让崔夫人失望。 “好!”范濬一振袖,提高嗓门道,“只要令媛能请孤云先生出山,在下便心服口服!只是——在下尚有一问。” 崔夫人本已打算转身离开,听了范濬后半句话,又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说下去。 范濬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方开口说:“崔夫人……晚辈听闻崔家亦世代习儒,尤精《易》学。应知乾坤有序,阴阳有别。何以混淆士庶在先,颠倒乾坤在后?” 混淆士庶,指的是允许庶人令狐宛凤来书斋读书。颠倒乾坤,是说让女子在书斋教课。 崔夫人柳眉一挑,先瞧了一眼范濬,接着走到书斋边缘,看着栏杆外怒放到有些刺目的盛夏花卉,幽幽道:“《易》者,变也,穷则思变。何谓‘穷’?穷,就是尽头,如盛极,如衰极。好比这满园瑶芳,开到最盛时,便是枯萎的前兆。又如你所自矜的士族身份——它现在正在最显贵的时候,却已现出衰败的迹象——士族子弟,凭父荫可做官,无军功能进爵,于是乎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居庙堂之高而不以世务经心,处江湖之远而不着文墨传世。远的不提,就说这坞堡之内,竟只有范公子一人有能耐在书斋讲课,其他人呢?这难道还不算人才凋零吗?范公子不妨想想,当轴者视政事为俗务,去官位如脱屣,这般景况,安得久长?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望公子独立不惧,切勿墨守成规,随波逐流。” 范濬本对崔夫人的安排十分不屑,但对方这一席话说出来,却渐渐使他后背沁出冷汗。 鲜卑人占有冀州,使高门豪族龟缩于坞堡之中,是崔夫人事先料中的。那么今后是否也会如崔夫人所言,尊卑失序,士族将衰,而寒人崛起呢? 他回过神来时,两个青色的背影已消失在围廊尽头。 ☆、此地无知己 崔夫人转头就将离容带到了高熹的住处,这个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正躲房里跟令狐宛凤玩双陆,见母亲来了,吓得一脚踢翻棋盘,恨不得将眼前的残局都推到旁边这个庶人少年身上。 令狐宛凤倒是挺起胸膛,神态自若。 高熹知道母亲用头发丝都能想到是谁拉谁来玩,仰天哀嚎一声,把挂在墙上的马鞭取下来,交到崔夫人手中,然后转过身去,撅起屁股…… 如此奇招一出,崔夫人果然转嗔为笑。马鞭只如挠痒痒似地从高熹背上划过,就算是完成了惩罚。 “宛凤,下次他再……唉,罢了。”崔夫人本想说高熹下次再逼令狐宛凤陪他玩棋,就来她这里告状,但她又很清楚,高熹之所以找上令狐宛凤,就是因为令狐守口如瓶,宁可自己挨罚,也不会出卖玩伴,只得叹了口气,道,“你先退下吧——等等,一楼的厨房里有粽子,你带些回去。” 令狐宛凤住在青霜堡外的一间小土房里,与体弱的母亲为伴。他家本不算贫户,但父亲与其他族人都因战乱而南迁了,唯独母亲多病,不宜奔波,才被抛下。令狐宛凤当然可以跟父亲一起南逃,但他执意留下侍母。这份孝心,是崔夫人特别看重他的原因。 令狐宛凤本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没想到崔夫人不但体谅他是被高公子所迫,还叮嘱他吃粽子,心下更过意不去。想说感激的话,又碍于少年的羞涩难以开口,只得“嗯”了一声,把恩情默默记在心中。 “母亲找我什么事?”高熹嬉皮笑脸地问,“是不是给我找好媳妇了?” 与令狐宛凤的木讷和忠厚相反,高熹简直脸皮比青霜堡的城墙还厚。 “你说你——天天跟宛凤在一起,怎么不学点人家的厚道?”崔夫人露出无奈的神情,“明日你离容姐姐要去野人岭找孤云先生,你陪着一起去。” “啊!!好啊!”高熹开心得原地蹦起,晃着崔夫人的胳膊道,“儿子一定保护好离容姐姐,白天给她遮阳,挡风,指路,晚上为她烧火,捶腿,打地铺。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儿子打不过,就先脱个精光,让他们来吃我!” “哼,豺狼虎豹都嫌你嘴油。”崔夫人一摁高熹的脑袋,心想自己生的老大高迈,老二沉毅,老三刚简,老四怎么就这么个玩世不恭的轻佻样。但嫌弃归嫌弃,毕竟是老幺,母亲看在眼中,始终多一分宠溺。 “离容姐姐,那我明天早上在青霜堡门口等你!”高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理所当然,让离容差点出口的那声“四少爷”都咽了回去。 离容笑着点点头,这笑容不只发自真心,还差点就让她泪洒当场——她没想到逃出洛阳之后,她突然就有了干娘,还有人叫她“离容姐姐”。洛阳城的繁华不曾有丝毫属于她,而这阳蛟群山包围中的坞堡,对她来说却如世外桃源一般。 她知道这一切都得感谢一个人——崔夫人——为了回报这份恩情,她愿意肝脑涂地。 离容把崔夫人送回房后,也该去准备自己的行装了。她心里装着事,低头走着走着就错过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一直走到青霜堡南面邢氏的居所。此时邢氏房中伸出一只长靴,离容看到了,但身体来不及作反应,扑通一声绊倒在地。 “抱歉、抱歉……”栽在地上的离容还没起来就忙着道歉了,她觉得是她自己走路不带脑子的缘故。 抬头看去,穿长靴的人须发浓密且呈褐色,面部轮廓半胡半汉,看来范濬之所以瞧不起这个人,不只因为他是庶出,还因为他有明显的胡人血统。 邢量远对她伸出一只手,但离容没有顺势攀援而起,而是抓了一把旁边的栏杆,一边说:“谢谢,我没事。” “怕我?”邢量远收回手,含笑道,“听说你是崔夫人的义女?” 离容通常把人分成两类,一类是好对付的,一类是不好对付的。比如从前高府上的家丁,有人贪财好色,但蠢笨懒惰,那是好对付的。比如高衍,虽然脾气差,但他做事还算有原则。若非如此,他早可以诬陷她无数次,随便找个借口便将她打发了,可他没有这么做,所以高衍也是好对付的。不好对付的是高义,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哪怕时常面带笑意,那也是笑里藏刀。眼前人,就让她想到了高义。 “我是高家奴仆之女,幸得崔夫人错爱,将我当做女儿看待。”离容这样回答。她想自己还没有磕头奉茶,应该不算是名正言顺的干女儿,只是崔夫人随口对外人这样说罢了。 “奴仆之女”四个字,似乎触动了邢量远。他说:“你的出身,只要你不说,这里没人会知道。” “事实如此,知道又如何?”离容心想,我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邢量远哈哈一笑,道:“你看那些不可一世的贵妇千金,她们若知道了你是奴仆之女,就不搭理你了。什么好事都没你的份。” “我以后会在书斋教课,很忙,可能也没空搭理她们。”离容不喜欢眼前人对她说话时仿佛逗小孩的语气,但不管她怎么抬头挺胸,还是只能仰视邢量远的下巴,“君子周而不比,此处无知己,我便独善其身。” 邢量远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正要问离容怎么会去书斋教课,离容已经半走半跑地离开了。 是夜,离容从隔壁范濬的琴音中听出了惶惑、动摇和忧心。 她坐在自己屋内的石床上——青霜堡主要由青石堆砌而成,据说这样的结构可以抵御火攻——只是堡里的小姐们不时会抱怨这石床硬得让人难以入眠,对此,从没有睡过软床的离容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可她今天也睡不着了。 白天虽在邢量远面前夸下海口,但其实她心里并没有什么把握。 她怕自己请不动那位孤云先生——尽管自己谙熟五经,倒背四书,但范濬难道会比她差么? 抓耳挠腮间,不觉隔壁的琴音已戛然而止。 片刻后—— “笃、笃、笃。” 有人敲门。 ☆、云深不知处 开门一看,是范濬。 范濬嘴巴张了张,但终究碍于一腔傲气而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将一张纸摔进了离容怀里,就掉头回房了。 离容赶紧挑亮油灯,细看纸上写的什么—— 一、近世文风如何? 二、厚葬与薄葬孰为是? 三、独断与众谋孰为是? 四、庄子之说应废否? 五、申韩之术可用否? 六、关东何以乱? 七、关东何以安? 这七个问题,莫非就是孤云先生所出的题目?离容不知道明明反对她教课的范濬为什么突发好心,但范濬毕竟帮了她的大忙。 重要的不是范濬泄题,而是末了那几个小字。 有了那几个小字,离容的把握多了五成。她也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崔夫人觉得范濬做不成的事,她能做成。 赶紧倒在床上睡个好觉。 次日在青霜堡门前碰头,高熹双肩背着一个带盖的竹笼,身着麻布缝制的窄袖短衫,精神百倍。 “四少爷……怎么穿成这样?”离容自己也穿着简陋的布衣,但不习惯看高熹如此朴素。 “我跟令狐宛凤那小子借的。”高熹说话间,顺手把一个斗笠扣在离容脑袋上,“要穿我原来的衣服,那金丝银线的,不是等着被抢么?现在世道这么乱,保不准山里有土匪。 “欸——离容姐姐,你这伞别带了,我们又不是去洛阳,一路上都走的通衢大道。你看那山上,树,这——么密,树枝,这——么低!”高熹一会儿蹦高一会儿蹲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伞,肯定卡住。” 高熹抢了离容的伞,用力一抛,丢给了在不远处观望的范濬,并对其做了个致谢的手势。范濬好像有些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把伞扔了还是继续拿着。最终他决定带着这个烫手山芋转身离开。 “那小子,崇拜孤云老头。”高熹掩嘴偷笑,在离容耳边说,“你要是真能把老头请出来,你要他叫你姐都没问题!” 离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心想看来范濬是真的希望她此行成功。 “走啦走啦!”高熹拽着离容的袖子向前,“离容姐姐,你猜母亲为什么让我陪你一起去?” 离容跟着高熹蹦蹦跳跳地下石阶。她觉得跟这个小小少年相处,自己也年轻了许多——或者说,自己终于也能恢复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活泼。她笑着说:“因为青霜堡里就你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你说对了——一半!”高熹赶忙扶了离容一下,因夏天的早晨山里湿气重,石阶上又有青苔,易滑,“我路熟。地图?没必要!还有啊,我叫你姐姐,你叫我少爷,不是很奇怪么?你叫我子云啊。” “子云?你的字啊?”离容问。 “是啊,我还没成人,不过字早取好啦。叫我子云,显得我,哈哈,很大!”高熹摇头晃脑,眼睛笑成两条缝,“那你再猜猜,为什么我叫子云?” 离容胡诌道:“因为你像云,闲云野鹤的云。” “聪明!太聪明了!”高熹拍手道,“这里的山,到底还是不够深,缺少灵气。以后我要去蜀中,做道士,道号就叫鹤云子。你看我——” 高熹向前高踢腿,又凌空翻了个跟斗:“是不是难得一见的学道之材?话说回来,隐居蜀山中,云深不知处,才是真的隐!不像孤云老头躲在这边,找他这么容易,呵~” “你是说,孤云先生……并不是真的想隐居?”离容一边问,一边拿出手巾帮高熹擦额头上的汗。 “嗨,你说呢?”高熹答,“去请他的人都好几拨了,他要是真的不堪其烦,干嘛不搬家?他就蹲在离金阳城不远不近的山沟里,半天脚程就能走到——这不就是在跟大伙儿说,‘来请我来请我’嘛。” 离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翻过两座山头,时近正午,远处的小茅庐已在云气掩映下若隐若现。 一路上高熹跟离容聊个不停,此时两人都已口干舌燥,便坐在半山腰的青石上休息。 半个炊饼下肚,再喝几口水,肚子胀得很。离容正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关节,突然听到身后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枝叶摩擦声。 二人立即警觉起来,凝固得好像两尊石像,高熹嘴里还有嚼了一半的炊饼。 侧耳倾听——嚓嚓嚓,沙沙沙——那不是幻觉。 身后密林中,确实有活物正在靠近! 高熹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老——虎——?” 离容吓得手脚冰凉,却见高熹脸上浮起笑意,那笑容逐渐扩散,终于变成了震动山林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吓到你了。”原来高熹早就看到了,那从林中过来的,是人。 一个老头。 孤云叟其实并没有很老,看样子也就五十出头。他拄杖来到二人跟前,离容赶紧将顶部平坦的青石让出来,请他坐下。正当离容想问眼前人是否就是孤云先生时,孤云叟就开口化解了她的疑惑。 “近世文风如何?” 孤云叟面向高熹发问,高熹却还在吃饼。见老头弄错了对象,高熹连忙指指旁边的离容。 “雄峻,清丽。”离容答。 孤云叟面露不屑,几乎起身欲走。 离容笑了笑,提高嗓门补充道:“然则,真、朴,渐漓。” 听了后半句,孤云叟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但不着急离开了。 他接着问:“厚葬、薄葬,孰为是?” 离容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前朝灵帝遗诏中令人为其薄葬,后人责其昏聩,往往因人而废言。愚以为,万物靡不有死,死者自然之理也,实在不必太过哀伤。厚葬者,不只伤生民之物力,亦损死者之阴德。应以薄葬为是。” 孤云叟对离容的回答不作评价,马上发了第三问:“独断与众谋孰为是?” 离容心里有点打怵,但还是佯装镇定道:“谋在于众,断在于独。” 孤云叟第四问:“庄生之说应废否?” 离容第四答:“庄生作卮言以嘲迂儒,今人谈玄以讽礼教之不足。儒与道,未必不可两得。其谬处,在乎不读孔孟,而只知庄子戏谑之言。如此,则矫枉过正,使后人愈放浪无形,鄙仁义而竞荣华。这不但有违儒教,恐怕也非老庄之心。” 孤云叟闭着眼睛听,眼角的纹路似乎透露出一丝笑意,但笑意很快又消失了。他再问:“申韩之术可用否?” 离容紧张得手心发麻,咽了口唾沫继续答道:“子产铸刑鼎而郑国昌,范匄作刑书而晋国亡。古语云,‘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 ’仲尼亦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申韩之术,当用之以时。” 孤云叟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鹤眼正视离容,加重了语气,说话时嘴唇上的胡子一动一动:“那当今之世,是乱,是治?” “当然是乱。”离容不假思索。 孤云叟步步紧逼:“何以乱?” 离容知道最关键的两问来了。前面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自己的见解,纯是转述季伯卿在国子学上说的东西。只有这最后两问,是她自己想的。 她说:“胡汉杂居,言语不通,习俗迥异,难免互相猜忌。胡人未宾王化而骁勇善战,汉人谙熟礼教而不习骑射。汉人兵强时,胡人犹畏服。然则一旦有机可趁,必致侵叛!” 孤云叟最后一问:“既如此,关东何以安?” 如何才能平定关东? 这是最难的一问。此问一出,回答者很可能自相矛盾。 范濬就是在这一问,功败垂成。 ☆、关东何以安 “没有办法。” 山间云气已渐渐散开,鸟啼啾啾,蝉鸣幽幽,清风拂面,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觉得事不关己的高熹本惬意地高卧松下,但听到离容这样回复,他也讶异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 “鲜卑方盛,而大晋内乱不止。说要驱虏于漠河之北,完全是书生意气。”离容敛容正色道,“唯有待时。” 时势造英雄,而不是相反。 “说得好。”孤云叟站起身来,语气中有几分咄咄逼人,“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苟无其时,虽复大圣,亦宜养威自保,不可轻动。既如此,老夫为何要出山?!” “待时,不代表什么都不做。确实,若是时机不成熟,任凭你有雄才伟略,最多不过成为一方霸主。一个人的锐意进取,拗不过千万人的顽固守旧。一个人的混同寰宇之志,拗不过天下纷纭,人心思乱。然而乱世雄主开创的事业,哪怕是昙花一现,难道就毫无意义吗?他们的失败,终将成为后继者日益逼近成功的基石。就像先生去坞堡中教书——”离容话锋一转,“您的学生,也许很快就会死在鲜卑刀戟之下,也许能躲在山中避一世之祸。无论如何,他们在有生之年,都当着书立说,传与后生。关东,可能五十年不能安,一百年也不能安。这一百年的时间,凡人要如何跨越?依晚辈看,唯一能将我辈微薄之力绵延到数世之后的办法,便是教书育人。数世之后,马上的民族若是据有中原之地,他们必然要从马上下来。您的徒子徒孙,就可以用孔孟之道教化蛮夷,使其服膺儒术。如此,方得天下大同,不再有胡汉之别。这,正是先生应当出山的原因!” 孤云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番话说得血气翻涌,连一旁箕踞而坐的高熹也听出了一头汗。 “走吧。”沉默半晌之后,孤云叟终于开了口,“去帮老夫搬家当。” 回青霜堡的一路上,高熹都没有说话。 范濬一直在青霜堡最高层的窗口了望。当终于看清孤云叟的身影时,他才丢下面子不顾,一路疾走到环绕青霜堡的河渠边上,恭恭敬敬地迎候三人。 孤云叟见到他微微一笑,其实他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不满,只是离容说的话更合他的心意。 “老夫跟这个丫头有缘。”他这么说了一句,大概是安慰范濬。 离容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范濬递给她的纸条,说出了实情:“先生,其实范公子早先把您会问的问题都告诉我了。不只如此……他还告诉我,您……您就是……” 孤云叟看了眼纸条,捋了捋胡子道:“没错,崔玄便是老夫的本名。” 范濬这时倒急着帮离容说起话来:“晚辈只是在崔小姐临行前夜给了她题目,她准备的时间不多,更没有军师帮忙。……晚辈就住在她隔壁,可以作证!” 他害怕崔玄改变主意。 “崔小姐?”崔玄面露疑惑,“我倒不知道你是崔家的小姐。崔夫人有两位兄长在扬州,不知你是——” 崔夫人本名崔道真,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长兄崔子胤,原本是扬州刺史,因私自开仓赈灾被贬为临海太守。二哥崔子偃好像不喜欢做官,挂了个闲职吃空饷。妹妹崔道雅,是会稽王萧馥的王妃。萧馥就是现在的扬州刺史。 离容赶忙解释道:“不不都不是!我只是高府的厨娘,崔夫人喜欢我,把我当女儿看,如此而已。我不是什么小姐。” “厨娘?”崔玄并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只是微感好奇,“那是谁教你读书的?” 离容面色通红,她知道自己的学问不入流,读书的方法更不入流,带有几分自卑地回答道:“没有人教……小时候少爷请老师来家里上课,我就在旁边蹭着听。后来就是自己读,读不懂的,偶尔有崔夫人书函解惑。还有就是……我住的地方,隔壁就是国子学。我、我偷听了很多季伯卿博士的课。” “哦?哈哈哈哈哈!”崔玄捋着胡子大笑起来,“正要夸你‘自师其心’,没想到、没想到,原来老夫上了你的当。” 季伯卿乃崔玄隐居之前的入室弟子,他的见解,自然与崔玄一致。 “罢了,也算是另一种缘分。”崔玄在范濬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兀自说道,“谁能想到,老夫竟有一个女徒孙。不过,你这么一说的话……” 崔玄的最后半句话,让离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和士元,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 长安城的扩建工事已基本告一段落,长安城的人心却远未至于安定。然而高衍不管这些。 为了争得父母认可,他从小就律己甚严。但经过萧子钊一事的变故之后,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流连酒肆,眠花宿柳,连去跟父亲问安的功夫也省了,母亲寄来的信他也并不回复。多年经营的忠孝之名毁于一旦,朝野失望。 其他士族都在长安城内购筑豪屋,又在长安附近抢占农田,唯有高衍不置产业。他随便赁了一处民宅寓于其中。民宅不比黄门侍郎府阔大,也住不下几个人。于是他让原有的下人随意来去,一个月后,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了。 家里不开火,他更多了去酒楼的理由。 巧月楼,一层,西北角。老板从来不知这个客人是什么身份,但因他出手阔绰,又几乎天天光顾,于是总为他留下这个位置。但是今天,好事来了,有两个看上去十分文弱清秀的少年,给了老板一大锭银子,说要帮角落里的客人升级到二楼雅座。 少年是女子假扮的,谁都看得出。 关中民风比洛阳更豪放而不拘小节,高衍放浪形骸于花街柳巷时,即便是良家女子,也有主动上前关怀的。但光天化日直言要将他邀入雅间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他顺着掌柜指引的方向看去,那两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已踏上去二楼的台阶。待其在二楼雅间前转身,凭栏向楼下一望时,高衍才看清了那两人的脸。 他的酒,有些醒了。 ☆、只待螳螂来 高衍进门后,只是略微行了个礼,便不客气地坐下了,嘴里说道:“皇后娘娘,找臣何事?” 皇后出自弘农杨氏,门第显贵。她比傻皇帝大一岁,可以说是端庄沉稳。不过也正因为她心智正常,就不得不承受那傻皇帝无法体会的痛苦。 “你是太子太傅!——”杨皇后欲言又止,或许是有怒气,但终究不敢训斥眼前人,只得尽量耐着性子说道,“过两天,便是太子十岁生辰。这个年纪,正是该严加管教的时候。怎奈原太子太傅在西行途中病故,如今……太后……东宫尽是不学无术的小人。恐怕这样下去,非太子之福,更非社稷之幸。” 太后摆明了忌惮太子的聪慧,便将东宫掾属逐渐替换成了出身豪门贵族的纨绔子弟,让这些人带着太子优游嬉戏。如今顶着东宫官职而唯一真有能耐辅佐储君的,是太子太傅高衍—— 可是高衍,压根就不去东宫。 高衍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装糊涂道:“不知皇后娘娘想要臣教太子什么?” 杨皇后见高衍漫不经心的模样,希望破灭了一半。她努力忍住哽咽,说道:“呵……哀家只是想着,人心这个东西,或许不至于变得那么快。” 且不论远在凉州的高决,就看在朝的高望云,高义和高衍,以及依附高氏家族的文臣武将。杨皇后一直以为,这仿佛铁桶一般的高氏集团中,高衍应当是一个突破口——他从前是真的听信了他姑母的谎话,为了皇帝亲政而冒死除去萧子钊——但现在,他眼中的锐气没有了。 “教他怎么与太后周旋?教他怎么对付家兄?”高衍索性开诚布公,“可惜,微臣只会讲如何做君子的大道理,对于权术一窍不通。呵,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教给太子,对他未必是好事。” 长安酒楼的雅间,一般都备有琴棋笔墨。高衍伸手拨了拨棋盘,继续说道:“主少国疑,朝有重臣,天下纷乱,人心不稳。此局——恐怕无解。微臣还想提醒皇后娘娘,别以为逃到关中就万事大吉,想要趁乱争雄的,绝不止河东鲜卑。你我能活几日都说不定,何必想得那么长远?……呵呵,不如就让太子优游卒岁,能过多少安乐的日子,就过多少安乐的日子。” 杨皇后闻此言气得发抖,横眉立目,喊了一声:“你!——” 高衍自斟一杯酒,眼神迷离,眼角似乎还有晶莹闪烁,慢悠悠地说:“前几日,微臣收到从凉州寄来的家书一封。家兄久戍边镇,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他这样的人,最能看破生死之际。娘娘可知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人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这,确实就是臣此刻的心境。” “你怎比得上你二哥?”杨皇后怒言,“他战功卓着,而你一事无成。你,呵,像你爹。” 任凭高衍再麻木,也不禁因杨皇后的这句话而感到刺痛。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起身向外走,边走边说道:“弘农杨氏人才济济,要想扭转时局,皇后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高衍走了。 失望的杨皇后没有就此灰心,她带着贴身侍婢马不停蹄地奔赴她那些堂表兄弟的府邸——高衍当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 等三人都离开酒楼后,雅间隔壁的座位上,两个极不惹人注意的客人才悄然动身,直奔皇宫。 “要害哀家?”高望云冷笑一声,在卧榻上懒懒地侧了个身。 她年近四十,乍看之下艳光照人,但其实都是宫女细心描绘的功劳。她没有与她年岁相仿的崔道真那种在岁月侵蚀下颇为□□的轮廓美,也不再有饱满的皮相,只能用最华丽的丝线和珠翠徒饰雍容。只见她从乌云间摘出两根银丝,面露嫌恶地将之扯断,脸上一有了表情,就连粉黛勾勒出的美感也消失了。 坐在卧榻边上的面首不自觉地挪开目光,他心中暗暗想道,果然是相由心生,成天露出怨毒的表情,怎能不在脸上留下丑陋的痕迹? “还有什么消息?”高望云问,“高章那个老头儿,没有什么行动么?” “呃——没有。”兼做探子的面首答道,“高章就是在城外……买了个园子,跟他的小妾一起,逍遥……不过他的夫人崔氏,倒是能干得很。在冀州金阳城外,她带领几大家族聚保于阳蛟山。听说那坞堡中‘上下有礼、少长有仪’,他们驻守关东,齐心抗胡,可以称得上是宗族乡党的模范了。” “模范?切。”高望云不屑地一笑,“是模范,还是宗贼,现在还不好说。” “太后,那杨皇后的事……要怎么处理?”面首小心试探道,“您的好侄儿高衍,倒是没同意帮她。就是不知道她那些堂表兄弟有多大的能耐?弘农杨氏在长安的势力不小,说不定就买通了宫里的什么人,对太后不利……” “哈哈,本宫像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么?”高望云往面首的胸口一靠,软绵绵的语气中带着残忍。 面首笑了,笑容假得像是粘上去的。 “那我们是要——嗯——皇后。”面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哈哈哈哈哈哈——”高望云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连连说道,“不够,不够。” 面首心领神会,脑门出了一层汗。他作出为太后担忧的神色,说:“高义、高章不足为惧,但那个高义,恐怕不好对付。” 高望云轻解罗裳,懒懒地说:“他不是每个月都会出城狩猎么?就趁他不在时动手。等他回来时,大局已定。” 两日后,高义按照他从前的习惯,背上弓箭,带着几个亲随西出城门。这一去,通常没有三五日不会回来。 早有准备的高太后,立即派人给正要过生辰的小太子送去一碗毒汤。只是她没想到,傻皇帝当时也在东宫,父子俩分着喝了这碗汤。 高望云接到皇帝和太子俱亡的消息,赶紧叫人修改诏书—— 就在她想要动身去东宫时,却听到寝殿外传来宫女黄门惊慌的叫喊声。没等她作出反应,几十个士兵便闯将进来,刺啦刺啦,白花花的刀剑出鞘,把殿内照得乱光飞舞。 作者有话要说:请不要介意晋朝背景下居然出现了唐诗 反正这也不是真的晋。。 ☆、失意无南北 高义出城三里地,就乔装折返。高望云事先准备了诏书,他也有。 高望云原本的诏书称太子因病暴毙,杨皇后伤心而死,立萧旻为储君。 高义的版本则是太后谋害太子,废太后,贬萧旻为庶人,立梁王萧旸为储君。 现在他的诏书也得改了——得改成,立梁王萧旸为帝。 萧旸听说此事时,悲怒交加,想要破口大骂却不知能骂谁,只能把气都撒在一众伶人和古玩器具上。他打翻五食散,踢开双陆棋,撕碎江左名家崔子偃的画作,抢过乐师的鼓锤,把家里但凡能发出脆响的玩意都砸个稀烂。 高衍听说此事时,因情绪激动,外加连日来酗酒无度,先是疯狂呕吐,紧接着胃绞痛的老毛病再度发作。身心备受折磨之下,他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躺了三天。 “太后为什么要害太子?”高衍觉得,高望云既然将东宫掾属都安排成一群贪玩的公子,就是有心培养太子做傀儡,有什么必要再作加害?除非……除非有人存心挑拨—— 太子最大的靠山,是他的母后。杨氏势力盘根错节,不管在洛阳还是长安,都不容小觑。但太子最大的危险,也来自他的母后。杨皇后这样背景雄厚的儿媳,肯定是高望云所深恶的。在这非常时期,若有谗言入耳,使得两宫生隙,那么高望云抢先下狠手,几乎是必然的事。 他拖着病体来到兄长府邸,想要弄个明白。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高义意态安闲,端起茶汤喝了一口。他身边站着一个模样十分英俊的少年——正是那天在雅间隔壁偷听的探子之一,也是高望云的面首。 “杨皇后联络杨氏子弟,只是为了教导太子,并不是要谋害太后。”高衍话一出口,就觉出了自己的愚蠢——他又看了那个美少年一眼,回想起当日在酒楼就见过这个人,恍然大悟。 高望云以为皇后和太子密谋对自己不利,于是先下手为强,除掉太子。这样,高义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废掉她这个太后了。挑拨的人,就是高义。 “兄长……大哥……呵呵,有时我真怀疑,我们究竟是不是一母同胞。”高衍苦笑了一下,不想再追问。他颓然坐倒,似乎是真的浑身无力。 “啪!——” 高义突然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矮几,指着高衍的鼻子道:“你,不要一副好像被我欺负了的可怜样。你若不满我做的事,就好好跟我斗。你以为你什么都不做,周围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你的责任了吗?!我让你做太子太傅,是指望你在关键时刻救下太子,立一个头功。反正只要高望云谋害太子的意图败露,太子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可是你呢?呵,你都在干什么?!” 高衍闻言,黯淡无光的眼神忽然亮起来,泛红的眼眶中,闪烁着惊讶、愤怒和痛苦。他不耻于高义的手段,虽然他无可奈何,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占理的一方。他认为高义应当感到羞愧。可正如高义所说,自己若有心,就算不能打乱高义的全盘计划,好歹也能保太子一命。他放弃了这个机会——他本是唯一能救太子的人——但他放弃了这个机会。 高义看着高衍气到说不出话的模样,轻蔑一笑,从身后摸出一道诏书,扔向他胸口,接着便叫人送客了。 高衍摊开一看: 冀州刺史冯云数次表请朝廷任命新的别驾从事,但因朝廷播迁,压了一个月都没理人家。高衍身为太子太傅而没有察觉太后加害太子之谋,论过当贬。刚好,让他去阳蛟山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地方官吧。 高衍一路浑浑噩噩,回到住处。 此刻他真切地觉得自己前半生活得极其失败。他好像不能不承认,杨皇后说得对,他像他爹,有一种骨子里的“软”。 关于婚事,他不敢反抗母亲的安排,就去为难离容,如此欺软怕硬,便是懦弱的表现。关于兄长擅权,他明知其非,却不加阻挠,甚至自暴自弃,更是无能的明证。他比不上为国镇边的二哥,比不上野心勃勃的大哥,更愧对于从小教他遇事必积极作为的母亲。他只像他爹。 既如此,就去给爹问个安吧,顺便辞行。 高衍到达高章宅邸时,高章正在妾室陪同下看戏。 高衍的这位叫绿姝的姨娘本是府上丫鬟,在高熹出生那年飞上枝头。那时高衍六岁,已经是有点懂事的年纪了。他记得母亲虽没有提出抗议,但此事毕竟冲淡了她刚生完孩子的喜悦。从此父母之间的交谈就很少,直到三年后,母亲搬回冀州老家,两人彻底断了联系。 很多人猜测崔夫人离家与高章不接受辅政之任有关,其实只有高氏兄弟知道,压垮崔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崔夫人染病时高章陪妾室出游,半个月都没回家。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也走了。 高衍厌恶丫鬟,尤其是想要媚主求荣的丫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高衍的两个哥哥至今没有纳妾,也与此事有关。说起来,在不纳妾这一点上,兄弟几人出奇地一致。由此也可见,虽然高氏兄弟对于母亲是否偏心各有腹诽,但几人都很尊重母亲,甚至敬母甚于敬父,这是毫无疑问的。 绿姝嫁给高章那年二十二岁,可以说是青春貌美。十三载过后,崔夫人固然年华老去,她也没有被岁月的刻刀偏爱。说实话,若是让现在的她和崔夫人站在一起,不仅她的风韵和气质远不如后者,连姿色都不见得更胜一筹了。最让她难受的是——她没有孩子——于是她成天担心被新人取代,绷紧神经,处处提防。 高章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鼓足勇气纳了妾,看似精明强悍的夫人竟没有跟他闹;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低微的妾室反倒更善妒又强势,以至于他后半生艳福有限,还失去了儿子们的敬爱。 高章听说高衍要去冀州,一向糊里糊涂仿佛半醉的他突然坐直了身,眼睛也睁大了一圈。 因高氏兄弟从没给过姨娘好眼色,绿姝一见他来就识趣地扭身离去了。此时院子里只有父子二人。 “父亲,可有什么吩咐?”高衍问。高章的眼神,分明是有话要说。 高章浑浊的眼球里禁不住涌出老泪,半晌后,他才用略微颤抖的低哑嗓音说道:“给我带个话……就说,咱们都老了,若是再……再不见,或许就……” “父亲莫说丧气话。”高衍打断了他,“父亲的问候,儿子会带到的。” 高衍头一回觉得心疼这位父亲,同时又不由地皱起眉头,心想老爹恐怕早已后悔当年的选择,自己应引以为鉴,在一时的欣快与真正珍贵的人事之间,懂得如何取舍。 ☆、无意再相逢 秋山坞里的人了解到青霜堡现在有三位教课先生,赶紧派人提了礼物过去,请求匀一位到他们那儿去开设讲堂。 秋山坞的主事人卢洵是一个身兼贵族与豪侠气的怪大伯。他此前因不满萧子钊枉杀言官而离开朝廷,官至兵部尚书。人虽赋闲在家,且已四十好几了,但年轻时的爱好不变,依然痴迷武学,因而看上去身子骨很硬朗。而郑、卢两家的人之所以推举他,除了官位高,懂兵事,还因为他妻子早逝,没有儿子,女儿也早已出嫁——孤家寡人一个,想必处事比较公允。 “崽子们!明天开始,你们得读书了。”卢洵在秋山坞中心的空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四周立即哀嚎一片。 “蛤?……”“啊!——”“不要不要!”“哎唷!” 卢洵一听说崔夫人破格提拔了一位女先生,就很想把那女先生挖过来。对此,离容本是拒绝的。她认为自己只是侥幸通过了崔玄的考验,还不能够独当一面。直到崔夫人告诉她高衍已经在来这儿的路上了,她才吓得当晚就卷铺盖逃到了秋山坞。 郑、卢二姓的少年们原本每天早上跟着卢洵练武,一听得读书,大半人都皱起了眉头。其实他们在金阳城中时,当然也是上过学的,本以为避入秋山坞以后就可以把四书五经抛到脑后了,专心练保家卫城的拳法兵法就可以,没想到,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几天,折磨人的玩意又落到他们头上了。 “是一位……”卢洵摸了摸络腮胡,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地说,“女——先生。” 话音刚落,嘈杂的少年们立即安静,突然有个胆大的喊着问:“漂不漂亮!” 卢洵侧开身,右手引向二十步外的凉亭,离容正躲在那儿暗中观察。 她想糟了,这边的兔崽子看起来不好对付。 果然,随着一阵欢呼,少年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凉亭。 “我来试讲。”离容所在的凉亭比平地高一尺,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周围的人,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听了两年国子学的课,不敢说记得分毫不差,但毕竟是受益良多。各位姑且听听,有问题可以问,又异见可以提。若觉得我讲得不好,我再让范公子来替我。” “就你了!就你了!” “先生好!”“姐姐好!”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回应着,恨不得举起七手八脚来赞成。 鲜卑段部的兵马虽攻占了冀州,但他们到底人少,不至于管住每一个关口。高衍一路避人耳目,走走停停,一来对关东的局势有了更多了解,二来也在艰难跋涉中逐渐恢复了精神元气。待他终于抵达青霜堡时,已是中秋之夜。 近乡情更怯,让站岗的哨兵通报之后,走向母亲住处的高衍又是急切又是紧张。这九年,他不但没做成什么事,还辜负了母亲的……安排,最后灰溜溜的来到这里,想来会被母亲责骂吧?还在左思右想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弟高熹突突突地奔来跟前,纵身一扑,挂在了高衍脖子上。 “三哥!!!!!!!!” 高熹四岁时随母亲来到了金阳城,虽然此后每年他都会入洛一次,但跟几位兄长毕竟是聚少离多,是以每每相逢都格外亲热。只是他忘了自己如今的身型已不是小孩子了,尽管高衍仍比他高一个头,但也禁受不住他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坠在他身上。 “下来下来。”高熹身后响起崔夫人的声音。高熹撇撇嘴,双脚落地。 高衍与母亲的目光对接,顿时觉得又羞愧又心酸,眼眶和脸颊噌噌噌地烧起来。 “娘……” “你说你……唉!”崔夫人一听就听出了儿子那低哑的嗓音中的委屈和自责,她本想笑脸迎接,却因此不慎落泪,捏了捏高衍的胳膊,停顿良久,才说道,“……是娘不好。” 儿子如今的失意,难道完全没有她的责任吗?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是她“抛夫弃子”。 高熹怕他俩哭成一团,赶紧将二人拉入房中。 崔夫人的房间比离容的大一倍,中间有隔墙,一边用于起居,一边用于迎客。离容早就搬到了秋山坞,但既然是中秋佳节,当然就得来这里与“干娘”共度。此时她就在崔夫人屋里,坐立不安。 高衍一开始没注意到她,毕竟她现在的穿着与往日完全不同,而且经过几个月的休养,人也白胖了不少,好像干枯的花朵浸泡了足够的水而变得丰润起来一般。 “好吃。”高衍没想到此生还能尝到这个味道。 月饼是离容做的,她确实有个秘方,很简单,就是在八合齑中调入发酵的羊奶,然后揉进面粉里。蜂蜜要少,这样才能突出那独特的酸醇味。 “当然好吃了,姐姐做的!”高熹指指离容,眼睛笑成两道眯缝。自从跟着离容请回崔玄后,他就不再贪玩了,甚至烧掉了有关修道的各种杂书,每天第一个到讲堂。崔夫人还以为这是因为崔玄教导有方,浑然不觉这个少年心中已种下了别的念头。 “姐姐?你哪儿来的姐姐?”高衍这才向边上的离容看去。夜里的灯光不算太亮,现在的离容跟从前也不算太像。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尽管他有些不敢相信。 “少爷。”离容这一声称呼,驱散了高衍心头的犹疑。 他想起当时他和刘聿隆匆匆离去,只留下卞敏之和大哥。卞敏之没有杀她,肯定是大哥下的命令。这虽出乎他的意料,但其实也并不奇怪。他的那位大哥,本来就偶尔会跟离容攀谈。他当时若没有自己那么慌乱,那么决定留下离容性命就是很正常的事。 心中一块石头放下,高衍觉得松了口气。 崔夫人见一个目光灼灼只怕没看清,一个眼神闪烁好似有羞意,笑道:“久别重逢,你们两个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当然知道离容为什么会来到关东,也知道这些年来高衍没有善待她,但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的心肠没有那么硬。 离容完全没有什么想说的,她想高衍当然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一直低着头,心中默默祈求崔夫人赶紧放她回去睡觉。 “有。”高衍道,“儿子一会儿跟她说。” ☆、贤母无庸子 圆月当空,青霜堡层层圈圈的围廊上,还有零星住客因流连夜色而尚未入眠。 离容引高衍往高层走去。按照崔夫人的吩咐,他的房间要安排在刺史、主簿、军府诸参军所在的六楼。虽然这些当官的眼下没有多少部属可以调用,在坞堡中的号召力可能还不如邢量远,但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阁下将来必为乱阶,哼。”刺史冯云当着邢量远的面,狠狠啐了一口。 邢量远倒不生气,正要笑着回应,却听身后来了人。 “刺史大人,这位就是我家公子。”离容这样介绍。 冯云一听是高衍来了,赶忙行礼。此人太重门第,见到高姓便拜,都忘了自己官位比高衍高。高衍只好连连回礼。 “哈哈哈哈,这一倨一恭,真叫人大开眼界。”邢量远不失时机地讥讽道。按说邢家门第也在一二流之间,足可以睥睨冯氏。但邢量远不仅是庶出,且从长相便可看出其母为胡婢。子因母贱,他自然难得冯云青眼。高衍就不同了,他是渤海高氏与清河崔氏的结合,又生了一副贵人骨相。冯云如果有女儿,恐怕要千方百计攀这门亲事了。 高衍也猜出了眼前人的来历,他当然也是有门户之见的,但他毕竟在洛阳见识过太多不学无术的贵游子弟,更明白无数英杰皆起自寒微的道理,所以他不敢怠慢气质英武的邢量远,恭敬地揖了一揖。这个动作,让邢量远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贤母无庸子,三郎的风度,真叫人望而心折。”礼尚往来,邢量远用一句半真半假的吹捧回敬高衍。 “高公子这一路来得不易,夜色已深,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冯云关切道,“崔小姐,西面空房多,本官早些时候已让人收拾出来了,有劳你带公子过去。” “崔小姐?”高衍一脸狐疑,看向离容。 “哈哈哈,看来高公子还不知道这事,有意思。”邢量远将手搭在高衍肩上,笑道,“令堂已将离容姑娘认作干女儿,随她姓崔。那崔小姐算不算是公子的干妹妹呢?一个姓高,一个姓崔,听上去倒像表兄妹。若真算是表妹,说不定还可以结一个亲上加亲。月色正佳,西面最清静,二位不妨去那儿好好理一理,叙一叙。” “邢公子饶了我吧。”离容没好气地想推开挡路的邢量远,对方却纹丝不动。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邢量远摆明了嘲笑初见离容时她自称“君子”的那番话,俯身在她耳边道,“想让我让道,你说一声便是。总这样鲁莽,又摔了怎么办?你是先生,我听你的。” 邢量远暧昧的举动使高衍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他匆匆对二人再行了个礼,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少爷!”离容轻提裙摆快步跟上。 西面确实安静,仅首尾两个房间住了人,且都已歇下。 离容早就跑到了高衍前头,每个空房间她都进去看了一圈,比较之后,她选出了家具最全、空间也最大的一间,请高衍入住。 高衍坐定,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离容一拍大腿,说了声“等等”,转身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回来了,手里抱了个炉子。 “少爷,这个是用来烧水的。你胃不好,平时切忌喝凉水。”她解释道,“不知道夫人会不会给你安排侍婢……可能没有,这里人手紧缺。你……会烧水么?” 刚才在母亲房中时,高衍已了解到离容如今在秋山坞教书,所以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在这边伺候他,这一点他有数。 “少爷,那天……大公子放了我一马。事情都过去了,你不会再追究了吧?”离容见高衍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知道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有的话,我就先退下——”离容边说边悄悄后退,低着头,瞅着地板,不敢直视高衍,却见地板上高衍的影子突然变长变大,向她扑来。 “啊!!”急急转身逃跑的离容被身后人猛地勒住了脖子,她用嘶哑的嗓音哀求道,“少、少爷饶命!” 脖子上的力道没有加重,只是强迫她的后脑勺贴在身后人的胸口上。 高衍好像想说什么,但不想面对面地说。不过即使站在离容背后,要讲出下面这句话,对他来说也很不容易: “那天,我……不是真的想杀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有什么必要跟这个丫头解释?正当他想松开离容并让她滚蛋时,却发觉手背一热…… 那是怀中人的泪水。 他有多久没见这丫头哭了?大概从离容八九岁起,任凭高衍如何挑剔责骂,离容都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离容转身面对高衍,眼泪擦干了,眼眶却还是红的。从前她不觉得需要跟高衍多说什么,因为二人只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主人责罚奴婢,可以有理由,也可以纯为出气,而身为奴婢的本分就是逆来顺受。高衍那一个“杀”字,更让她确认了这种身份上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样也好,清楚明白,省得她胡思乱想。但是,刚才、就在刚才,高衍居然向她解释,他并不想杀她…… “少爷……”离容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九年来她唯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夫人说要把我嫁给你吗?” 半晌后,她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嗯”字。 流着泪的她忽然笑了,她用袖子抹抹眼睛,对高衍说:“少爷,你放心……” 放心什么?她没说完,就跑了。 心结已经解开,为什么自己还狂哭不止?所幸青霜堡的人早已进入梦乡,唯有站夜岗的邢量远听到了响动。他在暗处,用看笑话的眼神目送泪人儿离去。 “奴婢之子,就活该遭人轻贱吗?”他说,不知在说离容,还是自伤。 从青霜堡到秋山坞的路上,离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嚎啕哭声在山林间回荡,惊了不少夜鸟。 数日后,是离容的生日。高衍被母亲叫到了房中。 一进房门,他便觉得气氛不对。当听说这是离容十六岁的生日时,他整张脸都僵了。 “衍儿,过来。”崔夫人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显然她已听离容说过什么了。 高熹举着筷子有些等不及,可惜其他人没有他的胃口。长幼有序,他只能眼巴巴干等。 “衍儿,今天离容满十六岁。所谓女大当嫁,男大当婚,你也不小了。”崔夫人的神情语气不怒自威,使屋里的三个晚辈都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你知道,你二舅是孤家寡人。倘若我将离容认作他的女儿,以后离容就算是你的表妹。让她顶着清河崔氏之名,嫁于你为妻,你可有异议?” …… “母亲,此事万万不可!”高衍扑通跪下,也不顾这石板地面磕得膝盖生疼——他已经不是十岁小孩了,这一次他决定让母亲收回成命。 还没等他晓之以理,崔夫人就打断了他:“你不愿意?” 高衍断然答道:“不愿。” “好。”崔夫人的态度倒是十分干脆,“既然这样,我尊重你们的意愿,此事作罢。” 高衍讶异地抬头,似是没想到母亲如此通情达理。崔夫人边上的离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一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但高衍却笑不出来——笑不出来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他是觉得,离容不应该笑得这么开心。 ☆、投我以木瓜 次日,在卢洵的主持之下,青霜堡与秋山坞中人共同举行乡射之礼。 所谓乡射之礼,简单说来就是射箭大赛,一共比三轮,输的人得喝酒,第三轮有音乐伴奏。 在离容看来,乡射的目的绝不在于使得宾主尽欢,相反,是要累死参与的人。 尤其因为本次乡射的司正乃是大儒崔玄,那么从头到尾的礼节会有多么繁琐就可以想见了。她躲在阴凉处吃炸糕,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们不停地揖来拜去,心想这样头都昏了还能射得准么?第一次为自己是女子而感到窃喜。 在对面的凉棚里,坐着几个贵妇人和盛装打扮的小姐,立在她们身后的是端茶送水的丫鬟。中间的座位原本是给最受人敬重的崔夫人留的,但她因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没来观赏。于是,那个座儿就被一个红衣妇人占了。 离容跟人打听了才知,那是郑氏当家郑异的妻子蔡氏。穿着红衣自然是全场最醒目,也因为有这样张扬的个性,她才那么不客气地坐了其他人不敢坐的位子吧?好在崔夫人一般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好!” 突然欢声雷动,把离容的视线拉回到了赛场上。原来第一轮中,邢量远和高衍都四发四中难分高下,围观的姑娘们甚至有兴奋到厥过去的。 “唉,这有什么用?”离容摇了摇头,心想真正长于此道的胡人,可以骑在奔跑的马背上射中天上飞的鸟,那种难度跟乡射游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从洛阳逃来冀州的路上见过很多鲜卑人,根本不用跟现在场上的那些人比,胳膊腿一伸,就知道是鲜卑厉害太多。 “你懂什么?乡射的意义在于道德教化,胜负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使人知礼。”身后的范濬道。他面前摆着一张琴,看来第三轮负责奏乐的人就是他了。 “礼者,敬也。”离容跟范濬抬杠上瘾,“《抱朴子》云:‘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拜起俯伏之无已邪?’四方无事时尤可为之,如今我们可是在山里避难呐!” “照你这么说,我们又何必教人读四书五经?哼。”范濬都没正眼瞧离容。 离容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认输,赔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是我鼠目寸光了。” “所谓君子闻过则喜,在下很是钦佩崔小姐的风度。”邢量远耳聪目明,显然是听到了范濬和她的对话。他加重了“君子”二字的语气,摆明又是故意拿“君子”之语调侃离容。 一回生二回熟,在坞堡中做先生做得如鱼得水的离容,已经不再畏惧这些公子哥了。哪怕范濬和邢量远老用不同的方式挖苦或讥刺她,她也觉得权当长日解乏,丝毫不以之为耻。她回道:“近朱者赤,我好歹在范公子的书斋呆了一阵子,不能全无长进。” 离容的吹捧,范濬并不受用。他直接抱琴离开,走到更靠近赛场的位置坐下。 “姓范的对你如此无礼,莫非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邢量远看着离容因昨夜嚎哭而还未消肿的双眼,又觉得好笑,又起了些许相怜之意,“我早提醒你了,这里的人有势利眼。”离容绝非第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明艳长相,但若仔细瞧她,你会发现她那双眼睛介于狐狸眼与杏眼之间,笑起来的弧度最是有无邪的媚态。脸盘和鼻子都小巧精致,嘴唇偏厚,不是文人乐于歌颂的樱桃小口,但却更为惹人遐想。 离容听出邢量远语气中的几分温柔——面对讥嘲叱骂她都游刃有余,突然有人关心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于是被邢量远发现她耳朵红了…… 微微低着头,她说了一番真心话:“就算是英雄豪杰,也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时候,何况我只是一个厨娘?久在人下,最该学会的是自尊自爱。被人说几句又如何?你不知道,从前只要高衍一句话,我就得跪在洛阳街头。轻蔑、鄙夷、不屑、无视、同情,什么样的眼光我没见过?我也曾经觉得很不好受,但转念一想,那些受宠的下人,真的就知道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所在吗?或许,只有宠辱不惊,不去理会那些偏见,才能静下心来、做好自己。” “果然是女先生,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哈哈哈。”邢量远收起笑声,对离容报以难得真诚的目光,“我本以为世上爱读书的多是迂儒,没想到崔小姐如此明白通透。” “别叫我崔小姐了。”离容还是对这个称谓有些抗拒,“叫我离容。” “离容。”邢量远立即改口,并说,“邢某字景略。” 范濬琴音响起,邢量远抱拳离去。第三轮开始了。 离容突然明白过来,邢量远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只是偶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诚然,两人的起点有天差地别,但离容因身份卑贱而无人注目,邢量远白白出身高门却更常遭人冷眼,他承受的压力可能比她大得多。想到这里,离容往前走了几步。 这一身武艺,也是为了不让人小瞧才练出来的吧?离容在乐师附近站定,眼睛看着邢量远,脑中却在想别的事。 她没发觉,场上有另一个人,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了…… 高衍。 邢量远最后一个登场,但范濬的琴音却戛然而止—— “噫!” “嘘……” “哎!……唷——” 众人哗然。 范濬不顾围观者的唏嘘,兀自抱琴走人,一点面子也不给邢量远。就在这最尴尬的时候,蔡夫人身后有个丫头自告奋勇,不知从哪儿抱了一面鼓来。 她不只自己有一副鼓锤,还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对给离容。 “我不会!——”离容慌忙摆手拒绝。 “我也不会啊。”丫头理直气壮地说,“能敲响就行。” 就这样,邢量远在鼓声中射完了箭。那鼓固然敲得不怎么样,但倒是比琴声有气势得多。 退场时,丫头收回鼓锤,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塞了什么东西在离容手心。 离容展开手掌一看,是一个木瓜。 不对劲。 那丫头手指触到离容的瞬间,她便觉出了不对劲。 ☆、报之以琼琚 在乡射的最后一轮,高衍不知为何失了准头,于是被罚了几杯酒。从头到尾没有喝到酒的人只有邢量远,但他看上去却比喝醉酒的人还落寞。 即便早就知道范濬的臭脾气,离容也还是觉得这次他做得太过了。于是她又想到,类似的情况邢量远大概遇过不知多少回,在这样极不友好的环境中长大成人,还没有自暴自弃,也是挺不容易的。她想上前安慰邢量远几句,又觉得不该多管闲事,终于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收好木瓜,回去想想这当中究竟有什么蹊跷吧。 “离容——”邢量远叫住了她。 离容于夕阳中回眸望去,发现他眼神中并没有颓丧之色,也不知是他在片刻之间戴上了伪装的面具,还是刚才离容多心、看走眼了。 “景……景略兄。” 邢量远淡淡一笑,其实他并没有想好要跟离容说什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说,只是希望有人陪着走一段。他当然不愿看到范濬那一类人的嘴脸,更排斥同情怜悯的目光,他想要的是平和、轻松、清静和一点温暖,而这些东西,暂时只在眼前人身上才能得到。 “你说你从前经常被高衍罚跪?你既然深得崔夫人喜爱,为什么他会那样欺负你?”邢量远找了一个话头,他不知道他这随便一说,就戳中了离容心中多年的隐痛。 离容没有立即回答,一股多愁善感的酸流涌到胸口。她深呼了一口气,脚步一滞,趁落后于邢量远时,迅速用袖子印了印眼角。 “夫人曾动过让我做儿媳的念头。”离容耸了耸肩,“少爷为此感到委屈,所以不待见我。” “原来是这样。”邢量远一听,愈觉得二人同病相怜,“但现在崔夫人都跟人说你是她女儿了,你不必再称呼什么‘少爷’了吧?” “那我叫他什么?三哥?哈哈哈……”离容光是想都觉得滑稽。邢量远却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 “算了吧,称谓而已。”离容摆摆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他不找我的麻烦,要我叫他一辈子少爷都行。” 邢量远又笑了。两人就这样在秋山坞一侧的空地上晃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空气微凉,四周山林已渐染秋色,这本是草木零落的冷清季节,却被红彤彤的暮光照得人心柔软惬意。 “我以为高衍比范濬强一点。”邢量远说,“没想到他们是一路人。” “哈哈,怎么说呢,唉~”离容无奈地摇摇头,“高衍毕竟有夫人这样通达的母亲,他对人虽有偏见,但还不算顽固。要不是牵扯到终身大事,他也不至于那么恼火。至于范濬……四个字,‘衰至便骄’。说穿了,都是出身决定了性格。” “‘衰至便骄’?呵呵。”邢量远接话道,“你是说,范濬生为汉人,因胡骑南下,只得龟缩山中;明明是高门嫡子、熟读儒经,去请名师出山,竟然请不动——还得靠你。可见华族未必就是天之骄子,高门亦已如强弩之末。既然原有的身份都不再能作为高人一等的凭借,就只得骄矜作态,以示孤高?” “我是这么想的,看来景略兄与我所见略同。”离容对邢量远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第二印象更糟糕,但其实正因邢量远的身世特殊,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范濬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一来二去,离容发现了这种区别,于是竟觉得他这人可爱起来。 “不是所见略同——”邢量远顿了一顿,“是一点就通。在下是不是个好学生?” “你你、你别老笑话我啊!哎唷……”离容宁可面对范濬的咄咄逼人,也不想被人这样奉承,“哦对了,你看这个——” 离容掏出袖中的木瓜,举到邢量远眼前。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邢量远笑得不怀好意,“要跟我永结同心么?可在下还没做好娶妻的准备……” “哎唷不是,这是那个给你击鼓的丫头塞给我的。”离容解释道,“我想她是有事相求。” 夜色低垂,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了青霜堡附近。 “听闻蔡夫人对下人极为严苛,贴身侍婢更得随叫随到。这丫头为了把木瓜塞给你,应该苦等时机、等了很久了。”邢量远说。 “是啊。”离容表示同意,“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帮她呢?景略兄,她今天为你助威,也算是帮了你一点小忙。我看,要不你……” “我就以感谢为名,问蔡夫人要了那个丫头?”邢量远回道,“可那个丫头生得眉清目秀,我怕别人说我见色起意。” “景略兄,你信我,那个丫头不简单。”离容拍胸脯道,“她手掌很软,一个茧子都没有,很有可能是高门小姐,因战祸而与家人离散,被迫做了奴婢。至于为什么要求我,我不知道。你不好奇么?” 离容见邢量远还在犹豫,赶紧抓过他的两指,让他触碰木瓜外皮:“你摸摸这儿!有小刀刻的划痕,一道一道,一共九道。九,救也。人家喊救命呢。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吧!?” 其实这对邢量远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他之所以踯躅不定,只是为了看看眼前人能有什么说服他的招数。 “拜托拜托。君子有恩必报,何况只是举手之劳?”离容央求道,“俗话说,英雄救美,必有艳福!” “呵,这是什么地方的俗话,我怎么没听过?”邢量远听得忍俊不禁。 离容平生不求人,到了要求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缺少这方面的技术。 “算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强人所难。”离容心想,就算邢量远是个好人,到底跟自己非亲非故。与其欠他人情,或许还不如去求崔夫人。她虽有些丧气,但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只是把木瓜收回袖中,依旧笑嘻嘻地说:“天色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邢量远这才意识到离容陪他走到了青霜堡,而她如今应是暂住秋山坞中——怎么自己竟被一个女子送到了家门口?他立即提出:“我送你回秋山坞。” 离容笑道:“不用,我在这里还有点事。” 她要去找崔夫人。但邢量远的第一反应是以为她要去求高衍。 “等我消息。”邢量远说,“明天我去问蔡夫人要那个丫头。” “啊!”离容喜出望外,高兴得原地一蹦,连连揖道,“多谢多谢!” 邢量远问:“那……你现在,要回秋山坞吗?” “不不不。”离容答,“崔夫人身体不适,我得去问个安。” 邢量远放心了。 ☆、一念由天定 原来崔夫人不是身体不适,而是遇到了麻烦事。 “我的儿子,真的是长大了。” 离容一只脚跨进门槛内,就看见高衍正跪在地上。这一幕吓得她很想把屋里那只脚收回来。 “进来。”崔夫人对离容招手道,“过来看看,他做了什么好事!” 听崔夫人咬牙切齿的语气,真不知高衍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夫人息怒!”一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跪倒在崔夫人脚边。 崔夫人只得压制怒火,伸手将她扶起来,说:“你有身孕,不要乱动。” 正在离容疑惑不解时,她看清了那女子的样貌——没有化妆,有些浮肿,也有些憔悴,但比往日丰满了些。她是散骑侍郎张淑亮的千金,张唯文。 奇怪了,眼下关东这么乱,汉人只有往西跑、往南跑的,哪有来冀州这乱源给鲜卑当箭靶的?更何况她还有身孕!—— “啊!”突然明白过来的离容禁不住失声尖叫。 张唯文有孕,不远万里来到冀州,是因为孩子他爹是高衍。 得知高衍有孩子了,离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母亲,儿子到底什么地方让您不满了?张小姐有孕,难道还比不过娶一个奴仆之女过门能让母亲高兴?”高衍索性趁此机会把压抑心中多年的怨气释放出来,他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越发一点错都不想认了。 高衍一发怒,崔夫人反倒冷静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说道:“想把离容嫁给你,确实是出于我的私心。你不愿意,早说就行了。你看上谁家的小姐,我们就去谁家下聘。但你不能——” 按照张唯文的说法,他俩并不是日久生情以至珠胎暗结,而是张唯文登门探望时高衍酒后乱性。 离容见张唯文衣衫单薄,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了她肚子上,接着走到崔夫人身后,捏着她的肩膀,轻声细语道:“夫人,木已成舟,怎么说您都要做祖母了,这可是大喜事!之前二少爷生了个女儿,您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没法儿探望而懊恼得很吗?现在眼瞅着就有孙儿要落地了,到时候您可以亲可以抱,高兴还来不及,生什么气啊?” 崔夫人也知道此时再动肝火也于是无补,但看着眼前不服气的逆子,不说他几句实在不解气。如今骂也骂了,母子还得重归于好。 “张小姐,难得你看得起犬子。既然事已至此,老身以为,应算定一个吉日,尽早成婚。只是青霜堡中办婚礼,没有泰山见证,也缺亲朋故旧捧场,凡事局促,要委屈你了。” 张氏乃河西着姓,张淑亮虽在朝廷没有实权,但毕竟官位不低。张唯文的品貌和见识在名门闺秀中都算是一等一的。这门亲事,高家不亏。 “夫人哪里话,妾身不委屈。”张唯文嘴上说不委屈,模样瞧着却是楚楚可怜。 离容记得张唯文从前就跟高衍走得近,或许两人感情本就不错。如果是这样,那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崔夫人转头对离容道:“待衍儿成婚之日,我便正式认你做女儿。这样也好,双喜临门。我看以后谁敢指着你的鼻子说什么‘奴仆之女’!” 离容赶忙跪下磕头,噙着泪道:“夫人之恩,恩同再造!” 夜已深,三个晚辈齐齐告退。高衍和张唯文大概得同居一室了,离容不想跟他们同路走,一出门就作揖道别。高衍一反常态,没有嗔目相对,甚至好像在回避与离容面对面。 “离容姑娘,等等……” 本已分开数十步,张唯文突然想到了什么,掉头追上了离容。 离容停步的同时,迅速搀住张唯文,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她问:“张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张唯文挥挥手,让高衍先走。 隔了一会儿,她低声道:“小姑子,我有事问你。” 离容听她称呼自己为小姑子,感觉颇受尊重,笑着回道:“嫂子请问。” 张唯文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才问出口:“你陪伴高衍多年,可知道‘小兔子’是什么人?” “啊?”离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小兔子?” “不瞒你说……”张唯文神色显得有些害羞,又有些气恼,“他喝醉以后总喊什么‘小兔子’、‘小兔子’,我便猜……大约是什么旧日相好?” “少爷没有相好。”离容很肯定地答道,“从前府里有几个侍婢,那都是假的,是他安排的探子。少爷洁身自好,没有胡来过,也不见有什么红颜知己。至于‘小兔子’……少爷小时候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兔子走丢了,少爷很着急,哭了好几天。” 张唯文半信半疑,但觉得应该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只好称谢告辞。 离容摸黑走回秋山坞,一路仿佛脚踩海绵,晕乎乎的,全然忘记了木瓜丫头的事。 “小兔子”?……张唯文做梦也想不到,那个高衍嗤之以鼻、口口声声辱骂的“奴仆之女”,就是“小兔子”。 十年前,高衍和离容还未生嫌隙时,他就是这么叫离容的。时间过去太久,连离容也差点忘了这个外人不知道的称呼。 恍然如梦。 离容木然凭栏,从秋山坞的顶层回望青霜堡,被夜风吹得睡意全无。她不知该难过还是欣喜,只觉得哭笑不得。 有些事情,从前她不敢想,今后也不会再去想。有些事情,好像不过是一念之间,却又仿佛天命注定。 砰砰砰、砰砰砰。 “快开门,是我!”门外传来一个尖锐的女音,“我我我!” “你你你,你是谁啊!”离容开门一看,是给她木瓜的丫头。 “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是谁的啊!”丫头不客气地从门缝挤进屋内,并顺手把门带上了。她一个箭步跳上离容的床上坐定,盘起双腿说:“邢量远这小子很靠谱啊,一早上就来赎了我。” 离容瞧她大约跟自己一般大,也一般高。大眼睛、小脸盘,五官精致,下巴尖尖,是个还没有完全长开的美人胚子。 “那你打算如何报答他呢?”离容在她身边坐下,问了一句。 “我干嘛报答他啊?”丫头爬到床头,伸长胳膊,从矮几上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边吃边道,“是你求他救我的吧?我报答你,你报答他,应该是这么个步骤。” ☆、乍暖还寒时 “你说你是万氏嫡女!”离容大惊,一屁股滑在了地上,“那你跑来冀州做什么?” 江左第一高门的小姐,应该在秦淮河畔看杨柳岸晓风残月。 “离家出走啊,走得远了一点而已。”万小姐说得理所当然,转眼间,盘中糕点已被她吞噬殆尽,“我叫万弗萱,你叫我阿萱就行了。”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音萱)。”离容脱口而出。 “果然是女先生,你反应真快!”万弗萱吸干净手指上的碎末,笑盈盈地说,“我给人塞过木瓜,木桃,桃子,李子,桃核儿……没一个理我的。” “桃、桃核儿?” “桃子吃完了不就只剩桃核了嘛!唉!你以为我能找到多少桃子!桃子又那么容易烂……总不能浪费!” “没事给人塞桃核,黏糊糊的都是你的口水,你没被打就不错了。”离容噗嗤一笑,接着问,“我不明白啊,你既然是万家小姐,直接跟蔡夫人亮明身份不就行了?她还能为难你不成?” “这就是……唉,‘不足为外人道也’了。”万弗萱又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堂哥娶了蔡夫人的侄女,次年就纳了小妾。侄女过门三年郁郁而终,多半是被气死的。从此两家就结下梁子了。蔡夫人要是知道我是万家的女儿,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好吧……那么,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逼婚啊。”万弗萱耸耸肩,“我本来只是想到北方来玩玩,谁知道这里突然打起仗来,倒霉啊!” “那你真的是没来对时候……”离容见她嘴角还有面粉,伸手帮她擦了擦,“我一会儿要去上课,傍晚带你去见崔夫人。她会给你安排房间。如果你想回家,她或许也能找到人送你回去。” “诶,房间不用了,我跟你挤挤得了。”万弗萱一副赖在床上不肯走的模样,“我看你脑子蛮灵光的,就请你送我回去吧。不着急,等来年开春!” “这……”离容面露难色。 “你别不愿意啊!金陵城啊,好地方,你不想去看看吗?你是读书人,不是最爱去这种地方吟诗作赋吊古怀今么?”万弗萱生怕眼前人不同意,“我家有钱,还有藏书楼,你应该会很喜欢吧?” “我读书只是为了生存,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离容自嘲道。 “少来了,你就是喜欢!”万弗萱目光灼灼地盯着离容,“我在楼上听过你讲课——你不知道我爹给我请过多少先生——我是阅夫子无数了!谁是腐儒,谁是真学士,谁把圣贤书当饭碗,谁真的以之为乐,我听两句就听出来了!” “哈,多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就是在夸你啊,你还想听吗?我还可以夸更多哦~”万弗萱坏笑着,两只爪子伸向离容,“你看你这胸,这屁股……啧啧……” “啊哈哈痒……别别……痒!——” “送我回家送我回家送我回家!”万弗萱对离容一通乱捶。 “好好好我晚上去请示崔夫人……” 邢量远走到离容房门口,听屋里传来两个女子清脆的笑声,当下也没好意思敲门,识趣地离开了。 高衍和张唯文的婚礼惊动了崔、邢、蔡、范、郑、卢数族,众人也顺便成了崔夫人认女的见证。 酒席设在围廊上,摆的都是方方正正的小矮几,有茶、有酒、有小吃而已。宾客只要探头往栏杆外一瞧,就能看到青霜堡中心张灯结彩的双层小楼,那正是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地方,也是干女儿奉茶认母之处。 “你说这天——真是——眼瞅着就要凉了,怎么现在竟一天比一天热?” “可不是,天下大乱,连节气都乱了!” “噫!今天人家又是娶媳妇又是认女儿的,办喜事呢!不能说丧气话!” “是是是,那是双喜临门,热热闹闹,把天气都给闹热乎了。” “听说新娘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啧啧……” “我还听说,原本干女儿该是儿媳妇的呢!” “真的假的?那怎么又成干女儿了呢?” “那我哪能知道,你不是说新娘有身孕吗?大概……是新娘先下手为强——‘截胡’了?”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这群吃不者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家新娘子是关西数得上的大姓,长得又标致,知书达礼的,跟高家三公子那叫一个女貌郎才。” “要说知书达礼,哪儿比得上那干女儿?她可是女先生,连崔玄老头儿都高看她一眼。我看她跟高家三公子往那儿一站,也是郎貌女才。” “你懂什么,女先生出身低,别说配高家三郎,就是这里的其他大姓,恐怕也不愿迎她过门。” “从前出身低,现在可飞上枝头了。人家如今姓‘崔’了!” “飞上枝头也不是真凤凰!高门之中尚有嫡庶之分,何况她还是认来的女儿?哼。” “你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 在七嘴八舌、分不清真情假意的议论声中,几位主角终于登场。 张唯文今日描画得艳光四射,可惜红布头一盖,谁也瞧不见她的芳容。离小楼最近的人们只能对着离容评头论足,有嫌她过于素淡的,也有赞美她清水芙蓉的。其实她的着装与往日无异,妆容也是万弗萱帮着抹了点淡淡的胭脂而已——总不能跟新娘抢风头。 崔夫人今日喝了三杯茶,一杯来自离容,两杯来自新人。 高衍全程笑得僵硬。他一直避免与离容对视,尽量不朝她的方向看。待视线不小心落到她身上时,才发现她似乎也在回避自己。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多年来,他的噩梦,是婚礼。他怕在亲友注目下,跟这个出身低微的丫头拜堂成亲,颜面丧尽。如今他身着新郎服,离容就在他面前不远处,但却不是跟他拜堂。 跟他拜堂的另有其人,他反而觉得怅然若失。 认完了干娘,离容走出小楼,抬头望围栏上的宾客,却不见万弗萱的踪影。 天色渐暗,青霜堡围廊上一圈一圈的红烛笼开始发出暖融融的光,将这前朝坞堡点缀得仿佛一座巨大的酒楼。宾客们觥筹交错,有人对一二知己浅吟低唱,有人孤坐角落笑而泛泪,也有人钻到人群中,说着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其实大家都明白,当轴者恐怕并没有东进兴复中原之志,以后在座的不是俘虏就是流民。但不管前途如何,好过歹过、日子总得过。不仅要过,还要在别人的喜宴上为自己贪欢一晌。这样想来,眼前的景象倒颇有一种末世荼蘼的梦幻感。 “离容。”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不知是暧昧的红光让人意乱,还是暖冬之夜四处飘散的酒气使人情迷,离容竟觉得心砰砰直跳。 “景、景略。” ☆、久闻江南好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即将出现一个完全不犯贱并且帅到炸裂的好男人, 我为数不多的读者大人们可别着急啊啊 “西边现在怎么样?你有听到什么消息么?”离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对关中情形一无所知。 “崔夫人没跟你说么?成都王萧子钺驰檄关中,称高义权奸擅国——秦州刺史许无愠举兵响应,一伙人打到了长安城下。” 离容红唇微张,惊得愣了一会儿。 “兵已经退了。”邢量远接着说道,“萧子钺暴毙,军心一散,众人纷纷倒戈,长安虚惊一场。秦州刺史许无愠亡入匈奴领地,生死不明。” “运气。”离容捏了把汗,“接下来他可有的忙了。” 他,是指高义。 “没错,萧子钺一死,他的亲属恐怕难逃诛戮。有了秦州刺史的教训,想必高义会将邻近州府的长官都换作自己的亲信。” “问题是,他有没有那么多亲信可用。”离容笑,“高义连自己的兄弟都不待见。” “呵,你说的是。蜀中之地,古来天家必争。成都王送上了这份大礼,高义却没有派自己的兄弟代为益州刺史,可以说是失算了。”邢量远评论道。 “其实也不好说,高义从前在萧子钊的军府中待过,或许有些个同志故交,比手足更意气相投。”离容和邢量远并肩走着,漫无目的地在青霜堡围廊上绕圈,“不过他若把亲信全部外放,在朝中就越发孤立了。” “你倒是提醒了我,他在朝不得人心,该当如何树立威望?”邢量远此语意味深长,他向西看去,视线仿佛能穿透城墙,一直到达函谷关以西的皇城所在。 “哎呀!”离容的目光却落在了邢量远脖子上,“你这怎么回事?” 邢量远脖子上有一圈红包。 “没什么,近来天气暖热,山林间不知有多少僵虫死而复生。我去山上布防时,被咬的。——对了,你说你从前呆在高衍府上,那么高义其人,你应当也很熟悉吧?” “看是经常看到,熟悉就不熟悉了。我只听说过他惧内……”离容笑,“所谓人至察则无徒,他为人不拘小节,比高衍这个狷介侍郎更好相处,所以人缘不错。但那是在他把持政柄之前的事。” “不拘小节?哈哈!”邢量远大笑一声,低声道,“那大节呢?” “你说呢?”离容晃了一下脑袋,“我可不敢说。” 两人聊得正起劲,忽听得喧声一片,婚礼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闹洞房,去不去?”邢量远一手撑在栏杆上,瞧了一眼底下的人群。 “算了吧,人挤人,没意思。……对了,景略兄也不小了,为何还没有娶妻的打算?”离容问。 “你说呢?”邢量远把问题抛还,“你在这里呆了有一阵子了,也认识了不少名门闺秀。你觉得,这五姓大族、数十位小姐中,谁可配我?” 离容稍稍想了下,笑了笑,没有说话。 “嗯?”邢量远见离容沉默,有点好奇她怎么想。 “我不太懂。”离容坦白道,“我不太懂,男人如何选妻。样貌,性情,门第,想必各有各的看重。景略兄踟蹰至今,应当也是要求颇高吧。” “明人不说暗话。人生在世,谁不想觅一个能聊得尽兴而不知疲倦的佳偶为伴。可人心之微妙,有时连老天爷都猜不透。就比如说——倘若离容姑娘是崔家嫡亲的小姐,在下定会尽力求之,但结果多半还是高攀不上。不过呢,老天爷或许是想成全你我,所以让你做崔家的义女,与在下的出身刚好相配。可你是义女,我反倒犹豫了。我被人视为‘假子’,你也会成为旁观者冷眼中的‘假女’。假子配假女,岂不是更加落人口实,永世不得翻身?” 邢量远一番话,说得离容脸红了又白。 “在下是武人,说话莽撞了些,还望你勿怪。”邢量远补了一句。 离容悄悄收回了原本想送出的驱虫香囊,定了定心神,回道:“我明白,有些事情,总是越想要挣脱,越囿于其中。” 邢量远前半生被人轻视,深知以嫡庶、门第将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可恶。可轮到他自己娶妻,却又不能不自困于俗人的标准。他本以为自己这般直言不讳,应该会换来离容的斥责或嘲讽,没想到对方只是淡淡地感慨了一句。 其实离容对豪门之间的婚姻利害毫无兴趣,她只是对邢量远有些许好感。不过邢量远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她也不好再少女怀春。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她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你帮我救下的那个丫头,是江左第一高门万氏之女。景略兄若在中原大姓中找不着心仪的姑娘,或许可以顺着结交万小姐的机会,寻访一下江南名姝——” “谁在叫我!?”万弗萱像一尾溜滑的鱼钻进二人中间,面对离容道,“给你!” “这是什么?”离容看着万弗萱举到她眼前的一筐糕点皱起了眉头。 “你不知道啊,婚宴各区发放的糕点不同,我去吃了个遍!”万弗萱随手往离容嘴里塞了一块,“这些是给你留的。” 邢量远笑道:“江南名姝若是都像万小姐这般,邢某恐怕无福消受。” “是你啊!”万弗萱大喇喇地说,“我告诉你啊,我们南方姑娘本就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温柔似水,你就别舍近求远了。离容不就挺好的嘛,你看她——” 万弗萱迅速探进离容袖中,取出一只香囊,在邢量远眼前晃了晃:“她刚才想把这个给你呢!” 这可把离容羞坏了。她赶紧夺回香囊,并捂住万弗萱的臭嘴,拖着她往后走,一边对邢量远说:“我们先回去睡觉了,告辞告辞!” 邢量远看着两人的背影,回想那个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青色香囊,心中不由地有些酸涩。 “不得了啊阿容!”回秋山坞的路上,万弗萱搂着离容的肩膀说,“你还真害羞了,你喜欢邢量远啊?” “不算喜欢。”离容撅了下嘴,挤出一个假笑,“天气太热,有点发昏而已。” “发春,是发春!哈哈哈哈哈!”万弗萱笑得前仰后合,“邢量远有什么好?毛那么多,像头熊!你跟我到了江东就知道,什么是真的风流俊才。” “江东有那么多风流俊才,你为什么逃婚逃到这里来?” “因为我的未婚夫没眼光啊!他喜欢另一个女的。唉,为了成全那对狗男女,我只能跑了!怎么?没看出来吧,我也是天涯伤心人呐!……所以我跟你说,你别老去想谁谁不愿和你结为连理是因为门第的差别,要知道,有人为了娶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可以放着我这个江左第一高门的小姐不理!说到底,嫌弃门第的人,不是因为不喜欢,就是因为不够喜欢,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谢谢你,阿萱。你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快夸我,我要听!” “我见过那么多贵游子弟,很少有不以身份骄人的,以至于我觉得,人的性格大抵由其出身决定。可你不一样。都说江南美人如水,你果然像水一样变化无形,不可以常理臆测。” “哈哈哈哈哈哈!夸得好!如果我是昏君,一定让你做丞相!” 月光透过树枝,斑驳地照在两个一前一后跃动的脑袋上。离容心情转佳,竟开始憧憬起江南风光来—— 崔夫人说了,既然今年冬天这么热,不必等来年开春,办完婚礼,收拾收拾,就走吧。 ☆、上智下愚间 青霜堡东侧的角楼上,刮着一阵阵干燥而莫名暖热的西北风。这是一个可以俯瞰周围布防的高点,也是邢量远与州府官员偶尔议事之处。晨光从东面照来,把角楼所有的色彩都消去了,只剩一层发红的金色。 离容背着一个小巧的包袱登楼而上,吭哧吭哧。在做先生的这几个月里,她的体力有些下降,爬到这一层已是气喘吁吁。 正凭栏而眺的两人听见喘息声,十分默契地止住了话头,并不约而同地朝楼梯的方向看去。 但见从地板探出一个少年的人头,脸颊红扑扑的,好像两个寿桃包。 “这就要走了?”高衍见离容不只穿着男装,还背着行李,猜到了她的来意。她是来跟邢量远辞行的。 “走?去哪里?”邢量远对离容的去向一无所知。 “我送万小姐回乡。”离容答道。从前她跟邢量远聊起天来滔滔不绝,今天说完这句后,竟没了下文。她搜肠刮肚地想找话说,也还是一无所获。看来缘来似水,缘去如风,两人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了。 “找了多少人护送?”高衍抢先问道。他结婚后好像变了个人,尤其是对离容的态度,俨然如真兄长一般,而且像是要把前十年不曾给予的关心一口气补上似的。旁人看在眼中,以为他是给崔夫人面子。但邢量远却觉得,高衍的关怀中没有丝毫客套的成分,更不像是装出来的。 “哪需要人护送啊?人少目标小,反而安全。”离容笑答。 “胡来!就两个女子上路,是等着暴尸荒野么?母亲怎么会同意!”高衍真的有些恼了,“你不准去,我叫别人送她。” 离容愣了一会儿,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天晚上张唯文问她的话。 于是她念头一转,又想到邢量远说的——人心之复杂,连老天爷都难以猜测。 老天爷把两个人凑在一起,让他们日久生情,甚至用父母之命推他们一把,然后这对人就会乖乖结为眷属么?未必。有些东西,得到得太容易,人就不想珍惜。你若硬塞给他,他还要逆反、抗拒。结果是斯人未必从天所愿,斯人偏能找到千奇百怪的理由将到手的缘分舍弃,而去追求他们自认为更缺少的东西。 难道高衍真的……离容不愿往下想了。 “令狐宛凤母亲病重,需要一味江南才有的药材。他南下求药,我们就顺便一道走了。”她无视了高衍的命令,但依然感谢他的好意,“我们不会有事的……三哥。” 这一声怯生生的“三哥”,听得高衍没了脾气。不过,他也因此觉得自己更多了关照眼前人的理由。 两人相持的气氛十分微妙,微妙到邢量远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他本以为高衍跟范濬一样,实实在在地看不上眼前这个丫头,更因从前的母命而对她多一重厌恶。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高衍在意这个丫头,他比自己还在意这个丫头。想到这里,邢量远糊涂了。 他没看出离容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因为出身和遭遇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对她略有一些兴趣而已。此刻发觉高家三郎的真实心意,他就不得不重新审视离容了。好像集市上卖的东西,售价低、无人问津时,他不想要;把价钱喊高了、有人来争了,他便也想上前争一争。说难听点,这叫犯贱。 “鲜卑人只挑富庶的城镇下手,只要迂回绕道,未必会碰上他们。”邢量远说,“要小心的反而是汉人。若是遇到率大宗南迁的队伍,不妨跟着一起走。但不要看到汉人大部队就主动现身,如果那些人中没有老弱,多半是亡命之徒趁机募集的豪勇流民。他们横行江北,打家劫舍,与盗贼无异。” “知道了。你们在这里也多保重。”离容对二人抱拳道,“后会有期。” “等等——”高衍自己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这样称呼离容,“四、四妹……” 离容一时间真有些应不出来,她瞪大眼睛看着高衍,等他发话。 高衍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交到离容手中。隐忍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丝的不舍。他也想像邢量远那样说一些叮咛的话,但他说不出来,顿了一会儿,只蹦出两个字:“收好。” 离容收起匕首,想装出心无窒碍、高高兴兴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是到位了,可要说“谢谢”的时候,却发现喉咙哽咽,最后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 “二位真是兄妹情深。”邢量远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有完没完啊!我都听吐了!”万弗萱的笑声从地板冒出来,她已经躲在那儿偷听许久了,“走啦走啦!” 她也不向邢、高二人行礼,拽起离容就往外拉,一面冲身后挥手道:“再见再见!” 令狐宛凤将病母托付给了高熹,接着便在这位好友的殷勤相送下,跟着两位姐姐启程了。不过两位姐姐说的话,他却听不太明白。 万弗萱说:“高衍和邢量远那两个人可笑死我了!你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吗?” 离容摇摇头。 万弗萱学着高衍、邢量远的口气说道:“高衍想,我现在不能对我四妹有非分之想了,我好羡慕邢量远这臭小子啊,跟我四妹门当户对,我要是他,立刻就去跟我母亲提亲。邢量远想,我好羡慕高衍这臭小子啊,出身高贵,娶谁都不怕被指脊梁骨,我要是他,早把离容娶过门了。俩傻帽!” “你瞎说什么,唉!”离容长叹一声,“没有人想……那什么……我,他们都有更好的选择。” “我才不是瞎说。这些个傻帽我见多了。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公子哥,竟然觉得自己很悲惨,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其实说穿了他们是拥有的太多,根本不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于是就对自己没得到的东西念念不忘——”万弗萱两手一摊,“可人的能力有限,哪能什么东西都乖乖跑到他们怀里去?结果是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永远不知满足。” “你才认识他们几天,怎么好像他们肚子里的蛔虫?”离容虽不完全认同万弗萱的说法,但不得不佩服她在短时间内了解陌生人的能力。 “人嘛,都是这样。别看有人出身高门,有人起自寒微,其实人和人的区别并不大。圣人以下,蠢货以上。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不移?” “唯上智下愚不移。” “是的是的!在上智下愚之间,所谓聪明人是也!聪明人就是容易不甘心啊,总觉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际遇。给他鱼,他嫌鱼腥。给他熊掌,他嫌熊掌肥腻。左右摇摆,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呵呵,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聪明反被聪明误。” 离容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嗯。咳……真想找一个始终一心、不左摇右摆的人啊。” 万弗萱一把搂过离容的肩膀,说:“是也!英雄所见略同!” 令狐宛凤犹豫半天,插嘴道:“两位姐姐,我们带的水不多……你们是不是、少聊两句?” ☆、路有亡命徒 三人行了数日,刚刚到达豫州境内。再往前绕过淮南郡,基本就是鲜卑势力不及之处了。 “诶,你这画得也太不讲究了吧!这什么玩意,还有这、还有这!”万弗萱站在令狐宛凤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对着他的画作指指点点,“这个桥,明明有三个墩,不是两个。还有那个村啊,你画三个人头是什么意思?没手没脚的,闹鬼啊!还有这个馒头,比你画的人头还大!” “萱姐姐,在下确实不擅长丹青之术,但这又不是写生,我是在画地图。”令狐宛凤坐在一条小溪边的青石板上,无奈地向万弗萱解释道,“三个人头代表村里民户较多,馒头说明此处可补给粮食。两个桥墩是小桥,三个桥墩是大桥。” “哎唷,你早说嘛,我看你画了好几天都没进步,才憋不住问问你的!”万弗萱拍了一下令狐宛凤的后脑勺,“不用说,肯定是崔夫人交代的任务。” 万弗萱转头看向离容,对她说:“你那位干娘真是深不可测,不知道她这是算到第几步了?” “干娘其实并不比其他人算得更准,只是多数人不愿接受某些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而她愿意积极作为,以应不测。”离容捡了一捆柴,在令狐宛凤脚边燃起来。天色渐暗,火堆既可供暖又能照明。 “那你呢,你会不会算?”万弗萱凑近火堆,指指在不远处休息的商队,问,“你能不能算出,我们会不会遭遇不测?会不会被那几个大哥宰了喂狗?” 在这南北音书断绝之际,竟然还有人敢走商,这些人必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按照万弗萱的分析,他们的货物来源颇为可疑——箱子形制各异,连封条上的字体都不同,个别箱子上还有暗暗的血渍,还有被刮掉的官印,多半是从不同人手里抢来的,抢来的过程还十分残暴血腥。 离容等三人本不想跟他们同行,但碰上他们时天已黑了,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适合落脚的地方,更何况这儿是荒山野岭,林中不乏猛兽踪迹,如果不跟那伙人同宿山谷,说不定也会丧命于虎狼之口。 “难说。”离容摇头叹道,“听天由命吧。我想他们这样铤而走险,应该以卖出货物为头等要事,不至于想要节外生枝。” “咳,但愿如此吧!可怜我这江左第一高门的小姐,想去洛阳没去成,竟要死在这种地方。”万弗萱拾了一些杂草垫在身下,然后把包袱当作枕头,舒舒服服地躺到了。 “你想去洛阳?”离容很惊讶,“那你怎么到了冀州?” “我……你不知道,我们南方人,依水而居,不像北方的城镇那样四四方方,把东西南北分得明明白白。”万弗萱答。 “所以呢,这跟你去冀州有什么关系?” “就是我走错了嘛!笨!”万弗萱噌地坐起,狠狠拍了一把离容大腿,也不知她在说自己笨还是离容笨。 原本在专心画地图的令狐宛凤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就是从洛阳来的。”离容揉着大腿笑道,“给你唱一个洛阳小曲,你闭上眼睛,就当自己在洛阳,如何?” “好诶!”万弗萱索性趴在离容腿上,闭了眼睛。 离容清了清嗓,唱起一首她在洛阳听过的词意最可玩味的小曲: “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 悲弦激新声。长笛吐清气。 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 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 持满如不盈。有德者能卒。 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 慊慊下白屋。吐握不可失。 众宾饱满归。主人苦不悉。 比翼翔云汉。罗者安所羇。 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为。” …… 夜风将悠扬的歌声传到了东南面的小山头上,于柏树下闭目养神的男人忽地睁开双眼。 “故都旧曲?” 还以为是午夜梦回,没想到那歌声真真切切,就在山脚。 “汪汪!汪汪汪汪汪!” 次日天没亮,商队养的猎犬突然发疯似地狂吠起来。所有人都被吓醒了。 就在商队和离容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四面的小山上忽如黑旋风一般冲下来数组骑兵,直接踩死了几条看似凶恶的猎狗。 “鲜卑!鲜卑!” “是鲜卑!” 恐惧的叫喊声听得令人心惊。 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清这些人穿着短衣窄袖,袖口扎得紧紧的,确实是鲜卑装束。 领头的一个说:“交货,不杀!” 这可不是鲜卑语,也没有外族人讲汉语的怪腔怪调。他就是汉人。 商队其实雇了不少打手,一听对方不是鲜卑人,顿时有些轻敌。这趟生意本就是要搏命去做的,此时怎能轻易投降?白花花的刀刃刺啦刺啦的地抽出来——寒光一现,打劫的骑兵们就知道他们不愿束手就擒,立即挥动长矛,无情地向商人胸口扎去。 兵刃相接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离容和万弗萱蜷缩在一块大石头背后,抱着脑袋,但愿不会被来人发现。无奈令狐宛凤体型较大,他藏是藏不住的,干脆站起来,想用奔跑引开骑兵的注意。 骑兵以为他要反抗,一箭射过去。所幸令狐宛凤恰好被万弗萱绊倒了,保住一命。 离容见令狐宛凤暴露了,赶紧抽出匕首——不是迎敌——而是从自己的衣服上迅速割下一块白色的布料,插在匕首尖上举过头顶。 投降,硬拼肯定得死,投降说不定能活。 白色的棉布随风飘扬,在月光下格外醒目。骑兵们见他们几个离商队的宿营地有数十步的距离,也想到了他们大概不是同路人,就暂时不予理会了。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商队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没有还手之力。骑兵们忙着清点着战利品,只有之前向令狐宛凤射箭的那个还记得东南角尚有漏网之鱼。他打马向前,想来问候一下这边早早投降的缩头乌龟。 “女人?” 离容扮男装本就不像,如今半边的肩膀和胳膊光着,瞎子也知道她是女人了。 骑兵坏笑着向领头人招招手。 晨曦微露,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山头。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中,棕色战马上的劫匪头子利落地掀开头盔,露出一双英目。 跟想象中凶神恶煞的模样完全相反,此人相貌俊朗,目光锐利而清澈。 ☆、从戎非本愿 离容和万弗萱毫不犹豫地跪下了,但令狐宛凤还直挺挺地站着。万弗萱拉了他一把,拉不动。离容索性用匕首柄猛敲他的膝盖,逼得他吃痛倒地。 “男子汉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跪杀人掠货的盗贼!”令狐宛凤咬咬牙又站了起来。 “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你娘你都不肯做会儿乌龟吗!”万弗萱小声斥道。 “大侠饶命,这位小弟是要南下为病母求药,虽然出言无礼,但孝心可嘉。我们的财物尽可留下,还望大侠放我们一条生路。”离容求饶道。 匪头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勾了勾,翻身下马,向离他最近的离容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了起来。接着示意万弗萱也不必再跪。 万弗萱没有立刻起来,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地问:“大侠,这是放过我们了?能不能只劫财,不劫色啊?” 见匪头沉默不语,万弗萱悄悄起身,拉起离容的手,试探性地对匪头说:“那我们就走了啊,不用送、不用送。” “慢着!”匪头一声喝止,吓得万弗萱惊叫一声,躲在离容背后瑟瑟发抖。 离容正要说话,没想到万弗萱猛地冲到她身前,闭着眼睛大喊:“要杀要剐冲我来!放过他们!……阿容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送我回家!” 匪头旁边的骑兵以为突然上前的万弗萱欲对匪头不利,刷地抽出了长刀。匪头笑了,对万弗萱说:“你倒是有情有义。” 离容眼看沾血的利刃就悬在她俩头上,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她还是强装镇定,挺起胸膛,对眼前人道:“阁下本是书生,解巾从戎,恐怕非汝本愿。儒者有仁人之心,道士讲存性保命,释家更是慈悲为怀。不管阁下从前是崇儒,信道,还是拜佛,应当都不想多造杀孽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书生?”匪头问。 “你刚才拉我那一下……虎口的新茧,是舞刀弄枪所致。指间的老茧,不辍笔墨的书生才有。”据离容猜测,此人指间之所以有那么厚的茧,多半是因为有“手读”的习惯——也就是抄书——酷爱读书的人才会抄书,酷爱读书的人才会真的相信圣贤教诲,不至于沦为嗜血禽兽。 “姑娘眼睛这么毒,想必来头不小。”匪头微微一笑,随即又露出了凶巴巴的神情,“儒释道皆好生恶杀不假,可我已经落草为寇也是真。如你这位小弟所言——我杀人掠货,无恶不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乎多添三条冤魂?” “离容姐姐,不要跟他废话了!他是盗贼,无法无天,不会跟你讲道理——我们死也要死得有骨气!”令狐宛凤突然发话,急得万弗萱赶紧堵住他的嘴。 “仓廪实方知礼节,填饱肚子才能讲王法。眼下火燎神州,洪流华域,此处已是法外之地。观阁下所领豪侠之众,若非打家劫舍,恐怕也难以自存。但以掠货自存者,未必以杀人为乐。我相信阁下生平既读书万卷,今日应仍心存厚道,也相信——”离容越到紧张时,口齿反而越伶俐,她瞄了一眼百步外整齐列队的兵士,说,“相信阁下军令如此严明,将来必有事功之心,不会甘做一方草寇!” 万弗萱附和道:“是是,大侠得养活军队,顾不了那么多。打劫是迫不得已的,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但杀降就没必要了吧……大侠饶命,大侠有好生之德!” 匪头朝向万弗萱,问:“你真的觉得,杀人劫盗,是情有可原的么?” 万弗萱不敢回答,又缩到了离容身后。 离容咽了一下口水,替万弗萱说道:“我们当然不愿看到阁下杀人劫盗,但又不能不承认,有时想要惠泽苍生,就必须先杀人放火;而独善其身,虽能毕生问心无愧,却也于世无益。所谓清白圣贤,只能立教立言,最多不过以身殉道,但德化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为黎民拓土,使天下混一,永远得靠杀人放火的英雄。” 山谷间清风回荡,吹得人身上的冷汗湿了又干。万弗萱伏在离容光溜溜的肩头,鼻涕眼泪都擦在了她身上。 匪头打量眼前人良久,方开口问了一句:“你是高衍什么人?” 万弗萱心中暗骂糟糕,眼前人不知是高衍的旧交还是宿敌,那叫离容如何回答? “我是崔夫人的干女儿。”离容选择说实话,“你怎知——” 匪头用刀柄指指离容的匕首,说:“这东西产自西域,中原仅此一把。我年少时在洛阳游历,于宴席上见过一回,就在高家三郎身上。” 竟在宴席上见过高衍?那么他应该不是寒门子弟。离容想。不是瞧不起寒门,而是寒士对这世道的怨气更重,落在寒人手里,下场悲惨的可能性更大。 匪头身边的骑兵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真是崔夫人的干女儿?” “有这样的见识,应该不会错。”匪头代离容说道,“而且……她还会唱洛阳小曲?呵呵。” 骑兵笑道:“你早说,我险些砍错了人!我等来自青州,当初正是崔夫人修书一封,提醒我们鲜卑有异动,应当早做准备。咳,可惜,坞堡修了一半,人已经打过来了。多亏陆公子焚田契,散家财,募集豪勇,带我们边打边退,我等才能活到今日。” “这么大方啊。”万弗萱小声道。 被称为“陆公子”的匪头笑言:“生逢乱世,守财无益,贵而能贫,乃可免祸。” 离容闻此言,竟对眼前人生出几分钦佩。不过她来不及赞许,尚有别的疑问:“我只听说鲜卑段部攻占冀州后就挥戈南下,打到了兖州、豫州一带,没听说他们去了东边的青州啊?” “不是段部。”匪头答道,“是鲜卑慕容部。” 离容点点头,心想这关东真是乱成一锅粥了。回想从前在高衍府上听到的种种,她忽地想起一个跟青州有关的陆姓人氏,便问:“你说你来自青州,又姓陆,那原青州刺史是你——?” “正是家父。”匪头答,“在下姓陆,名南生。” 万弗萱见他们拉家常拉得起劲,也不再害怕了,笑说:“倒是个蛮文气的名字嘛!” 离容小声回复她:“陆姓出自江南,大概是这个意思。” “家本书生,祖籍江东。因世事纷纭,沦落至此,两位姑娘见笑了。”陆南生掏出一块玉佩,丢给离容,“此处散兵游勇甚多,如果再遇到麻烦,就亮出玉佩,保你一路无虞。” 离容瞧了瞧玉佩,见上面刻有一个“陆”字,正要称谢,但见眼前人已跨上马背,调转马头—— “若非遭逢乱世,应是社稷良辅。”离容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 没想到陆南生耳朵很灵,听到离容的话,他转头对她笑了下,脱下胡服短衣,随手一扔,罩在了离容光秃秃的胳膊上,方扬鞭离去。 “嘿,你怎么了?魂被勾走了?”万弗萱推了推发呆的离容,“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爱发春呢!” “唉!我想正事呢。”离容辩解道,“我一直觉得朝中无人,根本无力解决关东乱局。但你看刚才那人,强过邢量远,强过所有干吃粮饷不能退敌的贵族将官——说不定在江淮间的流寇中,这样的人才还有不少。如果他们能为朝廷所用,或许鲜卑就不足为惧了?” 万弗萱想了想,说:“你说得对,陆南生确实是个人才。不过我倒觉得,他再厉害,也比不过你干娘——我才知道,你干娘不仅是关东高门救星,还是青州豪侠所宗呐。” 令狐宛凤还是感到不解,插嘴道:“什么豪侠,什么人才?那人再怎么说都干过杀人掠货的勾当,不是好人。” 万弗萱也有些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陆南生,只得说:“唉,投笔从戎,如果不是做草寇,就很完美了。” 离容脑筋一动,赶忙介绍道:“我认识一个人,是国子博士,学问很大!他以书生入伍,守住了洛阳城,比陆南生还文武双全,你有兴趣认识吗?” 万弗萱有些狐疑,撅了下嘴,道:“先让我见见。你整天发春,你说的话我可不能全信。” ☆、夜船到江心 三人继续往南走,各式各样的土匪真见了不少。有人给陆南生面子,有人压根就不看那玉佩,只因听说令狐宛凤冒险南下为母求药,就下令放行。昨天遇到的那个,甚至把从药材商那里劫来的草药包送到了他们手上,里面就有他们需要的独花兰。这可让宁折不弯的令狐宛凤犯了难。 “你快回去吧,地图也画得差不多了,草药也到手了。”离容对令狐宛凤说。 三人站在长江边上,艄公已等候多时。 结伴行了一路,三人也算是患难之交了。离容将陆南生的玉佩交给了令狐宛凤,一是助他在土匪间通行无阻,二则跟高衍当初赠出匕首同理,总觉得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某人身边,就可以保护他前行。 令狐宛凤终于还是收下了劫匪给的草药,不愿再南下耽误时间。万弗萱和离容跳上小船,冲令狐宛凤挥挥手。二人脚酸得很,在窄小的船舱里坐定后,别提有多舒服。然而万弗萱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却看到了艄公脸上的古怪。 万弗萱掐了一把离容,离容亦心领神会,二人面面相觑,不敢露出异样的神色。 艄公脸上有天师符刺青,天师道虽没有被官府禁止,但在脸上刺这种东西却是要被抓起来的。那艄公把斗笠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愿被人瞧见脸上刺的东西。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他是被迫刺上这玩意的,为此感到羞耻;二是他不想离容和万弗萱对他有所防备,那么他是否心怀叵测,就不好说了。 “阿萱,你那养头发的东西,借我用用。”离容拔下铜簪,散开青丝,边用手指梳着边说。她还从包袱中取出了两本书,除去了包裹在外的用于防水的蜡纸。 “哟,你这是为进城做准备呐。”万弗萱将一罐小瓷瓶丢给离容。 离容坐在船舱边缘的位置,背朝艄公,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她的动作看似在头发上抹油,其实是把蜡纸铺在脚边,并偷偷在上面倒油。那瓷瓶看似小,倒出来的油倒是不少,很快就滑腻腻地流了一地。万弗萱手里也忙活着,她把薄衣像麻花辫一样编起来,连结成长长的布绳。 船驶到江心时,天色已暗,船舱里黑漆漆的,若不注意看,根本瞧不见脚下有一层蜡纸。离容佯装困倦,钻进里边去。万弗萱也半躺假寐。两人眯着眼睛,十分紧张地关注着艄公是否会有异动。 天气阴湿,浓云蔽月,江上起了大雾,外面越来越黑,黑到离容和万弗萱完全看不清艄公在干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划桨的水声停了,甲板轻微的振动由远及近。 艄公一脚踏进船舱时,万弗萱突然大叫一声,那艄公一惊之下脚步已是不稳,加上踩到了抹油的蜡纸,当即向后倒去——但他双手及时抓住了船舱两侧,因而只是屁股落地,原本握在手里的铁锤噗通一声掉进了水中。 离容原本不确定艄公是不是图谋不轨,捏着铜簪犹犹豫豫不敢下手,此时确认了艄公原本手持凶器,她只好赶忙用铜簪去刺艄公的脚背。 谁知她左手撑地时也因触到蜡纸而打滑,没刺着脚背,自己跌了个狗吃屎。情急间,她死死抱住艄公两腿,一口咬了上去。万弗萱及时扑上来,用一把胭脂糊了艄公的眼睛,接着抽出布绳,勒紧艄公的脖子往后拖。 艄公到底身强力壮,先踢开了离容,再用手肘后击,攘开了万弗萱。只是他眼睛火辣辣的疼,想想一对二终究讨不着便宜,便忿忿地啐了一口,纵身一跃,跳进了江水中。 就当离容二人以为危机解除时,原本平稳的小船底部突然砰砰砰响起来,原来是艄公潜入船下搞破坏。万弗萱见情况不妙,急问离容:“你水性怎么样?” 离容慌乱地摇摇头。 “哎!我就知道!”万弗萱掰下一块被艄公敲得松脱的木板,用布绳缠住,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对离容说,“抱紧这个,跟我走!” 没等离容反应过来,万弗萱已经下水了。离容吓得腿软,但没办法,只得跟着跳江。 她倒不笨,两手从上方攀着浮木,把下巴搁在木板上,确保头不入水。 江水真冷,冰寒刺骨。 万弗萱虽然水性好,但终究气力有限。她尽量顺着水流向下游,以节省体力。好在小船本就已经驶进了长江的一条小支流,水浅而流缓,漂着漂着,在二人力竭昏厥之前,总算靠了岸。 二人连滚带爬上了滩涂,身体已冻到麻木,连被鹅卵石硌着也不觉得疼。 躺了一会儿后,离容耳边响起万弗萱的声音,气若游丝,但又透着小小的欢悦:“冬泳最是健体强身,今天这一遭,我得增寿十年!” 离容坐起来,伸手搓搓依旧平躺的万弗萱的脸,搓到冻僵的小脸终于暖和过来,有了血色,能笑了。 怀里的火折子包在蜡纸中,没丢也没湿透,真是万幸。离容捡了柴,烧起火,二人烤了许久,衣服都没能全干,最后干脆趴在火堆边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已是艳阳当空。狼狈的二人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猜大抵是在建康下游,一会儿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问一问路,应该就知道金陵城怎么走了。 滩涂的南边都是小山坡,虽然不怎么高,但翻完一座还有一座,连绵起伏,全靠离容方向感好,才没在里面兜圈子。只是大冬天的,没什么野果子可摘,饿得二人饥肠辘辘。 “戈多母啊!” 远处传来人声,离容二人正在山腰处,抬头朝密林另一侧看去,见有一伙儿人马好像正在搜山,红衣红头巾,十分醒目。这些人中男女老少皆有,绝不是官兵,倒像普通村民。 万弗萱正要现身,离容立刻拉了她一把,躲在灌木丛后。江南的冬天虽然也有落叶,但常绿树木占了多数,山上依旧是翠意葱茏的,要躲起来也容易。 万弗萱很快就领会到为什么不能轻易露面——因为那些人,就跟昨晚遇到的艄公一样,脸上都有天师符青印——乱民。 眼看乱民渐渐逼近,万弗萱急中生智,学着刚才那人的口气喊了一声:“戈多母啊!” 红衣村民听见了,果然没有继续前进,掉头往另一边去了。 “那是什么意思?”离容问。 “就是说‘这里没有’。”万弗萱是会讲吴语的,紧接着她又用吴语自言自语了一句。 “你说什么?”离容一个字都听不懂。 “唉,我是说,不知道他们在找谁。”万弗萱眉头紧锁,知道问题严重了,“这里可是建康附近啊,扬州治所,刺史呆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乱民?” 一筹莫展之际,离容戳戳万弗萱的胳膊,又指指二人脚边—— 半枯半绿的杂草丛中,一大群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片带血的碎布上。血呈暗红色,还没有完全发黑。 ☆、许我以记室 不只碎布上有血,周遭的草木上也有暗暗血渍。二人顺着血迹寻去,一面除掉了沾血的草叶,以免被后继者发现。 大概走了三十来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脚下直冲上来。二人停住了,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大坑。还没来得及看清坑里有什么,一支尖头竹刺就飞上来,险些扎进万弗萱的喉咙。好在袭击的人大概手没劲了,竹刺飞来的势头很弱,来不及碰到人就又掉了下去。 那人连忙又捡了一根竹刺,却听坑边传来少女的声音:“王、王爷?” 萧馥身受重伤,头昏眼花,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而身旁护卫他的人则刚刚看清来者脸上没有青印,他手中依然握紧竹刺,但不再投掷。 萧馥,就是会稽王,虽然是宗室,但跟当今皇帝萧旸的血缘不是很近。前些年,原扬州刺史崔子胤因故被贬为临海郡太守后,他才被调来这里。他的夫人崔道雅是崔夫人的亲妹妹,算起来,离容还得喊他一声姨丈。 “我们不是乱民!我是万弗萱,万家的小姐,从前见过王爷。”万弗萱小声说,“苏长史,我认得你,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萧馥仰头看,他当然记得江左第一高门的嫡女,不过旁边那个少年他就没印象了。他微微张口,费尽力气才说出一句:“快、快去请援兵——” 万弗萱又拿出那根救命的布绳,绑在坑边一棵矮树上,顺着布绳爬到巨坑里。离容也随之而下。 萧馥没有时间说废话,直接将军令牌塞到万弗萱手中,道:“去建康,调援兵!” 萧馥脚边有两具尸首,都是身着红衣,竹刺封喉,可见是苏长史的杰作。萧馥用手指蘸了那尸体脖子上的血,想在离容的白衣下裳上写军令。然而他手受了伤,哆哆嗦嗦,不听使唤。 “王爷,我来。”离容撕下下裳,迅速蘸了尸血,刷刷写了两行字,给萧馥过目。萧馥一看,简明扼要,赞许地点点头,在后面敲上了刺史印。 萧馥也是伤迷糊了,没看出离容是女扮男装。他用手指着离容,断断续续地说:“事成、我让你、让你做——记室参军!” 记室参军是刺史军府中起草文书的官员,笔砚之役,离容自然不在话下。但她毕竟是女子,只好推辞道:“王爷,我——” “王爷一言,驷马难追!”万弗萱赶忙打断离容,起身道,“时间紧迫,我们快走。” “等等!”苏长史喝道,“这两具尸体上的衣服,你们换上。” 万弗萱和离容心领神会,也顾不上恶心了,麻利地剥了那尸体上的红衣红巾。 “对了,这是哪儿?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啊?”万弗萱想起了最重要的这一问。 苏长史答道:“这里是东党村旁边的闲龙山,你们向西北走两个时辰,就能到建康。” 出了坑洞后,两人用草木灰在脸上画了天师符,虽然不太像,但此地乱民来自九村十八寨,彼此间本就未必熟悉,有些人脸上的符印也弄得很马虎,所以基本可以蒙混过关。 江南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没走几步就阴了。离容在北方从没见过这么浓厚的黑云,天色暗到好像是快要下雨的傍晚,其实不过午后一刻。 山脚下红衣村民聚在一起,个别人还举了火把,对着为首的面具人呼喊一些离容听不懂的方言,气氛说不出的诡异。混入其中的离容和万弗萱也只能跟着振臂高呼。 离容低声问万弗萱,这些人究竟在说什么。万弗萱答道,面具人称萧馥已死,明日他们要攻入建康。 离容环顾四周,见这些原本是农民的狂热教徒,虽然身体比一般的书生强健,但到底不如训练有素的兵士。而且他们连马都没有,全是步兵,有拿锄头的,有拿铁铲的,要说攻下石头城,谈何容易?不过石头城虽攻不下来,祸乱三吴地区却是绰绰有余。说不定他们就是想去建康城下碰碰运气,如果攻城失败,就立刻南下。 面具人令人宰杀牲畜,烤了堆成山的牛肉,让教民排队割肉吃。离容和万弗萱浑水摸鱼,也拿到了半生不熟的肉块。俩人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就趁乱离开人群,向西北进发了。 “做什么去!?”村口两个卫兵拦住离容和万弗萱,“没有天师的命令不能出去。” 万弗萱用吴语答道:“明天攻打石头城,我们去送檄文!”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好像疑惑得很:“戏文?送什么戏文?” 万弗萱吼道:“是檄文,不是戏文!檄文你们懂不懂?” 问话的卫兵挠头憨笑,看来没读过书是肯定的了。另一个卫兵却问:“不管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万弗萱从离容怀里取出血书,快速地在两个文盲面前亮了一下。此举吓得离容花容失色,只因她没听懂刚才的对话。 “慢着!”卫兵大吼一声,“你再把檄文展开!” 这下换万弗萱手抖了。她想着卫兵大概识字,马上就要揭穿她的谎言,然而那两个朴实的农民再看到白布上的血字时,竟然噗通跪倒了,两手举过头顶念念有词,接着又拜了一拜。 原来村里确实没人读过书,卫兵看到红字,立即断定是天师的手笔,而按照他们教中的规矩,看到天师的字是要叩拜行礼的。 “得了得了!”万弗萱吓出了一身汗,“我们赶时间,快让开。” 卫兵立即退到两边。 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乱民聚集地,以平生最快的步速向前赶路。一路上乌云罩顶,也看不出日头在哪儿,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就在万弗萱怀疑离容的方向感究竟有没有问题时,终于到了她认得的村镇。 这个镇子人都走光了。一部分是加入了乱民,一部分是逃入了建康城。 建康戒严。 石头城城门紧闭,万弗萱和离容仰头望去,但见城墙上站岗的兵卒比平时多了一倍。 “快拿出你的军令牌!”万弗萱对离容说。 离容手往怀中探去的中途,止住了动作。 “我觉得不对劲。”离容道,“刺史和长史去东边剿贼,既然带的人马不多,又一夜未返,为什么留在城中的别驾、司马没有主动带兵去援救,反而紧闭城门,等我们来报信?” “对哦,好奇怪!”万弗萱道,“刺史府的主簿孙宗明,跟了会稽王二三十年,从他八岁出镇青州时就做他的佐吏了。会稽王年纪小的时候,都是他在主持州务。照理说他们情同父子,他又能指挥州兵,为什么不直接带兵去救人呢?” 离容想了想,说:“我们先把这红衣脱了,不说咱们是来传军令的,也不提王爷的事。一会儿直奔你家,找你爹商量商量。” 万弗萱点点头,又摇摇头,问:“没有军令牌,我们怎么进去啊?” 离容用手指戳戳万弗萱的脸蛋,问道:“你不是江左第一高门的小姐么,他们不认得你?” “哎呀!”万弗萱一拍脑门,“离乡太久,我差点忘了我在老家还是个名人呢。” ☆、白马女参军 城头卫兵见到万弗萱,着实有些犹豫。虽然孙主簿说了,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开城门,但他正在城西鸡鸣寺训话,为了这么点事去通报,好像又有点小题大做。毕竟万弗萱他们是认得的,货真价实,就是建康城中最显赫的万氏之女。而且她衣衫残破,自称险些被乱民所害,倒也蛮可信的。至于旁边那个少年,明显是女子扮的,或许是万小姐的丫鬟,城楼上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卫兵最终决定自作主张,从侧边开了个狗门让万弗萱和离容钻进来。万弗萱也不嫌弃,谢过了卫兵,直奔家门。 破衣烂衫的万弗萱一进门,老爹万遵明就拄着镶金错玉的拐杖迎出来了。二人匆匆说了一遍事情经过,万遵明当然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首先他肯定了离容的猜测——主簿孙宗明常年侵夺刺史权力,与会稽王萧馥早有嫌隙。接着他告诉离容和万弗萱,孙宗明已向城中人宣布萧馥的死讯,眼下有两千州兵驻扎在鸡鸣寺,他们要等新的刺史上任,再去东边剿贼。 万弗萱跺着脚说:“等到那时,王爷就真没命了!” 离容面向万遵明,竖起一根手指,问:“万老爷,可否为我准备一匹快马?” “你?你要马?”万遵明回道,“马倒是有,可我家闺女不会骑马。” 离容说:“我会骑,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也想让你一个人去,但你一个人实在太危险。唉!”万遵明叹了口气,转头向屋外喊,“管家!准备一匹马,召集三百个僮客,叫他们立即去鸡鸣寺!!” 万弗萱也跟着喊:“再找些锣啊鼓啊!有多少拿多少!让僮客带上,敲锣打鼓地去!爹,我——” “去吧。”万遵明捏了捏女儿的手,好似要给她勇气,“老爹随后就到。” 离容翻身上马,然后伸手去拉万弗萱。万弗萱在家仆的举托下,勉勉强强上了马背。 “你真不会骑马啊?”离容感觉到身后的人十分僵硬,还有些发抖,笑着问。 万弗萱死死勒住离容的腰,说:“南方人不会骑马很奇怪吗!你这个北方旱鸭子我还没笑你呢!” “哈哈,那你抱紧了!”离容一抽马鞭,正值壮年的白马撒开四蹄,向西奔去。 鸡鸣寺中,主簿孙宗明与军府司马钱茂山,神色凝重地站在两丈高的石台上。他俩旁边支着一件血衣,底下是正在听他们编瞎话的州兵。 “刺史大人今日命殒东党村,我们一定要为他报仇!”孙宗明虽然五十多岁了,喊话起来倒是中气十足,“我已经派人去请会稽内史谢临深谢大人!谢大人曾经带兵平定三吴之乱,是难得的将才!他为人清廉,百姓都歌颂他的贤名!如今朝廷远在长安,关东又难以通行,事急从权,我们就拥立他为扬州刺史!让他带领我们、剿灭东党村的乱民!” 州兵们正要高呼回应,却听寺外传来女子的喊声:“刺史没死!王爷还没死!” 穿透耳膜的敲锣打鼓声由远及近,州兵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寺外。 “王爷没死!王爷没死!”僮客们齐声喊道,大街小巷的市民都听见了。 守门的卫兵本想阻拦,却见马背上的人亮出了军令牌。卫兵稍一犹豫,快马已经破门而入。 离容高举白衣血书,冲进州兵之中,两侧的人惧于快马的气势纷纷让开一条道。 “传刺史大人军令,即刻整兵列队,乘舟东下,剿灭天师道乱贼!”这句话,离容向东、西、南、北、面各喊了一边。 “这、这哪儿来的野丫头!白布上的血书根本就不是王爷的字迹!”孙宗明指着离容的鼻子骂道,“妖女,假传军令,给我杀!” “血书是我写的!王爷刚辟我为记室参军!你们给我看清了,血书后有刺史之印!”离容高举血书和军令牌,接着话锋一转,将矛头对准孙宗明,“王爷身受重伤,再拖延就真的命丧荒山了。主簿孙宗明假传王爷死讯,拖延进军时机,当斩!” 以女流为参军,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但离容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底下的州兵已信了三分。 “胡说!王爷的血衣在此!”孙宗明见州兵态度犹疑,恨不得自己弯弓射死离容,“此女定是天师道乱贼派来扰乱军心的,□□手听令——” “谁敢射我!”万弗萱大叫一声,“我们万家的势力遍布江东,如今不知有多少田产被天师道的乱民糟蹋了。难不成孙主簿要说,我也是天师道的乱贼派来的?” 州兵并不是都认得万弗萱,好在这时候万遵明也乘着飞驰的马车赶到了。 “我有刺史之印,军令牌,还有万家小姐作证。万老爷就等在寺外!”离容指向血衣,“孙主簿只有一件血衣。我想请问孙主簿,王爷的血衣是怎么来的?王爷明明穿着精铁铸就的护心甲,断胳膊断腿抹脖子倒有可能,怎么胸口的衣服能破这么大一个口子?!” 孙宗明百口莫辩之际,一旁的司马钱茂山见情势不妙,竟抽出佩剑,直接捅死了这个对他毫无防备的主簿。原来他本跟孙宗明串通,想趁山高皇帝远,割据江东。第一步就是害死萧馥,以背景较弱的谢临深为傀儡。眼看阴谋要被揭穿,他干脆反戈一击——灭了孙宗明的口,自己还是忠臣。 “将士们,我们险些被孙宗明骗了!”钱茂山道,“天色将晚,我等正好趁夜偷袭,一则可以及时救回王爷,二则杀乱民一个措手不及!事成归来,王爷必有重赏!” 见孙宗明已死,钱茂山改口,州兵终于不再莫衷一是。诸人高呼着“救王爷、剿乱民”的口号,列队出发。 离容和万弗萱这才下马,出门去跟万遵明道谢。 然而万遵明脸上却未露喜色,他在离容耳边说道:“钱茂山这个司马靠不住,恐怕他们剿贼得力,救人无功。你说王爷困在闲龙山上,事不宜迟,这就带三百僮客上山,先把王爷救了再说。” 离容点头称是,又跨上了马背。 作者有话要说:我自己举起弗容大旗 考虑到是周六,爆肝加更一章 虽然我每天更的并不多。。 但是我娃十二点睡五点醒加更的我真的是爆肝了 过两天可能会断更 ☆、北还江淮间 不出万遵明所料,钱茂山果然以平乱为先,拖拖拉拉地没有派人去山上搜救。一直杀到次日天明,东党村血流成河,才遣了两队精疲力竭的卫兵上山找人。 卫兵无功而返,钱茂山班师回城。满以为自己能在刺史缺位时独揽大权,却不知会稽王萧馥早已在自己府邸中喝上药汤了。 萧馥一觉睡醒,被下人扶着来到前厅,第一件事就是召见离容和万弗萱。 “你……真是女的?”萧馥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问。这位王爷三十出头岁,但长得比较老成。经历了前两天的事,他形神俱疲,嗓音有气无力。 “属下确是女子。”离容眼圈泛青,显然也是没睡饱。 “……姑娘先别自称‘属下’,你、你既然是女子,当然做不了记室参军了。”萧馥对身边人一挥手,“来人,拿两匹绢,十两黄金——” “王爷!您这可不行!”万弗萱直起身子打断萧馥,“阿容早就在两千州兵前自称是记室参军了,别说州兵,现在整个建康城都知道有个女参军骑着白马去救了王爷。您现在就弄点绢啊金子打发她,岂不是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出尔反尔了嘛!” “巧舌如簧!”萧馥提高嗓门斥道,但却不是真的生气,“说得好像真为本王考虑似的。” 万弗萱缩头一笑,补了几句:“王爷,国朝也没律令规定不能让女子做参军啊。这次的事情您也看到了,什么主簿、司马、长史、参军,最好还得是用信得过的自己人。离容冒死把您救出来,足见她可靠。她又是王妃的亲姐姐认的干女儿,从小受崔夫人养育之恩,她一定会好好为王爷效力,当做回报的!” “她受高家恩惠,恐怕报不到本王身上。”萧馥轻嗤一声,断起了茶汤。茶还没入口,就被一只手从后面推了一把。牙齿磕到了瓷碗,只得忍痛捂着。 “说什么呢你——”王妃崔道雅掀帘而出,“都说了她随我姐姐姓崔,跟高家有什么关系?我姐跟高章早就不相往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崔道雅比姐姐崔道真小六岁,现年三十六。她把跪着的离容和万弗萱都拉了起来,让她俩和自己同坐。离容见崔道雅跟干娘长得有几分相似,顿生亲切之感。 “令姊是个能人不假,她看重的丫头想来也确实有几分本事。”萧馥对妻子赔笑道,“不过……” “不过什么?那种没能耐还想造反的人都能做主簿、做司马,有能耐还忠心的人却连个记室都捞不着,只因为嘴上没毛吗?”崔道雅看到离容也觉得仿佛见到了姐姐,心里美得很,也偏袒得很,“我姐说了,乱世不循常理,有人才就要用。这时候还分士庶、分长幼、分男女,嫌这嫌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就是把智囊都留给了对头。” “王爷。”离容终于开口了,她想为自己争取一把,她觉得如果崔夫人在场,一定也会希望她不要退缩,“王爷可听过‘千金买骨’的故事?古时有个国王,用五百金买下了已死的千里马,天下遂知其求马之诚,于是不到一年,送到国王面前的千里马就有三匹。如今,王爷若以我为参军,天下便知王爷求人若渴。苟有贤才,不辨贵贱,无论长幼,悉皆用之!如此,则群贤至矣!” “又一个,巧舌如簧。难怪州兵信你。”萧馥笑了笑,“记室参军虽然不过是起草文书的官员,但既然在军中,就要随军征战,甚至在两军对垒之际衔命出使,递送檄文,未必没有人头落地的危险。你的胆量,本王见识过一次了。就是不知道没有万家的帮助,你敢不敢孤身一人、深入虎穴?” “不敢不敢!”万弗萱忙替离容拒绝道,“算了算了,王爷,您还是给她点金子吧!” 萧馥两眼盯着离容,似是很期待她的回答。 “不知王爷想要属下去哪儿?”离容依然以“属下”自居,回视萧馥的目光十分坚定,“军令一下,属下自是万死不辞。” “好!”萧馥又突然提高音量,“你自北而来,想来已很熟悉一路上的环境。我叫你北还江淮之间,抚谕群盗。第一,叫他们自行解散;第二,不准他们南渡长江。” 离容愣了一下,心想凭她一张嘴,怎可能让群盗从良? “王爷,既是‘抚谕’,我等将以何‘抚’之?入冬渐深,江北乏食,是否要运粮济之?若群盗自愿散而为民,是否赐予良田,使其能在江北安家?……对了,群盗之中也颇有可用之人,是否擢其贤才,随资叙用,以慰流民之心?” 萧馥本是随口一说,所谓“自行解散”,他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本以为离容会立即屈服投降,没想到的是,她立刻提出了几条招抚流寇的对策。 “你说的这些,都可以商量。”萧馥回道,“你先去找到几个匪头,讨价还价,探探虚实,听听口风。回来告诉本王,他们想要的条件。” “王爷,这可是非常非常非常危险的任务啊!”万弗萱明知陆南生等人不会伤害离容,但故意夸大其词地渲染道,“那些盗贼杀人如麻,最爱对阿容这样的妙龄女子起歹意。我们当初南下的路上,就是九死一生!这一次她要是能平安归来,不管谈的结果如何,您都不能再撤她的官了!” “哈哈哈哈哈——”萧馥笑着对万弗萱说,“只要崔记室能走完这趟,就如万小姐所言,不撤她的官。” 听到王爷口中说出“崔记室”三个字,离容莫名感到气血翻涌,当真有了提剑效死以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 此时的淮河边上,令狐宛凤又遇到了陆南生。他咬咬牙,挤出了一个“谢”字,把陆南生的玉佩还给了他。 “小子,等等。”陆南生骑在马上,拦住了令狐宛凤的去路,“那个丫头怎么样?平安过江了?” “什么丫头?离容姐姐不是丫头,她是女先生,她在坞堡里教崔氏、卢氏、邢氏、蔡氏、郑氏、范氏的公子读书!她是关东大儒崔玄的……徒孙!范濬都不敢叫她丫头!”令狐宛凤气呼呼地说。 “女先生?哈哈哈!”陆南生爽朗地笑了两声,“好的,那就叫她女先生。女先生送她的小姐妹回乡后,是不是还得再北上?” “她当然要回到北方去,到时候,她就一个人……”令狐宛凤硬低下头,抱拳道,“还望公子能护她一程。” “小子,你就放心吧!”陆南生身边的一个护卫插嘴道,“前两日,陆公子又并了好几支人马,算来手下豪杰已逾万数!江淮之间,无人能抗。只要陆公子一发话,没人敢动你的女先生。” 陆南生手指摩挲着玉佩,朝南边望去。脸上笑意淡淡,恍惚间,仿佛能从风中听到悠远的歌声。 ☆、与君林中语 陆南生正在野溪中泡着,听到有扬州刺史派记室参军两手空空前来慰谕,并不着急上岸,而是叫人把参军带到他面前,以示轻蔑。 “陆公子,那参军是个女的——”前来通报的属下补了一句,但匪头陆公子已兀自走进青山一侧挂下的小瀑布中冲澡,耳边只有哗哗水声,压根没听到他说了什么。 属下迟疑了一下,心想反正大男人也不吃亏,便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去领人了。 江淮之间的气候比华北地带湿润,连绵起伏的丘陵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溪涧。浅处如滩涂,不过使人湿了鞋。深处能没过八尺大汉的头顶。离容来到这里时,正值深冬腊月。尽管今年冬天不怎么冷,但溪水总是冰凉的。 陆南生依然半身没在水中,背对离容,好像就算有人叫他,他也未必转身。 离容知道陆南生故意对她无礼,既然如此,她若还是文绉绉地说话,那就真是书生遇到兵,只有被嘲弄的份了。好在她不是离了“之乎者也”就不会说话的腐儒。从前在黄门侍郎府上的时候,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什么下里巴人的都得接触,有时还要伺候高衍沐浴。所以面对眼前光溜溜的陆南生,她既没有特别的兴趣,也不会像一般姑娘家那样捂着眼睛逃跑——毕竟她现在的身份,不是女先生,不是丫头,也不是崔家小姐,而是衔命而来的记室参军。 她把鞋脱了,赤足站进溪滩中,狠狠踢了一脚,水花一直溅到了陆南生头上。这动作要是萧馥派来的男官员做的,陆南生的手下恐怕要立刻上前把那人按倒。但因为踢水花的是个女子,就莫名有了种美人戏水的春意,惹得远观的手下掩面偷笑。 陆南生也是没想到,扬州刺史派来的使者,竟然先动手而不动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怒目转身还是佯装不觉。 他背上肌肉虬结,被阳光晒作浅铜色。肩头有新伤旧疤,但并不让人觉得狰狞可怖,反倒有种蓬勃强悍的力量感。 “喂,你不冷吗?”离容看陆南生像根铁杵一样立在水里不动,被泼了水都不发作,差点被他逗笑了,“陆公子现在是身强力壮,但若是湿寒入体,恐怕老来会受罪。” 陆南生听到这个有点耳熟的女子的声音,也顾不上装模作样了,立刻回过头来看—— “怎么是你?!” 离容亮了一下手中的令牌,笑说:“是我没错,我是新上任的记室参军,特来跟陆公子聊两句。” 陆南生原本的打算是当着会稽王使者的面赤身上岸,但谁能料到来者竟是个女的。于是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反倒比女参军还显得扭捏。 离容好像看出了他的为难,俯身捡起溪岸上的棉巾,先把自己的脚擦干,穿好鞋,再将棉巾丢给陆南生,然后背过身去,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身后人道:“非礼勿视,刚才是在下唐突了。” 冬天泡完冰水,本就会全身发热,因而陆南生只穿了一件轻暖的单袍。奇怪的是,他发现今天他连脸都热得厉害。 “崔小姐,你如今这副光景——我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陆南生从后方走到离容身边,脖子通红,身上冒着自发的热气。 “陆公子对我有恩,随便称呼我什么都行。……咳咳。”离容因前些日子的遭遇而落下一点伤寒之症。她裹在厚实的棉披风中,人显得越发瘦小了,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有神。 “崔参军?呵,崔小姐以参军的身份到访,实在是出人意料。不过要说世上有哪个女子能胜任此职,除了崔小姐,在下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陆南生与离容在溪边的树林中并肩徐行。 “陆公子,一回生,二回熟,你我是旧相识,客套的话就不必说了。”离容抽出袖中的公文,“这是王爷让我带来的,公子要不要猜一猜,这当中写的什么。” 陆南生笑了笑,道:“第一,不准让流人渡江。” 离容点点头,说:“流人思北土,常有返乡之念。若能在江北安住,应该也未必想渡过长江吧?” 陆南生答道:“你说的没错。” 离容展开公文,请陆南生看了第二条:就地解散。 陆南生一看便笑。待把笑意收拢之后,他眼望前方,悠悠地说:“若是天下太平,谁不想要马放南山?但眼下,是可以铸剑为犁的时候吗?” 离容对这样的答复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其实她是认同眼前人的所作所为的,于是也没有多加劝说,只道:“我明白。” “崔参军。”陆南生看向离容,语气半似玩笑半认真,“州兵不过数千,我手下却有两万流民。若是我自号将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幕僚?” 离容听了这话,竟有几分心动。不过她还是拒绝道:“在下深荷崔氏旧恩,不敢朝秦暮楚。” 陆南生笑说:“这么说来,崔参军不愿到我帐下,是碍于旧日所欠的人情,不是看不起陆某人。” “陆公子游军江淮之间,虽有流寇之名,却有屏藩之实。”离容真心地说道,“我很佩服陆公子。” 鲜卑段部之所以还没有打到长江以南,忌惮江淮之间的流民武装是一个重要原因。从这一点来说,陆南生的存在,实际是在某种程度上保障了江左的安宁。 两人目光灼灼地相视,一直看到双方都有点脸红。隔了一会儿,陆南生说道:“就冲崔参军刚才这句话,只要王爷能运粮到江北,陆某愿意带军屯驻广陵,听候调动,暂不为劫盗之事。” 其实陆南生是否劫盗,萧馥并不关心。重要的是他不再在兼并其他人马的过程中日益壮大。他若愿意乖乖呆在一个地方不动,萧馥当然是高兴的。 “真的?”离容喜出望外,掰着手指盘算道,“广陵一带,一则距离鲜卑势力较远,二则方便接收三吴地区运来的粮食,三则处于长江下游,江面宽阔,想要从广陵南渡到京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对刺史府没有太直接的威胁——确实是阁下屯军的最佳地点。只是不知道,陆公子所说的‘受军粮、听号令’,是否等于归顺朝廷、为朝廷所用呢?” “呵。”陆南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就算我有归诚之意,朝廷也未必信我、用我。或疑而不用,或用而不信,这都不是陆某想要的结果。崔参军上任不久,恐怕还不清楚当中门道。” 这确实是离容没想到的。 “对了,江淮之间尚有别的流民,斯人出身、志愿各不相同,官府想要一一招抚,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据我所知,淮河南缘的野军首领桓翀,慨然有收复关东之志。如果哪天王爷想通了,愿意以流民为奥援,除了陆某之外,不妨也去找一找那位桓将军。” 离容点点头,将陆南生提供的消息牢记心中。 “崔小姐,你这样算不算也欠了陆某人情?”陆南生突然又改口称离容为“小姐”了,谈公事的语气变为谈私事。 “我……这——”离容结结巴巴道,“此前我能平安到达江南,就是多赖陆公子的通行证,陆公子有、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直说无妨。” 恩情太多还不过来,也是很烦恼的。 “陆某还没想好。”陆南生从怀中掏出原先那块玉佩,上头系了一根棕色的皮绳,“这是陆某从前送出的东西,崔小姐就别再退回来了。” 离容从又厚又肥的袖子中探出三指,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接过玉佩。陆南生见她犹犹豫豫,索性伸手代劳,把串着玉佩的皮绳套在了她脖子上。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送这东西不为别的,只怕金陵城好,长江水阔,你人一走,就忘了跟在下的约定。” “陆公子放心,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离容答道。 人情本该有欠有还,离容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这笔债务。 ☆、策马且徐行 走出小树林,是一条官道。离容的马就拴在道边。她解下马绳握在手中,心里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问。 “陆公子,王爷的意图,你大概比我更清楚。你……可否明白地告诉我,你与江左刺史府,是否是友非敌;封赏、爵位,你有何所求?” “参军莫急,请先上马。”陆南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吹响口哨,一匹乌骊马哒哒哒应声而来,“我送参军到江边,这一路上,我们可以慢慢说。” “这……这没必要吧。”离容一脚刚踩上马镫,又缩了回来,转头对陆南生道,“陆公子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行了。我也不赶时间。” 然而陆南生已骑上了那匹鬃毛油亮的高头黑马。 “崔参军别忘了,陆某率领的是游军,本就纵横南北,没有固定的居处。既然将来有可能要屯驻广陵,陆某自然得先南下探一探。顺道送你罢了。” “哦、哦……”离容有些不情愿,心想从这里到长江边,就算纵马疾驰,也需要一整天的功夫。若是缓辔徐行,三天三夜都走不完。王爷让她带的话,就那么几句,早说完了。路那么长,到时候大眼瞪小眼,岂不是很尴尬么。 “刚才崔参军让我说个明白,陆某恐怕说不明白。”陆南生拾起了之前的话茬,“关东的局势在变,想必王爷的心意也会改变。鲜卑虽盛,但他们究竟是天命所归,还是昙花一现,眼下还不好说。如果收复关东有望,陆某自会带流民北返,王爷担心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那如果鲜卑不退反进,一直打到建康城下,陆公子是会隔岸观火,还是出手相救呢?”离容问。 “哈哈哈,崔参军,你还没明白。”陆南生笑道,“这不是陆某想不想救的问题,而是王爷想不想让陆某去救的问题。” “救城,就得渡江。”离容总算会了意,“请神容易送神难。” “譬如前阵子,陆某听说江南有天师道乱民,王爷手底下的州兵没有急着去剿贼,反倒临江列戍,生怕在下趁乱南渡,搅扰江东……” 离容这下彻底明白了。当官这件事,果然比做先生要复杂得多。当官的,凡事不只要考虑如何利民、利国,还要想到中间有多少掌权势力的私心牵绊。顿时她感到有点灰心,一是因为她缺乏当官的经验,担心自己会犯错;二是因为她发现,她在参军之位上能改变的事情,恐怕很小也很少,或许还不如回秋山坞,继续做个教书先生。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离容有些丧气地说,“还好我只是记室参军,平时帮忙代代笔,提些个不痛不痒的建议。若是王爷让我参决大政,以我这样单纯的头脑,做出的决定,说不定会连累大家翻船。” “崔参军可不要妄自菲薄,需知汉时的尚书、中书也不过是执掌文书的近侍官,后来却成了真宰相。官阶是高是低、职能如何区分,并不能完全决定权力掌握在谁手中。一切,全看个人如何作为。” 两人一前一后地通过一座小桥,陆南生的亲随跟在二十步以外。 “可这难道不叫侵权、夺权、擅权么?”离容话一出口,便觉出了自己的书生气,不得不露出自嘲的苦笑,“陆公子别笑我,我是个迂腐的人。” “崔参军能理解陆某劫盗以养兵的恶行,怎能说迂腐?” 离容想了想,回道:“如果我是在冀州的坞堡中,听闻淮南有这样一群人马,可能也会和令狐宛凤一样,斥陆公子为恶贼乱寇。可很多事情,一旦亲临其中,就会有跟冷眼旁观时全然不同的而感受。很多人,只要亲自打一回交道,就不敢说出轻率的恶评。不是我头脑灵活,而是阁下的风度说服了我。” 陆南生闻此语不禁嘴角上扬,迎面的冬风把脸吹得红红的。 “说到那小子……上回我遇见他,他说崔小姐还是坞堡中的女先生?” “这个……我——”离容有点不好意思,“这个说来话长,不是我有能耐教书,而是因为我从前住在洛阳的国子学隔壁,偷听了许多课。我自己没什么学问,只不过是把人家国子博士讲的东西,拼拼凑凑,再教给坞堡里的孩子们罢了。” “对了,你从前住在洛阳。”陆南生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歌声,“那是什么时候去的冀州?” “就在半年前。”离容答道,“洛阳市民西行时,我正好往东走。” “这是为何?” 这说来话就更长了。离容想着自己那点破事跟抚谕乱军无关,便不想絮絮叨叨的浪费时间,尽可能简略地说道:“我原本是高衍府上的厨娘,因为不讨主子喜欢,趁洛阳城乱时,跑去冀州投奔崔夫人。崔夫人见我听话,就把我认作了干女儿。” 谁知陆南生不嫌絮叨,一路上问东问西,把离容小时候如何读书,后来怎么做厨娘,怎么到坞堡,怎么请崔玄的事情,全问出来了。 离容讲得口干舌燥,最后不得不说:“陆公子,咱们这样走,走一年也到不了长江……” 陆南生却笑着说:“我以为崔参军就是以这个速度北上的,难不成你还会骑快马?” 离容一听,原来对方这样小瞧自己,也不解释,直接气呼呼挥了一鞭,奔马向前,把陆南生丢在了后头。 陆南生见她这么经不得激,心里笑得更厉害了。自言自语了一句“女孩子真有趣”,便扬鞭追了上去。 “傻容,你被忽悠啦!哎唷……” 万弗萱在自己的闺房中,正弯着腰,手脚利索地收拾着衣物。她有一个特质的背篓,骨架是轻而韧的竹片,外层包着防水的牛皮,顶上支着一个刚好遮蔽她一人的油纸伞棚,底下则包了薄薄的钢片,十分耐磨耐用。 “就这破玉佩,算什么恩情?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箩筐,那你是不是生生世世都要为我做牛做马了?” 离容摸了摸脖子上的东西,叹了口气,道:“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少了很多麻烦。将来不管他让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总得帮他一把。如果他要我做的事情很过分,大不了我再反悔咯。” “诶,你这么想就对了!”万弗萱拍拍她的肩膀道,“没有我在你旁边,我是真怕你吃亏啊。” 离容这才发现万弗萱是在拾掇行装,问:“啊?你要去哪儿?” “继续逃婚啊!你不知道,我那未婚夫真没用,我都走了大半年了,他还没把那教书先生的女儿娶回家!”万弗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回我不去北方了。” “那你去哪儿啊?” “去江州啊,你不是说那儿有个文武双全的美男子吗!” ☆、陆南生接旨 春水方生,长江下游开始了阴雨连绵的天气。 站在长江南岸北望广陵,什么都看不见,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大雾。但是离容知道那里有人正在等候。 她跳上木船,摇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子。这是她第十次督运粮食渡江。三吴地区仓廪丰实,分给陆南生这点并不伤筋动骨。但王爷很小气,每次只给半个月的粮食,害得她月月都得跑两趟,一趟费时三五天,实际上是借运粮之名加以窥视,看看陆南生有没有在捣鬼。 离容立在船头,撑着一把水红色的伞。其实撑伞没用,那水汽分明来自四面八方,身上的衣服早就潮了,额头也湿漉漉的。南方人在这样的天气都懒得撑伞,但离容是北方人,她还是觉得脑袋上有个东西罩着比较安心。 摇橹声不紧不慢,和离容急切的心情完全相反。她此次去陆南生军中,除了给予粮草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宣旨。 对岸的景象渐渐清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当中。陆南生临江远眺,身型峭拔仿佛孤松独立,使人一望便知是他就是人中龙,匪中首。 他面带笑意,这种笑不像邢量远那样浮于皮肉,也不似高义那样总好像有所图谋,而是透露着一种兼具燕赵豪侠气和温润君子风的自信和真诚。 “你来了。” 离容跳下甲板,大概是从前做丫头的时候习惯了,她很自然地就把伞举到了陆南生头顶。陆南生则赶紧低头,含胸,使自己矮上几寸。 “陆公子,我今天来,有很重要的事。”离容说这话时一脸认真。 “哦?”陆南生微微扬眉,问,“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离容从袖中抽出一个宝贝似的卷轴,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结巴:“陆南生接旨。” 陆南生神色微变,赶紧在离容跟前跪下。 “哎呀!”离容见他跪进了一滩泥水里,很懊恼自己怎么这么猴急,早知道就等进了他军帐再说圣旨的事。 “皇上让你做兵部尚书,今秋赴任!——快起来吧。”离容自行删减了无用的缀语和铺垫,直接说了重点。 陆南生惊讶地抬头,却见离容俯身为他撑着伞,另一只手把圣旨递到了他眼前。 他接过卷轴,起身,自己展开看了一遍,才确信刚才自己没有听错。 “是王爷表荐你做兵部尚书的。”离容解释道,“他说你在江淮间御寇有功,考虑到兵部尚书一职自卢洵退位后就一直空悬,便提议让你去做。我本想着这事太不靠谱,就没跟你提起。没想到,隔了这么久,长安的圣旨来了——真让你做兵部尚书!……” 离容把“我的天”三个字咽了回去。 陆南生笑了笑,没有说话,伸手去握离容的伞柄。 “诶你干嘛,这是我的伞!”离容不肯撒手。伞是万弗萱送她的,很贵。 陆南生当然只是想帮忙撑伞,并不是觊觎伞的贵重。他哭笑不得,道:“你这么矮,帮我撑着很费劲吧?” “我矮也用不着你帮忙!”离容踮起脚气吼吼地说了一声,才发现两人的对话跑题了,“对了,你怎么还是一副淡定的神情?别装了,高兴就笑啊,激动就吼啊,惊讶就瞪瞪眼呐!是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你知不知道,推荐你做兵部尚书的折子还是我代笔的。我写的时候都在想,怎么可能……” “不奇怪。”陆南生缩在离容伞下,一边引她走向自己的营帐,一边说,“王爷想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扔去长安,没有高官厚禄做诱饵,我怎么会肯去?如今军政大权由高义独揽,所谓兵部尚书,是有虚名而无实惠。恐怕高义也想找一个在朝廷根基不深的人来担任此职,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碰巧有人上表推荐,推荐者还是一向与他不睦的宗室王亲,他当然会同意——管我有没有实际的功勋,有没有运筹帷幄的才能?反正只要他不会受到实在的威胁,还能表明自己并不仇视宗室的态度,就够了。呵,也是卖会稽王一个面子。” 这一番话说完,两人已掀帘入帐。离容频频点头,心想官场的门道真不是三两天能学透的。 “可是你要是去长安做官,你手下这两三万人可怎么办?”离容问。她已把伞收了,小心翼翼地搁在墙角。 “我不去。”陆南生简短地答道。 离容愣了一会儿,很快,她就明白了陆南生做此决定是必然的。王爷不知他的抱负,高义也不能越过千山万水路看出这个江北匪首的心气。 “那你是不是得写个奏章推辞?”离容走到在营帐正中的矮几边,从那一堆地形图中翻出一张空白的纸,把它铺在了最上面。 陆南生在她身旁坐下,问:“王爷想让我去长安做官,你身为他的僚属,难道不该再劝我一下么?” 离容心中认定江淮之间需要陆南生的军队,对她来说,这一点的重要性似乎胜过了直属上司会稽王的安危。听说陆南生不去长安做官,她可以说是求之不得,完全没想到还要为萧馥做说客。 “那我……”离容心情矛盾之际,却发现陆南生正用逗弄人的眼神看着她,才反应过来陆南生不是真要她劝他赴任,而是在嘲笑她的失职。 她正想解释自己的用心,却听陆南生抢先说道:“陆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其实你不愿陆某赴京就任?你知道朝廷之所以将陆某当回事,只是因为陆某手下有两万流民。失去了这两万流民,陆某就什么都不是……” 陆南生热切而又克制的目光,生生地把离容看脸红了。 他继续说道:“孤身入长安,最后不过成为朝堂上的点缀,甚至他人爼上鱼肉……陆某是否可以理解为,崔小姐不愿让陆某赴京就任,是在为陆某考虑?” 离容左看右看,好想先挖个洞躲一会儿。然而帐中空空,只有矮几和铺在地上的一张兽皮,全然没有可遮蔽她的东西。于是她只能屁股往侧边挪一尺,拉开与眼前人的距离。 “你——把我想得太好心了。我只是觉得你的才学见识在我之上,你打定的主意,不会因为我的劝说而改变。”离容两手一摊,“我只负责运粮和宣旨,劝说这么难的事情,自有刺史府的其他能人来做。” 陆南生听离容的话意,难免有些失望。但看她绯红的双颊,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必失望。 “你帮我写。”陆南生用手指敲敲矮几上的白纸,“请崔参军帮帮我,让我能留在广陵。” “这算还人情吗?”离容问。 陆南生点点头。 离容蠕动到案前,提起笔,拄着下巴,盘算道:“你有两万流民,王爷就算召集所有的州郡兵马,恐怕都不到你的一半。何况你手底下的人还是从北边一路打过来的,战斗力比王师强不知多少……你身边没有家属,没有子嗣,这样就不能派人去建康做人质。你有没有反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造反的实力。……唉,不是我不愿帮你,换作我是王爷,也不敢相信你——” “那你呢,你为什么相信我?”陆南生捉住离容握笔的手,问。 是啊,厘清自己相信陆南生的理由,再转达给王爷,不就行了?可自己到底凭什么认定陆南生是社稷良辅而非乱世枭雄? 唯一说得出来的理由,大概就是“忠臣之后”。当然,自古父子异志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看陆南生的样子,不像是会违背忠国之训的。 是的,之所以相信陆南生,大半靠的是直觉。直觉,固然是识人的重要途径,但若是自己的直觉错了,会不会就是害了江东父老呢? “你跟王爷见一面,如何?”离容想,只能看看王爷的直觉与自己是否一致了,“我来安排。不用你去建康,也不必让王爷来广陵。就在江心,轻舟相会。” “好!”陆南生对这个回答虽感到意外,但同意得却很爽快。他又盯了离容片刻,问道:“待我与王爷见面,我便向他提亲,你觉得如何?” ☆、人皆有心魔 “提什么亲?”离容好心对陆南生介绍道,“王爷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双胞胎。” “他虽没有女儿,但他不是你的姨丈吗?”陆南生道,“你嫁给我,我便不是‘没有家属’、孑然一身的亡命之徒了。从此我与王爷沾亲带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爷也不必再对我如此猜忌。” “陆公子说笑了。”离容干笑两声,显然她觉得并不好笑。 她的婚姻大事,当然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崔夫人既收了她做女儿,她就得听从干娘的安排。至于干娘给她选定的门户,肯定得有利于崔氏或高氏。或许对方会是痴愚小人,远不及陆南生的相貌人品,但这是她的义务所在,她不能连这点孝心都没有。 “陆某没有说笑。” “陆公子,我早跟你说了,我原是高衍府上的厨娘,因崔夫人看得起我,才认我做女儿。对王爷来说,我不是真的血亲近戚。”离容低着头说。 陆南生回:“自古汉匈和亲,又何曾嫁过真公主?” 离容能提出的反驳理由太多,一时也不知该从哪个开始说起。 她抬头道:“你想赢得王爷的信任,还得想想别的方法。或许他有其他的侄女、外甥女,那都比我可靠。不过就算娶了真的外甥女,恐怕也是没用的。战国时有吴起杀妻取信,王爷如果真觉得你是虎狼之辈,哪会因为姻亲关系就对你放心?” “杀妻取信?”陆南生重复了离容的话,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把我当什么人?” 陆南生是土匪,且做土匪做得十分出色。但他最介意的,却正是自己土匪的身份。 他的初心是做清白圣贤,谁知被时局逼得落草为寇?他不怕被人看不起,他怕的是有一天他会无法接受手染鲜血的自己。 初见离容那次,离容那番“要惠泽苍生必先杀人放火”的谬论,曾给他很大的安慰。但如果眼前人也把他当做了绝礼义、无廉耻的卑鄙之徒呢? “提亲的事,只当在下没说。”陆南生沉下脸,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参军请去客营休息吧。” 离容如蒙大赦,道了一声“告辞”,便匆匆拿了伞、退出了陆南生的营帐。 陆南生没有目送她出去,他有些失神。 颓然坐倒在虎皮垫上,视线恰好对着矮几——他发现原本那张空白的纸上,有了墨迹。 原来离容低头那会儿,几乎是无意识地,随手默了两句诗。 “知君不留眄,衔花空自飞。” 这是从前她还在洛阳时,看梁王萧旸作的诗,题为《咏蜂》。 萧旸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但他做皇帝纯属意外。从小他是被忽略的,就像他笔下的蜜蜂,知道不会像蝴蝶一样被人多加顾盼,便衔花空自飞舞,可谓逍遥,也可谓落寞。 离容之所以不自觉地想到这两句诗,原因很简单——陆南生提到了婚嫁之事,这勾起了离容骨子里的不自信。 她就是小蜜蜂啊。 其实不是因为要等崔夫人的首肯,也不是担心陆南生与王爷结亲无用,而是她觉得,没有人会真的对她动情。 比如从前的高衍,与她相处近十载,后来竟愿意把她当做亲妹妹一般看待,但就是不能娶她。 比如邢量远,他直言不讳地说,如果离容是崔家嫡女,一定尽力求之,但既是干女儿,两人就绝无可能。 那陆南生呢?如果他发现与王爷结亲没用,那自己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敢面对这样的人生。 她宁可无人顾眄,衔花自飞。 阴雨天的日与夜,没有明显的过渡。离容在自己的小帐中躺下,却辗转难眠。 她来之前,没有想到陆南生坚决不去长安。她以为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督运粮草了,于是带来一包建康城中有名的点心,想请陆南生吃,算是提前为他饯行。 现在点心没送出去,还弄得陆南生很生气。 她在想,她说错了什么吗?她又没说陆南生就是吴起,她不过是想说明王爷可能会这么觉得而已。 “算了,我自己吃吧。” 离容撕开油纸,抓起了一块糕饼。正在此时,她余光瞥见帐外有一个黑影。 黑影在门前徘徊了两步,刚要转身离去,却听里面的人说:“请进!” 陆南生进来了,显得有些局促。 “刚才我——”他想到自己提出要离容嫁给他时,用的理由是他想“跟王爷沾亲带故”,好像这桩婚事与男女之情全无关系,这难道不混账么?难怪对方断然拒绝了。此时想补两句真心话,却又说不出口。 离容招呼他坐下,把还未入口的糕饼递到他眼前,说:“本以为你要去长安就职,所以带了点东西给你吃,你不要嫌弃。” “你做的?”陆南生接过糕饼,咬了一口。 离容摇摇头,伸了个懒腰,道:“很久没做,手生了,唉。南北水土不同,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也不一样。这是我在酒楼买的。” 她想,既然陆南生说“提亲的事,只当在下没说”,那她就真的当做没听过好了。找点其他话题随便聊聊吧。 离容:“对了,青州自古豪侠地,你却喜欢读书,小时候没少被人嘲笑吧?” 陆南生:“我像是怕被嘲笑的人吗?” 离容:“不像,但我觉得你是那种、那种……” 陆南生:“哪种?” 离容:“那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陆南生:“哈,崔小姐怎么看出来的?” 离容眯着眼,故作高深地说:“就是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问我的那些问题,让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有点自我怀疑的倾向。” 陆南生:“崔小姐真是目光如炬。” 离容:“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人们的心魔都太明显了。那都是自己困于其中晕三倒四,而他人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东西。” 陆南生:“我倒想听听,别人有什么心魔。” 离容:“嘿嘿,别人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说了,我不能出卖朋友。” 陆南生:“那你呢,你有心魔吗?说来听听。” 离容:“我才不告诉你。” 陆南生:“我的心魔被你看透了,你的却不说给我听,岂不是很不公平?” 离容耸耸肩,道:“你的心魔是我凭本事看出来的,又不是你跟我说的,有什么不公平?” 陆南生:“既然如此,陆某倒要猜一猜了。” 离容:“请说。” 陆南生:“你总说你是崔夫人的干女儿而非亲女儿,听起来,你似乎从没把自己真的当做过小姐。你怕他人与你结交是因为你的身份,你宁可别人把你看作厨娘。” 离容听了,觉得仿佛被人看穿了,笑道:“没错。” 陆南生:“并不是所有人接近你都是因为你姓崔,可你无法分辨。你无法分辨,谁觊觎你背后的势力,谁喜欢你的为人,是么?” 离容笑着默认。 陆南生:“那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不是崔夫人的干女儿,而只是高衍府上的厨娘,在下会怎么对你?” 离容:“会很糟糕吗?” 陆南生:“很糟糕。” 离容:“有多糟?” 陆南生:“我想做君子,但毕竟眼下是土匪。你若是高门小姐,我自当以礼求之。你若只是高府厨娘,我就要用土匪的办法了。” 离容:“啊?” 陆南生:“一个字,抢。” ☆、胡马饮长江 “抢、抢我?我有什么好抢的?……” 离容突然觉得脸颊热,脖子热,两耳冒烟。她莫名开始担心自己此刻仪容不整,很想拿面镜子照照,看自己究竟有什么可爱之处。不过眼下再可爱,也弥补不了她第一次运粮来此时吐得昏天黑地,眼肿脸青头发油,浑身又脏又臭,一定是丑到极点了。 其实她对陆南生,隐隐有一种仰视的情结。虽然她女先生也当过,女参军也正做着,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难免将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丫头。面对不学无术的贵游子弟时,她可以不卑不亢。但遇到识见胜过自己的人,卑微感就开始作祟。 她怀疑自己读书不够,见识太短,待人接物不老练,为人处世不成熟……总之就是,毛病太多。 “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离容不敢看陆南生的眼睛,摸摸脖子,搓搓大腿,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我只是读过几句书,读得也不多……我做参军,纯属机缘巧合,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别的才干。你看,王爷一天到晚让我运粮食,我的时间都花在这件事上了,根本没干什么正经的活儿。还有,你不知道,以前干娘打算把我嫁给高衍的,但我在他府上呆了九年,他还是不待见我。最后干娘拿他没办法,才认我做了干女儿。我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连他都觉得我不足为妻,像你这样的人物,更该配真正有才学、有贤德的小姐才是。” “我连厨娘都照抢不误,还在乎什么才学或贤德?我觉得你和别人不同,并不是因为你读书。读书,固然使你更为有趣,但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对身不由己的亡命之徒仍存悲悯之念。有人欲对你斧钺相加,你依然称其为社稷良辅。这不是释家一味的慈悲为怀,而是你对人对事的观点,不取决于你的自身利害或处境之逆顺。你能跳脱喜怒去判断是非,这叫‘用心若镜’。你‘胜物而不伤’,几乎有几分至人的境界……天下纷扰,人心思变。乱世不缺能人,不缺戾气,更不缺朝三暮四、反复小人,缺的是平和之气,是可相终始之心。我原本觉得来日方长,不想操之过急。但既然王爷想要将我赶去长安,我在广陵,就未必呆得下去了。所以我要问你一句,不管是去长安当闲官,还是北上做回大盗,你,愿不愿跟我同去?” 陆南生久经丧乱,就算是面对鲜卑铁骑,也没有像此刻这般紧张过。他急切地等待回复,又怕听到的答案不能如己所愿。人说情场如战场,果真如此。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实在很普通。那个……干娘对我有恩……我、我……”离容突然把心一横,停止扭捏,抬头看向陆南生,鼓足勇气道,“干娘对我有恩,不管我去哪里,都得先跟她说一声。” 陆南生听到这话喜形于色,把克制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接下来要怎么做,却让他犯了难。谁也想不到,陆公子虽然沙场称雄,但在男女亲热方面是个新手。 “我……”陆南生拉起离容的手。这手上有做厨娘时烫伤、割伤的细小疤痕,也有执笔作书留下的陈年老茧。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从没染过色。离容看着自己这双远不如富家小姐娇嫩的手,自惭形秽,想缩回去,却被对方握得紧紧的,无力挣脱。 陆南生看她如此害羞,自己反而放松了些,笑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在下就不客气了。” …… (此处省略五六七八百字。) 离容在广陵呆了三日,才逆江而上,回到建康城中。这一趟,她打算自解参军之职,不是因为她急着去嫁人,而是她这下十分明确了自己心中偏向陆南生,萧、陆两边的立场又不尽相同,那么她继续身在曹营心向汉,就容易里外不是人了。 她会跟王爷坦白两人的私情,说明自己的去意,至于王爷会潇洒地放她走,还是留她做人质,一切但听处置。 一走进刺史府,就感到气氛不对。果然,长史苏颖见到她时神情严肃,急急招呼她入内。王爷看到她,没说别的,只是递来一张字条。 “久闻长江水好,欲以所骑饮之。” 落款:段长秋。 “段长秋?!”离容惊呼,“鲜卑单于?” 段长秋一箭射到驶于长江下游的一艘民船上,上面带着这张纸条。 继钱茂山被废黜后,刚被提拔成司马的王姓将官接话道:“崔记室,这鲜卑单于口气如此狂妄,该如何回复,就看你的手笔了!” “索虏陵纵,常在秋冬。春夏天暖草长,正是放牧之际,何必南来?何况江南这样的天气,对鲜卑作战颇为不利。”离容歪头皱眉道,“更奇怪的是鲜卑从来都是突发袭击,什么时候给人下过战书?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你想的,跟苏长史一样。”萧馥也是眉头紧锁,“雨季将至,江水上涨,他们未必敢来。……他们未必敢来,我们却不敢不作准备。” 谘议参军韩谟道:“州郡兵总数七千,恐怕不足以抵御鲜卑。” 司马王瑾之对离容说:“崔记室,我们正在商议,是否要征发三吴地区世家大族的僮客为兵。” 僮客即富人家的奴仆。其实这些僮客大多是零散而来的北方流民,因已依附当地世家大族,便于籍录征发。可他们中男女老弱皆有,平时干的是家务,还有大半在种田,跟农民没什么区别。 “僮客?”离容有些意外,“僮客虽然人数众多,且容易控制,但他们有战斗力吗?” “没有。”苏长史答道,“我们已向上游的江州、荆州求援,不过……他们多半也怕鲜卑声东击西,绕道南下,肯定以自保为先,未必愿意举兵救远火。征发僮客,加紧操练,是眼前唯一的办法。” 离容知道自己的提议多半会被驳回,但她还是决定试一试:“江北豪侠所统流民,习战有素,且同仇敌忾,憎恨鲜卑。如今王爷养了一支囤戍广陵,这是近水而非远水,何不派他们上前线去?段长秋饮马长江之语是虚是实,或许……不必由州兵去探。” 语音落,厅里一片沉默。 离容将陆南生的回函递与萧馥,并向厅中诸人解释道:“陆南生不打算接受兵部尚书之任,他想在江淮间建功。” 韩谟笑了笑,说:“这是天降救兵,还是引狼入室,还真不好说。” 离容接话:“如果他有不臣之意,那么趁鲜卑南下,他正好坐山观虎斗,最后出面收拾残局,捡了大便宜。但若以王命驱之,使其守在江淮第一线,逼他与鲜卑交手,那么他若畏缩不前,就是他的罪,朝廷可以秋后算账。” 萧馥对离容道:“你这样盘算,是料定与鲜卑一战中,我军必败。” 离容无言。她确实是这么以为的。 王瑾之无奈地说:“我倒觉得崔记室说得有理。反正陆南生手中有两万精兵,连兵部尚书这么大的饵都钓不走他,我们还能拿他怎么办?让他按兵不动,赌的是他自矜忠臣之后的身份,赌的是他还不愿做反贼,不敢拒王命。如果他真有反心,就算最后造反不成功,在他兵败身死之前,将我等一锅端,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长史道:“记室叫他上前线,他也可以暗自保存实力,故意败给鲜卑,然后名正言顺地退守江南。” 又是一阵沉默。 萧馥陷入两难,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道:“总之,这是最后的办法,暂时不能用。” 离容见萧馥很犹豫,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王爷……想不想见见他?” ☆、难过美人关 “不见也知是英雄人物,怕见了就跟崔记室似的,难以忘怀了,呵呵。”萧馥调侃道。看来离容的心思,萧馥并不是完全看不出来。或者跟随离容去广陵查探的手下,早已将某些闲事跟王爷报告了。 离容刷地红了脸,噗通跪倒在王爷面前,叩首道:“王爷,我——” “跪下做什么?起来。”萧馥笑着说,“既然是敌是友还说不准,那么与其剑拔弩张,不如暗通款曲。所谓疑人不用,本王是相信你的。你也不必自责,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或许有朝一日,我等的性命,还得靠你来救。” 厅中其余几人也跟着笑了笑,唯有离容汗如瀑下。 “崔记室,你现在就起草文书,招临海郡太守崔子胤前来建康,以其为扬州别驾,代本王主持州政。”萧馥已放过了之前的话题,转而道,“本王得去找万、周、顾、沈氏的人聊聊了。苏长史,你与本王同去。” 苏颖与离容各自领命。 ***************** 听说今年北方大旱,但长江一带却是淫雨霏霏。万弗萱是在元宵节以看灯为名出逃的。 背着特制背篓逆江而上,万弗萱走走停停,抵达江州时,已是二月底了。很快,她住进了牢房。 没错,就是牢房! 原来她在背篓上支起一块幡,上写“算命”二字,一路靠卖嘴皮子为生。谁知寻阳太守季伯卿平生最恨巫医术士,万弗萱一踏进寻阳境内,就遭遇了路人异样的目光。没等她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两个衙役已不由分说地把她拖走了。 因天气阴湿,牢房里充满了体臭和霉味。不过,万弗萱或许得感谢这阴雨不歇的鬼天气,因为地方官员为了祈祷天晴,不得不做一些善行,例如减少刑囚,放掉一些罪行不重的犯人——于是离容口中那个文武双全的寻阳太守季伯卿,终于来到了牢中。 “季伯卿你给我站住!”万弗萱在牢房中呆得快憋死了,她把自己悲惨的遭遇全归咎到了季伯卿身上,眼看季伯卿随意点了几个囚犯就走人,她急得抱着牢门对他的背影大吼,“你凭什么抓我!?你滥用刑罚,乱抓好人,当的什么破官!” 遇到这种情况,狱卒们一般都会在季大人做出反应之前,先给冒犯他的囚犯一点颜色看看。无奈万弗萱早跟狱卒们打成一片,有人听从她的建议娶到了邻居美妇,有人靠她的分析抓到了妻子偷情。有人刚生了儿子,还是万弗萱算了八字取的名。此刻见她突然发飙,诸人也不愿打骂她,只是一个劲地“嘘”、“嘘”、“嘘”,让她安静。 狱卒甲轻声道:“你再过两天就出狱了,喊什么,再喊可能要加刑!” 牢狱中的鬼吼鬼叫季伯卿听多了,敢直呼他的名字的倒不多见。 更稀奇的是,还是个女囚犯。 更更稀奇的是,狱卒竟然不教训她。 季伯卿迟疑了一下,退了两步,来到万弗萱跟前,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能犯什么罪?季伯卿问:“凭什么抓你?你来告诉本官,你是偷东西了,还是红杏出墙?” “什么红杏出墙,我——等等!”万弗萱踮着脚道,“你们这里红杏出墙也得坐牢啊?我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变态!搞这些严刑峻法,你当你是秦始皇么?” 季伯卿淡淡道:“所以你就是红杏出墙?” 万弗萱急了:“我、我没有红杏出墙!我是算命先生,凭本事赚钱,你为什么抓我?!” “原来是女骗子。”季伯卿说罢,扭头就走。谁料牢房中伸出一只细细的胳膊,拽住了他的宽袖。 “谁说我是骗子!不懂你就别乱说!”万弗萱死死揪着季伯卿的袖子不放,“这他妈的什么世道!当□□合法,算命却要被抓?我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行走江湖——说句难听的——我想要发财还不容易?去青楼我就是头牌,嫁高官富商我就是宠姬。可我没有堕入风尘,也不曾攀附权贵。我自己摸索算命的门道,赚钱养活自己,多自强,多励志,多有气节!” 季伯卿剑眉微扬,不屑地问:“呵,算命的门道?什么门道?” 万弗萱见他停步转身,知道自己有希望了,笑嘻嘻地说:“很多事情的发生之前都有预兆,发生之后都留有痕迹,只不过大多数人看不出来。我帮人看出来了,叫他们趋吉避凶,追本溯源,怎么算是骗?不信你问问这儿的狱卒大哥,我说的灵不灵。” 季伯卿环顾四周,见狱卒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便知这些人真的咨询过这位骗子女囚。 “打开牢门。”季伯卿对身边的狱卒说。 狱卒慌忙掏出钥匙,开了锁。 季伯卿走入万弗萱的牢房,在一方草团上坐定,对她说道:“那你就替本官算算,随便说些什么都行。说对了,本官就放你出去。” 万弗萱蹲在季伯卿面前,就着铁窗透进来的光,仔仔细细地观察季伯卿——不是在看他的面相,纯属欣赏男色。 “看够了没有!”季伯卿有些恼地闭上了眼睛,大概是不习惯与女子如此近地对视。 “你喜欢上西边的茅厕。”万弗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看起来是个一本正经的儒生,早上起来就读《尚书》,其实晚上偷偷看《淮南子》,嘻嘻。” 这些当然是她走之前从离容那儿问出来的。 季伯卿睁开眼,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离容的朋友。”万弗萱道明身份,指着季伯卿的鼻子说,“我来江州,就是来找你的。” 季伯卿一听是离容遣来的人,立刻没了脾气。 “她不是应该在青霜堡中么?听你口音是江南人士,你们怎么认识的?”季伯卿起身,推开牢房门。万弗萱随之而出。 “我是江左万家的小姐。”万弗萱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我逃婚逃到了冀州,不巧遇上战乱,就跟人躲进了坞堡,在那里结识的离容。后来她把我送回江东老家。……嗯,现在她在扬州刺史府,做会稽王手底下的记室参军。” “你让她送你回江东?就你们两个人?!”季伯卿看上去有点生气,“还有什么记室参军,是怎么回事?” “诶你别生气嘛!我知道错了。我们一路有惊无险,你放心,她没事,好好的。”万弗萱笑说,“记室参军的事我可以慢慢告诉你。这次我来找你,有两件事。” 季伯卿将万弗萱引到太守府前厅,屏退了下人后,他问:“什么事?” 万弗萱竖起一个手指,道:“第一,你是不是离容的哥哥?” 季伯卿愣住了,沉默片刻后,他微微点了点头。 “真是啊!”万弗萱高兴得蹦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她?她闷在心里很久了都不敢问!” 季伯卿不说,是因为当年他随父母丢下了离容。虽然当时不是年幼的他做的决定,但如今父母已不在人世,他便觉得所有的罪过都落在了他身上,面对离容难免愧疚。 他想着,最好能做出一点成绩来,等有能力为妹妹提供安逸的环境,置办丰厚的嫁妆,再去相认。 “第二件事呢?”季伯卿问。 万弗萱还替离容沉浸在“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长”的喜悦中,浑然没听到季伯卿的发问。 季伯卿只得再问了一遍。 “哦、哦。”万弗萱回过神来,道,“你妹妹把你介绍给我了。反正我未嫁君未娶,我就来这里跟你处处试试。” “你、你这……胡闹!”季伯卿听得脸色发白,愈显得耳根红得像血。 万弗萱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她说:“没必要这么不情愿吧?!都说了相处试试,又不是逼婚。我是你妹妹的好姐妹,四舍五入也算你的妹妹。你不让我上街算命,就得收留我!” 季伯卿:“……” ☆、隔水待鲜卑 “不行。”季伯卿断然拒绝道,“眼下是非常时刻,本官有军机要务要处理,不方便留你在府上。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什么军机要务?”万弗萱瞪大眼睛望着季伯卿,“我都听说了,鲜卑人要打江东,你会不会领郡兵去支援他们啊?” “郡兵需听刺史调度。”季伯卿答道,“刺史说不去,就不去。” “江州刺史是谁来着,谭容舟?我记得他年纪一大把了吧!他有儿子吗?”万弗萱见季伯卿迈步向后堂走去,也急忙跟上,“喂,问你呢,他有儿子吗?有侄子吗?外甥有没有?” “你也要相处试试?”季伯卿语气很冷,脚步很快,走向府邸深处。 “我跟你说正事呢。谭容舟要是有得力的子侄帮他,那还好说。如果他就是孤老头一个,眼下时局这么乱,他怎么搞得定?”万弗萱几乎是小跑着跟在季伯卿后头,有点气喘吁吁,“我不管,你一定发兵救建康,离容还在那儿呢!” 她心里想道:还有我全家也在那儿呢,你可能的未来的泰山大人也在那儿呢! “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季伯卿一脚踏进卧房,转身面对万弗萱,把她堵在门口。 “唉,这也怪我?!现在江东是危险,但难道冀州的坞堡里就安全么?天下大乱啦,不管在哪儿,都是活一天是一天。娶媳妇,嫁老公,也不能挑三拣四了,得抓紧时间生孩子,否则一不小心就是断子绝孙!不孝不孝,非常不孝!——哎唷!”万弗萱痛得直叫,原来季伯卿忽然合上房门,夹到了她的手指。 季伯卿只得又把门打开,低头看到葱白玉指红了半截,又气又无奈。他走进房里拿了一罐药油,丢给万弗萱,道:“你再不走,我叫家丁赶你走。” 刚刚出狱的万弗萱本就头发蓬乱,见季伯卿软硬不吃,她只好把无赖耍到极致,忽地扯松领口,大叫道:“季伯卿你始乱终弃!我已经有你的孩子了!你赶我走!就是让我们母子去死!” 季伯卿赶紧一手扪住万弗萱的后脑勺,一手捂住她的嘴:“你这个疯女人你胡说什么!” “诶你别动手动脚!”万弗萱一阵拳打脚踢,挣脱了季伯卿。 “知道怕了?一个姑娘家闯进男子卧房,还以为自己能清白地出去吗?”季伯卿装出凶恶的模样俯身凑近万弗萱。 然而万弗萱却不吃这一套,她不退反进,红唇差点碰到眼前人的鼻尖,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季伯卿的脸颊,嬉皮笑脸地说:“别装了,你不会对我怎么样。你脸皮薄到连妹妹都不敢认,哪敢对妹妹的朋友无礼?我看你这太守府挺大的,人却很少,就让我在这儿住一阵,给你热闹热闹。” 季伯卿刚要拒绝,却听万弗萱说:“要我走也可以,我跟你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我,我不怕丢脸的。小心我把你季大人始乱终弃的布告贴满寻阳城……” “我妹妹怎么会结交你这样的朋友!——”季伯卿边说边转身,去书房中取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大步跨出门外。 “欸,好问题!你再跟我相处相处就知道啦。”万弗萱紧跟不舍。 “你随便找个房间住。我有公事,别跟来。”季伯卿道。 万弗萱见好就收,立刻立地停步,对季伯卿挥挥手道:“那你去忙吧,我等你回家。” 季伯卿一出府就上了马,身后只有一名亲随跟从。两骑飞奔四十里,到达了彭泽西面深入陆地一个湖湾。 周边没有民居,荒草之中,堆积着刚刚做好的百面旌旗。而湖湾里,是整整齐齐的百艘战船。 季伯卿下了马,徒步走向为首的战船。船舱中出来一个老头儿。 “刺史大人。”季伯卿拱手行礼。 谭容舟看了他一眼,灰白的须发在斜风细雨中一颤一颤。他慢悠悠地说:“咱们的船造得差不多了……却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 等。谭容舟在等人,萧馥也在等人。 扬州境内的数万僮客已在苏长史的号令下聚集到建康城外,加紧操练,而州兵则有一半戍守长江南岸,一半留在建康城内。 一连十五日,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长江之水只涨不退,战船的木头都发出霉味了,但州兵连鲜卑的人影都没见到。 终于,在三月底的这一天,哨兵来报: 段长秋带兵飞骑至长江北岸,全军临江长歌,响声震天! 江南的守兵赶紧列队操戈,长江上的战船也将旗幡次第扬起,只等对岸的鲜卑下水一战。 然而天公不作美,从早上到午后都是灰云压顶,江上一片水汽弥漫,浓雾中谁也看不见谁,这不得不使士兵们更为紧张。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一直到浓雾散去,众人才发现,没人。 原来鲜卑的军队还真是饮了长江水就走了。 萧馥急召军府官员议事。船舱中,刚刚经历了虚惊一场的苏颖、韩谟、王瑾之等人,此刻都是眉头紧锁。 “他们走了。”萧馥说,微微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 显然,临江待敌的战略太被动,对方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来长江饮马,弄得州兵一惊一乍,那么再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会士气衰竭。 “不如……”长史苏颖说,“我们分一部分人去江北设伏,若是索虏故技重施,我们就趁其后撤时击之。” “州兵人数本就不多。”韩谟说出了之前的顾虑,“鲜卑长于陆战,分去江北的人若是少了,就等于羊入虎口。多了,建康城便守卫薄弱。” 苏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说:“既如此,只得——” 所有人心中都同时出现了三个字: 陆南生! 这其实就是离容早先说的,让陆南生的两万流民守在江北第一线。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点上——能信他们吗? 离容的观点不变,但她没有吭声。船舱中气氛凝固,诸人埋头沉思,真希望灵光一闪,就能想出不需要陆南生便可自行退敌的妙计。可大家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虽然不觉得饿,但头昏眼花,也心烦意乱。什么都想不出。 突然,萧馥抬头,对离容说了一句:“本王要见他,就在今夜。” 韩谟问:“让陆南生来这里?带兵来肯定不行,孤身来恐怕他不敢。” 萧馥道:“关于如何相见,崔记室应该早就想好了,是么?” 离容回道:“王爷是否愿意与陆南生在江心相会?就在建康与广陵之间的中点,有一个小岛,叫磊磊岛。眼下水位高,磊磊岛不过十丈见方,无处设伏。在两城的中点轻舟相会,省时又安全。” 萧馥点点头,说:“寅时三刻,江心相见。以三举火把为号。你这就去广陵报信吧。” 离容应了一声,速速退出了船舱。 ☆、死生无所惧 “诶,多吃点。”万弗萱将一筷子肉夹到季伯卿碗中。 季伯卿板着脸,不知该吃还是不该吃。他应酬少,平时都是一人一菜,三餐都很简单。现在府里供着个大小姐,不得不加个菜。虽然万弗萱从未挑三拣四,但她吃饭的时候总不停地唠叨,真烦。 万弗萱习惯了自说自话,也不嫌季伯卿总闷声不吭。她看看周边没人,小声在季伯卿耳边道:“我知道,你会发兵去建康的。打仗很累,你多吃点肉。” 季伯卿抬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要胡说。” “谁胡说啦!”万弗萱又做贼似地看看周围,确认没人,才小声说,“你每天骑马从东城门出去,回来头发上、马蹄上都沾着芦苇屑,身上还有水草的腥气,肯定是去鄱阳湖的什么小湾湾里了吧!我打听了,周围郡县的船工都被人招走了,啧啧,瞒我?也不想想我这一路来靠什么赚钱!” 季伯卿短叹一声,也夹了一块肉搁在万弗萱碗里。万弗萱欲开口,他就再夹一筷。总之想堵住她的嘴就对了。 万弗萱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边吃边用油乎乎的嘴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哎呀,我居然知道了这么重要的机密,看来除了杀人灭口,你就只能、只能……那、那什么了。” 季伯卿瞥了她一眼,问:“什么?” 万弗萱风卷残云似地扫完碗里的食物,说了声“没什么”,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去。 她走街串巷,问了一路,方向搞错了五六次,才在傍晚时分找到城西的山神庙。 在门口的神婆手中买下平安符,大步进殿,跪在菩萨面前,万弗萱小声祷告道:“菩萨菩萨,求你保佑离容的哥哥出征得胜,不要断手断脚。他们兄妹相见时,两个人都要平平安安……” 菩萨的塑像庄严而和蔼,仿佛在对这个善良的姑娘露出慈笑。 萧馥是让离容去广陵报信的,但离容不会忘了另一件事——运粮。距离上次运粮已隔了十五天。照理说,她前天就该出发。 其实自去年陆南生率军屯驻广陵后,那两万流民就在当地开垦荒田,种下小麦。因去年冬天暖热,小麦长势喜人,眼看就要有收成了。考虑到流民无需纳粮,广陵一带又土壤肥沃,过了今年春天后,广陵军自给自足应该不是问题。 离容想着江东要打仗,接下来的日子未必有时间抽身去广陵,于是自作主张,调集了比平时多三倍的粮船,一口气把小麦丰收前所需的粮食全送过去。 船队浩浩荡荡地出发,顺江东下,疾行如风,不出半天,就到了目的地。 “这!……你在造船?”离容人还没跑到陆南生跟前,就远远地大声问道。 她举目眺望,但见一大队轻舟小船躲在深入陆地的运河中随波轻晃,一眼看不到边。以她目力所及的估算,至少能运五千人渡江。 陆南生跟萧馥的约定是不可渡江,私造船舰,无疑是□□裸的毁约之举—— 这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因为离容来的日子跟约定的不同,所以广陵军的船舰没来得及全部藏起来。 陆南生大步向离容迎去。他想过了,如果离容因此事而无法向萧馥交代,那么干脆就不让她走了。反正每个月这两地分隔的十几天,他也等得心焦。 只是,比起跟萧馥反目,他更怕自己失去离容的信任。心中略有些忐忑,正准备跟她解释,却听她发了第二问:“你听说鲜卑的异动了?” 离容语气中似乎没有责怪的意味。陆南生点点头。 见陆南生神色凝重,离容反倒笑了。她叹了口气,说:“唉,你私造船舰,我擅运军粮。雌雄大盗的名分,我俩是要坐实了。” 陆南生这才发现离容带来的运粮船比平时多三倍。 “走。”离容拉起陆南生的手,“王爷要见你,就今晚。” 从离容下船到再带陆南生上船,除了招呼两个亲信同行,陆南生一个字都没说。直到在船舱中坐定,一片漆黑之中,陆南生方开口道:“你看到这么多船舰,不让我解释一下么?” “不用说了,听天由命吧。”离容道,“如果这次的危机,王爷能靠自己安然度过,你就别想再呆在广陵了。若是他自己搞不定,得靠你,那么等他让你造船,黄花菜都凉了。是吧?” 三言两语,明白通透。陆南生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用解释。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此刻他心中的感觉。 “你不怕……不怕我连累你么?”陆南生问。 要逆流行船到约定的河段,还需两三个时辰。船舱里没准备油灯,只有从外照进来的一点月辉。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离容脑袋后仰,靠在舱壁上,先是若有所思,后又语气轻松地说,“但我想,两个人要在一起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里,做那么多决定,总会有出错的时候。将来谁害死谁还说不定呢!哈哈……之所以要找个伴儿,不就是怕自己搞砸的时候,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嘛。” 小船在平静的江水中奋力向前,时而遇到一点风浪,船舱里的两人不得不跟着左摇右晃,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陆南生顺势将离容紧紧揽在怀中。 手掌原本揉着她的肩头,渐渐向下往更柔软处移去。浅吻离容额头的唇不知何时下滑到了她的颈部,陆南生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 “你说得对……”唇从离容颈间又上滑到她耳畔的位置,陆南生的眼角竟有些微湿润。 他将离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有些话,要说出来真不容易,不过在处处烽烟的年代,大家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世道逼得人不能含蓄,陆南生也不敢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我前半生手握书卷,后半生提起屠刀。虽是为世情所迫,但午夜梦回时,还是禁不住怀疑,自己究竟是人是魔……而你,你让我相信,不上法场者无知苦海,欲证菩提者先入地狱。我,可以是更好的人。” “你不是说我‘用心若镜’吗?我只是照出了你原本的模样而已。”离容从陆南生怀里钻出来,凑到他脸颊旁印了一个吻。然后又帮他整整衣冠,阻止了他在船舱里继续上下其手。 “有知己如此,死生何惧?”陆南生笑道,“不管这次的事情结果如何,你都别回去了。” 离容点点头。 两人刚恢复了一尺的距离,却又逢一阵浪打船,离容的脑袋撞到了陆南生胸口上。 “一会儿要见王爷,嗯,确实不太合适。”陆南生一本正经地把离容的脑袋捧回去,“但在船中……倒也别有趣味,你说呢?” “你疯啦!什么有趣,你、你神经病!” “哈,我说赏月有趣,有什么不对?” …… 船到约定江段时是寅时整,船上除了离容和陆南生,还有两个陆南生的亲随,和四个船夫。 离容已经乘船乘得晕乎乎了,外加时值深夜,困得要命,便在陆南生怀中睡了一路。 陆南生的亲随之一叫朱迈,他举着火把在船头张望。另一个叫郭俭,他刚指挥船夫把船固定在磊磊岛边。这岛果然是十丈见方,一览无余,坦坦荡荡,磊磊落落。 江雾依然浓重,月色亦是清冷。几人在凉飕飕的风中等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种被无边夜色裹得紧紧的感觉,就好像飘荡在鬼境,周遭浑然不似人间。 朱迈张望了半天,恨不得把四周的黑雾盯出个窟窿来,但还是一无所获。他忍不住问陆南生:“陆公子,这周围什么都看不见,王爷的船会不会划错方向?” 陆南生回说:“江南多的是经验老道的船公,不会出这样的错。” 时间继续流逝,朱迈火把上的油膏都快燃尽了,江上却毫无动静。 等到卯时一刻,江雾变薄,天色已有发白的迹象。 离容感到情况不妙……三人都望向陆南生,等他发话。 闭目养神的陆南生终于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回广陵,准备渡江!”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能说陆南生的兴奋点很奇怪。 ☆、兵围石头城 萧馥很累。 江雾就像他心头的愁云,随着暮色低沉又开始聚拢。他望着江上黑蒙蒙的一片,除了长叹还是长叹。 他不是没想过,干脆就让坐镇城中的大舅子崔子胤代替他主持大局。但他怕被人耻笑,笑他离不开“孙宗明”。 他三十出头,以政治经验来说,他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老道。以精神与朝气来说,他又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往好的方面说,他是个善良的、容易心软的人。往坏的方面说,这样的人也往往优柔寡断,缺乏决断力。 比如孙宗明,其实萧馥曾有无数机会将其废黜,可他没有这么做。 主簿,固然是刺史府中的重要佐吏,但地位低于别驾和治中。照理说,无论萧馥是否年幼,都轮不到孙宗明代行州政。 孙宗明坐大,除了靠他自己的个人的才干和野心,也离不开萧馥的纵容——是萧馥自己太顾念旧情,太依赖能人,才使他遭遇了那次的危机。 现在孙宗明不在了,难道他要扶立另一个孙宗明吗?他不要。所以他的军府中,只剩一些初出茅庐、尚易驾驭的年轻人。王瑾之二十三岁,苏颖二十七岁,韩谟二十九岁。他的记室参军,竟然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 坐在船头晃晃悠悠,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建康城的命运,此时都像风中小船一样随波沉浮。他能做的只是紧握船舵,但翻不翻船却无法由他决定。 他身边的两个士兵接连打了呵欠——经过白天的事情,大家都累了。离萧馥近的兵士还在强打精神,远一点的干脆倚船假寐。 突然,靠近上游的江岸那边发生骚动,一骑快马踏着涛声飞驰而来。马上的副将甚至来不及行礼,就带着喜色大声报告道:“王爷,上游有船来了,江州的船!” 萧馥大喜,蹭地站起身,赶紧下令士兵开船,将他送去迎接援兵。 船驶了没多久,前面的骚动越来越厉害,有人大喊大叫,撕心裂肺,却听不清喊的什么。原本整齐排列的船舰,也开始乱了队形。 从上游吹来的江风隐隐捎带着硝烟的味道。萧馥以为自己眼花,但见远处有被雾气晕开的黄色星光—— 这是萧馥昏迷之前,最后记得的一幕。 即便是千卜万算,有些事情还是没法提前设想。 一是鲜卑人凭江饮马,居然旋即归去,白白让州兵惊了一把。 二是诸人以为鲜卑军会隔几日再来骚扰,待我方颓而不备再作攻击,没想到鲜卑人当晚就卷土重来了。 三是以为鲜卑人长于陆战,应当会临江挑衅,引州兵渡江上岸,歼之,再夺船而济。没想到鲜卑人竟不避短,直接趁江雾浓重从上游乘船而下,直抵建康门户。 四是萧馥等人早已向都督江州军事的刺史谭容舟求援,但对方始终没有回复。夜里拨开浓雾,见数百战船上飘扬着江州旗幡,众人大喜过望。孰料萧馥正要驾船相迎,江州船队突然齐发火箭,把泊在港口的州兵船舰都烧着了,也险些要了萧馥的命。 船上的人,是鲜卑! 谁说鲜卑下江南是贪于财货而一时兴起?此番筹谋必费时良久。敌方苦心孤诣,誓要分隔大晋半壁江山。江左军府却是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以至于夜半狼狈应敌,且孤立无援。 所有幸存的船舰都立刻缩回建康北边的江域,并以事先准备好的巨型铁锁沉江,以拦截敌船。州兵边打边退,跑得快的进城了,余下的只能尽其所能与鲜卑同归于尽。 陆南生等人回到广陵时,天已大亮。 泊船附近的岸上通宵有人站岗,宿营地中的流民也已随着军鼓擂动而清醒。屯驻广陵的半年中,这鼓声响起的时刻分毫不差,不曾有一日松懈。 如果说建康城中的州兵有畏战苟安之心,那么被迫在广陵吃着并不充盈的嗟来之食的流民军团,则时刻都有冲出营地杀敌建功的热血。 他们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因为一无所有而无所畏惧。 他们曾跟鲜卑数度交手,早就偷学了胡骑的战术。 他们从平原到丘陵,习惯了在不同的地形横戈跃马。 更重要的是,对他们来说,鲜卑固然是强敌,却绝不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离容刚上岸,走了两步,只觉得脚下软绵绵,好像地面也像江波那样起伏晃动——她真想这辈子都别再坐船了,但她还是抓着陆南生的胳膊问:“现在就整兵渡江?” 萧馥爽约是否是因为鲜卑突至,陆南生等人还不清楚。如果建康那边什么都没发生,而陆南生竟然率领流民渡江南下,那么广陵军不但没有救城之功,反倒成了乱贼暴民。 陆南生在江舟中时早已算定,他说:“走,但是不急。你留下。” “你先……”离容才说了两个字,就突然呕吐起来——一夜乘船来来回回,已超出了她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她很久没吃东西了,因而吐出来的只是些黄绿色的酸水。吐完倒是神清气爽,头也没那么晕乎了。 “拿点吃的来!”陆南生对身旁的郭俭和朱迈吼道。 离容赶紧摇摇手,连说“不要不要”。她扶着陆南生的胳膊,直起腰身来,有气无力地说:“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轻舟运人,粮船载马,南渡到京口。”陆南生看着憔悴的离容,眉头紧锁,好像生怕一阵风把她吹折了,“休整之后,走陆路绕到建康后方,突袭鲜卑。” “军中有人熟悉那里的地形吗?”离容语音微弱,语气却很坚定,“我走过那条路,熟悉那里的村寨。东党村旁边的闲龙山脉可以藏人,让我一起去,我引路,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陆南生静静地看了离容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他将眼前这个脸色发青、嘴唇泛白的女子横着抱起,边向自己的营帐走去,边说:“你喜欢逞强,我知道了。” 离容试图下地,但挣扎无力,只得说:“我、我真的没事……!” 陆南生回道:“南边的地形,我早叫人探过了。你这次调了这么多粮船来,已是帮了大忙。接下来,你只负责休息。我这一趟去,未必能很快回来。你千万别擅自渡江,会有留守的兵士保障你的安全。你就在这儿等着,耐心等,听明白了?” 情感的冲动让离容想反抗,但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妥当的安排。终于,她点了点头。 广陵军,赍五日之粮,向京口进发。 人还没有上岸,陆南生就知道建康一定出了大事。因为原本囤戍在这里严防广陵军南渡的州兵,全都不在了。 ☆、一箭定乾坤 萧馥左肩中了流矢,流矢上的火油还烧着了衣服,所幸被属下及时扑灭。 性命无忧,但人昏了过去。 他身兼扬州大都督和扬州刺史,因而建康城中两府并置。照理说,别驾、治中、主簿等人应呆在刺史府。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参军等则在都督府办公,都督府又称军府。不过萧馥到底分身乏术,不能同时出现在两府中,因他从前将大半州政都委托于主簿孙宗明,现在他仍习惯住在刺史府里。各位军府要员,自然也就成了刺史府中的常客。 得到消息的苏颖等人,立即赶到刺史府中。见萧馥伤势不算太重,只是因积劳、疼痛与惊吓导致的昏厥,暂时放下心来。可在这非常时刻,城内不能一刻无主,于是诸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崔子胤。 崔子胤是会稽王妃崔道雅的长兄,他本来就是被王爷请来代行州事的,此时让他兼主军务,应该算是顺理成章的吧? 长史苏颖在会稽王病榻前跪倒,分别向崔道雅和崔子胤行了礼,恳求道:“王妃,太守,眼下情况危急,在王爷苏醒之前,必须有人发号施令。下官资薄望轻,不敢擅定军策,还望太守——” 崔子胤早前做过扬州刺史,因未及通报朝廷便开仓放粮,而被贬为临海郡太守。这样为行惠政不顾个人荣辱的父母官回来了,扬州百姓自然是高兴的。他若能同意主持大局,军中士气都能提振几分。苏颖想到了许多逼崔子胤承担重任的理由,但一个都没派上用场——崔子胤当仁不让,没有半句推脱。 “我知道了。崔某虽德不如古人,但终不敢因避嫌而危殆大局。”崔子胤正色道,“传我军令,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之前被萧馥派去江边巡防的僮客兵,已大半作鸟兽散。广陵军从这些逃兵口中大致了解了建康的情形。 乌龟战术也不失为一种战术。州兵相较于鲜卑,力量已是偏弱,人数还不占优势,怎敢不躲在城墙之内?如今鲜卑已确定攻打建康城,那么与之相邻的州郡不能不感到唇亡齿寒的危机。朝廷更不会坐视不理。 援兵会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来得太早,援兵怕鲜卑锐气难当。最好是静观其变,让其他人先上前线去,待他们损兵折将,将鲜卑耗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出手。 经过之前天师道之战中的血洗,东党村附近已几乎没有人迹了。这方便了五千广陵军藏身闲龙山中,悄无声息。 等。崔子胤在等,陆南生也在等。 崔子胤坚壁不出,是消极的等。陆南生蛰伏山坳,是积极的等。 等到鲜卑志得意满,骄傲轻敌。等到萧馥醒来,认识到单凭建康军力不足以御寇。等到城中乏食,州兵意志崩溃之际。等到在远处观望的援军想来救火,但因犹豫而未至之前。等到鲜卑也恐江州兵下,急于攻城、忽略后方的时候—— 打仗有时就像猛兽捕猎,潜伏时,要比兔子的脚步更轻。在静默中蓄势待发,才能一击命中。 第一日,鲜卑军容甚盛,先礼后兵,递上劝降书。 五十岁的崔子胤身披甲胄,出现在城楼上。他稳如泰山的持重气概,确实比那三十出头的萧馥更能压住场面。 说起来,段长秋与崔子胤倒是年龄相当。他二人遥遥相望,脸上都写着不服输和不服老。 至于那劝降书,崔子胤压根没看,他直接在城楼上提笔挥毫,于劝降书背面写上:“江州援兵不日将至,尔等速退!” 搁笔,弯弓搭箭,把“劝退书”嗖地射在了鲜卑士兵的甲盾上——看来乡射之礼中的射箭游戏,也不是白玩的。 士兵慌忙取下被退回的“劝降书”,一路飞奔,将其递到段长秋手中。 段长秋展开卷轴,看着其上龙翔凤舞般的汉文墨迹,笑着说了一句:“彼有人焉,未可轻图。” 第二日,萧馥就醒了,听说眼下领头的人是崔子胤,他有几分不高兴,但没有明说,更不敢在夫人面前有所表示。但他憋闷,总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作为镇御一方的宗室方伯的威严。 两日后,鲜卑军生怕上游敌至,攻城之势不断加强,猛烈到数里之外都能听到隆隆声。 于是萧馥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东城门以南十丈处,一人高的杂草中,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狗洞——这个离容和万弗萱都钻过的狗洞,前些日子才紧急填上。虽说是狗洞,但其实也不算太小,一弯腰,就能进去。 萧馥先是命城中人赶制了一批鲜卑军服,又在州兵中挑选了长相较为接近胡人的三十个死士,承诺为其安顿家属,令他们穿上鲜卑军服,趁乱出洞,混入敌军中,刺杀段长秋! 这个时候,鲜卑军正集中力量以巨石撞击西面的城墙。建康城的城墙是出名的厚,不过据说西面这边最薄,不足五丈。 从狗洞钻出来的死士,一个个压低头盔,使人更加难以辨别胡汉。然而因为头盔的成色太新,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扎眼,他们出来没多久,就被刚好巡逻到附近的鲜卑人发现了。 “你们在那儿干嘛?”巡逻兵之一用鲜卑语问道。 死士只懂汉语,既听不明白也答不出话,这立刻引起了巡逻兵的怀疑。 有一个巡逻兵突然叫道:“他们是汉兵!” 死士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巡逻兵已经飞速转身,边跑边喊着什么。片刻之后,大队鲜卑军蜂拥而至。他们四下扫视,很快,便在在踏折的杂草背后,发现了那个刚被扒开的狗洞。 要钻吗?钻狗洞进去,恐怕城墙里正有刀斧等着他们。然而建康城中美女财宝的吸引力实在太大,外加还有军功的诱惑,鲜卑人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端起长矛,俯身往里冲。 负责重新填埋狗洞的几个僮客兵,正在城墙里侧忙碌。见有黄毛贼进来,他们果断丢下铲子撒腿就跑。糟糕的是,看守南城门的兵卒中也杂有僮客,他们四散奔逃,冲乱了正经州兵的御敌阵形。于是乎没过多久,东城门附近的守兵被鲜卑全歼,城门大开。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建康城破,破于自乱阵脚! 段长秋自己都没想到,喜讯来得如此突然。他勒马回转,率领余下的鲜卑军齐齐挥戈向东。 他们太兴奋了,兴奋到完全顾不上屁股后面有一朵报信的烟花升空,噗嗒一声,使埋伏于山林中的广陵军得到了进军的号令。 广陵军施展做劫匪时像捕猎的虎豹一般轻快无声的疾行术,待他们赶到距南城门半里处时,鲜卑军还正在像洪水一样,一股脑地往城门内涌去。 人太乱,兵太多,东城门太小。这个场面,仿佛节日中的城隍庙,险要被善男信女挤破门框。人声鼎沸,群情激昂。数万大军前呼后拥,淹没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中—— 无人发现身后密林里的乾坤。 此次鲜卑西来,是坐的船。跟广陵军一样,船只再多也容量有限,因而运来的马匹数量并不可观。骑在马上的,多半是位阶较高的将领。 “蹴蹴蹴蹴蹴蹴——!” 密林中无数飞箭一齐射来,瞄准的全是马上的人物—— 箭无虚发。 倒下一批后,弓/箭手迅速调整方向,再度发射。 又倒下一批。 又倒下一批…… 短短一瞬间,死了三茬人。慌乱的鲜卑军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威胁来自何处。 但晚了,因为箭射中了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鲜卑军根本就不敢相信,他们的大单于段长秋,在快要进东城门的一刻,竟突然哀嚎一声,身形僵在了马背上。大家抬头望去,但见利箭刺穿了他的后颈,鲜血向后喷射而出。 下一瞬,段长秋落马了。 鲜卑大军背后不远处,丛林中坚毅的面庞略微放松了肌肉。 年轻的匪首骑着黑马从阴影中出来,他再次取箭弯弓的动作,令所有刚刚回头张望的鲜卑军都感到胆寒。 ☆、只爱阑珊处 乱。 萧馥被东南西北前后矛盾的好消息坏消息弄昏了头。有人说东城门被攻破了,有人说段长秋死了,有人说东面来了广陵军,有人说西面来了江州军,还有人说西面来的不是江州军,而是鲜卑的援军。 事实是,最早进入东城门的鲜卑军已开始在建康城中烧杀抢掠,跟城内守兵发生巷战。较晚抵达东城门的鲜卑军得知了大单于的死讯,有人后撤,有人想好歹抢一把再跑。溃逃者多被广陵军所歼,但广陵军只在东城门外呆了一个时辰左右,见鲜卑军已乱作一团,便离开了。 萧馥命苏颖去东城门督战,而自己则爬上北面的城楼眺望上游,但见远处有楼船万计,密密麻麻地向建康驶来。旗幡招展,但还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扬州州兵如临大敌。 片刻之后,萧馥等人都松了口气。 原来此次顺江而来的船舰上,没有江州旗帜,却有三分之一的江州军。季伯卿再着戎服,立于船首。谭容舟因年老病重,并未同行。 剩下的,是来自江州上游的荆州的人马,以及谁也没有想到的—— 中军! 那个谭容舟奉命等待的人——急需杀敌立威的大都督高义——来了。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攻下江南的鲜卑段部因大单于段长秋中箭身亡,群龙无首,大势已去。 不知道也好,免得轻敌。 最后,进入建康城中的鲜卑成了瓮中之鳖,在扬、江、荆三州州兵与高义率领的部分中军的围剿下,无人活命。 折损最多的自然还是扬州兵,功劳却大抵算在了高义头上。 说起来,去年关东沦陷被归咎于萧子钊布局失当,高义在关键时刻杀萧子钊,起用名不见经传的季伯卿坚守洛阳,最后居然能逼得鲜卑兵退,可以说是他任人得力,因而他有功无罪。 但关东数州毕竟落入了鲜卑手中,朝野迟迟不见王师东进讨贼,这不能不让高义深感压力。此番鲜卑段部攻打建康,打的算盘是汉人不会轻易相信鲜卑人会在春夏之时南侵,身在长安、不得人心的高义更不敢冒然离开京城。他们勉力攻城,攻下则守,这是最好的结果。攻不下,立刻转侵三吴,大掠而归,也应收获颇丰。 他们没想到高义是个大赌徒,直接调集部分中军及两州兵力顺流东下,丝毫不顾关中空虚。 陆南生退军退得十分干脆利落,其部众在当天日落之前已全部撤出战区。 回程路上依然军伍整肃,唯一不正经的是匪首陆公子在途径闲龙山时看到杏花正开,抽出短剑割了一枝。 站在江北向南张望的离容,恨不得踏水飞过去。待陆南生上岸,见他神情自若,胳膊腿都还在,才放了心。 “回来啦……唉,打仗真让人提心吊胆。”离容长吁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好像没有多么激动。其实她早有泪花溢出眼眶,只是不好意思被人看到。这两天,她可能还没陆南生睡得踏实。 “只怪江南风物好,惹人垂涎。”陆南生趁离容背对自己,把捏了一路的杏花插进她鬓间,然后将她拨过来仔细端详,却见暮色中人面娇花两相映,于是愈懂了鲜卑人要不惜代价大举南侵的理由。 漠河以北的民族需终年穿着大皮裘,眼中尽是茫茫雪色,脸上也早早被风刀霜剑刻下沧桑。听闻江南一入春夏便轻纱曼舞,这里的女人双眸犹如春波流转,这里的男人不必四季操持生计,竟有时间乘车啸咏遨游。这里不管男女贫富,都能活到四五十岁而不显老,怎不令人艳羡? “江南风物好,你却不流连么?”离容笑问。虽然等待的过程中她度日如年,但陆南生回来得确实比她预想中的早。 “首领一死,鲜卑必乱,相信王爷能摆平。”陆南生还没听说朝廷援军的事,“我等未听号令便南下擒贼,终究是越俎代庖。” “功成弗居,可谓善处危地。”离容笑着说。 她懂了,陆南生不等论功行赏就立刻撤军,是不贪图胜利果实。这样既证明了广陵军的威力,又表明了陆南生不恃功倨傲的谦退态度,如此方能进一步赢得江左军府的信任。 就萧馥个人而言,只要他心照不宣地默认广陵军南下是授意于他,那么这还能显出他广陵养寇之举的正确性,有利于增长他的威望。这样的默契一旦达成,萧馥与陆南生,是可以互利共赢的。 陆南生道:“谁说我不邀功?我倒想问王爷要一样东西。” 离容睁大好奇的眼睛问:“你想要什么?” 陆南生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说:“等王爷忙完这阵,我再命人送信过去。暂时保密。” 离容老大不高兴地撅了下嘴,突然想起陆南生应该还饿着肚子,连忙钻进自己住的帐篷内,取出一盘吃食。 “我做的,不知道你哪天会回来,所以每天都做一盆。”离容把托盘举到陆南生眼皮底下,“你们军中的食材和调料有限,我尽力了,你别嫌弃。” 陆南生数了数,盘中有十二块糕点。他捡起一块放入口中,油酥的面粉在舌尖化开,明明没加多少蜂糖,他却觉得那甜味都要渗入心底了。 “再吃点啊!不喜欢吃吗?”离容催促道。 陆南生虽然饥肠辘辘,但却还是把剩下的十一块收了起来,回道:“军里有其他粗食,我用那些东西果腹就可以了。这个……我、慢慢吃。” “哎唷哪有那么夸张……”离容红着脸说,“又不麻烦,你要想吃,我随时做就行了。” “你又不是我家里的厨娘,怎么能老让你做这个?”陆南生很认真地说,“不要把我当成高衍。” “又不是只有厨娘才下厨……”离容嘴上犯嘀咕,心里却很高兴,“对了,你刚才说,过一阵叫人送信给王爷。我啊,让我去送信,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你……很想回去么?”陆南生想,这广陵虽然也曾经兴盛过,如今却成了满目疮痍的荒城野地。离容从小住在洛阳城,那可是最繁华的都市,现在让她呆在鸟不拉屎的军营,恐怕她是很不习惯的。 “想回去?什么想回去?”离容不解陆南生此问,“我……就想帮你做点事。” “呆在这里,是不是很闷?”陆南生接着问道,“这里没有茶馆酒肆,听不了丝竹管弦,连给女孩家打扮的东西也买不着。这儿跟金陵城没法比,跟洛阳更没法比。可跟着我,或许就只能住在这样的地方。你……想清楚了吗?” “哎呀,我之前没想这么多,你这么一说倒真是!”离容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好吧,我反悔了,本记室要回建康!” 陆南生死死攥着离容的手,盯着她,却不知可以说什么。他这次立了功,但朝廷是赏是罚还不一定。如果萧馥要追究他的毁约之举,那离容的官还当不当得下去?让离容跟着自己,是不是注定会颠沛流离? 按照他最初的想法,女人嘛,他的部下又不是没抢过。他也抢一个,就一个,不管对方愿不愿意,这辈子好好待她就是了。但现在他的心态变了。且不说离容表明了不愿意,就算她说愿意,他还担心她口是心非,将来会闷闷不乐。 离容见陆南生好像把她的话当真了,才连忙解释道:“开玩笑的,你太不了解我了!你们这些公子哥当然喜欢洛阳了,但在街头要饭的人会喜欢洛阳吗?穷人和富人眼中的洛阳是天差地别的。我从前在洛阳讨生活,每天晚上累得倒头就睡,你以为我有时间去茶馆酒肆听丝竹管弦?……说实话,我对洛阳没有什么好印象,我早就厌倦了这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方。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住在小村子里。最好是跟邻里街坊都很熟悉,可以‘隔篱呼取尽余杯’。再不济,处荒郡,居空山,也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陆南生知道离容之所以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放心,心中不由地涌起一阵感动。 “抱一下。” “啊?” 离容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眼前人拥入怀中。 半晌后,陆南生笑着在离容耳边轻声道:“庄生若地下有知,应引你为知交。” 一旁的朱迈、郭俭已听得不耐烦了。朱迈一拍大腿,说:“陆公子、崔参军到底都是读过书的人,谈情说爱都这么文绉绉。” 郭俭道:“唉,读书人也不能不吃饭吧!公子,参军,开饭了。” 来自朝廷的援军所乘楼船十分宏伟,而其中最大的一艘,就是高义暂住的地方。 舱内陈设齐全,就是光线偏暗。金丝银线绣成的屏风后,有个黑巾遮面的人,淡淡地对屏风前的高义说:“你赢了。” 高义冷笑一声,回道:“我平定江左之乱,斩鲜卑首级万余计,你不高兴么?” 黑衣人语气中无喜无怒,只是说:“何时斩我呢?” 高义不屑地说:“斩你做什么?你对我没有什么威胁,我倒希望你长命百岁。” 黑衣人道:“呵,你若真的不怕我,又何必带我来这里?” 高义笑说:“你放心,我并没有高估你,我只是怕别人对你心存幻想。” 黑巾背后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握紧的拳头牵动铁链颤了颤。 ☆、君子也是人 离容跑去跟军中其他为数不多的女眷一起洗了澡,回到营地时听说陆南生已睡下,她就没去打扰。 她想今晚她总能睡个好觉了,结果前半夜依然辗转难眠。她有很多事想问陆南生,比如这次鲜卑来了多少人,事后王爷会怎么处理?如果鲜卑因南侵失败而元气大伤,那么关东是否收复有望?若是关东收复有望,那他打算怎么办?是听候朝廷调遣,还是自己打回去? 她在军帐中和衣而卧——因为她没有被褥,身下也只垫了一张兽皮垫子。夜半迷糊之际,离容翻了个身,人滚到了兽皮垫子的边缘,手臂向旁伸去,好像碰到了什么有温度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但在一片漆黑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手乱摸——她摸到了一个人。 “啊——!” 离容惊叫一声,缩回了手。 “没关系。” 这是陆南生的声音。 黑暗中,陆南生把那两只刚从自己身上弹开的手抓回来,也不知放在了什么部位。他轻声重复道:“没关系,你可以继续摸。” 离容住的军帐不大,此时封闭的空间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尽管彼此看不太清,但好像每一次呼吸都会把气流吹到对方脸上。有点痒,有点热。 “今晚很冷,我想起来看看你,发现你没被子。”说话间,陆南生把一块褥子盖在了离容身上,“这是我的,给你。” 离容刚想说“谁要摸你”,却听陆南生把自己的被子送来给她,只能收起半真半假的嗔意,问:“那你怎么办呢?” “你说呢?”陆南生装可怜道,“没有被子,一个人睡,挺冷的,是不是?” 离容一听,真庆幸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隐藏她红热的脸颊。其实她心中想的是:我天南地北随你去的承诺都许了,你还有什么必要找这种拙劣的借口?陆公子这个匪头做出的事情,还真是跟一般土匪不一样。 她没说话,只是往兽皮塌里侧缩了缩,给陆南生腾出了一个空位。 陆南生立刻宽衣解带,滚进被窝。 “你不是土匪吗?我看不太像啊。”离容羞得只敢背对陆南生,嘴上却调侃了一句。 “你嫌我不够匪气?”陆南生索性从后面抱住离容,胡渣摩擦着离容的后颈,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让我做君子,我便做君子。你让我做土匪……我……怕你吃不消……” 离容动了动,好像是想挣脱,又像只是娇嗔的扭动:“什么君子?哪有君子半夜跑来姑娘帐中的——” 陆南生回道:“君子也是人,也欲行人伦之事。只不过君子行之以礼。等你说‘可以’,我再……” 离容咬紧牙关,沉默是金。 “快说……”陆南生似哀求又似命令。 离容摇头。 “真的不说?” 离容依然摇头。 虽然不老实的双手已把她的衣带解开,但陆南生没有继续。他喘了一口粗气,决心把欲望压下。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一趟?”离容转过身来,换了话题,“我不能不说一声就走了吧?” “如今建康城中乱成一锅粥,你去了,王爷也没空处置你。”陆南生道,“过两天,我先派人送上拜帖,然后你再回去——我们一起去。” “啊?!”离容吓了一跳,“你要去建康?带兵去吗?” 陆南生笑了笑,说:“当然不能带兵。” 离容问:“你孤身去建康?不怕羊入虎口?王爷正愁不知怎么对付你!” 陆南生摸摸离容的脑袋,道:“我想王爷不至于这么糊涂。” “哦……”离容往陆南生怀里蹭了蹭。 身体很暖和,心里很安宁。她觉得好像所有的难题陆南生都能处理妥当,不需要她瞎操心。于是白天萦绕心头的千端万绪全都消散无踪。很快,她便睡得像个死猪了。 听着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声,不甘心就此入睡的陆南生轻轻挠了挠她,最后发现她确实睡得深沉,才叹息作罢。虽然他身体有些难受,但见离容能在自己身边完全卸下防备,又觉得心灵上获得了满足。这种满足,似乎比自己刚才想做的事能带来的欢悦,更持久绵长。 三日后,陆南生的信使抵达建康之时,建康也派人来到了广陵。 这天离容(拜陆南生所赐)起得晚了,她刚睁开眼睛,就见陆南生掀帘进帐,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建康来人了,来传圣旨的。”陆南生开门见山地说。 “圣旨?圣旨在哪儿?!”离容揉揉眼睛,突然发现陆南生右边的脸有点红肿,嘴角还有没完全擦去的血迹,“呀!你怎么了!?摔的?” 陆南生别过脸,不愿离容追问这伤从何而来。他悻悻地说:“那人说,他要见到你,才肯传旨。” “啊?那人是谁?韩谟?苏颖”离容问。 “都不是。”陆南生直视离容的眼睛,好像想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他是寻阳太守,跟着大都督——” “季伯卿!!!”离容没等陆南生说完就脱口而出,“他在哪儿!快带我去!” 陆南生见离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更加酸闷。还没来得及回话,离容已经光着脚跑出去了。 “季伯卿在哪儿?季伯卿在哪儿!”离容边打转儿边问。赤脚踏在湿乎乎的泥路上,顾不上脏,只希望四面八方有谁听到她的呼喊能应她一声——她要见季伯卿,立刻!马上! 不远处的季伯卿寻声而来。 左顾右盼,绕来绕去,终于,在长江北岸的晨风中,广陵匪军的营帐间,他找到了他想见的人。 “你……你没事吧。”季伯卿看离容披散头发,光着双脚,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当初萧馥告诉他离容滞留广陵军中时,他就觉得不妙。刚才听陆南生的手下说“崔参军在公子帐中睡觉”,更是激得他一拳揍在了陆南生脸上。这倒不能怪陆南生反应迟钝躲闪不及,实在是他对此毫无防备。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离容连圣旨都不关心了,只想问一句,“你、你告诉我——” “是的,我是。”季伯卿抢先答道,“有谁欺负你,就告诉我。我不管他是什么江淮匪首还是兵部尚书,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离容见季伯卿攥紧拳头,联想到陆南生脸上的伤,突然明白了过来。 “……我、我——其实……” 季伯卿见离容吞吞吐吐,两颊通红,想着她应是对被侵犯的事情难于启齿,当下已气到怒发冲冠。 “别怕……”季伯卿一只手拉起离容,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肩,安抚道,“不用怕,有我在。” 此时陆南生出现在离容身后,他黑着脸对季伯卿说了一句:“你把手放开。” 季伯卿的怒气正需发泄,好在离容及时作出反应。她后退一步拦在陆南生身前,说:“我……我喜欢他。” 陆南生闻此语,连脸上火烧似的痛都不觉着了。他以胜利者的姿态从离容身躯的庇护中走出来,对眼前这个上门挑衅的男人露出一丝傲慢的笑意。 季伯卿看向离容,想再确认一下,问:“当真?” 离容点点头,害羞地躲到了陆南生身后,小声道:“他很好的……” 季伯卿再打量陆南生——要不是先入为主地将他当作土匪,看着倒也确实是一表人才。听说他一箭射死了鲜卑单于,算来也是胆力过人的英雄之辈。 “幸会。”季伯卿怒意顿消,眉间愁云也散去了。他对陆南生抱了下拳,笑道:“刚才一时冲动,得罪了。但妹夫让大舅子打一拳,应该不会觉得委屈吧?” “妹夫?你是——”陆南生看看离容,又看看季伯卿,果然有些神似。 “他是我哥。”离容笑得春光灿烂。 ☆、总归是姓陆 “我哥从前是国子博士!因为守卫洛阳有功,自请做的寻阳太守!厉不厉害?”离容忙不迭地向陆南生介绍道,语气中有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我跟你说过的,以前我住在高衍府上,隔壁就是国子学。我天天听他讲课,听了两年!” 陆南生笑着引季伯卿入帐,还命属下端来好酒。 “对了……”离容转向季伯卿,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隔墙偷听啊?” “知道,当年就是我请崔夫人这样安排的。”季伯卿回答道。他为了让妹妹能听得真切,常常将自己的讲席设在最靠近墙根的地方。说实话,如果没有隔墙的耳朵,也许他备课都不会备得那样用心。 “白天讲课,晚上……”季伯卿突然鼻子一酸,嗓音变得有点沙哑,“晚上的《淮南子》,你也、听见了?” 这是他从万弗萱那儿听说的。 “嗯!”离容点点头,回想自己在高衍府中的岁月,真觉得累到不堪回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坚持读书的,“如果白天的事情没做完,晚上就得接着干活。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听到你在读《淮南子》,觉得很新鲜。……从那以后,夜里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儿,我都带到院子里做。” 陆南生在旁静静地听他兄妹二人叙旧。 “小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母亲就会读《淮南子》给我听……”季伯卿这话说到后半句,唇与喉都有些颤抖。 “母……亲?” 听季伯卿说出了“母亲”二字,离容没忍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喃喃地重复道:“母、亲……母亲……” 这是她最不敢问的问题。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是觉得自己像无根的小草,像山神捏出的泥人,徒有血肉,却不知血肉来自何处。她飘飘荡荡,顾影自怜,觉得自己活着没人关心,死了也不知叶落何处。 她真想看看父亲母亲长什么样——但若是忽然与父母重逢,她恐怕也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也许父母并不喜欢她?要不然,怎么会把她丢下呢? “他们……都不在了。”季伯卿低头饮了一口酒,大概是为了掩饰泛红的眼睛。 “不在了?!”离容盯着季伯卿,真希望刚才是自己听错了。她才十六岁半,季伯卿也就二十出头,父母最多不过知天命之年,怎么竟然……?” “你出生那年母亲得了怪病,父亲听信江湖术士之言,以为只有东海仙人才能治好她,所以顾不上襁褓中的你,偷了高府的财物,带上我一起出逃。”季伯卿解释道,“母亲产后体弱,本来就不宜奔波,又思念尚在高府中的你,身心备受煎熬。结果是我们人还没到东海,她就在客栈中病逝了。父亲因此自责,半年后亦郁郁而终。” “那你……你、那时……还小,是……怎、么……谋、谋生的?”离容揪着自己袖口的布料,泪水不断,哽咽了好几次,才把这句话说全。陆南生在旁沉默,手搭上她肩头,揉了揉。 “为了合葬父母,我把所有盘缠都花了。没饭吃,便在徐州的一家米商做工。有一回,我跟人运米到冀州,途中被一伙儿马贼打劫。马贼看我机灵,没有杀我,反而让我跟他们走。”季伯卿苦笑,“说起来,我骑马射箭的功夫,还都是在山上跟马贼学的。一年后。那伙儿马贼劫了清河崔氏送女远嫁的一车货和两个女子,我想起崔夫人就姓崔,觉得姓崔的都是好人,于是夜里偷偷将那两个女子放了。女子念恩,很快便找来官府剿了马贼窝,把我救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崔夫人的侄女和她的婢女。我跟她们坦白身世,她们又写信给崔夫人说明了情况。最后,崔氏族人决定将我养在冀州。” “原来……是这样……”离容吸了一下鼻子,尽量收起悲伤的情绪,接着问道,“你刚才说……母亲会读《淮南子》给你听……母亲、识字?她长什么样?她喜欢吃什么?我……跟她像吗?” “母亲很聪明,她是崔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婢女。她喜欢吃酸辣面。我和你都像她。”季伯卿语气中充满怀念,“崔夫人没跟你提起过吗?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情同姐妹。” 崔夫人从未跟离容提起过她的母亲,大概是因为早就知道了离容母亲的死讯,所以不愿让离容难过,宁可让她以为父母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夫人没有提起过……对了——”离容擦干眼泪,说,“崔夫人认我做干女儿了。她让我跟她姓崔。小时候他们叫我纪离容,我一直以为是纲纪的纪……” “你姓季,我的季,四季的季。”季伯卿道,“姓崔也无所谓,我们的母亲姓崔。她原本也是战乱中的弃婴,被清河崔氏收养,就跟了主人的姓。” 陆南生心想,姓崔姓季有什么区别?反正以后孩子都得姓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嘴角勾了勾。 季伯卿见被晾在一旁的陆南生正顾自己傻笑,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 “差点忘了,陆兄,我是来宣旨的。”季伯卿拿起案上的圣旨,起身道,“陆南生接旨。” 陆南生立即跪下。 “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人伦之贵,忠孝为先。陆南生家世清廉,身无择行,于孝可谓承父志,于忠不忘报君恩。今关东倾丧,干戈难息,江淮不守,胡寇为虐。陆生拥军万众,楼船千计,兵倍王室,据形胜之地而无异志,处江湖之远而有忠思。经略深长,良可嘉也。今特以陆南生为徐州刺史,都督青、徐、兖州军事,领广陵太守。嘉谋鸿猷,使必上闻。奇谋异策,敬从高算。” 陆南生:“臣——接旨!” “徐州刺史!?三州都督!?”离容晕了,“这官未免加得太大了。” “江北残破,所谓青、徐、兖州,哪有一个真的在朝廷手中?”季伯卿道,“不过,虽是荒州刺史,若以他人居之,自然是虚衔,但既然是落在陆兄手中,相信陆兄应大有可为。” “圣旨中说我据形胜之地,未免言过其实。广陵与京口之间江面宽阔,波涛万顷。广陵军所造轻舟只能勉强济之,若是遇到有风有雨的天气,又平添凶险。州兵只要在对岸的京口有所防备,我等必然过不了江。”陆南生笑道。 季伯卿回:“说得没错。广陵是个好地方,只要扬州刺史点头,你随时都可以出兵相助。若是扬州刺史有心拒你,你也难以轻易渡江。平乱有余,起事不足。陆兄屯兵于此,当真是用心良苦,‘经略深长’啊。” “诶,先别说什么渡江南下了!”离容插嘴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次鲜卑段部损失大不大?朝廷准不准备兴师北伐?” “北伐,呵……”季伯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鲜卑段部是不行了,但——北边已被鲜卑慕容氏占据。对了,崔夫人已率坞堡中的几大家族南下。” “什么!?”乍听之下有些意外,但离容转念一想,那令狐宛凤的地图也不是白画的,干娘应该是早就准备下江南了。 季伯卿叹了口气,道:“北方已经没法儿呆了。” ☆、孰去孰当留 离容视线下移,落在了季伯卿腰间的紫色香囊上。 这个香囊用料上等,但绣工拙劣,针脚歪歪扭扭,绣的花犹如稚子涂鸦。仔细看的话,边角处还有因缝得不够密实而跑出来的棉絮。不用说,她就知道这香囊是出自谁之手。 “你见到阿萱啦?”离容坏笑道,“她好吗?” 这一问,不知是问万弗萱安好与否,还是问在季伯卿眼中她是好是坏。 季伯卿还没意识到离容为何突然提到万弗萱,他故意忽略了问句中的第二重含义,答道:“她赖在我府上,坏不了,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肯走。” “阿萱?”陆南生插话道,“是我们第一次遇见时,那个说话不着调的滑稽的女子么?” 离容摇摇头,不是否认,而是不满于陆南生对万弗萱的评价。 她纠正道:“是那个以为山匪要劫财劫色,虽然自己怕得要命,但还是挡在我前面让我先逃的——有情有义的女子!” “有这种事?呵。”季伯卿板着脸,但憋不住一边的嘴角微微上扬,“我以为她就是个惹祸精,没想到关键时刻,她还有点良心。” “她……给你惹什么祸啦?”离容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她不赞成万弗萱一个人跑去江州找人,但万弗萱之所以起心动念,毕竟是因为离容有意牵线。如果万弗萱真给季伯卿招来了什么麻烦,那么离容觉得,自己……可能大概也许……是有一点责任的。 “也没什么。”季伯卿将万弗萱的恶行一桩一桩地盘点道,“就是把登门传话的刺史之女当成倡优,非让人家唱歌给她听。明明不会做饭,偏要下厨,险些烧了我的太守府。没事扮作男子模样,去郡学捣乱,气得夫子们七窍生烟。还有……竟然被她找着了彭泽中密备舟楫的军事要地,这可是要砍头的!” “啊!”离容吓得双手捂嘴,“那她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那天是江州州兵从彭泽出发的日子,季伯卿不告而别。万弗萱为了把藏有平安符的香囊送到季伯卿手中,穿着男装闯入彭泽禁地。季伯卿只好谎称她是自己的亲信,两人在狭小的船舱中挤了一夜。直到船驶入长江,才找了个机会将她放走。 季伯卿含糊其辞地跟离容解释了一通。离容光听都出了一头冷汗。 “就这破香囊,丑成这样,还不要命地送来军中。真是不知死活。”季伯卿亮了一下腰间的东西,“按说她也是个大家闺秀,不会做饭不奇怪,怎么连女红都这么差劲?平时大概是刁蛮成性,时间都花在闯祸上了。” 离容听季伯卿滔滔不绝的一顿嫌弃,愈觉得他口是心非,于是故意说道:“唉,你不知道,她爹把她许配给了会稽内史谢临深的侄子谢翰。按说这位谢公子倒也是年轻有为,身为丹阳郡主簿,很受郡太守的赏识。可他钟情于一位平民女子,不想接受与万家的婚约,阿萱想要成全他俩,才离家出走的。……但谢公子现在改变主意了!他自称与平民女子缘尽,愿意亲自把逃婚的阿萱接回来。既然阿萱在江州,我回头跟他说一声。” “什么!?他自己不能为自己的婚事做主,竟然得靠对方一个姑娘家离家出走来成全?”季伯卿气愤地说,“既然钟情于平民女子,不愿接受和万家的婚约,又为什么出尔反尔?这种没有担当、朝三暮四的男人,不要也罢。”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两个人的缘分尽了,也不一定是他的责任。”离容为谢翰辩解道,“或许是那个平民女子移情别恋,或是她受不了谢家长辈的指摘,想要另寻良配,都有可能。……谢翰无奈之际,转念一想,唉,其实阿萱也有可爱之处嘛。虽然她女红差劲,不会做饭,但起码她长得好,脾气好,心地善良,天真活泼。她跟谢翰一样,不以门第骄人。反正……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谢翰又不缺人给他下厨缝衣服,能娶到阿萱这样的老婆,应该要谢天谢地了吧!我觉得,说不定……他婚后会对阿萱很好呢。……” 陆南生在旁看着离容戏弄自己的哥哥,笑而不语。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季伯卿拍案而起,才发现陆南生和离容都用含笑的眼睛看着他,“我是说……那丫头犟得很。以她的性格,怎能任由别人想不娶就不娶,想娶就娶?我怕那丫头一闹起来,能把我的太守府拆了。” “那可怎么办?”离容刚才说的有关谢翰的事,确是实情,“要是她一直赖在你府上,可怎么办?你总不能把她抬到街上扔了……而且,谢翰总有一天会知道她在哪儿的。阿萱已经在你府上呆得够久了,再住下去,小心人家未婚夫跟你没完。” “再、再说吧……”季伯卿故作烦恼状,但很快他便陷入了真的烦恼。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我过两天就得回江州了,你……我原想让你跟我走,但——” 离容看看季伯卿,看看陆南生,左右为难。 “你干娘南下,应该会去江东吧,你不迎接一下?你我的事,也需向她老人家禀告一声。”陆南生攥着离容的手,显然没有成全她与兄长多团圆一阵的意思,“来日方长,将来会有机会去江州的。” “陆兄,你这便小气了。”季伯卿老大不高兴地说,“我不想棒打鸳鸯,所以不强迫离容随我去江州。可你、你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被数落的陆南生丝毫不以为耻,厚着脸皮对季伯卿笑了笑。 季伯卿无奈,甩甩手道:“算了,女大不中留,古来如此。我得回去复命了。” “啊!”离容拉住季伯卿的衣袖,挽留道,“不住一晚上再走吗?” “不了,看到这小子我就生气。”季伯卿指指陆南生,“人家现在是徐州刺史了,每个月都可以用朝廷的人力走官道寄家书。你,多给我写信……如果这小子对你不好,或是你对着他觉得腻歪了,告诉我,我派人接你来江州。” 离容红着眼睛点点头。 要将聚居于阳蛟山中的两万人徙至南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经历过迁都的高衍对此较有经验。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准备走。 刚开始的时候,坞堡中人对是否南下莫衷一是。卢洵本来没有发表意见,一听崔道真力主南迁,立刻就站到了她这边。 说起来,他好像一直都这样。最初要修建坞堡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出资出力的。崔夫人让离容做先生,他马上就来挖人。反正崔夫人指西,他便也指西。崔夫人指东,他立刻也往东。 经过一番劝说,最后决定离开坞堡的人占了大概三分之二。冯云虽南下,但会继续“遥领”冀州刺史,他手底下的官员也是同理,以示朝廷有朝一日将收复冀州的决心。 在剩下的三分之一中,有邢量远,有崔玄,有高熹。 作者有话要说:我休息几天~ ☆、同床不同梦 高衍对于率众迁徙有经验,但对另一件事就没经验了: 带孩子。 张唯文生了。她生了一个儿子。 照理说,这是天大的喜讯。不过高衍对此的反应似乎比较平淡。更奇怪的是,当祖母崔道真得知这一胎是男非女时,并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欢天喜地。孙子,她当然也是疼爱的,不过好像还是偏爱女孩儿。这当中的原因,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 一万余人刚渡过淮河,眼下在一座荒村宿下。高衍一家三口搬进一座小茅屋。虽然三面漏风,但对于流民来说,这已算是最好的条件了。 高衍亲自去后院的井中打水,又用废村中的破灶头生了火,热了两个馒头。在外人眼中,他真是个好丈夫。但张唯文很清楚,他俩婚后的生活实在是过得不温不火,跟她预想的相比颇有落差。 张唯文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怀有身孕,所以不方便亲近。但后来月子也坐完了,见高衍依然没什么热情,她才真的烦闷起来。她身材高挑偏瘦,一生完孩子,肚子就基本平了。即便是坐月子时没少吃好东西,人也只是略微丰腴了点,不存在因产子而变成无盐丑妇一说。为什么丈夫总跟她“相敬如宾”,连到了床帏之内,也仿佛是例行公事呢? 她不敢当面说明对高衍的不满,又不愿委屈自己。于是趁高衍挨家挨户劝说南迁时,她找上了邢量远。 很简单,进了门,关上门,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原本她已在波澜不惊的夫妻生活中有些丧失信心,但邢量远的反应使她确认——有问题的人不是她。这个男人果然与高衍一般的温吞君子不同,穿得人模狗样时已是够张扬的了,除去衣冠后更暴露了禽兽本性。他让她想到一个人,那个在长安城中权势煊赫的人。 总的来说,邢量远让她很满意。 她对高衍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因为她认定怠慢自己的高衍活该戴这顶帽子。而且有了这样的秘密发泄途径,她也就懒得抱怨高衍的冷漠了,反而可以更心平气和地与之相处,不至于常常觉得内心失衡。 不过,常在河边走,时间久了,她也怕湿鞋。当听说邢量远执意留守坞堡时,她松了口气。 是的,最好别再看到这个人。 …… 没有挑剔,她接过高衍地给她的馒头,温柔一笑。 怀抱中的婴孩刚刚睡着,高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对张唯文说:“再生个女儿吧,母亲喜欢女儿。” 第一次,张唯文对高衍产生了一点负罪感。而高衍接下来说的话,更让她紧张到胃部一阵收缩。 “邢量远……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高衍问。 张唯文无比心虚,她不知高衍是否察觉了什么。平时口齿伶俐的她,此刻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留在北边,不知道会不会是个祸患。”高衍好像没有等张唯文回复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坞堡空了大半,他正好可以招抚流民……” 张唯文冷汗褪去,低头轻出了口气。婴孩感受到吹到脑门上的气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广陵军营中,离容百无聊赖。从她有记忆以来,她都没过过这么清闲的日子。 昨天喜逢兄长,但很快又把他送走了,离容不能不觉得失落。更难受的是,昨晚她也没见着陆南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于是离容才发现,自己已对陆南生的怀抱产生了习惯和依赖,甚至有些患得患失。她明白了,原来男女之情的坏处,就在于见不着时会牵肠挂肚,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她在郁郁的情绪中入睡,好在第二天阳光洒遍营帐时,愁云也随之消散。 “你昨晚去哪儿了?”见陆南生走入帐中,离容赶忙问。 陆南生刚要回答,突然打住,笑着反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离容点点头,心想,她不只是昨晚没睡好,她还怕她后半辈子都睡不好了。刚开始她没有多想,一听说陆南生对她有情,她就大喜过望,昏头了。现在她得寸进尺,不只满足于陆南生此刻的偏爱,还想让他喜欢自己一辈子……但这有可能吗?男女之间的海誓山盟其实都跟放屁差不多,没见过天雷真的劈死负心人。 离容跪坐在陆南生身后,捏着他的肩膀问:“喂,你会不会朝三暮四?” “怎么突然这么问?”陆南生一头雾水。 “没什么,随便问问……”离容叹了口气,想着这种事情也不是靠问就能问出来的。毕竟关于将来会不会变心的问题,陆南生自己也无法预知。 她陷入了莫名其妙的烦恼中。果然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最轻松,稍有所得,就开始害怕失去。 念头一转,她决定为自己盘算后路:要是陆南生变心了,她怎么办?首先当然就是去找季伯卿咯。于是她又问:“从这里走水路到江州,大概要几天?” “五六天。——你在想什么?”陆南生有点警觉起来。 “没什么!”离容笑着说。她肚子有点饿,也不再问陆南生昨晚的去向了,只想去找吃的。“我出去一下。” 刚站起身,就被陆南生拉回了榻上。 “你在想什么?”陆南生又问了一遍,嗓音低沉,语气很严肃,“如果你想去江州……我可以派人送你去。但是……你得回来。” 离容摇摇头,道:“我暂时没打算去江州,我只是……” 陆南生眼都不眨地注视着眼前人,等她说出她的计划。 “我只是觉得……呼——”离容被陆南生盯得有点紧张,长出了口气,垂着眼睫,轻声道,“我不知道,两个人若缘分尽了,该怎么办……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就像干娘和、和高老爷,据说他们年轻时也颇为恩爱,现在却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终场,真叫人不胜唏嘘。……我跟你说过,我没你想得那么好。等你有天发现了这点,等你遇见真正与期望相符的人,我就、……我是说,那不是你的错……到那时候,你不要瞒我,我也不想吵闹。我会去江州。……我不想跟你反目成仇。” 离容说完了,陆南生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的。 她依然低着头,等了半天也不见陆南生回复,方抬眼向他看去。 “啊!……” 吻。 这是带着怒意的,不容抗拒的吻。陆南生刚撞上来那一下,把离容的牙都磕痛了。接着便是攻城略地,非要她卸下所有的羞赧与防备,忘掉所有的犹疑与退路不可。 瘦弱的肩头被压到榻上,相拥的两人从坐到卧,也不知是谁踢翻了榻边矮几,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时,不只离容觉得天旋地转,连陆南生的喘息也变得急促且粗重起来。半晌后,陆南生匀了匀气,问身下的人:“什么叫做‘两人缘尽’?如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是不是也会一走了之?!” 离容正要出声,却被陆南生捂住了嘴。 陆南生不让她回答,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不要老想着将可能的差错全部抹去——我跟你确认过,那次你说,你想清楚了,既然如此,你就像赌徒下注,已经买定离手。就算有一天,你觉得选错了,你也得跟我错到底,明白吗?” 被裹在陆南生气息中的离容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她毫无反抗之力地点了点头。 陆南生笑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道:“昨晚我去了建康,为的是买这东西。” 离容接过布包,打开一看,发现有几件首饰,还有一些布料、香料和棉花。她不解,问:“给我的?为什么买棉花?……” 陆南生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又贴上离容的脸颊蹭了蹭,厚着脸皮说:“你手艺应该比你那不着调的姐妹好吧?季伯卿腰上系的那个东西,你给我也弄一个。” ☆、将乱必有兆 季伯卿这次回寻阳,不能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至少是欢快且有些急切的。 他随高义出征,大胜而归,当然有功需赏。高义想让他代谭容舟为江州刺史,他婉拒了。凭良心说,这次能将来势汹汹的鲜卑段部主力剿戮殆尽,是多亏了广陵军背后放暗箭之功。在随后王师收拾残局的过程中,没太能显出季伯卿的才干,这也是他固辞封赏的理由。但高义知道,季伯卿是个人才。 他不只是个人才,而且是寒门出身,背后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牵制,是一颗再好用不过的棋子。因而高义对其深相期许,颇有要将其网罗为心腹的打算。季伯卿十分明白高义的用意,但在时局尚未明朗之时,他并不急于站队,宁可继续做个小小的太守。 先博一个好名声,蛰伏寻阳,以观其变。 上了岸,他不愿乘车,直接跨上马背,一路飞驰至太守府前。下马后大步跨进院门,左看右看,却没看到想看的人。 管家快步跟着季伯卿在府里瞎转了两圈,也没弄清楚太守大人在找什么,只好对季伯卿说:“大人,您好不容易回到府中,怎么不赶紧休息休息?您要找什么东西,吩咐小的去找就是了。” 季伯卿板着脸,淡淡地问:“那个丫头呢?” 管家偷笑了下,答道:“您说万小姐啊,她听说王师大胜的消息后,就走了。给您留了一封信。” 季伯卿一听,只觉得心被揪了一下,但表面依然平静,用很随意的语气说道:“拿来。” 管家转身跑去客厅,从案上取下书信,再一路跑到季伯卿面前,将其递上。 “下去吧。”季伯卿打发管家走人,与此同时飞快地拆了信封,皱着眉头看上面写的字—— 这些字吧,不丑,但也绝不能用任何形容书法精湛的词语来赞美,只能说胖乎乎圆滚滚的自成一派,在纸上蹦蹦跳跳,跟写字的人一样,看着就滑稽。 书信如下—— 天下第一小人季薄情,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本小姐对你很是满意。但是!你竟然不告诉我谭容舟想让你做女婿!气死我也!浪费本小姐的时间!看在你妹的面子上,我就不烧你的太守府了。就此别过,别让我再看到你! 短短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称谓又混乱,看得出来万弗萱真的气昏头了。 落款处,季伯卿有些看不明白是什么字,便叫来管家一起研究。管家正着瞧反着瞧,面露难色,倒不是他没认出来,只是他不太敢说。 “大人……”管家憋着笑道,“这写的是——‘你爷爷’。” 说罢,管家立刻捂着脸退下了,剩下季伯卿一人对着信函吹胡子瞪眼。 他又把信拿起来,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还看了信笺的反面,还检查了信封里有没有别的字条,才确认万弗萱没有说明自己去向——她会去哪儿呢?如果她是回江东了,那么现在是不是已经被那个叫谢翰的小子娶走了?应该不会应该不会,季伯卿安慰自己道:这丫头多半是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这时庭前一阵马嘶,马背上下来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他先是向太守府门口的卫兵亮出令牌,而后急匆匆步入大厅,见到季伯卿,只是简单地行了个礼,便单刀直入地说:“红梅山土蛮聚众为叛,刺史请太守大人走一趟。” 季伯卿对着万弗萱的信重重叹了口气,随手将之揣入怀中,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又走出厅门,上了马背。 四月初九这天,陆南生与离容逆江而上,拜访扬州刺史萧馥。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两岸百花争妍,江风将花香扩散无际,伴着水汽赋予的凉爽,使船舱中人呼吸到的芬芳更为沁人心脾。 船夫摇橹摇得缓,坐船的人也不心急。离容半躺,头枕在陆南生膝上,惬意地吃着糕饼。 “少吃点,等到了金陵城中,有更好吃的。”陆南生提醒道。 离容眼珠一转,觉得陆南生说得有道理。可看看手里剩下的半块,又实在是想吃。犹豫不决之际,陆南生低头咬了一口,帮她解决了难题。 两人正要打情骂俏,却听船头的朱迈说:“公子,前面有情况。” 陆南生与离容相继走出船舱,但见远处舟船密布,几乎要在江面上连成一座船桥。但船上没有旌旗,应该不是在打仗。 离容惊道:“是干娘!肯定是干娘带人来了!” 她猜得没错。 原本萧馥严禁流民渡江,但这回来的都是北方旧族,门第尊贵,当然可以例外。但尽管如此,入居建康也是不被允许的。萧馥命苏颖派人将流民大队引至会稽一带,使其安家于彼。那里空地荒田甚多,且山清水秀,土壤肥沃,只要略为开垦,应当能满足这些家族的需求。 崔道真本人的目的地是临海郡,因为那里有崔子胤与崔子偃两位哥哥,但既然听说自己的大儿子在建康,她当然就得在这儿停留一段时间,顺便见见妹妹和干女儿。 北来流民截断长江,这严重耽误了离容与陆南生的行程。等他们终于能靠岸时,太阳已快落山了。 陆南生问:“今天还去吗?” 江风微凉,他在离容肩上盖了一件衣裳。 离容回道:“去刺史府门口转一圈吧。” 陆南生点点头。几人来到城北一家租赁马匹的小店,要了一匹马。朱迈和郭俭步行,他俩不着急,随便找个客栈投宿便是。陆南生与离容则共乘一骑,由离容执鞭,快马向刺史府奔去。 华灯初上,建康城的人家从来不是日落而息,南北两市的许多铺子才刚刚支起摊位。离容顾不得两边飘来的香气,只想趁街道上人少时速速通过。 “到了。” 刺史府的门卫见到崔记室,不等她亮出腰牌,就主动开了门。但翘职已久的离容不敢擅自入内。她走向附近的一个衙役,请他进去通报一声,自己则和陆南生站在门口静静等候。 “崔记室,陆刺史,请进——!” 这声音离容很熟悉,是萧馥。 她和陆南生应声入内,走了几步,她就见到了更多熟悉的人。 崔夫人,高义,高衍,张唯文。 “你快回去吧。”崔夫人说。 离容想,自己这才刚到,怎么干娘就让她回去?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崔夫人虽拉着她的手,但却是在对高义说话。 “关中恐怕要乱了,你赶紧回去。” 高义见到离容微微讶异,但他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个。 将乱必有兆,母亲说关中要乱,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中道而改路 崔夫人对高义在洛阳和长安夺权擅政的作为无一语评价,只是劝他早日回京。就像对政争失败后狼狈东行的高衍,她也不曾数落,也不指出他性格的缺陷或行为处事的错误,只是说:儿子,吃月饼吧。 离容从前觉得奇怪,为什么干娘这样聪明睿智的女人,对四个儿子的教育从来不是耳提面命。后来她有点明白过来了:“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崔夫人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四子均有天赋之德,他们只要顺道而行,就能长成自己该有的模样。 比如高熹从小调皮捣蛋,竟然一夜之间成了好学之士,并立下教化四夷的志愿,甘愿留在虎狼环嗣的北方坞堡之中。高决矢志报国,也是因为他自己听来的古人之训。至于高义,似乎因为从小被弟弟们分去太多关爱,而有举止乖张之嫌。但事已至此,高义走上了这条路,难道是三言两语的规劝能让他回头的吗? 事实证明,每当崔夫人想要为他们安排什么的时候,得到的结果反而糟糕。例如高衍,四兄弟中就属他心思最为复杂,于是崔夫人想为他培养一个知根知底又聪慧体贴的媳妇,能在他心神惶惑不知如何自处之时,给予他安全感和中肯的意见。但高衍,不要。不只不要,还因此怨恨母亲。 最后她发现,她只能给他们慈爱,而扮演不了指路明灯的角色。 “好。”高义环顾周围一干人等,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说,“母亲保重。儿子这就走。” 他来去的步伐仿佛有风,当他与离容擦肩而过时,离容觉得身边像是有一只老虎经过。 一年不见,这个人身上野心的气味更重了。 不过,要说变化的话,离容觉得高衍的改变似乎更多。如果说高义的欲望愈加烧得像火,那么高衍的气质则越来越沉静如水了——他从前是冰,锋利、脆弱、晶莹剔透;现在他终于化成了水,多了一点温度,也多了一点幽深难测。 “干娘,我……”离容吐了下舌头,缩头道,“那个、王爷让我做记室参军,可是我……” 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你救刺史有功,我听说了。”崔夫人的眼神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笑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没跟娘说?” 陆南生见离容耳根红了,不失时机地上前做自我介绍:“崔夫人,在下是新上任的徐州刺史,陆南生。” 崔夫人不但没正眼瞧陆南生,还佯装有怒意,酸溜溜地说:“我刚才还在埋怨王爷拐走了我的女儿,可王爷却说,有人也拐走了他的记室参军。那个人,就是你?” 陆南生对此供认不讳:“令媛蕙质兰心,在下十分倾慕。改日将遣媒人登门说亲,还望夫人成全。” 崔夫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拒绝道:“不急不急。你二人若是真的情投意合,老身也不会横加阻拦。但你们毕竟相识不久,现在就把婚事定下,未免过于仓促。听说你差人给王爷送了封信,请求将离容转至你麾下?需知记室参军在地方上也不是小官,哪能由你说转就转?王爷已跟我商量过了,人,他是不会给你的。最多让离容做信使,多多往还广陵、建康、临海三地之间。于公,你若阳奉阴违,崔记室必会向王爷检举你。于私,你若慢怠离容,离容自会向我倾诉。……陆大人,别怪老身作梗,需知女子一嫁不成,要后悔,可就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了。与其日后多生怨怼,不如预先考量周全。结亲的事,我们一年后再谈。” 陆南生心想,若能朝夕相处,有没有婚礼倒也没什么关系。可要离容三地奔波,那么一个月中能相处的日子就不足三分之一,这他不想接受。 他刚想再争取一下,就被离容的眼神阻止了。 说起来,崔夫人虽只是离容的干娘,但这桩桩件件的考虑,倒比亲娘还谨慎。有这样的贵妇人为她撑腰,他是该替她高兴的。陆南生终究压下了自己的异议,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夫人说的是。” 若是陆南生强横反抗,崔夫人可能要疑心他这人轻浮急躁。但见离容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屈服,崔夫人在讶异之余,更有一丝欢喜。 她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陆大人好心性。” 离容偷偷吁了口气。她谢过了干娘后,又对萧馥行了礼,说了一些客套话。萧馥累得正打呵欠,挥挥手道:“好了,不用客气。我看……你们接着叙旧,本王先走一步。” “去吧去吧。”王妃崔道雅没有跟丈夫一同安歇的意思,“你今晚找个小妾侍寝,我跟姐姐睡。” 萧馥叹了口气,离开座位,往内堂走去。心里想的是:本王哪儿来的小妾? 崔道雅拉起姐姐的手,两人互相说悄悄话的模样倒有些少女情态。离容则被张唯文怀抱中的婴孩吸引了。她从嫂子手中接过侄儿,抱着掂了掂。想摸他,怕自己手脏;想亲他,怕害他得病。只好左看右看,不停地问张唯文有关怀孕生子的事。 陆南生本站在她身后,欣赏她那欢喜得不得了的模样,却听后面有人叫他—— “刺史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叫他的人是高衍。 二人步行至刺史府后院,此时天上已是繁星点点。 陆南生直觉地认为,高衍叫他出来,为的不是公事。 “你听她提过我吗?”高衍问。 语气风轻云淡,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自从经历种种变故后,高衍身上就好像罩了一层雾气。或许就算此刻是青天白日,陆南生也不能看透他的情绪。 陆南生默契地领会到“她”是指离容。他点点头,回:“当然。” 高衍笑了笑,问:“她是怎么说我的?是不是说我很凶?对她很不好?” 陆南生反问:“这重要吗?” 他记得离容告诉他,崔夫人原打算让高衍娶她为妻,但高衍不同意。不仅如此,她从前在高衍府上还过得十分辛苦,那么高衍不喜欢她,甚至有点讨厌她,应当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既然是这样,高衍又何必在乎离容对他的评价?——等等。 陆南生想到另一件事:第一次见到离容的时候,她身上有一把匕首,那是高衍的东西。 高衍沉默了一会儿。 “……重要吗?也许已经不重要了。”高衍幽幽地说,“毕竟她现在喜欢你。阁下一表人才,若我是女子,恐怕也会有一时的倾心。” 陆南生眉头微蹙,隐隐觉得不对劲。 “你放心,我现在是她哥,什么都做不了。”高衍双手一摊,“我暂时愿意接受这个身份。但我这个人多疑善变,也许有一天,我会改变主意。” 陆南生终于听出了高衍话中的挑衅意味,他眉毛一扬,对眼前人起了敌意。 高衍看到陆南生眼神的变化,笑了。他索性开诚布公,说:“如果你觉得我是你的敌人,也许你想得没错。” 陆南生冷笑一声,回道:“不知阁下凭什么觉得……能与我为敌?” “你说呢?”高衍道,“母亲把那丫头放在我身边,一放就是十几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日不见,都觉得不习惯。你们才认识多久?半年?呵。” 陆南生讽刺道:“相处了十几年都没有互生情愫,等令堂都认她做女儿了,阁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愿与她兄妹相待么?” 高衍回:“陆兄此言差矣。我不想娶她为妻,不代表我没对她动过心。” 陆南生:“在下还是没明白,阁下邀我来此说这番话,用意何在。” 高衍:“问得好。原本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反正天下男人多犯贱,等你志得意满,想要纳妾蓄妓之日,凭我跟她十余年的旧情,我有信心,能让她回到我身边。但……今天我看到了她看你的眼神……我心软了。” 高衍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真的说到了动情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小时候像个兔子,奶声奶气,白白胖胖,后来,是被我弄得只敢低眉顺眼,甚至面黄肌瘦,连饭都吃不饱。…… 其实我是因为抗拒母亲安排的婚事,才怎么看她都觉得不顺眼。可是她真有那么糟糕吗?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后知后觉。我和她朝夕相对十几年,直到有一天,她从我身边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母亲把婚约取消,我才发现,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跟她相守一生的准备。而我没有准备好面对的,恰恰是她成为别人的妻子。……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如你所见,我从前做过蠢事,但我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既然她已经看上你了,我就不会再去跟她说明我的心意。但我得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想提醒你。 我希望你好好待她。如果你能好好待她,我愿意终生以兄长自居,不越雷池半步。但是,如果你真要移情别恋,也没关系。我就当是你主动相让。别忘了,我毕竟不是她的亲哥哥。” 陆南生听得火冒三丈,真想一拳揍过去。但攥紧的拳头终究没有出手。他沉住气,回道:“阁下多虑了。在下平生没有其他长处,唯一可称道的,便是坚秉此心,矢志不渝——绝不会让阁下有可乘之机!” 高衍回看陆南生的眼神依旧淡漠到好像毫无波澜,也不知他是真有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修为,还是习惯了用这一层模糊的雾气掩饰灵魂的狼狈。 ☆、明朝弄梳台 陆南生想,这妻舅多了也麻烦。前脚走了一个季伯卿,差点把离容带去江州。那还好说,毕竟是亲舅子。后脚又来一个高衍,竟然大言不惭,说要抢他的老婆——这真他娘的岂有此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将来自己有个女儿,倒该多给她生些哥哥弟弟,免得轻易被外人占了便宜。 他心情烦闷,不为别的,就怕离容跟高衍真有什么“十余年的旧情”。原本他听说离容只是高府上的厨娘时,还以为自己慧眼独具,淘到宝了。谁知高衍也不是瞎子,虽然他蠢得可笑,但他口口声声信誓旦旦,分明没有彻底放下觊觎之心,加上离容将来还得常常呆在建康城中,这真叫人觉得如同芒刺在背。 算了,与其自己憋在心里胡思乱想,不如找离容问个明白。 离容开了房门,见是陆南生,很想把他那快进门的脑袋按回去。 “喂,这是刺史府。”离容把头探出门去看了一圈,确认周围没人,才放陆南生入内,“天都黑了,被人瞧见怎么办……多不好啊。” “哪里不好?”陆南生将脸埋在离容的脖子与胸口连接处,双手扶着她的腰问。 离容感到有湿滑的东西磨着她的锁骨,说不上是难受还是舒服。——怎么跟狗似的,一进家门就舔。 “呜诶、喂……你怎么啦?”离容与陆南生的默契虽然还有待培养,但陆南生的异样,她还是能觉出来的。 “没什么……”陆南生见到离容便语塞了。他才不想让眼前人知道自己还会争风吃醋。他可是土匪啊,江淮匪首,有听说过土匪为女人吃醋的吗?要是传出去了,还不笑破鲜卑人的肚皮! “老实说吧,怎么回事?刚才高衍把你叫走,是带你去喝花酒啦?你现在觉得对不起我?负荆请罪?搓衣板带了吗?”离容当然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不够喝花酒,她就是先给陆南生扣个帽子好让他招供。 “我想跟你……聊聊。”陆南生突然将离容抱起来,向前迈了两大步,把她放在床上。 聊天倒是不奇怪,他俩自从在广陵军营中互表心迹后,只要有机会,每晚都这样一起躺着聊天。一聊就聊到深更半夜,以至于离容早上总是起不来。 纯聊天,从《淮南子》聊到《列御寇》,从“濠上之辩”聊到“白马非马”。 “你觉得……高衍这个人,怎么样?”陆南生总算问出口了,问得有点委婉。 “不好说。”离容缩在陆南生怀中,一本正经地答道,“他这人有很简单的一面,也有很复杂的一面。怎么说呢,他的状态很不稳定。如果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谁、想要什么,也许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要是他总这么左摇右摆,进一步退三步,可能就终生庸庸碌碌了。” 陆南生一听,心中酸味更甚,接着问道:“那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离容还没听出陆南生的弦外之音,天真地回道:“以前我觉得是后者,现在我觉得是前者。自从他娶了媳妇儿以后,人好像稳重了很多。唉,果然男人很需要家庭啊~不然就像……” 离容本来想说“野狗”,又觉得不大贴切,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词,干脆不说了。 “那……你心里有他吗。”陆南生这话说得又轻又快又模糊,离容一时没听清,回想了两遍才意识到陆南生问了什么。 她该怎么回答呢?她前半生除了见缝插针地读书之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伺候高衍。早上一睁眼就得起来给他做早饭,晚上睡前还在给他缝坐垫。天冷了怕他冷,天热了怕他热。他读书她伴着,他游宴她陪着,他狩猎她也得骑马跟着。很长一段时间里,照顾高衍的饮食起居,关心高衍的喜怒哀乐,不只是她的责任,还成了她的习惯。 另外,虽然她心里知道不可能,但高衍毕竟曾是崔夫人为她指定的夫婿。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日积月累,难保不对她产生某些影响。如果她曾经梦到洞房花烛,梦到结婚生子,那梦中与她鹣鲽情深的身影,亦必是高衍无疑——只不过她不怎么记得这些梦。 总而言之,要说她心里从没有过高衍,那是说谎。然而,要说高衍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好像也谈不上。 人心是复杂的。从漠不关心到情有独钟之间,有一万个刻度。 人心也是变动的。离容的心就在这一万个刻度上滑动着。她小时候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高衍,她自己早就记不清、说不准了。经历了九年的劳苦工作,经历了地道里的那一幕,经历了高衍的婚礼,经历了与陆南生的相知相许,她的心在变化,或许早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问她,此时此刻,她心中是否还记挂着高衍,那么她可以斩钉截铁地答道:否。 见离容犹犹豫豫说不出口,陆南生气道:“算了,我不该问。”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愁了。 “你听我说——”话还没说完,离容的嘴已被吻封住。 前几次隔靴搔痒的试探,其实并没有完全治好她的羞涩。但一来二去后,她到底是放开了不少。 她现在只想被他抱得更紧些,最好没有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障碍,但她自己羞于动手。 很快,那些障碍就被陆南生除去了。此时两人才发现,原来赤诚相对的感觉是如此滚烫,就好像干柴划出了火星,再没有相安无事的可能。 胸前被挤压,被啃噬,陆南生强硬的动作使她的身体在痛与莫名舒爽的边缘。等到那湿滑暖热的触感终于蔓延到下身,她终于因禁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而从喉头滚出一声轻吟。 …… “啊!——” 对离容来说,这火辣辣的撕裂感来得突然,痛得她浑身紧绷。但对陆南生来说,却是忽然陷进了无尽愉悦的温柔中。他只想继续像猛兽一样冲撞,扫荡每一寸他未知的领域,就好像他发疯似地想闯入离容那不曾被他参与的过去。 十余年的旧情…… 一日不曾分开?…… …… 后半夜,离容缩在薄薄的褥子里拼命摇头,求饶道:“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 陆南生隔着被褥拍拍她的脑袋,说:“出来,会闷死的。” 离容探出头,大口吸了两下新鲜空气。但见陆南生在看她,又赶紧别过脸去。 “过来。”陆南生仰面躺着,敞开胸怀,招呼离容入内。 离容没动。 于是他把手臂伸到离容身下一铲,使离容一骨碌滚到了自己怀中,脸贴着他胸口硬实的肌肉。 “咦,好湿啊。”离容嫌弃地说,手指在陆南生胸口溢出的汗水中打圈,然后又开始写字。 “你在写什么?”陆南生之前的醋意和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他摸着离容的后脑勺问。 “哎呦你别乱揉,我头发会打结。”离容五指捏作粉拳,在他胸口捶了一记。 “明天又没正事,本刺史花点时间,给你梳通,不就行了?”陆南生故意又摸了摸。 “行啊,那我也给你梳!”离容笑着把双手插进陆南生头发里,乱揉了一通。 “那还是我吃亏,你以前总给别的男人梳头,本刺史给女孩子梳头却是头一次。”陆南生话中意指高衍,但已成了开玩笑的语气。 离容神色微变,不再嬉闹。她爬到陆南生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不喜欢他。” “嗯。”陆南生假装随意地应了一声。 “只有‘嗯’啊?”离容撅起嘴道,“你快说你也喜欢我啊!” 陆南生回:“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来?” 离容眼神一黯,咽唾沫的感觉好像咽了一口酸水。她没说什么,只是又躺了回去,极轻地叹了一声。 她这辈子还没听过有人说喜欢她,就算是陆南生,也只有一句“我觉得你和其他人不同”。 这时,陆南生突然问:“他对你说过吗?” 离容又是一头雾水:“蛤?” 陆南生忆起高衍那副臭不要脸的模样,心想那人肯定是说得出口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一句话就亲彼疏此? “我喜欢你。”陆南生飞快地说出四个字,音节短促,一闪而过。 “嗯。”离容嘴角扬起,“哎呀你别揉啦都说我头发会打结……”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憋出的这段不会被河蟹啊 ☆、游女思返乡 红梅山的地形与阳蛟山类似,都是山环水绕,易守难攻。虽然红梅山不如阳蛟山高,但因地理位置偏南,一到夏天便暑气氤氲,外来人很容易中瘴毒。这对团聚此中的乱民来说,又是多了一重保护。 季伯卿讨破红梅山土蛮,是在他接到消息的十天后。这个速度超乎谭容舟的想象。 在季伯卿代谭容舟举兵东进时,谭容舟就以嫁女为条件,说愿表荐季伯卿为江州刺史。季伯卿婉拒了。现在,谭容舟再一次认识到,身处这烽烟迭起的年代,自己这个岁数的人,真该退位让贤了—— 他不只不能再随王师出征,连镇压江州境内的义军乱民,都得倚赖新人。 问题是,他的兄弟子侄,以及二十岁还未许人的独女,该当托付何人?他的第一人选是初露锋芒的寻阳太守季伯卿,谁知这小子不识相,死活不答应。既然如此,他改主意了。他身边还有个跟随他多年的江州别驾赵季淳,虽然没有特别突出的才干,但稳重老成,且门第高贵。让他接替自己的位子,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不大会被圣意驳回。 一匹额前有白纹的棕色马在红梅山脚来回踏步,不断溅起混杂尸气和血腥味的泥水。骑在马上的人用一杆□□在泥水中划来划去,好像在找东西。 “太守大人,此番生擒乱民两千三百零——” 季伯卿对前来报告的属下挥挥手,道:“这些去跟刺史大人禀报就行了。” “太守大人,红梅山寨的地牢中还关着一些女人——” 季伯卿还没听后半句,就打马向前走了两步,继续在草丛和烂泥中翻翻找找,嘴里说:“有需要医治的,送去城中义舍。有奴籍的,免为良民。有自愿的,配于军士为妻。” “太守大人,属下是想说……那个,有个昏过去的女人,好像是万——” 季伯卿听到“万”字猝然惊立,丢了枪,勒转马头对属下道:“你确定?” 属下看上级如此重视,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来报告了一声”,回道:“属下……也不是很确定,大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可怜棕马无辜挨了一记狠鞭,随即掉头向红梅山寨冲去。 单骑驰至寨门口,马还未立定时,季伯卿已飞身下鞍,几乎是顺着马向前的惯性把自己甩了出去,落地时脚步稳健如常。这不是有意炫技,但刚好在场的郡兵还是看得啧啧称奇。 “阿萱!?阿萱?!——” 季伯卿俯身一个个查看躺在地上的女人,直到气喘吁吁地赶来的属下指着相反的方向道:“大人,万小姐在那边。” 季伯卿赶紧跑到另一角落,但见巨大的芭蕉叶下瑟缩着一个长发覆面的女人,她浑身脏得看不出衣服原色,双手按在肚子上,不知是不是受了伤。 “阿萱?……”季伯卿去掀她头发的手有些微颤,心里十分矛盾。他当然无比想见着万弗萱,但又怕这个在山寨里受过罪的女人就是她。 “阿容!……”半昏迷中的万弗萱睁眼瞄了一眼季伯卿,然后就嘤嘤地哭了起来,捧着季伯卿的手不放。其实她的手没什么力气,虽然是用力在哭,但哭声也微弱得可怜。这模样看得季伯卿胃肠如绞。 直到季伯卿终于将万弗萱冰凉的双手捂热,也确定了她没有什么外伤,季伯卿才遣人用担架把她抬下山。然后雇了一辆最舒适的马车。 一路上,万弗萱都以为是离容抱着她,于是嘴里不停地叨叨:“阿容,阿容……” 季伯卿跟离容是真有些像。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人已身在寻阳。 太守府内的客房中,桌上摆了许多吃的。季伯卿请来的两个大夫早说了万弗萱没事,但季伯卿不肯放他二人走,拉着他俩在万弗萱房中守了一夜,直到万弗萱终于神志清明,两位倒霉的大夫才打着呵欠出了府去。 万弗萱喝汤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季伯卿。再喝一口,又偷看了一眼。 按照她原本的设想,下一次遇见季伯卿时,她应该破口大骂“不是让你别出现在我面前吗”。但眼下自己是为他所救,她当然就不方便泼妇骂街了。 万弗萱撇了撇嘴,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多谢。” 季伯卿听她终于出声了,心中一块石头才算彻底落了地。注视了她许久的眼神转向别处,他用不屑的语气回道:“谢我?我不是天下第一小人吗。” “做人要恩怨分明,该谢还是得谢……”万弗萱搁下汤碗,梗着脖子说,“哼,你把我救了就行了,干嘛带我来这里?我长得这么水灵,你不怕刺史的千金吃醋么?上次她在你府里看到我,就已经老大不高兴了。” “你——”季伯卿气得一拍桌子,“什么刺史千金,你从哪儿听说的!” “干嘛?想瞒我?我可是人中半仙,有什么事情我猜不到?”万弗萱视线朝外飘了一圈,屁股往季伯卿的方向挪了两寸,小声道,“你早知道红梅山土蛮有反心,是吧?别不承认,我在你书房找到很多地形图!可红梅山又不在寻阳郡境内,你为什么做这准备?你现在军功压身,升官是迟早的事,你想升什么官?我记得你当初因守卫洛阳有功,是自请做的寻阳太守。可以你的才干,磨练磨练,说不定能做个刺史。你为什么选择寻阳?是不是看准了江州刺史老迈,子侄平庸,还有个独女能给你当媳妇?是不是料准了江州地界因汉蛮杂居,大战小乱不断,谭容舟一定得仰赖你平定州事?是不是算定了谭容舟会把刺史之衔跟爱女双手奉上,到时你名利双收,还抱得美人归?” 万弗萱边说边比划,先做出一个“双手奉上”的动作,又做出一个抱娃娃的动作——意思是抱美人。 “能说这么多屁话,看来你真是没事了。”季伯卿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欲走。 “我没事了!唉!本想去红梅山做个内应,到时也混个什么参军当当,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看来我没这命。”万弗萱端起汤碗喝干净最后一滴,然后掀开被子下床,对走到门口的季伯卿说,“你放心,我不给你添乱了,我想爹,想离容,想金陵城的好吃的,我要回家!回家后,给你寄些金银珠宝过来的。我看你两袖清风的,资助你一点聘礼吧。哼,大恩人。……” 嘴上说着“大恩人”,语气却是咬牙切齿的。 季伯卿听说她要回江东,刚要卖出门槛的步子一僵。他转身道:“你先别回去。” 万弗萱睁大眼睛问:“为什么?仗不是打完了吗?” 季伯卿神色有些不自然,回道:“我见到离容了,她说你回去就得……就得嫁给那个姓谢的。” 万弗萱叹了口气,朝气勃勃的两肩耷拉下去,呈现出一副颓丧人儿的模样:“唉……无所谓了。嫁就嫁吧,我逃累了,认命了,总不能一直在外头漂着吧……我都做了两回牢了!” 季伯卿一听,大为光火,但又不知该怎么发这火,只能说:“你!——你还欠我东西!” “欠什么?”万弗萱觉得莫名其妙,“就喝你几口破汤,你也要跟我算啊!?” “就那个破布包。”季伯卿在腰间比划了下,“去红梅山救你的时候弄丢了,你赔我一个。做好了才准走!” 季伯卿说得脸红,万弗萱听着也脸红了。 万弗萱不敢确定季伯卿是什么意思,侧身想绕开季伯卿,像螃蟹似地朝外移去,边说:“那我去街上给你买一个……” 季伯卿赶紧拦住她,却不敢与她对视,眼神飘忽地说:“我丢的那个是你做的,赔也需赔、赔一个你做的。” 万弗萱反问:“你不是嫌我做得丑吗!” 季伯卿理直气壮地说:“你虽然绣工拙劣,但选的料子好,街上买不到。再说了,里面不是有平安符吗?街上买的又没有平安符。我这样经常打仗的人,带那个玩意在身边,倒也安心。” 万弗萱莞尔一笑,凑近季伯卿,指着他的脸说:“赔就赔嘛,做就做嘛,留就留嘛,你脸红什么。” 季伯卿退了一步,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我想做什么官,自我我的办法,不必给人当女婿!” 说罢,他转过身,往外走了两步,但还是不放心,折回来问:“你听明白没?!” 万弗萱一愣,点点头又摇摇头。 季伯卿被万弗萱蠢到气结,最后只得下命令:“反正你先别走就是了!还有……聘礼我出得起!……” 高义率军回京,还没到江州时,便接到军报,说北方蝗灾,农民歉收,如今关陇地区到处是风起云涌的义军。 与此同时,在东边的阳蛟山中,一个探子喘着粗气爬到青霜堡最高层,又急匆匆步入用于了望的角楼。 他把一小块折得跟豆腐似的纸条递给邢量远。 邢量远扫了一眼当中情报,没有吭声,只是抬头望向远处一片黑压压的蝗云。 半晌后,他说:“料到高义会为立威出征,没料到一个暖冬引发了蝗灾,呵。” 跟关中一样,阳蛟山一带散种的庄稼也遭了殃。坞堡内刚刚被邢量远招抚的数万流民,即将面临无粮可吃的窘况。 邢量远对此不算太忧心。 他早就想好了一条退路。 ☆、一点烟火气 不打仗的时候,刺史府是个很有烟火气的地方。 萧馥以此为家,把原来的小厨房扩建了两倍。一天之中有大半时候,路人经过刺史府,都能闻见饭菜香。 君子寡欲,萧馥在吃的方面如此看重,当然说不上是一件多好的事。不过好的地方在于,他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费钱的爱好了。 也不过是多蒸几个螃蟹,多吃几颗鸡蛋,扬州百姓供得起。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循着早饭的香气从卧房走出来,迎面是刚进院子的夫人崔道雅。 二人在院子中心处相汇,萧馥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嘴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令姊的口风,你探出了几分?” “一分都没有。”崔道雅笑答,“姐姐到底是姐姐。” 萧馥伸了个懒腰,对院门前的下人挥挥手,叫他们退下。接着问:“我不明白,令姊真有那么神通广大么?她南来此地,也就只能依附兄长。你大哥都同意了,她若反对,又有什么要紧?” “我大哥,呵呵……”崔道雅笑出一脸涟漪,旁人从远处看,以为是夫妻俩正在拉家常说笑话,“我大哥有为官的经验,有百姓的爱戴,有一身正气,就是缺少手段。要不然,他也不会因为开仓赈济这芝麻点大的小事就贬了官。唉……我们兄妹四人里,真正能掐会算的,只有我姐。” 崔道雅见萧馥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接着说:“你别不相信,别以为她落难流离至此,就必须仰仗他人。我想很多事情早在她预料之中,她是有备而来的。就算她现在什么都不做,早前她落的棋子,也足够让你功败垂成。” “咳。”萧馥活动活动肩颈,那是他之前中箭伤的地方,虽然伤口早已愈合,但还是不时感到幻痛,“真如你所说的话,那个记室参军,我哪还敢留在府中?干脆就让她去广陵呆着得了。” “不行。”崔道雅果断否决道,“如今北边局势又变了,谁知道下一次兵围建康是明年还是下个月?你手底下可靠的能人不多,苏颖韩谟王瑾之,你一个都舍不得放走。换作别人去,又只怕是有去无回。这件事,只有离容能做。” 萧馥听到这话,脚步一顿,藏在宽袖中的手捏作拳,牙关也咬紧了几分。 崔道雅把手伸进他袖中,覆着他的拳头,低声说道:“不用慌,这件事,你做得对。虽然姐姐的口风我没探出来,但我心中有三成把握,我觉得她会站在我们这边。既然现在问不出来,也不敢打草惊蛇,就只能随机应变,硬着头皮先干了。” 萧馥听言,也不管几十步外有小厮和奴婢正在忙活,轻轻揽过崔道雅的腰,脸伏在她肩头停了一会儿。 广陵军的粮草被烧了。 那是他们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原本打算倚之脱离对扬州救济的依赖,现在看来,半年血汗成空。 陆南生得到消息的时候人还在建康。据属下回报,那场大火来得奇怪。田里剩下的小麦安然无恙,烧干净的是已经收上来的大半。 广陵军的粮仓虽不十分隐秘,但毕竟是在上万军帐包围之中。难不成鲜卑慕容部的探子有那么厉害,可以避过所有军士的耳目,径自来到军营中心?还能趁广陵军晨起操练的时候下手,仿佛对其作息十分熟悉。 “又要打了?”离容不甚关心粮草,因她觉得大不了就再求王爷给粮便是。 她和陆南生正坐在金陵酒馆中,面前摆了两碗红汤细虾面,还没吃完。 “你再吃点。”陆南生看着她唇边一圈红,转换神色,笑道。 离容哪还吃得下?她匆匆往嘴里送了几口,也不尝味道了,囫囵吞下。 “走吧!”她一拍桌子起身,“我跟你一起回广陵。” “不着急。”陆南生递了帕子给她,沉声道,“我们先去刺史府。” 两人本是走路漫步至此的,回程时离容想借陆南生那报信属下的马匹,陆南生却说不必。确实,白天街上熙熙攘攘,借助畜力也快不了多少。 还没进刺史府的门,就见萧馥的亲随早已在那儿张望。 “二位请进。”萧馥的亲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大步入内,直往前厅行去。 “见过王爷。”陆南生与离容齐齐行礼道。 “陆公子不是去北市游玩了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萧馥将茶碗搁下,接着右手一挥,屏退了伺候在旁的一个小厮。 “王爷。”陆南生压住怒气,冷声问道,“不知王爷想让在下做什么?” 萧馥抬头看着堂下二人,左右端详片刻,方开口说:“阁下现在是徐州刺史,哪是本王差遣得动的?刚才本王听说广陵军粮被鲜卑人烧了,陆公子不赶紧回去看看吗?” 离容恍然大悟,烧粮草这件事,鲜卑人是背黑锅的。 “王爷何必卖关子?”陆南生的脸色不太好看。 广陵军今年的粮食没了,眼下是非求萧馥不可。去年他们还能靠江北那些被逃散的农民丢弃的田里余粮度日,现在,荒田都成了喂马的草场。难道又要拔营而去,干回打家劫舍的本行么? “陆公子,你回去吧。”萧馥的目光落在离容身上,“本王有话跟崔记室说。” 陆南生这才明白过来,萧馥要要挟的人不是他。准确地说,萧馥想要挟的人是离容,而他是萧馥要挟离容的筹码。想到这里,他的怒火又高了两丈。 问题是,离容不过是一个掌文书的记室参军,她能做什么? 陆南生立在原地没动。 “陆、公、子。”萧馥提高嗓门,一字一顿地喊了一声陆南生,紧接着语气转柔,带着些许虚假的笑意说,“陆公子请放心,本王只是要吩咐崔记室做件事。这是她职分所在,陆公子不必大惊小怪。” “什么事?”陆南生不依不挠地问。 萧馥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回道:“陆南生,本王称你一声‘公子’,是对你客气。你做聪明人,本王可以给你粮草,朝廷可以给你官爵。你若不想做聪明人,非要与本王做对、与朝廷做对,那恐怕对你、对我、对崔记室,都没有好处。” 离容从后面拉了一把陆南生,轻声对他说:“快走吧。” 陆南生对萧馥抱了下拳,道:“崔记室在王爷麾下,王爷想让她做事,是王爷的权力。只不过在下实在是既愚且痴,全靠崔记室点化,才有了苦海回头、报效朝廷之心。若有一天,崔记室不在了……在下这聪明人未必装得下去。到时候若是重提屠刀,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萧馥冷哼一声,道:“呵,你的意思是,若崔记室有什么闪失——” 陆南生抢话道:“陆某此行来到建康,真是大开眼界。江南风物万般好,只有一点,让陆某看着别扭——这里的男人太软了。城人没有骨气,男人不会打仗,就算筑起铜墙铁壁,也不可能真的固若金汤。鲜卑人自作聪明,非要一口气啃下建康,失败固其宜也。为什么不转侵三吴,先占了会稽这个粮仓,再饿死建康中人呢?反正只要兵临城下,建康人都不敢外出。稍吃点苦,就一片降幡出城头了。王爷觉得——陆某说的,是也不是?” 萧馥横眉立目,吼了一声:“你大胆!” 陆南生气定神闲,笑说:“陆某是土匪出身,胆小的,哪敢做土匪?言尽于此,王爷有什么要吩咐离容的,就尽管交代吧。陆某告退。” 陆南生临走前捏了一下离容的手。两人的命运,就此绑作一块。 ☆、柳岸诉衷情 离容走出刺史府时天色已晚。站在府院与街道交接处,身后是府内渐次点亮的灯火,眼前则是昏昏薄暮之色。 刺史府附近一向行人不少,但到了日落时分,到底冷清了许多。 几个沿街摆摊的小贩正在收拾货物。有的推着车,有的用扁担挑起包袱,都是准备回家。 “回家”这个念头一下闯进离容脑海中,她突然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过家,从来都是寄人篱下。 其实听完王爷交代的任务后,她本该直接在刺史府歇下。但也不知怎么地,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出来。 或许在她内心中,是非常想要去广陵的。于是在她头脑空白的时候,心中的这个愿望就把她引到了门口。 是不是对她来说,那是最接近“家”的方向?哪怕那里只有一顶军帐,一张兽皮软垫,还有一块分她一半的褥子。 那里是最可能成为家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她可以不是厨娘,不是先生,甚至也不是记室参军,而只是她自己。 “回去吧。”她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声,正要提步转身,余光瞥见街角处有个暗影。 她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陆南生。 广陵军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以为他早就回去了稳定军心了。没想到,他还在建康!没想到,还能见他一面…… 虽然开心过后必将继以分别的伤感,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狂喜是无比真切的。 离容提起裙角,飞一般地奔过去,一头撞上陆南生的胸膛。 陆南生左手扶住她的后腰,右手还握着两个葱油饼。 “饿了吧?”陆南生将葱油饼举到她眼前,说,“我有点饿,找个地方一起吃?” 离容的脸在陆南生前襟的布料上碾了碾,把眼角喜极而泣的泪花蹭在上面,然后抬头笑着回道:“好!” 两人来到距离刺史府不远的秦淮河边,岸上有一方石凳,刚好供二人并坐。两旁柳条低垂,一直伸入水里。水面映着霞光,潋滟流转。 河岸两边都是深宅大院,有人从高楼的窗台张望这一对不害臊的男女,但陆南生和离容好像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毫不在意。 陆南生问:“萧馥让你做什么?” 离容答:“运粮……去关中。” 陆南生接着问:“除此之外呢?” 州府向中央进贡,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尤其到了战乱的时候,更该送粮送物资过去,以表忠心。可这么寻常的任务,何须以陆南生为要挟,逼迫离容去做? 这当中,显然有古怪。 离容莞尔一笑,回道:“这次要运的粮食布匹太多,换别人去,王爷不放心。” 陆南生静默片刻,说:“所以就是——不能告诉我。” 离容咬了咬下唇,头靠在陆南生肩上,但愿他不会生气。 陆南生摸着她的头,指尖微微颤动,明知问不出真实的答案,还是问了一句:“很危险吗?” 离容噌地直起身,笑眼弯弯地说:“任务有些困难,而且不能让旁人知道,但是并不危险!你放心,王爷很怕你南下造反的,他会竭尽全力保障我的安全。” 陆南生却不相信,手掌从她的后脑勺移到右颊,拨开腮边碎发,捧着她的脸说:“记住,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冒生命危险。乱世的祸是男人闯下的,也该由男人去解决。至于广陵军,你根本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就率军北上,过回以劫盗养兵的日子。甚至趁鲜卑慕容不备,直接打一次反击战,收回淮北故土,也不是没有可能。不管萧馥让你做什么,不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都要好好衡量一番,不要做不值得的牺牲,明白吗?” 离容目光盈盈,握住陆南生的手,说:“相信我,我这次要去做一件对的事,就算王爷没有威胁我,我也愿意做。……若说危险的话,人去爬山还有可能被老虎吃了,坐船还会被浪头打沉,吃饼说不定都能噎死呢!没有什么是绝对安全的。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一定会让自己毫发无伤地回来。” 陆南生喉结滚动,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乃是将眼前人绑回广陵。然后不顾什么君臣之义,顺逆之别,刺史之衔,都督之权,直接拔营北上,做回杀人越货的大盗! 杀人?……是的,杀就杀吧,杀敌是杀,杀流民行商也是杀,都是人命,能有多大区别?反正双手沾染的鲜血早就洗不清了。 他眼中戾气腾起,蜷紧的指骨咯咯作响。 离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赶紧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让他清醒一点。 陆南生愤怒的拳头展开了些,一只柔软的小手滑了进去。 离容说:“你是不是觉得,王爷用你来要挟我,是因为这次的任务凶险至极,我会怕到不敢去?其实不是的!王爷只是担心我在那过程中背叛他。……不要想着回去做土匪了,从前你是迫不得已,但现在你是有选择的人!不能明明有选择却还做那种事!” 陆南生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己无力劝阻。面对眼前冒着香气的热饼,任他再饥肠辘辘,也没了胃口。 如果离容一去不回怎么办?她说得没错,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安全的,而领兵打仗尤其如此。 自己身为将领,每次出兵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他身先士卒视死如归没错,但他可曾为身后人思量半分?直到自己成了那个盼君归来的守望者,他才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多么难熬。 独死,太容易了。难的永远是独活。 千言万语化作最无力的一问:“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 离容搓了搓陆南生的手心,道:“明天中午出发,什么时候回来倒不好说。总之不会在长安停留太久。我想,也许三个月后?” 三个月,真长。陆南生心里想道。 三个月里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目前还不清楚关中的局势,但他知道替代段部称霸关东的慕容部绝不是省油的灯。 也许三个月内,慕容部就会渡江南下。也许三个月内,他会奉命率军北伐。 现在这世道,其实没什么地方是真正安稳的。安稳的只有他们给予彼此的心境。 也许不用三个月,他们就天人永隔了。 他从来都是个乐观的人,但今夜却不断有消极的念头冒上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原本无欲则刚的坚强心脏有了越来越多柔软、甚至可以说脆弱的地方。 因为他现在,有欲有求。 日落月升,无法无天的两人也不顾什么宵禁,依然坐在杨柳岸上沐浴晚风。 离容幽幽道:“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们聊到庄生。他的妻子死了,他并不难过,反而鼓盆而歌。他说生死不过是气的聚与散,就像春夏秋冬的轮替那样自然而然。死,就是回归生前的混沌,舒服地徜徉于天地之间,有什么必要为死者哭泣?我说庄子真是莫名其妙,生者哭,多半不是哀叹死者的不幸,而是舍不得与死者相处的快乐时光。生者哭,明明是在为自己哭。” 陆南生搂着离容的手臂紧了紧,回道:“我记得。” 离容继续说:“现在想来,要么是庄子太会自欺欺人,要么就是庄子太有境界。不管他是有意欺骗自己,还是真的认为活在肉躯桎梏中不如化为无形之物、逍遥于天地之间。他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就能开心地为妻子唱歌,开心到甚至忘了自己的痛苦,这都说明,他很爱他的妻子,是吗?” 陆南生笑了笑,问:“你这么喜欢庄子吗?” 离容歪了下脑袋,说:“我一有想不通的事情时,就翻庄子。翻完后,要么就是想通了,要么就是觉得,那些蜗牛角一般大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去想。” 陆南生:“那现在,你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吗?” 离容:“唉,没有什么想不通,我只是难过,我不想跟你分开,哪怕只是三个月。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看作蜗牛角,唯有你不行。你知道,怎样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吗?” 陆南生静静等待下文。 离容说:“也许你觉得,我这次去长安执行任务,是为了让你的广陵军有粮草。你不想让我为你做事,尤其是你觉得可能有危险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你必须明白我的心境,我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明明不想杀人越货还被逼得做回土匪的。我愿意为你做事,我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一种幸福。在分别的时间里,唯有想到我在做的事情与你有关,我才会觉得好像离你很近,我才可以不伤感难过。……没有谁为谁牺牲一说,我希望,你把我当做你的一部分……” 陆南生听得鼻酸眼热,沉默半晌后,他终于说出几句话:“关于死的问题,其实我也想过,但没有想得像你这么复杂。……我想的是,等你我都作古,就把尸身一烧,买个大骨灰盒,将二人的骨灰掺在一起,放入其中。……这个想法是不是很蠢?死后都没感觉了,放在一起又能怎样?但我真的这么想,想到这里,便一点都不怕死了。甚至觉得,还是死了好,久久融在一起,不像活着时那样,总要担心分离。” ☆、此行多变数 刺史府中,崔道雅听着身旁丈夫久久没有匀顺下来的呼吸声,问道:“你怎么了?睡不着?” 萧馥本想装一装,但又觉得瞒不过妻子的耳朵,只得翻了个身,面对崔道雅,点点头。 崔道雅拍拍他的胳膊,道:“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没什么可担心的。离容是个机灵人,她的干娘、情人又都在我们手中,她一定能把事办成。” 萧馥叹了口气,说:“且不说能不能办成此事,这一路风险难测,就怕她有去无回。” 崔道雅笑了,道:“你是心疼那丫头,还是怕陆南生真的造反?” 萧馥回以两声苦笑,说:“丫头固然可惜,但建康城中几十万人的性命更加可惜,不是吗?” 崔道雅这下真被逗乐了,她摇摇头,道:“你这便是杞人忧天了。陆南生又不是一介莽夫,他这样的文武兼资之才,这么会吃苦,这么有毅力,当然以建功立业为先。你从前那样克扣他的粮饷,限制广陵军的活动范围,他都忍下来了,如今怎会真的为了一个女人而使得前功尽弃?” 萧馥问:“你觉得,他只是虚张声势?” 崔道雅回:“你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赌!若离容真有个三长两短,陆南生绝不会冒着被朝廷讨伐的危险举兵南下。到时候,你从扬州地界找些跟离容样貌相似的姑娘,送给他,当做赔罪,也就是了。” 听崔道雅如此一说,萧馥不只没觉得释怀,反而更加眉头紧锁。 半晌后,他对妻子道:“夫人,我什么都信你,什么都听你,唯有这件事,我觉得你想错了。” 崔道雅本来很困,但听萧馥这样说,突然来了兴致,一时间睡意全无。 她问:“你觉得我错看了陆南生?” 萧馥又长叹一声,搂着妻子道:“难道对男人来说,建功立业就一定比儿女情长重要吗?其实这世上六亲不认的男人,并不比蛇蝎心肠的女人多多少。夫人,你对男人有偏见。” 崔道雅哑然。 “若我与陆南生易地而处,若此番冒险远行的人是你……”萧馥箍在崔道雅腰间的手掌略微收紧,他低声道,“若你有什么好歹,我不只挥戈南下,我还要——屠城!” 崔道雅愣了一愣,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了丈夫的呼噜声。 他二人本是政治联姻,虽然这些年感情也算和睦,但从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 崔道雅本以为萧馥之所以没有纳妾,完全是摄于自己的强势和泼辣,没想到……他今天说了这样一番话。 柳岸上,离容与陆南生二人相依坐了一夜。聊这聊那,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时,才打了个盹儿。 醒来后,他们赶上了北市早餐铺中第一批新鲜滚烫的热馄饨。 吃饱喝足,陆南生把离容送到刺史府门口。 “我看你进去。”陆南生说。 离容坚决反对道:“我看你走。” 陆南生皱眉,说:“别这样,弄得好像永别似的。” 离容不说话,叉腰立在原地,就是不肯进去。 “好吧,我走了。”陆南生轻松地冲离容摆摆手,“三个月后见。” 离容笑着点点头。 她目送陆南生穿过平直的街道,走上飞架于河渠上的小桥,走入杨柳阴中,快要消失在视线尽头。终于,她忍不住了,拔腿追了上去。 陆南生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才知是她。 早晨金灿灿的阳光斑驳地印在二人肩上,四周细长的柳枝随风轻动,鼻尖尽是夏天的气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诚如古诗所言,离别未必都在肃杀的季节,物候完全可与人的心境相反。 他二人现在是身在夏,心在秋。遥想将来重逢时,便是冰天雪地,风刀霜剑,心中也必然如同春花开放。 陆南生柔声道:“想通了,跟我走?” 离容摇摇头,说:“不不,我只是觉得多看一眼就是赚到。” 陆南生拍拍她的脑袋,道:“别说傻话。不跟我走,就回去歇会儿。” 离容点点头,说:“嗯,你回广陵后也好好歇会儿……哦不是,你在船上就可以歇,在船上好好睡一觉。” 两人肉麻地互相关切一番,才终于分道扬镳。 离容回到刺史府中时,已近中午。她简单收拾了行装后,便去向萧馥等人辞行。 昨天萧馥跟她仔仔细细地说了此番西行的路线,她知道要先坐船逆流而上,到达武昌后驶入汉水,一直航行到魏兴郡,再改走陆路。 护送运粮队的卫兵有一百人,都是军府精锐,保证沿途盗贼不敢打他们的主意。 离容并不怨恨萧馥逼她做事,反倒有一种因被器重而肩负大任的使命感。此刻她正恭敬地向王爷与王妃辞行。崔夫人也在场,她当然不敢提秘密任务的事情。 萧馥看上去有点困倦,他总是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这使得他在属下面前缺少几分威严,但换句话说,他也可能是在韬光养晦,避免被当权者忌惮。 毕竟,到处都可能有谁谁的耳目。 萧馥盖上茶碗,漫不经心地对离容说:“关中局势不稳,能送就送,有危险便跑。人比东西重要,明白吗?” 崔道雅补了一句:“随机应变,王爷的忠心能不能到达皇城,就看你的本事了。” 没等离容回复,萧馥又强调了一遍:“此去变数太多,切记以保命为要。” 离容听出二人话里有话,崔夫人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蹊跷。不过离容心想,干娘究竟能不能看出妹妹与妹夫的猫腻,还真不好说。 她俯首道:“多谢王爷、王妃关怀,属下必当全力以赴!” “唉,不过就是运几车粮食,还需要这样千叮万嘱?”崔夫人大喇喇走上前,把单膝跪在地上的离容拉了起来,“哎唷,你手怎么这么粗?明年都是要做新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爱俏?” 离容听干娘说自己“明年要做新娘”,心想这该是默许了她与陆南生的婚事,欣然笑开,面颊透着绯色,回道:“从前粗活干多了,没办法——” 崔夫人把一个小瓷盒塞进离容手中,道:“这是王妃给我的茉莉香膏,我借花献佛,送给你了。带去用。回来时,要白白嫩嫩的。” 离容目光一颤,立即又恢复含羞带笑的模样,点点头,道:“干娘、王爷、王妃,那离容……这就去了。” 她刚要退下,不料随着一声通报,前门匆匆走进一位访客。 诸人抬头张望,一看,是高衍。 高衍风风火火地步入前厅,对周围人行了一圈礼后,说:“听闻崔记室要运粮北上,不知高某可否搭个便船?” 萧馥说离容此行多变数,果然,第一个变数这就来了。 ☆、倔强又心软 “你?”萧馥眼神中微露惊愕,但很快又在脸上贴了一层假笑,问道,“三郎是要进京么?” 高衍身上有典型的京都公子风华,举止从容而利落。那些使常人感到又沉又累赘的锦绣宽袍,唯有穿在他身上,才显得轻盈妥帖。 “是的,想进京一趟。昨天冀州刺史冯大人听闻家兄来而复去,他没来得及拜见,颇感恼火。我等本是冀州官员,却弃州逃难至此,不能不说是大大的失职。因而刺史大人差我进京领罪。”说话间,高衍又对着萧馥揖了一揖,接着道,“王爷知道,下官空有别驾之衔,但手中无财又无人……” 他两手一摊,苦笑,但又笑得磊落舒朗,好像圣贤书中走出的谦和君子,对所有人都没有威胁。 高衍说得合情合理,萧馥若是拒绝,一来显得不近人情,二来又仿佛心中有鬼。他迅速揣摩了一下高衍的用意,心想这个被兄长赶去做荒州别驾的弟弟,恐怕对其早有怨恨。既如此,让他也去京中搅搅局,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三郎客气了,你既然也是要进京,那便与崔记室同去吧。”萧馥应允了。 高衍再次抱拳,然后转向离容,说了一句:“四妹,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离容心中暗骂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阿嘁!” 茉莉花的香气从藏在胸口的瓷盒中溢出来,等走到刺史府门口的时候,离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高衍回头看了她一眼,边牵过马匹边说:“你不是对茉莉花过敏吗?为什么抹那种东西?” “夫、干娘给我的……啊嘁嘁!”离容紧随其后,掏出帕子抹了一把鼻子,“你怎么知道我对茉莉花过敏?” 高衍“切”了一声,翻身上马,牵转马头,朝渡口驰去,没说别的话。 他怎么知道?他当然知道。 萧馥准备好的船已在渡口等待,十艘运粮,一艘运人。 载人的船只不比粮船小,原本可以住三个船夫,十个护卫,再加离容。如今因高衍要同行,护卫之一就把自己的舱房让了出来。 离容背着包袱入内,觉得除了脚下有些摇晃之外,这里面看着倒是跟一间普通的屋子差不多。 右手边有一张小床,床上开了一扇窗,窗外是长江水。盛夏的日头正毒,江水反射着烈日的金光,十分刺目。就算把窗拉上,那粼粼波纹也会映入室内,倒是蛮有趣的。 她现在没有那么容易晕船了。 心中不禁又想起陆南生,不知他吃了午饭没。他们现在是一人顺流而下,一人逆流而上。想到彼此相隔的距离越来越大,她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她坐在矮凳上,随手翻了一下肘边贴墙的木板,才发现这竟是一张可以收叠的简易小桌。正要摆弄摆弄,却听有人来敲门了。 “吃饭。”高衍的声音从薄薄的木板门外传来。 离容心想,这真是白日见鬼了。从前都是她做好饭端到高衍面前,现在高衍居然来叫她吃饭。如果有人告诉她这个高衍不是真的,而是由江湖术士易容假扮,她一定信。 开了木门,离容才发现,高衍不是来喊她去吃饭,而是把三菜一汤端了过来。 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挤进了屋里,将饭菜搁在简易小桌上,然后于离容对面落座。 离容顿时觉得头大,头痛,头晕。 其实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高衍。“三哥”,是在人前叫的。私底下,两人独处时,难道也要叫“三哥”吗?她觉得太假了。 不只是这称谓太假了,应当说,她觉得眼前的高衍太假了。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以为高衍本就是温柔敦厚的模样,但离容知道,他现在连头发丝都冒着虚假的气味。 高衍取了筷子,分给离容一双,说:“坐下吃。” “少爷……”她犹豫半天才开口,“少爷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高衍夹了一筷子青菜到离容碗中,说,“小时候不就这么吃么?” 离容反手握筷,呆呆看着白饭上冒着油光的绿菜叶,心想:这……有毒吗。 高衍已经一口吃下肚了,见离容还不敢下箸,他突然笑了笑,问:“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离容咽了一口唾沫,往嘴里送了两颗饭。 没等她开口说什么,高衍又起了另一个话头:“陆南生人不错。” 离容突然想到,那天晚上高衍把陆南生叫走后不知跟他说了什么,惹得陆南生大吃飞醋。她现在想问问高衍那是怎么回事。 “少爷……”离容小心翼翼地说,“那天晚上,你跟他说了什么啊?” “再叫我‘少爷’,我让你去江里跪着。”高衍用筷子指指窗外,“什么身份的人就该做什么事。从前你是府里的下人,现在你是母亲正式认的女儿,你要知道这种分别。” 离容皱着眉点点头,低声叫了一句:“三哥。” 高衍满意地笑了。就在离容以为他不会告诉自己那天晚上对话的内容时,高衍又开口了:“我跟他说,我喜欢你。” “咳咳咳咳!——”离容惊得两粒饭呛进气管,狂咳了一阵才缓过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她也不是完全没想到过,但此刻听高衍从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犹如天方夜谭。 “我骗他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高衍语气中满是嘲讽。 “哦哦……”离容喝了口水,问,“你干嘛捉弄他?” “我捉弄他?我是为他好。”高衍笑着说,“我问你,你们两个人,是谁先表明心迹的?你这么胆小,我猜应该是他吧?” 离容没敢看高衍,眼睫低垂,双手捧着饭碗点点头。 高衍继续说:“那是不是他一说喜欢你,你就决定生死相随了?” 离容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高衍怎么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点点头。 “太容易了。”高衍说,“你太便宜他了。得到得这么容易,他将来不知珍惜怎么办?” 离容小声说:“我……没想那么多。” “蠢货。”高衍批评道,“你对男人毫无了解,也敢学别人私定终身?” 离容一双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她还是没懂高衍在说什么屁话。 “还好我帮你补救了一下。”高衍向眼前人邀功道,“有我这个劲敌在边上虎视眈眈,他才不敢不对你忠贞不二,明白了吗?” 离容扒拉了两口饭,也不知该不该向眼前人道谢。虽然高衍一副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但她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给陆南生树立什么威胁,只想一股脑儿地相信他。 好笑的是高衍居然有这份心。 “多谢三哥。”离容笑着往高衍碗里夹了一块肉,“三哥,你打算去京城呆多久?你把嫂子和利儿留在建康,不会很想他们吗?” 想张唯文?高衍压根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无所谓地笑了两声,道:“你嫂子是个能干人,没必要太惦记。她也不见得想我。” 这话听得离容心里冒了一阵冷气,她不敢再问高衍夫妻的事,但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题,只能埋头吃饭。 片刻过后,高衍忽然喊了一声:“离容。” 他语气中透着认真,让离容不能不洗耳恭听。 “有时候我觉得你跟母亲很像。” 离容怔怔地听着,觉得莫名其妙。崔夫人是大族嫡女,而自己则出身卑微。两个人的心气天差地远,怎么会有半分相像? “其实你很倔强,是不是?从前我那样待你,你没吭过一声。因为你心中有别的天地,你不屑与我计较。” 听到这里,离容差点就点头了。 “你倔强又心软,跟母亲一样。当年父亲纳了小妾,母亲虽然不悦,但一个‘不’字都没说。她不能自降身份去跟那贱婢争宠,这是她的倔强。但是她又心软,她继续跟父亲住在一起。只要父亲稍有温言软语,她便会笑颜相迎。那时的她或许以为,人无完人,只要父亲心中有她,那么夫妻之情尤可挽留。” 高衍说的这些,离容并不知道。她那时太小了。 “她的倔强,使得她不愿为自己出头。她的心软,导致她一再受到伤害。我不希望你重复母亲的路。……陆南生是个不错的人,但他到底有多好,日子久了才能看清。我知道,你若受了委屈,会像母亲那样,若非倔强地撑着,便是卑微地等着。这样都不对。” 离容眼眶有些湿润,温顺地点点头。 高衍起身,最后说了一句:“平淡生活最磨人,你愿忍多久是你的自由,但别忘了,忍不住的时候,可以回娘家。” ☆、明知不可为 高衍一席话饱含柔情,柔情得离容想吐。 她送走高衍后,背靠着门板深出了口气。 可怕。 二人聊得并不多,但离容已经深刻地体会到,高衍确确实实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直来直去的狷介侍郎了。 可怕。 他会揣摩人心,且做得不动声色。他句句话击中要害,若非离容此前对他有十几年的了解,恐怕这时她已经对他感激流涕、恨不得抱住他一诉衷肠了。 可怕。 他之前在长安都经历了什么?离容只知他被贬官,但不清楚贬官的具体缘由。她曾经猜过,大约是跟太子与先帝同日被害那件事情有关? 原本高衍的立场,离容心里是有数的。就算其他人都觉得高衍这人捉摸不定,离容也可以非常笃定地说,高衍反对高氏夺权。 这判断并不是因为高衍对她说过什么,而是来自她的观察。 从前伺候高衍读书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她面前,高衍不需要有任何伪装。离容眼看他读到谁的传记时扬眉,读到谁的行状时摇头,读到谁的学说时赞叹。年深日久,她当然对他的信念与原则一清二楚。 他的主张,就像他的字一样,“子衡”。他想要的是一种君相和睦的平衡,但这谈何容易?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明达事理的圣主,多得是庸主、愚主、暗主。这世上也不是只有安守本分的贤臣,多的是权奸、佞幸、伪君子。但凡有压倒对方的机会,谁要跟你玩平衡? 那么高衍这回改头换面,究竟是他心中的信念变了,还是他达成目的的手段变了? “阿嘁~!” 离容漫无头绪的思索被自己的喷嚏打断,她这才想起那罐茉莉花膏。 去年她抵达青霜堡时,崔夫人亲手栽种的茉莉花刚刚开放。她一进崔夫人的房门就狂打喷嚏,崔夫人了解情况后,把花送给了蔡氏—— 崔夫人不可能不记得她对这个气味过敏。 离容捏着鼻子打开瓷盒,但见乳白色的膏体表层因天气炎热而化出了一层油腻。上面似乎有些模糊的划痕,但看不太清。 她凑近窗边,对着透进来的波光,仔细瞧那一层油腻下的细细刻痕,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三个字,“不可为”。 离容手一抖,但听“哱罗”一声,瓷盒砸到了木制地板上。 没碎,但摔得里面的花膏滑了出来,变成了一坨地板上的白色浆糊。 “我刚才没看错吧?”离容心中自言自语道。 虽然没法再次确认了,但是应该没错。 什么事情“不可为”?是萧馥交代的秘密任务吗? 干娘到底猜到了什么? 离容忽然觉得胸口藏着的密信开始发烫。 扬州刺史府派出的运粮船队正扬帆逆行于长江下游河段,与此同时,高义的船已驶过江州,向中游进发。 扬州船队上发号施令的人是离容,为了尽早达成使命,尽管她已乘船乘得晕头转向,她也没有命船夫多靠岸休息。众人日夜兼程,只是在途经城市时稍作补给,从未停留超过一个时辰。 再行一夜船,便要到寻阳了。 “老张,下一站就是寻阳了吗?” 夜里,离容踮起脚尖站在船头,但见一轮圆月当空,两岸黑影憧憧。 被唤作“老张”的船夫朗声应道:“是的大人,明早就到寻阳咯!” 离容赶紧转身对一个卫兵说:“卫兵大哥,劳你传个话,告诉大家明个儿我们在寻阳歇一天。” 那一百个卫兵已被离容分作甲、乙、丙、丁、戊五组人,轮流值守于粮船上。不负责留守的就可以自由活动。离容的命令传下去后,后方的粮船上立即爆发了一阵振奋的欢笑声。 看来这一路,大家都乏了、闷了。 笑声惊动了高衍,他走出船舱,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风吹得离容两鬓毛躁,她随意一拨柔顺如青缎的长发,回头笑对高衍说:“三哥,我们在寻阳歇一歇,拜访一下老邻居,如何?” 她美吗? 她的肤色不是那种久居深闺的女子才有的雪白。以洛京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的病态审美观之,唯有那种冷色调的白,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一等美人特质。 可离容一点也不清冷,她的肤色是那种黄色调的珍珠白,没有一丝病娇之气。不管是在日头下还是月色中,都仿佛有内在的光彩透出来。 高衍看着离容笑立江风中,洁白的月辉映在她晶亮的眸子里,饱满的双唇好像沾了露水一般,边缘处有一个诱人的反光点,一时间他心襟摇荡,喉头发紧,血液上涌至胸膛、脸颊、耳垂,火烧似地难受。 他突然发现,他在两京繁华中见过那么多内外兼美的名门闺秀,在花街柳巷沾染过那么多柳娇花媚的红粉妖娆,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的离容这样光芒四射。 她吃苦耐劳,坚忍、好学,聪慧又善良。她身上有自己险些失落的正气,她眼中有自己已然失落的阳光……而且,她竟然还长得挺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觉? “老邻居?……”高衍喃喃重复道。他当然知道从前的国子博士季伯卿如今在寻阳做太守,只是因为他看着离容,一时大脑空白,没反应过来。 “季伯卿?”高衍终于想起来了。他往离容走了两步,在她身旁立定,低头道:“原本我以为他是萧子钊的人,没想到……后来母亲跟我提过他。” 离容双手扶着船舷,脚一踮一踮,好像在原地上下跃动一般,兴奋之情难以自抑。 “你知道了?”高衍问,“你和他的渊源?” 离容连连点头,回道:“他是我哥,是我哥!” 听离容的语气如此欢悦,高衍心头一酸。他真是疯了,连离容亲哥的醋他也吃。 话说回来,高衍在面对陆南生时,好像反倒没有强烈的醋意。因为他并不认为陆南生一定能成为离容一生的伴侣。 相知过又如何,欢爱过又如何?高衍如今把男女之事看得很淡。他深知两人相处起来会产生的矛盾实在太多了,弄不好就是兰因絮果,浓情蜜意终成过眼云烟,曾经最爱的人甚至可能成为最不想看到的人。 他喜欢二人眼下的距离。离容没法推开他,因为他是“三哥”。他可以在义兄与情人的边界游曳,随时趁虚而入。 但当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美好设想恐怕不会成为现实。 因为离容有自己的大哥。对离容来说,季伯卿那儿,才是真正的“娘家”。只要季伯卿存在,离容就不需要以他这个不尴不尬的义兄作为心中港湾。 “小兔子。”高衍冷不丁地一声呼唤,听得离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离容装傻道:“哪里有兔子?” 高衍俯低身子注视离容,道:“小兔子,是你。” 离容胃里翻江倒海,起初是因为晕船,现在是因为眼前人。她心里想道,这个高衍,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脸皮厚如城墙的妖男了? 可怜高衍俊朗的五官在离容眼中都变了形,她此刻觉得高衍奇丑无比恶心无比。 可怜高衍身上的香粉气息在离容鼻中都变了味,她此刻觉得高衍臭不可闻,只想一脚把他踹下船。 “别这么叫我。”离容正色道,“……那个,嫂子有一回来问我,‘小兔子’是谁。我说你小时候养过兔子。” 高衍心中咯噔一声,目光转冷,朝离容逼近了一步,质问道:“所以,你知道?” 高衍索性双臂撑在离容两侧,让她无处可逃。甲板上的其他人见状,都识趣地退入了船舱。 离容现在真想把匕首拿出来捅他一个对穿。她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向高衍,冷冷地问:“知道什么?” 高衍压抑着怒气道:“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可你装作不知道?!” “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疯了吗!?”离容胸口剧烈起伏着。有一种生气,叫做气成结巴,气得语无伦次。 高衍凄惨地笑了,对自己阴影笼罩下的人儿说道:“我也觉得我疯了。就你这臭丫头,出身卑贱,样貌普通,我堂堂高家三郎,怎能娶你为妻?…… 可是母亲非要把你放在我身边。五年,十年,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天天看着你。我讨厌你的时候是在想你,咒骂你的时候也是在想你。为了折腾你,我什么事都差你去做,结果却是我什么事都离不开你。 我不敢承认,当你关心我的时候,我心里竟在偷乐。我不敢承认,虽然那些高门闺秀样样比你强百倍,但她们看在我眼中就是一个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只有你是唯一鲜活的、小兔子。…… 当大哥下令迁都时,我本该反对,但我没有,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洛阳。我以为你死了,我不敢面对一个埋葬着你的地方。我想彻底忘记你。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怎么忘得了……忘记你,就像忘记我自己!” 离容木然看着眼前人,但见一滴晶莹滑落,无声地落在甲板上。 高衍赶紧别过头去,但这个角度刚好迎着月光,于是脸上泪痕被照得更加清晰了。 他匀了匀气,继续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叫你出城为母亲祈福,在你包袱中放了许多银钱。我原意是想让你逃走,但你没有逃。那一次我太气了,我气你没走——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是气我自己。 那一次我以为你会走,想到你会远走高飞,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我反而焦躁恼怒,摔了很多东西。我气,我气的是自己竟然怕你逃走。” 离容心尖颤动,她眼中的高衍终于不再扭曲、丑陋,而是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尘封的斑斓记忆重又浮现于脑海中,心里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一点她想得没错——高衍确实是个大变态。一旦认识到这个前提,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便显得合情合理了。 高衍已经松开双臂,但他好像能用目光把眼前人钉住。离容看他那副哀如心死的神情,一时也忘了要逃开。她对眼前人的防备心已渐渐松懈。 “所以呢?我不明白你想要怎样。”离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她觉得如果她是高衍,她会把这些话烂死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说。 “我什么都不想要。”高衍回,“我只是觉得,你欠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心里,有过我吗?”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离容明显听出高衍喉头颤抖。这种似有若无的哭腔,让离容没敢立刻说出“没有”两个字。 她深吸一口气,答道:“喜不喜欢其实是一种幻觉,一阵幻觉过了,就像风去无痕,没有必要去追究风是否来过,也无法追究。三哥,早些休息吧。” ☆、可望不可即 离容向侧边迈出一步,刚要逃脱高衍的控制范围,就被一只清瘦但有力的手臂封住了去路。 高衍一连串的动作飞快,先是将想冲出去的离容揽回来,接着把她困在两面都是障碍物的角落中,迅速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再滑到她的鼻尖。然而就当高衍欲整个人贴上去时,离容的匕首已然出鞘,刀口抵住他的胸膛。 她的手有些发抖,目光强装镇定。 高衍试探性地凑近了些,匕首锋利的刃口果然也退了一寸。 高衍得寸进尺,惹得离容大喝一声:“你不要命吗!?” 高衍两指夹住刀片,柔声道:“我给了你可以伤害我的东西,你别怕,是我自作自受。” 他胸口一挺,刃尖扎进布料中,雪白的前襟立刻出现了一个黑红色的点。圆点向外舒展开来,变作不规则的放射状,看着瘆人,又有暗夜荼蘼一般的妖娆。 离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手剧烈地颤抖着。她哭求道:“你别过来了,你有病吗!……” 高衍完全没管胸口渗出的温热血液,反倒伸手去帮离容擦拭眼泪。 “你不想试试看吗?”高衍清俊的面容勾起邪笑,跟衣衫一样白的手在离容面颊上轻轻摩挲,好像一个扮作神只的恶魔,终于暴露了本来面目,“我们朝夕相处十来年,你没想过要跟我试试吗?” 离容哭着摇头,她是真的怕了。她以前以为高衍是个好对付的人,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高衍不顾匕首尖仍在他胸口表层的皮肤中,那火辣辣的刺痛似乎使他更加兴奋。他一指落在离容领口,把那遮挡丰腴的布料往下拨了拨——嗯,确实很丰腴。 指间充满弹性的触感传来,高衍的呼吸都开始带着欲望的味道。他继续变态地笑着,对眼前人道:“男人要有比较,才能分出优劣。你不跟我试试,怎知你不喜欢?……陆南生这个大老粗,应当无趣得很吧。” 听到“陆南生”三个字,离容突然冷静了下来。她撤回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高衍见况眼神微变,不再进逼。 “高衍。”离容第一次当着高衍的面叫出了他的名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高衍笑容一僵,嘴角抽动了一下,问:“我从前是怎样的人?” 离容手上的力道控制不佳,稍稍一抖,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黑线。高衍眉头皱起,想抢过匕首,又怕离容受到惊吓而自残更甚。 “你刚才问我我心里有没有过你,我有。”离容噙着泪道,“哪怕你那时候对我很坏,哪怕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贱婢……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直言敢谏,不惜冲撞权贵。你清约简素,常用俸禄赈济贫民。你虽然无数次想把我赶走,但却从未用卑劣的手段陷害我、折辱我……我知道洛阳城中多得是残忍十倍、削刻十倍的主子。我有饭吃就知足。不过是干干粗活,我、我扛得住。” 离容笑中带泪,好像快被风摧折的花朵,带着不堪承受的露珠。 “我知道你讨厌我是因为婚约的事。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你是对的,我确实是卑贱的仆役之女,我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但如果你以为你娘这么做是因为不疼爱你这个儿子,你就错了!” 离容泪流满面,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她了解你,她知道你是一个敏感、刚直又脆弱的人。你生在权贵之家,长在风口浪尖,这一生注定不会平顺。你需要一个对你完全了解,你又可以完全信任的妻子。所以她让我留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长大……可是……她又不够了解你,她不知道,她这样安排,反而伤了你的自尊……” 高衍下身的血液回流到心中和脑中,他怔然望着眼前人,眼神由浊至清。 “她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那样费心地栽培我,是为了你。后来得知你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她也没有一意孤行。我好羡慕你有这样的母亲,我好羡慕你有母亲……” 离容劝解高衍劝到一半,忽然开始自伤身世,泪好像长江水一般流不尽似的。 “你有什么可不满足的?!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这世道,多的是一无所有的人!你看看我、看看我!我一出生就被爹娘抛弃,我六岁起就做你的丫鬟!为了得到你的肯定,我还够不到灶台的时候,就踮脚站在砖头上学着做饭。为了不辜负你娘的期望,我就算只能睡两个时辰,也要把她交代的书看完。我不像你,把所有人对你的关心都当做理所当然……有人对我好,我愿意用命去回报!” “你把刀放下!”眼看离容真有寻死的念头,高衍赶紧大喝一声。 离容冷眼看着他,说:“你退开!” 见高衍后退两步,她才终于收起了凶器。 “对不起。”高衍说。 他想去牵离容的手,但对方缩得飞快,于是他长指落在半空,缓缓握成了拳头。 静了一会儿,夜里微凉的空气中,幽幽传来高衍落寞的声音。 他说:“我性格乖张,小时候尤其不懂事,对不起。……如果可以重来——” 他没让自己再说下去,转而道:“你和陆南生的感情,我很羡慕。……我这辈子无法拥有这样的感情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该怨恨别人。” 前一刻,离容还对欲行不轨的高衍恨得牙痒。这一刻,见他如此颓丧,她又起了恻隐之心。 “三哥……”离容第一次真诚地叫出这两个字,“我不知道你在长安经历了什么……” “我很失败。”高衍答,“我以为我有仁义,有原则,我以为我得道多助,结果我反倒遭人利用做了坏事,我一败涂地。” “所以你就要释放自己心中的恶,用恶来与恶斗吗?你不行的,你心中没有那么多恶。”离容对高衍笑了笑以示抚慰,接着道,“子路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如果君子真的有了道义就无所不能,为什么乱世总是多于治世?你的对手最想看到的,就是你把时局崩坏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们想让你自责,自疑,放弃最初的信念。…… 为什么他们要打击你,你知道吗?因为说穿了,其实他们怕你坚持下去。也许你只要成功一次,他们就会万劫不复!……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一直不成功,那也没什么可耻的。那不过是古来君子常走的老路。乱世,也许不会太快结束,但只要这条路上还有人在走,人们就能看到希望!” “君子?”高衍苦笑一声,“我算什么君子?” “是不是君子,全看你想不想!”离容道,“我欲仁,斯仁至矣。……你才二十岁,老骥伏枥犹志在千里,你正值壮士之年,有什么不可能?!” 听了这话,高衍觉得仿佛有一团火在他心底烧了起来。先暖了他的肺腑,后又点亮了他眼中久违的清明神采。 他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母亲想让他娶离容为妻! 门第、门第!门第到底有什么重要?他自己就是数一数二的高门,何须再要一个高门的妻子来加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蠢,自己实在太蠢了。 他明白过来了,但眼前人,已是可望而不可即…… “忘了今晚的事,我以后不会这样了。”高衍对离容说,“我保证。” 离容脖子上只是蹭破了皮,此刻血液已经凝住。高衍胸口的伤虽不重,但说轻也不轻。离容指了指那块血迹,道:“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高衍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回道:“我自己会弄,没事。” 说罢,他转身向舱室走去。步伐好像一个久病的人,刚刚恢复了些许生机。 ☆、有客上门来 次日清晨,在一片欸乃声与水鸟鸣叫声的交错中,扬州船队缓缓驶进渡口。 天还没有大亮,但寻阳地界的酷暑天气已开始显现它的威力。 这是一个湿热多雨的地方,热到老百姓根本顾不上什么圣人教诲,那淌着汗的胸膛与胳膊,该露还得露。 此刻码头上就有一些早早袒着上身的壮汉来回奔忙,他们是专帮商船卸货的脚夫。有几个朝离容这边的船队望了望,大约是想找活儿干。 立于船头的卫兵对码头上的人喊道:“几位大哥,不必看了,我们不卸货!” 这个卫兵自小是萧馥府中的伴读,与萧馥那一对双生子十分熟悉。他名叫孟戎,对于此行的秘密任务,除了离容之外,他是唯一的知情人。 听得孟戎一声喊,离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强行打消困意起身,拣了最轻薄的一身浅绿色纱衣穿,依然觉得闷热。两侧碎发被汗水黏在面颊上,还打了个妖娆的弯儿。 “好热!” 离容从未到过这么热的地方,热到每时每刻都像在洗热水澡。 出得门去,但听左边有踏着木地板吱呀吱呀而来脚步声,一看,是高衍,他白衣胜雪。 他倒是早有准备,手持折扇,为自己制造着一阵阵消暑的凉风。凉风中还捎带着冰麝气息,香香的,弄得整艘船都不正经起来。 高家三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么扎眼,即便他这次穿的料子十分普通,即便在相对昏暗的船舱窄廊内,都好像一尊散发淡淡荧光的白玉罗汉。万弗萱曾在背地里评价他长得又有贵气又有仙气,大约是像神仙里当官儿的。 高衍跟离容眼神接触时微微一笑,好像昨夜的狼狈不曾发生。但当他视线下移,发现离容这身衣服与往日相比单薄了许多,布料紧紧贴合起伏有致的身段,让他一不小心就想到了昨夜那指尖的触感时,才不自然地别过眼去,顺手把自己的折扇塞给了她。 “多谢。”离容小心翼翼地合上扇子,在手心掂了掂重量,确认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才放心地使用起来。 两人走到甲板上,阳光还不甚耀眼,江风吹着汗液,一阵舒爽清凉。 “不知太守府怎么走,我们还得问问人。”高衍对身边的离容道。 离容眯着眼朝岸上望了望,指着西南方向说:“看!有人接我们!” 说罢,她已向飞箭一样冲上岸,就好像从前她在高衍府中着急干活那样,一路向西南面举着画像的人奔去。 画像画的是离容,下面写着四个字:“阿容快来”。 高衍迟疑了一下方提步跟上。他的步速虽不紧不慢,但到底步伐的跨度大,没多会儿就追上了离容。 两人问明情况,画像果然是万弗萱的手笔,举画像的人则是季伯卿府上的仆役,姓李。 高衍指指画像上的人问离容:“你有这么好看吗?” 离容对高衍做了个嘴歪眼斜的鬼脸,顽皮道:“这样够好看了吗?” 她一想到万弗萱,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把稳重、沉重、持重全抛到脑后,变回了轻飘、轻盈、轻快的少女模样。 高衍只是瞧了她一眼,就又将视线移去别处,但她的模样却仿佛定格在了脑海中,久久没有消散。 昨晚他下了决心不再惦记离容,可斩断情根似乎比他想象得困难。好像他刚一把火烧尽了心头的野草,却见离容对他春风一笑,于是土壤底下的嫩芽呼啦呼啦地钻出来,顷刻间,胸中又是春意盎然的一片——熨帖,骚动,欣快,还有着微微苦涩。 离容没有察觉高衍的心思。本质上,她认为高衍对她的“喜欢”不过是多年相伴的一点感情,和突然失去后的一点不甘而已,她没太当回事。 老李在前头走走停停,好像想跟离容和高衍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离容都替他着急,问道:“李叔,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憋着干什么?” 老李叹了口气,回答:“二位,实不相瞒,你们是小的接到的第二波客人。小的得确认下到底接没接错,免得回去又挨骂。” “第二波?”离容觉得奇了怪了,“刚才也有人自称‘阿容’么?” 老李摇头道:“那倒不是,刚才也是一男一女,男的说他们是从扬州来的,让我带他们去太守府。女的……好像有点面熟,她似乎认得路。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那人看一眼画像就知道我是太守府的人,应该就是万小姐等的贵客。万小姐……总是高深莫测的。” “你放心吧,这回你肯定没接错——”离容把画像举到自己脑袋边上,比给老李看,“你看,这不就是我吗!” 老李左看右看,皱起了眉头。 “哈哈哈哈!”高衍大笑几声,抽回离容手中的折扇,用扇柄敲了一下她的脑壳道,“我就说你没这么好看!” 离容悻悻地撅起嘴。她自己觉得还挺像。 “倒也不是不像,只是……”老李挠头道,“这分明是万小姐照着我们大人的样子画的呀……那天万小姐逼大人换了身女装——咳咳、咳咳。” 老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赶忙装咳嗽止住了话题。 离容赶紧又展开画卷瞅了瞅,果然眉目间有季伯卿的影子在其中。想象他被迫换上女装的模样,离容掩嘴偷笑,真恨自己没这眼福。 太守府邸离渡口不算太远,三人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进得府中,离容才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热情欢迎,那比他们早到的一男一女正像两尊菩萨一样端端坐在席上,会客厅内气氛凝重如三堂会审。 男的离容认得,是谢翰。会稽内史谢临深的侄子,丹阳郡主簿,万弗萱的未婚夫是也。她之前去万家拜访时,见过这个人。 女的细眼长眉,高鼻小嘴,面色稍显蜡黄,眼圈泛青,仔细一看,还默默淌着两行清泪。 这是谁?难道就是谢翰之前非要娶过门的那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如果是的话,他俩来这里做什么? 季伯卿喝着茶,沉默不语。万弗萱见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赶紧绕过那两尊菩萨,迈着她的螃蟹步飞快地移到离容身边。但见离容眼中写满疑问,她无奈地一摊手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人来了就哭,也不说话,哭了小半个时辰了。” 离容小声问:“她是谁?谢翰的情人吗?” 万弗萱摇头道:“不是,是江州刺史的千金……” 江州刺史的千金为何上寻阳太守府哭鼻子?离容瞬间在心中想出了一万种可能。她和高衍观察着这二人,这二人倒是全当离容和高衍不存在。 “士元……”刺史千金轻声唤出了季伯卿的字,眼却依然低垂着,好像正看着季伯卿衣裳一角,“我明白,你不想让人觉得你靠姻亲关系换来刺史之位,可是……如今的官场就是如此。家父愿以身家后事相托,正是看中了你的才干,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肯定么?” 她抬眼偷瞧了一下季伯卿,见他没有反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若不是家父遣你东征西讨,你也没法到处立功。多少人空有一身本事,却是报国无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我们不求你有所回报,但你这样翻脸无情,是不是有失为人之道……” 季伯卿轻出了口气,回道:“谭小姐言重了,下官何曾‘翻脸无情’?令尊若是有事相托,下官自是万死不辞。只是小姐绕了大半天,下官也没明白小姐到底有何所求。” 万弗萱听了都头大,她抢话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她让你娶她,就这么简单!她爹肯让你做女婿是看得起你,不娶她你就是忘恩负义。” 季伯卿没有搭话,似是对万弗萱的翻译不置可否。谭斯羽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万小姐,我听谢大人说了,你也是有婚约的人。”谭斯羽心中愤恨难忍,咬着牙道,“谢大人说,他可以不计较你从前做的那些出格的事,希望你也不要再纠缠士元,继续败坏他的贤名!” 谭斯羽以为自己这么重的话一出口,以万弗萱这般急躁的性子,必然要气得跳脚。没想到万弗萱反倒听乐了,笑道:“谭小姐说得没错,我既然已经败坏了这小子的名声,我就会对他负责到底。你名声这么好,就别掺和到我们这种声名狼藉的狗男女中来了吧?” “胡闹!”一旁的谢翰气得拍桌,喝道,“臭丫头,跟我回去!” 万弗萱转向谢翰,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好像没听懂他说的话。 ☆、公器成私物 眼看战火从谭斯羽与季伯卿之间烧到万弗萱与谢翰之间,高衍和离容半句话都插不上,干脆坐下来看戏。 “回去?我老爹让你来抓我的?你跟我老爹说,婚约取消了我就回去。”万弗萱跟着离容坐下,小半个身子躲在离容后边,好像生怕有人过来把她拖走。 “婚约不会取消。”谢翰突然起身,吓得万弗萱又缩了缩。他走到万弗萱跟前,却没有低头看她,双眼平视前方,用训人的口气说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要为家门考虑一二,不能只顾自己。” 万弗萱红唇半张,呆呆看着谢翰,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真是来抓她去成亲的。 “我不要!你半年前跟我说这话我还能考虑考虑,但现在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要是跟你走了,岂不是成了一个负心薄幸的渣女?”万弗萱说话时依然以离容为掩护,两手搭在她肩上,说得好像她喜欢的人是离容似的。 “你——!不知羞耻!”谢翰气得脸色苍白,指着万弗萱的鼻子骂了一句。与此同时,那位刺史千金的眼泪也止住了,眼中漾起幸灾乐祸的笑意。 季伯卿听到那句“我有喜欢的人”的时候,也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但谢翰的辱骂则让他神情转肃。他正要出声维护,却听万弗萱抢先说道:“我不知羞耻?谢翰你走水路走得脑子进水了吗?!当初是谁把自己的小情人领到我面前耀武扬威让我知难而退的?本小姐为了成全你们离家出走两次,又给人做奴婢又被人关大牢吃尽了苦头。你不感激就算了,现在我苦尽甘来,你过来轻飘飘地说一句‘要为家门考虑一二’,不听从你的安排就是‘不知羞耻’,我呸,你咋这么能呢!” 万弗萱引用谢翰的话时故意用了细声细气的腔调,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谢翰真是那么个阉宦似的人妖。 “你、你真是……”谢翰自觉理亏,强压怒火,捋顺了气,准备对万弗萱晓以大义,“你不知道,如今皇上要打压豪门,首先就拿南边的世家大族下手。再过些时候,恐怕连士族联姻都会成为禁忌。去年你堂叔过世,你表哥暂时接任了南蛮校尉的职务,但他却不是个能服众的人物,稍微出点差错,原本在你家手中的广州刺史和南蛮校尉都会被朝廷收回去。现在,只有我兄长堪任此职。现在,是你们万家有求于我谢家,你明白吗?!” 谢家与万家结亲,原本算是有点高攀。但如今万家子侄平庸,谢家却出了能人,两家就算是平衡了。当然,若是没有结成姻亲,有关南蛮校尉这一空缺的交易,也不会达成。这些门道,万弗萱懂,但她还是不愿意乖乖就范。 “干嘛,所以就让我跟你结婚?为什么不让我爹跟你爹拜把子呢?都是拜天拜地,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谢翰见她这般强词夺理,长叹一声,在她面前盘腿坐定,苦口婆心道:“做人不是什么事都能随心所欲的。你长在高门,从小锦衣玉食,过了这么多好日子,那全是家族带给你的好处。现在你要学会付出,当做对家门的回报。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万弗萱确实知道谢翰说得没错,她耍无赖不成,只能伏在离容肩头,嘤嘤地哭了起来。 “谢兄此言差矣,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刺史与校尉的官衔,也该由朝廷除授。怎么听你说的好像那是你们私家之物,可以随意买卖一般?”季伯卿终于开口。他走到万弗萱身后,拍了拍她的背。万弗萱立即倒入他怀中哭泣,这一幕看得谢翰攥紧了拳头。 “公器成私物,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哦,我差点忘了,季大人出身寒门,没有做官的父辈同你讲这些道理。”谢翰出言讥讽,然而季伯卿丝毫不以为意。 “公器成私物?呵,谢兄怕是失言了吧?这句话,在下就当没听过。” “不不,这些话,阁下最好还是听一听。”谢翰冷笑道,“阁下如今可是谭大人相中的乘龙快婿,谭家虽是新出门户,但到底已跻身士族之列。你与之结为姻家,说不定三五十年后,子孙辈便成了可以骄人的旧族……到时,阁下还得把这些为官之道、教于他们。” “谢翰,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万弗萱擦干眼睛关切地看谢翰,好像真觉得他脑子出了问题,“你从来不拿门第说事的,你的小情人不也是寒门之女么?” 谢翰的确有些反常,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何这样反常。 他只比万弗萱大两岁,他二人从小就认得。谢翰记忆中有太多万弗萱调皮捣蛋的事迹和稀奇古怪的歪论,有时他会跟万弗萱争论,有时他会被万弗萱连累,有时他得帮忙擦屁股:总之跟万弗萱相处让他觉得十分心累。 于是就难怪他被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温柔淑女吸引了。他觉得那柳眉凤眼的淑女长得清丽脱俗,相比之下万弗萱是如此俗艳。他觉得那出口成章的淑女真是经纶满腹,相比之下万弗萱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稻草包一个。 那一次,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主动把他那小情人领给万弗萱看。或许他当时确实喜欢他的情人,同时他又是存心气万弗萱,最好能看到她争风吃醋,而后痛定思痛,也学会做一只温顺的小羊。如此,他便心平气和地迎她过门。 说穿了,自始至终,他也没打算真的娶情人为正妻,只是想纳个妾罢了。谁知道万弗萱接招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 她逃婚了。 “我……”谢翰听万弗萱一再提到那个“情人”,心中懊悔不迭。那情人的性子看着是温柔如水,其实是绵里藏针。平时贤惠到鸡蛋里挑不出骨头,可真不顺她意时,她说起话来便阴阳怪气,比骂人还难听十倍——哪像万弗萱这样单纯爽朗、直来直去?而且说句良心话,万弗萱性格并不差。 “阿萱……”谢翰不得不再退一步,软声道,“我犯过错,你也、也……我们就算扯平了。想想你们万家,想想你老爹。你爹近来身体不适,咳了一个夏天都没好。或许是因思念你而郁郁成疾,所以吃药喝汤都不管用。你快跟我回去吧。我们把婚事办了,一来冲冲喜,二来我兄长可以早日上任。” 万弗萱听到老爹身体不好,心一下就揪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回去就得嫁给谢翰,她又是千百个不愿意。 就在这时,季伯卿站了起来。他捋平了前裳,拍了拍两肩起皱的衣料,正色对谢翰道:“谢兄,有些事我本不想说,但既然你逼到这份上,我就不能不说了——阿萱,已经是我的人了。始乱终弃这种事,我做不出来。想必你也不会愿意戴那样一顶帽子。季家的三媒六聘已乘船东下,算算日子,明天就能到建康。什么校尉、什么刺史,这些利益要如何考量,你不必费心,全交由万老爷决定吧。” 季伯卿一语既出,满座皆惊。万弗萱更是噌地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被季伯卿一个眼神噎了回去。 “你、你们两个是不是疯了!”谢翰气得脑袋冒烟,语无伦次,“好好好,这下好了。我告诉你,万弗萱肯定得嫁给我。没事,大不了我以后不碰她,我多纳几个小妾!季伯卿,你以为凭你的身家名望能打动万家么?别做梦了。我们两家是有约定的!南、南蛮——” “咳咳。”沉默许久的高衍忽然咳嗽两声,打断了谢翰。谢翰不认得他,只觉得这个服饰朴素的人不会是什么贵客。 “容在下说两句。”高衍站到季伯卿与谢翰之间,用一柄折扇戳了戳两人的胸口,使他俩的距离稍远了一步。 “阁下是谁?干什么管我们的家事?”谢翰没好气地说。 “在下冀州别驾高衍,途经江州,是为了进京向我兄长请罪。二位的家事我自然管不了,但……说到广州刺史、南蛮校尉这样大的官衔如何除授,却是不小的公事。在下想问谢大人一句,万、谢两家视公器为私物,以姻亲为手段做那交易,到底是谢大人空口胡说,还是真有此事?” 高衍两句话,吓得谢翰冷汗直冒。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我昏头了。 才发现谭斯容跟她爹谭容舟撞名,汗。 改名成谭斯羽…… ☆、阿容有长兄 冀州别驾自然是闲职,但高衍却不是个闲人。 他是当今最高门户的嫡子,权倾朝野的大都督高义的三弟。所谓皇上要打压豪门,其实是高义在敲打权贵。谢翰刚才那番话落进高衍耳中,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我——在下的未婚妻跟人跑了,一时情急,说了胡话,还望公子高抬贵手。”说罢,谢翰朝高衍深深一揖。 “在下虽是个闲官,但既然名义上还在冀州刺史手下,就有纠察之责。万、谢两家是否有什么忤逆圣意的盘算,在下必须酌情上禀。但若刚才谢大人所提到的‘交易’最后没有成为现实,那在下也就无闲事可管了,是么?”高衍笑道,笑得温恭有礼,说的话却字字都是警告。 谢翰擦了擦额头,再揖高衍,极口称是。 高衍折扇一挥,又转向谭斯羽,问道:“那么刚才谭小姐说,只要做了谭大人的女婿就可以继承江州刺史之位,应当也是玩笑之言吧?” 谭斯羽听得脸色发绿,她来找季伯卿是因为不想嫁给赵季淳,没想到撞上了高衍这么个人物。如此一来,不仅她嫁季伯卿无望,恐怕她爹的如意算盘也会落空。 没等哑巴了的谭斯羽回话,高衍就接着说道:“好在季大人以清节自守,不与邪佞同流,不愧是圣上深相期许的青年才俊——只是太过谦退了些。下一回再有圣旨让季大人做江州刺史,季大人可别再推辞了。一州之牧,本该由有德者居之。大丈夫当仁不让,切勿便宜那些利用裙带关系固结权位、成天想着如何谋取私利的小人。” 季伯卿记得高衍曾对离容起过杀意,本来对他印象很差。但他眼下这番帮衬,却是为他解决了一点小麻烦。于是不得不谢过他的好意,回道:“公子谬赞,尽忠职守是下官的本分,不敢邀功。” “江州刺史?”谢翰这才知道,原来季伯卿无需谭容舟的提携,也有望成为刺史。江州地境辽阔,粮谷充实,且居于万氏所在的扬州上游,其重要性远高过广州。万遵明一向消息灵通,不会不知道季伯卿有此发展前景。那么舍了一个广州刺史,得一个江州刺史,哪怕对方门第低一些,也算是有赚无赔。这桩婚事,那老头恐怕还真应得下来。 谢翰身子骨本来就弱,一路赶到江州也受了不少累,刚才又发怒又惊吓,弄得他头都开始有点发昏,于是乎两腿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在了谭斯羽脚边。 “噫!谢公子……”谭斯羽惊呼一声,想去扶谢翰,又碍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圣人教诲而不敢出手。 “我就知道他有问题!”万弗萱卷起袖子,伸手就掐谢翰的人中,同时左手一把抓过谭斯羽的手巾,也不管上面沾了多少眼泪鼻涕,就拿来擦谢翰额头的虚汗。 谢翰吃痛,昏黑一片的大脑重又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抚上万弗萱的手,迷迷糊糊道:“阿萱,跟我回去吧,以前的事情都不算数,我们好好在一起……” “好好好,我知道你吃错药了。跟你说了多少回,不要碰五石散那种鬼东西!现在你看你,把自己吃傻了吧?!快去求你那小情人跟你和好,免得将来你没人要,做一辈子孤老头!”万弗萱把谭斯羽的手巾塞进谢翰嘴里,堵住了他后面的胡话,抬头对谭斯羽道,“人是你带来的吧?你负责把他带走,先找个大夫看看。” 万弗萱在江州的消息,确实是谭斯羽修书一封告知谢翰的。她刚开始查到万弗萱与谢翰有婚约的事时,心中还窃喜得很。以为招来这个未婚夫,就可以把万弗萱轻松扳倒。没想到事情弄到这般田地。自己的目的没达成,反惹了一身骚。 “送客!”季伯卿高声一呼,不是他对噙着泪的谭斯羽毫无怜悯,而是他看到万弗萱如此紧张谢翰,心中略有些吃味,便也顾不得刺史千金是否哭得梨花带雨了,只想要这二人立刻在眼前消失。 家丁扶着两位客人走出前院后,万弗萱才猛地捶了季伯卿一记,质问道:“你干嘛那么说!” “说什么?”季伯卿装傻。 “你说什么‘万弗萱已经是我的人了’,谁是你的人?这话能随便说吗!”万弗萱捶了一记还不解恨,干脆蹦起来用脑袋撞季伯卿的下巴。 “你怎么发起脾气来跟个母牛似的?就知道用你的牛角顶人!”季伯卿大手按住万弗萱的脑袋,让她在原地动弹不得。 “母牛哪有角!你这书呆子!”万弗萱插着腰气呼呼道,“诶!你别岔开话题!你当着那两人的面造我的谣,你让他们怎么看我!” 谁知季伯卿来了一句:“当初是谁在我府里大喊大叫说我始乱终弃,还要把布告贴满寻阳城的?我认了,那些我没做过的事,我全当我做了,还不行么?” 万弗萱听到这话就蔫儿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这就是。 “你……”万弗萱扭捏道,“那你也不能骗他说什么三媒六聘都在路上了,他一回去不就穿帮了吗?唉,我老爹病了,我得赶紧回家。我一回去,还不是得——” “我没骗他。”季伯卿伸手捋了捋万弗萱的乱发,再把双手搭再她两肩上,认真地看着她,重复道,“媒人和聘礼真的就在路上,我没骗他。” “啊!!?”万弗萱猛地抬头,瞪大眼睛问,“你真派人提亲啦?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我还没想好呢!你怎么能这样自作主张,要是我不同意怎么办?”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我就去建康城中贴布告——”季伯卿理直气壮且一本正经地说,“你在我府上住了这么久,我走到哪儿都戴着你送的破香囊,寻阳城里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连江州刺史都知道我金屋藏娇,我的清名都被你坏尽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不同意?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你当我们寒门子弟好欺负么?” 万弗萱还想作出生气的样子,但又忍不住嘴角上扬,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热浪,她赶紧又躲到离容身后,小声道:“你看你哥真讨厌。” 离容嬉笑道:“他哪里讨厌?我怎么没看出来啊,嫂子~” 万弗萱听到这声“嫂子”更羞了:“哎呀你更讨厌!……” …… 两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打发了不速之客,安抚了万弗萱,季伯卿这才得空招呼高衍。 高衍为何来到江州,他自己已经说了。季伯卿要做的就只是提供食宿。 “高公子。”季伯卿喊了高衍一声,却见他呆呆看着离容,一时没有回应。 “哦,季大人。”高衍回礼道,“从前高某对季大人有些误会,言语之中多有冒犯,还望季大人不念旧恶。” “高家三郎一向以耿直闻名,所谓逆耳忠言,在这世道,只会太少,不嫌太多。”季伯卿嘴上说着正经话,心里却揣摩着刚才高衍看离容的眼神。 “见笑见笑,高某一介书生,率多意气之言,美其名曰耿直,其实常常是不辨黑白,颠倒是非。”高衍半是客气,半是真心地回道,“离容是阁下的亲妹子,又是我的义妹,你我便算半个兄弟。我这次随她来这里,厚着脸皮在阁下府上叨扰一夜,阁下不会见怪吧?” “都说是半个兄弟,高兄就不要这样客气了。你们只住一晚?不多留几日么?”季伯卿问。 “哈,我倒是不急,但她赶时间。”高衍朝离容看了一眼。 就是这个眼神,温柔到能掐出水来,让季伯卿心中疑云密布。 “我看你二人舟车劳顿,不如先回房洗洗风尘?我这便叫人打水过去。”季伯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个时辰后,再叫你们用餐。” “有劳季兄费心,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高衍向离容招招手,但离容光顾着跟万弗萱嬉闹了,压根没看到他。他摇头笑了笑,那笑意中带有几分慈爱和宠溺,真像一个面对着调皮的妹妹束手无策的兄长。 这人恐怕是疯子—— 季伯卿心中如此想道。 ☆、寻阳雨又风 季伯卿听说万弗萱又进了厨房,大概是怕她二度纵火,赶紧跟了过去。 一脚跨进门槛,就见万弗萱单手揉着面团,另一只手的食指搁在嘴里,露在嘴外的半截指头上淌着金黄色的粘液——她在偷吃蜂蜜。 万弗萱抬头瞧了季伯卿一眼,吸干净手指上的蜜糖,挥舞着拳头打包票道:“你放心,这次一定成功,我刚跟阿容学了两招!” 说罢,她又低头认真地做起面团来。两手略显笨拙地翻来覆去地按压,一会儿水多了,一会儿粉多了,添来加去,小面团跟滚雪球似地越揉越大,万弗萱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失败不可怕,但她不想在季伯卿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丢脸。 寻阳的天气当真变幻莫测,早上还骄阳似火,热得像蒸笼,此刻却突然打了两个响雷,呼啦啦下起大雨来。凉风灌入厨房,四下立刻降了温。 季伯卿带上了门,走近万弗萱,不是来管她如何折腾面粉的,反正本来也不抱什么期望。只是生火的时候他得在旁护着,以免万弗萱饭没做成,倒把自己烤熟了。 “别动——”季伯卿见万弗萱又要加水,捏住她的细腕,带着她手中的杯子往水槽倾斜了一下,等杯里的水倒得只剩原来的一半,他才说道,“这样差不多。” 万弗萱将信将疑地把水掺进面粉中,揉了揉,果然,刚刚好。她笑着看了季伯卿一眼,心想这对兄妹还真是什么都会。 季伯卿眼看着万弗萱在窄小的厨房中忙得不亦乐乎,心中五味杂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江左第一高门的小姐,主动来勾搭他这个前途不明的寒门子弟。虽然她死皮赖脸的时候有点可恶,但没有这样的可恶,他就见不到后面的许多可爱。 他有寒门子弟的自尊,从没想过要攀附高门。刚得知万弗萱的身份时,他只想赶紧把她轰走。轰走之前还想再看一眼,看完一眼还想再再看一眼,看着看着就舍不得了…… 他前十年活得太沉重了,一心想着要建功立业,要凭自己的力量照顾好世上唯一的亲人。谁知那唯一的亲人不由分说地把这样一位祖宗送到他面前,像是要告诉他,其实他不必活得那么累。 是万弗萱提醒了他,原来寻阳的春天有百花的香气,雨水落下屋檐时好像一帘水晶,茶汤应当先闻后饮,吃饭也可以有许多滋味。 是万弗萱让他发现,生活中所有琐碎的小事,都可以是开怀大笑的理由。 一个看似什么都不会、却能为平淡日子添姿添彩的人。一个本该很金贵、却其实什么都不挑,常常替人着想超过为自己盘算的大小姐……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够轻易放过? “你要做什么?”季伯卿见万弗萱手中的面团已然成形,随口问了一句。 万弗萱挠了挠头,乌黑的鬓发上立刻沾了一层霜,但她浑然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想做个饼。” “阿容喜欢吃饼吗?”季伯卿问。他知道万弗萱捣鼓得这么起劲,是想在离容面前露两手。 万弗萱摇摇头道:“阿容喜欢吃的东西可高级了,她自己手巧嘛,她会做。可是我不会别的,只会弄饼。” “你确定你会吗?”季伯卿此问一针见血。他无奈地笑了笑,从缸里舀了两勺水冲洗双手,然后撸起袖子接过面团。那万弗萱费老大劲才能按扁的玩意,在季伯卿手中仿佛轻软的棉花糖似的,随意变换着形状。 “我来吧,给她做个母亲生前爱吃的面。”季伯卿说话间,伸手从灶头一侧取出一个赭色的陶罐,解释道,“就是这种酸辣酱,你可能吃不惯。” 万弗萱脑袋穿过季伯卿腋下的空隙,鼻子凑近陶罐闻了闻——嗯,味道好冲,但是很香,光嗅就刺激得口舌生津。于是她抄起陶罐里的细铁勺,挖了一大块酱料送进口中—— 季伯卿没来得及阻止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响彻太守府。好辣!万弗萱嘴痛无比,像个陀螺似地原地打转。 季伯卿赶紧递水给她喝,万弗萱连连漱口,但依然辣得流泪。情急之下,季伯卿拿起那个被万弗萱偷吃得几乎已经见底的蜜罐,用手指把最后一点蜜抠出来。 万弗萱等不及了,抓过季伯卿的手就舔,柔软的舌头缠上指头的刹那,两人同时像触电一般各自从舌尖与指尖麻到四肢百骸。 季伯卿率先从令人昏眩的暧昧空气中清醒过来,但清醒也只是一瞬,下一瞬,他就顺势用指撬开万弗萱的嘴,把自己的舌送了进去。 万弗萱还没来得及把蜜糖咽下,口腔中酸辣与甜腻混合的味道便被季伯卿蛮横地共享了。 随着季伯卿热情地深入,她一向天马行空的脑袋瓜逐渐停止运转,身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被吻到有些窒息的万弗萱推开季伯卿,脸烧得好像涂了辣椒油似的。季伯卿以为她不愿跟自己亲热,正局促得有些不知所措,谁知万弗萱竟把他蘸了蜜的手又捧起来,小声道:“那干脆吃吃完嘛……” 舌头再次滚上手指,这下轮到季伯卿胸闷气短了。哪怕万弗萱纯是贪吃,没有存心挑逗的意味,他一个壮年男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摆弄。 片刻之后,季伯卿问:“吃完了吗?” 这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简直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万弗萱红着脸道:“嗯——” 话音未落,季伯卿就将她抱上了一张矮桌,别有意味地说:“那换我了……” 柔情的吻中带着一股霸道劲,很快就从脸颊摩到唇,从唇摩到颈,从颈滑到锁骨,连耳朵、手指、手腕、手肘都不放过,好像吻到哪儿、哪儿就算归属于他了一般。 季伯卿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别怕,我只是想亲你。你难受就咬我,怎么咬都行。” 万弗萱一来不怕,二来没有季伯卿想的那么老实。她在郡学里捡到过活色生香的小画册,现在机会难得,她正想按图索骥,看看季伯卿是不是跟画上差不多。 季伯卿强压渴望,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道:“不可乱来。” 万弗萱撒娇道:“哎呀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 季伯卿觉得自己是把那理智的弦断了又接上断了又接上,终于他一把推开万弗萱,斥道:“你再乱来,我就让人把三媒六聘撤回来!” 万弗萱静静看了眼前人一会儿,说了一声“哦”。 把三媒六聘都撤回来?原来季伯卿也是这种做事全凭冲动、动不动就反悔的人么?好险,她刚才差点把自己交代出去。 万弗萱有点生气,却不想发作。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出了厨房。 …… 作者有话要说:离容:“哥,我的面呢?” ☆、英雄不易为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末尾处修改了哦 改成季伯卿一句话惹万弗萱生气了 不能随便在违法的边缘试探啊【微笑 离容沐浴时外面雷霆正响,雨滴急促而有力地砸在瓦檐上,哒哒哒哒,与风雷声交错,嘈杂一片。 除了风声雨声雷声,离容觉得好像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起初她以为有人进了她的房间,但转念一想,季伯卿府上连个丫鬟都没有,就那三五个家丁,应该不至于那么胆大。如果是万弗萱的话,她要进就进来吧,没什么关系。 她换上了万弗萱事先为她准备好的衣衫,出了卧房,在家丁的指引下,来到饭厅。但见厅中只有万弗萱一人,且她面上没有喜色,不知在烦恼什么。 果然,没等离容开口询问,万弗萱就凑到她耳边道:“阿萱,我问你,我和你哥,你帮谁?” 离容不假思索道:“帮你!” 万弗萱对离容的答案十分满意,她接着说:“我不想嫁给你哥了。” 离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惹万小姐生气的事? 万弗萱解释道:“你说,为什么他们男人总把‘娶你’当做施舍你一般?男婚女嫁,难道不是因为互相需要吗?依我看,结婚这件事,明明还是女的吃亏多。我决定了,以后要不是有人求着娶我,我就不嫁人了。” 离容还是没听明白万弗萱这番感慨的起因,她问:“我哥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万弗萱唉声叹气,拍拍离容的肩膀道:“也没什么。我突然觉得我跟他有点不太合适,先缓缓吧。” 离容替季伯卿感到不妙,连忙说:“阿萱,像你这么聪明绝顶的奇女子,要在世上找出一个跟你绝对相配的人,恐怕不太容易。你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哥打个折吗?” 这话万弗萱听着还算入耳,但她还是叹气道:“唉,不是我不肯给他打折,而是他给我打了个折。我觉得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在他府上赖久了,他对外解释不清,所以干脆跟我凑合凑合。” 离容并不认为季伯卿是这么想的,但她却突然懂了万弗萱的心情。 女子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追求得过猛了,就容易变味。不怕对方死活不从,怕就怕对方勉勉强强地从了。要知道,这男尊女卑的世道早把男人都惯成了大猪蹄子,他们做选择零成本,娶错一次还可以再娶,当然答应得容易。女人却没后悔药可吃。 “你说得对。”离容道,“哪能让我哥这么便宜地就娶了你?他得表现出他的诚意才行!” 两人还想接着聊,却见季伯卿和高衍一前一后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刚从酒楼买菜回来的家丁。离容伸长脖子一看,再次替季伯卿感到不妙。 “哎呀,怎么一个阿萱爱吃的菜都没有?”离容有意责怪道。 阿萱爱吃的菜?季伯卿对此毫无头绪。他只道万弗萱不挑,也没问过这茬。 “啊?没事。”万弗萱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不快,但她确实情绪不高,眼神中有难得一见的落寞。 四人在饭桌前坐定,高衍先起了一个话头:“季兄,刚才听你说你已遣了三媒六聘上万家,高某多嘴问一句,若是那万老爷不同意,你二人该如何是好?” “不同意再说吧,我年纪还小呢。来日方长。”万弗萱抢答道,“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他又不会真的逼我嫁给谢翰。” “你年纪是小,但季兄可不小了。”高衍好心提醒道,“你不怕再来一个刺史千金,把季兄抢走么?” 万弗萱又懒得理高衍了,她不客气地先下了箸,埋头吃了两口菜。 离容代答道:“婚姻大事,到底还是该听从父母之命。若万老爷有别的考虑,不肯接受这门亲事,他俩自然也不会强求。” 万弗萱边吃边点头默认了离容的说法,这让季伯卿愣了一愣。什么叫“不会强求”?谁跟她说他们不打算强求的? 高衍体会出了气氛的微妙,轻笑一声,转移话题道:“季兄,关中那边有没有新的情况?” 季伯卿回过神来,对高衍说:“魏兴郡一带的义军已投降了,但凉州的安定郡民变迭起。你们这一路,一定要十二万分的小心。等你们到关中时,不知魏兴郡的义军会不会降而复叛,也不知凉州的乱民会不会攻到长安城下。” 魏兴郡在长安以南六百里处。离容和高衍这次北上,就会路过那里。 高衍道:“凉州羌胡杂居,从来都不是安生的地方,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想来成不了气候。” 季伯卿摇头道:“高兄有所不知,季某前日收到的消息,说去年逃入匈奴领地的前秦州刺史许无愠,成了凉州民变的军师。他意图让匈奴与羌、胡、氐、汉多方势力联合,目标好像是——长安!” 高衍眉毛一扬,仿佛听说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他问:“他们要打长安?看来匈奴的新可汗志向不小啊。” 匈奴因祖上冒顿单于曾与汉高祖刘邦和亲,到了近世开始冒姓刘氏。新的匈奴可汗叫刘旦,他年少时也在洛阳做质子,与高衍有过数面之缘。去年鲜卑扰乱关东、朝廷仓皇西迁之际,刘旦便逃了。 季伯卿对此事亦十分关注,他正好向高衍打听打听:“高兄是不是认得刘旦?” 高衍点头道:“据我所知,刘旦在洛阳呆了十余年,结交了不少京中贵胄。他不只举止谈吐与汉人无异,而且颇好读书。若我猜得没错,他这回剑指长安,绝不是想光复呼韩邪可汗的大业。他要的是中原正朔,他想做汉人之主。” 季伯卿皱起眉头,道:“高兄说得没错,那刘旦确实已自封‘汉王’了。” 高衍问季伯卿:“季兄当年守卫洛阳有功,一定是用兵布阵的行家。以季兄看,就凭留守在长安的三分之二的中军,是否足以抵御匈奴?” 季伯卿松开愁眉,笑道:“这世上没有有十足把握的仗,凡事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虽有过与鲜卑交手的经验,却不了解匈奴兵力几何。人说关西出将,令兄近年又竭力网罗人才,我想就算匈奴再厉害,中军也不至于太不堪一击吧。” 高衍嗤笑一声,回道:“天时地利不好说,所谓‘人和’,家兄是必定没有的。看来长安城,是凶多吉少了。” 季伯卿能看出高衍对高义的不满,但也不好在他面前批评高义的作为,只是说:“时势造英雄,英雄却未必能扭转时局。令兄锐意改革,打击高门,扶持寒士,自是有他的千般考量。无奈本朝积弊已久,就算他迁了都,增加选官途径,力图做出一派新气象,但这些措施对于腐坏的纲纪而言,终究是杯水车薪。胡人浸盛,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不管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未必能比令兄做得更好。” 对皇室而言,高义无疑是权奸巨慝。但对被其提拔的寒门子弟来说,他却是比那昏聩无用的皇帝英明百倍的主子。而况他在夺权擅政的同时,并非没有整顿朝纲、安定社稷的行动。要如何评价此人,还真是不大好说。 经过长达半年的苦思,高衍早已能用一颗平常心看待那位长兄了。 他们有亲情相连,他们对公理的信念相悖,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因私欲产生的矛盾。他们也许此生是敌非友,但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亲兄弟的事实。 高衍无奈地苦笑道:“家兄的作为不仅是杯水车薪,还有可能引火烧身。” 离容静静地听完这段对话,想起自己此行的秘密任务,忽然觉得有些动摇。 ☆、余生不作陪 作者有话要说:第六十章一直被锁,只能在这里简单交代下发生了什么: 万弗萱对季伯卿动手动脚,季伯卿为了阻止她,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再乱来,我就让人把三媒六聘撤回来!” 原文: 季伯卿只得捉住她的双手,威胁道:“你再乱来,我就让人把三媒六聘撤回来!” 万弗萱静静看了眼前人一会儿,说了一声“哦”。 把三媒六聘都撤回来?原来季伯卿也是这种做事全凭冲动、动不动就反悔的人么?好险,她刚才差点把自己交代出去。 万弗萱有点生气,却不想发作。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出了厨房。 万弗萱这顿饭吃得十分沉默,沉默到迟钝如季伯卿都发现了她的异样。是因为没有她爱吃的菜吗?她爱吃什么菜? 季伯卿想,虽然自己一向不在乎吃喝,但万弗萱那么贪吃,她肯定是很看重饮食的。她不只爱吃,还曾经为他下厨,而自己居然都没问过她喜欢吃什么,难怪她会生气。 季伯卿一开始反思,就又想出了更多可能惹万弗萱不快的理由,然而,他全部想错了方向。 这也不能怪他,他在厨房中时头脑根本就不清楚,他现在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唉,你们这寻阳的天儿真是~”离容欲打破饭桌上沉闷的气氛,拿筷子指指窗外的雨后骄阳,道,“刚才下雨下得那么急,转眼又是晴空万里。下午可得热死了。” “你不知道,这里一入夏,天天都是这样!吃午饭前必下雷阵雨,那龙王简直是掐着点上班的,时辰都不带差。下完雨,天上一丝云都没有,能把人烤成干。对了,太守府后山上有个凉风洞,一年四季冷风呼呼吹,我一会儿带你去!”万弗萱终于又开口了,语气中听不出有什么坏情绪,只是眼神比往常黯淡一些。 “寻阳地界风景虽好,但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游览名胜。”季伯卿对高衍道,“高兄若没有别的打算,不妨也随我们去洞里纳个凉?” 高衍笑着回道:“客随主便。” 这时离容猛然想起,她沐浴完换上新衣服后,忘了把旧衣服中的密信取出来。那东西太重要了,不随身揣着她不放心,于是她对三人道:“你们能等等我么?我想回房拿点东西。” 季伯卿回:“不着急,现在路上泥泞,不适合外出。等太阳把泥路烤干了,咱们再出发。” 诸人点头称是,走出了饭厅。 季伯卿也想回房取点东西。 一支夜光钗,本想等万弗萱生日再送出去的,但万弗萱明日就要回建康探父了,正巧她今天不太高兴,那就今儿个送了吧。 他前几日破天荒去了一趟首饰铺,在金钗、银钗、玉钗、珍珠钗之间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觉得这怪里怪气的夜光钗最适合万弗萱。 他想,有了这个东西,夜里找她倒容易。想到这里,嘴角勾起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痴笑。 伸手拉开书柜旁的小抽屉,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夜光钗,而是一方丝帕。肉粉色的,看着有些陈旧。 他还寄住在崔家时,有一回骑马跌跤,小腿破了一片皮。他没在意,想着去小溪里冲冲水就没事了。没想到竟有一个妙龄女子跑来给他包扎伤口,用的正是这方丝帕。 那姑娘比他大一岁,是崔夫人堂兄的庶女,别人管那女子叫小川。 小川、小川,他当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这名字在他心中萦绕多年,当得知她出嫁时,少年心头有过第一次因情而伤的阴霾。 也是因为得知她出嫁,刚在萧子钊麾下平定鲜卑之乱的季伯卿,才婉拒了冀州都督府的参军之任。他决意不再回去伤心地,宁愿留在洛阳做国子博士。 只是这个名字,这方丝帕,他有多久没想起来了?季伯卿看着手中的旧物有些失神,半天才反应过来,门口站着一个人。 季伯卿赶紧把丝帕随意一塞,但万弗萱心明眼亮,不仅发现了他手中的东西绝非男子饰物,还看出了那上面的花纹绣得极为精致。 于是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阿容明天中午出发,我也打算那时候走。”万弗萱依然站在门槛外。换作往常,她早就蹦蹦跳跳跑进屋里了,但她突然像是变了个人,把男女交往之礼全想了起来。 季伯卿原以为女孩子哭哭闹闹的最让人头疼,没想到面对不哭不闹的万弗萱,他越加束手无策。她神色平静,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然而她就是不对劲,可季伯卿也不知该怎么问。 “行李……收拾好了吗?”季伯卿对万弗萱一向是欲拒还迎,万弗萱若莽莽撞撞闯进他的卧房,他顶多就是吹胡子瞪眼一番,看似很不乐意地接受既成事实。可这回万弗萱不进来了,他难道要邀请她入内吗?适才他在厨房中主动亲吻,有一半的原因是“未婚夫”谢翰的出现激起了他的占有欲。现在他已恢复神志,当然不能再做那出格的事。于是季伯卿只得走到门口,去同万弗萱交谈。 “还没收拾,不过本来也没多少东西。”万弗萱答,“那个……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听得季伯卿心中咯噔一下——什么叫给他添麻烦了?眼前难道不是他未来的媳妇儿吗?以后的日子有的是他麻烦的,她尽管来麻烦,他又不嫌弃。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季伯卿问,“过两日就是端午,我有半个月的式假……你在建康等我。” 万弗萱一听季伯卿要去建康,本来应该高兴,但眼下却笑不出来。她指了指那被塞进抽屉但还露出一角的肉粉色丝帕,问:“其实你不喜欢我这种人,是吗?你喜欢的是那种——……赖在你府上,是我不对。那些流言蜚语,大家很快就会忘记的……也许……也许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她说这话的声音比往常温柔许多。温柔,也平和。 季伯卿没想到万弗萱变脸比寻阳变天还快,明明片刻之前两人还在厨房打得火热,现在她竟……竟是要离开他? 他从前喜欢别的类型不假,但那不过是全天下没有断袖之癖的男子都自以为喜欢的类型。在见到真人之前,谁能想到世上还有万弗萱这样自成一类的怪胎?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嫁给我了?”季伯卿心中翻江倒海,面色却一如平常,问,“你打算就这样走了?你不对我负责了?” 万弗萱心想,你还没回答我前半句的问题呢。你要是说你就喜欢我,我当然对你负责到底;你这样避而不答,就是默认了我的猜测。我出格,莽撞,不知矜持为何物,甚至还有点疯。我在你身边呆这么久,是想让你喜欢这样的我,不是逼你接受我——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 “你干嘛说得这么委屈啊?我不过是在你府上住了几个月,没要你的东西也没要你的人,更没让你做这做那,你有什么损失?你说我败坏你的名声,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你一个大男人,别人顶多说你风流,又不会说你是□□□□——淫、淫男荡夫。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不能因为怕别人说闲话就瞎娶媳妇!” “你在胡说什么?!我……”季伯卿急得抓耳挠腮。他语塞了,毕竟万弗萱说得没错,这几个月来都是万弗萱在努力地讨他欢心。他除了剿灭红梅山乱贼顺手把她救回府中,没有过任何表示。可是需要怎么表示呢?他以为自己的心意已经够明显了。他找了那么白痴的借口不让她走,又偷偷安排了媒人和聘礼,一心把她光明正大地娶回家,他还能怎么做? 季伯卿和万弗萱还没争出个结论,但见高衍与离容出现在十步开外。二人只得收敛情绪,休战片刻。 ☆、暗室问君心 凉风洞在太守府后山的向阳面,入口开阔,周围的杂草早已被游人踏平。四下蝉鸣聒噪,好像也在抱怨这天热得离谱。 离容一行四人在进洞十余步后,拣了几块平石坐下,周围还有一些老人小孩。说起来,这座小山原本划在太守府内,是独属寻阳太守的一份清凉。但季伯卿得知此中乾坤后,就立刻撤了山下没必要的栅栏和卫兵,于是寻阳郡民才得以上山乘凉。 不蓄私产,与民同乐,季伯卿的为官风格可见一斑。 “哇,真的好凉!洞里洞外,冰火两重天啊。”离容一边感叹,一边向漆黑无际的凉风洞深处张望,“这洞里到底有什么机关?洞很深吗?” “洞里全是岔道,幽深潮湿。至于冷风来自何处,郡中倒有不少牵扯神仙精怪的传说,不足为信。对了,洞内还有许多形态各异的钟乳石,你若有兴趣……”季伯卿指指刚从深处走来的两个游人,“我们可以借个手提灯笼,进去探探。” 离容看看高衍,又瞧瞧万弗萱,笑问:“怎么样?去不去?” 季伯卿立即行动,起身去游人手中借来烛笼。高衍依然一副悉听尊便的随和模样,万弗萱虽然心情不佳,但也不愿扫了离容的兴。 几人向深洞进发,越往里走,越能听见清晰的水声,但却看不到水在哪里流。 头顶的钟乳石千姿百态,很多长得就好像要掉下来似的,有几分让人心惊的危险之美。 走着走着,忽然,季伯卿手中的烛笼竟灭了。唯一可照明的光源消失,四下立刻漆黑一片。 季伯卿二话不说,先把夜光钗插进身旁的万弗萱鬓中。 紧接着,黑暗中响起离容的惨叫—— “啊——……别碰我!” 她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所幸一只手臂揽住了她才没有跌倒。她以为是高衍趁机占她便宜,失态地尖叫一声,不料这时耳边响起季伯卿的声音。 他道:“是我。” 离容松了口气。 还没等她谢过兄长,季伯卿就将她的手递给了高衍。 “高兄,麻烦扶着舍妹。” 说罢,他转头去寻钗子的微光。 “跟我走,我记得路。”高衍对离容说。他没有直接去牵离容的手,而是将自己袖口的布料塞进离容手中,以免有肌肤接触。 “我、我也记得路。”离容回道。 “你记得路,但是你会摔。”高衍胳膊一动,确认离容还抓着他的袖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们入洞不算太深,要退出去并不难。只有一个人觉得难,那就是万弗萱。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万弗萱心中暗骂。她对自己身在什么方位毫无头绪,凭直觉选了一个方向上前,却是越走越深。 季伯卿看着那个光点朝错误的方向跃动,心中无奈地一叹,但又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好笑。 “你这是要去哪儿?摸黑去建康吗?”季伯卿跟在万弗萱身后,也不纠正她,只是冷嘲热讽。 万弗萱一听季伯卿在身后,顿时感到十分心安,但嘴上却不服软,问:“你咋跟来了?你这么能耐,还需要本小姐给你带路啊?” “呵,是,是,是得麻烦你带路。”季伯卿道。 他任由万弗萱越走越深,自己默默地紧随在后。 “阿容他们在哪儿呢,怎么没听到他们的动静?他们是不是困在什么岔路里了?”万弗萱明明自己撞进了死胡同,却还在操心别人是否走错。她张口大喊:“阿——” “容”字还未出口,嘴就被季伯卿捂上了。他深出一口气,在万弗萱耳畔轻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万弗萱掰开他的手,问:“哎唷,有话不能出去说吗?” 当然不能出去说,光天化日的,脸红被人看见怎么办?季伯卿反手捉住万弗萱的爪子,问道:“你刚才说,我们适合做朋友,是什么意思?早上不是已经同意嫁给我了么?是不是因为你……你发现你对我的喜欢,没有到可以嫁给我的程度?” 万弗萱想把手抽出来,无奈对方攥得太紧。 “不是。”万弗萱否认道,“我们相识不久,现在谈婚论嫁,或许是早了些。不过这不是大问题。我……有别的顾虑。” 季伯卿温柔道:“你说” 万弗萱回:“我……我知道我这人很闹,一般人受不了。但我想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一个真正喜欢我的怪人。我、我并不需要一个勉强忍受我的夫君。你修养好,虽然心中倾慕的是贤良端正的闺秀,但依然能包容疯疯癫癫的我。可你忍得了我一时,忍不了我一世……我知道,你所谓的‘清名’,其实更多地是为我的名声考虑。但你真的不必这样。我既然敢住进你府中,我就敢承担后果。我若是还没找到那个人,我就会继续找下去!” “怎样才算‘真正喜欢’?”季伯卿问,“就像现在这样,我不想放开你的手,算不算‘真正喜欢’?我在扬州时对你牵肠挂肚,算不算‘真正喜欢’?听说你离开了太守府,我第一反应是担心你回去嫁人,我为此心烦意乱,我看到谢翰就想揍他一顿,这样算不算‘真正喜欢’?” 万弗萱在黑暗中静静听着,忽觉得凉风洞中的凉风成了热浪。 季伯卿还没说完:“如果你觉得我们相识不够久,婚事可以缓,我可以等。但……你别再到处乱找了。……如果你觉得光说‘喜欢’不算数,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学着做。” 万弗萱先是觉得这番告白美好到有些不真实,但转念又陷入了怀疑之中。她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是认真的吗?刚才在厨房,你不是说、我要是再乱来你就要把三媒六聘撤回来吗?我本性难移,将来肯定会做更多乱来的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要是到了婚后你才觉得娶错了人,倒霉的就是我了。” 季伯卿这才彻底明白万弗萱在烦恼什么。 “我……不记得我说了那个。我嘴笨,若今后再说什么惹你生气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他将万弗萱的一双小手按在自己胸口,低声道,“你、你想乱来就乱来吧……” 万弗萱两手在季伯卿胸口摸了摸,还未等气氛转向暧昧,她便揪住了一个东西,质问道:“这个是你刚才从她身上偷来的?” 季伯卿一愣,压低声音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万弗萱轻灵一笑,说:“游人手上有两个灯笼,一个蜡烛还剩一大截,另一个蜡烛快烧没了。你偏挑了那个快烧没的,难道不就是想趁黑行凶?……你偷了什么东西?不怕她发现吗?” 季伯卿将万弗萱搂进怀里,小声说:“相信我,我是为了让她活命。” 他趁雷雨天气让离容和高衍回房沐浴,潜入离容房内偷看了密信信封的款式与厚薄,然后迅速伪造了一封假信,再在凉风洞中偷梁换柱,想必离容不会发觉—— 这是崔夫人交代的。 万弗萱心想,离容是季伯卿的亲妹子,她当然相信季伯卿不会对她不利。但离容到底陷入了什么要命的事?她这次去长安,莫非不只是运粮那么单纯? “别想离容了。”季伯卿撒娇一般地说,“此时此刻,就想我,行吗?……” ☆、反者道之动 夜里,季伯卿回到房中,本想直接将那密信烧了,但按耐不住好奇之心,终于决定打开看一看。 一看,傻了眼。 这密信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惊人之语,不过是问候皇帝的几句虚言。这样一封信,为什么崔夫人说会给离容惹来杀身之祸呢? 难道这语句中暗藏密码,或是信纸与墨汁有什么肉眼看不出的奥妙? 季伯卿将信笺在油灯上方照了照,灯焰的热度烫着早已干涸的墨迹,竟烤出一种独特的芳香。 “鸠兹墨?呵。”季伯卿闻到这个味儿,心中了然了大半。他不再费心研究,直接将信纸丢进灯罩内,化作飞扬的灰烬。 鸠兹墨产自江城,江城位于建康上游,是离容此来必经之地。这种墨只在当地小有名气,在外并不热销,被扬州刺史府购入的可能性更小。看来早在他动手之前,密信就已在路上被别人换过一次了。 是谁? 最可疑的人,当然就是高衍。 高衍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授意于崔夫人,还是他自作主张?他是为了保护离容,还是别有打算? 一想到离容还得跟这个疯子一路同行,季伯卿便觉得难以安寝。 他得去跟高衍聊两句。 一起身,就听见有人敲门。 来者是高衍。 “高兄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 “怎么?难道季兄不想来寻我么?我来给季兄一个心安。” 二人相视一笑。季伯卿第一次觉得在高衍身上看到了几分运筹帷幄的崔夫人的影子。 季伯卿府中没有值夜的家丁,静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月光下唯有竹影轻摇。 夜风吹散暑气,不够凉爽。季伯卿从房中取出的一套酒器,也不够精致漂亮。但高衍不能不让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他自有一种冰肌玉骨清无汗的出尘气质。普通的料子穿在他身上,就让人觉得造价不菲。普通的骨瓷杯拈在他指尖,就让人觉得仿佛是白玉雕成。人说如今朝堂上只有高义一人手握重权,其他臣子都接近摆设。若说做摆设的话,高衍这样的摆设,倒也是真的赏心悦目。 季伯卿为他倒上一杯酒,问道:“不知高兄要如何给我一个心安?” 高衍笑笑没有说话,忽地扒开前襟,露出胸口暗红的血痂。 季伯卿内心被这疯子的举动震了一下,但面上神色不变。他打趣道:“高兄,季某府上闲人虽少,但你这般坦露胸怀,一会儿若是被舍妹瞧见了,恐怕也不好解释吧。” 高衍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厚着脸皮道:“这是前夜我对令妹欲行不轨时,她用匕首伤的我。” 按说这话一出口,身为兄长的季伯卿应该暴跳如雷。但季伯卿却立即领会到了高衍的意思——若不是高衍自愿,离容根本伤不到他。而且看他二人今日相处的情状,显然已经化解干戈。 季伯卿笑得僵硬,咽了一口浊酒,问道:“高兄与舍妹的婚约既已作废,不知为何还要行此非礼之举?” 高衍继续不要脸地答道:“情之所至,季兄难道没有体会吗?” 季伯卿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当然对此体会很深,但他跟高衍不一样。高衍有妻有子,且明知离容另有所爱,还能做出这种事、说出这种话,这实在令季伯卿想吐血。 他正色道:“情?什么情?高兄明明对舍妹起过杀意,不是么?” 高衍神色微变,但终究还是勾起了一抹苦笑,耐心地辩解道:“当时我怕刺杀萧子钊的计划败露,才在慌乱中下了杀令。不过,也正是那个本不该发出的命令,使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人有时候就是后知后觉。自作聪明,却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谢翰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们这样的人,活该与今生所爱失之交臂。” 季伯卿听他以落寞的失败者自居,好像也不便再落井下石。此时眼前晃过一个东西,季伯卿定睛一看,是一封信。 真正的密信,被高衍拍在季伯卿面前。 “不想看看吗?”高衍道,“前夜对令妹欲行非礼时,虽是情之所至,但高某也没忘记顺便做一点正经事。” 季伯卿瞄了一眼案上的东西,问:“这,是令堂让你做的吗?” “家母无需对我说什么。她不说,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离容虽不是我的妻子,但毕竟是我的义妹。我不能看她去送死。”高衍这两句话说得认真。 季伯卿取出信,就着月光读其上的内容,读得一身冷汗。他脱口而出:“她、萧馥要她……” 萧馥要离容把皇帝‘偷’去建康。当然了,到底跟不跟离容走,全凭圣意自决。难怪崔夫人说,这东西会让离容身陷险境! 把皇帝偷出长安,就是要帮他脱离高义的控制。萧馥是想动用自己的政治力量,在建康建立正统朝廷。如此,高义就顶多成了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而不能继续只手遮天。 高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烧了吧。” 季伯卿带着信匆匆步入卧房,亲眼看着信笺成灰,连只剩一两个字的纸片都不放过。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仇人,生怕他没死透。 他回到院中时,但见高衍依然悠闲地自斟自饮,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季伯卿没有心情在他面前落座了,站着道:“高兄,季某心中有一惑。” 高衍搁下酒盏,抬头看季伯卿,说:“季兄请问。” 季伯卿道:“萧馥有此打算,必是欲对令兄不利。高兄之所以截下密信,究竟是为了保住离容的性命,还是想阻止她给令兄添麻烦。” 高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仔仔细细地将酒器收好,然后缓缓起身,平视季伯卿道:“凭萧馥的算计,还不足以为家兄添什么麻烦。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 季伯卿:“季某还是没明白高兄的立场。” 高衍:“呵,你是想问,家兄与我有许多矛盾,我究竟会选择帮他,还是站在对抗他的一面?” 季伯卿默认。 高衍眼神静如深潭,他幽幽说道:“什么叫做‘帮’?一个朝廷,独木难支。我助他把持朝政,就是‘帮’他么?呵,恐怕反而使其速死,落得跟萧子钊一样的下场。” 季伯卿的目光从茫然渐变为锐利。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反者道之动。” 高衍听到这话,便知眼前人懂他了。他冲季伯卿淡淡一笑,离开了庭院。 君相不愿平衡,他就想办法逼他们平衡。他是随时跳跃到弱势一面的砝码,而不是助强者消灭弱者的帮凶。他要大晋在颤颤巍巍的平衡中苟且续命,而不是被任何一个野心家不加控制的欲望推向速死的深渊。 此刻,他站在君主这边。但若他能通过与高义反目而获得皇室重用,形成政局平衡的一端,那么当敌对高义的力量想要消灭高义时,他就可以从中作梗。所以,他在扶持晋室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帮高义? 季伯卿看着高衍离去的背影,再次在心中叹到:“疯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离容也是这么想的。她真心想把皇帝偷出来,成全萧馥在建康的朝廷,以制衡高义的威权。 “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吗?” 高衍路过离容暂居的客房时,对着窗内透出的微光,轻声问了一句。 ☆、什么都没变 高义在抵达襄庸郡时接到皇城下达的圣旨,说魏兴郡的义军降而复叛,让他前去平乱,消灭义军后原地驻扎。简言之,就是不让他回长安。 诏令一下,最惊奇的是满朝文武——莫非新皇帝的翅膀长硬了?有隐忍许久的朝臣为此感到振奋,干脆上书请皇帝杀了高义,但皇帝对此按下不提。当然也有人请求招高义回京,结果被皇帝贬了官。 说起来,这些被贬的人倒是最心安的。万一高义盛怒之下挥戈向阙,到时候改朝换代,他们还可以捧出之前上的折子对高义表明忠心。贬官,总比身首异处强。 从襄庸郡到魏兴郡还有一段路程,朝野上下惶恐地等待着高义对诏书做出反应。奇怪的是,高义似乎没有任何意图抗旨的迹象。 高衍和离容是从荆州刺史口中知晓此事的。荆州治所在武昌,武昌可说是此行的中点了。过了武昌,他们就要驶入长江的支流汉水,一直上行到魏兴郡,再改走陆路。若高义真的听从诏旨屯兵魏兴,那么他们就会提前相遇。 荆州刺史姓乐名玄,字长康,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青年人。他这刺史与扬州刺史萧馥和江州刺史谭容舟不同。萧馥与谭容舟都兼都督本州军事,但乐玄没有军衔,只管州政,是所谓的“单车刺史”。这,跟他的资望与出身都有关系。 “二位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乐玄对高衍与离容十分客气,他是高义提拔的寒门庶族,当然不会不给高义的亲弟与义妹几分面子。 突来的变数令离容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怕高义直接攻入长安取了萧旸的人头,二怕萧旸真的咸鱼翻身,跟高义正面交锋,最后凭着长安城内支持皇权的力量占据上风,要了高义的命。 且不说诛高义三族一定会把自己牵连在内,就算只让高义一人死,那也毕竟是干娘的亲儿子,还曾在地道中留下自己的性命。以私心来说,她是不希望高义早赴黄泉的。 “下官听说魏兴郡的义军被朝廷招抚甚厚,他们要的也不过是财宝和良田,有什么理由再起干戈?”离容问。 三人在黄鹤楼顶层凭栏而立,面对着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原本离容是不想来这里耽误时间的,但随行人员都需上岸补给食物与生活用品,她也得向荆州刺史打听一些有关关中形势的消息,所以顺便走了这一趟。 乐玄天生眉眼弯弯,面无表情时也仿佛在笑,看着让人觉得不大严肃,但又好像有超过年龄的沉稳。他回道:“听说,是因为义军首领之子强抢民女,被魏兴太守枭首示众。” 离容努力消化着这些讯息——真的是这么单纯的偶然事件所致吗?会不会是萧旸让人策划了这场闹剧,逼得义军生乱,好暂时绊住高义?高义……是那么容易绊住的吗? 她偏头去看高衍,想通过观察他的神情推测他对此事的看法,但是徒劳无功。高衍眼中依然雾气缭绕,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离容叹了口气,道:“长安城北有匈奴,南有义军。早知如此,也许当初还不如留在洛阳。” 乐玄却笑着说:“崔小姐不必深忧。皇上既然让大都督领着三万中军囤戍魏兴,就是算定长安城现有兵力足以应对匈奴。” 吹上黄鹤楼的江风越来越猛,起初是暖烘烘的,逐渐变得暖中带凉,使人在盛暑中感到了一丝秋意。 “江雨欲来。”高衍忽说了一句题外话,“我等是不是该回去了?” “呵,高老弟善于观天?”乐玄边说,边将二人向楼梯引去,“天威难测,此番天子拒令兄于千里之外,想必高老弟也为令兄捏把汗吧。” 高衍向矮他半个头的荆州刺史送去一个令人眩晕的微笑,略有些神秘地说:“刚才乐大人说,天子之所以放心家兄囤戍魏兴,是认为长安城留守的中军足以对抗匈奴,在下却不这么认为。” 乐玄耳根一动,面向高衍,含笑的眼神中写着“愿闻其详”。 “皇城遽下诏旨,使将领在外而不得归。人道是天威难测,时局正在起变化。家兄若非诚惶诚恐地等待降罪,便该是暴跳如雷地准备反击。可家兄是什么反应?他没有反应。所以,不妨反过来想想。” 高衍顺着阶梯向下行去,木制楼道容易吱哑作响,但他自小习武,脚步声很轻。 脚步声很轻,不至于掩盖人声,但乐玄依然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也许,什么都没有变。” 高衍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乐玄顿感醍醐灌顶,离容也忽觉背脊生凉。 也许,什么都没有变。 高衍的提醒太及时了,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想着应当如何下注——押萧旸,还是押高义。 押对了就是荣华富贵,押错了就是夷灭三族。 若他今日对乐玄透露的判断没有错,那么说他对乐玄有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果然,乐玄忽地整衣敛容,对高衍这个官阶比自己低的人行礼道:“乐某本由大都督提拔,此生必为大都督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高衍倒没有拒绝这不合礼数的恭敬,潇洒地一挥折扇,道:“这也不过是下官的猜测,大人听听便罢。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何况江山毕竟是天子的江山,天下是皇室的天下。有些话,大人无需说得那样早。有些事,大人也不必太过执着。” 乐玄呈现出一副被绕晕了的神态。接着他好像脑筋一转,想起了高衍与高义这对兄弟是人所共知的不和。或许高衍在他面前道破天机,并不是暗示他应继续效忠高义,而是高衍自己想要收买他的心? 于是乐玄回道:“乐某有恩必报,既感念大都督的知遇,也会铭记三公子的好意。” 离容听二人打着官腔,咬咬下唇,没有作声。 从建康走到武昌,路程只过了一半,她就已经两次怀疑到底该不该将密信送出。 第一次,是意识到高义在朝并非没有作为,或许由他一人主政,强过君相分庭抗礼? 第二次,是担心高义人虽不在长安,但皇城依然在其掌控之中。如此,她若稍有不慎,不只自己必死无疑,同一条船上的人也会万劫不复。 是的,要反过来想想,反过来想想。 高义何许人也?他连在嫡亲兄弟的府上都安插了自己的耳目,他会任由皇帝在长安城内大展拳脚吗?他人在长安城中时,说不定还有可能懈怠一丝一毫。他人不在长安城中,恐怕那笼中的皇帝愈加插翅难飞! ☆、不谋而志同 离容虽然缺少在官场摸爬滚打的经验,但高衍的神情与风度她学得飞快。加之她一双细眉平而长,眉眼距较常人为宽,更添了一分从容淡泊的气质,使人不敢轻慢。 这,倒不是她做官以后才有的架势。从前在高衍府上当丫头时,高衍就发现她心中仿佛有司南,任凭他如何迫使她卑躬屈膝,她的心也没有对他下跪过,更不曾轻易改变自己的方向。这样的气度到底从何而来?高衍猜不透。直到他在秋山坞中旁听了一节课,才知答案很简单,就在圣贤书中。 三人走出黄鹤楼时,便看到了石板路上刚刚落下的雨点。几个在马车边等候已久的下人赶忙过来举伞相迎。 “乐大人,下官与崔记室坐了一路的船,正愁没机会在平地上走走。这雨不大,我们的船又停在不远处,可否就问大人借两柄伞?我等步行回去,就不乘马车了。”高衍站在马车前问。 乐玄刚开始没想到从扬州来的记室参军是个女人,所以只备了一辆马车。他虽然名玄,但却是个不好玄谈的儒生,对礼法之事颇为看重,当然也不愿与离容同车而行。此时听高衍这样一说,他是求之不得。稍稍客气了下,便顺从了高衍之请。 离容接过下人手中的伞,再对乐玄抱了个拳。 荆州刺史,就此别过。 这雨说不大也不小,路上的游人匆匆散去,离容和高衍越往前走街道越空,耳朵里只听到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切近,且连绵不断。 忽然,离容开口了。 “他装得很像,不是吗?” 他向高衍探听口风时的小心翼翼,他在高衍点播下的恍然大悟,他揣摩高衍语意后稍加思索,最后表现得感恩戴德……这些变化、衔接、过渡都太自然了,演得好像真的一般。 乐玄在朝中只有高义一个靠山,像他这种没有背景的人,站队尤其要快且准。争斗一起,他必是首当其冲。如果他真的认为这次高义可能有危险,那么除非他打算不顾一切生死相从,否则他至少应该对途经此地的高衍与离容避而远之,为自己将来的异木而栖留下后路。但是他没有。 他是荆州刺史,官位大,没有理由非迎接离容不可。可他还是来了,还邀请二人登楼。这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日后被人做起文章来,却是跳进汉水也洗不清。他,实际上已经站了队。 “你倒是很有做官的天赋。”高衍没有为离容遮风,也没让离容给自己挡雨。他们一人握着一柄牙白色的油纸伞,并肩徐行在长江岸上。雨水让江上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水雾氤氲,风雨飘摇,一男一女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高衍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这出戏?” 离容轻笑一声,道:“也许他觉得,只有你哥一个靠山不太稳。他故意欠你人情,希望你将来把他看作自己人。他看好你,这叫烧冷灶。” 高衍再问:“那你觉得,我又为什么要配合他演这出戏?” “第一,你需要人。荆州这么重要,这里有人愿意成为你的羽翼,你何乐而不为?第二——”离容从胸前取出假的密信,举到高衍面前,道,“第二,你那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你想告诫我,不要轻举妄动。” 离容已经发现了密信是假的,至于是谁调的包,她倒是没有怀疑到季伯卿头上,只以为是高衍一人所为。 高衍瞄了一眼季伯卿伪造的密信,笑道:“这封确实做得不够像。” 高衍与离容同行了一路,随便用点迷香就能潜入离容睡觉的舱室,将密信的制式规格瞧得一清二楚。季伯卿却是匆忙之下看了一眼,当然不如他做得逼真。 密信中的内容离容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如有必要,她可以模仿萧馥的笔迹再写一封。然而现在密信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是秘密。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她心里没有底。 “你不想让我那么做吗?”离容问,“我以为你想。我把人偷出来,你随我们去江东。你哥手中依然握有中军,还有秦州并州荆州。我们则有扬州广州豫州,加上陆南生在江北招募的人马。江州刺史若落在我哥手中,他就可以在长江上下游之间居中调停。我们帮天子恢复威权,同时靠你哥镇御一方的势力牵制他。这样,他们就都不敢胡作非为,都不敢不做良臣圣主了。” 高衍心中一阵颤栗——果然,这个在他身边侍读多年的丫头,完全清楚他的理想。 “我想。”高衍坦白道,“但我怕你做不成,反而丢了自己的命。” “我的命有什么要紧?”离容追上高衍的脚步,问道,“如果我想试一试,你会不会帮我?” 高衍转身面对离容,用折扇柄支起她的下巴,神情几乎有几分凶狠地说道:“你的命有什么要紧?你要是因此而死,你以为陆南生还会甘为萧馥驱使?你以为季伯卿还如何居中调停?你是徐州刺史的情人,扬州刺史的部下,未来的江州刺史的手足,还是崔家的女儿,高氏兄弟的义妹!我不管你是怎么看待你自己的,但你要清楚,你已经被母亲栽培成了举足轻重的一粒棋。没了你,整个局面都会失衡,很多联盟也无法结成。你的命不能轻易丢!” 离容愣愣地听着,秋水一般的双眸中腾起江雾,目光茫然地闪烁。 真的吗?她现在没有孤注一掷的自由了,她不能为着一腔热血慷慨就义,只能被复杂的各方势力不断拉扯,被动地向前行进。 高衍看她神情恍惚,软下语气道:“你别怕。换个角度想,至少大家都不希望你出事。” 离容低下头,顿了一会儿,问:“那接下来怎么办?王爷交代我做的事,我就不做了吗?” 高衍看离容迅速收敛了情绪切回正题,感到有一分心疼。他回道:“萧馥当然希望你能成功,但他肯定更怕事情败露。你放心,他不会真的跟陆南生撕破脸的,他没这个胆量。至于京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一起去探。若真有下手的机会,到时再商量如何行动,也不迟。” 离容抿嘴,点了点头。 江风将水汽吹到伞下,离容衣衫半潮,额发与眉毛也湿漉漉地紧贴着皮肤,但这样倒使她的五官更加清晰。 她的长眉利落且舒展,眼神慧黠又淡然,鼻子略露英气,嘴唇则是十足的娇媚,如此拼凑到一起,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脸,但却让人觉得那四分颜色之外,还有三分睿智与三分好性子:或许这就叫长得有味道。 江雨把周遭五颜六色的景物都冲淡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一张脸,让高衍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你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高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确认自己心中所向的?为什么你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而我,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离容听了此问,转头去看高衍。那明亮如星的目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瞬间觉得江风江雨都没了寒意。 原来在黑暗无情的乱世中,尚有这样一道令人眷恋的风景。 ☆、两心无芥蒂 “因为我平庸。”贵胄子弟都想证明自己天性不凡,但离容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她说,“因为我是普通人,而你不是普通人。” 离容之所以这样回答,不是她自谦,也不完全是为了哄高衍。她想,高衍可是崔夫人的儿子。崔夫人的儿子一个镇边,一个当国,高衍难道会比他们差吗?以高衍从前的心性,要做成大事恐怕很难。但他现在不一样了。 他吃了苦头,走过弯路,从前他不屑了解的心计与手段,他已一样一样地学了起来——是高义给他上了重要一课,他会不会青出于蓝? 高衍自嘲道:“呵,我倒觉得,跟你相比,我才是庸人。我庸人自扰,很羡慕你这样的心无旁骛,明白通透。有时我觉得,你更像母亲的亲生女儿。” 离容见他眼中流露羞惭之色,叹了口气,否认道:“你想错了。” 高衍饶有兴趣地问:“错在哪里?……还请女夫子赐教。” “什么心无旁骛,明白通透?我只是没有精力想别的事情,也没有诱惑找上我的门。你生在大贵之家,面对的是纵横交错的通衢大道,各色各样的锦绣前程,所以你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我,小时候觉得人生一片灰暗,只有干娘是我的指路明灯。我的路就两条,要么做一辈子丫鬟,要么听从干娘教诲,看看能不能用圣贤书改变后半生的命运。我不要做一辈子的丫鬟,就这么简单。……三哥,可以容我再说两句吗?” 风雨都有加急的趋势,但高衍与离容依然行得稳站得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任性自然的修道者若见了他俩,必要嗤笑他们这种儒生的装模作样。 高衍发现自己不只喜欢看离容,还乐于听她说话,说什么都行,于是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我是女流之辈,头脑平庸,见识浅薄,看人看事多凭直觉,如果我说错了,还望三哥不要见怪。”离容先自贬了一通,才继续说那可能会冒犯高衍的话,“我觉得三哥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偏好?你总爱惦记自己没有的东西。以前你一心想要豪门婚姻,有了豪门婚姻又开始回味总角之谊。其实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难道你拥有的东西,真的不比那些你没有的东西强吗?你说羡慕我,难道你真的愿意与我易地而处?若说三哥与我最大的区别,当然就是没有我的‘平凡’。平凡的人生很简单,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没有很多事情可想。就好像是一条直路,一目了然。然则所谓曲径通幽处,不平凡的人注定要多经历一些弯弯绕绕,多忍耐一些起起伏伏。三哥,你就是不平凡的人,为什么不接受这样的自己呢?” 这样的话,以离容从前的身份,是绝不敢跟高衍说的。话中有一点责难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关切与开导。高衍不愿承认他有多么贪恋这些抚慰之语的温存。 他沉默着走了二十余步,才突然开口道:“呵,这声三哥,我倒是越听越习惯了。” 这声“三哥”,不只高衍听得习惯,离容也叫得越来越习惯了。两人相处的气氛逐渐向知己知彼且心无芥蒂的方向发展。好像经历了那一次不堪的对峙之后,已经没什么不能说。 前方雾雨中隐隐出现泊船的轮廓,这段脚程即将到达终点。 “如果……我是说如果。”高衍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如果陆南生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而不能娶你为妻,你……你愿意成为他的妾室吗?或者不是做妾,而是平妻。总之他不属于你一个人,你能接受吗?” 离容从容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她曾经想过,自己与陆南生未必能够终成眷属。她太喜欢陆南生了,喜欢到觉得嫁给他这件事有点不真实。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可以嫁给他,但却是做妾,她愿意吗?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可是若按照之前高衍说的,她已是身不由己的棋子,那么或许为了政治上的联合,她将来必须顶着崔氏之女的名分嫁入陆家,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丈夫。这样的命运,她能不能忍得下去? 眼中的雾气散而复聚,这种可能性光想都让人心寒。 她像呓语一般地自言自语道:“我……我可以不接受吗?” 高衍跨上甲板,回身对离容道:“如果你不愿接受,三哥可以让你不接受。” 说罢,他向离容露出一个神采飞扬的笑,这笑容中透露出的自信,让人情不自禁就信了他能做成一切他想做的事。 离容回过神来,竟对这个曾经想杀自己的人有几分感激。 雨水让甲板有些滑,离容跳上去后,脚底跐溜一下,人往前跌去,摔得膝盖生疼。 高衍笑着看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对她说:“男女授受不亲,我就不扶你了。你的情人不在,你自己得小心点。” 离容被高衍一口一个“情人”说得有点害臊,她含笑撅了下嘴表达不满。 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跟高衍如朋友一般交谈。好像之前在洛阳生活的十余年,都已是上辈子的事。 高衍进入自己的舱室后,又一次展开了他今早收到的情报——这是一个萧馥压着不敢让离容知道的情报。 慕容部举兵南下,号称要攻打建康,结果却是直向广陵扑去。广陵本来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因这地方已无财可抢无民可掠,且地处下游,渡江又困难,占了城也没太大的意义。 慕容部此举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拔掉陆南生这个戍守江北的眼中钉,为将来南侵做准备。 他们算准了萧馥不会援助之。 但萧馥其实是打算援助陆南生的,没别的原因,唯怕此消息传入离容耳中,离容把心一横,向高义揭发他的图谋。但萧馥得到消息略晚,行动起来更慢。由于广陵军缺少粮储,萧馥每次派人运去的粮食又十分有限,导致广陵军困守孤城,几乎要以野果为食。就在这时,陆南生率死士突出重围,向桓翀求援! 桓翀已发展为江淮间第一大流民军团,他愿意帮陆南生,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嫁妹。 桓翀的妹妹桓燕,据说是追随兄长驰骋江北的女中豪杰,与陆南生有过数面之缘。桓翀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除了他英雄惜英雄、想跟广陵军结盟之外,妹子本身已芳心暗许,也是一大原因。 广陵城内两万守军命在旦夕,陆南生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经过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快要到魏兴郡了。听说高义真的就屯兵在那里,没有返回长安。 抵达魏兴的前一夜,离容在舱室中闻到东西烧焦的味道。她循着烟味找来找去,找到了高衍房门前。 “笃笃笃、笃笃笃——!” 离容急促地敲门,她以为里面着火了。 高衍开了门,离容探头一看,才知是高衍在火盆里烧东西。 “你在烧什么?”离容皱眉道,“烧衣服?” 白色的衣服。 高衍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做官这事太脏。” 离容这才发现,一向好着白衣的高衍今天穿着一件墨蓝色的袍子,像厚重的夜雾,幽暗的深潭。 不会再有人看到白衣高衍了。 ☆、愿与壮士盟 “陆南生,你不是东西!” 广陵城陆南生军帐内,刚刚助其打退慕容部的桓翀指着陆南生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本人生得豪俊且不修边幅,人也颇有侠气,骂人声如洪钟,惊得帐外的守兵差点想冲进来。不过陆南生不以为意,他神情自若地替桓翀和桓燕都倒了酒,说道:“桓将军,陆某许诺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并没有说一定会娶令妹为妻。” 桓燕比离容大三岁,比陆南生小两岁,算来是急于出阁的年纪了。但她自小不受管束,备受兄长溺爱,外加随军征战数年,眼光越发刁钻。既看不上文弱书生,也瞧不起质野武夫,因此一直不急着嫁人。 她不着急嫁人,直到遇见陆南生。 “陆大人,可是觉得我桓氏的门第,配不上你们陆家?”桓燕开口了。 她目光如电,长眉上扬,偏深的肤色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别有一种光彩照人。说起来,桓翀麾下想娶她的英雄豪杰确实有一大把,她是自视甚高的。一听陆南生拒绝了婚事,她立刻想到是门第的差距使然,丝毫不觉得是陆南生看不上她。 桓翀轻嗤一声,道:“哼,姓陆的,你们陆氏也不过是二流门第,你可不要狗眼看人低。” 桓翀的家族有些神秘。据传他们是前朝高门之后,但他那一支在大晋开国时涉嫌谋逆而被诛三族。如果这传闻属实,那他就是漏网之鱼的子孙。不过距离那桩谋逆大案已过去了一百多年,法禁渐弛,只要他这族人不光明正大地公开祖上姓名,朝廷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也许正因为身世可疑,桓翀的祖辈父辈虽然出仕,但不敢积极求进,因而桓氏在本朝差不多算三流士族。 陆南生直接忽略了桓燕的诘问,正色对桓翀道:“桓将军之所以想要陆某这个亲家,是否是有与广陵军结盟的打算?” 桓翀蓦地起身,风风火火地走到架于军帐中心的江淮地图前,抽出袖中短刃,在上面扎了六个洞。接着将短刃投向陆南生,稳稳地扎在了陆南生面前的矮几上。 那幅地图陆南生早已烂熟于心,他不必近瞧,就知桓翀标的是什么。 那是江淮间六处有险可守亦有田可垦的荒镇,彼此距离相当,方便互相策应。若有适当的兵力部署,以攻为守,那么别说鲜卑铁骑想要渡过长江天险,他们可能连长江水都看不到。 只是若没有广陵军的全力支持,桓翀不敢轻易分散兵力。 “陆将军——哦不、陆大人。”桓翀加重了“大人”二字的语气,是为了强调陆南生身为朝廷重臣的身份,“桓某是个粗人,不像你,能跟那些达官贵人打得火热。我手下的三万流民,至今仍靠自力更生。朝廷忌惮我,我不在乎。我朝中无人,不指望朝廷给我什么援助。呵,呵呵,去他娘的援助,官军怎么会靠得住?官军若靠得住,青州冀州能落入鲜卑人手中?官军不只没用,而且无信,甚至还会在背后捅刀,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你已经是什么刺史了,人都不来帮你,何况是我?所以我们必须联合,难道你不懂这个道理吗?” 陆南生拔下面前的短刃,恭敬地将之交回到它的主人手中,一边说:“桓将军此言差矣。官军虽不可靠,但朝廷的名分却不可不要。有了朝廷的旗号,或许得不到官军的援助,但至少师出有名。此番桓将军助我退鲜卑之兵,正是向朝廷邀赏的好机会,陆某必定——” 刚回到座位上的桓翀又拍案而起,打断陆南生道:“姓陆的,我不要你帮我去要什么功名赏赐!你以为你帮我去讨一个什么刺史的虚名,就算给了我满意的答复?!” 陆南生微微一笑,继续说:“陆某钦佩桓将军不计个人荣辱的高格,但须知名分之事,是听在天下人耳中的。桓将军愿意做一辈子的野将军,可知桓将军的手下是否想做一辈子的流民匪寇?” “你说得没错,有个正经的名号总是方便许多。”桓燕插嘴道,“但我哥自己立了战功,完全可以自己去领赏,哪需要假你之手?” 桓翀冷笑道:“呵,陆大人不愧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不只马上功夫好,算盘也打得精。我倾三万援兵相助,只换来你一封轻飘飘的奏折。哼!明人不说暗话,桓某今日就跟你兜底了。江北六镇,我想要分兵把守,但我人马不足,所以我要跟你结盟,由广陵军承担其中两镇的布防。此事功在社稷,你如果是个血性男儿,就不该不同意!……对了,我不信神明不信天地,歃血为盟那套我不吃。只有你娶了燕儿,我才能当你是自己人。你若不愿结盟……那我们,就只有先打一场了!” 陆南生不顾桓翀的威吓,依然带着笑意拒绝道:“人,我不娶。盟,可以换个方式结。” 桓翀正要暴跳如雷,却见陆南生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递到他面前。 桓翀气呼呼地接过奏折,看了一遍,没太明白。 “你要做兵部尚书?” 陆南生点点头,回道:“在下做了兵部尚书,桓将军不就‘朝中有人’了吗?” 桓翀一脸疑惑,又问了一遍:“你要去京城做兵部尚书?” 陆南生答:“正是。” 桓翀再问:“那两万广陵军怎么办?” 陆南生目光坚定地看向桓翀,说了两个字:“给你。” 他不打算跟桓翀的三万人马结成军事联盟,他直接将两万广陵军拱手奉上—— 他是要与桓翀达成政治上的默契。 桓翀愣了愣,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陆南生,你是疯了,还是在耍我?” 陆南生依旧是不慌不忙、成竹在胸的模样,好像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而不是被桓翀逼得出此下策——他对桓翀确实是观察已久了,他知道桓翀是可信的人,更清楚他在军事上的才干。他想要合作。 “桓将军,陆某行兵布阵不如你,你与朝臣虚与委蛇不如我,你我何不各展所长?江淮间有桓将军,陆某在朝便有底气,便不是庙堂上的摆设。陆某做着兵部尚书,桓将军就不怕朝廷在背后捅刀。此番桓将军以三万援兵相助,陆某就以两万广陵军作为回报。不知这个答复,桓将军是否满意?” ☆、攘外与安内 “陆南生,你要真是这么打算的,难道不更该同意联姻么?”桓翀斟酌着这个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提议,难免心生疑窦,“你把你手中的剑给了我,自己孤身去龙潭虎穴。你就不怕有人要动你的时候,我见死不救?” “第一,你我的关系不可太过明朗。若人人皆知桓将军是我的大舅子,我恐怕就当不上这个兵部尚书了。待我向朝廷为桓将军讨了赏赐,并接受了朝廷任命,桓将军再接手我的两万广陵军。如此,朝中之人便会想,究竟是桓将军过河拆桥收了我的人,还是你我早有约定?……我要让他们猜。他们没有你我交结的确凿证据,只能疑神疑鬼。他们越猜,就越不敢轻举妄动。朝堂之上,敌友关系总是越模糊,越安全。”陆南生似笑非笑地说,“第二,令妹有更好的去处。扬州刺史萧馥为人优柔胆怯,桓将军手握重兵戍守江北,必使他感到如芒刺在背。据我所知,他有两位与令妹年龄相仿的公子。桓将军不妨与他联姻,一来免得他上书说桓将军的坏话,二来还可向他要些东西……只是他小气得很,与他打交道,桓将军须有几分耐心。” 桓翀正欲开口,陆南生又抢在他前头说道:“第三,我相信桓将军不是背信弃义的人。陆某去京中为官,目的不是持禄固位。桓将军游军江淮间,想的也不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要收复失地,就算收复不了,至少也得保住南面百姓的安宁。然而危及大晋江山的祸患,不只来自异族,更起乎朝中。桓将军负责攘外,陆某尽力安内。你一心攘外时,陆某可以暗中帮你堵上进谗言的悠悠之口。陆某平衡朝局时,也需倚仗桓将军的威势增加说话的分量。” 这番话把桓翀说得心服口服,几乎忘了之前桓燕是如何软磨硬泡非要他来求亲的。 “我不会嫁给萧馥的儿子。”桓燕神色极为不悦,她走到陆南生面前,扬起下巴对他说,“你说你不能光明正大地与桓氏联姻,那我就隐姓埋名跟在你身边。” 陆南生提出的不娶桓燕的理由,似乎与她本人无关,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对她有任何兴趣,甚至不曾正眼看她,最后还建议她嫁给别人,这让桓燕觉得根本与直接羞辱她没有什么两样。 “胡闹!”桓翀对妹子大喝一声,但立刻又意识到桓燕吃软不吃硬,只得好言劝道,“你不嫁给萧馥的儿子没关系,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你就不能另挑一个吗?” 桓燕压根没理会桓翀,只是直勾勾盯着陆南生,等他做出回应。 陆南生完全不明白桓燕为什么气得眼眶发红,他干笑了两声,道:“桓小姐不愧是巾帼英雄,言行举止如此出人意表。如你这般女中豪杰,怎能跟在陆某身边受那委屈?何况陆某早已心有所属,不管是身边还是心里,都已经腾不出位子了。” “你心有所属?”桓燕眸光一动,双手抱胸,问,“你心里的人是谁?是豪门深闺的病娇,还是青楼妓馆的贱奴?说来听听,让本小姐看看你眼光有多差。” 陆南生听她出言不逊,收敛了笑容,严肃道:“她是扬州都督府的记室参军。” “你喜欢男人!?”桓燕脱口而出。陆南生要是真的喜欢男人,她倒也没什么可不甘心的了。 “你忘了?那个女参军。”桓翀无奈道,“她来找过我们。” 桓燕想起来了,那个外表看着明显还有些稚嫩的小妹妹,面对土匪头目却有超出年龄的沉着冷静。她说起话来刚柔并济绵里藏针,确实不是病娇。 “只要她还没嫁给你,我们就可以公平竞争。”桓燕挤出一丝笑,自顾自地说,“你说等你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再把广陵军交出来,我们又不知道你会不会中途反悔。我哥没空在这里陪你耽搁,我留下,看着你。” “腿长在桓小姐自己身上,要走要留,悉听尊便。”陆南生本想劝她不要做这种有损女人声名的事,但转念一想,她本来就是住在军营里的,在彼在此,对她来说又没什么区别,只得寄望于桓翀能出言教训一下这个任情使性的妹子了。 “燕儿,我们走。”桓翀道。 桓燕不理。 “冥顽不灵!”桓翀气急败坏地说,“你还没听出来吗?人家宁可把两万广陵军给我来回报救命的恩情,也不愿娶你这个人!你就算嫁了他又有什么意思!?” 桓燕脸色铁青,咬着下唇。桓翀认得这个表情。他知道她是不肯罢休了。 “唉!”桓翀重重叹了一声,拍了一把陆南生的肩,道,“陆南生,你就当我妹是监军,好酒好菜地招待着吧……” 说罢,桓翀走出军帐,跨上棕马,扬鞭西去。 军帐中的陆南生与桓燕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可以说什么。 “老郭!”陆南生将郭俭唤进帐中,吩咐道,“把桓小姐领到西北面的女眷营中歇下吧,她要在这儿住段时间。” 郭俭听得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但又不敢多问什么,正要去引桓燕,谁知桓燕竟然原地坐下了,对他说:“不必,我就睡这儿。” 郭俭不得不再次睁大了一双三角眼,外加偷吸一口凉气。怎么办?他总不能把桓燕扛出去。 “桓小姐,陆某有心上人,你这样胡搅蛮缠,对你自己全无好处,对陆某来说也是一大麻烦。”陆南生苦口婆心地劝道,“终身大事,应当顺从本心,而不是全凭意气。” 话音一落,陆南生便利索地拣了几件贴身物事,径直往曾经离容暂宿的帐子走去。 魏兴郡,高义卧房内,光线昏暗。 案上堆着的两叠纸,是高衍搬来的,高义还没有看。 兄弟俩一人身着黑衣,一人服饰墨蓝,几乎都要隐没在黯淡的背景色中。 高义用目光询问他在搞什么鬼。 高衍用扇柄划拉划拉左边那叠纸,说:“这是近年来对大哥不满的人与我写的信。” 高义低头瞄了一眼,果然,他能认出个别人的笔迹。 在朝在野有很多人对他不满,他是知道的。但具体是哪些人,他就不一定清楚了。就算他手底下的探子再多,也不能安插到每个官员的府邸中。 高衍向他展示这么多反对者的信笺,是为了向他示威吗? “我以为你要在江南安度晚年了,呵。”高义笑道,“怎么想到要回京了?” 高衍回以一笑,道:“大哥不是让我来跟你斗吗?我来了。” “哈哈哈!”高义大笑两声,指指左边的信笺,问,“你凭什么?就凭这?” “这是对大哥有意见的官员私下行为不检的诸多证据。”高衍站起身,将右边的一叠纸依次排开,展示在高义面前,“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我与大哥斗,又怎能是真的斗?” 高义锁眉,匆匆过了一遍那一把反对者们的小辫子,再抬头看高衍,眼神不只像是要把高衍看穿,更似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哈哈哈哈哈……”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一声朗笑没能点亮气氛,反使得昏暗的卧房更加阴森可怖。 “衍儿,你长大了。” ☆、貌离而神合 “大哥为了点拨我开窍,可谓用心良苦。”暗室中高衍的眼神依然云雾缭绕,叫人看不出真实的情绪,但说话的语气却似诚恳,“从前是我不懂事,一心想要拥戴皇室,却不知将权杖交于他人手中,自己可能落一个多么悲惨的下场……什么为江山社稷不计门户私利?所谓皇家,也不过是萧姓的一门一户。庸主自己没有治国的本事,必要猜忌能臣,难道这就是兆民之福?呵……大哥有心让我来唱那白脸,使我清名在外,是我捡了便宜。从今往后,我会收敛自己的脾气,做好自己该为高家做的事。” “呵,呵呵。”高义起身走到高衍面前,冷冷地问,“这些道理,你真的是今天才懂的么?” 高衍摇头一笑,自嘲道:“大哥莫要取笑,都怪圣贤书害人。很多事需亲身经历,才能明白真正的是与非。” 其实关于高衍有何心魔,高义已经得到了一些情报,但他还是想听高衍亲口说出来:“我记得你一向清心寡欲,既然对朝堂失望,又为何还来搅这浑水?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还是你觉得,大哥一个人,撑不住?” 高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从眼中流露忧伤之意,再缓缓将视线下移,落在腰间一个陈旧的香囊上,用拇指磨了磨,幽幽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既然是个男人,又怎么会真的无欲无求?呵……想要从别人手中抢人,就必须先成为强者。” “哈哈哈哈!——”高义大笑,“我听说了,她喜欢陆南生。陆南生这次再退鲜卑,我正愁不知如何赏他,就收到了他送往京城的奏折——” 高义从案上取下一个折子,丢给了高衍。 高衍扫了一眼,问:“他的意思是,他想做兵部尚书?大哥……准了?此人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会甘愿解下实在的兵权,来朝中做个不痛不痒的兵部尚书?这事恐怕有诈!” 高义见高衍对陆南生这般警惕,愈加信了他那“为女人重回朝堂”的鬼话,回道:“你有所不知,他这次被鲜卑围了半个月,险些丧命。人是不禁吓的,就像当年的萧子钊,也是在冀州受了箭伤后,就无心用兵了。你放心,我许他兵部尚书,也不会亏待你。” 高衍眼中落寞之色更显,回道:“我无功而有罪,有什么理由加官进爵?” 高义笑说:“去年先皇驾崩,因关东丧乱,没人愿意去邙山修陵。之前任命了两个山陵使,一个称病辞官,一个干脆半路消失,这事就一直耽搁着。我让你去修陵,修成归来,自可加官。” 高衍长揖高义,道:“多谢大哥。” 高义抓过他的手,将他拉到矮几前坐下,亲亲热热地说:“正事谈完,到你我兄弟喝酒的时候了!” 两人一直对饮到深更半夜,高衍才晃晃悠悠地出了魏兴太守府。他穿过寂静的街道,向一家客栈走去。 因要改走陆路了,离容白天忙着买马买车雇人,还要将船上的货物卸下再装好,累到日落方休。原本她也可在魏兴太守府上白吃白住,但她实在不愿与高义兄弟同处一个屋檐下,就执意包了两间客栈,让从扬州来的全部人马都住了进去。 醉醺醺的高衍来到离容投宿的客栈中,向其随从问了她的客房所在,然后就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离容开门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赶紧要将门关上,但高衍一只手已入内,轻松地掰开门,闯进了屋。 不是说好不再乱来的么?离容的第一反应是去床头取匕首,但人没走到床前,就被高衍从身后推了一把,跌在了床上。 “求求你不要这样。”离容哭求道。她悔死了自己竟相信高衍,悔死了此前还好意开解他,悔死了那天在船上没拼死把他捅成筛子。 谁知这时高衍竟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浑身酒气不假,但眼中毫无醉意,嘴巴无声地作出一个口型:“装。” 高衍没有碰她,只是站在原地用低哑的嗓音说:“你做的第一个香囊,是送给我的……” 离容心想我他妈什么时候给你做过香囊,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高衍自己编的词。 接下来的话更加不堪入耳。 “其实你也想要我,是吗?……不用担心,他不会知道的。……你我朝夕相处十数载,若不春风一度,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离容手里已摸到匕首,但她不知该怎么做。虽然高衍说的话很恶心,但他并没有靠近她。她可以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这时,高衍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反、抗。” 离容会意,握着匕首指向高衍,大声嚷道:“你这疯子!你滚出去!!” 和船头那次对峙不同,这回她的声音不会被江风吹散,很快就惊到了隔壁的住户。 孟戎听到她惨烈的呼喊声,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赶紧一个箭步闯入离容卧房。 “高、高公子?……” 孟戎没想到逼得崔记室高盛呼救的歹人竟是高衍。 高衍作出奸行未及得逞就被人拦阻了的愤懑状,拂袖离去。转身之前,他不动声色地往离容床上丢了一个纸条。 次日清晨,原本计划再休整一天的离容,因高衍留下的纸条而改变了主意。她逐个去敲同行卫兵的房门,命众人即刻出发。 高衍的后半夜是在妓馆度过的,待他返回客栈时,已是人去楼空。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魏兴太守府,迎面撞上高义,也无心问候。 “怎么了?”高义看他如此颓丧,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高衍无可如何地一笑,回道,“大哥……我,我什么时候赴山陵使之任?” 高义答:“我已遣人送信到京城,想来三五日后你就能收到圣旨。” 果然,高义政自己出,哪怕人不在皇城中也依然控制着萧旸。 什么都没变。 高衍没有回话,好像在发呆。高义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你、你说什么?大哥,我昨夜没睡好……”高衍尴尬地笑了笑。 “她人走了?”高义笑说,“想追就追上去吧,既然要演兄弟不和,你就没必要老跟我呆一块儿。” 高衍眼中的欣喜一闪而过,随即又陷入愁闷中。他看似烦恼地问:“大哥,你平时是如何哄大嫂的?” “呵。”高义轻蔑一笑,回道,“你大嫂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来无需讨好,讨好了也没用。说到底,不过是女人而已。待你有权有势,她们自然趋之若鹜,何必费那心力?” 高义见高衍剑眉深锁,便知跟他没有共同语言了,挥手道:“得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你闲着也是闲着,追你的女人去吧。” ☆、且行且盘算 夏天要结束了,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已呈现出红黄绿相间的缤纷,这是离容记忆中的北方。 原本担心运粮的马车难行山道,好在关中一马平川,路很好走。偶尔有上坡,坡度也极为和缓。掠过平原的凉风带着早来的秋意溜进马车,使其中头晕目眩的人儿呼吸顺畅了些。 离容已盯着手中的玉佩盯了一路,不晕才怪。 车辚辚,马萧萧,虽是走在坦途上,但运粮大队毕竟负担承重,因而很难疾行,发出的杂音也不紧不慢。这时马车中的离容隐约听得后方有一快骑由远及近,她探出车窗向外看去,只见净无纤尘的晴空下,墨蓝衣饰的男子策马而来,眉宇间的勃勃英气让周围层林渐染的自然风光都失了颜色。 离容看到他,脸上原本因睹物思人而残留的浅笑消失了,换作与秋日一般萧索的愁容。 高衍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前几日她曾经心无芥蒂地叫过几声三哥,但昨夜发生的事——虽然只是演戏——却把她对高衍的畏惧与警惕全勾了起来。她必须承认他们二人和平相处的前提是高衍心存慈悲,一旦他想要翻脸,想要乱来,自己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 其实她此前开导他,除了出自一片好意之外,也是想要强化高衍对她的慈悲心。不指望他知恩图报,至少不要恩将仇报。但她现在怀疑,自己的劝慰或许未必能起到她所期望的作用,毕竟高衍的思考方式与常人不同,换言之就是有点变态。 很快,高衍便追到了马车前,离容的胡思乱想就此中止。 在前驾车的孟戎用佩剑挡了高衍一下,显然是介怀夜里的事。但孟戎只是小小的军府卫兵,论官阶或门第都不足以威慑高衍。好在高衍自认理亏,对他抱了个拳,道:“昨夜高某酒醉闹事,还望孟老弟包容一二。高某这就上车与崔记室道个歉。” 孟戎见高家三公子竟然对自己赔罪,一时有些进退两难。一来他不能代崔记室原谅高衍,二来他也不敢真的责骂之。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高衍侵犯崔记室侵犯到了什么程度…… 没等他做出反应,高衍已轻捷地跨上马车,钻进了帘子里。 高衍的脸皮有多厚,离容是见识过的。她想好了,如果高衍执意坐车里,她就把车厢让给他,自己骑他的马。 孰料高衍进来后二话不说,抓起离容的脚就在自己胸口印了个脚印,然后惨叫一声,向后跌出了马车。 好演技。 离容不能不想起去年洛阳城郊的春宴上,高衍是怎么作出一副不情不愿的假样勾引萧子钊上钩的。看来他真的精于此道。 高衍身手不错,虽从行进的马车中摔倒了硬路上,但半途已调整落地的姿势,因而没有伤到筋骨。但离容回想了一下他离她很近时那张发青的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大概是胃疾犯了。也难怪,昨夜他喝了那么多酒。 假装被离容踢出马车的高衍,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坐骑上。随车轮颠簸而跃动的车帘,偶尔能让离容从缝隙中瞧见他的背影。离容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对高衍仁慈可能就是对自己残忍,但她终究受不了一个有陈年胃疾的人一直在她眼皮底下骑马行进,好像她也时时能感到那种疼痛一般。 算了,还是相信“好人有好报”吧。 终于,离容没忍住,喊了一声:“停车!” 她下了车,走到高衍的马前,表情好像一个操碎心的老母亲面对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欲发怒又懒得发怒。她没好气地对他说:“你下来!” 这下轮到高衍觉得莫名其妙了。他下马的时候胃部又是一阵抽痛,但强忍着不肯表现出来。 离容没有正眼看高衍,只是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命令道:“你去车里。” 随即她跨上了高衍的马。 高衍有些失神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人是最清楚他的老毛病的。有那么一瞬,他忘了作戏,忘了此去京城的诸多盘算,脑海中只剩下黄门侍郎府中那个不起眼的院落,院子里枯荣交替的榆树,与榆树荫下一年一年成长的女孩。 他转身进了马车,坐定后,心中默默对车帘外离容的背影说道:“这辈子,我会好好做你的三哥。” 谁说他把别人对他的好视为理所当然?身为贵胄子弟,他更懂得人情冷暖。 离容跨进长安城门的那一刻,第一反应是失望。 好旧的一座城。 从前的王城气象早已消磨在平淡岁月中,那斑驳的城墙看上去好像用指甲刮一刮就能掉一层土。这里比不上建康,遑论从前的洛阳。 奇怪,萧旸作为皇帝,敢下旨不让高义回京,竟然无力调动军队修一修这些有裂口的烂墙面吗?匈奴、氐、羌,外加有乱心的汉人联军可就快打过来了。 萧旸到底是信心十足,还是就想等死?或者说这是什么安民之策,目的在于让老百姓感受到当局者的成竹在胸?如果是的话,那萧旸的目的倒是达到了。从魏兴郡到长安城的一路上,确实没见有什么携家逃亡的长安城民。 离容恍恍惚惚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走马观花,忽然,高衍那句“反过来想想”又闯进她脑中。她直觉觉得高衍的思路是对的,应当反过来想想,但又不知该怎么反过来。 向当地官员说明来意后,扬州运粮队被接引到了专供外官住宿的别馆中。 别馆倒是新修的。正正方方的一圈矮房,朴素而雅致。每个房间的门都开向中心的庭院,庭院中没有其他花木,唯有翠竹。庭院边缘还有与屋宇相连的围廊,干净到初来者不敢将鞋底的风尘印上去。 按照惯例,代表各州刺史前来进贡的官员,都有面圣的机会。离容没有再写什么密信,她觉得带那玩意儿在身边纯属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不过她决定至少要实施计划的第一步,那就是做一盒糕点送进宫,反正萧旸从前确实爱吃她做的东西。 “厨房在南面。”高衍突然从围廊尽头冒出来,对离容说,“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我叫人去买。” 高衍读过密信,知道离容的原计划是将密信放进食盒中,若萧旸看了密信上的内容后同意参与行动,就以想吃糕点为由再传离容入宫。现在他们不敢冒然暴露真实的目的,但送糕点却是个好的由头。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兴许能唤起萧旸心中的几分故旧之谊,增加他对二人的亲近感。 离容“哦”了一声,转头向南面行去,高衍紧跟其后。 “你回房休息休息吧,我需要的东西很简单,厨房肯定有。就算没有,我也可以自己请人去买。”离容怀中揣着早就准备好的自制佐料,剩下只需鸡蛋、面粉、水和茶粉即可。 高衍没出声,也没离开。 他有充足的理由跟在离容身后——他得让高义的耳目相信他此行的目的确实是骚扰离容。不过他内心更真实的愿望是,想看看这个丫头到底是怎么做饭的。 离容只能任由他跟到灶台前,觉得他就像炎夏厨房里挥之不去的一只大苍蝇。 刚要动手,却听高衍一声喝止:“慢着!” 高衍抓着她的手腕,问:“你这怎么?——!” 离容握了一路的缰绳,手心血红一片,皮都磨破了。 离容赶紧把手抽回来,笑道:“太久没干活,娇气了,这都能破皮。没什么。” 高衍冲不远处一个正在打扫的厨娘道:“你过来,帮崔参军打下手。”然后回头对离容说:“你别动手了,指挥她就行。” 说罢,他接过厨娘手中的笤帚,干起了扫地的活儿。 离容正要怪他多此一举,但见他竟然在扫地,又禁不住有点想笑。 好吧,就听他一回。 遥想当年她每天起早贪黑,曾带着月事在洛阳街头跪到头昏眼花,也曾带病做饭,几乎要在厨房晕倒。那时高衍何曾管过她的死活?现在手心破了点皮他就这样紧张—— 他可真会演戏。离容心想。 ☆、似是故人来 御书房里伺候萧旸的小宫女名叫瑞儿,她见执掌宫中禁卫的郎中令引来一位面生的姑娘,还以为皇帝终于开窍了,空虚的后宫之中终于要有美人了,却听郎中令说这是扬州来的记室参军,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必是个爱穿女装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见离容脖颈线条顺滑无凸起,唇上只有细微的绒毛,骨架纤细,胸脯丰满,才确认她是女人,还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 “参军大人请在此稍候,圣上龙体欠安,正在午休,这个时辰还没起呢。”瑞儿一边招呼离容,一边兴致勃勃地盯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奴婢叫瑞儿,有什么事,大人吩咐瑞儿就行。” 离容原本精神高度紧张,但因郎中令和小宫女看着都很面善,脑中绷紧的弦稍稍松了两分。 “龙体欠安?敢问皇上是……染病了么?” “哦,是的。”瑞儿回道,“大约是受了风寒,嗓子不舒服,天天咳嗽。不过皇上不肯见太医,也不肯吃药……一点小病从年初拖到如今。” 离容心中暗自揣测,想着或许萧旸是不信任宫中的大夫,怕他们都是高义的人。 “长安城中多的是有名的医馆,若皇上觉得太医医术不精,为什么不出宫去瞧瞧呢?” 离容真正想探听的是,萧旸是否有出宫的自由。 “回参军大人,皇上倒确实访求了民间的高人,但不是大夫,而是两个江湖术士。”瑞儿轻声道,“那两个术士现在就住宫里呐!他们常把皇上带去西山游玩,说吸取天地精华便可不药而愈。唉~明明就一直没好。” 其实瑞儿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告诉离容这些,只因见离容是个女子,她就忍不住想多说几句。离容听了,首先明确了萧旸没有被限制自由,这是个好消息。不过萧旸从前就爱与江湖术士厮混,当上皇帝后依然如此,这倒真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是个昏君。 “参军大人、参军大人——”瑞儿见离容正出神,不得不轻唤数声,“参军大人,皇上下朝后从来不见外臣的,您是第一个来到御书房的官儿。婢子斗胆说一句,既然皇上对参军大人另眼相待,参军大人不妨劝劝皇上,该吃药吃药,别耽误了病情。” 离容点头称是。不过她之所以能来到后宫单独与萧旸会面,并不是因为萧旸对她高看一眼,而是她以女流的身份为借口,自称不便上朝,恳请于御书房一睹龙颜。 她代表萧旸的堂叔萧馥而来,带的东西实在是不少,外加千里奔波,诚意感人,萧旸怎么都得给这个面子。 “皇上驾到!——” 小黄门尖锐的嗓音打断了离容与瑞儿的交谈,离容赶紧转身跪向门口。 她不敢抬头看,尽管印象中的萧旸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亲王,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献上十二万分的恭敬。她可是读过史书的,深知伴君如伴虎,古来不知有多少臣子因仗着旧日与皇帝的交情而忘了君臣之别,结果是身首异处。离容不想步他们的后尘。 一阵香风从跟前拂过,那是故都洛阳特有的香料,闻得离容一阵恍惚。有那么一瞬,离容觉得仿佛回到了那个车水马龙的街口,她因高衍责罚而跪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远处,年轻的王爷出了黄门侍郎府,走过来,给了她一盒糕点。 萧旸突然回身,用帕子半捂着脸,凑近离容瞧了瞧,然后直起腰道:“你这丫头倒是没变。”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脸色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蜡黄——从前萧旸的气色也没好过,但从前看着只是挑食所致的体虚,如今则仿佛已入棺木的死人,强敷了一层□□以掩饰灰败枯槁的实质。 离容不禁想,这样的人,还有必要偷去江东吗?回程路上的艰难与危险可想而知,恐怕萧旸的身子骨根本撑不住。唉。 她边想着这些大逆不道的事,边把食盒举过头顶,道:“皇上既然记得微臣,应当也记得微臣的手艺吧。” 萧旸笑了笑,示意小黄门接过食盒。 好吃。 试毒的小黄门从每块糕点上切下一个角,挨个儿吞下肚。面上的表情似是回味无穷,真希望皇帝把余下的也赏赐给他。 离容依然低眉跪于阶下。入宫之前,高衍曾千叮万嘱,让她彻底忘记萧馥的图谋,切勿在萧旸面前泄露分毫,她应了。此刻见萧旸身边的只有一个太监和一个宫女,且两人看着都不过十三四岁,好像萧旸并没有被任何人控制,她心里又有一些动摇。 “不错。”萧旸赞了一句。这不是客套话,他把糕点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送,使御书房中只剩叽咕叽咕的咀嚼声。 片刻后,萧旸擦了擦嘴,示意黄门与宫女都退下,等御书房中只剩他与离容二人,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是高义的人吧?路上遇到他了?他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朕吗?” 萧旸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高义的人?离容一头雾水,赶忙否认道:“微臣只在魏兴郡与大都督打了个照面。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圣上,微臣不是任何人的私僚。” 萧旸扬眉,脸上一副颇可玩味的表情,离容抬头看了一眼,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那你为何非要见朕?”萧旸问,“莫非你是来替别人传话的?” 此时四下没有旁人,真真是离容道明来意的好机会。但一种强烈的直觉阻止了她把真话说出口。她回道:“微臣只是……呃……想趁此机会,给皇上做几日糕点。还有……听说皇上圣体欠安——” 萧旸忽然走到近前,用食指勾了一下离容的下巴,吓得她没再说下去。 “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朕对你没兴趣,吃一次就够了,你退下吧。” 离容没料到那句话能让萧旸想歪,禁不住面红耳赤。她也想不出什么多留的理由了,只得告退。 此次面圣,不只唤醒了离容对洛阳的记忆,连当时在黄门侍郎府中的怪异感觉也被勾了起来。 她抱着食盒走出宫门,坐上马车,心乱如麻却又不知因何而乱。 待回到别馆中时,离容已是饥肠辘辘。她直接去到厨房,一看,灶头上还摆着一盘糕点。 吃饱肚子才有力气烦恼,离容抓了一块塞进嘴中。嗯,那位帮手的厨娘果然得力,做出来的糕点完全符合预期。也多亏她多弄了一盘,此刻的离容才有东西充饥。 “哎呀,大人!”厨娘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跑上前来,道,“大人要是饿了,我做别的东西给您吃。” 离容摆摆手道:“没事,我吃这个就行。” 厨娘皱眉道:“哎唷,这盘我忘了放糖,吃起来没味儿。” 简单的一句话,让离容刚咽了一半的糕点卡在喉间不动了,背上沁出大片的冷汗。 离容稳住自己的情绪,小声问道:“你是说,你交给我的那盘,是你重新做的,加了糖的?” ☆、一脉相承之 “见到皇上了?” 高衍与离容在别馆中心的庭院相遇,四下无风,夕阳将静止的竹影投到二人身上。离容眼神呆滞,像是久久未从震惊与恐惧中缓过劲来。 半晌后,她眼中分散的光芒重新汇聚,视线焦点落在了高衍身上。 “皇上……很好,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宫女伺候,清静得很。虽然患了风寒,嗓音有些沙哑,但目光清炯,步伐雄健,想来没有大碍。……对了,皇上是记得我的,听宫女说,皇上下朝后从不见外臣,算是为我破例了。皇上与我叙旧时,还特意屏退了下人。唉,原本我想再送几回糕点的,皇上却说不必了。也罢。我此行的任务已经达成,明日便启程回扬州。……” 听了离容的话,高衍心中浮现四个字:这不可能。 让萧旸来去自由,无人监管,这不是他认识的高义。目光清炯,步伐雄健,也不是他认识的萧旸。 离容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听懂了。 当厨娘告知她送进皇宫的糕点中加了蜂糖时,所有怪异的、模糊的直觉终于连缀到一块,变得清晰起来。 萧旸是最挑食的,曾说花糕和蔬饼里不可放糖,因鲜花时蔬中自有甜味,加三分酪浆调味足以。 她今日见到的皇帝虽然面色枯槁,但隐藏于皮肤之下的肌肉却没有呈现与之相协调的下垮之势,反而有一种向上飞扬的神采。 他不是萧旸。 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年纪都很轻,想来入宫不久,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萧旸。 他上朝时有冕旒遮面,与朝臣的距离又大,自然无人看出端倪。 他下朝后不见外臣,大概也是怕露出马脚。 他装病而不肯吃药,是想用沙哑的嗓音蒙混过关。 至于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出自谁手,答案恐怕就在那两个养于宫中的江湖术士身上。 她原来根本就想不到用糕点的甜度去测试皇帝的真假,没想到厨娘误打误撞,让她发现了这个险些使她小命不保的真相。 所以问题来了:他是谁? 他一见离容,就说“你这丫头倒是没变”,这是否说明他从前认识离容?离容在洛阳的时候并没有结交什么人,与高义相关的,更是五个手指数得过来。 他以为离容是来帮高义传话的,或许正因如此,他才破例私下见了离容。可他为什么这么觉得?就因为离容从前是高衍府上的丫头吗?高衍与高义兄弟失和又不是什么秘密。离容既曾是高衍的下人,理当更被提防才对。 容貌可以伪装,身材却是真实的。这样的身长,这样的骨架,这样驾轻就熟的演技,外加沙哑嗓音中隐现的一丝熟悉感,让离容想到了一个人: 卞敏之! 是的,就是那曾化妆成侍婢居于高衍府中的卞敏之。他当然认得离容,并且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觉得离容是高义的人——当时高义阻止了他对离容下杀手。他显然以为,离容的命是高义救的,不管她是知恩图报也好,被高义胁迫也罢,总之多半会成为高义的手下。 “这下便通了。”高衍站在阴影中,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冷笑,“呵,反过来想想,终于可以想通了。” 不是萧旸下了圣旨不让高义回京,而是高义不想回去。 不是皇帝觉得三分之二的中军可以守住长安,而是高义认为全部的中军也不足以抵挡匈奴。 不是通过不修城墙来安定民心,而是长安城将像洛阳一样被丢弃——当然也就不必费那功夫了。 但是弃都而逃的耻辱却不能记在高义账上,背锅的人得是当今圣上。所以高义弄了个假皇帝在宫中,演一出皇帝忌惮权臣使之无法归京,最终因御寇无力不得不弃城而逃、投奔权臣的好戏。 当然,没有人能想到,这个下旨把高义挡在六百里外的皇帝,会是高义的人假扮的。 不仅如此,这段时间里还会有很多人上书,请皇帝进一步贬抑乃至诛杀高义,这就是让朝中反对高义的势力打破沉默而浮出水面,使高义看得一清二楚。 这步棋,极阴险,极罪恶,足够高氏族灭一百次。但只要成功了,高义的地位就再也无法撼动! 这,才是高衍认识的高义,也符合离容从他身上嗅到的野心与疯狂的味道。 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真正的萧旸生死未卜,就算他还没去西天报道,想必也不在长安。 她今天私下与假皇帝会面了,还否认了自己与高义有牵连。如果卞敏之疑心自己暴露了,她肯定不能活着走出长安! 卞敏之打发了离容后,立即动身去到城外的西山。 这里有一间名为“无渊”的道观,是高义与他互传消息的地方。毕竟,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大都督与皇帝的联系如此频繁密切。 正殿当中元始天尊像的腕关节可以活动,卞敏之照例使随从候在观外,自己则径直向前,欲查看神像手中的密匣。机关还未打开,余光便瞥见空荡荡黑漆漆的大殿深处走来一个人。 “大……都督?您怎么来了?” 高义立于神像的暗影中,回道:“子衡来京,呵,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三公子并未求见。”卞敏之回道,“但我见了那个丫头,大都督可记得?曾经被您救下的丫头,叫离容。我还以为她是来替您传话的?” “那个丫头不简单。”高义眉头一皱,问道,“你平时也是这幅精神抖擞的模样吗?” “大都督放心,小的平时——咳咳咳……”卞敏之立即假装有轻微的驼背,并掏出帕子,捂嘴咳了几声。 “呵,差强人意。若是我,一眼便能看穿。子衡也一样。至于那个丫头……”高义有些犹疑。 卞敏之回道:“大都督,恕我多言,不过是一个丫头,就算她看出来了,她又能如何?一刀结果了她,不就一了百了了吗?” “呵,你有所不知,这丫头看似普通,却有两个男人在争。”高义面露轻蔑,笑道,“一个新任兵部尚书,一个正要改迁的冀州别驾。对了,她还有个哥哥,是曾带兵守住洛阳、现任寻阳太守的季伯卿。这些人,将来可都是朝中股肱,社稷之臣。倘若她已发觉你的身份,必定会告知子衡。这样她再有个三长两短,就得算到我头上来了。” 卞敏之真后悔没趁离容回到别馆之前取了她的小命。现在想杀她,却是投鼠忌器。 “那大都督……可是要想办法收买她?” “收买?呵,不必。”,高义稍稍回想了当日地道中发生的事,脸上轻松地一笑,安抚紧张不已的卞敏之道,“这丫头头脑很清楚,这件事,她敢告诉高衍,却不敢告诉萧馥。别忘了,她是我母亲认的干女儿,这必要抄家灭门的罪行一旦暴露,难道她会有活路吗?聪明人都是最会装傻的。” “……大都督,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卞敏之拱了拱手,恭敬地问。 “别来这套,想问便问。” “大都督有容人之量,且善于兵行险着,却可曾想过养虎为患的道理?”卞敏之还是对离容的存在耿耿于怀,“小的以为,行非常事,当如履薄冰,宁枉而勿纵!” 高义似乎对卞敏之的建议丝毫不感到意外,他拍了拍卞的肩道:“你说得没错,从前萧子钊就是这么做的。不敢信人,不敢用人,不敢不杀人。他将宫中禁卫全换作自己的亲信,把朝中反对他的人打压得半句话都不敢说。他猜忌能臣,刚愎自用,结果是为他做事的人尽是谨小慎微的庸碌之辈。若身在太平盛世,他或许还能再折腾个十数年。但如今世道不同了。北方我们呆不住,这是大势所趋,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巴蜀、荆楚、江南一定要守住。在虎狼环饲之中,如何退敌,如何安国?靠那些在我面前大气不敢出的犬彘一般的小人吗?呵,不行。我要让这朝堂上有龙争虎斗,若苍天佑我,我必能险中求胜。若哪天我无法驾驭这些我亲手提拔的人,终于死在兄弟之手,命丧故旧刀下,哈哈,那我也认了!” 说罢,高义转身,大步离去。 卞敏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对这份霸者之气肃然起敬,同时又不得不为高义这种赌徒一般的疯狂深感忧虑。 谁说高义、高衍兄弟不像? ☆、有假也有真 “皇上已下旨让我去邙山修陵,我不能送你回江东了。此番别过,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说起来,你也是难得来一趟长安,何不多住几日?”高衍央求道,“这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有好好歇过。” 离容不知高衍的请求是否别有所图,不敢立刻回绝,只是说:“起风了,屋里聊。” 不但秋风渐肃,风里还开始夹带绵绵细雨,嗅起来有冰冰凉凉的味道。 离容拉上门,将风雨屏蔽在外。 其实她并不确定是否隔墙有耳,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跪在案前,手指蘸水,她写道:“何意?” 高衍嘴唇动了动,离容猜到他说的是“拒绝便是”,于是回道:“长安城太旧了,我觉得没趣。修陵可是个苦活,你不求令兄给你换份差事吗?” “修陵有什么苦?”高衍的后半句说得很轻,“……修陵怎比相思苦。” “呵,自讨苦吃更是吃不尽的苦。”离容不愿听这些恶心又没意义的话,不识趣地说,“三哥若觉得相思太苦,等我回到江东后,就叫人把嫂子和利儿给你送去邙山。” 高衍却好像没听到有关自己妻子的字眼,兀自道:“母亲认你做干女儿,所以你称我为‘三哥’。我既是三哥,我的大哥便也是你的大哥,为什么你一口一个‘令兄’?这是不是因为,在你心中,觉得我与你更为亲近?……我是自讨苦吃,你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这四个字听得离容心头一凛。 她想过,自己是否是“自欺欺人”。好在,她已有了答案。 “我记得有一回,也是像今天这样的秋日。管家还没有给我新的秋衣,旧的又太小了,我只好继续穿着夏天的衣服。”离容看向窗外已交织成一片迷雾的秋雨,容色平静地说道,“那天中午来了一个贵客,贵客对羊奶过敏,我却端上了羊酪饼。你很生气,让我去府外跪着。…… “跪了没多久,就下雨了。好冷啊……我祈祷雨快停,雨却越下越大。头发吃了水,变得好重,压得我直不起脖子。我又半天没吃东西了,胃饿得难受。更倒霉的是,我正逢月事将尽,腰酸背疼得很。当时我想,完了,明天肯定要发烧,发烧了会更难受,可再难受也还得干活。 “……我存了小半年的铜板——铜板是帮家丁做针线活赚来的——本想用来裁布买棉花,给自己添一件深冬穿的厚袄,这下又只能拿去买药。我好不甘心。我想哭又没力气哭,只觉得这一天天的日子真是太苦了。 “我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街头?死了也好,死了以后也许很轻松,像庄生说得那样。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高衍一直以为自己与离容最大的心结,是地道中的那个“杀”字。没想到,九年里日积月累的伤害,才是使他对离容来说毫无“亲近”可言的根本原因。他也更懂了为什么陆南生与离容相识不久,就在她心中有了远超过自己的地位——一个没被人疼过的妙龄女子,难免有对温暖的极度渴望,你不能怪她择偶不慎。 离容还没说完。 “……等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泥泞的大街上,也不在我的房间里,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穿着干净的衣服,盖着最暖和的被子。我简直怀疑自己是重新投胎了……这时,有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过来告诉我说,我身在高义的府邸。大哥……他叫人给我抓了药,还替我向你说了情。 “也许对他来说,我什么都不是,救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他让我在那个冬天有厚棉袄穿,我的命实实在在地被他捡了两回。只是我一个女流之辈,没什么可报答他的。……三哥,如果你愿意听我一句劝,我希望你将来不要再跟大哥对着干了。帝王无情,但大哥是疼你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心为公的人。孰亲孰疏,你要分得清楚……” “我知道。”高衍来不及感伤,心中暗笑这丫头连演戏都学得这么快,“萧旸根本就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材料,我听人说他天天去西山游玩,还结交什么江湖术士。江山社稷落在这样的人手中,恐怕御花园迟早要成为匈奴的马厩。你放心吧,我帮大哥,不只是为私,也算是为公。……过去这些年,你只当我是个傻子,是个混账。我什么都没做好,没做好公事,也没做好私事。但我现在不一样了。我会让你刮目相看。答应我,先别急着嫁给陆南生,待我做出一番业绩,你再考虑如何选择。” 离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却见高衍又无声地做出“拒绝”二字的口型。 “你、你别再想这个了!你有妻有子!而我……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离容红着脸说出实情,但其实高衍并不意外,甚至不大介意。不过他还是作出十分气恼的样子,抓起离容的前襟,怒道:“你!……你是谁的,你说了不算,陆南生说了也不算!今后谁有本事,谁说了算!” 说罢,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出房门,走进了冰凉的秋雨中。 探子将隔墙所闻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高义。那一番唱和有假也有真,可说是毫无破绽,因此高义听了很高兴。 不久之后,他又收到消息,说离容已动身回扬州,没有异动。而高衍则又在他此前常常光顾的妓馆中流连了数日,最后干脆买下了两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带着一起出发去邙山。 去到邙山的路上,天气越来越冷。高衍在半路放走了一个丫头,所以此刻颠簸的马车中,只有两个人。 “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高衍对身边豆蔻年华的少女说。 “莫说辛苦,若无表兄这般安排,我未必能活到今日。”少女的目光好像结了霜,冷而利。因他没有再费心伪装嗓音,一开口,便暴露了男儿身。 过了会儿后,他又补了一句:“多谢表兄。” 萧氏子孙凋零,萧旸又无子嗣。如今最有资格成为皇储的人,就是在去年宫廷政变中受到牵连而被贬为庶人、高义翻遍长安城都没有找到的萧旸的三弟——萧旻。 ☆、金风迎人归 没有了粮草的负担,扬州使团的回程之路走得轻松且飞快。 虽然入秋渐深,但因一路向南,旅途中的人并没觉得气温在降低,沿路看到的风景反而有了越来越多的绿意。 重新弃马乘船,风一般地顺流东下,离容心中的情绪是兴奋与彷徨的交织。兴奋在于长达三个月的相思之苦总算要熬到头了,彷徨是因忧虑这萧氏王朝的命运——或者说,汉人王朝的命运。 江南好,江南当然有说不尽的好。 江南的冬天也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江南的春天有比北方品类更多的花红草绿。只要朝廷愿意下令开官仓赈济百姓,江南就没有挨不过去的饥年。 人人皆知江南好,但如果只剩下江南呢? 失去了黄河流经的中原大地,失去了“皇居帝里”的古都长安,失去了“天下之中”的旧京洛阳,失去了封天祭地的东岳泰山,这样的汉人王朝,还敢自称是正朔所在吗? 她回想起当日与孤云叟的问答,那时候她说,合久必分是天下大势,这一代汉人或许再难在自己的国境内看到黄河入海,但当时她只觉得鲜卑太强,她没有想到,如今手执政柄的当国宰臣认为,西边也保不住。 对了,她手里还有两道圣旨,一道给陆南生,一道给桓翀。 直到在别馆中接到圣旨,她才知陆南生又一次与鲜卑交手了,并因等不到萧馥的援助而转求桓翀。这一回,下达给陆南生的圣旨跟之前一样——兵部尚书,外加遥领徐州刺史。桓翀则兼领冀、豫、兖、青四州刺史。 离容还不知道这个兵部尚书是陆南生自己求的,但她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高义以为陆南生会让广陵军散居民间,如此,等有朝一日他那在鲜卑战马前吓破的胆修复了,意欲东山再起时,就可重回广陵招旧部。他绝对想不到,陆南生已对手下晓以利害,劝服他们诚心归附桓翀。 人们都善于以小肚鸡肠揣度对手,于是襟怀广阔者才常常出人意表。离容见过桓翀,且了解陆南生。高义想不到的事情,她能想到。 她想不到的是,时隔三个月,当她再度兴冲冲地闯进陆南生的军帐时,会看到一个女人。 震惊,让她一时没认出眼前泡在浴桶中的美人是桓燕。她迅速稳住心神,平视前方道:“陆将军何在?本官有圣旨。” 装腔作势也好,沉着冷静也罢,总之这一路,她倒真是跟高衍学了不少东西。 “崔记室、崔记室——” 军帐外响起匆匆而来的郭俭的声音。他闯将入内,却见桓燕裸着香肩,赶紧又退回帐外,大声道:“崔记室,陆公子在校场!……” 离容听了这话,冲浴桶中的人淡淡一笑,丢下一句“打扰了”,便轻巧地一转身,掀帘出帐。 这个时节的广陵,有弥漫无际的浓烈的桂花香。金桂奶甜,银桂清新,丹桂则以鲜亮的颜色取胜。在江风播散的香气中,在广陵军招展的旗幡下,身着一袭秋香绿的离容迤迤然而来。 她鬓上无它点缀,唯有一朵白茶花。唇上抹了透明的香脂,呈现自然的粉红色。虽然想见陆南生的心情十分急切,但她没省去拾掇自己的工夫。人说近卿情更怯,只因刚才在军帐中亲眼见到那般香艳的一幕,离容的心情除了喜悦与羞涩之外,就又多了一重疑惧。 但她容色未变,步伐也没有因此而飘忽。 要沉住气,她对自己说。 陆南生正在督练秋季招募的新兵,余光瞥见远处走来一个簪花的美人,心中正奇怪手下为何不拦阻女眷来此。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媳妇儿。 媳妇儿——不管离容认不认,反正他是这么想的。 “又有圣旨了——哎唷!”离容正要去袖中取圣旨,却被陆南生在大庭广众下猛地一把举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离容专属的营帐走去。 “你大胆,我还没宣旨呢!” 离容被秋风吹得苍白的脸蛋忽然泛起红云。她两手刚好攀在陆南生肩膀上,双脚离地,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全感。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罢了,如果真的有人逼迫,那就不为难这男人了,平妻就平妻,做妾就做妾,她认。 “又想让我当众跪你?”陆南生轻笑道,“回房跪,不行吗?” 两人在新兵们嫉妒的眼光中穿过,广陵的老军人早已对此视而不见。 离容捧着陆南生的大脑袋,问:“你是不是知道圣旨写了什么?” 陆南生沉默片刻,才回道:“萧馥是个庸人,你在他手下做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要带你离开这儿。” 烧粮草、逼离容,外加在鲜卑兵围广陵时迟迟没有出手援救,萧馥给陆南生留下的印象已差到极点。 平日里倒还算一个体恤生民的好牧首,但一遇大事,便表现得无信无义,无勇无谋。 萧馥不坏,他只是庸。不过,身居高位而没有与之匹配的德与才,其实也是一种客观的恶。 从前陆南生理解离容要报答什么知遇之恩,可如果这恩会把她的小命给报没,那就免谈。 离容脸上的笑意淡去,轻声道:“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什么地方说话安全?” 陆南生刚将离容抱到帐前,听她这样一说,便没有进去,而是放下她,调转方向,牵来一匹马。 离容在前,陆南生在后,二人一骑,纵马奔至一座可俯瞰四周的小山坡坡顶。 他们躲过了所有可疑的耳目,只是躲不过桂花的香气。南来的大雁成行从头顶掠过,不远处的校场上仍有新兵在整齐地操练。极目望去,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渠,一半是天然,一半由人工凿成,用于灌溉农田。流水在晴日下反射着白光,但不刺眼,一如这长江下游的秋景,是夏与冬之间温柔的过渡。 “你招抚流民、考选武卒和训练兵士的办法施行数年,看来已十分完善。”离容轻触陆南生握紧缰绳的手背,说,“桓将军看似是个武夫,其实他胆大心细,十分善于用人。你把两万广陵军交到他手中,想必他能萧规曹随,沿用你的办法,重用你的亲信,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只是他无心参与朝斗,但又是朝廷忌讳的对象。若被执政盯上了,还需你在朝中多加照应。” 陆南生把脑袋的重量都压在了离容左肩上,还故意用胡渣刺她的脸,见她皱眉躲闪,便跟个小孩似地偷乐。 “你什么都知道。若朝中的人也像你一样了解我,我就没法儿混了。” “你放心吧,他们是不敢把你想得太好的,所以他们猜不透你。”离容反手摸了摸陆南生的鬓角,笑说,“我们陆公子有豪侠之风。” “这些话,在屋里不也能说吗?”陆南生贴着离容的面颊问,“帐子里还更方便……” 离容深吸一口秋日凉风,左右看了看,确认周遭无人,才转头凑近陆南生的耳朵,低声道:“萧馥这次让我去长安,是要我把皇帝偷到建康来。这事早被高衍发觉了,他半路调包了我的密信。等我进宫面圣后才发现,那个穿着龙袍的人,不是萧旸!你放心,我没有暴露。……” 至于为何高义屯兵魏兴不回长安,无需离容解释,陆南生自己就能推测到。 他能想到的更多。 ☆、一报还一报 他能想到的更多,包括高义预谋将新的都城定在何处。 陆氏三代文臣,陆南生之父陆纯死于国难,凭借冢中枯骨的功业,陆家已可算是二流门第。 陆南生虽弃笔从戎,但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总想将他拉回文职。 自从他获得徐州刺史的虚衔之后,从前与陆纯有交情的朝中旧臣纷纷致书问候,他也一一予以回复,并逐一了解了各地的人事任用情况。 原本秦州刺史叛变,吸取教训的高义应当对关中一带的地方长官来一次大换血,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于荆楚一带广植恩幸,并派他最信任的裨将领兵入蜀,加强西南面的军备。 需知当年大晋灭吴时便是从巴蜀入手,凭借顺流之势摧枯拉朽,一统江南。如果晋要成为像吴国一样偏安南方的政权,当然就得吸取吴国的教训,将重兵置于长江上游。 一切都说得通了。 如果陆南生没有猜错,新的都城当在地跨长江两岸的荆州。进可遥制江东,退可避入蜀地,还有邻近的江州提供粮谷,确实不失为较理想的国都所在。 “偷皇帝这种事,也亏萧馥想得出来。不知他是太过忠心,还是自己想踵魏武之迹。”陆南生不客气地评价道,“还好你不蠢。……你,别再去什么扬州军府了。反正你又不是天子任命的记室参军,你来去自由,没人会对你怎么样。……至于崔夫人,我已去临海郡拜访过一次。她同意了我们的婚事——真的!下回我们一起去。” 离容这次东归,让孟戎带信给萧馥复命,自己直接到了广陵,本就是不想再回去的意思。可帐子里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来了,那是桓燕。莫非这就是陆南生交出两万广陵军换来的东西?就像谢翰与万弗萱的联姻一样? 她再回想了一下,那虽是陆南生的军帐,却不见他平日常用的东西,可见他这段时间并没有住在那里。 陆南生什么时候懂得避嫌了?他若真对桓燕有意,难道不该抱着被子主动去她的营帐么?他宁愿让桓燕鸠占鹊巢,也不跟她同帐而栖,已然说明了他的态度。 想到这里,她松了半口气。 “我是不想回去了。”离容从陆南生手中抢过马绳,勒转马头,向山坡下行去,“可你的军帐好像有点挤,还住得下我吗?” 马蹄声惊出了一只野兔,离容目送兔子消失在黄绿夹杂的草丛中。 “那是桓翀的妹妹。”陆南生不无紧张地解释道,“她太凶了,非要住那儿。好男不跟女斗,我总不能把她扔出去,只好把帐子让给了她。” “你把两万军队白送给了桓翀,你手上却没有他的把柄,这买卖不会太亏吗?”离容违心地说,“娶了他的妹妹,你就多一点筹码。” “你真的这么想么?”陆南生的语气好像有些不悦,“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战国时有吴起杀妻取信……以姻娅作为盟约的保障,很多时候不过是一厢情愿。” “我当然不想。”秋高气爽,离容抬头看向朗天上一只自由翱翔的大鹰,十分感伤地说,“但天网弥四野,人在樊笼中,你若真的身不由己——” “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领不好兵可以不领,当不好官可以不当,吃不了肉可以吃素。人生在世,只要不贪得,多的是选择。”陆南生在离容腰上掐了一把,继续道,“如果为了想做的事就可以不择手段,那我跟高义又有什么区别?……前几日,你哥去江东,顺道来看了我。他拒绝与江州刺史成为姻家,同时不怕被人讥笑攀附江左高门。他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觉得我做不到?” 离容算是听明白了。陆南生为了她,放弃了实在的兵权,连送上门的便宜媳妇都不要。她心中有无限感动,回头去看陆南生,却又被他的胡渣扎了一下——他是故意的。 “我以为……”离容喉头有轻微的哽咽,“陆氏不是世代儒学吗?我以为你会觉得,一妻多妾是古制,我以为你……至少不会抗拒、多娶一个。” “如果我不抗拒,如果我两个都娶了……”陆南生的语气稍稍严肃了些,问,“如果我不能一心对你,你还能一心对我吗?” 陆南生看着离容一脸错愕的神情,轻笑道:“你不能。……一报还一报,如果我不能一心对你,你又凭什么一心对我?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离容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 就算男人三妻四妾不是什么道德污点,但也一定会使原本专一的情谊变质。凡事都有代价,那些自以为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的傻瓜,指不定头上有几顶他自己没看到的绿帽子呢。 “你真是个聪明的读书人。”离容笑着夸赞道,“对圣贤书的教诲,有所取,有所不屑。” “《礼记》曰,妻者,齐也。一与之齐,终生不改。夫妻的地位本是齐等的,有什么道理让丈夫可以纳妾无数,而妻子必须忠贞节烈?……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本也不是一者高贵,一者低贱的意思。尊为高远,卑应解释为近而柔顺,绝非卑贱。”陆南生说得头头是道,“圣人之意并不以男子为贵,以女子为贱。后世文人出于私心,故作他解,让什么便宜都给男人占了,女子只有数不尽的义务,如此无耻之论,君子自然不屑。” 离容听了这番歪理邪说,禁不住频频点头,道:“陆公子应该写一本书,就叫《儒学新解》。” “这不只是儒学。”陆南生神色中多了几分怆然,轻声道,“这还是家学。” 陆南生之父陆纯,是一个单车刺史,没有兵权。他在鲜卑攻城前疏散了城中百姓,自己本可一起逃走,却选择守城而死。不为别的,只因城中有他已故妻子的坟茔。 这段往事,陆南生没有告诉离容,但离容听过传闻。为了不让陆南生在这萧索的时节陷入怀念父母的悲伤之中,她赶紧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吗,萧馥也只有一个老婆!” 陆南生听得这个“也”字,心想离容便是承认自己是他的老婆了,果然收起了蓼莪之思,笑道:“那他这个人,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扬州刺史府中等待已久的萧馥,打听到前段时间上书给皇帝要求严惩高义的朝官或地方官,不是被明升暗降,就是在鸡毛蒜皮的小差错中栽了跟头,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 他怀疑皇城中的皇帝还在高义的严密控制之下,没有半分自决政事的实权。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密信一送出手,恐怕就等于送到了高义手中。如此,他就只有直接举兵勤王这一条路了。而这条路,十有八九是死路。 他想派人去把离容追回来,但又来不及了。只得加紧招兵买马,作为后手。 等来等去,既没等到高义的暗算,也没等到离容的人,只收到一封孟戎捎来的离容的信。 八个字: 君臣一心,势不可行。 脑中绷了三个月的弦总算松弛了下来,虽然计划成空,但总比满门抄斩强。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没派错人。 ☆、野雀有其乐 “陆南生,你对这个女人倒是痴心一片,可知她未必如你以为的那样——冰清玉洁?呵呵。” 桓燕绕山疾驰一周无所获,终于在陆南生和离容回军营的半途中逮找了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离容觉得有些好笑,她很客气地回道:“桓小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桓燕取出兜里揣了半天的一封信——这是前些日子她的属下呈给她的——她将信举到离容眼前,挑眉道:“鲜卑军中有一个半胡半汉的叛将,好像叫什么邢量远?你可认得?——” “邢量远投靠慕容部了?!”离容没管桓燕手中的信,只注意到了邢量远叛晋这一消息,面上难掩震惊和失望。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并不意外。 “果然,是你的情郎?呵。”桓燕眼中闪过鄙夷之色,她是真心觉得离容配不上陆南生。 甩手将信丢向黑马上的一对男女,她接着道:“上次南下来打广陵的贼将中就有他,退兵时,他丢下了这封信——给你的。” 邢量远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离容展开信后,皱起了眉头。 信里写的竟然是要离容北上找他,还用许多篇幅问候了她的血虚之症。 离容转头将信递给陆南生,解释道:“此人是邢氏庶子,母亲为胡婢,虽然承担了统御青霜堡武装的重任,但因出身‘不光彩’,被很多高门子弟看不起。不知有多少人曾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将来必为乱阶,这下好了,不幸言中。” 陆南生扫了一眼信中的内容,看向离容道:“可是,你并没有血虚之症。” 离容用手指点了点信中提到的五种调养血虚之症的药方,每个药方最末一味药材分别是:茱萸、乌梅、老姜、当归、粳米。 谐音曰:予吾将,当归晋。 “你相信他吗?”陆南生问。 邢量远的意思是他愿意归晋,但要一个军衔。现在陆南生成了兵部尚书,有举荐将才的权力与责任。如果离容能说服他邢量远可用且可信,他或许可以促成这件事。 邢量远在汉人高门中挣扎了二十年,都没能获得信任。如今投敌叛国,更是坐实了从前人的指摘。他如何回头?他有什么理由回头? 离容是这么想的。当然,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去劝一劝。 “我不敢说这一定是圈套,但至少,我不信。” 离容这样回答陆南生。 他二人的对话,桓燕完全没听明白。她见眼前人把自己当做空气,举起马鞭就朝二人骑着的黑骊劈头挥去—— 好在陆南生眼疾手快,接住了马鞭,才没让马受惊。 “桓小姐,多谢你送信过来。”陆南生黑着脸说,“但你下手要知道轻重。我的阿容只是个姑娘,不比你那些手下扛打。” “陆南生,你吃了什么迷魂汤!”桓燕气得美丽的容貌都变了形,指着离容骂道,“我打听过,她不过是个丫鬟命,却学了一副装腔作势的小姐模样。北方那些坞堡中男女杂居,毫无避讳,要不是她趁那时在邢量远面前卖弄风骚,怎么会收到这种信?哼,说起来,她跟她那个高家三公子也是不清不楚。陆南生,你清醒一点,你留我在身边,我哥才会听你调度,而她不过是个姿色寻常又一心想要飞上枝头的野雀,她今天跟你卿卿我我,明天就能——” “还没说够?”陆南生打断桓燕,“北方的坞堡中男女杂居,桓将军的军营中就不男女杂居?桓小姐真是健忘,自你住到广陵营中后,或是书函、或是捎话,陆某收到过多少英雄好汉的挑战?这些人为了桓小姐要跟陆某决一生死,是否也因为桓小姐曾对他们卖弄风骚?至于桓将军,君子重诺,陆某相信他的为人,也希望桓小姐不要辱没令兄的英名。” 离容知道陆南生并不喜欢桓燕之后,就对桓燕没了敌意。刚才陆南生对自己的一番维护,反而让她觉得那些话说得太重了些。她真不习惯这种与人针锋相对的感觉,她想说点什么,不是要反唇相讥,不是要奚落桓燕。她想让桓燕知道,陆南生的选择自有他的理由,他不是一个会被风骚的女人灌迷魂汤的傻瓜。 “野雀……野雀决起而飞,遇榆枋而止。鲲化为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论飞得高低,野雀自然不及鲲鹏,但若在榆枋之下的咫尺天地内,便能得到逍遥自在的快乐,又有什么必要羡慕九万里以上的鹏鸟?……我是野雀,我自得其乐,从来没想过要变成别的东西。”离容说话的语气轻柔而温和,完全不像是在与情敌抬杠,“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江淮间的一个土匪。桓小姐,你不是喜欢攀附权贵的人,你应该知道,他这样的人,就算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就算头顶没有朝廷赐予的官衔,只是他站在那儿,你便会喜欢他。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离容说的话,桓燕只听懂了一半。好在对于那听懂的一半,她是认同的。 “你说我跟高家三公子不清不楚,想必是听过有关崔夫人安排的婚约的传闻。传闻是真的,崔夫人曾想让我做她的儿媳,如果这桩婚事成了,用你的话说,这叫做飞上枝头。但婚约最终作废,因为高衍不情愿。……再后来,崔夫人认我做了干女儿,足见她对我的偏爱。如果当时不是我劝说崔夫人取消婚约,如果我坚持要嫁给高衍,恐怕高衍也无可奈何。……但我没有这么做,哪怕我一无所有,哪怕我那时候还不认识陆南生,还不知道此生归宿何在。 “你见过高衍吗?就算没见过,应该也听说过。有多少贵胄小姐因倾慕他的风度而央求父母登门求亲。他清约简素,忠直敢言,连一向憎恶他兄长的人,也不能不对他另眼相待。可我不想嫁给他。因为他看不起我,我就看不上他。他在别人眼中多好都没用。…… “我这一生,不是一定要嫁人不可的。我有手艺,也读过书,可以自谋生路。如果飞上枝头却得不到尊重,我宁愿‘曳尾涂中’,做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我一个丫鬟都有不甘被人轻贱的自尊,桓小姐身为名门之后,更该有这样的骄傲,更该要求专心一志的真情相待,而不是成为什么盟约的筹码,不是吗?” 离容到底是做过夫子的,一番长篇大论说下来,桓燕根本插不上嘴。但她说话的中气却越来越弱,忽然觉得身下一热而眼前一黑,晕倒在了陆南生怀中。 “阿容、阿容!?”陆南生唤了两声都没见回应,正要驱马前往营中求医,却被桓燕拦住了。 桓燕道:“马太颠了,你快把她抱下来。营地不远,走过去比较妥当。” 陆南生听从了桓燕的建议,在其帮助下用最平稳的方式把离容驮下了马。打横一抱,才发现裙下都是血迹。 桓燕见血色偏黑,还有小的凝块,安慰道:“别慌,多半只是月事,女人都有,要不了命的。” ☆、不打不相识 陆南生的帐子与普通兵卒的相比差不了太多,只是略大一圈。此刻有三个军医守在塌前紧锁愁眉,而真正在离容身上探来探去的,却是一个女眷营来的大婶。 大婶刚进帐子的时候也有几分焦急,片刻之后,便换作气定神闲的模样。她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那三位年纪偏轻的军医,瞧着他们恭谨求教的神情,不禁有些想笑。 “没事儿。”她说。 桓燕也觉得应该没事儿,这一屋子的人真是小题大做,谁还没个痛经了?她不耐烦地驱赶军医道:“月事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回去吧。” 三位军医中年纪稍长的韩济没有理会桓燕,而是喜上眉梢地对陆南生说:“陆公子,崔记室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流血可能是因为路途颠簸,但没有大碍,那个……” “怀孕!?”桓燕惊得张大了嘴,原本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掉到了脚边。 “需要什么安胎药,立刻叫人去抓。别处的药材不好,去建康城中的杏水堂买最好的,顺便……再请两个专门为孕妇看诊的大夫过来。”陆南生先吩咐了韩济,再看向李婶,问,“李婶,依你看,崔记室这身子骨……怀孩子,可有危险?平时需注意些什么?应该尽量在床上躺着,还是多下床走动?” 离容身子骨并不弱,但跟自己一比,陆南生就老觉得她弱。他知道三位随军的年轻大夫都只是精于外创,对怀孕生子不怎么有研究,因而索性问更有经验的李婶。 “她的身子骨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她又骑马又坐船,一路从长安赶到这儿吗?就这样折腾,孩子都没掉,呵,看来她的身子骨,比很多人都强。”李婶大咧咧地答道,“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最重要的不是身子,是这个——”李婶指指离容的脑袋,“你看这女娃,都神志不清了,还一脸的倔。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她没事。不过她现在见着红呢,得在床上躺两天。等血止了,该走路走路,该晒太阳晒太阳,没忌讳。” 陆南生虽不敢尽信李婶的话,但还是对她道了谢。当三位军医叫人请来李婶时,陆南生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李婶是女眷营中负责接生的,军医让她来,多半是因为离容怀孕,这点陆南生猜到了。不过那出血的情形让他几乎认定了离容是小产,于是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等离容醒了该如何安慰她,没想到,结果是大喜过望。 在塌边坐下,大掌轻抚睡梦中人的小腹,陆南生的心跳这才有些缓下来,但人感觉还是飘着的,好像一个嗜酒的人刚刚饮了最香醇的芳醪,那兴奋的劲道在每根血管中跃动。 桓燕拿狗尾巴草搔了搔离容的前额,一脸嫌弃地说道:“你这傻子,跟我唧唧歪歪半天,连自己有身孕都不知道!傻瓜!” 陆南生想让她闭嘴,她却立刻将矛头指向了他:“你居然喜欢这么唠叨的女人,想必你也很爱说教,本小姐不要你了。” 说罢,她跑出帐去。跑着跑着便开始哭,一直哭到太阳落山才回营。当然没回陆南生的营帐,而是叫郭俭给她另外安排了住处。 离容醒来的时候,只见夕阳的暖光透进来,帐子里红彤彤的,陆南生伏在身旁。 她想起了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来月事了……军中是不是忌讳这个?说是不吉利。” 陆南生眼角含笑,问:“你猜帐子里有几个人?” 离容左看右看,也不知陆南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问:“还有第三个人吗?” 陆南生点点头。 “在哪儿?” 陆南生戳戳离容的肚子。 “……啊!” 离容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难怪她这些日子又是头晕又偶尔想吐,她一直以为是晕船的缘故,没想到…… 那刚才流血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不会不会,看陆南生的表情,就知道一切安好无恙。 “你干的好事。”离容嗔怪道,“这下我怎么跟干娘交代……” “需要怎么交代?大不了就说是我强迫你的。”陆南生一脸的无赖,“好了,既然已怀上陆氏的子孙,那就是时候考你《陆氏家训》了。” “什么《陆氏家训》?你又没给看过《陆氏家训》。”离容急了。她想,就算要考,考试前也得给她准备的时间,这是最基本的道理嘛。 “考你一遍你就知道了。”陆南生上了塌,一本正经地问,“孩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离容想了想,试探性地答道:“孩子重要?” “错了。”陆南生佯装生气道,“是我重要。我比孩子重要,记住了?” 离容没好气地在他胸口捶了一记,无奈道:“还有呢?” 陆南生说:“现在换你问我,孩子重要还是你重要。” 离容觉着这真是幼稚极了,但还是照着问了一遍。 “孩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陆南生将眼前人揽入怀中,握着她的手道:“你重要。” 离容在陆南生胸口钻了钻,好像要把脸上的笑意都擦在他身上,擦干净了,方抬头问:“还有呢?” 陆南生耸肩道:“没了,就这两条。” “这叫什么家训?”离容撅嘴问,“你定的?” “不不,我爹定的。”陆南生赶忙否认。 离容恍然大悟。原来陆南生前二十年都在吃爸妈的醋,现在总算有机会报在自己的崽子身上了。 仔细一想,这家训虽然简陋,但恐怕还真是家庭和睦的真谛所在。如果父母能够珍视对方,又怎么会不疼爱二人共有的孩子? “对了,桓燕在哪儿?”离容忽想到一件正经事,“邢量远的信,我认为是圈套。我得跟她也说清楚,免得咱们没被套住,倒把桓将军给套了。” 陆南生认为离容的判断虽不一定正确,但肯定有其道理。既然要与桓翀结盟,那么当然就该把己方获得的情报全部告知他。 于是他出了帐子,请人找来桓燕。 “哎呀我不要听她唠叨了!” 郭俭好不容易才把桓燕哄来,桓燕内心是不愿来的,她不想让帐中人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桓小姐,请坐。” 离容欠身让了让,示意桓燕坐在床榻上。陆南生则立于一旁。 离容取出邢量远的信,先将药方的奥秘解释了一番,然后问:“桓小姐,令兄对邢量远这个叛将,可曾作出评价?” 桓燕斜眼瞥了一下离容,抖着腿道:“说他很能打,要尽早宰了他,不然鲜卑人如虎添翼。差不多就这样。” 离容听桓燕这样一说,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既然他在鲜卑军中前途无量,我认为他没有理由回归大晋。” 桓燕右眉一挑,歪着头问离容:“那他写这玩意干嘛?” 离容答道:“我猜他打听到了我与陆将军的关系,想借此机会向陆将军显露自己有意归晋的假象。你知道,慕容部视广陵军为眼中钉,这次硬拔没拔下来,他们就想用离间之计。等下次交手,陆将军派人去跟邢量远营中劝降,鲜卑人就趁此机会让他们安插在大晋的奸细说陆将军与邢量远私下交通,从而污蔑他有意投敌。” 桓燕闻言一惊,叹道:“你的情郎好阴险啊!” “他不是我的情郎!……”离容隔着薄毯掐了桓燕一把。 “哎唷她掐我!”桓燕赶紧向陆南生告状。 陆南生心想,掐你一把怎么了,离容说不定就是被你气流血的。 “我是孕妇,你不能掐我。”离容笑着拉过一只陆南生的胳膊,说,“你掐他解气吧。” 她看出桓燕刚才哭过了,同为女子,这种真心错付的委屈,她能感同身受——应该让她出出气的。 桓燕也不客气,撸起陆南生的袖子就狠狠咬了一口。 “呃!——”陆南生吃痛出声,但为了给媳妇挡灾,他没话可说。 桓燕看着那排鲜红的牙印,心里舒坦多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会让我哥去劝降的。你这傻瓜,不要整天跟念经老太婆似的说个没完,你肚子里的娃听了都烦。切。”桓燕原本因憋屈而皱紧的眉眼舒展开来,她蹭地起身,走到门口时回头一笑,道,“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陆南生和离容同时看向桓燕。 桓燕指指床榻上的离容,对陆南生道:“我说她,不是你!” 说罢,她走了。 ☆、万事留一线 邢量远此举若意在离间大晋君臣,那么只要将他投书之事上报朝廷,待圣意决断是否遣使劝降,不就不用担心自己被怀疑通敌叛国了吗?陆南生是这么想的,他总觉得这事有点不对。 上报朝廷只是提笔一挥间的事,做了总没错。次日清晨,他就写好了密摺,并遣信使上路。虽然他知道坐在龙椅上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天子,但天子是真是假,对整个国家的日常运行而言,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他是听说过萧旸其人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之于让高义的奸谋败露,使萧氏重掌威权,陆南生宁愿高义能撑下去。毕竟高义虽称不上英明神武,但总比萧氏子孙强一些。如今山河飘摇,最需要的是能担事的铁血执政,最不需要的是只会作诗修道的风流王孙。 与陆南生的信使一样准备西行的人,还有桓燕。她终于决定要回去了。 在广陵城中呆的这一个月,对她来说真是憋闷无比。她为了引起陆南生的注意,遣侍女小瓜儿去建康城中买了好几身造价不菲的女装,但她本身其实不爱穿那些绫罗绸缎。每天披着曳地华服已经让她够烦的了,陆南生竟还对她视而不见,有时候她真想把陆南生的眼睛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鸟蛋做的。 现在好了,谜底揭晓,陆南生并不爱慕高门娇小姐,也非狐媚裙下臣,他喜欢会掉书袋的酸书生,又酸又倔的那种。他的口味当真与寻常男子不同,不过还算不太差就是了——那个姓崔的女人虽然爱唠叨,但看上去心地还不错。她刚得知自己怀孕,又流着血,居然还记得提醒她别落入邢量远的圈套,对她也没有恶语相向,还之乎者也地教育了她半天,这样的怪人倒不多见。 桓燕一大早就带着婢女来到陆南生帐前辞行。陆南生早就醒了,离容听到外面的动静,也睁开了眼。 “叫她进来吧。”离容对桓燕毫无恶感,甚至觉得她有点可爱。或者说,其实她很羡慕这种从小自由骄纵的小姐。桓燕也好,阿萱也罢,她们身上有自己没有的率性。 陆南生正要传话,却见桓燕已自顾自地掀开帘子大步入内。 小瓜儿怀中抱着一叠衣服,也跟着走进了帐子。 身着戎装的桓燕动作很利索,她忽略了陆南生,直接蹲在塌边问离容:“蠢女人,你感觉怎么样?” 离容听得噗嗤一笑,心想你说得好像你不是女人似的。 “还好啦。”离容答道,“血止住了。” 桓燕点点头,举手向身后的小瓜儿示意她把衣服搬过来,说:“这些女装,给你了。” 离容看着那些衣服的质料很贵,正要拒绝,但桓燕不给她机会,抢话道:“本小姐赏你的,不能不收。” “多谢桓小姐赐衣。”离容笑着说,“可我穿起来没你好看。” “你穿起来没我好看,但我穿了某人不看。”桓燕俯身在离容耳边道,“你的家教好严,以后教教我。” “嗯。”离容憋笑应了一声,问,“你这是要走了吗?” “是啊,不然还留在这里讨人嫌么?”如果桓燕唇上有胡子,那胡子肯定已被她气呼呼地吹上了天,“万事留一线,江湖好相见。日后恐怕还有麻烦事要找你们,唉,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桓燕心想,文绉绉的句子我也会说,多少江湖黑话也工整着呢。要不是看在你们已经珠胎暗结,我才不会轻易罢手。她的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无数情绪,又是遗憾又是伤怀。 “陆南生什么时候去京城当官?”陆南生明明就在旁边,桓燕却当他不存在,非要问离容,以报复陆南生一个月来对自己的视而不见之仇。 “原本是让他过了年就赴任,但那时候我就快临盆了,行动不便,所以他打算上书请求延迟两个月赴京。” “唉,这么折腾,你以为娃生出来就好上路啦?小宝宝难伺候着呢!我看你们干脆别去京城了。我就想不通他去那里有什么可做的,还不如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对付慕容部、对付邢量远!唉,说句实话,我哥这样的人,又不会真贪他的两万广陵军。”桓燕说罢,忽地想起了什么,问身边的小瓜儿,“小瓜儿,邢量远这个名字你听过吗?我记得你也是从冀州来的,你认得他么?” 小瓜儿答:“回小姐,不曾听过。小瓜儿是平民家的女孩儿,怎么会认识邢家的公子?” 离容听言,向陆南生看了一眼。陆南生会意了。 小瓜儿没听说过邢量远,怎知他是邢家的公子?邢氏是冀州大姓,满大街都有姓邢的人,并不一定是什么“邢家的公子”。 这个细节倒是提醒了离容:在两军阵前给敌军留下书信,若做得正大光明,必会被己方觉察。若做得偷偷摸摸,恐怕信早被马蹄踏飞,哪有人会注意到?也就是说,那信到底是邢量远在战场上落下的,还是直接交到了桓翀军中的奸细手里,尚未可知。 只凭这一点就怀疑小瓜儿有鬼,或许是过于谨慎了点。但总该找机会提醒一下桓燕。 “不提邢量远了。”离容道,“令兄现在驻军何处?如果在半天的脚程内,不如吃了午饭再走吧?” “半天?做梦吧,我就算骑最快的马,也顶多赶上晚饭。你别假惺惺了,我这就走。”桓燕不但拒绝吃午饭,也不让离容出门相送。随着一声响亮的口哨,她那匹高瘦的红鬃马驰来帐前,她向帐中人抱了下拳,就扭身走进了瑟瑟秋风中。 当晚,回到桓翀军中的桓燕,没有早早就寝。 她借口赏月,独自摸到军营后山的瞭望台上,神色冰冷地望向底下一个瘦小的黑影。 眼看黑影手中一团东西扑棱棱地飞上天空,桓燕弯弓搭箭,毫不留情地向那在月色下飞翔的鸟儿射去。 因为箭簇上事先涂有荧光粉,很快,她就找到了她射下的目标——一只被一箭穿心的鸽子。 桓燕迫不及待地取下鸽腿上的小竹筒,打开一看,竹筒里果然有一张字条。 四个字:“如君所料。” 这是小瓜儿放的信鸽。桓燕不傻,她也意识到了小瓜儿的异常。 收信人会是邢量远吗?究竟什么事情如他所料? ☆、世间无真龙 凉州残破。 为长安城牵制匈奴兵力达半年之久的护羌校尉高决,再也无力东进勤王了。而与凉州毗邻的羌胡杂居一带,俨然已彻底与匈奴连成一气,共尊刘旦为大可汗。他们决定不再西向拓进,这或许是凉州百姓与高决的运气,但中原的前途会是如何,就让人不敢多想了。 从长安到江东一带,实在是路途遥远,遥远到安居扬州的人根本就懒得想国都的形势是否危如累卵。 想了又有什么用?空间的阻隔造成时间的差距,等长安的信使到达江左,带来的消息已是一个多月前的旧闻了。 十一月,广陵城飘着时有时无的雪絮,湿冷的滋味不好受,好在三个暖炉把军帐里烧得很热,让人只穿一身薄袄都会出汗。 离容的肚子终于显怀了,但身体依然轻健。她现在几乎不觉得跟没怀孕时有什么两样。李婶说对了,她的身子骨不差,这多半是因为在高衍府上做奴婢时的操劳锻炼了筋骨。 孩子大约会在明年二、三月间出生,那正是春冰消融、乍暖还寒的时节,冬衣春衣都得准备好。纤手提着绣花针在锦绣间轻巧地穿行,原本桓燕赠她的华服已全部化作一件件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婴儿衣物。这么好的料子,她自己是舍不得穿的。 这几个月的日子平静得像做梦一般。 “怎么又在做衣服了?是谁昨晚手酸得睡不着?” 陆南生进了帐子,先脱下外袍,抖落了一身风雪,而后俯身瞧了瞧暖炉,确认暂时无需添炭,才走到离容身边坐下,皱着眉头看她手里的活计。 “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不知道小娃娃有多麻烦,衣服不嫌多的。” “闲?”陆南生剑眉一扬,起身取下衣架上的熊皮大氅,罩在了离容身上,道,“你倒提醒我了,你已经偷懒了两天,该出去走走了。” 从建康请来的大夫嘱咐离容应每日出门走动,但前几日的风雪太大,离容便在床上赖了两天。今天拨云见日,看来是逃不过了。 埋在厚重大氅中的离容被衬得像个小孩,她撅嘴道:“哪有这种道理?天天出门走路,累死我个孕妇了。” “你说你怎么一会儿逞强一会儿又虚弱?”陆南生看穿了离容的矫情,他摆出严厉的模样,向她伸出一只手,道,“走,这是为你好。” 大凡普通人都最烦听到“为你好”这三个字,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以好意为借口的绑架,但离容爱听。她从小没有父母对她说“为你好”,现在有个男人不时把她当做小孩看待,她好像还有点乐在其中。 离容蹭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惹得陆南生又皱了下眉头,一副要教训她的神情。离容赶紧双手合十并赔笑,意思是我知道错啦。陆南生只得摇头叹气。 两人没有骑马,携手走在空旷的田埂上。和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同,他俩就算不谈家国天下、今古文章,只是聊起生活琐事来,也好像趣味无穷。 陆南生的手下们从前真不知道原来陆公子这么爱笑,关键是笑点还莫名其妙,再差一点就像个傻子了。 今天,轻松的气氛没能持续太久,突然,离容话锋一转,问:“你怎么看?如果长安不保……” 陆南生沉默了一会儿,回道:“这是大势,不是吗?如今做文章的人会说,是萧子钊当年把兵力都耗在了东边的鲜卑战场上,忽略对后方羌胡的羁縻,使之终为匈奴所用。其实戎狄之患自古有之,他们从前是只要财货而不图其他,因此为害不深。现在之所以觊觎中原,还学会了纵横捭阖的韬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有人读书了——汉人的书。……你呢,你怎么想?” “咳。”离容叹气道,“但愿他们不只知道该如何用汉人的学问来夺取天下,也知道该如何用汉人的学问来治理天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地有南北之分,而人无胡汉之别了。长安城在谁手中,好像也并不重要。……只是这样想未免太乐观了点。刘旦是读书人,但他的手下不是。光他一人想要以文治国,混同胡汉,恐怕是一厢情愿。依我看,高义保不住皇居帝里,萧氏做不了天下之主,刘旦也非真命天子。这一世的卦象,叫做‘潜龙勿用’。不是人才不出,而是时势不允许。” 陆南生倾听的神情几经变化,有时他真怀疑自己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个“女人”。他也见过饱读诗书的高门千金,但那些小姐热衷于吟诗作赋,不过是把文章当做了披在身上的另一种锦绣。他也见过能骑射杀敌的女将,如桓燕那般,虽然在战场上不输须眉,但褪下甲胄后,眼神中依然写着娇憨。唯有眼前人不同。她从未故作阳刚,甚至喜欢下厨或做女红这些十分“女儿家”的事,但偶尔听她发起议论来,却有一股汪洋淡泊之气,是多少男子都不及的。 这种魅力,可以说是雌雄莫辩。 “以后你教孩子读书。”陆南生岔开话题道,“我只负责带他玩。” “你确定?我很严格哦。”离容笑道,“十五岁前,必须精于《易》学,泛通六经。哪有时间给他玩儿?” “若是女孩,也得学这么多吗?”陆南生问。 “男女不论。”离容低头拍拍肚子道,“听见了吗?” 陆南生弯腰凑到孕肚旁,对腹中的孩子说:“快踢你妈,看她多凶。” “啊!”离容惊叫一声,“他真踢我!” 其实不是踢,而是好像有气泡在腹中滚动,总之是有动静就对了。这是离容第一次感受到胎儿的动作。 “李婶说五个月就该觉出动静了,你看你多迟钝。”陆南生趁机教育道,“你要多出来走走,孩子才会活泼。不然他像你一样懒。” “哪有这种事,你又瞎——” “公子!公子!——”朱迈一路高喊着快马而来,打断了二人的调笑。 陆南生见朱迈面有喜色,一时也想不到能是什么好消息,便问:“什么事?” “有贵客来了。”朱迈回,“崔夫人来了。” 朱迈和郭俭是最早跟随陆南生的两个副将,他们对崔夫人当年致书提醒鲜卑为乱的恩情仍感念于心,是以崔夫人亲自到访让朱迈的心情不错。 更惊喜的人当然是离容。她原本早就打算去临海郡看望干娘的,但因为得知怀有身孕而只能写信过去问候。没想到干娘竟然亲自到了广陵。 “慢!慢!——”眼看离容就要跑起来了,陆南生赶忙叫停,“慢点走!” 现年四十三岁的崔夫人一身墨绿,周边没有一个随从。她孤身立于广陵军中的凛然气势,使陆南生突然懂了离容那一词一句都稳健从容的智慧与修养来自何处。 ☆、无计悔多情 “干娘……” 离容搀过崔夫人时畏惧地缩了一下脖子。她神情乖巧,步伐细碎,动作亲热——她怕挨骂。 有张唯文与高衍的前车之鉴,她还犯了一样的错误,真不知这回崔夫人会不会也大发脾气。不过崔夫人得知她有身孕这事毕竟也有段时间了,而且此前她写来的家信中也未有批评之语,或许自己能逃过一劫? 时间已近正午,冬日照耀下,室外的气温有所升高,风也小了些。 崔夫人看了一眼右边的陆南生,转头对左侧的离容说道:“生孩子我最有经验,应该多在外面活动。你若不嫌累,我们三个就绕着山头走一圈,到吃午饭的时刻再回帐中,如何?” 陆南生笑道:“听见没?干娘都这么说。” 离容对陆南生皱了下鼻子,回道:“……干娘,你大老远跑来广陵,不先歇会儿吗?” “你当我是老太太?”崔夫人的骨架比离容大一圈,几个儿子英挺峻拔的长相都是遗传自她。虽然脸上已有些许纹路,但架不住容光焕发,看上去比年轻两轮的离容还康健。 “不不,说起来,干娘气色当真好得很。”离容说的是真话,“好像比在冀州时更年轻了几岁,到底是江南的水土养人。” “有人天天监督我习导引之术,你别说,还真有点用。”崔夫人语中所指不知是谁,但让人觉得她笑靥如花,美出了这个年纪罕有的光彩,“不说这个了。我大老远跑来广陵,一是给你送嫁妆,二,是要跟你聊聊我的儿子。” 崔夫人的儿子有四个,其中跟离容渊源最深的只有高衍。陆南生闻言脸色微变,对崔夫人抱了下拳,道:“既如此,是否需要陆某回避?” 崔夫人斜眼看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回避什么?既要做夫妻,就没什么可隐瞒的。” 陆南生嘴上说要回避,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想回避。既然崔夫人这么说,他当然乐得在旁洗耳恭听了。 广陵一带地势低平,稍有起伏处,也不过是两三口气就能爬到顶的小山坡。如今山坡上种了许多茶树,茶树不仅能生利,而且经冬不败,四季常青。离容一出营地,最爱去的地方便是茶园。此刻她也不自觉地就将干娘向茶山引去。 一路上,崔夫人先从头到脚关怀了孕妇的身体状况,直到将人烟抛到身后一里开外,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正题来了。 这是高衍的字,就算烧成纸灰,离容也能一眼认出。 信中所言古怪得很。高衍一再嘱咐崔夫人为离容好生置办嫁妆,不要忘记陪嫁的媵妾——最难以理解的是,连婚期高衍都给定下来了——腊月初九。 离容从没跟崔夫人说起过什么婚期。她原本的打算是,等季伯卿有假,让他跑一趟广陵,再叫万弗萱接来干娘,几人一起吃个饭,作为见证,也就是了。不要宴请宾客,也不必三媒六聘。一是她厌烦那种热闹,二是挺着大肚子出嫁,本来也不甚光彩。 腊月初九?没有的事。 崔夫人当然明白这信中有蹊跷。倘若离容真的定下了这个婚期,没理由不立即告诉她,反而让远在邙山的高衍先知道了。 “看来山陵快修好了。”离容阅罢书信,一边递给陆南生,一边道,“他想来这里,腊月来。拿我当借口。就是不知道他来这里要做什么?” “这就是我想问你的。”崔夫人摇头苦笑,“我的儿子,我已经不懂了。你来拍板,要不要按他说的做。” “他最近一直跟大都督唱反调。大都督要贬的,他便为其说情。大都督要提拔的,他便抗章弹劾。”陆南生插嘴道,“崔夫人,恕陆某直言,您生的这一对龙兄虎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野上下没人能看懂。” 陆南生这么说,显然是不完全相信高衍真的在跟高义对着干。 “我不知道他要来干什么,但他之所以用这样的障眼法,显然是为避过某些人的耳目。”离容道。 她心想,高衍能怕谁?谁会截获他的家信?谁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江东有他的娘亲,回来一趟本是寻常,朝野上下没人会觉得奇怪,唯一多疑地盯着他的眼睛,恐怕就是……“大哥”。 离容是这么想的,崔夫人和陆南生也是这么想的。 “干娘,大哥的作为,从未听您评价过。不管他干的事情对天下而言是好是坏,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真的会玩火自焚。与其让他栽在别人手里,您觉得……是不是……不如让亲兄弟来制衡他?” “呵。他想违背义儿的心意做事,他手里有牌吗?”崔夫人随口一问,就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他若手里没东西,就怕他事没做成,反受屈辱。” 离容哑然——忍屈耐辱,可从来不是高衍的擅长。 没想到这时陆南生突然说道:“他有。” 陆南生当然极其反感高衍,但他却不得不承认高衍那种深藏在云里雾里的城府的可怕。 崔夫人和离容同时看向陆南生,还以为他知道什么内情,但陆南生只是冷着脸说:“若没有把握,他不会催你成婚。” “哈哈哈——”崔夫人笑了,“我的儿子,这么多情吗?” 离容憋红了脸,没有吭声。腹中咕噜咕噜,好像孩子也知道她的局促。 崔夫人和陆南生不再说话。站在半山腰上,他们看到山脚有一个报信的卫兵匆匆而来。 “报——报!”卫兵上前,对几人行了礼,道,“陆公子,又有客人到。他说他是原兵部尚书,卢洵。” 卢洵不只是原兵部尚书,还曾在秋山坞做过一坞之主。在离容的印象中,卢洵就是个崔夫人说什么他便附和什么的怪大叔。难怪崔夫人前脚到广陵,他后脚便跟来了。 ……等等。 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卢洵表示,他是来跟现任兵部尚书陆南生交代一些要事的,比如江北有哪些粮仓,何处是前朝兵库。 江北武库与粮仓的位置属于军国机密,离容与崔夫人都不便知晓,因而只能暂时移步客营,稍作歇息。但陆南生的那句话,却好像一直回荡在离容耳边。 “他要是没有把握,不会催你成婚。” …… 陆南生的意思是,高衍是个善于蛰伏的人,若没有非常紧要且把握十足的事,他不会愿意通过催促离容成婚来找一个下江南的借口。 他这次非来不可。 他知道崔夫人收到信后会立刻赶到广陵问明原委。崔夫人或许想不明白,离容或许想不透彻,但只要把消息带到了陆南生耳中,陆南生便该懂—— 我高衍,一个图穷匕见的大赌徒,现在对你送上我最珍贵的筹码,以换取你对我的支持。我祝福你们成婚,你遂我下江南之愿。 可以。 陆南生同意了。 ☆、山雨欲来时 “我知道,不是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快,而是有些人成长得太慢了。”崔夫人一口热茶下喉,幽幽对身旁正出神的离容说道。 飘来的茶香让离容清醒了一点。 “啊?嗯……我——”离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许她想假装没有听懂,但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在干娘面前无所遁形。 她不愿想起高衍,但有关这人的事总是蛮横地一再闯入她的生活中。 “当年我想让你嫁给衍儿,是出于我的私心。”崔夫人慈爱的眼神中带有些许惭色,“他让你受的苦,我并非没有听说。他这性子跟他爹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以为一切总会峰回路转,这些磨难,应该能锻炼你的意志,也会成为日后他心中想要对你有所弥补的歉疚,也许……呵……我想得太美了。你倒是不负期望,他也的确怀愧于心,但……磨难终究是磨难,稍有一点差错,便无可挽回。离容,干娘欠你一句对不起。” “干娘,你不要这么说……说到底,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我没有理由任性使气,你却对我一再宽纵。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女儿家可以自己选择夫婿?我……虽然我无父无母,但因为有干娘,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儿。”怀孕让离容更易动情,她话说到这儿就湿了眼眶。 “别哭,这么爱哭,跟你娘似的。”崔夫人笑道,“季伯卿都跟你说了吧?……你跟你娘真像。长得像,性子像,聪明劲儿也像。” 离容竖起了耳朵,巴巴地望着崔夫人,想再听些关于生母的事,但崔夫人却没再说下去。 “我知道衍儿一定会喜欢你的。只是少年的心思,未必不比少女难测,是我太心急了点。” “干娘……三哥并不见得有多么喜欢我,他的性格就这样,越不可能的事,他越想做。如此而已。” 崔夫人觉得这个说法倒有点意思,便问离容:“那你觉得,他这次来江东,是想做什么不可能的事?” 离容忽然心头生寒,身为人母的警惕使她很想逃避将要到来的风暴,但她又立刻意识到了人生无处不江湖的道理。 避无可避,只能坦然面对。她笑了一下,回道:“想必是……石破天惊的事。” 崔夫人眉间的凝重只存在了一瞬,很快,她脸上便出现了那种惯有的风轻云淡。有时像是一切尽在其掌握中的自信,有时,又像是厌倦人世的无谓。 “干娘,你在想什么?” 崔夫人闭目养神,许久之后,她才重启双目,回答离容:“小时候,金阳城外的深山中,有一间破道观。里面有个教书的道士,据说学问很高。我爹与之深谈一番后,便决定送我去道观中读书。你娘,当时就跟我一起,扮作童子模样,在道观中呆了五年。……我原本以为跟着道士可以学算命,师父却告诉我,命是不能算的,但时局可以推测。你看懂了风在往哪个方向吹,知道了该往哪个方向走,那就等于掌握了大半的天命。……这时你娘问,我们平日里学老庄之道,只知要看破穷通,齐一万物,为什么还要推测局势,计较一时的得失?……师父回答了八个字,百年如瞬,愿争朝夕。” “百年如瞬,愿争朝夕……”离容喃喃重复。 因为知道人生短暂,所以朝夕必争。但在盘算朝夕的得失之间,也不要忘记百年如瞬。今日的功业终将化作寒烟衰草,而为做正确的事所蒙受的一时之耻,反能留下千载的颂歌。 “你怎么看?”崔夫人像是出了一道考题,想问问离容的见解。 离容回道:“着眼当下,愿争朝夕,才能活得真实。心系百代,思虑千古,才能始终坚持对的方向,在得失之间活得通达。” 卢洵和陆南生刚刚来到帐外,就听到了这番对话。陆南生眼中难掩对自家媳妇的欣赏,卢洵的眼神也好像藏着倾慕与窃喜——这就让人费解了。 陆南生心头闪过四个字:“为老不尊。” 他与卢洵相继入内,离容看到他俩脸上的神色,心中起了跟陆南生一样的念头…… 这个卢尚书,卢坞主……该不是有什么坏心思吧?呀!崔夫人说有人天天监督她习导引之术,原兵部尚书卢洵不就在秋山坞中教人那套东西吗?看来……那人就是他! 离容不敢继续往下想了。长辈的事情,她管不着,也不愿知道太多。 然而她终究忍不住又想开去:高章高老爷她是见过的,印象中他跟普通中年男人没什么区别。身材微胖,眼神浑浊,还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气,好像只因自己是个男人就了不起似的。但卢洵不一样。他常年习武,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而且性格谦逊,为人诙谐,从没见他对手下颐指气使。要说谁更配得上崔夫人,那毫无疑问是后者。 可是……可崔夫人毕竟是高章的夫人啊。未婚先孕的离容已经够离经叛道了,但她也不敢想象一个有丈夫的名门贵妇竟要红杏出—— 不不不,她不能再这样想了!离容在心里扇了自己两耳光。 “我们没去偷听军国机密,你们倒来偷听我们的母女私话。”崔夫人发难了,她针对的人是卢洵,“我这女婿当上兵部尚书也有一阵子了,你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跟在我后头,怕不是有人派你来监视我的吧?” 卢洵耸肩,谄媚地嘿嘿一笑,回道:“我只道他是闹着玩的尚书,谁知……那个,我也是刚听说他是咱们秋山坞崔夫子的夫婿。既然他不是泛泛之辈,我要是再不把事情交代了,便是我的罪过,这才急急忙忙赶来了。” 离容心中暗忖,等长安一失,匈奴伪汉与大晋相争的战场便会转移到江淮之间,那么秘密粮仓与武库的位置,很可能成为许多战役决胜的关键所在。卢洵带来的消息,应说是很及时了。 陆南生对着离容欲言又止,但离容大概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这么快就交代完了吗?”离容问。 “没呢,没呢。”卢洵摆手道,“先吃饭,下午接着说。崔夫子,还不快把你干娘扶起来。” “哦哦。”离容赶忙去搀崔夫人。 “我何须人搀?你自己悠着点!”崔夫人说出了陆南生想说的话。 离容这才又想起自己肚子里有人。卢洵起先不明所以,直到看见站直的离容腹部的凸起,方知自己失言。 这顿午饭吃得十分融洽,就好像父母与子女同桌一般。只是这样的融洽,也实在让人想入非非。席间陆南生不合时宜地问起了未来岳丈高章是否安好,谁知崔夫人回了句“他应该还活着吧”,使陆南生没敢再说请岳丈来参加婚礼的事。 卢洵呢,似乎对婚礼异常地热心,提了许多建议,只差没有自荐坐在高堂的位置上。 等把卢洵与崔夫人送上船,热闹的一天也终于接近尾声。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很快,营地里便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 陆南生与离容手挽手走回帐中,离容知道他有话要说。她不催,只是静静地等。 “高衍要来了。”陆南生道,“不知他会在这里赖多久?” 离容笑了笑说:“他既是抱着别样的目的而来,想必到时有他忙的,不至于给咱们添麻烦。” “我……我可能……”陆南生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离容只能帮他把话说出来:“粮仓的粮食是否陈腐,前朝武库里的兵器还能不能用,你是不是该去查探清楚?事不宜迟,成完亲就得去了吧?” 陆南生捏着离容的手,默认了。 离容的肚子越来越大,生活会越来越不方便,也越来越危险,然而他却不能陪在她身边,甚至可能错过孩子的出生。 “你……到时就搬去临海郡吧,让干娘照顾你。”陆南生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这句话。 “嗯。”离容乖巧地应了声,一边轻轻拍了拍陆南生的手以示抚慰。然而此刻最需要抚慰的人,难道不是她自己吗?她没有生过孩子,其实心里害怕得很。但她不想被陆南生看出她的胆怯和难过。 “那个卢洵,是怎么回事?”陆南生转移话题道,“他这摆明了是觊觎□□,你干娘竟也不知避嫌!” 离容眉头一皱,她固然不敢认可这种行为,但也听不得有人说干娘不好。她想了想,说:“你不知道,干娘和高老爷,已经十年不相往来了。” “这是为什么?” “长辈的事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高老爷有一个妾室。” 听离容这么一说,陆南生就没话了。崔道真何许人也?名门巨儒之后,山东豪侠所宗。寻常女子尚不能忍的事,她要是忍了,才让人觉得不正常。 纳妾自然是很难容忍的,但为国事抛下孕妻,是否就可以容忍呢?陆南生不认为他的选择有错,但天底下有很多正确的事,都会对无辜的人造成伤害。 虽然离容没有异议,但她越是善解人意,越是故作无事,便越让陆南生心中含愧。 自己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吗?这个念头令他窒息。 ☆、他教我清醒 陆南生神思摇荡之际,离容也在努力调整心态。她不觉得这事有多严重,但也很难一笑置之…… 她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前她孑然一身,敢于将一辈子许给土匪,也不怕老天把这条贱命收回。但是现在,她要做母亲了。 陆南生的身份决定了他随时可能离家而去,甚至一去不回。这就意味着,离容随时要独自承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来说,这样的前途或许沉重了些。 但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我会把你送到临海郡再走的。”好像生怕怀中的人心凉了,陆南生使劲捂着她。 “哎呦勒死我啦。”离容稍稍挣扎了下,“你别想太多了,不过就是出去办点公务,不是很寻常么?有干娘照顾我,你就放心吧。” 陆南生心想,崔夫人确实能把离容照顾得很周全,不只有崔夫人,还有万弗萱。她原本就隔三差五来广陵,等离容搬去临海郡,离她就更近了。女孩子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有利于孕妇心情舒畅。可生孩子这事,终究是走鬼门关,只能寄希望于离容本身的体魄和意志足够强……她能行吗?他真的不想有这种遗憾。 罢了,想这些也没用,只能等事成归来,再作弥补。他傍晚时找过李婶,说得很清楚,若有危险,就不要孩子。就算这辈子都没有孩子也无所谓。 “喂,我想洗个澡,你帮我去弄点热水来。”离容说。 陆南生听言,立刻起身去到帐外。离容则趁此机会把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揉了个干净。她没事,只是怀孕让她的情绪总是起起伏伏,没有了往日的镇定。 不一会儿,帐子里就被一桶桶滚烫的水弄得热雾蒸腾。暖炉从三个加到五个,直到四周没有一丝寒意,陆南生才允许离容宽衣解带。 她下腹鼓鼓囊囊的,上围也胀大了一圈,但手脚四肢没有变化。从背后看,依然是紧致匀称。一边泡进水中,一边她还漫不经心地与陆南生聊着家常。无奈陆南生的身体好像被暖炉烧着了似的,他早已是心猿意马。 初遇离容,之所以对她格外留心,主要是因为她说的话。当时他觉得这模样虽然说不上是倾城绝色,但配合眼中的灵气,就产生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美到空有皮囊的倾城绝色也不及她的光辉可爱。后来……后来他发现眼前人光靠皮囊也足够使人意乱情迷……等等,她在说什么? 陆南生回过神来,努力去听红唇开合间吐露的语言。 离容把长发盘于头顶,大半个人浸在热水中,只有清晰平滑的肩颈线条露在外面。怀孕虽然使得她早上起来总是眼睛微肿,但也让她的皮肤更加细腻发亮。 “上次阿萱跟我说,人和人相处,就好像互相在对方身上种下种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啊?嗯……她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陆南生只能想到他在离容身上种了什么。 “诶!”离容拍了下水花以示不满,“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啊。不只人和人相处是在对方身上播种,就是读书,也是古人在我们脑中种下种子。那些与我们脾性不合的种子,不会在我们身上发芽。但有些种子,我们用心浇灌它,它越长越大,最后就会长成我们的一部分。你看我——” 离容指指左肩,又指指右肩,又指指脑袋:“我这里是干娘,这里是阿萱,这里是我哥……哥哥教我用赤心读书,阿萱教我用直觉看人,干娘教我的事情更多……我身上有他们的影子,是不是?” “那……高衍呢?” 离容以为陆南生会问他对自己的影响,没想到他问的是高衍。她一时没有作答。 陆南生追问道:“他对你来说重要吗?” 有一点高衍猜对了,陆南生确实很介意他的存在。这也不能完全怪陆南生小肚鸡肠,实在是高衍的风度人所共睹——不过陆公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得毫不逊色。 “重要。”离容答道,“他教会我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教我清醒。如果我从小在干娘的庇护下长大,也许我会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小姐命,等着从一个避风港被接到另一个避风港。我会看不到这个世界的黑暗,我会不知道生存有多残酷。但高衍让我很清醒,他让我知道,一切都很难……所以当我偶尔可以做梦的时候,我会更珍惜。” 就像陆南生给予的温存,对她来说,便是与艰难人生格格不入的美梦。她很珍惜,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美好的东西容易消逝,她要为光明消逝后的黑暗做好准备。 “你觉得一切都很难,所以你接受了我,因为我得来容易?” 大夫吩咐过孕妇不可在热水中泡太久,陆南生谨遵医嘱,这就上前把人从木桶中捞了出来,裹上棉巾,搬到了榻上。 “得之易亦失之易。你虽然来得容易,但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别人抢去,我可不敢怠慢你。”离容用食指轻点了下陆南生的鼻尖,但陆南生好像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那你呢,你会被人抢去吗?”这话可真不像自信果敢的陆公子能问出口的。 他也许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但他终究是个人,分身乏术。当国与家不能兼顾的时候,当千万人的家园与一个人的幸福被摆在天平两端,他……不能允许自己因私废公。 他不能因私废公,但多的是愿意因私废公、抛弃江山的主,比如高衍这种人,亦正亦邪。 离容摸摸肚子,低头道:“你听,你爸犯傻了。” 她想,她难道不是只煮熟的鸭子么?可陆南生却还不依不挠地等她正面回答。 “我都有身孕了,你还担这没用的心?” “你……你干娘生了四个儿子,结果如何?” “那、那是因为——”离容结巴了,突然脑筋一转,她反问道,“如果我问你,你会喜欢我一辈子吗,你答不答得出来?” 谁知陆南生却道:“一辈子这么短,我有什么答不出的?我这辈子就是你了,你也不许有别的心思。” 离容认为感情的事无法一劳永逸,要靠每一天的相处来维护。人心会不会变,该不该变,都不是一时能说了算的。她可以反驳,却不想反驳。因为陆南生的话虽无理但甜蜜,所以她笑着点了点头。 陆南生吻在离容唇上,哑声道:“不准敷衍我……做给我看……” 话音刚落,离容便觉身上一凉,原来是那裹住自己的棉布忽被掀开,紧接着温热的血肉之躯贴了上来,又消除了所有的寒意。 …… 冬日的长江平静如练,一弯下弦月挂在青空。崔夫人坐在甲板上,眼神如雾。卢洵悄悄走到了她身后。 “师兄,你觉得陆南生怎么样?”崔夫人只在没有旁人时才会这样称呼卢洵——他们曾是金阳城外深山道观中的师兄“弟”,“你知道,我看男人的眼光不佳。” “呵,你放心,强过高章百倍。”卢洵捋着络腮胡笑道。 两人独处反而没有暧昧的气氛,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年的深山中。还未觉出男女之别的弟子们有时也这样夜游取乐。某人高呼:“我们来玩联句吧!”才思敏捷的崔道真便喊出了第一句:“夜松偃仰如醉!”……嬉笑声犹在耳畔,但不觉已过去恁多春秋。 ☆、履霜坚冰至 腊月初八,长安失守的消息跟高衍一起到了广陵。 婚礼提前一日举行,过程十分匆促。还未入洞房,陆南生就把一身新郎官的红衣扒了,只来得及重重搂了一把新娘,便跨上乌骊,在暮色中打马西去。 离容伫立良久,直到天色昏黑,再也看不见一粒飞马的扬尘,才转过身来,面朝被红绸装点得颇为喜庆的军帐。 不远处笙歌未散,季伯卿,万弗萱,还有趁机豪饮的将士都没有察觉到陆公子已不在军中。 只有离容知道,他心里有多急。 她知道陆南生心急如焚,所以她主动拒绝了他将她送到临海郡的提议,提前放他走了。 私心希望他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身边,什么危险的地方都别去。但如果他真这样做,那他还是她倾慕的那个人吗? 宾客的谈笑声被风声掩没,离容突然觉得这夜其实很安宁。她希望有朝一日,天下人都能享受这样安宁的夜。 提步迈入帐中,披散长发,解衣欲寝之际,却见角落里的一个红衣女人快步走来—— 哟,差点忘了这个人! 说来这人也是奇怪,陆南生明确表示过不要什么陪嫁丫头,崔夫人也说她并未准备,但在前堂三拜之后,她就半途冒了出来,还身穿喜服。搀着她的媒婆非说她是媵。 陆南生来不及处理这事就走了,离容更不知如何应对,但当自称媵妾的女人走到她跟前,与她在烛光中四目相对时,离容方觉事情的诡异超出了她的预想。 “啊!——” 一声惊呼的尾音因抵在腹上的霜刃而被恐惧牢牢压住了。 “姐姐莫怕,我只是需在你这里躲上一阵子。” 这嗓音听着是个刚刚变声的少年。 离容强作镇定,轻声应道:“是,殿下。” 萧旻调皮的神色隐去,警惕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妾身从前在高家三郎的府上做事,见过殿下。殿下大概不记得妾。”离容回答,“殿下喜欢吃杏蒲糖。” 从前萧旻上高衍家串门的次数不多,自然没留意过他府上的厨娘。 “临危不乱,难怪表兄说你可以罩着我。” 萧旻话音未落,高衍便走了进来。 “旻儿,不许胡闹。”高衍沉声道。 萧旻好像听到主人训斥的小兽一样迅速收拢利爪,用萧氏子孙独有的凤眼朝离容一笑。 离容看向高衍,似是用眼神询问高衍的用意,但高衍没有回答。 萧旻虽然已被废为庶人,但他本身没有罪过,只是受到了已故的高太后的牵连。如今皇室人丁寥落,他是唯一可继承大统的人——他,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当然了,除非高义篡位。 “殿下要住在我这儿?”离容问。 “不要叫我殿下。”萧旻答道,“要帮我掩饰身份,否则你和我,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们都活不了。” “好的,那你就叫我姐姐。”离容心中捏了把汗,指向屏风另一侧的竹榻道,“你睡那儿吧。” “跟你睡不行吗?” “旻儿!——”高衍瞪了萧旻一眼。 离容倒是没有生气,她感受到了少年隐藏在红衣宽袖下的微微颤抖——他害怕。 “放心吧,我是广陵军统帅的妻子,广陵军会保护我,也顺带保护着你。”离容起身,将屏风往侧边挪了挪,使两张床榻之间不再有遮挡,“你看,这军帐中一览无遗,我们相距又不过丈余。你可以睡个安心觉的。” 这番安慰的话语,说得离容觉得自己好像提前进入了母亲的状态。 萧旻也不敢太死皮赖脸,转身朝竹榻走去。离容这才发现他左腿微跛,但他努力地假装平衡,不想被人发现他身体的缺陷。 离容并不记得从前的萧旻跛脚,也不知他这是一时扭到了,还是永久的伤害。但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自他被废为庶人后,应是吃过一些苦头。 高衍依然站在门帘附近的位置,见萧旻愿听离容的话,他也稍微安心了几分。 萧旻的重要性,不用他说,离容也该知道。所以他就没再强调,但说:“西边打起来了,‘皇上’下旨移都武昌,也不知江北能守住多少地。” 这些离容都知道,她默默点了点头。 “‘皇上’已任命我为吏部郎中,我明日回朝。”高衍的神情像是欲语还休,把很多话都吞没了,最后只是说,“……明天你随母亲去临海郡,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呵,我想我赶得上见我外甥第一面。” “时局险恶,你多保重。”离容的话听似客套,但内心还算真诚。 高衍看看竹榻上已经躺定闭眼的萧旻,再看看满目倦意的离容,知道自己该退出去了。 他对离容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越来越觉得这很难说清。也许未必是痴男怨女的热爱,更多的是亲切与不舍。肯定不会太纯洁,但也说不上肮脏。 “我走了。” “嗯。” 高衍离开了喜气洋洋的军帐,墨蓝的身影与黑夜融成一色。雪花滑过面上刚毅的线条,心中意念亦坚如寒冰。 离容躺进暖和的被窝中,却没了睡意。 高衍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萧旻当然是张不可多得的王牌,问题是他打算怎么用?是要等萧旸宫车晏驾后扶他上皇位,然后自己做辅政大臣?或者其实萧旸已不在人世,他要戳穿高义的把戏,直接另立新君? 另一头,再次被迫迁徙的朝臣一路狼狈地来到武昌。 他们也是没办法。某天上朝时,发现龙椅上没人,才知皇帝先他们一步溜了。 陆南生因曾迁延赴任之期而被谏官劾奏,高义让他将功补过,留守魏兴郡以拒戎兵。这当然正是陆南生所愿。季伯卿主动请缨,屯兵于魏兴郡下游的襄庸郡,成为保卫武昌的另一道防线。 高义在武昌小朝廷自觉高枕无忧,于是把被他禁锢许久的真萧旸放了出来。 此时的萧旸已神志昏蒙,口齿不清。在朝的大臣都以为皇帝是因为仓皇南逃而得了疯病——毕竟这种病,老皇帝也得过,现在萧旸得了,好像并不出人意料。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高义希望的方向发展—— 第一,匈奴攻下长安后,想要进一步占据号称“天下之中”的洛阳,于是免不了要与关东的慕容部短兵相接。他们鹬蚌相争,一时顾不上南面的残晋。 第二,萧旸疯了。他省得冒着卞敏之暴露的风险让他继续假扮皇上。 第三,原以为陆南生怯阵怕战,一见之后发现他英雄之气半分未减,再加一个与他交往颇深的青年将领季伯卿,两人的出现解决了他在兵事上一直无人可用的难题。 第四,高衍埋首公务,兢兢业业地用他创立的方法选材任能,拔擢了一批寒门之士。虽然此举惹得高门士族愤懑不平,但他们两经迁徙,自顾不暇,一时间根基未稳,忙着在荆州地界买田造屋,还没来得及反对新政。 这在高义眼中看来是“大好势头”的局面,底下自是暗流涌动。只要一根弦崩断了,势必引起连锁反应。自信的高义向来是不怕在这种紧绷的事态中维持着危险的平衡的。他自认为一处弦断,两处弦断,他都能力挽狂澜。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关键的那根弦,突然,崩了。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上朝日,萧旸照样昏昏沉沉地坐上龙椅。 武昌的这把龙椅是迁都后新制的,萧旸摸过,屁股后头有细小的孔洞。这是什么机关,他再傻也能猜到。想必他一旦不再装疯,想开口对众臣说出高义大逆不道的罪行,高义就会立刻启动机关,在他开口前让他一命呜呼。 要反抗高义,他似乎毫无机会。癫狂半生是他最好的出路。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还有一条路。 “去江东。” 萧旸只说了这三个字,没头没尾,不只满朝文武感到奇怪,连高义也一时想不透这是什么胡话。 就在这时,萧旸牙齿用力一咬,藏于腮帮中的毒囊破裂,苦液入吼,奇烈的药性使他面目狰狞。下一瞬,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踉跄两步,喷出一口黑血—— 当场毙命! 他死在了所有朝臣面前。 众人惊恐的目光锁定萧旸未凉的尸身,高义却往后头看去—— 今天,高衍没来上朝。 ☆、乾乾以终日 殿上一片杂乱,只有高义依旧巍然直立。 “去江东”三个字,他大概猜到是什么意思了。 他没有暴怒,只是冷冷地哼笑一声,双手交叉藏于袖中,转身离开了大殿。 离容临盆前一天,还在万弗萱的陪同下上街晃荡。 “等等——” 走到成衣铺前的离容突然停步,抬头向街道另一侧的酒楼二层张望。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她觉得好像瞥见了两个熟人。 原御史中丞焦轨,和原中书侍郎刘存方。 据她所知,这两人都因为小过而被贬边郡,怎么都来这里了? 临海郡安宁富庶,若是到此养老,倒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二人年纪并不大。而且在她印象中,这二人性情峭直,当年与高衍交情不错,不像是会轻易放弃仕途的人。 说起来,昨天还有几个年轻士人过府拜望干娘,回想他们踌躇满志的模样,离容隐约觉得将有事情发生。 “你在看什么呐!”万弗萱顺着离容目光的方向瞧去,但见酒旗在料峭春风中飘扬不定,她叹了口气,道:“再忍忍吧你!现在不能喝酒!” 离容摸摸紧绷的肚皮,心想眼下确实不是她能顾及其他的时候,于是笑着“嗯”了一声。 又走了两步,她的下腹突然抽痛起来,不过觉得还能忍受,就咬咬牙没有吭声。 隔了一会儿,痛感再次袭来,且比之前那波更加凶猛。离容举步维艰,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并觉胯间一热,涌出的液体湿了裤子。 她要生了。 阵痛持续了一整个晚上,痛起来昏天黑地,痛与痛之间的间隔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万弗萱给离容准备了她最喜欢的酸辣面,这还是万弗萱从季伯卿那儿学来的手艺,一做就做了一大盆。离容吃了吐,吐了吃,在鼻涕眼泪酸液和胆汁中折腾了一夜。 终于,当天色开始泛白时,离容觉得腹部除了疼痛之外,还出现了一种挤压感。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告诉她,是时候用力了。 痛苦至极,也狼狈至极。离容心中甚至暗自庆幸陆南生不必看到她这一团糟的模样。 就趁着腹中有挤压感时猛然用力,一次又一次,一步步把胎儿往外推。 “哎呀我看到头发了!”万弗萱盯着那一片血肉模糊中的毛发尖叫一声。 离容已用力用了近半个时辰,原以为自己毫无进展,听万弗萱这样一说,她突然有了信心,拼尽全身气劲再用了把力。也多亏产婆手法熟练,看到婴儿冒头,她立刻伸手,顺着离容的推力把孩子轻轻拽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紫河车也顺利滑出。 房间里响起令人欣慰的婴儿啼哭声,母女平安。 “到底是足月的婴儿,看着比别家的大好多哦。”万弗萱伸长脖子评价道。 女婴此时正伏在离容胸口,努力但徒劳地吸吮着。其实她的个头不算大,但头发挺多,瞧着就比早产的孩子成熟些。 崔夫人也挤在榻边,丝毫不介意周遭的血污,笑眼看着婴孩,说:“跟你刚出生时一模一样!圆鼻头,厚耳垂,大眼睛,一看就是福相。” “外面怎么这么吵?我去看看!”万弗萱听得院中有男人的争执声,不得不出去瞧个究竟。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高衍。产婆和丫鬟拼命拦着他。 高衍见到万弗萱,二话不说,只问:“能进去了吗?我要进去!” 万弗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放他入内了,心里却在想:虽说离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但高衍来得也太及时了点吧? 其实当时在临海郡的,远不止刘存方、焦轨和高衍。 两日后,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江东。这边的高衍早有准备,立刻拥立萧旻为帝。之前被他招来此处的被贬官员都得以重新启用,当天便建立了一个新的班子。其速度之快,不只让高义措手不及,就是普通老百姓也看得瞠目结舌。 要说这没有预谋,傻子都不信。 新皇下达了三道诏书。 一,定都建康,以武昌为行都。已在武昌定居的朝臣可自己选择去留,不逼迫他们再次搬家。 二,废除由乡里举荐寒门子弟、经考核后录用为官的新政,改为仅三品以上官员可荐举寒人。朝廷三品以上大员基本为高门垄断,这样一改,显然有拉拢旧族的意思。同时也为高义网开一面——他的进官渠道,依然畅通无阻。 三,因皇帝尚未成人,诏书任命了四位辅政大臣,分别是硕果仅存但才器平庸的宗室王萧馥,依然领中书令、都督中外军事的高义,德高望重的司徒魏柔谦,以及新任中书监——高衍。 以目前的诏令看来,高衍控制下的建康朝廷并不想跟高义撕破脸。不过问题是,这个结果,高义是否愿意接受。 他身处长江上游,在地形上有顺流之利,还掌握着大半中军,益、荆、江州的兵马他也能调动。如果他要举兵向阙,高衍未必抵挡得了。 更麻烦的是,原本打得不可开交的鲜卑慕容部与匈奴刘氏,在得知了晋国乱局之后,竟突然停战,联兵南下! 扬州兵力寡弱,只能先依赖江北的桓翀抵挡一阵。 为免离容操没用的心,她坐月子期间,崔夫人什么都没告诉她。不过,离容虽把大半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但也没法完全忘情于世事。她能感觉出来,外面正有大事发生。 果然,一个半月后,桓燕来了。 离容见桓燕神色凝重,来不及把娃哄睡就将其递给了奶妈。 “战事吃紧。”桓燕开门见山道,“我们去找邢量远。” 离容这才知道慕容部正与桓翀交手,而且桓翀落于下风。桓燕发现离容什么都没听说,不得不把近来天翻地覆的变化匆匆地跟她交代了一遍。 “找邢量远恐怕没用。我不觉得他会归晋。”离容重复了自己先前的观点。 桓燕亮出她从截获的信鸽上取下的字条,道:“这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给他传的消息。他似乎料到你不会相信。你会不会看错了他?” 离容心中开始有些动摇——万一邢量远真的有意投诚,而她因为惧祸而堵上了他归晋的这条路,那她岂不是家国罪人吗? 罢了,反正这事陆南生已经给朝廷打过报告了,虽然朝廷没有给他回复,但起码这就不算与邢量远“私下交通”。加上陆南生此刻根本不在东面战场,由她和桓燕去,怎么都算不到陆南生头上。 “我跟你去。”离容答道,“但我们要先去找一个人。” “谁?” “萧馥。” 萧馥现在是辅政大臣,官位今非昔比。先得到他的承认再去劝降,一来名正言顺,二来她向邢量远开出条件也更有底气。 最重要的是,萧馥的性格是临危就乱。现在江北战局不利,他肯定急得打转。这时旧部下愿意主动上前线劝降,就算是没用,就算是有去无回,他也肯定愿意一试。 更不要说他在四位辅政大臣中是德望最薄的,正急于立功以稳固地位。 ☆、卿本无他谋 离容怕被崔夫人拦阻而趁夜离去,到了前线才知道,原本桓翀以为固若金汤的江北六镇,之所以没能起到轻松拒敌的作用,竟跟陆南生提供了粮仓地图这事不无关系。 只因桓翀试图在秘密粮仓与六镇之间修好方便运粮的道路,就暴露了粮仓的位置。敌军倒是没把粮仓直接烧了,他们用的招更阴——投毒。 于是桓军大败,六镇已失其三。 邢量远目前正在徐州与豫州交界处的淮南营。 离容和桓燕来了。两人都没穿男装,而是身着建康城早春新上市的仕女华服,一粉一杏,骑着棕马在一片绿意盎然的青翠山色中纵马疾驰,看得守营士兵都愣了一愣。 就当年轻的卫兵们险些以为山野深处来了两个花精树妖时,离容高举腰牌打断了少年们的幻想—— “晋国扬州都督府记室参军崔离容衔命而来,求见邢将军!” 桓燕用蹩脚的鲜卑语帮忙翻译了一遍。 卫兵们先是指着两个姑娘嬉笑了一通,但见离容不恼也不羞,容色庄严地等他们去通报,才逐渐收敛狂态。 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 不一会儿,报信的卫兵就带着放行的命令回来了。 “放下兵器!”卫兵用汉语说。 桓燕轻蔑一笑,把腰间佩刀扔在了地上。两人打马入内。 算算时间,也不过是隔了两年。真没想到,再见邢量远,会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境。 邢量远身着黑色劲装,意态安闲地坐于帐中。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两杯酒。酒很香,却像是摆了鸿门宴,让人馋不起来。 “景略兄。”离容在他面前坐下,但没有碰酒杯。 邢量远抬头去看站在离容身后的桓燕,又看看周围的侍从,说:“我想与崔记室单独聊聊。” 侍从退了下去,但桓燕不愿走。 “没事。”离容转头对她道,“去吧。” 桓燕毕竟是女儿身,且手无寸铁,身在龙潭虎穴。若邢量远真欲对离容不利,她又能怎么样呢? 没办法,她只得也退出了军帐。 “景略兄托人带给我的消息,我收到了。”离容道,“我官卑职小,很多事情或许没法做最后的决定,但好在我的主子如今做了辅政大臣。王爷珍惜你的将才,许你一个广州牧,有兵权,不知你意下如何?如果有别的要求,我也可以尽力为你争取。” 邢量远轻笑,将酒盏往离容的方向推了推,道:“你难道没想到吗?我并不打算归晋。” 离容眼神冷了一分,依旧没有饮酒,问:“想是想到了,只是你既然知道我不会相信你真的有意归晋,为什么还要给我送信?” 邢量远用眼神催她饮酒,好像她不喝,他就不打算聊下去。 离容只好破了酒戒。 邢量远有一点得意地说:“就算你想到了,就算你觉得我不可信,你也还是会来。因为你终究对我抱有一丝希望,不是吗?” 离容默认。 “说吧。”邢量远道,“既然来了,你肯定有你的说辞。说来听听。也许我会改变主意。” 说辞,离容确实准备了一些,但她没有把握能将邢量远说服。 她先问了一句:“你在汉人中虽久遇冷眼,但你既是叛将,难道鲜卑人就能完全信任你吗?” 邢量远反问:“既然都不受信任,那在彼在此,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已经叛了一次,我不能做反复小人。” 离容接着道:“所谓非我族类其志必异,你虽形貌接近鲜卑,但骨子里却是个汉人。与你同朝为官者,不识《尚书》,不知礼义。就算你学会了鲜卑语,跟他们也是鸡同鸭讲。你不觉得憋闷吗?” 邢量远顿了一下,恍然又想起青霜堡暮色中那个曾给予他许多安慰的温柔少女。 他苦笑道:“呵……也只有你会觉得,我‘骨子里是个汉人’……这个你放心,慕容单于不仅粗通儒经,还招揽了许多文人。我的军中就有儒士营。将来在朝为官的,也必有儒生。” 离容又道:“慕容部锐气方盛,他们若夺取了天下,必将牢牢控制各州各郡,决不允许地方坐大,说不定还会收回你手中的兵权。大晋就不同了。皇室衰微,高门争权,中央自顾不暇,手握兵权的一州之牧,完全可以做一方霸主。相信我,当个广州牧,一定比在鲜卑为将更加逍遥自在。” 邢量远剑眉一扬,回道:“……你这番话,我倒是无法反驳。” 邢量远虽然认输了,但离容却不觉得自己赢了什么。 她平静地说:“但你就是不肯归晋,是么?” 邢量远又给她满上了酒,笑笑,没有回应。 离容也笑了下,说:“你投书诈降的事,陆南生早已跟朝廷报告过了。我这次来,也得到了会稽王的首肯。没有人会觉得我这是代表广陵军跟你私下交易。” 邢量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觉得我引你来,是为了害陆南生?” 离容轻哼一声,回:“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你兜这圈子。” 邢量远凑近了一点,说:“呵,说实话,如果能害到陆南生,自然最好。但害不着他的话,不是还有你吗?” 离容眼中闪过惧色,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下。 邢量远不再卖关子了,他勾起离容的下巴道:“我引你来,没有其他图谋,就只是想引你来。如你所说,身在蛮夷中,多少还是憋闷。从前我在汉人堆里,顾忌太多。现在我不怕被人指指点点了,我……要你陪我。” 这个答案离容万万没想到。 她没有表现出惊慌或抗拒,只是冷静地回道:“请把桓燕放回去。” “好。”邢量远干脆地应了一声,低头就要吻她。 离容赶忙伸手遮挡,说:“我还有条件。” “说。” “第一,请把我的孩子接来。” “好。” “第二,我才生完不久,容我休息一阵。” “好。” 邢量远偏头吻了离容的脸颊。离容心中一阵恶心,但为了伺机逃走,她暂时不敢打草惊蛇——就让邢量远以为她心甘情愿吧。 男人总是对自己的魅力过分自信。 逃跑的机会来得比她想象中快。当晚,淮南营突起大火,烧的还是最紧要的军机文库。她知道机不可失,一路跑一路喊:“着火了!着火了!快去救火!” 一直跑到大营出口处,卫兵看她神情如此着急,也不疑有他,丢下器械就往火场赶去。 火光冲天,人声鼎沸,离容就这样趁乱出了营地。正欲喘口气时,徘徊在营外的桓燕赶紧揪她上马,两人一骑向南狂奔。 “你放的火?”离容从后面抱紧桓燕的腰问。 “我哪有办法放火?”桓燕否认了。 烟气弥漫中,一个少年的背影向儒士营走去。路上,他捡到两张残缺的纸片,纸片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上面写的内容依然能猜出大半——这似乎是邢量远的笔迹。 他笑了笑,把纸片扔回到地上。 “没事,我去看过了,火势不大。”他伸了个懒腰,对被嘈杂声惊醒的同侪们说道。 他是儒士营年纪最小的成员,但头脑最灵光。 他叫高熹。 ☆、苕水出美玉 桓燕和离容奔到桓翀军中时天已大亮,马也疲了。 两人面上尽是风尘之色,锦衣华服被沿路的树木枝杈划得破破烂烂,露出的手臂上还有几道鲜红的血痕。 桓翀闻讯而来,见妹子狼狈如此,赶忙问是怎么回事。 桓燕瘫坐在地,接过卫兵递来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下喉,喘了两口粗气,方回道:“我们去劝邢量远归晋,结果……上当了——他、他要扣下这丫头……我们、逃出来——” 桓翀就知道桓燕擅离营地准没好事,想到她险些成了鲜卑的人质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胡闹!叫你别掺和你偏不听!你看你——偷鸡不成蚀把米!” 离容爬到桓燕身边,默默捡起她喝过的水囊,把余下的一饮而尽。 抹了把嘴,她抬头看向桓翀,道:“桓将军,我有话跟你说。”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眼神清亮坚定,语气平静温和。 桓翀这才认出桓燕口中的“这丫头”是谁。 “陆夫人,请移步帐中。” 离容因骑马太久,大腿内侧麻得厉害。好在她是擅长忍耐痛楚的,勉强站直身子,步履蹒跚地跟上了桓翀。 一进帐内坐定,离容就开口问道:“这里距离邢量远所在的淮南营最近,敢问将军下一战,是不是要打邢量远?” 桓翀心想,这种事情本不该对外人说,但形势如此明显,崔离容的身份又这样特殊,实在没必要在她面前遮遮掩掩,便点了下头。 离容接着说:“邢量远本是晋人,鲜卑人就算再信任他,也多少要在他身边安插一些耳目。我在去淮南营之前,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封归降书。昨晚我有意将其边缘烧焦,扔在道上,作出我匆忙之间遗落书信、险被大火烧尽的假象……” 这话听得桓翀紧锁数日的愁眉渐渐舒展,眼中流露惊喜的神色。 邢量远确是一员骁将,除掉他,极可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离容又道:“我建议将军立即拔营西去,攻打慕容明德!” 被军士中毒一事烦恼得焦头烂额的桓翀,想到敌军阵营即将出现一个重大缺口,不由地站起身来,对着离容深深一揖,道:“多谢陆夫人!” 离容亦赶忙摇摇晃晃地撑起自己虚弱不堪的身子,回了一揖:“家国兴亡,匹妇有责。剩下的事,便全赖将军神武了!” 桓翀最后感慨了一句:“朝中人要是都像陆氏伉俪一般,至心为公,不计私利,大晋江山何至于斯!” 如二人所料,鲜卑人先发现了遗落于道的归降书,紧接着又听说桓翀突然拔营而走,避免了与邢量远的正面交锋,不能不心生疑窦。 主帅慕容明德当机立断,夺了邢量远的兵权。 临阵换将自是兵家大忌,何况桓翀军早已得到了对方内部龃龉的消息。 于是不出五日,桓翀军反败为胜! 两线作战的大晋竟然撑住了,没让匈奴和鲜卑人占到一点便宜,这不能不说有些出人意料。 原本高义主动撤离长安之举,让西边的匈奴误以为晋国不堪一击。发兵之前,匈奴大单于刘旦对晋军颇有些轻视。他觉得东面的慕容部才是真的劲敌,因此尽管他率军挥戈南下,但依然分重兵把守东方边界,以防慕容部趁火打劫。 然而等真的跟晋军交上手了,他才发现晋军如此难打。 不是说晋国无将吗?这个陆尚书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是说晋臣各自为政吗?为什么他好不容易绕到后方偷袭陆南生,却被潜伏于彼的季伯卿逮了个正着? 不是说晋国分裂了吗?为什么东西两个权力中心反而更加方便了他们各自调度人马?难不成这真是所谓的“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高衍和高义没有真的决裂? 前线依然如火如荼,对留守后方的人来说,阅读捷报,就成了这个春日最惬人怀的事情。 离容一面为陆南生缝着夏天可穿的薄衣,期待着他早日归来,一面看着刚学会翻身的女儿在榻上快活地扑腾。 她暂时给女儿起名为“陆苕”。 苕,音“条”。谐音“路迢”,以之为名,暗示孩子出生时父亲正在远在他乡。 另,《山海经》曰:“龙首之山,其阳多黄金,其阴多铁,苕水在焉。东南流注于泾水,其中多美玉。”苕水出美玉,玉可象征美好的品质。以之为名,寄托了离容身为人母的殷殷期望。 再,孩子生逢三国交战时,到处是饥馑流民。《诗经》有描写饥民困苦的《苕之华》篇。以之为名,有警戒之意。 离容已将起名的用意写入家书,一日又一日,盼着回信。 “阿苕,阿苕,你爹怎么还不回信呢?” “阿苕,阿苕,想不想快快见到阿爹呀?” “阿苕,阿苕,你爹会喜欢你这个名字吗?” “阿苕,阿苕,为什么干娘说你像我,我却觉得你更像你爹呢?” 阿苕还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聊作回应。忽然,她好像发现投在墙面上的光斑很有趣,于是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摇晃的光影,小嘴张大,发出清亮的笑声。 …… “小姐、小姐!陆公子有信来了!” 离容听到丫鬟的喊声,左手将娃捞起,也不等丫鬟进屋,就抱着娃迎了出去。 单手展开信,一看,不是陆南生的笔迹,正奇怪时,信中所写的内容让她眼前一黑。 信里写的是: 陆南生病重,让她赶紧带娃去武昌相见! 好好的人,怎么就病重了? 此刻的离容根本无力去想陆南生的健康如何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她只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妻子,担心着丈夫的安危。 她双手微微颤抖着,三步并作两步去到崔夫人所在的西院。她是要辞行,她一刻也不想耽搁。 见到崔夫人时,她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崔夫人只得接过信,自己看了一遍。看完了,她便明白了干女儿为何焦急到双眼噙泪。 “既然如此着急,孩子就别带了。”崔夫人抱过阿苕,同时吩咐身边的丫鬟赶紧为离容准备行装,“你一人一骑,会更快。” 离容有些犹豫,她当然想尽快赶到陆南生身边,但如果陆南生真的病重不治,那若不带上孩子,岂不是让他闭眼之前都无法见自己的亲生骨肉一面吗? 崔夫人明白她的心思,补了两句:“小娃娃经不起折腾的,你带着她,就没法骑马,只能坐船。船上阴湿,万一她得了什么风寒脑热的病,你才会后悔莫及!” 这个理由彻底说服了离容。她不舍地看了阿苕一眼,咬咬下唇,擦了一把眼泪,调头离去。 ☆、我死不足惜 离容带了充足的盘缠,快马加鞭,赶了九天九夜的路。 醒着的时候自己骑马,实在撑不住了需要睡觉,才雇马车。终于到达武昌时,人已瘦了一大圈。 她不知道陆南生住在哪里,只得直奔荆州刺史府问询。一进府门,她背上就出了一层冷汗。随着身后沉重的木门吱哑关闭,不详的预感到达了顶点。 当看到高义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前来迎她时,也不知是因为体虚还是精神问题,离容竟已是汗湿里衣。 隐约觉得事情有诈,但她还是面色苍白地躬身行礼道:“见过大都督。” “崔记室,请吧。”高义伸手向内厅一引,离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直走到刺史府深处的偏狭院落——那不是陆南生住的地方,而是高义为离容准备的软禁之所。 事实是,陆南生没病,离容上当了。 …… 留在武昌的朝臣依然唯高义马首是瞻。 十日后,两面的反击战相继宣告胜利,萧旻在建康城给桓翀加官进爵的时候,高义也在武昌论功行赏。 满朝欢悦,可两位头号功臣——季伯卿和陆南生——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因为紧接着他们就收到了高义下达的率兵勤王之命。换句话说,就是要他们去建康城把萧旻弄过来。 又过了两天,高衍也接到了来自武昌的信函——高义让他交出萧旻。 高义用一个离容,威胁了三个人。 离容被幽禁期间,没有像高义以为的那样忧愁苦闷,反而显得心情不错。 她每天都早早醒来,晴天去院中踮脚看日出,雨天就呆在窗前提笔作书。她写的东西当然没人会替她传出去,纯属自娱解闷。一到午后,她必出现在刺史府后花园栽种的一片桃红李白间,仔细观察花瓣上细小脉络的分布,看到天黑才回房。 府中禁卫还以为她脑子出了问题,欲祈祷花精树怪带她插翅而飞。直到桃花李树出现在她笔下,才知原来她还有心情自学丹青。 五天过去了,高衍那边没动静,陆南生和季伯卿也未作回应。好像高义发出的威胁信号他们完全没收到似的。 不知高义是不是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天傍晚,他径直来到离容所在的院落,看架势,是想找她聊两句。 离容依然坐在窗前,就着还未完全暗下来的光线画桃树。高义则立于院中,与她四目相对。 静穆良久,高义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道:“听下人说,你心情不错。” 离容眼角漾开浅浅的一层笑意,回道:“你心情也不差。” 她没有行礼,不用尊称,一颦一笑的从容气度仿佛她才是高高在上的权贵。 高义也笑了,问:“不知崔记室是胆量见长,还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离容这才搁下笔,但就是不起身,托着两腮,有几分俏皮地喊了一声:“大哥,你叫我阿容就行了。” 高义愣了一下。他可不是会被什么柔情打动的软心肠,只是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盘算。 “如果陆南生和季伯卿听你的话举兵东进,你就不怕匈奴人趁虚而入吗?”离容问,“到时候国都被灭了,你争那些权力还有什么意义?……或者你觉得,大晋的权柄若不在你手中,本也是覆亡无日?” “呵,有意思。我差点忘了你是母亲教出来的好孩子。”高义走进离容房内,在她面前正襟危坐,问,“我记得你说过,我能成事,他能成仁。我想做的事还远远没做完,你若觉得我能成功,为何不站在我这边?” “新政虽多善法,矫枉亦必过正,但你做的事,实在是触怒了不少高门大姓。想必你也听说了,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针对你的追杀令,个个悬赏万金,那可绝不是老百姓筹得出来的钱。”离容道,“三哥废止了一些你创立的法度,不代表他心中不认同你所为。他只是要先平息众怒,待时而缓行。为什么不让他好好待在江东,继续跟你□□黑脸呢?欲速则不达,你太着急,不只引火烧身,也有害于事。” 高义哼笑一声,道:“你一个小丫头,知道这些做什么?” 离容伸手为眼前人倒了一杯凉茶,答:“大哥别忘了,我是扬州都督府的记室参军。” “哈哈哈哈!”高义愈发像听到什么趣事似地大笑起来。也许在他眼中,离容不过是个在玩过家家的小孩。 他问:“你不害怕,是因为你觉得,你能说服我把你放走?” 离容摇摇头,回道:“陆南生和季伯卿不会听你的话的。你留着我,其实没什么用。我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杀了泄愤。呵……” “陆南生不是你的丈夫吗?你对他这么没信心?”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离容眼中泪水迷蒙,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想到自己恐怕没法再见丈夫和女儿了,“他不是好战喜功的人。……他不是,我哥也不是。正因为我了解他们,我才确定他们不会受你要挟。比起家国安危,我当然是死不足惜。” 高义听了这话,没有半点气恼。屋里的气氛随着二人眼神的变化而松弛下来。暮光中,离容竟在眼前人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疲惫。 “将死之人,是什么感受?”高义看着窗外的如血残阳,好像在问离容,又好像不是。 离容姑且答道:“后悔有些事情没有做够,还想把从前忽略的东西细细端详。” “没有害怕吗?不恨我吗?”高义再次看向离容,“就算我不杀你,你毕竟得目睹自己的丈夫为了其他理由而舍你性命。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活着吗?”离容笑了下,“从地道出来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多得的。至于我是否难受……陆南生对我够好了,不管他怎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他。我难受,是因为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多想看她长大。不过话说回来,只要她能活得好好的,我就觉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夕阳余晖消尽,屋内尚未点灯。离容看不清高义的神情,只听他又不屑地轻哼一声。 “我走了。”高义起身,“你大嫂住在东院。你若闲着无聊,不妨去陪陪她。” 高义的夫人是长公主,从前传闻他惧内,现在看来,那也不过是他韬光养晦时的表演罢了。若是真的惧内,他怎敢觊觎妻弟的皇权。 “大哥,你真的要夺权吗?”离容趁高义离去前问了一句。 高义突然仰天大笑,直到笑声完全消失,离容也没等到他的回复。 离容这一问并非毫无来由。她觉得高义身上野心的味道淡了,甚至有了几分落寞。 ☆、大厦将欲倾 季伯卿和陆南生虽按兵不动,但显然兵权不完全掌控在他二人手中。 其他收到勤王之命的将领,有的也被扣押了家属,有的则本身就想把宝押在高义身上。他们看出矢志北伐的桓翀绝不愿参与内战,其南下救扬州的可能性极小,如此,扬州欲自存便极为艰难。权衡利弊,审时度势,顺从高义之意,立下勤王之功,事后凭此加官进爵,似乎是更好的出路。 高衍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正在扬州加强武备,并于附近州郡调兵遣将。纵横捭阖的说客也开始发挥作用。有人劝战,有人劝和,有人干脆就是鲜卑人资助的奸细。 上下游的紧张气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晋国内战一触即发。 又过了一日,高义终于收到了陆南生与季伯卿的联名回函。 信中说了两点: 一、匈奴仍在北方虎视晋廷,所以内战打不得。只要高义愿意收回成命,陆南生可以保证桓翀军绝不与高义为敌,同时季伯卿与陆南生二人以后就以拱戍荆州为己任,为高义严守武昌门户,与建康朝廷分庭抗礼。这样的君子之诺,是有其分量的。 二、离容不能死。离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季伯卿与陆南生必倒戈相向,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端了高义的武昌大本营。 陆南生写信的语气极为强硬,但他其实已焦躁得数日没有合眼了。 他心中暗自希望高衍对高义的威胁低头,主动送上萧旻。这样既保证了离容的安全,也避免了内战的发生。反正都是高氏兄弟当道,皇帝落在谁手中,他并不关心。不过,若是高衍真这样做了,是不是恰证明他对离容的情义重于自己呢? 离容今后会怎么看他? 明月常向别时圆。 魏兴郡的城墙上晚风如薰,叱咤疆场的陆公子于此寂寞独立。 对于晋国来说,这位近乎天纵英才的年轻将领就是最坚固的城墙,然而骄人的战绩并不能让陆南生感到一点安慰…… 如果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话。 他派去武昌城中解救离容的一队死士至今没能传来好消息,可见荆州刺史府守卫森严。领命而去者也怕对方恼羞成怒。 多久没见到她了?算来已近半年。 嫁给军人自然是聚少离多,可为什么他没有提前想到会有人抓她做人质呢?本以为留在崔夫人身边应是万无一失的…… 他为她考虑得太少了。 自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没有什么能解决他此刻面临的问题。 他想到曾经痛失双亲、被迫离开故土的自己是多么彷徨茫然。那时他聚众为盗,虽是要反抗鲜卑,但刀下未必没有不该死的亡魂。第一次杀人的滋味他已淡忘,只知手上的墨香从那时开始就变成了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挣扎在背弃信仰的边缘,为了生存不择手段。那时他看到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感到厌烦,甚至怀疑自己像野兽一样活着是否不如去死。 跟他一起纵横江北的兄弟,从不像他这样自寻烦恼。他也渐渐说服自己做到简单残忍不问来路。他把眼前的一切视作释教所说的末世景象,即使是杀戮,也没有什么对错,因为所有的重生必在毁灭之后方能出现。 直到一阵清风送上悠远的故都旧曲,有个柔柔细细的嗓音用三言两语道尽了他沦落至此的无奈和必然—— 当时她满身尘污,还露着一条纤细的胳膊。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要被山野的荒风吹得七零八落,但一双明眸灿灿若星,闪烁着不会熄灭的火光,说出的话更似有千钧之力。 在乱世混到穷途末路者多矣,自己至少还能凌驾于这样的生命之上。柔弱的杂草尚且要在冰雪覆盖中坚强地忍耐寒冷只待暖春到来,没有理由他看不到新世界的光明。 于是他终于有勇气把破碎的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并且接受了那暂时残缺的部分。他试着寻找填补缺失的材料,然后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她。 没错,就是她了。 他做土匪时,因始终抗拒着土匪的身份,对抢来的金银财宝或女人都缺乏欲望。直到遇见她,他才有了要将之牢牢占为己有的贪心。 那时候他觉得,上天似乎对自己格外眷顾,不只让自己遇见她,还让她对自己倾心相许。 她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 为了他,她不怕丢官弃职,不怕受到牵累。她的义无反顾有时让他都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所以他才不能让她失望。不能让她失望,包括了不能做回冷血的禽兽,不能为了小家之私而置天下于危境。 手中的家信似有余温,看着那隽秀有力的字迹,就如看到那坚韧不屈的人。 乱世也许就是黑白混淆的,但她心中始终是非分明。因为她对所有事件与人物的评判,从不受到个人利弊的影响。她的眼光冷静而不冷峻,始终带着怜悯世间苦楚的善良。 陆苕,陆苕,好名字。多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走路远迢迢,而不是相隔迢迢山水。 古来思念征人的闺中之怨都被诗人写得缠绵凄恻,其实当戍边的将军想念自己的妻子时,又何尝不有百转柔肠。 几天之内,分别来自扬州和荆州的诏书向雪片一样飘向各州各郡。扬州有天子,但萧旻是个“白板天子”,诏书无玉玺之印。荆州的诏书是高义伪造的,却盖了玺印,看着反而比较真。 所有人都在被迫站队,甚至有郡太守与州刺史意见向左的情况发生。州刺史领州兵赴京拱卫王室,郡太守领郡兵表示效忠高义。 擦枪走火的争端时时发生,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整个国家陷入四分五裂的危险中。 匈奴与鲜卑人当然密切关注着晋国的局势,只是桓翀、陆南生和季伯卿这三支兵马不动如山地镇戍江北,使他们暂时无虚可趁。 与此同时,一只轻舟小船载着建康的使者逆流而上。准确地说,从高衍收到高义威胁信的那天开始,这条小船便上路了。只是船中人十分不情愿走这一趟。 此人在船里绝食,自残,甚至险些要投水明志,好在被看护者拦阻。如此折腾了半个月,才到达武昌。 高义正在郊外打猎,却听手下忽然来报,说建康派人来了。 他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侍从,问:“人?什么人?” 报信者回道:“这个……小的不知。” 高义再问:“长什么样?” 若是什么高衍派来的拖延时间的说客,他当然懒得去见。 报信者答:“呃……那人看上去很年轻,长得有些女气。” 难道高衍真把萧旻送来了? 高义脸上倒没有欣然喜色,只是勒转马头,扬鞭向刺史府赶去。 ☆、无波真古井 “怎么是你?” 高义看到女扮男装的张唯文,不由皱起眉头。 张唯文原本身形就偏瘦,连日来的折腾更让她面容枯槁,高义险些没认出来。 她没有对高义行礼——怎么最近见着的女人都不给他行礼了?高义当然犯不着跟弟妹计较这个,不过他也想不出张唯文能带来什么让他感兴趣的消息。 张唯文就在原地坐着,沉默,眼皮都不抬。直到身后的护卫用剑柄戳了戳她的脊梁,她才用嘶哑的嗓音轻声说了五个字:“孩子是你的。”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块长命锁,直往高义脸上砸去。 上面刻着利儿的生辰八字。 这玩意看得高义眉毛高高扬起! 其实张唯文在婚前并没有跟高衍发生过什么。她去高衍住所探望,只是见着了一个烂醉不醒的人,然后怀着别样的目的照顾了他一宿。 高衍对此心知肚明,当张唯文带着身孕来到青霜堡时,他因急于摆脱跟离容的婚约而没有戳穿。再后来,他让人查出了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不介意养着自己的侄子,也不讨厌张唯文。张唯文需要丈夫,他需要高门姻亲,各取所需。 张唯文没再开口,高义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了。高衍的意思很明显:你有人质,我也有,收手吧。再闹下去,两败俱伤。 问题是,高义会是一个心怜幼子的慈父吗?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人在这方面有时真的不如禽兽。 说起来,高义和他的公主妻子倒是一直没有生育。这是他第一个儿子。 高义面上的表情,从惊讶,转为茫然,最后成了一种谁也看不穿的雾气,就像高衍那样。 许久之后,他对张唯文道:“你帮我带封家书回去。” 他说这话的语气和嗓音都跟平日有些不同,张唯文听得愣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大哥如何回应?是不是不屑一顾? 高衍不敢作太乐观的设想。临川郡和长沙郡都已起了武装冲突,还有盗贼趁机作乱,虽然这些局部的争端规模都不大,但晋国江山本就不稳,只怕星星之火终能燎原。 他坐镇建康,焦头烂额。一面设法平乱,一面还不敢放松对上游的警惕。 打仗要钱,于是赋税猛增。打仗要兵,于是兵役大兴。地方官抗章屡上,老百姓怨声载道。 高衍还在等高义的回应。如果高义拒不和解,那么……他打算亲自去一趟武昌,对兄长说明自己的良苦用心。他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给高义处置,同时准备好了各种形式的妥协。 高义之所以盛怒之下要拿出半壁江山与他火并,难道不正是因为兄弟做事的方法不同,且互相之间缺乏理解么?高衍想告诉高义,他之所以另立朝廷,并不是有意争权。他只是想用分权的方法来稳固政局,用兄弟反目的表象来减少对高义这根独木的攻击,用萧旻-高衍-高义的三角关系来互相牵制。他相信,在权力制衡中推行新政措施,更为稳妥可靠。 就在这鲜卑和匈奴期待着晋国亡于内斗的危急时刻,某日,百位信使同时从武昌出发,向长江上下游枕戈待旦的地方要员送去了一份公文。 当收到这份公文时,几乎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高义的勤王之命撤销了。 更匪夷所思的是,高义自解所有职位,包括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兵权。他以陆南生为荆州刺史,以季伯卿为江州刺史,让二人领中军各半。 之前写信对他表明忠心的官员名单和信函原件,他全派人送去了建康,外加传国玉玺。 高衍对此迅速做出反应,首先是焚毁这些有谋反之嫌的信件,以安抚涉事官员。紧接着立刻免兵役、减赋税、赦盗贼,以慰黎民之愿。 等他做完了这些事,他才收到那封家书。 读着读着,他就读出了不对劲。 入夏渐深,荆州湿热。 离容已经恢复自由,但她依然住在荆州刺史府,因为这里很快就要变成陆南生的府邸了。 她等着崔夫人把阿苕送来,也等着陆南生与匈奴达成和议后到武昌就职。 高义走到长平公主萧清音的院门前时,看到她正在跟离容聊天。印象中的妻子很少谈笑,但此刻她面上的表情倒是轻松欢悦得很。 离容看高义来了,识趣地告退。 “我们要搬家了。”高义对妻子道,“我们去江东临海郡,让你弟弟给你买个现成的豪邸,当做公主府。我没有别的官职了,但好歹还是驸马。” 长平公主萧清音跟萧旻、萧旸都不是一母所生。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使得她自小对人十分疏离。因而几番流血的宫廷政变,她都觉得好像跟自己没关系似的。 萧清音不记得上一次夫妻俩对话是什么时候。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就分房睡了。关于高义在外有女人这件事,她刚开始也吃过醋。她让人去查,结果一查就查出了无数,于是顿感心灰意懒,再也不想过问高义的事。 萧清音不知可以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高义夺权,高义放权,一次迁都,两次迁都,还险些打起了内战,这位公主竟无一语评论,最后只说了个“嗯”字。 高义走到萧清音跟前坐下,端详她良久,直到看得她都有些毛起来了,才开口问了一句:“你这人,有心吗?” 萧清音笑了一下,转头去看海棠花树上婉转啼唱的小鸟。 就当高义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时,她突然答道:“我有啊。” 简短的两个字说完,庭院中又只剩下了啾啾鸟声。 高义从前绝不会在她跟前呆这么久,但他现在是彻底的闲人了,多的是时间,便没有着急离开,而是一直在原地坐着。 萧清音很奇怪他为什么还没走,于是破天荒地多说了两句:“你觉得我没有心,是因为我不轻易动心。不动的东西,就容易被人忽略。” 高义也破天荒地耐着性子追问:“你为什么不动心?你又不是尼姑。” 萧清音又难得地笑了笑,说:“动心容易痛。” 她本不打算再说什么,但见高义还盯着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眼神中还有几分强迫她继续解释的意味,她只好接着道:“心痛起来,就会让我想起母妃死的时候……那种感觉。” 高义又问:“我让你心痛过吗?” 萧清音眼神中的哀伤一闪即逝,回道:“都过去了。” 所谓“都过去了”,并不是说高义在外的风流作为就此打住,而是她不会再关心他的那些荒唐事。 “那就是有。”高义突然显得很高兴。 当他十七岁那年把这位公主娶回家时,只觉得她像个木头人,好像对什么事情的反应都慢半拍。他哄她,她不怎么笑。他对她发脾气,她也不委屈哭泣。 然后,就像小时候为了引起母亲注意而故意做些出格的事那样,他对自己的妻子也使出了这一招。他干脆去外面寻花问柳,还想办法让妻子查知。 结果是,这位公主依然毫无反应。 很快他厌烦了。他丧失了逗弄妻子的恶趣味,转而去做更多更出格的大事。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情种,所以他还曾经嘲笑高衍。然而他不愿承认的是,当他在外面翻天覆地地折腾时,其实心中还是隐隐希望着,府里那个不动如山的公主,面上能因他而有一丝波澜。 离容认为人人有心魔,高义的心魔竟然在此——他需要关注。母亲的关注,妻子的关注。 尽管后来推动他去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是无关儿女情长的远大目标,但最初激发他疯狂行径的,却是原始的心魔。 ☆、有缘是青山(大结局) “我中了毒。”高义终于说出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的事,“最多再活两年。” 原来江湖上的追杀令并非完全没有起效。 高义早就知道自己中毒了。他时常感到下肢麻木,有时连骑马都困难。找过大夫诊断,说是无药可解。 于是他从半年前开始着手安排身后事。所谓他对高衍等人的威胁,根本是另有动机。 他不是要夺天子,也不是真的想让晋室基业跟他陪葬。他用不计个人后果的极端手段削弱豪族,在沧海横流之际帮高衍分别能臣和庸才,最后通过自己的完败助他树立威望。 如果有一个人,能在他死后继续去做他未竟的志愿,那么,他认为这个人只会是高衍。他把这个三弟的心思看得透透的,高衍根本就用不着对他解释。 有一点,高衍是对的,有些事,兄弟二人都无法独自完成。高义不行,高衍也不行。 命运不允许高义继续活着接受高衍的暗中帮衬,他就用自己的死为高衍铺平道路——还像那个丫头说的那样,一者成仁,一者成事,只是调了个个儿。 萧清音终于不再表现得平静无波,她眼中流露出讶异、同情和……一点悲伤。 这对高义来说,似乎已经足够。 半晌之后,她自以为十分体贴地说:“你……在外面有特别喜欢的女人吗?到时候……都接来公主府一起住吧。” 高义的笑容僵住了。 狂风吹落一阵花雨,美丽的公主沐浴其中,好像一个没有喜怒的仙子。高义真怀疑这花季结束的伤感,都强过妻子对自己死期将近的悲悯。 许久之后,他说:“没有。” 公主的眼神依然像当年嫁给他时那样清澈无邪,而他则已在这些年的争斗中变得十分沧桑。 他忽然想起今晨收到的母亲的来信,犹豫了一下,他说:“母亲叫我替她向父亲要一份休书……你,想要吗?” 公主嫁给他十一年了,在这十一年中,前半段他在萧子钊军府中做谘议参军,很少回家。那时他还年轻气盛,但凡在外遇到什么不如意,回家必对妻子冷脸相待。后半段他老练了,学会隐藏情绪了,又开始假装庸俗无能,对外声称家有悍妻难以取悦,并以此为借口跟纨绔子弟们花天酒地。 他是没把女人带回家,但他这个丈夫,难道有比他父亲好吗?高义觉得,萧清音应该很后悔嫁给自己。 萧清音的回应依然慢半拍。高义以为,她是在考虑是否要看在自己时日无多的份上说谎安慰他,结果却是她笑着说:“我是公主。” 高义这才意识到,这位妻子并非真的“不苟言笑”,她只是慢热。你若只在她身边呆一刻钟,她当然来不及对你笑。你呆得久了,就能看到她越来越多的情绪。怪只怪他少年时太心急。 萧清音的意思是,身为公主,她若真的后悔,完全有提出离绝婚姻的主动权,怎么会等高义来休她? “我听说,男人都好色……”萧清音解释道,“我想嫁给谁都差不多。” 高义的心情才好了没多会儿,就被公主这句话拍落谷底。 她不是痴心不悔,只是觉得嫁给谁都一样。 “太阳好大,我得回房了。”萧清音道。 高义抬头望了望天,皱了下眉头,说:“这分明是阴天。” “哦,是的。”萧清音不急不慢地答道,“我怕光,一到中午,就不能在外面呆着,眼睛疼。” “这是什么毛病?”高义还是头一回听说,“叫大夫来看过吗?” 高义居然在关心自己的病情,这让萧清音觉得有点新鲜。她回道:“没什么,小时候哭得多了缘故。” 她有点不好意思,补了一句:“我是不是太娇气了?” 高义不敢追问她曾经有多少眼泪为自己而落,最后才变得像修道士一样木然寡欲。 “既然如此,赶紧回房吧。”高义说。 萧清音缓缓起身,朝房门走去。高义跟在她后面。 还没走进屋里,高义忽感毒性发作,脚软了一下。萧清音赶忙搀住他,眼神中有关切。 “我听说雁荡山中有高人,说不定能解你的毒。”萧清音道,“你不舒服的话,也回房去歇着吧。” “我要歇你这儿。”寻常的一句话,高义说出口后,竟有几分耳热。 萧清音歪着脖子对他笑了下,扶他跨入门槛。 “既然你不想离婚……等我走了,你再改嫁。”高义道,“或者不要改嫁了,你多养几个男宠,比较省心。” 萧清音又是许久没有回话,手里忙碌着什么,高义盯眼瞧着,发现她是在准备笔墨。 “我要画一个你。”萧清音笑道,“以后照着你的模样找男宠。你坐好。” 这固是玩笑话,但高义还是乖乖地端坐于前,等她落笔。 两人就这样闲聊了一整天。 陆南生取得和议后来到武昌,此时高义夫妇已顺流东去,而抱着阿苕的万弗萱尚在路中。 高衍觉出了家书中高义的古怪,没等高义到临海郡,他便逆流而上,去寻阳等着接他。两人相见后前嫌冰释,但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 两年后,高衍在建康城中得到了长兄离世的消息。 据说高义死前十分安详。他看着自己致力推行的新政终于在几经波折后通行天下,看着寒人士族的上升为腐朽的晋廷注入了新鲜血液,看着陆南生、季伯卿、桓翀三位纯臣勇将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看着四弟高熹为鲜卑朝廷制定礼乐,想到就算那些死而不僵的豪族还想兴风作浪,也会被新晋士族牢牢压制,等他一走,他们更是讨债无门,便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所有罪孽他一力承担,就让高衍清白上道,弟绍兄志,夫复何求? 又过了几年,清明节,春光明媚,陆南生和离容带着六岁的阿苕来到雁荡山下,为高义扫墓。 “这是你大舅长眠之地。”离容对阿苕说,“舅妈住在山上的道观里,是个很漂亮的公主哦,想不想去看看?” 阿苕闪亮的圆眼睛里有些疑惑之色,她抬头看向那云气袅袅中的巍峨宫观,心想,那应该是天上的仙子住的地方吧! “看、看、要看!”阿苕奶声奶气地回道。 “那你先拜拜大舅。”离容指指高义的墓碑。 聪明的阿苕学着大人的模样合拢掌心,向前深深拜了两拜。 忽然,阿苕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问离容:“娘,我有几个舅舅?” 离容答道:“五个。你有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和亲舅舅。” 亲舅季伯卿,他们在来这里的路上已顺道拜访了。 于是阿苕问:“二舅在哪里?” 离容答:“二舅在很远很远的凉州,我们去不了。” 阿苕问:“三舅在哪里?” 离容答:“三舅就在建康啊,他很忙,但是每年你生日都来看你的,你忘啦?” 阿苕问:“四舅在哪里?” 离容答:“四舅在很远很远的冀州,我们去不了。” 阿苕又问:“建康远不远?” 离容答:“建康距离武昌很远,但离这里很近。” 阿苕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三舅呢?” 陆南生抢答道:“我们不去。” 阿苕拉着陆南生的衣角问:“为什么不去?三舅最好了!” 陆南生黑着脸道:“三舅不好。” “三舅好!三舅好!”阿苕边喊边哭道,“娘,你说三舅好不好?” 这可是送命题啊。 离容笑答:“三舅没有爹爹好,所以我们要听阿爹的。” 阿苕嘟着嘴说:“可是我想去看三舅,三舅长得好看。” “乖,三舅会把你娘抢走的!”陆南生倒不是真的吃醋,他只是不知从哪儿沾染了捉弄小孩的恶趣味。 “诶,你多大人了,真是的!”离容瞪了一眼陆南生。 阿苕果然被吓到了,不敢再提三舅。 离容安抚阿苕道:“我们在外婆家住两天,三舅听说你来了,肯定会来看你的。” “他要来也是来看你的。”陆南生对离容说。 离容没理他,哄小孩已经够麻烦了,她才懒得再哄个大的。 陆南生等不到离容的好话,神色怏怏,却听年幼的阿苕忽然开口问:“阿爹是不是闹脾气了?” 离容耸了下肩。 阿苕趁机说:“阿爹不乖,我们今天不理他。” 她知道三人关系中最易找到盟友,只要爹娘稍有口角,她立刻就选边站,凭此立于不败之地。 离容戳了下她的额头道:“你这个小人精,整天把连横合纵的权术用在你爹娘身上!” “那还不是你教得好。”陆南生笑说,“唉,看来咱们阿苕将来也能做女参军呢。” 离容:“这哪是我教的?这分明是你这陆将军教的!” 陆南生:“我哪有?” 离容:“你就有!” 阿苕:“爹爹娘亲别吵啦!你们会吵到山里的神仙!” 离容:“说起来,你外婆小时候就在深山道观里读书,你想不想留在这里啊?公主舅妈很有学问哦。” 阿苕:“啊……我想想看。” 陆南生:“不行,阿苕不能离开我。” “……” 一家三口的谈笑声回荡在青翠山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