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公主贵 作者:长安小郎君 文案: 裴家继女裴云安,天生胆肥,日常膨胀 某天代替继姐远嫁,潇潇洒洒奔向了千里之外 (继女故事多,充满惊和吓。) 郑氏二郎郑梦观,五好青年,内外兼修 某天遵照先人旧约,娶了个乖jia巧de的小媳妇 (五好?作者根本不信。) 洞房合卺夜—— 裴云安:我们击掌为约,永不离婚! 郑梦观:其实我是不想结婚(小声BB) 此后的每一天—— 裴云安:快乐与嘴炮,我都拥有 郑梦观:忧郁和冷漠,我也拥有 后来—— 裴云安:送你一道放妻书,爱过! 郑梦观:我错了X五百万遍 问题少女&正直郎君,先婚后爱,死去活来 有花开得早,便有花开得迟 譬如梅花,开在一岁之末 却能独天下而春 【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家事不过是人心织网,夫妻不外乎两情亲疏】 大凡天地间的人,皆有勾心执迷的事 事非经历不知难,恩怨宜解不宜结 ———————— ◎风俗制度考唐,并不会出现唐以后的风物 ◎夫妻成长史,双C,HE ◎有甜有咸,起起伏伏,文风偏细,注意伏笔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云安,郑梦观 ┃ 配角:其他所有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无法自拔 立意:事非经历不知难,恩怨宜解不宜结 第1章 送春归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鼓起勇气开今年第二篇文,会一如既往地日更,希望成绩会比之前好一些。 因为调整了心态,也做了更多的思考,这篇文应该会比之前的内容丰富一些,情节严谨一些。 总之,希望大家喜欢~看文快乐~ 虽然评论区尚未开放,但希望各位小读者也能不吝赐评。 我在后台看见评论,老规矩撒红包(^U^)ノ~YO“她一个人,我让她一个人……” 柳氏立在汉江津渡前喃喃自语,渐有一二时辰了。春色深深,碧波溶溶,仿佛染透了她的裙裾。送别之人早已登舟而去,可她恍惚着百般流连,似乎这人是再也不能相见的了。 汉水东去,通往皇朝的陪都,洛阳。 时气晴明,行舟顺流至夜,已驶过六七十里,早过了樊城,离襄阳更越发远了。操舟的舫人向舱房内禀明,即寻了岸头停船,今夜便暂宿此处了。 少时,守船跟随的人都安顿了,舱房内室却叫添了盏灯。面东的窗扇撑开来,两个小女子披衣散髻靠在下头,俱都放眼远处,若有所思。四周安静,唯是水波漾漾之声。 “素戴,跟我去洛阳后不后悔?” 蓦地,左侧女子含笑问了句,复转过身,仰面,将后脑枕在窗台的棱上。名唤素戴的女子听了摇头,秀眉轻蹙,道: “这话我也想问娘子。原是裴郑两家早年定的儿女亲,裴紫瑶不愿远嫁,自有她父亲训教,哪里就轮到娘子替她解忧了?也不知那郑家二郎是何人品,娘子竟无一点担忧?” “我裴云安改姓裴也有十二年了,早没机会后悔了。”女子仍是笑,语态旷达,就如窗外一片开阔的水天景色。“她的父亲,也是我唤了十二年的父亲啊。” 素戴无言以对,叹了一声。面前这人是她侍奉了十二年的小主人,主仆间相亲相近犹如姊妹。但近来,确切说是自云安主动请嫁洛阳以来,素戴就难以贴近她的心了。 素戴一点也想不通,为何一向要强任诞的小主人会在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低头。云安是随母亲柳氏再醮至裴家的,非嫡非庶,只是一个继女,是实在不必为人家的家事操心的。 “瞧你!”云安抬手刮了下素戴的鼻梁,将身坐正了,目色雪亮,“去都去了,还说这些无用的!你不想,这一船的嫁礼,金银财帛都是我们的了,有钱傍身,难道不是好的?便任那个郑二郎是个牛鬼蛇神,我也不怕啊!” 云安说到此处忽起身去取了样东西,及双手捧送素戴眼前,素戴终是忍不住笑出来:“娘子要带着马鞭子入百子帐吗?我只听说新郎亲迎之际,有娘家人下婿的风俗,可打可骂教他出丑,如今娘子要立一道新规矩不成?” 云安将马鞭拿在手里盘搓,眼珠子溜溜转,挑眉道:“我听阿娘提过,那郑二郎好像就是个读书人,大约不会舞刀弄剑的。我只藏在衣裳里,若他尚可,就不拿出来吓他了!” 素戴倒很信这话,旁的一切都可不论,只云安的性子,断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自小便是聪慧机敏,极有主见。 “娘子,你方才问我后不后悔,我不后悔!” “那我更不后悔!” 夜深了,夜风轻柔却也带着一股湿寒。素戴伸手合窗,将云安拉起来,两个人携手进了帐,并榻而眠。 …… 半月之后,裴家送嫁的喜舟抵达了洛阳城南的因风渡,再回首南望,襄阳已是千里之遥了。 郑家知讯,早也遣了人来接应。云安登岸相见,却看为首的只是一个年约三四十的仆妇,虽穿戴体面,到底是个下人。云安非以身份看轻,但明面上的道理,两家联姻,彼此门第都不低,又是他家嫡子娶妻,怎么也该有个正人来迎。 初来乍到,这话自然不得一下戳破,云安只笑了笑,越过此人,便也叫了个年长的侍娘去说话。那仆妇不料,当即红了脸面,其后跟随的婢仆也不知所措起来。 云安见状,心中更有数了,这些人大约真是郑家用来试探她的脾气的。只可惜郑家失算,她不是个好惹的性子,而且家族间、世俗上的歪风邪气,她也早在裴家领教过的。 “素戴,扶我上车吧,水里飘了这么久,浑身都快散架了。”云安没有等那些人想出对策,只看他们带来的车驾排在路前,与素戴递了眼色,即转身而去。 郑家仆妇更急了,一跺脚硬着头皮追了上去,可无论她怎么赔笑寒暄,都没有得到云安的半分回应。这情形持续了一路,直到车驾进了城西第二街的观德坊,在一处宅邸前停下。 “裴娘子,这是主家一处别宅,才刚里外新布置过,十分清雅。吉日之前就请娘子安居此处,到了日子我家二郎自来亲迎!” 云安才下车,自己也在打量这宅子,听了这话瞥去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家正宅在何处?距此可远?” 仆妇见云安终于理睬,忙摆手殷勤道:“不远不远,就在隔坊,修文坊,方才来时路过的!” 云安对郑家不算深知,但正宅是她今后长久居住之处,她早就打听清楚了。她点了点头,仍按住心内计较,做出恍然的样子:“原来这般近,我还以为比方才渡口到此还远,所以你家主人不及来呢!” 话音未落,一旁扶持的素戴先忍不住噗嗤了声。她明白,云安这是拐着弯骂人呢。方才渡口初见,没什么由头可说嘴,直接了倒不好,显得是裴家先失礼。现在则不同,是郑家仆人主动递了把柄来,既如此近,却不来迎接远客,自然是郑家失礼。 那仆妇一时也反应过来,又羞红了脸,笑容僵了:“娘……娘子请进吧,莫站在风口,着了寒就不值了。” 云安拿得住,目光从妇人身上掠过,在素戴的扶持下,大大方方,端端正正地踏进了别宅的门槛。 这宅子果然敞亮清静,但无外乎就是亭台院寝,回廊转阁,略无新颖之处。云安大抵转了一圈,遂与素戴进了东南的主院,除自裴家带来的数个侍娘小婢,并不用郑家婢仆侍奉。 一时安置罢了,云安吩咐掩门,对外只说午憩,谢绝一应问候搅扰,屋内便仍与素戴携手进了内室,主仆间商议细情。素戴早憋了一腔话,忙先开言道: “郑氏两位家尊已经故去,叫长子袭了汉源侯的爵位,如今便是长媳主理内政。她与娘子当是妯娌,平辈之间倒不客气着,今日一来就给娘子难堪,怕是以后进门了也不好开交。我也好奇,难道她是觉得裴家没有嫁亲女儿过来,所以看轻?” 云安撇嘴一笑,又抱臂摇头:“哪里轮得到她看轻?她又凭什么看轻?我虽替嫁,却非妄冒,议婚之时婚书里写明了是我裴云安的名字,如今再想后悔,为时晚矣。” 素戴深以为是,笑道:“所以娘子方才一句话就收拾了那妇人,她必将这事传回去,给他们一个警醒也好!” “你放心,谁敢欺负我,我便十倍还回去!”云安拍了拍素戴的肩,十分自信,心里忖度着又道: “这些官宦世族都是一个套子,不过就是怕旁人分了他的钱财,分了他的威势。这次若非我主动替嫁,十几年了,你可见过裴家那几个东西的好脸色?我一个女孩好对付,他们是怕阿娘再生个真正姓裴的孩子,或还是男儿,他们便争不过了。所以阿娘这些年委曲求全,根本不值。” 这些道理素戴并非初回听云安说起,但见她将话端转到柳氏身上,不觉犹疑,缓缓问道: “娘子既知夫人苦处,却为何还要离她远去,在身边帮衬着岂不好?虽然夫人因为娘子性子顽皮没少说教,也为周全裴家儿女甚少关怀娘子,但嫡亲母女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夫人送行时哭得那样,就是极心疼娘子的啊。” 这话约莫问到了云安的心坎里,她的神气立时减去了大半,眼睛低去,带出几分酸涩之感。素戴诚然没错,十二年来相依为命的母女能有什么仇怨?但其实,没人懂云安,她与柳氏经年累积的隔阂,亦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素戴,日子长了你就懂了。” …… 三日后,皇朝载德七年的四月廿八日,裴云安出嫁了。 因是远离母家,观德坊的别宅内既无亲眷,亦无宾客,庭院廊庑间寂静得一点也不像大喜之日。云安却是从容,还比前日晚了一时起身,只叫素戴替她更衣理妆。 新婿尚未入仕,身无功名,云安的嫁衣便是按继父裴宪的官品所定,三品以下六品以上之女于归,服花钗翟衣。衣裳虽依礼制,但针线绣花却是出自柳氏之手。云安记得母亲为此熬了近一月,从中单到大袖,从大带到袜履,无不精致细密。但,上一回母亲为她如此用心,她便怎么也记不清了。 “娘子,你看可还有不满意之处?” 思绪恍如流泉,却一下被素戴柔润的嗓音拦住。云安抬眼看向铜镜,崭新而隆重的面貌让她有些不适应。 “这样,好看?”云安抬手扶了扶鬓发,觉得头顶如云的高髻压得脖子发酸,“花钗能不能少插两支?” “娘子说能不能?”素戴知道云安是想轻便些,一笑在她身侧坐下,“郑家原就怠慢失礼,娘子今日进门,他们必是等着看的,若妆扮有失,难免不被人拿捏,忍忍吧。” 云安不过信口一句,倒真没多思,因听这理,不觉点头:“你算是提醒我了,今天是个好机会!” “机会?娘子又想到了什么?”素戴虽比云安略年长一二岁,但云安的脑筋转得快,她常有跟不上的时候。 云安将脸扬起,眼睛里闪过机灵而狡黠的笑意,连着两颊上新描的斜红也颤动了下,说道:“你不是说过,新郎亲迎之际,女家可以尽情下婿么?” 素戴明白过来,云安之意是要借着婚礼风俗再给郑家难堪,“娘子想如何安排?还是亲自动手?” “那倒显得过于粗鲁,也太过明显,我是要……” 第2章 立誓约 郑家系出荥阳郑氏之嫡脉,在洛阳,乃至整个皇朝天下皆是数得上的世家豪族。郑氏先祖曾随□□太宗开疆拓土,征战四方,文出中书令,武至三镇节度,可谓累世达宦。 及老汉源侯郑行规一辈,仍官至礼部尚书,不容小觑。如今袭爵的长子郑楚观虽未任有实职,但家业资产,声名威望俱都承奉,荣华丝毫不减。便至皇亲宗室之家,但有应酬往来,亦必敬让三分。 因而,郑家次子娶妻的消息早便在洛阳城中传开,成了一则要闻。到了这亲迎吉日,自修文坊正宅到观德坊别宅的一路都有士庶人众争相观望,竟像是过节般,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二郎,你看这些人!欢喜得都涌上来,就好像我们又多请了几百个傧相!这架势还不把新夫人吓着?!哈哈哈……” 说话之人名唤临啸,就是今天的新郎,郑家次子郑梦观的庶仆。主人娶妻,他也沾了满身的喜气,穿得一身崭新的绸缎衣袍,骑着高头大马一道去迎接新妇。 然而,行在最前头的郑梦观却一直平静得很,任临啸如何搭讪,都不大理睬,好似就是个领队的,在为旁人做事。不久,亲迎的队伍抵达别宅门首,但见大门紧闭,郑梦观也还不急不慌,缓缓下了马,略整衣冠,面色微凝。 “这是新夫人摆架子要二郎去求呢!”临啸自也跟着下马,他对世俗风气了解得很,只便笑嘻嘻指向大门,“怕这门里还准备了什么好东西等二郎去闯!” 郑梦观瞥了眼,却是皱眉摇头,丢给临啸两个字:“聒噪。” 临啸又作憨笑,挠了挠头退后几步。后头一众傧相乐士早也准备妥了,前后站了五六排,就等郑梦观“赚开”府门。这时,道旁围观的闲人也攒了里外好几层,议论吵嚷,更还有大胆戏笑的: “这裴家娘子好个小性儿!究竟礼还未成,人也不见,就要与汉子分高低了?!” “是啊是啊!娶这么个烈性娘子,二公子今后可有的受咯!” “裴家还能高得过郑家?二公子叫人撞门便是了!”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越发俚俗不堪,可郑梦观依旧不为所动,沉了沉气踏上台阶。扣门三下,梦观依礼告诉道: “贼来须打,客来须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梦观的声音郑重而清朗,阶下随众都能听清,自也能传进大门,可等过许久,门内却一无动静。常理么,大喜之日闭门,内边都会有女家安排的少男少女守着,一待新婿发话,便与他盘诘斗嘴,以为取笑喜乐之情。 临啸望了眼主人,又抬头看了看天时,心里有些着急。他们出发来此都是算好时辰的,未时到,最迟酉时要将人接走,否则便赶不及入帐合卺的良时了。郑梦观是初婚,也不解对策,便又抬高声调向门内说了一回。 这第二次,仍不闻回应。 …… “娘子,已经申时过两刻了,你想让他们在门口耗多久啊?” 裴云安倚在寝房的牙床上悠闲吃茶,口中断续哼着小曲,但见素戴进来问她,不过置之一笑。让亲迎的队伍门外苦等,就是云安整治郑家的计策,她自有分寸,亦不会轻易松口。 “你去看了如何?可还热闹?”云安抛了一眼外头,得意道。 素戴自是帮着云安的,却也怕她不留神玩过了头,抿唇无奈道:“不能开门哪里看得见,只听笑闹声很大,极嘈杂,当必热闹。” “这便好!越多人起哄越好,传扬出去可不是我没脸!哈哈……”云安越想越受用,笑得捧腹抖肩,发间花钗乱颤。 素戴去扶住云安,又道:“洛阳不比我们襄阳,是陪都,每天昼刻尽了便会宵禁,有军士巡城。这喜事若是闹到官家那里,总不好吧?况且,也难保那郎君不生气,娘子还是见好就收。” 看素戴近乎是要倒戈的意思,云安抬手便拍了下她的脑门,言道:“我不过略施薄惩,哪里是贪心戏弄?巡城的军士就算会管,也不敢真得罪郑家。至于郑二郎,我既有说辞,更有防备。” 至此,素戴也没话了。毕竟,这世上还没人能做得了云安的主,就连柳氏也不能,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 酉时将近,夕阳西下,郑梦观一众已被晾了一个时辰有余。便莫说要在酉时接人了,进门还有奠雁的大礼,竟不知要延误到几时。临啸急得跳脚,不顾尊卑,一遍遍催着郑梦观索性硬闯。后头起哄的人虽因时近宵禁而散去不少,却仍有伸着脖子巴望的,只不过,看热闹渐渐变成了看笑话。 “二郎!这新夫人做得太过,我们不能再傻等了!” 郑梦观自来时便一派镇定淡然,此刻却仍无半分焦急。他是世家高门的子弟,深有涵养气度,但这样子似乎并不寻常,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临啸是他自幼的随从,却不是他的知心人。 正进退难为间,紧闭的正门忽一下大开,主仆猝不及防,俱都惊得向后退步。时辰恰好酉正。 “郎君万福,让郎君久等了!” 门内只出来一人,便是素戴。她瞧准了身穿喜服的郑梦观,含笑恭恭敬敬立拜。如何应对,云安都已教给她了。 “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知道开门!”临啸回过神来,立刻替主人抱不平,也见出来的是个年轻侍女,便愈发敢言,“哪有你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却把女婿冷在外头,好大的架子!” “好大的声音!”素戴倒不料是个随从先发起火,当即拔高声调斥了回去,“我们怎样人家?也没有下人敢不知高低的!” 临啸不过一时不忿,听见这话方觉失了口,惭愧低头。一旁的郑梦观原是被他抢了先,这时更觉小子无状,严肃瞪了眼,叫他退到阶下,不许进门。 “他是我的人,出言不逊我必定惩罚,你莫要与他争持。”转过脸,郑梦观恳切地宽慰了一句。 素戴原也有试探新婿脾气之意,但见他是非分明,举动谦和,自然点头:“我家娘子远道而来,那日登岸时受了风,又兼水土不服,病了两日,故而准备不及,耽误良时,请郎君莫怪。” 郑梦观本无怪罪,知晓这层缘故倒有一惊:“那,能动身吗?可请医家诊治了?” 素戴见郑梦观是这反应,却也一惊,心道:这郎君虽未见过娘子,言语态度竟是这般体恤,难道真无意配成了一桩好姻缘? “今日已好些,行动无碍,郎君请进来吧!” …… 云安既叫素戴放人进门,自也离了闺阁,到夫妻过礼的中堂安坐下了。她拿着障面的团扇左扇右摇,消遣无聊,一张绘花鸟的连地大屏隔断了视线,她也望不见外头情形。 “娘子!来了来了!新婿到了!” 不经意间,素戴一下从侧边窜了进来。云安只顾把玩团扇,专注的精神猛被打散,心里不觉发慌,才要数落,目光却被一个模糊的身影晃了过去。这身影立在屏外向她躬身施礼,然后一句沉稳的男音便传了过来: “郑梦观亲迎,请行奠雁之礼。” 云安听罢微有发怔,满脑子的主张竟一时停滞了。 她自然是从不认识郑梦观的,便是“梦观”之名也是此刻听见才想起来,还是离家前柳氏向她提过一回。然则,她也不知怎么了,只觉这郎君的声音配着他的名姓,格外悦耳。 云安回过神时,一只五色丝线缠绕的大雁已被侍女接了过来,郑梦观也进来了,就与她正面对坐。只不过,二人眼前还隔着一把团扇,是素戴扶着云安的手举起来的。 成婚的礼节也太繁琐了些,好奇的云安这样想着。 于是,郑梦观究竟什么模样,云安直到礼毕出堂也不曾瞧个真切。及至登车,又依礼蒙上了皂罗盖头,更连个身影都望不见了。 …… 春庭月午,夜深花静。一日的喧嚣总算平息,百子帐中的红烛尚在尽情摇曳,仿佛是在催促,要春榻上的新婚夫妻早赴鸳梦。 可,这对新人间并不大顺利。 “郑梦观?你睡着了?” 云安头上还蒙着盖巾,只能从下头望见那人一双乌皮靴,不知他是何情状。等得太久了,她有些烦躁,便索性先开口。 郑梦观诚然没有睡着,不过迟滞凝神,就像下午亲迎的情形。云安的话音钻入耳内,他先是意外,又恍然,想起要揭盖巾的事,可犹疑着抬手,半天也没有碰到。 这间隙,云安越发不耐烦,自己把盖巾拽了下来,但光影晃眼,她没有立即撞上郑梦观的目光。 “你……”郑梦观不由提了口气,却是清楚地看见了云安的容貌——这女子一副灵慧相,却还小,眉目间结着一股淘气。 “郑梦观?”云安一时定睛,那人的脸模子正对着她。她毫无羞涩为难,试探着又唤了声,然后便咧嘴一笑——原来,这声音动听的郎君,生得也很好。 郑梦观似出了神,没有应诺,云安便也安静赏看。她的印象里,读书人,又是高门公子,便当和裴家两个儿子差不多,儒弱自矜,或有些资质,不算平庸,带几分天性骄傲,都无可新奇。 然而,这位郑二郎却很不一样,不像寻常的后生。他长了张俊朗的面庞,眉宇萧肃,脸廓分明,若雁过寒潭,风拂玉山,天然一段高逸之态;头戴黑缨冠,身穿绛纱袍,腰间系着玉銙革带,肩阔背直,方正挺立,衣衬人,人衬衣,相得益彰。 “郑梦观,从现在起,你我就是夫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云安对这门婚事早有打算,看完了人也没忘言归正传。 郑梦观果是神游天外了,用力闭了下发涩的眼睛,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何事?” “无论如何,不能休妻,不要和离,就算我今后没能给你生下男孩,你的正妻都只能是我裴云安。自然,你想纳妾我也不会干涉,她们所生的孩子,我都会视如亲生。” 郑梦观才觉得云安尚小,稚气未脱,她便说了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其言辞恳切,态度坚毅,俨然就是立誓。不过,哪有人新婚之夜与夫婿立这种誓约的呢?既不吉利,也显得太过冰冷。 “既为夫妇,六礼咸备,便非同儿戏,我必定恪尽其责,无亏夫妇之道。”郑梦观一时虽未理解,但云安是他亲自迎回家的,这桩婚事他无疑是认可的。 “那你是答应我的意思了?”云安能感受到郑梦观的诚意,却仍希望他再明确些,便举起一掌,道:“我们击掌为约?” “……好。”郑梦观答得略有迟疑,倒不是又出了神,而是在想怎么提问云安缘故。可小女子举动爽利,已将手掌伸过来,他便不得不先接了,以免生出误会。 很快,清脆的三声击掌在红烛下落定,这对夫妻完成了一桩不同寻常的“礼节”。 裴云安满足地笑了,用另一只手抚摸击掌的手,目光又飘向郑梦观。心想,除了登岸那日略有不快,其余的事都还顺利,尤其是这替嫁得来的郎君,无心插柳,却赏心悦目。 三更已过,夫妻间最该做的正事还没有做。 “我听你的侍女说,你因水土不服病了两日,今日也劳累了,还是早些歇息。”沉默些时,郑梦观忽沉声说道,一面摆正了身子。 云安闻言敛笑,两手亦缓缓放下。此情此景,既为人妇,又有什么不懂的呢?而况方才的誓约里都说得那样直白了,生子、正妻,人之大伦,常情而已。云安坦荡豁达,亦从无后悔。 “行,那我帮你更衣吧。”云安说着便将身挪近,两臂穿过郑梦观腰间,要替他先卸去革带。 “我,不必了。”岂料,郑梦观却大为窘迫,脸面一瞬涨红,身子向后倚退,脱开云安的双臂站了起来。 云安自然奇怪,又思自己并无做错,问道:“你不愿睡在这里?” “我只是……”郑梦观有些无措,亦显得惭愧——他的心绪,似乎比裴云安的誓约还要难解。 “你生得好看,莫非是嫌我丑了?”云安望着倒笑出来。她甘愿尊奉人伦,却也无勉强之理。到底,今天是初见,初相识罢了。 郑梦观不是好色之徒,也没有将云安作美丑之论,他暗里捏紧了拳头,斟酌半晌终是寻了个话端:“来日方长,我必不负你,只是你年纪尚小,又刚病愈。” 原来,郑梦观说“早些歇息”是让云安自己早些歇息,可绕了这一大圈,却又是这般奇怪的理由,未免有些不通。云安今年十四岁,是将笄之年,即便不算成熟,也并不很小。 “那罢了,你就自便。” 云安无意深究,对于郑梦观,已有击掌为约,便再无他求。 四更漏断之际,百子帐中的夫妻终于安歇下了。裴云安躺在寝榻上,合了眼很快睡沉了。郑梦观则在外间一张直角榻上和衣而卧,他没有睡着,甚至毫无倦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三笠山、叫我指甲刀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拜家门 修文里郑宅地占十数亩,环廊曲阁,园林重院,安置着上下百余口人。其间坐南朝北的一方正院,朱门素壁,玳椽琉瓦,最为气派华丽,便是家君郑楚观与夫人崔氏的居所。 此刻才交五鼓,崔氏早早起了身,坐在临窗的雕花牙床上理妆。她对着面前的螺钿铜镜照了又照,命小婢铺开许多簪钗步摇,一支一支取在发间比看。妆面已是极精致了,她却似总不尽意。 “夫人就算平常打扮,也是又端庄又贵气,今天不过受那小丫头的礼,不值什么,何苦这样费心呢?” 崔氏的近身侍娘阿春立在牙床边,但见主人十分沉浸,便笑着随口奉承起来。崔氏听了轻哼了声,却道: “你那日去渡口迎她,还不知这丫头的脾性?原是我想试探她,倒让她捉住把柄了,所以昨日二郎去迎亲才被冷落门外。更可见,这小丫头年纪虽轻,却是个有骨气的。” 阿春不过婢女之流,只是说两句话讨崔氏欢喜,倒没想远,因才及细忖,说道:“那她也不敢明着对夫人不敬,夫人是主母,是长嫂,今后大有机会料理她的。” “这话倒说得很是。”崔氏掩唇一笑,流露得意。她是郑家的冢子嫡妻,当家之后便愈发自矜身份。如今来了这么个有脾气的妯娌,未及正式见面,就已暗相交锋,今后的日子自然不会乏味。 崔氏理了理思绪,又道:“不过,裴家也算重视这个继女,听说随船来的嫁妆装了有十六车,把二郎那院子东面的五间廊屋都填满了,所以她才有这样的底气。”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越不过夫人去。夫人是母家正出,祖上还出过好几位娘娘王妃,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啊!” 巴结的话让崔氏十分受用,但凑趣归凑趣,“皇亲国戚”四个字却让她想起件事来,道:“我醒时恍惚听得大郎说要去申王府谢礼,可回来没有?他与申王似乎并无交情,怎么突然有这福气?” “原是这事。”阿春协助崔氏料理婚事,很清楚其间礼尚往来,细细解释道:“家君过问昨日宾客的礼单,见有一条写了申王府的贺礼,却未见送礼之人,便不敢怠慢,赶着就去谢恩了。” 崔氏听明白了,心下有些计较:“凭我们郑氏的门第,素日往来的宗室也不少,但宗室毕竟是宗室,倒没有这样主动的。” “这也不稀奇,只能说我们郑家与众不同,连皇帝的儿子都乐意结交。再一比,裴家和那个小丫头便更不算什么了。” 崔氏不过白忖度一回,并不当大事,倒难为阿春好个口才,又将话端引为谄媚。崔氏瞥去一眼,轻笑不语。 …… 三书六礼,春帐合卺,只是夫妻间礼成,新妇还须拜过家门尊长,才真正算得夫家之人。云安深知此事,也对此有些期待。毕竟,今后一个门庭住着,总要见识见识,打量打量。 “双亲已逝,如今是兄嫂当家,到底是平辈,稍待相见,你也不必过于拘束,更无须害怕。” 清晨梳洗出帐,云安跟在郑梦观身侧往正院拜谒。一路亭台花草,春光一新,她左右赏看,并无半分拘谨之情。因为,素戴自昨日进府,一夜便与郑家几个小婢套熟了,郑家情形大体已知。方才云安梳妆之际,主仆间耳语了一番。 “我听说你与你大哥相差了八九岁,你侄子都有十四岁了,与我是同庚的。如此虽是平辈,在我却和父母是一样的了。”云安有意表露尊敬之意,试探那人的反应。 郑梦观不料云安是这般想法,略停了一步,转脸看着她道:“大哥是年长些,未及弱冠便早娶,但他们都是随和性子,知你与侄儿同庚,必会更加善待的。” 这话还是宽怀安慰,且更显细腻体贴。云安不禁连连点头,对郑梦观又添了一重好感:这郎君品貌好,性情也不错,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恶习,以后夫妻相处,应该会轻松、简单得很。 一时不言,夫妻继续行去,很快便到了。 正院的辉煌气象让云安不觉举目观望,但她也非小户之女,自有见识,并无十分流连。及目光落定,却是堂屋门下候着的一人引起了她的兴趣。 那是崔氏的侍婢阿春,云安认出这人就是在渡口迎接她的仆妇。便如此看来,登岸那日的事还真是郑家长媳的主意。而郑家的人,除了郑梦观,也许都没有太多善意。 “二郎和新夫人快进去吧,家君和主母早盼着了!” 此刻不便多思,随着阿春的延请,云安与新婿并肩踏进了堂屋。一见,堂上一方连屏的壶门长榻,九色织络帘下并坐着一对男女。 男子的眉眼与郑梦观五六分相像,身形却不如兄弟挺拔;头戴长脚罗幞巾,身穿小绫圆领绯袍,是个面貌中和的壮年人。女子则高髻如云,满布玉蝉金雀,三层不止;下头一张丰圆脸孔,柳眉细眼,微微含笑,通身绮罗缤纷,华彩耀眼,果真一位高门贵妇。 “云安,我没叫错你的名字吧?” 云安正打量着要施礼,崔氏却先起身走来,说着便携住了她的手。她既知崔氏没有真心,不过行个场面,便也一笑,从容道: “长嫂记得没错,云安的名字简单,不容易记错的。” 崔氏微微颔首,面上挂着和善的浅笑,私心里不免也在端量云安。这小女子果然不是什么闺阁弱质,不仅话音暗藏力道,面相也透着一股慧黠—— 弦月疏眉,杏圆双目,鼻头微翘,唇色淡润,这胚子倒不算差,只是过瘦,两颊无肉,似非福相。而虽则身形颀长,骨架端秀,却还是因为体格单瘦,仿若无枝的树干,撑不起一身飘逸的薄罗衫裙,便也减却许多姿色了。 收敛神色,崔氏望了眼郑梦观,又笑道:“云安虽给我们二郎做了媳妇,到底还小呢!我还记得两家婚书上所写,云安是天章十二年生人,便比二郎小了十岁,与我儿修吾倒是同年。” 进门正礼尚未见,崔氏却就闲谈起来了,云安掂量着,很快明白过来:什么不好提,问了名字后又拿年纪、辈分来做文章,不就是压人一头的意思么?这与郑梦观说她“年纪尚小”绝非同义。 “长嫂说笑了,女子怎比得男子呢?皇律里明文所写,女子十三听婚嫁,我已超过一岁了。”云安很快有了对策,仍作恭敬态度: “家父官居襄阳刺史,诸多政务中便有一项是教治下百姓婚姻及时。若能劝导有方,令百姓安家,户口增多,每年朝廷考官之际便能得到嘉奖晋升。家父既为长吏,自家女儿的婚姻当行为百姓表率,故此云安适龄而嫁,已是成人了。” 这一番话下来,不仅崔氏无言以对,连那兄弟二人也着实有些吃惊。他们不知崔氏的心思,只为云安引经据典的好见识。尤以郑梦观,他觉得昨夜以云安“尚小”为借口,实在是自作聪明,轻率得很。 “哈哈哈,裴公果然好教养!云安虽年轻,却知书达理,这真是二郎之福,也是我郑家之福啊!”家君郑楚观忍不住称赞,一面也向兄弟走去,拍了拍他的肩头,“成婚成人,今后更该端正心思,修身立业,不负家门重望。” 兄长说得殷切,郑梦观自然更加尊重,抬手揖了一礼。云安则不料家君会忽然替她说话,倒真是一家之主该有的做派,便也欣然,跟着立拜了一礼。于此,似乎就算拜过家门了,郑楚观很快请他们夫妻右席入座,又命婢仆奉上茶馔。 漆木案前,龙须席上,云安惬意地用着小食。见兄弟二人又谈讲起一些外务,她也不得插话,便仍将目光瞄向崔氏。这位主母的脸色还没缓过来,眼角眉梢都透着刻意的矜持。 “长嫂?”待兄弟交谈渐转随和,云安轻柔地唤了声,然后稍稍偏身正对崔氏,两手交叠搭在案边,一副极认真的模样。 “……哦,云安啊,怎么了?”崔氏不及反应,面上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掩去,还是笑脸相对。 这时,兄弟二人也停了闲谈,三人六目一齐望着云安,都不解缘故。云安遍视一笑,却道: “云安心直口快,想着方才或许卖弄失言了。长嫂觉得我还小,是一片关怀之意,但云安也只是想让长嫂放心,不必拿我小孩子看待,今后但有错漏之处,长嫂尽管教导。” 崔氏自然知道云安方才之言暗藏锋芒,但彼此不得挑破也就罢了,却哪里想到小丫头还有手段?这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不仅显示了她的聪慧识大体,而且反教崔氏今后不便“教导”了。 这样的一个贤良安分的妯娌,长嫂若再有所言辞,旁人看来,岂不是以长欺幼,毫无道理么?况且,这“幼”,不仅是序齿辈分,还是崔氏自己所言,她后悔拿云安的年纪做文章了。 崔氏接连吃了哑巴亏,心底失意,也无谓与云安开交了,舒了口气随意道:“你这样乖巧知礼,何曾失言了?快别多想。” 云安将崔氏细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终究得意,既算是把登岸那日的小仇怨报还了,也算是在郑家有了立场。今后彼此往来,崔氏若再有什么心思,也当必不敢轻举妄为了。 至此,郑楚观倒没再跟一句,只是不觉点头,仍向云安投去赞赏的目光。梦观则细细体味,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欣赏之情,便不经意,唇角微微上扬。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安:我真的好能讲~ 二郎:沦陷进度10% 第4章 小姑侄 从正院出来,郑梦观便告出府,要往自幼的恩师周仁钧府上拜访。云安乐得一个人自在,与素戴相伴回了居处。 这居处自然就是郑二郎的院子,在府上后园以东,离各处都远。院门上有块主人亲手所书的匾额,两个端正大字,曰:人境。其实,昨夜的百子帐就搭在这院中,只是云安蒙着盖巾进来,什么都望不见,晨起出帐也不及细看。 此刻闲暇,云安不免放眼观量:楼阁台阙高低错落,曲径环廊幽幽隐隐,各处遍栽细竹兰草,还有一方小池,一座闲亭。其境高雅卓然,别有意趣,俨若一处世外之地,比之正院的华丽堆砌,竟不像是在一个家门。 赏过一时,云安顺着回廊进了正屋,原是郑梦观的寝房,如今便是二人的新房。见过外头的风致,室内的陈设布置便不令云安意外了。内外间都是一样清素,榻帐围屏,案席杌凳,无不透着古朴之风。四下不见一样金玉器皿,唯是外间窗台的绿竹帘下摆着张三彩榻,釉色明丽,点缀了一室的寡淡。 “娘子的嫁妆都在东面廊屋妥帖安置了,日常的衣用也在内室置了衣箱,只是……” 云安看罢,正要在那张三彩榻上坐下歇息,素戴却是欲言又止,显出一副极忧切的神情。云安却不急问,牵过素戴同坐,将自己戴的一只紫水晶手镯顺着滑到了她的腕上,才道: “你在担心我,是不是?担心那位长嫂不待见,也担心这女婿不把我放在心上。” “是,我的心思浅薄,一向瞒不过娘子。”素戴低眉点头,复生一叹,“崔夫人就不提了,不理会就是了,可那个二公子呢?昨天我看他举动谦逊,还以为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却不料新房里就这样清清冷冷的,哪有半分重视之意?” 云安对郑梦观尚无深刻了解,但相处下来,倒绝不是素戴说的这般,因而笑道:“这并非清冷,是清静清雅,不是正合我心吗?你难道忘了我们在襄阳西郊搭的草庐,虽简陋得多,其情境却与此地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啊,很喜欢!” 素戴只一味想着自家主人不能被欺压,倒真没联想襄阳旧事。云安所提之西郊草庐,便是主仆二人的秘密之地,连柳氏都不知道。其处依山傍水,环境幽深,是一方可以放纵肆意的乐土。 云安毫不在意,素戴便也罢了,缓而又想起一件正事不及问,抿了抿唇,却极小心,道:“那……昨晚,二公子对你还好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等你嫁人就知道了!” 云安的眼色明显一晃,再怎么,夫妻私事也不便外说。况若据实而言,只会让素戴更加误会。云安昨夜没有深究郑梦观的心意,以后怎样尚未可知,目下各得其所,便很好了。 素戴觉得云安是害羞,掩唇一笑:“难不成那马鞭子被他瞧见了,他吓着了,躲了你一夜?” “啊?你敢再说一次?” 将马鞭子带进春帐的主意不过是一时起兴,到底也没带,便听素戴忽然拿来取笑,云安岂肯轻饶?当即抬手要揪她的耳朵,却被逃开,于是主仆间追闹起来,从屋里到院里,四窜戏笑。 “啊呀!什么东西!” 正玩得酣畅,不防跑在前头的素戴步子骤然一顿,对着一从花木慌叫了声。云安追上来将人捉住,还沉浸其中,但见她目光发直才觉察不对,边问边向花丛走近。 “中什么邪了?草堆里能有什么……啊!”没成想,胆大的云安也被惊着了——花丛下头竟有个人,不是什么侍弄花草的婢仆,而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儿。 主仆诧异之际,这小女儿缓缓站了出来,晃了晃脑袋,掸了掸衣裙,然后却向云安甜甜一笑:“二嫂,我是濡儿,你们在玩什么呀?可不可以带上我?” 当头一声“二嫂”叫得云安头脑发怔,半晌才反应过来,素戴早上与她说过,郑梦观有个嫡妹,名唤郑濡,今年才满十二岁。 不急接话,云安将她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小女儿矮了云安半头,梳着俏皮的双髻,脸若春桃,双目明润,肤白肩圆,体态微丰,又穿得一身嫩红纱裙,愈发衬得人物娇俏讨喜。 “濡儿为何要躲在花丛里呀?”面对这样可爱的小丫头,云安的声调都不觉柔软许多,“是想来看看我长什么样?” 郑濡虽只比云安小两岁,却完全是孩童心性。云安拿得准,一下说中了她的来意,她低了头,两颊泛红:“我见二哥出门去了,就偷偷来了,濡儿不是故意冒犯的。” 郑濡不仅长相可人,声音也极甜腻,羞惭的一句话却像是撒娇,惹得云安不敢再逗她,唯恐多一句,她便要哭了。“以后大大方方来找我好吗?我带你玩!” “真的啊!”郑濡闻言猛又抬起脸,雪亮的双眸睁得溜圆,兴奋难抑,可下一瞬,却转身朝另侧的花丛挥了挥手,“阿修快出来!” 怎么?竟还有个人?! 云安与素戴面面相觑,都又吃了一惊。及至那人走上前来,却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穿一身水青襕衫袍,体格清俊,一手挠头抓耳,面上带着愧笑。 “二嫂,他是大哥的儿子,名字叫郑修吾!”郑濡这时倒熟稔了,亲热地贴到云安身边挽住手臂,又指少年道:“你还不叫人?不然二嫂就不带我们一起玩了!” 云安怎么也没想到郑家还有这样一对姑侄,更想不到会这样认识他们。因细想起来,他们虽名为姑侄,却年岁相仿,大约也是自幼一处玩笑作伴的,情状胜似兄妹。 “修吾拜见婶母。”郑修吾在小姑的催促下红着脸向云安拱手一礼,继而抬头,却又横挪着小步凑到郑濡身侧,似在寻求庇护,又像是个小跟班,举动乖觉。 云安现在的感觉是哭笑不得。在这二人面前她算是尊长,可究竟也与他们差不多大,今后一起玩耍倒不怕,只是一想到彼此的辈分称呼,不免太滑稽了些。 “濡儿,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们这样来见我,除了看我的长相,还有什么缘故?”思定之后,云安拿出几分架子佯装试探。毕竟,若是小丫头一人跑来或是顽皮,两个人则不同,必定别有内情。 “嗯……”郑濡欲言又止,小嘴鼓动着又望了眼郑修吾。她不想瞒,但又显得极为难,“那我说了二嫂别生气?” 果有其事,云安只更乐意听,便爽快而笃定地点了点头。 郑濡仍十分小心,眉头微蹙,才道:“府里人都说二嫂性子厉害,不仅处处给人脸色,昨天二哥去迎亲还差点被堵回去。现在只怕整个洛阳城都在看我们郑家的笑话,也笑我二哥软弱惧内。所以我们好奇,想亲眼看看是真是假。” 流言蜚语颠倒黑白,诚然不是一件新鲜事,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但夸张到“整个洛阳城”,云安倒是不信的。而这阵歪风,恐怕就是从正院吹出来的,又有什么难猜? “胡说!通通都是胡说!” 素戴听了气不过,当即双手攥拳放声呵斥,吓得郑濡捂起了耳朵。云安却反笑了,叫素戴先站到一旁,揽过郑濡安慰,轻问: “你们现在也亲眼看了,是真是假,可有定论?” “当然是假的了!”这话,是姑侄二人异口同声,说完两个人又相视笑开,郑濡道:“方才我躲着都瞧见了,二嫂原来和我们一般大,笑得那么开心,一点也不吓人,也不怪我们偷看。我还觉得二嫂很面善,好像从前就认识的!” “是啊是啊!那些话肯定是下人乱嚼舌头,我等下回去就禀明母亲责罚他们!”郑修吾跟着郑濡的话音又追了一句,无不诚心。 姑侄俩的真诚云安早就一眼望到底了,因而才句句耐心,也是真心相待。便看他们这般表态,既深感欣慰,也颇觉温暖。 她觉得要改变对郑家的看法了,郑家的善意之人还是不少的。 …… 三人初相交,性情却很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便一道进了午食,茶过三盏才分别。郑濡回了西院自己住处,郑修吾则不忘为云安讨公道,当真就去正院见了他母亲。 崔氏还在为早晨的事生闷气,又听亲儿来为云安鸣不平,更是气得胸口发痛。可这些妯娌间的琐事到底不便说与孩子知道,崔氏也只能好言应诺,权当维护孩子一片纯善之心。 待郑修吾满意离去,崔氏便再也压不住了,拂袖一挥,将一只青釉刻花瓷盒打翻在地,内盛的朱红口脂夹着碎瓷四处飞溅,弄花了满铺秋水席,也把遮门的十二牒金绣围屏的屏面划破了几道。 “小郎尚不懂事,夫人何苦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阿春才去送走郑修吾,忽听内室响动便冲进来,见这一地狼藉,不免赶紧去劝。谁知,崔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倒将火气冲她发作: “谁叫你再招惹她?那些话烂死在肚里也罢,传扬开来有什么好处?难道要大郎听见,来问我缘故,深究起来也是她来时我没去接,你不想想这利害?!” 原来,崔氏是把事情怪在了阿春头上,觉得是阿春口无遮拦,私下议论,才致流言成风。可是阿春甚觉冤枉,她虽没想什么利害,却并不是她多口。 “我哪里敢!我一腔心思都在夫人身上,哪里有空造这个谣?但夫人细想,昨日二郎迎亲受了阻碍,都是在大街上,好多人围着看,又不是秘密,传到府里也不稀奇啊!” 崔氏喘着气,脸色仍是涨红,却也缓缓听了进去。她是听了儿子的话,说是下人传语,便一时局促,没往外头去想。这时再听阿春辩解,却也不无道理。 “不论怎样,你去办,我不想再听见这些话。”少时,崔氏平了恼怒,心里另有计较,“这个家在我手里一日,我担一日的责,上下都要顾全,私下如何,明面上都不能教人挑理。” 阿春也松口了气,抹了把额上急出的汗珠,应承道:“是,奴婢谨记。那丫头再得意,也没夫人的好命道,夫人宽宽心吧!” 事已至此,崔氏也不纠结了,就认这一回输,又何愁没有来日?只是,她还稍余疑心,这阵风言当真只有外因么? 作者有话要说: 濡儿:呐,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修吾:我一身正气! 崔氏:儿子是亲生的,儿子是亲生的,亲生的~~ 第5章 藏心意 郑梦观的恩师周仁钧家在城南第一街的永通里,离修文坊有些路程。因而,梦观不到申时便告辞出来,要赶在晚食前回府。可才至门首上马,正要挥鞭驰去之际,门内忽追出一个紫裙女子,一声声唤着他“二哥哥”。 郑梦观回头一望,很快又跃下马背,将马鞭绕了几圈背在身后,对那女子浅笑道:“燕阁,何事跑得这样急?老师还有交代?” 女子稍歇了口气,却是摇头,眼帘忽低忽起,显得茫然犹疑,辗转才道:“非要叔父有事,我就不能有事找二哥哥了?” 原来,这女子是周仁钧的侄女,小字燕阁,因六岁上失了父母,无所依靠,被叔父接来抚养。她与郑梦观差了七八岁,又算是同门,便一直作师兄妹相待,尔来已有十年。 “那你直说便是。”郑梦观还是一笑,觉得周燕阁话中有话。 周女仍有些迟疑,两手拧握身前,缓道:“二哥哥觉得开心么?成婚好不好?新妇子的品貌如何?” 郑梦观被问住了,眼色一怔:“成婚自然是件大事。” 这话避重就轻,又轻描淡写,明显是掩饰。周燕阁察觉了这种不寻常,忽伸手拉住了郑梦观的手臂:“你别瞒我了,昨日你去亲迎,我跟在人堆里都瞧见了。那位裴家女儿害你苦等,惹得旁人笑话,才一日就又生出许多流言,把你说成软弱惧内……” “这是什么话?”郑梦观自是惊疑,敛去怔色打断了周女,“燕阁,你是知书识礼的,不可轻信谣传。” “可我是亲眼所见!”周燕阁脱口反驳,不服也不甘,似乎不仅仅是为眼前这人不平。 郑梦观不以为意,见她愈是固执,不过无奈摇头:“我是当事之人,岂会不知真相?她是远道而来,不服水土,病了几日才致延误,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哦,是吗……”周燕阁神色淡去,略有窘迫,却更多的是失望。那只搭在郑梦观臂上的手颓然滑落,而这人竟一直没察觉。 “回去吧,我也走了。”事情解释清楚,也迟了一时,郑梦观不宜再留,说罢跨马而去。 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周燕阁泄了口气:十年的情谊都不值他过问一句,为何要跟在亲迎的人堆里。 …… 郑梦观回到寝院时,天边只余一片残照,橙红渐紫,倒映在小池里,随着水波浮荡晕散,像一幅斑斓的绉纱。他不觉停驻观赏,却蓦然望见对岸的石台上趴着个人,一身宽大飘逸的白衣,青丝松松挽在头顶,细长的手臂露了大半,伸在水面上撩拨。 这人正是他昨天娶回来的妻子,裴云安。只是,她的打扮与先前实在判若两人,郑梦观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又看了片时,他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未必想打扰,却被云安发现了水中的人影。 “才回?怎么一去就是一整日?”云安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一面甩去手上水珠,一面笑着致意。 “嗯,有事耽搁了些。”梦观平常应道,目光仍不经意地端量云安,近看与远观又不同了:清瘦颀长的身架,素水雪净的面孔,在白衣的映衬下简直淡到了极致…… “这是旧年里,我叫素戴仿照魏晋古画的人物做的深衣,是不是与你这院子的情境十分融合?” 直到云安问起,郑梦观才收回思绪,但他没有接这句问,只另道:“你对魏晋古事还有钻研?” 云安不过是看这人盯着自己的衣裳,以为他稀奇,便一阵摆手,道:“这才不算钻研,就是学人样子,附庸风雅而已。” 郑梦观听了失笑,觉得云安直率,便因这笑,一对初相识的夫妻忽而熟悉了不少。昨夜春帐良宵都不曾这般。 “你忙了一日,快去更衣用饭吧!”很快,残照尽收,天色暗了下来,不免云安想起这正事。 “你不用?”郑梦观赶着回来便就是要一道用饭之意,这是夫妻间的本分,可云安却叫他独自去,倒有些奇怪,“还是尚未习惯洛阳的饮食?” 云安原是与郑濡他们玩笑时吃了没停,根本不饿,却不想郑梦观还记着她“水土不服”的谎话。她羞愧笑笑,将实情告诉了。 郑梦观倒不算意外,想妹妹侄儿与云安年纪相仿,彼此亲近也是自然。便要就去,抬脚两步又转了回来,道: “濡儿活泼好动,又大意得很,以后你们一处取笑,还烦你看着她些,别让她磕碰受伤,她怕疼,又很爱哭。” 郑濡的性情云安已有了解,的确活泼好动,天真娇怜。但她听了这话还是愣了下,像是不懂,缓道:“好,你放心。” 郑梦观离去后,云安仍站着没动。她理了许久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在羡慕郑濡有这样细心温柔的兄长,虽然只是一句交代的话,也不曾见他们兄妹相处,但其间亲情宠爱却都尽显了。 云安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 晚食之后,郑梦观去了隔廊的书房,云安依旧闲着,便往院后耳房,素戴的住处消遣长夜。主仆向来要好,况又初至郑家,各样都有的说,便不留神,一下过了两更。 云安因而快步回房,心想这郑二郎别是自己先睡了,她倒不好安置。可还好,她跨进主屋的第一眼,便见这人坐在那张三彩榻上,腰背挺直,双手抵膝,正颙望窗外夜空。 “我一时忘了时辰,你等很久了?” 云安搓了搓手,踮脚走近,声音微有些虚。郑梦观原是背对着,闻言转过头,起身将窗户掩了,平和言道: “不久,我平素也歇得迟。” 云安明白了,这人并不全为等她,倒是自己多想,点头道:“那你还是自便,我不扰你。” 左右夫妻间尚是有名无实,云安也不好催着他什么,说完便又跨出房门,倒不去远,就靠着门,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她其实也一向睡得晚,此刻天上一弯月钩,光华澄明,权作赏月也无妨。 然而,郑梦观还有话说,并不是“自便”之意,却见云安极有分寸的样子,心中不觉一顿。他想起小妹郑濡,同是世家门第,也只相差两岁,云安的行事态度却很特别。这非关各人性情,只是究竟为何,他还摸不透。 “我歇得迟是长久的习惯,你不必熬着,若是累了,就去内室睡下。”想了想,郑梦观走去劝了一句。 云安仰面望他,嘴唇轻抿,又回头看了看屋内,指着堂上一张平榻道:“我睡内室,你呢?是晚些进来,还是又要睡外间?” 云安自然知道郑梦观还无意圆房,她也不是这意思。她只是不得不有些思量:昨夜只一夜,百子帐也拆了,夫妻如何,外人难知细详。今后则不同,院内屋内都有小婢侍奉整理,夫妻分榻,总有痕迹,时日长了必瞒不住,便难免传出闲话。 大家族,人口多,口舌自不会少,这是云安在裴家十二年所懂得的最简单的道理,也是才在郑家领教过的。她看重这门婚事,也不愿意多事,在心底的打算里,尊严二字分量极重。 “你倒别误会。”见郑梦观久不回答,云安便知他是为难,站起身,索性一气讲明了,“你自然有你的原因,我既认可,便不会多问。只是,你我毕竟已是夫妻,为这名分面上也要应付。不然人多眼杂,未免传言,多少不值。所以,以后同榻分枕,可好?” 这番话同昨夜的誓约如出一辙,且云安说得更冷静,更沉着。郑梦观固然是有自己的缘故,但听完之后就只剩了一样感觉:愧,不仅是愧于自己的做法,更是愧于这小女子的气度。 “是我思虑不周,就依你所言。” 云安倒没想着几句话就成了,十分惊喜:“多谢多谢,我睡觉还算老实,若有不好,你只管叫醒我,我不生气!” 小丫头的脸变得快,郑梦观慢了一步,眼色稍一凝滞,才缓缓点了下头。这间隙,云安却已溜进了内室,从箱橱中搬了一套枕褥出来,铺在寝塌的里侧,只占得小半宽度。 郑梦观随后进去,云安已忙完了,正坐在被褥上歪头发笑。他望着不言,嘴唇抿了下,朝一侧衣架上取了寝袍,要出去换了。 “我不看,你就在这儿换吧。”云安察觉这人的举动,丢了这话,很快躺下钻进了被子,连头带脚都蒙得严实。 郑梦观未及迈步,闻言回头,只见榻上裹得蚕蛹似的一长条,当即忍笑不已。他原非严肃刻板之人,可这丫头也怪道有些不同寻常的乖滑伶俐,竟不知是个什么性子。 憋住这股劲,郑二郎用几声干咳掩饰过去,还是往外间换了衣裳。再进来时,那条巨大的蚕蛹冒了出两只眼睛。他暗咬住牙,目光故意错开,怕自己又忍不住笑。 “先前房门未关。”郑梦观也不知云安看没看到他出去,便有心摆出一句。说完,他走到榻沿坐下,动作虽还自然,却到底不曾直接躺下,顾忌着身后的眼睛。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的事?” 云安见这人纹丝不动,愈发沉静,便细想他方才对窗仰望的样子,或许是心中闷滞,有所不悦。她倒真不知自己刚刚惹笑了这人,纯粹是白纳闷一回。 郑梦观实无所思,顿了顿才转身应对。一见,云安又坐了起来,被子扯在腰间,丝发披在两肩,正一脸认真地注视他。“无事,你还不睡吗?” 云安吸吐了口气,展眉挤笑:“无事就好,若有什么,也能与我说的,你不妨吐露吐露。今后时日还长,姑且解闷也罢。” 这小女子说的话都还有理,郑二郎也多是认同的。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因一纸婚书成了连理,名分所系,便是情分所起,就算是友人同窗日常交际,再不相投,也必定是要来往的。 而况,郑梦观并不讨厌裴云安。 “云安,我今后便这样叫你吧。” 以名相称原是极平常的,不算件事,但郑二郎说得尤为认真,像是一种身份的认可。迟到了一日的认可。 “好啊,都这么叫的。”云安愉悦地点头,亦才想起来,自昨日起,这人还没正式唤过自己的名字。“那我也和你家里人一样,叫你二郎吧?总指名道姓也不好。” 郑梦观倒没在意云安是直呼其名,觉得怎样叫法都在常理,便随和地应诺下了。 长夜虽长,也经不起几番消磨,二人说完话便又到了四更。云安机灵知趣,先挨着内侧躺下了,脸面也是朝内。郑梦观望之一笑,很不自禁,笑意划过嘴角也不曾留下痕迹,然后才掀开被褥躺下去。 云安笑闹了一日,到底有些疲乏,沾了枕头没半刻便去见了周公。郑梦观平躺着,心神虽宁,却未曾入睡。他的两眼缓慢眨动,思绪随之游散,一丝一缕,或有意或无意。 云安的鼻息既稳且轻,但夜更静,一舒一吸便勾动着那一丝一缕,像微风轻浪,一阵阵撩拨着寂寥的滩涂。郑梦观转了身,望向云安的背影…… 他只是看着,毫未惊动,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替这熟睡之人掖了掖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安:熬夜小能手,不要妄想跟我比 二郎:一不小心输出去半张床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疒臼丨又 3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云夫人 暮春新婚,展眼已至盛夏。这月余的光阴里,云安与郑二郎相敬,与崔氏相安,与郑濡姑侄相亲,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轻松洒然。 一日午后,水亭闲坐之际,素戴忽然神秘地小跑而来,向云安说了件新鲜事——云夫人回来了。 云安原本久坐,打盹打得口水直流,猛听了,精神一振,抹了把嘴角急问:“就是郑家那位庶母,黄氏夫人?” “还能是谁呢?”素戴连连点头,与云安携手对坐,眼珠看顾一圈,见左右无人才放开道:“我方才路过中堂正见下人挪行李,她和三公子就站在廊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四十多的妇人,又生养过一儿一女,身量肌肤竟还和少女一般,淡紫的衣裙,头上也没两样花钗,却越发衬得人脱俗,便说她二十出头也无人不信!” 云安将这话细忖,越发好奇。早在成婚次日,她便将郑家的人口摸清了。除了郑楚观、郑梦观及郑濡三兄妹是嫡夫人陆氏所出,郑家还有庶出的一脉,便是黄氏所生的长女郑澜,三郎郑麓观。 黄氏美貌,为老汉源侯的爱妾,因闺名一个云字,上下便都尊称一声“云夫人”。她的长女郑澜年长二郎一岁,十年前就已出嫁,夫家姓薛,是京都长安的世族。三郎郑麓观年未及冠,尚无名堂。 郑家办喜事之前,恰逢郑澜临产,因着母女多时未见,黄氏便在儿子的陪伴下,往京都探望看产去了。至将婴儿满月方回,故而云安一直不曾见过。 想过这些,云安脱开素戴站起来,正要说什么,却见书房那头郑梦观推门而出。他近日都未出门,除了寝食,便在书房钻研。夫妻二人的目光交错,云安顿了顿,然后跑了过去。 郑梦观不过是久坐疲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未及伸展两下就见云安奔来,也不知何事,只好等着。可这丫头急切得很,风风火火来了,脚步还未站稳又先开了腔: “二郎,有件大喜事!云夫人回府了,你做舅舅了!” 郑梦观自然明白话中所指,不觉突然,一笑道:“阿姊已非初次为母,早有两子,如今是她第三次做母亲了。” 云安即兴报喜,倒忘了去想郑澜已出嫁十载,有所产育也不新鲜了。她也笑笑,掩饰尴尬:“那也算是喜事,你阿姊真有福气啊!年纪轻轻便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多好,嘿嘿……” 月余时日虽不长,但朝夕相对,郑梦观对云安的举止性情已有些了解,只听这笑声干巴巴的,便知道她勉强,仍带笑道:“是喜事,多谢你来告诉我。时气炎热,还是少跑动,不要沾了暑气。” 云安好动,顽皮活泼绝不在郑濡之下,只不过是在郑家,别人的地盘,她不好施展罢了。便听二郎的关怀之语,她先一觉是多余,顿了顿,却又忽然跳上心头。 这感觉似猛又缓,又变得钝钝的,终究不知所谓。 “二公子,娘子,云夫人遣人送了些东西来,说是新婚贺礼,其中还有长安薛家和澜娘子的一份。” 正此间,素戴却领了几个人过来。夫妻闻声看时,倒着实是一番厚礼:三个丫头并两个小奴,捧抬着各色箱盒,大小总有十余个。 云安大略看过,虽不贪图什么,却对黄氏更好奇了,便挪了两步凑近郑梦观身侧,小声道:“云夫人才回便如此惦记,我们又是晚辈,是不是该去当面致谢?” 方才听素戴说起,云安便存了相见之意,这下又有了理由,她且要抓住机会的。郑二郎倒看不出,只依着礼节该是如此,便稍稍颔首,向侍女道: “多谢夫人惦念。待夫人休整得闲,我夫妇再去拜谢。” 黄氏是庶母,再是一家人也隔着层血缘,因而梦观说得一本正经,极有分寸。众婢仆领会其意,应诺之后便随素戴下去放置,廊下仍余了夫妻二人。 “那我们明天去吗?还是后日?” 人才走远,云安又按捺不住,眼珠溜圆,嘴唇微咧,半露着一排白牙,将天性里的一段调皮都显了出来。梦观望着这样的脸,有什么话都咽回去了,只想笑。 憋忍许久,梦观倒未十分露馅,不过略含嗔怪,像劝解无知幼童般,道:“云安,你也知云夫人才回,为何如此心急呢?以后都在家中,你也可随意走动啊。” “是,是哦……”云安方觉失态,长吐了口气,心中却坦荡,索性也不讳言,诚恳道:“其实啊,我只是听府上都说她生得漂亮,一时好奇。但不过,你们一家人都生得不差,连婢女都透着秀气。也许日子久了,我也能近朱者赤,沾几分秀气呢!” 对于各人容貌,郑二郎似乎从来没有深究过,但云安已是两次在他面前提起了。除了这回,上一回是春帐初见,云安直言他“生得好看”,而说自己“丑”。 “难道有人非议过你的相貌?”思量再三,梦观还是决定问一句。这小丫头自来便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也早有意探问一二的。 云安一听却就笑了,摇头道:“我才不会让人随便非议呢!只是为人处世,贵在自知,我本来就长得平常嘛!” 梦观不知怎么回应,眉头微微拧起。云安直率太过,尺寸拿捏得太清楚,反而有些刻意的低估之意,或者说是不自觉的自轻。一个青春笄年的女子不该如此,她明朗开阔的性情之下必定隐藏着什么。 “扰你许久,我也该走了。” 云安见梦观的眼色不动,似是不便闲聊虚耗光阴,便收敛了自己的兴致,平常辞了声,原路离去。但见小丫头转身,梦观却忽抬手要留,然只差了毫厘,并不及将人招揽回来。 …… 侍女将二郎的话递与黄氏,当夜便就回话过来,说是黄氏择了后日午间设席,邀二郎夫妇小聚。云安听了自是高兴,忙叫素戴从嫁妆里挑出几样珍宝还礼,捱过两日,终于同二郎去了。 黄氏既为庶妻,居所也偏在侯府一角,与人境院隔着整座后园,还须穿过三四条长廊。其院也着实不大,只有相对的四五间屋子。院侧用竹篱围出一块花圃,篱上遍挂紫藤,圃内栽着两三树木槿,也是开着紫色的花。 “哟,二公子和二夫人到了!” 夫妻二人的目光都被花圃吸引,尚不及传人通禀,猛听这话才双双转脸。来人唤作顾娘,是黄氏的身边人。云安不识,只跟着梦观走近了两步,听他道: “顾娘,云夫人可在?去告诉一声吧。” “在,在!”顾娘连声笑应,又忙下阶迎来,“新夫人头回来,我们夫人一早就预备着,只是这里人少,倒慢待了!” 顾娘是表不尽的热情客套,一并延请小夫妻上了阶,引入西边堂屋。屋内饮馔齐备,却不见一个帮衬的小婢,还是顾娘殷勤侍奉,又是递茶,又是打扇。 梦观无话静待,可云安早已疑问重重。她想,这黄氏好歹算是侯门贵妾,又生有儿女,怎么非但居所偏僻,且连用度排场也这般简陋?前日送了许多贵重的贺礼,倒又不像困顿拮据的样子…… 这场合自然不好多问,云安便将眼暗暗观量。这屋子连外头的院廊,虽都整洁敞亮,却比郑家别处旧得多。听说黄氏二十多年前进门时便居住在此,也许是从未翻新修缮过。屋内陈设也多是旧物,有些边角磨损得厉害,有些雕花式样云安也没见过。 然而,一室素淡之中却独有个罕物,便是堂上正中摆的一围十二牒金绣屏风,十分华丽精巧。 “二夫人也看得上这个围屏么?” 云安看了一半,一时也不曾有什么计较,忽听顾娘与她说话,不免掩饰一笑:“是很好看,摆在这屋里很不一样。” “二夫人的眼力好,一看就看出来了!”顾娘闻言却显得几分惊讶,执扇的手往围屏指了指,“不怕夫人笑话,这原也不是这里的东西,所以才不一样呢。” 云安没听明白这话,既不是这里的东西又为何放在这里? “阿顾,你说这些做什么?” 顾娘那里一语未完,却听后头响起柔润的嗓音,再看时,郑二郎已然起身去迎,是黄氏到了。云安亦才匆匆跟去,乍一眼,果见黄氏面貌出众,肤白骨秀,眉眼慈和,教人顿生亲近之感。 “到我这里可不要拘束!”黄氏先与二郎致意,说笑着便去扶住正要行礼的云安,笑道:“我如今也倚老卖老一回,听闻二夫人闺名云安,这样称呼可好?” 云安眼里原也没有正庶之别,却见黄氏谦卑至此,既不惯也不好承情,忙点头道:“云夫人是长辈,本该如此啊!” 黄氏欣然,仍请夫妻二人回坐,另叫顾娘下去看厨,亲自招待。云安看她满脸收不住的笑意,如沐春风,越发生出好感。便不觉与初见崔氏时相比,一个故作姿态,一个谦和温柔,真心假意便不言而喻了。 寒暄过一阵,不免说起些家常事。黄氏因道郑澜母子均安,且又得一男,夫家自然欢喜,门庭和洽得很。再提及三郎,却是自嘲,经年未见长进,今日又坐不住,出门会友去了。 云安也插不上这些家事,不过安静听着,暗里再细瞧黄氏的情状。这位庶母实在不俗,美而不妖,清雅贤淑,正就像院中栽种的木槿花。她渐渐想起一人,这人与黄氏多有相似之处,只是不会对她这么柔和,也不会这么爱笑。 “云安,云安?” 细微的心绪不经意飘远了,郑梦观唤了四五声才入了云安的耳朵。她慌忙收敛,低了头吐了半截舌头。二郎只是关切,却又见这活脱的俏皮样子,不觉摇头一笑。 “好了好了。”黄氏也跟着发笑,又抬手揽过云安,抚慰道:“这孩子一定是饿了,又见我们说话不好打断,倒是我的疏忽。”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 云安更不好意思了,直是摆手,可话音未落,顾娘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婢,俱都端着各色菜肴。黄氏便又亲自起身布菜,一样一样都紧着先送到云安面前。 “我也不知云安喜欢什么口味,就想着听人说过南方襄阳一带喜甜食,便摸索了几道,应该不难入口的。” 云安没有挑食的毛病,却不料黄氏还专门为她费心,又竟是亲自下的厨,简直不知怎么好了。她动容地,反复来回地看着一道道菜肴,不禁眼眶发涩。 “这叫白玉团,就是蒸熟了的粽子切成小块,再蘸着桂花蜜浆吃,尚算香甜软糯;这个叫子,原是粟米碾成粉,和了水,揉进枣泥栗子,待烧了热油,用银篦子截成小段煎炸,炸好了再过冷水,再重复几回,捞出来便又酥又脆了……” 黄氏细细地说明,极是照顾云安之心,唯恐其中掺了她不喜欢的东西。而云安只是耐心地听,认真地一一尝过,她觉得每一道都很好吃,每一口都很甜,一直甜到了心坎里。 郑梦观默默陪席,目光没有离开过云安。 …… 过午,夫妇道别离了黄氏居所。云安跟在二郎身后半步,一路走一路拨弄着廊檐竹帘下坠着的流苏。她还在想着黄氏的款待,想着那个与黄氏相像的人,意难平,意难尽。 “云安,方才席间,是不是想家了?” 郑梦观冷不防地停步询问,云安懵着,缓了缓才明白过来。她有些讶异,因为这人固然没有说对,却也并非完全不准。 “难为你细心,但我只是觉得云夫人和我母亲有些像。”原来,云安触景生情,想起的人却是亲娘柳氏。 席间黄氏提到了襄阳,虽极尽体贴之意,也难免勾人思乡之情。郑梦观便是这样猜测的,便听云安如此说,也觉得无甚区别,想起母亲不就是想家了么? “等过了这阵暑热节气,我陪你回一趟襄阳,住上些时日。” “我才嫁过来多久?不必的!”郑二郎突然地决定让云安又一阵惊讶,更是为难:这份好意她不能领,那个家也不想回。 梦观却是不懂了,哪有远嫁女儿不想回乡探望的?况且女婿也该去拜望丈人丈母。他与云安早有诺言,无论如何,不亏夫妇之道,所以他才体察体谅,留心周全。 “你有你的事,我不想打搅你,回襄阳的事以后再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云安从未问过二郎的私事,此刻也只希望二郎不要追问,即使掩饰的痕迹太明显,却也比解释内情简单得多。说完这话,云安先一步跑开了。 梦观没有机会多问,倒也不曾追上去。他忽然发现,云安对自己说得最多的字眼便是“不打搅”、“不打扰”,或是叫他“自便”。 这个分寸,这个界限,似乎是他自己先定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郎:想旅游 云安:你试试看 第7章 美人儿 “唉……唉……唉……” 洛水汤汤横截洛城,一座宽阔的浮桥接连南北,桥北头有座四角亭,临水的阑干上一排伏着三个少年。三人不知站了多久,任身后人来车往,多少热闹,也毫无所动。只听其间个头最高的少年叹声,另两个便跟着叹声,一声带一声,似乎无限惆怅。 蓦地,左侧个头适中的猛跺了下脚,推搡着高个少年就道:“郑修吾啊郑修吾,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还能逃了不成?” 却原来,惆怅少年就是汉源侯郑家的长子,至于这个最先不耐烦的,正是裴云安,而剩下那位,便是郑氏嫡女郑濡了。这三个人,一自云安初嫁,便结成了志同道合的盟友,常常聚在一处耍闹,把个名分辈属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一番情形,原是为了郑修吾的学业大事。世家子弟最重教养,幼年六七岁上开蒙,到了十四五岁便要依门第入国子监读书。郑修吾早半月已入了监,做了太学生,可他一向憨顽惯了,难耐苦读,不堪适应,心情低落得很。 昨日学中放假,郑修吾好容易喘口气,却才一日又要回去,故此万般不愿,愣是在这四角亭里虚耗了半日。云安和郑濡看不得他难过,合计着改了男装,一道送他上学,倒也被拖来了此处。 “唉……”郑修吾提不起兴头,又是长长一叹,“我真羡慕你们女孩儿家,随便读几本书,怎么玩都行!” “呵!”这无理的傻话引得云安轻嗤,她从不觉得女子比男子活得容易,抱臂道:“你懂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本事就去对你母亲说,怪她没把你生成个女孩,看她不揭了你的皮!” “哈哈哈……他要是个女孩,那也太丑了吧!”郑濡被云安的话逗得大笑,联想修吾这张面孔涂脂抹粉的样子,越发觉得滑稽。 “哎呀!你们是不知道我的苦处!”心意不得纾解,还被拿来取笑,郑修吾委屈得想哭,一甩手索性坐在了地上。 两个女孩互觑了眼,也还是能体察的,便一左一右也坐了下来,都用肩推挤修吾。这人倒并非恼了,见状撇了撇嘴,摇头道: “你们知道谁是我的老师么?就是二叔的老师周先生!他与家中太熟了,又常见二叔,我但凡有个懒怠,二叔都知道,父亲也就知道了。我都被数落好几回了,想想就头疼!” 云安听懂了这意思,但郑梦观师生间的事她倒不清楚,掂掇着说道:“所以这位周先生也是你二叔在太学时的老师?” “那倒要另说了。”接话的人是郑濡,小丫头很有兴趣,挑着眉,身子又紧着挪前了些: “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周先生早年落魄,是有人向父亲举荐,父亲便聘他为西宾,专门教导二哥。后来二哥学有所成,父亲念他尽心,才去国子监替他谋了职。等我二哥足龄入监,周先生已经当了好几年太学助教了。” 云安听完这番渊源,细细点头。原来这位周先生除了是郑家的恩师,也算得是郑家的家臣,那便自然会对郑氏子弟格外用心了。郑修吾的“苦”,就苦在这层关系上了。 郑修吾撑着两颊,愁绪难平,口中小声哼唧着,缓而却把目光定在了云安脸上,忽道:“婶婶,你也管管我二叔吧,让他别总告我的状,或者美言几句就更好了!” “我?管你二叔?”云安指着自己,哭笑不得。她与郑梦观徒有夫妻之名,实际还不如与这姑侄间关系亲近,哪里轮得上她去多管?“做梦!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难不成你还怕我二叔?”郑修吾不知内情,只以为云安不愿帮忙,“我不信!我父亲就很听我阿娘的话,什么事都顺着她来。” 傻小子口无遮拦,把父母相处的私事也随意拿到人前,还浑不知觉,满脸写着理直气壮。云安与郑濡听得捂嘴憋笑,互递眼色之间,同时伸手捏住了这小子的耳朵。 “疼疼疼!你们干嘛呀!疼死了!”两耳被吊起的郑修吾还是一脑子浆糊,却也只能随着二人站起来。 “你说干什么?赶紧上学去!不然我们也去帮着告状!” 于是,洛水浮桥上多了一道特别的景致。 …… 国子监就在浮桥南头的横街上,云安和郑濡监督着郑修吾进了大门,又守了片刻才放心离去。虽出来久了,但时辰尚早,姑嫂两个左右无事,便悠哉悠哉地一路逛回家。 陪都繁华,市井热闹。郑濡是世家贵女,又年小,并不常出门,更不曾改换男装,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因而左顾右看,十分兴奋。云安则经历不同,早是轻车熟路,也不觉得洛阳比襄阳有大不同,便只牵好了郑濡,依着她行。 “二嫂,我知道你会骑马,素戴说的,你下回也教教我吧?骑马游街多威风啊!” 小丫头一路见人跨马而过,别有一番英姿,不觉羡慕起来。云安瞥了眼,见她两眼发光一般,却只果断摇头: “我可不敢!你二哥可是明明白白对我说过,同你玩笑可以,但要护你周全,不能让你伤着碰着。学马若是不得要领,畜生发了性子,那是会摔死人的,我几条命去赔?” 郑濡撇了撇嘴,难免有些失望:“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骑马,你不是学成了么?况且二哥的性子最好了,哪有你说得这么厉害?你可是他的妻子啊,他一定更喜欢你,舍不得怪你的!” 郑濡虽是为自己争辩,面上的道理却是不错的,只是她和郑修吾一样,都过于单纯,也不知实情。郑二郎固然是有礼有节,但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呢?云安这样想着。 “好了嘛,是我一时说急了,你二哥是绝顶好脾气,肯定不会是非不分的。”云安揽过郑濡细语宽慰,少不得要先混过去,一眼偶见路旁有卖胡麻饼的,赶忙去买了几块来,又双手送到郑濡嘴边。 胡麻的甘香混着酥酪的甜香很快俘获了小丫头的心,她哪里还顾得上学马,立刻拈起一块塞进了口中,“好吃好吃,我真的饿了!” 云安见是哄好了郑濡,也给自己嘴里送了一大块。两个人便对吃对笑,又比赛似的抢着拿,糊得半张脸都是油,活像两只花猫。 谁知,就这番情形早被另两双眼睛盯上了,几步之外的门庭阶下,郑梦观和周燕阁并肩站着。 “濡儿?!” 叫人的是周燕阁。她与二郎青梅竹马,又有周仁钧一层关系,郑家的人她都熟悉。只是郑濡这身男装打扮令她迟疑许久,而对面的云安她也不认得。 这一头,两个花猫闻声看去,俱是一惊,口中的饼还未嚼尽,都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不过,云安比郑濡多了一重思虑,除了不好解释这身妆扮,那女子又是谁呢?看上去与二郎极为亲密,也亲近郑濡,还长得很漂亮,是云安从未见识过的漂亮。 郑梦观与周燕阁走了过来。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周燕阁率先拉过郑濡,显得比郑梦观这个亲哥哥还紧张,目光划过云安,满是嫌恶,“这人是谁?你怎么跟这种人一起胡闹?” 郑濡倒不愿意,别扭地脱离周女又贴到了云安身侧。云安也缓过神来了,虽还不明情状,却听不得周女的口气,便要与她说道说道,郑梦观却先开口了: “燕阁,她是我妻子云安,你误会了。” 此言一出,周燕阁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脸上也失了颜色。她只知郑梦观娶的是襄阳刺史的女儿,是个官宦闺秀,应有矜持端重的仪态,谁知是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是啊!她就是我二嫂,你不认得,说话也该客气些,做什么这么凶?我二哥都没你着急!” 二郎的话却让妹妹有了底气,当即斜睨着驳对周燕阁。这下云安倒省事了,成了个局外人似的,低头忍笑。 周燕阁是属意郑梦观的,即使婚姻无望,也没断了念想,心里总有计较。她表现得这般急切,却不防吃了个哑巴亏,惊诧之余羞臊不已,经不住,一转身,逃了。 云安到这时才发现,对面的门首的匾额上写的是“周府”。 “濡儿,燕阁不知,你说话也太冲了,下次不可无礼。”郑梦观略望了一眼,虽不至去追周女,却还是秉持公道,教导了一句,等到目光转向云安,又稍一滞涩: “燕阁是恩师的侄女,我的师妹,她有口无心,你不要介意。” 云安不是肚量狭小的人,一时之气早就散了。只是,她才从郑濡口中知晓周仁钧的往事,又这么快碰见了他的侄女,还是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儿,心里难免生出一些猜测—— 或许,郑周两家的渊源不止是师生恩情,这对师兄妹朝夕相处,也成了有情人,而郑二郎无意夫妻圆房,便正是因为这个美人师妹周燕阁了。 “嗯,我没往心里去。”云安从前无意深究,如今也无从问起,不过置之一笑。 …… 第8章 家书至 郑梦观领着妻妹回到家,一路也没问缘故。云安既无所思,却被郑濡拉到了自己房里。小丫头神神秘秘,蹙眉抿嘴的,仿佛有什么重大的隐情,一开口,倒还是说那位美人师妹。 “那个周燕阁居心叵测,你可得提防着些!我二哥瞧不出来,还整天师妹长师妹短的,我见了就生气!” 云安对二郎和周女的关系确有猜测,却不料郑濡会用“居心叵测”来形容,但见这丫头嘟着嘴,气鼓鼓的,又不像是假话。“所以你刚刚才那样冲她?我瞧她还是很关心你的嘛!” 听云安似是不大相信,郑濡又不屑地白了一眼:“她才不是真心,不过是做给我二哥看的!你是没见她之前来家里,见着谁都讨好,哄得下人都说她的好话,就预备着要进我们郑家的门呢!” 云安只是一笑,抬手轻捏了下郑濡的鼻尖:“你就为这个不喜欢她?她懂事理,会做人而已。倘若她真心喜欢你二哥,对郑家的人好也是应该的啊。况且她长得那么漂亮,也般配得上!” 这话是一半公道,一半玩笑,郑濡听不出来,竟急得跳起来:“二嫂,她要和你抢我二哥,你怎么还帮她说话啊!” “哈哈哈……”云安哪里不明白这简单的道理,只不过稍年长些,比郑濡虑得周全,这才劝解道:“好好好,多谢濡儿向着我,我一定防着她,把你二哥看住了。” “这还差不多。”郑濡缓缓点了头,放下心来,却又叹了一声,挽住了云安的手臂,道:“虽然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但那副嘴脸我就是看不上。从前也罢了,如今二哥成了亲,她还不知避嫌,岂不轻浮得很?二嫂,你想想是不是这理?” 郑濡与云安相识不过数月,但性情相投便有十足十的诚心。这番话虽仍不免有些稚气,却率真坦荡,把世家贵族的教养都显现了。云安唯是深深颔首。 见云安总算坚定了些,郑濡高兴地抱紧了她,脸颊贴蹭着,颇有几分骄傲地道:“我就喜欢二嫂做我二嫂,换了谁也不成!我们郑家也不会纳妾,周燕阁半点机会也没有!” 原本事情也了了,不想郑濡又语出惊人,这比周燕阁的事更让云安稀奇:“……不会纳妾?那,云夫人呢?” 郑濡慢慢坐正身子,却一脸平常:“二嫂来了这么久,还常去云夫人院里,这么亲熟,却没听说过她的事么?” 自初去拜访黄氏,云安便很喜欢这位庶母。后来是单独去过两次,却不过是闲叙,也没有打听别人私事的理,因而一无所知。“她怎么了?我怎么好问啊。” “我也不知详细的,就听乳娘说过她不是我父亲要的,原是我母亲主动选进府的。别人家三妻四妾的,我们郑家男儿可没这个心,你就看我大哥,修吾都这么大了,还不是只有长嫂一个?” “这样啊……”云安有些愣愣的,想着想着,似乎理解黄氏那处为何显得那般拮据了,云夫人许是并不受宠,只是嫡夫人的一片贤德之心。而理固如此,却未免对云夫人有些不公。 郑家的事,各人的心,看来还是有些复杂的。 …… 云安在郑濡房里用过晚食,一道更衣盥漱了才回人境院。到时,郑梦观也已换了寝服,正靠在平榻上读书品茗。夫妻对望一眼,二郎却唤云安到跟前坐下。 “你在等我么?”云安打量他没过问白天的事,或许是等这时候才要细问,便试探着主动先说,“我和濡儿就是去送修吾上学,为了行动便宜才换了男装。我以前也总这样,你不喜欢,那下次不让她跟我学了。” 其实,郑梦观回来时便问过素戴,而且并无责怪之意。他回想街上的情形,也只是觉得新奇好笑。云安总能做出一些让他觉得有趣的举动,早不知是第几次了。 “我不为此事。”郑梦观摇头一笑,却转从袖中取了封书函递给云安,“是襄阳来的家书,送信小奴是下午到的,临啸恰好接下。我没拆看,但似乎不是急事。” 云安心中一顿,半天没有伸手。 “别怕,若是不好,送信的小奴必定会告诉,你先看看。”二郎觉得云安是担心家中,说着直接将信函放在了云安手边。 遮在袖下的手磨搓着,云安还是犹豫。她私心里并不想管裴家的事,却又怕是柳氏有什么要紧交代。“嗯。”当着二郎不便回避,云安再三想过,还是硬着头皮展开了家书。 第一眼,果真是亲娘柳氏的字迹,但从头至尾,所述之事却与云安毫不相干,剩余的几句问候,也是书信常用的官话。 “怎么了?难道当真不太好?”郑梦观瞧着云安脸色发沉发僵,放了信也不说话,心里不免揣度。 “没有,是喜事。”谁知,云安极快地变了神色,一扬脸竟笑了,“继姐出嫁了,嫁给了始平伯苏家的独子,就在襄阳本地。我阿娘便是告诉我这个喜讯。” 此情此景无法瞒骗,但云安还是隐去了最重要的实情:裴家女只是许婚待嫁,婚期还在两个月后,而柳氏是叫云安夫妻回门观礼的。 “走了一天的路,我想睡觉了,你自便就好,我不怕声响。” 在郑梦观询问更多之前,云安收好书信走进了内室。梦观则是一头雾水,怎么又是“自便”?他也没在做别的事,只是专心与云安说话,又“自便”些什么呢? …… “毕竟还牵扯郑家,娘子不回去还有的说,二公子呢?就这么瞒着都不去,未免裴家和夫人不猜测,以为娘子夫妻不和呢!” 翌日起来,云安便直奔素戴房里说了家书之事。素戴虽知主人的缘故,但凡事总要尽到侍婢的劝解之责。云安心里有些起伏,也知这个谎难圆,只是到底不服。 “阿娘眼里只有裴家上下,这么多年生怕亏了主母的本分,可她几时想过我呢?我是替裴紫瑶远嫁的,我若不替,换成我出嫁,她又会不会叫裴紫瑶回襄阳呢?她时时事事都叫我顾念姊妹情分,要识大体,可人家从来没有把我当姊妹!” 云安一阵吐露满是心酸,说得素戴几乎落泪,两眼红通通的:“夫人不是不心疼娘子,只是不善言辞,况且娘子也知道夫人的苦处,后母难当啊。娘子有多少委屈只管向素戴发泄,别憋坏了自己。” 云安苦笑摇头,发不发泄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不能不要这个亲娘,更没办法改变,而她替嫁,也不过就是为了亲娘。 这么想来,云安渐渐对二郎生出一丝歉疚:若是裴紫瑶依约远嫁,诸事便不与她相干,可如今嫁来的是她,她利用了这门婚姻,多少不算诚恳;另则,周燕阁钟情二郎,二郎或也有情,却因她断了缘分,这又是不是无意的拆散呢? “反正还有两个月,路上至多二十日,容我再想想吧。”终究,云安还是动摇了——难道真让裴家觉得自己夫妻不和?岂不与初衷相悖?嫁都嫁来了,也就身不由己了。 …… 究竟回不回襄阳,云安一琢磨便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好几次话到嘴边,只一望见二郎认真倾听的模样,却又咽了回去。她觉得很头疼,当初决定替嫁都没这么难。 这天,云安又在院中水亭盘桓了半晌,一会儿垂头耷脑,一会儿捡两块石子往池子里扔,显得十分烦躁又毫无章法。素戴来看过几次,知她心事,却也无从宽慰。 不想,这番景象早入了二郎的眼中。他原照常是在书房里,偶一抬头从半开的窗子里瞧见,目光便再未回到书卷上。自襄阳的家书送到,云安便一直不大安稳,他也很想弄清楚缘故。 “云安。”郑梦观决定去问一问,但走到水亭石阶下也不见那人发现自己,不免唤她一声。 云安恍惚着,先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猛见阶下一双短靿靴才慌忙抬头:“啊?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二郎皱眉反问,更觉得小丫头魂不守舍,待走上亭中,索性直问:“那封家书里除了报说喜讯,还有别的事么?” “啊?!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云安撒了谎,原本心虚,但听他一上来就说起家书,不及留神分辨,一瞬说漏了嘴。 二郎也不断定真有其事,这下倒坐实了,急问:“果然有事?!” “没……有……”云安惊觉大谬,双手将嘴捂住,又支吾着,羞愧得满面发红。 “到底有没有?”二郎无奈一叹,双手背在身后,貌似“逼问”,又着实有些拿云安没办法:这傻丫头还想怎么遮掩? 就这么对望了半刻,见二郎毫无退意,云安又往身后瞧了瞧,那是一池子水,总不至于跳进去吧?跳进去也逃不掉。 “就是……你自己看吧……”想过许多说辞,到这时都说不出来了,云安只好掏出家书递过去。她原是怕二郎看见,便一直收在自己身上,如今也算是歪打正着。 二郎很快看过,却是啼笑皆非,连连摇头:“再晚些时候,我们就真赶不上了,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云安诚然没想到二郎会是这样的态度,因为他们只是表面的夫妻,更像是友人,还是交情尚浅的友人。“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回襄阳?” 郑梦观肯定地点了下头:“先前我便说过,等时气凉快些陪你回门,这也是应该的,我没有什么不愿意。” “哦……”其实,论起愿不愿,倒是云安自己不太愿意,但现在话说到这份上,愿不愿便都不重要了。“我就是看你每日要么书房里,要么老师家,也不闲着,怕耽误你的事,搅扰你。” 云安还是寻了个由头给自己圆场,说完又干笑了两声。可这番话,二郎却听得多了,他微微一笑,将家书原样归还,说道: “我不是官身,能有什么大事呢?今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没有打搅我,也没有耽误我的事。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二郎是趁机纠正,但云安却听得有些不适应。这人的意思,他平时都是闲着的,没有大事是因为不在仕途,怎么竟好像微微有些消沉之意呢?他这样的出身品貌,不应该啊。 “这件事我来安排,十日内必是要启程的,行舟快些,一应用度贺礼我都会备妥的,放心。”不等云安忖度完,二郎心里已有筹划,话音未落又匆匆而去。 “好……”云安这声还未发出去,那人便快步出了院门。常理,她应该为夫君的殷勤诚恳而感到欣慰,可不知怎的,心里就像蒙上了一层雾,茫茫然不知滋味。 第9章 悲田院 云安独自在洛阳的市坊间游荡。 没两日便要启程回襄阳了,但整理行装自有素戴,车马也是二郎安排,她比一切时候都空闲。至于朋友们,郑修吾住在学中倒不必说,郑濡则被崔氏叫了去立规矩,因为崔氏看不得郑家唯一的嫡女跟云安学歪了。所以,她也比一切时候都寂寥。 时近中午,云安觉得腹中饥饿,正想就近寻个吃饭的地方,却一看,自己不觉又走到了洛水浮桥上。她记起来,先前与郑氏姑侄常去的四角亭旁便是一家酒肆,借亭之名,就叫“四角楼”。 想定了,云安前后辨了辨,见四角楼还在前头,便继续信步而去。到时,早有门前招揽客人的小厮瞧准,笑嘻嘻就迎了过来。云安一面应了,一面在靠窗临水的席位落了座。 “小郎君只管开口,本肆还少有做不出的!” 做生意的喜好自夸并不稀奇,云安也就听个热闹,因笑着点了点案面说道:“不必什么山珍海味,就捡你们拿手的上个十来样!” “十来样?”这厮瞪大了眼睛,只觉云安单瘦身材,年纪又轻,哪里消受得了这么多? 云安倒不多理论,将脸转对窗外,即从怀中取了块晶莹剔透的青鸟衔花玉佩丢在案上。这原是出门时,她见素戴正收拾送给裴紫瑶的贺礼,一个淘气,便顺手牵羊拿出来了。那小厮见了,眼前又是一亮,赶忙拿在手里细细品看。 陪都的商肆自来不缺贵客,因而莫说是四角楼这般大店里的人,便是沿街的小摊贩也都是有些眼力的。云安明白,也不怕他不认,又耐心等了等,果见其人蹦跳着就下去备菜了。 客人出手阔绰,店家乐得殷勤,不到一刻,各样菜肴便摆齐了。有鳜鱼丝炖的白龙臛,冰镇的冷蟾羹,羊奶酱,葱醋鸡,光明烤活虾,倒真是样样精致,色香俱全。这一张案不够,又并过两张,比郑梦观分给云安的寝塌还宽得多。 这还等什么呢?云安抓了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且边吃边围着酒案挪移,每一样都吃到,每一口都吃不同的菜。一时间,香油腻嘴,肉糜塞牙,羹汤之类更不及下咽,都溢出嘴角来。 四座宾客都被云安吸引了,也不动筷就看她,有讥笑之声,有嫌恶之语,却丝毫没影响这人的食欲。她在心里感慨,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吃更快乐的事情了。 约莫围着酒案转过七八圈,云安吃饱了,嘴巴也嚼累了,而面前的各色菜肴虽未全部吃完,也真狼藉一片,所剩无几。她自己瞧着也掂量,来了洛阳数月,什么都没长进,倒是食量剧增。 不过,百无聊赖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 “呃,呃……” 摸着胀鼓鼓的肚子,云安接连打了几个饱嗝,也坐不直,弯不下腰,便要唤小厮送几个软垫给她靠着。谁知,才稍转眼,竟猛见案下草席旁蹲着一个小女孩,眼巴巴地盯着案上的残羹冷炙。 孩子的目光并不难猜,大约是饿了。再看她的形容,衣着粗旧,发丝凌乱,露出袖口的小手腕枯瘦得要断了似的,也辨不出几岁。 “你一个人么?阿爹阿娘呢?”女孩虽看着落魄,也未必就是无人管养的弃儿。云安探问着,一面掰了块剩余的烤馕递了过去。 这孩子到真有些礼节,并不只顾着吃,双手接了馕,怯怯地回道:“我没有爹,阿娘病了,在悲田院里,我没有钱,我可以把这个拿走吗?” 云安煞是意外,所有的精神都聚在孩子怯弱又渴望的脸上,良久,一言不发,却起了身牵起了小女孩。她没有让孩子拿走那半块馕,而是另叫店家备了几样清淡饮食,一并碗筷食盒都买走了。 “别怕,我们去看看你娘,她吃了东西就好了。” 一手孩子,一手食盒,云安直往悲田院而去。悲田院不是什么客馆私宅,而是朝廷收容贫弱无依之人的养济所。云安前曾路过,还是郑氏姑侄给她讲解的。 小丫头见云安热心和善,很快转忧为喜,主动领路,一直穿到了悲田院的后房。廊下多卧着病弱年老之人,女孩的母亲便倚在破阑干下,精神委顿,脸面发青。 不必云安帮衬,女孩很熟练地照顾起母亲,一勺一勺,一点一点,看母亲咽下去了,便高兴得眼眸闪亮。这场景不由地教人心酸,云安有些懊悔,懊悔为图一时痛快,把贵重的玉佩随意给了出去。不若用来救济这些人,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思来想去,云安终究不能自安,便知会了女孩一声,四处寻找管事之人去了。她想拿出一些妆资捐济悲田院,尤其是年幼的孩子。 悲田院虽也是个公门,但因职分特殊,各处都不严谨,走几步便能遇着病弱之流,却是没碰上一个穿戴端正的官吏。她问了几次,这些人俱无见识,也不敢管官家的闲事。 云安只得自己摸索,从这个院子到那处廊屋,渐渐连她自己都糊涂了,也不知身在何处。然而,就在她搜寻无果,准备另想办法时,偶经过的一个深院里却传来了议论之声。 她走近了些,又看这院中比别处都整洁,便断定是找到了官吏办公的值房。不过,还没来得及高兴,才要抬手扣门之际,门内竟猛地冲出一个魁梧大汉,一下子就将云安提溜了起来。 “哪里来的野小子?为何在此偷听?!” 惊魂未定的云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挣扎扑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找悲田院主事的!快放开!” 那大汉方脸粗颈,一嘴络腮胡子,两眼瞪得像水牛,丝毫不信云安,又逼问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一个人流混杂的悲田院又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况且可随意进出,哪里需要谁派来?云安听不懂这话,觉得这痴汉胡搅蛮缠,也不客气:“是你先人派我来的,要我取你这个不孝子孙的狗命!” 这汉子四肢粗壮,力能扛鼎,要掐死云安易如反掌,是万没料到她敢出言羞辱,当即气得火冒三丈。便正要将云安了结了,门内又出来两个青年公子,倒是斯斯文文,面貌不俗。 “放了他。”二人打量了片时,站在前头的男子淡淡地说了声。大汉一惊,并不想轻易放过,但眼神望去又十分恭敬,终是听从了。 云安脱险,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朝大汉狠狠地白了一眼:“不问清楚来意就动粗,我看你们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下令放人的青年只是一笑,目光仍细瞧云安,却忽道:“你叫什么名字?有十几了?是从襄阳来的?” 按理,这些人是该问问自己的底细,但他怎么问得这么奇怪,又说得这么准?愣了愣,云安明白是自己口音的缘故。她才到洛阳不久,即便交流无碍,但洛阳正音还抵不过一口浓重的乡音。 “呵,你倒有些见识,能听出来我的口音。”云安笑着掂掇,也趁隙端详这个男人,目色炯然,长身玉立,倒是别有气度,而穿戴虽简单,衣料却华贵,约莫是个投宿的富商?反正不像这里的官吏。“不过,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告辞!” “你不是要找悲田院主事么?我就是。” 身子还没来得及转,听了这话,云安却又犹疑起来:“真的?那我开始说了你们不信,现在又承认。” 青年公子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态度,指了指那粗汉,道:“都是我这随从鲁莽了些,一见了你的影子,还以为是个贼呢。” “你见过贼大白天偷东西?再说这悲田院有什么可偷的?偷个破瓦片回去?”才觉得这人有些不俗之处,却又说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蠢话,云安直是摇头:“你不像,一点都不像主事。” 青年公子倒有十足的耐心,且越发有兴趣似的,又解释道:“你既觉得悲田院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这里的主事也并非什么高官达宦,又怎么值得我拿来骗你?骗你有何好处?” 这话竟很有道理,若早说了,云安也就不用折腾了。她点了点头,书归正传,将前因来意述说了一回,而后言道:“朝廷虽然给了他们安身之地,但总不似家里周全,尤其是孩子和女人,多有弱势。我明天就把钱送来,你差人你采办些医药饮食,分给他们便是。” 三人哪里想得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小子竟是来做善事的,且态度诚恳,言辞大方,倒是一副深知人间疾苦的样子。于是,连那凶神恶煞的粗汉都一时动摇了。 “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也好让下官记住你这位大善人嘛!”青年公子向云安走近了一步,微笑着,眼底藏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下官姓王,单名一个行字。” 这是个陌生外人,又是个青年男子,云安真没打算留下姓名,但见他先报上了名号,却也有些善意,便一思索,留了半分,道:“你叫我云安好了,我的名字很简单。” “云安,云安,云这个姓氏倒不大多见……” 不管他还有什么想法,也不听他怎么琢磨,云安言尽于此,很快转身离去,只行至院门下远远抛了句话来:“明日未时,叫你的人在正门等着!” …… “主人真的相信这个云安?也许他只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故布疑阵,好让我们放松警惕。” 云安走远之后,一直跟在青年公子身侧的男子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可他的主人并不在意,悠悠道: “他若真是奸细,必有下一回。洛阳的日子无聊,就同他玩玩又何妨?是真是假,既有防备,便不怕。” “主人自有明鉴,但阿奴只是觉得太巧了,怎么偏偏就是襄阳人呢?还有,阿奴觉得他是个女人,声音、身架,都像个女人。” 这人的疑虑难消,到了主人耳中,却作潇洒一笑:“你跟我久了,眼力见长,我也看出来了,所以更想试探。只是,知道用‘襄阳’来点我的穴,还能有谁?” “那主人就吩咐吧,要阿奴怎么做?” “就按她说的做,明日未时,在正门等她。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叫真的主事回家多休息几日。” 主奴二人商议完了对策,一旁久候的魁梧大汉倒也听明白了。但他明显是个武人,也不善经略,便拱手道: “公子,胡某今日莽撞,但也和阿奴兄弟一样,望公子凡事多留一心,万不可过于轻视。” 青年公子即将人扶起来,稳稳地道了五个字:“胡将军放心。” 第10章 心悄悄 云安踏着宵禁的鼓声回到郑府,诸事不管,只找素戴。见了人,三两句将所遇之事说了,便拉着她到存放妆资的廊屋挑东西。素戴自然支持主人行善事,但她倒也说了件稀罕事,崔氏的稀罕事。 “娘子走后不久,大夫人带着阿春亲自送了两大箱子东西来,说是让我们带回襄阳,聊表心意。她送就送吧,不过依个礼,又何劳她亲自来?娘子嫁过来这么久,她几时亲自来过?还有那阿春,见娘子不在,说话时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就好像是来赏赐我们似的!” 素戴讲述得生动,又抑扬顿挫的,云安听了忍不住大笑:“一个狗仗人势的老东西也值得为她动气?你想啊,我进出府里也没遮掩,她们能不知道?就是故意趁我不在才来的!否则便像你说的,这几个月,她何曾亲自来过?” “嗯……倒也是这理。”素戴不及云安活络,这时才想明白,缓缓又道:“可娘子不在,她们至多逞个口舌,又图什么呢?” 云安又是耸肩一笑,屈起食指在素戴额上轻轻敲了下:“就图逞口舌呗!我不去招惹她,她抓住个正当的机会还不来臊臊我?那她这个主母、长嫂,还有什么威风可言?况且我要是在场,又哪里有她耍威风的地方?我猜,她除了送礼,一定拿我总出门说事了吧?” “对对对!”云安一猜即中,惊得素戴睁圆了眼睛,心底是愈加佩服,“那时二公子也出来迎她,她就是当着二公子说的!她说娘子年轻,玩心重些也无妨,只是嫁了人还是不同些,总出门,还不带侍从,不安全不说,也不成个体统。摆得一副善意大方的态度,只是我听起来,未免太刻意了。” 云安既能猜到崔氏挑拨,对其所言也并不在意,反而更加觉得崔氏色厉内荏,兴得风却翻不起浪。“那二郎怎么说?难不成听进去了,生气了?” 一提郑梦观,素戴却皱起了眉头:“二公子素来举动沉静,有什么脸上也看不出来。送走了大夫人,他只是问我娘子去哪里了,好像都不知道娘子原不在家。” “哦,他起得早,我起来时他都在书房了,我便没特意告诉他。”崔氏没让云安介怀,反是听到此处,她脸上的笑渐渐收了,“我们先忙完,晚上我自己和他说。” 于是,主仆二人仔细挑拣,一二时辰间,拨出三箱金银现钱,并十数奁珠翠首饰,拢共所值数千金不止。虽如此,也不过空出小半间廊屋,剩余妆资还是丰厚。 不过,因出了崔氏挑拨之事,二郎也态度不明,云安掂量着,决定把运送捐资的事交给素戴,自己则稍避嫌疑。素戴是个妥帖人,一遍就记牢了云安的交代:时辰地点,穿着男装,不必同那些人多讲;更重要的是,出府时防着长房的人,未免他们不忖度,还以为云安拿郑家的钱乱挥霍,颠倒黑白,徒生繁琐。 了了这桩大事,云安已是饥肠辘辘,白天那顿虽吃得多,也早消耗尽了。可她又想到郑二郎那处,两两相权,终究随意吃了两口汤饼,而后直奔寝房。 …… 东面廊屋便就在人境院的东边,也是正屋之东,有一长廊相接,着实不远。云安心里揣着事,一路闷头小跑,却谁知,眼见就到了透着亮光的屋门,不防猛一下,竟满头满脸撞在了什么上头,不硬不软,不像门板。 还来不及吃痛,云安被自己的冲劲反弹了回去,而脚步慌促间,倒又没栽倒下去,耳边只听:“当心!” 这两个字原本平常,在这时却有激荡魂灵之效。云安惊觉抬头,对上了一张意外又不必意外的脸——她整个人贴在了郑梦观的胸膛,而腰间紧紧环住她的,是这人一双有力的手臂。 云安被郑梦观抱在了怀里,丈夫将妻子抱在了怀里。 “什么事急得这样?可有伤到?”云安这里神魂驰荡,勉强站好,话是不会说的了,可郑二郎却自自然然地开了口,说着又低头往云安腿脚查看,也到此时才松开了怀抱。 “云安?”见小丫头发怔得厉害,脸颊也不觉红透,二郎倒不明白,边唤便皱紧了眉头,“云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二郎近乎急迫的关怀并非没有进到云安的心里,她只是再想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无意的冲撞所致的拥抱,竟会让她如此……如此沉迷呢?云安迷失在那一瞬的动荡中了。 “没事,我,我就是赶着要见你的。”许久,云安恍恍惚惚地回了一声,眼波微颤,泛着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怯生生的光泽。 终于等到了云安开口,二郎大松了一口气,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遇到金吾卫巡街,为难你了?” 云安生就一副急性子,素来反应也灵敏,可现在却还不能集中精神。她的目光从二郎脸上低下来,缓缓挪移到了她方才靠过的胸膛:“我撞疼你了吧?对不起。” 小丫头能有多少斤两?郑梦观根本不觉什么,但听这话音轻轻软软,心里也莫名跟着发软:“我一直在等你,久不见你回来,正准备出门去寻,恰巧才碰撞了。这不是谁的错,我也没事。” 云安也知是赶巧了,只是心意起伏,也不便与二郎明言,索性罢了,混沌地点了点头: “我宵禁前就回来了,只是与素戴有话说,她也告诉我长嫂来过的事了。我从前便不喜拘束,如今一时也难改,今早又没想着同你讲一句,都算是我的错吧,你们也消消气。” 来之前,云安是不辨二郎的态度,可闹了这一通,再听他说要去找自己,便认定二郎是心怀不满的了。然则,一语未了,二郎却反摇着头笑开了,毫无不悦之色。 “云安,我没有生气,长嫂也只是担忧之意。我早和你说过,你和修吾同庚,长嫂看你和看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是会更加善待你的。你不要在意,更不必见外。” 与崔氏的刻意挑拨相反,郑梦观并不觉得云安有多出格,反而认为她是尚未适应这里的日子,与郑家还分内外。只看她从来不使唤郑家的婢仆,所有的事都叫素戴去做便可知了。 不过,郑梦观也更理解云安。她和小妹郑濡年纪相仿,却远离父母故乡嫁到了陌生的洛阳,不成日思乡伤怀,还能笑能乐,已非属容易。若换成郑濡,就算是几十里外的邻郡,恐怕也是呆不住的。将心比心,将人比人,道理简单得很。 “多谢。”二郎的善意将崔氏的恶意抵消了,云安再也无须解释,点了点头,轻飘飘带过略显干涩的谢意。 夜又深了一更,夫妻进房各自盥漱更衣,二郎在外室,及见侍女端水出来,禀报云安事毕才慢慢进去。自云安住进来那日起便是如此,夫妻除了同榻,毫未逾越男女之礼。 “还不睡吗?” 抬眼见云安抱着自己的枕头发愣,并不像许多时候都是直接睡下,二郎随口问了声。云安闻声举目,先望见一身雪白的衣袍,然后才是那双萧肃清明的眉眼,她说: “我在等你啊。” 等,这话方才门前二郎才对云安说过,可现在都在屋里,她怎么倒这样说?似有流连之意,她从来没这样过。 “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二郎回想门前的情形,这丫头好像是没说几句,便掂量着问她,一面也上了榻,在她对面盘坐。 “呃……”然而,小丫头也搞不清自己算什么心境,那一抱约莫把她给抱傻了,“你,真的不疼吗?我很莽撞的,从小就是。”半天,她小心翼翼地寻了这个由头,脸蹭着枕头,却暗暗发热。 “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郑梦观预备着是件要紧事,或是关于回襄阳的,哪知是这个根本不算事的事,而且都已经解释过了。“你跑来时我也在往外走,身上是使力气的,难道我的力气还不如你么?” 看二郎虽然耐心,却又一脸忍笑的样子,云安颇觉尴尬,毕竟她也是没话找话。“那么,其实就是,”她还想给自己圆个场,眼帘忽闪忽闪的,却又显得心神不宁起来—— “就是我记得你不喜欢我碰你,百子帐那夜我要给你脱衣裳你也不让,刚才我都趴你身上了,所以就想问你,你……还……讨不……讨厌……我……” 这话,如散珠一般,先急后缓,最后零星的几颗反复弹跳,渐渐无力,没了声响,也不知滚到了何处。 云安懵了,这又是从何想起来的话呢?百子帐中的心境与此刻的情状诚然是不太一样,不可相提并论的。 至于那位听者,却比言者更甚。他似乎陷入了一场极为艰难的辩论,对手的言论太过完美,他一瞬间失去了机变的能力,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依据。 夫妻二人就这么石像般对坐到了下一个更次。 “二郎,是我多嘴了。” 终究是口无遮拦的人先主动。云安愧疚地说完,又着意向后腾挪,好似一待二郎回过神,就会把她赶走。可二郎反却一惊,喉结用力咽动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要紧,不要紧。” 究竟要不要紧,究竟在想什么,两个人各有退让便再也没有“僵持”下去。只是,熄了灯,背对躺下,两人也难入眠。 云安是后悔,是懊恼,明明可以直接睡觉,什么事就都过去了,可偏偏没管住自己的嘴,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郑二郎则不同,他在反思,就反思百子帐里和如今的情形。那时的抵触情绪变了,变得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见云安要跌倒就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她,没有男女之防,只是担心。 只是担心。 …… 云安熬到五更才迷糊睡去,再有知觉时已是日上三竿了。郑梦观毫无意外是不在的,榻前等候的只有素戴。窗外不时传来戏笑声,云安倒听得出来,是郑濡。 “小娘子一清早就来了,说大夫人准她两天假,等二公子和娘子回襄阳了再去学规矩。” 见云安注意外头,素戴笑着说了一回缘故。云安略一颔首,披衣起身,走到窗台边:“我也多日不同她玩了,你怎么不叫我?” “小娘子来时倒是我先遇见的,只是二公子忽然出来,说你睡得正浓,不让她吵你,然后就一直带着她在水亭里消遣呢。” 素戴说话的同时,云安将窗子推开了半扇,所见果如其言。郑梦观坐在石凳上,郑濡却不安闲,一时依在兄长膝前,一下又绕到他身后,上蹿下跳地捉弄,还随手摘了花挂在哥哥耳上。但无论怎样,郑二郎都乐意受着,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云安第一回 碰见他们兄妹相处,上一回有所体会还是在二郎的话里,他叫云安护郑濡周全,别让她失于大意。 “真好啊。”云安不自禁地感叹。 “是好,这小娘子就是郑家的宝贝,都让着她,宠着她。”素戴随在云安身后,自也瞧见了窗外情形,“尤其是二公子,还有个缘故,娘子可听说过?” “什么?你又听说什么了?”云安不如素戴时常在府里走动,各样消息便也不及她灵通,一听了满心好奇。 “小娘子是二公子带大的。”素戴也没卖关子,揽过云安,将她推到妆台前,边侍奉梳洗边讲: “先侯和先夫人前后病逝,小娘子才两岁,还不记事呢。大公子袭了爵,忙于外务,大夫人成了主母,也要照应整个府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时时看顾。云夫人也有自己的儿女,况是庶母,不好插手。所以,只有二公子算是闲人,又是嫡亲的同胞兄妹,读书之余便就照料小妹。小娘子八岁之前就住在人境院的北厢房,学书学字也都是二公子亲自教的。” 云安由来羡慕他们的兄妹之情,这番往事便更让她生出一种深切的向往。她不由地联想自身,虽是跟着亲娘长大的,十四年间寸步未离,可…… “对了,昨晚二公子怎么说?娘子解释了吗?” 不知其间停歇了多久,思绪平息之后,素戴已经另起了话端。只是,这个话端也不大好说。 “解释了,他没怎么说,后来就更衣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恰好是我的阴历生日,那就撒红包庆祝吧。 明天的章节会在下午发出。 第11章 秋风引 “好了,别哭了小祖宗!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最多两个月!” 洛阳因风渡,今日是二郎夫妻启程的日子。郑濡不舍,在府门前道别不算,又跟车送到了渡口。倒不十分为她哥哥,只是拉着云安不放,一张娇团似的脸哭得又红又肿。 “那要是比两个月多呢?” “多一天算我的,你想怎样都行,好不好?别哭了,求你!” 云安是柳氏单生的女儿,与裴家儿女也不亲,因而从未尝过这种被妹妹缠着不放的滋味。她哄了又哄,哄到言辞用尽也没止住郑濡的眼泪,就差要带她一起走了。 郑梦观知道小妹是个爱哭的,一路想劝却插不进话,到此刻已干站了许久。云安实在压不住郑濡的哭劲,趁隙向二郎挥手求救,可这一下被郑濡瞧见,她竟瞬间收住了哭声。 “二嫂说话要算数,濡儿在家等你。”收声的郑濡一下子冷静了许多,说着转身,目光在二郎身上停顿了下,“二哥也保重。” 云安不知郑濡究竟着了什么魔,难道这对要好的兄妹闹了什么别扭,所以不想多说?云安来回看这二人,越发觉得奇怪。 不多时,郑濡的马车消失在渡口的官道,夫妻整顿登舟,也向襄阳出发了。天高气爽,风平浪静,郑梦观没在舱房呆着,一个人默默去了船尾。 这情形没引起庶仆临啸的注意,独独被云安瞧见了。她交代了素戴一声,然后悄悄跟了过去。一见,那人背手而立,极目远方,倒瞧不出许多情绪。 “二郎。”既然跟来,也没有不说话的理,云安走到二郎身旁,也学着背起了手,“你做什么呢?看风景啊?” 二郎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似知道云安会来,笑道:“濡儿那样子吓着你了吧?她不喜欢分别,尤其是家人,她看重的人。” 云安是想打听这个来着,却不料二郎如此爽快,也不用她拐弯抹角探问了。“你说过她爱哭,但我不知她能哭成这样。不过,她怎么对你反而有些疏远的意思?” “不是疏远,只是这场景让她想起从前的事了。”二郎仍然答得利落,嘴角含笑,眼底带出几分怀想的意味: “四年前我出过一趟远门,她哭闹得比今天还厉害,我也实在无法,就骗她只去两日,其实,一去便是三年。回来之后,她装作不认识我,整整赌了三个月的气。后来话说开了,她才告诉我是害怕,怕我永远不会回家了。” 云安原是一副听故事的态度,可这故事里竟然还有另外一个故事。而显然,郑濡对二郎的深厚感情是源于幼年的抚养,并不难理解,云安更想听的是另外的故事。 “你去了哪里?为何去了三年之久?”云安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小声说道,毕竟也是头回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我可以问问吗?” 郑梦观稍有凝滞,虽不至为难,却显得低沉了些许:“那个地方太远了,我再也不会去了。” 这个回答明明白白是不愿提及的意思。云安的好奇心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懊恼:那一夜才过去几天?她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什么时候生出这多嘴的毛病了?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难堪,云安开始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步,想趁二郎不注意时消失。那人倒真没发现,越发独自沉浸,等到恍然转神,船板上早只剩他一个人了。 “唉,又跑什么!”郑梦观摇头哑笑,他知道那傻丫头一定又误会什么了。 …… 入了夜,原本平静的天气忽起了大风,船只疾行不稳,只好就近泊在一个野村河口。郑梦观领着小奴各处转了几遍,再三确认前后的铁锚都抓紧了岸头才返回舱房。 然而,船只单靠两头绳索牵系,虽飘不走,却到底不能固定,来一阵风就晃荡一阵。郑梦观便左扶右拉地进了屋,一抬眼,屋里那人也难安稳,蹲坐在地,正抱着一根细柱埋怨呢。 “哪里来的邪风!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郑二郎想笑,明明是件有危险的事,到了云安嘴里却生动起来了,仿佛这风能听懂人话,骂两句就老实了。 “你先起来,到榻上挨着最里头躺下,我在外沿拦着,或许就能睡了。”屋内尚算平整,二郎连跨了几大步来到云安身后,提着两腋将人带了起来。 云安却只是一个劲扭头看身后的人,他又是这么自自然然地触碰,连关切的神情都和那次一样。 “那你就一直拦着,不睡了吗?”才刚完整坐到榻上,云安就急忙询问,既为不好意思劳烦,也有些不忍他熬夜。这回,她的心境倒是很清晰,也不觉得窘迫。 两个人似乎就这样轻车熟路了。 室内的灯烛也随船摇荡,光影映在云安澄澈的眸子里,竟是异常跳跃,异常灵动。二郎不觉被吸引了,心生眩惑之感,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光影,抑或由光影看到了人。 “我照常睡在外头,能挡着你便好。”略时,二郎这样回答。 “哦……好,好吧。”云安却觉得有些怪怪的,话不怪,是自己心头怪怪的。她觉得二郎的神色好像恍惚了下,又好像没有。 不久,风声减弱,船稍稍平稳了些,轻微的荡漾反有些催眠之效。云安先已朝里躺下,二郎则才起身熄灯,敛衣睡下。 “二郎,你累不累,就要睡吗?” 眼皮还没来得及合上,里侧那人的声音却先钻入了耳内,郑梦观还以为这丫头已经去见周公了呢。“怎么,你睡不惯吗?” 云安嫁来洛阳时便是乘船,况且天生活蹦乱跳的,对什么都很适应。她没睡,只是因为不想睡。“白天在船尾,我一时好奇问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这个问题,云安溜回舱房之后一直在想,但后来二人用饭时再见,又没再提,她的心里总归难平。毕竟,他们夫妻虽然一直相敬,却不算相近,彼此都是没有管过对方私事的。 “不是。”二郎很肯定地说,也是陈述事实,“云安,我没那么容易生气,你不必总这样乱担心。” 总乱担心?好像,是也有过几次。云安回忆起来,自从带着郑濡改扮男装在大街上被二郎碰见,她便很容易去紧张,或是道歉,就生怕触犯了二郎的禁忌似的。 她都忘了,这郑二郎原是个性情极好的人。 “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云安强作镇定,说完便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被子。还好是晚上,熄了灯伸手不见五指,二郎瞧不见她惭愧遮羞的样子。 郑梦观微叹了声,交握在腹部的手着意捏紧,似在做一个决断,忽道:“还想知道那个地方吗?” 蒙在被子里的云安听得不大真切,愣了半晌才猛地冒出来,像惊闻什么天大的事,却又在一个“想”字脱口而出之前,收住了汹涌的激动之情。 天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不想了?”二郎抿着笑意又问。他知道云安还好奇着,因为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听得清她时缓时急的气息,她并不平静。 “……啊!” 云安专注地思索,到底不愿错过二郎主动的机会,可谁知外头的风又来了劲,当是时便将没防备的人晃甩了出去。但,惊险之后,云安并未感觉到跌滚在地的疼痛,她被卡住了。 卡住云安的就是睡在外沿的郑二郎,真是似曾相识的情形呢。 “别乱动,稳过这一阵。” 二郎的叮嘱其实多余,云安早发僵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叠在二郎身上,而上半身也都被这人抱持着。二郎身长,一肩一脚正好拦在寝塌的首尾护杆之内,用力撑着便掉不下去。 大风肆意,刮了许久也不见收。 云安觉得自己快流口水了,因为身子完全不受控,连着一张脸也没了知觉。她唯一有所感知的,是心跳,二郎厚重的心跳和她自己杂乱的心跳。两种跳动交错,像雨后春夜的檐宇下时大时小的滴水声,别有幽情,消受不尽。 不知几何,散漫的神思缓缓归位,云安也已被放回榻上。风或许是小了,但她感觉不到,只知那双手臂还缠在自己的腰背之间,手臂的主人对她说: “云安,今夜就别离得太远了。” 云安无声地点了点头,大约忘了黑夜里是看不见的。她闭上了双眼,像只乖顺的羊儿依偎在二郎身前。这感觉真好,好到无法言喻,她喜欢上了这个怀抱,也喜欢上了这个人。 不知何时情起,但知此刻情钟。 …… 良宵苦短,云安沉酣初醒时,郑梦观像往常一样早便起身了。她清楚地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不觉傻傻一笑,伸手摸了摸那人尚有余印的枕头。 “昨晚风闹得那样,娘子还做了什么美梦不成?” 素戴进来侍奉梳洗,恰将主人的一副痴相收入眼中,赶着便取笑起来。云安心里一恍,也知素戴俏皮惯了,丢了个白眼,道: “美梦之美,在于不可说,说出来就不美了!” 素戴捂嘴忍笑,想云安不过是不好意思而已。她那副痴相哪里用得去猜?除了是他们夫妻和睦之情,也不可能有别的了。 “你笑什么啊,怪傻的。”云安倒心虚了,觉得素戴的眼神能看穿一切,咬唇忖度了片刻,索性认输,招来她并肩谈心,“你看来,二公子这个人如何?” 素戴见云安忽然认真起来,也十分仔细地去回想:“生得好人才,性情也和善,只是多少冷淡了些,好像藏着心事似的。” 要不说“旁观者清”呢?素戴的话真有些一针见血的意思。云安虽不至是“当局者迷”,却很少去琢磨二郎,直到近日发生了几件事,才着意留了些心。 “他说他四年前出过一次远门,一去三年,又说那个地方太远,他再也不会去了。说得时候有几分低沉,但我摸不准。我想,他若真的有什么秘密,必定就与那处有关。” “那娘子直接问不就行了?”素戴将这件事看得很简单,并不懂云安的思虑,也更不知夫妻二人实际的关系。 “不管怎么样,他待我很好。”云安还是绕开了那个话端,脸上扬起温情的笑,“洛阳去对了,替嫁也替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这章还挺甜的请举手! 第12章 襄阳道 那日之后,路途一直顺风顺水,下过几场小雨,也都无伤大雅。到了第十七日,行舟已至樊城境内,襄阳近在咫尺。 也在那日之后,云安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接近郑二郎,不刻意问什么,只是露个笑脸,或者扯个闲话。少女芳心已暗动,二郎的情状倒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可能是默许,大约是认同。 云安都不介意。 …… “明日一早便能上岸了,怎么也不见你提起家中事?” 午后风和,夫妻在舱房的窗台下息肩。原本无话,二郎看书消遣,云安乖乖陪坐。可奈何时间长了,小丫头犯起困来,便要趴在案上睡,却猛被二郎的话挑醒了。 “什么什么?”云安自然高兴同二郎说话,但恍然间尚未回神,缓了缓,揉开了眼睛才明朗起来,“家中事啊,你想知道什么?” 连家都不想回的人哪里想提家中事?可云安也不愿拒绝二郎,折中之法,便就干脆让他自己提问。不过,二郎却皱起了眉头,似乎也不是打听之意。 “我没有想知道什么,只是觉得快到襄阳了,你总该有话说。” 云安听是这个原因,勉强笑了笑:“走时暮春交夏,如今晚秋孟冬,算来才不过半年而已,我没什么感慨,不知怎么说。” 这话却更奇了,二郎想不通,倒记起件关联的事来:“之前去见云夫人,不是说想起母亲了么?明天就能团聚了,不高兴?” 云安一时语塞,唇齿间像粘了胶似的张不开。她可以像那时一样搪塞过去,但此刻眼前人已是心上人,她便感到害怕了。她的身世比常人复杂,尤其是与母亲柳氏的关系,难以启齿。若是二郎知晓,他能理解吗?甚至,会不会嫌弃? “你知道,我只是裴家的继女,而裴郑两家的婚约是先人所定,若不是母亲再醮,我便没有裴家的身份,今生都不可能与你结为夫妻。你当初接到婚书之时,可有介怀过?” 云安终究没有足够的勇气直接提起家事,她以婚书上众所周知的缘故浅探,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拿捏不住分寸。 二郎一字不落地听完,心里生出一个久违的判断。他早就看出云安有些不同寻常,只是无从了解,但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小丫头在新婚之夜诸事不管,却急忙要立下一个不离婚的誓约,那不是特立独行,而是担心郑家反悔,无处存身。 二郎觉得事情应该就是自己所想的这样。 “先人之约并未指定其人,我们的婚事是合乎礼约的。” 这一句平实之语让云安感动得几乎落泪,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认可更珍贵的呢? “云安,累了就去榻上睡吧,趴在这风口里是要着凉的。” 云安还在迷恋二郎的态度,正预备着要多告诉他一些家事,却紧接着被他打乱了。可这一打乱,似乎更令人心动。 “好。”带着通身游走的暖意和发热晕红的两颊,云安顺从了二郎,而临走前又去将窗子关了一半,“你也别受寒。” 郑梦观笑着颔首,然后一直目送云安走进舱房的内室。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提起家事也不过是偶然的话端,是为了不让那丫头胡乱就睡,以免伤身。 …… 行舟抵达汉江津渡之时,早有裴家的两个小奴守候。二人开口便说算着日子,已连等了旬日,因总不见人,还差点以为云安夫妇不会回门了。云安笑笑,不着一言,唯是郑梦观礼貌应对着。 他们到得尚算及时,裴女婚期在后日的十月廿八,与云安出嫁的吉日四月廿八整整隔了半岁。 登车往刺史门第去,即使车内比船舱小得多,云安也没有同二郎搭一句话。她只是捧着脸发愣,几乎懒得掩饰自己的心情。如此明显的情状二郎自然尽收眼底,他好几次想唤上一唤,却又怕是小题大做,终究存了个疑。 裴府在城西第三街,是座累世传承的祖宅,虽几经修缮,依旧恢弘轩峻。云安夫妻下得马车,门首也迎出来一对年轻夫妻,云安一见,小声提点二郎:“是长兄,长嫂。”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裴家的长房,裴端与朱氏。 二郎大约知晓裴家的人口,因便行礼相认,互为寒暄。云安陪在一侧,只与长嫂略一致礼,并不屑与那所谓的长兄多说。 这朱氏出身诗礼之家,性子贤惠,虽顺从夫君,倒不是什么拜高踩低的人。可裴端就不同了,素以嫡长子自居,对柳氏母女排斥得很。故而,这相迎的情景再热闹,也不过是因为郑梦观的脸面,是裴郑两家的渊源,与云安干系不大。 云安对此简直太明白了。 少时,四人一道进门,裴端因请二郎中堂稍坐,朱氏便陪着云安先去安置。安置之所就是云安曾经的闺阁,东厢后头的一个深院。 “半年未见,安妹倒稍稍胖了些,气色也好,出落得更标致了。家中一切如旧,父母身子安康,父亲还是那般,时常忙得就宿在官署,现在还不知你们回来了呢!已遣人去告诉了……” 一路慢行,姑嫂间客套和气,朱氏说起了许多家事,似乎面面俱到,但云安听来,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长嫂,我阿娘不在府里吗?她可知道我回来了?”耐心等着朱氏说完,云安便作不经意地问了句,语气从容沉稳,心里已有些猜测,更不算期待。 朱氏嫁到裴家已有十载,对各人的事哪有不清楚的?虽管不了,也只能劝,便笑道:“母亲连日为瑶妹的婚事操劳,今早又亲自去给她试妆。原本我也在那里,只听小奴来报,母亲就叫我先去迎你,说让你们先歇歇,等父亲回来一道相见不迟。安妹千万不要多想,母亲还是最挂念你的。” 云安笑而不语,为朱氏的话总结了两个字:果然。果然柳氏是在裴紫瑶那里,果然柳氏会将裴紫瑶摆在首位,从小到大,无一例外。 至于柳氏的“挂念”,素戴也曾多次提过,可终究没人明白,云安不是不知道柳氏的“挂念”。她不多心,更不怨怪,甚至理解柳氏一切的难处。她只是觉得,柳氏其实可以兼顾一下亲生女儿的。 “长嫂误会了,我随口一问,阿姊出嫁才是头等大事。当初我出嫁时阿娘还亲手给我缝制了嫁衣,足足费了一个月呢!” 好歹,云安还有“嫁衣”可以用来圆场。圆柳氏的脸面,圆自己的尊严,圆裴家看似其乐融融的景象。 …… 夫妻抵达家门已过了午时,及至郑梦观回来,天色都暗了。他不知道云安经历了什么,只看她换了家常装束,半挽发髻,披了件银白氅衣坐在窗前与素戴说笑,倒是一派愉悦安适的场景。 二郎走来的身影先入了云安的余光,她很快站起来,叫素戴奉茶,却忽然闻到了些不同的气味,问道:“你们还饮酒了?” 郎舅初见,自然少不了盛情款待,但二郎也没多饮,倒不料小丫头鼻子这么灵。“是,你两个兄长都在,着实不好推辞。”二郎愧笑,着意退了两步,以为云安不喜酒气。 云安岂不知其中缘故?摇头笑笑,反迎上去搬了张杌凳让那人坐下,宽慰道:“我只是没见过你饮酒,不知你有酒量。况且襄阳不比洛阳,秋冬寒湿,饮酒暖身也是好的。” 二郎倒没去坐下,而是先问素戴行装何在,自去内室换了衣裳。云安知道这人甚是自律,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洁,便遣了素戴下去,安心等着。 二郎出来时,云安又回到了窗前的坐席,一手托腮,一手拨弄案上的茶壶盖,入了神,似是百无聊赖。 “云安,母亲可好?等明日父亲归来,我们再一道去拜见吧。”二郎在对面坐下,理所当然地认为云安已经与柳氏团聚过了。 “你先吃茶。”云安听得心中一晃,忙将方才素戴倒的茶推到二郎面前,“父亲管辖一郡之地,事必躬亲,常年如此,想来不到阿姊婚期当日也不会抽闲,等他回来再说吧,不急。” 这位裴刺史的官声极好,郑梦观早有耳闻,因而并不意外,只更对岳父添了几分敬意。“好,那明日先去拜见母亲。下午她遣人到中堂特意交代,她忙于婚事,要兄长代为酬酢,不必拘礼,但我身为子婿,也有应尽之礼。” 柳氏竟已遣人问候过二郎了。 这个消息猛一下堵住了云安的心口,堵得她哑口失声,搜尽枯肠也搜不出一个可应对的字眼——柳氏不能兼顾也罢了,怎么也和裴端一样,只看重郑梦观这个贵婿,对亲生女儿却连一声问候都吝惜? “怎么了?难道母亲另有交代?” 凭白也猜不到云安所想,二郎只能忖度着追问。可他不见云安掩在袖中的手已经攥得发颤,他此刻所有的话都只会让云安感到压迫与刺痛。 “裴郑两家深有渊源,并不在乎这些虚礼,你远道而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计较这些小事?既饮了酒,早些睡吧!” 云安再不想对二郎冷言冷语,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态度。这场婚事没有改变裴家人的态度,却让母女间的情分更加疏离了。 …… 夫妻如常安歇,各睡一侧。 二郎是头回见识云安生气,即使并不算直接,那阵愠色也够新奇的了。他思来想去,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明明进门时还看见了云安的笑脸。久而,酒意催倦,他还是先入了梦乡。 云安却就是在等这人睡着。她的不平,多年来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肆意挥洒,而所谓肆意,也不过就是在避人处偷偷落泪。 她摸索着起身,绕开睡在外侧的郑梦观,蹑手蹑脚地去了外廊。冷风还未吹散她身上的余热,两行清泪便已滚落衣襟。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了她一人,她寂寥而纤敏,与万物皆格格不入。 冬夜漫长,够她哭一阵的了。 然而除了哭,云安比从前每一次都想得多。她几乎把生平之事全部细数了一遍,想找出几件可开怀的,却终究只想到了一身嫁衣,柳氏耗费一月亲手缝制的嫁衣。 “我只是想你爱我,一点点就够了。” 涕泪如雨,略无穷尽,委屈伤怀似被无限扩大,云安终究没忍住,抿着苦涩冰冷的泪水,吐出了久藏心底的夙愿。很简单,她就是想得到爱,母亲的疼爱。 然则,这低微的自诉落下不久——“云安。” 云安在外廊坐了近两个时辰,哪里会有第二个人呢?可这第二个人,偏偏就是她刻意要避开的郑二郎。 倦而睡去是因酒,醒来还是因酒。二郎原是被酒热逼醒,起来喝水的,但在一顿灌饮之后,却发现榻上空空,云安不见了。他自然急于寻找,又巧极地撞见了那般场景,听到了那句话。 震惊之余的郑梦观无暇多思,脑中只一个念头,冲过去便将人抱了起来。而直至重回暖榻,浑身被轻裘软被包裹,云安也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 二郎点亮了近榻的两盏灯,然后小心地陪在云安身侧。他眉宇拧结,满脸惴惴,既急切得很,却又紧张地不知所措。良晌终于问道: “云安,你可是怪我?怪我枉自拘泥子婿之礼,却实在亏欠夫妻之道?” 云安是不知如何化解这场尴尬,却当真不曾想这人会联想到自己头上。不过,那话叫他听了,确有一层微妙暧昧之意。倒不如,将错就错? “我不怪你,那你,可以略微喜欢我一些吗?我早就喜欢你了。”这话不比方才那句心底之言说得容易,但云安的胜算很大。 二郎有一丝迟疑,毕竟是过于突然,可不知不觉间,纠结的眉目逐渐舒展,旋即沉沉道出一字:“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安:骗人不犯法,骗男人是应该的 二郎:上了你的贼船,想退票%¥#@…… 第13章 意难平 柳氏许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一自裴紫瑶的婚事定下,她便是披星戴月,殚精竭虑,生怕教这娇女不满,或至旁人闲话。 大婚前日,也是云安回门的次日,她甚至不到五鼓就起身了。贴身奴婢阿钟侍奉梳洗,见她眼下乌青,气色倦怠,不觉深深叹息: “家君虽忙于公务,也曾多次遣人来告诉夫人,瑶娘子的婚事就和我们云儿一样办,不必由着她的性子多事,夫人又何必自苦呢?” 柳氏温柔一笑,唇角抿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她四十岁了,年华虽逝,风韵犹存,而天性的柔顺令她总是显得很平淡。 “瑶儿是先夫人留下的独女,自幼娇惯,父亲又总不在身边,我不能亏待她。况且都是能给的,让她满心满意地出阁,有什么不好?” 阿钟原就是柳氏娘家家生的婢女,自小便跟随侍奉,柳氏两次嫁人,多年坎坷,她无不心知肚明。 “那今日,总要抽闲见见云儿夫妻吧?她走时夫人难过得那般,如今她听你的话,带了女婿回门,夫人怎么反而不急了?” 阿钟一席话却说得柳氏哑然。她从前一句就分明听见“云儿”了,只是习性成自然,不觉就越过不提了。她一瞬为自己感到羞愧,但着实不是故意而成的漠然。。 “左右她父亲尚未归来,等一道再见吧。瑶儿的婚事就在明日,忙完了这件大事,我才能安心做别的。云儿既为人妇,一定比从前明事得多。” 柳氏是个柔顺的女人,柔顺是妇人的美德,千古为世道称颂,但一味柔顺,一味柔顺,柔得没了主心骨,也不好。 …… 云安是在郑梦观怀里醒来的,也是头一回睁眼就见到了这人。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得意,她佩服自己的“将错就错”,佩服自己临阵的机智,竟能因祸得福。 “阿娘一定比昨日还忙,我带你去官署见父亲好不好?”揉着尚未消肿的眼睛,云安咧嘴笑道,“你想尽子婿之礼,是应该的。” 二郎却是从一片凝滞的神色中转来,他原就醒着,一直没再睡去。当他将哭得万般可怜的小丫头揽入怀中时,心就乱了。他才明白,所谓“夫妻之道”,除了是一份责任,也该有一份情爱。 男女之间朝夕相对,既无仇怨,又怎会不生情?这也是人之常情。云安着实给郑梦观好好地授了一课。 “别揉了,要用热巾子敷。” 二郎拨开云安越揉越起劲的手,将人扶起来,即唤了素戴端水,然后竟是亲自料理盥漱。云安便看着这人,心绪虽未飘远,但身子已木了,除了素戴,她还没被人这样照顾过。 “不高兴就告诉我,我做错了就提醒我,今后不要一个人难过。”二郎将温热的手巾轻按在云安眼部,诚恳地说。 “我……”云安哪里是为他难过,但已经没机会说实话了,她怔了怔,想起一个不算骗他的理由,“我只是以为你不会喜欢我,我太平常了,一无是处。” 二郎不知因何没有接话,只默默又换过几遍热手巾,至云安双眼消肿,才浅笑道:“更衣吧,天气寒冷,多穿些。” 云安不会多想,开开心心地照做,然后共进早食,便一道出门去了。听从云安的安排,二人各骑了马,也都未带婢仆。 二郎倒是第一次见云安骑马,他认识的女子中也只有云安会骑马,举动娴熟,姿态英发,颇有些不属于女子的豪迈之气。他久视的目光里不觉泛出赞赏之意,忽而一问: “云安,是谁教你骑马的?” 云安注意到了二郎的目光,也明白他何来此问:“官宦门第的女子多是乘车的,但我不一样,我嫌车小,不如马背上宽阔。八岁那年我和素戴特意去找了个养马的商户,帮他喂马,他就教我们骑马。没过两三个月我就熟悉了,那人还夸我有天赋呢。” 二郎是觉得官宦女子少会骑马,但只以为是家中的父兄所教。而好歹是刺史家的女眷,竟是用替人喂马的方式换得一身马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二郎,我的许多事都和旁人不一样,也未必是你能想到的。我会和你坦诚的,不会让你等太久。” 郑梦观惊疑的神情让云安做了个决定。她是个果断的人,而且从昨夜起,夫妻间的情状已大变了。 然而,二郎又何尝是才觉得云安与众不同?“嗯,不急。” …… 襄阳的官署离裴家并不太远,走马代步不须一刻便到了。只是,夫妻无人引荐,又不告状,也不得擅闯。 “云安,你不会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见云安只是挠着头左右观望,倒不像有主意的样子,郑梦观忍笑不已。 云安被说中了,她不过是为了满足郑梦观一时起兴,从前何须做这样的事?继父常年专心政务,家中都不会轻易打扰。 “我有办法的,我去问问,他们还能撵我吗?”云安不服输,更不想第一次为二郎做点什么就出乖露丑。 “家君快看,那不是云娘子吗?” 夫妻徘徊之间,一阵及时雨不期而至。云安循声看时,赫然入目两个熟悉的面孔:方才说话的是继父的老仆白肃,白肃前头站着的,穿着绯色官衣的人便正是继父裴宪。 裴宪正是拨冗回家,岂料才走到门首便遇见一对佳偶。是的,裴宪一眼见这对小夫妻,便觉十分般配,自然是佳偶了。 “父亲!”云安惊喜未平,拽着二郎的衣袖上前行礼。 她与继父的关系比与柳氏融洽得多。裴宪是个明辨是非的人,虽不大理家务,但处事公正,从不偏向亲生的子女。而柳氏反会因为裴宪的“公正”,刻意去做让裴氏子女心里平衡的事,也就是数落云安。 故而,云安每见裴宪,既是尊敬,也觉轻松。 “昨日便知你回来了,只是为父事务太繁,实在不得回去,你不会怪父亲吧?”裴宪下阶揽过云安,上上下下仔细观量,见这小女儿精神甚好,安了心,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女婿。 二郎早已躬身拜过,此刻正低着眼帘,恭敬垂手,预备着要听岳父详询。但其实,裴宪刚才就很满意了,这个后生品貌不错,又是世交之子,他是越细看越顺眼。 “贤婿远道而来可有什么不惯之处?倒不必拘束,就当在洛阳家中一样。”裴宪抚须而笑,又抬手在二郎肩上拍了拍。 “父亲放心,我们很好!”二郎才要回答,云安兴奋地抢了去,目光来回看这翁婿二人,心底竟大为感动:亲人之间,天伦之聚,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云安最期待的母亲,不会给她这样的感慨。 闲话之后,一道回府。 裴宪这才问起小夫妻因何而来,云安虽如实说了,却调皮地将缘故都推到了二郎头上,惹得二郎惭愧难言,她反又大笑。于是,这一路都没断了笑声,直至裴府门首,柳氏闻讯迎了出来。 云安怎料,初见母亲是在这样的情形,她连该高兴还是该收敛都不大清楚。而,柳氏的目光先看向丈夫,再是女婿,却甚少在云安脸上停留。又是一阵见礼寒暄。 “夫君带贤婿先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云儿。” 柳氏笑着将云安留下,旁人自不会怀疑母女间的事,但云安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她默然,跟着柳氏来到府中的僻静小园。 “半年不见,母亲一切都好吧。”云安向柳氏立拜了一礼,唇齿间拧着一股冷涩的力道,将脸上的浅笑也盖过了。 柳氏微微一怔,又置之一笑:“你大了,母亲教不了你什么了,只是女孩子家,行事要适度,要收敛,才不会被人笑话。” “哦?”云安却笑得发抖,“我才见母亲一面,话才讲了一句,哪里不适度,哪里要收敛,谁又会笑话我呢?” “云安!”柳氏蹙眉惊呼,仿佛第一次见云安叛逆,显得极为痛心,“你不该去打扰父亲,更不该骑马抛头露面!你嫁人了,夫婿就在身边,他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必深有教养,虽当着你父亲不好明言,心里一定不喜欢你如此!” “这些话,我从小到大都听倦了,母亲自己不倦吗?从前是怕父亲、兄嫂、阿姊会嫌弃我,如今又多了一个我的夫婿。我怎么就这么容易讨人厌呢?”云安随即言道,和着柳氏未及落下的话音,眼里是一片恣意的嘲恨。 柳氏终于意识到云安的脾气来得不寻常,心头有一丝裂痛,冒出血又生生擦去,“云儿,母亲是怕你不能自处,过得不好啊!” “你怕!你……怕!”云安顿足苦笑,连怨愤都变得可怜起来,“可你为什么不去问呢?问父亲是不是嫌我打扰,问二郎是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怕!” 柳氏抚膺叹息,流下悲凉的眼泪,终究没再说话了。 云安抬脚便走,眼见是不欢而散,却又在四五步外猛然转头,说道:“或者,追根究底,是母亲你讨厌我,讨厌我是个女儿。若我是个男孩,你也不必再醮,为人后母,受人冷眼。” 云安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但这话刺痛的又何止是柳氏。 作者有话要说: 想和大家说点啥,但又没有什么主题。这篇文重在描线夫妻相处,前后变化以及两个人的成长。明显地,我还是喜欢把女主写得明快些,男主稍微慢热些。男主会在回洛阳以后开始明显变化,两个人互动更密切一些,同时也会迎来前面已经有所铺垫的剧情线。 对了还有一个忘记说明,这篇架空文的风俗制度都考究唐代,但因为不太牵涉国与国的邦交问题,所以也没有特别给这个朝代取个国号,对阅读没有太大影响的。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4章 西山郊 云安悻悻离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见到了柳氏。裴府宽阔的中堂里,裴宪设下家宴,一并为云安夫妻洗尘。 明日府上有大事,继父还急在这一时款待,云安不能不领受好意。只是,她尽己所能可做到的,不过是场面上的应对,而向父母敬酒时,眼里也唯有裴宪。 家宴毕,各人散去。云安始终没有在二郎面前显露,看向二郎的笑意也都是纯净而真诚的。然则,安宁的气氛还没延续到住所,就被一个匆匆而至的身影打乱了。 “云妹留步!” 廊下回望,云安见到的是继姊裴紫瑶。这个与云安最合不来的人,此刻竟是一副和顺无比的面容。方才家宴上,云安的坐席正与其相对,总能不经意地相望,彼此都是不屑的。 “阿姊有事吗?”顾及二郎在侧,云安很有礼节。 裴紫瑶将将站定,却望着二郎抛去一笑:“妹夫且请先去,我与妹妹有几句私话,你在就不便了。” 云安闻言眼色一凛:这女人竟喧宾夺主,当面指派起来了!但未及回应,二郎反是自觉,微笑颔首,转身离去。 “你算什么?!”二郎走开了也好,云安索性撕开脸皮直言,“好好准备你的婚事,又何须到我面前装腔作势?” 裴紫瑶倒不以为意,搔首弄姿,缓缓才道:“原来郑家二公子是这样的人物,真是便宜你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吗?” “所以你特意跑来就是要说这个?”云安嗤笑,根本不意外裴紫瑶的奚落,若她说了好话,才是咄咄怪事。 “不然呢?恭喜你嫁得如意郎君?”裴紫瑶更不掩饰,又连连摇头,作惋惜之状,“你真是不懂感恩!从小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过了十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不算,还沾我家的光攀上了一门贵婿,你真该跪在我的脚下痛哭流涕,谢我的成全之恩才是!” 难听的话只有越说越难听,云安自不会任人欺凌,早想好了如何教训。她佯作一叹,伸手抚向裴紫瑶的肩头:“阿姊的披帛都乱了,下次不要跑得这么快,小妹替你整整吧。” 不见云安反驳,裴紫瑶难免疑惑,也不好继续嘲弄了。便就在她观望的短短一瞬,那只摆在她肩上的手骤然扬起,而待她反应过来,人已颓然倒地,脸颊上清晰地肿凸起一个红掌印。 “贱人!你竟敢动手!!” 裴紫瑶捂着脸暴怒,却也一时无力起身。云安便悠悠闲闲地走到她身前,俯身蔑笑:“现在,是你在我的脚下。” 裴紫瑶原没什么头脑,不过骄纵跋扈惯了,她憋着股恶气,只想用蛮力推搡云安,又被一下挡开了。 云安继续道:“这一巴掌,打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若敢声张告状,我立马就去苏家拜访一番,告诉他们你是不愿远嫁洛阳,退而求其次才选了他家。苏家和郑家门第相当,你看苏家愿不愿矮人一等,看他家还愿不愿娶你做儿媳!” 这一招是断人后路,裴紫瑶再是心高气傲也输不起。她安静下来,余怒转成了忌惮。 “你不愿远嫁是家里上下皆知的事实,父亲不会偏帮你,而自愿替你远嫁的我,永远都是你的恩人!” 丢下分量最重的一句话,云安潇洒而去。多年来,因为柳氏的干涉,她从未赢得如此漂亮,赢得如此硬气。 …… 云安加快脚步走出长廊,只想回房见二郎,并不为裴紫瑶的事动摇了心绪。然而,转过廊口偶一抬头,与长廊一墙之隔的花台旁,郑梦观就站在那里。 “你没回去?”云安心中一紧,窘然生出一个极有根据的猜测:隔开长廊的院墙并不能密封四周,她与裴紫瑶争持的动静不小,站在墙下必然是能听见的。 郑梦观直直地向云安走来,没有太多表情,似乎波澜不惊:“我以为你们真的只有几句话,走了一半又回来等你。”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听到了一半。 “罢了。”云安垂目一叹,觉得是天意,“我早上说过会向你坦诚的,那现在就顺理成章吧。” “云安,你可以不用勉强,我不会放在心上。”郑梦观不是假大度,任谁听了那些话都分辨得出孰是孰非。这小丫头身上所背负的远远超出他所想,他怜惜云安。 “等我都告诉你了,你再决定要不要放在心上。”云安不会收回承诺,况且也不是到这时才仓促想定的。她扬脸一笑,缓抬双手,分别牵起二郎的两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跟我走好不好?” 郑梦观没有理由拒绝。 …… 同早上出府时一样,夫妻还是各乘一匹马,只是不再闲谈慢行,而是快马加鞭,直往襄阳西郊奔驰。 出了城门,官道上行出六七里便到了一座山脚下,继而循着绵长的土路上山,又走了大半时辰。及至一道羊肠小径前下马,却仍不是到了,而是只能牵马而行。 小径似无尽头,忽高忽低,越走越深,两旁树木葱翠,毫无冬节肃杀之像,也因而看不到远处,辨不清方位。郑梦观终于掩不住好奇,问道:“云安,到底是去哪里?” 头前领路的云安闻声停步,转脸笑了笑:“我家。” 这两字明显值得追问,但二郎又没再问了。他开悟似的想来,云安既带他来,一定都会解释清楚的。急,原也不是他的初衷。 没多久,云安的“家”就到了。 “我在这里有一个草庐,除了素戴,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伴随着话语入耳,郑梦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径的尽头竟是一处山坳,依着山壁架建了一座竹庐,庐下一圈篱落,分明还挂着缠绕的枯藤。真是一处清幽绝俗的桃源。 云安容二郎惊讶着,自去将两匹马系好,才邀请这人往篱落中去:“我觉得你应该喜欢这里,因为我初到你的人境院时,就觉得这两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郎缓缓收回环顾而流连的目光,却颇受宠若惊地答道:“不,不及此处,不及此处。” 云安倒觉得这人有些乖觉,笑而摇头,转去屋中打理了一番。再出来时,胸前捧着两张蒲垫,垫上放着两只粗瓷茶碗。二郎自去接下,云安又端着茶碗往篱外草丛而去,原来,那下头还隐着一涓细流。 “我总直接饮的,不会坏肚子。”云安汲水端送到二郎手里,一面自饮了一大口给他看,“你试试?是甜的。” 二郎将茶碗握在手心,澄澈的山泉倒映出两个人的脸,他盯着云安的影子,似凝想什么,忽才一饮而尽。“嗯,是甜的。” 云安欣然,长吐了一口气:“这里是我家,城里的裴府是我母亲的家,我其实很不喜欢。” 二郎知道云安要开始“坦诚”了,郑重起来,将身子稍稍侧转,正视着云安的眼睛。 “我的事要说清,得从出生说起。我刚一落地,生父就和母亲离婚了。我至今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姓韦,是个武官,而他抛妻弃女的原因,明面上是嫌母亲没能生下男孩,实则是他另有所爱。 他与母亲是遵从父母之命,但与所爱却是青梅竹马,情根深种。离婚时,祖父母已逝,既无人管束,他便很快迎了那个女人进门,还有,他们的女儿。可笑的是,这个女儿是我的姐姐,不是妹妹。外妇之女竟比嫡妻之女年长,姓韦的是一直在践踏我母亲的尊严!” 云安说得冷静、激愤,却未流露一丝悲戚的神情。郑梦观一直是怜惜,渐次就变成了心疼:或许这丫头是在强忍,忍了许多年。 “后来,我母亲带着我回了樊城娘家,樊城就是邻郡,我们来时经过的。”云安却还能闲笑,并不一味痛陈往事,好似刻意惹人顾怜一般,“柳家也没什么亲戚了,母亲一直独居旧宅,直到一年多后遇见了父亲。父亲那时还只是樊城县尉,虽是大家出身,但起初仕途并不顺利。他的嫡妻杨氏夫人早逝,留下三个孩子却只能由乳母看顾,所以他娶了母亲之后,就把家中一切交给了母亲。” 说到这里,云安低下头去,两手把弄茶碗,显得几分忧虑、迟疑,辗转才又启齿:“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待我们母女很好,只是终究忙于公务,甚少体贴家事,而,他那三个孩子偏偏又是极难相处。你所见的,他们待你的样子,原不与我们母女沾半分情面,他们是看重裴郑两家的渊源。” 郑梦观这才回想,又思及方才裴紫瑶与云安争执的话,懂了。他不觉伸手抚了抚云安的脑袋,却又想不出合适的安慰之言。 “长久以来,我母亲其实很辛苦,付出再多真心也只能换来他们的冷眼,而这些委屈她又不愿与父亲说。她感激父亲救她于水火,感激父亲的信任托付,我一直觉得他们的夫妻之情多半是恩情。” 云安再次停顿,面带不忍,两手交握,攥得筋骨凸起:“我可怜母亲,为她不值,但也与她……关系不好。因为自从两岁上到了裴家,她的心就不在我这里了。她常常为了周全裴家儿女就数落我,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后来我大了些,心里越发不平,就总和她顶撞,故意做一些叛逆之事,比如,学骑马。” 原来,这丫头跑去和马商学骑马是这种缘故。二郎现在不觉得匪夷所思了,心底更理解了云安一层,小小女孩,还能有什么办法? “二郎,你方才在墙下,一定听见我说替裴紫瑶远嫁的话了吧?”云安忽而提起语调,眼中泛出期许之意,待见二郎稳稳点头,一片期许又被蹙起的眉间锁住了,“我不想瞒你,我自愿替嫁,起初只是为了利用,利用郑家的门第,利用两家的渊源。” 二郎不可谓不在意,却也未表露不满,他想了想道:“你是觉得如此做就成了裴家的恩人,好让他们另眼相待。” “是,也不全是。”云安应得干脆,也觉得二郎这样想很平常,“既与母亲不和,徒然在她身边也只会让她生气,不如趁机远嫁,反而能以恩情和夫家的门第为她撑腰。若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断不会依附旁人而活,可我还有母亲。她的性子太过软弱,又太过贤德,总觉得这世上种善因就会得善果,吃了半辈子的亏也没有放弃。我带不走她,也改变不了她,所以只有抓住机会赌一次!” “就拿你的终身大事赌吗?!”二郎终于急切起来,“倘若遇人不淑,你就不想后果?!” 二郎在担心自己,本是局中人,却说得好像与他毫不相干。云安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素戴倒是问过我类似的话,只是,落子无悔。二郎,你要知道,我这样的人,除了终身大事,就再无本钱了。若不抓住机会,来日凭我母亲聘嫁,夫家看出身,看容貌,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出路。庸庸常常,就帮不了我母亲了。” 世上孝亲之人有多多少,二郎还从未听过以这样的方式来孝养父母的。可他也能理解了,理解这半年里所见到的云安,这小女子的与众不同原非天性里的特殊,而是常年压抑所致的,自卑。 “我还骗了你。”二郎正想到深处,云安却又极艰难地挤出一句来,目光涣散,比先前添了十二分的沮丧,“昨晚。” 昨夜的事么自然就只有那一件,云安的表白。二郎便想那一个“骗”字,再联系云安这些身世,倒不必她多解释什么了。 “你那句话是对母亲说的,不是为我。”二郎平静地点破。 云安只等着承认错误,无一丝迟疑:“我那时也慌了,不知从何说起,便索性依你之言将错就错。但,我喜欢你,是真心的,这句话不骗你。” 二郎仍无太多显露,似是陷入沉思,又似乎还是不习惯这阵情意。云安且沉了沉气,无心去琢磨,决然中夹杂几分盼切,继续道: “现在,我所有的事都说完了,你可以决定要不要放在心上了。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就一个!” “你说便是。”二郎其实一直是在认真听的。 “如果你生气,不能接受我是替嫁,不能容忍我的利用,你可以休了我,但求你让我跟你回洛阳,不要惊动裴家。我一个人怎么过都行,只求你全我母亲一个脸面!” 云安没有这样求过任何人,而又是面对心上人,她既心酸又愧悔,却也是没有底的。她岂能料到回一趟襄阳竟逼出了自己所有的秘密,而一个美好的谎言也没撑过一日。 如今,所有的道理都在郑梦观一边。 “云安,我同你说过吧,我没那么容易生气。” 郑二郎说过这话,好像,是说过的。不过,然而,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也就这样一语带过了吗?云安不敢相信。 “一起来襄阳,便自然要一起回洛阳了。” 第15章 各有思 夫妻便在草庐歇了一夜。云安还在想二郎是否当真不生气,但见他态度温和如旧,终未多问。故此,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二郎在平常的时辰醒来,却一见,枕畔空空,待要起身寻人,忽听外头好一阵喧闹,其间喊得最高的就是云安的声音。深山旷野怎会争执?二郎少不得赶紧更衣,而推门所见,那丫头仰面叉腰,正与几个总角小儿打口水仗。 “丑丫头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夫家嫌你太丑太疯,就把你赶回来了!哈哈哈……” “你才丑呢!将来连媳妇都娶不上,白去叠墙卫也没人要!你再敢胡说,我告诉你娘打你!” 如此对峙,云安也没真的计较,不过是嫌山野小子顽劣难缠,说完便捡起一块石头砸去。小子们却也上蹿下跳惯了,根本不怕,各自一闪躲,毫发无损。 “你再这么凶,这辈子都没人要了!” “你还敢说!给我过来,有本事打一架!我替你娘好好教训你!”左右不服,云安也没了耐心,撸起袖管就要冲过去,却才去了两步,已见小子们生出畏惧之色,慌促间就跑散了。 云安自然高兴,满心以为是自己太厉害,不觉畅然大笑,然则甫一转身,郑梦观背手而立,瞧着云安的眸子里,意味深长。 “你……你醒了,醒了啊。”高兴不起来了,云安只剩心虚。 二郎微微蹙眉,似在端量这个小丫头,良久轻轻“嗯”了声,却问:“叠墙卫是何意?” “唔?”本以为是出乖露丑,谁知这人竟剑走偏锋,云安自为意外,缓了缓又高兴了,“叠墙卫是山里的土话,就是入赘的意思。嘿嘿嘿,他们说我,我就以牙还牙!” 傻丫头在傻笑,二郎也只有摇头一笑,方才的情景确实又让他长了见识。“那些孩子都是你认识的?你一早去了哪里?” 既然都让二郎瞧见了,云安也乐意告诉:“前头不远有个柔桑村,他们都是那里的。昔年在此建庐,我与素戴力气不够,都是村民相助,便与他们的孩子熟了。山里的男娃嘴巴促狭,心却不坏,就爱取笑着玩。我嫁去洛阳的事他们都知道,那时我还故意夸口,说洛阳陪都如何如何好,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云安且细细说着,一面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举向二郎:“素戴不在,我也不会生火做饭,怕你起来饿,就去村里讨了些,你将就一下,随便吃两口。” 原来,这丫头不是跑出去玩,却还是为自己。二郎立刻接下,打开看时,就是两个粗粝米团。“我还好,你饿不饿?” “我自然是吃饱了回来的啊。”云安见二郎并不嫌弃,心里受用,又去将昨日的蒲垫搬出来叫他坐。 “云安。”二郎捧着米团暂未下口,却将正忙的云安叫住,目光拂去,绵绵地洒下一片温润的怜恤,“今后再有人取笑你,你就唤我,不要自己去动手,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长久以来,云安事事独立,从来不依靠旁人,也从来无可依靠,更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怔怔地看了二郎半晌,眼圈红了。 “你快吃吧,谁敢欺负我?我不欺负别人就万幸了!” 云安终究选择掩饰过去,她不知怎么示弱,不知怎么倚仗别人。她只是纯粹地在想,这一辈子都要对郑梦观好,爱他也守护他。 辰巳之间,夫妻仍原路牵马下山。 临去前,云安将草庐各处都清整了一遍,只一厅一寝也不大,陈设更简单,但想着下次不知何时回来,便难免留恋。二郎默然相陪,待云安最后关上篱落的门栏,才小心道了句: “婚礼之后我们还可以来住些时日,不急回洛阳。” 云安却径直去牵马,笑道:“你不急,濡儿急,她只给了我两个月的期限,来回路上便费去三四十日,宁早不宁迟,不必来住了。” 郑濡自然是个借口,可二郎也很快明白过来,云安对襄阳的感情有些复杂,久留于此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 回到裴府时,上下皆忙于婚典,没人关注云安夫妻一夜未归,况且素戴早得了云安的交代,一切都应对得很好。及至午后,宾客陆续登门,夫妻二人才更衣整理了,预备一些场面之事。 苏家的新郎在申时抵达裴家,云安从旁瞧时,倒真是一位俊秀挺拔的出众公子。她不由感叹,那裴紫瑶命道好,勉强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婚典的热闹至夜方散。 又捱过两日,云安在回门的第五日向柳氏辞行。理由是年下天寒,行路费时,须赶在新岁到来前回洛阳,不至嫁过去的头一年就失之礼数,缺席对祖先的祭祀。 这话极是得体,正是云安按着柳氏一向崇尚的体统去说的,因而柳氏也无言以对,即使她知道女儿尚在赌气。 第六日,闻讯的裴宪从官署赶来和柳氏一起送行,他说了许多话,比柳氏叮咛得还多,更显得那对嫡亲母女间疏离了。他也到底没有察觉,目送船只远去后,仍满怀殷切。 “云儿虽非我亲生,但第一声唤父亲便是唤我,在我眼里,这孩子和瑶儿没有区别。当初瑶儿任性不嫁,云儿反自愿远嫁,我也不忍,一直担心她不能适应洛阳的风土。但这次他们回门,我见了甚好,才算稍稍安心,也对夫人你减去了几分愧疚。” 回程的车驾里,裴宪感慨不已,但见柳氏低头寡言,便将身挪近了些,抬手相扶。他虽是勤于公务的一郡长吏,却也并非人情冷漠的刻薄丈夫,他能体会柳氏的立场。 “十三年的夫妻,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柳氏正是在想云安,后悔未能珍惜短暂的团聚,但一开口,总归将心事掩去,“郑家是个好人家,这位二公子也一表人才,只要他们夫妻和睦,纵是远嫁也值当了。” 裴宪微微颔首,却不觉怀想起来:“十三年,弹指一挥!从端儿娶妻,到如今瑶儿出嫁,孩子们的大事一件件都忙完了,这些都是夫人的功劳。夫人啊,裴宪并无追名逐利之心,等再过几年,端儿历练得老成些,能撑起门户,我便辞官,陪夫人四处云游,也可以去洛阳定居,让你时时都能见着云儿。” 裴宪甚少说起这样牵动情肠的话,直听得柳氏满眼含泪,不知何以自处。良久相对,她忽然醒悟,觉得多年以来,是自己对云安过于苛刻,反将裴宪对她们母女的感情看得浅了。 是啊,云安也说,她只是怕,却从不去问。 …… 行舟驶离襄阳数日,云安都只是闷闷的,谈不上沮丧,却总不见开朗。她时常坐在船尾发呆,也不要素戴跟着。二郎心知肚明,也不便打搅,就每每站在舱房窗下凝望,全为看护之意。 二郎的庶仆临啸看来不解,不敢干涉主人,却转去询问素戴。素戴倒不大想说,只因当初郑家来接亲时,临啸甚是莽撞。之后虽都在人境院侍奉,素戴也未正经搭理过这人。 “你也说句话啊!夫人到底怎么了?是她自己向娘家辞行,公子也没说这么快要走,她又不高兴什么呢?” 临啸是个憨直的老实人,瞧不出素戴的嫌恶,越发问得来劲,又够着张脸凑近素戴身前。素戴原是正在备茶,但见一张大脸贴来,顺手便泼了一杯上去。 “你!”茶水虽非滚烫,也将临啸泼蒙了,他胡乱擦拭着,既狼狈又憋屈,便顾不上再问了。 “谁教你不知礼数?光天白日,男女之防,竟不知道?”素戴解了气,只掩唇忍笑,也谅临啸不敢宣扬,更得意了。 临啸一时站定,瞪眼努嘴还憋着气,白哼了一声,说道:“夫人的事我不问你问谁?你告不告诉的只张口,又动什么手呢?算我多有得罪,惹不起!” 临啸发泄了一通还是退步,倒显出几分宽容的胸怀。素戴也是一时的心性,未必真有深仇,忽见此状,自省失态,过意不去。 “我替你擦擦吧。”素戴踟蹰着,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帕,挪着小步走到临啸面前,“夫人的事公子都不曾多问,你又白操心什么?左右过几天就好了。” 临啸哪里见过素戴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凭她纤手轻柔擦拭,身子动也不敢动。只那一双眼珠,不自觉地瞥向清颜,心中便如船下的水波,起伏不定起来。 “公子……公子怕也不是不想问,天天守着,也怕夫人不慎落水。你好歹,该去劝劝夫人才是。”待素戴的手从脸侧放下,临啸便似遮掩心绪般,囫囵了一句。 “哪里!”素戴倒很坦荡,只一笑,“夫人谙熟水性,只怕公子也不如她,少乱想了!” 语毕,素戴转身去了船廊,唯余临啸痴痴顿步。他有些惊,却不知该惊什么,惊云安谙熟水性?还是惊那女子临去的巧笑? 第16章 两重山 云安与二郎于腊月前两日平安抵达洛阳。 旁人还自犹可,唯是郑濡欢天喜地,仿佛隔世般,天天粘着云安不离,一时要她讲路上的见闻,一时又要听襄阳的趣事。云安倒也乐意说些故事哄哄小丫头,况且天寒地冻,别无去处,姑嫂两个便成日窝在暖阁里闲叙。 “好在二嫂守信,两月之间就回来了,又赶着是年下,长嫂要准备宴饮祭祀之事,便无心管我,我又有伴了!太好啦!” “你就放纵吧,看过了正月,她一定还会来管你的!” “那也还有好几十天,远着呢!” 姑嫂围着炭炉,东歪一个,西躺一个,彼此毫无顾忌地打牙。然则云安忽一闪念,却从郑濡话中记起件事。 “濡儿,你二哥四年前出过一次远门,还为此失信于你,可有这事?”原来,云安所想是去程时郑梦观提起的一件旧事,只是后来被“风”打断,究竟未能继续。 “有啊,我现在想起来还生气呢!”郑濡倒是不假思索,“他以为我小便不懂,可谁不知北庭是边地,常有外族挑衅,他赖着三年不回,不顾惜自己,也不要家人了!” “北庭?”郑濡不知兄长并未全部告诉云安,而云安亦万没想到二郎是去了边境,“二郎是去投军的?!” 郑濡这才意识到不对,将身坐起,皱眉道:“二嫂竟不知?” “听他提过两句,不知详细,随便问问你嘛。”未免旁生枝节,云安只得佯作无意,遮掩心绪,“你同我讲讲?” “也罢,反正二哥已经回来了,也不怕二嫂听了生气。”郑濡乖巧地点了点头,即抱膝而坐,叙说起来: “二哥十四岁入太学读书,到二十岁修业期满,大哥便为他在洛阳谋了职。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他不肯。大哥又以为他是有志气,要参加春闱博取功名,谁料也不是。” 自最初议婚时,云安便闻知新郎是个读书人,这半年来也未发觉什么异常,郑梦观多是沉迷书斋的。但现在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表象,是她先入为主,管中窥豹了。 “大哥被弄糊涂了,就找二哥细谈,二哥这才说实话,他早有从军之志,不愿久事书案,更不愿靠祖荫显达。他说得诚恳,又不失男儿气度,大哥思之再三便同意了。” “所以他一去三年,却怎么自己又回来了?”云安是想,按二郎这样的志愿,该是要建功立业,三年时间大约是不够的。 郑濡却笑叹了一声:“才不是他要回来,是大哥几十封家书给催回来的!一则,边地常有战事,我们都担心他的安危。二来就是婚事,二嫂家与我家早有婚约,二哥年过弱冠也该娶妻了。三则,大哥支撑门庭,也需要子弟帮衬,共同兴家。修吾尚在进学之龄,我那三哥也没比修吾大几岁,况且性情未定,便只剩二哥了。” 这三条俱是正理,云安细想无差。郑梦观生在这样显赫的门第,又是嫡出之子,既享其富贵,便自然要担其责任,不能一味放任自己的心意。然则,郑氏虽有如此端正的家风,于二郎个人而言,却又不免显得几分无情。 云安这样想着,却一下恍然,眼中划过惊诧之色:她好像能明白了,为何二郎总显得有些冷淡,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这世上谁不想遵照自己的意愿而活,但不如意事常□□,二郎的人虽回到了洛阳,心却只怕还在北庭。便至成婚而无意圆房,亦恐都有这些缘故。 那么,就一直这样下去,做一世假夫妻吗? 若摆在从前,云安许不在乎,如今情状已变,想不在乎也难了。可又若去问二郎,云安也没有十足的底气,毕竟,她自己也曾“别有用心”,而不过才刚刚获得二郎的谅解罢了。 此时的情意,似乎不宜太露锋芒。 “二嫂,你注意过二哥书房里摆的一副甲胄,还有长剑吗?” 云安正不忍深思,郑濡却又道出一个令她为难的话端,她自来还从未踏进过二郎的书房。“甲胄和长剑又怎么了?”云安只拣要紧的去问,好歹为自己留些颜面。 “那都是二哥从北庭带回来的,听说还是一个大将军赏识所赠。二哥十分珍爱,原都摆在寝塌边上,直到大哥来瞧见,说于婚事不吉利,又恐吓着新妇,便叫搬到书房去了。” 云安听了反笑出来,别的新妇也罢,她才不会怕这些武备,而当时要是没搬走,她或许还能早些知道二郎的往事。“难为大哥想得周到,又想得这么细致。” 郑濡也笑着点头,又道:“大哥虽然没有实职,但里外操心得也多,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闲人。前时你们尚未回来,我还听见他和长嫂计议,说二哥婚事落定,只待二嫂怀上子嗣,宗庙有继,便还是要为二哥寻个职分,不至在家荒废了。” 子嗣…… 这话真羞得云安无地自容,也真是才想什么便来什么!一对徒有其名的夫妻,怎么可能会有子嗣? “越扯越远了,没出阁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子嗣?快闭嘴吧!”云安自要遮掩,只得将意气反撒给郑濡,恨不能把她的嘴封上。 郑濡却抿嘴偷笑,虽不知云安内心所想,却哪里看不出她在害羞?便仍贴上去,伸了手搭在云安腹部:“二嫂这样激动,难不成肚子里已经有个小人儿了?” “好哇!还敢胡说!” 郑濡的顽皮劲上来,云安倒不好较真,只便顺势拿住郑濡伸来的手,用力一拽,把整个人都锁在了怀里,然后搔其肋下痒处,就听得一阵阵求饶声来。 …… 云安那处闹得开怀,府上正院里也不冷清。崔氏才刚听罢下人禀事,不防又报来了位客人。不是什么生客,乃是一位娇客,周仁钧的侄女,郑二郎的师妹,周燕阁。 “她怎么又来了?”崔氏不叫请进来,却先显露不悦之色,“这周先生也该管管自家侄女才是!” 一旁的阿春心中有数,端了杯茶呈上去,道:“夫人连日劳乏了,不想见便不见吧,不过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丫头罢了。” 崔氏接茶悠悠抿了一口,眉头微挑,道:“这个周燕阁,不但是没有自知之明,还自作聪明。就说二郎他们不在的日子,来了不下五六次,哪一回不拐弯抹角打听二郎的事?当着我还一口一声‘二哥哥’,我们郑家几时又多出来个妹子?” “谁说不是呢!”阿春更则低头嗤笑,“又不是小时候了,彼此大了,二郎也成了婚,她白凑上来也是不知羞耻。她以为她生得好个容貌,又与我们家早有交情,便能越过裴家那个去?” 崔氏但听阿春提起“裴家那个”,忽却一笑:“世家婚姻最重门第,她自然是配不上二郎的。只是这话我们不能说破,好歹周先生是二郎的恩师,如今又教授修吾,得顾念一层脸面。但不过……” 这道理容易理解,阿春应承着,竖起耳朵想听下文:“夫人有何妙计?” 崔氏瞥了眼外头,继续道:“这一二月我好不容易让濡儿学个正经,裴云安一回来就又引濡儿胡闹。我看她是太闲了,得给她找点事做,给她好好地添个堵。” “夫人的意思是让周燕阁去?” 崔氏笑而不答,递了眼色:“叫她进来吧。” 阿春心领神会,即刻便将周燕阁带了过来。这女子梳着双鬟,各插银钗,面上薄施素粉,穿着淡绿毛织襦裙,倒不刻意展现美貌,一副清丽贞静的模样。 礼罢入座,崔氏先客套道:“我忙着年节的事,也多日没见你了,天气寒冷,怎么也不多穿些?” 周燕阁自为受用,盈盈一笑,细语道:“多谢长嫂关怀,我一路走来身子已暖了,倒是长嫂操劳,少人帮衬。若长嫂不嫌,燕阁愿替长嫂做些不关紧的杂事。” 崔氏一听,这话说得好个心机!“少人帮衬”还能少了谁?郑家有资格协理内事,又在其本分的,便只有云安了。又可叹这周女十分敢言,一上来就旁敲侧击,挑拨离间。 然则,这也莫不合了崔氏的计策。她仍作无意,笑道:“我还好,左右也料理得差不多了,岂有劳烦你的道理?二郎夫妻刚回来没几天,濡儿那丫头又缠着她二嫂,我也想来,她两个年岁相仿,性情相近,一处作伴玩乐也是好的。” 周燕阁虽则挑拨,到底没有指明,崔氏便佯作不经意,顺势指了一条明路给她——她多次来往,就为探知二郎的音讯,此来必是得知二郎已归,不过是于礼不便,又恐碰着云安,彼此大没意思。现在就告诉她二郎正在独处,她又怎会不动心呢? 果然,话音方落,周燕阁便流露喜色,她也不知早被看透,又忸怩作态了一番,道:“长嫂既已事毕,也该善保千金之体,是我来得不巧,扰了长嫂休息。我也许久没见濡儿了,上回还说要教她梳一个发式,我便去瞧瞧她吧。” 鱼儿上钩,崔氏哪有不乐意的?不但起身相送,还叫下人取了件孔雀锦罩面的厚氅衣相赠。周燕阁更觉脸上增光,披衣谢过,轻轻快快地离了正院。 “奴婢看她未必会去见小娘子。”见人走远,阿春说道。 崔氏只是气定神闲地转回屋里,道:“见是不会见的,但她一定会去确认裴云安在不在。你遣个人暗里跟着,待她进了人境院,就把风声透到濡儿那处。” …… 不觉将午,郑濡留云安一道用饭,便有两个侍女先端了水来侍奉盥手。其间还在说笑,郑濡偶一瞥,却见身前小婢皱眉咬唇,神色异常,因问:“横笛,你身子不适么?” 原来,横笛便系郑濡近身侍婢,常年相伴,也和主人学得活泼性子,甚少低沉。她闻言抬头,却将目光转向了云安,口中嘟囔:“奴婢很好,只是,二夫人,你要不回人境院一趟?” 这话更迷了,姑嫂两个皆听不懂,郑濡急道:“我留二嫂共进午食,你倒要赶她走?” “横笛,你有话直说,别怕。”云安迟疑细想,横笛不至于忽然对她无礼,便先拦住了要生气的郑濡。 横笛仍有些谨慎,缓道:“奴婢方才在厨下备饭,倒听人说周娘子来府上了,还往人境院去了。” 蓦然听得“周娘子”三个字,云安竟没想起来是谁,良晌脑子里才浅浅浮现一张标致的面孔:是二郎的师妹,美人师妹。 “她去人境院干什么?!”郑濡这下才算明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本厌恶周燕阁为人轻浮,周女前番数次来往她也知道,只是那时云安夫妻不在,周女见不到人也罢,如今却明目张胆起来了。 云安却许久没有表态,只是发怔。郑濡早便提醒过她要防着周燕阁,虽然那时她还没有喜欢上二郎,可她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目下的情形,周燕阁的情意大约可以确定,这便无疑是云安与心上人之间的巨大障碍。 周燕阁姿容出众,又与二郎青梅竹马,这些都是云安羡慕不来的。而二郎虽包容云安,谅解云安,也曾答应云安会喜欢她,却终究没有亲口许下什么承诺。他们还是一对假夫妻。 云安胆怯了,心上沉甸甸的。若说二郎的从军梦是阻碍夫妻之情的一座小山,那周燕阁的存在便是一座大山。山峰连绵,高耸入云,云安似乎跨不过去。 况乎,云安又很适时地想起来,当年生父抛弃母亲,迎娶的新夫人便也是一位“青梅竹马”。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留评好吗?我给你们发红包。 第17章 不展眉 云安还是过午之后才回人境院。尽管郑濡十分按捺不住,也都被她挡了回去。郑濡素性简单,而她,没办法简单。 也不知周燕阁离未离去,云安踏入院中时先看到了素戴。这丫头伏在一根廊柱后,呈窥视状望着二郎书房,显得极为鬼祟。待想叫她来问,云安却忽而自明:想必周燕阁就在书房里同二郎说话,素戴不识得,瞧个新鲜。 “素戴,去倒茶来。”云安不愿素戴多掺和,径直过去,未作停留,只擦肩抛下这话。 “娘子回来啦!”素戴惊觉一愣,很快便追上去,“先前有个女子来找二公子,也不知是谁,看样子与二公子很熟,他亲自待客,还把她请到书房去了。” 云安所猜果然分毫不差,也难为素戴如此敏觉了。“那是二郎恩师家的侄女,他的师妹,我早知道了,你不要大惊小怪。”云安略一停步,说得十分平静。 “哦,原来这样。”素戴点了头,却仍心存疑虑,两手扶揽云安,又小声道:“二公子素来有礼有节,就算是师妹,也有男女之防。娘子莫怪素戴多思,只是难知旁人心肠,还该多留意啊。” 郑濡叫她提防,连头一回见周燕阁的素戴也知道提醒,倒显得她自己像个傻子。云安再明白不过的人,听多了也只有烦躁:“我叫你倒茶来,你是没听见吗?!” 云安从未将素戴当下人看,十几年间根本没说过一句重话,这一下扬起声来,真把素戴吓得难堪。素戴手足无措,断不敢再言,而主仆相望间,书房的门一下打开了。 于是,四目相对变成了八目相对,郑梦观身后就站着周燕阁。 “云安,怎么了?何事恼怒?” 二郎只见云安一脸愠色,方才又听见她的喊声,便沿廊走来,十分关切。云安却在恍惚着,后悔一时冲动,把脾气都撒在了素戴头上。可不远处还有周燕阁的眼睛盯着,她不能被识破。 “好端端的,我恼什么?就是和素戴说话声音大了些。”云安说着,渐渐恢复从容,身子略转,向那头的周燕阁微微致礼,“我才从濡儿房里回来,不知你在待客,吵着你们了。” 周燕阁亦远远还礼,嘴角却抿着一丝并不善意的浅笑。她本避开云安而来,也曾担心撞见不好,却见云安极为大方,心中便觉是高估了她,想她大约就是个娇生惯养的高门千金,不谙世事,不懂人心,是很好糊弄的。 二郎也不十分断定云安是恼了,便不再提,笑道:“你没有打扰,是我正送燕阁出门。她来拜望长嫂,知道我们已从襄阳回来,就顺带告诉我老师的近况。” 云安当真没兴趣打听他们谈了什么,反正不管谈什么,肯定都是酒逢知己,十分投机,不像她,总和二郎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 “那你继续送她吧,我……取样东西,还去同濡儿玩。” 云安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临时改变了主意,也不停歇,即去寝房胡乱抓了枚梳篦。可再出来时,门前不仅有郑梦观,周燕阁也凑了过来,一双美目含情倩笑。 “二哥哥,既然二夫人回来了,你就不必送我了,我又不是初次来,认得路。” 一声娇滴滴的二哥哥,叫得如此亲热,却对二哥哥的妻子只作敬称,这岂不刻意?也非初次相见,上一回还误会了云安,如今就算要礼貌些,也不是这个说法。况且周郑两家深有渊源,她实在该唤一声二嫂,才堪与“二哥哥”相配。 云安见识了,也霎时懂了,为何郑濡对此人极为排斥。这不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裴紫瑶么?又更比裴紫瑶美貌、聪慧,懂得周旋。不过,云安再怎么也从不是个软柿子,已想好应对。 “那周师妹若是不介意,我左右要出去,我送你。”云安说着伸出右臂,摆出延请的姿势,脸上亦故作微笑。 周燕阁果未料到,却也一时辨不清云安是真客气,还是识破了自己的伎俩。她暗咬牙关,却只有同意。 “二郎放心,我一定把师妹好好送出去。” 待见周女动身,云安又着意高声张扬,装作十二分诚心,都装给周女看。至于二郎,哪里想得到这些明争暗斗,笑而颔首,很快转入寝房。 一路到郑府大门,周燕阁皆默然走过。云安知道她是被灭了威风,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也不曾再去为难。及至周女离去,云安却是久立目送,心里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只要郑梦观的心意一天未明,云安便做不了愚公,那两重山还是稳稳地傲立在她面前。 …… 人尽散去,素戴仍是无所适从,二郎这处又不必她侍奉,便一点点挪着脚步回房。却谁知,那一头临啸忽然从书房门里蹦出来,手上还拿着件女子的氅衣。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素戴原以为先前书房里只有孤男寡女两个人,故才心生警觉提醒云安,这时她却糊涂了。 临啸一见素戴在庭前,只先笑呵呵地跑来:“你找我有事?我一直在里面啊,只要公子在书房,都是我来侍奉。” “那方才公子的师妹在,你也陪着?” 临啸并不懂素戴因何连连追问,一面点头,回道:“公子没让我走,况且周娘子是女客,公子怎好单独与她同处一室?这个简单的道理你倒不明白?” 素戴的心思那一时都放在周燕阁头上了,没空想别的,目下便只能罢了,算她白担心一场。 “唉,光同你说话,人也只怕去远了,周娘子忘了衣裳,我本想去追的!”临啸回过神来,方想起手里拿着氅衣。这是周燕阁进屋后褪下的,也就是崔氏才刚赠给她的。 素戴一撇嘴,道:“她难道以后不和郑家来往了?不来就遣人送去,又是什么大事呢?大冷的天,御寒的外氅也能忘记,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书房的事虽是白担心,但素戴也并不认为周燕阁是个省油的灯。她从出书房到离开院子,相隔了有半刻,竟不觉外头冷,身上少了件衣裳?八成是想等二郎看见,亲自去追她呢。 “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奇奇怪怪的。”临啸再是憨实,也能听得出素戴语气犯冲。 素戴懒得再和临啸理论,觉得这些小女子的小心思,男人家也搞不懂。她敷衍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临啸望着素戴的背影直是挠头,略站了片时,还是依从素戴所言,遣小婢将氅衣送走了。 …… 薄暮时分,临啸来问郑梦观晚食。二郎倒不觉时间过得这么快,仰了仰久低的脖颈,想着不知云安是否回来用饭,便索性自去郑濡院中看看,权作舒展散步。然则到时,不但不见云安,且未开言就受了郑濡好一通白眼。 郑濡道:“二哥要读书,又要照看师妹,怎么还有空来看我啊?” “濡儿,为何这样说话?”郑梦观皱眉嗔怪,却更不解,向屋内左右观望,又问:“云安在哪里?” 自云安午后离开,郑濡不知其后详情,便觉二郎是莫名其妙,急道:“她午后就走了,你没见她?难道你欺负她了?还是那个周燕阁把她气跑了?” 小妹的连番诘问让二郎满头雾水,却也让他听出了些许端倪:“濡儿你好好说话,云安和燕阁到底怎么了?” 郑濡原就觉得她二哥看不清周燕阁的嘴脸,又见这人一副无辜无知的模样,忍不住跳起来,喊道:“二哥是装傻还是真傻?周燕阁一直喜欢你,你成了婚她也缠着你,你还把这种心思浮浪的女人带到人境院,二嫂能不生气吗?” 二郎哑口无言。他自问清白坦荡,从未对周燕阁动心,却疏忽了云安的感受。可回想来,云安回去时表现得十分平常,还亲口说不知他在待客,后来又主动送走周燕阁。难道这丫头只是隐忍,装作若无其事? 郑濡是二郎一手教养大的,她也最亲近这个二哥,发完这一阵脾气,不觉心又软了,依偎到二郎身边,婉转劝道: “二嫂不过年长我两岁,从那么远的地方嫁过来,在洛阳城一个亲人都没有,二哥应该格外疼爱她才是。周燕阁固然与你有同门之名,但同门怎比得过夫妻?濡儿虽未嫁人,也深知一个简单的道理,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凡为婚姻便是要过一辈子的啊。” 二郎眼中的郑濡一直是个天真顽皮的小女孩,即使知书识礼,也尚且不懂人事。可这几句话听来,二郎只觉是振聋发聩,也更深感惭愧——云安把所有不堪的往事都告诉了他,也曾两次表白心意,而他虽然接纳,虽然善待,却没有真正付出什么。 “二哥,难道你不喜欢二嫂吗?”见二郎久久凝神沉默,郑濡愈发有些担忧。她能以理规劝,却不能左右别人的心意。 “我……”郑梦观一怔,嘴唇微微发颤,“我出去找她。” 第18章 暗看花 “阿娘阿娘,你快看呀,我漂亮吗?” 悲田院后房,一个小女孩挽着母亲的手臂撒娇,要母亲看她新梳的头发。母亲怜爱不已,捧起柔嫩的小脸不住夸赞。这番温馨的情景都被坐在廊下的云安收入眼底,她羡慕,也跟着笑了。 云安原无意再去郑濡处,周燕阁走后,她又不好回人境院,于是临时起意,沿街游散。因无准备,身无分文,她不能像之前那般寻个酒肆消遣,而走着走着,却经过了悲田院门首。 两三月前,她曾向悲田院赠了一笔资财,其后便回了襄阳,想来不知这笔捐资有无落实,便索性再去一探。果然,院内各处都有改善,房屋也是修缮过的模样,而最初引她来的那个小女孩还在。 因云安未及更换男装,女孩一时没将她认出来,及至她主动提起,女孩细看之下才惊喜确认。女孩的母亲也一直记挂恩人,便连着受助的众人都来感激,云安一时受尽了爱戴。 热闹之后,云安就留在院中同女孩玩,这才得知她的名字叫蕙蕙,今年不过七岁。蕙蕙比先前白胖了些,五官清秀,云安想着浑身就带了枚梳篦,便替她梳头打扮起来。 平素都是素戴帮云安梳妆,她自己是不擅长的,这一回偶然作兴,手艺倒也不差,很快梳好了一对双丫髻,正衬小丫头的俏皮。 天时不早,云安得赶在宵禁前回去。她走过去揽住蕙蕙,拨开小手,将那枚梳篦放了上去,笑道:“蕙蕙,这个就送给你好不好?以后让你阿娘天天给你梳好看的头发。” 这是一枚梅花卷草纹的鎏金银梳,不但好看而且珍贵,小女孩家自然喜欢,可蕙母却知轻重,又退还给云安:“娘子救济大恩已难报还,怎还敢受如此贵重之物?小孩子家受用不起的。” “再贵重也只是梳头的物件,有什么要紧?”云安只觉与蕙蕙有缘,并不想贫富贵贱之别,“就当是我提前给蕙蕙一份嫁妆,盼她将来能寻个好人家。” 蕙母无以言表,便拉着女儿要跪谢,都被拦下了。云安着实不宜再留,即道了别,又与蕙蕙约了下回,离开了。 后房离门首有些距离,云安平常走着,却忽然瞧见地上有个人影,影随她动,一直紧跟着。尚未天黑,又是在官家之地,云安不怕,猛一停步,转身看去——这人,倒也不算陌生。 “王主事,你这是何意?”两三步外,一位身穿绿色官袍的年轻郎君笑立,云安很快记起这张面庞,就是她托付捐资的悲田院主事,王行。只他一人,不见两个随从。 “云安。”王行上回便瞧出云安是个女子,这回再看她的女装,也不算意外,“下官在值房,忽听小吏报说,数月前捐资的大善人又来了,便想当面再谢。谁知到了后房一见,云安小郎君成了云安小娘子,下官倒不敢贸然相认了。” 云安既未掩饰认识王行,王行认出自己便更无妨,笑道:“不管我是男是女,行善积德总不分男女,王主事又何必在意?还劳王主事暗中观察,尾随至此,倒是我的不是了?” “哪里哪里,都是下官见识短浅,冒犯了!”王行却很谦逊,说着拱手躬身向云安深深礼拜。 云安自然不会计较,但总觉得王行此人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主事是官,云安是民,捐资亦仰赖主事安排,才能施惠众人,王主事实在太客气了。时辰不早,小民先行告辞!” 原本时辰就紧,耽误这几句话的工夫,已见宵禁鼓声传来。云安不能再等,话毕急去,却又见王行快步追来。 “下官也到了下职的时辰,宵禁不便,不若由下官护送娘子回家,万一遇到金吾巡街也不会阻拦,便算下官聊表谢意。” 云安脱口就要拒绝,但一想,宵禁鼓声八百下,一声接一声,不必半个时辰就敲完了,之后便是全城夜禁,寻常人等皆不得上路。悲田院距郑家尚远,她出来时又没骑马,除非肋下生出一双翅膀,才能在半个时辰内赶回去呢。 “王主事可否借我一匹马?”云安犹疑道。 “这……”一向表现得十分淡定的王行反皱起眉来,“马倒是有,只不过都是各人上职骑来的,并无多余。悲田院的差事清贫,官中只有一驾旧车,下官的马可用来拉车,但下官就只能与娘子同行了。” 这倒让云安为难了,总不能借了他的马,让他自己走回去吧?但若不同行乘车,路遇金吾卫巡警,再给关到金吾军大牢里去,岂不闹大了?谁来救?救了又让郑家怎么看待? “那,便麻烦王主事了。”权衡利弊,云安只有惭愧点头。 王行摇头一笑,便请云安先至门首等候,自去安排车马。也不过眨眼工夫,云安才去到门首阶下,一驾小车便从东侧巷口转了出来,驾车之人正是王行。 王行将车准准停在云安身前,不教她多行一步,但云安却起了疑惑,并未立即上车:“你好歹是个官吏,竟无庶仆?上次那两个人呢?” 王行似乎不料,顿了一时才接道:“他们上次多有失礼,已被我遣回去了,况且旧车狭窄,只容得下一人,我驾车,与娘子内外相别,也不至有损娘子清誉。” “一场误会,我又不记仇。”不过是见了两次的人,也无深交,却能如此周全地为她考虑,云安忽然对王行生出许多好感。 王行含笑,俯去撩开车帘:“还请告知府上何处。” 地方倒是最要紧的,云安差点忘了这等大事,一面上车,道:“我家在修文坊,王主事将我送入坊门即可。” 郑府就在修文坊的正街上,但入坊门,便只剩了几十步,云安自己可以安全抵达,也不会惊动郑家人瞧见,难以解释。王行既知避嫌,也不多问,应声之后便出发了。 八百声宵禁鼓很快落下,天色也完全暗了,街道一片沉寂,只有王行的驭马之声。云安靠在车壁,身子随车摇晃,不觉倒犯困起来。可是,那王行好似能看见一般,云安刚合上两眼,就听: “娘子不可车内贪睡!时气寒冷,会生病的。” 云安一下惊醒,大觉羞惭:“我,我没睡,总不能自言自语吧。” 单听这心虚的语气也知道何意,王行转望了眼车帘,无声一笑,道:“下官只是提醒,若娘子愿意,可与下官作一闲谈。” 一时不知说什么,却也不至于回绝,云安想了想道:“主事第一次见我时便听出我是襄阳人,这般熟悉,是也曾在襄阳为官吗?” “不是,我并未去过襄阳。”王行答得利落,话音却比先前淡了许多,“只因我母亲就是襄阳人,远嫁多年也没改了乡音,我从小听她说话,所以十分熟悉。” 云安当真是随意提起口音的典故,却不想事关王行之母,而这位夫人的经历竟和她很像。“那令堂大人也在洛阳了?” “我在洛阳为官,家在长安,我母亲数年前便在长安离世了。”王行仍是淡淡作答,话毕着意下了一鞭,加速前行。 云安觉察了这阵变化,亦觉一时不慎,连忙捂住嘴,低头缩肩,不敢再乱动了。 然则,不过转过一道横街,王行倒反问起云安:“那你呢?既是襄阳人,为何到洛阳来?” 云安本不想多提私事,但又不慎先勾起了别人的家事,心怀愧疚之下便索性实言了:“远嫁而来。” 简单四字说完不必一瞬,却就在这一瞬,马儿忽一阵长嘶,车驾一震,急停了下来。云安原非空坐,身后有依靠,倒不曾摔撞,只疑惑出了什么事,将车帘撩开一线: “王主事,你还好吗?” 王行没有转头,脊背挺得笔直,缓而开口,却略显慌促:“无事,畜生忽然发性罢了。” 云安是知马之人,明白其中道理,便放了心。车驾恢复行驶,但外头那人再未开言。 一刻之后,车驾抵达修行坊修文坊。 “多谢王主事相送,先前唐突,万望见谅。”云安向王行立拜道别,眼帘低着,仍含歉疚。 王行注视着拘谨的云安,却无分别之意:“你的父母为何把你嫁得这么远?你在洛阳可有亲眷?” 这话自然让云安意外,她也不便告之:“婚姻之事皆从父母之命,无须多问,洛阳异乡自然没有亲人。不耽误王主事了,告辞。” 云安语毕即去,可王行却又注目良久。月光暗沉,车前悬挂的灯盏也快燃尽了,他其实看不到太远。 “主人。”车驾之后的阴影里走来一个牵马的年轻人,他遵照王行的吩咐,一直远远相随。 王行瞥了眼,轻笑:“阿奴,我们都猜错了,她不是什么故布疑阵奸细,只是一个从襄阳远嫁而来的普通女子。” 阿奴惊诧,也望了眼云安离去的方向:“她已有所属?!” “她亲口说的。若是奸细,必想尽办法依附于我,何至此言?” 阿奴细忖,随之点头:“那以后还需要遣人在悲田院盯着,待她一出现就向主人禀报吗?” 王行微笑,呼吸之间略一忖度:“需要,继续。” “既非奸细,又是他人妇,与主人的大事无关,何必继续费心?”阿奴是个忠仆,所思所想唯在王行一身,因而又是不解。 “她能拿出千金之财救济贫弱,却每每只身而来,颇显落寞。就算是替她送钱的仆人,也不过是个丫头改扮的。方才我有意盘问,她又说陪都之中并无亲人,是只身远嫁。这女子,可怜,也奇怪。” 王行说得言之凿凿,仿佛极为了解这个才见过两次的小女子。而阿奴听来,却只觉主人扯远了,远得有些不着边际。 “主人莫非……”阿奴欲言又止,握缰绳的手加了把力道,“主人是否因这女子想起了德……”阿奴终究未敢说下去。 王行知道阿奴想说什么,没有让他继续,一抬手,将他的马拉了过来:“去看看前头是哪户人家,然后把车驾安顿好。” “汉源侯郑家,洛阳世族之首。” 不曾想,话音未落阿奴就答上来,王行一惊:“当真?” “郑家是天下名门,阿奴从前偶然留意过,不会错。” 王行还是流露疑色,双眉紧蹙,若有所思。他虽不曾留心郑府,但名门郑氏也早就知道。其实,他并不是怕阿奴记错,而是想起件与郑家相关的事,久远的事。 “去吧,快去快回。” 第19章 夜阑珊 从前在襄阳,云安可以连日不归,宿在西郊草庐,可在郑家,她还是头一回如此晚归。眼见已是初更时分了,正门已闭,云安不便惊动,想了想,脚步下阶,要往后门去。 只是,她不动声色,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笃笃急速,霎时就到了跟前——“云安!” 夜色中的驰马之人是郑梦观。自告知郑濡要去寻找云安,这已是他往返的第三次了,外头四处不见,又怕人已回家。 云安能看出二郎是去找她了,却难知其中曲折,只看这人行色匆忙,发丝也有些凌乱,便虚声道:“我下午去时,濡儿正睡着,我便索性出去逛逛,不想却过了时辰。” 郑二郎下马走近,喘息声尚重,而一言不发,先将人一把揽入怀中:“冷不冷?路上可遇到金吾为难?” 云安不知该喜该疑,良晌乃回:“我去的不远,又从小路细巷而回,什么人都没遇到。” 郑梦观约莫点了下头,但云安没抬眼,少时怀抱松开,二郎又紧紧牵住了她的手:“回家吧。” 既有二郎带领,便由不得云安从后门进,而入府方知,她所想的悄然晚归,其实早就惊动了上下。前来侍奉盥漱的素戴告诉她,长房的人都已经来问过五遍了。 “娘子误会公子了,临啸当时也在书房里,并不单是他二人同处一室。”素戴早忘了云安吼她之事,一面拿着热巾子替主人擦拭,一面细语宽解,“我看见临啸出来,也问了他。” 云安虽有些介怀,却实在不是闹小性离家出走。然而事已至此,她倒百口莫辩了,不过心里暗恼,郑濡的嘴巴太快,还是没守住。 “素戴,我不该那样对你,是我错了。”于此无可多言,云安只想起了白天的失态,真诚地道了句歉。 “我岂不知娘子?”素戴缓缓蹲下身子,双手轻扶云安膝上,“也是素戴说得太急,惹娘子烦躁起来。但素戴都能看出那周燕阁是司马昭之心,娘子在意自己的夫君,如何生气更不为过。” 素戴固然善解人意,但云安却是一笑:“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难道府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也明白吗?大约不过都是笑话我,以此平常同门相见之事,做出嫉妒夸张之举。” 云安笑得越发自嘲,亦泛出苦涩:就算周燕阁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诸葛亮北伐,有心无力呢? 主仆间一时不语,二郎的步子却踏进了内室。从前他可不会在素戴侍奉完毕前走进去。素戴见了,很知趣地退下。 “还不更衣吗?”二郎还是穿着外袍,风尘依旧,云安便问了一句。她原该为自己解释一二,或者将心中介怀坦陈,却一见那张脸,什么心意都淡了,也算是胆怯。 二郎的脸色深沉,走到云安身边并坐,再次握住了她的手:“云安,我与燕阁,无事。” 云安不解释,这人反倒解释起来,岂非欲盖弥彰?云安一瞬只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你是认为我嫉妒她?” 二郎吸吐了口气,侧身正视云安:“是濡儿告诉我,我才知道。燕阁走后你为什么不来问我?襄阳那一夜我便对你说过,不高兴就告诉我,我做错了就提醒我,不要一个人难过。我们,是夫妻啊。” 这番话似乎是情意切切,但云安真想反问一句:我们是夫妻吗?云安不知郑濡究竟怎样劝说,这“夫妻”二字又如何成了二郎的理由,但他口口声声“夫妻”,从新婚初夜就言明的“夫妻之道”,他又真的懂得吗? “你说过很多话,我到底该听哪一句呢?”云安轻轻问道,将手从二郎手里抽离,“或者,以后你每说一句,我都抄下来,奉为圭臬,晨读晚诵,时时不离。” 二郎第一次见到云安如此冷静的一面,冷得不疏远,冷得很从容,却又令人心头发怵,脊骨生寒:“云安!”他深沉疾呼,“你原谅我一回,今后不会再有了!” “你急糊涂了。”云安哂笑,用方才被握住的手拂去二郎鬓边的散发,“你既与她无事,又何必要我原谅?难道你要断绝师门,不再与周家来往吗?如此我可成了郑家的罪人了。” “我是不想看你难过!”这一句说得颇有气魄,仿佛宣誓,说得二郎自己浑身一颤。 那你知道我究竟为何难过吗?云安心道,没有说出口。“我本有愧于你,又立有誓约在先,不管是周燕阁,还是张燕阁,你喜欢就娶进门来,你想怎么样都好,我绝不多管。” 云安不想再揣测二郎的心意,也知道郑家没有纳妾的风气,但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快点结束这一夜才好。说完,云安转身上榻,把一屋子的郁结气氛都留给了呆坐的二郎。 二郎果是纹丝不动,像尊雕像,除了眼里有些发热。他在难过,为云安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难过为何当初不假思索就答应那个奇怪的誓约,那定约的三击掌真应该都打在自己头上。他不在乎云安所谓的愧,不就是为母替嫁么?而所谓利用,却把她自己的终身都搭上了,又算什么利用。 想到这里,二郎眼中的热气化为了泪水,同身侧短檠上的烛泪一齐弹落——为何竟毫不察觉,自己的心早就在云安身上了。 …… “你说这个二郎!本以为他成了婚,该更加稳重,谁知……你遣人去看了吗?他们夫妻和好没有?” 翌日的正院里,家君郑楚观为昨夜云安出走之事忧心忡忡,下人端来的早食也不用,就在厅堂里来回地转。 崔氏高坐,自是洞悉一切。只是她也没想到,不过略施小计,竟一下掀起这么大的风波。看来,周燕阁的野心比想象中更足,而云安这小丫头的气性也大得很。 “不是都自己回来了么?小孩子家闹闹性子,看把你急的。”崔氏将丈夫拉回来,一边宽慰一边又暗自计较,“二郎这回是有些逾礼,但究竟也是周先生的侄女先寻上去的,二郎未必赶她走么?” 郑楚观复叹一声,语重心长道:“裴家是世交,几十年的往来,如今父亲虽不在了,却更不能怠慢。若此事传到襄阳,裴公与夫人作何感想?云安不过与修吾同岁,我们该多关心她才是。” 大道理小道理,崔氏岂有不懂的?她虽厌烦云安不逊,倒也不至枉顾家业大体,又道:“云安自是二郎的正配,不会有变,但这究竟是小夫妻的私事,我们做兄嫂的也不能过于干涉。不若另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两处得便也就罢了。” 郑楚观听来有理,亦知崔氏多年主理内政,事事稳妥,便扶肩细问:“夫人想必已有主张,还请赐教。” 十几年的夫妻,倒忽然酸这一句,稚气起来。崔氏抿唇一笑,说道:“算来燕阁也快十七了,周先生倒没提过她的婚事。父亲在世时于周先生有提携之恩,如今我们又何妨再替他张罗一次,以侯府的名义为燕阁定一门亲事。她嫁了人,也就不会想别的心思了。” “还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郑楚观忍不住夸赞。 崔氏挑了挑眉,倒尚未说完:“这只是一全,还要靠你呢!前时不是说过要给二郎谋职么?他回来也快两年了,又早过了燕尔新婚,不必再等了,快办吧。” 郑楚观却不很理解这条:“我之意是想教他们多多相处,早日绵延后嗣。现在他们正不融洽,你怎么反让二郎出去呢?” “亏你还是个丈夫!不过如此。”崔氏嫌郑楚观不通,要护这要护那,反比她一个女人家心慈,“这大半年来他们哪日不在一起,又一道出了趟远门,还不是该闹就闹?你有心把他们拴在一起,人家领你的情么?岂不知,小别胜才新婚啊!” 郑楚观自来好脾气,忠正厚道,仰赖崔氏精明,相互扶持乃有今日。他细想这话,懂了,果然是他使错了力,推反了方向。 “哎呀!多谢夫人点拨!我现在就去办!现在就去!”郑楚观激动不已,对崔氏连拜了三拜,也不稍停,转身就跑走了。 崔氏未及叫住,只有笑着摇头,另叫庶仆跟去,好生侍奉。 “夫人怎么忽然改了主意?”阿春最知崔氏的心思,但见她方才所言都是为云安着想,前后矛盾,便生了疑惑。 崔氏也知阿春必问,斜晲一眼:“我何曾改变主意了?见机行事而已。裴云安胆大,难保不一封家书去告状,若真为裴家所知,岂不更让她占理了?周燕阁心比天高,嫁非所愿又岂会安心度日?” 阿春仍不明白,为了防止云安告状?这不还是在帮她么? “真是笨死了!”崔氏见阿春半张着嘴,一副痴呆相,便知她还是没听明白,“周燕阁嫁非所愿怪谁?!她会恨谁?我又不会把她嫁到天边去,她以后就不来郑家了吗?” “哦!!”阿春恍然大悟,两颗眼珠瞪得要掉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我注定与数据无缘,一篇更比一篇凉 但我还是会好好写完,尽量保持日更 因为毕竟也不是专职写文,还有自己的事需要兼顾 码字不易,但也希望得到些许肯定 谢谢大家,也对不起啦,才华无增,笔力有限。 ———————— 另外有一些不算剧透的小提示,如果能看下去,后面会考: ①记得到本章为止出现过2次的那个十二牒金绣屏风; ②记得二郎书房的铠甲和长剑; ③记得云安交代的身世,她的本家出身。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万人空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三件事 人境院的婢仆都很奇怪,为何才刚过去一场夫妻风波,便总能听见二夫人的笑声。她笑得爽朗清亮,从前无事时也没有过。只是,不论他们的二夫人在哪儿寻开心,十步之内必有个人殷殷注目,却又光是看,不敢稍近。 “哈哈哈……这个秦生,家有娇妻,却仍夜宿花舟,还被歌伎钦点了状头,不是成心气他的夫人么?花园罚跪,真是自找的!” 云安今日的乐子源于几册野史外传的杂书,书中尽是些滑稽戏谑的故事,令人轻松愉悦,不舍释卷。她就靠在院中的水亭里,一二时辰头也不抬,只动嘴与一旁的素戴分享。 “娘子,你歇歇吧,要不回房再看?”素戴的心思却不在故事上,目光一起一落,也顾及亭下久站的那人,“二公子他……” 素戴已是多次提起下站之人,但每次吞吞吐吐,都只说了一半。云安耳朵好得很,视线也光明,不是不知,不是不见,就是故意的。倒也不图什么,她就觉得如此相安,像初相识的那般,甚好。 不过这一隙工夫,临啸忽匆匆而至,看了眼云安,有顾忌似的不敢大声,只附到二郎耳畔。不知说了什么,二郎的神色变得极为惊诧,素戴看着,又去暗扯云安衣角。 然则,二郎开了口:“云安,兄嫂要我们过去说话。” 夫妻间也就罢了,崔氏那头来叫人,必是什么家事,或就是要与他们夫妻劝和之类。云安想来,不便推脱,而起身下阶,却只径直出了院子,擦二郎之肩而不理。 “云安,你一句话都不能同我说么?”二郎三两步追上来,乞求地牵住云安一片衣袖,云安不停,他便侧步而走,眼睛总要盯着。 云安只尝过被郑濡缠着的滋味,换了这人倒不习惯,但兄妹两个到底一脉,细微处的神情都是一样的。云安无奈一叹,也不想这情形持续到正院里:“兄嫂还等着,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一见云安心软,二郎瞬时眼色发亮,上牙咬着下唇,欣喜盼切之情溢于言表。 云安瞥了眼,吐出二字:“快走。” 这也算是说了两句话了,二郎再不满足也只有陪笑,便继续跟在云安身侧,直到正院门下才万般不舍地松开那片衣袖。 郑家两位尊亲早逝,平辈之间倒少有传见,尤其是叫他们夫妻一道来,还是头一回。进了堂屋,长房夫妻倒是站着相迎,及至见礼入座,气氛都还和洽。 “都不要拘束。”崔氏与夫君对望了一眼,笑着先开了场,“如今我有两件事要同云安说,你们大哥也有件事要告诉二郎,所以才索性唤你们一起来。” 云安原本心不在焉,忽听竟有三件事,大为疑惑,再将眼转看二郎,他倒是端端正正,气定神闲。 “长嫂有何吩咐?”既是崔氏先讲,则只能云安先接。 崔氏微微颔首,神色倒添了几分严整:“头一件是大事,申王府遣家奴送了简帖来,申王妃要在上元后一日举办探春之宴,遍邀洛阳勋贵之家的女眷,你到时与我同去。” 探春宴不过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子借着节气举办集会,两京盛行,襄阳也有,云安曾见柳氏参加过。然而到了自己头上,又是王府主办,等次很高,她的心里没底。 “长嫂,以我所知,申王府与我们府上素无交集,这次因何特意送了简帖?”话者正是二郎,他瞧见了云安的神色,似是不愿前往,想替她解围。 “你知道什么?”不料一语未了,长兄郑楚观便将二郎挡了回去,“你与云安成婚时,申王府便遣人送过贺礼,虽少有交往,也是赐恩之幸,岂能怠慢?” 轻斥了弟弟,郑楚观又看向云安,口气便缓和多了:“云安,你别担心,也不用怕,好好跟着你长嫂,举动按规矩来便是了。” 云安只是没参加过,却不是不敢,思索道:“那濡儿去吗?”她与崔氏不对付,跟着也没话说,便想带个伴儿解闷。 “濡儿年小,简帖上没有她的名字。”崔氏如实告诉,但嘴角敛去一笑,也知道云安所思在何。歇了歇,言及第二桩事: “周先生是二郎与修吾的恩师,他的侄女燕阁已到嫁龄。周先生至今未娶,周家也无主母慈亲,无人安排燕阁的婚事,我便与你们大哥商议了,要为燕阁定一门亲事,也算报答周先生的师恩。” 这才是一件大事!云安听来竟比那探春宴还稀奇,便自自然然将眼睛对准了二郎的脸,观其反应。一面又想,难不成崔氏为安抚自己,竟至于下如此大的力道?或是这长房夫妻一起想出来的妙计? 云安只想笑,而那人呢?垂着眼睛,或朝外头,就是刻意避开云安,两手松松交握,拇指绕圈打转,又是刻意的漫不经心。 “云安啊,我是要你来帮我。二郎自幼就得周先生教授,先生对他的恩德更深。你与二郎夫妻一体,你为燕阁的婚事尽一份力,就算是替二郎为老师尽心了。” 崔氏头头是道,说得人不好回绝。可云安不傻,知道若是掺和了这桩婚事,难免周燕阁不觉得她是故意报复,就算她只是协理,也洗不清这嫌疑。况且,得非所愿,周女又岂能安然度日?到那时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其中的责任亦必会连带上她。 “好。”思绪理毕,云安只淡淡答了一声。 一东一西的两件事说完了,也不知第三件是否依旧出人意料。云安和二郎的目色同时转向家君郑楚观。 “二郎,你在家中闲居已久,不该再浪置年华了。”郑楚观适时地开了口,语重心长,说着又示意庶仆送了一卷文书摆在二郎面前,“这是吏部新到的任官制书,你的官凭,打开看看吧。” 三件事,真是一件比一件令人意外。云安诧异地睁圆了眼睛,而二郎却迟迟未动,面上波澜不惊。 “怎么不动?”郑楚观追问,眉头皱起,“快些!” 若云安不知道缘故也就罢了,她听郑濡原原本本说过,是很理解二郎的。一个不愿久事书案的人,一个用几十道家书才从边地催回来的人,岂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志向? “大哥为二郎谋了个什么职位?我更好奇呢!”云安断定二郎不会去碰,复见兄弟僵持不下,便索性自去化解。展卷一看,乃是洛阳府正七品下仓曹参军事。 云安虽不是前代上官婉儿那般通晓国政戎机的女才子,但生长在官宦门第,对朝廷的官职还是了解的。这仓曹参军听着像是武职,却实实在在是个文官,而其品阶虽低,却又职掌谷仓庖厨、财货收支之事,是个人人羡煞的肥差。郑楚观倒真不亏待兄弟。 “你看,大哥对你多好!”云安希望二郎至少将场面圆过去,当着面也未必能拒,便有意将制书举给他看,望他会意。反正,这人最近总缠人,就让他得次便宜。 直到云安去拿制书,二郎都忍着没动,但见小丫头凑近来,一双杏眼闪着笑意,心意便犹豫了。“大哥为我操劳了。”二郎终究接下了文书,起身还过一礼。 “嗯,这便好啊。”郑楚观这才松缓下来,觉得二弟比上回成熟多了,又归功于云安,思量这对小夫妻应是早就和好了。 …… 回到人境院至夜,二郎虽还盯着云安不离,却比先前闷滞不少。云安不曾多管,左右二郎没有明说,而官场之事亦非她能插手的。 “二公子为何不悦?旁人十年寒窗到头发白了,也未必有幸穿上官袍。我悄悄问了临啸,他说他也讲不明白。” 将息前,素戴照例进内室侍奉。她也和所有不知情的人一样,都认为二郎是不食人间烟火。云安倒有心与素戴解释,但又说来话长,便罢了,转开话端: “你还是关心关心我吧!去王府参加宴集,要准备些什么?” 素戴笑了,取来梳妆的铜镜对着云安:“准备一张漂亮的脸呗!听说探春宴除了宴饮,还要斗花呢,就是各位夫人娘子比谁戴的花名贵,比谁的更好看。” 这话说得云安险些扔镜子,道:“不想去了!” 素戴知道云安对容貌并不自信,但平心而论,不带私情,她从不认为云安生得差,不过是性格使然。有花开得早,便有花开得迟,譬如梅花,开在一岁之末,却能独天下而春。 “怕什么,我帮娘子打扮啊。”素戴揽过稚气的云安哄劝,却不防偶一眼,望见屏风上映着个人影,“元日未到,上元还早,娘子不必现在白想,我先去了。” 屏上的人影自不会是旁人,素戴去后,人影移步进来,一如平常地坐在了云安身旁。“云安,你觉得我应该去做那个仓曹参军吗?我看你拿着制书仿佛很高兴。” 因这人紧接着素戴离去的脚步而来,云安还以为他听到了探春宴的话,会问宴集之事,不料却是他自己的大事。 “我觉得?我的想法重要吗?”云安还是想,事到如今,他仍未坦陈从军的往事,这一问便也毫无诚意了。 “你高兴,我就去做。”二郎看着云安的眼睛。 云安却更觉无稽:“你的仕途,你的前程,我决定不了。这职位肥美,必不易谋得,是大哥的一片苦心,又怎好押在我的头上。” 云安的口气略不耐烦,二郎不退,反逼近了些:“云安,不要赌气,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我没赌气,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心里话固是心里话,有没有气就不得而知了。云安说完抬脚上榻,在被子上滚过一圈把自己包了个严实,一室落寞便又留给了郑二郎。 …… 冬夜本短,云安少有起夜,但此夜沉睡间翻身,倒一下醒了,再一看,身上盖着两重棉被,外侧之人却不见了。云安疑惑,更清醒了几分,待撩开帷帐下榻,却见屏风上透出一点微光。 夜半三更不睡觉,这人在做什么呢? 云安趿着鞋悄声去探看,却不觉联系起自身,她只有难过的时候才会趁着夜半无人发泄,难道二郎也是在伤怀?越想越肯定,云安心生愧疚,觉得睡前那些话也许说重了。 走出屏风,昏黄的灯影下,云安看见二郎披衣的背影,他似乎在看什么,有些卷册翻动的声响。 这声响让云安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二郎有单独的一间书房,又无须考进士,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读,他一定是对着那道任官制书苦恼,一定又想起了北庭从军的日子。 “二郎。”云安轻唤了声。 闻声的二郎身躯猛一震,却不回头,哗啦啦一阵摆弄,好似在藏东西。云安不觉奇怪,想他必是不愿被人瞧见脆弱伤感的模样。 “别折腾了,我比你还先看见呢。”云安挨着二郎身后坐下,虽劝,也不急,等他自己收敛情绪,“你问我的话我只能那样回答,都是真心话,但许是说快了,你别往心里去。” 二郎这才缓缓转身,却又取了身上披的衣裳,搭在了身后,才道:“云安,怎么醒了?是我吵着你了?” “不是你,大约是热醒的。”云安也不知,只想刚才身上盖了两层厚被,随口一言,“那你为何不睡?是,难过么?”云安心想,趁此机会,他应该会坦陈往事了吧。 “嗯?”二郎眉间一松,倒有些意外,“我没有啊。” 云安很失望,觉得二郎仍是遮掩,罢了,由他去。便起身要回榻,一犹豫,弯腰拾起了那人褪下的外衣。云安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怕他久坐受寒,要给他重新披上。然则—— 拿开衣裳的那一瞬,云安只见一堆书简,《天章杂俎》、《载德遗事》,没有任官制书,一册册都是她白日看过的外传野史。 “你究竟在干什么啊?!”云安彻底生气了。 二郎唯是张口结舌。那一时他不料云安会去拾衣,这一下纵有满腹道理,也变成了满身是非。 作者有话要说: 二郎:嗳,这玩意儿还怪带劲der~ 云安:这男人不能要了 ———————— 昨天的评论我都收到啦,崔氏是挺沙雕的,但不要急,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21章 旧岁除 崔氏要在元日的家宴上正式向周仁钧提出为周燕阁议婚。云安这才知道,原来郑家每年的新岁家宴都会邀请周氏叔侄列席。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也难怪周燕阁得寸进尺。 不过,云安一点都不在乎这些,她所想是怎么避开这场家宴,避开崔氏告知议婚。如此,就算还是免不了协理此事,却能显得她是后知后觉,便能减轻许多嫌疑了。 未有几日,云安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而为保万全,直到元日前夜她才悄悄告知素戴——她要装病,装一个不惹人怀疑又不必请医家诊治的病。 素戴自然效劳,二郎则是浑无所知。他自那夜犯了大罪,云安便更与他疏离了,连个眼神都不给他。他虽羞愧,亦难知根源究竟在何处,不过成日白忖度,苦水自咽。 元日清晨,二郎想着有家宴,云安总要与他同进同退,心里便起了一丝侥幸,或许云安能赏下几分薄面,就此夫妻缓和。可是,云安心怀计策,等二郎在外室穿戴好了,也根本没有起身。 “二公子,娘子恐怕不能赴宴了,她身子不适。”素戴很及时地进内室转了一圈,然后故作紧张地向二郎禀报。 二郎一听,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抬脚就往里冲:“严重吗?昨天还是好好的!快让临啸去请医家!” “哎呀,公子莫急!”素戴赶紧将人拦住,眼色划过,计策全在胸中,“不必请医家,只要多休息便好。” “都不能起身了,还不用延医?!”二郎只是觉得荒唐,又要往里冲,“我看你平素极是妥当,怎么忽然不知轻重了!” “公子你听奴婢说完!”二郎的力道大,素戴险些被撞到,也不敢拖延了,忙道:“就是女孩家行经事,癸水来了。” 二郎至今未与云安行周公之礼,女孩的私密事尚不大通,猛听这话,步子向后一顿,良晌才慢慢体会出来,不觉喉结咽动,脸面飘红:“那……那她,还好吗?” 当着大男人说这种事,素戴也是头一遭,低头回道:“娘子原无病根,许是近日不留心着了寒气,有些腹痛,故而才不便走动。稍待奴婢喂些热汤,她歇歇便会好了。” 近日受寒?二郎脑中一下想起来有三次。一次是襄阳那夜,云安半夜坐在廊下哭,第二回 是云安负气晚归,最近一次便是他半夜不睡,云安下榻来看,却没有添衣。 大抵都是他的缘故。 “今日虽是家宴,亦有公子的老师,娘子不去,公子倒不能缺席。素戴已遣小婢禀明大夫人,也自会照料好娘子的。”事情说完了,这人也信了,自然要叫他走。 二郎还是想进去看看,但素戴说得不无道理,而云安也还没原谅他,此时、此事都不大适宜。“若她实在难受,还是延医为好。有任何事都立即来告诉我。”二郎着实两难,说完拖着脚步,一步三回头,捱了半天才走远了。 素戴目送这人,原是忍笑,渐渐却动容起来。 及至二郎踏出院门,素戴便将门户掩了,进到内室去唤云安。一见,云安倒是就在榻上,只是半坐着,两手捂嘴,既羞得满面飞红,又笑得浑身发抖。 “这个法子也太刁钻了些!”素戴颇为二郎抱不平,“先前不算,今天又这样欺哄他,难为他深信不疑,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娘子,等他回来,你便原谅他吧。” “这算什么?我又不是专为对付他,就要他深信不疑,崔氏才更不会怀疑呢!”云安自是理直气壮,说着直起腰来,拍了拍素戴,“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我是自保罢了。” 素戴倒也不得不承认这道理,同二郎一时的委屈相比,自然是防着周燕阁更重要。可她还想着二郎临去的神色,却觉出几分疑惑: “娘子成婚也八九个月了,夫妻夜夜同床共枕,每月行经他都该知道啊。可我刚才告诉他,他还先脸红了,就像原来不懂似的,这倒有些奇怪呢。” 夫妻徒有空名,只有这夫妻二人自己知道,便说出来谁又会信?素戴无意一问,戳在了云安心坎上。 “他有病,病在中枢,不要跟他计较。”云安指着头脑说道。 …… 尚才巳时,未及开宴,除云安外,郑家所有人都到了中堂,而周氏叔侄也刚刚临门。 崔氏命人端茶侍奉,一面冷眼细看,那周燕阁打扮得细致灵巧,也没忘穿上那件孔雀锦的氅衣。这便还是带着心思来的,可这心思马上就想不成了,崔氏思及此,不觉窃笑。 堂上热闹,气氛随和。郑楚观请周仁钧上席近坐,说着些学业外务;崔氏暂时静观,闲坐吃茶;郑濡和郑修吾两个小的同在左席,说笑戏耍,与往日无异;一向少露面的黄氏也带着三郎坐在下席。 至于郑二郎与周燕阁,一个在右席,一个在左席,而一个有心注目,一个无意宴饮。 “二哥哥,我听说你上元之后便要去洛阳府上职了,燕阁为你高兴,也祝你仕途顺利,步步高迁。” 周燕阁进门时便发现云安不在,既有猜测,也很高兴,觉得不必察言观色,可以像往年一样愉悦参宴了。然则,她这头一句搭讪,不但没有得到二郎的回应,反而惹着了一旁的郑濡。 郑濡早也没见二嫂,问及二郎,二郎却难对妹妹启口,便只说病了。郑濡牵挂,即遣横笛去问候,这才得知云安不算病症,放了心。于是,郑濡便自然代替云安收拾周燕阁。 “我二哥德才兼备,自然前途无量,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是省省力气,好好操心自己吧!”郑濡毫不客气,也知崔氏要替她议婚之事,便此暗作嘲讽。 周燕阁不知内情,也听不懂,只是羞急,却又不能把郑濡怎样。毕竟,她对郑家人一向是极为讨好的。 “周师妹也是好意,小妹你何出此言呢?” 这话若是出自二郎口中,郑濡能当着所有人再数落他一遍,可这开口之人竟是三郎郑麓观。 这位三郎是庶出,算这新年也才满二十岁,除了母亲黄氏,府上不大有人关注。倒也不是当家的长兄偏心轻视,更多的是因他自己的性子。虽读书,却好游散,并不理会家事,兄弟间亦不常见。 郑濡虽不与三哥亲近,但到底是兄长,也不得不应着,撇了撇嘴,不提,仍回头与郑修吾消遣。只心想,周燕阁又不是他的师妹,他倒起劲,未必他也怜香惜玉,被这女人迷了心窍? “三郎,别说了。”黄氏见状,暗扯儿子的衣袖,一面陪笑各人,疏散气氛。 郑麓观虽不再言,眼神只向周燕阁抛去,幽幽隐隐,似有未尽之意。周燕阁亦未料到这位三公子能替她撑腰,但此刻相望致意,眼里除了谢,便再无其他。 至此,一场精彩的好戏全部落入崔氏的眼中。旁人的言语举动她都不稀奇,独是那个半路冒出来的三郎——素来名不见经传的三郎,一句话却让整件事变得有趣起来。 “燕阁,你过来。” 崔氏招了招手,将脸上的笑意稍敛去三分。周燕阁对崔氏一向敬从,又觉得崔氏是要替郑濡致歉,是安抚之意,便娇怯怯地提裙走去,心里自为得意。 待周女近至身前,崔氏一把揽过并坐,上下端量着问:“我记得你是春天的生日,三月里就满十七岁了,是吗?” 周燕阁微笑点头:“正是呢,多劳长嫂记挂。” “多好的年纪啊。”崔氏亦笑叹,转而唤了声郑楚观,也便就引来了周仁钧的目光,“周先生经年研究治学,桃李满天下,却忘了家中这朵含苞待放的娇花,岂不要误了花期呢?” 周仁钧半百年纪的人,相貌清隽,蓄着长须,一派文人风骨,更有谦逊态度。因笑道:“夫人高语,老朽实不敢当。自燕阁笄年以来,我也曾留心此事,只是实在分身乏术,也委屈了这孩子。” 周燕阁这才听出关窍,崔氏竟提起了她的终身大事。她不由暗惊,却不便置喙,眼睛又瞥向了郑二郎。二郎还和先前一样,沉默不语,也着实心不在焉,只记挂着云安,吃没吃东西,还疼不疼。 “小姑姑,你说我娘会给她选个什么样的人家?” “好人家呗,反正不会是她想的人家!嘿嘿嘿……” 郑濡姑侄也趁势小声议论。那郑修吾不过知道个大概,郑濡却是个明白人,权当一场热闹看,既乐意又解气。可是,她瞧别人,郑三郎却也盯着她,有恼怒,更则是,不甘。 这些,黄氏亦皆看在眼里。 那一边,郑楚观接了周仁钧之言,笑道:“周先生倒无须为难,就让内子替先生操办,管教先生满意,教燕阁称心。” “老朽家事怎敢劳烦夫人?老朽自会抽闲安排妥当的。”周仁钧一来自知郑家提携之恩,二者更知郑家是何等门第,便从来都极有分寸,只行其本分。 文人高士的作风便是谦辞,纵然愿意,也必三让而后受之。郑楚观心中有数,更拿出十二分诚心:“先生当真不必不安!此事原非忽然想来,是郑某与夫人早就议定的。我们拿燕阁当妹妹看待,先生难道不放心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仁钧也惭愧,再推辞便是酸文假醋了,便对侄女道:“傻丫头,还不来谢过郑侯与夫人的大恩!” 周燕阁一直忍着,没有她说话的份,也怨怼二郎,竟自始至终没有抬过眼睛。“燕阁多谢郑侯与夫人。”她姗姗起身,缓缓立拜,只短短一句,咬得牙齿都要碎了。 崔氏体察细微之处,脸上笑容不辍,心中亦更欢腾。 很快,新岁家宴开始了。 第22章 偏惹嗔 郑梦观担心云安有无进食,还疼不疼,宴席上都甚少下箸。可云安一日高卧,不仅吃饱喝足,又叫素戴搜罗了许多杂书,看了个痛快。及至二郎散席匆匆赶回,她倒又入了梦乡,计划滴水未漏。 “一日如何?吃了多少?醒过几次?”脚步才在廊下站定,气息尚未平稳,二郎只盯着素戴追问,显得比早上还急。 素戴还是感动,心头摇摆,险些就站到二郎一边去了,真想告诉他:吃了三顿五碗饭,遍尝佳肴肉炙,一直醒着刚刚才睡。 “已经好多了,二公子进去看看吧。” 二郎闻言松了口气,望了眼屋内,却像早上走时一般,三步一顿,踟蹰不定,磨了半刻才走过内外间相隔的屏风。 云安睡眠才稳,眼帘稍有些颤动,二郎一望,只又后退了一大步。不是退缩,却是弯下腰将脚上一双乌皮靴脱了,踩着袜子才又进去,如此行动便毫无声响。 云安自嫁来,从未生过病,二郎到此时也才体会忧切照料之意。他先坐于榻边,双手撑着身子,如履薄冰般,才一点点挪到云安身前。细看时,小丫头的脸颊泛红,嘴唇略抿了下,却还粘着一根青丝,模样神态好不可爱。 二郎不觉心头大动,竟忍不住想去抚一抚,却不料手还没抬,云安忽然眯开了眼,随之唤道:“素戴,我想喝水。” 原来,云安眼睁而神未醒,囫囵地望见人影,只以为是素戴。二郎大惊,正欲想逃,闪念间却已见云安揉着眼睛爬起来,一只手还攀着他的衣袖借力。 “你好些了吗?”二郎完全不想躲了,就算云安不悦。 然则,云安岂是不悦,她反被眼前这人吓住了,既后怕险些露馅,又不知何以开言,以至拉着衣袖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二郎就看着袖上的手,心里生出万般柔情,但见云安凝神,便又伸出另一只手覆在那只手上:“我去给你拿水,好不好?” 恍惚了下,心里突突起来,云安熟悉这样的感觉,随之点了下头。这小小举动让二郎兴奋不已,端茶来回速如疾风。 “好些了么?还疼吗?”看着云安咕嘟咕嘟牛饮,二郎又问了句。 云安却只是紧张刻意,恨不能用茶碗盖住脸,直到完全饮尽才不得不放下来:“我……没事了。” 二郎见惯了云安爽利的一面,这般乖觉安静却着实不同,“云安。”他不禁又唤了声,嗓音无尽低回,眸子里蒙上一片夜雾,却又闪着隐隐明亮,“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是我大意了。” 云安摇头,心上有些受不住了,跳得太快,快得发麻,麻得人要晕了。这关头,那人偏又拥上来,宽阔的胸怀,健硕的臂弯——云安完全陷落,手上的茶碗滑落地上,叮当哐啷,碎得清脆悦耳。 响声毫未影响二郎的情意,却很快引来了素戴。她只以为是云安发了脾气,赶来劝和,竟不想看了满眼的夫妻恩爱,忒煞情多。她羞得面红耳热,快步遁逃,一直逃到自己房中,掩在门后。 这心绪良久乃平,素戴一摸额上,湿了手掌,真出了好些汗!她连连摇头,口中笑叹: “娘子啊娘子,你嘴上说得硬,一颗心却是软绵绵的!” …… 紫藤未至花期,木槿尚且衰败,黄氏院中的新岁比别处寡淡得多。诚然,除了花开之时,这处都没有太大的分别,就像院子主人的性情,隐晦而谦慎。 夜幕才降,黄氏尚未卸去参宴的妆束,静静地坐在西厅吃茶。除了侍奉在侧的顾娘,堂下还端正跪着一人,郑三郎。 “就因为我说了一句话,阿娘便要让我跪一夜吗?我好歹是那丫头的三哥,竟说不得一句?!”三郎意气难平,不认为自己有错处,而那句话也并未引起旁人的关注。 黄氏拂去一眼,轻笑:“你是为濡儿,还是为周家的丫头?” 三郎诧异,怔了怔,目光却又坚毅起来:“长嫂正在为她议婚,儿喜欢她,愿意娶她!” “可她不愿做你的人。”黄氏却早有话等着三郎,严肃的神色亦代替了轻笑的淡然,“周家的女儿配不上郑氏的儿郎,否则,她与二郎青梅竹马,又何以教裴家女儿占得正配?” “那是父亲在世时与裴家许的婚约!” “可你父亲约婚之时并未指定是哪个儿子!” 母子间一句赶着一句,三郎或只是情急冲动,话无深思,可黄氏却露出了少有的恨意。自然,她不是恨自己的儿子。 三郎未见过母亲如此情状,既惊且疑:“婚姻依从长幼尊卑,大哥早娶,年纪亦不配,未必我还能越过二哥吗?” 黄氏却又笑了,起身走去扶起三郎:“你大哥自然不合适,可裴女不过将笄,是你的年纪更配,还是二郎?便是你大哥成婚时,也不过十八岁,你为什么不能十八岁娶妻呢?” “阿娘原是想要儿子与裴家结亲的?”即使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三郎却仍不敢相信。他也知,母亲一向是极随和平淡的,从不争什么,攀什么。 黄氏抬手抚向儿子的面庞,三郎生得清秀俊美,眉眼不与两个哥哥类似,却更像母亲。“傻孩子,你不是还向娘抱怨过,你大哥前后两次为二哥谋职,却想不起你也长大了,也可以经营仕途了吗?” “是,儿也想做官,为家中出力,为阿娘增光。”黄氏提起的是三郎长久的愿望,他自己明白,亦渐渐体会到了黄氏的深意,“难道大哥是有意偏心同胞,看轻我只是庶出之子?所以不让我与裴家高门结亲,亦不愿为我谋职?!” 黄氏不曾表态,但听来,再三笑了:“你是该娶妻了,趁着你长嫂筹办,娘也去提一提,一并办了。娘早为你留意过,你父亲昔年的同僚元家,虽非裴氏这般的甲族,却也是和川元氏,深有名望。他家继室夫人所出的一位四娘子,年才二八,与你匹配。” “什么和川元氏!”那头未讲完,却又绕回来,三郎由不得急了,“便是裴家再有女儿可嫁,儿的心里也只有周燕阁!儿先娶了她,再拜周先生为师,跟着他读书,纵然大哥不为我着想,我也可以自己去考,我考得上!到那时谁还能看轻我!” “三郎!”黄氏只觉得儿子是少年轻狂,“你还要娘把话挑明吗?你从小看到大,周燕阁的眼里可有过你?她喜欢的是你二哥!她不自知,竟还看不上我的儿子,娘更不喜欢她!” 嫡兄的看轻,心上人的漠视,亲娘的痛斥,郑三郎一时难以承受,哭得发抖,不知所言。 “儿啊,娘委身侯门近三十载,为人妾侍,为人庶母,什么都忍得下。便唯是你和澜儿,娘舍不得,舍不得你们受人冷眼。” 黄氏亦声泪俱下,但说着,却将一双泪目缓缓转向了厅上,那处摆着一架十二牒金绣围屏,光彩华丽,与四围殊色。 …… 黄氏母子因周燕阁议婚起了争执,可周燕阁自己又何尝能安心?周仁钧浑然不觉,一路到家都还在感怀郑家的恩德,而见时辰尚早,又将侄女唤到了堂厅叮嘱。 “你父母去得早,我将你接来时,你才六岁,我也没有妻儿,便视你如亲生的一样。不论郑侯如何客气,我都会为你另备上一份妆资。燕阁啊,一旦嫁了人就不可像在家里一般任性,知道吗?” 周仁钧枉自语重心长,周燕阁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待话音一落,便冷哼了声:“郑侯与夫人素来厚待燕阁,诚心虽不假,却怎么在这当口作兴起来了?一定是那个裴云安背后弄鬼!她因我亲近二哥哥,便心存嫉妒!” 周仁钧自然知晓裴云安是谁的名号,忙道:“她是你师兄之妻,又是高门之女,何必与你过不去?休得胡言!” “叔父!你既将燕阁视作亲生,怎么不问问我喜欢谁?不把我嫁给喜欢的人?”周燕阁憋了一天的气终于压不住了,“我与师兄青梅竹马,我不想嫁给别人!” “你!”周仁钧瞪大了眼睛,只觉脑后轰声雷动,“你简直太糊涂了!郑家的厚爱不过是他们为人宽和,你怎么能有此非分之想呢?!郑氏天下甲族,又岂是寻常人可以高攀的?” 周燕阁素来自视甚高,断然不服:“那叔父不是做了他家两代人的师长吗?燕阁如何不配?” 周仁钧儒门之人,尊卑礼教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亦不会松口:“齐大非偶,门第悬殊,岂能永结秦晋,相偕白首?你纵攀入高门,势必受人闲言,不得和睦度日,又何苦来?” “别家高门或许会看轻燕阁,可郑家不会!看在叔父的面上也不会!”周燕阁痴恋已久,除了固执,便只是固执。 周仁钧长叹顿足,更觉侄女冥顽不灵:“你师兄已有良配,你想再多也无用,说再多亦枉然!” 这话固然切中要害,但周燕阁只稍一失神,眉眼间又拧出一股狠劲:“那燕阁不求正配,甘与师兄为妾!请叔父成全,去与郑家言明,让他们不必另选人家!” 高门为妻尚且艰难,何况是地位低下的妾呢?周仁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既痛心,更羞耻。 然则,周燕阁未必真肯屈居人下,不过是走投无路,另寻了条窄道。她自信,美貌胜于云安,与二郎相识久于云安,便失之名分也必能收之情分。而情分有了,鱼与熊掌或能兼得,也未可知。 “郑侯夫人选定男家之前,你半步都不能离开闺房!”周仁钧抬手指向内院,不再留任何余地,即又招来小婢数人,监管侄女回房。 “燕阁誓死不嫁他人!” 周仁钧不肯,周燕阁亦不能自向郑家请求,于是丢下一句分量相当的话,神情毅然地回房去了。 堂厅安静下来,夜也深去一更。周仁钧无法释怀,一下跌坐在地,一位老仆人赶来扶持,却也被他遣了出去。 “我周仁钧有生之年,难道还要经历一次这样的事吗?!” 周仁钧忽作痛呼,一手抚膺,一手捶地,万般颓丧。未及走远的老仆人见了,吓得脸色一白。他不知家君所为何事,更不知“还要经历”是何意。 第23章 决狐疑 “所以,你为何半夜偷看我的书?” 一清早醒来,二郎还没来得及为昨夜和好之事高兴,就被云安当头质问。小丫头抱臂斜晲着他,一副不交代不罢休的架势。 二郎似乎不大好意思说,嘴巴抿着一丝尴尬的笑,两眼眨巴着,投去乞求的目光:“你饿不饿?” 云安轻哼了声,岂不知这人是想试图蒙混,道:“你说不说?” “我……”二郎权衡不下,想交代,身子却先挪后了半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书,但你看着喜欢,我就想看了也来讨你高兴。” 二郎说着脸上便挂不住,一阵发热,云安听来也觉得太不像他的作风。自然么,他这样端正长大的世家公子,哪有机会看见这样的杂书?既如此做,却又令人好笑,也,心酸。 云安叹了声,将自腊月来的种种心绪都放下了,道:“我难道是存心要和你过不去吗?你不想这根源所在?” 二郎见云安如此认真,心气猛提,蹙起眉头:“长嫂已告知老师为燕阁议婚,我也从来不曾与她逾越。你放心,郑梦观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妻子。还是濡儿点醒了我,她说,凡为婚姻便是一辈子。” 云安不可谓不动容,尽管二郎一直以来都待她很好,但这几句话却得来不易。然而这只是第一层。 “在我心里,她是一座大山,现在大山移走了,还有一座小山。二郎,大哥为你谋职,你却来让我决定,其实就是因为你不愿意,是不是?”云安将第二层窗纱推到了二郎面前,只待他动一动手,自己捅破。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因何不愿?”二郎深切地望着云安,放在膝上的两手不觉握紧。其实,若真拿山去比方,在他心里,周燕阁连一方土丘都不算,而他将说的,却似一条连绵的山脉。 “你早就该说了!”云安感到激动,一下近至二郎身前,紧紧地按住了他膝上的拳头,“我听着!” 二郎尚不知云安早已心知肚明,只觉她目光纯粹,心地更纯洁,是用一片天真无私的情意喜欢着他。“如果说,我从一开始便根本无意成婚,你生不生气?” “一开始的我听了不生气,现在,有点生气。”云安用了一个调皮的说法,又装得认真,不教二郎瞧出来。 二郎抬手轻抚云安披散背后的丝发,顺着丝发抚至腰间,将人揽进了怀抱,教她坐于自己腿上,凑着她的耳畔继续说:“大哥为我谋职,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我二十岁那一年……” 二郎细细地说,说了有半个时辰,与郑濡告知的无异,却又多出许多描述边关的话。云安更能体会了,二郎是真的向往从军,有一腔何不带吴钩的壮阔气魄。 “我既回来,便不会再去,今既有你,更不会离弃。” 二郎以为云安的沉默是担心他还会远走,可云安所想却是他这平生志业,先为家业所扰,再为情爱所困,于他自己可公道?云安也非初次这样想了,从郑濡口中得知时,便是如此感受。 “那你要如何处置任官制书?迟过上元,便不得不去上任了。”云安知道若是问他后不后悔,他必说不悔,所以便舍弃了无用之言,只看当下,也只能看当下。 “云安,我还是想让你来做决定。”二郎握住云安的手,两眼含着信任而坦荡的笑意。 云安先前只想自己没有资格决断这样的大事,无论于郑家,还是二郎。但现在,她只看得见二郎的心意,她要选择的,是他们夫妻共同的前程。 “别去!你不想做官便不做,我不是诗里的闺中少妇,不会教夫婿觅封侯。”云安说完,倾身而去,搂住了二郎的脖颈。 谁知,二郎一阵大笑:“那你上回不言,果然是在赌气了!” 云安含羞不语,她也搞不清了。 …… 郑三郎在元日的举动引起了崔氏的兴趣,兴头萦绕胸怀,竟让崔氏连日耿耿。一夜,崔氏因见夫君窗下饮茶,尚无睡意,便动心想探探他的口风,问道: “三郎那孩子并不常见,日前一看竟也长成个大人了,你可有想过他的大事?” 郑楚观倒果有想着,只是二郎夫妻先前不太平,轻重缓急,总要一件一件来。“新岁年节原本事多,你还要办燕阁的事,上元之后又有探春宴,这时再多一个三郎,我倒怕你累着。不过,云夫人健在,你可以先去问问她的意思,由她去办也还恰当。” “我还好,有些杂事便交给阿春带人去办了。”崔氏一笑,既高兴夫君的关怀,也喜他并提了周燕阁,正可顺着去说: “三郎虽然隔母,也是我郑家的儿郎,与二郎是一样的。若都交给云夫人去办,她乐意是一回事,却未免显得我们做兄嫂的轻视庶弟。况且,云夫人常年比三郎出来的还少,谨小慎微的不大说话,她若掌事也怕旁人不服,或有不知好歹的人家,以此挑剔三郎的出身,这就又生出许多事了。” 崔氏虽无十分公心,这一席话却当真面面俱到,有十二分的周全。郑楚观由不得点头,思量道:“那便还是我们做主,请云夫人一道来看。今岁办了便可,不必急于眼下,要你操心的事也太多了。” 话到这里已说完了大半,却不过都是引子,最要紧的还在后头。崔氏仍笑着道:“大郎,我有句私话,是我细看出来的,你听了不管好不好,只先别急,更别动气。” 郑楚观倒少见崔氏迟疑的口气,愈加关切,执其手道:“是什么?你有何为难之事,大可交给我。” “燕阁生得出众,自小到府上便讨人喜欢。二郎就罢了,我看三郎却是有意的。元日席上,我偶然望过去几眼,三郎都看着燕阁呢。旁的不提,这年纪品貌倒是般配的。” 崔氏是避重就轻,把自己的撇得一干二净。就算三郎确有其意,她如何去留心,都变成了“偶然”,而“旁的不提”,又怎能不提?却就是等着郑楚观来提,她再依附,便显得是以丈夫为主,好为自己讨一个贤名。 郑楚观不急不气,但顺而思之也只能上了崔氏的鱼钩,道理是明显的:“年纪品貌倒是相当,只是世俗来看,尚有门第之别,云夫人难免心存不满,也以为是轻视之意。另则,燕阁若是进门,未能与二郎隔绝,与云安妯娌相处,亦恐生出事端。” “嗯,我也想到这些,故而不过藏在心里,与你说说罢了。” 崔氏至此探得了口风,此事虽有阻难,亦可再作计较。她终究是想看好戏的,把周燕阁放在家里,比将她嫁出去,更方便坐山观虎斗。若有什么事端,她这个长嫂出来调停,想来也不至将天翻过来。 …… 二郎的书房立满了书架,却独空出南墙下,宽宽绰绰摆了一副铠甲,一柄长剑。云安就站在一步外,时而轻抚,时而轻笑,想那人穿上该是怎样的英武。 二郎倒并不陪着,他将云安送来,便先依她的决定向长兄辞官去了。因怕云安为利器所伤,便叫了素戴暂来看护。 “他说这叫明光铠,精良难得,是赠他的那位大将军年轻时所穿,二十年来不曾有损,可真是厉害。”云安感叹着,指尖拂过铠甲胸前的圆护,护铁打磨得光亮如鉴,映着窗外照进的日光,晃人眼睛。 素戴亦甚觉甲胄威武,频频点头,但她倒不似云安痴迷,侧站着,目光上下游走,不觉间望见了什么,蹲身指道:“娘子,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几个字?” 云安俯身去看,乃见所指是甲胄腰间悬挂的,盛装箭矢的步靫,以皮革厚锦制成,略偏下处,暗纹之上果真有字。然而这字也是用相近的暗色丝线绣上去的,极难引人注意。 “你的眼睛也太好了!”云安好奇感叹,说着便解开革带,取下了步靫,就地而坐,仔细辨别,“常,常恐……至,常恐秋节至,这是句古诗啊。” 素戴也拿来细瞧,一面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诗意倒是简单,而且云安一时就想起有两首诗都用了这句“常恐秋节至”。只是,那两首诗的意境都不大愉快。 一首是《长歌行》,联句为: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其意是咏叹时光飞逝,青春难留;其二叫《怨歌行》,联句为: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这就更有名了,是汉朝班婕妤所写,叹的是女子不幸,忧心恩情日薄,以至断绝。 云安将这意思诉诸素戴,又疑惑:“这难道是那位将军的妻子所为?可她纵有所盼,也该是希望夫君平安早归啊,又缝得这般隐蔽,将军怎么看得到呢?” 素戴却没把这些话听进去,只一味低着头看这五个字,蹙眉抿唇,情态似有凝滞,脸色亦不觉沉了几分。 “云安!”正此时,二郎推门而至,一见了云安只光坐在地上,不用蒲垫,便急着跑去将人抱了起来,“地上凉,怎么不当心?” 云安一笑,想自己不过撒谎,身子无事,白享受这人的关怀,也挺好的。“我没事,你快看!”言归正传,云安从素戴手里又拿回步靫,举在二郎眼前,“你知道这里有字吗?那个将军知道吗?” 二郎却从未发现,惊疑道:“没有,将军也不曾说过。” 云安便也将疑惑向二郎述说了一回,又道:“将军以全副甲胄相赠,必是极看重你,送与看重之人的物品亦想必珍贵。或许他知道这几个字,只是其间私事不必与你说罢了,你继续珍存便是。” “这是自然。”二郎笑着颔首,即揽过云安坐到书案之前,一时的心思并不在铠甲,“云安,你不想知道任官制书如何了吗?” 云安这才恍然记起大事,但见二郎并无为难之色,想是顺利,道:“大哥同意了?没责备你吧?” “大哥同意……”二郎却欲言又止,故惹云安着急,待见这小丫头急得两只手攀上来,他一把拿住,才道:“大哥同意再走动一趟,让三弟顶替我去!” “啊?!”这是云安挠破头也想不到的回答。 “我去时在后园遇见他,看他闷闷不乐便问他,他起初不愿说,我担心是什么要紧事便说要去问云夫人,他这才说了。他也大了,年来见兄嫂为我操办婚事,又谋职,便也想寻事做,只是不敢告诉大哥。”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了?”云安觉得事情也太巧了。 二郎摇了摇头:“官职乃国家公器,岂能私相授受?我只想我正好要去见大哥,带了他去,我来开口,再与大哥商议。” “那大哥一定被你们气坏了!”云安只稍一联想那幅场景,兄弟三人各有己见,便好笑起来。 “大哥不是不知道我的意愿,虽责备,但当着小弟,他也没有多怪。便只这任官制书得来不易,没有辞去的道理,以弟代兄,也是个通融的法子,并不违律。” “好啊,皆大欢喜!孔融让梨,郑郎让官,也算美谈了!” 二郎看云安眉飞色舞,却又拉住她:“云安,我不做官,但也不能长闲,我要去太学做一个经师,以此为业。” “经师?” 第24章 眼前花 “大郎,这太学经师是个什么官职?” “无职无品,就是个执笔人,专在太学抄写经文典籍供学生研习所用。唉,我竟不知他的心思!” 郑梦观忽来请辞,让刚刚放下心的长兄又郁闷起来。他知道二弟志在从军,不愿宦海经营,可这经师虽非职官,不也是翰墨文案之人吗?与他的志向还是违背的。 然则崔氏所虑却不在此,她以为,跟随二郎而来的三郎,不但捡了个大便宜,也似乎目的不纯。“他尚在太学读书时便是学中佼佼者,经师于他屈才,可架不住他乐意,自去安排定了才来告诉。事已至此,再由他几年也罢,只是三郎那边?” 崔氏又将话说一半,然后蹙眉看着丈夫,托引其意。郑楚观相望,果也叹道:“三郎虽也及冠,却不比二郎二十岁时,自你提起他的婚事,我也在筹谋他的前途。这仓曹参军不是冗官闲差,我恐他不能胜任啊。” “那你不是应了他吗?如今再改恐怕不好。” 郑楚观背了手,再三长叹,极尽无奈:“都是我的亲弟弟,亲近些的还好,那不亲近的就更要厚待才是。父母将这个家交到我手里,我纵不能发扬祖业,也不能让它散了,不散便是人心不能散。” 丈夫的左右为难让崔氏颇觉心疼,她的私心再大,倒也大不过家业命运。一时间,她不禁深深反思。“那你教教三郎,让二郎也教教三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郑楚观看崔氏稍有急色,反又笑了,柔声宽慰道:“夫人,你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三郎担待的,也会好好教导他的。” 崔氏颔首,心里才算舒坦些许。可未及再说两句体贴的话,阿春忽来通传,外头三郎到了。 …… 元日之后略无大事,云安满心里就想着那场探春宴,单是吃饭她很乐意,却就烦恼宴席的风俗,斗花、斗美。素戴便总劝她,闲时就拉着她穿衣试妆,只是她本无意,每次都是草草应付。 这日,素戴又从云安的妆资里寻出几样惹眼的首饰,正欲回房与她试戴,却在廊下遇见了二郎。这人手里拿着个银方盒,神情悠然,似是早在等着了。 “素戴,你随云安出嫁至此,有多久了?” 这明知故问的是何缘故?素戴心里疑惑,只先答道:“四月来,如今是正月,快九个月了呀。” 二郎颔首,又问:“那你称呼云安什么?” 这又更奇了,他到底想问什么?素戴不觉皱眉,磨着两片薄唇回道:“叫娘子啊,除了偶尔玩笑,叫过名字。” 二郎又摇头:“玩笑不算,平时却错了,至少这九月来,错了!” “二公子,你有话就直说吧,素戴不懂!”素戴急得直蹭脚跟,也从不觉得二郎是个谐谑弄人的性子。 二郎仍旧神情自若,却将手中的方盒举了过去:“你把这个拿给云安,等给她妆扮好了,我再进去,你先不必说。” 素戴不敢不接,先将原本的东西放了,及至开盖一看,竟是一支琉璃梅花钗,钗骨为白玉,钗头是琉璃质地的红梅,一共七朵,形态各异,生动若真。 素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公子为娘子赴探春宴备下的!” “这是我为夫人赴宴备下的!”二郎着意清了清嗓子,眼里拂去几分深切之意,“云安九个月前就是我的妻子了,素戴,你以后不该再称她娘子。” 原来这人盘绕了这么久,就为“夫人”两字!素戴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是是是,都是素戴疏漏,我这就给夫人好好打扮去!” 二郎畅然点头,即看着素戴小跑而去。他想,称呼上的区别许只是小节,但云安自小坎坷,在亲娘处尚且失之爱护,他身为丈夫,便要尽力弥补,哪怕是这细微之处。 房里,云安不梳不洗,披了件宽大的外袍便坐在暖炉前用早食。一见素戴进来,问道:“你瞧见二郎了吗?一清早的跑哪里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说着,云安又往嘴里送去一整块金乳酥。 素戴得了二郎授意,自然不会说实话:“先不要管二公子了,我寻到了样好东西,保证夫人赴宴时光彩夺目!” 云安也知素戴连日都在忙这些,仍未提起半点兴趣,一面用手指挑回嘴角溢出的乳酪,舔着唇道:“未必你还能给我换一副面孔吗?辞藻倒是会用,还光彩夺目?跟谁学的。” 素戴不搭这话,却叫了两个小婢进来,一下将云安面前的美食都端了出去:“夫人,你也吃了一早上了,该梳洗啦!” 素戴一时做起主来,云安也拿不住,未及开口便被推到了妆台前,而素戴连唤了两句“夫人”,她也根本没听出区别。 二郎就站在内外室的那面隔屏后,脸上是温情脉脉的笑。 …… 黄氏院中常年清静,却自元日以来就再无安宁。西厅里,又见元日夜晚的情形,黄氏冷冷地看着跪在堂下的儿子,而三郎面颊上透红的一个掌印,是黄氏刚刚赐予的。 “为何不听娘的劝告,擅自去向兄嫂求娶周燕阁?!若非娘闻讯赶去,你是不是还想去周家提亲?!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黄氏训教得两眼涨红,既怒且耻。可三郎不卑不亢,一直都不曾松口,他晨起去长房拜见就是为了周女。尽管黄氏已郑重告诉他,兄嫂轻视,周女无心,可二郎忽然将官职让给了他,他便自觉又有了依靠,添了许多勇气。 “二哥不做官,让给了我,我只要用心,何愁不能升迁?将来带着娘和燕阁自立门户,谁还拿门第说事?娘不就是在意旁人的眼光吗?这些都只是一时的!” 这些话却让黄氏失望透顶,眼里流露一片苍凉:“你二哥不要的女人你要,二哥不要的官职你也捡着,这叫自甘下贱!官场和这家中没有区别,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只会为人耻笑。” “阿娘!你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难听呢?”三郎实在听不进去,也觉得母亲近来变化太大—— “长兄长嫂是做主之人,轻视我也罢,可二哥并不当家,又非初次拒官,就是他看我不高兴,才带我去见大哥的。他说官职不能私相授受,同大哥商议了才如此。他这么坦荡,必与燕阁无私,只要我婚后好好待燕阁,燕阁会回心转意的!” 黄氏到这时才瞧出来,自己的儿子还是个情种,说了两车的话,每一个字都向着外人。“你是必要做这个官,必要娶这个女人了?”黄氏劝无所劝,冷笑着说道。 “是。”三郎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复向黄氏磕头,然后起身转去:“儿让阿娘伤心了,但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不管娘怎么想,儿都会奉养阿娘终老,继续孝敬阿娘。” 黄氏看着儿子一步步踏向门外,泪水无声滑落。她在郑家守了快三十年,头一次感到如此绝望。 “儿知娘不愿,日前已修书一封遣人送去长安薛家,阿姊会理解我的,也会替儿安慰阿娘的。” 踏出门槛的三郎又递来一句,终究走了。 “不就是一个丫头么?我们三公子这般的品貌,将来未必只有一房妻妾,夫人暂且依他便是,何苦闹得这样呢!”顾娘上前扶住失神的黄氏,万般不忍。 “我退一万步,让他娶了这府里的奴婢为妻都好,唯独不能是周燕阁,唯独她不能!”黄氏咬牙道,眼睛瞪得狰狞。 黄氏原就是揪住周女的门第出身来压制这门婚事,可这句话又全部推翻了。顾娘深觉疑惑,思来却又大惊:“夫人!那……那快叫人拦住公子啊!别让他真去提亲啊!” 黄氏却又反常的松弛下来,嘴角扬起孤绝的笑,仿佛一个破釜沉舟的死士:“你去,告诉他,我同意了。” “夫人!”顾娘一下跪倒在黄氏膝前,“不能啊!” “还是你说得对,我儿岂会一生只有一个女人?他总有一天会厌倦,也总有一日会知道,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顾娘不敢,觉得黄氏话中有话:“那长房那边亦未必同意呢!方才夫人赶去劝阻,他们不也没有说话吗?” “阿顾,他们不说话是因为不惊讶,而不是不同意。他们想必早有此意,巴不得我的儿子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更好把我们踩在脚下了。” …… 素戴天生一双巧手,早是熟悉该如何打扮云安,二郎送来的梅花钗便更是点睛之笔。短短半个时辰,云安便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夫人,你看,你还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吗?” 镜中人,穿着水波纹窄袖罗襦,系着云英留仙八破裙,不算华丽隆重,却把颀长单瘦的身架显得恰到好处;面上傅了微有光泽的英粉,又在颊腮打过檀红的两抹胭脂,弦月眉上轻扫螺黛,丹唇两边细描杏靥,这妆粉亦施得浓淡相宜。 一头青丝尽绾头顶,几股交缠弄巧,若翻云抛洒,既非繁复,亦更轻巧。而那琉璃梅花钗便斜插在一股发束里,与面上红妆交相呼应,把个青春少女的清艳绝俗展现得淋漓尽致。 云安看得傻了,看得深了,没有回答素戴,亦没有注意到,身后人悄悄地换成了郑梦观。 “好看。”郑梦观忽一伸手,从身后抱紧了云安。 云安蓦地一惊,先觉腰腹间一紧,才抬头望见镜中的面孔:“你去哪里了?吓我一跳!” 郑二郎略松了松,将人转过正对,笑道:“我哪儿都没去,是你心不在焉,没看见我。” “是你又偷看了吧?”云安撇嘴道,但因妆扮过,又略显羞涩。毕竟,上一回这么细致妆扮,还是二人成婚时,那时互相也不熟悉。 “那你喜欢吗?”二郎抬手抚往云安的鬓角,梅花钗位置最下的一朵梅花便正抵在那处,他轻轻将钗推了推,“我选的。” “这不是素戴拿来的吗?”云安只以为这支梅花钗和素戴连日拿过来的一样,都是她的嫁妆。即使她也不十分清楚嫁妆里有多少东西,但也丝毫没怀疑。 二郎失笑,倒显得是他故意抢素戴的功劳了,也感叹,这丫头明明不输姿色,却对这些妆扮之物毫不敏感。方才他暗中看时,素戴将花钗拿到她眼前,她一句都没有问,就更不谈夸赞了。 罢了,二郎只好细细与她解释:“我都听见了,长嫂告诉你要去参宴的那天晚上,你听说要斗花,就说不想去了。云安,你好看,我不觉得你很平常,你也说过不会容得别人非议你的相貌,那你自己更不应该自轻啊。” 原来,这人那夜不提,却还是听见了探春宴的话,也这么,有心。“我不知道,反正我阿娘都没有说过我漂亮,我也觉得自己不漂亮,就算素戴说,那也是哄我的。”这一时,云安想起了悲田院的蕙蕙母女,蕙母就会很自然,很爱怜地夸女儿漂亮。 “阿娘有苦衷,但心里一定认为云儿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提到柳氏时云安便不禁心酸,再听二郎柔声唤得这一声小名,泪水便瞬时夺眶而出。 二郎疼惜地将云安搂进怀中:“云儿,很漂亮。” 云安从未听人这样夸她,而被心上人唤着寻常的小名,更是平生未觉之事。她只是流泪,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就像在奠雁礼前第一次听到郑梦观的声音,除了好听,便是太好听了。 “到那一日,不论别人是斗名花,还是绢花,乃至四海难见的奇绝之花,你都不要怕。因为云儿,最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可以求点评论吗?看在比较甜的份上。 第25章 探春宴 一驾宽敞的锦绣马车从修文坊郑府门首缓缓驶离,仆人婢女前后拥随护道,排开长长两列,煞是端正气派。车舆内一正一侧坐着两个女子,便是长媳崔氏,次媳云安。今日是申王府探春宴之期,妯娌二人正是去赴宴的。 云安有梅花钗相伴,早是气定神闲,因不与崔氏同道,只低头默默,两手盘弄裙上的衣带。崔氏却看了云安多时,一来觉得这丫头长成了不少,更则是有话想趁机说。 “云安啊,你是天章十二年四月初六的生日,到今年整是十五岁,及笄之年,你可想长嫂怎么替你办生辰宴啊?” 崔氏脑中计较着,忽而拉过了云安的盘弄衣带的手。云安倒不能一时抽手,依着坐近了些,回道: “难为长嫂把我的生辰也记得这样清楚,只是我素来不喜张扬,在家时,阿娘都依着我随意,长嫂便不必操办了。” 崔氏未必真心揽事,不过行个场面,亦好顺水推舟:“近来虽是事繁,但你的生辰宴怎好疏忽?濡儿和修吾也会想替你作兴的。” 云安若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许真还辨不出崔氏的本意,可近来府上的事不但多,而且奇,她又哪里不明白轻重?这一句,要紧的唯有两个字“事繁”。 “是啊,长嫂最近的事也太多了!原本是为周家议婚,如今却成了三郎娶妻,一外一内,分别就大了。”崔氏懂得顺水推舟,云安亦不必她饶舌,索性挑明,看她还有什么心肠。 “这谁能想到呢?”崔氏倒喜云安心直口快,佯叹了声道,“还是三郎自己来求,他母亲先也不知,我和你大哥还担心……担心你有什么不爽快,起初也觉得不妥。” 云安听罢笑了,心想,先前她闹“出走”时,崔氏当面也不曾说破她是因为周燕阁不快。这时忽而讲这私话,好像多么体贴,心里却未必有这好意。恐怕也乐得作壁上观,等她以后与周女盘斗。 然则,云安虽不喜周燕阁,她与三郎的婚事也意外,但进门之后便为妯娌,云安既有胸怀接纳,也有头脑周旋,还有二郎护持,并无可虑。至多,再防备崔氏一层,防她添油加醋罢了。 崔氏这头,原探得郑楚观的口风,并不大支持周郑联姻。其奈三郎自己寻上来,而黄氏虽追来,亦无表态,辗转又同意了。这等天时地利人和,怎么不教崔氏动心?她无须沾一点嫌疑,便能坐山观虎斗,倘若有事去劝解,还能再落一个贤名,这俯取仰拾之间,净是坐收渔利的美事。 既然已将崔氏看透,云安自然一装到底,好话谁不会说:“长嫂说哪里话,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周师妹进了门,不论依与二郎同门之情,还是依照家礼,都该唤我一声二嫂。我做了嫂子,也学长嫂做嫂子一样,弟妹但有错漏之处,我只教导她,诚心待她,便自然能和睦相处。倒还是长嫂费心,以后多了位弟妹,要多担待一份了。” 这话讲得崔氏暗里一惊,生出几分佩服——既自尊自重,又奉承讨好,更连周燕阁都一并包涵了,不必她再做好人,说多余的话。 “如此,我也放心了。等过几日闲了,你就到我那里去,我们一起商议婚事,也请云夫人同来。” 眼见该说的话都说了,崔氏也不忘最后拉上云安,但云安也知,她去协理婚事是早就讲定的。不过另想,事情有了变化,不看周燕阁,也得看云夫人母子的情面,她不能过于回避。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墙却非要倒在君子身上,君子只能见一块砖,便搬开一块砖了。 “好,云安自然效劳。” …… 与修文坊隔洛水南北相望的承福里,是洛阳城中宗室皇亲聚居之地,申王府便座落在里坊的第二正街上。 此刻辰时才过,已有数架前来赴宴的车马抵达。珠围翠绕的贵夫人们携请帖下车,在王府家令处提名列到,然后各由一名家吏引入府苑,一直送到宴饮之处。 王府地占数十亩,宽阔而壮伟,别有一番轩昂气派。过门屏重楼,望水榭台阁,道道深闱之后便是主人内居庭院。院中有飞檐红亭,亭内设了金丝帐,一个年轻女子坐在帐下,黄裙高髻,神态怡然,正听着身前侍女禀报宴集之事。 她大略听过一遍,问道:“汉源侯府的两位夫人到了吗?可有好生招待?尤其是年小的那位。” 侍婢从容颔首,恭敬回道:“两位郑夫人一刻前便到了。王妃先已嘱咐多次,奴婢们不敢怠慢。” 原来,这黄裙女子便是申王妃。她心有计较,却又疑虑,只先叫这小婢退下了。然则,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侍女瞧出情状,笑道: “时辰尚早,王妃何不把人请过来?选个静处私谈。” 申王妃待她的态度倒很不同,道:“我却也想,只怕吓着她。况且她们是妯娌同来,以何理由单请她一人呢?” “王妃一直牵挂,不必如此顾虑,青绵去想办法。” …… 宴饮席台虽已在王府后园设下,但时辰未到,主人亦未至,众女宾不过自己取乐。一园子莺莺燕燕,花花绿绿的女人,有的原本相识,聚在假山石前叙旧;有的才刚照面,互相礼拜寒暄;还有性情张扬的,已经开始斗花比美了。 云安站在廊庑下打哈欠,百无聊赖。她不比崔氏应酬广,既不认识人,也没兴趣攀认。素戴一旁陪着,也没个念想。不知几何,主仆迷沉沉间,耳后猛地一声脆响,却是一个小婢路过,不慎跌了茶水,水渍溅到了云安裙后。 “真是放肆,竟如此不当心!” 主仆才被惊醒,尚不及处理,倒又赶来一个侍女,看上去年长些,服色打扮亦很不同。她训教了小婢又向云安赔礼: “奴婢青绵,在王妃身边侍奉,原是奉命前来照看各位夫人的,却出了这样的事,实在羞愧!敢问夫人名号,也请夫人随奴婢下去换身衣裳吧。” 云安却不生气,望了眼裙角,只稍许有些水痕,并无碍形容,便道:“我叫裴云安,是跟着长嫂从汉源侯府来的。这是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了。” “哦,原来就是汉源侯府的二夫人!”青绵表现得几分惊讶,更恭敬了,“二夫人宽善,却也要顾及王妃赐宴的体面,奴婢会亲自侍奉夫人更衣,请夫人莫再推辞。” 王府家婢有见识,礼数又周全得这样,云安虽不愿多事,再这么僵持,也还是多事,便只好应了,留素戴与崔氏报知。 青绵将云安引往一处深院,离那后园倒有些距离。及至更衣完毕,却教云安别门而出,辗转送到了一个暖阁里。 “这是哪里?不回园中了吗?”陌生地方,人也陌生,云安便不害怕,也难免小心起来。 青绵一笑:“王妃知道小婢冲撞了夫人,欲亲自来见,夫人莫怕。” 这话还不如不问呢!怎么就惊动王妃了呢?云安惊疑,却又不敢多问,而这间隙,申王妃的脚步已翩然而至。 云安未敢抬头,只望着黄裙下的云头履行礼拜见,但礼尚未成,一双纤手就来拦住了:“郑夫人何须多礼。” 不知为何,这个王妃的话音有些轻颤,云安好奇,缓缓抬起了脸面。所见,柳眉杏眼,朱唇桃腮,标标致致的一个美人,而其神态流转,又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亲善之意。 云安觉得申王妃似曾相识,尤其是一双眼睛。 “郑夫人的闺名可是云安?不知芳龄几何,哪一年生人?” 云安一时忖度入神,忽再闻声,申王妃已将她的手臂轻轻挽住,带着她往案前入坐。 “回王妃,我的名字是裴云安,天章十二年生人,再有数月就十五岁了。”云安规规矩矩地回话,心想,这王妃当真一点架子都没有,随和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你比我小五岁,我可以直接唤你的名字吗?” 名字么就是取来唤的,况且又是王妃之尊,她想怎么叫还不是她说了算。“区区小字,王妃随便叫就是了。” 申王妃颔首,却又盯着云安怔了怔,道:“云安,你我虽是初见,但我甚觉与你有缘,你就像……就像我的小妹。” 云安自然能感受到王妃的亲和厚爱,但又似乎有些过头了,未必真有那种相见恨晚,一见相倾的?“云安不敢与王妃的小妹相提并论,王妃谬赞了。” “不,我是家中单生女,既无兄弟,也无姊妹。我的意思是,我年长于你,愿将你视作小妹。” 这意思倒是平常多了,只不过,云安感觉她话里有话,不可谓不真诚,前后却略带一丝刻意。 “云安,我听你的口音不是中原人,想必远嫁而来。我的母家在长安,虽不算很远,却也是异乡。你以后可否多来王府走动?我们彼此做个伴也好。” 又是一句征询的话,口气越发谦虚小心,云安除了尊敬,实在难掩心中疑惑了: “王妃为何如此客气呢?今日赴宴的宾客里,就属我最平常,没有诰命,没有封号,就是跟随夫家长嫂而来的普通人。王妃但有传见,但有吩咐,云安皆不敢不应。” “夫人过谦了!我家王妃也说,是看着夫人喜欢,觉得有缘。所以便省了许多虚礼,以诚相待啊。” 侍女青绵替主家回了话,道理不错,却终究不能抵消云安的疑惑。云安向申王妃颔首致敬,不再多提。 …… 不多时,一无所知的云安仍被送回后园,可申王妃放眼她离去的长廊,却显得无限伤感。青绵见了,上前相扶问道: “王妃,这位二夫人确是你要找的人吗?” 申王妃怅然道:“我早就肯定是她,否则,去岁她嫁到郑家时,我也不会让你去添礼。为的,就是日后寻机会相见啊。” 青绵细想方才谈话的情形,也不觉点头:“这倒是了。王妃素喜沉静,哪里办过探春宴,不就是专为探她那朵花吗?” “探是探了,问也问了,可有些更近的话终究不能说,说了,也许她就再也不想见我了。” “王妃,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并没有做错啊!况且奴婢看她的性情也很好,以后定会与王妃常相伴的。” 申王妃轻笑,却问:“你说,我和她长得像不像?” 青绵很快答道:“王妃丽质,夫人清艳,都生得很美,但最像的是一双眼睛。” 第26章 灯如昼 无论申王妃有多少不寻常之处,回到后园的云安都未再深思。及至斗花开宴,她不过胡乱凑个热闹,旁人拥去向王妃献礼,她也只是遥遥相望,偶有目光交错,便还以颔首致意。 宴集在将近申时结束。各家马车散去,但因尚在上元节中,有未尽兴的,便又相约同游灯市。上元灯市是两京特有,云安头回见,便忍不住与崔氏告假,也要去玩。崔氏劳乏了一日,原无力管她,况见旁人也去,便未置一词。 离了崔氏的云安与脱了缰的野马没有区别,拉着素戴在大街小巷乱窜,赏过歌舞百戏,又当垆买酒小酌。直至相邻酒案的客人唤了声自家“二郎”,这两个字入耳,她才猛地想起来,自己也有个“二郎”。早上离家之时,这人说会一直在家中等她回来。 “夫人,我们……回去吗?”素戴尴尬地问道。 云安平生第一回 遇见上元灯市,心底是不愿的:“他……他说不定,说不定也和朋友同窗消遣去了呢?” 素戴一听这话音极虚,便知她也两难,不说话,只睁圆了眼睛看着。云安被这两只溜圆的眼珠瞧得不自在,佯作清嗓,将头一扭,举起手中刚蓄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有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我们继续!” 错过这一回便要再等一年,云安权衡之下决定纵情到底。然则,话音未落,身后就有人接了句: “这是谁来之,谁安之啊?” 云安一觉,这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有些耳熟,未及转脸,坐在对面的素戴又惊呼道:“悲!悲田院!” 原来,搭话的男子正是王行。素戴为云安送捐资时见过王行,却不知云安后来又去了一回,故而惊讶王行识得云安女装,也一时就想起“悲田院”三个字来。 “王主事?真是巧了!”云安拍了拍素戴暂且安抚,向王行立拜了一礼:“上元安康。” 王行还礼,并过云安这席同坐:“云娘子原来好酒量。” “这才多少?我自有分寸。”云安幼小随性,上山下水都难不倒她,何况几杯水酒,不过摆手一笑,“王主事也在此饮酒吗?一个人?”云安先已左右看过,未见王行有人跟随。 王行却一长叹:“原是和几个同僚一道,才散了便看见娘子在此。怎么?如此佳节,娘子只带了侍女,却不曾与夫君同游?” 虽然彼此聊过些私事,但云安仍不习惯多提,思量道:“如此佳节,王主事不也只是和同僚一道么?王主事的家人呢?” 云安把话端又抛了回去,王行也不得不接:“上回说过,我的家在长安,家人么自然都在长安。” “哦。”云安笑而点头,给王行满上一杯酒,“王主事相貌堂堂,难道还没有成亲吗?” 王行似未料到,或未想好,良晌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也笑:“官职低微,俸禄亦薄,王某孑然一身倒自在,不想耽误红妆。” 云安噗嗤笑出来,她才不信,悲田院主事虽则低微,但每见王行的穿着气度,又哪里像个潦倒之人。“不然,我给王主事做个媒吧?我有一个小妹妹,生得圆润可爱,很讨人喜欢。” 王行一时皱起了眉头,不语,而素戴又忙拉回了她,附耳私语:“夫人哪里来的小妹?真做媒啊?” “你怎么把濡儿忘了!”云安挑眉道,却也知自己做不了郑家的主,不过白拿来取笑,“哎呀,你先别乱问了!” 王行听不到主仆二人的计较,但静静注视着,眉眼舒展,眸子里映出的,是那梅花钗下巧笑清艳的面孔。 “那娘子的小妹必也是襄阳人了?家母在世时,倒也想过从襄阳母家中挑选一位儿媳,只惜天不假年,未成好事。” 云安原有八成是玩笑之意,却不想王行忽而认真起来了。郑濡也就罢了,她从哪里去找一个襄阳的小妹来? “我给你满上!”云安赶紧端了酒壶给王行添酒,眼睛暗瞥,比先前想起郑二郎时还心虚,“这婚娶么,既无高堂之命,又何必非要有所限制?洛阳的,长安的,都可以嘛!” 这回换王行忍不住笑出来,他满饮了这杯,又道:“为人子者,当奉行先人遗志,此乃孝道。王某必要娶一个襄阳女子,便厚颜央烦娘子执柯了。不过,王某——不急!” 云安闷下头去,愁眉苦脸,欲哭无泪。 …… 郑梦观因知云安不善宴集交往,这一日都担着心,终于捱到薄暮时分,赴宴的车驾返回,却只见长嫂,不见爱妻。崔氏岂知云安遇到了什么,又在想什么,便随口一劝,说是游逛灯市,稍待就回。 这一下,郑梦观除了担心,又添了气。早晨云安走时,他特意嘱咐过许多遍,可这丫头不但毫未经心,竟还自己溜出去逛了!既不回来叫他同去,也不遣人回来叫他,把他这个人都忘完了。 生气的郑二郎无论如何也坐不住,很快便出门寻人去了。然而,上元灯市一年一度,全城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市集绵延数十个里坊,大小百余条街巷。这样大的地界,又在人海捞人,可真是难为了他。 二郎从最热闹的地方找起,穿街过巷,左张右望,寻了约莫一二个时辰。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却弄得满头大汗,衣襟湿透,一副狼狈相。可那人呢?连个疑似的背影都未看到。 时近子夜,灯市虽还繁华,人流亦未见少,可二郎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活了二十五年,从未体会过这种既牵挂又失望的心情。他长叹着随意走进一家酒垆,只要了茶水,然后拨开汗湿的衣襟透气,一面仍在思索,那丫头会在哪儿。 可是—— 刚刚冷静下来的郑二郎,不过端水来饮,眼神一晃,却望到了那个东冲西撞也未能找见的身影。那身影就隔了两席,却一点也不孤单,她正和一个年轻男子对笑对酌,开心得不得了。 “裴云安!” 二郎心中的怒火又升了十丈高,往日的有礼有节都化成了烟灰,踏着酒案就冲了过去,然后一把拽过云安持酒的手,将人拎到了身后。于是,座中三人俱一大惊。素戴吓得躲到了一旁柱下,云安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是王行回过神来,倒能从容地与二郎对视。 “云安已经嫁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使我不在她身边,也不容任何人肆意轻薄调笑!” 这话冷傲得有股肃杀之气,可郑梦观也已极力压制。毕竟这人不曾对云安动手,毕竟也还当着云安的面,他拧着自己的底线。 王行的形容身量与二郎相当,气度更不输分毫。面对二郎的瞪视和警告,他只是越发泰然,略整衣襟,却又坐下了:“有些人呐,虽以君子自居,却总以小人之心看待人事,也就枉为丈夫了!” 二郎原还不想弄得太过难堪,只以口头教训,可王行反来挑衅,便由不得他意气冲头,又将怒火掀高了一重。这时,云安听不下去了,用力挣开了二郎的手,挡在了两人中间。 “郑梦观,你好歹也先问问!什么叫轻薄调笑?这也是你能说的话?王主事是悲田院主事,先前偶然相识,今夜也不过偶然巧遇。你这意思,竟又把我想成了什么人?!” 王行给的气还没顺过来,自己的妻子竟还帮着,郑二郎一时都快疯了:“你还生气?你还敢生气?赴宴之后为什么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又找了你多久?!” 云安虽有恼意,却只是对事不对人,况且未见王行时便早意识到,她疏忽忘记了二郎。这时再听诘问,不觉自愧起来。 “那,回家吧,我跟你回家去。”云安红着脸低头,主动又牵住回二郎的手,一面与素戴递眼色,主仆一道推引着二郎往街上走。 王行看着波澜平息,看云安远去,这才又站起来。而他的身后,仆人阿奴慢慢走近,与上回一样,都是王行安排的。王行不是偶遇云安,而是在申王府前就望见了她。 只是,王行并不能在王府门前现身。 “这个叫郑梦观的人,就是汉源侯么?”王行忽问。 “汉源侯是郑氏长子,已过壮室之秋,此人年轻,应该是次子。但主人,你又何必呢?白受他一顿气。你上次说这女子远嫁可怜,可人家夫妻却彼此在意得很。”阿奴既为主人不平,也更无奈。 王行轻笑,缓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 渐渐远离热闹的路上,素戴与前面一对夫妻隔了十步远,虽有些担忧二人的情状,却断然不敢近前去劝。 “事情就是这样,我错在疏忽了你,却非错在逾礼。” 牵住的手早被二郎丢开,云安只有拉着这人衣袖不停解释。可眼看快到修文坊了,二郎也没有理会过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一味向前走。云安又想拖住他,却不但拗不过他的力道,反被拉了个踉跄。 二郎是动了真气,见云安险些跌倒也还是不曾去扶,于是,云安想装可怜的念头也瞬间破灭了。左右无法,道歉的话也说尽了,云安正打算回家再想计策,却忽见上天给她送来了一条妙计:迎面也有一对夫妻,只不过丈夫的背上还趴着个小娃娃。 云安就要学这个小娃娃,说学就学。她放开了二郎的衣袖,然后故意等他走远了几步,趁其不意,飞奔而去,一下跃起,扎扎实实地攀在了这人背上。 二郎既是不察,只猛觉身上一沉,再反应时,已来不及了。小丫头已经稳稳地挂在了他背上,两臂搂着他的脖颈,甩都甩不掉。 “你给我下来!听见没有?快下来!”二郎又气又急,拧着脖子对后头的人呵斥。 “就不!有本事你咬我,掐我呀!”云安好不容易得逞,自然耍赖,也谅这人不会十分伤她,“你原谅我,我就下来!” 二郎这一晚上,已经把二十五年未生过的气都见识了一遍,现在又来了这小无赖,他简直不知该如何了,倒喘气,气极大笑,就差找面墙来撞一撞。 “二郎,我都说了一路了,我错了,错了!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求求你了!好不好?”云安也不忘软硬兼施,将脸贴在二郎后颈,蹭来蹭去,“你要是一直不原谅我,我就只能粘在你身上了。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十年,一辈子我都不放开!” 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头一回看云安这般粘腻地撒娇,郑梦观渐渐平息了下来,心底竟生出一丝奇怪地得意。 “真一辈子不下来?”二郎问道,面上浮现一抹淡笑。 “言出必践!”云安尚未发现二郎的转变,仍不松口。 “好,你自己说的话,便自己记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郑濡:(小声BB)我二嫂居然用圆润来形容我 第27章 缠绵意 郑梦观背着小无赖回到郑府时,各房早已安歇,下人见状,也只以为是他们夫妻恩爱之意,倒没像上回闹出风波。 回了人境院,素戴不敢像往常一样去侍奉梳洗,替这两人关好了门户,知趣地走开了。云安仍然没有发觉二郎的变化,即使两条手臂已经吊得又酸又痛,也只强忍,丝毫不放。 二郎却如何不察?早从妆台上的铜镜里瞧见了这无赖的神情,皱眉咬唇,死鸭子嘴硬。他不动声色地走到榻前,然后顺着坐下,也便是将云安放落在了榻上。 “二郎,你还在生气吗?”省了力气的云安两臂还是环在二郎脖颈,两腿半蹲着,身子够着,要看二郎正脸。 两人贴得这般紧,云安的气息就打在二郎颊上,他觉得痒,又难免闻得浓浓的酒气,斜眼道:“你跟那个王行到底饮了多少?我怎么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在家里又没机会饮酒,哪里特意想起来告诉你?但其实我的酒量挺好的,没准比你还好,也不算本事,大约是天赋。”云安很认真地回答,倒没听出别的意思。 这一本正经的回答就好像二郎原是夸奖之意,真又挑起了他的烦躁。“裴云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我是问你和那个王行饮了多少?!” “呃……”听见二郎着意加重了“王行”二字,云安才一下醒悟过来,忙又将人抱紧了些,“别生气别生气!没有多少,也就五六壶,还不到一坛子呢!” “你嫌少是吧?几坛子才够呢?”二郎冷笑道,“用不用我再去把他请来,就在这水亭设席,让你们继续对饮啊?” 话说到这里,没有酒气,却是满屋子翻天的醋味。云安倒觉得没意思了,这人要么不生气,一生气起来不仅火气冲天,而且风度全无,问个话绕来绕去,也不给个痛快。 “不用了。”云安气馁,终究松开了手臂,下了榻要往门外去。 二郎盘问不够,自也不愿放人,大步跨去又将人拦在内室:“不用我去,你自己要去?” “你这个人原来这样俗气!” 云安已是没精神哄他了,再看他如此,便也烦躁起来。她自认识二郎起,便觉得这人与寻常世家公子不同,独有一段高逸卓然之态。然而这时看来,竟觉是白欣赏一场。 二郎听懂了云安的意思,心中一软,但他又何尝能够自控?尽管云安已原原本本告知事实,他也不能忘了王行看向云安的眼神。便如云安能看出周燕阁恋慕他一般,他也能看出王行眼中的意味。 或许,他真的过分了,但关心则乱,他也无奈。 “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说了。”芥蒂虽在,却比不过面前这小无赖,二郎妥协,将云安揽进了怀中。 云安尚还抵触,但见柔声入耳,怀抱温存,便一下溃散了,烦躁被委屈替代,眼里发酸发热:“我都说我错了,你就是不依不饶,发起火来像鬼一样,我阿娘再生气都没有那样指名道姓地喊我。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要我了?” 怀中人呜呜咽咽哭起来,却还不忘说他的错处,可这小丫头不也指名道姓地喊了他一声吗?但二郎不能计较了,只有一遍遍细语劝慰,疼爱她,依从她。 “云儿漂亮,我舍不得云儿让别人看,不要再哭了,都是我自私,我其实是气我自己。”二郎不停说着,又将云安重新抱回了榻上,小丫头渐渐发泄完了,抽泣着却又反问他: “那你,会不要我吗?” 二郎的心已随云安的泪化为了一片缱绻悱恻,便再看她香兰含露地怯怯追问,只觉胸臆闷痛,一股热气自四经八脉聚涌上来。他没有回答,扶持云安两肩,俯下了一重阴影。 云安不知二郎要做什么,但一颗心已替她感知,跳得越来越快,快得她只好闭上了双眼。很快,咸涩的泪水晕开了唇瓣,不止是她的唇瓣,还有,二郎的。 “云儿,身上都好了?”良晌,二郎冰凉的唇瓣脱离开来,又贴在云安耳畔送去燕语。 云安明白这话的含义,心绪却反而宁静下来,两手再次抬起,缓缓地移向二郎腰间:“早就好了。” “那我们,做真正的夫妻,愿不愿意?” 云安从初夜起便不曾回避过这件事,只是等得太久,却竟来得这样突然。不过,这于夫妻之间,终究是一件好事。 “愿意。” 长夜已残,良宵方至。 远处的峰峦绕出大片飞云,薄寒的细风轻轻吹弄着庭院的花木,似含烟又带露,打湿了水亭下的六曲玉阑。天际泛起微弱的苍色,想要催开这静谧的清宵,却不懂,啼红报晓又岂是人间至乐。 …… 人境院长久侍奉的婢仆都知道,每日最晚不过卯正两刻,二公子就会穿戴齐整地走出寝房。可正月十七这一天,直至过午都不见寝房里有动静,就连清楚昨夜之事的素戴也想不到是何缘故。 然而,寝房内室的层层罗帐中,夫妻二人却并非尚在梦乡。云安瞪眼鼓嘴地坐在榻首,身上裹紧了被子,郑梦观便是被瞪的,散发披衣,满面陪笑,但想哄却又张不开嘴。 如此对峙,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 “你趁人之危!”终于,云安用一声呵斥打破了僵局。 “云,云儿,你忘了?我问了你两句,你都同意了啊!”对面的人一下惊慌起来,不由地向前挪近。 “我饮酒了,脑子不清楚,被你骗了!”云安的声音倒是越发抬高,只是越高也越虚。她昨夜并未烂醉,一切细节都记得清爽,这小丫头不过是——害羞了。 郑二郎观人于微,只看云安眼睫微颤,眼下泛红,目光亦流露怯弱之色,便一下子明白了。“云儿,别怕,我这一辈子都会守着你,护着你。”不顾云安推拒扭动,二郎连人带被都圈在了怀里。 这个怀抱昨夜便有奇效,如今只更奇妙。云安静默下来,轻轻倚在了二郎肩头:“我不知道,做夫妻,是这样的感觉。” 二郎抚着云安的后背,微微摇晃,无声发笑:“身上可有不适?能不能起身?要我做些什么?” 云安将脸埋进二郎的颈窝:“抱抱我,然后去洗澡。” 二郎自然什么都心甘情愿,对云安有着无尽的爱怜。 …… 早在黄氏同意三郎婚事的当日,三郎便兴冲冲地跑了一趟周府。周仁钧正因侄女的执迷不悟而烦恼,猛听了这样的消息,竟却不知该喜该忧。他也虑到郑楚观所想的几处不妥,只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告诉侄女。 周燕阁被困在闺房多时,终日茶饭不思,油盐不进,心中的誓愿一点点消磨,自己也不知还能撑到几时。可当叔父把郑家三郎的意愿带到时,她的眼中却闪过一道异色。 “三郎虽然不是我的学生,但也算我自小看到大,品性样貌皆不委屈了你,你可愿意?又如何想?” 这是连日来周仁钧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与周女谈话,她却也珍惜,并未十分反抗,道:“三公子也是郑家的公子,叔父就没有门第之见了吗?未必,燕阁也只能配得上庶出的公子。” 周仁钧只觉侄女是赌气的话,耐心道:“正庶之别有何要紧?亦非是我厚此薄彼,偏爱二郎。三郎若无此意,我也不会去想这门亲事。燕阁啊,你的心太高了,也歪了,如此下去,于你无益。” 周燕阁转对窗外,轻嗤了声:“叔父至今未娶,又怎么懂得儿女之情?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不需要计较名分的。燕阁甘愿做二哥哥的妾侍,这样的心,也算高吗?” 周仁钧年逾半百孑然一身,常年倒也有亲朋故旧前来做媒,却都被他一一婉拒。这还是头一回被自家侄女提起来,他除了略感惊讶,却也显出许多苦涩、淡漠,就好像,另有隐衷。 “我周家虽是寒门,但好歹也算得书香诗礼之家,便不去高攀,亦不容轻贱。我将你养了这么大,纵不能为你寻个百般称心的夫婿,却难道忍心送你去受委屈么?” “叔父疼爱是一回事,可燕阁并不觉得委屈啊!”一想到郑梦观的种种,周燕阁还是忍不住几分激动。 周仁钧深知再与侄女多谈她的心愿,只会增加她的痴迷,便罢了,叫侍女好生照料,转向门外。 “叔父!” 周仁钧的一只脚刚刚抬过门槛,周燕阁却一下叫住了他,转身看时,周女竟是向他跪下了。 “叔父,你当真,当真!不愿意帮燕阁嫁给二哥哥吗?”周女含着泪,说得咬牙切齿。 周仁钧心内揪痛,却忍着没有去扶:“别的人家都可,若你执意要入郑家,那便至多,至多只能是三公子!” 周仁钧再无别话,周燕阁亦没再请求,就跪坐在地,看着叔父脚步沉重地慢慢走远了。她眼中的泪水,终究没有落下。 离开内院的周仁钧又数次回望,他想,谁家的女儿长成出嫁不是一件大喜事?他的余生,也不过就指望这一件大喜事,而如今,却似乎万难了。思来想去,他又叹道: “也许,我当年到郑家为师就已经错了。” “家君,有外客到访。” 周仁钧兀自感怀,不防老仆人忽来通传,可他连日哪有心情待客,一挥手道:“就说我身子不爽,容后再见吧。” “这……”老仆人却很为难,“家君,客人说有要事,必请来见!正在后门等候呢!” “后门?”周仁钧从未见过如此登门的客人,想来应该不是熟人,又怕是什么急事,道:“也罢,我去一会。” 说完,周仁钧敛衣快步而去,及至后院,未及抬眼寻人,余光一闪,却先映入一抹淡紫。后院芜杂,原无淡紫色的物饰。 作者有话要说: 二郎:我可太难了,用了九个月才追到媳妇! 隔壁老王:不才在下,用了十五年。 二郎:…… 王行:我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第28章 暗恨生 转是二月,时气渐春。 新岁年节算是过去了,可郑家真正的大事才告开张。月初,汉源侯为幼弟做主,遣媒人向周府下了纳采之礼,周仁钧应婚,一并纳吉行聘之事都已顺理成章。目下,便是男家请期,商议吉日。 云安依约参与了几回,不过从旁依附,不拿主意。这日才议罢,云安与黄氏一起离开正院,中道分手,各还住所,其间也不曾闲谈什么。倒不是云安无意,反是黄氏比从前静默了些。 “三公子既得了官,又要成亲,接连的好事,为什么云夫人还不如从前开朗了?”素戴也曾跟随云安去了几次黄氏住所,知她待人谦和,脸上总挂着笑。 云安摇头,胡乱忖度道:“我才与二郎成婚时,云夫人从长安回来,送来了许多贵重的贺礼。可我们后来去她的住处看,她却过得很拮据,会不会是担心自己不够体面,也让三郎失了颜面?” 素戴细想,觉得有理,道:“这对外么,总要尽己所能,想必云夫人的那些贺礼是她积攒许久才有的。如今,夫人不如也回送些礼品,帮云夫人撑撑门面?” 这个念头倒与云安不谋而合,她笑道:“我为嫂,原该为三郎做些什么,与其在崔夫人那里不落好,不如把真心用在真心人身上!我们悄悄做,不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周燕阁,不然她肯定以为我是幸灾乐祸,故意嘲讽她呢!” “那是自然!就当着云夫人和顾娘,不叫旁人看见!” 主仆就此商议定了,当即就往存放妆资的库房而去。既是替人摆场面,铺设装饰之物最为重要,因而,两人只往这上头去挑。 不过两刻,廊下便堆起了几座小山。有红锦夹贴的水葱席四领,莲花香木的独坐小枰六张,青玉夹膝几四条,青瓷栅足案两方,素面银香案两台,六牒雀羽篆书屏风两面,乃至兰纱银绣帐,白檀八角箱,鎏金团花盒,嵌宝盝顶函,一应大小物什,皆为成双之数。 “夫人,这些应该够了吧?什么时候送去?”素戴站在物件旁,一手扶腰,一手抹汗,脸色忙得泛红。 云安也没闲着,喘着气道:“就现在吧,正好是午后静休之时,少有人走动,我们从后园外廊穿过去,也避着些人。” “夫人真是个急性子,好……咦?那不是?” 素戴正笑着感叹,却忽然瞧见崔氏身边的春娘沿廊跑来,而不仅脚步匆忙,那张脸上也慌张得很。 “出了何事?!”不待阿春站定,云安也被这不寻常的样子弄的几分紧张,想非大事,也不用她来告诉。 “二,二夫人!申王……申王妃遣了车驾仆从来接,要请二夫人去王府呢!” 春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又忙指着外头,以表急切。云安虽未料到,却不算吃惊。上回更衣见过申王妃的事,她只与素戴和二郎说了,崔氏也不知的。 “素戴,那事情就交给你,等二郎从太学回来,也告诉他莫急。” 王妃之命自当遵从,云安只好快快安排了素戴,然后随阿春去了。及至前厅,长房夫妻都在,而王府前来接应的,正是侍女青绵。 “云安啊,探春宴得王妃接见之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快,好好跟着去吧,别害怕。”崔氏万般谨慎,面上还存了惊色,一面牵过云安交到了青绵手中。 “是啊云安,别怕,恭敬侍奉便是。”郑楚观的叮嘱比崔氏多了一重真心,拿云安当修吾一般的孩子看待,怕她惊慌出错。 然而,云安并无丝毫恐惧,反觉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她,她陡然倒成了个什么宝物似的,着实好笑。也许,她无意间狐假虎威了一场,这崔氏今后只怕会多忌惮她几分呢。 “云安明白,请兄嫂放心,若二郎回来,也告诉他一声。”掩住心头窃喜,云安向长房辞了一礼,与青绵一道出府登车而去。 …… 素戴是一点都不担心她的主人,这处清算好了东西,便依云安之言,领着几个小婢送到了黄氏院中。 黄氏不曾午憩,忽见素戴此举,一时疑惑,但素戴嘴巧,将前因后情解释了一通,既尽了云安之心,也尽了谦和之意。黄氏无可推辞,笑着收下了。 不过这笑意,在素戴转去的瞬间,一冷到底。 “夫人,奴婢看这些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二夫人是下了心思的。若一样都不用,她来时看见,也不大好。”顾娘明白黄氏的心意,也为她筹谋。 黄氏冷笑了一声,随手从礼物中拿了只小盒,边把玩边道:“我竟没瞧出她也有这样的心思!只看她远嫁而来,和我的澜儿当年一样,便还曾真心待她。也是我的错,我忘了,她是二郎的人,高门之女,侯府嫡妻,哪里需要我来可怜?但,她也不配来可怜我!” “话虽如此,夫人又想如何做呢?”顾娘叹道。 黄氏瞥了眼顾娘,将小盒轻轻放到了她手中:“她夫君施舍官职给我的儿子,她又施舍这些金银给我,如此大方,我自该好好报恩了。你去把这些东西都摆上,再送一些给三郎布置新房,告诉他,这是二嫂送的贺礼,一定都放在最显眼之处。” “夫人是想叫周燕阁看见么?”顾娘不难猜到这一层。 黄氏坦然点头,两眼闪着巧滑的光:“她的心在二郎身上,就算成了三夫人,也必不甘愿。她要知道裴云安特特送了贺礼到三郎房里,难道还会以为是好意吗?” “是,如此夫人不必沾手,自有她两个斗去。” 黄氏满意地笑了,极是舒心:“方才素戴那丫头也说,叫我随意收下,不必声张是她们送的,这不正好吗?我们自不声张给外人,只告诉三郎,也在情理之中。” “那奴婢现在就去办,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顾娘行事利落,黄氏却不急安排,悠悠坐回堂上,扶了扶额头:“连日忙着三郎的婚事,我有些头疼。你先去一趟北市,把孟世医请来,我要讨他几剂良药,调养调养。” …… 青绵将云安带入王府后,仍是送到了上回的暖阁。申王妃早在等候,穿得家常样子,略微施了素妆,除了青绵也不用别的侍女,就像寻常人家的女子,没有一点仪仗排场。 申王妃随和,云安也自然得多,问便答,偶也说起两句。一二时辰下来,倒不过就聊了些闲事家常。及至渐转薄暮,申王妃亲送云安出阁,又约了下次,才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青绵,你可知王妃为何如此厚待?我听说,郑家与王府原无来往,而我的母家远在襄阳,父亲亦不曾在两京为官,大约也不可能认识王妃。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回程的车驾里,云安还是不免想着申王妃的态度,总觉是凭白受人恩惠,心中不安。可青绵笑了笑,只说了一番大道理: “王妃出身京都高门,却自小单生,闺中无伴,况且生性高洁自矜,并不随意结交。夫人就安心吧,知音世所稀,这世上彼此有缘之人可是难得呢!” 云安干笑了两下,也没办法多打听了。王府离修文坊尚远,她闲着无事,索性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可是,不过才合上眼,寻了个舒服的坐姿,帘外就传来一声声高呼。若是寻常坊间的叫卖呼呵声也就罢了,却偏偏叫的是: “王主事!王主事留步!” 这个称呼于云安不是太熟悉了吗?虽说也不一定就是她认识的“王主事”,但好奇心还是驱使她将头伸出了帘外。一看,不远处的商肆前站了个着绿色官袍的人,瞧不见脸,但官袍服色,身形背影皆与王行极为相似。 “夫人在看什么呢?”青绵相扶问道。 “好像,好像看见个熟人。”云安回过头,心里掂掇,想着二郎灯市误会了王行,离开时又不及打招呼,便觉得应该去致歉。 青绵会意,叫停了车驾,道:“那夫人可要见那人?青绵在此等候便是。” 云安原无十分肯定,既见青绵善解人意,便接了这好意:“我说几句话就来,很快的!” 青绵岂有不照拂的,扶了云安下车便带着车驾护从歇到了街侧。云安便走边看,那绿袍官人好像正与人道别,倒是越发像王行,及至望见熟悉的侧脸,终究确认。 “王主事?”待王行与人别过,云安从后唤了一声。 “云娘子因何在此?”王行转身,十分惊讶,转而却显愧色,“上回灯市,是王某多有失礼,你回家后无事吧?” 云安正为解释这误会而来,一并告诉了,又道:“其实都是我的疏忽,二郎是气我,你也白受了指责。只是事情早都过去了,王主事莫要往心里去。” 王行颔首:“那便好,若是因为王某令娘子家事失和,那下官真是罪莫大焉。” 误会化解,云安便要告辞,王行却又提起了悲田院,道:“还是娘子捐资所剩,王某做主又添了几匹马,然后给院中的孩子们添了新衣。蕙蕙那丫头因见你许久不去,倒问我,我却也不知如何回答。” 云安细想来,真是又有连月没去过悲田院了,而正要与王行商议,一阵嘶鸣声却在耳后乍然响起——郑梦观驰马而至,勒住缰绳,就停在二人面前。 有了前车之鉴,云安的心顿时一沉,但二郎却很平静,下了马只将她抱持在怀,并不针对王行:“我一回家就听说你被申王妃传见,我有些担心便赶来接你,你还好吗?” 云安一听二郎是这态度,松了口气,将因何停留解释了一遍,道:“既然你来接我,那我去请王府的车驾回去。” “好,我等你。”二郎点头一笑,即松开了怀抱,但见云安走远,却换了副严肃的面孔看向王行:“王主事,我倒是不明白了,为何你总是这么巧合地出现呢?” 王行亦心平气和:“我没记错的话,尊驾的名讳叫郑梦观,上回听你家夫人唤了一声。” 二郎蔑笑:“顾左右而言他?莫非王主事的心里有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怕被郑某知晓。” 王行仰了仰面,朗声笑道:“我区区一个悲田院主事,能有多大的心思?又岂敢得罪汉源侯的二弟呢?” 云安看不清王行的面目,可二郎上回便有所警觉,今见他话里藏锋,还指明了郑家,便更肯定此人背后有鬼了。再想盘问什么,云安倒很快回来了,二郎暂且收敛,将云安扶上了马。 王行挑眉看着二郎,却表现得很得意,末了只向马背上的云安拱手一礼,洒然而去。 郑梦观盯着王行的背影暗自计较,直到云安召唤才应声上马。夫妻同乘,缓缓向家中行去。 “云儿,你同那位王主事说起过郑家吗?” 云安想了想道:“就是灯市那夜当着他叫了你的名字,刚才我告诉他是从王府出来,也无需提郑家啊。怎么?他问你了?” 二郎皱眉,从缰绳上分出一只手揽紧云安腰间:“他没有问我,是原本就知道。可见,此人若非有意接近,便是特意探查过。” 云安只拿王行当个萍水相逢的人看待,却见二郎话意神秘,心里疑惑:“算上今天,我也只见过他四面,他有何所图?” 二郎轻笑摇头,觉得云安天真:“云儿,你真的认为,王行每次出现都是巧合吗?” 云安扭过头瞥向二郎,满脸的不可思议。 二郎只又一笑:“乖,下次再有巧合,也别再见他了。” “万一,一不小心,还是见了呢?”云安一时顽皮起来。 二郎抿唇,脸庞蹭向云安耳畔:“那,你且试试!” 第29章 春尚好 郑梦观既对王行存了顾虑,第二日便遣临啸往悲田院探听了一番。王行的身份扑朔迷离,但确非悲田院主事。他每每依着云安的出现而出现,设在悲田院的眼线却是不认得临啸的。于是,就是临啸这张生面孔探回了消息。 云安不知二郎私下的动作,也不是非要结交王行,而不知礼数避嫌,但见二郎忽以这样的实情告知,心中难免忐忑,不觉想起件久远的事来。 “第一次去悲田院时,我也不知主事是谁,寻了半天也没看见个官吏。绕来绕去就到了一个清静小院,只听有些议论声,便以为找到了官吏的值房。却还没来及高兴,就冲出个人把我拎起来了!” 二郎才知还有这样的隐情,虽早已过去,却还是听得提心吊胆,抱持住云安,急道:“然后呢?他可伤你了?!” 云安忙摇头安慰,道:“那人生得方脸大胡子,像个武夫,脱口就问我为何偷听,又问是谁派我来的,好像把我当成个细作了。我自然反抗,这时王行就从屋里出来了,身后还有个随从。” 这话让二郎的脸色顿时一白:“武夫”、“细作”,又隐在悲田院议事,这可不是寻常人会做的事。 “王行倒表现得很宽容,叫那汉子将我放了,又打听我姓甚名谁,多少年纪,还听出我是襄阳口音。我也看他不大像主事,可他见我要走又说自己就是。我没多想,就约了第二天把钱送过去。” 二郎素觉云安聪慧,也有主见,这件事却做得让他后怕:“云儿,你现在知道了,以后再不可如此轻率行事了!他虽不是骗人钱财,却是以此引你上钩,后来的巧合偶遇便顺理成章了。” 云安自然老实了,连连点头:“因也不算深交,我就没必要去忖度个外人,所以才有疏忽。后来见他有礼有节,也说了些自己的私事,便就像个普通人,更不惹人怀疑了。” “好了,我哪里是怪你呢?”二郎只怕自己口气急了,吓着了云安,轻抚着劝慰,“王行当时一定在谋什么要事,你忽然闯过去,他自然警惕,故意弄计。后来发现你不是细作,便对你起了歹意,但他说的那些私事,亦未必是真话。” 云安却笑了:“你觉得他喜欢我啊?我还是第一回 被人看上呢!” 明明在说正事,这丫头却又打趣起来,二郎也是无奈,叹道:“你很喜欢被别人看上吗?那我呢?竟是第二个?” “那我算算啊。”云安一本正经,又举起手来数指头,“初回见他还是回襄阳之前,你没说喜欢我;第二回 是你把周燕阁带到书房的那天,你也没说喜欢我。看来,你就是第二个!” 二郎倒不好跟这小丫头一样,精细计较时日,却又气她调皮,索性一把按住她的手,将人直接抱到了榻上:“我给你一个机会改正,我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若再说错,我可要罚了!” 云安捂嘴发笑,脸上泛起红云:“你只会仗势欺人!” “好啊,那我只能仗势欺你了!” “哈哈……哎呀,别碰我!哈哈哈……” 夫妻这处闹得开心,满室的欢声笑语,可素戴不防事,只觉大白天的便直接走了进来,一眼撞见,三个人尽皆面红耳赤。 “我不是故意的!”素戴赶紧躲到门外,两手捂着眼睛,“公子和夫人快去中堂看看,澜娘子携了小公子回门了!” 夫妻惊觉起身,互相替对方正衣冠、理发饰。二郎与素戴应了声,云安却问他:“你阿姊怎么突然回来了?先前可有书信?” 二郎不知,整理完了便牵着云安往前院去:“并未见书信,但阿姊也有两三年没回来了,或许是听闻了三郎的婚事吧。” 云安想这话倒是,不再追问。顷刻到了中堂,尚未进门便听得内边其乐融融之声,踏入看时,除了修吾上学不在,郑家人一并都聚齐了。黄氏怀中抱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儿,而其身后站着个年轻女子,便不用猜,就是郑澜。 云安随二郎上前行礼,但一时也说不上话。从旁瞧时,那郑澜生得倒不及郑濡标致,只是眉眼温柔,举动娴静,通身的清雅之意极像黄氏,也是一位佳人。 “云儿,怎么了?阿姊唤你呢。” 云安看入了神,不觉联想自己回门的时候,哪里有这一大家子凑着热闹?便难免心生羡慕。及至二郎提醒,却已见郑澜笑着牵住了她的手,柔声道: “云安,你和二郎成婚时,我因有娠不便回来,如今便带了你外甥前来,与你们夫妻赔礼,你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云安颇觉受宠若惊,看了眼二郎,忙道:“阿姊为长,原该是我去拜见贺喜,既没去,又哪里会计较阿姊没来?阿姊一路风尘辛苦,嗯……这小娃娃也,也辛苦了!” 当着众人,云安说得紧张,话中稚气又逗得各人哈哈大笑。 天伦之聚,人世大喜,郑家已经许久没有过了。不多时,家君郑楚观便邀众人入席,就在中堂设下家宴。席间欢愉,自不必提。 …… 洛水横截的泱泱陪都,参差百万门户,便有千家心事,万种胸怀。这一边郑家乐聚天伦,那一头却有个人茕茕独坐,不知思落何处。 “主人经年谋划,暗聚才勇之士,一向为大事殚精竭虑,为何自从那个小女子出现,主人就轻易分了心呢?” 说话的人是阿奴,他的主人便就是王行。 王行自从街头再见云安,又与郑梦观对峙了几句,虽未输气势,却回来就变得郁郁寡欢。这是在他的私宅里,除了近侍阿奴在侧,便无旁人。庭轩寂寂,花木寥寥。 “你认为我做错了?”王行平静地问。 阿奴退后一步,拱手道:“属下不敢,但,主人确实不宜再动心了。那女子已有人家,况且是汉源侯郑家,主人欲谋大事,这关口,更不宜与如此世族结怨。” “你觉得我不懂这些道理吗?!”王行抬高了声调,似乎严厉起来,却转又长长一叹,“阿奴,你自幼跟我,竟还不懂我吗?我想要谋大业,也想要,知心人。” 王行的声调有一丝微颤,听得阿奴的心也跟着一颤:“可是!可是那女子已是别人的知心人,不会与主人知心的!她若知道主人真实的身份,只会怕你,根本不会再见你。” 王行轻笑,抬起一手拍在柱上:“她不会怕我。你没看过她的眼神,她从容聪慧,绝非无知妇人。那天在街上,我原也不十分肯定她能停车下来,可她来了,来找我了。” 阿奴无言,劝不进,便只有耐心等王行宣泄完。可王行变得很快,语音未落便转过身来:“郑梦观思维缜密,既已起疑必会暗中调查,把悲田院的人撤了吧,我以后不会再去了。” 阿奴惊喜:“主人终于决定不再见她了?” 王行不答,与阿奴擦肩走向屋内,才道:“下月十六是母亲的忌日,我与韦妃要回一趟长安,你去安排车马,这一二日就走。” …… 一日欢聚直至晚间方散。云安与二郎盥漱了歇在内室,小丫头全无睡意,却在榻旁的衣箱里翻找起来。二郎也不知她寻什么,上前将这人双手捉住,问道: “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云安咧嘴一笑:“阿姊带着幼子回门,我总要给见面礼的!我记得出嫁前钟娘替我整理衣箱,放了一对压箱的麒麟金锁,我正好拿出来送给小娃娃啊。” 二郎听是这样的心意,目光却变得有些心疼:“云儿,你的妆资自然是你自己的财产,你可以随意支用。但你也要想想我,不要每件事都想以一己之力去做,难道我会苛待你吗?” “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些。”云安没听懂这人的意思。 二郎叹了声,一手将人揽过,一手去关了衣箱,道:“捐资悲田院,送礼替云夫人行场面,如今又要把压箱的金锁送出去,这每一次都把我绕过去了,就好像我不许你花销,你只能花自己的钱。” 原来,这人不但会吃“人”的醋,竟还会吃“钱”的醋!云安简直哭笑不得:“我只是想自己尽心,你还要来与我平分功劳?未必你郑家有财有势,我就定要依附于你?” “我是这意思吗?”二郎知道又被这丫头拿捏上了,只有无奈。 云安笑笑,理论道:“哎呀,悲田院的事算我自己要做主,可云夫人那里若是用了原本郑家的东西,岂不都知道了?那还怎么帮她撑场面?至于这金锁么……” “又如何?”二郎倒想听云安又要卖什么关子。 “二郎,你虽不大提起阿姊,但依我今日所见,你与她应该是很要好的。”云安稍停了停,却说起似乎不大相关的事,“你们兄弟姊妹五个,除了你与她只相差一岁,别人都隔了许多,尤其是大哥和濡儿,差了二十余岁。” 二郎听出了意思,却仍不算明白,只先点头道:“濡儿是母亲中年所得,因而隔了许多。” “所以啊,相差过多就仿佛成了两代人,虽非疏远,却总不如年纪相仿的亲近,你们作伴的时候肯定比她和三郎还多吧?我是想聊以金锁赠稚子,纪念你们姐弟之情。等她回了长安,看着金锁就想起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也算是外嫁异乡的安慰了!” “云儿。”这一刻,二郎只觉自己白比云安多活了十年,竟远不如她解人情,也远比她浅薄。 云安亦说到了动情处,心头阵阵酸涌:“你不知道,我今天看阿姊回门,看你们一家人高兴的样子,我有多羡慕。你们都是同气连枝的骨肉亲,千朵桃花开在一棵树上,真好啊!” 早知会说到云安的伤心事,二郎断不会容她深谈。望着小丫头泛红的眼眶,二郎更觉胸口抽痛,抱紧她道:“阿姊是与我自幼相伴,情谊不同些,但云儿也是那棵桃树上的花,是郑梦观会保护一生的花,不许你枯萎,不许你零落。” 云安哪里是一味伤怀自怜的人,听到这番许诺,心酸便收住了:“我也会尽己所能守护你的。” “云儿,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敬告各位还愿意追下去的读者: 我为了这本文前期准备了很多,也存了有20万+的稿子。但更新到现在,成绩很差,加之自己生活中也遇到一件重大的事情分去很多心思,所以做了一个决定,也是两个选项。 ①可以将手中存稿一日全部发出,剩余的等我过段时间写完了再找一天全部发出更新完毕; ②可以等先把所有写完再连同现在的存稿一齐发出。 这本文我无论如何不会坑掉,只是有些力不从心,需要调整心态和处理手头的事情。大家喜欢哪个选项麻烦在评论区流言,我尊重大家的意见。 最后承诺大家,本文完结前不会入v,虽然现在数据也不够,就是够了我也不会申请,全部给大家免费,不要钱。只希望大家多一份理解,如果弃文了也是可以的,没关系。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太会写文,不能吸引读者。 留评送红包,权作萍水相逢的一点浅薄缘分。谢谢,对不起。 微博@祖传卷皮,也可以到微博私信我,给我意见。谢谢,很抱歉。 第30章 怨花飞 “庆奴,庆奴,你快看呀,你叫我我就给你呀!” 郑家后园内,云安举着两枚亮闪闪的麒麟金锁逗弄郑澜的幼子,时而用锁挡住眼睛,时而放下做个鬼脸,引得这刚满周岁的娃娃手脚舞动,咯咯直笑,乳娘都快抱不住他。 不远处的廊庑下,郑澜与二郎一直看着,看小儿,更是看那逗弄之人。姐弟二人也跟着笑,亦是笑那逗弄之人。 “这个云安还真是与众不同。她这对金锁,我会替庆奴细细收藏的,待他将来大了,成亲生子,便传与他的孩儿。”郑澜已听二弟说过云安的用意,既感动更感怀。 二郎笑而颔首,不言,目光只向云安拂去,带出一片浓浓的依恋之情。郑澜见了,轻拽了下弟弟的衣袖,道: “二郎,你变了,变了很多,刚回来我便发现了。” 二郎转脸,倒不很明白:“我哪里变了?” “从头到脚,从眼神到举动,都变了。”郑澜抿唇笑道,望着一园早春向荣的景象,思绪渐深,“从前除了濡儿是小妹,你对她百般宠爱,却何曾如此对过别家女子?大多时候你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有无尽的心事,总不见十分开朗。” “阿姊怎么把小妹和云儿相比呢?”二郎难为情起来。 郑澜掩笑摇头,看二郎虽已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一时急起来却还会害羞,脸色都红了,又显得几分天真。 “我哪里是拿她两个相比?我是说,你有了自己所爱之人,知冷知热懂人情,实在比以前强多了。男人么,未必是要惊天动地做个英雄,能在细微之处体贴人心,便也不失为一个大丈夫。” “阿姊,你这些话从前为何不对我说呢?”二郎理解了,心头潺潺流动着一股暖流。 郑澜抬手拍了拍二郎的肩,替他整理顶上垂下的幞巾长脚:“从前我也不懂,是嫁人之后体会才知。薛郎便是如此,我原还以为你不会是这样的人。” 听着,二郎将脸又转向正玩得开心的云安,笑了:“那我便和薛姊夫一样,做个在细微之处体贴人心的丈夫。” 郑澜倒不是不信,只顿了顿又问他:“当初大哥将你从北庭催回来,你也同意了婚事,但你真的能放下从军的志愿,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经师吗?” “放不下,但会取舍,云儿最重要。”二郎答得坚决。 郑澜点头,欣慰地看着二弟:“那便好好记着你的取舍,好好体贴所爱之人,与她一辈子都好好的。” “我一定会做到的。” …… 过午小憩之后,郑澜安顿了孩子,便往母亲院中去。到时,黄氏在西厅,倚靠一张圈椅,正由顾娘服侍用药。黄氏连日如此,非是重疾,郑澜便尚安心,接了药碗,遣离顾娘,母女间私谈。 “阿娘,你的心也该放宽些。”郑澜喂去一勺汤药,语重而情深,“三郎都与我说了,周家女儿并无不妥。只要他们夫妻恩爱,阿娘实在不必多管,就等着含饴弄孙,承欢绕膝不好吗?” 然则,言者切切,听者却是藐藐。黄氏冷道:“你弟弟没和你说那周女原本属意二郎吗?如此,怎能夫妻恩爱?他被鬼迷了心窍,你怎么也不知为娘的心?” 郑澜笑了,暂放药碗揽持住黄氏:“阿娘,澜儿如今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会不懂做娘的心?只是,聘财婚书都下了,还能反悔不成?这也是娘先点头,长兄长嫂才会办的呀。” 黄氏自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亦不能同女儿说起。郑澜是长女早嫁,而也嫁得不错,十年多来,夫妻一直和美。黄氏不想破坏女儿的和美,更不需要女儿来干涉。 “算了,都怪我点这个头吧。”黄氏置之一笑,且另道:“娘倒忘了问你,这回薛女婿因何不与你同来?” 郑澜见母亲开解,自也要说起家事来的,便道:“他怎么不想与我同来?只是家翁年初与他谋了职,他现已是从六品上的城门郎了,职掌皇城宫门启闭,责任重大,走不开。何况还有两个孩子,已经开蒙读书,若父母都不在,单交给阿翁阿姥,岂不一味宠惯?” 黄氏不懂官职公事,只听来很体面,又比二郎让给三郎的官职高,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在心里感慨:到底是家翁想着亲儿子的前程,不比三郎,只是嫡兄剩下的才给他,亲疏可见,偏正亦可见了。 郑澜不觉母亲多思,从旁倒了杯茶来饮,又见堂上摆得那架十二牒金绣屏风十分惹眼,随口道:“日前就想问娘,娘常年简洁,如今倒不一样了,屋里的陈设都是崭新贵重之物,尤其是这屏风。” 黄氏瞥去一眼,淡笑:“是啊,娘常年简素,府里人人都知道,也人人都比娘阔绰。这些陈设都是云安背地送来的,要替娘做排场,这屏风么……” 郑澜已是深感云安为人纯善,今又见她为自己的母亲用心,更是动容,然而黄氏欲言又止,却似乎另有忖度。“娘,屏风如何?” “屏风是你长嫂,送来的。”黄氏着意加重了后三个字。 郑澜含笑:“那长嫂和云安真是有心了。” …… 郑麓观的婚期终于定在了三月末。 是日,一应礼仪布置都和二郎娶妻时一样,只是随新妇而来的妆资却与云安悬殊多了。云安有十六车,满当当塞了五间廊屋,而周女除去日常衣用,只有不到两车。百子帐外侍奉的婢仆因而讥笑,讥笑帐中的新妇,飞上枝头变凤凰。 “燕阁,忙了一日,你累不累?”繁琐的礼节才刚完毕,郑三郎便关切地询问妻子。周燕阁天生美貌,红妆之下就更添娇媚,三郎情意一动,不禁搂住了她的纤腰。 周燕阁放了遮面的团扇,望着这张俊美却与心中人不大相像的脸孔,只一笑:“三公子为何娶我?” 三郎坦然道:“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不应该再唤我三公子。” 周燕阁顺从,道:“那三郎,你会对我好吗?如果这家里有人欺负我,或者嫌我门第低微,你会替我做主吗?” “我会待你好的,家中人事你也不必多虑。”三郎挽住周女的一双手,依旧说得认真,“二哥将官职让给我做,我必定好好去做,令你荣耀。上任以来,我已增长了许多学识,我能胜任。” 不令周女意外,三郎提到了“二哥”,而她的话意原也不过就是指向“二哥”那一房。“听说,不仅二哥为你着想,就连,连二嫂也帮着你筹办婚事,出了许多力气。” 三郎知道周女原对二哥有意,却着实不知她与云安的牵扯,便一派单纯,只依实情说道:“是啊,长嫂做主,二嫂协理,不但日日都去正院商议婚事,还特意送了贺礼。”三郎说着往身下的铺席一指,“这水葱席就是二嫂所赠,既轻且软。”又指向春榻前障门的两架屏风,“这对雀羽屏风也是。” 三郎说得欣喜,却望不见周燕阁的目光早已一冷到底。然而,她毫未显露,眼帘低去,只是娇怜地倚向三郎怀中:“三郎,我们早些歇息,你为我宽衣吧。” 帐中的红烛正燃到最热烈之时,摇曳弄姿,婉柔交缠。周燕阁就当着雀羽屏,挨着水葱席,真真正正做了郑家的人。 云雨初霁,她的耳畔忽然回响起周仁钧的一句话:“别的人家都可,若你执意要入郑家,那便至多,至多只能是三公子!” 就是那一刻,周燕阁选择了这个“执意”,只是,她也从未放弃自己的“执意”——隔岸相望,来日可期。 …… 郑家喜事,宾客盈门,连郑修吾都被崔氏用上,叫去门首迎来送往,便不用提旁人,亦都各有安排。唯独一人,郑家万千宠爱的幼女郑濡无事,只由她在席间游戏,自己取乐。 于是,郑濡就带着侍女横笛各处蹦跳跑窜,又笑又闹,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然而,过于嬉闹,便不防事,竟一头撞到一位客人身上,连带正好路过的奉酒小婢,弄了这人满身的酒水。 “娘子慢着些!”横笛护主,连忙扶好郑濡,替她揉撞疼的额头,复看那人,倒一惊,与郑濡耳语道:“他是二公子接来的客人,奴婢方才在门口正好瞧见了。” 郑濡这才抬眼,一见,是个青衫少年人,约莫与她三哥年纪相仿,眉眼俊朗,神清骨秀,生得倒是别有风采。 “你是我二哥的同窗?”见这人只是站着,也不说话,郑濡索性先与他致歉,“方才是我冲撞了,我让婢女带你去换件衣裳吧。” 少年这才低头掸了掸身上的水珠,而一开口,却有些冷淡淡的:“不必,既然你不是故意的,那韩简也不会计较。” 郑濡少经世事,身边熟悉之人都将她宠着护着,倒从未见过这样态度的人,难免疑惑,也不屑。“你叫韩简?我怎么没听二哥提过你?不过,就看在我二哥的面上,我也必要赔你件衣裳!” “到底是你撞了我,还是我撞了你?我说不必就不必了!”谁知,这个叫韩简的少年忽而一脸愠色,微瞪了眼,拂袖就走。 “你站住!”郑濡原本好意,又岂甘受人白眼,呵斥着就要上前拦人,却这一时,郑梦观赶来了。 “濡儿,这是怎么了?”二郎正在前头待客,偶然瞥见这处的情形,一个是小妹,一个是朋友,也不知何故。 “二哥,这个人是你带到家里来的?”郑濡知道二哥最宠他,自为有了倚仗,便躲到二郎身后撒起娇来,“他骂我!他好凶啊!他竟敢欺负濡儿!” 二郎一听倒笑了,再看韩简,衣襟湿透,面无表情,背手而立,反倒像是被欺负的那人。“阿简,这是我小妹,不过还是个孩子,她若说了什么你莫往心里去。还请入席飨宴,我稍待来陪。” 韩简待二郎倒是有礼有节,闻言拱手一礼:“无事,韩简本就无意计较,那便不打扰郑兄处置家事了。” 眼看这个讨厌的人就这么被二哥放走了,郑濡气得跳出来,噘嘴道:“谁是小孩子?明明是那个韩简无礼,二哥还偏心外人!” 二郎不听这一面之词,转对横笛道:“你说,到底如何?” 若无二郎在场,横笛自然一心帮着郑濡,目下这情形,横笛也不敢偏帮,只便将前后的实情说了一遍。 “看吧?我是好意请他去换衣裳的,他不去,还那么傲,我难道还要顺着他?”郑濡还是理直气壮,嘴巴要翘到天上去,“这是二哥最坏的朋友了,濡儿很不喜欢,二哥下回不许带他回家了!” 二郎叹气摇头,抚了抚郑濡的脑袋,耐心道:“韩简同我一样是太学经师,虽然才相识不久,但彼此投契。他生性清傲不假,但绝非不正之人,你既撞人在先,就多担待一些,别闹性子了。” 郑濡稍稍平了气,只是仍不理解:“不就一件衣裳吗?有什么好清傲的,穿着湿衣裳饮宴,也不舒服啊。” “在你眼里只是件衣裳,在他眼中却是如同嗟来之食,君子不可受。二哥从前不是给你讲解过这个道理吗?君子受刑不受辱。” 郑濡虽知晓这个道理,却没想到真有这样刻板的“君子”,一下笑了:“那他就是个书呆子了!哈哈哈……” 二郎拿郑濡没办法,但见小妹高兴了,自也随她:“罢了,去前头找阿姊吧,云儿也在,别再自己乱逛了。若再闯祸,我便禀明长嫂,让她将你拘管房内,不得出来!” 郑濡一听这话,笑声戛然而止。自年前崔氏放了她的假,一直无暇再管她,这日子过得真是如鱼得水,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她哪里舍得再回到之前?于是,拉着横笛一溜烟跑了。 第31章 七梅誓 喜事过后便到了四月,郑澜回门已久,不得不返回长安了。一家人将她送至门首登车,三郎则另乘了马再送长姊到城外。 及至车队消失在横街,众人进门,二郎却忽然将云安拉住,告知兄嫂要带她外出踏春。时气晴暖,游春赏景本是平常事,长房自然允了,继续踏入门内。黄氏不过笑笑,随后而去,便只剩了郑濡与周燕阁一时停留。 “二哥要带二嫂去哪里呀?濡儿也想去!”郑濡贪玩好动,一听是游乐之事,哪有不感兴趣的,一双眼睛都在放光。 周燕阁也很在意,却不好似濡儿这般,眼色微转,说道:“二哥若有什么好去处,也告知我们,不便同去,我们自去就是。” 云安原也不知二郎的计划,正想顺着郑濡的话去问,可周燕阁忽然插嘴,事情就有趣起来——她知道,郑濡一定会回敬这位“三嫂”——果然: “谁和你是‘我们’?你想玩就叫三哥替你找地方,还缠着二哥做什么?人要知廉耻,三哥才去送行,你就不安分了?” 这话真说得一针见血,把个周燕阁的老底揭露无遗,令她顿时羞愤难当,气得浑身打颤,只有灰溜溜地逃了。 “哈哈哈……”云安听郑濡说话时便憋足了笑意,但见周燕阁离去,再忍不住,笑得捶胸顿足,前仰后合。 郑濡得意极了,抱起双臂向哥哥邀功:“怎么样?有我在,这个周燕阁别想弄鬼!二哥,为了奖励我,你也得带我一起玩吧?” 二郎自然知晓其中道理,周燕阁走了便罢,他只想着自己的安排。他笑笑,仿佛是要同意,然后趁其不备,按住郑濡的肩,将人生生拨转了个方向:“你,给我回家去。” 郑濡大失所望,又要转回来,却听二郎道:“长嫂……” 只这两字,比什么都管用,郑濡虽未舍得进门,却不敢动了。便这间隙,二郎唤仆人牵了马来,与云安双双跨马,绝尘而去。 “哼!濡儿有一天也要学会骑马!”郑濡不服,却也只能对着一骑飞尘空作宣泄。 …… 二郎一路不语,带着云安直接出了洛阳北门,及至山林野路,四周渐无人声,才勒马缓速。 “到底要做什么?你也该告诉我了吧!”云安左右观望,只见是满眼新绿,绿得人眼晕,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二郎却颇是自得,揽紧了云安,夹紧马腹,调转马首,进了西侧一条掩在草木之下的窄路,道:“云儿,我前时仿佛听得长嫂说起来,要与你设宴做生日,可有此事?” 生日之事崔氏早在正月便提过,只是云安无意,后兼三郎婚事,阖家忙到今日才罢,她便更没放在心上了。如今一算,离生日四月初六只剩了两天,这人忽然说起来,若也是要为她庆生之意,那也有些太晚,太随意了。 “长嫂早便提过,可你现在才想起来,不觉得迟了吗?”云安故作嗔怪地讲道,一撇嘴,又扭头丢去一个白眼,“我看你也未必知道是哪一天!” 二郎倒是不慌不忙,扬声道:“不就是两天之后么?” 云安轻笑,想他虽知日子,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并不值得他得意,道:“那你是在这荒郊野地给我设了生日宴不成?” 听云安的口气越发戏谑,二郎反而越发不计较,让着她,直到小路尽头,大丛花草灌木交掩的回转之处。 “迷路了?用不用我来为你辨方向啊?”云安抱臂摇头,笑道。 二郎仍不言语,却从挂在马鞍后的囊袋里抽出一件薄氅衣,用力抖开,一下将云安蒙了进去。 “郑二郎!你做什么呀!你又趁人之危!” 云安自然惊而挣扎,可郑梦观充耳不闻,执缰的右手一伸,将人紧紧锁扣住,然后左手挥鞭,竟冲进了花丛之中。氅衣下的人只觉猛一阵晃动,却不长,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云安趁隙仍要挣脱,可二郎这时倒不拦了,还帮着掀开了氅衣。忽明忽暗,光线亮眼,云安一时望不清四周全景,模模糊糊,先看到了一座房屋的形状。 “云儿,你看,是张酒设宴好,还是它好?” 山间细风将二郎沉稳柔润的嗓音吹入耳内,云安随之舒展眼目,终于看清了此地:两峰之间山谷,谷下嵌着一弯月牙形的清潭,旁依山壁建了竹庐,庐下一圈篱落,篱上缠着枯藤…… 除了山形地势有别,二郎将云安在襄阳西郊的草庐,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云安不知所言,目光呆了,身子也僵了。待稍稍醒过知觉,已被二郎抱下马,站在了篱落中央。 “你,你是从何想起来的啊?”一开口,云安便红了眼眶。 二郎既然准备了这份惊喜,自然料到云安的心情,只是望着她温柔的笑,轻抚她的脸颊:“你说襄阳的草庐是你的家,那现在,洛阳也有了你的家,我就做你家叠墙卫的女婿好不好?” 叠墙卫是襄阳山里的土话,云安只那回对二郎说了一次,他的发音其实并不太准。云安听了想笑,嘴唇一动,却是两行泪水先掉下来。她从前不敢想二郎会喜欢自己,相爱之后,她也从没想过,这人会对她用心到这般地步。 二郎将哭泣的云安牵到了竹庐内,挨着窗台相依而坐,举目窗外,正是青天淡云,蔚然深秀,一片望不尽的好风景。 “云儿,我们虽已是夫妻,却还少了一礼,你可知道?” 云安摇头,心绪未平,脑子也不听使唤,根本想不到。 二郎一笑,抬手为云安拭泪,然后又伸向了她的发间,取下了那支梅花钗。自二郎相赠,云安日日插戴,从未离身。 “什么夫妻之礼与钗有关?”云安吸了吸鼻子,问得认真。 二郎稍歇,握住云安的一只手,拈起食指,与她一起数梅、抚梅,道:“为何是七朵梅花,‘七’是有来由的。” “什么来由?”云安看着指尖,仍想不到什么。 二郎这才侃侃道:“一七尚未长成,二七嫁我为妻,三七儿女一双,四七携子同游,五七春风如旧,六七儿女婚娶,七七子孙绕膝,八七远别尘俗,九七草庐相依,不望百年之寿,但求白首同期。这七朵梅花,是郑梦观许给裴云安的一辈子。” 若非先前已经动容落泪,云安此刻更只会哭了。梅花钗到来之前,她从不在这些穿戴之物上花心思,今见二郎又赋予誓约的含义,她的一副心肠简直都快醉死了,醉死在二郎的爱意中。 “那要三击掌吗?”云安忍着眼泪,音色颤颤,像个大喜过望的孩子,带着几分稚气,几分娇嗔。 二郎自然知晓“三击掌”的典故,却笑而摇头:“我有个更好的办法。”他起身,往内室取了把剪刀来,“我们结发!” 云安这才彻底明白二郎所指的“礼”。他们已经做了一年的夫妻,情状由远及近,由薄转浓,是还差这一项至关重要的大礼。 很快,两缕青丝在掌中交缠,融为一股,再也分不清了。 …… 郑麓观送毕长姊回府,一日不必再去上职,与长兄告过,又见了母亲,便径直回了自己院中。谁知,甫一进门,只见娇妻愁眉苦脸地倚在坐榻上,既不说话,也不抬头。 “怎么,身子不适吗?”三郎走去将人扶起,关怀得紧。 周燕阁原就是在门首受了气,心中难平,正在苦思反击良策,忽见三郎贴近,情意殷切,竟一下计上心来: “你走后,二哥夫妻要出去游春,濡儿却也想跟着去。她已经十三岁了,又不是三岁的娃娃,岂能如此任性,不明事理?我便多了句嘴,劝她跟我回家,可她……” 虽是郑濡出言侮辱,但根源在云安,因而周燕阁只想对付云安,不过为避嫌疑才拿郑濡当块垫脚石。她佯装无辜,而欲言又止,越发委屈,把三郎的心也吊了起来。 “濡儿又出言不逊了?”三郎亲眼见过郑濡对周燕阁无礼,因而深信不疑,“她说了什么?” 周燕阁得逞,脑筋转得更快,又低眉叹道:“我与濡儿是自小的情谊,她就是闹脾气,倒也无妨。只是二嫂,二嫂好像嫌我多管闲事,转身走时,还小声说我,说我不安分。” 垫脚石用完了,周燕阁便将矛头自自然然地转到了云安身上。三郎原不了解云安,只觉她为自己的婚事出力,便心存敬重,今见娇妻委屈,思及前后因果,竟也真的信了七八分。 “三郎,二嫂怕是对我有误会呢。”三郎凝思的神色让周女更喜,赶着便继续添柴加火,“我和二哥是师兄妹不假,但如何相处都是从前的事了,我现在是你的妻子,自会谨守本分的。” “我懂!我相信你!”三郎心中算是落下了实锤,他满眼只望得见眼前娇容,“你放心,我不会叫你白受委屈!” “嗳,我人微言轻,又比不得二嫂的家世,倒给你添了烦恼。你也不必多做什么,我还是自己去向二嫂道歉解释吧。”既已蒙蔽了三郎的双眼,周燕阁舍不得浪费这好机会,扭扭捏捏,故作可怜,又向三郎的心头插了一刀。 “该道歉的是她裴云安!一个继女罢了,还不知生父是怎样人物,又比谁高贵些?!” 三郎喊得声震廊庑,把门外守候的侍女吓得都捂住了耳朵。 第32章 转惊情 云安与二郎在竹庐逍遥了两天,只恐崔氏会为云安庆生,有所辜负,便还是在四月初六当日返回了城中。果然,崔氏虽未铺张操办,到底设下晚宴,邀家人同聚。 原也平常,云安只预备着一些场面之事,然则才过午,人境院倒先来了一位客人,三郎。除了黄氏那处,他甚少踏足各房,二郎觉得稀奇,便邀往偏厅相见。云安为嫂,倒没有跟着去见小叔的道理,则依旧歇在内房。 却没一刻工夫,素戴急匆匆跑来,开口就道:“两位公子起了争执,好像就是为周燕阁!” 兄弟争执已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竟还明着是为周燕阁,云安一时惊叹,不知该笑该恼,问道:“那位三夫人到底怎么了?” 素戴原是路过,听了个大概,只道:“为什么缘由不知,就是三公子觉得她受了委屈,认定是夫人欺负了她。” “啊?!”云安顿时从席上跳起来,想这周女进门还不到十天,除了婚典次日新妇拜家门,与她在正院里见过,其余时候根本不曾单独照面,又何来的“欺负”? 云安不会让自己白担污名,很快往偏厅去了。一到廊下,不说听得争执声,却先见婢仆围在门口,事情约莫要传开了。云安冷静下来,叫素戴驱散闲杂之人,附在门板后,边听边想对策。 原来,说是兄弟争执,其实都是三郎一味放声。做哥哥的既未偏帮妻子,亦不曾污蔑弟媳,只是提醒弟弟不要对嫂无礼,也在强忍克制,要他弄清真相。而所谓云安“欺负”周燕阁,却就是为两日前的一句话,出自郑濡口中的一句话。 云安懂了,三郎是被周燕阁利用了,而周燕阁虽是阴险,这一招却出得太急,出得过猛,恐怕也将自己算计了进去。 “素戴,你去把濡儿叫来,你对她说……”一时想定,云安先与素戴耳语了一番,然后整理衣衫,却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小跑进了偏厅,一下拦在兄弟中间,面朝二郎道: “怎么了?何事至于兄弟失和?” 兄弟皆不料云安冲进来,三郎惊退了一步,二郎则担心弟弟冲动伤了云安,便又赶紧将人拉到了身后。 “二嫂来得正好,也不必二哥再去传话了!”三郎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眼见云安自己送上门来,更是理直气壮,又将事由述说了一回,道:“二嫂虽为长,但凡事都有个是非道理,既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应该道歉!” 云安听了不急,还是二郎有些忍不住了:“三郎!我已劝告多时,你我兄弟之间有话尽可商量,若你再要逼迫,敢当着我的面欺侮云儿,就休怪我弃了兄弟情面!” 二郎真也想不到,一向低调寡言的弟弟会突然像着了魔一样,他的怒气被再三挑起,更比三郎来势凶猛。这兄弟二人,此时此刻竟都像换了个人。 “你们别吵了!”云安仍将二郎拽住,劝他暂且放心,从容道:“三弟,你既还尊我一声二嫂,也知道是我序齿为长,那么就先听我一句。是我的错,我不会赖,不是我的错,我也不会认。” 三郎缓了缓,还肯点头,只是面上仍是不屑:“事实就是如此,难道燕阁会凭空捏造侮辱自己?二嫂还想说什么?” 云安笑了,心想,周燕阁确非凭空捏造,不过是张冠李戴,混淆视听。原本是郑濡说她不安分,到了三郎嘴里,郑濡就只是贪玩不想回家,错都成了云安的。 然而,这看上去是对云安不利,但郑濡成了清白之人,而且是三郎认可的清白之人,反而是可以为此事作证的。 否则,当时除了郑濡就只有周燕阁在场,二郎的话不管用,云安就难以雪冤。哪怕僵持压制,各不相让,这冤屈也不会自己消除,日久天长就更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这把刀不仅可伤云安,还能害兄弟,败家门。这种家事失和的情形,云安已经在裴家领教了十几年,她不想看郑家也如此,更不想二郎因此受到伤害。 所以,周燕阁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棋差一招。 “三弟方才说了,凡事都有个是非道理,那此事的道理便不能单凭你我一家之言,须得别有证词,才算公正!依你所言,我与弟妹是因濡儿起了话端,何不就请濡儿来说说呢?你听不进我们的话,那濡儿总是清白的吧?濡儿和弟妹还是从小相识的呢!” 果然,云安一席话教三郎挑不出理来。虽说郑濡未必就十分尊敬周燕阁,但周燕阁确实没有把郑濡当做矛头。三郎受其蛊惑,一直都在指责云安一人,他不能临时改口,将郑濡归为云安一党。而,郑濡与周女自小相识,就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三哥?二哥二嫂,你们怎么了?我听婢女说你们吵起来了,就为那天的小事?” 好巧不巧,就在三郎心意动摇之际,郑濡的脚步抵达门下。于是,六双眼睛一齐看向了这个清清白白的证人。 “濡儿,那日在门前究竟是何情形?二嫂可有出言侮辱燕阁?”三郎迫不及待地问道。 郑濡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濡儿顽皮,看二哥要带二嫂出去玩,闹着要跟去。濡儿的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吗?所以二嫂嫌我不懂事,就说我这么大了还不安分。濡儿现在已经知错了!” 这话自然就是云安教与素戴,素戴再传与郑濡的。一个“不安分”的罪名,辗转安在了郑濡头上,三郎便再无反口之机。 “三弟,你现在明白了吗?就是弟妹她自己听错了,把我说濡儿的话误会成了她自己。”云安恰到好处地总结了一句,暗向郑濡递去眼色,都在心内窃笑。 三郎再无可言,只是窘迫之中还夹杂着零星不甘,并不是诚心愧悔。他将屋内兄嫂小妹挨个望了一遍,然后转身要走,却又丢下一句奇怪的话: “二哥莫要以为让了官给我,我就永远矮二哥一等!” 三郎接受二郎让官之时还是满心欢喜,认为二哥是心底无私的端正之人,而现在态度急转,却也并非只因这一件事。他忽然想起了黄氏的一句话:“官场和这家中没有区别,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只会为人耻笑。”当时他不在乎这句话,却终究还是记住了。 只是,屋里的三人,不会知道如此内情。 “濡儿,你回去,给我好好反省以后该如何说话!”二郎率先回过神来,对郑濡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哦。”郑濡经此一事,也知道了利害,不敢再撒娇糊弄,也不敢再任性多留,最后瞥了云安一眼,溜了。 “哈哈哈,看你把她吓的!” 一时云开雾散,又见郑濡滑稽的神情,云安只是大笑。可二郎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双手揽过云安,满眼心疼: “你既通知濡儿前来,何不让她自己担责?她是越大越放肆,你为何还替她挡着?” 云安知道二郎还没顺过气来,虽看得出她做了安排,却一时想不到深处,一笑道:“这件事的祸首不是濡儿,你还看不清?” 二郎与三弟争执时无暇深思,此刻却怎会还不明白,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我真不知道,燕阁何以变成了这样。从前我不在意,觉得心中无私便对得起你,可终究伤了你。” 云安毫不在意,安慰道:“她伤不了我!濡儿一直向着我,我不能将妹妹推出去受过。我之所以把真相说成误会,是不想让此事恶化,否则伤的就是一家人的和气。你想啊,三郎那般气势汹汹,单去压制,就压的住吗?告诉他真相,他又会信吗?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爱护周燕阁的。” “你真的不觉得委屈?”二郎也是真心爱护云安的。 “我又没有按他说的去道歉,还大人大量存了一念之仁,我觉得自己很厉害,有什么好委屈的?” 二郎笑了,却是苦笑,拥云安入怀,道:“你的一念之仁却未必安抚得了三郎的一念之差。他临走丢下的那句话,难道也是因为爱护妻子吗?想来真是令我心寒,也难以置信。” 云安很能体会二郎的心境,可谁又能左右一个存心要疏远的人?世事多变,人心难测,都是寻常的道理。 “二郎,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你去和长嫂致歉,就说我头疼,不能赴宴了,行吗?谁让周燕阁挑事不选日子,偏在人生日,长嫂又要替我做生日。那这份生日贺礼,我只能回敬她了。” 云安是想,这样大的动静必已上下皆知,晚宴也就没有意义了。与其各自生硬地聚在一处,面和心不和,还不如借此机会装一回娇客,让崔氏去秉公执法,对周燕阁小惩大诫。 “好,我稍待就去,想必长嫂也会问他们。”二郎自然知晓云安之意,只是话里心里,都免不了更加疼惜,“云儿,等过几天我再给你补一次,好不好?” “那我们就过几天再去北山的竹庐吧!” “好,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第33章 吹暗尘 三郎闹得这一场,莫说二郎想不到,就是深知内情的黄氏也没想到。那日在门首,她虽先走一步,却是留了心,叫顾娘躲在门侧观望。因而事情如何,她的心里一清二楚。 然则,黄氏只以为周燕阁会暗中与云安较劲,至少不会这么急就出手。而出手也罢,自己不去,却是怂恿三郎前去撕破了脸面,这借刀杀人的伎俩可真是够狠心。 晚宴取消,云安告病,黄氏不得不细想后路,也不得不在次日拿出一个态度。这一夜怕是难眠了。 “周燕阁有狠心,却没脑子,我倒高看她了。她哪里是裴云安的对手,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顾娘陪黄氏一同计较,看她虽恼恨,却也不算十分生气,忖度道:“夫人不是一直觉得三公子看不清家中形势吗?还以为除了长房,二哥是对他的真心的,这回恐怕就能明白些了。周燕阁虽愚蠢,也算无意做了件好事。” 这话深得黄氏之心,她笑了,拉过顾娘同坐,道:“是有好处,但也不能让周燕阁一味放纵,害了三郎。此事明面上是三郎冲动误会,一顿责备是少不了的。若再有类似的事,三郎岂不先背上个恶名了?那还如何在家中立足?就更不用说长远的事了。” 顾娘点头道:“咱们三公子的路还长,可周燕阁这个样子,却走不远。她本来就不配进这个家门,那我们就推她一把,让她快些把路走完。这个时候,夫人只需帮理不帮亲,做得越端正越好。” “我推一把,她自己还要跨两步,如此省力气的事,我还能不乐意?”黄氏抿唇浅笑,露出得意而狡猾的目光,“你现在就去把他们夫妻叫来,我要好好地教导教导。” …… 一场欢宴化尘埃,黄氏是一种心思,那头正院里的崔氏又是另一副心肠。虽说周燕阁与云安不和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二人的争斗来得这么快,又牵扯到了兄弟情分,却与她先前所想的不一样。她似乎不能安心地坐山观虎斗了。 “二郎那处如何了?云安要不要紧?请了医家怎么说?”郑楚观一日在外头,薄暮回家听闻了大事,烦躁得坐也不想坐。 崔氏的心里也没着落,只如实道:“云安是受了委屈,未必真病了,你这还看不出来?我让人去瞧过,都歇下了。唉,三郎这孩子,素日看他不作声,竟也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二郎天生温和性子,也险些要动手。这两个人如何是好呢?” 郑楚观当家做主,最看重的就是家中人心一齐。然而,要么风平浪静,其乐融融,要么竟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其间落差也太大了些,大得让他不敢轻易去平衡。就因为,做错的是庶弟,不是亲弟,而一旦处置失当,便则后患无穷。 “夫人啊,也许三郎的婚事才是根源。”沉吟半晌,郑楚观满目忧色地讲道,“如今燕阁不过是听错了话,疑心到自己身上,便引得三郎大动干戈。今后日子还长,难免还要相处,她若再心生敏感,岂不更难以收拾?” “可这婚事是三郎自己来求的,云夫人也点了头。父母亲不在了,我们再是当家人,也不过是做兄嫂的,哪里能十分违拗他的心愿呢?若当初没同意,三郎就能高兴了?” 崔氏自然把自己原就想要撮合的嫌疑撇干净了,但这话是事实,也算个道理。郑楚观的为难不是什么左右两难,他是做什么都难,怎么做都难,目下就是难上加难了。 “这样吧,云夫人素来娴静知礼,明天你去问问她的意思,若能与她一起从中调和,三郎心中的芥蒂或能消除。” 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郑楚观想来,觉得三弟好歹还有母亲,有亲娘一起来做主,或约束或劝解,都多一份公道。 …… 夜已两更,黄氏院中的西厅灯火通明。她仍在上席,下头则站着三郎夫妻。与前两次训教三郎不同,她没教夫妻二人跪下,亦不曾厉声呵斥,只是不冷不热地晾着他们。 三郎有些捱不住了,与周燕阁相视一眼,道:“阿娘究竟何意?若是嫌儿白天冲撞了二哥,那罚我一人便是,让燕阁回房休息。” 周燕阁计策失算,反让云安牵制,虽蒙蔽得了三郎,在黄氏面前却是不敢造次的。她自小看来,黄氏虽是郑家的庶母,但受人尊重,并非微不足道的贱妾之流。何况,她现与黄氏是姑媳,明明白白是尊卑的关系,她也只能步步小心,恭敬侍奉。 因而,周女忙拉住三郎,对黄氏道:“都是燕阁误会了二嫂,才惹三郎一时冲动,阿娘千万不要怪罪三郎,都是燕阁的错!” 黄氏心内一冷,想这自然都是周燕阁蠢笨,但到了明面上,却作淡淡一叹,仿佛也无可奈何,说道:“你们也是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么做事前不三思呢?此事不管是谁的错,你们先冲出去,那就成了你们的错,可让娘如何自处呢?” 一句“此事不管是谁的错”,让夫妻二人顿时愣住。 三郎听黄氏亲口说过不喜欢周女,便觉得母亲会将此事全部怪到她一个人头上,故而极力维护。可谁知母亲竟未偏责,还似乎是帮他们的意思,一时且喜,又不解。至于周女,才觉事情不好办,预备着听一顿训斥,却见黄氏模棱两可,也是大为疑惑。 “娘……不是要责备我们?”三郎小心地问。 黄氏却不曾正面回答:“娘是希望你们清醒些,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遇事不要自作主张,要让娘先知道,或者去找你们长兄长嫂评断,如此各自都不委屈。” 三郎听了,心中有了些底气,又道:“这件事兄嫂想必已知,却也没来问我,一定是抓住我这一次错,等着明早好好罚我呢!若是要我去向二哥他们道歉,娘觉得我应该去吗?” 三郎这番离心疏远之语让黄氏很高兴,觉得儿子真是一下子变了,不辜负她几次训教。不过,她已与顾娘商议定了,要帮理不帮亲,便只能先拿出一个端正的态度。 “娘说了,你已经先冲出去了,就是你的错,无须别人叫你,你就该去致歉。这不委屈你,你该记住教训!” “……是,儿一定会好好记住这个教训。”三郎再三犹疑,终究认了,只是这话说得磨牙凿齿,一点也不像真的认了。 黄氏将儿子细微的神情尽收眼中,不提,另对周燕阁道:“燕阁,不是娘说你,原不过就是你们妯娌间的小事,倒闹大了。三郎要向他二哥道歉,那你就去向二嫂道歉吧。” 周燕阁未能一招制敌已是十分懊恼,这段时间不去招惹也就罢了,却怎么甘心去道歉?她的心境和三郎是一样的。 “燕阁虽有歉意,只怕,只怕二嫂不肯见我呢。”周女低了头,不敢直接抗拒,便摆出一副可怜样,又暗扯了下三郎的衣袖。 三郎却也不用她扯,直言道:“我是一个人去找二哥理论的,便一个人去道歉也罢,娘何苦还要让燕阁去?” 黄氏不理,白了三郎一眼,却起身走到周女身边,拉住了她的手:“别怕,娘教你怎么做。明天一早,娘做些糕饼小食给你送去,你就拿着送给云安。她每次来我这里,我都会做些好吃的招待,所以知道她的喜好口味。她见你心诚,一定不会为难的。” 周燕阁再不甘愿低头,有了黄氏撑腰,一时减去了许多疑虑,又想了想,应了:“是,燕阁明白了。” 至此,黄氏终于满意了。她用所谓的“端正”,激起了三郎的斗志,也放松了周燕阁的警惕,无所顾忌便可大有作为了。 不多时,黄氏仍遣顾娘引道,将三郎夫妻送了回去。及至顾娘返回,她却还无意安歇,自提了盏灯走到了院中的花圃前。木槿花期未至,但紫藤已应着春时开出了烂漫的紫花。 “这花开得真好,去摘一些下来,我要做紫萝糕。”蓦地,黄氏对顾娘说道。 “夫人素来喜欢紫色,喜欢紫花,这花圃不大,好不容易开花,夫人不留着闲时赏看吗?” “不了,留着好看,不如摘了有用。” …… 不管别人如何,云安与二郎高高兴兴,做了一夜好梦。晨间,二郎照例比云安早一时醒来,见她身子躬着,头也不在枕上,睡相乱得可爱,便忍不住笑起来。 却这时,门外传来了素戴的声音:“公子和夫人可起身了?大夫人遣人来问,说是方便时要过来,云夫人和三公子他们也会来。” 二郎未及忖度,云安倒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就问:“谁来了?又出什么事了?” 二郎俯身去扶,将素戴的话重复了一遍,宽慰道:“你若还想睡,我就不让人来,自去前头见他们便是。” 云安这才清醒了些,揉着眼睛将头歪在二郎肩上:“劳动这么多人来看我,我以后还要不要在你家做人了?一起去吧。” “别揉了,伤眼睛。”二郎一笑,将云安的手从眼睛上拿开,“那就一起去,你也不必多虑,什么事什么话都有我呢。” “好。”云安拖得长长地一声,无不放心。 如此,夫妻起身盥漱更衣,一并叫素戴向崔氏报信,不过一刻间便往前头去了。 崔氏原是依照郑楚观的办法,一早便去访黄氏商议,谁知黄氏不必她说,也早叫三郎夫妻准备了。待素戴将二郎的话传到,一众人便都聚在了中堂。原本难办的事情一下子简单起来。 比起崔氏及三郎夫妻,云安实则是体恤黄氏。因而中堂相见,真客气假道歉的话听了两三车,都泯然于黄氏看过来的笑容里了。 “二……二嫂。” 原以为事情了结了,云安和二郎正想告辞,却又见黄氏将周燕阁推到了前头。她的手上拿着一方食盒,云安方才听她道歉时便看见了,只是不知是什么,又要做什么。 “这是燕阁为二嫂亲手做的紫萝糕,望二嫂不计前嫌,随意尝几口。”周燕阁到底不算自己甘愿,勉勉强强才说了一句话。 云安自然好好接过来,揭盖看时,里头端正放着一盘紫色的糕饼,精致小巧,形状像花,香气扑鼻。 云安一时惊诧,周女还有这样的手艺,可再抬头时撞见了黄氏的目光,便又不觉奇了:紫色,又是花形,便该是用黄氏院中的紫藤为原料——这盘紫萝糕是黄氏为儿媳的一片苦心。 “多谢,我很喜欢。”云安一笑,只当领黄氏的情。 第34章 眼迷离 通连皇朝两京的崤函要道,西起潼关,东出函谷,日日都有不计其数的车马繁忙往来。这条京畿大道上距洛阳最近的驿馆,稠桑驿前,此刻正有一行人整顿行装,准备登车出发。 主人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人将妻子扶进车舆,自己却未上车,转叫仆人牵了马来。车中人因听夫君并不同乘,撩开一隙车帘,说道:“洛阳不远,进城后人流嘈杂,还请夫君入内略避风尘。”男人稍稍迟疑,将缰绳交还仆人,听从了妻子所言。 车驾很快驶离驿站,夫妻相对而坐,偶有目光交错,不过各自轻笑,倒不曾说起什么。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马抵达洛阳城门,过了关隘,果然人声喧嚣,不似官道风沙喑呜。 家门不远,男人稍稍直腰,换了个坐姿。忽一阵熏风吹开车帘,他随意瞥去,望见了一座显赫门庭,门首上书端正大字:郑府。这两个平常的字却令他皱起了眉头。 “夫君在看什么?”他的妻子望不见外头,便问他。 他回身坐好,神色变得几分深切,道:“过修文坊了,正巧看见汉源侯郑家。珍惠,你从正月的探春宴起,就与他家的二夫人结交下了,又单独请过一回。你随我到洛阳五年,一向深居简出,不理俗事,因何忽然兴宴,又对这个女子另眼相待?” 妻子面上一笑,心头却掩下一丝慌促,低眉缓道:“夫君胸怀大志,珍惠虽不能为夫君智囊,也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探春宴是盛行的风俗,我想借此亲近权贵世族,以备将来朝野声望,襄助夫君。至于郑家,天下甲族,世家领袖,更是重中之重。况且那位二夫人与我投契,彼此来往,也不显得刻意。” 男人觉得这番话说得在理,事情也做得妥当,却尚有一处不通,想了想,又问:“你有这份心思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记得一年前,郑家办喜事时你就赠过贺礼,是否从那时起,你就有了想法?却怎么等到今岁才去做呢?” “珍惠是早有意,只是到底不善经营,所以迟疑至今。” 妻子一直低着眼帘,似有难言之隐,但到此为止,他也没再问下去,只安慰道:“别怕,今后就随意请她来便是,多几回也无妨,就当是给你作伴吧。” “嗯,夫君放心。” 夫妻说完,妻子才终于稍抬了头,车舆内恢复了平静。 不多时,车驾行过洛水浮桥,停在了承福坊的第二正街,侍女前来禀报,请主人下车。夫妻便即起身,婢仆皆立于阶下迎候,门首所书三个漆金大字:申王府。 原来,这对夫妻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丈夫即是皇朝亲王,圣人之子,申王李珩,妻子便是申王嫡妻,王妃韦珍惠。他们是自长安致祭昭明德妃而回。昭明德妃杜氏,是申王的生母。 …… 暮春日长,学务又闲,郑梦观不必日日往太学去,便总在家陪伴云安。两个人多是在书房里消遣,只不过,一个看的是经史子集,另一个则捧着野史外传。 这天,夫妻依旧是在书房,二郎才翻开一卷《汉书》,看了不到三行,却已被云安的夸张的笑声打断了两次。二人原是并坐一案,但云安很快歪倒下去,翻身一滚,占去了整个右席,或躺着或趴着,就是没个正形。 单是人没正形也就罢了,这小丫头的宝贝书册也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而其身前还一排摆着三个食盒,她是一边看一边笑,还不忘了一边吃。二郎除了无奈摇头,也只有无可奈何了。 “云儿,你是属鼠的吗?”二郎忽一笑道。 云安口中正咀嚼着,含糊就道:“天章十二年是辛未羊年,我怎么会属鼠呢?你读书读傻了?” 二郎一听,朗声大笑:“是辛未年不错,可你这只辛未年出生的羊儿怕是和别的羊儿不一样啊!贪玩调皮,还贪吃得很,大约是一只属鼠的羊儿吧!哈哈哈……” 原来,二郎不是正经问她,而是在取笑。云安这才明白过来,一溜坐起身,举着书简便扔了过去。二郎虽不备,却是眼疾手快,半空中便将书简稳稳拿住了。 云安既未解气,小脾气上来索性不理这人了,站起来就往门去。二郎倒真急了,忙追上去拦人,又见她赌气不肯,一弯腰直接抱了回来,然后拘在怀中,不许动弹。 “你不就是嫌我吵么?那我离了你的书房还不好?什么好地方啊,我又不稀罕。”云安挣不过二郎的力道,只有嘴上不饶人了。 二郎又是笑,细看她嘴角还沾了饼屑,就更像只偷吃的硕鼠了,道:“你看看这地上,哪里还像书房?后厨也没这么乱。明明是你无理,却比别人还生气,来来来,你教教我,如何做到的?” 云安自不肯服气,双唇一咬,拧过头,不看二郎。 “云儿!”二郎伸开一掌又将她的脸面拨了回来,罢了,不再玩笑,便掏出块帕子替她擦拭嘴角,“这儿是你的,我才是借地方的人,好了吧?你怎么开心怎么好!” 云安心意动容,这才挑眉一笑,拿回方才扔过来的书简,就地一瘫,枕在了二郎的腿上:“我这样就开心了!” 虽是耍赖,在二郎眼里却是如同撒娇亲近,他有一百个愿意,抚着云安的脸,也不看自己的书了,就看云安看书。 不过,这安静融洽光景也没持续多久,素戴就引了阿春前来。阿春身后另又跟了两个小婢,各端着大小奁盒,说是申王妃所赐。 “凭白的,又送我礼物做什么呢?”云安自上回去申王府,倒有快两个月了,她始终想不通申王妃的厚爱从何而来。 阿春原是仗着崔氏,不很把别的主子放在心上,今见云安受到王府青眼,举动神色都添了许多阿谀。因仔细回道: “不止是二夫人,大夫人也有,只是申王妃另外叮嘱,请二夫人预备着两日后再去王府相聚。” 既有厚赠,便也不意外再邀,云安只有应下,等阿春离去,才与二郎计议。二郎早也听云安说起疑惑,只是他一个无职男子,又哪里晓得王府女眷的心思。 “我问过王妃的侍女,说郑家和王府原无来往,我父亲又从未在两京为官,怎么都不会与王妃有交集,难道真是我的大福气,王妃就是凭白喜欢我,与我投契?” 二郎细想云安这话,缓道:“我听闻,这位申王不是什么宗室嗣王,就是当今载德天子的亲子,只是不知何故五年前迁出了长安。而我郑家世代居于洛阳,自然与之少有交集,但云儿,会不会是裴家与申王有何旧故?而不是与王妃。” 云安只见过申王妃,便单在王妃身上想,二郎的话却是对她有所启发,说道:“那王妃也没说起过,要不我写信去问问父亲?你可知申王的名讳?我都写清楚,让父亲好好想想。” 小门小户的名姓难打听,这样地位煊赫的人家就根本不用打听,但毕竟是亲王之尊,二郎没有直呼,提来笔墨,写在了纸上,略去皇姓,只一个“珩”字。 云安看了点头,已在脑中思索如何写这封家书。可是,再一眼瞥见二郎,他却盯着自己的字愣住了,脸色也不对。 “二郎,不是这个字吗?”云安推了推这人。 二郎一时不动,良晌恍然回神,却将这写了“珩”字的纸收到了袖中:“云儿,我忽然想起来学中有事,要出去一趟。” 云安觉得有些突然,但郑梦观昨日便没去太学,今天要去也不算奇怪:“好,那你就快去吧。” 二郎举动果断,又带着几分急切,很快便离了人境院。素戴送走阿春后就在廊下闲坐,忽见此状,便进来问。云安与她随口说了,并不当回事,继续歪靠着看书。 素戴一笑,不过从旁侍奉,替她收拾一地的散简,取走吃空的盘碟,不觉说道:“周燕阁自从送了那一回紫萝糕,如今便隔三差五地送,我倒不信她的心诚,莫不是敢在这吃食里动手脚吧?” 云安轻嗤,道:“她哪里有这本事,都是云夫人替她做人呢!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但她若要害人,还放在自己送来的东西里,也太蠢了吧?况且我这不没事么,里头连个泻药也没有。” “好吧,算我白忖度一回。” 素戴抿了抿唇,不再多想,便要将收好的空盘送去厨下,一转身,目光无意间划过了书房的南墙。那处摆着二郎的明光铠和长剑,还有那只绣了诗句的步靫。 素戴久久停驻,默不作声反引起了云安的注意,她也顺着看去,看到了那副明光铠。“你怎么了?每回进来都要看一眼。” 原来,素戴虽不常来书房侍奉,但只要云安在,二郎都会让她替代临啸。如此多次,云安便就发现过,素戴喜欢盯着那副铠甲,似乎显得比她还上心。 素戴顿觉窘迫,脸上一红,道:“我就是觉得,总觉得步靫上的字奇怪,那字的走针绣法,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云安不通针线,皱眉说道:“又不是绣花,还有什么针法吗?” “每个人下针都有自己的习惯,就像写字的字迹,每个人都不同。”素戴说着再三望了一眼南墙,只是仍无头绪,“罢了,针法相似的也多,夫人看书吧,我去了。” 云安才没有往心里去,应了声,重新沉浸到杂书的欢乐中。 第35章 欲留芳 郑梦观离开家,却非是要到太学,带着临啸一道,主仆二人的马蹄直向悲田院驰去。临啸不解主人用意,二郎也没有明言,及至抵达悲田院门首,二郎才谨慎地问起: “我上回遣你来此打听一个叫王行的人,你除了知道他并非悲田院主事,可有觉出别的异常?” 临啸是有一说一的老实人,又岂敢对二郎隐瞒,只连忙摇头,道:“小奴都对公子如实说了,真正的主事叫蒋融,他说自己当了快十年的主事,从未听说过叫王行的人,也没见过陌生面孔。” 这话确是二郎第二次听了,却比上回听时更让他不踏实。他从袖中取出了那张写着“珩”字的纸,展开又盯了许久——把这个字拆开,不就是“王行”两个字吗? 若非云安无意间提问申王的名讳,二郎根本想不到这样的关联。设若王行就是申王,那他以亲王之尊躲在偏狭的悲田院里与人议事,却是意欲何为? 而对二郎来说更重要的是,王行亲近云安之意昭然若揭,便自探春宴起,申王府两次来邀,这没来由的“厚爱”,是否就是王行利用申王妃的名义,所使的障眼法呢? 想到此处,二郎将“珩”字纸张猛撕成两半,握在手心,攥得骨节发白。“你带路,我要见一见蒋主事。” 二郎努力克制住胸中的躁动,还要最后探一探虚实。临啸亦不难发觉主人的情绪有变,不敢动问,即刻便引路前去。 顷刻到了悲田院官吏的值房,说明来意,便有个差役请了主事出来。二郎没见过蒋捷,就看是个绿袍的中年人,可待要开口,临啸却将他拦住了,急道: “公子,换人了!他不是蒋主事!” 二郎登时大惊,将心里的种种猜测一下压实了□□分。 看这主仆二人举动奇怪,那官人抚须一叹,有些不耐烦:“你们是何人啊?怎么不问清楚就来找人呢?蒋主事上个月就调了外任,如今这悲田院是我孙某人做主了!” 官员调动看似平常,又是这等品阶低微的官职,更似乎是不起眼的小事。然则偏偏是这个关口,那个做了十年主事的蒋捷就一下调走了,还是外任,一时是寻不着人的。 “那孙主事可知,蒋主事调往了何处?”二郎拱手一礼,问道。 “不知不知,我与蒋主事素不相识,不过接任而已。哪里来的后生?快走吧!”这孙主事本就懒得接待,又看并不是来找他的,大手一挥转回了值房。 果然询问无果,二郎只有另作计较,但他已经认定了,这个王行不会是旁人。离了悲田院,二郎没有返家,只叫临啸先回,自己又往从前的几位同窗家拜访去了。 他却并不为别的,还是想摸索申王的痕迹。这几位同窗家和郑家一样,都是世代簪缨的贵族,还有已经得了官的,可打听的门道都比他多。他原也可以去问长兄,却又怕这人事复杂,惊动上下,徒添不必要的烦扰。 如此,二郎直到深夜才回到家中。 云安素知二郎守时讲信,从未见他晚归,但只想他或是临时多事,并不着急,盥漱了,就在外室的坐榻上静候。及至二郎的脚步声从廊庑传来,她一惊,才发现自己迷糊间已睡了一觉。 “你用饭了吗?我等了你好久。”云安摇摇晃晃站起来迎接,嘴角还残留着口水,又笑,“你是不是被金吾卫拦住了?” 二郎只是上前将人抱住,掩下一整日的忧心,柔声道:“遇到了,但他们不会为难我。你呢?为什么不先去歇下?” “我哪里知道要等你这么久?”云安抹了下嘴角,神情俏皮,推了推二郎,“快去更衣吧。” 二郎笑笑,却不急这些琐事,揽着云安坐回榻上,道:“云儿,你前两次去申王府时,除了见过王妃,还见过何人?” 二郎自然是指王行,但也知云安应该没见过王行的真身,否则早便会告诉他,所以不过是问个周全。 云安并无深思,说道:“除了王妃就是她的侍女,两次都是带我去一个暖阁里,四周静悄悄的,再没有闲杂之人了。” 二郎心里有了底,思量着又道:“那你可都习惯?若实在不想应酬,后日就装病吧,想来王府也不会勉强一个病人。” “又装病?”这话从二郎嘴里说来,云安大觉稀奇,又想前不久才装过头疼,难不成他还上瘾了?“你怕我应付不来?放心,其实王妃待人很好,我若推诿不去,非关个人,总得为郑家想想吧?” “你就想你自己,别的无须顾虑。”二郎加紧了口气。 云安只是抿嘴一笑,然后自顾起身转进了内室。二郎追来,险些一急,把实情脱口道出,却巧云安忽地回身,竟一踮脚,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一时间,男女相悦,什么都抛到了脑后。 …… 倏忽到了第三日,申王府照旧遣了婢仆车马来接云安。二郎与崔氏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可直到车队离远了,二郎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显得忧心忡忡。 崔氏见了,笑道:“云安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何必如此流连,教人看了笑话。”她只以为是小夫妻情深,连一刻也舍不得分离。 二郎却只能回以愧笑,向长嫂行过一礼,另道要往太学去,便唤人牵马,不一时也走了。 眼见这对夫妻前后都去了,崔氏转进府门,却又摇头发笑,与身边的阿春说道:“这两个感情倒是要好,只不过成婚年余,也不见云安有娠,何时才能添一道喜呢?” 阿春道:“夫人是长嫂,又不是母亲,这些事他们自己不急,夫人也难操心。况且二夫人虽是活泼康健,体格却瘦了些,怕还要再长长,过两年自然有了。” 崔氏抚鬓轻笑:“她十五岁了,正是好年纪,该是容易受胎的。当年我嫁进门时不也是这个年纪么?不到半年就怀上修吾了。郑家家大业大,子嗣是头等大事,如今我也三十出头的人了,有心无力,便只能惦记她了。” 阿春自能体会崔氏身为主母的用心,可目光一转,颇油滑地讲道:“二夫人纵然慢些,不还有三房那个么?” “你故意的?”崔氏瞥了眼,满面不屑,“正庶有别,况且周家的出身摆在那儿,生的孩子就又矮了一等了。” 阿春掩唇窃喜,不过就是为拿来取笑而已。 主仆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笑着,缓缓走向了深院。她们不知,更未发觉,就是她们口中三房的母亲,云夫人,巧巧路过,将所有的话都听到了耳内。 …… 说是要去太学的二郎却实在无心学务,辗转又将拜访过的同窗家跑了一遍。同窗受其所托倒也帮着探听了,只是回复二郎的话竟是出奇的一致: 申王李珩既没有寻常贵族斗鸡走马的纨绔恶习,也没有领受朝廷的职分事务,就是一个富贵闲王,清清白白,在各处都不曾留下过什么声名。 一无所获的郑梦观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便用了最傻的办法,到承福里的申王府外等候。然而,隔着宽阔的横街,又有重重门楼,深深庭院,不过徒添他的焦灼罢了。 云安不知外头情形,正自从容地与申王妃应对。韦妃说起前时回长安之事,又有意无意地提到了父母家门,目光中流露深意。 “原来,王妃的母家姓韦啊。”云安平生不认识姓韦的人,但见韦妃提到父母,便很自然地想起来,她的生父也姓韦。 韦妃瞧见了云安脸上的细微变化,抚住她的手,又道:“嗯,怎么?你知道韦氏,听说过我家?” 云安倒不曾胡乱牵扯,只道:“韦氏是大姓,单是数得上的宗族就有京兆韦氏,云阳韦氏,彭城韦氏三个郡望。王妃的母家在长安,自然便是京兆韦氏,更是鼎族。我只是知道这些而已。” 韦妃淡笑颔首,却道:“我此次随申王回长安致祭母妃,也在自己家中留了几日。家母告诉我,远在外任的父亲前时送了家书回来,说年内回京述职,会绕道洛阳来看我。” 云安又不解了,为何连这种极细致的家事都要告诉她,也不知能回什么,干笑道:“那,很好啊,父女团聚。” “虽尚不知确切的日子,但父亲也是第一次来洛阳看我,到时一定会设下家宴的。云安,你带着你的夫婿也来参宴吧。我会告诉父亲,我认了你做妹妹。” 上句话还没想明白,韦妃又是语出惊人。云安瞪大了眼睛,口唇半张,真是应了不好,推辞也不好。 “云安,你不愿意?是不愿赴宴,还是不愿认我为姊?” 其实,云安不是难在愿不愿,而是归根结底不知为何,是真的想不通韦妃看上她哪里了。她三思又三思,心意仍摇摆难定,却这时,余光一瞥,望见韦妃身后的窗纱上映着个半个人影。 那处原没有人,也不是婢仆的身形。 “王妃!外头有人!”云安一指,警觉地冲了过去,可急忙忙推开窗,所见,唯是一条临水的空廊。 “夫人怕是看岔了,王府之中岂敢有人放肆?”青绵笑着来扶云安,瞧了眼韦妃,又道:“难不成夫人是不愿接受王妃的盛情,所以故意打岔?” “不是不是!”云安看得很真切,也实在不是故意无礼,“真的有人,你还是快叫人去仔细查看!” “青绵,休得胡言!”韦妃轻斥了一声,却又与青绵暗交了眼色,“云安是一片关切之意,你还不快去?” 青绵会意,低眉致歉,向云安立拜了一礼,出了暖阁。 “云安,那你是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愿意做我的妹妹了?”不及青绵闭门走远,韦妃便殷勤问道。 这一下,云安是进退失据了:“是,云安谨遵王妃之命。” “你还叫我王妃?” “阿,阿姊。” …… 青绵虽是与韦妃唱和激将,但为保险起见,还是绕去暖阁后看了一圈。可除了临水摆柳,便是莺飞燕舞,并无云安所见的人影。便要返回暖阁,转角抬头,竟迎面遇见了家主,申王。 青绵急忙下礼拜见,李珩却将她拦住,引到了稍远处的墙下,才道:“你找什么呢?不用侍奉王妃吗?” 青绵便将原委如实禀告,又道:“郑夫人年小,偶有惊奇,奴婢也怕真吓着她,所以多留了意。” 李珩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你很稳妥。郑夫人既是王妃的贵客,你们理该如此对待。去告诉王妃,不必牵挂我在府中,就多与郑夫人消遣几时,随性就好。” 青绵无不遵从,很快转回了暖阁。 然而,李珩站在墙下却迟迟未离,他放眼暖阁的后窗,悠悠地带出几分和煦的笑意——方才云安瞧见的人影就是申王李珩,而李珩,就是王行。 第36章 重相见 城南永通里的周家,自从周燕阁出嫁,原本人口就少的府邸更显得冷清了。周仁钧时常独自走到侄女的小院,看过那里的一花一木,唉声叹气,久久不能释怀。 跟随而来的老仆人不忍,便劝他:“小娘子出嫁是喜事,况且是到与家君颇有渊源的郑家,家君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那三公子如今也是洛阳府的官人了,少年得意,将来必是前途无量,咱们小娘子的大福还在后头呢!” 然则,这一箩筐好话只让周仁钧感到厌烦,他摆手道:“你知道这些,我难道不知吗?” 老仆人却不解,想了想又道:“家君难道是在烦扰小娘子与妯娌间不好相处?这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么?多亏了三公子的母亲,云夫人从中调和,有夫人为娘子做主,娘子不会受委屈的。” 周燕阁与郑三郎闹得那一场风波不是秘密,隔日便传到了周家。周仁钧也曾在周女回门时严厉教导,只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周仁钧有些后悔了,觉得当时应该咬紧牙关不松口,就算不是二郎,也不能让侄女进郑家的门。可这世间万事,尤其是女子的终身事,一旦定了,哪有什么反悔的法子? 周仁钧没再与老仆人多言,一挥手遣了下去。他仍沿着小院的回廊踱步,口中不再哀叹,却是细细碎碎地含着几个字,反复念叨,又摇头苦笑:“云夫人呵……” “家君!” 不料,刚刚走远的老仆人又折返回来,神色显得几分慌促。周仁钧一时以为是郑家又出了什么大事,急问之下才知: “家君,上次那位客人又到后门了!也和上回一样,穿着紫色的斗篷,遮住了脸面。” …… 李珩不知世事这样巧,无意中结交的小女子,竟成了自家王妃的座上宾。韦妃每邀请云安一次,他便能暗中见上一面,心中的恋慕之情日深。即使他知道,此非长久之法。 一日闲庭独坐,望得满眼春逝之景,虽无限烂漫,却当真凄迟,由不得李珩轻叹了一声。却这时,侍从阿奴匆匆而来,李珩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些许异色,问道: “何事惊慌?什么事竟能让你惊慌?” 阿奴拱手一礼,道:“是郑梦观,他好像发现了大王的身份,连日都在各处询问打听,单是小奴便跟过他好几次。他应是为自己的夫人防备,但长此下去,难免不会干扰大事。倘若真被他误打误撞查出什么,或被长安的眼线盯住,岂不坏事?” 几句话让李珩原本闲适的神色一沉到底:“我竟疏忽他了!” 阿奴皱眉,又深切了几分:“阿奴斗胆,请大王告知王妃,要她别再与裴云安来往了。那郑梦观必是以为,每次请他夫人来王府的不是王妃,而是大王你。” 李珩却摇头,心中早已恢复从容:“韦妃虽知晓我的大事,但她与裴云安不过是寻常交往,我何必夺了她的兴致?阿奴,难道你的脑子就只能在女人身上想办法吗?” 阿奴略有一怔:“请,请大王明示!” 李珩轻笑,已有计较,问道:“这个郑梦观现官居几品?在何处任职啊?怎么有如此多的工夫做闲事呢?” “正是无官无品,就是太学的一个经师。听说汉源侯也曾为他谋职,只是他不肯去,倒叫庶弟捡了便宜。” 李珩不免有些惊奇,眼中流露鄙薄之意:“我倒看他品貌不俗,有几分志气,却原来是这等不求上进的人物。不过,这就更好办了,你附耳过来。” 阿奴会意,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及至听完,点头应了差遣:“大王放心,阿奴立刻就去办。” …… 郑濡午憩醒来百无聊赖,想起今日二哥去了学中,便更衣打扮了,要往人境院找云安消遣。小丫头蹦蹦跳跳而去,心头越发欢喜,可欢喜得不留神,转廊处险些与人撞上,幸亏横笛在后头拉了一把。 郑濡这才缓过神来,抬头一看,迎面倒是个熟人:“噫,这不是韩大君子吗?又来我家做什么?我二哥不在!” 原来,这险些撞上的人就是二郎的同僚韩简,郑濡上回便撞得他满身酒水,二人算是结了怨了。她还牢牢记着,二郎说这韩简是“君子受刑不受辱”,便就以此戏谑。 “小娘子,韩公子是有急事来禀报的!”为韩简引路的小奴说道。 郑濡不屑:“他能有什么急事?二哥早上就出去了!” 韩简原没想与郑濡计较,却见这丫头甚不讲理,怒道:“你不想我与你二哥就在一处供职,我怎会是来找他的?就是他出事了,出了大事!真是不知轻重好歹,快让开!” 郑濡一下傻了,直到韩简远去,才猛地回过神来,拔腿就奔向人境院。云安镇日闲着,也是刚刚睡醒,只见郑濡冲进内室,吓了一跳,却还不及问,先被郑濡报知了大事。 郑梦观无职无官,又一向性情稳妥,能出什么大事呢?云安想不到,脑中一片空白。及至赶到前院,中堂里已是一片惨淡:郑楚观神情凝重,黄氏深沉不语,而崔氏却在哭,伤心得不能站立,只由阿春扶持着靠在席上。 “到底怎么了?二郎出什么事了?”云安的心在发颤,不过是强持的镇定,不敢多想。 报信的韩简见过云安,又看这一家人暂且慌了神,便走到云安面前,说道:“夫人但听韩某之言,切莫着急。事情是这样,二公子不知因何,被学中庶仆发现在值室醉酒狎妓,而府上的小公子修吾也卷入其中。韩某的值室与二公子相隔数间,午时用饭返回已见事发,因也不知其间详情。” 醉酒狎妓,又是在太学公门,神圣之地,这对郑梦观来说,岂非天方夜谭?云安是不相信的,急道: “那韩先生,他叔侄二人现在何处?此事应无性命之忧,你可知道会有怎样的处置吗?” 韩简点头道:“饮酒倒不是大事,只是国子监严禁女子出入,何况是风尘女子,此事先莫说个人声誉,首要便是大损公学之威严。如今,国子祭酒已将他们下了洛阳大狱,待律法惩处。” “此事绝不可能是二郎所为,我儿修吾又才几岁?!必有人构诬!”郑楚观沉默良久,却不是像崔氏那般乱了方寸,“目下要紧之事,我先去狱中问问详情,再做计较。” 郑楚观说完,先去安慰崔氏,又与云安略说了几句,然后便径直出了府门。韩简亦不便久留,作辞一声,也为郑家奔走去了。 云安看着一室女流,却无心安坐等待,便拉着郑濡交到黄氏手里,道:“云夫人,不论外面如何,家中先不能乱,我也去想想办法,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黄氏忧切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什么?燕阁的父亲不就是二郎他们的老师么?我已让燕阁遣人去官署通知三郎,叫他往学中见周先生,想来就快有消息了。” 云安早想到了周先生,但她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再三推辞了,转身而去。郑濡与黄氏对望了眼,摇头一叹,只有去崔氏跟前安慰,稍尽一份心。 中堂里再无旁人,黄氏扶门远望,嘴角露出隐隐的笑意。 …… 离了中堂的云安其实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诚如黄氏所言,她是个女子,在洛阳又没有什么亲朋人脉。 “这不是二嫂么?二哥出了事,二嫂难道不着急?” 云安只是边走便忖度,却没瞧见迎面走来了周燕阁。四周别无他人,周燕阁倒也不再逢场作戏了,但云安无意在这关头与她斗嘴,便不理睬,继续前行。 周燕阁少见云安失意,岂肯放过这个奚落的机会,转去将人拦住,道:“裴云安,我只当你霸占着二哥有多少好手段呢!他还不是与别的女人有染?我想想都替你羞得慌!你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府里耀武扬威呢?” 云安只是不想与她浪费时间,并不是没有还击之力,冷笑道:“怎么?他现在不是你的二哥哥了,你就见不得他好?你嫁不成二郎,就嫁给了三郎,总归是想挤进郑家的门,那我倒不知了,你是有情分,还是看中了门第和家财呢?” 周燕阁未必是想二郎有祸,但当着云安,也只有用这种话来讥讽。却谁知,云安临危不乱,仍有十足的气势给她添堵。 “裴云安!”周女气得龇牙咧嘴,“你不就是自恃出身么?可你在洛阳无亲无故,还不如我周家能帮他!说到底,你也只不过是裴家的继女,终究仰赖郑家门庭,就算申王府几次传见,也还是郑家的脸面,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这几句话着实有几分力道,云安听来也愣住了,没有驳斥,可就在周女以为她终于占到上风之时,云安的眼色忽然一亮:“多谢多谢!多谢你提醒我还有申王府!” 云安受申王妃厚爱,但一直谦逊,从未有过攀附之心。因而紧急关头也不曾想到,竟却是周燕阁“雪中送炭”了。 这一下,周燕阁就算气得把地踏碎,也只能看着云安扬长而去。她总不敢跟去大闹王府,而王府也远非周家可比。 …… 奔出府门,云安扬鞭策马,朝着承福里疾驰而去。即使二郎没有性命之忧,她也只想争取时间,不愿二郎多背一刻的污名。她不停地加鞭,一路向行人大喊清道,顷刻到了王府门首,猛勒缰绳,人也险些被后劲震下马去。 “快!快去禀报王妃!裴云安有急事求见!”云安未及站稳,跌跌撞撞地便冲向王府的门吏。她声音已经喊哑了,发丝凌乱,衣裙也沾得满是尘泥。 云安每来王府都是由正门出入,因而门吏认得她,也知她是韦妃的贵客,不敢等闲视之。然则,门吏却很为难,道: “夫人来得不巧,王妃昨日往崇真寺祈愿去了,要三日后才回,今天见不着哇!府上只有我家大王在,小奴不敢惊动!” 云安心中一沉,又不甘轻易放弃:“那崇真寺在何处啊?” 门吏答道:“崇真寺不在城中,出建春门三里,有座东石桥,过桥便是随阳山,那崇真寺还在山腰上呢!如今已将申时了,夫人现在去,天黑之前赶不及啊!” 云安细细斟酌,却只担心自己找不见路,徒费时辰,并不想天时已晚,山路难行。她终究决定要去,向这门吏告谢,转身下阶。 然而,许是先前冲得太猛,问话这片刻人又松弛下来,她的两腿忽然不听调动了,一软,跌倒在地。她不是娇惯的女子,一时咬牙撑住,不曾喊疼。 却这时,王府门下奔出一个高大的男子,一见云安瘫坐在地,立时将她扶持起来。这从天而降的宽阔怀抱,反惊得云安尖叫,她慌促间极力推搡,目光却望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王,王主事?” 来者是李珩,他在府中听闻了云安来访,只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以真身来见。他望着云安惊恐的神情,既胆怯又心疼:“云安,我不是王行,我叫李珩,就是申王府的主人。” 云安像没听懂,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忽一下,昏了过去。 第37章 尚疑云 申王府宽敞的厢房里,云安与李珩已内外对望了半个时辰之久。云安自昏倒后被救进来,醒得却快,只是仍一时接受不了,王行就是申王。而李珩,嘴巴说干了也没能说动云安。 云安蹲在内室的帷帐下,挡住全身就露了一双眼睛。李珩虽站在外室,却已命人撤走了隔开内外间的屏障。两个人相距四五步远,一个不敢靠近,一个不敢出来。 “郑家的事我已探知,且叫随从去解救了!我虽瞒了你,却不是什么歹人!云安,你先出来,我们坐下说话!” 李珩长了二十余岁,哪里费过这么多口舌?可云安只是想起二郎分析王行的话,说这人举动诡异,刻意弄计,便实在难以信任。 “你……你放我走吧!”云安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李珩既已坦诚相见,便不想再遗留任何误会,只想一次同云安说清楚,道:“你为郑梦观来求,难道不想知道他究竟为何身陷囹圄吗?你好好站起来,我都告诉你!” 果然,以郑梦观为诱饵,云安一下就心动了,但只缓缓起身,依旧躲在帘幕之后:“你,你说吧,我能听见!” 李珩长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只能依从:“我的随从去到洛阳大狱时,那叔侄两个早已清醒,也没有受刑。狱吏说,汉源侯也已经到过,只是此事非关小可,纵将人一时释放,也不能洗脱恶名。” 云安自然知道郑楚观去了大狱,又问:“那要是一直没办法洗雪,他们就得一直关在大狱吗?” “你听我说完。”李珩拿出了十足的耐心,“以你们郑家的名望,又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难道还捞不出人来?只是他们父子兄弟间商议了,不急在这一时。” 云安觉得在理,又放下了一层戒备。李珩将她的神色变化瞧在眼里,继续说道:“整个案情也简单,这叔侄既同在太学,便常在一道用午食。午食有太学的庶仆送到值房,两人吃下之后就没了知觉,午后这庶仆进房收拾,便就发现出了大事。” “那就从这庶仆查起啊!他嫌疑最大!”云安完全镇定下来,原本空白的脑子也开始了思索推敲,“二郎不会做这样荒唐的事,尤其还带着修吾。他一定是不留神得罪了人,才遭此构诬,或是与郑家结仇之人,从他的身上下手也未可知。” 李珩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那就要问他自己了,但你不用过于担心,我已经叫随从去协助汉源侯查清真相了。你到王府的事,郑家也都知道了,恐怕不久就会遣人来接你。” 到这时,云安才体会到李珩的一片真诚,挪动脚步,终于走到了前头:“大……大王。”云安还不习惯这样的称呼,索性直接行了个跪拜大礼,却不意外地,很快被李珩扶起。 “你我之间,不能是朋友吗?就像原来一样。”李珩认真地问,眼里添了许多殷切之意,“不要叫我大王,就叫我的名字。” “平常人指名道姓尚且不礼貌,何况是对王爵。”云安低着头,有些为难,辗转又小心问道: “云安不追问大王隐瞒身份之事了,可我想知道,王妃厚待于我,是不是大王的授意?因为王妃待我实在好得过分,好得没来由。” 李珩倒真不是背后指使之人,他还问过韦妃因何对云安另眼相待,便只如实道:“不是,我也感叹事情很巧,还怕唐突,不曾早些告诉你我的身份。自然,韦妃也还不知你我相识。” 云安相信这话,复向李珩立拜一礼:“无论如何,王府对郑家有大恩,大王和王妃对云安有大恩,我会铭记于心的。” “那这两份恩情,换不来你我的友谊吗?”李珩总有执念。 “身份悬殊,男女有别,云安如何做大王的朋友?只若再有传见,亦不敢不遵。”云安心中的分寸很清楚。 “那……” 李珩还想说些什么,可外头小婢来报,郑府的车驾已到,是来接云安回家的。于是,云安再拜别过,在李珩的注视下走远了。 随郑家车驾来接云安的是素戴,她面露喜色地告诉云安:“这回夫人可立了大功了,有王府相助,案子查得颇有进展,想来二公子和小郎很快就能回来了!夫人是没见到崔夫人临行叮嘱我的样子,恨不得把你供起来呢!她以后应该会真心待夫人了。” 云安却还有些闷闷的,七分为二郎不曾完全脱险,也有三分在想李珩的举动——李珩与二郎起过争执,此次却还能如此帮他,这未必是看在郑家的份上?自然不是。果然还是二郎那次分析得有理,李珩真的喜欢自己。 “素戴,你今晚来陪我睡吧,我害怕。” 素戴只以为云安仍在为二郎忧心,忙应下了:“好好好,二公子回家前,我一步都不离开夫人。” …… 李珩派去协助郑楚观的随从就是阿奴,云安离去不久,他便踏着夜色归来了。他自然要向主人禀报进展细情,可李珩不急,反先问他: “阿奴,你可曾违背我的交代?” 阿奴大惊,不解何来此问,跪下道:“阿奴的忠心日月可鉴,但凭大王吩咐,绝不敢自作主张!” 李珩目光深深地端量阿奴,喜怒不明,又道:“你一向劝我专心大业,对裴云安甚为排斥,这次郑梦观出事闹得有些过分了,当真不是你擅作主张?” 原来,李珩虽忌惮郑梦观到处打听自己,也让阿奴去动手脚,却非是陷人醉酒狎妓的下作手段。可事情发生得太过巧合,他不得不疑心,更重要的是,云安受惊昏倒,让他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他舍不得任何事物伤害到云安。 阿奴不知还能怎么表白忠诚,急得两眼泛红:“阿奴虽只是个小奴,但如此卑劣的法子,阿奴也不屑用!大王若是不信,阿奴愿以死明志!”他说着,即取了腰间长剑双手呈给李珩。 李珩轻哼了声,伸出右手两指将长剑按了下去:“你起来。” 阿奴见李珩肯信,绝无怨言,很快恢复了从容,道:“大王只是想将郑梦观调去邻郡的郡学,不教他在眼前碍事,但这背后陷害之人却实在心思歹毒。我以为,纵然此人非太学中人,也该是在太学有内应,否则他的手伸不进来。” 李珩因而想起来,云安怀疑过送午食的庶仆,问道:“那个送午食的仆人可盘问了?” 阿奴点头道:“自然,郑侯与我第一个问的就是他,只是一问三不知,不像知情。不过也有一处让我疑心,但郑侯却并不在意。” “谁?郑侯不在意,难道是熟人?” 阿奴笃定地道:“是,太学助教周仁钧,是这叔侄二人的老师,也是先侯提拔起来的,与郑家颇有渊源。那小奴说,送午食来的半路上,周助教曾叫他做过别的事,他把饭食稍放了片刻。” 李珩觉得事情有趣起来:“出了事,常理都会想是仇人所为,又怎会怀疑关系亲近之人呢?可若偏偏有人背信弃义,以怨报德,岂不是要做什么便能做成什么?” 阿奴与李珩一样是局外人、旁观者,早也看得清这层,又道:“这周仁钧与郑家还不止是师生,他的侄女嫁给了郑家的三郎,与郑家还算是翁婿。” “哦?你还知道什么?”李珩不免意外,也深知阿奴办事的习惯,没有探查细致是不会轻易多言的,“你暗自查了周仁钧?” 阿奴不敢隐瞒,沉了沉气,直言道:“郑侯与我说过这些,我便细想,既成翁婿,便有妯娌,就是周家女和裴云安。世道常言家事有两难,一则姑媳,二则妯娌。她二人若是相处不来,周仁钧为侄女出气,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李珩先还担心阿奴为自己的大业,不惜擅作主张伤害云安,这下便知他还是能体会自己的苦心的,道:“刚才是我错怪你了。” 阿奴却一无所怨,继续沉着禀报:“待郑侯离去,我便又返回了太学,找了一位与周仁钧共事多年的助教询问,此人说了许多,却只有一句有用。他颇是一副看戏的口气,说,还好周仁钧没让侄女与郑梦观这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成婚,否则,岂不害了侄女?” 李珩眼睛忽抬,有所察觉:“这意思是说,周女原是对郑梦观有私情,只是婚姻相错了?” “详细两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也难知,但这意思大概不错。所以郑家这场祸事,八成就是周家女因爱生恨、妯娌不和所致,至于牵扯上小辈郑修吾,应该就是巧合。” 主仆间抽丝剥茧地推敲到这里,李珩的心头蒙上一层深深的忧虑,为云安的处境而忧虑。且先不谈郑梦观与云安的夫妻感情,只看云安是孤身远嫁,性情又纯善,便是容易受到伤害的。 “那个风尘女子如今在何处?她必是收人钱财,受人唆使,肯定知道内情。” 阿奴却面露难色:“若我第一个到场必定不会放过那女子,但太学里一群著书立说的腐儒,出了事就只知道惩罚当事者,根本没人关心案情缘故。等到我随郑侯前去,早不见人了,想必已被黑手暗中转移。洛阳府也说此案的关键在证人。” 李珩的脸色阴沉:“现在不是那个周仁钧最可疑吗?那你就遣人日夜盯着他,直到查明真相。” “是!阿奴明白!” …… 时已深夜,洛阳大狱内,除了在甬道来回巡守的狱卒,不管重犯轻犯大多都睡沉了。只有两个例外,便是郑梦观与郑修吾。 郑修吾年小,未经世事,经历白天大祸,又被关到阴森的大牢,惊魂恐惧,是不敢入睡。而郑梦观则是忧虑重重,最牵挂的是家中的云安,其次才是案情的疑点。 “二叔,为什么下午父亲来时,你不让他先带我们回家?出了这样的事,家里肯定急死了,我们可以先回家,再叫人查案啊!” 郑修吾难忍煎熬,但见二郎凝思,便贴近了与他倾诉。可二郎只是皱眉一笑,然后安慰地抚了抚修吾的脑袋:“你是男孩子,还没动刀见血呢就害怕了?” 郑修吾固是害怕,见被点破,却也要面子:“我是怕我娘害怕!难道二叔不担心婶婶吗?我娘好歹有父亲陪着,婶婶呢?” 二郎被这话堵着了。他尚不知云安为他跑了一趟王府,只想这小丫头该是吓得不轻,或许还在哭,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修吾,你可知一个人立身存世的根本是什么?”收敛心绪,二郎问起了一个似乎并无干系的问题。 “性命。”郑修吾不假思索。 二郎不算满意,轻摇了下头,可修吾也不知了,跟着摇头。 “是清白。”二郎郑重其事地说道,一面扶正了修吾畏缩歪斜的身子,“清白不是虚名空名,是君子的气节,丈夫的血性。” 郑修吾也是自小习读周礼孔孟的端正儿郎,但所有的道理都止于书墨学堂,从不曾这样身在其中,有切肤之感。他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听得极是认真。 “若此嫌疑未除之时回家,虽可安慰亲人一时,却会让他们为我们担负一世的污名。纵然不顾惜自己,也莫要牵累旁人,尤其是至亲、挚爱之人。否则,既无面目存世,更无资格爱人。” “二叔,都是修吾浅薄,我现在明白了。我和二叔一起等着,阿娘和婶婶也会支持我们的。” 二郎感到欣慰,褪下外袍披在修吾身上:“你现在安心了,那便早些睡吧,靠着我,什么都别怕。” 郑修吾也着实疲倦了,点点头靠在二郎肩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是,听着修吾呼吸渐稳,二郎还是毫无睡意。 牢室墙壁上有一扇通气的小窗,二郎透过小窗望见了高悬的朗月,漫天的繁星。他忽然启唇,也对星月说了句: “别怕。” 第38章 绊人心 云安病了,一自回到人境院便发了高热,浑身滚烫而畏寒,眩晕愦闷而难眠。一家人来看过,又请了洛阳名医,只说是惊悸所致,风邪侵体,下了药方,却总不见效。 长久服侍云安的素戴知道,她主子自小就不爱生病,十五年来几乎不见病弱之状。可如今一下子病势凶险,偏又是二郎不在身边之时,身心两重受创,她真怕云安有个三长两短。 如此捱到第三天,云安的症状仍无改善,唯一尚好的便是能开口,有意识。而开了口,不进水米汤药,只问二郎的案情。素戴便只好哄她几句好听的话,然后跑门外偷哭。 “别哭了,素戴。你这样再进去,被夫人瞧出来,不是更伤她吗?”临啸见了,过来安慰。他自与素戴解除误会,越发生出几分情意,看素戴总是哭泣,难免心疼。 素戴抬起泪眼看着临啸:“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二公子若是再不回来,恐怕夫人也难再好起来了!” 临啸再愚钝,岂是不知人情?可他一个小奴,又能有什么通天的办法?他只有听着素戴发泄,不觉抬手给她拭泪:“不会的,家君亲自探查,又有申王府协助,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素戴依旧啜泣,推开临啸的手,要下去擦把脸。然则,猛一转身,眼前竟就立着郑梦观。难道说什么来什么,上天垂怜显灵了?素戴忙揉眼再瞧——真的,二公子是真的回来了! 郑梦观忽从天降,不问也不解释,从素戴与临啸中间穿过,推门冲进了内室。他知道了一切,但他在狱中无论怎样担心设想,也没有想过云安会病得这么重。 云安因愦闷不能平躺,连日都只是半坐着,稍侧身趴在垫高的软枕上。二郎走近看时,小丫头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眼角还在不停地溢出泪珠,长发披散,掩住了半身病骨。 “云儿,我回来了。”二郎再三压住心头悲痛,俯身过去,轻轻地将人抱到了怀里。云安身上的高热,复又惊了他一跳。 云安是醒着的,但发热烧得她视线模糊,神思迟钝,一时没辨出这人是谁。及至二郎托着她的后脑,一点点帮她仰起面孔,又一遍遍告诉她自己是谁,她才缓缓有所感知。 “我以为我等不到你回来了!”云安开始崩溃地大哭,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拽住二郎的衣襟。她几天没吃东西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却正因此,让二郎也如万箭穿心般剧痛。 云安足足哭够了两三刻,声音才渐渐收了,久难发汗的身子却也因力竭,反而逼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汗水湿透了她自己的寝衣,也把二郎的几层衣衫全部浸透。 二郎不敢掉以轻心,朝外头大喊,招来素戴喂水喂药,又让临啸延医。他紧张得也出了一身汗,抚着云安的脸不停轻唤,唯恐她宣泄过度,再至惊厥。 所幸,云安一直盯着二郎,舍不得合眼。及至医家复诊,竟也赞说,她这一顿发泄发得好,把体内郁结的邪气冲散了许多,待改用几剂固本的药方,十日内就能痊愈。 众人退散之后,二郎亲为云安擦拭更衣,照顾好她,才迅速给自己换了身常服。可这间隙,小丫头还是急了,一见二郎坐回身侧,立刻就贴了上去,两臂环紧再也不肯撒手。 “云儿,就在我身上睡一会儿,我抱着你,哪儿也不去。” 云安还是后怕,对于柳氏,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生离死别的痛楚。她早知二郎并无性命之忧,是被自己的重症吓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生过这么沉的病。这几天我醒着,浑身好疼,又轻飘飘的,就像书里说的离魂一样!我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我怕到最后都见不上你一面!” 二郎尽知云安的病情,却到这时才明白她独自撑着有多害怕,多不易,难怪刚才见他第一句话便是“等不到你回来了”。 “不许胡说!再乱想,我把你的那些杂书都扔了!什么离魂?都是骗人的!”二郎有纵有满怀柔情,出口却都变成了嗔怪,又深感自责,有蚀骨锥心之痛。 病中人尤为脆弱,云安不觉又有些抽泣,把脸埋在二郎衣襟,身子颤抖。二郎沉沉唉叹,痛切地揽紧怀中人,自己也几近掉泪。他只为云安动过泪意,这是第二次。 “云儿睡吧,睡醒了,我读故事给你听,《天章杂俎》、《载德遗事》,每一卷都读一遍。” 二郎忍泪哄劝,轻轻摇晃,云安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 狱中人回家了,云安的病势也好转了,郑家度过了难关,却并非所有郑家人都感到高兴。紫藤花开的小院里,黄氏从午后风和一直站到夕阳薄暮,她的眼眸映出紫花的繁盛,亦泛出心底的阴寒。 “夫人,时气孟夏了,日光晒人,你都站了两个时辰了,若晒坏了可怎么好?”顾娘第五回 相劝,还毫不夸张地撑了把伞。 “我这个年纪,还怕晒坏吗?保养好了,又给谁看呢?”黄氏推开伞,自嘲自笑,“我这张脸,二十七年前就不属于自己了。” 顾娘疼惜地扶住黄氏:“夫人不易,可夫人只是一个女人家,孤立无援,又能奈天意何?夫人的路还长,何愁没有来日呢?” “来日?天意?你说得真好啊。”黄氏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着意看向了落日,“我还能再有二十七年吗?天意是会给我机会,还是他们?!天意就是命,我费尽心思争来的天意,却还是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天意!他们的天命才是我此生的宿敌!” 黄氏的话就像谜语,又像方士编撰的谶辞,云遮雾绕,晦涩难懂,却又能以嚼穿龈血的语气,曝露深入骨髓的痛恨。 顾娘默然,又等过黄氏的一阵自嘲,却看她将一双手平摊着伸到了自己面前,问:“你看看,我这双手好不好看?” “夫人的手纤细雪白,自然好看。” 黄氏凄笑,又将手掌举向半空:“现在,是红的了。” 顾娘不明白,只随着望向天际,落日残照,红霞漫天,是将黄氏的一双手映红了。 …… 云安沉睡中又出了一身大汗,还是将二郎的衣衫濡透了。于是二郎只好一边抱持着,一边与素戴合力替她更衣。小丫头虽未被惊醒,但只要略被扯到皮肉,口中便会低哼一声。 这不寻常的表现让二郎警觉起来,他想起方才云安自己所言“浑身好疼”,难道这不是发热所致的筋骨酸痛? “二公子没回来时便是这样,素戴给夫人擦拭身子,已经很轻了,她也会皱眉。她哪里是个怕疼的人呢?” 二郎还没问,素戴就明白了他的神色。二郎也知云安从不娇气,更忐忑了:“她先前摔过吗?”二郎一时想到或是内伤,可医家不会诊不出内伤,又问:“她去申王府可发生了什么?” 素戴没跟着去,对其中细详一无所知,只道:“事情紧急,夫人不及告诉,是独自去的王府。后来素戴去接夫人,进了家门夫人就说了一个秘密,原来那个悲田院的王主事就是申王,但夫人再想说什么,人就不舒服了。” 二郎出狱后听长兄说了云安往申王府求援之事,但长兄并不知道“王主事”的典故,所以二郎一时也没有多牵扯,即使他早已断定,王行就是李珩。 “夫人是冲着申王妃去的,但王妃恰好不在,这才遇上。二公子,申王既出手相救,应该不会对夫人做什么的吧?” “你去换盆水来吧,再把汤药温一温。”二郎觉得事情蹊跷,尚未厘清,故只先遣开素戴。 “二郎,让我自己靠着吧,你也睡一睡。” 素戴前脚刚出门,不想云安就醒了。她望见室内点了灯,窗纱是暗的,便知已经入夜,心疼二郎不曾休息。二郎掩去心绪,一笑摇头,摸了摸她的脸颊,好歹高热是退了。 云安见二郎不肯,自己撑开坐起身,便摸到这人衣襟,还是湿的,道:“你还穿着湿衣裳呢,去换了吧。” 二郎倒不好勉强,看云安精神恢复了些,也就依从了。更衣回来,云安已安安静静靠回原来的高枕上,望着他,面目含笑。 “对了,到底是谁做的?你是不是与他结过怨?”云安神思恢复,便只是关心大事,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二郎是洗脱了冤屈。 然而,二郎却显得为难,神情滞涩:“云儿,等你痊愈了我再和你细说好吗?你才在梦里哼声,是不是身上疼?现在感觉如何?” 梦里的事,云安浑无知觉,可眼前人的神色,却一下让她不安起来:“你现在不说,我就好不了了!” “云儿,我说了,你千万别急。”二郎挪近,握住了她的手,眉间像打铁钉上去了一个死结,“此事的关键在那个风尘女子,可事发之后她就不见了。洛阳府吏,申王府家奴,还有大哥所遣的人一起全城搜查也毫无踪影,但今早,却在北市的小巷里发现了女尸。经太学庶仆辨认,证实就是此女。” “她是怎么死的?”云安微微睁圆了眼睛,不害怕但心惊。 二郎沉了沉气,抚着云安的后背:“先是中了毒,胸口又被人扎了匕首,是杀人灭口。如此,虽一时线索断了,却能反证我们是为人陷害,洛阳府便只有放人了。” 原来,人虽回来了,事情却只解决了一半。云安不觉叹了一声,犹替二郎不平:“害你的人能将女子带进太学,不用想必是太学中人,你可有什么头绪吗?” 二郎摇头,倒真想不起来和谁结怨:“我在太学读书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做经师也才数月,先前的同窗早已毕业,如今共事的也都不算深交。唯一个韩简,你见过,君子之人也。” 二郎出事就是韩简来通知的,此次也出力不少,云安也不信是他,无奈道:“我还以为申王府能派上大用,没想到凶手更狡猾。” 二郎原都想等云安痊愈了再谈,不愿让她病中劳神,可话到此处,也是顺其自然:“云儿,去申王府吓着了吧?素戴告诉我了,王行就是申王。” 云安颇有些委屈地点头:“我知道素戴会告诉你,也没想瞒着。他很愿意帮我,不让我以王爵相称,还想和从前一样与我为友。我看出来了,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对我有意。二郎,你会怪我吗?我不是故意去亲近他的。” “这是什么傻话?就算你故意找他,不也都是为了我吗?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二郎的心中只有后悔,若他早些告诉云安自己对王行的猜测,她至少也能少受一点惊吓。 夜真的深了,窗外又下起了小雨。素戴端了汤药进来,二郎仔细喂云安饮下,便断不让她再熬了。云安乖乖听从,依着柔软的高枕,牵着二郎的手,安然睡去。 然而,直到云安完全睡稳了,二郎却也和狱中那夜一般,毫无睡意。他想到了一个关联,有些骇人的关联—— 这场祸事会不会就是李珩一手安排的呢?他与李珩两次交锋,势同水火,李珩陷他于牢狱,对他惩戒,再等云安上门求救,装作真心相助,好让云安感激亲近。 这真是一举两得。 第39章 更吹落 两三日后,云安的身体渐复,虽尚未停用汤药,但面貌行动已和往常无异。这天早晨,二郎的几位同窗旧友因闻此次大事,前来问候,他便暂离了云安,往中堂会客去了。 郑濡自早起便到人境院探望,此刻二哥不在,她却忽然神秘起来,左张右望,还把素戴和横笛都遣到了外室。云安原在照镜,想改改连日蓬头垢面的病相,见此状,转身问道: “做贼啦?有什么大事?” 郑濡努了努嘴,牵住云安的手,凑到她耳边才道:“与二哥共事的那个韩简,上次来报信时又被我冲撞到了,我想去给他道歉,因为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好人。” 云安早听郑濡说起过韩简,但她那时的口气才不像现在这般谦和,一对比只觉好笑:“那这好人怎么会和小丫头计较呢?兴许他早就不记得了,你白去道歉,又恐是惹着了他。” 郑濡仍是执着,摇着云安的手臂撒起娇来:“我就是等二嫂好些了才敢来烦你,求二嫂帮我问问二哥他家在哪里,好不好?” 云安只当是玩笑,不想郑濡倒是认真的,思量道:“你就是你二哥带大的,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他?如此鬼鬼祟祟,还想跑到别人家去,这岂是郑家千金能做的事?”说完,她又伸出一指顶着郑濡的额头,将人从身上推开了。 郑濡咬唇,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二嫂病了一场,倒变得越来越像长嫂了!濡儿自然知道分寸,我只是不想告诉二哥,是想等二嫂痊愈了,和二嫂一起去,带着礼物,堂堂正正地去!” 云安一听还有自己的份,哭笑不得:“你都安排好了,那我若是不答应,还不成了是吧?你对我可真是好哇!” 郑濡低头窃笑,颊上泛红:“嗯!因为自从二嫂来了我们家,我的眼里就没有二哥了!” 这恭维的话倒是好听,这俏皮的人却也讨喜。云安动摇了,但才要说什么,余光一瞥,郑濡身后,屏风之前,郑梦观回来了。他似乎恰好听到了郑濡这句话,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小妹。 “二郎,你回来啦!”云安忍笑,就借这把东风,捉弄郑濡。 果然,只“二郎”两个字便吓得郑濡立刻从茵席上跳起来,转了身便冲出屋外,连哥哥的面都不敢见,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云安哈哈大笑,而二郎心中偏重,却不曾与郑濡计较,只叫素戴去端汤药,复将云安抱回了榻上。“虽好了些,但十日之内还是少下地为宜,等下用了药,再睡一会儿。” 二郎连日寸步不离,体贴入微是好,但可安生性开朗,已经不想再继续矫情了,她直起腰道:“药我吃,地还得下,觉是不可能睡的!二郎,修吾都已经复课了,你也该回太学了啊。” 二郎笑叹,拂过云安肩上青丝,又顺手将人揽进了怀抱:“你啊,才好些就嘴硬了!也不知那日是谁说的,没生过这么沉的病,怕自己快死了,这胆小鬼是裴云安吗?” 云安倒没忘记那一幕,顿觉失了颜面,却又不肯十分承认,小声嘀咕:“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我这是实诚,不能叫胆小。” 声音再细小,也都钻入了二郎的耳朵,他岂不知这小丫头能言善辩,摇头笑笑,心中更觉怜爱。 这时,素戴端了汤药进来,云安瞧了眼,想趁机赢回脸面,便不等二郎去拿,直接从素戴手里夺了汤碗,一口气不断,一饮而尽。虽然,良药苦口,苦得她心窝发颤。 “才说你嘴硬,现在又逞强!”二郎不及拦,只怕她烫着呛着。 云安苦得一时难言,但还是扬起脸,不甘示弱,稍待才挤出一句:“这算什么?再来一碗也行!” 二郎真懒得与她斗嘴,无奈一瞥,取来帕子给她擦拭嘴角。 素戴见他两个有趣,也笑起来,转却神色一变,才想起件事,禀道:“差点忘了!三夫人适才来了,看我端药,就说先等着。我看她的侍女手上还拿着食盒呢。” “她昨天不是刚和云夫人一道来过吗?”不看在黄氏的面上,云安并不想见周燕阁,又看向二郎,“我现在装睡来得及吗?” 二郎一笑,扶持云安在枕上靠好,道:“来得及,那我去见她,你可介怀?” “你去啊,青天白日的,你敢怎样?”云安抿唇忍笑,自然知晓待客之道,总不能她好意来了,主人家一个都不去见,那反落她口实,又不知会怎样编排。 夫妻即此会意,二郎又为云安盖好了被子,坦荡地出去了。 周燕阁是人境院近日的常客,但独自前来,还是头回。她穿了身花鸟纹的轻罗裙,披银红披子,着细锦云头履,通身看来都是新做的,和先前很不一样,也不像是来探病的。 她望见二郎从廊下走来,未及近前便巧笑着行过一礼。二郎只是稍稍颔首致意,脚步停在三步之外。 “二哥,你的脸色似乎不大好,是不是连日累着了?若二嫂好些了,你也要善自保养些才是。”周燕阁的目光还如从前未嫁时那般殷切,而这话也并不大掩饰心中真正的牵挂。 “我无事,只是你来得不巧,云儿吃了药刚睡下。”二郎自有觉察,眼睛稍作偏视,口气极是平常。 二郎的直白让周燕阁颇觉尴尬,却又不能反问什么,干笑了笑,从侍女手中拿过了食盒,道:“燕阁知道二嫂这次受苦了,就做了些她喜欢的糕点,有紫萝糕、白玉团,都是她先前尝过的。” 二郎知道她带了东西来,也知道云安喜欢吃,因也感激,是会收下的。然则,看她一双手举过来,二郎却没有立即去接,而是对院中正在洒扫的小婢唤了声,叫小婢来接下了。 界限划分得这么清,分寸拿捏到这个地步,周燕阁大失所望,亦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二哥从前是燕阁的师兄,如今更是一家人,却为何反而疏远了呢?” 二郎既看清了周女的为人,便不会再行为失度,却看她仍是执迷不悟的意思,便也有心告诫:“师从同门固有笔研之谊,既成家人就该遵纲常家礼。你是我三弟的妻子,你我之间自该避嫌。” 周燕阁的痴心从来就没有变过,二郎不提三弟便罢,既一下点破了,便是正好戳痛了她的伤疤。她的眼中泛出泪光,喃喃道:“可是燕阁自小就只想嫁给师兄,就算为妾,也只想做师兄的女人。” 人境院中虽然清静,但二人身侧皆有小婢,二郎不能再纵容下去,亦恐传扬生事。“送三夫人回去。”他冷冷地交代了周女的小婢,然后一刻不停地转身离去了。 周燕阁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满心欢喜化成灰。正如云安所言,她昨天才来过,今日为何又来呢?自然是特意来接近二郎的。她来前叫小婢打探过,知道郑濡才走,亦知云安不乐意见她,那么来接待她的,就只有二郎了。 不管院中这人如何,二郎急匆匆回了房,却一见,云安跳着从窗台下来,竟是去偷看了一遍。 “你不是装睡吗?就是这样睡的?”二郎皱眉盘问她,一面走近,又将人按回了枕上。 云安虽没听清他们的谈话,但周燕阁的亲近举动,她是看得清清楚楚,因而知道二郎是羞怒了,笑道:“去的时候一副无私无畏的样子,回来倒变了个人,周大美人和你说什么了?” 二郎轻哼了声,强绷着脸面,叫刚才的小婢拿了食盒进来:“这些可以让你少说两句话吗?” 云安连日饮食清淡,又刚吃了苦药,自然乐见这些美食,忙取走盒盖,捡了一块紫萝糕放在嘴里,故意夸张咀嚼,又道:“我还要听故事才能闭嘴!” 二郎却没想着云安在这个时候记起他哄人的话,可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长舒了口气,亲自去将她的一摞杂书捧到了榻前:“好,请问夫人想听哪一卷呢?” “每一卷都读一遍!” 这话呢?还是二郎许诺过的,而且还是原话。 “好,好!”二郎笑了,只是笑得有些不太自然。 …… 周燕阁欣然而往,却是败兴而返,可她还没来及收拾满怀悲情,再去笑脸逢迎,三郎便突然出现在人境院的院门之下。 “三,三郎?你不是上职去了吗?”周燕阁大惊,慌促间摆出一张难看的笑脸,“我来看看二嫂,才要回。” 三郎轻笑,却犹带一丝冷意,目光由上至下看过周燕阁:“你这身衣裳,就是我上月赠你的衣料做的吧?我是一眼看中,果然适合你,很漂亮。” 周燕阁疑惑,只未多想便道:“你拿给我时,我便很喜欢,今日还是头一回穿,我也觉得很好看。” 三郎依旧含笑,良晌未言,牵起周燕阁,往他们的居所而去。周女暗瞧三郎神色,掂掇他是何时到的,有没有听见她对二郎的表白,不放心,试探道: “三郎,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回头来取?怎么猜到我来看二嫂的?不放心我吗?” 三郎径直走着,平视前方,道:“你不知,我每日上职前,都会先去阿娘那处问安吗?是阿娘告诉我,你昨天去跟她学做糕点,今早会送到人境院。” 周燕阁不知,她不关心三郎的任何事,只在相见之时逢场作趣。她一心想着相会二郎,叫婢女打听好了一切,却疏忽了黄氏那处。 “燕阁,自从阿娘教了你一回,你倒殷勤起来了,你不是不喜欢二嫂吗?做什么去受委屈?”周女尚在自悔大意,三郎却颇有隐意地幽幽问道。 “我是听娘的教诲,也为了你,不想家事失和让你失了脸面。”周燕阁说得心虚,她不过是借送糕饼之机,得见二郎几面,“娘很愿意教我,她也常唤我去。” 三郎抿唇一笑,笑得温和,然后却将周燕阁打横抱起,走完了到寝房前,剩余不多的路程。周女还是摸不透,微有吃惊,身子发僵,但三郎仍是好好将她放在了香榻软卧上。 这是他们夜夜缠绵之处,兴许还是留有几分真情的。 “燕阁,为我生个孩子吧。”三郎抚着周燕阁的一身新衣,从肩头滑到胸脯,然后穿过腰间环抱,将人紧紧地按抵在自己身前。 周燕阁感觉到这阵情意并不寻常,他身上还穿着整齐的官衣,革带上的银銙硌得她生疼。可她不敢拒绝,抬手为这人解去了革带,卸下了幞巾,然后轻轻闭眼,默默承情。 “燕阁,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说给我听,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 第40章 忽夏深 一辆轻简的马车从承福里的申王府驶出,前后只有四个小奴跟车,一左一右是王妃的侍女青绵和申王的侍从阿奴。车舆内的主人,要往修文坊郑府去。 “珍惠,我与郑夫人偶然相识的事你都知道了,那我能知道你为何要刻意亲近她吗?真的只是投契?” 自云安当面问过,为何韦妃无故厚爱于她,李珩便一直记着。韦妃从崇真寺回府后听闻了大事,不仅自责未能及时帮到云安,而且连日牵肠挂肚,到了坐卧不安的地步。 与云安的事相比,她似乎很不在意自己的丈夫为何熟识别人的妻子,粗粗问过几句便掩去了情绪。故而李珩感到疑惑,觉得韦妃或许隐藏着什么比他更深的心思。 可成婚六载以来,他们夫妻一直是坦诚相待的。 “夫君。”韦妃却是一笑,握住了李珩摆在膝上的手,“珍惠绝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只望你多给我一些时日。你知道,我父亲今岁会到洛阳,现在六月了,应该就快了。” 李珩轻轻皱起眉头,六年来第一次觉得有些看不透韦珍惠。她与云安亲近,韦父要来洛阳,这两件事一东一西,怎么想都没有关联之处。“好,到时候我们好好设宴招待韦将军。”虽再三疑虑,李珩到底不是不信任韦妃。 “到时候,请云安夫妻,也来。”韦妃目光清亮地看着李珩。 李珩明显地一顿,继而说:“你安排就是。” …… 云安吃完医家嘱咐的最后一顿药,便催着二郎赶紧去太学上职。虽说夫妻相伴是好,但连日都被人拘管着,她也煎熬。二郎好不容易答应了就去,却又迁延顾步,并不放心。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二郎才去一步,复见云安单坐在窗下风口,又有素戴从旁打扇,脸上额角还是不停地流汗,便提起心来。 云安却也不知为何,时气虽是暑热,但屋里却不热,况且人境院有个大水池,更比别处阴凉。“可能是刚才吃药吃急了?”不提倒罢,越说越上心,她只觉更热了,褪下外衫,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二郎引袖替云安拭汗,想起她病中愦闷,几日不能平躺,便又担心是遗症,风邪尚存,暴虚闷汗,忙对素戴道:“去请医家来!” 云安一听,只将人拦住,对二郎道:“夏天多出些汗也要瞧医家?你不会是故意不想去上职吧?” 二郎无心与她玩笑,却看她十分坚持,又不好惹她过于动神,便一叹罢了,另叫素戴去端水来。“云儿,你既未生过大病,此次便反而不能掉以轻心,否则长久积弱,是会伤了根本的。” 云安未必不能体会二郎的好意,只是除了多汗,并无其他不适,她懒得多事,道:“我知道了,那我就在屋里呆着静养,你不在家我也不会乱跑。” 如此,二郎也只有往好处想,倒了杯茶递过去,边看云安饮茶,边替她打扇,神情渐渐放松了些。 未几,素戴端水回来了,却是跑进来,慌得将盆中水洒了一路,不及放下就呼道:“申王和王妃忽然降临!” 闻讯的夫妻齐齐站起身,二郎扶着云安道:“你不要出去,一切我来应付。”二郎便去接了素戴拿的水盆放在栅足案上,教她侍奉云安擦拭更衣,复道:“你病着,也自然不必去见。” 云安只想李珩倒罢了,韦妃却不同,有些迟疑:“我上回找的便是王妃,恐也是她想来看我,我真的不去吗?” 二郎深深皱眉向云安摇头,他很少这么正经地拒绝云安。然则,不等他二人再多计较,外头临啸竟又呼喊起来: “公子夫人快出来吧,申王和王妃就要过来了!” 这一下,谁的决定都没有意义了,但二郎仍很警惕,他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李珩见到云安。于是,他挡在前面,还是独自先出去了。 素戴去扶云安坐下,心里也急:“不管怎样,夫人先换身衣裳,再看公子如何应对。” 云安点头,反而镇定,自己捞起水盆中的手巾擦起脸来。 …… 二郎敛衣在院门恭候,身后只跟着临啸,很快便见路上拥来一队人。他长兄引着李珩,长嫂便奉着韦妃,后头婢仆自不必说。 及至近前,李珩的目光拂来,得意、高傲,又带着几分玩弄的意味。二郎都瞧得出来,但不好当众与一个亲王争意气,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引贵客偏厅上座。 郑梦观陪在末座,安静地听他兄嫂道及缘故。他们在中堂时自然把感激的话都说了,也大抵聊了案情,如今是韦妃惊悉云安大病了一场,特来探望,倒不是李珩要冲过来看别人的妻子。 “那二公子,云安可好?”李珩尚未单与二郎说过什么,却是韦妃等不及了,起身道:“她是否还不能走动?我想去看看她。” 二郎并不防备韦妃,禀道:“王妃厚爱,晚生替内子谢过。云儿尚好,只是不便出门,就有劳王妃多走几步路了。” 韦妃当着暑热天来,根本不在乎这点辛苦,笑而颔首,与李珩致意,便由人境院的婢女引到寝房去了。 这时,上席正坐的李珩端茶抿了一口,好似随意地对郑家兄嫂说道:“韦妃既去探望二夫人,那我有二公子陪着就好,郑侯与夫人不必在此拘束,自便吧。” 郑楚观瞧了弟弟一眼,既不敢违拗,也相信他行事稳妥,叮嘱道:“大王青眼看重,你可要仔细侍奉。” 二郎毫不觉不意外,也正想和这位隐姓埋名的王主事单独切磋,便好好回过兄嫂,遣临啸送了出去。 偏厅里,除了李珩的侍从阿奴,就只剩他两个了。 “许久不见,二公子还是风采依旧啊!看来,那几天的牢狱之灾对公子并无影响,我还着实为公子捏了把汗呢!” 李珩倒也直白,一番话夹枪带棒,颇有些嘲讽之意。二郎深吸了一口气,淡然又笃定,正视李珩道: “若说风采,谁比得上悲田院的王主事呢?来无影,去无踪,摇身一变,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申王。” “放肆!”阿奴护主,容不得二郎无礼,“郑侯方才是这么教导二公子的吗?二公子就这样侍奉大王?!” 二郎面不改色,根本不理会一个侍从的话,李珩瞥了眼阿奴,却也不许他掺和。李珩站起来,背着手端量二郎,道: “你若真有本事,不该在这里与我耍嘴上工夫,也不该浪费时间打听我的事。你虽未入仕,也该学会自保,不要试图做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深浅的事,否则,郑家的百年门第也护不住你。” 这话分量很重,二郎不料,微有发怔,但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先前的暗查被李珩发现了。他不禁想,这次的祸事大约真的是李珩所为,他们结下的怨不单在见面的那两次,可李珩所谓的“深浅”,又好像不是单纯的威胁。这个年轻的亲王,教人看不透。 “所以,这牢狱之灾是大王赐给我的教训吗?”二郎凝视李珩,比先前少了些意气,仿佛就是求教。 李珩笑了,不感到意外,毕竟他原就是想教训的,只不过被旁人夺了先机而已,道:“我若让你坐牢,几天就会放你出来?这个方法既费劲,又太过招摇,我能得到什么?你不还是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里同我讲话吗?” 二郎一直认为此事可让李珩一举两得,另一得,便是云安。可切实地听李珩反驳,二郎却犹疑了,终究不曾提。 李珩向郑梦观走近,近得只剩一步,二人互相审视,一个清刚如凌云的山峰,一个傲岸如睥睨的雄鹰。 良晌,李珩忽拍了拍二郎的肩,道:“我再提醒你一句,福兮祸所依,祸起萧墙之内。保护好你自己,也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人,及时反思,你的力道究竟该用在谁的身上。” 这话浅显,却又隐晦。浅显的是指此次祸事尚未了结,李珩提醒他不要得过且过,该去追查真正的凶手;那隐晦的,二郎不太明白,只知字面上的意思,是说真凶是身边之人。 “难道大王已经知道了嫌疑之人?” 李珩摇头,转回上座,继续悠闲地饮起茶来。 …… 内室里,韦妃正亲自为云安擦拭,云安受宠若惊,只静静望着,不敢多动。她看见韦妃的眼睛渐渐泛起泪光,口中几次要问什么,却终究止于发颤的双唇。这心疼而克制的样子令云安也不禁心酸。 “阿姊,我都好了,你不必挂怀。”云安第一次主动这样称呼,比上回自然太多了。 韦妃颔首咽泪,继续用手巾轻掖着云安额角,这才缓缓开口:“虽好了,大病之后体虚,也莫不要大意。虽然郑家必然不缺,但你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可告诉我。” 云安笑着摇头,拿过韦妃手里的巾子放回盆中,复握住她这只手:“我自小便不是娇贵的人,过去便过去了。阿姊尊贵之身能来看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韦妃听着一声声阿姊,由衷地感到欣慰,也体会出来,云安待她的感情与从前不同了。她慨叹着道:“我真喜欢听你叫我阿姊,就好像,我们本来就是姊妹。” 本来?云安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惶惑,令她从沉溺的感动中脱离出来。虽然韦妃早也说过类似的姊妹之语,但这话却太真了,真得不像一句纯粹的感叹。 “云安,你还记得的我上回同你说过的家宴吧?你要快些恢复如初,到时候漂漂亮亮地来参宴。” 云安走神了,只恍然听得“家宴”二字,倒也记得这回事,问道:“难道阿姊的父亲就要来了?” 韦妃满脸憧憬地说道:“应该在秋天,这一二月内。” 云安似参详地微微点头,没多余的话了。 不多时,韦妃离去,不让云安相送,只是临转身时,又提醒了她一回“家宴”,比先前多了些迫不及待的情绪。 “原来申王妃长这个样子啊!” 待房门合上,素戴有些讶异地感叹起来。云安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门户,心意飘忽,生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怎么?她不好看吗?” 素戴咬唇皱眉地思索了下,却取来妆台上的铜镜,对着云安的脸面,道:“夫人,你见了王妃多次,难道不觉得自己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吗?尤其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像?!” …… 李珩携韦妃返程归府。路上,他稍问了几句云安的病情,知晓安好便放了心。他在郑家一直忍着,不便问,也不能问。而韦妃虽是平常回答,却不似来时那般不在意,只不过,她表现得不在意。 至夜,李珩往花园凉亭消夏,身侧摆得瓜果冰饮皆不用,只闷闷地自斟自饮,望一轮皎月,听几阵荷风。阿奴守在亭下,瞧出主人的愁绪,寻了间隙去问候。 李珩却叫阿奴同坐,令他陪饮,亲自与他倒酒,又笑:“从小到大,你陪我的时间最多,我母亲都不及你,韦妃更不及。” 阿奴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担忧地道:“阿奴斗胆,大王还是在想那个知心人吗?” 一语中的,李珩扶杯的手猛地一抖,酒撒了大半:“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你不用再提醒我了。” 阿奴轻叹,眼中更添忧切:“私下无人,大王要想就想吧。只是,今日见那个郑梦观,大王为何还点拨他那些话?他分明不识好歹,大王干脆还是调他走好了!” 李珩也知道阿奴忍不住,含悲带笑,又旷达地道:“他是局中人,自难看清,我提醒他,是因为他能做到我不能做的,望他自知。先前是我考虑不周,裴云安离不开他,也只能仰赖他的庇护。” “那他若是不自知呢?”阿奴只是深感李珩的苦心所托非人,更心疼他为他人作嫁,空梦一场。 “所以我并没有直接告诉他是谁。周仁钧就是郑梦观的老师,他能发觉便罢,若终究有失,那便是我的机会。”李珩做到分寸得当,亦只能默默为云安付出,说着,他又饮尽一杯。 阿奴搞不懂了,觉得这意思有些绕。 李珩一笑,推盏过去:“盯着周仁钧,一刻都不要松懈。我和他比一比,就当解闷吧。” 解闷,解闷,解了他人之闷,添在自己心头。 第41章 深深肠 六月已逝,七月流火,洛阳城早早地显出秋日的景象来。 云安痊愈之后,郑梦观便才安心上职去,只是没过两日,老师周仁钧又告了病,而一连半月都不曾返监。半月中,二郎早去探望过两回,都看着尚好,不过是时气所感的小疾。谁知长久不见康复,竟至不能下地,病势发沉。 这日恰逢学中放假,二郎晨起后便又要去探病。他心中急切,到了门首只匆匆跨马,却一抬头,望见他三弟从外头归家。三郎身着官衣骑在马上,庶仆前头牵马,这倒不怪,但这时辰,不应该是要上职去吗?怎么方向倒反了? 二郎还没来得及去问,兄弟走近时,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他顿时明白了,严肃问道:“三郎,你昨日没有回家吗?在哪里吃酒来?今天也不用上职?!” 三郎却就是宿醉而归,想迟一时再去官署,见二郎管他,根本不予理睬,下了马,大摇大摆登阶进门。 尽管兄弟有过争执,二郎却不会与幼弟计较,但三郎懒撒懈怠的态度,分明怨气更深,由不得他要去劝阻,拦下人道: “既在职分,就应该尽心所事,如此酗酒不归,疏忽职事,岂是男儿立身之法?我们是手足至亲,家中也没有人望你不好,若你执意偏狭,只会自损,又何苦来?” 三郎被哥哥紧紧拽住手臂,虽走不了,却仍摇头晃脑,漫不经心,而一待二郎说完,反作一笑:“二哥是跟着我饮酒了,还是看着我上职了?你怎么知道我就疏忽职分了?未必二哥后悔了,舍不得把这肥差让给我,要夺回去不成?” “三郎,你是真的不懂?”二郎不放手,脸色发沉。 三郎满不在乎,愈加轻蔑,猛一下挣开束缚,抚着手臂冷道:“我既做了这个官,那必然当得起,用不着二哥来评头论足。”他又轻笑,在二郎面前踱起步来: “父亲生前官至礼部尚书,那是何等风光的高位?再看看你和大哥,一个庸碌守成,一个不求上进,官场之事又懂得几分?凭着前几辈子的老脸能捱到几时?二哥还是好好反省自己吧!成日守着女人献殷勤,风花雪月,就是男儿立身之法了?” 一席话好似颇有反驳之力,但二郎听来,却只觉陌生。这个小弟不是在争什么意气,而是早就变了,变得世故而媚俗。 二郎没有再劝,复去牵马,只在扬鞭之际丢下一句话:“周老师病了许久,他是你的外父,你该去侍疾探望!” 见二哥输了气势,三郎原正得意,掸了掸衣袍便要继续进门,忽听这一句比先前都平常的话,他反而在意了,神色惊诧。 “夫人是不是几日前就回家去了?”三郎招来牵马的庶仆问道。他已经许久没理会家事了,都在为他的官场奔忙。 庶仆答道:“是的,夫人去前与公子说了,公子怕是忘了。如今算来,也有五六日了,周先生的病倒不见好。” 三郎听着,退了一步,目光转向二郎离去的方向,双手暗暗攥紧:“那二哥是上职去,还是去周家侍疾?” 郑家能跟得公子身边服侍的,都不是等闲没见识的小奴,他很快又回道:“今天是初十,国子监放旬假,二公子想是不必上职的。” 三郎顿步良久,其实心中,未必不知此情。 …… 二郎走后,云安无事,见素戴领着几个小婢在整理换季衣物,收了夏季薄衣,将秋冬之服都挑出来晾晒,便也过去帮忙。 原本主仆间有说有笑,不想一个小婢从外头进来,传起闲话,倒把方才二郎与三郎门首盘诘的事说了。其间还犹重提到了三郎的那句:“成日守着女人献殷勤,风花雪月,就是男儿立身之法了?” 婢子是为主人不平,觉得三公子说话难听,但到了云安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思考了。素戴瞧出云安的脸色,即遣散了众人,就单独与她在廊下说话。 素戴劝道:“人多口杂就爱乱传言,夫人又不是第一回 见了,何苦计较?想必二公子也没往心里去。” 云安诚然不是初次见识人多口杂,她只是在乎,人言可畏。自与二郎坦诚相爱,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她已经快忘记了,二郎的志愿不在书案之间,而替二郎做决定的,就是她自己。 欢乐之时无所顾忌,如今想来发人深省:竟是自己耽误了他的前程,而又蹉跎了他的韶华,让他成了一个儿女情长的小男人。 “素戴,你整理着吧,我昨日看书房的铠甲好像落灰了,我去替二郎擦拭擦拭。” 云安淡淡一笑,向书房走去。素戴盯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放心,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放心。 明光铠与长剑各在架上,都摆得端端正正,虽未被人穿拿着,也自带一股逼人的英武豪气。云安没带擦拭之物,就连袖带手地一点点拂过。她想—— 就如爱美女子喜好脂粉妆扮的天性,仰慕军旅的男子又怎会不爱这样精良的武备?而女为悦己者容,是断不会自弃美貌的,那男儿爱吴钩,亦难真正放下这个广阔的梦想。 人之常情,人之私情,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思绪纷扰,云安的眼眶不觉发酸,她收回甲上的手想揉一揉,却还不及碰到眼睛,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回头。一见,就是素戴来了,只是手里还捧着件大袖衫,是云安嫁衣中的一件。 “怎么了?你取出来晒便是,不必问我。”云安只以为素戴是来请她拿主意的。 然而,素戴朱唇紧闭,眼睛里竟透着惊恐,忽一下蹲,却往铠甲腰间翻开了那只绣字的步靫。她将步靫上的绣字靠近大袖衫的领口,似在比对,还是一言不发。 “素戴?你究竟在干什么?” 云安仍然看不出素戴的用意,有些急,便去拍她的肩。谁料只一轻拍,素戴竟瘫坐在地,而缓缓抬头,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素戴终于颤抖着开了口:“夫人还记得我说过这绣字的针法熟悉吗?方才我在整理衣箱,看见夫人的嫁衣,一下就明白了!” 素戴尚显慌乱,也并没有太过指明,但对云安来说,这些意思已经足够她理解了:她的嫁衣是柳氏一针一线亲手所做,而这连带步靫的一套铠甲,是二郎敬重的大将军所赠,是这位大将军穿了二十年的旧物。 原来,步靫上的这句“常恐秋节至”,真是将军的妻子所绣——原来,就是柳氏时常惶恐秋节到来,恩情断绝——原来,这就是柳氏曾经对薄情丈夫的一点痴心。 而这薄情丈夫,恐怕至今不知步靫有字。 “你,没有看错吗?”云安的胸口像遭了一记重锤,头脑嗡嗡作响,随之袭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她站不稳,也瘫坐下来,撑着精神取下步靫,用手抚摸绣字,眼睛却是看不清的。 “素戴自小就是柳夫人身边的钟娘教带,柳夫人要我细心服侍夫人,所以也多次亲自教我,针绣、梳妆,都教过的……” “好,好。” 云安不需要素戴再多解释,每多一个字就像往她心口多扎了一根绣针。可她去问,又是不想相信这样的事实。 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呢?她所憎恶痛恨的生父,竟会是她所爱之人的伯乐,而所爱之人最敬重的大将军,竟会是其岳父。 “把东西都收拾好,这件事对谁都不要再提。”良晌,云安站起身,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也是想抹便能抹去的。 “那二公子呢?夫人早与他说过往事,这回却不让他知道吗?”素戴只觉他们夫妻间情分不同寻常,是什么事都能分享的。 云安径直向外走去:“不让。” 云安回了寝房,她想自己再也不会踏足这间书房了。她可以维护生父在二郎心中的印象,就当还一还,对二郎因自己而停滞梦想的愧疚。但她不想再见到任何与生父相关的东西,她觉得恶心。 …… 三郎自上回看见周燕阁一身新衣去人境院,虽有些疑心,却也很快消解于一室春梦。然则今日得知,这二人又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便还是难免忌惮。 他回到房里左思右想,却终究不曾跑去周家探个究竟。他不屑与二郎同行,更不想让二郎觉得,他是听从了最后那句嘱咐才来的。他的心里,这层兄弟隔阂,不知不觉已成了深壑。 如此一筹谋,到了午后,不想二郎却早早回府了,三郎暂且放了心,继续回他的官场,经营事业去了。 二郎这处,原是更知避嫌,但见老师的病情稳定了些,就告辞出来,想用余下半日陪伴云安。回到寝房时,云安正在午憩,只是睡相不大安稳,口中喃喃似梦呓,身子躬缩若抱团。 二郎素来细致,只想云安大约是做了噩梦,便俯身过去,要将人抱到怀中安慰。可才一凑近,他倒听清了细碎的梦语: “阿娘,阿娘别怕,云儿保护你……” 二郎虽难知云安先前经历了什么,却是牢记着她的身世的,知道她为了帮助柳氏,什么都豁得出去。因而愈加疼惜,索性去唤醒她,不让她沉溺不愉快的梦境。 二郎抚着云安的脸,在耳畔低呼,倒不用几声,她就睁开了眼睛。“云儿,是不是想娘了?”二郎一笑,将人扶持起来。 “我没有。”云安猜着大约是自己说了梦话,只便掩饰,另道:“周先生如何?若非是周燕阁的家事,怕我去了给她添堵,我也该同你一起去的。” “老师尚好,我过几日再去便是,你不必多思。”二郎淡淡一言,心思还是先摆在云安身上,“云儿,九月是国子监的授衣假,我再多告一个月的假,陪你回襄阳可好?” “不是才回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回那个家。”云安有些急,不料二郎竟当真起来。 二郎叹了声,怜恤地看着云安:“九月再去,便有一年了,岂是才回?云儿,裴家也罢,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与阿娘和解吗?你可以为了她赌上终身,一句软话却反而说不得吗?” 云安低了头,她没想过这些,目下也有别的事压在心头,她不想应付这些沉疴旧疾。“二郎,你别逼我好吗?求求你了。”忽一下,云安竟哽咽了。 二郎不知情,只是想帮助云安解开这个最大的心结,便见此状,才觉不对,忙捧起她的脸,切切问道:“云儿,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二郎越发关心,云安就越发愧疚,她忍不住扑去,紧紧地搂住了这人:“你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你别再为我耽误自己的事了。只要我过得好,阿娘就会放心,就很好了。” 二郎拍抚着云安的后背,一时也放轻松了些,想这丫头大约就是不太愿意面对,话说急了反而不好。 “好,好,我不告假了,我听你的。”二郎柔声劝哄,心里却还在思量,稍待微微一笑,似乎又有了别的安排。他没说。 第42章 云锦乱 周仁钧的寝房外,郑梦观送前来复诊的医家离开,几步之后跟着周燕阁。自周仁钧病沉,周燕阁便一直守在榻前侍疾,不曾回过郑家,而二郎也是第六回 来了。 医家离去后,二郎不禁深深忧叹,因为医家之言一次比一次不容乐观。他问周燕阁: “老师的身体从来健朗,学中事务虽繁,但他常年如此,也不见积劳,怎么忽然就得了心神热劳之症呢?燕阁,你可知老师近来有何烦扰之事么?” 周燕阁虽是争强好胜,性情偏执,但周仁钧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对她既有疼爱之情,又有教养之恩,她是真心为叔父牵挂伤切的。只不过,周仁钧从不与孩子报忧,她便也不甚清楚。 “自我出嫁,便不能常常回来,叔父也不喜欢与我说外务之事,燕阁真的想不到。”周女神情悲戚,说着哭起来,一张素脸久不施妆,若梨花带雨,反比她平时更加惊艳。 二郎不是铁石心肠,纵然不喜她任情逾礼,但总是顾及同门旧谊,想她一个人撑着门庭,连日着实不易。 “我上回与三郎说过,他难道还没有来看过老师吗?”二郎想起那日兄弟盘诘的情形,皱起眉头。他的关怀终究有着明确的分寸,而三郎才该是站在这里的人。 “前日来过,但叔父睡着,他瞧了一时便走了。他说越往年下,官署的事越忙,我也不能耽误他。”提到三郎,周燕阁显得平常了许多,她对这个人没有期待,“长嫂和阿娘也遣人送了滋补之物,只是叔父这般,也用不上。” 这才七八月间,哪里就到年下?二郎一听便知是三郎的借口,也知他不过是去混迹应酬,心思根本不在正道。然则,二郎顾及周燕阁的心情,亦不好多说什么。 “二哥,只有你。”周燕阁从二郎的情绪中体会到了什么,忽而变了腔调,少了伤切,添了依恋。她抬起尚还晶莹的双目,楚楚盈盈,柔弱可怜,“这些日子只有你常来陪我,看见你,燕阁便会觉得安心许多。就像我们小时候,一起读书,朝夕相伴。” “燕阁,你辛苦了。” 二郎避开了这种眼神,亦向后稍退了一步。可那周燕阁果然是故意煽情,便又大胆地补上了二郎退开的这步。周仁钧养病,院中清静无人,而又远离郑家,似乎真是天时地利了。 “二哥,我们朝夕相伴了多年,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若我们是夫妻,今日无论遇到怎样的难事,我的心底都会感到踏实!我哪里比不上裴云安?未必二哥也是只重门第家世的俗子吗?” 周燕阁触动情肠,身子越发向二郎倾去,说的话也越发不着边际,反透着她自己所言的“俗子”之味。二郎一直都只是怜悯她,这一下便将所有的怜悯都拂去了。他迅速转身下阶,脸色严正而阴沉。 周燕阁不甘心,更不想错失天赐的良机。她撩起裙脚追了上去,挽住二郎的手臂,用尽全身之力拖拽。而二郎不再顾怜心软,猛一挥臂即将人甩了开来。 周燕阁跌倒,手背蹭地,瞬间渗出鲜血,却还不放弃,扶痛坐起,将这伤手伸向二郎,更添盼切之情:“二哥哥!你就如此狠心吗?” 二郎却不是狠心,而是厌恶,比一切时候都厌恶周燕阁。他停步,但没有回头:“燕阁,人有人伦才堪为人,你!好自为之!” 在二郎面前,周燕阁从来只讲情爱,哪有什么人伦家礼?可她再要继续无所顾忌,蓦地,空空的院子里响起了击掌之声——院门之下倚着个人,悠悠闲闲仿佛观戏。 “我只是觉得太精彩了,是不是打扰了二位啊?”那人懒散地伸了伸胳膊,阔步走了进来,走到周燕阁的身侧,将人扶了起来,“燕阁,你这是做什么?二哥不理你,你赖在地上也没用啊!” 周燕阁望着他,望着,自己的丈夫。她终于能闭嘴了,心甘情愿地闭嘴。郑三郎早便到了,自周女廊下表白之际便看在眼里,周家的院子小,他比上回在人境院听得清,听得一清二楚。 二郎仍站定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他坦坦荡荡,心里只是忧虑,忧虑三郎眼见为实,更使兄弟离心。而这情形,偏又是不好解释的,真是雪上加霜。 三郎却不认为兄长是坦荡,他放开周女,抱着双臂走到二郎身前:“二哥,不如这样吧!反正我娶了你师妹还不到半年,我把她还给你,你也别嫌弃,世家大族里的转房婚也是有的!你就可怜她一片深情,收她做个妾侍,也不碍着我二嫂!” “郑麓观!”二郎登时大怒,羞耻的怒火令他整个人顿时变了样。他几乎就要挥起拳头,但骨子里的仁厚,血脉中的手足之情,以及身后缠绵病榻的恩师,都提醒着,压制着他不能冲动。 三郎就是故意激怒,要把周燕阁带给他的耻辱转到二郎身上。可他等了许久,只听二郎骨节作响,却始终没有行动。他忍不住了,觉得这种克制也是对他的羞辱。 “周先生!周老师!叔父!你快睁开眼看看吧!你最钟爱的学生和最疼爱的侄女竟做出这种苟且之事!” 三郎忽然转身朝着周仁钧的寝房大喊,一声高过一声,喊得额上青筋暴突。他也明白,二郎一向尊师重道,也必牵挂周仁钧的病情,他去触人软肋,必能引其激愤。 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了。二郎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廊柱之上,兄弟目光相抵,似乎就要发生不可挽回的事。然则,二郎依旧没有过激,只是瞪着他,沉声告诫: “三郎,你我是骨肉手足!我不想看你放纵堕落,剜肉成疮!若你们夫妻不能和睦,如何处置都是你们的私事。但我!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永远不能把仇记在我的头上!” 三郎惊笑,挑眉龇牙,笑得发颤,自嘲而又嘲人,转将目光对准了捂嘴痛哭的周燕阁: “这个女人带着对你的情意,嫁给了我,你还觉得跟你无关?什么骨肉手足?你是父亲嫡子,大哥胞弟,而我娘出身平民,我一出生就矮了你们一等!所以,难道所有的人都可以肆意践踏我吗?!” 二郎只轻哼了声,像轻笑,又像轻叹:“等你冷静些再想想,从小到大,我有的,你可少过什么?哪怕你生在寻常百姓家,只要你不轻贱自己,便没人可以让你自轻。世俗的眼光太多,你数不过来,也辨不清楚。唯一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的眼睛,眼界高低,目光长短,是你自己选择的。” 二郎说完便松开了手,而三郎也不再说话,涨红的双目浮起少见的泪光。他缓缓走到周燕阁身前,面无表情,一伸手,握在了她破皮的手背上:“跟我回家。” 周女吃痛,眉心揪起,却只有忍着。她看不清三郎的心,也无法左右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我就听一回二哥的话,不自轻,也不让别人轻贱。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家丑不可外宣。”三郎带着周燕阁走出了院子,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眼里的泪光不见了。 二郎岂不知呢?幼弟的心意不会由他几句劝就改变,只是他的话说尽了,除了留存一点血脉之情,他都管不了。 二郎叹了一声,转过身,想去看一看周仁钧有无受到影响。虽然病人沉睡,意识不清,但刚才三郎的动静不小,若是被周仁钧听见,岂不也是雪上加霜? 可,他的脚步刚刚踏在阶上,却忽然先愣住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竟是前时李珩到府提醒他的话:祸起萧墙之内。 这话字面之意,二郎那时就知道,是说害他身陷囹圄的凶手是身边之人。可他并未想到是何人,也不大相信是亲近之人。而现在,听过了三郎的一顿狂悖之言,他顿有所悟。 三郎明明白白是嫉恨嫡庶有别,也不是第一次说自己矮人一等。而这次遭祸的不止是二郎自己,还有长房嫡孙的郑修吾。 按照皇朝律法,家业宗族的继承之序,嫡孙还排在嫡子同母弟之前。那么,原本众所认为的,郑修吾只是恰好受到了牵连,便是错的。凶手的目的是要同时害他们两个人。 郑三郎,既是萧墙之内的人,又有深以嫡庶为恨,而且是官身,要寻找太学内应并不难。他似乎就是这个上下其手的凶徒。 …… 周燕阁双目空洞地躺在凌乱的被褥上,丝发披散,覆住半张脸,浑身只掩着一条撕裂的素裙。郑三郎坐在她的身前,中衣松敞,抬着她的伤手,小心地为她上药、包扎。 “燕阁,我早知道你的心在二哥身上,但我还是娶了你,我是希望你回心转意的。我爱你,也只要你。” 忽而开言,三郎的语态犹带了几分悔意,就像一个平常的丈夫疼惜他的妻子。 包扎完毕,他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周燕阁的肌肤粉白滑腻,还留有阳台梦中的余温。他忍不住又去轻抚,一寸寸缀下潮润的印记。 “燕阁,我想和你要个孩子。”三郎的手在周燕阁的小腹停住,他稍稍用力按揉,仿佛这里头已经有个生命与他回应,“燕阁,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周燕阁被三郎捻弄得筋骨酥软,不自禁地轻吟了声,下颌微抬,眼角滑过一滴泪:“如果我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就不会介意我心里有别人了?” 三郎认真地看着周燕阁,心平气和:“有了孩子,就没有别人了,我的心里只有你们母子,你的心里也会有我。” 周燕阁轻笑,主动伸开双臂搂住了三郎:“我父母去的早,凭叔父收养才有幸从乡下来到洛阳陪都,我的出身不好,但我不服这个命,我想改变。” “那不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帮你改变!”郑三郎坚毅地说,像是表白盟誓,“燕阁,我和你才是一样的人,也只有我才会真心待你。我会为你创下一份家业,比现在的郑家更大!” 周燕阁颇是满意地看着郑三郎。她豁然开朗,觉得命运一下子与先前不同了。就算在回府的路上,她还是怅然无措,却才过了几个时辰,一切就都变了。 既然执着之下什么都得不到,那便顺势而行,顺风而呼。 “三郎,你说得对,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周燕阁殷切地表达道,目光添了许多炽烈。三郎更加兴奋,也像只刚刚走出迷途的扁舟,望见了水天一色的壮阔,心潮勃勃。 忽而大怒大悲,转而大喜大乐,不知是天意委实故弄玄虚,还是人心原本深不可测。 第43章 秋风清 周燕阁被三郎带回郑家后,便未再每日守榻侍疾,倒是二郎仍旧跑得殷勤,不管别人夫妻如何,全为牵挂恩师之意。云安得知缘故,想不必与周燕阁相见,便也跟着二郎同来,为他尽心。 周仁钧已病了月余,多卧少起,神思昏沉,饮食也只一日一顿清粥。他并不知二郎夫妻都来看他,两眼紧闭,面白颊赤,双唇干涩得裂开血口,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二郎跪坐榻下,接过云安拧好的手巾,一点点轻掖着老师的唇颊,又尝试着去唤醒他的意识,却是无用。放下手巾,二郎握起老师枯瘦的手,千头万绪堵在心头,只有哀哀叹气。 云安忧二郎之忧,也知他们师生二十年,情同父子,轻声劝道:“先生非是旧疾,当是病根不深,要不要换个经验老道的医家瞧瞧?” 二郎摇头,转身将云安扶了起来,送到一旁的杌凳上,替她揉膝:“已经换过三个医家了,都说是心内热毒壅阻,并非是医术有差。云儿,我还好,你不要担心,也不用陪我跪着,疼不疼?” 云安没想到二郎此时还能分心顾及她,不由心头一热,指了指外头:“我也还好,那你看着先生,我去问问汤药好了没。” 二郎也正有此意,却才要颔首,就听病榻上的人猛咳了两声。于是夫妻赶紧重新拥过去,一见,周仁钧眯开了眼睛,竟醒了。 “老师!老师可觉得好些了吗?”二郎一阵兴奋,将人从枕上慢慢扶了起来,云安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去一勺。 周仁钧病得糊涂,吃力地转动眼珠,用了许久才看清二郎的脸:“你,又来了,你其实,不必总来看我。”这话音透着消极、伤感,似乎是不愿二郎来看他。 “学生只想老师早日痊愈,老师万不可自先气馁啊!”二郎说得心酸,只以为周仁钧病中绝望,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周仁钧合上了眼,却将脸扭朝里面,一只手低低地挥动了两下:“唉,你走吧,我早教不了你什么了,莫要把自己的事耽误了。你的日子还长,路还长……” 久病之人有些脾气倒是正常,但周仁钧却明显是疏远,且似有所回避,弦外有音。云安想来不解,便猜是自己在此,影响了师生说话,忙道:“周先生不用管我!我原本也要出去的!” 云安说着便要走,可周仁钧竟一慌促,撑起身子将人叫住:“二夫人留步!” 云安当不起周仁钧这样称呼,赶紧又回身相扶:“先生唤我云安便是,我与二郎一样,都是先生的小辈!” 周仁钧长叹,浑浊的目光瞥过二郎,又落在云安身上,虚颤地道:“老朽膝下唯有一个侄女,她生性娇矜,心肠不宽,若对夫人有所冲撞,老朽替她赔罪了。只是……只是,我恐命不久矣,不能,不能对她多加约束,请夫人,请夫人切莫与她计较……” “先生春秋正盛,又是博学的贤达,必深知事理,何以偶感疾病,便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云安万般不忍,急得眼眶泛红起来。 二郎到这时也已难忍痛楚,激动地道:“老师常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教导学生,说将来不论治学为官,还是立身存世,都该以这样的心境去对待。现在老师自己怎么忘了?偶感疾病便看得极重,心气不稳,心神难安,这正是老师的症结所在啊!” 夫妻的话固然有理,但周仁钧并不经心,瘦削的面颊挤出惨然一笑,却继续说起方才的话:“燕阁,我终究不放心,她与三郎,她……”周仁钧又苦涩地皱眉,像是找不到言辞,又像是顾虑重重: “她与三郎,夫妻,之间,”他将“夫妻”两字咬得极晦涩,仿佛很难,或是害怕,口气有些混乱,“他们之间若终究难以为继,只怕还是叫她回家来,这座宅邸,她还是能安身的。” “老……”二郎亦难听进这话,但要再行规劝,云安却体会出什么似的,一手按住,替他道: “先生唯一的侄女,也是周家唯一的后人,便看在先生二十年的教诲之恩上,我们都不会亏待于她。不论将来如何,不论先生如何,她这一辈子,都会有所着落的。先生放心,云安可以保证!” 周仁钧听到云安的承诺,干涩眼睛徐徐浮起泪光。云安暗自心惊,她其实没有这个把握,纵有十分诚心待周燕阁,周燕阁又怎会认她的诚心?罢了,不过是安慰病中人的一时手段。 未几,婢女将汤药送了进来。周仁钧饮下,又让他的老仆人进来服侍,终究催着二郎夫妻早些回家,又挥手道: “下次,下次当真不必来了。” …… 已是仲秋天气,秋风扫黄叶,洛阳坊间再热闹,也难免多了几分凄寒之意。这凄寒之意也发自夫妻心间。 “二郎,你前几次来,先生也这样同你说话吗?他是不是知道你们兄弟不和,听见你们上回在院子里的动静了?” 夫妻来时同乘了一匹马,此刻只沿街游散,牵马而行。二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揽住云安,低着头,又摇头: “老师大多昏睡着,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我不知道他察觉了没有,或是察觉了多少。我有些害怕,怕他这身重病就是因此而起,也怕他真的再难好转。” 云安没见过二郎脆弱的模样,不禁心疼,想了想,竟踮起脚,当街往他的颊上送去一吻:“别怕,我陪你!” 二郎懵然,怎么也没想到小丫头会这样安慰,一时烟云尽散,涌上心头的只有融融暖意。他放了缰绳,将云安打横抱起,竟一下送上了马背:“云儿,此地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逛,好不好?” 提到玩乐,云安哪有不乐意的,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要买吃的!买很多,我饿了!” 二郎仰面看着云安,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好,云儿要什么就买什么,要多少就买多少。” 北市转过两条街便到,二郎着意引马慢行,让云安赏看两边店肆,越往深处便越热闹。云安常与郑濡、郑修吾结伴游逛,与二郎这般倒在少数,因此欢喜更甚,嘴巴说个不停。 二郎无不应承着,云安要的给买,他觉得云安喜欢的也买。便不到一个时辰,马鞍上已悬挂了许多大小囊袋。 然则,就在二人无限沉浸之时,二郎不知瞧见了什么,忽一发怔,显出惊促的神情:“云儿,在马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二郎说完便窜进了人群中,留给云安满头雾水。她只好接起缰绳,将马儿驾到路边,在马背上观望。还好,二郎去得不远,很快在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面前停了下来。 二郎在与这人攀谈,云安虽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瞧着二郎的形态很是激动。他向那人躬身拜礼,连着拜,深深拜,仿佛对待师长,又别有一种崇敬之意。 云安好奇起来,想这人若是二郎的旧故,自己也该去问候,便下了马,先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而随着步步靠近,街头嘈杂之声便盖不住他们的谈话了,云安入耳的第一句是: “韦将军,两年了!郑梦观实在不料能在洛阳街头再见将军!” 就这一句,看似并未提到什么具体之事,但云安的脚步却再也挪不动了。她的心中轰然,脊背发硬,目光顿挫地逼向那位“韦将军”——盛年、高大、峻拔、美髯——她的生父,长这个样子。 云安跑开了,没有回马背,丢下整条街的繁华,远远地跑开了。她以为避开二郎书房里的那副铠甲,便再也不用想起生父,再也不用沾染上任何与他相关之事,竟不曾想,就这么毫无预备地,直接地,见到了生父本人。 云安无法接受,也无法当着生父的面,再维护二郎心目中的那个“韦将军”。她不知跑了多久,跑到筋疲力尽,在一个窄巷口瘫坐下来。心头的轰动尚难平息,她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晕厥。 这时,忽有两匹马急停下来,连声的嘶鸣刺痛了云安的耳朵,她抬头看,跃马冲来的竟是李珩。 “云安?你这是怎么了?一个人?”李珩奔马骤停,不过是因为目光划过了熟悉的脸孔,他果然没认错。 云安不知所措,缓缓扶墙站起,就称呼了两字:“大王。” 李珩瞧着云安面色苍白,发丝凌乱,便知没有好事,却又怕她误会,没有离得太近:“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你告诉我,你为何在此,究竟怎么了?” 在举目无亲的洛阳城,云安心里数过几遍,倒只有李珩算个故人,即使身份悬殊。她没办法,好像只能舔着脸再次求助: “大王,你能不能把你的马借给我?我要找个地方躲一躲,我现在不想回家,不想见人。” 李珩越发觉得事情严重,岂能放任她一人,迅速做了个决定:“我有一处别宅,偏僻清幽,没有外人知道。我可以带你去,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云安犹豫了,却终究没有太多精力仔细斟酌:“多谢。” 第44章 千千恨 云安以为李珩的别宅不过就在城中某处,却谁知一去四五里地,不仅出了城,而且上了山,是一座建在山间的宅邸。果如李珩所言,清静幽僻,除了门吏,连侍奉的婢仆都很少。 夜幕降下,天已完全黑了。 李珩叫阿奴留在前院,亲自领着云安进了内宅,过台榭回廊,屈曲环绕,来到了一处带阁楼的别致院落。李珩相邀登楼,二人临窗对坐,四周寂然,唯是寒蝉凄鸣低低传来。 “此处没有人敢打扰,但你既然愿意跟我到此,我必要知道缘故,才能为你安排。”李珩倒了杯热茶递去,问得既直白又恳切,目光淡淡地泛起一片怜恤。 云安低头,将鬓角散发捋至耳后:“我见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说来话长,大王一定要知道吗?”她的心绪已经缓和,但沉重不减,而面对李珩这个救急的恩人,她既知该说,又难免犹豫。 李珩皱眉暗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告诉我,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权当发泄倾吐,自己也好受些。” 虽前后有些误会波折,但云安倒从未觉得李珩是个坏人,因而并非不信他,便罢了,低眉苦涩一笑:“像大王这般出身的人,肯定从未被人抛弃过,也不知那种滋味吧。” 李珩略惊,但不失从容:“怎么?你见到的人曾欺负过你?” “他是我生父。今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见他。”云安转脸望向山间的月色,幽幽寒星缀在她原本漆亮的眸子里,“我不是襄阳刺史裴宪的亲生女儿,我原本该叫韦云安。” 李珩再通达世事人情,亦万没料到云安的内情是她的身世。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韦,关于他的事,我都是从阿娘身边的钟娘口中问来的……” 曾与郑梦观说起往事时,云安对生父的印象都是虚空的,说来恨,却不会久留心间。而此时,望见了那人的脸,又知道了步靫绣字,还有二郎这一层缘故,云安便实在艰难了。 恨还是恨,但恨得悲凉,恨得伤情,亦恨得无可奈何。 云安细细叙述,一直叙述到今日的事,泪水滑落,她便倔强地用力擦去,擦得皮肤发红,像胭脂色。 李珩许久没说话了,从一开始的微惊,到几度惊情,现在便是咬紧了牙。他也恨起来,既为旁人的事义愤,也沾带了自己的心思。 “那,你就一直替郑梦观守着这个秘密?”李珩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亦不自觉地想要牵住云安的手,却还是忍住了。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云安努力调息,让恨意消散在对二郎的情爱里,“他先为婚约放弃了自己的志愿,如今又为了我选择去做经师。我难道连他仅存的一点念想也要破坏吗?我本替嫁,就不堪与他为妻,欠他的又何止这些呢?” “他既愿意成婚,便有责任善待你,夫妻之间,你不欠他的!”李珩并非只是劝,亦似带了几分不甘,不平,“云安。”他忽又深切地唤,嗓音含涩:“我若告诉你,我也认识那个韦将军呢?” 云安顿了顿,不觉意外:“二郎是在北庭从军,大王如此身份,想必是在北庭有部下姓韦?也许就是同一个人?” 李珩摇头:“不是也许,就是一个人。他叫韦令义,是北庭节度使,也是,韦妃的父亲——我的岳父。” 与李珩的笃定相对的,自然便是云安的惶然震惊。她猛咳了两声,身子歪斜,强撑在案上:“所以……”她说不下去,但李珩却很快会意,向她颔首: “北庭的军将虽不止他一人姓韦,但韦妃的父亲也是今日到,我原就是去迎他的。韦妃,她不是待你很不同吗?所以,对,所以,只能是他,韦令义。” 原来,生父竟会是一切人事的交点,是所有谜团的答案。 “为什么……”云安失神地虚声低语,又在心内自嘲:果然自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无缘无故得到王妃的厚爱。 “云安!”李珩终于绕过小案去扶住了云安,将礼仪分寸都抛进了茫茫的夜色。他愧悔,觉得话说急了,该从后再慢慢告诉。 云安难以从这阵无力中剥离,喘声渐促,看向李珩的眼睛又蓄满了泪水:“王妃邀我去家宴,求大王,寻个理由另安排吧。” 韦妃的目的已十分明显,而在这场家宴到来前得知真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云安是“绝处逢生”,李珩懂得,亦不会让她面对这样的痛苦:“你放心,我安排!” “谢谢,谢谢。”云安真诚地感激李珩,深深地点头致意,但要从他的搀扶中脱开,终究不敌心力交瘁。 李珩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默许,但云安亦别无选择。他将云安横抱起来,下了阁楼,一直送到正屋的寝塌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你的脸色很差。”放下云安后,李珩搬了张杌凳坐在榻前,目光关切,“我有一个专随的医官叫许延,医术精明,为人缜密,常年只照料我与韦妃。我叫他来与你看看?” 云安抱膝低头,尚且自持:“不必,我明天就好了。” 李珩不能轻易放心,也觉得云安是怕许延透露给韦妃,便道:“他只听我的话,韦妃不会知道。” 云安是有这一层防备,但更多的还是不想麻烦:“叨扰大王已是惭愧,更深露重,还请大王早去歇息。” 李珩犹豫着,克制着,低低一叹,终究罢了。他敛衣出门,一步三顿,直到廊下闭门,依旧对着门沉思了许久。 这一夜已过了大半。 李珩漫步回了前院,浑身松乏且疲惫,才一坐下,便以手扶额,眉间深深皱起。阿奴见主人与去时大不一样,担心地问: “大王可要唤许医官前来?” 其实李珩的忧痛在心,不在身。他吃力而又怆然地说:“阿奴,你可知,云安,她才该是我的妻啊!”这,便是他方才的恨。 …… 郑梦观原是忽然间望见个熟悉的身影,先是要去辨认的,及至看清这人就是他的伯乐韦将军,才情不自禁地叙起旧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时的忘情,竟把云安弄丢了。 其实他并未与韦令义过多深谈,道别回来,还兴冲冲地想与云安分享。谁料,马儿和东西都在,独不见人。他只以为云安又看中了什么,跑到了周围的店肆里,又岂料,遍寻不见。 二郎这才慌了,心里顿时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测。他将整个北市搜寻了一遍,又一路往家找,可直到暮鼓声传来,也毫无结果。 于是,整个郑家像上回云安晚归一样,都惊动了。郑楚观命家奴四处再找,自己又亲往洛阳府报案,请动官家一道寻人。二郎则往金吾卫大牢去,恐云安犯夜被抓。 他的心里只退一万步想,真是犯夜也罢,最怕云安是遇到了拐带人贩,或是色迷心窍的歹徒,那便是万劫不复了。他的心情已不能用忧心如焚来形容,已是濒临崩溃了。 然而,一夜徒劳。 …… 云安无眠,既是心事烦杂,也是身体不适。 自夏天那场大病后,她便总觉体格不如从前,平常无异,遇急事动急情就显现出来,症状还是愦闷眩晕。但终究没什么大碍,她只默默忍下,连素戴都没告诉,更怕二郎再为她耽误事业。 望见天光透进来,云安就起身出了屋子,原想寻个小婢问路,却一抬眼又见到了李珩。李珩早回了院中守着,也是熬了一夜。 “今日什么打算?是要回去?”李珩阔步走向云安,亦未再与她刻意离远。 逃避得了一时,亦未必真能不去面对,况且,云安并非胆怯。她挤出微笑,点头:“既然韦令义是来探望王妃的,二郎也不会把他请到家里。我消失了一夜,他们肯定急坏了。” 李珩眉间一拧,既不舍又为难,却也是早料到的,道:“你忽然出走,回去怎么圆场可想好了?需要我做什么?” 云安倒只想了个大概,缓道:“我就说我替人追贼,跑远了,然后城门关了,滞留了一夜。大王就给我指条路,去城门就行了。” 李珩失笑,觉得尚算是个不错的借口,但辗转又显出一丝疑惑:“你去追贼,一个小女子,他们会信?” 云安自然地一笑,想起昨夜叙述往事,并未过多言及自身,解释道:“大王不知,我八岁便会骑马,常于山间纵游,不仅会骂人,而且会打架,村里的男娃都怕我。这些,二郎都知道,会信。” 李珩原只觉云安性情活泼,却不料还有这样的本事,不禁诧异,又惊叹。他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我让人备了早食,你用一些,然后我送你到城门,也顺道回王府。” 云安淡淡一笑,微微颔首。 两个人的辰光在一顿清淡的早食中结束,这时,红日才刚刚升起来。秋天的洛阳,风致特别,既有中原古都的雄浑,更兼皇朝盛世的浮华,令人憧憬,亦教人贪慕。 红尘世间,俗人浅见,或许看破些,才能安身立命。 “我已让阿奴探过城内情形,郑家果然兴师动众地在找你,城门处必有人接应,你先去,不必管我了。”可遥见城门的官道上,李珩对身侧马上的云安说道。 云安感激地看了眼李珩,却下马踩进了路旁的泥洼,猛跺脚,溅得满身污泥,又抹了两把在脸上。 “你这是做什么?”李珩望着这个泥猴,翻身下马。 云安还没弄完,继续在身上乱抹,间隙回道:“捉贼么,又折腾了一夜,不能太干净,看上去越惨越真。” 一句话把李珩堵得猛咳了声,想笑,甚至想为她击掌,却又笑不出,动不了,只有不可思议地看她施展。 “大王离我远点,别沾了。”少时,云安拎着裙边走出来,望见李珩的表情,也不好意思地干笑,“那,我就走了,马也不用了。” “好,你,你慢些,慢些走。”李珩抿唇,憋忍胸中笑意。 云安颔首,咧嘴吐了吐舌头,转身去了。待见她稍稍走远,李珩终于将这阵笑意发作出来,扶着马背,笑得抬不起头。 便在这阵止不住的笑声里,阿奴策马而至。他很早时便奉命进城探听消息,回来禀明后,李珩也没让他跟随下山。 “主人,你这是怎么了?”阿奴惊诧,甚少见李珩这般不顾形容地大笑,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咳……咳咳,嗯。”骤然止笑,李珩又被噎得干咳,长舒了口气,才问:“你又跟来做什么?” 阿奴不敢延误,即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呈上道:“婢女收拾屋子发现的,应该是裴云安落下的。” 李珩将眼看时,却是一支梅花钗,再一想,果是云安来时所戴。“裴云安三个字,不是你能叫的。”收了钗,李珩脸色一冷。 云安于阿奴来说非主非友,却不知该怎么对待了,小心问道:“请主人明示,我今后该如何称呼。” “裴夫人。”按理女子出嫁随夫,该是郑夫人。李珩有私心。 第45章 卷罗幕 云安走近城门时,见卫兵严查过路人的行李车马,以防歹徒拐带人口,便知就是李珩所言的“兴师动众”。她惭愧不已,只好赶紧自报家门。官府卫兵并不识得她,便将人先引到了一侧草棚,另去通知郑家前来辨认。 云安虽已编好了理由,但在二郎奔马赶到的那一刻,还是紧张得腿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二郎却像是从悬崖峭壁上猛被拽了回来,当着官吏人众,过路商客,无所顾忌地,死死地抱紧了云安。 “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 二郎声泪俱下,是从未有过的焦急自责。云安还以为他会数落自己,又惊又痛,不觉也湿了眼眶。良晌,二郎缓缓松开双臂,一双通红的眼睛怔怔地望向云安,犹是惊魂难定。 “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二郎抚着云安满是污渍的脸颊,上下仔细地端量,“是谁欺负了你?告诉我。” “没有,都没有!”云安哽咽着,赶紧扶住二郎双手,歉疚地看他,“我原就在路边等你,可忽然有人抢了一位阿姥的钱袋,就在我眼皮底下,我便追上去了。那时情急,又没见你在哪,顾不上,一路追到了城外。后来也没捉住,还错过了时辰,被拦在城门外了。” 二郎听来万幸,却更后怕,倒吸凉气,复将云安揽入怀中:“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丢你一个人,都是我的错!” 云安不得已骗人,二郎的每一句道歉便都刺激着她的羞耻心,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唯有饮恨咽泪,暗咬牙关。 “云儿,我们现在就回家。” …… 草棚里的感人情形都被随后进城的李珩收入眼底。他远远望着,面无表情却心内隐痛,他原来不该是局外人。 直到那对夫妻离去,李珩才调转马首,直奔王府。他的情绪亦是在这一刻毅然转变的。及至抵达,阿奴跟随下马,才望清主人一张冷峻的脸。他不敢问,但知道李珩要做什么。 “去叫小婢把韦妃请到我的书房来。” 阿奴拱手应诺,心想,果然。 韦妃因李珩一夜未归,又不曾遣人告诉,也担心着,故而行动很快,不一时便到了。她开口就问: “珩郎,你昨天去哪里了?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府苑之内,私下无人之处,韦妃都是这么唤李珩的。可她的体贴关爱却换不来李珩的转身。李珩一直背对着她站在疏竹窗下,许久才淡淡幽幽地说道: “你不是知道么?我是去接应你父亲的。” 韦妃不禁皱眉,从话音里觉出几分漠然,仍诚恳道:“珩郎,父亲并未在北市见到你,他回了稠桑驿,以为事情有变。” “是啊,有变。”李珩这句倒回得很快,却越发带出讥诮,“韦妃,你说实话,不要打哑谜,究竟为何要请裴云安夫妻参加家宴?你与裴云安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韦妃大惊,脚步向后一跌,鬓边的步摇流苏猛颤,勾在了云鬟的发丝上:“珩郎,你,都知道了?如何知道的?!” 李珩冷哼了声,终于转过脸来,目光萧肃而逼视:“我自六年前纳你为妃,一直认为你们韦氏是清白传家,岂料,你父亲竟给了我一个莫大的惊喜!” “是父亲说的?你还是见到他了?”韦妃不可思议地问,却也显然知道不通,双眉一蹙,落下泪来,“对,父亲有错,他对不起云安,对不起,我的妹妹!” 李珩绝非轻率之人,这是他平生第一回 意气用事。即使明白身为小辈的韦珍惠没有错处,却只为云安不平,亦为他自己惋恨。 “你既知对不起,又怎不知弥补不起?为何要去接近她?!你们还想让她变得不幸吗?!韦珍惠!我也错看了你,你的大方得体,善解人意,都只是装给我看的不成?!” 韦妃亦痛悔,跪倒在地,不敢放声,忍着泪意道:“我自随母亲进门,便知道有这么一个妹妹,因我母女之故,被赶出家门。父母之过,不忍宣口,但父亲早也有悔意,多次私下与我说起。” 李珩不屑,冷笑一声:“悔?” 韦妃忍愧低眉,继续道:“父亲第一次与我提起,是我出嫁前夜,他不愿母亲知道,权作感怀。那时起,我就暗遣小奴四下追查。直到两年前,我才终于知道,父亲的嫡妻柳夫人现已是襄阳刺史的继室,而我的小妹也已许配郑家,即将要到洛阳来。” “所以你在裴云安成婚时送了贺礼,只是为寻机会接近,并不是先前所说的,为我拉拢世族?!”事实越来越清晰,李珩便越发觉得被人算计,语态又添了十二分的冷刻。 “珩郎!”韦妃忽而不甘地高呼,却又瞬息泯于李珩愤恨的目光里,终究瘫坐:“夫妻六年,我唯有这件事瞒你,我,知错了。” 李珩尚有怜悯,亦是顾念六载恩情的,只是看着韦妃的眼睛,便自觉想到另一双相似的眼睛。他是听云安细述之后,夤夜反思,才发现这姐妹俩的相似之处。可惜,发现了,也不能挽回什么。 “事已至此,但凭珩郎处置,珍惠绝无怨言。”韦妃决然道,又敛衣郑重一拜,“只是,我也想问一句,珩郎是否喜欢上了小妹?” 女人的心思大多敏觉,况且韦妃情深意重,自能体察入微,而李珩的几番表现,也都尽在不言中了。 “是,若没有你们母女,如今申王府的女主人该是她。”李珩毫不犹豫,“你父亲作下的孽,天意却为我伸张,让我遇见了她。” “可她,已经嫁人了,与她的夫婿情投意合。”韦妃正声道,既是在提醒,却不为儿女私心,“珩郎欲举大事,不能有亏私德。小妹亦深有教养,不会依从。” 李珩讪笑,眉间飞扬着卓拔之气:“我不是你父亲,既不会夺人妻子,更不会宠妾灭妻。但你,好自为之。” 韦妃心中一沉,旋即黯然失色,再也无话可说。 李珩短短数语,不仅是提醒韦妃不要低估他,也将韦妃之母明确地归为妾侍,便是将韦妃也降了一等。而一句“好自为之”,就算是断了夫妻之情了吧? 这样的处置,看似并无动作,实则摧人心肝。 “你回去吧,静思己过,家宴就不要再想了。”李珩挥了挥衣袖,又将身子背了过去。窗外摇曳的疏竹,曾见证韦妃红袖添香。 韦珍惠明白李珩的脾性,不曾哭泣求怜,很快悄悄离去。然则,闭门之声才落,又听启门声响,是阿奴走了进来。 “何事?”李珩辨得清是阿奴的脚步声。 阿奴原已知晓内情,又在门外听得清楚,是进来劝的:“大王何必苛责王妃,这不是王妃之过。大王心里明白,不是吗?” 李珩心绪已缓,叹了一声:“我不喜欢身边人骗我。” 阿奴自知身份,也不敢多干涉主人的家事,顿了顿,道:“如今韦将军做了北庭节度使,掌一方军政,三十万兵权在握,一动一静,皆令朝野忌惮。而长安又有胡将军为大王暗结才勇,以备大事。这内外相应之势已成,大王等待的机会就要到了。” 这番话倒真令李珩从容不少,亦明白阿奴实际所指。他轻笑,想起当年与韦家联姻的往事。 李珩是载德天子的第三子,亦是昭明德妃唯一的孩子。德妃少年入宠,又生有皇子,也曾宠冠六宫。奈何宫闱之事,美人迟暮,恩情日薄,都不过是常理。 德妃失宠,便连带李珩也成了皇帝可有可无的儿子。这也罢了,皇门子嗣岂能个个都被重视?况他既非长子,亦非嫡出,又有德妃端正教养,原也没有非分之心。 然则,一自天子嫡后薨逝,又来了个继后张氏,一切就都变了。张氏出身平常,不过是个典军之女,扬眉受宠皆因姿色美艳。但她不曾生育,一朝母仪,便极尽揽权,干预朝政,以固自身。 天子素有风疾,年过五旬便愈发昏聩,大小事务多由张氏左右。一并张氏满门,姊妹兄弟皆仗势擅专,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而因天子至今不曾册立太子,张氏唯恐将来不测,又将心思对准了几个年已长成的皇子。 李珩的两位兄长皆是嫡后所出,对张氏一族积愤已久。张氏知晓,便日夜向天子进谗,污蔑他们阴谋篡逆,先令天子疏远,最终将他们废黜赐死。二兄罹难之时,李珩刚刚十二岁。 如此腥风血雨之下,德妃只想保全唯一的儿子,便在张氏面前虚与委蛇,遮蔽锋芒。德妃因母家杜氏与韦家有旧故,也知为儿子寻求将门做依傍,才有未来可期,便此定下了这门亲事。 彼时韦令义尚非节度使,门第虽盛,却无军权,不算显眼。而德妃又答应张氏,李珩纳妃之后会迁离长安,一生只求富贵,这才讨得了一线生机,为李珩避开了大祸。 李珩天纵英姿,远比两位兄长智谋高明。这般经历之后,他志除内难,便以韦家相协,暗聚才勇之士,必要还社稷清明,宗庙太平。这,便是他一直以来的大事。 五六年来,李珩行事顺利,从未引起张氏一族的疑心。只是也有遗憾,母亲德妃在他来到洛阳后不久便病逝了,母子间不曾见上最后一面。而如今,云安的婚姻,又为他的人生添了一桩憾事。 收敛回忆,李珩的面上添了几分忧切,感慨道:“朝局多难,祸在萧墙,九州四海看似晏乐,黔首黎庶沉浸盛世,却少知季孙之忧,顷刻间就能震动天下。我为大事,必不会失于眼前小节。韦家的事究竟如何,都以后再论,我也不会真的怪罪韦妃的。” 听到这样的话,阿奴的既感佩又感动,拱手道:“阿奴必为大王效死,鞠躬尽瘁。大王,昨日未见韦将军,是否安排再见?” 李珩眉头轻皱,微一摇头:“韦令义如今的身份不同,我能以子婿之礼邀他入府宴饮,却不能与他在王府详谈,时间长了便会惹外头的眼线怀疑,所以才约在北市废庙。昨日我虽被裴云安打了个岔,但韦令义还是露面了,你要再去废庙探看一番,确保万全。” 阿奴颔首称是,利落地离开了书房。 完全安静下来后,李珩踱步至书案前坐下,取出怀中安放的那支梅花钗,看了又看,不觉自语:“你会来找我的吧。” 李珩想,若云安发现自己丢了东西,也许他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第46章 麝烟微 云安劳了一夜神,回府沐浴之后便沉沉睡去。二郎自然不离,取了块干巾,一缕一缕为她擦干湿发。他的心依旧难平,脸色发白,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眼错不见,小丫头又消失了。 “万幸夫人并未受伤,二公子也稍歇片时吧。”素戴捧起云安换下的脏衣要出门,见这情形也不由心酸。 二郎并不就答,素戴亦知未必有回应,静悄悄地转身,却在跨出一步后才听道:“等等,我有话问你。” “是。”素戴便退回去,蹲下身子,认真地望着二郎。 二郎这才转脸,虽放了干巾,也仍要握着云安的手,道:“昨夜阖府惊动,都在找云儿,你看见三郎了吗?” 云安走失,素戴也是心急如焚,她半晌没想得起来见是未见,亦不知二郎为何要问兄弟的行踪,轻声道:“昨夜我跟着大夫人在中堂等候,云夫人和三夫人也在,但似乎,没听见三公子的消息。” 二郎眼中一凝,虽然素戴的回答并不确定,但他倒能确定,三郎是没有帮着一起寻人的。他这问,只是在斟酌一个凶险的猜测。 “去吧,让厨下备些云儿爱吃的,她怕是从昨日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二郎心里有了计较,仍将心思先转回来。 人境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云安直到入夜才醒转,第一眼望见的还是郑梦观,但睡意未散,神思迟缓,她的眼神只是木木的。二郎见状,轻轻将人抱持起来,靠在自己肩头,细心地拍抚安慰。 云安渐渐回过神来,抬起头瞥了眼窗外,才知自己一合眼竟睡过了整个白日,天已经黑透了。二郎微一皱眉,却只关顾云安的身体,便唤素戴端来早已备好的饮食。 云安虽久未进食,但此刻并不大想吃,有些惭愧,也不仅仅为自己贪睡。而这间隙,二郎已拿了块紫萝糕送到她唇下: “下午你睡着,云夫人送来的。她知道你喜欢,紫藤过了花期,她早留了许多,晒干了封存,都是为你。” 云安确实喜欢黄氏的手艺,更感激她的心,便一笑,吃了。 二郎瞧着云安乖顺的模样,不觉对比早上接她回来的情形,叹息道:“昨夜滞留城外,吓坏了吧?以后若再遇急情,也不要逞强轻动,终究是太危险了。” 云安放慢了咀嚼,含着一口紫萝糕,闷闷地道:“对不起,是我轻率。”她的愧与外头的夜一般,又深了一重。但见二郎总归不忍,反比她更自责,一咬唇,另起话端: “二郎,你昨日忽然走开,是看见了什么?” 云安之意是想转移二郎的难过,宁愿与他谈论韦令义,至少他会有几分兴趣。果然,二郎的眼色立时亮起一层: “就是赠我明光铠的北庭将军,韦将军!先只见身影一晃,我还以为看错了,追去细看,才发现真的是他。但若非是他,我也不会一时忘情。云儿,你原谅我。” “我不怪你,这件事,不关对错。”云安表现出必然的大度,却也从二郎自然流露的神色中察觉了什么——韦令义的出现,既能令一向稳重的二郎如此忘情,那他便真是放不下那段往事。 他放不下,云安早知,此时不过终于证实了而已。 “那你们都说了什么?”云安抚着二郎的手,笑问。 二郎却摇头,眼角眉梢略略泛出滞涩:“韦将军是来探亲的,他的女儿嫁在洛阳。只是他下榻在城外的稠桑驿,并未住在女儿家中,我有些好奇,但也不好当街细问。” 云安虽知内情,却也不知韦令义因何不住在王府,只道:“那,你抽闲再去探望便是,与他叙叙旧。” 二郎似乎早有此意,亦必不会只甘于街头的匆匆一晤,翻掌握住了云安的手道:“云儿,我带你一起去!两年前我被大哥催归成婚,韦将军是知道的,还问过我要娶谁家的女儿。” “不!”这话触及了云安的底线,她猛地抽开手,身子也不觉往后挪了些,“你们叙旧,我在不便,我不想去。” 二郎一怔,又笑了:“你不用怕,韦将军虽是武官,却很谦和亲善,就如周老师一般,都是我的师长。你在周老师面前,不就做得很好吗?况且,我也在啊。” 云安哪里是怕,但心中幽恨却只能表现得像是任诞放肆:“你的事我从不干预,我要怎么做,也自有分寸,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二郎这才看出云安的不妥,又想拉住她,却见她迅速躺倒下去,用被子蒙住了全身,再不理人。 二郎的手悬在半空,许久倒也不曾强求。熄灯上榻,他另抱了一条棉被,只是仍侧身望着里头的云安,隔着被子拍抚她。 …… 洛阳秋景多少风情,到了黄氏眼里,都不如自家府中好看。她命顾娘在院中花圃前置了小案,案上放了一壶清酒,还有一盘紫萝糕,看上去与送到人境院的紫萝糕并无区别。 “奴婢许久没见夫人如此悠闲的样子了。”顾娘俯身倒酒,与黄氏相视一笑。 黄氏抿了口酒,另一只手的食指轻弹案面,发出缓慢的笃笃声,道:“近日倒不见周燕阁常来,你觉得她是学聪明了,要自己另想招数对付裴云安?” 顾娘眼色不动,只思忖道:“夫人有意让她送糕点,就是想让她的非分之想发挥用处。她不是已经让三公子瞧见过一次了吗?也许,三公子警告了她,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黄氏并不认同,却也不在意,道:“我料到三郎的痴心,就算有什么,也都会给她留几分薄面,不会叫我们看出来。但,都不重要,她既敢进郑家的门,敢做我的儿媳,我便不会容她轻易逃脱。” “那是自然,她才有几分头脑,终究浅薄。”顾娘深知黄氏,从无阿春侍奉崔氏时的那般浮夸阿谀,说什么便是能说准的,“裴云安滞留城外一夜,他们寻人又闹得满城皆知,这是夫人的机会。” 黄氏忽然笑出了声,带着几分凉薄尖刻:“一个女子,贞洁才是美德,何况又是这门第里的人?一个清白名声,便是命。” “那此事是我们来,还是再借周燕阁之手?” “我们来,我们要好好地去说。”黄氏显得端正而慷慨,仿佛要做的就是一件助人为乐的美事,“然后,她自然不会缺席。” 顾娘一笑:“奴婢明白。” 黄氏颔首,拈起一块紫萝糕送到口中,惬意道:“还是旧时味。” …… 云安无事,二郎次日便照常上职去了。夫妻间再未多提韦令义,云安便只当没这回事,由二郎自己安排。 这日,郑濡又来向云安问韩简之事,可云安早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两月来也根本没有对二郎提过。郑濡不高兴了,赖在云安身上要讨说法,见素戴正给云安梳头,便将梳篦夺了去。 “二嫂不把濡儿放在心上,濡儿不让你漂亮!”郑濡撅着嘴歪在云安肩上,两手将梳篦捂在腹部,一副抗争到底的架势。 云安瞥了眼这小赖皮,耸了耸肩拱她,笑道:“我难道就只有一把梳子吗?”说着,便示意素戴往妆台奁盒里找去。 郑濡不罢休,五官皱拧着,哼哼唧唧地撒娇赌气:“二嫂你变了,你不像从前那样疼濡儿了!” 云安也算习惯了郑濡的缠人,但每见她变着法儿的任性,小脸粉扑扑的,便还是忍不住心软:“好好好,你别再闹了,我今晚就帮你问,等过几日他学中放了假,我们就去韩家拜访,如何?” 郑濡的神色转变不用一瞬:“好!二嫂最疼我了!” 云安笑而摇头,不禁抬手抚了抚郑濡的脑袋。 却这时,一旁翻找梳子的素戴疑惑了一声,为难地道:“夫人,你那支梅花钗呢?昨日便未见你戴着,我还以为你收起来了。” “我没戴吗?”云安心中一沉,只想这梅花钗是二郎所赠的定情之物,她没一日不戴着,万一丢了,岂不是大罪过? “好像是,二嫂回家那天,我来看二嫂,你头上便没有。”才觉事情不妙,郑濡一句话又是雪上加霜。 云安坐不住了,匆匆挽了头发便往门外跑,郑濡与素戴追出来,左右将人拦住。郑濡道:“二嫂要出去找吗?若是丢在外头,几天了,哪里还找得到?” 素戴也道:“是啊,虽非十分贵重的罕物,也是值钱的,被人捡去,纵不去当铺卖了,又哪里肯归还?” 云安却并非不知这些道理,只是她还有一处可寻,不能宣之于口。 “你们不必多言,只须帮我保密,千万不要让二郎知道。”云安脱开左右二人的手,神色既不安,也毅然。 “哟,二嫂这是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孰料,话音未落,周燕阁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三人面前,细挑眉眼,悠闲自若。 “你来做什么?”郑濡护着云安,不屑地白了一眼,“进别人的院子,就像自己家似的,无礼。” 周燕阁亦不把郑濡放在眼里,只盯着云安:“二嫂,都是一家人,丢了什么就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人多找起来也快。” 云安知道周女不过是调侃,但也发觉她变了,不似从前针锋相对,颇有几分圆滑,底气也足了许多。 上回三郎在周家撞见周燕阁表白二郎,这事情二郎也向云安坦陈了。当时夫妻都觉得,就算他们不至离婚,也必然会生出嫌隙。可如今的情形,周燕阁的形容举动倒一点都看不出来。 “不必了,小东西而已,不劳弟妹费心。” 事有轻重缓急,云安冷冷地丢下一句,便大步走出了庭院。周燕阁转望了一眼,嘴角扬起一丝蔑笑。 她虽是偶从院门外路过,望见三人似有争议,才进来凑个热闹,亦不知云安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但,她听见了云安那句——千万不要让二郎知道。 “你还不走?”郑濡真是一刻都不愿多看周燕阁。 周燕阁仍是从容,扶了扶鬓角,理了理衫袖,却举起一手食指放在唇边,敛气轻道:“嘘,小声些,千万保密,不要让二郎知道。” 郑濡与素戴俱是一惊,只觉寒毛卓竖,背后生凉。 第47章 却无语 郑梦观下职离了太学,策马所向却不是修文坊家中。他连日积攒了许多疑问,不得不去解惑。不多时,马蹄在洛阳府前停住,他要见的人便是自己的三弟。 申时已过,洛阳府的官吏陆续从门首走出来,各家都有车马来接,或是庶仆牵马等候。郑三郎的庶仆早被二郎遣了回去,他在门内便远远瞧见了二哥,背手直立,神情肃淡。 “这是哪阵风把我二哥吹过来了?”三郎从兄长手中接了自己的马缰,故作惊讶之状,“小弟都几岁了,还劳烦二哥来接?” 二郎知他必无好脸,也不是来劝他的,平静道:“我有话问你,边走边说。” 三郎撇了撇嘴,一笑:“愿闻其详。” 兄弟俩都未上马,挨着路边牵马缓行,日头偏西,余晖洒在二人衣袍,人影斜映在地上,倒是一副平和齐整的情景。 “你对我不满,我可以理解,但你,也恨大哥吗?”二郎犹疑着开口,目光平视前方,心中还留有一丝期待。 三郎不算意外,想起那回周家院中的争执,自己是说起过嫡庶之论,缓道:“恨你与恨大哥不是一样的吗?看你怎么想了。” “我想你不会,你便真的不会吗?”二郎紧接着反问。 三郎轻嗤:“有些事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二哥何必究根问底?有话还是直说,弯弯绕绕,小弟听不懂。” 二郎听出话中回避之意,想他还是没有十分断绝兄弟之情,眉头轻皱:“太学的事,与你有关吗?” 太学之事还是夏天发生的,三郎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太学之事殃及修吾,所以你才问我恨不恨大哥,你怀疑是我陷害了你们?” 二郎既已问了,便不会退缩:“若你是我,该作何想?” “若我是你……”三郎欲言又止,目光凛然,忽却冷笑几声,带着讥讽,“我不是你,也不想是你!你要是怀疑,便拿出证据来!有司问案,公堂对簿,我奉陪到底!” 二郎依旧坦然,但也看不透三郎的神色,兄弟间早就渐行渐远了。“那么,云儿呢?”二郎只想一问到底,赌一赌三郎的心性,“她前几日滞留城外,说是偶见盗贼,虽则行为冲动了些,但她年纪尚小,性情天真,容易轻信旁人。” 有了上一个问做铺垫,三郎只觉得无谓起来,鄙薄道:“裴云安是你的人,你自然认为她事事都好,她说什么你都信,我看二哥才是天真轻信之人!纵然是我安排了那个盗贼,把她引到城外,就滞留一夜这么简单?二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 二郎虽为探问而来,却也是一片诚心,岂容三郎肆意假设,戏谑云安的名声,严正道:“这些事最好与你无关,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 三郎望着兄长一身正气的样子,既觉虚伪,也越发觉得与他是两条道上的人。他转身上了马,未置一词,扬鞭而去。 不欢而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二郎并未完全解开心中疑惑。 他想,若确非三郎所为,给他个警醒也好。但若真的不是三郎,萧墙之内的凶手还能是谁?周燕阁?她虽有动机,却也不过是在云安身上,她左右不了太学之事。 直至修文坊家门前,二郎都只是边走边想,并未上马。门侧小奴按规矩前来接马,他一抬头,却望见云安也才牵马归来。 二郎自然赶紧迎上去,但云安似乎心不在焉,他都去到跟前了,也不抬头,更未发觉。“云儿,你去哪儿了?” 云安闻声停步,一惊,这才抬起一脸愁容,滞涩地道:“好,好巧啊……我,我随便逛逛。” 单是这心事重重的样子,二郎已经不相信是“随便”了,复见她裙边泥点,鞋履蒙尘,便更觉蹊跷。 云安原是去寻那支梅花钗的。 若丢在路上自然再难找见,她只能寄希望于李珩的私宅。可出了城到了山脚,她又记不清路,毕竟只去过一回,有李珩带路,她也没往心里记。于是,野路小径里寻觅,便沾了一身尘土。 “云儿,我在问你,去了哪里?”见云安只是恍惚,二郎愈发担心,“前几日的事不记得了?怎么还一个人乱跑呢?” 二郎尚不曾发觉梅花钗丢失了,但云安心中有数,便难免心虚愧疚。她两手垂在身侧,不由地抓紧了裙裾,硬着头皮道:“真是随便逛逛,也知时辰,所以赶着回来了。难道我错了一次,以后就不许我出门了?” 二郎皱眉细忖,觉得云安的话也不算错,或许是他才和三郎理论完,有些多心了,便一笑,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家。” …… 郑三郎枕在周燕阁腿上,夫妻两个披衣散发地挨在坐榻上说话。一方五足银熏炉摆在榻前,悠悠地发散出慵懒的轻烟。 “三郎,你可听见府里的传言了?都已经传到街上去了。”周燕阁从身侧的八角几上拣了枚青紫剔透的蒲萄送到三郎嘴里,眼中泛着轻佻的笑意。 “是关于我那二嫂的?好像是听见几句,怎么了?”三郎自上任起便不常在家中,即使与兄长们不太对付,但仍分得清主次,最看重的还是官场的经营。因只略一思忖,嚼着蒲萄,态度闲散。 “还不是她滞留城外的事。”周燕阁轻叹着道,仿佛惋叹,却是讥嘲,“一个年轻女子,莫名消失了一夜,还在那种荒郊野地,即便安然无恙回来了,还能清白吗?” 三郎才被二哥怀疑是云安走失的始作俑者,这谣言就来了,他不禁上心,有所思虑:“那他们自己怎么说?长嫂呢?” 周燕阁摇头:“他们面上肯定不认,长嫂么也自然不许下人乱说,但怎么防得住外面的口舌?说来也是那个裴云安放诞任性,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大街上,穿了男装,不伦不类。如今这般,不仅毁了自己名节,连带郑家也抹黑了。” 三郎笑了,伸手抚摸周女的脸颊,宠溺道:“这不是正好给你出气了吗?我二哥想必也不痛快,正好挫一挫他的锐气,省得他还有闲工夫怀疑我。” “那三郎,我再给你出出气好吗?”周燕阁将颊上的手拨开,捂在自己胸口,“我帮你坐实裴云安的不贞之名,让他们夫妻闹去,让你二哥自打脸面。” “什么?快说。”三郎眉眼一挑,饶有兴趣。 周燕阁抿唇一笑,侃侃道来:“裴云安那夜回来丢了样要紧的东西,我听见她对濡儿和婢女说,千万不能让二郎知道。你想想这话,若不是什么夫妻间的私物,她不会随身带着,便也不会丢了;又不能让自己的夫君知道,那便必定有鬼。” “私物?”三郎不由声调扬起,越发觉得有趣,“带着私物失踪了一夜,私物还弄丢了,丢在哪里?还是丢在何人之手?这人会是谁呢?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周燕阁细细点头:“我们虽不知究竟何物,但你只要与二哥提起,他必定会去问裴云安。他不是怀疑你么?你也抛个怀疑给他,看他们如何自处,也算以牙还牙了。” …… 云安又往李珩私宅的山脚下找过几回,但时间相隔越长,她便越记不清路,每每无功而返。目下,似乎只有前去王府去求见,却只怕想见的人未必能见,不想见的人反而见到了。 这日云安刚刚返家,满身风尘未及盥洗,正忖度着要不要去王府,郑梦观的脚步就踏进了屋子。原就是平常下职的时辰,云安不觉什么,可这人只是盯着她,脸色发沉,倒像是出了什么事。 “二郎,你怎么了?”云安轻问,握住了他的手。 郑梦观不答,眼睛先往云安身上看,才道:“你又出去了?你最近总是出门,裙上也总是尘土。” 云安心中一揪,松了二郎的手,咬着唇,道:“嗯,我出去逛了,随便逛逛,你不是知道吗?” “去哪儿了?每回都是一个地方吗?”二郎以猜度的目光望向云安,也含着期盼之意,“云儿,告诉我。” 云安却将脸埋低,亦低声道:“随便逛逛自然不止一处。” 二郎顿了顿,气息略略加重,又问:“那,你可丢了什么?” 一个“丢”字把云安吓得浑身一颤,这才明白,二郎所有的盘问,都不过是为这个字而已。可他,为何忽然如此? “云儿,丢了什么?告诉我。”二郎按住云安两肩,目光深深。 云安缓缓抬眼,神色怯怯,沉默良晌,终于艰难地开口:“我把你送的梅花钗弄丢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哪里。我去城外找了很多次都没找到,我不敢告诉你。” 这话,终究掩藏了最关键之处。 梅花钗是两人定情之物,云安如此纠结,二郎也不会不在意。但他看着云安泛红的眼睛,到底不忍苛责。“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怪你,别怕。”他将人揽到怀里安抚,亦缓了缓自己的心绪。 云安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但心里一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花钗找回来。哪怕见到了韦令义,也在所不惜。 至夜,云安因心中有愧,只面朝内,缩在榻里睡着。二郎却无睡意,就望着小丫头的后背,像上回一样拍抚。待云安呼吸渐稳,他才停手,转身平躺,两眼缓慢开合,思绪渐深。 诚然,二郎虽是知道云安近日总往外跑,但他并未先觉这丫头丢失了何物。有如此一场盘问,都是三郎所赐。 今日下职才到家门,三郎颇为罕见地在等他,一开口就说起了近日流言成风之事。二郎原不在意无稽谣言,只以为三郎是要借机奚落,可再一句提到云安丢了要紧物件,他便不由地反思起来。 三郎的离间之意很明显,但二郎并不是不信云安。他之所以去盘问,不过是担心云安有何难言之隐,若真在这流言之中被人捉住把柄,受伤还是云安自己。 思及此,二郎又转向云安,被中伸手,将人揽到了自己身侧。云安有些知觉,但未醒,眉间轻拧,口中微有呢喃,一只手自动寻上了二郎腰间,紧紧抓住。 “我在的,我不怪你,不怪你。” 第48章 暮云重 承福里申王府对面的一条小巷口,云安睁着溜圆眼睛观望了许久。她是来求见李珩询问花钗的,但究竟顾虑重重,不敢贸然上前。几次踏出去,几次又返回来,心里越发不踏实。 昨日二郎忽然盘问,云安仔细想,必只有周燕阁传言,而近来兴起的谣言,也都是针对她的。如此众口铄金,瓜田李下,便更不能被人发现此事还与李珩有关。 眼看过了巳时,云安已站了一二时辰,拴在后头的马都累了,卧在地上,没精打采。她长叹了一声,摸了摸马首,终于逼着自己往外走。然则,还没出巷口,又定住了,倒不是她自己退缩,而是想见的人自己出现了。 “大王!太巧了!”惊是惊,喜也喜,而喜更甚于惊,云安立时两眼雪亮,却也不忘警觉,左右看过,才道:“我就是来求见大王的,就几句话,耽误不了大王的正事!” 李珩一袭淡青袍服,长身玉立,神情悠闲,而一直看着云安微笑,早有计较,并不是恰巧路过。他道:“来见你就是正事。门吏望见了你,还以为是什么怪人,就向我禀报了。” 这话教云安羞愧难当,不禁以手捂面,缓了缓才虚声道:“对不起,多有失礼,只是,我在想……” “云安。”李珩柔声打断了云安,他知道小丫头因何而来,更知她因何踟蹰,便只觉她率真可爱,不忍她为难,“没事的,你直接告诉我,又有什么难事,我帮你。” 云安点点头,这才从容了些:“我丢了一支梅花钗,不知是不是落在大王的私宅了,大王可以帮我找找吗?” 云安的梅花钗就在李珩怀中藏着,他自拿到手,便未离过身。可他,没有立即归还。“好,我让阿奴去找,若是找不见呢?这支花钗对你来说很重要?” “很重要。”云安脱口道,目光冷静而笃然,“花钗是二郎送给我的,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如今,因那晚的事闹了好一阵风言,都说我不清白了。若是再找不见花钗,岂不更落人口实?能找回来,至少二郎会觉得安心,我也少些愧疚。” 李珩是因私心不想归还,听是这样的内情,仍有些犹豫。他既不愿云安受到伤害,却也暗暗嫉妒起郑梦观。云安有那一夜的出走,也都是为了维护郑梦观,这丫头当真用情至深。 “你别担心,我回去就让人找,明天便与你回信。”进退之间,李珩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虽还,但还可以再见云安一面,“你不方便到此找我,那我们约别处,你定。” 云安不知李珩多少私心,顿觉他慷慨,又很体谅人,想了想笑道:“那么,就明日辰时,在浮桥上的那座四角亭好吗?离王府不远,人来人往热闹,也不突兀,不惹嫌疑。” 李珩自然依从:“好,不见不散。” 云安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向李珩立拜一礼,牵马走出了小巷。李珩一直望着,直到她上马,消失在横街的尽头。 而待李珩缓缓回到门首,抬脚跨过门槛,却早有一人在等他。方才巷口的情形,这人尽收眼底。 “大王为何不将花钗还给小妹?”这人正是韦妃。她自被李珩告诫,虽忧切家事,却更担心李珩情不自禁,有损私德。故而,一日还是申王妃,她便要尽力规劝,哪怕已无夫妻之情。 “我自有主张。”李珩说得平常,也没有正眼看韦氏,要走,却又顿步,“我让阿奴把缘故告诉你,是想让你心中有数,不要再做伤害你小妹的事。他多嘴将花钗的事也与你说了,我已经罚过他了,你还想多事吗?” 韦妃神情决然,又是痛惜的,道:“花钗是小妹私物,她既来取,便是极为看重,大王不还,不也是让她担忧,是伤害她吗?” 韦妃虽能望见情形,却听不见李珩与云安的谈话。所以她并不知李珩已经答应归还,也更不知花钗原是云安夫妻的定情物。这便反而误会了李珩,也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说了自有主张,何时轮到你来管我了?!若不是你父母罔顾人伦纲常,今日又何以轮到你站在我的面前?!” 李珩的口气极重,比上次的告诫还要厉害,吼得脸面发红,浑身发颤。可韦妃料到他会发怒,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她含泪低眉,默默地跪下,再不多言。 “回你的院子,没有我的话,不许踏出半步!” 李珩拂袖而去,韦氏却久久不曾起身。侍女青绵来扶,万般不忍地道:“王妃何苦呢?不去管这些也就是了。” “父母有过,我来承担,我不觉苦。”韦妃缓缓转脸,望着青绵,泪水滑落,“如今,父亲也已知道一切,他还想着能远远见上小妹一面,我却无力安排了。” 青绵摇头,担忧地道:“王妃已经尽力了,便不要再违背大王的心意,大王也不会听的。若再这样下去,只怕大王与将军也会翻脸,那王妃就更没有倚仗了呀!” “你随我到大王身边六年,怎么还没看明白?”韦氏抚了抚青绵的手,凄然一笑: “他娶我,原不是情分,也不是他自己所定。不过是遵从母妃的安排,是母妃请韦家助他。以他天纵之资,器识高远,就算没有韦家,他也能筹划。父亲是边将,纵有军权,亦有所限,不能直接插手长安之事。所以,父亲、韦家,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罢了。” 青绵深深皱眉,并不敢过多揣测。 “韦家虽非他的倚仗,但他至孝,必不会违背母妃的意愿,与父亲翻脸。那么,我在他身边,应该会有一席之地的。” 韦珍惠将一切都看得很透彻,只是看得太透,就只剩苍凉了。 …… 因次日是国子监旬假,二郎下职比平素早些。他一路都在想,近日流言难堪,要带云安往北山竹庐小住,避一避风声。到了家门,下马将缰绳交给小奴,原也平常,却听这小奴道了一句: “二公子回来了,二夫人也才进去呢!” 二郎疑惑,想云安难道又去找梅花钗了?不是说不知丢在哪里了么?却又到哪里找去?“她是独自出去,还是带了车马婢女?” 小奴回道:“二夫人近来常出门,都是一个人一匹马。只不过今日回来时脸色很好,好像很高兴,与先前不同。” “嗯,知道了。”二郎略一点头,脸上看不出许多情绪。 小奴应承着让开路,但见二郎进门走远,却把手中缰绳扔给了另外一个门奴,自己也从侧门进了府。而其脚步所向,却是三房夫妻居住的院落…… 二郎心中在意,不在外头显现,但一回到人境院,就像昨日那般问起云安。云安外出虽不曾避着谁,却也不料他一回来就问,好似在她身上额外长了眼睛一般。 “我就是不死心,再出去找找,万一把花钗找回来了呢。”掂掇着,云安也只有这么圆场。 郑梦观半信半疑,却还记着小奴说云安回来时很高兴,又问:“是想起什么关键之处了?可有收获?” “没有,我明天,明天再出去一趟。”云安抿唇摇头,心中希望寄托李珩,两手不自觉地相互拨弄,有些紧张。 二郎观云安于细微之处,却难猜破,扶住她的两肩,道:“明日旬假,我想带你去竹庐小住散心。近来流言甚多,我想来都是那夜找你过于兴师动众,是我的不察,你不要难过。那支花钗丢就丢了吧,你不要为此多虑。” 云安向来不会把无稽的闲言拿来为难自己,但她必须考虑二郎和郑家的感受,所以二郎的宽容反而让她难受。“就明天,明天最后一次,若再找不见,就算了,好吗?” 二郎瞧着云安纯粹的眸子,莫名有些不踏实,但想不出理由,便只归为忧虑:“那,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起找。” “不,不用了!”云安这才恍然生悔,没算着日子避开旬假,该与李珩往后约几日的,然则,目下,便只有自己作难了。她的心里很乱,近来也都是乱糟糟的,不能冷静思索。 “云儿,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二郎再是猜不透,这明显的异常总看得出,语气不由地加重几分。 云安立即摇头,屏声敛气,心弦绷紧,缓而才小心说道:“难得旬假,你不去看看周先生吗?他的病还没好。还有,还有那位韦将军,你不是早想拜访的?我都找熟了,一个人去找就好。” 二郎徐徐一叹,非是无奈,非是认可,只道了两个字:“也好。” 这两个字,说给云安听听而已。 …… 三郎踏着夕阳回家,身上略带了酒气。周燕阁倒见惯了,巧笑着与他更衣奉茶,夫妻间耳鬓厮磨,私语逗弄。 一阵后,周燕阁却正了正声,道:“我叫门奴盯着裴云安用马,果然有些眉目。风声这样难听,她还是不收敛,也不知是去找那件要紧物件,还是假借寻物,与人幽会。可笑她也会这样没算计,从前不是敏觉机智得很么?” “那门奴说了什么?”三郎眯着眼睛松散地躺在榻上,笑道。 周燕阁抚弄胸前垂下的青丝,神色愉悦:“说裴云安今日回来得早,面色也不错。这些,我都要他也告诉你二哥听了。” 三郎不解,认为并无用处:“这又何必要告诉,他岂不知裴云安经常出门?” “不然。”周女悠然一笑,眸子里嵌着得意,“她时常外出是事实,她或许也不在乎谣言,但由小奴之口特意告知二哥,再平常都变得几分神秘。你二哥才会格外在意。” 三郎玩味其中意义,露出赞赏之意:“还是你想得周到。看来今后家中事你都可应付,那我便专心外务,给你挣个好前程,看这府里的人,谁还敢颐指气使。” “那三郎便不帮我了?”周燕阁故作娇嗔,揉了揉三郎脸颊,“我如今借流言这阵东风,给他们再布上几层疑云,倒是轻松。万一以后没有东风了呢?” “那我就是你的东风。”三郎酒意迷蒙,却说得万般真切,“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想做。” 周燕阁心满意足,娇慵地朝三郎身上伏去,眼角眉梢,仍是拂不去的悠然自得。却,不为与三郎的风月情浓。 她在想,云安与二郎虽则恩爱,却难道真无软肋吗?她不信,她要试一试他们的情爱,也许疑心一动,便自会移心了呢? 第49章 空阶雨 云安惴惴一夜,总算看着郑梦观穿戴整齐地出了门,她便也要赴李珩之约去了。不管是韦令义的住处,还是周家,与浮桥四角亭都不是一个方向,她倒不怕遇见二郎,未及稍待,随后就走了。 离辰时还有一刻,云安抵达了四角亭。一旁的四角楼刚刚开张,行人车马渐渐热闹起来,但尚未见李珩身影,她便拴了马挨着临水的阑干消遣。 却很快,只觉肩上被轻拍了下,云安转头看,正是李珩到了。他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眼色清明,说道: “我来迟了,你等了多久?” 云安却觉李珩的笑意是因为带来了好消息,忙回道:“才交辰时,不晚!我也才到。那大王,花钗找到了吗?” 李珩的私心不舍都在方才那一下轻拍中悄悄敛去,此刻便只有细细呵护云安的期待。他从袖中取出了梅花钗,递去:“是这个吧?落在你住的屋子里了,枕头下面,所以不易察觉。” 云安万幸,心中巨石落地,望着失而复得,也完好无损的花钗,简直觉得它在发光,立马拿了捂在怀中,不停地感激道谢。 李珩不过轻轻摇头,仍以温情的笑意遮掩心中的落寞,但眼中,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惋惜酸楚。只是,云安一心都在花钗,并未抬头,而就算抬眼瞧见了,亦未必看得懂吧。 “云安,那些流言于你,没事吧?”等过良久,李珩终于寻到了一个发言的契机,可以不那么突兀地关心她。 云安喜色未消,将花钗护在两掌间,才道:“我堵不住所有人的嘴,但我不听就行了,没事。” 李珩昨日听云安说了,便遣人出去打听,却果然连相隔甚远的承福坊都传有风声。他担忧,也觉得自责,那日虽情急,却也该多考虑一重。而今局面,悠悠之口难度,都伤在云安一人身上。 “那郑梦观也不在乎么?”李珩轻叹着问道。 云安没想过这个,只听二郎不必她苦寻花钗,就觉得二郎待她宽容,是爱护她的。想了想,她道:“一开始我不敢告诉他花钗丢了,后来他知道了,也没怪我。所以,他应该不在意,他相信我。” “那就好。”李珩眉间轻皱,却只有点头。 云安一笑,心境明朗而开阔,便与李珩稍拜一礼,分别了。 云安的从容坦荡,落落大方,此刻在李珩眼里,都显得几分无情。他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身影渐行渐远,融于熙攘的人流。 驰马归家,云安只一手拉着缰绳,空出一手紧紧摁着揣在怀中的梅花钗。她想着回去后叫素戴替她好好打扮一番,等郑梦观回来看见,必定惊喜。因而一到门首,扔了马便一步作三步地冲回了寝房。 素戴原在屋内清扫整理,一见云安将东西找了回来,也是大喜过望。主仆两个当即开始张罗,一个往衣箱挑衣裳,一个在妆台备脂粉。然而,然而,一切未及铺展开,就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乱了: “素戴,你先出去。” “二郎?”云安趴在衣箱边,刚寻了一件下裙拿在手里,转头一看,惊诧不已,“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郎不答,背手而立,玉色锦袍衬得身形卓然挺拔,却是连同眉眼神情都散出一股肃寒之气。直到素戴离开,房门关闭,他才走到云安面前,一把将人拉起: “你不希望我早些回来陪你?” 话是体贴的话,可语气远非往常的柔情体贴。云安怔怔地望着二郎,竟有些陌生了,而被他抓住的手腕,也紧得发疼: “不是的,我只是以为你要去两处,至少下午才能回来。二郎,我已经把花钗找回来了,你看,还是好好的。” 云安不知何故,只先将东西从怀里取出来,举给他看。可二郎的眼睛略过,只是逼视云安的脸,似怨似怒: “我说过不要了,不要再找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找?究竟是去找花钗,还是找人?!” 眼前景,耳边风,以及清秋凉薄的日光,光线里轻轻扬扬的细尘,都在这一刻瞬间冻住。一袭彻骨的冰寒包围了云安,但她的思绪却未被这阵寒潮抑制,反越发清晰,崩摧胸臆: “你没有去别处,你跟踪了我!!” “是!”二郎亦有不忍,却压不过被云安欺瞒的愠恼,“我问过你,从知道花钗丢失我便问你,数日之间,还不够你解释吗?!你不说,我也只怕你有为难,可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云安是有愧,也是瞒着李珩之事,但归根到底都是为了二郎,就算她实在行为不当,难道就这么一无是处了吗? “我与申王无私,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郑梦观摇头发笑,既痛心,又不觉切齿:“滞留城外到底是为什么?那夜你跟他在一起,对不对?!” 云安只要告诉二郎韦令义的缘故,几句话便可消除二郎的误解,可她沉默良晌,仍然选择不辩白,心里绝望似的解悟——既然风言四起,又何惧多担负一个污名;既然原就是为了守护二郎的一点念想,那便守到底吧。 看云安的双目一点点灰暗下去,二郎的心也一寸寸沉到了底。他也不知所措,失望而又慌乱:“你知道他喜欢你,我也早就提醒过你,你难道从未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是说,你也喜欢他?” 这话一出口,便同时往两个人的心间各刺去一把尖利的匕首,痛在两心,也难在两情。 云安终究无言,郑梦观亦终究放开了她的手。失血惨白的手背与殷红发紫的手腕形成灼目的对比。 郑梦观郁郁离去,一直守在廊下的素戴便忍不住冲进来,扶住云安就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夫人因何去见申王呢?” 素戴诚然是相信云安的,说着掉下泪来,可云安只是替她擦拭,摇头一笑,将花钗交给她:“把这些都收起来吧,用不着了。” “夫人告诉素戴,素戴去向公子说明,好吗?”素戴一路看着他们夫妻走来,从初相识到渐渐亲密,二郎是真心疼爱她家主人的。她实在不忍见二人就此绝情,更不愿二郎冤枉了云安。 云安无力地叹了一声,缓缓便坐在了方才翻找出的衣裙上。素戴依偎过来,听她道:“他要的解释,我不能给他,你其实知道原因的。” 素戴不解,云安便自然与她点破,说出了所有关联。素戴震惊,转而又是疼惜:“就为韦令义,这样做,值得吗?” 似乎是不值,但又似乎不是值不值的问题,云安不曾深思,只轻道:“我做错了,我承担吧。” …… 至夜,人境院里都是风平浪静,和往常一样,但人却到底不能一样了。郑梦观一直在书房坐着,云安知道他不想见自己,便也只呆在寝房,而数次推窗望去,不过只有一庭萧瑟。 “夫人先用饭吧,都一天没吃了。”素戴将晚食端进屋,一并又点了几盏灯,内室里亮堂起来,照见云安苍白的面色,“夫人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延医来看看?” 云安抱膝坐在窗台下,干涩的嘴唇微抿,硬挤出一笑:“他吃过了吗?你先给他送去啊。” 素戴低眉摇头:“临啸被遣出去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做什么事,公子不要别人侍奉。我方才去了,他不开门。” 云安心中一酸,眼中蒙上一层潮雾:他们夫妻,何以走到如今,又何以落到如此?每每无心成了有心,有心就成了牵绊,牵绊便成了怨怼,竟还不如停在初见,两两相敬又两不相干的好。 可谁能未卜先知呢?人意算不过天意。 “那要不然,夫人去送?公子听见是夫人的声音,再怎么都会开门的。”素戴忽以鼓励的目光看向云安,扶着她的两臂,殷殷切切,“难道天长日久都要这样过吗?总要说话的。” 天长日久?!云安听来浑身一颤,却想到的是——她与二郎,还有天长日久吗? 未及深思,窗外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闷重而钝拙,是个家奴。云安推门看时,这小奴亦走到跟前,禀报道: “二夫人,周先生病重,似乎不中用了,家君让来告诉二公子,现在就去周府看看吧!” 云安听罢惊愕,那书房里的人也已闻声而至。四目一瞬交错,仿佛远别重逢,又要匆匆离去,彼此都不及留下什么交代。郑梦观就这么离开了,纵是焦急,亦有决然。 此后良晌,云安就立在廊庑之间。乌云遮月,秋庭阴森,那些水亭疏竹,玉阑假山,都成了漆黑的剪影。 “你跟上去,拿件氅衣给他,夜里会很冷的。”云安脱开素戴的搀扶,用冰凉的双手推了推她,“去了便留在那里,只当替我照看吧。” 素戴不忍独留云安一人,更觉得她才需要照顾:“既惊动了家君,周家哪里还会缺人手?公子也不会要我侍奉的!” “去……”云安仍想坚持,但一个字一个音只发了一半,就泄气收口了,“算了,你说得对。” 她原本帮不了郑梦观什么,于郑家就更可有可无了。 第50章 与心违 周仁钧终究熬过了那个晚上,但病情甚笃,不过是下了狠药吊着一口气,已将油尽灯枯了。于是,郑梦观的身心都系于恩师,白日在太学,下职便只往周府,一连五六日都不曾回家。 旁人只道郑梦观极重师恩,可云安知道,他私心里,也不愿回家,不愿面对一个欺骗他,又不能给他解释的妻子。 然而,云安看得再清楚,也做不到丝毫不挂念。这五六日来,她几乎不曾安枕,再累也不过和衣浅眠,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也因此,先前的病症又明显起来,她却又不敢声张,只是藏得更深。 一日强打起精神,也是实在捱不过牵挂,云安给二郎准备了几身衣裳,又让素戴做了可口小食,一并装在一个笥箧里,要送去国子监。因怕驰马颠坏食物,用车过于张扬,她便捧着笥箧步行前往。 路程稍远,笥箧不轻,云安走走停停,花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她知道女子进不去,也不会勉强二郎相见,稍歇之后便上前与门首守吏搭话: “不敢动问,可否有劳官人传递一物与我夫君?他叫郑梦观,是太学经师。” 守吏打量了云安一眼,又翻开笥箧查看,问道:“你真是郑家的?堂堂郑家的夫人,还需要亲自送这些东西?” 云安倒无法证明自己,却也不在乎什么身份,回道:“官人不必在意我是谁,就算是郑家的婢女,给我家公子送的吧。” 这守吏倒不是为难之意,问一问也就点了头。可就在云安递去笥箧之时,周围的几个守吏却小声议论起来。 “郑家?郑梦观,不就是前些时候丢了夫人的那个么?” “是啊,原来就是她啊!怎么还敢出门?” “这么年轻的小媳妇,丢在外头一夜,指不定怎么了呢!” “郑家那种门第,竟出了这种丑事,啧啧……” 谣言风传已久,可云安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如今还是第一回 ,这般真切地听人说起。她便才懂得,什么叫做不堪入耳。她在意了,后悔了,不应该到国子监露面,徒令二郎再蒙耻笑。 “我不是郑家的,我找错人了。”云安说了一句毫无力道的话,收回笥箧,转身匆匆下阶。 返回的脚步重若悬石,云安也抬不起头来,路过的行人仿佛都在对她指指点点,骂她是个淫佚失德的女人。她有些受不住了,感到浑身虚浮,终于寻了街角曲巷瘫坐,双手撑在笥箧上,喘着粗气,眼泪断珠一般往下掉。 “云安。” 有一个人自国子监门首便跟着云安,小心翼翼,不敢惊动,直到看着她哀哀哭泣,才试着唤了一声。这一声,深沉却颤抖,让云安一怔,也让他自己心里猛地一震。 迷离泪目中显出一个魁梧健壮的轮廓,云安摸着墙垣缓缓站起身,有些猜测,有些熟悉:“你是……”穿巷的细风收干残泪,云安看清了他的脸,是个髯公,是个壮年人,是——“韦令义!” “云安!我……是!”那人惶然、惊惧,下一瞬便泄了气,两只厚掌伸出一半,仿佛要接近,步子一顿,却扎实地退开了几步。 没有二郎在场,云安虽惊,却能冷静,再一眼逼去,又添了十二分地狠劲:“你想做什么?!是你女儿告诉你的?!” 云安不知王府有何变故,只猜韦妃先前有意亲近,必定是会告诉韦令义的。而韦令义虽是从韦妃处得知一切,但他亦是有心无力。今日的相遇,不过是“有意”中的“无意”。 韦令义哀叹而愧悔,原伸出的两掌握成拳头,猛地摆下,捶在自己两股,道:“我是到洛阳来看惠儿,可我不知道她已经找到你了啊!更不知,那郑家的儿郎就是你的夫婿啊!我今日来,是想见见他,看有没有机会能远远见你一眼,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云安冷笑,目光斜晲:“韦将军慎言!我的父亲是襄阳刺史裴宪,母亲是刺史夫人,我叫裴云安,怎会是你的女儿?!” 韦令义无可反驳,心内震痛,两眼红透,把一脸须眉都衬得混沌起来,毫无武将的威严风度。稍缓,他不敢再提什么父女之情,只以近乎乞求的语气继续坦言: “我也并不料今天就能看见你,是方才听到你与门吏说话才知。云安,你可有什么为难之事?还是郑家待你不好?那郑梦观曾在我麾下做过三年牙将,对我还有几分敬意,若你需要……” “我不需要!”眼见韦令义是要向郑梦观明言的意思,云安厉声呵止,亦不由腾窜起一股怒气,指着他的鼻子道: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所有的事,罪魁祸首就是你韦令义!你给我听好了,若你敢在二郎面前透露一丝内情,我就敢杀了你!不信,你可以试试。我裴云安既说得出,必就做得到!” 韦令义有三十年的戎马生涯,是见惯生死,毫无畏惧的。可这时,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手上无兵刃,身上亦未必有武艺,他却着实感到胆寒了。 “好,好,我不说,我不见他,不见他!”韦令义向云安连连摆手,先前的乞求之意骤然成了低三下四,卑微如尘泥。 云安两眼瞪着,没有就此放下手,又微微点动了几下:“回去告诉你女儿,教她死了相认的心,好好做她的申王妃。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跟你们韦家有任何牵扯,你也最好赶紧滚回你的北庭!” 这样的警告,韦令义还是只有认了。 云安言尽于此,亦不想再多看韦令义一眼,收回手,拿起地上的笥箧,毅然离去。 韦令义难以回神,跌跌撞撞地撑到墙边,一手紧紧摁住衣襟,万般痛楚。然而,天意如此,报应不爽,他也深知是他该受的。 …… 云安回到人境院,素戴远远便从廊下跑来相迎,却一见要送去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不禁问道: “二公子就这样狠心吗?夫人亲自去送也不收?” 云安摇头,疲于解释,只教素戴去端水来,兀自先进了寝房。素戴遵从,很快准备妥当进屋服侍,可再见云安,却是趴伏在榻边,面色惨白发青,出了满头的虚汗。 素戴匆匆放下水盆,水花四溅也顾不得,揽扶云安急道:“夫人哪里不适?!我早说要请医家的啊!” 云安喘了两口气,声道微弱:“我就是累了,你不要声张。我本就是非缠身,不能再多事了!招来旁人,再看我的笑话吗?” 素戴心酸难忍,眉间结出一股恨意:“旁人也就罢了,二公子为何也变成这个样子!就算看见你与申王说话,青天白日,又在街头,怎么可能是私情幽会?你都是为他,他却一点都不相信你!” 云安拽了拽素戴的袖子,示意她缄口。素戴含泪一叹,将云安扶到了榻上:“这样子久了,连小娘子也察觉了些,方才还来问,说二哥二嫂是不是吵架了。” “你怎么回的?”云安不料,也有些紧张。 “我知道轻重,没说不该说的话。因夫人也不戴那花钗了,就告诉她公子知道花钗丢了,所以你们闹了不快。若说你们无事,恐也哄不住她。” 云安一笑,感到久违的欣慰:“这世上,唯素戴知我。” 余下的半日,主仆相依度过。云安就靠在素戴怀里,忽梦忽醒间,把自嫁到洛阳近一年半的种种旧事都忆了一遍。 然则,旧事逐水难寻见,春闺梦好不到秋。 本是夕阳薄暮,却忽然落起雨来,将刚刚显露的红霞收泯,阴沉沉地压下一片黑云。郑梦观正是踏雨归来,脚步声被雨声遮盖,只在寝房的纱窗上悄悄布上一个人影。 素戴将昏沉着的云安放在枕上,出来与她准备晚食,不防郑梦观归来,见之一惊,却不理不问,继续行路。 “素戴。”郑梦观也觉出不妥,追上两步,而要问些什么,又滞涩起来,“这几日,还好吗?” 二郎是主,素戴不好十分不敬,问话还是要回的,但只冷冷反问:“公子问谁?若是家中,一切都好,若是夫人,不劳操心。” 素戴与云安的关系非止寻常主仆,二郎深知,并不怪她态度疏远。他轻舒了口气,又问:“那她,在做什么?” 素戴已将身子转过去,此刻便未再回头:“她是谁?谁在做什么?奴婢愚钝,听不懂公子所言。” 留下这话,素戴终究离去。二郎顿步良久,亦失神良久,他也惘然,不知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他知道云安今日去过国子监了,就从门首的守吏口中。他们虽闲言调侃,却到底不敢隐瞒郑家的事,便禀说一位自称郑家夫人的女子来过,要送东西,却又走了。 二郎这几日,并非不惦念云安,于是就回了家中。只是,他终究想不明白云安为何不解释。 云安与李珩在四角亭相见,他就站在一旁的四角楼上,但见李珩面容温存,却未见云安有何逾矩。他承认他是嫉妒了,但只要云安开口解释,他也不会偏执地认定二人有私。 可就是没有解释,又把那夫妻间的定情之物丢在别的男子之手,他便很难不去忖度,云安消失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使,这样小肚鸡肠地去计较,也令他觉得厌恶,觉得自己有失风度,简直不像自己了。 直到素戴端了晚食回来,郑梦观还呆立在廊下。素戴依然视而不见,二郎脚步磨搓,到底转向书房去了。 此后数日,皆是如此。 第51章 数残更 郑濡和郑修吾坐在后园的假山石上,托腮皱眉,举动神情极是一致。他们自晨起碰面便是这般,倒不为伤怀满园寂寥的秋景,却就是愁人境院里的事。 郑濡从素戴口中得知二哥二嫂为花钗丢失不和,一直想从中调解。可奈何这夫妻两个都不见人,只各自闷着,她一个字都递不进去。便无法,只好拉上曾经三人行里仅剩的郑修吾,一道想办法。 “夫妻不和不是常事么?我爹娘也有过,兴许过几天就好了?”如今九月,才是国子监授衣假的第一日,郑修吾也才回家一日,并不大了解近来家中之事,便看得仿佛云淡风轻。 “前后都有十来天了,还要过多久啊!”郑濡摇头一叹,双髻下垂坠的细珠流苏直晃,“梅花钗是他们的定情之物,二嫂弄丢了,二哥生气也正常,但他怎么就不能让让二嫂了?跟一个女孩子计较这么久,二嫂又不是故意的。” 郑修吾尚是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未解□□,想想只道:“要不然,我们出去买个一样的,再偷偷塞给婶婶就是了!” 郑濡先觉是好,却很快又摇起头来:“谁知道二哥原先在哪里得来的?万一是叫匠人定做的,我们没有图样,凭空去想吗?” 郑修吾彻底没主意了,咬着嘴,两腮鼓动,忽蹦出一句:“等我将来娶了媳妇,我就把钱都给她!她爱买什么买什么,丢了算她自己的,我不生气,要是丢了钱,就更不碍事。省得为了一个物件闹得这样,太不值得了!” 郑濡听了忍不住拍掌大笑,既笑这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侄子天生一股傻气,也笑他口无遮拦,异想天开,道:“好!我替你记住这话,来日必告诉你媳妇,你可别抵赖!哈哈哈……” 郑修吾自为得意,认定是条妙计,也不怕郑濡记下,扬眉一笑,又拍了拍胸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修吾的傻劲让郑濡笑得停不下来,简直忘了他们是来想办法的。而就在这阵笑意里,郑濡忽而灵光一闪,骤然敛笑,惊道:“我想到一个可行的!马,就是马!” 郑修吾自然难解其意,挠头道:“驷马难追?你要用马去劝叔叔婶婶吗?什么意思啊?” 郑濡白了眼傻侄子,解释道:“我不会骑马,求了二嫂多次,她也不教我,就怕我摔马受伤。如今二哥虽然生她的气,但心里肯定还有她。我就先说自己要学马,她担心我便自然会赶来。然后我就缠住她,你去叫二哥,说二嫂为了保护我摔伤了。这样一来,他两个见了面,我们再去推动,必要教他们把话说开,别再冷着了!” 郑濡的这个办法虽说促狭了些,却也算是另辟蹊径,自有奇巧之处。郑修吾体会其意,也赞许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郑濡已是胸有成竹,拍了拍修吾,一道站起身:“那我们现在就去后院准备,挑一匹好性子的马,可别真让二嫂伤着了。” 说到用马,郑修吾倒比闺阁中的女孩有见地,忙道:“我常用的那匹白马就很好!才三四岁,未到马儿健壮之龄,体格不算高大,跑得也稳,从未出过差错。” 这下是万事俱备了,郑濡眼睛雪亮,笑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下午,正好二哥也没有出门。等用过午食,我去后院,你就去二嫂那儿,记得装像些,别先让人看出来了!” “小姑姑你就放心吧!” 总算有了个结果,姑侄两个便此分道而去,各回各院,为下午的大事做准备。然则,两个欢快的身影才远了,那假山后头就又绕出两个身影,同样一男一女,却是夫妻二人。 “我果然猜得不错,裴云安丢的就是私物,那支梅花钗我还见她戴过呢!三郎,眼下又有个机会了,真是天意。” 原来,这对夫妻正是郑麓观与周燕阁。 自周仁钧又告病重,他们自然不能缺席侍奉,连日便就住在了周家。今日不过偶然回府探望黄氏,而从门首往他们居住的院落去,必要经过后园,便就巧极地听见了郑濡姑侄的谈话。 谈论别的也就罢了,事关人境院,周燕阁便把一切都排在了后头,哪怕是命悬一线的叔父。她的心,变得快,亦变得深。 “你说就是,我就去办来。”三郎贪恋周女,早也答应为她安排一切,此刻便义不容辞了,“不管是裴云安,还是濡儿那丫头,都与我没关系,我不会顾惜。” 周燕阁自然都不喜欢,笑意阴寒却又故作娇怜:“叔父如今这般……你便是我唯一的依靠了。我也想替你出气,让他们也不好过。但三郎,要做的很简单,只须遣人去一趟马市。” “马市?”三郎未能一下领会其意。 周燕阁却含唇一笑,早有定计:“是,马市。” …… 云安自那日从国子监回来,便再未踏出过房门。她知道郑梦观已经归家,却丝毫不曾问起,仿佛是隔绝了情意,却更是索然自弃,于郑家,于夫婿,再也无颜相见。 午后的光阴,云安寻书来看,却不是往常喜爱的杂书,而竟是一卷《汉书》。素戴见了,知是二郎从前常看的,不提,另道: “这种书有什么趣?我去拿夫人爱看的那些来吧!” 云安一笑摇头,只端然道:“史书实则是比杂书有趣的。杂书故事多为杜撰,不论悲欢,总有人情偏向,便不真实;史书不然,字字句句皆是往日定局,便深刻得多。你想,人生于世,如落花随流水,难道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肆意编排吗?” 素戴依旧不觉有趣,这话意也不好,忙要再劝,却忽听外头传来了郑修吾的声音。这位小公子,倒不是人境院的常客。 云安也许久不见修吾了,也觉奇怪,便敛束形容,叫素戴将人请了进门。外室相见,郑修吾只是一副急三火四的模样。 “小姑姑非要学骑马,我拦都拦不住!她说婶婶总不教她,她只能自己学。婶婶快去劝劝,她这样万一摔了呢?!”郑修吾自是与郑濡施展计划,特意加紧跑来,边说边喘。 郑濡闹着学马确非第一回 了,云安深信不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拉起修吾便冲出了房门。素戴自也跟去。 这一阵动静不小,传到书房里,引起了郑梦观的注意。但书房与寝屋隔整座庭院相望,等他推窗看时,院中早又清静了。他不知道是谁来了,也不知道云安出了门。 云安随郑修吾来到后院时,果见郑濡已经骑在一匹白马上,横笛护在外侧,满脸焦急,劝也无用。更可怕的是,鞍辔缰镫明显与郑濡的身量不符,她的脚根本够不到马镫,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随时都能摔下来。 云安万分紧张,不敢轻易惊动。略作思考,她示意修吾去替换了牵马小奴,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扶马鞍,踏马镫,一跃翻身,也跨上了马背。 直到从身后紧紧抱住郑濡,两人都稳了,云安才松了口气,由不得开始教训:“你如今几岁了?!还这么任性!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旦不慎摔马,那是会丢掉性命的!” 郑濡不过佯装,原是听见院外来人的声音,才由小奴扶上了马背,前后时间极短。那马镫都是事先调过的,就是为了假戏真做,不让云安看出破绽。于是,云安生气,她只是笑嘻嘻回应: “二嫂,你不如就顺便教教我算了?求求你了!” 云安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了声:“从前我不教你,现在就更不可能!我还要告诉长嫂,必要罚你!” 郑濡扭过头对着云安噘嘴撒娇,身子左右来回地蹭:“哎呀,二嫂什么时候这么狠心了?我们就在院里,又不出去,能有什么事呢?” 郑濡一边发挥自己的粘人本领,一边稍稍回身,向牵马的郑修吾递去眼色。修吾暗暗点头,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便趁郑濡遮了云安视线,丢开缰绳,溜出了后院。 云安既未发觉异常,便只想先带郑濡下马。却这时,一直静立的马忽然有些躁动,马首摇摆,前蹄扬起,口中嘶鸣。云安也知牲畜的性子难料,先倒不怕,仍抱紧了郑濡,叫修吾牵稳缰绳,却不见回应,一瞥,才发现前头无人。 云安重又紧张起来,后悔早该将缰绳握在自己手里。而这一瞬,马儿愈发狂躁,身子猛地震动,四蹄跳跃,马背上的两人无处攀抓,眼看就要被甩下来。 素戴倒是有心,也知马,但等她冲来,想要控制缰绳时,马儿的癫狂已经不容她靠近。云安知道大事不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郑濡千万不能有事。她拼尽全身力气夹紧马腹,用身子压着郑濡,让她躬身低头,尽量抱住马颈。 郑濡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早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云安单凭一人之力,根本捱不过片刻。终究,在马儿刺耳的长嘶中,两人被震开马背,一齐向后摔去。 悬在半空也只有须臾的间隙,云安依旧牢记着保护郑濡的念头。于是,落地的瞬间,摔马的后劲,郑濡的分量,全都由她一人担负——她给郑濡做了人身肉垫。 这种剧痛,那一刻不显,却是由内而外,慢慢震荡开来的。 郑濡晕了过去,从云安身上滚落,额头蹭伤,渗出血来。素戴和横笛这才拥上来,各自去扶自己的主人。云安这一时却还能动弹,只便推开素戴,三人一起去看郑濡。 然而,郑濡并未立即醒转,却从院门赶来了许多人。第一个便郑修吾依着计划叫来的郑梦观,后头是长房夫妻,最后跟来的,是周燕阁。事情突变,郑修吾也被吓住了,而其余人,目光都锁在云安身上。 云安懵了,她很难把这些目光理解为善意,可又能怎么解释?这第一个看过来的,就是郑梦观啊!他早在成婚次日,便着意叮嘱过,要看护好郑濡。现在,此情此景,百口莫辩。 “濡儿!濡儿!!”果然还是郑梦观第一个冲过来,眼睛划过瘫坐一侧的云安,有迟疑,似是想问,却终未停留。 后头,除了周燕阁都是大惊失色。崔氏忙张罗请医家,又叫儿子赶紧拉住那匹疯马。倒是郑楚观慌促之余,问了云安一声,但终究,随着抱起郑濡的二郎,匆匆离了后院。 后院安静下来,除了云安主仆,就是含笑带讽的周燕阁。自然,就是她招来了郑梦观以外的人,而这一切,远比她想象的精彩。 “唉,濡儿那丫头一向胡来,若我是你,断不会离她这么近,便也不会惹祸上身了!她是郑家唯一的嫡女,身份金贵,但有三长两短,二嫂要如何交代呢?” 云安无力去回,体内的震痛已经弥散开来。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唯能尽力绷着一根弦,不让自己在周燕阁面前倒下。幸而,周女已经得逞,也并不屑与云安斗嘴,说完,便扬长而去。 素戴是看着云安落地的,眼见她的脸色一层层白下去,便知她是强撑。却还不及去问,只见她猛一前倾,两臂撑地,呕出一大口血来。血色沉黑,于两唇间近乎喷涌而出,溅得满地满身。 素戴惊呼尖叫,魂魄已丢,再知她伤重,也不料竟能这样。可云安摒着虚弱的余气,沾血的双手攀住素戴,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带我……带我,找个,找个医馆。我不,我不想死,我还有,我还有阿娘……” 云安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以发直的目光寄托最后的希望,唇角还在不停滴血。素戴在这血腥气的刺激中终究拔开一丝精力,很快抱持住云安,就从后院通往外头的小门出去了。 第52章 便零落 郑濡无事,除了额角轻微擦伤,不过受了些惊吓,医家诊断之后便醒了。她记得怎样摔下,记得是云安死死护住了她,但见榻前围满了家人,却独不见云安,一瞬间就哭出来: “二嫂呢?!你们怎么不顾她?!” 郑梦观其实一直不安心,可当时郑濡的情形看上去更急,他也无暇多想。况且,他知道云安颇善骑马。然而此刻小妹的态度,无疑是将他隐隐的不安全部挑开了,他惊急地问道: “怎么回事?云儿怎么了?!” 郑濡自责,却更恼恨二哥竟到现在才想起自己的妻子,猛推了他一下,喊道:“没有二嫂我就死了!我根本就没有摔到地上,是二嫂用身子替我挡住了啊!!” 这话一毕,满屋屏息,像是都没听清,却已变貌失色。再下一瞬,郑梦观夺门而去,冲向后院的脚步,既迅猛又飘浮。他只能用快来代替刚才的不察,可再快,也毕竟已经丢下了云安。 或许因这一时的罔顾,有些事就不可挽回了。而,后院留下的一大滩血迹,几行散乱的血脚印,扎扎实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不可挽回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跌坐在尚未凝固的血迹前,心胆俱裂,魂飞魄散,仿佛门下有一道屏障阻隔,让他不得循着血印去追。 目睹一切的后院小奴从草料堆里爬出来,不敢靠近二公子,只畏畏缩缩地道:“二夫人呕血不止,叫丫头扶去找医馆了!” 这话于二郎便像极了讽刺。他的妻子性命危急,却舍近去远,没有求助这家中的任何人。而造成这般境地的,就是他自己。 …… 离城四五里的山间私宅,重楼深院之中,李珩面色铁青地立在廊下。他的眼睛只盯着小婢进出的正屋,一语不发,已有两个时辰了。正屋内,安置着命悬一线的裴云安。 新月初上之际,屋里终于走出一个有用之人,将李珩凝滞的神思都牵引了过去。他沉声急问:“如何?!可保住性命了?!” 这人沾得满身斑斑血迹,两掌半举,也染得鲜红。面对李珩的焦灼,他似乎很难描述,叹了声才道:“呕血汹涌,渐才止住。外伤在右肩,创口连臂,骨头断了,但不致命。” 这回答不大明确,李珩更无心情揣摩,高声又道:“许延你直说,她到底有无性命之忧?!” 原来,这人就是李珩的专随医官许延,世代医家,精通岐黄。他的父亲是皇朝太医,常年照料昭明德妃,于是儿子便给李珩作了伴,自幼侍读,如今奉医。 许延并非有意迁延,只是早已看出云安在李珩心里很不同,便不敢轻率。“外伤可治,内伤难调,小臣心中无底。现在人昏迷着,一息尚存,若何时能醒来,便有希望。” 李珩怔住,他本心中无底,所以才问许延,可许延也是心中无底,那便真是凶多吉少了。这一阵,他只觉胸口憋闷得难以呼吸,挪开几步,扶在了阑干上。 许延微微摇头,向李珩略行了一礼:“小臣这便下去料理药方,请大王善自珍重,切莫过忧。” 李珩难不揪心,一待许延转身,便走向了正屋,要去守着云安。然则余光一晃,瞥见庭院角落站着的人。那人也同他一样,切切注目了数个时辰,也正是此人救下了云安。 李珩不曾停留,只与守在院门的阿奴嘱咐了声:“阿奴,带韦将军去厢房歇息,换身衣裳。” 知道李珩私宅的韦将军,自然只能是韦令义了。 自从在国子监前偶遇云安,虽被严辞痛斥,他却还想见见这个小女儿,不打扰,就远远观之。于是,除了与李珩的正事,他便日日往郑家附近守望,期待云安哪一日再出门来。 今日无事,韦令义去得尤其早,白在郑府对街等过半日,还以为这一日也要虚度。却谁知,才至午后,郑府东侧的深巷里便突然走出两个浑身是血身影,再一细看,其中伤者正是云安。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箭步冲去抱起了女儿。云安凭着迷糊的意识认出了韦令义,可她既无力脱开,也更想活命,便终究托付了一切。素戴并不识得,但见云安极力求生,只也把韦令义视作从天而降的救星,跟随而去。 韦令义在洛阳并无宅院,也不可能将重伤的女儿带去人流嘈杂的驿站,就更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去王府了。情急之下,唯有雇来马车,将人送到了这座私宅。此处地僻,不会惊动闲杂,医药人手也都是全的,无疑是最佳的救治之所。 此后的事,便是顺理成章了。只是他到底有愧,李珩到来之后,便就偏守角落,不过徒然关切,尚不知事情原委。 阿奴听从李珩的话来请他,他没有迟疑,也只有耐心等着。 李珩早已进到内室,遣开多余的小婢,只留了素戴照应。云安被放在高枕上,身子半卧,惨白的脸,漆黑的发,鲜红的口,一点生气也无,近乎就是个死人。 “多谢大王救命之恩!多谢大王救命之恩!”素戴已知晓缘故,不管韦家往事,更不在乎李珩对云安的情意,只看主人一时得救,便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奉为恩公,感戴不尽。 李珩暂将视线移向素戴,见她哭得满脸红肿,也知她是个忠仆,说道:“云安身边多亏有你。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再回郑家去,这笔帐,我会替她好好清算!!” 方才许延救治的间隙,素戴已将连日的事情详述,一并前因后果都告诉了李珩。李珩因而万般痛悔,再也无法掩饰感情,不惜什么礼教名分,下了决心要一管到底。 素戴忍泪点头,复向李珩跪拜:“我家主人若能挺过来,素戴一定要带她回襄阳,若不能,素戴必以身殉主!郑家无情,若真到了那般绝境,奴婢亦只有斗胆托付大王,将我主仆的尸身送回襄阳!” “不会的!”李珩听不进这话,即使知道这只是一个婢女的无奈之举。他伸出一手拉起素戴,目光凛然,“云安不会丢了性命,但郑家必要付出代价!” 话音不高,甚至压抑得有些嘶哑,却是掷地有声,让素戴破碎的心感到一丝安慰。 已是初更,夜色混沌不见朗月,四下极静,却忽从寒露中匆匆行来了许延的身影。他还没有换下先前的血衣,手上依旧残留血红,更也不是来送汤药的。 “小丫头,我问你,你家主人先前可得过热症?”踏入内室,许延竟不及向李珩见礼,只急切地询问素戴,“可服用过半夏散?” 素戴愣住,颇觉突然,无从想起。李珩亦不懂许延用意,先问道:“你今日怎么总喜欢绕弯子?把话说清楚!” 许延神色凝重,仍不先答,伏去榻边与云安诊脉,良晌眼色一闪,这才骇然开口: “方才急着救人不及细忖,后来越想越不对!她吐出来的血多是颜色发黑,新伤不会如此,只有脏腑积存的淤血!大王,这小娘子若非为庸医误诊,用药过量,便定是为人所害,在膳食里动了手脚!” 云安已因重伤送了大半条命,这番话便无疑是雪上加霜,又给李珩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他愤怒,怒到不知该如何表达,浑身的筋骨都要崩断了似的。 素戴瘫坐在地,神思混乱而恍惚,却终究比李珩清楚云安一向的饮食起居。慢慢地,她想起了一人。 “娘子夏天时是生过一场大病,但都是为二公子入狱,惊悸所致,不是热症。若说膳食,一日三餐都经奴婢之手,绝无问题,只有三夫人常送来的紫萝糕,娘子喜欢,亦是独享。” 素戴从来不信周燕阁有好心,也曾无心问起过云安,或许这紫萝糕就是有问题。可云安认黄氏的情面,身体也不见异样,素戴便没有过于追究。如今反观,竟是这般深藏不露的。 “紫萝糕?就是用紫藤花所做的糕点么?”许延复是一惊,将心中几处疑点连通起来。这紫萝糕不是什么稀奇吃食,原料简单,亦不值钱,但关键就是在这“紫藤花”上。 “是,就是紫藤花,府里栽种的。” “那么,你家娘子向来身体如何?那次大病,是何症状?其后又有何异常?”许延继续细问,又以眼色示意李珩稍安勿躁。 素戴很快答道:“娘子生性活泼,不是寻常闺阁弱质,就是冬天跳到冰水里摸鱼也不会生病。那次的病来势迅猛,人几日不能平躺,愦闷暴汗,皮肉疼痛,将近半月才痊愈。之后也有发汗,却都像暑热相侵,并无大不妥。直到近来,娘子心情寡欢,脸色总不好。” 听到这里,许延长舒了一口气,又深深点头,却道:“幸亏这一场大病,幸亏这一次重伤!” 原是令人忧急的噩耗,却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幸亏”,谁也不解幸从何来。李珩再也等不及了,呵道:“到底为何?!” 许延已经理清思绪,立即从容回道:“小臣先问娘子可有得过热症,是因娘子脉象虚浮,伤在气血,却不仅仅是因重伤失血。而那半夏散,是女子热症常用的方剂,其中有一味药叫秦艽。秦艽常配在祛风止痛的药方中,有散痹痛,清湿热之效。但若滥用,则反令热痛积聚,化成热毒,蓄于五脏,久而败伤根元,致人命丧。” “那她不是没有患过热症么?你怎么知道就是秦艽,又与紫萝糕有何干系?”李珩听出些关窍,只是话未说尽,又添疑惑。 许延便继续解释:“不是热症自然用不着秦艽,然这小丫头又说紫萝糕,加之娘子病后症状和如今的脉象,我便就能确定是秦艽。只因,秦艽开紫花,结紫根,颜色与紫藤极为相似。而紫藤花亦可入药,又与秦艽同效。这两味相合,表面是以紫藤遮掩秦艽之色,而内里药效相辅,可令毒性深入血脉,又不会过快显现。” 这样的害人之法实在太过阴损,若非刻意钻研,谁又能探知其中的深浅。李珩至此,惊出了一身冷汗,久久不曾开言。 许延虽年轻,但颇有家传,又曾在复杂的宫廷行走,远比寻常医家通透,却连他也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手段。他顿了顿,手心额头亦冒出了细汗,缓道: “娘子康健,便不易察觉,但先前一场大病,则令毒性发散,提前显现。然而毒性尚浅,加以诊疗,又有所压制。今日娘子意外摔马,虽受了极重的内伤,但牵动经脉,反将热毒积存的淤血都吐了出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小臣才说是幸亏,实在太险了!” “那许医官的意思是,我家主人有救了?!”素戴听了半天,心情犹如山峰起伏,忽高忽低,难以平定。她跪在许延脚下,含泪红肿的双眼发出无限期盼的目光。 李珩也问许延:“你是这意思吗?” 许延来回看两人,又皱眉望向榻上无知无觉的云安,一叹:“既知病因,又晓伤情,小臣自能对症下药。若娘子能在半月内醒转,小臣必保她性命无虞。” “好。”李珩平直地看着许延,冷静地说道。 第53章 悔薄情 夜半,郑楚观才缓缓归府,身后除了一众家奴,还拖着个丢魂失魄的二郎。云安重伤离府,郑家自然是要加紧寻人的,可由近及远,遍寻洛阳城中大小医馆,皆无所获。 这一时也做不了什么,郑楚观只叫小奴掌灯,将二郎先送回人境院。但一直沉默的二郎忽听了这话,却紧紧攀住了长兄的手,就像幼童赖学一般,不肯就去。 郑楚观年长二弟九岁,也算看着他长成的,这般依赖人的样子,大概从他四五岁起就没有过了。因而郑楚观讶异,又不觉心疼: “二郎,无论如何,大哥都与你一起承担。你先别怕,或许我们漏掉了哪家医馆,明天再去找!” “我错了,我做错了……”郑梦观摇头,浑身都在发抖,既怯懦更畏缩,气息抽搐,连音调都变得浮泛轻细,“我不信她,冷落她多时,还不要她,丢下她……我真的做错了……” 郑楚观不知细情,但近来流言成风,又兼今日之事,他才从郑濡口中得知,是云安弄丢了私物,以至夫妻冷情失和。可目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只能先稳住大局,稳住这个做错的人。 郑楚观推开了二郎的手,抬臂用力按住他的两肩,眼中已湿,目光却坚毅:“既知错,便更不能怕,怕,便是错上加错。你自小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如今更不能软弱。记住我刚才的话,无论如何,都有大哥与你一起承担。” 这话二郎尚能听进去,只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又何时自弃过?却这一下就不行了。云安,成了他的命门。 郑楚观终究亲自将二郎送回了人境院,再回到正院时,崔氏也尚在等他。廊下,还跪着两人,一个郑修吾,一个郑濡。 “阿爹!找到婶婶了吗?!” “大哥!找到二嫂了吗?!” 姑侄两个见了郑楚观,异口同声地急问。可郑楚观一望见这两个小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怒道: “你们自作主张闯下大祸,还敢问!倘若云安真有长短,让我,让郑家,如何与裴家交代?!人家的女儿,好端端送来,我们不能照料周全也就罢了,竟还出了这样的事!” 郑濡是出主意的人,又想云安一向疼她,自责自悔,泪如雨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等二嫂回来了,我便去裴家请罪,然后提茶端汤,为奴为婢,侍奉她一辈子!” 郑楚观深深哀叹,只想云安如今生死未卜,就更不必去奢望她能重回郑家。这样的事,摆在谁身上能没有怨呢? “阿爹,修吾也知错了!我以为那马是天天用的,便不会有差错,是我疏忽了!阿爹让我也一起出去找婶婶吧!修吾想赎罪!” 郑楚观怒归怒,却也明白他们是无心的,可终究起因在他们,并不能轻易饶过。这时,崔氏走了出来,她一直倚门站着,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必得发落这姑侄俩。 “让他们回房吧,濡儿身上还有伤。”崔氏做主,先扶起了郑濡,只是面容严肃,亦不多看他们,“先把云安找回来,再论请罪赎罪。否则,就是抵了他们两条命,也无济于事。” 郑楚观转脸望向妻子,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想了想,挥手招来各自婢仆,将姑侄二人先带了下去。二人当着尊长不敢再言,互望了眼,含悲忍泪,慢慢走开了。 月色晦暗,从房中照出来的亮光也微弱。郑楚观不大看得清崔氏的脸色,但见她身形僵直,便愈发奇怪:“夫人,我未回来时,难道又有什么事么?” 崔氏是精明之人,一向言辞利落,少有这般滞涩的时候。她低了头,无力道:“云安的母亲,柳夫人就要到了。” 郑楚观恍惚没听清,疑而惊问:“谁,谁要到了?!” 崔氏面露痛楚,两手交拧,揪在胸口:“二郎月余前遣人去襄阳接柳夫人,就为让云安高兴。除了遣去的人,他谁也没有告诉。下午,先有一个小奴提前来报,说行船明日就到。” 郑楚观不怕担责,更知错在自家,可柳氏在这关口忽然到临,岂非祸不单行?他才说了要如何与裴家交代,不想这报应竟来得这样迅速。终究,是天意吧。 夫妻相对默然,夜色又暗了一重。 人境院里的郑梦观尚不知情,他瘫坐在久未踏入的寝房里,手中捧着一卷《汉书》,满身悲凉。房中尚有云安的气息,书册上亦留存了她的痕迹。 二郎不知何时将这一册落在了房里,偏偏是《王嘉传》,其中有一句谚语:千人所指,无病而死。便是这八个字,不知被云安摸索了多少遍,字迹都模糊了。 “云儿,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寒雾笼罩下的庭院,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千人所指的讥讽亦泯然于茫茫的黑夜之中。只是,耳中不闻,心中却见。 原来,流言是这样蚀骨锥心,摧毁一个人的。可那声声认错之人,也不过嗅着了万分之一凄凉余味。 昔日言笑晏晏,都作了朝欢暮散罢。 …… 山间别院,云安房中,许延就在外室研究医药,以备疗治,而内室榻前,一个小婢暂替了素戴。她被李珩带到了偏厅,因为有些事已经不得不去好好解决了。 偏厅里也清静,除了李珩、素戴,便只阿奴。 “素戴,接下来问你的话,你要仔细想来,一五一十说清楚。”沉思了半晌,李珩郑重地指点素戴,呼吸之间,尽是深意,“你所提及的紫萝糕,云安吃了有多久?那位三夫人,是怎样为人?” 素戴明白李珩是要弄清楚一切为云安伸张,便很快将紫萝糕的由来,一并周燕阁嫁进郑家的前后旧事都叙述了一遍。 但其实,李珩对周燕阁其人并不算陌生。两三月前,国子监的一场奇祸,李珩与阿奴就曾怀疑过是妯娌存怨所致。而至今,他们仍在遣人日夜盯着周家,并且也有收获。 素戴不知这些,又道:“她就在自己送来的糕点下药,不避嫌疑,反其道而行,实在阴毒!我家娘子就是吃亏在此!” “你别急,这个周燕阁自然逃不掉。”阿奴明白李珩所想,也是亲自监视周家之人,比李珩更清楚细节,因问:“当日郑梦观下狱,凶手至今不曾归案,郑家可有怀疑之人?” 素戴摇头:“没有,只知这案子仍交由洛阳府在查。难道也是周燕阁所为?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做到?而且,她恨的是我家娘子夺她所爱,又怎会让所爱之人涉险?” 这个问题,李珩和阿奴也一直没想明白,最好的解释便是因爱生恨,不择手段,却也有些牵强。 李珩问道:“郑家就丝毫不怀疑周仁钧么?他是太学助教,又是周女的叔父,他能办到,也有动机。案发那日与郑梦观送饭的庶仆曾言,他被周仁钧支开了片刻,饭食离过手,而郑梦观就是吃了这顿饭后没了知觉,为人摆布。” 周仁钧在郑家是个极受尊重的人,品德高尚,为人师表,似乎是不会插手这种下作之事的。但素戴能理解李珩的怀疑,毕竟周仁钧与周女有这么一条血缘。她道: “若真与周先生有关,想必郑家也不会相信。何况,周先生自那次事后就病了,拖到如今,已是不中用了。郑家不会把疑心放在奄奄一息的恩师身上。” 既早是监视周家,周仁钧的情况李珩都知道,也因此才更肯定了几分。或许周仁钧就是做贼心虚,忧惧成病呢?他病得恰在其时,哪里就有如此巧合的事? 想了想,李珩略递与阿奴递了眼色,阿奴即道:“郑家愚昧不清,可大王早有防备,这二三月,一直命我暗中观察。我发现,有个紫衣女人会去周家拜访,次数虽不多,但每每都是从后门进出,还以帷帽遮面,极为神秘。” 这话让素戴一惊,只想周仁钧不曾娶妻,又是这般人品,怎会暗与女子牵扯?而这女子如此神秘,二人必是见不得人的关系,难道周仁钧真会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那大王可知晓这女子是谁?”素戴小心地问道。 阿奴一笑:“既是暗中监视,便不宜打草惊蛇。不过我曾悄悄尾随那女子,见她离了周家后门,却又进了郑家的后门。所以,这女子是郑府的人。” 郑家的女眷拢共那几个,排除云安与郑濡绝不可能,而周燕阁更没必要从后门回自己家,那便只剩了崔氏和黄氏。素戴惊恐不已,不敢再往深处忖度。 李珩把素戴的神色一望到底,沉声问道:“你直说,在郑家,与云安不和的女子,还有谁?” 素戴怔怔地看向李珩,双唇抿动,忐忑道:“三公子的母亲云夫人素来娴静知礼,虽然是她教周燕阁做糕点,但她没有理由害人。娘子嫁来时便与她亲近,尝过她许多手艺,还在三公子成亲时帮过她。所以……” “你别怕,为了你家主人也不能怕,直说吧。”李珩见素戴越发迟疑,便知她肯定有了答案。 素戴艰难地点了下头:“那只有,只有崔夫人了。她是长嫂,又是主母,一向自矜身份。我家娘子初抵洛阳那日,她便只叫个奴婢来迎,十分看轻。其后虽无大事,但彼此疏远,不过表面尽礼。” “都已经是主母了,还忌惮什么?”阿奴倒不大想得通,“难道是你家娘子察觉她与人私通,又被她发现,所以设计灭口?” “这怎么会呢?”素戴觉得不可思议,缓而又皱起了眉头,“不过,她待周燕阁倒比我家娘子亲近,当初也是她提议为周燕阁说亲,还硬要拉着我家娘子一起筹办。娘子曾说,周燕阁所嫁非人,必定因此嫉恨她,未必崔夫人就是故意为之?” 既故意引得周燕阁与云安盘斗,又背地里设计周燕阁下毒,再便是与周燕阁的叔父有私,这三件事怎么如此怪异呢?其间道理虽大致说得通,但因果却是相悖的。 难道,这女子原非崔氏,计较了这半天,还是想偏了? 虽然看似毫无结论,但李珩仍觉得现有的线索是关键,交代道:“阿奴,这几日郑家多事,周家也必然有动静,你不能松懈。若再见那女子现身,你便也现身,拿住她,不必再拖延了。” “是!小奴明白,拿住她,一切事便有了谜底。” 话到此处,天已完全亮了。阿奴领命即去,素戴便仍跟着李珩返回云安房中。然则,甫才踏出偏厅,却见一个匆促的身影闯入庭院——是韦珍惠,披霜带露,形容凄楚。 “大王,我都知道了,请容许我照料小妹吧!无论事后怎样惩罚,我都心甘情愿!”未及李珩开口,韦妃先在院中跪下了。她已被李珩禁足多日,与外界不通消息,是韦令义夤夜下山,设法告知。 李珩凝望少时,教素戴先去,自己走到了韦妃身前。他并非铁石心肠,一时之气早就淡了,弯腰扶起韦妃道:“许延已经施救,云安如今尚且昏迷,你歇歇再进去陪她吧。” 韦妃忍不住落泪,牵住李珩的手,浑身发颤:“她这样跑出来,郑家的人就狠心至此吗?!” 李珩感觉到韦氏一身冰凉,心意牵动,也有十分不忍,便先带她回了方才的偏厅,与她披衣取暖。韦氏并不顾惜自己,只从李珩低沉的神色里看出了事情不小。 “大王,究竟出了何事?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李珩轻轻摇了摇头,目色放远:“惠儿,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云安回郑家了。那么你,可愿接她进王府?” 韦妃并不算意外,亦从那声久违的小名中,听出了李珩的请托之意。她低眉一笑,掩去些许不自禁的酸楚: “你我成婚六载,王府中都不曾有过其他女子,我亦不曾为你生育子嗣,本是该聘纳新人了。若是小妹愿意,我也愿意。” 云安若进了王府的门,那这王妃的头衔也会物归原主么?韦妃对此隐而未问,不是掩饰嫉妒,而是大约不必去问。 李珩其实无力替云安做主,只是望见韦妃,便忽然有些急切,一时任情。良晌,他轻轻应了声,便才与韦妃说起这一夜的惊心动魄。 第54章 梦频惊 云安的事说来话长,李珩纵然简明扼要,也用了大半时辰才与韦妃解释清楚。韦妃原只知韦家之事给云安造成了烦扰,却万万没想过,郑家才是龙潭虎穴。 真应了那句古语,人心险于山川。 然而,正当夫妻二人收敛心绪,要去探望云安之时,才下山不久的阿奴却就回来了。李珩见他神色复杂,倒看不出好坏,因问之下才知,竟是云安之母,柳夫人刚刚抵达了洛阳。 “进城往周家去,必经城南因风渡,我看见了郑侯夫妻。他家才出了大事,却还有心迎客,我便装作凑热闹,向泊船的仆役打听了几句。那人说,是二公子遣他们去接岳母,为哄二夫人开心的。” 听了这般缘故,韦妃思索着问道:“便是说,此事众人原不知情,不过是郑梦观私下做主。那么,你瞧见郑梦观没?” 阿奴回道:“只有他家长房,郑梦观并不在。出了这样的事,纵然他是好意,现在又拿什么脸去见岳母?” 李珩忽然冷笑了声,这才道:“我早就提醒过他祸在萧墙,可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不过是自作自受!柳夫人来得正好,云安需要母亲做主。” 阿奴或许不会去想此言的深意,但韦氏却霎时就明白了:李珩的私心未必能左右云安的意愿,可做母亲的必定不会让女儿受人欺凌。柳氏这一来,不管云安如何,都肯定不会让她继续留在郑家。这比李珩的干涉名正言顺,而只要云安断了婚姻,便是他的机会。 既懂得李珩的心,韦妃丝毫不需要再做考虑,脑中只一个念头,助他。她沉了沉气,端正地望向李珩: “郑家的迷局未明,大王尚不必出面,但小妹伤重至此,若柳夫人再不知女儿下落,岂不煎熬更甚?所以,我现在去将柳夫人接来,顺便给那二公子一顿警醒。” 李珩不料,惊诧又动容:“你,真要去?你不怕?” “不怕!”韦妃知道李珩所虑,亦从这忧虑中感到满足,“柳夫人纵因旧事记恨,我都甘愿领受,但她必定更加心系小妹,一时不会苛责。大王也放心,除了这两件事,我不会多说,教恶人察觉。” 李珩无言,似愧似谢,终究化成一段深切的目光,表达不尽。 韦妃从这未尽之意里寻到默契,向这人送去安慰的一笑:“珩郎是惠儿的夫君,但云安,更是我唯一的小妹。” …… 郑梦观想解开云安与母亲的芥蒂,但云安十分回避,更不愿回襄阳,他便动了接柳氏前来的心思。总归让母女相见,他再从中调和,至少是能让母女嫌隙有所缓和的。 他是算好了日子遣临啸去接,好让柳氏安安稳稳地在九月初抵达。只因,九月是国子监授衣假,他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尽孝。可谁想得到,日子就从临啸出发后变得风浪迭起。 当下人将柳氏抵达中堂的消息禀明郑梦观时,他有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即使长兄出门之前已来亲口告知。天塌了,他才知自己原来这般脆弱,昔年一骑戍边的豪情壮阔,竟都浅薄了。 大抵,那时的他,少年意气重,人情尽浮云。 终究,郑梦观还是去了。 …… 柳氏登岸不见女儿女婿来迎,倒没有生出怀疑。她知道云安的心思,就算那次回门也是不欢而散。不过,她的心如今已不同了,就因为去岁送走云安夫妻后,裴宪的一番肺腑之言。 柳氏是应女婿的邀请而来,却更是为云安而改变。 中堂奉茶暂歇,柳氏被崔氏请在上席,郑楚观便只站着,时时望向门外,艰难地等待二郎的身影。他到底不是柳氏的女婿,便有错,也要二郎亲来认罪。 柳氏与崔氏寒暄的间隙,察觉了郑楚观的异常,以为他有何急事,便问崔氏:“郑侯可是另有要事?云安自幼任性,拖延不来,我便自去见她也无妨,倒不必耽误你们的要紧事。” 崔氏与闻声转脸的郑楚观相觑一眼,掩饰笑道:“夫人降临便是最要紧的事,晚辈何敢怠慢?已遣人去唤了,想是就来。” 柳氏还只以为是云安抵触相见,崔氏越客气,她反也有些惭愧。却这抬眼之间,二郎的身影缓缓移到了门下。 柳氏惊喜,忙起身去见,打量女儿必就跟在其后。然则,左右不见,连二郎的神色也有些低迷。她这才有了一丝疑惑,仍笑问:“贤婿,云安没与你同来吗?” 二郎垂手而立,目光虽能直视,却早已没了光泽。柳氏身后的崔氏此刻紧紧拽着郑楚观的手腕,也是没有主见的了。 久不闻回应的柳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心中渐沉:“云安病了吗?很严重吗?” “夫人!云安她……” 还是郑楚观开了口,欲言又止的一瞬,便撩起袍角跪下了。崔氏紧随,独二郎,仍似不知所措般呆立。这情形,柳氏再不用去忖度,爱女之切,一下子化作厉声: “我的女儿到底怎么了?!” 柳氏的怒容直逼门下贤婿,此刻除了为母之心,她也想起昔年韦家为妇的凄凉处境。过来之人,纵不知半点内情,也总是敏觉的。可她得到的,只是二郎的下跪,与其兄嫂一样,毫无用处的下跪。 郑楚观痛心难忍,终究冲到二郎身边与他同跪,而再要替他开口,那庭院之中忽然飘来的一声质问: “郑家敢为,却不敢承认么?” 是韦珍惠到了。她早就到了,不让门吏通传,一直静悄悄地等着这一幕。众人望去,除了柳氏不识,俱都惊恐万状,而那行尸走肉般的郑二郎,眼里竟也扬起一丝异色。 他猛然有了思绪,想到,云安应该就在王府,云安应该得救了,云安还活着。 韦妃有备而来,既有威仪,也足够冷静。见这一地的郑家人无言以对,便只漠然走过,到柳氏面前恭敬见了一礼。柳氏这才望见,韦妃身后跟随的,是云安的侍女素戴。 “夫人,我们娘子快被郑家害死了!”素戴积压了一日夜的悲痛,当着柳氏的面终于难以抑制,她上前扶携柳氏,声泪俱下,“郑家太欺负人了!他们太欺负人了!不能在这里了,不能在这里了!” 柳氏悚然。她已经有许多不好的猜测,甚至想过女儿已不在人世,是染疾而亡,所以郑家不好交代。然而却是“快被郑家害死”,这样的字眼,实在残酷至极。 但不过,柳氏很快恢复,变得异常镇定,没有再对郑家发怒,也毫无她一向的柔弱。她将眼睛转向韦妃,问素戴: “是这位夫人救下了云儿吗?” 素戴点头,泪水仍止不住,也因得了韦妃教导,不必在这一时当着郑家人多言。 韦妃一笑,眼中也已潮湿:“柳夫人暂且放心,先随这丫头到我家去,云安就在我家。余下的事,不必夫人去费口舌。” 柳氏毫不犹豫地颔首,亦是没来由地感到信任。也许是因为心系女儿,或许,还因韦妃这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柳氏在素戴的陪伴下踏出了中堂,眼里再无旁人。 跟随柳氏而来的仆人原都候在廊下,为首的二人,一个是侍娘阿钟,还有一个则是裴宪的老仆白肃。因柳氏多年不曾出过远门,裴宪又不得脱身相陪,便遣白肃多一重照应。 阿钟与白肃都是忠心护主之人,又有年纪,是看着云安一点点长大的。他们的愤怒心痛不比柳氏轻,但见主人出来,便都追去要说些什么,却被柳氏占了先: “你们不必随我去,另寻客栈安置行装,再作计较。” 二人明理,也并非要跟去搅扰,便遵从了柳氏之言。柳氏简朴,行装并不多,有几箱是为云安准备的礼物,一时也用不上了。此刻,距柳氏落脚郑家,还不曾有一个时辰。 这番情形到了韦妃眼中,油然生出几分敬佩。 她曾听韦令义说起过柳氏,知她是个纤弱和婉的女人,便是当年无错被休,也没有怨怼争闹。却原来,柳氏的顺从,并不是懦弱,而是大事当前的张弛有度,自尊自重。 这样,反就是留给郑家最决绝的态度了。 …… 柳氏既去,韦妃一时的顾虑都没了。她冷笑,来至堂上俯视,凛凛的目光先定在郑梦观的脸上。她也只是上次探病时见过二郎一回,可前后的落差,却着实讽刺。 “王妃!郑某有过,罪该万死,但求王妃告知一句,云儿,现在如何?”云安有了下落,这让郑梦观在绝望痛悔中寻到了些许勇气,尽管听上去像是厚颜无耻。 韦妃轻轻皱眉,似不愿理睬,眼色一转,却对长房夫妻道:“郑侯与夫人先起来吧,有些事,我要与二公子好好交代。” 事情起伏迅疾,短短一日夜便有诸多变故。郑楚观纵有担当,到此时也有些无力作为了。只徒然一想,云安已得救,便是目下大幸之事。很快,夫妻二人退至院外,一并郑家婢仆都遣开了。 “二公子,你虽知错,却知不知错在何处?” 韦妃平静如常,终究不见一丝凌厉,只是神色淡淡拂去,却不由地教二郎脊骨生寒。韦妃亦知二郎不明内情,她以女子的心境体会,不过是云安对这人用情至深,护他护得过分了。 “云安想必与你提过,我亲近她,还与她姊妹相称。但我一直不曾告诉她,我本来就是她的亲姊。我与云安有共同的父亲,而我们的父亲,就是你在北庭认识的韦将军。” 韦氏的语态仍是从容,划过二郎耳畔却如惊雷。他跪得笔直的身躯忽一颤,撞在门框上:“她,她……那她,是发觉了?” 二郎虽则万般惶然,但与云安相处的任何小事他都记得清楚。他想起来,云安走失的那日,便正是他在北市偶遇韦令义的那日,而当他提起要带云安去见韦令义,云安不但抵触,更容不得他多说。 原来,云安那时就发觉了。 韦妃笑了:“那你想不想知道她是如何察觉的?不是我告诉她的,她也没有问任何人。” 二郎满心揪痛,颤颤道:“是啊,她从小并未见过生父,她知道了,也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韦氏凝目,残存的笑意冷却下来:“父亲赠你的明光铠,其中那只步靫上有绣字,素戴那丫头认出来,是柳夫人的针法。那时,父亲尚未到洛阳,她的隐瞒,起初只是为了守护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郑梦观溃然,气息急促,两眼怔怔。 他从不知道,云安竟这样把他的志愿放在心上。当初向云安坦白往事,让云安来决定他的前程,他只觉是一身坦荡,是对云安的爱意,却没想过,云安的心里作何感想。 他也一直以为,那些都是云安到来之前的旧事,除了他自己,没人能体会那段深刻。即使,他是甘愿为云安取舍的。 “她一直觉得亏欠于你。你为裴郑两家的婚约离开北庭,又为她选择去做一个经师。她觉得这些都对你不公,但事已至此,她便只能守护你最后一点念想。若让你知道自己崇敬的将军竟是她痛恨生父,她觉得残忍,也更难过。” 韦妃所知所言,其实都是从李珩和阿奴口中得知,拼接而来。但她言之切切,情之切切,却就像转达云安的亲口嘱托。她比李珩更懂得云安的心,姊妹虽然隔母,却也有血脉相通的天性。 “可天意难测,你与父亲北市偶见,她看见了,听见了你们说话,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就是生父。所以她逃走了,不想见,更不想在你面前露出破绽。” 二郎不言,也确实再无可言。 “说了这许多,你也该明白了。”韦妃忽又莞尔,却带出一片幽恨,“她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申王是真的喜爱她!” 这话坦荡如砥,甚至忽略了她王妃的身份,像是局外人般替云安鸣不平。而同样的话,二郎在质问云安时,便也听过。云安只为自己解释了这一句,二郎亦恰恰没听进去。 “那日她逃走,原不过和你偶遇父亲一样,是偶遇了大王。她害怕,怕回头又看见父亲,怕你将父亲请来郑家,所以,才去了大王为她安排之处。梅花钗丢了,她比你更难过,自责自悔,就好像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她的错,她是故意要瞒你的!” 说到此处,整件事就已经十分清楚了。云安固然隐瞒苦衷,郑梦观却也错在心意动摇的一念之差。 原来,两情之亲疏,两心之远近,恰如两军对阵,虽实力相当,亦不可轻敌。只因,胜负有时不在兵强将勇,筹谋深远,而是决于须臾之间,细微之处。 数月的一个融融春日,郑梦观胸有成竹地对长姊郑澜说过,他要做一个在细微之处体贴人心的丈夫。 他失言了,也轻言了。 韦妃此来的目的达成了,可郑梦观的颓丧并不能抵消她心中的怨愤。离开郑家前,韦妃命随从的小奴端上一个木匣,就摆在二郎身前,告诉他: “你不是想知道云安如何了么?一看便知。” 郑梦观打开木匣,里头整齐叠放着一身衣裳,就是云安昨日穿着的衣裳。只不过,现在成了一身血衣。 第55章 落帘钩 云安与韦家的关系很快为众人知悉,阖府震惊是自然,但最为在意的却属黄氏。她有两重心思,一重是喜,乐见郑家嫡出的一脉尊严扫地;另一重便是忧,忧在这场大祸是因何所致。 既然有忧,便先有疑,以黄氏心思之深,祸事一出便觉出不对。她让顾娘打听了,那匹肇祸的马是郑修吾平素的坐骑,一向温和,哪里就这么巧,偏在那时发狂? 而竟不用费心摸索,便在那马儿的唇齿之间发现了异常。这马的口中糊着血红的浆汁,却不是血,像是什么粉末混了涎液。顾娘便挑下些许拿给医家细辨,得了三个字,绛石散。 绛石散倒并非毒药,乃是马商常用,加在的食料里,可令马儿精神振奋,肌肉紧实,自然便能吸引买家。这法子骗不过行家,但寻常客人买去骑乘、拉车,大多不通此道。 然则,无良马商用来糊弄客人,也不过一槽料里放下一两钱,众马同食。但郑修吾的这一匹马,单是口中残留的便不止两钱。可见,马儿是因服药过量而难以抑制,发性癫狂。 这下药之人,若非没个计量,便是铁了心要致人死地。 黄氏居所的内室,主仆间已思虑了许久。连日郑家最清净的一块地方,也因“绛石散”而起了波澜。 “夫人以为是周燕阁做的吗?”顾娘其实心中有底,但见黄氏抿唇不言,似乎还有更多的思量。 黄氏蹙眉轻叹,缓道:“这事情做得没分寸,事后又料理得不干净,除了她也不会是旁人。但我忧虑,此事也牵连了三郎。若被发现,我儿便被她害了。” 顾娘明白了些,道:“现在尚无人追究那马,奴婢也已清理干净了。只是不知她行事时有无人瞧见,总怕万一。不过,裴云安那丫头虽然因祸得福,有申王府帮她,但此事说到底是郑家家事,申王府也难知细情,更是不好多管的。” “虽是家事,却闹大了。”黄氏越发有些低沉,以手扶额,“裴云安若是死了也罢了,偏偏命大。申王妃既是她的亲姊,必倾王府之力寻高医救治,王府之力又岂是寻常,万一发觉……” 黄氏没有说下去,可顾娘却心知肚明,扶住黄氏轻道:“紫萝糕都是经周燕阁之手送去的,就算摆明了是夫人所做,周燕阁也逃不了。何况,夫人一向与裴云安交好,她就是因为不怀疑夫人的好意,才一次次收下的啊。” “都怪周燕阁节外生枝!”黄氏忽一拍案,既怒又有些懊悔。毕竟,周燕阁一步步做到这些,都是她背后推波助澜,为其造势。 “夫人别急!现在所有矛头都对着二公子,没人多想。申王妃晌午来时也只是责问二公子,连长房都遣开了。她若是发觉了,岂能如此简单?就算发觉,我们的法子隐秘,他们又怎知就是紫萝糕的缘故呢?未必裴云安没沾过别的东西?他们没有证据。” 顾娘所言固然有理,但黄氏也不得不往坏处想。她总要为可能出现的情况找好后路,保全自己,保全儿子。 良晌,黄氏顺过气来,瞳孔中又显露一层狠意:“那么,我们便提前备好证据。” “夫人说什么?!”顾娘心中一惊,虽知黄氏必定不是自投罗网的意思,却已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险”字。 黄氏果是想到了一条出路,也果是兵行险着,比她不避嫌疑送去紫萝糕还险。她起身走到榻前,翻动枕下被褥,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递到随后跟来的顾娘手里: “设若申王府察觉端倪,必先问罪周燕阁。她不知紫萝糕的缘故,必不承认,也必会牵扯上我。我自然推脱,旁人或也会相信我,但我不能孤注一掷,把自己的命堵在别人口中。” “是,夫人该先发制人。”顾娘很快领会,将白瓷瓶收进了袖中。 黄氏冷笑,双目觑起,于细细勾勒的眼角泄出一股阴寒:“所以我们不必等别人察觉,先将马的风声放出去,让府里起疑。若申王府终究不曾察觉,那周燕阁有幸,只担这一个罪名;若他们察觉了紫萝糕,却有绛石散的罪名在先,她再辩白便无人相信了。” 顾娘点头应和:“周燕阁既敢用绛石散药马,那在紫萝糕里下药也是正常的。有一便有二,没人会信她!” “倒不知她留没留绛石散,你便再去买些,再找个机会将两样东西都送到她身边。别藏在房里,最好是院子里,花台下头。如此,才像是真的,是真真切切的证据。” “要去三公子那处还不是随意?奴婢稍待就去办来。” 计策已定,黄氏复又变得几分悠然自得。她料想,这次未必会出现最坏的局面,但她一直厌恶的周燕阁必会被扫地出门,离开她的儿子。这样,她不但能置身事外,还另有收获,比先前的计划更快,更彻底。 见黄氏似乎都说完了,顾娘却还有一处不通,又问:“夫人,周燕阁是自寻死路,但你方才不是说,这也会牵连我们三公子么?奴婢愚昧,不知何解。” 黄氏一笑,目色淡然:“周燕阁一出事,我和三郎都会被牵扯,我已有后路,三郎也必须有取舍。就算三郎早知绛石散之事,甚至是他们夫妻合谋,我也会让他知道孰轻孰重。” “夫人是想劝三公子不管周燕阁?可他用情至深啊!” 黄氏仍泰然自若,道:“三郎自从到洛阳府上任,虽从不与我说起官场之事,但我看得出来,我的儿子志存高远,善于经营,再重情,也不是流连儿女情长的小丈夫。他若与周燕阁一同承担,便是舍了前程,在家中也无法立足。” 顾娘却难放心:“三公子求娶周女时便那般冲动执拗,夫人都拦不住。他是个有主意的,奴婢担心他还是不会听劝啊!” 黄氏舒了口气,也知这些事一件比一件冒险,又耐心道:“裴云安到底还没死,周燕阁就算获罪,也未必要抵命。我会告诉三郎,只有先顾全大局,他才有机会与旁人争,将来才能救回周女。现在这个境地,他只有低头。” 至此,顾娘总算明白了。黄氏并不能真的保全周燕阁的性命,但能骗过儿子,或者说是度过这一关,三郎便再没了回头路可走。到那时,不论周女生死,也都不重要了。 黄氏亦是在赌,拿母子情分赌夫妻情爱。 …… 柳氏虽与云安关系不恰,母女间并不交心,但她也知女儿是个最活泼好动的性子,自小与“安静”无缘。便是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竟一日会以不省人事的模样与她相见—— 云安榻前,柳氏已经站了一个时辰,没有作声,没有靠近。 在来的路上,素戴已告知所有缘故。除了云安所受的委屈伤痛,让柳氏眼中衔恨,其余诸事,她都表现得很克制。就算是于她而言,俨是噩梦的“韦家”,也并未让她显出一丝惊惶。 素戴觉得,柳氏像是换了副心肠,变了个人。 “夫人,你同娘子说说话吧!她听见你的声音,也许很快就能醒来了。素戴刚才告诉过夫人啊,娘子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说她不想死,因为还有夫人在!” 素戴已多次进言,柳氏总算看了她一眼,说了句话,却是叫她到外室,侍奉医官许延斟酌医药。她见柳氏有了反应,亦不敢不从。榻前只剩了母女,柳氏这才终于靠近了云安。 柳氏却仍未说话,只是将身俯下,为女儿整理一头长发,一绺一绺拢好,轻放枕侧。上一回触碰女儿的头发,还是她出嫁那日,相隔有一年半了。 那一日,春闺的妆台前,柳氏为女儿挽髻,将少女的双髻合成新妇的高髻。她为即将到来的远别伤感着,笑中含泪,云安却是少有的乖巧,脸上一直在淡笑。 柳氏彼时不曾去想,如今才忽然懂了,云安从小到大,一切违拗叛逆之举,原不过就是想得到她的注目。所以,出嫁前的笑脸,垂死时的牵挂,都在她这个母亲一人之身。 “别害怕,娘带你走。” 除了这句话,此后连日,柳氏又不曾再开口,亦不曾离开过女儿。她日夜守护照料,连素戴都只需做些端送的简单活计,而除了许延,外头的人也不敢轻易打扰。 …… 许延所说的半月之期已过了旬日,云安却仍无醒转的迹象,不过是肩臂的外创有所愈合,勉强算是件好事。 云安所在的院落,隔一条长廊便是别宅的主院。自柳氏到此,李珩夫妻就住在了主院,再未回过城里的王府。他们只听阿奴来报,说郑梦观每日必去王府门前列到,从解禁到宵禁,静默而沉溺地望上一整天。因他并无擅闯之意,门吏便也不曾驱赶。 郑梦观一直以为,云安就在王府内疗治。 李珩对此毫无所动,韦妃便更无所谓了。可她不经意地去想,除开是非因果,各自立场,其实李珩与郑梦观无异,两个男人都在无限期盼着云安的好转。 韦妃将此间落寞独自咽下,毕竟难为情,亦辨不清。 山间的深秋草木摇落,寒意袭人,残霞漫天之时,韦妃为李珩披上一件氅衣,提醒他小心着凉。李珩站在窗下凝神,良晌才发觉身后之人,回首淡淡一笑。 这一笑,又足以抚慰韦妃所有的落寞了。 “惠儿,我不冷。”李珩取下氅衣披在了韦妃肩头,温情脉脉恍如从前,亦分明就是从前,其间分寸是无需细细拿捏的。 韦妃不禁脸颊泛红,眉眼低去,轻轻地靠向李珩的胸膛,所触及的温热让她眼中也是一热。此刻,她只是个普通女人,于纷扰的俗世中,但求一点浅薄的情爱。 “惠儿,近来辛苦你了,只是你父亲那处,还要你去多关顾。”李珩自然地抱住韦氏,在耳畔细语叮咛,“他可曾说过几时动身?北庭路远,年下天寒,为他多备些御寒的衣物吧。” 韦妃闭着眼睛,沉浸中缓缓回道:“小妹尚未醒来,他放心不下,说再迟些无妨,路上快些便是,左右不会迟过九月。” 李珩轻应了声,心里第一时却在想,韦令义是北境重镇的节度使,虽则述职有假,来探亲亦在情理之中,然则滞留过久,难免疏忽职事,于边防不利,更未免引人注目。 他连日的心思虽系于云安,却也不曾松懈大事。洛阳城中,一自韦令义抵达,张皇后的眼线便盯他盯得密集。就如北市废庙,翁婿不过才相会了一次,就已经不能再去了。 不过,云安之事,女人的事,倒不怕传扬,亦反而可以作个障眼法,教人以为他沉溺女色。 李珩的心绪不觉飘远,再听韦妃唤他,却是说阿奴来了,正在门外候着。于是敛束形容,夫妻一齐往廊下接见。 阿奴不外乎是来禀报城中情形的,但今日的神色却格外慎肃,不言,只先从怀中取出一卷书笺双手呈送: “周仁钧两个时辰前过世了,原也是病入膏肓,并不稀奇。我便想,连日不见那紫衣女出现,这时或会前来奔丧,可等到了郑家来人,也不见她。正要走时,周府一个老仆人忽然慌慌张张奔出来,似有不妥,我便跟了一段,却见这人是要往洛阳府衙去。” 李珩并不急于看书笺,细听至此,略有一惊:“为何?你跟进府衙打听了?” 阿奴摇头:“周仁钧已死,也不怕打草惊蛇,我便索性拦住了他,表明来历。他不中用,没两句就交代了,拿了这书笺给我。原来,这竟是周仁钧的罪己书,临死托付,要老仆等他一咽气就送到府衙,是要向有司自首的。” 李珩命人暗查已久,虽有收获,却一直没有大的进展。这一下,一封罪己书从天而降,还有个老仆作证,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便展卷看来,足足五张纸,不下三千言,却字字句句让人倒吸凉气。看罢,李珩与韦妃不期然相望,俱是惊而难言。 阿奴先已看过,见状,忖度着问了一句:“大王想如何做?” 李珩似还未回神,忽一抬头,将书笺用力举回了阿奴面前,眼中尽是锐气:“收好,也将那老仆安顿好。等周仁钧的丧事一毕,我们便去汉源侯府好好拜访一番。” 韦氏仍看着自己的夫君,将他眼中的锐意也沾染了几分:“珩郎,你我同去。” 第56章 荼蘼院 周仁钧一病而亡,三日后大殓入棺,停灵于周府西园。因周氏一族人口凋零,既无远亲也无近属,故而前来致祭的,除了国子监中三两同僚,便再无旁人。 灵前冷清,堂下卧草守灵之人却也只有周燕阁,郑三郎不过偶来,陪不多时便往职上去了。至于郑家其余人,一应都来过,也留下婢仆帮衬事务,然而自家多事,于周家的心思便淡了。 就算是一向尊师重道的郑梦观,除开每日的朝哭夕奠,还是照例往申王府前列到。这人的魂魄已失,悲痛亦迷乱不清,接连的大事似乎就快摧毁他了。 停灵的第五日午后,郑三郎悄然而至,通身只着官衣,并不戴孝。于灵前祭奠之后,他扶起了跪在一侧的周燕阁,要说什么,眼中却是一片犹疑,良久才道: “为叔父卜择墓地的事我已安排妥当,就在北邙山,是处风水之地。然则,何时入葬,你可想定了吗?” 周燕阁伤怀叔父之死,但终究不算突然,她的心里早有计较。只是,这计较不过是寄托于眼前之人,可这人却并不尽心。如今人未下葬便除了孝服,而这话又岂不是在催促?催她及早了事。 “三郎,叔父尸骨未寒,连你也厌弃我了吗?”周燕阁抬起盈盈双目,或真情或刻意,一时都是深切的,“你不来守灵也罢,但依子婿之礼,还有三个月的缌麻之孝,你都不顾了?” 三郎却恍然摇头:“燕阁,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有苦衷,也不过是来问你。停灵多久你定罢!” 周燕阁不解这个“苦衷”,明明先前还是好好的。三郎一直是向着她的,就连她明着要去害人,三郎也毫无顾忌。 难道就是因那件事出了变数,裴云安陡然成了王妃的亲妹,身份不同,三郎就畏惧心虚,想要撇开她了? 周燕阁不敢问,怕真是这样的原因。 “燕阁,你要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我是真心待你的!我还要创下一份家业,比现在的郑家更大更好!到那时,你我的一切都不再受制于人。” 三郎想以急切的表白来消除周燕阁面上的疑惑,却未免突兀,让人更加疑惑。周燕阁对三郎纵无十分深情,但彼此联袂图谋,亦算互通过心意。此刻,她摸不透了。 “燕阁,只要过了这段时日,便是我的大好机会。”三郎眼中透出决绝,紧握着周女的一双手,像是极力说服争取,又强抑不忍,“我的机会,便是我们的将来。” 周燕阁终究不明白,也不知从何问起。只从三郎似盟誓般的口气里寻到些许安慰:三郎并非是要抛下她的意思吧。 郑三郎很快又要离去,最后留给周燕阁一句叮嘱:“如今家中不安,你留在这里也算清静。入葬之期并无定制,也有以长久停灵为孝道的,你不必着急,何时想好再告诉我。” 看着三郎渐远的背影,周燕阁忽然开悟似的一惊。 她想,三郎实在没必要因为周仁钧的生死而转换对她的态度,周家原也不足以成为三郎的倚仗,她的担忧,实在多余了。而三郎既非此意,那她便更应该抓住他的心,不必在乎守孝的虚礼。 于是,三郎才至门首跨马,便有小婢追来禀报周女之意:入葬之期就依世俗常例,到第七日。 然则,郑三郎却发怔,凝目门首之内,久而喟然一叹,似惋惜,似无奈。其实他前后皆非催促之意,却也不能多作解释,因为,这就是他的苦衷—— 黄氏与他细谈过了,并且以母子情分胜过了他们的夫妻情爱。他除孝服,连日都避开家事住在官署,亦是在煎熬中做出了选择。 可怜周燕阁行事虽有狠心,却实在是个心性驽钝的糊涂人。她还不知,绛石散药马之事已在郑家悄然传扬,而郑家不过是看在死去的周仁钧面上,才没有立即问她。 所以,三郎要她在此躲清静,是要最后护她一回罢了。 …… 虽已过了半月之期,但云安终究在一个寂静的深夜睁开了眼睛。她自然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思绪也未能一时清明,但当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浮现柳氏的脸庞,她却流畅地开了口: “阿娘,你那时说怕我过得不好,我还顶撞你,可我现在知道错了,我是真的过不好这日子。” 这一句便仿佛她一直清醒着,知道柳氏陪护了多日。也就是这一句,让多日不曾显露情绪的柳氏骤然崩溃,失声痛哭。 云安诚然以为是梦,说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柳氏便伏跪在女儿的身前,哭得浑身瘫软,天昏地暗。 原来,这许多日的镇定,不过是柳氏提心吊胆的伪装。她知道云安在为她极力求生,便不敢轻易表露痛切。然则,她的心情又岂是一个“痛切”能形容的? 她的痛哭亦是痛悔。云安所言还是去岁回门时,她对云安的劝诫。她怎能想到,再从女儿口中听来,竟像是一句谶言,而谶中有风刀霜剑,万般苦痛,都应在了女儿身上。 许久,素戴才忍泪扶起柳氏,许延便也才能去为云安诊断。重伤之人不进羹米,连日单靠汤药提气续命,已瘦得不成样子。许延在云安枯细的腕上摸索脉象,深深皱眉,显得为难。 不过,半刻之后还是传来了喜讯。许延不顾夜深人静,对柳氏放声宣讲:“夫人放心吧!小娘子无虞了!” 这话未能止住柳氏的眼泪,却令她哭出声来。哭声交杂了悲喜,让柳氏脑中渐成空白。 总之,云安挺过来了。 …… 黄氏赢得了儿子的一念情分,也顺利在府中煽动了舆情,她要做的事已经近乎完美了。可她并不轻松,亦比先前添了几分颓丧,整日不梳不洗,披头散发地靠在窗前凝眸。 像是病了,又不是病。 这般情形都是从周仁钧离世那日开始的。 夜深了,黄氏仍倚在窗台,任寒风放肆地钻进内室,将刚刚烧热的炭火硬生生压了下去。顾娘进房侍奉盥漱,一见,忙去合窗,又取来氅衣裹住了黄氏冰凉的身子,劝道: “夫人!你再这样下去,被人瞧出来,可怎么说呢?” 黄氏微微抬眼,既懒怠又迟钝,满不在乎:“这府里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的心思?都二十七年了,我忍了二十七年了。” “不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顾娘轻叹,低头为黄氏搓手,“就快了,我们三公子就快熬出头了。” 也许儿子真是黄氏唯一的指望,她总算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却也难免吃力:“三郎这几日没回来吧?” 顾娘应道:“公子现在只听夫人的,不曾回来,夜里都在府衙值房安歇,不会沾染家里的事的。” 黄氏颔首,笑容敛去,又于幽深的目色中泛出一丝凄楚:“我听说,周先生后日入葬,传话给三郎,到时替我多添一份奠仪吧。” 顾娘听得明确,却缓顿了片刻才接话:“夫人也可以亲自去送一送的。姻亲之间,情理之中,没人会怀疑什么。” 黄氏似有犹疑,薄唇抿磨间,到底还是摇了头:“去整理衣箱,把所有的紫色衣裳都收了,新的旧的,都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我以后不会再穿了。” 顾娘微惊,提了一口气要说什么,辗转又咽了下去,而既遵从黄氏之意,刚刚起身,又听她道: “院里的花也别再侍弄了,今后改种荼蘼吧。” 荼蘼是开在紫藤之后的花,但荼蘼开后,春天也便结束了。 …… 云安既已脱险,到翌日一早便彻底清醒过来。她怔怔地望了柳氏许久,才终于相信母亲的到来不是梦。柳氏心酸不已,但恐引得云安过于激动,影响伤势,便还是强忍住了眼泪。 云安却也还好,只是眼眶泛红,目光离不开母亲。她像梦里那般,流畅而反复地说:“阿娘,我好了。” 柳氏轻抚女儿的面颊,潮润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好,好。” 云安笑了,仿佛未曾经历苦痛折磨,笑得万分满足,又犹带天真烂漫。她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握住了柳氏抚来的手,慢慢又道:“阿娘,你不要害怕,我以后还要保护你的。” “娘不害怕,是娘要护着云儿。”柳氏亦反复地告诉女儿。 母女间的温存驱散了九秋萧索,连站在庭院里的人都分明沾染了笑意。是李珩和韦妃,他们不便进去,但又各有缘由,只不过化作笑容,看上去是极其相似的。 一时,许延走出来,向夫妻二人禀道:“裴娘子的伤情已稳,唯是体内调养尚需时日,但请大王、王妃放心。” 李珩心里计较,眉间又微蹙起来:“那么,多少时日才够?可以恢复如初么?断骨的伤可影响她今后的举动?” 这些话也是韦氏想问的,但李珩比她急切,她便只有依附一言:“是啊,务必根治,不能留下遗症。” 许延却也皱眉,似有顾虑,想了想道:“娘子断骨之伤原不算重,一二月就能痊愈,剩下的调养少则半载。只是,小臣方才听她们母女说话,仿佛近期就要离开洛阳,这却不好办了。” “离开?”李珩与韦妃异口同声。 许延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笃定地点了下头。 这间隙,李珩还不及细问,房门又开了,这一次走来的是柳氏。她自被接来,十几日中,还是头次离开内室。 李珩与韦妃互望了眼,摸不准柳氏要做什么,是要提点旧事,还是就事论事。但柳氏面容平静,一丝情绪也看不出,穿戴也都是才整理过的,既端庄又得体。 “妾身柳氏见过大王、王妃。”蓦一开口,柳氏却是依尊卑行了跪拜大礼,韦妃忙去扶,也被她恭敬推辞,“小女命乖,遭逢不幸,全赖大王、王妃援手,深恩重如山岳。妾无用妇人,无以为报,唯贱躯空首,聊谢德泽。” 说完,柳氏又作三拜,李珩夫妻不敢再受,左右相扶,终究搀起了柳氏。李珩便站回原地,韦妃却不曾离手,眼中含泪,其实更感激柳氏不追究往事,小心问道: “柳夫人言重了,无论如何,云安是我的小妹啊。夫人大度,既不见责,便容我去侍奉小妹,直到她痊愈,可好?” 韦妃也是听了许延的话,想多留云安在此养伤。可柳氏也听见了许延所言,此来除了谢恩,也是坦陈辞别。 柳氏低眉,心中一片明澈,只淡而恭敬地回道:“王妃更是言重了。妾也知云儿的伤势不能一时恢复,但她不愿在此叨扰,妾也只能依她。妾早已命随从人等在城中另觅下处,妾会在那处继续照料,直到云儿再好些,便带她回襄阳。” 原来,柳氏母女也并不是要立即离开洛阳。 韦妃忧且迟疑,将目光转向一直不曾发言的李珩,知道他比自己更想留下云安。但,李珩的思量却不在此,他从柳氏的话里提炼出了另一层,也是他曾设想过的结果—— 柳氏要带云安回襄阳,那便是要为云安断绝了郑家的婚事。 “好,那我便为夫人安排车马。”李珩干脆地应道。 韦妃闻言有一瞬惊诧,但见李珩目色清明,连神情也比先前开阔了许多,她便很快懂了。 既至如此,事情便都定下了。柳氏便立拜了一礼,恭送李珩夫妻离开。然而,二人才转去三两步,柳氏却又叫住了韦妃。韦氏自然应承,听凭吩咐,可柳氏只温和地说了一句: “请王妃转告令尊,他养了个好女儿,这一次,也多谢他。” 韦妃万难想到,柳氏只是这样云淡风轻地提过旧事。 第57章 莫回头 云安醒来的第三日,与母亲柳氏乘一驾轻车离开了山间别宅。车舆内布置了四五层毛毡软垫,纵是山路,人也不觉颠簸。拉车的马儿是性情温顺的母马,驾车之人就是许延。 这些自然都是李珩的周全安排。自云安在柳氏的搀扶下走出屋子,他便一直从旁目送,面上既有心疼,更多的却是憧憬。待车驾驶远不见,韦妃轻声问他: “小妹一去襄阳,千里之遥,大王准备何时将事情定下?要不要我去向柳夫人提?” 李珩倒不急在一时,也不料韦妃此时会提,一笑道:“惠儿,等郑家的事一毕,这一年便算过去了。明年春天,我们要到长安去,那时,云安必已痊愈,再作计较吧。” 韦妃听过这话才知她是多虑了,也一时看窄了,小瞧了李珩。 迁居外地的诸王宗室,不得皇帝亲诏是不能擅自返京的。但他们每年春天都会回一趟长安,只因昭明德妃的忌日就在春天。这是排除在皇权限制之外的孝道,也是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而明年的春天,会和往年不太一样。 想通了大事,韦妃回给李珩同样宽怀的笑容:“那大王想何时去了结郑家的事?宜早不宜迟。” 李珩不假思索:“周仁钧昨日入葬,丧事已毕,就再容他们一日,后日去吧。” “好。” …… 柳氏那日离开郑家前,交代钟娘与白肃寻客栈安置。可这话是一时安排,未及深思。当她看见女儿伤得这样重,便知是要长久滞留了,即遣了素戴传话,在城中租赁下一处空宅。宅子只有几进院落,并不大,但清静也干净。 载着云安的车驾抵达时,钟娘早收拾好了内院正屋,与白肃同在门下迎候。二人一见小主人的病容,形销骨立,全无往日活泼的光景,都不禁声泪俱下。 云安精神尚好,反劝着他们,唤钟娘、白叔,道许久不见。这情形,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就连驾车的许延也红了眼眶。但其实没人知道,云安心里的餍足,实在是多过悲伤的。 进屋安顿,许延又来诊脉,见云安无碍,便留下药方医嘱,告辞而去。云安仍无睡意,遣开素戴,只要母亲在跟前。这一二日,她已闻知诸事,却从未细究,应对的态度与柳氏刚来时毫无二致。 “我同阿娘回襄阳之前,要先与郑梦观离婚,是吗?”云安拉着柳氏的手,神色沉静地问道。 柳氏倒听不出女儿的意思,是愿或不愿,只语重心长地说道:“从前都是娘对你疏于关心,如今再不可能独留你在郑家。你安心养伤,娘会为你做主的。” “阿娘,我知道的。”云安却坦然一笑,握着柳氏的手加了几分力道,“从我走出郑家后院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通了,我不能在郑家了。只是,我不希望娘怪罪郑梦观,他是真心待我的,否则,也不会瞒着我将娘接来。” 女儿伤重至此,做母亲的岂会不怪?但现在已知郑家有内鬼作祟,这一点却也不能忽略。而此刻母女相对,两颗心从未贴得这么近,柳氏亦是能体会女儿之意的。 女人么,嫁了丈夫,与他生出情爱,就算被伤得体无完肤,也终究会给那人留一片余地。 “娘当时是生气,但自始至终也没有责问他什么,如今更不会与他多说。世间夫妻相离,一则出妻,二乃和离,三是义绝。你既想与他留颜面,那便拟了放妻书请他签下,和离吧。” 和离,和离——云安忽想起新婚之夜与郑梦观三击掌定下的誓约,其中要义便是“不离婚”,然则造化辗转,竟也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的眼中泛起了泪意,却也只是淡淡流露。 其实,发生了这许多骇人听闻的事,云安都只在乎一个郑梦观。她的从容平静,也不过是因为她不怨。 不论是尚未相爱时,郑梦观给予她的善待,还是表明心意后,郑梦观奉上的真情,云安都视若瑰宝。她一直以来都是满足的,现在,她愿意用这份满足来抵消一切仇怨苦痛。 “好,就和离,放妻书娘帮我写。”幽思纠缠于胸臆,一时放出口来,已不再掺杂任何情绪。寂静一阵后,云安用力闭了闭发涩的眼,再抬向柳氏时,却是略带庆幸的,道: “好在,我和他不曾有孩子。” 柳氏因这一句垂下泪来,双唇颤抖,断续着道:“娘当初不应该让你替瑶儿远嫁的。” 云安尚未告诉柳氏自己替嫁的初衷,但她也不必告诉了。她与母亲经年累积的隔阂,已被这场祸事消解了。 “这不是娘的错。”云安替柳氏拭泪,音容恬淡,话意却是深切的,“娘十五年前生下我便被人赶出了家门,不要三年衣粮,不求半点金银,只带走了我。娘比天下所有的母亲都爱子,深恩大如天。” 柳氏当年与韦令义离婚,非是云安这般和离,而是被丈夫出妻。只因韦令义认为柳氏必不愿离婚,未免其间多事,更不忍他心爱之人再多流离,所以一纸休书扔去,让柳氏再无余地。 而那时,柳氏刚刚生下女儿半月,是生女未生男,便也成了休书上重要的因由——无子。可,柳氏十七岁嫁入韦家,生下云安时是二十五岁,八年间不曾生养,竟是她一人之故么? 她二十岁那年,韦珍惠便出生了。 出乎韦令义意料的,柳氏不争不闹,平平静静地接了休书。然后便像云安所言,只问丈夫要了女儿。韦令义这才生出一丝惭愧,要用钱财弥补柳氏,也被柳氏拒绝。 柳氏离开韦家那日,正是女儿弥月。本该热热闹闹为孩子办一场宴席,却只由她冷冷清清给女儿取了名字。云安的名字,出自前朝一首催妆诗,诗中描述了一位集万千宠爱的公主出嫁时的情形,这位公主的邑号便是“云安”。 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未成,东方欲晓霞。 可怜的婴孩一出生便失了父爱,随母亲远走风霜。柳氏是想借一借这位云安公主的好命道,希望女儿也能得到万千宠爱。 然则,命运只给了她们母女一个轮回。 柳氏的泪水渐渐收干,云安又一笑:“阿娘,我只是觉得,若有个孩子,我不会做得比阿娘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柳氏无言,将心中痛楚深埋,倾身轻轻地抱住了女儿。 这日薄暮,柳氏搬来笔墨小案,在云安的注目下写好了放妻书。 …… 在小宅安顿下的第三日,柳氏留下钟娘、素戴照料云安,单叫白肃驾车,只主仆两人去了郑府。自然不为别的,就是要郑梦观在放妻书上具名画押。 寻常的放妻书都是由男家手立,故而柳氏这份放妻书不过是取其名义,实则该叫断婚书,是不容郑家转圜的。 柳氏便是这样决绝而来。 郑家连日乌云密布,又才送葬了周仁钧,未得半日喘息。忽听门吏禀报柳氏到来,长房夫妻唯是仓皇出迎,可行至前庭,却见郑梦观已先到了。 二郎其实是要出门,往申王府去,却巧与岳母迎面相逢。他不敢说话,愣怔了一时,脚步再三后退,然后便跪下了。柳氏既答应了云安不会责问,便虽决绝,却不动怒。 她的心里亦是不屑的。 “二公子不必跪我,我也不是到贵府做客的。” 柳氏端正地平视前方,从袖中取出放妻书递给身后的白肃,白肃接过便举到了二郎面前。白肃面上却是愠色,只是身为仆人不好发言。 这间隙,郑楚观与崔氏已小跑过来,一并郑濡、郑修吾都闻讯而至。而远处的廊庑下,还有周燕阁一双幽幽目光。戴孝之人原不便理会俗务,但她按捺不住观望之心。 倒是黄氏,任凭外头雨打风吹,依旧稳坐钓鱼台。 见郑家人来得齐全,柳氏更好开言了,便转对长房说道:“郑侯与夫人既是二公子的兄嫂,是当家之人,便是能替他做主的。裴郑两家的婚事虽是先人约定,但夫妻之间只论情义纲常。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如今的事态想也不必我再多说,那么就请二公子签下这道放妻书,让我的女儿归回本家。从此两不相干,互不相欠。” 放妻离婚,这原是郑家早想到的,然则事情临头,谁也不愿轻易相信。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在白肃手中的纸卷上。 “这,这是云儿意思吗?”郑梦观怆然涕下,声音沙哑得有些变调。他已是憔悴支离,不堪一击,虽看着穿戴齐整,却都是临啸每日帮他。一副面容黯淡瘦削,也像个大伤大病之人了。 柳氏正声道:“若非云儿摔断了右臂,不便书写,她会亲手写来。但我是她的母亲,这亦是我的意思。二公子未必不信?” 郑梦观岂敢不信?又岂能不信!只不过徒然逼自己拖延,在最后的光阴里,贴近关于云安的消息。 “柳夫人!”郑濡忽然冲出来,一下扑跪在柳氏面前,泪水夺眶而出,“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二嫂伤得那么重!夫人有气有怨都朝我来吧!求你不要让他们离婚,求你不要带走二嫂!” 柳氏并未见过郑濡,但听她唤云安为嫂,便知是郑家的幼女。可柳氏本无意牵扯旁人,只求郑梦观速速具名,便不与应对,复又向长房质问道: “郑侯与夫人为何不言?难道是不服我的话,还是不肯?” 长房夫妻的姿态已恨不能低到尘埃里,又哪里敢有不满?不过也是不知所措,万般不忍罢了。崔氏闻言,好歹先去拉回了郑濡,含泪看向柳氏,哀求道: “千错万错都是我们郑家的错,柳夫人可否再宽容几时,等云安好了再议吧!离婚之事关乎两家声名,我郑家该受,却不能连累裴家失了体面啊!” 郑楚观也在一旁哀叹,乞求地望着柳氏。 可这对夫妻的求告只换来柳氏的一句冷言:“放妻是夫妻和离之意,既是和离,便是两家公平和解,不损颜面,又怎会累及声名呢?” 自然就是这个道理啊。 郑楚观浑身缩退下去,郑修吾适时地将父亲扶稳,崔氏亦只有揽着郑濡哭泣。这时,郑梦观以双手接下了放妻书,举在额上,然后向柳氏叩首。一下两下三下,捶地声声。 柳氏倒有微惊,以为郑梦观尚存执拗,旋即一叹,眉目舒展开来,心底反常地生出一丝丝怜悯,终究道:“那么,快签吧。” 下人去取文房,郑梦观便冷静地展开了放妻书。婚姻函书之类,自有律法所定的格式,亦有世俗成例可循,不过根据各家情状,再行填补化用而已。所以,二郎是对此原是知道些的。 然则他所见,除去格式官话,却只寥寥数语,便将一切勾勒,文字清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结缘不合,见此分离……” 他不觉胸内惊痛,空开一手紧紧按在心口,眼中重新蒙上一层潮雾。但,他并未以此再有迁延,一待下人端来笔墨,便敏捷地提笔,在文书最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郑梦观三个字很快写完,但墨汁未尽,字亦未尽。他另起一列,又写了八个字——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暮春四月里,北郊竹庐下,七朵梅花相许的一生,是不望百年之寿,但求白首同期的。于今缘浅,只求她长长久久罢! 长长久久罢! 等墨迹风干,郑梦观又将放妻书双手呈送。柳氏是看着他另写了八个字的,拿来手中却仍看了许久。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第58章 碾作尘 柳氏事毕,再无多留,随即转身要走。然则未及抬脚,却先见迎面来了人,并非寻常宾客,是李珩与韦妃。不必想,柳氏便知,这对夫妻是为云安伸张而来。 按她为母之心,女儿受到这般摧残,她也是想要惩治真凶的。可一来,事有轻重缓急,她必须先见女儿脱险,才有心思理会别处;二则,云安清醒之后的态度言语,却分明是不愿再沾染追究的。 于是柳氏也犹疑了,便索性想等女儿好些再论。但如今,她与李珩夫妻前后脚来到郑家,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也好,一鼓作气,顺理成章吧。 郑家残局未收,郑梦观亦还跪在阶前,忽又见申王夫妇一道降临,真是来不及调转心绪。可先前便是韦妃接走了柳氏,他们倒未多想,只以为申王夫妻还是来护持柳氏的。 然而,正当郑楚观敛束形容要去行礼,李珩环视庭院,却先发了话:“此处宽敞,就在这里吧。” 韦妃一笑,只去柳氏身旁扶携,从容解释道:“我与大王原要去接夫人,不想夫人先到了,想已事毕。那么便再多留一时,看看恶人的下场吧。” 柳氏心中了然,唯是默默颔首。 至此,郑家众人皆不理解,相望之间又想询问,可还是被李珩打断。他微抬着下颌道,以凛然目色拂向郑楚观: “请郑侯把府上的三夫人,一并云夫人,都唤出来吧。” 李珩才刚看过,院中的郑家女子,崔氏他认得,而郑濡年小,尚梳双髻,必非其人。他便只有先请出来,才好开场。 郑楚观自然还不能明白,但不敢不从,先遣了下人去叫,才拱手问道:“不知大王因何而来,还请明示,卑人……” 一语未了,李珩也未说话,却是方才遣去的下人指着院角廊下,呼道:“那不就是三夫人么!” 那处自然正是周燕阁。她暗观已久,只知院中气氛不妙,却因离得太远,听不见各人说话。以至于李珩命郑楚观叫她,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 而忽闻下人高呼,所有的目光都向她聚拢,她立时就懵了。她不过昨日才从周家回来,府上的风声如何,外头又有怎样的变化,都是一无所知的。正因一无所知,所以不自觉心虚起来。 “三夫人请吧!”懵然间,韦妃的侍女青绵已走到她的面前,不容迁延,拽着她的手腕便将人拖到了李珩面前,“跪下!” 周燕阁不敢不跪,脸色已然煞白。满院的人,无一个是她可以倚仗的。她的三郎,送葬事毕便去了官署,又有两日不曾露面了。 李珩不屑多看周燕阁,冷冷一眼瞥过,仍气定神闲地等待黄氏的到来。可此时,一直跪着的郑梦观突然站了起来,面上悲怆尽收,眼中是比李珩更寒冽的目光: “云儿摔马真是你做的?!你在草料里放了绛石散?!” 二郎并不知各样内情,但承蒙黄氏传言,绛石散药马之事早已不是隐秘。故而一听李珩传唤周燕阁,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然则李珩尚未听说此事,因也一惊,暂作旁观。 周燕阁什么也说不上来,身子一跌,瘫软在地。她原不过是作壁上观,竟不曾想须臾之间,天翻地覆。但她想不通的是,绛石散之事唯有她与三郎知道,难不成是三郎背叛?却又为何呢? 紧接着,郑楚观又急促追问:“燕阁,你说实话!府上近日的传言难道都是真的?!” 他是家主,与二弟所虑不同,却更惊骇。只因,当初论及周燕阁和三郎的婚事时,他便心怀忧虑,怕生出事端。而如今的地步,更比他的忧虑严重百倍不止。 周燕阁自是慌乱,但余力未尽,缓缓回神,将赌注押在郑楚观所说的“传言”二字上:“传言岂是真相?”她又摆出凄恻的神情,对着二郎逼出两行泪来: “二哥和二嫂闹成这样,不就是因为二哥听信了谣言,以为二嫂不贞吗?燕阁不会骑马,也不懂马,更不知绛石散为何物!况且那时叔父病重,我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这些话听上去固然真像这么回事,可此刻的郑梦观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心中已有对策,要先唤后院马奴前来质证。然而,吩咐未及启口,下人回禀,云夫人到了。 黄氏除了没来旁观,也和周女一样,被下人传唤时,是不知缘故的。然则一路走来询问小奴,又见如此情形,她便瞬间明白了。她丝毫不慌,因为这不过是她早就设想过的一个可能。 她要做的,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燕阁!你怎么能如此糊涂呢!”黄氏快步走到周女身前,脱口就将她的罪名“定”下了,惊惧之色,不可思议之状,装得滴水不漏,“你进得门来我是怎样教导叮嘱?多少次劝你妯娌和睦,你怎么能这般狠心,下如此毒手!” 因二郎的质问,众人才大约能猜着些李珩的目的,可也并不知为何还要唤来黄氏。但李珩至此倒不说话,众人便只能先去忖度黄氏的言行。黄氏表现得极为痛心,看向二郎的眼神也是自责的。 黄氏虽厌恶周燕阁,却从不曾在她面前显露,也真是如其所言,是多次叮嘱教导的。便正因姑媳之间一直融洽,周燕阁面对黄氏劈头盖脸的斥责,一下子就失了主张。 她想自己好歹是黄氏的儿媳,而黄氏成日深居简出,性情贞静,再怎么闻知风声,也不该轻信,何况是这般斩钉截铁地将她推向深渊?她唯一的赌注,也摇摇欲坠了。 黄氏素日为人如何,并非只有周燕阁清楚,郑家上下百余双眼睛看来,都认为她是最娴静知礼的。因而这般急怒问责的反常态度,便不由地教人相信。自然,也让郑梦观添了底气。 “云夫人,你如此说,可是发觉了什么?” 二郎所问正是黄氏想听的,她捂着胸口,皱眉长叹,似难以启齿地沉缓言道:“云安摔马那日,燕阁从周家回府看我,午后便出了大事。我晚了些才听闻,往后院去时正撞见燕阁,便要叫住她问问,可她脸色不好,慌促就跑开了。直到这几日,我听到了府上传言,便联想前后……然而,还是不愿相信。” 黄氏那日并未去过后院,但周燕阁却真的去过。这一点,不论郑楚观还是郑梦观,连同崔氏和郑修吾皆是见证。而黄氏则是让顾娘前去查探时,从后院马奴口中打听到的。 至于周燕阁所谓的“慌促”,也不过是黄氏煽风点火。因为按她之言,二人并未正面遇见,那周燕阁便不能确定黄氏是否看见了她,便更不能矢口否认了。 如此,虽尚无实证,周燕阁却已经难以洗脱罪名了。 “周燕阁!你简直是个恶鬼!”不及郑梦观问罪,靠在崔氏怀中的郑濡率先冲出来,柔弱的小丫头用上了浑身的力道,猛将周女推搡在地,怒斥道: “要去骑马的事,我是那日上午才在花园里和修吾商议定的,也不知你从何知晓!但你这么快就想到了害人的办法,可见你包藏祸心已久,说不定还收着许多毒药,随时准备害人!” 此言一毕,黄氏先暗自发惊。郑濡固然是气极之语,却无意间将“许多毒药”点明出来。 黄氏虽早已做好准备,将“许多毒药”藏到了周燕阁的住处。然则她的初衷并不是要引着旁人去查,而不过是为自己留后路,以防万一。若郑濡不提,郑家也未必会想着毒药这个关键,至多只会按常理推断,认为周燕阁早就销毁了证物。 这一下,郑家若起了搜查之心,那另一件事许就会被“无辜”牵扯出来。黄氏所要应对的,一下子麻烦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原本按此情形,火势是不会伤及“无辜”的。 而果然,黄氏的思虑未定,便听郑梦观喝令一旁四五个小奴:“去搜她的院子!看看她究竟有无收藏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周燕阁一瞬万念俱灰,先已无言反驳黄氏,如今便更无法自清。因为,绛石散药马,真是她所为。而事后仓促,又连日侍疾、守灵,她也没有及时清理掉剩余的绛石散。 于是,院中众人一齐往周燕阁的居所而去,周女则也被两个小奴左右拖拽去了。唯黄氏行在最后,与一直守在后头的顾娘相扶。 顾娘是黄氏的知心人,自然看出黄氏有些不稳,便小声劝道:“虽多了一样东西,但他们岂知用在了何处,又用没用?不过都是周燕阁的罪证,是她藏着备用的罢了。” 黄氏暗舒了口气,也算有了计较:“罢了,且先去。” 二人不过粗粗作一私语,很快又恢复忧切痛心的神情,也稍稍加快了脚步。可她们不知,李珩虽走在前头,却早与韦妃暗通眼色,夫妻把这对主仆落后的情状都看在了眼里。 几个小奴领命先去搜查,及至众人抵达,周燕阁的居所已被翻得凌乱不堪。屋内陈设四散于地,院中花木亦被践踏无遗,就像是遭了贼,然后又有风霜肆虐。 不过一刻,在内房搜寻的一个小奴匆忙跑出来,双手捧着一个纸包,向郑二郎禀报:“这东西压在衣箱里,怪难闻的,不像好东西。公子看看,可是什么?” 二郎接来,尚未打开便从纸缝中洒出红色的粉末。他原也不懂这些无良马商哄骗人的东西,但还是在传言中了解了绛石散的效用和模样。于是,这包绛石散被他狠狠甩在了周女面上: “事到如今,你还想怎么狡辩!!你伤我爱妻,害我家门,阴毒至此,十恶不赦……” 然而,二郎的话还没说完,怒火升到一半,在花台翻找的小奴又递来两个瓷瓶。这一次,他再无耐心等小奴说话,也不必辨别,一掌抓过两只瓷瓶,直接砸向了地上的罪人。 周燕阁早是不堪,又才被绛石散迷了眼睛,只趴伏在地上呜咽啜泣,已不成个人样。 两个瓷瓶倒未再砸中她的脸,但也就在她的头前砰然炸开。碎瓷飞蹦,在她颊上割开一道鲜红,也缀上了三五星点。刺痛令她惨叫,却不止是皮肉之痛——她平生自矜的美貌,她唯一拥有的,可引以为傲的东西,毁了。 而这般惨状并不引人关注,更无人可怜她。众人的目光很快聚在了瓶中散出的两种粉末上。两种细粉,一样与纸包的绛石散无异,另一种,则是紫色的。 紫色的粉末是什么呢? 除了黄氏主仆清楚,李珩夫妻亦瞬间明白了。不动声色,韦妃轻轻嘱咐青绵:“去唤他们进来吧,是时候了。” 既是惩恶,李珩夫妻自非空手,而事情虽和他们料想得略有差别,但终究同本同末,归于一源。 青绵遵命悄然离去,而黄氏那头顾着自身,倒并未察觉。她在忐忑,在极力斟酌,目下的情形离最坏的局面,已不远了。 唯一个好处,便是周燕阁满面血迹,精神颓丧,视线迷离,根本无力在意多出来的两样东西。便也不曾反驳辩白,近乎是默认了。思及此,黄氏忽然心气一提,背水一战般: “燕阁!你简直太过分了!便是看在与二郎同门多年的份上,你也不该下此狠手啊!云安善良大度,又哪里对不住你呢?!” 这话自然只是前章,粉饰她作为长辈的痛心疾首,引人动容。含泪转目,她又向二郎说道: “事已至此,燕阁自然罪孽深重,但她是我的儿媳,我亦有失责之罪。只望你,能看着我的一点薄面,还有你与三郎一点手足之情,就让我送她去见官吧!我不会偏私的。” 其实黄氏的目的还是没变,就是更急了,急于趁势了断,避开风险,将罪名止于周燕阁之身。 而她真的快做到了。毕竟二郎还没到失去理智,要藐视王法,手刃周燕阁的地步。他也就是要拿周燕阁到有司法办,按律严惩。 可,黄氏终究未能如愿。她的求告声未落,青绵便领着几个人回来了。也在此时,李珩忽然击起掌来,一声声缓慢而笃然,既为提点众人,更是提醒黄氏—— 她的闹剧,该收场了。 跟随青绵进来的人一共四个:阿奴,许延,服侍周仁钧的周家老仆,还有一位斯文瘦弱的中年男子。 郑梦观将眼看时,识得其三,唯许延是今日初见。而到了黄氏眼中,她竟遽然惊恐,那一瞬,所有的好胜之心便都荡然无存了。 她不认得许延与阿奴,却认得其余两个。而让她骤然失色的,正就是站在最后的那位中年男子。 李珩一笑,唤了许延上前,指着地上紫色的粉末道:“你去看看,那紫色的东西是何物,是不是,秦艽。” 许延即去,拈起少许粉末细辨,又放在鼻下轻闻,很快大声而笃定地回道:“正是秦艽磨成的细粉!” 至此,郑家人还蒙在一片云雾之中,也没人注意黄氏的变化。 郑梦观能体会到其中必有更深的隐情,但也是无处去猜。喉中咽了咽,胸中沉了沉,他冷静肃然地问起李珩: “大王这般究竟何意?” “二公子莫急。”接这话的却是韦妃,她轻移莲步,淡笑从容,“吵闹了这半日,也该消停了,就让我给诸位说个故事吧!” 韦妃着意加重了“故事”二字,然后目光同着余音,直直地朝黄氏扫去:“这个故事,别人不知,但云夫人或许是听过的。” 这话也有余音,幽幽淡淡似轻烟无形,却已隐隐深深妙在诛心。 第59章 画不成 韦妃看似随意地将黄氏推到了众人面前,自然不会就此而止。她为的是震慑,是铺垫着,要让她的存在更加“夺目”。 黄氏也真的什么都说不上来了,脸色一沉到底,暗如死灰,昔日柔美爱笑的眼睛,木然涣散,俨似一双鱼目。唯是忠仆顾娘在身侧扶持,却也和主人一样,神采委顿。 韦妃又作一笑,然后闲话家常般,泛泛谈讲起来:“三十年前,邻郡有一户百姓家,夫妻靠采药卖与药铺为生,膝下只一个小女,自幼容貌出众,长到十三四岁,已是坊间闻名的美人。夫妻便要为女儿定一门亲事,虽然家贫,也不愿委屈了她。” 韦妃才将云雾拨开薄薄一层,众人的目光已细细碎碎地落在了黄氏身上,犹疑间又添了好奇。尤其是家君郑楚观,皱眉凝思,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 黄氏是二十七年前嫁到郑家的。那一年他七岁,尚是家中独子,母亲陆氏便是因为经年不曾再育,子嗣单薄,动了为丈夫纳妾之心。其后遣人各处采选良家女,不久就挑中了黄氏。 七岁的孩子已能记事,他隐约听府里的人谈论过这位庶母,好像就是出身于采药人家的。 韦妃继续说道:“可夫妻不知,其实女儿早已心有所属,情郎就是常年与他家收药的药铺家的儿子。二人青梅竹马,也真是郎才女貌,原该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只惜,这男儿是次子,无缘继承家业,而又无心医药,成日就是醉心诗书。” 前一段话或许明显些,但说到这里却又不清明了。药铺家的儿子,会是谁呢?与这故事,或索性就是与黄氏,又有何关联? “因父母也认识这郎君,两家熟悉,女儿便主动去求父母成全。可夫妻却反常地不愿,认为女儿天生丽质,嫁给一个家业前程俱无的书呆子,是埋没了。女儿并未气馁,便又去劝情郎寻个营生,或者就同继承家业的长兄学学药理,总归摆个样子,先成其美事。” 韦妃说到此处,虽仍旧淡定,却到底流露出一丝恻隐。顿了顿,心绪平复,又道: “然而,郎君亦有自己的志气,想要参加春闱考取功名,反又让女子再等他几年。女子痴情,辗转也就同意了,想他若真得了官,那父母必定更高兴。于是一等又是两载,却,还是没等来喜讯。女子二八,正是鲜花绽放的好年纪。父母不愿再让女儿耽误青春,要她断了念想。她也无奈,最后去问了郎君,郎君犹豫了,也不愿失去爱人,便许诺下月就托兄长去提亲。” “那他们后来顺利成亲了吗?”问话的是郑濡,一片天真,听得入迷,也不解韦妃深意。 韦妃缓缓摇头,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拂向黄氏:“还没等到下个月,转过几日便有一个富贵人家的仆妇寻上门来。她是听说了这家女儿的美名,特来相看,若相中了,就要接回去与家君为妾的。” “她父母竟也舍得?”郑濡觉得不可思议,她是世家闺秀,侯府嫡女,纵知人情,也难体察贫寒人家的难处。 “她父母起初也不舍,但那家的人也虔诚。而况是他们八辈子也高攀不起的大族,许了钱财,又如娶妻般正式下聘,给足了体面,她父母便无不愿了。这女子无奈,又苦恨情郎相误,终究赌气似的去了。朝夕之间,就从贫女变成了贵妾。” “这女子难道是,是……”郑楚观再也不能自持,因为一切描述都与黄氏太像了。 韦妃倒不曾回答,再开言,语气严正了许多:“若这女子就此安于宿命,也能得个善终。毕竟,那家人待她不错,她自己也争气,没多久便有娠了。然则,一朝分娩,却只是个女儿,并不是能够承奉宗庙的男孩。” “女儿怎么了?都是这家的骨肉!难道这家主只喜欢男孩,嫌弃她了?”郑濡颇不忿,亦女子不平。 “倒没人说什么,她尚年轻,是会再有生养的。”韦妃倒乐意与郑濡应对,也觉得这小丫头问得巧: “只不过,当初纳妾,并非家主之意,而是主母贤德,为她自己膝下单薄,便主动为夫选聘,希冀开枝散叶。而这女子生了女儿不久,主母竟怀孕了,又隔一年,产下了次子。” 这话的意思浅显,众人很快明白了:这女子本就是娶来绵延子嗣的,却反被主母占了风光,先生下男孩。那她自然就难做人了。 果然,韦妃也是这样说道:“妻妾之间原就地位悬殊,而主母已有两子,她却只有女儿,心里便不甘起来。她本是赌气嫁来,又没有好家世,若再不能谋个好前程,长久立足,岂非不值?” “那她后来如愿了吗?”郑濡又问,这问亦是牵引着众人的心。 韦妃不置可否,却忽然将话端抛给了黄氏:“云夫人觉得呢?这女子后来如愿了吗?” 黄氏仍恹恹的,似已有气无力,却缓缓道了四字:“她该如愿。” 韦妃淡笑:“那就让她如愿。” 话到此处,至少是能让人看出来,这个故事是与黄氏有关的。于是天真如郑濡都不敢再轻易动问。小院里阴云密布。 “她如愿了,不过又过了五年。这五年里,她真是费尽了心思。”韦妃扬起声调,连着下颌也微微抬起: “因家主并不贪图美色,更不会宠妾灭妻,便也不算眷顾她。所以,她盼了三年也没能再有身孕。到第四年,主母念她父母年迈,她嫁来六载又从未回过门,便许她带女儿回邻郡小住。而这一去,不但重逢了旧日情郎,还将旧情也一并勾起了。” 旧情,旧情郎,于那道不可逾越的底线,只差着一步了。似乎是不必再说穿的,但韦妃仍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 “情缘未断,正可利用。而那郎君,正是血气方刚,又因对她深怀愧疚,不曾娶妻,便就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不久,她就有孕了,过了年,如愿产下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就成了府上的三郎。” 韦妃说得生动,却一直不曾点明谁,但到此处,言辞便亦真亦假起来——按故事脉络,这个男孩自然是排行第三的,可黄氏的儿子,也就是“府上的三郎”。 这几个字,让黄氏猛一阵急喘。 “云夫人,你可得多保重,精彩的还在后头呢!”虽是提醒,亦是警告,又被韦妃说得像是呵斥。她索性示意青绵也来扶住黄氏,必要叫其挺到最后: “一次苟且并不能满足那女人的野心,这个儿子也没能给她带来所谓的荣耀。她想要与情郎长久相伴,而且是堂堂正正出现在府中。她很快想到,情郎学识渊博,而富贵人家的公子幼年开蒙,都会请老师专门教习。这就是她的机会。” “王妃!”郑梦观一直都算镇定,但这话已不能再难堪了,他都明白了。他不想,或是不愿,也不知所措……唯余骇然。 韦妃充耳不闻,话音未断:“她因陪伴主母赴过官家女眷的燕集,认识了一位家主同僚的夫人。 便骗这夫人说,要为自己的儿子举荐一位先生,但这先生年轻,又是她的同乡,她不便亲自推举,就让那夫人与她夫君说,请她夫君出面举荐,同僚之间便无虞了。等到情郎顺利入府,先前与那夫人说的话便不算了,便由家主决定,让他教习年长一些的二郎。这一点,她倒无所谓。” 韦氏越说越顺畅,黄氏却也越来越缓和,仿佛绝境中放下了最后的牵挂,全不留心,安静等候着大厦倾覆。 “此后,二人常有机会相见,暗通款曲。那情郎亦尽心,得到家主赏识,推荐他做了个学官,到官学里去教授学生。一晃二十年,孩子们都大了,家主与主母也相继离世,当家人变成了嫡长子,她也好歹熬出了资历,算得一位长辈。” “长辈”二字让黄氏的嘴角忽一抽动,似不禁,似冷嘲。 韦妃瞧见了黄氏的细微表情,却蔑然,“平安至此,她也该知足了,她生得长女也嫁到了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为人正妻。可上天与她开了个玩笑,或者说是现世报。她的儿子居然爱上了情郎的侄女,而这个侄女心仪的又是叔父的学生,是二公子!” “王妃尊口,说了这许多也劳乏了。”黄氏竟端端正正地接过了韦妃的话端,目光辗转于二郎和周燕阁,“我替王妃说下去吧。” 宿命为何,黄氏其实早就为自己打量过的,只不过到此刻,她才终于选择接受。余下便是郑家众人的错愕惊慌,即使言及此,事实早已不算意外了。但他们又能以何种情状来面对? 黄氏,是他们父亲的女人,是庶母,占了一个母字啊! “三郎的婚事是你同意的,你难道不知他与周燕阁是……”郑梦观几乎站不稳,也怎么都说不出那层关系,悖逆人伦的可耻感灼烧着他的胸膛。 “这都怪你!”黄氏却是理直气壮,“谁让你不娶周燕阁,放纵她祸害家门?!谁又要你做好人,把不要的官职扔给我儿?三郎正是接了你的官职才有底气跑到你大哥面前求娶!!” “你,你们,你们才是始作俑者!”黄氏缓缓举出手来,先指向二郎,依次又指过郑楚观与崔氏,恨道: “你们自以为是嫡出一脉,有谁真正看得起我们母子?!就连周燕阁这个贱婢也敢轻视我的儿子!她比当初的我又高贵多少?小门小户的贱婢就塞给我的儿子,你们是巴不得吧?!” “二郎说得对,就是你点头,我们才去办的呀!如何成了我们的错呢?!”崔氏见黄氏的手停在她眼前,似乎更恨她,便也心虚反驳。毕竟当初让周燕阁嫁给三郎,她是有意的。 二郎尚难平静,但忽然明白了一点,三郎的性格转变,应该就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母子的言论都是如出一辙。 “崔氏!”黄氏其实原没有针对谁,但见崔氏极力推责,由不得要先拿她下刀,一双眼睛瞪得要裂开,“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说过什么?!” 崔氏自然是有两副面孔,可她从未被人发觉,便是日日相伴的丈夫,也只以为她贤德持家。如今被黄氏当众斥问,她不禁慌了,不知黄氏从何得知,也不敢言辞轻率。 黄氏冷嗤:“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曾有一架十二牒的金绣屏风?那是多好的东西啊!可你仅仅因为划破了几道便将它弃了。这原也不算什么,但阿顾偶然在后院瞧见,觉得可惜多问了一句,阿春便来讥讽她没见过好东西,还竟叫她搬回去给我用!阿春区区贱婢,若无你的唆使,怎敢踩到我的头上?!” 这架金绣屏风当真原是崔氏房中之物,但已经丢弃了一年多,她几乎是不记得了,更不知阿春背地的行径。而郑楚观却有些印象,二郎也缓缓记起,曾经与云安一道去黄氏居所,是见过的。 只是,二郎所见乃是完好无损的屏风。 “阿春!”崔氏羞愤,情急无法,转身便给了身后相随的阿春一记耳光,“你竟害我!!” 阿春自然未得崔氏授意,不过狐假虎威,逞口舌之快。然则万事皆有源头,崔氏若当真贤德善良,奴婢也不会如此。 这金绣屏风因何丢弃,她还记得,就是因为郑修吾来替云安的流言不平,崔氏又不好反驳,显露自己对云安的厌恶,便憋了气。事后终究难忍,摔砸脂粉盒子,才致划破了屏风。 阿春被打,哭泣跪地:“奴婢知错了!可奴婢只是随口说,也不料阿顾真会搬回去啊!” “哼!”黄氏冷笑,又切齿道:“崔大夫人的赏赐,我岂敢不奉承?我不但要用,还亲手修补好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我每天看着,时时不敢稍忘崔夫人的恩德!” 原来,黄氏是“趁机”将屏风搬回去的,而她时时不忘的“恩德”,不过是为人轻视的耻辱罢了。女儿郑澜回门时也曾问起她这架屏风,她却只回说,是崔氏送来的。 她的仇恨,便是这般一点点被勾起的。 韦妃旁观至此,又惊又叹:“郑家纵然待你不公,可你的儿子终归是亲生骨肉,他要娶你情郎的侄女,你为何不加阻拦?!又为何不去提醒周仁钧?” 韦妃是知道一切内情的,但被黄氏夺过话端,便有许多话未及出口。按她先前所言,众人都以为,黄氏与情郎都对孩子的身世心知肚明,而如今竟却不是!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黄氏凛然侧目,“他若心意坚定,早娶了我,我又何必受这三十年的煎熬?他欠我的,就必须还给我!我要报复他,也要让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好过!” “连你的儿子也毫不顾惜?虎毒也不食子啊!”韦妃仍然不敢相信,话音也不觉颤抖。 黄氏瞥了眼周燕阁,轻飘飘回道:“我儿被这贱婢蒙了心,那就让他自己去看清现实,他才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为他!我也不容这贱婢长久嚣张,更不会让他们生儿育女。所以,又有何关系?” 黄氏算计了整个郑家,连亲生儿子也成了报复的筹码,一颗虺蜴之心,又添豺狼之性。这岂能令人防备得住?也想不到! 黄氏望着众人惊恐的神色,竟升腾起几分得意:“大王与王妃不是已经知道秦艽了吗?是孟世医告诉你们的?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们,这一味药,是怎样用的?” 孟世医便是起初让黄氏骤然失色的人,也就是跟随青绵进来的第四个人。此人学名孟祥正,与黄氏和周仁钧都有渊源。黄家采药,周家收药,而孟家则是医户,在邻郡开设医馆。 黄氏与周仁钧在洛阳安顿之后,孟祥正也来到洛阳问前程。他先与周仁钧相逢,黄氏也乐意以熟人为医,常年的疾病都请他来诊断,每回的诊金也给得丰厚。 自然,孟祥正也是周仁钧的专用医家,他病重时便就是孟祥正往来诊治。二郎便是在周家侍疾时,认识了孟祥正。 “唉!云夫人,我给你药,可没有叫你害人啊!我还交代过你秦艽不可乱用啊!”孟祥正确未参与黄氏的阴谋,今日不过被当做证人叫来,忽闻黄氏指出自己,他只怕被牵扯连坐。 “论医术我自然不如你,可每种药材有何效用,我不会比你知道的少。你别担心,我已认了,不会连累你。”黄氏一眼就将孟祥正看穿了,更不屑。 这时,李珩抬手招来许延,当众正声道:“你应该知道秦艽的效用吧?你来说,细细地说。” 许延虽年轻,但家学深厚,远比孟祥正医术精湛,因而细听细想,早有成竹在胸,稳稳说道: “秦艽药性平和,有散痹痛,清湿热之效。但,凡有药性,必有毒性,医家酌量配用而已。若以热醋浸泡秦艽,晒干后即添止血之效,大量用在女子躯体,可令女子血脉不通,壅塞而不得下行,长久便影响月事,自然不能有孕。” 女子间的倾轧,常是嫉妒生育之事,却不过多是共侍一夫的女子争宠所致。这般姑媳间的陷害,可真是世间罕闻。 “那这瓶秦艽并不是周燕阁所备,是你放在此处的?!绛石散也是你所为!”郑梦观瞪着黄氏质问道。他且不论别人的事,只关心害云安摔马的真凶。秦艽既是黄氏之物,又与绛石散埋在一处,他很难不怀疑。 “秦艽单埋在土里是不能发挥避孕之效的,必要叫女子躯体接触,或者食用。”许延倒不是为黄氏开脱,只照实解释了句。 二郎不由捏紧了双拳,也再难辨别了。 黄氏见状,却展眉笑叹:“这位医官说得真好啊!我自然是让这个贱婢天天不离身的。”她转而指向门户大敞的正屋,“你快去看看,那个熏炉里应该还有残存,昨日我刚遣人添过的!” 李珩与许延递过眼色,许延很快跑到了屋内。一方五足银熏炉就摆在坐榻前,倒未被搜查的小奴弄坏,炉内焚香已经冷却。取开炉盖,许延直接伸手抓了把灰烬出来,一见,果有掺杂的紫色细粉不曾燃尽,而细辨之下,正是秦艽。 “可惜啊!才熏了她半年,虽有抑制,却不至损伤根本。”看着许延回转,黄氏傲然说道,“但也罢了,她现在也没有机会再祸害我的儿子了!” “你恨周仁钧,恨周燕阁,恨郑家,可我的小妹又哪里对不住你?!她不过嫁来年余,与所有的事情都毫无沾染,你为什么也把秦艽用在她的身上?!” 这几句厉声质问出自韦妃之口,愤恨之意自不必说,却更将二郎好不容易寻回的几分魂魄又一次击散了。他脚步跌顿,口唇张合,但发不出任何音调。 为这些话有蚀骨锥心之痛的,还有柳氏。她只知云安吃了添加秦艽的紫萝糕,体内积存了热毒,但许延先前也未见黄氏所用的秦艽实物,便都不知黄氏还有这一层心思。 她的女儿不过十五余,正当妙龄,就算离了郑家也还有未来可期,但若从此影响了生育,那她的余生…… 柳氏默默迈出脚步,似也要去问罪黄氏,但忽一挥手,一记用尽全力甩下的响亮耳光,打得黄氏天旋地转,跌滚在地。 然则,半晌之后,黄氏还是抚着流血的脸颊缓缓站起身来,眼里并无柳氏,只对着二郎道: “不知那紫萝糕云安吃着可好?这可是我精心为她准备的,还不用小婢,只让我的儿媳一趟趟送去,好让你们尽情受用啊!” 郑梦观面无表情地看着黄氏,似乎无怒无悲,但心胸之内却已怒无可怒,悲不尽悲—— 他在想,每次送来的紫萝糕几乎都是他亲手递给云安的,还亲自喂过,而正因为云安喜欢,他便从未分享,都让云安吃完了。 尽管他想不到,尽管他不知道,可他也是将毒药亲手送进了挚爱之人的口中。他,也做了帮凶罢! 许延在这时,及时而又适宜地解释起云安与秦艽的关联,一并如何起疑察觉,如何推断斟酌,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末了,李珩叹道:“荥阳郑氏,自汉以降,数百年来兴盛不衰,而你郑家,自立国来更是天下鼎族。可谁能想到呢?如此鼎盛甲族,诗礼官宦的门庭,竟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丑事!不知老汉源侯在九泉之下还能不能瞑目呢?” 一席话虽有嘲讽之意,但也都是实话,郑家人无不汗颜,家君郑楚观更是抬不起头来。他一直想要管好这份家业,不辜负父母的托付,可他不仅什么都没做到,也什么都没有察觉。 萧墙内祸,竟是外人发觉,外人发落的。 黄氏听过许延的话,倒不觉意外,反佩服自己想得不差。她起初也曾担心,云安被申王府所救,王府之力不比寻常,若寻了个高医为云安诊治,或许是会发现的。 果然就是这么为人察觉的。 “裴云安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这个年纪远嫁他乡,我原本是想好好待她的。奈何,她竟也和崔氏一样,以我落魄拮据,陈设简陋,便施舍给我许多好东西,还说是为三郎的婚事的体面!她也真阔绰,真大方,却当我不知是讽刺,是幸灾乐祸!那贱婢嫁给了三郎,便与二郎名分相隔,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休想!” 云安私下赠礼,原不过就是为了黄氏的体面,连郑澜知晓,都在心底感激。可身为母亲的黄氏,却只当人践踏于她,不分好歹将一切都混作一谈。 实则,自卑者自轻,自轻者自负,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机关算尽,都是孽债。 “都是我做的!就算是绛石散,也是我引着这个贱婢生出了狠心。可她太蠢了,唯做了一件大事,也没有做干净!”黄氏俨似一个胜利者,血迹干透的嘴角上扬着,又幽幽道: “但,我也有件事不曾做得干净,真是深以为憾。” 她略上前了两步,目光划过二郎,停在了一直不曾作声的郑修吾脸上,“修吾,你生在侯门,自小养尊处优,那次和你二叔一起下狱,是不是很新鲜,很有趣?” “贱人!那件事也是你做的?!!”崔氏原已没了底气,但听事关她唯一的儿子,也不禁窜起怒火。 黄氏神色镇定,回答:“单凭我一人之力,自然不行,可还有周先生帮忙啊!他好歹是个助教,我准备好了迷药和女人,叫他开了小门送进去,又有何难?” “我不信!周先生是我和二叔的老师,又受过祖父的恩德,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郑修吾惊了,不愿相信。 黄氏险些笑出声来,觉得郑修吾简直就是个傻子:“他受你祖父恩德,所以尽心教学,可他更有愧于我,也不得不为他曾经做过的事负责。因为我那时便告诉了他,是郑家,是你的父母叔婶促成了三郎和周燕阁的婚事!他岂能忍下这般耻辱?” 一层层迷雾消散,曝露在众人面前的事实,既残酷又真切,一如耳畔的秋风,时急时缓,但越吹越冷,凉透了四肢百骸。 郑梦观不问,但一直紧紧盯着黄氏。 国子监之事,他先怀疑的是李珩,可李珩告诉他祸在萧墙,他便又猜是三郎。而他甚至已经猜对了凶手的目的,并非单冲他来,是要同时陷害他们叔侄二人,却也依旧没有猜中关键。 于事无补,以至于此。 李珩不知郑梦观后来如何猜想行动,但这一时却看懂了他的神情。冷笑而已。 “若不是那娼女按捺不住,等不了风声过去就要出门,还以此事威胁于我,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自然你们就不能在北市发现她的尸体,也就洗脱不了嫌疑了。” 所以有一日,黄氏将手举在夕阳下,说自己的手是红色的。非是落日残红,而是人血染红。 “云夫人认罪认得如此坦然,如此骄傲,仿佛一个天大的赢家,却想没想过今天报应,是谁带给你的?”一日辰光已过去大半,日头都偏西了,韦妃抬眼看了看天,如是问道。 黄氏畅所欲言的情状忽一黯淡,但顿了顿,还是惊醒过来——明面看着,就是李珩夫妻前来揭露,带了医官又带了孟祥正——然则,他们是怎样找到孟祥正头上的呢? 黄氏竟疏忽了这个起初就很明显的问题。 韦妃指了指站在孟祥正身侧,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周家老仆:“云夫人难道不认得此人么?就不好奇他为何在此?” 黄氏自然认得,可脑中已然空白,无以应对。 韦妃笑了,唤阿奴呈上周仁钧的遗书,也是罪己书,然后将五张纸抖散开,举在黄氏眼前: “你的报应,就是周仁钧给的。” 第60章 送残霞 若周仁钧没有留下遗书,李珩夫妻纵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难理清关于郑家的千头万绪。 黄氏一直利用着周仁钧,利用他的博学多才,利用他的旧情,利用他那一夜颠鸾倒凤的负罪感。 莫说是这般背叛,就算是彼此了断,不相往来,黄氏也不信周仁钧能做得出。 然则,周仁钧终究不曾同她一样完全昧了良心。 他在遗书中不但详细描述了黄氏的身世来历,更原原本本交代了他与黄氏的多年纠缠,字字沉重,亦字字血泪。他的病因后悔而起,因忧惧而重,他的死更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自患病来,唯有二郎侍疾时会吃药,余下连周女在时,他都会有意避开。他是生生将自己熬死的。他要用死带走一切罪孽,也是用这条命完成对黄氏的最终偿还。 黄氏看完了遗书,上头每一道笔画,起承收合,她都过于熟悉了。以至于所书的内容都淡了,不掺杂任何感情地淡去了。因此,残存于心头,而又徒然空洞的一丝傲然,也泯灭无形。 这一辈子,四十余年,大梦一场。当初豆蔻韶华,何曾想得到,这一生会是这般迷梦着度过的?又到底想得到什么,是青梅竹马长相厮守,还是争强好胜为占鳌头? 黄氏口中喃喃,脑袋摇晃着缓缓抬起,眼中映出天际的残霞。昼刻将尽了,宵禁鼓声徐徐传来。她展笑,仿佛是憧憬的目光,忽而伸开两手张在朱唇两边,对天呼道: “周郎,周郎!云儿好想你啊!” 云儿,亦是黄氏的小名。自到郑家,已有二十七年无人这样唤她了,而二十七年前,是周仁钧唤得最动听。 院中众人心思惨淡,也心思各异,并不是所有眼睛都望着黄氏。而黄氏渐渐收声,似乎就要束手之际,一霎时,从发间拔下了一支锃亮的银钗—— 惊呼声中,终究未及。那银钗的两根钗骨,如手指般长短,全部插入了她的咽喉。浮生仓促。 “阿娘!!!” 郑麓观的身影和惨厉的叫喊,在黄氏倒下之际冲刺了过来。并没有人告知他家中出了大事,只是一日间,心底似有感应,坐立难安,便想着回家看看。 他到时,前庭那一幕已然收场,他毫无察觉,信步散回了自己的居所。然则,院门下一抬眼,他刚满二十年的平生,就都改了。 他正望见黄氏接过韦妃的话端,承认了一切,然后,也慢慢听懂了。但直到黄氏拔钗,他都不敢上前,惶然失措,浑身的血脉都抽紧了,只想着一件事—— 他竟然不是郑家的孩子吗?连庶出都不是! 那一时,他也是怨愤的,羞愤的,为母亲的旧情,为母亲将他也当成了仇恨的附庸。即使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他好。 只是,这些依旧盖不过身世的坠落:郑家的庶出也是郑家的血脉,一如李珩所言,“郑氏天下鼎族”,世道混迹,官场经营,需要这样的资格。他需要被承认。 然而,母亲死了。鲜血涌溅,倒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没有告诉他,不姓郑了该如何活下去。 或者,该不该活下去。 残霞收尽之时,李珩夫妻护持柳氏离开了郑家。阿奴、许延将早已昏厥的周燕阁送往洛阳府法办。而黄氏已死,剩下的便都是郑家的家事了。 这一天,正是九秋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 柳氏回到小宅时,云安正饮汤药,可面容倦怠,眉间似染风尘,并不像安心休养的样子。她难免担忧,忙问女儿一日如何,云安只一笑,反问母亲: “阿娘去后不久,申王和王妃就来了,也是要接娘去郑家。娘去了这一整日,如何呢?” 云安却未必心中无底。柳氏一人前去和李珩夫妻同去,是天差地别的。而这时偶一低头,她望见了母亲裙裾上深红的印记,呈飞溅状,应该是血吧。 “她们都伏罪了。”柳氏亦知瞒不住,揽扶云安,与她放缓了解释,用了小半刻,“娘不应该让你孤身远嫁,还是这种人事复杂的门第。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身边半步。” 柳氏痛惜后悔,但话中也隐去一层。她没有告诉云安,黄氏用来害她的秦艽,是用热醋泡过的,比原先多了一重药效。 云安自知真相起,便其实对黄氏恨不起来。因为初识黄氏,她的温柔爱笑,体贴关怀,便让云安感受到了慈母之爱。这对当时缺失母爱的云安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如今虽则化为梦影,但那份感觉余温尚存。况且事随人去,入土为安,也不能再追究什么。 “人事难料,人心难测。就连自家人都不知道,何况外人?娘,不要去想这些事了。”云安心平气和,还是一贯表现得很淡然,又问:“那么,放妻书,也签好了吗?” 柳氏微微点头,灯烛下的面容泛着光彩,却掩不住些许滞涩,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状,“这位二公子也算坦荡,只是你们无缘罢。云儿,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说完,柳氏将放妻书取出,一点点展开给女儿过目。自然,多出来的那八个字,是格外引人注意的。云安似参禅般凝视了许久,然后只无关紧要地说了句: “还是娘替我收着吧。” 柳氏便起身,叫钟娘寻了个长盒,一卷放妻书就躺在了里头。像是死去的人,前缘封在了棺木里,身后事也就是一抔黄土,三支清香。黄土不知入世艰难,清香难抵一晌秋寒,都是虚妄。 “阿娘,等过几日,我想请个人来到这里来。” 柳氏安置好物件,才一转回,云安就对她说起,神采明朗,似乎心情已经转变了。柳氏自然愿意满足女儿,笑问:“是谁呢?” “不知阿娘去郑府可有见到,是郑濡,郑家的小妹。” 柳氏敛笑,忖度道:“还要见郑家人做什么?” 云安一笑:“阿娘,她是妹妹啊。” …… 霜降之后几日便入了十月,是初冬了。 不知这几日郑家如何度过,素戴奉云安之意到来时,只见主事之人变成了郑修吾。按理,授衣假已毕,他该上学去的。但素戴已无须关心郑家的事,便只据实而言: “我家娘子请濡娘子前去叙话,还要奴婢来取些东西。” 修吾原只是个不经事的少年,这时开口,却多了几分老成稳重的意味,不急不缓,亦不牵扯其它: “小姑姑在房里,我这就遣人请她。你要取什么东西?是亲自去,还是我再遣人去拿?” “是娘子的东西,奴婢自去取来。”素戴仍简洁地回答,然后立拜一礼,果断往人境院去了。 郑修吾顿步远望,心下掂掇,终究亲自去了郑濡居所。 离开了整整一月,人境院各处都无变化。唯是侍奉的婢仆少了,少到只剩了一个临啸,孑然蹲坐在正屋门前,抱膝,两眼通红。忽见素戴出现,他只以为是梦,仰着面孔,泪水便扑簌簌往下流。 临啸对素戴有情。 素戴眼中漾起一丝怔色,但很快闪过,只道:“我替娘子来取东西,你不要挡路。” 临啸这才缓缓挨着门板爬起来,两手握在腹前,互相用力攀扯,吸了吸鼻子,怯怯问:“你取完就走吗?要回襄阳了吗?” 素戴不答,低了眼帘,转就推门进屋。屋中昏暗,内外窗户都闭着,气味也不好闻,想也多日不曾洒扫通风了。素戴缓步往内室去,尚看得清陈设的位置,她要取的东西在寝塌之侧的衣箱里。 可是,她的手才要触碰衣箱,余光一瞥,竟望见郑梦观就坐在寝塌正中。她吓得猛一捂嘴,原是以为屋里没人的。不过这人好像并未发觉她,就呆坐着,怀里抱着个方匣。 “自从出事,公子但凡在屋里,便总是这样。”临啸跟进来,稍开了半扇窗,站在内外间的隔屏旁,一边抹泪,“公子也是被她们害了,哪有一样是他想的呢?” 素戴望了眼临啸:“他抱的是什么?” 临啸原已止住了泪意,一听又忍不住哽咽:“申王妃留下的,是夫人受伤时的血衣,公子一直这样抱着。白日不言,梦里就哭,边哭边喊夫人的名字,一遍遍问疼不疼。” 素戴的眼睛亦不觉泛酸,可她始终忍住,不知怎样看待如今的二公子。“你不要叫夫人了,他们已经和离,不是夫妻了。” “那……”临啸似有满腔的话,踏出去一步,又随话音收回来,终究默默低下了头。 素戴不再拖延,熟练地在衣箱中翻找,取出的是云安的整套嫁衣。临来前云安交代她,留在郑家的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只要这身柳氏亲自缝制的嫁衣。 离开人境院,临啸一直远远相随。郑濡早在院外等着,一见素戴,咽泪难言。素戴也无话,只是行过一礼,请跟随郑濡的横笛搀扶主子,随她一道出府登车。 “素戴,你保重!素戴,你千万保重!” 车驾驶离,临啸便在后头追着跑,重复呼喊,即使素戴连声道别也没给他。他追过两条街才慢慢停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支蝴蝶银钗,看着看着又哭起来。 这支银钗是他在襄阳时买的,并不贵重,式样也简素。但他觉得好看,若戴在素戴发间,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素戴。 他有这份心思,还是受了郑梦观送给云安梅花钗的启发。他知道主人是表白之意,他也想向素戴表白,一从襄阳回来就表白。 然而,只有那一句“保重”了。 第61章 为阿谁 郑濡一路洒泪,到了云安跟前便哭得更凶。云安早是见识过郑濡的哭功,等了一刻还不见止,便只有佯作烦躁: “真吵得我头疼!你再这样,我就要赶你走了!” “不要不要!”郑濡仍不能一时收声,却真似吓着了,浑身一颤,“二嫂,你不要赶我走,你也不要走!” 这声二嫂,教云安心中一顿,其实并不算久违,但却有久违的温暖。想来,郑家真正与她推心置腹的人,就是郑濡。 “现在家里都垮了,二哥自不必说,就连大哥大嫂也不说话了。”郑濡被一惊,也安了些神,靠在云安膝前,握着她的手,“他们成婚十五六年了,大哥第一次对大嫂发脾气,很大的脾气!说她心术不正,理家无方,她一句话都不敢回,哭了很久。” 云安听母亲说过当时的情形,那架十二牒的金绣屏风,与黄氏的西厅不相配的屏风,原来预兆着今日的大祸。所以,郑濡所言,云安并不意外。 “那三郎现在如何?云夫人安葬不曾?周燕阁罪不至死吧?”这便是云安唤郑濡前来的目的。 郑濡咬唇切齿,露出并不凶狠的凶狠神色:“你还叫她云夫人?黄氏被他儿子带走了,或许葬了,谁又知道?她儿子也没有再回来。周燕阁的生死更无关紧要了!” 云安无奈笑了:“黄氏也罢,三郎却很可怜,还是找找他吧。不为别的,想想你的长姊。只怕这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长安去,她在夫家怎么做人呢?她和三郎都是无辜的。” 郑濡并非不讲理,心知云安是体贴郑澜与她一样嫁在异乡,当有同病相怜之感,勉强应了:“他无处可去,许就是去长安投奔阿姊了。我遣人去找便是。” 云安点头,又道:“另外,无论如何,保周燕阁一条性命。她不是也被下了药么?容貌也毁了。” 云安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只是还记着唯一一次去探望周仁钧的情景。他那时便表现的很消极,话中有话,为侄女道歉求情,为侄女铺排后路,仿佛能预料到什么。 如今回想,周仁钧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已经决定用自己的命来偿还一切。云安很认真地答应了,说不论如何,都会让周燕阁今生有所着落。 “二嫂,你连周燕阁都不追究,对谁都不生气,那你也原谅二哥吧?他真的知错了!你没看到他签放妻书的样子,他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得,只问柳夫人是不是你的意思,然后就签了。” 郑濡只是一心想劝回云安,她回去了,郑家才能好起来。然而郑濡终难体会云安的处境,也不知云安的深思。这一步跨出去了,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她是慎重的。 云安避而不答,另起话端:“濡儿,你大了,不用两三年也该出嫁了。修吾也是,至多三五载也会娶妻的。我不能陪着你们了,就把我带来的妆资都留下,你们平分,算是我的贺礼。” 郑濡含泪,究竟不愿应下,想再挽回,却被云安脸上的淡笑挡了回去。她忽然明白了,云安心意已决,不过是唤她来道别的。 “那我就让大哥给我选一户襄阳的人家,我去襄阳找你。”郑濡稚气而又坚决地说道。 云安为郑濡拂去因泪湿而粘在脸颊的发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觉得,嫁来洛阳的匆匆年余,终究是得多于失的。 “照顾好家里,就算他们一时都缓不过来。你是姑姑,也比修吾省事,凡事多作商量。不要怕,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一番长谈后,云安终究不曾教郑濡改了称呼。 …… 此后,辰光清静,除了许延三日一复诊,母女的小宅并无旁人打扰。郑濡去后第三日便传过话来:三郎已经辞官,不知踪迹,但已遣人各处探听去了;而周燕阁终是判了徒刑一年。 云安本以为事情都了了,只待再恢复些便可启程回襄阳。然则一日晨间醒来,素戴却激动地告诉她,家君来了。这家君自然不是指郑楚观,而是云安的继父,裴宪。 “原是白叔遣小奴传信,怕夫人和娘子再受郑家欺凌。只是报信人是上月初旬走的,家君如今就到了,算来还不到四十天!竟不知家君是如何日夜兼程的!” 是啊,洛阳襄阳远隔千里,以行舟的速度最快,风和日丽之时,单趟尚需近二十日。而此冬月天寒,裴宪又身负官务,非是能立即抽身的,竟却这么快就到了。 云安不禁动容,边问着就起身下榻,披了件氅衣,要去拜见父亲。小宅本就三四进院落,出了内院便是前堂,不过二三十步。素戴扶着云安,话还没说完就到了。 然则,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年年,裴宪有罪!年年,我真该与你同来的!” 小主仆正要进门,廊下一眼,只望见裴宪将柳氏紧紧抱在怀里,而他口中柔声唤着的,是柳氏的闺字。柳氏嫁给裴宪十多年了,云安还从未见过继父如此温存的样子。 年年,年年,柳氏这个小字本就是婉转动听的。 云安只惊了一瞬,很快知趣地往回退步,可走到一半,好奇心又勾起来,挑眉一笑,又潜回了门前。她就贴在门板上,稍稍歪着头,觑着眼,半遮半掩地偷看。 裴宪风尘未洗,眉眼间满是倦容,但看向柳氏的目光却是极明亮有力的,能将愧疚歉意,温情眷爱都送进爱人的心底。柳氏潸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一手带着帕子,轻轻抚向他的脸。 “你不必来的,你怎么走得开呢?”柳氏颤声,泪中缓缓浮现一丝笑,既是疼惜,又是欣慰,“云儿没事了,很快就可以回的。” 裴宪不能轻易开解,叹声,沉沉道:“我再不来,还配为人吗?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母女了!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还把云儿送到了火坑里……年年,我真是不该啊!真是后悔啊!” 裴宪万般痛切,直要捶胸顿足,被柳氏一把拦住:“裴郎!你如今来了就很好,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颇有些小儿女间的娇怯悱恻之意,让裴宪眼中一顿,继而便倾出浩渺无尽的爱怜来。裴宪无法自持,再一次拥紧了柳氏。 云安看到这里,先前的好奇调皮,已作满腔暖意,铺满心胸,又渐次漫到了脸上。因伤势而苍白的面色,微微透出粉红。 她想,母亲终归是幸福的,即使这般真情流露晚了多年,母亲也不曾再被辜负。情爱,原不止是两心缱绻,还有相伴度日的平淡,始终不渝的信任。这是才是夫妇之道吧。 云安心满意足,抿唇一笑,与后头的素戴递去眼色,是真的准备走了。可,正当此时,白肃从外头进来,不明就里,看见云安便切切唤了一声: “小娘子啊,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一下,云安彻底露了行藏,跑也不及,一抬头就撞上了父母四只眼睛。裴宪尚有些发懵,柳氏却很快明白了,既羞愧,且哭笑不得,也不能数落这丫头。 “娘,我刚来!”云安站得笔直,左手托着受伤的右臂,神态无不诚恳,“爹,我听说你忽然来了!”她试图转移话端。 不管女儿是否才来,柳氏总不好说破,左右算了,伸手扶好这小调皮,仍细语关切:“举动轻些,可弄疼了?” 云安一笑摇头,又看向裴宪:“阿爹,我好了,很快就能和你一起回家了,还有娘。” 裴宪却只是愣住,并不因刚才的事,而是云安这副面容,与去岁见时差得太多了,差到他不敢相信,怕错认似的。他的眼圈红了,嗓底因极力压制痛楚发出闷声。刚才与柳氏相对,再悲痛也不至此。 母女都明白裴宪的心情,柳氏轻轻推了推丈夫,云安便适时地又唤了一声:“阿爹。”但其实,云安先前多是称“父亲”,虽是一样的意思,但总不如“阿爹”来得亲昵。 裴宪终于应了,侧身掬泪,还是强为笑颜,连声道:“爹带你回家,爹带你回家!” 这一刻,父母疼爱,其乐融融,减去了冬节萧肃,淡去了人间离索。云安是由衷地,纯粹地,无法言喻地感到开心啊。 …… 一整日,柳氏和裴宪都陪着云安。夜晚临睡前,云安照例服下一顿汤药,柳氏在榻前扶持着,裴宪便坐在不远处的杌凳上,关怀注目。一家三口,说不尽的温情和畅。 汤药饮尽,柳氏又为女儿细细地揩去嘴角溢出的药汁,然后扶她躺下,轻轻地拍哄:“好好睡,睡吧。” 云安倒不十分困倦,但想裴宪连日跋涉,不曾稍歇,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柳氏一笑,又与裴宪等了片时,见女儿睡态稳了,便悄声出了房门。 隔廊的小院已备好了暖榻温汤,柳氏便要侍奉裴宪更衣盥漱,却被他拦住,携在身侧坐下。只听他忧切道: “云儿这副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小小年纪,倘若稍留病根,那便是害了她一辈子啊!” 裴宪已知详情,柳氏也明白他所指,伤情可治,根元难养,似乎只能看天意了。 “许医官说,云儿被下药的时日尚浅,当日受伤呕血,也清除了许多,是不难康复的。只是经此大难,我也无心再为她寻人家,她想怎样便怎样,一辈子不嫁也不要紧。” 天下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享受天伦?但柳氏这话却说得坚决,若发誓般,眼里无一丝犹疑。 “年年。”裴宪握紧柳氏的手,细抚她的鬓角,心内揪痛,“你放心,有裴宪在一日,必护你们母女一日。云儿受的苦,我会穷尽余生来弥补她。就算我不在了,还有端儿继承家业,云儿一辈子都不会失去依靠。年年,我向你保证!” 柳氏不可谓不感动,更非不信丈夫的为人。只是裴宪尚不知,自己的三个孩子根本没有接受过她们母女。柳氏从前一直委曲求全,可现在她醒悟了,半辈子,就属此刻活得最明白。 要穷尽余生来弥补女儿的,应该是她。 “裴郎,我知道你的心,也不过是说说我的心里话罢了。”柳氏终究不愿去揭穿,心中无所图,一笑,又略歉然地道: “你与先汉源侯是故交,如今我做主断了这门婚事,裴郑两家也就不复从前了,你可有什么顾虑?怪不怪我?” 裴宪听过一惊,双目睁圆,急促地道:“我的话你还是不信么?我赶来就是怕你一个人不好应付,怎会怪你呢?此事除非是天家,裴宪或许无能为力,但郑家,我绝不顾惜!” 柳氏不料裴宪这般动气,忙劝道:“是我失言,你先别急!” 裴宪叹声摇头,坦荡又道:“你纵不断,我也是要断的,不仅是断婚事,今后这世交情义也不存在了!两家本就地隔南北,从此更是不必再来往的!” 柳氏不再多说,怕裴宪又添急躁,便安抚着,继续为他更衣,递来热巾擦拭。裴宪平静了些,却仍不放心,便一直重复说,你放心,你放心。柳氏无法,也只好一遍遍回着,我知道,我知道。 初冬长夜,窗棂上结满了清霜,悄悄的,不曾惊动屋里的人。 第62章 蓬山远 旬日之后,云安终于随父母离开了洛阳。 城南因风渡登舟,并无人前来相送,只因有人不敢来,有人不便来。唯是韦妃前日到访小宅,说了一些珍重之语,但也十分平常,彼此皆不伤感。 云安不伤感是因为韦妃的身份。此次祸事受其恩惠,也仰赖韦令义及时出现,但终究不能抵消旧事。便算是稍稍退一小步,也只能是平常相待。而韦妃的淡然,则是因为李珩的心。 李珩说过,明年春天,长安相见。春天,不远了。 行舟驶离,云安就靠在舱房的小窗前,神色微有凝滞。柳氏见状,掂掇着走去,为女儿盖了一层织毯,问: “自你父亲来,你都是爱说爱笑,现在倒怎么了?” 云安未置可否,却另道:“我有话想问娘,娘听了不要生气。娘当初离开韦家,心里想的是什么?很伤心吗?” 柳氏一笑:“娘不伤心,因为娘有你,不必伤心,也不能伤心。娘只想带好你,盼你无病无灾地长大。” 不必,不能。云安从母亲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竟显得有一丝惶惑,迟疑片刻又问:“娘可曾喜欢过那个人?” 柳氏稍稍移开目光,似是难言,良晌一叹:“娘和你一样,只是,离开的时候心便死了。之后,便更坦荡。” 柳氏说的都是心里话,未必是要以身作则劝云安什么,但女儿这样问,她也是明白的——云安不舍,情意尚存。 然则,柳氏当年的情形与云安大不同,也并不能相与类比。 “云儿,天长地久,会好起来的,娘陪着你。”柳氏不愿深问,或是过多点破,只是笼统地,把所有心意都倾注在这一句话里。 云安点了点头,将脸面埋进母亲的怀里,可心中萦绕的千丝万缕并不曾慢慢冷却。她在洛阳,于雨散云飞的萧瑟处,不动声色地留下了一个寄托—— “你若真想赎罪,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那一日郑家天翻地覆,死的死,离的离,云安去了一趟稠桑驿。她以这样的笃然开场,最终又留下一句狠绝的赌咒: “把他的命当成你的命,他若死了,我会杀了你。” 这件事,柳氏浑无所知,云安亦只愿深埋心底。反正,此一去,蓬山几万重,心事不相关。 …… 洛阳北郊,两个驰马的身影飞快穿梭着,马蹄声激荡了冬日寂寥的山野。林间小路的尽头,两峰之间的山谷,二人终于勒马,翻身跃下,眼见是一座清雅绝俗的竹庐。 “韦将军,我家公子就在里头。” 来者是临啸,还有韦令义,这竹庐便就是春天时,郑梦观送给裴云安的生辰礼物。 “他这般有多久了?”韦令义指着竹庐问道,脸色深沉,带着几分严正,“真连家业前程都不要了?!” 临啸低了头,叹道:“府上遭逢不幸,公子也变了个人。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尤其是对云娘子,愧悔得不行。前几日知道娘子要回襄阳,他便来了这里,大约一时是好不了的。” 韦令义印象中的郑梦观,曾是个意气风发,胸怀大志的少年郎。而今虽有变故,却也不该自怨自弃,一蹶不振。韦令义忖度着,将马鞭交给临啸,一转身,阔步走向了竹庐。 推开门,韦令义一眼便望见了郑梦观:背靠窗台,身躯蜷缩着,束发凌乱,下颌唇周遍生胡茬,目光空洞,许久才缓缓眨动一下。唯一像是活人的举动,便是双臂紧紧捂着一个方匣。 略站了站,韦令义走近,在那人身前俯视,目光深邃。郑梦观眼前一晃,这才感知有人来了,却不愿分心,也不辨来者是谁。良晌,韦令义也并不拉扶,只冷肃道: “郑梦观,你既知错,可想赎罪?” 话音不重,但字字凛然,铿锵地敲击在迷梦之人的心门。郑梦观倾身伏在方匣上,支撑着,一顿一顿地抬起了头颅,因久不动弹而僵硬的肢体关节接连发出几声脆响。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韦令义轻松或轻蔑地扬起一笑:“站起来,站起来再与我说话。” 郑梦观并未立即起身,只是刚刚认清了来人,双眸闪过一丝异色,却又很快消泯,于眉间敛聚起一股陌生而凄恻的怨恨。韦令义还是一笑,对这样的神情心下了然: “你再不站起来,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机会?!”忽而开口,郑梦观没有给韦令义冠以任何称谓,只是纯粹而急促地宣泄怨怼,却也是毫无撼动之力的。他落魄得像个妄自尊大的乞人,近乎饿死,也不愿接受施舍。 韦令义长呼了口气,泰然又道:“我来问你,云安因何隐瞒明光铠之事?又因何宁肯要你误会,也不愿解释走失那夜的缘故?” 韦令义有备而来,一下便刺中了郑梦观尚在滴血的胸膛。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对视间,终于捱着墙,扒扶着站了起来。年轻的后生总归比半百之人身躯高挺,只是此刻终究输之气度。 “她是为了我,却更是因为你!”郑梦观切齿道,又忍不住发颤,眼中泛起亮光,“你当年为什么不要她?!她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吗?!那时狠心断绝,如今又有何面目提她的事!” 韦令义诚然有愧,却并不是来谈论旧事的。他耐心地听完,稍稍侧身,极目窗外,才幽幽说道: “你既清楚所有缘故,却还不明白该如何做吗?你的家事算是了了,家中也有长兄支持,天没有塌下来。你尚年轻,不该在此浪置光阴,虚度青春。” 郑梦观皱眉,有些摸不透,却又分明感受到了韦令义话中所指,迟疑着问道:“你说的机会,究竟是什么?!” 韦令义露出几分欣然,一抬手拍在郑梦观肩头:“我已滞留洛阳近三月,不得不启程了。明日便走,你,也跟我走。” “不,我不会再回北庭了!”郑梦观拒绝得斩钉截铁,同时退开一步,脱离了韦令义的手,“我若没有从军的念想,云儿便不会为我做这许多事。现在她走了,我却就去,岂非和你一样泯灭人情?” “那你在此沉沦,一生庸碌,就是知晓人情了?”韦令义淡然地,紧接着反诘道,胸中不止有成竹,还有早已拿定的,郑梦观的软肋,“你从未断此念想,又何必自欺欺人?” “我……”郑梦观终于语塞,眼中尽是惶惑。他一时想起春日庭院里,与长姊说的话。郑澜问他是否能放下这志愿,他脱口所答的不是“放下”,而是为云安“取舍”。 如今云安走了,皆因这些缘由,便似乎是该另作“取舍”了。 “你再回头想想我第一句问,云安为何要为你做那些事。”韦令义望见那人的惶然无措,心底却愈发明朗,“然后再告诉我,明日,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这话,将郑梦观逼到了绝境。但,不是山穷水尽的绝路。 …… 因云安受不得颠簸,裴宪每日都会交代舫人多次,但遇风浪,哪怕是极小的,都要泊船规避。故而,船行得很慢,两旬的路程延过了两月,直到新岁上元才近樊城,离襄阳还有数十里之遥。 云安仰赖父母无微不至的照料,其实伤情恢复得比在洛阳时还快。但柳氏望着女儿一天天好转,却并不能舒展心绪。每当入夜女儿睡稳了,她便会倚在烛下沉思,越发有些难为似的。 这情状,云安不曾发觉,但裴宪每日歇得最晚,是瞧在眼里的。这一夜,他终于适时地问起来,想柳氏所思必定不离女儿,他自己更该为妻女筹谋安排。 “明后日大约就能过樊城渡口了吧?”谁料,柳氏却是反问,眉目含笑,带出些细微的期许之意。 裴宪只先颔首,等柳氏接下来的话。 柳氏又作低头一笑,却是歉然的:“裴郎,每年你都会陪我回樊城祭祖,住上两三日,因而我娘家的旧宅有人看管洒扫,并未荒废。我想,就带云儿回旧宅调养,清静些。” 裴宪倒未猜中这一点,颇感意外:“旧宅虽清静,但终究人手少,物用也不算齐备,只怕不如襄阳家里周全。” “有我,还有阿钟和素戴,另择几个小婢帮衬杂事,也就够了。云儿好了许多,是不必太多人照料的。” 柳氏早是想好了的,就差向裴宪开口,所以态度柔婉中藏着笃定,亦是有道有理的。裴宪想了想,倒也不曾再顾虑,道: “那么就去旧宅吧,明日一早我便交代下去。只是,还要算我一个,我也要陪着云儿,直到她痊愈。” “这怎么行?你走这一趟已经耽误了数月,一郡的百姓庶务,都系于你这个长吏,再延误不得的!” 见柳氏着急,裴宪反一笑,将柳氏双手握住:“年年,我有一件事,还不及告诉你。我,已递了辞表,辞官了。” 柳氏心急未定,这下便添了大惊,双目睁圆,半天才说上一句话:“你怎么能辞官呢?!” 裴宪是得知洛阳消息的次日递交辞表的,为宦三十载,他也是想了一夜才下决心。然则这辞官,却并不是那一夜的决定,不过是提前了而已。他仍是笑,一边安慰一边解释: “就像你说的,一郡的百姓庶务皆系长吏之身,我若不辞官,又哪里得闲去洛阳?可我早对你说过我会辞官的,我要陪你过闲散的日子,如今不正好吗?” 柳氏想起来他是说过,但真摆在眼前,她却是不忍的:“你还不到天命之年,正是有所作为之时,年年考官也都名列前茅,深受朝廷嘉奖,你怎么舍得呢?” “为官有其政绩是为官的根本,并非经营仕途的手段,我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便舍得,更无愧。年年,我虽未到老迈之年,也并不年轻了,就让我做个普通的田舍翁,与你一道享受天伦,不好吗?” 一席话说得柳氏止不住流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裴宪无愧而坦荡,她却没有说实话。她要带女儿去樊城娘家,其实并非简单的图清静,而是因为裴家的三个子女。 柳氏始终不愿伤害裴宪的感情,又要保护离婚的女儿不再受到冷眼嘲笑,避居旧宅便是最能两全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虽然没有完结,但到这里,把之前的情节都做了交代,不算戛然而止。 如果对接下来的故事仍有兴趣,那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会太长时间的。 谢谢,再次抱歉。 第63章 雨初晴 在樊城安顿下的次日,裴宪因先前走得匆忙,尚有官事未清,便暂回襄阳处置去了。云安这才得知继父辞官之事,而柳氏也并未隐瞒因何带她回旧宅,两件事交叠,让她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阿娘,我心中不安。爹会不会是骗我们的?他是知道娘要带我来樊城,所以才决定辞官的?” 一早,云安习惯而迅速地吃完柳氏送来的汤药,便急切地问起。柳氏心中也还在为裴宪可惜,一叹道: “娘也这样想过,但问了白肃和送信的小奴,你父亲是去洛阳之前就递了辞表,他是早有决定。” 云安自小尊敬裴宪,如今经历风波,便才知继父原也是个十足的性情中人。但也正因此,她却不得不多了一重忧虑: “阿娘带我避居,原就是为了避开裴家那三个人的口舌。现在父亲不仅辞了官,还要与我们同住,未免他们不觉得是我们要霸占父亲,碍了裴家的富贵,这也还是让他们抓住了把柄。我是不怕的,娘今后要如何自处呢?” 柳氏静静听着,始终不曾显露一丝忧切,反是笑了:“这十几年,娘尽心理事,也算对得起裴家了,如今只要你好,娘也什么都不怕。他们再是不满,对自己的父亲还是孝顺的,也一定清楚父亲的为人。云儿,放心吧,娘自有计较。” 云安是心疼母亲的处境,这样的初衷由来未变,而柳氏也不过是为女儿的处境。母女这一交心,各自都安然了许多。 偏这时,钟娘忽然走进内室,双眉紧锁,像是出了大事,却又迟疑不已,结舌难言。母女相视一眼,云安先问: “钟娘,你直说便是,能有什么事呢?” 云安只想樊城这块地界远离纷扰,而她们又才来住下,应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可钟娘的脸色越发沉了,这才无奈开口: “大公子、二公子,还有瑶娘子忽然都来了!也不知为何!” 母女才说到这三人,不想人就到了,而这罕事又难道会是好事吗?云安性急,当即跳起来,不屑道: “来得可真快!只怕就是知道父亲不在,才敢前来挑衅。钟娘,你去告诉他们,说我就来!” 云安自有浑身的胆气,但柳氏却是摇头,将她拉回了榻上:“娘才同你说过,你又忘了?娘先去看看,你不许乱跑!” 云安根本没把自己当个伤者,想着那三个人更是沉不住气。但见柳氏一副不容反驳的严正神情,她也不敢十分违拗,支吾了两声,点头应下了。然则—— 柳氏前脚才出门,云安还是悄悄跟了上去。柳家也是世代官宦门第,不过子息渐薄,到了柳氏这辈,只有她一个女儿。因而柳宅也非寻常宅邸,亭台院寝都与裴府不相上下。 云安远远相随,转廊过院,好一会儿才来到前庭。一见,竟好不热闹!原来不止那三人,一并长媳朱氏,次媳林氏,女婿苏润全都到了,齐齐整整三对,六个人。 云安藏身门楼之后,倒一时辨不清他们的来意了。只因多出来的三人并不像裴氏兄妹那般不逊,尤其是长媳朱氏,自来贤淑贞静,常年也能帮衬柳氏。 且先留着心,云安还是准备见机行事。 那一边,柳氏也不辨他们的来意,但才和云安商议过,心中并非完全无底,便先以礼相待,微笑道: “你们父亲才回襄阳,路上可遇见了?这个时辰来,想必是赶了夜路,先进中堂歇歇吧。” 三对夫妻闻言互视,倒都不接话,也没有挪动脚步。柳氏不禁疑惑,却又实在瞧不出他们有恶意,便细想,觉得他们许是来试探的,索性决定坦言: “云安的事情你们应该都清楚了,她是我唯一女儿,我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十几年,我不敢居功,但于你们,也算无愧。如今你们都大了,成了家,为人父母,该能体谅我这份心。” 柳氏终归是个柔顺善良的女人,就算是提点,也没有把话说得太透。六人仍是站着,像是在认真听,也像是不为所动。 “至于你们父亲辞官,我也是后来才知。他的为人,你们不会不懂,这等公事,我是无法左右的,你们不必多想。他要在这里住下,我不能赶他走,但你们若能劝动,我也不会有任何不满。” 话说到这里,六人中还是朱氏先有了反应,眼圈红着,暗扯裴端的衣袖,希望他能开口。但裴端低下眼睛,依旧无言。 柳氏一笑,淡然又道:“柳家虽不比裴家富贵,却也有几分薄产,足以度日,我和云儿绝不贪图旁人的东西。另外,我已年过四十,不会再有生养,你们也不必多此一虑。百年之后,你们的父母自然合葬,我有云儿料理就够了。所以,一切放心吧。” 坦坦荡荡,清清白白,柳氏把所有想说的话,也是多年的心意都吐露了。她感到无比轻松,也不必再去忖度他们的来意,权将此刻当成一个契机。 云安听清了所有的话,却做不到像母亲一样坦然无谓。她觉得母亲不必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更不必顾及那些人的感受。于是,她不愿再忍,也不等那六人回应,小跑着冲了出去。 “阿娘,你何苦呢?!他们哪怕略知好歹,也不会十几年来处处冷眼!”云安一身挡在柳氏之前,两眼狠狠瞪着裴氏兄妹,柳氏一惊,却已拦不住女儿的脾气。 然而,见到云安的六个人却是惊惶失措的,莫说反驳,就连半分气势也无,甚至是有些陌生的。 云安不理这些,扫去冷蔑而尖锐的目色,先指着裴端:“你是长子,我也从来称你一声长兄,可你自私自利,又患得患失,根本不配冢子的身份!就是你最忌惮我娘生下男孩,分去属于你的家产,但若不是我娘,十年前长嫂难产,你的一对双生儿女根本活不下来!你以怨报德,寡恩薄义,一定会遭报应的!” 云安所提的旧事连柳氏自己都不曾刻意去记,她心头一揪,也难免酸楚。而这件事也正是朱氏多年来感恩扶持的源头,她泪如雨下,挥手拍打着裴端的肩背: “大郎,你说话呀!真的是我们做错了,你说呀!” 裴端已是脸色愧红,但口唇颤动,就是发不出一个音。云安望之蔑笑,继续指向下一个,次子裴靖。 这位二哥倒不像大哥那般极重名利,只是为人佻达,人云亦云,常跟着裴端起哄,冒失轻慢,也不把柳氏母女放在眼里。 “裴靖,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可想过自己的前程?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除了学你大哥好高骛远,你还会什么?又何以教养你的孩子?是不是要教他们坐吃山空呢?” 云安对裴靖的口气缓和多了,只是纯粹的讥讽。裴靖无言,果真又去望了眼裴端,兄弟俩一齐低了头。那林氏向来静默,是个没有主张的女子,此刻也只有避开目光。 训斥完兄弟二人,云安自自然然看向了裴紫瑶,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重。这可是个“劲敌”,比她兄长跋扈得多,明里暗里不知挑过多少事端,又给了柳氏多少难堪。 云安径直走去,却先郑重地向苏润行了一礼,道:“苏公子与阿姊成婚年余,小妹还不及正式拜见呢!公子原来生得这般气度不俗,真可谓人中龙凤,如此一比,倒显得阿姊失色,配不上了!” 云安并不了解苏润,但看他一直护持着裴紫瑶,便想这对夫妻大约早成了一丘之貉,是不必客气的。而云安这般言辞,也不过是照搬裴紫瑶去岁对她的嘲讽,以提醒她,那响当当的一记耳光。 这苏润倒真是个单纯的人物,只看云安教训二兄,气势咄咄,也不辨深浅,便看了看裴紫瑶,一时无措。裴紫瑶却哪里听不懂云安的意思,目光闪烁,脸色发白,也不说话。 云安深吸了口气,从容又道:“算我命乖,不如阿姊有福气,但若阿姊是来看小妹笑话的,那小妹可要提一提旧事了。众所周知,我不过是裴家的继女,与那世交郑家原无机缘,便是说,该嫁去洛阳的是阿姊。可谁知阿姊抵死不愿远嫁,便将这高门贵婿让给了我,这才另定了苏家的婚事。如此退而求其次的典故,不知阿姊有没有向苏家坦陈呢?” 当日裴紫瑶甘受云安一记耳光,没有去告状,便就是因为云安以此“典故”威胁,说要坏了她的婚事,让她声名受损。如今云安当众宣讲,便是豁出了整个裴家的脸面,再无顾忌。 这还不够,云安趁热打铁,目光再次拂过他们每一个人:“我再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一遍,都给我记好了!我娘嫁到裴家,为父亲操持内事,是他们的夫妻之情,堂堂正正,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肆意毁谤!她对你们有抚养之恩,有救命之恩,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裴家,这份恩情你们生生世世都偿还不尽!” “云儿,别说了!你的身子!” 云安一直不曾停歇,柳氏这才终于寻到间隙,一把将女儿拉了回来。云安动了大怒,虽给了别人重创,自己也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柳氏只怕她牵动伤情。 不过,云安也说完了,不会再浪费光阴,回身一笑,扶住柳氏:“阿娘,我们回去吧,不必管他们。” 柳氏抚着女儿面庞,忧心不已,转便叫钟娘去请医家。云安只是有些疲累,但为了让柳氏放心,没有阻止,只招来廊下家婢,交代了一句:“送客。” 然则,这两个字的极短话音之后,却传来一阵沉重的闷响。云安与柳氏尚不及走出一步,闻声转眼,竟见到了一幅奇绝千古情景——那六个人,一连排,齐齐地跪下了。 母女瞠目愕然,一并钟娘、素戴,院中所有婢仆都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过去。大半晌,庭院寂静如深夜,连一丝风声也无,辰光仿佛定住了。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讲清楚吗?”终是云安先回过神来,只是倒吸凉气,还不能十分镇静。 “妹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朱氏哽咽道,一面摇头,一面挪膝上前,“妹妹说得都对,但我们就是知错而来,为的就是要向母亲和妹妹悔罪啊!” 云安只觉是天方夜谭,难以置信,可她对朱氏从无不满,望着她流泪恳求,不自禁地缓缓伸出了手:“你,你们……”云安仍不敢轻易接受,扶住朱氏两臂,却用不上力。 裴端亦看着妻子揪心难耐,双拳一紧,心下一横,终于放开了身架,真切道: “云妹,我们真的知错了!这许多年,都是我们不明理,不懂母亲苦心,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郑家的事也是你替瑶儿受了罪,若换成她,怕也不能活着回来。你和母亲都是裴家的大恩人!” 常年作对的人忽然从善,尤其称柳氏的那一声“母亲”,直让云安浑身一颤。她看向柳氏,母亲的脸上却早已清泪两行。柳氏无疑是心软了,承认了,那她…… “云安,我今天真的不是来笑话你的,我以后再也不和你争了!”有了兄嫂当先,裴紫瑶也紧接着开了言,语态还带着天性的娇嗔,眼中含泪,当真有些诚恳的意思: “替嫁的事我来之前就向苏郎坦白过了,现在所有的事都很清楚,我们是真心悔过的!你的伤势如何了?我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你原谅我们吧,我们还做一家人。” 裴紫瑶的这番话才算是真正打开了云安的心门,但她先不是感动接受,而是恍然大悟——原来这六人并不是来寻衅的,所以不论是柳氏的好言,还是她的痛斥,他们皆未还口。 云安和柳氏一样,都先入为主了。 云安深思的间隙,柳氏已替她将朱氏扶了起来,又去挨个扶起后头五个,泪水渐收,被欣慰的笑容代替。 罢了,原不过就是为了母亲。只是谁能想到,千言万语劝不听,多年付出也换不回,单这一场大祸,反而让他们清醒了。又可见,真是人心不预,世事难料。 云安笑了,望着母亲的笑颜而笑。 …… 几日后裴宪归来,见儿女俱在,倒不惊奇。他处置好公事,原就是要叫儿女同去的,可回府才知,正好两相错开了。不过,他只见其乐融融,一团和气,还是不知中间有多少缘故。 但,柳氏从前不愿说破,如今就更不必告诉他了。 安逸的辰光如白驹过隙,正月一尽,春暖花开,倏忽又至三四月间。云安的身体痊愈,仍听柳氏安排吃些药膳汤水,养得气色润泽,人比先前还要精神。 裴宪便与柳氏商议,做了主,不定几时回襄阳,就与柳氏母女闲居樊城。自然,裴家的内事外务就都交给了裴端夫妻,一并裴靖、林氏共同协理。 家业安定,人事和睦,云安日日开怀,笑声不绝,似乎真的将洛阳前尘淡忘了。直到四月初六,她十六岁生辰那日,都城长安传来一道意义重大的邸报—— 今上册立第三子申王珩为皇太子。 一朝不会有两个申王,申王珩,就是洛阳的那个李珩。 作者有话要说: 停更了几个月,处理了一些自己的事情。首先感谢还记得我的小天使们~ 其次,经过几个月的调整,我还是决定说点心里话吧。如果有之前就在看我文的天使,那应该记得我在作话里提到过寒暑假,环校长跑之类的,可能大家觉得我还在读书吧。但其实没有啦,我早毕业了,在大学里工作,已经是一个20大几的高龄女青年了。而且,已婚,先生是学长的同学,大我两届,同校工作。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停更之前那段时间除了数据确实不好,导致心情有些低落之外,开始更新第一章 的前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中奖了。(是的,我们快快乐乐的玩了几年,根本没想过要一个小盆友。) 是啊,这个娃来得过于及时。 本来我以为没有太大影响,毕竟当时有很多存稿,谁知道这个孕期反应啊,还有先兆流产的惊吓,弄得人心力交瘁,加上数据持续低迷,所以就没有精力支撑我写下去了。 现在因为疫情,学校延迟开学,空闲多起来,加之已经到了孕中期,身心各方面都稳定了些,所以决定一定要在生产之前把欠债还清。 作此说明,希望还在看的读者能知道我的诚心,也希望得到体谅,因为后面还是要上班,要添置孩子的东西,也不能像之前总是晚上熬夜写文,所以不能做到日更,但会尽力不拖太久。 预产期是五月底六月初,会早于这个时间完结的。 老规矩呀,留评送红包。 Thanks♪(・ω・)ノ ———————— 断更期间给我留评和送营养液的天使我都看见了,万分感谢。 第64章 谁得知 皇帝册立太子的诏书颁布天下,这于家国万民都是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于云安而言,新太子也是故人,她便比旁人多了几分思量,不由自主,也没有着落。 一日,趁着柳氏往寺庙祈福,云安去了裴宪的书房。父亲正在挥毫练字,看着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却在她尚未走近时就忽然抬起了头,然后置笔一笑: “云儿,怎么没陪你娘出门啊?” 云安挑眉抿嘴,先伏到了书案前,下巴搁在叠起的手臂上,漆黑的眼珠上下打转,这才回道:“有些事想请教阿爹。” 裴宪看这丫头当真是有些心事的样子,不多想便道:“那你说吧,爹知无不言。” 云安早是藏了满腹的话,但还是忖度着,慢慢道来:“我觉得那道立太子诏有些奇怪。诏书上除了官书套语,褒扬赞许,还写了‘群邪害正,凶党横逆’,还有‘潜贮兵甲,将害朕躬’这般言辞,难道朝廷先前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裴宪原是一脸慈爱地等着给女儿解惑,但才听了这几句,脸色便一沉到底。云安不曾察觉,低眉思索,继续说着: “太子原本久居洛阳,但诏书上却写他‘密闻其期,先难发奋’,又写‘呼吸之间,凶渠销殄’,便是说他先发制人,消灭了朝中奸党,有了功德威望,才被立为储君。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呢?” “云儿,国事朝局由来是很复杂的。” 裴宪显然是知道些的,云安也是料定裴宪半生仕宦,不会一无所知。可这样简单的回答又显然表明,他不想说。 云安既然发问,便是想弄清楚,歇了歇,恳求道:“诏书如此写,又宣告天下,便是不忌讳,是表扬太子功勋之意。那阿爹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呢?这也不算妄论国是啊。” 裴宪轻叹了声,似乎犹豫了,理着案上书稿,说道:“云儿,你与太子有故交,你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他施恩,而王妃,如今该是太子妃了,是你长姊,你是否……” “不是的!”云安还以为裴宪松了口,可转而却是要提韦家,她急了,怕裴宪误会多想,“他们有恩于我,便至多是一份恩惠,再没有别的了。我只有一个长姊,就是阿瑶。” 裴宪心怀坦荡,便是在洛阳初闻其事时,也没有偏想,哪怕柳氏告诉他韦令义也在洛阳。所以,他是担心云安为旧事所扰,也是因为,国事朝局真的十分复杂。 “云儿,我和你娘带你回来,又让你在此静养,就是想让你安心舒畅地度日,不再为外事烦扰。如今太子新立,是国家幸事,前尘往事都不必再追究了。” 前尘往事都不必再追究,那就能忘记吗?云安愣了下,手心发凉,心头一惊,想到的却不是眼前这个“前尘往事”。 平静下来,云安没有再追问。裴宪以为自己说服了云安。 …… 千里之外的陪都自比别处更早接到册立太子的邸报。而太子原就是迁居洛阳的,一个不见经传的皇子,坊间百姓更是引为谈资,甚至杜撰出许多出神入化的故事,津津乐道。 好像只有一处,这一家人仿若与世隔绝般,兴味索然,冷冷清清,便就是汉源侯郑家了。 暮春一日,郑家门前驶出一驾马车,除了驭车小奴,并无其他随从。不多时,马车抵达城南因风渡,从车舆内下来一对主婢——郑濡与横笛。 她们并不登舟,只在靠近岸口的草棚里坐了下来,放眼凝视。当此和暖节气,出行的人也多,因而岸头迎来送往,人声喧闹,大小舟楫沿岸排开,宛若长蛇。 郑濡面上并无太多情绪,观望良久也不开一言。忽而风起,吹得草棚旁的柳树上拂来一阵柳絮,纷纷扬扬,迷了她的眼睛。只觉痛痒,她便抬手去揉,横笛慌忙阻拦,拿出帕子替她慢慢擦拭,可擦着擦着,却擦出了满眶的泪水。 “娘子何苦呢?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横笛知道,郑濡并不是被柳絮伤眼而哭。 郑濡无声洒泪,亦只是摇头:“我知道等不到,我就是想看看,一回家就透不过气来。昨晚我又梦见她了,我真的很想她,不知道她的身体如何了,我好怕她不记得我了。” 郑濡口中所指就是她曾经的二嫂,云安。自云安离开洛阳,每逢天气晴好,她便会来因风渡久坐,看别人相聚,看别人分离,在别人的悲欢里徒然寻觅。 横笛既心疼,更无力,也只有忍泪相劝:“云娘子有爹娘照料,一定早就痊愈了。她就算忘了二公子,也不会忘了你的,你们那么要好,比亲姊妹的还亲呢!” “我也不希望她忘了二哥!我还想他们再做夫妻!” 郑濡越发到了伤心处,泪水止不住,话也更痴傻。横笛感同身受,终究哽咽难言。然而,主婢一味沉浸伤怀,却不见,和风朗日之下早站着一个人,此刻,正缓缓走近: “你这般,于事无补。” 是一句沉稳的男声,但因此地人流嘈杂,主婢一时并未在意,只是低头收敛心绪。直到一片阴影投下来,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郑濡望向岸口的视线—— “韩简?!”看清来人,郑濡惊得跳起来,满眶泪水一下都憋了回去,相视间不知所措,脸颊却渐渐红了:“真巧,韩公子是要出行,还是来接人的?” 韩简眉眼肃淡,却道:“不巧,我知道郑娘子在此。” 这话比见到这个人还令郑濡惊疑。算来,他们才是第三次相见,前两次还闹得不快,他怎么就如此了解自己的行踪呢?而且口气笃定,竟是特意寻来的意思。 韩简有意而来,只略过郑濡惊讶神色,继续道:“事情已过去许久,连你二哥都去了北庭,你也不该再流连往事。若真想远行之人放心,就先顾惜自己,照料好家人。” 大祸之后,郑家再也不复往昔,郑濡也是憋忍得久了,来因风渡是她唯一的宣泄之法。她低了头,酸楚涌上心间: “韩公子不知道,二哥虽然去了北庭,但也只怕是逃避,洛阳不是他的家了,只是伤心地,他大约不会回来了。至于家中事,也不怕公子笑话,就是四个字,风雨飘摇。” 韩简细细听了,但并不认同,神气淡然,似乎比郑濡还要明白郑家的事:“你二哥临去前到国子监请辞,与我道别,并未说自己再也不回,等他将伤心事消解了,自然就会回来。你长兄是个沉稳之人,不会不顾全大局,不过也是需要时间罢了。” 不知为何,韩简的劝言说得平平常常,却字字句句都能扣人心弦。郑濡不由深吸了口气,盈润的双眸刻上了那人的脸廓,看得愈发深了,忘记要答些什么。 “但凡送别之处都会栽种柳树,而此地又叫因风渡,你知道其中的关联吗?”各自静默良晌,韩简问道。 郑濡恍惚着,先摇头,又猛点头,才道:“是晋朝才女谢道韫的咏雪诗,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送别处栽种柳树,柳是留的谐音,柳絮因风,终究是被风送走了,留不住的。” “典故是不错,但你解得不对。”韩简紧随郑濡的话音说道,然后转身抬手,往空中拈起飘浮的柳絮,“这不就留下了?” 郑濡一笑,觉得韩简此举颇不符他刻板的性情,想了想又道:“柳絮无情,人却有意,拦得住无情物,却劝不住有心人。韩公子的解法也是有些不通的。” “哦,是吗?”韩简忽而回头,脸上似笑非笑,但依旧是笃定从容的,“你方才问我,是出行还是接人,便是说这送别之地,有来也有往,是有两重可能的。那么你,又何必非要执拗于‘往’,而忽略了‘来’呢?” 郑濡怔住,脑中一醒,连气息也屏住几分。 “因风渡,风可渡人,也可渡心,其实是一条通衢,却看你如何想,看窄便窄,放宽便宽,而天地之间,诚然是宽阔无边的。所以,你是要寄希望于‘来’,还是寄沉沦于‘往’?然则,往事向来都是不可追的,你似乎只有一个选择。” 什么天地之间宽阔无边?听到这番话之前,郑濡的世界不过就是修文坊那十几亩的家宅,就算自幼有二哥言传身教,终究不曾深思,更何谈放眼天地的广阔呢? 郑濡佩服起韩简,双目放光,尽皆崇拜之意。 郑濡亦是个什么都摆在脸上的人,韩简见状,心底了然,略一挥手指向郑家马车停靠的方向:“早些回去吧,不要让府上担心,以后也不要再来枯坐了。” 郑濡猛闭了下眼睛,干涩中拧着一股莫名的力道:“韩公子府上何处?濡儿下回可以去拜访吗?” 郑濡早想打听,还几次三番托付云安,可大事突然,也就打断了一切,她到这时才又勾起那份心思。 韩简显出一丝意外,很快回道:“韩某独居,娘子不便往来。”丢下这话,他阔步离去。 郑濡自然失望,却又觉冒失,惹恼了韩简,叹了声:“这个韩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好像很友善,临了却又不近人情,不是自相矛盾么?”横笛上前凑了一句,扶着郑濡,又问:“那娘子还要不要听他的?” “听,他说得有道理,我要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0-05 00:07:38~2019-10-10 11:3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我超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默海 10瓶;疒臼丨又 6瓶;金刀大菜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长安召 “妙妙,等下回家不许乱说话,尤其是在你娘和我娘面前!不然以后我再也不带你玩了,听见没有?” 云安牵着个小女孩走在樊城的街道上,前面不远就到柳宅。她一路叮嘱,说了不下十遍,听得女孩都烦了,直撇嘴: “小姑姑,你怎么比我娘还唠叨?我知道啦,知道啦!” 原来,这个叫妙妙的小丫头就是裴端与朱氏的长女裴妙,今年不过十岁,是随朱氏从襄阳来探望的。裴妙得朱氏端正教导,自幼尊敬柳氏母女,如今便更融洽。 裴妙生性乖巧,与云安这活泼不拘的性子一亲近,也沾染了几分。于是朱氏陪伴柳氏的辰光,云安便带着裴妙四处戏耍,上山下水,登高爬树,没有一日是安静的。 转至柳宅门首的横街,云安停下脚步,帮裴妙整理衣裳,掸去灰尘,一面还在重复叮嘱。小丫头无奈至极,只得堵住两只耳朵,可眼睛偶一瞥,却发现了些许异常,忙推起云安,道: “姑姑快看,家门前站的是什么人?” 云安这才抬头,果见家门前守着几个衣着统一、身形魁梧的男人,而柳家原本的门吏倒挤得靠边了。她想了想,觉得该是官家的人,大约是裴宪的同僚到访。 不多在意,云安照常牵着裴妙回了家,可才到门楼间,又见钟娘匆匆跑来,不等她问,慌忙就道: “小娘子可回来了!府里来了贵客,是太子殿下的人,说是要接娘子和家君、夫人一同到长安去呢。” 短短的话里实在包含了许多大事,云安睁圆了眼睛愣了半晌,才被裴妙唤了回来。小丫头不知缘故,她却通透: “妙妙先跟钟娘回房,姑姑有事要办。” 一并留下话和人,云安直往中堂而去,中堂廊下亦有卫士,见她来了,都避让了几步。她稍作停顿,先从纱窗观望,除了父母,堂内还有两人,都是熟人,一个许延,一个阿奴。 而这二位熟人却并未让云安感到轻松。 “阿爹,阿娘。”按捺心绪,云安大大方方进了门,与父母见礼之后也向那二人略作致意,“我都听钟娘说了,许医官和阿奴侍卫是奉太子之命而来。” 裴宪与柳氏相望一眼,三分意外,却有七分滞涩,似乎不愿云安这时出现。柳氏揽住女儿,轻声道:“万事自有爹娘做主,别怕。” 云安对母亲一笑,其实心里比父母更明白。 “许久不见,云娘子神气俱佳,想必早已痊愈。”许延与阿奴上前还礼,只是阿奴不比许延亲和,默默拱手,就站在许延身后。 “当日若无许医官,我早就没命了,都是许医官的功劳。”云安摇了摇头,眼里既有感激,也带着忖度,“然则,太子殿下是要我们即刻动身么?” 许延笑道:“自然不是,只请府上准备着,一切妥当后再启程。” 云安颔首,想这两人只是受命办差,并无取决之权,便要请他们暂去安歇,可脑中一闪,又问:“那太子殿下为何要如此做?” 这话说得云安自己心头发颤,是带着冲动的——这其实不是问,而不过是求证,求证那个近乎于真的猜测。 许延不答,似有难言之处,目光转向堂上的裴宪。裴宪倒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唤来白肃引路,又亲自延请二人出了中堂。 云安原地看着,又回望母亲神色,心底的猜测又添了一重疑影:“阿娘,我回来之前,你们还说了什么?” 柳氏扶住女儿两臂,眼波转动,却是一叹:“云儿,你与太子的故交,就只是故交吗?” 云安答不上来,喉中咽了咽。她与李珩的交集虽不多,但牵连却很深,也都是她不能做主的。便换言之,李珩于她只是故交,而她于李珩,却并不止。 “阿娘,他们究竟还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女儿的急切让柳氏更加不安,正要开言,裴宪回来了。他走到柳氏身侧,却是以怜恤的目光看向云安: “云儿,先前你问爹关于太子的事,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方才他们虽未明示,却叫我和你娘备好你的生辰函。此去长安,可当真不是小事啊。” 生辰函是男女议婚所用。 “我……我大约是知道的,可是从来没想过会变成真的。”云安不觉顿步,心头仿若坠着巨石。她没想过此事成真,更没想过在这样的情状下为父母所知。 她又想,李珩怎么忽然就成了太子呢?而当时她与父母皆在洛阳,李珩却只字不提。这其中又有何玄机? 她以为啊,离开洛阳,也就是斩断了一切或虚或实的东西。 柳氏叹声,看了眼裴宪,无奈道:“也是我未留心,云儿落难,我只以为都是王妃的襄助,太子也是看在夫妻之情的份上。如今,长安不得不去,也只有去了才好再做计较。” 云安也知事不可违,不言,强笑。 …… 许延与阿奴被安置在西厢小院,稍用饮馔之后就坐在廊庑下息肩,天光一碧,时有微风。 “连日赶路,你不累?去房里歇着,有事我来应承。” 原本无话,阿奴忽用身携的长剑顶了顶许延。许延正背靠廊柱闭目冥想,忽被打搅,轻哼了声,抱臂转身,不与阿奴面对。阿奴皱眉摇头,又追问: “你去不去?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原是阿奴先来招惹,又说这话,许延不服,回头瞪了一眼:“你说话便说话,还拿剑戳我,万一伤了我呢?很疼的!” 这话反更孩子气了,阿奴忍俊不禁,将长剑举到阿奴眼前:“套着剑鞘呢,怎会伤人?就算伤了,凭你妙手,什么伤医不好?男子汉大丈夫,学什么娇贵呢!” 许延听了直咂嘴,既是不服,又颇是任诞:“谁说男子就一定要像你这般?斯文矜持才是君子之风。再说了,你整日舞刀弄剑,也必得有我这样细心的人来照顾你,你就知足吧!” 阿奴还是笑,看着摇头晃脑的许延,心头涌出阵阵暖意。 他们都是自幼跟随李珩的,相识已近二十年。阿奴略长半岁,性情沉稳,而许延虽则精于术业,但私下的为人却是很活泼的。因而,二人既是情谊深厚的兄弟,又是性情互补的伙伴,更兼一文一武,堪作李珩的左膀右臂。 “对了,我一直有个担心。”说笑着,许延忽然转了神色,将身挪近,带着几分慎重: “殿下初登太子位,朝中局势未稳,奸党亦未肃清,便这么急着来接云娘子,要纳新人,会不会节外生枝呢?朝中那些大臣,尤其是历经二三朝的老臣,口诛笔伐的功力可是不浅呢!” 阿奴常年近身护卫,比许延更了解李珩的心意,而朝堂之事,他也早就虑到了。 “殿下将来登临宝位,也必会按制遴选嫔妃,聘纳新人并不算什么。眼下时机不对,殿下未必不知。只是这位云娘子早是殿下心仪之人,他急于相见,也是人之常情。” 许延听来点头,多少也能体会:“当日云娘子受难,我便瞧出来了,殿下常年经营大事,几曾分心女子?那般着急慌乱,便是对太子妃也没有过。可是,太子妃与云娘子是亲姊妹,不知道太子妃作何感想,这韦家的事也是一团乱麻。” “我说你像个孩子,你就越发口无遮拦。”阿奴摇头一笑,抬手拍了拍许延的肩膀,“那些老臣还没议论殿下的家事,你倒先说起来了,就算私下里,也该注意些。左右也不是你我能干涉的,我们只要尽心侍奉殿下就好。” 许延这才觉得失言,挑眉捂嘴,僵硬地将脸调转了一侧。 二人至此不再多言,还像原先那般各自静坐。然则小院清静,却并非完全没有波澜,院门下,梨树旁,云安已然久立。 她是想来探问详情的,可才至门首,暖风却吹来了许延和阿奴的话音。而这几句虽是他们的忧虑,却无意地点拨了云安。 长安非去不可,路却非止一条。 …… 两旬之后,云安与父母一道踏上了进京之路。长安比洛阳略远些,还是行水路,却要转过多条河道,最快也要四五十天。 云安自然不急,每日还愉快得很,见那阿奴负责护卫,不大说话,便渐渐与许延混熟了。她也发现,许延的医术与他的性情极有反差,无事就爱笑爱玩,沉浸其中还有几分傻气。 这便正中了云安下怀。 一日午后,许延躺在船头吹风,两手垫在脑下,翘着腿,真是无限悠哉。云安早摸准了许延的习惯,悄悄走近,在他身侧盘坐,然后歪着身子,故意对其耳畔大喊:“许延!” 水波漾荡,熏风微拂,许延近乎是睡着了的,猛被一惊,浑身激灵,一下就弹坐起来,还不辨发生了什么,两眼发直。 云安见状捧腹大笑,推搡了一把:“快醒醒吧!是我!哈哈……” 许延惊魂甫定,抚着自己胸脯,满脸委屈:“我哪里得罪你了?这可是船上,我一点水性也不懂,万一落水就完了!小娘子,你不能这样吓人的!” “你不会水,我可是高手,不会见死不救的。”云安咬唇忍笑,瞧许延这万般惜命的样子,实在滑稽得很,“亏你还是个医家,治病救人,却如此胆小。” “医家又不是神仙,也只有一条命嘛。”许延撇了撇嘴,这才整理衣襟端坐,“小娘子找我可有什么事?” 云安眼珠一转,只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找你闲叙两句。还不曾问你,为何太子让你一个医官跑来接人?” “哦,这个啊。”许延舒了口气,两手捧着脸颊撑在膝上,“太子殿下担心娘子的伤情未愈,要我替你诊断定了再启程,这一路上也可以防万一,及时调治。” 云安听来缓缓点头,但这用意简单,她早就明白,不过是借口开场罢了。“殿下忙着朝政大事还能如此细心,我倒有些承受不起了。那殿下一向可好?他还交代了什么?” “殿下自然比从前繁忙,但一向康健。别的也都是交代我们好好照料,务必护送娘子安然到京。” 见许延实诚,云安心中便放开了,又道:“昔日离别尚在洛阳,不曾想殿下忽然成了太子,其中一定发生了许多事吧?” 许延颔首:“事情太多了,殿下……” “咳咳!” 就等着许延的解释,他也不曾防备,偏这时,二人身后传来几声干咳,生硬又刻意,刻意又及时。 是阿奴来了。 云安与许延前后站起来,许延只以为是凑巧,朝阿奴一笑:“你忙完了?” 阿奴不答,眼睛看向云安,略致一礼:“这里风大,娘子还是回舱房避一避吧,柳夫人也似乎在找娘子。” 既知阿奴出现得刻意,云安也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便只好作罢,还礼离去。 等云安进了舱房,阿奴才大步走到许延面前。许延见他脸色稍沉,抬手就放在了他的额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很好。”阿奴颇是无奈地推开许延的手,“倒是你,我若不来,你又口无遮拦了。” 许延直挠头,反思不解:“我也没说什么啊!” 阿奴叹了口气:“总之,关于殿下的事你不要多嘴,到了长安,殿下自会向云娘子解释。记住了吗?” 许延还是不太明白,但也无意深究,一笑点头:“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省得你又拿剑戳我,我又打不过你。” “那我还有几句你听不听?”阿奴抱起双臂,眼中含笑。 “什么?” “要睡去屋里睡,船头顶风又临水,要是不小心滚下去,我怕来不及去捞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就看看不说话 3瓶;金刀大菜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北庭遥 一驾轻车缓缓行驶在通往广阳关的官道上。久无甘霖,风沙弥漫,天地草木皆呈一片土色,毫无春夏之交的缤纷绚丽。 颠簸久了,车舆内的人有些不耐烦,撩开车帘探出头去,却还不及说话,一张嘴,先吃了满口的飞沙。他立马暴躁起来,连声呸道:“这鬼地方!” 前头驾车的小奴早被吹成了个泥人,一听这话笑了,咧开一口白牙,抹了把眼睛,道:“此地常年如此,官人暂先忍忍吧。过了广阳关就是燕州,北庭军的驻所,不远了。” 这位官人仍没好气,窝窝囊囊缩了回去,丢出两字:“快些!” 小奴只好听命,挥鞭向马臀狠抽了几下,然则车驾才跑起来,烟尘中却奔来一队人马,蹄声轰如雷震,行动迅速,很快将车驾四面包围。小奴不明情状,浑身僵了,官人倒有几分镇定,见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甲胄,必是官军的骑兵,问道: “我乃朝廷慰问使,从长安而来。你们是何人所部?” 众人不答,只各自牵动马首,作两侧分开,便有一骑穿尘而来。这人不同,着全副明光铠,目色清肃,颇有威严,当是主官。他瞧了眼慰问使,又看其后并无更多随从,才道: “请慰问使出示公验官凭。” 慰问使倒不是冒充的,只是这主官态度冷肃,总归令人不悦。“下官虽则品阶低微,也是陛下亲敕,岂会含虚弄假,信口雌黄?”他带着几分愠色从行李中取出一纸公文,叫小奴递了上去。 主官接文细看,知他名叫张德润,不抬眼又道:“既是陛下亲敕,张使官也该明白,查验官凭是例行的规矩。” 张德润不过埋怨两句,未必不懂规矩,可这人一副油盐不进,不晓人情的样子,他也无法,只好忍下一口气。 “回营。” 这主官亦不屑与张德润多周旋,还是冷冰冰,调转马首,挥鞭示意,让两侧骑兵分成前后队护送车驾。到这时,张德润才恍然明白,这队人马就是专门来接他的。 不多时,过了广阳关,又行出两三里便见大片营寨。领车队入了营门,那主官便诸事不管了,翻身下马,脱去头盔,一句话不交代,直往自己帐中行去。 张德润忍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跳下车指着主官背影,朝护送骑兵喊道:“这人到底有何神通?!张某官职就是再低微,也是奉皇命出使,岂容他肆意轻视?!” 不曾想,一语未了,众人哄然大笑,站在张德润身边的一个士兵说道:“张使官恼也无用,我们郑营主就是这般,便是节度使韦大将军来了,也是这样。” 张德润自然不敢与北庭节度使比,众目之下,只好再三罢了,甩袖背手,道:“不会连个空帐都没给我准备吧?” 这话又惹众人大笑,看这张德润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却弄得如此狼狈,也没处说理,实在憋屈。还是方才那个士兵站了出来:“空帐有的是,小的带张使官去安置。” 张德润这才勉强点头,板着张脸,终究跟着去了。余下众人也便牵马回营,可前后之间又起议论,说的却是那位“郑营主”。 “听几个老兵说,他几年前就做过韦将军的亲从牙将,是将军着意提拔上来的。只是不知何故回家去了,今年初才回来。这一回来人就变了,对韦将军的态度也大有转变。” “我知道他家里是世袭的侯爵,家大业大,原不许他出来从军。世家子弟么,有福不享偏找罪受,真是个怪人!” “我看他是不服。上个月,他领着两个斥候巡边,偶遇敌军试探,三个人跟四五百人周旋,他却只受了轻伤,还带回了领军的首级,真算得大功一件了。可韦将军不但没有嘉奖,反遣他来做我们一个下营的营主,押兵接送,巡守营门,不是屈才了么?” “那倒也是,来从军的谁不想立功扬名?唉,难说啊。”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个“郑营主”说得颇有几分传奇,那这人究竟是何来头?着明光铠,不把韦令义放在眼里的郑姓军将,整个北庭军中唯有一人,洛阳郑梦观。 …… 郑梦观进了自己营帐,很快将全副甲胄解了下来,一并先前脱下的头盔,都随意扔在了地上。帐中还有跟随他从洛阳而来的临啸,见主人这般,不敢作声,默默走去替他收拾。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捡!” 谁料,临啸一双手还没碰到甲胄,郑梦观余光一瞥,先厉声呵斥起来。临啸两难,既不敢违拗,又觉得主人意气用事,是自己为难自己,思索再三,壮着胆子说道: “公子,既然来了北庭,穿也穿过了,何苦背地里不屑呢?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再撒气,它也不懂啊!” 郑梦观毫无所动,走上榻去,放枕散被,竟是要大白天睡觉。“你是活的,那你可听懂我的话么?”他妥妥当当躺平,掩了被,合上眼,“出去,我今天不想看见你。” 临啸叹声低头,流连着,终究是离开了营帐。他也没处去,就蹲在帐前发呆。当日韦令义劝动他主人来北庭,他还以为主人总算有了几分精神,谁知还是不得舒展,终日郁郁。 他不禁想,根源还是在曾经的二夫人身上,这个根源不解,恐怕他家公子一辈子都不会变回原来的性情。 “郑梦观在吗?” 忽地,迎面拂来一阵飒飒之气,临啸惊而抬头,一见其人,猛跳起来:“韦将军!在的,我家公子在里头的!” 韦令义形容肃穆,一手持住腰间佩剑,一手握拳,通身麟甲反着刺目的光芒,“记住,军中没有公子,只有军将。” 大人物突然降临已把临啸吓得不轻,如此命令似的叮嘱又让他的脸色白了一层,不知应诺。韦令义倒未停留,阔步走进了军帐。 郑梦观却并未睡着,军帐不是屋舍,也不隔音,他知道是谁来了。可韦令义进帐所见,这人安然躺着,一手举起,悬着个红色的香囊,眼睛注视,入了神。 韦令义原本不是平常而来,此刻脸色阴沉着,又见地上一摊铠甲,终于腾起一腔怒火,拔了剑,锃光一闪,直直刺向榻上。那剑锋在触及人身之前稳稳停住,然后一挑,将被子生生划成了两半。毛絮飘飞,犹如飘雪。 然而,郑梦观还是从从容容,握好香囊,不紧不慢地起身下榻,也不看韦令义,就低头掸着落在身上的飞絮。 “你故意做出这些不成器的样子激怒我,你自己能得到什么?!”韦令义瞪着郑梦观,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却再也没有挥向那人,“你完全忘了,你是因何重返北庭!” 郑梦观轻哼了声,“那将军要我成器,却为何让我做个守门的营主?我立了军功,将军又为何不嘉奖升迁?” 韦令义却是冷笑,将长剑收了。他知道,如此儿戏般的顶嘴并不是郑梦观真实的想法。“以一敌百,确是骁勇,然则跟你去的两个斥候丢了性命,你为主官,有何颜面论功?” 郑梦观眼色一凛,总算正视韦令义:“当日你说要给我机会,不让我浪置光阴,一生庸碌,可现在这样就是你所谓的机会吗?!我没有忘记我来北庭要做什么,是你忘了!” 韦令义还是笑,走到那堆甲胄前,一件件捡了起来,都摆在榻上,说道:“明光铠是甲胄中的精良上品,并不易得。穿上它,寻常剑戟都伤不了你。” 郑梦观觉得韦令义顾左右而言他,但见他的神情,却又很不简单,“既来从军,何惧伤痛?将军难道是在怪我,没有给那两个斥候兄弟也备上明光铠吗?那这副送给别人便是,我不需要!” 明光铠曾是郑梦观最珍爱的宝物,如今便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就因为这副精良难得的甲胄,他失去了真正该珍视的“宝物”。 韦令义并不理会,踱步似的走到军帐中央,“把甲胄穿好,跟我去一个地方。” 弃如敝履的东西,郑梦观根本不想多碰。 良晌不见这人有举动,看似神色松弛的韦令义骤然变得无比严正,双目泛着冷光: “区区一个营主,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方才我已告诫过你的庶仆,军中没有公子,现在我再提醒你一句,军中你必须服从我的号令!” 听从军令是军中最基本的规矩,郑梦观再是执拗,也不能像市井之徒一般耍赖。他亦狠狠瞪着韦令义,有痛恨,有不甘,但终究照做了。他好歹还承认,自己如今是个军人。 …… 韦令义带郑梦观出了营寨,各乘一马,别无随从。马蹄所向,正是郑梦观上月遇敌的罴差山脚。越过这座罴差山,便是乌梁国的疆域,而自然,北庭陈兵,就是为了抵御乌梁的侵犯。 乌梁同汉时的匈奴,唐时的突厥一样,都是侵扰朝廷北方的敌国。他们靠游牧打猎为生,既无礼乐衣冠的文明,也无精致完善的武备,却因天生的习性,善于骑射,强于掠夺,渐渐强大起来。 皇朝立国百载,乌梁已成心腹大患。历任的北庭军将虽不乏骁勇善战者,却尚无一个“飞将军”,能令乌梁闻风畏服。 “将军到底意欲何为?” 山色苍茫,峰峦连绵,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两人。可韦令义似乎只是极目远眺,郑梦观不解,更不耐烦。 “你迎来的那个慰问使,也是太子的信使。”韦令义并不收回目光,话音淡定,话意却深切,“太子问我,朝廷何时才能不复北忧,你认为我该怎样答复?” 李珩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也正是郑梦观上月养伤之时才听闻的。他惊讶,但也恍然,对着那道颁布天下的立太子诏,他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当日李珩以亲王之尊避在悲田院与人议事,议的就是这件大事。 “太子是将军的女婿,如此私话,何必问郑某一个资历尚浅外人?”郑梦观不愿深究。 “乌梁大患岂是私话?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郑梦观握紧了缰绳,不由提了口气,才想,韦令义在北庭多年,城府森严,必定深知乌梁,难道是要有所动作了?“将军若要征乌梁,郑某必则效死,马革裹尸,为国尽忠。” 韦令义闻言,终于有了一丝欣然,转脸望向身侧的年轻人:“效忠可以,未必要效死,留着你的性命,才能有所作为。你现在可懂了,机会还没有到,所以,我要你惜命。” 郑梦观悚然,像听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两颊肌肉发紧:原来,韦令义一直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他私心作祟,从未端正理解韦令义的举动。 “天将降大任,也要先苦其心志,若你只知盲目应战,不过是匹夫之勇,上兵伐谋,因小失大是不值的。” 郑梦观眼中精光闪烁,对韦令义恢复了些从前的崇敬之意,“郑梦观明白了,多谢将军良言相劝。” “那么,这副明光铠还要不要?”韦令义抬手拍了拍郑梦观,眼含笑意,也是期许之意,“它能护你性命,也能时刻警醒你,究竟因何而来,究竟该如何做。” 郑梦观心事已改,自然不会再丢弃明光铠,然则韦令义似乎尤为强调这铠甲的往事,“因何而来”,他已经说过一次了。 郑梦观沉着气,但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意念混沌辗转,一个从未淡忘的名字渐渐跳脱出来。 韦令义观人于微,但没有再说话,扬鞭策马,向营寨而去。郑梦观没有立即追去,却低头从怀中取出先前那个红色香囊,看了又看。 香囊里盛装的,是他与云安竹庐结发,各自剪下的青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我超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疒臼丨又 6瓶;金刀大菜牙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上琼台 云安一行自樊城出发,经汉水转渭水,再过沣水至灞水,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都城长安。已是夏末秋初的清爽时节了。 城东大宁坊,第一横街上,一座修缮焕新的宅邸门首,早早挂上了“裴宅”的牌匾。这便是李珩为云安一家人安排的新家。而横街尽头,举目可见之处,便是太子居住的东宫。 不过,李珩倒并未立刻召见,连日都只是遣人来问候寒暖。云安没能从许延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话,但心中有数,也过得优哉游哉。不用两日,便将大宁坊周围摸熟了。 原来,两京的建制很是相似,都是由诸多里坊组成,且街道横平竖直,四通八达,根本不会迷路。因而云安越发信马由缰起来,天天带着素戴东游西逛,着男装,骑快马,无限纵情。 裴宪与柳氏也不大拘管,尤其是柳氏,对女儿是千依百顺。不过多叮嘱几句,宵禁前归来便可。 如此光阴,一晃两旬,到了七月末。 这日,云安照例踩着宵禁鼓点到家,兴致未尽,一路还在与素戴笑闹。及至回房更衣,准备与父母一道进晚食,才从小婢口中得知,白天降临了一件喜事: 裴宪接到一道吏部制书,任命他为京兆尹。 他们一家人到京,说白了就是送女“再嫁”,然则东宫久无风声,却先等来了父亲的官书。这让云安有些摸不透,并不感到可喜,只暗自猜测,大约也是李珩的安排。 去到主院里,父母也在计议此事,云安见裴宪若有所思,便先问柳氏:“阿娘,是谁来送的制书?是太子的人?许延还是阿奴?” 柳氏摇头:“就是吏部的差官,并未提及太子。” “那阿爹辞官快一年了,怎会突然被重新起用呢?”云安不觉生出些许担忧。得官原该是大喜,况又是做京官,但这没来由的平步青云,总是不踏实的。 “云儿啊,你不要多想。”裴宪忽而笑了,走到云安身前,抚了抚她的脑袋,“就算是与太子有关,爹也能应对。既然到了长安,那就什么都别怕。” 云安小叹了一声,只有颔首:“我知道,京兆尹是京城的长吏,与阿爹原来的襄阳刺史一样,要管辖民生,诸多庶务。但在天子脚下,阿爹又不熟悉,只怕也有些复杂。” “是啊。”柳氏紧随着女儿的话音,“长安不比襄阳,权贵聚集,人事复杂,你也不善应酬,万一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裴宪仍是淡笑,看向柳氏,却以玩笑似的口气说道:“裴宪少年入仕,近三十年都在襄阳逡巡,如今以赋闲之身跃居三品,是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之兆。夫人和云儿难道要阻我升迁之路么?” 一听这话,母女都笑出来,也知裴宪是在宽慰。云安便问:“那阿爹何时上任?” “不急,三日后。” …… 三日转瞬过去,柳氏一早为裴宪打点穿戴,叮嘱着,一直送到府门。裴宪并不铺排,仍按往年旧习,一人一马一仆人,上任去了。 云安陪着母亲目送,可直至裴宪走远不见,柳氏还是久久伫立。云安明白母亲的牵挂之情,想了想,说道: “阿娘若实在放心不下,那我追过去,跟着爹上职可好?” 这话带着调皮,将柳氏的心思转了过来,她主动拉起女儿,转上台阶:“你啊,今天就别想出去疯了,在家陪我!” 云安抿唇一笑,将头歪在母亲肩上:“那我有什么好处呢?是有好吃的,还是有好东西给我呀?” 女儿粘人的模样让柳氏既怜爱又忍不住笑,总算消解了先前的忧虑。只是,母女相依着还不及跨进门槛,街前忽来了一队车马,走出一人便问: “可是裴夫人与小娘子?” 母女闻声回看,这人倒还认得,是韦妃身边的侍女,青绵。不曾想,裴宪才去走马上任,东宫的风就吹到了。足可见,两件事果然是相通的。 云安稍稍安抚了柳氏,上前一步,直言道:“你是来接我的?是太子妃要见我?”她心想,若只是传话,不必带车马,而既派了青绵来,也不会是别的事。 青绵一笑,先向柳氏母女行礼,才禀道:“娘子聪慧,奴婢正是奉了太子妃之命,请娘子随奴婢入东宫。” 此事毫无悬念,云安亦只有面对,她转身看向柳氏,只恐母亲在家两处牵挂。柳氏早知必有这一天,无非来得突然了些,她向女儿点了下头:“去吧,娘在家等你。” 简单一句,云安顿时安心了几分,便留了素戴与钟娘一道照应柳氏,随青绵登车而去。从前几次去申王府,她也是这般独自被接去,而那时是韦妃另有用意,如今也不过是项庄舞剑。 东宫里等着她的,或许并不是韦珍惠。 大宁坊宅邸与东宫本就近在咫尺,沿街行去,转过夹道,片刻就抵达了东宫正门。云安一直默默,此时才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门首缀着三个赤金大字:延福门。 过了这道门就是禁中,是寻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宫殿楼阁,雕梁画栋,长桥回廊,高低盘错,这皇家的居所自有一派辉煌峥嵘的气魄,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敬畏。但云安也不曾刻意注目,只随着青绵引路,大略看过。 不久,云安到了一座名为“万春殿”的殿阁前,青绵笑着告诉她:“这就是太子妃的寝殿。” 云安微微颔首,心里起了忖度,难道真的只是韦妃召见?这间隙,青绵已向内回禀,待要将人请入正殿,韦珍惠亲自出来了。云安一见,韦妃并无变化,甚至还穿着初见时那身黄裙,眉目含笑,又有几分盼切,几分欣喜。 “一别十月,小妹可都好了?舟车劳顿,也都调养过来了吧?” 云安才要行礼,被韦妃一双手亲亲热热地扶住了,可她并无意亲热,退后一步,恭敬道:“多劳太子妃挂念,臣女一切都好。” 疏远的称谓让韦妃面上的笑容一僵,但她很快掩去,伸手延请,邀云安上席同坐。云安略向殿上扫了一眼,应诺下,却是去了左席的末位。 韦妃轻舒了口气,遣了青绵下去,也不再强求。她还是以家常开场,而云安低眉避见,只以简单的是否之辞来应对。殿内并无第三人,气氛有些冷清。 其实,韦妃待云安之心从未变过,除了因为旧事而愧疚,也有血脉天性,亲情所系。就算将来要共侍一夫,她对小妹也无怨言。 一时无话,韦妃就静静端详小妹,嘴角仍挂着淡笑。 云安来得急,并未刻意妆扮,黛色窄袖衫罩了件月白半臂,腰间系一条间色裙;头上是简单盘桓髻,只戴了一枝竹钗;脸面素清雪净,已毫无先前病态,疏眉朗目,两颊微圆,别是一派幽艳可爱。 “小妹是出落得更标致了。”韦妃不觉赞道。 云安并不愿在此空耗光阴,尤其是听人闲话,但欲告辞,心思一动,想韦妃该知道来龙去脉,一切事情都可以问她,便道: “臣女有事请教,不知太子妃能否解惑?” 见云安总算主动开口,韦妃岂有不乐意,忙应道:“什么事?” “臣女的父亲忽然被任为京兆尹,与太子殿下有关吗?” 韦妃一笑,点了头:“殿下初临储君之位,需要支持他的能臣,裴京兆为官清正,治绩斐然,若是过早闲居,实在可惜。再者,小妹想必已知,殿下有聘娶之心,来日册命,你的家世出身会更响亮些。依照礼制,这些也都是应该的。” 原来,裴宪的任官不过是为云安入宫而铺垫,难为韦妃倒真的一丝也不忌讳,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云安笑了,摇着头看向她: “臣女说句僭越的话,太子妃也太过贤德了。就算皇家祖制,要纳妾纳妃,你就真的忍心将自己的夫君分与旁人?” 韦妃怔然,脸色明显暗去一层,云安这话一下戳到了她的心窝里。她也是个女人,对李珩情深意重,岂能真的毫不在意?然则她是真的不怨,尤其是对云安,而她的立场,云安亦未必能理解。 韦妃终究不曾回答,一笑带过,另起话端:“长安的气候与南方相差甚远,若有何不惯,有何所需,小妹尽管开口。” 云安原无意逼问,只不过是替自己声张,稍显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愿嫁入东宫,不愿分享别人的丈夫。 “并无不惯,亦无所需,只是,臣女尚有一问。”裴宪的事只是一环,云安想知道的是根源,她一直问而不得的根源,“敢问太子妃,臣女离开洛阳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申王成了太子?” 韦妃倒不料云安会问这些,有些不知所措,两手在袖下交握,暗暗用力:“你,还不知道么?” “我知道什么?”云安直直地注视韦妃,瞧出她有些许疑虑,“按立太子诏上所书,朝廷发生了大事,是殿下攘除奸凶,力挽狂澜。这其中的事,太子妃能否解释一二?” 韦妃微微蹙眉,深吸了口气。她自然是深知缘故的,但要解释清楚,却是说来话长。就在犹豫不决之时,青绵忽然进殿,禀道: “冯良娣和王孺人来了。” 这话不及教韦妃做出回应,却先让云安一惊:良娣和孺人都是皇太子的内官之名,良娣仅次于太子妃,孺人则为第三等,她们都是太子的妾妃。 原来李珩早已纳过新人。 云安转过神来,韦妃已经来至身前,她只有站起来,却不知从何说起。韦妃笑道:“冯良娣是中书侍郎的女儿,王孺人的父亲是太常少卿,她们都是礼貌咸备的女子,我为你引见。” 云安抿了抿唇,目光错落地投向韦妃的面庞:“太子妃召见已久,臣女也该告退了。”她并不想见,不想涉及东宫的家事。 韦妃显露不舍,但顿了顿,还是依从了。她亲自将云安送出殿外,并不回避廊下等候的两个妾妃。因而云安也瞧见了,她们果真青春貌美,仪态端庄,是与这皇家宫殿相配的女人。 不知怎的,云安忽然对韦珍惠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第68章 梦无闲 离了万春殿,韦妃仍叫青绵送云安回府,但云安总想着方才那两位妾妃,心中疑惑,不觉脚步就慢了。她犹豫了些时,终究问起青绵,可青绵未语先叹,却是一副早有忧虑的样子。 “那二位是上个月陛下赐婚的。殿下成婚多年,都只有太子妃一个,依照祖制,原也该遴选妾妃。只是,她们一来,流言闲话就多起来,说太子妃没有生养,不过倚仗家世。” 人多口杂是非多,寻常人家尚不能避免,何况是宫中?云安很能理解。她也明白了,为何到京许久都不闻东宫的消息。 昔日尚在柳宅,她无意中听见了许延与阿奴的谈话,说李珩初登太子位,各处未稳,是不宜分心女子的。而如今皇帝做主,已经赐下二妃,那李珩便更不能由着自己心意,这么快再纳新人。 如此局面,于云安有利。 “流言难禁,无非人心,你以后多多宽慰太子妃便是。”收起思绪,云安淡淡地说了一句。 青绵点了点头,却又怯怯地说道:“无论怎样,太子妃是真心待娘子的,与其让不知根底的女子侍奉殿下,还不如自家姊妹。青绵看得出来,娘子是个善心人,若娘子能够姊妹相亲,与太子妃互相扶持,还有什么流言能够伤人呢?” 这话足可见青绵的忠心,也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但云安只是笑笑,许久才道:“我姓裴,太子妃的母家姓韦,何来自家姊妹?方才连太子妃自己也说,来日册命,我的家世出身,是京兆尹裴家。况且,世事难料,说话要留几分。” 青绵虽不蠢笨,但亦难知云安的心意,一听这话,方觉失口,慌忙低了头,仍默默引路。 云安哪里和这小婢计较,抬眼见已将到延福门,便道:“你回去吧,余下的路我都认得,大宁坊极近,也不必车马了。” 青绵却不敢疏忽:“奴婢不敢违拗太子妃之命。” “冯良娣和王孺人正在万春殿,太子妃需要你侍奉。是我执意如此,她不会怪你,回去吧。” 青绵还是犹豫,心里只怕云安是恼她方才多嘴,却正此时,不知哪处忽有人道:“青绵,回去。” 这声音,二人皆是熟悉的。待转身看时,那人已阔步而来,含笑背手,粲然挺拔。 青绵即是下拜,口呼:“太子殿下。” 李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云安愣住了,脊背僵直,心里难堪,许久才勉力动了动膝盖,行礼下拜。 “不必。”李珩只离得两步远,忙便将人接住,“韦妃接你来的?来了多久了?” 云安只从这人眼中望见惊喜,便才确定,此番召见与他无关。“回殿下话,是太子妃召见,臣女正要回去。” “云安,你不要拘束。”李珩掩不住欣喜,竟自回握云安手腕,“别来十月,一切可好?” 云安惊于李珩的举动,只一下脱开,将双手都收到了背后:“殿下若无他事,臣女要告退了。” 李珩是一时心急,却也是真情流露。如今云安已是自由之身,他也成就了大事,正是人间好时节。但见云安抵触,他才只有放宽一步:“才见面,就要走吗?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李珩待云安从来谦和,云安也不讨厌这个人,只是他身居高位,而又谜团重重,难免令人疏离。更重要的是,云安并不喜欢李珩,也从没想过再嫁人。 三思之后,云安却是颔首,同意留下。她想总归不能凭空逃避,不逃避,就只有当面试探,寻机周旋。 李珩自然高兴,也留了分寸,只在一侧引路,将云安带到了一处临水台榭。四下静谧,水面碧透无波,若翡翠澄净,绿玉莹莹。 “云安,你一定好奇,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吧?我听许延说,你问过他,我为何忽然成了储君。” 云安没想到李珩能够开门见山,她顿了顿,也直言:“那殿下能告诉我吗?我不止问过许延,也问过父亲,父亲更是讳莫如深。” 李珩点头一笑,两手随意搭在阑干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在洛阳的悲田院里,你们把我当成贼了。”此事并不久远,云安很快答道。 “其实不是贼,是奸细。”李珩笑得眸色闪亮,颇似玩笑,却又洒然,“我以为你是张氏派来的奸细。” 这话虽让云安意外,但再去回想当时情形,又联想立太子诏中所书,便能明白几分。“张氏就是立太子诏中所写的‘凶党’?他们要害你,所以你格外提防。” “云安,你很聪明,但说得还不准。”李珩侧身正视云安,眉眼柔和,犹带一丝宠溺之意,“你听我慢慢告诉你。” 于是,李珩将自己的由小到大的经历,一并因何谋划大事,都原原本本述说了一回,就与当初在洛阳别宅,云安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他一样。只不过,他的往事更加惊心动魄。 昭明德妃因护子而择了韦家的亲事,又将儿子送到洛阳避难,以至于生离成了死别,永成遗恨。而所谓凶党张氏,原来就是皇后一族,他们玩弄国器,愚弄皇帝,几乎要葬送了皇朝社稷。 云安闻知骇然,亦从未想过海内升平的景象下,竟曾暗藏危机。而就在四个月前,李珩借祭母之机回到长安,联合多年聚结的才勇之士,策动了守卫宫廷的禁军,向皇后张氏发难,一举制伏。 这便是立太子诏中所说的“呼吸之间,凶渠销殄”。 云安明白了,裴宪为何不愿多解释,李珩之举说是清君侧,实则就是宫变。若稍有不测,胜负颠倒,那便没有功勋卓著的太子李珩,而是犯上作乱的逆贼李珩了。 李珩还是气定神闲,云安怎么也瞧不出一丝血腥气,这人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可到底不一样了。 “云安,怕不怕?我有没有吓着你?”李珩见云安目光凝滞,脸色也不似先前明朗,便有些担忧。 可云安并不是怕,也没有走神,只是尚需慢慢消解李珩的故事。她提了口气,挤出一笑:“是我浅薄,常年只看父亲将襄阳治理得风调雨顺,便觉得天下都一个样。” “今后就一样了,一样的风调雨顺。”李珩说得踌躇满志,不觉扬面,仿佛已将家国前程看透,尽是一派不容反驳的锐气。 国泰民安自然是好,有个英明果决的储君亦是国家大幸。云安看向李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却也止于敬重。 “那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有没有话要同我说。”再开口,李珩的语态重又变得柔和,而似有所指,像是在提醒云安什么。 云安最大的疑惑已经解开,余下便只有所谓的“婚事”了。故而,她也不必李珩话中藏话,心里想了想言辞,先道:“我刚才见到冯良娣和王孺人了,她们生得很美,殿下很喜欢吧?” “不喜欢。”李珩忽然正色,笑意尽皆抹去,“她们是陛下所赐,我只有接受。” “嗯,我才也听青绵说了。”云安眼珠稍转,瞥向水面,掂掇着又道:“等殿下将来继位,六宫充实,必不缺赏心悦目之人。” 李珩微微皱眉,若端详般细看云安,目色渐深:“我不需要赏心悦目之人,我要的是知心人。”这心思,自钟情云安以来一直未变,只不过从前他无法对云安言明。 云安感觉到李珩口气中隐隐的力道,也知,这力道就是她挑起来的,却仍作无辜:“原来如此,殿下与太子妃果然伉俪情深。” “云安,我要的人是你。”李珩又哪里听不出云安是故意,心中一沉,便索性点破,都不要再打哑谜,“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而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云安听得浑身一颤,即使这早在意料之中,“以为我是奸细也喜欢?殿下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才貌俱无,又嫁过人,出身也不好,如何与殿下匹配?!” 李珩笑了:“谁说你才貌俱无?谁说你出身不好?嫁过人又如何?我喜欢,便不在乎!你我本该是良缘,是韦家对不起你!老天有心让你回到我身边,就是最好的安排。” 许是因为极其厌恶韦家,云安在知道自己与韦珍惠的关系之后,竟从未去想过,韦珍惠的位置原该是她的,眼前的太子殿下,也该是她的丈夫。 若是如此,她也不必经历洛阳那一年半,便也不必将一颗心丢在那人身上。她或许真的会与李珩做一对恩爱夫妻,一生受尽荣宠。但命道从前不曾眷顾,现今亦不能轻易地物归原主吧。 沉思良晌,云安红了眼眶。 见心上人泫然欲泣,李珩万般不忍,但也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以为,自己一时说得太多,让她为难了。“云安,不是现在,我们慢慢来好么?你不要再伤怀过去,试着相信我。” “那殿下会给我多少时间呢?一年,三年,五年?”云安也知李珩并不能很快再纳新人,可终究有个期限,说着,面上苦笑。 李珩凝眸,胸膛微微挺起,却是道:“我也不知多久,但总之,我不会让你和别人一样,我会给你最好的。” 这当真是个不期然的回答,似有深意,却又是很坦荡的。“别人是谁?” 李珩朗声一笑:“除你之外,都是别人。” 云安皱起眉头,还是不大明白,但见李珩越发流露情意,又是不便再多追问的。 见云安的神色好转,李珩安了心,又柔声道:“如今陛下养病,命我监国理政,我每日都要到政事堂听政,逢初一、十五,还有朝会。所以,我少有闲暇,不便见你。你在外头有何所需,有何要求都可以去找许延,他会尽力帮你。” “殿下事忙,就不必牵挂其他了。”云安低着眼睛说道。 “还有你父亲。”李珩只想抓住这难得机会,把一切关怀都周全到位,“我向吏部细问过,以他的官声治绩,早该提拔重用。如今在京兆尹任上,也算人尽其才,想必他很快就能适应。” “父亲……”云安却是担忧,想起了天子脚下,人事复杂,而虽是储君授意,亦未必是个保护,“父亲尽心所事不假,但心地纯实,不甚圆融。若有何过失,必非本意,还请殿下明察。” “他才第一天上任,你就这样乱想,以后时日还长呢!”李珩却很旷达,又带着几分悠然,“你放心便是。” 话到此处,已经说尽,放不放心,来日如何,谁说了都不算。云安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李珩亲自将云安送到了延福门,待人渐远不见,才含笑转身。而一抬眼,见到一袭黄色的身影。 “殿下都和小妹说开了?”来者正是韦珍惠,她只身而来,唯带了一腔温柔,“她可愿意了?” 李珩顿了顿,笑容收去,淡淡道:“今后不要随意接她进宫,她还不习惯,会适得其反的。” 韦妃听出来,李珩也没有成功。“殿下不要忧虑,假以时日,她会想通的,会明白殿下的真心。” 李珩见惯韦妃贤德的样子,这话亦听过几次,便颔首要走,却又顿步沉吟,片刻忽道:“惠儿,你自嫁给我便是王妃,如今是太子妃,若是将来,我不能给你皇后之位呢?” “那惠儿便尽力辅佐皇后。”韦妃仍答得利落、柔顺。 “……嗯。”李珩却反迟疑,含混地应了声,终究抬脚往自己的寝殿去了。 然则许久,韦妃都未挪步。她寂静地立在秋风里,身上的黄裙飘逸惹眼,是李珩赠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物。 那天,李珩对她说:“你肤白,穿鲜亮些的颜色更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超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独醒时 暮去朝来,忽又半载。 这半年,云安过得比想象中顺遂,也可说是一种悬而未决的无聊。李珩繁忙,只召见过三两次,余下便是韦妃常遣人问候赠礼。但她难免总想着,李珩所谓的“慢慢来”,到底要“慢”到何时。 无聊中自然也少不了取乐。 离大宁坊不远的城门通化门外,有一座龙首山,川流围绕,别有意境,而因地处长安城的东北角,偏狭幽僻,倒少有游人。云安便隔三差五地常去,奔马戏水,惬意非常。 陪着她的,除了是素戴,有时也是许延。二人原本混熟了,又因李珩交代,许延便时常关顾裴家,也便与云安凑到了一块。 寻常一日,龙首山脚下一片临水石滩,云安与许延歇了马,捡石子扔着玩。云安浑身起劲,扔得比许延远,每一下便笑他一句,许延原还应对着,可渐渐倒泄了气,不玩了,一把瘫坐地上。 “怎么了,说你两句就不行了?输不起啊?”云安仍不停,只瞄了许延两眼,“我让你一回好了!” 许延却是懒懒的,随手拔了根杂草在手里盘弄,说道:“每次就我们两个人,都玩腻了,人多才好呢!” 云安一笑,觉得许延像有什么心事,“还有谁呢?我在长安也没什么朋友,难不成你想素戴啦?”说笑着,她便也到许延身侧坐下,故意瞧他的反应。 “这是什么话!”许延急了,眼睛瞪得滚圆,“我才不会想小丫头呢!你少信口胡言。” 云安自然就是信口取笑,但见他虽急却也不是羞涩,只是极力撇清的样子,便忖度着又问:“那你想什么呢?” 许延轻舒了口气,眉宇间浮上一层难解之意,缓缓才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好久不见阿奴了。” 云安已知阿奴与许延的往事,但阿奴不如许延可亲,她便也不曾多提,只道:“你们职责不同,自然少见,另约别的朋友就是。” 许延摇头,却是挑眉一笑:“没别人了,我和他自小跟随太子,没空交朋友,也只有彼此一个朋友。” 原来说了半天,许延就是思念阿奴了,只是这般流露相惜之意尚是头回,云安一时起了兴趣。“你这私下的性子,与他那样冷冰冰的人,是怎么合得来的呀?小时候没少打架吧?” 既已提到了阿奴,也是勾起了回忆,许延乐意说给云安听:“他是颇有武功,但从不欺负我,也非天生冷淡,只是习惯罢了。” 顿了顿,许延将手中盘弄的杂草打了个结,朝水面扔了过去,杂草轻微,又随风飘远了。“他不像我,家业根基就在长安,他是二十年前燕州之战的俘虏,是乌梁孤儿。” 自幼为人侍从多是不知父母家门的,但云安没想到阿奴居然不是中朝人,而且身世凄凉至此。她略感羞惭,而心口钝钝的,又隐约想到了什么。 “那一战的俘虏,凡足十岁男子尽杀,留下些妇孺便被挑选着送到京中为奴。那天,押送的队伍进了城门,他因不服管教被军士鞭笞,我赶巧路过救了他,便就带他回了家,后来也便一道侍奉太子。” 云安不言,点点头继续恭听。 “一开始他是既不懂汉话,更不识文字,只每每说出遏诺泽英四个字调,过了些时我才明白,这就是他的名字。等到了太子跟前,太子嫌拗口,取了谐音,便成了如今的阿奴。太子看重他骨骼精壮,又沉默谨慎,便带他一道习武,做了近从。我是不喜欢那些打杀,闲时就教他认字读书,他现在完全就是一个汉人了。” 许延说完,转过脸朝云安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却又压低声音,神秘道:“所以,我是他的恩人,又是他的老师,他对我比对太子殿下还好呢!” 云安低头一笑,甚觉许延形容天真,亦感怀他二人的情谊,但辗转所言,却无关这些:“乌梁是北方敌国,燕州便是北庭军所辖,那你知不知道,现在有无战事呢?” 云安问得小心,怕被察觉什么似的。许延反倒平常,想了想道:“如今并未听说有战事,但乌梁乃朝廷北患,迟早是要解决的,这也是太子殿下最关切之事。” “迟早”二字听得云安心中一惊,撑在石滩上的手也不觉抓紧。她不希望有大战,也不懂兵事,只不过,有些人,有些事,似乎注定会适时地跃然眼前。 …… 几日后,云安独自又往龙首山去,却不为取乐,单是散心。许延提起的乌梁,成了她的新愁。 过了石滩便是上山的路,半山腰有一法华庵,虽规模不大,香火不盛,却已历经百载,既古朴又清静。云安常见母亲礼佛祈福,便忖度着也去拜一拜,静静心。 既是庵堂,除了比丘尼,来往礼拜的也都是妇人,身着男装的云安一踏进庭院,便令众人纷纷避目。她只好笑笑,与人避开,心想,这一处虽离城不远,却当真风气隔世。 云安不太懂敬佛的礼数,只偷偷瞥着旁人的动作学了一遍,她亦不知该如何祝祷,那些言辞就算默然于心,也有些艰难,终是泯然于合掌的一瞬。只望,神佛有灵,暗度心意。 低头出来,天光尚早,因前庭人多,云安便着意往后园游散。古意的台阁,清幽的檀香,置身其中,仿佛真的能遣怀。她不禁想来,古往今来的隐士,藏起志向锋芒,沉浸避居,也许未必是时世不好,而不过是安逸避世省却了太多烦扰,令人简单。 十四岁前,云安原就活得简单。 无意间,也不知到了哪处,猛一回神,听见哗啦一阵水声。云安抬眼看去,不远处的井口,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正吃力地打水,满地潮湿,似乎不是第一次打翻水桶了。 这些活难不倒云安,她不及多思就小跑了过去,但那女子见人警觉,反一下脱了手,连连退步。云安只见那木桶落入井中,绳索也快掉进去,便忙先拽住,站稳了,这才解释: “别怕!我只是想帮你,我……” 然则,话音忽然梗住,落在那女子脸上的目光也霎时定住了——这女子,云安认得。 相对半晌,惊愕无措,云安如此,那人亦然。 “为,为何啊?”挤出的几个字尚且发哑,一个称呼却已盘桓久了,终究蹦出来,“长姊,你为何在此啊?!” 这女子,是郑澜,穿着比丘尼的海青法衣,像是戴发修行。 云安没有得到回应,只看郑澜的脸色一点点苍白,泪如断珠,两肩拱缩着,又颤抖又无力。但是,也并不难猜郑澜因何如此处境,黄氏之死,郑家祸事,必然是牵连到她了。 “长姊,你不要害怕。”当此时,无暇多思,云安再次主动靠近,慢慢地揽住了郑澜,“你住在这里?我们回房再说?” 郑澜犹是踟蹰,紧咬着唇,亦不敢近对云安的目光,缓而泣道:“有罪之人,不配。” 莫说现在已无需在意,就是当时事发,云安也没有多少苦恨。况且,郑澜早嫁,对娘家的事是一无所知的。“既然教我巧遇长姊,我必不会坐视。长姊若不愿在此吐露,那我便带你走!” 说完,云安当真扶着郑澜往院外走,郑澜自然更不愿,情急为难之下,终于应下了。一路默默,郑澜拖着满怀愧疚,将云安带到了寄居的禅房,位于法华庵西南角的一个窄院。 云安大略环顾,郑澜是独居,连个帮衬的侍婢也没有,屋舍尚算整洁,是能安置人的。进了屋,谈不上陈设,只剩一些简单物用。一张磨得凹陷的小案摆在南窗下,已是最像样的器物了。 郑澜立在案旁,仍一副悔罪之态,难于启齿。云安心中已有计较,深吸了口气,相扶郑澜坐下,尽力温和: “我是去岁夏秋随父母到京的,我阿爹做了京兆尹。那时事后,我同濡儿说过,要多关顾长姊,但想必还是累及长姊了。云安坦诚,也辨得清是非,绝无嘲讽之心。” 这字字句句,郑澜都听得进去,但自己的母亲犯下如此悖逆人伦,十恶不赦的大罪,她又怎样在受难者的面前抬起头来?一间隙,郑澜忽而动身伏地,跪在了云安身前。 额头磕地的闷声惊了云安一跳,忙要将人拉起,又被郑澜按住,她稍抬了身子,目光依旧低着: “云安,我该替母亲还你一条命!” 云安愣了片刻,却是能深刻理解这种母女之义的,就像先前柳氏待她疏离,她虽常为不平,却终究体贴母亲。圣贤常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又言,父母之过不可宣,皆是教导为人子女者,不能记恨父母,宁替其受过,全孝义之本。 “长姊是做母亲的人,我也有自己的母亲,我深知长姊之心,长姊也该体会我的心。”云安又去扶持郑澜,贴近身子,轻轻地抚着她鬓边零散的发丝,“我与长姊,从无仇怨。” 郑澜紧抿着唇,克制着身上的颤抖,终究忍愧抬起了一双通红的眼睛,“但,事到如今,是我该受,你又何苦理会我呢?” 云安淡淡一笑:“我岂不知长姊原就在长安?若真有意,也不必等到今日偶遇,只是天意啊。” 郑澜低叹了声,依着云安坐回原处,用袖口拭了拭脸颊,开始诉说她这一年多来的遭遇。 原来,一自洛阳的消息传到薛家,薛家父母便深以为耻,觉得黄氏与人有奸,郑澜也非郑家之女,即刻就要儿子休妻。郑澜固然无颜以对,但丈夫并不愿相离,带着三个孩子苦苦哀求,也没有换回父母的一丝宽容。 僵持数日后,郑澜为保孩子有家门可依,主动离开了薛家。丈夫恐她无路可走,辗转将她安置在了法华庵。双亲得知,虽未再逼,却也再不许儿孙探视,铁了心要郑澜自生自灭。 如此事实,既是意料之中,又不由地令人心寒。 “其实薛郎时有探望,只是他也实在为难,我亦别无所求,只求他照料好三个孩子,不教他们名声受累。” 别的都可再论,唯是这般隔绝母子,云安觉得过于残忍,亦非所谓清理门户,肃清家风之道。“寄居庵堂不是长久之计,这几日我准备一下,好歹接你到城里安顿!” “我不会走的,更不能再接受你的恩惠。”郑澜知道云安的心思,一味含愧中,又夹杂着决然的恳切,“庵中清静,也可修行赎罪。云安,你能如此待我,我已万般知足!早些回家去吧,否极泰来,你的福报还在后头。” 云安也知轻易劝不动郑澜,话到此处,一时默然。 又陪着静坐了片刻,云安离开了。郑澜倚在门前目送,笑中含泪,仿佛是一场诀别。云安数度回首,回应的笑容中,也难掩酸楚。 说到底,都是女子,若天道不佑,世道摧残,便总有一日会被惨烈的宿命所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0-28 22:44:07~2020-02-17 22: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超甜、怕啦怕啦怕啦 3个;米丽呀、十四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34瓶;大饼爱生活 30瓶;祖传卷皮 16瓶;Drew 15瓶;反正靠不上我、93 10瓶;怕啦怕啦怕啦 9瓶;倾诉& 2瓶;金刀大菜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含春雨 法华庵归来,云安便将郑澜之事告知了素戴,主仆私下商议,总想寻个办法帮一帮这可怜的女子。然则,就她二人之力,也不好出面与薛家周旋,似乎至多是送些穿戴物用,解决不了郑澜的困境。 “要不,还是同夫人说说?由长者去说,或许可行。” 连着几天不曾出门,云安就捱在屋里苦思,素戴看她实在要挠破了头,也是挖空心思去宽解。 “此事究竟关系郑家,阿娘不愿我为旧事烦扰,告诉她,她会生气的,也不肯的。”云安摇头发叹,手里拿着饮尽的茶碗,颠来倒去地盘弄。 素戴低了头,却是有些埋怨,小声道:“既是郑家的事,他们都不管这个女儿,我们再费心有什么用?” “你怎么说这傻话?”云安闻言挺身,对着素戴的脑袋轻轻敲了一记,“澜姊都打算常伴青灯了,难道还会特意告诉郑家吗?我听她言语之意,也是不敢要郑氏的出身了,毕竟……唉。” 素戴岂是凉薄,不过也是无法,见状泄了口气,在云安膝前伏下,柔声道:“那我陪娘子再去探望一回吧,在屋里可要闷坏了。” 云安抿了抿唇,忖度着点了头:“也好。” 主仆说着便动了身,因庵堂不便,也不曾改扮男装。到了府门前,却巧见钟娘进来,钟娘倒是不疑心这两个成天出门的丫头,但云安总怕素戴面上露馅,拉着人,一溜烟跑了。 “此事暂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许鲁莽!”离远了些,云安还不忘嘱咐一句,素戴倒好笑起来,只连声称是。 “是什么事如此绝密啊?” 话音才落,哪知已被人听了去,主仆惊觉转头,竟见是李珩到了。他轻装微服,独身而来,看上去就像个清贵公子。这是云安来长安后,头一次在宫外与他相见,倒是不大好应对。 “太子殿下是要见我阿爹吗?他……上职去了,不在家。”李珩显然不是来见裴宪的,云安亦问得心虚。 李珩哪里不懂,置之一笑:“你阿爹勤勉,我不好打扰,就来见你了。怎么?你是要出去,去龙首山?” 李珩知道得清楚,必是许延时时向他禀报,云安不奇怪,只想今日怕是见不着郑澜了。“也没有,长安这么大,随便逛逛。” “那便就去龙首山吧!”李珩仍是接得快,早有打算的样子,“我听闻你常去,必有特别之处,能否带我领略一番?” 李珩越是表现得谦虚客气,反是一种不容云安推辞的意思。一时也装不了糊涂,云安只有颔首应了。 因李珩独自而来,素戴也不敢跟随多话,便为他二人牵了马,目送着,心内为云安切切祝祷。 城中走马时,李珩只是时时看着云安,倒不说话,直至山脚下的石滩,才提了句下马游散。云安一路低着眼睛,闻言就翻身下马,木木的,心中毫无思量。 李珩望着云安发笑,走近了替她拉过缰绳,要她走在自己里侧,“我知道你不习惯宫里,以后我有空了,就一起来这里好不好?” “殿下事忙,得闲本不多,还是善自保养,多多休息为宜。”云安只想像先前几次一样,敷衍过去便好,因而答得随意,脚下还踢着石子。 到了这山川风光的无人处,李珩自然是要说些心里话的。而虽说是要“慢慢来”,但相见的机会本不多,他想看见云安的变化,哪怕只是比上回多了一个浅笑。 李珩停下了,放了缰绳饮马,与云安相对站着,眼中又添了几分诚恳:“我的心事都告诉你了,我在你面前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李珩!你不要再唤我殿下,不要再刻意疏离,可以吗?” 云安接过李珩殷切的目光,盯着,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人。半晌,只吐了三个字:“对不起。” 如此歉意,不知是说自己错了,还是说,做不到。 李珩没有过多揣摩,回以淡笑,缓而另起话端:“四月初六是你十七岁生辰,你有没有想要的,或是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生,生辰?”云安当真忘了,也不料李珩忽然转到此处,“我什么都不缺,况且还早呢。” “当真没有?还是,不想告诉我啊?”李珩反倒是有主意的样子,双眼睁得微圆,含笑抿唇,稍稍凑近,“你方才与侍女说的,什么天知地知,不许鲁莽,那可是件难事?” 这话真教人眼睛一亮,云安先前还没想到,若李珩这样身份的人能出手相助,一句话,管教薛家再也不敢排挤郑澜。 “是,是……”然则,还是有郑家的前因在,李珩或许不肯,甚至就恼了也未可知。云安犹豫着,还是决定少去节外生枝。 李珩自然想不到是什么,不过随口提起来,期待云安有求于他,可半天不见下文,云安的神色也令人生疑:“云安,究竟何事?难道还是什么紧要大事么?” 云安颇觉尴尬,两掌暗搓,怪自己一念迟疑,反把人弄糊涂了。 李珩不由生出担心,怕云安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肯说。毕竟这京畿地界多的是富豪贵胄,而裴家根基未深,或许遭人轻侮。“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有我在,没人敢造次!” 只听李珩猜得越发离谱,云安也急了,忙是夸张地摆手摇头,说道:“真的没有!不过是我和素戴的私事,不愿爹娘知道罢了。” 李珩半信半疑,注目云安仔细端量,许久才缓和下来,一抬手,抚了抚云安的后脑:“你没事就好。” 李珩虽则情深意重,待云安却从来守礼。唯是东宫重逢那次,他不自禁地握了云安的手腕,云安一躲,他便留了分寸。这一回,他亦是自然流露,可云安却不曾退避。 …… 草木萌新,春虫蠢动,长安城里的春光一日胜却一日。然而,各花各眼,各人各态,总不是一样的赏心悦目。 东宫万春殿,韦珍惠正在寝殿内静坐读书,虽靠着妆台,也不曾妆扮,宽松的薄裙拢着纤柔的体格,满头青丝松松挽着,一副再家常不过的样子。 殿内只有青绵侍奉,她见几缕光亮透着层层帷幔照进来,倒是明媚,便有心劝道:“外头天气这样好,太子妃何不出去走走?” 韦妃入了神,缓缓舒气抬头,如初醒般,眯眼看了看窗外,笑道:“虽已过了惊蛰,我却总觉得有些寒意,过几日吧。” 青绵不好勉强,转去取了件外衫披在韦妃身上。这时,殿外却有一个脚步慢慢走进来,无人通传,待到近处,青绵才忽然发觉: “夫人来了!” 这来者,正是韦妃的母亲,范氏。 “母亲怎么悄悄就来了?”女儿一见亲娘,既惊且喜,忙放了书起身相迎,接待入座,“母亲近来可还安适?” 范氏自然也是欢喜,但笑容中透着弦外之意,一开口先遣离了青绵,才道:“娘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好了,娘才能安心呢。” 韦妃并不多想,依偎范氏说道:“女儿无病无痛,哪有不好?” 范氏却是轻轻摇头,抓住女儿的手,变得几分正色:“我听说,太子今日出宫去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去的?” 虽是母女间私话,但事关李珩,韦妃总是多些谨慎:“殿下的行踪连女儿也不便多管,母亲提这个做什么?” 范氏轻叹了声,眉头皱起:“傻孩子,这半年里闲言碎语不断,你真当母亲一无所知?当年,你跟着太子远赴洛阳,七八年为他尽心尽力,如今好不容易做了太子妃,你可不要就大意轻敌啊!” 韦妃这才听明白范氏话中所指,正声道:“母亲若是指小妹,那大可不必!女儿不敢指责旧事,但小妹和殿下的事我再清楚不过,也早就嘱咐过母亲,不要介怀,更不可生怨!” “小妹?”范氏只一心想着自家女儿的前程地位,话赶话,由不得气恼,“你口口声声喊小妹,也不想她领不领情?从前你父亲休了她娘,她记着仇呢,所以便来抢你的丈夫!你若丢了这个正妃之位,那冯良娣之流,还不要踩在你的头上?!” “母亲!”韦珍惠娴静知礼,从不曾想能在母亲口中听到这些荒诞之语,她一时羞耻,更觉心痛: “母亲好歹是身受朝廷诰封的将军夫人,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正因女儿是太子妃,是储君的妻子,身负皇家的尊严,母亲才更该谨言慎行,莫要授人以柄!难道母亲觉得,将此事张扬出来,女儿就有体面了?” 范氏仍旧悻悻,只是也说不出什么了,半晌还是摇头叹声,眼里逼出两汪泪来:“你年纪轻,又尚无生养,这深宫之中比不得普通人家,须得处处留心,早做打算才是啊!” 母亲之于儿女的苦心,韦妃岂是不察?然则范氏并不理解韦妃的立场,就更不懂她与李珩之间的夫妻情分了。 “殿下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女儿也非蠢笨痴傻之辈,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还请母亲不要徒然揣测,反于身心不利。” 说到此处,话虽未尽,但已无再议的必要。韦妃扶持着母亲,只以目光相慰,范氏却是忧切,两唇抿动着,又似在隐忍。终究,一场母女小聚不欢而散。 范氏离殿后,青绵便赶着进来侍奉,却见韦妃扶额撑在案上,表情痛苦,脸色也白了几层,不免慌了:“太子妃哪里不舒服?奴婢立刻去请太医!” 韦妃吃力地支起身子,只说不必。青绵到底不放心,又想方才见范氏出去时的脸色也不好,就道:“夫人到底说什么了?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是府里出事了?” 韦妃自然不便宣口,顿了顿,挤出一笑:“哪有什么事,我就是累了,扶我去榻上小歇片刻吧。” 青绵无从求证,也晓得她家太子妃的性子,左右罢了,扶持韦妃往榻上安顿,仍近侧服侍。 其实,韦妃并无睡意,只一闭上眼睛,耳畔回响的都是范氏的不经之谈。父母年轻时的错失本不应该由她来承担,可在她已经尽力替父母弥补之时,最不理解她的,反是自己的母亲。 她感到孤单极了,却又不禁自嘲自问,母亲的那些话难道都不是事实吗? 她是尚未生养,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生养,不能承继子嗣的女人,空有正妃之位,怕也难以久长。而所谓“正妃之位”,乃至于将来的皇后之位,实则早就动摇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半年前云安出宫后的那天,李珩忽然问她——“若是将来,我不能给你皇后之位呢?” 韦妃不忍再想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7 22:31:59~2020-02-20 01:0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栖复惊 云安与素戴一人一马,各驮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一路向法华庵而去。包袱里满装吃穿物用,都是给郑澜准备的。 “娘子,你说这回不会再遇着太子吧?咱们带了这么多东西,搬家似的,连个借口也不好找。” “这怎么可能?你当一国储君是这马啊,拍拍屁股就跟来了?那天不过偶然,他忙着呢!” 因着上回李珩忽然出现,不但打乱了行程,还把云安单独领走了半日,素戴便有些后怕。但云安却心宽,三两句谐谑比方,把人逗笑了,疑虑尽消。 素戴笑罢,又道:“不过上次夫人很担心,怕你不知应对,怕太子一怒降罪。” “我知道。”提到柳氏,云安眼中稍稍一顿,减了几分说笑的心思,“我每次被召见,她都坐卧不安的。她为我忧虑,我也怕连累父母家门。只是,那个人是太子,将来是天子,我们的荣辱生死早就不在自己的手里了。” 素戴点头,缓作一叹:“从前太子还是王主事,待人那般谦逊有礼,全然不是一个冷酷之人。如今他对娘子有意,虽身份有变,难道也真的会变个性子么?” 这一问看似寻常,却问到了关键。云安待李珩的态度不同,正是因为李珩的身份不同,就算李珩每每表达平等亲近之意,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更摸不透。 “他不是个冷酷之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但自古天意难测,君心不预,岂能以常人常情度量?素戴,你这个问题太难了。” 素戴虑不到深处,只看云安神色不佳,也不愿再惹她愁思。 已而来至法华庵,主仆下马,转到了后院门。郑澜上回给云安指过路,由后门进入,只需穿过一进小院便是禅房。云安去推门的间隙,素戴手脚利落,已将四个大包袱卸了下来。 这庵堂的香客本不多,后院里便更加清静,云安抬眼看时,只一个十二三的小尼在洒扫,见了她问道:“施主何事?” 云安一笑,行礼回道:“住在禅房的郑娘子是我的朋友,我今日是来探望她的。” 郑澜已寄居法华庵许久,上下没有不知道她的,小尼解意,请她主仆进来,只却又道:“先前也有一位男施主来找郑娘子,像是她的家人,现下还不曾离开。” 云安一听疑惑,再一想才记起来,上次郑澜提过,她的夫君会常来看她,今日倒是凑巧了。“既是他们家人团聚,那我不便打扰,就在此等候,多谢小师父提点。” 于是,主仆带着四个大包袱就在后院廊下坐等,那小尼了事,不一会儿也走了。天虽尚早,但天气不佳,阴沉着不见日光,似乎有场雨要落。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出来。云安便想,兴许那薛家郎君已从前头走了,或是还要久留,她只去将东西留下,不多打扰也罢。然而,正当主仆两个相扶起来,面对内院门的素戴却忽作一惊,把低着头打理衣裳的云安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大白天一惊一乍的!”云安边说边转脸看去,却就是一个空空的院门,无甚稀奇。 “刚刚好像有个人,一闪又不见了。”素戴也是云里雾里,挠着头,又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 云安听了白了她一眼,弯下腰,一手提上一个包袱,转身走了:“别做梦了,快过来!” 素戴只得干笑两声跟上去,但心里还在嘀咕,方才那个人影,挺拔高大,虽短短一瞬,却是真切的。 转去便是郑澜的禅房,云安站在门下唤了两声,眼见窗纱里人影走动,倒有许久才见郑澜出来。而未及问候开言,郑澜一双通红的眼睛先让云安一愣。 “云安,你怎么又来了?”郑澜实则掩不住伤戚,但看着云安又勉强一笑,“这里实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云安只想她这副容貌,是不是薛家又出了什么大事,却不好提得太急,只缓缓问道:“我才见洒扫的小师父说有家人来探阿姊,便先等了等,是薛公子吗?” 郑澜微微低头,眉宇间却不寻常地微微一拧:“嗯,是薛郎,他才走了。你若遇见,也不认得吧。” “我是从后门来的,倒没见人,想必是由前头去的。”云安只如实回答,递了眼色与素戴,让她先进屋归置包袱,“阿姊,你有难处可以告诉我啊。我备了些东西,你好歹别太苦着自己。” 郑澜不愿受惠,要拦,反被云安拦住,她长叹了声,眼中渐又浮出泪光:“我很好,我很好。” 云安凝目默然,心里闷闷的,知道再也不好多问什么,便扶着郑澜一旁坐下,静待素戴整理出来。 天上的阴云又深了一层。 一刻之后,主仆告辞离开,郑澜依旧和上回一样,倚在门框上目送。那双尚且通红的眼里,满含歉疚。 “唉,好好一个人,弄得这样惨淡!”才至门外牵马,素戴就忍不住感叹起来,叹中又颇含几分怒意,“黄氏那般造孽,最后自己死了倒干净,却不想儿女如何做人!” 云安却是苦笑:“她哪里知道自己会败露呢?事到如今,你埋怨一个死人也无用。” 素戴仍不顺气,努着嘴又道:“我就是看着澜娘子太可怜!夫家嫌弃驱逐,娘家不闻不问,孤零零一个人,连亲生骨肉也不能相见,天底下的疾苦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所以我才很想帮她,至少让她们母子团聚。” 二人说着已行至山路间,道上别无旁人,忽起了大风,吹得树叶枝杈沙沙作响,隐隐有些可怖之意。 素戴的胆子小些,环顾一圈,又见天上乌云翻滚起来,缩头缩脑地就偎到了云安身侧。云安一笑,又将她推了回去:“那就上马吧,我们快些走就是!” 谁知,一语未了,主仆根本没来得及上马,轰隆一声雷震,大雨瓢泼而下,眨眼间就将人淋透了,连路也看不清。于是,她们只能暂去路边等着,各蹲在马首之下略避。 雨势迅猛,竟像夏天似的,也不知几时能小些。云安不免有些着急,怕柳氏不知她们的行踪,徒生忧虑。 却没过多久,似有两个身影穿过厚重的雨帘,渐行渐近,待到眼前,只听一声马嘶,便有个男人冲了过来:“云安?云安!” 被从地上一把拉到怀里时,云安才看清了来者——李珩,他怎么突然出现了?好像还是特意来找来的。 “有没有哪里受伤?别怕,我来了!”李珩自也遍体湿透,却极力护着云安。身后的阿奴递来蓑衣,他就披在云安身上,递来伞,他也还是撑给云安一人。 云安虽惊讶,却不可谓不感动。 “李,李珩,我没事。”云安第一次改用了李珩喜欢的称呼,尽管声音已被雨声埋没了大半,说着,又将伞柄朝他推了推。 这轻细的声音,轻微的举动,李珩都感受到了。雨水汩汩淌过他的脸孔,模糊着他的视线,却挡不住笑容。 大雨终于渐渐收了,淅淅沥沥,已无碍行路。 “这个时气淋雨,受了寒便是一场伤风。云安,我现在就送你回家!”李珩忧心得很,揽持云安双肩就要抱她上马,目光瞥见阿奴,又重重地命令道:“你先走,把许延带到裴府!” 然而,云安很想问问李珩,身上除了潮湿也并无不适,“我自己来,”稍稍避开目光,云安先将蓑衣去了,递给素戴,仍挂回李珩的马上,“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欲言又止的称谓,比方才纠结,李珩倒不在意,只是心疼地看着云安的眉眼,轻叹了声道: “许延进宫,我问起你,他说早晨照例去给柳夫人请安,却不见你在家。我看天气不大好,想你大概又来了龙首山,就寻过来了。云安,以后还是少来山野之地,今日只是大雨,若是遇到凶禽野兽呢?” 所以,李珩不但是有备而来,而且真是特意为她出宫的。可叹她先前还与素戴打趣,说李珩繁忙,偶然一次也罢,却不可能时常轻易出宫。这两次相见,也不过相隔数日。 云安的心里涌出许多暖意,这世上肯为她如此用心的人不多,而眼前这人,他的心意似乎更加难能可贵。 “我们,回家吧,你的身上也湿透了。” 李珩这才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笑了,退开一步,甩了甩衣袖:“好,回家!” 云安一行很快消失在山路之间,天上云开雾散,竟还透出几分阳光来。雨露春光,菁菁融融,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了。 …… 法华庵西南的禅院里,大雨刚过,屋檐下还滴着水。 郑澜坐在廊下凝眸已久,手里握着一枚麒麟金锁,是昔年回门时,云安赠给幼子庆奴的见面礼。 原是一对,直到母子分离,她才随身带了一枚。如今,云安再次出现,她每每看向这金锁时,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 心意迷惘间,静谧的庭院中忽然闯进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喘着粗气,遍体狼狈,直到廊檐阶前,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郑澜大惊,却是认得来者,忙要去扶持: “你没有下山么?你……你们相见了?!” 那人缓缓抬头,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前,凌乱的发丝贴在颊上,两眼泛着怆然的光,一开口便落下两行浑浊的泪:“她!她是什么时候到长安的?” 郑澜一怔,心间仿佛扎进了芒刺。良晌,亦跪倒下来,捧起那张凄楚的面容:“二郎,她现在很好,她过得很好!” 二郎,郑梦观。他就是方才,素戴口中一闪而过的幻影。 他不敢相信会在长安重逢云安,也不敢猛然站到云安的面前。于是他暗暗等待,等云安出来,目送着下山,却在重重雨帘之中,看见李珩将云安紧紧护在怀里。 他一开始便清楚李珩对云安的情意,到如今,云安早是自由之身,竟连李珩也是水到渠成了。 他早该料到的,不是吗? 第72章 帘外影 大雨之后多日,云安都没有出门,成天看些杂书消遣,却又常常走神。素戴见她不快,便又搜罗了许多时新的异闻杂录来,可依旧作用不大。云安连这个最大的爱好也似乎不爱了。 这一时,云安躺在外室的坐榻上,书简盖在脸上,左腿屈起,右腿翘着,倒是悠闲的模样。素戴端了盘胡麻酥酪制的甜糕进来,望之一笑,伏去跟前,道: “有好吃的要不要?” 云安哪里要人说,鼻孔里早飘进了香甜味道,身子一弹,坐起身来,“你敢不给我?”说着,一并取了两块塞进嘴里,却又歪到另一头躺着去了,“吃吃喝喝,最是快活!” “娘子总算快活了?”见云安神色豁然了些,素戴也高兴,“那还要不要点别的?后厨多着呢!” 云安挑眉瞥了眼,摇头:“若是天底下的事都能和吃喝一般,嚼碎了吞进肚里,便再也不见了,多好!” 这话却是扯到了心事,素戴掂掇着,小心又问:“你还在想郑娘子的事?还是……太子?” 云安先是不言,两眼巴巴盯着房梁,忽道:“太子待我用心到那个地步,是我没想到的。我是不是不该再排斥他了?” 素戴不好答,顿了顿只小声问:“娘子也对太子动心了吗?” 云安却是一笑,身子转朝素戴:“我若真的入宫为妃,你也得跟我进宫,这和当年跟我去洛阳大不一样,你敢吗?” “自然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啊!”素戴脱口就道,“这有什么不一样?” “那可太不一样了!”云安忽而抬高了声调,两眼发圆,“进了宫,有品级有俸禄,穿不完的华服,戴不完的珠翠,还有吃不完的珍馐佳肴……是荣华富贵,飞上枝头啊!” 素戴原还以为云安要讲什么大道理,却不料是这些戏言,撇了撇嘴,放下食盘,坐到了一旁的杌凳上。 云安自然明白,伸出只脚往素戴身上蹭,忍笑道:“你不来问我,我也不逗你。好了,不说这些了!” 素戴倒不是生气,只是关心,望云安早些厘清这些乱麻,不再终日烦扰。而说来,其实也是云安自己先提了,似乎要转变对待李珩的心意,却又辗转“不说这些了”。 然而,只有云安自己明白,这种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就比如“动心”,她的心在哪儿呢? 主仆间一时无话,可外头却细细碎碎传来响动,好像有人来了,却不见进来。素戴便起身去瞧,倒只有两个原就候在廊下的小婢,一问才知,是钟娘来叮嘱了两句话。 “钟娘来看看娘子今日在不在家,又说娘子若要出门,便让她们先去告诉一声。” “就这样?没说为什么?”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但云安想来,钟娘不会无故如此,而钟娘之意,必就是柳氏的嘱咐。 素戴摇头,也不解:“自到长安也没管过我们,我们也并没有闯祸呀。不过,也没说不让我们再出去。” 云安又沉思了一阵,除了柳氏那头,也想不出别的。而若直接去问,柳氏既隐晦行事,想必也不会说。 于是,她只有暗度陈仓的法子:“这几日你去打听打听,别惊动钟娘,更不能让我娘瞧见,就找我娘身边的小婢,能跟着她进出的,悄悄问了也不许她张扬。” 素戴一向心思细致,这点打听套话小事正是她所擅长的,便一口答应了。 …… 安邑坊十字街之北座落着坊内最煊赫的宅邸,倒并非因为占地极大,而多是主家身份之故——韦令义,他如今不仅是手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更是皇朝储君的岳父。 这一日,韦家中堂之内,韦令义正亲自待客,这客人亦非外人,就是郑梦观。他们二人是月初刚刚抵京的。 “你知道,我是奉诏回京,和你一样,对长安的情形一无所知。”韦令义端坐,神情不浓不淡,“我带你同回,也只是因为你现在是我的亲从。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郑梦观亦是端坐,眉目间却紧拧着一股劲。 他今日是为云安之事而来。他觉得韦令义既受李珩倚重,常有信使往来,便应该知晓长安的变化,了解李珩的心意。然而,韦令义这般坦荡,并不能为他解惑,也更令他感到自己的无能。 这一年多来,韦令义将郑梦观日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将毕生积累的作战术略都传授给了他。他因而成长得极快,与乌梁的数次战役尽皆全胜,已是北庭军中小有名气的年轻军将。 “那时,将军提醒我要时刻记着自己因何重返北庭,难道是我一直理解错了吗?”郑梦观忽而苦笑,目光低了一重。 “没有错。”韦令义很快接话,略抬下颌,深深地看了眼郑梦观,“如今我不妨同你直说,此次回京,朝事将有极大变动。陛下疾重,有意禅位,而若太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征乌梁。” 郑梦观原本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听了,浑身一惊,脑子也醒开了。韦令义早和他说过,李珩十分关切北庭的战事,早有灭乌梁之心,而这乌梁一战便就是他的机会。 只不过,从前他等待这样的机会,是为了有朝一日还能再争取云安,现在却似乎没有用了。他就算立下滔天的军功,超越韦令义,也无法与成为天子的李珩相争。 韦令义眼见着郑梦观目色先明后暗,其实心中了然,说道:“云安为你委屈求全,成就你的志愿,所以你就算是为了她,也要做好迎战的准备。你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去换来你想要的,以前是,如今更是!” 郑梦观岂不知要为云安尽全力,可又不得不疑虑,韦令义为何如此肯定,未必他不知,天下有谁争得过皇帝?然而,就在他将要反问时,韦令义又恰恰言道: “太子属意云安,却至今没有纳娶,这或许有他自己的安排,但据我所知,也是另有掣肘。储君的婚事本不同寻常,而太子其人,更非浅薄。你便记住,王者之人,终究是王业为重。” 话到此处,虽尚不能令郑梦观豁然开朗,但其中的深意已经十分明显了。韦令义果然是了解李珩的,这一席话下来其实就只四个字:静观其变。 “我是军将,自不会疏忽兵事,辜负家国。将军今日还要入宫见驾,卑职便告辞了。”郑梦观说着起身,向韦令义行过一礼。他到长安后,并未应邀住在韦家,而是下榻在了城西的怀安驿。 韦令义也知无事留不住这人,点点头,叫小奴送了出去。 “客人走了?” 外头的人才刚去远,里头又缓缓走来一人,韦令义闻声转脸,见是自己的夫人范氏,一笑道:“夫人有事找我?” 范氏是韦令义不惜休妻娶进门的心爱之人,但自韦令义调任北庭,二人也是聚少离多,因而多年来,夫妻相惜之情一直未减。 “我无事,不过看你一向不随意见客,就想来问问你,这是哪里的贵客。”范氏近挨韦令义坐下,顺手奉了一杯茶水。 韦令义将郑梦观带在身边栽培的事,除郑家和云安外尚无人知晓,寻常亦不会有人多问。“不是什么客,只是我在北庭的亲从,来向我禀事的。”韦令义仍作淡笑道。 范氏主内,不懂也不管韦令义的公事,因而一听是亲从,便不提了,又另道:“你稍待要入宫,必会见到太子,也顺便去看看我们的女儿吧?她很是惦念你。” “惠儿好吗?她如今是太子妃了,不同以往,行事该更加稳重得体。”韦令义自有爱女之心,却并无要去探望的意思,停了停,又对范氏嘱咐起来: “夫人呐,朝事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前朝后廷更是息息相关。惠儿大了,有自己的处境,你我如今能为她做的只有谨言慎行。今后还是少去见她为宜,等到年节宫宴,自有召见。” 这番话竟和韦珍惠说得一样,都是让范氏“谨言慎行”。 可在范氏看来,她管不了莫大的朝局,亦见不得女儿受委屈。她希望身为重臣的父亲能去看一看在宫中势单力薄的女儿,既是鼓励慰藉,更算得一种示威,好让旁人都有所忌惮。 “只是去看看自己的女儿,就不谨慎了吗?你多久才回来一次啊!如此人伦常情,太子未必也不许?” 范氏一时难平,想韦令义常年在外,亏欠家事,对她们母女一向千依百顺,怎么这次回京就变了?难道说,就是因为韦家另一个女儿出现了,而且深受太子宠爱,韦令义在其间要平衡些什么。 “夫人!”韦令义不料范氏忽然就急了,一怔,却又不便再多解释朝政之事。 夫妻间甚少红过脸,范氏亦不愿对丈夫做出相逼之态,辗转泄了口气,缓道:“韦郎,你我少年相伴,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惠儿出生之后,我也没能给你再添上一男半女,你不怪我,我也有愧。可惠儿毕竟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是你最亲的孩子,你若不助她,她便真是无所依靠了啊。” 韦令义所虑是出于公心,原是别无他念的,直到此处他才恍然明白范氏的本意——有最亲的孩子,还有一个不亲的孩子。他也知道韦珍惠已经告知范氏有关云安之事,但连日来范氏从未点明,他便也不曾刻意提起。 谁料,范氏的心思已经这样深了。 “惠儿是我的女儿,有我一日,她便不会无所依靠。夫人,你莫要听信流言,自乱分寸,更不要害怕,外头的事自有我来担承,没有人敢无端生事,也没有人敢肆意欺侮!” 韦令义说得无比恳切,只希望范氏能放下心来,毕竟这数十年来,他于范氏母女,是问心无愧的。范氏倒是没再说话了,只是目光中的平静,似乎并非毫无微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八节某宝活动力度有点大,贫民窟老母亲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和采购待产包和婴儿用品,所以更新会不太稳定,见谅哈~(到这个月13号就满七个月啦,虽然比之前有精力,但思考问题有点慢是真的,为了保证文不出现大纰漏,写得也比较慢,再次见谅呀~) 预告一下,下一章是个比较爽的情节~等我,等我。感谢在2020-02-23 18:14:36~2020-03-04 01:1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stell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东风恶 韦令义是朝廷重臣,自有许多大事等着他,可郑梦观来到长安便成了个闲人。离了韦家,时辰还不到晌午,他只牵马缓行,也不是回城西驿馆,心情郁郁,漫无目的。 蓦地,街道上好一阵纷扰,原本络绎的行人都慌忙退到了两侧,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郑梦观便才提神去看,第一眼,见有两人驰马而来,边挥动马鞭边高呼路人避让,而等到两马呼啸而过,他却一下子怔住了—— 马上为首之人是云安。 她要到哪里去?为何显得如此急躁?会不会有危险?郑梦观越想越紧张,心头犹有热油滴下,索性也上马追了过去。却原来,马蹄所向,正是他才刚离开的安邑坊韦家。 果然是出事了。 郑梦观暂未靠近,看云安二人在门首下马,不进,只对迎上来的家奴横眉呵斥:“速叫范氏滚出来!就说裴云安要见她!” 韦家家奴自知是怎样的门第,从未见有人敢如此放肆,竟还对他家主母指名道姓,当即便要推搡,却才抬手,猛被一鞭抽了下来。云安虽不是什么武艺高强的之人,但自幼马上工夫娴熟,挥鞭教训区区小卒还是游刃有余的。 那家奴吃痛躲开,捂着渗血的伤口,这才有几分忌惮,又见围观的人渐多,事情闹大了,终究跑进门唤人去了。围观人众也少有不知韦家的,便都惊奇云安是何来头,一时间人声鼎沸。 藏在人群里的郑梦观盯着云安的每一样神情,心中隐隐作痛。他知晓云安与韦家的恩怨,因而大抵有个猜测,便很想同她站在一起,为她后盾。可他不能去,不能让云安骤然受扰。 这间隙,云安与跟随而来的素戴却相视笑了,望着不断聚集的人众,愈发胸有成竹。她们刚才那一通造势,本就是为了吸引行人,好让接下来的大戏有看客捧场。 然则,云安岂是无事生非?她到长安这么久也不曾与韦家有半分瓜葛,但今日,只是为了柳氏。 前些时候,柳氏遣钟娘关注云安行踪,云安好奇之下便反令素戴暗中打听缘由,可这一打听就打听得让人怒火中烧。 柳氏常年敬香礼佛,每旬日间便要往寺庙祈福。那一日到了长安资圣寺,竟就遇见了范氏。旧人相见,自然相识。柳氏从前不屑争斗,现在就更不愿理会,可范氏不然,拦住柳氏便恶语羞辱。 范氏原就为韦珍惠日渐失宠而忧虑,又近闻李珩冒雨搭救云安,便更加怀恨在心。她先言柳氏教女无方,纵女放浪,继又扯到云安离婚之事,近乎把贬低人的言辞都用尽了,更不乏市井俚俗的粗话,极尽羞辱之能事。 而柳氏终究不同于范氏,有教养有出身,更看得清大局,于是回家之后既不许人声张,也怕伤害到云安,都是背地里嘱咐。只不过,云安聪慧敏感,不到三日便尽知了。 自幼便守护着的母亲,这一回又岂能任人欺侮? 片刻后,大门内有了动静,那范氏由一队家吏开道,缓缓走到了阶前,且穿戴华贵,形容端肃,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她与云安倒是头一次相见,便少不得先细细打量了一番。 云安也在看这个女人,只觉虽也打扮得体,像极了一个贵妇,却实在眉眼藏奸,又轻薄得很。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对我家夫人不敬!!你可知,我们韦府是什么样的门第?!” 范氏不言,递了眼色给身侧侍婢,小婢自然仗主家之势,挑眉瞪眼,趾高气扬。可云安倒又笑了,气定神闲地抱着马鞭踱起了步,好似听不见。素戴早与云安有默契,便一转身,对围观者道: “大家都说说,知不知道韦家是什么门第?韦家究竟有多厉害?这位将军夫人又是什么来头啊?” 韦家的名号当然不小,很快便有好事者三言两语呼应起来,什么节度使大将军,皇太子的岳家,皇亲国戚之类。但说来说去却无人提到范氏,都不知这位贵妇有何特别之处。 而众人不知,便就是云安的计策所在。 “请众位稍安勿躁,都来听我一言。”云安适时地停步,将一双目光直逼范氏,“韦家么,门第是高,权势也怕人得很,可无奈就是吓不住我!这是为何?我想范夫人肯定明白,明白十七年前,自己是怎样进了这个门的!!” 云安的语气字字加重,且是开门见山,不与范氏多周旋。那范氏原不了解云安,只是从人口中听说,便一直以为她是个狐媚娇柔的女子。谁料今日一见,性情竟凌厉得很。 想到这里,范氏冷笑了声,终于开口:“裴家虽远不及我韦家,但听闻也是个诗礼书香的门庭,怎么教出来女儿却毫不知礼?不但大呼小喝,不知所云,还当街行凶,伤我家奴,难道这就是你母亲的言传身教?” 因在自家门前,围观者众,范氏再是生气,也得忍让三分,但她也不难知晓,云安就是为资圣寺之事来替柳氏伸张的。故此,她便再提柳氏,一则可激怒云安,二则也能转移话端,不教众人关心十七年前的旧事。 可是,范氏到底是完全不熟悉云安的,云安既是有备而来,还会怕范氏出言不逊么?她只觉范氏这话又给了她由头,她正好接着说下去,便轻蔑一笑,回道: “夫人既说到言传身教,又是什么裴家韦家的,那夫人又是何人传教?何等出身?”云安故意扬声,又顿了顿,把玩手中皮鞭,摆出悠闲的样子,“夫人母家姓范,是汝南范氏?高平范氏?还是河内范氏?或者,都不是?” 在皇朝,范姓本非大族贵姓,能数得上的郡望便只云安所言的那三个。而云安早就知道,范氏只是寻常庶人出身,不但连望族的远支都沾不上,而且范父只是一介铁匠。 云安的声音落下许久,范氏都没有再言,脸色僵住,只勉力保持着端庄的形态。她没料到,云安如此能言善辩,一点都不像沉静的柳氏。这出身是她的软肋,也正是当年不容于韦家父母的缘故。 这时,已见云安压了范氏一头,素戴又高声起哄道:“汝南、高平、河内,到底是哪个呀?若都不是,那怎么配得上韦家这等甲族?难不成是韦家犯令,官与民通婚不成?!” 官民不婚,是律法所定,若婚姻门第不合,虽可因权势逃脱惩罚,却也是为人不齿,是世道的大笑话。因而此言一出,众人的议论声顿又沸腾起来,一个个都将目光对准了范氏。 “够了!都够了!” 范氏眼见不敌,终究忍羞阻止了一声,又耳语方才的小婢,命她去宫中报信,或请太子妃知晓,或请入宫见驾的韦令义尽快回府,左右先阻止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云安岂不知范氏有韦珍惠这个靠山?却并不怕她去搬救兵。宫中规矩森严,等那小婢往来一趟,好戏早都唱完了,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谅范氏也不敢动用私刑。 这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甚至比她想得顺利。 一直目不转睛的郑梦观自也看到范氏打发出一个小婢,且不用想,便从人群中抽身出来,三两步追过去,拦下了人。 范氏身边的小婢并不认得郑梦观,可郑梦观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对准其脑后便是一掌。人晕了,拖到后头的窄巷里,郑梦观若无其事,又挤进了人群中央。 云安这处势头正好,她只鼓足了劲继续开场:“这就够了?这才说到哪里!十七年前的事,夫人竟都忘了不成?!我裴云安今日敢指着你范氏的脸面,而你却不敢提起旧事,是因为你也知道羞耻,知道自己当年是如何的下贱!” 范氏的身躯随着云安的斥责猛一颤抖,两手在宽大的衣袖下掐紧,走不得也说不得,完完全全让云安占了上风。这范氏,本非狠辣刁滑之人,又没有几分智慧,肆意辱人,便只能自取其辱。 此刻气候阳春,熏风阵阵,虽时近午时,但围观之人不少反增,都近乎废寝忘食之态要听云安说下去。这可比野史杂书里杜撰的故事精彩,是本朝本地,真人真事。 “韦氏,历代簪缨,天下鼎族,就算是纳妾也必重出身,何况你范氏只是一个铁匠的女儿,常年随父经营店肆,迎来送往,抛头露面,教养且谈不上,更莫说清贞二字!可奈何,韦大将军喜欢你,常以保养刀剑为由光顾你家店肆,你二人不顾廉耻,私通情意,全不将韦家高堂放在眼里!甚至,不行嫁娶之礼,在韦将军的嫡妻之前就生下了一个女儿!” 话到此处,惊呼如潮。 有惊于云安胆大包天的,竟敢撕破丑事,直指当今的皇太子妃;还有质疑云安年小,却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而更多的便就是嘲笑,嘲笑韦氏枉为世族,家风原来如此不堪,嘲笑范氏妄自尊大,原来不仅卑贱浅陋,而且佻薄浪荡。 “你……你竟敢!你,你住口!!” 范氏脚步虚浮,只能由人扶着站好,可她就算忍得下云安对自己的讽刺,也无法忍受她将矛头转向自己的女儿。韦珍惠已然地位不稳,若再因云安毁谤而名誉受损,那就真是无处立锥了。 但其实,韦珍惠早就明明白白地劝过范氏,要她收敛,要她宽心,若真将此事张扬出来,吃亏的只能是他们自身。可惜,范氏不知醒悟,图一时意气□□柳氏,被云安一举拿准了这个绝佳机会。 云安冷笑着看向强弩之末的范氏,心里想起句俗语,穷寇莫追,可真的就此放过?那怎么可能! “诸位!”云安忽而转向人众,举起手响当当击了三掌,将所有人的精神都引了过来,“我知道诸位心中尚有疑惑,我这便自报家门!我裴云安,生母柳氏,出身河东世家,原是这位范夫人的丈夫,韦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嫡妻!不才小女,便原是韦将军的嫡女!” 云安从来不齿韦家的血缘,如今当众承认,也犹带了十二万分的鄙薄。可到了旁人耳中,那成效是立竿见影的,许多人都瞪大了双眼,既不可思议,又更添兴致。 “那为何我现在不姓韦,这韦府里也没有我娘呢?”云安继续按着众人强烈的好奇心解释下去,“是因为!因为我阿娘出身清贵,贤良太过,致使丈夫别宅纳娶,任由贱婢取而代之!” 云安的声音越发激昂顿挫,多少双耳朵听着,却只有郑梦观能感受到她的苦痛。因云安正面对人众,他不敢过于靠前,于是小心遮掩,暗暗隐忍,手心里捏出了汗,眼中也成晶莹一片。 那日法华庵惊遇,他回头去问长姊,郑澜告诉他云安现在过得很好,可这算什么好呢?他心如刀割,想如今境地,都怪他自己,没有珍惜姻缘,没有护她周全。 云安话不曾断,领着众人细细品味这旧事。 “十七年前,韦家高堂业已去世,无人约束的韦将军为了将别宅贱妇堂堂正正接进门,竟就一纸休书,休弃了毫无过错,且刚刚生产完的嫡妻,就连襁褓中的小女儿也不要,只为给范氏贱妇和她的女儿腾地方!” 说到此处,云安稍歇了口气,然后回转身子,仍将凛然的目光朝向范氏,范氏已经撑不住了,脸色苍白,半倒在侍婢身上。而没了主心骨的家奴们也开始慌了,左看看右看看,步子不停动摇。 “世间凉薄之事常有,倒也不止韦将军一人枉顾人伦。况且,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丈夫,根本配不上我娘。”再开言,云安似乎松缓了些,而又在渐趋平静之时猛然高呵: “然则!十七年后,这个贱妇竟还敢欺侮到我娘的头上!” 云安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应着腾起的怒火,狠狠劈在了门首的圆柱上。天然微紫的楠木是难得一见的上等材料,此刻也不过成了马鞭下的枯木朽株,毫无贵重可言。 落下的马鞭又被云安举向范氏:“范氏!退一万步讲,我娘是嫡妻,而你,不过是个外室,便放尊重了讲,也不过是个继室。你有什么资格在我娘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就凭你女儿是太子妃,将来还是皇后?!那你问过你女儿吗?她可许你鸡犬升天,可赞你鸠占鹊巢?!!” 与旧事不同,关乎皇家,关乎无辜的李珩,云安到底没有说得过于直白,只点明了韦珍惠一人。她也知道,韦珍惠的态度一向与其母不同,此刻用来问责,有一石二鸟之效。 范氏哪里还经得起,听到云安直言“太子妃”三字,终于支持不住瘫倒下去。如此,孰是孰非,众人眼中便都有了分晓。 好戏唱完了,云安也说累了,但上马离去之前,她又向近乎昏倒的范氏走近了两步,最后赠去一言: “别宅之妇,私生之女,得意有时,终成笑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收到一个喜讯,和我前后来到晋江写文的小伙伴出版了一本现言甜文,原名《赶在春风之前拥抱你》,出版更名为《每一秒的你,我都喜欢》。我把购买链接挂在自己的微博上啦,如果有喜欢这类甜文的小天使,可以去支持一下,甜甜的,缓解疫情带来的各种焦虑! 我的微博@祖传卷皮,她的是@温初礼。 谢谢大家,留言给大家发红包~ —————————— 第74章 忽醒然 云安往韦府去时是瞒着家中的,待到回转,事情早经众口传扬,自然也就为柳氏所知。柳氏并不怪责女儿,只是到底觉得云安冲动了些,恐怕范氏不肯善罢甘休。 “阿娘别怕!归根究底,是他们错上加错,若再三寻上门来,就算是金殿面君,我也敢将此事表白表白!天子脚下,王法是非,总不至让他们一家颠倒玩弄吧?” 云安眼见母亲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心里也不免急躁。柳氏叹声看向女儿,却摇头苦笑起来,不知是要夸这孩子体贴勇敢,还是要约束她这脾性。 正这时,裴宪回来了,步履匆匆,且一进门就道:“金殿面君,你也这么大的声音?” “爹?爹……你回来了啊。”云安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心想,此刻尚不到下职的时辰,裴宪一向端正,必是听闻了好戏,回来管教她的。 裴宪瞥了云安一眼,似要责怪,却只转身拉住了柳氏的双手,道:“夫人可信我?这些事都交给我,我要把云儿带到京兆府去。” 柳氏自然深知裴宪的人品,可要把云安带去京兆府,难道是要公事公办的意思?云安一旁听了,虽不敢动问,却也很是疑惑。 “是韦家先告到你这处了吗?”柳氏猜度道。 裴宪一笑,宽慰道:“正是他们未有动作,我们先发制人。此事孰是孰非自不用多论,但明面上,是我们的女儿闹到了人家门前,所以我们须先自罚,才不落人话柄。” 柳氏一时忧心云安的安危,倒没去想解决之法,而裴宪一席话方令她茅塞顿开:“好,你现在就带她去!我这里无事,就在府里等你的消息,放心吧。” 裴宪也知柳氏通情达理,又安抚了一番,命侍娘侍婢好生陪护,这才把脸转向那位肇事之人:“走吧裴云安,京兆府有请。” 云安大觉惭愧,干笑了两声,蹭着门板一点点挪出了门外。裴宪随后也出来,直到门首上马前,却忽然正色道: “云儿,你怎么不先来告诉我呢?你娘受了委屈不肯张扬,你就一个人跑去伸张,万一伤着了,她岂不是更难过?” 刚当着柳氏,裴宪丝毫不曾显露忧切之意,这时云安才明白他的苦心,低头歉疚道:“爹是因为我才到这是非之地为官的,我不想再因旧事连累你。况且爹没必要为那种人失了身份,我去,既名正言顺,也什么话都能说,才能治得了他们呢。” 裴宪又哪里不明白云安的心思,不禁感怀:“爹是什么身份?首先是一家之主,是你娘的依靠,是你的依靠,余下才是你所认为的身份。今后便记好了,什么事都有爹为你做主。” 再温暖的话也不过如此,云安几欲落泪,吸了吸鼻子,忙点头。裴宪心中踏实了些,抚了抚云安的脑袋,唤她上马出发。 已近申时,日头转西,除了赶往京兆府的父女俩,坊门下多是归家之人。然则,还有一个人,先已注目良久,此刻看着远去的身影,又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 裴宪并未遣人打听韦家的动静,只是心中有数,防患未然。而既是要先“自罚”,便真的将云安下了京兆大狱,但所谓罪名也未定,就先关着。 不过,云安的牢房与众不同,一无杂草杂物,二与众犯隔离,三来被褥齐全,俨然是一间安逸的客房。裴宪将人送进来便去了前堂,准备随时应对。云安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静极无聊,后悔没将杂书带几本来解解闷。 就这般熬过了些时,云安渐觉倦意,便揽被盖好,合上了眼睛。可是,睡眠尚未深去,牢室外却传来匆匆的步伐声,甬道上有人过来了。她一想,应是裴宪得闲来看她,便立即凑到铁栅栏前观望,口中等不及呼喊: “是阿爹吗?阿爹带好吃的没有?” 这声音在牢内回响,尚未落下那人便到了跟前,却——不是裴宪,是李珩。李珩又突然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云安措手不及,身子也不知动弹,就扒在铁栅栏上硬邦邦地看着李珩。李珩也不言语,肩上披的玄色氅衣直凛凛地垂坠,将人衬得颇有几分肃穆。 良晌,还是李珩先动,走到牢室门前,轻轻一推,门开了。云安这才发觉,原来裴宪连牢门都没有上锁。于是,既羞惭,又尴尬,云安不免赶紧站好,备着李珩问话。 李珩的喜怒不大明显,脚步停在云安一步之外,目光越发深邃,“白天我就知道了,但京兆府的人都认识我,我只能趁夜色来。”蓦然开言,李珩却是一片歉意。 云安细品这口气,似乎并无责怪之意,稍稍抬了眼睛,小声道:“我自己做的事,我一人承担,阿爹也会秉公处置的。” 李珩听了却忽然笑开,举手指向牢门:“就是这样秉公处置的?还是说裴公觉得你是个傻丫头,根本不必多费事?” “我……”云安顿觉窘迫,手掌在身侧乱搓,耳根通红,“我不知道我爹没锁门,他亲自带我来的,我也不会溜的。” 李珩不过玩笑,看她一切都好,心里也轻松了许多。韦家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云安母女如何忍让他也明白,如今既已闹了开来,不管怎样权衡,他的心都向着云安。 “云安,你还不知,朝廷近日将有大事,韦令义已自北庭奉诏回京。当此局面,他的家事有亏,虽然有损私德,却并不能如何惩罚。我已去陛下面前领了治家不严之过,将此事变成了东宫家事。” 好几句话,云安听到心里去的,只有“韦令义回京”。她怔然,心底想起那个人,那人难道也随韦令义到了长安? “云安,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委屈?”李珩不知那人的事,只看云安脸色变了,还以为她心有不平。 “没有,反正我已经出过气了,别的都无所谓。”云安忙收敛形容,暗呼了口气,重又看向李珩。 李珩点点头,继续道:“既成了东宫家事,虽不能严惩,却也是由我全权处置。你放心,我必会还你公道。此事本就是非分明,裴公又不徇私情将你下狱,这舆情人言,其实都于你有益。” 李珩字字句句都是为云安着想,全不想自己夹在当中也会受人议论。云安的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那,你呢?明明不是你的错,明明与你无关,你不委屈吗?” 李珩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他还真是不大在意此事对他的影响,况乎他口中的“大事”在即,区区风言根本成不了阻力。然而,云安能关心他,在乎他的感受,他是十分欣喜的。 “有你这句话,我便不委屈。”李珩动容地望着云安,心底情意已如汩汩春泉不断涌流,“云安,不会很久了。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那些人也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 这话,却突然令云安清醒了些。难道说,李珩给她的时间已经到了,终于要纳她为妃了?她诚然还是猝不及防,这半年余的相处,她并没有爱上李珩啊。 “云安,我已同裴公说了,让他与夫人都宽心,明日一早就可以领你回家,但我不便久留,也不能送你。你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不要管。” 李珩没有说明,却言语间就要离开,云安的许多话也便堵在了喉咙里。她只有点了点头。 李珩淡笑颔首,便转身要走,又退回来,解了身上的氅衣披在云安肩头:“牢房到底寒气重,睡觉盖着,别生病。” 云安不想要,也不觉冷,但一抬眼,李珩已经离开了。长夜漫漫,她还睡吗?她睡不着了。 …… 李珩回到东宫已是三更天了,可他并未回自己的寝殿,脚步一转,来到了万春殿。从过午知晓出事,他忙于面君,思索如何平息物议,又出宫了一趟,都还无暇召见韦妃。 李珩低调而来,并未遣人通传。甫一进殿,只见帘帐内灯烛亮着,韦妃不曾歇下,正同侍女青绵说话。李珩留心听了片刻,韦妃话中带着哭腔,讲得就是白天的事。 “我何曾没有劝诫母亲?可她看不透,我也不能时时看住她。如今小妹气急闹出来,连陛下都惊动了,我有什么颜面再见殿下?” “这到底不是太子妃的错啊!好在殿下是个明事理的人,又是多年的夫妻,他不会一点情面也不留的。” “我说句不孝的话,若非母亲当年夺了柳夫人的位置,那现在的太子妃就是小妹。我母女夺走了她的一切,让她们十几年来受尽坎坷,所以今日的结果,又焉知不是报应呢?” “太子妃快别说了,什么报应,最多是夫人自己糊涂罢了!” “唉,柳夫人母女原不计较也就罢了,母亲怎么还能做出那样的事?她不想,为了我去折辱柳夫人,其实反而是在羞辱自己,羞辱父亲,羞辱我啊!” 韦妃自责痛悔之意一声声透进李珩的耳内,将他来时的本意削弱许多。就如青绵所言,范氏之过,非韦妃之过。又如青绵所言,他与韦妃少年结缡,七八载的情分不是假的。他,终究不忍。 李珩转身要走,不想在此刻夫妻相见,徒增韦妃伤戚之情,可脚步未及跨出去,青绵忽然出来了。 “殿下?!”青绵惊而下跪,手持的盘碗也猛一晃荡。 李珩也只好回身,却一见,青绵端着碗浓黑的东西,似乎是汤药,“韦妃病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青绵不敢起身,低头回道:“太子妃近来脾胃不适,又怕冷,但她总说无碍,也没有请医官,就吃些寻常的补药。今日外头又出了大事,她是越发寝食难安了。” “那……”李珩脱口想说进去看看韦妃,却又犹豫,“你叫她好好休养,实在不行还是要叫许延来看。至于白天的事,你也转告她,陛下责成我来处置,我会告诫她的父母,但不会怪罪她。等过些时风声过去,我再来看她。” “是,奴婢明白了。” 交代清楚,李珩又抬头望了帘帐一眼,目色微凝,眉间轻皱,片刻后还是离开了。 …… “太子妃那些话若是当着殿下的面说,岂不更令殿下动容?但太子妃又为何断定殿下不会进来呢?” 青绵将李珩的话转达后,心中甚是疑惑,但韦妃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半靠软枕,缓缓合上了泪意未消的眼睛。“事到如今,我与他之间,竟也不能坦诚相见了。” “太子妃的意思是?”青绵越发不解,皱眉问道。 “从前,他才知道小妹之事时,就对我生过一次气,他对小妹用情深啊。”韦妃沉沉地说着,嘴角又泛起一丝笑,“就算我与他夫妻多年,又是昭明德妃亲自主婚,也比不过小妹。” 青绵清楚洛阳发生的事,心疼起韦妃,不觉叹气。 “我说过,他至孝,必会念着母妃的主婚,留给我一席之地,所以我一直都是知足的。可是,我父母的旧事张扬出来,他对我又必会再疏远一层。”韦妃说着,将手轻轻摆在了腹部。 “他好不容易当上了储君,如今陛下又要禅位于他,他一展宏图的机会就要来了。他会重用父亲北征乌梁,但还是和从前一样,父亲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倚仗。他不会让自己成为受制于人的皇帝。” 青绵细细听,渐渐厘清了些:“殿下既不会因昭明德妃而过多善待,又不必倚仗韦家,那太子妃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若是云娘子再进了宫,岂不是……” “青绵。”韦妃忽而打断了她,略坐起身,神情似笑非笑,颇有几分微妙,“今后的日子,我只有自强,为了父母能够安度余年,也为了,我的孩子。” “孩子?”青绵惊得浑身一颤,这才看向韦妃一直放在腹部的手,“太子妃有孕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若是殿下知晓,那其余的事都不算什么了!” 韦妃仍表现得淡然:“这孩子是来得及时,但我还不能宣扬,他现在只须知道我的自责愧疚便可。他不是说了么,等风声过去再来看我,到那时,这个孩子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 青绵从未见韦妃说过如此有深意的话,而她隐瞒有孕,又非常理所能解释,实在奇怪。 “那太子妃算过日子没有?这孩子有几个月了?” 韦妃轻抚小腹,道:“不足三月,等四五个月时就显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7 18:32:10~2020-03-10 11:5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一相逢 清早,裴宪将云安从牢房里领出来,嘱咐她好好回家陪伴柳氏,一路送到京兆府门,才回去继续上职。云安一夜未眠,见着日光不觉眼涩,便未立即上马,站在阶下歇了歇。 “裴娘子,小的有事禀报。” 忽一门吏走上前来,云安转脸看时,这人向她拱手一礼,似乎真有其事。她是第一次来这公门,又至多算个家眷,也不知府衙的门吏为何寻上她来,便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呢?你有话该与我阿爹回禀啊。” 门吏却显出些许难色,解释道:“原不是公事,小的想了许久,拿不准,不敢随意惊动府尹,只好斗胆请娘子示下。” 这话倒勾起了云安的好奇心:“那你先说说看。” 门吏颔首道:“昨夜当值时,有个人来打听娘子的事,先问府尹因何带娘子来此,又问有无责罚娘子。小的看他不像什么歹人,又能当着宵禁畅行无阻,大约是个官人家。” 果然是件奇事,云安心气一提,首先想到的是韦家派来的探子,“那人什么模样?你又是怎么回他的?” “小的只是个门吏,所知甚少,便只叫他别乱打听。但小的问及他是何人,他又回避。这人年轻得很,面貌堂堂,比小的高出一头,不大像读书人,许是个行伍之人吧。” 如此形容,云安心中没底,又想李珩承诺平息此事,就算这人真是韦家探子,那也毫无威胁。便罢了,不再揣测。然而,刚要上马,那门吏又叫住她: “娘子留步!这人还丢了样东西!” 云安只又转过身,见门吏从袖中摸索出一个红色的布囊来,说道:“昨夜小的拦他问话,他急着要走,推搡间就掉了这个。天太黑,他也没发现,但不知是什么,小的就暂且收了,想他或许还会寻来。” 一个年轻男子,身上装着个红布囊,云安一听便知是个情私之物,心里不甚在意。可目光不经意划过,这布囊却是有些熟悉的,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 “给我看看。”云安接过布囊缓缓细看,从绳结到布料,直至望见囊口绣的一圈梅花纹样,她的心口猛一闷痛,头皮发麻——这布囊果然是情私之物,也果然是,曾经故旧。 “娘子,有何不妥吗?”门吏眼见云安的脸色不佳,不解问道。 云安无心多说,极力克制着胸中起伏,两手握紧了布囊,紧到肩臂发颤,终究塞进了自己怀中。 马蹄驰去,只留下个满腹疑惑的门吏。 …… 郑梦观自昨日晨起到韦家去,一日夜都在城中奔忙。他跟着云安的踪迹,从韦家到裴家,又到京兆府门守了半夜。然而,一无所获,一筹莫展,他也只好拖着步子返回怀安驿。 驿馆门前,临啸也已等了一日夜。 “公子到哪里去了?是留宿韦家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么?”一见主人身影,临啸忙就迎了上去,可句句关切,只换了一脸嫌恶: “不要在我面前提韦家!” 临啸一吓后退,不敢顶撞,但尚有别的事禀报,缩着脑袋又跟了过去:“洛阳的家书到了,是家君寄来的,公子现在看吗?” 郑梦观一路进京,原就是经过洛阳的。韦令义也曾叫他顺道回家探亲,可他无心家事,并未听从,直至怀安驿下榻,才去了封家书略报平安。如今,却不知长兄有何叮咛。 默然进了屋子,郑梦观还是要来了家书。一看,家中一切尚可,长兄只另提了一件事,看望郑澜。 郑梦观与郑澜年纪相近,自小的感情最为特别,就算出了黄氏之事,他也没有断了手足之情。故而不必长兄提醒,他先已去了。只不过,才得知郑澜的处境,也才找到郑澜,就被云安的忽然出现,打乱了一切心思。 “临啸,去备些物用吃食,我稍待要去一趟法华庵。” …… 云安回了家,匆匆见过柳氏便将自己关进了寝房。素戴只以为她在牢房忍了一夜,心情不佳,又照例端了几样小食来哄她,可任是香味扑鼻,这人也不为所动。 “怎么了?东西也不吃,话也不说。”素戴伏到云安身前,细看她的脸色,却有些发木,丢魂失魄的,“不是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么?难道只是宽慰夫人的不成?” 云安只是低着眼睛坐在榻边,话听进去了,却无力张开两片唇。而先前心里的起伏虽已平静,可又像被蒙上了一层纱,似透非透,若喜若悲。 素戴难知发生了什么,但一向体贴云安的心意,即问不出来,便沉下心去思索,总归沾上些边角:“娘子,是不是太子又和你说了什么?他又要你嫁给他了?” 云安的眼珠终于动了下,渐渐转向素戴,目光依旧空乏。李珩是和她说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告诉她,韦令义回到了长安。那一刻的猜测,那人是否也一同到了长安,谁料,一早就得到了印证。 又过了良晌,云安将怀中揣的红布囊缓缓摸了出来,摊开两掌捧着,目光聚拢,盯得眨也不眨。“太子说,韦令义回京了。” 蓦地一句,素戴像是没听清,待反应过来,又成一惊。旁人或许不解,但她却是个“当事者”,便一下子都想通了:“所以,不止是韦令义回京了?!” “嗯。”云安微微点了点头,鼻底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他也到长安了。” 素戴浑身一紧,睁圆了眼睛:“那你们已经相见了?” 不知是云安久未眨眼,还是这红布囊的色泽过于鲜艳,她的眸色渐渐泛红起来,“他知道我在哪儿,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来过,又走了。” 那时云安在郑家受了多少冤苦,素戴便对郑家有多少恼恨。可这年余来,即使云安嘴上不提,她也能从细微处体察几分:云安还挂念着郑家,挂念着“他”。 “那你要不要见他?想不想问一问?”素戴扶持住云安的身子,颇有些郑重地说道。 这话戳进了云安的心坎,似乎把那层纱也挑破了。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瞧着素戴,而平静中却不自禁地暗流汹涌。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啊!”这一句,急切,慌张,又像刻意的掩饰,但无一不表明,云安想要去见。 素戴反笑了,笑中含泪,既是心疼,又是感慨。她想,虽然自己有时也会帮着云安琢磨办法,却少有替她拿主意的时候。如今这样责任重大的事,竟全都押在了她的身上—— “他不在韦家,便是郑娘子处,但也保不齐另有下榻,你不如直接去问郑娘子!” …… 三月的都城,山野之间还是颇有凉意的。即使抬头一片晴空朗日,到了疏林翠蔓的清幽小径,悄怆寂寥之情就慢慢爬上心头了。 小径的尽头,便是法华庵的后院门。 云安像前几次来时一样,将马歇在门旁的草棚里,只是进门的脚步变得无比迟疑。她不知道如何向郑澜开口,而若郑澜无所知,她又怎样收场。 素戴给她出的这个主意,其实终究还要她自己拿主意。 磨了有一两刻,云安走到了禅院门下。反正也要先问候几句,她便暗示自己只当寻常探望,挤出微笑,挺起胸膛,跨进了院子。 可是,院子里有人,除了郑澜,还有一个人。 这个多出来的身影,一下子打破了云安所谓的暗示。原来,既不用问,也不必找,她与郑梦观,注定是要相见的。 不同于有备而来的云安,郑梦观既不知自己已露行藏,更不料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云安,且是四目相对,真正的相逢。 他紧张,惭愧,如临大敌一般,却又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直到相离四五步,这股劲才被理智冲醒——这不是梦境,他没有资格,也不能多做些什么。 旁观的郑澜也不敢动问,心里为这二人忐忑。良久,一步三回首,终究默然进了屋子,将寂静的庭院留给了远别重逢之人。 云安虽是纹丝未动,但眼里已将郑梦观上下看遍。他果如那门吏形容的一般,已不大像个读书人,比从前黑瘦了些,精壮了些,是个行伍之人的样子。 真见到了,竟轻松了。 “你是什么时候到长安的?一路都好吧。”云安一笑问道,两手自然的垂在身侧,随意晃了晃。 郑梦观却是脊背僵直了,看云安这般语态,又是怔然。 云安都明白,只缓舒了一口气,从身上取出了那枚红布囊,举了过去:“正好,还你东西,门吏捡到给我的。” 这诚然又让郑梦观一大惊,这才发觉如此重要的贴身之物竟丢了。但似乎,丢得好,丢得极妙,仿佛天意牵系,把心中久盼之人带到了他面前。 这本是盛装二人结发青丝的布囊。结发之意,同心不弃,放到如今再看,却不知说是贴切,还是有趣了。 “我是月初才到,然后便……我昨天看到,知道你,后来去了京兆府……你,你没事吧?”郑梦观终于稍微缓和了些,可一时什么都想说,便只能口舌打架。 “没事了,不然怎么站在这里?”云安自然坦荡,脸上的笑意未减,心想该给郑梦观分一分心,他太慌乱了,没必要。便另道: “阿姊大约都告诉你了,我和她是在这里偶遇的。如今她有你帮衬,薛家那处应该能解决了吧。” 然而,郑梦观此刻无心理会其他,他在努力寻求一个平衡,能暂压心绪,切切地问一问云安—— 从那年九月暮秋,到如今三月仲春,匆匆一别,十八个月。而他们做夫妻的那段时日,也不过是十八个月。十八个月的离别显然增加了十八个月里的亏欠,他就想问云安一句,怨是不怨。 “你怎么了?这东西不要了?”久未见郑梦观接话,连先前递过去的布囊也不要,云安倒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云安,求你如实告诉我,”郑梦观目色深深,眉间拧成一个凸起的结,终于问出了口,“你恨不恨我?不必原谅,只说记不记恨。” 原来,他是纠结旧事,心有余悸。云安仍作一笑,想这也是常理,毕竟当初和离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我现在这样不是装的。不过,韦令义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么?” “什么?”郑梦观脸上一木。 “我随父母离开洛阳后,韦令义去找你,所以你才跟他去了北庭。是我让他去的。”这算是云安与韦令义的约定,但也不是什么密约。她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是自己亲口说了出来。 郑梦观闻言恍然,终于明白韦令义时刻提醒他因何重返北庭,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不是韦令义的意思,而是云安的本意。所以,云安竟从未怨恨过他,就算已经和离,还是惦记着他的从军梦。 “我那时想,你留在洛阳也不好过,索性跟他去,换一个你喜欢的地方重新开始。现在看来,你还不错,至少是完完整整的。” 云安用近乎调侃的口气说着,但却有意避开那人的注视。那双眼睛变得通红,泛出泪光,落下泪水,她不忍心去看。 “我有今日,都是你给我的机会。那么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句已在脑中想了千万遍的话,因为明白了云安从无怨恨,而比想象中容易说出口。但那股愧悔之情,却重了百倍不止。郑梦观既渴望云安愿意,又怕她为难。 毕竟,时过境迁,什么都不一样了。 云安呢?脑中一时空白,却又不是有所惊讶。 “别再让长姊独留庵堂了,既有空闲,与你姊夫商议,趁早解决吧。三个孩子没了娘,实在太可怜。” 云安不置可否,到底还是将话端转到郑澜的事情上,说着走上前,又将红布囊塞进了郑梦观掌中。彼此指尖相碰的刹那,都是一凉。 郑梦观没再追问,收好布囊,认真地点了下头:“好。” 似乎言尽了,云安转身要离开,郑梦观不自禁地紧跟上一步,却不防云安又回过头来,急忙脚步一顿。 云安望之一笑,道:“你如今是住在韦家?” “不!公职之外,我与韦家别无干系,我就住在城西怀安驿。” “哦。”云安只轻应了声,像是随意。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和前男友重逢这种事,虽然我一大把年纪了,也曾经有过几次失恋的情节,但都是一刀两断,绝不拖泥带水,反反复复。所以,我不知道那种相爱的人重逢的感受,就是根据前文总结,自己体会,而且又不想写的那么激烈,毕竟这两个人是没仇的。 接下来,就让我们愉快的虐男主吧。 —————— 第76章 一时新 与郑梦观相见后的第二天,云安又去了法华庵,名为探望郑澜,实则是什么心思,倒也不必去猜。一路相随的素戴只看她不时窃笑,整个人神采焕然,就是当年尚在郑家,也不常见这般好气色。 “他昨天究竟和你说什么了?把你弄成这样,你是不是一点仇都不记了?”素戴看得久了,憋不住一股好奇心。 云安乍被说破,有三分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故作随意道:“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叙了几句旧,然后他就……就道歉了呗。” “那么大的事,光道歉就完了?!”素戴不服,立即急起来,“虽说是黄氏和周女作孽,但他不信你就是错了!况且你和濡娘子一起摔马,他连问都不问,你都差点丢了性命啊!” 云安哪里不懂素戴想的是什么,可素戴是局外人,到底立场不同,“他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亲见我伤重,否则怎会不管我?如今过了这么久,他更不是不明理的。” 云安说得也是实情,素戴不好再顶,但又一时难平,低着头,口中含糊道:“行行行,那时伤心难过的是你,现在轻易原谅的也是你,反正我不买他的帐,你自己开心吧。” 两人骑马并驾,靠得近,云安都听清了,噗嗤一笑,拍了下素戴:“你还敢说呢!昨天也不知是谁让我来的?还一说一个准!” 这个事实素戴也不得不承认,左右也都是为了她这个主子,罢了,只有无奈一叹。云安笑着,心里只颇觉欣慰,便想来,素戴是这世上最知她之人,既不同,也高于男女间的知心。 主仆间如此打趣着,不觉法华庵已在眼前。 云安也不知今日会不会像昨日那般凑巧,于是不过将心情掩藏着,平常地走了进去。然而,郑梦观真的又在!却是未见郑澜,只有临啸在忙着搬东西。 “这是要走了?” 那二人背对着,没见来人,云安走过去一开口,将他们惊了一跳。尤其是临啸,手里捧的木匣子直直摔在自己脚上,却还浑无知觉似的,只目瞪口呆地站着。 “云安!”郑梦观惊而大喜,大喜过望,同昨日一样,情不自禁地迎上来,“我按你说的,昨天下午便找了薛姊夫商量,今天就接阿姊离开。后门狭窄,车驾停在前头,他们才往前去。” 云安明白了,今日赶得比昨日还巧,慢片刻就错过了。 “什么按我说的,阿姊到底是你的长姊。”云安觉得这话有股子憨劲,但心里却很开心,“所以,你也要跟去薛家了?” 郑梦观看云安隐隐含笑,自己也欣然,但还是紧张着,像学生见了先生,唯恐应答不当。 “不,还没有,还须再办。我与姊夫在怀安驿附近寻了个干净的民居,先让阿姊住下。虽还要费些时日,但姊夫可以先带着孩子来探望,不必惊动薛家,节外生枝。” 这倒是个折中的法子,难得的是郑澜也肯听劝。薛家原只知郑澜在法华庵,为防母子相见,必定存心监视,今既改了地方,要带孩子出门,就方便得多了。 云安点头道:“先前我也劝阿姊到城中暂住,可她不听,还为她母亲的事自责。如今你到了她身边,便是她的依靠,她也肯听劝了,足可见你们自小的感情不同。” 这话倒是似曾相识,郑梦观一下便回忆起来,当初郑澜携子回门,云安便觉出他们姊弟年纪最近,感情特别。只不过,回首旧事,多是遗憾大于欢乐的。 “是啊,你从前便说过。”郑梦观苦笑,目光稍低了些,“云安,我,我还有……” 云安只是就事论事,却见郑梦观似乎想深了,当着临啸与素戴,不免窘迫,忙道:“不是说他们在前头么?别再耽搁了。” 郑梦观也明白,及时止住:“嗯,好。” 云安便随郑梦观走去前门,随口唤了素戴去牵马,郑梦观一听,也叫临啸去帮素戴。眼见两个主人家离了禅院,素戴却也不屑理会临啸,白了一眼,径自走了。 “素戴!素戴!你等等我!” 其实,临啸到这时才清醒过来。他方才的目瞪口呆,只一分是惊于云安,剩下的都在素戴身上。 他怀里的那支蝴蝶银钗,藏得有些时候了。 “我还不会牵马么?就不劳你们郑家人的大驾了!”素戴全不知临啸的情意,只拿他和郑梦观一样的想,而郑梦观她说不得,一个小小的庶仆临啸她总是能撒气的。 临啸忙着欢喜,根本不在乎素戴的态度,笑嘻嘻追着说道:“长久不见,你好不好?在长安住得惯吗?吃得怎样?” 一连串的问,素戴只觉烦躁,又想临啸从前也没这么碎嘴,恼道:“我怎样与你何干?长安自然是好,吃得香,喝的畅,样样都比洛阳好!尤其是人,没你们洛阳人那么多坏心眼!” 素戴的口气越发加重,脸色也红了,临啸倒怕她动真气,收敛了兴奋劲,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从前的事生气,但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呀。况且,你家娘子都不计前嫌了,你大人有大量?” 不管如何,素戴决心是软硬不吃,便再不理睬,加快了脚步。临啸一时也不敢多作声,咬紧了唇,巴巴跟在后头。他想,只要他家公子能成,他就还有机会,不急不急。 …… 云安这处,到了前门,按郑梦观所指,瞧见柳树荫下停着的马车,郑澜夫妻就在车旁。四人见了面,郑澜亦是惊讶,但见弟弟脸色明朗,心下了然,便先与丈夫绍介云安。 虽是初次会面,但薛家郎君早闻云安大名,知她待郑澜真心,便站出来就拱手一礼:“在下薛元朴。” 云安连忙还礼,打量这位公子,品貌温和,倒是与郑澜有相通之处,也难怪他们的夫妻的情分一直很好。 “云安,今后我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劳你数次探望,赠衣赠物,我真的无以为报。”郑澜牵过云安,满含感激之意,目光流转,却又瞥向一旁的郑梦观,“薛郎已作了安排,他送我去安顿便好。那处离得稍远,你也不必辛苦跑一趟。” 郑澜说完便转身登车,可临进车舆内,又回望了郑梦观一眼,似乎在提点什么。云安不觉,却也不好跟去,扰了他们夫妻相处,便只默默目送车驾远离。 薛元朴扶持郑澜上车坐稳,见她神思凝滞,心里有些忖度,问道:“澜儿,你方才是何意呢?云娘子都到了跟前,你还拒人千里。” 郑澜淡淡一笑:“你与她初见,就望不见二郎的眼神吗?他们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好不容易重逢,我不便多说多劝,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薛元朴听来点头,叹道:“也好,于云娘子而言,我们如今都是外人,所做有限,只盼来日有机会报答于她。” 郑澜颇感欣慰,注目薛元朴澄澈的眼睛,心里一片柔软,道:“薛郎,父母那处,你千万不要再为我惹怒。我在哪里都是一样,至于孩子们,你也不必勉强带他们出来。总之,家中平安无事就好。” 薛元朴一直在为郑澜与父母抗争,除了上职,没有哪一日不去说服的。如今郑梦观也来了,一起接了郑澜出来,事情总算有了转机,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澜儿,先前是我无用,现在有二郎在,连你大哥也寄来家书,郑家没有不认你这个女儿,你又是何苦呢?我还以为,你肯搬出来是想通了,无须在这落寞之地苦修。” 当初无法,也是郑澜自觉无颜面对,才让薛元朴将她安置在法华庵。薛元朴就怕她生出了断红尘之意,可郑澜虽则淡泊认命,心思却不单单为自己。 “薛郎,我愿意搬出来,是为安你的心,也为了,”牵动心绪,郑澜忽而有些哽咽,“为了二郎和云安。他们总在庵堂相见,多少不便,也是惹人闲话,于云安的名节有损。不论郑家还认不认我,我的亏欠都太多了。” 薛元朴默然,心里疼得很。 …… 车驾驶离不久,临啸与素戴就牵马来了。云安瞧了一眼,犹豫要不要就此回家,但—— “时辰尚早,你能不能多留些时?”郑梦观先开了口。 原本就是来“偶遇”的,又听这人娓娓挽留,云安只有顺阶而下,应了:“天气不错,随便走走。” 郑梦观眼睛一亮,连连颔首,有许多话都挤到了嗓子眼,但又克制着,一句句理清排序,好慢慢地让云安接受。他紧跟云安的步子,目光不离,见她满脸平静,先说道: “那时的摔伤都痊愈了吗?还会不会再疼?” 云安料他必会说起些往事,只是这伤情,她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笑道:“早就没事了,你看我也不像留下什么残疾的呀。” 郑梦观实则是一点也没见到云安伤重的样子,就只回想韦珍惠带到郑家的那件血衣,心中隐痛。他是从军之人,深知摔马有多严重,至少也是伤筋断骨的,又何况是未着铠甲的女子身躯。 “云安,是我没做好,未能体贴你的心意,所以你习惯自己行事,不把我当成依靠。我想过,后来种种,皆由此而起。” 云安自幼特立独行,是没有依靠谁的习惯,就算是爱上了郑梦观,也大多是为他着想,并不像寻常女子仰赖夫君呵护,也将自身的希望寄托于夫家。 “我这个人,愿意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不愿做的事情,谁也逼不成。”云安了解自己,并不为宽郑梦观的心,转脸看他,以一种释然而笃定的神情,“所以,都是我愿意的!” 这态度,再一次让郑梦观感到羞愧。 但,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自他们成婚初见那日起,云安动情得比他早,付出得比他多,每每言辞举动出人意料。是云安改变了他,让他知人情,让他体冷暖,让他明白,这世上还有比男儿志业更值得珍爱的东西。 可是这小丫头,不知为一句“愿意”而受了多少委屈啊。 眼见郑梦观又不说话,只差在脸上写上“愧疚”二字,云安哪有不明白的?可是总囿于旧事,那便永远也绕不出来了,实在不必,也乏味得很。 “你还不知,我也因祸得福了呢。”云安扬起面孔,一抬手拍在郑梦观臂上,“我和我娘和解了,她一直都最爱我,如今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掩饰。还有裴家兄妹,一个个也都醒悟了,前嫌尽释,一家子都很和气。” “那就好,就好。”郑梦观尚未完全转神,但眉宇间已渐渐舒展,他的情绪如其步伐,紧紧跟随云安。 “那你呢?许久不回家,可知家中情形?濡儿好不好?她也到了及笄之年,有没有为她议婚?” “大哥有家书寄来,一切都好。不过也没有特别提到濡儿,想是尚未给她议婚。若是她知道你也在长安,肯定坐不住了。” “那你可别告诉她,她要真来了,必得拽着人哭上三天!” “她大了,该不会那么爱哭了吧。” 说起这些轻松的事,两个人不觉就像回到了从前。时下春盛,香风拂面,无边光景,天地间处处新貌,一切残冬旧迹都被藏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3 00:24:58~2020-03-16 17:3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晚来急 郑澜在城西民宅安顿下后,云安又去过几次,自然也见到了郑梦观。二人相处的情状愈发融洽,但谁也没有越过那一点分寸,昔日夫妇只犹如故友般。 这一日,恰逢薛元朴抱着幼子庆奴来探郑澜,一家三口乐享天伦,教云安与郑梦观一旁看了,都不禁流露羡慕之情。云安心底窃想,若她不曾离婚,想必也该有个孩子了。 郑梦观不动声色地看着云安,心里亦作此想。 “公子!公子!” 忽而一阵疾呼,门下闯进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行色匆促,进院望了一眼,只往薛元朴脚下跪倒,开口就道: “朝廷出了大事了!今日陛下宣诏禅让,传皇帝位于太子了!这时候,即位册文已经颁布天下了!” 这突如其来的,改天换地的消息,让院中众人俱都一惊,而最先回过神来的,不是薛元朴,而是早被韦令义提点过的郑梦观。 “姊夫,新君即位,诸事繁复,宫禁之内必定严防,你是城门郎,这时候恐怕不能不在。” “是是是,小奴就是奉了家翁之命来叫公子赶紧回去的!” 薛元朴岂不知自己的职责重大,但想来又问:“那父亲知道我在哪儿了?是你告诉的?” “没有没有!小奴哪里敢多嘴,家翁只以为公子会友去了。他如今也无暇多管,换了朝服备着进宫朝贺,不过吩咐小奴而已!” 薛元朴松了口气。 他这个城门郎不过六品,虽则职掌宫门启闭,日日守在皇城脚下,却也没有资格参与机要。这一下天降大事,他是要紧张些,但所能做的,也还是守好宫门。 于是,他仍气定神闲地与郑澜解释,抱过儿子,又与郑梦观、云安致意道别,这才随那小奴离开了。郑澜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奈一笑:“他啊,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有时还是这般不分主次。” “他不是不分主次,只是于他而言,你们母子平安才是大事嘛。”云安笑着走向郑澜,“阿姊,恐怕我阿爹也要进宫,我须得先回家看看,改日再来瞧你。” “好,路上慢些。”郑澜自然明白,颔首转脸,将目光递给郑梦观,“二郎也回吧,你到底有军职在身,也防着有人传讯。” 云安要走,郑梦观自也留不住,可长姊的意思,他更能领会,点了点头,对云安道:“一道走,我送送你。” 前几次来,郑梦观都是同她一起离开,但这回,云安却隐约有些迟疑。直到二人出了宅门,她终究婉拒了郑梦观:“阿姊说你军职在身,今天就别送了。” “云安,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在长安并无职分,再大的事也轮不到我。”郑梦观就和方才的薛元朴一样,眼里的“大事”就只有心爱之人,但他也不难看出云安的神色有异,缓缓又道: “难道太子即位,于你,有什么不同么?” 郑梦观问得小心翼翼,实则心里已有猜测:龙首山初见云安,李珩冒雨赶来,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太子他!”云安忽然一急,因这话正中了她的心思,却又掩饰,目光闪躲,“他和我能有什么?从前没有,现在也无!” 诚然,云安的反应只会让郑梦观更加担心。 他顿了顿,双拳捏紧,心里抉择着,终是说破:“那天大雨,你困在龙首山的山道上,他赶来接你,我都看见了。云安,我明白你不愿意,但是不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有违?” 云安惊而抬头,两眼透着惶然,既为郑梦观再一次说中了她的心思,也为这人原来那么早就出现在自己身边了。 “不,你不明白!你自作聪明!” 云安却仍是倔强,说罢转身,拉起马儿的缰绳便要走。郑梦观哪里肯放心,也不及再去思索,抛了所谓分寸,一把将人拽回来,然后按进了怀中: “就当我自作聪明!那你呢?你就擅长说谎吗?云儿,只要你点头,给我一个机会,我必定拼尽全部和他争!” 久违的怀抱,久违的称呼,令云安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冷静下来,耳畔唯闻这人蓬勃的心跳。 “从前,他是亲王,我是白身,后来他成了太子,我不过区区边将,现在他是天下之主,我依旧远远不能同他比肩。可是,我不是毫无机会,只要你信我,再信我一次!” 郑梦观轻轻抚着怀中人,语气温存,像是在哄劝哭闹的孩童,却又是无比坚定的,犹若盟誓。 “你的全部,你的身家性命,就足以和他争了么?你怎么争得过?我信你就行了?”云安不觉落泪,泪珠划过清净的脸庞,一颗颗渗入郑梦观的衣襟。 “他将阿爹升任京兆尹,将我们一家接来长安,就是为了要我名正言顺地进宫。他早有安排,我再不愿,也不能不顾父母的安危。如今若被他知晓你在长安,他又岂能容你?我不想!不想牵累父母家门,也不想连累你!” 云安果然是这样想的,可郑梦观听来却只有高兴,高兴云安在乎他,也便就是点了头,愿意给他重新开始的机会。 “别哭了。”郑梦观缓缓扶起云安,眼色透亮地朝她发笑,“云儿,再有旬日便是四月初六,你十七岁的生辰。去岁的我错过了,这一次都补上,好不好?” 话端忽然转到生辰上,倒是出乎意料。云安收住了泪水,略显怔然地看着郑梦观:“你还有心思过生日?” “嗯!”郑梦观笃定地点头,“云儿,事有轻重,也有缓急。总之,你信我!” …… 皇太子继皇帝位,顺理成章且堂堂正正,可皇朝立国百载,皇帝禅位还是头一回。 即位册文颁布的次日,新君李珩便下了一道制书,改元贞庆,以载德十年为贞庆元年,并大赦天下。第三日,于外朝含元殿举行登基大典,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入宫朝贺。同日,下旨崇尊退位的载德皇帝为太上皇,追尊已逝的昭明德妃为昭明太后…… 新皇即位的一桩桩大事就这般如火如荼地铺展开来,但传到云安耳中,不过只余忧心。纵然郑梦观许下重诺,她也不能不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一道封妃册文就送到了面前。 皇帝纳妃可比太子纳妃容易多了,不但不会受人限制,而且充实□□,承续宗庙,是祖制所定的名正言顺。于是,云安忽然解悟了,李珩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这实则是李珩自己在等,等登基为帝,金口玉言的一天。 没过两日,到了四月初五,因后一日是云安生辰,为怕家中庆生,她与郑梦观便约在这日相见。 晨起,她像往日一样盥漱更衣,略用了些早食便要出门,可素戴迎面而来,却将人拦下,说道: “娘子这样就去了?不如我替你好好打扮一番?” 云安一笑,想素戴尚未接受郑梦观,每每都是不大乐意的,怎的今日倒反常了?便问她:“你又不跟着去,你也看不见,白费这些事做什么?” 素戴眼中一滞,顿了顿才道:“是因为今日不同些,你们不是要去过生辰么?自然该打扮得鲜亮些。” 若按这话,似乎道理很对,可云安过于了解素戴,只由这话反推其人,便不通了。因而心中起疑,道:“我们自幼相伴,你难道不知我不重穿戴?却以穿戴来拦我,你说实话,到底为何?” 素戴是体贴惯了的人,不善说谎,更不善对云安作伪。这一下诘问,立马让她原形毕露,低了头,脸色通红。 “说话啊,究竟怎么了?” 云安只更想不通,可接连追问也不见素戴有回音。她急了,想着已耽误了些时,恐郑梦观以为她失约,左右权衡,决定还是先去。然而,还没等她绕开一步,廊下,柳氏来了。 “你要到哪里去?” 柳氏并不过多约束女儿,就算云安闹出韦家那一通事后,也不曾特意叮嘱什么。所以此来,云安迅速觉察出了不妥,便回头再看素戴的举动,一切就有了解释。 “阿娘,你都知道了?”云安强作平静,垂在两侧的手已不觉抓紧了衣裙。 柳氏的神色说不上严肃,却也不是平时温柔可亲的模样。她先命素戴退下,进了屋,这才唤了云安一声:“你过来。” 云安不敢不从,僵硬地挪步,缓慢移动到母亲面前:“阿娘,我和他只是见了几次面,未有任何逾礼之事。” “若不是娘存心留意,你想瞒到什么时候?”云安的掩饰,柳氏看得一清二楚,“郑家和那位二公子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就算你想再嫁,娘也不许你重回郑家!” 当年和离是柳氏提起,放妻书也是柳氏代写,故而云安很明白母亲对郑家,对郑梦观是何种态度。可是她也没有想到能与郑梦观再见,更无法控制那份沉寂已久的情意。 离婚本非所愿,不得已而已。 “阿娘,你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知道当年的事并不能全部怪他,就不能给他一次机会吗?”云安说着跪了下来,两眼泛红,无限渴求地望着柳氏: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也是我先喜欢他的。他待我好,也只对我一个人好,我忘不了他,这辈子都不行。” 女儿在膝下长到十七岁,柳氏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苦苦哀求,便是当日要她离婚,她也不曾迟疑拖延。柳氏深知,这丫头已是情难自已了。但,柳氏自己也有为难之处。 “云儿,娘不可能不希望你过得好!”柳氏终究疼惜女儿,不忍苛责,俯下身将云安揽到了身侧,“自接你回来,娘深知从前有太多亏欠,也十分后悔,所以只要你不闯祸,娘什么都依着你,也尽全力为你担承。只是,我们因何才到了长安,你全都忘了么?” 母亲的肺腑之言句句戳在云安的心坎,尤其最后一句,话意不深,分量却很重。虽然,她和郑梦观也都知道有这一重阻力,但经柳氏之口说出,似乎就是有所定论了。 “阿娘,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啊!” 柳氏长叹,痛惜的目光里又多了一重哀伤:“太子已即位为君,前几日单独召见了你父亲,终究明示了要你进宫之事,日子就定在明天,你的生辰。” 果然,果然。 “娘瞒到最后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再高兴几天。”柳氏眼见云安脸上渐渐失去神采,心里只如刀割,“云儿,天家不同于郑家,纵然娘肯为你舍命,你父亲也可不顾裴家满门,却都不能换你自由。你还太年轻了,娘只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着!” 云安缓缓抬起一双犹有怔色的眼睛,却向柳氏笑了:“阿娘,我都知道的,我,去就是了。” 她的脑中一时别无想法,唯是一条:她进宫,父母可平安,郑梦观也能平安。他们都能平安,就好了。 …… 纵有大事压在心头,但郑梦观和云安一样,都期待着今日的约会。只不过,他起了个大早,又早早来到郑澜的小宅,在门前盼了又盼,盼到晌午也未见云安到来。 他先是担心,想云安是不是病了不能起身,可他进不了裴家的门,冲过去也无用。然后良晌,才极不情愿地联系起大事,难道忙于即位的李珩还能记挂云安,这么快就有所安排了? 诚然,事实总是偏向坏的一面。就在郑澜看他焦灼难耐,想上前安慰几句时,马蹄驰来,素戴到了。 “云安呢?她怎么没来?”郑梦观跨着大步冲上去,不及素戴下马便问道,心里仍是期待,“是有事耽搁了?要改日?” 素戴跃下马,目光低去又抬起:“二公子,我家娘子不能来了。” 郑梦观心里猛一沉,已知情况不妙,却还是坚持:“是生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 素戴想到云安,又看这人徒然倔强,哪里忍心,撇过脸去,狠道:“不能来就是以后都不能来了!皇帝明日就会接她入宫,她要我告诉二公子,不要等了,永远都不要再等她了!” 永远,都不要等,永远,都等不到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6 17:32:47~2020-03-19 11:2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上阳花 四月初六五鼓刚过,掖庭局的车驾就抵达了裴府门首。倒并无什么隆重的排场,也没有带来封妃的册文,只一个为首的黄门内侍,另有随车宫婢六人。 云安一夜无眠,听到车驾已至,不过以清水净面,然后换了身平常衣裙。出门时,裴宪和柳氏都陪着她,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但谁也没有说话。 临登车,云安笑着向父母拜别,一如三年前,她远嫁洛阳。可谁的心里都清楚,洛阳再远,也远不过宫墙。 “娘子,你不再看看家君和夫人了么?” 车舆内珠帘帷帐相隔,一丝风也透不进来,云安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素戴也知此去难回,怕云安是刻意隐忍,便要去撩开帘帐,却被云安拉了回来,只听她道: “臣女已准备妥当,烦请内侍启程。” 车驾缓缓驶动,沿着横街一路向北。时辰尚早,行人不多,倒没有几双眼睛盯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只在坊门之下有一人,自云安门首登车便一直目光不离。 郑梦观,他在裴家门外等了一夜,脑中无数次蹦出铤而走险的想法:待云安出门,便抢走她。然则,这也是胜算最小的办法。理智与意气交杂,终究让他选择了长远。 待车驾远去不见,他上马,直奔安邑坊韦家。 …… 云安虽然进过几次宫,但后宫与东宫不同,宽阔处恢弘煊赫,细致处绮丽华彩,就像是云端瑶池,仙人之境。 随车的六个侍婢前后拥簇,将云安送到了一座名为“甘露殿”的殿阁。殿内陈设倒与外头相差甚远,一无富丽辉煌的色彩,灯案柱几,帘幕坐寝,俱都布置得清雅淡然。 “陛下吩咐,请娘子随意些,若累了就在寝殿歇下,若想各处逛逛,便叫奴婢带路。陛下还说,等午间闲暇就来陪娘子说话。娘子但有所需,尽管开口,奴婢们一定办到。” 云安尚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殿中的宫婢便齐刷刷在她身前跪了两排。一声声“陛下”入耳,都教她有些恍惚了,不知是指上皇,还是李珩。 “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这么大的地方,该有旁人同住吧?”云安环顾四周,前殿后寝,东西通廊,轩阁宫室恐有百间不止。便想,人多处是非多,她的处境就愈加复杂。 “娘子哪里的话!”为首的宫婢却连忙摇头,俯身一拜,然后起身走到了云安面前,神色颇是小心: “甘露殿可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前朝时曾是昭明太后的寝殿,太后薨逝便常年空着,直到陛下被立为太子,请旨重修,再到如今才有娘子住进来。陛下重视甘露殿,也看重娘子,所以只将甘露殿赐给娘子一人居住。” 云安愕然,许久都没有接话。她知道李珩一向待她优厚,但将昭明太后的旧居赐给她一人,不论是这个名头,还是这殿阁自身的分量,都太过招摇了。 若她只能认命,做个后宫的女人,那最低的愿望,便是清清静静,与世无争。而—— “陛下!” 李珩忽然来了,离婢女所言的“午间”还差两个时辰。 云安不由地提了口气,自也要随众人一道下拜,却才转过身,便被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宫婢见状,都低头退出了大殿。 “宫女都和你说了吗?你喜不喜欢这里?”李珩还是如常的口气,只不过目光灼灼,再也不必过于克制,手牵得愈发紧了。 云安低着眼帘,望见李珩穿着便服,腰间的蹀躞带只佩玉,未饰金,“陛下赐我独居甘露殿,那别人呢?皇后住在哪里?”被握住的手脱不开,她便只有言辞试探,稍疏分寸。 李珩一笑,先未回答,拉着云安往内殿而去,直至一张带屏的壶门暖床前,邀云安并肩坐下,才道:“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换个称呼吧,叫我阿珩,从前我母亲便这样唤我。” 从“殿下”换成“李珩”尚难出口,何况这更加亲昵的称呼?云安叫不来,磨了半天,索性直接说事:“我觉得,皇后才能住在甘露殿,才不亵渎昭明太后。” “是,我也如此觉得。”李珩竟很认可,目色笃然,腰背挺直,“那么,你便做我的皇后。” 云安只想避开纷扰,谁料一顶凤冠就压了下来。皇后,一国之母,任谁敢凭空想这位子?而她连普通嫔妃的位份也是不愿想的。 眼见云安既惊恐又无措,李珩复又一笑,笑得从容且自得,道:“云安,还记得我们在东宫重逢的那天吗?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和别人一样,我会给你最好的。” 皇后之位,果然是最好的,好到天下独一,举国无双。 “只不过那时我也不确定要等多久,还曾担心会错过你最好的年纪。现在好了,又赶上今日是你十七岁的生辰,这甘露殿和皇后之位,都是我送给你的生辰贺礼。” “我……”云安自然是难承受,浑身都不觉发凉,“皇后乃正位,不是原该由太子妃担当吗?太子妃也是你的嫡妻啊。” 李珩听来眉间微皱,觉得云安似乎在质疑,正声道:“韦妃自然是嫡妻,但皇后不是非嫡妻不可。我等到现在才接你入宫,就是为了直接立你为后,免去其间许多繁琐,也更合乎礼仪。” 云安彻底无言,李珩的神色更是不容反驳的。再也没有所谓的私下场合,就算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也是君臣,绝非故友。 “云安,你该明白我的心,也该接受我的心了。”见云安的神情只余恭敬,李珩才意识到该和缓一些,“若母亲还在,知道我原该娶的就是你,你又和她一样,都是襄阳人,她也必会成全这段缘分。这甘露殿是我出生的地方,有我与母亲相伴十数年的回忆,只有我最珍惜的人才能相配。” 云安听李珩说过他的往事,知道昭明太后杜氏是一位大贤大德的母亲,李珩能有今日,皆离不开杜氏最初的殚精竭虑。然则,李珩如此说,近乎强调,也不免显得处处都仰赖杜氏,好似给云安蒙上了一层杜氏的影子。 “那,我与太后长得像吗?”云安不得不生出这个疑惑。 李珩却笑了,朗声笑开:“不像!还是母亲漂亮一些。” 这转变过快,倒让云安一下梗住,脸色青白,耳后发红。李珩笑声畅然,又随落在云安脸上的细腻目光而渐渐收住,他再次挽起云安的双手,贴近了,郑重道: “云安,等封后那日,你穿上皇后的袆衣,从甘露殿一路走向前朝,必定是万众瞩目,光华耀眼,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 云安进了宫,甘露殿有了主人,可后宫其余的殿阁都还空着。韦妃、冯良娣、王孺人,都还顶着太子妻妾的名分住在东宫。 万春殿里,韦妃已闭门不出月余,月余前尚且平坦的小腹已微微隆起,胎儿足四个月了。她每日静心保养,读书赏花,过得像个世外之人,就算外头已经改天换地,她也从无过问。 “太子妃要瞒到什么时候呢?这身子快遮不住了。”青绵从殿外进来,见韦妃正抚摸小腹,满脸微笑,却反生出几多忧虑。 韦妃却似沉浸其中,不抬眼,只笑道:“原来孩子到了四个多月就会动了,他刚才踢了我一下。” 青绵勉强一笑,旋即又轻叹了声:“自从夫人的事后,太子妃便再没踏出过万春殿,如今陛下已经即位,也未遣人探望。外面的人都说,太子妃母家失德,已被陛下厌弃,真是太气人了!” 韦妃这才稍稍转脸,眼中仍含笑,却犹带一丝轻蔑:“谁说呢?冯良娣还是王孺人?她们议论我有什么用,难道不知甘露殿已经有主了么?” “说到甘露殿,奴婢心里也不服。那是太后的旧殿,意义非凡,怎就赐给裴娘子了?难不成真是要立她为后?这裴娘子也奇怪,先前是无心入宫的,现在反倒心安理得了。也许还是夫人说得对,她就是装的,就是来为她母亲报仇的!” 青绵越说越气愤,也越发大胆,可韦妃并未阻止,站起身,在殿中悠闲地散起步来:“她如何都不要紧,你只需知道,甘露殿并非中宫,太后当年居住时也只是德妃。皇后,该居于丽正殿。” 青绵紧跟着扶好韦妃,细品这话,才稍稍安心,又道:“那万一陛下改中宫为甘露殿呢?就算不改,似乎也没什么妨碍,皇后的头衔才是最重要的。” 韦妃略瞥了青绵一眼,不以为意:“皇后的头衔自然要紧,但若我不配,小妹也只怕更难吧。我是陛下的嫡妻,而又怀有陛下的骨肉,父亲也还身居要职,于情于理于祖制,皇后都该是我。至于小妹,她嫁过人,离过婚,我朝的皇后,岂有再嫁之人?” 青绵听来频频点头,忖度着说道:“可这些话也不能我们去说,当务之急,是告诉陛下身孕之事啊。” 韦妃笑而摇头,拍了拍青绵的手:“我们是不能说,却也不必我们说,一旦陛下提出立小妹为后,朝中的那些言官御史自然就会阻拦。纵然陛下一意孤行,那也……” “什么?”青绵睁大了眼睛。 韦妃抿了抿唇,似乎迟疑,又像在抉择什么,良晌乃言:“父亲前些时候送了些东西来,里头夹了封家书。他告诉我,郑家二公子一直跟随他,现在也在长安,并且仍对小妹念念不忘。他希望我能帮二公子,劝陛下还小妹自由。” “这还了得?一个要做皇后的人,若还和前夫纠缠不清,那陛下岂能容她?!” “陛下待小妹情重,若旁人阻拦皆无用,便只能让他自己断情。”韦妃深吸了口气,眸色暗去,又透出几分不忍之意,“再等等吧,好歹让陛下舒心些时日。” “那太子妃可也想好了怎么做?” “到时候,找个合适的理由,把这封家书带到甘露殿。” 韦妃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含糊。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脑中突然涌现出许多在洛阳时的情景。那时的她,为云安奔走,为云安伸张,是真心实意想亲近这个小妹的。 而如今,她只能选择自己的前程。 …… 云安入宫的消息韦令义一早也听闻了,故而见到郑梦观匆匆而至,他一点也不意外。 “将军先前说过,新君是王者之人,必以王业为重。可如今不过刚刚即位,便让云安入宫,这又作何解释?”郑梦观尚算冷静,但言辞态度不乏咄咄之势。 韦令义也没想到李珩的动作如此之快,可心里到底比年轻人多了几分成算,沉声说道:“陛下即位的典仪大事多已完成,唯有一件至今未提,便就是后宫。不管是云安,还是他原本的妻妾,都没有得到册封,所以,此事尚有转圜。” “人已在宫中,册封还会远么?若未想好,他也不会如此急切。”郑梦观不信韦令义,也不愿再把胜算押在他的几句话里,“我今日不是来逼问将军,更不是要将军替我想办法,郑某只求将军一件事——带我入宫,面见新君!” “你要面君?!”韦令义着实惊了一跳,身子一挺,几乎要从坐席上站起来,“你难道不知,现在的你根本没有与他周旋的余地?而且必会殃及云安!” “难道等我为他打了胜仗,不知几年几月从北庭回来,那时就有余地了?云安等不了,我更等不了!”郑梦观不由地抬高声调,一手指向外头,激愤不已: “我要见他,当面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北庭的战事,究竟是王业为重,还是情私为先!” “你住口!!”韦令义一掌推开身前几案,跨到郑梦观面前拎住了他的衣襟,瞪着他,目眦尽裂,“莫说我不会引你入宫,就算我不顾一切把你送进了皇城,你也根本没有机会开口!我早就告诫过你,若不能保全自己,便不要再想旁人!” 或许韦令义说得都对,郑梦观也未必不懂。然则,韦令义根本没有经历过如此处境,却反而如李珩一样,是个居高位,随心所欲,左右他人命运之人。 十七年前,他可以为外室驱逐发妻,十七年后,他的皇帝女婿便为自己的欲望,强迫一个不愿入宫的女子。人心人情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私心私情,别人的,一文不值。 “将军和新君,其实是同一种人吧。”郑梦观忽而扬起一丝笑,笑得惨然而轻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9 11:29:20~2020-03-21 10:0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催行色 倏忽半月,甘露殿有主之事已在前朝后廷传扬开来。 后廷的人只看皇帝放着原本的妻妾不管,独宠云安一人,便或艳羡,或阿谀,都大抵明白了今后的气象;而前朝则不同,官员们都很不解,皇帝登基已有时日,却为何不立后宫,尤其是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 皇后不立是国本大事,大事未稳自然是会惹起争议的,而说来说去,矛头便都指向了目下后宫独一份的女子,京兆尹裴宪之女裴云安。 裴家于京城达宦中至多算是新贵,裴宪入仕多年也都止步襄阳地界,故而朝中熟悉之人原本寥寥。可是,因云安曾大闹过韦家,把旧事都牵扯了出来,而韦家又是太子妃的母家,众人便再联想皇帝的态度,就都心知肚明了。 这似乎就是韦令义二女的后位之争。 物议日盛,到了云安自己耳中,却是平静如水。那些议论之人不会知道她根本不愿做皇后,也不会信她不爱中宫之位。所以,她既什么也做不了,便就什么也不做,一心度日罢了。 时已立夏,炎暑将临,甘露殿的一切物用都换成了应季所需,三餐饮食也更加精致可口。云安既无所盼,也不过将每日的消遣寄托于口舌之欲。这日晨起,素戴如常给她更衣梳洗,其余宫婢便端了各色佳肴铺排开来,都依着她高兴。 忽地,守在殿外的一个小婢走进来,一拜禀道:“太子妃的婢女青绵在外求见,说是给娘子送些消暑的冰食。” 太子妃,青绵,这些故人倒是许久未见了。云安先与素戴递了眼色,便先屏退众婢,说道:“你猜青绵是何来意?” 如今的情形,是个人都瞧得明白,素戴只如实道:“陛下要立你为后,见风使舵的人就多起来,前几日冯良娣和王孺人不还亲自来问候了么?这太子妃特殊些,听说自她母亲的丑事传扬,她都两个月没出过门了。” 云安听来点头,却又一笑:“韦妃不是‘见风使舵’的人,她若想问候,何必等到今日?况且,什么样的冰食甘露殿没有?她却未必不知?依我看,人心难测,我当众让她母亲难堪,致使她如今寥落,连原本属于她的皇后之位都快丢了,她一定不甘心。” 素戴觉得此话有理,但细想又不通,说道:“可是,她好歹是帮过你的,在洛阳时也幸亏她,就算先前进宫,她也是一副贤德无私的样子,是接受你侍奉陛下的呀。” 云安并不否认,但经历过郑家那些乱事,又想宫中人事更加复杂,她的处境大不相同,便难免要多留心。“我也不希望如此,只是你也说她特殊,还是防备些,不要轻信。再怎么,我也不可能和她真成自家姊妹。” 素戴颔首,领会深意,这才出去通传,唤了青绵进殿。 见了人,云安还是平常坐着,青绵也还是从前的样子,行了礼,呈上携带的食盒,恭敬道:“这是我家太子妃亲手所制,花了许多心思,还请裴娘子务必尝尝。” “倒不必这样客气,你也免礼吧。”云安面带浅笑,示意素戴去接下食盒,却看青绵不起身,无意退下,该是另有话说,“怎么?太子妃还有何事要吩咐?” 青绵顿了顿,略抬起头,咬着唇,显得颇为小心,又拎着裙裾挪膝向前少许,才小声说道:“请裴娘子打开食盒看看。” 原来,所谓“务必尝尝”,是“务必看看”之意。云安心中忖度,倒真摸不准青绵的来意,可这食盒有何玄机呢?便开盖去看,里头竟无冰食,只空空的一个食盘压着一封信笺。 “太子妃有什么话非要写下来不可?”云安实在疑惑,边问边展开了信笺,却一看,不是韦妃所写,而是韦令义写给韦妃的家书。 青绵眼见云安已看,且脸色变化,终于回道:“太子妃想问娘子,此时此刻,心意究竟如何?” 这封家书自然就是韦令义要韦妃暗助郑梦观的那一封。 “那太子妃希望我如何?”放下信笺,云安冷冷地看着青绵。她进宫,除了是为父母,也是为了才刚重逢的郑梦观。可孰料,郑梦观竟因韦令义的手书,一下成了韦珍惠的筹码—— 什么“心意如何”?这不就是在告诉她,皇后之位与郑梦观,只能二择其一。 青绵虽然知晓底细,但也不敢在云安面前造次,便只低头道:“太子妃是想问娘子的意思。” 云安冷笑,站起身,缓缓走近青绵,然后将信笺一把甩向她的脸面:“我的意思就是,她韦珍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果然是范氏的女儿,果然,是这后宫里的女人!” 青绵怔然,倒听不大懂,半晌,只跪爬着去拾起了飘落一旁的信笺:“那,奴婢先告退了。” 青绵既去,云安也没再叫住人,有些话小婢不明,但到了韦妃耳中,必是清清楚楚的。 云安实则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她不顾惜郑梦观,韦妃也会让郑梦观站出来,郑梦观也必会心甘情愿,到那时,生死予夺都在李珩一念之间。 而,李珩是天子啊,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素戴,你看到了吧。”许久,云安长长地呼了口气,仿佛将精神泄尽了,又苦笑,“我才说了,韦珍惠一定不会甘心。” 素戴早恨得咬牙切齿,懊悔自己还把人往好处想,怒道:“我们本就不稀罕这个皇后,还给她就是了!韦家当真是昧绝了良心,竟到底是没有一个好人!!” 云安从未寄希望于韦妃,如今倒也不算痛恨,只是感到极度无力。她没有办法告知郑梦观事情有变,也毫无机会去劝他远离韦家。她后悔了,后悔当初将郑梦观托付给韦令义。 …… 青绵回到万春殿,将见到云安的情形细细叙述了一遍,韦珍惠果然是能领会的。可她也算不上高兴,抚着又大了些的肚子,沉思良久,却道: “去让殿外小婢警醒着些,陛下或许很快就来了。” “陛下怎么会这时候来呢?”青绵先就不解云安最后的话,现在则更不明白韦妃之意,“我们只是让裴娘子知道了家书,她未必会蠢到自己告诉陛下?但若陛下真来问责,我们岂不受连累?” “告诉她,只不过是攻心之计。来日她再面对陛下,就只会想着那位二公子,想要认命也不能了。”韦妃说得笃定,而目光幽幽带出几分笑意,又是极凉薄的,“陛下已许久不闻万春殿的音讯了,你代我送了冰食过去,自然就会传到陛下耳中。他,会来的,也该来了。” 青绵这才沉下心来,大致明白,韦妃想的是一条一石二鸟之计,便问:“那等陛下来了,我们该怎么做?” “家书是父亲亲手所书,我们脱不了关系,所以,只能让陛下知道。但有这个孩子在,就什么都不要紧了。” 从知晓身孕的那一刻起,韦妃的心境便渐渐有了改变。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但她手中的胜算,却在计划之中,意料之外地增多。似乎老天都在帮她,她似乎已能高枕无忧了。 …… 除了云安进宫那日,李珩已许久无暇踏足后宫了。新朝伊始,总有许多新政旧务要料理,可最让他分心的还是云安之事。 前日大朝,李珩正式提出要立云安为后,然则群臣早有耳闻,便还没等他多说,就纷纷上谏反对。理由无非有二,一来皇帝已有嫡妻,且是昭明太后亲自主婚,八年来并无过错;二则,云安已非闺中之女,身世复杂,于祖制有违,这也是最要紧的一条。 李珩对此并非毫无预料,也不是不能乾纲独断。只是,为首的那几个老臣,竟直指他因爱废正,恐裴氏为后,将重蹈张氏之乱。可,平息张氏之祸不就是李珩莫大的功德吗?若无此功,他也做不成太子,更当不了皇帝。 故而,李珩算是为人掣肘,于大殿之上,君臣不欢而散。 带着这些烦乱的思绪,李珩夤夜来到了甘露殿,倒不为惊动云安,只想静坐一会儿,寻求片刻安慰。他止步寝殿门下,先招来小婢询问:“她可睡下了?这些天有无不妥之处?” 甘露殿的宫婢都是李珩遣人精心挑选过的,既伶俐,更忠心,因而知无不言:“娘子已经歇下,但似乎心情不悦。奴婢不敢多管,只想大约是因为万春殿,太子妃的侍女青绵早晨来过,也不知与娘子说了些什么。” 听闻云安不好,李珩的脸色已沉下大半,却又牵扯韦妃,倒显得几分离奇。他不禁联想朝堂上的情形,难道立后之事也让韦妃有所不满?可他也知,韦妃通情达理,一向是亲近云安的。 未再多问,李珩调转脚步,直往东宫而去。 东宫与后宫相距甚远,但李珩越发急切,不消两刻就到了万春殿前。上回来也是深夜的时辰,内殿的烛光亮着,韦妃尚未歇下,这一回,亦是如此。 “陛……” 守殿的小婢忽见圣驾,忙惊呼下跪,但李珩一把拦住,示以噤声的动作,沉声问道:“这个时辰了,韦妃在做什么?” 小婢答道:“太子妃一直如此,到了夜里便不大安适,有时要熬到天明才能睡上片刻。” “为何?既已如此严重,难道还没有叫医官诊治吗?”李珩记得上次的情形,韦妃用着汤药,是病了。 小婢低头咬唇,却更为难:“陛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原本就是要见面细问,这一下李珩更无法坐视,可当他大步进到内殿,帘帐之下,韦妃半躺着,除了瘦了些,倒看不出有何病态。 “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肯就医?” 蓦然一句,韦妃虽惊,却更是恍惚,缓缓抬头,眼中已经潮湿:“陛下……”她料到李珩会来,但两月未见,一时情动,也是发自内心的。 韦妃的这双眼睛,生得与云安颇像,但其间透出的柔情爱意,却是韦妃独有的,它能缓缓渗进李珩的心里。 “惠儿,”李珩轻叹了声,缓缓走到榻边坐下,“我不是让小婢转达你了么?身体不适要及时延医,你这般自苦,难道是在怪我冷落你多时?” “惠儿不敢,惠儿没有!”韦妃潸然垂泪,丝发披在两肩,将本就纤细的身形衬得愈发单薄,“惠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只望陛下平安康健,诸事顺遂。” “不要哭了,”李珩不忍,甚至感到些许愧疚,抬起手为韦妃拭泪,“这数月来,委屈你了。” 自从入了东宫,夫妻相对的时光就变得少之又少。这一刻,韦妃觉得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李珩还只属于她一个人,无限温情也都归于她一个人。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 眼见李珩的手就要放下,韦妃忽作皱眉,然后适时地捂紧了腹部,口中轻呼:“痛,好痛!” 李珩一见,也不及反应,立马抱持住韦妃,急问:“怎么了?哪里不好?” 韦妃倒在李珩怀中微喘,也不立即回答,只待李珩焦急难耐,欲传医官时,才稍显缓解,弱弱道:“惠儿有事瞒着陛下,陛下听了千万不要生气。” “究竟何事?你病成这样,我为何还要生气?”李珩只是急得叹气,抚着韦妃又百般无措。 韦妃终究等到了这一刻,却也一时分不清自己的真情假意了。她慢慢坐正,一双泪眼楚楚地望着李珩:“惠儿不是病了,是有了身孕,已经快五个月了。” 身孕!五个月! 李珩近乎惊恐,又像是惊喜地看向韦妃的腹部。薄毯与宽松的衣裙层层掩盖,五个月的身子竟很难瞧得出来,他不禁伸出手抚摸,这才感受到隆起,感受到母腹中小小的生命。 “惠儿多年都无生养,也不知怎么就有了。那时,正逢母亲的事让陛下难堪,惠儿无颜面见陛下,也不敢用孩子来换取陛下的原谅。而如今,陛下有意立小妹为后,这孩子就更不合时宜了。” 韦妃说得越发谦卑,也是在一点点施展自己的计划,果然,入了神的李珩都听进去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与他的新朝同时孕育,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惠儿,真的辛苦你了。”李珩再次拥韦妃入怀,眼中瞬时潮润,“你什么都不要管,静心保养,好好地将我们的孩子生下来,我自然会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 韦妃安然地偎在李珩的胸膛,脸上的泪水早已收干,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隐隐的笑:“惠儿知足,珩郎千万不要为难。” …… 待韦妃渐渐睡稳,李珩才松开怀抱,轻轻地将人送到枕上。可他也并未就此离开,遣了小婢榻前守候,走到殿外,又唤青绵问话。 “你今日到甘露殿都说了什么?是告知韦妃身孕之事?”冷静下来,李珩终究惦念云安,他还不想做出所谓的权衡。 青绵与韦妃同心,早是有所筹谋,从容回道:“太子妃一直不许奴婢宣扬她的身孕,奴婢也深知其中分量。今日到甘露殿,其实是为裴娘子的事,这也是太子妃连日忧怀的缘故。” 李珩却没想过别的事,提了口气,打量着青绵的神色:“她们甚少往来,会有何事?你且直言。” “陛下!”青绵却忽然向李珩行了个大礼,态度竟有些决然,“奴婢自小侍奉太子妃,从未见她这般为难,还好几次动了胎气,腹痛难忍。既然今日陛下问到奴婢,那奴婢只好自作主张了!” 几句话还是没说到关键,李珩刚要追问,却一见,青绵双手呈送了一封信笺,而粗粗一观字迹,他竟很熟悉。“这是?” “这是韦将军写给太子妃的家书,陛下一看便知。” 原来是韦令义的字,李珩岂能不熟悉?只是父女家书又能写什么要紧大事呢?他平常地接过展开,可迎接他的,却是满纸的“郑梦观”。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也几乎要忘记的人物,竟又赫然地出现了。 一晌沉默,李珩的脸上只余肃穆。 “太子妃的心里都是陛下,只要陛下高兴,她从不在乎名位。可韦将军却要太子妃帮裴娘子出宫,与她从前的丈夫团聚,她又怎能做的了主呢?奴婢今日去甘露殿,就是太子妃思虑再三,要问一问娘子的心意……” “她的心意怎样?她是怎么说的?!”青绵的话大有含沙射影之意,也果然引得李珩难压怒气,霍然打断了她。 “裴娘子并未明言,只是脸色一下变了,似乎……似乎是有难言之隐,不便说出来吧。” 李珩朗声冷笑,眼里急聚起一股恼恨——他将最珍爱的甘露殿送给云安,许下重诺要立她为后,甚至不打算在她与怀有身孕的韦妃之间做选择,如此真心至诚地相待,竟抵不上一个“难言之隐”。 李珩终于明白了,云安的疏离不是因为他做得不好,而是在云安心里,他根本比不上郑梦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1 10:00:34~2020-03-25 00:4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九重天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啦,留脚印补红包~ —————— os:后续大概还有十一二章,不多了,麻烦不了追文的小天使多久了,大家很快就可以忘记我了。感谢在2020-03-25 00:43:52~2020-04-02 17:0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十四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内朝紫宸殿的廊庑间,侍卫阿奴形色凛然,他刚从宫外回来,身后带来一人,韦妃之父韦令义。这自然是皇帝传召。 然而,皇帝只在便殿召见,且身着常服,态度悠然。韦令义进殿甫见此状,稍稍一怔,将欲下拜时,却听得四个字: “韦卿免礼。” 韦令义的动作便僵在那里,因为,李珩从未如此称呼过他。要么尊称岳丈,要么以官职相称,就是直呼其名也是有的,独此君臣间看似平常的称呼,多年来是头一次。 气氛凝滞了有半刻,韦令义明白过来,李珩是在提醒他,再是便殿常服,再是随意平常,他都只是臣,须得臣服于君,须得谨守为臣的本分。 李珩将韦令义的神色尽收眼底,一笑道:“韦卿从北庭回来也有些时日了,北庭常年风沙,物候恶劣,想必卿也更喜欢长安的风调雨顺,而闲暇之余,也可做些别的事。” 韦令义被传召时并不知所为何事,可这番情形,这般话语,也不难体会——他得罪了皇帝,而且得罪得不轻。 “臣不敢。”韦令义肃然下跪,“臣虽奉诏进京,却也时刻不敢忘记职分,只待陛下委命,臣必效死!” 这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可李珩听来唯觉刺耳。他站起身,目光一瞥,随手拨弄起玉案上堆积的奏本,“你没有忘记么?那你写给韦妃家书又作何解?” 家书之事韦令义当是父女私话,只望韦妃方便时从中周旋。他岂不知这家书不该写,更不能被李珩知晓,可…… “你的马鞭挥不到北庭,手却伸到朕的后宫来了!”不等韦令义反应,一直语态沉缓的李珩忽而大怒,抓起一沓奏本便朝下头扔去,“你也配干涉朕的家事?!” 君臣上下离得不近,但李珩用了十足的力道,每一本奏本都当头砸中了韦令义。他只有伏身于地,凭李珩发泄暴怒。 “群臣阻止朕立云安为后,是不是正中了你的心意?还是说,那些人都是受了你的唆使,故意要让朕难堪?!朕看你该到户部去!还做什么北庭将军?!你算得一手好帐,天下最实惠的帐!不论云安与韦妃谁立为皇后,你都是朕的岳父,是国丈!” 天子的怒言在旷阔的殿堂里回荡不息,一声重似一声,不仅仅是音调,而更是言辞的分量:“群臣受唆使”便是结党营私;“算得好账”便是阴谋算计;“岳父国丈”便是不敬犯上。 无论哪一条罪责韦令义都承受不起,但那一封家书的暴露,已让这每一条都显得近乎真实,真实得让他无从申辩。他既不能否认自己的字迹,也不能回避责任让韦珍惠独自承担,更不能说,郑梦观也算他的女婿,他只是在料理家事…… 荒唐,连他自己想来都觉得荒唐至极!而眼下种种,无不源于他十七年前种下的恶果。他不禁悔恨交加,额头沉沉磕地,忍声泣下。 李珩冷笑,极尽鄙夷。 许久,殿中声息渐止,李珩似乎都说完了,韦令义也在等候发落。却这时,阿奴又自殿外进来,与李珩一阵耳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珩的眼色一凛,随即示意阿奴将人先带下去。 不知所措的韦令义被阿奴从地上拉起,不敢多问,只敛束形容向天子行礼,却又听道: “你永远不要以为,朕征乌梁非你不可。朕初临宝位,承大业而未有大功,所以受限于人,但朕从来都不喜欢受限于人。你已年过五十,可朕尚不到而立,朕有时间,也有胆量,朕可以亲征!” 话语不疾不徐,亦不似先前那般用力,只是其中分量增了十倍不止。除了是对韦令义的警诫,更是年轻的君王在宣誓态度,无论后宫还是前朝,一切都必将掌握在他的手中。 韦令义愕然。眼前的天子再也不是他所熟知的李珩,他再也无法揣测,或用一封可笑的家书来妄图改变天子的心意。 踏出便殿,韦令义已泄去六七分的精神。他为宦半生,从未像今天一样感到衰颓,甚至在面对斥问时,有过一闪念的畏缩。也许就是李珩所说的那样,他已年过五十,廉颇老矣。 “韦将军可还安好?” 廊庑下其实并非只有韦令义,他的形容神色早被另一双澄澈的眼睛细细注视。那人,正是求他引带面君的郑梦观。 …… 郑梦观自然也是为皇帝召见,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因何而来,且在殿外等候时,早已听明白了里头的动静。故而,他并不慌张,进殿行礼,举动有度。 “记得上次相见还是在你家,看了一场好戏啊。”李珩却并不以天子自居,缓缓走下御座,一直来到郑梦观面前。 郑梦观坦然,略避目光,退了一步,拱手道:“是,上次相见,臣与陛下尚非君臣。臣也尚未谢过陛下,替臣纠察元凶,肃清家门。” 李珩背手一笑,更显出几分悠闲,畅然道:“你口口声声称臣,我听来倒不惯,还显得是我以势压人。然则,我是为了你么?”话到此处一顿,他的神色也随之一变,目现寒光,“我,不过是为了云安,仅仅只有她而已。” 君臣有别,郑梦观不会像从前那般对李珩抵触不敬,可李珩的言辞态度他也看得懂:一来开门见山,二则要他知难而退。 “据臣所知,乌梁乃朝廷北患,亦是陛下常年所忧。”蓦然回应,郑梦观却是完全转开了话端,且从容抬首,直直地对视李珩,“臣愿替陛下拓定乌梁,澄清北庭。” 这话自是出人意料,李珩脸上划过惊疑,但未立即反问,缓而沉声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拿乌梁换云安。” 郑梦观就是想和天子做交易,这是他才刚决定的,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他端正身子,郑重颔首:“望陛下准臣所求。” 李珩大笑,蔑笑,眼中尽是不容侵犯之意:“你好大的口气!连韦令义都不敢向我保证,你又如何比他?况且,乌梁与云安两不相干,这个交易永远都不会存在!” “那除了韦将军,陛下可还有别的人选?或者,陛下真的打算亲征?”郑梦观仍旧平稳自持,似乎吃定了李珩。 “你的耳朵倒是灵光。”李珩深提了口气,语态略略松缓,却不是松口,“我是斥责了韦令义,因为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而你也一样,不要试图激怒君王。” 郑梦观闻言心头一松,竟反添了几分底气,只因这看似告诫的话实则回避了他的问,恰也证明,他说中了李珩的心思。 然而,他也绝非凭空想来,他是了解北庭的。这些年,北庭军在韦令义的治理之下愈加骁勇齐心,深知乌梁,且能顶起统帅之责的唯韦令义一人,所以李珩必不会临阵换将。 何况,他在宫外听闻,群臣谏止李珩立云安为后,除了表面那些礼仪祖制的理由,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恐云安为后,会与从前的张皇后相当,再使社稷蒙难。 平张氏之乱是李珩唯一的功业,而到如今,已不算什么了。这便牵涉到李珩为帝的根基,根基未稳,所以群臣不服,所以掣肘者众,所以无人可用。 换言之,乌梁一战是李珩坐稳江山的大好机会。若他能与韦令义并肩作战,充当先锋,为李珩拿下这一大功,李珩必然就会有所衡量。而他与云安的这一层联系,便就成了李珩的把柄,李珩会相信他的忠心,相信这个承诺。 再者,王者亲征,虽古来有之,却更比战事需要谨慎。这般根基未稳的情况下,若贸然亲征,轻则会被群臣说成好大喜功,消耗国力;而重则,皇帝离京,无人监国,若有不服者阴谋篡逆,那李珩就算灭了乌梁,也会陷于内乱,四面楚歌。 “臣不敢挑衅君王,只是据实而言,陛下英明,自然也不会不懂。”郑梦观字字坚定,是趁热打铁,将种利害又向李珩心中推了一把。可他也无十分把握,既无法与皇帝相争,那便只能是赌。 李珩久未明言,对视面前这人,神色变得有些深沉,而他所想,正就是郑梦观所想。他渐渐觉得,从前是有些轻看了郑梦观,还真就以为这位二公子是个连家事都搞不清楚的糊涂人。 “郑梦观,你可知道,朕为天子,是可以立刻要了你的性命的?就以御前失仪之罪。” 李珩忽而改了自称,拿出了君王的威严,郑梦观由不得眼色一凝。他不怕死,但不能无用而死,所以也不敢揣度这话的真假。 “君要臣死,何须有罪,只是臣尚有一言。”郑梦观警醒着分寸,紧绷心弦,向李珩大拜了一礼,“臣年少时便志在从军,若非长兄催归,臣恐怕一辈子都会留在北庭。故而,就算没有云安,臣也是真心想要为国效力的。” “朕连你的命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会在意你的真心?”李珩不耐烦,也不想听这些不合时宜的忠心表白。 郑梦观沉了沉气,复又端肃下拜:“臣是想说,臣与陛下,其实另有一个可以存在的交易。” 李珩摸不透了,只想郑梦观无非是要争回云安,且夸下海口要拓定乌梁。他区区一个边将,除了些许根本不足以用来交易的战功,还能拿出什么?这个“可以存在”又是何以存在? …… 韦妃有孕,李珩便不能再将她留在东宫,故此连同冯、王两个妾妃都一并迁到了后宫。只不过,各自的名分究竟未定,中宫丽正殿也还空着。 然而,皇帝将有子嗣,且是嫡妻所出,这无疑让韦妃在立后之路上如虎添翼。朝臣本就支持立正,而后廷的风向也随之大改,原本看好云安的都纷纷倾向了韦妃。 至于云安自己呢?她松了口气,也明白了韦妃因何改变。 “婢女说陛下前几日夜里来过,但问了两句就走了,好像就是去了万春殿。韦珍惠一定什么都说了,我们也该想个对策才是。” 甘露殿连日门可罗雀,唯有素戴尽心陪伴,可云安只是爱坐在窗前凝神,仿佛看破了一切,无欲无求。素戴说得多了,云安渐才转过脸,却摇头一笑,道: “她忙这忙那,处心积虑,总算是挤进了后宫,我为什么要扫她的兴呢?我又能决定什么?” 这话却让素戴一下红了眼睛,云安依旧笑笑,拉起素戴并坐身侧:“就这样过吧,我们清清静静,外头的人才能平平安安。” 无奈的处境自然只有无奈,云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夕阳余晖从窗外照进来,映在素淡的帘幕上,给静寂的内殿添了几分鲜亮。她无意注目,又入了神,直到一袭黑影闯入,隔断了帘上的色彩。 李珩来了。 愣了一瞬,云安敛衣下拜。李珩慢慢走近,未去扶起,也不曾免礼,只淡淡道:“多日不见,你可有话想对我说。” 云安实在无话,但见李珩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心中也有几分猜测:“陛下此来,才是有话要讲吧。” “你还是不肯唤我的名字,就这么难?”李珩轻呵了声,像是一笑,然后坐在了云安身前的杌凳上,仍俯视她,并不扶起,“那你再见郑梦观,是如何唤他的?” 那特别的三个字让云安脑中嗡的一声——终究还是到了这份上,只短短数日,如此之快。 李珩眼见云安的脸色灰暗下去,眼神透出惶遽,他的心便也一沉到底。于“郑梦观”其人,似乎不必再问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可笑,一直以来一厢情愿也罢了,可还看不清云安的心思,只以为她是纯粹的不接受自己,只以为“慢慢来”就能好了。 “尚服局来报,按你身量所制的袆衣已有成样,明日便可拿来与你试穿。”沉默片时,李珩却似收回了先前的心绪,收得干干净净,若无其事,“你要好好试,凡有不适就让他们改,否则,册封那日,面对天下人,是要失了皇家尊严的。” “那我,可以不面对天下人么?”云安说得艰难,声音颤抖,又拼凑着最后一股劲,“天下人皆知谁该为后,也知道袆衣该穿在谁的身上!” “天下人可以反对,但天下人不敢抗旨,你要抗旨么?”李珩一手托起云安的下颌,逼视,目色漆黑,“你就不怕我降罪于你的父母,也牵连,郑梦观?” 云安浑身瑟缩,不自觉地抽动,泪水夺眶而出,“你不会,你说过,你在我面前只是李珩!李珩不是冷酷之人!” 到了这危急关头,云安才想起这样的话,李珩只觉心胸剧痛,一点也缓不下来。他用力按住云安两肩,近乎将人提起来:“我还和你说过许多话,你为什么只记得这一句?!” 云安无法回答,忍泣敛息,绝望地看着李珩。 宵禁鼓声传来,夕阳余晖收尽了。 第81章 聚还散 天子的斥责让韦令义心有余悸,其后数日都寝食难安。但,他也疑惑,天子盛怒到那般地步,竟为何还是没有对他作出任何实质的惩罚?直到,宫中传出韦珍惠有孕的消息。 女儿出嫁八年终于有了身孕,且是在这立后的关键时刻,韦令义不可谓不欣慰。他觉得,这或许是所有事情的转机:李珩会慢慢平息余怒,韦珍惠有了终身依靠,而云安,也算添了一分自由的希望。 然而,韦令义不知道的是,这所谓的转机以及他所受到的怒斥,都是拜他这位自小宠爱的女儿韦珍惠所赐。孩子、丈夫、父亲,都在韦珍惠的精密计算下,成为了利己的棋子。 如此似平似稳的时日又过去半月,已是季夏时节。 李珩再未在前朝提起立后之事,而偶来后宫便是去探望韦珍惠。这似乎是在谋求平衡,既不让群臣再说他因爱废正,也不给人干涉他立后的机会。可究竟如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甘露殿里越发冷清,仿佛隔绝了时气,如冰窖般把人冻住,也把人心冻透了。那一日拂袖而去的君王再未留下半分余地,云安近乎预备着要如此终老,却又因心中挂碍倍感煎熬。 “等日头下去,我们出去游散游散好吗?那时没人,不会惹人注意的,总闷在殿里人要生病的!” 素戴说得恳切,几乎天天这般劝解,也一次比一次焦心。她知道云安已经被逼到了绝境,连原先安静度日的卑微愿望也破灭了,她生怕云安过于消沉,甚至起了恋死之心。 “你以为我是怕见人?还是觉得我想死?”然而,云安很明白素戴脑子里在想什么,忽一开口,便是说破了。她的沮丧从来不会表现为浅显的伤戚,就更不必说寻死觅活了。 “反正我不想看你这个样子。”素戴低了头,眼圈鼻头都泛着红色,“就算没办法,也不能就这样输了。” “输?”云安摇了摇头,“我早同你说过的,天意难测,君心不预,现在不过是应验了而已,根本没有输赢。” 素戴叹息,记起那时是她问云安,李珩会不会因为身份有变而转变原本谦和的性情。到如今再看,可不就是白忖度了么? 主仆间的谈话又一次陷入无奈,而沉闷的殿堂却在话音落下不久,意外地响起了禀报声: “陛下口谕,请裴娘子接谕。” 这一回虽不是李珩亲自到来,但云安还是恍惚了一阵,内心的煎熬忽一下都燎起了火星子,灼得她胸膛刺痛。从内殿到廊庑的短短距离,她已经把所有抄家至死的刑罚在脑中过了一遍。 来传谕的就是接云安入宫的掖庭内侍,倒不是李珩的身边人。但云安无心多思,只勉力维持镇定,艰难下拜:“裴云安接谕,陛下万岁万万岁。” “裴娘子莫要过于紧张。”孰料,这内侍却并不严肃,还笑着扶起了云安,“陛下说娘子入宫已有两月,久不见家人必定思念,便自今日起恩赐娘子回府探望,三日后再回来。” 内侍说得轻巧,如报喜一般,却教云安困于这话中的起伏,良晌都没有回过神来:不是降罪,而是出宫,虽是出宫,却只三天。 果然是天意难测,君心不预,谁想得到?谁敢去想? 于是,在一片懵然中,云安跟随内侍离开了甘露殿。日头才刚偏西,热气未散,烘得人面上潮红,可她的手心依旧冰凉。 …… “陛下为何要如此做?” 人已去远的甘露殿,李珩缓缓走到了阑干前,身后如常跟着阿奴。方才内侍传话时,他就等在一墙之隔的轩室里。 “那我该如何做?放她出宫,还是索性了断了她?”李珩一笑,抬手拍在玉阑之上。 阿奴退了半步,略一拱手,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只是觉得,陛下如此做伤的是自己。” 自李珩遇见云安起,阿奴就一直见证着,所以李珩知道阿奴看得清楚。只不过,他现在也并非当局者迷。“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可也有中意的女子?” “臣……”阿奴一愣,脸上立马发热起来,“臣,臣一心侍奉陛下,没有别的心思!” 李珩见状仰面朗笑,背起两手向阶下走去:“得闲也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吧,别一有假就去找许延。” 阿奴与许延之间的事李珩清楚得很,可如此与终身大事一同提起却有些怪异。阿奴愈加羞惭,又不敢多辩驳,只红着一张脸追了上去。李珩侧身瞥了他一眼,又吟诵似的道: “近朱者未必赤,事非经历不知难。” …… 云安出宫,消息已先一步传至裴府,故而云安一到门首便见父母都在等她。免不了一阵心酸询问,好在家中尚且平安。不过,云安还是没弄清李珩的目的,也不敢将宫里的隐情告诉父母。 一夜少眠,战战兢兢,万千思绪归结一处,云安终究想去见郑梦观一面。除了家里,所牵念的唯此一人了。五鼓一到,她便悄悄从后院出了门,房中留下素戴以备父母来问。她只想,机不可失,说不定这一面就是一辈子了。 因不曾提前相约,也不知李珩有无惩处郑梦观,云安怀着忐忑的心情先奔往了怀安驿。驿站早有来往动身的异乡客,她凭白难找人,便拦住小吏询问,却谁知口还未张,那人竟忽然自现了。 郑梦观知道云安出了宫,也正是要去见她的。 两月未见,一时无言,唯是相对红了眼眶。少时,驿站门首来了一列车队,到底是打断了二人的思绪,郑梦观先回过神来,牵起云安,二人一道回了客房。 “我原本还愁,到了你家门前怎样才能见你,也不知你能不能抽身出来。”郑梦观庆幸地发笑,像是什么心愿都了了,万事无忧,“云儿,今天想做些什么?我都陪你。” 云安却依旧有些哽咽,心想,郑梦观岂能不知目下的境况,不过是强颜欢笑吧。“我什么都不想做!”云安忽而倾身,紧紧地搂住了这人,脸颊贴在他的颈窝,泪水就止不住了。 郑梦观一愣,继而,所有坚强隐忍也都坍塌了,可他还是极力压抑,不想过多地显现,便默默轻抚云安,尽力体贴。 “你和我说句实话,皇帝知道你在长安了,他有没有为难你?”云安渐渐收敛,哭腔中拧着几分倔强,“他有没有找过你?韦令义又怎么说?” 郑梦观不急不缓,调息着长舒了口气,在云安耳畔轻声道:“他如今是天子,若想为难我,我们今日便不可能相见了。他也不可能想见我,我只听韦家的消息说,韦令义的家书惹怒了他,但他碍于韦妃有孕,便也不曾惩戒。” 这话固然是郑梦观的谎言,但云安在宫里也确实没听闻李珩召见。她想了想,这话平淡真切,心里便缓下一重。“那趁现在,你走吧!离开长安,也不要再回北庭。” 郑梦观目色一凝,但只略略迟疑,并不显得意外,“我好好的,为什么要走?”他轻轻推起云安,一笑,为之拂拭挂在颊边的泪痕,“你一直为我打算,如今该多想想自己。” 这话勾起了云安的无奈,想起宫里种种,想起李珩那些质问的话,“我,还能怎样呢?我的生死自由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云儿,不要这样悲观,兴许车到山前才有路。”郑梦观双手扶持住云安的身子,稍稍用力,眼中透出不寻常的光泽,“先前我同你说过,要你信我,你还愿意信么?” “我不要你做任何冒险的事!我就想你好好活着!”云安不是不想信,只是不敢想,一激动,眼中又渗出两行泪,“进宫之前,阿娘说她只要我活着,因为她争不过皇帝,所有人都争不过!” 眼见一向坚韧的云安只能用哭泣来宣泄情绪,郑梦观犹如万箭穿心,但有些话,如鲠在喉,吞吐之间还是选择了咽下。他不再提及这些事,抚着云安的脸颊,拥她入怀。 “听我的,明天就离开这儿吧,只当我们从未重逢。” 此后良久,云安还是时时地劝,话语反复,来来回回就这一个意思。她自然没有得到回应,但依旧执拗,若催眠般让自己得以安心似的。直到申时将至,郑梦观忽然挽起她,说要带她出去。 云安还是不想这近乎是最后的时光为外界所扰,于是拖着郑梦观,摇了摇头:“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还能去哪儿?” 郑梦观淡笑着,只又将人牵紧了些:“那就给我这一个时辰,然后我便都听你的。” 云安皱了皱眉,觉得他是有什么要紧的安排,而又终于答应了离开,像是想通了。“那你要说话算话!” 郑梦观一笑颔首,既笃定又郑重。 如云安所言,这个时辰人们都在往归宿去,来不及也无处游逛。可她没想到的是,郑梦观只是将她带到了一处静谧的园林,离怀安驿不过半刻的脚程。 园中宽阔,有池塘有水亭,曲廊围绕,石阑相接,也不知是谁家私产,竟打理得格外清雅,很像——洛阳的人境院。 “云儿,让我背背你吧,就像那年上元节。” 正当云安触景生情,忆起往昔之时,郑梦观忽然在她身前半蹲下来。她未料,缓而才想起这件久远的事,心中一颤:那是个奇妙的上元之夜,她因与李珩偶遇而惹恼了郑梦观,然后耍赖求饶,便稀里糊涂地与郑梦观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我比从前重了许多,你要背就不能后悔啊。”云安说着,俯身缩腿,牢牢地攀上了郑梦观的脊背,却不自禁地,眼眶泛红,“我可不会自己下来的!” 郑梦观只是笑,目光朝着天际的夕阳,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绯色。他背着云安在园中慢慢踱步,晚风也是轻缓地拂来,这短短的一个时辰,恍惚间成了岁月悠长的样子。 不知走过几遍,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 …… 云安与郑梦观分别了,就在怀安驿前。天光已然收尽,暗得连彼此的背影都望不见,仿佛是默认,他们从此永别了。 回到客房的郑梦观身影跌撞,终于不用再掩饰内心的悲怆。他开始痛哭,抚着自己的肩膀,侧脸去看,那是云安面颊贴过的地方,早已湿透,也凉透了。 “你说过要一辈子不下来的!我又怎么当做我们从未重逢?” 话音呜咽,字句颤抖,他就像先前云安劝离时一样反复说着,说了很久,越来越低。他断了所有理智,如哀告,如恳求,像是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卑微而无力地宣泄着。 临啸一直守在房门外,也跟着低声啜泣,他为郑梦观心疼,也为自己难过。直到夜深人静,驿馆里的灯都熄灭了,门内声息渐止,门也忽然打开了。 “这时候公子要去哪里?”临啸一惊,眼中未干,却见郑梦观已经换了个样子,满脸坚毅,目光笃然。 “去韦家!” 临啸一时未明,但深感事情重大,便颔首,紧跟着郑梦观出了驿馆。两匹马一前一后在道上飞驰,虽有方向,却也难免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郑梦观全神贯注,所有心力神思聚在心间,成了一个“赌”字——他要赌韦令义曾说过的一句话——李珩是王者之人,终究是王业为重。 而这个“赌”,也就是他与李珩的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2 17:09:58~2020-04-15 12:2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刀大菜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采芙蓉 云安对郑梦观与李珩的交易一无所知,她只是失魂落魄地接受了这场分离,三日期限一到,便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后宫。她时时想着郑梦观应该已经离开了长安,在绝望中汲取一丝丝安慰。 季夏将尽之时交了大暑节令,本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庆,但韦珍惠遣人赠帖,偏在这日邀云安赴消夏之宴。云安自然清楚,人已非昨日,消夏宴也只怕是鸿门宴。 然则,韦妃一直行事低调,就是有孕也瞒到了五个月,而如今后宫名位皆久悬,她却忽然张扬起来,这难免反常。难道她是笃信自己胜券在握,终于耐不住要宣示地位了? 比起心机城府,云安自叹不如,她只能想到这些,便格外警醒着赴宴去了。韦妃如今住在承香殿,与甘露殿隔太液池相望,也靠近皇帝独居的寝宫,含凉殿。 云安自来从未在后宫游逛过,这一回才发现各殿之间的格局。也不知李珩是否刻意,她与韦妃如此东西对峙,便是她们自己不多想,到了旁人眼中,也必成了分庭抗礼之势了。 心中长思短绪纷扰,不经意间已踏进了承香殿,侍婢引路,将云安带到了后殿。殿宇悬廊之间是处花园,筑山叠石,理水植荷,花木簇拥起一个阴凉的水榭,宴席就摆在那里。 “小妹来了。怎么也不叫人撑伞?一路过来可要热着了。” 韦妃的话语依旧动听,也还扶着沉重的身子起来迎接,只不过,目光轻飘,神情刻意,成了场面的虚礼。而云安从前不愿亲近,现在就离得更远,略略行礼便转入了空席。 韦妃不过一笑,缓缓回席,挺了挺臃肿的腰身,眼角眉梢都透出一种莫名的自得:“那开席吧,我今日备了上好的伏茶。” “人未到齐就开席么?” 水榭左右备着三个客席,云安择了最末最远的一席,而另两个还空着。她想,后宫除了韦珍惠,皇帝还有冯王二妃,韦妃若要周全体面,又怎会设席而不等人? 韦妃仍是淡笑,向青绵递去眼色,示意她为云安奉茶,“大暑伏日最要饮些清凉祛暑的茶汤,散一散燥气,平一平肝火。否则,你我姐妹间怎能好好赏荷消夏呢?” 云安早知此来不会简单,这两句话一听便就有了底:那两个客席不过是虚席,有其名即可,不必真去请人,而韦珍惠也不过是借宴席之名,要与她正面对峙了。 想到这里,云安也回给韦妃一个洒然的笑,:“你要早这样多好!这才是宫里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先前还做出那般委曲求全,贤德大度的样子,我都替你累得慌!” 韦妃摆下如此场面,也不怕云安一点就透,只是云安心直口快,不加周旋就扯到从前,到底让韦妃有些不舒服。她毕竟不是从无善意的狠毒之人,只是后来身不由己。 眼见韦妃的脸色稍沉,云安轻蔑一笑,倒也不屑咄咄相逼,提了口气另道:“什么赏荷消夏,有话你且直说!免得劳乏了你这贵重的身子,回头还要赖在我的头上。” 韦妃沉了沉气,转却以端量的目光扫向云安,神态恢复了平和:“陛下可有多日不曾去过甘露殿了吧?小妹难道不想知道陛下在忙些什么?” 近来李珩去后宫只会探望韦妃,这是人尽皆知的,云安不觉得韦妃会如此浅薄,但也有些莫名其妙,便道:“若你是在炫耀,那大可不必,因为你想要的我从来都看不上。若你又想着怎么算计人,那却何必多此一举?” 韦妃却只当没听见,紧接着云安的话音说道:“陛下在决策战事,北庭的战事!日前已授父亲为行军大总管,领北庭军三十万征讨乌梁——他们,已经出发了。” 这个消息相较先前的快意对峙,真若惊雷一般,教韦妃一下便拿住了云安的软肋。云安不在乎韦令义,却断不会不在意另一个息息相关的人——“他们”,不就是在强调郑梦观么? 可是,云安从未听郑梦观提过战事,那日告别,她也说服了郑梦观离开。难道一切都是幻象,除了她,任何人都在幻象之外? “你果然一无所知,果然被保护得太好。”韦妃望着云安惊惶的面孔,既冷笑惬意,又透着几分怜惜,“你大概也不知道,陛下早已召见过郑梦观,他还用他的性命,与陛下达成了一个约定。” “是什么!!”云安猛地拍案而起,两眼瞪得通红欲裂,既恍然悔悟,又痛恨至极,“你们!你们这些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韦妃自然不意外云安的反应,继续平稳地说着:“他不自量,竟想用性命换你余生自由。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真的如他所愿,但陛下放你出宫三日,必是心生怜悯,给你们一个告别的机会。所以,他此去征战必死无疑,不是战死,也会自戕!” 云安不能想象那日的相处竟是郑梦观用命换来的,她所谓的永别,不过是生离啊。然而,就如韦妃所言,李珩的心意难定,郑梦观只怕是枉费了性命。 他真傻。 云安目色怔怔,神思变得一片荒芜,连哭都哭不出来,仿佛行将下世的人,虽余气在胸,却无力吸吐,魂魄已经散了。 “看,这荷花开得多好啊。” 韦妃似乎已经达到了目的,可她忽作悠然之态,叫青绵扶着,走向了池边。满池应季的荷花开得正盛,粉绿嫣红别样美丽。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韦妃缓缓吟了一首应景的诗,却不只为应景。她将脸转向云安,带着浅笑,幽幽道:“芙蓉花在水边,同心的爱人却远赴生死之道,你就甘心像这诗中的女子一样,忧伤以终老?” 就算真的一败涂地,云安也绝不愿让韦珍惠看笑话。她摒着口气,倔强地抬起了头:“我忧伤终老,你就能喜乐一世了?你这孩子快七个月了,陛下可许你皇后之位了?” 皇后之位自然依旧空悬,韦珍惠不就是在为此费心么? “那么,我助你出宫,助你与郑梦观团聚,可好?” 原来,这才是所谓消夏宴的真正目的。云安想听听她到底还有多少手段,但也依旧清醒着,并不轻信:“你会真心助我?还是要落井下石,再将我置于险地?” “云安,你要明白,你我之间本无深仇,只要你离开。”韦珍惠忽而诚恳起来,仿佛毫无私心,单为云安计谋深远,“陛下待你情重,已不会主动放你自由,你不想郑梦观枉死,那便只能听我的。” 云安已不想嘲讽韦妃的虚伪,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要的是出宫,韦妃要的是皇后之位,她们是可以各取所需的。“你能如何?天子就在宫中,你做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韦珍惠倒真不是诓骗,果断回道:“若天下无事,政务清闲,那或许没有机会,可如今的战事是陛下多年的夙愿,他断不会掉以轻心。尤其是每三日一次的政事堂对策,那两三个时辰,内朝森严,唯有军报可以传递,谁也不会在意后宫少了个人。况且,陛下已多日不曾去看你,于你的行动大有益处。” “然后呢?我又怎样穿过重重宫门?羽林卫、监门卫,哪一个是能惊动得起的?”韦妃想得周全,云安亦未必大意,“但有不测,你可以脱身,我却是万劫不复!就算我侥幸出去了,我的父母又如何安排?难道竟不会受我牵连?” 眼看云安似已心动,韦妃拿出了更大的诚意: “重重宫禁自有我保你过关,裴家尊亲,也有我来替他们求情,至少能保住性命!后宫女子出逃算是丑事,就算陛下知道也不会许人传扬,而前朝一向反对立你为后,陛下又岂会授人以柄?如此,陛下再生气,也没有理由处刑,裴家就是安全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极其透彻,要的就是云安自己的抉择。左右是件冒险的事,但不知郑梦观何时就会自戕,云安便没有时间再去犹豫——两害相权取其轻。 “但愿你还有些良心,但愿你会为你的孩子积德。” …… 云安离去后,韦妃仍未叫人撤下宴席,只入神似的凝望满池芙蓉,似乎颇为感慨。青绵小心陪护着,恐韦妃独自伤神,动了胎气,便有心忖度,与她开解: “我们何必什么都告诉她呢?点到即止也就罢了。她既是个明白人,也该知道审时度势。” “就因为她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所以任何隐瞒都不行,只有坦诚,才能让她下决心。”韦妃略略舒展了下肩颈,抬眼望向广阔的蓝天,“从前我们有时间等,现在却不能放纵了。” “等到陛下的嫡长子一降生,中宫之位怎会落到别人头上?太子妃大可不必过于紧张。” 韦妃缓缓地摇了摇头,神情里反添了几分自嘲:“青绵,我们也该审时度势。这孩子固然是我的优势,可陛下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倘若郑梦观真的死了,云安纵然恨透了陛下,陛下也不会舍得放她出宫,相反的,还会更加怜惜她,弥补她。” 韦珍惠算是个知己知彼的好军师,走一步须稳一步。与朝臣揣摩天子圣意不同,她是以多年夫妻的立场去看待李珩,也许未必尽善尽美,但所思所虑必不是白费。 “倘若云安因此成恨,为报复为报仇,真的要与我相争,那可真是个劲敌了。你只想,陛下明知郑梦观就在长安,还放她出宫三日,不就是由着他们私会么?如此旧情未断的女人,陛下还是惯着,能得到这份深情,我太自愧不如了。” 青绵不由地叹气:“那就祈祷她能顺利离开吧。不过,奴婢还有个担心,这郑梦观与陛下交易之事原是秘密,她不知道才耐得住,她一走,陛下肯定会疑心她知道了什么。我们还答应她要保全裴家,若引得陛下怀疑我们,岂非得不偿失?” “既是秘密,那我们怎会知晓?我一向静心养胎,不问杂事,陛下也都清楚。”韦珍惠却丝毫不担心这个: “那个城门郎薛元朴是郑家的女婿,娶的就是郑梦观的庶姊,黄氏之女。黄氏死后,云安并未仇恨庶姊,于这对夫妇有恩,这薛元朴便早是有心报恩的。” 原来,韦珍惠的算计并不仅在内宫。怂恿云安离开是件攸关生死的大事,她必须先保自己万全,选一个合适的人担待罪责。于是,深知云安洛阳往事的她想到郑家有个庶女嫁到了长安,且就是黄氏之女,与云安大有关联。 她虽无法亲自出宫安排,却有个爱女心切的母亲范氏甘愿奔走,母女间稍通消息,便请到了薛元朴这个替罪人。薛元朴夫妻本就有愧,不忍云安与郑梦观分离,而惊悉郑梦观要为云安赴死,便都不必再去劝说,一口答应了与韦妃合作。 想到这些,韦珍惠不自禁地泛起浅笑,继续说道:“他又恰好是职掌宫门启闭的城门郎,助云安出宫,他才是关键之人,而陛下若要追查,一定是与郑梦观亲近之人嫌疑最大。” “那这薛元朴可信么?万一陛下怒而杀之,他就不会牵扯我们来保命?”青绵大致明白,却还有些细枝末节想不通。 “我才说过,你又忘了?我们根本不知陛下与郑梦观的交易,他又有什么证据攀扯我们?薛家与韦家从无交集,他见过母亲派去的人,也只是空口无凭,陛下不会轻信的。” 韦珍惠似乎又即将完成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了。她忽然想,这或许才是她注定的宿命,而从前的贤德纯善,委曲求全,皆非本命。她要重新看待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韦妃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呢?下章解密。感谢在2020-04-15 12:25:51~2020-04-20 14:0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他说我只爱花香不爱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敢远道 大暑后一日便是政事堂对策的日子,云安来不及做更多的准备,就踏上了出宫这条不归之路。她紧张,也甚至有些害怕,但命运也非第一次将她推到生死的关隘,她只有闯。 按照韦珍惠的计划,到了内朝戒严的申时,云安与素戴便以散步为由出了甘露殿。殿中宫女一向不必近身侍奉,便也无人起疑。一路行过太液池,便能望见通往东宫的崇明门,而门北有处宣慧堂,韦妃安排的引路人就在堂内等候。 云安一见,却是个面生的宫女,与她年纪相仿,不像什么行事老道的人,便问道:“为何不是青绵来送我?难道说韦珍惠害怕行动暴露,不敢用身边的人?” 这宫女倒很从容,一面捧出两身宫女统一的服饰,一面回道:“太子妃的月份大了,离不得青绵。她安排裴娘子由东宫出皇城,奴婢自小便在东宫侍奉,熟悉道路,娘子大可放心。请二位速速更衣,时辰可耽误不得。” 已到了这一步,云安并非不信,只是这次行动到底匆忙了些,她要尽量多留几分心。她细想了想,韦珍惠先前居住东宫许久,自然是熟悉东宫的,而如今东宫已经空置,避免了人多眼杂,选择这条路倒也合情合理。 于是,主仆很快换好了衣裳,一前一后,与这宫女排成一列,由宣慧堂往崇明门去了。崇明门是内宫门,距离宫眷居住的后廷不远,为避嫌疑,负责守卫的是皇帝亲率的羽林军。 眼见三个宫女徐徐行来,掌门的都尉甚是警觉,远远地便示出佩剑,又命左右横戟拦截。这是意料之中的,云安只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由那宫女前去周旋。 “这二人原是东宫的洒扫侍女,三月前因陛下登基大事借调掖庭,如今事毕,奴婢奉命送还。” 这套说辞亦很巧妙。宫闱掖庭之事羽林卫无权过问,况又事关皇帝即位,他们总不能为几个宫女去向天子核实。果然,这都尉放松了警惕,围着云安主仆端量了片刻,又查验过引路宫女的腰牌,很快下令放行。 到了东宫地界,云安心里沉稳了许多,跟随着加快了脚步。临近宵禁,各处不大见人,一路循着宫墙幽径,只遇见三两个下职的小黄门。她们顺利地抵达了延福门的偏门。 云安先前几次进东宫都是经由延福门,她还记得,这是东宫的正门。而偏门也一样,都与皇城的夹道相连,夹道尽头就是大宁坊的第一横街,是宫外了。 “奴婢只能送娘子到此,过了这道门自有人接应,他会将娘子安然送出长安城。” “偏门之外就没有禁军么?我又如何识别那人?”虽然宫外近在咫尺,云安也不敢大意。 宫女依旧笃定,扶持云安走到门槛前,说道:“如今东宫无主,守备不比从前,这时辰正门正在换防,只要不闹出动静,便不会惹人注意。那人是太子妃亲自嘱咐安排的,他驾了马车,娘子沿夹道过去即刻可见。” 如此听来倒也周全,云安打量了少时,也寻不出什么破绽,便应了,回头拉过素戴,跨出了宫门。夹道僻静,天色转暗,她们仍旧低头收敛而行,不过片刻,果见一驾轻车歇在道旁。 “云娘子?可是云娘子?” 就在云安犹豫着要如何上前接洽,车舆内忽然先跳下来一个人,且其身形、声音都有几分熟悉——“是我!薛元朴!” 薛元朴?!韦妃安排的人怎会是他呢?在看清这张脸孔后,云安惊得浑身一颤。可薛元朴是清楚详情的,看云安惊恐不已,却也来不及多说,忙示意素戴,将人推上了车。 车驾直奔夹道尽头,颠簸着很快驶入大宁坊横街。这时,宵禁鼓声响起了。 云安并非完全失去了意识,只是那一瞬间,一个重大而迫切的问题袭上心头——韦妃既能将薛元朴牵涉进来,又未明说,那便是为自己留了后路。恐一日东窗事发,薛元朴就成了替罪的傀儡。 云安恍然失色,这才明白自己终究是草率了。她固然是出了宫,固然是想到了父母的安危,却还是百密一疏,忘记韦珍惠是个熟知郑家往事的人。 “薛姊夫!姊夫!你停车,快停下!!” 云安再也坐不住了,拍打着车壁大喊,两只眼睛胀得通红。前头驭车的薛元朴却似听不见,挥动马鞭,愈发加速前行,他要赶在八百下宵禁鼓声落下之前冲出城外。 眼见无法阻止,云安胸口急痛,这滋味一点也不比知道郑梦观将死的消息好受。若为挽回郑梦观一人的性命,而害了薛家满门,甚至连郑澜母子都不能幸免,那她又有什么面目去见郑梦观? 这样的代价,云安担负不起。 终于,疾驰的马车渐渐缓下来,停在了北去的官道旁。 云安冲下车,跌撞着艰难站稳,望着一脸坦荡的薛元朴,千言万语挤在咽喉,只逼出一句:“我要回去!回宫去!” 薛元朴长长一叹,虽忧切却坚定:“澜儿平生最愧疚的就是你与二郎夫妻分离,我们总想找个机会报答你,如今便正好。宫里的事薛某不懂,但薛某毫不后悔。” “那薛家怎么办?阿姊和孩子们怎么办?”云安哽咽不已,吐一个字心口便抽痛一次,“韦妃没有告诉我她找了你,她是要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你的头上,这样不值得!” 薛元朴摇了摇头,反却笑了:“除了你,没人能救二郎,难道要我们看着二郎赴死么?你这一去,也是抛家舍业,无法周全,相比之下,薛某所为实在不堪一提。云娘子,你不能再犹豫了!” 是啊,再难承受,当真也回不了头了。 云安一时怅然,又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绝望,而这绝望又是她不能支配的,她没有选择。 “长安距北庭数千里,而又不通水路,你们只有沿官道北行,若顺利,两三月间可到广阳关。过了关就是燕州,北庭军就驻扎在燕州城郊。车里有澜儿为你们准备的穿用,我也为你们造了两份公验过所,向北所有的关隘我都标注在一张地图上了。” 薛元朴见云安平静了些,便开始交代一些路上的事,而说着又从袖口掏出一枚亮闪闪的物件。云安余光一瞥,不由地抬起头来,她认得,这是那年郑澜回门,她赠给庆奴的麒麟金锁。 “澜儿叫我将这个交给你,她说自从庆奴佩戴上,一直身体康健,聪明活泼,是你带给孩子的福气。所以回赠一枚给你,就当做护身符,希望你一路顺遂,平平安安地与二郎团聚。” 云安接过金锁,手心冰凉而颤抖,但却忽然有了底气似的,心中诸多郁结渐渐拧成了一股坚实的力道,冲破出来: “好!我去!我们一起赌一回,赌这世道,天理尚存!” 八百声宵禁鼓早已落下,雄浑的都城笼罩在绚烂的夕阳之下。云安敛束形容,郑重地双膝下跪——一拜,辞别薛元朴;再拜,愧谢父母恩;三拜,向天祈升平。 …… 已是深夜,刚从政事堂回到含凉殿的李珩难掩疲惫。自点将出征以来,他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这场征战不论于国,还是于他的帝业,意义都太过重大。 他立在临水的窗下,闭目按揉眉心,夜风夹带着太液池面飘散的水汽缓缓拂来,清清凉凉,芬芳悠然。他的心终于得到片刻宁静,但随之而来的脚步声,又隐隐在挑动着什么。 “方才政事堂外头便不见你,去哪里了?”李珩不必回头便知是阿奴,“有什么事么?” 阿奴反却迟疑,深吸了口气,道:“那件事,有动静了。” 似乎是句没来由的话,却一下吊起了李珩的精神,他转过身,目光直直逼去:“是怎样的动静?” 阿奴垂手,眼中却是不忍,略略低去:“人被送走了,已踏上了北去的官道。不知陛下心意,臣先遣了人暗中追随。” 李珩闻言怔然,而只片时,又仰面笑出来,身子也一阵松乏,贴靠在背后的窗棂上。这样子,像是果然料中,又是极度自嘲的:“阿奴,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在坚持一件错的事?而且愚蠢到非要亲见自己败落,才甘心?” “臣驽钝,不懂性情,但知有得必有失。若无张氏之祸,陛下兴许就是个闲散的亲王,皇位或许永远与陛下无关……” “所以你是想说,我得到了本不属于我的皇位,就注定要失去本该属于我的女人?”李珩打断了阿奴,面上浮现出一种苍白的倔强,“江山与女人,这两者能等同视之么?” 阿奴退了一步,谨守谦卑,亦是不愿李珩逼迫自己:“人不会丢,陛下想怎么做,臣去办就是了。” 李珩轻笑,顶住窗棂重新撑起了身子,似又恢复了平淡:“你还问什么呢。” 阿奴领会深意,缓而颔首告退,可将将转身,复又被李珩叫住,而这一回,天子的目光变得几分冷峻:“韦妃临产尚有三月,三月内,你替我去襄阳办件事。” …… 永夜寂寂,李珩还是站在窗下,而又叫殿中侍女灭掉了近处的灯盏。天阔地广,月明星稀,终于只剩他一个孤影。 “陛下爱重云安,自然不愿看见臣的存在,所以臣愿意死,只求陛下放云安自由。陛下为天子,可以任意占有一个喜爱的女子,但作为大丈夫,则该成全那个爱重的女子。臣不敢教训陛下,亦不配与陛下比肩,若臣死后,陛下还是不能放过云安,臣虽不能再与陛下抗争,但在云安心里,陛下就永远输给臣了。” 这便是郑梦观向李珩提出的所谓“可以存在”的交易——用性命换云安自由,用男儿的自尊赌李珩的胸襟。李珩不知为何先想起了这些话,而脑中云安的面庞身影,反却忽然淡了许多。 难道是他自己的心意在主动安慰自己么?他也不懂了,或者说,他从来都回避着一个已知的结果,心绪跟着徒然起伏。然而,如今的结果,又为什么偏偏是一个“局外人”酿成的? 韦珍惠,他少年结发的嫡妻,这个女人变了,变得天翻地覆——阿奴向他禀报的“动静”,其实源于他早就设下的陷阱,而这陷阱,韦珍惠是可以选择越过去的。 那一时,李珩正为立后之事困扰,前朝有资历的老臣无一个偏向他,而又恰在此刻,他得知韦妃有孕,且看见了韦令义的家书。他安抚韦妃,又去质问云安,甚至直接召见了郑梦观,但盛怒之下,也并非没有冷静清醒过。 就在这含凉殿里,也是一个不眠的深夜,他与阿奴谈起这些。原无意要揣度什么,可话连话竟发现了些许反常的事。 用韦妃自己的话说,她隐瞒身孕,起因是为范氏之错而愧疚,不敢用孩子来换取原谅。后来则是因为李珩要立云安为后,她若在这时显露身孕,便会令李珩更加为难。 如此贤德守分又隐忍自抑的结发妻子,怎么不让李珩感动?可就是这般通达人情,近乎完美的妻子,却将一封能够掀起轩然大波的家书,紧接着就“送”到了他的眼前。 即使呈上这封家书的是青绵,青绵也说自己是“自作主张”,但就韦妃隐瞒身孕的情形去看,她怎会允许贴身侍女去天子面前挑唆?事后,韦妃并未因青绵的轻举妄动而再来向李珩表示愧疚,也没有过问一句韦令义有无受到责罚。 而就算韦珍惠只是不敢再向李珩提起家书,那送家书到甘露殿,问云安的心意,总归是她亲自差遣的吧?她若真心想要帮李珩,要做的便不是“问”,而该是继续“瞒”。 这就是最大的破绽,最不寻常的反常。 理清了这些思绪,李珩虽震惊,却也不能十分肯定。他不愿冤枉了韦妃,甚至影响到尚未出世的孩子,可他也不愿被欺骗,尤其是身边人,枕边人,亲近的人。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办法——在去探望韦妃时,有意透露他与郑梦观的交易,看韦妃会不会再传递给云安。因为这个消息和那封家书的作用一样,都会让云安不安。 当然,李珩并不是当面直言,而不过佯装梦呓,或是虚避着韦妃,刻意与阿奴谈起。然后,承香殿和甘露殿便各有了一个眼线,但有动静都会经由阿奴直达圣听。 李珩的办法其实并不高明,但韦珍惠全神贯注地“解决”云安,一叶障目,又怎见泰山?然则,韦珍惠想不到李珩会为她设下陷阱,李珩却也没有想到,韦妃竟会将云安送出了宫。 毫无防备,云安就这样离开了。 “惠儿,是我不该算计你,还是你不该算计我?”李珩迷惑了,对着渐渐黯淡的星月,一遍又一遍地问。 第84章 燕州曲 云安虽自幼独立,却是从未只身出过远门,就算身边跟着素戴,一路上也还是仰赖她的主张。长途跋涉原本艰难,好在郑澜夫妇准备周全,她们不缺穿用,川资也十分富余。 然则,云安只要想到自己身上不仅担负着郑梦观的生死,更还牵扯着裴、薛两家的安危,便愈发不能如此安逸地行路。于是出发没几日,她索性卖了马车,当了大半的衣用,换了两匹矫健的快马,开始不分昼夜地赶路。 出长安至华阴,三四百里路,云安只用了两日;再便是出关内过河东道,直驱太岳山脉,云安硬是赶在了一月之内;等到入了秋,交白露的时节,她已经抵达了雁门郡,广阳关已遥遥在望了。 “薛公子说要两三个月才能到,咱们这才五十天,就已经快到了!所以,好歹就歇两日再走吧,不急在这一时啊!” 雁门郡外的苦竹岭,正是继续北行的必经之地,云安才用了饭食稍歇,极目远方却又耐不住了。素戴深知她的心思,可更心疼她,几十天的餐风宿露,人都枯瘦得不成模样了。 云安却哪里不知疲惫,若要她睡,一闭眼,站着都能入梦。她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我才问过雁门驿的人,趁天气尚好,旬日间就能到燕州,否则一旦起了风雪,封关阻路,兴许明年都到不了。”云安只是一味平和地向素戴解释,面上的强笑蒙着一层土色,“唐诗里不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么?说得就是北庭这一带啊。” 素戴自然说不过云安,见她笑,又不免更心酸:“你这一路不眠不休,都瘦成什么样了?只怕见了他,他也认不出你!” “才不怕!我认得出他就行!” …… 战事在即,北庭军的大营里一片整肃。行军总管韦令义的中军帐内列满了各级军将,从早到晚不歇,定战术,议军情。郑梦观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并不大发表意见,似乎心不在焉。 韦令义目光瞥见,大略知道他在想什么,午间饭毕,便将人叫出了营帐,说道:“大战在即,不可分心,什么事都等到以后再论。我还是那句话,警醒着不要大意,留着性命最要紧。” 郑梦观却只一笑,想韦令义根本不知他与李珩的约定,还以为是从前的境况,拱手回道:“末将是在想着将军所指,但又并非将军所意,还请将军自惜,才好保得韦氏一门荣华富贵。” 说完,郑梦观便转身要走,韦令义见惯了他的嘲讽,但又真怕他掉以轻心,一声呵住,厉声道:“大军出塞,道阻且远,你须紧随我后,不得孤军逞勇,不得独自离散!!” 郑梦观顿步,稍稍转侧身,复又一笑:“罴差山险,可以据守,然大军出关,岂能固守一处?须视详情再议分兵!而此时节,关外已然霜旱,乌梁游牧为业,居无定所,军需供给远不如我,若果有奇袭,大军一临,乌梁必溃!这样的机会,将军也能舍弃?” 行军的道理韦令义自然不会不懂,郑梦观能有这番见解,他亦不曾想到,一时便稍放了心。可才要再开言,郑梦观还是阔步走了,留给他一个冰冷而毅然的背影。 暂且回到自己帐中的郑梦观意气未消,一见临啸却在门下磨剑,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兵器?你要这个有何用?” “我也要随公子一起出征!”临啸一下站正,拍着胸脯说道,“这次不同以往,公子更要保护好性命,不然云娘子也要伤心死了!她一个人在宫里就够可怜的了!” 真是才不想提什么就来什么,云安自然是郑梦观的软肋了。他岂不懂云安孤身入宫的痛楚,亦不难想云安知道自己的死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他必死,才能换得一丝云安自由的希望啊。 “你的身手多年没有长进,留下,看家!” 郑梦观没有给临啸任何申辩的机会,硬邦邦抛下一句,进了营帐。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内情,严守这个秘密便是保护云安了。 …… 云安终于抵达广阳关的这日,正巧是八月十五,虽风沙弥漫,倒真未“飞雪”。她心想,中秋寓团圆,兴许是个好兆头。 临近关隘,主仆下马步行,可远远看去,却有官兵占道,将要进出关口的百姓都拦在了道旁。因问之下才知,朝廷派拨的军粮也是今日到,运粮的队伍正在通过隘口。 云安只好同旁人一样等着,心下琢磨,稍待也不必再问路,跟着官军走,自然就能去到北庭军的大营。 “娘子快看!那不是……那不是临啸嘛!” 云安一时没多看,素戴却忽作惊呼,拽着云安指着隘口,激动得不停蹦跳。云安便揉眼去看,那关口门下,前来接应的军士中,果有一个穿着皮甲的熟悉身影。 难道郑梦观也在其中? 这么一想,云安不禁一阵兴奋,但又不能贸然冲过去,还得顾着自己是逃出来的,尽量不要惊动官家人。于是,主仆目光紧盯着临啸,脚步挪移,先穿出了人群,再沿着关口石壁一点点靠近。 到了门侧最前处,四个执戟郎就在几步之外排开,云安还是不便叫喊,可素戴这回反比云安灵光,眼珠一转,捡起块石头,果断朝临啸扔了过去。 原已离得不远,石头又恰中临啸后背,待他吃痛转身,素戴忙拉着云安跃起挥手,便瞬间将那人的魂魄给勾了来。且不说云安,临啸骤然望见素戴,即使那张脸憔悴蒙尘,他也不需再多辨认。 临啸拔腿冲过来,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脸,一边连喊了三声:“天啊!”他方才还以为自己白日做梦,可被石头砸中又是真切的疼,他真不知该惊该喜了。 “才多久不见,你傻啦?”素戴虽先前不待见临啸,但这时相逢,总有一股渡劫成功的喜悦,便调侃起来。 临啸仍未缓解过来,紧咬嘴唇,拱肩缩背,半天才断断续续道:“素……素戴,娘子,你们怎么来的呀?你们不是……” “说来话长,我慢慢再告诉你。”云安比素戴多了许多感慨,勉力一笑,“我先问你,你来此接粮,那二郎是不是也在?” 提到郑梦观,临啸的脸色沉了下来。云安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没有追问,但一颗心已不觉随之揪紧。 …… 北庭军大营内,临啸将云安主仆带进了郑梦观的军帐,但郑梦观却并不在。云安早见临啸脸色不佳,对此不感意外,却也不知怎样发问,她有些不敢。 “二郎是出征去了?”良晌,云安反复斟酌着开了口,简单的话,却是声调微颤。素戴体会云安之意,悄声上前相扶,一双眼睛向临啸投去期待的目光。 临啸抿着唇略略颔首,两手背在身后暗搓,吞吐道:“二公子是半月前随韦将军一起出征的,如今…如今还没有回来。小奴只是个下人,不敢打探军情。” “那韦令义回来了没有?!” 云安此行本为阻止二郎轻生,一听这样不明不白的话,顿时心气一提,再想到自己将二郎托付韦令义的事,不由燎起怒火,以为韦令义失信,并未费心照拂。 临啸大惊,忙回道:“韦将军在的,他……” 韦令义果然独自回营,这下云安哪还站得住,更不及听下去,拔腿冲出了营帐。来在场院停步一看,那大营中央最威严的军帐想必就是韦令义的处所,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 中军帐外守备的士兵远远见一人跑来,又是个生面孔,当即便挥起长戟大喊拿人。而云安却是铁了心硬闯,不但不怕,脚步也不慢,口中高呼:“韦令义你滚出来!” 韦令义自然正在帐中,猛听声音,脑中轰然,仿佛幻觉似的,缓了缓才转身出来。一见,这人已被左右擒住,按跪在地上,只一双胀红的眼睛狠狠地刺过来。 韦令义愕然顿步,险些站不住,咽喉如有骨鲠,心里却又急切,好不容易才逼出口令——“快放了她!” 士兵们不知所以,也未见过韦令义如此情态,不敢迁延,迅速退到了一旁。云安站起来,浑身意气一时稍平,略仰面孔,双拳攥紧,倒要看这失信之人如何应对。 韦令义下阶而来,脸上仍满是不可思议,想要拉住云安却又无从伸手,终究小心翼翼地问道:“云安,你是怎样来的?” “这话,你该去问问你养的好女儿。”云安目光低去,抿着一丝冷笑,似悠然地擦过韦令义身侧,走进了中军帐。 韦令义且在原地愣了一时,猛地起步转身,却颇有些仓皇。他无法想象长安发生了什么,但已能想到,云安是来兴师问罪的。 “郑梦观现在何处?” 果然,云安开门见山,不给韦令义任何缓和的余地。说着,她一步步走近,一直来到韦令义身前,双手背在身后,气息平稳,似乎并无别意,只平常一问。 韦令义望着风尘未洗的云安,满目怜恤,喉中咽了又咽,却才要开口,眼前骤然划过一道寒光。而目光闪避之间,只觉一阵刺痛,鲜血便染透了衣襟——云安将一把短刀插进了他的左肩。 韦令义久经沙场,身材健硕,这一刀并不致命。他忍痛退后一步,这才发现,短刀是他自己的,原本就挂在帐侧的木架上。云安先他一步进来,就是有心寻找武器。 “我将郑梦观托付给你的那天就说过,倘或他有不测,我就会要了你的命。”云安缓缓收回握刀的手,一时没有再相逼,眸子里映出一片血色,却也毫无波澜。 韦令义捂着伤处,不急包扎疗治,怜恤的目光里又多了一重痛惜,他道:“两军交战,形势多变,我并非没有保护他,只是……” “只是你没有将他带回来!只是你是行军大总管,你的命比旁人重要百倍!”云安一觉韦令义有狡辩之意,便毫无耐心,落下的刀尖又一次举起。这一回,是对准了韦令义的咽喉,只待上前半步,便可取了他的性命。 郑梦观确实下落不明,韦令义也明白自己无法给云安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就这样僵持下去?韦令义在抉择。 面对这个亏欠太多的小女儿,他愿意赔上性命,但此时此地,他担着战事之责,不能就死。而若云安真的弑杀主帅,也难有机会活着离开大营…… 云安担着满身疲乏,此刻却愈发清醒。她的内心毫无二意,握刀的手掌又紧了紧,然后一寸近一寸,抵在了韦令义的咽喉:“韦令义,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作下的孽,你死了就当还了这一世的恩怨,我便不再追究你的夫人和女儿了,好好上路吧!” 云安说完咬紧了牙关,却就在要用力刺下的那一瞬,灼灼的日光冲破帐门,又有一人闯了进来。 接着,三双目光交汇,伴着短刀坠地的撞击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说啥,现在娃睡了我就来解释一二。距离预产期十天就胎膜早破,生得有点突然,接着就是带娃,新手妈妈真的鲨我!现在快双满月了,总算抽点空继续写文,感谢还在等我的小天使。下个月还有个重要的考试,干系到我的血汗钱能不能变多,所以还是只能带着写文,更新时间不定,敬请谅解。 话不多说,留评发红包。感谢在2020-04-24 00:36:35~2020-07-22 01:0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十四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刀大菜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欲晓霞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考完啦,偷偷更新,躺平任嘲感谢在2020-07-22 01:00:30~2020-08-25 12:2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刀大菜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八月十五夜,燕州的月亮同长安一样圆。 云安在这一日抵达,或许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没有想到,在决定韦令义生死的一瞬,郑梦观从天而降。于是,原本分隔两地的有情人,终也团圆了。 更深了,云安坐在帐中唯一的平榻上凝神,目所能及的,唯是郑梦观而已。二人互相坦诚心迹,知道彼此等来的这一日,都背负着过于沉重的缘由。 “云儿,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也不许再做傻事。”郑梦观端来热水为云安擦拭,只看她呆呆地盯着自己,似乎尚未从白天的事中脱离,神情郁结而颓然。 “做傻事的人是你,我若有所为,也都是因为你!”云安却忽然发狠似的,甩开郑梦观的手,面露忿色,“现在好了,你是不会死了,可你阿姊一家,还有我的父母,都成了替罪之人,生死未卜!” 郑梦观一时无言,眼中渐热,潮润了。他明白,云安其实并非怪他,而更多的是自责,是害怕。他的心揪成了一团,实在不忍,一把将云安拥入了怀中: “我只想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我什么也管不了!你要我活着,可我也要你快乐。纵然我死不能换你自由,于皇帝而言,却是少了一份阻碍,他至少,会没有顾虑地待你。” 这话说得云安泣涕如雨。他们本不能放下所有去自私地相爱,却又只能以自私来换取一线生机,还要将这一线生机互相推辞,留给对方,这哪里会有答案呢?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这是当日郑梦观在放妻书上格外添加的一句话。云安忽然想起来,又觉此情此景,别样痛心。 “没有你的千秋万岁,我一刻也不想拥有。”云安口中低声呢喃,不知郑梦观有无听清。 …… 直至云安在怀中睡沉,郑梦观才整理着出了营帐。天快亮了,巡守的士兵正在换防,他环顾一周,阔步朝中军帐走去。 到时,帐内刚添了烛火,韦令义也是未眠,左肩伤处已被处理,外表看不出异样。郑梦观大略致礼,道:“将军的伤应无大碍吧。末将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韦令义仍在思量白天的事,不知郑梦观有没有安抚好云安,也想知道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了想,从席上走下来,一片关切都聚在眼里:“云安如何了?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是怎样出来的?” 郑梦观并不是来向韦令义交差的,但提到这个因果,难免令他生气,便冷冷回道: “陛下不肯放人,却多亏了将军的好女儿啊!她怕云儿夺了她的后位,所以费尽心机送云儿出宫,还将我姊夫城门郎薛元朴牵扯进来为她替罪,连裴家都无法逃脱干系!将军何不遣人回长安打听打听,你的女儿究竟有没有达成所愿,母仪天下?!” 韦令义恍然大惊,这才想通云安起初的那句话。他并不知韦珍惠变了性子,不敢相信自幼乖巧贤淑的女儿能做出这般狠心之事,这比任何事都令他难以接受。 而惊愕之余,他生出恐慌,想起那次便殿面君,李珩也变了,君威浩渺,不再是他可以揣测的人。他觉得韦珍惠再如何有手段,大约都敌不过李珩的城府,他怕长安的局面陷入混乱,最终一事难成。 看着韦令义渐渐灰暗的面孔,郑梦观攥紧了拳头,心里为云安有多少恨,也要忍这一时,不能再伤了这位行军大总管。因为,他此来的要事,事关军机。 原本,他是有意与大军走散,就是想自戕了结。可兜兜转转十数日,竟教他单枪匹马寻到了乌梁的软肋,以此克敌,或可提早结束这场大战。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出以公心,不愿家国错失良机。也便就是这一犹豫,像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他终究留着性命见到了云安。 “韦将军,长安如何,你我一时都不得而知,还是先以正事为要。”郑梦观深吸了一口气,目色凛然,“请将军召集诸将,大帐议事。” …… 郑梦观离去前嘱咐临啸守在帐外,素戴歇了几时也来守候。二人席地而坐,原本无话,可奈何临啸心中有事,不时瞟去两眼,抿唇搓手,终于掂掇着开了口: “你不累了?你再去睡睡吧?” 素戴愣了神,缓缓转过脸,眼睫微颤,轻叹了声:“我家娘子不易,不靠着她我心不安。” 临啸闻言望了帐内一眼,目光稍一凝滞,旋即也叹了一声:“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们在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可惜,我现在也帮不上什么。” “路上算什么?你是不懂长安究竟有多大的事。”素戴苦笑,屈膝叠臂,将头歪枕着,放眼天际的鱼肚白,“娘子虽自小坎坷,但在襄阳的时候也算自由快活,可自从嫁到洛阳,桩桩件件便都来了。她图什么呢?女子嫁人又图什么呢?” 临啸听这话颇有伤感之意,便就想劝,况又是他心上之人,提起婚嫁,他也便联系起自身来,忽一冲动,道:“难道因你家娘子之故,你就不愿嫁人了?” “什么话!” 素戴猛一惊,既不知所措,又气恼,跳起来吼了一嗓子。临啸这才发觉失言,心里悔恨口拙,忙也站起来赔罪,又怕素戴似乎要走,情急不辨,跨出大步,欲将人拦截。 然则,素戴并非要走,却是顿步原地被急三火四的临啸一撞,二人双双踉跄。而未及站稳,只听几声叮铃脆响,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于是四目相聚,在渐亮的天光下,发现,那是一只蝴蝶纹样的素银钗。 这东西,临啸藏在身上有两年了。与素戴长安重逢时不曾拿出来,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摆在心上人眼前。 “银钗?”素戴疑惑地拾起,看了眼便举向临啸,“你的?你怎么会有女人的首饰?” 临啸每每胆怯试探,如今天助机缘,他倒一瞬开了窍,抬起头,站直了身子,颇显郑重:“是我的,是我要送给你的。” 临啸这正经模样已不寻常,言辞又忽然暧昧,素戴一惊,拈钗的手指也僵紧了:“为…为什么?” 临啸不意外这样的回答,提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公子曾送娘子梅花钗,为的是寄情表心,那我,也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这话再明显不过,听得素戴头皮发麻,也不辨是否反感,连忙喝止。而那银钗仿若烫手,她举得发抖,要扔未扔,要还腿也迈不动。 临啸的笑意渐渐收敛,觉得自己着实鲁莽,素戴不喜欢,不喜欢银钗,也不喜欢他。“算了。”他主动上前取回银钗,盘弄了几下收回了袖内,缓道: “你是个伶俐人,和府里那些丫头都不一样。我虽自小跟随公子,却没学到半分聪慧。是我不自量,你当我没说吧。” 临啸的情意由来已久,而素戴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婚姻大事,这时,她才陷入深思。望着眼前这个三分愣七分憨的小子,她的内心似乎没有抗拒之意。 “说都说了,只是…说得不是时候!” …… 郑梦观一去便是两日,云安每每醒来,等不到便又睡了。同在军营,近在咫尺,也是两处相思。而这相思中又夹杂着细碎的忧思,云安终究不能踏实。 两天后的深夜,郑梦观回来了,脚步匆匆,可到了营帐外刚要进去,却听云安的声音急喊了声:不许多言! 是什么事不许说?二郎一下也急了,觉得云安还有什么要紧的事瞒着,不肯与他分担。便一想,现在当面去问恐怕不行,只有等素戴出来背地相询。 于是,他退后几步,站到了帐侧的暗处,只见里头没了言语声,人影移动,一看果是素戴端着盆水出来了。他悄声跟去,直至取水的井边才将人叫住,一开口便直道: “你们主仆才刚说了什么?为何云安不许你多言?” 素戴原本一惊,尚有些慌乱,闻言又要掩饰,结舌道:“我们没有…哦,是我多了几句嘴,惹娘子烦了。” 这样子显然是在说谎,且更令二郎忧虑:“你快说实话!在这个地方她的一切都由我做主,难道你还想她受苦么?” 素戴自知露馅,也想二郎说得在理,低头一叹:“是娘子的身体。自打进了宫,她便日夜悬心,出来后又奔波了这一二月,餐风宿露,不得休养,到如今月水不通已三个月了。” 最后这几个字听得郑梦观心头一紧。原来是这样的私事,既在军营中,又非夫妻之名,云安当然不便张扬。 “从前娘子重伤失血,气弱血虚,也曾经水不调。医家问诊时便说过,医治女子,多须调经,经脉不通,百病缠身。娘子尚且年轻,这样下去岂不要伤了本元?公子既已知道,那能不能请随军的医官来给她诊治呢?” 二郎何曾没有想到这个?只是一来,军医擅长的是跌打刀剑的外伤,于女科不精;二则军令严谨,营中不能有女人,云安主仆改扮着尚可栖身,一旦传扬,多有不利。 “你先去休息,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二郎思忖片刻,丢下这话便又匆匆往营帐去了。 到时,帐中烛火仍亮着,云安和衣侧躺在榻上,静静闭目。虽是睡着,但手上握着半块干馍,嘴里还含着一口没咽下去。这情景和着方才素戴的话,顿教郑梦观红了眼睛,他好心疼。 站了一时,二郎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拿走云安手上的干馍,又想替她将嘴里的掏出来,却才碰到她的唇,人就一下惊醒了。云安心里提着根弦,原未深睡。 还懵着,只一见是这张面孔,云安便扑上去紧紧抱住:“你回来了!战事如何了?何时再要出征?” 二郎此刻想不了战事,满心满眼都是怀中人,“军中处处不便,吃不好睡不好,很不习惯吧?” 云安见这人面目平静,想来暂无大事,一笑道:“我又不是来享福的,你能在这里,我也可以!” “那…”二郎欲言又止,轻抚云安脸颊,心疼而又自愧。细想云安嫁到洛阳的那日起,三年有余,他是没让云安享过几天清福,却多的是委屈烦难,伤心难过。 二郎口中不言,眼中到底还是流露出些许意思,有情人之间是能捕捉到的。云安因而敏感起来,反问:“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你又要走了?战事不好吗?!” 二郎倒吸了口气,这才回神振作,稳住云安,道:“别急,我不瞒你。如今战事有变,于我军有利,旬日之内必会再征。到时倾营出动,只留数十人看守。我是想,送你到别处去。” 才来了没三天就要赶她走,云安脱口就是拒绝:“我哪儿都不去!你想也别想!” 不说破云安的身体原因,也会让她反抗,这似乎是没有办法回避的。二郎深深地望着云安,重新揽她入怀:“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不论战事最终如何,我都会留着性命跟你一起回长安。云儿,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云安还是不想,但也非完全不信,抬起头,目光盈盈:“那你为什么要送我走?我在营中等你的消息不是更快吗?你想要我安心,我的心便只能安在此处。” 二郎一时不知如何再劝,此间气氛忽然变得像是生死惜别。然而,他又怎么舍得分开呢? 见二郎久久没有同意,面色也渐渐凝滞,云安觉得他大概是铁了心不会松口,或是趁她睡着,或直接生拉硬扛,怎么都会将她送走,她是拧不过这人的。 于是,不知哪儿来的一线灵光,云安忽从榻上站起来,窜到二郎背后,手脚一并紧紧地攀在他身上。“你出征之前我就不下来了!你有本事就掐我,摔我,反正也没用!” 二郎原是心软了,在另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突然被云安来这么一下,当即愣住,接着便是往事如泉涌——她又耍赖,她又不下来了,这是第三次了。 “云儿!”二郎只有笑,无奈又温柔地唤她。 云安全不在意,贴在二郎背上,口中念经一般:“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就这么闹了半晌,约莫三更了,二郎还是惦着云安的身体,想哄她先下来休息。可话才说了一半,营帐外却传来一阵马蹄骚动,这还不到换防的时辰,动静也不大对。 “临啸,外头何事?” 武官的敏觉让二郎立刻警醒起来,他只怕是营中因故哗变,或更糟糕,是敌军夜袭。然而,都不是,临啸答道: “朝廷派来的慰问使到了!” 第86章 是佳音 “你快点!我没病!你先给我说说长安如何了!” 云安像条离水的鱼儿,在榻上不停地弹跳。榻下之人只管垂目搭脉,除了时时按住这条乱动的胳膊,别无回应。这搭脉的自然是医家,却也是,长安来的熟人—— “许延!说话听见没?许延,你就边治边说不行吗?” 许延,新君的心腹医官,风尘而来,以朝廷慰问使的身份。 许延见云安愈发急了,这才抬眼一笑,抱臂耸肩:“积想在心,思虑过当,气血劳损,这位娘子,敢问你是否月水不通久矣?” 一句话,顿教云安咽了声音。若许延单是医家也罢了,医患之间并无忌讳,可他偏又是朋友,是男子,便难免令人尴尬。 “才在外头,郑将军托付我来看你,他都没急着问,你倒火烧眉毛似的!”从前见惯了云安大大咧咧的模样,许延也不忍再逗她,清了清嗓子,又摆出副正经脸: “不论如何,身体总要先顾好吧?我也听你的丫头说了,你这症候不轻!若再放任下去,就是有好事你也无福消受!” 云安渐渐缓过来,细想前后,一下都明白了:难怪二郎一回来就说要送她走,原是素戴嘴不牢,才叮嘱了不要多言,转头就全吐露了。怪道这许延也是一阵及时雨,她还纳闷,为何这人一来就先问诊,仿佛奔波千里,只为专程看病。 云安叹了声,也不好意思,低头搓手,口中喃喃:“如今这境况,还能有什么好事?我想怎样就能怎样?” 声音虽含混不清,许延也大致听懂了,连连摇头,显出一副不可思议而又嫌弃的表情:“裴云安,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傻子的?” “嗯?”云安完全没有领会许延的意思,有些发懵。 许延再三摇头,撇了撇嘴,叹气道:“你不想,朝廷有那么多职官,陛下为何遣我来呢?” 云安还是云里雾里,挠了挠脑袋,道:“这很奇怪吗?不就是因为你是陛下的心腹,是近臣。” 这话也不是不对,可着实把许延给堵着了,他勉强一笑:“都提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陛下遣我为使,都是因为你啊!” 这个答案似乎早已悬在头顶,朦胧间戳破,便是一声轰然。 “你一有动静陛下便知道了。他怕你一路风霜身体吃不消,或是沿途遇到危险,没几天便让我以慰问使的身份暗中跟随,只不过不必在路上就告诉你罢了。” 云安丝毫没去想,若许延不知内情,早该惊讶她为何在此。而她逃离日久,皇帝必已知道,原是可以派人追拿的,却没有,还护着她顺利抵达北庭。这一切,都在李珩的掌控之中。 “所以,你大可不必忧愁,陛下非但没有怪罪你,连裴家上下也都安然无恙,郑家就更无事了。”说到这里,许延的神态渐渐低落,似惆怅般,缓缓又道: “云安,陛下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你,相反的,他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舍不得你。他让我再问你一句话,他如此这般待你,你可愿再回到他身边,做他的皇后?” 这个问题,好回答,又不易回答。 “许医官,夜深了,云安抱恙,能否让她先休息?”此间沉默良久,原本侯在帐外的郑梦观进来了。那些话他都听见了。 许延回望一眼,舒了口气,从杌凳上起身,朝二郎略致了一礼:“也好。那许某就先去料理药方了。” 许延语毕即去,云安却不知怎么面对二郎了。她有愧,因为她犹豫了,没有脱口拒绝李珩的问;她亦有深深的难过,觉得自己待李珩从来刻薄,把一个天之骄子的自尊肆意践踏。 “对不起。”云安红了眼睛。 二郎却毫未在意,默默近前,默默拥抱,轻轻地拍抚:“云儿,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终究也是赌赢了的。” …… 有许延在,郑梦观便能放心去处理军务。许延可以在营中为云安调治,也不会曝露云安的女儿身。而就像他对云安所言,大军很快便会再次出征了。 长安的事情似已无碍,但眼下的战事依旧令人不安。云安不懂行军布阵,只知战场上刀剑无眼,而天气又变得更冷了,关外的风雪严寒,是更胜于刀剑的利器。 倏忽,到了大军出发的前夕。云安在帐外等郑梦观,不知还有没有惜别的机会,这人又忙了两日不曾露面了。许延在营中也不认识旁人,看云安愈发焦灼,便来同她说话。 随口几句,二人自然地说起了长安,云安一脸平静:“陛下知道是韦妃助我离开,怪罪她了么?” 许延摇头:“我不清楚,我不是随后也走了么?但想来陛下就算生气,韦妃有孕在身,他也不会惩罚。” 云安笑了,苦笑又带着些许讽刺:“有孕可真是好,无论做了什么恶事,都能抵消罪责。算算日子,她大约已经临产,倒不知生男生女,若是男孩,她更得意了。” 许延听来皱了眉头,他是个纯粹之人,平生也没受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挫磨,便只依自己的想法说道:“韦妃的情况尚且不明,但陛下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啊!云安,就算你不喜欢陛下,难道对他的为人也从未相信过么?” 云安却没往李珩身上想,解释道:“我就事论事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陛下,对我有大恩,我不会觉得他不好。” 许延先未接话,出神似的盯了云安片刻,却忽道:“你只把陛下当恩人,所以不愿意成为他的皇后。” 那日没有回答的问题,不经意间尘埃落定。 “这个…”云安有些不好意思,也勾起些许惭愧,但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已有了选择,“许延,我不知怎么描摹,可能等你有了心爱之人,经历了,便自然懂了。不是有句话么,事非经历不知难。” “哦,哦……”许延短一声长一声的应着,脸上怔怔的,而心底幽幽绕绕,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庞,“云安,你说,这世上男人是不是只能喜欢女人,若喜欢男人呢?可不可以?” 话端跳转得太快,也太稀奇,云安不可思议地凝视许延,半晌只道:“喜欢一个人,也许是可以不分男女的吧。” 仅此一句,云安没再问许延何来此想,她也搞不清,怕弄深了,更是难解。她只是大致觉得是对的,这世道天理,最初不也是人定的么?而约定俗成,也只是长久的习惯罢了。 …… 云安与许延专注说话,丝毫没发现韦令义在后头站了许久。他知道许延带来了长安的好消息,想在大战前来问上一句,另一个女儿韦珍惠得到了怎样的处置。 他怕此战一去不回,问了便好歹有个着落。可赶巧,云安正说起韦珍惠,他就不用多问了。回中军帐的路上,他内心索然,一直低着眉目,直到望见一双乌皮靴挡在路前。 “将军是去见云安了?是想知道长安的情形?”来者是郑梦观,他刚巡营点兵,做了战前最后的准备,正要回去见云安一面。 韦令义一改眼色,镇定地道:“时辰不早,你快去陪她吧。好好安慰她,她第一回 面对战事,必然害怕。” 自从知晓韦家旧事,郑梦观对韦令义再无半点崇敬,说话也一直犯冲,但这回倒只是寻常,像是和解了,不在意了。他点点头,略一拱手,便要就去,走了几步又转身: “将军放心,云安性情纯善,绝无落井下石之心,只要裴家无事,柳夫人安好,她便不会再追究旁人。待将军大战告捷,功劳无人能比,以陛下的王者胸襟,自也不会从重处罚韦妃娘娘。” 韦令义断没有想到,郑梦观竟会安慰他,而这几句话竟也是有奇效的。郑梦观心下了然,一笑: “将军不是几次同末将说过么,陛下是个王者之人,终究会以王业为重。故而,将军勿生杂念,为王业尽己所能,便是救赎。” 韦令义听罢唯觉汗颜自愧,他没有看错这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人,甚至开始敬佩他了。 而郑梦观忽然开阔,也不过是因为云安无事了,他没有必要再去咄咄相待。于所有事,于他的立场,他是最能看清的。 …… 郑梦观来至帐前,正见云安与许延并坐,二人已然静默,双双望着无边无垠的夜空。他并未立即叫人,倒是许延在余光里先看见了他,提点云安,二人一同站了起来。 二郎自去与许延互相见礼,倒没说的,许延很快识趣地离开了。他走远了又回头望了一眼,参详似的,眉头微皱。回到自己营帐,他招来一名随从,要往长安送个信。 “没有别的,你就对陛下摇头便是。” “摇头?”随从不解,认为递信给皇帝,没有正经的一封书信,也该是几句有头有尾的口信,只一个动作恐怕不敬,“卑职敢问这是何意啊?” 许延提了口气,嘴唇微抿,也知此举有些晦涩,虽天子能懂,却怕随从多问,冲撞了天子私事,想了想还是写下书信封在了竹筒内。信上所言也不多,只四句古诗——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诗中女子对丈夫的情意生死不渝,也对爱慕者的心意十分理解,字字句句竟和如今的情形极为贴切,是最好的婉拒。然则,许延固然用得恰当,却不知李珩自己早已说过这句话。 那是三年前的上元夜,李珩在灯市看着郑梦观把云安带走,心底的感慨便聚成情意,自此便愈发情根深种。可兜兜转转,起起伏伏到如今,竟还是应在了那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 …… 从郑梦观出现,到许延离开,云安一直没有说话,进了营帐,她也还是默然,只一双目光注视二郎的面孔。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二郎褪去甲胄长剑,拉住云安的手一笑。他心里明白,今晚惜别,云安是舍不得。 云安咬着唇,杏眼睁得又大又圆。她总算等来这人,可也表明,离别又近了。她忽然钻进二郎的怀抱,两只手臂紧紧环住其腰身,力度之大,似要融进去一般。 郑梦观一愣,心底最柔软之处波澜渐生,才要说些什么,一低头,鼻尖却碰上了云安的唇,微凉。“云儿,你要做什么?”二郎嗓音低沉,又有些刻意的隐忍,他明白云安要做什么。 “给你生个孩子。”云安毫不避讳,说着踮脚,直接吻上郑梦观的双唇,两手为他宽衣。 这般,郑梦观是招架不住的。他们分别太久了,那相思相亲的滋味岂受得住这般撩拨?他与云安应和,抱着云安往平榻上去,两个人的衣带散落在地,交缠不清。 帐外风寒,帐内春暖,却就在共赴鸳梦的一瞬,郑梦观停了下来。他捧起云安的脸庞,目光炽烈而又万般怜爱:“我不能,现在不能。我要堂堂正正再娶你过门!” 云安笑了,微喘着气,道:“谁要你再娶?谁又要再嫁?我裴云安只为人嫡妻,断不为继室!等你凯旋,我们回长安,问阿娘要了放妻书,烧了!” 一番话把原已十分动情的郑梦观说得更加动容,心潮汹涌,所思所想,所情所愿,都溢于言表。他不再顾忌,轻柔地俯下身去,沉浸在久违的欢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就结束啦~虽然大方向已经很明显了,但还是有些小细节可以期待,下章揭晓吧。然后番外会还准备三章,就完结啦。这本写得太曲折了,下一本我会准备好了再来。谢谢支持。感谢在2020-08-25 12:28:22~2020-08-29 14:2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刀大菜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月重圆 大军出征,一去连月,云安只能靠着零散的战报拼凑二郎的境况,然而,也不过就拼出了三个字,他活着。其余胜败如何,有无受伤,或是人在何处,一概不得而知。 为了能让等待的日子过得快些,云安便领着临啸、素戴,随许延一道,帮着军医照料起伤兵。燕州的十月滴水成冰,接连的大雪,四处茫茫,衬得将士们的鲜血更加猩红刺目。 一个寻常的傍晚,风雪初霁,云安料理完最后送来的伤兵,已累得直不起腰。她没有回帐歇下,略作喘息,走到了营门,挨着根柱子发起呆来。天虽晚了,但白雪映照着,仍能望到远处。 “身上都是血,回去洗洗,换身衣裳吧。” 许延来了,他也刚停手,各处不见云安,便知她在此处。自郑梦观走后,云安隔三差五便会这般,而每每皆是失落而回。 “换了还会沾上,不知何时又会送来一批。”云安倒未太过入神,转过身勉力一笑,却道,“为什么要打仗呢?多少人丢了性命,又有几人能留个全尸?有幸被抬回医治的,更少了!” 这话透着伤感,冰天雪地之中就更显悲凉,许延叹了一声,眼中不觉一阵潮热:“为国征战,古来如此。若不灭了乌梁,消除北患,子子孙孙,还会有更多人受苦。所以,忍一时之痛吧。” 云安岂会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可每日经历,难免煎熬痛心:“先前有个男娃,不过十四五的样子,却硬说自己二十岁。再一问,家中父兄已接连战死,只剩他一个了。他说他就想杀敌立功,用朝廷的奖赏回乡成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他求我好好医治他,别让他死在燕州,可他伤在要害,只撑过了两日……” 说到这里,云安已是哽咽难言,她可怜这场战争中所有无辜的生命,又为自己的渺小无力而感到深深地歉疚。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支持二郎的梦想,还亲手将人送回了流血的战场。 许延不料云安会这么沉浸伤怀,但想她有如此切肤之感,关键还是因为心爱之人也在征战,便忙劝道: “别伤心,我们就快赢了!你想啊,郑将军不是寻到乌梁的短处了么?乌梁虽是强敌,但乌梁王凶悍暴虐,不知修德,已惹得部属上下怨声载道,如此人心不齐,岂非亡在朝夕?” 这一点,郑梦观倒是同云安解释过的,为的也是让她心中有底,安心等候。 那一时,二郎独自游荡在罴差山下,巧逢乌梁王的信使到漠北的统叶部传令调兵。统叶部的首领是乌梁王的亲弟,早年与乌梁王争位落败,一向面服心不服。 此次朝廷大举进攻,统叶首领大有作壁上观之意。二郎便想,若能再行离间,使兄弟彻底反目,再假意扶植统叶部与乌梁王骨肉相攻,挑起内变,则乌梁自然溃亡。 二郎的计策得到了包括韦令义在内的北庭诸将的一致认可,韦令义更亲自潜入漠北,以北庭节度使的威信取信于统叶首领,与其定下了同盟之约。故此,等到大军出征之日,实则北庭军已有五六分胜算在手中了。 云安将这些事在脑中过了一遍,好歹也有些许安慰,便作一笑,点了点头。 就这样,云安在忙碌中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十月末,乌梁王败退肃州,却又率残部趁机入寇临近的河西数州。 旬日后,皇帝改嫡将胡绩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受韦令义调度,自定州驰援河西。 不过五日,胡绩大破河西,乌梁王不敌,孤身逃遁。 至腊月初,漠北固阳岭传来消息,乌梁王为队将郑梦观擒而杀之。 三月有余,这是云安第一次,真真切切、详详细细地知晓郑梦观的行踪。他不仅依旧活着,而且越战越勇,竟手刃了乌梁王。 仗打赢了,他大概快要回来了。 …… 临近元日,分散在各处的北庭诸军渐次会师回营,云安盼了多日,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这一次,不见郑梦观,也未见韦令义,她连可问的人都没有。她开始怀疑,是否先前的消息出了差错。 直到,一个难眠之夜后的清晨,云安恍惚间起身,目光迷蒙间,忽见那人闯了进来,肩头载满千山风雪,眉眼饱含十里云波。 “你……是?”云安揉着眼睛,怕是梦,不敢惊破。 那人不答,步步走近,步步笃定,他去捧起云安的两颊,掌心是温热的。“云儿,我的云儿。”他轻唤,口中呵出白气,是热切的,“云儿,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 不是冷的,能摸得到!云安猛一昂首,盈盈双目,衔接了那泛滥的云波,她终于毫无顾忌地扑上去:“我想你!我好想你!” 两个人紧紧相拥,这场景不是第一次,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庆幸,都珍贵。 “为什么这么迟!为什么别人都回来了,你要这么久!”云安止不住眼泪,边哭边发泄,但心中却是比谁都高兴。 郑梦观亦难掩激动,可更多的是心疼,他亲吻云安的额头,贴着,蹭着,凑近耳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等过许久,云安哭声渐止,他才缓缓地说给云安听: “漠北严寒,几场大雪把路封了,这才耽误行程。我知道你在等我,也知道你听闻消息后会更加急切,所以另找了一条路,让队伍断后,一个人先回来了。” “一个人?”云安惊疑,推开怀抱,上下打量这人,“什么路只能你一个人先走?” 二郎抿唇一笑,抬手擦拭云安面上的泪痕:“固阳岭西边的峭壁没有积雪,而其下有条小路连接燕州北边的白道城。我便一路走到白道,与人借了马,两天也就回来了。” 云安听懂了,这人是攀着峭壁,用命赶回来见她的。即使这人已经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头发颤,脊背发寒。二郎望见她的凝滞的脸色,却又一笑,温柔安抚: “我有把握才会去做,我答应了会活着回来,便绝不会食言。云儿,我有你,只因为有你。” 云安深深吸气,缓缓闭目,朝二郎肩头靠了过去:“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边将无召,不得擅归,但很快,陛下的诏命就会来了。” 云安点了点头,久悬的心终于慢慢放下了。 …… 郑梦观回营不过三日,果然皇帝的诏命就送到了面前。也是到这时候云安才知,一直没有出现的韦令义是在半月前的云中一战受了重伤,已被提前护送回京了。 数日后逢上元,郑梦观带着云安,一并许延及随从踏上了归去长安的路。而接任韦令义的将领,正是通漠道行军总管胡绩。这位胡将军亦非旁人,云安见到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当年在洛阳悲田院,把自己当成细作拎起来的那个方脸莽汉。 胡绩是李珩为数不多的嫡将,李珩做了太子后,就外放他做了定州都督,为的就是将来讨伐乌梁,可就近增援,以策万全。所以,胡绩是李珩早就部署下的一支奇兵。 这样的谋略,这样的远见,不得不让人敬佩。那位年轻的君王,在千难万阻中,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仅用短短数月便完成了几代先皇都没有做到的事。皇朝百载,即将迎来真正的盛世。 …… 云安来时日夜兼程,回去却不必加急,一行人历经三月,在春暖花开之际抵达了繁华的都城。许延自先进宫复命,郑梦观则随云安一起来到了裴府门前。 然而,站了许久,云安都没有要迈步的意思,二郎心下了然,笑问:“云儿,怕了?” 云安搓搓手,挑眼看他:“我不告而别,还弄出这么大的事,依我娘的性子,能轻饶了我?你就不怕?你上次见她的时候很愉快吗?我们要不先回官驿躲一躲?” 郑梦观既已同云安破镜重圆,便也做好了被柳氏冷落的准备,可云安忽然提起往事,他也很难不去想当时的情景。那时柳氏亲自拿了放妻书要二郎具名,态度决绝,似乎是不可能原谅他的。 如此,二郎便也减了二分底气。 “躲…恐怕不太好吧?乌梁灭国,我们回京,这些消息也不是秘密。”二郎虽犹豫,却不敢像云安一般任性,怕自己更无机会。 云安想想这话也不错,可脚下磨了半天,还是没有挪进一步。正是二人踟蹰之际,门首处,柳氏身边的钟娘忽然走出来,好似早知他们到了,一点也不惊讶,说道: “小娘子与二公子快进去吧,家君和夫人已等候多时。” 听这话音,似乎柳氏没有怪罪的意思,而且还很盼着相见,况且一向慈爱的父亲也在,大概也能有所庇护。云安想过这些,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二郎心照不宣,相互传了眼色,跟着钟娘进了门。 往中堂去的路上,二郎一直牵着云安的手,心里设想着稍待如何应对。然而,当他踏进中堂,抬眼的那一瞬,目光却被裴家高堂之外的一人引了过去——堂左的首席上,赫然坐着郑楚观,他的长兄。 “大哥?!” 二郎与云安异口同声,既有许久不见的惊喜,更是惊疑。而郑楚观虽则高兴,却仍顾着眼下要事,忙起身过来,拉住弟弟便向堂上长辈跪下了,说道: “二郎,还不快快认错!” 二郎原还一头雾水,一看他兄长急切的目光,顿时清醒过来,先朝堂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道:“郑梦观请罪来迟,不敢奢求二位大人原谅,只求容我解释一二。” 裴宪听了不置可否,毕竟当初赶去洛阳接回妻女,可是给他气得不行,再一想到云安所受的委屈,便只轻哼了声,微露愠色。柳氏则从一开始就只平视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郑梦观的存在。 而云安呢?她倒似局外人一般,看看父母又瞧瞧那兄弟二人,脑筋一动,疏通了关窍。 她想,若父母依旧排斥郑家,肯定不会让长兄进门,而长兄先到了,也不可能一字不说一言不求。如今这境况,长兄大约已经说动了七八分,就等着他们回来诚心认错,把父母亲自扶下台阶。 于是,她也连忙跪下,哭着脸,又挪着膝盖凑到了柳氏身前,拽住了母亲的衣袖,声声求道: “阿娘,我们知错了!你不知道北庭有多危险!二郎为了我不惜与陛下以命交易,又为了能早日回到长安,拼死杀敌。他还从悬崖峭壁上爬下来,就为走近路能快些见到我!阿娘,我们真的不容易,也都是情势所迫,你就原谅我们吧!” 柳氏怎么不心疼女儿呢?这半年,她没有一夜能睡得踏实。想想皇帝的天威,想想北庭的刀剑,她真是后怕极了。 云安眼见母亲有了些许动容,便又赶紧挪向了父亲,还是作摇尾乞怜的模样。裴宪才在一旁听了,已不如柳氏沉得住气,这时便心头软了,叹了一声,伸手扶起云安,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啊!真是个傻丫头!你也知危险,你也知不易,但事到临头就全忘了!更不记得自己有父母,有这个家!” 云安原本有五六分刻意,这时眼圈已红了。她咬着唇隐忍心酸,又望向柳氏,母亲严肃的面孔大约也是刻意的。 堂内一时安静极了。 “你随我进来。” 忽然,柳氏站了起来,仍端着身架目视前方,却开了口,对着被冷落许久的郑梦观。二郎自然大惊,愣了片时才起身,心弦紧绷,像是要接受什么无力反驳的判决。 云安再次紧张起来,怕母亲执拗,要直接赶走郑梦观,便要阻拦,却被裴宪一把拦住。旁人不知,裴宪却是懂的: “云安,你阿娘有话对他说,我们都等等吧。” …… 柳氏将郑梦观带到了临近的暖阁。暖阁里没有第三个人,柳氏减去些许严正,叫二郎站着说话,不必再跪。可二郎依旧忐忑,心想,有什么话连云安都要避着呢? “我不要你认错,因为认错不代表以后就不会错。”柳氏平静地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二郎很快颔首,目光诚恳地回道:“云儿独一无二,是夫人的掌上明珠,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她。” “是。”柳氏坦然一笑,笑意很淡,却带出几分坚毅,“就算你为了她和皇帝拼命,就算你长兄许了郑家所有资财,让她当家做主,我也统统不看重。” 二郎不觉倒吸了口气,心尖发颤,他很害怕。“那夫人究竟要怎样才肯答应?或者,夫人是……” “你应该还记得,云儿曾中过秦艽的毒。” 柳氏打断了有些慌乱的郑梦观,说得却是与眼下不相干的事。二郎愈发不解,但也知那件事正是裴郑两家的心结。“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我会用一生去弥补她。” “若有些事终究无法弥补呢?”柳氏的神态忽然变得万般痛惜,又是带着怒的,“你那日在场,亲耳听到的,秦艽之毒可令女子不孕。若我的女儿今生都无法为你延绵子嗣,不能为郑家开枝散叶,你又当如何呢?” 二郎自然也记得这些,只是重逢之后,云安说自己恢复得很好,他便也没有多想。左右就像柳氏所言,一切都只是未知之数。然而,他细细体会,好像忽然明白了柳氏前后的态度—— 柳氏并不是在阻拦他与云安,作为母亲,柳氏担忧的是长久之事,是人生于世,不可回避的世俗伦常。 “云儿不知道自己有此隐疾,我没有告诉她。不管今生她有无嫁人,我都希望她没有负担地活着。若你们今后长久没有孩子,你要怎样保护她呢?你保护得了她么?” 自进府来,二郎的底气一直是不足的,他几乎没有说出什么有力的话。但听到这里,他一下子便轻松了许多——保护云安不受伤害,那便只能他来担承一切。这一点是他最不难办到的。 “没有孩子不一定是母亲的缘故。若是我的缘故,云儿会为我担心,更会体谅我,却不会自伤自愧。” 果然,这个回答不仅出乎柳氏的意料,更是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的心。她缓舒了一口气,望向二郎的目光多了几许怜恤。她的原意也并不是要逼迫什么,只是想为女儿做到最多。 “好了,你们远道归来,早些回房歇下吧。” 柳氏收敛神色,略交代了一句,转身离去。二郎又站了片刻,凝望柳氏离去的侧门,然后拱手,深深一拜。 回到中堂,二郎见只剩了云安一人,心中有数,置之一笑,牵起云安的手朗声道:“母亲让我们早些回房休息,走吧,你带我去。” “什么什么?阿娘她同意啦?!” 云安原本等得着急,又见裴宪请走了郑楚观,神神秘秘,便愈发云遮雾绕,拎不清明。如今见二郎这般自然地唤起“母亲”,惊得她一激灵,眼睛瞪得老大。 “是是是,阿娘原谅我了!”二郎只是云淡风轻地发笑。 云安大喜过望,一把挽过二郎,这才连蹦带跳地往寝院去了。离开半载,一切还是旧模样,但当她推开卧房的门,却一眼发现,书案上多了样东西:一个锦盒,不像首饰,也非文房。 “这是什么?谁放在这里的?我没有这个盒子啊。” 云安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了这个锦盒,所见,却是一堆撕碎的纸片。云安又是疑惑,可二郎却已看出端倪: “云儿,这好像是……” 二郎拿出其中几片拼凑起来,上面的墨迹渐渐归位,竟然摆出“放妻书”三个字。 原来,这就是云安说过要烧掉的放妻书,如今却不必他们动手了。可这么做的人是谁呢? 夫妻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篇一章居然没写完……感谢在2020-08-29 14:27:58~2020-09-01 01:0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公主贵 随着柳氏的转变,裴郑两家终于冰释前嫌。 可是,两家人欢聚未久,第二天一早就有宫人前来传召,而且来了不止一个——紫宸殿黄门传皇帝谕,宣郑梦观觐见;丽正殿女官传皇后令,召裴云安入见。 旁的都在意料之中,可这“皇后”是怎么回事?云安虽知李珩不再强迫她为后,却也没有听闻韦珍惠被册为皇后的消息。如今,她还要进宫去对那个女人大礼参拜吗? 柳氏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但当着传召宫人也不便多言,只在她耳边稍递去一语:“是杜皇后,昭明太后母家的侄女。” 原来不是韦珍惠,原来李珩另聘了妻子,可这些又是怎么回事呢?云安揣着这许多疑问,与郑梦观双双入宫去了。 不多时,到了内外朝分界处,郑梦观安慰了云安几句,二人就此分开。云安一则关心李珩会怎么对待二郎,二来更好奇素不相识的杜皇后为何要见她,显得有些不踏实。 丽正殿是历代皇后的居所,轩朗大气,端正高雅,就算是重修过的甘露殿与之相较,也失之气度。云安站在廊庑间等待通传,心想,不知这位杜皇后的胸襟气度,可与这宫殿相当? “裴娘子,皇后娘娘有请。” 宫婢走出来,打断了云安的思绪。她整衣入殿,随着重重帘幕被推开,视线里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这位杜皇后身姿轻盈,面容清媚,微笑着站在上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云安依礼下拜,杜氏缓缓走来,扶起了她,一笑:“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有些稚气的声音,又透着少女的清灵,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倒有几分郑濡的影子。云安心底不由生出许多好感,也笑着回应:“臣女蒲柳之姿,让娘娘见笑了。” 杜氏却立马摇头,道:“陛下喜欢的人怎么会是蒲柳呢?” 云安与李珩之间的事不难知道,可杜氏如此直白,还是吓了云安一跳。但细细体会,见她满脸真切,却完全不是嘲讽之意。 “你莫多思,我只是据实而言,并无他意。”杜氏也通透,说着握住了云安两手,“我一进宫便听说了你的事,我只是想见见你这位奇女子,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云安再三没有想到杜氏会这般,目光相视,渐渐从犹疑变成了信任:“臣女并非什么奇女子,只是从来行事由心,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罢了。” 杜氏听来频频点头,心中欣赏,目光赞许:“这还不奇?天下女子多养在深闺,从来是身不由己多,行止由心少,能做到你这般,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云安笑而摇头。 杜氏与云安一见如故,还真就有了挚友的样子。然而,闲聊之后,杜氏也不是只有一个目的。云安告退之际,杜氏命侍女端来三样东西:一个雕花方盒,一个云纹白玉盒,还有一卷红丝缠绑的文书。 “这些是我与陛下赐给你的,你回到府上再行细看。” 云安想这些大约就是一些见面的赏赐,可还需要回家再看,遮着一层,似乎又没那么简单。她不好当面违拗,恭恭敬敬收下,原路离开了皇城。 城门之下,郑梦观等候已久,他的手上也捧着一个方盒。 “云儿,怎么样?皇后有没有为难你?”二郎全不在意物件,三两步迎了上去。 云安忙摇头:“皇后很好,还赏了几样东西,叫我回家去看。”说着,也望见二郎手中之物,“也赏你了?是什么?” 二郎忽然笑了,将物件举在云安眼前,吟道:“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陛下封了你爵位?”这是好事,云安挑起了眉头。 “讨伐乌梁,北庭军上下皆有封赏,陛下封了我侯爵。” 二郎说得笃然从容,一双眼睛雪亮放光。云安便揭开盒盖,一看,印信上所刻的爵号乃是“固阳侯”。这很好懂,郑梦观便是在固阳岭擒杀乌梁王,立下了大功。 “那除了恩赏,陛下还同你说了什么?” “只字未提。今日论功行赏,不单是召见我一人。” 这却是奇了,云安想杜皇后召见她是明言的,难道李珩……不知怎么去描述,云安总觉得不该只是如此。她把目光转向自己手里的三样东西,想起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些东西是帝后共同的赏赐。 于是,等不到回家再看,云安忙叫二郎帮着,一一揭开了三样东西的面目:雕花方盒里摆着一支牡丹绢花,白玉盒里是敷面的香粉,而那红丝缠绕的文书上,写了一首催妆诗—— 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未成,东方欲晓霞。 这首诗不就是云安名字的由来么?云安听柳氏说过,这是她的美好愿景,希望女儿像诗中公主一般,受尽宠爱。但,李珩和杜氏是不知道这个由来的,那他们的意思是…… “这也许,是赐婚之意。” 云安一味只在诗意上动脑筋,却忽略了诗与物的联系。郑梦观旁观者清,便是一语道破。 “云儿你想,‘天母亲调粉’是否就指这盒香粉,代指皇后所赠,而‘日兄’,则原本就指皇帝。” 云安恍然大悟,原来这花和粉才是点睛之笔,而她也和诗中的云安公主一样,嫁给了名门贵胄的郎君。没想到,她的命运终究应在了母亲的心意上,这个巧合,巧得太过美妙。 熏风暖照的长安城,二郎与云安是最幸福的一双人。 “二郎,我们回家吧!”云安扬起面孔,笑得灿若朝霞。 二郎点点头,却走到云安身前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走。” 云安意外一惊,接着就跳了上去:“这次真不下来啦!” …… 送走云安的杜皇后来到了紫宸殿的便殿,李珩在这里等她。 “你见过她了,以为如何?”李珩坐在殿上,神色格外平静,说着抬手,示意杜氏上前说话。 杜氏一笑,眼中亦无波澜,回道:“多谢陛下让臣妾来送这个人情。这位裴娘子果真值得陛下喜欢,臣妾也喜欢她。” 李珩微微点头,像是认可,也似玩味,而目光所视,唯是案上放的一支竹筒——这就是数月前许延遣人从北庭送来的“云安的回答”,但竹筒处的封蜡,尚且完好。 李珩没有打开过,因为他知道,原是多此一举了。他的希望从云安离宫那日起便彻底落空了,而眼前站着的皇后,正是那晚他命阿奴去襄阳接来的。 三年前上元夜,李珩故作偶遇接近云安,二人饮酒畅谈。他话里有话,说母亲曾要他娶襄阳母族的女子为妻,而虽未成,却必要奉行母亲遗志,聘娶襄阳女子,便请云安替他做媒。 这件事,当时是有意挑动,后来就成了美好的回忆,直到他决定放手,便是一语成谶。然而,李珩亦很清醒,并不将杜氏当成云安的替代,在杜氏入宫后不久,他便将一切原委都亲自告诉了。 “你委屈吗?”李珩忽而转脸,面对杜氏。 杜氏摇头,双眸晶莹雪亮:“臣妾五岁时,曾随母亲入宫探望昭明太后。当时陛下就站在太后身边,臣妾年幼无知,只觉得陛下生得十分好看,然后便一直记着,记在心里。” 李珩笑了,握住了杜氏的手:“那我可没有记住你啊!” 杜氏还是摇头,极其认真地注视李珩:“陛下记住的!只是这十多年,陛下忙于大事,暂时忘了。后来记起来,就把我从襄阳接来啦!” 李珩笑意未减,甚至笑出声来。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也许他身边就缺这么一个既大方又活泼,更明事理的人;也许杜氏的到来,就是上天在告诉李珩: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帝后交谈甚欢,不觉言辞里,已没有了“云安”。 许久,杜氏告退,转步间却又回头:“陛下,臣妾有件事不知如何安排,请陛下做主。” “怎么?你是皇后,还有人敢为难你不成?”李珩只想杜氏入宫不久,根基尚浅,怕是有人不服。 杜氏沉了沉气,颇为郑重地道:“前几日,韦昭容抱着汉阳公主来求臣妾,说想出宫探望养伤的父亲。臣妾虽怜悯,但后妃离宫是大事,就算归宁省亲,也要通知礼部与掖庭局提前布置。可如此一来,难免耽误,若陛下能特例恩准,此事就简单了。” 李珩听来沉默,准确地说,是听到“韦昭容”三个字时,就陷入了沉思。这韦昭容就是曾经的太子妃,韦珍惠。 李珩识破她的计策之后,为了让她平安生产,没有立即去质问,只遣人传话,说要应对战事,不能时常去看她。可韦珍惠的心思细密,没过多久,见云安离宫的事还没有动静,便难免疑心。 疑心之下自然忧怀忐忑,失于调养,竟就此牵动胎气,引起了早产。而她千难万险生下的孩子,却是一个不能继承宗祧的女孩。产后弥月,李珩终于来见她,闲话家常一般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她的回应也只剩下了无声的哭泣。 她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是她自己亲手毁了一切。 便就是那一日,李珩下旨,册封韦珍惠为九嫔之一的“昭容”,并为长女定下公主的邑号“汉阳”。而李珩的另两位妾妃,冯良娣与王孺人,与韦珍惠同列九嫔,是为冯昭仪、王昭媛。 皇帝即位日久,终于册立了后宫,可皇后之位虚悬,群臣难免猜测,李珩还是要将裴云安正位中宫。就在那些老臣又要上书反对之时,李珩在朝会上宣布,要奉行昭明太后的遗愿,册立杜氏女为后。 皇朝以仁孝治天下,皇帝奉母立后,是为至孝,可垂范天下,引为佳话。如此,便再无人挑剔。等到北庭大捷,李珩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功勋,那一殿大臣,就再也不敢冒犯君威了。 想过许久,李珩淡淡道:“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杜氏自然也清楚韦珍惠与李珩之间的结节,她想为李珩解忧,亦看得明白:韦珍惠之于李珩,绝非冯王二妃那般的普通嫔妃,也和裴云安的地位不同。李珩纵然与韦妃疏离,也不会忘了二人在洛阳经营的日子。韦珍惠始终是陪伴李珩走过艰难岁月的嫡妻。 “陛下何不亲自去告诉韦昭容这个消息?顺便也去看看小公主,她都已经会坐着了,笑起来很像陛下。” “不了,你去便是。”提到女儿,李珩自然是喜爱的,可云安的事情刚了,他去相见,难免是不投机的。 杜氏不好勉强,应声离去,但才走到殿门,李珩又叫住了她,说道:“韦令义已向我请辞,我已准了。但他御敌有功,我不能不嘉奖,你便去传旨六宫,升昭容韦氏为淑妃吧。” 淑妃是四妃之一,高于九嫔而低于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 对8起,结局篇又没写完,写着写着发现还有东西没交代 还有一章……感谢在2020-09-01 01:07:55~2020-09-02 18:3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半春休 弟弟弟媳终得圆满,郑楚观便要先回洛阳了。临行前,他与弟弟谈话,一来叮嘱二郎不必急着回家,要多在岳父母膝下尽孝,二则便是妹妹郑澜的事。 郑澜被薛家父母赶出家门两年有余,而夫妻情好,不愿分离,可长久下去,绝非善事。郑楚观之意,既然薛家绝情不认,单去说理只会让郑澜更加难堪,便想先带她回洛阳安置。 然而,郑澜一面为黄氏犯下的罪孽自愧,一面又舍不得丈夫和三个孩子,便是怎么也不肯回洛阳。郑楚观也无法,只好交给二郎,让他接着再劝,或是想想别的法子。 送走长兄,郑梦观便与云安商量此事,一时间还真就想到了一个办法:“阿姊不愿离开,那就为她在长安置办一处宅子,算是她的娘家,让她不至无依无靠。” “这算什么法子?”云安却直摇头,白了二郎一眼,“你让一个活人依靠一座空宅子?这也太儿戏了。未必你买了宅院,是要他们夫妻分家另过?” “那你有什么两全的办法?”二郎暂也想不出别的了。 云安一笑,其实心中早有计较,道:“说白了,阿姊就是被她母亲连累了名声,而薛家望门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先前你们兄弟不知,没有母家帮衬,她自然没有底气。” “你是想登门?” 云安其实还没说到关键,继续道:“若登门有用,大哥早就去了!我的意思,还是得对症下药,就拿这‘名声’二字做文章!” “云儿,你快直说,我是弄不懂了。” 处理外务,二郎比云安稳重从容,若论家宅之间,这些拿捏人情的事,云安可算是经验丰富。她得意一笑,附到二郎耳边:“明日一早,你先去找薛姊夫,我就去接阿姊,我们薛府见!” …… 按照云安的计划,翌日一早,夫妻二人就分头行动了。 那薛元朴自从郑澜被驱逐出门,便与同僚调换,常在夜里上职,好空出白天去陪郑澜。二郎知晓缘故,便去皇城门下候着薛元朴,果不到一刻就看见了人。 薛元朴浑然不知要发生什么,还为二郎封侯与他道喜。二郎心里只有云安的交代,简单解释了几句,拉着人直奔薛家。到时,正见云安扶着郑澜下车,时辰刚刚好。 “二郎,你们究竟要怎么做啊?”薛元朴心里没底,说着上前接过郑澜,细心地揽在身边,“我不能劝服父母,澜儿若进去相见,定是要受委屈的。” 云安倒是很有信心,笑道:“等下姊夫只需护好阿姊,别的什么都不用想。至于阿姊,也不必做什么,都有我呢!” 如今境况和先前完全不同,薛家不可能不知道郑家来了人,更不可能没听说二郎立功封侯的事。再有云安一旁安排,郑澜既不好再矫情,也稍稍动了心,愿意一试。 郑澜向薛元朴投去肯定的目光,微微点了头。薛元朴思量再三,倒也认为有些成算,终究也首肯了。 于是,两对夫妻前后进了薛家大门。那守门家吏忽见这阵势,惊得双目圆睁,立马跑去禀报了。等到四人来至中堂,那薛家父母也已急忙忙出来。 两位尊长早是见过二郎的,云安站在他身边,这身份也不难猜。但又见儿子把郑澜带了回来,脸色自然是不好的,不过碍于有客,不便发作。那薛公肃然说道:“元朴,你们这是何意啊?” 薛元朴便要解释,被云安拦住。云安是拿主意的人,自然要先鸣锣开场。她行礼回道:“小女裴云安,今日登门,一来拜见二位长辈,二则也有个小事想同二老商量。” 二老便打量云安,也听闻过她的事迹,以所谓纲常礼教来看,这小丫头不是个善茬。而且虽看着道理咸备,可话语藏锋,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我们薛家素与裴家无往来,能有什么事呢!”薛夫人冷淡一笑,扬起脸,摆出身架。 “夫人此言差矣。”二郎闻言上前,虽是来帮郑澜,却也不容云安受欺负,“她是我妻子,裴家便等同于郑家,难道郑家与薛家也没有来往吗?” 云安知二郎心意,对他一笑摇头,还是自己来说:“薛家是长安世族,二老自也人品贵重,深谙道理。我想问一问二老,我家长姊嫁到薛家十余年,其自身可有过错?” 薛夫人自然还是认为郑澜玷污了门楣,不过被二郎反驳了一句,又想郑家如今不同,也不得不给他些许薄面。 “她虽无错,但二公子与她并非一母所生,便有许多事是不能一概而论的。她的母亲不知廉耻,恐怕她也是来历不明的。我们薛家纵然不如郑家,也绝不受这样的侮辱。” 这薛夫人果然厉害,字字句句像刀子一般,云安听了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郑澜?她回头看了眼,郑澜已红了眼睛,避在堂下一角,不敢抬头。 “母亲!澜儿是澜儿,她对她母亲的事可是一无所知啊!”薛元朴少不得要庇护,只是这话无力得很,他父母根本不理会。 云安却不是没有对策了,沉了沉气道:“既然如此,我家也不屑强人所难,自会接长姊回家去。”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向了云安,尤其是薛夫人,不敢相信云安就这么轻易松口了。然而—— “只不过,”云安其实才说了一半,“除了长姊,我的三个外甥,也是要带走的。” “不行!”薛夫人当即还口,面色瞬时涨红,火冒三丈,“我薛家的孙儿,岂容外人带走?!” “哦?薛家的孙儿?”云安一笑,在堂内踱步起来,“夫人方才说,阿姊的母亲不知廉耻,阿姊就是来历不明,便就是说,既然母亲有错,那孩子也有同样的错。是也不是?” 薛夫人气愤难平,冷着脸不假思索:“自然是这道理!这又有什么好辩白的?!” “好!”云安一听,忽作高声——她等的就是这个回答,“那我长姊来历不明,她的孩子自然便有同样的错,也是来历不明的!那夫人怎知三个孩子就是薛家的孙儿?我又为何不能带走呢?!” 一番话犹如连珠炮,打得薛家二老措手不及。这是他们才刚斩钉截铁宣誓的道理,没想到就先打了自己的脸。而云安这反激的计策,也不过就是把胜算压在了三个孩子身上。 她想,薛家虽不要郑澜这个儿媳,倒也一直没有亏待三个孩子。而出事前,郑澜确实孝顺舅姑,贤淑得体,那二老是看着孩子出生、长大的,心里必然知道,也承认,三个孩子是薛家血脉。 所以说到底,薛家父母并非毫无人情,他们在意的不是郑澜如何,而不过就是黄氏造孽对门第的影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空名。便无可发泄,就只能把所有的错归在郑澜身上。 该说的都说了,云安也无意冒犯二老,只是对于尊崇礼教的古板之人,一味顺从,如郑澜一般,那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薛公,夫人。”云安行了一礼,既平和且真诚,“三个孩子都未长成,尤其庆奴,不过三岁,正是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将心比心,我要带走孩子,二老不也是不许么?” 二老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都避开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是已经有所动容了。云安心中窃喜,扶来郑澜,又道: “二老不认长姊为媳,便是要另聘贤妇,就不怕三个孩子不认?人心都是肉长的,是非曲直也不必再言。说起来,我才是受害者,险些丢了性命,我是最该恨长姊的,可我知道,祸有源头,人有无辜。” 郑澜性子柔弱,听到这里早是泪流满面,也不知再说什么,只扑通跪倒,向二老磕头。薛元朴痛心不已,忙也去跪下,扶起妻子,稍稍靠住,道: “父亲母亲,儿与澜儿少年结发,情深义厚,是绝不可能另娶他人的。若要孩子们没有母亲,儿也无法立身存世,更不能以身作则,教导孩儿。求父亲母亲看在孩子的面上,让澜儿回家吧!” 见儿子如此跪求,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家父母是犹豫多于无奈的。正当他们叹气两难之时,孩子们来了,两个大的拉着小的,一齐扑向郑澜,哭声求告: “阿娘别走!阿娘别走!阿娘我们好想你啊!” 这一幕倒是云安没料到的,却也是最能击溃人心的。看着三个孙儿跪在地上要娘,薛夫人首先受不住,一面抱起最小的庆奴,一面也落泪了,终于说道: “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吧!” 这一句话,便是最好的“接纳”。 事情至此,云安终于松了口气。她感动极了,不愿搅扰这来之不易的团聚,便悄声示意二郎,两个人默默离开了薛家。临去前,她在门吏处留下一句话: 郑澜永远姓郑,永远是荥阳郑氏,洛阳郑家的女儿。 …… 解决了一件疑难大事,云安心情大好,便不急回家,拉着二郎满街游逛去了。然而,云安玩得高兴,那二郎却仿似魔怔了一般,一路走一路盯着云安看,两眼放光。 云安先还只顾着街上的热闹,久了也发觉这人奇怪,停下脚,举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你眼睛不舒服啊?找个医馆看看?” 二郎继续愣着,半晌才回神一笑,却有些傻乎乎的:“云儿,你好厉害!” 云安从没看过二郎这发憨的模样,将人拉到路旁树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烧啊!莫不是中邪啦?” “我是说你刚才在薛家,好口才,好厉害啊!” 原来二郎还沉浸在刚才的事里,云安笑了,忽然也有些得意:“和人理论,我这辈子还没输过呢!” 二郎百般崇拜地望着云安,拉住她的两只手,喜欢得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只又说了一句:“厉害,你太厉害了!” “不过,我还是有些替阿姊寒心。”云安却没有一味高兴,她想得更深些,“若她没有三个儿子,今日这门肯定是进不去的。薛夫人一句‘来历不明’可真伤人呐!” 二郎点点头,明白云安的深意:“薛家尊长确实不是好相处的,但我们是外人,也不能过多指责。” “那如果,我是假设!”云安忽而抬头,满眼期盼地看着二郎,“假设你的父母也觉得我并非裴家亲女,寻个由头,也说我是来历不明,要赶我走,你会如何?” 二郎顿了顿,将云安的手握得紧了些:“为什么要想到自身呢?父母亲早已故去,这些事都是不存在的。” “我说了是假如,你就回答我一次!”云安有些急切,近乎是不安的,仿佛这事不是假如。 二郎不是忌讳云安说自己的父母,只不过就是心疼她,从前便在意出身,在他面前有些自卑,如今苦尽甘来,却还不能放下。他揽过云安,轻轻地拥在怀里: “我便向他们请罪,然后带你一起走。” 这无疑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云安从二郎怀中昂起脸,眼里晶晶亮亮:“我知道不存在,我就是想听了。” “好,以后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 夫妻在外逛了一天,日头偏西才往家去。 两个人并肩携手,眼里只有彼此,却不知,一双幸福的背影早已落入一个失意之人的眼中。他们身后不远,一驾马车缓缓停下,跟随的侍女唤道: “裴娘子留步!” 夫妻闻声停步,转头一看,竟是韦珍惠。 云安有些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心想,这一面还是不能免去,天意如此,她去彻底做个了断也好。二郎不必云安明言,对她一笑,暂时松开了手:“我等你。” 云安颔首即去,韦珍惠已下了车,身后跟着个抱了孩子的仆妇。孩子生得雪玉可爱,望见云安便咧嘴一笑。 “陛下恩准我回府探望父亲,我正要回宫。”韦珍惠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就像是偶遇友人,“好巧啊。” 云安的目光却在孩子身上,缓而才转回来,道:“当初费尽心思送我走,现在倒还想见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韦珍惠略低眉目,嘴角浮起一丝苦笑:“终究是我一念之差,是我对不住你。” 这歉意,云安觉得可笑:“什么一念之差?你回头细想想,曾有多少机会可以悬崖勒马?你明明就是故意为之,故意选择。我从来无意与你相争,若你没有自作聪明送我走,又怎会将本该属于你的皇后之位拱手他人呢?一切有因有果,你还是看清些吧。” 韦珍惠没有否认,眼里渐渐蓄满泪水,沉默良久,却道:“父亲提起你,他还想再见你一面。他受了重伤,不能再为国效力了,你去了,他会很欣慰的。” 云安倒不意外,脱口道:“我为什么要去探望你的父亲?”说完,她无意再留,转身洒然而去。 “云安!他老了!”韦珍惠又高声将人叫住。 云安顿步,却终究没有回头:“谁都会老,谁也都没有后悔药吃。” 夕阳漫天,绚烂瑰丽,宵禁鼓声又在这个时候响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8起,我觉得我也不用把正文和番外分开了,分不开了,那么离完结还有3章吧(尴尬的微笑) 第90章 归去来 三月一过,很快就到了四月初六,云安十八岁的生辰。这一回,她终于过了一个没有遗憾的生辰。父母在上,爱人在侧,连郑澜夫妻也带着孩子来为她庆祝。 她觉得,此生也就完满了,再无负担,惟愿人长久。 欢宴之后,云安意犹未尽,还想拉着二郎回房小酌。柳氏却叫二郎先去,单将女儿带到了上回的暖阁。 方才席间已有些酒意,云安也不论母亲要做什么,只管倚在柳氏身上淘气玩笑。柳氏看着女儿娇怜可爱的模样,脑中涌出许多回忆,女儿长大了,有了归属,终究是得偿所愿的。 “云儿,二郎没有和你说几时动身回洛阳么?” 云安是懵的,揉着脸坐直身子:“没有啊,大哥临去前让他别急着回,他很愿意留在这里啊。” 柳氏一笑,抚了抚云安泛着红晕的脸颊:“你们成日出双入对,我和你父亲看着是欢喜,可你们都还年轻,该去经营自己的家业。云儿,身为妻子,你该为二郎考虑。” “可我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呢!”云安自然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母亲,她还想多享受享受欢聚的时光,可她也明白柳氏的话,母亲是在教导她,“阿娘,那我就再留半个月行不行?” 柳氏只想提醒女儿,却并不是赶她走,便欣慰地点了点头:“不是娘不想留你,但你的日子还长,总有一日母亲会离开你,你要早些学会处事,早些学会保护自己。” 说着竟忽然伤感起来,云安鼻头一酸,抱紧了柳氏:“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阿娘不能说!我不想听!” “好,好,我的云儿长大了。”柳氏拍抚着云安,像尚在襁褓时轻柔地摇晃,“不怕,两京相距不远,十天半月也就到了,你们还是可以常常回来的。” 云安这才又高兴了些,借着微醺的酒意口中嘟囔:“今晚和娘睡,明天也和娘睡,睡到走的那天。” …… 四月廿八,云安夫妻拜别父母,启程往洛阳去了。这恰是当年云安出嫁的吉日,载德七年到贞庆二年,整整四年了。四年风雨未能冲散夫妻缘分,却推着他们走向相守一生的圆满。 上路数日,云安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像往常爱骑马,从早到晚都窝在车舆里。二郎自然关心,思量之下便去问她: “云儿,我们回长安好不好?” “什么?”云安原在盯着窗口发呆,没听清,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有东西落下了?要紧吗?” “最要紧的是你,把你带上就足够了。”二郎一笑摇头,“我是说,你这几日不大高兴,是不是还不想走?那我们回去,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再走。” “才不是。”云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我就是好累啊,每天都睡不醒,懒得动弹。” 原还没什么,这话倒是让二郎紧张起来。他们本就不急赶路,每日也就白天走两三个时辰,不到申时便寻客栈歇下了。所以,云安该是能养足精神的。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二郎忙将人揽到怀里,摸摸额头又抚抚脸颊,“到前头的镇甸寻个医家看看。” 云安没心思,只道是天气渐热,易感疲乏的缘故,不一会儿,靠在二郎肩头闭上眼睛睡去了。 二郎一时也无法,便令前头驾车的临啸缓速慢行,好让云安睡得安稳。至夜,一行人抵达关桑镇,投宿在小镇客馆。云安醒是醒了,却还迷迷糊糊的,又说冷,钻到被子里裹了个严实。 二郎终究觉得不妥,还是让临啸去找医家,可这里地处偏僻,夜里近乎是黑灯瞎火,路都摸不清,更莫说找人了。于是,二郎只好细心照看云安,谨防她再有不适。 “眼看就是端阳了,怎么还冷成这样?” 二郎才将饭食端到榻前,见云安恹恹地坐着,身上竟穿起了毛织的秋氅,担心更深了一重。他将人抱起,一碰脸颊身子,果然是有些发热的。可是这个时节,难不成还是热伤风么? “云儿,难受吗?再忍忍,明天一早便能找着医家了。”二郎一面是想不到云安如何病的,二也自责,才离开长安就让她生病。他怕云安还冷,又叫素戴去取了被子。 素戴一直默默服侍,但其实心里早有些想法,便等到云安稍稍入睡,走近了与二郎小声说道:“那时在燕州军营,夫人月水不至,后经许医官诊治才好,可这两个月又不好了。” 经素戴这么一提醒,二郎才想来,云安是又犯了旧症。只不过他们再是夫妻,他一个男人也不可能精于此道,便还是疏忽了。“那时她也有这样的症状么?” “那倒没有。”素戴也犯了难,但想想又一惊,“会不会是病情反复,又加重了的缘故?” 这些话不理论还好,一说起来就如雪上加霜。二郎焦灼不已,先遣了素戴下去,目不转睛地守着云安。案上的饭食已经凉透了。 这一夜虽不剩了多少,却显得无比漫长。 …… 云安一顿酣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睁眼却望见一个长须男人,还按着自己的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胡乱扑打。但下一瞬,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感觉就包围过来。 “云儿!云儿别怕,是我是我!” 云安这才好好去看,面前的是二郎,后头的是素戴,自己也还在昨天的客房里,唯独多了那个陌生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云安惊魂甫定,一开口,方才吓出的泪从眼角滑落。 二郎倒也被云安吓着了,满脸自责,将人拉进了怀里:“你昨晚很不好,是真的病了,所以一早请了医家来,却不想叫醒你。云儿,别怕了,继续让医家诊治好么?” 原来这陌生男人是个医家,是在替她诊脉,云安长舒了一口气,却摇头:“我不要,我没事了!这地方偏僻人少,所以才冷清,我们赶紧回洛阳就是了。” 云安其实是不想吃药,因为不论哪一次就医问诊,医家开的药方都苦得要命。这回还好醒得及时,能逃一次算一次吧。 “到洛阳尚需时日,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上路?便是实在无事,也是医家说了算。”熬了一夜等来的医家却不让诊治,二郎难免着急,不觉加重了语气。 云安反正是不想吃药,虽没道理,索性耍赖,用力推开二郎,钻回被窝,连根头发丝也不露在外头。二郎自然还是要劝,可越是用力拉扯被子,云安便越用力扭动,弄得就像是夫妻打架一般。 “这算怎么回事!你们这…这不是拿老夫开玩笑么!” 闹了一时也没停,那医家先不耐烦了,被晾了那么久,正事没做,却看了满眼的夫妻吵闹。便说完这话,甩袖而去。二郎这才无法,叫素戴追出去,好歹也把出诊的资费给了。 云安闷在被子里听到没了动静,这才慢慢松开被子,先露了一双眼睛,却第一眼就对上了二郎严肃的面孔。她也知错,缓缓坐起,咬着嘴唇,一点点凑过去,拽住二郎腰间的佩玉,边摇边道: “对不起嘛,别生气了!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多次,说你没那么容易生气的?” 这话二郎还真的说过,他自己也记得,可眼下的情况和从前根本不一样,是两码事。“可我现在很容易生气。”他冷着脸,要将云安的手撸下去,可云安抓得紧,他便索性解了玉带。 云安不信,眼珠一转,跳到了二郎身上:“你这就变心了?不怕我不跟你走了?你装也得装到洛阳啊!” 二郎岂会真的小气,也经不住云安这么磨他,心头一软,嘴角溢出些许笑意,却又忍住,撇过脸道:“我是生气,不是变心。” 云安捕捉到了那一丝笑意,心下了然,愈发亲近他,够着脖子,在二郎脸颊亲了一下:“我大方,赔给你的!” 这一下,二郎彻底被降伏,怎么也装不下去了,只有抱紧云安,送回了榻上。“真的没事了?还累不累,冷不冷?” 云安倒也不算骗人,闹了一早上也还精神,与昨天是两样的。她笑着摇头,一抬手,把方才抓在手里的玉佩挂到了二郎耳朵上,然后拍手赞道:“真好看,漂亮啊!” 二郎,无言以对。 …… 虽一时依着云安不再延医,但二郎仍当做第一要紧的事记在心头,想着一到家便去请个术业精湛的名医,定要把云安的身体好好调理一番。幸而,云安一路尚好,不过旬日,洛阳便到了。 早在出发前日,二郎便遣人快马回去报了信。郑楚观原本就做了布置,一得消息便日日遣家奴到城门哨探。故而,夫妻一行才过洛阳界,便见得长兄远远相唤。 云安随二郎下车迎去,这才放眼细看,除了长兄,那一对小姑侄也来了。可还没来得及欣喜,云安就被郑濡扑过来一把抱住,然后便听一阵痛哭: “二嫂我好想你啊!我每天都梦见你,梦里你说你不要我了,我都害怕极了!对不起,以前都是我害你受伤的,你回来我服侍你一辈子!我太想你了,你不要离开我了!” 郑濡自顾哭泣道歉,一家人就都围着她看。云安更是哭笑不得,觉得这丫头一点儿没有长大,尤其哭功更胜从前。好一会儿,云安拍着她,一面轻声劝慰,这才肯好好说话。 至此,郑濡连她二哥的面都没正眼瞧过。 “婶婶,你回来就好了!”说这话的自然是郑修吾,他倒是长成不少,不仅个头高了,面庞也脱了稚气,说着又拱手一拜,“今日大喜,父亲准我向学里告假,我是特意来迎婶婶的!” “你们弄得这样隆重,我可受用不住!不如还是回长安去吧?”云安玩笑道。 “别走别走!我不许你走了!”郑濡急了,当成真话似的又紧紧环住了云安的胳膊。 二郎一直看到现在,像个局外人,这时才插了一句:“濡儿,你都多大了,还这么粘人呢?” 谁知,郑濡全当听不见,背着二郎,却对云安说道:“二嫂,有些人若不是将功折罪把你送回来,他就在北庭饮风吃雪,孤独终老吧!反正我也快忘了他了!” 几句话说得众人哄笑,郑濡还越发得意,摇头晃脑地瞥了眼二哥,又做了个鬼脸。二郎佯作生气瞪了她一眼,然后看看云安,不过一笑而已。 …… 修文坊郑家的门庭依旧轩峻挺拔,云安几乎没有什么疏离感,仿佛从未离开过。夫妻才刚安顿下,正准备看看久别的人境院,郑濡便又来了,把云安从二郎手里夺走,带回了自己的小院。 当年分离诸多遗憾,如今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姑嫂两个从上午聊到傍晚,用饭也停不下来。直至起更,二郎亲自来接人,这还磨了半天才罢休。 “若我不来,这丫头怕你要留你过夜!真是个疯丫头,哪一日给她许门婚事,趁早嫁出去为是!”二郎好似吃妹妹的醋一般,出来了还不停抱怨。 “她是你一手带大的,这话说说罢了,我不信你真舍得!”云安只是笑他。 二郎轻哼了声:“她都十六了,真是该议婚了,明天我就去同大哥商量。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不知怎么,云安忽觉一阵心慌,步子也迈不动了,满眼晕眩,倒在了二郎身上。 二郎原还沉浸在嫁妹的思绪里,直到云安倾倒才惊觉,“云儿?!云儿!”他大声呼唤,在皎月之下看着云安的脸色竟是一片惨白。 于是,二郎赶紧抱起云安跑回了人境院,慌忙叫临啸去请医家,吓得离魂一般。他这才反思,今日一时高兴忘形,没拦着云安,教她过于劳神,只怕又触动了旧症。 云安躺下缓过一时,醒了,却全然不觉发生了什么,只看二郎皱眉忧虑的样子,对她道:“云儿,今晚不许再闹,必须就诊。” 云安回头细思,也觉得自己最近太奇怪,点头应了:“好吧。” 洛阳是自家地界,做什么事都不难,临啸一去,不到两刻也就回来了。请的是个年高的医家,抚着花白的胡须,将云安两手的脉象反复把过,十分仔细。 怕不能根治云安的症结,二郎又细细解释起来:“不瞒老先生说,我夫人近半年来身子都不大安,曾有月水不至的症候。如今又犯了,是否还是气血郁结的根源,可用些活血通经的方子?” 老医家一直专注,忽听这话,却惊怪起来:“活血通经的方子可是要出大事的!有孕之身是最忌讳的!” 哦,不是一样的症候,不能用从前的方子——这是二郎第一反应,然则——“什么?!有孕之身?!!” 这可真是个惊天的消息。 “是,老夫这点还是能确定的!月水不至正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令夫人不是病了。恭喜郎君,添丁之喜,已近两个月了!” 这一下,莫说二郎久久迟钝,云安自己也惊得说不出话来,耸着肩,捂着嘴巴,整个人都是僵的。她是不遮不掩地说过要给二郎生个孩子,可真有了,一有便是两个月,简直是吓人。 这老医家一生行医,倒也常见年轻夫妻不知有孕,一笑道:“莫急莫慌,孩儿降生还早呢!待老夫开几剂安胎的方子,好好将养着,母子平安不是难事。” 二郎眉头紧皱,像刚跑过似的,大喘着气,这才回应:“是是是,一切都听先生的!” 其实,二郎还是没有回过神来,不过是强撑着。 一路送老医家出去,他还细细询问,原来云安早先的嗜睡易乏,畏寒发热,统统都是怀孕的症状。这为人父母的消息,他们早该在关桑镇就得知了。 只是,就算二郎知道怀孕的种种征兆,他也不会往这件事上想。他牢牢记着柳氏那日的话,倘若云安此生都不能有孩子……他原是打算一辈子都警醒着,不去提此事,也要刻意引导云安不再想,就怕不慎被云安发觉,徒增忧患。 “云儿,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回到房里,云安早已接受了现实,又欣喜又好奇,两只眼睛在灯烛的映照下熠熠生光:“你高兴吗?我觉得是女儿!你要给她取什么名字?” 二郎不言,眼睛渐渐潮热,蒙起一层雾,只不过再怎么模糊,云安的笑脸都映在他心里。他能不高兴么?可云安永远不会知道,他此刻更多的是庆幸,是觉得云安太不容易了。 “她一定很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鹅子一百天,在家忙着给他庆祝,所以今天才有空。呐做人最重要的是发红包,记得留评哟~(有兴趣的可以去微博@闰土的老母亲 围观下哈,不花钱,云吸娃~) 第91章 家和宁 原是夫妻两人归家,不想还藏着一个小人儿,这不仅是意外之喜,也是郑家久违的喜事。长兄自然关怀备至,二郎更则寸步不离,可云安自己却和从前无异,吃了几剂安胎药,不仅症状全无,胃口也更好了,成日还是吃喝笑闹。 已是夏至,天气渐热,夫妻两个在人境院的水亭里纳凉闲乐。云安歪在阑干上,两条胳膊吊在外头,给池子里的鱼儿投食,投完了便转过来,又给自己喂一口金乳酥。 “你已经吃了两盘了,不撑吗?”二郎一直看着云安,从两盘小山吃成了一马平川,“稍待午食吃不下了怎么办?” 云安仰面轻哼,很不服气:“就你话多,要是换成濡儿,她肯定把什么好吃的都让给我!” 二郎无奈一笑:“我才不让她来呢!从前是她闯祸,那日也是她让你不得休息,险些出了大事。” 云安白了二郎一眼,重又趴回了阑干上,口中念叨:“从我嫁到你家的第二天你就告诉我,与你小妹玩要护着她,她爱哭又怕疼。后来我知道是你一手带大了她,格外疼爱,便一直记着要保护她。那时马儿发狂,我脑子里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让她平安。所以你啊,不过是嘴上怪她,面上哄我罢了。” 云安自顾地说了这么多,心里也是随意的,可二郎还是头一回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思,便觉得原来自己这么过分,这么委屈她。 许久,不见二郎有声音,云安侧脸一看,才发现他盯着自己,眼色凝滞,似乎是把说笑当真了。“你怎么了?我取笑而已。” “这些话为什么从前不告诉我,后来也不跟我说?”一开口,二郎满腔歉疚,“濡儿自然是我疼爱的小妹,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也要事事以她为先,不惜伤害自己。云儿,是我言语不周,也没有想你所想,我错了。” “我可没你多心,不会连妹妹的醋都吃。”云安心里着实感动,一笑而已,但不觉又想起另一件缘故,“濡儿也就罢了,怎么回来几日都没见长嫂呢?她回娘家去了?” 提起这个,二郎显出难色:“那次事后,大哥责怪长嫂持身不正,一直与她冷着,家中事务也不让她插手。没过多久,长嫂便主动提了休妻,可修吾不忍父母分离,一直苦求大哥,后来大哥终未理会。自此,长嫂便搬到了西郊的永明观,至今未归。” 原来还有这段曲折,云安倒是很意外,那日也没从修吾脸上看出半分。不过细想来,以崔氏那种性子竟能主动提出离婚,这般低声下气,大约也是真心悔改的。而郑楚观生性宽厚,既未绝情出妻,也不过是还呕着一口气,没台阶下罢了。 “大哥一直操持家业,为你奔走。他还许诺我娘,今后让我当家做主,所以碍于我们,他怕也不会想着自己夫妻和好了。” 二郎点头道:“我日前也劝过,让大哥接长嫂回家团聚,他不肯,也不肯说起这些。云儿,你愿意原谅长嫂么?” 云安含笑抿唇,眼珠一转,忽站起来:“走吧,出去逛逛!” “当心些!”二郎不料云安突然一个大动作,心头跟着一揪,忙起身将人扶住,“怎么突然就要出门呢?” 云安洒脱地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道:“去试试,看能不能像帮阿姊一样,先接长嫂回家来,到时大哥总不至于赶人吧?” …… 云安说风就是雨,非去不可,二郎虽担心她的身体,却也怕强行阻拦,惹她心意不畅,更于身体无益。于是,二人稍作准备,带着临啸素戴,乘着马车就去了。 永明观不算太远,出了城半里路便到了。因是女观,又非尘俗之地,二郎便留了临啸在外守车,单叫素戴跟进去。可素戴推说身上不便,求云安也留她在外头,云安本不喜多事,允了。 夫妻进到客堂,也不知崔氏在哪一处,不好贸然寻找,便请了个坤冠前来相询。坤冠一听是找崔氏,倒也认得,指了路,言道崔氏正在大殿后头的三清斋礼拜。 云安从前不少去佛寺,这倒是第一回 进道观,她一路四处观望,俨然是来游览一般。因要穿廊上阶,二郎怕她绊脚,时时耳边叮咛,又怕她劳累,想抱着她走,总之是无微不至。 这幅恩爱宠溺的画面在这尘外之地自然惹眼,夫妻浑然不觉,他们早被一双尖利的眼睛盯上了。 到了三清斋前,礼拜尚未结束,夫妻便在廊下等着。只片时,忽有一个年少的小坤冠前来相邀,说道: “崔夫人请裴娘子进去说话。” 二人本就是来见崔氏,闻言应声,便要随这小坤冠进去,可她却又推辞,道:“男眷多有不便,崔夫人只要见裴娘子。” 让云安一个人行动,二郎不放心,但云安笑而摇头,推开他相扶的手,自己进去了。二郎无法强去,只好继续守在原地。 小坤冠将云安引到了一个静谧的小院,幽径深邃,又有些绕,似乎已经离三清斋远了。云安正疑虑着,左右一看,那小冠竟消失了,而四下寂然,忽听“砰”的一声,院门紧紧关闭。 “二嫂,许久不见啊!” 这个声音……云安惊觉转身,一见,心头一紧:“周燕阁?!”喊出名字的同时,她向后退一步,一只手不自禁地护在腹前。 “我成了这副模样,你倒还认得我。”周燕阁步步逼近,冷笑着打量云安上下,“我听说二嫂才回来就有了身孕,还未向你道喜呢!” 云安全不在意她的话,只盯着她脸颊上,从眼角到下颌的一道长长的伤疤。云安只知她被判了徒刑一年,却不知这道伤疤从何而来。原先的美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狰狞可怖。 “事到如今,你如此做,是想挽回什么?又能得到什么?”云安虽顾及腹中孩子,却也不是怕了她。 周燕阁挑了挑眉,笑意中的阴冷又重了一层:“从前是我傻,以为嫁给三郎,就能趁机亲近二哥哥。可后来才知,我嫁到郑家的那一日起,便什么都没有了,连与二哥哥的同门之情也没了。” 云安深吸了一口气,笃然道:“同门之情是你自己丢掉的,与二郎的男女之情,则是从来都不存在的。周老师博学,应该教过你一句话——非礼勿动,非己勿贪,非己之利,分寸不取。” “哼!”周燕阁自然不屑,阴刻的神态里添了一重怒火,“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若不是你的出现,郑家还会和从前一样风平浪静,我叔父也不会枉死!!” 云安讽笑:“那我还有一句话要教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的到来,不过是让恶人早些显出原形罢了!” “你住口!”周燕阁怒吼道,两只眼睛忽而爆满血丝,“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好好离了这里么?!我要你和你的孩子一起给我叔父陪葬!” 一语未了,周燕阁便向云安扑来,一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朝云安的咽喉刺去。云安自是躲闪退避,一看身后屋门半开,想或可从屋内窗口逃走,便跑了进去。 周燕阁一击未中自然不肯罢休,追着云安进到屋内。而云安却发现,这个屋子依靠山丘,开窗即是山石夹缝,无路可逃。 “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在这里年余,难道还不如你熟悉各处格局?”周燕阁眼看就要得手,得意地捂嘴大笑。 若不是怕伤了孩子,云安要收拾周燕阁不难,但她现在只能拖延时间,盼二郎早些寻来。她想了想,问道:“你不想知道周老师病重时都和我说了什么吗?” 周燕阁原不想再浪费时间,但对唯一的亲人周仁钧还是十分顾念的,一念间,略松了口:“他有什么话不和我说,却和你讲?” “他说他命不久矣,膝下只有你一个侄女,生性娇矜,心胸狭窄,若是与我冒犯,请我一定要宽恕你,他替你向我赔罪。” “怎么可能?!你是骗我,还用叔父来压我!”周燕阁听不得逆耳的话,旋即又要动手。 “他还说!”云安拔高声调,与周燕阁再赌一时,“他那时已知你和三郎是堂亲,是不能结为夫妇的,但他羞于启齿,没有直言。他说你们之间若终究难以为继,便叫你还是回家去,周府永远是你的家!他望你一辈子有所依靠,不要为人欺凌,不要为人利用,继续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周燕阁已然家破人亡,出狱后更感孤苦伶仃,她太需要爱护了。于是,云安这番话总算还是有些用的,周燕阁开始矛盾,眼中激怒渐渐地缓和,然后化为泪水。 云安至此,提起的心才算落地,她贴着墙慢慢挪步,试着能不能离开这里。却这时,院子里又一声轰响,闭锁的院门被撞开,两个身影前后冲了进来—— “云儿!云儿!”是二郎,他终于来了。一进屋子,二郎便冲过去抱住了云安,喘息不已,整个人都在发抖,既是后怕,也压抑着愤怒,“有没有受伤?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二郎先同云安一样不曾发觉异常,直到崔氏礼拜结束,在廊下遇见了二郎。得知云安有危险,二郎一瞬只觉天昏地暗,可崔氏也不知她被带到了何处,便挨个院落搜索,这才耗时迟来。 云安不是什么娇弱的人,但此刻看见二郎,也顿感后怕,又想孩子随她一起赴险,便更自责,不知觉红了眼眶:“我没事,但心跳得厉害,我害怕。” 看着这样的云安,二郎心疼得心窝快裂开了,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就只抱紧,一遍遍说着“别怕”。与此同时,他的愤怒达到了顶端,渐渐竟聚成了在战场御敌的杀气。 然则,也没有人注意到周燕阁,她才被劝下的杀意,她的狠劲,又被眼前夫妻相拥的一幕刺激得重新发作了。她再一次举起银簪嘶喊道:“裴云安,我要你的命!” 以二郎的敏觉,耳边过风即知防备,便眨眼间环住云安的身子,一起闪到了一旁。可这银簪落下之处,还是见血了——是随二郎一起寻来的崔氏,她以为二郎没有察觉,来不及提醒,就用自己的身子挡了上去。簪子虽细,却深深地插进了崔氏的背部。 云安便到这时才看见崔氏,惊呼一声忙去扶持。而二郎忍无可忍,终于爆发,抬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周燕阁的胸前,迅猛的力道将人震飞出去,又重重地砸在地上。 周燕阁口吐鲜血,奄奄一息,但二郎仍不想放过她,可当他攥紧了双拳,要去了结时,云安忽然大声制止:“二郎不要!” “云儿,我给过她机会了,不能再三饶恕!” 云安知道二郎都是为自己痛恨,她也恨,但她不愿要周燕阁的命,只因周仁钧的临终之言。 “当务之急是长嫂,其余的都再论吧!” 崔氏痛得冷汗直冒,早已支撑不住,全靠云安抱着。二郎这才稍作权衡,暂留了周燕阁一命。 很快,二郎背起崔氏,携着云安离开了这个小院。 …… 永明观西厢的客房里,医家刚替崔氏处理完伤口,幸而没伤在要害,人也已经清醒,余下只需静养。二郎心有余悸,又请医家为云安把脉,所幸也是无虞。 “闹了这一场,你们还是快回家去吧。”崔氏靠在榻上,面色发白,眼帘低垂,似乎仍不太愿意面对。 夫妻相视一眼,自然不愿无功而返。二郎取来杌凳扶云安坐下,自己则站着揽住她,先说道:“长嫂回家,我们才算阖家团圆。” 云安却与二郎不同,一笑道:“周燕阁出狱后,是长嫂一直在照料吧?我听她说,她在这里已经年余了。” “是,因为从前是我鬼迷心窍,对不住她。”崔氏仍低着脸面,言语淡淡的,“我以为,这清净之地能让她变得平静一些,若早知今日……罢了,还是我的错。” 云安明白,当初周燕阁能嫁入郑家,以至有后来的事,都是因为崔氏先提起为她议婚,又看出三郎的心意,从中推波助澜。但崔氏到底不同于黄氏,没有狠毒之心,至多是心术不正。而刚刚她替云安挡的那一下,便尽可抵消前嫌了。 “那么长嫂可知,大哥答应了我娘,今后郑家大小事都由我来做主?”云安并不按常理去劝,目光注视崔氏,着意瞧她的脸色,“我要代替长嫂做主母,长嫂可舍得?” 崔氏如今还有什么底气去争,也不愿去争,只点了点头:“以你的聪明,一定担得起这个家业,也是理所应当的。” 看来崔氏真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云安也不忍再试探绕圈,直言道:“长嫂舍得,可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如今有了身孕,将来还要教养小儿,实在是没空当这个家。一切还须仰赖长嫂!” 崔氏没有接话。 云安想想又道:“修吾也大了,眼看就是要娶妻的人了,来日他带着新妇拜家门,堂上只有父亲,你让他如何做人?长嫂不为我想,也该想想儿子的脸面。再说了,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不亲自为他挑选妻子,若他们将来夫妻不睦,又怎么办?” 做母亲的人,提到孩子都是会牵肠挂肚的,崔氏终于抬起了头,可刚要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呼喊声:“阿娘!阿娘!”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谁都没想到,郑修吾这就来了,而紧随其后的,竟还有先前怎么劝都劝不来的郑楚观。 父子两个匆匆赶来,进了屋,眼中再无旁人,一齐扑到了崔氏榻前。郑修吾呜咽着开始哭,郑楚观则极为关切,把崔氏从头看到脚,虽一时不言,但心疼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云安夫妻不便搅扰,便又似在薛家时悄悄退了出去。只不过,他们还没弄懂,这对父子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 在门外站了片刻,郑修吾肿着眼睛出来了,一见叔婶,却又想哭,憋着嘴,强忍泪水的表情把云安逗笑了:“哎呀,我们修吾看来只有三岁啊!这是越活越年少了啊!” 二郎也附和道:“三岁三岁,不能再大了!” 听到这些取笑,郑修吾又想笑,可那阵酸楚劲还没缓过来,脸上的表情还拧着,说道:“爹娘终于和好了,我是高兴的!” 长房夫妻的情状如何自不必说,云安这一趟虽惊险,却收效甚快,收获颇丰。她问道:“事情才出,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郑修吾抹着脸上的泪痕,轻叹了声:“其实父亲一直关心阿娘,只不过阿娘确实有错,他也不能徇私,更不知叔叔婶婶能不能原谅。所以,他便叮嘱阿娘身边的侍女,时时暗传消息,就怕她一个人在这里没有照应。今日便是那侍女报的信。” 原来,云安想错了,郑楚观不是呕着一口气,苦无台阶,却还是身为家主,所虑周全。云安深感敬佩。 “我娘是真的知道错了,不然也不会收留周燕阁,这件事我们倒是都不知道。婶婶,我知道你大度,从今以后就原谅我娘吧?”郑修吾说着,向云安端正行了一礼。 崔氏千万个不好,养的这个儿子倒是至诚至善,不负世家公子的气度。云安只觉欣慰,与二郎相视而笑,道:“你也不想想,我为何来此?不就是和你们一样,想把你娘接回家去么?” 郑修吾这才恍悟,拍了下脑袋:“是我糊涂,我糊涂!” …… 长房一家团聚,二郎便带着云安先离开了。一路到永明观大门,云安仍想起一事不解,便问二郎: “你知不知道周燕阁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二郎当然知道缘故,这道伤疤就是出自他之手,但他没有直言,顿了顿却反问:“你为什么还肯饶她一命?” 云安抿唇一笑:“你忘记我们答应过周老师了么?他希望周燕阁好歹有个着落,他也用自己的性命替周燕阁道过歉了。” 往事回首,令人唏嘘,二郎被说服了,深深一叹,拥紧了云安:“我实在心疼你,你总是愿意和解,愿意原谅。” 云安却不以为然,抬起头,捧住二郎两颊:“我不是乐善好施的老好人,只是大凡天地间的人,皆有勾心执迷的事,事非经历不知难,恩怨宜解不宜结。故而依我看来,有些人应该原谅,有些人早已无关紧要,不必我去原谅,还有一些是被别人救赎的,我领别人的情便是了。” 二郎终于也笑出来,还是感到庆幸,可这一次却是为自己——他庆幸当年长兄几十封家书催归,也庆幸自己回来了,否则一旦错过眼前人,这一生便会暗淡许多吧。 云安终未再问周燕阁脸上的伤疤,她大概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件大事解决,接下来都是高兴的事啦,看看能不能一章完结,最多也就两章吧(叹气) 第92章 愿成双 永明观事后三日,郑楚观便将崔氏接回了家悉心照料,一家人总算齐齐整整,再无嫌隙。也因那日遇险,二郎便不许云安再随意出门,整日好吃好喝的哄着,又买了许多她爱看的杂书,总之是除了出门,有求必应。 一夜将歇,夫妻更了衣才靠在枕上,云安便突然咧嘴龇牙,奇怪地一笑,说道:“我想向你讨两样东西!” 二郎只想自己的命都是她的,其余身外之物又有什么不能给的?便一笑点头,抚着云安背后青丝,问:“好,想要什么?急的话,我等下就去办。” 云安咬唇挑眉,似在斟酌,又像故意吊人胃口,缓缓才道:“我要向你讨一份聘礼,再讨一份嫁妆!” 二郎不解何意,想这两样东西可不寻常,自然也不是云安自用的,问道:“你这是要给谁做媒么?濡儿?” “你就这么急着把妹妹嫁出去啊!”云安撇撇嘴,倒也不卖关子,“我告诉你你肯定吓一跳!是素戴和临啸!” “他们?”二郎果然惊讶,这才明白,为何聘礼、嫁妆都要他来出了。临啸是他的人,娶妻下聘自是他的事,而素戴随云安嫁来,自然也算郑家的人。“你问过素戴的心意了?他们愿意?” 云安很直率:“没问,但我看见了!” 临啸是在北庭与素戴告白的,素戴没有立即答应,二人还作平常,云安便也无从发觉。可就是那日从永明观出来,云安正要唤素戴,一放眼,竟瞧见二人在马车后头牵手。那临啸还取出一支钗插在了素戴发间,彼此相视而笑,仿佛置身无人之境。 这还不明显么?云安惊觉之后倒一时没有张扬,回家又细细观察了多日。这二人虽不敢在他们面前显露,但偶有目光交错,便会流露情意,或是一人忙着,另一个便会急着去帮,点点滴滴都没逃过云安的眼睛。 “我怎么没看见?”二郎听云安讲来,又回忆那日情景,却全无印象。当然了,他那时眼里只有云安,怎容得下旁人? 云安笑而摇头,抱起双臂:“你没看见后来的,总看见素戴先前推辞,不跟我进去吧?这丫头自幼跟我,什么时候对我分过心?也只有自己有了心上人,才会情难自已吧!” 这么一想就全部说得通了,二郎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临啸也是自幼随我,一晃也二十年了,我竟没有考虑过他的大事。” “我也是,素戴还比我年长些呢。”说起来便都有些愧疚,云安趴到二郎胸口,目光认真,“他们跟着我们东奔西走,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却从无怨言。既然他们正好有缘,我们何不成全呢?” “好,明天就办。”二郎一手抱住云安,一侧身,将人送了回枕上,低头轻轻一吻,“想怎么样都听你的,但现在你得睡了。” …… 翌日晨起,夫妻如常到外室用早食,素戴便领着小婢整理内边。等到事毕,云安独留下素戴,装作无意,问起她头上的银钗: “你什么时候买的?从前也不见你打扮,倒是好看。” 云安是连自己有什么首饰都不清楚的人,如今却忽然关心起别人头上多了样东西,岂不反常?素戴不禁反思自己有何破绽,却并无,而见二郎也看着她,倒是不便多说,只道: “先前用的不知何时丢了,就随意买了一支。” 夫妻自然知道素戴是说谎,暂不揭穿,云安又道:“这蝴蝶栩栩如生,真的很别致。我也想要,你再去买一支,我们戴一样的!” 这银钗是临啸从襄阳买来的,虽不贵重,却也一时难找一样的。而云安虽不知银钗的来处,但想这是他们定情之物,素戴应该也不愿与她分享,肯定是尴尬的。 “夫人有多少好东西,怎么喜欢这个呢?” 云安忍住笑意,又反问:“我就是喜欢呀!难道这银钗就买不到第二支了?”说完,她暗暗拽了拽二郎的袖子。 二郎会意,附和道:“素戴,不然你就把银钗让给云儿,我拿金钗与你换。她现在怀着身孕,开心舒畅最要紧。” 夫妻两个明摆着是要“夺人所爱”,素戴哪里能反驳?况且她也知云安有孕不易,也是想要她开怀的。她犹豫着,慢慢抬手取下了银钗,但握在手里许久,也不曾真的送出去。 云安还是第一次看素戴在她面前这么委屈,似乎都快哭了。她不忍心,也快忍不住笑意,便正打算挑明了,门外,临啸忽然冲了进来,扑通跪倒,就道: “夫人要什么都不难,但这钗是小奴送给她的,是我二人的信物,她自然不舍得,也不能给!请公子和夫人见谅!” 原还没轮到临啸出场,不想他自己就来了,倒是很巧。但他这样莽头莽脑地吐露,又不免让素戴羞涩紧张,更抬不起头来。 二郎干咳了两声,示意临啸收敛些,说道:“你急什么?谁让你在门外偷听的?” 临啸一向是有冲动的毛病,从四年前接亲,便与素戴吵了一架,自此结缘。如今还是这样,多少也有趣。他不敢多话了,只斜着眼睛偷看素戴,两个人看上去像犯了大错。 “好了,你别吓他了。”云安摇摇二郎的手臂,站起来,示意素戴去扶临啸,“你们有缘,是好事。” 素戴倒是一点就透,忽然明白过来,云安不过是在试探。她转忧为喜,却又十分自愧:“夫人是…是什么时候看出来啊?” 云安一笑,把那日的缘故说了,又道:“若不是我留心,你们就打算一辈子瞒着?” 素戴含笑低头,临啸却忙解释道:“素戴出挑,我却粗笨,我怕夫人不愿把她嫁给我!” 这话倒让二郎笑出声来:“这话哪里是粗笨的人会说的?刚才又跑得那么快,我看你是早有成算吧!” 云安也跟着点头赞同:“粗笨的人可配不上素戴!” 临啸挠着头傻笑,转脸又看着素戴笑。他明白,主人是同意他们的婚事了,他心心念念几年,终于有了最好的结果。 …… 素戴出嫁,云安正正经经地为她安排了六礼,择了吉日良辰,并与二郎商议,将她与临啸一起脱了奴籍。自此忠仆为良人,良人结良缘,子孙世代都不再为人婢仆。 郑家接连喜事,阖府上下都洋溢着喜气,却独有一人,喜虽喜,却无法喜到心里。这人便就是二郎成天挂在嘴上,说要将她嫁出去的小妹,郑濡。 郑濡是幼女,比侄子还年小两岁,一生下来便受尽宠爱,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云安重回郑家后,她也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却自临啸素戴成了婚,便时常凝神叹气,没人知道她在忧愁什么。 郑濡的侍女横笛知道她与云安最要好,云安又是个有主张的人,便私下求见了云安,告知了此事,希望云安能去劝劝。云安左右是个闲人,二郎又不许她出去乱跑,她便正好以此解闷。 这日,趁二郎在书房会客,云安就去到了郑濡的小院。 “二嫂吃吧,这些都给你。你吃饱了,肚子里的娃娃也开心。” 才进屋坐下,郑濡便将面前一案的美味都推到了云安面前。只是待客虽热情,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愉悦,甚至可说是满脸惆怅,原先圆润的脸颊似乎都瘦了一些。云安便知,横笛所言不虚。 “可是肚子里的娃娃也想看见姑姑开心啊。”云安拉起郑濡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试着提起她的情绪,“姑姑,笑一个嘛!” 郑濡却只勉强一咧嘴,然后竟顺势靠进了云安怀里:“我知道横笛去找过你了,她没有素戴伶俐,做什么都能被我发现。” 云安闻言一笑,想这下倒不用绕弯子了,直白道:“横笛有横笛的好处,干嘛要和素戴比。她也是关心你,难不成你就是为横笛不如素戴伶俐,才发愁的?” 这话自然是取笑,可郑濡还是笑不出来,叹了口气,却道:“二嫂对素戴真好,把她的婚事办得这么风光,真让人羡慕。” 云安原本毫无头绪,此言一出,看似平常,却又是很有趣的——一个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竟羡慕起婚姻来,难不成——“濡儿心中有钦慕的君子了?” 郑濡一瞬惊慌,忙坐正身子,想要遮掩,面上已然泛红,索性又一长叹,罢了,说道:“二嫂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吧!” “我可没有七窍玲珑心,分明是你自己,一张脸愁得快要七窍生烟了!”说着,云安抬手敲了下郑濡的额头,“快交代吧,那人是谁?又为什么令你花容失色呢?” 郑濡低了眼帘,两只手互相揉搓,吞吞吐吐地才道:“二嫂知道的,就是…就是二哥的同僚,韩简。” 这个名字真是太过久违了,云安愣了片时才想起这人,继而又想起了一件旧事。郑濡在三郎的婚宴上结识了韩简,但那时却嫌韩简刻板无趣,还说过讨厌他。后来二郎修吾被陷入狱,韩简前来报信,又为郑家奔走,郑濡便一下改观了许多。 若不是那件大祸,云安早该依着郑濡,陪她去拜访韩简。只是云安当初也没看出来,郑濡对韩简竟是男女之意。而如今郑濡会愁成这样,必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段缘分,也算是稀奇了。 “濡儿,你不高兴,是不是因为韩简无意于你?” 郑濡点了点头,半咬嘴唇,神情委屈:“那时你们都走了,我每天都很难过,不知道做什么,就去因风渡发呆,盼着你们回家。有一次,我哭得很厉害,韩简就突然出现了。他说了好多我从没听过的道理,又劝我,我就觉得他好厉害,心里很喜欢。” 云安细想这情景,恰如雪中送炭,又在郑濡脆弱之时,难怪能俘获芳心呢。“那他怎么知道你在那里?是巧遇?” 郑濡摇头:“他说二哥临去前与他道过别,大约也托他照应家中了,他应该一直有所关注,所以知道我时常出门吧。” 难道,这“罪魁祸首”竟是二郎? “后来,我就主动提起要去他家中拜访,可他很避讳,态度与劝我的时候反差极大。我实在弄不懂,但心里控制不住想他,便有一次到国子监门口候着,等他下职时偷偷跟着他回家。” 云安只知郑濡娇憨,没想到动起心来,也是不管不顾的,也真难为这个小丫头了。“然后你发现了什么?” 郑濡皱起眉头,目光里透露着疼惜之意:“他家很穷,住在一个偏狭的巷子里,只有一个小院。家中除了他便再无旁人。所以我也知道了,他不让我去拜访,应该是怕我嫌弃吧。” 云安也未听二郎说过韩简的家事,只知他们交好,思量道:“这个韩公子倒有几分神秘。他若真是自卑,大约也不会和你二哥这样出身的人结交,而他经常来往郑家,品貌气度也非寻常,不大像是寒门子弟,或者是有什么渊源吧。” “二嫂和我想得一样。”郑濡连连点头,“只不过,他不给我机会亲近。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每次都会悄悄放些吃食穿用在门前。他先未发觉,直到有次不巧,我与他迎头撞见,他就特别生气,不仅赶我走,还把先前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了我。我一看,那些东西送去什么样,这时还是一样,他动都没动过。” 读书人大多是有些清高的,但韩简对郑濡前后的态度又是奇怪的。既然不愿接受郑濡的馈赠,发现之后好好归还解释便是,又何必对一个小女孩多加排斥?何况,郑濡还是他朋友的妹妹。这于一个读书人的礼节是有亏的。 再者,韩简与郑濡相识之初并不愉快,何以在郑家遭难时,他却突然出现,接近郑濡,费心劝解?若按他清高的性子,至多告诉郑家人来管郑濡便是。而若只是为了二郎的托付,他也大可不必排斥郑濡的馈赠,更无须动怒。便说来说去,这个人是自相矛盾的。 云安,又问郑濡:“那你们之后再没见过?” 郑濡目色暗淡下去,缓缓回道:“见是见过,但和没见一样。他不喜欢我,但却很关心二哥,每月也有几趟来打听二哥的消息。有次我在园子里逛,正好碰见大哥送他出来,他看见我便眼神回避,我当着大哥,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了。” “每月来几趟?这倒有趣。”云安笑了,她终究比郑濡年长些,也是过来之人,能嗅到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二嫂笑什么?”郑濡完全不懂云安的笑意。 云安含笑,并不解释,只轻轻捏了下郑濡的脸蛋:“别不开心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些人若果然值得,那过程如何便都不重要了。” 郑濡一知半解,愣愣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望见完结的曙光了! 第93章 解连环 安抚好郑濡,云安便回了人境院,想着要和二郎商议,至少先把韩简的出身弄明白。可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郑濡的心意,云安在回房的路上便远远看见了韩简——原来,二郎书房所待之客就是他,这一时想必要走,二郎正相送出来。 云安挑眉一笑,计上心头。她悄悄自另一条路绕到前庭,先一步出了大门,在门侧树下等着那人。稍待,果见韩简在门首与二郎道别,便等二人一分手,韩简下阶,云安就拦住了他。 “二夫人?”韩简先是一惊,缓而倒还认得出云安,“二夫人这是才要回府?那韩某便不搅扰了。” 韩简说着便要走,云安退后一步,一伸手还是将人拦住,笑道:“韩公子若不着急,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云安的举动奇怪,但韩简看在二郎的面上也不好强辞,便点了点头:“夫人言重,直说便是。” 云安也没打算跟他多周旋,毕竟这么巧的机会太难得,她说道:“你为何要欺负我家濡儿?她都告诉我了,你不要她送给你的东西,还对她动怒,将她赶走!郑家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郑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云安有备而来,自然打得韩简措手不及,她也并未添油加醋,韩简便也不能不承认。可这人吞吞吐吐了半天,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却就是没有道歉,或是解释缘由。 “怎么?还要我当着濡儿的面与你对质不成?”云安得意地微微颔首,想韩简如此为难,肯定是像她猜测的那般,别有隐衷。他也只能吓得住未经世事的濡儿了。 韩简久久不言,神色凝重而又焦灼,眼睛一味低着。云安见状,思量着放缓了口气:“我倒不是只帮着自家人,不分青红皂白,若你有何苦衷,也尽可一言。” 韩简似乎仍在顾虑,但很快舒了口气,挺直了腰板:“听夫人这番话的意思,大约小娘子也没有告诉夫人,她对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她说,她有意于我,问我可曾定亲。” 郑濡果然并未跟云安交代这一句。 云安不由一惊,也尴尬,心想:这丫头都说了那么多了,还藏这一句,偏这一句是最紧要的!若郑濡终究不曾与韩简说破,她这里才好盘诘,现在却一下子被动了。 韩简将云安的脸色看透,又道:“韩某家贫,俸禄微薄,独善其身尚且艰难,又怎么娶得起妻?小娘子年纪尚小,又生在这富贵簪缨之家,自然少知人间疾苦。自古道,寒鸦凤凰难匹配,贫富悬殊不相当,还请夫人转告劝解,韩某言尽于此。” 说完,韩简向云安拱手一礼,到底还是走了。云安徒劳无功,站在原地摇头叹气,便要先回家去,一抬头,竟看见郑濡站在阶下,泪流满面,伤心欲绝。 不知她怎么来的,也不知何时来的,但这情形,想必也是把韩简的话都听进去了。“濡儿,你别急着难过,这件事……”云安走去安慰,不料郑濡忽而转身跑开了。 “濡儿!你站住!你先听我说!” 云安怕郑濡一时钻牛角尖,或至做什么傻事,忙就追了上去。可才到前庭,眼看差三两步就能够着人了,二郎又不知怎么从天而降,一把就将她拦腰抱住。 “哎呀你放开,我有事儿!很急!”云安自顾挣脱,眼睛只盯着远去的郑濡,直至不见了背影,也没脱开,罢了。她叹气抬头,却才发现,二郎的脸色已经黑了。 “我……”云安到这时也才醒悟,自己怀着孩子,刚才还跑得那么快,她只好赔笑:“对不起啊,一时情急,忘了。” 二郎并不理会,好像又更生气了,忽然打横抱起云安,道了两字:“回房。”这一路,云安乖得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还保持着谄媚的假笑。 到了卧房,二郎直接将人放在了榻上,还是不理人,却转头就叫临啸去请医家。云安坐不住了,觉得自己明明毫发无损,何必动辄兴师动众,便又遣退了临啸。 “你难道没见濡儿那个样子?谁有事谁没事分不清?”云安也有些恼了,心里还是记挂郑濡,认为事有缓急,“你先坐下来行不行?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云安说着便去拉人,二郎倒不会与她硬来,心中无奈,好歹先松了松口:“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其实,也不怪二郎这么大反应。自从上回永明观遇险,二郎就怕云安再有闪失,连日多梦,都会梦见云安红着眼睛说害怕的样子。他见不得云安再受痛苦,至今夜里都会醒来,看看她是否熟睡,有无不妥。二郎至爱云安,便也希望她能自惜。 今早晨起,云安睡得尚深,等二郎送走韩简回来,房中已无人。素戴说云安去了郑濡那处,他便又找过去,却不但没见人,连濡儿也不在。他难免着急,怕是两个顽皮的凑到一处,互相纵容,又溜出府玩去了。 故而,再等他急匆匆走到前庭,准备出去寻人时,忽见到跑着的云安,那种惊急又忧切的情绪便一下忍不住了。他才没心思去管郑濡,眼里心里唯有这个不听话的裴云安。 听二郎说完这些,云安将心比心,才体会到他的苦心,虽然云安自己也不是故意的。“好了,刚才确实是我的错,你也别生气了。我好歹也是记着你的话,没有出门,今后也不会的。” 见云安低声下气地道歉,二郎的心也软得快,他捧起云安的脸颊,口气变得极是温柔: “云儿,就再忍忍,等你生下孩子,养好身子,我日日带你出去,你想去哪里,想干什么都行。但现在,你与孩子是一体,就算我可以不顾惜孩子,但孩子若有什么,你必然跟着吃苦。云儿,我想你好好的,这一辈子都远离疾苦。” “嗯,知道了,我记住了。”云安勉力点头,鼻头酸酸的,这番话也太动人心弦了。 事情算是过去了,二郎一笑,把话端交还云安:“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这是正经事,云安缓了缓心神,细细地将前后原委都述说了一回,末了道:“听濡儿说,我觉得韩简不像无情,又是费心劝解,又是每月来几趟的。但听韩简的口气,也不像是假的,我弄不清。” 二郎从头至尾听来,惊讶之外却有所疑惑:“那时我将要离开洛阳,是曾到国子监向司业请辞,也与他道别,只是并没有托他照料家中啊。我想一切都有大哥安排,不必再麻烦旁人。” 二郎说的这一点倒是关键。虽说郑濡也是猜测二郎托付了韩简,但既然没有这回事,韩简却也主动关心郑濡,这大约能证明,韩简并非完全无意。想了想,云安踏实了几分,又问: “那你与韩简共事,又交好,知不知道他的身世来历?你觉得他真的仅仅就是一个寒门子弟么?” 二郎回忆着说道:“我入国子监时,他已做了五年经师,书法出众,态度严谨,是经师里的佼佼者。虽比我年小三岁,但事事沉稳,话也不多,我们还是一起听司业讲经才渐渐熟悉的。只不过,他从不提及家私,多是与我谈论经文。” “那不行,为了濡儿,我们得更了解他!”云安的目的很坚定。 二郎知道云安放不下,他也一样,且不说定能促成这桩姻缘,也必要解开妹妹的心结。夫妻都太明白,情之一字,最易伤人。 “云儿,交给我。”二郎心中已有谋算,“经师虽非学官,但入国子监必要呈交履历,也会核验履历真伪,做不得假。所以只需查看韩简的履历,便能查到他的出身。” “这倒是个好办法,但也不是随意就能看的吧?” 二郎他自然不会忽略这个问题,一笑道:“父亲在世时便与司业有旧交,大哥在国子监读书时又是司业的学生,所以我要去告诉大哥,请他出面与司业打听,应该不难。” “嗯,反正濡儿的婚事也瞒不过兄嫂,但愿顺利吧。” …… 安慰了云安,陪她用过午食,二郎便去主院与长兄说了此事。郑楚观当然也是惊讶的,也和二郎夫妻一样,担心小妹。于是,兄弟两个商议着,很快就出了门。 因正值国子监田假,二人便直接去了司业的府邸求见。司业正在家中,也很乐意接待,但听郑楚观说明来由,神色竟凝重起来。倒不是不愿帮忙,而是他本就清楚,韩简的出身并不简单。 师生间交谈了许久,兄弟俩是天黑之后才回到家的。云安一直在等二郎的好消息,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一见,似乎与先前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有些难色。 “云儿,你该知道陛下为太子前,曾一举平了张氏之乱吧?” 没想到,二郎第一句话竟提起了这件遥远的事,云安大为疑惑,不觉回想,说道:“陛下不就是因为平乱有功,才被上皇立为储君的么?当时我还问过父亲,他说朝政复杂,不肯与我解释。后来,还是陛下亲自和我说了。可这与韩简有何关系?” 二郎顿了顿,细心地将云安揽到身侧:“韩简其实原不姓韩,他的父亲冯谦是前任的洛阳刺史,为人清白正直,刚肠嫉恶。当年张氏为祸,擅权跋扈,她家一个远支子弟想要做官,看中了洛阳府的户曹参军,出价两百金,又另备了钱财行贿拉拢,冯公必然不许,直接将那人下了大狱。” 云安听来心惊,已不难想象冯家后来的命运:“所以此事触怒了张氏,把冯公革职了?” “若只是革职倒不算狠。”二郎深吸了口气,摇头,“那人下狱的第三日,冯公便反被弹劾,说他贪墨枉法,卖官鬻爵,不到五日便判了斩刑,罚没家产,家小连坐,流放三千里。” 云安难以置信,又愤懑难平,一时不知所言。 “冯公罹难之时,韩简只有六岁,是家中独子。冯夫人为了保全冯家唯一的血脉,便在一个狱卒的相助之下,将孩子转移了出去。幸而上天庇佑,无人发现,但冯夫人却在流放途中不幸病逝。” “那韩简如此年幼,失去双亲,是怎么活下来的?”许是自己将为人母,冯夫人救儿的举动深深刺痛了云安的心。 二郎将云安拥紧了些,安抚着,继续说道:“那狱卒原是冯公的得力属下,他知道冯公与司业是同窗,二人交情匪浅,便将韩简托付了司业。司业虽则惋惜痛心,但也无力为同窗平反昭雪,只有善待他的儿子,悉心教养成才。自那时起,为了隐藏身份,司业就让韩简随了母姓,而也正因身份,韩简无法入仕,为父平冤。” 云安终于明白,韩简是身上背负了太多苦难,所以才表现得十分冷淡刻板。“可现在张氏早已被废,朝堂清明不似从前,韩简还是不能为官么?” 二郎却还是摇头:“大约不是不能,而是他自己不愿。韩简成年后便离开了司业府上独自生活,司业曾劝过,却不能强求,只好引荐他入监做个经师,聊以温饱。” “这倒奇怪,为什么不想为父亲昭雪呢?”按这常理,都想不通,云安忖度着又生了一计,“不论如何,关键都在冯公的冤案,不如我们修书给阿爹,让他直接禀陈陛下,为冯公翻案?若能成事,韩简的心结应能解开。” 这一点却是引起了二郎的共鸣,他眼色一亮:“我原是想和大哥一道上书陛下,但我们都无实职,名不正言不顺,唯恐节外生枝,所以……” 云安抿唇一笑,心里明白二郎所想:“所以还是请你的岳父大人出马吧!” …… 韩简的事总算有了眉目,第二日,云安亲手所写的家书就送往了长安。而因是为韩父雪冤,也不可能瞒着韩简,二郎便又出门访他去了。云安等候无聊,想着昨日郑濡哭得那样,就叫素戴请她过来,细细说明,好生安慰。 然而,郑濡一听韩简竟有这般隐情,什么伤心难过就都忘了,不顾云安劝阻,追随二郎去了韩家。云安无奈,既不能跟去,也觉得跟去无用,便只遣了横笛、素戴前去照应。 郑濡乘车前往,比二郎驰马慢了两刻,一到巷口便隐约听见争执声,及至门下才发现,竟就是她二哥在与韩简争吵。她耐住性子伏在门口,想听韩简究竟是何态度。 “我的家事,你们为什么要随意插手?!难道我韩简无人相助,就落魄得连父母之仇都不知道了?!” 很显然,韩简还是不肯接受别人的善意,哪怕是一向交好的郑梦观。郑濡虽望不见他的神情,但这暴怒已穿透宅门扑面袭来。 “阿简,我真不懂你在顾虑什么!如今的朝堂早已不是张氏的天下,当今陛下英明睿智,既已平定北患,必会着手吏治,这正是你施展的机会啊!” 二郎的话亦是铿锵有力,但只得到了韩简的一声冷笑:“同样的话我已对令夫人说过一次,难道她没有告诉你么?你们生长在那样的门庭,就算有过起落,又怎能体会到家破人亡的锥心之痛?!” “阿简,所以我才想帮你啊,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二郎的语气充满怜恤,“你母亲当年将你送走,难道是想看见你如此逃避的样子?她保全你这条血脉,竟不是为了来日?” 提到母亲,韩简似乎有所动容,郑濡听到了他极力压抑的急促呼吸:“郑兄,韩简不是不懂道理,只不过心灰意冷之人,是不会期待来日的。我亦不可能不想为父亲平冤,但张氏已废,祸乱已平,我终究不能手刃仇敌,又要这虚名有何用?我的父母还能回来吗?郑兄就当我是天下第一懦弱之人,我不想为官,我怕了!” “阿简……”二郎的声音亦颤抖了。 听到这里,郑濡已然泪如雨下,她从来没有为谁如此心痛过,痛得四肢百骸都在发抖。她终于忍不住,猛一下,推门而入。 对于突然出现的郑濡,二郎不过是惊讶,但韩简却又是回避,背了身,不愿面对。郑濡自然不会再介意什么,步步走近,一双泪目闪着天真而温柔的光彩: “韩哥哥,濡儿难过的时候是你费心劝慰,现在濡儿来陪你好不好?濡儿不让二哥逼你,濡儿保护你!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你能开心些!濡儿喜欢你!” 这万般纯情,一片真心,自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既能深入人心,也能荡涤人心。韩简渐渐平静下来。 郑濡继续说着:“濡儿从前不知道你受过这么多苦,也无法感同身受,但濡儿从小被家里宠爱着长大,知道怎么爱护一个人。不管你喜不喜欢濡儿,濡儿都会不离不弃,你不会再孤单了。” 韩简依然背身站立,看似纹丝未动,但胸膛里的那颗心,扑通扑通,好像春雪消融,换了气象。 “韩哥哥,别怕。”郑濡张开双臂,倾身贴靠在韩简的脊背,紧紧地抱住了他。 至此,二郎没再多说一句话,默默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五千字! 第94章 平生意 自那日被郑濡身后一抱,韩简有了很大的转变。虽也不至于就订下终身,但郑濡每每再去探望,都是高兴而返,他再也没有拒绝郑濡的好意。如此光阴,倏忽两月。 两月之后,七月初秋,长安传来了好消息:皇帝为整饬吏治,命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共同查究,由冯谦之案起,将受到张氏奸党残害的官员人等一一平反昭雪。连同冯谦在内,共有六品以上官员三十余人得到了朝廷的宣慰。 七夕之日,郑濡带着这个喜讯又来到了韩简家中。 “韩哥哥,你的父母虽不能再回来了,但他们在天之灵必定也是欣慰的。你也不必再想为不为官的事,更不用管我二哥,只不过,我以后是不是要改称你‘冯哥哥’啦?” 韩简脸上挂着淡笑,有些不好意思,嘴唇微微用力抿着,似在思量,稍待才道:“都行,你…高兴,高兴就好。” 这话也没几个字,却说得断断续续,郑濡体会其间深意,不觉两颊泛红,低头一笑:“那就冯哥哥吧,因为一切都变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 韩简忽被点醒了一般,深提了一口气,目光盈动,透着真诚:“今日是七夕,城中有灯会,你能迟些回家么?” 郑濡听得心口一紧,眼睛睁得更圆了,按住内心的狂喜,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本来就要去看的。” 本来本来,这“本来”之意么,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七夕,郑濡专挑这一天来,其根本就是为韩简那一句话啊。 …… 郑濡与韩简之间情状如何,自然瞒不过家里人,尤其是云安。她连月看来,这两人总归没有结果,便只郑濡时常出去相会,韩简也没个许诺,算怎么回事? 她将心中考量告诉了二郎,想要去问濡儿,二郎却不依她,说道:“我叮嘱过横笛了,让她不要十分纵容濡儿,长嫂也说过她了。你现在身孕已近五个月,不能再多操心了。” 云安撇了撇嘴,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可不就是因为已经显怀,所以才不能像起初那般灵活了么?“这算操什么心?整天拘着我,不但闷得慌,连脑子都要坏掉了!” 见云安显露失落,二郎却也心疼,他知道云安最爱动了。他想了想,还是妥协了:“那你要怎么做?先告诉我,我心中有数,再和你一起去问濡儿,好不好?” 一看二郎松口,云安立马换了张脸,兴致勃勃:“我想,韩简先前是有心结,对世道对仕途的态度都很消极,如今他父亲已经正名,他身上的包袱也该解了。那么,他也应该不再介怀什么门第悬殊,可他也不表态,濡儿这般,岂是长久之计?” 二郎也不是想不到这里,只是他眼中,云安才是第一位。他点头道:“其实大哥早想着为濡儿议婚,只不过父母早逝,濡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便难免心中惴惴,唯恐托付不当,误了她的终身,更也愧对父母。阿简纵然是个人选,但这婚事他不提,我们怎好去提?我们只有这一个小妹,又怎能让她未出嫁就先受委屈?” 虽说两情相悦有时并不在这些礼数上,但谁家都心疼自己的女儿,有礼数便有尊重,有尊重才名正言顺,这也是正经道理。 “我有一个办法,能逼韩简主动提亲!”云安的脑子不仅没坏,而且转得飞快,灵光一闪就有了主意,“你先叫人将濡儿拦住,这几日不许她出门,然后再写个请帖送给韩简。” “写什么?”二郎一时跟不上云安的想法。 云安咧嘴一笑:“就写‘小妹于归,恭请到宴’啊!” …… 隔三差五便来一趟的郑濡忽然不来了,韩简不免疑惑,心中怅然若失。他这才发觉,自己对郑濡原来是如此期盼的。正当他坐立不安,想要去郑家一探究竟之时,素戴来了。 素戴自然是得了云安的授意。 韩简知道,郑濡的侍女是横笛,若有什么口信,也该是横笛前来。便当着素戴,他也不便问起郑濡,只道:“不知二夫人有何要事?” 素戴一笑,略略行礼:“倒不单是我家夫人有事,是整个府上的喜事。”说着,将请帖送到韩简手里,“下月初八是吉日,我家小娘子于归之喜,还请韩公子届时到府参宴。” 韩简尚未急着打开帖子,一听这话,手上一抖,顿时失色,帖子掉落在地:“她……她要出嫁了?!” 素戴心知这不过是云安的计策,今见韩简失魂落魄的样子,果然是对郑濡有情,便又慢悠悠地拾起帖子重新送回他手里,说道: “是啊,小娘子正当妙龄,又生得出众,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要迎娶!家君单是琢磨人选便是半年,前时才终于定下了。新婿出身高门,又是今岁三甲头名的进士,与小娘子真是郎才女貌呢!” 这话自然是如一盆冷水浇在韩简头上,他满脸发怔,难以置信,两只手不觉用力,近乎要把那帖子撕开似的:“她愿意?她不是说…她……难道……” 韩简究竟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素戴早已心知肚明,他不就是想问,郑濡为什么愿意嫁给别人,郑濡是说过喜欢他的。可素戴不能帮他圆这话,只能旁敲侧击: “唉,韩公子,其实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几分,小娘子从前总和二夫人提起的。只不过,男婚女嫁是男家主聘,女家才可议婚。公子既读诗书,必则通达礼仪,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话说得韩简猛一激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想起这些,只看郑濡常常粘着他,都成了个习惯了。“那我现在去,可还来得及?!”醒悟的韩简眼里放光。 “吉日在下月,还早得很呢!” 素戴话音未落,韩简已没了踪影。素戴摇了摇头,看向门外特意给韩简准备的马:这四条腿的岂不比两条腿跑得快些? …… 郑濡在家里出不去,心里总归不踏实,即使云安已将原委告诉她,她也不觉得韩简能来提亲。只因,这么久了,她也表白了好几次,都不见韩简说喜欢她,就更不可能忽然跳转到婚事上。 云安坐在案前吃茶,眼睛盯着这小丫头的一举一动,不用猜都知道她在想什么:“素戴才去,你就耐心等等吧,说不定韩简就开窍了,明天就把你娶回家去!” 郑濡叹了声,拎起裙角从门口进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那他要是不来呢?你们真就把我嫁给今年的三甲进士?” “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云安细细分析过韩简,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错。 郑濡撇了撇嘴,低了头两手捧住脸颊:“明日复明……” “来了来了!韩公子到了!” 一语未了,只见派到门首哨探的横笛匆匆跑来,好消息顿时让郑濡兴奋得内心狂跳。而真到了这时候,她也不急了,扭扭捏捏地贴到云安身边,环住了云安的胳膊: “二嫂,你陪我去看看?我不敢去。” 云安自然是要去看热闹的,笑着白了郑濡一眼:“现在信我了?” 郑濡羞涩不语,慢慢将云安扶起,姑嫂二人一路往中堂去了。 既然备着韩简要来,郑楚观夫妇一并二郎早都在中堂等着。二人到时,只在雀屏后头,透过一层屏纱观望。很快,心急火燎的韩简便在家吏的引领下到了。 韩简既已下了决心,见了郑家的当家人,自也不会胆怯,便端端正正行了礼,恭敬地说道:“晚生今日前来,是想向郑侯求娶令妹。虽然仓促无媒,但……” 才说了一半,郑楚观忽一抬手,打断了,道:“我家小妹已许人家,难道韩公子不知?” 韩简自知有亏,不敢辩驳什么,只诚心道:“虽是知晓,但韩某仍想争一争。先前都是韩某愚昧,辜负了令妹一片真心,如今顿悟,愿以余生向她致歉。” 郑楚观不说话,将目光看向了崔氏,崔氏了然,起身道:“我郑家就只一个小妹,自小万千宠爱,没受过半点委屈。韩公子先前就这么待她,若是当真嫁你,岂不是把妹妹推进了火坑?” 韩简无言以对,失落且羞惭。 崔氏瞥了眼韩简的脸色,唇边一笑,又道:“再说了,我郑家虽没有拜高踩低的世俗恶习,说什么三代不招白衣婿,但也总要为女儿的终身考虑,不能让她跟一个不求上进的女婿吧?” 崔氏的话不过是在试探韩简到底有多大的胸襟,像不像那些狂妄的书生,只有文人意气,却受不了三分轻慢。然而—— “长嫂说的什么话?怎么能这样无礼?” 郑濡先听不下去了,从雀屏后头冲出来,挡在了韩简身前。韩简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两只眼睛盯着郑濡,激动得眼眶泛红。 郑濡虽知云安有计,却不辨兄嫂的话是真是假,这一跑出来,便把所有的安排都弄乱了。郑楚观无奈摇头,崔氏也是皱眉无语,唯有二郎见郑濡忽来,便知云安也在后头,连忙过去相扶。 “我拉不住她!”云安难堪地一笑,小声说道。 “她啊!一颗心早就不在家里了。”二郎对这个小妹也无法,只将云安扶去坐下,两个人看戏。 “冯哥哥,别理他们,我带你走!”郑濡才不管旁人,瞪了兄嫂一眼,转身就要将人拉走。 “濡儿!”韩简却不能由着性子,但知郑濡仍未改变,心中添了底气,“对不起,从前是我固步自封,愚昧无知,但我一直都喜欢你!” 当着两对兄嫂听见韩简的表白,郑濡既惊喜又慌张,如做梦一般。她双手微微捂在唇下,两眼睁得溜圆,目光满含期待。 “濡儿,我是故意不要你的东西,故意对你动怒,因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但那以后我又不忍心,便又经常借口来郑家,想探听你的消息。后来二夫人来问我,我依旧不敢面对,我知道你那时就站在门首,不知怎么一狠心,就说出那些冷淡断绝的话。” 原来,韩简一切的表现都是反的,是故意为之。云安听到这里,与二郎释然一笑,他们都猜得不错。 郑濡的眼睛变得红红的,半咬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韩简对她微微颔首,示以安慰,然后忽然转身,向堂上的兄嫂跪下了: “晚生祈请郑侯不要把濡儿嫁给别人!简虽鄙陋,今后必当勉力上进,为濡儿挣一个好前程!” 郑楚观听来不可谓不动容,但他还是要拿出一个长兄、一个家君的身份,来审度这个想要成为自己妹婿的男人:“你想好了要怎样做?一辈子的事可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啊!” 韩简笃然颔首,郑重道:“只请郑侯等上半载,容简去参加明年二月的春闱。若简中在三十名之外,郑侯自当弃之,简绝无怨言!” 皇朝科举,祖有定制,每年取士百人,却只有三十名之内可以在两京任官,其余发派地方,便不知在山南海北哪一处了。而先不谈前三十名,就以每年数以千计的考生来算,能得中百名之内就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 如此一诺,谁也没想到。因为,谁也没想真正为难韩简。 “你先起来。”郑楚观佩服韩简当众立誓的勇气,终究点头赞许,“我答应你这半年之约,不过……” “不过什么呀!”最急的还是郑濡,她将韩简扶起来,又跑去牵拉长兄的衣袖,“大哥你就别再为难他了,他都这么说了!” 郑楚观看着这个傻妹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叹气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又急什么?” 崔氏见状赶紧将濡儿拉到身边:“别闹,先听着。” 郑濡也不知兄嫂卖什么关子,看过一圈,又望向另一侧的云安,云安也是努了努嘴,示意她安静看下去。 郑楚观这才好继续开口:“我是想,你们先将婚事定了,等你高中,再来完婚。否则…”他拖长声调,将脸转向郑濡,又干咳了两声,“否则我这妹妹,岂不要提前半年就搬出去了?” 此言一出,笑声哄然。 韩简到此时才明白,那“婚帖”原来是假的,而郑濡喜不自胜,捂着一张涨红的脸,一溜烟跑开了。 堂内笑声不绝。 …… 郑濡和韩简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云安再没什么可操心的,每日就在二郎的陪伴下安心养胎。秋分一过,白日缩短,时间也过得快了,倏忽间已是岁末,云安的产期近了。 除夕家宴后,夫妻回到人境院。二郎见云安尚无睡意,便叫端来热水,亲自与她擦拭盥漱,一边问道:“席上看你都没怎么吃,现在饿不饿?” 云安摇摇头,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按着肚子:“这孩子想是要出来,成日乱动,我吃一口就被顶着想吐,还是算了。” 二郎也知孩子日益成长,必然挤压母亲的脏腑,令母亲百般不适。他心疼得不行,忙丢下手巾将云安揽住,撑着她的腰身:“医家说就这几日了,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快了,就快了。” 见二郎担忧得脸色都变了,云安倒觉得夸张:“你急什么,我又不是受不住,只是一时有些难受。” 二郎却如何能放心呢?尤其是这产期将近,随时都会发动的时候。他索性将云安抱起来送到榻上,堆起软枕垫着她的后腰,说道:“这样会不会好些?实在难受别硬撑!” “我没……”云安才要继续安慰,忽然听见一声闷闷的“嘭”声,神色一凝,向身下看去,“二郎,好像,好像……” 二郎先未听懂,循着云安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衣裙连着床褥都湿了,水迹还在慢慢扩大——胎水破了。 “云儿别怕!我让他们准备!” 还在说话间,孩子竟就发动了。好在接产的一切早已齐全,二郎传话不到半刻,产娘就进房开始了接产。 云安是头次生产,什么都不懂,但见产娘伏在她的身下探看,心中十分忐忑。那产娘倒是个极有经验的,看过说道:“夫人是胎水早破,先无见红,如此会比常人生得快些,也会疼些。” 二郎一直未离,听到这话喜忧参半,忙问:“快是多快?两个时辰能不能生下来?” “初次生产哪有两个时辰就下来的!”产娘摇了摇头,看向外头的天,“现在刚过子时,到天亮后午时该是差不多。” 也就是说,再怎么快也还是要五六个时辰!二郎只觉心头发麻,他怎么忍心看云安疼这么长的时间,又想问产娘有什么加快生产的办法,却一下,被云安拦住。 “二郎,你先出去,你出去等我。”云安已觉腹部阵阵下坠,连着腰股之间都十分酸痛,但还是对着二郎笑了。 二郎岂愿离开,紧紧握着云安的手不放:“我不走,我不许你强撑着,你要是疼就喊出来,打我骂我也都好!” 云安却只是想让二郎离开,便极力把他向外推:“你走啊!” 产娘一旁看着,只恐云安把力气浪费在这上头,等下便无力生产,也劝道:“公子还是听夫人的吧,你在这里,她会分心的!一分心便难用力,到时母子都危险了!” 这话倒是管用,二郎犹豫了,心中万难取舍,又见云安吃力地向他点头,终究起身退到了门外。 二郎一走,云安顿觉心中轻松了许多,可分娩的产痛又不容她歇息,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一次比一次间隔得短。果然是如产娘所言,胎水先破会疼得多,疼得她喊都喊不出来,一股劲憋在嗓子口,难受得快要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产娘让小婢端来一碗提神的汤药喂给云安服下,又伏身探看,说道: “夫人别怕,产门开得很快,越痛就开得越快,是好事!也说明这孩子健康有力,正往外头挤呢!夫人听我的,只要觉得痛了就向下用力,不痛就喘口气,千万别乱。” 听到孩子很好,云安瞬间就清醒了许多,好似方才吃的不是提神汤,而是止痛散。她勉力点点头,应着产痛一下下用力。 门外,二郎一直没听到云安的哭喊,却只听她一次次屏息用力的嗓音,那般竭力,那般辛苦。他苦恨不能分担半分,捶胸顿足,痛彻心扉。这冬寒天气,他身上的厚衣已汗透了几次。 从来没有哪一夜如此漫长,长得让人发狂。二郎就贴在门板上,数着云安的声音,每多一次,心便似被匕首划过一下。 天终于亮了,这是贞庆三年元日的早晨。 “生了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响亮的婴啼伴着报喜声传来时,二郎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他好像不会高兴了,从门外跑到榻前的短短距离,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望见云安的那一瞬间,二郎泪如雨下。 “是女儿,我猜对了。”云安望着二郎,虚弱地笑了。 这笑容更让二郎心痛,他极力沉住气,伸出尚且颤抖的手替云安拨开脸上汗湿的发丝:“云儿,还疼吗?” 听到这话,云安忽也忍不住了,眼角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滑落:“疼,生孩子好疼啊,比摔下马还疼。” 云安没有生孩子之前,二郎最最愧疚,自觉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便就是那次摔马。可现在,他又让云安经历了一次比摔马还严重的痛,他的心里真不知是何滋味。他没有言辞描摹,也没有办法消除,唯是倾身抱住云安:“不生了,再也没有下一次!” 云安没有听见,她精疲力竭,沉沉地睡去了。 …… 产后五日,云安亲自为女儿取了名字,元儿。这名字简单,却又是饱含期待的。二郎笑着问她何解,她说: “女儿生在元日辰时,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是新的。愿她永远朝气蓬勃,愿她此生坚韧昂扬。” 作者有话要说: 保证还有最后一章就结束! 第95章 欢宴终 元儿弥月,郑家为她遍邀亲朋,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宴席。自长兄起,到郑濡、郑修吾,每个人都把她捧在手心,反是那两个做父母的倒显得平常了,只能一旁看着。 欢宴之后,夜深人静,云安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二郎以为她是牵挂女儿,便柔声道: “两个乳母是你亲自挑的,又有素戴看着,你还不放心?” “我是在想女儿事,却不是为这个。”云安笑而摇头,“我回来有大半年了,到今日路过后园时才发现,原来云夫人的小院已被改了花园,与后园联通。” 云安忽然提起黄氏,二郎不解,亦有些担心:“怎么好端端说这个?又与元儿有何关系?不会再有那种事发生了,不要怕。” 云安倒也是“怕”,却又不是二郎口中的意思,她的眼中稍一凝滞,然后低低缓缓地叹了一声:“莫看女儿如今尚在襁褓,等到长成也不过十四五年,她也是要出嫁的。” 望着云安近乎低落的目光,二郎一瞬解悟,明白了她为何提起黄氏。她是以自身所历在忧虑女儿的将来,唯恐女儿嫁人后也遇到这样的事,她该有多心痛啊。 二郎一时有许多劝解的话,一如让云安不要乱想之类,却都觉得太过无力。良晌,他想起去岁此时,乌梁溃败亡国,自己正从漠北固阳岭赶回燕州大营与云安团聚,便有了个不错的答案。 “来日元儿出嫁,女婿亲迎时,我会当众告诫他一句话,就说,她的父亲曾亲手取下了乌梁王的首级。” 果然,云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乌云尽散:“大喜之日你说这个,万一把女婿吓跑了怎么办?” 云安笑了,二郎自也跟着笑开:“如此怯懦之人,怎配得上我们的女儿?跑就跑了吧!” 说笑归说笑,但这话当真让云安踏实了许多。她从小就是因为没有亲生父亲的疼爱,才过早地体会世道艰难。就算裴宪再是善待,也终究缺失了一脉血缘,便是大不相同的。 元儿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母家,一定会比她幸福。 “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云安眼眸闪亮,不知还有什么顾虑。二郎自是事事依从,笑着俯身一吻:“说吧。” “我们的孩子,男不娶远妇,女不嫁远婿。” 原来云安还是在联想自身的经历,这一个“远”字,也是道尽了她出嫁以来的苦楚。二郎体会深切,旋即却又一笑: “这件事我只能答应你一半。” “为何?”这下,换成云安不解了。 “因为,我不想让你再生孩子了。” …… 良辰美景,日月如梭,转眼已是贞庆六年的春天。 “你都来了三天了,怎么还不回家去?” “这里不是我的家吗?我就住下了!” 人境院的水亭里,云安与郑濡正坐着说话。郑濡还和从前一样任性撒娇,只不过怀里多了个娃娃。 这是她与韩简的孩子,刚满五个月,乳名凤郎。 三年前,韩简赴试春闱,高中一甲第一名的状头。金殿面君时,皇帝得知他还是贤臣冯谦的儿子,便大加赞许,说父子一脉,都是国之栋梁。便要赐他恩荣厚禄,留他在身边做个黄门侍郎。 黄门侍郎是皇帝的近侍之臣,不但前途无量,而且风光无限。但韩简统统谢辞,唯向皇帝求了两个恩典:赐还冯家被抄没的家产,许他一生都在洛阳为官,哪怕是末品小吏。 这自然都是为了郑濡。 后来,韩简便被任为洛阳府的户曹参军,这正是当年张氏子弟向他父亲索要的官职。荣归之后,韩简立即遣人修缮旧日的府邸,又请司业为媒,堂堂正正迎娶了郑濡。 婚后,二人自是如鱼得水,恩爱非常,但另一面,韩简也不能荒废了仕途,在其位还是要谋其政的。直到最近,官务甚是繁忙,韩简连着旬日都无暇顾家,郑濡就闹了脾气,索性带着孩子回了郑家。 云安倒不是要赶她走,只不过可怜韩简忙得晕头转向,回头还要来哄夫人。 “嗳?我一早过来,怎么都没见二哥呢?也没见元儿,她还睡着啊?”一时无话,郑濡随口问道。 这话却是说在了云安心坎上,也是她的“心症”。她无奈地叹了长长一口气:“别说你了,我早起也没见人!一问临啸,你猜如何?” “如何?” 云安咧嘴假笑一声:“今日是他们昔日同窗聚宴,他抱着女儿参宴会友去了。” “啊?”郑濡大吃一惊,“一群男人饮宴,他带个孩子做什么?哪有这种事情啊!” 云安耸肩撇嘴,还是无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除了夜里乳母抱去睡觉,女儿就如同长在他身上似的!吃饭抱着,散步抱着,读书抱着,出门还是要抱着,所以元儿学步晚,到了快两岁才走得稳。我说不能这般溺爱,他却回,因为是女儿才这样,还说这一辈子就只要这个女儿,所以最为珍贵。” 郑濡听来啧啧摇头,道:“阿简怎么不这样?他和我二哥换换就好了!二哥自从封侯回来,也不求个一官半职,还是做他那个经师,闲暇就抱女儿。唉,再想想从前那个只想去从军戍边的二哥,竟有一天就变得这样俗气!” “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姑嫂两个都不禁放声大笑。 …… 过午,郑濡就在云安这里用了午食,叫乳母把凤郎抱去元儿房里睡觉,两个人依旧闲聊消遣。倒没多久,二郎抱着女儿回来了,一见小妹也在,却先冷着脸教导起来: “都是做娘的人了,成日还是为所欲为,我看阿简真是太惯着你了。你今天必须给我回家去!” 郑濡自然不服,站起来白了二郎一眼:“你小声点,也不怕吓着元儿!”说完,换了张笑脸,伸手将元儿抱了过来,“元儿乖,到姑姑这里来,别理你阿爹。” 小元儿三岁了,生得粉团一般,梳着两个羊角鬏,颊上还有一对酒窝,任谁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她好似能听懂大人在说什么,嘻嘻一笑,说道:“姑姑,我要亲亲阿娘,然后去和弟弟玩。” 见孩子向自己张开双臂,云安忙接了过去搂在怀里,母女腻在一起,亲近个没完。二郎在一旁看着,温情无限,笑着都发呆了。 郑濡见状,又想促狭一回,便递了眼色与云安示意,然后俯身抱起元儿,向门外走去,一面说道: “元儿跟姑姑走,阿娘还要拷问你爹,他还等着受罚呢!” 二郎一听,郑濡竟还敢打趣他,便要去拦,却一下,被云安唤了回去,只得老实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谁准你一清早就把女儿带出去的?” 二郎也知云安必要问他,忙凑近了解释道:“我见你还睡着,不忍心叫你,可那时女儿已经醒了,我就顺便带出去了。云儿,你不会生气了吧?” 云安抱臂扬起脸:“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反正现在你的眼里,除了女儿,便再无旁人了。” 二郎闻言一笑,从身后抱住了云安,在她耳边道:“从前不和濡儿吃醋,如今倒吃起女儿的醋来了?我的云儿是越活越小了么?” 云安并非真的怄气,又听这温温热热的话,也罢了,置之一笑。二郎却还紧贴着,从袖口取出一封书信来: “长安来的家书,才有小奴送来,你快看看。” 这倒是意外之喜。云安打开一看,是柳氏的字迹,说的是裴家长房之女裴妙奉父母之命到长安侍奉祖父母,如今要到洛阳来探望云安,出发已有十日了。 二郎一同看了信,倒不大认识,问道:“她有几岁了?小小孩子独自上路么?要不要遣人一路去接?” 云安一笑,将信纸折回去,一面说道:“她和修吾一样,是辈分小,年纪只比我小六岁,算来也有十六了。我上次见她还是六年前,她母亲带着她到樊城探望,倒不知现在长得变没变。” 二郎听来点头:“那也要准备起来了,我等下便去叫人把西厢的有美堂整理出来,她有什么喜好你都告诉我。” 母家要来人,云安也高兴,立即就站了起来:“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一起去准备!” …… 接到家书的第五日,裴妙就抵达了洛阳。云安与二郎亲自到城门去接,一见,昔年稚气未脱的孩童早已长成了一个明媚动人的少女,且一举一动都透着大家闺秀知书识礼的气度。 到了郑家安顿下,云安便带着裴妙去拜见长房,一家人在中堂热热闹闹地说话。没过多久,郑修吾从学堂回来了。他只听门吏说长安来了亲眷,也没问是谁,三两步跑进来,险些冲撞他父亲。 “你都多大了,还这样无礼!” 郑楚观瞪了儿子一眼,崔氏亦觉得不稳重,忙又去牵扯儿子,叫他赶紧整理形容。 裴妙挨着云安坐着,目睹一切,抿唇一笑,小声对云安说道:“小姑姑,这个人可真有趣。” 云安瞥了裴妙一眼,想这二人同辈,也该互相见礼,便唤了郑修吾,一面拉着裴妙起身。裴妙倒是十分大方,双手握拳相叠,微一屈膝,道了声:“郑哥哥万福。” 可那位“郑哥哥”呢?才一过来便呆住了,裴妙礼毕许久也还是睁圆了两只眼睛,把人都看得不好意思了。云安见状,也不觉为何,只去提醒了修吾一句: “这是我母家大哥的长女,妙妙,比你小,是你妹妹。” 修吾这才渐渐回神,猛闭了下眼睛,拱手回礼:“妹妹好,我叫郑修吾,天章十二年生人,前年太学修业期满,听从父亲教导再潜心研学两年,如今是在国子学读书。” 这个自报家门也太齐全了些!怎么像是急不择言的样子?云安觉得怪怪的。 此后不久便是洗尘宴,裴妙仍靠着云安入席,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对席的郑修吾,目光时不时就向裴妙投去。 …… 裴妙在郑家留了一月,不敢久违父母,便定了日子,要启程回襄阳去了。这一日,云安与她叮嘱了一些路上的事宜,便返回了人境院。到房中时,二郎又抱着女儿在逗乐,见她回来,忽变得有几分神秘: “快过来,元儿有话告诉你。” 云安自是要亲近女儿,却不知这话有何深意,便抱过女儿柔声问道:“元儿要对娘说什么呀?” 小丫头呵呵一笑,竟念了四句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是诗经里的一篇,意思是男子向女子表白,说自己一见钟情。“她哪里懂这些?是你教她的?” 二郎挑眉摇头,却向女儿使了眼色,孩子便又道:“是我大哥对阿姊说的!” 云安先是一愣,好似不知道孩子口中称呼的是谁,缓缓才觉出味来,对二郎道:“修吾喜欢上妙妙了?” 二郎这才颔首解释:“元儿说,修吾近来总抱着她去有美堂看妙妙,又常说这四句诗,这还不明显?修吾自己不便独往,我们元儿倒成了他的由头了。” 云安倒真是丝毫没有察觉,但听这意思,不仅修吾有意,大概连妙妙都动了心。 如此,云安很快又去了有美堂一趟,想先私下问问裴妙的心意。却谁知,她才忖度着稍提了“修吾”二字,裴妙的脸就涨得通红,便什么都不用问了。 裴妙缓缓告诉云安,她在中堂初见修吾时,便觉得这人亲切,而那时修吾一直盯着她,她的心竟一下跳得好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后来修吾对她吟出了那四句诗。 妙妙下榻的院子叫有美堂,修吾又以“有美一人”的诗相赠,其间情趣,倒是别有意味。云安不禁感叹,当年那个颠颠地跟在郑濡后头的傻小子,终究也开窍了。 裴妙的婚事,云安虽然乐见其成,却到底做不得主,也不好先向长房提起。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裴妙临行的前日,崔氏请云安主院叙话,竟说得就是想为修吾聘娶裴妙。 原来,郑修吾比谁都着急,眼看裴妙就要离开,忙就央求了母亲。这一下,婚事算是成了一半。 云安便以这情形写了两封书信,一封叫小奴快马呈送裴宪,另一封则叫裴妙转交她母亲朱氏。她能做的有限,但想来,一桩好事应当不远。 …… 两月后,贞庆三年的初夏,襄阳裴家遣家奴传信,裴端夫妇答应了郑家的议婚。而与这个喜讯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则更大的惊喜——裴宪调任洛阳,接替告老的洛阳刺史,成为陪都新任的父母官。 这是云安从来不敢想的事,父亲来洛阳为官,母亲必定相随,父母俱在身边,她终于不再是“远嫁”了。 迎来父母,两家合欢,云安开心得无法言表,甚至开心得有些不敢开心。她真怕眼前的父母都是梦中幻影,不知何时醒来,便又相隔千里了。 “二郎,你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碧纱窗下,竹影摇清,除了夫妻未眠,便只天上一轮新月。这话云安已经问了多次,二郎每一次都笃定地告诉她“是”,这一回还是如此: “是,都是真的,不会再变了。” 云安的眸子闪烁着微光,在苍苍夜色之下显得别样温柔:“我原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有第二件遂心如愿的事,因为我总不比旁人有幸,一直都要付出更多。” 二郎轻抚云安脸颊,一只手臂将她的腰身环紧:“所以第一件事是什么?” 云安知道二郎明知故问,一笑,却也愿意答他:“就是你啊,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过一辈子。” 二郎倒不料云安会老老实实回答,心头一软,万般柔情倾泻而出。他将云安拥紧,轻轻地蹭着她的耳垂,吐出缠绵的气息:“伉俪之道,义期同穴,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云安陶醉在这绵绵情丝里,贴着二郎的胸膛,随着轻柔摇晃,渐渐地睡去了。二郎抱起她送回榻上,替她褪去外衫,再取下发间那一支梅花钗。 这支梅花钗承载着他们的过往起伏,使二郎想起一个人来——李珩,贞庆皇帝,这盛世的君王。如今的安详岁月,云安的“遂心如愿”,大约都离不开他的手笔吧。 洛阳刺史告老,有多少官员补不得,却为何偏是身在要职的裴宪来填这个缺?这个缘由,其实无须深思。 二郎忽而释然淡笑,注视云安熟睡的脸庞,心中默道:“但愿盛世长久,但愿天子长安,但求你我白头偕老。” …… 郑梦观那夜默许的愿望,在很久很久之后,终究是实现了。贞庆一朝,五十年间,社稷清明,天下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大半夜的终于写完啦!开心,也有些舍不得。这本跌跌撞撞地写到今天,实在对不起一直追文的小天使。下一本我还是会准备充分了再和大家分享,不过还是去多遇见好文吧,不要干等,因为作者她没有心~哈哈哈哈哈 ヾ( ̄▽ ̄)Bye~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