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云彼端 作者:姬婼 【阅读指南】 女工程师vs男造价,基建行业文,男女主修机场,前期男主又狗又欠打,后期双向奔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分割线—— 包工头出身的云家老爸赶上地产黄金时期,一跃成为大亨,为了甩脱“暴发户”的标签,改头换面“知识分子”的头衔,在半威胁半哄骗下,让女儿云雨报考了电气工程专业。 听说工地都是抠脚wsn?是个人都要晒脱一层皮? 上班第一天,云雨穿了最丑的衣服,抹了三层防晒霜,裹着冰袖,戴着防晒面罩,跟着班组去了工地,只露了两个鼻孔在外。 在小姐妹的轮番轰炸下,偷偷躲角落开了个视频—— “工地就这样?小雨儿,快,我要看你吃土!” “就一分钟,一分钟!” 云雨摆了个大嘴pose,手机里传来尖叫—— “哇,跑车!” “哇,西装帅哥!” “哇,他在拍你!” 云雨转过头,对着拍照的梁端就是个正面喷嚏。梁端面不改色掸了掸衣服上的口水,对着一旁的安全员道:“传你了,加在PPT上,安全例会点名批评。” 云雨心里一咯噔,低头装老实:“接受批评,深刻反思,但……能不能换张照片?” 梁端当着她的面把大鼻孔吃土喝风照设成了锁屏,两眼分明写着“休想”,但嘴上却说:“我觉得很别致。” 别致? 云雨心里只有半个字——艹 梁端心里只有两个字——小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年泼我酒的,别以为穿成个黑猩猩我就认不出来 ———— 云雨这辈子最出格的事就是帮渣男吸引体的发小当众泼酒报仇,泼了两次,两次都泼错人,一次是梁端,还有一次还是梁端 哦,这天老爷都不放过的缘分。 文案留于2020.5.13 【献给祖国献给党,大国基建七十年】 【积极向上伟光正女工程师vs精致毒舌前期狗得不能再狗男造价】 【阅读指南】 1.文案小段子,施工很严肃,安全第一,请勿模仿! 2.行业文,建筑施工,国家项目,带大家打破工地抠脚固有印象,会有一些工作中实事,但毕竟是个小说不是纪实文学,所以模糊化处理,同行别死抠,谢谢么么哒~ 3.本文其实比较偏女主成长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雨,梁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献给祖国献给党,大国基建七十年 立意:向一线工作人员致敬 ☆、001 001 上周回国,错过公司分派的班车,周二一大早,云雨叫了辆顺风车,独自拎着两大箱子往花映镇去。 听说项目部就在小镇边上,租地修建,有成套临时设施。 得益于将落成的A市4F级国际机场,HR再三保证,不同于别的施工项目,不用住在咯吱吵闹的活动板房中。 下高速,司机猛甩方向盘拐上国道,云雨不由紧张起来,捏着手机不放。 屏幕上是通话中的语音聊天,还有同步位置分享。 这个点钟,英国正至凌晨,留此继续攻读电气工程博士学位的好友陈澜意刚从实验室回公寓。 卫生间。 陈澜意叼着牙刷,口含着泡沫,没心没肺调侃:“雨儿,你说你要是出了事,我是打999还是打110,我现在google怎么越洋报警还来得及么?” 云雨冷不丁来了句:“上周借住,忘了告诉你,我刷马桶时不小心把你牙刷掉了进去。”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水龙头的哗啦声和疯狂的干呕声。 云雨憋笑,抬起头,看见不远处“A城空港欢迎你”的标志后,终于松了口气。 因为A城扩张,城市规划外移,这一片草头都被纳入战略新区,人烟稀少,以至于她昨晚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想着若被拐卖,该怎么逃出去。 水声止住,陈澜意嗔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洗手池和马桶八竿子远,你是把我牙刷碰了个360度空翻接托马斯全旋吗?” “也许是回环空翻转体540度呢?” “少贫!”陈澜意扔下漱口杯,拿起手机背靠洗手池,“能看到机场么?航站楼呢?塔台高塔台总能看到吧?来一张。” “看不到。” 云雨想了想,解释道:“只是办公和住宿集中在附近,机场恐怕不在这个方向,何况也不是民用车能随意进的。” 陈澜意咋舌两声:“你说你,有实力,家庭条件殷实,就算不进研究所设计院,也犯不着去施工单位。要我说,你要是继续读下去,可比我这种划水菜鸡强多了,留任、教授职称、IEEE论文大佬,哪样不在向你招手……” 听着耳机里传来的絮叨,云雨低头拨了拨挎包上的小挂件,许久后才小声打断她:“我就是想去实战,理论太玄虚,而且我对研究也不是很感兴趣……” 陈澜意哼了一声,随手拆了张面膜:“Come on!我看你是典型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转念一想,这丫头犟脾气,犯不着瞎操心,于是,陈澜意往床上跷脚一躺,改了口,嘻嘻笑道:“好好干,干不好可是要回去继承千万家产的!” 车窗外,22轮的超大货车像头疯牛一般在两车道上跟他们瞎挤,黑压压的阴影伴着刺耳的噪声,罩落下来,教人心惊肉跳。 云雨正想还嘴,恰逢司机师傅抄近道上乡村烂泥路,一阵颠簸。 这一颠,手机从膝盖上滚地,倒拔出耳机,陈澜意的声音顿时回荡在车内—— “说话?怎么没声,你别是真坐到黑车。” 司机师傅往光亮的脑门顶向后抹了一把头发,场面一度尴尬。 云雨匆忙捡拾手机,在副驾座椅背上磕了一下,还好车子及时进镇,大叔找着话题,指着街边那一排排红油漆带圈的“拆”字说:“小姑娘第一次来吧。你瞅瞅看,这些可金贵着呢?咱跑车的忙一辈子,还不如有栋破烂房子。” 云雨硬着头皮接上话:“我看人还住着呢?” 不只住着,那二三层的小楼下还挂着牌子,看样子是家工程公司。 司机亦扫了一眼,拿蹩脚普通话慢悠悠道:“这几年施工的人多,都租出去了。镇上不少人家扩建二三层,还有的修了停车场,就等着这一桩买卖赔钱,即便最后没拆成,也亏不了,喏——” 云雨贴着车窗向前看,水稻田旁堵着一长串A字头的私家车。 —— 半个小时过去,纹丝未动。 司机熄了火,放下椅背卷起裤腿,把脚往方向盘上一搁,掏出手机开始刷抖音。 陈澜意困得眯了眼,云雨干脆挂断语音,怕是不再怕,反正前后左右都是车和行人。 没一会,来了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手上提着个安全帽,长裤黑夹克外套了件反光背心,抿唇不笑,长相上看不是个热切人。 男人对着车窗拍了两巴掌,转过身,指了指背心上“建设指挥部——C公司”字样,随即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抖了根叼在嘴上,转头打火。 这可不就是自己入职的公司。 云雨摇下车窗,男人指了指腕表,示意她下车:“小云是吧?不是说九点,这都快十一点了。咱们走过去,也不远,东西我给你拿。” 司机摆手示意她快走,云雨忙付了款,跳下车往后备箱跑,男人已经把箱子拎出来,万向轮一滚,刚好到她脚边。 云雨道了声谢,努力显得大方自然:“怎么称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车里?” “姓江,江昌盛,叫我江工就可以。”江昌盛把烟头一掐,一手一个箱子往前走,“你不是给人力的李姐发了消息,她和我说了。女孩子一个人搭什么顺风车,城里过来不方便,多问一嘴,办公室顺路的都能捎。” 云雨心里一热,想起是有这么一茬,上车前记了车牌,顺嘴就给李姐说了。 等到了项目部大门口,云雨一拍脑袋才想起,国企里人人都要签师徒协议,这江昌盛大名怪熟,可不正是带她的师父。 刚刚没说错话吧? 云雨反思一路,瞧这老师闷葫芦一脸不好惹的技术大咖样,可别第一天就得罪人。 —— 车子就停在宿舍区旁的草坪上,举目望去三层实心连排房子很是不错,云雨领了钥匙,推箱子往屋里放。 江昌盛在门口给后勤打电话,但不巧的是,后勤今天请假,只能托他带云雨去镇上买生活用品。江昌盛觉得有些烦,但看云雨探头出来,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忍了下来,招手示意她上车:“走,去买东西。” 就在这时,现场的班组长电话进来,说是临时有事,江昌盛只能改了计划:“这样,我去质安部给你找件反光背心,正好你也去现场看看,T1航站楼土建主体初步落成,T2在建,东一飞行区正施工,周围还有几家航空公司的配套项目,都了解一下,东西等我们回来,顺路买。” 云雨小声问:“我不是负责电路么?” 江昌盛顿了顿:“电走地底下,管廊结构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不见整体,怎么做细节,去就是了。” 这国内国外坐过飞机无数,转机过的机场更是两手数不过来,可亲身参与修建,却是第一次!听他这么一说,云雨抑制不住心里的狂喜,转头从箱子里翻出提前预备的防晒装备,往厕所换上。 江昌盛开了辆皮卡,两人出了项目部大院,一路往东,出了三岔口的农田,河堤边跃出好几幢冰蓝色的建筑,整片玻璃幕墙,极富有现代艺术感,与马路上扑面的灰尘同极富有乡土气息的二层小楼,十分违和。 云雨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机场指挥部。 这附近的地都没纳入机场配套设施规划圈,这般气派的房子显然不是完工即拆的临时设施,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是财大气粗的甲方爸爸。 江昌盛踩了一脚刹车,往路边停靠:“我去见个人,你留会。” 云雨想问没敢问,乖乖坐在车上,看他解了安全带顺手想拔钥匙但顿了一下,缩了回去,留下空调给自己,而后摸了包烟头也不回往前走。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云雨摇下车窗,大声喊了一句:“好嘞,师父!” 江昌盛脚下一个趔趄。 云雨转头把空调风调大,穿了防晒衫,裹了冰袖,还捂着个防晒面罩的她实在憋闷得有些难受。 这时,电话进来。 来电显示“老爹”,她来不及找耳机,顺手按了免提。 云仕臣一开口,扔出长串的问题:“囡囡,到地方了吗?我说让司机送你又不肯,还得自己来!环境如何?会不会觉得失望?要不要爸爸给通个气,我这些年靠啤酒肚,还是认识了不少人……” 云雨忙果断拒绝:“不要。” 本科毕业前她和宿舍的小姐妹一起投了家房地产实习,跟的项目经理不仅客客气气,还在外单独给租了套房子,就差没供起来,要知道当时同去的女孩子都挤在工地上的活动板房里。 她可不想再重演那样的尴尬。 云仕臣叹了口气,但也很是欣慰:“既然自己选择,就自己尝试,爸爸还没资格拿下国家级的项目,我女儿能参与,值得我吹一辈子!你在那边,嘴甜一点,勤快些,人家也会多照拂你一些,爸爸也放心……噢,还有,千万别看不起那些学历不高的老师傅,他们理论比不过学生仔,但上手经验那是没得说……” 云雨听来,哭笑不得,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叮嘱。 云家算不上传统意义的书香门第,上一辈也是打苦日子穷日子过来的。 当年云仕臣念了个大专,去工地上干了几年施工员,攒了些钱内购了几套房子,后来独身单干,拉了个队做承揽。 那几年建筑行业猛如虎,渐渐发家,小队成了公司,专注分包。 再往后,房价猛涨,地产如火如荼,转手又学人投资,借着几十年混出的人脉关系,自己搞房产,这才有了如今的身家。 干嘛要看不起,她爸不也这般过来的。 云雨在心里默念:低调,低调。 电话那头的云仕臣又柔声改口:“要真受了委屈也别憋着,回家来,爸爸给你兜底。” 云雨捏着手机,骄傲地抬起下巴:“我自己能给自己兜底。” 这时,路边走过两个年轻女生,穿着形制色号相同的衬衣,横穿马路往指挥部去,像是某家单位来办事的工作人员。 其中一短头发的姑娘喊了声:“快看!又是那辆保时捷,我上次听他们说,开进了施工现场。” 另一人反问:“不能开吗?” “那倒也不是,就那个路,我都替他心疼车。”短发女咋舌,朝道旁扬起下巴,“喏——我们一般都坐这种皮卡。” 皮卡? 云雨察觉她们说的正是自己的车,顺势好奇看去,只听见一阵发动机响,街上闪过一道赤红色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真·现实·基建文,日常工作向,细水长流小甜文。 男主第二章出场。 全文已存稿,不长,佛系更新,随缘阅读。 悄咪咪开始更新啦,感谢大家的捧场! ☆、002 002 正如江昌盛所说,航站楼主体框架已落成,站在飞行区东一跑道上远眺,曲线如虹,气势磅礴,甚为壮观。 云雨跟在后,一边扣安全帽,一边拍了张照贴微信群。 这时,江昌盛示意入内,两人趟过积水和泥泞,从一层侧门沿楼梯上到候机厅。 楼中无灯,全靠天光自框体缝隙中来。 手机连连震动,小姐妹们为那照片好奇不已,轮番轰炸之下,云雨避开人,悄悄往光线好信号好的边角挪,趁江昌盛和施工员说话,偷偷接通群视频—— “这就是工地?” “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嘛,就那跑道,又白又直,说好的吃土呢?” 云雨威胁:“我退了。” 发小庄晴赶紧阻拦:“别,别,小雨儿,赌输可不能不认账,我要看你吃土,快,就一分钟,一分钟!” 来之前所有人都不看好,唯独庄晴坚信以云雨那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说区区一工地,就是要去南极科考,非洲修路,她也能搞定。 云雨往江昌盛的方向瞟了一眼,看人还在说话,又往边沿躲了躲,拔掉耳机,掐着时间侧对脸,摆了个大嘴pose。 手机里传来尖叫—— “哇,那边那是跑车吧!” “哇,西装帅哥!” “哇,上来了,上来了!” “他在看你,噢不,他……他在拍你!” 身后脚步声急响,云雨转头,对着拍照的梁端就是个正面喷嚏。 梁端面不改色掸了掸衣服上的口水,对随后跑来的安全员关胜道:“照片传你了,加在PPT上,安全例会点名批评。” 云雨不知他身份,但看神色肃穆,心里顿时一咯噔,一边掐断语音,一边把头埋低,乖乖认错:“对不起,接受批评,深刻反思,但……能不能打个商量,换张照片?” 目光来去瞟了瞟,可算看清人。 梁端深深瞧看她一眼,抿唇微笑,把手机递过去,当着她的面把那张大鼻孔吃土喝风的丑照设成了锁屏,晶亮的双眸中分明写着“休想”,违心夸奖:“我觉得很别致。” 别致? 梁端转头迎上走来的江昌盛。 云雨想到要被一桌大男人围观的情景,两眼发黑,向后一倒,被安全员关胜扶住:“诶诶,姐姐,你稳住……” 江昌盛闻声探头:“丫头……” 云雨立刻绷着背站直,对着小关一阵寒暄:“你好你好,安全员是吧,久仰大名,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一脸福相……” 关胜被唬得一愣一愣:“福相是说我会挣大钱吗?我最近手头倒是……” 云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打断他:“财不外露,说出口就不灵了。” 瞧他们相处和乐,这么快就混成一片,江昌盛放心地收回了一一介绍的打算,私以为年轻人还是自由交谈为妙,免得拘谨客套。 云雨松了口气。 小关立刻换上一副“我懂”的模样,点头如捣蒜,还顺带拽了云雨一把,让她离开平台边沿:“你看那,随时牢记,三宝四口五临边!”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未建成的玻璃墙体前,拉着一条安全作业的横幅。 云雨没反应过来:“嗯?” 关胜解释:“就是楼梯口、电梯口、通道口和预留洞口要特别留心,另外沟槽、阳台周边,上下楼梯侧边,屋面楼层周边也要多加小心。” 进公司的安全培训课上确实说过。 云雨觉得羞愤,局促地说了声:“对不起。” 看把孩子吓得! 关胜也不过才毕业一年,论起年龄,比云雨还小些,听她道歉,便认定是个老实人,连连摆手:“没……没……” 云雨忽然变脸:“小关……” 关胜虎躯一震,意会她言下之意,立刻板起脸:“那不行,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云雨低头。 关胜瞬间喜笑颜开:“不过嘛,为美女,乐意效劳!”说完还指了指梁端和他手里的手机,又伸出手:“欢迎来到机场项目部,美女姐姐!” “关胜!” 不知何时,梁端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关胜那条要搭肩没搭上,尴尬晾在空中的手臂上,十分不善。 关胜像只应激的刺猬,缩到云雨身后,扯着嗓子喊:“安全帽要这样扣,明白了吗?没记住下次可以跟班组一起做安全三级教育,我的三级教育做得可好了,美女姐姐,好好学,好好学。” 瞧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云雨对梁端好奇起来,嘟囔着:“不会是我们的项目经理吧?我记得姓武来着。” “不是,是造价。”关胜竖起大拇指,满心满眼写着崇拜,“要得到钱,厉害!“ 敢情这小伙子不仅话痨,还是个财迷。 收进度款不是造价的本职工作么,有什么稀奇,在她心里,只有技术大咖值得顶礼膜拜。心里想着,云雨不由看了一眼那个西装套荧光绿背心竟然还出离好看的男人,在心里嘀咕了句“怪人”。 方才云雨就一直偷偷观察,但四面电钻机械杂声散乱,听不清内容,只能看见自己师父频频点头,时有展颜,可见对其说话很是认可。 很快,两人还掉头,指着墙体上的管道比划,似乎聊起了结构洞口和管线翻弯。 云雨更奇怪了。 难道造价不应该坐在办公室,正对两个屏,四五个excel窗口,函数回归最优解程序玩得666吗? 乍一看还以为眼前的是技术人员。 小关看她满头疑惑,还以为是对“要钱”二字含义不解,拳头对着手心一砸,当她小白萌新,激情解释:“美女姐姐,你不知道,咱梁哥老牛逼了,搁着给你算,月、周报的形象进度、产值、认质认价……要签下来,那得过五关斩六将,过控、监理、业主、工程部的、计财部的,一个都少不了,前一个造价挨了好几个罚单,但是梁哥来了以后,我靠,每次都能敲定,你想想,那可是钱,一个工程下来,是按亿算的!“ 云雨“喔”了一声,把防晒面罩拆下,揣进裤兜,跟着梁端和江昌盛缓步离开的方向去。 关胜神出鬼没,不晓得从哪旮旯的小马扎上摸出一本垫屁股的安全手册,塞过去:“将就看。” 云雨随手一翻,灰尘飞舞,呛得她又把面罩戴上,转头对着小关友好一笑。 关胜如临大敌:“你别看我,梁哥交代的,美女姐姐,安全问题上他抓得比我这个安全员还紧,你可别再让他逮到。” 云雨好奇:“他对所有人都这样?” “也不算是……”关胜挠了挠头,毕竟工地现场三不五时就会组织安全学习,即便有民工违规,也有班组长和安全员随时监督着,造价又不驻扎在这儿,梁端能撞见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能说云雨实在有些倒霉。 云雨疑惑:“嗯?” 关胜有心缓解两人的误会,忙笑着说:“也许是你比较特别,他比较紧张你。” 是因为自己是女生么? 被这样“优待”,云雨心里有些憋气。 恰好这时,梁端抄手站到身后,一八六的高个,居高临下打量着正发怔的云雨:“在施工现场,没有性别,只有安全。” 初来乍到,云雨没接话,主动认怂。 —— 中午随便塞了两口盒饭。 到晚上,晚饭却是安排在单位自有食堂,必须得返回办公驻地。江昌盛把皮卡开出来,叫云雨上车,这时候,又呼啦啦挤过来好几个人,小关也在里头,着急解释说接工人的司机临时请假,少了辆车,希望能先把他们捎回去。 云雨看过来的人灰头土脸,一身疲惫,让了一步。 加了人还剩一个座位,关胜赶紧推了云雨一把,奈何武经理一个火急火燎的电话打了进来,催他赶紧回来,那声量大得满场听得个一清二楚。 云雨觉得不能给人添麻烦,顶多也就是再等二轮司机来接,把关胜送上了车:“小关,你先走。”说完,看了一眼在旁接电话的梁端,心想当时视频,小姐妹不是嚎了两声跑车,或许能搭他私车走。 路上扮乖,兴许能缓和气氛,再发誓下不为例,保不准人家放自己一马,顺手就把照片删了呢。 她不怕批评,但怕丑。 心里头这般想,云雨给关胜带上车门,说与他宽心:“没事,梁哥不是有车,我和他一起,别担心。” 关胜没在说话,皮卡扬尘而去。 梁端挂电话,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云雨,转头往不远处停着的那辆保时捷走去。云雨快步跟上,见他没驱赶,想来默许,鼓起勇气开口。 这时,梁端笔直走过了那辆火红的跑车。 云雨一头问号,停下脚步。 梁端转头看她:“不走?” 前面可没车了。 云雨不由问:“车呢?” 梁端指了指跑车的另一侧,云雨冲上前一看,抖着手往前一指。梁端越过她手臂,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钥匙,启动了那辆电瓶车:“其实也不远,还可以选择走回去。” 云雨一脚跨上后座:“谁说我不坐。” 她倒是不嫌弃,只是有点担心,担心那路。 事实上,她的直觉丝毫不错,那乡间烂路才走了一半,她屁股都快颠散成八瓣,别说交谈,她能不一脸便秘相都很难。 一旁杀出个骑摩托的非主流超车,一路走一路放《一千个伤心的理由》,约莫是打后视镜瞧见了同路的异类,不由回头,盯着梁端的西装和云雨的防晒三件套多看了两眼,操着一口蹩脚普通话道:“现在的城里人啊,真看不懂嘞,小情侣都上我们这丑旮旯来约会,什么情趣。” 这时候,又一个骑三轮收破烂的大爷赶上,再补一刀:“原来是个丫头,我还以为是个捆了荧光绳的箱子。” 梁端不厚道笑了一声。 地上坑洼一陷,云雨憋着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忽然一个抖动,整个人给颠坐到地上。望着那绝尘而去的粉色小电瓶,活像个表情包。 “梁端!” 姓梁的没回头,倒是叼烟的非主流停下车看了看,一脸稀奇。 就那破车,少了个人会不知道? 云雨又生气又困窘,可怕的是身旁还有个看戏的咋舌,十分同情,她脑子当时就宕机,张口大喊:“狗男人,去找小三吧您嘞!” 肉眼可见小电瓶车身一歪,将要磕上马路牙子。 梁端掉头,和云雨对视一眼,那表情隔着老远甚是模糊,但幸灾乐祸是没得跑,毕竟他兜了一圈后,压根儿没回来,又继续往前。 非主流吹了声口哨:“姐姐,送你一程。” 云雨热血一冲,上了车。 “梁……” 追上了人,云雨还没来得及质问,那非主流是个仗义的,一伸脚,当着人面把梁端连同粉色小电瓶给踹进了阴沟。 加速时,他甚至还拍了拍屁股,学云雨刚才的口吻骂了一声:“狗男人,哼!”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沙雕 ☆、003 003 早晨六点半,发小庄晴一个电话过来,云雨直接从床上坐起,揉着头发下意识按了接听:“喂?” “小雨儿——” 云雨捂着手机,朝另外两张床张望。 寝室三人间,一个资料员,叫徐采薇,长发大波浪,长了张万人迷的脸,因为不下工地,最爱穿红裙,远看如行走的玫瑰;还有一个是驻项目财务,叫秦榕,但因为报销和开票事宜都在市区,一周并不常在。 看人没醒,云雨这才松开手。 以庄晴的性子习惯,这个点准起不来,十有八九通宵蹦迪。 果然,电话那头传来出租车的喇叭声和晨练大爷随身听里的广场舞曲,还有她一脚将人踹进车里后刺耳的砸门声,最后才是半醉不醉的开口:“小雨儿,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开除。” 就这? 云雨极力压低嗓音:“你还笑得出来?” 庄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反正你爸有钱,哎,不是我说,你是不是什么垃圾片洗脑了,自家公司不去,去搬砖?浪费资源!” 云雨沉默,看了一眼闹钟,盘算还能睡多久。 没听见动静,庄晴又有些心慌,试探道:“生气了?你知道我这嘴,我错了还不行吗,昨天给你添麻烦,我道歉。” 云雨起身进了卫生间,把门轻轻阖上:“我在想怎么回答你。” 庄晴会这样想,在正常不过,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即便称不上富二代,也多是家境殷实,一窝蜂全撵去学了商科,再好些的,不是哲学就是艺术,稍稍讲点技术的都没人碰,更别说这般灰头土脸的。 “你就当我想参与大国基建,为国争光。” “你认真的?”这梦想听起来还有点高尚,庄晴也给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接上,“好家伙,根正苗红啊!敢情你那家底不姓资?” 云雨困得两眼打架,赶紧附和道:“那是,就算是资本家,也要做红色资本家,不和你说,以后白天少打电话,我可不想再挨批评。” 手机一摁,她又滚回了床上。 —— 这回笼觉一睡,差点过头,食堂稀饭没顾得上,云雨只拿了一个水煮蛋顺便叼了个馒头,便匆匆赶往办公室。 还没进门,就瞧见俩年轻小伙子把昨天说给她的电脑屏幕还有主机往外搬。 云雨退出去,看了一眼门牌号,没进错,确实是2-4,施工员和大工长都在里面。她只能侧身避开人,跨进去,率先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师父。 江昌盛专心致志改施工图,起初没察觉,等云雨唤了两声,才不情愿摆摆手“轰”她出去,冷声道:“坐不下。” 明明还空着两张桌子。 云雨觉得有些受伤,但没吭声,默默后退两步往外走。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盆云竹怼到跟前,小关从花盆后露出脸,笑起时有两颗小虎牙:“美女姐姐,江工就这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换工位是因为这里的大男人没几个不抽烟的,怕呛着你。” 说着,他朝江昌盛努了努嘴,小声道:“还是他去跟武总说的,我亲耳听到。” 云雨将馒头一口咽下,又将那盆云竹抱过来,总算展颜。 关胜陪着她清点东西,唠唠叨叨说了好些关于江昌盛的事,她这才知道她师父是个结婚没多久就离婚的大龄单身汉,孩子给妈妈带,一辈子都献给了工作。 这种人真是让人又敬畏又害怕。 云雨如是想。 “刚好有空位,就摆在这里吧。”小关指着塞上书立和文件架后的空角,兀自后退欣赏,“你看,跟梁哥养的正好对称。” 云雨失声:“你说这张桌子是谁的?” 天气热,梁端只穿了件墨蓝色的单衬衣,低头挽袖至半臂,余光却紧紧锁在惊慌回头的云雨身上。 云雨缩了缩脖子。 昨个那非主流讲江湖道义,当真把她送到项目部门口,后来撞上来接的江昌盛,又被架去镇上采买,回来就把这个事给忘了。 “早上好。”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云雨先赔了个笑,毕竟眼下可是同事变同桌。 梁端往里走,视线越过她,阴阳怪气道:“哟,一来就搞特殊?” “不是……” 这可太冤。 云雨正想解释,江昌盛在门口招手,她只能瞪了梁端一眼,先跟过去。 梁端把脸一别,哼声:“还瞪人,看来说准了。” “准……” 小关赶紧推了一把,顺带把门阖上。 —— 梁端开了电脑,速度回复弹出的消息,而后从桌子下摸出一只喷壶,耐心给君子兰浇水,浇完后瞧见云雨那盆蔫不拉几的云竹,又退了回来。 “叮——” 短信提醒。 梁端刷消息,按开锁屏,看见那张滑稽的照片,唇间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以为你穿成个黑猩猩,我就认不出你。 他按下电源键,放下手机,捧起杯子。 一秒后,他又按开屏幕,欣赏了一遍。 —— “师父你找我?”云雨一脚跨进办公室,江昌盛抓起桌上的烤瓷茶杯往她手里一放,朝饮水机抬了抬下巴。 云雨愣了一瞬,非常上道地抓起桌上的茶叶包,给他泡上一杯。 江昌盛也不等,打开CAD,隔空讲,云雨没反应过来,端着茶杯慌慌张张奔过去往桌上一磕,溅出的水花差点烫伤手臂。 “师……师父……” “听懂了吗?Revit会用吧?照着这图把模型调了吧。”江昌盛拉开微信,已经麻溜地拖进了聊天窗口,随后端起那杯茶,吹了吹沫子。 什么叫听懂了?她根本都没听到好吗? 江昌盛看了她一眼:“有问题?” 云雨下意识吞吐:“没。” “没有就快去做吧。年轻人工作要脚踏实地,别想着刚来还要适应,寝室里躺个三天,办公室里闲话家常又是两天,心气不能浮躁,随时进入状态是必备技能。”江昌盛开口赶人,啜了口,脾气还臭得不行:“这茶泡得不怎么好喝。” 云雨缓过劲来,本想追问,这乍一听,心里委屈,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不是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是故意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么? 早晨好容易攒起来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 这出了虎口,又入狼窝。 云雨捧着下巴坐在电脑前,盯着图纸看了半晌,动都没动,最后叹了口气,感到怀疑人生。 梁端瞧了过来:“改不来?” 云雨在稿纸上乱画一气—— 这不是改不改得来,是她连要求都没听清,现场又只去过一次,怎敢贸然上手。错失时机,现在想问,又为那茶水憋着口气。 她又不是来端茶倒水的! 梁端似乎也瞧出了不对,趁打印文件的间隙,绕到她背后,仔细看了一眼图号,大致摸出怎么个事,于是清了清嗓子:“这都不会,不就是加了根管子改路径,压缩尺寸穿梁么,你不是海归高材生吗?” 被江昌盛折腾也就算了,好歹名义上是师徒,但一个造价在旁指点江山,云雨心里难受到极点,干脆起身出门。 与其被他酸,不如挨一顿训。 云雨叩开了门:“师父,您再把刚才的要求说一遍吧。” 江昌盛看了她一眼,拉了根凳子到身边:“坐下吧。”而后倒是没训人,开了CAD,细细地抠了一遍:“这次懂了吗?” 他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摸茶杯,杯中只剩点茶叶残渣。 云雨点点头:“懂了。” 江昌盛扔下杯子,疑惑反问:“那你先前为什么要说没问题,为什么要撒谎?” 云雨下意识解释:“那不是因为……” 还不是因为你没等我人到就开始讲,还讲得飞快。 “别找借口。”江昌盛严厉地打断她,“假如,假如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业主,是甲方,或者是设计院的人,你去参加了图纸会审,他们提了无礼又古怪的要求,你也因为置气,绷着面子什么也不说回去硬磕?” 云雨更结巴:“我……” 这二十来年,她很幸运,生活上沾了家庭的光,遇到的人都客客气气,学术上也相对幸运,师兄师姐导师也都耐心热情,脑子里对难缠和人的下限没有任何概念。 江昌盛随手摸了根烟叼嘴上,寻打火机的时候意识到身前还坐着个姑娘,又把烟瘾憋了回去,叹了口气:“以后有问题,大胆说。” 云雨顺嘴接了一茬:“要是图纸错了也说吗?” 她发誓,她并非诚心抬杠,只是这里的人个个都比她资历老,她有什么话语权呢?鼓励虽让人感动,但在国企里不就是拼资历吗? 江昌盛没有丝毫犹豫:“说!” 云雨小声嘀咕:“可是图纸是设计院出的。” 江昌盛扫了她一眼,往椅子后一靠:“设计院出的没说不能改,你觉得有问题,就提出来。” 云雨惊诧:“我们也能改?” “提方案,设计院签字即可,”江昌盛解释道,“设计和施工是有差距的,相比起设计师,我们是最清楚现场的人,他们很多图都是照着图集出,尤其是一些复杂的庞大的管廊电路,理论上行得通,但放到现实,不一定最优,如果你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就大胆提出来,不然要你们做什么,找几个膀大腰圆能卖力气的上一线说什么做什么不就行了?” 云雨沉默片刻,而后两眼晶亮,很是激动:“师父,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建模!” “等等。” 江昌盛叫住她,把杯子推过去,“再去泡杯茶。”说完,自个避到角落点烟。 云雨怔怔望着茶杯:“您不是说难喝吗?” 江昌盛怪脾气又上头:“难喝就不泡了?多泡泡不就不难喝了?像我几十年做菜也难吃,难道我就不吃饭了?” 云雨实心眼:“您明明都吃食堂。” 江昌盛笑骂一句:“臭丫头!” 云雨快速泡好茶,杯子一搁,溜得比兔子还快。 ☆、004 004 晚上通知开安全例会,工地上的人都早早回了办公区,武经理下一共三个项目,除开已经开始收尾离场那个,另两个好歹也有几十号人,都呼啦啦堆在大会议室前,看得云雨心里紧张不已—— 这可不就是公开处刑? 一想到那张照片,她就有些坐立难安,作为好学生的后遗症便是,从小到大只被当众表扬,还没被当众□□过。 云雨尽量往角落里找位子,想躲一躲,即便项目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人,她不管坐在哪里都十分显眼。 好容易找到个死角,结果一双大长腿迈过,当着她的面,安然坐了下来。 梁端微笑着指了指第一排:“请吧。” 云雨气得两手握拳,调头往外疾走,差点跟人撞个正着。 怎么会有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 —— 会议开始,项目安全员依次汇报本月现场情况,关胜被推出去发言,说话前还朝云雨看了一眼。 看得云雨心里忐忑发毛。 关胜搬着电脑坐在会议长桌的前端,清了清嗓子:“这个月一共收到两张监理整改通知单,首先是这个二级箱,台钻应该接三级,不应该接二级,并且附近该配备的灭火器没有配上……” 云雨听得可认真,那叫一个只字不漏。 直到PPT上出现“谢谢”二字,她一摸后背,才发现冷汗已湿。 就结束了? 小关冲云雨眨了眨眼,露出两颗小虎牙,武经理和技术负责人先后又发表讲话,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例会散场,云雨绷直的背终于驼下,软软靠在椅子上,疲累地对关胜回了个笑容,仿若虚脱。 关胜一个假动作冲到话筒前,故意吓她:“哎呀,我想起来,还有个……” 云雨从椅子上弹起,赶忙伸手一拦。 小关将闭合的音量开关键对准她,捧腹大笑:“吓唬你的,美女姐姐。”说着,他又板正着个脸,故作严肃地说:“现场一些关键地方装有摄像头,如果被安检站的发现,会被扣分罚款的。咳咳,当然,生命最重要。” 云雨忽然鞠了一躬:“多谢,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让你们添麻烦。” “哎呀。”关胜慌慌张张躲开,被她突如其来的郑重吓得不清,“不谢我,其实,梁哥根本没有把照片发给我。” 云雨疑惑:“他没发给你?” 关胜嘟哝:“也许他忘了吧,嘿嘿,我这个人一向不多事不多嘴。” 云雨回头看了一眼梁端,他正低头盯着手机。 他会忘? 梁端有所察觉,抬头望来。 会议室走了个干净,小关欢脱地跑过去,撑在椅背后,问:“梁哥,在看什么?” 梁端示意:“上次你发的安全普及视频。” 关胜喃喃:“火灾那个么?” 云雨不自觉走近,也凑上来看了一眼,不,不只是火灾,还有垮塌,高空坠物,触电等等事故,看得她心惊肉跳,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如果出了事会怎样?” 梁端听见她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会被以重大工程安全罪起诉。做工程,随时都要绷着一根线,对别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那样的眼神,云雨见过。 本科的时候,有一回和学联的土木系师兄吃饭,在座有人调侃他们打灰,调侃跑路红桶,后来说到工地,越发无下限口没遮拦,当时那个师兄也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那是对职业的认真和尊重。 —— 回到寝室,云雨冲澡洗头,裹着干发帽往床上一躺,翻来覆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梁端离开时的眼神。 她努力甩了甩头,把他从脑子里甩出去。 秦榕今日没下项目,宿舍只有两个人,云雨看了一眼手表,差一刻钟十一点,她预备吹个头发,预备早早歇息。 好容易白天的烦心事都可以放一放,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十一点一过,徐采薇坐在床上,开始煲电话粥。 云雨闭目养神。 十二点,电话挂断,连麦语音,开团吃鸡。 头两天云雨忍了,到四五天晚上,情况急转直下,每到十一点,徐采薇必定准时开启噩梦副本。 云雨睡不着,撑起身子,尽量让语气显得友善:“采薇,小声一点。” “叫我Vicky。” 带着降噪耳机的姑娘压根儿没听见,正和游戏里的人对话。 云雨有些窝火,提高音量:“徐采薇?” 徐采薇摘下耳机:“在跟我说话?你要睡了是吧,你睡,不用管我,我老夜猫子咯,”说着,还来了个飞吻,“晚安,honey。” “……” 云雨刚想开口,徐采薇又戴上耳机,不客气地说:“哎呀,不是在跟你说,少把脸贴过来,想挨揍是不是?叫你不要跳学校,你非要跳!” 云雨看了眼对床,躺下,盯着天花板。 迷迷糊糊一整夜。 早晨起床,徐采薇趿着拖鞋去洗漱,云雨正在穿鞋,打身旁路过时,她打着哈欠问了一句:“雨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为什么脸色差难道你不清楚? “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云雨憋不住,把昨晚的事提了一嘴,大家都是成年人,好好商量,不是不能解决。 徐采含着着牙膏泡沫:“你说。” 云雨想了想:“采薇,你晚上能不玩游戏到那么晚么?你语音开黑我有点睡不着。” 徐采薇顺手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两个小塞子:“这耳塞好用。” 云雨垂头,假装系鞋带,没应。 许久,徐采薇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和秦榕熬夜都习惯了,是我疏忽,我记着,今晚我不说话。” 云雨回了她一个笑容。 —— 第二天晚上。 “都说了,南边,南30有脚步声,你趴下,趴下啊,你给人当活靶子么?” “怎么这么菜,会不会玩?不会玩,连苟着也不会吗?” 云雨坐在床上,揉乱头发:“徐采薇?”她自觉自己脾气随和,少与人争吵,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和人闹得不愉快。 徐采薇还算积极,立刻腾出空来应了一声:“噢,知道了,知道了。” 云雨躺下,确实小声许多,甚至之后一段长久的静默,让她以为徐采薇已结束闹剧,正安心刷微博段子。 就在她安心闭上眼睛睡觉时,徐采薇忽然开口:“卧槽,你傻逼么?” 浅眠中的云雨被惊醒,脑子昏昏沉沉,闭着眼将被子一推:“徐采薇,你……” 就在她忍无可忍准备爬起来battle的时候,房间里唯一的那点光亮黯淡下去。徐采薇一局吃鸡结束,火速关闭手机,躺下,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秒睡。 “徐……”等云雨趿着拖鞋站到她床边时,整个人呼吸平稳,睡意沉沉。 云雨扫了一眼床上的抱枕,忍着砸过去的心,掉头回去躺下,自我安慰:算了,睡觉,睡觉,有什么事白天再说。 睡觉。 睡觉…… 可睡不着啊! 凌晨三点,云雨痛苦地爬起来,转头看了一眼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徐采薇,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悲伤。 那悲伤如浪,她如同乘扁舟一叶,漂在茫茫沧海上。 —— 山不来就我,我就山。 云雨团购耳塞,睡觉前试了又试—— 两只都戴,侧身硌着枕头极不舒服,只戴一只,效果惨惨,她只能拉过被子把头罩住,弥补缺失。 可声音如风,总是无孔不入。 睡了两晚,好不容易习惯,可耳塞睡着睡着不知所踪,每天都在找寻中度过。 不贵,没别的,就是有点废耳塞。 终于,云雨忍无可忍,把耳塞一扔:“徐采薇!” 徐采薇虎躯一震,接了一声“到”,根本没意识到问题,一边活动双指紧随屏幕上的人物,一边含糊着压低音量,直到只剩气声:“我记着的,小声点,小——声——点——” 这究竟是缺心眼还是忘性大? 是压根儿没走心吧。 云雨哑火,静坐思考,叹了口绵长的气。她记得读书时候,数学老师给班里偏科的同学讲题,一遍一遍重复,脸上显露的也是这般痛苦—— “懂了吗?懂了吗?” 懂是懂了,该错还是错。 ☆、005 005 为这事,云雨磨牙,在心里恨得痒痒。 也不是没有想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大声外放根本无用,徐采薇睡得又比自己晚太多,硬耗只怕自己越耗越清醒,白天建模画图又是精细活,不比做资料有空闲,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归根究底在于,徐采薇根本没重视。 对于这种心眼不坏,但只顾自己的人,云雨决定将她冷一冷,晾在一旁,凡又所求,皆不应她。 置气之下,云雨不再回复她的消息,将手机一扔,没想到砸得有点狠。 听见动静,梁端从显示屏后抬起头,语气古怪:“呵,云大小姐,你这又是跟谁过不去呢?“ 大小姐? 云雨警惕,但想了想,他说话向来如此,大概无意。 云雨无视那酸不溜秋的调调,岔开话题:“问你个问题,这里谁BIM玩得好?” 包括武经理在内,整个机场项目部有四个项目经理驻扎,每个人手底下都有那么一两个工程,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几百号人,总有人技术拔尖。 梁端扫了一眼屏幕,表情戏谑:“哦?调不出来了?” 云雨靠过去,用背挡住。 梁端想了想,又道:“BIM玩得好的当然是……”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男天鹅,就差指着自己自卖自夸。 云雨眼前一亮:“哦……” 听着那拖长的尾调,眼看要念出那个期盼之中的答案,梁端甚至已经脑补她来求自己,结果云雨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选择性无视,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自言自语:“……哦,你一个造价,怎么会知道呢?” 说完,转头去找关胜。 被忽略的梁端两手撑靠在办公桌旁,兀自点头:“也是,你云大小姐要什么,历来不该是有人排队,乖乖奉上……” 云雨门前回头:“你说什么?” 她是真的没听清,亦或者说,根本没留心梁端说话,直觉告诉她,可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她干脆缓了一步退回座位前追问,且顺势拿起手机给关胜发消息。 这一问,发给关胜的消息,手误给了徐采薇。 等云雨反应过来,已过撤回时间。 徐采薇像身带雷达一样,连解释的时间都不给,秒回:“这个,我知道啊,等着。” 云雨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把文件翻得哗啦响的梁端,糟心不已,打从入公司第一天起,但凡和这人沾边的事,就没一件顺意。 她向后一跌,在椅子上来了个葛优瘫。 等了一会,徐采薇再没消息进来,云雨当她随口说,没放在心上,结果下午到点去食堂吃晚餐,还没出办公室的门,就给徐采薇给拦回来。 徐采薇招手:“走!” 云雨打量她那身长到脚踝的碎花裙和精致的妆容,面露狐疑:“去哪儿?” “吃火锅!” 徐采薇一边解释,一边上手帮她把桌上的链条包拿上,转头推搡着人向外,指了指停车场方向。 一辆七座的商务车停在不远处,副驾驶上一个男人摇下车窗挥了挥手。 这都谁? 云雨只觉惊恐,竟然开始向梁端寻求解脱,梁端大步一迈,早不知所踪。 恰好这时,江昌盛和别的大工长一道,途经此处往食堂走,云雨张了张口,还没喊出人,徐采薇已经代她发话:“江工,带你徒弟打打牙祭。” 江昌盛除了工作,对人不大上心,往前凑了凑:“这说话的是……” 另一个暖通的工长已经抢过话:“江工,你就别操心了,年轻人晚上坐不住正常,再说,这可是我们项目部最大的红娘!” 建筑单位一向对个人问题高度重视,向来秉持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江昌盛立即无视了云雨可怜巴巴的目光,并大手一挥,把她今晚的工作都给揽了过来。 云雨就这样半推半就上了车,到了火锅店,围坐一大桌。 男士们主动让出主位,像众星拱月般,把俩姑娘圈在中间,这一些二个全不认识,云雨尴尬得脚趾头都快抠出一条万里长城。 好在,徐采薇在暖场上颇具天赋,来了一段段子报菜名式的介绍,最后把云雨往前隆重推出:“喏,我把几个项目部最会做BIM的人都攒到了一块,要说约人,还没谁是姐姐约不到的。” 云雨目瞪口呆。 寝室初见自我介绍时,秦榕调侃徐采薇是很有本事的资料员,当时云雨还傻傻以为,是专业技能过硬,擅长搞定所有资料,现在看来,是说的这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本事,毕竟这是除了金钱往来的造价外,唯二需要直面各路神仙的岗位。 这就是传说中的交际花,哦不,强者的世界吗? 当真恐怖如斯。 上项目的人多很随和,也没谁刻薄又傲,在徐采薇的热场下,很快单刀直入,和云雨聊起模型上的事,偶尔有一两位单身男士开玩笑,但都被徐采薇不动声色挡了下来。 云雨只想聊工作,那就只聊工作,至于别的—— 徐采薇喊了一箱酒,一瓶一瓶开,在桌上摆了个阵,像个坐镇关前的女豪杰,等着把对面的好汉一个一个撂倒。 这一聊,别说白日的问题,便是人家的毕生经验,都快取了过来。 等到开车回程时,云雨已经没有半点火气,只剩心怀感激。 徐采薇喝上头,醉得如同一滩烂泥,云雨把她架到床上,给脱了鞋,又拿热毛巾给她擦了擦脸。 看时间,不早,自己收拾了一下,也上床歇息。 今天这个样子,看来是吃不了鸡也打不了电话,云雨松了口气,关灯睡觉。 这被子拉过头,眼刚一闭,安静的寝室里忽然响起一声—— “TIMI。” 随后便是一声捶床:“格老子的,你为什么要选瑶?啊?为什么?为什么?” 云雨窝在被子里,又开始牙痒痒。 她像擀面条一般翻来翻去,却并没有引起徐采薇的注意,后者借着酒劲撒丫发疯,别说耳塞抵不住,怕是一墙之隔的隔壁,也快遭不住。 睡不着,还能怎样? 云雨拿起手机,顺手打开微信,想抓庄晴这个夜猫子吐槽,这时候,却突然跳出好几个小红点—— 是关于BIM的一些资料整理。 发件人是饭局上的某位,云雨脸盲,名字和人已对不上。 那一瞬间,滋味实在复杂,她很想不负责任地将人拉黑,但心中百转,又觉得不该自私迁怒无辜。 承情感激是一码,咽不下睡觉的气,也是一码。 以前秦榕和徐采薇就从来没出过嫌隙,也许谁都没错,只是习惯的相左,让她俩并不适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可后勤却托辞房间协调不开,只能将就着过。 云雨没来由鼻子一酸。 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加班,最怕生活扯后腿。 就在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的瞬间,徐采薇把手机一扔,骂骂咧咧躺下:“掉星了,不玩了,睡觉,打的什么狗屎,以后别叫老娘,不玩了,再也不玩了,傻逼!” 屋子终于安静下来。 云雨仰躺,毫无倦意。 她不知道的是,地狱模式才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篇成长的文,不只男女主,配角也是慢慢变化的 ☆、006 006 设计院变更,出了升版蓝图,其中一个单体工程已经施工,现在需要拆除新建,报废的材料和付诸的人工都要算钱,这前前后后加总起来,算量得是常规下的三倍。 要得很急,造价一个人搞不定,武经理拍板,大工长们都攒在一块加班。 云雨刚来,作为职场小菜鸟,潜意识觉得自己应该积极些,一看江昌盛着凉咳嗽,在所有人都缩头的时候,主动提了一嘴要帮忙。 梁端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大概也是没想到她这般很傻很天真。 不过本着工作中谁仁慈,谁不忍心,谁工作多的原则,梁端可不会心慈手软,迅速把一沓图纸扔进云雨怀中:“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工程计价基于工程量,这算量一算就算到晚上十二点。 云雨揉了揉眼睛,盯着屏幕看图纸好几个小时,是眼红脖子酸,致使她不得不起身活动。 倒水时走过梁端的办公桌,不甚拂下两本文件,云雨替他捡起,桌前的人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这么认真? 云雨垫脚觑看,也没见他戴降噪耳机。 为一件事心无旁骛沉浸其中的人,浑身上下不自觉散发魅力,即便先前略有龃龉,云雨还是忍不住靠在他背后的桌沿边,看他玩excel。 这一看,杯子没拿住,向前一倾,洒在梁端的肩膀上。 “对不起。” 云雨一边道歉,一边扔下水杯,摘来纸巾替他擦拭。 带着淡淡薰衣草香的碎发拂过梁端的下巴,搔得他痒痒,他下意识将人挡开,没来由想起记忆中的清晨,蓝花楹下的女孩抱着一本书,也如这般长发半遮。 梁端哑声:“我自己来。” 云雨不得不把纸巾递给他。 梁端心不在焉没接住。 纸巾飘落鞋边,两人又同时弯腰去捡,磕了个额头碰额头。云雨抽气,伸手揉了揉,抬头却见梁端别过脸,耳根红透。 她发誓,她什么也没想,就是目光忘了挪开。 梁端似有察觉,扫了一眼腕表,冷冷道:“还不走,想留下来通宵?” 云雨顺嘴一接:“你不也没走?” “那我走了。”梁端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拎起电脑包,又从桌上抄来钥匙,前后不过三秒,大步往外迈。 云雨傻眼,半晌后才慌慌张张回到工位前收拾。 今天加班的人不多,此刻楼里走了个七八,连片办公室都大门紧闭,漆黑一片,她可不想做最后关灯那个。 就在她提着包愣头愣脑冲出去时,梁端还在,就靠在门边。 云雨可不想被他瞧出胆小,忙整了整衣角,装模做样,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走了吗?” 梁端应她:“是啊,走了,不过想起花还在外面,又折回来搬。”说完,他果真俯身将日间放在外头晒太阳的花盆抱回办公室,整整齐齐码放在窗边。 再干晾着可没有好借口,云雨硬着头皮左转,盯着不远处绿油油的安全通道标志。 身后传来锁门声,梁端关灯出来,却往右转。 云雨脚步一顿,想跟,但没跟。 右侧楼梯向外,离大门口的A区停车场近,但是离宿舍区远,梁端不住宿舍,听说是在镇上单租,他开车来,一定会停A区。 想到这儿,她拿出手机,想开个电筒。 就在这时,背后一束光照过来,云雨回头,不知何时,梁端就站在她身后,吓得她有些磕巴:“走错了吧?” 梁端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没错。” 云雨问:“你不是住在镇上吗?你的车……” 梁端打断她的话,嫌弃地看了一眼,快步下楼:“在B区,早上来晚了,没位置。” 云雨赶紧小跑跟上。 气氛有些凝滞,她不得不绞尽脑汁开口:“你为什么不住宿舍?” 梁端道:“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 “还老说我,我看你才搞特殊吧,大家不都一起住,”云雨哼声反击,“难不成你有什么古怪的癖好?” 梁端停下脚步。 云雨被电筒的光一晃,迷糊不清,撞在他背上,悻悻笑了笑。 梁端转头,似笑非笑:“打听这么清楚,你想跟我住?” “不,不了。” 云雨摇头,落荒而逃—— 一个办公室已够呛,若是不分昼夜共处,只怕迟早会被那张嘴给气死。 梁端失笑,往B区转了一圈,看二楼宿舍亮起灯,这才掉头,重新穿过办公区,往另一个停车场去。但凡留心一些就知道,A区车库从来停不满,至于B区这一小片,是给一周回家一次,不怎么用车的人准备的。 —— 以前念书时候,云雨虽然也会熬夜做assignment,但只要合理规划,倒是还算游刃有余。 可现今才熬一个晚上,便疲累倦怠。 加上作息问题和徐采薇的不配合,睡眠质量下降,整夜不踏实,精神状态更差,早上往工位一坐,刚开了个电脑,CAD还没按开,脑袋便往桌子上砸。 “这不还没通宵呢。”梁端将一切问题归咎于贪玩,俯身在她桌面,跪指敲了敲,“睡前少玩手机。” 根本不是因为玩手机! 云雨打了个激灵,气他张口就来,偏见深深:“你怎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我以前得罪过你?” 梁端回头正视,却闭口不言。 云雨觉得有些古怪,又试探性问了一句:“我真得罪过你?”说完,两手把眼皮一撑,开始审视起那张脸。 熟悉么? 似乎有点印象? 梁端往椅子上一靠,微微一笑,避而不谈:“我说的不是实话,有事没事你难道没抱着手机?” 云雨正向手机探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她心里笼着一层委屈—— 分明是因为徐采薇…… 云雨张口欲辩,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她和徐采薇之间的矛盾,还是不要拿来办公室里讲,背后说话,被听了去,同事会怎么想,毕竟是老员工,还能因为这个把她调走? 梁端看她张口结舌,挑眉道:“说不出来了?” 云雨伏在办公桌上,把声量压低:“不是玩手机,是我还不太适应,睡得不□□稳,可能因为认床。” 话这般说,但云雨心里趁着这机会重新审视一番,已拿了注意,想法子试试看,能否在不伤面子的情况下调换寝室。 梁端并没有因为她的托词而放弃挑刺,反而露出一抹“果不其然”的表情,戏谑道:“你只是运气好,分到了好的项目,不用住活动板房,屋子装修带空调,热不着冷不着。有的是环境不好的项目,那些住在集装箱里,往深山老林里开山修路搭桥,出了办公室就断网的多了去,睡的那可都是高低床,挤的都是大澡堂。” “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选择环境的权利。”说着,梁端一手转笔,另一手在桌面上叩了叩,意味深长道:“……或者,你就不应该来这,以你的本事,何必屈才呢?” 他这话什么意思? 男女歧视? 还是单纯看不起自己? 云雨竖着耳朵听,那口吻绝不是替自己惋惜,只能讪讪含糊过去:“职场小白人一个,在哪里工作不是工作,说什么屈才不屈才……” 梁端看了一眼她手边的杯子—— 眼前的姑娘倒是没和当年一样,气势汹汹上来就是一杯水,再嚣张跋扈地离去,莫非这些年臭毛病都改掉了? 失了兴趣,梁端不再说话,转头扑在工作上。 他说的话十句有九句不堪入耳,但剩下那一句,倒是没错——既然来了这里,自然没有挑选环境的权利。 徐采薇也是环境的一环。 其实,除了生活作息不合以外,徐采薇也不是个难相处的人,相反,工作上倒是很吃得开,为人又慷慨仗义,能搭上手的绝不二话。 云雨两手前伸,彻底瘫在桌上,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很消极:“我会克服的。” 梁端端坐未动,但余光没忍住向她的方向逡巡。 办公室陷入死寂,只剩鼠标和键盘的白噪音。 这时,未掩实的门被推开,一道清亮的女声飞入:“还没走?” 梁端应了一声:“加班。” 闻声,云雨抬起眼皮。 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短发至耳的女人挤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电脑包,还有一大口袋土特产,看样子是事假归来。她将袋子里的桃片分出一些,递给梁端,回头与云雨对视时,吓了一跳:“这……这是新同事吧?你好,我叫柯柔,负责武经理下另一个项目的造价工作。” 云雨赶紧坐直身子,把手递过去:“你好,我叫云雨。” “云雨?哪两个字?是多云转雨的云雨么?”柯柔掩嘴,开了句玩笑:“家里不会是搞气象工作的吧?” 云雨也笑了起来:“不是,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听我爸说,我妈怀我的时候,很喜欢孟庭苇。” 这首歌是93年首发,95的春晚上过。 柯柔神思敏捷,很快反应过来:“那我们差不多大。” 梁端在一旁自始至终毫无动静,也没说停下手头的工作,给两人介绍,云雨甚至一度怀疑,他可能不喜欢女生,或者曾受过情伤,脾气才变得如此古怪。 她把脑袋一耷拉,脑补大剧的同时,居然还生出点同情。 柯柔会错意,看云雨脸色不好,以为梁端方才又在欺负小萌新,便在她肩上拍了拍,往前凑,故意指着人打趣:“别怕,他这个人平日就是牙尖嘴利,不过,若真欺负人,你也别客气……” “我为什么要欺负她?”梁端睨了一眼,有些发急,匆匆打断不说,还兀自嘀咕起来,“她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云雨开始怀疑人生。 这算不算恶人先告状? ☆、007 007 又连着加了两天班,柯柔忙着自己手头项目的中期结算,不再登门唠嗑,夜里算量加班,又只剩云雨和梁端。 连着几天,云雨都没能好好休息,缓不过劲,低容错下开始拉跨速度。 就在她手忙脚乱时,江昌盛又来叫她搭手。 不是什么大事。 集团公众号推了个问卷,老职工都要填,填写前需要先注册,确定分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好点人头。 问卷今晚十二点截止。 现已十点多,也不知是网络不好,还是系统出BUG崩溃,页面总是无法保存,江昌盛戴着老花镜反复做了三两遍,有些窝火,顺口便来了一句:“你不是国外回来的高材生么?这都解决不了。” 正拿着手机调试的云雨心尖一冷,好在这一次,总算成功。 江昌盛夺过手机,摆摆手:“行了行了,你回去吧。” 云雨“嗯”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有的话,很难不往心里去。 回到电脑桌前,云雨撑着下巴,盯着CAD里那一幅幅黑底彩线的图纸,仿佛生出德罗斯特效应,如陷入无尽递归的漩涡。 她觉得胸闷恶心。 “我今天想早点休息,剩下的明天早上我早点来做。”云雨迅速收拾好东西,未免图层崩溃,没有关机,只是将屏幕调到待机状态。 路过梁端桌边时,那男人向椅背一靠,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这就回去了?”梁端抱臂盯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早说了,工地不适合女生,你干不下来的。就现在手头上的,根本算不了什么,投标的时候通宵,抢工期通宵,都很正常。” 云雨一鼓作气,没有回头。 徐采薇做资料,不是抽检外审补资料,几乎不加班,晚上七点多去镇上吃了个干锅,早早便回了宿舍。云雨遥遥瞧着屋里橘色的灯光,竟生起羡慕。 走廊的灯坏了两盏,其中一盏正好在门口。 云雨下意识打开手电筒找钥匙,屋子里传来说话声,清晰可闻。 徐采薇像是在打电话—— “……我就是故意的,我凭什么要为了她改变我的生活习惯,而且为什么要挤在一个屋子,楼下大妈单人间,怎么不上去住,人家那睡得叫一个早,就因为我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就应该住一起塞一起吗?她一来,我还得给她腾地方,以前秦榕都没这么多事。” 云雨手一顿,差点把钥匙抖在地上。 当初没来之前,人力的曾经提过一嘴,她当时没想那么多,自然是说想和同龄人一块生活。 原来自己竟是给别人添了这么大的烦扰么? 屋内屋外一阵寂静。 许久后,徐采薇情绪似乎被安抚下来,声量渐轻,不似方才那般亢奋:“算了,反正工作上的事我不会耽误她,生活上,往后看看再说吧,反正我不喜欢早睡,早睡也睡不着……” 云雨在门口站了片刻,又退出去,在小院里走了两圈,直到卫生间灯亮,推测徐采薇去洗澡,这才开门进去。 自己抱着一颗想融入的心,但好像人家根本不想接纳。 夜深,云雨躺在床上,对徐采薇说话声已麻木。 想到走前梁端说的话,她不可抑制地想,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 就这样吧。 她闭上眼睛,翻身对着白墙。 可过了一会,心里又好不甘: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要承受这么大的恶意?难道真的就没有第三条路走?难道男生能干的工作,女生就一定不可以? 她不信。 不管怎样,再坚持坚持,至少有始有终把这个项目干完,不然就算跳槽,都没有话说,就算离开,也像灰溜溜的逃兵。 云雨如是想。 —— 五点闹钟一响,云雨迅速掐掉,轻手轻脚爬起来洗漱出门。 往办公室一坐,甩动鼠标,却无反应。 云雨起身检查,这才发现电脑呈关机状态,一想到没做完的工作,和可能损坏的数据,她整个人心跳如雷—— 难不成昨晚跳闸停电? 先救回来再说。 云雨赶紧开机,重新核对,确认无损后,开始计算最后一个单体工程,终于在八点前完工,存入共享盘。 这时候,办公区来者寥寥,趁清净,她两手一伏,趴在办公桌前补觉,连早饭也不想去吃。 梁端走到门口,脚步一顿。 柔和的阳光铺落桌面,和煦的风拂动桌上云竹,云雨的双睫忽然颤了颤,他心里一动,又退了出去,退出去前,还顺手帮她拉下百叶窗。 刚从项目经理办公室出来的关胜被梁端一把拉住:“你不是说东西忘带了。” 关胜脑子一懵:“没,没有啊?”说话间,他低头看了一眼梁端手上拿着的车钥匙,又连连摆手:“而且梁哥,我住宿舍,不住镇上。” 梁端脚步一顿,但没停下:“噢,那就是你抱怨食堂早饭都是稀饭不好吃,走,到外头吃饭去。” 关胜更是摸不着头脑:“我什么时候抱怨了。” “我说有就有,”梁端把他推进车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是你忘记了,就上周二的早晨,九点左右。” 关胜呢喃:“上周二?上周二我记得我好像请……” 话没说话,只听发动机响,梁端已经油门一踩,冲出了项目部大门。 等到了镇子上,早餐摊前人来人往,两人挑挑拣拣足有六七分钟没拿定主意。 关胜很想提一嘴时间,可瞧梁端选得认真投入,又有些畏葸,待旁人都散去,这才吱声:“梁哥,你到底想吃什么?” 梁端恍然,干脆对老板娘说:“那就每样都来一点。” 这摊子上包子、馒头、花卷、油条、发糕、茶叶蛋还有豆浆、牛奶、稀粥,少说也有十几样,关胜不由怪叫:“你吃得完吗?” 梁端笑了一声,接过塑料袋:“放心,不花你的钱。” 关胜噤声。 两人拎着东西回车上,等开回项目部时,云雨还伏在桌上,梁端细心地选了两样少油不腻的,轻轻放在她手边。 云雨醒来,揉着惺忪睡眼,瞥见热气腾腾的早饭很是惊喜。 她左右看了看,正好瞧见关胜叼着包子打外头走过,隔着门挥手热切地打招呼,云雨不禁露出笑容,大声回了个“谢谢”。 梁端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并不屑于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小关:??? ☆、008 008 这几日云雨发急,死磕算量,回头却把上周催的模型给忘了,武经理挨个串办公室时瞧见她,想起这么回事,立刻把人叫走。 武经理往那老板椅上一靠,两手交叠,放在桌上,两腮紧咬,十分严肃:“小云啊,你这模型调出来了吗?我记得上周有叫江昌盛跟你说吧,这都快一周了,要是出不来,一直拖着可耽误施工啊。” 云雨瞬间一个激灵,瞌睡走了大半。 她倒也不是故意拖延不做,只是临时插了个事,这才疏忽,因而张口便情急解释:“先前帮师父和造价加班算量来着,这样,我这两天赶着出您看行吗?” 然而,武经理并不想听这答案,摇了摇头,盯着她本职工作反问:“请你来难道不是建模配合施工的?” 云雨磕巴:“是,可是……” 武经理强硬地打断她的话:“没有可是!” 挨了一通训斥,云雨沮丧地走回办公室,心里想想就委屈—— 她又不是偷懒,甚至还熬了好几天,可这些他们都视而不见,就因为一点没做好,便暴跳如雷。可是以前自己没有在岗时,这项目缺人,不也一样过了? 就这么失魂落魄耷拉头,一进门,差点撞在人身上,那人虚掩了一手,这才不至于来个头碰头。 “哎哟哟,小姑娘低头看路。” 云雨惊醒,这才发现空置的那张办公桌摆满了东西,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搬来的是个老大爷,姓何,五十来岁,两颊赘肉垂,一双眼眯起,和气十足,含笑时神似弥勒佛。人刚从分公司下调,听说以前也是个重量级人物,现在身体垮掉,退居二线,当个商务经理,负责招投标,说白了就是来给小年轻把把关,过过眼,平日没事都在喝茶下棋。 云雨打了个招呼,但因为不太会和年龄差太多的人打交道,便径自坐了下来。 这屁股还没坐热,事情又找了来。 暖通工长欧琦,人称欧哥,想上系统填录个需用计划,但是他的账号出了点问题,怎么点都没有反应,便想借云雨的。 这点小事,云雨向来仗义,便挥挥手,借了。 这开了先河,人家又蹬鼻子上脸,说烦请她帮忙上传,云雨看他表格资料都齐备,只是花两分钟填写几个必要项,到时候自动生成,也就没多话。 可过了没半个小时,欧琦又找来,说是材料出了点问题,不符合认质认价,要退回来重做,于是找了系统管理员,但因为云雨是发起人,最后只能退到她手里。 账号密码云雨不想随便给,但这事如果自己不处理,摊在这儿又难堪。 欧琦嘴甜,好话说了一箩筐,让她通融通融。 云雨看他也为难,心软又花了几分钟帮他处理,最后再三确认没问题,复才重新提交。 然而,工作中太多的话不过空口白条。 欧文走后没多久,云雨调模型正入佳境,忽然又来一人,敲了敲她办公桌,说拜托再改一改那流程。 谁都不好得罪,这一来二去,是反复退回又反复提交。 目睹全程的何大爷泡了杯热茶,靠坐在椅子上,趁没人偷偷脱下鞋,把脚跷在搁地的电脑主机上,眯着眼慢悠悠吱了一嗓子:“小姑娘,你这是要出问题的喽!”说着还扫了一眼梁端,把他也带上:“你好歹提醒一下她。” 梁端盯着屏幕,并不打算掺和:“吃一堑长一智,不吃不会长脑子。” 何大爷就着手边的报纸搓成团,给他砸了过去,忿忿道:“对女孩子要温柔些,什么长不长脑子,你想当老光棍吗?我看你俩都适龄,这行业又大部分内销,万一能成姻缘呢?” “她?” 梁端显然也没料到这刚来的大爷热衷于牵红线,登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连手头的工作都停下,夸张地东张西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雨,“我和她,我……” 云雨本就因调制模型而烦躁,乍一听,就着手头的一叠稿纸重重砸在桌上,抢声替他往下讲:“他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一辈子光棍,出家当和尚,也不会对我有意思。”说完,瞥去一眼,“你是要说这个吗?” 梁端愕然,垂眸低看,半晌后饶有兴味接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保不准我……” “打住,说正事。” 何大爷叫停两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往梁端的椅背推了一把,笑呵呵抓了把蚕豆放云雨桌上,拨弄着云竹,慢悠悠讲起大道理:“小姑娘,耳根子不能软,性子不能钝,你越好说话,越容易吃亏。” 云雨正襟危坐听着。 何大爷看她听讲,又继续传授“经验”:“你来这里工作,最重要的事是怎么做好工作,换句话说,怎么少出错,”他以手背敲了敲桌子,一字一句道,“怎么把出错的可能扔出去。” 云雨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扔出去?” 理是这个理,可这般光明正大说出来,是否太过露骨?她心里道德感又重,还做不到毫无负担的甩锅,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 何大爷当即横眉倒竖:“不行!果敢点!” 那老干部的气势可不是盖的,云雨被唬了一跳,只能乖乖点头如捣蒜,捧着下巴苦思起来。 好容易做好思想建设,准备立下原则底线,结果二把手直接走了进来,点了她的名:“欧琦那个单子是你提的,追回来,跟他说了没谈妥之前不要走流程!” 云雨支支吾吾,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是。 何大爷似乎也没料到这局面,看她为难,也帮着搭了句话:“嘿,想必都批到公司了,不好弄。” 二把手嘀咕一声,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退一次又没关系。” 那声量不小,办公室内都能勉强听清,这会子,连梁端也看了过来,蹙眉似考量要不要说话。 何大爷被堵了回来,正沉默着组织语句。 云雨急得脑子嗡嗡,转念一想,反正是上头要求的,自己只是个照章办事的工具人,就算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吧?再说,就算真追问起来,自己也能解释不是? 于是,她抢在另两位之前开口应下:“既然是技术负责人说的,一会我再给处理一下。” 二把手指着屏幕:“就现在。” 云雨没辙,找管理员当面追回了流程。 等到这事终于敲定落实时,她心里才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起身,来回活动了两步。 然而,这份放松,仅限于她一人。 梁端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何大爷脸色也有些古怪,等云雨发现端倪时,公司大领导的号码直接打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你们项目部到底要干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个流程,反反复复的,你做事没个准头吗?” “这和我没关系,这是……” “没关系?这东西不是你提的,你提的东西自然找你!”电话那端的人根本不听解释,说话就掐了电话。 云雨跌坐在凳子上,感到眼黑头晕。 这事本来就跟自己没有关系,自以为掌握了借口,可是人家根本不听。是啊,大领导那么忙,才不会有闲心追究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他只会认准一个人,打开情绪的宣泄口。 何大爷说的一点没错,果真是要吃亏。 云雨又后悔又难过,趴在桌子上,丁点不想动。被骂了半天,白白挨了一顿批评,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人是哪位领导,想找人理论,可在座谁也扳不动——难道还能去找二把手吼两嗓子? 越想越委屈,眼泪瞬间盈满眶。 梁端拿上支付表去签字,走过桌前又倒了回来,定定看着她。 云雨若有所感,仓惶抬头,急急忙忙用手抹了一把眼睛,不想教他看见这狼狈样,嘴里嘟噜着:“你要签字啊?快去,刚才人在办公室。” 这副模样,刚才那电话是什么梁端登时恍然,一边递纸巾,一边堵在工位前冷冷地说:“活该。” 活该? 云雨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但看他的口型,又分明没错。 是啊,是她活该。 这一急,眼泪又不争气涌了出来。 这下,梁端干脆把手上的东西往旁边空位一扔,把整包抽纸拿过来,连抽四五张,搓成一团,半蹲在前,越过她的手,不耐烦地替她擦眼泪:“我说什么来着,不栽跟头体会不到切肤之痛,栽了跟头,一辈子就都不会忘。” 云雨抬起头,一边啜泣,一边问:“只要最后结果是对的,不就可以了吗?对他来说也只是多花几十秒点个同意。“ 梁端不解她的幼稚想法,戏谑道:“你这样想,人家可不这样想。“ 云雨不吭声,道理,谁又不懂呢? 梁端逼她接受现实:“人家只会觉得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而且,这种事情,不要解释。” “不解释?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从你答应开始,就是你的错,唯一的办法何老师已经告诉你了。”看云雨死心不改,他便诱她深入,去撞南墙,“好吧,方法姑且不谈,单说解释,实乃徒劳。你把那些人都扯出来,又如何?难不成还要一个个对质?一旦对质,他们承不承认就不再重要,最后难堪的人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 短短四字,像给她判了死刑一般,云雨心凉大半截。 无论这里的人表面有多好,但现实就是现实,职场就是职场,这不是伊甸园,不是象牙塔,更不是充满梦想的乌托邦。 梁端及时地又给她抽了两张纸,把脸上的泪痕拭干,轻声问:“下此还帮吗?” 云雨哭着说:“不帮了,再也不帮了。” 梁端擦拭的手一顿,呵笑一声:“你真的能硬下心拒绝所有人情?还不够聪明啊。”他的声音忽然变冷,“要帮,谁让你帮你都要帮,但是有前提有条件,让他们自己去领导那儿报备,也不要用自己的账号邮箱,不然你就拖着,拖到事情烂掉也不要插手。” 云雨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不是很无耻?” 梁端把纸巾扔掉,不再理会她,只硬邦邦地说:“这里不适合你。” 云雨低下头—— 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还是梁端把人想得太坏了?其实,都不重要,她来这里,是因为热爱所学,投身事业,她只想一心扑在工作上,可为什么越是这样企盼,越不称心如意,总有琐碎的事扯后腿,扯出一地鸡毛。 也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是职场小白,刚来吃亏很正常,又是富养的丫头,没心眼也很正常,总得来说是一个慢慢成长……变成老油条的故事哈哈哈 ☆、009 009 一旦埋下悲观的种子,无论怎么遏制,都无法阻止沮丧的情绪生根发芽。 云雨没了先前的干劲,脑中时时会生出许多杂念。 从现场回来,窗外正值阳光大好,她扔下安全帽,连反光背心也没解,径自趴在桌上,神情倦倦,很抗拒和人交谈,但是来找她的人不少,她又不得不强撑起笑颜和人搭话。 柯柔来找梁端讨论费率和定额,顺便给办公室带了些小零食。 看云雨无精打采的样子,柯柔关心:“她怎么了?” 梁端心情还不错,满嘴跑火车:“‘情绪’离家出走,‘心态’崩了,多半是私奔,现在八成已经有了线索。” 柯柔整个人懵了:“什么什么?” 梁端转头,微微一笑:“怀疑‘人生’。” 这笑话太冷,柯柔被冻得头皮发麻,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合适,恰好电话进来,便转头出了办公室。 这时,云雨也起身往外,浑噩如梦游般,向卫生间去。 卫生间靠近走廊尽头,再向里,右拐后有一方小阳台,春秋天气爽时,会有不少人去那儿喝咖啡闲聊,但现今天正热,太阳底下,没几个耐得住,便沦为打电话的清净处。 柯柔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政策还没改,便考了个会计从业资格,老家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国企认这些证书,可以领一点职称津贴,专门打了个电话来,催她去找领导问问,能不能拿到这笔钱。 听那口气,似乎不是想从现下补,想自工作起补。 电话那头传来细碎的叨念。 “你记得跟你们领导好好说,一个月几十,一年可有好几百,你算算,算算,你都工作几年了,不要白不要,俺可给你说了,不能白给……” 柯柔明显有些不耐烦:“知道,知道了。” 她做的是造价,入职时自然没有上报过会计的东西,那时考试,也不过是为了多一条出路,现在为了这个麻烦人,面子上可抹不开。 柯妈妈似是听出了她的口气,揪着不放:“你别光知道,行动起来,脸可没有钱重要,钱可是实实在在拿在手的!” “你记得把工资条发俺看看,涨没涨俺是知道的,休想骗俺。” 戳中想法,柯柔脸蛋涨得紫红,气急败坏吼:“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我每个月再多给你打五十块行不行?” “不行,你这孩子就是脸皮薄,把你领导电话给我,你不说,俺给你去说。” 这种小事也给领导说,那她真不要脸了—— 她可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又穷又事多。 柯柔急得直接挂了电话,在小阳台站了好一会,等心情平复,这才重新扎好头发往回走,这一转身,正好和从卫生间出来的云雨打了个照面。 云雨发誓,她真的不想听他人隐私,奈何吵架的声音大到想不听都不行。 预感到柯柔快讲完电话,她甚至还故意在洗手池边站了会,想着后走避开,谁能想到柯柔也留了片刻,完美撞上。 四目相对,很是尴尬。 这两天本就没怎么说话的云雨,更是舌蹇语塞,一紧张,开口便是实心眼:“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是要去找人力么?还是不要找了,不,不太好……” 柯柔愣住。 云雨朝自己脑门拍了一巴掌:“我是说人力今天来项目值班的是陶姐,脾气出了名不太好,我不是说那个钱……” 柯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我会解决。” 云雨小心翼翼试探:“真的?” 身侧的女人一撩短发,笑意牵动嘴角的梨涡:“云雨,你这样子和我刚来的时候真像,就特别……特别怕得罪人,”柯柔顿了顿,嘘声叹息,“你一定也很珍惜这份工作吧。” 也…… 云雨抬眼偷偷看,柯柔却已经把目光掠向远方。 院外是蓝天白云。 柯柔刚来的时候,不在这个项目,后来投标A市机场,成为先驱队员来此,那时候,临设刚建,不够完善,人迹寥寥,可没如今热闹,陪伴她的只有春虫夏蝉。 别人都嫌流动企业环境不够好,一逮着机会就往家跑,只有她,不嫌。 也不是不嫌,只是对于她这般穷苦出身的孩子,没有选择。 她也相信,只要努力,总有调回机关的一日。 那样,攒一攒钱买个小房子,有家的她,就不用再浪迹天涯。 云雨被她情绪里的希望和激情感染,重重点头:“嗯!我很珍惜!” 柯柔回头正视那青春洋溢的姑娘,目光细细打量,一一扫过她那身白T恤和卷起裤腿的破洞牛仔裤,显然将其视作同类。 只是,柯柔口中的珍惜显然和云雨理解的不一样。 —— 老远便听见市场合约部的人喊开标,云雨回到办公室时,何大爷刚拿着笔记本电脑出门,匆匆扫一眼,她以为梁端也不在。 淡蓝色的百叶帘被炽烈的阳光照得透明,屋子安静极了,只有空调微弱的机动声。 云雨轻轻阖上门,向后一靠,伸手抚过前胸,露出虚惊一场的释然——柯柔人好,若是因为这样的乌龙闹得不愉快,以后相处该多难受。 正在椅子上假寐的梁端突然支出脑袋,冷不丁道:“你撞鬼了?这个脸色。” 他这一说话,比见鬼还惊悚。 云雨瞪了一眼:“你才见鬼,我是因为……” 梁端一脸狐疑:“因为什么?” 云雨张了张嘴,想说,又咽下,手指不经意饶了绕头发,往工位走。 走到半途,她忽然转了个圈,向梁端的方向靠过去:“你说,真的会有人为了一点小钱,能搁下面子,不辞辛劳去麻烦人家么?不不不,不能用麻烦,应该叫……” 她想不出合适的措辞。 小时候最艰苦的那段日子,也没为温饱发过愁,云爸发家后,更是从没亏过这个独生女儿,她虽没个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但几十百把块钱对她来说,真的不值一提。 梁端睨了她一眼,呵笑一声:“去菜市场买菜,还有人为一块八毛大打出手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云雨觉得莫名其妙:“我怎么了?难道你也为一块八毛打过架?” 梁端一噎,双手往胸前一抄,不屑地哼哼:“怎么,想体察人间疾苦?你想不到的还多——” 云雨露出求知的目光。 梁端这才满意地往下说:“我记得在上个项目,有个男生因为少发了一百块绩效,先后找了人力管事的和部门老大,后来又找了成本部、财务部甚至找到了项目老大,可能催得急了,没人好脸色,办公室都在议论他——不就一百块钱吗?” ……不就几十块钱吗? 云雨脑子里忽然闪过柯柔刚才讲电话的声音。 “这也能理解,毕竟是正当权益,争取没什么不好,”云雨表示认同,即便柯柔今日也这样做,她也不会有什么偏见,“只是,如果这个事情落在我身上,我可能因为怕麻烦,也就不去麻烦别人了,说不定还要看人脸色,何必找不痛快。” 在梁端看来,云雨会说出这番话,他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哪里吃过苦,即便是像工地这么糟糕的环境,只要有钱,十之七八都能摆平。 “你不会做,是因为生活没把你逼到绝路,尊严远高于生存,”梁端收敛起不屑,神情肃然,轻声叹息,“你不知道,一百块可以做很多事,是淘宝费尽心机凑单满减,是还完房贷过后所余不多的活动资金,也可能是两三天的奶粉钱……” 云雨惊讶:“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也遇到过?” 梁端摇头:“我没有,所以我很佩服。” 云雨陷入思考,没再接话,很快,开标的何大爷回来端茶杯,两人便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 午后小睡了一觉,下午有材料供应商来找何大爷唠嗑套近乎,本来默认不抽烟的办公室,突然烟雾缭绕。 云雨位置离得近,被熏得昏沉难挨,偏偏那个人烟瘾上头,空调房里一支接着一支抽。 忍了会,忍到浑身沾味,喉咙干疼,图纸也看不下去,她终于忍无可忍起身。 正准备开口,那供应商又点了一支,吞云吐雾同何大爷吹牛皮:“何部,我们那儿新来了个崽子,不抽烟不喝酒,老子就跟他侃,不抽烟不喝酒,你混小子搞个屁的工程!” 干工程,这似乎是默许的习惯。 如果起来吼一嗓子,会是什么结果?小姑娘不懂事耍脾气?还是面子里子都过不去,大家一块儿难堪? 虽然她不怕事,但这些年跟在父亲身边,也见识过不少。 身在名利场,不得已。 云雨假装浇花,多看了两眼后,扔下水壶,又坐了回去,打开CAD继续看图纸,结合施工现场调整3D模型。 ——这丫头居然肯忍气吞声?以前可不是这样。 梁端看她像个包子一样怂,很是不解,几年前的宴会上,她气势汹汹走上来就是一杯酒,转身潇洒不回头的模样,还深深刻在脑子里。 于是,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那窗户卡得紧,推得时候手劲大了些,晃得玻璃咔咔响。 材料商注意到他,把手边的中华抖出来一根,递过去,点头致意。 梁端没有接。 材料商惊疑:“怎么?小伙子不抽烟?” 梁端摆摆手:“谢了,我有支气管炎。” 那人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到办公室外。 云雨扶着桌子翘首看,等人离得稍远,这才看向梁端,小声嗫嚅:“你真的有支气管炎?”毕竟这人平时从不咳嗽。 梁端笑了一声,在她脑袋上拍了拍,戏谑道:“平时看你也没怎么忍气吞声,原来是个窝里横,只会跟我跳脚。” 云雨哂笑,唱对台的话张口就来:“有幸有幸,你还觉得我们是一窝的。” 她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单纯吐槽,毕竟以她的直觉,打从第一面起,并不认为梁端有多看得上自己。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落到梁端耳朵里,却似被那个“我们”刺痛,不自然地避开,盯着屏幕佯装全神贯注调表,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云雨被晾在原地,直到何大爷也捏了根香烟,打身边走过,她才如梦初醒。 望着那背影,忽生歉意。 也是这时,她心里没来由挑剔起来—— 她想象中的同事,是互相体谅,互相帮助,是一起为了共同目标努力,可不是这样吵闹,不是这样小心翼翼。 云雨不笑了,或者说,笑不出来。 往桌子前一座,闷头在图纸里,又回到那种丧气的画面,如果陈澜意现在再问她为何要来这里,她或许会给出和当初不同的答案。 ☆、010 010 晚间,有家室的工程师都驱车回家,留下年轻男女们组在一起,吵嚷着出去打牙祭。考虑到往附近市区的路不是堵车就是烂泥沟颠簸,只能把选择拘在镇子上 出门时,云雨把人都认了一遍,武经理下两个项目都有,但不知为何,柯柔不在。 夏日白夜长,有人提意走路。 避开满是灰尘和大货车的乡间水泥路,由几个爱玩的小年轻带着,梁端抄手在前,云雨低头在后,走过一片水田,很快到了花映镇。 以前镇子没发展,只有些苍蝇小馆子,现在做工程的人多了,好吃嘴不少,餐饮发家起势,生出许多农家美味来。 随便找了一家人多但有座的串串吃。 吃完饭,个个酒足饭饱肚皮鼓,便又横穿田间小道往回散步消食。 天色渐黑,一抬头,是城市难得清晰可见的星辰。 徐采薇喝了点酒,明显有些亢奋:“来,数星星。” 说完,她当真一二三四点起来。 关胜蹿到她身后,摇头说:“不对不对,错了,这儿还有……”他将手机电筒打开,放在胸前挥动,白炽的光晃得徐采薇眼睛都睁不开。 “滚滚滚。”徐采薇暴躁地抬腿要踢他,却踩滑了脚,差点跌到稻田里。 云雨大臂一卷,赶紧将人稳稳托住。 乡野间没有路灯,除了偶尔远近点点的农家灯火,黑夜是当真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徐采薇要跌跤那一声惨叫,吓得好几个人同时都开了手电,众人聚在一起,远远像一团移动光晕,走到路窄处,次第分开,又宛如散落草坝子的地上星。 喝酒最多的施工员尤飞飞开始说胡话:“星星不在天上,星星在脚下。” 关胜给他来了一巴掌:“还在脚下,你怕是要上天。” 沿途掩不住的笑。 也不知是谁说起想家,开始一嗓子一嗓子哀嚎。 尤飞飞被关胜埋汰,心里憋,叫唤得最惨:“我想回家,现在回一趟家,可真是比大学时候还难。” 他是A市本地人,就在本地念的书,那会子一周回个两趟不过半个小时地铁的路程。 徐采薇揶揄着:“那你去买个车。” “穷。” 尤飞飞哀怨地重叹一口气,而后又搓着手望向一言不发的梁端,卖乖陪笑:“听说梁哥也住在西城,这周末能让我搭个顺风车吗?” 云雨今晚也小饮两杯,脑子有些晕乎,一听说梁端的车,脑子里自动便跳出一句话来—— 搭车?搭什么车?那个电瓶车吗? 想到那次连人带车翻阴沟的事,她憋不住一阵好笑。 梁端突然停步。 她迟钝得没跟上节奏,直接一脑门轰到他背上,抬头一看那张吓唬人的冷脸,瞬间笑不出来。 其他人还正接着尤飞飞的话往下聊。 关胜很是泄气:“有车也开不起,来回过路费那么贵,也就是像何部或者飞飞他师父那种老工程师,小有积蓄的,子女又成年没负担的,才敢任性地每周多次走高速回家,你们啊,就别想了。” 徐采薇吹了声口哨:“哟,你把梁哥放在哪里。” 关胜凑上前,和她来了个斗鸡眼四目相对,悄声说:“那不一样,梁哥是我们辈的,只不过算钱的事,要喊梁公子。” 另一个外号明子的材料员也挤了上来:“阿胜,就数你嘴巴厉害,你不想家吗?” “想啊!”关胜一拍大腿,红着脸,气势明显虚了许多,“我不仅想家,我还想我女朋友,我已经十五天零八个小时没见到她了。” 他这一漏嘴,大家这才晓得他已经脱单,话风瞬间从回家变成了八卦,指着他嘴里掏细节,什么脱单刚半月,什么工商管理系在读的大三小学妹。 这时候,背后响起一道刺耳的车喇叭。 乡间路没人行道,都是贴着马路边沿走,他们一群人体量稍大,有些挡道,这一堵,单行的车便过不来。 徐采薇赶紧招呼人往侧边贴靠。 那司机开过后,突然摇下车窗,对着窗外咯痰。变位时云雨在前,为了避开,左脚别右脚,急出个趔趄,向车道上摔。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一道影子已从后奔出,一把将她捞了回来。 大货车从烂石子儿路上轰隆隆碾压过,噪音嘈杂得如打雷。 低头是满地黄泥浆水,抬头是扑面而来的灰尘,云雨只觉得胃里翻涌,以手死死堵着嘴,心有余悸。 梁端将她往里带了两步,露出少有的紧张:“吓到了吗?”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伸出去,却没在云雨的背部抚下,而是虚圈着,干干晾在半空,直到路上的车走完,又重归寂静与黑暗,才垂下手臂。 “没事,”云雨深呼吸,对着梁端笑了一下,踮起脚张望,以不停的絮叨转移注意力,“我今天一直想问来着,不是说跟我同时来这的总共两个施工员么,怎么就只剩飞飞一个?” 梁端应道:“跑了。” 云雨难以置信:“跑了?” 掰着手指头一数,这才几天?有没有超过一个星期? 徐采薇插了一句“正常”,笑得没心没肺。 云雨更加茫然,可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扪心自问,这样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的。 窝在项目上,时间被工作填满,没有私人空间,也毫无生活可言。 不会有下班回家逛超市的细碎,不会有蜷缩在沙发上看电影的舒服,不会有想吃外卖随便点的自由,更不会有家人朋友陪伴的温馨。连逛淘宝都需要和店家商量,生怕发货的快递公司不到门前,还要请人代拿,不然就得自己走老远的路去镇子上拿。 更不要说,孤独,长时间值班。 梁端淡淡开口:“这算什么,之前也来过几个学生,慢的睡一觉起来反悔,快的,就一个小时。”他俯首,直视着云雨的眼睛,轻声一叹,“你能想象吗?就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就走了。” 云雨动了动唇,又紧咬,转过身去,低头往前走。 梁端幽幽问:“苦吗?” 苦吗? 她也在心里问自己,谁不是被捧在手心长大,谁又不渴望体面、安逸、被人赞不绝口的工作? 梁端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已自问自答道:“不苦,即便是工人住的地方,冷有暖气,热有空调,饿有食堂,条件也比过去好太多。” 云雨正想反驳。 这时,梁端顿了顿,又轻嘲般问:“可不苦吗?” 而后,他对着撒丫子跑在前的关胜等人抬了抬下巴:“喏——你若问,他们没一个人会不叫苦。与世隔绝,脱离社会,缺席家庭,有时候连钱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就买一堆零食,坐在办公室一直吃。” “究竟是我们吃苦的能力降低了,还是社会的忍耐性提高了?” 听他这么一说,云雨如梦初醒。 之前每个来办公室串门的同事,总会随手拿两包小零食分享,尤以小关最盛,自己当时还因此开玩笑说,是靠接济过活。 而今恍然,是因为难兄难弟,所以不那么计较,能凑在一起吃个开心,就是最大的享受。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难挨的。 最难挨的是一眼望到头,或者一眼望不到头。 关胜对着尤飞飞屁股踹了一脚:“你小子,走路不要玩手机。” 话音刚落,徐采薇就低头打开了朋友圈。 “嘿哟!”关胜扭头,涨红脸,玩笑似地威胁:“还有你,还有你!注意安全!不然我可扣分啦,扣分警告——“ “你这安全员当得可真尽职!“徐采薇夸了一句,给了尤飞飞一个眼神,后者抬臂一捞,勾着关胜脖子往下拉,三人凑在一块。 手机被递上前,是一家密室逃脱的新推送。 徐采薇嚷嚷着:“你看这款密室,主题好有意思,你们这周想去吗?啊,你要值班。你呢?什么?你要回老家,回去相亲啊?啊,人不齐,算了,那就下次吧。” 听着她的抱怨,云雨也点开了朋友圈。 许是留学的原因,曾经的朋友,都在诉说诗与远方。 亦或者,像发小庄晴一般,正贪婪地享受城市的五光十色与昼夜颠倒的生活。 这一切,与她独自在远郊的奋斗格格不入。 有时候云雨也会想念以前的人,会思考出入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是什么感觉,会想如果当初自己选了另外的专业,像身边人一样念了金融,读了MBA,回国接手父亲的生意,是不是就会是都市小说中厉声急色的女强人,或是玩梗里的小富婆。 云雨傻笑着吐槽:“好难啊。” “你有什么难的?”梁端斜看一眼,低声喃喃,“你就算不工作,坐吃山空,也够你吃几辈子了,你都难了,那其他人呢?” 云雨乐呵呵地问:“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偷着骂我矫情。” 梁端反问:“难道不是吗?” 云雨不笑了,过了好一会,才大大咧咧地点头:“是是是,偶尔矫情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随她话音落下,脚步不由加快。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曾经谈的男朋友,那个男生干净,高瘦,勤奋又努力,积极又向上,唯一不好,就是自己一开口找他帮忙,他总会怼一句—— “你可是在国外留学过,这都不会吗?” 那个时候,云雨傻傻的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来自于学识和能力,是自己太菜,后来才知道,跨不过去的是偏见还有所处的环境。 在那个男孩子的心里,她或许已被定义为铁人。 ——“你从小到大衣食不愁的,能有什么烦恼?有你爸在,你还需要担心房子,工作,未来吗?那不都唾手可得的东西?真不懂你,有钱还不高兴,那没钱是不是都可以不用活了?你就是矫情。” ——“这真的是你做出来的吗?不会是用钱买的吧?” ——“哇塞,这么好的实习哪里找。噢,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爸帮的忙吧,有人脉就是不一样,可以少努力多少。” 可是有钱难道就不可以有追求人生的权利? 可难道不是正因为有钱,才更应该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这些年,云雨一直在努力摆脱那些固有的标签,就像她的爸爸一直想摆脱“暴发户”的戏称一样。可是啊,曾经所遇非人,只看到别人的辛苦,却看不到她的努力,和一直追逐的脚步。 梁端跟来,云雨仰头,把眼泪憋了回去,指着天上喊:“看,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云雨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011 011 也许,梦想就应该败于现实。 也许,她真的不应该做这个选择,不应该到这里来,找个设计院加班,住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里,似乎也比现在好。 周日。 阳光明媚,窗外暖风和煦。 秦榕本地人,头一晚回家后,宿舍只有两人。 早八点,徐采薇还赖在床上睡懒觉,云雨无睡意,轻手轻脚起床,先将踢落的衣服捡起,又拆下床单被套,连带满宿舍的脏衣服一并拿去清洗。 洗衣机设定时间一小时半。 她回来草草吃了个早饭,在床上窝着看了半部电影,到点,徐采薇还没起,她又换上鞋,去洗衣房拿衣服。 洗的时候衣干,放在怀里一团抱走,不觉得多,可收的时候装盆,却足足塞了两大盆,一手一个且不说重,就手里拿着钥匙和衣架,也是不便,更遑论晾晒的天台在三楼,距离可不短。 跑两趟? 云雨懒得跑,只觉得全身骨头软绵绵。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衣架,似乎拿得不够,这样一来,还得再多跑两趟。 怎么办? 就在她磨蹭不动时,一个穿白衬衣,头戴罩耳式耳机的男生打洗衣房前走过,手里拎着早点袋子,像是刚拿外卖,要自一旁的楼梯上楼。 人有些面善,看着也像武经理下面的员工。 云雨脑子一热,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脸皮,冲上去就将人喊住:“这位小哥,你是要上三楼吗?那……方便帮个忙吗?” 那人回头,她指了指身后两个大盆子,堆出个笑脸。 “行。” 对方折返回来,先端了一个,发现以自己的臂力尚可,便又去端另一个。 云雨脸皮可还没厚到干支使人,赶忙跑过去,将另一只盆子抱起,傻笑道:“我来,我来!你帮我放到三楼楼梯口就行,我先回去再拿两个衣架。” 说着说着,就往外跑。 男生在后,看那匆促的背影,掂了掂手里粉色的盆子,无奈一笑。 等云雨扑哧扑哧爬上三楼时,床单被套已被整齐挂在绳子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她揉了揉眼,惊诧无比—— 这人也太好了吧! 她扔下手里衣物,捡了两个小夹子冲上前,嘴里喊着:“我来我来。” 长风吹来,轻薄的床单被掀起,这一冲便冲过头,差点冲到人怀里。衬衫男下意识张开两掌,想扶,觉得不妥,只能呆呆撑在前胸阻挡,一脸懵懂。 云雨刹住脚,扶着绳子问:“你怎么还帮我晾上了。” 那人老实回答:“这边绳子挂得高,怕你够不着,周末留宿舍的人少,又是清早,起床的更少,我就……” 云雨大声道谢。 许是很久没见过如此温暖不拘的人,那男生微微有些愣怔,脱口问:“你是新来的?” 他吐字尾音轻了些,云雨错将询问听成了陈述,只以为他认出了自己,忙回道:“对对对,看在我们都是一个项目经理下的,以后多指教。” 那人却沉默了。 云雨疑惑:“怎么?啊,难不成你不是武总项目的?” 那人想了想,说道:“也算。不过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专业分包驻派的技术员。” 说白了,是他们招的乙方,帮着干活的。 认错人还叫人帮干活,这不是尴尬么?云雨躲在床单后,别开脸不敢看,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衬衫男抿唇,忽然展颜:“我叫卓白,看在帮忙晾被套的份上,不知道是否有幸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云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晾完衣服,两人撑着天台的栏杆向外眺望,项目部外视野极为开阔,除了水稻农田,农家竹林,还有曲水成沟,果林飘香。 卓白热心地问:“习惯吗?” 云雨摇头,对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反倒放得开:“说真心话,不习惯。” “不习惯是常态,理性看待就好。” “你不劝我?什么时间长了自然就习惯,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卓白打断她的话,指着远处一户农家院子里,年轻的妇人正追着调皮捣蛋的孩子管教:“成年人好歹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云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你这话可不要叫武总听到。“ 卓白呆呆地问:“什么?” 云雨乖巧地眨了眨眼:“万一被他误会我要跳槽可就……” 话没说完,走廊上响起开门声,随后脚步渐起。 武经理恰好就住这一层。 云雨僵在原地,卓白顺手拽着她胳膊往后退,两人退到挂晾的层层衣服之后,背贴墙壁,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 云雨憋不住先笑。 卓白看了一眼她,又探出头去。 “你刚才说专业分包,你是远兴的吗?”人走后,云雨钻了出来,对卓白招了招手,两手肘往栏杆一放,背靠长风,仰头望着蓝天白云。 卓白走过来:“是。” 分包有好几个,能在项目部派驻的,一般工期长,工程大,专业程度高,远兴便是其一,没想到随口一说,正好猜中。 只是,云雨工作很少和分包交集,倒是不大清楚具体的内容。 “你是做哪部分?暖通还是……” “是电,弱电。” 云雨惊喜:“电?那不是和我一样,我是学强电的。” 卓白倒是没那么大的兴奋劲,但也笑着应她:“我本来也是做强电的,不过他们弱电缺人,后来就转了方向。”想到刚才她说不适应,卓白想当然以为是指工作,于是主动提出,“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对了,我以前整理的一些资料还存在电脑里,你若是需要,改天我拷给你。” 云雨有些不好意思:“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卓白摆摆手,笑露出两颗虎牙:“我不劝你忍耐,但我劝你再尝试尝试,你跑过长跑吗?” “跑过,大学时跑过两千米。”云雨反应过来,“噢,我明白你想说什么……” 当年跑两千米,操场五圈,第三圈开始最难挨,觉得自己已达极限,可真把那一段跑过,又浑生气力,最后两圈反而轻巧。 卓白温柔地叹道:“其实不管做什么选择,去到哪里,都是各有好坏。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国家机器里一颗很小很小的螺丝钉,在哪里,做什么,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差别嘛,又有多大呢?” 听着他的话,云雨眼里渐渐亮起希望的光。 —— 周一,早八点半。 云雨走进办公室,将手里的小东西往上抛,又接住,再抛,挥手一抓,同时将挎着的小包扔在椅子上,按开电脑,自觉帅气。 梁端被她“招摇”的动作吸引,扫了一眼:“什么东西?” 云雨将手掌摊开:“螺丝钉。” “螺丝钉?”梁端露出嫌弃的表情,“你玩螺丝钉干嘛,你超级马里奥吗?” 云雨把东西收回来,哼了一声:“捡到的,随手捡到的。”说着,随手放进了桌边的文件架中。 是文件架而不是垃圾桶,梁端更加狐疑。 正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何大爷插嘴,慢悠悠道:“还不如玩核桃。” 随后,他拉开抽屉,掏出两个文玩核桃,放在手心里转了转,问了一嘴“小姑娘”要不要试试后,突然朝云雨抛过去。 云雨始料未及,慌张去接,脚跟没站稳,整个人向前一扑,扑到梁端怀里,把刚要起身的男人砸回了转椅上。 “梁哥,形象进度和产值表都出来了吗?正好有车,过去指挥部签……”徐采薇敲门拿资料,脚刚跨过门槛,赶紧把两眼一遮露条缝,看了足足三秒,这才大叫一声“我什么都没看到”,然后转头就跑。 前脚刚跑出去,嘴里便嚷嚷开—— “光天化日之下……” 云雨窘迫,大力推了梁端一把,撑着他肩胛骨起身去追。 结果徐采薇根本没跑,从门边支出个脑袋想吓唬人,两人差点来了个额头碰额头。 越解释,越像掩饰。 云雨心生急智,干脆一屁股往地上坐,捂着脚哼哼唧唧两声。徐采薇低头,看她脚踝发红,像是给崴着,赶紧扶着人往里坐下。 何大爷一听不对劲,睁开眼,从凳子上弹起来,大步一迈就要过去嘘寒问暖,结果没留意,踩到他那两颗滚地的核桃,差点摔坏一把老骨头。 全靠梁端眼疾手快搀扶住。 徐采薇搓搓手,对着梁端一伸:“资料呢?” 梁端活动手腕,目光紧紧锁在云雨的腿上,不急不慢地说:“没出来呢?建设指挥部下了严格指标,之前做的资料都不能要了。” 徐采薇警惕:“什么意思?” 梁端把手一摊:“意思是要加班重做。”刚说完,云雨关切地抬头看,两人目光相撞,梁端忽然再开口:“你也一起来。” “我?” 为什么每次加班都要拉上她? 云雨刚想以不在自己职责范围为由婉拒,梁端抄着手,不客气地堵了回来:“你伤的是脚,可不是脑子。” “……” “别说不是你的工作,项目上分工可没有那么死板,还是说……你想去工地?” 云雨蹙眉:“去工地?” 这跟工地有什么干系? 梁端唇角一勾,含笑解释道:“按投资计划,这俩月来产值不够,要赶进度,隔壁的都要加班,你和他们难道不一样?” 说着,他还捶了一把墙。 墙的另一边正是施工员办公室。 云雨心里权衡,飞快应下:“我还是做资料吧。” 梁端狡黠一笑。 他确实没有骗人,所有的班组待命,三班轮调,施工员、安全员还有工程师全程在岗,下现场,加夜班。 不过,项目部历来比较体恤女生,晚上熬夜这种事,并没有分给云雨。 云雨听完工作安排,肠子都悔青了—— 这个梁端,一准是故意的。 偏偏她刚这么一想,梁端就端着咖啡从她身边走过,还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晚上,加班,可不要忘了。” —— “你们造价的资料,我其实也不太会,你说你把我拉着……”趁梁端出门找武经理谈话的间隙,云雨来回踱步,对着白墙模拟游说。 可万万没先到,梁端落了文件,回头来找,撞了个正着。 云雨眯着眼傻笑,企图蒙混过关。 梁端也跟着她眯眼笑,还学她用手托着下巴:“我看见你打心眼里高兴,一高兴,效率就高,你就当为团队做做贡献……” 云雨气他学自己说话,提起气势,露出一副“今儿就让你不高兴”的凶样,大拇指朝自个一点:“看我高兴是吧……” 梁端拿着文件往外走,忽然唤了一声:“武总。” 云雨立即认怂,打了个旋,假装找东西,往办公桌摸过去。 背后传来一声笑。 梁端歪头望着她,眼睛里难掩开怀。云雨这才知道自己遭了骗,深吸一口气,追撵出去,想硬刚。 哪曾想,刚扑出门,武经理真的走了过来,迎面撞上。 武经理挺着啤酒肚,一捋快成地中海的头发,乐呵呵道:“小云啊,现场那边加班浇筑,人多又杂,电上的事情你师父盯着的,女生晚上过去也不安全,你就暂时不管了。” 云雨激动又欣喜。 但很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武经理接着说:“我听梁端说他缺人手,产值计划毕竟关系到进度款,这样吧,你帮他打打下手,这周多给你调休一天。” 云雨急忙开口:“武经理我……” 武经理回头:“有什么问题吗?” 云雨假笑着摇头:“没有,保证完成任务!”等人一走,梁端比划了个手势:“请吧,强力外援。” 真是气煞我也! 云雨憋着口气,站着没动。 梁端凑过去:“干什么?等我把你抱进去?” 云雨一听,赶紧冲了进去。 许是走路带风,便扫掉一沓资料,一看不是自己的,她不大想捡,哪知梁端又说:“要是卷了折了不能用了,重做要多加两个小时的班。” 云雨立刻扑上去捡。 资料就散在梁端的鞋边,梁端也蹲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终于憋不住,眉眼弯弯,唇齿带笑,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逗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酱油男二走个过场 ☆、012 012 为了推产值,另一个项目的人也给抽调过来,云雨晚饭后回到办公室时,看见柯柔还有点惊喜。 像柯柔那样业务过硬的人,存在就叫人安心。 但没人告诉她,安心和闹心并非不可以并存。 被梁端拉来充数的云雨,第一次系统接受整个流程的梳理,被迫了解到其他人的工作内容,甚至还触碰到一部分不属于自己工作范围而又从来没做过,甚至在读书时代完全没有学习过的内容。 除了焦头烂额,还是焦头烂额。 工作最不缺的是机械的工具人,最缺的是开荒者。 云雨面对一堆驳杂又不知对错的清标清量的数据,仿佛站在一片烟波浩淼的海洋前,甲方就在对岸,突然改换渡海的规则,他们只能根据给出的笼统又概括的条款,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试着造出一艘远航船,但这当中会遇到什么问题,谁都不知道,包括甲方爸爸。 就在他们苦于求知无门时,徐采薇踩在板子上振臂一呼—— “兄弟们,该姐姐我出手了!” 说完,又是飞吻又是wink,吓得尤飞飞整个人飞上去,抱住她的脚,瑟瑟发抖:“脚下留情,我我我……我的管子,我的模型!” 徐采薇像女王一样,将裙摆一掀,垂头扫了一眼,踩着高跟出门。 凭他多年混迹施工企业的交际经验,重现上次火锅攒聚的威力,竟然在短时间内敲定过控和监理,电话视频一通操作,拉着人一块集思广益。 “李工啊,诶,是我,Vicky,好久不见,您可又富态不少,我早说了,您是有福相的人,气势旺得很……吃饭,改天约就是了,今天打电话给您是想问问,指挥部那边动了规则,您那儿可有风声?” …… “周主任,您现在可高升了吧,还做造价么?这不有事儿想请教您嘛,咱们这儿一水干工程的,哪有您资深……您家姑娘该上初中了吧,学校相了吗?噢,私立太贵啊,这样吧,我认识一同学,公立摇号我帮您问问,看着点……” …… 小年轻们贴在门后,偷听她讲电话,不住竖起大拇指,露出满是崇拜的星星眼,便是云雨也觉得自愧不如。 跟在云爸身边这些年,应酬她也参加过不少,从来都是别人口吐莲花,真要让自己说好话,是放不下那身段,嘴也甜不起来。 这大概就是天赋。 “来了来了。” 明子推了一把尤飞飞,一群人呼啦啦跑回工位,假装认真做事。 徐采薇推门进,睥睨一圈,抢了一台电脑,把手机里的文件导出,整理,打印,最后“啪”的一声拍在长桌正中间—— “成了,照这个做吧。”她一撩大波浪卷发,媚眼如波,“没有姐办不成的事!” 云雨鼓掌:“采薇好样的!” “好样的。” 尤飞飞跟声,腆着脸一紧张,就喊成了“徐姐”,徐采薇手指拟作一把枪,向他心口方向开:“叫我Vicky。” 正巧,关胜提着安全帽从现场换班回来,便厚着脸皮顺势说:“要不,把甲方的人也搞定了?” “我要能搞定我就直接去甲方了,还待这儿干什么?”徐采薇翻了个白眼。 关胜嘿嘿一笑,捂着耳朵怕被揪扯,赶紧缩了出去:“开玩笑,开玩笑。“ 徐采薇不搭理他,靠在椅子上径自锉指甲,偶尔抬头给众人打气,一会是“加油”,一会是“奥利给”。 云雨进进出出几趟,等要资料时,回头发现,徐采薇正跟人聊天。 柯柔从一旁过,低声说了句:“她一直都这样,干实事的时候能躲就躲。” 好像除了吃喝玩乐,没什么拿得出手。 这一点,和发小庄晴倒是相同。 但善于和人打交道也是一项需要天赋的繁琐工作,虽然外界所见,风评不好,但这就好比埋头钻死劲努力,和投机取巧找方向,后者往往事半功倍。 比起柯柔话语里无奈不忿参半,云雨倒是比较看得开, 徐采薇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谈话,正同材料员明子聊得正欢。 明子是个憋不住话的人,爱抱怨,他本身不是学工程专业出身,阴差阳错入了这一行,想跳槽,底子不行,想转回以前的老本行,可惜这两年都在项目上,相关经验是一点没有,处境非常尴尬。 路越走就越窄,以至心头苦闷。 徐采薇可不是什么人生导师,更不会给人指点迷津,她拿手的向来是如何排忧解烦,不跟自己过不去。 她一招手,向前凑了凑,低声咬耳朵:“你可听好了,职场万变不离其宗的秘诀——” “什么秘诀?” “拿多少钱做多少事,能划水就划水,该表现就表现,别和自己置气。” 这时,云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报着试一试的心喊道:“采薇,刚才武总问……” 徐采薇一秒变脸,转过身顺手摸出一副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整个脸像要贴在屏幕上一般,双手劈里啪啦不停打字,以一种极为绵长的语调道:“联络函是吧……再给我十分钟搞定,”而后,把手边打废的A4纸翻了翻,叨念着,“附件三那个表,我找找看噢……还有,打出来的产值等我一会一块装订哈。” 最后,她将眼镜往鼻头一滑,正经道:“幸苦啦!” 云雨终是憋不住笑。 柯柔听到却很不是滋味,扫了眼,摇头晃脑走了过去,心想:也就哄一哄云雨这样工作上没交集,又新入职的傻白甜。 她徐采薇什么样,自己可是门清。 去年她俩共事,中间合作了一个金额不大的民建项目,大约三个月的时间,徐采薇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聊天电话吹牛放屁上,工作上马马虎虎不上心,很多事为了省事,胆子大到剑走偏锋钻空子,帮了不少倒忙,并且还时常借口把自己的事情推给别人。 典型“青蛙型”人,戳一下,动一下。 更别提她划水的本事,那叫一个千奇百怪,什么装不舒服,假装卫生间蹲坑,拖着做,做不完跟领导哭惨,领导便又喊人帮着做。 柯柔偏偏是个典型的实干家,看在眼里,长期气个半死。 眼下有功夫聊天,没功夫做事,不过是毛病中的一条,柯柔清了清嗓子,想给云雨提个醒,但云雨已经凑到徐采薇电脑前,傻乎乎地应道:“十分钟是么?好的,那就是十一点二十,你先做,我看着时间来。” 徐采薇张了张嘴,把手机反扣,当真鼓捣起来。 鉴于云雨傻不愣登的“敦促”,徐采薇手头的工作终于在十二点前结束,她少有如此投入,做完只觉得身心疲累,赶紧起来活动手脚。 这一动,肚子咕咕乱叫。 “我请大家吃夜宵。” 徐采薇将桌上的链条包一抓,往肩上一甩,踩着高跟往楼下去,一边手机点单,一边往大门门卫室去守着。 一听有吃的,正准备关灯回屋睡觉的关胜留了下来,从自个办公室支出头:“我要撸串!来两打鸡胗。” 明子插嘴:“再来三件啤酒。” 徐采薇停下脚步,回头打趣:“你喝酒还能做事?” 明子憨厚,挠头傻笑:“喝完酒更得劲,那啥,李白不就酒后落笔诗百篇么?徐姐,点上。” “什么徐姐,还没喝就醉了。”徐采薇指着人纠正,“都说了,要叫Vicky。” “是是是,Vicky。” 等徐采薇走了个没影,柯柔才找了个机会向云雨的办公桌靠过去,喃喃自语道:“真羡慕有的人,怎么就能活得那么没心……轻松呢。我刚来的时候,太闲,觉得白拿工资对不起公司,太忙,看别人闲着白拿工资又不舒服,怎么样都不舒坦……” 云雨没有反应。 柯柔喊了一声:“云雨?” 云雨摘下耳机:“啊?” 柯柔看她认真算图,安下心来,觉得还有个努力奋斗不计较的,倒是同病相怜,似乎自己也不算太糟,便笑了起来,含糊过去:“夸你上手快呢!这计价清单软件,我这么个吃这口饭的,都学了一个星期。” —— 夜宵送到,众人把图纸、材料、模型推开,垫上废纸,将外卖盒子次第摆上,分好筷子和一次性手套,围坐一桌。 尤飞飞正在看《缝纫机乐队》,忽然将音量调大,放出新裤子乐队的插曲,还跟着哼唱—— “那些为了理想的战斗,也不过为了钱。” 关胜跟生了狗鼻子一样,嗅着香味蹿进来,用屁股把尤飞飞撞开,挤了个位置,还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屁!怎么能说是为了钱呢?”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假装弹吉他,刻意用沧桑的声调唱:“我不要在失败孤独中死去!” “闭嘴,闭嘴!” 徐采薇拍桌大喊,手里捏着啤酒罐,酒水溅得到处都是。 小关玩疯了,不怕死地对她扮了个鬼脸:“没有梦想的人不伤心。噢不对,原词是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 尤飞飞腼腆,怎么也拉不住人。 徐采薇气歪了鼻子,伸手抓人:“你才文盲,你全家都文盲……”动作幅度大了些,高跟鞋一崴,手里的酒眼看都要泼出去。 明子和另一个施工员冯达都去抢。 冯达先落地,明子又胖,差点把他压掉半条命。 徐采薇酒醉上头,和柯柔呛话,两人很是不对付。 柯柔平日看着寡言少语,但耐不住人精明,徐采薇神思不清,舌头打结,说不过她,兀自嘟噜一声,撩了撩安静吃烧烤的云雨的头发:“还是我们云雨乖巧可爱,像小绵羊一样。” “她像小绵羊?”梁端满头疑问,急声脱口而出,待众人看过来,又将两手搭在膝盖上,垂头呢喃,“她凶起来……哼,就知道在人前卖乖,在我面前张牙舞爪……” 云雨竖起耳朵听,忽然凑近:“你在说我坏话!“ 梁端不自然地避开,伸筷子探进锡纸里。 云雨说这话,也同时伸筷。 两双筷子撞在一起,竟为了最后一份烤茄子大打出手。 梁端心思一转,略施小计:“糟了!刚才有条线路的模型你出错了,我记得设计图是靠上走的,没翻弯,会跟管道撞上。” “是么?” 云雨这个实心眼瞬间从凳子上跳起来,叼着筷子跑回电脑前,开BIM把模型拉出来检查,要知道她刚才已经把调好的东西打包发了出去。 趁她离席,梁端端起盘子,全倒进了自己碗里。 云雨回来,瞧见他那副喝着小酒细嚼慢咽的悠闲,才惊觉被骗,一个箭步冲上来,端起桌上的酒。 这还没动作呢,梁端先条件反射往后避。 这一避,带翻一旁的小马扎,场面一瞬静默,所有人回头来看,目光都聚集到梁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态和狼狈上。 云雨先是一怔,而后扑哧发笑:“你,你这是做贼心虚吗?” 梁端面子挂不住,坐下,悻悻道:“我这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云雨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不由揶揄:“难不成,你以前被人泼过?” 这时,梁端忽然倾身打量,目光深深。 “你……” “我……” 云雨往后避靠,几乎要贴上背后的文件柜。 梁端神色复杂:“你……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云雨迷糊:“想起什么?” 听她反问,梁端别过脸,很是失望,随后一边坐直身子,一边解开衬衣袖口往上挽,随口道:“你说得不错,酒、水我都被人泼过,还是同一个人,不过人家死不认账。” 酒劲上头,云雨有些晕乎,分不出心思分辨他话里的情绪,只是亢奋地笑。 云雨笑得前俯后仰,凳子没坐住,整个人往后滑,眼看一个仰躺摔,梁端下意识伸手捞,将她圈住。 四目相对,心跳砰砰。 她红着脸,赶紧将人推开,抓起易拉罐同他手边的一碰,凶巴巴地威胁:“一份茄子的仇,我记着,走着瞧!” ☆、013 013 吃完宵夜,简单收拾现场,赶在第二天领导上班前消灭所有“证据”后,闹哄哄的一群人才相互拉扯着回宿舍。 梁端下意识往停车场开车。 徐采薇自诩是大功臣,喝得找不着北,云雨架着她却拉不动,只能顺着她的脚步走,这一走,在楼前和梁端打了个照面。 关胜追出来:“梁哥,喝了酒不能开车,不然今晚到我们那儿将就一宿。” “行,”梁端看了云雨一眼,扶着额头,应声,“我去冲个凉,就不跟你们挤一屋了,我在车上躺一躺。” “这……” 关胜还想劝,就在这时,徐采薇扶着树就是一通干呕,他只能掉头先帮云雨把人扶上二楼,等回过神时,梁端已从他外套口袋里熟练地掏了钥匙进屋洗漱。 等徐采薇睡下,云雨从抽屉里翻出备着的解酒药,趁大家还没歇息,依次送了些,免得第二天宿醉头痛。 走到门口时,手机铃响,徐采薇翻了个身,接起:“吵死了。” 但凡没好话,多数时都是亲近的人。 “打游戏?打什么游戏?关灯了,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寝室要睡觉了!我告诉你,以后过了十二点,一律不要再找我打游戏。” 云雨拉门把手的手一顿。 她在适应徐采薇的吵闹后,将注意力转向别处,竟从未察觉,她也在慢慢接纳,慢慢改变。 那夜站在门前偷听到的秘密,似乎将成永远的秘密。 云雨将门带上,顺手熄灯,应了那句伸手不见五指,而后,拢了拢罩在外头的薄外套,专挑屋子灯亮的去。 敲开柯柔的门时,她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似乎忘了换。 一偏头,能看到靠墙的书桌上台灯散发柔和的橘光,而灯前放着的不是手机也不是IPAD,而是摊开的书。 加班又宵夜,她竟然还在挑灯夜读。 柯柔敏感地觉察到她的目光和表情,回头一瞥,心头释然,笑着解释:“晚上没喝多少,现在清醒得睡不着,不想浪费时间,就随便看看,药我收到了,谢谢你的好意,快些回去睡吧。” 云雨没多嘴,只是在心里想:她可真拼! 宿舍按所处项目划分而并非男女,关胜的房间与柯柔只间隔两间,回去的路上,她顺势敲门。 结果,手刚举起,梁端突然开门出来。 梁端打量她:“不睡觉,在外面鬼鬼祟祟做什么?” 云雨往前逼进一步,踩在门槛上,昂起头与他对视,又朝门框上捶了两拳,争论道:“什么鬼鬼祟祟,我光明正大。” 梁端把手落在她发顶,稍一用力,将她踮起的脚按平,走了出去。 夜风起,云雨转头跟随,梁端发梢的水被吹落在她脸颊,仍有余温。她伸手一抹,疑惑地问:“你怎么不擦?” 虽然天气不凉,不至于感冒,但这个点湿发睡觉,总归不好。 梁端嫌她多管闲事,懒洋洋回答:“用不惯别人的毛巾。” “等等。”云雨不待他拒绝,小跑越过,开门回房拿了一条毛巾,急躁得连标签也没剪,直接撂头上。 梁端脚步一顿,抬眸瞟了一眼那粉嫩的毛巾,忍住没将它摘下扔地上,但显然脸色不大好看。 云雨指了指:“新的。” 说完,她又拉过梁端的手,将捏着的解酒药塞进掌心。 满月下,梁端站在铁楼梯下上望,将掌心中的药片握紧,云雨双手后负,迎风立在楼梯上,垂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谢谢。” 梁端动容,轻声向她。 就在他微微怔神之际,云雨猛地扯出了个“邪恶”的表情,跳起来抓住那张毛巾,包着他脑袋,对着头发就是一顿乱搓乱揉。 等他反应过来,挥手去捞时,云雨早笑着扭头跑开。 梁端接着落下的毛巾,紧紧抓在手心里,无奈地摇头。 离员工宿舍最近的B区停车场,亮起大灯,有皮卡车进来。云雨看梁端没追,靠着栏杆平复喘气,同时向外探头看。 下车的都是当夜值班的施工员和工程师,同行中竟还有武经理的身影。 “真不容易啊。” 抢工时,领导也不得休息,好几次云雨都撞见,武经理来得比其他人早,晚间也是最后一个熄灯离开。 建筑工程都是终身责任制,挂名的项目经理,即便到竣工结算,也不敢松弛。 虽未严格按照男女分配,但一些老员工和男同胞大多自发住在一楼。 穿过绿化带,人往楼前来,走到楼梯口时,武经理忽然停下,有人开门出来抽烟,听声音是江昌盛。 师父? 正打算回房的云雨,好奇心重,又留了片刻。 楼下两人单刀直入,从材料品牌变更,说到工程设计问题,多是专业上的东西,说得人两眼一闭直犯困。 云雨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 就在她目送梁端横穿B区停车场,打小路进入办公楼时,江昌盛把手中的烟蒂掐灭,嘘声一叹:“听说那天你把她叫到办公室说模型的事?” “怎么,护短啊?” “那可不,我徒弟。”江昌盛笑了一声,毫不避讳,“老武,项目工地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强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大老爷们都不一定受得住,人家姑娘才来,总要适应一段时间,多干活还有错了?” 武经理摆摆手:“勤奋努力要奖,但她把本职工作落下,难道还说不得?” 江昌盛沉默片刻,咋舌道:“行,以后你算我头上,我让她干的。”说完,还把门砸“咚隆”响。 武经理看着那迅速熄灭的灯火,笑骂了一句:“这臭脾气!” 云雨怕被看见,早退了回来,此刻靠着走廊的白墙,心绪难平。她在心里想了又想,对自己说—— 再坚持坚持吧,也许能拨云见月呢。 她捧着脸,无可抑制地笑了起来,这两日累归累,却是她来这里最快乐的时光。 云雨搓了搓手臂,将门带上,合缝前忍不住朝梁端离开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后知后觉:“这个梁端,上次不是说A区抢不到车位,都停在B区么?” ☆、014 014 因为进度圆满完成,武经理一高兴,给大家放了一天假,项目上的人要不是回市区疯玩一天,要不就窝在宿舍里昏睡整日,只有柯柔,雷打不动起床看书。 云雨睡到九点,看窗外阳光大好,决定把被套拆开换洗,顺便将棉芯抱出去晒一晒。从天台下楼时,正好撞见柯柔抱着书往办公区去。 寝室作息不一,总会相互影响。 这时候,电话响起,外卖大叔操着大嗓门喊:“你们那个保安,不许我进来,你自个来门卫室拿吧。” 错过了早饭,离午饭尚早,逼得她只能点了个锅盔和豆浆果腹。 云雨挂断电话,回房换了件衣服,去门卫室拿了早饭,又提着装了枸杞的保温杯往办公室的饮水机灌热水。 二楼连片,门窗紧闭,清清静静,人走得那叫一个干净。 云雨吃完最后一口饼,把塑料袋搓成球,就近找了个垃圾桶抛,却没投准,砸在蓝窗帘上。 窗帘晃动,玻璃上浮出个瘦高的影子。 是柯柔。 约莫是她刚去过卫生间,回来时办公室的门顺手带得轻,没关严实,露出一条缝,正好对着办公桌。 云雨凑上前偷看。 柯柔挺着背,坐在办公桌前看书,手边立着个平板放网课,时而抬头,时而低头。 努力投入的人,像天生生有魔力。 云雨只看了一会,脑子里已经生起回去翻翻书的念头,毕竟她前两天下单的一级建造师的教材已到。 想到这儿,她将门无声掩上。 转身的瞬间,一道白影贴过来。卓白躬身,就站在她身后,学着那样子,也往办公室里看,云雨不察,一抬头,差点撞到他的鼻梁。 “是你啊。”云雨看清模样,下意识脱口,转念想到屋里的人,又压下声量,揪着他的袖子,指了指隔壁的隔壁。 卓白放轻脚步,随她走过去。 云雨挠了挠头,有些羞赧:“谢谢你,上次你打包发我的东西,真的很有帮助,我仔细看了,不过还没看完。” 卓白感到欣慰:“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方向。” 云雨握拳:“我要成为螺丝钉,我要证明自己。” 在柯柔昼夜苦读的感染下,她也有了坚定的勇气—— 她绝不会成为梁端口中被贴标签的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分男女的工作,男生能做的,女生为什么就做不得,她不仅要做,还要做到能力以内的最好!她再也不要听到有人说:你能做到这些,还不是因为你有钱。 燃烧的斗志瞬间点燃眼中的明光,卓白微微发怔,只觉得心头怦然,再挪不开眼,等云雨冲他咧嘴带笑时,他才如梦初醒,垂头无措。 他本来只是到办公室拷贝一个文件,但此时,另生打算。 当云雨抬头看去时,眼前的人蹙眉,显露为难。 云雨关切地问:“怎么了?” 卓白迟疑地开口:“镇子上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听说味道很好,但我不想一个人,一个人吃火锅可不象话。” “这……”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云雨摆手:“该是我请,还得谢谢你。” 卓白谦逊地推说:“其实我什么都没帮到,最重要的还是靠你自己。” 云雨懒得推来推去,拿上钥匙和手机,大方应下:“走吧,就当我去凑份子,你说的那家火锅店在哪里,要是好吃,之后项目聚餐可以推荐给后勤。你不知道,小关,就是关胜,跟我说有一回组织吃烧烤,三十八度的天,露天草坪,差点人没了……” 一顿火锅敞开吃,两人都有些积食,便慢悠悠穿过乡间路散步。 路过一个农家院子,妇人正把刚搓好的冰粉往小食车上装,云雨瞧见,又忍不住馋,买了两碗,等吃完走回项目部,胃顶得不行。 想到回宿舍多半见床就躺,更不利于消化,她干脆往办公室去,正好手头还有点零碎的工作没弄完,顺便也可以把之后的学习计划排一排。 卓白接了个电话,回来时,云雨对着电脑,坐得笔直,正在网上浏览一级建造师考试的相关经验贴。 她看得太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多了个人。 卓白倚在门边,就这么痴痴地看。 ——那是求知的渴望,不是功利的算计。 这么纯粹的人,在这浮躁的社会中,已经不多见了。眼前的人是那么不一样,和当初的自己,全然不同。 出于喜爱,和出于生存,从来是两个极端。 不自觉间,卓白走了进去,站在电脑后,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说:“努力的人都会发光。” “嗯?”云雨抬起头来。 卓白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你忘了你买的果汁。” 云雨摇头:“是买给你的,都说了我请,还抢着买单,又不肯收我转账,我只能在别的地方感谢。” 卓白也不忸怩,温柔地笑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雨看他开瓶,没有转身要走的意思,便起身去拖椅子。何大爷的转椅最近落了颗螺丝,老是发出吱嘎的噪声,她只能把手伸向梁端的椅子。 卓白扫到未关闭的网页,随口问:“准备考证?” 云雨邀约:“怎么样,要不要一起?”考试这种长线战斗,有个伴总比自己孤军奋战要强上许多。 卓白却说:“我现在的努力,可不在这上面。” 云雨惊讶。 他笑着解释:“我已经考过了,增项也考过了,对我来说,考试已经很遥远,我需要寻找新的突破。” 情绪写在脸上,云雨毫不掩饰地失落,而后又振奋起来,露出欣羡的星星眼,瘪瘪嘴:“你真的不是来炫耀的?” “其实我是来送温暖的。” 云雨缠着他:“快说,有什么好经验。” 卓白当真思忖,半晌后才说:“学习上我没什么好建议。你没来之前,我就听说项目上要来一位高材生,以你的学历背景,在施工企业实属拔尖,想来自有一套学习的方法。”他顿了顿,又道:“我只能跟你说,机电是最适合你的,对你来说可能也最趁手,但不一定是最好的。施工单位各有强项,如果你想要深钻,突破自己,也许你可以试试民航。” “民航?” 一级建造十个专业里,民航机场方向很少有人考,连往年习题都不一定能找全,但比起烂大街的土建,确实紧俏。 云雨没有急着拒绝:“我会仔细思考你的建议。” 卓白颔首,礼貌地道别:“不打扰你了。功不唐捐,祝你前程似锦。” —— 整个下午,云雨都在思考卓白的提意,甚至旁敲侧击同师父打听,就武经理项目上拿了证的,不是土建就是机电,还有几个市政转过来的,真正对口民航的根本没有,人力每年都在敦促大家考试,可那些老工程师大多不愿再花力气去考增项。 也就是说,如果她考过,也许就是这里的第一个。 那么是不是说,以后项目团队再投标机场,自己就会成为核心技术骨干,甚至以后某个机场建设,也能以自己挂名。 这样的荣耀,可不是钱能买到的! 心里激动难耐,好像明天都就能领证似的,顺手把先前买的退了,再重新把教材下单,摩拳擦掌定起计划和安排。 这一鼓捣就鼓捣到晚饭后。 错过了食堂饭点,她也不惦记,干脆等一口气把工作干完,这才慢吞吞点了个外卖,去门卫室拿。 半路上,秦榕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明天要迎接检查,她这个驻项目财务就是首要抽查对象。 今晚索性回宿舍住,好一早起来整理单据。 至于打电话,是上高速后翻无线耳机时发现没带钥匙,所以先问问人在不在,免得过来露宿走廊。 反正也没别的计划,无外乎回去刷部电影,云雨便爽快地答应给她留门。 回到宿舍,屋子静悄悄,睡了一整天的徐采薇满血复活,早不知上哪儿快活去了。云雨往床上一滚,翻出IPAD搜了部老片子,缩在墙角看。 也不知是不是堵车,这一等,就等到快十一点。 电话没人接,发消息没人回。 云雨抓了抓油腻的头发,想冲个澡顺带洗个头,但厕所隔音好,要是正赶上,九成九听不见敲门。 思来想去,她大胆地给卫生间的门留了条缝,保证听声。 洗到一半,正抹泡沫,外头锁头响,有人推门进屋。 能开门进来的,自然只有徐采薇。 云雨正想支个头出去扫一眼,可刚凑上前,门忽然被重重拉上,那条缝隙紧实得不能再紧实。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她站在花洒下,竟生出一丝感动。 国外求学的日子,她一直独居,有时候上厕所忘带纸,洗澡忘拿睡衣都没人能搭个手,只能自己裹着浴巾提着裤子,尴尬地满屋子乱翻乱找。 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贴心人的好。 徐采薇这个人,没那么厉害,也没那么糟糕,坏毛病好毛病都有,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当云雨擦着头发走出来时,秦榕正盘腿坐在床上嗑瓜子,摊开手往前递,问云雨要不要来些,徐采薇则抬起头来,疑惑地问:“你洗澡怎么不关门?” 云雨哭笑不得。 正当她准备解释的时候,徐采薇略带娇羞,一句话将她堵在嗓子眼的解释憋了回去:“我不介意做你的入幕之宾,真的,不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本质上还是个温温暖暖的小故事。 ☆、015 015 工作回归正轨。 新买的考试教材送达,云雨将书放在侧手边的文件架上,工作间隙,会拿来翻一翻,又买了网课,存在IPAD里。 梁端每次倒水,都会悄然走到她身后,一动不动,而后专挑聚精会神时,突然冒出一句—— “武经理,您坐您坐。” 云雨始料未及,慌张遮掩,总是被吓得把笔和书扫落一地。 但凡这时候,何大爷就会跳出来帮腔,指着那小子说:“你说你,好好一男子汉,吓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梁端反道:“我哪有吓她,喏,人不就在那儿。” 云雨刚把东西捡起,听见他的话,没拿稳,又失手滑落,这一次,老天开眼,一指厚的书,正好砸在梁端脚背上,他瞬间闭嘴。 结果往往谁也没讨着好。 云雨被吓唬几次后,也开始思考起看书是否合适。 这事好比博弈,对她来说,不忙时能有效利用碎片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书不比玩手机好么?但出于领导角度,自然不想看人闲着,你要做别的,是否就说明你仍有空闲,事情会否会大批量落在头上? 苦于无解,云雨走上了与项目老大斗智斗勇的生活。 但她这个人,做事向来激情投入。 有一日,梁端跑现场参与检查还没回来,何大爷又不知上哪儿唠嗑,办公室清清静静,云雨看得太入神,进了人也没察觉。 等人走到身后,默然而立,云雨虽知,却只以为是梁端。 直到那人开口—— “除以10,不是除以5,着陆磁方向角度为91°,那么标志号码应该为09。” 这低沉中带点幽默感的声音…… 云雨把鼠标甩开,仓惶回头,捂嘴惊呼:“武经理,我马上做……”她把手边的纸片文件图纸都翻了翻,发现今天的工作已然做完,这才猛然想起,现在已是下班时间。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生出十七八个念头—— 会不会被误会自己偷懒不是个踏实的人? 会不会被加派工作任务? 会不会……会不会被记恨,以后难以相处? ……武经理喜欢什么?要不然送点礼?要不说两句好话?等等,好话怎么说来着,和徐采薇住了这么久,怎么就半点没学到呢? 就在她极度纠结时,武经理将手掌落在桌面上:“好好考,不懂的就去问严桓,他民航方向的知识比较厉害,毕竟是航空大学毕业的。” 严桓这个人,云雨听徐采薇提起过,也在这家公司,不过是另一个项目经理下的技术负责人。 云雨张了张嘴,想说的话都涌上喉头。 武经理看她发愣,不由笑了笑:“怎么了,没有联系方式?这样,我到时候在微信上推一个给你。” “不是……”云雨慌乱地摆手,又发现话里带歧义,急着解释,最后憋出一句:“那武总您呢?” “我?” 武经理指了指自己,哈哈大笑,这笑声中遗憾与释然参半:“我是土建出身,早些年经手的都是民建项目,后来公司业务扩展,在机场方向打响名号,就被调派过来。后来也想过考一考民航,不过没成,工作忙是一回事,主要还是上了年纪,分心的事多,再没有小伙子时候的精力……” 现下内卷严重,想获得同样的回报,需要付出比过去更大的努力,没有哪个行业不需要终身学习。 业内是残酷的,早年没习得拿得出手的技术的,而今心有余而力不足,迟早会被淘汰。 云雨听得认真,武经理便又与她多聊了聊,从项目生活,说到未来打算,最后感叹道:“公司最早那批拓荒的,很多人都没有条件,被赶鸭子上架,有的四五十岁没两年快退休的,坐在那个位置上战战兢兢,为了一个证,为了个签字挂名权,还得熬夜看书。所以趁年轻,多学一些,不只为现在,也为将来。” 何大爷毕竟是公司的老人,在办公室坐一坐,时不时就有老哥哥们抽空递根烟,往走廊里一站,闲扯家常。 而后云雨在门口打印资料,能听个一两句。 他就曾和人聊起过,公司里不少中层小领导,吃着早年红利上位,手头经验有,项目也干得不错,但是亏就亏在考试不行,年轻时候没把硬骨头啃下来,现今不老不小,想保住地位,还得跟年轻人一块学习考试。 武经理这般直白地提点,云雨深觉受到信任和鼓舞,激动不已,大声回了个“明白”。而后,武经理抬腕看表,冲她点了点头:“别熬夜太晚,先走了。” 云雨面露乖巧:“我会注意的。” 走到门口,武经理突然板起脸,十分严肃:“我是说,不要耽误第二天的工作!”等那丫头露出恐慌的表情时,这才一改方才,笑着改口:“……身体最重要。” 等人彻底没影,云雨把大门虚掩,抚了抚心口,长舒一口气,心中滋味十分奇妙—— 按照职场剧的套路,难道不是该使绊子? 或者眼里容不下沙子。 又或者,恨不得员工一天二十四小时奉献在工作上。 原来,领导也不是这么可怕嘛!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这时,刚关上的门又被大力推开,柯柔边走边说:“梁端,上次你问的变更的事情……嗯,他不在?” 云雨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空座位,木讷地摇头。 柯柔却没在意她的反馈,而是盯着她的脸,疑惑地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刚才……”刚才武经理来过,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背影,于是,她走上前虚搂着云雨的肩膀,关切地说:“看书被逮到了?” “啊?嗯……” 这个反应,铁定是被抓包骂懵了,柯柔自以为了解始末,当即安慰道:“环境就是这样,是有些不太友好,你要知道,国企里头那些小领导,很多学历和技术证书跟不上,压根儿没法跟我们比,怕就怕我们这些后起之秀抢了饭碗位置。”柯柔嘴皮子翻得极快,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话语里所带的恨意:“哼,就算不是,也怕跳槽,当然得防着点……” 云雨解释:“不,不是……” 柯柔打断她的话:“不用说了,我都懂。” 从前,比柯柔走得晚的人很少,近些日子,云雨晚上都在办公室埋头苦读,她离开时自然会多注意一眼。 都说努力的人惺惺相惜。 冲那份认真,柯柔觉得,她们是一路人。 云雨还想解释,柯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正兀自往下道:“没事,好好学,好好考,以后想跳就跳,谁还看他们的脸色。” “才刚来,说这个不太好吧,”这下,换云雨敏锐地察觉她的不对劲,小心试探,“柯柔你……” 柯柔小声嘟囔,暗暗把拳头握紧:“总有一天我要回机关。” 云雨还想说点什么。 这时候,梁端收方回来,像是落了东西在办公室,专门多跑一趟看看,看云雨发怔,便快步走过,将冰凉的手往她额头一靠,稍稍用力往后推:“别装傻了,加班!” 云雨翻了个白眼,但身体很老实地把桌上的教材和草稿纸收捡。 谁都没想到,柯柔跳了出来,强制干预:“诶,先来后到,梁哥,云丫头已经被我征用了。” 嘴上说,手头帮着收东西,趁背身遮挡时,把那两本书偷偷夹进自己手里的文件,不等他回答,拉着云雨冲出了办公室。 云雨老实,边走边问:“是什么棘手的事么?” 柯柔在她额上一点,笑骂道:“你傻呀!”而后,把云雨推到自己座位上,扫开桌面的杂物,自己则换去了无人的空位,“你就在这儿好好看书,这个点办公室没别人,清净。” 老实说,梁端并非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他说有事,没准真有事。 云雨指了指墙,略犹豫:“……会不会比较急?” “让你看书还不好,难道你想跟他一起加班?”柯柔语气加重,似乎比本人还无法忍受,“而且两个人一起看书,更得劲。” 云雨低头翻书,不再开腔。 过了一会,柯柔口干舌燥,伸手去摸杯子往嘴边送。 一口喝得急,呛着喉咙,手持不稳,水漾了出来,洒在脚上,她就着滑轮将椅子向后退,俯下身擦拭,正好瞧见云雨的小白鞋被污泥溅起好几个斑点。 “你这得洗。” 云雨低头看了一眼,要知道,她从来没洗过鞋,像这样的小白鞋百来块一双,脏了用湿毛巾擦一擦,擦也擦不干净扔掉再换也无所谓,反正也不贵。 至少以她的家世来说,还看不上眼。 她忽然有些局促,万一柯柔找她探讨洗鞋的一百种妙法,她可半个字说不出来。那转头看书,是不是又不太礼貌? “洗……洗……” 柯柔接上话,很仗义:“放心,洗得出来,要是怕发黄,我教你个方法,你就……你就拿纸巾,晒的时候给它裹上一圈。” “真的?” “试试就知道。” 柯柔放下杯子,给她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上水:“你去留学是公费么?” 云雨说:“不是。” 柯柔手上紧了紧:“那……是不是花费很高?噢,我差点忘了,还有奖学金,听说奖学金都给得挺多,应该够生活了,实在不够,还能勤工俭学,不是说有许多留学生去中餐厅打工么?” 工科的奖学金确实高。 云雨赶忙点头:“嗯嗯。” 柯柔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我就知道。” 云雨疑惑:“知道什么?” 她却又不说了,深深地凝视身前的女孩,想从她的单纯和天然呆上看到曾经的自己,许久后才举杯,以水代酒:“祝愿我们以后都能财务自由,都能有……更多的选择。” “选择……” “是啊,呵,选择,”柯柔意有不甘,“像我们这样有几分才气骄傲,却苦于出生穷困,苦于原生家庭的,只有更努力,才能有更大的平台,更好的出路。” “现在不好么?” 云雨不解,现下这公司在行业里已算鳌头,换哪家不都是如此,干的工作又有多大的区别?何况徐采薇这个资料员负责项目人工费报表,她这个室友沾光,还是知道一些,起码同行比起来,各种福利叠加,已属不错。 柯柔惊疑:“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项目上?难道你想一辈子东奔西跑,四海为家?你怕是疯了?你难道不想过上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在朋友圈晒诗与远方?你再看看,这里的人大多什么学历,除了梁端,就没几个比你我学校好学历高的,你难道不会觉得憋屈?” 云雨被她怼得张口结舌。 憋屈? 说实话,她曾为不适应的生活苦恼,也为思想碰撞而困顿,甚至因为领导的工作方式而大感头痛,但她从来没因为自己条件好,周围的人不如自己而看不惯,更不会因此觉得憋屈!何况,这不是优势么?出类拔萃也应该更容易才是。 柯柔情绪过于激动,这种站在不同角度的博弈与辩论,没有争个你对我错的必要,云雨只能委婉地说:“大概吧,你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我可能从来没想过。” 听她开口,柯柔好受了些。 看她平日那简单的样子,柯柔把云雨的发言归于不会为自己谋算的包子性格,很快平静下来:“反正,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我每天都告诉我自己,现在咬咬牙,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调回总部机关,我不比别人差,凭什么在这里风吹日晒,他们就能朝九晚五,在办公室喝喝茶就算上班。” 云雨顺着她的话,发自内心赞叹:“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调回去的。” —— 十点左右,柯柔说有衣服要洗,这个点正好能抢到洗衣房的洗衣机,便匆匆收了东西往宿舍赶。 云雨不好意思再赖在人家的地盘,将书册一卷,“鬼鬼祟祟”往自个办公室探头。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剩两块电脑屏幕发着幽光。 梁端从来不关电脑,说是几个计价软件连带CAD,存的数据多,频繁开机反而容易出故障。 看了看时间,出去浪的徐采薇这会估计回屋,正在洗澡,云雨懒得抢,预备把手头的章节看完再走。 回寝室可没这样的环境,能不被打扰。 办公室后头,正对A区停车场,白炽灯亮起的一瞬,梁端隔着挡风玻璃抬头上望,挪开surface,将座椅调直,开门下车。 桌前看书的人格外投入。 他没有惊扰,而是稍稍退开,退到视线死角,撑在二楼栏杆上,目睹四面的灯火次第暗灭,直至屋里的人起身收拾。 云雨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那么晚,出门望了一眼,发现整片办公区黑漆漆,还有些发怵。 屋子里是最后一盏灯,如果关闭,就只剩安全出口的幽绿和应急灯的微光,如果不关,浪费电总是不好…… 就在她准备放点音乐,或是找庄晴接个语音时,迎面撞上梁端。 云雨吓了一跳:“啊,你还没走?” 梁端越过她,径自入内,一副匆忙的样子:“回来拿东西。” 这个点回来拿东西? 云雨好奇多嘴:“你不会已经开车回镇上了又掉头吧?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说着,她还扶着门框,东瞅西瞅了两眼。 梁端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人:“问这么多做什么?不想回去那就多留一会,待会把灯关了。” 云雨被踩了痛脚,转头就跑,边跑边喊:“你记得关灯!” 等她“噔噔”下了楼,梁端抱臂,在桌前站了一会,随即步出,直至目送她离开办公区,回想起她方才溜之大吉的窘样,这才抿唇一笑,回头关灯离开。 ☆、016 016 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检查,许多临时抽查的台账人手不够来不及建立,秦榕跟领导一商量,心说先随便拉一个应付,等之后再补。 哪曾想,总公司的不买账,严格办事。 出了问题,领导自然免不了赔罪,但真正挨刀子的,还是秦榕。 午饭秦榕一口没动,先一步回屋,云雨吃完回去,正撞见她躲在被子里呜咽。 听见开门,那啜泣声已极力压制,可仍掩盖不住。 云雨放下包,尴尬地站了一会,直到被子里的人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其实这也不全是秦榕的错。 想法虽是她提的,但抽查来得急,要求又多,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何况她在公司和项目部之间时有来回,负责的东西又多,工作好几年还人微言轻,又没个徒弟带,项目除了技术又不大重视别的工种,自然是好处轮不到,错事常背锅。 再加上秦榕性子软懦,对谁都和乐,不敢把手头的工作扔出去,加班不说,领导还看不到。 云雨绞尽脑汁,除了会说“别哭了”,“会好起来的”,“别管他们”,“我们会一直支持你”这类鸡汤以外,嘴巴真翻不出个花样,最后一泄气,只能手臂一探,虚圈着人给了个安慰的抱抱。 秦榕如释重负。 现在什么都别说,反倒最好。 说些假大空的鸡汤,还要疲于应对,毕竟人家出于好心,若是没说到点子上,又相当于二次伤害。 还不如闭嘴。 秦榕吸了吸鼻子:“你快睡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云雨往床上一躺,想了想,又支起脑袋:“你一个人老这么担着,不是事儿,难说后头还会不会再发生,你又没生个三头六臂,得想法子解决。下午我们一起合计一下,实在不行……还有何老师。” 下午往那办公室一坐,给何大爷围了一圈,这老小子下棋都不利索了,丢了一子,被电脑赢了个落花流水,于是把椅子一转,哀怨地看着身前的年轻人。 “我的个乖乖,捅啥娄子了?” “倒也不是……”云雨用掌心,悄悄在发怔的秦榕后心推了一把,后者这才慢吞吞开口,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何大爷眼珠子骨碌一转:“嗨哟,我当什么大事,这不简单,你,直接去找武总,明着跟他说你一个人干不下来,要提需用指标,赶今年秋招再招个徒弟。” “不太好吧……” 秦榕不敢,作为财务,她是知道的,项目招人,人工费打项目走,成本会抬高,一般除了技术人员,别的工种大多几个人摊一摊完事。 这说法云雨也略有耳闻,还是徐采薇那张关不住的嘴给漏的,说是梁哥没来这儿扛鼎前,她这个资料员还担着半个造价的担子,另外半个担子走AB签证,还是前材料员担着。 何大爷掀开眼皮,觑了秦榕一眼,似是性子脾气不大对胃口,啧啧一声,半点不留情:“你不去,那可真没人帮得了你,这叫什么,啊,这叫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秦榕同云雨对视一眼。 想起自己之前帮梁端加班算量,耽误了技术上的出图,也是一片苦心两行泪,便站出来说话:“要不,榕榕,我陪你去,我帮你……” 背后“哗啦——”一声,梁端桌边放着的几套表正好给他撞落在地。 云雨的话音戛然而止,奔过去捡。 梁端半蹲在地,心想说,这丫头是装蠢还是真蠢,她去说,管得可真宽,武经理要是不乐意再要人,事情落在身上,就知道痛了。 可就这么近距离相望,瞧她眉头紧蹙,一副侠肝义胆,梁端又有些烦躁。 “这样,”梁端开口,“我去说,正好一会要去找领导商量认质核价,上次那批材料品牌不对,工程部那边返回来了。” 云雨喜上眉梢。 小关也说过,梁端在项目上的分量很特别,没准能行,但一想到他从来跟自己不对付,突然好心,便十分狐疑,干脆提意:“要不……要不我给武总看看模型,咱仨一起去,人多好镇场子。” “欸欸欸,够了,还镇场子,说事还是打架啊!”何大爷看不下去,对着几个小鬼头指指点点。 秦榕看云雨仗义,梁端这个出了名不好说话的也帮腔,心头一热。 毕竟也是踏入社会好几年的人,职场利害关系知道一些,不想再麻烦,便站起身,急步往外走:“谢谢你们,何老师说得没错,我自己去,我自己试一试,争取一下,最坏也不过再挨一顿骂。” “诶!” 云雨唤住人,秦榕走得更急了,还顺手把门给带上,像生怕她追出来一般,莫名有些滑稽:“你们别来,别来……” 何大爷把二郎腿一翘,以一副指点迷津地口吻说道:“你们俩就不该瞎掺和,让她自己来,有脾气的人不一定受欢迎,但起码没人敢惹,要自己硬气起来。” 云雨低声复述:“硬气……” 对她来说,挺直腰板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虽然平时看起来乖乖巧巧,但真要就着工作模型图纸据理力争时,她并不怕领导。偶尔的小心翼翼,也不过是想求个亲和的印象,不想疲于应对糟糕的人际。 说到底,不怕的底气来源于后路。 “什么硬气?我只晓得雄起。”党支书是个四川人,一掌把门劈开,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云雨每次见他,一度怀疑是个重度武侠迷。 梁端赶紧给他让路,却不曾想,党支书就冲他来:“梁端,国庆这次活动你要参加,你是党员吧。”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云雨,直接点名:“你也来。” 云雨赶紧解释:“我不是。” “哎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起,一起!”党支书端详了一番,生出个有趣的点子,“这样,你俩一起出个节目,唱歌跳舞都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云雨小声嘀咕:“别逗了,党支书,您看他像是能跳舞的吗?” 梁端睨了一眼,不甘示弱:“我还觉得你唱歌五音不全呢!” “哟,我看你俩这样,适合说相声,”党支书掸了掸烟灰,眯眼打量,那语气很有老干部腔调,“这么着,或者你俩来段二人转,我看挺默契的。” 梁端十分嫌弃:“算了吧,她可不会捧哏,只会拆台。” 党支书才不管拆不拆台,反正任务已下,拍拍屁股走人:“就这么敲定,你俩得给我把东西弄出来,年轻人思维活跃,简单!” 这算不算被“连累”? 云雨皱眉,哀怨道:“怎么办?” 好在,梁端嘴上说着不干,脑子倒是没闲着思考:“我做个视频吧。” “好嘞!” 云雨欢欢喜喜,可算是没她什么事,屁颠屁颠回了工位。可坐下没两分钟,就感觉到一股炽热的目光沾在脸上,她回头,纳罕:“……嗯,你做就做,看我干什么?” 梁端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背景音乐你来唱。” 云雨极度怀疑自己幻听:“我?” 梁端佯装吃惊:“你……你不会真五音不全吧。” 云雨嘴快,顺口回道:“那得看唱什么……” 梁端笑了笑,看样子是没得跑:“放心,不会让你B-box,饶舌,R&B,打碟来一套,就唱……”他顿了顿,“就唱我和我的祖国吧。” 云雨躲卫生间试了试嗓子,觉得能hold住,回头便应下。离开校园后,能参加这样的活动,机会其实挺难得。 于是,两人动手,问工会、团委、党委要了不少素材,又借了项目的无人机补拍了一些建筑视频和空镜。也正是因为这个活动,云雨才发现,梁端这个人动手能力真的强,不仅摄影玩得666,剪辑也是卡点一把手。 看来真是小看他了。 好几次,云雨都趁倒水的间隙,悄悄溜到他背后,卡着角度偷看,越看心里越美,越看又越觉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成品出来的那个晚上,云雨心思浮躁,只何大爷一声吼,便扔下手头的东西挤过去看,梁端难得让开位置,让她得以靠着背后那张办公桌站立,就差把自己的椅子分她一半。 不得不说,视频审美极好。 就云雨那大白嗓,没走音,但却也称不上美妙动听,配着视频,反而有些干瘪瘪,梁端做了调整,前一分半钟用了些气势恢宏的纯音乐,搭配公司这些年的基建项目,后半分钟,直接把副歌部分剪出来,完美融入。 两相对比下,竟还有些引人潸然落泪。 云雨不吝夸赞:“做得真好。” 梁端转了转笔,哼了一声,似乎在说“本来就好,还用你说”,但抬头,却发现身边的姑娘眼睛红红,突然便慌了神:“……做得好也不用这么感动,军功章有你一半,得奖的话奖品都给你。” 她是贪便宜的人么! 云雨抹着眼泪,破涕为笑,絮絮叨叨说起留学的日子:“其实,出过国才知道,自己的国家有多好,”当年离家,远渡重洋,曾听过不少污蔑,也见过不少双标,心中深感,建国以来,领导人的无双智慧,突然明白,资本主义有多糟糕,社会主义就有多好,“……这也是我特别想参加基建项目的原因。” “也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做到,像小时候期盼的那样——” 梁端接话:“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云雨重重点头:“对,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背景音乐播完,办公室一片沉寂,两人四目相对,梁端好奇而温柔地凝视着身侧比肩的人。 云雨下意识摸了摸脸:“怎么?” 梁端把目光别开,语气很是复杂,似叹又似欣喜:“我以为你只是好吃懒做,刁蛮……没什么,幸好,幸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你又在哪里听的闲话?”云雨的脸瞬间垮下来,“你这是妥妥的偏见!偏见!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欠你钱,不然你为什么一上来就是臭脸。” 梁端一脸无辜:“钱不欠,不过你欠我点别的。” 云雨来了兴致:“什么?” 梁端却吊着胃口,故意不告诉她:“嗯……不告诉你。” 云雨当时就是一脚,朝他小腿上踢过去,梁端指着门口喊“武经理”,云雨打了个旋,立刻坐回椅子上,像极了乖乖女。 ☆、017 017 活动那天,所有人都去了大会议室。 何大爷坐在云雨左手边,端着茶盅,每听一段讲话,看一段视频,总要点评上那么几句。有时候是介绍讲话人,有时候则是追忆往昔。 “我们公司啊,那是特别团结。” “福利,没得说,当时省上的专家还来讲过课,专门到我们公司讲课,参与的项目还有省领导班子来视察,别的不说,就当年,市长副市长我都见过好几个,倍有面子!” 那种言语里的自豪与骄傲,像是当妈的看儿子,越看越好看的样,非是认同感不强的人,能装出来的。 那是打心底里油然而生的荣耀和集体感。 云雨听着他说话,不由也将腰背坐直,梁端与她右手方隔着一个空位,视线扫过来是一头雾水:“凳子上有钉子?” “我骄傲!”云雨拍了拍胸口,就差做出八十年代劳动海报上的标准动作。 梁端呵了一声,最后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制作的节目在公司的公众号上发起投票,选代表性高的在成果展示环节轮播。 放到他俩的视频时,云雨看得聚精会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每一帧都不肯放过,看到最后,她惊讶地发现,同那晚的粗稿略有不同。 ——视频的最后,还有一段念白,正是云雨那夜说的那句:我希望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你,你什么时候剪进去的?不对,你什么时候录的?”这两天忙,投票的时候她又无脑拉票,根本没点开看,此时一听,没有心理建设,只觉得两颊发红发热,偏偏还有不少老员工朝她张望,更是窘迫得话也说不清。 梁端丝毫没有愧疚,看她把头埋低,便俯身凑近与她咬耳朵:“之前不是给你调试音色吗?顺手而为,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热泪盈眶,很是感动。” 丢死人了! 私下里说说就好,公开场合说,又幼稚又中二! 偏偏何大爷还在一旁得劲鼓掌,嘴里不住夸赞:“嗨哟,没想到我们云丫头还有这样的志气,值得表扬!” 云雨脸红得滴血,挥起拳头,就要朝梁端砸过去。 这时候,主持人正巧高喊:“全体起立唱国歌——” 两人隔着空位,梁端一退,云雨没站稳,眼看要磕碰,梁端下意识搀扶,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把拉到自己身边。 顶着云雨茫然的目光,梁端飞快地说:“没什么好羞耻的,这也是我的梦想。” 说完,两人都站得笔直,随众人一同高唱国歌。 控场的党支书紧接着发言,其他员工都次第坐下,云雨走神,慢了半拍,是被拖着坐下的,等缓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梁端紧紧抓住。 梁端盯着屏幕,话却说与云雨:“我爷爷是修路的,小时候常跟我讲,他们如何把路修到青藏高原。子承父业,我爸后来也成了工程师,很少回家,记忆里他总在山里测绘,修桥穿隧……” 云雨顺嘴一说:“那伯母也是工程师咯?” 梁端顿时俏脸惨白,刚刚还精光如明的双眸微微发怔,云雨心细,猜测自己说到不该提的禁忌,又立刻改口:“一门三代,那你为什么改行做了造价?” 造价工程师虽然也叫工程师,但和人们心中那种与工程机械为伴的形象,还是有所出入。 梁端松开手,一句话不说,脸色逐渐变冷,似是放空一切,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云雨小心翼翼,不懂为何。 刚才他浑身上下分明写着自豪,怎么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 —— 活动结束至办公室,梁端始终不吭声,每个人都有秘密,云雨不想往枪口上撞,谨慎地用文件堆将自己遮起来,免得他看着心烦。 等听到邻桌传来翻阅文件的哗啦声和心平气和的鼠标声,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晚间的时候,柯柔不在,她便一个人缩在满是图纸的桌上看书。 正看到飞行区岩土施工湿陷性黄土处理法细讲时,梁端从背后冷不丁冒了出来,看她在看一建的书,选的还不是烂大街的土建和强项机电,而是民航方向,顿时挑了挑眉,惊疑道:“你还真想修一辈子机场?” 云雨捂着小心脏回头,扎起的高马尾甩了他一脸:“那不是很有意义!我不只要修机场,我还要参与更多的基建项目,桥啊路啊,有机会再考考增项。” 梁端面无表情捂着脸:“野心不小嘛!” 云雨看他又生龙活虎,也耍起嘴皮子:“你就等着佩服我吧!” “佩服佩服!”梁端抱拳,伸手越过她的肩窝,在纸上点了点:“你这明明勾选的ACD,怎么填到括号里就变成ABC了。” “呀!” 云雨窘迫,赶紧低头去改,又遮遮掩掩地不给他看。 回头见她那孩子气的小动作,梁端大笑,不再揶揄,眼睛里慢慢如月升星灿,为此而动容。 —— 云雨和柯柔一起组队刷课的时间越来越多,她考她的造价,自己考自己的建造,和有拼劲的人一起,自己也会很有效率。 只是,偶尔励志的学习氛围,也会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打断。 这天,看书看到一半,云雨被支了个头在办公室张望的武经理给悄悄叫走,本以为是个什么难活杂货又落头上,领回来一看,是一沓初中试卷。 “又给他家孩子改试卷了吧?果然,英语的,你强项。”柯柔扫了一眼,像是已见惯不怪。 云雨翻了翻,坐下来,以她的阅读水平,初中那些短小的篇章还不在话下:“你说得对,幸好是强项,花不了太多时间,就当顺水人情。” 柯柔却跟刀子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忿忿不平:“是我我就想法子推了不干,说句不好听的,我又不是他家辅导老师,他好歹是个经理,这是没钱上补习班了还是怎么着。”絮叨着,又将话头转向云雨,“这种破事只会越来越多,总公司也有工程部,你还是好好打算,能不能升调,反正,我一定要离开这破地方。” “有机会再说吧,既来之则安之。”云雨没那么激进,倒是比较佛系,只是看柯柔深陷情绪里不可自拔,只能改口安慰她:“你要这样想,基层得干实事,有才华的人当然都往一线拨。” 柯柔憋不住笑:“美了美了,这还差不多。” —— 事实证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周周六,值班的同事整个下午都蠢蠢欲动,搅弄得云雨也想早早溜号,结果前脚还没跨出大门,后脚便给领导抓包。 处罚倒也不至于,就是被得寸进尺的武经理一通“好言好语”给留在办公室做PPT。 现在为了升学,为了孩子才艺,不仅全家动员,连外援也得拉上。 云雨一看那摊资料,心想一个人做,那得做到多晚,于是,学精了的她,立刻把梁端拖下水,就说自己数学贼烂,梁端数学可好。 武经理那是什么人,混在这片场子里,是人是鬼的都见过,一听她开口,也晓得那点心思。 正巧,先前同办公室的何麟唠嗑时漏过一嘴,说俩小年轻关系好,平时斗斗嘴也不见生气的,作为项目头头,本着对员工个人问题的关心,思路一转,开始打起内销的主意。将好有创造机会的可能,赶紧允诺。 拿了金牌旨意的云雨,走路都要大摇大摆一些,进门前把拎电脑包走的梁端伸手一拦,呵呵笑。 梁端唯一那只空手,就着她两颊一捏,把那笑容给捏了回去:“你这一笑,准没好事。” “好事!”云雨挣脱开,将巴掌拍响,贼兮兮地说,“领导说他想欠你人情,可不就是好事么!” 梁端拿手背在她额头上靠了靠:“没发烧。” 云雨趁机把分好的资料往他手里一塞:“就这么说定了,你做数学,我做英语!” 梁端没有立刻应允,在门口小站片刻,才回头放下手提包,做回电脑前翻动纸页。云雨偷偷比了个“YES”,不想被他看到,只能赔笑哄他:“我一个人做那得做到天荒地老,两个人起码有个伴。” “……” 梁端从纸片堆里抬起头,慢条斯理说:“那照你这个意思,是想两个人天荒地老?” 云雨一噎,心想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鉴于得了便宜别卖乖,她赶紧俯首,不再接话。 两个人各做各,没一会,梁端竟开始刷起技术论坛,云雨凑过去,紧紧盯着屏幕:“你做完了?” 梁端将成品拖出来。 “哇!”云雨指着自动播放的PPT,“你这也太敷衍了!看不懂的,你要这样,要用孩子的语言解释……”一边说着,她一边挤上前劈里啪啦打字,就差把本尊一屁股从椅子上挤走。 这无意识地靠近,更叫人浮想联翩。 话从耳边过,变成闹哄哄的杂音,梁端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去看文字的改动,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低头就能嗅到发尾淡淡的芳草香。 云雨撤开,梁端不自然地别过脸,草草开口:“没想到你还挺有耐心。” 云雨佯装生气,板着脸拍了拍桌子:“我感到冒犯,什么叫没想到。” 可梁端根本不吃这一套,早拿捏住她那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气,还好整以暇挑了挑眉,云雨觉得没意思,只能往椅子上一靠,双脚离地转了一圈,闲闲地说:“也就是事情没落到自己身上,帮帮忙而已,不然你看领导那是没时间么,那纯粹就是懒得做。” 梁端点头致意。 云雨突然苦着脸吐槽:“等以后结婚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要这么操心,不会还要熬夜帮他做作业吧……” 这也想得太远。 梁端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斩钉截铁道:“不会。” 云雨显然和他的思维并不在一个频道上,于是,贼兮兮地扔过去一个“我get到了”的眼神:“噢……我懂,还可以丢给另一半。” 说完,她才慢半拍地发现,梁端在说完那个“不会”之后,又动了动唇,似乎还有半截话埋在喉咙里。 云雨抿唇,凑近些,脸上堆出一朵花。 梁端被她看得发毛,往后退。 笑音从唇齿里漏出,藏都藏不住,云雨稍稍遮了遮唇:“……嘿嘿,你刚才想说什么?” 梁端一声不吭。 他越是这般躲避,云雨越好奇,又连着问了两声:“难道你有什么妙法?说说嘛,好法子要大家一块分享。” 梁端恶狠狠地说:“闭嘴。” 云雨纠缠:“你说了我保证闭嘴!” 梁端被她揪扯得败下阵来,长叹一口气:“如果是男孩子,还想帮写作业,揍一顿就好,女孩子……算了,做就做吧。” “什么叫做就做——” 云雨故意学他的语气,酸溜溜里又挂着一丝无奈的纵容:“你无奈什么,说得好像你做一样,不情愿。” 说完,她小腿用力一蹬,万向轮的椅子向后滑,回到工位前的当口,还明目张胆地同梁端扮了个鬼脸:“呵,单身狗,想得美!”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存稿,放心使用,不坑2333 ☆、018 018 又是一周,熬到周末。 发小庄晴攒了局,说云雨自从去修了那劳什子机场,就跟上交国家了一样,想吃个饭逛个街,都得排到年后,还不定还没有时间,气得她发了威,以绝交为威胁,总算把人弄出来请吃饭。 周六下午刚值班完,一看这个点,再晚些回,高速路上准堵死,九成九赶不上饭点。 想着就跟老朋友吃喝,云雨也没管那么多,拎上包,冒冒失失穿着工装就赶了过去。 到地方一看,才想起这餐厅在环球大厦顶层,美其名曰,天空城,能透过整片玻璃幕墙,俯瞰整个A市。 从上楼到出电梯,庄晴的电话死活打不通。 云雨一脚跨进餐厅大门,视线刚溜了一圈,转头就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问:“请问是云小姐吗?” 一个一米八个头,穿着休闲马甲和西裤的男士从服务员身后走来,手机屏幕亮着,上头是一张不算很清晰的照片。 云雨敏锐地发现照片中人是自己。 “George,乔浪,庄晴的朋友。”男人伸出手,云雨警惕打量一眼,没动作,他很快便寻机收回,向外让了一步,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等云雨挨不住来往旁人好奇的目光稍有松动时,他立刻站在其身侧,与她并肩步入,“其实我们应该见过一次,在晟茗山庄的酒会上,可惜没能说上话。” 那次酒会能参加的,倒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进了餐馆,沿路碰到几个散客,都没忍住朝云雨多看了两眼,倒不是她长相美,而是那工装裤实在太惹眼。 ——还没有几个女士来此吃饭不着裙装的,就算不,至少也干净得体。 云雨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要不还是算了吧。” 乔浪笑着摇头,给一旁候着的女服务生递了个眼色,后者走近,他便俯身低语两句。很快,那服务生便转头匆匆下楼,等再回来时,手里已提了七八个口袋。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乔浪体贴地替她拉开椅子。 云雨扫了一眼,口袋里裙子裤子样式齐备,但越是滴水不漏,云雨越是对这有备而来不舒坦,只坐下,并没有接:“我觉得这样挺舒服,这又不是酒会,还要约束着装。” 乔浪摆摆手,很快,那些东西和着人都识趣地消失。 女孩子有些脾气,很正常,更何况是云仕臣的千金。乔浪不以为意,反倒上下多打量了两眼,努力构想出溢美之词:“其实这打扮挺潮的,很有美国街区文化的风格,云小姐喜欢跳街舞么?” “不喜欢。”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今天这饭局不会是单纯饭搭子邀约,云雨嘀咕一声,正为庄晴擅自做主的相亲置气。 乔浪可见是名利场出来的,对于冷场的话,很会调和气氛,立时将话题引开:“今天天气不好,看不见云幕,只有雾霾,国内这几年空气质量好像又差了些。这玻璃全景也还差点意思,如果有幸能邀请云小姐一块去瑞士赏风观雪,我一定提前在少女峰顶的雪景餐厅订位。” 说着,他顿了顿,端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那里气温低,但雪中晒着太阳又热,最适合穿这样的裤子,再搭一件宽松的短款羽绒服和马丁靴。” 云雨根本不想听他论装束,目光散散漫漫飘向别处,这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紫藤花架和水晶隔断后闪过—— 那不是梁端么? 云雨揉了揉眼睛,恰好梁端的视线也正好撞过来,后者看了看她那身古怪的穿搭,又看了看一旁安排服务员布菜的正装男人,谑笑一声,以为这大小姐又故意作怪,耍弄人。 那抹冷笑偏偏被云雨看了去。 “我去趟洗手间。”她扔下话,追了过去,先是“喂”了一声,但梁端假装耳背,根本没搭理,逼得她只能“暴力”地抱着人胳膊,把人拖到洗手池边的藤曼格架前。 梁端板着张臭脸:“干嘛?” 云雨欣然,甚至不由自主为这巧合还有点小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梁端抱臂站定,露出看傻子的怀疑目光:“你这话问的,来餐厅当然是吃饭,不然干嘛,洗脚啊?” 偶尔梁端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满是幽默感。 那脚他不说脚,非要说Jio,云雨憋不住笑,眼神还不断往他身后瞭—— “你又在和哪位美女共进晚餐呢?” 梁端面无表情揪了一把她的头发:“注意措辞,什么叫又?” “我的错,我的错,”云雨自打嘴巴讨饶,身体却诚实地左看右看。 餐位就这么多,附近缺了人少了伴的一眼就能瞧清,可看来看去,当真没有合适的,云雨不得不心生怀疑:“不会就你一个人吧?” 梁端朝她来的方向指了指,把手插进西裤口袋,难得有几分拽意:“诶,打听这么清楚,难道想拼桌?别,我没有佳人,你可有护花使者。” 乔浪朝隔断看来,云雨跳起来把梁端的头摁进去挡住。 梁端彻底服气,在旁冷眼看她鬼鬼祟祟侦察,呵笑着替她扯了一把上衣边角,露出公司的logo:“可以啊,大小姐,你这又是玩哪一出?” 云雨拍落他的手:“说来复杂,我是真的忘了换。” “别看了。”梁端抓着她的手,把人直接拽到餐厅的另一边,穿过一座仿古的藤萝长廊架,直通向一座观景台。 华灯初上,白昼与黑夜交汇时,城市次第被点亮。 此刻,云雨脑海里呈现的不再是车水马龙的繁华,是地平线,是延时摄影中一个个快放的镜头,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厦,穿梭不息的立交桥都是以一根根钢筋水泥为起点,慢慢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它也不过是从人们嫌恶的脏乱的工地中诞生。”云雨轻声叹息,“那些被视为社会底层,甚至被贴上脏乱差标签的人,不是应该更有资格走进这里么?如果没有他们,这座城市,不过是荒土。” 梁端动容,霍然转头。 天地间的余光铺落在云雨的身上,透明得仿若一尊琉璃。 静默片刻,梁端挑眉:“要我帮你解决么?” 云雨将视线从玻璃幕墙外收回,脸上笑嘻嘻,却模仿着身边人平日的不屑口吻:“呵,我还看不上你。” 梁端无奈发笑:“脾气还挺大。看来胆子壮了,还学会报仇了。” ☆、019 019 即便再不情愿,碍于庄晴的面子,云雨还是赏脸吃了顿便饭。 出于礼貌,乔浪非要送她回家,两人去地下车库取车时计划往城西,但路上接了个电话,临时有事,领导让她周日去撑个场,下周多调休。云雨便改了计划,说上绕城走高速,往战略新区机场去。 她也想让人见一见现在的工作环境,知难而退。 不过,这算盘没打响。 饭后高速上小堵了半个小时,等到地方,四面已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就那办公区外加宿舍区的小院,看着还不错,没给人吓退。 乔浪顺手把定位加在了GPS常用导航地址里,还真打算隔三岔五往这儿跑。 云雨急着忙事,转头就把这人给抛到脑后,等隔两天门卫老大爷通知她来了个人,她整个人都懵了。 往大门处认人,这才反应过来。 也是撞巧,今日早些时候都闲得没事,偏下午配电箱和桥架到货,拉到库房,班组的给领去装,说是碰到施工模型图上棘手的问题,班组长解决不了,只能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江昌盛,让来个高手处理技术问题。 云雨刚跟乔浪寒暄不到两句话,江昌盛已经开了皮卡车出停车场,往这头来,探了个脑袋招手:“小云!” “诶,师父,来了。” 云雨跟声应,乔浪看这架势人要走,脸上不大好看,反复抬臂看腕表,嘟哝着:“都五点了,你们不下班?” 他可还想喊着人一块去城里吃饭。 “……不如我去跟你们领导请假。” 事有轻重缓急,总不能让整个班组的工人傻愣着等。 云雨只能先请他去喝茶稍候:“要不你去办公室坐一会,技术上的东西,不困难的话费不了多少时间,或者,要不你就先回去,以后有机会……” “我还是在这里等吧,云小姐,很值得。”乔浪生怕她婉拒,匆匆打断她的话,两腿迈开,往里走,又朝她摆摆手安抚:“你快去!别耽误了正事!我等着就是……” 这时,梁端往隔壁拿扫描文件,抬头就看见那男人挥舞着手臂,笑嘻嘻,埋头朝项目部修得最好看的厕所去—— 小关打旁边走过,被他抓住问:“喂,哪家的憨憨?” 奈何乔浪是个坐不住的,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连茶也不喝了,拿上车钥匙,找人问了机场的方向,干脆也开车,跟后头一块去。 施工地点固定,找是好找,可就是没有证,机场不放行。 这哥们又闹出些小揪扯,结果还是打电话,叫云雨来处理。 云雨到的时候,乔浪正跟人高谈阔论,操着嗓子喊:“你们知不知道我是……”余光扫到云雨,他又立刻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哑火,低声呢喃:“有没有素质,难怪在工地搬砖。” “我也是搬砖的。” 云雨站在他身后。 乔浪身子一抖:“你不一样。” 云雨盯着他:“你不是在办公室等着吗?” “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乔浪立刻放低姿态,“改日我一定赔罪,不,也不用改日了,不如就这周吧,滨江路那家米其林三星出了名的难订位……” 云雨在心里腹诽:敢情这家伙是个吃货? 但表面上她却冷声打断:“你跟我来。” 乔浪心想,献殷勤的机会来了,立刻快步跟上。 云雨从皮卡车后翻了件反光背心和一顶安全帽,转手扔给乔浪,一边指导他佩戴,一边领着人跨过东一跑道,慢慢靠近航站楼主体。 现场不下雨则积灰重,即便物资放在车里,也难免脏兮兮。 乔浪一手提一个,很嫌弃,可看到楼梯上有装饰公司的人正在作业,时不时还有掉落的钝声,实在怕死,赶紧先把帽子戴上。 至于衣服,他实在嫌太丑,趁云雨在前带路,偷偷给塞到别处。 电梯扶梯没有安装,两人从一楼楼梯间往上,直达候机大厅,然后穿过规划中的安检区,一直到登机口。 一路走来,虽是清水房那般的昏暗灰土,但已能见大体模子的壮观。 云雨边走边介绍:“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登机口外头有工人正在做固定廊桥,乔浪两眼微睁,竟还觉得有些惊奇。虽然一开始他心里不怎么看得上这灰头土脸的工作环境,但好歹是修机场,说出去有种知识分子的自豪,总叫人脸上有光。 乔浪抄着手转了一圈,浮夸地咋舌:“这是你主持修建的?” 两个搬着钢筋的工人从旁走过,露出看智障的眼神,云雨闻言很是窘迫,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解释:“你也太高看我,我只是这里小小的一份子。” 而后,她索性闭嘴,带着人七拐八绕,离开了其他公司的作业面。 看人往下走,乔浪下意识嘟哝一句:“要回去了吗?”然而他向四周顾盼,却发现内壁越发潮湿,似乎在往地底下走。 乔浪蹙眉:“这里……” 云雨走向尽头的灯光:“楼体是土建负责,我的专业技术并不对口,这是综合管廊,这里才是我真正工作的地方。” 乔浪抬眼望去,只见身侧管子纵横交错。 “你看到风洞风口了吗?那部分是暖通,你可以理解为空调风就是打这里过;这是给排水管,水往这里流;至于这边,这边是强电,”云雨尽量避开专业术语,用他能理解的话介绍,最后着重挑了自己的专业陈述,“整个机场,包括航站楼、办公区、塔台,甚至是油库、机库等等,整个电力核心都在这里,地面附近你看不见一根电线杆,因为电线电缆都从地下走。” 言语间充斥着兴奋,可是乔浪却根本没感觉,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吸了吸鼻子,猛打了两个喷嚏,怎么都无法掩盖住嘴角的抽搐。 云雨站在明光中,自信而坚定:“这让我觉得人生很有意义。” “这?”乔浪直言反驳,“这并不适合女孩子。” 云雨却说:“我喜欢。” 乔浪哑口无言,极力维持的修养在现实的冲击下,终于出现崩裂的迹象。起初的惊喜感渐渐消弭,剩下的只是百般挑剔,她为云雨不值,放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要,偏偏要来这样的地方受苦。 即便她真的喜欢技术,捐点钱去研究院不好么,何必亲历亲为?她甚至可以自己创立个基金会,以自己冠名,可要风光得多! 体验生活是好,但犯不着犯傻。 乔浪觉得自己有必要救她“脱离苦海”,甚至脑子里已经脑补了一出,父女因此生嫌,大吵一架的场景。 如果他能把人劝回,想必云仕臣也要感激他。 就在他嘟嘟囔囔准备开口时,一队工人进来,抬着电缆桥架,喊他让让。乔浪心思全扑在云雨身上,根本没听清那夹着方言发音的普通话,逼得那小队长直接贴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乔浪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这件衣服……” 云雨面无表情把人拉住:“你们过。” 小队长收回尴尬地晾在半空的手,咧开一个质朴的笑容:“云工,谢谢,大周末的还麻烦您跑回来指导,实在不好意思。” “没什么,都是工作。”云雨点头应话。 乔浪拍掉身上的土,转身时发现马甲上不知何时蹭上了黑糊糊的机油,下意识归咎在刚才那人头上,恼羞成怒地哼哼:“都是些什么人啊……” 云雨听见他的气急败坏的嘀咕,蹙眉问道:“我给你的反光背心你为什么不穿?” 乔浪立刻噤声。 但他又是个闲不住的,在旁好一阵观色,等云雨表情松动,似没有往心里去时,这才又小心翼翼地探问:“你就跟这些人一起工作?” “这些人怎么了?”云雨反问,“就刚才那个朱大哥,时不时给我们送点家里自己种的桃子,前一阵子,公司发劳保用品,后勤的小姑娘点错了人头,还得人家打现场和办公区冒雨来回跑了两趟,可人家一点怨言也没有,始终客客气气。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乔浪张口结舌。 云雨叹道:“我知道你对工地有偏见,或许吧,是我没遇到,我知道这当中的人难免有些陋习,但也不乏热心正直,勤劳朴实的人,他们是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乔浪哑口无言。 云雨忽然笑了起来,以示自己并非指责,她也没有那种闲心和功夫去改变一个从来接触不到底层的人的观点。 那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她只需要礼貌地回复:“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暂时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为这一番话,乔浪仿佛受到人生中不曾有过的冲击,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又觉得无可救药。 疯子? 还是狂热者? 总之,眼前的姑娘和他过去遇到的人,全然不同。 乔浪狼狈地逃离这里,只丢下一句无奈:“你的理想真崇高,可惜,我只是个俗人。”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也是一篇很理想化的言情小说了。 ☆、020 020 晚上,庄晴猥猥琐琐打电话来旁敲侧击问结果,被云雨识破后,干脆直言相问。 听说乔浪那小子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就跑回了城,庄晴当即痛骂:“这小子平时嘴巴可甜喽,我还以为跟别的人不同,不是个假清高。哼,还好当初介绍的时候没告诉他你家是做什么的,等着吧,让他肠子悔青!” 云雨心想,人家都提到了晟茗山庄,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也就糊弄一下庄晴这不长心眼的丫头。 要云雨说,她这发小,别的地方百般好,唯有一点,跟臭狗屎一样—— 那就是识人不清,尤其是男人,从小到大,没有一场恋爱和平分手,都是鸡飞狗跳,狼狈收场。 许是想到过去的自己,再加上女人间对于渣男的同仇敌忾,电话那头的人跟个两万响的爆竹一样,情绪越发激动。 云雨赶紧给人劝住:“大可不必,以后也不会有交集,再说,正常人对工地都有误解。” 彼时,云雨扶在宿舍二楼走廊上的栏杆往下眺望,梁端突然支了个头往上看,吓得她差点把手机摔下去。 梁端非要搁那儿刷存在感:“我可不是故意偷听你讲电话,我不八卦,对你的私生活也不感兴趣。” 云雨盯了一眼,转头走。 梁端忽然拍了拍栏杆:“听说那小伙子给你吓跑了?” 云雨快步走了回来,满头问号:“你不是说你不感兴趣吗?” “以后我们也不会有交集。”梁端先学她刚才的语气讲话,又赶在她恼怒之前,盯着那吃人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回答:“他都被你踢出生活圈了,怎么能算私生活呢?” “欠打。”云雨咬牙切齿地挥舞拳头,最后口气一松,“还能怎么样,好聚好散呗。”刚说完,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立马伶牙俐齿地补上一句:“你这年龄,外加工作年限,怎么着这种经验也该比我丰富。” 梁端哼了一声,往楼梯间走。 云雨完全无视了庄晴电话里“喂喂,你在跟哪个野男人说话”的控诉,挂断了电话,也跟着往楼梯方向去。 梁端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背靠着白墙站立。 今天他难得没有穿西装,一件卫衣套了条休闲裤。 “这什么?” “小关买的,她女朋友这两天没课,说来项目看看他,他下午请假去接人,下高速在国道边看有人卖刚摘的柚子,挺新鲜,买了好几箱,非要死要活让我给你们带。” 云雨说了声“谢谢”,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摸着下巴想了想:“一般他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向来都对着干,顺路带就顺路带,找什么借口。 梁端一噎。 他刚想张口,云雨又笑弯了眼:“噢,不对,你不住这儿也不该是顺路,难道……” 梁端绷着脸:“难道什么?” 云雨看他发急,觉得心情莫名畅快,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不会又想骗我帮你加班吧?” 梁端嘴角抽搐,冷眼摆摆手:“走了。” 云雨赶紧叫住他的假动作:“开玩笑,麻烦你跑一趟。” 那家伙一个转身又不走了,像变脸一般,表情隐在阴影里,说不出来的复杂:“我以为你会嘲笑他。” “嘲笑?为什么要嘲笑?” “比如有眼无珠。” 云雨靠在他方才靠过的墙边,认真思考了几秒:“能自然流露不喜欢或是看不惯,说明还算坦诚,走的时候委婉地说以后有机会再聚,说明挺照顾人情绪和面子,即便我们在某些方面理解不同,也没有为此争个面红耳赤,试图改变对方……为什么要责怪?” 梁端笑了一声:“也只有你这样的能说出这番话。” “我这样?” “是啊,不谙世事,所以才会从善意的角度推测人而非恶意揣测,挺好的。” 云雨也不傻,总觉得他嘴里不会那么轻易吐出赞美,更何况还是对自己:“那你是觉得我人好,还是处世之道好?” 梁端看着她脸上略带考究的小心翼翼,不由放声大笑:“都不是,是傻得好,容易被骗还帮着数钱。” “走了。”他挥一挥衣袖,下楼去。 云雨嘀咕一声:“就知道没好话。”而后负气,把门砰的一声砸上。 梁端听见那声响,嘴角笑容更深,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里不由感谢—— 感谢这段重逢。 也感谢老天,让我重新认识你。 —— 庄晴那个大嘴巴,往圈里放狠话,传一圈,就都知道了。 乔浪听见风声,也觉得那天走得不够潇洒,有点掉面,给庄晴又是赔礼,又是赔罪,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想托她再努力一把。 这两天越说越离谱,都是给云雨泼脏水的,说不就一暴发户,还眼高于顶看不上他们这些old money。 庄晴不想应,脾气倔,当即把人给轰走。 没办法,乔浪又找了个平时一起玩得大哥,那大哥混道上,很是侠肝义胆,便当起了说客。庄晴过去欠那大哥人情,拒绝不了,没办法只能给云雨打电话:“小雨儿,只要你放话,就算我不在这场子混,我也给你把人推了。” 庄晴爱玩,这决心倒是大。 云雨感动,找了个万全的借口,只说:“帮我拒了吧,就说……就说我有喜欢的人,叫他知难而退吧。” 没想到乔浪一听,又自个摸了过来。 那天在门卫室,梁端正好在找快递,听见外头两人说话。门卫大爷以一种生怕外来的野猪拱了自己院里的白菜的心态,非常尽职尽责,不断尝试将人赶走。 乔浪不死心地问:“我就问最后一句,听说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梁端一听,把手里的包裹落在地上。 屋里还坐着个保安大叔,看他站在原地愣神,以为是什么易碎品给磕碰坏了,比正主还心痛:“坏了?坏了!哎哟,都到这儿了,就在手边,你说……这多可惜。” “是可惜。”梁端顿了顿,突然挽起衬衣的袖口,快步往外走,连落在地上的包裹也不要了。 保安大叔低头想帮他处理,捡来掂了掂,并没有意料中的碎玻璃渣声:“这不好好的?” 门口的人竟然还在揪扯。 梁端心想:这丫头平时和我硬怼的时候不也没嘴下留情,怎么搁这儿还开始打太极了?这一念起,脑袋支配身体,他人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捉住云雨的手腕,带向自己身边:“说够了吗,她喜欢的人是我,你可以走了。” “诶,你……”云雨咬了舌头。 “你什么,走,加班!跟他有什么好废话的,知不知道表做不完。”梁端二话不说把人拽走。 该做的表上周不都发邮箱审查了嘛,哪有什么表这么着急。 云雨哭笑不得。 乔浪往里追了两步,被门卫大叔拦住,心里窝气,死死盯着牵着云雨的男人,一拍脑袋,终于想起那天在办公室稍候,进进出出,确实见过这人两面。 一个办公室的? “云小姐!云雨!” 乔浪喊了两声,云雨没应,直接把他晾在外头。 他心里登时气不过,仅有的那一丝愧疚在梁端说“她喜欢的人是我”中彻底被粉碎,反倒觉得受了欺骗,费心费力费时间,何况,来之前和人打了赌,说混情场的,只要他再张张口,总能戳破所谓“有喜欢的人”的借口。 但现在,显然臊得很。 乔浪一跺脚,踢翻了脚边的停车牌,嘴上耍起威风:“这样也好,混在男人堆里,就算谈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劈腿!” “你说什么!” 云雨还在发愣,梁端脸色霍然大变,瞬间松手,质问着转头追了上去,一直追到马路边,直接将见势不妙,怂得脚底抹油的乔浪拖了出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云雨想上前说话,被保安虚拦了一手:“年轻人嘴巴这么不干净!哼,小姑娘,既然都是院里的,他要是敢找你晦气,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管。” “诶,诶诶,打人不打脸。”乔浪以为要挨揍,两手交叉,格挡在前,见拳头没落下,松了口气,隔着指缝偷看,“不是,你,你……” 梁端挥拳威胁:“看来不长记性。” 乔浪往后躲,觉得自个更掉价,突然撒起泼:“来呀,往这儿打,法治社会,我还不信了你敢无缘无故打人!” “别理他,让他走!”云雨怕梁端真打下去。 对这种人,没必要,狗急跳墙黑的都能给说成白的,越和他气人越得意,越不搭理他,他越灰溜溜。 梁端松开手:“你就不怕他到处说你闲话?” 云雨按了按太阳穴,很是无所谓:“说就说呗。”添油加醋的事儿还少吗,反正庄晴混的圈子里吃喝玩乐的公子哥,都不是她的理想对象,她一直希望找到的,是能理解她,支持她的人。 与其说是伴侣,不如说是革命战友。 那些人,还没这个分量。 乔浪理了理被抓乱的领子,比了个逊色的手势,也不看云雨,只是阴恻恻地盯着梁端,蓦地开口:“上次没看仔细,这次……你是贺雅倩的儿子?听说你妈想把公司留给你,就是不知道你待在这里,争不争得过那些弟弟妹妹。” 马路上开过两辆大货车,噪音将声线掩住。 后来者没有听清,但梁端却听了个真切。 他脚步一顿,双肩微颤,但很快,又复归平常,潇洒地将乔浪推开,施施然朝着云雨的方向走去:“这就不劳你操心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乔浪开车走了。 云雨被路面掀起的灰尘呛着,咳嗽了两声,挥着手臂扇风,没留心两人最后的谈话,只依稀听到个名字。 ——贺雅倩?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云雨想了想。 她所能接触到的同辈人,约莫分为三类,混学术圈学霸,家族倾心培养的后继人,还有便是庄晴那样家里业务有兄弟姐妹撑着,每个月从基金里划钱,混吃混喝混日子就行。 前两类她接触比较频繁,A市里有名有姓至少认得过来,至于庄晴那边,没见过人,听八卦的时候也能听个全。 确实没有这么个人。 那乔浪莫名其妙提她做什么?就算要来找场子,也应该喊两个膀大腰圆的,不知道工地上都是虎背熊腰的汉子,打架那都是抡的钢筋……这名字一听就是女生。 云雨看梁端走过来,往后退,正好门卫大叔搭话:“小姑娘你这么能干,还怕找不到好人家,这种人,就是要给他点教训,挨少了社会的捶,嘴巴才这么碎。我跟你说啊,以前看新闻,男的纠缠女的,追求不成,泼硫酸的都有……” 能干? 门卫大爷却给了她灵感,她突然反应过来—— 净往年轻的想,贺雅倩不就是庆源集团的董事长么,业内风评似乎就是女强人,乔浪为何要跟梁端说起她? 难不成是觉得自己也是个女强人型? 只顾事业不顾家? 未来没有好结果? 云雨张了张口,梁端已经先把话堵上,还顺带一巴掌拍在云雨脑门上:“你全人家的面子,人家却不领情,还不给你面子。” “你还有脸说别人,你不领情的时候难道少?”云雨揉了揉额头。 这话要是搁别人说,她一定虚心听着,可说教的是梁端,她可就不乐意了,刚来的时候,这家伙不也一天到晚上赶着跟自己唇枪舌剑。 梁端哼了一声:“至少我有分寸,不会在这种事上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 云雨警惕:“什么事?” “真想知道?” “你说嘛!” 夕阳下,两人并肩往办公楼走,影子被拉得很长。 “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梁端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凑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喜不喜欢我这件事。” ☆、021 021 ……你喜不喜欢我这件事。 夜里,云雨做了个梦,不知道为什么,梦到了告别已久的校园,道路旁到处都是绽放的蓝花楹,充满朝气的大学生抱着课本,穿行在其中。 潜意识里告诉她,确实有这么个地方,这不就是庄晴念书的地方么? 那一年,她还专门坐飞机去探望过庄晴。 心里刚这么一想,庄晴便打她身前走过,她急忙上前追,可等手掌按在人肩膀上时,转头瞧看,却变成了梁端。 云雨从梦中醒来,闹钟正好响起。 她握着手机想—— 昨天解围,梁端找什么借口不好,非要说我喜欢他,看看,这不就日有所想,夜有所梦么。 —— 早上,到办公室,隔着两盆云竹,云雨不自觉朝梁端偷看。 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等梁端若有所感回视时,她又匆匆闪躲开。 手臂撞到水杯,杯子摇曳,打到架子上的文件,文件散开,探出去的一角轻轻拂动云竹叶片。 就像摇曳的心情,久久不能停。 “庄晴,你对庆源集团了解多少?” 云雨拿起手机,聊天框里的字删删改改好几遍。 网上关于贺雅倩的家庭几乎没有任何消息,除了采访中曾提及过她再婚,和现任丈夫一起创立了这家公司。 庄晴很快回复:“你在查?死心吧,还家庭隐私,她的背景可不是一般的新闻记者敢惹的。” “噢。” “怎么,你突然对这个女强人感兴趣,她不会是你偶像吧?”庄晴的消息一条接一条甩过来,“还是你爸……你爸要向新能源进军了?以他人脉,也轮不到你来打听,哦,我知道了,总不至于是你看上她家儿子了吧!” 这时候,头顶上传来一声严肃的呵斥。 ——“又在玩手机,逮到扣工资!” 云雨吓得一下子就把手机扔进了抽屉,抬头一看,竟是何大爷。面对这狼狈的一幕,老爷子抿着嘴巴,笑得可开心。 “何老师,你吓死我了。”云雨抚顺心气。 何大爷把鞋脱了,往椅子上翘腿,放下遮光的百叶,舒舒服服享受不那么炽热的阳光,嘴里嘟囔着:“你们这些小姑娘,聊天神神秘秘的,和男朋友啊。” 云雨赶紧解释:“别胡说。” 何大爷乐呵呵,不再逗他,招呼招呼人,张口又开始侃起年轻时候的“英勇事迹”。 非要按辈份算,公司现在的大领导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现今嘛快退休的年龄,不想操那个心,只追求睡个安稳觉,每日坐看云卷云舒。 活那这个岁数,凡事都看得开,有需要就做,没需要便懒得理。 云雨又是个爱听故事的,竖起耳朵一听,就给带偏,活也忘记干。 每每这时候,梁端就会把一沓图纸扔她面前,:“干活干活,你不是说昨天和设计沟通出模型,今天急着要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雨一听就头疼,建模建了一早上,还不能让人喘口气喽?于是,她往椅子上一瘫,故意说:“好辛苦,不想上班了。” 梁端冷笑一声:“年轻人要多吃苦。” 本来是唱对台,何大爷却在一旁帮着拆台:“我不认可这句话,吃苦不是说多干活,而是要干有意义的事。” 云雨立刻顺杆往上爬:“就是,就是!” 梁端俊脸一黑。 “我电话在响。”云雨见风使舵打哈哈的本事是越来越好,立刻指着桌上震动的手机,抓起来放在耳边,假装很忙。 等人回了自己工位,她放下来一看,这才发现是消息提示。 庄晴不喜欢打大段文字,常常两三个字一组就给发出来,以至于整个屏幕左边全是她的消息,硬生生折腾出几十条未读,像是刷屏—— “我开玩笑的。” “生气啦?” “真生气?” “贺雅倩孩子是有,跟现任老公生的,不过听说人在国外学小提琴,年龄应该不是很大,你又不是读的音乐学院,我寻思应该也没什么交集。” 云雨想了想,偷偷打字回复:“乔浪跟她是亲戚么?” “亲戚?就乔浪那家伙,有脸说么他,还自称old money,对上贺雅倩他连屁都不是。别忘了,这社会是人民的,可不是资本家的。” 庄晴激动,连字也没耐心打,云雨的微信上顿时又刷出好几条语音。 “……对了,小雨儿,你知道他怎么说你的么,酸,酸倒牙的那种酸!我见他一次我呸一次!” 扯上乔浪,庄晴整个人便讲个没完。 云雨转了两段文字,关键的地方多看了眼,心里有了底。庄晴这不靠谱的,说得那么委婉,想必势力雄厚不在于钱。 既然不是亲戚,那乔浪走的时候为什么会忽然提到。 根据庄晴的描述,乔浪这种表里不一,私底下嘴巴又碎的,少不得消息灵通,肯定不是随意提起。 云雨瞟了一眼梁端—— 难道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是放狠话难道不是应该说“老子爹是某某,你给我等着”,然后搬出家长大名?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站了起来,视线越过那盆云竹,一眼电脑上的照片,一眼对面真人。 ——“那伯母也是工程师喽?” 脑子里忽然涌出那日参加活动时的情景,云雨心里咯噔一下。 梁端这个人平日对自己可谓“气焰嚣张”,“咄咄逼人”,但就是那天,他跟断了翅的鸟,伤了爪牙的猫一样,偃旗息鼓。 她心里想到一种可能。 就在这时,梁端突然回头,看她表情古怪,警惕地打量:“你干嘛?” “我……我口渴。” 云雨随手抓过杯子,喝了一口。 梁端目光落在杯子上,一脸难以置信:“你今天没吃药吧?” 云雨疑惑:“吃什么药?” 梁端指着她手里捧着的东西:“……你拿的我的杯子。” 但他说这话时,云雨已开始神游。 对视时,梁端的脸转过来一些,云雨正对,恰巧电脑上那张照片也是正脸。一陷入沉思,她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顺嘴接道:“不就是个杯子,你的杯子又怎么样,不然我把我的杯子给你。” 梁端嘴角一抽:“你今天果然没吃药。“ 云雨不想听他叨叨,“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自己的电脑前,对着屏幕开始给庄晴发消息:“你,要不帮我打听打听她离婚之前呗,乔浪这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发完消息,云雨心满意足,又端着水杯喝了两口。 “今天的水怎么这么凉……” 她倒吸一口冷气,猛然醒悟过,大喊一声:“梁端,你的杯子怎么在我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个是沙雕文? ☆、022 022 鉴于杯子错拿事件,云雨一整天都在努力扮演“小透明”,以防在梁端心情不好的时候撞在枪口上,又被他讽刺脑残。 事实证明,心不在焉,确实容易干出脑残的事。 不过,老天赐她大大咧咧的性格时,似乎也辅以“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免疫机能,以至于不怎么走心。 午间休息回来,梁端正在根据图纸核量。 作为工程专业出身,看图纸变更常常惯性思维,注重看线,看洞口,看一些可能会添加东西的地方,因而死活没看出差异。 正好徐采薇来送资料,一见有难题,也跟着凑了上来,说着:“找不同我在行啊,我以前玩大家来找茬都是霸榜的。” 别说,她这个学管理的,还真就一眼看出这里多了个字,那里的备注框选的位置不同。 梁端挑眉,显然很是惊喜:“没看出来呀!” 徐采薇骄傲地说:“这在管理学上叫路径依赖。”说完,还甩了个wink。 云雨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悄悄给徐采薇比了个赞,想到平时都是梁端埋汰人,今儿也有马失前蹄场外求助的时候,不自觉便抿唇一笑。 可梁端就像在她身上装了雷达一般,这一笑,登时被逮了个正着:“哟,这么开心,是嫌工作少么?” 云雨瞪了回去。 助攻何大爷闪亮登场,插上话,自我陶醉式娓娓道来:“这人呢,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心境确实不一样,朝气蓬勃,干劲十足,时时都心花怒放,等到了我们这些个糟老头的年纪,心态就变了,想活跃活跃都没劲……梁端,你说是吧?” 梁端心想,谁跟你是糟老头的年纪? 云雨捂住嘴,却盖不住笑得更大声。 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几人回头,发现卓白站在走廊上冲云雨招手:“这是江工要的材料,电上的进度听说现在都向他报备,但他现在不在,你是他徒弟,不如你先看看。” “来嘞!”云雨心情好,脚步轻快,就差三步一蹦跳。 两人站在窗前交流,卓白眉眼弯弯,云雨笑靥如花,只见人,不闻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闲谈说笑。 徐采薇啧啧两声:“前几天的缠男才打发,这么快就有新的种子选手,看来我们云雨很受欢迎么!”她摩拳擦掌,比正主还激动,“我得替她好好相一相。” 梁端呵笑一声:“你这样子就像妈妈桑。” 徐采薇不甘示弱:“你这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照照镜子,可不就是个妒嫉的小媳妇儿。” 梁端一用力,把中性笔的笔芯给扭断了。 —— 晚饭后,领导有事应酬,办公室的人溜了个七八。 梁端手头还有些事,想着赶着做完,今晚早些回去,云雨住项目上,无处可去,忙完后翻了翻书,难得偷闲,刷起鬼畜视频,一个劲儿憋笑。 憋不住时动作幅度稍大,撞掉了椅子后的靠枕。 她伸手去捡,抬头时梁端正看过来,目光撞了个正着。 心思都在视频上,云雨没想那么多,等她后知后觉再回头偷看时,梁端一脸嫌弃,说嫌弃倒也不至于,就是那眼神,有些许像看智障。 看个视频也有意见? 云雨咧嘴,突然对着他大声干笑。 梁端嘟囔一声:“幼稚鬼。” 云雨耳朵竖起,干脆起身,故意走近尬笑,把他损人的话给堵了回去。梁端被她那3D环绕的笑声惊扰,转头不甘示弱的对视。 就在眼神交锋即将决出胜负时,云雨忽然故意扮了个斗鸡眼。 梁端一愕。 随后,两个人都笑了。 云雨回椅子上坐下,来了个葛优瘫:“你瞅瞅,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不跟我作对,有没有觉得美好很多?” 梁端立刻敛住笑意,回头调计价清单。 过了半晌,才又转过脑袋,皮笑肉不笑道:“没有,看你不开心,我比较开心。” 云雨骂他:“变态。” 门外响起柯柔的喊声,这熬夜苦读,不肯浪费一分一秒的姐们儿肯花这个时间,准是有什么大事。 云雨把手机一收,小跑出去。 果不其然,如她所猜,柯柔受了气,张口就是抱怨。 云雨想,职场上能指名道姓吐槽到这一步,至少也算半个交心,于是盖不住心中平和善良,自然地挽着她胳膊,拖着人绕项目院子一周,散散步也散散心。 等人一走,办公室彻底陷入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梁端盯着屏幕,却填不进一个数字,甚至对着图纸,也只觉得眼花缭乱。他想,他可能真是个变态,不过不是因为爱和云雨唱反调,而是因为—— 有一天,他突然回过劲来。 每天来找云雨的人那么多,都在瓜分她的时间,如果自己不刷存在感,或许在她的世界里,和透明人与路人,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真是可悲又可笑。 —— 人都擅长向长者求教。 云雨从柯柔那里听了许多话,有的实在棘手,自己却是连一个解决的方案也提不出,可作为朋友,上心又着急。 尤其是不好好配合工作上,柯柔那么个急性子,又要强,怎么受得了? 于是,她挑挑拣拣,不点名姓,提炼出问题的精粹,说给了办公室号称吃过最多盐的何大爷。 何大爷正襟危坐,像电视剧里的黑|道大哥,吸了一口烟,盯着烟灰缸,许久后以指点江山的慢速语调点破玄机:“你啊,不能太老实,要学会推锅,学会把事情甩出去,责任不在你的事,你根本不要气,更不要急。” “甩,甩锅?” 这人生经验也太草率了,简直比毒鸡汤还要毒,她还以为有什么妙招妙法。 何大爷啜了口茶,意味深长道:“你在接手一件事的时候,想的应该是最后怎么能‘脱身’。”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那些露骨的话转为吟吟笑意。 与想象中的答案相去甚远,云雨难以置信:“难道,不该大家齐心协力解决?如果所有的人都想着如何免责,如何把烫手山芋扔出去,那最后不是……” 她忽然有些切身实地地理解柯柔。 太有责任心的人往往活得很累,没法放过别人,也没法放过自己。 也许她们是一路人,云雨忽然抬起头,充满斗志:“如果是我,我还是想拼一把,把每一件事都当事业来做。” 梁端不禁侧目,失手点了不保存也未察觉。 何大爷脸上的笑意敛去,摆正姿态,许久后,他长长一叹,赞许道:“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模样啊!” 这声叹,既是悲,又是喜。 是对曾经的自我不复的悲,也是对新生希望的喜。 云雨没想到他会赞同自己的说法,毕竟从刚才短暂交流来看,或是从前给予的所谓人生经验来说,精明人和老实人的信条,应该大相径庭。 于是,她满心纳罕:“您不觉得我这样的选择是错误?在职场上,如您所说,好像确实应该自私一点。” 何大爷哈哈大笑,认真地回答她:“没有错误的选择,只有选择!” “我二十岁的时候,也是这样选择,只是到了如今的年龄,人更加求稳,学会了不为难自己,也放过自己。” “我很庆幸,那时候大多数同伴和你我一样,在那个年龄做了同样为事业为人生奉献拼搏的选择,所以在九几年的下岗潮中,我们都留了下来,公司,也留了下来。” ☆、023 023 那一场谈话后,云雨心中有了坚定的目标。 但许是通往梦想彼岸的路上从来不会顺风顺水,心里越是坚定,越是有不断而来的挑战刺激神经,想要将人拉下深渊。 那天在卫生间,云雨进了隔间,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 人多,则免不了闲言碎语—— “霞姐,你能来,我们这儿可真是如虎添翼。” “说哪儿的话,大家都是一个公司的,北江的工程做完了,自然要听领导调动安排,听说你们这儿变更签证上遇到了问题,任务不简单啊,还需要你们好好配合。” “那没问题,有什么事,您尽管跟我们说。” “说起来,今天我在小院里看到不少生面孔,诶,我记得有个姑娘,就那米白色毛衣配线裙的,新来的?” 云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毛衣和裙子。 不会说的是我吧? 人还在洗手池边没走,她不好贸然出去,只能又等了等。 “噢,我知道你说的谁,隔壁项目的,听说是留学归来。” “假洋鬼子啊。”那个叫霞姐的恍然,“哪个学校的啊?” “说是M大的。” “哦!好学校啊,商科很有名!我有个远房表弟就在那里读书,后来去做了什么投行。”霞姐语气一变,“这么好的学校来我们这里做什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施工员啊安全员不少都大专起步吗?” “鹤立鸡群呗,喏,不是有个标杆嘛!” “你说柯柔?” 提到这个名字,霞姐声线都变了,无比尖锐,像拿指甲在隔板上刮擦。 云雨握着隔间把手,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往下听。 霞姐有些不屑:“嗐,标给谁看呢?说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姓柯的,以前我们在一个项目上时,她就张口闭口,天天都是努力努力,因为她,人力资源部每年都下考试指标,还定了新的规矩,关键岗必须持证,还要求在多少年内全考过,不然调岗,工资减半。” 说到这儿,霞姐拍了拍手,语气骤然愤怒:“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可不是吗?谁不想在单位养老?” “又不是所有人都想拼命?家庭要不要了?孩子管不管了?家里的老人顾不顾了?难怪她一直都没嫁出去!” “对,都是她害的。” “是伐,你也觉得我讲得有道理?我就这么说,我在这公司干了三十年了,没功劳也有苦劳伐,你现在让我重新考,不然给我降职,我气得,你说我这个年纪,考得出来吗?” 云雨有些气愤。 这考不出来试,也赖别人头上?固然现在分身乏术,那之前呢?谁都年轻过,考试又不是这两年才兴起。 她心里为柯柔鸣不平。 那俩人往外走,云雨开门出去,从后跟。 这时候,另一隔间忽然开门,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拽住。 云雨回头一看,竟是柯柔。 柯柔面无表情道:“没必要,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要我们足够出色,我们一定会回机关的,等我们爬上去,就不用再看这样的嘴脸,像她们这样的,活该一辈子在项目上漂流。”她仍旧面色冷冷,但却不由自主将拳头握紧:“我们迟早会调回机关!” 云雨没说话,反握住柯柔的手。 温暖从指尖传来,柯柔呵出一口气,尽量挤出和善的表情,替傻愣着的云雨将耳鬓边的碎发往后撩:“怎么了?” 云雨张口结舌,半晌后才垂头低语:“我只是,豁然开朗。” 柯柔睁大眼睛,静待后话。 云雨缓缓道:“这样的非议,我在徐采薇身上听到过。” 其实,刚来的时候,她对徐采薇这样的“交际花”也不能理解,但今天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的新手菜鸟从来没人说道,反倒是些老员工忍受着是非口舌。 “不是因为年限资历,而是因为工作性质。” “工作性质?” 云雨透过自己的视角解释:“不论是资料员、造价还是榕榕这样的驻项目财务,都是非技术类管理人员,这样的人项目不可或缺,但又总有那么点地位尴尬和鸡肋。”她顿了顿,咬字加重,“项目施工的地方,技术负责人和领导只会看重技术层面的工程细节,譬如安全、质量,只有收钱或者收不回钱,产值报不出来,上级不给备用金划拨,才会低头看一眼别的岗位。” 因为她的话,柯柔心中动容,不自觉间已眼波颤颤。 云雨长长吐出一口气,坚定而掷地有声:“被忽视的情况下,努力,奋斗,拼命改变,寻找机会提升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柯柔再忍不住,扑上前抱住她。 “云雨!” “我理解,你真的很棒!” 至于像徐采薇这样的资料员,工程资料都有施工员做,也就跑跑腿,收发文,在大多数人眼里,也是个没什么用的“工具人”。 但云雨打心眼里,很厌恶“工具人”三个字。 云雨如是道:“我觉得每个人都很重要,缺了谁,项目都不完整。有时候工作的贡献并不是用时间计算的,也许我们闷头三个小时做出来的变更,调整资料,图纸,认质核价,可能还比不上她在业主面前说两句俏皮话。” 那些不太叫人看得起的手段,像旁门左道,但有时候却是解决事情的关键。 这毕竟是个人情社会。 柯柔动了动唇,对徐采薇靠嘴巴而不靠头脑始终成见很深,但在云雨面前,她终有所碍,没有点破。 云雨不察,仍继续往下说:“领导只看到实物成品,但看不到如果没有她,在某个小细节里,我们很可能会被吃拿卡要,或者变相要挟。” 柯柔沉默。 云雨微笑着唤了一声:“同理,柯柔,你也一样。” 她看向霞姐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她们也看不到你的好,只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应该,也无法站在你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你会如何谋求未来和出路,更不会思考,如果没有你,她们的任务有多难,少了一个足够优秀和专业的人可以咨询讨论,要多花多少时间,多一个对新规嚼碎了喂给大家的人,又能省多少时间。上次总公司直播讲解新成本管控条例不就没人愿意学,还是你整理出来人手一份。” 柯柔闭上眼睛,将双臂收拢,紧紧圈主云雨的肩。 她说:“云雨,你真是个天使。” 云雨拍了拍她的背,却不敢居功至伟:“还是从徐采薇那里学到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也会先入为主。” 柯柔难以置信:“你居然帮她说话!” 云雨歪头,倍感疑惑。 柯柔别过脸,挡住不自然的表情,心虚地圆话:“我只是……只是感到比较惊讶。”她为云雨的话而感动,她想独享这种美好,以至于对徐采薇更加抵触。 在她的心里,那个穿着红裙子十分张扬的女人,像只惹人厌烦的苍蝇,无孔不入,永远是那样的不入流。 ☆、024 024 回到办公室,徐采薇还没走,正在打电话,看那严肃的神情,显然在谈工作,极大的可能是内外审,资料员需要补缺漏资料,工作量大。 云雨没敢打扰她,自己默默回了座位。 过了一会,徐采薇双手撑在屏幕后的隔板上,探头看:“发什么呆?” 云雨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笑吟吟的脸,垂下眼睫,闷闷道:“刚才碰到柯柔,有一点没有想通。” 她实在低估了徐采薇对柯柔的了解。 身前的姑娘稍稍侧身,弹了弹指甲里的灰,一边观赏自己新做的猫眼指甲,一边不经意说:“怎么,她跟你诉苦了,你可怜她?” 云雨摇头:“我只是不明白,难道现在努力也算原罪么?” “呵。” 徐采薇先是呵笑一声,抄着手,迫使云雨同她对视,而后认真想了想,难得没开玩笑:“努力不是原罪,被迫努力才是。” 云雨盯着屏幕一角,一动不动。 徐采薇语气比想象中的要轻快:“本来大家以前只需要付出60%的努力,就可以得到足够的回报,可是有人打破了这种氛围,人力一看,好家伙,刷KPI的机会到了,全都给我滚去考证,三年一大考,五年一小考,考不过工资打折减半,安于现状,被迫努力的人,自然压力巨大意见不小……” “这不是很好吗?”云雨不解。 “是很好,所以这几年才能新进像你这样学历能力都很优秀的员工,可是,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你把那些老员工放在哪里呢?”徐采薇眨了眨眼,安抚下她,“让他们和年轻人一样拼,且不说拼不拼得过,就这种对待方式,换做是你,你心里会舒服?” 云雨嘟囔:“优胜劣汰,物竞天择,本就是常事。” 他们都是从应试教育里成长起来的,这样的事情,见过太多,也觉得习以为常。可徐采薇却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柯柔跟你说的?要强,尖锐又看不起圆滑处事,就是她最大的臭毛病,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厉害。” 云雨有些听不下去。 徐采薇却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脸:“baby,你清醒一点,你活在现实!这种事情看开一点就好,很正常,哪里不是呢?” “很正常么?” “如同吃饭喝水。” 徐采薇笑了起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周围:“你有没有想过,人家柯柔拿的工资比我们可高多了。嗐,人都是倒苦水哭穷说不好的,有什么好处难道还上赶着让你知道?别想那么多,好好工作就行。” 一提到工作,云雨一口劲没上来。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良性的竞争难道不是更有利于企业的发展,大家一块积极向上,一起交流学习,不是也更有利于个人提高? 她还想张口辩解,徐采薇已经失了耐心,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红唇飞吻:“你和别人谈奋斗,人家和你谈生存。走啦,honey!” “诶……” 云雨没喊住人,自个搁那致郁,偏偏一回头就对上梁端宛如看智障的眼神。 她缩了缩脖子,对方立刻气焰嚣张。 梁端嘴角抽搐:“你是住在哪个大同世界?” 云雨装傻,故意说:“还有几个大同吗?不就云冈石窟那一个。” 梁端接不下话,送了个白眼。 现在缓过劲,回想起厕所里听来的那句假洋鬼子,心里还有些不适。 她来这里,真心想投身建设祖国的事业,怎么到别人嘴里,怎么就变了样,还给贴了截然相反的标签。 难道留学归来,就不可以在普普通通的岗位上做一颗兢兢业业的螺丝钉? 云雨自言自语:“你说惨不惨?” 徐采薇那番话,当真让她觉得前途迷茫,如果生活方式的选择权都交到了别人手中,连努力都必须得躲躲藏藏,谨小慎微,那实在有些憋屈。 看她那副郁闷的表情,梁端又老生常谈:“怎么,呆不下了?“ 云雨瞪了一眼。 那雷声大雨点小,梁端吃透摸透,根本不怕,甚而还故意逗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恭送大小姐。” 云雨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 梁端缩得快,没让她拍着,敛了敛放荡不羁的笑容,对着电脑继续处理起工作来。他这一不哭二不闹三不挑衅的,云雨反倒有些吃不准,又凑上去笑脸问:“诶,说说呗,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听柯柔说,在这个项目上,梁端是除了自己和她以外,少数的高学历。 梁端冷冷瞥了一眼,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当然是因为一切都挺好。” 这话一听就不走心。 就这口气,云雨不用打草稿,闭着眼睛也能张口给他接下去:“首先,待遇不错,五险一金国企该有的保障还是有,比起私企,至少不会轻易开人,加班吧是得加,不过现在哪行哪业不加班?设计院也是加大夜的。转行呢?转行哪有那么好转,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眼光,毕竟现在经济寒冬……” 被抢白,梁端挑眉,不由把身子坐直了。 云雨两个鼻孔喷冷气:“能不能说一点有用的!” 梁端给气笑了,托着手肘,摸了摸下巴:“你有功夫想这个,不如想想,设计院为什么还没出图,你不是和他们对接么?” 云雨气势也上来,张口就来:“不就是图么,分分钟给你!” 她走回办公桌,打开通讯软件,给设计一个一个去消息询问,可催来催去,不是被搪塞,就是话含糊,怎么也催不动。 一看梁端还跷脚坐在那,像是把她的话当了真,等着她兑现承诺。 云雨顿时很沮丧,脸上又臊得慌,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只想着自己好好的家产不继承,为什么要来受气,深刻怀疑自己的初心是不是头脑发热。 “图呢?” 梁端支了个脑袋,笑眯着眼。 “不就是图么!”云雨捶桌,一赌气,张口就来:“我自己画!” 梁端摸着下巴,露出疑惑的表情,怀疑她脑袋是不是被撞坏了。 只以为是戏言一句,梁端没当回事,扫了两眼后出门办事,但云雨那死脑筋非磕上,话既已撂下,若是不做出个所以然,面子往哪搁? 心里想着,只怕那家伙往后还会拿这事戏谑自己。 于是,她从柜子里摸出了万年不用的防蓝光框架眼镜,几个屏全开,当真研究起来。 画了又改,改了又删,怎么都画不好,连个局部都出不来。 江昌盛打门前过,看她耷拉个脑袋磕在桌子上,还以为是身子不舒坦,轻手轻脚走进来瞧看。 云雨没有察觉,垂死挣扎般晃了晃鼠标。 这时,一本书递了过来,戳在她脑勺上。 云雨像被针扎一般,迅速弹起,回头就看见自家师父那冷面冷眼。 江昌盛说:“你看看这本图集。” 云雨如得圣旨,赶紧屁颠屁颠捧过来,象征性地翻了翻,小心翼翼赔了个笑脸。见人没有要走的意思,表情迅速僵在脸上。 “你看这页,是不是会清楚很多。”江昌盛伸过来一只手,翻到折角的一页,看那架势竟是要给她来个现场教学。 云雨觉得不可思议:“师父,你以前是做设计的?” 江昌盛很没有幽默感:“我以前是做学徒的。“ 云雨“噢”了一声,有些不明白:“不是说,一般设计才用图集么?” “多翻看翻看总没错。”江昌盛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烟瘾上来,又想摸烟盒,可四处没找到,只能忍下,“像这一块的线缆接的是GTC,也就是地面交通中心,这一块连接东北方的大型商场,管廊系统里不只电力,而各专业又是各设计院分开出图,没什么交流的话,实际只会更复杂。” 云雨像个孩子般傻笑起来:“师父,这个我知道,之前调制模型我就遇到过,设计出图,平面上点位到,但三维里拉出来一看,乱得像拧麻花,有限的空间根本得不到利用。” 门外,梁端一脚将要跨进来,抬头时看见云雨脸上的那纯粹的笑意,忽然又收腿退了回去。 他靠在走廊,静静听着办公室里两人的谈话。 等江昌盛被班组的人一个电话叫走后,云雨继续趴在桌上干活,但却不再是像方才一样赌气斗气非要磕图纸,而是将心思落在图集上,希望能和设计配合,在大型工程里尽量做到完美的环环相扣。 梁端走进来,端了杯咖啡,给她放在桌角。 云雨以为是江昌盛,迅速抬头。 两人对视,目光多少有些尴尬。 梁端很不自在,先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语调:“设计图是很多人一起做的,你以为你是爽文女主角呢?” 云雨笑嘻嘻捧着咖啡杯:“你就不能说点人话?” 梁端面无表情道:“你要跳槽?” 别说,先前有那么一分钟,她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设计和施工在正常人眼里,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说设计,那都是踩着十寸恨天高,走在大理石地砖上的精致白领,而但凡说工地,不是红桶跑路,就是搬砖吃灰。 还以为自己有多高尚呢,还不是一样为名利所困。 云雨被踩着尾巴,嘟嘟囔囔:“你还是别说了,”还好她反应快,灵机一动,拿江昌盛的提点堵了回去:“我不是设计,但我也可以做深化图找他们签字,你别说不行,我已经问过我师父了,他说能做。” 梁端“嗯哼”一声,拉了根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来。 怎么,这是还要来一场battle? 云雨推了一把扶手:“喂?” 梁端直接把她的手按住,慢悠悠地说:“设计院其实也不是故意拖图,审核很繁琐,像机库的图都是航天设计院出,总部不在这里,来回寄送也要花时间,而且你师父应该有告诉你,我们这次做的,全国基本没先例……” 梁端认真起来,是真专业,听他那口吻语气,云雨甚至差点以为他是干了几十年的老工程师。 不知道怎地,她心思飘到了别处。 回过神来时云雨悄悄地问:“你留下来,真的是因为待遇还凑合?” 梁端盯了她一眼,淡淡道:“读书的时候,老师难道没教过你,职业无贵贱?如果你觉得落差,是因为在你心里,早已分了三六九等。” 云雨跳脚:“说你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但梁端毕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想撬动他的嘴巴,来软的总比对着互呛好,于是,她又放缓了语速,笑容里带上些看破红尘的味道:“我觉得选择留在这个行业的人,都是真的勇士!” 梁端一眼不发,目带考究。 事实上,他很想知道云雨怎么看怎么想,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这个曾经在自己印象中糟糕的蛮不讲理又娇滴滴的大小姐,会不会在这场重逢中,带给自己全新的冲击,就像那天在天空餐厅一样。 云雨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心里已经分层了么? 老实说,她不知道,也没想过,毕竟二十年衣食无忧,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别人”的目光,说得不好听,就算她现在下地插秧,人家也只会说她兴趣特别。 梁端看向窗外:“你的师父,技校毕业后,干了一辈子电工,摸爬滚打才爬上来,没有什么光鲜亮丽的背景,你会看不起他吗?” 他说得很直白,但云雨并不觉得冒犯。 毕竟现在随便拎个人也都是大学生,看不起以前的老工人,心理上无法忍受他们的指点的人实在太多了。 云雨摇了摇头:“不。” 这还是第一次,她和梁端如此交心的谈话。 “我刚刚不是开玩笑,能在大部分人都不愿坚守的岗位坚持下来的人,确实都是勇士,那些没人愿意干的工作,总要有人推进。”云雨顿了顿,又道:“梁端,说句实在话,我自认为我的条件还可以,即便是牺牲了一小部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仍然望尘莫及,所以,我为此多付出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梁端哼了一声:“怎么说得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的感觉。” 云雨烦了他一眼:“那你说!” 梁端抿唇一笑,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其实和你差不多。” 云雨抗议:“太敷衍了!” 梁端又想了想:“不论做什么,都不过是国家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个人的价值不是由个人体现的,而要放到大环境中。好坏谁能说,我只知道,出成品的时候,我会因此而感到满足,就足够了。” 云雨点点头:“你说得对,冷暖自知。” 这时,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消息,来自大学时候的同学,后来转行计算机,当了互联网民工—— “你那天不是问我为什么996,说句搞笑的,我们公司自愿加班到十点,晚饭打车都会报销,还会附赠宵夜,第二天可以留做早餐,省了一个月的早餐钱呢!” 生活,可不就是自适应。 梁端“啪”的一声关掉电源。 “我还没收拾好,你别关!”云雨看不见,又怕整栋楼只剩自己,将桌面的东西扫进包中后,慌慌张张追出去。 刚撞出门,脑门径自顶到梁端的背。 “你还……怎么不走?” 梁端抬头45°,故作深思:“我在看门上挂着的白额高脚蛛。” 云雨一口冷气倒吸,跳起来,直接手脚并用挂在梁端身上,如临大敌:“在哪儿?在哪儿!” “你给我下来。” “我不下来,你不把它弄走,我……我我我勒死你。” ☆、025 025 云雨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例会总爱在晚上开。 天气渐凉,晚饭后,云雨溜回宿舍摸了件薄外套,来的时候迟了几分钟,会议室没抢到长桌主位靠后的“宝座”,只能拿着笔记本往前坐。 拉凳子时,不慎碰掉了梁端的笔。 两座间距窄,落点又靠后,梁端不得不起身,拉开凳子,走出来捡。 那一瞬间,云雨一个激灵,顺势占据他的座位,还摆了个江湖把子的手势:“大佬,坐这里就可惜了,再努把力,明年就是项目经理。” 梁端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我看你就是想玩手机。” 云雨立刻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忙碌了一天,就这会能休息休息,再说,我就是个弟弟,没有发言权,背景板自然该在背景板的位置。” 梁端回头,朝着门口吼了一嗓子:“武总,您来得正好,关于动力中心的线路模型云雨说有重大问题向您报告……” “你可闭嘴吧。” 云雨急眼,慌慌张张踩了梁端一脚。 梁端吃痛,竖起食指点了点,像要放狠话。 可是回头,哪里有人呢? 只有江昌盛扫了一眼,其他人都憋着笑,似乎在考量如何让单身狗们内部消化。 会议开始后十分钟,武经理才姗姗来迟。 屁股往那全皮椅上坐了没五分钟,把监理例会的问题提了一遍,火速安排好本周重点,而后顶着众人炽热的目光,转头奔赴下一场。 现场交由二把手负责主持。 要知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二把手搞技术,一心一眼都盯技术层面上,没多久几个工程师开始轮番撕逼,年轻的丫头小伙子们作为小透明,插不上嘴,只能缩在一旁葛优瘫。 关胜偷偷拉了个群,叫“有人在认真听么”。 尤飞飞立刻给他改了一个群名,叫“没有,下一个”。 云雨和梁端疯狂地相互丢表情包,而其他小年轻或把手机夹在笔记本中,或藏在桌下,总之划水花样百出。 徐采薇把小红书、淘宝、知乎、微博刷了两遍,实在无聊,预备攒局。 云雨想起来今天白天,作为“领导风向标”,总爱观察项目大佬风吹草动的何大爷漏了句嘴,说是二把手明日出差,后天武经理要往公司开会,推测明晚会提前过去。 于是,她赶紧把消息往群里一送。 徐采薇拍板,明晚松快松快。 可惜,天不随人愿,第二天不仅阴云密布,雨水涟涟,甚至还停电。 柴油发电机连轴工作,但耗量大,到傍晚时也跟着罢工。 什么都做不了,有车的有家的拍拍屁股跑了,留下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在项目上跟个孤魂野鬼般四处瞎晃悠。 材料员明子翻出几张旧报纸,往一楼走廊前一铺,大家坐在屋檐下喝着啤酒聊起天。 为了照顾女生同时又营造氛围,关胜不知从哪里又搞了一箱奶啤。 脸盲的尤飞飞先开了口,说自己来了好几个月,人还认不全,那些个大老爷们,总觉得全都一个模子刻出来。 徐采薇积极发言,开始传授自己的识人经验:“看头发啊!” “怎么说?” “推了个地中海的,那就是武经理没错;头发留长跟90年代古惑仔一样的是二把手;少年白的那个是郑工;爱剪平头那个是江工……寸板的是明子,爱染杀马特颜色的那个是小关……” 小关不服气:“你说谁杀马特?” 徐采薇眼珠子一转,扫了一旁抿唇不语,一副不想搭理“小朋友”的梁端,呵呵笑把话题引开:“至于梁哥……当然是发型最帅的那个。” 云雨正在喝水,为这突如其来的马屁呛到。 梁端挑眉:“你的意见好像很大。” 云雨不想和他吵嘴,忙说:“我没有意见。” 明子接话,冲尤飞飞调侃:“我记得云雨和你来的时间差不多吧,看看人家,也没说多难办个事,就你作怪眼神瘸。” 尤飞飞立刻使出一招黑虎掏心,扑了上去。 徐采薇胳膊肘撞了云雨一把:“你也是认头发么?” 云雨抿了一口奶啤,小声说:“其实,我是靠肚子。” “肚子?” “是啊,”云雨老实巴交地说道,“一开始我老是把武经理和郑工混淆,后来我发现他俩啤酒肚一个六个月大,一个三个月大,立刻就能分辨……” 那一瞬间,没谁不笑得前俯后仰。 关胜指着她上气不接下气道:“云雨,你这法子也太损了,”而后,他努了努嘴,用口型比划,“还是你厉害!”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清咳。 云雨转头,武经理就站在不远处,正锁办公室的大门。 敢情刚才大门紧闭里头却有人? 谁也不曾想到,武经理被供应商绊住,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处理完事情,现在赶去取车回城,这才撞了个正照。 云雨汗毛顷刻倒竖,脑子嗡嗡然,开始琢磨起如何道歉更显诚意。 只是,武经理并非如预料中兴师问罪,而是边走边提了一把裤子,嘟囔着一副忿然的模样:“皮带都扣了最后一孔了,怎么还往下掉呢!” 关胜竖起大拇指—— 这圆场的能力牛逼啊,不愧是项目经理! 云雨下意识看了一眼梁端。 后者察觉,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惑:“越往高处走,对技术的要求只有底线没有上限,反倒是情绪管理,说话艺术之类的软实力要求上不封顶。” 云雨偷喝了一口徐采薇的酒,假装痴醉,学起梁端的语气,把手搭在他肩上:“难为你了,为了不当项目经理,每天都要跟我吵上几句。” 梁端睨了一眼:“今晚的韭菜炒蛋你是不是吃得最多?” “嗯?是又怎么样?” “难怪口气重。” 徐采薇左手拉架,顺带安抚炸毛的云雨。 可顾左又顾不上右,尤飞飞和关胜又相互打趣上。尤飞飞这个腼腆男孩,对着女孩子那是脸红如滴血,可只要是男人,那放话是没羞没臊妈见打。 起因是尤飞飞玩笑说关胜新发型一剪,瞧着有点像那谁谁谁。“谁谁谁”三个字实在灵性,让人不由自主往明星上去猜。 结果关胜竖着耳朵一听,好家伙,是个出轨男。 小关抄起门后的扫把:“找打!” 尤飞飞不甘示弱,不知从哪里摸出根换下的PVC管:“吃俺老尤一棒!” 这棒不棒倒是不存在,整个人倒是一脚踩到洒出的啤酒上,摔了个屁股墩。临落地时,尤飞飞眼疾手快抓住明子的胳膊,拉了个垫背。 徐采薇笑得东倒西歪。 在“哈哈哈”的放肆大笑中,明子一个鲤鱼打挺失败,一脚踹在秦榕的腿上,次第放倒两个年轻施工员。 看徐采薇也中招,云雨来不及反应,为了躲这多米诺骨牌连环倒的效应,脑子遵从肢体,一瞬间跳坐到梁端的腿上,就差两手一环,搂住他的脖子。 “噫——”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齐刷刷回头,露出好奇兴奋又带劲的表情,关胜一度把拳头塞进了嘴里。 云雨看了看梁端,又看了看众人,脚趾头扣紧。 就在她预备展示一秒昏倒的影后级演技时,柯柔在转角探出半个身子,冲她招了招手,小声唤名字。 云雨如遇救星,立刻高兴地叫她过来。 柯柔却没动,站在原地,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徐采薇身上,徐采薇知道是她,却连眼皮都没抬,只顾着和小关碰杯。 云雨跳下地,立刻捂着肚子尿遁,再从另一侧绕道过去,攀着柯柔的胳膊想将她拽过来:“来嘛!回去停电也看不了书。” “不去了。”柯柔很固执,转头向生活区走。 云雨“唉唉”两声去截人,却又无话可说。 她能理解。 有的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打破了表面的和谐,尴尬过那么一两回,即便之后没个什么深仇大恨,再见时因为面子,或是心里那根刺,也软不下来。 柯柔反客为主:“跟我来。” 云雨本能想退,纠缠中,脚后跟踩空,向后摔时撞在一堵肉墙上。 她转过头,没想到卓白也在。 卓白朝柯柔点点头。 云雨看在眼里,脱口而出:“你们……” “你们什么你们,哼,本来想叫你一块去吃饭,但没想到这么不巧,你已经有约。”柯柔看了卓白一眼,截断云雨的话,显然是来当说客。 云雨挠了挠头,像个憨憨:“我上次还想给你介绍来着。” 柯柔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卓白他们业务面铺得很宽,又跟我们单位合作好些年,你呀,就别瞎操心,不如好好想想自己。” 她眼神乱飘,话里有话。 可云雨却会错了意,只以为她是为没能攒局吃饭而怄气,于是冲喝酒的几人瞟了两眼,推着柯柔的背朝另一个方向走。 梁端捏着易拉罐,若有所感回头瞟看,正好瞟到她消失的衣角。 “我去趟洗手间。” 徐采薇抬起头,看的却不是离席的梁端,而是空空的走廊。小关也跟着起身,尤飞飞笑骂了一句“跟屁虫”,拉着他衣领把人给拽了回来。 云雨跟着柯柔和卓白,穿过B区停车场后的一片荒草地,从小路绕到小院后,发现临近的活水下有一片鹅卵石浅滩。 三人坐了一会,细雨将好停霁。 一开始,没人开口。 同徐采薇、小关和尤飞飞他们天生自带话题和氛围的人不同,和柯柔一起,气氛总会低沉一些,有时会像闷拳捶胸,说不出来的憋。 当云雨坐在大石头上,说到刚才被武经理抓包的窘态时,柯柔露出难以置信和惊怒的面孔。 “你可长点心吧。”她柳眉一挑。 云雨摆摆手:“没事,我看武经理自个打趣自个,不像个小气的人,看我们坐在一起喝酒也没说什么,可能是可怜大家最近确实忙,都不得回家……” 柯柔却打断她:“卓白说电力上你跟他取经,我也给你点经验,你就是太容易被骗了。” 云雨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听,柯柔已经自顾自往下讲。 “你可小心些那些小领导中领导们,毕竟,对于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学校好,成绩好,学习能力强的,他们明面上是赞美有加,心里可不知道如何忌惮呢!”柯柔哂笑一声,“反正呢,我学造价,一辈子也就吃这碗技术饭,可你不一样,你学工程出身,蛋糕就那么多,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就把他的位置挤掉了呢?” 云雨并不觉得这是能恶意揣测别人的理由:“武经理经验丰富,人情酒桌我是样样不行,我也就搞搞技术,再说了,该有的证他也有,还有谁能把他推下去?” “假的!” 那一瞬间,柯柔眼中闪过一丝痛快,但很快又淹没在谨慎中,慌慌张张左右看,见没旁人,才敢继续往下讲:“他根本没考出来,现在挂的证是别人的,你心粗,平时又没怎么接手对外材料,我们搞造价,进度款支付签的都不是他的名字……” “你是说……” 云雨确实被唬了一跳,但也仅限于惊讶,并不惊恐。家里做生意,也听过不少说法,虽然大多数都少有印证,但例外也不是没有。 柯柔很满意她的反应,笑了笑,松口:“行业默认,倒也不算违规,只是人都不愿意随意暴露弱点。现在你知道了……” 云雨立刻接话:“我不会到处说的!” 这点意识她还是有。 但转念细想时,她又很是疑惑,之前自己看书的时候,武经理还给自己指点来着,也不是空口画大饼,第二天那位技术负责人就加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如果防着自己,何必如此卖力? 也许是家底殷实的缘故,她对项目经理没有执念,她更希望能在合适的岗位上,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 看她俩短暂静默,卓白趁机插上话:“不要吓到小姑娘,说点轻松的话题。”而后,他自己提了几家A市新开的餐厅,左右潜台词是想约时间。 这雨没停多久,又开始滴滴涟涟。 卓白倒不罗嗦,及时止言,在云雨肩上轻轻拍了一把:“回去吧,不要让人久等了。” 柯柔转头回寝室,说什么也不肯加入喝酒聊天,云雨只能独自折返,卓白也谢绝了好意,不过他要去门卫室取快件,同路一段,便撑了伞,送她一截。 走到办公区时,两人抬头,梁端就站在两栋楼之间的石阶上。 ☆、026 026 指尖红点闪烁—— 他竟然在抽烟! 云雨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久了,她一直以为梁端不抽烟,也从来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甚至加班最严重的夜晚,他也只是嚼着口香糖,默然调整数据。 是因为烦躁?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梁端偏头,也看到了呆立在雨中的女人,撑开手边的长柄黑伞,快步走上前。 “过来。” 他把云雨拉到自己的伞下,这才认真打量起身前的男人。 卓白一如既往,露出随和的笑容,伸出手:“梁哥是么?虽然在这里驻地办公,可一直没机会好好说上话。” 梁端声线很冷:“除了工作,我们好像没什么说的。” 云雨脸上有些尴尬。 卓白倒是不介意,将手收回,掸了掸运动外套上溅着的水珠,笑容不变:“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听过你的事情。很可惜,你本该是个出色的建筑工程师,”他顿了顿,直到梁端抬起眼皮,这才接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埋没在经济账里。” 那是欣赏。 卓白的脸上分明写着欣赏。 梁端对他的敌意仍不浅,不冷不热说道:“也许吧。”而后,掐灭烟头,对着还在发呆的云雨后心就是一巴掌:“走了。” 云雨几乎是被扭着走的,像只不安分的小鸟,脑袋不停转来转去。 云雨好奇:“建……建筑工程师?” 梁端淡淡道:“关胜那个大嘴巴没跟你说?我以前是学土木的。” 刚来的时候,是有这么一回事。 云雨“啊”了一声:“说了,不过……” 她想继续挖掘,但梁端轻轻一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眼睛,把她的话堵死:“没什么,不过,小孩子家家不要乱问。” 云雨不服:“问了会怎么样?” 梁端没有立即应,而是隔了两秒,才阴恻恻开口:“会被灭口——” 随着他话音落下,空出的左手绕过云雨的脖子,把抓着的天牛送到云雨眼前。乍一见那两根在鼻子前晃动的触须,云雨吓了个半死,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最后撞在梁端身上,撞了个实在。 淡淡的佛手柑香从他衬衣上透出。 云雨抬头,撞入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就在她张口想要质问他是不是故意时,走廊里的人突然躁动起来,大声喊:“来电了,来电了!” 廊灯瞬间亮起。 梁端一只手收伞,一只手扶着她的肩,云雨站在光芒中,不见笑意,只见他一副漫不经心。 —— 关胜从工地回来,没赶上晚饭,在烂泥路上又来了一场堪比F1的漂移,颠得胃酸倒流,实在没有胃口,往办公室的折叠床上一瘫,就是一个小时。 到点,肚子又饿。 尤飞飞翻箱倒柜,给他翻出一桶泡椒牛肉面。 饮水机刚热上水,女朋友的电话掐着时候打进来,大意是骂他不接电话不回消息,关胜又是认错又是解释,对方仍有些不依不饶,偏说他借口如一,连撒谎都不会。 两人吵了几句,火气都大,不欢而散。 这里没谁是情感大师,只能在旁当个隐形人。 关胜两手搭在膝盖上,垂头丧气地呆了两分钟,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家,家不能回,女朋友还不理解。于是,他猝然起身出门,哐当一声砸开梁端的办公室。 云雨从屏幕后抬起头,乍一看那气势,还以为穿越到了哪部漫威电影。 结果,人没维持两秒钟,当即萎顿下来,缩手缩脚,抱着梁端痛哭流涕。梁端自是很嫌弃,就差没一脚把人踹飞。 “梁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不如……” “加班。” 梁端板着脸,指着在风中咯吱作响的大门,一副好走不送的模样。云雨是个心软的正常人,又向来习惯性和他唱对台,顺当接口:“不如什么?” 关胜立刻抱上大腿:“美女姐姐,不如我们联机打游戏。” “打什么?” “那个——”关胜背对梁端,食指朝后,指着笔记本上的饥荒。 云雨松开鼠标伸了个懒腰,有些心动,凑过去小声问:“需要我把寝室的电脑搬过来么?” 关胜手臂一挥:“不用,办公室局域网正好玩。” 梁端咳嗽两声,板着脸道:“办公室打游戏,扣钱。” 可惜,无人理会。 云雨对着小关笑了一下:“可是我没玩过。” 小关立刻拍胸脯保证:“不怕,我带你。”转头又怕云雨畏怯反悔,立刻憋着嘴挤眼泪,“美女姐姐,你看我都这么惨了,就不能安慰安慰我么?” 云雨扑哧一笑,连声应他:“好呀好呀。” 只听“啪嗒——”一声,梁端把电脑阖上,声尤刺耳。 关胜朝办公室看了一眼,最后落在梁端的位置上,十分觊觎他那两块超大屏,赔笑道:“您看今天这么累还加班呢?要不,梁哥您先打道回府休息休息?” 他这小心思,就差没写在脸上,梁端睨去一眼,淡定从容地打开游戏:“我也来。” 关胜张口结舌:“你不是说扣钱?” “现在已经下班了,”梁端看了看云雨,竟还较真起来,“你跟他玩,活不过三天,还得跟着我。” “放——”关胜张嘴反驳,却被他的眼神唬了回去,只能继续装得跟个小绵羊一样,“人家最高纪录明明是三年。” 这一声哀嚎,引来隔壁闲不住的家伙们。 徐采薇和尤飞飞从门口探了个脑袋,后者开口:“半天不见你回,还以为你想不通寻短见,居然搁这儿说悄悄话呢!有什么好事?” 关胜招手:“快来!尤飞飞,把你小本本拿来,正好何部不在,齐活!” 一听可玩,在项目上憋闷太久的小年轻一合计,立刻开搞,是下游戏的下游戏,建房间的建房间,把风的把风,教学的教学。 饥荒这游戏,无非就是在一片充满危险的地图上找食物,建家园,上对付四季灾害,下智斗各种BOSS,最后看谁活得天数长。 诸如云雨这般,表面是乖乖女,从不打游戏,可一摸到键盘,就跟人来疯一样,人菜瘾大还贼不怕死。 这一到天亮,她就操纵着她的老太太四处溜达,不管三七二十一,东西乱捡一箩筐。 打一开始,梁端便一直眉头紧蹙,直觉告诉他,这女人是来捣乱的,并且为此乐在其中—— “你捡点草,做个火把。” “这个怪物肉可以吃吗?还有这个蓝蘑菇?” “不能,你捡点草。” “这个兔子可以吃么?怎么才能捉到兔子?” “那个你先别管,先捡点草,不然你就回来,天黑了。” …… 过了一会,屏幕刷出死亡信息。 【rainy has been killed by xxx】 …… 梁端满头问号:“你怎么死了?火堆呢?火把呢?” 云雨认怂,小声应他:“……缺材料。” “缺什么?” “草。” 梁端张了张嘴,想要大声说那种植物,被后座的关胜跳起来拉住:“冷静,梁哥,冷静,不就一个告密的心(一种复活队友的工具)就能解决的事儿!” 结果关胜脚一滑,踢到插线板,一溜的台式全黑屏。 除了自带电脑的尤飞飞,只剩个云雨因为接的线路不一样,侥幸逃过一劫,暗自窃喜。 梁端见势,心道“完蛋”。 果然,游戏掉线过半,尤飞飞又忙着看家,没人盯着云雨,剩她独自在外狂舞,等几人再怕上线时,已经只剩下个残魂。 不仅剩残魂,死之前点着了一整个树林,一直烧到家。 一片狼藉之后,尤飞飞选的厨子自带锅被砸后,吃不上别的东西回血,饿得只剩一层血皮,在不慎引到咬人狗之后,拉着后来新加入还找不着边儿的明子一块儿团灭。 剩下个徐采薇英勇救人,猛怼蜘蛛,壮烈牺牲在机器人的扫射下。 梁端黑着脸,一个一个救,一个一个善后,挨个拖出来公开处刑:“猪皮帽,每个人都给我做一个,谁再死把谁拉黑,踢出局域网,不许进网。还笑!关胜,说得就是你,还有尤飞飞,你回来干什么,你这魂要闹鬼,给我离远点,去猪窝闹猪去!” “信不信我真给你踢出去!” 看平日能免开尊口就不废话的梁端把本月说话额度一晚上透支后,云雨为这颠覆性的一幕,终于憋不住笑。 这一高兴,乐极生悲,又惨死在黑化兔子的攻击下。 “……” 尤飞飞红着脸,腼腆地说:“梁哥,你是打算限流还是直接把人挤出去?之前有一朋友从github上扒过一段python代码,需要我分享给你……“ 关胜赶紧奔过去,捂住死孩子的嘴。 梁端十分镇定,在一片默然之中,捡了蜘蛛丝,重新做了个告密的心,众目睽睽之下,给云雨的角色打了一剂强心针。 “下不为……” 话还没说完,屏幕上又刷出死亡信息。 关胜赶紧翻手拉住梁端的袖子,怕他做出过激行为,就他这一手拉二人的形象,颇有些看透生死的无惧无畏。 徐采薇笑得前俯后仰。 云雨捧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季节boss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 梁端叹了口气:“欠你的,等着。” 他转头回来,又给了她一个告密的心。 关胜吃惊:“你怎么还有!” 徐采薇却咋舌,一副我懂的样子,笑骂道:“老双标了。” ☆、027 027 年关近,南方的冬天没暖气,现场回来本就给冻了个手脚通红,往那屋里一坐,跟掉到冰窟窿一般,再来个双重冰冻魔法攻击。 明子盘完材料进场,边走边抹冻疮膏。 走过2-5办公室,抬头看见云雨披着自备小毯子,抱着暖手袋,捧着杯热咖啡看图,他心里不由涌上羡慕。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材料员实在没啥前途。 造价好歹能和甲方交接,施工员少说也能和设计打交道,一个走经济,钱途无量,一个走技术前途无量,只有自己,每天和供货商、库房混在一起,商业不像商业,技术不像技术。 不如转行? “转行?” 徐采薇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话,把玩笑错当认真。 “采薇,你小声点,而且不是转行,是转岗,转岗!”明子慌慌张张去堵她的嘴,生怕传出去被领导听见,这搞不好人家以为自己对人事不满,落人口实是要被穿小鞋的。 徐采薇甩开他那胖手:“什么采薇,叫Vicky。” 云雨倒是认真很多,忙问:“转岗不容易吧?” 明子倒还挺乐观:“理论上有合适的空位就行。” “想得美!”徐采薇伸腿勾来凳子,往云雨边上一坐,“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好事能轮得到你?好位置早给人占了,想要啊,等退休吧!” 明子立刻露出失望。 云雨拉了拉徐采薇的衣角,徐采薇撩起眼皮觑看,见他表情不似作伪,搁这儿来真的,又软下口气:“倒也不是不行。” 说完,顶着明子的星星眼,徐采薇跑回工位,从文件柜的底层拖出个大纸箱:“去年八大员考试,隔壁项目那几个家伙考完就把书塞我这儿托我回收,我又不是收破烂的,就全塞这儿,一脚踢柜子里了。” 她把书往桌面一拍,笑道:“考试!” 明子翻了翻,悄悄看了眼梁端工作时那岿然不动的气度,想当然觉得造价倍有面子,于是挑了本预算的书。 自此,开启学习之路。 说到学习,自然要找最会学的人取经,除开只差在脸上写着“闲事勿扰,智障不教”的梁端,这临近两间办公室里,最会的自然要数云雨。 可惜,云雨不是造价出身,于是转头又拉上了柯柔。 柯柔上道,倒也不藏着掖着,上来就把徐采薇推荐的基础书掀翻,直接让他考二级造价师:“别浪费时间,这个证工作年限卡得短,又没有一造难,你一男子汉,对自己狠一点!” 于是,晚间的学习小组又多了一人。 柯柔带着明子讲题,云雨打打辅助,偶尔聊一聊过去自己的学习方法与经验。 那天,徐采薇新买了指甲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试不过瘾,还想再拉两个人试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云雨。 她拎着小袋子风风火火地去,一推门,柯柔就坐在正中。 “噢,都在呀。”徐采薇甜甜地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尴尬,用小指头勾着透明袋子,从电脑屏前递过去,在云雨面前晃动勾引。 柯柔却没那么大方,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勾画讲解。 这一勾,纸给戳了好大一窟窿。 徐采薇兀自拖了根椅子,往云雨跟前一放,翘着二郎腿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好姑娘,你看图,把手给我就行。” 明子接了话:“看你这手艺,像是能支个摊。” 徐采薇啐了一口:“在哪儿支?项目大门口吗?这院里算上保洁阿姨,女的有几个一双手都能数过来,这么说,你们这些大男人也凑个数照顾照顾生意?” 明子讪笑:“那哪儿能!” 徐采薇哼了一声:“能也不能,小脑袋瓜子想得倒挺美!” 明子还想插嘴,柯柔像个严厉的教导主任,拿指节在书面上叩了叩,轻轻咳嗽:“这题你懂了吗?” 那胖大哥立刻蔫了下来。 徐采薇余光扫过,嘴角微微勾起。 柯柔确实底子过硬,嚼碎了知识点,用普通人能理解的话转述出来,效率奇高,连云雨也不得不佩服。 等她上厕所之际,云雨给明子抛了个微笑眼:“不赖吧?” 明子眼巴巴望向梁端:“要是梁哥出马,就有对比了。” 徐采薇回头就把擦指甲的酒精纸拍他脸上:“知足吧你,柯柔一个人挑个小项目,技术上还真不差,虽然人嘛,确实是有点……” 云雨怕人赶巧回来听见,在桌下踢了一脚,徐采薇这才止住了话头。 明子自然不明白这几人的爱恨情仇,还沉浸在那一通夸赞中,憨笑着说:“嘿嘿……话说回来,我真以为你们好学生都只会说‘我们都不看书的’,上学那会,每到考试前,成绩好的那几个就总说没复习,结果还年年考第一……” 柯柔正好推门进来,听见了便顺口一接:“那可能是怕考差丢脸,要是失手,还能推锅没复习,不至于跌落神坛。” 云雨笑弯了眼,补充道:“也可能是不想给你们压力。” 明子听后,却很泄气:“我这样的也能考过么?我学校不好,以前读书也不行,总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能,肯定能!”云雨一急,就想上手在他肩膀按按鼓气。 这一动,差点把徐采薇的指甲油给撞飞出去。 “云雨,你可悠着点!” 徐采薇将她扯回来,按在椅子上,涂完最后两个指头,将东西收收捡捡。 云雨彻底坐不住,一会是鼓劲儿加油,一会跑梁端跟前反复刷存在感,就为了展示那十个手指。 至于为啥不找旁人炫耀,云雨没想过,梁端是她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人。 徐采薇本打算试完指甲油就回寝室,可走到门边时,看着屋里的几个人,又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她靠在门框边,笑了笑。 云雨的到来,不仅带来了积极向上的氛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得到了些许缓解,就好比她和柯柔,从前是绝不会同处一屋,而现在,三个女人,难得平安无事相处。 柯柔按动中性笔,猛然反应过来,徐采薇那张尖牙利嘴许久没发声。于是,趁明子喝水间隙,她抬头搜寻。 两人目光没来得及碰撞。 徐采薇看她抬头的瞬间,用拳头砸了砸门:“等着,姐姐给你们带宵夜。” 也不知道借的谁的车,出门一趟,带了酸奶和西瓜,提着袋子挨个分了分。 “给。” 最后一个,递给柯柔。 柯柔本来不想接,但是办公室人多,又都看着,不接实在伤面子,且徐采薇又往前送了送,大有你不接也得给老娘接的气势,她只剩顺手拿来吃。 “谢谢。” “谢什么,大家都是一个大项目的,放心吃吧,不偷不抢,我自己掏钱买的。” 就知道没好话。 柯柔呛着,差点把酸奶从鼻孔里喷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flag,说是放心吃,但那天晚上,大家都跑了好几趟厕所。再然后,可都不敢吃徐采薇买的“三无产品”。 项目部甚至一度流传出个笑话。 说是美女有毒,美女的东西也有毒。 —— 除夕前几天,离家远的员工申请提前回家,领导一看,只剩些零散的活,加上人心浮动都坐不住,便给准了。 尤飞飞和柯柔走得最早。 再然后是同省临市的徐采薇和明子。 眨眼就只剩下云雨、梁端和关胜,还有一些在A市定居几十年的老员工。 家里人说来接,云雨给拒了,正好江昌盛开车回去,便搭了个顺风车,走的那天早上梁端没来办公室,连个招呼都没打上。 她想了想,给他留了个食堂顺手抓的鸡蛋,怕他忘记早饭。 转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028 028 柯柔老家不在A市,她没舍得买机票,最后只抢到硬座,花了近二十个小时才到那座海滨小城,再转大巴回乡镇。 除夕前两天早上,柯柔接到电话。 “喂?” “云雨,还在睡懒觉?我托老家的朋友带了一点自家种的甘蔗,她回婆家正好路过A市,给你捎点去,我记得你好像说你住得离百璃塔很近,具体是在哪里呢?” 云雨一听见柯柔的声音,猛然从床上坐起,激动不已,夹着手机,拿了衣服便往脑袋上套。 “是,是新年礼物?” “你在做什么?怎么还带大喘气的?” 云雨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隔着电话不好意思笑笑,谎称自己要出门:“我们这里离百璃塔还有好远的距离,不用过来,我正好要出门,我亲自去拿!” 这一段高档住宅区,设计时大多为私家车考虑,招牌就是清净,所以直达公交车比较少,等一班要很长时间,她不想这么冷的天让柯柔的老乡久等。 她往厕所凫水冲了把脸,两手抓了抓头发,趿着拖鞋往下。 露过玄关时碰见家政阿姨周婶,这才知道,车库里的车被那老两口分别开走,剩下的一辆久没开,一时半会没找到钥匙。 周婶好心问:“要不要打电话叫司机过来?” 叫司机还要等,而且马上快过年,不是要紧事还是能放假就给人放假。 云雨摆摆手,眨眼已经换好鞋,只拿了个手机,连钥匙也没带,把羽绒服的帽子往头上一裹,着急开门出去:“不用,我很快回来。” 出门去,老半天没拦到出租车,恰巧路旁有两辆哈罗,她反复看了两眼,干脆扫了一辆,直接骑过去。 到了地方,柯柔的老乡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子,无比感慨:“姑娘,像你这么热忱的人真得挺少见,还单独跑一趟。” 云雨惊诧,又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风风火火的,可不像顺路。” 云雨从她手里把那捆甘蔗接过来,尴尬地看了看自行车的小篮子,在路边等着招出租车。那妇人看她像是怕麻烦别人的,也就没说送,陪她站了会,随口说说话:“柯柔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幸运。” “怎么当得起幸运。” “她没跟你说过她家的情况吧,她爸老赌鬼了,她妈一联系不上她,就可劲给身边的人打电话,那些朋友哪个手机没被打爆过。” “这……” 云雨还真的没有接到过奇怪的电话,但她想起那次厕所偶然听见的争执,心知此人所言非虚,不由担忧地垂下头。 那人看她脸色,摇了摇头:“兴许是她没跟家里提,那她一定很重视你,现在看你这样,想来也是很在乎她,所以我才说,幸运。” 云雨扬起脸,笑容灿烂:“她真的是我很好的朋友,如果有需要,尽管打电话给我。” 说到这儿,她不由吐了吐舌头,俏皮道:“……悄悄说,别看我一副好欺负,和人对线,我可是很刚的。” 那女人也跟着哈哈大笑,等出租车来,帮忙把东西搬到后备箱,这才挥手告别。 回家后,云雨顺手将那捆甘蔗扔在鞋架旁,先腾出手给柯柔打电话表示感谢,拿着手机顺带上楼换衣服。 视频那头,柯柔看起来气色不错。 “好不好吃?” “我还没吃,外面太冷了,让我缓一缓,一会给你拍照片,保证吃个精光!” 电话那头似乎有人用方言喊话,随后是镜头乱晃,云雨担忧地唤了两声没人应,紧接着一阵喧哗,柯柔才重新接起手机。 “我一会跟你说。” 她匆匆结束视频,看样子家里出了点事。 云雨不想添乱,只能把话咽下,穿上居家服“噔噔”往楼下跑。 跑到玄关,却没见到自己那捆甘蔗。 “周婶,我的甘蔗呢?” 周婶在厨房,关掉抽油烟机,拉开推拉门探出头来:“什么?甘蔗?哦哦哦,甘蔗在这儿呢!我刚看见,就顺手拿来切,稍等两分钟,我给你端出来。” 不一会,她果真捧着盘子出来。 云雨欢喜地接过,端到卧室,心情好,拍照发了个朋友圈。 ——“第一个新年礼物。” 很快,点赞评论的消息不断往外蹦。 人人都以为,那第一个新年礼物是她背后柜子上放着的绝版黑胶,或是胸口戴着的限量款项链,只有柯柔刷到这一条时,红了眼睛。 这睽违已久的温暖。 她年少为了摆脱原生家庭,特意选了千里外的城市就读,心若天之骄子,总以为有朝一日可以风光。 可出了社会才知道,有的东西如附骨之疽,除非是死,根本无法消灭。 C公司每年招的人不少,但大多是本省本市的人,即便有外省人,敢于跳入这一行的,家里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的条件。 柯柔太渴望找到同行人,在仕途上,在发展中。 她也太渴望找到同病相怜者,仿佛救赎她们,就是救赎曾经的自己。 背井离乡又极度压抑的她,将云雨视为在A市,少有的依靠,甚至是希望。 柯柔点了个赞,拉开聊天框,开始打字:“不好意思,刚才我爸回来,和我妈发生了口角,碰掉了桌子上的酒瓶子,没吓着你吧?” “你没事就行!”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还特意发个朋友圈,小心被人嘲笑眼皮浅!”柯柔怕云雨误会,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谢谢,真的很谢谢你,这个冬天,有被感动到。” 云雨趴在床上打字。 “谢什么,该说谢谢的是我!” “好了,不争这个。你们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甘蔗都是切块吃的,我们这儿用牙撕咬,吃得遍地都是甘蔗皮。” 云雨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哎呀,不是啦!是家里人怕我把牙崩坏了才切块的,人老了,牙口不好,嘿嘿。” 刚发完消息,楼下传来妈妈的呼喊—— “雨儿,别一天到晚窝在房间里,房间里有什么好玩的,快来,你小张阿姨给你带了你爱吃的六花亭酒心糖……” 云雨飞快地回了条消息结束对话,把手机放在床头充电:“晚点聊,我要去干活了!” 话虽是干活,但并不是真的干活,只是她素来讨厌应酬,只以为楼下来了人,自己又要被拉去陪聊,你来我往,商业互吹。 这可不就是干活,比干活还累! 但柯柔并不知道,下意识误会是过年帮家里做事,赶紧敦促她快去,随后自己也放下手机,跟母亲一块把烂醉如泥的父亲扶到床上。 那老赌鬼嘴巴一张,乌烟瘴气:“日|他娘的,赢了老子六百块,六百块!” 云雨端着盘子下楼,扶着栏杆左看右看都没有瞧见客人,顿时长舒一口气,眉开眼笑。云仕臣坐在沙发上,正好瞧个正着:“这么开心?” “吃甘蔗!” 云雨小跑过去,撒娇似的把盘子往茶几上一放,拈了一块给他送到嘴边。 云仕臣细嚼,眼前一亮:“不错,周婶买的?” 云雨摇头:“不是,朋友送的,厨房里还有,要吃自己拿啊。” 云仕臣不由坐直身子,转头朝厨房望了一眼,颇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是看到爸爸开心,敢情你就为这开心?有这么开心?” 说完,他自个又拈来一块。 云妈妈挂上毛呢大衣,一边抹护手霜,一边走过来坐下,听见他俩的对话,笑骂道:“不就是甘蔗,这么没眼界。” “好吃呢!”云雨争辩道,“在国外好些年没吃到甘蔗了!因为好吃而开心不可以吗?” 云父云母无奈嗔道:“你这孩子,真简单。” 云雨把盘子抢过来,哼了一声,顺带抱了两盒茶几上的酒心糖,趿着拖鞋往楼上去,跑了小半层,回头扮了个鬼脸,认认真真,一字一句道:“是、知、足、常、乐!” —— 大年初二,下起雪。 南方久未见白雪,云雨早起,披着薄毛毯,在窗台观雪,一坐就是两小时。 她先给柯柔去了消息,觉得不过瘾,打算依次给徐采薇、飞飞等人也分享一下,但转头一想,他们好像都是地道的北方人,肯定见过许多,不稀奇。 翻来翻去,最后翻到梁端。 “下雪了!” 本来以为这家伙不知上哪儿鬼混,放个假跟失联了一般,群里也不发言,没想到竟然秒回—— “有什么稀奇。” 云雨老实说:“当然稀奇啊!我在苏格兰的时候,也不怎么见到雪,除非去高地,不过冬天倒是时常会起大雾,能见度低于一米那种,公寓的窗户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当时就觉得,如果下雪,雪与雾混在一起,一定很好看。” 梁端不置可否,扔出两个字:“等着。” 云雨以为他是翻老照片,或是上网找图来反驳自己,当真乖乖等着,可等了好一会不见后续,十分疑惑。 “人呢?” 又过了好几分钟,梁端才慢吞吞回复:“刚才家里的小孩子吵着要红包,咦,你还真等着呢?” 云雨忍住把手机砸出去的冲动。 但梁端很快补刀:“等着什么,等着我给你发红包?” 云雨跳起来,在地上狠狠跺了两脚:“梁端,我再信你一个字,我就不姓云!” 那头又没了消息。 周婶在楼梯口喊“云小姐”,她以为是送早饭,探头出来,递在眼前的却是个快递盒子。按理说,这个时候快递都已经停运了,那就只有同城代送。 云雨把盒子拆开,扒拉出一只水晶球。 球里做的天空岛泊船弯,岸边是漆成红黄蓝的房子,还有用锚拉住的小帆船,底层不知铺的什么材质,一摇晃,大雪纷纷扬扬。 水晶球很美,但球体下却加了个拉跨的播放器,稍稍一碰,就会发出零几年老批发市场玩具录音的公鸭嗓—— “新年快乐,红包拿来!” 实在太土了! 云雨哭笑不得。 最重要的是,这玩意一直不停响,停都停不下来。云雨气滞,想砸又舍不得,顺手给塞进被窝里,物理隔绝。 拿起手机,梁端的消息正好进来:“等到了吗?” 果然,那句“等着”可不是白说。 云雨回复:“你做的?” “嗯哼。” 嗯哼个头! 云雨本来想夸,可那录音犹如魔音贯耳,叫她实在开心不起来。 “下面怎么拆?” “你自己想。” 梁端扔下话后失联,云雨气得吐血,恨不得暴力拆卸,偏偏底座和球体封口链接,根本无法强行扭除,最后逼得她上书店买了本电工的书,只把线路拆卸,不伤外壳。 等忙完后,捧着水晶球,坐在窗前观雪,心里又慢慢回甜。 好歹是收了礼物,那就遂他的意,发个新年红包。 红包发出来,不到一秒被领取。 梁端在该在的时候从不缺席,云雨就着屏幕打了三个问号,对面回了她一个憨笑,然后瞬间变脸,发了个只有老年人才用的腾讯自带锤子砸头的表情。 梁端问:“你这红包为什么是22.22?我寻思这个数字有内涵。” 云雨敲字:“答对了,是有内涵。” “你骂我二?” 这一回,云雨学精了,回道:“诶,这是你说的,对号入座不要赖我!我本来是准备发个66.66祝你六六大顺,是你死活不肯告诉我拆装法,我买书打折下来花了44.44,我决定从里面扣除。” 梁端憋了老半天,这才憋出一句:“抠门!” ☆、029 029 春节后复工,众人显然还没从过节的清闲里走出来,一个个懒洋洋恨不得在椅子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公司工会一合计,咱国企,别的不行,员工福利要搞好。 于是,老会长一拍板,趁春来早,大家都去郊游踏青。 说是踏青,其实整了个大巴,给拉到城郊某婚宴圣地,某农家乐山庄,去搞些时下流行的游戏团建。 一帮人穿着阿宝色亮眼衣服,还要伪装得跟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一样活力四射,着实有些为难。 不过,这风风火火的组织虽然广受诟病,但云雨打心眼里觉得,游戏还不错。 其中有个游戏叫沙场点兵。 场地中间随机摆放水瓶,每个队伍能分到一筐水气球。一人任将军,背对场地,负责指挥,可以说话,和他面对的人能看见场地,但不能说话,只能以肢体语言传递信息,剩下的人则都是蒙眼的士兵。 分项目组队,每局每队各出一人,计分制,水球击中则淘汰。 徐采薇等人虽然嫌弃得不行,但玩的时候比谁都投入,疯起来那叫一个发癫,撸袖子扔球比谁都激动。 将军轮流当。 关胜坐不住,先上场,拿了个开门红,接着几个工长胆子也大,偶有失手,但总体不错。到明子的时候,他实在太胖,戴着眼罩站定,一步没落稳,崴了脚坐倒一片瓶子,给人笑得前俯后仰。 从他开始,局势逆转,出现危机。 再后来的尤飞飞,外人面前素来腼腆,蒙眼上阵心里发慌,人又颇有些心急,结果没砸中人先自乱阵脚,支支吾吾暴露位置,给对手反攻。 云雨是被推上去的,戴上眼罩脚就开始打摆子,好几次差点踢翻水瓶出局。好容易捡到球,又被对方将军几次发号施令的假消息吓唬,愣在原地不敢走,怕一走迎面球就冲脸砸过来。 水球最多爆水浇一身,倒是不痛,但盖不住未知教人恐慌。 云雨是真怕,小时候路过篮球场看男生打球,就一眼,那球就砸过来,直接打在嘴唇上,磕破好大一块皮。 自此,她心有阴影。 可大家都想赢,项目部与项目部之间,就像过去的班级与班级,对集体荣誉的追求,无法抑制。 徐采薇嫌弃尤飞飞声音太小,没气势被对方盖过,老是把人带偏,于是自己把人挤开,又让关胜比划:“去去去,你这蚊子叫呢,士兵士兵不行,将军将军不行,你说说你还能干啥?来,关胜!” 关胜正在喝水,喊了一声“到”,看云雨在那颤颤巍巍,吹了声口哨,违规吼了一嗓子:“美女姐姐,甭怕!” 徐采薇操着大嗓门—— “左,左,左两小步。“ “捡球!” “十点钟,十点钟方向,砸,狠狠给老娘砸!” “快点,砸了我们就赢了。” 云雨举起手,四面一片漆黑,事实上她根本无法准确判断十点的位置。 “快呀,快!” 周围的队友也忍不住出声。 云雨心一横,右手前推,用力扔出去。 然而,力道大了些,扔过了头,非但没砸中人,还给对方提示,那男生直接转头扔了回来。 男子的力度和女人的力度截然不同。 云雨心有所感,想摘眼罩,但怕犯规,只能一动不动,就像后来她再路过球场,看球砸过来,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躲,往哪里躲,最后只能直挺挺立在原地。 徐采薇发出最后一道指令—— “抱头蹲下!” 只要身子放得低,还是有机会能避过去。 可惜,关胜误判了球的弧度,人一蹲下,向下坠落时正好往她脑袋上去。 梁端见此不对,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本能地两步冲进去,挡在云雨跟前。只听“啪嗒”一声,水气球炸开,如雨落下。 云雨拉开眼罩,抬头痴痴看着身前的人。 梁端摸了摸她的头,像哄小孩一样:“没事了。” 说完,他抬起手比划,大意是说这一轮算我们出局。 徐采薇和关胜见此,都跑过来将云雨围着,云雨嘴一瘪,忍不住鼻头酸涩。徐采薇赶紧拍了拍她的脸:“没事没事,还差一分呢,姐姐我最擅长力挽狂澜!” 随后,她一掌将云雨推向梁端,对口型:“你们去一边坐一坐。” 关胜细心地递了一条毛巾。 云雨情绪有些低落:“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梁端笑了起来,忽然眨了眨眼,“一看你这反应,小时候被篮球砸怕了吧。” 云雨惊讶:“你怎么知道?” 梁端没应,而是余光向后一扫,突然喊道:“球!” 云雨吓得抱头乱窜,鼻子眼睛全撞在梁端胸口。 这下,“始作俑者”僵在了原地,双臂张开,拿着毛巾,想圈又不敢圈,想抱又不敢抱,直到云雨揉着鼻子抬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去草地上坐坐。” 两人比肩,坐在树下。 春来时,芳草翠绿,野花遍野。 云雨开口:“我刚才玩的时候忽然在想,这游戏的架构,就像公司组织,领导好比那将军,不一定什么都清楚,这时候就需要传达信息的人表述准确。但表述之间,总有误差,因为肢体动作和语言不能相互替代。” 梁端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云雨受到鼓舞,越说越带劲:“……而士兵就是执行者,无法纵观全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领导指挥。指挥得好就能赢,指挥不好,只会输。” 梁端默了一瞬,问她:“我看你都在旁边看,怎么不去试试将军一角。” “我不适合。” “那你呢?” “我?”梁端指了指自己,“我不想。” 云雨没有追问原因,但也没有说别的,而是透过树影望着那边还在紧锣密鼓“战斗”的队友。 徐采薇对飞飞的嫌弃言犹在耳,过了好一会,她才感叹道:“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当领导,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一味地认为,只要权力大就是好事,但如果挑不起担子,那对团队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梁端问了个死亡问题:“那你觉得武经理怎么样?” 云雨嘴角抽了抽,半天不敢开口。 但梁端丝毫没有松口的打算,云雨嘘声一叹,知道他来真的,于是认真思考起来。她忽然想起,之前柯柔抱怨过的话,也许职场真的有黑暗的地方,但她仍愿意相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都是兢兢业业的活着。 武经理不也是打工人么,只是比其他人看上去好那么一丢丢的打工人。 云雨笑了笑:“好不好难说,但至少不差。” 梁端疑惑:“怎么说?” “要是差你会留在这里?” “……请不要拍我马屁。” 云雨憋不住哈哈大笑,过后想了想,正经地解释:“因为……很会喝酒?” “会喝酒就好?” “不一定,但是肯喝,又能豁出去,人家会觉得你给面子吧,说白了,甲方就是要你捧着他。换了我,我不能喝你还叫我喝,我只会干一件事——” 梁端抢先接过话:“把酒泼他脸上。” 这下,换云雨惊讶:“你怎么知道?” 梁端两手搭在膝盖上,一副无奈自闭的模样,不想搭理她,偏偏云雨脑袋不停在他眼前晃,隔了良久,他才开口:“换我我也做不到。” 云雨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于是调侃道:“也是,你肯定会想法子阴回来。” “这么笃定?” “你第一次见我,就像我欠你八百万一样,我真的是想了三天三夜,甚至有想过往上数三代,我们是不是有世仇。” “然后?” “没想出来。” 梁端沉着脸,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云雨也察觉到他话里有话,但却以为是自己弄巧成拙,遂试探道:“真有仇?“ 梁端瞪了她一眼:“还有爱呢!” 云雨不乐意:“你怎么这么说话,不损我不开心是不是?” 梁端气她死不承认,又气她装傻充愣,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起身转头就走,结果一个水球飞远了些,砸过来,他顺势又用背替云雨挡住。 几乎是本能反应。 云雨受宠若惊,不敢说话,只与他四目相对。 梁端松口,长叹一声,目光闪烁:“我说的是实话。” 云雨咬了咬唇,感激他帮自己挡水球,总不好嘴巴上太过分,于是说:“有爱友爱,说什么大实话!” 梁端复杂地看着她。 这时,又一个球飞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徐采薇暧昧的媚眼。云雨捡起落在地上的水球,顺手就给她砸了回去。 ☆、030 030 傍晚,吃过饭,公司自愿报名,组织一场草地音乐会。 别的项目部才艺不少,出了好几个男生吉他弹唱,作为享受的听众,云雨便和其他人一样,打开手机电筒挥舞。 灯火点点,宛如星光。 梁端坐在云雨身边,一个没注意,回头时云雨已是泪眼汪汪。 居然听哭了。 这不看还好,一看,她头一埋,把脸挡在梁端的胳膊后。热泪透进来,透到肌肤上,以至于梁端鬼使神差拍了拍那丫头的头。 云雨吸了吸鼻子:“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形式主义者,连过生日都不在意,也不是很爱参加活动,但刚才我忽然觉得,这就像个仪式,告别过去的自己。” “你看看有谁哭了么?你怎么这么容易哭?有什么好哭的……” 梁端虽然嘴上嫌弃地叨念个不停,但还是给她递过去纸巾。云雨擦了擦眼泪,又擤了鼻涕,顺手给他放回掌心,想让他给扔掉,梁端瞧见,差点给她糊在脸上。 —— 唱完歌,大家围坐草地一圈,玩起下午拔河后扔在一旁的绳子。 绳子拧得很紧,关胜吹了声哨子,突然用力往上甩,就像学生时代那样,总有一两个捣蛋鬼出头,叫人猝不及防。 随后,年轻的小伙子们被煽动,也跟着乱舞。 绳子如波浪向前滚动,等“浪花”翻到云雨手边的时候,她已经无法控制力度,不是手上下摇动绳子,而是绳子带着她的手动。 梁端见此,不由感叹:“这就是社会,当你被裹挟其中时,就已经身不由己。” 云雨眼前一亮,静下心来,感受仍在甩动的绳子,就像在风雨中踏浪而行。她喃喃低语:“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狂风暴雨么?” 绳子玩到一半,也不知是谁带头唱起老歌,不少姑娘都红了眼,说想起刚来时候的新员工入职团建,也有如云雨这般社招的,回忆便更辽远,一追溯,就到了大学军训。 其实回忆的哪是什么活动,回忆的不过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有人在背后按动打火机,云雨回头看,是江昌盛。 “师父!” 她喊了一声,江昌盛瞥了一眼,将手指夹着的烟抬给她瞧,随口道:“忍不了,熏着你了,我再过去点。” 云雨小声说:“没事。” 江昌盛果真就没走,盯着她看了会:“你眼睛怎么红了?” 云雨用冰凉的手敷了敷,装作若无其事:“刚才手电筒晃的,眼睛有些疼。” 江昌盛没有拆穿她,而是狠狠吸了口烟,又慢悠悠吐出,老半天才开口:“我那个时候,技校毕业,一帮子人跟公司签协议,一起来的工人,现而今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老哥还年前得癌走了。” 云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或许,以江昌盛的阅历,根本无需安慰。她回过头,看着满场年轻的面孔,不自觉间想起李碧华《只是蝴蝶不愿意》里的那句话—— “见过婴儿心花怒放之笑,只觉成长格外悲凉。” —— 让云雨更不解的是,团建之后没几天,别的项目就连着好几个人提出离职,向何大爷求证,这并非偶然现象,而是年年如此。 “为什么呢?” 她实在感到费解。 团建的目的不就是增加员工之间的凝聚力吗? 没人能给她合适的解释,包括堪称“人生导师”的何大爷,甚至少有的,没有交待只字片语,大概这些人已将之视为惯例,所以给不出更好的答案。 于是,云雨只能逮着梁端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我看大家明明那么感动,也不像是敷衍伪装。” “因为选择。” “选择?” “感动和选择并不矛盾,就像现实和梦想只能二择其一。” 云雨豁然开朗,这个行业需要的是理想,而不是现实,也许也曾真心投入,但最后依旧败给现实,才会不甘落泪,仓皇离开,或是转行。 “我以前一直感到疑惑,为什么有的专业很少有人选,也很少有人坚持。”她抬起头,望着梁端,目光炯炯,“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人要吃饭,人要活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像我这样,无后顾之忧的人不投入其中,难道叫温饱挣扎的人去?” 这话一出口,倒是有股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义凛然,梁端放下手里的文件,两手交握,认真地看着她。 云雨丝毫没有闪避,就这么与他直视。 说这些,虽是有感而发,但确确实实是她的心里话,也许不再为金钱所恼的她,站在了马斯洛需求理论的上层,她更需要的是自我的实现与精神的满足。她向往成就,所以才会倾慕民国时期的大家,那些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扭转者,去斗,去扛,去变革,去奉献。 这时,江昌盛从门外走过,和他一同说话的,是那天晚上他提到过的,最后一位留下的技校同学。 梁端反驳道:“你说得不尽然,也有很多人即便没有安逸的生活和坚实的后盾,也依然在为梦想努力,那是真爱。” 云雨不由自主朝他展颜:“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的现实也是我的梦想。” —— 那天安排收方,几个大工长都不在,云雨被赶鸭子上架,带着过控监理,按CAD轴号一个一个对。 偏巧早上姨妈来,痛到冷汗涔涔。 她本想请假,但是走到经理办公室门口,忽然想起前几天无意中听到二把手和武经理说,女孩子真不适合待工地,倒也不是不能干活,就是诸多不便。 什么宿舍要单独的,人还不能太多,太多就说你环境不好,歧视女生,现场下雨,稍微积水,就不能去了,太危险,要是男孩子皮糙肉厚,就完全没这个顾虑,寝室也不用什么两人三人间,直接四五六个人往上高低床,工地上更是没话说。 有意见?有意见就走人。 这里下工地的女孩子就她一个,这不是给她难堪么? 住宿也就算了,男女混俗还不至于,但下工地她也很少推脱吧,怎么就不行了?年轻气盛血气上头,云雨咬牙,掉头换了雨靴,提着安全帽上了皮卡车。 出门前拆了一小包红糖姜块,时间来不及,干脆直接塞嘴里咀嚼,然后拿起杯子猛灌了几口热水,妄图在嘴里化掉。 糖汁半融在口腔里,甜得有些齁人,但她已管不了那么多。 今日气温稍低,地下工程更是阴风瑟瑟,云雨受了寒,在昏暗的钢结构体中,痛得死去活来。 关键她还得不停跟过控监理解释专业知识。 走到廊道时,左右都是管子,空旷地又堆了不少材料,导致过人的通路狭窄,只能一人接一人。 好歹是不用再说话。 然而,越是无法转移注意,她越觉得小腹的痛感越清晰,针扎拳捶一般,如浪一波一波袭来。 这料峭春寒里,她竟汗如雨下,关键手边是既没有热水,也没有暖宝宝。 那一瞬间,她甚至要认命似的认同武经理他们说的话,也许有的行业固有印象和模式,终究难以被打破。 走到二号口时,她实在有些撑不住,人已远远落在后头,可过控和监理俩小伙子浑然不觉,还在径自往里走。 狭窄转弯处,视线受阻,前面的人若是不回头,根本无法注意到掉队的人。 她想喊:等一下!请等一下! 但脑中混沌,别说控制躯体,即便控制喉咙也费劲。终于,当她再强忍着抬步去追时,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来,竟然是在梁端怀里,自己被他打横抱着。 身前的人脚步极快,正小跑着穿过横廊,往停车场去,过控在后头追了两步,手里拿着图纸和记录资料,显然受到惊吓。 相比之下,两旁干活的工人倒是镇定许多,一瞧那男人一把抄起地上的姑娘就走,只以为出了什么安全事故,纷纷避让开。 “你怎么来了?” 云雨揪着他的袖子,动了动干裂的唇,生理期总是觉得很渴,少喝两口水,嘴唇便开始起皮。 梁端看她醒了,又心疼又担忧,甚至窝了一肚子火,气她不顾自己身体,话出口时没好脾气:“我来找过控,昨天邮箱审核的东西出了点小瑕疵。你说说你,要不是我,你准备晕死在这里吗?” 云雨想反驳,但又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不舒服就说出来,你怎么这么轴?” “我能跟一群大男人说吗,多不好意思开口。”云雨彻底没了脾气,像只乖绵羊一样,只能嘟噜呢喃。 连梁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多反常:“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要是出了事……” 云雨没有力气,手指顺着他手臂的衣服面料往下滑,滑到见肉处,这才发现他整个手都在流汗。 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 也不知怎地,云雨鬼使神差将自己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身边的男人脚步一趔趄,终于安静下来。 司机接到电话就在外头候着,本想给两人送去镇上的医院,但被云雨拒绝,只说稍稍躺一觉就好。 于是,转头就近给他们拉到镇上的安置小区。 这片搞工程的,不少人租住在里头。 上车再下车,云雨可不好意思再教他抱着,硬是撑着他的手臂走到五幢二单元三号,刚裹着薄毯子在沙发上躺下,就听见擂鼓般的敲门声。 梁端正在淘米煮粥,穿着围裙急吼吼出来开门,云雨支起脑袋看,差点笑岔气。 她这笑好歹憋着偷着,就算被发现,念在是病人,也不会被计较,但是顺道过来慰问的关胜无疑撞在枪口上:“我刚从指挥部那边过来,武经理听说了这事,喊我过来瞧瞧,你们没事就……哈哈哈哈,梁哥,你这是什么造型。” 梁端面无表情把门拉上。 “诶,别别别,息怒,我什么都没看见。”关胜掰着门边,和他对峙了好一会,又是赔礼,又是甜言蜜语,这才把人哄回厨房。 云雨虚弱地说:“随便坐。” 梁端探出个头来:“让他站着就行!” 关胜果然没坐,顺手摸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就搁那垃圾桶边磕得贼起劲:“美女姐姐,你不知道现在项目上传成什么样子了,梁哥英雄救美,是一个打横,把人抄起就走,那叫一个气急败坏。” 云雨被逗得哈哈直笑。 哪知小关却突然严肃:“我没逗你,他是真的着急,听说他前公司就出过安全事故,他很好一朋友就在那场事故中不幸罹难。” 梁端“哗啦——”一声把门拉开:“关胜,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小关见势不妙,立刻扔下瓜子,脚底抹油:“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就不用留我吃饭了,我看也看了,这就回去汇报——” 关门前,他还又扯着嗓子喊:“……汇报你们的二人世界。” ☆、031 031 门后,剩下云雨和梁端大眼瞪小眼。 气氛尴尬。 “别听他胡说。” 梁端脸红到耳根,来来回回几次垂眸,而后将盛满粥的瓷碗放在沙发旁的小茶几上,将表情掩在阴影中。 云雨恰好抬头,与他相对,轻声说:“对不起。” 梁端手一颤,差点把碗掀翻。 云雨又说:“那个时候,我确实做得不对。” 她说的是初遇那天,她在航站楼临边拿手机视频,虽然知道错,也认了错,但心里始终有股子抵触,抵触梁端的行事风格,下意识为自己辩驳。 梁端抽出纸巾,擦了擦沾在碗口和手指上的粥,开始回忆—— “那口电梯井没有围栏,又是下午四五点,天阴,楼里视线很不好,下头有施工员在催早点收工,我当时向外应了一声,没看住他,转头人就……” “我没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云雨手指卷曲,心中如悬,不由自主想要握持住东西来缓解那份惊颤。但她的手在触及瓷碗边沿时忽然收了回来,掀开毯子,想要下地给他个拥抱。 但梁端早已察觉。 陷在痛苦和自责之中的他,忍不住向后小退半步,阻止住了云雨的动作。 所以,当他和云雨在航站楼相逢的那天,看她不顾安危,站在楼体边沿跟人视频时,心里十分气愤。 和着之前的印象,他觉得,那不过是心血来潮,来体验生活的千金小姐,只为了一点点莫名其妙的谈资。 梁端忽然谑笑一声:“在那之后,公司让我去做了心理干预,我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周。我没想到这件事上了新闻,那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很久没再联系我,久到我都快忘记她这个人。” “她很慌张,说话都在发抖,可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挂了电话。”梁端抬起头,灯光映照在他的瞳子里,仿佛幽夜的星火,“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亏欠,亦或者幡然醒悟,她找到了我爸,说不论怎样,就算是调岗换工作,也不要让我再待在一线。” 云雨小声问:“那叔叔怎么说?” 她其实能够理解贺雅倩的做法,不论怎么说都是自己的儿子,过去为了新的生活、新的家庭多有忽视,但现在功成名遂,有能力给予更好的,自然不想孩子受苦。 何况,这不只是受苦,搞工程的,上工地的,哪有绝对的不危险。 即便是自己,在来这里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再强调,一再确认,纵使现在同意,可若是有丁点不好的苗头,也会尽力扼杀在萌芽中。 贺雅倩还只是劝,如果是自家老爸,只怕早就杀到工地现场,直接一纸辞职信给武经理扔过去。 “他?他自然是随我。”梁端叹了口气,伸出两指,在额头上按了按。他本不欲提及过去,可面对云雨,不知怎么,心中总有倾诉的冲动。 而后,他又接着往下讲:“我能想象到他们不欢而散的场景。” “嗯?” “听外公说,其实爸妈年轻时感情甚笃,我妈力排众议非要嫁给我爸,可最后最先放弃的却也是她。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他们感情很冷,因为搞工程,我爸一年四季跟项目在外流动,数着日子回家,一回家就吵架。” 梁端退到墙根下,跌坐下来,将手搭在膝盖上,脸埋在阴影下,停顿许久,才喃喃道:“你知道吗?我妈走的时候说,她以为她这辈子不会像其他的女人一样,败给钱,败给柴米油盐,却没想到,败给了工程。” 依贺雅倩的背景,有钱有权,但凡梁端的父亲肯妥协,早就是稳坐钓鱼台的重量级别人物,何必再吃风吹日晒的苦。 可见,有的人是真心痴迷,为了事业,放弃安逸的生活。 这与世俗的追求截然相反,可在那个年代,有如此奉献精神的人,似乎又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梁端以一种不知该形容为痛快,不屑抑或是苦涩的口吻继续说道:“她可能是真的慌了,送了我许多东西,甚至动用了关系,直接找到公司高层,强行把我调离,我不胜烦扰,后来就辞职了。” 云雨蹙眉:“你恨她吗?” 没有答案,因为她很快自己回答上:“……不,你不恨。” 梁端眼前一亮。 云雨接着说:“不然你也不会到这里来搞造价工作。你顺从了她的心意,不一定是为了避免麻烦,而是你理解她,并且同情她。” 没有人会觉得一个母亲独自在家带孩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梁端比她想象中的要心思细腻。 饶是如此,猜中七分,云雨心中仍有疑惑未解。 她没耐得住好奇,问出了口:“你不想伤她心,为什么不直接转行呢?你看现在网上,问就是劝退土木,问就是红桶跑路,造价其实也无法避免。” 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甚至还是认识多年的好友,这种感觉不好受,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说不定会留下终身的阴影。而工程技术和造价虽然在工作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说白了,还是两种体系,转岗,意味着横向大跨一步。 是彻底放弃过去,更要有从头开始的勇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梁端起身,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云雨目光落在他攥起的拳头上,那一下子,忽然明白,她迫不及待喊出那个答案,赶在他往厨房去之前:“其实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放下过曾经的梦想,对么?” 所以,那个雨天,卓白表示遗憾时,梁端才会展现出不耐烦与不屑,伪装不过是掩饰被说中的窘迫。 梁端继续往前走。 云雨从沙发上跳下来:“我是说成为建筑工程师!” 他不停,云雨就光脚踩地,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臂,颤抖着声音问:“是因为赌气么?是么?” 梁端苍白地笑了一下,温柔地抹开她的手:“喝粥得吃点下饭菜。” 云雨不再开口。 梁端走到厨房门前,却蓦然停下,他扶着门框无声喘息,最后开口:“是因为赌气!我心里对他既敬佩又不屑,我敬佩他在专业上的钻研,却不屑他平衡家庭事业的能力。他当年对我们母子多有忽视,我妈一直一个人在家守着我,我那时就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一定不会这样!” 说完,梁端一拳砸在门上。 合金玻璃门摇摇欲坠,最后吱呀一声,关上。 云雨披着毯子,低头看了一眼赤足,脚趾动了动,却不肯乖乖回到沙发上,而是任性地绕到另一边,看着摆在沙发后的模型。 模型不大,整体边长约莫四十厘米,里头的房屋组合高低参差,外层刷了颜料,行人可见,绿植覆盖,精致到甚至连水渠河道都灌上凝胶。 门开了,梁端端着凉拌三丝出来。 云雨指了指脚边,提了个无礼的要求:“我可以搭你的乐高么?” 梁端走过来递给她。 云雨把盒子往桌上放,看左右没有足够的空间,故意粗暴地把那模型往里推了一把,梁端悄无声息又眼疾手快接住另一侧,顺势捧起,小心给放到了柜子顶上。 云雨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去搭乐高。 拼了一会,没拼出个所以然,她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了个呵欠,伸手一推:“不玩了。” 随后,往沙发上一躺,闭眼睡觉。 那一手力气太大,撞落不少零件,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但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本来装装样子想听听动静,但生理期实在太困,没过几分钟,云雨竟真地睡着。 梁端替她盖上毯子,跨过地上的碎片时,僵了僵,才往前走。 但很快,他又退了回来,坐在地上,就着那不成形的部件和碎片,认真地拼,以至于云雨什么时候坐起来,他都没有察觉。 等回过神来,梁端肉眼可见的局促,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将手里的东西扔掉。 看他上手几个动作,云雨怕他真扔,连鞋也没穿,直接冲过去,一个滑跪在地上,双手抢过来捧着:“这么好看,别扔啊!” 梁端渐渐回过味来,把玩具扔给她:“你自己玩吧。” 云雨忽然拉住他的手。 梁端呆愣在原处,连方才那一丝心内的疲累也给惊散。 云雨见此,抓得更紧,不论如何不肯放开,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话从口出:“不,我要你陪我!” 从惊愕,怀疑,再到欣喜。 梁端心中怦然,真的坐下来,温柔笑笑,还顺势去够掉在沙发边的碎片,以及云雨奔跑过来时滑落而被她踩在地上的毯子。 然后—— 他手一扬,把毯子罩在了云雨的头上。 “玩什么玩,给我好好休息!” 说完,趁机在云雨头上乱揉了一把。 ☆、032 032 过了小满,气温骤生,连日闷热,雨一直下不下来。 正值端午,还得错峰值班,注定与法定假日无缘,可是比996还惨。对于外地同事,老家距离远,那点时间来回路程都不够,即便可行,最多也就屁股落座片刻,又得离开。 于是,不能回去的年轻人们,抱团驻扎在了项目上。 本来已经够悲催,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这大夏天的,也不知是哪家单位施工,把电线挖断,是没电又没空调。 好歹,这年头人手好几个电子产品,再加上充电宝和单位的柴油发电机,还能强撑一阵。 可最不幸的是,柴油用完,也没来电,甚而连塔台也无以为继,很快连信号都搜索不出来,于是,能跑的都跑了,必须值班的老爷子们也都左呼右唤,牌桌上见。 至于可怜巴巴的小年轻们,只能困在在围城里。 但关胜和徐采薇历来路子野,一拍即合往那露天停车场的坝子上摆了几张折叠床,手动调整,硬生生给固定成沙滩椅。 再整上些可乐汽水,戴上蒸汽眼罩,美其名曰享受夏威夷式度假。 “沙雕。” 梁端被三催四请拖来时,如是评价。 难得的是,他没有穿西装西裤,而是一身休闲,顺带趿着拖鞋,就这打扮,离海滩也就只差一条花裤衩。 花裤衩,大概这辈子都不太可能见他穿。 脑补了一下,云雨觉得画面着实太美。 …… 从黄昏躺到晚上。 夏威夷变成了西藏无人区,徐采薇从箱子底下翻出了她听演唱会买的垃圾望远镜,往脖子上挂,预备看星空。 而其他人显然没有这般好兴致。 没留心眼而穿着短裤上阵,这会,不少人两条腿都给快蚊子叮肿。 云雨正边挠边找花露水,恰好何大爷打完牌回来睡觉,看那整齐的一排排在停车场挺尸的人,视力本就不好的他给吓了一大跳:“你们这是晒肉干呢?” 其实,他本来想说,还以为误入了哪间火葬场。 但大晚上说这个,怪瘆人的。 关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多了都是泪。” 云雨跟着哭惨:“……这生活一眼望不到头,没盼头啊!” 然而,何大爷非但没安慰,反而反过来吐槽:“年轻人成熟了,终于体会到生活的艰辛,深感欣慰!” 徐采薇竖起耳朵,怄气,差点当场昏过去。 江昌盛走在他后头,护崽子反驳:“别听他瞎胡说。” 何大爷对于唱反调非常不乐意,睨了一眼:“老刘调班要走了,说是老婆女儿在家等着,明天过生日,你还不赶快?” “快什么?” “钥匙啊!”何大爷意味深长地说。 说到钥匙,是全公司上下无人不知的梗,现在已经不新鲜。 话说云雨刚来的时候,从面相和说话上来看,总觉得师父凶狠严苛,直到她有一次撞见,江昌盛没带钥匙,隔着门在外头喊开门,吃饭的时候总让同住的刘工等等他,甚至还有一次,人都不在,他爬窗户进去,结果云雨一声尖叫,吓得掉下来,屁股摔了个实在。 但他为人师表,怎么也得顾及点形象。 所以,当云雨惊慌失措跑上前查看他有没有受伤时,江昌盛以一副指点江山的语气将话题带开:“小云啊,天凉了,多穿点衣服。” 其实那个时候,才刚刚过了八月。 眼下,江昌盛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心道糟糕,立刻跑过去追车:“老刘,把钥匙给我留一把啊!” 老刘从车里扔出一小串,咒骂道:“老子统共就一把,你他娘后天记得给我开门,不要洗澡一洗就是一个小时,你洗澡还是泡菜噢。” 汽车绝尘而去。 江昌盛捡起钥匙,回屋里换了包烟又过来,随后带上车钥匙,上镇子里给大家买了一箱雪糕。 “最后一箱,镇上的冰柜也快融化了。” 关胜立刻喜笑颜开,调侃道:“江工,这么大方!” 云雨接过时说了声谢谢,倒是没往插科打诨上想,而是打心眼里替老师委屈。之前她无意间碰见徐采薇编制人工费核算表,发现那些持证的年轻人,工资嘉奖多,反倒是老员工,多年不曾变动,吃经验而不会考试,则拿的补贴少。 可经验,不也很重要? —— 雨终于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漫长的雨季。 项目部稍有资历的老人,无不忧心忡忡。 这对工程建筑,尤其是地下工程来说,实在不是个好消息。 自从有了上次梁端英雄救美的版本故事,现如今稍微和脏累沾边的活,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抢着干,留下云雨在办公室休息建模。 说实在,云雨并未想到过如此大的善意,因而觉得受宠若惊。 这天早晨,何大爷早上吃了两个鸡蛋,一碗牛奶,一个馒头,而后提着一根煮玉米外带半斤煮花生晃晃悠悠走过来。 脚跨进门时,身子后倾,目光乱扫,装作寻人,实际上偷看领导办公室是否亮灯。 人果然没来。 云雨和他打了个照面,悄声说:“今天武经理开会。” 何大爷安稳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吹牛。 招了几次手叫云雨过来尝尝,人都推辞,他也不强扭着,兀自开口絮叨:“这雨啊,倒是让我想起九几年那次,也是个夏天,好大一场山体滑坡,当时有个项目就在附近,听说后立刻去前线支援,给搜救队搭建临时设施,谁叫我们有人又有机器。” 云雨问:“您也去过?” “那会我不在,就质安部那个王老头,当年就在那项目当安全员,他跟我说的,”何大爷哈哈一笑,颇有些骄傲,“那回虽然没参与,但别的我可经历过,小丫头我跟你说,危险是真危险,但自豪是真自豪!” 何大爷这一张嘴,跟开瓢似的,一说雨,这雨愣是没停过,一说比不上哪哪年发大水,新闻预警发布降水量立刻打脸。 下到第三天,晨起时不见半点光彩,整个天空昏暗得如同冬日晚七点。 屋檐滴水不绝,下水道走水响动大得如同安放了一台马达在耳边,房子外雨水如瀑,毫不夸张地说,从职工食堂到办公区统共不足一分钟的路,足够叫人浑身湿透。 有些男职工,出门时不爱带伞,想着距离近,两三步就能跑到房子下,今次也遭了灾,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水,一边咒骂。 云雨站在桌前收拾图纸,时时抬头望雨,看着门前来往的人,眉头不见展平。 “水到膝盖了吗?” “有一米呢。” 给排水出身的尤飞飞正在跟另一个施工员讲述驻现场班组长发回的消息,往自己的腰上比了比。 他再怎么说也是一米八的高个,他的腰可不止一米。 云雨将要签字的施工图整理好,抱上往隔壁去,隔壁人出奇的少,也没有看见从前准时到岗的江昌盛。 “看见我师父了吗?”她拉着明子问。 明子也刚到工位,放下包左右看了看,随口道:“没有,江工是不是去厕所了,要不你在这里站两分钟。” 五分钟后,江昌盛没出现,倒是武经理顶着锃亮的光头,拿着手机进进出出好几趟,最后才腾出两句话的时间,点了个大工长安排:“我看这天气预报说,雨至少还要再下一周,之前做的防汛工作落实了吗?现在有没有人在现场看着?” 梁端提着电脑打门前走过,也被他叫住:“这个月的产值现在报了多少,离投资计划预期还差多少?” 梁端说:“差一半。” 现在正是月中,一半也正常,但若是继续下雨,只怕工期会耽搁,收不回预算进度款,甚至还要多安排人去处理积水。 这人工劳力,都是要算钱的。 钱没多收,却要多花,而且还不得不花,要是再猛点,之前做的东西因此废了,还不得老底都赔出去。 武经理心里瞬间不美妙,当机立断做决策:“下了三天了,不能再拖了,得想办法先组织抢险,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指令一发,老的还没动,年轻人们倒是跃跃欲试。 这帮子人平时做事懒懒散散,在现场摸摸搞搞一天就混过去,这种时刻倒是非常积极—— 约莫是觉得,乱局更能体现自己的价值。 管廊工程中,有的排水管道直径之大,塞个人简直没问题。 尤飞飞对此深有敬畏,心道若只是淌水还好,真要倒灌被淹,那可是危险重重。 他还算冷静,把几个提着筒靴,就差冲上去喊一声“德玛西亚”或是“为了部落”的男生拉住,犹豫道:“这雨太大了,眼睛都睁不开,要不,要不小点再去。”平日里,他都一副腼腆胆小的模样,怕话没有威吓力,便指着一辆预备出门的车,“你看,雨刷都来不及,现场工程车多,还是安全为上。” 关胜作为安全员,觉得他说得在理,立刻挺身而出:“这样,我先跟机械公司联系,登高车暂时别过来。” 明子也立刻响应:“噢噢噢,我马上找租赁公司,看看潜水泵能不能加急送过来!” 雨大则吵,杂音太大,门口有人夹着电话匆匆跑过,说话几乎用吼:“还施什么工啊!啊?什么?断不了电?那先别靠近!叫其他人也别进去,还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里头太复杂了!” 云雨被溅了一身水,低头看图纸洁白无损,这才长舒一口气,和梁端一块比肩往办公室回。 半路上,她被扑面而来的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 云雨问:“你早上来,看到我师父的车了吗?” 梁端很肯定:“没有。” 她脑中嗡然,立刻扔下手头的东西,返回刚才的工位,挥动鼠标。 屏幕亮起,当前界面停留在CAD看图中。 云雨想起来,江昌盛前几日提到过几个技术难点,难在地下工程通风,给排水,消防,电缆排管出图的设计单位都不同,这些人没有交流或者交流甚少,等合在一块施工时,管线会发生碰撞。 如何跟设计提出改进,成为当前的瓶颈。 当时江昌盛还说,纸上谈兵终究不行,有机会得去现场蹲点思考,好好摸查—— 他可能急了! 云雨手一抖,不小心关掉了CAD。这时,电脑上露出另一个窗口,是关于实用新型和专利的相关搜索界面。 这下,她冷汗直冒,瞬间浸透衬衣。 更甚者,公司还下了红头文件,说是今年开始发明和实用新型给的奖金调增。 如果她没有记错,江昌盛和飞飞的师父闲聊时曾说起过,他家孩子成绩不好,年年上补习班,花钱好几万起步,加上还想挤破头冲好学校,怎么也得备着点择校费,孩子他妈没有再婚,也就一普通职员,他再怎么也不能放任不管。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云雨冲出办公室。 电话起初有信号,带着期盼等待,而后下占线的“嘟嘟”声,最后,一点动静也无,只剩下关机。 “嘟嘟嘟……” 云雨掐掉电话,火急火燎往安全办公室抄了点东西,顺走车钥匙,直接往停车场开皮卡。梁端半天没见人归来,出门来看,瞧她一脸肃穆,快步闷头向前,心知不妙,急得伞也顾不上,直接追了过去。 仍然晚了一步。 皮卡四驱,扬尘而走。 怎么办? 梁端往里走,去开尽头处那辆快落灰的红色跑车。 自从那次航站楼相逢后,他就没怎么再用过这辆车,改开了一辆SUV,偏偏上周,那辆保险到期,保险公司送去处理,还没有送回来。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 项目司机人好,撑着伞跑过来,将梁端拦住,给他递钥匙:“去现场吧,你那个车底盘这么低,就那个烂路,过不了。” 别的都开走了,只有辆性能勉强的商务车。 关胜和尤飞飞抱着安全帽跟出来,不忘给他也捎带一个,还能挡雨:“我们一起去,走,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不禁开始怀疑,这篇文真的有人在看吗(笑哭,幸好我提前写完了 ☆、033 033 云雨冲动归冲动,头脑还算清醒,出来前不仅该拿的帽子衣服没少,甚至还提了一双雨靴扔在车后。 靴子偷拿,不算特别合脚,但勉强能用。 到现场一看,情况比想象更糟糕,排水系统还没正式竣工,外间低洼处的流水走不脱,基本往里倒灌,与尤飞飞的描述几乎无差。 她扶着内壁,尝试下到地下,但积水太深,过不去,她又不敢贸然进去搜索,毕竟工程体量庞大,光靠她一点一点找肯定不明智。 于是,她稍稍退到一个高点,扶着立柱,探头往里喊—— “师父?师父!” “江昌盛——” 里头有了微弱的回应,听音色,状态不算差。 “我在这儿!” 云雨寻声看,终于在一处PVC管后头,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缓慢移动。 江昌盛摘了安全帽,翻过来当船用,把手机、打火机、香烟等一些沾水即坏的东西扔在里头。他昨天夜里就来了这儿,那会水尚浅,他就坐在水里思考,累了就找地方靠了一会,没想到醒来淹成了这样。 本打算先离开,可偏偏走的时候突来灵感,他咬牙,又缓了一步。 谁能想,早上的雨下得更大。 云雨想过去接应,江昌盛看出她的意图,立刻义正词严地拒绝:“你先别跟过来,还差一点,我先去那头再看看,有头绪了。” 有头绪了,当然想一口气把饭吃完。 进入工作状态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毛病,手头事还有十分钟能解决,离吃饭还有两分钟,保准先做完再吃。 江昌盛往另一侧移动,越来越远,身影不时被遮挡。 视线受阻,云雨又过不去,攥着拳头干着急。 没过多久,江昌盛停了下来,拿起手机甩了甩,转头隔着水对云雨喊:“我手机没电了,你听我说,哪里需要改进的,现在就记下来,不然一会就忘了!” 云雨慌张掏出手机。 “……弱电通道内桥架线槽内,通长敷设,热镀锌接地扁钢……规格大概……强电的……” “什么?” 雨声混杂着水声,听不清。 云雨脚下一滑,连人带手机差点栽水里,好在后仰时手臂被人捉住。 “梁端?” 来的人正是梁端。 梁端顾不得大口喘气,趁其不备,硬生生将她向外拖,并随即向跟来的尤飞飞和关胜喊:“断电,控制室。” 关胜推了尤飞飞一把:“操|他|妈|的,控制室没人看着吗?你去看看!” 说完,小关扣上帽子,附近搜索一圈,就近跳上了一辆挖掘机,要是那头没消息,他怕是要犯浑,一铲子把线断了。 梁端本想解决一个,再去找另一个,但他一抬头,就看见江昌盛整个人僵直向后,被吸了过去。 是电! 水里甚至还有火花,但很快消灭。 外头机器声伴随雨声隆隆。 云雨张大嘴,直接失声,那一瞬间,眼泪不可自抑的涌了出来。作为专业出身,她知道,一旦强电漏电,基本无生还可能。 师父! 梁端眼疾手快从后将她抱住,甚至努力腾出一只手,将她眼睛捂住。 刹那之间,云雨脑中如慢放电影,闪过无数片段:鼓励的话,难喝的茶,替她向武经理说好话,偶尔板着脸的训斥…… 层层叠叠。 到最后,话到耳边,只剩下何大爷回忆过去时的喟叹—— “十一二点了,还不回去睡觉,要和我们搓麻将的老爷子比么?主动加班应该表扬,但不提倡,年轻人呐总以为自己扛得住……” “命值钱啊!”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雨水彻底盖过。 “人啊,活了几十岁,到头来还是觉得命最重要,我们那会跟着村民去救灾抢险,嘿哟,还真有不要命的!也只有年轻的时候豁得出去,不要命!” “人只活一世,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云雨嚎啕大哭,渐渐放弃挣扎。 离开地下工程入口越远,身边的人就越多,有喊打120的,有喊救人的,还有报警的,多数还是来帮忙的。 有经验的老工人生离死别见过不少,一板一眼地安排。 关胜那一铲子是断了电,但水泡发了土建的墙,地基不合规,是摇摇欲坠,往里头救命的,又一通吆喝全给往外转移。 云雨倒在梁端怀中,视线自始至终不曾挪开分寸。 雨水无情打在脸上,她忽然明白梁端当年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沉重。 对生命要时刻保持敬畏。 “梁端,对不起,我错了。” —— 很快,事故被报道,上了当地新闻,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随之而来的是业主施压,罚款,还有停工整顿。 雨势不绝,大家心里都很沉重。 云雨就坐在办公室,每天呆呆盯着图纸,一动不动。 徐采薇很着急,和着梁端一块架她出去走走。 走过办公室时,武经理同何大爷,还有二把手等几个资历深的老员工正在紧急商谈,云雨起初无神,可回头时透过玻璃窗,看见客座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时,回了魂。 她在江昌盛的手机相册里看过,是他前妻和孩子。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红红,孩子则大哭,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曾经最亲密的人,自然要来善后。 云雨停住不肯走,徐采薇留了个心眼,把她往后招了招,找了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三个人并排贴墙靠着,像极了电视剧里的间|谍。 高危行业,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安全事故,听老员工说,为了医药费,举家来闹的,哭天抢地的,甚至爬到楼顶扬言要跳下去的,都有过。 但师娘都不是,她一直很安静,甚至偶尔能腾出手抚摸孩子的后脑勺。 云雨知道,这不是过分坚强,也不是不难过,而是对她来说,哭哭闹闹多要些赔偿始终不如人健在来得重要。 越是这样想,她心里越像给打了闷拳,憋到憋不住,眼泪一涌而出。 徐采薇本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但速度不如梁端快,后者就着她肩膀一圈,伸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把人按在自己怀里哭。 终究世事无常。 徐采薇眼眶发热,别过脸去。 武经理在里头唉声叹气。 这时候,赔偿金多少都有规定,不再是最大的问题,最教他头痛的,是死亡指标和接下来可能伴生的一切后果。 作为一个老员工,他也想尽最大的能力帮助,但帮助终归不是无底线,在此之外,他还是项目经理,项目还要继续下去,那么多人等着吃饭,他不得不做个“冷酷无情”的人,像打地鼠一样,把所有可能冒头的事情,全都摆平。 云雨慢慢推开梁端,转头向卫生间跑去。 梁端不便,跟徐采薇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跟了上去。 跟到安全办公室前,几个人正在说话。 尤飞飞回头招手打招呼,关胜站在中间,脸有倦色,隔壁项目一小伙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小关,你怎么不回去?不用陪女朋友?你吧,虽然是安全员,但这事还真不是你一个人能搞定的,”说着,那人朝武经理办公室努努嘴,“反正有你师父出马,质安部老人喽,还不趁机休息休息。” 关胜讪笑:“快分了。” “快分了?开玩笑的吧。”那小伙子还以为他在逗乐子,啧啧接话,“在这院里谁不知道你小子都快堪称模范了,很多项目新婚夫妻都达不到你这样见面频率的,哥几个还说你以后准是妻管严……” 那絮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关胜心烦,朝他心口硬推了一把。 那人明显一愣。 说难听点,都是一个公司的同事,以后有事没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闹难堪,于是,关胜皮笑肉不笑应了声:“是啊,开玩笑的。” 尤飞飞给那哥们打发了,赶紧追上关胜的脚步,把手臂往他脖子上一卷:“要不你跟领导说说,有什么矛盾,回去当面解决最好。” “抢险呐!” 关胜一根筋,固执拒绝:“你看这个雨,下下下,下个不停,你们顶我能顶几个通宵,再说,我可是安全员,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能缺席,我得……我怎么也得给我老师镇场子,”他这么个大男人,说着话眼眶通红,“他都退休的人了,现在返聘回来擦屁股,还不是我们这些小崽子撑不起。” 尤飞飞低头嘟囔了一句:“返聘是有经验的人手不够,又不是因为这事,你别什么事都往这上头扣。” 他眼盯着地板,没注意迎面的人,差点撞上跟个游魂似的云雨。 云雨避开,同时看了过来,为了安慰她,尤飞飞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刚才几人的对话,云雨恰好听了个一头一尾,又看尤飞飞在笑,还以为小关当真开玩笑,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她憋着没当面说。 这时,徐采薇从卫生间出来,赶紧把云雨推走,边走还边岔开话题:“……这雨下得怪冷的,赶紧回办公室暖暖。“ 人往里一推,徐采薇朝梁端动了动眉毛,这甩手掌柜成功交接,带上门一溜烟就不见踪影。 云雨进了门,还算平静,就是目光有些呆滞:“小关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梁端一听,这可不得了,当真以为关胜这嘴巴没闸的,在这个节骨眼没轻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趁去隔壁拿文件的功夫,把尤飞飞抓来问,一解释才知道。 办公室里,云雨随手抓起隔夜的水杯。 梁端抢了过来,倒在云竹里,给她换上热水,又把桌上乱扔乱甩的速溶咖啡收起来,这种时候,失眠只会更痛苦,她需要更好的休息。 杯子被抽走的一瞬间,云雨像失去依靠,硬拽着和他争。 梁端开口:“他没有开玩笑。” “嗯?” 手在分神的瞬间分开。 梁端把云雨带到门边,指着一楼办公区和庭院里那些穿着雨靴,拿着头盔奔来跑去的年轻施工员。 这些人里,有自己项目的,也有别的项目的。 “他们许多人来这里前,都是有女朋友的,最后还是无可避免分手。比起修路开隧道的,我们这单位还算好,本地人居多,离家近,远一点穿城对角,也就两三个小时,调休咬牙就回去了,只是,能咬牙的机会并不多。” 工地就是这样,理论上全年无休,你调休的时候别人不调休,一个职位若无替补,很难绝对走开。 云雨口中泛涩:“人世间都好苦。” 梁端安慰她:“每一份职业都有身不由己,大多时候,他们并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可怜。” “这大概就是生来的责任。” 柯柔站在门口,听了半截,不知道该怎么插话的她,突然问:“都说干一行,厌一行,那真的有人不为钱,不为利,全心热爱这个工作和行业么?” 云雨语带哭腔:“有啊。” 她的师父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她的师父。 梁端的话打开了她的思路,她认真地看着那些在雨中奔忙的鲜活生命,由悲伤痛苦,转为感动—— 所有明知苦,却仍未转行,选择留在这个行业的,或许都称得上是。 云雨手扶栏杆,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应该振作起来。” 柯柔瞳子微张,很是惊讶,梁端却一如平常,似乎料定云雨不是个就此自暴自弃之人。他走过去,陪她一块面朝青山,什么都不必多说。 “师父走后,我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也因此一直问自己——”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梁端,“值吗?值得吗?” 梁端静待后续。 果然,云雨很快接上:“我陷入了刻板的思维里,觉得,不论什么,一定要讨论值或是不值,而且这种讨论是作为旁观者切入,可惜啊,遗憾啊。但其实,在他们做选择的时候,早该料到可能的一切后果,也就根本无所谓值与不值,选择的背后,都是值得,他们都是勇敢的人——” 楼下,关胜将反光背心往身上一套,两手抄在口袋里,逆风而行,不远处,三两个年轻的面孔,正冒雨把材料往车上扛。停车场里,私家车堵住路口,卸货的吊装车进不去,后勤人员把伞一扔,一边喊挪车一边指挥。 云雨闭上眼睛,露出笑容:“感谢师父,感谢所有奋斗在一线的人,因为有你们,才有如今的绮丽都市。” 说完,她转身两步跑回办公室。 “梁端!” 梁端背靠栏杆,懒洋洋看着她,眼睛里却掩不住笑意:“怎么?” “喂,快来干活!” 云雨从电脑前抬起头,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正经:“我要这机场,这管廊综合体,这电路控制,完美无缺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这才对得起所有为之付出的人!” 梁端走了进来,看着那丫头,仿若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 朝阳又如希望。 ☆、034 034 都说负面情绪会传染。 事故之后没多久,现场不少人离开,甚至项目部管理人员中,也有人以此为借口辞职。 徐采薇是磕着瓜子和大家分享听来的小道消息的,施工企业离职率,其实一直不低,她甚至还劝大家,可以去老大办公室跳一跳脚,再哭诉一番苦与累,若是人手不够被挽留,保不准还能涨工资。 因而,大家都笑她人精。 只有云雨听后,恍然明白这些日子看到领导办公室进出人络绎不绝的背后涵义,由此不是滋味。 她忽然像个愤青一样,义愤填膺:“逃兵!遇到这样一点事就逃跑!”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目光投注。 何大爷靠在椅子上,慢悠悠道:“应该宽容。” 云雨心里憋闷,仿若被重重捶打。自打化悲愤为力量后,她带着一腔孤勇,有些走火入魔般无法接受。 这时,梁端看了一眼何大爷,也随声附和:“是,应该宽容。” 这样一说,倒显得她小气。 云雨把手抄在兜里,转头出了办公室。 沿着二楼走廊逛了一圈,又去露台上坐了坐,等缓过劲来往回走时,迎面撞上早已等候多时的梁端。 猜他有话要讲,云雨只能后退,让他坐下。 过了许久,她才捧着脸,喃喃自语:“我也觉得自己最近太极端,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我觉得只有拼命工作,大家把一切都做好,才对得起师父,对得起所有为此付出努力的人,我不喜欢徐采薇那样,趁火打劫,也不喜欢那些人,望风而走,生怕好好一工程,就此拖累成亏损项目。” 梁端两手交握,轻声说:“不喜欢也没什么。” 云雨瞪眼:“那你还叫我宽容。” 梁端没有急于说教或是解释,而是说起过去:“其实我很讨厌这个行业,但又无可避免的喜欢建筑。” 他……他承认了? 明明上次在镇上,他还一脸讳莫如深,对那些模型,也都遮遮掩掩,像生怕被别人看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是因为我吗? 云雨心里觉得温暖。 梁端继续追述:“你还记得去年国庆典礼,我给你讲的一门三代?家里父辈都是工程师,爷爷修过铁路,我父亲参与过大型基建,很长一段时间在非洲援建,我母亲不在这个行业,当时为了照顾我,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 “她并不幸福。” “后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分居,离婚,出去拼事业,创立公司后再婚,如今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云雨小心翼翼地说:“但其实创业也不轻松。” 这些年稳定下来,听妈妈说起当年她爸为接工程四处奔波,她心里是有底的,说这个不是为了挑刺,言下之意,本是为了宽慰梁端,创业也有顾不到家的时候,也许这样,梁端心里会不那么不平衡。 但梁端只是笑笑:“我当然知道。” 云雨报以友善的笑容。 梁端说:“当你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你能顾及的东西,不会很多,所以,打那以后,我妈也不再那么怨恨我爸,并且一直对我身负愧疚,所以,这些年她对我很好,送了我很多东西,就差掏心窝子。” “我的心一直向着我妈,把对我爸的恨,当作动力,但那天和你说过心里话后,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在这个行业里待得越久,越能明白他,有时候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云雨问:“就像小关。” “就像小关,他已经尽力,但仍旧不如意。” 梁端唏嘘一叹。 他的父亲也并非刻板印象里固执得不通情理的老男人,他只是太爱他的追求,而这份工作,对家庭又十分不友善。 那个时候,在家里,父亲教他搭模型时总是说—— “不要怨恨妈妈,她确实该有她自己的选择。” 谈起母亲的时候,梁端脑海里浮想的是父亲,说起父亲的时候,脑子里浮想的又是母亲,但无法同框,始终让人惋惜。 他们似乎都没有大错,悲剧的来源始于职业。 可这世上就是有很多职业需要人奉献,顾左而难以顾右,能怎么办,总要有人顶上,有人去做。 之所以能说出“应该宽容”四个字,是因为对梁端来说,确实已释怀。 梁端看着云雨:“如果是以前,我会固执地说选择家庭,或者这辈子就这样单身,永不回头地选择工作,但我后来发现,也许还有一种折中的方法。” 云雨被他盯得紧,又不知道下文是什么,脸上火烧火燎:“什,什么?” “可以选择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 “战友?” 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说辞! “采薇说我嘴可是开过光的,既然这样,祝福你,会遇到!”云雨不由笑了起来,豪爽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梁端的目光沾在她那明艳的笑脸上,久久不舍得挪开。 —— 雨霁天晴,抽了小半个月的水,总算全掏干净。 耽误的进度往前赶,抢工期眨眼而至。 武经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把事故后续处理,转头甲方为此又严敲严打,计划财务部的挑刺设卡,工程部的又甩锅丢锅,听那意思,总之就是拖着钱款。 这没钱运转,可不是好事。 于是,他又忙去联络感情,攒了一顿局,请甲方到项目上吃一顿便饭,具体事具体讨论。 招待甲方,关乎面子的事,总不好叫厨房几个帮厨的老阿姨出来露脸,于是转头打起了年轻姑娘的主意,软硬兼施,给喊去上菜倒酒。 那天特别热,还停了电。 约好的局不能爽约,项目上所有的电路关闭,柴油机集中对包厢供电,办公楼宿舍区热得跟蒸桑拿一般,人人都瘫在椅子上,随手摆着两支藿香正气液。 徐采薇偏巧请假,云雨和柯柔不幸被拉去当苦力。 参完茶上菜,上完菜倒酒,倒完白酒倒红酒,唯一一点好,没让他们去陪酒,一群大老爷们在包厢里,乌烟瘴气。 这种事,柯柔很有经验,显然不是一回两回。 她顾着云雨的心情,呵护着她的自尊和单纯,把大部分的事都接了过来,把她推去休息。云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十分迷茫。 “你快看。” “正常,项目就那么几个女的,而且里头坐的可是甲方,你没看经理都跟孙子一样。” 有路过的同事窃窃私语,但很快又低头离开,装作视而不见。 也有不开眼的。 新来的小伙子里,不少没弄清状况,又好奇又嘴碎,上赶着跑跟前开玩笑:“哟,小云,真的是你?”那些人还玩着学校里的幼稚游戏,拍她左肩,引她往右看,“项目经理叫你来陪客啊?这也太惨了。” 是啊,好惨! 那话仿若一根针,尤其是“陪客”两字,瞬间扎破她心里的委屈。 没人多嘴,她倒也顶得住,有人开腔,还乱用词,立刻脸如火烧。不只是烧,甚至有些火冒三丈。 秉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态度,这是年轻人最常见的气性—— 我是来这里做xx,不是来这里做xxx的! 云雨甩开那人的手,从台阶上跳起来,转身时差点撞在柯柔的鼻子上。 柯柔把她按坐下,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小声说:“我懂你,我跟项目这么多年了,每一个新来项目的姑娘基本都做过,我本来还庆幸你能逃过一劫。” “你们怎么不抗议?” “抗议?大家都是找钱吃饭的,而且除了是有些丢面子以外,倒是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就是在外头站一站,等一等,等他们吃完饭我们才能吃。” 其实也不是没人跳脚。 只是,对于一些费劲脑力才挤进公司,跟着项目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头混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敢呢? 得罪了甲方,谁好过? 而对于像柯柔这样,家庭条件算不上好的名牌大学生,几张吃饭的嘴巴都系在一个人身上,还不是只能忍了。 那时候她也曾打电话回去诉苦。 可是家里的父母却说:“就这?不就端个盘子吗?老子当年吃的苦可比这厉害多了,你们就是那现在说的什么……啊,玻璃心!就是承受能力不够!别人能做得下来,你为啥做不下来呢!” 这种感觉太痛苦,痛苦到甚至与自我认知相悖。 当多数人都选择这样做的时候,云雨突然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于矫情,还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大小姐作风。 她着实感到魔幻,不由怀疑人生。 ☆、035 035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 柯柔怕云雨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冲动,赶紧把她往角落里挤了挤,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云雨在台阶上踩滑,干脆顺势在边沿坐下来。 走出来的是武经理,挺着大肚皮,脸喝得通红,再加上那锃亮的光头,整个脑袋宛如一只胖番茄。 他越过两人,先扶着树吐。 吐完,回头将好和云雨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云雨自认没有演技,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干脆挪了挪,侧转身,整个人窝在一旁铺落的树影里。 “加菜!” 后厨的阿姨喊,柯柔不得不离开,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要不你去寝室歇一歇,这里我顶着,没事,你刚也看了,一个人就够了。” ——柯柔虽然也厌恶,但底线放宽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算让人跪着低头,似乎也不是做不到。 毕竟,她还想要这份工作,也还想保住这份薪酬不错的工作。 云雨抱着膝盖没有动,一脸不情愿。 过了一会,身边多了个人。 武经理摸了摸肚子,趁机透口气:“建筑行业,是最能见人间辛苦的地方,外行人叫搬砖,内行叫打灰,总不是人们嘴巴里的好货。委屈你了,小云。” “做这些,有意思么?” 云雨和柯柔不一样,有的话天生就能顺口而出,也有那个底气——她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是用自己的专业技术,来为祖国的未来添砖加瓦的,不是来端茶送水,捧甲方臭脚,搞□□的。 其实,她的话里,指的是端盘子这事。 武经理刚才大吐苦水,安慰人前先来一通“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不容易”的理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不由想起了法律上所谓的行不义和承受不义,就好比一个人的东西被小偷偷走,心里不平衡,干脆就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这种心态换个解释叫做:我已经挨够社会的毒打,人人都要接受社会的毒打,你怎么可以不接受? 要死一起死。 呵,难道他们不如意,他们喜欢当孙子,就要强行拉别人来一起跪? 她也知道项目难,知道出了事故各方卡得严,但她并不希望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如果他们把该做指标都达到,天理昭昭,难道对方还能不认? 度过难关可以,但做人不是应该有骨气和底线? 然而,武经理的理解却恰恰相反,他以为云雨所谓的做,是为什么选择这一行。于是,他说:“现在做什么不是难,做什么都要面对甲方。” 话不投机半句多。 云雨噤声,别过脸不想聊下去。 一个工地,几千块累死累活三班倒卖苦力的活,还要抢着干,有的甚至还要有“关系”才进得来,这完全不符合世俗主流观点对好坏工作的追求。 所以,每个人身世所求皆不同,讨论这个没意义。 云雨起身去看柯柔,柯柔正忙前忙后。 云雨想叫她走,有什么事情自己扛,可是,当她听到柯柔说:“我看里面松口了,下个月的进度款应该会顺利一些。” 那种轻松又疲惫的语气,衬托着脸上无奈又苦涩的笑容。 她实在不忍心。 甲方爸爸还能怎么样,捧着呗! 那个“走”字到嘴边,改换成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 “不用不用……” 柯柔拒绝,但看云雨坚持,就指了指包厢里,“要不你去把那红酒倒出来醒了醒,我看之前那两瓶已经喝完了,别的等我来……” 云雨去翻箱子,刚拿开瓶器起开一瓶,一个穿着深色外套,头发稀疏的男人贴过来:“小姑娘,倒酒呀。” 云雨不想和他搭话,忍住给他满上。 那人打了个酒嗝,又问:“你是这个项目的?” “嗯。” “喝一杯。”语气命令,而不是询问。 云雨固执摇头。 那家伙笑了笑,自己干了:“这么说吧,你们的防雷接地系统导管,我觉得就很有问题。” 云雨毕竟是搞技术的,立刻反驳他:“图是设计出的,蓝图、升版图都有签字,质检做过没问题,材料品牌认价工程部签过字,过控监理也审核过……” “审过?” 那老男人却很不屑。 他把空酒杯换到另一只手,进一步,把云雨往角落里逼,随后竖起食指挥了挥:“你们的材料价格可不大对劲,我们有询到更低的,不是公开招标么,我看你们这里头就是有水分,资料不齐,我们不会认。这个月月底马上要到了,排不上号,计划财务部可不会给钱,拖到下个月,下下个月,农民工专户冻结,你们资金该转不过来吧,要是你们经理知道……呵呵,你说他……” 这话意思,摆明威胁。 柯柔冲进来,端起杯子,笑着喝下去:“杨工,杨总,她酒精过敏,我喝!”说完,还推了一把站着没回过味,想骂又不知该不该骂,想甩脸子走又不知该不该走的云雨一把,“厨房叫你去端清汤面。” 云雨被挤出去,一个趔趄。 这时,她霍然清醒,又快走了两步,下意识逃离这个让人从身到心都不舒服的包房。走到门边时,她蓦然回头,柯柔正在赔好话,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如果此刻站在那里的是徐采薇,她一定不会怀疑她逢场作戏,八面玲珑的本事,但那是柯柔,是曾经十分看不惯徐采薇甜言蜜语,哄得甲方服服帖帖的柯柔,是最看不起不拼本事,全凭关系吃拿卡要的柯柔! 怎么忍心让她口是心非的应付。 云雨掉头冲回去,极力克制着自己,努力堆着笑,将那老男人的手推开,拉上柯柔往外走,大声说:“人多,面多,我一个人搞不定,多一个人能快些,各位领导还是先吃着,加菜马上就……” 那老男人反手向她抓来。 云雨躲闪,划落的手正好从她裙子上捞过,柯柔忍不住尖叫。 这时,里头的人都停下觥筹交错,目光朝这头挪来。 那杨总偷偷摸摸小心思也就罢了,当着其他人,也不好做什么,反而还有些丢面子,一时间脸上凶色毕露,推推搡搡,三个人往外。 出门外就是一条长走廊,为了避让,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为了观景,包厢修在尽头带落地窗,往走廊的另一侧开有一道小后门,正对停车场。 昏暗的夜色里,一辆熟悉的车驶了进来,后座下来个男人,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手拉住云雨,一手对他醉鬼老男人就是一拳。 “爸爸!” 云雨看清楚来人,鼻子一酸。 屋子里的人都挤了出来,武经理刚吐完回来,一看别说醉酒,魂差点都丢了,赶紧过来拉劝。 云仕臣指着人鼻子骂:“我女儿也是你能动的!你再他|妈动手动脚,看老子打不打你!” 这时,有人端着酒出头。 约莫是认出云仕臣身份,卖他个面子,□□脸讲和,毕竟都是酒桌上混的大人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他云仕臣早年发家混道上,不可能从来没有“伏低做小”过,喝杯酒,这事就这么过。 “原来是云老板,误会,定是误会,这样,我出面,罚酒一杯,这事就算过,以后工程项目有机会,还要多仰仗。” 云仕臣看了一眼,却没有接那杯酒:“不必了,我们大概也没有什么合作的机会。” 云雨张了张嘴,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父亲这样硬邦邦的样子,所谓商人,商人气质在身,历来都是风趣圆滑。 都是为了她。 她心里既震撼,又感动。 “走吧。” 云仕臣不再多话,拉上云雨往外,一边招呼司机把车开过来,一边低声闲谈:“你妈说你想吃山核桃,正好有个客户送了些来,我想着周五,顺道来看看你,本来没想进来,可是打你电话打不通,正好碰到你们公司的同事,一问才知道……这可给我气的,我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女儿,怎么能去给人端菜倒酒呢!” 云雨拍了拍他的背,反过来安慰:“我在家可没少端菜倒酒,老妈还说我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懒得不动,你那会怎么不说话。” “这……” 云仕臣憋不出话,哈哈大笑,过了好半天,才幽幽长叹:“我年轻时候赔笑脸赔惯了,知道这当中,关系维系的不易,换作其他人,我都不会推那杯子,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女儿。” 云雨坐在车里,垂下头,难得露出愧疚和遗憾:“对不起,爸爸,成人世界的规则,我一直都学不会,学不会弯腰妥协,也学不会隐忍折中,当初我不想听从你的安排,就是因为知道生意上有许多‘不得不做’,所以才来到这里,醉心于工作。” 云仕臣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问:“你怨恨爸爸让你学电气工程吗?” 尽管这些年发家了,为了弥补学历上的不足,也利用闲暇上过函授,该考的专业证书也不少,可他始终遗憾当年没能读个好大学,甚至做研究。打心里,云仕臣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土,一直想撕掉暴发户的身份,成就所谓的书香世家,走知识分子的路线。 当初云雨选择方向时,他做过不少工作。 看云雨没开口,他又叹:“如果我让你学艺术,学哲学,学天文历史地理,那是不是要高雅得多。” 云雨摇头:“爸,你说过,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很高尚。” 云仕臣用力在膝盖上捶了一把:“可是爸爸后悔了!” 云雨拉住他的手臂,紧紧握住,脸上浮起温柔的笑容,耀眼而灼热,宛如黑夜的启明星:“爸爸,我其实很喜欢。” ☆、036 036 云仕臣的车驶离项目时,梁端刚从A市赶回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计财部的老大招呼人往里走,工程部那老色鬼狠狠剜了一眼武经理,盯着那车牌,气得咬牙切齿,将杯子一甩,失态地骂了一句脏:“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不就一臭有钱的,像没给谁当过孙子一样,信不信老子……” 梁端站在树下,黑着脸,拨通电话。 对面传来苍老却仍旧威严的声音,当先是一通臭骂:“臭小子,终于想起我这个老不死的了,端午你妈喊你来吃饭,你怎么不滚过来?跟你爸一个臭脾气,你别忘了,你虽然姓梁,但也是我贺家的长……” 梁端打断他:“外公。” “怎么?值得你给我打电话,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想请您帮个忙。” “小兔崽子,敢情我是你跑腿的?” “我下次回来吃饭。” “和着这是交易?” “您说帮还是不帮?不帮就算了,我问问韦叔叔……” “小兔崽子……” 电话那头的老人还没骂完,听筒里传来占线声,怄得他半天说不出话,过会把电话摔桌上,嘟嘟囔囔:“帮,帮个……嘿,说句想外公回来看看,有这么难么,小兔崽子,”他重重一叹,去拿手机,手机却不怎么灵光,只能招呼个人来,“老韦家的那幺崽子回大院了吗?问问他,梁端都跟他说什么了。” 同一时间,柯柔怔怔地站在台阶前那盏昏暗破旧的指路灯下,茫然无助地望着云雨离开的方向。 那醉鬼回包厢时恶狠狠地撞了她一把,她跌跌撞撞寻扶手时,刚才端着杯子劝酒的男人走出来,在老色鬼的肩上拍了拍,一脸严肃:“本就不占理,我劝你不要乱来,这次可是真的踢到铁板,我刚刚接到电话……” 两人往里走,声音渐小,柯柔听不清,但她看得见,那老色鬼一个激灵,突然酒醒,非但不找茬,反而还跟武经理美言,一个劲说是自己喝高了添麻烦。 ——“爸爸!” 刚才云雨没喊之前,那男人就冲了过来,能雇得起司机,开得起那样的车,面对指挥部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能面不改色的人,想必势力雄厚,并不简单。 看看人家的爸爸,再看看自己的。 家里那烂赌鬼,只怕按头道歉第一名,从小到大,不管自己占不占理,总是被逼着点头哈腰认错。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嫉妒,还是该难过。 原来她和云雨不是同路人,原来她们之间,有着这辈子都跨不过的鸿沟。 “柯柔,别傻站着了,快去帮忙收拾。” 武经理摇头晃脑地出来,这一顿饭吃得着实不是滋味,今晚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他现下巴不得把这些老爷全都送走,赶紧打电话往公司那边透口气。 柯柔想甩帕子,但终是忍住,除非她不打算在这个行业混了,否则,除了造价,她又能做什么? 没有别的技能和经验,一切从头,怕不是得去打零工。 她看了一眼正把骨头渣滓往脏盘子里抹的后厨阿姨,努力平复心绪,最后埋头过去接。盘子里的红油倾洒出来,透过双手指缝,溅了她一身。 “哎哟,纸巾,不,拿块布来!” 后厨阿姨帮她喊了一声,柯柔拿着湿抹布简单擦了擦,想起口袋里的手机,暂时取出来扔在一边。 云雨的电话打进来,连打了三个,都没接上。 那一头,回家的姑娘也急得不行,赶紧给徐采薇打电话:“采薇,你不是在回来的路上,帮帮忙,回来的时候看看柯柔,帮我跟她道个歉,我爸把我拉走了,事出突然,留她一个人在那里有些过意不去。” 徐采薇并不清楚始末,摆摆手:“嗐,不就去端个盘子,我刚来也干过这活,等甲方都走了,我们也就洗洗睡了,她这么大个人,还照顾不好自己,你明天调休,回去就回去,这不正常得很,道什么歉。” “我手机快没电了,你一定要给我带到,事情比较复杂,到时候给你解释。” 云雨刚回完最后一句,电话彻底没电,她走得太急,数据线没带上,家里老夫老母又都是国产机的忠实拥趸,就自己一个用苹果,临时找不到备用。 这大晚上,也只能等明天再去弄一根。 而包厢外,柯柔擦来擦去水渍糊了一身,但油汁半点没少,她连衣服都不想要了,把毛巾往外一推,继续去抱盘子。 一边走,一边把眼泪往肚子里憋。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其实她的心情非常坏,因为她好不容易熬到年限,熬夜复习了大半年的专业考试取消了,或者准确地说,被推迟到明年。 她滚瓜烂熟地背书,题都刷了三四遍,就等着这一买卖。 苦心孤诣那么久,为的就是能够调回机关,她想她有经验有证书,怎么也该有点话语权,难道还拼不过关系户,毕竟公司领导先前也有许诺。 说到关系户,她心里沉甸甸的—— 云雨她,是不是也是呢? 有那样的父亲,只需要动动嘴巴,根本不愁工作吧。那样好的条件还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混个闲职打发时间,就是国内外工作经历不匹配,过来刷经验,难怪之前看她对考试也不像自己一样在意,可见根本不缺机会。 本以为还有个人同病相怜,相互取暖,可柯柔现在才发现,竟然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地狱。 她真的,真的,真的…… 很希望有个人来拯救自己。 眼泪落到残汤里,她用手抹去。 —— 后勤的阿姨看她状态不好,主动把活接过去:“你们都是读过书的孩子,干这个做什么,回去吧,啊,回去,剩下的我们来收拾。” 柯柔道了声歉,出了门,却不想往宿舍楼去。 室友这个时间点已经回去,她情绪正起伏难抑,回去既不体面,也很压抑。 于是,她呆了呆,往办公室去。 反手阖上门,她往椅子上一摊,盯着电脑屏幕出神。 过了会,余光扫到一旁的书架,架子上落了只虫子,她挥手想掸掉,却不小心刮破指腹。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却在那一瞬间火冒三丈。 只听“哗啦——”一声,书立被她扫倒,那几本备考的专业书、参考书落了出来,就落在脚边。 柯柔拾起,一页一页地暴力撕扯。 “有什么用!我究竟又得到了什么!我就算努力一辈子,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不想努力了,我真的不想再努力了!不想,不想!” 一松手,碎片掉落满地。 “我真的觉得活着好累。” 屋子陷入死寂,柯柔瘫在椅子上,两手虚垂,有气无力地默默流泪。 这时,门被用力推开,她霍然坐起,稍稍偏头,掩去脸上的惊慌和泪水。 “老刘,听说工会每人发一件果汁,后勤说你们办公室大,就放这儿的……”徐采薇从外头进来,在楼下看到办公室亮灯,想着有人便上来看看,只是没料到这个人是柯柔。 说话声戛然而止,留下两个从来不对付的人,面面相觑。 徐采薇尴尬地也不惦记什么果汁,更忘了云雨的交代,火速掩上门离开,三十六计,先走为上。 ——毕竟,柯柔这么要强的女人,如果自己看到她哭,会不会被灭口? 柯柔空洞地望着那扇虚掩的门,最后将目光落在书页背面那只被徐采薇踩出的脚掌印上,那一刻,被踩脏的仿佛是自己的尊严。 她触电般扑过去,捡起,捧在心口。 回想起这些年一个人在外打拼的心酸,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大家都讨厌她的努力,可她除了更努力,还能做什么呢? ☆、037 037 过了两天,别说风声,连半个电话都没有,发消息给梁端,回复也只是“你好好休假”,这让云雨觉得十分古怪。 于是,她拒绝了父亲的再三挽留和劝说,打了个车,“忐忑”回到项目上。 在来的路上,云雨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项目的准备,也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心理建设。 作为员工,对自己的工作应该负责,且不拖累他人。 武经理一早就在办公室处理工作,她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打算待会一有风向,自己就先开口辞职。 可是,当她真敲门进去时,武经理却笑脸相迎,仿佛这事从来没发生过。 这可是甲方啊! 难道是自家老爹托了关系? 不过他先前不是说他还接不到国家项目么,如果没有撒谎,两者应该没有联系。 云雨心里没有答案,急得想要当场掏出手机求证。 看她一脸纠结,武经理还反过头来安慰她。 两个人又闲说了一会,直到有供应商找过来,云雨才离开。 出了门,她扒在窗外又偷看了一眼,里头两个人明明面红耳赤,嘴巴上却又是商业互吹。 云雨叹了口气,觉得武经理也挺不容易,人在社会混,谁没个难处,既然还算是非分明,于是也就没再提这事,至于去留,她还是想坚持初衷,先把这个项目做完再说,现在撂挑子,无异于雪上加霜,职业道德上她过不去那道坎。 好了伤疤忘了痛,云雨转头,欢欢喜喜往办公室扑,迎面撞在梁端怀里。鼻子磕得吃痛,她张嘴吸气,口红不小心蹭到他白衬衣上。 “你看看你自己——” 梁端揪着那一小撮衣服,皱眉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校门口,小板凳上坐着摇蒲扇,被捣蛋孩子踩了无数脚,被迫追出来时的大爷。 云雨心情大好,以至于有些蹬鼻子上脸。 她伸出食指,送到唇边搓了搓,无耻地说:“都这样了,要不给你补个花,也就不用洗了。” 本是打算添朵五瓣小梅花,却猥琐地补了个爱心。 梁端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扬,云雨一瞧有戏,眨着眼等夸,但梁端一边笑着,却一边忍不住在她脑瓜顶上捶了一拳。 —— 监理那头透出消息,说前一个离职,换了个新人对接。 惯例是周二签字,徐采薇的任务,但她长尽头牙,疼得睡不着吃不下,一刻钟也不能等,着急忙慌请假去拔牙,走之前别的人都没逮着,偏巧只碰到云雨,这事就顺势托付给了她。 云雨去现场,顺路把东西捎过去,谁知道那新监理看都没看,把东西扔还给她:“我现在没空,你晚上再来吧。” 吃了闭门羹,她只能又抱着东西,撵到航站楼去。 起初没多想,毕竟建筑工程加班太常见,晚上作业不在少数,除了甲方,监理过控设计施工,谁按时下过班。 不过出了人家大门,她心里还是警惕起来。 吃过晚饭后,办公室空空落落,转了两三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顶替。 最近大家都在为项目忙前忙后,尤其是前段时间帮自己上工地的男生,经常通宵督工,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而且这些人都在工地混,对于外单位,并不是太熟,云雨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同寝室时常听徐采薇这个资料员提起。 于是,她干脆找司机拿车钥匙,自己开车过去。 停车场碰见洗皮卡车的尤飞飞,人关切地问了一嘴:“办妥了吗?” “没有。” 他凑上来,小声嘀咕:“是不是提了些奇怪的要求。” 云雨蹙眉:“你怎么……” 尤飞飞傻笑着挠头:“我猜的,之前听采,哦不,Vicky说过,”说到这儿,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以一种长辈般沉重而神秘的口吻续道:“可能是你没塞钱,找武经理去。” “找武经理?” “这种事他肯定比你拿手,徐采薇八成忘了跟你说,现在人办事,不给使绊子都了不得了,拿点打点又怎么着了。” 他那尾调放在平时,很有些滑稽,可落在云雨这,却半点也笑不出,不仅不高兴,甚至还十分生气:“这是他的……工作!” 尽管极不情愿,但理智告诉她,毕竟人情社会。 于是,云雨转头给武经理说了,武经理正忙着回电话,也没拿出实在的,而是开口先垫着,回来找个理由报账。 云雨只能拿□□信封包了个红包。 梁端看桌子上那一沓表不知所踪,以为是徐采薇回来,可回头找了一圈,人却还在病假中,碰见尤飞飞提着水桶回来,才知道云雨已经过去。 一看表,快八点,若是碰上镇子上塞车,没个九十点,回不来。 他心一急,推开尤飞飞就走—— 除了设计,云雨基本没和单位外的人打过交道,她根本不知道,监理十个有九个不是东西。 尤飞飞傻乎乎地看着人从眼前跑过,甚至一度觉得这追人的一幕仿佛历史重演。 那新监理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一张长方脸,戴着副斯文的无框眼镜,下巴续了一小撮胡子,看起来倒是干干净净,就是一张嘴,语调又拖又腻味。 办公室没人,他将红包一揣,翻着眼皮上下打量:“你是资料员?长得挺标致的嘛,现在工地上的女的都这品相了?” 云雨忍着,把表往前头推了推,顺手从笔筒里拿了一支笔搁上头。 监理翘着脚,拿着笔在手上转了转,啧啧两声:“你们单位女同志多吗?都大妈大姐,还是像你这样的?你是单位自有职工还是劳务派遣啊?要不,加个微信?” 云雨咳嗽一声打断他:“这是这个月的报量,您看看……” 那人哂笑,眼睛仿佛在说她不识抬举。 云雨心中窝火,只道自己还是个胆子大的,若真换个小姑娘没依靠,岂不是任人欺负,也不知道以前徐采薇是怎么把那些人制住的。 对云雨来说,可能很难想象,徐采薇耍流氓一绝,小时候乃是村头一霸,又是本省人,性子爽快,来这里东跑西跑认识了不少修车厂大哥,每次去之前,都拜托带两个镇场子,虽然嘴巴上仍要被打压几句,但好歹没什么实质性损伤。 而那惯例红包抽两张,请人吃个饭做人情,一切妥妥的。 那监理指着表上的字,推了推眼镜:“你这字也太小了,这框线都挡了规格……” 云雨凑过去:“哪里小……” 这时,一双手撩过来,直接搭在她肩上。云雨愠怒,用手肘一顶,挣脱开,连资料也不要,转头往外跑。 梁端跟来,和她同时推门,看见云雨那仓皇失措的表情时,当即挥拳朝跟过来的男人脸上砸去。 “啪嚓”一声脆响,眼镜飞出去三米。 这小近视没了眼镜,慌张得不行,当场跳脚,一边摸索一边对着身前两团模糊的影子喊:“信不信我给你们把进度款砍下来,三成,不,不不不,扣五成,起码五成,你们一分钱也别想多拿!”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祝大家平平安安~ ☆、038 038 监理摸到眼镜框架,就着碎片架在鼻梁上看。 云雨往后退。 他以为这姑娘认怂,心里总算松快一些,调头虎视眈眈对着那突然冒出来的“打手”。其实他心里很发虚,建筑工地比起其他地方,发生点摩擦再正常不过,抄家伙的事也不是没见到过,所以他必须寻找依仗。 于是,他赶紧伸手往裤子口袋掏手机,同时大声喊:“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报警了!” 云雨挥挥手,压根没有退缩的意思,痞痞地来了一句:“打完费用我赔,出事我顶。” 没想到这吓唬人的招数还挺管用,手机是摸出来了,可那监理不合时宜地手抖,眨眼又落到地上,云雨趁机一脚给他别开。 自打上次吃饭开始,她胆气壮了不少,毕竟可是连甲方都正面刚过,还怕这…… 那小眼镜直接认怂:“别,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的,说这些。”他一边抢过资料,一边审核,嘴里还絮叨着:“我签,我签还不行吗?” 听那口气,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雨从包里翻出一支马克笔,用袖子掩住大半截,诈他:“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录音了,你若是想反咬我们,我就让你声名扫地。”说完,她还非常有责任心地拍了拍桌子,亮嗓子喊:“好好看,有错就老实挑出来,我打回去让他改,不对的也记下来,没完成的量不够的真该砍的……嗯,那就砍……” 说到一半,回头再看梁端的表情,脸已黑成了锅巴底。 云雨仔细想了想—— 好像,或许,大概她没记错的话,这表好像是梁端做的。 嘿嘿。 她傻笑一声,瘪嘴扮了个丑脸,化解窘迫,转头把仇恨转移出去,一个跑跳上前,把插在监理口袋的红包给抢了回来。 “好好看,公事公办,别说我们仗势欺人。” 从来都只见过趁火打劫的,没见过这般中规中矩的,那监理也给唬了一跳,老实巴交审核支付表去了。 签完字,云雨和梁端拍拍屁股走人。 小眼镜目送他们离开,鼻子都给气歪,可没辙,只能忍下。 出了大门,云雨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梁端宠溺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还学会黑吃黑了?” “哪有。”云雨矢口否认,拍着胸脯说,“你听听,这说得人话吗?我明明那么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中正板直,清正廉明……” “停。” 梁端给了个闭嘴的眼神。 这丫头刚来的时候,着实根正苗红,每天都是理想主义,但现在满嘴跑火车的样子,像极了徐采薇。 果真是近墨者黑。 看在他赶来助阵的份上,云雨嘴甜道:“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在。” 梁端反倒认真起来:“如果我不在呢?” 这都第几次了,上回独自开车直冲现场,还有上上回收方,自己又不是时刻都在,万一哪次没顾得上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 云雨严肃沉思片刻,向他招手,示意靠近,而后将那支马克笔从包里取出来,剥除外壳。出乎意料的是,里头竟然真的是一支录音笔。 梁端沉默,甚至有一丝错愕。 云雨两手抄在口袋里,低下头,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上它,可能我还是有些看不惯,这种收红包的行为和敲诈有什么区别!你说我没有做好,我认,可我所有的事情都办妥贴了你还要卡我,甚至这种卡成为了行业默认,我无法认可。” 梁端依旧沉默,若换了办公室何大爷在这,听到这档口,早就搓着文玩核桃,骂了一句“学生思维”。 可是梁端无法指责,除了对云雨复杂的感情外,更因为她口吻的真诚。 她像每一个入行的孩子,对这个行业的未来憧憬,斗志昂扬又饱含正义感,对待那样一颗赤忱的心,他说不出“愚蠢”两个字。 谁不是从那个样子过来的,只是有的人被蚕食,有的人被同化。 何况,只有一些看起来愚蠢的人,才有毫无畏惧的勇气,去打破行业肮脏的旧制,带来新的希望。 没人不爱希望。 云雨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里,写满无奈。 她未必不知道这符合道德法则却不符合社会,甚至丛林法则,但她依然掏心掏肺,讲出自己的心声:“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求和,我甚至想实名举报,大不了不干了!梁端,你说要真的是采薇,该怎么办呢?” 梁端从后面拉了一把云雨卫衣的帽子,没有正面回答:“我明明问的是你。” ……我着急的,也只是你。 云雨等了一步,和他并肩,而后用手掩着嘴角,偷偷摸摸像只偷腥猫:“我没那么傻,嘿嘿,我来之前有让尤飞飞去办公室晃一圈告诉你来着,这叫双重保险。” 梁端当即黑脸。 云雨赶紧拉着帽子把自己小脸裹起来,两三步跑到前头,小心翼翼地嘟囔:“跟你说你肯定不让我去,我又不想耽误采薇的事,所以……毕竟我胆子很小,坐顺风车都要保持通话的那种。” 梁端挥起拳头,但没舍得落。 云雨趁机讨饶:“走啦,饿死啦,我请你吃串串!” 说完,她一个人冲在前头,摇摇晃晃走在裸露的管道上,半晌没等到梁端跟来,才回头看去。 梁端凝视着她,认真地说:“云雨,以后不要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 云雨微笑,爽快答应:“好。” “我……” 我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潜意识告诉云雨,梁端可不是婆妈的人,他都难开口的东西,一定棘手,也许还和自己有关。 于是,她左看右看,莫名有些焦躁:“我什么我,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 话音一落,梁端忽然加速,上前俯身,双臂锁住双肩,一把将云雨抱住。小心翼翼,又忍不住想揉进心里,更舍不得放开。 怀里的人猝然瞪大眼睛,双手穿过肋下,却晾在半空—— 他…… 他怎么了? 他竟然在发抖,是后怕,后悔,还是刚才真的被吓到,怕我出事? “梁端。” 云雨红着脸,小声喊他的名字,手掌顺势落下,像抚摸他的背,温柔安慰他——自己没事,是自己大意了,让他担心。 然而,梁端却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呢喃着:“傻瓜,你还看不出来,我对你……” 云雨心里一动。 她有时候粗枝大叶,但对待细腻的感情,却并不傻。联想到他近来的态度和今夜的反常自责,她当下有预感他要说什么,可是又怕他说出那个让人措手不及的答案。 毫无准备的她既为难又无助,尬笑着,加大了手中的力度,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背,故意大声抢话:“对我什么?对我好么!知道啦,救命恩人!啧啧,不是请你吃饭了吗,你怕不是还要诓骗我替你加班!” 梁端把眉头压得低沉,几次想开口,都没寻到合适时机。 云雨脸上光彩几变,最后定格在一副“你别得寸进尺”的审度表情上:“别忘了,我们之前可是有梁子的,一码事归一码,你可别想怀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到时候你加班吧,我肯定不忍心……” 到这儿,梁端脸色稍好些。 可云雨却又说:“可是,我又不想加班,只想回去刷剧,你看我们996够苦了,你还想007,把这点娱乐也剥夺么!” 梁端松开手,重重叹了口气,一巴掌按在额头上。 云雨嘿嘿一笑,补完最后一句话:“你这叫什么,你这叫挟好意以令云雨。” 梁端就着那帽子往她脑勺上一盖,没好气地说:“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哪有那么容易追到,哼。 圣诞快乐~ ☆、039 039 后来,签字那风波还是传到武经理的耳朵里,那胖老大摸了摸肚皮,拍板喊:“还有没有天理了!以后女生都不要去签字了,通知徐采薇,办公室的小男生随便点一个跑腿,不过还是挑个圆滑点的,嘴巴甜些。” 关胜在门外,正打算说事,听了一耳朵便朝尤飞飞屁股上踹了一脚:“飞飞腼腼腆腆,就像个女生,换他去,不吃亏……” 尤飞飞转头就是一锤子。 “像什么话!” 武经理一皱眉,看云雨老实巴交在跟前,一个劲道歉说自己惹了麻烦,又觉得自个太严肃了,于是端着一副和蔼的面相,以老干部口吻道:“辛苦,辛苦了!”说完,又狠狠跟了一句,“龟孙子的,这也太没天理王法了!” 骂完,手机铃声响,云雨余光一扫,正是那监理的名字。 武经理挥挥手让她先出去,自己赔笑哄话,过了会,夹着那真皮公文包,开车出去请人吃饭。 这前后衔接,简直堪比润滑剂。 自打开了个头,别的项目部也纷纷仿效,签字一类的活,都扔给了男生,以至于不少做资料的姑娘感激不尽,隔三岔五拿了些小零食,过来看看这位“头号功臣”。 日子就这么啼笑皆非地过。 夏天还未半,随着人事部安排的中巴车进场,又一轮新员工组织学习开始,云雨俨然抬了抬辈份,也算是老员工。 项目上诸如何大爷那般没几年退休的,一边嗑瓜子,一边议论青瓜蛋子;颜控则在人堆里看脸;活多的则盘算自个管辖范围内能分来几个苦力;好比梁端,什么都不关心的,正忙得恨不得十台电脑一起刷数据。 云雨去卫生间洗杯子,站在二楼走廊往下看,院里的小朋友穿着印有公司大LOGO的统一T恤,跟在带教的老师后面,说说笑笑,满脸都是憧憬。 说话的是隔壁项目的技术员,人胖且中气十足,加上扩音器效果上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开口那股忽悠味,从项目的业绩,说到工作内容,再到工作和住宿环境,最后吹一波发展前景和福利。 自从出事后,项目上一直愁云惨淡,如今有新鲜血液加入,倒也是件令人欢喜的事情,云雨不禁弯了弯眼:“真美好。” 这段日子,工作的艰难有目共睹,其实她更向往的是,能回到以前的状态。 能回到师父还在世的时候。 云雨收回目光,脸色有些黯然,不由捏紧杯子,快步往前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 柯柔捧着奶茶靠在门边,目光冷淡,嘴角噙着一抹刺目的谑笑,隐隐透着一股痛快:“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社会的苦,也不知道进入这个行业,意味着要牺牲什么,还以为名头上多光荣,等他们都知道了,你看还笑得出来吗?” “柯柔,谁惹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柯柔低头饮了一口,目光在杯中停留许久,才若无其事地挪开,怔怔看着天外,就是不肯多施舍一眼在那些明媚的笑颜上。 这时,身侧走过两个人,也正议论。 “听说是从航天大学专门聘来的高材生。” “那项目以后的专业技术有得搞了。” “我听说,进来第一年给特别待遇,专门请了专家级的教授做实操培训,真是花了大价钱!” “可能是为了留住人才,不是说想往这个方向在全国争鳌头吗!” 可是,真当那些孩子被礼遇有加,人人都说他们好时,柯柔脸上的假笑也包不住了,只剩下一双喷火的双目,和不甘的,疯狂的嫉妒。 当年自己来的时候,大家非但没有奉承学历,甚至隐隐有些孤立,觉得她呆不长久,觉得她自降档次跑来施工单位像个傻缺,甚至厌恶她带来的奋斗风气,可现在,学历高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嘲讽的,讥笑的,嫉妒的声音渐渐消弥,当变得稀松平常时,人们甚至多了自豪。 那些她所承受过的,别人再不会承受。 柯柔找了个没人的时间,把杯中残渣泼了出去,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到工位,留下云雨还站在原地。 “这不是……挺好的吗?” 云雨一头雾水,继续去洗杯子,心不在焉没看路,跟梁端撞了个正着。 “别告诉我你用脑门看路。” “当然不,”云雨揪着顶上两根头发,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在这里面装了雷达,全靠这个识别。” 梁端往洗手池搓了一把水,往她额头贴:“你没事吧?” 云雨躲开,顺带踢了他一脚,捧着杯子走了。 过了没两分钟,她又倒回来,拽着梁端袖子,把人拖到尽头的小天台上,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觉得柯柔好像变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她以前骄傲又意气风发,对自己有绝对自信,根本不会在乎别人如何,可是现在——”云雨顿了顿,把刚才的对话简单地说了说,最后叹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倒霉,恨不得别人也倒霉一样。” 梁端手指在石面上敲了敲:“也许遇上了什么事情,心情很差,我以前读书的时候遇到过那种事,自己的书放在图书馆的书柜里被撬锁偷了,恨不得别人也跟着遭灾,生气的时候或多或少生出过邪恶的念头,不过有的人仅仅想一想,有的人发泄出来,并且做了,性质是不同的。” 云雨很沮丧:“我问过她,但她什么也没和我说。照你这么说,这些想法我全都没有过,书被偷了大概就……再买一本?可能以前比较顺吧……” 话还没说完,梁端目光扫了过来,略带考究。 被他盯得发麻,云雨以为说错话,立刻特认真地改口:“……所以我觉得我的人生还不算完整,很多事情没有经历十分遗憾。” 梁端伸手,给她弹了个脑崩儿:“少贫嘴。” 云雨趴在栏杆上,呵呵笑:“老实说,这里算不上享受生活般的好,但至少也没那么糟糕吧。如果是我,即便有所经历,我也不愿意把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因为我知道那样多难,看别人往坑里跳,我一点也不开心。” 梁端逗她:“你们这塑料姐妹花还没拆?” 云雨不满:“你才塑料!” 梁端又问:“那你会因此讨厌她么?” 云雨摇头:“我只是不太赞同,但我能理解她,如果一个人连爱恨发泄的权利都没有,不是更可悲么?只要不伤害别人,随她去吧。” 顶多也就是口嗨而已。 梁端微微一笑:“你倒是伟光正。” “不,”云雨大声反驳,可真要辩解,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嘟嘟囔囔,“经历又不能复刻,我和柯柔的人生截然不同,我不好评价。”她呵出一口气,渐渐将笑容敛起,语气随之中肯,“……我能感觉,我们不是一路人,但她真的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我希望她能更好。” ☆、040 040 正如那天交头接耳的两人所言,新员工还要在公司接受专业级培训,随后才会下派到各个项目。 机场建设的参观学习只有两天,他们一走,那种新鲜和活力随之一道被抽离。 不只云雨,整个项目的人又进入了一种没方向没头脑的忙乱。 建设指挥部那几大爷,尤其是那工程部的,搁云家没讨到好,转头又在梁端手里栽了跟头,被上头施压,心里始终有根刺。 要知道,以前这一片,可是他们的地盘,底下甭管你大公司小公司,私企央企,但凡你是乙方,他都是一句话碾压的事,可现在却失了威风,这还不跟扒了虎皮一样,怀恨在心。但毕竟是动了大关系的,不能不给面子,那就只能背地里阳奉阴违。 毕竟是干了几十年专业出身的老狐狸,表面认怂,笑脸相迎,背后卡变更卡签证卡材料品牌认质认价,那可是实实在在的。 一句话,从严处理。 那工作量是蹭蹭往上涨,你要有气不服,找他理论,规章制度,专业书籍全给你翻一遍,丁点错都找不出。 摆明了要阴人。 好在人也忌惮,除了撒火出气,倒也不敢再别的地方使劲。 云雨心宽,反过来安慰大家,质量过硬高标准不是坏事,苦也就苦这一阵,没准被他一折腾,我们还能混个“鲁班奖”。 就这么又忙碌了一个星期,到周末,实在扛不住,回家的回家,调休的调休,总算松口气。 云雨和梁端没走,留下来值班。 镇子上新开了家饭馆,据说老板早年跟老婆在外地打工,听说老家破房子来了建筑施工队租住,年后就没再出去,和人凑钱开了间火锅店。 装潢和味道同城里的比,自然是差了点,但好歹能改善改善口味。 两个人组队开荤,吃完饭结账时,人有些多,云雨从柜台拿了两颗爽口糖,在门口小板凳上坐着等。 透过背后玻璃窗往里瞧,余光刚好扫到角落一桌。 她立刻站起来,仔细看。 ——那不是柯柔吗? 柯柔不是本地人,在项目上休假再正常不过,晚上出来吃个饭倒也不必大惊小怪,只是,她对面坐着个男士,似乎不是项目上的。 堂里的承重柱挡了挡,云雨只看见那人伸手,在柯柔手背上摸了一下,后者轻轻扫了扫,飞快缩回去。 难道是好事将近? 本着八卦的心,她往旁边挪了挪,想看看那张脸。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拨开出门的梁端,冲进去——对面的男人竟然是那个新监理,上次差点被他们揍的小眼镜。 梁端并没有注意到人,看她着急忙慌回来,还以为落了东西:“你怎么了?手机忘桌上了?” 他回头看阿姨正收拾的桌子,既没包,也没手机。 “小眼镜!” 云雨拽了一把梁端的袖子,往前一指:“我没认错吧。”在得到梁端的默认后,她又叨念起来,“是不是我上次忘记跟柯柔说这大尾巴狼了?还是她被骗出来的?不行,这大晚上的,出事怎么办……” 她往前一冲,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友好:“柯柔,你也在这!” 柯柔听见喊,停下筷子,看见是她似乎也愣了一下,夹着的毛肚落到油碟里,油汁溅到衣领上,她匆忙去拿湿巾,却差点撞倒一旁的鸭肠盘子。 柯柔没法,只能借口去卫生间解决。 云雨一看人过来,赶紧拉到一边:“你听我说,这家伙可不是好东西,这么着,待会就说项目上有急事,你跟我们走。对了,你也是造价,你跟他工作上有往来,好吧,这顿我请,他也不至于下不了台找你麻……” “你在说什么?”柯柔不耐烦打断她,“是我请林先生吃饭……” “你请?” 云雨嘀咕,心里还埋汰上武经理,不是说这些事不让女生出面,怎么又反口了?义愤填膺的她还想着下周找个机会,上老大那儿探探情况。 柯柔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小点声:“就是吃顿晚饭。” 云雨皱着眉头:“可是这么晚,很危险。” 柯柔不以为意:“出了门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还能对我做什么,你可别坏我好事。你搞技术不懂账,实话告诉你,今年行情不好,经济指标各项目都没达到,等隔壁那几个竣工结算后,几百号人还不知往哪里放,听说最近涪州那边有个标,如果能中,可就立了大功,保不准不仅能调回机关,还能升职……” 云雨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朝那擦嘴的男人看了看,明白这里头肯定有人情关系,可是与虎谋皮,真的能讨到好吗? 云雨骨子里那股劲儿又上头,忍不住脱口而出:“串标是违……” 小眼镜半天没等到人,已经开始张望,柯柔一把堵住云雨的嘴巴:“你别乱说,我只是探探口风,行了,你没事就先回去吧。” 抬头瞧见梁端跟过来,她顺势把云雨推过去。 云雨向梁端求证:“我最近是不是得罪她了?” 梁端按着她的肩膀给她转了个方向,夸张地说:“你何止得罪她,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云雨撸起袖子:“这么危险的事,我要阻止。” 梁端松手,竟放任她:“你真觉得你阻止得了?” 一句话,压垮云雨的神经。 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柯柔以前最是清高,不仅看不起那种小市民占便宜行径,甚至也不喜欢徐采薇那种油嘴滑舌忽悠人的功夫。 可现在呢? “需要钱我可以借给她……” 云雨嘟嘟囔囔,可脚步却已然向外。 梁端看她心绪不宁,开解道:“别忘了,我也是造价,投标可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真有危险,你当武经理是傻子?她最多也就是套个近乎。何况,说句不好听的,她还不够格,如果那个小眼镜都能拍板了,你觉得他还只是个小监理么?” 云雨又着急起来:“那不就是以此为由骗人?” 万一再来个骗财骗色? 想想都恐怖,云雨拿出手机,立刻给柯柔拨电话,可刚一通,却被对方给掐掉,最后干脆连手机也关了。 云雨很失落,但失落归失落,还是又跑回火锅店,找个了机灵的服务员,托她给柯柔捎句话,就说自己手机一直开机,有问题随时联系。 知道她不死心,梁端任她来来去去。 在他看来,想往上爬的人多了去,实在见怪不怪,一个成年人,做出怎样的选择,自己心里难道没数。 柯柔回头对小眼镜微笑致意,转过脸目送云雨和梁端离开时,脸上再无那样的明媚。 从没有哪一刻,她有现在这样,渴望名利财权。 当年,她刚入公司,和周围的人关系还没闹僵。 有一天,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聊天,谈到找男人该找公司内还是公司外时,她说:“我不希望找同行。” 两个人都在这个行业里,四海奔波,多无奈。 可徐采薇却反驳,说:“我告诉你们,要找呢,优选甲方,甲方攀不上,最好还是找公司里的,盯着那些‘青年才俊’找,只要男人有本事,爬上去,做到项目经理、分公司经理、集团公司经理,那可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还愁在公司不能过舒服日子,那日子不要太舒服,可若是两个人不相干,他起来了,你不一样受苦累……” 那时的柯柔看不起关系,觉得就是这样的人把国企搞臭,可现在,她却也想和人沾亲带故、称兄道弟。 如果能一路开绿灯,谁不喜欢呢? 她想,很快,她也会成为既得利益者。 ☆、041 041 竣工期在即,可项目却推不动,分包喊不听,材料没进展,连梁端也有些如坐针毡,至于领导,进进出出,更是焦头烂额。 云雨还是老样子,一心扑在专业上。 她对人际交往并不敏感,也不往心里去,那晚柯柔没给她打电话,但第二天看她平安,也就没太大反应。 反倒是柯柔,觉得自己太急躁太功利,在意云雨看出来,又怕她毫不关心看不出来,因而怀着一种极度矛盾复杂的心情,往2-5办公室门口徘徊,有心试探。 云雨从两块电子屏的缝隙里看见她的衣角一晃而过,抬头招手,一如往常叫她进来分享小零食。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说工作上的事。 说到来顶江昌盛那一角的老工程师近日就到,可是人家旧项目那儿还有些收尾工作,两头忙不过来。 云雨心善,看那老头岁数比她师父还大,念及旧情,想把活往自己身上揽。 柯柔捏着小蛋糕的袋子,犹豫再三,有些“怒其不争”。 她贴了过来,隔着挡板,悄声说:“都多久了,还不长心,这些老狐狸,可精着呢,万一是借口呢,你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狠点心,有的活一沾手,你想再甩出去就难了,你拿钱也不比人家高。” 云雨认真听完,心中很是复杂:“柯柔,你以前跟我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虽然办公室有不少规则有利可图,还能减少麻烦,但原则上的问题,不能退缩。项目已经如此艰难,如果大家都不接,那最后只能散伙。” 柯柔讪笑:“我,我有说过吗?” 这时候徐采薇来串门,冲云雨先来了个飞吻:“亲爱的,再帮我个忙呗,晚上请你吃烤鱼。” 云雨仔细询问,初步估量,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便爽快地应下:“没问题!”于是,她把手头的鼠标一扔,顺便换换脑子,搞搞团结。 过去,柯柔白天很少在其他办公室待那么久,更无心关注别人如何工作,今日一见,吓了一跳,下意识将云雨拉住:“你做你自己的。” 云雨拍拍她的手:“两分钟的事。” 柯柔冷笑:“我就问你,她空闲的时候帮过你吗?不是刷指甲油就是补妆,要不就聊天逛帖子。” “不用计较这么多吧,”云雨担忧地朝门边望了一眼,还好因为两人气场不合,徐采薇捎完话便溜了,她才敢继续说下去,“我懂你的好意,如果我事情积压,我也不会帮她,我肯定直接拒绝,但我今天下午的模型,再一个小时就能出,帮个小忙不打紧。” 话刚说完,门又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运动外套的小哥怯生生地问:“请问这里是2-5么?是谁要盘点办公用品来着。” “我!” 云雨举手,柯柔只得作罢。 那送货小哥以为还有,便多嘴问了一句:“你也去吗?” 柯柔倔脾气上头:“我没空。” 她才不想帮徐采薇,是一点便宜都不想给她占。 云雨一走,她也不便再留在这里,理了理衣服,准备向外走。 这时候,明子又推门来问:“云雨呢?已经过去了?哎呀,东西挺多的,还得搬呢,都怪我,我今早吃坏了肚子,刚才一直跑厕所,接电话时正巧撞到采……vicky,就叫她帮忙喊两个人……” 讲话的功夫,再一回头,云雨居然扛着箱子过来了,明子一松手,把门关得“砰砰响”。梁端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开门冲出去,迎面和云雨大眼瞪小眼。 云雨一头雾水:“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梁端从她手中把箱子抢过:“我来吧。”等接过来才发现,箱子虽大,却很轻,里头竟是码放好的空文件盒。 云雨回过味来,指着梁端哈哈大笑:“你蠢不蠢,重的我肯定不会强行搬。”说完她又后悔,又是弯腰,又是捶背,“我应该装一装,哎哟,我的老腰,我我我需要人搀扶……” 她把手伸出去。 梁端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想着反正都停下了手头工作,干脆直接善后,于是问道:“剩下的在哪里?” 云雨指了指后停车场。 明子在那儿一个劲道谢,还顺势拿出了手机,高兴地说:“镇子上开了奶茶店,虽然比不上什么茶颜悦色、喜茶、丸摩堂,好歹比没有好,你们想喝什么,我给你们点。” 数人头的时候,点到柯柔。 柯柔一脸尴尬地拒绝:“我不要。” 她心里其实有一点想和大家一起喝,倒也不是为了占便宜,只是向往那样的感觉,哪怕自己出钱也行,但她拉不下脸,刚刚的拒绝断了后路,又很没面子,她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稀罕。 云雨心有所察,便站出来说:“柯柔,来一杯吧,今天就算我请大家,最近大家都很辛苦,就当为了奋斗。” 柯柔却并没有接受好意,她反而觉得更难看,十分强硬地拒绝:“我都说了,我不要!” 说完,她头也不回往自己的办公室去,留下几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明子招呼大家过来,对着手机菜单挑选,柯柔背向,露过大门并没有进去,而是径自走到了卫生间。 她捧了一抔水,凫在脸上,稍稍冷静。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很茫然—— 为什么事情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不怪明子,也不怪云雨,对,都是徐采薇那个女人。 当年,她们都是新进大学生,宿舍分到相邻,又都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相互之间有些看不惯的小摩擦,但关系明面上还不算坏。 两人都不是A市人,没有亲人在这里,因为孤独,也曾彼此帮助。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柯柔帮徐采薇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徐采薇却很少主动,甚至有时候自己开口,也会被推诿。徐采薇有时间,都在钻研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半功倍”之法,说得好听点,就是想着怎么钻空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柯柔越来越在意。 起初,她在意程度,而后,她在意次数,最后,她甚至在意起徐采薇的一言一行,以此在心里不屑地反驳或是抨击。 到如今,她心里生出邪恶的想法—— 她想,她一定要想个法子爬上去,把徐采薇调到鸟不拉屎,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看她还能不能搔首弄姿。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么? 她又捧了一抔水凫在脸上。 飞溅的水珠从镜子上滑落,柯柔撑着洗手池,心跳如雷,惊恐地睁大眼镜,恨不得将目光所及,放置在一旁地擦手纸同洗手液一块掀飞—— 她终于,终于变成了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 “这个项目很可能会亏。”材料员明子小声说。 尤飞飞涨红脸,把书页卷起,朝他脑袋上敲打:“胡,胡说什么!梁哥都没发话,你管账啊,管你的材料去。” “我又没瞎说,”明子不服气,他虽然不管预算收入,但材料招标、合同起草他还是参与了大半程,“我又没瞎说,我有预感。你看,连那颗响当当的铜豌豆都快不行了。” 他指着关胜。 关胜不插话,一个人对着电脑发呆,情绪一直不高,似乎和女朋友没闹出结果。 这时,门外一道白影一闪而逝。 关胜像是触电般,条件反射喊住:“卓白,上次潜水泵临时租用,还要多亏了你,不然那么紧急,还真不知道上哪去办。” 卓白倒回来,摆摆手:“小问题。” 云雨回头,两人视线正好相撞,既然看见,也就大方打了个招呼。 卓白冲她招招手。 她离开椅子跑了出去,两手抄在口袋里,随口问:“好久没见到你,被公司调去忙别的了?” 卓白默想片刻,才说:“是,受人之托,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是我不对。” 云雨赶紧解释:“我是这么小气的人?我又不是来追责的,你忙你的,应该的。” 卓白意味深长道:“虽然是上头下的命令,但其实说起来,也还是在帮你们做事。” “帮我们?” 云雨不解,他们有合作关系的,也就手头上这个项目,人既然都不在这里,又怎么谈得上帮。 卓白看她单纯,又听柯柔讲过她的简单与正义,并没有将陪标的事情详细告知,要知道这种内定中标,其他人去陪着演戏,过个流程的事情,稍有不慎则踩红线,他虽然欣赏云雨的才华,却并不喜欢她黑白分明的性格。 但预想到之后要做的事,首需便是人才,卓白又有些动心。 于是,他将话题岔开,迂回道:“你之前不是说对电力系统感兴趣,我倒是觉得有个项目挺适合你,而且也是机场方向。” 云雨一听,更纳闷,半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想挖我吧?我现在可忙不过来,别的还是算了,有机会再见识,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有多难!” 卓白故作苦脸:“听说了,我看这个项目想要竣工,很难。” “你都说难,”云雨有一丝泄气,毕竟眼前的人拥有丰富的项目经验,但她心里执拗地,又不肯认,转而握拳,不忿道,“那倒也不一定。” 卓白微微惊讶:“你倒是挺有信心。” 云雨挑眉:“有信心!做人要有始有终,既然还有希望,就应该试一试,我们都放弃了,就真的毫无回环的余地。” 这下,卓白却沉默了,目光飞向天际,一直等到并行的飞鸟从群山间来又走后,才深深地回眸,看了云雨一眼:“如果没有希望呢?” 云雨还没开口,梁端走了出来,单臂往墙上一撑,把两人分开,抢白道:“那就创造希望。” 自从上次雨中一晤后,两个人还是第二次正面相见。 卓白并不觉得冒犯,甚至心里还激起一丝兴趣,微笑着伸出手:“上次太匆促,有些话没来得及说,梁公子,希望有机会能一起合作。” 梁端冷冷拒绝:“没有。” 说完,还把懵懵懂懂的云雨推进办公室,生怕给人拐了去。 卓白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口香糖,一边送进嘴里咀嚼,一边死死盯着正相互拌嘴的两人,喃喃自语:“会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搞事,搞事情。 ☆、042 042 仿佛是一语成谶。 国资委巡视组定了日子巡查,同时通知指挥部,今年外审敲定。梁端给云雨提前看过目前的报量和产值,徐采薇又露了底说资料缺失严重,云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不到两个月,要完成大半年的量,人不被憋死,都要被日子憋疯。 老职工心里有底,开始打起小算盘,看能不能和上头通个气,趁机活络活络关系,调到别的盈利或是养老项目去。 至于根基不稳的,可就惨了,这一茬过不过得去还难说。 作为乙方,被一纸文件压着也就算了,便是甲方也如临大敌,干脆一刀切,通知所有单位,无休赶进度。 一时间,弄得有些怨声载道。 晚上回了寝室,徐采薇私下里直白地问过云雨的打算,但她自己,好像根本不愁。 云雨倒是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凭徐采薇的人脉,这个时候谁愁她也不会愁,吃得开还是有好处的。 另一个不愁的,却是柯柔。 同在武经理辖下,她做的毕竟是另外一个子项目,云雨想,即便因此有所连累,柯柔那么要强,肯定想完美收官,不会想着做甩手掌柜,毁了名声。 她理解这个,又考虑到那个,最没料到的,却是自己。 就在项目最艰难的时候,公司来了调令,那天武经理不在,给她递调令书的,是曾经的二把手。 之所以用曾经两个字,乃是因为听闲言碎语,才知道人暗地里已经高升。 那一天,阳光晴好,却并不暖人。 办公室围拢许多人,都在等她,云雨一进来,是恭喜的道恭喜,起哄的瞎起哄,剩下没吭声的,都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云雨受到惊吓:“这,这是怎么了?” 连梁端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似乎释然,又似乎惊疑。 何大爷则跟个事后预言家一样,以一副世外高人的口吻说道:“我早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才,留不住,留不住啊。” 云雨反问:“留不住?” 徐采薇笑嘻嘻地说:“你还不知道吗?你马上要被调到涪州去了!” 明子等人并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具体调任地点,如今一听,都很是欣羡。只有云雨一个人,傻傻站在人堆里,难以置信:“涪州?” “是啊,6个亿的大工程!” 徐采薇展臂圈住云雨的肩膀,露出“我懂你”的小表情:“上次问你,你还说没想好,看来你手脚也挺快。不过这也不错,没必要在这里死磕,这工程能不能收尾都不知道,这次中标涪州机场,公司高兴,抽调了最有经验的夏经理去做项目答辩,”她用力撞了一把云雨的肩,“跟着他,比待在这里有前途。” 云雨听着,心里却很是难受,搞得好像她背地里做偷偷摸摸做小动作一样。 “我不去!” 她抓着那张纸,追上正往外走的二把手,声音比动作还快:“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公司为什么没有征求我的意愿?” 二把手露出难以置信得表情,抽搐的嘴角近乎于嘲讽,他心想:公司为什么要征求你的意见,一切听安排,看上你,让你参加好项目,难道还不知足? 但他作为领导,不能太露骨,只能忍住失控的表情,平静道:“抽调重组,现有项目部都要出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要调。” 云雨抿唇,又问:“那为什么是我?” 这里明明还有那么多有经验的工程师。 二把手避重就轻:“小云,你来的这一年,工作如何,大家有目共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学历高,又专业,还是归国人才,值得更好的发展,我个人呢,很看好你。” “可是……” “何况,这个项目部,去的也不只你一个,你好好想想,也许会改变主意。年轻人急躁我可以理解,但以后要记住,做事说话稳重些,想清楚了再回答,有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 云雨努力想堆笑,可面部肌肉却很僵硬,她只能低下头,以此掩式自己应对的不自然:“还,还有谁?” “我。” 这时,另一个声音从走廊另一头插过来。 云雨闻声回头,卓白冲她温柔又不是礼貌地点点头,微笑着说:“还有柯柔。其实我们还想带上梁端,毕竟他经验丰富。” 那样子,显得惜才又风度。 如此一来,两个专业造价扛鼎,再来两到三人佐助,预算这块基本能吃下来。 选中的都是能力强经验丰富的,换作刚毕业那会,云雨肯定乐意,能和水平相当甚至更好的人一起共事,对自己的提升帮助甚大。 但现在,击中她的却并不是快乐和惊喜。 她只觉得悚然一惊,从卓白的话中忽然明白过来,并不是柯柔一个人在觊觎这个项目,她只是这当中很小的一环,甚至说得不好听,她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真正想要的,是二把手,甚至可能还有作为乙方驻地代表的卓白。 所以,那一天卓白才会问,她对新项目有没有兴趣,这里头要说没有他的推手,鬼都不信。 这是要分家啊! 在最艰难的时候,把精锐全部抽走,留下烂摊子自生自灭。 太狠了! 比起濒临放弃的项目,谁不眼馋利润可观的项目,一旦竣工,兑现和分红奖那可是别的项目部望尘莫及。 换作谁抢着接手,都无可厚非。 云雨忽然理解,为什么刚才二把手听到她拒绝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但,他们都太不了解她,比起明哲保身,她更讨厌临阵脱逃。 走就走吧,为什么要露出那种“你不接受就是愚蠢”的眼神,这个项目难道他们曾经没参与过,鄙视的时候不觉得是在鄙视过去的自己?更遑论那样的腔调,仿佛将大家的努力都踩在脚下。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该擅自替她做决定,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雨下定决心,打心底里感激,老天给了她可以横冲直撞,且不怕得罪人的底气。她再次以极度强硬的口吻拒绝—— “我拒绝!” 说完,只听碎纸声刺耳穿膜,那张调令被当众撕成两半。 云雨说:“我不走。” 卓白大声问:“为什么?” 要知道,云雨从前多是阳光灿烂,笑意吟吟,很少流露过凶狠或是愤怒的神情,十个找她帮忙,只要有空,都会爽快答应,这样一个在他心里性子软绵的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拒绝,教他如何也不敢相信。 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个姑娘。 云雨顾盼神飞,自信地一撩头发:“不为什么,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我告诉你,我不缺钱,不管是盈是亏,我就想干完这个工程,有始有终!” “好一个有始有终……” 隔着两间办公室,柯柔靠在门前,笔直的长阔腿裤外加衬衣小西装,整个人看起来尖锐而锋芒毕露,要知道以前她穿搭休闲,云雨穿搭日系,两个人往项目上一走,娇俏玲珑的个子就像两个学生妹。 云雨快步走过去,拉住柯柔的手,潜意识里希望她是因为上头下令而无奈所为,于是开口劝说:“他们说这个项目做不下去,我不信,谁说一定会亏,大家都在加班推进度,都在努力,武经理在外考察没回来,现在不能分家,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柯柔却微笑着抽出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们难道没跟你说,我也要走了?” 亲耳听到和借卓白之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她既然如此说,便已是定局,结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043 043 那一瞬间,云雨仿佛置身在逆流的人海中,独自站在黑暗的中心。 徐采薇带头,和着其他人躲在门口偷听,审视云雨时,脸上表情或惊讶,或不解,或惋惜,只有梁端,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为云雨感到心痛,甚至对柯柔生出一丝倦憎。 “……柯柔。” 云雨拉着她,不是希望她能理解,也不是想道德绑架,而是出于个人及交情,在知晓现状后,恳切地请求她能留下来,帮助项目渡过难关。 这里有她的真心,有他们每个人为之奋斗的日夜。 更何况,如今本就人心涣散,公司固然可以再抽调人来填补,可交接,吃透项目,那得多长时间,那个时候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但这一声唤,却叫柯柔误以为云雨是容不下自己,非要断自己后路,她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对云雨恶意揣测—— 她家世那么好,面上随和,心底里还不知如何气傲。也许她就是想看自己,永远在底端挣扎,好享受与生俱来,高高在上俯视的感觉,她怎么这么自私,想让我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她就是见不得别人优秀,见不得别人跨越阶级,更见不得别人得到一丝丝机会。 柯柔愤然向后退,指着云雨,凶狠又凄凉地说:“你不缺钱,好,很好,你自己吃喝不愁,就不要挡他人的财路。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云大小姐!” “我……” 云雨震撼地说不上话。 柯柔指责仍未停,她冷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原来有的东西刻在骨子里,是改不了的。呵呵,不去就不去,有钱了不起吗?值得你这样羞辱人!” 云雨垂下手臂,沉默,又抬头。 梁端再也坐不住,急迫冲到门边的瞬间,被云雨扫过来的眼神制止。 卓白热衷圆场,拍了拍柯柔的背,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以后大家都是同事。” 云雨却觉得奇了怪了,话都到这份上,她也不是什么软柿子,顺口怼道:“好笑,难道现在不是同事?” “……云雨。” 卓白想叫她也少说两句。 徐采薇见此,走到云雨身边力挺:“别理他,说,想说什么就说,不说憋着不难受么。” 云雨却不想说了。 不想和柯柔争,既是不愿,强扭的瓜不甜,在云雨的心里,遗憾,却也能坦然接受,柯柔确实有权利选择对她来说更好的,这是她的自由。 云雨咬唇,转身面对卓白,字句掷地有声:“谢谢你之前倾力帮我,但在这件事上,你没有资格替我做决定……” “……我们,不是一路人。” 卓白脸皮薄,当众被云雨拒绝,面子绷不住,自嘲一笑:“也是,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柯柔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你这么简单,纯真,善解人意,怎么会看不起……” “喂,打住。” 梁端抄着手,冷漠叫停:“你演电视剧么,这么煽情?” “……” 卓白噎住。 梁端又说:“挺有自知之明啊,实干家和投机者,怎么会是一路呢?” 云雨拼命给他使眼色却被视而不见,只能悄悄拉了拉他衣角,梁端却顺手把她往办公室推,窝在门边看热闹的人瞬间让开一条路。梁端同时说:“不去,我替她拒绝,要是不高兴,都冲我来。” 最后那四个字,是对二把手说的。 柯柔看着护着云雨的梁端,低声呢喃:“我明白了。” 想起以前,云雨总是大晚上帮梁端加班,她还以为是不懂拒绝,原来是郎情妾意,是自己多管闲事。要知道,一般人自己的工作都做得累死累活,怎么会愿意默默付出帮别人,就算有点时间,也不会想动手,除非真的很闲。 真的很闲。 也是,云雨有钱,有背景,闲不是应该的吗,那她白天在办公室应该过得舒服极了吧,这该死的关系户! 柯柔咬紧后槽牙,两颊肌肉紧绷,一双灵动的眼睛愤而喷火,表情很是扭曲。她拍着巴掌说:“原来如此,上次随便来个人帮忙你就去了,你说你有空,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那不是空,是闲,清闲的闲,富贵闲差的闲,真令人羡慕。” 最后那“羡慕”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云雨白白遭冤,还是从柯柔嘴里说出,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哪里闲了?” 柯柔把肚子里憋着的话倒豆子一样说全:“不然你为什么每天都去帮他?那天他们不在,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你来这里就只是挂个名吧,反正那么多施工员,你头上也分不到什么任务,就算分到,以你爸的背景,也会有人抢着做……” “我说呢,难怪上次收方后,你就没再去,都是他们替你去,还真有人上赶着当添狗!”她笑得狰狞,转头看向旁人,一点一点,说话咬牙切齿,“武经理也忌惮你吧,做人真不好做,明明你惹了甲方,惹出一堆烂摊子,他却还要赔笑脸,你却在这里当好人!” 云雨气急败坏指着她:“你闭嘴,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柯柔露出疑惑的表情:“那是哪样的?” 她笃定云雨说不出来,敬酒灌酒这种事,总是容易被想偏,即便她清清白白,即便她只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受害者,也会被人背后当作谈资指指点点。 果然,云雨闭口未言,脸上涨得如血红。 柯柔扫了一眼,有些不敢直视她,心里却逼着自己直视,好不落威风,这件事确实不是云雨的错,但其他的呢,她敢说没人给她开过绿灯? 从开口之时起,就如覆水难收。 梁端上前,云雨将她拉住,此刻动手,就是八张嘴也说不清。她自己挤到前头,把梁端往身后藏,指着柯柔:“你胡说八道!” 柯柔急着张口,云雨又说:“别急着辩解,清者自清,你问问这里的人,我哪一次的图纸没有准时拿出,哪一次的模型不是反复修改,哪一次收方我有过推诿,人家帮我是好心,请不要拿来作践!” “对,上次小云是身体不舒服,我们才自愿帮她顶的。” “而且这件事还是当时江工开口,说女生到施工单位确实不容易,能照顾点就照顾,云雨知道后还一直说麻烦,想拒绝,好好一件暖心的事,怎么被你说得如此龌龊。” 大家心里自有一杆秤,徐采薇再一声吼,帮腔的顿时多了起来。 云雨上前一步,又一步。 她最无法容忍的,不是指责她不努力,指责她工作不够尽责,她承认,作为女生,因为工地的性别不均,在这里确实受到了优待,她不能忍的,是像以前一样,无论自己做什么,但凡做得好,就都是花钱买来的,是资源堆出来的,努力也不过是装装样子。 难道条件好,就不配努力,不配有梦想? 她所有的付出,在别人眼里,就能一笔勾销? 那坚毅的目光,如冬日的冷铁,有些吓人。 柯柔心虚地往后退,她以为云雨会上手,又忌惮她会哭、会歇斯底里的谩骂,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 云雨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在意,那么急于解释,那么想让全世界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别人怎么看,对她来说有什么所谓,信她的人,永远都会信她。 所以,云雨只是一抹眼泪,笑着对柯柔说:“祝你前程似锦。不管你信不信,是我的真心话。” 说完,她转头回办公室,打开CAD,开始画图。 一堆人还堵在门口,像是晾在风中的肉干,柯柔手足无措,脸上笑比哭还难堪,尤其是在徐采薇的介入下,其他人都忿忿让开,留出足够两人对视的空间。 云雨忍住鼻头酸涩,从电脑后抬起头来,一如往常:“柯柔,我尊重你的选择和去留。” “好。” 柯柔咬牙硬撑,也要把面子功夫做下去:“好聚好散。” 她喊上卓白往外走,走的时候,忍不住往2-5看了一眼,又一眼。 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044 044 正式分家的那一天,云雨把办公室窗户关得死死的,甚至差点自个反锁在屋内,得亏串门子的何大爷老道,留了个心眼。 “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小小年纪,什么想不开?”老何拿抹布擦着刚洗干净的茶杯,唉声叹气。 云雨嘟囔:“没想不开。” 她侧趴在桌上,面对白墙,非常不想说话,更不想搭理那婆婆妈妈的问话,只想堵着耳朵。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隐隐能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哪有那么豁达。 她想。 也许,这只是心理作用,因为柯柔和卓白早就把办公室的东西收拾干净,上次一闹,那样不开心,也根本不会再过来道别,而从宿舍出发,距离最近的B区停车场离办公楼远着,根本听不到声音。 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初中怀念小学,高中怀念初中,大学怀念高中……层层叠叠,跟套娃一样。 “她没事。” 梁端替她回答,却又贱贱地多补了一句:“不过就是泪腺长在了脚上。” 泪腺长在脚上? 她本来是有点难过,结果被他一句话给逗笑了。 云雨拿手肘撑着脑袋,正打算拍桌问他一大早胡说八道什么,这时,只觉得脚下一阵凉飕飕,低头一看,猛地跳了起来—— 刚才浇花,心不在焉,结果水多则溢,顺着花盆淌到桌面,正好流到脚跟鞋缝里,湿漉漉的。 这…… 她下意识想脱鞋,可又觉得不雅,勉强忍住,小声说了句“去卫生间”处理。 “等等。” 梁端叫住她,去隔壁拿了一双雨靴,让她换上,先把那双单鞋晾干,毕竟最近转凉多雨,怕湿气重,捂出疹子。 结果雨靴太大脚太小,她去窗台下摆鞋时,在地板上踩滑,往后栽。 梁端眼疾手快从背后将她托住。 云雨平衡好,总算稳住,只是她脚一伸,那雨靴实在太松垮,被甩了出去,开窗的何大爷惊险躲过,那鞋子砸在路过的党支书头上。 党支书操着那口地道的□□骂:“哪个憨批瓜娃子,把鞋(孩)子到处甩?” “快蹲下。” 云雨这个罪魁祸首,赶紧拉着梁端贴墙。 党支书转身看着手拿文玩核桃,一脸懵逼的何大爷,还有地上落下的另一只标准款雨靴,叹了口气:“何部,您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想到还是个武林高手,哪个公园练的太极,推荐咱也去一哈噻!” 何大爷呵呵笑,没有拆穿,等人走了,转头一跺脚,难得板起脸骂了句:“俩小兔崽子!”说完,端着搪瓷茶杯去别的办公室串门子去喽。 云雨和梁端肩靠肩坐在窗下,脸颊慢慢染上笑意。 不知不觉就说起项目。 云雨这才知道,在梁端来之前,这个项目并不被看好,说不好听,是个边缘化的烫手山芋。虽然也是机场中极为重要的部分,但却并不是公司历来的强势方向,对这个刚从民建转过来的草台班子来说,很多地方需要摸着石头过河。 大家的悲观并不是夸大。 梁端甚至预言,之后武经理只会比现在更忙,要天天跑业主,而项目内控存劣,成本过高,甲方卡钱又卡得紧,眼看是入不敷出。二把手这时候来一击将军,直接打散人心,分肉还会继续,最坏恐怕树倒猢狲散,做出个烂尾工程。 哪有第一个项目就做成臭狗屎的? 云雨不甘,也不愿:“不,我们一定会撑下来,只要还有希望,不到最后,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 梁端凝望着她,没说话。 云雨声量渐轻:“你不信?” 梁端轻轻摇头。 云雨一看,这什么意思,笑我痴人说梦?便急着解释:“我告诉你,有点本事的人呢,都有点傲气,还有点脾气,总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救世主!” 梁端脸上笑容一敛。 云雨拍着心口,大言不惭:“老实告诉你吧,我就是这么想的!” 梁端终于憋不住笑,竖起大拇指,拖长调子:“噢……那就再加一个吧,我觉得我也有点本事。” 云雨哼了一声:“臭不要脸。” 梁端在她肉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到底谁不要脸?” —— “完不成了,怎么可能完得成!” 熬了两个通宵的尤飞飞,把安全帽往角落一甩,也不嫌脏,往办公室地上一坐,垂头丧气。 谁能想到,指挥部突然又下了死命令,说是为举办园博会,又为庆贺建党x周年,必须在指定时间竣工。 这下,想尝试延期的路也给堵死,要怎么才能完成啊! 班组还可以轮班,但他们技术人员可调不开,后补未到,有的关键节点,总要有技术员、施工员盯着,可谁都不是铁打的,能连轴转多久? 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士气,又给丧气感染。 年轻的小伙子坐立难安,资历老的也开始唉声叹气,连素来稳如泰山的何大爷都破罐破摔,上班时间看起了人生论坛,读着诸如《女白领如何沦落为洗脚城打工妹》一类的故事,感叹做人要看得开,该放手就放手,任他自生自灭。 他倒是安然,大不了散伙后,听从安排被调回机关或是别的项目,作为几十年老员工,遣退怎么也落不到他头上,可是其他人呢? 也许就天涯茫茫然,大难临头,各凭本事。 晚上吃饭,小关菜没夹一筷子,酒倒是先下肚三杯,登时给喝成了红脸的关公。他那么个历来嬉皮笑脸的人,从来没有这般消极抑郁过。 趁他去厕所,几个多嘴的开始打听。 具体情况摸不着底,但尤飞飞把酒瓶子一推,提了个关键:“前不久工地上有急事,我给他打电话问他人在哪,他说在城里,晚上要跟女朋友父母一块吃顿便饭,让我开车去接他,回来再处理……” “然后呢?” “晚八点,我估摸吃得差不多,就把车开了过去。在路边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人出来,我就给他打电话,一连打了仨,没人接,我想说和亲家吃饭不大可能喝得不省人事,难不成手机没电。班组催得急,就想着进去看一眼,你们知道我看到什么……” “什么?” “我找服务员小妹一问,走到包厢门口,就听见女方家长问——”尤飞飞清了清嗓子,尖声细语学起丈母娘的调调,朝徐采薇一点,“小关啊,你哪儿的人呀?” “E市。” “这不也不远啊,开车三个多小时吧,平时回家吗?” 尤飞飞摆了个沉思者的pose,蹙着眉头:“……不怎么回,年后就没再回过,主要是项目平时单休,来回太费事,而且忙的时候,连单休都没有。”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突然一拍桌子,又换回他本人的腔调:“可气人喽!” “你悠着点……” 云雨被飞起的鸡骨头吓到脸变绿,心里还在想,尤飞飞这小子平时腼腆害羞,喝了酒跟开了挂一样,气势瞬间从小沙弥变成扫地僧。 “那女方爸爸嘟嘟囔囔来了句——嗯,小关呢,你这家庭意识也太淡薄了吧。”尤飞飞很是不平,“关胜为人我是清楚的,和家里关系历来很好,当初外公住院,因为项目忙请不到假,自责了很久。说他凉薄,要不是入了这一行,没有时间,谁他|妈想啊!” “不工作,不找钱吃饭了吗!” 其余人都没有说话,直勾勾盯着尤飞飞身后。 关胜回来,扶着桌子,一脸酒气。 尤飞飞缩了缩脖子,端起桌上的空杯满上,给他敬了一杯,略带歉疚地讨好道:“要不,咱俩光棍凑合凑合?” 关胜借着酒劲,想踹人,却意外地踹到了桌子腿上,痛得龇牙咧嘴:“滚,我直男!” 徐采薇起哄,说这才像过去的小关。 尤飞飞一着急,自己把那杯酒给干了。 明子一个人提着酒瓶喝,一边喝一边骂骂咧咧说项目压报销的事,说备用金他一直在管,可那点钱够什么,是个人都来找他,恨不得立马给掏干,但往上走的流程却比蜗牛还慢,就这样财务挑刺,补不足不说有时候还得他垫钱。 他指望着这么点工资! “待不住了,鬼才待得住!” 不知是谁伸脚,地上的酒瓶子被踢翻,丁零当啷满地滚着响,小饭馆的老板娘过来弯腰捡。有一只正好滚到云雨脚边,她弓着腰去够,起身时没注意,后脑勺磕在桌子上,磕了个实在。 这一吃痛,就像开了泄气阀,本想趁人都在打打鸡血,提提士气的她,突然觉得无力,连拳头也握不紧。 等吃完饭,大家沿着从前有说有笑的小路,摸黑从镇子上返回基地时,已是午夜将近。 梁端送她们到宿舍区,才去停车场提车返回住处。 云雨停在宿舍楼下,抬头上望,盯着厚重得不见月的天空。徐采薇走在前,扶着栏杆垂眸,疑惑不解:“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有东西落在办公室,你先回。” 说完,云雨当即折返。 这个时候,办公区早就没人。 云雨这个胆小鬼,却竟是连开灯也顾不得,径自钻进办公室,压力大到,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哭够了,抽纸的时候,日光灯瞬间点亮。 她两手胡乱抹去泪痕,仓惶回头。 梁端站在门口,手还放在电路开关上。 云雨一边摆手遮掩,一边啜泣:“你别看我,别看,别说我可怜,别说这两个字,什么都不要说。” “好,”他满口答应,可是张口却是,“那就……傻得可怜。” 什么时候学起鼹鼠,挖个坑把自己藏起来? 云雨眼泪止不住,哭得更厉害:“你这人怎么这样……” 梁端叹息,走到她身边,展开双臂,非常真诚地说:“要不,让你打一顿出出气?” 云雨一声不吭,赤脚踩在椅子上,要不是梁端知道她今晚没喝酒,差点以为她又要发酒疯。 梁端看不懂她的操作,伸手虚揽,随时准备接人,但他嘴巴上历来不得好:“我说你傻,你可别把自己真摔成个傻子。” 云雨被他刺激,气愤地说:“那我一定朝你倒,垫背不能少。” 梁端笑着:“投怀送抱,欢迎欢迎。” 云雨脚下趔趄,连带椅子也晃了晃。 这时候,梁端又说:“你慢点……” 云雨心想,还算是有良心。 可他接下来却向后挪,故意站得远远的,耸肩道:“……慢点,等我先站到那个角落,除非这块不归牛顿管,不然你甭想飞过来。” 云雨横眉怒目一跺脚。 这下,椅子是真抖了起来,梁端也给唬了一跳,赶紧又奔过来,手不由自主展开:“逗逗你开心,真是怕了你了。” “你这是哄人开心么?” 梁端不辩解,改口问:“越哭越精神?大晚上不睡觉,这是要做什么?” 云雨把发带横着缠在额头上,认真想了想:“明天,我要来一段激情演讲,给大家打打鸡血。” 梁端摇头:“没用。” 云雨不信,就想钻牛角尖。梁端转了转手中的笔,不迭泼冷水:“你以为你还在读书?人家不会因为你喊两句口号就来帮你。” “你说什么大实话。”云雨泄气,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 梁端放下手中的笔,说:“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予信念。” “信念?” “让人看到希望。” “可是,哪里有希望呢?” 从小到大她都有这么一股子犟劲,当初朋友听说她专业选了电气,都在疯狂劝退,就她明知难,却执拗又倔强的迎难而上,除了因为父亲的希冀外,还有一分,是不肯合流的特立独行。 越说不适合,她越想试试。 但这一次,连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固执,是否正确,也许是出于未来考虑,也许是因为不甘,亦或者是因为师父的离世心里攥着一口气。 梁端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就是希望,把自己变成希望。” 云雨抬起头,目光晶亮:“梁端!” 梁端说不出矫情话,只轻轻回答她:“乖,我不走,不会走。” 作者有话要说:2020年最后一天,晚上竟然要开会,真心觉得所有一线人员都不容易。以前读书的时候每年都很有仪式感,过生日,约跨年,过节,朋友圈文案都要想好几个小时,现在好像已经不在乎了,不再过生日,国庆五一在办公室吃泡面,都已经稀松平常… 最后,祝大家新的一年天天开心,万事如意吖! ☆、045 045 成为希望。 这种话说得好听,可怎样才能成为希望呢? 秋后雨季彻底结束,之前漏电的事发区域,一面土建单位负责的墙体突然坍塌,严重影响到项目的后续工作,还伤了好几个工人。 因为清理和赔偿的事情,谈了这么久,一直没谈妥,两方本就闹得很不愉快,再加上近日抢作业面,随时都有擦枪走火的可能。 严格说来,这责任不在己身,是对面的耍流氓,不仅不让,还故意堆材料妨碍施工进展。关胜去劝,年轻人火气旺,一听缘由就上头,带着工人和对面发生口角,大吵大闹起来。 土建的横,有人当场甩砖撂管子。 这架势,要打架。 梁端来查量,见此情形,当场喝止,但关胜就跟脱缰的野马一样,怎么喊都喊不住,他只能扔下随行的人,快步上前把他往外推—— “打架斗殴,你想进局子吗?” 这小子是引爆点,只有先把他按住,才能平息。 “是他们先动的手!” “你这样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什么区别?”梁端踢了他一脚,硬是把人按停,“这些人九成九都是分包,不是他们自有的职工,打蛇要打七寸,几局的?去,找他们能管事的来处理。” “小关,梁端!” 云雨正在地下施工现场安排配电箱进场,听见动静,立刻跑过来看,看梁端正推人,也跟着劝:“不要动手,不要给他们落下口实。” 关胜什么都好,就是人冲动了些,他无处撒火,只能重重将梁端的手甩开,发泄似的朝对面那帮人瞪了一眼。 就因这挑衅的一眼,对面非杠上,抡起棒子就冲上来。 梁端正好背对着,隔在两人中间。 杂音喧哗震天,他注意不到身后,可关胜却看了个真切,一手抡起板砖,一手把梁端拂开,梁端以为他又要上手,自然横手一抱。 这下子,那铁棍径自朝他背上招呼。 “梁端!” 云雨动作比心思还快,几乎没有犹豫,冲上前将人推开,可梁端拦人脚步踩得实,她根本推不动,自己脚下趔趄,反倒一个错身。 管子落下,她凭本能一挡,剧痛袭来。 “嘶——” 抽气声顺着舌尖蹦出,梁端惊觉回身,将那钢管截住,一脚给人踹了出去,转身横臂一挥,打在一旁浇筑的钢筋水泥上。 本来是想敲山震虎,结果那管子生锈,一打就断了好几节,在这当口,把人都给吓得抖了三抖,先前跟个古惑仔一样甩家伙的大哥迅速蔫了下去,再定睛一看,梁端那样子,像是要吃人,赶紧就跑了。 打架这种事,输了气势,基本上没得翻盘。 看着人分分钟收场,云雨下巴落到地上,甚至忘记了痛。 土建总包的安全员给关胜一记锁喉硬生生拖过来,见强则怂,连连道歉,同时联系车辆,把伤员送到医院。云雨跟着去拍了CT,手臂上挨的那一下不轻,打了石膏绷带,吊在胸前一副可怜兮兮样。 单位听说后,轮番来探视,她借此机会卖惨,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抹泪,声泪俱下地问,大家会不会因此半途散伙。 “不会的,散什么伙,我们还要一起干到下个,下下个工程。” 徐采薇最见不得人哭,立刻给她撑腰。 云雨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 关胜本就觉得后悔,自是没有反驳,而尤飞飞和明子又都很随大流,一个人发声力挺,立刻连声附和,就这样,个个都拍着胸脯保证:“我们铁定能完成,以后还要一起做很多精品工程。就像你说的,我们可是冲着鲁班奖去的!” 云雨收了眼泪,怀着小窃喜,对着在一旁跟个男妈妈一样,安静削苹果的梁端扫了一眼又一眼。 等人走了,已近正午。 云雨嗅到饭菜香,饿得肚子咕咕叫,奈何病房里只有她一人,无奈只能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撑着扶手,护着吊针,俯身拿嘴去咬盒饭盖子。 这时候房门一开。 梁端没忍住笑,看她局促一甩头,差点把饭盒子掀在地上,赶紧过去把碗端起,用汤匙搅了又搅。 云雨面如火烧,心想:怎么来的不是采薇。 梁端看穿了她的疑惑,解释说:“你不是不让告诉你爸妈么,她回去收拾衣服,说晚上来陪你。” 云雨不好意思,小声说:“……其实不用。” 梁端放下碗,顺势坐在病床上,正襟危坐盯着她:“不用什么?你是不准备吃饭还是打算不上厕所?” 云雨往里头挪了挪,人气势一强,她就忍不住认怂:“我是觉得我可以出院了。”要不是梁端拦着,她撩开被子,恐怕预备直接在床上来段蹦迪。 “请问你是医生吗?”梁端抄着手,一板一眼:“让你观察你就观察。” 云雨嘀咕:“你这语气怎么跟我爸一样。” 梁端答了一声“诶”。 云雨气愤至极:“你你你,梁端,你占我便宜!” 这时门响,一个小护士推门而入,尴尬地愣在原地,看他二人神情古怪,下意识就着门把手一掰,哐当一声,又把门给带上。 偏偏梁端还好死不死冒了一句:“你别乱说啊,我可没什么特殊情景Play的癖好。” 云雨想捂脸,却动不得,只能调转身子,拿脑门往枕头上撞。 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梁端伸出一只手,给她垫在额头下,云雨一看,更气愤,本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一脑袋砸下去,硬是在他掌心给撞了块红印。 “呼——” 梁端没想到她这么狠,抽回手,道:“我寻思……” 云雨拿另一只手指着他:“你别说话!” 两个人坐在床边互相瞪眼,对视,直到云雨肚子不争气,发出饥饿的咕噜声。 “……我饿了。” 梁端像是没听到。 云雨忍了忍,又喊了一声:“喂。” 梁端起身,把碗和勺子都端了过来,搅了又搅,直勾勾看着她。 云雨缩脖子:“你,你想干嘛?”她心里就奇了怪了,自己明明是替他受伤,怎么就能无耻到还反过来欺负我呢,不行,不能窝囊。于是,她坐直身子,想象自己是个女王,义正词严道,“我告诉你,你别趁火打劫啊,否则我今天就算饿死,也不吃饭……哼,别搞什么想吃就叫爸爸,让我答应你三个愿望什么的,那是不道义的行为,我又不是阿拉丁神灯……” 梁端笑了:“你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 云雨放下心,总算和颜悦色起来:“不是,那最好,快点快点,我饿死了,有没有肉,我要吃肉!” “我也没说不是啊,”梁端那话说得诚恳又认真,“我确实想趁火打劫,但是差了一点,你并没有猜到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他说完,当着云雨的面吃了一口。 太残忍了! 云雨咽了咽口水,在心里把他骂了八百遍,心想什么白眼狼农夫与蛇,等自己好起来,要他好看—— 梁端将碗往前头递了递,微笑打断她的思路:“想吃吗?” 云雨一脸冷漠:“我说想,你会给我。” “当然啦,刚才就是开个玩笑,你是不是在心里把我鞭尸了八百回?”梁端走近俯身,轻轻耳语,“当然要满足你。” 云雨想再信他一次,乖乖坐等被喂。 却万万没想到,梁端端起勺子,却不是递给她,而是送到自己嘴里,低头凑了上来,吻住她的唇。 “梁……” 语音残留在嘴边,来不及发出,便被那两片柔软堵住。温暖的气息从缝隙里肆意涌入,梁端用舌尖轻轻一顶,叩开贝齿,连带饭香,探了进去。 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按住云雨的后脑勺,在唇瓣间留恋辗转,如蜻蜓点水般轻啄,良久后,才依依不舍离开—— “给你个小小的惩罚,你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傻丫头,你什么时候才能顾一顾你自己,你不知道看见你受伤,我有多心疼。” 云雨想推推不开,心中砰砰直跳,老半天才缓过劲来,定定地看着他:“这是心疼该有的方式?” 梁端笑眯了眼,突然像个乖宝宝:“……我这儿还能提供别的方式和服务。” “哐当”一声,门又开了,小护士站在门口,脸色发青:“你们好了没?她该换输液瓶了。这里是医院,不是酒店,你们小情侣能不能克制一些。” 云雨向后一靠,像条咸鱼一样瘫在病床上。 她现在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发糖 元旦快乐,新的一年大家都要好好的~ ☆、046 046 “我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我知道你现在没有准备,也没有时间考虑,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徐徐图之。” 如果云雨没有看花眼,梁端走得时候甚至时髦地来了个wink。 天哪! 她简直怀疑自己受伤的其实不是手臂,而是脑袋,她其实是个植物人,正躺在病床上做梦。 完好的左手向外,摸到冰凉的桌子,云雨打了个激灵,一不留神,拔下搁在一旁送来慰问的鲜花。 她纠结得单手揪扯花瓣—— “都怪梁端,都怪梁端,都……” 哎。 越想越烦! 她抿了抿唇,烦归烦,心里窝着的火气却没想象中大,她甚至……甚至有点小开心? 她为什么要开心? 没人会觉得被占便宜开心,除非是心里的那个人。 单位还算通人情,给徐采薇排了假,负责照顾云雨这位单身职工。可云雨其实并不需要人陪,所以最大受益者要数徐采薇,整日充着电打王者荣耀,就这功夫,都快打上星耀。 自打那天以后,梁端再也没来。 云雨盼着人出现,又怕他出现,心里时常七上八下,听着门响犹如惊弓之鸟。 三番五次后,连徐采薇也忍不得,心里纳闷:“你这是躲仇家呢?该不会甩你管子的真是你仇家吧?” “你别瞎说。” “放心啦,有警察在,谁敢报复你?诶诶,那个谁,你怎么回事,开团呢打什么野,有毛病啊。” 云雨点头,老实答应,可过了会又开始坐立难安,便旁敲侧击问:“采薇,你昨下午不是回了趟项目,梁端他最近在忙什么?” “艳遇。” “艳遇!” 徐采薇正好死了等复活,便放下手机细说:“指挥部对接我们项目那个财务老大姐生二胎去了,调过来个年轻姑娘顶着,我听他们说,这姑娘胆子可大着呢,借工作之由,约梁端吃饭约了好几次。” 云雨急道:“他去了吗?”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徐采薇狐疑地盯着她,“当然是……没去,梁哥像是那种肯为了工作会牺牲美色的人吗?” “看起来也是,他嘴巴一向厉害。” “厉害也抵不住攻势火……” 徐采薇话说一半又不说了,拿起手机,接着奋战,云雨被吊胃口,缠着她讲:“你还没说完呢,火什么?你快说。” “等等,我这局输了得掉星,你等我打完。” 云雨急得心里如猫抓,用仅剩的完好的手去捞她:“等不了了!“ 徐采薇拿屁股对着她扭了扭,转头一挪,挪到稍远的凳子上,让她摸不着。 云雨还打着点滴,不敢下床乱走,于是调整方位,努力伸腿,改用脚趾头去戳她:“快说,快说!” 徐采薇瞪了一眼,拗不过她:“你想啊,计财部可是付款的最后一关,就那个叫孙玫的,借工作流程随便卡一卡,都能要我们的命,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项目什么样,我觉得要不了多久,武经理就会按头……” 话还没说完,云雨失手打碎桌角放着的玻璃杯。 徐采薇赶紧扔了手机过去看,见她人没事,这才长舒一口气,去拿笤帚撮箕,将渣滓都扫了起来。 回头放了东西,云雨还坐在床上发愣,跟丢了魂一样。 徐采薇关切地问:“唉,没事吧?” 云雨没吭声,翻了个身将要躺下,徐采薇一瞧,好家伙,她还想侧躺,关键还想把吊着的手压在下头,疯了吧这是! 徐采薇赶紧过去把人拉住。 云雨恍然,略有些尴尬,又背过身去。她才不想承认是因为梁端而心神不宁,他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见云雨把眼睛闭上,徐采薇独自退回去,这会,却没再玩游戏,而是从果篮里掏了掏,想尽快把这些苹果解决。 她低头削苹果,听见床上的人伸脚踢到了栏杆,便开口笑:“你这脸一会红一会白的,你伤的手还是脑子?” 云雨装睡装不下去,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还有多就能出院?” 徐采薇看她这一天两天地折腾,叹了口气:“你就歇着吧,带薪休假还不好?梁端呢你也别操心了,他是那么容易卖身求荣的吗?他现在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忙都忙不过来,我不信还有女土匪能把他绑了去,再说了,再不济有领导顶着,反正拖的又不是你的钱!” 想想,这俩企业都不是私人的,搞一言堂,也不是那般容易。 云雨心情瞬间明亮,登时坐起身,转头朝徐采薇张大嘴巴:“啊——我要吃!” 徐采薇挥了挥水果刀,“恶狠狠”地说:“就是你,刚才游戏都输了,哼,我拿来喂猪的,你是猪吗?” 云雨乖巧地把嘴巴闭上。 说归说,徐采薇还是切了一块,插在刀上,给她递到嘴边:“你就别瞎想,要不我明天帮你把ipad带过来,到时候你刷刷剧,少胡思乱想。” 云雨咀嚼,想了想:“不了,直接把笔记本拿来吧,我看看图,你知道我歇不下,我想继承师父的遗志,一定要把这个做好。” “有志气!” 徐采薇伸手,同她击掌,但她手里拿着的刀没放,把云雨吓得冷汗涔涔:“你,你你刀往哪儿戳……” 云雨两眼一闭,往病床上绷直—— 算了,她还是躺着吧。 —— 翌日,徐采薇如约拿了电脑来,她打开CAD看图,把积攒了数日的工作消息单手全部回复了一遍。用工作麻痹自己,和继承遗志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为了不让梁端那张脸,日夜出现在自己面前。 等手伤一好,麻溜就回了项目,疯狂加班连轴转。 但人倒霉,喝杯水都塞牙缝。 她发起设计变更升版图,被打回;明子认质认价,业主不认,重新询价招标;明明是机场原因导致交叉施工和夜间施工费用增加,梁端发起变更,可单子死活走不通,莫名其妙就卡住,人人都愁得跟个小苦瓜一样。 别的也帮不上忙,云雨只能死磕图纸,一遍一遍找设计磋商,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们可是冲着鲁班奖去的! 江昌盛离世后,电脑里留下了一个盘的资料,云雨前前后后花了几个月,到这些日子终于全部吃透。 对于这个超大型电力控制中枢,前人参考寥寥,他们摸着石头过河,仍有许多问题需要完善。云雨知道什么不行,却没法做出最合理又最有力的方案来说服设计人员更改签字,她只能日以继夜,自己埋头在那查图集、论文,甚至阅读国外项目的资料,死磕施工图和模型。 图纸改了一版又一版。 搓团,扔掉,重画,搓团,再扔掉,又重画…… “我们可是冲着——” 额头砸在桌面上,砸了个实在,云雨吃痛,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梦初醒。正神志不清,回头看见梁端支着下巴笑吟吟望着自己,顿时吓得汗毛倒竖,结结巴巴询问:“你,你干什么?” 有前车之鉴,她下意识捂着嘴,警惕地往后退。 可捂完又觉得不对劲,上回被占便宜的明明是自己,气势上怎么能怂! 于是,她一拍桌子,声音大了一倍:“你想怎样?” 梁端说:“是时候该做个决断。” 云雨疑惑:“你想怎么决断?” 梁端绕到云雨身边,抓紧她的手,往外走:“别画了,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垂头时,目光正好扫在袖口露出的表盘上,他在心里默默估算时间。 ☆、047 047 云雨跟上车,两人一路朝施工现场去。 航站楼连带跑道,占地之广,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项目的小院里,廊灯和路灯不绝,过去身处大都市,更是灯火彻夜,根本感觉不出,原来书中描写的只有漏夜星火月光,竟是如此昏惑。 昏惑到看不清身边的人,只有个移动的模糊的样子。 云雨对着自己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心想:真是鬼迷心窍了,大半夜跟他跑这儿来做什么?就这,怎么看也不像人干的事。 “我走了。” 她转头往车里钻,却因走得急,被脚下的碎石渣滓绊了一跤。但她看不清,心里惶恐,向前摸摸扶扶时,下意识叫出那个名字:“梁端。” “我在这里。” 梁端准确地握住她的手。 热流从掌心传来,云雨摸手机的手一顿,且听他低笑在耳畔:“你看,我们像不像在黑暗中摸索。” 云雨没说话。 梁端将她往和车子相反的方向带了一把,伸出食指,向四面指点。 “这是跑道,那一头是停机坪,那个方向,隐隐约约一排的,是T1航站楼……” 因为熟悉,他能准确辨别出方位和建筑。 云雨现在脑子一团浆糊,什么都分不清,潜意识里觉得梁端是在胡诌戏耍她,于是,她挣脱他的手,朝着他指的方向,一路跑上跑道,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想确认周围。 强电光散射,瞬间包裹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惊喜远超期待,她忍不住举起手机挥舞,仗着四下无人,大声疾呼,像是要借这机会,被心中的憋闷全喊出来—— “神了,你夜视能力这么好?” “那是你平时没留心。” “你肯定偷偷记过!”云雨不服,不服他大晚上装逼还不承认,于是心思一转,指着脚下,说:“你这么留心,那你说,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东18R/36L。” 云雨低头,光源照亮脚边,她沿着边线,扫到不远处的地漆,心里如狂风骤雨:“……这家伙难道是过目不忘。” 正当她蹲在地上琢磨,梁端这个上工地还没自己勤的造价是如何做到的,人已向她走来,垂头俯视,轻轻说着:“夜间飞行能见度低,没有光,飞机就无法准确安全停靠着陆,所以需要助航灯光。” “云雨,你就是我的光,是我唯一想要停靠的目的地。” 梁端伸出手指在她屏幕上一点,关掉了手电筒。 四下刹那黑如泼墨。 夜风拂面,云雨捏着手机,准备重新打开电筒时,远处传来响亮的“3,2,1——”,跑道两侧的深桶地灯忽然亮起来,自黑暗来,经过他们的脚边,一直延伸向远方。 是助航灯光! 有人横穿整个跑道,大声呼喊:“没有问题——” “送电成功!” “送电成功!” 云雨站在跑道的正中央,遥望天际,脚下灯光汇聚,形成数条笔直的斑斓灯带,她好似置身机上,离开地面太久,终于得归。 这也是她想停靠的地方。 梁端两臂穿过肋下,下巴轻靠肩窝,自后将她圈住,在其耳畔低语:“总要经过一段黑暗,才能走向光明。” “云雨,你愿意成为我的女朋友,成为我永远的光吗?” 激动又惊喜,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云雨转过身,失声痛哭,与他紧紧相拥。 没有回答,但两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梁端将云雨抱上车顶,自己也跟着爬了上去,就这样相拥相依,看着远处拿着传声器歇斯底里报告的检测人员。 助航灯光这么大的标志工程,竣工少不了典礼仪式,现在这些都是在为之后彩排。 车顶视野开阔,本就低矮宽广的飞行区,霎时尽收眼底。梁端搂着云雨,大有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气势:“就我们这个视角,市长来了都不一定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云雨本还沉浸在感慨中,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破涕而笑。 “我说得难道不对?” “对对对,”云雨跟声,“他们肯定会在跑道上搭个舞台,舞美估计得丑出时代感,很可能跟商场促销展台差不多,然后再摆上椅子,请领导们来观礼,最好再叫上几个歌手和舞蹈演员,唱两嗓子,等夜色暗下来,再来个灯光烟火秀,完事!” 梁端问:“你想去看吗?” 灯光项目并不是武经理负责,但同在机场建设,想要个位置倒是也不难。 云雨却摇头拒绝:“等下一次,等属于我们的典礼。” 只要还有希望,就会有下一次。 梁端拉着云雨,在车顶躺下,仰望夜空,这片新开发区还没有被工业荼毒,荒郊野外,观出了西藏无人区的效果。 云雨满意地弯弯眼,明明困意沉重,却不肯离去。 两人就这样手拉手并肩躺着,直到东方见白。 ——“One may not reach the dawn save by the path of night.(除了穿过黑暗,人们不能到达黎明。注) —— “我有眉目了!” 云雨在灿烂的日光中惊醒,推了梁端一把,匆匆滑到地上,招呼他开车回去,她迫不及待想要去印证自己的猜想和思路。 车刚开进项目部大门,往停车场倒车时,打后视镜正好撞见明子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云雨心里咯噔一声—— 这人该不会要走吧。 想想上次吃饭,明子就狠狠地骂过项目垫钱压备用金的事,谈不妥,离开也很正常。 现在才早七点,大部分人还没起,这时候走,不必因为撞见人而尴尬,这对感情深又没有勇气面对的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结果,明子只是目送那些车离去,自己转了一圈,根本没走,云雨下车往回走,迎面碰上,还以为见着鬼。 “车坐不下吗?” “什么车?” 云雨一听,人怎么比我还迷糊,于是追问:“那你怎么还没走?” “谁说我要走了,”明子挠了挠头,猛然反应过来,趁机愤愤地吐槽,“钱还没结给我呢,怎么走!” 云雨说:“财务会算给你的,你要是急,”她想了想,在人厚实的背上拍了一巴掌,“这样,我去找秦榕……” 明子赶紧把她拉住,摆摆手:“算了,都走了,谁干活啊。” “啊?你还惦记干活?” 没想到这姑娘心眼这么实,明子嘴里话溜不下去,正抓耳挠腮想着如何解释时,梁端停好车跟过来,在他肩上按了按:“她较真出了名,你逗她做什么?说说,你以前不都踩点进办公室?” 明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早起还能做什么,送人呗,你知道我寝室有两个隔壁项目的,一个调重庆去了,还有一个不干了,回老家。” 难怪刚才大包小包收拾干净,惹人误会。 云雨听了,觉得自己刚才太过一惊一乍,往梁端背后躲。 明子却叫上她:“惦记的可不止我,走走走——”说着,把门一踹,给人推进办公室。 里头坐着的纷纷抬头回头,好家伙,一眼扫过去,一个不少,连最爱赖床的关胜居然都吃完了最后一口早饭。 云雨讪笑:“你们……你们怎么起这么早?” 徐采薇差点就着手中半根玉米棒子砸过去:“小没良心的,找了你俩一夜,老实交代吧,偷偷摸摸干什么去了?” 云雨翻出手机,一看,果真没电,立刻拉了根线充上,还给徐采薇挥了挥。 徐采薇不依不饶。 她灵机一动,指着帆布鞋边沾着的一点泥土,认真编瞎话:“在现场呢,你看,今天又得洗鞋子。” “唉。” 徐采薇对着梁端重重叹了口气,听着总有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愤然。 云雨过去给她捏了捏肩,说了声“对不起”,而后目光次第按人头滑过,露出歉疚的笑容:“给大家添麻烦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来点实在的,不如……”徐采薇嘴角勾了勾,趁火打劫。 关胜却先一步抢白:“不如来一局饥荒?” 徐采薇立即接上:“我去买俩西瓜?” 关胜不客气地说:“吃了你的西瓜,今天都别想好好工作。”上次整宿拉肚子的事,还历历在目。 徐采薇不甘示弱:“你那破游戏,有那么好玩?” 关胜说:“不好玩也要玩,我已经预测到,之后会非常非常非常忙碌,是吧,美女姐姐。” 听到久违的称呼,再和着那灿烂的笑容,云雨鼻头一酸,这些日子太过不容易,不是这个出来岔子,就是那个眉头紧锁,能这样欢欢喜喜凑一屋子,简直难比登天。 云雨吸了吸鼻子:“你们都还在……” 徐采薇跳起来,把她嘴巴捂住:“你可别煽情,我都快哭了。” 云雨把眼泪憋了回去,努力堆出个自然的笑:“那就来点不煽情的,有个事给大家正式宣布一下——” 只见她向后退了小半步,手臂一揽,绕过梁端的肩膀。梁端足足高她一个脑袋,同时配合地矮身。 “我们俩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用自纪伯伦诗集。 ☆、048 049 这是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工地男女比例本就失调,梁端这老光棍悄没声息就拐走了新来的漂亮妹妹,很惹得一大帮单身汉眼热,于是,但凡踏进那门槛的,势必都要嘴上玩笑奚落一把,连何大爷都忍不住参合一脚,啧啧道:“你小子,下手真快。” 不过,对外他却换了一副腔调,拍着手板吹牛:“我跟你们说,我就觉得他俩般配,三个月前我就看出苗头了,这不,成了吧……” 也有小年轻趁机捧他臭脚:“何部,赶紧给我们也相一个,好解决解决个人问题。” “没问题!” 何大爷一拍手,从喝茶下棋的睿智人生导师,俨然变成了嗑瓜子嘴碎媒婆。 云雨听说这些,只是笑笑,有时候还会帮腔搭两句话,何大爷一高兴,端着他那搪瓷茶杯就给小年轻哄了出去,办公室里就只剩下她和梁端两个人。 这天傍晚,她回宿舍收取晒在外头的被子,徐采薇着急火燎地跑上楼,脚步太快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虽然没跌个四仰八叉,但还是没能躲过崴脚。 屁股刚要往地下坐,看见云雨从卫生间探出个头来,徐采薇立刻矜持起来,来了个单脚橡皮绳跳,慢悠悠蹦过去,抓着她手臂。云雨忽视了她的变脸,目光落在那双细跟上,惊得心口砰砰直跳。 “你可悠着点吧。” 徐采薇卡着她胳膊摇晃,活像个表情包:“不好啦!” “什么不好了?” 云雨给她扶床上,转头去找工会发的活络油。 徐采薇拍床:“我听说,甲方那边那个女生,故意卡梁哥的资料,非要让他陪着吃饭,云儿,我们去捉奸吧!” 云雨手一滑,差点把活络油呼在脸上。 徐采薇捏着鼻子,嫌弃地把玻璃瓶从她手里抽走,往桌上一扔,拽上人龇牙咧嘴,又蹦又跳往外冲。 云雨稀里糊涂出了门,脚下还趿着拖鞋,头上卷刘海的夹子还没放下。 迎面对着办公楼,就见梁端从楼缝中的小路岔出来,往停车场去,一路越过停在最外头的项目公车。 难道是要开自己的车去? 说起来,云雨每天出外不是皮卡就是商务七座,还从来没有搭过梁端的车,她记得是辆SUV? 徐采薇英勇在前,云雨犹豫在后,两个人鬼鬼祟祟跟上去,一直走到最里头,跟得人都有些不耐烦:“他车到底在……” 只见,梁端朝尽头一辆罩着套子的车走去,伸手掀开。 ——如果没记错,车里应该还有点存货。 徐采薇扒在一辆大众后备箱侧,定睛一瞧:“诶,有钱人就是好,还能换着车开?” 吐槽还没完,就见刚才还跟个八十老太婆一样慢吞吞在后头的云雨撸起袖子就往前冲,她赶紧上手抱腰把人拖回来。 人是回来了,但拖鞋却激情地甩打在另一辆车的车轮上。 梁端回过头,什么也没看到。 徐采薇正一手捏着拖鞋,一手捂着云雨的嘴巴,给了个恶狠狠的眼神,仿佛在质问:“你这是去捉奸还是火拼?搁这儿送人头呢!” 云雨将她手指掰开,压低音量,颤巍巍一指,急吼吼地开腔:“那,那辆红色的跑车,是他的?” 徐采薇“啊”了一声。 云雨活动手指,面无表情抢过拖鞋,狠狠一掰。 徐采薇被她惊悚的表情吓住,吞了吞口水,尽量向旁边挪了一寸:“当时我们都猜梁哥是个隐形富二代,不过他自己说这车不是原装进口,还是低配,没想象中贵,我反正不懂车,只懂牌子。你,你不知道?不过他确实很久没开了,可能是觉得太招摇……” 招摇个屁,分明是怕她认出来! 云雨气势瞬间调了个,揪着徐采薇的衣领,交换了位置冲在第一线,像个电视里经验丰富的斥候,机灵地从车前盖探出一双眼睛—— 她倒是要瞧瞧,这家伙还有什么猫…… 嗯? 只见梁端拉开车门,左摸右摸,翻出了一盒不知放了多久的自热火锅。 ……自热火锅? “阿嚏——” 云雨被拖鞋上的灰尘刺激,打了个结实的喷嚏,整个人向地上摔。徐采薇很上道,来了一出机智救室友,单手把她推到车后,自己引开火力。 梁端望过来时,徐采薇一个魔力转圈圈,摆着POSE落地搓脚,脚踝经不起折腾,肿得像个馒头。 是个人都会觉得费解。 梁端狐疑:“你这是……” 徐采薇假装又打了个喷嚏,捧着脚脖子:“崴,崴着了。” 梁端直接走过来:“走,我送你回去,或者你要觉得不方便,我打电话叫云雨来接你。”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 徐采薇一看,这怎么行,人还可以藏,难道把手机扔出去。 于是,她脑子一热,扑上去夺下来。 梁端更是一头雾水,宛如看智障:“你……” “高跟鞋,崴脚常事,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徐采薇瞎话张口来,“想当年我可是穿着高跟蹦过迪的人。” 梁端看了眼她脚上的十寸细跟,又琢磨琢磨往返监理过控工作地的村镇烂路,最后露出个“罪有应得”的戏谑表情。 徐采薇一拍自个嘴巴,心想:怎么就跟关胜上身一样,突然没了脑子? 她赶紧蹦跳上前,打哈哈:“嘿,我也觉得不好笑,梁哥你知道,我这个人嘴巴甜,就是不够风趣,看来这本事是老天爷赏饭,想练还是难啊。对了,你不是去吃饭了吗?怎么在这里,还拿着……” 目光落在那盒自热火锅上。 “吃饭?” 梁端目色一沉,余光向两侧瞭,不经意扫过车后。 徐采薇一直在观察他的细微表情和小动作,赶紧横向迈开一步,挡住,也跟着甩了甩脑袋:“你看什么呢?” 梁端收回视线,接上刚才的问话:“跟谁吃饭?”他扬了扬手里的盒子,“你要来点么?” “当然是那个孙玫,我警告你啊,你可是有主的人。”徐采薇一副板正的样子,指着他鼻子强调。 梁端说:“我没去。” 徐采薇满意地点点头,跟着人往停车场外走,走到小路上,忽然又紧张起来:“那她是不是不肯签字?” 梁端不肯直言:“你别管了。” “什么别管了,我是资料员,送签也是我的分内工作,再说,梁哥,你都改了三遍了,杨姐没生孩子那会,你可都是一遍过,说她没给你穿小鞋,傻子都不信。” 徐采薇夸张地比划,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滥用职权作威作福的人,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那女的长得还漂亮,那岂不是把她这远近工地一枝花给比了下去,因而,她说起这事儿来,是捶胸顿足:“可惜,我还做不到男女通吃,不然我帮你牺牲色相。” “你少操心,”梁端顿了顿,故意严肃说,“你看你,都有法令纹了。” 这话可正中下怀,徐采薇捧着脸尖叫:“什么,法令纹!” 回头去找镜子,那跑得叫一个飞快。 人一走,梁端耳根可算清净,在入口处停了会,稍稍偏头,朝方才站立过的地方深深瞟看了一眼,这才快步离开。 云雨躲在后头,等了许久,一直等到确定人不会再折返,才出来。 回到宿舍时,徐采薇正坐在化妆镜前,捧着脸左右细看,她那些昂贵的面霜精华在桌子上摆了一排,等着挨个挑选擦拭。 云雨悄悄走进来,在她身后坐下:“我就说是你想太多……” “什么想太多,明明是你心大!”徐采薇强辩,“甲方的人是那么好相与的吗?何况还是指挥部的,怎么可能没点背景。” “你慢慢试,我去趟办公室。” 云雨换下拖鞋,拿上搭在门口的外套,心头揣着事,凝重地出门去。 办公楼灯火通明,这几分钟,火锅早就热好,梁端正一边吃着,一边浏览新闻。 其实,以他的背景,只要肯找贺雅倩出头,想要体面地拒绝,也不是没可能,还能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但这样做,也就不是梁端了。 他一定不想依仗家人,或者说,不想给她妈妈要挟他转行的筹码——根据庄晴搜集来的消息,她妈心里对这个儿子有愧,这些年走得近,一直想让他帮着接自己的班。 云雨背靠白墙,默默注视着长天。 ——不如,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049 050 “你打算出手?” 徐采薇一激动,手抖一铲子下去,她那盒海蓝之谜瞬间给挖了个大洞,平时就差用天平按克称着用的她,心疼得直抽搐,只能靠八卦来转移注意力:“你想怎样?找救兵?斗富,斗富!我懂了,当中宣告主权,再找你爸,拼一下爹……” “你想什么呢……”云雨轻推了她一把,不想往下说。 徐采薇赶紧抓着她的手,把多的面霜给她脸上蹭了蹭,本着装不回去不能浪费,且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内部消化一下,顺便挤眉弄眼道:“我不说了,你说,我听你说,别的不行,人我有的是,什么打手保镖啊,我保准给你配齐了……” 云雨失笑:“你怎么又说上了。” 徐采薇抿唇:“真不说了,嗯,嗯嗯嗯……” 云雨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是打算,以后我帮他跑签字审核。你想,女孩子一般都心思敏感,回避即是拒绝,她会知难而退。” “我不信,”徐采薇摆了摆手指头,“我跟你打这个赌。” …… 第二天,云雨果真带着东西,去往指挥部大楼。 “我不签。” 孙玫端着咖啡杯,只扫了一眼,当着来往旁人的面,直接把资料甩了出来,而后往椅子上落座,翘着二郎腿,手指搅了搅那头棕红色的大波浪卷发,好笑地看着她。 云雨温和地提醒她:“我们领导之前已经和严经理谈好,只是需要麻烦你再核对一下。” 按理说,大家都是照章办事,上头都谈妥,下头也没必要揽事,但孙玫偏就不乐意,俏脸瞬间垮下来:“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格吗?” 说到底,她也就是个一般办事员。 云雨诚恳地说:“当然不是。” “你是新来的造价?没听说啊,”孙玫眯着眼打量她,嘴角一咧:“喂,怎么来的是你,梁端呢?” “最近项目忙,忙着做成本测算……” 孙玫不耐烦地打断她:“他来我就签。” 这摆明就是刁难。 周围三三两两走过的女孩子都捂着嘴偷笑起来,是既同情又可怜,云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皱着眉头,稳住声线又重复一遍:“他今日来不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背后飞来—— “当真我来就签?” “当真!”孙玫眼里顿生神采,对着云雨抬了抬下巴,耀武扬威用气声说:“噢,你怎么偷偷拿别人的东西,真是有够不要脸的,你们项目职权这么不分明的吗?” 云雨刚要反驳,她立刻笑脸迎上去,大声对后来的梁端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梁端不动声色避开她,走到云雨身边:“顺路而已。” 毕竟是同事,亲近些倒也无可厚非。 孙玫冷着脸退回椅子上,目光时不时扫过云雨那张脸,努力让声音显得自然:“顺路来看我吗?这样,快到饭点了,不如一块吃个晚饭,如果你觉得指挥部的食堂不好,我们可以就近去镇……” “晚饭就不必了,”梁端瞪了一眼在旁作壁上观的云雨,突然伸手,向她腰间一圈,拢到自己身侧,微笑道,“我是顺路来接我女朋友。” 云雨一愕,身子绷得笔直。 “女朋友?你,你们……”孙玫指头在两人之间来回点,梁端那张俊逸的脸上,分明挂在戏谑,仿佛在嘲讽她刚才的热情,眼中结结实实写着三个字—— 您哪位? “我不签了。” 孙玫发脾气,把资料一推。 云雨急声抢问:“可我们的表明明没有问题,现在也没有到下班时间,你们仍在对外办公,为什么不签?” “你这是逼我么?”孙玫翻了个白眼,拿指甲刀磨了磨指甲,“我说不签就不签,我今天忙,你们爱放着就放着,就算是严经理,也没法……” “啪嚓——” 那叠被推到边沿的表格重心失衡,摔了一地。 云雨忙蹲身去捡,梁端随之帮手,孙玫的眼睛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三分不甘,三分傲气,还有四分是怨憎。 怨憎被人抢了先。 “走。” 梁端叫上云雨走,既不谄媚,也不冷眼,保持着一贯的风度,甚至还当着人面问了一嘴云雨,今晚想吃什么。 越是如此,孙玫心里越不好受,比起炫耀,她更厌恶被无视,而对方的讲理,也让她显得不近人情,蛮不讲理。 周围渐渐起了细碎的耳语声,她虽然仗势,但仍堵不住别人八卦的嘴。 孙玫把拳头握紧。 云雨把资料从梁端手里抢过来,走到桌边,放下。 孙玫一挥手,还想把资料摔出去,但云雨的手压在上头,任由她推,却推不动,气得她捶胸顿足:“实话告诉你,汪总是我叔叔,严经理也要卖我一分薄面,我只要卡过20号,这个月的付款你们就赶不上了,要下个月继续排号,哼,一分钱也休想……” “那就不签吧。” 松手前,云雨还把单子往里推了推,孙玫说话,没顾上手头,惯性向后,整个人晾在椅子上,显然为这不按常理出牌而错愕。 孙玫双目喷火,指了指云雨,最后又点向梁端:“你……” 梁端微笑着说:“我听她的。” 言尽于此,两人都走了,办公室到底还有不少人,东西交了,责任离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目睹背影远去,孙玫搓纸成团,狠狠朝门口砸了出去。 出了大楼往停车场去,云雨用手肘轻轻撞了一把梁端:“诶,你就不说点什么,比如,我太冲动了?” 梁端停下来,奉承道:“你应该再凶……哦不对,再霸气一点!” “这种捧臭脚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怎么会别扭呢?” “我再凶一点,明天所有人都知道你惧内。” “惧内好啊,能减少许多麻烦,以后项目再喝酒,我就能找到挡箭……”梁端一边说,一边展臂,把她往自己怀里圈。 果然是有预谋的,难怪刚才跟个乖绵羊一样,话也不说,就等着自己冲锋陷阵,他好在后头精打细算。 云雨忙推开他,认真地说:“我觉得你有点无耻。” 梁端一脸委屈:“怎么能说无耻,我明明是妇唱夫随。” —— 回到项目部,徐采薇从云雨的脸色上瞧出端倪,热心地问:“吃闭门羹了?我就说了,甲方那些女的,没一个好说话。” 云雨把事情如实相告,当然,省掉了对刚的部分。 徐采薇可是个大嘴巴,若是让她晓得,明天就能添油加醋整成女频爽文,传得连看门大爷都能说上一段。 “那你怎么办?”徐采薇挨着她坐下来,絮絮叨叨不停说,“不签,可能武经理会气得上房揭瓦,而且拿不下钱来,我们资金周转会出问题,说不定还得向总公司打借条……” 人虽然八卦嘴碎,但好在靠谱,也跟着想法子。 法子想了一箩筐,但云雨都不置可否。 徐采薇讲不下去,咋舌调侃:“你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云雨慢慢露出狡黠的笑容,凑过去,都说近墨者黑,现在说话口吻语气神态,真是越发像梁端:“你还记得上次指挥部死活要我们不许休假,加班赶工补资料的由头吗?” “你是说……” 徐采薇仔细想了想,脑中灵光一现:“……国资委巡视!” 云雨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如果你有个打着你的旗号,在这个节骨眼上瞎折腾的侄女,且搞得怨声载道,你会不会头痛?” 徐采薇两肩一耸,已经惊得说不出话。 “采薇,帮我个忙吧。” “怎么帮?” 云雨随手抽了支笔,夹在指缝间转了转,转头道:“指挥部负责的工程那么多,一个财务手底下肯定不只一个项目,你发挥发挥你的优势特长,跟认识的监理、过控聊聊,把消息传出去,吹得越大越好,说她本人亲自放的话,汪总给她放权,整个指挥部她想签谁签谁,谁看不顺眼,就是捧着钱,她都不签……” “能行吗?” “有背景巴结是一回事,但钱多事少的人,搁哪儿都惹人嫉妒,当时办公室的人可不只她,我不信他们内部就没有站队……” 云雨人畜无害地浅浅一笑:“具体你掌握。” 徐采薇竖起大拇指:“高手过招啊……不是,看你平时一耳根子软又好说话的小白兔,我发现你够狠的啊。” 云雨垂头,她也不想,但没办法,毕竟她既不想牺牲梁端委屈自己,又不想拖累项目:“她不肯知难而退,我只能迎难而上。” 徐采薇好奇地问:“这就是你不找你爸帮忙的原因吗?怕被卷进来?”看她那忧心失神的模样,像是坐实了猜想,徐采薇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啧啧两声,“你这小脑瓜真聪明,放权谋小说里那叫什么,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步步为……” 云雨叹了口气,打断她的臆想:“你错了。我不是她,我只是从没想过,要仗势欺人。” ☆、050 051 这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指挥部就全都听到了风声,伴随着去办事的过控、监理和其他单位的造价人员都一副小心翼翼怕得罪的模样,更是坐实了流言蜚语。 传到孙玫的耳朵里,是经由办公室闲谈。 总有人不经意揶揄,调侃,再损上两句,孙玫言语间受了难堪,气得脸色发青。 只给其他人签字核实吧,梁端像是天天找人蹲点一样,表单送得及时,当着旁人的面,不好卡,容易落下把柄,还真以为她是吃拿卡要;可是不卡,她又气不过。 这时候,说风凉话的再来上一两句,她觉得面子落得大,加上私人恩怨,顿时感性压过理智,把东西狠狠怼进了垃圾桶。 调走避嫌那天,孙玫冲到项目上,撒泼似的喊:“云雨,你给我出来!” “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围观的人群散开,徐采薇想拉没拉住,只见云雨气定神闲朝她走去,那眼神,甚至有点嫌弃她占用时间,耽误工作。 孙玫沉不住气,冷笑道:“你狠!” 她快步冲上前,凭空乱捞,也不知是想抓衣服还是拉扯头发。云雨向后躲开,梁端几乎同时出头,带了一把她的手臂,将人挡在自己身后。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她最近心情不大好,喝了点酒。”跟着孙玫的同事从车上下来,冲进大门拉架。 大早上的喝酒,谁都知道是借一步台阶下。 云雨也是有脾气的,看孙玫被拉住,挣开梁端的手,慢慢走上去。 干站着说话,有些尴尬,她便顺手替孙玫理了理衣领,劝说道:“你在这里撒泼打人,可就不只被调走,”而后,她向前贴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你以势压人时,就该做好有一天被别人踩在脚下的准备。” 云雨的性格并不强势,说这话时声音甚至在抖,但这并不妨碍孙玫在气势上输人一头,瞬间像被抽干了精气,整个人瘪了下来。 她的同事赶紧致意,带着人火速上车离开。 武经理挥挥手,打发凑热闹的都回去工作,小院里瞬间走得只剩云雨和梁端两个人。 云雨退了一步,按住梁端的胳膊,长长舒出一口气,这才缓过劲来,摇了摇他的手臂,问:“我刚才霸气么?” 梁端立刻捂着肚子装痛。 云雨着急:“怎么了这是?” 梁端扶着她的肩,整个人往她身上挂,嘴里叨叨着:“医生说我自热火锅吃多了,胃不好,得养胃,以后饭得软着吃。” 还软着吃,倒过来可不就吃软饭。 云雨笑得站不稳,红着脸推推搡搡把他塞进办公室。 —— 孙玫走后,一切可舒坦太多。 周二,又风平浪静的一天,早十点,送快递的来了一趟,云雨出门,没多久拎着个小盒子进门,说是电商平台搞了个购物节,楼下有个大姐给孩子买玩具,买二有减免,让她给拼了个单。 盒子拆开,是个DIY手工小屋。 晚上,云雨和梁端一块窝在办公室做手工,那屋子不是简单拼接,按照说明书,里头的沙发,布艺窗帘,都需要剪裁,还需要用强力胶粘连。 好在两人都是工科出身,以前实践课做过不少模型,动手能力不弱。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梁端拼接零部件,爱随手放,那旋转楼梯接了一半,给扔在了椅子上,云雨喝口水回来,想来个葛优瘫,一屁股给坐了个稀巴烂。 “怎么办?“ 她把那稀烂的碎片拎起来晃了晃,实在惨不忍睹,她发誓,不是体重,而是这玩意实在又小又脆。 梁端对着那堆破料思考了三秒钟,将她稳在原地,自己跑隔壁办公室晃荡一圈回来,手头拿了不少东西:“我有很好的替代,不过需要……” “画图!” 云雨迅速默契地接上,把自己桌上不要的杂物扫开,替他展纸,又拿来测量工具。 要知道DIY盒子里的材料,商家都是流水线生产,提前配置好,不需再打磨,可自己要重新做,则需要零打碎敲,一点一点磋磨。 梁端拿上笔,围着那出具模型的小屋看了又看,有了更好的想法。 “我觉得,他设计的楼梯也不是很好看,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下,把沙发移到这边,从这里接上,我来试试……”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起草图,再测距,量长宽,将物料一点一点比做成对应大小。 云雨坐在一边,捧着双颊,安静地看他工作。 那种热情与投入,叫她沉醉。 直到,崭新的楼梯完全被拼接上,梁端托着那小木屋,喊她名字:“别愣着了,把刚才做的窗户给我……” “……” “云雨?” “什么?” “窗户,窗户放哪儿了?”梁端失笑,“你刚才想什么想这么出神?” 云雨默了一瞬,定定地望着他,双眸溢满欢喜:“梁端,其实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的梦想,为什么不再继续试试呢?” 全心全意投入喜好中的人,明亮得就如同太阳。 —— 人都闻风而动。 工程出了问题,里头的人想跑,外头的人更不想进来,协调的空窗期中,项目缺人,岗位职责发生变动。 在云雨的鼓励下,梁端也开始身兼两职,担了部分工程上的内容,将以前学的东西慢慢捡起来。 偶尔,两个人还一起讨论模型和图纸,生理期时,梁端还会帮瘫在寝室的云雨改图,云雨有时候对他的专业和才华感到非常吃惊,不仅如此,连收方也办得妥妥当当,要知道电气上的学问非常庞杂,她在这里实操了一年多,对一些疑难杂症仍感到棘手。 这种棘手在和经验丰富的老设计和工程部的大爷们辩论时,尤为显著。 那一天,云雨捧着红糖姜茶,看梁端风尘仆仆归来,将签完字的施工图放到桌面时,终于忍不住说:“你……你你你居然……” “居然签下来了?”梁端洋洋得意地抢话猜话,整个人神采飞扬,“是不是想说,那个姓沈的设计师很是老道,每次不给他打回来三四次,绝对无法通过,但是我一次就过了,其实……” 说了半天,回头一看,云雨正安静听着,甚至隐隐憋笑。 他立刻闭嘴。 云雨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怎么不说了?” 梁端摸着下巴,后知后觉:“……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不是啊,当然不是,我想说的其实……” 话到嘴边,她略有犹豫,故意不说全,就眨着那双灵动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他,等他自己体悟。 梁端忽然明白了她的深意,微微一愣。 云雨走过去将他抱住,稍稍偏头,将脸蛋贴在他的心口,直到他的气息将自己紧紧包裹住。 梁端回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轻声说:“你都迎难直上,我怎么能怯场,人生不该因噎废食。” 现在的他,也有勇气去面对过去,面对逝去的人,面对那个内心充满渴望的自己。 云雨笑着说:“心魔障碍,终将释怀。” 梁端宠溺而贪婪地看着她,自己并不勇敢,而怀里的宝贝才是一往无前,迎风执炬的勇者。 一直都是,从来都是。 ☆、051 052 当初雪降临,云雨生日随之而至。 两人在镇上吃了顿饭,搓手呵气回到项目小院时,梁端将她拉到办公室,偷偷摸摸从柜子里取出准备多日的礼物。 看那扁平的盒子,像是画框。 一幅画? 云雨掂了掂,里头却传出细碎的碰撞声。 怕不是运送时给磕碰到。 她甚至能脑补出画面碎成渣的模样,于是,觑了一眼梁端,赶忙将东西托放在桌上,拆开外包装。 就在这时,门被一脚踢开。 “surprise!” 徐采薇手捧蛋糕,关胜、明子和尤飞飞紧随其后,连不常在的秦榕也来了,笑着拉开手动礼炮。 一群人赶着往里挤,又嚷嚷着把蛋糕放下,也不知是谁扭了一屁股撞过来,云雨脚下一滑,手里的盒子瞬间崩开。 “哗啦啦——” 那不是一幅画,准确的说是一副千片拼图,瞬间落得满屋子都是。 关胜从蛋糕上拈下一片,放在蜡烛前照了照,回头看见梁端脸黑得都能拧出墨水来,赶紧嚎了一嗓子—— “快捡啊!” 闻声,所有人都习惯性低下头,翘起屁股,乱摸乱抓。 一时间,场面格外混乱。 直到明子憨憨地喊了一声:“谁放屁?” 里头的人全都冲了出去,彻底消停。 鉴于“赎罪”和好奇,“罪魁祸首”们收拾了一张干净桌子,帮着一块拼图,图中女孩长发微卷,坐在蓝花楹下手持书卷,脸蛋微侧,将转未转,双目流盼。 一端详,这神采轮廓,可不就是云雨。 徐采薇起哄:“哇哦,梁哥亲笔画的,好大一盆狗粮!” 关胜也跟着喊:“梁哥你还会画画?” 只有云雨盯着那拼图看了又看,那厚实的齐刘海,明明是她本科时候剪的,之后再也没剪过,梁端按理说没见过才…… “是你!” 云雨心头狂跳,霍然与他对视,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那个渣男?” “渣男?” 办公室内响起一片抽气声。 云雨甩了甩头,赶紧改口:“不不不,不是,你是那个,不,你不是……”说着说着舌头打了结,她两手一摊,哭笑不得。 梁端平静地问:“你终于起来了?” 云雨叹了口气:“记忆深刻。” 弄错了人,怎么能不记忆深刻。 事情还得从她大二说起。 那年春天,她翘了一天课,凑了个三日小长假,飞到S市去投奔发小庄晴。因为室友是本省人,相继回家,还算方便,云雨便没有订酒店,而是在宿舍和她挤了一张床。 说到这个发小,打小爱玩,在她还母胎solo二十年时,换过的男朋友已经快近两手数,并且,还发掘出一个共性,那就是自初恋以后,总遇上渣男。 妥妥的渣男吸引体。 当时刚分的劈腿前任,庄晴用情极深,为此消极得不吃不喝,几乎瘦脱相,就在她好容易快走出来时,那男人又来了消息,试图复合。 那天也是巧合,庄晴去洗澡,云雨正拿着她的手机玩小游戏,正好短信进来,给她看到。她一想,这家伙还有脸回头,这么会骗人,庄晴万一被他说动,真的答应下来如何,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更不能两次摔同一个坑里。 于是,在一番短信的狂轰滥炸下,她偷偷回了个消息,就约在学校的蓝花楹下。 云雨把消息偷偷删掉,第二天,穿了和庄晴一块买的姐妹装赴约,因为早去踩点,又在小报亭买了一本杂志和一瓶可乐。 而后,她在约定的花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正翻看得起劲,这时候,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那时候可是标准乖乖女,从小到大根本没干过出格的事,握着瓶子的手在抖,手心里全是汗渍。 意气风发为了帮发小报仇,她整个人豁出去了,一转身—— “臭渣男!” “以后不要再缠着晴晴!还想复合,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云雨望着眼前的男人,穿得还挺潮,颜值还挺高,眼睛那么好看,果然是会骗人的祸水。于是,她用力挥臂膀,那瓶可乐对着人就泼了出去。 泼完,她就跑了。 误会澄清还是在一年后,她和庄晴偶然谈起才知道,当时可能泼错了人。可是,都过去那么久了,哪里还记得清具体长相,何况人也没追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尤飞飞忍不住嘟囔:“这也太狗血了。” 云雨捂着小脸,不敢正眼看梁端,讪笑着:“那什么,是挺狗血的,实在对不住,我那个时候……” 梁端身子前倾,两手撑在办公桌上,云雨退无可退,缩着脖子向后躲,又呆,又可怜兮兮。 “就这?” “就这,”云雨皱起眉毛,挠了挠头,“难道还有什……我的天哪,难道那个人也是你?” 梁端终于满意地轻挑眉毛。 云雨这辈子最出格的两件事,就是帮渣男吸引体的发小报仇,可两次都泼错了人,一次是梁端,第二次……还是梁端。 第二次是在出国前夕。 庄晴的干妈开了个画廊,剪彩的时候邀了不少人捧场,就近在山庄里办了一场宴会,当时云雨这个没什么艺术细胞的娃也被拉去凑热闹。 本是开心赏画,结果云雨去个卫生间的功夫,回来就看到庄晴梨花带雨地跑出门去。 找相熟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自己备考雅思的这段时间,庄晴通过干妈,认识了个画家,那男人极富艺术魅力,可惜是个海王,借着攀附之故,后来跟几个十八线小明星搞在了一起,圈子里还闹了不小的风波。 云雨不混圈,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那男人还敢腆着脸来要钱,甚至还带着新欢来耀武扬威,换作是你难不难受?小晴就是太走心,又不想拂了她干妈的面子,才一个人打碎牙往肚里吞,要我说,走肾多好,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 云雨气愤得根本听不下去,把自己手头托着的蛋糕小盘子往那人怀里一拍:“人是不是还在,在哪?” 那小哥正好瞧着个抛媚眼的美女,心痒痒准备搭讪,不耐烦地随手往角落一指:“喏,那边,刚才在看那幅保罗·塞尚的《卡牌玩家》。” 云雨回头,果然瞧见一男一女走到画前。 女子长相娇俏,身着长裙,气质优雅,指点间极富艺术气息,而身边的男子穿着一件栗色风衣,带着围巾,看起来也很有老派艺术家的味道。 看上去没错! 虽然裙子无袖,但为了气场,云雨还是捋了一把袖子,头发一甩,从侍者手里拿了一杯香槟,走上前就泼了过去—— “你这样的人,也配。” …… 云雨赶紧扑上去将梁端抱住,要哭没哭:“我对不起你!” 梁端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还知道。” 徐采薇则唏嘘:“你俩这缘分,老天注定的吧。”她很敏锐的抓住一些漏洞,“不对啊,戴帽子,英伦风,不像梁哥你的风格?而且,那个美女又是谁?泼酒这么大的事,当时不可能没人反应。” “在角落里,而且我没有声张,至于美女,是我妹妹,她主修油画,那天出门觉得我穿得实在不像看画展的,非拉着我换了那一套。”梁端哀怨地盯了云雨一眼,云雨正在偷笑,被他发现,赶紧埋头。 可惜晚了一步,梁端还是对着她脑袋,一通猛揉。 小关很给力地接上:“啧,那个时候就懂护老婆了。” 梁端抿唇一笑,没有拆穿。 实际上,恰恰相反,他认出了当年在蓝花楹下不分青红皂白泼他可乐的女孩,甚至旁敲侧击打听出了她的身份。 两次的误会将他那惊鸿一瞥的心动渐渐消磨,在心里先入为主,认为云雨是个娇生惯养,脾气极差的大小姐。 即便因为冲动情有可原,但事后连声道歉也没有,实在很损印象。 梁端不想说,可是云雨并不笨,当她把所有串联起时,忽然明白,重逢时梁端为何会是那样一副糟糕的态度:“难怪你在航站楼对我没好颜色……” 梁端认真说:“你以前可从来没给我好颜色。” “那不是不知道是你么?”云雨小声辩解,又大方地冲他道歉:“对不起!” 因为梁端没有声张,所以她再一次错过解释的机会,等了解实情的时候,又已经过去许久。庄晴的干妈是真爱艺术的美人,邀请的人中并不都是名流,还有许多身具才华但家世普通的青年才俊,甚至还有同好之人。 人入泥牛入海,再难寻找。 虽有误会成份,但确实是她的不对,道歉也是应该。 这两件事也算给了她教训,打那以后,她很少再像这样,为朋友意气冲冠,而庄晴俨然成了老手,再也没有给她那样的机会。 梁端摸了摸她的脸,目色痴痴:“没想到我的宝贝居然还生出一副侠骨柔肠。” 小关吹了声口哨,抓住重点:“哟,我的宝贝!” 云雨脸红,将他往外推了一把,赶紧捧着那副拼图,岔开话题:“那,那天在蓝花楹下,你本来想说什么?是不是什么——‘同学,能不能借用你的饭卡,我加你微信,到时候转账’之类的话?” “不是,”梁端清了清嗓子,飞快地说,“是你的肩带露出来了。” 云雨举起拼图要砸。 梁端赶紧把人抱起来:“别砸别砸。” “你快把我放下来!” 云雨局促地看向左右,徐采薇赶紧一巴掌糊在还眼巴巴看戏的关胜身上,而后在一通吆喝声下,全都撵出了办公室。 人都走了,梁端自然紧抱不放。 云雨脸红如血,拍打他的肩膀,威胁说:“你快放我下来,再不放我下来,我就……” 梁端问:“就什么……” 云雨哼了一声:“我就放蚊子咬你。” 夏天的时候,梁端最招蚊子,只要他在办公室,云雨就不会被咬。 这么幼稚又不过脑子的话,只有她才能说出来,梁端低低一笑,说:“这个天气已经没有蚊子了。” 云雨低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酥酥麻麻的触觉顺着神经游走,梁端动容,云雨含羞带怯,趁机往他胸口捶了一拳,却被他捉住手腕。 “云雨。” 梁端连声唤她名字,将她抵在墙角,轻轻地吻。 作者有话要说:误会澄清 ☆、052 053 办公室的东西越来越多,云雨的熏香、蓝牙音箱,还有一只用来煮螺蛳粉的小电锅,梁端则搬了个衣帽架,唱片机,还把他收藏的黑胶光明正大摆了一排。 何大爷坐在当中,自觉是个土肥圆,除了下棋还算高雅外,他擅长的就只剩一个麻将。 和小年轻真是格格不入。 云雨早到办公室会先开窗透气,然后把隔夜没喝完的水都用来浇花,今次,她突然发现办公室里的绿植多了不少。 指着那堆突然冒出来的东西,云雨问身后的男人:“这是什么?” “香水百合。” “那这个呢?” “佛手莲。” “还有这个呢?” “昙花,养了七八年了。” 云雨后知后觉:“你回家一趟就带这些?” 梁端老爱上手捏她的脸蛋:“最近要加班,放在这里方便照看。” 云雨越发好奇:“那你每周回家是为了什么?” “为了浇花。” 先前就发现,梁端每周按时按点回家,风雨无阻,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看不出他这个平时对人疏离冷淡的,竟然还有这样的情趣。 云雨捂着嘴巴,喜上眉梢。 在她心里,有爱心又有耐心的人,总是反差得有些可爱。 “这盆云竹也是我养的,”梁端走近,拨了拨叶子,“当时我那盆长得好,就分出一株来,但是不知道为何,却一直半死不活。” 但是现在这盆明明葳蕤长青。 云雨也忍不住跟他一样,伸手拨了拨细密的叶片。 梁端忽然展颜一叹:“大概是因为等来了新的女主人。” 这时候,正剥着鸡蛋的何大爷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不满道:“这一天天的,都快甜出糖尿病了,你们能稍微照顾一下我这个老年人吗?虽然我很没有存在感,但不代表我真不存在。” 云雨和梁端相视一笑。 而后,梁端帮她把那幅拼图挂在办公桌侧面的白墙上,云雨一脸满足:“就这么说好了,等明年春暖花开,我们约定去看蓝花楹。” “好。” 云雨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开始新一天的工作。随着键盘敲打声起,她不由问:“你的那些花,以前有开过么?” “有的开过,有的养了好些年,也没开。” 隔着云竹,云雨回头对他笑,那笑,明亮而温暖:“总会有,花开的那天。” —— 昙花开的那天,她熬了个通宵。 晨风近,她落下最后一笔设计,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心里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在如释重负里,伴有点点哀伤。 ——她终于在江昌盛留下的基础资料上,设计出了实用新型。 梁端开门进来时,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抱住。 “成功了?” 后者显然反应过来。 “来,”云雨拉着他,走到桌边,打开图纸,“那一次倒灌给了我灵感,像这样的雨季,年年不会少,地下工程又没有办法绝对封堵死。你看,如果在管线和桥架这里,架设这样的漏电装置,即便是台风天灌水浸泡,也不会有事。” 说着,她又拉开文件柜的底层,从里面拖出一个样品模型,开始摆弄。 梁端张了张嘴。 云雨下意识以为他问经济账,便笑着说:“材料方面我有咨询做新型复合材料研究的同学,保证能节省成本。” 梁端没说话。 云雨歪头,感到疑惑:“怎么了?” 身前的男人未语先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顿了顿,字字掷地有声,“之前被卡的那笔进度款到账了,而且我们的产值也快完成,现已过第三个起扣点,来年春天,就能彻底竣工。” “太好了!” 云雨发自内心高兴,一连说了三遍,脸上笑意怎么也掩不住,最后干脆咧嘴大笑起来:“我准备申请专利,实用新型不像发明,不需要实质审查,只有初步的核查,明年的话,时间应该差不多,如果能在竣工前投入使用就更好了。” 她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定定地望着梁端,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付出和心酸,一时间千万般滋味上心头,鼻头顿时酸胀。 “谢谢你,”她抿了抿唇,努力克制情绪,“谢谢你没有放弃。” 梁端心头一动,拉过她的胳膊,将她拽入自己的怀中,将脸颊贴上她的脸颊,温柔地回应:“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早霞绚烂,高天厚云,日出的金光破开沉重的夜幕,投射四方大地。 百叶帘拂动,雾气悄散,身后的玻璃窗渐渐璀璨,映照出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 —— 新一年,春招后,四月天。 九号线有几站,信号实在不好,等过了那一段,手机里的消息“叮咚,叮咚”往外冒。云雨夹着伞,顾不得看信息,单手从包里往外拉扯,扯出插在充电宝上的数据线,总算给电量快耗尽的手机续上命。 高德地图上显示,二绕上三环高架,堵得纹丝不动。 幸好没开车。 她看着窗外,慢慢打开微信。 头一条就是庄晴的—— “什么,你脱单了?沃日,你真看上贺雅倩的儿子了,我以为你说着玩的!还有,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还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那段时间不是她为了躲前男友玩失踪。 接下来则是一些工作内容的发布,以及徐采薇的叮嘱。 “亲,晚上的庆功宴不要迟到,六点,在江边小筑。” 六点,下午的活动好像五点才结束,再和公司领导寒暄几句,赶上高峰恐怕来不及,到时候只能尝试提前溜。 云雨想了想,觉得可行。 地铁广播到站播报,云雨向里,给下车的让了让,这时候,陈澜意的语音打了过来,语气十分轻快:“MORNING!” “嗯?” 信号延迟,云雨找耳机并没有接上。 陈澜意看不到对面的情况,还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她的工作,忙问:“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云雨说:“我在路上。” “你又搭顺风车?”陈澜意大吃一惊。 这个电话并非她主动,而是云雨事先留言,让她在起床后告知一声。陈澜意刷完牙看到消息,立刻回复,可那时云雨正随人流换乘,没来得及回复,她便抢先拨打过来。 “没有,刚下地铁。”云雨还奇怪她反应为何这么大,但仔细一想,过去确实有搭车电话防狼的习惯,有些忍俊不禁,“我现在赶着去参加今年的新员工见面会。” 按惯常,新员工培训上,都会放老员工出来象征性讲两句。 陈澜意夹着电话,一边倒了杯从Tesco买的豆浆放进微波炉加热,一边分心问:“去给你们项目挖人?” 云雨脸上洋溢自得:“那是,再过不久,我也能混成元老级人物。” 陈澜意揶揄她:“是你们那个草台班子的元老吧!” 云雨不满地哼了一声:“瞎说什么大实话。” “小雨儿,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居然坚持了那么久,想起你刚去的时候,我还在电话里调侃你,干不好回去继承亿万家产。”陈澜意拿出杯子,又放了半个鸡肉三明治在盘子里,转头忽然想起还有免提这玩意,干脆把手机扔在餐桌上,拿出菜板切了一小个西红柿,准备拌着白糖生吃。 云雨盯着地铁站里上车下车,人来人往,嘴角渐渐上挑:“是很难,好几次也几近放弃,但难着难着,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就坚持下来了。“ 最重要的是,有人同舟,则可乘风破浪。 陈澜意咬了一口早餐,腮帮子塞得鼓鼓,咀嚼着问:“对了,你上次说,你复活节要过来?” “嗯……有这个打算。” “那我把屋子收拾好,恭候大驾。”陈澜意语气很是激动,一个人漂泊异国他乡,一年难得有故国故人探望,自是欣然。 云雨却拒绝:“那恐怕不行。” 陈澜意大惊失色,那表情比失恋还难看:“你不住我这儿,那你住哪儿?好呀,你有别的狗了,我生气了,你这个坏女人,你上哪儿找我这么温柔、贤惠、厨艺又好……“ “打住,”云雨赶紧叫停,她那个单间,塞一个人都嫌多,“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么,我不是一个人来,还要再带一个。” “谁?” 云雨故意卖关子:“先不和你说,我到地方了。” 陈澜意在电话那头疯狂地喊:“喂,你还没说到底是谁?”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个“对方网络质量不佳”的提示,以及微信语音断开后的一声“叮咚”。 云雨站在大堂,左看右看都没找到梁端。 这家伙昨天去了趟总公司工程部办事,说今天直接过来,结果到点电话还打不通,也不知道是不是堵在了路上,干脆开天窗睡了一觉。 “是参加员工见面会的吗?” 前台看她站着没动,还以为是找不到路,要了她的工作证检查,而后把人引到七层的大会议室。 其实她也晚了两刻钟,新员工和领导发言刚过,不知道到哪个环节,从门外看,主持人正在念名字,有人站起,而后是一阵掌声,看起来像是表彰大会。 云雨把后门豁开一条缝,放轻脚步,想在最后一排找个位置安静地坐下。 然而,她刚阖上,就听见主持的那位人美声甜的人力念到她的名字—— “这次,我们还有一个特别的表彰。” “这对师徒虽然只相处了几个月,但却完成了建司以来,最教人感动的星火接力,超越生死,超越阴阳……” “很遗憾,江工无法来到现场,但今天,我们请到了他的徒弟,代为领奖。” 随着主持人援手一引,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向后望来,云雨拎着包,孤零零站在射灯下,紧张,不安,焦灼,呆滞。 ——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她,今天的行程里,还有一个师徒表彰大会。 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不会来,那样就不用撕开伤疤,将过去的遗憾和疼痛再次暴露在人们面前。 ☆、053 054 但显然,她的想法并不是领导的想法。 坐在一旁观礼的部门领导挥了挥手,喊道:“云雨,愣着干什么,快上台领奖啊,这是你们该得的。” 也不知是谁过来,推了一把,把浑浑噩噩的她推上了台。 其他师徒自觉让了个C位,主持人递过来话筒,顺便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强塞到中间,一抬头,就对着台下那一张张还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稚嫩面庞。 “我……” 她几度张口。 一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工程师在她肩膀上按了一把,鼓励道:“孩子,别怕。” 那一瞬间,江昌盛的脸再度浮现在眼前,她不由自主握紧话筒,颤声却又无比坚定道:“师父,这一年多来,我也想过放弃,但庆幸我没有放弃,我做到了,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话语简单而干脆,没有一丝官腔,台下的人还没有从背稿子的思维定势里走出来,眼巴巴等着后话和各种感谢,直到一个小伙子带头鼓掌,其他人才如梦初醒,她想说的,已尽于此。 主持人救场,赶紧走过去把话筒拿回去。 就在交接的那一刻,云雨忽然伸手,又夺了回来,嘴唇抖了抖,极力微笑着,大声说:“还有,师父,我现在跑的茶,他们都说好喝!” 话音落,她还笑着,却已是泪如泉涌,满目婆娑。 满肚子的委屈,遗憾,悲恸,欣慰,自豪涌上心头,云雨泣不成声,眼花得看不清人,抬袖擦拭时,话筒被撞落。 这时,一个颀长的身影跑了过来,在一道刺耳的杂音中,将话筒接住。 “梁端。” 云雨抬起头来,又哭又笑。 梁端将司仪手中的奖状放在她手中,与她一块捧起,那是属于江昌盛的荣耀。 台下的观众中爆发不小的喧哗,有不认生的男孩子大声问:“这位英勇救场的帅哥又是谁呀!” 云雨预感到梁端不会好好说话,拉了一把他的袖子,却没拉住。 梁端拿着话筒,眉目温柔:“师父没来,但是未来的老公来了。” “什么叫未来的老公!”满场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云雨一看,憋不住眼泪,单手按着他肩上,骂着低声抽泣。 他不过是想活络一下气氛,顺便对着小鲜肉就占了四分之三的新员工宣誓一下主权,没想到她哭得更凶,梁端不由发慌,急着安慰:“你别哭,你要生气就捶我。” 云雨果真捶了他一把,抬起头来,眼妆都花了:“你这个讨厌鬼!” 梁端看她没事,嘴上又皮起来:“这大概是唯一一个不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行业,你想想,要是不内销,得蹉跎多少子弟呢!” 连领导也跟着起哄:“嘿,我们今年能喝到两位的喜酒吗!” 云雨遭不住,扭头就跑,梁端去追,大长腿迈得飞快,结果绊倒音箱线,两个人摔在红毯上,来了个偶像剧式亲吻。 直到很多年以后,此一幕依旧为老员工津津乐道。 —— 晚上的庆功宴,大家怀着喜色,都喝了个痛快,武经理大手一挥,说承蒙诸位同心协力,才能有今日完美收官,预备竣工后给大家放小两周的假。 一听放假,海量的都来了个不醉不归。 小年轻不爱和领导坐一桌,敬酒一轮后,都缩到了边上,几个人搓堆,加菜开小灶。女孩子还好,没人找麻烦,倒是几个年轻男生,被追着喝,为了躲酒,那是使尽浑身解数,什么谎称吃了头孢,什么划拳把杯子放桌上抖一抖,洒掉一半,再说满上。 徐采薇借着酒劲,搂着云雨,嘴唇几乎要贴在她脸上:“其实你刚来的时候,我可讨厌你了,我觉得你太装,别是,别是个柯柔二号。” 云雨端着杯子,认真地听。 “其实那天,我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宿舍是临时设施,所以搭建的材料都是可回收的轻质材料,外头的人走动,屋子里的人能听见细微的动静。 徐采薇接着说:“但是你当时没有冲进来,后来也没有再提过,对不起了老妹,”她甚至打了个酒嗝,“对不起,我,我有点激动,那个时候,大家都在想着怎么跳去盈利项目,怎么找下家,只有你坚持,你没有放弃这个项目,真是太好了,太好……” 关胜过来把人拖走:“人跟梁哥待着呢,你当什么电灯泡。” 徐采薇扭着他胳膊:“喂!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最近皮痒——” 这时,梁端将呆若木鸡的云雨一圈,霸气地宣布主权:“让你占用一分钟,够了。”说着,还看了一眼手表。 云雨用胳膊肘轻推他:“你温柔点。” 梁端陪着她在天台慢慢走,选了个能见临江夜景的好角度,撑着栏杆站立,放柔语气:“我只对你一个人温柔,让他们慢慢发酒疯去。” 云雨抿了一口酒,侧身,将头靠在他心口。 梁端问:“你以后还想继续修机场吗?” 云雨脱口而出:“想。” 而后又反问:“那你想吗?” “我也想。” 云雨有些惊讶,心里下意识担心是因为自己的抉择对他产生干扰,忙追问:“你不想回去做建筑工程师了?” 虽然梁端这几个月能代笔图纸,但土建部分终究比较少,而自己最对口的电,于他又不是强项。 梁端说:“我想通了,以前我攥着一口气,觉得只有自己也做工程,才能证明自己不会步父亲后尘,不会像他一样,做错选择,但现在我释怀了,人各有志,所向不同,只要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何况,非要走那个方向的话,还可以内部转岗……” 这样也能离你更近一些。 云雨故意板起脸:“最想要的是什么?” 梁端在她鼻头刮了一下:“你!” 云雨笑得东倒西歪,而后深深吸了口气,深情地看着他:“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有一天你仍想继续过去未完成的梦想和事业,我依然支持。” 她伸出拳头,自豪地说:“我们可是革命战友!” 梁端握拳,与她一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都市的霓虹灯下,映照江水滚滚,风从江心吹来。撩开额前碎发,云雨向后抚了一把头发,略一沉吟:“梁端,有些话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两个人在一起是相互的,不管你每次做决定是出于什么目的,你要记住,你不必非要将就我,人生的路有很多,我也可以跟着你,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束缚。” 梁端想揽她的肩膀,却将手掌穿过她发丝,不禁揉了揉,稍稍用力,带她往自己身边靠,而后沉声开口:“不是束缚,是真心。” “真心?” “你看,那是什么?” 梁端指着云层之上,头上一阵轰响,一架飞机破云而出。 “飞机啊。” “还有呢?” “……云。” 梁端轻笑起来,悠悠道:“机场是启程之地,是回程之所,是告别分离,是重逢相遇,也是——” “云之彼端。” “是天赐的联系与缘分。” 云雨转头,痴痴地望着他,坚定地说:“也是永不分离。” 梁端从小西装口袋里拿出戒指,单膝跪地,学着上个世纪革命同志的腔调问:“云雨同志,你愿意嫁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求婚啦,下一章结婚 说点题外话: 本文本质是言情小说啦,而且立意也在坚持理想,永不放弃上,所以也决定了侧重点,其他的东西有机会再写吧,毕竟人活着还是要为希望。中国之大,建筑行业之广阔,其实许多项目条件并没有这么好,仍有无数的人在此行业挣扎,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觉得在一线奋斗和付出过的人,都应该值得尊重。 最后,祝读到这里的大家,都能坚持梦想,终至彼岸! ☆、054 055 “各位观众早上好,您现在收看的是X视新闻晚间节目,现在是北京时间18点整。今日上午8时38分许,中航、南航、东航共五架国内航班自东一跑道起飞,标志A市国际机场正式通航,来看前方发回的报道——” 楼下客厅的电视开着,新闻画面一转,镜头前,首批乘客正与机组人员合影,甚至还有民间组织专为此次通航设计了快闪节目。 而此刻,屋子里的人都挤在二楼的卧室内外。 云雨妈妈塞过去一个小急救箱:“出门在外,还是要做好防护,万一有个感冒咳嗽,还能救急。” “这些国外都能买到。”云雨一边卷头发,一边推辞。 坐在房间懒人沙发上的云仕臣则点名说:“那就把那瓶红花油带上,这玩意国外可买不到。” 云雨只想轻车简从:“我们又不是去登山。” 庄晴则替她选了几对好看的耳环,塞箱子时偷偷往里装了个小盒子,云雨眼尖,扫着一眼,多嘴问了句:“诶,你放的那是什么?” “好宝贝。” 庄晴露出猥琐的笑容。 云雨大大咧咧走过去,伸手一抓,居然是杜蕾斯,赶紧趁没人,又给塞了回去,回头狠狠盯了那家伙一眼。 徐采薇拿着腮红刷子,跟在她屁股后头撵:“还没画完呢,你再跑,给你画个猴屁股。” 云雨有些焦急,想看时间,可手机又不知扔哪儿,想找,又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只能连声叹气:“来不及吧。” “来得及,还早。”徐采薇把她按在凳子上,“你现在就跟得了多动症一样。” 云雨乖乖坐稳:“那你化吧,我不动。” 其实她心里很想吐槽,这红眼航班上飞机就睡觉,化给谁看?等到了地方,只怕眼影粉底都掉干净了,还得花时间补妆。 徐采薇一边上妆,一边陪她聊天:“上次你买的那条水蓝色的长裙拿上了吗?我跟你说,在爱情海前,就那个希腊圣岛的白房子,你要这样,这样,”她扭了两下,比划了几个动作姿势,“这样拍才好看,你这模样身材,怎么每次拍照都跟大妈一样。” 云雨抗议:“有吗?” “有!”徐采薇像个唠叨的媒婆,“还有,下午三点钟的光线最好,不用补光打光,拍出来连P图都不用。” 云雨揪了一把头上的头纱,有些怯场:“穿成这样真的好吗?” 虽然只是及膝白纱裙外加简易头巾,但去机场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还是有些张扬。 徐采薇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闭嘴:“旅行婚礼就要这样,不能再省了,还有,”她拉着云雨的手,眨了眨眼,“等你回来,酒席可别忘了,我可是包了厚份子钱的,不吃回来我肉痛。” 又收拾鼓捣臭美一阵,看时间差不多,云雨从徐采薇手里接过箱子:“等我回来呀,等我回来,请你们吃大餐。” 屋里的人都随她往外,一直到楼下。 徐采薇在玄关坐下换鞋,要陪她出去,云雨瞧见,喊住她:“你别去了吧,太晚了,快回家,我自己去就行,反正有司机送我。” “不,我送你。” 徐采薇强硬拒绝:“这也算送嫁,好歹咱俩住了这么久,我怎么也算半个娘家人吧。” 庄晴一听,那我认识更久啊,于是也吵着嚷着要去。 云雨没办法,只能把她俩带上,转头和爸妈打了个招呼,开门出去。 楼外停了一排车,云雨仔细找了两遍,却没看见新郎。 小关从车里探出头,哈哈大笑:“哎呀,梁哥已经被我们忽悠去机场了,今天由小关司机亲自服务。” 明子则摇下另一辆车的窗户,激动得语无伦次:“哎呀妈呀,我还是头回在机场结婚。“ “是你结婚吗,你激动个屁!”尤飞飞打趣他,顺口皮了一下,“要我说得把现场那什么登高车,铲车,吊车开去,那才气派。” 徐采薇一个箭步上去揪着他耳朵:“人家警察叔叔立马让你蹲局子行不行,都什么时候了,开玩笑,快走!” 云雨在一片簇拥下上了车。 到了机场,梁端就等在安检前,徐采薇牵着云雨的手走过去,像模像样挺有仪式感。在离着两步远的距离时,推了一把,把云雨推进梁端的怀里,他们都没法过去,于是远远招手,大声喊:“我们可是把云宝贝交给你啦,从今天起,你可得好好待她。” 值机的旅客里有人张望过来—— “有人结婚!” “在机场结婚,好别出心裁,来来来,拍一张,我们也沾沾喜气。” 云雨不好意思,恨不得把脸藏起来:“我们只是提前度个蜜月,算不上结婚……”她一边说,一边推着梁端往里走,别挡路。 梁端却故意停下,脸色大变:“难道你想悔婚?” “当然不!”云雨哭笑不得,只得小声说:“……实在是太丢人了。” 过了安检,只他俩人,但围观的却仍不少,毕竟国际航班人少,夜班飞机就更少。在低头快步往候机厅去的路上,正好撞上要采访的记者。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是T2航站楼国际航班登机口,有消息称,继国内航班首次通航后,今晚23时45分许,将会有第一架国际航班,从西一跑道起飞。” 记者给摄影打了个招呼,把话筒一支:“两位是将要乘坐今晚的首班国际航班吗?” 云雨飞快地回复了一个“是”。 记者又问:“我看这穿着……” 这次,换梁端接话,说得那叫一个大方坦荡:“这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们打算来一场结婚旅行,我们俩都是做工程的,很高兴能参与到A市国际机场项目的建设中,所以想以此作为纪念。” 记者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渊源,最后笑着同他们致意:“很有意义,祝两位新婚快乐,幸福长久。”本想说不耽误旅客行程就此止住,但她抬头时看云雨几欲动唇,似乎有话,便顿了顿,笑着问道:“两位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云雨红着脸,脸上抑不住的欢喜:“谢谢,我很荣幸。” 梁端低头,目光宠溺而饱含深情:“我也很荣幸。” 记者问:“荣幸参与国家级项目,还是荣幸乘坐我们首次通航航班?” 两人相识而笑,没再开口,但他们彼此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梁先生,嫁给你我很荣幸 梁太太,娶你,也是我的荣幸。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 同系列下一本现言预收:《七星海》,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收藏呀~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