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象》作者:雁玄 文案:乱世,乱的不仅仅是世道,更是人心。乱世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不得已”,却做着不得不做的事。乱世中的黑道家族,亲情与利益的抉择,血与泪的较量,是为权力头破血流,是为感情奋不顾身。为心中的一丝光明活着,也为那一丝光明而死…… 还原电视剧质感的情节节奏,比剧本更有画面感。 内容标签:无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慷,李碌,黎曙,程煜,李恭,冯镇洋 ┃ 配角:冯老太太,秦师爷,陆宁,李牧,吴默涵 ┃ 其它: 第1章 夜晚的上海,是另一种样子的狂欢,是醉酒后手舞足蹈的不夜城。 黎曙端着酒杯,和舞会上的社会名流寒暄。 黎曙的身份,多得像是好几个人。前黎氏茶庄的董事长,丰源赌场的老板,夜总会“夜上海”的老板,还有法国军火商的中国总督管。如果说光是她的生意已经跨了好些边界,那么上海横跨黑帮商会两界的两大家族中的李家前第一继承人李楠这一身份,更是能让人感受到她的身世背景雄厚得难以估量。但她并没有继承李家的家业,而是在十七岁马上要接任时候突然离开了李家,更名改姓,一时间造成了很大的震动。后来她离开了上海在西南地区做茶叶生意,几年时间茶庄分店已经开回了上海,又开了一家赌场,卖掉了黎氏茶庄的全部股权,和法国军火商合作做军火生意。军火的进口需要她亲自签字监督,所以又回到了上海,在法租界定居下来。前不久“夜上海”的老板做日本人的汉jian被处决,“夜上海”一时群龙无首,黎曙就花钱买下了“夜上海”,翻修了一遍,今天重新开张。 台上走上来一位年轻的主持人,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请安静一下!请安静一下!首先感谢各位的光临,这次的舞会,是我们‘夜上海’现在的老板,也就是黎曙黎老板举办的。我们都知道,‘夜上海’是上海最大,也是资历最老的夜总会,但店面也和人一样,年头久了难免磕磕碰碰,黎老板买下了老的‘夜上海’,又花高价从各地置办了当下最好的设备,把它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遍,让它重新焕发生机。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件大好事啊!今天第一天开张,黎老板邀请了诸位上海的各界名流来庆祝开业,诸位能来是我们的荣幸,您们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让我们用掌声,感谢黎老板!” 黎曙微笑地跟每一位鼓掌的人点头致意。 “最后,黎老板为大家准备了歌舞表演,为大家助兴……” 黎曙坐在二楼的露台上,看着下面跳舞的人和台上的歌女,满意地微笑着。 一个黑huáng面皮,看着jīng瘦却有力,有些凶相的保镖挑了帘子进来,说:“黎夫人,冯老太太来了!” 黎曙起身说道:“快请进!” 帘子后走出一位老人,满头银丝,眼神明亮。黎曙笑着迎上去拉住了老太太的手。 冯老太太是两大家族中的的另一家——冯家已经退位的大夫人冯楚兰,虽已经年近古稀,但jīng神矍铄,耳聪目明,丝毫不比年轻人差。 “您看我,也没去接您一下!”黎曙笑着扶老太太来坐下。 “我可不要你接,好像我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婆子一样!”老太太打趣道。 “好好好,我又多嘴了不是!”黎曙笑着拍拍老太太的手说道,“前些日子云南制了一批茶叶枕头,选的好茶叶又加了些药材,安神又不硌头,我特地挑了两个乌龙茶枕给您,已经送去冯宅了!” “你倒是心细,还能想着我!”老太太很高兴,“想想当初你把门反锁上不然李家人来接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又这么有主见,以后肯定错不了。看看,离开上海才几年,果真被我说着了!” “老太太抬举了!这么多年没有您老的帮助,我也走不到今天!”黎曙不深不浅地微笑着,与冯老太太保持距离地客套着。 “这是哪里话!茶庄和梁老板谈的怎么样?” “上午已经谈妥了,明天就开始处理后面的手续问题了。” “这么快……曙,你真的要卖了所有茶庄生意啊?”老太太有些惋惜。 黎曙的笑容淡了淡,慢慢地说:“真的。您知道,我来回奔波了十几年了,程煜总和我说起,修竹又在询问母亲的模样,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见不到,他只能拿出相片给她看,一遍遍地说母亲快要回来了。我不在这几年,修竹已经长大了,我回来一是陪陪修梅,二是让修竹大学毕业回来学些做生意的东西。” “这倒是,程煜尽心地照顾了修竹和修梅十几年,是该休息休息了。”其实黎曙回来的原因冯老太太心知肚明,黎曙这么说也不过是生意场上的人情话。 “不过话说回来,程煜呢,怎么没见?”老太太四下望了望。 “哦,他在下面招待宴会客人呢,应该快来了。” 话音未落,帘子被掀起,探出一张绝美的男人脸,面容白净,五官端正,挥手间尽是柔情,妩媚却不艳俗,年纪不小了,但眼神中似乎藏着一个少年,眉头中蹙着万千无可诉说的愁绪。 程煜原来是梨园的当家男旦,当年在上海红得一时风头无两,全国各地来到上海办事谈生意的老板几乎都要专程来听一场程老板的戏,程煜扮刘兰芝的《孔雀东南飞》更是一票难求。黎曙以往因为些个人原因从不听戏,但那天和一位老板谈生意时候,那位老板一定要她来听一次程煜的戏,黎曙本是打算看看就走的,但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刘兰芝给迷住了,后来那位老板做媒和程煜结了婚,程煜自此也就退出了梨园。结婚当天还有几个他的戏迷在外面痛哭。婚后黎曙依旧四处谈生意,只生了他们的长女黎修竹留在家里。 “冯老太太!”程煜点头致意。 “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太太笑道,“我们正说起你。” “老太太来了都不来打招呼,还不赶紧赔个不是?”黎曙笑着嗔怪道。 “怪我怪我,还望老太太不要怪罪!”程煜笑着拱手让了礼。 “行了行了,你们二人一唱一和,我反倒成了不讲理的恶人了!”老太太笑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也好,我今日还要会客,就不留您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郭六,送老太太下楼!” 黑huáng面皮的保镖应声而动:“哎!老太太,您这边请……” 黎曙和程煜看着老太太下了楼,坐回椅子上。 “茶庄谈得如何?” “还算顺利,明天就能办手续了。” “你终于能回来了!”程煜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眼角溢出笑意。 “是啊,终于能回来了。”黎曙转过头去看程煜,如果是在家里,她想伸手摸摸程煜有些疲惫的脸,但这里是夜上海,她只是笑着看了看他,为自己拥有程煜这样一位美人而感到幸运。 郭六掀了帘子进来说道:“黎夫人,李恭先生来了。” 黎曙收起笑容,轻皱起眉,低头思索了一下,让程煜先出去了。 很快,门后走出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身形瘦削,高鼻薄唇,一双眼睛犀利得像鹰,单单是站着,便令人感到拒人千里,不怒自威。 李恭是李家的现任大先生,是上一任大先生李恒的弟弟,恒先生去世得早,当时的孩子还小,便代为继承并培养长兄的几个孩子接任。快要过花甲之岁了,和长兄恒先生相比,生得一副狠相,做事也更yīn狠些,不比他的长兄在任时善用人心。李家虽是做黑买卖的,但李恒在时名声还很好,现在人们说起李家却有些恐惧。李恭虽然做事yīn狠,可就是拿自己已故长兄的孩子没办法,尤其是离开李家的黎曙。 李恭见黎曙背对着门往露台下看,便问道:“我能坐吗?” “请。”黎曙转过些头来,保持些客气的抬了一下手。 李恭走到黎曙对面,坐了下来,把拐杖用手扶着立在胸前,说道:“外面又要下雨了,天气真是不好。” “恭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黎曙没有理会他,平静地问。 照理说,黎曙的父亲是李恭的兄长,黎曙应该管李恭叫一声二叔,但她已经离家多年,和李家已经没有了直接关系,便和旁人一样称呼了尊称。 “有,来向您道喜。” 黎曙扯了扯嘴角,皮肉不和地笑了一下道谢。 “还有这个。”李恭让随从拿出一份红色的请柬放在桌上。 “亲自来送请柬,劳您费心了。”黎曙瞄了一眼请柬,没有动。 “你就不想问是谁要结婚吗?”李恭双手叠在拐杖上,无意识地摸着拇指上的huáng玉扳指。 黎曙冷笑了一下,理了理衣服,说道:“能让您亲自送请柬的,除了快要接任的李碌,李家还能有谁有这么大面子?” 李恭笑笑,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知道,沈敬湖和碌是娃娃亲,自过门起就一直不和。前些日子沈家的面粉厂出事,她悲痛过度卧chuáng不起,出门又淋了雨,高烧了八天没撑过来。他的二房三房都有了孩子不愿和李碌同住。李碌花天酒地地过了好一段时间,没几天前和吴家二小姐好上了,要娶作正房,日子赶得紧我们怎么劝都不听只能由着他。” “什么日子办?” “下个月十一。” 黎曙喝了口茶,慢慢地说:“这么急,不过我这里夜上海刚开,还真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事情耽误。” 李恭抿了一下嘴,像是猜到了这个结果,说道:“黎老板,您现在是上海的红人,李家的婚礼,您怎么能缺席呢?” 黎曙没有说话,喝了口茶,把茶杯放下。 李恭顿了顿,拄着拐杖,有些费力地站起了身,说道:“请柬送到了,我也该走了。”李恭说着不等黎曙回应往门口走。 “等等,”李恭闻声停下,转过身来。 黎曙站起身转过来平静地说:“我不会去的,就算是您亲自送的请柬。我说过再不踏入李家,您知道的。” 李恭露出一个早已经料到黎曙会这么说的笑容,说道:“今非昔比,黎夫人。你会来的。”说完便挑了帘子出去了。 黎曙微微凝眉思索着坐回了椅子上。 程煜见李恭走了,便回到露台,坐到黎曙旁边,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请柬。 “请柬?李家谁要结婚?” 黎曙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眯着眼问道:“沈敬湖死了?” “是,李家人说是染风寒,但有人说是因为沈敬湖不同意和李碌离婚娶吴默涵,在家宴上泼了李碌一杯酒,李碌气不过就把她杀了。” 黎曙轻笑了一下,问道:“你信谁的?” “李碌心狠手辣世人皆知,杀了沈也不是难事。” “请柬是李碌的,要和吴默涵结婚。” 程煜看黎曙一直在思虑什么,便问道:“你不想去?” “不是想不想的事,就算我不在意小报记者的胡编乱造,也不能这么打自己脸。我说过不再踏入李宅半步,就这么去了,岂不是对不起那三个响头?”黎曙想着,有些轻蔑地笑了一声。 第2章 清晨,李慷穿了一身正装往前厅走,正好遇上了三老太太的儿子李孔,也穿着一身深色的长袍马褂。 李慷是李家前大先生、李恭长兄李恒的小儿子,浓眉高鼻桃眼,皮肤晒得黝黑,是在李恒在湖北谈生意时候喝醉了和贴身丫头乱性怀的,李恒本打算回去时候娶她作三太太,但丫头大概是因为害怕,还没回到上海人就不见了。恒先生让人找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来找又一次来到武汉的李恒,自称是那个丫头的五叔,孩子是丫头生的,还带了个旧荷包和几件丫头的衣服,但丫头已经病死了。李恒很高兴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子,当时李恒的三太太刚流产小半年,就把李慷给了三太太养。因为一直在外面,没了生母,恒先生又早逝,李慷在家里很不受重视,上大学之前就在码头和工人一起待着,到现在也多年了。 李孔是李恭的亲妹妹李旗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回来学东西。 “慷哥,你这是要去哪里?”李孔几乎没见过李慷穿长袍,全上海都知道李慷每天都去码头和搬工一起吃饭gān活,从来都只穿一个洗不出的白马褂。 “带你去工厂啊,怎么,这身不好?” “那倒不是,只是没见过你穿长袍,觉得稀罕。”李孔笑着仔细打量了打量慷的衣服,“对了,不是碌哥带我去吗?” “他昨天去万chūn楼喝酒了,半夜才回来,还没睡醒,今天我替他。” 李孔“哦”了一声,又突然有些担忧地问:“那恭先生会不会怪罪他?” 李慷笑着拍了拍李孔,说道:“不会的,你只管学你的本事,不用担心!” 随后二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往工厂的方向驶去。 车到工厂时,正好有一批木材到了。 工头指挥着卸货运货,远远地看到车开到了门外,赶紧迎了上来:“慷少爷!孔少爷!” “辛苦了!”慷笑着回应道。 工头往后两人身后看了看,凑在李慷旁边小心地问了一句:“不是说碌少爷会来吗?” “碌少爷有事耽搁了,今天我带孔少爷来。”对于工头的恐惧,李慷并不意外。 工头一下子松了口气,挺起了些腰给他们带路往工厂里走。 李孔一直在一旁听着,等他们的话说完了,边走边说:“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问吧!” “就是你每天在外面灰头土脸的,是在这里和他们搬木材吗?” 李慷听了,低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溪姐姐没告诉你吗?” “告诉了,但她说是打架打的,我不信。” 李慷低低地笑了一下,说道:“打架打的……你倒真该跟你姐姐学学这编瞎话的本事!” 李慷说的李溪是三老太太李旗的女儿,比李孔大一岁。 “那是到底在做什么啊?” “搬货,东西多,灰尘重。” “不是有搬工吗?您还亲自搬!” 李孔之前其实知道他在码头搬货,只是想借机问问,他只听说了慷在码头待了多年,但到底因为什么一直在码头,别人不说,他也问不出来。 李慷没急着回答,只是笑着,末了说了一句:“有些事不用说那么清,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说话间工头把他们领到一块堆着各色木材的地方,李慷开始逐个讲解。 “工厂的后面,连着就是仓库,货会先运到仓库,再从仓库运到这里加工,所以仓库和工厂是我们李氏木材的心脏。这个是香樟,你闻闻,有香味,上次你不是问为什么三老太太的竹园里有一股香气吗?原因就在这里,她的茶台就是用香樟木做的。这些是檀香,等一会去铺子里还能见到……” 待到从最后一家木刻店出来时,日头已经西斜了。 李慷看了看天,对李孔说:“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福义楼,有些事要办。” “好。三太太知晓吗?” “她知道。” “那好你也早些回,不要让她担心!” “好。”李慷笑着回答,心里李孔真是个操心的命。 车往李家方向开去,李慷独自往福义楼走。 第3章 “砰”的一声枪响,男人放下了枪,喊了一声:“中了没!” 一个靶场的毛头小子跑过去,看了看,喊道:“中了中了!线断了!” 男人满意地收起枪,转头揉了揉愣在原地的儿子的头。 “父亲,您太厉害了!”十七岁的儿子惊讶得快要破音了,“那么细的一根缝衣服的棉线挂一个纽扣都能打中,您太厉害了!我能看看您用的那把枪吗?太厉害了!” 男人留着薄薄的一层胡子在嘴唇上下和下巴上,长长的立眉紧挨着眼睛,眼神深得让人心里发毛。这便是李家即将接任的继承人李碌。 李碌是前继承人李恒的第三个孩子,也是二太太的次子,五六岁就拿枪了,第一次拿时候不会用枪炸断了一根手指,虽然后来勉qiáng接上了,但那根手指动起来还是不方便,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手极稳,枪法出了名的准。而李碌又是个心狠手辣到身边人每天都提着脑袋和他说话的人,不管房间里有多少人,只要有人是带着窃听等任务来的,他就会像开了天眼一样迅速准确找到那个人,不管跑多远都能被他一枪打倒在地,还会留一口气问是谁的人,人都说他会“读心”,只要进他眼的人都能被看穿。 李庸是李碌的二房太太的儿子,也是他的长子,刚十七岁,这天由父亲带着来靶场练枪。 李碌听到李庸的话,歪过脸笑了笑,说道:“你觉得我能打中纽扣是因为的枪比你的好?”然后转过枪口,握把对着李庸,把枪举在他面前,远远地指着挂纽扣的架子旁边的靶子说:“你拿我的枪打那个靶,打十发,只要有一枪在红的上,我就把这把枪送给你!” 李庸太知道父亲那把用了多年的枪是什么宝贝了,听到他说要送给自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您说真的?” “说真的!只要有一发在红的上,枪就归你!”李碌把“一发”两个字着重说了一下,但语气十分轻松。 李庸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有了挑战李碌枪法的勇气,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您可不许耍赖!” “打吧!不耍赖!”李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李庸盘算着,十发子弹,这么好的枪,怎么着也得有一枪能打到红的上吧?于是慢慢举起枪,对准了靶,一枪一枪地放,打完半眯着眼看靶,喊了一声:“有几枪在红的上!” 毛头小子一颠一颠地跑去看,看完转过来喊道:“只有两枪上靶!一枪一环一枪零环!” 李庸沮丧地放下枪,像是在可怜地上掉的钱被捡走了一样,摸着握把上雕了只鹰的银色□□。李碌笑着走过来,掐着李庸的后脖颈晃了晃,有些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是枪好才打中的吗?” “不是……”李庸不舍地把枪还给了父亲。 李碌看李庸有气无力的样子,笑了一下,说道:“这就想放弃了?” “我超越不了您的!”李庸到底还是个孩子,撒娇似的小声说。 李碌最不想看李庸遇到一点事就做缩头乌gu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枪使劲敲了一下李庸的头,“当”的一声,痛得李庸“哎呦”一声捂着头使劲揉。 “能不能有点出息!拿枪去!继续打!”李碌吼道。 “练枪就练枪,打孩子gān什么!”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声音,李庸捂着脑袋转过头来看,看到一个的女人朝他们走来,鹅huáng旗袍,外罩绿披肩,细长眼,柳叶眉,卷头发,夕阳里像是发着光。 “涵!”李碌笑着,但好像并不意外,“你怎么来了?” 李庸看着女人,小声问道“父亲,她就是是吴家二小姐吗?” “是。” 吴默涵的父母亲是上海股票jiāo易所的金融分析师,有个靠赌牌赢了几套房产的二女儿吴默涵,还经常能沾光去参加许多高级场所的宴会。吴默涵聪明,眼睛长在脑袋顶上,谁都瞧不起,好几家来上门提亲都被一口回绝。说来也巧,李碌平时也不去赌场,单单那天和朋友喝酒,被拉去玩了玩,正好和吴默涵坐在了一桌,吴默涵看他脸生,便想戏弄戏弄他,谁知道李碌的牌次次都压吴默涵一张,她第一次遇到了对手,心里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些感兴趣,而李碌不去赌场的原因也是牌技高,遇不到对手觉得没意思,和吴小姐较量也是第一次遇到打牌能和自己较量的人,便和她熟络起来,没几天就谈婚论嫁了。 “怎么,不能来啊!”吴默涵笑着走过去,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站定后问道:“你是李庸吧?” “是。”李庸有些呆愣。 “我是吴默涵!是你父亲的朋友!”吴默涵和他握了下手。 李庸惊喜地发现她并没有像许多人一样喜欢摸一下自己的头。 吴默涵看了看远远的那排靶子,问道:“打得怎么样?” 李庸兴奋又自豪地讲道:“父亲的枪法太好了,那么小的纽扣都能打中,我连靶还打不着!” 吴默涵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说道:“你和你父亲比枪法?是有些自不量力!” 李庸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碌把枪收起来,又把靶场的枪扔给李庸,说道:“你继续打,我等一会儿看!” “哎……好。”李庸忙不迭地接住枪,走回了she击线边缘给枪换子弹。 吴默涵和李碌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你今天不是应该带李孔去工厂吗,怎么在这里打起靶来了?” 李碌把□□摸出来,不以为然地边拆零件边说:“昨天在万chūn楼和人喝酒了,胃病犯了,我说没事,二太太非要让我在家休息,让李慷替我去了一天。” “你还真是心大,婚事安排在白事过十天,请柬送得满上海都是,真是怕人说你好话!” 李碌把枪的零件摆在小桌子上拿布细细地擦着,说道:“你是正房,肯定得大阵势,黎曙跟程煜结婚时候,恨不得把宴席摆到城隍庙,这才多大!” “你和她能比吗?还是低调点吧!你现在可是关键时期,还有几个月就要接任了,谨慎点没坏处!”李碌属活阎王的性子吴默涵是见识了。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李慷在码头gān了那么多年不是白gān的,帮我省了不少事。”李碌擦完了零件,又利落地把枪装回去,弹了两下放在耳朵边听,十分享受地说:“好枪的声音真是不一样!” “别想转移话题,碌,你就不怕李慷拿码头压你?到时候你接任了,码头是听你的还是听他的!” 李碌轻蔑地笑了一声,说道:“当然是听我的!李家的规矩,事无大小听大先生差遣,大先生是谁,老大家的老大!我现在就是快要掌家的长位。再说就算我现在还没正式接任他敢压我,敢压我二叔吗?在李家他难不成还能骑在我二叔头上?”李碌给枪上了膛,对着李庸的靶子瞄着打了一枪,“就他那个野种,能有多大能耐!报靶!” “一枪九环,一枪二环,三枪零环!” 李碌走去李庸旁边,拍拍他的肩,说:“走吧!天快黑了!打了这么长时间就上靶四枪!” 第4章 李慷到了福义楼,伙计赶紧迎过来说道:“慷少爷来啦!何警官恭候多时了!”随后李慷在伙计的带领下走到一个隔间,桌上放着两个碗,何冠海一脚踏在凳子上,手里搓着花生米吃。 何冠海是李慷的发小,小时候经常来李家玩,小眼方下巴,背不嫌累似的一直挺得溜直,看着特别jīng神。从小就好打抱不平,看不惯李碌经常欺负李慷,没少和李碌打架。李碌说话难听,何冠海比李慷还容易急,后来何冠海和跟李慷走得近,知道李慷的拳脚不比大他四五岁的李碌差,不动手是不想惹得理亏,从那时候就很敬佩李慷的想法比自己成熟长远。 “你他奶奶的还知道来?”何冠海没好气地把脚放下来。 李慷笑着坐过来说:“那我请客赔罪行不行?” “算你还有良心!”何冠海看着李慷一身正装,觉得挺稀罕的:“哟!今天怎么还穿的人模狗样儿的?” 李慷欠了下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带李孔去学东西,得穿正式点。好看吗?” 何冠海有点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往嘴里送了颗花生米,又继续问道:“李碌呢?你二叔那么栽培他,没几个月接任了,怎么不让他去?” “他昨天晚上在万chūn楼喝酒,二太太说他胃病犯了,来求我替他一天。” 何冠海嘲讽地笑了一下,“李碌心真是够大的,这么重要的事也不留心点。你也是,二太太让你去你就去,等你二叔知道了,没锻炼着李碌又要怪你。你一整天地扎在码头和劳工苦力生活在一起,总被你二叔说的好像不是为李家做事似的……”何冠海边倒酒边替李慷不平。 李慷没说话,但心里还是有些宽慰。李碌离正式代表李家参加商会不远了,李家没多少人在意自己会做什么,是在码头搬东西和搬工关系多好,还是能和车夫、流氓称兄道弟,这些于他们而言无关紧要,自然也不会有人称赞他一句目光长远,但还有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能让他感受到“值得”,便十分知足了。 何冠海叫了几个热菜,又要了些酒。 “你每天忙忙乱乱,你二叔也不领情,换我早受不了了。李碌能有什么能耐啊?” “年纪比我大?”李慷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就年纪比你大了!”何冠海歪着嘴冷笑一下,样子十分滑稽。 李慷不想说这个,便岔开了话题:“李碌要娶吴默涵了,下个月十一办。” “听说了,连巡捕房看门的都收到请柬了,看样子阵势不小。” “你来吗?” “李家的婚礼敢不赏脸吗?”何冠海贼似的坏笑两声,“正房死了,刚出了日子就要办喜宴,还这么大场面,那些收到请柬的老头老太太不得当面指着鼻子骂他?” 李慷笑了笑,举起酒碗和他碰了一下。 放下酒碗,李慷继续说道:“这个吴默涵可不简单,李碌在家里已经不止一次地讲他是怎么遇见这个天仙般聪明的女人了。” “哟!有故事?”何冠海饶有兴趣地问道。 “哪有什么故事,”李慷笑了笑,“李碌的牌技你知道,这么多年没遇见过什么对手,偏偏吴默涵最擅长的也是牌九,针尖对麦芒,英雄惜英雄。” “也是,吴默涵在赌场打牌才多长时间,两个人肯定只听过对方的名头,吴默涵出了名的傲,怎么会看得起一般人?对李碌动心情理之中。行吧,大小算个故事!”何冠海点点头,倒上了酒。 李慷笑着逗他:“冠海,你那么喜欢讲故事,怎么不去当说书先生呢?我看喜欢听你讲故事的人不比茶楼梨园少!” “我哪会说书?耍嘴皮子罢了。”何冠海少见得自谦了几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了酒碗,“沈敬湖和李碌结婚前,我听过她说书,那才叫说书……”何冠海说着脸上显出了些遗憾。 “我也听过,”李慷也回忆起来,“会说会唱,为了不和李碌结婚和父亲斗了许多年。” 何冠海抿抿嘴,眼睛微微垂着,问道:“李碌对她好吗?”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她要离婚,李碌不准,但除了离婚不准,逛梨园逛花楼甚至进赌场抽大烟,李碌只管拿钱,一句不多问。我本来以为,她会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结果谁知道沈家面粉厂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点火种十几条人命全没了……”李慷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 何冠海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仿佛是当做在听件不能让吃饭打扰到的事:“他父亲呢,来看过她吗?” “来过好几次,只是想看她一眼,但怎么说她也不见。沈家出事时候,沈力群为工厂事故忙前忙后,憔悴了许多,她再恨父亲也难免心软,偷偷求我带她去远远地看父亲一眼,晚上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哭又笑的,大烟抽得更凶了……后来沈力群听说女儿去世的消息,大病了一场。” “造化啊,造化……”何冠海闭着眼摇摇头,又睁开眼睛,压回去了情感,给李慷倒上了酒,继续说道:“沈力群因为女儿愧疚了十年,现在要恨自己一辈子啊……是李碌杀的她吗?” “不是,李碌只是要和她离婚娶吴默涵,但沈敬湖家里出事不能在这个时间离婚,没同意,和李碌在家宴上吵起来,泼了李碌一杯酒,太着急回去淋了雨染了风寒,还是不住地抽大烟,等丫头发现时候,已经僵硬了……” 二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门外面的喧闹,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杂乱无章却井然有序的世界,一个有血有肉却冰冷无情的世界,有为婚礼伴奏的难产的叫喊声和为葬礼伴奏的婚礼jiāo响曲。 何冠海倒了两碗酒,二人默不作声地拿起,“为你的下辈子!”心里默喊着,一同倒在地上。 第5章 李慷回来时,已是夜里。 贴身丫头边帮李慷的把外衣脱下来叠好,边说道:“慷少爷,晚饭后恭先生说有事找您,让我等您回来告诉您。” 李慷手上的动作慢了些,问道:“说什么事了吗?” “没说,”丫头束手站在了一边,“但是吃完晚饭时候,恭先生把碌少爷叫去说了好一阵子话。” 李慷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随后就起身出去了。 到了李恭的屋门前,李慷敲了一阵子门,是丫头来开的。 “慷少爷?恭先生刚歇下。” “是恭先生叫我来的,我明天再来吧。” “谁啊?”话音未落,屋子里喊了一声,“慷少爷吗?” “是!”丫头回了一声。 接着李恭便挑了帘子从后面出来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和慷少爷有话要说。” “是。”丫头便转头回了偏房。 “来,坐。”李恭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李慷跟过来,待李恭坐定也坐下了。 李恭手扶在腿上,抿着嘴好像在思索该怎么说,“今天是你带李孔去的工厂?” “是。二太太说他的胃病犯了,让我替他一次。” “这样,”李恭点点头,“我已经叫医生给他看过了,没事了。碌说了,是他的错,昨天不应该喝那么多酒,耽误了安排。” “碌要谈生意,难免喝醉。”李慷得体地回应着,心里已经想到恭先生要说什么了。 “那明天,就还让他去吧?”恭先生的话里只有一分的询问,与其说是在问他的意见,还不如直接说是一个通知。 “好。”李慷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语气,不怒不惊,不悲不喜,平静得有些淡漠地答道。 “慷,”李恭笑笑,“你们几个里,我是最放心你的。碌继承家业,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孔要学,他也得学啊。” “是,我听您安排!”李慷也笑了笑。 “好,你回去休息吧,天不早了。” 从李恭屋里出来时,李慷瞥了一眼西院,发现三太太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敲敲门,听到回应便推门进去了,三太太正坐在灯前看书。 “三太太,还没睡啊?”李慷走了过去。 三太太是恒先生的第三房太太,叫安墨汝,名字像画,人也像画里走出来的,瘦弱而多病,面色常年没有血色,好像一阵风刮过来就会被chuī跑的纸人一样。恒先生去世以后恭先生掌家,恭先生做大先生前不是长子,所以只有一位太太,黎曙离开家后把正房太太接走了,宅里还有两位嫂子便依旧尊称为二太太和三太太,宅子里的人也是这么叫。三太太是李慷的养母,但李慷从没叫过她一声“母亲”,和别人一样也叫三太太。 三太太见到李慷很高兴,把书放下说道:“慷,你回来了!坐吧!” “是,在福义楼和冠海说说话,早上告诉过您的。”李慷坐下来十分礼貌地回答着,礼貌得不像在和母亲说话。 “啊,我记得。今天,是你带孔少爷去工厂的?” “是。” 三太太有些担忧地说:“恭先生让你去一下,好像是为今天的事。” “我已经去过了。”李慷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jiāo代我几句话,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三太□□慰自己似的说着。 “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歇息。”李慷说着站起了身。 “慷!”三太太叫住了他,“我还没说完。” “您说。”李慷闻声又坐了回去。 “你还记得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陆宁吗?” 李慷点点头说:“记得。” “后来随父母去了英国,前些天回来了,我今天在裁缝店遇上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了。”三太太眉开眼笑。 “是吗?”李慷也笑着,“听来,您很喜欢她。” “是啊,我看着她长大,自然是喜欢她的。你不喜欢她吗?” 李慷知道三太太想撮合他和陆宁,笑了笑,说道:“多年不见了,我也不知道陆宁还记不记得我。” “她肯定记得你!”三太太笑着拍拍慷的手,“她过两天要来,你们再见见,叙叙旧。” “好,三太太费心了。那我先回去了,天不早了,您也早些歇息。” “哎,好。” 三太太走到门口看着李慷走回去的背影,垂下了眼,回到屋里。 “这么多年了,他和我还是这么生分。”三太太叹了口气,合上了书。 第6章 一辆huáng包车跑到了李宅不远处,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玉似的姑娘,一身青衫,温润淡雅。 李慷笑着迎上来,说道:“宁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如一阵风,chuī撩了李慷的心田。 小时候陆宁家离李宅不远,经常来找李家的孩子玩,李家的大人也很喜欢她,一直当做自己家的孩子看待,后来父母被公司派遣去了英国,就跟着一起去待了几年。再后来陆宁父母听说国内的局势很紧张,决定回来为自己的国家做事。 李慷看着陆宁,笑着说道:“我昨天听三太太说你回来了,还想着这么多年不见会不会变得认不出,没想到只猜对了一半。” “为什么说只猜对一半?” “变了,但还是看得出是小时候的美人宁丫头!”李慷笑着,笑容和陆宁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陆宁露出两个酒窝,说道:“慷,你变油滑了!” 二人边往李宅走,边聊着这些年的变化与近况。 刚到李宅门口,迎面碰上正要出门的二太太。 “陆宁?”二太太意外地惊叫了一声,“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太太!上周才回来!”陆宁得体地微笑着。 二太太眼里放着光,拉着陆宁不住地夸:“快来让我看看!哎呦,留过洋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二太太这是要去哪里?”李慷问道。 “哦,我正要去看看布新做几身衣裳。” 陆宁听了,笑着问道:“我听说瑞祥新上了几匹缎子,我陪您去看看?” “不急!布料还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稀客可不常来啊!我明天再去也不迟。快回来坐坐,慷,你也来!”二太太兴高采烈地拉着陆宁往里走。 “啊,我就不……”李慷刚想拒绝,就被打断了。 “不什么不!来!”二太太嗔怪道。 “慷哥哥,你也来陪二太太坐坐吧!”陆宁笑道。 “哎。”李慷回应着,心里却在想这声“慷哥哥”,距离他上次听到底过了多少年。 二太太拉着陆宁坐在桌前,李慷隔了一个座位坐到陆宁一边。 二太太戴月馨年轻时候是上海有名的大美人,虽然不是出身大户人家,在以前的“夜上海”做歌女,但人美歌甜,很快就有了无数追求者。但她公子哥见得多了为什么偏偏和恒先生结了婚?二太太说,恒先生不会送隔天就会枯萎的玫瑰花,也不会送各种名贵得要经常被问起的珠宝首饰,每次有她的演出,恒先生都会准时出现在观众席的角落里,认真地鼓着掌,每个月她都会收到一沓自己在台上唱歌的照片,就算她最后没有做他的二太太,她也会好好珍藏这些照片。可世事难料,结婚不到十年,恒先生就去世了,紧接着她的小儿子李碌刚拿枪时候不会控制枪的方向,把自己的大儿子李尚打得鲜血横流没能长大。那段日子太黑暗了,可到最后二太太还是选择热爱生活,还是把自己打扮得得体美丽,时至今日。 “在英国吃得还习惯吗?看你瘦的……”二太太像多年不见女儿的母亲一样抓着陆宁的手问这问那,“宁,你现在可有喜欢的人?” 陆宁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 二太太笑着瞥了一眼李慷,李慷被这一下弄得有些慌了神,不知是信号还是暗示,虚张开嘴等着接话。 “慷,你有喜欢的人吗?”陆宁听到二太太的问题,也转过来看李慷,等着他的答复,好像这句话是陆宁借二太太的口说的。 “啊……我……”李慷手足无措地看着二太太和陆宁。 陆宁收回了目光,低下点头轻轻地笑着,李慷慌张的样子让陆宁莫名地有些心安。 二太太看出了两个人的小心思,抿嘴笑了笑,像雪花膏上印的美人相。 “年轻啊,”二太太笑着自言自语着,“年轻真好,有大好的年华,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等着你们去认识。我年轻时候,把整个上海都迷得五迷三道的。” “您现在也很美啊!”陆宁十分真诚地说。 二太太有些苦涩地笑着,低头拍了拍陆宁的手,看着自己修长却有些苍老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宁看二太太突然神伤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太太,您怎么了?” 二太太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恒先生。” 陆宁和李慷互相看了看,继续问道:“恒先生怎么了?” 二太太收起了悲伤的神色,笑着说道:“恒先生要看见慷这么害羞,肯定嫌弃得要死,还要讲好几遍,他当年是怎么想到要给我拍照片追我的,你怎么就没有把他的鹦鹉舌头学去!” 李慷脖子耳朵登时红成樱桃果,二太太和陆宁笑得弯下了腰。 从二太太那里出来,二人走在去竹园的路上,讲着这几年发生的有趣的事。 “听说,碌要和吴小姐结婚了?” “是。碌很喜欢她。” “让碌哥哥真心喜欢的人,还真是不多见。她长什么样子啊?” “聪明,漂亮,吴家的二小姐,打得一手好牌,心高气傲的,好多富家公子追求都看不上。” “那这么傲气的大小姐,为什么会喜欢碌啊?” 李慷笑了笑:“碌和楠姐比起来,是差了不少,但也没差到哪里去,他的牌技在上海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几个对手,吴小姐就算一个。” “他牌技这么厉害啊?我光记得他的枪法很好,小时候和人比赛就没输过!” 李慷推开竹园的门,三老太太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见两人来了,起身迎过来。 三老太太李旗是李恭的亲妹妹,年轻时候在李家主要护送出省的军火还有监督一些零散的大烟馆的事。为人低调内敛,李牧开始接手自己的事以后,便在李宅后院的竹林里盖了一个小院子,半隐居起来。 “宁!”三老太太高兴地拉住了陆宁。 “三老太太!” “哎!真是多年不见了,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快去去沏壶茶来!”三老太太身后笑着的姑子应了一声就转身去沏茶了。 三老太太拉着陆宁往小屋去:“走,我们进里面说!” 茶沏好了,端到了茶台旁边,姑子给三人用一套看着非常复杂的茶礼倒了茶。 陆宁端起茶盅细细地闻了闻茶,说道:“好香啊!” 三老太太笑着问:“喜欢吗?huáng山毛峰,你喜欢,给你装些回去!” 陆宁兴奋地问道:“真的?” “那还有假?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满意了才给你!”三老太太狡黠地笑了一下。 陆宁把茶盅放下,坐的直直地,以表示自己在十分认真地准备回答,“您问吧!” “好!第一个问题,回来的工作找好了吗?” “找好了,在报社做英文翻译!” 三老太太很满意:“不错。第二个,父母身体可好?” “很好,二老吃得下睡得好!” “嗯,”三老太太笑着点点头,看了看李慷,继续问道,“第三个,可有心上人?” 陆宁似乎是料到了,抿嘴笑了笑,说道:“有!” “好!”三老太太没有多问,笑着说了一句,“我很满意,过得好,委屈不了我的毛峰!去,把剩下的毛峰全给宁小姐装上!”说着便直接吩咐了姑子去装茶叶。 “别别别!”陆宁赶紧制止,“太多了!这么贵重我怎么担得起?” “不给你!小丫头!”三老太太爱抚地摸了摸她,“你母亲最喜欢喝毛峰,拿去给她!几斤茶叶算什么,故人还在不比什么都珍贵?” 陆宁不好拒绝,说道:“那我替我母亲先谢谢您了!” 三老太太笑了笑,说道:“不谢!宁,我问你的三个问题,是想让你自己明白,有事可做,家人健康,有人可爱,是很幸福的事,要好好珍惜。” 陆宁点点头表示赞许。 “你们这么年轻,还什么都有,可等我活到这个年纪了才能意识到,人哪,这一辈子总要面对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生的意外,”三老太太有些苦涩地笑着,“活着,不就为了喜欢的东西,和爱的人吗?” “三老太太……”陆宁小声叫她,想把她从回忆中拉出来。 “嗯,”她回过来神,“珍惜眼前人吧,珍惜眼前的一切。” 陆宁一句句地应着,并不明白这几句话对于三老太太来说的分量。李旗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就选择了隐居,不为别的,只因为先生的突然离世。这么多年她已经忘了医生当时在说什么,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个缺口,只有一块白布,很长很长的白布,长得扯不尽,看不到他的样子。她很长时间想不通,为什么早上还在说笑的人中午就会被白布盖上了,明明他的那杯没喝完的茶还在桌上放着就再不能回来了。 直到过了一段时日,她翻账本时没有人在旁边读书时,她睡在chuáng上能闻到他的气味,而伸手却捞不到任何人时,她才能模糊地感受到,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信息,思念和回忆决堤般涌来,她没有办法再躺在那张有他的气味的chuáng上,甚至没办法待在他们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 失去有多么痛,她比谁都有发言权。 对陆宁来说,李宅的老人们只是记忆中的长辈,而对老人们来说,陆宁是时间派来提醒他们已经老了的闹钟,是胭脂水粉和茶香宁静无法掩饰的流逝的时光。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而年轻,仅仅是年轻,就意味着拥有,拥有健康的身体,充沛的活力,美丽青chūn的容颜,拥有不畏惧艰难的勇气,拥有一切时间还没有夺走的,包括枕边人的呢喃,包括只有一次的生命。 第7章 上海运输港口运的东西分三种,客、白货、黑货,各有各的码头。客运码头离得远一些,白货和黑货的在一起。白货是“百货”的谐音,因为一些不能光明正大流通的货物被叫“黑货”,不属于这类的所有东西都统称“白货”。所谓不能见光的黑货,就是指军火、大烟等一般商人人接触不到,只有黑道才能运的特殊货物。 黑货和白货不仅仅是运输物品类型有所不同,运输时间上也有严格界定。白货不受时间影响,但黑货只有每天夜里的0点到早上6点可以运输。黑货码头白天都锁着,有专门舶管员看管。白天要向海关总署报备当晚黑货的品类和数目,晚上拿签过字的单子找舶管员打开码头迎货。就是每天这六个小时的时间也不是谁都可以运,而是按照黑道的地位,李家十天,冯家十一天,黎曙八天的顺序分配的。 黑货毕竟不是被上面承认的普通货物。单说军火,运输审批光流程都要走好几天,加上监管严,风险极大,关税高得吓人,一般商人都承担不起。就算是敢为钱铤而走险,有意和洋人合作也要看社会地位够不够格,能不能和海务司署说上话,每个条件都严苛得令人望而却步。而黎曙从李家离开还能够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在任何人看来都几乎是天方夜谭。但非要说和李家一点关系没有也说不过去,毕竟李家前继承人这个身份在什么场合都招摇得令人无法忽视。 再说李家和冯家,单说他们本身做的木材和布匹生意是不小,但也不算大得能只手遮天,能让他们做到财权大到能左右政治的地步的,是依靠几十年进出口贸易垄断的海运,清朝末期他们最早开始做大烟生意。后来国内动乱,外国的军火商为了消除抵抗情绪选择和本土商人合作,明面还是做发家生意,但暗里通过他们打开了市场,李冯两家也逐渐成了江浙沪一带赫赫有名,横跨黑帮和商会的两大家族。 丰源赌场的办公室里,黎曙正在翻看赌场当月的流水账,外面隆隆的雷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递给她一个信封。 “上面的电报。” “电报?”黎曙有些疑惑,平日里她和军火商的联系只有每个月的订单和收到的货船信息明细,没有要紧事一般不会发电报。 黎曙拆开电报,读着读着眉头慢慢皱紧,思索再三,给“夜上海”的经理室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一个一字胡、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敲敲门,走进了黎曙的办公室。 秦师爷秦济是黎曙在广西贩茶时候认识的,当时还只是一个财主家的管家先生,见黎曙年纪轻轻却沉稳gān练,非常赏识她,便辞去了管家职务跟着她一起做事。黎曙先开始还心存疑虑,但时间久了也了解了秦师爷怀才不遇的心情,很欣赏他会说话会办事的能力,有秦师爷的帮助,黎曙比预期多办成了许多事。回到上海以后,黎曙把茶庄的事务几乎全权jiāo给了他,茶庄卖掉后便让他去管理“夜上海”。秦师爷年纪大黎曙近二十岁,为人谨慎老道,黎曙有拿不定的主意时常会同他商议。 “黎夫人,什么事这么急?” “你看看这个,”黎曙把电报递给秦师爷,“上面说这批军火要至少要耽误一天到。” 秦师爷抬起眼镜,仔细看了看电报的内容,说道:“耽误了一天,那不是会和李家的撞上?” 黎曙神色凝重,微微点头,说道:“这批军火是要送前线的,贻误了战机,恐怕以后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秦师爷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电报叠好,说道:“今天已经初九了,还剩下三天。现在天已经黑了,您不妨明天去一趟海务司署,找一趟邱丰绍,让他帮帮忙?” 邱丰绍是海务总司的副署长,主管海关货物稽查,码头能通行的每一趟黑货都必须有他的签字,货船调度都要听他的,是海关总署中官位最高的华人官员。 “我现在担心的是李家不答应……”黎曙思索着,胳膊肘抵在桌沿,手指扣在一起,“邱丰绍只能同意晚批一天货,但李家能不能把货推一天卸,我心里真是没底。” “我现在就去李家,找一趟李恭。” 秦师爷驱车来到了李宅,在李恭的书房里等他。 “久等了,秦师爷!”李恭拄着拐杖走进了书房,笑着说道。 “不急不急!”秦师爷笑得像尊佛一样来虚扶李恭,待李恭坐定,坐到了李恭的对面。 “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不瞒您说,确实有事,”秦师爷脸边有一个酒窝,和李恭说话当中就没下去过,“恭先生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我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个月啊,雨水重,海上不太平的,船出海都要看天气,雨这么多风还这么大,船经常要耽误。” 李恭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点点头,好像已经猜到了秦师爷想要说什么。 “黎夫人今天收到一封电报,这个月的这批货可能要耽误一天。本来耽误这一天也没什么,只是卸货慢一些晚几天,但是不巧得很,最后几天船上装的都是大武器!您是知道的,大武器是不能在码头久留的,搞不好要出大事的!所以想请您,帮我们让一天出来,也好规避一下风险……” 李恭微笑着听秦师爷说完,手在拐杖上点了点,半晌没有说话。秦师爷也不催,耐着性子等着。 “你是代表黎曙来的,她有事要求我,为什么不自己来?” “黎夫人有事走不开,我代劳。” 李恭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那您帮我给她带个话,她的事,要亲自来。” 秦师爷笑笑也站起来,稍稍探着身说道:“听恭先生意思是,没得商量?” 李恭微微点了一下头。 秦师爷依旧笑着,说道:“好,一定帮您带到!” 第8章 黎曙攥着怒火的拳头压在桌面上,抑制着锤下去的冲动。 “您打算怎么办?” 黎曙把火qiáng压下去,保持声音的平稳,说道:“我明天先去海务司署,邱丰绍的面子,他总不能不给吧!你怎么想?” “黎夫人,您有没有想到,后天就是李碌结婚的日子了,李恭这个时候非要您亲自去,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有关?” 听了秦师爷的话,黎曙似乎想起了李恭去“夜上海”时候说的话。 他说,天气不好,又要下雨,还说她一定会去,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黎曙几乎觉得自己在钻牛角尖了。 第二天一早,黎曙便来到了海务司署找邱丰绍。 “进!”小秘书走进来,向他说明来人。 黎曙听到“请进”声音,便走了进去,邱丰绍起身来迎。 “黎老板,有失远迎,来来来,坐!”邱丰绍十分客气地请黎曙坐下,自己坐下时,背习惯性地挺得铁板一样直,“熙太太近来身体可好?” 熙太太是黎曙的母亲,也是和邱丰绍当年一起留洋的同校师姐。 “邱署长客气了!母亲身体尚好,只是这些日子雨水多,腿脚不太方便。” “这些天天气是不大好,千万请熙太太保重好身体!” “是,劳您记挂!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母亲的事,是有事想麻烦您!” “黎老板请讲!” “是这样,这些天海上风làng大,船多少会有些耽误的,其他的东西耽误一天两天倒不是什么大事,打仗用的……”黎曙话留了一半,看了看邱丰绍,邱丰绍点点头,表示明白她的意思。 黎曙笑了笑,继续说道:“后面几天船上的货都是重火力的,在码头停的时间长了,恐怕会有些危险。再者,现在前线打仗正是紧张时刻,贻误了战机,遭殃的可就不止这些人了。” 邱丰绍点点头,黎曙的话他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此时他已经猜出来黎曙找自己来的目的了。她的货时间延后势必会和李家的时间撞上,但又不想和李恭正面谈判,便想借自己的手让李恭答应延后。邱丰绍这些年在这么大一滩浑水里能gān出一番名堂来着实不容易,他不相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而是一直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且和人保持着距离,好坏事都沾不到自己身上,这次黎曙的求助他自然也不会结实地应下。 “黎夫人,您知道,稽查的实务在码头,我也就是过文件签字,也做不了主不是?” “您过谦了!我知道您的习惯,不会难为您的,只求帮我把给李家的话带到,不论结果怎样都感激您。” 从海务司署回到赌场,秦师爷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邱丰绍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我也搞不清是算答应了还是不答应。”黎曙有些忧虑地坐下,凝眉思索着。 “他可是条老狐狸,身上涂了油似的什么事都沾不上,这件事委托他,还真不好办。” “只能看李家了,实在不行我亲自去一趟木器店。” 话音未落,秘书敲敲门送进来一封信。 “海务司署刚送来的。” “这么快?”秦师爷疑惑地接过信递给黎曙,“这可不像邱丰绍的风格。” 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黎曙打开信封,里面的字迹是李恭的。黎曙咬紧牙,握着纸的手极力克制怒火,不住地颤抖。 “李恭……”黎曙慢慢地把纸放在桌上,“真是老谋深算,他一早就料到我要去海务司署,已经写了一封信给邱丰绍送过去了。” 秦师爷拿起信封看了看,说道:“胶还在,应该是刚送到就转给我们了。” 黎曙压住怒火坐了下来,把按在纸上的手收回来,说道:“李恭就是想让我亲自去见他,不就是见他吗,去叫郭六备车。” 到了木器店,黎曙下车时看了一看附近停的车,没有发现李恭的车,心里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详的预感。 黎曙刚进店,便有位伙计迎上来,微笑着问道:“黎老板!您是来找恭先生的吗?” 黎曙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伙计笑了笑,说:“恭先生猜到您要来,但今天早上临时有事出了一趟门,让我等您来和您说一声,您要和恭先生商量的事,在明天碌少爷的婚礼后说!” 黎曙先是一愣,继而冷笑一声,说道:“好,麻烦你也帮我给他带一句话,事情已经谈好了,婚礼我不会去的。” 伙计咧着嘴说道:“我不知道老板们要谈的是什么,但愿意为您转达!” “谢谢。”黎曙淡漠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小伙计并不介意,还是对着黎曙的背影笑着喊道:“欢迎您下次光临!” 黎曙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秦师爷也不敢多问,小秘书要接进来的电话也被秦师爷拦住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黎曙几乎要被事情憋得头昏脑涨,已经临近中午了,小秘书再一次敲门进来。 “黎夫人,前线的电话,已经打了两遍了。” 黎曙松开顶在额头上的拳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说道:“接进来。” 铃声响起,黎曙闭上眼掐了掐眉间舒缓疲惫,但在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时,几乎是一下子清醒过来。是是好好应付完挂掉电话,黎曙的青筋一跳一跳地显出来,似乎是要抑制不住那股火气了。 “你先出去。”她几乎是用最后的理智让秦师爷回避。 随后,秦师爷便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再回到黎曙的办公室时,看到黎曙正站在窗前,额角流下几丝细汗,呼出的气像是能直接点着火,右手虚握着拳,被玻璃划破的地方滴着血。 秦师爷虽然有些惊慌,他这么多年也没见过黎曙发几次火,但也不敢多问什么。 风透过空的窗户chuī动她的头发,火也消了大半,黎曙转过身看到秦师爷站在门口,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锐利,走到了桌前,边翻桌上的文件边平静地说道:“刚前线电话说这批货必须到尽快到位,这是本来应该十二到但是现在只能十三到的那批货的明细,你拿着这个,下午去找一趟冯家,看看这批货冯家有没有能调度开的存货,如果理想的话后天能准时上路。” 黎曙手上的血顺着捏着文件的手指流下来沾在了纸上,但她好像没有感觉似的一直安排着。 “还有,明天的婚礼,”黎曙犹豫了一下,“我会去的。” 秦师爷接过文件,用手轻轻抹掉了上面的血迹,点点头。 回到黎宅时,黎曙手上的血已经gān了,在程煜惊叫出来之前,她都没感觉到手疼。 “怎么搞的这是!!!”程煜赶紧让人把黎家的私人医生叫了过来。 黎曙看程煜着急的样子,笑着说:“不就是划破了手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流血了还不是大事!”程煜严肃地打断她,众人神情一紧,“非要等到有性命之忧时候你才晓得紧张吗!” 敢这么同黎夫人说话的,除了程煜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黎曙理亏地笑笑,没有继续犟嘴,听话地把手伸给医生消毒包扎。包扎好后,黎曙有些不习惯地握了握,发现手合不上。 “不要自己拆绷带,不要沾水,饮食尽量清淡一些,需要换药时候我会来,会有些痒。只是小伤,很快就会好,请夫人和先生不必担心。” 程煜听了医生的话,才放心地点点头,说道:“麻烦你了。” “应该的。”医生说完便提了医药箱离开了。 程煜盛了一碗鱼汤给黎曙,问道:“手这样了,下午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准备准备,明天去李碌的婚礼。” “婚礼?”程煜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怎么突然?” 黎曙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鱼汤降温,说道:“码头的事得和李恭商量,不去不行。” 程煜笑了笑,说道:“我觉得,最在意你和李家关系的,根本不是外面的记者,就是你自己,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该忘的早忘了。再说了,就算是还有报社想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追究,李碌那个阎王脾气能饶得了他?” 黎曙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喝了一口鱼汤想拿筷子夹点什么吃,但发现手上缠着绷带拿不起筷子,伸手便要去拆绷带,被程煜一把按住,两人的眼神对上,谁也不让谁。程煜嘴唇都开始发力,使劲摁着黎曙的手不让她拆,黎曙拗不过他,收回了手。 “不吃了。”黎曙把勺子放回汤碗里,起身回了房。 丫头们面面相觑,看了看程煜,一个丫头小心地问了一句:“程先生,要不要让厨房给做点别的?” 程煜看着桌上的菜,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不用,盛一碗饭,各样菜夹些保温,过一会儿送进来。” “是。” 程煜推门进屋里时,黎曙正坐在靠窗户的沙发上,闭着眼,一手撑着头,脸上满是疲惫。 程煜本想同她说的俏皮话,在看到黎曙的一瞬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坐在了黎曙旁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黎曙也睁开了眼睛,端坐起来,把手搭在了程煜手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 “很多事。”黎曙没有继续说,程煜也没有继续问,只是静静地坐着,黎曙需要的也只是这样的环境可以放松一下。 黎曙的性子常让程煜觉得她会把自己憋疯,喜怒哀乐都不表露在外,即使是悲伤到了极点,愤怒到了极点,也会让自己的理智保持清醒,绝不允许有一点失态的行为。与其这么默不作声地克制,程煜倒真希望,她能放肆地发泄一次。 程煜就看着黎曙发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黎曙衣服上看。 黎曙见状,低头检查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我给你求的那块玉呢?” “今天早上走得急没戴。” “为什么不戴?那块玉是开过光的!能替你消灾!” “哪有那么多灾啊?”黎曙笑道。 “世事难料!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不能拿身体开玩笑!”程煜很认真地说。 黎曙笑着听程煜说话,觉得他把人身安全寄托在一块玉上有些荒谬,但还是答应他以后会戴好。 第9章 六月初七早上,何冠海来到巡捕房,盘算着中午早些时候能走,换身衣服去参加李碌的婚礼,坐在办公室椅子上,看到桌上放了几个纸筒,便把门口站岗的小巡捕叫了进来。 “这是什么东西?谁放我桌上的?” 小巡捕想了想,说:“好像是钟头叫人给你的,说是什么图纸。” “图纸?”何冠海一边疑惑一边拆纸筒,把里面的几张工程图拿出来铺开看,小巡捕也凑过来看。 “还说别的了吗?”何冠海边把工程图再卷回去边问。 “没说,不过我看见给您留了封信。” 何冠海听了,便把没卷完的图纸塞给了小巡捕,在桌上翻找起来,果然找到了一封信,便坐下来看。信还没读完就被一阵局促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说!大早晨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 “何警官!出大事了!”一个小片警满头大汗地冲进来。 “气喘匀了说!” “蓬莱路的地痞争地盘时候,把一个洋人误伤了!” “洋人?!”何冠海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怎么伤的?现在在哪呢?”不等回答他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应该送医院了,肩膀上中弹……”小片警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何冠海后面解释着,只留下小巡捕一人在房间里,把图纸一张张卷好放回去,又从地上把信捡起来,在装回信封前瞟到了两行上面的字,是说巡捕房要迁址,把新楼的设计图纸给他让他安排。 婚宴前,李家的家丁前前后后忙着,李慷在门口,边看着他们挂鞭pào边往外面看,时不时看着表。 一个小家丁来问:“慷少爷?您在等谁,用不用我帮您去问问?” “啊,”李慷回过神来,“没有,这个时间了还没有多少人来,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蓬莱路那边有个洋人受伤了,巡捕房封了路不让走,绕路可能有点耽误了。” “这样啊,”李慷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哎。” 李慷知道那里离一个人的住处很近,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从早晨开始,黎曙一直一言不发。程煜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就没打扰她。 到李家时,正是人多的时候,李家的黑衫流氓都把白腰带换成了红的,换了新衣服的家丁各处张罗着。 黎曙和程煜下了车顺着慢慢往前走,走到大门前时,黎曙站定了脚步,抬头看着“李宅”两个大字。 二十年了,黎曙心里想。她站着的地方,就是她离开李家时,磕头明誓的地方。 二十年的光yīn,字已经有些褪色了,黎曙也如那两个大字一样,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敛起了许多锋芒。她明白当年的离家是年少气盛,但让她回到那个时候,她恐怕依旧会选择离开,即便知道会过得辛苦,即便知道会九死一生。 黎曙一辈子果断qiáng硬,唯一的软处就是这个不后悔却不知对错的决定。 踏上台阶便是进了李家,是认了那纸契约,认了“骄奢yín逸,才疏学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皇天在上,厚土为证,李氏子孙李楠,无由被夺继承权……自此刻起更名黎曙,不求同明月,只求见曙光……”李楠形单影只地跪在那里的样子,和此刻站着的她重合起来,相隔了二十年。 “走吧。”程煜提醒道。 黎曙慢慢踏上台阶,踩过了辛酸与苦楚,恍惚地回忆着那天的朝阳,和胸膛里跳动的冰冷而有力的心。 “黎老板来啦!还有程先生!”一个小厮走过来,“二位先到侧厅歇歇脚。” “快到时辰了,怎么不入席?” 小厮笑道:“黎夫人,这是新娘安排的,入席前还有仪式。” 侧厅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李慷和堂姐李牧带着几个小厮在招呼着客人。李慷看见又有客人来了,便走过去迎,走近时,两人突然都愣了一下。 “姐?”李慷小心地喊了一声。 “慷!”黎曙定居回来没多久,还没见到李慷,这次来知道肯定会遇见他,但是突然见到还是惊了一下,临行前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已经三十出头了。尽管黎曙只大他五岁,但十几年没见,她还是想像母亲一样,摸摸他的头和面。 一万句话堵在李慷嘴边,却不知先说哪句好。自黎曙离开上海做茶叶生意开始,李慷就再也没见过她,连寄信都无处可投,只从码头各处听说一个年轻的黎老板很会做生意。原本他没想黎曙会亲自来,打算忙过了这几天去黎家的宅子看她,还准备了些话想要同她讲,没想到她突然出现,那些攒了多年几乎要腐烂的话,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李牧不见客人来,便走过来,看到黎曙也惊了一下。 “楠姐?” 李牧是李恭的长女,比黎曙年纪要小几岁,在李家主要管出省的大宗军火大烟。 “牧!”黎曙笑着说,“叫我什么?” “哦!现在要叫黎夫人!”李牧笑道,“多年不见了,你看你们姐弟说话,都不管程先生了!我带程先生去里面坐,慷,你和黎夫人叙叙旧,这里有我就行了!” “哎!多谢牧姐!” 李慷和黎曙边说边走去了后院。 “姐,你的手怎么了?”李慷盯着黎曙手上的纱布问道。 黎曙用袖子挡住了纱布,说道:“没什么,一点小擦伤,过几天就好了。” 李慷移开了目光,继续说道:“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就是你当初究竟为什么离开李家?我想了许多原因都没想通。” 黎曙笑一声,反问道:“恭先生没说过吗?” “二叔一直不肯提起这件事,不让多问,也没有解释,只说是你要走,他拦不住。” 黎曙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你走之后,三老太太又带我和李碌去学东西,后来又带李碌谈生意听商会。李碌经常去花楼喝酒,二叔只是规劝,再不济说几句,耽误事了就亲自去办。那段时间家里外面都在说,你在时候比他年纪小得多,根本没出过岔子。” 黎曙低低头没说话,但是心里还是有些高兴,却也有些无所寄存的惋惜。 “听三太太说,你像极了当年的父亲,年富力qiáng,运筹帷幄。如果你还在,可能冯家现在还是在我们后面。” “世事难料,什么都说不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黎曙犹豫了一会儿,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像是卸下了累人的伪装,说道:“反正都过去二十年了,改变不了什么了,告诉你也无妨。李恭当年拟了一份继承权转让的文书,签字盖章都有,在宣布之前,碰巧被我看见了。” “转让给谁?” “李碌。”黎曙平淡地笑着,好像说的只是失去一件心仪的玩物。 李慷仔细想了想,并没有听谁说起过这份继承转让书。 “但是我们都没有听说过和这份文书有关的消息啊?” “是还没来得及生效。” 李慷咬着嘴唇思索着,说道:“既然这份文书还没有生效,那就说明你如果回来,还是第一继承人?” “回来?”黎曙轻笑了一声,“不会回来的,从我踏出李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何况我现在也不需要了不是?” “可这不一样。” 黎曙笑了笑说道:“慷,你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总归还只是个公子哥,不晓得家族继承人的事是什么分量。人世间太复杂了,里外有多少人,多少事前后关联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论做生意和处世之道,我和你比肯定年轻。但我信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我在码头待了这么多年,看着李家的工人变老,他们经常会提起你和父亲,因为只有你和父亲会把他们当做人,会关心他们的生老病死,他们相信的不只是大夫人能为李家做什么,更是因为相信你能让他们活得更好。李碌算什么,他不配。” “慷,”黎曙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们都不是圣人,乱世中没有什么处世之道,如果有,那一定就是活着。要做好分内的事,容不下那么多悲天悯人。对码头工人来说谁来管理李家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吃到饭活下去。我听说你在码头帮了许多穷人,我承认在这一点上,碌不如你心细。” 李慷笑笑:“他可不这么想。”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厮跑来说道:“慷少爷,接亲队伍马上就到了,牧小姐叫您快点过去。” “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去。”李慷应道,又和黎曙说:“姐,你知道,李家的命脉一大半在码头,我在码头……” “慷!”黎曙打断了李慷的话,“你姓李,先是李氏的子孙,其次才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要舍本逐末。” 黎曙语气依旧很平静,但话语和眼神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李慷犹豫地垂了垂眼,“如果有需要我的话,去码头就行。” “我会的。”黎曙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慷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去正堂了。 第10章 李宅外面的路两边站了许多人,挂了几串红鞭pào噼里啪啦地响。 李碌下了车,将穿白婚纱的吴默涵迎下来。吴默涵挽着李碌,沿着红毯慢慢走进正堂。 应吴默涵的要求,正堂大院里摆了许多长条椅,稀稀散散地坐了些宾客,更多的人因为坐不惯或者看着别扭站在了旁边。红毯尽头站了一位黑袍牧师,但后面不是十字架或是什么教堂应该有的东西,而是一个巨大的“福”字。正堂里的样子看着有些四六不搭。 “李碌先生,”牧师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愿意娶这位小姐为妻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一直不离不弃爱她直到永远吗?” “我愿意。”李碌盯着吴默涵细长的眼睛说。 “吴默涵女士,你愿意嫁给这位先生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一直不离不弃爱他直到永远吗?” “我愿意。” 牧师又念了一堆听不懂的话,做了些奇怪的手势…… 虽然西洋的婚礼已经时兴几年了,但还是有不少老人觉得结婚穿白的不吉利。吴默涵和李碌在换衣服时候,也听见了外面叽叽喳喳议论的声音,对婚礼前加了这么一样仪式表示十分不理解。 西洋婚礼结束后,客人由家丁带着来到宴厅,看见熟悉的圆桌和汤菜,方才放松下来,入了席左顾右盼地说着话。 过了一会儿,吴默涵的父母和二太太都上了正座,李碌和吴默涵换了中式的婚服在门厅外候着。 “我好看吗?”吴默涵问,兴奋和爱从眼里嘴角溢出来。 李碌整理好衣服帽子,抬头看她,此时的阳光,刚好爬上吴默涵脑后,她仿佛沐浴在圣光中,白皙的皮肤和jīng致的面容,美得如教堂墙上的画。李碌眼中的吴默涵似乎是个需要被他捧在手心的瓷娃娃,细眼如丝,勾人心魄。 “好看。”李碌笑着,眼睛移不开。 吴默涵眯着眼,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垂下视线。 李碌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碌少爷,吴小姐,该走了!”管家说道。 “走吧!” 李慷在宴席中找到了他思念已久的人,兴奋地抱住了她。 “贺妈!” “慷!”贺妈也高兴地抱住了李慷,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又瘦了呀,是不是这几天太忙又没有按时吃饭!” 贺妈是李慷小时候的奶妈,在李慷回到李家之后也跟着来了,做了几年李慷的保姆,后来家人搬来了上海,在街边租一个小铺做些生意。李慷对贺妈的感情比三太太还亲近些,有空时便会去看她。 “没有!身体好着呢!我本来担心蓬莱路那边出事,你会来不了,还盘算着婚礼结束了带些和记的糕点去看你。” “不用的啦,”贺妈拍拍李慷的手,笑着说,“你上次带来的还没有吃完的!” “家里缺什么都直接跟我讲就好,我路过就带过去。” “什么都不缺的!”贺妈笑笑。 “梁先生呢?”李慷小声的问。 “啊,”贺妈垂了垂眼,“小舒啊,他蛮好的,三天没有去大烟馆了。” 梁舒是贺妈的小儿子,大儿子夭折时候才几个月大,奶水还很充裕,李慷出生时就没了生母,贺妈看着心疼就去做了李慷的奶妈。等李慷大了一些,贺妈才怀上了梁舒。对大儿子的亏欠让贺妈对这个瘦弱的孩子更加溺爱,几乎是无所不应。梁舒的算数很好,十几岁就跟着账房先生打算盘,后来不知道怎么染了大烟,不仅常从账里划钱去大烟馆,还经常来和李慷索要烟土。被东家发现了以后,打断了一条腿,坐上了轮椅,仍死性不改,这些年要是没有李慷接济,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李慷拿出几张票子塞给贺妈,说道:“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不够再同我讲。” 贺妈接过票子,叹了口气,说道:“慷,你要是我的儿子,那该多好……” 李慷笑了笑,说道:“我不是也是你的儿子吗?梁先生会变好的。” 在李宅侧厅的一间耳房里,黎曙站在玻璃前等着李恭。 “你来了,”李恭笑笑,坐了下来,看到了黎曙手上缠的纱布,“手怎么了?” “没事。你叫我来,我已经来了,货的事可以商量了吗?” 李恭点点头,说道:“我本来也没有想为难你,只是希望你回来看看,没有别的意思。” 黎曙很不想再提这件事,但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再提也没什么意义。我这次来是为公事,希望恭先生能公私分明。” 无论黎曙说什么,李恭都只是微笑和点头,温和得让黎曙心烦,她倒真希望李恭能摆出同别人讲话时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样还能暂时忘记他曾经是自己的二叔这件事。 “好。延后的事我几天前就通知到了,到时候你只管派人去码头,不会耽误你。”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这批货要出岔子?”黎曙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手心已经微微握起了拳。 “那倒没有,只是听到过一些消息,说海上风làng比往年来得早,就事先预备了一下。原本是两天,但突然多出了一批货,只能匀出一天了。” 黎曙站起了身,说道:“恭先生做生意年头比我久,经验丰富,有您的关照,多谢!” “生意人嘛,互相关照,应该的。” “那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了。” “这么急着回来,事情谈得怎么样?”程煜关上了黎曙书房的门。 “李恭早就知道货要延后的事了,让我亲自去见他,就是想让我去李家。” 程煜笑了笑,“黑货到底不比白货,李家的生意做了几十年了,他更了解些也正常。我看你和李慷去说了有阵子话,他有说起李家的事吗?” “说了,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李碌志大才疏,李恭绝口不提当年的事。” “他不说也情理之中,事情关乎李家命脉,这么大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了,那还不闹的满城风雨。不过他明知道李碌没那个才能,还不作为地这么纵容李碌,我都快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为李家还是只是为自己了。” “李家的继承人位置只能给长位,李碌没有才能不是李恭的错,但身为大先生没有对继承人严加管教,他难辞其咎。” “李恭这个大先生的位置坐得也不安稳啊,光是继承人就够他头疼的了。” “想当年父亲为了救他,替他挡了七颗子弹,唯一的遗愿就是照顾好他的妻儿,那时候我大哥才十岁。不过他既然接了任,那就要负起责,出什么烂摊子都得受着。” 程煜笑了笑,站起身给她倒杯茶。 “你要qiáng惯了,总会把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 黎曙没有再多说什么,接过茶盏,抬头看到了墙上挂着的美人画像,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程老板几年没开金嗓了?”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程煜顺着黎曙看的方向看去,也看到了那副美人画像,笑着低下头说:“太久了,已经忘了有多久了。” “我看李家请了戏班子,有个崔莺莺正在化妆,我就想起你了。程老板可还记得‘仲卿不要性命捐’?”黎曙看着程煜,眼前浮现了初见时,眉有万千愁思的刘兰芝。 “你还记得。”程煜欣慰地笑笑,,别过了头站起身走到对面转了过去,又换了副刘兰芝的神情转过来,起手势开始唱:“仲卿不要性命捐,你叫我感激又心酸,非是兰芝将你怨,我恨你,懦弱成性无决断……” 恍惚见,黎曙仿佛回到了那个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与程煜初次相见,不曾踏入戏园的黎曙第一次见到上海名角程煜时,眼睛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他那双眼波流转的眸子,一颦一笑都能牵动黎曙紧绷的心弦……慢慢地,刘兰芝的扮相变成了眼前的程煜,眉头的愁还是未曾解开,而他的眼角已经生了细纹了。 一曲唱罢,程煜悄悄落了泪,是为作为刘兰芝时的焦仲卿,也是为作为程煜的爱和时光。如果那天他走得不紧不慢,没有把鼻烟盒落下,没有遇到来后台的黎曙,他可能会唱到三十岁,然后专心培养下一个程煜,可是爱情就像一个被绊倒的孩子,不知道突然就撞在了谁身上。在程煜心里,爱情美得如大烟的幻象,有力到足够让他忘却自己吃过的苦和挨过的板子,忘却了“第一名旦”只红了三年,过了黎家的门,离开了梨园开始操持家务,同府上的老太太和孩子、家丁,和男人女人们周旋,也同黎曙出席宴会,商议生意场的事。 不能再唱戏,这原是要他命,可那个人是黎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后悔。 “唱得好!” 第11章 第二天早晨,黎曙在花园里穿着练功服练拳,草正是绿得最适宜的时候,偶尔的几声鸟叫,让花园显得更宁静。 一个年轻的家丁走过来站在她不远处,脸上有一条长得吓人的刀疤,皮肉都皱在一起,不需要多说话就会吓到退许多人。这是黎宅的管事,名字叫鬼脸。 鬼脸鞠了一躬说道:“黎夫人,秦师爷来了。” “让他在书房等我。”黎曙回应道,但没有停下手里的拳。 鬼脸小心翼翼地问:“秦师爷说有急事。” “在书房等我。” 鬼脸应了一句便离开了。 黎曙把一整套拳打完,才回到屋里打算换衣服。 秦师爷快步走着冲进了后院:“黎夫人!” 黎曙还没回到屋里,见秦师爷已经跑来了,又关上了门,走过来问道:“怎么了,几分钟都等不了?坐下说。” 秦师爷递给黎曙一个信封,“上面的电报,凌晨就到了,送到‘夜上海’了。” “又有一封?”黎曙接过信封,拆开读了几行,眉毛几乎拧了个个,“怎么又有一天?上一次的才刚解决……” “怎么办?” 黎曙坐下来,思索着对策。 “李家那边还有可能吗?” “昨天李恭已经说了,他们这次的货比平日多,最多只能匀出一天。” “冯家那边我已经商量过了,能填补的有七成,一时应急应该是够了。” 黎曙攥着拳,思虑重重,半晌说道:“你先回夜上海吧,我想办法!” “好,您尽快。”秦师爷说完便离开了。 黎曙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叫了鬼脸过来。 “等程先生醒了,告诉他我有事要办,中午可能晚些回来。今天陆宁来,让程先生带她去陪老太太说说话。还有,告诉郭六备车,去码头。” 码头是上海乃至全国的经济命脉,各型各色的人和物聚集于此。 郭六撑着伞陪黎曙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青衫小子。 突然人群中跑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农妇,拉着一个男孩“咕咚”一声跪在黎曙面前,后面的两个青衫赶紧跑来前面挡住农妇。 “老板!老板!您行行好,买了我儿子吧!家里实在吃不起饭了,孩子还小,跟着我们只能看他饿死了,他才四岁啊,求您买了他吧……”农妇哭喊着,拉着孩子在地上磕头。 “磕完了没,磕完赶紧走,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其中一个青衫吼道,往前了两步。 农妇往后躲了一下护住了孩子,看见只是黎曙平静地看着,又把头磕得咣咣作响,哭喊着:“老板求您了!看在他还这么小的份上,买了他吧!他特别能吃苦,只要能给一口饭吃,做什么都行的呀,求您了老板……” “你走不走!”青衫说着要上手拉她,被黎曙制止了,但还没说话,突然从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别打她别打她!”随后就看到一个灰裤白马褂的搬工模样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跑到他们面前。 “别打她!”来的人是李慷,“我带她走!不挡老板道!”李慷扶着农妇坐在旁边。 农妇慌张地打量了一下李慷,觉得他不是一个比黎曙更有钱的老板,便挣开了他的手,继续磕头:“老板,您打我骂我都行,只求您买下我儿子啊……” “慷?”黎曙将信将疑地问。 “啊?”李慷掏着口袋,听到有人喊他便抬起头来,瞬间露出喜悦的神色,站起了身“楠……啊不,黎夫人?” “你怎么穿成这样?” 李慷低头看了看衣服,笑着说:“这不是来搬货吗,平常的衣服不方便。” “搬货?你说你在码头,是在码头搬货?” 农妇来来回回看着李慷和黎曙,听了他们的话,赶紧拉着孩子转向李慷开始磕头,说着一样的话。 黎曙让青衫去了后面,李慷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放在农妇手上,说道:“这位大姐,这些钱你拿着,先去给小孩买点吃的。还有,别卖小孩了,来李家做女工吧,管吃住,也管小孩饭。” 农妇捧着钱喜笑颜开,拼命磕着头,说着:“谢谢老板!谢谢老板!”起身带着孩子离开了。 黎曙和李慷边走边说着刚才的事。 “说收留就收留,李家缺人吗?” 李慷笑笑,“倒是不缺,不过是给他们一个能吃饭的地方,不用四处乞讨卖小孩。” “你经常收留这些人?” “不全是,有的会来,更多的拿钱就走。” “你还真是个菩萨心肠,就不怕这些人是骗钱的?这年月里,抽大烟赌博欠一大笔债的可是不少,人一死账全得家里人还。” “骗钱的不少,但她不是。” 黎曙笑着没有说话。 李慷看看黎曙,又说道:“她不认识我,肯定是刚来,何况那些钱,现在只够买碗粥买个包子,骗钱的嫌少。” 黎曙像是猜中了一样笑了起来,说道:“我果真没猜错,你不可能这么随便地把钱当打水漂地扔给他们,人心险恶,好人比恶人难做,你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慷低头笑笑,转而问道:“姐,你今天亲自来码头,是出什么事了吗?” 黎曙收起了笑容,慢慢说道:“这些天海上天气不好,船经常耽搁,原本应该今天晚上到的货推后了一天。昨天我已经和恭先生商量好了,但是今天凌晨又有一封电报,告诉我又耽误了一天,恭先生说已经没有余地再延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慷听后,眯起眼开始思索。 二人慢慢走着,走到搬工的歇凉棚,棚里横七竖八躺着坐着休息的搬工看到李慷带了一位老板来,都起来点头去了外面。 “地方小,先将就将就。”李慷去找了条看起来还算gān净的毛巾铺在凳子上,让黎曙坐在上面。黎曙其实并不排斥直接坐在凳子上,当年去山区办茶时候连泥都坐过,这点还算不了什么。 黎曙四下里看了看棚,问道:“你平常就在这里吃?” “是,家里的搬工到休息时候会去后面吃,临时搬工就把饭菜送来,经常有人来抢。” “和搬工一起吃,还吃得惯吗?” “一开始吃不惯,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惯了。这里挺好的,能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事,还能看见有意思的人。”李慷笑笑,露出两排白牙,皮肤晒得黝黑,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富家公子。 黎曙望了望码头远处,那么多船那么多人。李慷在码头已经待了十几年了,如果不是李恭让他来的,那李慷守码头的这步棋走得稳妥而长远。码头人杂,车夫、搬工还有流氓乞丐都聚集在这里,蜻蜓点水地施些小恩小惠,只要出钱,耳目和随从可以遍地开花。一路走过来,她见了不少和李慷说话打招呼的人,看样子应该已经有了一张足够大的喽啰网了。 “关于货,”李慷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可能需要您配合。” “什么办法?” “恭先生猜到这个月的货可能会被耽搁,就把货的顺序重新排了一下,前四天小批军火和大烟同时到。” “你的意思是,调包?” 李慷盯着黎曙的眼睛,点了一下头,“我听仁寿堂的的一个药房伙计说他们进药材的那天晚上就是大烟到的晚上。把卸大烟的人换成你的人,就可以把你的货先运出去。检大烟我替李兴去,把大烟放到白天和仁寿堂的药材一起卸,只要时间算得准,一定能行得通。” 黎曙的眉头倏地展开了:“用白货!对啊,拿别的白货调个包不就行了,白货什么时候都能运,运多少都不会被怀疑,我怎么没想到!” “话是这么说,但黑白货调包不那么容易,黑货的舶管员都是海关总署的人根本买通不了,夜里的白货舶管员也会开箱查。” 黎曙想了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需要我配合什么?” “我需要知道军火船停靠的位置和货量,还有让您的搬工换成李家搬工的衣服,全部听候我的差遣。” “这些都不是难事,可是你怎么保证海关不会发现?” “这个您不用担心,大烟的搬工都是我的人,我能保证绝不会泄密。白货的舶管员不比黑货认人,多准备几张票子就不会开箱细查。而李家的黑货,没有多报备大烟就说明全是军火,即使舶管员开箱也没有问题。” “那大烟放在哪里?” “我会给船上的人发一封电报,大烟船不进黑码头,会放在几艘小船上运过来,我让他们不要放小船,直接停在白码头上,提前准备好一箱做成益母膏样子的备检,等到了就全部转移到一辆假的药材车上,跟在仁寿堂的车后面运走。” 黎曙在脑海中飞快地把整个过程理了一遍,点点头,说道:“天衣无缝。” “不过还有一件事,”李慷突然想起来,“去海关总署报备的是李牧,我这么自作主张,不知道牧姐会不会生我的气……” “我可以去说。” “牧姐还好说,只是这次这么大的事,可能要劳烦到李家那些老人了……” 黎曙听出来李慷话里有话,问道:“你想说什么?” 李慷看起来有些为难,说道:“我在码头常常听老人们讲起你,讲你和父亲多么像,他们要是知道这是是在为李家从前真正的继承人做事,一定会很开心,若是有朝一日还能回来继续做李家的大夫人,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不会处处被冯家压一头……” 黎曙垂了垂眼,说道:“李家现在是什么样我也不了解,不过要是麻烦到了老人,就请你替我感谢一下他们吧,需要多少钱可以来找我。” “楠姐,这不是钱的事,老人们只是……我虽然能给你出主意,但老人们的面子,我不知道会不会给我……” 黎曙没应话,轻咬了一下牙,她简直觉得,李慷是给她出了一个明码标价的主意!心里不禁暗暗啐了他一口。 “我前天说的话,您考虑了吗?” “什么话?” 李慷明白黎曙装傻,心里一阵憋屈。 “楠姐,这是李家欠你的,你有什么理由不拿回去?” 李慷那股义愤填膺的劲,似乎受到不公正的是他自己一样,以至于让黎曙感到了几分压力,甚至是惶恐。李慷已经不是她临走时候会同她讲一切事情的李慷了,虽然还是如过往那样的聪明,但他的聪明更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能刺穿敌人的同时,也会伤害到自己人。 黎曙的神经慢慢地紧绷起来,多年的习惯让她对所以人都有一丝防备,李慷的话让她有些担忧,如果自己并不顺遂他的意愿,他是否会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李慷现在的能力她并不清楚,所以也不会把话说死,让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如果真的如黎曙所不愿看见的和李慷成为对手,将是个难解的局。 “慷,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议,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不是吗?”黎曙站起了身,想赶紧把这件事搁过去。 李慷垂了垂眼,只说了句:“也好。” 黎曙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 “应该的。”李慷也笑了笑。 一个高瘦的车夫看着黎曙离开,走进了棚里,脖子和脸颊上的大片皮肤像被磨掉一层皮一样露出粉色白色的斑,在黝黑的皮肤下显得更加显眼。 “慷哥,刚刚那是丰源赌场的黎夫人吗?” 车夫是李慷在码头的手下,名字叫丁山,皮肤上的毛病几乎是胎里带的,家里穷,但所幸身qiáng体壮,做huáng包车夫勉qiáng能补贴家用。丁山母亲生病求药时遇到了李慷,帮了不少忙,母亲病好后就跟了李慷。丁山人很机灵,帮李慷探听到不少消息。 “是。”李慷喝了口茶。 “黎夫人来码头gān什么?” 李慷的手在嘴边无意识地□□着,说道:“为了货的事。医院里那个洋人怎么样了?” “都打听好了,是个美国人,好像是在银行工作,具体gān什么的还不清楚,不过去探望的人里有不少是坐车的。案子是何捕头办的,他应该都清楚。” 李慷点点头,继续问道:“贺妈那边呢?” “梁先生不犯烟瘾时候打打算盘,应该没什么事。” “嗯,”李慷站起身,“你先走吧,我去一趟仁寿堂,贺妈那边没有钱了随时告诉我。” “哎。” 仁寿堂的人同往日一样多,伙计算盘打得噼噼啪啪响,李慷进来看了两圈,绕去了后院。 第12章 黎曙的车驶到李宅时,李牧正要出门,看到有车来了,就站住没有上去。 李牧看到黎曙从车上下来,笑着迎过去:“黎夫人?你怎么来了!不过来得不巧,恭先生不在。” “没事的我不找恭先生,是来找你,有些事要同你讲。”黎曙来拉住了李牧的手。 “同我讲?什么大事值得您亲自来!”李牧笑着打趣道。 “事情很重要,借一步说话。”黎曙把李牧拉到一边,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和自己的难处说了一遍。 李牧听完,思索了一阵,说道:“黎夫人,不是我不想帮您,只是这件事太大了,我没办法拿定主意,必须得和父亲商量一下。何况,这么大的事,李慷自己一个人办得了吗?” “我也不知道,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这批货很重要,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了。”黎曙说着,不动声色地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李牧。 李牧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看了看,说道:“我同父亲商量一下吧。李慷也是,也不来同我们商量一下……” “我只是去码头时候碰到了他,顺便帮我出了个主意,也怪不得他。” “不过也不能马上把事情定下来,不如您先回来坐坐,等父亲回来,一同商议?” “我就不进去了,家里还有客人要来。” 李牧点点头,说道:“那好吧,我也不多留你,事情商量好了会去告诉你的。” 秦师爷看黎曙回来了赌场,说道:“刚才花旗银行打了个电话过来,说钱已经从您的户头上支走了,告诉您放心。” “支票兑过了吗?” “没有。” 黎曙有些担忧地坐了下来,秦师爷问及码头的事,黎曙便把李慷的安排和李家态度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您打算信任李慷?” “我不想信任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不这么做,货就没办法按时上路。他在码头待了十几年了,应该不至于拿我的事冒险。” “这个法子虽然可行,不过,万一这件事被海关总署知道了,支票还没有兑,要是李家一口咬定是您换了报备的单子,把自己撇gān净了,那您可是自身难保。” “李牧既然已经收了支票,这件事就不能和李家没关系了。至于海关那边,我这几天会多拿些钱打点,应该没什么问题。” 秦师爷点点头,“不过李慷这么帮您,难道只是是出于同您的姐弟情分?” 黎曙冷笑了一声,“李慷……几年不见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他还肯帮我,说明情分还是有的,只是不白帮,他要用李家以前的老工人,明面说是他们只看我的面子,其实是拿这些压我,想让我回李家,李碌婚礼时候就同我讲了,想要我回李家同李碌夺继承权。” “李慷也是个怪人,为什么要借您的名对付自家人,还是让您做继承人?”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李家的老人都是无条件辅佐大先生的,李慷只是出个主意,能不能做还是要看李恭。” “李慷帮您是为了让您回李家,您要是不回,他会不会对您不利?” 黎曙手里摸着扳指,说道:“暂时可能不会,但以后说不准。他从小就聪明过人,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些聪明才智有这么一天会用在我身上……” “李慷在码头的地位不一般,这么大的事如果顺利办成了,以后恐怕更不可估量。与其被李慷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做些什么,提早防备着他。” 黎曙闭上眼,掐了掐眉间,十分为难地缓声说:“但他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不一定是他的想法,万一他只是想我回去呢……” “黎夫人,您是做黑道生意的,把人情世故往后放的道理比我清楚。我能理解您和李慷的感情,可您现在已经不是他的长姐了,他帮您,要是为钱还好说,为情可是难对付得多。等到李慷向您索取时候,没有退路可是要命的!” 黎曙心乱如麻,手上拧着扳指,解决了一个麻烦又冒出来更大的麻烦。李慷是她的弟弟,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还是会把他当做敬重自己的弟弟,但李慷太聪明了,聪明得让黎曙不安,她多希望是自己太神经敏感了。 “你想怎么防备他?”黎曙站起身开始在办公室里走动。 “李慷在码头经常借接济的理由认识有才能的穷人,搬工车夫,甚至还有流氓乞丐,但这些人都对他忠心不二,恐怕不好花钱买通。不过我们可以安排人伪装成落难的参谋,留在李慷身边。” “李慷分辨真假的穷人有自己的方法,这点雕虫小技根本瞒不了他。何况能留在李慷身边,除非他能一直不见李碌,要不然,就是直接往虎口送。”黎曙边说边走到红huáng玉刻的凤凰摆件面前,摸了摸它的翅膀。 “您有什么办法?” 黎曙收回了手,说道:“陆宁。” 晌午时,仁寿堂后院的医生们也歇下来吃口饭。李慷等最后一个人走了以后,去到了屋子里,一个剪了辫子的老人正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一字胡,手指有些轻微的变形。 “梁先生?”李慷搬了一个凳子坐在他旁边。 “嗯?”老人眼睛眯开一条缝,“李慷?” 老人是贺妈的丈夫,因为梁舒抽大烟屡教不改,贺妈不同意让他自生自灭,已经和她分居五六年了。在仁寿堂新开的医馆里教年轻小大夫和一些来学习的洋人针灸推拿。 “哎!是我!”李慷笑着答应。 “你怎么来了?”老人又闭上了眼睛,不耐烦地问道,“如果是梁舒想见我,告诉他不见,你也别给他拿钱!大烟那东西,碰了就这辈子就算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你家还gān这档子买卖,坑害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李慷只听着老人的训斥,不解释也不恼怒,依旧笑呵呵地看着他,末了,才说了句:“我不是为梁舒的事来的。” “那是为什么?”老人斜眼看他,愠色还没有散。 “您不是一直想了解,枪伤后遗症,推拿和针灸能不能解决吗?” 老人的眼神缓了一些,应了一声,“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上海遭枪伤的大多都活不到第二天,您总是找不到可以试验的人不是吗?我遇到一个,伤的是腿,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夏天雨水多,经常嚷嚷疼……” “用药包贴了吗?”老人急不可耐地问。 “没有,医院的医生只会做手术,草药这些东西,什么都不懂。”李慷笑着附和。 “要不就说医院里的都是庸医!关节病照什么片子,有什么用!照他们那个治法,我这双手早就废了!”老人晃着那双关节变形的手,吐沫星子横飞地说着,想了想,又小声问:“那个人想治吗?” 这时,一个年轻药师过来催梁先生吃饭。 “吃吃吃!吃什么吃!没看见我谈正事吗!”老人张牙舞爪地吼着药师。 李慷等老人吼完,笑着对药师柔声说:“你先吃吧,梁先生等一下就去!” 小药师走后,老人问道:“他创伤面多大?有没有伤到骨头?现在能走路吗?” 李慷笑着摇摇头,说道:“不了解,我不懂,只是问我中国医生能不能让他不疼。” 老人斜斜眼,“那他,知道我吗?” “不知道,洋人。” “洋人?怪不得,洋人懂个屁!几刀下去,没事都要出事了!” “那是那是!”李慷笑着应和着老头子。 黎曙回来时,陆宁和老太太正聊得起劲。 “楠姐姐!”陆宁看到黎曙很高兴,“我们刚聊起你呢!” “你回来啦!”老太太笑道。 “哎!回来了,母亲!聊我什么呢?”黎曙笑着走过来拉住陆宁和老太太。 老太太是黎曙的生母,也是恒先生的大太太,黎曙离开李家很久都没有住处,就没有让大太太跟着自己,等她有了固定的居所才把她太太接出来。黎曙的性子许多地方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恒先生在世时候有了难做的事,第一时间都会来找她商议,她总能一语中的,帮恒先生提出最直截了当的建议。恒先生过世以后,人都见不到大太太哭,但常能看到她顶着双红眼,闷闷不乐许多年,黎曙甚至在她的房间发现过打翻的药,后来黎曙再不敢让她自己待着,生怕做出傻事。这些年黎曙回来家里陪着老太太吃饭喝药,老太太的情况也比以前好了,见了陆宁,jīng神更是好了不少。 “李家成亲,你怎么那么早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见你!”陆宁嗔怪道。 “这不是来了吗?喜宴人多,我待着不舒坦!”黎曙笑着岔开了话题,“程煜呢?” “他去厨房准备饭菜了,”老太太回道,“这丫头,半个时辰前就嚷嚷着要吃八宝jī,说是在外国待了几年,最想念的就是我们的饭菜!” “那可不,走时候都十几岁了,嘴早就养刁了,外面的吃的和家里的怎么比!”黎曙笑着拍拍陆宁的手,“这几日我实在忙不过来,要不得空能带你去看看这里的变化!” “不用不用!”陆宁赶紧说,“我同父亲母亲已经找了工作和居所,不回英国了,以后时间有的是,住处离这里也不远,我也能多来陪陪老太太!” 老太太笑着对黎曙说:“真是女大十八变,曙,你看看她,都会说俏皮话了!” 最后一道菜——八宝jī上桌时,程煜也背靠门落了座。 程煜笑着说:“我教着厨房做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黎曙擦过手,给陆宁讲道:“程先生的八宝jī,和他的戏一样有名。” 老太太放下汤碗,附和道:“没错,宁,你可要多吃些,程先生这些天手腕的伤复发,不然肯定亲自下厨!” 陆宁笑道:“真的吗!辛苦程先生了!想不到来拜访楠姐还能有这口福!” 程煜给陆宁切了一块带糯米的肉,盛了两勺汤淋在上面,肉上挂着一个红色的枸杞,还没有递到陆宁手里,已经溢出了香气。 “宁小姐尽管吃,若是喜欢,也不枉费黎夫人和老太太的夸赞!” 陆宁接过碗,咬了一口,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道:“程先生真是谦虚了!我原来只听说程先生的戏唱的好,没想到厨艺也这么好!” “瞧瞧瞧瞧,嘴像抹了蜜!”老太太笑得十分开心。 黎曙看着陆宁,感觉到陆宁确实和记忆里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吃饭聊天时,陆宁突然说到了程煜隐退。 “当年程先生隐退,人们觉得很可惜,程先生唱得那么好,后来不唱了,梨园都没有人再敢唱《孔雀东南飞》。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我也好多年没听过戏了。” 黎曙看看程煜,见程煜笑着说:“时候到了,功成身退,也没什么。现在梨园的当家花旦是小月桂,《十八相送》唱得很好,宁小姐要是想听,我让梨园留两个好位子,下午去听!” “还真是,”老太太说道,“程先生在梨园面子大,想听戏还不容易!” “真的?太好了!” “来,先吃饭!”黎曙笑道,“吃完了饭,我叫人送你们去!” 书房里,李恭手指jiāo叠着,在思索李牧和他讲的黎曙的事。 “信封你收了?” 李牧拿出信封,递给了李恭,说道:“还没拆,等着您决断。” 李恭看了李牧一眼,眼神里有些李牧看不懂的东西,伸手要拆信封,李牧慌忙制止。 “父亲!拆开可就表明您收下了,同意帮她了!” 李恭笑笑,把信封放在了手边。 李牧松了口气,问道:“这件事,您怎么看?” “你怎么看?”李恭反问道。 “我看,海关的事不是小事,这个忙,我们不能帮。” “继续说。” “海关的事可是涉及到上面的,要是怪罪下来,整个李家都可能受牵连,李慷是脑子坏掉了才要帮她!” “嗯,还有呢?” “还有李慷!敢越过您直接这么把话放出去,没有来和您商量一下,实在太过分了,他都快要做您的大先生了!父亲,您就不打算做点什么阻止他,就由着他胡作非为?” 李恭不紧不慢地又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胡作非为’呢?” “李慷念旧,还想着黎曙能回李家,也不想想,她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把李家的面子往哪放!” 李恭笑笑,又拿起了信封,看了看李牧有些失望的神情,放下信封说道:“牧,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这个忙,我们现在,不得不帮了。” “为什么?” “慷希望她回来,这点不用多说,总有一天黎曙会让他明白的。至于为什么不得不帮,”李恭拿起了信封晃了晃,“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李牧心里一颤,“不是信?” 李恭摇摇头,把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一百万的支票。 “你说得对,拆开就表示答应了,可你没想,当你收下的时候,就已经是答应了。你只想到她可能写了些什么求我,可没想她利用你直接替我收下了钱,这已经表明我答应她了,用一百万换。” 李牧后知后觉地变了脸,“她怎么能……” “不过李慷的计划还算周密,应该能转得过来,况且现在上面正是打仗缺钱的时候,这些关税够养军队打一阵子仗了,前线战事正急,就算败露了应该暂时还不会为难我们。” 李牧自责得一句话没听进去,一直在回想自己接过信封的那个瞬间,表情变了又变。 李恭站起身,说道:“牧,你该吸取些教训,你虽然也没少和道上的人打jiāo道,但和黎曙比,还是年轻了。这次只能冒险,下次千万不能被感情蒙蔽。” “是,父亲。” 晚上时候,陆宁陪着老太太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等老太太喝了药睡下,陆宁关上房门由丫头领着去了她的客房,黎曙正在里面等她。 “老太太睡了?” “嗯,睡了,今天老太太很高兴。” “我看出来了,她很高兴,说了许多话,她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老太太房里有许多经书,她说是用来抄的,还背给我听。” 黎曙点点头,“嗯,那些经书已经很多年了。恒先生去世以后,她就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了,经书抄了几百遍,眼睛花也不停下来。不过不管怎么说,能有个消遣的东西也好。” “她很思念恒先生。” “是,”黎曙低下头,“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个真心爱人,是幸运,也是福气。老太太是有福的人,恒先生也是,只是这世界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 陆宁认真地听着,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想到了黎曙和程煜,也想到了李慷。 “宁,你可有喜欢的人?” 陆宁眼睛垂了垂,摇摇头。 “没有吗?”黎曙笑着斜眼看她,“你去拜访李家时候,是谁接的你?” “是慷。不过我也不知道慷有没有喜欢的人。”陆宁低头捏着手指。 黎曙笑了起来,说道:“慷与你一同长大,小时候就近,关系肯定要好一些,他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还单着。你现在只告诉我,你喜欢慷吗?” 陆宁抿嘴笑了笑,没有说话。 黎曙看着陆宁羞涩的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害羞啦?这样,我替你问问他,慷的性子你也知道,心细,但嘴笨得要死,就算喜欢也不敢直接说。” “真的吗?” 黎曙点点头。 “真心相爱的人可遇不可求,遇到就要好好珍惜。” 第13章 福义楼里,隔间没有位置了,李慷和何冠海就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喝着酒聊天。 “楠姐那件事你办得怎么样?”何冠海把酒倒上,问道。 李慷喝了口酒,似笑非笑地凑近,轻声问:“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何冠海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翻着白眼笑了一下,捶了他一拳,继续问道:“你二叔知道吗?” 李慷只嚼着酱牛肉盯着他的眼睛看,眼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答应了?” 李慷还是只吃东西不说话。 “邪了门了……”何冠海笑着收回了目光。 “哎,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李慷捅了捅何冠海胳膊肘。 “知道知道,啊不,不知道。那你觉得楠姐能答应你回李家吗?” 李慷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想了半天,没说话。 “又不知道?” “楠姐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都说不准。” “那你,还想让她回去?”何冠海试探着问,“万一楠姐不想回去呢?你都知道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还坚持?” “楠姐回不回来肯定得她决定,我只是帮她把回来的路铺平,万一想回来了呢,现在我比她了解李家,能帮她一把。” “李慷,不是我说你,楠姐怎么想的你也知道,人家现在有楼有家室的,没必要回去,况且名字都改了,再回去,不是楠姐为难吗?” “她还没这个打算呢,要是她想回来了,肯定会把这些都解决好。” 何冠海被李慷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李慷,你真是……算了不说了,倔得像个驴!” 李慷被说也没生气,反而笑着说:“你不也是吗?喜欢人家冯雁清就说非她不娶,结果就你自己当真,这么多年硬是没谈,比比?” “那能一样吗!我那是言出必行!你是一厢情愿!再说了,雁清的先生去世才多长时间!现在去提亲洋先生还不得把我皮扒了!” “你以为洋先生不知道你喜欢雁清?雁清每次出去喝酒你都亲自送,洋先生怎么会不知道。” 何冠海想想觉得有道理,又不想承认,就假装把这档子事揭过了,问道:“别说我了,你也三十多了,我怎么就不信还没遇着喜欢的?” “没有,有什么好不信的。” 何冠海凑近坏笑两声,“陆宁呢?” “陆宁怎么了?” “行了别装了,你喜欢人家还不说,连枝花都不送。” 李慷别的地方头脑十分清醒,可在感情上就像被一堵墙挡住了,透点风全靠何冠海扇。 “那我……送枝花?什么花好?” “玫瑰啊!红的,越红越好!等到时候了,去和陆伯提亲。你现在想想,提亲要穿什么衣服好。”何冠海不动声色地把想套的话藏进去。 李慷这才明白过来何冠海就是想问自己最后一句,低头笑了笑,说道:“穿中山装啊,看起来稳重,老人们都喜欢成熟的,坐着腰背挺直,手轻搭在膝盖上,讲话时候肩膀不动,站起来手脚不乱动。” 看何冠海若有所思的样子,李慷偷笑着喝了口酒。 “对了,你上次说要让医馆的推拿师给史密斯做推拿恢复腿,怎么样了,有效果吗?” “有啊,见了点效,梁老先生这几天到处说自己的疗法比医院的有用。” “老梁也是,治病救人一辈子,自己家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他一点都没问过贺妈和梁舒的事吗?” “问过,偷偷问的,明面不认。” 何冠海笑了一下,“又一个嘴硬的!” 晚上黎曙回到黎宅时,已是深夜。程煜在房间里边看书边等她,见黎曙回来,便迎上来。 “码头还顺利吗?”程煜来接她的衣服。 黎曙点点头,坐在沙发上,程煜给她倒了杯水,绕去她身后给她捏捏肩膀。 “累了吧?” 黎曙笑了笑,“累点倒是没什么,这档子事总算过去了。” “明天电影院有电影,我买了票,要不带老太太去看看,你也出来休息一下?” “买票了?”黎曙漫不经心地问,“你看电影什么时候买过票?” 程煜噗呲一声笑出来,“行,那明天上午,你给电影院打电话!” 黎曙叹了口气,把杯子放下,靠在了靠背上,说道:“我倒是想去,可明天中午,要去吃一顿饭,没有时间了。” “和谁一起吃?李慷?”程煜坐到黎曙旁边。 黎曙闭着眼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李慷这次帮我是让李家的老人出面,说老人想见见我,明天中午去福义楼。” “你不怕是鸿门宴?” “去了是鸿门宴,不去就是断头饭。我现在是不敢得罪李慷啊……” 程煜笑了笑,“他是你弟弟,又不是仇家,哪有那么严重?” “他是我弟弟,可是我现在越来越不认识他了,不达到目的不罢休,码头的事又办得那么利落,万一对上头,你不害怕?” “不会吧……他不也就是想让你回李家,你不回去,他还能直接要了你的命不成?” “人心难测,背后捅你刀子的人保不齐是谁。你是不是派来打探消息的jian细?”黎曙笑着斜眼看他。 “是——我明天就要去汇报给李慷,你怕他bī你不成和你反目!”程煜拖着长调子配合黎曙。 “那你回不来了,知道了还留你活口?”黎曙笑着。 “那我就带枪去,反正都活不成了,还不如自立门户!” 黎曙看着程煜认真演戏的样子,笑出了声。 第二天中午,黎曙来到了福义楼,伙计带着进了一个大隔间。 “楠姐!”李慷先迎了过来,老人们纷纷回头站起身。 “楠夫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眼中含着泪,走过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身后的人也跟着喊了一声,鞠下了躬。 “十余年了啊,楠小姐已经成了黎夫人了啊……”老管家赵先生热泪滚滚,不住地用袖子拭泪。 “赵先生!快请起!”黎曙赶紧扶住赵先生,“诸位!快请起!” “我们坐下说!”李慷走在前面让黎曙坐在正座上。 “这么多年了,先生和夫人们都还没有忘了我,这份恩,我记住了!” 赵先生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但眼里还含着泪水,真诚得令人动容,说道:“楠夫人的胆识和谋略,这偌大的上海滩至今找不出这么年轻的第二个了,怎么会忘呢!” 赵先生旁边的邓夫人说道:“是啊,这些年听闻楠夫人的茶庄生意做的很好,又开了赌场和‘夜上海’,这次回来上海,以后还走吗?” “不走了,茶庄生意已经转给了梁老板。赌场夜上海和码头三头跑已经够我忙碌的了,再去其他地方,修竹都要长大成人了!” 黎曙虽不愿来,但现在和当年帮助自己的熟悉的老人们说话,却让她感到久违的放松。 邓夫人说道:“码头的事,我们已经听慷少爷说了,楠夫人的谋略果真是天衣无缝,还能想起我们,虽然已经离家多年了,想必还是记挂着李家!” 黎曙有些意外李慷的转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应和地笑了笑,喝了口茶,眼神变得凌厉了些,但桌上的人都没有察觉到。 邓夫人又继续说:“十几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楠夫人已经成了上海的大人物,可李家却没有了当年的威风,恭先生年纪大了,许多事力不从心,都只能jiāo给碌少爷来做……” 赵先生捅了捅邓夫人,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李碌年轻力壮,人也聪明,老人们不必担心。” 黎曙知道老人们不愿说起的是什么,李碌虽然年轻,但心思并不在继承家业上,李恭不说,老人们也不好开口。名义上李碌是要监管码头的所有事务,但实际上白货归李慷,黑货分jiāo给李牧李兴,他连账目都不会看一眼。 “楠夫人,碌少爷下个月就要接任大先生了,可是您也知道,碌少爷恐怕难担此大任啊!” 赵先生说完垂下了头,桌上的老人们也都垂下了眼。 黎曙看了看老人们,说道:“碌少爷不行,慷少爷如何?” 众人一惊,李慷也惊了一下。 李家自明朝开始为皇宫制造家具器皿,还有各色摆件,为皇家输送大批木匠工人,几百年来一直严格按照长幼次序继承家业,如果长位没有天生的残障缺陷,继承人是不能被随意更改的。 李慷悄悄凑过来小声说:“楠姐!您说什么呢!这话可不能开玩笑!” 黎曙看着李慷笑了笑,回应道:“无妨。” 半晌,赵先生面露难色地说道:“楠夫人,慷少爷的才能自然是不差的,只是……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黎曙从容不定地说道,“赵先生和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李家没有往日风光了,新上任的大先生得有本事,可碌少爷不成器,慷少爷不合规矩,诸位是想让我回李家管事。可是,要说规矩,我更名改姓已经离开李家了,按理说已经不是李家的人了,再来插手李家的事,岂不是更不合规矩?” 桌上的人互相看看,没人敢应话。 “心意我领了,但是以我现在的身份直接去管李家事是名不正言不顺,与其被人揣测用心,倒不如各退一步。慷在码头待了十几年了,码头的事务比我清楚又有经验得多,为名声考虑,不如让慷少爷来管,我来协助他,不是一举两得?” 老人们想了想,似乎也在理。 “既然楠夫人已经愿意帮助李家,我们也不贪心,还是要感谢您,”邓夫人说着端起酒杯,站起来,“我们一起,敬您一杯!” “敬您一杯!”人们站起来,稀稀拉拉地说了一声。 “来!”黎曙和李慷也端起了酒杯,说了祝酒词,一饮而尽。 第14章 冯家的后院有个人造湖,里面养了些鱼,冯老太太很喜欢坐在池边看鱼,或者冯镇洋在时候同他一起下棋。微风阵阵,鸟啼虫鸣,虽还在最热的季节,风却已经能带去些许暑热了。 冯镇洋是冯老太太的长子,也是冯家家现在的大先生。冯氏的丝绸公司每年都会往世界各地销售数万匹绸缎,还有几吨的生丝,清朝末年就在海运上拥有极大的话语权。最早开始贩卖军火是个意外的契机,当时冯家的大老爷去外国谈生意时候碰上一个德国军火商想打开亚洲区的销路,此时能够有财力和能力做军火生意的没几家,冯家就是其中之一。如今的上海滩黑道,论财力两家相当,论地位冯家要更高一些。冯家的继承人选拔不同于李家立长,而是立贤,冯镇洋便是位名声出了名的好的大先生。 冯镇洋下了一颗子,端起茶chuī了chuī。 老太太看着棋局,问道:“洋,你听说黎曙前几天和李家人一起吃饭了吗?” 冯镇洋点点头,“听说了,李碌成亲时候她还亲自去了,看来是快要冰释前嫌回去掌家了。” “不会的,”老太太下了一颗子,“她性子那么傲,不会那么随意地改了姓,吃了那么多苦再回去的。” “性子傲我信,回不回去可说不准。她既然把姓都改了,怎么不改姓王、姓刘、姓郑,那么多姓偏偏要姓一个和‘李’谐音的‘黎’?还不是念着李家。您别怪我多嘴,她说不定她就是李恭放出的冷枪。”冯镇洋把茶盏放回桌上,看着棋局。 “放什么冷枪?李家那么大的家业等着她继承,怎么不放李碌,还有李慷?把她放在外面,看看这几年李家都成什么样了,得不偿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她的本事,您也看见了,白手起家都能这么快在军火里分一杯羹,如果我是李恭,我也会让她出去。十几年前打仗用的枪pào,不是李氏的就是冯氏的,那时候我们家一个月能有十五天,现在只剩十二天了,要是李楠转头回了李家,他们就有十八天了。李家现在是乱了点,但如果把黎曙的那些都算在李家里,您仔细算一算李家是赚了还是赔了?我真是想不通,母亲当年为什么要全力保她,这不是把一个□□放在自己被窝里吗?” “是□□还是哑pào,总得到时候了才能知道。你还在我肚子里时候,我已经带人去和德国人谈生意了,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吗?我也派人关她了,但在那个破柴房里,好几天没吃饭,都快坐不起来了,听闻李家人来,硬是爬起来把门锁上了。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和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是铁了心要和李家决裂了。” 冯镇洋笑了笑,“母亲,且不说这些话您已经讲了多少回了,您说您当年,您当年不也是铁了心要离家吗,可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那怎么能一样!你宏舅舅嘴巴笨,常师爷怎么教都教不会,要是他成器,你外公去世他能管得了这么大家业,我才不回来!” 冯镇洋笑着说:“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舅父哪有您说的那么不堪?您在外面做生意,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的事,没有舅父,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了!” “整天就知道舅父,宅子里那么多人,怎么从来不听你说他们好?”老太太声音虽不大,但话语里透着不情愿。 “他们有您夸了,我就替舅父说两句呗!”冯镇洋笑着下了颗棋子说,“他也一把年纪了,您别总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他们舅公不好,他会很难堪的。” 冯镇洋一直笑着,老太太不高兴也不能说什么,半天憋出一句教训人的话:“你净会气我!” 冯镇洋看来老太太像个赌气的小孩子,说不过便想耍赖皮,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家丁走上前来说道:“洋先生,老太太,何警官来了。” “何警官?”冯镇洋转过头来笑着说,“稀罕,他说没说来做什么?” “说了,说是来提亲的。” “提亲?”冯镇洋和老太太互相看看,“大下午的提哪门子亲?他自己来的?” “是。” 冯镇洋眼睛笑成一条缝,“怪了,家里也没听说谁最近和何警官好上啊?” “走,看看去。” 何冠海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笔挺得不像是他的,坐得端正得像是挨罚,天气太热头发都粘在了额头上,还有几丝汗珠滚落。见了冯镇洋和老太太,何冠海赶紧站起来。 “冯先生!冯老太太!” 冯老太太笑着招呼道:“不用客气,坐吧坐吧!” “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冯镇洋十分新奇地看着何冠海的衣服。 “哦!我是来提亲的!重要的事要穿得正式一点。”何冠海的手生硬地扣在膝盖上,努力克制着动作。 “提谁的亲?” “我是来提冯雁清小姐的亲的。” “雁清?”冯镇洋回头看老太太笑笑。 冯雁清是冯镇洋的长女,四年前和同窗结婚,先生与雁清情投意合,但很不幸在一年前亡故了。雁清在码头主要负责监管冯家的黑货,这段时间去了外地办事顺便散心,隔三差五寄封信来报个平安,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是。雁清先生去世以后,清小姐一直独自一人在码头监货,闲暇时候就去喝酒,我上个月见她时候,她瘦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这些啊?” “我住的地方,离清小姐经常去的花楼不远,夜巡回来时候经常能碰到她,怕她喝醉了回家路上遇到流氓,就远远地跟着,等她到家了再回去。” “你还亲自跟着保护她啊?她的身边有保镖的。” 冯镇洋笑着一样样问,其实心里都清楚,但何冠海只想着要表达自己是真心的,其他的都没顾上考虑。 “清小姐自己的保镖有名的吓死人的高壮,但我不还是放心,万一他们人多怎么办?双拳难敌四手,总是更保险一点。上海的小混混都认识我,我在她肯定没事。这是我小时候许下的诺言,我得说话算话!” “诺言?什么诺言啊?” “我十岁时候……”何冠海说着,扣在膝盖上的手突然不听使唤地飞了起来,又赶紧收回去,扣在膝盖上。屋里的人都憋着笑了一声。 这一笑不要紧,把何冠海紧张得不得了,慌乱地思考他们在笑什么,殊不知他这一慌,表情突然多了起来,像是说书先生讲猴戏学猴子夸张的表情,惹得众人更想笑了,连后面的家丁丫头都别过脸咬着嘴憋笑。 何冠海脸愁成一个包子,慌忙间想起来李慷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的话,“不明白就问”,便赶紧跟着挤了个尴尬的笑出来,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冯先生,你们……在笑什么……” “冠海啊,是李慷教你要穿这身衣服,还有要这么坐这么说话的啊?”冯先生依旧笑着问。 何冠海一下子不知道是该回答“是”还是“不是”,眨了半天眼,慢慢地“啊……”了一声,“我说我要提亲,他就说这样显得稳重……”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何冠海不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夸张,看着旁边憋笑憋得脸通红的家丁丫头,还是没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有那么几秒,他真想从腰间抽出枪朝天开一枪吼一声:“别他妈笑了!” 冯镇洋笑着转头和老太太说:“你看李慷多坏,给他出的这个馊主意!” 又转头对何冠海说:“冠海,他们是笑你表情太有趣了,眼皮都要夹死蚊子了!” 何冠海挠挠头笑笑,“老太太,冯先生,我是个粗人,没上过几天学,还是想不明白,诸位在笑什么……” 何冠海用手捋了一下汗涔涔的头发,一绺头发正好翘了起来,像是头上长了角,一个家丁不小心笑出了声。 老太太突然喊了一声:“别笑了!” 众人赶紧把抿嘴,收回了笑。何冠海也被吓了一跳。 “有什么好笑的!镇洋!你还逗他!像什么话!” 冯镇洋赶紧转过脸去,手遮着脸朝何冠海做了个无辜的鬼脸。何冠海不明所以地陪了下笑。 “gān什么呢!你又逗他!有没有点先生的样子!” 冯镇洋赶紧赔笑说:“好好好,母亲,我不逗他了。” 老太太又转头对何冠海比了比头发,示意翘起来了,何冠海赶紧“哦”了一声把头发捋顺。 “冠海,稳当一点不是什么坏事,只是我们看着你长大,早就熟识你的性子,不必穿成这样,手脚都不动,反倒不像是你了。他们也只是看你今天穿的新鲜,没有恶意。” 何冠海,松了口气,咧嘴笑着说:“您说了我才明白,不然我这五大三粗的,猜不中人的心思!” 老太太微笑着说道:“不必猜,不怪你的。你不是要讲雁清吗,继续说吧!” “哦,好。我十岁时候,”何冠海站了起来,手在空中比划着,眉飞色舞地开始讲,“雁清刚刚四岁,她喜欢出来玩,我也喜欢出来玩。但是她年纪小啊,有年纪大的就来欺负她,抢她的糖果和玩具。有一天就被我看见了,他们欺负她,抢她的玩具就算了,还推倒她!我就去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打不过,脸上,这里都是青,回家父亲看到我被打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还要挨一顿打,但是我不怕。那天我把她送回来时候,洋先生问我,我这次保护了她,她以后再被欺负了怎么办,我说我可以一直保护她。以前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故事里的人说喜欢谁就要‘非她不娶’。先生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说是,我喜欢她,我要非她不娶,等我长大,谁都别想欺负她!后来长大了,雁清念书念得好,认识了谢泽先生,他们也般配,我替她高兴,我本来以为有人能替我好好保护她了,但是她还是受欺负了,受谁的欺负?她受老天的欺负了!让先生病得那么重,这么年轻就离开了她!看她经常去喝酒,瘦了那么多,我想,我应该再出来保护她了。反正我说过非她不娶,也算信守承诺光棍了这么多年,现在来提亲,也来得及,只要雁清同意可以好好养身体,我不做巡捕都行!” 冯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末了说道:“你还真是个说书的材料!你和雁清提了吗?她知不知道你来?” 何冠海眉毛突然挂下来了,声音低了些:“我写了封信,昨天刚寄出去……应该还没收到……”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杭州,她那天喝醉了说的。先生的忌日刚刚过去,她心情不大好,我怕提起她的伤心事。”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有心了。不过这么大的事,还是等她回来自己定夺吧,我们也不好替她决定。” “是是是……”何冠海陪笑着。 “今天算你来练习练习,等她回来,选个好日子,至少选个上午,再正式来提亲吧!还有,别再穿这身衣服了,去做身长袍,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就行!” “哎!是!我不该说是来提亲的,太不正式了!” “这倒是小事,来问问我们意见也是应该的!” “哎哎!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清小姐回来再来!”何冠海回了礼便小跑着出去了。 冯镇洋看何冠海出了门,笑着说道:“这小子,还真是轴,除了他自己,还有谁会把小孩子的话当真。” “是啊,说非她不娶就真的一直不结婚了!” “我还记得清小的时候,知道别人抢她的东西,也不哭闹,到了时候还会出去玩。那天冠海拉着她回来时候,灰头土脸的,衣服都破了几块,给他擦脸时候我问他,是不是喜欢雁清,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谁知道他能记这么多年。” 老太太叹了口气,“母亲去世得早,一个土匪一样的父亲,只教他说话算话,不教他变通变通。” “我倒觉得,这不一定不好,说不定他本来就该这样呢?英租界的巡捕房要是没有他,那么多混上巡捕的流氓混混不早闹翻天了。” “这倒是,”老太太说道,“他虽然莽撞,却也单纯,李慷哄骗几句就信了!” 冯镇洋笑着说道:“我看八成是冠海怕来提亲出丑,李慷给他出了个主意让咱们来告诉他放宽心。他们俩认识二十几年了,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都知道!” “你觉得清会不会答应他?” “说不好。”冯镇洋扁扁嘴,“冠海说喜欢她,也愿意不去gān巡捕肯定假不了,但毕竟只是会说故事,不见得能和清聊在一起。不过孩子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考虑吧。” “这倒是有道理。不过她要是不答应,也怪不得她,那样的一表人才,真是可惜,福薄,才二十四……”老太太想起雁清的先生,叹了口气。 “人各有命,您就不必为他们感慨了,年轻人追求过什么爱情什么làng漫,他们都尝过了,也不算白活!” “你倒是想得开!” 冯镇洋笑了笑,“不想开点怎么过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活过今天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谁知道哪天就蹬腿闭眼了。” “呸呸呸!不许胡说!” 冯镇洋眯眼笑道:“好好好,不胡说!” 何冠海离开了冯家,直奔码头,脱下了外套拿在手里,四处寻找李慷的影子,看到了标记货箱的李慷,大喊了他一声,隔着好几层人,引得好多人转头看。 “二十三……嗯?”李慷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转过头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冠海?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有事!” “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去冯家提亲了。” 李慷嘴角突然多了笑意,问道:“怎么说?” “这里人多,去福义楼!”何冠海说着就要拉李慷走。 “我这正忙呢,”李慷一甩胳膊挣开他的手,“这批是楠姐开酒馆要用的洋酒,不能有闪失!” 何冠海看了看记录板上的数量和来往的搬工,问道:“还有多少?” 李慷看了一下正走过来的搬工推着的箱子数,又在本子上划了几下,说道:“还有五十多箱。” “你等我一下,”何冠海跑到不远处找了一个正在椅子上抽烟的舶管员,边说边比划着把他拉来。 “你身上有钱吗?给他点,你教他怎么记,把单子给他写,我跟你一起搬!”然后就扔下衣服跑去搬货了。 李慷喊他不及,看着他跑了。 何冠海从小就和人打架,jīng力旺盛,比卖劳力的搬工搬得更多更快,车往城里开时,天还没全黑。但他也不想去福义楼了,两人从箱子里拿了两瓶洋酒,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听着喧嚣,边喝边聊起了天。 “冯家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不过冯先生和老太太这关算过了。” 李慷笑了一下,讪讪地问:“那就是说,冯家应啦?” 看见李慷笑,何冠海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在冯家出多大的丑!丫头笑得水都要端不住了!” 李慷憋着笑问:“他们为什么要笑你啊?” “还不是因为你!我当了三十年混混,书都没念多少,打扮成书生样,冯先生说我眼皮都快能夹死蚊子了!他们拿我当傻子看!不笑才怪!” 李慷笑出了声,何冠海更气了:“你还笑!一肚子坏水!” “又不是我教你穿中山装的,怪的着我吗?”李慷眼睛笑成初一的月亮,“别说,你穿这身还挺好看的!” “行了你!净会拿我开涮!” 一会儿李慷笑够了,说道:“他们不也应了吗,冯老太太怎么说?” “说——等雁清回来,答应了,再带着彩礼,选个日子,换身衣服,正式去提亲……”何冠海拉着长调子,不情不愿地说着。 “你看,我怎么说的,不用去吧?你还不听!还要偷问我穿什么,他们看着你长大,你穿什么不一样?” 何冠海说不过他,便自顾自喝了一口酒,一皱眉:“这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洋酒,”李慷看他脸皱成包子,觉得很有趣,“不白喝,从楠姐酒箱子里拿的,我回头还得给楠姐付钱!” “这酒多少钱?” “不知道,但是应该不便宜。”李慷看了看手里的酒瓶。 “哎,我还没问,你今天接的货,怎么是楠姐的?她同意回李家了?” 李慷把酒瓶放下,说道:“前阵子李家这些老工人托我请楠姐回来,摆了桌酒席,她,算是……答应了吧。” “答应了?这么慡快?”何冠海音量提高了好几度,眉头简直要飞出去,“这么大的事,恭先生呢?李碌呢?都知道吗?还有你摆的宴,他们都知道?” “不知道,只是吃了桌饭而已,况且她也没真的答应。” “那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只说我熟悉码头,让他们把事务都jiāo给我,她直接插手会落人口实。那些事本来就是我在管的,她把这些事又jiāo给我,说在后面帮我,李家不用被人怀疑被外人插手事务,她也不用被怀疑手伸太长。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你觉得呢?”李慷自嘲地笑了笑。 “我就说你别想那么简单,人家楠姐不靠李家能做那么大的生意,早就不在意李家了,更别说回来了,你就是倔!不过我觉得你也别想太多,楠姐做了那么多年生意,有点当老大的疑心病也正常。”何冠海含着一口马尿似的酒,眉飞色舞地讲着。 何冠海虽然没有李慷聪明,但他至少是个局外人,在这件事情上比李慷死钻牛角尖qiáng。 “楠姐虽然只比你大了六七岁,但经历的事比你多多了,你最多出去送过几次大宗的货,没和那些jī贼的老头老太太打过jiāo道,除了自己都是对手。现在你是李家人,她是黎家人,虽然以前是一家人,但都过去二十年了,你也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吧,人得往前看。不过,她把白货让你一同管了,应该也算念着旧情,是信任你了,你也别想太多。” 李慷喝了口酒,没有搭话。 是信任还是利用,他心里清楚。黎曙的才能李慷再清楚不过,睿智冷静得近乎不近人情,他敬佩也羡慕,但他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把她的尖矛利盾转向自己。明明是信任了自己,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抛弃的感觉。在李家长大,没有生母只有养自己的、久病缠身的三太太,忽视和嘲讽几乎是家常便饭。可李恭再不理睬,他也从不会感到伤心失落,因为有楠姐姐在,就一定能有真心的赞美,能有和哥哥们一样的玩具和糖果。在姐姐离家前,他和李碌争的,不过是姐姐的那份更多一点的宠爱。但他满心希望地以为只要姐姐能回来,他们就还能和从前一样,可岁月冷着脸,终究还是带走了那份烛火般的情感。 “真难喝。” 第15章 一个上午,巡捕房里忙碌着,何冠海正在整理当月的卷宗。 门被敲了三声。 “何头!李宅的三太太来了,说要找您!” “三太太?快请进!” 不一会儿三太太就出现在何冠海办公室门口,何冠海赶紧起来迎:“三太太!您怎么来了!快来坐快来坐!” 三太太笑着走过来坐下,说道:“冠海,正忙吧?” “不忙不忙,您这么急着来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您说您说!只要我能做,一定帮您办到!” “是有关慷的婚事的。” 何冠海一听,来了兴趣,问道:“慷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哪有那么快!是他有个喜欢的人,想想让你看看帮忙牵个线!” 何冠海眼睛里放着光:“我还能当红娘呢!谁啊?” “慷没同你讲吗?陆宁,那天来李宅了,我不在,只去看了二太太,二太太那时候就看出来陆宁喜欢他了,来告诉我让我问问慷。你也知道,慷和我……” 何冠海忙不迭地点着头,问道:“那慷的意思呢?” “他只说我喜欢就好,可这是婚姻大事,得他自己做主,所以我想让你帮我问问他。” “那您是想让我帮您问问他的意思,还是,想撮合撮合?”何冠海一脸的坏笑。 三太太笑笑:“都有。二太太说陆宁和慷说话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从小到大我还没听他说过对谁动心,他说起陆宁也不像说起别的姑娘只是客气。他要是和陆宁互相喜欢,能修成正果的话,你也算做了桩好事!” 何冠海笑着听完,想起李慷出的馊主意,眼下正好来了个机会让他也出出丑。 “放心吧,三太太!这事包在我身上!” 这天,陆宁正在校对稿件,突然有人递给他一份邀请函。 “哟!”隔壁的同事看到了,笑着凑过来问,“‘夜上海’的舞会啊!谈恋爱了?” 陆宁笑着打开了邀请函,发现落款是李慷。 “谁呀?”同事比抓到新闻还新奇。 “朋友。”陆宁笑了笑,把邀请函合上了。 同事不依不饶地八卦着,“哦呦!朋友会邀请你去‘夜上海’的舞会呀?人家门口都写了,青年男女,你不要瞒的咯,谁呀?是不是昨天送你来那个?” 陆宁想起李慷,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来。 “哦呦看看你笑得,比外面开的花都艳!还说是朋友!” 陆宁眨眨眼,说道:“至少现在还是。” 说完小心地把邀请函装起来,去了外面,给黎曙打了个电话。 “黎夫人!我收到一个邀请函……” 陆宁的羞涩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黎曙笑了笑,说道:“‘夜上海’的舞会邀请函吗?” “嗯。” “我前几天发了一些空的邀请函出去,有人收到了就可以填上名字邀请他们的舞伴去参加,你收到了,那就是有人邀请你做他的舞伴!落款是谁?” “是……慷……” 黎曙笑了起来,说道:“是他啊!还真被我说着了!你有礼服吗?我叫人给你送几套去!” 黎曙挂断了电话,何冠海兴奋地拍了一下手。 “成功了!”何冠海满屋子地跳,兴奋地屋子都快装不住了。 黎曙看何冠海的样子十分滑稽,笑着说道:“李慷会跳舞吗,你就帮他约了舞会?” 何冠海停下脚步,“跳舞嘛有什么难的!何况他会不会不重要,他只要去了,那我就成功了!他会跳舞,能和陆宁在一起,三太太高兴;他不会跳舞在陆宁面前出丑,我高兴!” 黎曙笑着摇摇头,说道:“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以损为乐!” 在去夜上海的路上,李慷有些紧张地问何冠海:“跳舞真的很简单吗?” 何冠海挑起眉毛笑了笑,拿肩膀撞了一下李慷,说道:“你那么紧张gān什么?怕陆宁笑话你?” 李慷低了低眼,小声说:“我没跳过舞,万一跳得不好怎么办……” “怕什么!陆宁又不是别人!别紧张,注意一点不要把人家的鞋踩了就行!” 李慷听了反倒更紧张了,索性不说话了。 何冠海看李慷紧张成这个样子,掩饰不住的兴奋。 舞会上,何冠海端着酒杯坐在吧台边上,看李慷磕磕绊绊、手忙脚乱的样子,笑得眼睛都藏起来了。 几支曲子过去两人终于有了些默契,李慷可以不用一直盯着脚尖了,边跳舞边说着话。 “你跳舞是和谁学的?”李慷问道。 “在英国时候,父亲教的。你怎么突然想到邀请我跳舞?” 李慷不好意思地笑笑,“冠海说的,夜上海有舞会,可以邀请一位舞伴。” “第一次跳舞吗?” 陆宁把脚往李慷身侧一探,突然加快的舞步让李慷差点闪个趔趄。 李慷抿抿嘴,微微低了低头,小声说道:“我没骗你……” 陆宁一直盯着李慷,笑了笑,说道:“我相信你。” 李慷低头看着脚下的舞步,沉默了半晌,说道:“楠姐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什么?” “就是,”李慷说话支支吾吾的,“有没有问你些什么?” 陆宁笑了笑:“问了。” “问了?”李慷突然抬起眼,对上陆宁柔和的目光,“你怎么说的?” “我说,好。”陆宁笑着看他,眼睛里满是爱意和猜破心思的小得意。 李慷没有说出是什么,陆宁也没有问,但就是相信对方明白,能够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好像他们本就应该知道一样。明明是两个暗处的心思突然见了阳光,陆宁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丝毫没有慌乱,似乎是明白,自己就长在李慷的七寸上。 李慷停下了脚步,尽力把身体里那只乱蹦乱跳的兔子压下去,问道:“陆宁小姐,请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此时的音乐刚好结束,灯亮了起来,陆宁的笑脸映在李慷深而热切的眼睛上。 “我愿意!”陆宁扑到了李慷怀里,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脸和耳朵急速升温。 李慷抱紧了陆宁,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头发。 多炽热的情感此刻都只化成了一个温柔成水的拥抱,饱含爱意的一切话语也都只化为了一个温柔的吻。 第16章 胡方勇是湘西人,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趴在有钱人家私塾的墙根底下听过几天之乎者也,认识些字。后来去了杭州,因为长了张巧嘴,会说话会办事,就在杭州遇到了一位贵人——当时名震一方的大军阀huáng业成。 那时的胡方勇正在雀楼跑堂,,一个伙计在给来谈事情的huáng业成端水洗手时,脚下一绊,盆撞在了huáng业成头上,吓得他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桌上的其他人吓得不轻,几张嘴不停地骂,几乎要把他吃了。 胡方勇路过时看见,赶紧冲上来说跪下说:“老爷息怒!他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 “你说饶了就饶了,你算什么东西!要是把huáng先生撞出个三长两短,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胡方勇脑子一转,说道:“几位先生要做大事,这位伙计正好是撞在老板的头上,这是寓意几位会‘碰头彩’,做生意旗开得胜!” huáng业成听了十分高兴,不但放过了小伙计,还给了胡方勇一个小官做,因为会说话,又有huáng业成的提拔,一路平步青云,在huáng业成被暗杀前,胡方勇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huáng业成死后,原先跟着huáng业成的人有不少继续跟着胡方勇,慢慢发展成了江浙一带拥兵八万的的新军阀。 胡方勇会说,也爱jiāo朋友,在江南地区结jiāo了许多社会各界的名流,其中就有上海的冯家大先生冯镇洋,二人相见恨晚,jiāo往甚欢。在胡方勇和huáng业成的其他骨gān争夺兵权时,冯镇洋曾给予了非常重要的财力和军事支持。 这几日,冯镇洋来到合肥验收新建成的几家烟馆,顺便拜访了胡方勇。 胡方勇刚从办公厅回来,摘了帽子脱了大衣,笑着走过来说:“镇洋兄,好久不见啊!” 冯镇洋拿下嘴里的烟斗,笑道:“好久不见呐!” 胡方勇看了看冯镇洋,说道:“身体看着还挺好,胖了些!” “我自然是好得很,倒是你,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事,怎么反倒清减了呢?” 胡方勇摆摆手:“贪凉,吃坏肚子了,不过已经好了,不碍事。镇夷呢?不是来看烟馆吗,怎么没来?” “码头呢,有批印度的烟土到了,走不开。” 胡方勇笑了笑:“雁松到底还是孩子,没有父亲在还是不放心!” 冯雁松是镇洋的儿子,雁清的弟弟。冯家的黑货在码头主要是由雁清负责,这几天雁清不在,暂时jiāo给了镇夷,雁松本是负责丝织品的,但为了锻炼他也会在镇夷出门押送大宗货物时候帮帮忙。 胡方勇各点了支烟,听冯镇洋慢慢地说:“不是他不能监,是镇夷不放心。前个把月李楠和李家的一些老工人见了一次面,搞得他紧张兮兮的。李楠就是黎曙,二十年前在李家时候叫李楠。” “只是见了一面?” “见一面还好说,李碌和她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心思都不在继承家业上。李楠当年才十几岁就能有胆子在商会上面对那么多人的刁难,别说李家人了,换我都舍不得她离开家。现在她又回了上海,李家人想见见她或者想让她回去也情理之中,但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心思回去,要是真回去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有消息说她要回去吗?”胡方勇小心地问。 “那倒没有,李家几个老工人说了就回去,那还能是黎曙吗?她也不傻,不gān容易被人抓把柄的事,把码头的事全jiāo给李慷了。” 胡方勇笑笑:“那也没什么大事吧?你不是说李慷在码头都待了十几年了,那一直都是他管,再说jiāo给他,不就是是原地转了个圈嘛!” 冯镇洋坐正了身子,严肃地说:“不止,她把她的白货也给李慷管了,要是她不想回李家,怎么会平白无故把自己的货给一个外人管?李恒的这几个孩子,除了李楠,我最担心、最得提防的就是李慷,放着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当,去码头搬货。码头人杂,没少以接济的名义结识落难的人才,和码头的搬工舶管员甚至车夫乞丐都熟络得不得了,现在又有了管两家货的权力,还黑白都有,半个码头都听他指挥,超额的货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镇夷不放心这批烟土,还有运英国的两万匹绸缎,就留下来亲自监了。” “谨慎点倒是应该的,但李慷就凭他自己,本事再大也不敢动冯家的货吧?” “谁知道李慷打得什么算盘,能瞒过海关总署换货,不简单!这段时间土匪猖獗,冯家的烟土在往内陆运的时候,到下家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况且哨卡越往里越严,费人又费钱,这批大烟要是从刚到就有闪失,那可损失大了去了!” 胡方勇点点头,努着嘴,思考了一下,说道:“镇洋兄,说起这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冯家的大烟生意做了已经有几十年了,钱也挣了不少了,大烟这东西多害人你也知道,害的还都是自己人。” “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胡方勇叹了口气,说道:“不瞒您说,刚才我回来时候,有几个人突然跑出来拦住车,跪在地上说求我给他们讨个公道。听他们讲是这家的男人抽大烟抽死了,烟馆的人来要债,没钱还债,那帮人就非要拿他们小儿字抵债,那孩子哥哥不让,拉扯着把那些人给惹怒了,一枪崩了孩子的哥哥,他们杀了人还不满足,还要带走那个孩子!他们拉扯着就到了街上,正好遇见我了。你是做这买卖的,能看见的只有大烟,再就是钱,这也算是第一次出来验收烟馆,没见过大烟是怎么抽gān这些人的。我说这话是吃里扒外了点,但听那个女人和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哪家烟馆?” “城南的,不是冯家的。” 冯镇洋吐出口烟把自己包在了里面,说道:“方勇,你知道,gān这行的,太有人情了,不会让你的敌人变少,也不会让人觉得你是个好人。” “我知道,我也只当是给您讲个故事,不好听就当放屁了。” 第二天冯镇洋去烟馆的路上,看到街边有不少乞讨的人,旁边铺张草席上面躺着一个枯瘦得像是个空骨架子的人,看着没有一点生气。 冯镇洋问道:“这些人草席上躺着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抽大烟快抽死,或者已经死了的人。那些还没死的,别看现在在席子上躺着,到了时候瘾上来,不管多远都要跑到烟馆里,抢炕上的老烟枪抽,有的直接被打死,也有的抽两口就跑了,不过多数都活不过一两天。” 冯镇洋放下帘子,低声笑笑,说道:“自作孽。抽大烟,比命都重要。” 司机笑了笑,说道:“先生不知道,有的人不是想抽,是染上了戒不了。我本家的姑姑原本只是常肚子疼,想找些治肚子疼的药,邻居说烟土管疼特别有用,她就去买了一点,用了果然不疼了,后来上了瘾家里人不让她用就开始偷家里值钱的东西卖。大烟害人,是把他自己和家人一起凌迟,这种滋味,还不如刀枪来得快。” 冯镇洋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是有些心软。 突然一个急刹车,冯镇洋差点撞在前面。 “怎么回事?” “您没事吧?一个女人突然冲出来了,我下去看看!” 冯镇洋探起头看了看,看到那个女人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那个拦车的女人和雁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形同枯槁,面无血色 他的目光在女人身上移不开,心里莫名难受。 晚上时候冯镇洋躺在chuáng上,想起了那两家新的大烟馆,烟馆里挺敞亮的,四溜大通铺,还有十几个单间,能容纳好几十个老烟鬼吞云吐雾,潇洒地当一阵神仙。两间新馆子,几百号人,这些人后面还连着一大堆还不起烟债寻死觅活的人。 冯家的钱,黑货占一大半。军火还勉qiáng算是军阀打仗百姓受罪,但大烟不一样,它是个能抽空人的针管,谁抽要谁命。看着好像是一些平头百姓心甘情愿去大烟馆欠债买罪受,抽死了还连累全家,但实际上这个拿血泪拧起来的生意链条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手。虽然自己在上海的名声还算好,但以后的人评价他,也会说他两手端着血里掏出来的钱。 冯镇洋活到这个岁数了,已经过了事事都想争的年纪,何况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断,让他开始格外惜命,有什么能比活着还重要?可自己还可以惜命,这些靠抽大烟才能麻痹自己一阵子的人似乎只有命丧于什么地方的选择。 那个长得像雁清的女人,总是让他觉得,如果雁清没有生在冯家,也会是这个样子吗?雁清已经去外面快一个月了,虽然偶尔会来信,但冯镇洋还是有些思虑。想到这里,便起身给雁清写了封信,问问近况,也jiāo代了些关于烟馆的事。 第二天早晨,冯镇洋起来便jiāo代把信寄出去了,气色红润,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但这个样子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被胡方勇的一个消息打断了。 前几天夜里巡逻时候发现了几个小土匪,胡方勇很重视让下面一直盘查着,昨天终于找到了土匪窝,在土匪窝里搜到了几箱来历不明的军火。 冯镇洋来到仓库,打开了一个新的箱子,拿起□□端了端,问道:“这批军火一共有多少?” 小巡警说道:“□□二十,□□十,子弹五百发,搜查后没有发现重机枪。” 胡方勇问道:“怎么样?” 冯镇洋背着手,眉头紧锁,说道:“量不大,十个箱子足够。不过这批货不是冯家的,看型号也不像李家的。” “那是黎曙的?但上次安庆之战,侯万年用的就是黎曙的,我们缴获回来的枪,好像也不太一样。” “不是黎曙的,”冯镇洋摇摇头,“上次安庆的战役局势紧迫,我从李家临时订了一批军火送到前线。李家的军火是英国在印度制的,冯家的是德国本土制的,黎曙的是法国在越南制的,这些军火虽然品质差距并不大,但型号和做工都有不同。这批枪支的来源,恐怕是个新的地方。” 胡方勇想了想,说道:“那也就是说,卖家另有其人?” “没错。”冯镇洋点点头。 “但是军火的押送哨卡监管很严,没有您的或者那两家的签字是不会允许过的,他是怎么运进来的?” 冯镇洋看了看军火箱,叫人把箱子搬空,弯腰拿灯仔细看了看底层的灰,突然发现了不少白色的粉,枪的一些缝隙上也沾着些,他捻上来一小撮闻了闻,尝了一下,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是什么?” “盐。把枪和子弹藏在盐里,和盐一起偷运来的。”冯镇洋拍手抖下手上的灰。 “那这里有了别处的军火,码头那边没有别的消息吗?” 冯镇洋摇摇头,说道:“没有,这几天码头那边的消息,都是和李慷有关的。黑白货调包,海关未必不知道,可能只是找不到证据和李慷对峙。” 胡方勇听到冯镇洋的话,突然有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 “那有没有可能,这批货就是李慷拿白货调包运出来的?”胡方勇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冯镇洋像是被敲了一棒子一样突然清醒,他感觉到太阳xué突突地跳,如果真如胡方勇所说,那冯家在军火的利益争斗中将处于极不利的地位。 第17章 黎曙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秦师爷敲门进来。 “黎夫人,郭六省亲回来了。” 黎曙抬起头看:“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刚回去三天吗?” “是,已经回来了。”秦师爷的面色不同寻常的严肃。 黎曙往秦师爷身后看了看,问道:“那他人呢,没和你一起来?” “没有,在黎宅,受了点小伤。” “又打架了吧?”黎曙笑了笑,“二十好几的人了,天天打架,没个正形。” “他这次回来给您带了些东西,得您亲自回去看。” 黎曙听到这里突然感觉秦师爷的神情有些奇怪,一下子紧张起来,问道:“什么东西?” 一个编织筐放在桌上,郭六一只手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掀开了盖在上面的布,一些蔬菜jī蛋上面放着一把□□。 “跟土匪打架时候捡的。” 黎曙拆下了弹夹,把子弹一颗颗推出来看,零件散开放在桌子上,好一会儿没说话。 秦师爷拿起子弹看了看,说道:“美国货?” 黎曙点点头。 “看来,李慷真的已经利用黑白货的便利,开始卖军火了。这才几个月,不仅和美国人谈妥了,还找到了买主。” 郭六问道:“您怎么知道是美国人的军火?枪还能看出来是哪国的?” 秦师爷把子弹递给郭六,说道:“这个型号的子弹是美国几款新枪特制的,除了上海这些大亨不应该有其他人见过。现在明面上摆着卖军火的三家,货是什么成色我们都知根知底,这把枪是美国的,刚刚开始试用,还没进入市场。这是有人美国人合作,拿最新的这批枪在这里试水。能接触到洋人和黑货的,现在还没开始做军火生意的,你猜猜,还有谁?” 郭六这才明白过来点点头。 “黎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李慷可是已经开始抬头了。”秦师爷问道。 黎曙一直面色yīn沉,半晌,站起身,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说道:“摆宴!”说罢便走了出去。 郭六一头雾水,不知道黎曙是什么意思,只好转头问秦师爷:“秦师爷,黎夫人说摆宴,请谁?” 秦师爷把拆开的枪又装回去,在郭六面前晃了晃,说道:“李慷。” “嘿!史密斯先生!” “嘿!李!好久不见!” 一家咖啡厅里,一个红头发的洋人张开手来和李慷拥抱。 李慷笑着和史密斯先生拥抱着拍拍背:“好久不见!您的腿恢复得怎么样?” “从来没这么好过!李,太感谢你了,那位医生的手简直太神奇了!不仅腿不疼了,按摩以后我坐得再久腰都不会酸了!他今天怎么没有来?” “医馆有事,走不开,我一会儿替你去他那里看看,感谢一下他!” 史密斯先生是一位美国的金融分析师,在上海定居了多年了。不久前办事路过蓬莱路时,突然遭遇几个小混混街头火拼,躲闪不及时被误伤了一枪在左腿上,李慷后来便介绍了医馆的梁先生帮他恢复。 “李,告诉你个好消息,美国那边已经在拟定合同了,他们说,你让他们非常意外,没想到他们没办法解决的海关问题,你能解决还能这么快就找到了买家!” 李慷笑笑,说道:“过奖了!” “不过他们希望你能尽快把海关的问题解决了,毕竟生意要做很久的。” 李慷笑了笑,“好,您帮我转达,我尽快解决。” “李,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做李家的大先生?我听说下个月的商会,就是李碌接替大先生的日子,为什么接替大先生的不是你?” “您不知道,李家谁做大先生是有规矩的,必须得是长位,李碌是我哥哥,当然是他做了。” “为什么?”史密斯瞪大眼睛,“那如果李碌是个,我意思是如果,是个有缺陷的人怎么办?” 李慷拿勺子搅动着咖啡,笑了笑,“只要不是智力缺陷,都会有老人和师爷培养,长位出生起就是继承人,几辈子没变过。” 史密斯挥动着手臂,极夸张地表示自己的不解:“现在已经民国了,还有这么一套规矩!我不懂你们中国人的习惯,我们美国人只相信自己,有不合理的就应该说出来,应该去反抗,过时的就应该去掉!” 李慷喝了口咖啡,说道:“可这里是中华民国,这里不信反抗。” “难道你们就没有反抗过吗?那大清皇帝怎么不在北平城里了?不反抗就没有现在自由的民国,没有人会主动把面包让出来的!”史密斯激动得像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辩解。 毕竟有些事,旁观者清。 李慷勉qiáng笑了笑,说道:“可,总得先活着,才能说公平不公平。” “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的抗争才是有意义的!” 在李慷眼里,史密斯是个冲动而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他似乎并不担心反抗失败的后果。把生命像下赌注一样扔在一个不一定能赢的赌局上,可能重于泰山,更可能轻于鸿毛,但肯定的是,绝不能平淡地度过一生。 离开了咖啡厅,李慷去了梁先生的医馆,发现梁舒正在梁先生的房里,便坐在门外等,听着里面父子二人大呼小叫地说着话。 “你同你母亲讲,我这里不错的,不要一直住那里了,她腰不好,住那么冷的地方会腰疼的。” “母亲说了,不会来的。” “怎么还不来?她这个月都来买过两次膏药了!治病要从根上治的,腰疼就不要住那么冷的地方,她怎么就不听我的!” “母亲说,宁愿腰疼也不愿再同你讲话。” “同我讲话怎么啦!我是老虎啊一说话就咬死她?” “你当然不会咬死母亲,可是会咬死我!你看看你,替你传话还拿拐杖挥我!” “传话怎么啦!没有你一样传!这几副药你拿回去,叫李慷帮忙煎一煎,治她腰痛的。” “母亲说再拿药回去就不叫我回家了。” “谁让你拿回家煎了!叫李慷去煎,煎完把药汤给她喝!” “那怎么跟母亲说?” “问李慷去,他鬼主意多,叫他去想!” “那我走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赶紧走!”梁先生推着梁舒打开了门,看到了门口坐着的李慷。 “慷先生?”梁舒有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李慷笑着点点头,也和尴尬得手足无措的梁先生打了个招呼。 梁先生支支吾吾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到。”李慷瞟见了梁舒腿上放的几包药,“刚见了史密斯先生,他让我替他感谢一下您,说您的推拿很神奇。药是给谁的?” 梁先生一下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说是谁的都是扇自己脸。 “我的,”梁舒赶紧接过话茬,“我这几天喉咙疼,别人信不过。” 李慷看到梁先生悄悄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那我送梁舒回去吧,贺妈这个时间不在家,我顺便替你把药煎了。” “那多麻烦你啊……”梁先生有些羞愧地说。 “反正我这几天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李慷笑着接过了梁舒的轮椅,推着出了大门。 李慷推着梁舒的轮椅,什么话都没有说。 半天,梁舒小声问:“慷先生,您都听到什么了?” “你怕我听到什么?”李慷笑着说。 “我倒是没什么,我父亲说的也没错,只是他要面子,不晓得要怎么羞臊。” 李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放心好了,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不会和别人说。” 梁先生的性子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嘴上骂骂咧咧的不饶人,其实心底里比谁都软,说是不再和贺妈梁舒往来,却总是暗地里偷偷送些药。人都有弱点,许多人的弱点就是他自己,一颗不被自己认可的柔软的心,比如梁先生。 药快要煎好时候,梁舒拿了一沓纸给李慷。 “这是您jiāo代我要做的那笔账,做军火生意的预算和收益。” 李慷站起来,接过纸翻了翻,边看边问道:“加关税了吗?” “这是两份,前面的这份是之前的,后面的是按现在李家的关税预估的。慷先生,已经定下来了吗?” 梁舒虽然年纪不大,还沾过大烟,但在做正事上,却变得心思缜密,踏实稳重了。 “嗯,不过现在还没签,应该快了。”李慷仔细看了看账目明细。 这时丁山突然跑了进来,说道:“慷少爷,你怎么在这里,找你半天!” “怎么了?” “黎夫人请你去她宅子里吃饭。” 李慷愣了愣,问道:“现在?” “现在。” 李慷想想,把纸给了梁舒说道:“这个我过后来取。” 第18章 “李慷胆子可真够大的,调包摆货偷运一次还不够,直接当成主业了。这才几天就找到买主了,要是早生两年和李碌换换,李家没准比现在qiáng得多。”程煜一边给黎曙更衣,拉平背后的褶皱,边笑着说。 “你当他不想?从小就能藏事,胃口不知道有多大。” “李慷胆子这么大,心思还细,李恭怎么就那么倔地要让李碌做继承人。” “这是李家的规矩,谁敢不守。” 黎曙整理完了衣服,坐在桌子边,程煜跟过来坐下。 “父亲去世时候,我大哥李尚才九岁,李恭替李尚继承了家业。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论本事比不过父亲,论才华又比不过三老太太,做大先生,他也是骑虎难下。” “不过他为你们做了很多,可能他的本事就是能做个好老师,你看你们姐弟几个,说个名字都能被吓破胆。”程煜笑了笑,倒了两杯茶。 “为了锻炼胆量,带着去看死刑犯行刑?”黎曙冷笑了一声,“把李尚吓得病了好几天,也就他能想出来。” “可能恭先生觉得遇什么事都不慌乱,冷静得吓人,是个很必要的事。” “他和父亲最像的就是这一点,只是父亲待人温和,不像他,怎么能吓死人怎么来。” “说不定他的温情和容忍只留给兄长的孩子了?”程煜笑了笑。 “温情?”黎曙斜斜眼,“别把他想那么有人情味,只是愧疚而已。二十几年前死的本应该是他,李家势力大不如前,继承人一盘散沙,他功不可没。” “你也别这么说,李恭的心也是肉长的,愧疚一定是有的,对李家,还有对你。” 黎曙哭笑不得地说:“对我有什么愧?我离家可都是自愿的,外人只知道长位继承人死了,李家培养我十年,突然不明不白地走了,我才是那个喂不熟的白眼láng,他不觉得我有愧于李家已经谢天谢地了。倒是李慷……”黎曙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我也不知道李恭是怎么打算的,李慷从小就不受宠,李碌天天欺负他也不还口,性子里有十二分的隐忍,现在李慷自己暗地里gān这么大的事,李恭都不一定知道。” 鬼脸来敲了敲门,说道:“黎夫人,慷先生到了。” 丫头给杯子里倒满了酒。 黎曙端起酒杯,对李慷说:“慷,我原本是想请你和老人们一同来的,但又一想,老人们年纪大了,晚上监工辛苦,你同他们说话多,请了你不就代表请了他们吗?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怎么会!楠姐心细,码头事情多,忙起来太累人,老人们年纪大了多休息才是。”李慷笑着回应道。 “这些天,你代我接下了老人们的委托,还应了帮我管理白货的不情之请,秦师爷这才能抽出身去监督酒馆开业。你忙前忙后受累了,这杯我敬你!”黎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亮了杯底。 “楠姐和我客气什么,把白货jiāo给我,也是信任我,这杯也敬您!”李慷应答自如。 秦师爷端起了杯,说道:“这次慷先生当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自黎夫人要筹备开办酒馆开始,我一直赌场码头来回跑,哪边叫了别人都不放心,多亏了您的帮助,酒馆几天后就能开张了。” “这么快!恭喜楠姐!” “慷,”黎曙突然收了收笑,说道,“以后,有人在时,就不要喊我楠姐了。” 李慷笑容僵了一下,怔了怔说道:“恭喜黎夫人。” 秦师爷看场面有些尴尬,赶紧岔开话题:“我这杯,敬慷先生,感谢慷先生的鼎力相助!” “我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这么客气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那这杯……” 话音未落,有人“咣咣咣”敲门。 开门进来的人是李碌,目光凶悍,肩头蓄着力,扫视了一圈,随后郭六才踉跄地出现在了门口。 “对不起黎夫人……”郭六赔罪道。 黎曙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你怎么来这里了?”李慷先开了口。 “我怎么来这里了?”李碌轻蔑地看了李慷一眼,眯着眼说,“我还想问,你怎么来了?” “我帮了黎夫人一点小忙,黎夫人兴师动众请了我一趟,我也觉得不大合适,不过黎夫人好面子,非要我来,你觉得不应该给黎夫人这个面子来赴宴吗?”李慷话里的□□味直冲李碌头皮。 李碌歪过头来,冷笑着说:“应该,当然应该,谢恩宴嘛,她谢你帮她插手李家事,你谢她帮你当老大!” 秦师爷慌忙摆手道:“碌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乱说?”李碌转过头来看着黎曙,“黎老板!您现在已经是上海的大人物了,有钱有势有名声,我们李家是没往日风光了,但也不至于,需要劳您来接济吧?” 黎曙笑了笑,平静地问道:“请问,碌先生是哪里听闻我插手李家事务的?” “用不着听闻,码头的事,最藏不住。” “那倒是,我也没什么需要藏的。不过,我的酒馆正在筹备装修开业,请李慷帮我替秦师爷分担些事务,也算gān涉李家内务?” 李碌看了一眼李慷,一双虎眼和一双豹眼对在一起。 李碌挪开眼睛,开始边走动边自顾自地说:“自小,我嘴就笨,父亲和二叔都说我这辈子都学不会谈生意,最多只能跑跑码头。倒是楠姐,生来就是做生意的料,大哥让路,做了十年的继承人,眼看着就要接任了,突然没缘由地离了家,更名改姓,不认李家了!我呢,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诚惶诚恐地学了二十年。楠姐,要是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来把继承人这个位置抢回去,是不是,有那么点不厚道?” 话语轻蔑得像是在和即将要被踩死的蚂蚁说话。 李慷眉头压着,眼下紧绷,但还是压着怒火说道:“李碌,黎夫人不是你想的……” “我和楠姐说话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插嘴了?!”没等李慷说完,李碌突然喊出的话像开了枪一样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这一下似乎是把李慷压着火的石头震碎了,眼下登时充了血。 “一口一个黎夫人叫得倒是亲热,李慷,你才是最盼着她回来,分一杯羹的人吧?”李碌看李慷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话语间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李慷牙关咬得从脸颊上绷出来,青筋跳了跳,qiáng压着怒火说道:“李碌,你不要太过分了!楠姐离开李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是码头的老人们还惦记着她,想让她回来重新接管李家,但是她根本就没答应!还有你自己,你有多大能耐你自己不清楚吗?二叔早该像三老太太一样安享晚年,可你呢?万chūn楼给你送回来多少次你算过吗?哪天要开例行商会你记得吗?你不是想知道楠姐现在到底有没有要回李家的意思吗?好,我告诉你,她没有,我有!但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二叔培养你二十年,是想让你成器,能好好接任管好李家,不是让你当窝囊废!” 李碌一直听他骂完,虽然压着些火气,却又饶有兴趣,露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说道:“听起来,慷先生对我意见颇多啊!不过,就算你再有本事,我才是李家马上要接任的大先生,只要我还活着,李家就算垮了,你李楠,也别想回来!” 李慷看着李碌笑得那么得意,眼中的火恨不得直接烧死李碌。 “要是黎夫人一意孤行呢,我也不能把您怎么样。不过我知道,您的酒馆是开在法租界最乱的那片,为了安顿那些小混混花了不少钱,要是开业那天突然出了些小事,惊扰了巡捕房上面的洋人,您酒馆的生意,只怕,会稍微有那么点小阻碍吧?” 李碌说完,笑着退后一步,行了个礼,说道:“我嘴笨,不会说话,有说的不好听的,多有得罪!”随后便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黎曙长出了口气,手里的筷子捏得几乎粉碎,尽可能克制着平静地说道:“吃饭。” 晚上,李慷坐在搬工的棚外面,抽着与身上的衣服极不匹配的烟,一言不发。 丁山收了车看到李慷的消息,来到码头,走去了他常歇脚的棚外,看到他面色凝重,便走过去问道:“慷先生,想什么呢?我看到您留的字条了,让我收车来找您。” 李慷弹了弹烟灰,说道:“嗯,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丁山笑着说道:“托您洪福,好多了,我妹妹说今天都能出来散散步了!” 李慷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就好。现在跟我去福义楼,去把兄弟几个都叫上。” 丁山一下没反应过来,小心地问道:“慷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去了再说吧。”李慷掐灭了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丁山带着几个穿着打扮各异的年轻人进了福义楼一个隔间。 “慷先生!”几个人依次打了招呼。 李慷转过身来,让他们坐下,又招呼丁山把酒倒上。 丁山给各位斟完酒,坐回到座位上,问道:“这么晚了,慷少爷邀我们来这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慷笑了笑,低头犹豫了一下,说道:“麻烦是有一点,不过我想先问你们一件事。” “慷先生请说!” “你们,愿不愿意以后跟着我做事?” 几个人有些惊讶,丁山站起来说道:“慷先生对我们有恩,别说为您做事,为您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一个浓眉宽脸,晒得黝黑的男人站起来,声如洪钟地说道:“没错!要是没有您的帮助,我女儿都活不到现在!能替您做事,是您看得起我们,怎么会不愿意,你们说是不是啊!”众人附和着点头抱拳。 这是杜虎,是李慷在码头结识的流氓头子,个子不高但壮得像个熊。 梁舒欠欠身子说道:“慷先生要我们做事,我们肯定是愿意的。只不过我们都是些粗人,不知能帮上您什么忙?” “谢谢你们这么信任我,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我今天是来求大家一件事,”李慷顿了顿,“明天是黎夫人的酒馆开业的日子,李碌要代表李家去参加开业的宴会。你们也知道,黎夫人原来姓李,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李家。但黎夫人才智过人,李家人都很希望她能回来。上个月老人们和黎夫人见了面,碍于面子和名声,黎老板让我代为接管了李家码头的事。后来黎夫人看得起我,让我帮秦师爷一起管黎家的白货,李碌误以为黎夫人想要回来和他争抢继承人位子,还当着我和秦师爷的的面子威胁要杀她!我从小就没有生母,父亲又早逝,只有黎夫人一直关照我,现在她有难处,我不能袖手旁观吧!” 李碌的话李慷其实记着,但是对付的是自己的哥哥李碌,他怕不能说动他们,便故意把事情往严重了说。 几个人点了点头。 梁舒问道:“慷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李慷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想着保护黎夫人,但我们在明处,李碌在暗处,怎么想怎么周密地布置都会有漏风的地方,这才是我的难处……” 杜虎“噌”地一下站起来,带起了一阵风,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他李碌算什么东西,奶奶的欺人太甚!不用防,直接绑了好好教训他一顿!我们几个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力气大,跟什么地痞流氓没打过架,还怕他个公子哥不成?到时候让丁猴子去盯着李碌,只要他踏出李家,这顿棒子就吃定了!” 丁山说道:“北郊有个旧教堂,常年没有人去,我们绑了李碌,就去那里,饿他一天,您再亲自来接他回去,不会耽误李家商会,也不会怀疑您!” 李慷听罢,端起酒碗,站起来说道:“诸位的恩,我记在心里了,待黎夫人的宴会顺利完成,我必定重谢各位!这碗酒,我敬你们!”说完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赶紧起来,杜虎说道:“别说只是教训李碌,就是为您上刀山下油锅,眨下眼都是孙子!我们也gān了!” 第19章 黎曙酒馆开业这天,李碌没有安排去参加宴会。 一大早,李碌换好了衣服,坐在椅子上看吴默涵照镜子戴耳环。吴默涵喜欢亮的地方,常坐在阳光里,旗袍上的盘绣金丝一闪一闪的,不必多说便带着珠光宝气,蛇一样细长的眉眼眨一眨便能摄人心魄。 他没心思去黎曙的宴会局。 “好看吗?”吴默涵看李碌在看自己,转过来问。 李碌难得因为喜悦露出笑脸:“好看,像洋人,卷头发。” 吴默涵描着细细的柳叶眉,说道:“那我以后就学洋人,叫你‘达令’好不好?” “什么意思?” “就是亲爱的!” 李碌笑笑,扬扬下巴说道:“洋人的东西,我弄不明白,你叫着高兴就行。” 吴默涵摆了个嗔怪的表情,假装埋怨:“你看你,怎么就不能和黎曙学学,人家也天天和洋人打jiāo道,都不用带翻译!” 李碌的脸一下拉下来,“别提她,不要比。” 吴默涵梳妆好了,朝李碌走过来,坐在扶手上,搭上李碌的肩。 “好,不比。那我以后就叫你‘达令’了!今天要出去赏秋景的,太阳这么好,别耷拉着脸,开心点!” 李碌笑了笑,看看外面刚被遮住的太阳,说道:“今天是yīn天,没有阳光!” “没有就没有,天堂也不是每天都是大晴天。”吴默涵笑着坐直身子,“不过,碌,你还有几天就要正式接任了,黎曙的酒馆开张,你不去,真的没事吗?” 李碌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不去才没事,要是去了,他们肯定要闹出动静来。那天我可是当着黎曙李慷还有秦师爷的面说了要去搅局,黎家的保镖又不是吃素的。” 吴默涵笑着凑近,“你怕了?” 李碌斜斜眼,把衣服拉平,毫不在意地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想在接任前惹事罢了。” 李碌说着站起身,把枪套挂在腰间,从chuáng头拿起那把手柄上雕了一只鹰的□□,这时云朵刚好筛出露出一片阳光照在李碌身上,□□上折she出一道带划痕的冷光,撞。 “你想要杀她?” 李碌把枪收回去,说道:“想什么呢,防身用的。再说我杀她有什么用?她都已经不是李家人了。” “那她要是真像你说的,执意要回来,怎么办?” 李碌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说道:“她不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 李碌坐在chuáng上,垂下了眼,这副神情不会有人想到是杀人如麻、不可一世的李碌会有的。吴默涵轻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轻轻摸了摸他的背。李碌突然伸手,用手环住吴默涵的腰,把头埋在她怀里,吴默涵茫然地搂住了他。 “你希望她回来?”吴默涵轻声问。 李碌半天没有说话,把头埋得更深,吴默涵摸摸他的头发,像母亲安抚孩子。 “我不想让她回来,也不想杀她。”李碌的声音被衣服遮得嗡嗡响。 吴默涵细细地拨弄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因为她是你的姐姐,我明白。” 李碌没有应,但是他知道,吴默涵不明白,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只是小时候的一些糖果和玩具,为什么让他这么心软。如果姐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不给他一点点爱,他就不会在要不要杀她之间这么艰难地抉择? 长兄尚从出生起便是继承人,是全家捧在手心的,而楠是大房的,父亲带回来的珍稀玩意只有他们两人有,楠会把东西拿来给碌和慷分享,但尚从来不会。所以他恨尚,同时也嫉妒后来成为继承人的楠。继承人多好啊,那么多人围着伺候,还能有娶好几房先生太太,如果楠没有离开李家,他就只能和与自己毫无情义可言的沈敬湖过一辈子。 李碌一直蜷在吴默涵怀里一言不发,吴默涵抱着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她第一次知道,人们口中冷血无情、心比头发细的李碌,有这样一面。 吴默涵突然想起了别人讲的李碌有“读心”的本事,有背叛的人,都能被他一眼看穿。 “碌,我听人说,你能‘读心’?” “能。”李碌瓮声瓮气地说。 “那你能读出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能。” “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在想,”李碌抬起头,眯着眼看吴默涵,笑了一下,“我。” 吴默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碌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站起了身,说道:“别随便让我读心,让我读心,是让关公睁眼,要杀人的。” 李碌回想起当上继承人前的十六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地想从父母那里多讨些关注,哪怕只是个温柔的眼神,但在李尚死之前,连这么小的恩惠都没有得到过几次。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了这么多年,他受够了猜忌任,却还是放不下猜忌,信任不了任何人。斜一下眼,出一层细汗,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细节总能被自己过于敏锐的雷达监测到,这些可以肆无忌惮表达还能被注意到的人,在他看来不配被原谅,如果可以,那自己所过的那几十年又算什么? 什么“读心”,那是疤。 北郊的草并不好,高高低低的,但是吴默涵很开心,难得有个像样的出行,她不敢奢求更多。 李碌偶尔会看看挽着自己的吴默涵,想着这样像平常人的日子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很多,他想尽可能地让这天过得愉快些。 天一点点地yīn下来,风有点闷闷的,不过并没有影响到两个人兴致。 不远处,一个瘦高的huáng包车夫一直注视着他们走向郊区,转身拉起车离开了。 这天来参加宴会的各界名流往来不绝,黎曙少见地穿了件盘绣的深绿色旗袍,外罩棕色的狐狸毛披肩,同来参加宴会的宾客打招呼,不过始终有些担忧地四下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郭六走过来说道:“黎夫人,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刚刚主持人让我问问您可以开始了吗?” “李碌来了吗?” “没来,来的是李慷。不过来也没事,这么大的场子,他不敢随便动,鬼脸在内厅,秦师爷在门口守着。外面布了两层人,巡捕房怕出事也派了人来。” 黎曙小心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了一点。 舞会开始以后,黎曙和一位男伴舞跳着华尔兹,程煜在厢房等着时候,突然看见李慷独自坐在桌边喝酒,便走过去。 “怎么不去跳舞?”程煜坐在李慷旁边。 李慷放下酒杯,笑着说道:“我不会。” “是吗?”程煜笑了笑,“我看不像。心事重重的,让我我猜猜在想什么,李碌?” 李慷弯起笑眼,垂眼看了看酒杯,没有说话。 “别烦心了,”程煜转过头看舞池,“他不会来的。” 李慷喝了口酒,笑着问道:“您怎么这么肯定?” “我和你姐姐成亲十二年,虽说不懂得什么做生意的门路,但也听她说起过,要想做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李碌接任在即,已经是占了“天时”;凡是要走水运的生意,命脉集中在码头,收权方便,这是“地利”;现在李家的码头实权在你手里,专门来一趟说明黎夫人也让他警惕起来了,李碌要想坐稳大先生的位置,势必会采取行动。你觉得,凭你了解的李碌,他会为“人和”做些什么?” 李慷脑海里登时大làng滔天,他似乎已经听到了李碌的枪声,还有染成血红色的夜上海地毯。 “不过好在,明天之前,他还不是大先生。”程煜笑着看了看他。 李慷的鞋尖突然转向门口,一手抓着酒杯,一手支在膝盖上,仿佛一把上满弦的弓。 程煜注意到了李慷的动作,只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黎夫人昨天说胃口不好,想吃和记的枣糕,但和记的糕点只有天黑前有。不过看样子鬼脸今天是走不开了。” 李慷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说道:“劳烦程先生帮我告知楠姐一声,有些事情需要去办,失陪了!” “无妨。”程煜笑着点了下头应了。 李慷刚走,秦师爷走了过来,看看李慷行色匆匆的背影,说道:“李慷走了?” “嗯,办私事。” “您同他讲了什么,走得这么急?” 程煜笑笑,“也没什么,李碌来黎宅闹,还和李慷吵起来。既然是撕破脸皮,李慷是什么人,李碌是什么人,一个明枪一个暗箭,我不信李慷回去就坐以待毙,肯定有所行动。既然做了,就推他一把,让他直接做到底,他们兄弟俩窝里斗,黎夫人就能全身而退。去叫郭六跟着,只跟着看,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管。” 李慷出了门,绕过几层人,上了一辆huáng包车,往北郊的方向驶去。 第20章 李碌醒来时候,头上罩着一个黑袋子,晃了晃头,感觉脑后一阵钝痛,紧接着就听到了吴默涵的声音。 “碌!”她叫得很小声,但还是被听见了。 李碌能听见吴默涵的声音在不远处,但他的手被反绑着,脸贴在地上,他想翻过身来,但每动一下,身上都有青紫的地方钻心得疼。他闭上眼,努力地回想自己在失去意识前,是如何被雨淋湿,如何跑到教堂躲雨,如何被突然冲出的几个人乱棒打晕。 隔过黑袋子,李碌看见坐在窗户底下的一个壮汉向自己走来,几乎不费力气地把他拎起来,靠在背后的柱子上,粗bào地扯掉了头上的黑袋子,李碌看到一个浓眉宽脸的壮汉。 “醒了?” 李碌忍着痛,费力地呼吸着。 “疼吗?”杜虎挑衅地问,“我们原本是想把你绑到这里来,谁知道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老天看不惯你啊,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杜虎的笑声亮得几乎能盖过雷声。 李碌喘匀了气,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谁的人?想打你的人!惹了我们先生,就得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杜虎的声音震得李碌耳朵嗡嗡响,身上又疼的要命,他一时根本想不起来哪里的流氓敢碰他。 “别说想打我的人,想杀我的都大有人在,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先生是哪根狗尾巴草!” 杜虎听了一拳打在李碌的腮帮子上,李碌嘴里登时漫出来一股血腥味。 “还他妈嘴硬!敢说我们先生!” 李碌吐了口带血的吐沫,眯起眼笑着把脑袋靠在柱子上。 不远处的吴默涵小声劝阻道:“碌,你少说两句……” “听见没!让你少说两句!小心牙被打掉!” 李碌缓了缓气,说道:“那你现在,绑也绑了,打也打了,能放我们走了吗?” 吴默涵也附和着:“你们要是想要钱,我们回去就给你们准备,要多少都行,只要你放了我们!” “你能先把我解开吗?不然废只手,那些李家的的打手,肯定不让你活着走出家门。” “李碌,你现在在我手里,还敢跟我谈条件?信不信我……”杜虎刚抬起手,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教堂外有人敲门。 开了门以后,丁山先进来,后面一个穿着蓑衣,斗笠压得极低的人走进来,没有露脸。蓑衣先去了教堂后面的内间,丁山和杜虎说了几句话,便跟着黑衣人去了内间。 杜虎回到李碌旁边,恶狠狠地咧着嘴,从腰间抽出把小刀,割开了李碌手上的绳子。 “先生jiāo代我,给你解开手。不过手可以解开,走就别想了。只是可怜碌少爷犯的错,吴小姐也得受牵连!”杜虎说着站了起来,拔出一把极其jīng致的□□,轻轻弹了一下枪管,一边把玩一边回去坐下。 李碌的眼眶淤青了一块,视野里有一块始终是模糊的重影,他只能看到杜虎拿着一把造型很别致的□□,看不清楚具体样子。不过听杜虎摆弄枪发出来的声音,李碌大致能判断出不是德国货。 “枪不错!”李碌喊了一声。 “那是!老板给的!”杜虎得意地抚摸着那把jīng致的□□。 吴默涵看到杜虎的口袋里装着一些尺寸比普通□□子弹的明显小的子弹,又看了看杜虎手里的枪,只有普通□□的三分之二大小,子弹可能是那把枪的。子弹有很多,但是杜虎拧出来的枪膛时候,吴默涵看到枪膛是空的。 “这位先生,这把枪你是不是还没有用过?” 李碌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吴默涵。 杜虎一慌,从另一边抽出一把毛瑟□□对准她,凶狠地问:“你怎么知道?” 吴默涵躲闪了一下枪口,笑着说:“我就是随便一问,这把枪是美式的,比你右手这把jīng准度更高,体积小,方便藏身上,一般用于暗杀,也方便手小的人用。” 杜虎收起了右手的枪,蹲下来,说道:“你懂枪?” “不算很懂,但这把枪我认识,我也有一把,你把我放开,我教你怎么用。” 杜虎听了笑了一下,点点头,一拍膝盖站了起来。 “行。你刚刚说,这把枪,jīng准度高,还小,方便手小的人用,”杜虎诡笑着蹲在李碌旁边,“你手断了,眼睛也看不清,不好瞄也不好打,来,拿这把枪,这里面有一颗子弹,瞄准她脑袋,打着了,我就让她教我怎么用这枪!”杜虎把枪放在李碌手里。 李碌慢慢拿起枪,抬起枪口对准吴默涵。 从杜虎说话开始,吴默涵的脸色就变得惨白,此刻,汗从她的各个毛孔里爬出来,狠狠地把衣服抓在身上。 突然李碌转过枪口,对准杜虎,而杜虎也早有防备,一掌拍掉了枪,和李碌扭打在一起。吴默涵也一下松下了气,面如死灰地瘫软地靠在墙上。 李碌本来身上就有伤,很快败下阵来,被杜虎熊掌般的拳头打得口鼻窜血,脑袋耳朵嗡嗡响。 半天,吴默涵终于费力地说出一声:“别打了……” 杜虎看李碌不再挣扎,便停下了拳头,拎起李碌的前领,靠在后面的柱子上,又把枪上了膛塞在他满是血的手里,哼一声:“打!打着了,你就能活,打不着,就一起死!” 吴默涵终于支撑不住了,眼泪簌簌地掉。 李碌缓慢又艰难地举起枪,用还能看到的那只眼睛瞄准了吴默涵。 一声枪响,吴默涵的胸膛一侧登时红了一片,眼里的绝望和惊愕还没有散尽,便缓缓倒在了地上。 李碌的手无力地摔在地上,一句话都没说,缓缓看向了杜虎,用那只还能看见的眼睛盯着杜虎一动不动,咧开了满是血的嘴。 “满意了?” 内间的人听到枪声跑了出来。 “杜虎!”李慷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走过来,看到地上的血和吴默涵,吼道:“谁让你杀她的!” 杜虎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杀的。” “你!你在我想杀了你之前给我滚出去!”李慷青筋bào起,此时丁山也跟来了,“你和杜虎先走,不用管我。” 杜虎不敢再多说话,边往丁山的方向去边说了一句:“那您小心一点……” 门关上以后,李慷一步步走到李碌不远处,把椅子拉过来坐下。 李碌气只剩一半,还是轻蔑地笑了一下,yīn阳怪气地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慷少爷啊!” “杜虎这么做不是我的意思。” 李碌鼻子里哼出一声,“收起来吧,这里没别人,用不着做给谁看。” 李慷有点自责地看了一眼吴默涵,血没有流到地上,但是还是沾湿了衣服。 “李碌,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恨楠姐?” “恨楠姐?” 李碌苦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恨她?你怕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让她回来吧?这你都想不明白,真是白长了个聪明脑袋。她是长女,回来就要管家了,她就要夺走这一切了,我的地位,我的生活就统统不属于我了!李慷,你大概想不到,我就是非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吧?”李碌眯上眼,笑出了气音。 李慷不说话,也不动,只听他讲。 “我本来就没什么能耐,不会说话也不会做生意,只想着当个公子哥,每天打打架喝喝酒混个日子,什么都不用管。但谁叫我一下生就是长位的亲弟弟?” 李碌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李尚李楠有的东西,你跟我都没有,你看不见,我看得见。” 李碌模糊的眼前浮现了父亲和母亲抱着李尚,其乐融融的画面。他暗暗攥紧了拳,明明和李尚是亲生兄弟,只差了三年,但中间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 “我那年手被炸伤时候,他们第一次忽视了李尚,要喝水母亲都没有管,那时候我才知道,李尚那个胆小如鼠的怂包,过得是他妈的什么天皇老子的日子……”切肤的痛恨和他死的解恨,盘根错节地地浮在他半眯的一只眼和满是血的嘴角上。 李慷从前只以为李碌是bào戾,从未认为是嫉妒心极qiáng再加上太多的忽视,李碌在李尚被忽视时候那么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李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半晌,才出了声。 “可李楠,不是李尚……” “她当然不是李尚,起码不是个会被行刑现场吓哭的孬种!”李碌闭上眼嘲讽道,“但她是长女,有她在李家一天,我就永远不是继承人,她回来,我也就不是继承人了,你明不明白?” “所以,”李慷平静地说道,“你只是想做继承人。” 李碌冷笑一声,“什么狗屁的继承人,我他妈只想醉生梦死,但只有继承人才有这个资格……” “你凭什么觉得,”李慷打断了他,“继承人可以醉生梦死?” 李碌笑出声来,被血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肺和肋骨疼得无法呼吸,缓了缓,说道:“不是继承人,我就只能跟沈敬湖过,只能听着二叔对你那些狗屁训话,一辈子捡点继承人吃剩的汤汤水水,你吃得下,我吃不下!” “可既然你做了继承人,享受了好处,也该担起责任。” “李慷,你用不着跟我讲这些,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来gān什么的,所以这些话,你自己懂就够了,反正我一死,你就是继承人,该怎么当大先生,你明白就行了,我不想听。” 李慷哭笑不得,“你觉得我是来杀你的?为了当继承人?” “想杀我也不丢人。如果我今天活着出了这个房间,你知道,你活不长的。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楠姐,你都不会让我活的。” 李碌咧开血口笑笑,继而缓慢地拿起枪,对准自己的下颌,扣动了扳机,但只是空响了一声。 李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李碌嘲讽地笑了一下自己,扔远了空枪,费力地摸出自己腰间的枪,却怎么也抬不起手上膛。 “真他妈丢人……” 李慷慢慢地走过去,帮他拉上了枪膛。 “咔哒”一声,在空dàngdàng的教堂里格外响。 李碌用一只眼看了看他,不知道是鼻子太疼还是眼睛太酸,他的视线更模糊了一些。 “李慷,虽然我看不起你,但是,做大先生,你比我qiáng。” 李碌张开嘴,枪管对准了上牙堂。 枪声淹没在雨声里。 第21章 黎曙回到了厢房,程煜正在那里等着。 “李碌没来?” 程煜笑着摇摇头。 “李慷呢?走了?” “嗯,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黎曙这才放松下来,坐下来,说道:“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回家了吧。” “黎夫人!” 话音未落,李慷拎着一个油纸包,一身水地出现在厢房门口。 黎曙起身接过油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李慷笑着拨了拨沾了些水的头发,说道:“和记的枣糕,听程先生说您这几天胃口不好,想吃这个。” 黎曙有些警惕地笑了笑,把油纸包收下递给程煜,问道:“你下这么大的雨跑出去,就是为了买枣糕?” 李慷低头笑着说:“自打您回来上海,我就一直想着送些什么东西来,但黎宅什么都不缺,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稀罕物件,就一直耽搁了。也是偶然听程先生说起你这几天胃口不好,想吃和记的枣糕,看天色还早,就去看了看。” 黎曙笑了笑,说道:“你费心了!” 晚上,黎曙坐在书房里,桌上原封不动地摆着那几块枣糕。 程煜推门进来,后面跟着郭六。 黎曙问道:“李慷白天到底去了哪里?” “去了北郊的旧教堂。” 黎曙皱皱眉,“所以,李碌是他杀的。” “是。我看见他的人分了两路,一路去了李家报信,一路回了城里。” “是去买枣糕了,”黎曙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哎。”郭六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黎曙抬起眼看着程煜,问道:“你让他去的?” 程煜笑笑,坐在她旁边,说道:“我哪有那个本事?” “那你告诉我,”黎曙下巴指了指油纸包里的枣糕,“他不知道我不吃甜的,怎么会想吃枣糕?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让他借买枣糕的由头出去杀了李碌?” “我就chuī了chuī耳边风,”程煜笑着,掰了一块枣糕放在嘴里,“再说,这也是李慷的心意嘛!” 黎曙无可奈何地笑笑,“那吴默涵呢?” “没死,子弹没碰着大内脏,还在医院里昏迷着。李碌浑身上下都是伤,没有脑袋上那枪也等不到人来救了。” 黎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以后二太太怎么办……” 李宅里,几个丫头婆子在李碌房里给他清洗更衣,二太太在门外哭喊着要进去,几个家丁都拉不住,摔倒了滚一身水继续爬起来冲。李恭站在不远处,紧锁着眉,一言不发。 李牧和陆宁边拉住二太太边大声喊:“二太太,您别急,就快好了!” 李孔此时也带着三老太太和孩子们从竹园赶来。 李碌的儿子李庸赶紧走上前来蹲在二太太面前,拉住了她的手。二太太也喊累了,看到了李庸,终于安静下来,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不住地抽泣,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几层家丁密密地围在李碌房前,却只能听见二太太一个人抽泣的声音。 李慷站在李恭旁边,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二太太啜泣的声音也没能让他有半点心软。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终于开了,郑妈从走出来,慢慢地说:“好了,二太太请进吧。” 可此时的二太太,却闭上眼,攥紧李庸的手,更悲痛地哭着,却不再出声。后面的家丁里,几个心软的丫头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陆宁和李牧搀起二太太,缓慢而无力地走上台阶,走进房里。 满是血水的毛巾和水盆还在角落里放着,露出一个角,郑妈和丫头们低头稍在一边。 二太太慢慢地跪坐在李碌躺着的白榻旁,抚摸着他的脸和手,看着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她一句话都说不出,而李碌的白睡衣上,落满了她的眼泪。 “碌,你不是,最喜欢吓母亲吗?我记得你小时候,让画画的先生画个血口子,有这么大,还从屋顶掉下里,摔断了腿,大夫都被你吓怕了,可你硬是挺过来了,吓得我……”二太太一直握着他的手自顾自咕哝着,一边站着的丫头不住地擦眼泪,陆宁和李牧也别过脸不忍心看。 李慷站在门口,想起了李碌说过的话。 李碌讨母亲关注的方法,真是可悲地吓人又拙劣。 李恭叹了口气,把李慷叫了过来。 “你去挑个日子吧,还要抓紧学些东西,别安排太紧……” 等把二太□□顿好了,一家人坐在侧厅,等李恭安排后续的事,但李恭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半晌才开了腔。 “明天的商会我去。以后的,就让慷去吧。” 众人默不作声地听着。 “李碌的那两位太太要走,你们去问问两个孩子的意思,他们也十五六了,要是想跟母亲走,不要硬留。还有帮两位太太找个住处叫人给搬过去,多留些钱;要是愿意留下,你们就带他们提早去学东西吧。 “李慷,以前教给李碌的东西,很多你不用学,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去问问三老太太。不要怕错,多做些就明白了。” “哎……”李慷回答得很犹豫,李恭也听出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李楠。” 李恭面色一变,握着拐杖的手突然用力,指甲都泛了白。众人神色紧张地在李慷和李恭之间来回看,试图提醒李慷不要再提这件事。 可今天的李慷,冷静反叛得异常,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警示,目光如炬地看着李恭,说道:“如果能让她回来掌家……” “够了!”李恭压着火打断了李慷,“她现在不叫李楠,叫黎曙!” 李慷一怔,“可她曾经是李楠,她才是李家的第一继承人!” 李恭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些,说道:“当初离开李家是她自己选的,没人bī她这么gān,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把李家当成什么了!” 李慷愣在原地,突然觉得自己天真得傻气,挡在让黎曙回来的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怎么会是李碌?杀了李碌只能让黎曙和自己活着,根本不能让她回来,他从前居然没想到! 李慷石头般的眼神里突然流出一丝失望,凉薄地说道:“我本以为您身为李家的大先生,是为整个李家考虑,但现在我看出来了,您只是在乎您的面子。” 李恭被这一句插心窝子的话激怒了,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我当然是为李家考虑,我现在不止是我,还是李家的大先生!我不止要在乎自己的面子,还必须要保全李家的颜面!” “李家的颜面,您还记得李家!李楠二十年前离开李家是为什么,二叔,别人不清楚您也不清楚吗?” 李慷也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他知道李恭的心病,却偏偏要往上插一刀。 “李慷!”李牧制止道,“少说两句!” 李慷青筋bào起,眼睛通红,“就是您,李家大先生李恭,亲手写下了要把继承人的位置给李碌的文书!” 厅里登时鸦雀无声。 “如果没有那份文书,楠姐就不会离开李家,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在说出这句话时,李慷心里似乎突然一下轻松了,痛苦和绝望融化成一个嘲讽的笑,他慢慢地往门的方向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慷!”李牧赶紧追了出去。 “回来!”李恭大喊一声,“不许去!” 李恭两手jiāo叠在一起,拄在拐杖上,手心抓得全是汗,过了半晌,缓缓站起身,说道:“都回去吧,早些歇息。” 在丫头的搀扶下,李恭慢慢走出了侧厅,剩下的人也不敢动,担忧地看着李恭出去,收回了目光。 突然,听到门外丫头尖叫了一声,众人赶紧冲出去,只见李恭呕出了一口血,晕倒在了地上。 第22章 第二天早上,冯镇洋在换去开商会的西服,妹妹冯镇新在外间坐着,隔着屏风和他说话。 冯镇新是冯镇洋的亲妹妹,以前在军队里当兵,后来退役回来开了一家安保公司,主要为一些大型活动的安防工作。从小舞枪弄棒,身手不凡,不到四十岁,独身多年。原本应该要被调到江苏军区任行动副总指挥使,但突然传来了huáng业成在湖南被刺杀的消息,当时的冯镇新刚调离湖南,想到huáng业成身边那么多保镖都没能保护得了他,兄长冯镇洋是有名的黑道生意人,盯着的人肯定也不少,于是执意退役回到了上海开了一家安保公司,平时为银行商号做安防,有大型活动时亲自负责冯镇洋的保镖工作。 “镇夷呢?吃饭了没?”冯镇洋问道。 冯镇新一身军装,把腿翘在桌子上挫指甲:“刚回来,已经睡了。” “你多劝劝他,码头有雁松不会出错。再这么下去,非得把自己身体熬垮了不可。” “我怎么没劝他?雁清再不回来,怕是连表叔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冯镇洋“啧”了一声,喝道:“怎么说话呢!” “又不是我说他会死他就真的一觉睡不醒了,一说一个准我早被供起来了!不过雁清也是,休个假都能休这么长时间。” “雁清在那边有事要办,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一定,早点可能下个月,晚点就年后了。” “年后?你给她安排什么事了要在外面待半年?” 冯镇洋犹豫了一下,说道:“到时候就知道了。哎,你昨天晚上半夜才回来,去哪了?李家那边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啊?早上还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下午突然被打得浑身上下没个好地方地抬回来,脑袋还挨了一枪,换谁能受得了?亲妈哭得背过气去,两房太太连面都没露,也不知道是谁造孽!” “李碌死了,那今天的商会谁来开?” “李恭呗,半夜被李慷气得吐血,他哥哥这几个孩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李慷怎么气他了?他想当大先生去开会?” “他想让黎曙回李家,李恭不同意,李慷气急了,把当年的黎曙离开李家的事都抖出来了。就因为一张条子!”冯镇新嘲讽地笑了一下。 “什么条子?”冯镇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镇新点了支烟,甩灭了火柴站起身:“写着要把位置给李碌,但李家人都不知道有这东西。” 两人一起走去前厅,老太太冯楚兰和老先生冯楚宏正坐着谈话。 宏老先生是冯老太太冯楚兰的弟弟冯楚宏,性子温和得简直不像冯家的人。 “母亲,舅父。”二人依次行过礼。 老太太说道:“我刚听见你们在说李家的事,我和你们舅父也正说着。洋,你去商会可要注意安全!” “放心吧母亲,有新亲自亲自做保镖,鬼看见她,也要怵三分!”镇洋打趣道。 “看鬼有没有脑袋喂我的枪了,有胆子来碰我哥!母亲,我跟您保证,一定会把洋先生一根头发不少地给您带回来!” 老太太拍拍镇新,说道:“你也得注意安全!长个贼胆子,横冲直撞的,也不怕伤着自己!” “哎,是。” 车驶过两个街区,到了凤凰街,正好遇上了李恭的车。 冯镇洋看到车里李恭的影子,嘟囔了一句:“李恭都被气成那样了,还亲自来,李家人也真是心大!” “李慷一晚上没回去,哪里都找不到,他不去难道让裕太太去?” “老三李旗不是一直闲着吗,怎么不让她去!才刚五十,就去竹园里住着养老了。” “人家的家务事你就别操心了,说不定早就……”镇新的话还没说完,街道的窗户里突然伸出了几杆枪,朝着前面李恭的车开火。 街上的人听到枪声立刻四散而逃,小巷子里跑出来好几个举枪的小混混,追着李恭的车边跑边开枪。 “坐稳了。”镇新喊了一句,一颗子弹擦着车边打过去,吓了镇洋一跳,赶紧趴下。 镇新转动方向盘,迅速把车开到邻街的一个小巷子口,让贴身保镖保护镇洋和秘书,随后冲上街道,两枪放倒了两个追车的,转身上楼,麻将馆二楼的人都抱着头蹲在地上,窗口的人刚听到脚步声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记重拳打得头昏眼花,镇新夺过枪,拿枪托狠狠地砸在他脖子后面,枪手便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了。馆里的人看镇新制服了枪手赶紧跑了出去。 镇新一脚登在窗台上,用腿作支撑,推上枪膛,对准对面楼的几个拿枪的脑袋she击,弹无虚发地收拾了高处的人。又从被打晕的枪手旁边抓了子弹装在身上跑下楼,把早已经停下的车旁边的小混混打倒。 跑到车前,车已经被打出许多弹孔,镇新拉开车门发现,坐在车里身中数枪奄奄一息的人,根本不是李恭。 “李恭呢?” “恭先生在医院。”假李恭答道。 医生很快就到了,镇新没有声张,离开了凤凰街。 “车里的不是李恭,那是谁?”冯宅里,镇夷听说了枪战的事,赶紧来看没有去成商会的镇洋和镇新。 镇夷是宏老先生的儿子,在冯家主管丝绸厂的生意。 “不知道,是替身,穿着李恭和秘书的衣服。”镇新说道。 镇洋思索着,摸了摸椅子的扶手,说道:“看来,李恭早就料到了。” “李恭能料到的,难道是李慷?” “他一晚上没回去,谁知道出去琢磨什么了,李家这些人,心思横七竖八的没有两个一样的。” 老太太和宏老先生本来出了门,听说了枪战急火火地赶回来看镇洋。 “听说出了事,你怎么样?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老太太仔细检查着镇洋,确定他没有受伤。 镇洋笑道:“我没事,您先担心担心新吧,她一个人端了那帮小混混!” “你一个人?!”老太太惊叫道,“你是要让我担心死吗?” 宏老先生笑着说:“姐,你就放心吧,镇新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身手那么好,肯定知道分寸的!再说,那些人是冲着李家的车去的,不会伤着他们。”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开火不会殃及别人?李碌还没当上管事的死了,看看李家乱成什么样子了,洋要是有个好歹,是你说几句马后pào就能解决的吗?” 宏老先生赔着笑脸说道:“好好好,我马后pào,我错了还不行?” 镇新拉住老太太的手说:“母亲,您就别担心了,我哥待人和善,又有我保护,不会出事的。” “小心点总是好的!” 第23章 黎曙推门走进一间病房,但病chuáng上没有人,她审视了几圈病房环境,走到窗前,侧身向外望了望。 “你来了。”李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黎曙迅速转身,随后看到李恭穿着病号服走了出来。 黎曙上下打量了几遍李恭,问道:“你没事?” 李恭坐了下来,说道:“有,只是没中弹。” “车上的人不是你吧?那你来叫我做什么?” 李恭笑了一下,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叫你来说遗言的?” “恭先生,您要是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话,那我还有别的事,不奉陪了。” “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 “如果是有关李家的,那我还是不知道的好!”黎曙说着转身要走。 “你就不想知道,二十年前那份契约是怎么回事吗?” 黎曙突然一顿,站住了脚,故作坦然地说:“不重要了。”又迈开了脚步。 “那是李碌,bī我写的。”李恭语气平静,但眼中却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黎曙转过身来,十二分疑惑地说:“李碌?” 李恭点点头,继续说道:“那天早晨,他比你起得早,来到书房,我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要问我,结果他突然掏出□□,顶在我头上,让我写一份东西,他念,我写,‘李氏子孙李楠,骄奢yín逸,才疏学浅,难当大任,转立长兄次子李碌为第一继承人’,枪上了膛,我不写,他就会开枪。” 黎曙平静地听着,又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做继承人。李尚是他杀的。他以为没有人知道,他第二次拿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怎么用,那一枪,是他瞄准李尚开的,根本不是意外。他拿枪顶着我脑袋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他没有说话。” 震惊、遗憾和无奈糅在一起,填满了黎曙心里的每个缝隙。 “李慷和我吵了一架,一直没回来。今天凌晨,吴默涵的父亲带了打在她身体里的那颗子弹来,教堂外面只有一把被淋湿的枪,是李碌的,但吴父带来的弹头不是那把□□的。弹头的规格尺寸,像是一种新的微型□□专用的。你应该听说了,江南一带山贼土匪的军火突然升级,是美国货,但我们可都没和美国人打过jiāo道。” 黎曙没有答话,转而问道:“吴默涵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什么话都不说。吴父说子弹是从吴默涵的右侧肋下打入,没有伤到大动脉和心脏,李碌躺在吴默涵的右侧,我怀疑吴默涵的那枪是李碌打的。” 黎曙垂下眼。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李恭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倒下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他求我,帮他照顾好你们,这么多年,我经常想起,如果我那时候他没有替我挡枪,死的那个人是我,现在会是什么样……那时候他只有你这个年纪,正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走到这一步,一定不会……”李恭慢慢低下了头。 黎曙第一次发现,恭先生头发已经斑白,相比几个月前又清瘦了许多,憔悴的面上满是皱纹。她心里有些难过,恭先生确实信守了诺言,在尽力地帮他培养长兄的几个孩子,但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三十年后是一地jī毛。 黎曙转过了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 “我替父亲,感谢您,二叔。” 病房里,吴默涵看着外面的树,听着它随风哗哗响,有人来了也没有理会。 黎曙把护士打发出去,坐在了病chuáng旁。 “吴小姐,我是黎曙,你不必回头,听我说几句话就好。李碌是父亲恒先生的第三个孩子,生下来就同长兄生活在一间房里,他喜欢的东西,哥哥也喜欢,他抢不过哥哥,母亲不关心,父亲也不知道,他的嫉妒和bào戾就像是一颗种子,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发芽疯长。几十年了,他从来不肯放过自己,容不下一点点背叛,也不给自己一点心软的机会。不过,老天垂怜他,让他遇到了你,这是他第一次,愿意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碌的枪法你是知道的,不要说只是手臂受伤,就是只剩一根手指能动,他都可以一枪致命。如果这一枪真的是碌打的,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他必须要开这一枪,但我想,他是希望你能活下来。他爱你。” 吴默涵睫毛颤抖着,轻轻地合上了眼睛,眼泪流在了枕头上。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有得就要有失。我走了,吴小姐,你多保重身体。” 吴默涵眼前又浮现了李碌举起枪,对准自己的画面,手稳得像一如往常,几乎没有思考。他没有力气举到对准脑袋的高度吗,甚至没有举到对准心脏的高度吗?黎曙带来的这番话,让她突然变得茫然无助,“爱”从一文不值到以命换命,苦苦思索与不甘顷刻全部变为悲痛,她终于想起来要恨那些人夺走她的挚爱,又为明白了这份爱的重量而感到幸与不幸。 黎曙走出病房时候,身后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黎夫人,您找我。” 黎宅的书房里,程煜听到李慷来了,起身合上书,与李慷打了照面便关门出去了。 李慷看黎曙的面色不太好,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谨慎地看着黎曙,等着她开口。 “你为什么要杀李碌?”黎曙开门见山地问。 李慷先是一惊,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黎曙嘴唇抿着,像是藏了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只等着李慷自己讲出来。 李慷看黎曙的样子,似乎已经不需要再隐瞒,说道:“您都知道了?” 黎曙冷着脸,说道:“所以的确是你?” “是我,但我只是打了他,没想杀他。” “自杀?李慷,你别当我傻,李碌已经死了,你没想杀他,难道是他自己活腻了,要你看着他死?” 李慷突然有点可惜黎曙还把李碌想得那么简单,笑了一下说道:“楠姐,且不说他是怎么死的,李碌是什么人,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心狠手辣,视权如命,谁挡了他做继承人的路就会杀了谁。他已经来找过你了,要是现在还活着,你就危险了,别忘了大哥的下场!” 黎曙有些惊讶,她本想李慷杀李碌更多的应该是自保,可话语中却听出李慷是为了保她的意思。黎曙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难道真的要如她最不希望看到的那样要同他反目了吗…… “你原先就说李碌不配做继承人,现在李碌死了,你要接任了,做个好的大先生吧。” 李慷一愣,小心而意外地问道:“你不想……回来拿回本应属于你的继承权吗?” 黎曙回避了李慷眼神,说道:“我没说过要回李家。现在对于李家来说,我已经是个外人了,家务事我不该参与插手。” “可是,”李慷还抱有一丝希望,“姐,我不想做继承人,您才应该是李家的大夫人,那张纸没有人知道,那就是一张废纸!事情已经过去了,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为什么走了,可以回来了!” “没有人记得?”黎曙突然变了脸,现在外界还不知道李恭是死是活,李慷是怎么知道他一定死了的? “李慷,我问你,你如实回答。是李恭不同意我回去,你才动的杀心对吗?”黎曙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烧个dòng出来。 李慷怔住了,他所有的一厢情愿,终究只是一厢情愿。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一个骗自己骗得相信了的笑话。 李慷凄苦地笑了一声:“是。” 黎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聪明隐忍、与人为善的李慷了,他那么恨李碌,在杀了李碌后,自己却可笑地变成了第二个李碌。 “李慷,木已成舟,那张纸有没有人知道已经不重要了,人都要往前看。现在既然走到这步了,就只能往前走了,你尽快回李家吧,做好接任的准备,做个能服众的大先生。” 李慷抬头看向了黎曙,眼睛里还残留了一点点他从前的痕迹,说道:“楠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让你能回来。李碌、李恭,只有他们容不下你,他们不在了,你可以回来了……” 李慷有些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在恳求黎曙,哪怕只是一句肯定的话,都是好的。 黎曙其实很想感谢李慷为自己做的这一切,可这个代价太沉重了,别说她不会回了,就算她真的还有回李家的余地,也受不起这样血淋淋地把还在跳动的心掏给自己的权力的赠与。 “慷,现在的这一切统统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和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现在是李家的第一继承人,就请你,做好继承人该做的事。” “继承人该做的事。”这一句话像是一颗火苗,突然从李慷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把他从内而外地烧了个遍,把属于李慷的那些怜悯慈悲通通烧净了。 “继承人该做的事,”李慷喃喃地重复了一下,“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别天真了楠姐,你以为我做这些知识为了恢复李家的地位吗?李家是什么样,我不关心,这个压迫我三十年的家,没落成什么样,我都不在乎!现在我也可以像你一样了,更名改姓,从头开始,而不是守着这个敲骨吸髓的家,过一辈子!” 黎曙眼睁睁地看着李碌的魂,在李慷眼睛里复生了。 半天,黎曙才慢慢开口,说道:“你就这么恨李家……” “是,我恨李家,我不止恨李恭,李碌,还有父亲。从我被父亲带回来的那一刻起,陪伴我的就只有父亲的不理睬,还有李碌的欺rǔ。我就是父亲赏赐给三太太的一个玩物,连一声‘母亲’都不许我叫,我被李碌‘说没有亲妈疼’的时候,她还是只顾着刺绣针线,她根本不在乎我长成什么样子,过得好不好。好不容易我长大了,找到了一点乐趣,在码头和那些平常人打jiāo道,他们没钱吃饭没钱治病,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他们珍惜还活着的人,也珍惜每一点点温暖和赏赐,是他们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玩物,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会痛会爱的人……” 这么多年,李慷早已经麻木了忽视,李家对他来说唯一的念想只留下了姐姐一人,他和李碌一样,可悲自己不能放下戒备,却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最柔软的温情,像姐姐留给自己的那份彩色的糖果一样,留一份给姐姐。可就是这样一份被他捧在心尖尖的感情,被姐姐亲手摔在了地上。 半晌,黎曙叹出一口气,哑声道:“慷,是李家的错,谢谢你,还肯相信我……” 李慷没有说话,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像诀别一样望着黎曙,最后转身离开了。 黎曙听着李慷的脚步走远,慢慢地瘫坐回椅子上。 李慷是一只才智如尖刀的刺猬,父亲给予他远超常人的谋略和胆识,但冰冷的李家大宅却没有教会他该如何收起锋芒。他拼尽全力想要帮助姐姐讨回的公道,根本不是为了姐姐,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自己的一个回报的执念。他不明白,当年的那一切,对黎曙来说,只是伤口的一块死痂,皮肉已经愈合,再来敷药已经于事无补了。他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来爱姐姐,却不知道自己太过咄咄bī人的才智已经无意间刺到了黎曙。 晚上,李慷在福义楼后院的客房外坐着抽烟,一股股烟恨不得从他眼睛和耳朵里冒出来。 “别抽了,”何冠海拿了两瓶洋酒,坐在李慷旁边,“看你这都抽了多少了,歇歇吧!” 李慷没应,把烟的最后一口抽完,扔在地上踩灭,又转头拿了一支叼在嘴里,正要划火柴被何冠海抢下来。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你也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在这里一直抽闷烟吧?” 李慷才明白过来似的点点头,应了一声,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帮我问的那个宅子怎么样了?” “就那也能叫宅子?菜园大的一方院子,也就你肯买!那老头见有人愿意买,坐地起价,生生翻了十倍,我再多说两句,怕是要翻上天了。” “那,买了吗?” “我能不买吗?慷先生差我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以后还怎么在你面前混?”何冠海一脸无赖地打趣道,把酒打开递给李慷一瓶,“宅子我已经找人开始修缮了,应该快了。你打算接三太太来吗?” “她……”李慷的目光黯了黯,“应该不想来。” 何冠海努着嘴点点头,小声地问:“你真的,以后也不打算回李家了吗?” 李慷苦笑道:“我还回得去吗?”喝了口酒。 何冠海抿抿嘴,什么都没说,碰了一下李慷的酒瓶。 “李慷,以后做事要考虑一下后果。”何冠海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巡捕房新楼已经开始刷墙了,我以后都得在那里,你有事去新址找我。我先回去了。” “好。”李慷把被何冠海抢下来的烟又点着,没有管地上密集得几乎无处下脚的烟头。 第24章 硝烟弥漫,战火纷飞,战场上飞扬着的尘土,和血肉模糊的残肢,堆砌着一个个君临天下的梦想,埋葬者一个个年轻的未来和远方。厮杀和叫喊,是此时的肾上腺素,是彼时的噩耗梦魇。 胡方勇和一众参谋在指挥室看作战地图,商讨作战计划。 电讯处的小刘拿了一封信急急忙忙地跑进指挥室。 “大帅!前线的电报!” 陈参谋赶紧接过来读。 “说的什么?”胡方勇焦急地问。 陈参谋面色凝重地读完,缓慢地说道:“安庆,失守了。” 胡方勇瘫倒在椅子上。安庆被攻占,侯万年的军队马上就能北上到合肥,这方指挥室也就旧物易主了。 “仲钦,怎么办?” 赵仲钦是胡方勇手下最得力的gān将,上一次和侯万年的安庆战役中立下大功。 赵仲钦问顾督军:“我们总共还有多少兵力?” “多说四万。” “少说呢?” 顾犹豫了一下,说:“两万八。” 陈看着地图,指了一下池州,说:“安庆失守,池州只有不到一千军队,怕是也快了。” 赵仲钦顺着地图上的小旗往北看,突然问:“蚌埠和淮南有多少兵?” 右手边的吴参谋答道:“总共两万五,但是太远了,时间来不及,补给也不够。” “不,”赵仲钦摇摇头,把合肥上面的小旗子插在淮南的位置上,“不调兵,我们去。” 一众参谋和胡方勇立刻jīng神起来,开始三三两两地讨论起来。 胡方勇看了看地图,问道:“我们去淮南?” “没错,从淮南蚌埠调三分之一的jīng锐即刻出发赶往合肥增援。您马上联系冯镇洋,火力猛的有多少要多少,全数送到合肥以南的部队,火力压制限制敌方行军速度。以防万一,指挥室搬到淮南,抓紧时间收编新兵!” 李牧下了车,由警卫带着来到了侯万年的办公室,此时的侯万年正穿着军装站在窗前抽烟斗。 “哎呦!牧夫人!快请坐快请坐!多日不见了啊!”侯万年赶紧过来打招呼。 李牧笑着走过来说道:“在上海就听闻大帅gān脆利落地拿下了安庆,家父赞叹不止,特地叫我准备了份薄礼捎过来!祝您以后的都能像这次一样马到成功!” 门开了,两个人抬了一座不小的马的木雕摆件,雕工极其jīng巧。 侯万年很高兴,客套过后打发人收下了摆件,和李牧坐下来谈话。 “恭先生有心了!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将养几日,劳您记挂了。” 侯万年点点头,说道:“听到上海枪战恭先生受伤的消息,我就一直担心啊,不过好在恭先生福泽深厚,没出什么大事。” 李牧笑笑,说道:“我临行前,恭先生还在同我说,侯大帅雄心壮志,此番备足弹药,是要一气呵成,直上山东啊!” “没错,我们刚刚一雪前耻,打赢一场几个月前输了的仗,现在气势正盛,我打算趁热打铁,年底前一定拿下安徽!” “看来大帅是志在必得了!” “见笑见笑。我叫家里备了酒菜,牧夫人若不嫌弃,可否赏脸,来寒舍一坐?” “大帅这是哪里的话,别人的邀请可以不去,您的,一般人想来都来不了呢!” “请!” 福义楼的隔间里,李慷摆了一桌子的酒菜,侧身站在窗前,看一辆车停在了楼下,史密斯和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人一起上了楼,转眼便出现在了隔间门口。 史密斯笑着和他走进隔间,李慷正站在门口来迎。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海关总署的总署长秘书威尔逊先生。” 清朝后期遗留的海关主权问题,在上海表现得尤为突出,海关高层多数都是洋人,中国人只能在其中做一些辅助工作。威尔逊是海关部门高级秘书,偶尔会作为总署长的发言人参与一下内部决策。 李慷笑着伸出手同威尔逊握手,三人一同进了隔间。安排好两人见了面,史密斯便回避了,只留下两人谈话。 “威尔逊先生,”李慷笑着为他倒了杯酒,“今天天冷,我给您带了些这里的酒,温了一下。想着您平时都喝洋酒,偶尔喝喝这里的酒,也尝尝鲜!” 威尔逊只是笑着看了看酒碗,没有动,说道:“慷先生,史密斯是我的好朋友,他和我说您找我有些要紧事必须要和我谈,我才来。我的工作非常多,只申请下来了一个小时的假,您抓紧时间。” 李慷放下了手,有些尴尬地抿抿嘴,说道:“那我就不和您拐弯抹角了,今天找您来确实是有要紧事。您应该听说了,江浙一带的战火又烧起来了,打仗最是费军火的,侯万年和胡方勇现在在争夺安徽地界,这场仗至少要打到年底,以现在的军火流量,两船货一场仗可就没了……” 威尔逊没有应话,看了看墙上的钟,说道:“我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李慷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张空支票,又从胸前取下一支钢笔,飞快地在上面填上了金额。威尔逊看到金额时,轻轻咽了一口吐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写完支票,李慷把支票面朝下放在威尔逊面前,盯着威尔逊的眼睛一动不动。 威尔逊看了看支票又看看他,说道:“您继续说。” “好,”李慷笑了笑,“前线那边货催得紧,这边流量跟不上,受损失的不只是军阀和我们这些卖货的小喽啰,海关那边也得丢不少本该进口袋的钱。放宽流量对谁都有好处的。” “那你想怎么办?” “开码头……” “黑货码头已经有十几个了。”威尔逊打断了李慷。 李慷摇摇头,说道:“开码头,时限。” 威尔逊笑笑,说道:“多长?” “全天。”李慷盯着威尔逊的眼睛,眼神里已经流出了些自信过头的得意。 威尔逊喝了口茶水,笑着说:“你凭什么觉得这能行得通?” “只靠我自己,我不觉得能行得通,所以我请您来了。”李慷把手放在了支票旁边。 “我只是总署长的秘书,你为什么相信我能帮你?”威尔逊没有看那张支票。 李慷收回了手,说道:“人都是要吃饭的,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不gān,好处不多的,也不gān。这只是一半,成功的话,还有另一半。” 威尔逊望向了那张被李慷反过来的支票,眨着眼思考着,慢慢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说道:“你的酒很辣。” 李慷看他喝了酒,笑着又给他倒了一碗。 “中国酒,都辣。” 侯万年的宅子里,李牧正和他在廊桥上边散步边聊天。 “恭先生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李牧笑了笑,说道:“父亲没在那辆车上,没有受伤。” “那怎么到处在传他身体抱恙呢?” “商会的前几天,有人来告诉我们,他们在北郊的一个教堂里发现了李碌和涵太太。父亲赶紧叫人去看,我们到时候,涵太太还剩一口气,中了一枪,好歹还捡了条命,但李碌已经死了。父亲晚上安排李碌后事时候,李慷想让李楠回来,话说重了,父亲火一攻心,就病倒了。” 侯万年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李恒的这些孩子啊,都不让人省心。不过李碌是怎么死的?” 李牧眯起眼,也叹了口气:“头上中了一枪,满身青紫,到处都是伤。” 侯万年皱起了眉:“下手够狠的,也难怪恭先生悲痛。不过敢动李家的继承人,应该不是普通的流氓混混,查出来是谁了吗?” 李牧面色突然变得沉重,思索再三,说道:“父亲怀疑,是李慷。” “李慷?!”侯万年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不是李碌的弟弟吗?” “要不人说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呢?不只是李碌的死,父亲还怀疑凤凰街的枪战也是李慷gān的,不过也只是怀疑,没找到证据。” 侯万年感叹道:“真是没想到,李慷是这么块硬骨头。” 李牧咬了下牙,虽然尽量克制了,但还是露出了几分凶相,转眼又松下来,冷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感叹道:“三十年啊,谁能想到想杀你的人就藏在身边……父亲要是真的上了那辆车,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李慷到底想gān什么?就算他想当继承人才杀了李碌,那他已经是继承人了,再杀了恭先生对他有什么好处?” 李牧皱着眉摇摇头,说道:“李慷是怎么想的,我现在也想不出来了,看是要把李家搅得家破人亡才满意……” “人心隔肚皮,”侯万年抬起头看了看yīn霾的天,“就像这天,谁记得前几天还晴空万里的?” “他已经有日子没回来了,听人说自己在外面买了套院子,和几个地痞车夫住在一起。” 侯万年笑了笑,说道:“李慷这是要走李楠的老路啊,你们李家,又要渡一次劫了。下雪了?” 侯万年说着走到了廊桥边看了看,“下雪了!” 第25章 李慷的宅子靠着郊区,后院外面有个小山,山上是片林地,天气转凉了后这里会显得更凉。宅子有两间正房,一间向阳的装修得jīng致些给李慷和陆宁住,另一间背yīn的放了张大桌子还有些空的书架,用作会客厅和书房,平时有事需要商讨的话就当做会议室。 现在屋里只有三个人,昏暗的灯光下商讨事情。 海关还没什么消息,李慷握着李家和自己的两条军火线,还有一部分烟土,码头没全开已经觉得分身乏术。为了让开码头投出去的钱不白扔,李慷打算提高些效率,办一家公司,便打发了丁山和梁舒安排这些事。 梁舒摆出一张纸,说道:“这是我给您算的开公司需要的本金和利润预估,您看一下。” 丁山说道:“您让我找的商铺我也找到了,只要稍微装修一下就能直接用,地方挺好的,价钱也划算。” 李慷点点头,接过纸看了看,有些为难地问:“要这么多钱吗?” “黑货的生意不同于白货,光是运输成本就要比白货多出四成,还不算各哨卡的疏通。里外里要比开别的公司成本翻两番。您给海关打点的钱已经用了不少,这都没算进去,现在手头能动用的资金,只勉qiáng够在军火和大烟里选一个。” 丁山说:“我看大烟要不就算了,我爹就是抽大烟抽死的,害人!” 梁舒说:“我也不赞同做大烟。军火的生意多说只是为了打仗,押运上多费些钱,但是运大烟还需要时刻提防着山贼土匪偷抢,很可能有人押送也无法避免,人力成本,还有风险高出好几成。两者能赚的钱没有差太多,风险上看,我们刚开始,还是做军火保守些。” 李慷看着纸上的款项,若有所思地放下,思索再三,说道:“丁山,我让你帮梁先生算码头所有黑货的流水账,算好了吗?” “哦,算好了。”丁山赶紧起身,去柜里拿了一厚沓纸来,“梁先生已经折算了全天的了。” 李慷翻了几页看了看,又放下了,似乎在想什么。 “慷先生,您想到了什么?”梁舒问道。 “钱不够,我们可以和别人合作,或者让他们入股。” 梁舒想了想,说道:“这倒是个办法。不过入股还算好说,但是合作,您可要考虑清楚,分账比例怎么安排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想想办法,你们快点催催铺子。”李慷看起来轻松了许多,但似乎并没有听进去梁舒的话。 第二天一早,冯镇洋还在吃早饭时候,冯老太太就来到了餐厅,看着和平日里比有些憔悴,似乎是没睡好。 冯镇洋放下了杯子,问道:“母亲?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没睡好吗?” 冯老太太摆摆手,示意丫头不用给自己准备餐食。 “我做了个梦,梦见雁清在外面和人吵架了。” 冯镇洋笑笑,说道:“您就是想她了,雁清太久不回来了而已,肯定是昨天那封信搞的。” “她已经出去好几个月了,就算是散心也早该回来了,每次来信都说还要几天,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不会的,您就放心吧,她也不是小孩子了,遇到什么麻烦会自己解决的。” 冯老太太一听,突然严肃起来,问道:“自己会解决?镇洋,她真的遇上什么麻烦了吗?是不是只和你说了,没有写信告诉我?” 冯镇洋咀嚼的嘴慢下来,说道:“母亲,您别多想,没有的事。” 冯老太太倒是也没有深究,继续说道:“从你从安徽回来,我就一直做梦,总是梦见天yīn沉沉的,好几只大黑鸟在天上飞。那天去城隍庙求签,求了个下下签,大师说要小心,不要得罪小人,否则要破财倒大霉,你可要记住!如果光是破财也没什么,破财消灾也是常有的事,只要别是人有什么灾……” “没什么灾的,”冯镇洋打断了老太太的思绪,“您就是没休息好,我等一会儿让医生来给您看看,吃点安神的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老太太站起了身,说道:“我可不喝药!算了,今天我再去趟城隍庙,求个签,再请大师解解梦……” 冯镇洋知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清醒,有时候会信些乱七八糟的野路子大师赤脚医生,针尖大的事都很在意,不过好在不乱吃药,冯镇洋也就没拦着。 “要是说这不是什么好梦,你就赶紧叫人把雁清接回来,我得能看着她才放心!” “好。”冯镇洋笑着回道。 到冯家的丝织公司时,刚好到了一封电报。 冯镇洋拆开看完,一阵犹豫过后,叫秘书把公司的财务报表拿了过来,仔细看了几遍,提笔开始写信,被敲门声打断。 “冯先生,有人来了。” “进来吧。” 李慷走了进来,说道:“洋先生!” “呦,李慷?”冯镇洋抬起头,李慷的模样莫名地让他感觉十分陌生,但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了,“稀客啊,坐,不知道李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李慷笑笑,坐在了冯镇洋对面,说道:“冯先生客气,我今天来,是想和您谈合作的。” “合作,”冯镇洋像听到小孩子比划着讲要挣大钱一样,笑着点点头,“合作什么?” 李慷没有理会冯镇洋轻蔑的神情,继续说道:“我不多占您时间,就长话短说了,是这样,李家和冯家自己顾自己地做了这么多年黑买卖,谈生意和运货都自己掏钱,其实算下来,làng费了不少。我想,不如我们合作,开一家公司,统一运营,以您的销路和我们李家的人脉,成本至少能省下一半,效率也会翻倍,得个双赢的结果。您意下如何?” 冯镇洋听了,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是你二叔让你来的?” “和他没关系,是我的主意。”李慷冷冷地说。 冯镇洋依旧是笑眯眯的:“那你现在还不是李家的大先生,怎么代表李家和我合作?” 李慷笑笑,说道:“大先生不过是个头衔,顶多只能代表有个huáng玉扳指。能不能代表应该是看谁能掌握实权,李家的黑货现在都归我管,李家的人脉,一大半都是和我熟络的,我不能代表李家,还有谁能?” 冯镇洋这时才发现,李慷和以往比多了几分冷峻,说话藏着刀枪,倒是和李碌有些相似。 “你说的人脉,就是那些土匪还有街上的流氓?”冯镇洋笑着说道。 冯镇洋笑得一如往常可掬,可在李慷听来却十分刺耳,他微微扯起一边嘴角,轻蔑地说道:“别瞧不起土匪流氓,他们做生意少,但是有钱有胆子,您被抢过多少烟土,应该心里清楚。” 冯镇洋见李慷开始有点咄咄bī人了,便转个弯说道:“也行,合作。不过和你合作我有几个条件。” “您说。” 冯镇洋把手指jiāo叉在一起,说道:“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给,我要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没问题。”李慷脱口而出,嘴角已经微微勾起。 “着什么急?”冯镇洋意料之中地笑着,“这是其一,还有其二。码头上所有李家的长短搬工,全部要听我的差遣;其三,公司的每笔生意,必须要经过我的签字批准,才能正式生效。” 冯镇洋说完,一直看着李慷,想要探出他的深浅。 半晌,李慷冷笑了一下:“原来,冯先生压根没想和我做生意。” 冯镇洋直起身,说道:“李慷,有些你父亲的样子了,但和他比,还差得远。做生意不是只用动动嘴皮子的,回去吧,学成了再来!” 李慷心里憋着火,但还是笑了笑,一拍扶手站起了身,说道:“既然冯先生不愿意与我合作,那我也不能qiáng求。我祝您今后,一切顺利!” “谢谢。”冯镇洋依旧是微笑着点点头。 “失陪!” 虽然冯镇洋没有答应李慷的邀请,但心里还是对他多了几分警惕,如今来看,李慷似乎已经成了第二个李碌,再做出些出格的事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了。虽然还是有些莽撞,但李慷的心思就在做生意上,单凭这点就比两个李碌都难对付。冯镇洋有些悲观地觉得,李慷是不逊于黎曙的又一个狠角色。 李慷脸色yīn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杜虎和丁山正在商量商铺的装修,见李慷顶着一张阎王脸回来,放下了图纸,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房里,想要询问原因。 “慷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李慷咬着牙,青筋一跳一跳的。 丁山和杜虎互相看了一眼,问道:“您去哪里了?” “冯家。” “没同意?” 李慷眼袋紧绷,拳头攥着一把怒气,压着火说道:“冯镇洋那个老狐狸,非要我给他打杂才行。” 杜虎一听,眼睛一下子瞪起来:“冯镇洋?他奶奶的,敢他妈的骑在李家头上拉屎?!看我不给他把腿卸下来!慷先生我听您的,您一句话,我马上带人……” 丁山皱着眉拍了一下杜虎,说道:“你先别着急!听先生说完!” 李慷火没那么顶着了,拳头松下来了些,但指尖还是有些泛白,说道:“他要码头全部听他差遣,公司的每单生意也都必须由他亲自过目,签字才能生效……” 丁山想了想,说道:“那,冯家行不通,要不去问问黎老板?” 李慷冷笑了一下,眯起眼,说道:“行不通?冯家的货,我是要定了。” “可冯家恐怕……” 丁山能想到李慷可能是被冯镇洋用“笑”羞rǔ了,李慷面子上挂不住,但冯家也不是吃素的,他还是为难地想劝李慷放弃。 “好言好语不领情,那就别怪我耍yīn的了!”李慷的声音,像是一块待磨成尖刀的铁,冰凉地砸在地上,眼中似是有瓶qiáng酸,能溅到冯镇洋身上,将他烧成灰烬。 丁山和杜虎从没见过李慷这个样子,此时就算再想劝几声,也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李慷收起了火,问道:“公司里那些文书拟好了吗?” “高律师这几天加紧正拟着呢。” 李慷láng似的眼睛直着,说道:“请他来,我有事找他。” “现在?” “现在。” “哎。”丁山赶紧起身,杜虎也站了起来,被李慷叫住。 “你留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第26章 李牧在桌前看着外面的雪,有人来敲门,是被派去车站的随从,一身湿的回来了。 “车通了吗?”李牧赶紧问。 “还没,火车道都被冻上了。” 这时,正好侯万年来了。 “怎么了这是?出去玩雪了?” 李牧着急得赔笑都笑不出来:“您就别说笑了!回去的路都被封上了,本来打算明天上午回去的,现在看来是走不了了。” 侯万年背着手,问道:“怎么了,上海那边出事了?” “那倒没有,只是办完了差应该……” “那急什么?”侯万年笑着打断了李牧,“这场雪下得好啊,我们这里可不常有这么大的雪,通不了车,送不了货,胡方勇的物资送不来,这是天要我拿下安徽!走,我们去吃饭,等雪停了再回!” “可……”李牧刚想辩解,被侯万年用手势打断。 “这样,要是上海来电报,说有急事要你非回不可,我就让我的天骢,连夜给你送回上海,你看怎么样?” 天骢是侯万年最宝贝的一匹青花骏马,生的俊美壮硕,速度耐力非比寻常,每有来拜访的人,他都要好好炫耀一番,把这匹宝马允诺给李牧当坐骑,李牧也听出来侯万年的意思了,只好应下再住几天。 “镇新,你这两天没去戏园子听余老板的戏?” 冯氏丝织公司的办公室里,冯镇洋翻着书,点了支雪茄,问了一句。 “余老板嗓子不舒坦,有日子没登台了,我还去听什么?”镇新很少能进镇洋的办公室,对架子上摆的各种摆件十分新奇,左看看右看看,拿起一个拳头大的玉雕蟾蜍,问道:“这个值多少钱?” “七百大洋,”镇洋站起来,笑着走过来,“拍卖行拍的。” “这么贵啊。”镇新露出了一副嫌弃的表情。 “喜欢啊?喜欢送给你!” 镇新眼睛一转,问道:“真的?” “这还有假?我亲妹妹舞枪弄棒了快四十年,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舍不得砸的物件,还能不满足?” “那我可不客气了!”镇新笑着把玉蟾蜍放在手心里,坐下仔细端详。 镇洋笑着继续说道:“余老板不唱,不是还有小月桂吗?你也听听别人的,不比程煜差多少!” “哎!”镇洋的话被镇新一下子截断,“这你还真说对了!唱旦角的,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比得过程煜,他小月桂算什么啊?差着几十年的功夫呢!” “那在你眼里,没人能唱得过程煜,为什么还去捧余蓝婴的场?” 镇新底气突然泄了一半,靠回椅背,低头摆弄蟾蜍:“余蓝婴和他能一样吗?她又不唱《孔雀东南飞》……” 镇洋大笑着问道:“那程煜要是没进黎家门,你还能在戏园子听他唱一辈子《孔雀东南飞》?” “他敢唱我就敢听,不唱,我也不听别人唱。” 镇新嘴还是硬得很,眼睛却像是缺了光。 “你呀……”镇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人拒绝你,说不定你早点去提亲,你和他孩子都有了。一身胆子恨不得和熊打架,见了程煜倒反倒变成了老鼠!” “你说谁是老鼠?”镇新蹭地一下站起来,举起手里的玉雕要打他。 镇洋赶紧制止:“别别别!七百大洋!” “你说送我了!”镇新佯装要砸。 “大哥!”镇夷突然闯了进来,“出事了!” 镇洋和镇新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匆忙赶回家时,所有人都在前厅坐着,宏老先生在地上背着手来回地走,见到三人回来,赶紧冲上去。 “有消息了吗?!” “父亲,您先别急,已经派人去找了!”宏老先生的样子,让镇夷顾不得自己也急得衣服领口都湿了,安抚着父亲。 “他们就是两个孩子啊,能到哪里去……”宏老先生懊恼地坐回椅子上,掩面叹气。 “有没有可能是被人绑架了?”镇新猜测道。 “那怎么到现在了还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要钱还是要人,倒是给个信啊……”镇夷急的坐不下来。 “二哥你先别急……”镇新看镇夷急得出了一头汗,想宽慰一句。 镇夷此时就是个捻子烧快尽的pào仗,不碰都随时要爆,一句“别急”像踩在火最旺的地方上,一下子炸开了,喊道:“我能不急吗?!雁霜雁堂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现在没了!你能体会到吗!” “是,我知道,我知道你急,这不是正想办法吗?” “你知道什么!你又没有孩子!”镇夷一急,没注意说出了什么话。 “冯镇夷!”镇新突然变了脸,狠拍了一下桌子。 “别吵了!都少说两句!”老太太喊了一声,“镇夷,说话要注意分寸!” 镇夷知道说错了话,火气顿时灭了一半,坐回椅子里。 看镇洋一直一言不发,老太太说道:“洋!你怎么不说话啊?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啊倒是?” 镇洋紧锁着眉,半天没说话。 老太太看他不对劲,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知道有事瞒着我们?” 镇洋扶着额,为难地说道:“等信吧先。” 这时突然跑来了一个家丁。 宏老先生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有消息了?” “不是,丁山和高律师来了,说要见洋先生。” 众人的神经像扑了个空一样地闪了一下。 镇夷摆摆手:“告诉他们现在没空!” 镇洋却突然开口:“我马上去,让他们在书房等我!” 众人齐齐看向镇洋。 半天,镇洋缓缓开口,说道:“前几天李慷来找我,想和我合作开军火公司,我没答应。我先过去,看看他们要gān什么。” 书房里,高律师文文弱弱的,西装革履,提着一个公文包站在一边,丁山背靠着窗台站着,见镇洋来了,站直了身。镇洋警惕地盯着两个人,走到书桌前坐下。 丁山先开了口,说道:“冯先生,我是替慷先生来传话的。” “传什么话,他怎么不自己来?”冯镇洋少见地眼睛里露出了凶相。 “慷先生在筹备开公司的事,走不开,托我捎封信来。”丁山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镇洋面前。 镇洋一边看着高律师和丁山,一边拿出信来读,表情由警惕逐渐变得惊讶愤怒,他猛地站起身,把信拍在桌上,恶狠狠地盯着高律师和丁山,咬着牙问:“你们到底要gān什么?!” 丁山丝毫不怯,说道:“信给您带到了,先生们的事,我们不参与。” 不知道什么时候,高律师已经把文件摆在了桌上。 镇洋眼中冒着火,粗bào地翻着文件,看到最后一页的签字,火气登时冲出了头顶,抓起文件重重地摔出去,雪白的纸页飞得满了屋子。 “你回去告诉李慷,要我签字,除非我死了,他砍下我的胳膊签!!!他要是敢动两个孩子,我让他脑袋搬家!!!”镇洋的头发散了几绺在额前,眼睛登时红起来。 “好的,我会帮您转告慷先生的。”丁山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微笑着回答,“您也留神气坏身子。祝您今后,一切顺利!” 镇洋听到丁山说了李慷临走前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抓起桌上的一堆笔一把扔到丁山身上,又拿起笔架,重重地向他砸去。 丁山也不躲,任由笔和笔架砸在身上。 “告辞。”丁山微笑着开门,正好迎面撞上一起过来的冯家人。 “怎么了这是!”老太太走在前面先看到了一地láng藉,和头发散乱的镇洋,赶紧跑了进去。 镇新在最后面,听到里面有动静,立刻警备起来,拦住了丁山和高律师的去路。丁山看到镇新站在面前,比自己还高出一截,没有说话,微笑着转过身,喊道:“冯先生!我们该走了!” “让他滚!”镇洋吼了一声,太阳xué突突地跳着,指甲抠在桌上快要抠出血来,听到他们走了,突然脑袋一空,摔坐在椅子上喘粗气。 “父亲!”雁林跳过地上的书页来到镇洋旁边给他顺气。 镇洋听到了孩子的声音,缓了缓气,问道:“你回来了,你母亲和玉太太呢?” 玉太太是镇夷的太太,两个孩子找不到了以后同镇洋的太太的一起出去找了。 “都回来了,婶母脚扭伤了在外面,您先缓缓,我去请苗大夫来。” 镇洋没有力气说话,摆摆手。 镇新绕到镇洋的背后,拿起了桌上的信,突然受了惊吓一般地说:“孩子是李慷绑架的!” “什么?”镇夷听到有孩子的消息,赶紧冲过来抢过信看,“合约?大哥,什么合约?” “他要垄断军火线……”镇洋喘着粗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老太太眯了眯眼,问道:“只有这个?” 镇洋眼神突然黯了下来,手撑住脑袋,半晌,说道:“我一直瞒着你们……雁清在外面一直没回来,其实是在取消和各地大烟商的合作,我们上个月的大烟运到到了就不再进口了,这桩买卖算是没了。这几年战乱不断,分公司年年减产年年赤字,现在要走我们家的军火,等于是要我们家的命……” 众人的脸色变了又变,信息太多太杂一下子没理清,空气安静得只能听到镇洋喘粗气的声音。 过了半晌,镇夷终于先摘出了事情的缓急,说道:“是大烟是军火的现在先放一放,钱没有了我们可以再赚,可孩子的命没了就真的没了!大哥,咱们先把孩子救出来再说这些行吗?” 镇洋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没关系的,”镇新拍了拍镇洋,“我们冯家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老太太看着地上的纸,喃喃道:“会有办法的。” 第27章 “哎?你看?叔叔想不想一头大水牛?哞——”杜虎手比在头顶,摇头摆尾地走来走去,逗得两个孩子哈哈大笑。 “来,雁霜,你最乖,要不要玩儿骑大马?”杜虎笑着问小女孩,虽是笑着,但却像是大门上的椒图门环。 小女孩很不高兴,埋怨道:“他是雁霜,我才是雁堂!你又弄错了!” 杜虎一拍脑袋,说道:“哎呦呦!我这脑袋,又记错了!这样吧,你们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们买,当赔罪行吗?” 雁堂开心地说:“我想吃崇明糕!” “行!没问题!雁堂你呢?”杜虎又转头问小男孩。 “我才是雁堂!”小女孩不满地抱怨。 “哎呦,雁霜雁霜,你想吃什么?” 小男孩委屈地看着杜虎,说道:“我想吃郑妈包的生煎,我想回家……”眼泪眼看着就要流出来了。 “大伯说了,我们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哭鼻子了,那样不好。”小女孩虽然比小男孩小两岁,但还是扮成一个大人,教育着哥哥。 杜虎看小男孩儿硬憋回去了眼泪,眼睛里都盛满了也尽力不让眼泪掉出来,心疼得赶紧说道:“谁说我们不能哭的?再坚qiáng的大人,也会想吃饭,想妈妈,还想哭!谁不让你哭,你就打……就不听他的!” 小男孩听着就哭了起来:“我想母亲,我想回家……” 孩子一哭,杜虎又手忙脚乱地想着该怎么哄。 “啊?雁堂?不对不对……雁霜!不对……雁堂?雁霜!不哭了不哭了!看年shòu叔叔……” 过了一会儿,和杜虎一起看孩子的兄弟白毛带了吃的回来,妹妹玩累了,吃得格外香,哥哥虽然想回家,但待了这么长时间也饿了,拿起了包子吃。 白毛看杜虎边吃东西边盯着两个孩子看,问道:“虎哥,这么喜欢两个孩子啊?” 杜虎笑着转过来,说道:“喜欢啊!你看这两个孩子多好,白白净净的,爱跑爱跳。小双这么大的时候,比雁霜还爱玩!” 白毛看了看两个孩子,妹妹一边吃一边说教着哥哥,哥哥不理她,脸上还留着刚刚哭过的两条泪痕。 “小双怎么样啊?” 杜虎铜铃般的眼睛突然上了锈,说道:“挺好的,慷先生给买了轮椅,还让她念书。” “小女孩,腿脚不好,要不早点许个人家,在家做做针线活,也苦不着。” 杜虎一听瞪起眼睛,说道:“那不行!慷先生说了,女娃娃也得念书识字,小双会写字,写得可好了,那天还给我看,报纸上还登她写的字了!她除了腿不能走,哪都不比别人差!我想好了,要是有人真心喜欢小双愿意成亲的,比我们家好的,就成亲,要是没有,就算她写不了字了,我也能gān活,能养她!要是谁敢欺负她,我给他脑袋拧下来,踢到huáng浦江里!” 天色暗了些时,冯老太太来到了黎宅。黎曙赶紧出来将老太太迎到了正厅。 “冯老太太!这么晚了,您怎么亲自来了!” “曙,我找你来是有急事。”冯老太太抓住了黎曙的手。 “您说。” “李慷前些日子来找镇洋,想合伙开公司,这件事你知道吗?” “开公司?不知道,开什么公司?” “他想开一家军火公司。你也知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布匹生意不好做。镇洋呢,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大烟的馆子都封上了,我们就少了这么条门路。冯家这么长时间,就靠军火维持着。这几天突然下大雪,路都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好几批货没送出去,损失了不止一星半点啊。李慷突然说要同他合作,换你会信得过吗?所以镇洋就没答应他,谁知道他今天突然绑架了雁霜和雁堂……”老太太说着,委屈地流下眼泪,不住地拭着。 黎曙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问道:“是李慷,绑架了两个孩子?” 老太太点点头,抓着黎曙的手又紧了紧。 黎曙心里还是在惊讶李慷gān出这样的事,但眼下老太太还在,还是十分冷静地先替她出主意。 “开军火公司,其实这倒不一定是个坏事,现在开公司,比家族单做更好打理,洋先生应该知道。要实在不行,可以先同意了李慷的要求,在经营的时候要求公司的每单生意都要由冯先生签字批准,这样既能赶紧救出两个孩子,又不会让冯家有大的损失,您看呢?” “镇洋也是这么想的,李慷要合作,我们也不会那么不给他面子,可他让律师送过来要签字的文件,是有德国军火商签字的转让协议,不签就要了孩子的命。军火都好说,可孩子是无辜的啊……”老太太抓着黎曙的手,眼泪簌簌地掉。 黎曙睫毛动了动,如果不是因为被绑架的是冯家的孩子,她绝对不会相信冯老太太的话,她不敢相信这些事真的是李慷做出来的。 “曙,我求求你,替我们去同他求求情,他一定会听你的,你是他的长姐,他还为了你和李家决裂,你说他肯定听!镇夷急的都坐不下来,镇洋请了医生,要是你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就是我们冯家的大恩人!” 老太太的高帽让黎曙听着有些不舒服,不过想着现在这样的时刻,话重些似乎也情有可原。 “老太太言重了,哪有什么恩不恩的,不过不瞒您说,李慷和我之间有些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我的……” “你只管去,他听不听我们都感激您!” 送走了冯老太太,黎曙就赶紧来到了李慷的新宅子,李慷正和梁舒商量事情,见黎曙来了,梁舒便收起账本,推着轮椅出去了。 门关上,李慷始终没起身,也没说话。桌上放着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里,李慷的影子拉得长长大大的,几乎占满了半个屋子,身后的一大片黑像是从他身上延伸出来的。而他神色让黎曙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同自己待着时候会陷入这样剑拔弩张的沉默。 “你在这里住了有日子了吧?”黎曙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李慷眨眨眼,身后的影子动了动,说道:“是。” “为什么不回家?” 李慷抬起头,转过身正对着黎曙,黑影立在了他的头顶:“这里舒服,比李家更像家。” 黎曙对上他映着灯光的眼睛,说道:“我是为冯家的事来的。” 李慷往前欠了欠身子,手指jiāo叉在一起,微微低下头,黑影一下子高了半截。 “冯老太太来找我了,想让我来,替冯家求个情。” 李慷点了点头:“说吧。” “大人的事,不要伤及孩子。” 李慷的眼睛和烛火一样亮,里面却装着一个冰窟,冰似的眼睛望着黎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别的我不管,你都明白。” “冯家怎么说的?” “冯家怎么说的我不在乎,我想听你说。”黎曙又往前走了两步,眼睛里的烛光越来越亮。 李慷往后靠了一下,手在暗处捏着衣角,眼睛看着手,烛光照亮了他的全脸。黎曙眼中,现在坐在桌子那边的才是李慷。 过了半晌,李慷似乎是想好了怎么说,又欠回了身子,说道:“和冯家jiāo好的军阀胡方勇,马上就要被侯万年吞并了。安徽战事一完,这条线就死了,我从他手里买走军火线,找到新买家,不是在帮他吗?但他非但不领情,还处处挖苦我。” “慷,冯镇洋可能有些话说得不对,但那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是再怎么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做事还是留一步得好。” “留一步,”影子跟着李慷的冷笑颤了一下,“黎夫人,做生意本来不就是你死我活吗?我不自己争取,你以为还有人会像当年冯家和李家暗中帮你那样帮我吗?” 昏huáng的光里,李慷看到黎曙眼中的光渐渐黯了。李慷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软肋。 李慷太知道黎曙有多么要qiáng了,她只用了二十年就能从一无所有做到和几乎能和李家平起平坐,这其中自己的才能比保护重要一万倍,况且她为了离开两家主要的势力范围,开夜上海前几乎没有在上海待过多少日子。这些李慷都心知肚明,他只是生气黎曙真的答应了冯家,来向自己求情,故意往她的软肋上捅,只是想报复一句。 李慷顺下了眼,低了下头,影子笑似的动了一下。 黎曙半晌没有说话。 李慷抬起头来,看到黎曙的神情,心猛地被砸了一下,他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你别管了,这是我的事。” “慷,”黎曙终于开了口,“从我回到上海,见你第一面开始,就发觉,你不一样了。” 李慷把手指jiāo叉在了一起,垂下了眼。 “你变得沉稳了,可你又没有变,还是那么倔,那么聪明,甚至还是那么敬重我。我终归只是你的长姐,不能替你做决定。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要后悔,做每个决定都不要后悔,说出的话,也不要后悔……冯老太太那边,我会尽量说服他们,我只替她恳求你一点,不要伤害两个孩子。我走了。” 黎曙没有多说一句,没等李慷回应,就拉开门离开了。 李慷成了一副蜡像一般在椅子上扎了许久,一动不动,半天,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第28章 胡方勇的指挥室里,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他已经麻木了所有消息,只是静静地看着参谋间的争吵谩骂。 赵仲钦走过来,说道:“大帅,该撤了。” 胡方勇点点头,站起身点燃了烟斗,走到了书案前,说道:“你们先撤吧,我自己待一会儿。” 一众参谋愣了愣,赶紧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规劝,只有赵仲钦没有动,看到了他头上渗出的汗,和没有一点亮光的黑漆漆的眼睛。 夜已经深了,李慷躺不下来,便披了件大衣,去了后院。 后院小山的地窖门上铺了几层树枝和叶子,远看只是一个小土丘。杜虎正靠着小土丘打瞌睡,呼噜声断断续续的,听见脚步声赶紧站起来。 “谁!” “我。”李慷走了过去。 杜虎放松下来,睡眼惺忪地搓搓脸,说道:“慷先生啊,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怎么不进去睡?” 杜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呼噜声大,怕吵着孩子。小孩子晚上哭着要回家,我和白毛怎么哄都哄不好,好不容易闹累了睡着了,别再吵醒了……” 李慷只知道他喜欢孩子,却不知道粗野得像只熊的杜虎对待孩子能细心至此。杜虎的女儿小双得了小儿麻痹,四处寻医问药,好不容易治好了,却落个残疾,李慷出钱给做了一副轮椅,杜虎感激得要跪着磕头。好在小双灵气过人,写得一手好文章,父女二人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李慷悄悄把地窖门打开一个缝,看见两个孩子躺在chuáng上睡得正香,白毛蜷在桌子旁边用凳子拼了一个翻不了身的小地方上。 “你给白毛拼的?”李慷关上门问道。 “嗯,白毛瘦,能睡下。” “桌上那些吃的也是你们买的?” 杜虎傻笑着说道:“我看见小女孩就想起小双,就总把小女孩叫成雁霜,其实那个小男孩才是,我答应小女孩叫错一次就给他们买一个想吃的好吃的,就买了这么多。” 李慷看他这么细心,笑了笑,觉得这件事安排给他简直不能更合适。 “慷先生,我能问您件事吗?”杜虎突然问。 “什么事?” 杜虎有些迟疑地说道:“要是冯家还是不答应,那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送回去,”李慷不假思索地说道,“他们又没犯什么错。” 杜虎的眉头倏地展开了,高兴地说:“我就说嘛!慷先生人那么好,一定不会拿两个孩子出气的!” 李慷笑了笑,说道:“等天亮了,你把两个孩子送回冯家吧。记得别露面。” “哎,好!” 李慷脱下披在身上的大衣,递给杜虎:“把这个穿上,别冻着了。” 杜虎一拍胸口:“没事!我身体好得很!” “你病了可别传染给孩子。” 杜虎想了想,接过了大衣。 “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哎哎好!慷先生慢走!” 这几个小时,冯家人都悬着心,静静地坐在前厅里,等着黎曙的消息。 突然跑来一个家丁,手里举着一个信封。 “洋先生!您的电报!” 众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电报?”镇洋赶紧接过来,顾不得拿刀裁信封,直接一把撕开,从中抽出信纸。 镇洋眼前浮现了被摧毁的pào兵阵营,被尖刀刺穿的血红的胸膛,慌作一团的指挥室,前后劝导的参谋,无声怒吼的胡大帅,满地láng藉的作战图,还有他一人的灯火剪影,一声孤独的枪声,和一片血污的窗户…… 镇洋的手颤抖着,一口气闷在胸口喘不上来,脑子像被充了气一样地飘,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远。 到他睁开眼时候,面前是苗医生,人中痛得麻木。 “冯先生!您醒了!”苗医生拔出了刺在人中上的针。 人们都凑过来。 镇洋身上没劲,让镇新扶起自己,雁林在他腰后垫了几个枕头靠着。 “我在外面候着,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再叫我。”苗医生拎起药箱,镇洋无力地点了下头。 冯老太太说道:“刚刚黎曙来过了,但她也不知道说通了没有。李慷已经疯了。” 镇洋手扶着额,慢慢地说:“赵参谋发电报说,胡方勇饮弹自尽了。想想人命还真是脆弱,我们已经走到这步了,雁霜雁堂还那么小,不能拿他们的命换,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天这么晚了,不知道两个小家伙有没有饿肚子……” 众人只是低头听着镇洋有些沙哑的声音,像外面刮的寒风。 “雁林,合同收起来了吗?”镇洋问道。 “收起来了,夷叔已经排好了。” 镇洋坐直了身子:“我答应胡方勇替他坚守到最后,也算是做到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冯家不会垮的。” 雁林拿来一支笔,打开笔盖,倒着递给父亲。 一家人心情沉重地听镇洋说着一句句啼血似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抚人心。 镇洋一笔一划地签字,哑着嗓子,说:“此后,我就是冯氏的罪人了……” “别这么说。”镇新拍拍他。 雁林手里的仿佛不是一沓纸,而是一口众人为之吊唁的棺材。 天还蒙蒙亮时,两个孩子揉着眼睛手拉手,不知从哪里出现,走回了冯家大门,面对父亲母亲和爷爷的眼泪和全身检查不知所措,大人们也顾不得听懂孩子口中的“年shòu叔叔”是什么。 第29章 当李牧终于回到李家时,李家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挂白布,布置灵堂,正常得不正常。李牧狐疑地去到了父亲的书房。 她只离开了半个月,李恭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岁。 李恭看见李牧,jīng神也好了些:“你回来了。” “嗯,”李牧迈了进来,“先是大雪封了路,后来侯大帅非要留我多住几日。打赢这场仗,也多亏了这场雪。” “听说了,侯大帅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还问起您的身体,还有上海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李恭抬起眼睛,问道:“你讲李慷了?” 李牧摇摇头:“没细说。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李碌的丧事,本来应该李慷操办的,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李牧听到这样的消息似乎并不意外,也看出了父亲眼里的沧桑,没有多问,打过招呼去了西院,看看二太太和三太太。 “牧!”三太太看到李牧来,先迎了出来,“你回来啦!” “三太太!大雪封了路,侯大帅就留我多待了几天。二太太怎么样?” 三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我带你在门外看看,就不要进去打扰她了。”说完拉着李牧走到西房窗户外面不远处的台阶上。 二太太的脸透过窗户,扎在李牧心里:曾经风光无限,永远红唇细眉的二太太戴月馨,此时像一朵被chuī残的枯花,抱着一件衣服,望着一个角落发呆,眼睛酸了就流一滴泪,眨一下眼。 “二太太瘦了不少。”李牧有些心疼地说道。 “是啊,饭吃一顿不吃一顿的,有时候一整天就坐在那里不动,有时候看见端来的热菜,哭着吃两口,念叨着‘我不能死,他们会怨我’。当年李尚死的时候,她也这样颓废了几天,但还是挺过来了,两个孩子都死于非命,换了旁人,还不一定比她坚qiáng。” 李牧左右看看,看到二太太最珍视的那个柜子被打开了,问道:“那个柜子是谁开的?她不是向来谁都不让碰吗?” “她自己开的,只是些李尚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落了层灰。那天把chuáng头挂着的白布裁成了两块,说是让尚带路,把碌也带回来让她看看。” 李牧看着二太太,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虽然一直是丈夫辛先生在照看,陪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但如果有人伤害他们,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那个人。 三太太叫丫头沏了壶暖身的茶,和李牧坐在chuáng沿聊天。 “二太太也是个坚qiáng的人,我们三个中,属她最难。可她还能每天梳洗打扮整齐,还是当年那样美。她年轻时候是厉害泼辣了些,现在已经变得温和了,这个中滋味,还是只有她懂。”三太太叹了口气,不忍心再说。 “原本只有二太太有两个孩子能陪着,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李牧感叹道,“我听说慷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您去看过他吗?” 三太太垂下眼,低声道:“没有,陆宁回来过几次,说那边乱,风重,怕我去住腿脚不方便。” 李牧握住三太太纤长的手,终年都是那么gān瘦冰凉。 “我了解慷,”三太太轻声说道,“他只是不想我去,我不怪他。你大伯带他回来时,他才两岁,我当时刚刚小产了半年,刚刚接受了大夫说我不适宜生育的话。他见到我时候,怯生生的,我装作很喜欢的样子,但心里满是害怕,万一他没能长大成人,我会不会很难过,那时候没有人可以喊我‘母亲’了怎么办……这种害怕失去的感觉,让我不敢对他付出太多关爱,我告诉他,可以叫我三太太,他就一直这样喊,有什么心事也不会和我说,我就一直只是‘三太太’,从来都没有成为他的母亲。” “但他一直很敬重您。” “牧,”三太太笑着拍了拍李牧的手,“敬重,不一定是爱。“ 李牧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见到自己的样子,低着头报告自己的功课背了多少,字练了多少,辛先生怎么说都不肯抬起眼看自己。过往她觉得这是对母亲的理所应当的敬重,但听了三太太的话,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做得当真是过了火,明天就是碌出殡的日子了,可他却办了个什么宴会……” “宴会?”李牧回过神来,“什么宴会?” “恭先生没有和你讲吗?慷在福义楼的茶餐厅办了个宴会,请了不少人,请柬都送到这里了。” 李牧突然警惕起来,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开宴会?请柬怎么写的?” “看来恭先生还什么都没和你说。你不在这几天,慷接管了码头所有的黑货,只让孔和兴管木材,又绑架了冯家的两个孩子,bī着冯家把军火线转给他。在外面盘了个商铺要开公司。明天的宴会就是庆祝公司成立。” 李牧怎么也不敢相信,李慷竟然能做出这么不留情面的事。 “李慷办的宴会,你打算去吗?”程煜把剪刀递给黎曙。 “不去怎么办?”黎曙接过剪刀,把摇钱树上枯死的枝杈剪掉,“难不成等李慷把修竹绑了我再去?” 程煜笑笑:“这倒是。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防备些好,他能bī迫冯家,就能bī迫你,他要开的是军火公司,早晚都得要走你这一支。” 黎曙修剪完,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多出来的枯枝,把剪刀递回给程煜,拍掉手上的灰,坐在桌前。 “能让冯镇洋都没办法的人,还真是不多了。”黎曙无可奈何地感叹了一句。 程煜接过剪刀放回柜子里,坐到黎曙旁边。 “明天是李碌出殡的日子,他这不是摆明了和李家宣战吗?我真是越来越不认识他了。”黎曙有些忧虑地说。 程煜倒了两杯茶水,递给黎曙一杯:“他邀请的人,多是商业的名流,还有不少外国公司的代表,只是刚刚成立了公司,员工都不一定齐全。李慷这步,走得也太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和李恭对着gān。” “不去能怎么办?就算不怕他,他手底下那几个心腹也都不是好惹的。” 鬼脸敲敲门,说了一声:“黎夫人,秦师爷来了!” “让他进来。” 秦师爷很快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海关黑货码头全天同航的文件批下来了。” “这么快?”程煜脱口而出,和黎曙对视了一眼。 “是,他又送了一份新的请柬过来,说宴会从下午开始。” “送到夜上海了?” “是。”秦师爷把请柬放在桌上,“他亲自来送的,看您不在,让我捎给您。” 黎曙打开看了看,又合上放在一边,蹙起了眉。 “他亲自送,这是要你非去不可啊。”程煜看过了请柬,说道。 黎曙冷笑了一声:“宴会上当着众人的面说我同意和他一起合开公司,解释都没办法张嘴,李慷这招已经用过一次了。” 程煜笑着看黎曙,说道:“我倒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去,李慷那边还能jiāo代过去。” “什么办法?” 程煜笑着朝秦师爷看过去。 李恭把请柬扔在桌上,手扶着额,闭眼抿唇。李牧紧咬牙关,攥了一拳火,房间里静得让人发毛。 李牧站起身,看到外面忙碌着挂白布的家丁,像一个个提前木偶,演着一处可笑的傀儡戏。 “父亲,这件事我来办吧。”李牧突然开了口。 “好。”李恭轻描淡写地回了一个字,gān脆得让李牧惊了一下。 “不管我做什么,您都不准怪我,这都是李慷的错!” “好。”李恭没有多说一句话。 李牧拉开门出去了,李恭看见李牧把管家叫进了房里。 第30章 第二天下午,秦师爷坐着黎曙的车,往福义楼去。到离福义楼一条街的地方时候突然停下来,前面停了许多车,人和车挤在一起整条街都被占满了。 秦师爷嫌弃帘子看了看,问道:“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什么活动挡路了,您先在车里等一下,我去看看。”鬼脸说着下了车。 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鬼脸终于挤到了前面,看到许多通往福义楼的车都被堵得停在路上,马路的中间是李家长长的出殡队伍,一百多人手里都拦着一个装纸钱的筐,走过的地上,密密地铺了一层白的huáng的纸钱,几乎看不到路的颜色,看热闹的人身上,都避不及地落了些纸钱。 秦师爷下来展展腰,也往人群里看,随手抓了一个过路的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您没听说吗?今天是李家少爷李碌出殡的日子,这么长的队伍都是李家人。” “那为什么走这条路?这里到墓地不是更远吗?” “就是说啊!我们也纳闷啊!” 此时正好鬼脸回来了:“李碌出殡,洒了白花花好几层纸钱,听人说是突然改的线路,原本不经过这里。” 秦师爷饶有兴趣地看着人群,笑着说道:“这是李家在和李慷斗,等着看好戏吧!” 李慷站在窗户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楼下长得吓人的白队伍,领头走的李碌的两个孩子和后面走着的李恭。 丁山悄悄走过来,顺着李慷的视线看了看,又看看李慷,小心地说:“慷先生,外面在传,亲哥哥出殡,您在这里办宴会,居心不良,还说这是李家在打你的脸,还猜测李碌是您杀的……” 李慷的脸颊突然抽跳了一下,淡漠地说:“李恭的目的达到了。传吧,无所谓,敢做还怕人说?” 客人十分láng狈地挤过人群走上福义楼,不住地埋怨。李慷赔着笑脸,给客人准备了几个房间供他们梳洗整理衣服,宴会推迟了近一个小时才开始。好在李慷和服务员的态度诚恳,客人们还算满意,也就没有过多地追究。 李慷在宾客中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黎曙的身影,只看到了秦师爷,便走了过去。 “秦师爷,您自己来的?” “哦,慷先生啊,”秦师爷笑着转过身来,“是,我是自己来的,黎夫人身子不慡快,来不了,我替她向您表示祝贺!” 李慷喝了口酒,笑了笑,尖酸地说道:“黎夫人架子大了,我亲自送请柬都不来。” 秦先生笑着说:“怎么会?黎夫人刚听说您的公司办成了就不住地夸您办事利落,今天的宴会更是早就开始准备了。可天有不测风云,一下子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谁能预料到呢?为了不让您多虑,就派我来了,慷先生埋怨我,是不是嫌弃我代表不了黎夫人?” 李慷抿起嘴冷笑几声,说道:“早听说秦师爷巧舌如簧,生得一副好口才,今天我才算是见识了。秦师爷是黎夫人的左膀右臂,说话分量自然是够的,我怎么敢嫌弃?只是她身子不慡快,我也担心,劳烦师爷回去时候,帮我捎份薄礼回去给黎夫人,以表关怀。” “慷先生心细,那我先替黎夫人谢过您了!”秦师爷虚作了个揖。 “代我问好。”李慷皮笑肉不笑地举杯离开了。 “一定的!”秦师爷笑得像尊佛。 “他娘的,这能忍?!”杜虎使劲一拍桌子站起来,“专门绕远来挡路,是他娘的人gān的事吗?!” “你喊什么!坐下!”李慷不耐烦地喊道,“怎么就不是人gān的事!现在外面都说我不仅杀了李碌还在他出殡这天摆宴和李家示威!都是你gān的好事!谁让你把请柬送去李宅了?!” 杜虎一下子矮了半截理亏地坐下了,嘴里嘟囔着:“我不就是想替您出口气吗……” “你是出气了,责任都得我担着!”李慷气得直想打杜虎一顿。 “您不是也知道今天出殡吗……”杜虎小声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所以我才把宴设在福义楼,为的就是避开那条路!还有那些人!糊涂!!!” 丁山很少见李慷红过脸,赶紧过来劝:“消消气消消气,这事是杜虎欠考虑。杜虎,别嘴硬了,还不赶紧赔罪!” 杜虎站起了身,说道:“对不起,慷先生!是我的错,您别生气了,为我气坏身子不值当,不行您就打我两下,把气出出来!” 李慷的气也没那么大了,停了半晌,说道:“我承认我是想和李恭示威,但我不想这么挑衅!” “哎,是我的错,您打我骂我都行,只要您别气了!”杜虎好言好语地陪着笑,看李慷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但是李恭,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就是让我难堪……”李慷突然变了脸。 丁山和杜虎从来没见过李慷这副样子,像嘴角还滴着鲜血的恶láng,紧抿的嘴里,似乎正咀嚼着几块人骨 “来日方长。”李慷的声音陡然变得轻快,像一声杀戮前的口哨。 丧事办完的第二天,李恭拄着拐杖来到了李慷的公司。 白毛敲敲李慷的门说道:“慷先生,恭先生来了。” “让他进来吧。” “是。” 白毛刚出去,李恭就出现在门口了。 “好久不见,二叔。”李慷笑着说。 “好久不见。” 李恭几天没见李慷,再见到时突然发现李慷的样子似乎完全变了,他几乎要被李慷的气势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能坐吗?” “请便。” 李恭慢慢地坐下,说道:“慷,恭喜你,这么快就把公司建成了。” 李慷笑了笑:“借您吉言。” “三太太很想你,但腿脚不便,没办法亲自来,让我来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李慷往后一靠,说道:“不回去了,事情多,忙不开。您代我向三太太问声好,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登门拜访?”李恭觉得有些意外,“那是李家,是你的家,回家怎么能叫‘登门拜访’?” “那里从前是我的家,但往后不是了。”这句话说得比李慷想象的轻松。 李恭抿抿嘴,说道:“我知道你在外面买了宅子,但也要回家啊,毕竟那里才是你的家啊,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 “家不是从小生活的地方,”李慷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如果是,我应该把码头当成家。我不回去也不是因为有了新住处,家也不应该只是住的地方。” 李恭平静地问:“你觉得家是哪里?” “有家人的地方,”李慷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玩笑的意味,“李家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三太太如果想我,可以来这里看我,或者去我那里住几天。” 李恭垂了垂眼,说道:“可你还是姓李,还是李家人,哪怕你不住在李宅。” 李慷笑了笑,说道:“‘李’只是一个姓,李宅不过是代表宅院主人姓李,我的宅子也可以叫李宅。” “慷,我知道你长大了,也自己做出了些值得chuī嘘的事,但得记得吃水不忘挖井人。李宅是李家的宅院,家是一个家族,不是只有一个姓氏,你代表不了一整个家族的。” 李慷听到这话,从心底里觉得不耐烦:“我当然代表不了家族,我只能代表我,我的姓氏也代表我。” “姓李的人有很多,可李家只有一个,不管李家有什么不好的,那都是你的家。慷,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做事情要三思,后路都堵上了,会回不了头的。” “那就不回了,”李慷听到李恭教训人的口气,拉了拉耳朵,打断了他,“李家那么大,少我一个不少。” 李恭低下头,把手jiāo叠在拐杖上,转着手上的huáng玉扳指,想了许久,低声说道:“你非要把李家搞得四分五裂才甘心吗?” “李家早就已经四分五裂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您!”李慷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从李尚死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李恭闭上了眼,头低在拄着拐杖的手上方,如一座矗立多年的雕像。 李慷本以为李恭会继续义正言辞地给他讲,要顾全大局,要理解自己,这些话他已经听了无数回了,不管是做对还是做错,永远只有这两句,再加上若gān“人生经验”,他早就已经腻味了。可李恭没有辩解,只是低下头,李慷不知道他是被自己戳中软肋还是在忏悔,再或者是在想什么教育的话,他只是突然有些心软。 “是我,把李家搞成这样的……是我,把你们搞成这样的……”李恭抬起脸,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悔恨和无奈。 李慷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堆对峙的话,在李恭抬头的顷刻间,全部化为了一记闷棍,敲在李慷心上。 “可是,慷,李家只能有一个,”李恭睁开眼,又恢复了大先生的威严,“我还是李家的大先生,就必须为李家保留颜面。” 李慷微微蹙起的眉,在听到李恭的话时,倏地展开了,也变回盛气凌人的样子,他点点头,不屑地笑了一声,说道:“您既然这么执着,那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您想怎么做,尽管做,我奉陪。” “我想怎么做?我不想做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快点回家。” 李慷把身子往前欠了欠,目光如炬地说道:“二叔,我没有执迷不悟,这些都是我自己选的。您既然可以承认李楠是自己选的自立门户,也应该承认我的选择。” 李恭心里一震,李慷比他想象得还坚定,还可能比他想象得更疯狂。 “你……当真要和李家势不两立?” “还是不要说李家了吧,到最后谁是还不一定呢,没准我不回头就走出路了呢?”李慷猛地往后一靠,仿佛是这句话的力量太重,被自己推进了椅子里。 李恭的火已经在往上顶了,手抓得更紧,说道:“慷,你不要后悔!” “二叔,这话应该我说。”李慷站了起来,手扶在桌上,眼睛不眨地盯着李恭,“看看谁能当这个唯一的李家。” 李恭的指甲已经抓得泛了白,手心也渗出了汗,压低声音说道:“你是想让整个上海的人都来看李家的笑话吗?” “看哪个李家的笑话?”李慷的手心也出了汗,不动声色地把手藏到背后。 半晌,李恭叹了口气,闭上眼,松开了手,低声说道:“但愿,你父亲不要怪罪我。” “如果我先见了他老人家,会替您解释的。” 李恭艰难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房间。 第31章 第二天,沪报上登了一则报道:“生庆公司成立,李氏家族分裂。” 李恭放下报纸,喝了口茶,手控制不住地颤着,放下了杯。 李牧敲敲门进来说道:“父亲,您看报纸了吗?” 李恭点点头。 “您觉得是谁写的?” “李慷。”李恭不假思索地说道,手犹豫地扣在了一起。 “您怎么知道的?” 李恭看着自己颤巍巍的手,慢慢地说:“昨天我去了他的公司,他说的话,就是文章里的意思。” 李牧先是惊讶,而后冷笑了一声,说道:“真是李家田多水肥,养得他翅膀硬了,他有什么底气和李家对着gān?” “李家的黑货,已经全被他转移到自己手里了,又抢走了冯家的。上海的流氓车夫不少都得过他的好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死心塌地,海关开全天开黑码头一大半是他的功劳,后面还有洋人撑腰,换你有没有底气?” 李牧眯着眼思索着,走过去重新读了一遍文章,若有所思地把报纸放回桌上,说道:“李慷说,生庆公司有意和黎曙合作。” “他也和冯家说过想要合作。” 李牧想了想,说道:“父亲,我出去一趟。” “去吧,你不说我也会让你去一趟。” 李恭说着又颤巍巍端起了茶杯,被李牧抢下来:“您看您的手!大夫说少喝浓茶,您怎么不听?药喝了吗?” “喝了,就一杯?”李恭小孩子似的恳求道。 “不行!身体上的事,不能轻视!” 黎宅里,黎曙正在练拳,程煜站在黎曙斜后面,手忙脚乱地学着她的动作。 “推掌要用力,这样,推出去!”黎曙重新示范了一下,每动出一次拳出一次掌,都能听到力量扇动衣服的声音。 程煜又由黎曙手把手教完做了一遍,一样的动作,打出去的动作像是在推棉花。 “不对,要用力!这样!” “这样!”程煜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声音。 黎曙看他实在使不上力,哭笑不得地说:“戏班子教的不好,才十几年都还回去了!” 程煜收回手,嘴硬地回了一句:“我是青衣,又不是武生!再说我也没当年那么年轻了,你耐心一点嘛!” 黎曙无奈地笑笑:“行行行,耐心一点,来,这样,掌立起来,使劲,推!” “推!” 鬼脸远远地跑过来,说道:“黎夫人,牧夫人来了!” 黎曙和程煜慢慢站直了身子,说道:“这么早?行我知道了,你去告诉牧夫人,我马上就去。” 黎曙换了衣服来到了前厅,李牧正坐着等她,见她来了起身迎了过来:“黎夫人!” “你来啦!坐吧,这么早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您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还没,写了什么?”黎曙说着,拿起了桌上的报纸看,翻了一下就看到了那篇文章,“这是谁写的?” “恭先生说是李慷。” “杜小双是李慷的人?” 李牧摇摇头,说道:“这个我不清楚。昨天恭先生去了李慷的公司,这些话都是李慷说的。” 黎曙放下了报纸,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文章里面说生庆公司要和您合作,您同意他了吗?” 黎曙皱着眉摇摇头。 “他和冯家也谈过合作,冯先生没同意,后面他怎么gān的您也知道了。现在他已经先斩后奏了,怕是离来同您商量也不远了。” 黎曙忧心忡忡地想着,叹了口气。 这时鬼脸突然跑来:“黎夫人,慷先生来了!” 李牧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些惊慌地看向黎曙。 黎曙还是坐着,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说我身子不慡快了吗?” “说了,但慷先生带了位大夫来,说是帮您看身子的。” “行我知道了,”黎曙站起了身,“牧,你去屏风后面,别出声。” 开了门,李慷穿了一件大毛领的大衣走了进来,脚下似乎登着风,后面跟着一位大夫。 “慷!你来啦!”黎曙笑着迎过来。 李慷站在背光里,搓了搓手,说道:“前些天听秦师爷说您身子不慡快,我很担心你,魏大夫是调理脾胃的专家,带他来给您看看。” 黎曙笑了笑,说道:“你有心了!不过我已经好了,用不着看了!” 李慷十分夸张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说道:“这样啊,不过您身子好了就好,只是劳魏先生白跑一趟!” 黎曙打了个手势示意鬼脸带着魏大夫先下去。 “你今天来,除了带魏大夫来,还有什么事吗?”黎曙坐了下来。 李慷手叉起腰,把衣服撩到腰后,来回走着,说道:“是这样,生庆公司建成已经有日子了,海关也把时间变成每天了。昨天晚上我算了一下公司的经营情况,效率比以往翻了一倍,成本却只有以前的一半。” 黎曙笑笑:“这不是好事吗?” “对,大好事,”李慷努起嘴点点头,“所以我来问问,这么大的利润,黎夫人有没有意向合作经营?” 黎曙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李慷今天讲话的神情都这么浮夸,原来是已经设好套了等着黎曙自己往里钻,笑了笑,拍了一下扶手:“慷先生厉害,公司这么快就步入正轨了,我也听说冯家那边已经拿到回报和分红了,效率真是高!” “是,冯先生执拗,信不过我,我还是证明给他看的好。公司分红第一个收到的就是冯先生,一是感激他,二是让他放心。黎夫人现在看到公司运转正常了,我现在来谈合作,不会信不过我吧?”李慷摆了个极惊讶的表情,弯下腰凑近了黎曙,让黎曙一下子感受到了压迫感。 “那怎么会?”黎曙没有躲,迎上他的眼睛,笑着说道,“慷先生才智过人,我怎么会信不过?只是快到年底了,账目还是得清清,免得jiāo接麻烦。不如过几日,我亲自去生庆公司与你详谈,如何?” 李慷笑着直起腰,说道:“那我就等着黎夫人的好消息了?” “好!”黎曙微笑着看着李慷一行人离开,脸一下子拉下来。 李牧走上来,气愤地低声咒骂:“他这是要合作吗?分明就是明抢!还先斩后奏,行动真够快的,不知道他下一步还要gān什么……” 黎曙蹙着眉思考着,没有说话。 “黎夫人,怎么办?” 黎曙想了想,说道:“你先回去吧,等我有消息了会去通知你。” 鬼脸把陆宁带到黎曙的卧房,黎曙赶紧起身迎过来。 “黎夫人!” “宁!快来,坐!”黎曙拉着陆宁坐到了chuáng上,“怎么样,新宅子住的还习惯吗?” 陆宁露出一个酒窝,说道:“嗯,慷很照顾我,对我很好,他的朋友们也很好。怕影响我睡觉,他们都等我睡了以后去厢房谈事情。” 黎曙拍拍陆宁的手,敛起笑容,说道:“宁,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今天这么着急把你找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 “是有关慷的。” 陆宁一惊,问道:“他怎么了?” 黎曙叹了口气,说道:“他叫人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报纸上,大概意思就是要和李家势不两立。” 陆宁好一会儿才理清这句话的内容,迟疑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黎曙摇摇头,声音低了些:“我不知道,现在的慷已经变得,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他了,我真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再?”这么几句话简直像飞机投炸弹一样轰炸着陆宁,“他做过什么?” “前些日子他想和冯家合作开公司,冯先生没答应他,他就绑了冯家的两个孩子。” “绑架?!”如果这件事不是从黎曙嘴里说出来的,陆宁简直不敢相信。 “是,”黎曙面色凝重地低下了头,“他现在又说要和我合作,其实就是想要走我这条线,不给的话我现在根本不敢想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宁还是不敢相信,与自己同chuáng共枕的爱人,会嘘寒问暖,温和儒雅的李慷,竟然能做出绑架这样的事来! “所以我想求你,帮帮我和李家!”黎曙抓紧了陆宁的手,紧紧地盯着陆宁的眼睛。 陆宁犹豫了半晌,眼睛眨个不停,努力消化着这些话,最后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帮?” 黎曙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说道:“你放心不会很难,你只要帮我偷听一下,他每天和几个心腹夜间的谈话,知道他的安排,打算什么时候做一些什么行动,具体怎么行动。消息已经散播出去了,他应该很快会有些动作,我这边现在没有给他军火线但也拖不了多久。他要是冲李家去的,一定会做充分的准备,但是如果不知道他具体打算怎么行动,就算是李家也没办法直接和他硬碰硬……” 陆宁垂着眼犹豫着,没有急着应答。 黎曙抓住陆宁的手,探一点头看着陆宁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他很信任你,利用信任做这种事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但我们这么做是在帮他!李家是他的家,李家的人都是他的家人,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会毁了这个家的!他会后悔的,一定会的!我们现在是旁观者清,要及时阻止他避免酿成大祸啊!” 陆宁还是没有说话,但思虑再三,轻轻地握住了黎曙的手。 第32章 福义楼的隔间里,李慷一边喝着酒,一边手里把花生米的皮一粒粒搓下来,热菜的油已经结了块。 “哟!来啦!等得时间久了吧!”何冠海推门进来,穿着警服大衣,显得人很jīng神。 李慷笑笑:“我也刚到。” 何冠海坐下来,看看碟子上面一层花生米皮,问道:“你刚到?” 李慷低头一看,一碟花生米已经看不见花生米了,笑着说道:“哦,想事情了,没注意。” 何冠海嫌弃地摆摆手,说道:“行了你,跟我还装什么!说吧,那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 “杜虎的女儿在在报社,她写的。”李慷装作毫不在意地吃了口冷菜。 何冠海翻了个白眼:“杜虎的女儿写的还不是你让他写的?不是,你是真打算自立门户啊?” 李慷想了想,好像说自己是要自立门户也没什么错,但现在这个情况,他心烦地觉得还不如自立门户。 “你到底想怎么办?” 李慷夹了块冷掉的jī蛋,犹豫半天也没送进嘴里,又放下筷子,说道:“李恭那天来找我了,让我回去,我就是看不惯他一直不认真听我说的话,好像我怎么想从来就不重要一样……” 何冠海等着他说下去,探了一下脖子,抬眼问道:“所以呢?你说什么了?” 李慷犹豫了半天,筷子扒拉着菜,小声说道:“说了几句……重话……” “重话?你说什么重话了?”何冠海一问出口,突然反应过来,惊叫一声,“文章里的话是你自己说的?!所以是你和你二叔吵架话说重了,你觉得话说出去了,恭先生听见了,你就要把这个写在报纸上让全上海都知道你和恭先生吵架了还要和李家争个高下?!李慷,你是哪根筋没搭对,本来就是说了几句重话,你不说我不说谁还知道?能把这些话发出来,你可真是聪明到家了!!!” 李慷只是听着何冠海喊得快要把顶棚掀了,喝了口酒,一句话都没说。 何冠海站起了身,在地上来回地走,好像现在焦头烂额的是自己一样:“那再怎么也是你家,李恭再怎么也是你二叔,你怎么能!行行,我就当你是一时情急说的气话 ,现在赶紧回去,和恭先生道歉,再去让人重新写一篇文章,说那篇说的都是屁话都是猜的,你们李家好得很,没有什么矛盾也没有人要gān这些事!快点!” 何冠海说着就要拉李慷起身,李慷把胳膊抽了回来,差点撞倒酒瓶。 “道什么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何冠海愣了一下,手在空中恨铁不成钢地乱飞。 “李慷,我认识你三十年了,从来没见你gān过这么蠢的事!你把你想象出来的东西当成现实了吗?真把自己当成书里的人了吗?李家有多少人势力多大你会不清楚吗?!就算那些人都和你熟识,但他们都是李家人,听大先生的!你不是大先生他们就不会听你的听懂了吗!!!话说重了可以道歉,大不了委屈委屈也就过去了,你发出来是想gān什么!自断后路?” 李慷说不过,面无表情地便倒了杯酒喝。 何冠海简直要被李慷的淡漠愁疯。 “你把我叫来喝酒,能解决什么问题啊……”何冠海的脸整个愁成一个包子,重重地坐了回来,手扶着额替他发愁,“你现在怎么办?” 李慷耸耸肩:“你那么激动gān什么?反正李恭也从来没觉得我能gān成什么,硬着头皮上呗,成了就成了,成不了别人也不会觉得意外。” “硬着头皮?!”何冠海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的白眼翻得太明显,“你头能有多硬,能硬得过李家?李慷,我不管你打算gān什么,都最好就此打住,文章发也就发了,话说也就说了,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慷此时只觉得这是个可以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但并没有觉得自己已经qiáng到被李家和黎曙当成了一个危险人物的地步。这种一边觉得自己已经qiáng得能上天入地,一边又觉得没有被人放在眼里的,既自负又自卑的感觉,让李慷莫名地有了胆子和李家硬碰硬,而又不畏惧输了的结果。 何冠海站了起来,说道:“记住了,什么都别gān,gān什么你肯定都会后悔!还有,以后找我去新捕房,不在的话再去旧的,这几天在新楼办案,接通知查档案还得回老地方,老钟头非得等旧的拆时候才肯走,我腿都要跑断了。” “行。” “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去,陆宁这几天天天找你,都找到巡捕房了。” “知道了。” 自从被李慷气得病了一场,冯镇洋就在家里养了些时日的病,虽然身体恢复得还算不错,但话少了不少。 “洋,”冯老太太看见镇洋在池边解棋局,走过来想同他说说话,“你有日子没出来了。” 冯镇洋抬起头,疲惫地笑笑,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地继续盯着棋局。老太太走过来,看了一会儿,坐在他对面拿起一粒黑子下在冯镇洋手边。 “死局。” 镇洋收回手,仔细看看,笑了出来,说道:“我解了一个多月的棋局,居然被您一眼看出来了,看来是棋技退步了……” “不是你棋技退步了,是你解的局不在这里,而是在你心里。”冯老太太目光慈祥,却十分有力量,“你是不是在想,把大烟生意断了,到底是不是个好的选择?” 冯镇洋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老太太笑笑,继续说道:“我在刚知道这件事时候,也觉得你的选择太欠考虑了,一直想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gān。但你病下了以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想通了,人总有一天都是要死的,也总有一天要知道自己这辈子做过多少好事坏事,有没有积德行善,有没有伤天害理。我们冯家,gān了几十年的黑买卖,论德,还真是没积多少,照大师的说法,有一天到了那边,是最先遭十七层地狱的毒打的……” 冯镇洋抿着嘴,笑了笑,似乎是心宽了一些。 “活到这个年纪了,早应该想清楚这些事的。你一直不肯说雁清在外面做什么,是不是怕我知道这些事?” 镇洋笑着整理了一下衣角,说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过去就让他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说不定这些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们冯家,不会就这么输了的。” 镇洋点点头,继续研究起了棋局。 “雁清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第33章 黎曙和陆宁约好,如果李慷谈的是小事,就送一张蓝色的纸来,如果是大事就送一封信。陆宁喜欢剪窗花,但红纸少,平时就拿蓝纸练,所以家里有许多蓝纸可以供她用。为了防止被李慷发现,他们在信中还藏了些暗语和密码,需要拿同一本《安徒生童话》解开才能知道里面的内容。 这天,黎曙又收到一封信。黎曙拿书和纸翻译,程煜就坐在对面看。 程煜侧着脑袋看黎曙翻译出来的字,问道:“你们平时聊的话题都是什么?” “家长里短,身体状况,什么都有。今天她说她怀孕了。怀孕了?!”黎曙突然被惊醒了一样叫了一声。 “不是密码吗?”程煜坐直了身子。 黎曙赶紧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己念叨着:“不对不对,让我想一下,怀孕……李慷要行动了!” “什么时候?” “等等我看一下,小美人鱼……第二十七页……两天……后天!”黎曙和程煜对上了眼。 程煜想了想,说道:“今天都二十八了,后天就过年了,李家的人应该已经都回家了吧?” 黎曙赶紧起身说道:“我去一趟李家,你哪里都不要去!” 程煜茫然地点了点头,并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等黎曙走了以后,程煜四处看了看,发现了柜子上放着陆宁前段时间送的蓝纸,就打算拿来剪剪窗花消磨时间,翻了几张,突然发现有几张蓝纸的角上都有个小红点,不细看根本看不见,他拿来比对了几张,每个的小红点形状都略有不同,不像是纸上自带的。 黎曙去到了李宅,李牧不在,便去找了李恭。 “李慷要开始行动了。” 李恭抬起眼看着黎曙,问道:“什么行动?” 黎曙冷笑一声:“李慷话都放出来了,你身为大先生竟然一点都没重视吗?” 李恭蹙起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别管了,消息肯定可靠。” “他要怎么行动?” “从这几天断断续续的消息里看,可能是去城郊的库房,过年人少,一旦出事没有挽救的余地。库房年底安排人把守了吗?” “留了,但不多,这点我安排。他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后天。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李慷在这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集结可用的人,具体有多少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支出了一大笔费用用来安置他们的家人,目的可能不太单纯,你们要小心。” 李恭抬起了眼,问道:“你还是决定要帮李家了吗?” 黎曙听到这话时候,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看到李恭凹陷的眼睛中闪着一点光时,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来,她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是。” 看到李恭枯瘦的面颊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黎曙似乎觉得,自己本来的目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黎曙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时刻变得那么感性,赶紧转移了话题:“现在我手底下有三五十个配枪的,需要时候我会派他们来。” 李恭点点头,轻声说道:“好。” 黎曙刚走没一会儿,李牧就回来了,看父亲正在发呆,便走上前去。 “父亲,我听说,黎夫人刚来了?” 李恭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道:“是,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想先听哪个?” “坏的。” “李慷在集结人马,可能要对我们做些什么不利的事。”李恭拿起了茶盏,但并没有喝,而是捧在了手里,似乎是想暖暖手。 “那好的呢?”李牧听到有关李慷的再疯狂的消息,也不会觉得意外了。 李恭抬起眼,说道:“她会帮我们。” 李牧坐了下来,思索片刻,问道:“她怎么知道,李慷要做什么事?还专门跑一趟来告诉我们?” 李恭放下了茶盅,犹豫了一下,说道:“一者,你去找过她,她答应了你有消息会告诉你,你不在才来告诉我;二者,看这个时间,李慷八成已经接管了她的军火线,现在和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三者……” 见李恭半天没有继续说,李牧追问道:“三者什么?” 李恭笑了笑,顿了顿,说道:“没有三者。” 李牧收回了目光,她知道李恭觉得黎曙是念及旧情,什么都没说,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奇妙,能越过语言让人明白其中涵义。可是所有人都害怕做那个先说出来却不会收到回应的傻瓜,就永远都在原地等,等着对方迈出第一步。 “所以您打算信任她?”李牧自言自语地问,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回答,“您打算怎么办?” 李恭想了想,问道:“咱们现在能用的有多少人?” “不算家丁,六十。” 李恭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仓库的货都点清了吗?” “点清了,整整点了一天,本来以为中午前可以点完的,但货比我想象得多。” 李恭站起了身,说道:“你辛苦了,先去吃饭吧,我有些事,出去一下。” 日头已经西斜了,冯镇洋的办公室被斜光照得比白天还亮。冯镇洋这时正在和书房看账本,听到李恭来了,便摘掉了眼镜,直起了身子。 尽管冯镇洋知道李家这几个月发生了不少事,李恭肯定憔悴了不少,但真的看到他走进来的样子时还是惊了一下,人瘦了两圈,眼窝深深地凹回去,目光也不似从前犀利,气血不佳的嘴唇上gān得裂出些细纹。 “你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是,”李恭垂下眼,“发生太多事情了。我今天找您来,是要商量一件与您也有关的事。” 李恭没有多说一句和李家或是自己有关的话,任何时候都为李家保留着颜面,虽是分内的事,但还是让冯镇洋觉得有些钦佩。 “什么事?”冯镇洋靠在椅背上。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报纸上登了一篇文章。” 冯镇洋点点头,说道:“我记得。” 李恭低了低头,似乎是用力压抑了情绪,说道:“那篇文章是李慷写的。” “李慷,”冯镇洋抽了口烟,一缕缕烟把李恭环绕起来,在最后的一片阳光里,“想和李家,窝里斗?” 李恭叹了口气,垂下了眼。 光把李恭照的好像是他在发光,脸也看不清,烟气中,冯镇洋似乎看见对面坐着的是李恒。 “所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刚刚接到一个消息,说李慷这几天在清算人马,后天有行动,但不知道具体要gān什么。我担心他了解库房年底人少,里面放着原先没走出去的大烟,还有木材。李家的命脉一半在码头,已经被他一个人揽去了,另一半就是仓库,我们不能再拿李家的将来跟他赌。但是现在快过年了,李家能动的人只有不到一百,派去保护库房大宅就空了……”李恭极力压抑着悲痛,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颤动和气音。 “所以,你想让我调人帮你?” 李恭紧抓着拐杖,说道:“李慷的公司已经把黎曙的军火线也收走了,现在他的实力根本没办法估量。我不是来同您讲条件的,而是,在恳求您……” 冯镇洋看着李恭憔悴虚弱的样子,想起了他当年也是那么威严,那么无所畏惧,可现在就连眼神也老了。如果李恒还在,可能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老天赏赐给上海那样一个注定会名垂青史的人,却又那么早地夺取了他的生命,老天还真是喜怒无常。 “哟!这不是恭先生嘛!”冯老太太的声音突然从李恭身后传来,李恭缓慢地站了起来,“看样子瘦了不少啊,是冯家的军火不够吃吗?” 李恭微微倾着身,没有说话。 冯镇洋站了起来,说道:“母亲,我们在谈事情。” “谈什么啊,让我也听听怎么样?”冯老太太一步步走了过来,bī得李恭退了两步,“是李慷不够孝顺了,还是还想从我们冯家再捞点什么油水,不同意再绑架几个孩子?” “母亲!”冯镇洋制止了冯老太太的风凉话。 李恭拄着拐杖抬起了眼,缓缓开口:“冯老太太,冯家的事我很抱歉,李慷做得不对,但确实不是我让他做的……” “现在不承认他是李家人了吗?”冯老太太没等李恭说完就打断了他,“做事的时候缩在一边,现在事情做完了,又马上划清界限,你们李家人还真是红脸白脸一起唱!我们冯家和你没什么好谈的,请走吧!” 李恭把死死攥着的拐杖慢慢松开。 “好。”他抬起拐杖,缓慢而蹒跚地向外走去。 看着李恭苍老的背影,冯镇洋的心里有些酸楚。 冯老太太厉声道:“你让他进来gān什么!” “母亲,李慷是李慷,他和李家已经没有多少联系了,您对着李恭发什么火……” “怎么没有关系!李慷不姓李吗!他还是李家的继承人,李恭几句花言巧语装装样子你就被骗了吗!” “我原本也不信,但是李慷现在已经不受控制了,那篇文章不是说说而已的,他已经开始准备人去烧李家的库房了,想求我们帮帮他。李慷的实力我们谁也根本没办法估计,又马上过年了,他怕李家被李慷全端了。” “李慷和李恭再怎么都是一家人,利用完了把冯家直接拖下水,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母亲,以现在的情况看,我们的对手根本不是李恭,李恭来这里是演戏也好真实也罢,他有别的办法一定不会来找我们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李慷还是李家继承人,接任了李家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好事,不管怎么样,只要李慷还在,就永远是个祸患。” 晚上,陆宁回到李慷的宅子时,李慷正在房里看书。 “慷?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陆宁笑笑,把包放到桌子上,把买的水果拿出来。 李慷抬起头笑笑,把书放在椅子上站起来,说道:“马上过年了,今天就早回来了些。之前公司忙,也没顾上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这样啊,”陆宁笑了笑,把空的包叠起来放进柜子里。 “饿了吧?”李慷笑着站起来说道,“我今天去拜访了一下关先生,他的太太上个月怀孕了,关先生亲自下厨煲了滋补的汤,我学了一下。” 陆宁心里咯噔一下。 说着,厨房的丫头就端了一个瓦罐进来放在桌上。 李慷用抹布隔热揭开盖子,给陆宁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你尝尝。” 陆宁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的一碗冒着热气的jī汤,心里不住地发毛,但还是尽力让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明显,用勺子盛着抿了一小口汤,就放在桌上,说道:“有点苦。” “有滋补的药材,对孕妇好。”李慷笑着看她。 “孕妇?”陆宁的手变得冰凉,手拢在碗上,心里恐惧地希望她担心的不是真的。 “是,给你的。”李慷依旧笑着,一双桃眼仿佛变成了枪膛。 陆宁此时已经确信她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他看那封信了。 陆宁放下汤碗,迎上他的目光,说道:“你偷看我的信件。” “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而是写信给了黎曙?”李慷平静得像是在聊jī汤的咸淡。 “你怎么知道信是给黎夫人的?”陆宁尽量保持着冷静,与李慷对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李慷的声音冷得让人胆寒。 陆宁移开了视线,说道:“还没检查,不确定,黎夫人怀过孕,我想先问问她。” “宁,”李慷站了起来,慢慢地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你的秘密我不想猜,我想听你自己承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事都没做,有什么好承认的?” “什么事都没做,”李慷低着头来回走,脚步声听得陆宁直出冷汗,“你这段时间剪窗花了吗?” 陆宁心头登时揪紧了。 “没剪窗花,为什么少了几张蓝纸?” “你怎么知道我没剪?剪得不好,我扔掉了。” “剪得不好扔掉了,”李慷低头笑着重复了一下,“剪窗花不用剪刀,能剪好吗?” “你什么意思?” “那天杜虎和我要蓝纸,我让他自己取,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块朱砂掉在了最上面一张纸上,我很清楚地记得最上面的一张纸的右下角,有一个红色的印记,但是晚上回来它就不见了,我又在最上面一张上点了一个红点,第二天晚上又不见了。我本来想,可能是你剪纸用了,但是我去看了你的剪刀。过年收拾家时候,我在你的那把剪刀的刃上套了一个小橡皮筋,现在它还在上面。纸在一张张地少,但你又没有用剪刀,我就不得不怀疑这些纸去了哪里。前天夜里我睡不着,想找本书看,来到书桌前面看到一封信,是你写给黎曙的,旁边还放着这本书,我就拿起来看了,但是突然发现里面有些字看不清,像被橡皮擦过好几次,我仔细看了看不清楚的这些字,发现能组成一些话。” 李慷把椅子上的书扔在桌上,正是那本《安徒生童话》。 陆宁安静地听完李慷的话,问道:“所以,你昨天的话,是假的。” 李慷只看着陆宁,一句话都不说,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昨天说了后天行动,你就突然说怀孕了,所以怀孕,是我要行动的暗语,今天黎曙就去了李家。你监听我很久了。” 陆宁塌下了腰,突然流着眼泪笑了。 “慷,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那样对李家,我想帮你,因为如果你真的做了,成功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陆宁承认了,但李慷并没有成就感,他知道了是知道了,但宁愿陆宁顽抗到底,那么他的追问也就不会让他感到痛心。 “宁,我无路可退了。我之所以和他们在家里商议,是因为家里只有你,我只信任你,可你呢?!我的信任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李慷怒吼着突然把书摔在了地上。 陆宁终于撑不下去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慷,我求你,不要去伤害你的家人了,恭先生伤害了你是他的错,你要他们死,你不是比恭先生的罪责大几百倍了吗!” 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慷,一切都来得及……” “来不及了!太晚了!”李慷吼出了眼泪,蹲在陆宁面前,“你不懂,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你想拦我,这把枪,你拿着……” 李慷把枪从腰后抽出来,上了膛,抓起陆宁的手,放在她手上,拉开了保险,说道:“现在就开枪,杀了我,我和李家,你只能选一个。如果你选了李家,现在就杀了我。” 李慷站起了身,眼里满是化成水的悲伤和愤怒,像是已经见到自己的尸体一样,眼眶红得几乎要冒出血来。 那一刻,他似乎失去了最后的爱的能力。 陆宁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她缓缓拿起枪,一滴滴泪滴在枪上,仿佛是枪在哭。 她抬起眼,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执迷不悟的爱人。李慷眼里溢出来滴到地上的是他昙花一现的爱情,也是一把把扎在陆宁身上的刀。 枪已经上了膛,陆宁把它握在手上,但是没有对准李慷,而是转过来对准自己。 一声响彻云霄的枪声,惊飞了树上的鸟。 第34章 李慷来到了何冠海的住处,没有找到他,又来到了新巡捕房,看到他正在和几个要在过年期间值班的巡捕jiāo代案子和巡捕房迁址的事。 李慷敲敲门。 何冠海回过头来,看到是李慷,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马上jiāo代完这几句就去,李慷便出了门,在大门外等着。刚站住没一会儿,何冠海就跑出来了,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找我有什么急事?” “有点事想和你说。”李慷的脸被光照得一半暗一半亮,暗的一边几乎看不见任何五官。 何冠海看看表,说道:“那行,你等一会儿,黎夫人的酒馆还开着,等我安排完……” “不用了,”李慷打断了何冠海的话,“我就一句话,说完就走。” 何冠海张着嘴转转眼,问道:“什么话这么神秘,还得大晚上亲自来说?” 李慷思虑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磕磕绊绊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你必须得亲手……” “亲手什么?亲手把你抓起来?那我肯定得抓!”何冠海半开玩笑地打着哈哈。 可李慷却没有笑,低下了眼,说道:“算是吧,必须得亲手抓我时候,别犹豫……” 何冠海的笑僵在脸上,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要说什么,问道:“你要gān什么?” 李慷转过了半个脸,看不清表情,低声说道:“不gān什么,就是想说这个。” 何冠海还是没明白李慷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问道:“你又不杀人放火,我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抓你?” “我是说,如果有一天。” 何冠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天,你到底要gān什……” “你记住就行了。”李慷打断了他,转过了身,整个脸都被照亮了,他犹豫了一下,把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何冠海被李慷这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搞得一头雾水,反应了半晌,说道:“就这个?” 李慷点点头。 “那行,”何冠海将信将疑地转过了脸,“我记住了。” 李慷听到何冠海的答复,咧开嘴笑了。灯光下李慷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只有眼睛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dòng。 “我先走了,陆宁还在家等我。” 何冠海迟疑地点点头,看着李慷走了。 第二天一早,黎曙换了衣服正打算去看看赌场和酒馆,清点过了货关门过年。 “程煜,一会儿秦师爷会来送一份花名册,拿回去你先保管好,等我回来看。” 程煜一边给黎曙拉整理衣服的褶皱一边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谁问也不给看,始终得在我视线里,重要名单不能外泄,你说了好几遍了,就相信我吧!” “哟,嫌烦了?万一你忘了被谁拿去或者看见了,就等着看李慷怎么把李家抄了吧!” 程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李慷说行动就是要抄了李家啊?” “不管是不是,都得防备着,宁多不能少。李家现在就那么几个人,还在明处,没有一点主动权,不齐全点防备着,难不成还乖乖等着送死?” 程煜笑着低声自言自语:“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鬼脸敲门进来,说道:“黎夫人,大门下面放了封信。” “陆宁的?今天怎么这么早。”黎曙接过信封,发现和以往陆宁送来的信封不一样。 黎曙打开信看了几眼,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把信又折起来,对程煜说道:“我现在要去一趟巡捕房,你就在家里,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出门,听到没有!” 程煜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答应了。 黎曙急匆匆来到了旧巡捕房,院子里几个小巡捕和几个工人正在搬着装卷宗的箱子,黎曙找了两圈都没有看到钟巡长的身影,跟一个小巡捕打听了一下才在一个放着几口箱子,还有许多工人在搬的办公室里找到他。 “钟巡长!我有急事要同你说!” 钟巡长转过身来,问道:“黎夫人?有什么急事,说吧!” 黎曙看到有工人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便说道:“这里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刚走出去房间,黎曙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搬工正紧盯着自己,心里有些不安,但也顾不得盘问,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两人来到了一个空的办公室里。 “说吧。” 黎曙把李慷和李家的情况如数说了一遍。 “现在他的人手里有数量不少的枪pào,影响范围很可能不止李家。” 钟巡长想了想,问道:“消息可靠吗?” “线人已经死了,那就证明这些都是真的。”黎曙说着把早上收到的信拿给了钟贤达,他沉思着读完,皱着眉把信放回信封里。 “李家的地方离法租界很近,如果误伤了洋人,罪责恐怕会波及到您。” 钟贤达背着手,思考该怎么办。 程煜来到书房,一边选着红包上的吉利话,一边等着秦师爷的花名册。 突然鬼脸门都没敲地跑进书房。 “程先生!出大事了!” “怎么了?”程煜抬头看到鬼脸惊恐的脸,问道。 在巡捕房外面站着等黎曙的郭六正来回走着,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程煜正快步跑过来,满头大汗,后面的鬼脸关上车门也跟了过来。 “程先生您怎么来了?” “黎夫人呢?”程煜穿着粗气,瞪大眼睛抓着郭六问。 “在楼里面呢和钟巡长说话呢,您这是……”还没等郭六说完,程煜就赶紧往里面跑去,一间房一间房地边喊边找:“黎曙!黎曙!黎曙……” 黎曙和钟巡长听到了声音,打开门,正好程煜出现在他们面前。 “程煜?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出门吗?!” “快走!这里马上就要爆炸了!”程煜说着就拉着黎曙往外跑。 听到程煜的话,钟贤达也赶紧跟着往外跑。 几人话音未落,身后就开始爆炸,轰轰的爆炸声震得人几乎听不见,内脏都在跟着颤抖。爆炸像催命的死神一步步飞快地赶上了他们的脚步。眼看着马上就到门口了,程煜转头间看到爆炸的火焰朝着黎曙喷出,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推出了门,紧接着就被爆炸的冲击撞得失去意识。 “程煜!!!” 黎曙赶紧坐起来,感到自己的手腕钻心的疼,耳朵也像被捂上了一样听不见自己声音。 急救室门外,黎曙面色凝重地坐着,左手缠上了厚厚的绷带,手心里放着程煜给她求的那块玉,因为摔倒被撞成了两半,右手把手里的佛珠捏得咯咯作响。郭六和鬼脸不敢出声,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 秦师爷从门外走过来,说道:“钟巡长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是早上埋的,因为地已经划出去了,为了拆的快他们打算等钟巡长搬完东西就炸,但线被人剪断从中间就点着提前炸了。” “钟巡长受伤了吗?” “擦破些皮,没什么大事。” “钟巡长也受伤了,”黎曙突然停下了捏佛珠,“连他都不知道这件事,程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嗯?鬼脸,是有人让你给程先生通风报信?” 黎曙立起眼,仿佛能直接穿透疤脸。 鬼脸惊慌地腿一软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黎夫人!我向您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真的没有被收买!我去门口找看门的老蔡时候,突然来了个车夫,问我黎夫人您去哪里了,我没说,他说是不是去巡捕房了,要是去巡捕房了就完了,今天巡捕房要炸旧楼,赶着正月里把房拆完,黎夫人去了就是送死,说完就跑了。我不知道他说道是真的假的,但万一是真的呢?我怕,我怕您有不测,就赶紧去告诉了程先生。黎夫人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一句假话,我天打雷劈!” 黎曙听完,过了半晌,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起来吧!” 鬼脸怕黎夫人还是不相信自己,还是自顾自解释着:“我真的只是怕您有危险,吃里扒外害您和程先生的事我绝不会做的啊……” “行了行了,知道了,不怪你!赶紧起来吧!” 秦师爷想了想,说道:“黎夫人,李慷的心腹里,有一个叫丁山的,以前是个车夫。” 黎曙眯起眼,叹了口气,说道:“他这是在警告我。他早上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陆宁已经死了,让我不要插手这件事,如果我执意要帮李家,他就让我拿程煜的命换。” 医生从急救室出来,摘下了口罩。 “怎么样?”黎曙赶紧站起来。 “暂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还需要多观察几天。” 黎曙松了口气,角落里的鬼脸也松了口气。 医生走后,秦师爷问道:“黎夫人,您还打算继续帮李家吗?” 黎曙缓缓坐回椅子上,闭上眼低下头,手扶着额头不断地揉着太阳xué。 第35章 下午,李家收到封信,李牧不等拿到剪刀,赶紧撕开看,脸色变了又变。 “写的什么?”李恭问道。 李牧把信放下,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说道:“巡捕房的事是李慷gān的,黎曙和程先生都受伤了。” 李恭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问道:“还有呢?” 李牧顿了半晌,低声说道:“陆宁死了。” 李恭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李牧赶紧来扶,李恭摆摆手,示意她说下去。 “她还说消息里说的明天很可能不准,让我们尽快派人去仓库。父亲,怎么办,李慷的人我们根本摸不清有多少……” 李恭抓拐杖的手颤抖着,头上很快出了一层密汗。 “我们现在有多少能用的人?”李恭压着嗓子问。 “最多一百。” 李恭面如死灰,问道:“黎曙的人,还来吗?” 李牧别过了脸,没有说话。 李恭缓了好一阵子,佝偻到扶着拐杖的手上,说道:“现在,你和李孔,带七十人去仓库,带上刀和枪;召集所有家丁,分发枪支,随时准备开门迎战;还有,让先生太太和孩子们都去竹园吧,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输!” 李恭的声音并不大,语气却坚定而有力。 “再去给冯家送个信,求他们,派些人来李宅,帮帮我们……”李恭低下头,继续说道,“帮我把全体家丁都集合到院子里,我有话要说。” 李牧点点头,转身刚要走,被李恭叫住。 “等等!先去替我请一个人……”李恭的手突然攥紧。 待到集合完毕时,天已经有些暗了,李恭拄着拐颤巍巍地走出来,有几个丫头拿着比手大两圈的枪,抹了两把泪。 李恭看着院子里的蓝衣服,还有外面挂的一排排红得扎眼的灯笼,胡子被风chuī得贴在脖子上,心里满是凄凉。 “过往,”李恭缓缓开口,“各位都说,李氏是你们的恩人,让你们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就算是兵荒马乱的年岁里也能有个安神之所,我也一直引以为豪,觉得这是在行善事。可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李氏也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却要你们这样报答……这本是我欠李氏的,却要你们帮我一起还,我是何等的自私自利啊……” 李恭佝偻着身,眼泪终于还是承受了太多,掉了下来。一院子的蓝衫早已了解了原委,没有一句怨言,只有两行清泪,随着风被chuī散下来。 “从今往后,你们才是李氏的恩人,我只求各位恩人……”李恭说着,把拐杖撑得四处乱晃,慢慢地屈膝跪了下来,一众人赶紧上前阻止,被他拼尽全力推开,“求你们,活着回来,我不能再失去李氏的任何一个人了……”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眼里装过太多事,却还是没能藏着两行泪,大吼一声,把紧握的刀枪扔在地上,咕咚一声跪下,把头磕得震天响。 这一刻,他们仿佛在为自己吊唁。 当夜空中已经有零星的几声爆竹声响起时,丁山果然带着人和枪出现在了城郊的仓库,但他们发现已经有人来看守了。 杜虎看到李牧带着几个人在灯下守着,以为只有几个人,嘲讽地笑着喊道:“呦呵!看来黎夫人的消息送得很及时啊!不过也没用,就这么几个小毛贼,还不够喂我的枪呢,哈哈哈……” 李牧没有应声,站起来,咬牙抿嘴,眼袋紧绷,慢慢走到了前面,身后突然不知道从哪多出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杜虎往后退了一步,没继续言语。 丁山看到李牧和李孔带的人都有刀有枪,具体有多少人看不清,觉得这场仗恐怕不好打。 “牧夫人,我们有命令,只取仓库里的大烟,不能伤害您和孔先生,所以请二位先回避一下!” “取大烟?做梦吧你!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有义务让你们滚蛋!别装得好像多关心我们似的,过后谁会跪在地上哭爹喊娘还不一定呢!”李牧的声音冷得杜虎都有些打怵。 丁山点点头,继续耐着性子说道:“刀枪无眼,那就请二位多加小心!” 远方大年三十接灶神的第一pào响起,两边人同时挥起砍刀,向对方冲去。 李慷听到pào声响起,拿起枪站起来,领着三十多人往李家走去。但李慷带的队伍和丁山的不一样,赤手空拳,没有任何兵刃。李家也早已经排好了长长的队伍等着他来,家丁的手里端着枪。烟花的光照she出前面几个人的泪痕。 走近时,李慷突然发现,打头与李慷面对面的,是一个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人。 “慷!收手吧!现在还不晚!”贺妈忍着哭腔,枪口都在发抖。 李慷意外而悲伤地望着贺妈,问道:“贺妈,您怎么在这里?” 自从李慷从李家出来,就没怎么去看过贺妈,只是按时让梁舒带些钱和需要的东西回去,后面的事情,更是对她守口如瓶,不希望把她也搅进来。现在在李家再见到她,李慷的心里五味杂陈,却一句都不能说。 贺妈抹了一把泪,说道:“慷,我不管你今天带人来,是要gān什么,我都劝你放弃,你是我的儿子,恭先生和李家对我也很好,你不要让我为难……” 李慷平静地听着,他明白了,自己在开始发泄愤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众叛亲离了,没有人在这场选择中站在自己身后,哪怕是爱他的母亲。李慷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冷透了。 他慢慢地走到贺妈面前,把胸膛顶着贺妈颤抖的枪口上。 “贺妈,如果不想让我过去,就开枪吧。一枪就够了。” 贺妈手心出的汗几乎把枪粘在手上,她浑身颤抖着,哭出了声,又把枪往上顶了一下,李慷跟着晃了一下,没有躲。 终于,贺妈撑不住了,松开了枪掉在地上,瘫坐在地上大哭:“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为什么……” 哭声一刀刀近乎活剐了李慷,他蹲下来,抬起手抹掉贺妈的泪,轻声说道:“母亲!我没得选。” 这是他第一次把“母亲”当做称呼,也是最后一次。 这些贺妈都不知道,她抓住李慷,哀求道:“那你听母亲一句话行吗,哪怕听完就不再叫我‘母亲’了,回去吧,不要打了,好不好?” 李慷轻柔地擦掉了贺妈的眼泪,拍了拍她,站起身,喊道:“记着我的命令!不能拿枪!不能拿刀!只能防,蓝衣服的人一个都不准受伤!” 说完,一脚一脚地穿过蓝衣服,穿过几片劝阻声和拉扯,赤手空拳地和蓝衣服后面的黑衫肉搏。 李慷一人,是一记重拳,是一截人形长鞭,是一把未开刃的宝剑。耳中充斥着嘶吼,却能听到骨头断开的声音,喉咙像灌了沙子,却还能尝到血的腥味。无数次,李慷被打得倒在地上,黑衫的面前便出现了蓝衣替他挡住,黑衫不能下死手,却也没办法抵挡他越来越接近李恭的步伐。 李慷的一步步bī近了李恭,李恭就站在台阶上扶着拐杖站着,平静地等着他走来。 突然远方传来了叫喊声,所有人都往声音的来源望去,冯家的黑衫白腰带挥舞着刀,排山倒海而来。李慷定睛一看,在队伍最后看到了冯雁清的身影。 李慷的黑衫蓝腰带迅速从蓝色的家丁中抽出身来,拿起地上的刀枪,两伙黑衫瞬间打成一团。 李慷还未站稳就突然被两个顶天高的男人一把推开,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几乎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白毛看李慷有危险,赶紧跑过来帮忙,和其中一个高得吓人的白腰带开始周旋。 李慷刚刚和一群人jiāo过手,体力已经不足,又来了一个有两个自己壮的人,没几下就败下阵来,身上被砍刀划得鲜血淋漓,几拳打在头上,虽然手还勉qiáng撑着身体,但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就在李慷已经满身是血,等着巨人对准自己的胸膛砍上最后一刀时,突然巨人的胸前捅出了一把长刀,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后面站着被溅了满脸血的惊恐的贺妈。 “慷!” 李慷支撑的胳膊软了下来,倒在了地上。 贺妈扶着李慷躺在自己怀里,抚摸着他满是青紫的脸,眼泪一滴滴掉在李慷脖子上。 李慷笑了笑,流出了眼泪,这是他从回到李宅开始就渴望却从未得到的一个怀抱。好一会儿,李慷醒了醒脑子,慢慢地站起来,走向李恭。 从始至终,李恭像脚下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两手jiāo叠拄在拐杖上。 “你赢了。”李恭平静地说。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李慷扶着门槛坐在了他脚边。 “我的命。”语调中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是十分确定。 李慷靠在门上,擦掉了嘴角的血,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但现在不是了。”说着,从李恭手上拿下了那枚huáng玉扳指。 “现在,我只想要这个。”李慷把戒指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吃力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却一直坚持着,迈过一个个黑衫,甩开了贺妈和所有蓝衣服的手,走了出去。 李慷就这么一拐一拐地走着,摔倒了把着墙站起来继续走,走得脚都麻木,到最后jīng神已经恍惚还是没有停下来。这条是他过往三十年每天都要走的路,今天它格外的漫长。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又看到了码头。 这一次,他赢了,他亲耳听到李恭说的自己赢了,是靠自己赢的,这个扳指现在不再是李家的嗟来之食了。 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想去上浮桥的地方,有个他经常歇脚的桩子,把扳指放上去。但是他没力气了,摔倒在了离那里只剩几步远的桥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李慷听到了何冠海的声音,他慢慢的翻过身,靠在旁边的一个桩上。 “李慷?!”关打在他脸上时,何冠海惊叫出了声,放下枪跑了过去。 “冠海。”李慷含着一口血流了出来,笑得一如他昨夜的样子。 何冠海看着他满身的血,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按住李慷的伤口让伤口不再流血,但现在的李慷好像哪里都在出血,又好像哪里都没有。 半晌,他终于喊出了声:“快!叫医生!!!” 李慷拉住了何冠海,说道:“来不及了,冠海,我昨天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不行!不行!你惹出来这么多麻烦,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我怎么和老钟头jiāo代!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何冠海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慌乱得像自己嘲笑的那样,像个“什么都不是的家伙”。 李慷抓住冠海,一滴泪正滴在他手上。 “冠海,我这辈子,从来都是个笑话,可最大的幸事,就是有你这样一个好兄弟。” “你别说话,你会没事的,医生马上就来了……”何冠海拉着他的手,安慰着他,但其实是在安慰自己。 “帮我把这个,还给恭先生,”李慷把扳指拿了起来,“他是李家的大先生,李家也是唯一的李家。还有请你帮我告诉他,我会告诉父亲,这不是他的错,千万不要怪罪他……” “慷……”何冠海拿起戒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把命jiāo在你手里,我放心。” 李慷抓着何冠海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何冠海跪在地上,蜷在李慷手边,失声痛哭。 第36章 大年夜,chūn节之际,各处都是烟花爆竹,还有一声声的祝愿,街上的商铺都上了板子,只有黎曙的酒馆突然开了门,里面只有一个人在喝酒。 何冠海面前摆了十几个空瓶子,他抱着头,趴在桌上。 黎曙慢慢地走过来坐下,叫人送了两瓶酒来,倒在杯里。 “这酒……为什么……喝不醉……”何冠海没有动,瓮声瓮气地说。 “你醉了。” “我醉了为什么还能听出来,”何冠海猛地抬起头,冲出一股酒气,“你想说他蠢!” “我是想说他蠢,蠢得无可救药。” “我就一晚上没见他,就去吃了几个饺子,他就从一个蠢货,变成了一个……不能再犯蠢的蠢货……”何冠海抓着头发,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的,又使劲揉揉脑袋坐起来,“程先生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了。” “丁山和白毛都死了,杜虎断了条腿,李慷的人,活着的明天就要下大狱,死了的——就死了。”何冠海颓废地靠在椅背上,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黎曙喝完了自己那一杯又倒上,也给何冠海的杯子里倒了酒。 “他让我告诉恭先生,李家还是只有一个。” 黎曙一口一杯地喝着辣喉咙的酒,直到辣出眼泪。 何冠海由人扶着回到家时,发现房间里有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何冠海把扶着的人使劲推走,眯着眼看是谁。 “谁!”何冠海大着舌头喊了一声。 背影转了过来,微笑地看着何冠海。 何冠海使劲睁大眼看,但直到走近时才看清,站着的人是冯雁清,他思念多时的冯雁清。 “冠海!” 何冠海错愕地摸了摸她的脸,不敢相信真的是她。 “真的是你?”何冠海喃喃地说,像是做梦般自言自语,一把把雁清抱在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雁清也搂住了何冠海,说道:“真的是我!本来几个月前就该回来了,但是突然父亲有事要我在外面办,办了这么久。你的信我也收到了,我很高兴,而且其实我知道你经常在后面跟着,但从来没来说过话。你还来提亲,还闹了些笑话出来……” 听到这里,何冠海又突然想起了李慷出的馊主意让他出丑,嚎啕大哭起来。 “雁清……我好想你……”何冠海把头全都埋在雁清身上,眼泪在衣服上洇湿了一大片。 雁清拍着何冠海,安慰着他,对于由自己带着人去李家的事,只字未提。 第二天一早,黎曙来到李慷的宅子整理他的遗物。 在整理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一封李慷留下的遗书,里面写了一些关于财产的分配,大致包括生庆公司由黎曙接管;按月付给李冯两家利润,按半年季度分红;车留给杜虎和他的女儿;自己名下的宅院和银行存款留给陆宁。 “陆宁?”黎曙一惊,赶紧让人把李慷家都翻过来,一块草皮一块草皮地找。终于有人听到了地窖门的声音。 “宁!”黎曙又惊又喜地抱住陆宁,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陆宁把李慷是怎么发现了两人传递信息,怎么拦下了她手里的枪,怎么把她软禁在这里的事讲给了黎曙。 “委屈你了!”黎曙摸着陆宁的脸,看着她安然无恙,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陆宁看着到处站着的人都是陌生面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小心地问道:“慷……还活着吗?” 黎曙眼神躲闪了一下,垂下了眼,将她抱在怀里。 陆宁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李慷已经不在了,怔怔地被抱着,木讷地低声说道:“黎夫人,我怀孕了。” 黎曙愣住了,松开了手,手颤抖着抚上了陆宁的肚子,眼泪顷刻间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