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云断苍梧 作者:尉迟轻尘 文案: 堪忍世间,一场惊世之变,让既定的命格尽数改写。 苌弘化碧,明珠蒙尘;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殊途之人邂逅相遇,凭借明明不灭的心火砥砺而行。 运筹商道,浮沉朝野,昭冤雪恨,泅渡红尘,追寻天下清明,王道归复。 情与孽,善与恶,舍与得,恨与宥,终是恩怨俱了,雨霁云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攸宁,萧昀 ┃ 配角:谢彦泓,独孤璟,卫珩,郗道臻,沈煜,崔定桓,澹台容与 ┃ 其它:女官,复仇,权谋 第一卷:蒹葭 第1章 重归鄢城 大祁景明十年,七月兰浆,絮絮下了半月的雨,阴霖既霁,碧空肈晴,转眼又是骄阳流火,四方炎荒。 一道奏疏飞报皇城,雨水过沛,漳河水涨,水患骤发,附近州县已有不少百姓受灾,流离失所。 国朝自立国以来,到今上已是第四代君王。今上谢镛于九年前登基,改元景明。他废除了昭毅太子谢铎之前的改革法令,转而严刑峻法、重武轻文,不久之后即与北边的凉国大战一场,之后祁国谢氏与凉国独孤氏划江而治,至今再无战乱。可以说他的铁血统治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祁国迎来了短暂的繁荣,但那繁荣也已经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通往国都鄢城的道路上,一辆马车悠悠行着,四个护卫警觉地观察着四周。马车里一个着牙白色半臂和水绿仙裙的女子挽着对面女子的手臂不住感谢着:“谢谢姐姐,要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漳河水患,流民四起,官府救灾不力,不少流民在都城外徘徊,现在甚至已经发展到抢夺路人,就像刚刚一盏茶的功夫,女子的马就已经不见踪影。 女子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姐姐,我是陈氏阿潆,不知姐姐是哪家府上,过几日定登府拜谢。” 对面的女子身穿烟青色衣裙,眉目出尘,面色柔和,但目光中透出一丝清冷。 “高平郗氏,郗明瑟。那一位是家兄郗道臻。”素手指向车外骑马的男子,男子颔首致礼。 陈潆点头,“我记住了,郗姐姐。”话毕转头看着窗外,越想越气,不知不觉嘴一撇自言自语道:“死卫珩,臭卫珩,说好了来接我,竟然不来,亏我早早就把阿翁的仆从都打发回去了。” 郗明瑟闻之眼波一转,随口问道:“你说的卫珩可是卫丞相家的五郎,现在的鸿胪寺少卿?” 陈潆顿时惊喜,“是啊,姐姐你知道他?” “来之前倒是听说过。” “他是我将来的夫君,这次回鄢城,就是准备完婚事宜的。”她说完这句话,面上绯红,但满心满眼都是欣喜。 郗明瑟点点头,刚想说话,忽感觉马车慢慢停住,听见一个护卫对郗道臻说:“郎君,前面树丛里好像有响动。” “去看看。”郗道臻不敢怠慢,马上警觉起来。 护卫领命上前查看,郗道臻环视四周,一辆本来不紧不慢跟在他们后面的马车看到他们停下,也停下查看情况,马车里的男子撩开车帘跟护卫说着什么。 刚回神就听见去前方查看的护卫喊:“郎君,情况不妙。”只见他身后涌来一些衣衫褴褛的灾民,很快在前方站定,将路堵住。 陈潆吓得没了主意,流民不远不近地跟他们僵持着,老老少少三五成群站在前方,没有散开的意思,巴巴地看着他们,有胆大的说:“贵人,行行好,给我们一些吃的吧。”郗道臻眉头紧蹙,大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阻车强夺,还有没有王法!” 不知是谁小声回了句:“左右都是死,还不如先填饱肚子。”说毕,引来一片哀声。郗明瑟看这光景,探身出去对护卫耳语了几句,护卫一愣:“女郎,这……” “按我说的办。” 几个护卫分散开来,每人向不同的方向抛撒了些许铜钱,流民四散争抢。车夫马上驾车向前驶去,谁知连日阴雨过后道路时有软泞,右轮突然陷入泥中。眼看原先在旁观望的流民有的缓缓起身走向这边,一时间进退维谷。 这时只听见马队逼近的声音,向后看去,原是后面那辆马车的护卫赶到,足有十几个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流民很快被驱赶到一旁。 护卫首领到马车旁一抱拳:“郎主。”马车中的年轻男子走出来,素色衣袍,长身玉立,神情散朗,容止清标,面上光华耀目,目光深沉如海。 他踱到流民旁,玩味地看着他们,说道:“不该属于你们的东西,不要硬抢,就算抢到了,最后也要还回去。” 流民你看看我我看你,又看看这架势,只得默默把钱还给郗家。 男子满意地微微一笑,冲护卫比了个手势,护卫搬出了几袋粮食摆在路边。那男子对流民说:“这个算在下的一点心意,以解各位的燃眉之急。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诸位还需早日安定下来才是。”话毕对身旁一个护卫说:“迟玄,帮他们分发一下粮食。” 一场纷乱被他三言两语悄然化解,陈潆不由看得愣了,回神见郗明瑟施施然走到他身边见了礼:“多谢郎君相助。” 那人看了看,一拱手:“女郎不必介怀,女郎行事颇亦令在下敬佩,”转眼看见跟在郗明瑟后面的陈潆,目光溯回眼前的佳人,“原来是卫五郎的亲眷,失礼。” “郎君误会了,小女出身高平郗氏,有幸相助陈女郎,与卫五郎并不相识。”男子闻之点点头,看看对他遥遥一拜的郗道臻,“那么那位想必是郗待诏吧。”郗明瑟一滞,答道:“正是家兄。” 陈潆忙问道:“不知郎君姓名郡望,来日定当道谢。” 那人微微一笑说:“萍水相逢,何须拘这虚礼,”转眼看看郗明瑟,“我就住在鄢城,有缘自会再见。”话毕走回自己的马车,他登上车,回身看到郗道臻指挥郗家仆从已从泥中推出马车,遂吩咐护卫:“迟玄,你带几个人护送他们进城,若是半路看到卫五郎就可以回来了。”迟玄领命,男子从旁先行离开。 郗家也随后出发,走出不远,望见前方风尘仆仆赶来的一行人,迟玄一拱手,“郎君,二位女郎,卫五郎到了,我等告退。”还未待言谢,几个人已策马跑远,绝尘而去。 只几句话功夫,来人已到近前,那人刚下马,陈潆跳下马车,过去捶了他一下,“卫珩!你怎么才来啊!” 卫珩满是歉意,“对不起阿潆,刚刚去元和驿安排凉国使节入住事宜,所以来晚了。” 陈潆一撇嘴,直接拉着他来到郗明瑟兄妹面前,“这两位是我的恩人,你改日要替我好好谢谢他们。” 卫珩闻言赶紧道谢,但对上郗明瑟的目光时,却怔了一下,片刻才说:“怪哉,郗女郎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郗明瑟低眉一笑淡淡地说:“卫郎君遇到过那么多的人,哪一个是我,哪一个不是我,如何能分得清呢。再者我少时曾经来过鄢城,或许见过也未可知。” 卫珩点点头,又被陈潆一拍,“对了,你刚刚过来有没有看见一辆马车,那里坐着的也是我们的恩公呢,不知道是谁,简直风骨超然。” 卫珩闻言一滞,目光不悦,“你说刚刚那人?什么风骨超然,以后离他远点,我可不想欠他人情。” “他是何人?”郗明瑟问。 卫珩答道:“萧昀,先太傅萧晟之的独子。” “是他!”陈潆说道:“就是那个拒不入仕,投身商贾,把产业做得风生水起,人称陶朱公子的萧昀?” “就是他。”卫珩冷着脸说。 郗明瑟顺势问道:“卫郎君同他有过节吗?” 卫珩察觉到失礼,忙和颜回答:“只是有些私人恩怨,没甚大不了,女郎莫怪。”说着话送她们回马车上,边走着,陈潆问:“这些流民为什么不进城去,城中不是有悲田院可以暂时收留他们吗?” “流民太多,以悲田院最近的景况也周转不开。” 明瑟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话,问:“卫郎君,你刚刚说凉国使节要到了吗?” “正是,凉国新皇登基,云中王独孤璟和大将军鲜于鹤亭来递送国书,不日将至。” 离鄢城城门已经不远,陈潆跟卫珩一路,郗家兄妹在车上久久无言。郗明瑟望着远处的流民,轻轻叹道:“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好好珍惜吗?” 郗道臻轻声问:“明瑟,你是认识卫五郎的吧。”她看看不远处和陈潆笑闹的卫珩,点了点头。郗道臻转过头凝望前方越来越近的城门,幽幽叹道:“八年了,好像还像昨天的事一样。” 第2章 沧海月明 鄢城,是祁国的都城,北有一直绵延到凉国境内的首阳山,西有东归大海的漳河,城中还有汾水流经,可谓风水宝地。此城乃是前朝立国时大兴土木营造而成,本朝承祚后继续经营,方有今日之宏伟壮丽、富庶繁华,放眼四海,就算是如今凉国的都城上都亦无可企及。 鄢城分郭城与宫城两部分,郭城四面共有广莫、延秋、承明等七座城门,南边正中的广莫门对应朱雀大街,一直延伸到内城皇宫,皇宫西面是皇家园林,东面是世家大族、高贾贵戚聚居之戚里,此之谓宫城。宫城往南则为寻常百姓烟火繁华之乡。 由东南角的承明门进入鄢城,各自道谢分别不提。 郗家的马车缓缓驶向族伯郗庄的府邸,郗道臻说:“近几日先住在族伯那里,等定下合意的宅院我们再搬过去。”明瑟沉吟一刻,抬头却问:“哥哥,你为什么要做画院待诏。” 郗道臻楞了一下,笑笑说:“我从小就喜欢丹青,你也知道,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可以呢?” “就这些?”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中满是探究。 郗道臻尴尬的笑意慢慢敛去,他望着明瑟凝视他的目光,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冰雪聪明的妹妹。“不错,我的确想帮你。前些日子爹爹来信说你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就知道,你终究是放不下,又怕连累我们,所以你想独自承担。” 明瑟垂眸,“那件事本就与你们无关,我真的不想把你们牵扯进去。” “如果我们怕连累,当初就会撒手不管,何必等到现在呢?若是你用什么愚蠢的方法去行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郗道臻温和儒雅、彬彬有礼,但是一提起这件事,他总是很激动。 郗明瑟听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郗道臻的手臂,抬起头看着他说:“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希望我能过平静的生活,但那是我的责任,我必须要去完成。我答应你,行事会跟你商量,等一切都了结,我会去过平静的日子。” 她的眉眼很美,郗道臻以前有时会从这一双眼眸中看出很远,恍惚中想起另一双如受惊小鹿般迷濛美丽的眼睛,心中会隐隐刺痛。但随着年龄增长,他渐渐觉得那双眼眸越来越模糊了,这常使他觉得愧疚,但只要明瑟好好地在他身边,他就能稍稍心安。 这时,伴随着暮色,忽闻鼓声继以钟声珵然作响,雄浑激越、深沉清远。这是正觉寺告日暮的钟鼓声,钟敲鹤起、鼓击龙飞,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 马车缓缓停下,已到达郗府门前。 正碰上郗庄从外归来,郗道臻上前行礼,“族伯。”郗庄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丽人,恍然道:“是明瑟到了吧,都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标致。快快,进屋说。” 随族伯踏过垂花门,明瑟一瞥,只见门上油彩已褪了颜色,围墙接缝处亦生了青苔。转过影壁,寥寥几名侍婢朝她落落行礼。天色已晚,匆匆见过府中内眷、兄弟姊妹便各自告安。郗庄领他二人去堂中稍坐。 喝着茶,郗庄说:“今时不同往日,鄢城的变化也是很大的。明瑟啊,你刚回来,听你哥哥的,先在族伯这里住下,族伯替你们寻一处合适的住所,再做定夺。” “族伯,”明瑟问:“我进来时见院墙斑驳,院内也寂寥,这几年光景不好至斯吗?” 郗庄笑容慢慢敛去,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我郗氏一门从前一直是为昭毅太子效力的,那件事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也就没落了。唉,不过还好,只是清净了些。想当年沈家跟昭毅太子最是同气连枝,到最后也最凄凉。” 道臻未料想族伯会提及此事,看了一眼旁边的明瑟,见她神色如常,未有一丝改变,方放下心来回神点头称是,又换了个话题,“族伯,今日我们遇到些麻烦,萧昀替我们解了围,您对他可有所了解?卫五郎好像同他有嫌隙?” 郗庄捋捋胡子,“他呀,表面上是个万事不挂心的翩翩公子,实际上都城中很多的翻云覆雨,都出自他手,断然不可小觑。此人八面玲珑,但却让人看他不透,人说‘十分馆市三姓萧,余有三分是皇膏。’虽有夸大,可他萧氏富甲一方倒是真的,鄢城内外很多产业都在他名下,各方势力都多少跟他有一点联系,但他本人却似乎刻意跟各方都若即若离,包括萧氏家族,自他成年执掌家业之后,似乎因为拒不入仕跟族中长辈分歧很大,虽未婚配,但早就开府另置别业。至于卫五郎跟他不和,我猜一半是因为看不惯萧昀的行为处事,另一半是为了当年沈家的事情,说起来,卫家也真是重情重义啊。” 族伯话音落了,屋里一阵沉默,族伯轻咳了一下,话锋一转,“算了不说了,你们奔波了多日,还是早点下去休息吧,来日方长,未来的事慢慢盘算,不急于一时。” 关上房门,明瑟一个人静下来,忽然有一种无计可消除的空落。 随意歪到榻上,只觉眼皮发沉,忽忽悠悠便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很静谧的院落,一阵轻轻的捣药声传来,心头忽然一暖,果然发现轩窗下一个纤柔温婉的妇人在捣药,那妇人抬起头看到她,慈爱地笑笑:“攸宁,你回来了。” 她很高兴,不由自主地说:“娘,我……”哪知话没说完,眼前的娘亲已经不见,惘然之际转头看到一个男子,看清他的面容时,她心下一沉。那因痛苦而半跪于地的分明就是自己的大哥,他的身上被血染红。“大哥。”她唤他。大哥看到了她,苦涩地笑道:“攸宁……”“大哥!大哥!”她忽然感到有一双手扼着她的咽喉,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焦急地想要冲破束缚,不住地呼唤,“大哥!” 忽然就醒了过来,原来只是个梦。此时房门被推开,郗道臻焦急地问:“明瑟,你叫我吗?没事吧?” “我没事,哥哥,只是梦魇了。” 道臻这才安下心来,又听见明瑟低低地说:“哥哥,我梦见我大哥了。”便是一滞,又听她说:“在秋氏医馆时,我也梦到过我大哥。” 郗道臻问:“我知道你懂一些医术,但是我一直想问你,离开家之后,为什么要选择隐瞒身份栖身秋氏医馆?那秋辰良固然曾经供职太医署,但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她目光低垂,过了片刻回答:“他……我都不知是该敬他还是怨他……他是我舅舅,可是,他杀了我大哥。” 郗道臻愣住,半晌才说:“明瑟,过去的事情多思无益,别想太多了。”她抱着膝,点点头。道臻拢拢她的头发,“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点东西吃。我让碧落候在外头,有事你就叫她。”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离开了房间。 她打开窗子,月上柳梢,明月还是当年的明月,鄢城却已不是往日的鄢城。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为架空古言,文中出现的服饰、职官、良俗、地名、诗词等借鉴了多个朝代,亦有完全原创部分 第3章 前尘如幻(一) 吴兴沈氏沈长风,是祁国的一个传奇。 出身簪缨世族,从小聪颖好学,为族人所称道。稍长束发从军,橫槊凌云,一路惊阵穿胡,几无败绩。官至大司马、右丞相,封长平侯。 长子沈煜,开府仪同三司,尚太子谢铎之女乐陵郡主谢令缃;次子沈煊,尚乐平王谢镛之女襄平郡主谢静姿;长女沈攸言,嫁太子嫡长子清河王谢彦浟。 荣宠之至,风光一时无两。 但是,一切在元光二年开始有了变故。 太子谢铎推行变法,重文轻武,崇尚仁义德行,重新丈量分封土地,招安地方割据势力,暗流涌动,阻力颇大,矛盾重重,最终激化。元光二年,太子出行时突然遇刺,刺客声称因失地无法过活故铤而走险。 虽然刺客伏法,但是却早已改变了祁国的命运,一切既定的未来全部被摧倒重置。 不久之后,先帝驾崩,传位于乐平王谢镛,改元景明。 沈长风追随太子,在新皇登基后随即失势,但因位高权重,所说所为依然掷地有声。 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命数。 不久之后,昭毅太子谢铎的长子清河王谢彦浟因诽谤朝堂之罪论处赐死,王妃沈攸言殉情死。这对沈长风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可未曾想到,这还不是结束,仅仅是一切的开始。 景明三年的暮春,草木蘩蘩,杨柳依依。新燕啄春泥,筑巢于雕梁画栋间。飞絮堆云,被往来车马行人惊起,飘飘拂过天际,又悠悠落回大地。一切仿佛都是那样安宁祥和,但世事正是如此,安宁祥和之中,往往都潜藏危机。 沈家二小姐沈攸宁独自在房间看书,没有注意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打开的门处移过来。那身影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站定,取出一用丝帕包好的物什,突然一声:“攸宁!” 沈攸宁一惊,抬眼一瞧,无奈地说:“三哥,下次好歹出点声音,你这样很吓人的。” 沈烨嘿嘿一笑:“怎么这样,不感谢我就算了,还数落我。”边说边打开丝帕,伸手一递,“给,你的玉镯。” 攸宁一见,眼前一亮,“这不是上次碰碎的那一只吗?我不记得我托你修补过啊?” “嗨,这不是秋姨以前戴过的嘛,我看你一直挺喜欢的,碎了也挺可惜,我看到了就自作主张拿去帮你补了,你看,还行吧?” 她接过细细瞧瞧,“那谢谢三哥了。” 沈烨瞧了一眼摊开的书,“我说攸宁,你这成天看书也不厌烦,我可待不住。可惜你是女子,要不然,你可就是我们家的芝兰玉树了。” “三哥你可别玩笑我,你喜欢舞刀弄剑,跟爹去沙场建功立业也是一样的。” “人人都说爹爹是儒将,出将入相,我怎么比,我们家这一代的声名就靠大哥了。大哥去赴任青州刺史,也不知道再回家是什么时候。” 攸宁不置可否地笑笑,沈烨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试探地说:“攸宁,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卖了半天关子,终是说:“听说二殿下定亲了,跟琅琊王氏。” 攸宁眉眼淡淡,“二殿下定不定亲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厢沈烨却是一脸深沉,“啧啧,攸宁,你看他的眼神同看旁人是不一样的,就算你再懂得隐藏,偶尔流露的眼神是骗不了你哥哥我的。” “三哥,”她轻轻说:“有些事情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且不说我同彦泓哥哥差了好多个春秋,单说姐姐的事情之后,我就立誓这一辈子都不跟宗室有任何牵扯了。” 沈烨听罢,心里一酸,敛去那一脸的玩世不恭:“攸宁,你才多大,说什么一辈子,你从小就比同辈聪慧,可也别总这样老气横秋的。” 默然中,听见外间传来稚儿童音,“二姐。”一听便是幼弟沈焕回来了,沈焕跟哥哥们年岁差的大,平时最喜欢粘着攸宁。今日下学早,仆从带他到外面玩了一会,现在刚回。 攸宁迎出去,沈焕扑到她怀里,她给他擦擦汗珠,递了块果子,宠溺地问:“阿焕回来了,好玩吗?” “嗯,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对了,有些小哥哥小弟弟一直在传一句诗,叫‘云梦倚沧海,长风彻九州。’里面有爹爹的名字呢。”沈焕‘咯咯’笑着,没有注意到沈烨和沈攸宁听到这诗之后的沉默不语和眉头微仄,二人听出了这诗的不寻常,只觉凉寒彻骨。 “阿焕,没事学什么稚儿呓语,还嫌家里不够乱是不是?”沈煊冰着脸走进来,严厉地说。他平日素来不苟言笑、沉默内敛,不只是沈焕,连攸宁都觉得他不甚亲近。 沈焕不明不白挨了骂,瘪着小嘴苦着脸往攸宁怀里缩,攸宁摸了摸他的头,仰脸对沈煊说:“二哥,阿焕还小,你就别怪他了。”沈煊听罢也是察觉到自己说话重了些,没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放轻了语气说:“攸宁,爹叫你过去说说话,在书房。”沈烨轻咳了一下连忙打圆场,“攸宁那你先去书房吧,”他朝沈焕招手,“来,阿焕,到三哥这来,三哥陪你玩。” 走到书房门口,看见爹爹又在擦拭跟随他多年的宝剑,她欢喜地唤了一声:“爹爹。”沈长风转过身看到她,也露出久违的微笑。沈家人,虽称不上貌若潘安,但都是有名的容止出众。沈长风笑起来的时候,跟平时严肃的形貌判若两人。 起先不过说了些家常话,后来沈长风话锋一转:“攸宁啊,你有没有属意的郎君公子,爹爹可以先帮你定门亲事。” 攸宁一愣,眨了眨眼睛,初初只是略觉意外,后来思及刚刚沈焕所念的城中传言,隐隐却涌起一些不安,“爹,是不是朝中有什么风声了?” 沈长风一愣,旋即说:“那倒没有,不过是我偶然想起来了,就随便问问。” “爹爹,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深情即是一场劫数。我不想嫁人了,一辈子陪着爹爹。”她笑笑,却很落寞。 “攸宁,你既然懂得情深不寿,如何却不知道慧极必伤?慧黠通透过甚,难享天年的。你是这样的性子,又多读了几本书,不知将来会不会顺遂。只盼你能遇到个懂得你的人,你知道,一辈子独来独往不是什么好事。” “爹,如果没有那样一个人,我宁愿独来独往,我不想跟姐姐一样,也不想跟……”她本想说“也不想跟娘一样”话未出口,已觉语失,连忙咽下后半句,说:“对不起爹爹,我不是故意要提的。”她知道,姐姐沈攸言的死是爹爹心中永远的痛。姐姐去的时候,她也伤心了好久,那尚且不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第一次,是小时候娘亲的离世,饶是哪一次,都是一样的五内俱焚。 沈长风平静地说:“无妨,都过去那么久了。”又说:“对了攸宁,明日为父去宫中赴宴,如果回来得早,带你出去骑马可好,你好久都没出去散心了吧。” “好。”攸宁欣然应允。 第二天,空气中氤氲着野芳的幽香了,她目送一身官服的爹爹手执马鞭出了大门,阳光有着灿烂的温暖,父亲衣上的金银丝线反曜出耀眼的光芒,父亲的背影伟岸而坚毅。 但她彼时并不知,那是她此生对父亲最后的印象。 第4章 前尘如幻(二) 阴云蔼蔼,如瓷瓶外青灰色的胎釉,久久不散,亦不见一点雨丝洒落,背靠穹顶,进退无据,与大地僵持,白白让人觉得无端憋闷。 晌午时分,外面忽而传来一阵密集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充斥于沈府四周,这不寻常的声音让府内之人心中油然而生一丝不祥。 果然,一阵“砰砰”砸门的声音应声响起,小厮打开门,一队龙骧卫就势冲进府内。 “圣旨到,沈府诸人速来接旨!” 看到众人皆跪伏,来人宣旨:“上谕:长平侯沈长风有谋逆之嫌,羁押候审,令龙骧卫速速搜查沈府,暂扣沈府诸人。钦此。” 圣谕仿佛一声惊雷,沈府诸人惊惧不已,沈煊面色含怒说道:“使君,我爹没有谋逆,陛下这是何意?” “有没有谋逆当然要彻查过后才能知晓,郎君稍安勿躁,先随卑职进宫面圣,”传旨之人说毕对手下喝到:“沈府男丁带回宫中,女眷留府看管,立即搜查,结果回禀主上。” 沈煊刚欲发作,只听一声女子断喝:“且慢!”沈煊之妻衡阳公主谢静姿走上前来,“使君,此事或有误会,请容我面见父皇,之后再做处置。” “公主,您别让我们为难。” “要不我们就来个玉石俱焚,看看父皇会不会饶过你。”公主杏眼圆睁,怒视来人。 来人的气焰顿消,只得应声停止搜查,让她回宫。她出门前看了一眼沈煊,沈煊冷冷偏过头去,她眸光中闪过一丝落寞,复又决绝起来,端然出门踏上马车。然而她没有看到,在车帘落下的一瞬,沈煊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并无期冀,却满是不舍。 不久之后,宫里又来人说:“陛下震怒,衡阳公主已被扣于宫中,立即执行圣谕,不得有误!” 一时大乱,有人夺门而入翻箱搜查,有人钳制众人,不明状况的侍女小厮号哭喧嚷,竟犹如修罗地一般。有官兵上前拘押沈煊、沈烨并沈焕,沈烨大喝:“我弟弟年幼,与他何涉,为何连他也要动!”来人颇不耐烦,冷哼一声:“到时候你自己问主上吧,我做不了主。” 沈攸宁惊慌喊道:“二哥、三哥!”奈何被两名士兵钳制手臂动弹不得。沈煊在出门前朝她喊:“攸宁,你自己小心,照顾好母亲!” 攸宁与沈夫人顾氏,姨娘燕氏被关在一处厢房里,听得外面喧闹声持续几个时辰后平静了下来,仿佛除了少数看管的人,其他人全部撤走了。 顾氏手执念珠诵经,手指微微颤抖。攸宁挪到顾氏身旁,扶一扶顾氏的手臂:“母亲,我们家会怎么样?” 顾氏缓缓睁开眼睛,她历来宽厚温和,面色上也看不出太多波澜:“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沈家功高震主,荣宠过甚,女嫁宗室,男尚公主。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会有这样的变故,也没什么奇怪的。” “爹爹他没有谋反。” “你爹获罪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谋反,只是因为他是沈长风。”顾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凄凉。 沈攸宁思前想后,愈发觉得家族陷入了一场长久而可怕的圈套,从姐夫获罪、爹爹失势、坊间谶纬嫁祸之辞到当下的祸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扼住沈氏的咽喉,狞笑地看着他们走向被动的毁灭。 转头见日已西沉,她起身到门边问看守的两个士兵:“使君,你们知不知道我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二人低着头没有应声。“你们要是知道就请告诉我吧好不好,我爹爹到底怎么了?”她用力拍着门。 “攸宁,”顾氏说:“算了。”攸宁闻言缓缓滑坐在门边,心乱如麻。 看守换班时,门被打开,刚刚站在门边的一个禁卫把饭食送进屋里,在她身边停住,低着头摆放食物,面色冷峻,声音却温和,“在府中搜出了勾通凉国的信函,你父兄已经在宫中被赐死,朝廷也派人赶往青州了。你大嫂乐陵郡主面圣无望,刚在宫门前自戕了。”他说话时攸宁盯着他,她面色逐渐发白,神色忧伤而空茫,这时听见外面的禁卫叫他:“澹台容与,你干什么呢,送完就出来。”被唤作澹台容与的禁卫起身瞥了她一眼,似乎面露不忍,但也只得出了屋锁好门。 如死一般的沉寂过后,燕氏大恸,却又不敢大声痛哭,压抑地流泪,不住地念着:“烨儿啊……” 顾氏幽幽说:“荣光去矣。”攸宁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顾氏抹抹两行清泪招手唤她:“攸宁,你来。” “攸宁,沈家人,无论遇到什么,都是一身清骨。”她泪眼朦胧地点点头。顾氏又说:“攸宁,你记住,死亡非常容易,活着才最难。沈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当晚,沈攸宁靠在墙边默默流了很久的泪,晨光微熹才朦朦睡去。再醒来时她唤了一声母亲,没有回应,心中油然而生一丝不详,看到母亲倚在妆台上,便走过去。连唤几声,母亲纹丝不动。她转眼看到一个空空的酒杯在母亲手边,心中一沉,回头果见母亲嘴角残留一丝血迹,已经没有呼吸。 她惊得后退了几步,脑中一片空白,燕娘已吓得昏过去。这时门被打开,众人见此情景大骇,见已不可救,神色凝重。 “你们满意了吧。”攸宁不带一丝波澜地说。为首一人轻咳一声说道:“圣上有令,沈家女眷籍没云韶府。” 半晌无人应声,攸宁望着嫡母,她是那样深明大义的女子,恐怕是早恐生变,随身带着□□,以防一旦出事为免受辱随夫而去。只是这样一来,这世间真的只剩下她沈攸宁一个人了。 她默默对着顾氏拜倒,叩了三个头。 传令官不耐烦,对禁卫吼:“还愣着干什么,带走啊。”马上有回过神来的禁卫上前拉她,她一拂衣袖,冷冷地说:“我自己会走。”缓缓起身,昂着头向门外走去。 站在门边的禁卫目送她出了大门,轻轻地说:“可惜。”冷不防有人推了他一下,转头见同伴揶揄一笑:“别看了澹台容与,人都籍没云韶府了,你晚了一步啊。”澹台容与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事情传开,震惊了所有人——长平侯沈长风因谋逆罪在宫中被杀,圣旨下,诛连沈家满门。始于元光二年的血色已经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这一回,沈家泼天的尊荣,也在一夕之间,湮于尘土。 电闪憧憧,雷鸣阵阵,积聚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倾泄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大地上,激起水雾弥漫,寥寥行人忙着躲避,各自归家。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天空终于放晴,雨打风吹,路边残红委地,一片寂寥。那幢宽敞雅致的宅邸,飞檐斗拱间不时滴下积存雨水三两滴,大门贴着的封签早已被雨水浸透,字迹模糊难辨,朱砂洇开,乱红似血。庭院依旧伫立,但它的主人已不会再回来了,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第5章 前尘如幻(三) 云韶府是为宫廷贵族服务的歌舞礼乐机构,其中虽有平民入乐籍者,但大多是所谓罪臣妻女,饶你当初有多清贵娴雅、诗礼傍身,因罪没籍,一入此地,俱为草芥尘泥。在这里苟活,已不知是福是祸,福能有几分?祸,却像是无穷无尽。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三个月过去,每天练习各种乐器,手指磨出了茧,未来一样黯淡无光。 这天傍晚,攸宁拖着酸痛的身子回房,刚坐下不一会儿,听见窗棱响动,立时有一个纸团被人扔进来,她骤然警觉起来。推开窗子一看,四下寂静,空无一人,满腹狐疑回身捡起纸团小心展开,只见上面写着:“须知向死而生,明日见机行事。”正疑惑间,听见有人敲门,连忙将纸片藏好,打开门,原是待她很好的绮娘。 绮娘蹑手蹑脚地进门,拿出藏在袖中的纸包,“攸宁啊,喏,这是我从厨房偷偷拿来的,你快吃了。” 攸宁到此地后小心翼翼,独来独往,不轻易结交旁人,绮娘同她性情相投,一来二去也就熟络,待她也特别好,见她练习压力太大,总受责罚,饭也吃不好,经常会给她带东西过来。攸宁道了谢,感激地接过食物。 烛光暗淡,绮娘拿剪刀剪掉一截烛芯,光亮又盛,她失神地凝视着烛光,喃喃地说:“今天听说又有一个女孩子悬梁自尽了。这云韶府中的女子,哪个没有天大的心酸苦楚,可这日后的路再艰难,也得靠自己挣,来日方长,谁知道哪里会有你的缘呢?”她静默了片刻,声音低若不闻,“再难我也要撑下去,盼着日后能再见他一面,见一面就好,旁的奢望已是不能了……” 她双目氤氲着泪光,攸宁握了握她的手,她伤感地笑笑,摆摆手,示意她自己没事。偏过头去悄悄拂掉泪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此时她回过神来,如梦方醒,“对了攸宁,我今天来有个事要告诉你,明日有几位贵人听曲,好像其中一个点名要找你。” 攸宁险些噎住,“我?可是我还不太熟练……” “无妨,你聪慧过人,弹得已经不错了。这位贵人惹不起,要不然姐姐也就帮你挡了,你……”她似乎欲言又止,顿了一顿终是说:“尽力即可。” 攸宁低头咀嚼,目光瞥向藏着纸团的地方,这两件事之间必有关联,不知明日会遇到什么事端。左右她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死吗?或许对她来说,生与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死亡也许要更加轻松一些。纸条上写“向死而生”,绮娘有牵挂之人,可她有什么?能支撑着她去求那一丝生机的,恐怕只有那沉冤似海、深仇如天。 第二天,梳妆停当,抱着琵琶,坐进软轿,来到汾水边,有人引着登上了一艘精美绝伦的画舫。画舫以朱漆涂身,四柱雕刻繁复花纹,船篷四壁描绘了栩栩如生的绘画,一任用具摆设也奢侈艳丽。她环顾四周,默默思忖着一切应变之策。 等了半天方有人掀帘而入,她一见便明白了绮娘欲言又止的原因。来者是崔定桓府上的门客薛立,名声最是狼藉,她曾远远见过。听闻他曾登门为他儿子提亲,被父亲痛骂一顿赶了出去。 薛立坐定,斟酒喝了一口,上下审视着她,冷笑一声说:“你就是沈长风的那个庶女吧?” 攸宁不屑于看他,只淡淡答道:“不错。” “‘云梦倚沧海,长风彻九州。’我送令尊的这句诗可还喜欢?”他冷笑。 攸宁恨极,“果然从头至尾都是拜你们所赐,尔等残害忠良、自毁长城,简直卑鄙无耻!” 薛立并不理会她,皮笑肉不笑,“哎,不知道你那个父亲想没想过有今天。当年我去沈府提亲的时候受了那么多白眼,他觉得我儿子配不上他的女儿,哪怕是个庶出的女儿,现在又如何?当年你们若是答应,你还可以做明媒正娶的少夫人,现在呢,嘿嘿,做个妾还得看我儿子乐不乐意。” “薛大人,我不会跟你回去,云韶府的人可不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我最讨厌你们沈家人这副态度,怎么着,还觉着自己是名门千金呢?你当云韶府是什么好混的地方吗?我带你走都是抬举你。” “大人的好意我已心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话毕行礼欲走。刚迈出两步,余光只见一个东西飞了过来,下意识停住,原来薛立把手中的酒杯掷了来,擦过她的衣角在围栏上撞个粉碎,酒液泼了她一身,伴随着薛立的破口大骂:“你个小贱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跟你那死人老爹一个样!还指望着谁来救你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自己都自顾不暇,谁会来救一个反贼的女儿。”话毕对左右说:“过去抓住她。” 她把手中的琵琶一扔,伸臂扫落桌上的一套茶杯,瓷器碎裂的巨响中,她拾起一片碎瓷指着那两个爪牙:“我看谁敢过来!”旁边船上的人纷纷伸头朝这边张望。 沈攸宁冷哼一声,大声说:“沈氏一门忠良,终有一日会平反昭雪,因缘和合,你别得意的太早!”话毕扔掉瓷片,旋然转身,攀上画舫边缘,在旁人惊呼声中,一跃跳入滔滔汾水,瞬间淹没不见。 薛立先是骇然,然后平静下来,趴到船边冲旁边船上张望的人喝道:“我看你们谁敢下去救人!”喝毕掸了掸衣袖,看看逐渐消失的水波涟漪,冷笑道:“死了好,死了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攸宁恢复了一点知觉,感觉到有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但是眼皮发沉,不愿醒来。猛然又想起自己投水一幕,忆起自己坠入冰凉的江水,向下沉去,仿佛有一种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绕着她的身躯,扼着她的咽喉,隔绝了一切声音与光亮,她感到渐渐昏沉下去,魂魄仿佛慢慢抽离。就在她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忽然有人拉住她,揽着她的腰向水面游去。 想到这里,她一惊,慢慢睁开眼睛。看清周围景象,自己置身于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中,猛然直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这时有人扶了她一下,并说:“女郎刚刚苏醒,莫要急惶。”她定睛一看,对面坐着一个面目和善的士人,虽布衣素服,气度却不俗,还有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俊朗瘦削,关切地望着她。 “你们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她谨慎问道。 男子说:“沈女郎,在下郗况,原并州太守,可能女郎不记得了,令兄大婚之时在下曾去观礼。在下此番是辞官离京暂居。那日在旁目睹江上一幕,心下难平。虽与令尊并无太多交情,但素来景仰令尊为人,女郎言行亦令在下钦佩,故而令人于隐蔽处悄然相救。” 攸宁听罢慢慢回忆起爹爹曾赞扬过这位郗大人的盛德,敛身施礼:“谢府君救命之恩。” “沈女郎言重了。女郎,我打探过了,他们在附近没有找到你的尸首,认定你已身死,被江水冲到下游去了,已将你从云韶府除名。女郎,如今我们已出了鄢城地界,如幻前尘,能舍便舍了罢,心里才好过些。”见攸宁低首不语,郗况又说:“我膝下本有一双儿女,犬子道臻、小女明瑟,可惜我与明瑟父女缘浅,她不久前病故了。此番遇到女郎也是缘法,女郎无依,若是不弃,愿同女郎以父女相称,护女郎周全,也安沈侯在天之灵。” 攸宁看看郗况,又看看郗道臻,“我一个罪臣孤女,一个活死人,恐怕会连累你们。” “女郎别这么说,沈侯的为人大家心知肚明,将来有一天一定会昭雪的。女郎既然活了下来,便是天意,更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沈攸宁已经不在了,可吾儿明瑟回来了,也是弥补我对女儿的思念,女郎若不弃,万望成全。”说罢抱拳欲拜。 沈攸宁忙制止他,“府君使不得,我答应就是了。” 第6章 庭宅之择 “明瑟,林叔来了。”跟随郗道臻进来的,是一个鬓边微白的汉子,岁数已不小但精神奕奕。他进屋见到明瑟,高兴地说:“二姑娘,你回来了。” 明瑟也很高兴,她一向很敬重这位老仆,扶他坐下,郗道臻走出去吩咐仆从准备马车,回手轻轻关上房门。 林叔说:“二姑娘,我已经看好了两处宅院,只等您和郎君最后定夺。” “宅院的事情我们一会就动身,不过林叔,我想先听你说说现在鄢城的局势,这么多年了,变化应该很大。”明瑟说。 林叔点点头,娓娓道来:“陛下刚即位的时候推翻了先太子的新法,以武力律法强国。同刚刚灭掉姜国的凉国大战一场,划江而治,扩张了很多国土,也让北戎不敢造次。但是后来就……尤其这几年,陛下沉迷于园林赏乐、炼制丹药等等,耗费大量钱财,还不理朝政。大权主要能把持在崔定桓一党,法令税负严苛,吏治无序,天下积怨已深。再加上陛下膝下只有三位公主,并无皇子,储位之争已是暗流涌动。有传言说陛下想从宗室中选一个人收为义子,百年后托付江山,但目前还没听说有具体的人选。上一辈宗室中比较有影响力的只有陛下的七弟江夏王谢钦,为人忠厚谦卑,很得陛下信任,似乎也在帮陛下物色太子人选。” 明瑟犹豫了一下,又问:“那广陵王呢?” “广陵王?哦,二姑娘你说的是广陵公吧,那年广陵王自请削爵,被降为广陵公了。这些年他不问窗外事,不结交外臣,一心雅好文艺,音乐和丹青都极擅长。唉,当年他自请削王也是个妙招,壮士断腕以退为进,至少保住了一条命。昭毅太子的五个儿子,现今就剩下二子广陵公和五子云阳公了,一个在都城仰人鼻息,一个在边关吹冷风,说来也实在不易。命运有时也真是难测,当年若不是那件事情,这二位金贵公子何至于如此。只是……”他看了一眼明瑟,“二姑娘别想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现在离皇位都是太遥远了。” 郗道臻与郗明瑟跟随林叔去看宅院,头一处位于城北,那里离繁华街市较远,显得雅致幽静。宅院很大,先前的主人在后院建了个园林,飞馆生风、花林曲池、怪石堆叠、绿萍浮水,秾纤适中,藏露得当。郗道臻显得很感兴趣,明瑟倒只是微微笑着,无可无不可。 转眼快到晌午,再赶去看完另一处就有些晚了,遂决定先去吃饭,林叔带他们来到闻名鄢城的归去来居。 归去来居,是无边的繁华地,也是无双的消息海。这里一视同仁地欢迎所有人,来往过客、三教九流、白丁鸿儒、高官贵裔,在这里都能看到。 明瑟扶着道臻的手下车,那一刹那,她的余光似乎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心念一动,待站稳后回头寻找,茫茫人海,尽皆疏陌,只好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下,跟随林叔进了酒楼,穿过楼下的喧嚣繁闹,来到三楼雅座坐定。 三楼相对静逸,以屏风隔出宽敞隔间,只有零星几间有客。三人捡了个靠窗的位置跽坐,点了飞鸾脍、乾坤夹饼、折箸羹等吃食,喝着茶休憩。 楼梯响起脚步声,不似侍者的风风火火,而是轻逸沉稳,不骄不躁而胸有丘壑的意味。明瑟漫漫瞧了一眼,视线捕捉到刚上楼来的男子,无巧不成书,那人正是那位神秘的陶朱公子——萧昀。 他在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有侍者默契地送上茶水,很快便有几个绝色丽人去向他问好,他报之以云淡风轻的微笑并同她们闲聊,丝毫没有那种高门公子常有的矜傲。但明瑟感觉到,虽然他的身旁莺燕簇拥,但他此刻的目光却是清澈而冰凉。 忽然,女子们让出一条道路,一位青衫丽人走近,在他对面坐定,其他女子施过礼知趣地走开了。青衫女子肤如凝脂、顾盼生姿,一双素手拨弄棋子,跟萧昀说话。 郗道臻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转头问林叔那女子的身份,林叔瞧了一眼说:“那是这归去来居有名的清倌人白凝光,才艺双绝,声名在外,多少王孙公子想要一睹芳容。都说她与萧昀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侍者端来了酒菜,碗盘清响中,萧昀不经意间往这厢扫了一眼,也看到了他们,并没有一丝意外与惊讶,只是遥遥行了一礼,明瑟颔首致意。 这厢他们静默地吃着东西,那边萧昀与白凝光淡淡对弈,不时说着话。萧昀不知说了什么,只见白凝光以袖掩口巧笑倩兮,旁人看来俨然一对璧人。明瑟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早已远去的人事,转头望向窗外。远处隐约可见汾水的耀耀波光,近处绿柳如烟,店铺房屋栉比,油翁鱼郎、布衣旅客穿梭来往于烟火繁盛,好一派真实的人间世。可这些晏晏清波、如云高柳、青山长河原不是要为了要衬得世事无常的。 “郗郎君、郗女郎。”听到有人唤,明瑟回过头看见卫珩朝他们行礼。卫珩显然刚刚同友人宴罢,准备离开时正巧遇见了他们,索性便拜别友人,坐下陪他们喝茶。 他还是一贯的谈笑风生略带玩世不恭,得知他们在看宅院忙郑而重之地告诉他们安定下来之后一定要知会他,好叫他带着阿潆去为他们庆贺乔迁之喜。 说了半天卫珩觉得口渴,边喝茶边东张西望,这才看见那边的萧昀,脸一下就沉了沉。卫家随侍的小厮给他添茶,随口说:“五郎君,那位就是萧昀的红颜知己吧?” 卫珩撇撇嘴:“红颜是不假,知己却未必。” 郗道臻不解,“卫郎君何出此言?” “他们这样的人,相交能有几分真假?萧府不会接纳白凝光,她也不过是求个庇佑。若真让她跟了萧昀,她恐怕还未必肯。” “卫郎君同白姑娘也很熟吗?似乎很为她不平的样子。”明瑟问。 “那倒没有,不过几面之缘,只是她……”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知各位是否知晓,她的祖父是原吏部尚书白朗,因景明四年的科场舞弊案受牵连才至于此,她的身世际遇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故而有些惋惜罢了。” 明瑟闻之默然不语,郗道臻看了一眼明瑟,很快又移开了目光,这一切都被卫珩看在眼里。 小厮又好奇地问:“郎君,坊间传言大冢宰欲招萧昀为东床,可是真的?” 卫珩一副无奈的表情看看小厮,“大冢宰儿子虽不少,女儿就一个,作鸾凤尚怕来不及,怎会便宜他?你能不能关心点有用的,就你话多。”小厮遂讪讪不敢再言语。 这时,有人匆匆上楼来,明瑟一眼认出那就是萧昀手下的迟玄。只见他走到萧昀身边,向白凝光颔首见礼,又附在萧昀耳畔说着什么。萧昀淡然的目光渐渐变得清寒,杀伐果决之气尽显。他点了点头,迟玄又如风般消失在楼梯尽头。 萧昀放下棋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在唇边停顿了须臾,似乎说了一句话,白凝光不易察觉地点点头。之后,他起身从容离去。 另一处宅院不及先前宏大,虽离宫城街坊更近,但似乎遗世独立,并没有沾染太多烟火之气。明瑟站在门口看看不远处相邻的一座府邸,牌匾上书有两个大字“萧府”,回头问主家为何,林叔看了看回答说:“那就是萧昀的住处,他很早就从萧氏宗族聚居之地搬到了这里。”明瑟点点头,若有所思。 此宅诗意精致,进门即庭院,有单面空廊,厅堂俱全,黛瓦飞檐,后院石潭澄澈,旁有四角攒尖亭,垂柳依依,翠竹三两。步出门庭,郗道臻问她拣择时,她说:“就这一处吧。”就此定下他们在鄢城的新居。 一切很快收拾妥当,这天夜里,明瑟行至中庭,抬头望见如水清冽的明月,以及若隐若现的星辰,深呼了一口气,以轻若不闻的声音念到:“一切应该重新开始了。” 第7章 曲水流觞 卫珩与陈潆前日到郗府作客,临别时郑重相邀以聚流觞曲水之乐事,郗氏欣然应允。 草木蘩蘩,风烟俱净。青山含黛,绵延不绝。远处是青灰色的宫墙,隐约可见宫室建筑之巍峨绮丽,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长桥卧波、复道行空,近处即是汩汩流过的御河,河水清澈见底,声如佩环。 当郗氏兄妹依卫珩之邀到达清谿原时,其余几位也刚刚信步行至。卫珩进行了一番介绍,来者共七,除他们三人外,还有陈潆和陈潆的表妹萧舜英,清流子侄二人韩澈、王含章。 这条御河从宫中流出,到此地河道狭窄蜿蜒,正是流觞曲水的好地方。卫珩主持,郗道臻自告奋勇在旁作画,王含章笑赞道:“昔时王右军兰亭作序,今日郗待诏清谿留画,真真是风雅乐事,吾等不虚此行也。”余下人等各自选定位置坐好。 卫珩说道:“今日规则如下,耳杯随水漂到谁那里,谁便赋诗一句,用前人诗作即可,但必须形成连珠之势,规定时间接不出,罚酒一杯。”众人称好。 谁知酒杯第一次便停在萧舜英面前,她一时有些无措,陈潆道:“没事,舜英,你随便念一句诗即可。”她静思片刻,说道:“流觞想兰亭,捧剑得金人。”众人纷纷称道颇为应景,她高兴之余赧然垂首。 接着耳杯漂到韩澈那里,他不假思索接:“人生信多故,世事岂惟一。”之后耳杯在弯流处逡巡片刻,漂到明瑟面前,明瑟启唇道:“一行已作三年别,两处空传七字诗。” 耳杯在陈潆处悄然遇阻,打了几个旋,还未等陈潆开口,它又冲破阻隔流到对面的王含章那里,王含章思索甚久,才接道:“诗成绮韵三千首,人在珠帘第几重。”可惜已然超时,便自饮了一杯酒。 饮罢他将耳杯推到陈潆那边,最后的陈潆冥想了一会,“重……重……”眼见卫珩马上要说她超时,她不得已脱口而出:“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卫珩皱了皱眉,“阿潆,下次好歹说句吉利点的。”陈潆偷偷扮了个鬼脸:“我就先想到这句了嘛,等下一轮说个敞亮的。”卫珩摇头笑笑,结道:“归期千载鹤,春之一来朝。”众人称好,举杯同饮。 大家推杯换盏一番,起身休憩。陈潆拉着萧舜英凑到郗道臻旁边看画,称赞道:“郗郎君画的真美,渲染得当、折芦严整、皴法简洁,真乃灵韵天成。”萧舜英看得出神,不由加了一句:“果真神来之笔,就是广陵公也不过如此罢。”道臻微笑道:“萧女郎见过广陵公的画作?”她忽然面上绯红:“那倒没有,舜英并没有福气亲见,只听说广陵公作骏马于高墙,那马似乎欲离墙而去般鲜活。” 众人玩闹够了,聚在几处闲聊吃东西,把带来的吃食满满摆了出来,肉脯、杏片、金丝党梅、糍糕等等,明瑟和陈潆端着还温热的茶水和酪浆给大家添上,萧舜英仍兀自在旁看画。 明瑟取杯斟上茶去端给郗道臻。这边韩澈说:“听闻王兄将要外放豫州了?”王含章点点头,“韩兄可有眉目?”“现在还没定,大概是留在鄢城吧” 陈潆忽然问卫珩:“五郎,你上次说的凉国使节怎么还没到?”“道路状况不好,耽搁了,还需几日。”韩澈插了一句:“凉国新丧,小皇帝即位,独孤璟以摄政王之尊亲来递送国书,可是头一回吧。”卫珩答道:“说是小皇帝,其实也不小了,再两年也可以亲政了,独孤璟虽为托孤大臣,这摄政王当得似也不顺遂。” 此时,萧舜英满面笑意冲这边喊:“画好了。”说着拿开镇纸,小心地托着画走来拿给众人看,诗意丹青、高妙人物,宜动宜静,品评了一番,众人交口称赞。 陈潆帮舜英把画裱起来,明瑟那厢帮郗道臻收拾用具,一举一动皆娴雅脱尘,王含章默默看了几眼,轻声说:“不知郗女郎以后会有个什么样的归宿。”韩澈揶揄一笑:“你喜欢?”王含章笑着摇了摇头:“我等凡夫,还是莫要蹉跎红颜了。” 卫珩闻之默然不语,看了明瑟一眼,思及当年有个小女孩,悄悄写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悦君子兮不敢言”,却在经历那场生死大恸之后,将那少年心事付之一炬。情起也深沉,放下也决绝,他再未见过那样的女子,通透孤绝至斯,天下的确少有人堪与其比肩。 这时,忽然听见韩澈一声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闻声过去,韩澈已从从水中捞出一片菩提叶,上面清整誊着两句诗:“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他大声念了出来,众人啧啧称奇,书上有红叶题诗之故事,未曾想今日有幸见此际遇。流水无情,落叶亦无情,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实难得也。众皆慨叹,为宫墙里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郗明瑟闻之却神色微变,趁众人不注意之时,悄悄退走。 行至一片竹林处,她倚竹凝思,却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卫珩也离开众人,踱到她身边,小声说:“宫里的女子自有一份辛酸,只是刚刚那诗却似曾相识,就像有的人一样。”他停顿须臾,凝视着明瑟,“你说对吧,攸宁?” 她蓦地看向卫珩,带着一丝讶然。一刹那九百生灭,她的心中亦在刹那间百转千回, “你……” “不错,我认出你了。第一次见你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不敢肯定,因为我知道沈攸宁已经死了。但是经过这几次见面的观察,和刚刚你听到那诗的反应,我才敢认定,你真的回来了。”他叹了口气,“那诗是当年沈伯伯在家宴上念过的,若不是少时贪玩误闯了你们的家宴,我也不会知道。算来,当年听到这诗的人,只有我们两个还活着了。” “五郎……”明瑟心中一酸。 他目中微泫,“攸宁,你还在,我真是高兴。你不知道,当年听说你被籍没云韶府,我央过爹去救你,爹说要等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可是还没等我们行动,就传来你投水而亡的消息,我真是后悔莫及。” “对不起,五郎,让你担心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看到你现在一切都好,我也安心。”她透过竹叶缝隙望了众人一眼,“阿潆是个不错的姑娘,你要好好珍惜。” 卫珩郑重地点点头,“我会的。”他确认四下无人,放低了声音对明瑟说:“你放心,我会帮你守住秘密。还有,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需要,我都会尽我所能帮忙。” “谢谢你,五郎。”她笑笑,转而望向御河上游的方向,那远远可见的黛瓦青墙,“宫里是什么人题了这诗呢?” “这个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攸宁,总有一天,雨散云消,一切真相都会明了。” 阳光从竹叶疏疏落落的缝隙中透过来,斑斑驳驳也残存着暖意。自今日始,他们要凭着心中不灭的火焰,追寻那一抹能照亮一切阴霾的阳光,犹如无尽灯,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第8章 寿宴清音 江夏王谢钦的寿辰,卫珩拿了请帖,带郗氏兄妹一道过去。 到了江夏王府,府外车马云集,一路上频频有人同卫珩见礼,卫珩一一应了,回身对他们说:“今日江夏王生辰,大小官员、京城显贵基本都会来,江夏王虽然没有什么势力,但毕竟是陛下的弟弟,在京城里,也是硕果仅存的了,再加上他协助陛下拣择未来的储君,也是颇受关注。郗郎君,你就跟在我身旁,随我一起坐。女郎一会我让人送你去江夏王妃招待的女眷那里。” 寿宴开始后不久,明瑟找借口离席。走到女乐们后台准备的地方。看到一行端着茶水糕点的侍女,遂快步走到她们身边,边走边左右环视。在她顾盼当口,不小心撞到了一名端着茶水的侍女,她摇晃一下壶盖滑落。明瑟一脸的紧张,连忙帮她盖好壶盖,说:“实在抱歉,这位姐姐,我有些迷路了,请问圊溷怎么走?”侍女见她衣着打扮不敢造次,恭敬地指了路,匆匆离开了。 到了僻静处,她把袖中的白瓷小药瓶收好。等了片刻,再次经过房间,听见焦急的声音传来:“这可如何是好,马上就该我们演奏了!”“叫个郎中来看看。”“怕是来不及了呀!” 她循声走到门口,见一屋子准备上场的女乐,其中一个晕倒了,脸色煞白。 “冒昧地问一句,出了什么事情?” 众女见进来的是一位一位世家女,便说:“女郎,我们一个姐妹晕倒了,马上就该合奏了,没有她,我们这曲子演不了,今日宾客云集,殿下要是震怒,我们可如何自处啊。” 明瑟上前察看了一下女乐的病情:“倒是没什么大碍,静养些时日即可,不过演奏是肯定不能了。”转而又问“她演奏什么乐器,哪首曲子?” “回女郎,是箜篌,曲是《西洲曲》。” 明瑟有一瞬间的失神,后又略思索了片刻,扬头说:“这样吧,我粗通音律,便在帷幕后替她演奏。” 女乐在场中坐定,明瑟和另两三个女子躲在房间边角青色的纱幕后。乐声响起,在恰到好处时转低,余音悠悠中,箜篌轻灵的声音从指尖溢出。素手若飘,响逸高粱;弱腕竞聘,惊电绝光;纤指促桂,发越哀伤。众乐和鸣,达到一个臻于完美的高潮后缓缓停止,渐于无声。一曲终了,席间先是一片安静,之后赞美不绝。 江夏王捋捋胡子,微笑着说:“赏!”女乐谢恩刚要退下,又听他问:“弹箜篌者何人?”半晌,明瑟缓步走出,于前站定。江夏王看看她,目露疑色:“你不是孤府上的女乐吧?” “请殿下恕罪,小女郗氏明瑟,偶然碰见有名女乐突发疾病,无法演奏,自己又粗通一些箜篌技法,便斗胆献丑,殿下海涵。” 郗道臻见状连忙离席挡在明瑟前面:“殿下,在下画院待诏郗道臻,舍妹初来乍到,礼数不周,还请殿下网开一面。” “哈哈,郗家郎君莫担忧,郗女郎也是过谦了,此曲只应天上有,女郎技惊四座,又心地纯善,实属难得,又何错之有啊。来来来,赐座。” 二人谢恩,在旁边一几案后端坐。明瑟一抬头,正对上斜对面一位贵人的目光,心中便像是漏跳了一拍——那是广陵公谢彦泓。他向她颔首致意,投来赞赏的目光,随即转过头去。 那一刻,多少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重新拼凑起来,像一场绮丽的梦。当然,梦也终究是梦。 这时,门外通传一声:“萧昀到!”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门口。 只见萧昀神情悠然、步态沉稳地走进来站定,向谢钦行了个大礼,说:“萧昀见过江夏王殿下,殿下福履绥之,寿与天齐。还望殿下恕草民来迟之罪。” 谢钦捋了捋胡子笑笑:“萧郎君言重了,郎君事务繁忙,能来这寿宴,老夫已经很高兴了。只是错过了方才一曲,才真真可惜。” 萧昀闻之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目光漫扫过端坐一旁的郗明瑟“郗女郎音律精妙,在下在门外得以欣赏,也是三生有幸了。”又正视谢钦说:“在下之所以来迟,是为了将献给殿下的寿礼一并带来,故而耽搁了些时辰。” “哦”谢钦显得兴味盎然“久闻萧郎君眼界颇高,能让郎君如此看重的不只是何物?老夫虽觉受之有愧,但也想一饱眼福。” 萧昀回身对随从说:“抬上来。” 只见四个仆从抬着一架花梨木半月台,上面安放着一个以红绸覆盖的庞大物件,摆在房间中央。 萧昀抬手一揭红绸,众人不约而同发出赞叹。那是一块硕大的青芙蓉寿山石,质地温润、细腻,色泽莹丽,雍雅不凡,雕刻的八仙贺寿、亭台楼阁都规整传神。 萧昀一拱手:“在下的贺礼已提前奉上,这寿山石乃是大冢宰托在下奉送,请殿下笑纳。” “大冢宰事务繁忙还想着孤的生辰,孤着实感怀,替我谢谢大冢宰,也多谢萧郎君了。萧郎君请入席。” 萧昀就坐在明瑟右边的几案后,刚坐定,只听斜对面的卫珩语气阴沉地说:“没想到萧公子如此受大冢宰器重,还真是可喜可贺呢。” “卫大人言重了,能够为大冢宰分忧是萧某的荣幸。卫大人若是喜欢,萧某可以另行寻觅奇石相送。” “免了,不敢劳烦萧公子。” 谢彦泓不动声色岔开话题说:“此石材质一绝,雕工也是一绝,不知是否出自萧千里大师之手?” “广陵公好眼力,不错,的确是宗伯的手笔。” “萧大师精于金石木艺雕刻,吾仰慕已久,听闻大师已搁刀多年,如今重开雕工,此石可谓无价矣。” “广陵公若有意,在下可以劝说宗伯去第下府上拜会。” “岂敢劳动老人家,有生之年得见此作已是大幸,不过还是要多谢萧公子。” 酒至三旬,歌舞赏毕,宴罢,江夏王起身接过仆从递过的镶嵌墨玉的金丝楠木手杖,亲自踱到门口送宾客出门。据说这位母亲位分低微的皇七子,在少时骑马时跌下马背严重摔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就此落下病根,终生不得不与手杖作伴。 明瑟在阴凉处等待道臻与卫珩,想起许多年前,她在沈府中第一次学《西洲曲》,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弹给那个人听。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那薄如蝉翼的少年心事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知晓,更不必知晓了。但是在今时今日的情形中,他终于听到她作为郗明瑟来演奏这首曲子,真真是命运弄人。 “郗女郎。”她闻之转过身,敛身施礼道:“见过广陵公第下。” 谢彦泓眉间多了几分类似于昭毅太子的沉稳与坚毅,他的眼睛是一双桃花眼,很像他的母亲许良娣。“女郎琴艺超绝,本公着实佩服。” 她颔首:“第下折煞民女了,久闻第下精于文艺,民女这雕虫小技,在第下面前献丑了。” “听闻女郎刚刚随兄长来到鄢城,一切可已安顿妥当?” “谢第下关心,一切安好。” “改日我倒是想同令兄切磋丹青,不知方便否?” “想来家兄必定求之不得,多谢第下。” “告辞。”谢彦泓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明瑟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在姐姐大婚那日遥远的初次相见。无常改变了他们的身份和名姓,也改变了他们一生的命运。 第9章 素履之往 东方既白,因时辰并不匆忙,故郗道臻像往常一样步行前往画院,抬头时看见一个布衣男子站在必经之路上的一棵柳树下,仿佛刻意在候他,看见他,低着头迎面走来。郗道臻并不认识他,心中存了一丝戒备,刚想开口询问,只见那男子右臂一抬,亮出手中一块玉牌。郗道臻看清上面的名讳,默默点了点头。 跟随男子行至一个隐蔽的角落,男子停下脚步,转身问:“我家主公问你,她回来,是想做什么?” 郗道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她想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道理,我也只会支持她,不会干涉她,就算是你家主公也无权过问。” 那人踱了几步,看了郗道臻几眼,又说:“我说郗郎君,她不是别人,是你的妹妹,你最好提点着她一点,否则让她意气用事,一着走错,连累的可是郗家。” “我自然省得的,多谢你家主公关心,没别的事,在下告辞。”郗道臻施了一礼,转身离开。走出二十余步,回头一看,那人已脱下套着的粗布麻衣,露出一身锦袍来,用冷峻精澈的目光扫了郗道臻一眼,闪身而去。 明瑟带着碧落出去采买物品,经过正觉寺旁边的悲田院时,有人轻拍了她一下,欢喜唤道:“明姑娘……哦对,郗女郎。”回身一看,乃是秋辰良的少子秋兴羽。 “秋小郎怎么在这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来悲田院义诊,我跟来帮忙的。” 明瑟朝悲田院里瞧了瞧,说:“我进去看看秋郎中吧。” “好啊,郗女郎这边走。”秋兴羽很意外也很开心,领着她走了进去。 进来之后,明瑟心中却愈来愈沉重。悲田院乃是官府监督、佛寺兴办的救济机构,漳河水患,流民骤增,流民数量已大大超过了负荷,再加上原先就住在这里的老弱,显得到处一片混乱。 秋兴羽护着她穿过人群来到竹棚下,见到秋辰良。秋辰良看到她也很高兴,但忙得已顾不上寒暄。明瑟见此情景二话没说开始帮忙端茶倒水、整理熬煮药材。 直到日已西斜,明瑟才坐到阴凉处歇息。一些她帮过的人纷纷过来道谢,不住夸赞她。她索性跟他们闲聊起来。 “我看那边药材已所剩无多,粥食亦过于稀薄,现在刚刚月初,按理说拨款应当足够,就算人数过多,也不该如此狼狈呀?” 一位大哥接着她的话茬开始大吐苦水:“姑娘你是不知,人多是人多,官府的拨款也是按例增多的。只是现在悲田使出缺,一直没有人继任,管理极其混乱,那拨款到这的数量似乎有点说道。我们几个想改天去问问情形,你说我们该去找谁啊?” 她想了一会利害,计上心来,“要是拨款不足就是户部度支出了差错,但按理应该不是;中间出问题的话追查就比较难了,现在没有悲田使,查问无门,也许可以试试去有司旁击登闻鼓以诉天听……”她声至不闻,又说:“我也就随口说说,我也不大懂的,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嗨,让我爹知道又该说我多嘴了。” 这时,秋兴羽跑过来,“姑娘,都弄好了,爹说让我送你回家,咱们走吧。” 正走着,秋兴羽忽然问:“郗女郎,令兄可是在画院供职?” “嗯,我哥哥是画院待诏。他今天去画院了,这个时辰应该快回家了,进府喝口茶吧,大概能见到。” “啊不用了,送女郎到门口我就回了。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我哥哥,他离开家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我也好希望他能回来看看家人。”说这话时他难掩面上的落寞。 “你哥哥一定有他的理由,不过他一定会平平安安,也在某个地方想念你们。” 秋兴羽听罢点点头,但依旧难掩眸中的伤感。明瑟心中想着,他哥哥秋刻羽那年大概因为秋辰良接受皇命去杀沈煜而负气出走,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不知道,这位当年待她很好的表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秋兴羽将她送到门口便告辞离去,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之后登上石阶叩门。余光撇到门口石狮旁似乎与平日不同,就看见一方衣角露在外面,有人似在石狮后熟睡。 林叔打开门,见她往石狮旁走,便跟过去,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的女孩靠着石狮酣睡,她穿着一身过于肥大且破旧的衣裳,鬓发散乱,脸上也像个小泥猫,孤身一人,甚是可怜。明瑟近身唤她:“小妹妹,醒醒。” 女孩长长的睫毛翕动,慢慢睁开眼,看到明瑟和林叔,受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神情颇为惊慌,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事,连忙道歉:“对不起,这位姐姐,我太累了,本想休息一下,却不觉睡着了,我马上就走。” “就你一个人吗?你的家人呢?” “我……我没有家人。”她说着,眸中却泛起泪光,她看见明瑟关切的神情,却再也抑制不住,抽抽嗒嗒地说:“我爹娘都不在了,只好跟着叔叔一家生活,今年家里日子难过,婶娘要把我卖给一个老朽做妾,叔叔也不敢说什么。我不甘心,就跑出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岚烟。”说着,莫名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她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低下头。 明瑟莞尔,“岚烟,你先跟我进来吃点东西吧。” 饭菜摆了一桌,小姑娘看得呆了,看看明瑟,又看了看吃食,咽了下口水问:“姐姐,我真的可以吃吗?” “当然了,吃吧。”明瑟伸筷夹了一个鸡腿给她,她起先还很矜持,但许是实在是饿了太久,很快就狼吞虎咽起来,惹得旁边的碧落掩袖偷笑,明瑟说:“慢点吃,别噎着。” 这时,林叔告诉她郗道臻回来了,明瑟起身吩咐碧落,待岚烟吃完后带她沐浴更衣,言罢去见哥哥。 正说着话,碧落领着焕然一新的岚烟进来,明瑟眼前一亮,梳洗罢,换了一身还算得体的衣服的岚烟竟出人意料的清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们,又怯生生地低下头去。 “你就是岚烟吧?饭食可还适口?”郗道臻柔声问。 “我好久都没有吃过此等珍馐了,谢谢女郎、郎君。”她顿了顿,却跪了下去“郎君,女郎,我可不可以留在府上?我会做饭、洗衣、针黹,我吃的也很少,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家里去了。”说得叫人心酸。 明瑟看看道臻,道臻说:“你做主吧。” 明瑟略想了想,遂对岚烟说:“那你就先留在这吧,如果找到更好的去处再离开也可。” 第10章 冽风乍起 明瑟一身白衣,头戴幂罗,白纱垂下遮住面容,带着舒成来到首阳山采些草药。将马匹寄放在茶驿中,二人徒步进山。 首阳山重峦叠嶂、古木参天,北望苍峦如铺锦绣,苍松翠柏、茂林修竹漫山皆是。山势南低北高,延伸到凉国境内之后更是奇峰深涧、白云出岫。 正弯腰辨别草药,听见脚步声,明瑟转眼一顾,是萧昀带着几个随从轻装从山上下来,正好经过,看到她便问:“郗女郎也在这里?” 明瑟直起身,“原来是萧郎君啊,不错,我来此采一些草药。萧郎君来首阳山有何贵干?” “在下来这山上祭奠先人。”他走到她身边,两家的随从在后随扈。萧昀随口问道:“早听说女郎精通医术,不知道什么人能劳动女郎亲自采药?” “我娘出阁前曾是医女,我不过是跟娘亲学了些皮毛。家中有个老仆犯了旧疾,左右我无事,便去采些草药给他敷一敷。” 他点了点头:“人说郗女郎盛德,体恤仆下,果然如此。女郎先忙,在下去旁边歇歇脚。”遂不再扰她,独自去了一旁歇息。 半晌,看采得的药差不多够了,她摘下幂罗,随意扇了扇,转头看见宽袍博带的萧昀坐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望着远方出神。明瑟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看着远处烟云迷蒙、天地相接之处,问:“女郎知道那是哪里吗?” 明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听见他说:“那是灵璧川。” 仿佛血脉中残存的记忆被唤醒,她心中忽然翻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萧昀慢慢说:“灵璧川,是长平侯沈长风一鸣惊人建功立业的地方,是沈家一切的起点。” 先帝乾熙二年,刚入行伍不久的沈长风奉命随大军出征,于灵璧川阻击来犯的北戎,乱军之中疾驰马上一箭射中北戎大将忽勒,指挥兵士一举破敌,虏获甚众。一战成名,受先帝嘉奖,封爵擢拔。 明瑟忆及此,稳了心绪,好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听闻当年令尊与沈长风同为昭毅太子效力,可是很相熟吗?” “倒是并不熟络,算来,我爹对他总是有些愧疚的。” 明瑟隐藏在幂罗下的手紧握,她缓和了一下心情又问:“不知萧郎君对沈长风一案有何看法?” “时也,运也,命也。其实,他有那样的结局,并不奇怪。” 她心中怨恨,但压抑着眸中的怒火,偏过头装作欣赏景色,不再搭话。萧昀只当她不喜欢这类话题,便问她:“女郎在江夏王寿宴上惊艳众人,不知道最近府上的门槛还安好否?” “有朝一日我若是成亲,那倒不见得是因为喜欢那个人。”明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抛出这样一句话。 “此话何解。” “月有圆就会有缺,花有开就会有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都不知聚合的尘缘何时会突然消散。觥筹交错时就该想得到盛筵难再的悲凉,我承认有的时候我冷眼看世间,不是我凉薄,那只是为了不失望。” 萧昀微笑,“理虽不错,但就女郎的年纪来说,却未免太冷刻了些。在这堪忍世界中,想要放下,总要先经历。就算终有一别,也别辜负相遇。” “萧郎君是入世人中的出世客,红尘历练不少,自然比我要清醒些。我久在闺阁,并未曾有甚么特别的经历。” “女郎固然久在闺阁,却与平常女子大有不同,时常令萧某佩服。” “萧郎君谬赞。” 他看看天色,“听闻女郎搬到了我家旁边,左右同路,不如在下送女郎回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这个时辰,山路还是过于僻静了些。” “敢不从命。” “对了女郎,以后若是采药的话,在山南这一面活动也就是了,山北还是最好少去。” “为何?” “只是听说,山北某处有一个神秘的组织曰苌碧阁。虽然此阁尚未有劣迹,但女郎一个未出阁的世家女,还是小心为妙。” 明瑟曾听说过苌碧阁的大名,这是一个近四五年一直若隐若现的组织,传闻里面游侠异人不少,但从未见此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外人也从不知道此阁的确切位置,只道是在这首阳山中,可惜云深不知处。 明瑟与萧昀骑马慢行,随从在后跟随,路过一处府邸时,见府外围了很多人,门口竟把守着龙骧卫。 明瑟勒马探查,听得旁人议论:“那不是龙骧卫尉澹台容与嘛。”“切,一天天作威作福的……”“嘘,小点声。”“怕啥,还能顺手把我抓走不成……” 别人偷笑起来,明瑟却笑不出来,她反复思量着那个名字,澹台容与,澹台容与,当年那个小卒已经成了冷面卫尉,可做的还是一样的事情,所不同的是,八年的风霜已将他最后一丝善意与温情消磨殆尽。 “郭茂侵占拨款被查出来了。”“这事难道归龙骧卫管吗?”“这你还不明白吗?”正议论着,澹台容与已经将人带了出来,正欲离开,这时,一队人马赶到,顺势包围了这些人。 龙骧卫全神戒备,只见来者领头一人利落跳下马来,明瑟定睛一看,乃是新上任不久的大理寺卿褚袭霜,她是国朝目前职位最高的女官。国朝允许女子为官,太宗朝荥阳郑氏姐妹三人同朝为官已成了一段佳话,不过跟已出现过一位女帝的凉国比起来,倒也稀松平常了。 褚袭霜走到澹台容与面前,亮出腰牌,郭茂脸色骤然变了,澹台容与一抱拳说:“褚大人,有何指教?” “此人罪行已昭,依律应押往大理寺定审,请澹台卫尉配合,莫生事端。” “不劳烦褚大人了,卑职会亲自将案犯押往大理寺。” 褚袭霜冷笑一声说:“澹台容与,你是个聪明人,不要为了这么个人断送自己的前程。无论他背后是谁,今日,他都逃不出实情法理。他这人,我是扣定了。至于你选择回你该回的地方还是一道回大理寺,就看你自己的了。” 她说话的时候,澹台容与直看着她,待她话音落定,又过了片刻,他冷冷一笑说:“既然如此,就不耽误褚大人办案了,告辞。”话毕撇下郭茂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去。 郭茂就这样被丢给褚袭霜,吓得腿直打颤。明瑟在幂罗下暗暗一笑,忽闻萧昀说:“侵吞官府给悲田院的拨款,又撞上新上任的褚袭霜,算他倒霉。” 她偷眼看萧昀的表情,平静无波,但唇边似乎隐约上扬,想起近日他同崔定桓走得很近,现今却对作为崔党的郭茂是这样一种漠不关心甚至鄙夷的态度,她有一丝疑惑。 送她到门口,萧昀作别离去,郗道臻开门迎她,“明瑟,你怎的同他一道回来?” 明瑟简单同哥哥说了白日情形,又问:“林叔可回来了?” 郗道臻点点头:“在书房等你。” 进了书房,林叔起身:“二姑娘。” “林叔,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她一边扶林叔坐下一边问。 “二姑娘放心,一切按计划行事。”明瑟听罢点点头,“郭茂已事发,接下来,该送大冢宰另一件大礼了。”思忖片刻又说:“林叔,帮我盯着点萧昀,他对我们来说,也许有一些价值。” 作者有话要说:也许有的读者对沈长风的人设会有一丢丢眼熟……在最初的构想中这并不是一个架空故事,但情节增添过多后未免揶揄古人故而改为架空并增添修改了许多人物。现在文中的某些人物依然是有原型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大开脑洞猜一猜~~ 第11章 岂曰无衣 不出几日,都水使侯坤因延误公事、玩忽职守,致使水患蔓延,被朝廷勒令停职,押解回京。 夜色下,戴着面纱的素衣女子与身旁笑语盈盈、亮如白昼的街市错肩,穿过灯火阑珊处,悄悄来到一处宅院前,抬头看见“褚府”的匾额。回望无人,遂上前叩门。仆人开门,她表明身份,递过名刺,那仆人通禀过后领她径直来到主家的书房。 夜已深,一身便服的褚袭霜此事仍在看卷宗,见她戴着面纱进来,眉头微仄。引路的仆人轻轻退下,褚袭霜搁下卷宗,直起身靠着椅背,打量了一下摘下面纱的她,“郗女郎这副形容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未待明瑟开口,她又补充道:“若是郗女郎有亲友出了什么差池,那大可不必说了,你该知道我行事的风格。” 明瑟敛手而立,直视着褚袭霜的眼睛,“褚大人不偏不党,不袒不私,素有清名,明瑟自然是晓得的。只是明瑟有事不明,想请教褚大人。” “请讲。” “先请问大人,郭茂您是如何处置的?” “罪证确凿,夺其官职,追回拨款,发配岭南。” “理应如此,郭氏实乃罪有应得,”明瑟微微一笑,“那么请问大人,如果有些案件一开始是错的,那是应该选择将错就错还是认错翻案?” “只有事实才能决定对错,也只有事实才能左右选择。” “那么敢问如果有一个人犯,虽其罪可诛,但其情可悯,该如何处置?” “这世间所有的果报都有缘起,很多的罪孽也都有苦衷,而我只看结果,只看罪孽。” 明瑟点点头,郑重看向她。“我观察了大人许久,大人的确就是我要找的人。” “此话怎讲?”褚袭霜对此言颇有兴致,审视着她,仿佛想要看清她的内心。 “景明四年您的夫君因科场舞弊案受牵连被贬谪,经年后因病客死他乡。而那科场舞弊案原本就是一场大清洗的延续而已,您认为我说的对吗?” 她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猛地一拍桌案,“敢在我面前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这女子倒真有勇气。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治你个毁谤朝廷之罪。”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如果您认为您的夫君有罪,您为何还如此珍视他的遗物呢?”明瑟的目光停留在褚袭霜案上的一方石砚上,而后她步步进逼,“这石砚并非俗物,材质为独山玉,此石极为难得,当年太原温氏偶得一块原石,打磨雕刻成不同物件分赠族中子侄,您先夫温清平有此石砚便也不奇怪了。既然如此,而您既然觉得温清平有罪,又怎会沿用至今呢?” 褚袭霜默然,忆起那桩旧事,景明四年的秋闱,一场严重的泄题事件引起了可怕的后果,经手及相关人员受到了雷厉风行且毫不留情的追究,匆匆结案却牵连甚深。一干官员赐罪的赐罪、流放的流放,一切进行得如此之快,快到她跟本来不及应对。只能悲愤地与夫君分别。那之前本欲隐退持家的她,为了替夫君洗刷冤屈重回官场筹谋,但是温清平没能等到她的搭救,便在贬谪地病逝了。这些年她不与任何派系交通,只勤恳做好分内之职,所有人都以为她已忘却当年之事,可是她没有。她放这方砚在眼前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却。可这隐秘内情却被眼前的女子轻易看透,令她刮目相看。 “听郗女郎的语气倒是对那件事颇为上心,却是为何?” 明瑟沉沉地说:“您想为您夫君平反,正如我想为我爹爹平反。” “你不是郗况的女儿?你是谁?” “吴兴,沈攸宁。”她目光无波地看着褚袭霜,带着带着三分孤绝七分慧黠。 一语出,褚袭霜初极惊讶,又马上恢复平静,重新审视她,“想不到沈长风的女儿竟然还活着。” “褚大人果然暗中做了不少查访。”明瑟微微一笑“不出两日,侯坤会被押解回京,他是当年所有事的知情人,大人可以通过他找出一些真相。” “侯坤那件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侯坤色令智昏,我不过是安排人给了他一个选择,路是他自己选的,任何人都容易败在自己的弱点上。”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那不关乎一个人的生死,却像蝼蚁一样轻飘。 “你想为沈家做到什么地步?” “不该由沈氏承受的,全部还回去;沈氏应得的,全部拿回来。” “沈长风若知有女如此,也该瞑目了。” 明瑟朝她施了个大礼,“明瑟望同褚大人携手合力查明真相,还故人以清白。” 褚袭霜起身走过来扶起她,四眸相对,点了点头,又说:“沈女郎,我今日便先赠你一句话……”话未说完,就听门外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喊声: “褚大人!褚大人!” 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褚袭霜开门一看,一个大理寺幕僚神色焦急地站着,见到她忙说:“大人,出事了,侯坤在押解途中死了。” 一句话,如雷霆贯天,屋中两人都大吃一惊,褚袭霜忙问:“怎么会死了?” “他被押解到青州暂时看管,可今天要启程时发现他被人一剑封喉,外面的守卫竟然毫无察觉。” 褚袭霜眯了眯眼睛,神色凝重,“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马上去官署。” 打发走了幕僚,她回身看看明瑟:“这件事情,与你无关吧?” 明瑟摇摇头,“我本指望从他那里问出些真相,又怎么会杀他?难道……是弃卒保车?” “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了,看来关心当年之事的人恐怕不止我们。你先回去吧,来日方长,有事我会知会你。” 明瑟刚想离开,忽想起褚袭霜刚才说的半句话,就问:“大人刚刚是想同我说什么?” 褚袭霜眸色沉沉,“不要轻易为一些表象所蒙蔽,那潭水很深。” 明瑟愣了一下,再次施礼道:“谢大人教诲,明瑟告辞。”话毕戴上面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12章 远客方至 前几日凉国使节至祁,鸿胪卿率下属迎接,安排凉使一行人入住元和驿,择日觐见祁主。民众纷纷聚于道路两旁,争相瞧瞧这位传说中年轻有为的凉国摄政王。据说黑压压的一行人从广莫门进入鄢城,犹如一阵黑云,气势令旁人不敢侧目。 之后,关于独孤璟,城中便流传开了各种形容,被各人添油加醋地描绘一遍,高矮胖瘦竟不一,唯一相同的是那坚如铁、稳如磐的气势,如暗夜中的孤鹰,傲立天地。 一处道路狭窄的街巷传来争执声,打猎归来的卫珩带着一些随从同对面的一路人马相持在路上,不肯让出道路。 他对面是一支商队,前后共有六七辆装着货物的马车,领头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小哥,商队中打出的是萧氏徽章。 小哥对着卫珩一抱拳:“卫大人,您同萧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小的不明白您和您的一些朋友为什么总跟萧家过不去。” “没有啊,这不赶在这了吗?你们想过去我们也想过去,这路就这么窄,我有什么办法。要不你们让让?”卫珩戏谑地说。 “卫大人,您也看到了,商队货物笨重,不如您的人马灵活,还请您行个方便。一直这么僵持,也影响旁人不是。” “哟,还知道影响旁人呐,我还以为萧家都是些自私自利、背信弃义的主呢。” 这句话显然招致对面的不满,但为首的小哥稳住随从,正色道:“请卫大人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只听人群中一清丽的声音传来:“五郎。” 卫珩转头一看,看到明瑟分开众人走来,遂下马迎去,明瑟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卫珩一脸的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只得回身冲小哥说:“看在郗女郎的面子上,今儿小爷就高风亮节一把,”又对自己的随从说:“把道让出来。” 小哥一拱手:“多谢郗女郎,多谢卫大人。”话毕指挥商队离开。 看他们走远,明瑟说:“五郎,这么点小事你至于吗,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就是看不上萧昀,就喜欢看他们生气又不敢冲我发火的样子。” “那你也不至于当街说那种话。” “本来就是,当年要不是萧晟之背弃了昭毅太子和……沈侯,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还有他萧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就罢了,还偏偏要做崔定桓的爪牙……” “五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得罪他对你毕竟没好处,况且现在也不知道当年那件事到底是不是萧晟之所为,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弄清一切的。” “行行,听你的。”卫珩只得应着,转眼看到自己随从牵着的猎犬,一下来了精神,唤道:“般若,过来。” 毛色金黄的猎犬跑过来,扑到半蹲的卫珩怀里,卫珩对明瑟说:“还记得它吗?” 明瑟摸了摸黄犬,“难道……” “它叫般若,是当年你大哥养的那条金鳞的孩子,我那年去你家附近转悠时看见的,当时它还小,可怜兮兮的,我就把它带回来养了。” 明瑟眼圈微红,摸了摸般若,那犬并不熟悉她,眯了眯眼睛,张牙舞爪地踱回卫珩那里。 “走,带它遛遛去。”卫珩叫随从先回府,自己陪明瑟往前走。 路过一个首饰摊,他停下脚步,想挑一个簪子送给陈潆,明瑟牵着般若,往前走了走,见旁边有卖文房四宝,想着郗道臻的紫毫似乎旧了,想去看看。岂知黄犬耍起了脾气,挣着绳子不肯再走,就地一趴,偏过头去不理她。明瑟拉了两下,那厮纹丝未动,摇摇尾巴,完全无视她。气的明瑟腹诽千言,真是谁养的随谁,完全没有继承它父辈的好脾气,简直犬心不古。 这时般若好似发现了什么,目视前方,伸鼻嗅了嗅,忽然兴奋起来,立时起身窜了出去,绳子滑脱,把明瑟的手拽得生疼。转头竟见黄犬停在一个男子脚边,嗅了嗅,摇着尾巴在他身边转圈。再看那男子,长身玉立,风帽披身,额前鬓发披散遮住大半脸颊,他看了看脚边的黄犬,侧过脸对上明瑟愕然地目光,他的眼睛在墨发遮蔽中依然如寒星,冷郁无比。他蓦地甩下黄犬转身离开。 明瑟叫卫珩牵住犬儿,在黄犬难过的吠声中,自己加快脚步追上去。卫珩完全没有看到整个过程,买完簪子刚刚走来就看见明瑟追着什么人跑开,般若在原地叫了几声,呜咽不已,不禁大为诧异。 转过一条街巷之后,来到一个岔路街口,环视几条街都没有那男子的身影。她边环顾四周边快着脚步往前走,未留神撞上了刚从酒馆里出来的一个人,明瑟一趔趄本拿在手中的帷帽掉落。 她稳住身形刚想去捡拾帷帽,手臂却突然被人一拉,同时听见一个欣喜的声音:“滼云!” 她回头看见刚刚撞到的那个人,一个高大瘦削、贵气天成的年轻男子,玄色锦袍,袖边以金线绣着云纹。深褐的眸、英挺的鼻子、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孑然独立间散发出傲然之气。那男子看清她的容貌,眼中的欣喜慢慢转为落寞,放开她的手。 她定神扫了几眼,敛身见礼:“见过云中王殿下。” 男子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独孤璟?” “公侯佩山玄玉朱组绶,凉国尚黑,且图腾是苍鹰,您的服饰及腰间的玉佩告诉我您是凉国的贵族,现时鄢城中的凉国贵族只有云中王殿下。” “女郎倒是个妙人,敢问女郎芳名?” 她淡淡地说:“民女低微,不劳云中王挂怀,告辞。”话毕带上帷帽旋身飘然而去。 “殿下,”独孤璟的侍从说“那女郎还真有几分渤海王妃的清骨。” 他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低语道:“像归像,毕竟不是一个人。”他顿了顿,吩咐侍从:“你还是替我查一查她的来历。” 绕回原地,卫珩早已等得着急,她简要说了经过,卫珩问:“难道他是我们认识的人?怎么可能,般若当时还那么小,连你都不记得,还能记得什么别的人吗?”低头见般若还是一副怏怏的委屈模样,明瑟蹲下来捋了捋它光亮的毛,“可惜没能看清他的样子。” 第13章 今将图南 “出去!”“别在这假惺惺的!”“赶紧走!”明瑟又来悲田院帮秋辰良问诊,正抓药,另一边人群中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嚷着。 秋辰良问旁边出了什么事,人回:“大冢宰一个姓薛的手下带着几个人过来了,说要看看账目,前段时间刚出了郭茂的事情,大家都不信任他,不让他动这的东西,要赶他走。” 秋辰良沉默片刻问:“那人可是叫薛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定定地看着那边,俄而双眼发红,额边青筋隐约可见。 明瑟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酸,听见那边争吵声越来越大,秋辰良似乎想要起身过去,明瑟忙放下手中的活制止了他,“秋叔叔,你坐着,我过去看看。” “大家静一静。” 看到她过来,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薛立一脸的不可思议,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你是何人?” 她微微颔首,“高平郗氏,郗明瑟。” 薛立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郗女郎,早听闻女郎在江夏王寿宴上的风姿,一直无缘得见,不想今日再次遇见,可谓幸矣。不知女郎怎会在此处?” 他说话时,明瑟看着他,看他此时的道貌岸然,想起当年那份委屈,恨不得当场教训他一番,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还要微笑着,好像初次见面一般。“薛大人有所不知,民女有感于流民之疾苦,近来经常来此帮忙。” “女郎果然是宅心仁厚,”然后话锋一转,“女郎,是这样,大冢宰让下官过来,是想安定这悲田院的秩序,毕竟我们手底下的人出了差错,我们这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这的事轮不到你们管!”“对!滚出去!”众人又是一阵喧嚣。 明瑟提高声音劝阻:“诸位,诸位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又回身对薛立说:“薛大人,这里的人们都是好心,可能行事有些过于直率,请大人不要怪罪。不过悲田院的事务理应由悲田使管辖,既然朝廷还没有派遣悲田使,那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薛立看这光景也明白了,只得赔笑找了个借口离开。没走多远回头看见明瑟安抚众人,众人对她尊敬的态度,忽然有了主意。 林叔来接明瑟,路上,明瑟对他说:“林叔,我觉得我们可以抓住一个机会。” “二姑娘请讲。” 明瑟停住脚步,郑重而笃定地说:“我要做这个悲田使。” 国朝职官选任以科举制度为主,唯独悲田使一职除外。悲田院创立之初本由寺院单独管理,以安顿老幼贫疾之人,后改为国家管理、寺院协助,由朝廷指派悲田使总理事务。而悲田使的人选无需通过科举,只需三名五品以上官员推举,并通过吏部考核即可,任期两年。 饶是这样,林叔还是一脸愕然:“二姑娘,这是为何?” “我想过了,悲田使不仅与僧侣、民众相熟,跟官员、巨贾、世家大族也要有广泛交通。虽然表面看来是个品级不高且如同鸡肋的职官,但实际却牵涉到方方面面。如此可以巩固我们的声望,增加我们行事的便利,而且,有益于我们查清当年的事情。” “可是二姑娘,这样也会有无数的人关注我们,也会增加我们行事的风险。一旦出事,可就再难回头了。” “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回头。” “二姑娘,我知道你放不下,姑娘要做什么,老仆定然鞠躬尽瘁。可是老仆还是想劝您一句,要懂得适可而止。就算老郎主还活着,他也一定不希望姑娘孤注一掷的。” “林叔,您是沈府的旧人,爹在的时候您就对他忠心耿耿。当年您找到我,这么多年一直尽心照顾我、帮助我,我很感激您。您说的这些我也懂得,您也明白我的苦,这件事不办,我没法好好活。” “既如此,老仆定倾尽全力助姑娘达成所愿。” 刚进门,舒成赶忙迎上来压低声音说:“女郎,凉国云中王来了。” 明瑟看了看他,舒成一脸笃定,明瑟问:“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在堂上等了女郎好一会了。” “我哥在吗?”明瑟边走边问。 “郎君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去会会他。” 进屋看见一个玄青衣袍的高大背影,他正欣赏壁上挂的丹青,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郗女郎,我们又见面了。” “殿下还真上心啊,都能找到民女的住处。” “即使在鄢城这对孤来说也并不是一件难事。孤此来,是想送女郎些东西,为上次的唐突致歉。”说着话他抬手打开旁边放着的一个锦盒,里面珠玉簪钗等泛着耀眼的光芒。 明瑟心中却没有一丝波动,垂眸道:“云中王错爱,这礼民女承不起,还请殿下带回。” “女子不都喜欢这些物什吗?”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就算得到也并不真正拥有,若是有朝一日失去了,也无需可惜。” 他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半晌,幽幽地说:“你爹娘疼兄长爱,懂得什么叫失去。” 她缓缓抬起头,正视着他的目光,“我倒宁愿不明白才好。” 独孤璟初有些诧异,复正色道:“你这女子倒真是特别。不瞒女郎,自上次邂逅女郎,我就一直念念不忘。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冒昧地问一句,不知女郎可否愿意跟孤回凉国?” 她既无欢喜,也无惶恐,只是平静地说:“那民女可否问殿下一个问题?”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直言相问:“滼云是谁?” 独孤璟面色沉郁看着她,复轻笑,玩味地说:“你该知道,一般人不敢问这个问题。” “殿下既然属意于我,不就是觉得我不一般嘛。” 他注视了她许久,开口说:“她是我表妹,舅舅的女儿,名叫高滼云,我少时一度住在舅舅家。大概八年前,你们祁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沈长风谋反全家诛连,祁国人心浮动。有人建议先皇趁势攻打祁国,舅舅力谏反对,触怒先皇下狱待审,当时我没有权势帮不了他,滼云去求王叔渤海王,王叔帮了忙,舅舅得以平安,后来,滼云就成了渤海王妃。可是一年后因难产而死。”说到这,他久久无言,望着门外的天空,复说,“我明白了只有拥有权势才能保护所爱之人,可当我站在权力之巅的时候,我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看来殿下也是个长情之人”明瑟说罢,话锋一转:“我长的很像她吗?” “我明白女郎的意思,我承认第一次见到女郎的确觉得有几分相像,不过经过这些时日对女郎的了解以及方才的交谈,我发现女郎的确就是我所倾慕的人。” “多谢殿下的坦诚,不过我想我并没有这个福气,也请殿下不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女郎还是再考虑考虑,或者,跟家里商量一下,孤改日再来拜访。” “殿下还是把东西拿回去吧。” “既然送出去了就断无取回之理,随女郎处置吧。” 郗道臻刚从画院回来就急匆匆来到明瑟这里,劈头便问:“明瑟,今天独孤璟来了?” 明瑟一个人坐在棋盘前分执黑白子交互搏杀,听见这话,点了点头。指指锦盒:“这东西他说什么也不肯拿走,改日我让五郎帮忙送回去。” 郗道臻在屋里踱来踱去碎碎念:“这可如何是好,凉主年少,独孤璟以摄政王之名参务国事,威望极高,本人又是以战功起家,雷厉风行,可不是什么善主。万一他临走前请求主上赐婚,主上说不定会顺水推舟答应的。” “哥哥,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可是祁国,我若是不愿意,他还能把我绑走不成。” “也是,他这样的人,什么女子没见过,但愿他过几天就忘了这茬。也怪,他怎么偏偏看中你了?” 明瑟听罢,放下手中的棋子,将棋阵一推“因为我的相貌很像他爱而不得的女子。”她起身:“任他说出百千条理由,只这一条,我就断然不会嫁他,我绝不再走我娘的路。” 郗道臻一脸茫然:“你娘?” 她踱到窗边,望着天边冷月,又一次忆及她的母亲,那个叫秋菀青的女子,她出阁前本也凭着所学医术帮衬外祖和舅舅。有次外出采药在山中遇到了正在打猎的爹爹。爹很快来求亲了,因为娘一直仰慕爹爹,便不顾家人的劝阻进沈府做了爹爹的妾。在故事的开始她以为那是一段纯粹美满的姻缘,可是后来才知道,爹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像爹爹最初爱上的那个女子,那个嫁给了别人的女子。母亲当时有多伤心,可她极少表现出来。她总是像这样在月光下伫立,伫立复叹息,那一生,她只是别人的影子,画地为牢,郁郁而终。也许她初遇爹爹时,一切就早已注定。 第14章 丹青翰如 明瑟在院子里布置妥当,听到敲门声,快步去开门,只见萧舜英娴娴妍妍站在门外,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细致妆饰的,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哪个女子没经历过呢?可是让她略略讶然的是萧舜英身后跟随的一个人,萧昀。 萧舜英上前拉着明瑟的手,一脸的羞怯,小声说:“谢谢姐姐今天叫我过来,不过我有点紧张,所以叫堂哥陪我一起来了,姐姐不会不开心吧?” 今日哥哥出面邀广陵公谢彦泓切磋丹青,她把萧舜英请来,是有她的考虑的。萧舜英心思单纯,但身份非同一般。她是萧昀的堂妹、陈潆的表妹,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关系,自己的嫡母顾氏也是她的远方表亲。上次流觞曲水时明瑟就看出她倾慕广陵公,此次既是顺水人情,也是把各方的关系拉近的好机会,更重要的是,她想通过她了解,现在的谢彦泓,还是不是当年的谢彦泓。 明瑟看看萧昀,淡淡一笑:“高邻光临寒舍,自是求之不得,二位请。” 明瑟引他二人在院中摆下的条案旁坐定,招呼侍女上好糕点果品,正说着话,又有客敲门。郗道臻去开门,引领二位贵客走来。 谢彦泓便装简从,一直侧身护着一个高贵典雅的少女。院中众人无人识得此女,观此女仪态不凡,一时又不敢搭话。谢彦泓介绍说:“诸位,这位是先皇的十公主,也是我的姑姑,定陶长公主。”众人有的一惊,有的欲笑还掩,毕竟,二十有五的谢彦泓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本正经地叫姑姑,虽不奇怪,但还是叫人忍俊不禁。 众人回过神,连忙齐齐向长公主施礼。定陶忙制止说:“快免礼,千万别这样,我出来一趟就是想散散心,这些繁文缛节我在宫里受的够了,你们今天谁都不许跟我多礼,这是令旨。” 大家应了,纷纷落座,郗道臻作为东道主一一介绍完毕,定陶说:“今儿彦泓不是要跟郗待诏切磋丹青,那就开始吧。” “小姑姑既然来了,就请定个题吧,您不定,这里在座恐怕也没人敢定。”谢彦泓说。 定陶点点头:“好吧。”垂眸思索片刻,说道:“不如就以‘归来’为题,一炷香时间为限,你二人各画一幅画作,由这里余下的三人品评,赞誉多者胜出。” 谢彦泓和郗道臻齐答:“敢不从命。”分头准备去了。 定陶环视四周,对余下的人说:“他们画他们的,我们无事,便玩投壶如何?” 明瑟从命,叫侍者取来工具,将一方瓷瓶摆在地上,取出一只箭双手奉给定陶:“长公主请。” “行吧,我就知道,我要不投,你们谁都不投。得,我就抛砖引玉吧,玩的不好不许笑话我。”说罢她接过箭,将箭尖瞄准瓶口一扔,箭的角度偏了一些,但还是落入了瓷瓶。 众人称好,接下来每人都投了一次。萧舜英有些拘谨,箭身擦着瓶口划过,并未投中;萧昀瞄了半天,一投即中;明瑟看准了只管一掷,箭身擦着瓶口转了个圈,摇摇晃晃地落进了瓷瓶。大家便投边谈笑,时间过得快,也很快熟络了起来。 舒成按明瑟的吩咐在院中架起火炉,将卫珩那日打来的鹿肉烤了些许,呈递而上。定陶尝了一下,赞不绝口,无意间看到郗道臻,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郗待诏,我听说主上让你们画院给当今后宫和先帝妃嫔画像,有这回事吗?” 郗道臻停笔答道:“确有此事,过些时日便要开始。” “那你去给我娘画吧,明儿个我替你去跟画院的吴大人说一声。” 郗道臻逡巡着未待回答的档口,谢彦泓看出他不知道定陶的出身,不敢贸然答复,在旁悄悄说了句:“小姑姑的娘是韩太妃,居于长乐宫。” 道臻会意:“谢长公主,微臣定当不负长公主期冀。” 定陶又转头看了看萧昀,“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萧昀?” 萧昀闻言一揖,“实不敢当。” “先帝的萧修华是你姑母吧?我听娘说,先帝驾崩时留有遗诏放无子嫔妃出宫,萧修华就回了母家,是跟你住在一起吗?” “正是,姑母因过于悲伤留下眼疾,几年来一直闭门礼佛,不问世俗。” 定陶点点头,又说:“反正这么近,也让郗待诏去画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嚣,侍从去开门查看,两个人径直闯了进来,在外守候的禁卫戒备着。 定陶见状,黛眉一挑,厉声问:“大胆,来者何人?” 来者行了凉国礼节:“在下大凉云中王独孤璟,这位是在下的兄弟鲜于鹤亭。不知长公主在此,多有冒犯,在下是来找郗女郎的。” 明瑟略仄了仄眉,定陶挥退了禁卫。只听独孤璟说:“今日这么热闹,郗女郎都不请我二人喝杯茶吗?” 明瑟面无表情吩咐下人加了几案,添了茶果。气氛一时间有些冷,郗道臻打圆场,玩笑了几句,大家才又开始闲聊。 碧落端来了雪饮,已是夏季,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将苌楚、甜瓜等时鲜水果切成丁,拌上从冰鉴中取出的碎冰,吃下一碗,倍感神清气爽。 侍女们分发雪饮,明瑟起身帮忙,她端起一碗雪饮,不动声色地转头递给萧昀,四目相对时她展颜一笑。又拿起另一碗,看到碧落已经端给独孤璟,就抢先一步,顺手放在了鲜于鹤亭的案前。“鲜于将军请用。”他简短地道了声谢,明瑟特意看了他一眼,之后无视独孤璟不悦的目光,默默归坐。 众人无言,只听见咀嚼碎冰的轻微声响。独孤璟看到瓷瓶中的羽箭,放下碗说:“不如来比试一下射箭,萧公子意下如何?” 萧昀看了看他,漫不经心地答:“在下自小体弱,箭法并不高明,不敢在殿下面前卖弄。” “左右无事,又无赌注,随便玩乐尔,萧公子莫要推辞。”不由分说地起身寻来弓箭递给萧昀,反手一指燃着的香。 萧昀唇边露出一抹平静的笑意,从容起身,摆好架势。谢、郗二人也已无心作画,搁笔旁观。 他拉开弓,箭头对准那支香,屏住呼吸,忽地松手。箭离弦而去,不偏不倚命中,香被截成两截。 短暂的沉默后,定陶称好,余人不住附和,又把目光投到独孤璟身上。明瑟刚想另取一枝香,他一摆手,“不必,我换个靶心。”他张弓搭箭对准了院外树上随风摇曳的柳条,却迟迟没有发箭,正当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边柳条上时,他却猝然调转方向,对准萧昀! “堂哥!”“萧昀!”就在萧舜英和郗明瑟几乎同时发出的惊呼声中,箭离弦而去,破空而出,擦过萧昀的颈边钉在后面的院墙,整个过程中,萧昀淡然看着独孤璟,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萧舜英脚边一软,差点跌倒,明瑟赶紧扶住了她。定陶一拍桌案“放肆!云中王未免太不知为客之道了!休要怪本宫请你出去,来人!” 独孤璟扔下弓,一抱拳,“殿下息怒,在下一时兴起,同萧公子开个玩笑。望萧公子莫要怪罪,诸位也海涵,在下告辞。”话毕转身离开,鲜于鹤亭未发一言,也施过礼,离开了。 定陶玉面含怒,沉沉说道:“今日之事就止于此,出了这个门,谁都不许再提。”众人言是,后不欢而散,各自归去。 送走来客,郗氏兄妹回到院中,郗道臻说:“我们还真是低估了独孤璟。”明瑟踱了几步,樱唇紧抿,拔下墙上那支箭,旋然转身正正投到瓷瓶中,“内忧未解,外患又来,事情还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哥哥,那个鲜于鹤亭是什么来路?” “听闻他出身寒微,以战功起家,才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好像在一次作战中伤了面部,故而时常以半张银色面具示人,极少有人见过他真实的相貌。” 明瑟听罢,喃喃地说:“他应该就是上次我在街上见到的那个人,刚刚我看到他的眼睛,似乎觉得很熟悉,可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摇了摇头,无意间看到谢彦泓未完成的画作。似是雪夜,山中隐者跋涉后打开柴扉,一只犬儿欢喜地迎上前。 郗道臻看看说:“风雪夜归人,也是妙作,可惜没有画完。” “残缺也是一种美啊,”明瑟叹了口气,“改日把这画送给舜英吧,她会喜欢。” 第15章 波澜无伤 因前日之事颇为过意不去,明瑟带着碧落登萧府拜访。开门的小厮听罢来意,似乎面露难色,“这个……郗女郎,我家郎主……” 说未说完,听身后传来一声话语,“不知郗女郎造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目光移去,迟玄边说话边走过来,小厮探询地问:“迟总管,郎主……” “你去忙吧,这边有我呢。”一句话打发走了小厮,迟玄一欠身,“女郎请随在下去偏厅等候,郎主正在会客,马上就来。” 迟玄领她二人来到一较为僻静的四面厅,吩咐侍女给她们奉上清茶,之后离开,过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碧落有点沉不住气,悄悄问明瑟:“女郎,我怎么觉得萧家今天怪怪的?” 未待明瑟回应,忽听隔扇外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不寻常的说话声,不止一个人,间或有求饶的嚎啸。她轻轻打开隔扇,外面是一小片竹林,前方有怪石搭成的假山,声音似乎就是从那山后传来。 她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碧落跟在她后面,绕到假山石后面,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记闷闷的惨叫声,她探头观察,却正正瞧见一个被捂住口鼻的人被人干净利落地一刀毙命。 见到这骇人的一幕,碧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明瑟一惊,忙制止了她,可是对面的人已经发现她们了。对面的几个人眉头一仄,但并未有什么举动,而是转头看向背对此间的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明瑟这才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昀。 明瑟回头使了个眼色,碧落闭了嘴后退了几步躲在山石后。明瑟从容走到萧昀面前欠身一礼:“萧公子。”无视了旁边地上已没了气息的身体。 “抱歉,萧某清理门户,惊了郗女郎。” “原是我无礼误闯,请萧公子海涵。” 萧昀一扬袖,“靳扬,把这弄干净。”手下连忙将尸体弄走,清理了地面。明瑟看到那个指挥众人的靳扬正是那日与卫珩相持的小哥,就说:“正好萧公子和靳小郎都在这里,上次卫五郎的事情,我替他道个歉,五郎他行事多有不妥,还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靳扬愣了一下,看看萧昀,忙说:“女郎言重了,无妨。”话毕随众人一起退下。 萧昀这才问:“女郎找我有事?” “昨日凉国云中王多有得罪,公子受惊了,哥哥和我实在过意不去,今日是特意来府上赔礼的,知道公子不缺什么,带了些家乡特产,公子尝尝鲜罢。” 碧落瞥见明瑟的眼色,腿脚依旧发软,一步步挪上前来,手中捧着锦盒,不敢直视萧昀。 “二位费心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这位姑娘似乎不太舒服,这样,萧某以茶代酒给二位压压惊,这边请。” 三人来到一处六角重檐的凉亭,上书“雪香云蔚”,沿着石阶登上凉亭,微风吹拂,倒是神清气爽。 萧昀取出一套茶具,将团饼茶拿出来,放在火上炙烤片刻,然后放入茶臼或茶碾中碾成茶末,再筛过。在釜中装适量的水,煮到三沸“腾波鼓浪”,止沸育华,用邢窑的白瓷茶盏盛装。她递了一杯给明瑟,茶汤黄绿澈亮,明瑟抿了一口,清香润泽,回甘悠长,“可是戎州雀舌?” “女郎真是识茶之人,”他微微勾起唇角,低声说:“女郎就不怕茶中有毒?” “公子夺人性命必定事出有因,利大于弊,可公子若是杀我灭口,可是弊大于利,后患无穷,像公子这么精明的生意人,断断不会如此行事。” “即使是府中败类叛逆,即使他差点令吾命堪忧,我也顾着给他个痛快的。”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她笑笑,“不过萧公子近来如此不平顺,说起来,明瑟也是有过错。” “昨日并不算,独孤璟没想要杀我,所以我没有躲,若他真想杀我,躲也是无用的。”他看看明瑟,“倒是女郎你,遇上独孤璟,这机缘也是难得。” “谁知道是机缘还是劫数。” “也对,一念苍茫起,一念风云散,人生大事,女郎必定审之、慎之才好。” 此时,天上忽然落下雨来,雨丝稀疏,落在大地上,漫起潮湿之气。 “天气有变,我先回去了,萧公子留步。” “女郎且慢,”萧昀吩咐侍立亭外的人:“给郗女郎取两把伞来。” 侍从依言取了两把伞,萧昀拿过递给她,“女郎拿着,淋雨怕是要生病的。”明瑟接过伞,道了谢,与碧落趁雨还未大,匆匆回了郗府。 “郎主,这女郎可真不简单,倒像是见惯了生死的。”靳扬将那边收拾妥当回来禀报,看着她们的背影说。 萧昀不做声,靳扬见迟玄走来,知趣地告退。 迟玄走到萧昀身旁见礼,萧昀沉沉说道:“你今日有些过了。” “回禀郎主,我这么做自有我的理由,这理由过段时间您便会知晓。不过,您也看到了,这郗女郎并非等闲之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倒是……”他停顿了一下,复说“难得。” “御史中丞薛立求见。”收到递来的名刺,明瑟不露痕迹地暗笑。 二人互见过礼,坐了下来。“不知薛使君此来有何贵干?” 薛立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郑重地说:“郗女郎,上次我在悲田院见过女郎,深感女郎之善德,之后与大冢宰讲述,大冢宰也对女郎赞赏有加。女郎之德,若能容恤万民,为国分忧,也是功德无量。我此来冒昧,不知女郎是否有意出任悲田使一职?如果愿意,在下可以代为举荐。” 明瑟听罢,故作一脸的惊讶,“悲……悲田使?”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薛立,薛立满脸笑意点点头。“多谢薛使君青眼,只是我从未想过……” “哎——”薛立打断了她的话,“女郎莫要急着推辞,国朝女官不少,悲田使一职也不会花费你太多精力,女郎懂医术,有善心,正有用武之地。女郎以为如何?” 明瑟垂眸沉思片刻,抬头看向薛立,薛立赶紧静待他的回答,只听她声音沉静,“如果是这样,我斗胆有个请求,不知使君可否答应?” 薛立很高兴,忙问是什么请求,明瑟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举荐人是大冢宰本人。” 薛立听罢一愣,片刻后面露难色,“这个嘛……” “我听闻,王圭也有意出任此职,他出身太原王氏,作风又极为强硬,这太原王氏似乎素来同使君不睦,偏偏又颇有威望,若是同王圭相争,我未必有胜算。”她忽然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在下愿为大冢宰效犬马之劳,不知使君可否替民女转达。” 薛立转转眼神略略思索,朗笑道:“如此,好说,我这就回去问问大冢宰的意思,郗女郎果真没有辜负本官的期望啊哈哈——好。” 薛立满面春风、大摇大摆地走了,明瑟待他出了大门,收起礼节,脸上的笑意渐渐化为虚无,回身走了几步,转眼瞥见薛立用过的茶杯,冷冷地对岚烟说: “把这杯子丢出去。” 第16章 浑是新愁 明瑟孑然一人凭栏而立,面前是宽阔的汾水,阳光之下,银屑洒落碧波。游船画舫穿梭其间,其中欢歌笑语不绝。 很多年以前,就是在这里,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郗明瑟没有前世,沈攸宁没有今生。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听闻郭茂在流放地悬梁自尽,两个罪有应得之人尽数死于非命,明瑟并没有觉得痛快,相反,一种多年前有过的感觉又在她心中弥漫升腾。虽然生比死要艰难千百倍,但死亡本身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她尚且不认为郭茂其人是这样的“勇者”。似乎又有一股隐藏在黑暗处的力量在观察这一切,而后伺机而动,出其不意,一招毙命,招招狠厉,招招见血。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与那股力量似乎有着共同的敌人。只是,那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呢? “郗女郎所思为何?” 一句问话打断了她的沉思,她回头看见独孤璟,懒懒地回:“殿下你是黑无常吗?来去不定的。”独孤璟闻言一脸诧异,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的颜色,无奈地说:“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孤说话。” “殿下之前见过的人,敬你,畏你,所思所为都要讨好你,你自然听不到这样的话。可我却不想那样做,我只是盼着殿下像无视他们一样也无视我。” 独孤璟摇摇头,唇边牵出一抹笑意:“可孤偏偏不想如此。”又问:“你托鸿胪寺少卿卫珩把孤送你的东西又送回来?” “不错。” “你这何必呢?” “民女无福消受。” “怎么讲?” “我有意出任职官,所以就更无法去凉国了。” “做官到凉国也一样做啊,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哦对了,孤没有娶过王妃,府里只有两名侍妾,你若是不喜欢,孤可以为她们另作安排。” 明瑟轻轻一笑,望着水波,语气冷淡,“殿下,你对我,并不是爱,只是执念。古语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我们总喜欢把自己代入新人,可是别忘了,新人总是会变成旧人的,到那时,您就会将我一样弃若敝屣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的那个人。” 他双眼微眯,看着眼前的佳人,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她离他特别遥远,遥远到明明还未开始,他却觉得他已经失去,这是他无法容忍的。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无意相逢有心借力,但现在,他是真的想去拥有。佛说人有八苦,他尝过一次痛彻心扉的爱别离之苦,亦再也不想尝尝求不得是什么滋味。 “那我们打个赌吧,在孤回凉国之前,定然让你改变心意。” “赌输了如何?” “那孤就为你办一件事情。” “一言为定,那殿下要准备好愿赌服输了,告辞。”她施过礼,旋身而去,风起,她的衣袂飘飞,他看那身影,觉得前人所云“扬轻袿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应当如是。 卫珩扔过来一件东西,她伸手接住,打开一看,是荐书,随手翻开看到落款,不禁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抬眼问:“这怎么是卫叔叔的印信?” “我不过是四品官,哪有我爹来的有力度呢,我爹举荐,你这锋芒何人可挡?” “倒是出乎意料的惊喜,谢啦。” 这回轮到卫珩瞪大了眼睛,语气中满是酸意:“这就完了?没什么表示吗姑娘?” “有有有,卫公子稍候。”她明眸善睐,移步进了屋。 不多时,她再从屋里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瓷瓶,揭开盖子,一阵清甜扑面而来。 “槐花酿!从前我可喜欢这个,可我爹总说小孩子不能多喝,后来也没有人给我做了。”卫珩起先喜不自胜,后又无端生出一丝怅惘。 “我教给阿潆,让阿潆帮你做。”她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对了,你和阿潆的婚期定了吗?” “定了,下月初六。” 明瑟在他面前的杯中倒入些许酒酿,槐花酿色泽橙黄剔透,卫珩喝了一口,味道醇香清甜、馥郁回甘、余味绵长。 饮过三杯,卫珩一时兴起,拿起随身佩戴的银装剑,拔剑出鞘,弹剑而歌曰: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歌罢,卫珩剑尖抵地,长啸一声,神色间喟然不已。 明瑟此时心中亦凄恻,八年风霜,物是人非事事休,重归故里无人识。面前的荆棘畏途,本已打算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还好有卫珩,他懂得她曾经的白马轻裘、汉书佐酒;也懂得她将来的衣锦夜行、至死方休。这是暗夜中的一点点慰藉,虽然,终不似,少年游。 岚烟这时捧着一个锦盒走进来,明瑟一看,“又送来一个?”岚烟点头,明瑟无奈,“放着吧。” 卫珩瞟了一眼,咽下口中酒,“又是独孤璟送的?上次我不是帮你送回去了吗?” “更加变本加厉了,隔几天就送一盒。” “他有完没完,当个摄政王了不起呀,不愿意嫁他还想逼婚啊。”转头想了想,语气急转,眯着眼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你若是嫁给他,也不是十足的坏事。”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嫁给谁我也不会嫁给他。” “是因为秋姨?” “因为很多原因。” 卫珩正色道:“若是嫁给他能让你就此息心,安度此生,倒也不坏。毕竟,前路凶险几何,尚未可知。”转眼看到明瑟单手托腮恨恨然盯着他,浑身一激灵,举起酒杯,“是在下错了,在下自罚三杯。”遂仰脖一饮而尽,明瑟绝倒。 “五郎来了。”郗道臻进家门见此情形问候道。 卫珩双眼一亮,如救星从天而降一般,振臂而呼:“郗家哥哥回来了,你管管你妹妹,她老欺负我!” 明瑟边起身边夹了卫珩一眼,走到郗道臻面前:“哥哥怎么这时辰就回了?” “有东西忘在家中,回来取,马上还要走。” “下次哥哥着人来说一声,我派人送过去就可。”郗道臻听罢,含笑回答:“好。”后转过目光对卫珩说:“五郎好好玩吧,槐花酿还是少喝一点,为你好。”说罢转身去取物,无视了五郎愤懑的眼神。 卫珩忽然满脸探究,神秘地问明瑟:“你哥哥定亲了吗?” “没有啊,为何突然问这个?” “没,没什么,随口问问。”他喝着酒,满脸憨笑,也满心叹息。 第17章 险寓湍流 又是几日的阴雨,天空阴晴不定,有时分明碧空万里,不知何时就飘来一大片乌云,顷刻间大雨倾盆,直教人猝不及防。 城外的漳河支流壅塞,河中水涨,大有漫过堤坝之势,已危及到旁侧村庄及良田。村中有人不凑巧被蛇咬伤,明瑟跟随秋辰良急急赶去医治。 确定毒性不足以致命,先简单处理了一下,马上令村民相助,将伤者抬往高地再行包扎。明瑟站于高地观察了周围地势,河流水位甚高,东侧是大片良田,西侧则是村庄,新任都水使韩澈带着手下参事等人严密查看,不时加高堤坝。但由于积塞尚未消除,河水上涨的速度依旧很快。旁边村民都严阵以待,或有收拾家当逃往高处者。 险情已上达天听,主上着龙骧卫前来襄助,随着一起到达的,还有策马赶来的萧昀。 见萧昀至,良田管事迎上去,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管事无论如何不肯透露的主家即是萧昀。萧昀登上明瑟所在的高地探察,管事喋喋不休地说着村民及韩澈如何如何,及不能毁坏良田否则担不起责任云云。 萧昀根本没有理会管事,马上对韩澈说:“韩大人,可以在东边炸开一个缺口,让河水暂时泄出。” “萧公子确定?” “田地有损毁无甚大碍,水淹村庄祸不小矣。” “韩某替百姓谢过萧公子。”韩澈话音刚落,管事脸上青白不定跳着脚气急败坏地指着萧昀:“你……你怎能如此!”那气焰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主家,而是不听话的下属。 萧昀面色微寒喝到:“我自会解释,与你无干,给我退下!”众人茫茫然不知所谓,明瑟第一次见他如此,心中不觉增了一丝狐疑。 “呀!不得了了!那孩子!”围观村民发出一声惊呼,众人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惊见一个垂髫稚子在水中挣扎,从上游一直被冲下来,岸上一个年迈的老人老泪纵横地追赶,束手无策。 眼看孩子很快便会被漩涡卷到阻塞处,随时会有危险,站在半山坡上的迟玄隔着老远请示萧昀,“郎主?”萧昀衣袂一挥。 电光火石之间,迟玄骤然朝那孩子的方向奔去,拾起地上捆麻袋剩下的麻绳,快速估摸了一下形势,将麻绳一端拴在大树上,几个手下奔去帮忙拉住,自己抛却外袍,将另一端系在腰间,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跳进河中。 那孩子在水中不停扑腾挣扎,仿佛时光退减,明瑟忆起八年之前自己的生死一线,也是这样被水浪裹挟不得解脱,她懂得那种痛苦与绝望。忽然她朝下面奔去,萧昀在身后朝她喊了一句:“郗女郎,危险!”她顾不得那许多,跑到岸边,将老人扶到安全的地方,回头看到湍急水流中迟玄已经抓住了稚子,一手揽着他,费力朝岸边游来,手下连忙帮着拉绳子。 在所有人的屏息注视中,迟玄终于游到岸边,将孩子往岸上推,明瑟跑过去接过孩子,一把拉住迟玄,能看得出他水性极佳,但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已然筋疲力尽。下属也过来帮忙,将他拉上岸。韩澈让他们撤到高处,之后马上安排布下□□炸开一侧加高的堤坝泄洪。 老人搂着小孙儿大哭,不住地给迟玄叩头,迟玄忙将之扶起,好言安慰。转身看见明瑟,目光中却有一丝躲闪。 “砰!”一声惊天之响,水流以吞天彻底之姿态顺着缺口磅礴而下,很快淹过良田,河中水位急降,露出堵塞其中的杂木乱石。 众人欢呼起来,明瑟悬着的心也才安放下来。 疲惫地归家,林叔领她去见等候多时的卫珩,脚步放得极慢,边走边低声说:“二姑娘,你上次让我留意萧昀,老仆倒真有一些发现。其一,您上次撞见的那个被杀的人,原是萧家底下一个柜坊的主事,之前跟薛立暗中来往频繁;其二,萧昀的姑母,也就是先帝的萧修华,她双目失明的真正原因萧家一直讳莫如深,有传闻说她离宫之时眼目已盲,此事不知是否有蹊跷。” “当真?”明瑟心知,当年之事,了解越多愈发觉得深不可测,似乎有很多暗中款曲没有展现在阳光之下,现在看来,萧家,似乎成为揭开谜团的关键。 拍拍身上的灰尘,开门只见连官服都未及回府换下的卫珩,青绶、银缕、水苍玉傍身,行走间发出“叮当”之声,他亦无暇顾及,只神色焦急地踱来踱去,看她迈步进屋,连忙迎上来,一把拉过她上下打量,见她没甚大碍,遂凑近认真地问:“城外可还安稳?” “一切恢复如常,韩大人正在善后。” 卫珩稍稍定心,复又焦急起来,“我跟你说,今日宫宴上当真惊险。” 祁主抱恙,凉使至鄢多时,今日方得召见。祁主接受凉国新主国书,缔结两国之好,在宫中设宴款待独孤璟和鲜于鹤亭,主客相谈甚欢。席间丝竹笙歌、柔舞清歌,祁主有意赠给独孤璟几名舞姬,被独孤璟婉言谢绝,并顺势提到自己属意于一名世家女子,大有欲使祁主赐婚的意味。只是,独孤璟刚提起话茬还未细讲,就被城外一事的奏报打断,宫宴匆匆结束。 “你不知道当时我满身冷汗,这主上要是直接答应了可还了得?”卫珩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主上近日还会召见独孤璟吗?” “倒是没听说,不过主上留独孤璟在祁国参加秋猎之后再走,大有机会可召见。” “那就是还有时间。” 明瑟转身踱了几步,走到铜镜前,在铜镜中看到自己,思虑了片刻,忽然展颐,轻声说道:“要是我定了亲,他就没有理由再纠缠了罢。” 卫珩瞪大了眼睛,“定……定亲?仓促之间,你要跟谁定亲?” “随口说说而已。”明瑟回首看看卫珩,“谢谢你五郎,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来日再说。” 目送卫珩骑马远去,岚烟递给明瑟一张信笺,看她的神情明瑟不用问也顿时了悟,“独孤璟?”岚烟点点头。明瑟展开信笺,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孤只看顾结果,并不在意过程。”许是看到卫珩来报信,方留此书。 沐浴罢,她拿起梳篦梳着一头青丝,还想着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 数百年来,高门世家以婚宦为重,婚姻通常局限在门阀士族范围内,盘根错节。就像卫珩所处的河东安邑卫氏,除却早夭的次子,卫绾长子尚宗室郡主,即陈郡阳夏谢氏;三子与谯国龙亢桓氏结亲;四子与河东闻喜裴氏联姻,五子,也就是卫珩,与颍川陈氏定亲。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近几十年的多国鼎立,时有动荡之下,士庶通婚或以锱铢相较之情形已不鲜见。 独孤璟地位不凡,但后宅一直空悬,人们只道他不近女色,近日方知那曾经沧海之内情。至于他顺水推舟不休之请,恐怕更多是同他在朝中地位尴尬的无奈之举。而她却不想就此随波,虽然必不会嫁往凉国,但她倒是可以以此为子,开一处新的棋局。 第18章 溯洄从之 郗庄听闻萧昀到访,忙出来迎接。“不知萧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贸然来访,叨扰了。”郗庄迎他进屋,萧昀摆摆手,“萧某此来是想见一下郗女郎。” 郗庄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萧昀看看不远处躲在树后偷偷看他的郗府女孩们,笑了笑:“郗明瑟。” 郗庄如梦方醒:“哦,对对,明瑟在这。诶,来人。” 一个侍女过来,郗庄问:“明瑟姑娘在哪呢?” “在长廊读书。”侍女答道。 “那你领萧公子过去。” 萧昀行了礼,随侍女离开。 远远望见明瑟坐在长廊的石凳上静静看书,月白的衫裙,广袖垂栏,裙长曳地,简单挽着的发髻以玉簪固定,姿态娴静如飘花落春水。听到脚步声,她转头看到他,目光一亮。起身放下书迎过去。“萧公子怎么都找到这来了。” 萧昀负手走来,唇角含笑,“你几天都不在家,我只好来这找你了。” “我哥哥近来画院事务繁忙,不能回家,担心独孤璟再来,就让我到这住几日。”她话锋一转,“不过,萧公子有什么事吗?” 萧昀从怀中取出一件文书递给她,“大冢宰让我转交给你的荐书,那日治水救人,大冢宰听完奏报颇受震动,说悲田使一职,非姑娘莫属。” 她一壁说:“人又不是我救的,”一壁接过展开看了看,而后收好,“替我谢谢大冢宰。” “对了,迟总管还好吧?” “他水性异于常人,好得很。” 萧昀余光瞥见远处墙角窗棱处郗庄在悄悄窥探,心中暗笑。又取出一个玉镯,对明瑟说:“手给我。” 明瑟看了一眼,“这个你还是自己留着送人吧,我不要。” 萧昀二话不说直接牵起她的左手,将玉镯戴在她的腕上,“现在不就是在送人嘛,今天铺子里新到的,想着跟你相配,就拿过来了。你知道,这玉饰戴在有缘人身上,才算不埋没。”那玉镯通体莹润、水头饱满,他牵着她的指尖端详了几眼,“挺好看,收着吧,算是提前贺你,郗大人。”他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一双丹凤眼深情款款,五官乍一看只能算中人的他,微笑时却别有一番温和与魅惑。 明瑟莫名地脸颊发热,慢慢抽回手,淡淡地说:“多谢萧公子。” 萧昀又东扯西扯了几句之后告辞离开,看他走后,郗庄现身走过来,看了几眼她手上的镯子说:“明瑟啊,萧公子对你挺好的哈。” 明瑟低眉没接话,郗庄沉思了一下又试探着说:“明瑟你看啊,我们郗家这几年光景不好,要是跟萧家联合的话,说不定有转机,再说那个凉国云中王,你要是嫁给他的话,去国离乡孤零零的,这族伯心里也不落忍不是。但是这只是小小的提议,还是要看你父兄的意思,当然还有你自己的心意。” 独孤璟对她有意之事不仅四邻皆知,宫宴之后现在都已经传到各大士族之中,恐怕再过些时日,整个鄢城都知道这回事了。成为一宗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到还在其次,人言可畏,若是人们认定了她将会是云中王妃,再想转圜便难于登天了。 明瑟听着,依旧垂首思量,郗庄觉得有一丝尴尬,忙说:“那你看书吧,族伯不打扰你了。” 话毕转身,刚走出几步,听见明瑟唤他:“族伯。”他转过身,明瑟盈盈走到他面前,抬起头,眼眸清亮,微微含笑,郑重地说: “族伯希望我握住的手,我会握住的。” 萧府中泠泠然传来空灵的琴声,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 “郗女郎,郎主正在会客,请您稍待片刻。” 她听到悠悠琴音,不觉入迷,随口问道:“是何人弹琴?” 侍女答:“禀女郎,是归去来居的白凝光姑娘。”这时,琴声停了,不一会门打开,绯色仙裙的白凝光抱着琴走了出来,打照面时她们各自施了礼,白凝光恬然展颐,径自走了。 “郗女郎久等了。”明瑟回神,只见萧昀白衣翩翩、宽袍博带、神情散漫地走过来,请她进屋。 挥退了侍女,各自坐下,萧昀一边斟茶一边问:“郗女郎找我有事?我还以为上次一事后,郗女郎不会再想踏入我这宅子了。” “不过是死了个人,有甚可怕?在我看来,还是活着的人比较可怕。我今日来,一是将伞还与公子,二来也是有事相商,”明瑟之后直切来意,:“公子可曾听说独孤璟属意于我之事?” 萧昀点点头,“先提前向未来的云中王妃道贺,看来,福无双至这话倒真不尽然。” “这话还是对的,我并不想做王妃,也不想嫁给独孤璟。” “哦?别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女郎竟弃若敝履?” “我不想做的事情,即使旁人趋之若鹜,也不会改变,”她顿了一下,望向萧昀,萧昀拿起茶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明瑟斗胆相问,不知这偌大的萧府,可不可能有我的一隅之地?” 他眉头微颦,拿着茶杯的手稍稍定住,抬眼看看她,见她一脸的郑重,并不是在玩笑。“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女郎的意思是,放着王妃不做,却想要做萧某区区一商贾的妻子?” “正是。” 他盯着她看了须臾,忽而笑笑,“我平生倒是头一回见到像女郎这么大胆的女子。只是不知,对女郎来说,独孤璟和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我不愿意嫁给独孤璟,有一些我个人的理由。” 显然他对这个回答并不十分满意,“你知道,萧某是个商人,不知道萧某冒着得罪独孤璟的风险,可以从这门亲事中得到什么好处?” “据我所知,由于一些陈年旧事和一些现实状况,萧公子始终跟一些世家大族有嫌隙,这也给萧家带来了一些困惑。高平郗氏在那些世家中也是有威望的,同萧氏联姻,等于重新接纳了萧氏。而且,我可以尽我之力,助萧氏产业一臂之力。” “你指什么?” “比如,碛西马场和与凉国的通商权。” 他双眸微眯,审视了她许久又问:“女郎肯下这么大的功夫,那么女郎需要的是什么?” “我所求,只是躲避独孤璟的纠缠和一些行事上的自由。我们的亲事只是各取所需,互不干涉,所以不要有一些无谓的牵绊。你要是喜欢哪个女子,什么白姑娘、黑姑娘,都可以纳进府里来,我完全没有意见。我也希望,你不要勉强我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还有,如果有一天我要自行了结这场婚姻,也请你不要怪罪。” 他静静地听着,慢慢露出一丝笑容,看着她的眼睛,言语间却字字冷刻,“你来,只是为了有一天离开,郗明瑟,你是没有心的吗?” 明瑟哑然,她想到过他的很多种回答,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这时,萧昀将笑意敛去,“那么我能否问女郎一个问题?” 回过神来的明瑟说:“请讲。”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不过到目前为止,你对我来说,还是个谜。” “彼此彼此。”他起身,“女郎请回吧,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 进入归去来居,萧昀取下披风,挥退随从,马上有人过来迎接,“萧公子,您来了,这边请,白姑娘候您多时了。”依照指引进入一间房间,反手关上门。白凝光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欣然会意,走向房间里壁。 白凝光在外间弹起琴,曲调缓慢而悠长。萧昀呷了一口茶,听到经过处理的隔板外侧旁边房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了,阿昀。” 萧昀放下茶杯回:“是,主公。” “郗明瑟的事情你作何打算?” “还在考虑,主公以为如何?” “这件事由你自己做主,不过有些事情你应该了解。” “主公请讲。” “当年的沈长风沈将军有两个女儿你可知道?” “听说过,长女清河王妃沈攸言在清河王死后殉情而死,次女沈攸宁在沈家败落后籍没云韶府,因不堪受辱蹈江而亡。” “不错,清河王妃自是不能复生,不过那位沈女郎,没人找到过她的尸身,所以她当然有可能没死。” 萧昀眉间一挑,“主公,你的意思是,现在的郗明瑟,就是当年的沈攸宁?可是此等秘辛您怎么会……”他顿了一瞬,“难道当年,助她逃出生天的其实是您?” 隐隐听到对面的人笑了笑,“这些都不重要,阿昀,如果你真的决定娶她为妻,就要有些准备,因为她不是寻常女子。” “属下明白,不过,个中内情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你也暂时不要让她知道,我自有打算。”说罢,听到隔间响动,萧昀知道,来去匆匆的那个人又要离开了,遂添了一句:“恭送主公。” 萧昀听着隔壁关门的声音,陷入沉思。这时琴音也停了,白凝光娉婷走来,在他身旁坐下,丹唇轻启:“听到这个消息,你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 “你说呢?” “啧啧,萧公子不是一直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能让萧公子如此上心的女子倒是头一个呢。不过作为同僚,我得提醒你,不管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既然是一出戏,最好不要让它成真,起心动念皆为冤孽。” “这世间多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起心动念呢?那个人不是更遥远?” 白凝光闻言眉头一蹙,“我的事就不劳萧公子费心了,”端然起身,“萧公子走好,我就不送了。”话毕飘然入帷后。 第19章 赴任悲田 郗明瑟不动声色地将收到的三份荐书呈递了上去,犹如石块落海激起浪花无数,立时阖朝皆惊,微尘世界起了六种震动。 大冢宰崔定桓举荐; 太保、左丞相卫绾举荐; 大理寺卿褚袭霜举荐。 这三个人物,单拿任一个出来,都是不少士人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更何况,这三人一力举荐的悲田使候选人,还是一个实质上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一时之间,关于郗氏明瑟的种种传闻不胫而走,充斥在鄢城各处。 有关她的一切都被大家挖掘了出来——郗明瑟,二九年华,出身高平郗氏,父为原并州太守郗况,长兄为画院待诏郗道臻。 稍有价值的资料就是这些,只有这些。这样单薄的身份在鄢城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不过,以上所有已经足够让其他竞争者望而却步。 经过吏部走过场一般的考核之后,任命正式下达——授郗明瑟悲田使一职,即刻上任,任期两年。 悲田院的主簿、功曹、参事、录事等小吏们早早就已经列队等候在门口,这位新上任的悲田使对他们来说虽然不陌生,但也不能说熟悉。国朝立国几十年,前数任悲田使的举荐官员至多能达到三品,而这一位年岁不大、根基尚浅的女子竟然同时拿到了大冢宰、左丞相、大理寺卿的荐书,可谓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一时间名动鄢城,令他们不得不审慎应对。 远远望见郗明瑟独自一人骑马向这边行来,由于最初那一套女式官服已经尘封太久无法穿戴,故而尚服局加急赶制了一套新的,月白色里衫罩浅紫外袍,云纹腰带系玉佩组绶,衬得她整个人也神采奕奕。 “卑职见过郗大人。”郗明瑟刚下马,众吏齐齐施礼。 “诸位不必多礼,今后共事,还望多多指教。” 掾吏带她视察了悲田院上下,之后来到旁边的正觉寺,拜见住持玄明。由于悲田院由国家与正觉寺共同管理,悲田使总理上下事务,佛寺主要的事务就是协同保管朝廷的拨款与民间的布施,这些锱铢汇集为无尽藏。要动用无尽藏,须得悲田使与正觉寺住持分持的云符合二为一,方可开启。 行过正觉寺的山门,眼前正对着的是高耸的佛塔,刹上有宝瓶,宝瓶下有承露金盘,复有铁鏁四道。层层塔檐皆悬金铎。佛塔后方便是正殿,中有中有丈八金像一躯,稍小金像十躯,另有绣珠像及玉像。栝柏椿松,扶疏檐溜。丛竹香草、布护阶墀,东西各列僧房楼观,雕梁粉壁,青璅绮疏。 拜过正殿金像,接过玄明交予的一半云符,郗明瑟便正式接任悲田使。 郗明瑟立于阶墀之上,语声清朗,落落大方,“悲田者,布施贫穷孤老恶疾重病困厄之人,生者养之,病者药之,死者葬之,其福甚大。我今忝列其位,必当尽心谋其政,列述如下: 其一,列籍进院需严格审查登记,以备后考,禁止身强力壮、游手好闲无名之人混迹其间,冒领衣食、鼓噪为乱; 其二,检视院中设施,有损毁衰败者,立即修葺,不得延误; 其三,医药物品、炊食器具、口粮、布匹等皆须造册登记; 其四,月终年终,造四柱清册,列榜张示,仍俟费裕,刊录分送,用昭征信。”她抬袖一揖,“愿诸位鼎力相助,早复悲田院之良序。” 众人颇为触动,皆回礼而称:“善,我等定襄助大人报国安民。” 明瑟上任后日间处理各项事务,夜间常常逗留院中,查看历年账目造册。 翻看无尽藏布施清册时,有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李主簿,这个署名‘如愿’的是谁,他的名字这几年出现了多次。” 小吏查看之后答:“回大人,虽然这个名字出现了多次,但是每次来以这个名字布施无尽藏的都不是同一人,他们也从不透露主家为谁,我们也不好多问。” 明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窗外见天色已暗,便叫下吏各自归家,自己顶着昏黄的烛火继续翻阅。 “明瑟”,门外有人唤她,抬眼一看,郗道臻开门走了进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明瑟高兴地起身,才发觉自己因坐的太久而浑身酸痛。 “给你送些餐食,差不多明天再看吧。” “谢谢哥哥!”俨然回到了小女儿情态,接过餐食大快朵颐起来。 郗道臻笑着摇摇头,帮她把东一堆西一堆的清册整理摆放好,“对了明瑟,今天舒成说,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那姑娘已经跟应郎君回去了。” 记得几日前,明瑟乔装打扮,带着琉璃帷帽,来到红袖坊,在角落里喝了很久的茶,听见一曲琵琶弹唱,哀婉缠绵,声音有些熟悉。目光溯去,果见绮娘盛装端坐,艳若桃李却面有戚戚。 一曲终了,绮娘致了谢,起身抱着琵琶下了台。将琵琶交于旁人,她独自上楼回房,听客们已沉浸在下一曲中,惟她无动于衷、兀自寥落,木然地走着,甚至没有察觉明瑟在后面轻轻地跟着她。 她走到房门口,忽见一男子等在门外,这才面露欢喜,明瑟见状闪身到一旁躲起来。 “应郎,你来了。”她的声音中欢喜而带着些许颤抖。 “绮娘,我答应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应郎,你以后还是别来了。你我少时相识,谁知天意不悯,当年我在云韶府,你进不来;现在我在这里,我却出不去。你还是忘了我吧。”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你放心,我家境虽然不好,可我在努力挣钱,总有一天,我能赎你出去的。”绮娘流下泪来,伏在男子肩头暗暗咄泣。 那时明瑟悄悄便离开,心中已有了一个主意。怨要报,恩也要还,绮娘是她当年那段灰暗岁月中仅有的暖色。 明瑟听闻事情已办妥,舒心一笑,“那就好。”这桩心愿了却,她便可以专心应对未来的波浪滔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悲田院: 因为专业的关系,曾经查阅过中国古代的社会救济与慈善,成了本文中的一些灵感来源。“佛家有三福田:谓供养父母为恩田,供佛为敬田,施贫为悲田。”很多朝代都有社会救助体系,如南朝齐的六疾馆、唐代有悲田养病坊,宋代有福田院、安济坊、慈幼局,惠民药局(后文会出现)等等。尽管悲田养病坊这一慈善机构在唐后期因“灭佛”运动的出现而风光不再,但对以后中国慈善事业的影响相当深远,后世很多慈善机构都受到了悲田养病坊慈善模式的影响。 本文的悲田院即是借鉴了悲田养病坊,但设定上并不完全相同。 第20章 冷浸溶月 景明十年秋九月初六,卫珩与陈潆大婚。 陈潆穿着宽大繁复的吉服展衣,青绶曳地,面上花钿明明灭灭,发髻以金钗挽住,额前垂下微微摇动的金制流苏。 镜中艳若桃李,眉目含情的玉颜,满是新婚的娇羞。明瑟忙前忙后帮她打扮,此时方歇了一口气。陈潆说:“明瑟,你相信命运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第一次看到五郎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我早就应该认识他一般,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卫珩。而现在,”她垂首浅笑,“我终是要与他生死相随了。” 本该是说者无意、听者无心,可不知怎的,明瑟听到这样一句话,却有一种空落落的熟悉感,忽然忆起姐姐沈攸言大婚那日,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大喜的日子里,没来由的,心中忽觉不祥。 “女郎,”陈家侍女欢欢喜喜地推门进来,“女郎,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 陈潆点点头,明瑟扶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住了很久的房间,有留恋,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她缓步踏进阳光中。 陈潆扶着族中兄长的手登上马车,管乐骤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卫家而去。卫珩早已在卫府门口等候多时,一身吉服衬得他光华耀目,满心满脸都是喜悦。 陈潆一手扶着兄长,一手搭着明瑟,低眉颔首向卫珩走去,娇艳怯怯。卫珩小心地牵过纤细的柔荑,像对待稀世珍宝。走向青庐的路上,错肩擦过明瑟身边时,卫珩以轻若不闻的声音说:“宾客中可能有你不愿意见的人,还请多担待。” 在卫宅的西南角“吉地”,露天搭设了帐幕,卫珩与陈潆,沿着两侧青色的步障,走过特备的毡席,踏入青庐。长辈候于其中,二人行拜礼、奉过茶,就此礼成。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则留下酬谢宾客。 宾朋满座好生热闹,道臻和明瑟捡了张桌子坐下,同桌的人皆不熟识,互道名姓寒暄了几句便再没什么话聊。 卫珩担心她遇到不速之客,但是他们都想错了,有些命运安排的重逢自身却是无处可逃的。 一对夫妻来到此桌跟熟人聊了几句,明瑟起初并未在意,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直到那四十岁出头的男子说:“这位是郗大人吧?”她才抬头,这一抬头不要紧,仿佛一记惊雷闪过,明明那夫妻二人面相淳善,她却仿佛平白看到了修罗,生出万千怨恨烦恼,当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他介绍自己,“在下户部侍郎孙既修,这是内人燕氏。” 那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空洞地看着他夫妇二人,只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心中寸寸成冰,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吞噬一切的业火。 晚间回到郗府,她没有说一句话,径直冲进屋里关上门。到桌前撑着桌角,因过于用力攥得指节发白,那怒意却仍旧止不住,一挥袖扫倒了笔架,几只笔横横竖竖散了一桌。 郗道臻推门进来,见此情形大为诧异,忙过来相问,她起初不说话,道臻扶她到椅上坐下,又谨慎地问了几句。待情绪稍缓和了些,明瑟开口说道:“那个孙既修原是我爹手下的鹰扬郎将,当初就是他作证诬陷我爹。我爹一直器重他,却没料到他是个中山狼。还有他夫人,你知道她是谁吗?连我都没有想到,”她停顿了一下,眼角似乎有些湿润,“我从前叫她燕姨,她是我三哥的母亲。” 郗道臻闻之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明瑟言语之间多有幽凉,“哥哥,我最恨的人其实不是崔定桓,也不是薛立,更不是萧晟之,恰恰就是这个孙既修,别人加诸的苦难并不足恨,可自身内部的背叛才不可原谅。” 郗道臻慢慢抬起手,轻轻侧扶在明瑟垂着的双臂上,眸光澄澈,“明瑟,他是可恨,可要是为了他伤了自己可就不值得了。他定会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但是你首先要爱惜自己。”他的声音如春风拂过耳畔,明瑟对上他的目光,终是点了点头。 郗道臻这才安心地笑笑,“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夜宵,你先静一静。” 在郗道臻离开的当口,明瑟看到屋内静静立着的凤尾箜篌,慢慢走了过去。 素手拨动银弦,激扬乐声自指尖流出,如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重巘增起,偃蹇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郁怒彪休。 窗开着,月光透进来,映得箜篌弦发亮,她周身也沐在月光中。多层素色纱衣随夜风微微翕动,她原本美丽的眼眸在冷浸寒月映衬下清寒似雪。郗道臻端着食物回来,见此情景,心中浮出几丝空茫,他看着那个纤丽的身影,却觉出那么一丝缥缈的意味,仿佛她会像嫦娥一般离开人间世,到那青云长天的广寒中,他有些怕,怕再次失去,因为失而复得却再次失去,才最是摧人心肝。他靠在桌前静静听完她弹的曲子,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箜篌声音刚落不久,明瑟刚起身,未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七弦琴的音韵,空灵苍凉又隐隐有壮心,似在回应她方才的箜篌之曲。指苍梧之迢递,临回江之威夷。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明瑟驻足听来,不觉痴了。 “这琴音是出自何人之手呢?”郗道臻问。 “听起来像是萧府那边。” “萧府,难道是白凝光?” “也许罢。” 第21章 念吾一身 晨起,明瑟懒懒地坐在妆台前,拿起黛笔描眉。岚烟拉起帘拢,不慎碰落了妆台旁随手放着的一件浅紫披风,露出一个朱红锦盒来。明瑟一见拿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的金银首饰完好如初,她却愣住了。 “岚烟,把舒成叫来。” 舒成不明就里地过来,明瑟问:“替绮娘赎身,是怎么跟她说的?” “按姑娘的吩咐,我没有直接见她,让人带话说说是她的故人,让她先好好生活,以后有机会自会相见。” 明瑟点点头,“你用的是什么钱?” “就是姑娘给我的那盒首饰,让我拿去典当,然后付了赎金。”舒成一脸迷惑,“怎么?出了什么问题吗?” “盒子里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一只上等玉镯。”舒成说话越来越没有底气,一直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做好。明瑟恍然,原来舒成按她的吩咐来取锦盒时没有看到这盒准备好的首饰,径直拿走了她随手放置的萧昀相赠的玉镯。心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既然已经如此,便也就此作罢,敷衍了几句,好言打发了舒成。 无滋无味地吃罢早饭,还未起身,萧昀便来了。 待萧昀走了进来,明瑟已讪讪斟好了茶奉上。萧昀二话没说,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明瑟定睛一看,正是那枚她当掉的玉镯,一时讶异,“这?” 萧昀说:“你去的那间当铺是萧家的产业,伙计认出了这镯子,之后送我那去了。” “这鄢城中到底有多少产业是你萧家名下的……”她嘟囔着,有一丝尴尬,立马又补了一句:“你放心,那些银两我会还给你的。” “不必,就算是彩礼的一部分好了。” 明瑟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味来,定定地看着萧昀,“你的意思是……” “你上次说的事情,我答应,一切都依女郎之前所言。往后,你就是萧家的主母。” “多谢。” “应该说,合作愉快。”萧昀喝了口茶,面带笑意地说,“族里已经着手在办了,只要郗家应允,过不了几日消息便会放出去。”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明瑟问:“对了,前日听闻白姑娘相和的琴音当真灵妙。” 萧昀头也不抬,手执杯盖拨着浮茶,“对于白姑娘你不用介意,她从不在我府上过夜。” 明瑟一滞,“那……” “是我弹的。”他抬眸说道,明明是一本正经的神情,明瑟却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得木然回以微笑,心中弦却有一瞬间像被拨动一般,却马上又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用罢晚饭,明瑟像往常一样打开书房的门进屋,忽然感觉到不对劲,“谁?” “是我。”屋里没有燃灯烛,借着月光她看见棋盘旁坐着的人。 “哥哥,怎么不掌灯?”她麻利地打火点燃蜡烛,罩上灯罩,回身看到郗道臻颓然枯坐,心中很不是滋味。 短暂的沉默过后,郗道臻开口,“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最合适。” 郗道臻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为了早已过去的事情,你真要搭上你的一辈子吗?” “我的一辈子本就是是窃来的,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才不辜负。” “就算你不来,明瑟也不会复生,与你何干,何必自苦?再说,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有什么意义?” 待得郗道臻冷静了一些,明瑟才幽幽答道:“我曾经去看过明瑟的墓,哥哥你一定也去过,独立山林、青冢无名,我心中到底觉得亏欠。只盼终有一日,可以各复其位,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时她对上郗道臻黯然的目光,声音低了些,“我活着,本就不是为了爱,而是凭着信念,于我而言,所谓爱恋,遇得到,是锦上添花,是三生有幸;即便遇不到,也没什么可惜的。” “你一直活在过去的痛苦里,活在自以为的对旁人的责任里,这么多年,我多想你能放下这一切,真正地为自己、为将来而活。” “郗明瑟!” 还未待明瑟接话,就听见划破沉寂的一声大吼传来,明瑟揉揉额头,转眼就看见卫珩气势汹汹地推门迈了进来,看见她劈头就问:“你疯了吗?嫁给他?” “他有那么不堪?” “你少在这装糊涂,”卫珩喘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说:“嫁给自己仇人的儿子,是有违人伦的吧。” “先不说这名头他该不该受,就算前面真的是修罗之地,我也要去闯一闯。” “你到底要干什么?” “做我该做的事情,弄清楚一切的真相。” “可……可……你嫁给他……那……”卫珩忽然涨红了脸。 明瑟领会了他的意思,转身淡漠地说,“我与他有约定,再不济……我失去过天地,也不在乎这一隅。” 郗道臻霍然起身,一句话也没,像风一般擦过明瑟身旁,径直出了门去,虽然他刻意低着头,但明瑟还是看出了他神情中的难过。 半晌之后,卫珩语意苍凉,“你若不是郗明瑟就好了。” “我若没有成为郗明瑟,本是活不到现在的。”明瑟看着那远去的身影,轻轻地说。 九月里,毫无征兆地,兰陵萧氏与高平郗氏宣布联姻,萧昀求娶郗明瑟。以羔羊一口、雁一双、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行纳采之礼,问名后行纳吉礼、以束帛、碧玉、锦彩、杂彩、兽皮行纳征礼,问期后定于明年春完婚。 “你倒乐得自在。”带着薄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瑟转身见礼:“云中王安好?” “不好。”端坐于骊马之上,独孤璟看着她,神情之间倒是颇为平静。 “孤带你去一个地方。”还未待明瑟相问,他掷下一句:“到了你就知道。”之后不由分说俯身伸手一捞,顺势将明瑟捞上马背,置于他身后。 “姓独孤的,你……”明瑟粉面含怒刚想发作,只听独孤璟邪邪一笑:“我劝你抓紧点,我这墨风跑起来可是势如疾风。”话毕他一挥马鞭,墨风扬蹄奔驰,耳边风声大作,颠簸间明瑟无法,只能慌忙抱住独孤璟的腰,恨恨一撇嘴。 墨风跑了很远,独孤璟“吁”一声勒住缰绳,已是到了首阳山中。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明瑟斜身一跃跳下马背,见四下无人,密林深深,只闻鸟鸣清圆,心下有一丝不安。 “为什么,宁愿嫁给他也不愿意嫁给我?”独孤璟栓好马,朝她走过来。 她刻意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言语间极其恭谨,“并不是云中王有哪里不好,实在是明瑟自己的原因。还是请云中王就此放下,这样对大家都好。” “不必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按你平日对孤说话的风格,你难道不应该说——这世间很多人都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跟孤是白头如新,跟他就是倾盖如故吗?” “殿下说笑了,我还想着多活一刻呢。殿下若是真心喜欢一个鸟儿,难道不该让它在广阔的天空间自由飞翔吗?” “如果孤偏偏不想放手呢?” “婚约已定,殿下若是再纠缠下去恐怕于德有亏。” 垂眸间余光瞥见独孤璟缓步欺身而来,明瑟心中“咯噔”一下,抬头时他已来到她面前。她下意识地后挪半步,哪知独孤璟扣住她一只手,将她拉回身前,顺势揽住她的腰肢。 呼吸近在咫尺,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是孤今儿个越了礼数,你说萧昀还会不会娶你?” 明瑟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伸出另一只手腾出手抵住他的胸膛,他不能进一步,自己也不能退一步,“殿下若不顾英名,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践踏我的尊严,我还真替殿下不值。萧昀娶不娶我都无所谓,我不会嫁给你就是了。” 他冷冷一笑,松开手,明瑟连忙从他怀中挣脱,后退了几步远。独孤璟没有再接近她,而是自顾自找了个磐石,撩袍一坐,看那日薄西山的盛景。 “身在局中,若妄动真情,恐怕大梦一场。”独孤璟听到她清泠泠说出这样一句话,眉头一蹙。她目光精微,分明是看透了他最初的那点机巧心思,思及她前前后后的行事,惊觉出她的不简单,自己竟一直低看了她。 “谁又没有身在局中呢?” 独孤璟以她为棋子共谱一局,不曾想却落入她的彀中,这个女子眉眼行为间的孤勇究竟是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他却并不知晓,但他却为此而感到悲哀,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她。他转头,忽然沉沉而歌: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他想起那些行伍拼杀的峥嵘岁月,大家一起唱过的歌,那时的他有知己,有战友,有兄弟,放浪形骸,快意恩仇,潇洒尘寰……那些他再也不会有了。高处风光无限,却也风雨凄恻、无人并肩。 “你那个侄儿就那么让你不安?”明瑟忽然问。 “这是我大凉的事情,你既不愿与我同归,又何必问。” “那我就问你一个与大祁有关的事情吧,八年以前,是谁建议凉主趁乱攻打祁国?” 他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在凉国是谁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祁国有谁先动了这个心思。” 最可怕的料想最终就是事实,她觉得周身如堕冰潭。这一切果然是一场亘久绵延的惊世筹谋,成者王侯败者贼,一将功成万骨枯。 “鹤亭?” 顺着独孤璟惊奇的目光,明瑟也看到了刚从山中走出的鲜于鹤亭。“鲜于将军?你怎么也在这里?” 鲜于鹤亭看到二人,迟疑了一瞬,走近说:“山间景色壮美,左右无事,我便出来走走,二位也在啊。”明瑟闻之大窘,斜瞥了独孤璟一眼不做声。 鲜于鹤亭一拱手,“我还有事,先走了,告辞。”话毕振袍而去,衣间带起一丝幽幽冷香,瞬间惊动了她久远的记忆,曾经有个人也很喜欢这熏香的味道。然而许多零落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那冷峻的目光、熟悉的双眸、般若悻悻的叫声,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惊诧地看向鲜于鹤亭的身影,心中凛然,“大哥……” 第22章 山河故人 太子人选终于尘埃落定,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拨开重重迷雾徐徐走进天下的视线中。 不久之前刚刚弱冠并袭爵的临川王谢峤,他的父亲于三年前薨逝,惟余此子,朝廷并未立刻使之袭爵,就此临川一脉淡出人们的视线。三年之后,在以崔定桓、谢钦为主导的上层反复甄选并呈请谢镛首肯后,这个对众人来说有些陌生的宗室子弟很快被接到鄢城,入宫面圣后被谢镛收为养子,并于十余日之后昭告天下立为太子。 一切进行得如此之迅速,一时间关于他的传闻充斥在鄢城的角角落落。在传闻中,他进退得体、沉默寡言;他安守本分、不与人争;他的过去几乎是一片空白,但人们并不十分关心,人们关心的,是他的未来。 左右騑,硃斑轮,倚兽较,伏鹿轼,画降龙,青盖画幡,文辀九旒,金涂五末,三马鸾辂。皇太子銮驾及陪同车驾甲士等浩浩行来,往正觉寺去礼佛。 太子出了寺院却并未登车,而是走到悲田院门口,以郗明瑟为首,院中众人连忙下拜。 “平身。”他在起身的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目光定格在郗明瑟身上,“你可是悲田使?” 明瑟施礼:“回太子殿下,下官正是悲田使郗明瑟。”这时明瑟才看清太子的容貌,剑眉星目,麦色肌肤,身量清瘦。 太子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回身对随行的崔定桓说:“大冢宰,我听闻郗大人是您举荐的?” 郗明瑟心中一动,见太子身后走出一人,目光炯炯、高鼻薄唇,须发皆沾染了些许霜色,步伐却依然沉稳健朗,那正是崔定桓。明瑟从来没有见过崔定桓,但来人的气场,漫寻满朝,除崔定桓外怕是再找不出另外一人。 他听了太子的话看了看郗明瑟,略弯腰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确有此事,臣见闻郗大人宅心仁厚,为悲田院井然秩序出力实多且非因私心,是个可造之材,故斗胆举荐。” “郗大人果真不负众望,孤见这悲田院如此安定有序,着实欢喜。” “这些都是下官的本分,下官谢殿下谬赞。”明瑟接着试探着说:“殿下可随下官进悲田院查看一番。” “那倒不必,时辰不早,孤还要回宫面圣,改日吧。” 明瑟垂眸听着,虽没有看他的神情,却隐隐从语气中听出一丝漠然,心下略略讶异。 在人们的恭送声中,太子銮驾又浩荡荡沿原路返回,朝皇宫行去。跪伏的人们纷纷起身,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郗明瑟掸了掸衣袖上或许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却一直看着烟尘消绝处,久久没有移开。 果不其然,储君议定后不久,诏立大冢宰崔定桓之女崔芷清为皇太子妃。 吉日吉时,有司以特牲告庙,皇太子谢峤亲至崔府迎崔氏女入宫。谢峤携崔芷清登上行礼台,皇帝谢镛亲临,醮而诫曰:“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崔芷清柔声对曰:“谨奉诏。”赐妃龟钮金玺,太子妃着褕翟礼服,随同太子答拜。此时妃父崔定桓进而于西面例行敦戒,母于西阶上,施衿结帨,到门内,施鞶申之。出门,太子妃崔芷清升乘华盖辂车,皇太子御车,轮行三周,受百官朝拜,羽仪还宫。 宫宴结束,明瑟走出回自家马车准备离宫回府,刚掀开车帘却见一个女子坐于内,惊讶之余定睛一看,却不由开口唤道:“二……”话未出口,惊觉不妥,硬把刚刚要说的字咽下去,换了个称谓——“二公主。” 女子虽着素衣,但气度却不凡,她对明瑟说:“郗大人,你认得本宫?” “刚刚婚仪时见到了。” 公主笑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出宫一趟,定陶说郗大人可能会帮忙,就算出了差池,一切由我自己负责,郗大人,你觉得可以吗?” 明瑟转头看到不远处定陶长公主一脸恳切地看着她,遂登上车,回头对车夫说:“走吧。” 出了宫门,衡阳公主谢静姿一直凝望车窗外面,但又并不是在看什么具体的事物,像在神游天外。 “殿下想去何处?” “首阳山,沈氏陵园。” 明瑟听罢低着头,心如冰刃剜过。沈氏罹灭后,自然已没有资格大兴土木修建陵园,很久之后,卫绾牵头将沈氏诸人的尸身找回,草草埋葬于首阳山中。明瑟复归后曾偷偷去祭奠过,一抔黄土,几方青冢,那里埋葬的都是她至亲之人,可是她却没有身份去光明正大地祭奠,也没有能力去为他们重修陵园。冷风拂过,似呜咽遍野,磕万般长头、洒千行清泪,她在父兄墓前起誓,必昭冤于天下,至死方休。 但此刻,她只得静立一旁,看谢静姿独自跪伏于沈氏诸人目前,清泪尽、纸灰起。 谢静姿祭拜完别人,最后才来到沈煊墓前,徒手清除冢上新长出的杂草,抚摸着墓碑上已经有些褪色的字迹——“沈煊之墓妻静姿书”,目色泫然。明瑟看着她,神思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谢静姿与二哥沈煊似乎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两人都是倔强而冷清的人,尤其在姐姐沈攸言去世后,他们更是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中。 “你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谢静姿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应过后,谢静姿将那些她当年并不大知晓的往事娓娓道来: 她的爱情只有短短两年。 那年她还是襄平郡主,孤僻敏感、喜静厌闹、对府外的婆娑世间感到惶恐,经常独自看流云来去、星辰闪烁的女子。上元节被姐姐拉着出府游玩,火树银花间,她遇见了那个同样沉默的男子,他说他叫沈煊。她心下思忖,沈长风效力于大伯,跟父亲没什么交情,所以她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用了母亲的姓氏…… 情深辗转却差点因此错漏,终是得偿所愿,却在不久之后天地巨变,而她与沈煊,越想靠近,却越是背离。直到沈府惊乱,她入宫去求父皇,却没料到那次分别,便是永诀。她最后一次见到沈煊是在皇宫大殿上,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冰冷。 那一瞬间,一切都崩塌了,她的亲情、爱情全部化为灰烬。她像发疯一般抱着沈煊的尸身嚎哭,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让她嫁给孙既修,她抵死不从,父亲拗不过她,就另指了别人给孙既修,答应了她让她去陪伴祖母。 她的心死了,一生还很漫长,可是已经结束了。她最后一次流泪,是在半年之后,有内侍告诉他,沈煊在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静姿……” 泪珠滴落在大地上,明瑟从没有料到平静如死水无波的的二哥二嫂之间,隐匿着这样彻天彻地的悲伤,隐忍不发的结局是悔恨永世的长诀,可惜,爱到分离才真正相遇,此恨绵绵永无绝期。 第23章 即鹿无虞 秋风白露,大地苍朦。夜寒日燥,雾霭积重。 又是一年秋狩时。 以布围划出猎场,龙骧卫列于旁敛息等候。紫袴褶、黑介帻的皇帝谢镛乘着饰如木辂、重辋漫轮、虬龙绕毂的闟猪车浩荡而来,身旁跟随着太常陈鼓笳铙箫角,百官亦戎服骑从。 鼓声起,三驱兽出,谢镛先行发箭,王公、诸将跟随,秋狩随之正式开始。 明瑟本就是来此凑凑热闹,连弓箭都只是摆设,本跟随着卫珩一行人,但见他们皆兴致颇高,不想轻扫,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单骑离开到猎场外围转悠。 前面矮树丛中,有一头鹿在啃着树叶,丝毫没有察觉到无处不在的危险,明瑟环顾四周见旁边没有别的人,稍稍安心。轻脚下马,揪了一枝鲜叶去喂鹿,那鹿起先颇为防备,观察多时见她毫无恶意便大着胆子过来大嚼。 这一枝很快便被啃着光秃秃,明瑟转身走开寻觅更好的叶子,只听破空之声传来,心头一凛,接着便听到身后哀嘶,那鹿已然中箭倒地,金羽箭自左膘射入,达于右腢,立时毙命。 一队人马奔来,明瑟看去,竟是太子谢峤并卫绾等一干臣属随从。太子随扈有人下马上前拾起猎物,拔出箭,割下左耳,鹿身献于围内旗所。明瑟冷眼瞧着一切,转顾谢峤,“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谢峤居高临下打量了她,幽幽开口:“郗大人,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畜生而已,何须感怀。” “微臣不敢。” 此时不远处树丛“窸窸窣窣”传来响动,一小鹿忽然窜出,以极快的速度向围帐奔去,谢峤立刻又张弓搭箭,方欲放出,未料到那鹿忽然使劲全身气力铮然一跃,竟生生越过布围,冲到猎场之外。谢峤愤然,当即欲打马过去,卫绾制止,“殿下,不可逾越。”谢峤并没打算采纳劝诫,执意要去,此时忽闻后方有人悠悠念道: “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所有人回头一看,独孤璟边说着边打马遛至,踱到太子和明瑟之间,勒马而止,微微颔首,“见过太子殿下,”抬头直视着谢峤复说:“殿下何必动怒,畜牲而已,无需执着。” 谢峤神色阴沉盯着独孤璟许久,方说:“孤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话毕狠狠打马一鞭,随从亦立刻跟上,一行人匆匆而去,扬起一阵烟尘。 明瑟转身牵过自己的马匹,抚着马儿的鬃毛,独孤璟凑过来,“孤明日便启程回上都了。” “那殿下一路顺风。” “你可真无情,”独孤璟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可叹我独孤璟没有败在战场上,却败在你这里。下次见面就是萧夫人了吧?” 明瑟故作惊讶,“还有下次?”话毕自己不置可否地笑,她倚着马,望向小鹿消失的方向,独孤璟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当真喜欢萧昀?” 明瑟听闻,转过头来,“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人生如逆旅,一份感情又能有多重?” 独孤璟步步紧逼,“你上次问我八年前的事,孤一直觉得很奇怪,你那时不过才十岁吧,为什么对那件事那么关心?” “郗家毕竟也受了些波及,我关心当年事,很奇怪吗?” 独孤璟盯着她看了许久方说:“但愿如此。” 独孤璟的墨风打了个响鼻,抖了抖鬃毛,独孤璟抚了它两下,沉默了一会,复说:“孤说过要替你办一件事情,你可想好了?” 明瑟想沉吟半刻答:“想是想好了,不过现在还不需要。”独孤璟移步过来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后退一步说:“什么时候想好了,去此地知会便可。” 他翻身上马,“谢峤其人,你最好离着远一点。” 明瑟目光闪了闪,见那墨色的披风随风摆动,那人背对着她,喃喃念道:“望你一切都好。”说罢策马离去,不再回头。 独孤璟无心说出的一句话,谢峤并未放在心上,同行的卫绾却心神不宁。他总是回忆起一些逝去的画面,凛冽的寒风,路旁的布衣术士,缥缈旷远的声音撞在他的心上——“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卫相?” 卫绾猛然回神,看见来府上看卫珩夫妇的明瑟奉了杯茶递给他,他马上接过来,“多谢郗女郎。”只有明瑟一人注意到了卫绾的魂不守舍,虽然疑惑,但并不点破。卫绾推说有公务未处理,起身走了。众人恭送,待他走远后,一直略有压抑的气氛一下便活络起来,卫珩陈潆在和卫家兄弟说笑,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茶点快没了,我去吩咐她们添些,你们先聊。”陈潆嬉笑之余起身娉婷走了出去。卫珩的大哥立马冲卫珩挤眉,“你小子好福气,就你那性子,遇到五弟妹这么好的女郎,以后懂得收敛一些,别总出去惹事。” 卫珩老大的不情愿,“大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谁惹事了,我多正经一人啊,再说,阿潆就喜欢我这样的,哈哈哈。” 明瑟暗暗扶额,忍住没笑出声,卫家大哥捧腹,“五郎你,当着郗女郎你害不害臊啊。”卫珩笑得眼睛眯成缝,“明瑟都习惯了是吧。”明瑟不屑,“是是是,您五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去帮阿潆,您先歇着吧。” 卫珩边说着:“明瑟你等会儿,我也去。”一边麻利地起身,一溜烟地跟上明瑟往厨房去了。 屋里众人笑得累了,渐渐都没了话,气氛一时有些沉,不知谁嘟囔了一句:“五郎待郗姑娘这光景,倒颇有些像当年待沈家那一位啊。”片刻的安静,有人弱弱地接话:“若是没出事,说不定现在跟卫氏结亲的是沈家呢。”“五郎太跳脱了些,跟沈家二姑娘倒不是十分般配,只是玩得好而已。”“沈二姑娘也是可惜了,郗女郎性子倒是有些像她,也难怪五郎待她亲切……” 一直沉默的卫家大郎马上出言道:“行了,都过去的事情提它做什么,别说了,他们一会该回来了。” 而此时正被议论的人儿去取茶点的路上边走边窃窃私语,卫珩满面思虑重重,“如果你猜得不错,整件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不过找到了证据,我们也算是多了一些胜算。” 原来前日明瑟在悲田院楼上翻找资料时,取出所有文书,一时没抱住,最下面的一叠文书不慎掉落,“砰”的一声,激起浮灰一片。明瑟放下手头的东西,拂开浮灰,无意间发现箱底的异样,似乎存在一条不寻常的缝隙,联想起刚刚文书掉落时发出的声音,似乎这箱底另有空间,遂俯身敲敲打打,偶然发现箱底的暗格。打开见薄册一本,上面竟清清楚楚记载悲田院未记于明处的支出,想来是往昔某位悲田使的自保之策,她随意翻了翻,便知它的分量。她不动声色地将之塞于袖中,秘密带回家中暗藏起来推敲以备后用。 厨房里陈潆正和侍女一起分盛汤羹,旁边的茶点已经备好。“阿潆,你和五郎先把茶点端回去吧,汤羹我稍后带过去。”明瑟说。 “不用了明瑟,你是客,怎么好总麻烦你。”卫珩随口说。 陈潆倒是没说什么,明瑟撇了他一眼,“让你陪阿潆回去,谁让你说这些没用的了。”说着接过陈潆手中的汤匙。 “那谢谢你了明瑟。”陈潆不好意思地笑笑,卫珩端起托盘,“走吧夫人。”二人并肩走了出去。 明瑟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对欢喜壁人,终于相携执手,没有明谋暗算,只有真诚相待,她是真心替他们高兴。但又不可避免地有一丝落寞,因为,这样的感情,终她一生,怕是没有机会遇到了,就算遇到她也不会去妄图拥有,因为他们是在人间、在阳光之下生活的,而她不是。但她永不会悔憾,因为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 第24章 身陷险境 天气更凉,一阵秋风扫过,路上的行人有些穿得单薄,不觉一阵寒噤,拢着衣服匆匆走过。旬休在家的卫珩被告知有客找,出门一看,原是郗府的舒林。“林叔,怎么了?” “卫郎君,你有没有见到我家姑娘啊?”舒林神情中透着一丝焦虑。 “她不是应该在悲田院吗?” “话是这么说,早上姑娘也去悲田院了,可是刚刚悲田院的一个小吏来问,说姑娘今天没去,也没告假,不知是否有恙。我这就觉得不对劲了,故来问问卫郎君有没有姑娘的消息。” “我没见到她,林叔你别担心,咱们沿着去悲田院的路线分头找找吧。” 卫珩走了一会,问的人都说不知,无意间听到一声马嘶,跑过去一看正是明瑟的坐骑,在树丛下转着圈,打着响鼻,旁边则不见明瑟的影子。他连忙去问路口的一个面摊,老板听他说完,想了一会,一拍脑门:“你还别说,我记着有这么个姑娘,她早上骑着马走到这,好像看见对面巷口那什么人,下了马走过去。我这不好奇嘛就多看了几眼,那人好像带着个面具,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那姑娘好像也愣了一下,我见她往那边追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卫珩听罢,暗叫不好,谢过老板径直冲去元和驿。独孤璟前些时日率凉国使团回了上都,但鲜于鹤亭未在其列,而是受命逗留在祁,准备动身处理边境事务。跑上了三楼敲门,门开了,鲜于鹤亭站在门口。 “卫大人找我有事吗?” 卫珩二话没说跨步进屋,边行了个礼边暗中环视了一圈,并未看到其他人,遂对鲜于鹤亭说:“鲜于将军,我有个朋友在这一带不见了,不知您有没有见过她?” “哪位朋友?” “悲田使郗明瑟。”卫珩正正看着他,虽然看不到他面具下的神情,但那双眼睛,却的确没有半分波澜。 “我今日是出去散了会步,但是并未见过郗姑娘。”鲜于鹤亭顿了一下,反问卫珩:“卫大人同郗姑娘很熟吗?” 卫珩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们其实小时候就认识,只不过后来她离开了鄢城。我还记得小时候她大哥送了她一条金鱼,一起看鱼时还溅了我满身是水。” “你说什么?”鲜于鹤亭有一瞬间的失神,卫珩清楚地看到了,知道明瑟所料果真不错,心中是五味杂陈。不管这个男人今日对明瑟做了什么,如果她的猜测属实,现在鲜于鹤亭应该明白她是谁了,犯下的错误也只能尽快由他自己去纠正。 “既然将军没见过,那我就先走了,将军若是有她的消息还望告知。告辞。”卫珩不动声色告辞离去,走到楼梯尽头,停步细听,并没有关门的声音,鲜于鹤亭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卫珩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只盼明瑟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此时的郗明瑟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地席上。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一个男人正坐在旁边的几案前悠闲地品着茶。看清了那人是谁,她一激灵后退了几步远,靠在墙角。 “澹台容与?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 澹台容与从容的咽下茶水,放下茶杯,抬头望向她,看到她满是戒备的目光,一撇嘴笑了笑,“郗大人的问题还真多,这里是我家,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那要问你自己啊。” 郗明瑟回想早晨去悲田院的路上,她看见鲜于鹤亭在巷口闪身而过,好似在刻意等她。逡巡片刻,还是跟了上去,哪知绕过一条巷子,鲜于鹤亭不见了,四下无人。她暗觉不妙,刚想折回,就被人击昏。 想到这里,她看向澹台容与,“是鲜于鹤亭?” “不是所有戴面具的人都是鲜于鹤亭。” “你不用混淆视听,我知道那就是他。” “你这么笃定,就不怕被灭口吗?” “难道落在你手里,还会有更好的出路?” 他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拿起案前放着的一页纸,扬了扬,“某年某月,拨银往工部以疏善渠堰,银两是到了,却没见什么工程,今岁这水患倒是漫延的厉害,这说明什么?”他把纸往地上一扔,说道:“荀绪是大冢宰的妻舅,是工部尚书,你本是大冢宰举荐之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秘密查访这些对大冢宰不利的证据。” 明瑟看看那页纸,笑了笑:“我从未见过这些,既然是鲜于鹤亭给你的,你应该问问他。” “郗姑娘,你的确很聪明,可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祸患常发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有时候正是一些你想不到的人事足以毁掉整个谋划。” 见她没接话,澹台容与接着又说:“你说要是我把这些交给大冢宰,会怎么样?” “官职进阶,家财增益。”郗明瑟淡淡地说着,又话锋一转,“但是,白凝光姑娘恐怕会更加不把你放在心上了。” 他的笑意凝滞在唇边,缓缓起身向她走去,在她面前一步距离停驻,半蹲而下,平视着她,“你很得意呀,你们一个两个都那么属意萧昀,他到底哪里好?” 明瑟展颐一笑,忽然扬起左手搭上他的肩,右手轻触他的衣祍,以一种近乎魅惑的声音说:“他并没有哪里好,只不过因为他是萧昀。”说着,她暗暗拨动右边袖中隐藏的机关。澹台容与忽然微微一笑,还未待明瑟反应过来,他突然伸手扣住她的右手腕,按在墙上,劈手将那衣袖撕裂,露出的不仅是她一截白皙的手臂,还有臂上系着的梅花袖箭。 她大惊失色,只能任由他解下那袖箭抛到一边,“你本就不是这种人,装的也不像。不过我对你倒是更好奇了,一个世家女,竟然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山中多豺狼,唯此防身尔。”明瑟抚着略有刺痛的右臂,冷眼垂眸。 “哦?我是豺狼吗?” 她没接话,冷冷地偏过头去,默默腹诽他不是豺狼,不过是鹰犬而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随你怎么在心里骂我,我不在乎。” 她忽然转过头来,“九年前你去查抄沈府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句话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审视了她片刻,沉沉地说:“你到底是谁?” “我认识一个出身云韶府的歌女,她在云韶府中识得了沈长风的女儿沈攸宁,听沈攸宁提起过你。那个时候,你大概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可惜有良心的人容易不得善终,沈攸宁也一样。” “若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作何感想。” “若是她还活着,不过跟凝光一样,甚至还不如她,早早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明瑟被噎得无话可说,瞪着大眼睛恨恨看着他,心念一转,又说:“我和鲜于鹤亭有一些误会,这误会解开,他必会后悔这次的行事。若是你动了我,他恐怕也会迁怒于你。况且主上似已开始猜忌大冢宰,你又何必一直为崔定桓卖命?” “那你又是听命于谁?难不成是主上吗?” “我只听命于我自己。” “那我们倒是一种人。” 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你们到底谁呀?不是说把东西放下就行了,谁让你们乱走的?诶诶,你……”话未说完,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走了进来。刚刚说话的仆从对澹台说:“郎主,这两个人说是来送蔬菜的,我叫他们放厨房就走,他们竟然在府里乱逛,他们……”澹台容与扬手示意,那仆从只得闭了嘴,退了下去。 刚刚进来的人虽说一身素净打扮,却难掩眉宇间的英气和身手的矫捷,明瑟似乎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何曾见过。只听澹台容与对他说:“你怎么又来了?” 那人抱拳回:“澹台卫尉,我要问这位姑娘一些事情,所以你暂时还不能动她。” 澹台容与起身,迈着缓慢而从容的步伐向他走过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气势毕现,双眼微眯,审视着他,“我这里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第25章 苌弘化碧 来人面对着澹台灼灼的目光,语气依然坚定,不卑不亢,“此事的确是我们行事不妥,顾某欠澹台卫尉一份人情,今后澹台卫尉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苌碧阁愿效犬马之劳。” “苌碧阁?”澹台容与只是仄了仄眉,郗明瑟却真是一惊。 “在下苌碧阁阁主顾劼。” 明瑟这才依稀忆起,当年在大哥宴会上见过一面的那个意气风发的顾小郎。又想到萧昀曾提及山中某处的苌碧阁、上次在首阳山偶遇鲜于鹤亭,桩桩件件,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有趣,行事隐秘的苌碧阁居然和鲜于鹤亭有联系,”澹台复问:“如若不然呢?” “苌碧阁行事低调不代表可以任人欺凌,我顾劼孑然一身了无挂碍,而澹台卫尉不愿舍弃之物似乎不少,这些年,澹台卫尉做的事情,苌碧阁想查是轻而易举的。是一团和气还是两败俱伤,卫尉可要三思。” “她究竟是何人,惹得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顾某只是受人之托,至于内情并不知晓。” 澹台容与回头看看明瑟,暗暗瞟了瞟顾劼,明瑟盯着顾劼审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澹台回头,“那便如此罢。”自己走到门口忽而停下,扬了扬一直握在手中的纸页,“这东西我先帮你们保管。”话毕大步走了出去。 “多谢澹台卫尉。”顾劼说道,可回应他的只是由门外传来的一声越来越远的冷哼。 明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姑娘可有伤到?”顾劼忙问。明瑟谨慎地摇摇头。顾劼回身冲门口喊:“刻羽,你进来吧。” 听到这个名字,郗明瑟一愣,看向门边,一个温和瘦削的男人拿着一件披风走了进来,向她致了礼,边给她披上披风,边说:“姑娘受惊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喃喃地念:“秋刻羽?”她此时看到秋刻羽,真是解了她许多迷惑,同时,也感到一丝凛然的寒意。 秋刻羽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姑娘认得我?” 明瑟回神,垂下头,没有接话。秋刻羽看看顾劼,顾劼递了个眼色给他,他便不再追问。 后门停着一辆马车,顾劼撩开车帘,请她上车,明瑟问:“是鲜于鹤亭让你们来的?” “是。”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苌碧阁,有人要见你。” 她自然猜到了那人是谁,看了一眼秋刻羽,秋刻羽说:“女郎安心,令兄那边,会有人去报个平安的。”明瑟点点头,道了谢,掀帘进了马车。 山路颠簸,马车行了许久,终于停下。秋刻羽扶明瑟下车,再次站在大地上,只觉阳光刺眼,但带着久违的温暖。 苌碧阁终于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虽然它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江湖组织,但至少外观来看,它只是个山间庄园。坚门高墙,守卫森严,入门却别有洞天。依山势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房屋,炊烟与山雾共舞,风唳与犬声相闻,仿若桃花源,却分明带着很强的警觉。许久没有外人来过,明瑟一路走过,旁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看看她,尤其是看到她身旁跟着顾劼与秋刻羽,便知道她的不寻常。 独自进入明堂,等待其中的鲜于鹤亭闻声,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片刻,念到:“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那是那个人教她念过的文章,明瑟声音有些颤抖,“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说罢,她见他目中泛起一层迷濛的水雾,抬起手伸向他的银色面具,顿了一下,他并没有抗拒,所以她决绝而缓慢地摘下了它。 她屏住呼吸,直到面具终被摘下,她终于看到鲜于鹤亭的真面目。 她的眼眸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从最深的心底逸出一声呼唤:“大哥。” 若非亲眼所见,她又怎会真的相信凉国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悍将鲜于鹤亭,就是当年鲜衣怒马、温朗清标的沈煜?他的容貌未有大的改变,只是皮肤因常年的风吹日晒而黑了些、粗了些,而且,在他左边眉梢处,有一个刀剑留下的伤疤。 “真的是你,攸宁?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沈煜负手而立,“这都要感谢舅舅和刻羽。舅舅把毒酒换掉了,在酒中化了龟息丹,虽然同去的李愔又在我身上补了一刀,但我还是捡了一条命。舅舅把我就地埋在了郊外,夜里,刻羽带着顾劼来把我挖了出来,服了解药,所以我就活了下来。” “是舅舅?我还一直以为……” 他一眼扫到了她原本隐在披风下的裸露的右臂,眼神立刻凌厉凶狠了起来,“那畜生竟敢……我去宰了他!” 攸宁忙拉住他,“大哥!没有那回事,他没有动我,只是我的袖箭被他发现了。” 他看了看她的梅花袖箭,沉沉地问道:“攸宁,你回鄢城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让沉冤得雪。” “你听大哥说,这些事情大哥会做的,你不要再插手了,马上离开鄢城,去过你该过的日子。” 她定定看着沈煜,慢慢地牵出一丝苦笑,“郭茂和侯坤的死,是大哥的手笔吧?大哥的做法就是以血还血、以杀止杀?我本想通过褚袭霜从侯坤那里查问一些真相的。” “那本就该是他的果报,真相已经很清楚了,有什么好查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嫁给萧昀?你凭什么要委身于那个竖子,你不知道他跟我们家是有世仇的吗?” “大哥,这世间的事情,眼见未必是真,当年事还有很多疑点,而我就是要查清来龙去脉。大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璟的事,原先我也没有料到,就算你不愿嫁给阿璟,你也真的不必嫁给萧昀。” 她注视着他,声音中有一丝凄然,“大哥,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是不是就会留给澹台容与处置,不问我的生死荣辱,只因为我是萧昀的未婚妻?宁愿牺牲一个无辜的人,只为报复你所谓的仇人之子?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左右大哥这九年来都不知道世间还有我的存在,以后也大可当我已经死了。” “你……”他止住怒意,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看着她,摇了摇头,“你呀,性子比当年还要倔强。”后转身冲门外喊道:“你们进来吧。”顾劼和秋刻羽闻声而来。 沈煜把他二人叫过来,指着明瑟郑重对他二人说:“我来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位郗姑娘其实是我的二妹,沈攸宁。” 他话音刚落,顾劼倒还好,因之前已然看出一些端倪,故而并没有太过吃惊;而秋刻羽则真是满脸写着大大的惊讶,定定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唤:“攸……攸宁?” 攸宁也望着他,淡淡一笑,亲切地叫道:“表哥,好久不见。” 轻叩柴扉,立刻有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一个稚童从屋中奔出来,开门后扑到秋刻羽怀中,“爹爹!你回来了!”秋刻羽宠溺地摸摸他的头发,转眼看到呆愣一旁的明瑟,对小儿说:“阳儿,这是你表姑,快问好。”稚儿满脸迷惑地看着明瑟,犹犹豫豫地叫:“表……表姑。” 秋刻羽将他放下来,对明瑟说:“我几年前成亲了,这是我儿子,秋则阳。”他的视线定格在随着稚童走出来,正站在明瑟身后的柔弱妇人,“这是我夫人。” 明瑟回头看到素裙薄黛、纤身楚楚、目光温柔的妇人,施了一礼,“表嫂。”妇人有些不知所措,急忙扶她正身。 “玞瑶,表妹的衣裙被树枝刮破了,你带她去换一身吧。” “这个好说,随我来吧。”温婉的女子立马便引她去里屋。 “多谢表嫂了。” 云岫将宵儿抱到外间去吃饭,让他二人在屋里说话。 秋刻羽细细讲述了多年前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接到圣旨的疑诧、瞒天过海的惊惧、从此分离的不舍……“我爹虽然一直怨沈侯不该蹉跎姑姑的年华,但是他也知道,沈侯忠心为国天地可鉴,他是绝对不会勾通凉国谋反的。爹想为沈家留一条血脉。” “我真不该,这些年我一直都还误解他,甚至回到鄢城后,在他身边那么久,却从不跟他说,我是攸宁。”她心下懊恼不已。 秋刻羽轻拍她的肩,“有的时候,少知道一些事情也安全很多。” “表哥,这些年,你都没有回家看一眼吗?舅舅苍老了许多,兴羽长大了,他很想你。” “一开始是我爹不让我回去,为了一旦事发全家人起码能保住一个;后来是我自己不敢回去,怕被人知道苌碧阁与秋家的关系,害了他们。” 攸宁忙问道:“对了表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大哥为什么会成为鲜于鹤亭?” “这苌碧阁中,有一些隐士游侠、飘零无依之人,也有很多是因当年事而受牵连的人。”原来他们三人隐匿身份之后,慢慢建起了苌碧阁。沈氏罹灭后,凉国国主说祁国自毁长城,天不容也,起兵进犯祁国,两国鏖战许久,最终划江而治。沈煜觉得事有蹊跷,便改名换姓混入凉国,于行伍中一步步起家,成为今日的鲜于鹤亭。也凭借如今的身份,探到了秘辛,事发之前,李愔乔装潜入凉国,与凉主约定一旦沈家事发,凉主便对祁国发难,既坐实了沈长风的勾通之罪,又转移了祁国百姓对沈氏一案的关注。代价是,原先全部属于祁国的漳河,变成两国共管。 “又是李愔。”明瑟恨得差点咬碎银牙,秋刻羽喃喃地说:“昭毅太子和清河王薨逝之后,最有可能振臂一挥天下响应的就只有你爹了。沈氏一灭,他们才算是坐稳了位置。” 明瑟自然知道秋刻羽口中的他们是指哪些人,苌弘化碧、杜鹃啼血,当年的血色已经远去,但痛楚却绵延至今。至此大部分脉络已经串连完成,仅剩的一块,也许只有彼处才可探得一二。 第26章 兰因絮果 秋刻羽趁着夜色将她送回郗府,之后悄然离去。明瑟一迈进郗府大门,郗道臻立刻如一阵风一样冲过来把她拥进怀里。“哥哥……”明瑟能感觉得到他有多么害怕失去。郗道臻平静了情绪,松开她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来送信的人也没有说清楚。”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些误会,现在已经解开了。”边说边暗暗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此处非说话之地。 二人进屋关好门,明瑟才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全部事情,他听完之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五郎呢?” “哦,他怕人起疑心,先回府了,一会我让舒成去跟他说一声,免得他担心。” 明瑟点点头,郗道臻冲外面高声问:“碧落,饭菜热好了吗?” 碎落的脚步声响起,门应声而开,碧落和岚烟端着饭菜和茶水走进来。 明瑟端起茶杯,边吹着,边暗暗打量岚烟,岚烟神色如常,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瑟回想起路上跟表哥的对话—— “表哥,你知不知道,那份簿册,大哥是否全都给了澹台容与?” “没有,只挑了一页给他,剩下的还在大哥手中。” “大哥是如何得到的?我将它藏在暗格中,半分都未曾示于人。” “这个……我还真是不大清楚,你府中似乎确有一个阁中之人,不过暗桩之事我一向不管,所以我也不知是哪一个。” 正想着,只听耳边两声轻响,回神一看发现碧落不慎将筷子碰落在地,她连忙说:“对不起,女郎,我再去取一双来。”明瑟看着她急急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岚烟,不发一言,轻轻喝了口茶。 天气渐渐凉的厉害,雨水也少了,水患渐渐退却,留下狼藉一片的河道和两岸。 朝廷颁布旨意善后,责令尽快疏浚河道、平整两岸、稳定商业、安抚流民。派都水使安稳水事;开常平仓放粮,规定粮价最高限额,禁止商贾囤积居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郗明瑟同都水使韩澈商量后上书朝廷,得到朝廷准许,在悲田院中颁令,征人自愿修整堤坝河道土地,参与者每日每人发放米五升。短暂几天的沉寂观察后得到很多人的响应,不仅工期加快了许多,悲田院的赈灾压力也小了不少。 慢慢的,连流连在城外的流民也开始响应。这日,郗明瑟带人到城外登记名额,正忙碌着,旁边有一列长长的商队经过。明瑟歇了口气,抬头看见一辆熟悉的青盖马车驶来,停在旁边。车帘一掀,萧昀从车上下来。 “萧公子这是要运粮去哪啊?” 萧昀冲皇城的方向抬手一揖,“响应朝廷号召运粮去受灾严重的地区,”又掩口低声说:“减免商税又行善体国,何乐而不为?” “萧公子忠以事国、义以行贾,小女子佩服。” 萧昀勾了勾嘴,伸手击掌,从缓缓驶过的商队后折出一支小队,将几辆车的粮食停在旁边。 “这是何意?”明瑟不解。 萧昀没有同她解释,却直接对众人说:“诸位,世事离乱,萧某深知不易,没有太多能帮助大家的,姑且捐出这些粮食交给悲田院处置。”稍顿了顿,环视众人,有知情者看着他和郗明瑟会心一笑,又听他郑重说:“水患已平,朝廷颁下旨意助流民返乡,给予程粮,免津渡之税。诸位若想回家,可领程粮安心启程,各家田地,地方官吏会帮助修整。” 众人一片欢声,明瑟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萧昀也是颇为宽慰的表情,随口酸了一句:“我还以为真是有心来帮忙的,没成想又是来传话的。” 萧昀看看她,“公事要办,夫人也要助。”神态一本正经,说的却不是正经的话,明瑟脸一热,“现在还不是呢。”转身走了,掷下一句话,摆了摆手,“萧公子好走不送。” 萧昀看着她远去的丽影,笑着摇了摇头,那笑意又渐渐地在唇边归于虚无。 长乐宫中,绿釉孔雀宫灯上烛火明明灭灭,鎏金银竹节铜熏炉逸出淡淡烟香。一位贵妇着浅紫色金缘大袖衣,外披帔下垂至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虽然已不再年轻,但依旧美丽得令人见之难忘。 有轻轻的脚步声移至,柔声道:“太妃。” 贵妇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事,白芷?” “长公主说明个要过来请安。” “这丫头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见人影。” “最近画院在给各宫画像,听说今天在太后那里画,过几日就会来长乐宫了,长公主也跟着呢。”韩太妃点了点头,白芷又说:“太妃,长公主好似最近对丹青特别上心,近日还在太子妃那要了套上等画具。” “她常去太子那?” “也不常去,偶尔去看看太子妃,人人称赞太子盛德,只是太子和崔妃似乎不太和睦。” 韩太妃漫不经心地说:“他也称得上盛德?他还差得远呢。” 白芷讪讪,好半天才接道:“长公主喜欢丹青也好,闷在宫里也没什么事可做。” “这丫头恐怕不是真喜欢丹青吧,谁知道她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她一拂衣袖,理理披帛,重新合上眼眸,轻轻说:“丹青虽美,只可惜,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郗明瑟带着个包袱来到画院,被门房拦住盘问,施礼道:“在下郗明瑟,请问我兄长郗道臻可在?” 门房一愣,马上恭敬起来,“小的眼拙,原来是郗大人啊,郗待诏在呢,您随小的来。” 画院坐落于宫城边缘,环境静谧,这里汇聚了许多技艺超群的画师,各有偏重擅法也各有脾气秉性,平日不常聚集,更多的是在各自的隔室中作画,尤其是这段时间,各自接到很多任务,更是忙得连家都很少回。 此时郗道臻在一处宽大隔间内正细致勾摹,小吏向他通禀:“郗待诏,您妹妹来了。” 郗道臻高兴地搁笔走过来,明瑟欢颜,“哥哥,你要的衣物我给你带来了。”郗道臻接过明瑟手中的包袱放在一旁,给妹妹倒了杯水,“明瑟,你还是第一次来画院吧,一会我带你到处走走。” “你要是不忙那当然好了。”她目光扫过他正在画的画像,心中忽然像被重重敲击了一下,难以置信地仔细一瞧,不由呆住了,盯着那幅画久久无言。 郗道臻同她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回应,回头看了她一眼,发觉出不对,忙问:“你怎么了,明瑟?” 她看着那幅画像问:“这……画的是谁?” 郗道臻不解地回答:“韩太妃。”又追问:“有什么不对吗?” “韩太妃……韩太妃……”她喃喃地念。 郗道臻一仄眉,上前扶住她的肩,“你没事吧,明瑟,别吓我。”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才回过神来,看见郗道臻一脸的紧张,抱歉地笑笑,“我没事。”片刻,低声说:“我娘像极了韩太妃。”郗道臻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一时竟呆住了,茫然地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 太多的往事都随风飘散、消弭于无形,只是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了,悠悠无尽,又历历分明。 第27章 此心安处 午后寒风扯絮一般下了些雪珠子,也无法阻挡人们贺正旦出门交游赏玩的脚步。 难得空闲,郗氏兄妹便也出了门,逛起热闹的街市来。明瑟穿着青色夹袄、厚罗裙,一手挽着郗道臻,一手抱着暖手炉,并肩穿行于嬉笑欢乐的人群中。 许多伎人穿锦绣缯彩表演百戏,鱼龙烂漫、俳优、扛鼎、竿舞等等,不时博得人们的阵阵叫好声。旁边又有绳系两柱,相距十丈有余,两名倡女对舞绳上,相逢切肩而过,歌舞不辍。其余像神鳌负山,幻人吐火等等,更是千变万化,旷古莫俦。 大列炬火,光烛天地,金石匏革之声,闻数十里外。海内凡有奇伎,无不总萃。 衣香鬓影,珠翠金银,锦罽絺绣,笑语盈盈,人流如织,穿梭往来,水患平息之后难得借着正旦有此盛会。 不知不觉夜色已临,街上的灯饰烟火倒是把夜空耀得透亮。而一处僻静的灯火阑珊处,岚烟朝一个身影走过去,停住脚步轻轻地唤:“阁主。”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顾劼,“近日如何?” “一切照常。” “以二姑娘的聪慧,一切照常就是不寻常。” “岚烟知道,我会注意的。” 顾劼点点头,“大哥回上都了,这段时间不会有什么命令,你自己权衡好以后的路。” “明白。” 顾劼走后,岚烟马上又换回天真烂漫的女儿情态,转身走出小巷,哪知刚刚走出来,就愣在当场——明瑟正在巷口等着她,一副平静无波的神态,但目光中却透着一丝光芒。 岚烟深呼一口气,施礼问:“女郎,您怎么在这?” “小小年纪,整天戴着一副面具不累吗?图什么?”明瑟慢慢走到她近前。 她知道瞒不下去了,索性便不再隐瞒,“不过是同二姑娘做着同样的事情。” “我可当不起,苌碧阁是什么地方啊,想安插耳目就安插耳目,想夺人性命就夺人性命。” 岚烟低头,“我知道姑娘很寒心,我虽是有意而来,但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姑娘的事情。” “那你说说什么叫对不起?” “我有意接近姑娘的确不光明,暗格中的东西我也发现了,但我同时也知道了姑娘并没有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也就从来没妄动过那本簿册。近日阁主亦告知了姑娘的身份,来日岚烟愿尽心相助姑娘,再无二意,望姑娘明鉴。” “你没有妄动,那东西又怎会到了大哥手中?” “阁主说府中有人将簿册交予外人正被大哥撞见,便悄夺了下来。二姑娘,您回鄢城后崛起太快,已被很多人注意到,府中看似平静,实则已然暗涌重重。” 明瑟看看敛身而拜的岚烟,片刻后问道:“若有一日,我的行事与苌碧阁相悖,你会作何选择?” “姑娘与大哥本出一脉,按理说苌碧阁的目标与姑娘应一致,但岚烟亦知就算目标相同仍有千万种道路可选,岚烟相信姑娘定能择定一条最好的道路。” “这世间哪里有最好的道路,只不过看你更愿意舍弃什么罢了,”明瑟呵了呵冻得有些凉的手,扶起岚烟,淡淡地说,“回吧。” 明瑟刚走到秋氏医馆门外,见惠民药局制下惠民司的张司使作别秋辰良从馆中走出,便落落施了礼。张司使一见,忙回礼道:“郗大人好。” “张大人找秋先生有事?” 他一时间竟似有些无措,“拜个年,也谈了些事……”半晌又说“郗大人请便,我司里还有些要务,就先回去了,告辞。” 秋兴羽早在门边瞄了半天,张司使一走,他马上迎出来,“郗姐姐你来了。”高兴地接过她手中提的盒子,延请她进屋。秋兴羽一直待明瑟十分亲切,明瑟跟在他后面,将他此刻的淳善与飞扬都看在眼中,想起那日与表哥相见,心中便觉戚戚。 秋辰良夫妇正挨着火炉品茶,见她进来,忙起身相迎。明瑟施了个大礼,“秋先生,秋夫人,正值年节,想着来看看你们,带了些南边的鲜果,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天气寒冷,劳动郗大人前来,快坐。”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秋先生又见外了不是。我前段接手悲田院,先生多有帮扶,小女子感激不尽,视先生如慈父长者,也望先生莫再见外才是。”烤了烤火,觉得暖和了一些,“只是有件私事,想要拜托秋先生。碛西马场的主人罗隐缠绵病榻已有段时日,地方偏僻难请名医,一直也不见起色,明瑟知道秋先生也极少去远处问诊,但若是方便的话,还望先生能去瞧一瞧罗老先生。” “郗女郎言重了,这并没有什么,这两日我便可以动身。” 明瑟提起茶壶为秋氏夫妇斟满茶,“对了,刚刚我见到惠民药局的张司使,他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哦,惠民司的郑医官要还乡了,张司使想找一位医者接替其位,故来同我商量。” “他想请您去惠民药局?” “我并没有马上应承,毕竟任职药局不比去悲田院帮点散忙,医馆里的事还需要我,倒还真是有些走不开。” 秋兴羽在一旁嘟囔:“就是,要是大哥回来就好了……”话没说完,就被秋辰良厉声打断,赶去一旁研药。秋辰良回头说:“女郎,犬子这些年出外游历,小儿一直很想念他,故而时常提及,女郎莫要见怪。”明瑟点点头,低头饮了口茶。 这时有人上门求诊,秋辰良欲起身招呼,又看看郗明瑟,明瑟回神,放下茶杯一急,失口说道:“舅……”忽觉不对,忙改口:“就这样吧,您去忙,我也还有事,先回去了。” 走出不远,明瑟又回头看了看医馆的方向,秋辰良正耐心地询问病征。房檐上的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忽然很想流泪。她想起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仿佛多年以前的那场惊变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泪水。那是她的至亲之人,她曾误解了他很多年,但现在,近乡情怯,她依旧不敢同他相认,怕给他带来灾祸,怕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她铤而走险。她只希望舅舅能平安度日,哪怕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唤他,千声,万声。 第28章 之子于归 正旦之后的几月间,明瑟忙于悲田院中事务,短短的时日内很快将秩序整肃一新,积习累弊尽数清除,水患善后得力,颇得嘉评。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转眼春至,已是早已定好的婚期。 郗明瑟身着层层叠叠的连裳青质吉服,头戴金银琉璃装饰的花钗华胜,发髻前的金凤挂珠钗在她额前垂下长长的流苏。 载有羔羊一口,雁一双,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其它类纁、束帛、璧玉、锦彩、兽皮等的浩浩车乘从萧家大宅一路驶来郗府,鼓乐齐鸣,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津津乐道于二人的姻缘。 接亲使是萧昀的堂弟萧景行,又是对诗又是和歌,总算让郗氏的姐姐妹妹们满意,让开一条道路。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郗明瑟扶着郗道臻的手款款而来。明瑟登上马车,郗道臻送亲,骑上华鞍高马紧随马车,又调转方向朝萧府行去。 萧昀身穿暗红色的绛公服站在府外早已铺好的红毡上,马车缓缓停稳,萧昀走到车旁。素手拂开车帘,丽人现身,左手持一把素纨团扇遮住面容。萧昀伸出手,停在半空,郗明瑟在团扇之上、流苏摇动间的缝隙中看见他的一双眼眸,清澈淡然,光华澶澶。 她伸出手去,搭在他的手上,再次感受到他指尖的温暖。萧昀小心地扶她下车,在众宾客的贺声中,踏着侍女撒下的花瓣,并肩走进萧府大宅。 却扇仪后行交拜之礼,继以合卺结发。送入洞房后众人哄闹了一阵方才散去,萧昀去宴上敬酒,郗明瑟独自留在房中。 整个府邸红绸艳艳、华灯灿灿,各处装点着花烛灯火,竟将渐暗的夜照的亮如白昼。宾客观花灯后各自离府散去,府中才安静下来。 沉寂许久过后,门外响起沉稳的步声,房门应声而开。萧昀迈步进屋回手带上门,微微带着一丝酒意。他朝她走了几步,忽而折转,信步行至窗边打开窗户。晚风拂进,沁得人神清。月色带着一丝幽凉,映得他整个人如在烟中雪里。 他而后才慢慢坐在她身旁,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默默无言。她逡巡起身,说着:“你先躺着吧,我去寻些解酒的汤剂,省的你明天头痛。”刚迈出一步,他忽而伸手拉住她的晧腕,轻手将她拽了回来,她一个没站稳,又跌坐回床上,头上的玉簪滑落,正巧掉到他手边。 她玉容微变,却见他拿起那枚玉簪,轻轻念道:“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明瑟疑心他探查到了什么,又见他神色并无异样,“郗明瑟,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呢?”他边说着,边轻柔地将她发间的首饰一一耐心取下,置到一边。 明瑟答:“一切美好都源于不了解,你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恐怕倒宁愿不知道才好。人说仓皇起恋、婉转成仇,我和你,起恋是不能了,我只盼不要成仇。” “怎会如此笃定?” 明瑟尚且未知他指的是她话中的哪一句,遂问:“成仇吗?” “起恋。”萧昀摘下她发间最后一根珠钗,望着她说。 “萧公子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当然没忘,只是世事如棋,谁知道往下走会是怎样的气象?” 明瑟闻之不语,萧昀忽然起身弯腰在床下摸索着什么,片刻后拿到了他在找的东西,一方包的整齐的绢帕,原本隐于床底隔栏处,无人注意。揭开绢帕,现出的竟是一把极小极精致的匕首,还有一个暗红色的鱼鳔。明瑟愕然,“这……” 他微微一笑,掀开锦被,一方铺得工工整整的白绸。他拔出匕首,在鱼鳔上轻轻刺了一下,滴了几滴鲜血在白绸上,瞬时绽开殷红。 明瑟一下红了脸,“你……” “长辈们一直担心你同独孤璟太过不清楚,算是给她们个交代。” “我和独孤璟,没有什么。”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必定不屑于做别人的影子。”他抬眼看到她绯红的面颊,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食言,这几日住在大宅没有办法,只能先委屈一下,等回了别院你想怎么住都可以。” 一切收拾停当,“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去奉茶呢。”他只是淡淡回了这一句,便再无他言,径自和衣躺下。 住了两日,萧宅上下已然熟悉,日间萧昀忙于事务不在府中,明瑟便同萧舜英在一处。闲时,萧府女眷聚在一起消遣,以萧家族长萧岿的母亲为尊,一群媳妇孙辈围着她说说笑笑。 萧舜英拉着明瑟逗她的小侄子玩,小小孩童还不会走路,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什么都好奇,在舜英的逗弄下“咯咯”笑个不停,甚是可爱。 明瑟偶然抬头,看见对面一个容止恬静的妇人独自坐在背阳的地方弄着绣品,对旁边叽叽喳喳的气氛不为所动。舜英顺着明瑟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她,悄悄对明瑟咬耳朵:“那是灵姐姐,她父亲是萧家上一任族长,前几年病故了。灵姐姐也是个苦命的人,遇人不淑,父亲又去得早,现在日子也挺难的。” “她嫁过谁?” “李愔,那条中山狼,自己本是个破落子弟,萧家风光的时候,拼命讨好灵姐姐和她爹,终于娶了姐姐,还借助萧家的力量谋得高位,萧家出事之后就翻脸就不认人,居然停妻再娶,又去做别人的东床快婿去了,想想就心寒。” 这时,小侄子忽然咧嘴哭了起来,奶娘连忙抱走喂奶,屋中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稍后坐在老夫人旁边的三婶边摇着团扇边说:“咱们家这几年还是不热闹,孩子太少了,小一辈各忙各的,也不甚上心。” 另一人打趣地附议:“可不是嘛,诶……”她环视了一圈,看到明瑟,喜笑颜开地说:“昀哥媳妇,你可得上点心呐。” 明瑟淡淡一笑算是回应,有人应声道:“嫂子你就别逗新媳妇了。”一句话,惹得人纷纷遮面笑起来。却又听得老夫人说:“妇人家家的,还是专心相夫教子为好,旁事拼将一身气力,也不过是个过场。” 众人笑意尴尬在脸上,偷偷瞄明瑟,都没敢接话。明瑟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没有温度:“老夫人说的是。” 这时,对面的萧灵打破沉寂开了口:“明瑟,听闻令兄长于丹青,想必你的造诣也是不俗,陪我去看看花样可否?” 萧舜英一下子领会了,连忙摇摇明瑟:“好啊,灵姐姐画的花样可好看了,一起去吧嫂嫂。”明瑟应了,三人起身告过礼离开了屋子。 走了一段,萧灵拉着明瑟的手柔声对她说:“你也别放在心上,她们也没有恶意。想做点事情是好事,天天闷在府里也没甚乐趣的。” “多谢灵姐姐。” 萧灵容貌清秀,但目光却总是带着一丝苍凉。“又是春天了。”此刻她望着梁间掠过的双双小燕,喃喃地念叨。 明瑟想起李愔之事,只觉这春来暖意无端平添了一丝寒凉,满心回荡的却是那首诗——春日迟迟,桑何萋萋。红桃含夭,绿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戏蹊。华颜易改,良愿难谐。 第29章 博弈碛西 凉露未晞,整个鄢城刚刚苏醒。成婚后头一次出远门,便是拉着萧昀直奔碛西马场。马车碌碌穿行半城却中途停下,明瑟朝外一看,正正是元亨布庄的门口。只听萧昀说:“正巧顺路,陈掌柜说新货到了,让我来瞧一眼。” 跟着萧昀下车,掌柜一看,忙迎出来:“郎主。” 萧昀一引明瑟,“这是你们主母。” “见过夫人。” “陈掌柜不必多礼。” 陈掌柜引他二人进门,对萧昀说:“这些就是刚到的丝绸锦缎,都是一等一的料子,郎主夫人请过目。” 萧昀边听着掌柜汇报经营情况边看看布料,一回神看见百无聊赖的明瑟,说:“明瑟,喜欢哪些料子就随便挑,回去做几件衣裳。” 明瑟闻之一愣,忙说:“不用了。” “让你挑你就挑,陈掌柜还巴不得呢,是吧?你要不挑我可帮你挑了?”言罢见明瑟依旧没有挪步的意思,遂自顾自仔细挑选料子。 他挑了几匹高远淡雅花色的烟罗华缎,对陈掌柜说:“这几匹送回别院,账目去跟迟玄说一声。”陈掌柜忙不迭地点头应下,想想又说:“郎主,迟总管说要过来,可能也快到了。” 萧昀点点头,伴明瑟出了门,明瑟低语:“你不必如此的。”他看了她一眼,又漫开目光,“有些长辈姑嫂说的话可能不中听,你多担待,左右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别院去了。” 转眼果见迟玄等在车旁,躬身一揖,“郎主,夫人。” 萧昀点点头,问道:“姑母可还好?” “修华一切都好,还让卑职捎话给郎主让郎主莫要挂念。” 萧昀本欲走向马车,见迟玄仍旧端立,没有离开的意思,似是欲言又止,遂问:“还有事?”迟玄瞥了一眼明瑟,复又垂眸,明瑟会意,对萧昀说:“你们谈吧,我先上车了。”谁知刚转身,萧昀牵住她的手,她讶然回顾,只闻萧昀对迟玄说:“无妨。” 迟玄思忖了片刻方禀:“飞鸽传信至,说晏先生的货已经在路上了。” “好,让影卫沿途多照看些,别出差错。” 明瑟早就听闻萧氏拥有一支隐秘精锐唤影卫,负责萧氏明里暗里的护卫、探察、督办之务。还在商道所及各处商社设有传信的鱼雁驿,训飞奴往来知闻。今日一听,果然不凡。 迟玄这才离开,他二人登上马车,继续向碛西马场行去。二人并肩端坐,却是各怀心事。萧昀忽然问:“你不问问我晏先生是谁?” 明瑟回神,“你的生意我不过问,你若是想说我就听着。” 萧昀没有说,却径自阖目养起神来,只悠悠淡出一句:“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碛西马场离鄢城并不太近,赶到之时,已近日落。马场的少主人罗敬之听到通禀马上迎了出来,“萧公子、萧夫人,久仰了。”又特意拜谢明瑟,“还要多谢萧夫人,岁末秋大夫受夫人之托来瞧过家父,照方子调理后果然大有进益,罗某实在感激。”言罢还要再拜,被明瑟一扶,“郎君言重了,” 这时,正赶上马群被驱回马舍,落日熔金之下,骏马成群奔袭而过,鬃毛飞扬、矫健俊美,踏地声若惊雷,移步势如迅风,场面蔚为震撼。他几人注目观看,目光中满是赞叹。 罗敬之说:“此马场从罗某祖辈经营至今,时值家父病重,需要回南边静养,这边疲于照料,才想要出手。” “我听闻还有其他买家看好这马场?”萧昀问。 “是,原先另有两家,但现在,除了萧氏,就只剩高氏了。” “这是为何?” “荀绪荀公子本也志在必得,但近来似乎出了些事情周转不开,便放弃了。”明瑟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思忖了开去。罗敬中一揖,“高公子还未至,明日齐聚再行商谈,今天色不早,二位不弃,先在寒舍安住罢。” 夜里,明瑟轻脚出了门,踱到原野之上。这里没有鄢城的繁华富庶,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草场绵延至天边,月色朗照,给还未长高的新草披上寒色,一阵风吹来,便如碧波般漾开。 一件狐裘大氅忽而被披上身,回头一看,是萧昀。“夜里凉。”那声音也清凉如夜风,直入人心中。 “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这样待我。” “我怎样待你不是因为有没有旁人,而是因为我愿意。就算我们不是夫妻,只是朋友,这些不也是应该做的吗?” 明瑟拢了拢大氅,轻叹道:“人之付出,总希望能得到回报,但我只怕,给不了你回报。” 他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墨色穹苍,“如果一件事是值得的,那就去追求、去付出,回报有什么要紧,徒劳把自己陷入狭小的天地里了。” 他就站在那里,孑然独立于天地之间,旷野无旁人,独有明月相照,玉冠轻裘在月色下映出澹澹光华,像那古辞中的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她忽然觉得这与她认知中的萧昀有些不同,越发觉得这个男人似掩在烟中雾里,难辨何时是假面,何时是真心。转念又一想,她自己对于旁人来说,不也是如此吗?她与他,无论外人看来如何,于他们自己,倒还真是这世间至为般配,又至为疏离的夫妻了。 听闻高氏夫妇一早即至,稍作休整,主客三方即在搭好的帐内端坐,进行商谈。 你来我往,唇齿交锋,萧氏与高氏两方的出价相差无几,亦各自不肯相让,气氛一时有些焦灼。萧昀云淡风轻却句句直陈要害,常常令高公子词穷。明瑟只是静静听着论辩,并不插话,不时端起茶杯抿着茶。 本不十分在意的高夫人此时似也忍不住了,娇声讽道:“萧公子,萧家家大业大,何必跟我们这小门小户相争呢?” 未等萧昀开口,明瑟放下茶杯说:“商道的一大要义本就是适合的人做适合的事,与大小高低无关,萧门产业遍及各个城池、水陆两道,需要马场以资补给,高门以漕运为主,突然在北边购买马场,不知是否因为有新的产业规划?” 高夫人一时愣住,支吾了片刻,看看高公子,高公子连忙解释,“萧夫人慧心,我们购买马场的确是有一些新的谋划布局,在此不便详述。” “高夫人是长于南边的吧?不知可会骑马?”明瑟问了一句仿佛不相干的话。 “还……还好。”高夫人答道。 罗敬之一笑,“如此甚好,诸位,谈了这许久也有些乏了,不如大家出帐去走走如何?在这原野上纵马驰骋也是乐事,诸位若是愿意也请自便。” 取了些切好的瓜果,明瑟拿了一些喂马,程夫人见状也拿了一些,脚步似有犹疑,捧到马儿口边,马儿晶亮的眼睛与她对视了一下,慢慢伸头凑过去。她的脸色却渐渐发白,就在马儿触碰到她手的一瞬,她“啊”第一声惊呼,将手中的瓜果抛出,赶快跑开老远。旁边众人面面相觑,高公子忙赔礼,扶着面色煞白的夫人回去休息,罗敬之随之去替他们安排。 萧昀过来低声说:“他们买这马场当是另有隐情。” “当是此理。”明瑟说罢一跃上马,言笑晏晏,“要去跑一圈吗,萧公子?” “乐意奉陪。”萧昀也牵过一匹马,跃上马背追赶她而去。 双人双骑奔驰了一大圈,二人勒马慢行歇了口气。萧昀问:“明瑟,你当初怎么知道我对碛西马场感兴趣?” “萧氏在别处的产业已经繁荣的足够,肯定会对未开拓的地方更感兴趣,比如再往北一点的地方。今年凉国通商权你们定是志在必得,一旦如愿,马场就是一个很好地辅助,”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这马场你要是还有他用倒是也随意。路帮你铺好了,能否成事还要靠你自己,还有天意。” 正在此时,明瑟的坐骑忽而平白前腿一弯向前倾倒,就在旁边的萧昀一惊,眼疾手快赶在明瑟向前摔去险些被马踏伤之前一把拉住她,用些力将她扶到自己的坐骑上。马场的仆从看到连忙跑来查看,罗敬之见状也焦急地过来问:“萧夫人没事吧?” 惊魂甫定的明瑟没什么事,只是问那马怎么了,罗敬之这才转身去查看,却见那马的前掌上钉入了一只极小的铁蒺藜,面色即是一沉,起身揖道:“二位受惊了,在下马上彻查此事。” 明瑟这才发觉自己紧紧握着萧昀的手臂,整个人侧身被他护在怀中,有一丝窘然,但更多的是安心,她已经忘记上一次有这样安心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她与萧昀目光相对,片刻间又躲闪开,松开紧紧握着的手,“我……我想下去走走。” 萧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右手松开缰绳,明瑟灵巧地滑到地上。萧昀也下了马,叫仆从把马牵走,自己放慢脚步隔着两步的距离跟在明瑟身后慢行。二人都想得清一切的前因后果,亦不说破,只缓步慢走,留给罗氏足够的时间处理。 走到大帐近前,明瑟回身望向来时的路,茫无垠际的原野,没有一丝他们走过的痕迹,这也是她将来的路吗?她所求的执路,到底又该怎样达成所愿? 萧昀却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世间行事,不外道与术,术依道而立,若术有余而道不足,则终难持久。重道而兼术,义路是矣。” “说得好。”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二人回头一看,却是一直未露面的罗隐。 “罗老先生。” 罗隐说:“高夫人抱恙,高公子无奈放弃竞买,携夫人先回去了。”转目注视萧昀,语重心长,“萧公子,这碛西一地,望你日后好好经营。” “是,晚辈谨记。”萧昀深深一揖。 “我只希望能把它们交托给真正爱惜它们的人。”罗隐看了看萧昀,“日前论辩老夫也在后堂听到了,萧公子真有乃父之风。” 萧昀与明瑟皆暗惊,萧昀问:“您认识我父亲?” “几面之缘而已,都是往事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话未说完,罗隐只是叹了口气,看看对面的伉俪,转身离去,飘飘传来话语:“前路多艰,随缘好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第30章 不可方思 画院派人传话说将为萧修华画像,萧昀夫妇遂提前整装回了别院,明瑟先登了车,靳扬随着萧昀检查行装。萧昀随口问:“这两日可有特别?” “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夫人的侍女岚烟经常有意无意地向一些年长的侍从打听当年的事情,卑职在想,夫人,莫不是也因那件事而来?您是否该当心些?” 萧昀合上行装清册,递给靳扬,“我有分寸,启程吧。” 他登上马车,见她慵慵靠着车壁,满是如释重负之感。到车内另一侧端坐,整理好裳袍,“你出身大族,行止得体,可在我看来,你厌倦那些繁文缛节。” 她闻听此言,正起身来,“我生来就注定要沉溺其中的。” “纵然与世俯仰,亦可犹记放浪形骸。” 明瑟望了他一眼,笑道:“萧公子颇得魏晋遗风,不知妾身需不需要对您青眼有加呢?” “夫人用白眼相对我也乐于接受。”此时车轮压到碎石,陡然一颠,毫无防备之间明瑟差点撞到车壁,萧昀伸手护于其间。明瑟颔首,局促间理了理鬓发。萧昀收回手,交代车夫缓行些许,便径自静思去了。 前两次来去匆匆,明瑟并没有细看萧昀的别院,今日以主母的身份踏入大门,转过影壁,侍女仆从在抄手游廊旁端立行礼。经过几间正房,走过穿堂,两边分别是雪香云蔚亭与书房。再转过玉插屏便是厢房与园林,正对却是一个雅致的小楼,萧昀抬手一指,“这便是你的起居之处。”明瑟走近一看,上面的新匾行云流水般写着三个字“明瑟楼”,转眼一看萧昀,萧昀却说:“目对鱼鸟,水木明瑟,你这名字也是甚好。”随行侍女掩面揶揄偷笑,他未待明瑟说话,就说:“先随我去拜见姑母吧。” 踏过山墙旁的圆拱小门,曲径通幽,一片新天地蔚然在望,竹林掩映中传来幽幽檀香,年长的侍女已静候多时,直接领二人去屋里见萧修华。 一位年龄稍长的妇人在佛前诵经,素衣玉钗,不施粉黛,听得侍女禀道:“修华,阿昀和新妇来了。” 萧修华闻言,放下佛珠,缓缓起身,侍女上前扶她转过身来,岁月留下了痕迹,却未夺走她的温婉端庄、优雅矜贵,只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没有一丝神采。 萧昀躬身一拜,“姑母。”明瑟也施礼,“见过修华。” 侍女扶着萧修华走到明瑟近前,拉着她的手,“你就是明瑟吧,以后你不用见外,也随阿昀叫我姑母吧。阿昀这孩子若是行事有不妥之处,请你多担待,也管教着他些。” 萧昀无奈地笑笑,“姑母,我闲散惯了,你这倒好,又给我封了个大管家。”萧修华又对明瑟说:“你不用理他,他要是待你不好就来告诉姑母,姑母替你管教他。”明瑟忍着笑瞥了萧昀一眼,“谢姑母,媳妇记住了。” 这时,来人传话说画院郗待诏就要到了,萧昀说:“这儿也没法待了,我去迎迎这位郗待诏,顺便拜见大舅哥吧。” 侍从也都跟着出去忙和,屋里只剩萧修华与明瑟两人,明瑟扶修华坐下,萧修华轻轻拍拍她的手,低声说道:“阿昀这孩子不容易,心里的苦也从不对人言,我行动不便,你若得闲,多替我照顾一下他,行吗?” “姑母放心,明瑟省得的。”她看了看萧修华的眼睛,“明瑟粗通些医理,要不得空帮姑母调理一下?” “我这眼睛啊,治也是没用的,如果能好说不定哪天就好了;若好不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们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两相静默了片刻,萧修华抬头望向窗格之外那湛湛蓝天,仿佛无限神往、无限歆慕,虽然那在她眼中,只是一片黑暗。“明瑟,听我一句话,”她忽然说道,明瑟凝神细听,只听萧修华缓缓说:“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 明瑟望着萧修华,年少入宫,盛年还家,那宫墙之内的年岁里发生过什么,那双明眸为何黯淡,多少翻云覆雨、魑魅魍魉,都深藏在那颗苍凉的心中,藏在这一句话里。 郗道臻在为萧修华画像,明瑟亲自煮了些甜汤着侍女送过去,走过长廊,无意间看见萧昀撩袍挽袖亲自给一棵树修剪枝叶,略觉诧异。那是一棵合棔树,伞形树冠、羽状叶子、淡红色的花,煞是美丽可爱。他细致地剪去发黄和多余的枝叶,神情认真而专注。 好奇之下,她走到近前,“这树可有何特别?” 萧昀回头见是她,歇了口气,抚着枝干说:“这树本栽种在大宅,他们要扩建亭台,我便将它移栽到此。”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他注视着合棔树,像在看一件珍宝,神情中却又无限落寞,“它是小时候爹娘亲手教我种下的,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明瑟也看着那树,心下惘然,忽听见头顶一阵羽翅扑振之声,抬头望去,一群鸽子掠过头顶的天空,向东飞去。明瑟回头问:“那些是你的鸽子?” “不错,宅子东边有一个鸽舍,专门驯养信鸽的。你若喜欢,改日我带你去看。” 这时,听见身后长廊尽头传来一声轻唤:“明瑟。”二人回头一看,郗道臻已收拾好画具准备离开。萧昀整理衣冠一揖,主客寒暄几句,郗道臻便告辞,明瑟去送,并肩离去。 萧昀目送兄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园门之外,园门之上是那高远的青天,流云絮絮飘过,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他回神看身旁的淡红艳艳,抬起手轻轻触碰其中一朵,轻绵柔软,心中却仿佛被击了一下,无端沉沉。 那厢郗道臻见旁边无人,方才有机会问明瑟境况,明瑟挽着他的手臂温然应道:“哥哥你放心,他待我挺好的。” 毕竟在萧府,郗道臻稍稍安下心来,也不好多问,只说:“有事就告诉我,不要闷在心里。对了,”他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林叔已经派人去查了,不过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那个人恐怕不会帮我们的。”明瑟听罢点点头,“我也料到了,看看再说吧。” 入夜,明瑟把首饰卸下,听到楼梯有脚步声,间闻侍女恭敬问安声,“郎主。”果见萧昀负手上楼来,一挥手,侍女会意,鱼贯退下,只有岚烟纹丝未动,站在明瑟身边满是戒备地看着他。 “你也下去休息吧,岚烟。”明瑟淡淡地说。 “姑娘?”岚烟依旧不放心,明瑟递了个眼色给她,她方悻悻退下,临走还严肃地看了了萧昀好几眼。 她走之后萧昀才憋不住笑出来,“明瑟,你的侍女真是忠心耿耿啊,怕我吃了你不成?” “这么晚了,你有事吗?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明瑟漫不经心问道。 萧昀拿出藏在身后的东西,原是一个宽敞雅致的木笼,里面有一灰二白三只鸽子,“看你好像很喜欢,这几个小东西,驯着解解闷吧。” 明瑟看着那“咕咕”的小生灵,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便觉有趣,随口问:“它们可以送信吗?” “你想让它们送,它们就可以送。” 明瑟方知自己所问不妥,不再作声,只是抚着鸽子光滑的羽毛。萧昀在屋里踱了几步,看到两进拔步床边挂着的官服,回头问:“你明日要去悲田院了?” “嗯,该回去做事了,也歇的差不多了。” 他又踱步回来,“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别闷在心里。” 明瑟听罢一愣,随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跟我哥哥说的话一模一样。” “是吗?”萧昀给鸽子添了些水,“你哥哥对你倒是真好。” “当然了,那是我哥哥呀。”明瑟边回答边凝神看鸽子,丝毫没有察觉到,站在她身后的萧昀正凝眸看着她,随即又划开眼波,不知看向何处去了。 第31章 惠民药局(一) “哟,这不是白凝光姑娘吗?” 归去来居中,一个因病酒而步态摇晃的富家公子拦住丽人的去路,凑上前去,“金主娶了别人了,真替你难过呀。啧啧,别担心,陪本公子喝个小酒,把本公子哄高兴了,本公子娶你……” 一身绯红衣裙的白凝光淡淡地回:“公子莫怪,我今日不太舒服,改日吧。”刚要走,那人却又伸手一阻,“别呀,本公子心情好,难得见一次姑娘,别不给面子啊……诶呦!”说着话,突然有人一脚将他踹到一边。那人恼羞成怒,刚想发作,定睛一看,立刻矮了半截,结结巴巴地说:“原……原来是澹台卫尉呀,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澹台容与冷冷地应付着他,却看着一旁的白凝光,“来看看凝光,需要告诉你吗?” “哟,您这儿说哪的话,原来白姑娘是您的朋友啊,我这有眼无珠……您随意,我还有事,先走了。”那人说完后拍拍衣服,赶紧一走了之。 白凝光施了一礼,转身回房,澹台容与默默跟在后面。进屋后她倒了杯热茶放在桌边,听澹台容与问:“萧昀成亲了,你很失望?” “我有什么好失望的,他本来也没说过要娶我,我也不想嫁。” “那我呢?” “怎么?你也要成亲了?” “可以呀,关键是你愿意嫁吗?” 白凝光拿着茶壶的手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澹台,“澹台卫尉,凭您现在的身份和地位,想结一门好的亲事容易得很,又何必来玩笑我呢?” “是很容易,可那些我都不喜欢。” 白凝光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觥筹交错,无边繁华,他却在角落位置独酌。彼时她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从他眉间看到了曾经伴随过自己无数日夜的孤寂与彷徨,鬼使神差地朝他走去,没想到,从此牵绊一生。 “卫尉!”一声通禀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本侍立在门外的随从匆匆进来传话,对澹台容与耳语了几句,只见澹台眉头一仄,“哪边的命令?” “回卫尉,是太子殿下。” 他端起茶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明瑟重回悲田院没几日,又少不了一阵忙碌,好不容易将积压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亦闲不下来,在院中各处视察,晌午索性亲自上阵,给大家分发食物。 院外传来马队经过的声音,转首一看,一队龙骧卫押着人犯经过,澹台容与领头,直往宫城去了。 去打探了一番的小吏一路小跑回来报信,原来那人犯竟是惠民药局和剂司的一名司吏,前日有百姓迢迢进京陈情,民间出现假冒熟药,流转已久,近期致使一女子小产,方使民怨沸腾,那药盖着的竟是药局的印鉴。正监国的太子谢峤立刻着手查问,今日下令停职抓扣相关有司。 哪知到了申时,却有宫人来悲田院传太子教令,命悲田使郗明瑟兼代领惠民药局副使,协助彻查假药案。 白凝光进门的时候,萧昀正看着刚递上来的信函。 她捡了把椅子一坐,“戏已经开始了。” “可是把她卷进来了。” “我们派人护送陈情百姓至京,本是为了引出这个案子,谁知太子让她协查此案,虽意料之外,倒也正好让我们瞧瞧这位殿下到底是个什么心性。”说到这,她话头一转,“主公让我问你,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没有?” “还没,查他的底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应该快了。”说到这,萧昀抬头看白凝光,“若他是可期之人,主公可会舍弃之前和之后的一切筹谋?” 白凝光起身走到他的桌案前,随便取了支笔拿在手中把玩,“既然你当初选择辅佐主公,就应该想得到他会怎样选,关键是因为那个人到底值不值得。” “舍其事而成其心,不是谁都可以做得到的。” 沉默了片刻,白凝光话锋一转,“你说主公为何不许告诉她呢?” 萧昀眸光沉了沉,缓缓地说,“主公自然有他的考虑。” 白凝光放下笔,“萧昀,若我没猜错,你原本是不打算应承这门亲事的吧?可是当你知道她是谁以后,就改变了主意。”话至此,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昀一眼,“你看重她,不过因为你们是一样的人。也正因如此,恐怕到最后,你和她,不是旷古相酬的眷侣,便是累世积业的冤盟。” 短促而沉稳的敲门声打破短暂的沉默,明瑟一边唤着“萧昀”一边推门进来,在踏进来的瞬间便是一滞,之后淡淡地说:“白姑娘在啊,那我明天再来。”刚想转身离开,白凝光叫住她,“萧夫人留步。” 白凝光抱起置于一边的琵琶,走到明瑟身边,敛身一礼,“我也该走了。”话毕她从明瑟身旁擦过,出门离开,临走轻轻带上门。 萧昀起身,“怎么,不高兴了?”神情中藏着一丝戏谑。 “本来就是我占了别人的位置,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萧昀走到她面前,忽然轻轻伸出手搭着她的双肩,未料到他有此举动,明瑟一惊,猝然看向他,只见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所处的位置本就是你的,不要胡思乱想。” 时间仿佛静止,片刻过后,萧昀牵出一丝笑意,松开手转过身,问了一句:“找我有事?郗副使?” 明瑟稳了稳心神,悄悄在他背后斜瞥了他一眼,“你的消息真灵通,不知巨贾一方的萧公子对这件事情有何看法?” 萧昀半晌才回道:“这件案子,太子交给你,查很好查,但恐怕办不好办。” 明瑟听出他话中的不寻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恐怕还不够资格去知道些什么,不过夫人放心,我会让影卫帮你留意的。” 明瑟知道他话里话外皆有玄机,却也定然问不出什么,道过一句谢,静立思虑片刻,萧昀一笑,“这么晚了,莫非夫人想留下来?”明瑟一时未留意他的话,片刻后回过味来,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暗暗一跺脚,“搅了萧公子的雅兴是我不对,就不打扰萧公子了。”一旋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萧昀静立着,听得她的脚步声渐归于无,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白凝光的那句话—— “你看重她,不过因为你们是一样的人。也正因如此,恐怕到最后,你和她,不是旷古相酬的眷侣,便是累世积业的冤盟。” 郗明瑟率协查的大理寺骁卫进驻惠民药局,暂停药局非紧急事务,收缴印鉴,接管药库。 惠民药局分为惠民司与和剂司两个部门,和剂司分管制药,惠民司分管鬻卖支持。惠民使依言带她来到和剂司,张司使率一干制药工人恭候在此。 整洁的工坊弥漫着药材的淡淡香味,各类原材、半成品、成品熟药依例摆放。明瑟查看着,张司使在旁说:“司里配药都是按照官定药方,足质足量、审查严格。若有药品囤积过久则立刻毁弃,断不会流出。” 明瑟点点头,随手拿起刚配好尚未加盖印记的一剂熟药稍加分辨,“紫雪丹?” 张司使一愣,忙说:“郗大人明鉴,正是。” “那些涉案熟药可有取回验看。” “是,经查,那些药并不是出自药局,只是民间仿制,并伪造了官印。” “若有医者分辨得出药的成分并加以仿制倒是不奇,可官印也仿得足以乱真,还避开审查堂而皇之的大肆倾销,这背后没有推手是不可能的。”明瑟又问,“那名司吏的罪名是什么?” “他叫于海,是专掌印鉴的司吏,上面怀疑他参与协助仿制印鉴。” 大理寺狱丞带她走过昏黄幽深的监牢,烛火明明灭灭,透出一股绝望和凄凉。在一个角落的牢房中,那名掌印司吏蜷缩地坐着。 狱丞冲他说:“于海,过来,惠民副使郗大人前来查问。”郗明瑟一挥手,狱丞领命退下。于海抬起头呆呆地看了郗明瑟几眼,忽然连滚带爬冲到栅栏处,跪在郗明瑟眼前,“大人,您救救下官,下官冤枉啊,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药局的官印为防伪造,阴阳篆刻极为细密繁琐,等闲未亲见实物的人,很难仿制到如此程度。你是否曾将之示于外人?” “从来没有,不用之时历来是锁于箱内的。” “药局之中还有他人可以接触到此印吗?” 于海一脸痛苦,“没有,由下官全权掌管。” “那好,你若想起来什么遗漏的,就着人禀报于我。”话毕,明瑟转身离去,身后,于海一声声喊冤声回荡在监牢中,分外刺耳。 大理寺狱门口,褚袭霜正等着她,明瑟一见,上前行礼,“褚大人。” 褚袭霜问:“可有何进展?” “于今之计,是从印鉴与渠道两手调查,望有裨益。”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说到底,他只是个小角色。”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大人,去岁药局有一个郑氏医官突然辞官返乡,我曾见张司使急于找人替补,今日想来颇有些不寻常,我设法去拜会一下那位医官,试试能不能收获些什么。” 褚袭霜点点头,末了加一句:“万事小心。” 明瑟道过谢转身离开,褚袭霜在走出监牢前又缓缓停住脚步,回望了一眼牢狱深处。 第32章 惠民药局(二) 明瑟身着青裙,外披小袖衫,在门口牵着马儿等碧落,准备去秋氏医馆问问舅舅可知晓郑医官的近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当是碧落来了,随口说:“早些走吧,一会医馆里该忙了。” “医馆就不必去了,随我去南山即可。” 明瑟回头看见萧昀也是一身平易装束,“南山?” “今日旬休,将悲田院和惠民药局暂且搁置,只当去赏景,南山的清溪石瀑可是极有名的。”明瑟望他片刻,无波无澜,“那走吧。” 半路无话,只闻马蹄清踏之音。明瑟打量几眼萧昀,心中几番思量,她知道他与最初所想的不一样,但又并不敢全然信任。他总是游离于光明与黑暗之间,有时他近在咫尺;有时,却又远隔云端。此番他阻她往秋氏医馆,带她来南山,那么,她会离真相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便行至一林间院落处,正遇一老者背着采药的背篓回到草屋。老者看见二人立于柴扉之外,头前那男子一揖,“老伯,我夫妻二人游玩至此,有些口焦,不知可否向老伯讨口水喝?” “哦,好说,来,进来吧。”老者慈眉将他几人让进院内落座,很快便端来水,“来,喝吧。” 萧昀接过碗,“多谢郑伯。” 听到男子的话,老者慈善的目光立时警觉了起来,与此同时,明瑟陡然望向萧昀,转头又望向老者,萧昀接着说:“在下萧昀,这是内人郗明瑟。” 郑医官的笑意敛去,语气都沉了沉,“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冢宰身边的红人啊。” “郑伯此言差矣,我萧某是个商人,平素有幸为大冢宰略施薄力,算不得什么。内人此番受命查访惠民药局一案,了无头绪,想向老伯讨教一二。” “萧公子未免太抬举老朽,医者只知救人,不像有些人,反去害人。”说完大力筛了筛药材,浮尘飞扬,沾染了萧昀的衣裳,然而他纹丝未动,连一丝颦眉都不曾。“老伯可知有句话叫大仁不仁?医者仁心,天下沉疴已久,非零星药石可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能看到这天地有另外一番气象。”说罢,他躬身一揖,退到明瑟之后,转身走开。 郑医官听罢这番话有一瞬恍惚,转眼又看明瑟见礼,清声说道:“老伯,药石针炙,关乎民生福祉,明瑟不敢怠慢,惠民药局之乱早日了结,便早日可恢复良序,秋大夫说,这也是医者的心愿。明瑟不才,望老伯指点迷津。” “你认识秋辰良?” 明瑟颔首。 郑伯看了明瑟一眼,又看了萧昀一眼,放下手中的药材,转身回屋,过了片刻,倒出一个空竹编,将刚采好的药材倒入,慢慢拿过来,“没什么好说的,喝完水,你们就往该去处去吧。记住,走之前把这药帮我晒了。”将竹编一掷,拂袖转身进屋去了。 明瑟拿起竹编,拨了拨盛装的草药,“合萌。”思索了片刻,她与萧昀相视,会心一笑。 她将草药平铺开,把竹编安置于阳光之下,萧昀冲屋内拱手,“多谢老伯。”虽然只换来屋内一声冷哼,亦没有多话,出了小院,扣上柴扉。 明瑟边走边说:“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他最近那么反常,想来这件事已经被他压了很久,这次只是偶然压不住了。”她细想了想,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仰头审视萧昀,意味深长地说:“或许是必然也未可知。” 萧昀无视了她的目光,“郗大人,你打算怎么处置?这背后之复杂,或许就算太子也未必能摆的明白,可是很棘手的。” “以不变应万变,他若是按捺不住有所动作,就会露出破绽。” 走了许久,耳边听到激越水声,找寻过去,看见了有名的清溪石瀑,石崖之上山溪骤然泻下,水花雪白清凉,击打着涯下的青石。明瑟看了一会,转眼望萧昀,他双眸微阖,感受着水星的丝丝沁意。 “你如此喜欢这清泉石瀑,怎不请巧匠在后园简单制作一处?” 他睁开眼睛,“这天地万物从不属于某一人,只能一时受用。春风化雨、心怀万物,也要留得春色独自开。如果随我意,我更愿于青山碧水间抚琴念书,不必搅扰于世间诸般汲营。可就像我同你说过的,想要出世,总要先学会入世。”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不知怎的,她心里浮现出这一句。隐隐觉出此人的不凡之处,同时也察觉,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她,有着一样的魂魄。 未过几日,于海忽然改了供词,认下罪名。明瑟听闻后刚踏入大理寺,却又听到于海用碎瓷割脉的消息。 囚室中,于海面色惨白,伤口已被包扎好,医官收拾好用具退出囚室,明瑟将狱吏也打发走。 她在囚室中踱了几步,说:“死地归来,我知道你很虚弱,没关系,我说我想说的,你听着就行,”她停住脚步,“于海,颍川人氏,三年前进入惠民药局为惠民司吏,家中只有年迈老母。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令慈该当如何?还是说,有人以令慈的安危承诺或威胁了你,你才改了供词,舍了生死?”这时,她看到于海紧闭双眼,双手也无意间握紧了被角。 “你放心,你现在很安全,你母亲也很安全,我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整件事情。” 走出狱门,门外候立的骁卫近前,“郗大人,按您的吩咐,我们跟踪那个进来传递消息的人,发现他的确进入过荀府的势力范围,后来又回了自己家,我们安排人盯着了,随时可以抓扣。还有,于海家之前的确被人控制,不过现在已经被我们接管,于老夫人无虞,正在接来的路上。” 明瑟点点头,“尽快安排他们母子见面,那个人也盯紧了,不要有什么闪失。” 夜里,满身酒气的男子数着到手的钱帛,满心欢喜,忽闻窗外响动,仿佛有黑影闪过,酒立时醒了一半。战战兢兢地开门查看,空无一人,转身惊见一个黑衣人提着剑向他劈来,他惊叫几声慌忙闪躲,摔倒在地,此时听院外脚步渐起,黑衣人侧耳听了听,没有再向他攻来,收剑闪身离去。几乎与此同时,院门大开,一对骁卫闯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他如蒙大赦,“救救我,有人要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原来此人名叫吴三,乃是于海的同乡,整日游手好闲,无业游荡。早前就是他受命找于海喝酒,趁机拓印了印鉴,此番又乔装接近大理寺监牢,给于海传递消息,逼其认下罪名。而这一切的幕后,就是那位荀绪荀公子。 于海同老母相见,百感交集,挣扎半日,终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有了于海和吴三的证词指引,顺势详查了荀绪的来往,一张制售假药牟利的暗网就此浮现出来。 今上仍在闭关,国事由太子处置。折了荀绪,无疑是折了崔定桓的一只臂膀。这件事或许本就同崔定桓没有关系,荀绪不过是仗着亲缘寻个方便;又或许,崔定桓是有干系的,此时他要么选择弃掉荀绪,要么选择力保之。 褚袭霜看完简报,问明瑟:“你觉得崔定桓会怎么做?” “荀绪同崔定桓关系很近,知晓他很多事情,他大概会竭力保下他。” 褚袭霜摇摇头,“崔定桓那人,从不完全信任任何人,所以即使是荀绪也不会知道很多关键的事情;他会弃掉荀绪,因为他本就是冷漠寡情之人。”见明瑟若有所思,褚袭霜问:“有一件事不知你知不知晓?” “大人请讲。” “当年的国之鸿儒、国子监祭酒韩远,也就是韩太妃的父亲,他曾经有两个得意门生,现在知晓的已是不多了。” “哪两个?” “一个是你父亲沈长风,另一个,就是崔定桓。”褚袭霜话音沉沉。明瑟的确不知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往事,那些往事都已散成烟尘,徒留一些斑驳的色彩。党派争斗,同门阋墙,千百年来,轮回往复。 郗明瑟一身官服受召前往宫中密报太子,进殿之后却见崔定桓赫然在座,心中便是千回百转。 她垂眉施过礼,只闻谢峤居高临下问道:“郗大人,假药一案有何眉目?”她呈上已汇总成文的详细奏报,按早已议定的措辞,将案件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暗中观察崔定桓的表情,只见其无波无澜,威仪如常。 谢峤边听着边看奏报,待明瑟说完,他眉眼一挑,看着奏报若有所指地说,“荀绪?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崔定桓缓缓起身,走到御墀之下徐徐下拜,“殿下,此人与臣沾些亲戚,他犯此大过,臣着实痛心。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他?臣请速速判决批捕,以儆效尤。并同时请殿下治臣不察之罪。”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太子起身移步走下御墀,一扬广袖,扶起崔定桓,极尽恭敬,“大冢宰言重了,快快请起,”俄而目光转向郗明瑟,“按大冢宰的意思处置荀绪,安抚百姓,尽快整肃惠民药局。” 明瑟叩首,“臣谨遵太子教旨。”她缓缓退出大殿,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荀绪很快被法办,假药链尽数被端,惠民药局经过整顿,一切恢复正常。郗明瑟交了药局的差事,回到悲田院,经此一事,声名日盛。 从惠民药局回去的路上,经过街市,漫心逛了逛,停驻在一个卖梳篦的摊位前,拿起几把梳子细瞧,摊主一身粗布麻衣、戴着斗笠,明瑟端详着一把玉梳,头也没抬,口中却说:“辛苦你了,表哥,本想请你找人帮个忙,没承想你亲自去了。” 对面的秋刻羽微笑了一下,“虽说只是去吓唬他一下,可也要干净利落,我自己去放心些,不致误你的事。以后有事尽管说话,我们都会帮你。” 明瑟偏过头去将那梳篦对着阳光查看,“大哥还在凉国吗?听闻最近不太平。” “在整顿行伍,据说凉国少主欲对北戎用兵。” “仓促间用兵,可不是好时机。” “少年心性,哪顾得上这么多,惹他不高兴,就是要讨回来,讨不回来,就是下边人之过,你的云中王也是烦恼的很。”说着这话,神色却一本正经。 明瑟飞去一眼,放下梳篦,“表哥,近墨者黑,你怎么也来揶揄我。走了。”笑着转身离开,走入阳光之下。 第33章 奈何奈何 定陶拉着衡阳来到画院,想看看韩太妃的画像,画院供奉领二人到郗道臻处,“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稍候片刻,卑职去请郗待诏。” 供奉离开后,定陶看到盛着卷轴的瓷缸,好奇之下随意抽出一卷展开,见上面大片留白,淡彩素墨勾勒出一树桃花,树下有女弹箜篌,青衫淡妆、巧笑倩兮。不禁赞了声好,引得衡阳公主也来赏画,“这是明瑟吧。”说完这一句,衡阳细细端详画中的女子,素淡随意的妆容、松松挽着的发髻,清水出芙蓉的本真模样,此时心下却莫名被击中,如紫电闪过,脑海中出现一个惊愕的想法。她没有注意到,定陶起先的笑意此刻也渐渐敛去。 “画院待诏郗道臻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郗道臻至,谨然施礼,定陶将画卷示于他,说:“郗待诏来得正好,我二人偶见这一幅画,极为清雅传神,画的可是明瑟妹妹?” 郗道臻上前看了一眼,淡淡说着:“正是,随意之笔,贵人见笑了。”转身取出锁在盒中的韩太妃画像展开,小心地铺放在桌案上,请二人赏鉴,接过定陶手中的画卷,不动声色地卷好放回原处。 衡阳暗暗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举止,试图想佐证自己想法的荒谬,只可惜,那想法却越来越清晰。 回宫的马车中,定陶忽然问:“衡阳,你觉得郗待诏和他妹妹容仪是否相似?” “虽是一母,并非同胞,相似这话,不好说的。” 定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人说丹青寄情,我看过他许多画,刚刚那一幅,真真像是寄了深情的,可那是他妹妹,又觉得很唐兀。” 衡阳咬了咬唇,没有说话,定陶说:“算了,衡阳,你要回太后那里吗?” “嗯,祖母最近睡不安稳,我去送些安神香。” “那正好顺路,我去长乐宫拜见母妃。” 定陶长公主挽着韩太妃的手臂从长乐宫出来往御花园去。季春时节,花木繁茂、争奇斗艳、幽香满径。 “娘,你看那花多好看。”她指着路旁的琼苞瑶芳感叹,韩太妃却说:“花是好看,但恐怕画更好看吧?” 定陶语滞,喏喏地说,“我去画院看了娘亲的画像,极传神的。” “就为了看我的画像?我就在这,看画像做什么。”韩太妃含着笑继续说。定陶赧然,一摇母亲的手臂,“母亲……” “那个画院待诏倒是一表人才,不过,还是要看缘分的,千万莫要强求。” “女儿省得的,女儿欣赏他的品行和才华,又自知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亦不想累及他人。若天意相悯,身侧之人与所想相同自是欢喜,若不是,就当没有缘法罢。” 韩太妃拍拍女儿的手,话题一转,“他有个妹妹叫郗明瑟吧,听闻也是个奇女子,有机会我倒是想见见。” 未待定陶回话,岔路那边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转首望去,今上领着随从正从花园经过,看见韩太妃,施礼道:“姨妃。”这厢回了礼,韩太妃问候,“至尊这是要去静安宫看望太后吧?” “正是。” 谢镛看看定陶,“有日子没见,定陶似乎越发标致了。” “二哥真是折煞小妹了。” “那朕先行一步,姨妃留步。” 定陶望着一行人的背影被花树遮挡不见,小声说:“二哥这会子去可能会遇见衡阳。” 韩太妃听闻,半晌才说:“衡阳也是个倔强的孩子,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那件事,其实我倒是希望她能早点走出来,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沈家那个孩子若是在天有灵,必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静安宫中,宫女取出莲花博山炉拭净,衡阳公主净手后用香匙细致地取了些许安神香放入香炉中。不一会,紫烟袅袅、润气蒸香,满室中透着淡淡的馥郁。 她接替宫女替太后捏肩,侍女纷纷退下,太后微微阖着眼,“说起来,彦泓也有日子没进宫了吧?” “彦泓哥哥没什么事由也不好进宫的。”她淡淡答道。 “唉,人老了,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昨儿还梦到乐陵和阿煜了。说起来,哀家也是愧对他们……”衡阳一恸,手中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太后缓缓拍拍她的手,“祖母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可这人还得多看往后,梦总归是要醒的。” 衡阳应着,心中却无端又浮现出那幅明瑟的小像来,仿佛一瞬间,岁月退减,一切还是当年的模样,一个玉色衣裳的女孩跨过院门来到她身边。 “陛下驾到!” 一声通禀将她的思绪拉回来,谢镛走进静安宫,给母亲行礼,衡阳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给父亲施礼。 母子两个寒暄几句也无话,这时谢镛看看静立一旁的女儿,“静姿……”哪知话还没说完,衡阳边起身,“祖母、父皇,我想起还有事要办,就先回去了,衡阳告退。”不留说话的余地,径自退出大殿。 见她走远,太后喃喃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也不知是父女,还是敌人。” “衡阳是朕的骨肉,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太后望着博山炉升腾起的轻烟,喃喃地说:“谁跟谁又不是骨肉啊。” “对别人朕或许问心有愧,可是对衡阳,朕问心无愧。” 见留下来只会自找无趣,谢镛坐了一会便匆匆走了。太后阖目良久,睁眼望着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低声喃喃: “若是你还在,现在这天下,会是怎样一副气象?” 元觉寺中,明瑟与住持一起核对过无尽藏,转身便遇到在宝殿之外等得百无聊赖的卫珩。 “五郎?你怎么在这?” “阿潆去进香了,我也顺便来为三哥祈福,你也知道,三哥从小体弱,近来又添了新疾,教人忧心。” “是了,卫家三哥少时便药石不断,此番也盼能快点好些。” “三哥体弱,四哥向佛,我呢,玩世不恭,有的时候觉得,我大哥也不容易。”卫珩转目看到旁边高耸的佛塔,说道:“还记得,小时候,你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让你哥哥或奶娘带你登那高塔,整个鄢城尽收眼底,仿佛能望见天际。” 明瑟望着那高塔,人事几番浮沉,此塔还一直伫立在这里,静观人间。“那时候并不明白,再遥远神秘的天际也是一样的烟火人间。” 他们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一双隐在面纱下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当卫珩去找陈潆之后,明瑟一转身,那双眸子的主人拂开面纱,明瑟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她,“殿下?” 衡阳公主点点头,“郗大人,我有话想同你说,可否随我来?” 到了僻静处的佛堂中,衡阳为一个无名牌位上过香,拭净浮尘,凝眸良久。“首阳山太远,多有不便,一两载都未必能去上一回,想静心,就会来这里坐坐。”她转身走来,轻握明瑟的手,眸中空濛,低声说: “他知道你还活着,会很高兴的。” 明瑟静默了片刻,抬起头来,“二嫂。” 公主眸中氤着泪光,面上却笑了,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你这样唤我。”她拉明瑟坐下,“快跟我说说,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梵音缭绕,铎铃声声,那个下午,她们卸下伪装,敞开心扉,将这些年的苦乐一一倾诉,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 “二嫂,你可知道,当年的乱局,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听见她这样问,衡阳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窗边,阳光从窗棂间透进来照见她周身,便有恍如隔世之感,她再一次回忆起那些想遗忘却无法遗忘的往事。 彼时,先皇逊位于今上,自号太上皇,但并未将一切权利立刻交托给他,兵权及宫禁防卫依旧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那封弹劾密信的出现,加上之后的举告,朝情汹汹,再也拖延不得,这才放手了一切,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沈氏罹灭。 “那密信……”明瑟欲问又止。 公主望了明瑟一眼,又轻轻划开眼波,“大家都说是萧太傅写的,可我不信。萧太傅他是一个真国士,可以为了守正付出一切,又怎么会心甘成为祸乱之源呢?”说到这,她正视明瑟,“你嫁进萧家,莫不是……” “没有,一开始或许有,可是后来我也知道了,当年的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你放心二嫂,我有分寸。” “那你对萧昀是什么样的心思?” 对萧昀是什么样的心思,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经历过太多无常,所以从不敢奢望。这些年仿佛她一直是孤身一人,心里的事情,对不在意她的人,不屑说;对在意她的人,不忍说。可他呢?许多次她是想靠近,却又不自觉远离,用心不敢至深,唯恐一切又终归镜花水月梦一场。 明瑟垂眸,半晌才答:“我也不清楚。” 她这样答,公主心中却是了然,她对待感情,从来都是隐晦内敛、谨慎自持,当年她那样欢喜那个人,最后也是云过无影、雁过无痕。彼时她看着月下的小女孩,还曾想过,不知以后同她共看明月的终究是谁,可或许,阴差阳错更好过孜孜以求,就像她自己,她生得好,可惜也许一开始就误在这好上了,起于权力的感情同样会囿于权力,她生在皇家,终究逃不过宿命,可她不一样,或许一切都有最好的安排。 第34章 不吝此身 悲田院来了一个戏班演出,搭了个台子,台上伶人唱腔婉转、姿态风流,老少们围聚着,看得如痴如醉。 班主应青出乎意外的是个年轻人,文质彬彬,端正温和。他的夫人端了两杯茶来,一杯给了她的夫君,一杯给了郗明瑟,明瑟接过:“多谢应夫人。”对面的绮娘婉转笑颜,仿若当年模样。 应青去后台打理,这边只余绮娘和明瑟,明瑟开口道:“真是谢谢应班主和应夫人了,悲田院清谨,平素很少有戏班会来。” “人既渡我,我亦渡人。” 明瑟没有接话,也没有看她,但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 “郗大人身为女子,又如此年轻,能有今日之成就,殊为难得。” “成就都是别人眼中的,夙愿才是自己心里的。” “很多偶然里其实都隐藏着必然,只是有的时候,放下方见天地辽阔。”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只听得台上唱着:“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当日本是悲田院每月造册清算之日,送走了戏班,明瑟马上回到公署察看簿册。 院吏们一直在忙碌,算筹笔砚之声相闻,整理好的四柱清册会先拿给明瑟过目,无误后等待最后汇总。 掌灯时分,耳中听到一声通禀,“大人,萧府总管来了。”一抬头,果见迟玄一拱手,“郎主不放心,让我来接夫人。” 掾吏们俱是一脸的了然,也自然不敢造次,只是低头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明瑟看看迟玄,又看看手边堆得如小山一般的簿册,“劳烦迟总管了,请稍待。” 阖上最后一本簿册,明瑟舒展一下身子,夜色已深,掾吏已归家,悲田院中的人们已入梦,到处一片宁静。间或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她起身循声走去,见迟玄在旁边拿着书卷在看,高拔瘦削的身形在烛光下的影子更是被拉得颀长。书在手中,剑在桌上,文质与武气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竟一点也不觉唐突。只是迟玄对她来说,总是带着一丝神秘,他是萧昀的手下,可有时候,她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同靳扬等人,总是有着那么一点不同,可细想又不知这不同来源于何方。 迟玄仿佛感知到她的目光,也望过来,“夫人忙完了?” 明瑟微微一笑:“让迟总管久等了,回府罢。”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僻静的街巷上,明瑟缓下脚步,回头平白问:“迟总管可是太原人氏?” 迟玄眉目一挑,“正是。” 明瑟点点头,又转头望向前方,“当年昭毅太子为诸子遴选伴读,太原迟氏曾有一人入选,名叫迟原,你可识得?” “听说过,但并不识得,我很早就离开家乡了。” “不认识,也好。”明瑟没有接着说什么,迟玄剑眉下的眸子却在暗夜下闪过一丝冷峻与悲悯。 迟原,昭毅太子第三子临淄王的侍读,随其一同赴死,士人同悲。迟玄他怎会不知,原本他是认识他的。 他永不会忘,那年他远游归家,他的父母,或者说,他的族叔族婶对他说:“阿玄,你以后,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迟原,是你的亲哥哥。” 回府之后,进了房间,晚风微凉,她起身去关窗,看见不远处萧昀的书房还亮着灯烛。靠在窗旁,静静望着那光亮望了许久。 翌日,明瑟和岚烟经过长廊,见一些影卫聚在一起谈笑,遂问了一句:“什么事这么热闹?” 众人立时安静下里,刚刚被围在中间的靳扬分开众人一拱手:“夫人。” 不知是谁说了一嘴:“夫人,今天是靳扬的生辰,弟兄们商量着晚些一起去喝酒呢。”话未说完就被靳扬白了一眼。 明瑟听罢看向靳扬,“你生辰啊?我都不知道。” “区区小事,往年我也不过的,夫人莫要听他们胡闹。” “平素尽心也就罢了,今日便借着这个由头你们大家出去散散心罢,有人问就说我说的。”话毕向岚烟使了个眼色,岚烟会意,取出钱袋递来,她接过之后递给靳扬,“也没准备什么贺礼,这个算是一点心意,请大家喝酒罢。” 靳扬连连摆手,“这个不用,您拿回去罢。”明瑟往他手里一塞,“拿着罢,也算多谢诸位平日里的助襄。” “多谢夫人!”有人说了一句,之后大家七嘴八舌称谢,一片谢声中,明瑟转身往后宅去,忽然感觉到一双冷峻的目光,可转头望向影卫们,又没有什么异样,只当是自己想太多。 行至僻静处,岚烟小声说:“姑娘,我们来萧府之后明里暗里也没少查访,可这整个萧府就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探不出半点消息。姑爷做事不动声色、滴水不漏,他会不会探出我们的目的和身份?” 明瑟想起那双总是微微带着笑意的、清澈却又深邃的眼眸,在那双眼中,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存在。 正想着,岚烟又说:“不过,我看平日姑爷对姑娘倒像是真上了心的,就算探出了想必也不会对姑娘怎样。” “不要把人妄断得太好或太坏,都是凡人,”明瑟停住脚步,“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我现在没有资格去谈这些。” “我一会出去买些东西” “我跟姑娘去罢” “让碧落随我去,你帮我办件事。”耳语过后,岚烟依言退下。明瑟叫上碧落出府,去了熙熙攘攘的街市。 二人正走着,忽闻有人唤她, “萧夫人,如此偶遇,何不上来喝杯茶?”明瑟循声向楼上望去,茶楼二楼的雅座露出谢钦半侧身影。 楼下候着的侍从说:“萧夫人,殿下在楼上赏乐,不知萧夫人可愿意一道雅鉴,品杯茶?” 盛情难却,明瑟便随他进了茶楼,谢钦坐在几案后,阖目聆听前方女乐所奏之乐曲,神情中颇为陶醉。 明瑟落座后,谢钦缓缓睁开眼睛,端起茶杯,“萧夫人,清茶代酒敬你一杯,多谢你陪老朽欣赏佳乐。” “殿下言重了。”明瑟只得也饮尽杯中清茶,谢钦放下茶杯,捋捋胡须,“我就这么点爱好,府里的听腻了便换外面的听听,这茶楼里的女乐,琴技亦有不俗,有些更是天家出来的。天家教授舞乐,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同外面自是不同。” 明瑟点点头,没有做声,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表现出对云韶府的了解,也不能装作对乐曲不了解,借着听曲敷衍过去才最安全。 “孤见萧夫人有音乐之才,不知师从何人?” 她看了谢钦一眼,沉默了片刻,刚欲开口作答,便闻听朗声一唤:“七王叔。” 谢钦转头一望,谢彦泓路过,见是他们,便近前来。 “彦泓啊,好久没看到你了,来坐。” 明瑟起身施礼,“参加第下。” “萧夫人不必多礼。” 谢钦半晌随口问道,“对了郗大人,听闻悲田院前日来了戏班?” “是,还要感谢班主仗义疏财” “听闻那应班主也是个痴情人,他与夫人本是青梅竹马,后来他夫人糟了难,籍没云韶府,他等了这么多年,才为他夫人除了籍,赎了出来。” “我也是刚听人说起的,此情倒是颇为动人。” 谢彦泓笑笑,“何须羡旁人,萧公子和夫人也是让人艳羡得很。” “第下与夫人结缡多年,伉俪情深,在整个鄢城都是闻名的。” “惭愧,”谢彦泓摆摆手,三人皆不再作声。仙乐风飘,婉转多情,她觉得那么远,又那么近。那时在云韶府,落了乐籍,觉得过去的日子好像前世一般了。每日如她们一样,陪着笑脸,木然弹奏,心却如死灰无二。明知生之多艰,却又不敢由着性子轻易死去,她若死了,沈氏的污名怕是永远除不去了。 “不知令兄最近可有大作?”谢彦泓一句话将她唤回现实,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润相问。 “我兄长忙于高唐台事务,并没有画别的。” “也对,高唐台落成了,画院方能闲下一阵。” 明瑟看了看外面,托了个借口便告辞,起身时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谢彦泓一把扶住她,关切地问:“没事吧?” 她低着头,“多谢第下,告辞了。”她又向谢钦辞行,缓缓退出房间。谢彦泓直到不见了她的身影,侍从关上门才收回目光。 谢钦阖目似在养神,又似在聆听乐曲,却幽幽吐出一句,“彦泓,悠着点。” 谢彦泓闻言一笑,“七叔此话怎讲” 谢钦也意味深长地一笑,捋捋胡须,“无事,听曲。” 第35章 兵形象水 孟夏之际,明瑟在湖心亭边投食喂湖中游弋的鱼儿,萧昀在亭中写字。 “月后就要重定通商权了,荀绪一倒,萧氏当仁不让唾手可得,不过为保万无一失,我会提前替你安排好。”明瑟忽而开口说。 祁凉两国,纷争恩怨已久,两国之间至今仍没有自由通商,每年会选定几家商贾由两国授权作为往来通商渠道,其余大小商人都要通过这几家有通商权的商家代理经营。虽然萧氏产业势力很大,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取得通商权,无法扩展与凉国商道。 “祁国这边自是唾手可得,不过凉国那边恐怕不容易了。”萧昀话中有话。 明瑟笑笑,“我说过会替你安排好,你不信我?” “怎么敢,夫人一向言出必践,那在下静候佳音了。” 手上的鱼食已撒完,明瑟拍了拍手,又听萧昀冷不丁来了一句,“卿卿可有表字?” 明瑟回头,向他投来一个奇怪的目光,“没有。” “不如让为夫替你取一个如何?”他默默思索了片刻,挥毫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拿起纸张吹了吹递给她,“你看合意否?” 那纸上工整写了两个字——“冰尘”,明瑟看罢“扑哧”一笑,说:“可是冰雪仙姝落凡尘之意?虽然我自认当不起,不过你要是喜欢,就这么着吧。”说罢将纸还给他,“我去替你办事了。” 他望着她纤瘦的背影远去终至不见,又垂首泼墨挥毫写了一行字,轻轻念道:“是冰封往事,湮灭前尘。”写罢,他搁笔端详了纸上的字,苦笑了一下,将这张纸揉成一团撇到一旁,信步踱了出去。 迟玄见他走远,缓缓走进来拿起那张纸展开,便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上面分明写着—— “有深情者,何能不恨。” 明瑟在书房写好一封信,用火漆封缄,令岚烟着人送到独孤璟所留的地点。之后将笔墨纸砚整理归位。 旁边随意放置着一幅墨迹尚新的字帖,想来是萧昀闲来所写。明瑟展开一看,行云流水的字体,秾纤间出,映带安雅,风骨洒落。乍一看赏心悦目,细细瞧去却是字字悲辛。她默念着纸上那年少时诵过的词——“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学的时候不觉怎样,因为那时她还不明白;如今每念一句,都仿佛是在心间剜了一刀,那是一种只可意会的凄凉况味。 她从未想到,像萧昀那般云淡风轻、闲庭信步的人,在独步无人之时,所思所感,竟也是这般沉郁苍凉。 正想着,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她垂下的广袖不意间扫落了案边的一卷书,露出书下压着的一封影卫奏报来。沉默了片刻,她拿起那封奏报打开,通读一遍,心却仿佛有向下沉了沉。 上面禀明的乃是影卫这段时间受命对一个人的暗中调查,那个人的过去与现在状如云泥。从前,他低伏在尘埃,现在,他伫立于云端。信中提到了一件事,却印证了他仿佛连性情都判若两人的改变。在他微时曾经羞辱轻贱过他的人,这半年内尽数离落,或流放险远、或意外而亡、或神秘失踪,严重者甚至举族被灭,总归是不得善终。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人,如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太子谢峤。 她觉得她的手颤了颤,与前日收到的林叔的飞鸽传书两相佐证,仿佛有一根弦就此断绝。她不是没有看出谢峤的难测乖戾,只是总归还存着一丝念想。现在看来,在她未来的筹谋中,不必再有他的身影了。 几天后,收到写着“漳河画舫,故人相邀一叙”的传书,明瑟换上便装带着帷帽悄悄出发,快马赶到漳河。早已有人在渡口相候,引领她来到一条画舫之上,她迟疑了一下,方抬脚登上画舫。 下到舱内,便闻得棋子落玉盘之声,清脆玉润,舱内只其一人,仍是一身玄色。 “未承想云中王殿下亲至,失礼了。” “这么久才想着要兑现堵约,孤差点疑心你忘记了。”他将手中的黑子撒回棋笥,“你是想替萧家争那通商权?” “更准确地说是希望凉国不要阻挠萧家争通商权。” “孤在你心中难道就那般气量狭窄?” “殿下误会了,所谓锱铢必较、公报私仇绝不是殿下的格局,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揣摩上意、溜须拍马之人,不是吗?” 独孤璟点点头,“不过,孤若是你,就不会将这次机会浪费于此等事情上。” “一件事是否有价值,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尺度也是不同的。” 船行水上,偶遇水流颠簸,稍有摇晃,明瑟不觉脸上一白,立刻稳了稳心神。这一闪而过的反常被独孤璟瞧在眼中。“你不喜欢坐船?” 明瑟没有接话,片刻后,独孤璟幽幽地说:“其实,在你和她的婚约中,孤所起的作用,并不是缘由,而是手段,对不对?走到现在,你如愿了吗?无论你想达成什么,记住孤一句话,咎莫大于欲得,得到始终会伴随着失去的,我执莫太深。” 明瑟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心念一动,这仿佛是他从未现于人前的一面,深沉而通透。她忽然想起无尽藏名册上的那个名字,如愿,深切的期冀与无尽的缄默,可“如愿”二字,本就是天下至喜之事,也同时是天下至哀之事。这些她不是不明白,可明白归明白,执着却又是另一件事了。 按例递上请书及产业簿册,萧昀陪同司市朱昉视察了几处产业。经过漫长的参竞过程,通商权一事终于尘埃落定,萧氏毫无悬念争得一席,得到祁凉两国承认,成为来往于两国的商贾世家之一。 是日,借漳河近旁都水台宝地举行行商授令仪式。萧昀携郗明瑟先一日来到漳河边的自家邸店,早已等候的影卫徐岱相迎:“参见郎主、夫人。” 明瑟:“晚间去请一下都水使韩大人赴宴。” “是,夫人。” 韩澈欣然而至,主客寒暄一番,各自落座。 “萧公子和萧夫人盛情,在下感激,也恭贺萧氏此番进益。” “不知韩大人是否知悉此番凉国派了谁过来?” “鲜于鹤亭。”话毕下意识看了一眼郗明瑟。 明瑟顺势说道:“听闻凉国与北戎战事受阻,此时还能派鲜于鹤亭过来,也是难得。” “凉国国主一心要战,独孤璟本不是很支持,而鲜于鹤亭与独孤璟一向交好,自然为国主所忌,这次根本就没有派他出战,索性打发到这来。” 菜过五味,韩澈不经意间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什么熟悉的人,注视了一会。明瑟问:“怎么了?”韩澈回过神来说:“哦,没什么,就是看到慕泽经过,江夏王的义子。”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要事,韩某先告辞了。”二人送至门外,目送他离开,回身看见一人迎面走来,萧昀问候:“吴坊主安好。” 鸿通柜坊的吴典见是他,也连忙回礼。 “往后还要萧公子多多照拂。” “吴坊主言重了,鸿通柜坊乃是鄢城数一数二的柜坊,又与凉地通商多年,萧某刚刚涉足,还要承蒙前辈提携指点。” “好说,好说,”又转顾郗明瑟,“郗大人,悲田院一向可还好?” “多谢吴坊主挂怀,水患的流民或是回乡,或是在鄢城谋身立命,俱已妥当,悲田院已回复昔日良序。当日坊主慷慨解囊,助悲田院修缮扩建屋舍,感激不尽。” “何足道也,老夫拿的那些小钱恐怕还不及萧公子的零头,都是为国为民做些事情,郗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翌日一早,都水台的礼台上,萧昀从朱司市和鲜于鹤亭手中分别接过行商授令与通关符。 仪式完毕后举行了酒宴,舞乐升平,凉乐与祁乐相得益彰,丝毫不觉突兀。 萧昀夫妇去给鲜于鹤亭敬酒,萧昀与旁人打招呼的当口,鲜于鹤亭对明瑟说: “你究竟要在他身边多久?通商权这种事情也要帮他打点,真把自己当萧家主母了?他恐怕未必会领情吧。” “我有我的打算,听闻云中王近来不太好过,大哥还是多帮帮他。” “近来上都局势繁杂,我或许很少能顾到这边,你自己多留心。” “好。” 第二卷:风雨 第36章 柳暗花明 因萧老夫人寿辰之故,萧昀和郗明瑟再次回大宅暂住。 这天宴会上,饮宴正酣,一名影卫轻脚溜到萧昀身侧,在他耳边低声禀告,明瑟眼见萧昀淡然的脸色慢慢变得严肃,便知道定是出了不寻常的事情。果然,影卫退下后,萧昀冲她使了个脸色,二人借故提前退席,回到房间。 萧昀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递给她,“这块令牌你拿着。” “这是什么?”她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拿着这块令牌不仅可以调动萧家影卫,而且萧氏名下产业的所有人都会听命于你。此等令牌世间只有两块,你要妥善保管。” “出了什么事?” “刚得到消息,有人举报萧氏以非正当手段取得通商权,贿赂有司,龙骧卫马上会来搜查。我要直接去对峙,但这里绝不能出纰漏,你我有夫妻名分在,若有事端,我希望你能够帮我稳住萧家局面,迟玄和靳扬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罪名若是坐实,恐怕会被流放吧。” “我萧昀行商多年,大大小小的风浪也见过不少,这次明摆着就是冲着我来的,有人要下战书,我便与他周旋到底,且待胜负几何。” 明瑟看看手心中的玉牌,“你就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毁了萧家?” 萧昀垂眸片刻,复又抬头望她,“有萧家的助益,你想为沈侯昭雪,毕竟会容易一点。” 她震惊不已,未曾料到他竟然知道一切,却又掩饰了这么久,猛然看向他,语气错愕,“你……你知道?” “其实,你是谁我早就知道。现在时间不多,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同你解释,今日就先拜托了。” 明瑟迅速从惊愕复归平静,“你刚刚说还有一块令牌,在谁手里?” “这个,你暂时不需要了解,那个人也是绝对可以信任的,这点你放心。”言罢,他拿了外披就要出门,临踏出去,他停了一下,背对着她说:“你亦不用太有负担,尽力则可,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激你。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你也不用顾我,按你原先的打算行事即可。”话音落定,就匆匆离开,连回头都不曾。 他走后不久,府外果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仿佛来了很多人,立时有仆从慌慌张张地进大厅禀报:“郎主!不好了!龙骧卫来了,说是奉令搜查,请昀公子回去问话。” 萧府女眷们一听就慌了神,吓的没了主意。身为族长的萧岿也面色发白,只能硬撑着迎出去。明瑟透过窗子一看,来的人竟又是澹台容与,仿若当年事重演,心下不由冷哼。 萧岿施了个大礼,说:“使……使君,不知这是何意呀?” 澹台容与看都没有看他,只说:“收到密报,萧家有人以非法手段摆布通商渠道,特来搜查,萧昀何在?” “这一定是搞错了,我们萧家行事向来遵礼依律,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你说了不算,如果是清白的,还怕搜吗?我问你萧昀在哪?”不顾萧岿的阻拦,他转身就要示意手下动手。 只听一声凌然断喝:“且慢!”所有人俱是一愣,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明瑟施施然地走了出去,停在澹台容与对面,满头冷汗的萧岿连忙向后退去。 澹台容与漫不经心地一抱拳,玩味地看着她:“郗大人。” “澹台卫尉还真是尽忠职守,在哪里都能看到你。” “郗大人过奖了。” “你这次是奉了谁的令?” “事发紧急,例行公事。” 明瑟进了一步,“也就是说,并无诏令?” 澹台微微一笑:“虽然如此,我奉劝萧夫人不要阻拦执法,请萧昀出来吧。” “他不在。”澹台容与听了这话,向萧宅里环顾了片刻,回神问:“他在哪里?” “他已自行去了刑部当面对峙,你们可以回去了。”“明白了,那在下还是直接在府里查探一番,也好有个交代,请郗大人行个方便。”话毕他冲后面摆了个手势,甲士便要往里冲。 明瑟厉声喝道:“我看谁敢动!”不只是那些兵卒,连屋中的女眷们都被震了个激灵。 她面色清冷地说:“澹台容与,怎么说萧家也是世家大族,太宗皇帝敕造的匾额还在门口挂着,无令搜查可不是什么高明的举止。” 澹台容与看着对面那个清冷独立的女子,恍惚间仿佛回想起多年以前,同样的情形下,那个孤傲倔强的清丽背影,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诧异。复回神说道:“萧夫人,无故阻拦执法,也不是条小罪过。” “影卫何在!”她从腰间取出玉牌一亮,立刻从后面隐蔽处闪身出现十多个影卫,在她身后站定,与甲士对峙。 “萧夫人,你这是要反?” “我说了,如果你是来拿人的,你要找的人已去了刑部;如果你想搜查,就拿出诏令来,没有诏令,你便不能搜,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双方对峙着,气氛冰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激化。澹台颇有一丝无可奈何,正在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龙骧卫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听罢,点了点头。向前踱了几步,看看郗明瑟,悄声说:“鲜于鹤亭给我的证据可还在我手上呢。” 明瑟眸光冷漠,“你想怎么样?” “改日你去归去来居,自会知晓。”又提高音量对众人说:“那打扰了,在下就先告辞了。”话毕,挥手下令,“收兵。”龙骧卫得令又像潮水般退去,干净利落,仿佛从没来过一样。 明瑟安抚众人,安排护卫,忙前忙后俨然当家主母的气势。几个时辰过去,萧昀还是没有影子,不免有些心焦,也暗暗思忖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卫珩闻信匆匆赶来。 二人屏退众人密谈,卫珩怕她多心,连忙将自己先撇清,“明瑟,这事可不是我弄的,你成亲之后,我自己还有我的那些朋友,都再没找过萧家的麻烦啊。” “我知道不是你。” 卫珩见她眉间紧缩,知道她也许猜到了什么,忙问:“那你觉得是谁。” “只怕可能是我大哥。” 卫珩眼睛睁得老大,“他?!这……就算他想整垮萧昀,又怎会不懂覆巢之下无完卵,难道他连你都不顾了?” 说着话,岚烟疾步而来,见卫珩在座,欲言又止。明瑟:“说罢,卫公子不是外人。” “奴婢问过顾阁主,阁主并不知情,如果姑娘所料不错,这件事应是大哥一力而为。” 入夜,在众人的提心吊胆中,萧昀终于披着月色回来。大家一片欢喜,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萧昀简述了日间的经过。原来他亲至刑部令那举报之人措手不及,几番当堂论辩对峙那人皆显出心虚之态来,更是在休息时意图溜走。被发现后扣住查问,才得知他原是荀府的一名家奴,因替前主不忿举证萧昀。顺理成章,那人被处置,萧昀的受控之事亦子虚乌有,不攻自破。 大家这才安下心来,萧昀环视四周,见明瑟静静站在后面的石阶上,遂径直穿过众人,走到她面前。他淡淡一笑,轻轻牵起她的手。 进屋后,他解下披风挂在架上,转身走到她面前,“多谢。” “你真的相信那人是为荀绪不平?” “如果这不是真相,那真相总有一日会显现出来。” “真相,”她淡淡垂眸,“我所求,也不过就是真相罢了。”她看向萧昀,“你所帷幄筹谋的又是什么?” 他的侧影在烛光下是那么分明,风神秀彻、沉着坚毅,“一切都不是因我而开始,可我希望能在我手中结束。” 沉默了片刻,明瑟问:“当初那封弹劾沈氏的信,你知道出自谁手吗?” “我不知道,很抱歉,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查,可始终也没有结果,大概是我遗漏了什么人,或是方向有误,这件事也一直是我的心结。世人都以为是我爹,那是因为有人希望他们这样认为。我爹已去世多年,萧家在朝堂中也没有了太多的势力,仿佛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样,可有些事情是不会过去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在我准备推掉这门亲事之前,偶然得知。” 明瑟听罢浅笑一句,“那你为何又改了主意?” “因为我们殊途同归。” 她故作叹息,“你一直对我了如指掌,可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非也,你我都有秘密,尚不需和盘托出。若有一日,我们之间足够磊落坦诚,那大概就是宏愿得偿之时。那时你我若还在一处,我会把这些年前前后后的因果风霜一一说与你听。” 月光斜照进来,如雾似水,轻柔地照见这一对璧人。去岁以来尚未有过的安宁,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从不信海誓山盟,因为轻诺者必寡信;她只信知我心、谓我忧,这般原本从未肖想的懂得与慈悲,她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第37章 珠之有纇 暮色寒风中,苌碧阁大门缓缓打开,摘下帷帽,早就有人边唤着“二姑娘”,边引她进入内室。 一壶酒,几样小菜,沈煜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独酌。“我就知道大哥没走,上次让我自己多留心,原来不过是障眼法。”明瑟坐在他对面盯了许久又说:“大哥何时喜欢喝酒了?” 沈煜神色微醺,“酒自有它的好处。” “那好,妹妹陪你喝一杯。”她拿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酒,沈煜端着酒杯,看着这一切,看她斟完酒,也举起酒杯,掩袖满饮而下,之后将空空如也的酒杯置于桌上。 沈煜一笑,“你生我的气了?” “长兄如父,攸宁不敢。只是大哥,你要做什么事情,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意见,何况我并不是局外之人。大哥想搞垮萧昀,想逼我抽身,手段却未免卑劣了些。” 对面的沈煜笑了笑,“卑劣?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好坏?你和萧昀难道就没使过非常的手段吗?以你的聪慧,就算他获罪,你也足以自保,除非你自己甘愿陪他同受罪罚。”说到这,沈煜身子向前倾了倾,“你不会真的对他动情了吧?攸宁,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是对他动了真情,那我要加诸他的,就绝不止流放这么简单了。” “大哥,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当年的真相,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他靠在椅背上,审视地看着她,“攸宁,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况且,人通常都不只有一面,你不要被那个人迷惑了,你身边的其他人也一样。” “大哥想说什么?” “你有个侍女,叫碧落吧?你不是一直想问,那东西我是如何得到的?现在我告诉你,是她交与了外人,被我夺下的。”隔了一会又说:“还有,你那个义兄也有事瞒着你。” 停顿了一下,见对面的妹妹眸光一闪,复接着说:“我的手下见过他与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会面。” 明瑟放下酒杯,盯着他,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对他没有敌意,相反,我感激郗家,感激郗家对你的搭救和照拂,但是我想知道郗家背后是不是隐藏了些什么,会不会对你不利。” “大哥只要做自己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这次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告,如果他连这样的事端都无法化解,他也枉然周旋朝堂市井这许多年,但是你要记得,你是谁,你在做什么。虽然我是希望你置身事外,哪怕继续做郗家女郎就好,可如果你一定要亲力亲为,那就做出个样子来,方是我沈家的好儿女。” “小妹省得,”她戴上帷帽,“那我就先回去了,”停顿了一下,她诡秘地一笑,沈煜倒是愣了一下,只听她说,“大哥,不许喝了。”说着话一把夺过酒壶抱在怀中,扬长而去。 沈煜呆愣了片刻,终是笑着摇了摇头。 苌碧阁,抛却它隐秘的组织与悲哀的过往,世人眼中的它也不过只是个普通村落,牛羊归、炊烟起,一切都那么静谧安详。 来到秋刻羽家,见秋刻羽在院中劈柴,在门口玩耍的则阳一眼看见她,开心地焕:“表姑姑!”刻羽听闻,转头望见是她,放下手中的活来迎她。“明瑟,你来了。” “我来找大哥聊聊,也来看看表哥。” 听到她说“找大哥聊聊”这一句时,秋刻羽神情中闪过一丝尴尬,他整了整衣衫,“那也好,我带你四处走走。” “攸宁,这件事,你也不要怪他,他其实很关心你,不想你再留在他身边,怕你……越陷越深。” “我知道大哥是为了我好,可他只是以他的方式自以为为了我好,却不是我需要的。” 前方农夫陆续扛着锄头归家,妻子递上清水毛巾,小孩子跑着笑着,接过父亲带回的果子,一派的安宁平静。 秋刻羽见她望着这情景出神,许久轻声问道:“攸宁,你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她一怔,停下脚步,“没有啊,怎么会……” “攸宁啊,你和我呢,虽然从小到大相处的时间不是很多,但我还是了解你的脾性的。你越是不敢笃定就越说明你心里待他非同一般,你爱他,却又害怕,害怕大梦一场。其实你自始至终心中都很矛盾,你向往的是闲云野鹤、安宁平淡的生活,可你却又逼迫自己周旋在权谋算计、波诡云谲之中,众生本皆苦,而你又将苦楚无限放大。如果他真的同我们一路,我倒真希望你能同他白首。” 她听了这番话,觉得眸中一酸,故作自然,转了个话题,“表哥表嫂是如何相识的?” 提到表嫂,他脸上多了笑意,“玞瑶她原就住在这村子里,和父亲相依为命,我有一次淋了雨,高烧昏倒在路边,是她帮了我,后来我就常常去她家里帮忙。认识了她,我才发觉之前被怨怼蒙蔽了双眼,其实世间有太多美好可以去守护。本就有很多东西是高于仇恨的,不知我这样讲,你是否明白。” 她点点头,“多谢表哥开解。”“对了表哥,我听说舅母有恙,表哥若得空,最好回去看看罢,这么多年了,也该回去了。” “很严重吗?” “倒也不算严重,只是有些棘手。表哥若想回去,我可以帮你安排。” “好。” “有时我都分不清到底可以相信谁,我平生最恨欺骗与背叛,碧落跟了我多年,可惜……虽说可能是为家里所累,可终究大事上不敢再用了。” “攸宁,当年救你的真的是郗家吗?” “养父是这么说的,之前我一直深信不疑,可刚才大哥告诉我,我也觉得奇怪,细想想的确有很多事情讲不通,我从不知道哥哥也有事瞒着我。” “郗家历来良善无争,却未必有那样的决断孤勇,或许是受人之托?事情居然越理越乱了” “你放心罢表哥,我会留意的。” 离开苌碧阁,明瑟乘着夜色谨慎地走进归去来居,走到白凝光房外敲敲门,门开了,屋里只有澹台容与,见她如约而至,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在她进屋之后,随手关上了门。 她摘下帷帽放在一边,捡了个椅子坐下,看着坐到对面的澹台容与,“说罢,想怎样。” 他从怀中取出那纸放在桌沿。 “澹台卫尉此时拿出这个,是何用意?” “荀绪虽然已无利用价值,但我若是想好好利用一下这东西,倒也不是难事。不过夫人莫担心,我只是想用这个跟萧夫人做个交换。” 明瑟看着手中把玩的青瓷茶杯,头也没抬说:“你想要多少?” 澹台容与的声音飘过来,“说钱财就俗了,我想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明瑟静默片刻,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眼看向他,神情肃穆,正色道:“澹台容与,你别太过分。”语气冷得像冰。 澹台容与看着她肃穆的表情,大笑了几声说,“萧夫人别误会,我没有那么腌臜,在下只是想跟萧夫人换一个秘密而已。” “什么秘密。” “你的真实身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昨日萧夫人让我想起一个人,夫人跟我提过的,沈长风的庶次女,沈攸宁。我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夫人的神貌清骨,与沈姑娘倒是颇为相似。” “这世间相似的人多了,独孤璟还说我长得像她表妹呢。” “容貌相似不难,但夫人的风骨,非寻常女子可及,我这前半生,敬佩的女子也只有夫人你。” 明瑟半晌方说:“澹台卫尉,须知‘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所以难道你想杀了我吗?就凭你那防身的小伎俩?沈氏攸宁。” “有的时候,杀人是不需要见血的。” “我知道你不简单,从你在鄢城的行事也大概能猜到你的目的。不过我说过,我也是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人,我不会阻挠你,但也不会帮你。”他拿起纸页,放到她面前,“拿回去吧。” 第38章 云兴声霈 今上于数年之前下旨建造高唐台,存放国史及历代帝王将相、后妃画像。工程历时数载,近日方才完成。在高台前举行的盛大的仪典。 仪典过后自行参观,因萧修华之故,萧昀亦被准许参观,明瑟见他仪典之后不见踪影,遂四处寻着。 高唐台营造壮阔精美、高耸入云,她刚要踏上二重连廊,看见萧昀与崔定桓在廊上恭敬说话,便闪身躲到一旁。崔定桓走远了,萧昀转身走过来,停在她藏身的梁柱旁边,“别藏了。” 明瑟一听只得现身,轻声说:“一面与大冢宰周旋,一面清除他安插在你身边的暗桩,笑里藏刀,夫君好手段。” “身边有你就够了,那些人太碍眼。” “你若是觉得我会妨害你,一样把我除掉就是了。” “那我怎么舍得。” 明瑟薄面微嗔,伸手欲去打他,萧昀余光看见有人来,扣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明瑟先是一愣,听见脚步声方明白,顺从地靠在他肩上。 听见来人的侍从轻咳了一声,两人故作惊诧地分开,见是满面笑意的定陶长公主,才安下心来。“哟,是本宫唐突,搅了二位雅兴。” “参见长公主。” 定陶见了明瑟,忽然想起了什么,“巧了,前段时间母亲还说想见见你,今儿就遇见了。” “韩太妃真的要见我?” “那当然了,母妃在后面,你们等等。”她马上回去迎韩太妃,这当口,明瑟掩于袖中的双手紧紧相握,微微颔首,这一切教萧昀看在眼里,不觉诧异。看到定陶所陪伴的贵人来到面前,施礼道:“臣郗明瑟参见太妃。” “果真是个标致聪慧的人儿,定陶在我面前可没少夸你。” “承蒙长公主厚爱。”明瑟缓缓抬起头望向韩太妃,那样相似的面容,那样明澈的眼眸,就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那个人一样。她发觉自己眸中有些湿润,慌忙安了安神。这时只听身旁的萧昀说:“草民萧昀见过太妃。” 韩太妃的目光转到他的身上,“你就是如是的侄儿?” “正是。” 如是?萧如是?原来萧修华的本名是“萧如是”?明瑟思及此,突然又想到那个名字,如愿,难道是…… “真是一对璧人,定陶,什么时候你身边也有个这样的人,为娘才算安心。” “哎呀娘……”定陶薄嗔道。 韩太妃笑笑,又对明瑟说:“萧夫人,定陶呢在宫里没什么年龄相仿能说话的人,我看她与你也算投契,你若是得空,可以来陪她说说话,我去跟至尊说,至尊会答应的。” “是,谢太妃。” 拜别韩太妃,二人并肩往下走,明瑟轻声道谢,“刚才,谢谢你。” 萧昀牵着她的手,“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失措,可是想起了你娘?” 她点点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他听罢,没有做声,明瑟忽然问他:“无尽藏的名册上多次出现过一个名字唤‘如愿’,那是你父亲的表字对吗?这些年,你一直在捐助悲田院?” “人都说商人重利轻义,我做那些是因为我愿意,并不需要世人知道。更何况,他们不知道的又何止于此?”他停住脚步,神神秘秘地说:“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再下车意识到了一处街坊商铺前,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宏文书局”。走近一看,伙计正在里面忙前忙后,见他二人进来,躬身相迎,引着二人来到二楼一个隐匿处的房间。 萧景行正在读着一部书稿,看清是他们,起身施礼道:“六哥,六嫂。” “景行,你觉得若是将这书刊印,并请戏班编排演出,如何?” “虽未写完,已足见笔力与血泪。亦真亦假,在人们心里埋下一个因由,亦是极好。” 萧景行下去招呼生意,屋中只余她二人。 “苌碧阁真是人才济济,秋刻羽给你送来的这稿子若是使用得当,必会引起一场风波。” “对世人来说只是戏文,于我们而言则是人生。”她放下稿子,“你们只管付梓刊印,戏班的事我会去跟应班主商量。”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戏文若是能传到后世,也不枉我们搏这一遭。” 她抚过桌上一本本烦着墨香的成书,“不知千百年后世人口中,我们又是怎样的故事。” “传奇也好,不堪也罢,我们相逢一场,尽万般人事,至于结局,倒也不那么重要了。” 萧昀想起方才宫中情形,不意调侃道:“对了,长公主她,可是属意你哥哥?” “应该是罢。” “那你哥哥呢?” “哥哥没同我提过,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长公主这般皇族里一等一的女子,若最后佳缡得成,倒也是一桩美谈。” “正因为长公主的尊贵身份,再加上哥哥那样的性情,最后会怎样也说不好。” 世事如此,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如何,世上不圆满的这么多,这些他们还是明白的。旁人也好,自身也罢,这一刻是一刻的欢喜,下一刻就有可能是别离,这也是他们早已明了的。 夜已深,街巷中一片寂静,明瑟带着一个人悄悄来到秋氏医馆门外,敲了敲门,“秋大夫。” 秋辰良打开门,“是萧夫人啊,怎么了?” “秋大夫,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这位朋友突发急症,想请您给看看。” “不妨事,进来吧。” 二人进入医馆,待秋辰良关好门转过身时,与明瑟同来的男子放下风帽,露出面容,秋辰良愣在当场,睡眼朦胧的秋兴羽慢吞吞地走过来,盯着来人看了一眼,立马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大……大……大哥!” 秋刻羽跪下,“不孝子刻羽复归。” 半晌无声,秋刻羽抬头一看,秋辰良眼中似有泪光,将秋刻羽扶起,握着他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此时秋兴羽也将母亲扶了出来,秋夫人见了大儿子,连忙搂在怀中,喜极而泣。一家人,多年以后,终于团聚,在一旁的明瑟也默默垂泪。 秋刻羽抹抹泪水,转身将明瑟牵到家人面前,“爹、娘、兴羽,我重新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其实就是我表妹,沈攸宁。” 这回,秋兴羽惊得下巴仿佛都要掉了,“你是攸宁表姐?” 攸宁深深一拜,“舅舅、舅母、兴羽,原谅攸宁现在才同你们相认,这段时间让你们费心了。” 秋辰良更是老泪纵横,拍拍她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一家人坐在一起诉尽衷肠,几番泪垂,到底也是因团圆而欢喜。 看看时间,攸宁也不想打扰舅舅一家,遂起身告辞,“天色晚了,明日我还要去悲田院,就先回去了,你们一家先好好团聚,改日我再过来。” “攸宁,我送你吧。”秋刻羽立刻起身,却被她一拦,“表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不用管我,反正很近,我自己走就行,你们谁都不用送。” 走着走着,旁边的小巷中隐隐传来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 “请你们行行好,再宽限一段时日,我们一定会把钱还上的。” “都说了几回了,” 她轻手轻脚摸到墙角处,悄悄查看,却见碧落被几个大汉围在正中, 听了几句,大致听出碧落的父亲嗜赌成性,把家底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了债,自己藏了起来,赌场的人追债不成,不断来找碧落,让她还父债。 有一个人想轻薄碧落,她闪身出现:“住手!” “哟,是悲田院的郗大人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奔波?” “我家的侍女,容不得你们欺负。” “她自己理亏。” “看在我的薄面上,就再宽限几天,我会帮他一起想办法。要么,”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绢包着的物事,“这信弹我若是一发,会把萧家影卫招来,到时候,恐怕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对面几个人碰碰眼色,“好吧,那就再给你们三日,三日后再拿不出可就别怪我们了。什么箫家琴家的,统统都不好使,少耍花样。”几个人语毕扬长而去。 碧落抽噎着说,“姑娘,我二娘说,再填不上就要在我身上打主意了,姑娘我该怎么办?” “没事,别害怕,我送你先回郗府待一段,一起想办法。” 走着,碧落瞄一眼她腰间的绢袋,“姑娘,这信弹真会招来影卫吗?” “信弹的确是有,不过我没带,”她眨眨眼睛,“这不过是我刚买的扇坠罢了,刚才其实挺险的,不过就算被拆穿,他们应当也不敢真的怎样的。” 安顿好了碧落,明瑟走出房门,见郗道臻独立庭中,月色如水,晚风清凉,平添了一分寥落。 “哥哥。” 郗道臻回身看她,同至亭中小坐,她斟了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淡淡地说:“太子并非可以助我们成事的人。” 郗道臻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俄而又试探着问:“你就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个人吗?” 她当然知道郗道臻所指为谁,望了望那幽幽冷月,“怎么会没想过,只是如果他只求安稳,我又怎么能去破坏呢,安稳本就是难得之事。” 郗道臻闻听此言,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什么。 她拿出刚买的扇坠端详,郗道臻问:“你还好吗,明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沉默了片刻,“哥哥,我大概是真的喜欢他了。只可惜,别人在一起,是为了相聚;而我们在一起,是为了分离。” 郗道臻的目光黯了黯,心中某处隐隐迁出一丝痛楚。终究还是如此,她沉静如水,波澜不惊,教人很难看出她的感情,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感情。从一开始,他就隐约察觉出她为什么会选择萧昀,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喜欢就是喜欢,无法预知也无法强求,只是现在,他怕的是,她漫长的泅渡后找到了孤舟,冥冥之中却是有始无终。 “哥哥,你最近有没有见到长公主?”她忽然想起,便笑着问道。 “见倒是见过几次,怎么了?” “长公主似乎很看重哥哥呢。” “你呀,少拿我玩笑了。” 明瑟凑近了托腮盯着他看,带着一丝玩味,“是吗?我觉得长公主殿下似乎没有在玩笑。” 他被她盯得脸颊发热,伸出手勾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呀,顾好你自己吧。是不是要回旁边?我送你。” 他提着灯与她并肩走着,萧府一步一步地近了,一路无话。将她送至门口,嘱咐了几句,他便转身回去。明瑟回望那个颀长的背影,月色下一盏孤灯映照,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大哥口中说的那人,会是长公主的人吗?若是如此,倒也是最好不过。 第39章 泽命不渝 门外响起他的脚步声,她连忙将画了一半的扇面藏好,顺手翻开一本书。他迈步走进,绕到她身后,沿着书架踱了几圈。明瑟凝神看着书,片刻后案上多了一杯热茶,转头见萧昀自己也端一杯在手,很舒服地斜倚在案旁瞧她,另一只手抵着桌角。 她装作毫不理会,他细细端详了她,见身穿雨过天青的衣裙,布料上的暗纹若隐若现,素纱披帛落落垂下,“这是元亨的那匹料子做的吧。”明瑟低低答了一声,“嗯。” “果然很配你。”茶香热气氤氲中,他静静地望着她,像是欣赏这世间最美的风景,她转头看他一眼,目光扫过他左肩,瞧见那上沾了一片花瓣,随口问了句:“怎么,刚从归去来居回来?” “你怎么知道?” 明瑟伸手捻下那片花瓣,托在手心上,“白凝光姑娘最喜欢这种花了。”说罢她漫不经心地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你似乎越来越像萧家的主母了。” “我本来就是,至少现在是。” 她忽而合上书,将茶捧在手中,转身问道:“问你正经的,城东那个赌馆你可了解吗?” “我萧氏产业虽广,但有两不开——不开赌馆,不开秦楼,也从不涉足。” 她絮絮同他说了碧落家的事,末了叹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恨之人亦多有可怜之处。”他幽幽地说,惹得她瞧他一眼,复垂眸,“可恨就是可恨。” “这世间的是非善恶并非一言足可蔽之。”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兖州捷报传来,进犯大祁的北戎败退。在凉国那里得了些小胜,便觉得了不起,还想来祁国分一杯羹,如此不自量力,岂会不败?” 明瑟片刻说:“北戎这些年跟祁凉两国也是兵戈益深了。” 世人皆知,当年凉国博陵王亲征北戎时意外战死,凉国国运飘摇,博陵王之妹永昌公主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率军出征重创北戎为皇兄报仇,之后继位为帝,即是后来的明襄女帝。自那以后,北戎元气大损,实力大不如前,然而仍不时侵扰凉国与祁国边境,战役不可胜数。 “该了的事总归是要了,”他起身信步走到窗边,外面叶已渐落,秋意渐凉,秋风卷起落叶,在半空飞旋,他的声音也像那景象一般沉静萧瑟:“你可知,你弟弟还活着?” 明瑟蓦地抬头看向他,半晌才问:“我弟弟?你说的是……阿焕?”尾音有一丝颤抖。 萧昀点点头,“这么多年了,他就要回来了。” 萧昀、郗明瑟和身后的影卫一进入赌馆,刚刚还热火朝天的赌馆立时鸦雀无声,众人一见这气势,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来观望。管事八面玲珑,又怎会不识得富甲一方的萧氏商社的主人呢。陪着笑来见礼,“萧公子,驾临蔽处,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有何贵干?是想玩两把?” 萧昀抬手一挡,“在下今日不是来玩的,是想请先生帮忙断个公案。”话毕取出字据扬了扬,“泉府取息十之有一,正当子钱家取息十之有二,你这契据上的五分息未免太高了些吧?” 管事不以为意,直起腰身,带着一丝不屑,“那又怎样?白纸黑字画押完毕就得按这个来。凡是在我这借贷的,我可都没求他,都是来求的我。”他眼波看看萧昀,又划向郗明瑟,“我说萧公子,这佛有佛道,魔有魔道,您萧府纵横一方,我可没碍着您什么事吧?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萧昀微微一笑,撩袍捡了个空位坐下,“小打小闹的这多没劲,要赌咱们就赌个大的,久闻单老板赌技高超棋艺也不凡,萧某不擅赌技,不如你我对弈一局,你若输了,这张字据作废,利钱我按二分照给;我若输了,银子照还,我萧家江东三城的生意归你,如何?” 管事摸摸胡子,目露微光,双手撑在桌上,向萧昀所在微微靠近,“那老子要是赢了,我还要你三根手指。” 明瑟一听心下一震,碰碰他的肩示意他不要答应,萧昀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抚在肩上的素手,“好,一言为定。” 棋局开,二人你来我往,起先不分伯仲,棋面胶着。 萧昀手挟棋子,顿了一下,落子于棋盘,“就怕江东三城的生意,我有胆给,你没胆拿。” 一语出,老板凌然看向萧昀,他容色沉毅、胸有成竹,此刻眸光一抬,带着些许笑意看着他,“该你了,单老板。” 他的额头沁出汗珠,胶着之时,一个手下急急跑来耳语了几句。打发走了手下,单老板便着意退了几子,形势急转直下,以失守告终。 萧昀起身,一合折扇,“承让。”使人将字据付之一炬。 单老板抱揖道:“萧公子,佩服。” 萧昀着影卫抬上来一个箱子,折扇一指,“说定的利钱已送至,萧某告辞。” 回府的马车中,明瑟说,“那旁边是个暗室,里面有人观察着这一切。” 萧昀点点头,“这家赌馆背后的人不简单,冲着碧落来即是冲着我们来,以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你也真敢赌,要是真输了怎么办?你当赌馆的人是什么良善之辈吗?”明瑟赌气道。 “输不了,”萧昀笑道:“你当我是什么良善之辈吗?我不过还另外派人去了他的老巢,那可都是他的家底,丢不起。何况江东三城的生意,本不是我自己的。” “是你替崔定桓运作的?” “他一开始不知道,说明他背后不是崔定桓。除了崔定桓,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还有另外一双手,在搅动着鄢城的风云变幻。这个人藏得很深,可能也最危险。你弟弟就要回来了,一切要多加小心。”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话又说回来,若是真输了三根手指,那该如何?” 明瑟只道他又说浑话,不理会他。 “萧氏少主为红颜断指,也称得上风流名士了吧?” 她听了这话有些气恼,靠近他说:“断了指,我立时另择佳婿,教你再说浑话。”萧昀摇摇头,“恐怕那时你连下辈子都输给我了。”此时他们才发觉之间的距离极为暧昧,明瑟脸颊发烫,转过头去,却似有若无地有一丝笑意。 景明十一年秋九月,兖州守将杨宪、云阳公谢彦濬及各自部将因抵御北戎进扰有功,召回鄢城休整封赏。 受封赏将领兵卒中,有一个人的出现,如一阵秋风,迅速席卷了整个朝堂,他就是杨宪麾下的沈焕。并非重名,他正是故长平侯沈长风的嫡少子沈焕,当年对他的处置并未公开,人们皆以为其已随父兄同死,现在才知,当年他因年幼免死,被流放至北部边境。 吴兴沈氏后人重归鄢城,本身就以足够引起各股隐秘力量的涌动。 沈焕接受封赏,深居简出了一阵,不与任何势力接触。这日便服出府,来到城中最繁华的街市。 戏台前聚了许多人,台下听客如痴如醉,台上名伶展袖唱道: “老子江湖漫自夸,收今贩古是生涯。年来不作朱门客,闲坐街坊吃冷茶。” “侯公子,多蒙你送来茶资,要听我的评话,不知要听哪朝的故事?” “不问哪一朝,只拣热闹的说来。” “公子有所不知,那热闹局便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说与你听……” 听客一眼扫到斜前方的沈焕,冲旁边的人努努嘴,“哎,你看,那是不是沈焕呐?” “哪个沈焕?哦,沈家那个余孽?” “嘶,小点声,说啥呢……” “沈长风不是谋反吗,叫余孽怎么了。” “你还是闭嘴看戏吧你……” 仿佛传染一般,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他,暗中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沈焕神色安然,听了一会,从旁边从容离开,慢慢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走着。渐渐察觉到有人一路跟着他,也不去管,一路踱到汾水之滨,“是哪边的朋友,也该现个身了。” 转头所见却是一位丽人,戴着面纱,容止脱俗,看看穿戴打扮,亦不是出自普通人家。“夫人您是?” “我姓郗,郗明瑟。” “哦,有所耳闻,失礼。” “沈小郎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对那些百姓心生怨恨,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并不会怨怼他们,既知声名皆是虚空,便觉得世事尽可原谅了。” 他虽然只有十五岁,个子已经很高,脸上也没有普通少年郎的稚嫩,好似本已勘破世情,又偏被红尘沾染了满身。 “夫人敢跟我搭话。” “那些人畏的不是你,是你背后所承载的那段往事。”几番浮沉,沈氏一脉,昭毅一党,尽数零落,再加上之后的科场舞弊案,牵连甚广,停考三年,无数的官吏士人迷离幻灭。破灭的是锦绣的前程,也是清明的理想,一代士人的努力付诸东流水。 他望着水波出神,俄而问道:“这里是汾水吗?” 明瑟看了一眼,心中不觉一阵空落,“是。” 沈焕走到水边,“听闻我姐姐她是死在这汾水里的。”他喃喃地念叨,片刻后看看天色,转头问她:“夫人,你会做河灯吗?” 河灯向远处漂去,沈焕说:“说来惭愧,我已经记不大清二姐的样子了,可是二姐对我好我永远都记得,那种感觉同师父和师兄弟的关心是不同的。” “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在佛寺,师父说我有慧根,但一直也不为我剃度,说我的心还在红尘之中,牵连羁绊。我执不除,心不静,无法与我说禅,令我不如就此下山,把该了的事了一了,那时,若还向往佛门,再回去找他。” “明瑟?”却见经过的卫珩迟疑地辨认了许久,在她抬头的一瞬间终于肯定地唤出她的名字,“你怎么在……”边问着边瞄了瞄她身旁的少年,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喜地喊出声,“阿焕!” 沈焕愣愣地看看他,不太明白他为何这么激动。卫珩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手舞足蹈地解释:“阿焕,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卫珩!卫五郎!我跟你三哥还有你姐姐很熟的!” “哦,是卫家哥哥,我记起来了。” “对嘛,我跟你……”他本想伸手指明瑟,却没有在原地找到明瑟的身影,原来她早已转到自己身后,暗暗掐了他一下,他马上改口说下半句,“我跟郗大人也是好朋友,你有什么事,她也可以帮忙。” “多谢卫哥哥,多谢萧夫人。”卫珩嘴角抽搐了一下,瞄了瞄明瑟。 沈焕想了想,又问:“对了,郗大人,我想把御赐的封赏舍给悲田院,不知是否可以为我安排?” “沈小郎若是想好了,悲田院自然欢迎,郗明瑟在此先替众人谢过了。” “那好,我得空便过去,今日已不早,告辞。” 二人目送沈焕离开,卫珩摇了摇头,“现在的阿焕,简直就是你刚回鄢城时的样子。” 明瑟摘下面纱,“我现在有些理解大哥了。” “你大哥知道阿焕回来了吗?” “阁里肯定已经把消息传过去了。”二人转身往回走,明瑟说:“我们在暗,阿焕在明,他要承担所有嘲讽或惋惜,还要直面所有明枪暗箭,他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 “他想舍封赏给悲田院,恐怕也是,半为不想留,半为试探你。这小子,以后要是知道了,可能会觉得自己很可笑吧。” “在面纱被揭开之前,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样的。” 卫珩望了望江水,轻声说:“明瑟,我有一种感觉,他长于佛门,性子太素净了些,红尘恐终留不住他。” 他看着笼中“叽叽喳喳”叫着的画眉, 有人说他深情,能够为夫人的急症在宫门外跪几个时辰求药;也有人说他凉薄,昔日他亲眼见到妹妹于宫门前自戕,默默抱起冰冷的尸身回去埋葬,从头至尾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清楚记得,那一日,乐陵郡主谢令缃在宫门外跪了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可宫门纹丝未动。突然沈家侍女跌跌撞撞跑过来:“夫人!”跪倒在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谢令缃听罢面色惨白,定定地仿佛失了魂魄。她缓慢地站起来,两行清泪流下,哭泣之后复又大笑,直教观者肝肠寸断。她忽然喊道:“陛下!二叔!皇天看着你啊!”话毕一头撞向宫门,旁人大惊失色,反应过来时已不可挽回,一缕芳魂飘然消逝。 他怎么会不悲痛,怎么会不愤恨。可那时他只能选择沉默,只能明哲保身。他自请削爵,心中却有了更大的筹谋。 一朝长辞,天下缟素。 孤臣危涕,孽子坠心。 仆从的通禀打断了他的回忆,“郎主,四郎君回来了。” 飞扬恣肆,仿佛带着边关的朔风与苍茫,门被打开,云阳公谢彦濬带着秋风的凉意迈步走进来,爽朗地唤,“二哥!” “四弟,此番可还顺利?” “二哥放心。” “沈焕是你发现的。” “那倒不是,是他自己来投军的,我在名单上看到他,有意把他划到杨将军麾下。” “这么多年了,趁天下还没有完全淡忘此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哼,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都要夺回来。崔定桓之辈,要他举族伏诛。” 谢彦泓看了一眼弟弟,“急不得,尚需慢慢筹谋。” “放心吧二哥,我有分寸,你怎样说,我便怎样做。” “四叔!”远远传来稚子之音,通禀过后,一个小小少年打开门跑了进来,扑到谢彦濬怀里。谢彦濬喜笑颜开,“哟,这是谁呀,让四叔看看,这不是晗儿嘛,都长这么高了。” 又见到随少年同来的妇人,谢彦濬正色行礼,“二嫂。” 王妃:“四弟难得回来,这孩子别扰到你才好。” “无妨,我呀还给晗儿带了礼物呢,走吧,晗儿,跟四叔去看看是什么。” 二人走后,王氏给谢彦泓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我听说四弟把沈焕带回来了。” “不错。” “需要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会去跟母家商量的。” “不急,时候还未到。”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徽容,这些年,辛苦你了。” “第下快别说这样的话,折煞妾身了。都是为了第下,为了我们这个家。” 谢彦泓移步过去将她搂在怀中,郑重地说:“徽容,多谢你这些年的扶持,将来我一定会让你得到你应得的东西。” 王妃靠在他肩头低眉含笑,他望着前方,目光中却不见柔情,只是沉着坚定与波澜不兴。 第40章 云胡不喜 后院的一小片竹林中,傍晚时分,明瑟依言而至,见他一袭白衣,转身望来,嘴角含笑。 “神神秘秘的,叫我来这做什么?” 一丛翠竹后,静静卧着萧家那把闻名远近的幽篁琴。他取过琴,席地而坐,拂袖扬手拨弄,空灵的徵羽之声渐起。 想起那夜的月下和奏,只他琴技亦是不俗。耳中闻听,眼前所见,虽是雅乐,满心却是,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一曲终了,她边赞着边走道他身侧坐下,“怎么突然想起弹琴给我听?” “贺你的生辰。” 明瑟闻言显然滞了一下,“我的生辰?婚仪问名的时候我不是告诉你我的生辰吗,并不是现在啊?” “你告诉我的是郗明瑟的生辰,我贺的是你的生辰。”一字一句缓缓道出,沉毅而深情。 她垂眉,“我的……我都快要忘了。”她的目光扫过那把幽篁琴,“可否借我一用?”从他手中接过琴,试了一下音,沉吟片刻,最终娓娓弹出的,是那首《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曲弹罢,她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今日谢谢你的贺礼,我正巧有东西回送给你。”她从罗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棕竹折扇,轻轻展开递与他,雪白的扇面上,正反两面各画了一只鸳鸯,精致传神,扇柄下还垂着一枚白玉扇坠。 他接过细瞧,明明难掩面上笑意,却偏要说,“美则美矣,可一双鸳鸯不在一处,实为缺憾。” “不喜欢就还我。”她伸手去夺却扑了个空,只见他早已将之收进袖中,微笑着躬身一揖,“多谢夫人。”他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复说,“夫人请移步,还有一件礼物要示于夫人。” 沐着月光,披着白裘风帽,二人来到正觉寺塔上。月色如水,凉风习习,塔檐的铜铃发出空灵的声音,使灵台澄澈、内心安宁。 “这么晚了,来这高塔却是为何?” “莫急,差不多快到时辰了。” 她正疑惑,忽见天边一道炫目的光亮,绽开一朵烟花,接着,各式烟花次第绽放,将半个天空照得亮如白昼。烟火灿烂夺目,街市上的人们也停下脚步观赏。因身处高塔,烟火仿佛在眼前绽放,飞花洒金,格外绚丽震撼。她欣喜之余不觉望着痴了,没有一丝察觉到身旁的萧昀,他的目光默默定格在她身上许久。 “夫人,这是特意为你置办的生辰贺礼,喜欢吗?” “萧郎,谢谢你。” 倒是萧昀一愣,“你刚刚,唤我什么?” 她反应过来,脸颊一红,扭捏不答,却忽然想到一事,“你今日放烟火为我贺生辰,若是日后被有心之人发现……” “怕什么,我的爱妻喜欢烟火,随便拣择个日子放便是,又能如何。”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是夜绽放在鄢城上空灿烂的烟花,却早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这个男子也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当她的身侧没有他身影的时候,她也依然记得那美好绚烂的片刻。 二人下了佛塔,走在繁华的街市,他轻轻握住她的手,顽皮的的小孩子跑闹而过差点撞到她,他一把将她揽到怀里护着,行至灯火阑珊处、人烟较少的桥头。 “明瑟,你知道吗,你那时来我府上,说想做萧家的主母,我着实意外,我那时同你说的是真的,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大胆的女子。我也曾与你说过,一开始并没有做应承之想,”他停顿了一下,看见她眸中闪过某种情愫,又接着说:“倒不是因为吓退之类,其实鄢城外初次相遇,我便极为欣赏你,归去来居再见,我隐隐有种感觉,你和我的缘分,应当不止于此。再后来,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时,是寿宴献曲,还是水边救人,总之,我已对你倾心。可是,当你真的来到我身边,我先想到的,确是不应。我深知自己的处境,步步算计,步步谨慎,一招行错,满盘皆输,我曾经失去过太多珍爱的东西,也见过太多繁盛变为苍凉,你那样自在美好,我本不想把你拉进这种生活。可是后来我知道,你是沈攸宁,我就懂得了我原本看不清的你,我们是一样的人,殊途同归,不如就并肩去面对一切光明与黑暗,若是上苍垂怜,或许尚能一世偕臧。” 听到最后一句,她心中忽然紧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地笑问:“可你把我瞒得好苦,我一面筹划查访,一面还要提防应对你。你既知我懂医术,就不怕,我当你亦是仇家,直接把仇报了?” “我了解你,在没有弄清一切之前,你不会轻举妄动,我死了便只是死了,我活着对你才有用,因为你想要的不是血溅五步,而是沉冤昭雪。” 人这一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难得的是能够遇到一个人,他懂得你前尘往事所有的悲喜,他牵起你的手,终不愿再放开。 天气晴朗,萧昀在庭院中写字,明瑟在一旁看书,不时帮他研一研墨。 碧落回萧宅来,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的少年郎,年岁不大,颇为温和可亲。 “女郎,姑爷,我在集市上又遇到那些人找麻烦,多亏这位郎君解围。” “在下慕泽。”年轻的脸上满是朝气。 萧昀放下笔,“可是江夏王府上的义子,慕泽慕公子?” “殿下待我恩重,不过忝称义子罢了。上次义父生辰,在下不巧在外采办,未能一闻女郎琴技,实为可惜。” “慕公子说笑了,公子是江夏王的股肱,殿下也是雅好音乐之人,我这点雕虫小技,实在称不上什么。”明瑟边给他倒茶边打趣地说。 慕泽看着对面夫妻,“早就听闻萧公子与夫人琴瑟和谐鹣鲽情深,今日一见方知非虚,着实教人艳羡。”萧昀与明瑟对视一眼,回头对慕泽说:“让公子见笑了。” “这茶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明瑟递上汤茶。 慕泽欠身接过,“萧府的茶自非凡品,可惜在下不精于此道,再好的茶对我来说也不过解渴罢了,委实暴殄天物耳。” 明瑟见碧落侍立一旁,不时偷瞄慕泽,满目光华灿灿,“我这丫头,平日总不省心,今天多亏公子相助,不然又不知会如何波折了。” 慕泽转头看了碧落一眼,“夫人这是哪里话,碧落姑娘秀外慧中,恰巧遇到,能保护姑娘,也是我的福泽呢。” 碧落更是羞得低下头,浅笑着走了。慕泽左手夹了块糕点吃,拍拍手起身走到萧昀案前,“萧公子是在临《积雪凝寒帖》” “闲来无事,随性写写,让慕公子见笑了。” “我没有萧公子这么高的造诣,就拿这书法来说,我只觉得好而已,但让我说怎个好法,我可真讲不出。” “公子过谦了,术业有专攻,公子的长处比这些打发时间的爱好可是有用得多,我萧昀只是一个闲散白衣而已。” “只可惜萧公子不愿出仕,要不然还哪有我们这些人什么事,哈哈哈,玩笑而已,萧公子莫要见怪。” 他将杯中茶饮尽,起身告辞:“时候不早,在下告辞。” 慕泽的身影已出府不见,二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萧昀继续写下未完的几个字——“比者悠悠,如何可言”。 翌日,沈焕果真依言至悲田院,将皇帝赏赐尽数舍出。 郗明瑟亲出官署相迎,一身紫衣的沈焕递来一枚锦盒,“我将东西存在萧氏柜坊,这是飞钱券,悲田院需要用时,可自行支取。” 她接过锦盒,“沈小郎厚德,下官替悲田院众人谢过,还请先来这边登记造册,随后随我去正觉寺见玄明禅师。” 他点点头,从她身边走过。他还是个少年,身形瘦削,眉宇间却自有父亲当年的神采。 沈焕跟随郗明瑟往正觉寺去,禀明住持,玄明持佛珠双手合十,“善哉,沈施主宅心仁厚、福田无量矣。” 沈焕恭敬深拜,“大师,弟子愚钝,常有旧事郁结于心,不得解脱。” “佛者,觉也,一切事物如梦幻泡影,了不可得。逐境生心,有所住着,便升起万千烦恼妄想。人世如逆旅,匆匆不过百年,是非对错俱是空寂,不如放下执念,究竟涅槃。” “多谢住持开解。” 明瑟送沈焕出寺,正觉寺门外是长长的山阶,二人并肩走着。 “郗大人,我看萧公子倒是驭下极严,萧氏柜坊齐整得很。” “生意上的事我从不过问,不过萧氏商社纵横多年,自当是有道理的。” “是啊,自有一番道理。” 明瑟停住脚步,沈焕独自缓缓走下山阶,背影萧瑟。远处的天边残阳如血,像极了景明三年的那天傍晚。参商相隔,物是人非,终究盛景难再。他要自己走一段路,也终究会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第41章 瘗玉埋香 卫珩匆忙穿戴整齐,抓起桌上的糕饼塞了两块,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赶,陈潆一把拉住他,欢喜地说:“五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回身握了握陈潆的手:“好阿潆,等我回来再说好吧,上朝要迟了,可不得了了,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素斋。”陈潆只好顺从地点了头,卫珩笑笑,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记着卫母说了一嘴咳疾似乎要犯,陈潆就亲自炖了一盅雪梨百合饮,端了给卫母送去。天气有些凉,奴仆们也都怏怏的,一路上都没见几个人。 怕时间久了炖品凉掉,她特意抄了条很少走的近路。绕过荷花池贴着卫父的书房轻脚走着,冷不丁听见书房里似乎有争执,好奇之下停下脚步。只听卫绾的声音传来:“我早就说过,当初做过那件事之后便了了,今后有什么事都别来找我。” 另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道:“你想得倒简单,当初你做了那件事,又心软留了沈焕那小子一命,现在他回来了,要是知道真相,你以为他会感激你?” 如霹雳闪过,陈潆听闻这话大惊,骇然之余想快点离开,全然忘记手中端着的东西,手一歪,瓷盅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听到声音,门猛然被打开,屋内三人定定地看着她,卫绾说:“阿……阿潆,你怎么在这?” “爹,我……刚好路过,想给娘送点吃的,没……没端住,我再去盛一碗。”她脸色煞白,转身欲走。 “慢着,”那个刚刚说话的仪态不凡的人叫住她,“这位是五郎的夫人吧?”陈潆盘算着,看他年龄、气场和外表,必定官位不低,刚想硬着头皮施个礼,那人忽然冲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突然抓住陈潆的手臂将她拖进屋里,按在门边,伸手捂住她的口鼻。 卫绾大惊,伸手指着那个发话的人,喝道:“崔定桓,你要干嘛,放开她!” 崔定桓冷冷一笑,“卫兄,我们方才说的,她可都听见了。儿媳而已,没了可以另娶,可事情若是泄露,你想过后果吗?” 卫绾急忙解释:“她不会说出去的。” “这个世间只有死人才最可靠。”崔定桓幽幽地说。 随着那人加重了力道,陈潆的反抗也越来越无力,面色惨白,眼里流着泪盯着卫绾,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什么。 卫绾看看陈潆,又看看崔定桓,浑身颤抖,思量之后,痛苦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那人松开了她,她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已没有了声息。崔定桓广袖一甩:“卫兄,你是个聪明人,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告辞。” 卫绾看着陈潆,缓缓跌坐于地,悔恨和恐惧撕扯着他,仿佛无法呼吸。 卫珩拿着陈潆爱吃的素斋刚跳下马背,就见伺候陈潆的侍女满面泪水冲了出来,哭喊着:“郎君,少夫人出事了!”他一时没弄清状况,皱了皱眉“说什么呢?” 侍女抽噎着说:“晌午有人在荷花池里发现的少夫人的遗体,少夫人她失足落水,已经去了……”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整个人脑中一片空白,扔了手中的东西疯了似地冲进府,跌跌撞撞地朝哭声最大的地方奔去。 他忽然停下,看见陈潆浑身湿透,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木然走过去,整个人像被抽离了魂魄一般。 卫珩抱起陈潆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她,口中念叨:“阿潆,你醒醒,我回来了,你怎么了?” 陈潆在他的怀里毫无反应,卫珩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你看看我呀阿潆,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吗?你睁开眼看看我。” 有侍女哭哭啼啼地说:“五郎君,少夫人她本来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卫珩听罢沉默一瞬,边流着泪便笑着:“身孕?原来是这个……阿潆,早上你想告诉我这个对不对?”他又哭又笑,旁人都呆了。 他抱着陈潆枯坐许久,任凭旁人如何劝慰,也不愿放手。烛影深深,他在梦中见到阿潆像往昔一般与他笑闹,他去拉她的手,却只抓住虚空,她再一次消失在他眼前。不觉惊醒,眼角挂着泪痕。陈潆的遗体已被安置在了别处,空寂的屋中只是一片冰冷,寒意彻骨。当时只道是寻常,失去了的东西就是失去了,遍寻不着,心字成灰。 他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如同孤魂野鬼,迎面遇见等候多时的岚烟。岚烟施了一礼,“卫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他目光暗淡,声音嘶哑无力,“对不起啊,我今天没什么心情,改日吧。” 岚烟近前一步压低声音,“我家夫人有话对公子说,关于尊夫人的事。” 卫珩蓦地看了她一眼,她点点头。 随岚烟来到一处茶楼,进屋关好门,岚烟守在门外,明瑟给他倒了杯茶。 他顾不得其它,直接问道:“明瑟,你可有何发现?” 明瑟看着他,神色间颇为不忍,“五郎,上次我去看过阿潆的尸身之后,你曾问我是否有问题,当时我说没有……”顿了一下复说:“其实我骗了你,阿潆她不是溺水而亡的。” “什么?” “凡溺水身亡者,口鼻之中必定会呛入一些湖水污物,我知道那种感觉,但是阿潆并没有。也就是说,在掉到水中之前,她已经死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杀了她?”他的目光闪过一丝慌乱,“之前你怎么不说?” “那时我怕你一时受不了,乱了分寸,又怕凶手就在府里,打草惊蛇。” 卫珩霍然站起,“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杀她?她会有什么错?” “五郎,你回去最好暗中查一下,那日府中有没有来过特别的人或是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他思索了片刻,木然点了点头。 连着几日沉寂,正当明瑟心生疑虑之时,卫珩再次来访,却是一副少有的神情沉郁,便知内情艰难,明瑟依言将他带到一处偏房,进去后关好门,“行了,没人了,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卫珩木然立了半晌不敢看她,忽然朝她跪了下去,唬了她一跳,连忙去扶,“五郎你,这是为何?”无论她怎么扶,卫珩仿佛钉在了地上一般就是不起来。 他低垂着头,“我知道了,一切我都知道了。那日,崔定桓去过卫府,阿潆是崔定桓让人杀的,可我爹就在当场却也没救她。” “阿潆可是听到了什么?”她心中明白,以陈潆在卫府的身份,除非是不巧听到了事关生死存亡的密辛,否则决计到不了被灭口的程度。 卫珩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愤懑、羞愧、黯然,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她听到了,当年的真相……”他的目光黯了黯,“当年那封弹劾沈侯的密信果然不是萧晟之写的……” 他沉默了片刻,这沉默让明瑟不安,一个可怕的答案浮上心头,直到从卫珩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语,心才彻底变得冰凉—— “是我爹写的。” 那一瞬间,仿佛一切都停滞了,明瑟愣住,听卫珩低沉地说:“我爹为了保住卫家,受崔定桓的威胁,写了那封信。崔定桓又以昭毅五子相胁,逼萧太傅默认了罪名。萧晟之从来没有背弃过先太子和沈侯,是我爹背弃了他们。我卫家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他敛身而拜,涕泪长流,躬身伏于卑地,久久不愿起来。 明瑟踉跄后退了几步靠在桌案前,卫珩直起身,缓缓站起来,擦了擦泪水。“我不求你原谅,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我毕竟是卫氏之子,父兮生我、恩佑难消,他已年迈,求你放过他,”他说着取下自己的佩剑,双手捧至明瑟身前,“我卫珩愿以命相抵。” 见她一动不动,卫珩径自拔出剑来,明瑟反应过来一把从他手中扫落那把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缓缓走到窗边,“你又何必告诉我,何必为了他们甘愿赔上性命。” “我不告诉你,你也总会知晓的,你不杀我,今日一别,也难复当初。我真可笑,从前阻你嫁给萧昀,谁知原来一切恶业都是在我这边的。” 她别过脸去,“你走吧。” 他木然站了许久,最终深深看了她一眼,颓然离开。 心中仿佛有一块地方轰然崩塌,春风不可度,往事不可追,明明窗外暖意融融,她只觉彻骨深寒。这条路上,不断地割舍,不断地失去,不知若是终能达成所愿,再回首的时候,她的身后会不会空无一人。 第42章 泾渭相易 鄢城下了第一场雪,她在雪香云蔚亭中望着飘扬的薄薄的雪絮。 萧昀登上亭来,站在她身后,“还在难过?” “我曾经想过很多人,可我从没想到是他。” “人之常情,他不过是为了保住卫家。”隔了一会复说:“如果你把消息透露给颍川陈氏,那你就可以假手他人,坐视卫家生乱了。” 她摇了摇头,“至少现在我还不想这么做,”她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问:“若是有一天,你也不得不在萧家与其他你在意的人里做一个选择,你也会选萧家吗?” 萧昀沉默了片刻,从后面轻轻伸臂揽住她,她陡然一滞。“你的手总是这么凉。”萧昀握住她的手,但他也知道,他暖的了她的手,可暖不了她的心。他甚至不知道再过十几年,抑或几年之后,他还有没有机会再握着这双手。“我只选我应该选择的。” “人生总在割舍。” “我在意的人,她有着至贞至净的魂魄,有着望向闺阁帘幕之外坚定的目光。她并非一个寻常女子,就算有一天我与她终究缘浅,我也会一世守住那份情深。”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她知道她开始怕了,她怕那一天终将到来。她怕现在所种下所有的因都无法结出想要的果。 “五郎在哪?”明瑟走进卫府的大门,“萧夫人,五郎君他已经好几日没去官署了,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町大醉。” 刚迈进去,就觉得酒气扑面而来,到处一片凌乱。看到卫珩连梳洗更衣都不曾,只穿着中衣卧在榻上,旁边散落着已经空了的瓶瓶罐罐。 她走过去,坐在塌边,唤了他几声,没什么回应。她索性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定定看看她,并没有清醒过来,一直说着胡话:“阿潆?你来了?我好想你啊……”说着抬起手来想去触碰明瑟的脸颊,被明瑟一把格开,回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这回可算把他扇清醒了,他回过神来一看,“明瑟,你什么时候来的?”边说边捂着脸跳下榻去,拿起架上的衣服胡乱一穿。 “我再不来,你就要废了吧?” 他穿好衣服,也在榻沿坐下。明瑟问:“还疼吗?” 他摇了摇头,又小心翼翼地问:“明……明瑟,我们还是朋友吗?” 明瑟白了他一眼,伸手帮他整整了衣领,“都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了,要是没有你在旁边聒噪,我还真怕不习惯呢。” “谢谢你,”卫珩憨憨一笑,又失落起来,“我与阿潆的缘分只有一年,若是旁人,我无论如何都要讨个公道,可是……可是现在突然告诉我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活在一个天大的谎言里,我接受不了。” “姐姐去的时候,我特别难过,她很痴情,但那不值得。爱一个人,不应该为他寻死,而应该为了他好好活下去。你可以说我冷心冷情,但那本就是最懦弱的事情。”明瑟压低声音同他说这句话,卫珩听罢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好好活着,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捂着脸沉默下来,仍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沉默中,门突然被打开,卫珩的大哥卫珂带着一些小厮闯了进来,“郗女郎,麻烦您跟我来一下” 卫珩一惊,“大哥你干什么?” “五郎,这事不用你插手,”顿了一下,盯着他说,“你本不该告诉她的。” 卫珩懂了他话中的深意,心中一凛,明白府中果然派人偷听了它们的谈话,眼见小厮要去拉明瑟,一个箭步挡在明瑟身前,“慢着!”灼灼看着大哥,“你们要动她,先过我卫珩这关。” “五郎,不可放肆。”卫绾从门外从进来。 “到底是谁在放肆?爹,你已经错过一次了,还要一错再错吗?她帮我是义,来看我是仁,难道我卫家要报之以不仁不义吗?害了阿潆还嫌不够,现在还要害明瑟,这就是卫家的百年诗礼吗?” “五郎,你到底明不明白?真相若是大白于天下,便是我卫氏覆灭之时。” “你们若敢动她,我马上就去告诉萧昀,告诉郗道臻,告诉全天下,卫家,是怎样的道貌岸然!统统给我让开!” 僵持了半晌,无奈之下,卫绾一挥手,小厮们让出一条道路,卫珩双眼通红盯了卫绾和大哥一眼,反手拉了明瑟夺路而出,一直送她到大门口,“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你快回去,我会处理好的。” “别这么说,是我大意了,才有今日的纷乱。” 卫珩摇摇头,“我信你。”转身回去,脚步沉沉,慢慢地消失在影壁之后。 这时,原本隐蔽在周围的影卫现身,“夫人,您可无恙?” “没事,”明瑟音气低沉,他原本不该承受这一切的。家国天下,君臣父子。情生于骨肉,义绝于理想。他终归是要弃绝之前的潇洒与自在,被裹挟进前尘当下明争暗斗的波涛中。其实她心中也是有愧疚的,今日之事,本也是她着意为之,只有这样,或许卫珩才能成为那颗破局之子。 只是在这一刻,她真正觉得少时的一切美好随着卫家事明而彻底烟消云散,再也无法找回,而当年的沈攸宁,也随之魂飞魄散了。 卫氏宗祠中,卫珩与卫绾一跪一立,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照着二人相似的冷刻的面庞。 “五郎,你可知,你将事情告诉她,今日又放过她,她就一直会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剑。” 卫珩苦笑,好似顾左右而言他,“爹,当初沈氏受戮之时,我曾央过你去救攸宁,现在想来,你是有意拖延的吧,你并不希望她活着。” 卫绾听闻此言,闭上眼睛,言之恻恻,“那孩子活下来,若不知真相,也是一生饱受煎熬;若是有一日知道了真相,必定不会轻饶我们。你说我若救了她,该拿她怎么办?送走她,若是被有心之人找到,就是大患;留她在府里,她若探查到真相,这怨比恩大得多,府中定再无宁日,况且,你同她关系太好,为父担心,天长日久,你和她若是……那就更加难以收拾了。” 卫珩满心只回荡着八个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是爹,你那一纸密信又换来了什么?这么多年的忐忑愧疚,你可曾有一日安眠?父亲当年的名士风骨去了哪里?我倒宁愿那时一同殉了道,哪会有今日这般煎熬。” “你说的倒轻巧,若换做是你,卫氏上下几十上百口人,你会怎么选?我只是不知,你为何要将事情告诉那郗明瑟,她知道了,萧昀也就知道了,萧昀知道了,我们还有安生日子吗?你之前那般胡闹,他只是不与你计较,他向来算无遗策,如今黑白相易,他若真计较起来,你连反应的机会都不会有。” “爹,如果萧昀知道了,他跟崔定桓就会嫌隙顿生,我们摆脱崔定桓的机会也就来了。”卫珩面无表情,坚定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卫绾陡然转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儿子,“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生于官宦士族,没做过,难道还没见过吗?不然我为什么要告诉她,以我对她的了解,至少还是有些分寸和把握的,要赌就好好赌一场。” 卫绾叹了口气,“罢了,你去罢。”顾自转身缓缓走出祠堂,走入寒凉的夜色里。 卫珩一人在祠堂跪了许久,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又零落无踪,他知道,从前的卫珩已随陈潆一起去了。 “卫家的事,我听阿昀说了。”明瑟陪着萧修华,听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哥哥走了之后,嫂嫂也是水米不进好几天,眼看就要不行了。是为了阿昀她才振作起来,独自一人撑了那么久,我们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可谁也没料到,阿昀成人执掌家业之后,她却随我哥哥去了。” 明瑟好似问的随意,“萧太傅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哥哥走的突然,我都没有能够送他,而且那时府里也不太平。是后来嫂嫂告诉我,哥哥临终前留下过一句话‘有深情者,安能不恨’。” “有深情者,安能不恨?”她咀嚼着此句,不知其深意。 “这么多年了,我和阿昀也都没参透他此句深意,当时情形,他留下这一句话,应当不该只是说给嫂嫂而已,或许知道了真正的意思,一切也就明了了。” 她拍拍明瑟的手,“你那时还小,那时的光景啊,实在是不堪回首。我也就是看不见,若我看见彦泓,心里还真不知怎样难过。他呀,还有他兄弟,可惜了。” 明瑟她又怎会不知,是年,清河王、临淄王、上党王皆身死,云阳王在人前发了脾气,平素温和的谢彦泓怒而缚之,拉到宫中负荆请罪,自请削爵,还为死去兄弟们的犯上不敬之处代为请罪。最后的结果是,云阳王被贬去北地戍边,广陵王夺了官职从此醉心文艺远离朝堂,时人对他多有微言。 “也不能说彦泓做得不对,活着尚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彦泓心思深,或许……”萧修华没有再说什么。明瑟忽然想起了那股搅动风云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想起了郗道臻的欲言又止。 第43章 风波再起 归去来居中,卫珩揽着两个绝色佳人喝酒,卫氏随行的两个家仆站在门外。酒至醺然,白凝光进得屋来,“卫公子该回府了吧?” 他身侧的两个佳人起身施了礼,退出了屋子。卫珩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摆了摆,摇摇晃晃地起身,歪到榻上,“白姑娘真心狠,我不回去,府里太冷了、太寂寞。”他将那玉液琼浆往口中倒,直到壶中酒已干。手一松,那酒壶咕噜噜滚到一边,白凝光移步过去拾起酒壶方欲转身,卫珩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她望过去,那个曾经明亮俊秀的少年郎,已是满身满面的愁云与哀思,心下暗暗慨叹。 幸而他并未有什么接下来的举动,只是缓缓松开她的手,目光迷离,“凝光,给我跳支舞吧。” 她依言,放下酒壶,广袖舒卷、身姿婀娜。 他目光迷离,眼前的翩翩惊鸿仿佛不似在人间,他疲惫至极,轻轻阖上双眼。 而此时,沈焕与秋兴羽在另一层楼的雅间饮宴。之前偶然见面,秋兴羽暗暗同他说了渊源,年龄相仿的两人谈笑间又一见如故,今日遇上,赶上都闲来无事,遂一同来吃酒。 饮宴间,一个店家小厮打扮的人端着菜进来,将托盘抵在桌边,伸出右手将菜品端起放在桌子中央。左手隐在托盘下,被沈焕看出了一丝不寻常的苗头。 忽地,沈焕向上一掷手中的酒杯,弯腰躲过那人左手倏而划过的匕首,去拿自己的佩剑时,才发觉原先放置佩剑的地方已空无一物。 他敏捷地起身后退,躲过又一次刀锋,将落下的酒杯一脚踢向刺客,冲对面的秋兴羽大喊:“你快走!” 从未见过此等阵势的秋兴羽整个人都懵了,听罢他的话,一边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一边回头看,刺客果然是冲沈焕来的,丝毫不理会他要离开的举动。沈焕失了武器,随手举起旁边摆着的花瓶向他抛去,那人灵巧地躲开,但花瓶摔碎的声音传出好远,里间外面的人听到声音纷纷朝这边张望。 秋兴羽观察了一下,冲外面大喊:“杀人了,快去报官啊!”然后左右环顾,抄起一把椅子向刺客冲去,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人身上,将他逼到墙角,动弹不得。 沈焕缓过神看到这一幕大骇:“兴羽快放手!” “阿焕!你快……”秋兴羽的声音戛然而止,低头看见那人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一把匕首一寸一寸刺进了自己腹中。刺客推开秋兴羽,他捂着伤口缓缓倒下去。 “兴羽!”沈焕大惊,那人解决了秋兴羽的麻烦,又是转身向沈焕冲去。沈焕红了眼,虚晃一招从那人身侧擦过,灵巧地取回自己的佩剑。利剑出鞘,泛着幽光,刀剑相斫,战于一处,难分伯仲。那人显然并未料到会纠缠许久,听到议论纷纷的声音和朝这边而来的脚步声开始有了一丝慌乱。沈焕仿佛变了一个人,招招狠厉如修罗,连一丝弃战而逃的机会都不给他。 有人报官引来了龙骧卫,那人见脱身无望,趁沈焕未留意,服毒而亡。沈焕忙跑过去看秋兴羽,早已没了气息。 岚烟进官署,悄声递上纸条,“姑娘,阁里送了一封信过来。” 明瑟接过展开一看,宛如晴天一道霹雳,信上白纸黑字分明写着—— “沈焕遇袭无恙,秋兴羽身亡。” 她看罢,将那字条移到烛火最盛处,那火焰一点一点舔舐了字条,每消失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扎在心口,她的心仿佛在滴血。但因在悲田院中,她不动声色,一言未出。岚烟见她面色惨白,刚欲发问,就听明瑟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是酉时了。” 明瑟霍然起身,“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情。” 她来到卫府附近,靠在民宅墙下望着大门,明瑟刚想上前去就被人揽住手臂,拉回墙边。只见萧昀抚着她的双肩,“夫人怎在这里啊?正巧遇到,一起回去吧。” 他微笑的眼眸中含着一丝警示,瞬间让她清醒了几分,点点头。萧昀带她回到马车上,驶离了彼处。 “行事切忌冲动,你若静下来想想,就该知道找他问也没用。他现在就像一缕孤魂,我们把他视为敌对,他们自己又何尝敢十分信任他?我已见过凝光,出事的时候,卫珩就在那里,这件事他事前毫不知情。况且沈焕那厢刚刚出事你就来质问卫珩,教卫家知道怎么会不去想一想你与沈焕有什么瓜葛?” 对面的她双眼通红,眸光低垂,他怕惹得她伤心不已,遂没有再说。 回府之后,她一身素衣静坐在地上,倚靠着梁柱,墨发如瀑,轻垂而下,挡住了她眼角隐隐的泪光。熟悉的脚步走近,萧昀来到身边,躬身半蹲而下,他轻撩她的乌发,擦了擦滑落的泪滴,“虽夜未央,然天将明。” 他犹豫了一下,终是搂了搂她的肩,明瑟再也抑制不住,伏在萧昀怀中痛哭。她的外表永远是那么坚强,可内心的那份柔软与孤凉亦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看到她的泪水,他心中隐隐感到痛楚,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成为她的阳光,驱散所有阴霾,照亮与温暖她以后的路途。 晚间卫珂刚回到府里,立刻就把卫珩逮到书房。 “五郎啊五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是愿意就这么放纵沉沦下去我也没办法,但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卫家在,你才在,所以,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你要去归去来居我管不着,但那个白凝光,她可不是个普通的女子,这些年她的座上之宾都是鄢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凡事留个心眼,最近鄢城不太平。” 卫珩好像并不在意,只问:“沈焕的事,是你们吗?” “你小子,不能因为我们做了一件错事,那以后桩桩件件都怪到我们头上吧?这事有些蹊跷,你莫要管了。” “赶尽杀绝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 卫珂摇摇头,“这件事情我们毫不知情,不知是不是崔定桓,可又实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他看看卫珩又说:“五郎啊,我们这辈子对不起你,你就好好地做卫家的五郎君,将来若是有什么风浪,都交给哥哥们吧。” 卫珂转身走到门边,听见卫珩焕他:“大哥。”就好像十多年前,他要出门打猎时,年少的卫珩在身后唤他一样。 秋刻羽回归秋家,安葬了秋兴羽,带秋氏夫妇暂时避祸。 明瑟跟随褚袭霜去了义庄,刺客的尸首暂时停在那里。 “已经查过,这个人应该是个游侠,刚来鄢城不久,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不过,去搜了他落脚的地方,发现了这个。” 褚袭霜取出一枚徽牌,上面是一个古朴苍劲的“薛”字,明瑟定定地看着,脑海中浮现出明明暗暗的记忆。“是薛立的徽牌,当年在画舫上,我见过。” “经过调查,薛府附近真有一个面摊老板说,曾见刺客模样的人有过来往。明瑟,这整件事你怎么看?” 明瑟凝神思虑片刻,“虽然证据都指向他,可是这未免太容易了,薛立不该是如此大意的人,我觉得先莫要着急盖棺定论,还是再查一查比较稳妥。” 褚袭霜点点头,深表会意。 第44章 潜龙勿用 岚烟疾步穿过回廊,来到明瑟面前,“姑娘。”明瑟抬眼看她,便觉出不太寻常,“出了什么事?” “姑娘,我担心阁里要有大动作。”她顿了一下复说:“我今日去阁里,虽然没有人跟我说什么,但我看见下面的兄弟确实在准备,像是有行动。我问阁主,他却半个字都没有跟我提。” 明瑟也没有听到过一丝风声,立时警觉起来,“他们要干什么,难道是因为阿焕的事……我过去看看。” 她与林叔一身素装打扮,谨慎地穿行于府中,朝大门方向去,尽量避免遇见旁人。 “夫人?” 回头一看,迟玄打量她一眼,复问:“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可需要影卫随行?” “不必了,我去一趟寺里,很快就回。”嫣然一笑,她转身出了大门。 迟玄起初不以为意,走了几步,从沉思中惊醒,立时反身追出大门,环顾下已没有她的身影。 一处林间庭院,看似静谧,却危机四伏。她推开门,虽然空空荡荡,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藏在暗处。 “顾大哥。” 话音刚落,果见顾劼轻步走出,显然对于她的来访有些许尴尬,“二姑娘。” “你们想弄出多大动静,阿焕的事情,并没有水落石出,太明显的证据本身就是问题,此案尚有疑点,不宜轻举妄动。” “二姑娘,不管有没有疑点,薛立他欠我们的血债也足够了,就算有人要跟我们玩,那就陪他玩,这样的人,杀一个不少,杀两个不多。我们蛰伏这么多年,也该出场了。二姑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明瑟刚想接话,就听见屋外响起谈笑声与脚步声,知道已来不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薛立在老者的引领下来到林间庭院看明月珠,帘幕蔽窗,光线昏暗,四个戴着面纱的侍女环侍的放置明月珠的桌案。置于锦盒内的明月珠果非凡品,暗色中发出柔和的光晕,间有天然形成的花纹,光华夺目。 薛立俯身赏了许久,不住赞叹,却又说道:“啧啧,明珠虽好,可惜未作良用。”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茶,“你跟沈焕是什么关系。” “老朽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老者神色如常,故作不知。 薛立微微一笑松了手,茶杯摔在地上碎裂。随着一阵脚步声,顾劼安排的人破门而入。 薛立带进来的三两随从撤下蔽窗的帘幕,天光大亮,一切杀伐现于明面。“嘿嘿,真可怕,就凭这么点人,想刺杀本官?”话音刚落,忽然从外围现身几乎两倍于他们的薛家死士。 两方战在一处,侍女取出腰间的匕首分别刺向薛立,被薛立身旁的护卫一一格挡。两方鏖战,非长久之计,薛立显然是有备而来,目前的情形,恐怕已超出了顾劼的预计。 薛家死士并非等闲之辈,眼见伤亡越来越多,她扬起手臂,扣动机关,暗藏的梅花袖箭破空而出,在薛立还未了状况之时一箭刺进他的心口处,他倒在地上挣扎扭曲,却并未立时毙命。薛立挣扎大叫:“杀了他们!重重有赏!” 刚有动摇的薛家死士又反扑上来,薛立的心腹看出明瑟身份的不同,专门来攻她,打斗间一把挥去他的面纱,便是一愣,“萧夫人?”薛立自然也看见了,恨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贱人,给我杀了她!”那人的身手在明瑟之上,眼见要招架不住,片刻恍惚,手中兵器被打落,眼见那人的刀锋划来,明瑟心中忽然涌起绝望。 林叔杀红了眼,见此情形大骇,疾速跑来挡在明瑟身前,反脚将那人踢得后退。趁此时薛立旁边无人相护,顾劼一路砍伤死士,来到薛立近前,薛立大骇,还未来得及呼救,顾劼手起,一刀结果了他。 薛家死士见主子已死,作鸟兽散,可他们出去不久,门外忽然重新响起打斗声。屋中人所余无几,都已被伤多处。 林叔来到明瑟身旁,险些支撑不住,明瑟扶住他,“你怎么了林叔?”目光下移看到他腹部衣衫被血浸红,心下大恸。他却毫不在意,还在说:“姑娘,此仇已报,可不知外面又是谁,姑娘快从窗户走,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重,不要管我们。” “林叔……” “快走!照顾好五郎君。”不顾她的反对,强行将她推出房间,关上窗户。她拍打着窗户无人回应。 忽觉身后有风,回头一看,一个蒙面男子立于身后。那男子的身形颇为熟悉,她忽然认出了他,“是你?” 男子看着她,“得罪了。”未待她反应过来,只觉背后一阵凉风,便昏了过去。 此时萧昀刚刚从外归来,休憩时随手把玩明瑟赠与的折扇,无意间对光看去,发现两面原本分离的鸳鸯,在光下却是相依相偎耳鬓厮磨,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心意。 叫来侍女问侍女她之所在,侍女回道:“夫人一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过了一刻又说,“对了,迟总管出门前给郎主留了一封信,放在书房了。” 萧昀心中忽觉不祥,立刻到书房拆开信,心生雷霆。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转眼看着屋中的陈设,很陌生,却似乎又有些熟悉。看看自己,身上沾染血污的装束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胜雪纱裙,墨发垂下。正疑惑,听闻隔间之外有响动,她迅速起身,随手取下架上搁置的一把佩剑,悄然走到门后,迅然拉开门。 片刻之后,她的右手从剑柄上移开,“广陵公。” 谢彦泓手边是那一支伤了薛立的袖箭,他抬头望向她,看到她手中的物事,“还记得你手中那把剑吗?”停顿了一下,又唤:“攸宁。” 她听罢,凄然一笑:“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从你回到鄢城那时我就知道。”他起身走近,从她手中取回宝剑,“当年令缃未出阁时,宫宴上一曲剑舞惊才绝艳,谁又知道最后是那样的结果。” 明瑟看见门外侍立的男子,“原来他是你的人。” “不错。” 他斟了一杯茶给她,“薛立这个人不无辜,他手上沾了很多人的鲜血,但这件事上,他未必有罪。” “这件事是我疏忽了,没有及时发现。” “苌碧阁看来不怎么听你的。”他笑着看看她,“以后也可以听你的,只要你想。要知道,行差踏错或许就会万劫不复。”谢彦泓将剑放回原处,“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大不了就是一死,人总是会死的,反正我也多活了这许多年。” “你死了,让阿焕去独自面对鄢城中的魑魅魍魉吗?薛立不过是一把刀,而出刀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俄而,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放心,我已经清理干净了,不会有人怀疑你的。” 她望向谢彦泓,眼前的他,一改往日的温和散漫,眸中杀伐果决之气隐现。前因后果,心中便已明白了三分。 她心中忽然一紧,“林叔他们怎样了?” “苌碧阁还活着的人没什么大碍,回去了,但是舒林,他伤得太重,回天无力了。” 一瞬间,仿佛刀剑剜心,脑中一片空白,紧握的双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谢彦泓拍拍她的肩,“想哭就哭吧,若是有一天已经没人值得你哭,那才是真悲哀。” 迟玄进来通禀了什么,他说:“让他进来。”侍从领命退下,他对她说:“你先到里间回避一下。” 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听闻内人扭伤了脚,幸得第下扶助,在下不胜感激。” “萧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我想见一下我妻子。” 良久,谢彦泓的声音清冷,“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在意什么,什么就是你的软肋,成大事者,不该有软肋。” “主公,”一语出,明瑟愕然,“当初是你救了她,现在难道要亲手毁了她吗?” 她默默拉开门,萧昀一愣,看了谢彦泓一眼。明瑟注视着萧昀片刻,又转顾谢彦泓,“其实,他一直是在为你效力。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年的事和现在的事,都不告诉我。” 谢彦泓看看她,“攸宁,我本不想让你卷进来,可你却自陷其中。” “有些事情,不是想躲就躲得掉的。”她迎向谢彦泓的目光,“第下隐忍筹谋多年,除了报仇雪恨,是否还志在江山?” 谢彦泓看看她,又看看萧昀,“你们还真是像,攸宁,若你不是同我一路,我是断断不敢留你的。” “既然夫君如此,我自也责无旁贷,攸宁愿助第下一臂之力。” 谢彦泓踱至她近前,“攸宁,你要想清楚,你之前的行事无非为沉冤昭雪,若真要鼎助于我,则是为改天换地了。成则万象更新,败则万劫不复,你能承受吗?” 她郑重一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谢彦泓点点头,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与萧昀的左手合握,“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箜篌声幽咽,古曲《箜篌引》,多少离愁别绪涌上心头,萧昀站在不忍去打扰,站在帷幕后静静倾听。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这首曲子,她是为舒林而弹,又何尝不是为自己而弹?回首来路,他和她都已经失去了太多,可是离弦之箭,不可回头。 乐声停了,他见她抬头望向远方,遂先开帷幕走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没有转头看,但知道是他,“另一块令牌在他手里,他就是你曾提到的晏先生,是他派迟玄救了我,托付给郗氏。”她不是没有猜测过当年云韶府中那张字条来源于谁。她问过义父,只是含糊其辞。按义父的说法,郗氏救她是临时起意,那字条必定非出其手。她一度以为是卫绾,但是当她知晓真相之后,才开始猜是谢彦泓,只是他日常的表现迷惑了她而已,他们都在隐忍,她隐去了名姓,他隐去了羽翼。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辅佐主公,只是为了洗刷萧太傅的辜枉吗?” 他思忖了片刻,回道:“明瑟,当年,谢安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他们是怎么回答的?” “谢玄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道韫称:‘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自己说……” 萧昀忽然接道:“他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我明白了。”“我原本从未想过,此生能有人同行。” “你可还记得我杀的那个人,她是崔定桓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原先一直利用他传些假消息给崔定桓,但他无意间发现了我给主公所置的产业,故而我不得不出手。在你来之前,我刚将他从去崔府的路上拦回,若是晚一步,恐怕就没有你我后来的故事了。” “崔定桓是否想过进一步拉拢你?” “他的确暗示过让我做他崔氏的佳婿,不过不是崔芷清,而是他不知哪门子的侄女,不过你出现之后,他就没再提过了。” “二姑娘。” 明瑟抬头,舒成一身孝服立于身前,她看到他,心里便很难过,想安慰,却又说不出口。“成弟,对不起。” “二姑娘别这么说,我爹也算去得安心,也是解脱。”他拿出一摞簿册,“二姑娘,这些是郗府的私产簿册和门客名册,我爹走前说,若是有什么不测,就还给二姑娘。” 郗府的这些秘密身家,一向有林叔掌管,从未出错。“成弟,你要走了吗?” “我想留在郗府,我爹没有做完的事,我想帮他做完,万望二姑娘不弃。” “这些东西你不用给我了,以后就由你管,若是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我、问哥哥,或者问姑爷。” 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委此重任,“多谢二姑娘!” 舒成前脚走,后脚迟玄经过回廊,像往常一样施了个礼,却听明瑟唤他:“迟大哥。” 他停住脚步,明瑟施了个礼,他忙制止,“夫人,这……” “多谢你,八年前的事还有前日的事都多谢你。” “这是卑职分内之事,夫人不必言谢。” “对了,前日你是如何发现异样的?” “夫人从前去寺里从不会带袖箭,想来秋小郎的事必定还是会有波澜的。” 第45章 飘飖难期 明瑟轻装出府径直向首阳山奔去。到了苌碧阁,众人见她来,无人敢拦,径直闯入正堂见到了顾劼。顾劼负伤也正在休养,见到她,心中五味杂陈。 “二姑娘,顾某惭愧,请姑娘责罚。” “顾劼,这件事,怪不得你,谁都没有错,也不尽然全是坏的结果,都过去了。只不过以后再有大事,我希望你能提前知会我一声。” 顾劼点点头,却略带迟疑,目光似有闪躲。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 顾劼抬起头,“姑娘,其实这次苌碧阁想走到明处,是有两个并行的计划的。薛立的事情只是个开始,但另一件事,不是由我掌控的,而且我现在,联系不上大哥。” 听到这句话,明瑟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难道是,萧昀?” 她匆匆回萧府,刚进门便碰到靳扬,急急地问:“萧昀在哪?” 靳扬愣了一下,“在书房,夫人你去哪了?郎主很担心……” “叫影卫过来。”她掷下一句话,匆匆又赶去书房。 哪知书房空无一人,她焦急地寻他,终看见他独立月下竹林,便向他奔去,“萧昀!”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黑影闪过来,宝剑泛着寒光,铮然一声之后朝他刺来,仓促之间萧昀推开明瑟,躲开了最初的几剑,可他毕竟不精于武艺,躲开几剑已是勉强。脚下一滑,眼看剑锋又一次袭来已是避无可避。明瑟冲过来挡在他前面,目光中毫无畏惧。 见此情景,刚赶到的靳扬大喊:“夫人!” 剑尖在离她咽喉一寸处停下,她睁开眼正正对上了他发红的目光。 “躲开。”鹤亭低沉的声音说。此时护卫将他团团围住,就这样僵持着。 萧昀说:“你是哪位故人?” “你不配知道。” 他却听出了他的声音,“原来是你,奇了,我跟你似乎并无深仇大恨,何况这是在鄢城,你已经不顾一切了吗?冒着风险在祁国行凶,想不到我竟让你恨到了这个地步。” “躲在女人后面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他再次发力,调转剑锋跟护卫战在一处,招式狠厉,处处见血。明瑟见此情景,记忆仿佛一瞬间把她拉回那一年,爹爹的死,哥哥们的死,母亲的死,大嫂的死,眼前仿佛漫天彻底的腥红,头痛欲裂。 她突然向混战的一群人冲了过去,萧昀一惊:“明瑟,危险!”萧家护卫眼见主母冲过来,都呆愣在原处不敢再出剑。眼见鹤亭快将剑刺进一名护卫的胸膛,不料明瑟横冲过来伸手握住剑刃,一瞬间四下静寂。 指尖血滴下,鹤亭略微失色,听见明瑟低声说:“大哥,收手吧,当年的事情跟萧太傅无关,你不该再来找萧郎。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件事是萧太傅做的,祸不及子孙,冤冤相报只会造成更多冤戾。” “跟他无关,那你说跟谁有关?” “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以你现在的状态,我不能告诉你,过几日,我自去与你解释。” 他有些不耐烦,“你要是还认自己是沈家人,现在马上给我松手。” 眼见越来越多的影卫闻声赶来,她压低声音说:“大哥,你先走,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不欠我交代,你该给当年无妄蒙冤的所有亲人一个交代。” 她缓缓松开手,后退两步,依旧坚定地挡在萧昀身前,撩裙半跪于地,受伤的手滴下血来,倔强地看着鲜于鹤亭。 鲜于鹤亭终是收回剑,盯了萧昀一眼,“但愿他值得。”话毕飞身闪遁于暗夜之中,影卫欲追,被萧昀阻止。 萧昀连忙扶她起来,小心查看手上的伤势,满眼尽是急惶与疼惜,“你这是何苦。” “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许多。” “快回去,我帮你包一下。”护着她的手,一路回了明瑟楼。 萧昀细心为她包扎,小心翼翼,生怕手劲大了伤口疼痛。烛光映在他脸上,她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何有人因情之一字奋不顾身,遇上方知。 包好后,她舒平广袖,听得他说:“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她微笑地点点头,萧昀故作愠怒,“还笑?刚才吓得我三魂七魄都要没了。“ “是嘛?你害怕什么”明瑟探究地问。 “我怕你有事,怕你离开我身边。” “没有谁能永远陪伴另一个人,我们尤其如此。” “我知道,可是那一瞬间,我别无他念。”明瑟听闻此言有些失神,又听他问,“对了,他到底是谁?” 她看他一眼,“我大哥。” “你大哥?沈煜?原来他也……”他没有说下去,以他的才智,话说到这,前因后果便具已明晰。 “你遇刺的事情,让府里人不要声张。” “不,此事需要透露出去。”明瑟听他说这话,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也对,透露出去一部分。” 萧昀遇袭之事悄悄传开,联想起薛立之死,有心之人串联起了这些事件中的某种关联,当年事情仅存的亲历者更是人人自危。 薰炉中氤出淡淡馥郁,萧昀看书看得乏了,索性放下书,转头不见明瑟,起身去寻,发现她正在院中那棵合棔树旁边,细致地浇水。 淡红色的花开得正盛,由于此时入夜,清皎月光之下,叶片成对相合。 他摘下一朵花,轻轻别在她发髻间。她照着桶中的水看,“人家都戴牡丹之类的,头一次见戴朵合棔花,倒也别致。” “牡丹太艳,这花衬你。” “外面凉,进去吧。”二人进了屋,萧昀倒了杯热茶给她,她接过去暖暖手。 “你的手怎么样了?” “早就好了,伤得也不深,你看。”她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晃,他轻轻握住,握在手心里,“那就好,以后不要再为我犯险了。” “这次也是没来得及告诉我大哥,以后不会了。” “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他起身没走几步,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他看了看她,“明瑟……”她上前抱着他,萧昀心中百转千回,说,“若我们不能走到最后……” 明瑟玉指轻触他的唇,封了他未说完的话语,“那又如何呢?” 窗寒天欲曙,犹结同心苣。少年夫妻,相伴相偎;芸芸浊世,相遇相知。行至此间,他们终于卸下一切心防,共同面对前路的凄风苦雨和那或然的雨霁天青,他们都不知道能陪伴彼此多久,一世有多长,几载有多短,行路千里,风雪一程,不过问前尘亦不计较来路,聚散有时,只问当下便好。 岚烟出城找到秋家的落脚之处,径直找秋辰良,“舅舅,姑娘想请您帮开几服药,这是药方,您过目。” 秋辰良边接过药方边问:“怎么,攸宁她不舒服吗?” 看了一遍药方,他仄了仄眉,听到岚烟悠悠之音,“姑娘只是偶感风寒,这件事,您知道就行了,别的人就不用知道了。” 他看看岚烟,叹了口气,回身亲自抓了药递给她,“这药还是少吃的好,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明瑟她怎么没来?” “姑娘去了苌碧阁。” 此时的明瑟正在苌碧阁的堂上将一干是非曲折向大哥讲来,鲜于鹤亭饮着茶,默默听着,并没做声。 “阿焕的事情太过突然,你我都险些乱了阵脚,中了圈套。大哥,其实一直以来,我们把一切都归咎于崔定桓,也许都忽略了一种可能,就是除了崔定桓之外,还有一支力量在利用我们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最初大哥你轻而易举在青州杀了侯坤我便觉得不寻常,侯坤是钦犯,纵然大哥对青州府衙熟悉,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也是不合常理。后来因了碧落的事情,我和萧昀才意识到,还有另外一股势力渗透在我们周围,但是我们对他们的底细却一无所知。” “两方相争,渔翁得利,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那用心不可谓不深,他真正的目的可能也很可怕。”他声音低沉,“我这几年是有些偏执了,你说得对。” “大哥,我理解你,我之前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也是怕,你一时冲动会毁了自己,但其实这样也不好。以后我们为同一个目标,尽力而为。” “彦泓和萧昀竟这样不易,可是卫绾……”他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才明白修华说的,‘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话中之深意,人事曲折幽深,不外如是。” 他抬头望着她说:“卫珩,你是怎么打算的?” “他知道我们一些事情,但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卫家是一个深渊,但深渊中也可能会别有洞天。” “我明白了,既然事已至此,你一定要当心卫珩,如果……你就告诉我。” 她自然知道大哥话中的深意,心下苦涩。自陈潆出事,卫珩便销声匿迹。她暗中派人盯着他的举动,其实她也在赌,赌是否能够胜天半子,看慈悲能否赢过宿怨。 第46章 寒夜客来 卫珩沉寂良久后后重新现身,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一身墨色常服,面上原先的笑意与温润早已不知所踪。他骑上骊马,代替大哥去田庄佃户那里收租。 “卫公子,今年收成不好,真的只有这么多了,您行行好,再宽限宽限,来日定能补上亏欠。就这一次,您就原谅了吧。”风霜满面的佃户伏着身子向高马之上的卫珩苦苦哀求。 卫珩神色漠然,翻身下马,走向地上晒着的粮食旁,一把抓起一些,在阳光下轻撒,“我原谅你们,谁又原谅我呢?” 他对随行的护卫说:“五天之内,我不想再看到他们。”说罢拍了拍手掌,不顾佃户的哀求,转身而去。 萧昀与明瑟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卫珩最近开始不对劲了。”萧昀问,“凝光的身份他知道吗?” “他不知道。” “近日他常去归去来居找凝光作陪,跟澹台容与闹得也很僵。” “无论他说与不说,我们还是要早作防备。” 说着话行至秋兴羽墓前,远远看见沈焕在拜祭兴羽,他离去时正遇上她二人,神色冷淡不发一言擦身而过。 “沈小郎。”明瑟轻唤出口。 “萧夫人有何指教?”他停住脚步,目光清寒。 “可否借步一叙?” 萧昀留下祭拜,明瑟引沈焕去了旁边角亭。 “我实在想不出,萧夫人同我有什么好说的。” 明瑟背对着他念道:“云梦倚沧海,长风彻九州。” 沈焕陡然听闻,下意识紧握剑柄,明瑟转过身来望着他说:“你现在知道当时二哥为什么生气了吗?” 沈焕愣住,沈氏郡望吴兴,凉国崇尚水德,一句童谣实为谶语,直指沈氏有谋逆附凉之心,其用心不可谓不恶毒。这么多年以来,他忘记了童年的许多事、许多人,却独独忘不了这一句。 沈焕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声:“二姐?你是……二姐?” “阿焕。” 沈焕看看她,又看看远处的萧昀。她拉他坐下,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末了叹一句:“可叹我们家以武功起、以文治兴,遭此大祸,本以为就此罹灭,却阴差阳错让我们三人都活了下来。这世间最残酷的两件事,不外乎生离与死别,你我都经历过了。” “那兄姊有何打算?” “这江山总归应当交到一个贤明之人手里,一个可以拨乱反正的人,让一切都回到它本来的样子。” 沈焕品了品这句话,“二姐你是想扶持广陵公?” 明瑟点点头。 “好,二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小弟万死不辞。” 明瑟替他理了理衣服,“我不需要你万死不辞,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们行至山中高处,望向远处,青山连绵、碧水悠悠、村落棋布尽收眼底。 “参客曾同我说,北戎之北的东真国有山名不咸,冬天的树挂甚是晶莹美丽。” 明瑟听得萧昀这样说,眸中也浮现出歆然之色,“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他握住她的手,“待到心无挂碍之时,若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看那天光云影、锦绣河山。”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个约定,并不是誓言。人们总喜欢起誓,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他从来不喜,且不说下一句便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誓言能锁住的,从来只是虚空。 “其实我一直希望能将大祁的商道拓至九州四海,没有战乱,只有繁荣。”他望着远处高远的青天。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她也紧握他的手,望着远方的山峦叠嶂,忽而轻声念道:“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他唇边牵出微微笑意,“走罢,正好阿焕也在,我们去苌碧阁,你们一家人,该团圆了。” 他听闻通禀站在门口,面上阴晴不定。 萧昀先开口,“鲜于将军,或者说,沈大人,别来无恙。” 大哥瞟了一眼旁边的明瑟,又看向他:“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青山为冢,倒也不枉了,只是……”萧昀含着笑意,“现在一切明了,将军为何还要取我性命呢?” 鹤亭轻哼了一声,“为何?拐走我妹妹,还不该杀。” 明瑟一脸的无奈,沈焕憋不住笑出来,鹤亭一脸正经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一家人了,有话进来说罢。” 与沈煜叙过话,萧昀冒着寒风进门,见她温了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递过酒杯,萧昀笑着接来,“多谢夫人。” 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端着还存着余温的酒杯,听着炉火哔剥声,喃喃念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此时窗外明月在云中时隐时现,那仿佛是记忆中最明亮的月光。 “萧郎,就算有一天我们走散了,有这些回忆,也不枉相聚一场。”静谧中,她浅淡言之。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他教她放下过去,也不再畏惧未知的前路,满心的勇气、希望与安定,皆由他而生。 夜里,他醒来,见窗外亮如白昼,原来真的下雪了。天未霁,云未散,可是他们都知道,雪终究会停。他望向身边熟睡的她,记得昼间深谈时沈煜同他说:“我这个妹妹我了解,所以也终归有些担心,若你能同她白首自是好的,若是不能,还请你尽力护她周全。”于他而言,她是暗夜中的北辰,泥淖中得见的光明,他也盼她,终见雪霁,不溺幽冥。 与兄长小弟道别,萧昀明瑟下山,偶遇郗道臻与一长者谈笑正酣,走近后萧昀却恭敬一拜:“千里叔。” 长者转头一看,“昀哥儿啊,侄媳妇也在。”转头看看郗道臻,“巧了,我与道臻小友一见如故,又遇你们,你们若是无事,不如一起坐坐,你们兄妹也难得见一面。” 郗道臻见二人从山上下来一脸的探寻,借着萧昀同萧千里说话的时候,明瑟拉过郗道臻隐于桌下的手,在掌心比划了一个“苌”字,而后又写了一个“泓”字。郗道臻愣了片刻,小声说,“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我明白的,哥哥。” 萧千里唤她过去,当着他夫妇二人,从行装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后,只见里面静静卧着两枚玉质印章。阴阳文分别篆刻着“我心匪石”和“不可转也”。 “近日偶刻,遇到你们也是缘法,你们成亲时我在外游历,今日补赠给你们。” “不用了,千里叔……”明瑟连连摆手,“哎,侄媳妇,给你们了就拿着,我老朽没有九转心肠,真心祝你们姻缘美满。” 二人谢过萧千里,接过那木盒。萧千里看着一对壁人,“甚好,如愿若是看到也能安心了。” 第47章 进仕东宫 明瑟去宫中述职,归途一名衣着不凡的侍女挡住去路,“郗大人,太子妃殿下相请一叙,还请随我来。”明瑟看她谈吐气质,倒也的确不是等闲侍女,可又不能确定她就是太子妃宫人,思忖了片刻,还是将信将疑地随她去了东宫。 果真一路来到汀兰殿,见到的是太子妃崔氏,明瑟下拜,“参见太子妃。” 崔芷清将她扶起,“郗大人,我知道你事务繁忙,只是我听闻郗大人已久,一直不得一见,今日得知大人来宫中,方才请你过来,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唐突。” “殿下言重了” “握槊你玩得好吗?”不待明瑟接话便拉她到了棋盘旁,明瑟也只能相陪。崔芷清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从做女儿时的家中琐事到入东宫后的日常行宜,仿佛迷失的旅人找到指引一般,徐徐诉说,明瑟面上应着,心中却在思忖她的深意。 “本宫近日常觉得烦闷乏力,也不知是何原因,郗大人可有见地?。” “下官才疏学浅,不敢轻易揣度太子妃玉体” 一局终了,毫无疑问,崔芷清胜了此局,她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看看郗明瑟,“近日,东宫药藏监出缺,不知郗大人是否有兴趣一试?” 她的用意终于明晰,“下官只是悲田院小吏,聊尽寸心而已,医药也只是爱好,并非精通,药藏监此为要职,恐担当不起。” “郗大人莫要谦虚,也不用立刻给我答复,回去考虑一下再做决定亦不迟。” 没过几日,刚刚走出悲田院,就被沉厚的声音叫住,竟是崔定桓在对面的茶馆独坐。 “下官参见……”礼未请完,便被崔定桓打断,“郗大人,现在不是在朝堂,且不必拘这些虚礼,只莫要将我当做大冢宰,只当做一个老者便罢了,请坐。” “自打郗大人接手这悲田院,不光悲田院的面貌焕然一新,这鄢城也是整齐了不少,老夫倒是没看错人。” “本是卑职分内之事,还要多谢大冢宰提携。” “最近怎么没见萧昀陪你一道出来?” 明瑟神色落寞了不少,被崔定桓一眼瞥见,“大冢宰莫怪,他……算了,都是家事,不说也罢。” “怎么,萧昀对你不好吗?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萧昀之前与我还算是相敬如宾,只是最近不知为何,总是往北边跑,我曾问他去做什么,他也不回答,我这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大冢宰莫怪,我虽是悲田使,可终究也是个女子,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只怕他终究会厌倦的。” “哈哈哈,原来如此,”崔定桓几声朗笑,“郗大人在这点上尽管放心,他去北边的确是替我办事去了,他若对你有二心,我第一个不答应。” 明瑟一下欢喜,“既如此,便多谢大冢宰。” “不知为何,我见郗大人便如看芷清般亲切可人,你见过她了吧?” “那日在宫中,有幸见过太子妃殿下一面。” “似你所言,我不光是大祁的大冢宰,我也是一个父亲,芷清啊是我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她这一朝进了宫,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她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也不知她在宫里过得如何。” “我上次见太子妃,气色尚好,宫里诸人,侍候的也很尽心。” “话虽这么说,到底少了个知心的人,”话说到这,他抬头瞄了对面的明瑟一眼,“可能清儿也与你提过,那药藏监一职郗大人是否愿意一试?” 见她不做声,崔定桓端起茶杯,“郗大人眉眼间倒是肖似老夫的一位故人,也是缘法难得,无论郗大人决定为何,老夫这杯茶还是敬郗大人。” 萧昀刚回府,便来了明瑟楼,明瑟见他一身风尘,放下手中的书,替他解下披风,“这么急作甚,怎么不慢些走,我以为你大概再有两日才能回来。” “原来是这么计划的,只不过我想快些见到你,我路过那些山川河流,大好河山,原先那样欢喜,如今亦比不上你分毫。” 明瑟淡淡一笑,转身将披风搁在架上,萧昀从身后拥着她,也不说话。 “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崔定桓让我去碛西马场挑选几匹良马,过段时日太仆寺也会去,他每次会先为自己府上留些良驹。” “郎主,办事……”靳扬见门开着,也没通禀便进来,见此情形一滞,慌忙低下头向后退。 萧昀松开手,转身问他:“什么事?” “办事的人从崔府回来了,已经办妥。” “知道了,下去吧。” 靳扬应了一声,如蒙大赦,退到门外,刚想转身,顿了一下,又近前一步带上房门,方才离去。 明瑟佯作恼意,“你呀。” 他理袍一坐,带着笑意,“怕什么,这是我家,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别说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又怎么样。”明瑟转过身去烹茶,不理会他。 “崔家想让我去补药藏监的缺?” “药藏监?”萧昀说:“东宫药藏局专司东宫太子及嫔御日常医药,倒也适合得很。” “我总觉得她在害怕什么,所以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身边。” “你懂医术,又俨然是崔党,自然是不二之选。所以你想去吗?” “天予不取,人复何为?” “离真相越近,也离危险越近,宫里不比外边,一切要更加小心才是。” 她点点头,想起刚刚的靳扬,冷不丁一问:“对了,萧府这些影卫和底下产业的管事可都是可靠的?” “我曾经清理过多次了,现下这些,除非他隐藏的极深,否则都该是靠得住的。可是有什么异样?” “那倒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明瑟没再说什么,她之前曾让岚烟也暗中查过,也没有什么发现,只是她一直对那一闪而过若有若无的冷峻目光不能忘怀。 明瑟回大宅参加堂兄膝下小婴孩的“试晬”礼,萧氏族人齐聚堂中,乳母将盥浴新饰后的小孩子抱过来,轻轻放在案前,案上置着弓、笔、印、尺、金银等等,孩子的目光自然被琳琅满目的物件吸引,“咿咿呀呀”地伸出藕荷般的小手摸索,最后抓了一直毛笔在手,众人纷纷笑言, “小儿将来是要高中状元的呀。” “定能写就一笔锦绣文章,堂兄好福气。”…… 她不愿凑这热闹,一直站在外围,众人说笑着散去才显出她来,因为记挂着悲田院中一些事务,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被堂嫂一眼瞧见,“昀哥媳妇,这昀哥没陪你一同回来,是不是有些孤单啊。你说你们成亲也不短了,怎的就没有一点动静呢?也是,平日见你们都各忙各的,一起回来都少。我说弟妹,依我说,悲田使那个不咸不淡的差事,差不多就辞了罢,鱼龙混杂之处,还吃力不讨好,这从来就没听过哪任悲田使日后有大成就的,女子成亲了不如就早些回来,昀哥儿在外面也安心……” 话音未落,“大人,郗大人。”掾吏匆匆赶来萧府 “每次都这么扫兴,罢了。”堂嫂小声嘀咕,明瑟并不在意,她听了掾吏的奏报,吩咐了些办法,掾吏领命而去。 “明瑟向老夫人奉茶赔罪。”谁知走路时,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被人踩了裙裾,热茶洒出见到了旁边慵懒而卧的花猫,猫儿“喵呜”一声奔回老夫人怀里,老夫人没好气地说,“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罢了,喜欢安静你就是佛堂静会子罢。” “是,老夫人。”她神色淡然,于众人的目光中和颜告退。 佛堂青烟缭绕,无比静谧。早就有人悄悄去禀告了萧昀,萧昀回来大宅,一阵风一样径直去了佛堂,轻轻跪在她旁边。 “你怎么回来了?”明瑟看到他略有讶异。 他神情中颇为神秘,“一会你就知道了。”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便有圣谕下达,传令使在门口,萧府众人连忙去接旨,却又听得,“圣旨到,郗明瑟接旨。” 萧昀和明瑟来到门口,“臣郗明瑟接旨” 传令使展开圣旨,“上谕,高平郗明瑟任悲田使一载有余,深达理道、断决昭然,冲敏淑慎、博爱躬行,朕心甚慰,特擢为东宫药藏监,即日到任。” 第48章 流水落花 宫门次第而开,她走进这座巍峨的宫城。很多很多年以前,父亲带着灵璧川胜利的荣光第一次走过她现在脚下的路。沧海一望,那时,姹紫嫣红春尚在,谁又想得到后来的断壁残垣雪里埋?如果一切清平,她或许根本不会走上这条路。 太子无暇见她,拜见太子妃后直接去药藏局报道,见过以卿秀江为首的诸吏,內侍又领她熟悉东宫各处。 在花园听见一阵嗔喝:“给我打,不长眼睛的贱婢。”转过花丛,看见一位珠翠华服的年轻女子倚在美人榻上喝令手下正扇一名侍女耳光,她旁边一个同样尊贵的女子安静地坐在一旁,低眉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內侍逡巡了片刻,见她们已向这边望来,便硬着头皮施礼,“参见李良娣,参见穆昭训。” 女子斜飞一眼,看到內侍旁边的郗明瑟,“哟,这位又是哪家的妹妹?” “下官郗明瑟,见过李良娣、穆昭训。” 李良娣一听便来了兴致,“原来是新来的郗大人,早有耳闻了。”转耳听到旁边不和谐的声音,懒洋洋地说:“算了算了,当着郗大人的面子,这次就饶了你,茯苓,以后给我仔细着点。” 来之前就听人提起过这两个人,李良娣颐指气使的模样教人很容易看出她是李愔的侄女,穆昭训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李良娣身后,常常令人忽略她的存在,但事实上她却是东宫最得太子宠爱的妃嫔。 甫入东宫便赶上花朝节,太子在东宫花树下摆开行障坐席,与属吏及嫔御同乐。花圃中花匠着意培育的牡丹应时盛放,醉颜红、一拂黄、雪夫人、紫龙杯、粉奴香等等,姹紫嫣红,繁艳芬馥。 侍女次第而来,每席放一盘花糕,以百花就米蒸制,清香绵甜。主位上,太子妃神色淡然跟侍女说话,李良娣则凑到太子身边为太子切花糕。 明瑟收回目光,初来乍到,她与其它东宫僚属尚不十分相熟,应酬几句,也并没甚趣味,坐在她旁边,同为药藏监的卿秀江便不时与她说话。卿秀江师从名医,在惠民药局任上被擢拔至药藏局,明瑟之前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同领药藏监宫职,交往必是少不了的。 她离席,遇见低头侍立于路旁的,正是那日被李良娣责罚的侍女,“你叫茯苓?” 侍女低着头不敢看她,“是,郗大人。” 见她脸上还隐隐发红,明瑟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这药晚间敷在脸上,两日左右红肿可消。” 茯苓猛地抬头,看看药瓶,又看看郗明瑟,接过药,“多谢郗大人。”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明瑟笑笑,转身离开。 回到席上,太子正带着嫔御写祈福诗,莺声燕语,花香墨香,好一派安宁祥和。崔妃没有动笔,在席间径自品着茶。太子则被其它嫔御簇拥着,逐一品评。他最后拿起穆昭训的习作,“怜儿这字大有进益了,”边说边读着诗,“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他笑着揽过穆昭训,“孤的洛川神女,写的真好。” 穆昭训一面脸红谦卑,一面瞄了瞄脸色沉沉的李良娣,低下头去。 明瑟下值也常在药库和文华阁研究百子柜中的药材,熟读医术药典。 “郗大人,天色晚了,还没回府?” 抬头一看,侍药小吏已尽数归家,原是卿秀江路过见她还在,便进屋问候。 “是啊,我刚刚上任,自知学问尚浅,自然要多学习以期万无一失。” “此非一日之功,打人今日已甚是疲惫,不如一道出宫去吧。” 她看看时辰,的确也不宜久留,“好,我把这书还到书库去。” 刚走到书库门口,隐约闻到胭脂香气余绕,下意识朝那个方向望去,宫女提着灯笼照路,华服女子渐渐走远了。 “穆昭训常来书库吗?”她望着那个背影轻声问。 卿秀江道:“应当是吧,我也见过好几回。” 她将书放回原处,回身瞥见角落的柜上堆放着一些断简残篇,遂问管事官吏,“吴大人,这些是什么?” 吴姓属官看了一眼,“那些都是前朝遗下的散册,好像都是些药石方子,一直也没人整理,就堆放在这了。” 她随手拿起看了看,果是些药论,不乏灵品,“尘封在这,可惜了。” 卿秀江言语之中也颇为叹息,“本朝药学更新,现在的药典颇有些浅显了,这些残篇里其实也不乏遗珠,若有一日,能重修药典就好了。可惜重修药典耗费巨大,我曾向尚药典御进言过,可没有回音。” “许是时机未到。”她笑了笑,“多谢你送我,卿大人,咱们走罢,一会宫门该下钥了。” 明瑟摆弄碧玉花熏,花熏小巧精美,圆形腹壁雕镂空莲花纹,外沿镂雕连续的如意形云纹,中心透雕菱霄花,盘饰宝相花纹。内置明庭香,淡淡的馥郁,满室怡然。 听到细微的衣声,她回过头,萧昀正巧撩帷幕走进来,笑了笑,“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今天恰巧看见,都在角落落了好久的灰了,这么精美的东西,拭净了,物尽其用多好。” “我娘之前喜欢这些物事,后来也没人有心思弄了。” 明瑟听闻,看看花熏,看看他,“对不起,我不知道……”说着就要把它拿走,他轻轻挡住她拿花熏的手,“无妨,这样挺好的。”又收回手,“这府里有女主人就是不一样。” 她浅笑颔首,接着擦拭花熏,一边还说着,“吩咐厨房给你煮了些银耳莲子羹,还热着,快喝吧。” 萧昀看看旁边的食盒,打开后果见一碗莹白香溢的羹汤,欢喜地端出来,“谢过夫人了。” 他抿了几口,问道:“近来如何?” “太子整日无非就是读书、骑射、玩乐罢了。” 他挑了挑眉,“近来倒是传出一些关于太子的风语,你身在东宫,还是万事谨慎一些。。” “那些事我听说了,不知真假,我主要负责东宫嫔御医药,与太子接触倒是不多。事务也熟悉了,还算顺遂,同僚也算愉快,”她说着说着,忽然滞了一下,不是想到了什么,半晌之后才又说道,“小时候,跟娘学药、学香,还被二哥打趣说不务正业,没承想现在真的会用到。” 那厢匙碗碰触的轻响静下来,“二哥?可是衡阳主的……以前的驸马?”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萧昀淡淡地说:“当年的事情,我虽未亲历,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衡阳主这些年过得不易,主上几次想为她再择夫婿,都近乎要以死相拒,主上拗不过她便也作罢。若非太后庇佑开导,怕是早就随他去了。” 见她半晌无话,他反应过来,“为夫不好,惹你难过了,来,吃口羹,甚是清甜呢”,他舀了一匙递至她唇边,她乖乖吃掉,末了还做个鬼脸,“没有,我只是想,二嫂大概能告诉我一些事情,日后在宫里做事也便利些。” 萧昀故作嗔怪,“白白让我担心,小狐狸,不给你吃了。” “那不成,小狐狸还要。” 他憋着坏笑,“要什么?” 反应过来的明瑟直接将手中的丝帕飞了过去,惹得他哈哈大笑。 笑闹够了,明瑟忽然问:“萧郎,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冷心冷情。” “越深沉的东西越静默,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你知道最应该做的是什么,远比徒囿于情难得得多。” 衡阳公主来看太子妃,正赶上太子妃午憩,便绕道药藏局来寻明瑟,二人至后园散步密谈。 “二嫂,你可曾听说崔定桓与我爹是旧识?” “定陶曾听她外公说起过一些,你爹和崔定桓,在韩老先生那一拨学生中,可谓一时双璧,沈家出事后,韩大人至死都没让崔定桓进过门。孙膑庞涓,苏秦张仪,同门阋墙的事情,还少吗?只是听闻他二人读书时亦是感情深厚,却终因抱负不同分道扬镳。他这个人啊,少时也曾明月照明楼,文可舌战诸夷,武能封狼居胥,谁又想到后来是这个样子的。” “二姐!明瑟!”二人回头,见崔妃欢欢喜喜地走过来,俨然一副小女儿情态。她虽贵为太子妃,可实在年岁尚小,又难得没有预想中崔氏女的骄纵。不争不抢的性子,太子好似对她并不在意,她其实亦对太子无心。就算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明瑟也无法因崔氏而迁怒于她,反而从心里生出一丝怜悯,生于崔氏,终究是可惜了…… “今日天朗气清,难得一聚,不如去请小姑姑,我们玩藏钩如何?”满脸皆是教人无法拒绝的期待。 待到定陶姗姗而来,崔妃早已不容置喙地附定明瑟,同她一组,定陶自然而然地与衡阳公主一组。 忽攘袂以发奇,探意外而求迹。转过身来的崔妃盯着对面的两人,绕了几圈,站定定陶身前,“小姑姑,在你手里对吧?” 定陶神秘一笑,摊开双手,空无一物,旁边的衡阳亮一亮掌心的玉钩,掩面笑起来。再次猜错的崔妃摆出不忿的样子踱回去,定陶还不忘补刀:“芷清,你又连累明瑟被罚喝酒了。” 崔妃忽然心生一计,拉着明瑟问道:“明瑟,令兄最近忙不忙。” “我好久没回门了,也不是很清楚。”明瑟看见崔妃使眼色,顺势说。 “喔,我呀,想修修后园——让他来给我画画样子。”拖长音说完,看看定陶,一脸的揶揄,“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开心或者不开心。” “画院登名的画师,又不是你的工匠。”定陶飞来一句。 “哟,这就护上了,人家妹妹还没说话呢。” 定陶忿忿,“芷清,多嘴。” 崔妃笑着到定陶身前,小声说:“小姑姑,你若是真欢喜郗待诏,就让韩太妃跟太后说啊,焉有不成之美事?” 定陶看看她,又看看明瑟,淡淡地说:“休要胡说了,哪里有那么简单。” 衡阳听出不对,便岔开话题,说了说太后近日饮食不调之症,询问明瑟良方,崔妃听罢,一拍手:“这个好办,明瑟调个药膳什么的,赶明献上去就可以了”。 “太后玉体,下官不敢唐突。” “就是做点膳食,又不是开方子,心意到了就是。” 定陶亦觉得可以,此事便定下了。 几日后,明瑟依定陶之言进献六珍羹,以去心莲子、芡实、扁豆、薏米、藕粉,山药等和糯米熬煮,加白糖酌量。 “……亦有平和温补,扶养脾胃之效。”明瑟不卑不亢地叙说,屋里除了定陶及一众侍女,还有正巧携夫人进宫问安的广陵公谢彦泓。 太后听着明瑟的话,吃了几口,虽未言语称赞,面上却是歆然。她瞧瞧明瑟,“这姑娘真标致,可许了人家?” 定陶一哂,“太后,郗大人是兰陵萧昀的妻子,就是萧修华的侄媳妇。” 提到萧修华,太后恍然,“哦,如是啊,好久都没见她了,改天也让她进宫来看看吧。” “行,我这就安排,明瑟你回去后先跟萧昀说一声罢。”定陶应着,转顾明瑟先定下此事,这时太后又把目光移到谢彦泓身上,“彦泓,你该把晗儿带来,上回我答应他,他再进宫的时候,给他做云片糕吃。” “晗儿学业多,这次怕耽搁了就没一起过来,不过既然太后想见他,下回一定带他一道。”提到儿子谢晗,谢彦泓的语气分外地温和。 太后抚抚额头,忽然问道:“对了,令缃什么时候回来啊?” 气氛陡然冷寂,众人心知太后旧疾又发,可赶上此时,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一时间都有些无措。定陶瞄了瞄在座诸人,只好笑笑对太后说:“太后你忘了,令缃和阿煜去远地任职,过几年才回呢。”搪塞过去,太后没再追问,众人才歇下一口气去,各怀心事。 谢彦泓刚走出殿门,定陶便追上来,“彦泓。” 他回身,“小姑姑。”夫人见状知趣地先行回了马车。 定陶满脸歉意,“对不起啊彦泓,你也知道,太后最近光景越发不好,时而明白,时而糊涂,越近的事情越记不清,你别放在心上。” “小姑姑放心,当年的事情,我早就忘了。”他的语气极为淡然,仿佛那真的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定陶心中不是滋味,也只能点点头,“我知你心胸气度,自然放心。”转头看见明瑟也往外走,便唤了一声:“明瑟。”等明瑟走到近前,“多谢你来,让你见笑了,让彦泓送你出宫吧。” 明瑟望了谢彦泓一眼,“多谢长公主,多谢第下。” 郗明瑟与谢彦泓慢慢同行,朝宫门走去,放轻步速落在谢彦泓半步之后。 她的目光从地上的影子移到他的背影,仿佛多年以前往事重新浮现在眼前。姐姐大婚那日,也是这样一个身影,如在梦中—— “沈女郎,不知前厅怎么走?”风轻轻拂动他的外衫,袖上的丝线亦可昭示出他并非寻常宾客。 “公子怎么知道我是谁?” “女郎衣着不似普通侍女,气度又如此清雅出尘,在沈府,如果不是今天的新娘,那就只能是沈二姑娘了。” “那你又是谁?” 短暂的平静过后,他轻轻说出自己的名字: “在下谢彦泓。” 这一句她曾经无数次想起,也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忘记。或许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缘法,连错过也是。 “萧夫人,”一声轻唤将她拉回现实,谢彦泓停步转身,“前面就是宫门了,马车在那里等候。” “多谢广陵公。”错肩一刹,他低声说,“万事谨慎。” 第49章 虎兕相逢 “姑母,仔细脚下。”明瑟扶着萧修华下了马车,走向长乐宫,守卫一抱拳,“郗大人,敢问这位是?” “这位是先帝的萧修华,奉太后口谕进宫叙话。” 守卫似乎着意看了看萧如是,方说:“参见萧修华,太后已着人传过话来,修华请。” 萧如是轻声道谢,扶着明瑟的手臂缓缓走入长乐宫,这座她前半生里无比熟悉的宫殿。 太后见她来,心情格外愉悦,拉着萧如是坐下说话,明瑟恭敬退出大殿,来到御阶石栏前站定。 天空湛蓝澄澈,纯净得惊心动魄,大小宫殿绵延望不到尽头,日光洒在琉璃瓦上,反曜出温暖的光芒。表面上的一切都是如此静好,如此安谧。可是内里时时刻刻的波诡云谲,谁又看得到呢? “你是何人?” 听到这句问话,明瑟回过神,见浩浩荡荡一行人来到长乐宫殿前,为首一人,身着郁金袍,颇有气度。 “对面何人,见到至尊为何不拜?”内侍质问道。 明瑟心知这便是大祁之主,敛身下拜:“东宫药藏监郗明瑟拜见陛下。” 祁主微微点了点头,“原来你就是郗明瑟,朕听人提起过你,除了褚袭霜之外,你大概是现下国朝最传奇的女官了罢。” “都是微臣分内之事,愧不敢当。” 他转头望了望殿中,“谁在里面?” “回陛下,是先帝的萧修华。” “萧修华可是许久没进宫了,想来与太后有很多话要叙,罢了,朕下次再来拜见母后。”刚欲转身,他停顿一下,看看垂首而立的郗明瑟,“郗大人可否随朕在附近走走。” 明瑟眼波掠过郁金袍,复垂首相答:“臣遵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从来路折回,殿外空地上栖息的仙鹤扑棱了几下羽翼,长乐宫外一切又恢复如常的安宁。 边走着,谢镛询问了些太子近况,明瑟一一谨慎答对。 “太子甫回朝堂,尔等僚属需尽心辅佐提点。” “臣遵旨。” “朕问一句无关的话,你是为何决意入朝为官?” “臣少时曾见洪灾难民流离失所的困顿,能为百姓福祉,尽一点绵薄之力,便是臣的心愿。” “你觉得朕是个好皇帝吗?” 此句一出,眼见在旁随行的內侍步履也僵了一下。明瑟停住脚步,敛身行礼,“臣不敢妄议天家。” “不必紧张,你出身郗氏,夫君又是萧昀,朕只是好奇,如今在你们心中,朕是什么样子的。你可说心中所想,无论何言,朕恕你无过。” “陛下刚亦提及臣之家世,既然陛下知悉,仍擢臣为东宫僚属,足以证陛下宽宏仁宥” 皇帝闻言,朗笑了几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叮嘱了些东宫诸事,按下不表。 待回到萧府,萧昀见了萧修华,和明瑟刚要离开,萧修华忽然说:“阿昀,明瑟,你们俩留一下,”又挥退了侍女仆从。 萧修华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这么多年了,宫里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化。” 萧昀不解,“姑母,你……” 萧修华缓缓抬起头,望向他二人,目光中不再空茫无聚,而是有了神采。明瑟忽然会意,“姑母,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有一阵了,时好时坏,不过今天能看见,而且,我认出了一个人。”她转顾明瑟,“明瑟,你还记得那个盘问我们的守卫吗?” “记得。” “就是他。” 那年,她看见有个内侍打扮的人从故昭毅太子最小的嫡子阳夏王房中出来,见到她,陡然一惊,她心下狐疑,觉得那人甚是眼生,遂往那人离去的方向跟了几步。那人却不见了,随即后颈遭到重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是在自己的寝宫中,听出韩贤妃在旁守着她。原来那人的行为被韩贤妃撞见,她装作路过大声跟侍女说话,那人只得丢下萧修华仓皇而逃。 韩贤妃让她将这件事藏在心里,谁都不能说。没过几日,阳夏王就因染上恶疾夭折了。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也没有人再关心一个已经失去父亲庇佑的小王子。 萧修华捡回一条命,却因被击打的后遗症什么也看不见了。旁人只知是因摔倒所致,都很惋惜,只有她知道,这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她再也不会认出那个人了。 而今天,她恢复了光明,再次进宫又看见了那个人,她让他相信她的眼睛依旧如故,他可以继续逍遥法外,当年的真相可以继续掩埋。 萧昀拿起桌上的《道德经》,“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明瑟这日正在药藏局处理日常事务,忽见太子妃身边的小侍女采蘋慌张来寻她,“郗大人,郗大人,不好了,太子妃出事了,您快去看一看!” 边拉着她走,边跟她叙述事情的经过。原来当日太子妃去寺中祈福,归程时马突然受惊,带着马车冲出了行列,马夫被甩到地上,幸得随行侍卫冲上去将套马的绳索砍断,逼停马车,才救下了崔芷清。 明瑟匆匆赶到寝宫,太医正在为太子妃请脉,太子妃躺在榻上,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太医请完脉,取纸笔写下药方,“太子妃玉体康健,只是受惊过度,需要调养,我先开几服药,一定要按时为殿下煎服,明日我再来请脉。”他见明瑟向他见礼,将写好的药方递与明瑟,“有劳郗大人。”明瑟恭谨接过,侍女送太医出去。 屋里就剩下崔妃与明瑟,明瑟替崔妃掖了掖被角,崔妃忽然搂着她抽泣起来。 “郗姐姐……我好害怕……我以为我要死了……” 明瑟轻拍她的背,连声安慰:“没事了殿下,没事了。” 衡阳公主来时,崔妃哭累了,已然睡下。侍女轻手放下纱幔,明瑟与公主退出殿中。迎面正遇上刚刚赶来的太子谢峤。谢峤见她二人出来,问道崔妃的情况,明瑟一一禀明。太子只是“哦”了一声,听到她已睡下,交待了殿外的侍女好生照料,便又匆匆走了。 明瑟与衡阳公主行至僻静处,公主低声问:“明瑟,你觉得这是意外吗?” “难说,”她转顾公主,“殿下觉得如果太子妃出事,获益最多的可能是谁?” “李良娣。”公主没有一丝迟疑,“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良娣并不甘心只做一个良娣。她的叔叔李愔当初是崔定桓提拔的,为崔定桓做过不少事情,这几年也算青云直上,几乎可以在朝堂上与崔定桓争上一争。因为之前郭茂、荀绪等事,崔定桓在朝中二部的势力其实是大有折损的,这个时候太子妃出事,很难说,不过没有证据,也没人会对她们怎么样,只是可怜了那批随扈下人。” 明瑟点点头,“刚刚太子的态度殿下也看见了,太子妃不得太子宠爱,又面临危机重重,也难怪崔定桓会担心。”她叹了气,“我这边只能尽力多看顾她一下,这个姑娘啊……” 衡阳公主当然明白明瑟的话中深意,未来等待崔芷清的是什么,她也颇为忧虑,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第50章 修罗之道 桂月已至,秋闱再启,各州县按例举行常科乡试。天下士子无限寄望,一展襟抱。 就在这个时候,庆州却因此生出了事端。庆州士子文知远在当地书院因才思敏捷而多有盛名,但在乡试结果出来之后,却发现榜单上没有自己的姓名。懊恼之余,看到刊印出来的闱墨,赫然发现,解元李琛的试卷就是自己的试卷,一怒之下告到官府申请裁决。 庆州离鄢城不远,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朝中。多年以前的科场舞弊案牵连甚广、影响颇深,故此事颇得皇帝关注,谕令太子留意此事,妥善处理。 太子领命后多次召当地属官了解情况、下授教令,一段时间以后并没有新的消息,坊间都以为此事已处理完毕。 谁知月余之后,士子文知远激愤之下,竟从高唐台的辅台跳了下去,一时间,举国哗然。 这时人们才知道,李琛斥巨资买通了考场的官吏元路,用考场中上佳的试卷替换为自己的试卷。为了平息此事,李琛想要收买文知远,出银两为其捐个知县,文知远拒辞,坚持讨个说法。而当地知府也一直以此方案斡旋其中,两方僵持,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故文知远一气之下,便跳了高唐台,以证其心。 此事已由单例的科场舞弊事件发展成为寒门学子申志无门的悲诉,士人群哭文庙,朝堂之上寒门与士族更是因此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皇帝大怒,当众申斥太子谢峤,一时间满朝讪讪。皇帝当即便要另择官员审办此事,哪知问了几名官员,均是以各种理由推脱,谢镛正欲发作,忽而御史齐宗敬站了出来,“启奏陛下,臣有一人选,不知可否,望陛下裁断。” 群臣屏息而听,谢镛示意其说下去,齐宗敬朗声言道:“臣推举广陵公谢彦泓。” 一时间满朝鸦雀无声,谢彦泓这个名字在朝堂之上已显得颇为陌生,但转念一想,广陵公谢彦泓无实权官职,独立于朝堂之外,雅好文艺,其皇族身份又承继了其父昭毅太子在文人中的清名,在现今的状况下,确实显得颇为合适,能够最大程度地平和处理此事。 谢镛听罢,沉默了片刻,环视群臣,“也好,宣旨,着广陵公谢彦泓速速亲赴庆州处置此事,不得有误。” “第下接旨后已出发去庆州了。”萧昀说道。 明瑟点点头,“这件事对第下来说是个机遇,但也非常棘手。办不好,事态便无法收拾,后果不堪设想;办好了,可能会引起多方的猜忌和提防,需先想好应对之策。” “太子怎么样了?” 明瑟叹了口气,“太子那日回宫便大发脾气,将殿中摆设砸了一通,只不过下人不敢传出去罢了。” “不敢传出去的可不止这些吧,风闻太子暴戾,报复了很多微时的乡里,从临川带来的一些亲信,也多是不学无术之辈,甚至还有卖官鬻爵和白日淫乐的传闻,谏官已对其颇有微词。” “空穴易来风,他这样下去,久恐生变。” “明瑟,要不你还是找机会从东宫撤出来吧,你有没有觉得,他对崔定桓,是明恭暗贬,虽有翁婿之名,但并不同心。你名义上与崔定桓是有渊源的,我担心会对你不利。” “无论对第下、对崔家,还是对我们自己,我留在东宫,目前是最好的选择,放心,我会看着办的。”此时茶炉中水已三沸,腾波鼓浪,将二沸时舀出的一匙水再倒进炉中,茶香悠悠,满室不绝。 谢彦泓至庆州后一刻未歇,立即着手询问核审,雷厉风行。同时至书院安抚士子、安定秩序。查明真相后快马派人飞报皇城,经御旨批复,李琛、元路等案犯被处死,其余相关人等,恤罚分明。回到鄢城后,不居功、不受赏、不见客,待在府中,研经作画去了。 太子谢峤这几日颇为消沉,称病未朝。明瑟见卿秀江来来去去配制熬煮调理药剂,便随口问道:“卿大人,太子殿下如何了?” 卿秀江回神,却欲言又止,“额……咳,还好,没什么大碍,调理即可”,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旁边无人,“郗大人呐,咱们这主子呀,最近能少惹就少惹。” “那可不巧了,今日我该给殿下送药藏志了。”明瑟笑笑。 卿秀江闻言,算算日子,恍然大悟,又转说:“哦是了,也无妨,送去就回了,大人若不急,等药煎好了,我等同去。” “没事,我现在有闲,送去后还得去太子妃宫中,我先去吧。” 从药藏局出来,明瑟手捧需定期报送的药藏志朝东宫正殿走去。哪知到了正殿,殿门处却连一个宫女內侍都没见到,不禁颇为诧异。无人可代为通传,听得殿中有人语声,便径自进了殿。 转过几道门,看到豁然开朗的大殿中情形,却是一滞。 只见太子谢峤蒙着眼睛,与宫女嬉戏,殿中莺声笑语不绝。明瑟看这景况,颇觉失礼,本想悄悄退出去,稍待再通禀。 哪知赶巧脚步声引起了谢峤的注意,以为是与之嬉闹的婢女,在明瑟转身之际跨步一把搂住了她。 “被孤抓住了吧。”谢峤大笑。 婢女见此情形,惊惧之下,一时间都静立不敢作声。 手中的药藏志掉落在地上,明瑟惊恍了一瞬。太子许是听闻殿中一下安静了,或者又摸到了明瑟腰间与宫裙不同的官服带钩,才感到了不对劲。 明瑟急忙请罪:“臣郗明瑟参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恕罪。” 谢峤一愣,松开手摘下蒙眼的绢缎,看见郗明瑟,尴尬地轻咳一声,“咳咳……郗大人啊,怎么是你啊?” “回禀殿下,微臣来送药藏志,未准误闯,请殿下恕罪。”边说边行了重礼。 谢峤一眼扫到旁边的药藏志,“哦,行,没事,放着吧,孤一会看,你先回吧。” “谢殿下,臣告退。”明瑟缓缓起身,躬身垂首退出大殿,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宫中的枫叶染了霜色,红艳欲滴。秋风吹过,一群停在瓦檐上的燕雀飞振而起,往天外去了。 今日按例明瑟至东宫正殿向太子回报药藏局事务,太子喝过一碗羹,打发走了侍女,翻开明瑟递上的簿册,边听她说。待她说完,谢峤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明瑟一一对答。 俄而,谢峤说道:“郗大人啊,上次的事呢,孤比较唐突,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自上次之后,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她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谢峤此时提起,她自然也依着他的话谨慎答对,好让他安心。 他果然很满意她的回答,“行,那今就这样吧,孤有些乏了,你先回去罢。” 明瑟行礼起身,却见谢峤手按着额头,似乎身有微恙。“殿下,您还好吗?” “哦没事,可能没睡好罢,一会就好了,你先回吧。” 明瑟退了数步,抬头一瞥,谢峤的神情似乎比刚才更痛苦,额头也沁出了薄薄的汗珠,心下觉得不妥,“殿下,我还是请人去找太医过来罢。” 谢峤没有回答,再睁开眼时,目光有些虚晃。“你过来。” 明瑟无法只得近前靠近他的案牍。太子揉揉额头,睁开眼睛看看她,目光忽然亮起来,一把攥住她的皓腕,“是你吗?你回来了?” 明瑟见他的情形,心中生疑,“殿下请自重。” 谢峤却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喃喃自语:“琼萝,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挣了几下,无济于事,俄而他目光却又凶狠起来,“你不是她!你是修罗!是魔鬼!如果不是你们,她根本不会死!” 她意识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太子,太子,你清醒一下!来人,快来人!”四周空寂,并没有回音,奇怪的是,殿外似乎连把守的侍卫都撤走了。 明瑟一把挣脱,朝殿门跑去。没跑几步就被谢峤追上,一把按在柱子前,他死死掐住她的颈,目光悲愤,面容狰狞。 她几乎要背过气去,余光瞥到立于柱旁的瓷瓶,伸手一把将其推倒,瓷瓶撞碎发出巨响,此时只能盼望殿外有人能听见这异响。 时间在流逝,她感觉意识也在逐渐涣散,仿佛多年前汾水一幕重现。只不过她如今脑海中最后一个人,是萧昀,不知道如果她今日死在这里,来世还会不会再遇见。 突然天光大亮,殿门被推开,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太子!你疯了吗!” 随之几名侍卫上前拉开谢峤,明瑟瘫倒在地,不住地咳,定陶长公主连忙扶起她,“明瑟,你没事吧?”明瑟便咳边摆摆手,定陶回头冲侍卫说:“来人,封闭太子宫,闲杂人等不得进出,我去见陛下。”又回身对一起进来的衡阳公主说:“衡阳,麻烦你把明瑟送到我殿中,我去去就回。” 定陶匆匆离开,衡阳公主照看明瑟,递上定陶留下的披帛遮住她颈间的淤青,安排侍卫将其送到定陶宫中。殿门缓缓闭合,仍能听到谢峤遥远的喝骂声。 韩太妃从梦中醒来,惘然忆及那个明亮峻秀的背影,方记得又快到六月十八了,好像还在昨天,可转念一想,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太妃。”白芷听得她醒了,方进来将日中之事细细通禀。 “郗大人没事吧?” “幸亏发现的及时,已无大碍。宫门虽已关闭,但主上已下了密旨,允萧昀过几个时辰入宫来接人。现在郗大人尚未苏醒,还在长公主殿中。” “娘,您怎么来了?”正在照看明瑟的定陶长公主看到韩太妃至,起身迎去 “我听说了,过来看看。”定陶将白日情形和明瑟的情况又说与她听,她点点头,又问道:“太子如何了?” “王兄愠怒,命太子谢峤禁闭东宫,着太医悉加诊治。” 定陶出去询问汤药后,殿中静极,她方才发觉,郗明瑟眉头紧锁,似被梦相缠,口中念着什么,她帮她掖好被子,离近分明地听清了她念得一句话,心中大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面容看了许久,直到定陶引着萧昀回来,方镇定下来。 萧昀拜谢后,抱起郗明瑟,趁着夜色回了萧府。韩太妃叮嘱了女儿几句,便也出殿往自己的寝宫去,她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想起刚刚郗明瑟的呓语“阿焕,不要怕……”,唇边现出一丝欣慰而凄凉的笑意。 明瑟醒来后,起身看到萧昀,萧昀马上将她揽入怀中,她拍拍他的背,“我没事。” 他放开她,“依你看,太子是怎么回事?” “我看白日情形,太子多半是中了毒。他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才不对劲的。” “真够狠的,查出来是谁,我可要好好跟他斗一斗。”萧昀此时的目光无比凌厉。 明瑟握握他的手,萧昀又说:“你信不信,他们就是冲着你去的,不然为什么偏偏挑那个时候。” 太子异病,药藏局诸人皆被罚俸半年,药藏监卿秀江被停职圈禁。郗明瑟见了卿秀江详问出事前几日的用药情况,细细筛查太子的看诊、用药记录,均未发现异样。忽然想起出事那天太子喝的羹汤。回到殿中找寻业已不见,到厨房询问,被告知那之后没有同样花色的碗碟被送回来。让药藏局中的心腹悄悄在宫中搜寻,自己对照簿册核称全部药格中余药的剂量,特别是有毒性的致幻药物。 核到最后,在最上层的药格中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格中药材的剂量异常减少,并未按例登记在册,再看那药,正是曼陀罗。 此时皇帝谢镛也在派人严查此事,东宫诸人皆被问话。明瑟到文华阁逐册翻查药典,想看看所有关于曼陀罗的记载是否有些许痕迹遗存。 最后终于在角落最下面找到了一本药典,按照明瑟的记忆,书中关于曼陀罗那页的位置,从不易察觉的压痕看来有被人着意翻看过的痕迹。联想起之前在文华阁的所遇,她忽然想起一个人,穆昭训。 而回到药藏局,却突然得知,穆昭训突发重疾,行将不治,太医署看过亦无起色。人们皆道穆昭训是因太子之事忧思所致,皆叹惋。穆昭训缠绵病榻,不时哼唱家乡曲子,明瑟心生一计。 她向太子妃崔芷清秘密进言,建议放穆昭训归家,崔芷清心地善良,只道是叶落归根,慰思乡之情,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放穆怜儿出了宫。 第51章 坞壁惊雷 几日后,明瑟暗中派去盯着穆怜儿的舒成归府,“姑娘,您所料不错,穆昭训离宫几日后迅速痊愈,赶回了离鄢城较远的一个山中坞壁,后来又出来住进了城中一处客栈,至今未出。” “坞壁?”萧昀奇之,明瑟复问:“可知坞壁主是谁?” “坞壁主名为田洧。” 坞壁本是前代乱世时各地豪强大族为自卫而修建的私人武装壁垒,天下安定后,至今其势已微,但仍有些许留存。 “那个叫琼萝的女子可有查到?”明瑟问萧昀。 “影卫回禀,琼萝是太子在临川时喜欢的女子,是一个织女,几乎已到了谈婚论嫁之机,只可惜……” “可惜什么?” 萧昀叹了口气,“就在太子接到回宫旨意的前几个月,琼萝在山中被歹人所辱,跳崖而死。” 明瑟心中一动,复说:“我曾问过东宫的侍女,说是穆昭训是太子微服出宫时遇见的普通女子,也是个织女,没什么显赫的家世,在宫中没有倚傍,却独得太子恩宠。” “有意思,看来我们有必要去会一会田宗主了。” 二人乔装简从,随侍只是寥寥数人,扮作行商路过那坞壁,故去借宿修整。 坞壁主田洧、其子田昊接待了他们,态度倨傲。“在下杨钧,这是内人秋氏。”在说明来意后,又奉上银两,田洧才露出一丝笑意,“好说,好说,杨公子和夫人先行休息,晚间我为贵客接风洗尘。” 宴会上,一行侍女上菜,其中一个紫衣少女将酒菜从托盘中取下,望向他,伸手将酒壶递到他手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出一丝不寻常,伸手接过,放到桌上。待她们走远后,悄悄看了一眼原本压在壶底的字条,掩于袖中递给明瑟。 夜已深,听到身后门响,他只道是她回来,边回身边说:“夫人,明日我们……”话未说完,后半句凝滞于喉,因为他看到来人并非是她,而是宴会上向他示警的紫衣少女。 “姑娘,宴会上,是你警示我不要喝壶中的酒?你是何人?” “公子,我叫瑶姬,本是西边孙家村人,一年前被堡主抢来的……” 萧昀审视地看着她,“那酒里有毒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怜儿带回来的,应该也是某种毒药。” “怜儿……”他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姑娘,“你用了‘也’字,看来这事他们没少干罢。”她轻轻啜泣,“求公子救救我,带我离开这,”她泪眼望着他,咬咬唇,“瑶姬愿一生服侍公子。” “为什么是我呢?” “堡主霸占了我,稍有不顺心,打骂也是常有的。这一年来我逃了无数回,每次都让他们抓回来折磨。这坞壁偏僻,少有外人借宿,我见公子清正,便斗胆一试。” 他看了她一会儿,微微一笑,“你来。” 她迟疑了一下,局促地走到近前,他忽然轻轻握住她的手,瑶姬下意识地一缩手,楚楚望向他,听得他慢慢地说:“这世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不怕,我跟他们一样?” “际遇已是如此,再糟又能糟到哪里去?”她言语间颇有一丝凄凉。 他松开她的手,“我自知心性并不纯良,恐怕会让姑娘失望,今日之事,在下会为你保密,这有一些银两,赠与姑娘,姑娘请便。” 她见他毫不在意,只得落寞离去。 瑶姬前脚刚走,明瑟便走进来。“最难消受美人恩。” 萧昀回身,笑了笑,扶她坐下,“怎么?吃醋了?” “才没有呢,早跟你说过了,你喜欢谁都是你的自由,况且你也的确应该为子嗣着想,省的老夫人来为难我。 “你我都是在刀刃上行走的人,至少现在,子嗣还是没有的好。若是将来终有子嗣继承家业,我希望他的母亲姓沈。” 明瑟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她也可能是堡主派来试探你的。” “我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故意做了回登徒浪子,从她的反应来看她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那你不帮她?” “能做的我会尽量做,但我不想轻易给她希望,因为有了希望再失望,比从来没有希望,要痛苦得多。”萧昀俯身过来悄声说:“这个宗主不是什么善茬,强取豪夺之事应该没少做,一切要小心。”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萧昀听出是迟玄,示意他进来。 “怎么了?” “回郎主、夫人,我暗中调查田氏父子,刚刚听到他们喝酒说话,觉得兹事体大,故特来通禀。” “什么事?”萧昀知道,能让迟玄说出“兹事体大”这个形容的,必不是什么小事。 “我听得他们谈论到太子,说什么‘当不上皇帝的太子不多一个’,还有什么‘两个太子’,其他的,听不清楚。” 萧昀与明瑟闻言对视了一眼,预感到他们可能无意间撞破了一件大案,如猜测不错,将会轰动朝野。 隔日她走在空无一人的廊道,耳畔听到旁边房间有声细微的响动,还未来得及转头观察,房门突然大开,少堡主田昊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将她拖进房间,反身踢上门。 他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一只手箍住她的腰,却见她并未慌张和惊呼,不由有些诧异。松开手问:“夫人怎的如此淡定?” “少堡主血气方刚,可以理解,我若大惊小怪扫了兴,岂不是不解风情?” 他一听大喜,神情也越发的浪荡,“在下恋慕夫人多日,又担心夫人怪罪我唐突,望夫人一解我相思之苦。”她用手一挡,“少堡主也有妻妾,不怕她们不答应?” “那些算什么,你要是从了我,我娶你呀。” “我可是有夫君了。” “你那夫君……”他仿佛憋住了一句没说出口的话,邪邪一笑,“以后你就跟了我罢。” 明瑟正想发射袖箭,只听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后面迟玄冲他冷哼了一下,扶她起身。 “多谢,迟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郎主命我暗中保护夫人。” “他既然敢如此放肆,萧昀那边恐怕也会出事,我们赶紧过去。” 宴会上,瑶姬同几名舞姬一起翩翩起舞,眼见田洧向萧昀敬酒,萧昀已端起酒爵。瑶姬假装不小心绊倒,手中纱绸正巧挥落萧昀送至唇边的酒爵。 “贱婢!”田洧骂喝引来一队家丁,将萧昀及随从包围起来。 萧昀头也不抬,将酒液一泼,“毒害过路商旅,强取豪夺,这事你干了多少?” “我说杨公子啊,本想让你体面一点,留个全尸,你不领情,我也没办法。”他举起手,还未挥下,只听家仆慌慌张张飞奔而来,“堡主!堡主!不好了!外面被大理寺骁卫包围了!” 田洧陡然一惊,茫茫然不了状况,这当口,萧昀将瓷杯一摔,埋伏在暗处的影卫现身,与坞壁私兵战在一处。 田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拉着几个私兵挡在身前,转眼间只见骁卫已至,家丁已吓得扔兵器投降。最后进来的,是褚袭霜和郗明瑟。 “你是谁?”田洧看着褚袭霜,颤颤地问。 “大胆,这是大理寺卿褚大人!”一声骁卫的断喝更是吓得他腿一软,跌坐于地,“褚大人?” 褚袭霜转顾萧昀:“萧公子可安好?” 堡主闻听一激灵,指着他问:“萧?难……难道你……” 萧昀看向面如死灰的田洧,“在下兰陵萧昀。” 萧昀站在壁垒城墙之上,望着田洧等人被押上囚车,只听背后女子的声音响起,“公子。” 回身一看,瑶姬朝他拜谢,萧昀忙说:“姑娘请起,在下实在受不起。” “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瑶姬心甘情愿服侍公子。”瑶姬低着头,言语间颇为恳切。 “瑶姬,你不必跟随我,我已有妻室。” “无论为奴为婢,瑶姬毫无怨言。”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好姑娘,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人,你自由了,看看那是谁。”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爹,娘!” 一对老迈的夫妻被影卫接来,看到她,老泪纵横。瑶姬奔去,一家人喜极而泣,也终是团圆。 送走了瑶姬,正要回鄢城,就得知穆怜儿逃走的消息,褚袭霜下令骁卫追踪,申请海捕文书,她是关键的证人,如果找到她,就可能找出隐藏在幕后的那个影子。 明瑟带着几个僚属寻找穆怜儿的踪迹,前面巷口忽然一阵混乱,很快有龙骧卫来寻她,“郗大人,找到穆昭训了。” 穆怜儿被包围,逃无可逃,大骂:“我是太子爱妾,你们这样落井下石,可是君子所为?” “自己行的是小人之径,凭什么要求别人做君子。”郗明瑟从人群现身。 穆怜儿看到她,冷笑一声,“郗明瑟!整个东宫最懂医术擅使毒物的女人,难道不是你郗明瑟吗?狐媚惑主不成便毒计加害,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又来嫁祸,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呀!” “你不但偷窃药藏局的曼陀罗毒害太子,还将之带回坞壁让田洧戕害过路商旅。卿是好人,那忽作贼?” “郗明瑟,就算我有罪,难道你就干净吗?你绝不不是等闲之辈,有一天你的画皮肯定会被撕下来,看你还能风光到几时!”她向一个龙骧卫扑去想要夺刀,明瑟取过弩机,射伤她的小腿,她倒在地上。 “带走。”就在郗明瑟转身之际,不知从何处忽然射来一簇冷箭,一箭射穿穆怜儿的身体,周围发出一阵惊呼。龙骧卫向箭来的方向追去,明瑟看到已气绝身亡的穆怜儿,还未待平静下心绪,就又听到一个惊雷般的消息。 “郗大人!不好了!”一名龙骧卫找到她。 “太子谋反!” 第52章 东宫血色 “太子妃快……” “走”字还未出口,侍女采蘋的身体即被一柄剑刺穿,长剑抽出,她倒在一边,殷红的血在她身下洇开,身体还在痉挛。 汀兰殿内的崔芷清看到溅在门上的鲜血,烛光映出她惨白的面色。谢峤提着剑走进来,看到她黑发如瀑披散着,满脸泪痕地抬头望他,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殿下……是妾做错了什么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唯一的错就是,你是崔定桓的女儿。” 他缓慢地举起长剑指向她,她睁大了眼睛,满眼惊惧。剑向她挥来的时候,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听到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但却迟迟没有感到疼痛。睁眼一看,剑尖停在她的咽喉之前,微微颤动。 谢峤眼中有一丝痛苦、犹豫和不忍,他最终放下了剑,对左右说:“把她看起来。” 骗开了宫门,太子的伏兵迅速斩杀了宫门守卫,径直冲向皇帝起居的大殿。当值的龙骧卫与叛军拼杀鏖战,忽闻殿门开启,谢镛和崔定桓走出来,谢峤下令停手。 “太子,你这是何意?”谢镛厉声责问。 “我的好父皇,我知道,你对我很不满意,与其每日如履薄冰等着被废,倒不如拼一把。”他剑指崔定桓,“今日我要诛杀奸贼崔定桓,而你今天就要传位给我。” 崔定桓上前一步,“太子,我是你岳丈,你为何要杀我?” “岳丈?哈哈哈!你自觉算无遗策,派人害了琼萝,把女儿嫁给我,不就是想找个傀儡吗?我告诉你,我绝不受你摆布,你欠我的,我要你血债血偿。” “谢峤,你不会一直认为,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我派人害的?就为了让我自己的女儿做太子妃?简直可笑至极!是谁这么告诉你的,你就该恨谁,你能有今日,想必也是拜他所赐。” “你胡说!少废话,拿命来!”叛军开始第二次冲击,谢镛望着谢峤,满眼的失望自是不必言说。 混乱中,忽然殿外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澹台容与带大队龙骧卫冲杀进来,局势一下发生了逆转。太子叛军寡不敌众,迅速被清除干净,满地血污尸身,只剩下谢峤一人。 他环视四周,知道大势已去,仰天大笑,眼中却溢满泪水。兵器从手中滑落,他缓缓跪在地上,大笑而泣。 谢峤被擒,废黜太子位,降为幽王,关押于凉风楼。 明瑟趁夜买通了看守,进了凉风楼。谢峤鬓发凌乱、形容枯槁,寂坐于囚室内,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抬眼看到她,略有诧异,“你来做什么?” “我一直在查你中毒的原因,刚刚有了眉目,你为何突然谋反?” 他眯眼看着她,“你是崔定桓的人,我又差点弄死你,你有那么好心?”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在帮你,我不管你其他事情如何,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是被算计的。朝中有人跟坞壁勾结,利用你打压崔定桓,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个人一定一直在麻痹你、算计你,你告诉我藏在你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什么那个人这个人的,成王败寇,又能如何?还说你不是在帮崔定桓?快给我滚。” 无论她再说什么,谢峤不再回应,无奈之下,明瑟只能离开了。 她离开后,谢峤取出袖中藏着的一方丝帕,丝帕一角被血染红,他喃喃念道:“对不起。” 几日后的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们吵醒,萧昀开门,是迟玄:“宫里走水了,看方向应是软禁幽王的凉风楼。” 明瑟匆匆进宫,果然,凉风楼已是一片火海,偏殿的幽王妃崔芷清被禁卫救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宫中人员一趟一趟泼水救火,连城中武候铺也被紧急抽调支援,然而发现太晚,火势太大,水袋溅筒已无法挽回,宫中一隅的天空被灼的的亮如白昼。 看到明瑟赶到,崔妃痛哭起来,几乎同时赶来的定陶也愈发难过。 哭了一会,崔妃似乎受惊过度加上体力不支,迷迷糊糊晕了过去,定陶忙吩咐侍立一旁亦是满身狼狈的禁卫,“颜其,带她去找太医。” 禁卫领命,电光火石的一瞥,明瑟瞧见那名叫颜其的禁卫正是那日萧修华所见之人,看情形,似乎正是他救出了崔芷清。 田洧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十余年前与几家坞壁合谋刺杀昭毅太子旧事,也承认穆怜儿为其坞壁中人,但拒不认罪毒害幽王之事。结果一出,天下震惊。 所有涉事坞壁主夷三族,没收田产; 幽王谢峤谋逆自戕,不进皇陵,临川自此国除。幽王妃及以下嫔御,迁居北宫。 后来在江边发现了一对夫妇的尸身,经辨认,二人是临川人,正是琼萝的父母。明瑟思及前后,方知谢峤想必是为了保琼萝父母一命,可到头来也是一场空。本以为一步登天,最后大梦一场,被人当作棋子愚弄,最后被无情离弃。他若一直在临川做个闲散宗室,至少可以一世无虞罢。 明瑟去看望崔芷清,北宫中显得有些寂寥,崔定桓不止一次上书想接回崔芷清,均被谢镛驳回。 “郗姐姐……他喝醉了就跟我吵,我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让他不高兴,后来他告诉我,我唯一的错就是我是我爹的女儿。是,我爹是对不起很多人,可那不代表他就是错了。这世间哪有绝对的对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我爹他也会难过,我就见过一次,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酒喝到涕泪纵横,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第二天他又神采奕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教我疑心那只是我的一场梦。” 明瑟闻之心中忽然一紧,“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大概是景明三年吧” 她默然,景明三年,那正是她家出事的时候。 第53章 水落石出 太子既废,原东宫僚属各自离散,明瑟借机解了职赋闲在家。收到大哥的传信,来到之前约定的山中木屋,进了门,在堂中却并未看到大哥的身影。 “大哥?” 听到旁边帷幕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身,却见卫珩掀帘走了出来。 “是你?我大哥呢?”环顾四周,确认只有卫珩一个人。 “你大哥可没叫你过来。” “这个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东西可不止你告诉我的那些” 她看出卫珩今日带有的些许戾气。“那卫公子找我可有要事?” 卫珩脸色忽而阴沉,挑眉看向她,语言没有一丝温度,“是你吗?” “什么” “颍川陈氏。” 明瑟的确探查到颍川陈氏质问卫氏之事,陈潆的父亲不知从何听说了一些端倪,带人去卫府兴师问罪,两家关起门来理论,没有确凿证据,只能作罢,但关系已彻底破裂。但眼下状况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原由。“不是我,不过你该知道,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是你,还有谁知道?我那么相信你,还为你保守秘密,你是怎样对我的?”他一步一步紧逼。 “我说出去是本分,不说出去是情分。我做过的事情我会认,没做过的事教我认,却是办不到的。” 卫珩冷笑,“情分?你讲过情分吗?像你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不可以放弃?欺骗利用、虚与委蛇,玩的是炉火纯青。你认识他多久,你认识我多久,你这么一个为了查清你所谓的真相嫁给他陪他睡觉的人,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又有什么不能放弃我的。” “卫珩,你混蛋。”她刚想推开挡住去路的卫珩,卫珩却突然伸臂抵住她的脖颈,将她逼到墙角。 “沈攸宁,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这样我们才能够相安无事。记住,我们都有软肋,别轻举妄动,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那保不齐对谁来说就是毁灭性的。这件事的真相我会查,但是以后我们都知道如何行事便好。” 她望着卫珩那双褐色的眼眸,那眼眸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光彩和温度,一颗心好似在冰湖中浸透。终不似少年游,终究是回不去了。 明瑟回到萧府的时候,正巧靳扬来找萧昀,“郎主、夫人,刚刚舜英姑娘来说,执小郎君失踪了。” “阿执?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郎君没回府,已遣下人找过,还没找到。” 萧执是萧舜英的弟弟,家主萧岿唯一的儿子,今年不过十五岁。萧昀立刻安排报官,将影卫尽数派出寻找萧执。 一天一夜之后,影卫终于在后山林中找到了萧执,准确地说,是萧执的尸体。 萧执躺在那里,血从后脑流到地上,看起来是不慎滑倒后,头部磕到地上山石,没有及时救治,终至身亡。 明瑟看过萧执的伤口,“从伤口来看,应是被棍棒之类的东西击打过,颅骨碎裂,单单那块石头绝对不会造成这种伤口。” 萧昀看看这山林,“此处荒僻,阿执应该不是死在这里的,有可能是被杀死后移到这里。” “阿执这么小,应该不会有什么仇家,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到底何至于此呢?” “再查罢,先送他回家。” 萧执的尸身送回萧府大宅,众人见到,惊惧大恸。萧舜英惊悲之下晕厥,老夫人伏尸大哭,哀声一片。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萧岿问萧昀。 “对不起岿叔,还没查到,我肯定不会让执弟死不瞑目的。” 萧昀话音刚落,萧老夫人忽然起身扑向明瑟,“你这个灾星,你把我乖孙还给我!”眼见要打到明瑟身上,萧昀一个箭步冲上前挡住她,“老夫人,你冷静一点!” “若不是她这些年不知安分,怎会招惹是非,累我孙儿!” 郗明瑟看着她的样子,万万想不到,此事在她心中拐了几拐,竟会联系到自己这里。 老夫人很激动,萧昀向迟玄使个眼色,迟玄走到明瑟身边:“夫人,先回别院吧。” 明瑟会意,在迟玄护送下,先回了萧府别院。 晚间萧昀回府,先去了明瑟楼,进门将她拥在怀里,“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老夫人一直不喜欢我,也没什么奇怪的。” “那她也过分了,作为一个长辈。” “阿执的死给她打击太大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话,等到那一天,会容易许多。” 萧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中骤然疼了一下,他知道可能那一天并不会太远了。 再回到萧府大宅时,已设好了灵堂,她刚想迈步进去,就被侍奉姑姑一拦, “昀哥媳妇,老夫人说了,你不必祭拜小郎君。” “姑姑,阿直好歹喊了我那么久的嫂子,送送也是应该的。” “不许她来祭拜,不许她踏进灵堂一步!”萧老夫人在堂中大声说到。 她一个人孑立,天不作美,下起濛濛细雨。来往仆从都纷纷躲避。她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雨里,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未及萧舜英走出长廊,已见另一个身影举着伞缓缓走去。萧昀走到中庭,站在她面前。隔着距离和雨丝,旁边廊中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见纸伞之下,那一对璧人彼此都神情淡漠,说了几句话,明瑟转身离去。 碧落魂不守舍回到萧府,正被明瑟瞧见,“碧落,雨这么大,你去哪了。” 碧落回过神来,“我……我想给姑娘买盒胭脂,但雨太大,我就先回来了。” “胭脂?胭脂够用呢。”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跪了下去,“姑娘,之前姑娘所得的函据是我拿给赌馆主的。我不识多少字,以为那上有他的把柄而已,没想到差点害了姑娘。” 令她惊讶的是明瑟却神色如常,“我等你承认已经很久了。” 她更是羞愧难当,明瑟把她扶起来,“我这不是没事吗,我知道你的苦衷,好了,快去换件衣服,会生病的。” 她擦擦眼泪,走了几步,又回身问:“姑娘,你喜欢墨玉吗?” “什么?”明瑟不知所以。 “额我是说,我今天跟慕公子在街上看到一副墨玉镯子,挺好看的,你要是喜欢我去买。” 明瑟笑笑,“不必了,快回去休息吧。” 明瑟经过回廊,见岚烟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将她唤住。 “姑娘,刚刚慕泽慕公子来府上,说是碧落与他相约,但是一直没出现,所以来府上寻她。可是,碧落,我也一天没见她了,而且,我去她房里,她的包袱不见了。” 正在这时,澹台容与来访。明瑟迎出去,“见过澹台卫尉。” 却见他神情凝重,只是问道:“萧夫人,请问您府上是否有一个婢女名叫碧落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澹台容与复说:“还请夫人拨冗随在下去认一个人。”明瑟听他这样说,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官道旁一处木屋中,发现了悬梁的碧落。 将她放下来,明瑟伤心之余,却发现,她颈部的勒痕与上吊而死的样子并不完全相同。深浅偏向右边,应该是受害时向左的力量更大所致。 一个善用左手的人…… 忽然想到碧落那句“我今天跟慕公子在街上看到一副墨玉镯子,挺好看的,你要是喜欢我去买。”心中陡然一席凉意。 飞鸽传书给苌碧阁,几日后收到回信,几个阁中兄弟依言跟踪慕泽,发现他多次出入鸿通柜坊与城东赌馆。鸿通柜坊的吴坊主与城东赌馆的钱老大似乎有往来。 匆匆找到萧昀,萧昀正在看一封信,见她进来,将信递给她,“我想我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 她接过信,原来这信是碛西马场原先的少主人罗敬之所回,直言当年风波的铁蒺藜是高公子的手下所布,经他后来探查,那人其实并不是高家随从,而是城东赌馆之人。 柜坊、赌馆,慕泽、马场……原来竟然是他——江夏王。 一直以来藏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力量竟然是他,这样一来,很多原本难以解释的事情就都串联起来了。利用柜坊和赌馆搜刮隐匿钱财,搅动他们与崔定桓的争斗渔翁得利,以谢峤为牺牲品制造废利风波树立威望、剪除异己,早前布局碛西马场以备非常之需,甚至萧执与碧落,应该也是因为勘破他们的秘密被灭口…… “不好,”萧昀凌然起身,“陛下携百官在郊外敬天祈福,江夏王会不会选此时动手?” 第54章 祭典刀光 国朝多动荡,为敬天祈福,谢镛着钦天监选良辰,亲率百官至郊外玄坛,祭九州、社稷、水旱雩珝。 祭典开始,按礼仪奏唐尧,歌应钟,舞《大咸》,庄严肃穆,闻之令人心旌激荡。 皇帝升坛,乐师奏《皇夏》,辞曰: “七星是仰,八陛有凭。就阳之位,如日之升。思虔肃肃,施敬绳绳。祝史陈信,玄象斯格。惟类之典,惟灵之泽。幽显对扬,人神咫尺。” 谢镛举火把点燃坛中篝火,谁知在篝火燃起的一刹那,玄坛四周却同时响起□□爆炸声,立于四面的龙骧卫伤亡惨重。 百官一片惊慌,澹台容与拔出剑来,呼喝一声:“护驾!”龙骧卫立刻镇定下来,列阵迎敌,警戒四周。 此时只见对面山坡上马蹄踏起阵阵烟尘,君臣被数倍于龙骧卫的私兵所围。片刻后,叛军从中间分开队列,几个人骑马踱上前来,为首一人,正是江夏王谢钦。 谢镛从龙骧卫护卫中走出,沉着相问:“江夏王,解释一下。” 江夏王的坐骑打了个响鼻,谢钦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二哥,你的太子已经没有了,身体不好倒不如尽早让贤。皇天可鉴,你可别忘了,兄终弟及,可是自你而始。” “老七,你谋划了这么久,可真是辛苦你了。” “皇兄客气了,”他居高临下望望惊弓之鸟般的群臣,“皇兄,我数三个数,你让龙骧卫放下武器投降,不然真打起来,这下面站着的,全是我大祁的股肱,刀剑马蹄无眼,如若出了事,该有多痛心啊,是不是?” 谢镛冷哼一声,喝道,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说道:“朕的性命,还有皇位,就在这里,有本事,你来拿。” 谢钦一改往日的温和恭慎,仿若修罗降身,怒目圆睁拔剑一挥,“杀!” 叛军纵马冲下山坡,龙骧卫将皇帝与群臣护在身后,与叛军搏杀。 叛军想来训练日久,身手自是了得,龙骧卫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拳拳之心尚能有所抵挡,然也颇有些力不从心。 眼见护卫的阵营将被冲散,忽有两队人马从两条山径奔袭而来,分别打着萧氏与苌碧阁的徽章,为首正是迟玄与顾劼。 萧昀、郗明瑟在后面高处观察。江夏王突然谋反,令所有人措手不及,而没有兵符,是根本无法调动附近军队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横下心来,将可以动用的力量尽数派出。 谢镛看到援军,转顾群臣宗室,俄而唤到:“广陵公。” 谢彦泓听见,疾步出列,“臣在。”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内侍早已会意,将兵符取出。 “广陵公谢彦泓,速凭兵符,调兵平叛。”谢镛的口谕,在场所有人俱是听得清清楚楚。 连谢彦泓在内,所有人俱是一惊,谢镛亲手从盒中取出兵符,递给跪伏于地的谢彦泓。 谢彦泓犹疑了一瞬,目光中又马上恢复了坚毅,“臣遵旨。” 起身后,从龙骧卫和援军中点了一队人,冲破包围而去。 不多时,谢彦泓率京师附近驻扎的雀翎军、虎贲军、龙武军复返,三面包抄,一举扭转颓势。 江夏王带残兵逃走,澹台容与率军追击,待到一处山坡旁,只见慕泽一人勒马等着他们。 澹台容与冲他喝道:“慕泽,江夏王何在?” “义父已经走了,想去找他,先过我这关。”他将长槊一横,毫无惧意盯着对面的多于他几十上百倍的兵士。 澹台容与一挥手,兵士向慕泽冲击而去,他目色冰寒,纵马迎向兵士,金戈相斫、鲜血四溅。战马倒下,他便弃马拔刀近身相抗。虽寡难敌众,却奇迹般地抵挡了两轮冲击。在尸体堆旁,他拄刀而立,双目赤红、甲衣破败,腹间的伤口汩汩地流血。 澹台眯了眯眼睛,刚喊道:“弓箭手。” “且慢!”听到一声断喝,澹台回头,明瑟赶来,穿过兵士走向慕泽。 “萧夫人,危险。”明瑟听到澹台容与的善意提醒,回头向他致意,脚步却没有停,她最后停在慕泽与澹台之间。慕泽看到她走过来,眼中的杀意却渐渐氤氲成雾气。 “江夏王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不过,你如今为他搏命,有什么值得呢?”明瑟痛心地说。 慕泽凄凉一笑,“我这条命是他救的,还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碧落和萧执是死在你手里的,对不对?” 他神情异常痛苦,“他们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我没有法子。” “你知不知道,碧落她没有跟我明说,她本已准备放下一切同你远走了,可你却亲手杀了她,她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 “你别说了!”慕泽号喝一声,几近癫狂,但眼泪还是从眼角落下来,“我知道我对不起她,我已不求生,可是你们要去抓义父,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提刀指向明瑟,“你给我滚回去,我不想杀你。” 明瑟叹了口气,澹台容与再次号令:“弓箭手,放箭!” 箭矢齐发,慕泽望着天空飞驰而下的箭雨,合上了双目。 广陵公勤王有功,复广陵王;澹台容与、萧昀、顾劼及以下,皆有恩赏,顾劼固辞加封,萧昀拜大司空。 两个月后,鸿胪寺少卿卫珩迁太府寺卿。 太府寺隶属金部,下辖诸市署、平准署、左藏署、右藏署、常平署等。为恭迎卫珩上任,众属官在归去来居设宴待之。 丝竹笙歌、觥筹交错,酒过三巡,太府寺少卿蔺舞阳离席来到卫珩近前,呈上一本簿册,“禀卫大人,此为太府各署近期的簿记账目,特呈您过目。” 卫珩接过簿册,边道谢边翻开,此时蔺少卿与下座同僚不易察觉地碰了下眼神,又移回目光看向卫珩。卫珩翻开簿册,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飞钱券。他盯了片刻,目光滑向蔺舞阳,“这……” 蔺舞阳压低了声音:“这是微臣们恭贺大人的一点心意,也请大人多多关照。” 卫珩作恍悟状,眼神扫过下方的署吏,心下便了然,又郑重地看向蔺舞阳,蔺舞阳表情开始不太自然,听得卫珩笑笑,“诸位费心了,好说。”此时蔺舞阳才松了一口气。 卫珩端起酒杯,“来,承蒙诸位不弃,我卫珩忝居寺卿一职,甫上任,还要请诸位多多辅助,敬诸位。” 归去来居白凝光的房中,谢彦泓与萧昀正在对弈,凝光在一旁相陪, “卫珩沉寂了这么久,这是重新出山了。”萧昀落定一颗白子,说道。 白凝光抱着暖手炉,看棋盘上厮杀得激烈,“他能拿到这个位置,也少不了一番运作,”说到这,她笑着看萧昀,“太府寺掌管钱谷商税,他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 “那我也乐得相陪。” “郭茂虽然折了,但是眼下户部还是基本在崔定桓的掌控下,他这算不算投靠了崔定桓?我一直不能确定的是,卫珩知道真相这件事,崔定桓是否清楚。” 谢彦泓问萧昀:“他后来还找过明瑟吗?” 萧昀闻言,摇摇头,“没有,他上次放狠话之后,我们不太清楚他现在真实的想法,不敢贸然接触。” “自主公复亲王爵之后,朝中敏锐的大臣或许看出了一种新的格局,崔定桓当然也不例外,也要早做打算。这些年他跟李愔,甚至江夏王,互相牵制、互有折损,肯定也要培植新力量,或者留后手的。”白凝光说。 谢彦泓将棋子放回棋罐,“你们行事都要更加小心。” 萧昀看看棋盘上的格局,笑着一拱手,“主公好技艺。” 第55章 凉国宫变 谢钦一路乔装改扮,躲过了追踪,变换路线逃到上都,想联合凉国卷土重来。 凉国国主搂着一个愁容满面的女子,谢钦心想这大概就是独孤昊刚刚册封的贵妃,原先她是凉国宗室的夫人,因有几分姿色被独孤昊看中,强逼她与其夫离绝,纳入宫中。 听完谢钦的一番慷慨陈词,独孤昊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只叫他先回去等着。他出门之时与人擦肩而过,忽觉那人有几分熟悉,不禁回头望去。 独孤昊看到来人,忙不迭地招呼:“鹤亭啊,来来来,快坐。” “不知老朽是该称您鲜于将军,还是沈大人呢?”谢镛去而复返,玩味地看着刚刚坐定的鹤亭。 独孤昊眯了眯眼,“你在说什么?” 他正对鲜于鹤亭站定,今日鲜于鹤亭没有戴面具,只是乌发遮住半个额头。 “我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活着,居然还活成了另一个人。是吧?我大哥昭毅太子的贤婿,长平侯沈长风最出色的儿子,沈煜。” 独孤昊瞪圆了眼,霍然起身,“他说的是真的?你是沈煜?” 鲜于鹤亭自知身份暴露,未发一言。 独孤昊气得跳脚,“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沈煜独坐于牢狱之中,听见脚步声,影子的尽头,是独孤璟在门外站定。 “你真的是沈煜?”独孤璟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 他苦笑,“是,沈煜参见云中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有多被动?”独孤璟问完这几句话,死命锤了一下铁牢的栏杆。 沈煜见他情绪如此,连忙告诫他:“阿璟,这件事你绝对不可插手,他正愁找不到你的错处,此时你若再帮我只会引火上身,有什么你都推给我就好了。” “不管你是不是沈煜,你做了这么多年鲜于鹤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只问你,你来凉国目的是什么?你有做过一件背叛凉国的事情吗?” “我来凉国是为了查当年的真相,这么多年,不管对祁国还是凉国,我都问心无愧。” “好,那我倒想看看,他给你安什么罪名。” “我是沈煜,我欺瞒于他,这就是我的错处,就像当初,我父亲功高盖主,是他的错处一样。阿璟,无论何时,先考虑你自己。就算我死了,我想做的事,也有人会替我完成;如果我的死,能换你的坦途,那我也甘愿。” “你给我闭嘴,”独孤璟来回踱了几圈,“见机行事吧。” “郎主,”是靳扬的声音,他进来之后说:“郎主,夫人,刚刚影卫来报,凉国似起内讧,鲜于鹤亭负伤出逃。” 他们收到线报,谢钦逃往上都,无意间认出了沈煜,正忧心,又听闻鲜于鹤亭在对质之时挟持独孤昊、刺伤独孤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夺路而逃,目前正被凉国全境缉拿。 明瑟看向萧昀,萧昀点点头,她马上对靳扬说:“靳扬,通知凉国的商社和影卫,派人暗中寻他,通过商路途径安全地将他带回来。” 靳扬一皱眉:“夫人,他现在被追捕,怎么会轻易相信我们呢?” 她思索片刻说:“你告诉出去找人的影卫,见到她之后,向他转述我的一句话,他就会信任你们的。” “请问夫人是哪句话?” “君子攸宁。”四个字,掷地有声,仿佛将打碎的记忆重新整合。 靳扬虽然心里犯嘀咕,但只郑重地应:“是。”便离开了。 萧昀手中的青瓷茶杯氤氲着淡淡的馥郁香气,他此时轻声说:“君子攸宁,令尊本是希望你能一生安宁的。” “可是我偏偏一生不得安宁,半是天意半孤行,也是我执太深。”她往博山炉里添了些香,望着那悠悠升起的轻烟,“我真的一直很担心大哥,他隐姓埋名潜伏在凉国这么多年,过的该是怎样的日子。”她沉吟片刻,眸光蔼蔼,“如果当年我那个侄儿能看到这世间,也许大嫂就不会死了。” “红尘渺茫,谁能尽断。沈家的血脉就算看到这世间,那场浩劫能不能躲得过去也难说。”萧昀言之恻恻,柔肠百转,多思无益,如今只盼沈煜能平安归来。 影卫果然找到了沈煜,带他秘密通过商路南渡漳河送回别院,明瑟闻听大喜,连忙去探望。 推开门,正好看到他饮了一口酒,上前夺了去:“伤口刚包好,还没有愈合,怎么喝上酒了,不许喝。”他看着妹妹,一脸憨笑,还是当年的面庞,只是多了沧桑:“行,不喝就不喝。” 听到他的诉说才得知,他主动提出对质,其实是抱了死志的,巧就巧在,独孤昊选的地点正是他以前作战过的地点,当场怕是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棵树,他找准机会挟持了独孤昊,这才有机会杀出了重围。 “只是,当时阿璟来拦我,我为了不让独孤昊抓他的错处,我就刺了他一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语气中充满忧虑。 “我会让上都的影卫帮忙打探独孤璟的消息的,大哥你放心。”她帮大哥拢了拢披风,“既然鲜于鹤亭做不成了,那就做回沈煜吧。” 他沉吟良久,最后却回道:“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 “对了大哥,这么多年,你在凉国,没有娶妻吗?”其实她大概知道答案会是什么,只是想再亲自确认一下,不知大哥是否还有别的牵挂。 “我对令缃说过,此生只爱她一个人。”一瞬间,他又想起了亡妻,想起了他此生唯一的挚爱。转眼看看默然的妹妹,“倒是你啊,攸宁,萧昀对你很好,我看得出来。” “大哥,其实刚回到鄢城时,我想的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遇到他之后,我真的想全身而退,能够跟他在一起。我知道也许只是奢望,所以我想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这样就算真的会分开,也只是遗憾,并不会后悔。风雨如晦,但他会让一切都完好如初。能够与他携手并肩,走过一段漫天风雪间有星辰的路,已该知足。”她喃喃说出了从未对旁人言及的心事。 他眼中似有泪光,但她没看见,他摸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她偎在他腿边,久久无言。 独孤璟陈兵北境讨要沈煜,沈煜想前往被明瑟阻止。明瑟瞒着众人,雨过天青的衣裙,独身策马入凉营。 “站住!什么人?”营门守卫拦下盘问。 明瑟下马一揖,“烦请通禀一声,郗明瑟请见凉国云中王殿下” 兵士愣了一下,一溜小跑去大帐通禀,又一溜小跑回来,以手引之,“夫人请。” 她从从容容踏入凉营,朝大帐走去,两侧站得笔直的凉兵咄咄的目光亦不能影响她分毫。似乎刚议完事,从帐中走出几个将领与参军模样的人,看到她,丝毫不惊奇,只是施礼。 独孤璟独立于帐中,查看地图,火盆发出“哔剥”之声,他缓缓转过身,无波无澜地看向她,慢慢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你来这里,他知道吗?” 她迎向他的目光,“谁?” “有的时候,我宁愿你不要这么……孤勇。”他将军报放在一边,“这帐中太闷,陪孤出去走走。”他走出营帐,为她撩着帐帘,她便也随之走了出去。 篝火旁,独孤璟填了几根柴,把火烧旺,她盯着火焰,未发一言。独孤璟看看她:“不打算说说来意吗?孤替你说吧,”他顿了一下,“你对水上行船心有余悸,你关心沈氏旧案,你孤勇筹谋,嫁入萧门,走上仕途,桩桩件件,只因为一件事,你就是为那件事而复归,因为你是沈攸宁,那个死而复生的沈家女儿。而鹤亭,他是你大哥沈煜。你们兄妹,瞒了我这么久。” “你猜到了,”明瑟望向他,“我不求你全袍泽之谊,毕竟公私有别,可你该知道,我大哥这一回去,必死无疑,但是他为了不让你作难,只要你来就一定会跟你回去。” “这是主上的命令。” “若不是他的命令,你们这些年的国力军力也不会日渐式微。他荒淫无道、夺臣之妻、暴虐嗜杀,回去又如何?” “你是在策反我吗?”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他伸手向后方一指,“我的身后是金将军的铁甲军,一旦我有反志,就会被当场诛杀。”言罢他话锋一转,“那么我们换一个设想,如果我说,我可以不追究鹤亭,也可以帮你复仇,你可愿随我回去。” “怎么帮?” “你说了算,就算让我带兵入鄢城,也不是不可以。” “以战止战,是多少悲剧的源泉你又怎会不知?更何况你想要剑指的地方,是我的国家。你用这种手段,我怎么可能跟你在一起?” “同样啊,你都做不到,又凭什么指望我做到?”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我只跟你说,没有人是永远正确的,就好像明襄女帝,我的堂姑,她挽国家于危难,开创盛世,一生未嫁。可人老了,心是会软的,她明知主上是什么脾性,还是传位给了他,只因为他是她哥哥的遗孙。你又怎能笃定萧昀一生不会负你,你所辅佐的人一定会是个清明君主,一定会永远信任你呢?” “我从未敢笃定我能同萧昀终老,也不曾妄断我所辅佐的人定能涤荡江山,但至少,他们真正懂得什么叫吾国吾民。只有无常才是恒常,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又怎知最终你自己是将还是骨?”她捡起枯枝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划着,“你对高姐姐的执念是你的心魔,就像当初复仇是我的心魔一样。这世间荣枯有时、生灭有定,有些痴心也不过是妄想,不如早些断了。” “我今日才明白你我为何无缘,因为你不知我,我亦不知你。” 明瑟看向独孤璟,心下恻恻,忽然记起了他的伤,“你的伤怎么样了?他很担心你。” “没什么大碍了。” “殿下!”护军急急奔来,耳语了一番,独孤璟目光中陡然一变,映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点了点头,挥退了护军。 “出了什么事?” “国事,家事。”他起身,“你回去吧,告诉你大哥,他没事了。” 还未待明瑟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飞鹰符递给她,“拿着此符,以后若是有事需要帮忙,就来上都找我。” 后来才探知,凉国宫变,宗室与宦官联合,刺杀独孤昊,独孤璟被拥立为凉国新主,而谢钦已仓皇逃离凉国。 第56章 峰回路转 卫珩从酒馆的里间踱步出来,坐在顾劼身旁,“顾阁主是吧,有没有时间聊一聊?” “抱歉我很忙。”顾劼刚欲起身,被卫珩拦住,“顾阁主,在下友情赠予的这杯酒,祝您做个好梦。” 这时顾劼才意识到刚才的酒里被下了迷药,卫珩算的时间刚刚好,现在药效已经发作,他已经没有任何招架之力,意识混沌,缓缓歪在桌上。 再次醒来时,自己的手脚已被铁链锁住,卫珩翘脚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喝茶,两名家仆在后面灼灼盯着他。 “姓卫的,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杀要剐你痛快点。”顾劼怒目而视。 “顾阁主,你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人,不要陷在江湖的习气里。”他起身,“这次请顾阁主来呢,主要是想谈一谈合作的问题。” “合作?我们有什么好合作的吗?” 卫珩笑笑,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那太有了,这平江夏之乱苌碧阁是大放异彩,我在想,如果苌碧阁能够为卫氏所用,那不就是强强联合、所向披靡了吗?” “你做梦呢吧?” “我很诚挚的,考虑一下,不要这么快拒绝我,条件可以谈的。” “不好意思,没得谈。”顾劼面无表情,也不再去看他。 “我希望你认清一点,现在你和我处的位置是不一样的,我现在客客气气地跟你谈,换言之,我也可以用另一种不太温和的方式跟你谈,你希望这样吗?” “那你就试试。”随后便是鼻音拖长的一个“哼”字。 “孺子不可教也。”卫珩揉了揉额头,余光瞥了家仆一眼,突然反身打了顾劼一拳,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卫珩甩甩手,“现在可以往下谈了吗?” “你杀了我好了,省得你手疼。” 卫珩审视了他一会,上手抓住他的衣领,“我告诉你我改主意了,我不跟你谈了,”这时他附到顾劼耳边,“你回去告诉郗明瑟,三天之内来找我,”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手,“三天内没出现,我不敢保证苌碧阁会怎么样。” “我们真是看错他了,早就不该有一丝侥幸,知道真相之后就该立刻把他除掉。”岚烟看到顾劼,难过地要哭出来,一边擦药一边咬着牙说。 顾劼对明瑟说:“二姑娘,卫珩看来是铁了心要收编苌碧阁为他所用,这怎么可能,当初若不是卫家,我们何以至此。” “我去会会他。” “不行,”顾劼和岚烟异口同声,“这太冒险了,若他真的不顾素日情分,你岂非独入虎口?” “如果他有苦衷,只有我去他才会说实话;如果他真的变了……最坏我就亲自送他一程。”她的语气好似很平淡,但岚烟知道她心里的苦涩,卫珩曾经是她的朋友,暗夜中的一点慰藉,可现在,朋友变成最大的威胁,她可能要将之亲手摧灭。 第二天,探得卫珩去归去来居找白凝光。门外有卫氏家仆,明瑟戴着面纱抱着琴,扮作白凝光的模样骗过家仆进了房间,只见卫珩歪在床榻之上。 她放下琴,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移步榻边站定,卫珩听见声音睁开朦胧的睡眼,“美人,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还未待她有所反应,卫珩忽然起身一把拉住她倒在榻上,旋即翻身覆在她身上。这件事发生的太过局促,一瞬间她忘记了反抗与挣扎,等清醒过来,双臂与双腿已被他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周围充斥着暧昧的气息。 明瑟又羞又恨,气得发抖,不断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良辰美景,软玉温香,怎可辜负?”他并没有摘下她的面纱,只是歪着头玩味地说:“萧昀陪得,为何我就陪不得?总是躲着我,今晚上,好好伺候伺候本公子,说不定我高兴了,可以带你回去做个侍妾什么的。”语罢作势吻她的玉颈。 她的挣扎无济于事,恨恨地说:“卫珩,你这个畜生。” 温热的气息在她颈边,耳中分明听到低语,“我若是畜生,如今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她愣住,怔怔地望向他,他挑了一下眉,那神情分明是没有喝醉的,是知道她是谁的。他摘下她的面纱,使了个眼色,冲门外努努嘴,明瑟会意,故作娇声:“卫公子,你轻一点。” “放心,我会疼惜你的。”他回头冲门外的仆从吼道:“你们两个给我滚远一点。”两人丝毫没有察觉有异,憋着笑走了。 待二人走远后,卫珩松开她,撑起身闪到一边,冲她笑笑:“好久不见。” 明瑟白了他一眼,整理了一下头发,“还有脸见。” 卫珩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这个你留着。” 她接过帛书大致扫过,上面卫珩详细地写了当年的事情中卫家所知的一切,并加盖了自己的印鉴。“你确定要把这东西给我?” “其实我本打算有一天自己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可是我怕万一出什么意外呢,这个给你留着吧。” 她一摔帛书,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虽然没多大力量,但他的表情还是纠结了一下,只听她低声骂道:“你能不能之前告诉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她没有说出口,可卫珩替她说了下去,“我没什么机会告诉你,也不知道还能相信谁。就算死在你手上,我也认了。你看我,之前他们不信我,我也不管事,我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后来我想管事,他们还是不敢信我,那两个人看到了吧,走哪跟哪。” “你没有别的事跟我说吗?” 在明瑟探寻的目光下,卫珩尴尬地笑笑,“有,那个,姐姐,商量个事呗,就还是我跟咱顾哥哥说的那个事。” “别套近乎。” “我是对不起顾哥哥,这样,等事儿完了,我自罚三拳,咱先办正事。” “你要苌碧阁干什么?” “我想执掌卫家,但是我没有可用的人,所以想借用一下,你看我跟萧姐夫也不熟,那就只能求你了呗。” “然后呢?” “我以阿潆在天之灵起誓,父辈的债我来还。”看着卫珩此时无比笃定清澈的目光,明瑟心中感念,她终究没有看错人。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第一,那几个被你赶走的佃户你怎么说?” “我暗中自己拿钱为他们另谋出路了。” “第二,你上任太府卿之时,是否收了属官的什么东西?” “东西原封不动地封在库里,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再不济,受所监临赃这顿板子,受着就是了,但是演戏就得真一点啊。” “第三,凝光,你怎么解释?” 他眨眨眼睛,俄而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脸的无可奈何,“我说姐姐呀,你自己去问问凝光,我碰过她吗?” 明瑟这下没什么想问的了,方说:“好吧,我回去给你问问。” “多谢!等你消息。” 她这时带有秋后算账意味地飞了他一眼,“你刚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他眉目一挑,凑过来,颇为戏谑,“怎么,你真的以为我会把你怎么样吗?” “如果以前的卫珩已经不在了的话,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头也不抬伸手将他推回原来的距离,“但是,谢谢你还在。” 第57章 鸿门之宴 天朗气清,明瑟邀请白凝光来府里小坐。 池里的金鱼在悠游,不时聚集抢夺明瑟撒下的鱼食,“白姐姐,听闻澹台容与想带你离开?” 白凝光点点头,但并无笑意,“我还没有答复他。”片刻后复说:“如果有个人照亮了你未来的路,但他却永远都不会是你未来的一部分,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 她看看明瑟,又接着说:“我知道如果我选择他,他会待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对他……可能时机不对吧,千言万念,不过就是一句,不甘心。” 明瑟当然明白白凝光的心情,进一步,不可求;退一步,意难平,“我们有我们的使命或许,等一切都过去,我会跟他走。” 她素手拨弦,琴音如流水清风,自弦中溢出,正是那首古老的琴曲——《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几日之后,正值朝臣小公子的百日宴,设在归去来居,宾客云集,谢彦泓及萧昀夫妇均收到请帖欣然而来。 归去来居的乐舞在整个鄢城都是鼎鼎有名的,缓歌慢舞、丝竹悠悠,无论是祁国、凉国还是西域的乐舞,都能在这里碰撞出新的盛宴。 礼仪已毕,小公子被乳母抱回了后堂,主家在挨桌敬酒。谢彦泓首座,白凝光在旁侍酒,萧昀夫妇坐在另一侧小酌。 几个士人打扮的人站在门口,萧昀有一丝警觉,还未待说与明瑟,就见为首一人突然从宽大的袖中现出一把小弩,正正对准谢彦泓射出。 旁边目击的来客一片惊呼,坐在谢彦泓身旁的白凝光大喊一声:“殿下!”飞身冲过去推开谢彦泓,挡在他身前,那支□□不偏不倚钉在白凝光的身上。侍立在后的两名护卫现身,挡在谢彦泓身前。 来宾四散奔逃,刺客见未得手,并不作罢,几个人亮出武器直取谢彦泓而来。 情势危急,萧昀看了迟玄一眼,点了点头,迟玄会意,迅速向空中发了一枚信弹,信弹在空中炸开。片刻后,萧府影卫赶到,和刺客战在一处。 明瑟离席奔向白凝光,只见白凝光倒在谢彦泓怀中,气息微弱。明瑟第一次看到谢彦泓眉头微仄,心有戚戚。 “你这是何苦?” 白凝光牵出一丝笑意,“这是最好的结果。”鲜血从唇角滴下,明瑟查看了她的伤口和脉象,看了看谢彦泓,摇了摇头。白凝光的生命在流逝,但还撑着一口气,望着明瑟,口中念着:“澹……澹台……” 此时澹台容与接到报告率龙骧卫赶到,控制住局面后,澹台容与跪倒在地,握着她的手,“凝光!” 白凝光望着澹台容与,眼角有泪滴滑落,“对不起……”素手无力地垂下。 刺客除一名脱逃外,其余均被斩杀。皇帝震怒,下旨缉拿逃犯,阖朝人心惶惶。 明瑟走进归去来居,打开白凝光曾经的房门。只见澹台容与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屋中陈设未变,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不强求,不成全,不幻想,不隐瞒,就那么明明白白、清清醒醒地向着死路而生。 她用自己的一生卑微地爱着一个遥远的人,但她自己也清醒地知道这份爱的走向。可是现在,时间戛然而止,所有的可能都消失不见,一切都化为无痕泡影。 就像她临终所言,或许这也是最好的结局,求仁得仁,永远活在最美的年岁,永远让那个人将她记在了心里。如果再重来一次,她可能还是会选择去捞那水中碎月,即使还是这样的结局,也无怨无悔。 这段感情中唯一无辜的,可能也是白凝光心中唯一问心有愧的人,就是澹台容与。 传闻中同白凝光关系非同一般的几个男子,在大家眼中,有的冲冠一怒,有的借酒浇愁,可谁也不知,他们是各怀心事,恐怕唯一一个满心俱是因她而悲伤的人就是他了,澹台容与。 她静静地坐在对面,澹台看见她,举杯念道:“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念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手中握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原来如此,原来她心里的那个人是他,可笑我还一直以为是萧昀。我本想带她离开,她说,过些时日再给我答复,终究还是没有缘法。” “逝者已矣,还请节哀。”明瑟也词穷,不知该用什么话语相劝。 澹台容与抬眼看向她,忽然坚定地说:“以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的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此话怎讲?” “她的执着就是我的执着,那不也是你的执着吗?”他又斟了一杯酒,做敬酒的手势,一饮而尽。 明瑟从归去来居出来,心下戚戚,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靳扬随行于侧。 一只手从后面轻攀她的肩头,在她回头的同时,靳扬作势拔出剑,却被那人一把按回剑鞘。卫珩一脸的玩世不恭,带着些许酒意,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喝了一口壶中的酒。 “从归去来居出来啊?” “是,”明瑟淡然地答,又补了一句:“你先不要去了,澹台容与在。” “我也没打算去,都是痴儿,可我的痴心不在那里。”他佯作理了理头发,“你们后面有影子,以后出来小心一点。” 明瑟说:“我先走了,你保重。”话毕加快脚步离开。 卫珩仰头又喝了一口酒,酒液顺着唇角流下来,他抬袖一拭,侧过脸看了看后面不远的阴影处,目光格外冷峻与锐利。 卫珂敲门进了父亲的书房,将白日的情形告知了卫绾。“爹,五郎总是护着那个郗明瑟,我们不好靠近她,连探查都困难。” “那就先不要查了,把人手撤回来先做别的事。” “五郎这小子是不是受陈潆的刺激太深了,唯恐我们将他的朋友再夺走,待郗明瑟真快赶上待沈攸宁了,爹,你说五郎不会是看上她了吧?那萧昀可不是善类,小心……”话未说完,卫绾伸手一碰他,“你说什么?” 卫珂愣了愣,回想了一下,“萧昀不是善类?”“不是,前头的一句。”“五郎看上她了?”“不是,再前面。”卫珂抓抓耳朵,“待郗明瑟真快赶上待沈攸宁了?” 卫绾若有所思,“那日在祠堂里,五郎还在怪我们当年没去救沈攸宁,为何偏偏在那时提沈攸宁呢……”他踱了几步,回想了一下郗明瑟,又回想了下沈攸宁,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卫珂不解,“爹,怎么了?” “珂儿,你还记得沈攸宁的模样吗?” “不记得了,我与她本就不是很相熟。怎么,爹爹真觉得郗明瑟与沈攸宁长得像?怪不得……” “不是,我是想说,沈攸宁的尸身有谁发现过?” 卫珂回过味来,也惊得愣了,“难……难道……她是沈攸宁?那她如果知道了真相,恐怕不会放过我们,要不我们告诉崔定桓吧” 卫绾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些人、一些事,心下怅然,多少“桂华满兮明月辉”最终都一样变成“碧台空兮歌舞稀”。当年一个仓促间的抉择,让他作为君子的坚贞一夜间化为尘迹,并且要在后半生不断地用更多的错误去掩盖那一个错误,以致万劫不复。呵,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而同归,天道无常,恐怕也终有定数吧,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件事,不如先透露给李愔,让他去查吧。” 卫绾慨然,李愔之前一直居于崔定桓之下,但他并不甘为爪牙。一旦有机会,它就会向上爬,这机会就是陛下,陛下自即位起,与崔定桓就貌合神离,崔氏把持朝政,几乎将其架空。他这些年将李愔扶植起来,虽位不及崔,但实权亦不小。他明知道李愔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这世道不就是如此吗?君子不堪小人之苦。 卫珂与李愔吃饭,席间提及当下的局势,闭口不谈谢彦泓遇刺一事,“这有的人还真是深藏不露啊,难道这陛下是迫不得已,真的准备将皇位还给昭毅一脉了?” “那也难说,怎敢忖度圣意,也没准他跟幽王一样呢。主上毕竟还是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利益。”李愔呡了一口酒。 “李大人,你应让大冢宰知道,谁才是最忠心的,他萧昀算什么?一头养不熟的狼。” “不,恐怕是蛰伏了良久的狼。”李愔目光如电,“那日萧昀调影卫解围,大家只道是因白凝光之故,也许我们都想错了,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想保护他的主公。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谢彦泓安插在我们身边的棋子。” “如果是这样,萧昀已然知道了真相,那就不能再放任他了。”卫珂趁此当口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还有一事,我觉得值得推敲,前些日子我同一个郗氏士人小酌,他透露说十年前郗况的女儿生了一场重病,几近不治,郗况伤心之余带全家回了故里,那郗女郎后来竟又大好了。” “你说的是郗明瑟吧,那又怎样,命大呗。”李愔初时并不以为意。 “可是您不觉得这个郗明瑟不简单吗?心机与手腕上她甚至绝不亚于萧昀。十年前是什么光景您该不会忘记吧?郗氏回到鄢城之后,就再没太平过,难道只是巧合?” 这时他才想到一个从未考虑到的思路,“十年前……难不成跟沈家有关?” 卫珂故作神秘地说:“有人说,她的相貌,很像沈长风的庶女。” 第58章 百密一疏 夜色深沉,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纱笼罩着的烛火更是让夜色平添了些许朦胧难测。萧府别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不多时舒成被引到明瑟这里。 “阿成,你怎么来了?” “女郎,出事了,郎君不见了。” 明瑟陡然一惊,抬眼看他,他又接着说:“郎君晚间一直没回府,我去画院问,陈祗候说郎君一天都没去画院,他们还以为他出去画画了,把郎君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可到现在也踪迹全无。”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稳住心神,吩咐下去,“阿成,你们接着找,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舒成离开后,她一转身身子一晃,岚烟手快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只见她面色苍白,“岚烟,阁中有多少人在城里,让他们帮忙找一下哥哥。” “姑娘放心,我马上去发信,郎君会没事的。” 几乎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她走到庭中向大门张望,盼着能有什么消息。 萧昀走到身旁,“我已经知会影卫暗中寻找了,你且稍稍安心。” “我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我怕累及他们。当初我回鄢城,是悄悄离开的,想要隐姓埋名,独自筹谋,可是哥哥找到了我,他不放心我。”她分外懊恼,“我应该早些让他们撤出去。” 萧昀轻轻抱着她,“即使真的有人抓了他,必定也只是想从他那里求证什么,不会伤及性命,现在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见招拆招,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她埋首在他肩头,他衣间的熏香,那坚定的温暖都让她感到稍稍安心。 她走在街市上,有些失魂落魄,迎面走来的人,每一个都不是他,她多想在人群中看到他,告诉她只是虚惊一场。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她转身一看,是早前见过的王含章,勉强笑笑,“王大人,好久不见了。” 可是王含章的表情却严肃的不像偶遇那么简单,似乎欲言又止,“萧夫人,请借一步说话。”明瑟不解,遂至一处僻静小巷。 王含章确定四下无人,方问:“萧夫人这般失神可是为了令兄之事?” 她警觉起来,郗道臻失踪一事并未声张,他又是从何得知?“王大人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王含章望向她,目光有些躲闪,“我想……我大概知道令兄现在何处。” “你知道?” “我随兄长去一个族弟宅里时,偶然看到了他。” “在何处?” “城东平太巷第三家,王琢府。”他说罢,眼见她有道谢离去之意,一闪身挡在她前面,“郗女郎,请容我再说一句,”明瑟停下脚步,他继续说:“我知道我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可是我没有法子。我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告诉女郎,是对朋友不义,可如果因为这件事使全族蒙羞,便也是我的过错。王琢年少气盛,又一心念着长公主,许是受了奸人蛊惑,如果令兄无恙,可否请女郎网开一面,不要公开追究于他,在下愿替他受过。” “言重了,王兄,我知道了,谢谢你。” “不敢当。” 明瑟答应过后,匆匆离去,思量着,此事还是应说动定陶长公主出面方为稳妥。 王琢的管家开门,正见定陶长公主立于门外,身后跟着多名侍女。 “实在抱歉,本宫的猫进了你的院子,它怕生,就这几个侍女,进去找找,您意下如何?” 他愣了一下,哪敢说个“不”字,可转念一想,少郎主眼下不在,府中那人若是被发现可就大祸临头了。可还未待他阻止,定陶的侍女就进了府,拦都来不及拦。 管事头上冷汗直冒,心中默念千万不要被发现,只听见有侍女急急回禀,“殿下,找到了!”循声望去大惊失色,找到的不是猫,正是郗道臻。 两名侍女搀扶着郗道臻出来,定陶一看厉声问管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做什么?”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不住磕头,“长公主息怒,这跟小的没关系,小的也不知道少郎主想干什么,长公主开恩啊……” “殿下……”虚弱的郗道臻,“不要再怪他了,微臣没事,先回去吧。” 侍女想扶他上马车,他停步说:“微臣不敢僭越,骑马就可以了。” “回来。”定陶薄嗔,“还逞能,都这样了怎么骑马,本宫是怪物吗?好歹刚救了你,这点面子总可以给吧……”郗道臻已不能思考她是真的生气还是故作生气,因为他只觉得眩晕,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定陶急了,“你们俩还等什么,把他扶上去呀” 郗道臻迷迷糊糊地被扶上马车安置好,在清醒与昏眩的一线之间,似乎听到定陶说:“郗郎君,你不用担心,我不想强求什么,只望你一切都好。” 烛影深深,郗道臻尚未醒来,明瑟坐在旁边相陪。 怀想起遥远的年岁,刚到郗家的时候,郗道臻对她虽然客气和善却难掩疏离,经常把自己关在房中一遍又一遍画着小女孩画像,她端着羹汤在他身后,知道那是明瑟,真正的郗明瑟。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自己的亲妹妹,故而一遍遍摹着她的模样。 发觉她的存在,郗道臻慌乱起身掩过那一张画纸。 “郗哥哥,我代替不了明瑟,但是我答应你,终有一天,我会让一切都恢复本来的样子。” 还有一次,她抚着因为练剑不得要领而不小心划伤的手臂,忽见桌上多了一瓶药,郗道臻低着头说:“我让爹请了教习师傅教我练剑,你也一起来吧。”撂下这句话,逃也似地走了。她知道他不喜习武,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习剑的理由。 手上一温,回过神来,见郗道臻已经醒来。 “哥哥!” 郗道臻面色略有苍白,但精神尚好,“放心,我没事。” “对不起,哥哥,我一直怕累及你们,终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 他安抚地握握她的手腕,“这算不得什么,他们也没敢深问,只是你要小心,他们开始怀疑你了。” “我应付得来,哥哥,等你好了,暂且回去避一避可好?我也可以安心。” “我们都走了,那你呢?” “我没事,有殿下在,有萧家和苌碧阁,我不会孤身一人的。” 郗道臻看着她眼中的彷徨与忧虑,霎时间心软了下来,“我放不下你,可留在这,又总是给你添麻烦,罢了,那就按你说的罢。” “哥哥别这么说,你已经帮了我太多。”明瑟沉默了片刻,复说:“哥哥,郗氏对我恩深似海,本来我是该照顾你一世的,可是我不想让你空欢喜,这对你不公平。” 郗道臻淡然一笑,“傻丫头,说什么呢,我对你好,只是因为我愿意,不是为了拘你在身侧。我知道,你马上就要恢复身份了,到时你若愿意,便仍以兄妹相称,不愿意,便以挚友相待,我便心满意足。” 他只希望她能解开心结平安喜乐,哪怕最后陪她看尽世间风景的人,不是他。 “哥哥,我煮了些粥,先趁热喝点。”她端起温在旁边的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唇边,他乖乖喝下去,心里很温暖,却也有一丝空落。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听明瑟轻轻说,“这次多亏了长公主,哥哥,长公主真的很喜欢你。” 郗道臻沉默片刻,只是说:“我又何尝不知。” 明瑟没有再说什么,又舀了一勺粥,她知道有些话、有些事,点到即止就好,至于将来,自有将来该有的样子。 第59章 苍梧一引 府尹上奏说已抓到刺杀广陵王的逃犯,申请刑部结案,而大理寺卿看过卷宗后,因案情重大,申请三司推事,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复审,皇帝准此议。 那名名叫韩军儿的嫌犯乃是不良人近日缉捕的飞贼,审问两日后亲手在供状上画押,承认参与刺杀广陵王。 嫌犯被押上堂来,浑身伤痕累累,精神颇为不济。 褚袭霜走到近前询问:“韩军儿,你为何要刺杀广陵王?” “杀就杀,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是谁指使你的。” “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什么人指使。” 刑部尚书插话:“那这么说你认罪是毫无疑问的了。” 韩军儿冷哼一声,褚袭霜又说:“广陵王谢彦濬是正一品亲王,你可知后果?” “怕我就不做了。” 褚袭霜笑笑,“可是广陵王根本不叫谢彦濬,叫谢彦泓,你连谁是广陵王都不知道,还谈何刺杀?”一语出,韩军儿愣住了。 紧接着褚袭霜拿出两枚□□,“这一枚是刺杀广陵王的□□,这一枚是你被抓的现场找到的□□,完全是不一样的。你可知道,之前查出刺杀昭毅太子的真凶,下场是夷三族,那刺杀一品亲王之罪,你可以联想一下,这种罪名,谁也保不了你。” “夷……”他显然是惊住了,复说:“大人,我说,不是我,我真不知道什么广陵王,我就是打家劫舍的,但我……我不招不行啊,真不是我,求您明查!” 褚袭霜走到刑部尚书面前,“难道现在都是这么申请结案的了?”又转向御史中丞,施礼道:“还请大人将情况上奏陛下,申请继续抓捕。”刑部尚书连忙附议。 明瑟在萧氏的首饰铺,褚袭霜约她在此见面,不多时,褚袭霜带着帷帽进来,随意拿起珠钗看,在明瑟身旁说:“那几个刺客的尸体还有一条线索,我在审讯时并没有提,他们的颈部都有一样的雕青,这或许是一个突破点。”明瑟点点头,褚袭霜放下珠钗,观察四周没人,快步离开。 明瑟刚想从后门离开,卫珩忽然迈步走进店铺。 卫珩近日借助苌碧阁力量的支持,和秘而不宣的劝说,已经从卫绾和卫珂手中,接掌了卫氏家族。作为家主,行动自然也自由了起来。 但此刻见到明瑟的神情却非常严肃且紧急,“他们可能要对萧昀下手了,有人去太府寺,将市令和常平令都叫走了,你们赶快去查一查萧氏名下的粮仓,别出什么问题。” “好,多谢。” 萧氏在鄢城有多处粮仓,千防万防,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在一处东郊的粮仓里发现了大量兵器,被举告私藏兵器,意图谋逆。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在连续两次谋反事件后,谋逆成了一个禁忌的词,无人敢提及,更别说沾染。而这次诬陷,一出手就是诛心重罪。 “郎主,龙骧卫已至司空府,要请您回去调查。”靳扬说道:“郎主,我这就把影卫都调过来。” “不,这次跟上次不一样,谋逆之罪,公然对抗就是授之以柄。我且跟他们走,家里一切事情全凭夫人差遣。”萧昀告别明瑟,坦然入狱。 明瑟及影卫一行人刚踏进大宅,在堂见到萧岿、老夫人和众人,萧岿问:“明瑟呀,我听说阿昀他又……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让各位担心了,明瑟给诸位赔罪,”欠身施了一礼,又说“不过诸位放心,清者自清,我们绝不可能私藏兵器行逆谋事,定是被有心之人陷害。萧门一体,明瑟不才,恳请诸位共同度过此关,明瑟在这厢先谢过诸位了。” 萧景行忙说:“六嫂言重了,那我们该怎么做?” “其一,我们自己要镇静,绝不可慌乱,再授人以柄;其二,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萧府诸人即日起谨言慎行。靳扬,你多派些影卫出去秘密探查各方情况,随时来报;迟玄,随我去出事的粮仓看一下。”明瑟落落而言,话毕,见众人无异议,便同迟玄往粮仓去了。 东郊粮仓被龙骧卫接管,好事者在外围窃窃私语。“麻烦各位让一下,萧夫人来了。” 她看见澹台容与正在命人将搜出的兵器登记造册,她转身绕着地上的兵器走了半圈,捡起一把刀,看了一下递给迟玄,澹台容与开口:“我已经看过了,兵器上并无铸造者的工记,这种兵器很普通,想查来源很难。” 明瑟转问:“管事呢?” 黄管事战战兢兢地小跑过来,“夫人” “到底怎么回事?” “夫人,每晚离开前我都会检查一遍仓里,昨天也一样,我离开时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更夫说不知怎的昨夜睡的特别沉,一早就听见市令和常平令叫门检查,就发现了这些东西,然后就报了官。” “黄管事,你说更夫睡得很沉,他昨晚可曾吃了什么饮食?” “就是寻常饭菜。” 她转头一瞥看到地上点点泥土,近几天并没有下雨,想来这泥土就是关键。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萧家一定有内鬼,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栽赃陷害,这就又印证了之前的疑虑,而且这个人为了伪装,想必还没有离开。正想着,刚走到司空府,就见照顾萧千里的小童等在门口,“夫人,千里叔不好了,让把这个送来,说这幅画是上回令兄所作,留给你。” 她展开画轴,萧萧竹林中,一人抚琴,正是郗道臻的画作。可旁边的题诗遒劲古朴,却并非郗道臻的笔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她忽然忆起曾听萧修华提及萧太傅临终之言:“有深情者,安能不恨。”她默默念:“何能不恨……安能不恨……恨不能安。”本应语出王右军之帖,却并非原文,她从未细想为何,今日这两两印证,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幽篁琴。”进屋遍寻那把幽篁琴,却不见踪影,问了侍女方知,片刻之前已被老夫人遣人取走,“老夫人说此琴是千里族叔的得意之作,该随他同去的。” 明瑟暗暗一跺脚,没成想还是晚了一步,立时夺门策马往大宅奔去。 刚进府门便嗅到烟焚之气,众人围在中庭送族叔的遗物,眼见侍从最后抱起幽篁琴便要扔进火中,“慢着!”明瑟上前夺下那琴,“这琴不能烧。” 老夫人眼都不抬,“明瑟,我知道这琴伴了如愿多年,也伴了阿昀多年,你舍不得也是正常。可千里他去了,这琴是他最得意的东西之一,随他同去,也是圆满了。” “对不起老夫人,别的都可以,唯独这把琴不行。” 老夫人愤然,“现时是萧家的多事之秋,你不去想想怎么救你夫君,却在这纠结一把琴?” “这琴或许是救萧郎和萧家的关键。”她将琴翻转过来正查看,未料到人群之中忽然闪出一个黑影向她冲来。余光瞥见她下意识地用琴挡了一下,一把锋利的匕首扎进琴身。 定睛一看,却是影卫徐岱。徐岱伸手想抓幽篁琴,被明瑟灵巧躲开,此时在女眷的尖叫声中影卫已将他围住。 徐岱身为影卫,自知同僚的弱点,要抓他并不容易。眼见他要突破重围遁走,明瑟将琴交给岚烟,抬起右臂发射袖箭,不偏不倚射中徐岱的腿,方才可将他制服。 他的鞋上沾着同样的泥土,明瑟问:“原来那个内鬼就是你,兵器是你混进去的,你的主子是谁?” 他仰天大笑,最终含混不清地说:“你不是郗明瑟。”说罢便眼睛一翻,口吐鲜血,倒地抽搐。 “夫人,他服毒了。” 明瑟上前查看,他口中所藏剧毒,霎时毙命。忽然发现他的颈肩处隐着鹰形雕青,与褚袭霜所说一模一样。 大理寺监牢中,萧昀想起景明五年的那个冬夜,夤夜飘雪,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在堂前,霜雪满身。 听到缓缓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少年睁开眼,眼前的男子说:“何苦呢?” “在下是一书生,平生惟愿得遇明主,臣之、辅之,在下明白殿下所思,愿倾平生气力助殿下拨乱反正、扶摇而上。” “若事成,你想要什么?若事不成,你该当如何?” “在下只愿,看一看那时风烟俱净的河山,”他抬眼,眉睫上雪花融化,抬手施礼,“萧昀此生,定不负广陵王。” 他的思绪被外边开牢门的声音拉回来,在褚袭霜安排下,狱丞引明瑟来到羁押萧昀处。 萧昀一身素色囚衣,却难掩周身透出的从容淡然、风华熠熠。 “萧郎。”明瑟进入牢房,拉过萧昀的手臂,看他无恙,才稍稍安心。萧昀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他看着她泫然的神清心中如刀锋剜过,“你都瘦了,太辛苦了。”明瑟摇摇头,赶紧将将日中情形一一告知。 萧昀听罢,接过幽篁琴,盘膝而坐,悠悠琴声自手中流淌而出,山高水深,风清月明,西风飒飒,流水冷冷。 “昔日嵇中散刑前抚《广陵散》,慷慨炫然,今日这首《苍梧引》,对于这幽篁琴来说,也是绝响了。”萧昀缓缓地说道。 一曲毕,萧昀起身,抱起幽篁琴,抚看了片刻,然后决然转身,猛地将琴砸向墙壁。一声巨响下,琴身断裂,一份绢书掉落,只见上书:“景明三年三月,山之阴。” “果然如此。”他将之交于明瑟,“现在还用不上这个,你将它留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以大局为重。” “我明白,”明瑟握着他的手,“萧郎,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走出监牢之后,她回望大理寺,满心只有一句:“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第60章 朱楼尽处 明瑟将刚写好的信笺用火漆封好,交给岚烟,“我现在没有官职,不方便进出宫廷,这封信送到二嫂手里,请她帮个忙。之前李良娣宫里有个宫女叫茯苓,我曾施惠于她,看看她可否为我所用。” 岚烟应了,将信收妥,听得明瑟又问:“顾劼到了吗?” “阁主已在湖心亭等候姑娘。” 顾劼在湖心亭相候,玉冠锦衣,腰间带着双短刀。朱门过江湖远,他今日如此装扮,明瑟心中却感慨万千,若是彼时一切都按照原先的轨迹发展,顾劼应该端是这样锦衣华服的翩翩贵公子,清雅美少年。十年江湖夜雨虽未使望峰息心,终究造化弄人。 顾劼一施礼,“见过二姑娘。” “顾大哥,你的伤可大好了?” “多谢姑娘挂念,已无大碍。” 她倒了杯茶给他,“那东西还在大哥手里吗?” 顾劼恭敬接过,点点头。 “把跟李愔有关的挑出来,交给澹台容与。具体的事,我会去跟他说。也可以在市井散步消息,说当年幽王妃马惊,是李愔为之,越离奇越好。” “明白,卑职告辞。” “等一下,顾大哥,我有件事情想问你。”遂把徐岱的雕青同他一讲,“鹰形的雕青是不是跟凉国有关。” 顾劼想了想,“多年前,祁凉两国不睦之时,常有互犯领土。那时凉国有一宗室猛将独孤容,他经常在祁地抓一些青壮扩充实力,为防逃兵,遂在他们颈肩处黥鹰形雕青。不过后来独孤容死于党争,那伙人就散了。” “所以也不能断定这些人跟凉国有关。” “据我所知,独孤璟刚刚登基,说百废待兴也不为过,凉国朝堂如今暗流涌动,已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布置这边。” 岚烟送完顾劼回来,明瑟说:“他让我们不安生,自己也别想好过,先找个由头,就不信他没有破绽,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好,有胆识。” 明瑟听闻这话回头,见谢彦泓信步踱来,身后跟着迟玄,便是一愣,“殿下?”行过礼后,边倒茶边问:“殿下怎的来了司空府?” “阿昀替我殚精竭虑数载,如今他有难,我又怎能弃他于不顾呢?”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又端然放下,望向明瑟,“你的方法可行,先抛出一个引子,且待云开雾散,玉见山明,不过,这些还不够,”他转顾迟玄,“阿玄,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迟玄闻言,抬手一揖,“请殿下吩咐。” “崔定桓与李愔的背后,是山东七姓,他们表面上共同进退,实际也是各有各的算盘,你找一天夜里去拜访一下侍中太原王度,晓以利害,让他安心,必要的时候请他安抚住他的同乡亲族。” 迟玄会意,正要告退,谢彦泓补了一句,“顺便帮我叫一下影卫统领。” 不多时,靳扬带着两名属下来拜见,只见谢彦泓从腰间取出玉牌,“影卫听令。” 两个下属面面相觑,看看靳扬,又看看明瑟,明瑟波澜不惊地说:“见令牌如见郎主,忘了?” 影卫会意,忙齐声说道:“属下在。” 谢彦泓说道:“所有萧氏影卫全力探查逃案刺客的踪迹,但不要打草惊蛇,一有消息,马上知会苌碧阁。” 明瑟听到这迅然一顾,直到影卫领命退下才问:“殿下已经见过我大哥了?” 谢彦泓点点头,起身回顾,“我还要去拜会一个人,你这边依计而行即可。”明瑟垂眸恭送间,谢彦泓最后轻声说了一句:“他会没事的。” 马车缓缓停在齐府门前,随从递上名刺,门童忙不迭地进去通禀。不多时,便有人来延请,来到马车前一揖,“卑职参见广陵王。” 谢彦泓走下马车,着意看了看左右,摘下风帽随之进入齐府,在堂上见到了御史齐宗敬,寒暄过后,挥退了旁人,二人于案前落座。 齐宗敬斟了一杯茶敬送谢彦泓,“家里简陋,净是些粗茶,还请殿下多担待。” 谢彦泓欠身接过,缓缓送至唇边,气定神闲仿佛真的只是来品茶一般。“茶叶平常,这煮茶的水却是不凡,雪水甘寒,取以煎茶,最为幽况。” “不知殿下此来何意?如果是为上次科场案的事,那大可不必,臣举荐殿下皆因殿下是合适的人选,并无他意。”齐宗敬笑笑,垂眸道。 “我知大人,不偏不党,王道荡荡。大人的举荐之德本王记得,但此番确非为此而来。” 齐宗敬以探究的目光望向对面那个端重持成、明朗熠熠的男子,许多年前,人们都说昭毅五子中,唯清河王最肖似其父,而当年年岁尚小又是庶出的谢彦泓,并没有被人们注意到,没想到到如今他才是最肖似昭毅太子的那一个。“那是?” “本王为司空而来。” “萧大人?” “司空遭人构陷,此番凶险,大人是朝中清流之首,其中曲折想必可以推想一二。” 齐宗敬沉默片刻,方才回复:“没有确凿的证据,臣实在是不便为司空辩白。” “无须辩白,尽力维护即可,大人维护的并不是萧昀,而是不要让当年的祸事重演,大祁还能经得起几次动荡?” 齐宗敬久久望着谢彦泓,最后起身,躬身一揖。 谢彦泓淡然一笑,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处,听得齐宗敬发问:“殿下,司空大人可是你的人吗?” 他朗声答道:“萧卿是忠心体国的良臣,难道不该救吗?良臣的血,流的已经够多了。” 谢彦泓走远之后,齐宗敬望着堂外随风微动的红枫,声若不闻地念道:“大祁盛景可期矣。” 澹台容与在后院练剑,身姿矫健,白刃生光。刚刚收剑,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澹台卫尉好剑法。” 反手将剑递给仆从,打发走了众人,理了理袍裳,回身说:“难得,萧夫人驾临敝府。澹台容与倒了杯茶给她,“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他们已经开始有所行动,我们亦不能任人宰割,李愔他们已经逍遥了这么久,也该付出点代价了。如果你愿意,稍后苌碧阁会送来些东西,该怎么用你应该清楚。” 澹台容与以茶代酒,举杯遥敬,“利剑出鞘,必见血光。” 宫女茯苓举告李良娣,一直在以巫蛊之行诅咒崔芷清,李良娣在被从北宫带走审问的时候,瑟瑟如惊弓之鸟,问及当年崔芷清马惊一事,李良娣不敢隐瞒,直说为李愔所为。而几乎同时,澹台容与上奏说收到匿名举告李愔贪渎事,将证据一同上交。 李愔从府中被带走,关押待审,就被羁押于萧昀对面的牢房。 他看看对面闭目养神的萧昀,皮笑肉不笑,“萧公子,这些年我们竟都轻看了你。明珠暗投,你是真不怕死吗?” 萧昀缓缓睁开眼睛,“前事种种皆拜尔等所赐,萧某心中不敢言忘。再不济不过是以一腔碧血酬苍生罢了,是明是暗,恐怕当下尚不能妄断。” “是啊,谋反与谋正,不过就取决于结果。不要以为自己有多高尚,孙子讲用间,可为间者本身未必有好下场,当心沦落无间,人不认你,鬼也不认你。” 萧昀忽问:“你当年去凉国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什么?”李愔初而故作惊疑,之后,信心满满地说,“你有证据吗?”大笑了几声,复说:“好,就算我做过,可是也得有机会呀。外戚不知谦退,嫁女欲配侯王,娶妇眄睨公主,沈家出事是早晚的事。如果他没死,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谋反,把昭毅太子提早送上皇位呢?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他终有一日能平反,恐怕还要感谢保全了他一世英明。” “照你的意思,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若你当初病死在赶考的途中不也挺好的,那你永远都是那个普通的士人,也免得教阿灵遇到。抛妻弃子,寄人篱下,你又快活到哪里去?” 他猛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走的时候,阿灵已有身孕。她不想告诉你,本欲独立抚养这个孩子,可惜,那孩子福薄,没能看到这个世间……” “六哥,别再说了。”女子温然的声音响起,正是萧灵。 李愔见到她有一丝失措,“阿灵……” 萧灵看了他一眼,拿出一壶酒,“这是你从前最爱喝的酒,今日我带它来看你,也不枉夫妻一场。”她把酒放进李愔的牢房,“明谋暗算、苦心孤诣来的东西,婚姻也好、权力也罢,又能走多远呢?李愔,若是有一日,你岳家败了,你夫人也会是下一个我。” 李愔一下便颓唐了下来,半晌才说:“阿灵,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在最初,我真的想过与你过这一生。” “可惜都过去了,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我只是替你悲哀,你这一生,究竟得到了什么?”她收起食盒,“你曾让我见过山河,也曾舍我入绝谷,我今日来看你,来年祭你,也算仁至义尽了。” 夜色如墨,城郊一处偏僻的废屋,迎来一个不速之客。一身粗布短打,头戴斗笠的男子摸进屋中,见四下无人,打亮火石,看到了墙壁上同伴留下的秘密记号,惊觉不妥,只闻身后生风,一侧身躲过剑锋。 来人说道:“这位英雄,脱离凉国多年,这联络方式倒是一点没变。” “你什么人?” “幸会,在下鲜于鹤亭。”鹤亭看着他,唇边牵出一丝笑意。话音刚落,屋外亮起火光,木屋已被龙骧卫包围。 此人便是真正的逃脱的刺客,其对所犯行径供认不讳。原来当年,凉国独孤容死后,他们迫于生计,去当了山匪,却马失前蹄,反被人抓住,后来便归于那人麾下,而那个人正是李愔。 在满朝关注下,案情既明,萧昀获释,李愔押于天牢,秋后处斩。 萧昀走出大理寺,明瑟早已在外相候。她为萧昀系好披风,萧昀握住她的手,笑意盈盈,“我们回家。” 二人乘车路过繁华的街市,戏台上伶人如泣如诉,戏文教人柔肠百转。“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姐姐沈攸言未出阁时,常常会带她来看戏,也常常会遇见后来的姐夫,清河王谢彦浟。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攸宁至今记得灿灿阳光下二人目光中的情意缱绻,可是谁也没料到,后来是什么样子的。 忽而看见萧灵在戏台旁默默观看,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明瑟看着此情此景,轻轻说道:“灵姐姐此番终归可以放下了。” 一念高楼起,一念风云散,正是水因有性山难转,你若无心我便休。 第61章 东飞伯劳 天清气朗,明瑟带岚烟往正觉寺还愿,下山时,忽见一个老翁步履蹒跚一步一挪,颇为艰难,脚下一滑,竟失足跌倒,明瑟正巧在旁边,便将之搀扶起来。 老翁不住道谢,此时路旁正有个布衣术士,盯着她审视片刻,忽然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这位夫人是天府星命,命中是要做鸾凤的。” 路旁行人甚多,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郗明瑟,纷纷奇之,更有士人本就识得她,小声嘀咕:“这不是萧夫人吗?怎么会做鸾凤呢?” 明瑟目光冰寒,望着那术士,揖道:“先生抬举了,小女子没有那样的福气,告辞。”说罢带着岚烟匆匆离开。 她自然猜得到事情的原委,谶纬之辞当年便成为沈家蒙戾的引线,如今旧事重演,更像一枚恶毒的匕首,扎在她和萧家的身上,搅动安定。 萧家老夫人听罢,勃然大怒,“她要做鸾凤?把萧家置于何地?萧家是要逆谋犯上还是要遭人践踏?她就是个灾星!去!把昀哥儿叫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侍女领命刚刚转身,听得老夫人又叫住她,遂停住脚步。萧老夫人这厢喃喃语道:“昀哥儿那么在意她,哪有那么容易就会放手。”思罢再吩咐侍女:“不忙叫昀哥儿了,你先告诉别院的人,给我盯着点那个女人,有什么不妥马上来报。” 萧昀回到司空府,明瑟带着几名侍女进来,侍女将手中端着的菜肴摆在桌上,之后鱼贯而出,屋里只余他夫妻二人。 二人相对而坐,举箸共食,细细咀嚼。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他们彼此并不言语,只是不时相视一眼,互相夹菜。岁月静好,仿佛可以就这样流转过几十年,亦毫不厌倦。 他们并肩坐在石阶上赏那月色,面前正对着那一株合棔树。 明瑟开口,“萧郎,你还记不记得,成亲之前我同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要自行了结这场姻缘,愿你不要怪罪。” 萧昀依旧望着那下弦月,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点了点头。 “现在,该是时候了。”她望着簌簌飘落的花朵,目中溶溶似有雾色。 “我明白,”他偏过头望着她的侧颜,“这世间将再也没有郗明瑟了,对吧?” “要到了各复其位的时候了,我要以我本来的身份去了结这件事。” 不问结果亦不问将来,这从来都是他们的懂得与慈悲。 明瑟轻轻靠在他肩头,“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你,能够携手并肩、相知同行。就算我们的故事就止于此,也了无遗憾。”红尘相逢,他们在最不相信真心的时候看到彼此的真心,然后,相携执手,去共同面对一切惊涛骇浪、魑魅魍魉。 苍雁赤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俱寄相思。 情如水月,天道无常。他们的情深,总是带着些退意。今日这退意成了真,只因他们筹谋良久,那心愿,是他们在一起的缘由,如今也是他们选择分离的缘由。清风明月间,彼此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被老夫人遣来司空府帮忙的青姑姑这天晨间与岚烟一道侍候明瑟梳妆,明瑟试了几支发簪,最后选了最喜欢的玉簪戴上,其他的放在妆盒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妆奁,随口对岚烟说:“岚烟,我看这妆盒旧了些,你得闲拿到铺子里漆一漆。” 岚烟应了,将用过的胭脂、眉黛等收好。明瑟起身,到旁边美人榻上拿起未读完的书,自去看书了。岚烟收拾完,记着明瑟的嘱托,捧起空空的妆盒,自顾出了门,没注意原先压在妆盒下的一张小笺。青姑姑目光扫到,瞥见无人注意,便扮作整理桌缦的样子,将那小笺握在手中,出了门。 这时明瑟抬眼,眸光深远,唇边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青姑姑编了个理由急匆匆回了大宅,进门便说:“老夫人,这是在昀哥媳妇房里发现的药方,可不得了了……”她喘了口气,“我去找大夫看过,是避子汤的方子。” 老夫人听闻怒目圆睁,“岂有此理,这妖妇大逆不道!来人,跟我去找她。” 萧老夫人气冲冲带着人来到司空府,径直叫开门,不顾阻拦冲了进去,哪知进屋就看见明瑟与鲜于鹤亭避人交谈,更是霎时火冒三丈,指着明瑟大骂:“你这逆媳,我可真是小看了你,不光不孝,竟还私通凉国叛将!” 鹤亭见状一仄眉,“你说什么?”便要上前理论,被明瑟伸臂一挡,明瑟从容应道:“老夫人,无凭无据,你何出此言?” “无凭无据?难道非要抓住不堪之事你才肯认?之前就跟那个独孤璟不清不楚,现在又同这个姓鲜于的过从甚密,我看你根本就是凉国细作!”老妇人取出那药方掷于她脚边,“你惯常喝的药根本不是什么调理脾胃之药,是什么药你自己清楚!你嫁来萧家这么多年,不甚安守为妻之本分,又为萧家惹了多少祸患,真真可鄙。” 饶是她不在意,这几句话仍旧令人心寒,她并不想起冲突,“萧昀不在,有话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昀哥儿回来我自会知会他,但这后宅是我掌管!”她冲后呼喝:“来人……” “婶娘且慢。”众人循声望去,侍女搀扶着萧修华走过来,这边早有老夫人的随从上前附耳告知了因由。萧修华一笑,“就为这个?那我入宫多年,未有所出,还瞎了眼回了母家,是不是也该看押起来?” “这不一样,如是……修华,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老夫人压着心内的怒意回道。 萧修华说道:“鲜于将军与阿昀私交甚好,作客而已,没甚稀奇。如今多事之秋,婶娘还是莫要徒生波澜。” “有种朋友容易招惹是非,不要也罢。” “萧家何时离开过是非了?”明瑟淡淡地说。 “你……影卫!将这凉国叛将押送官府处置,这逆媳带回大宅禁足,等候发落!” 鹤亭闻言右手悄然按在刀上,明瑟一旋身移到他面前,阻止了他,低声说:“大哥,你先回苌碧阁,我自有一番打算。”她使了个眼色,鹤亭会意,冷哼一声,倏忽间飘然旋身夺路而出。 老夫人气极,“反了反了,快来人,将此逆媳带回去关起来!” 影卫互相看看,都没动地方,老夫人勃然大怒,“你们是萧家的影卫,不是她郗明瑟的家奴!” “老夫人不用为难他们,我自己会走。”明瑟回身向萧修华施了一礼,“姑母莫担心,我且先回大宅,等萧昀回来再行商议,姑母留步。”话毕,施施然一甩广袖,走出府门。 门外响起靳扬的声音,“马上换班了,你们俩先去吃饭吧,我帮你们盯一会。” “是,多谢统领!” 随后是轻轻的敲门声,明瑟打开门,果见靳扬站在门外,确认两侧无人,他闪身进屋。 他微微欠身施礼,“夫人,是靳扬不好,让你受此折枉。”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挂碍,免受牵连。” “夫人……”他欲言又止。 她看了靳扬一眼,将他的疑问点破,“你觉得,我是老夫人说的那种人吗?” “夫人,我相信你,这些年,你的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你是真心为郎主好,为萧家好,事情绝不是老夫人说的那样。” “你相信我,万一我是骗你们的呢?” 靳扬连忙说:“人可以伪装一时,绝不会伪装一世,假的终究会有破绽,终究成不了真。夫人你对萧府上下都真心以待,卑职们自然也报以真心。”他上前一步,“夫人,郎主临去新矿视察前嘱咐过我,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护夫人周全。” 她望着眼前这个赤诚的少年,想起萧昀曾与她说过,除迟玄之外,所有下属中他最信任的就是靳扬,除了她的真实身份,靳扬知道他的一切行事。 “那好,我来告诉你,汤药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至于鲜于鹤亭,我同他的确有某种渊源,但并非私情,他是我哥哥,亲哥哥。” 鲜于鹤亭是谁,靳扬作为影卫统领,自然一清二楚,话音落定,他马上明白过来,随即说,“夫人是否有需要帮忙之处,还请明示。” “你真的愿意帮我?” “卑职但凭夫人差遣,万死不辞。”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放在他手中,“这封信,如果有机会,帮我交给郗道臻,他见了,自然明白。” 过了半日,郗道臻带了一些家仆来了萧府,冲破阻挡而入。 老夫人立于中庭训斥:“郗郎君未免太不知礼,果然兄妹都差不多。饶你有长公主撑腰,难道我萧家还怕你不成?” “我妹妹为萧家做了多少事情,你们竟一概抹杀视而不见。她不想再起冲突,你们竟无故羁押,萧家就是如此行仁义之礼的吗?说出去就不怕为人不齿?现在我要见她,你们难道竟不许吗?”郗道臻说罢就要带人上楼,前有一行影卫阻拦,气氛凝重。 “住手!”明瑟从楼上走下来。 老夫人见了怒道:“谁放她下来的?”看到后面跟着的靳扬,老夫人更是气,“你也反了不成?” 郗道臻拉着她就要走,“留在此地有何意义,走,跟哥回家。” 老夫人站在阶上撂下话来,“好啊,郗明瑟,你今儿要是踏出萧府,就休要再回来。” 任谁都没有想到,明瑟望着老夫人片刻,竟回答:“那好,”自怀中从容取出一物丢到旁边石桌上,“这是和离书,麻烦你们交给萧昀,我郗明瑟今日踏出萧府,再不是你们萧家的媳妇,从此嫁娶无涉,各奔前程。” 她环顾院中惊得呆住的众人,“诸位保重。”说完转身对郗道臻说:“哥哥,我们走吧。”连老夫人都愣住的当口,郗家一行人已离开萧府,再没回头。 郗道臻至长公主府,与定陶辞行,决定暂携家人返回故里。 “明瑟怎么样了?”定陶没有看他,目光望向窗外的浮云。 “有些事,忘了便忘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郗道臻轻垂眼眸,淡淡说道。 “忘得掉吗?”定陶发间的步摇,垂下珠花,此刻微微翕动,郗道臻沉吟片刻,掩饰自己起伏的心绪,定陶又说:“六月,似乎冥冥之中是个离别的时月,元丰十五年六月十八,我母亲入了宫,她总是对这个日子无法释怀。” 郗道臻忆起明瑟说,她父亲的生辰便是六月十八,但他似乎不喜欢过生辰,今日方知因由。一道宫墙,隔开了一帘风月,自那以后,他们深知彼此的苦,却再未见上一面。 “你们还会回来吗?”定陶的眼波落在他身上,似乎有穿透一切的力量,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隐隐作痛。郗道臻没有作答,只是跪了下去,“长公主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长公主,万死不辞。” “不必了,郗郎君珍重。”她从不是一个强求的人,她生在皇室,情爱是奢侈,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莫相识。 不出一日,郗明瑟与萧昀和离一事便传遍街坊巷陌,由于知情人都对个中情由三缄其口,一时间,各种传闻便甚嚣尘上,那些臆测、谣传不一而足,加上之前的种种迹象事由,关于长短对错,诸人各执己见,竟分出几派来,好不热闹。 而风口浪尖上的萧昀刚刚回来,同迟玄甫进家门,便被团团围住,众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乱作一团。 “好了!”萧昀一语出,众皆寂然,“一个人说即可,靳扬,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靳扬边随着萧昀一路走,一边便将前前后后的过往一一详述,末了又添一句:“听说夫人已同郗道臻一道回了故里。”此时二人已进了堂中,萧昀转过身来,淡淡一句,“知道了。” 靳扬一滞,看他神色,仿佛自己刚刚叙说的跟平常无异,只是生意上的琐事,而非和离这样大的事情。遂试探着问:“郎主,要不要去将夫人接回来,好好说说,左右和离书郎主还未签押,这事就当过去了。” “和离书呢?” 靳扬忙不迭地找出来递过去,信心满满地等着萧昀将之撕成碎片。 和离书不长,萧昀却拿着看了许久,最后,他将它放在案上,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起身拿起笔蘸了墨,在靳扬目瞪口呆之下随意地在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郎……郎主?”靳扬接住萧昀甩过来的和离书,带着墨迹未干的香气。“好了,拿去给族里吧,之后,让他们别再因这件事找我了。”话毕径自进了内室,迟玄跟上,走到靳扬旁边时,拍了拍他的肩,使了个眼色,“去吧。” 靳扬垂头丧气地走了,迟玄进了内室。室中的花熏还是往昔模样,可女主人已不在这里。萧昀负手而立,听得迟玄说:“来日方长。” 萧昀良久后淡淡地回:“天道无常。” 第62章 凉宫清梦(一) 风肃肃,夜萧萧,佳人独立林中,望着天上那幽幽冷月。她与郗道臻本一路归故里,中途使了个偷梁换柱之计,与岚烟换了行装,自己悄然折返抄近路往北方凉国去。 “攸宁啊。”鲜于鹤亭从身后来,为她披上风帽,“更深露重,回去休息吧。”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月夜,那个人在碛西的原野上为她披上大氅。她说不清他是何时走进她心里的,只是现在,她与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而郗明瑟这个人,也快要从这世间消失了,一切都仿若大梦一场。梦醒了,花谢了,一切又回到原先的模样了。这不正是他们一直希冀的吗?为何此时她心里还会牵出一丝隐痛呢? 鹤亭看出了她的心事,“好了攸宁,日子还长着呢,等一切都过去了,大哥再作主把你交到他的手里,那个时候,你便是以沈攸宁的身份回归萧门了。” 她淡淡一笑,但并没有释怀,“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沈家和萧家,与从前的郗氏与萧氏,自不可同日而语了。高树风急,峭枝难栖。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但她此时并未将此想法流露出分毫,转身挽住大哥的手臂,“好了,大哥,我们回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明日即至边境,真的不让我再送你了?” 她摇摇头,“凉国局势尚不明朗,大哥先不要折回,我自去无妨。” “是啊,凉国也是暗流涌动,安全起见,你可先去找一个人,她会帮你的。” 听大哥这么说,心中倒是生出一番好奇,大哥在凉国这么多年,独来独往,绝少听说有什么信任的朋友,“谁?” “城东高府的孙小姐,高繁炽。”她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玲珑心思,前因后果便也大致了然。 萧家家主萧岿在接连遭受打击后自觉体力精力已不济,主动提出将族首的位置交给萧昀,由萧昀执掌萧氏家族。 多日未在族中露面的萧昀,此刻迈步进厅,步履坚毅而生风。 只见族中众人早已聚在厅中等候,长辈坐于椅上,小辈立于后,无数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直到他停在主位之上,转身环顾众人。 洗净铅华、容姿既往,他抬起头来,冷澈的眸间是一片幽远沉静。 他先是抬手一揖,“诸位也都清楚,萧家近来不平顺。我先前一人行事令族中颇有微词,在这种情况下,让我担起家主重任,萧昀实在感激。”礼罢,他挥下广袖,负手而立。 “我兰陵萧氏一脉,自先帝朝起,几番浮沉,诸位也都亲历。我这些年的行事,可能至此在座有人也看得出来因由。我为的不只是广陵王,也不只是十余年前所有的不公与冤戾,还是这荡荡王道、悠悠福祉。如果有人怕的,可以离开,我萧昀绝不强留。但是如果留下来的,萧氏自此致力同心,绝不可再生波澜。”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只见诸位同声应道:“善,吾等愿追随家主。” 他沉吟了一瞬,踱了几步,复道:“最后,我要说一件私事,关于郗明瑟。郗明瑟她本不是平凡的女子,行的自然也是不凡之事。她与我结缡两年,帮衬了萧家很多,而其中多数事情你们并不知晓,而她也本不需要这么做。我同她的婚事,同你们也不太一样,所以相夫教子之类的生活是她本就不需要遵循的。从今日开始,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想,萧家的人给我记住,无论她是不是萧家的主母,谁再敢对她不敬,就是对我萧昀不敬。” 不怒而威,掷地有声,一些年长的族人仿佛能从他身上看到萧氏当年的盛景。 迟玄经过书房,看见萧昀坐于案前,对着手中的折扇出神。提步走近,萧昀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他一眼,“何事?” “郎主,按你的吩咐,府中业里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好,接下来行事万分不得马虎,或许恶战就在眼前。”他冷冽的目光渐渐又暖下来,“阿玄,近日我总是想起她,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这本是你们早已议定之事,又何必执着。” “话是如此,可若是最终败的是我们,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念,大概也是她。呵,曾记王子敬遗事耶?” 迟玄看着此时的他,想起多年前,鄢城雪夜中那个独立空庭的少年,眉睫落雪,眸中的目光依旧沉冷坚定。佐他多年,他是那样内敛寡言却心如明镜的人,何曾真正开怀,直到遇见她。可他们真的是太相似的人了,心怀大爱不囿小情,并肩而立直面波涛。他们是最牢不可破的联盟,也是最情真意切的爱侣。败当如何,胜了又怎么样呢?此生得遇,无论前路成败几何,或许都了无遗憾。 “个中缘法,舍得有定,一个人若是什么都想得到,恐怕终非善数。” “我明白” 上都的街市上,女子试过紫毫,转眼却寻不见自己随行的侍女了,便折回寻找。经过一处小巷,却被拉到了巷里,定睛一看,面前却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子。 “可是高繁炽高小姐?” 她目光中满是警惕与探寻,看出对面的女子并无歹意,从容相问:“你是何人?” “我是从鄢城来的,鲜于鹤亭将军有封信给您。”明瑟回道。 听到这个名字,她目光中的戒备少了几分,接过信展开来看。 看罢,她抬眼回溯眼前的女子,“信上说的我都了解了,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我想见到凉国国主。” 女子上下打量她,忽而展颐,“你想见陛下,没必要通过我吧。” 攸宁心中诧异,目光扫过那封信,又听得对面女子说:“信上没写你是谁,不过我大概能猜到。” “小女子唐突,怠慢了高小姐,还请恕罪。如果姑娘方便,请襄助一二。” 她想了想,“明日归雁苑打马击鞠,陛下会去,你扮作侍女跟着我去观看。我只能帮你进去,但能不能见到陛下,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一身侍女打扮,随高繁炽进入上都的皇家园林归雁苑,两队世家子弟正在场中击鞠,远远看见独孤璟与重臣在高处主位上,闻讯而来的士族男女则聚在另一侧围栏外观看。 场中都是最好的球手,马驰不止,迅若流电,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呼声。 一个球手眼看便击到球,谁知马蹄一歪,重心偏离,打到球的时候,那球飞出了既定的轨迹,眼睁睁朝观看的人群飞去。这突然的变故就在转瞬间,球落的方向一个世家女子来不及躲避,骤然失色。明瑟离得近,见状立时夺步近前拉过那女子,球从女子发边擦过,砸到地上,扬起尘土一片。 女子不住向她道谢,不一会,有内侍来寻她,“姑娘果敢可嘉,陛下特赏银十两,请笑纳。” 她看看托盘,没有伸手,“民女不要钱财,想向陛下求另一个恩典。” 内侍只道她不知天高,“我说姑娘,差不多得了,这赏赐一般人还没有呢。” 她这时才抬起手,不卑不亢,“飞鹰符在此,求见凉国皇帝陛下,还请使君代为通传。” 一语出,左右皆是一震,内侍猜不出此女的身份,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回去通禀。 不一会,就见已拜禁卫统领的芮安亲自来迎,看到她,毫不惊讶,施了礼,“夫人,随我来吧” 侍女侍候她沐浴更衣,直到傍晚,他才披着夕阳的余晖而来。黼领玄衣、九环带、六合靴,蓄起胡须,相较往日更多了一分威仪。 “朕还以为这辈子无缘再与你相见了呢。”打发走了侍女,独孤璟打趣道。 她连忙下拜,“明瑟此行仓促,万望陛下恕罪。” 独孤璟扶她起来,“你来见朕,必有所求,朕洗耳恭听。” “陛下可还记得那次在首阳山中,我曾问过陛下一个问题。” “你想说的是,入凉游说那件事吧,鹤亭……沈煜来此,也是为了那件事。” “不知有没有物什可证此事?” “此乃宫廷密辛,未见于正史。不过,明襄朝设起居郎职官,宫廷宴会必有起居注或图册密档留底,想来应该还是有的。” “不知可否斗胆一见。” 独孤璟淡然一笑,“你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此物等闲不可示人,若我给了你们,就表明凉国是站在谢彦泓那一边的,如果你们输了呢?国家之间没有小事。我心里有你,但我更是凉国的王。” “陛下的顾虑明瑟也明白,此番唐突前来也并非强求,若陛下施恩明瑟自然感激不尽,若确不便宜也无妨,若想成事,道路总有千万条的。” 他思虑了片刻,又问:“你能替谢彦泓做主吗?” “陛下可说来听听。” “不急,随朕出去遛遛马。” 二人在原野上策马驰骋,看远处山头上的太阳一点点西沉。他勒住马,“你要的东西,我帮你找,如果找到了,朕可以把摹本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朕两个条件: 其一,若谢彦泓将来执掌祁国,取消如今两国间通商权的限制,全面开埠通商。 其二,朕还是希望你,留在我身边。” 听到这,她并没有觉得意外,来之前,她已经想到所有的可能,他继续说:“朕都听说了,你已同萧昀和离,朕这么做也不算夺人之妻吧?祁国术士说你是天府星命,如此便正正是应了,待汝之愿景达成,朕立你为后,往后万里江山,朕与你同看。” “当年的明襄女帝和李愔,如今的陛下与我,这世间还真是没有什么新鲜的事,你凝视深壑的时候,深壑也同样在凝视你。” “李愔出让国土,陷百姓于战争水火,开埠通商是为天下谋福祉,那怎会一样呢?哦,只不过,你的萧郎可能会少挣很多钱,他在乎的也不是这些。” “他的愿望也是将商道拓至九州四海。” 听到这,他忽然笑道:“可惜。” “可惜什么?” “如果不是情敌的话,我与他大概能做不错的朋友。” 明瑟望着远处的山峦,重峦叠嶂、绵延千里,首阳山的南面,他们也在为愿景的达成,殚精筹谋。 “好,我答应你。” 回到上都城的皇宫里,内宫便传出天子圣谕,“昭仪郗氏,赐住朝阳殿。” 这个神秘的女子一朝得宠,引起前朝后宫的好奇,独孤璟又将她保护的滴水不漏,免予她出席一切仪式,侍奉她的宫人又都是独孤璟挑选出来的心腹,故而郗昭仪的身世品貌,外人一概不得而知。只是有敏锐者听到这个姓氏,将之与几年前独孤璟为云中王时在祁国邂逅的郗氏女子联系起来,却又不敢断定。 第63章 凉宫清梦(二) 孙既修打开酒馆雅间的门,早已等候在内的结义兄弟路元亨连忙来迎。“来,大哥,快坐。” “你小子,这么久没影了,干什么呢。” 路元亨没回答,紧着斟满酒,端给孙既修,被孙既修一挡,“有什么事?” 路元亨只得放下酒杯,“大哥,你知道吗,凉国的鲜于鹤亭,他就是大郎君啊。” 孙既修听他说这个事,沉默了下来,将杯中酒饮尽,点了点头。 “我原先还不信,那大郎君早就死了呀,可你猜怎么着大哥,昨天我在街市上看见他了,他不戴面具了,真的是他。”路元亨一脸的难以置信。 “干嘛吓成这样,沈小郎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 “那不一样啊,沈焕那个时候那么小,没什么交情,这沈侯和沈煜当年待我们不薄啊,我这心里不是滋味。大哥,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晚上都梦魇,都不敢闭眼……” “做都做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随机应变吧。” 路元亨吐了一晚上苦水,孙既修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是他内心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当年他二人为了保全亲人,出卖了大义,也换得了荣华,可之后的每一天都像行走于阿鼻地狱。他总是在想,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会选另一条路。 酒至憨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孙既修第二日醒来,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他抬手擦擦眼睛,却有一种黏腻的腥味,猛然清醒过来,只见满手都是血,再看路元亨,他趴在桌上,背上插着一把刀,早已气绝,小二打开门看到此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下楼去了。 沈焕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女子拦住去路,定睛一看,却是孙既修的夫人燕氏。燕氏“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唬了他一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阿焕,阿焕,你还记得我吗?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见沈焕沉默不语,她终于止不住眼泪,“阿焕,放过他吧,求你了,他是做了错事,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啊,你替他说句话,他一定有活路的……” 他伸手去扶,“燕姨,你快起来。” “求你了阿焕,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燕氏无论如何不肯起来,拖着身旁的儿子也跪下去,不住地说:“叫哥哥,叫哥哥呀。”小男孩一脸的倔强,不发一言。沈焕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无奈伏下身去。 “燕姨,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还有过一个儿子,他叫沈烨。” 燕氏怔忡地看着他,清泪不绝,情绪忽然崩溃,“我有什么错!我被人当做礼物送给你爹,我爱慕他,可他爱过我吗?他对秋氏好,对你娘好,可他什么时候对我上过心?要不是有了烨儿,他还会记得我这么个人吗?秋氏什么都得到了却弃若敝屣,我爱他可我却什么都没有,这公平吗?我恨他!我恨沈长风!我不是没有抗争过,可抗争又能怎么样?有人救你,可有人救我吗?我不想活在淤泥中,孙郎不是坏人,他对我太好,我从没被人这么关怀,我爱他,我有错吗?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只不过是选择了后者,难道他就十恶不赦,就该有此结果吗?” 她哭得没了力气,整个人委顿下去,沈焕方说:“觉得好一点了吗?燕姨,我希望你明白,有因才有果,我不想要他的命,就算他死了也没有人会复生,如果可以,我只是希望他说出真相,还所有人一个清白。”语罢,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我知道自幼失祜是什么感觉,自然不希望他也跟我一样。”小男孩眸中亮了亮,戒意少了几分,沈焕对他说:“扶你母亲回去罢。”他顺从地点了点头,瘦弱的身躯缓缓扶起燕氏,母子俩转身离开。 可就在沈焕转身、人群散去之时,寒光闪过,燕氏本能地一躲,果见两名歹人拦住去路,举刀砍来。 沈焕听到声音发觉有异,看到此景刚欲出手,忽闻一声惨叫,其中一名歹人摔倒在地,他身后,顾劼手持双刀冷眼而立,另一名歹人见状,回身与顾劼战在一处。倒在地上的人从袖中取出暗器对准顾劼,手腕却被人一脚踩住,“嗷”地叫疼出声。 只见鲜于鹤亭满眼淡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回身将他一脚飞踹到一边。此时顾劼已占了上风,那人见势不妙,虚晃一招,脱身遁走。 燕娘搂着孩子,直直地望着鲜于鹤亭,他走到她近前,缓缓摘下面具。 时间仿佛静止,她盯着那面孔许久,蓦地流下泪来。 人们看清了鲜于鹤亭的真容,若没有眉角处的一道伤疤,他可算得上风华澹澹。老百姓不知道,可凉国一场巨变,士族显贵们很多已经探听到了他的身份,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谁都没有说穿罢了。 “姨娘,你受惊了。” “阿煜……”她怔怔地看着鹤亭,百感交集。沈焕折返回来,“大哥。” 鹤亭点了点头,转顾燕氏母子,“姨娘,不如你们先跟我走,你们的处境不是很安全,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 “昭仪娘娘,天凉了,奴婢给您灌了个手炉,您抱着暖暖手。”朝阳殿中,侍女静娘说着话,她接过手炉,道了谢。凉国地处北方,她的手更是容易冰凉。 “陛下驾到!”门口宫人通传,独孤璟随之进了大殿,侍女见了礼,鱼贯而出。 他看到瓷瓶中清丽的玉兰,走过去,“这种高山玉兰花色极为稀有,非峭壁险峰不能生长。”他看了一会,伸手从枝上摘了一朵,拿在手中走回。“在我们凉国,有一个传说,高山玉兰同朵的花瓣,以之入茶,有情之人分别饮下,便可永不分离”。他边说边摘下两瓣花瓣,在炉火上烘烤片刻轻轻碾碎,放在茶杯中,从茶炉中出水一瓢,流入其中,焕如积雪,其味隽永。 他将自己杯中茶水饮毕,“尝尝。” 明瑟看看面前的茶,花香氤氲,只不过想到独孤璟所说的典故,心中一瞬恍惚。她伸出手轻轻端起茶杯,刚要饮下,独孤璟忽然握住她的手,茶杯悬在半空。只见独孤璟笑笑,转手取过她手中的杯子,“下次吧。”自己一饮而尽。 “带你去个地方,”独孤璟从架上取下狐裘风帽,来为她披上,“多穿点,天气凉。” 随他来到御花园的所在,流溪飞泉、水榭楼台、长桥如带。登上双层廊桥的上桥,行至中间桥拱处。 顺着独孤璟的目光看去,不远处即是宫墙,墙外就是烟火繁华的人间世。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虽为宗室,有时却连普通百姓都不如。还住在宫里的时候,我很喜欢来这里看看那边的市井烟火。那个时候想的是可能这一生什么都没有,能不被人注意、安宁地活着已是大幸。后来是她让我看到了世间的美好,看到了生命中其他的可能,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我。可是有些东西,注定是得不到的。生不同衾死不同穴,连一个封号都给不了她。” 明瑟听到这里,心下也很难过,轻轻握握他的手臂,他接着说:“可是你,你是不一样的,你并不是她的影子,你就是你,千年百年、四海九州,也就只有你一个沈攸宁,是你给了我新的希望,才有了现在的我。” “陛下,我……” 他展臂轻轻拥住她,依旧望着那远方,喃喃地说:“像不像一场梦。” 夜已深,含元殿内仍是烛火通明,独孤璟独自批阅奏疏,烛影深深,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屏风上,屏风上的千里江山图平添了一丝孤绝。 芮安进殿躬身行礼,“陛下,事情已办妥了。”并递上一个锦盒。 独孤璟看看手边的锦盒,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奏疏,“北戎又纵兵掳掠我大凉边镇。” “自陛下登基以来,西域、东真等国皆致国书示好,唯有北戎不以为意,进犯频率反而有增无减。”芮安讲到目前的各国情势,瞧到独孤璟眼中的冰寒与坚毅,心中便猜到几分。 “近来祁国有什么动向吗?” “回禀陛下,谢彦泓在暗中接触一些朝臣,萧氏影卫和苌碧阁也多番活动,甚至上都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无妨,多加关注,随时来报。” 芮安应下,刚欲告退,却仿佛欲言又止,独孤璟看出来,询问他有何事,芮安看看御案上的那只锦盒,“陛下,这个,您真的要用?” 独孤璟看看锦盒,没有回答,芮安大着胆子又问:“昭仪娘娘她……” “芮安,”独孤璟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看你到底更看重什么。每一种选择延伸到底都会大有不同,只不过在路的末端,不后悔就好。” 他来到昭阳殿时,看到她在独酌,满脸红晕,已是醉了。他抱起她回到寝殿,轻轻将她放在榻上,想抽出手离开。她却好似感知到了,揽着他的颈,口中念念有词。他只得用手撑在榻边,俯身细听。 “不要离开我,”他心念一动,耳畔却又听得柔声轻唤:“萧郎。” 一刹那心中所有的火焰好似都熄灭,他望着那熟睡中的丽人,秀眉微蹙,终于明白了,情之一字,不可强求。 她留在凉宫已二十余日,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对他,不谄媚也不疏远,不争不抢,好似对一切都不在乎。 他自己渴望了半生的温暖和光明,不但无法得到,还亲手把她拉进了同样的深寒与暗夜中。他心疼她的这份沉寂,也终究舍不得那么明亮灿烂的她,郁郁寡欢地在宫廷里做一个寂寞的摆设。这一次,他认输了,趁一切还不算太晚。 翌日,她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独孤璟怀中安睡了一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衣服,与昨日并无二致。 “醒了。” 对上独孤璟的目光,她有些窘迫,只得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在朝阳殿,却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马上吩咐早膳,陛下要不要一起……” “明瑟,”他拿起榻边放置的一个锦盒递给她,“拿去吧,你想要的东西。” 她看到锦盒,又看看独孤璟,敛身而拜,“多谢陛下,还请陛下准许我出宫一趟,将这锦盒和信笺派人送回鄢城去。” “不必了,”她心中疑惑,听得独孤璟又说:“你准备准备,这就启程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她愕然抬起头,独孤璟伸手揽着她,“莫说一个月,一年又如何?十年又如何?你的眼中心中,从来都不是我。”她从未见过独孤璟此时的目光,带着一种柔情和释然,他向她吻过来,这一次她没有躲,但那个吻只是轻轻落在了额头上,之后独孤璟起身欲离去。 “阿璟。”听到她唤他,他停住脚步,复说:“策你为昭仪的谕令只是耳命口传,尚未登记在册记入谱牒,所以说,当世皆知郗明瑟做过我的昭仪,但青史上不会有半点记载。更何况,郗明瑟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沈攸宁。你那天府星命的判语已破,以后,你便自由了。”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朝阳殿。 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光之外,心中牵出一丝隐痛,“阿璟,谢谢你。” 第64章 冤戾昭彰 孙既修以杀人罪被捕入狱,在刑部大牢,靠着石壁望向那窗外的月光。 自从来了刑部,他并不承认路元亨是自己所杀,坚称被陷害,由于缺乏证据,也没有人敢动刑。 “孙既修。” 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过头,看到沈焕,沈焕拿着一壶酒。斟满两杯,沈焕先饮尽,才将另一杯递进牢房。“我记得你和我爹都很爱喝这种酒,现在倒是不太好买了。” 孙既修看了沈焕一眼,“沈小郎,我知道你来想说什么,但是,在我觉的可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他喝下那杯酒,瞥见着牢房外转角阴影处那若隐若现的斗篷一角,心中变似乎如明镜一般了。 “如果你是担心燕姨和弟弟,这你大可放心,他们现在很安全。” 孙既修说:“你小的时候,孙叔叔曾经答应过你,等你长大那一天也送你一份礼物,可惜我没有做到,谢谢你来看我。”沈焕面露疑惑,但也没究问什么。他走后,孙既修望向月光,喃喃念道:“那份礼物我会补给你,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回去的路上,沈焕实在不解,问身旁的沈攸宁,“姐姐,我怎么不记得他答应过送我礼物?”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早已远去的画面,沈攸言及笄之礼那天,孙既修进门时,她刚好在门口,高兴地向他奔去,“孙叔叔!” 孙既修一把抱起她,“二姑娘,几日不见,又长高了。” “孙叔叔,你给我姐姐带了什么礼物啊?” “二姑娘莫急,等你长大及笄之时,孙叔叔也送你一份礼物。” 思绪回到现实,她无比苍凉地回复沈焕:“他跟我说过。”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郗明瑟是谁,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许,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想做当年的孙既修,可惜,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沈攸宁。 孙既修认罪,承认路元亨是被他所杀,依大祁律,判处斩立决。 行刑那天,孙既修跪在刑台上,燕娘在人群中,伤心欲绝。他望着澄澈而辽远的天空,面无惧色,自己铸成的大错,也该由自己来弥补和了结。 就在监斩官下令行刑之时,孙既修忽然大喊冤枉,不仅陈述自己没有杀死路元亨,还喊道:“吴兴沈氏冤屈天地可鉴!沈氏从未谋反,请圣上明察!” 他撕下衣襟上写好的血书,呈给监斩官员。那官员本是朝中清流,看了内容自知重大,又见民情汹涌,遂下令停止行刑,将人犯押回。 人犯临刑翻供,按例此案移司别勘,移交大理寺。 孙既修来到大理寺,见到褚袭霜,才将自己所知一一禀明。 北宫寂寂,连殿外的花也红的暗淡,毫无精采。一阵埙声却划破这寂静,为这冷寂之地平添了一丝生机。 埙声婉转绵长,仿佛一片花瓣随风飘扬,有时飞上霄汉,有时落入潺潺碧水。一曲终了,男子放下埙,望向大殿烛光中那明明灭灭的倩影。 “颜其,谢谢你,总来吹曲给我听。” “姑娘说哪里话。” “可是颜其,你调到北宫来,便是自断前程,值得吗?”殿中的崔芷清幽幽说道。 颜其心中苦涩,前程?他何时有过前程?他不过是别人的一把刀,半生寥落,往事历历在目,无法忘却,他看着崔芷清长大,那抹单纯明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值得。” “若是面对阳夏王,你还说得出这两个字吗?”脚步声纷至迭来,只见褚袭霜带骁卫至。 崔芷清闻声走出,看看颜其,又看看褚袭霜,“发生了什么事情?” 褚袭霜对崔芷清一揖,“殿下,臣特来请颜侍卫回大理寺协助调查。” “调查什么?” “十年前阳夏王暴毙一事。” “阳夏王?”崔芷清惊得睁大了眼睛,望向颜其,“你?” 颜其神色淡然,甚至牵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萧修华的眼睛恢复了是吗?” 褚袭霜看着他,没有料到她是如此的反应。 颜其放下埙,起身理了理衣袍,“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颜其。”崔芷清双眸有泪意,看着颜其面对她缓缓下拜,“谢姑娘照拂,姑娘保重。” 北宫难得的熙攘又归为沉寂,崔芷清看着石凳上孤零零的埙,走去拿起来,一滴清泪落下,滑落无痕。 转眼又至太后寿辰,皇宫内外锦绸艳艳、灯火煌煌,一派升平与繁华。 青油舆幢车行至宫门前,仆从扶出车中女子,绯色宫裙衬得女子明妍端丽,正是衡阳公主。她仿若不意间回首,眸色深深,望见不远处马车中的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入宫门。 宗室、百官齐聚大殿,歌舞升平、同贺佳期。 太后与皇帝谢镛上座,其余宗室、臣工左右依次落座。进献寿礼、歌罢舞毕。乐师舞姬依次领赏谢恩、以期讨个好彩头。戴着面纱的琴师在下而拜,谢镛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去岁是白凝光献曲,今日的曲子倒也别致,不知是哪位乐师?” 乐师摘下面纱,现出真容,谢镛看清她的面容,奇道:“郗夫人?” 此时只见她行叩拜大礼,起身后,沉着而坚定地在所有官员及宗室面前道出了自己的身份,“民女不姓郗,民女实乃故长平侯沈长风之女,沈攸宁。” 话音落定,所有人俱是一震,面面相觑。 “沈姑娘,今日是太后寿辰,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崔定桓声如洪钟。 她却接着说了下去,“惊扰太后寿辰,民女后自请罪,值此群臣齐聚,民女斗胆举告大冢宰崔定桓十罪: 其一,陷害清河王谢彦浟; 其二,散布谶纬之辞诬陷长平侯; 其三,逼迫左丞相卫绾诬告长平侯并嫁祸先太傅萧晟之; 其四,逼迫鹰扬郎将孙既修诬告长平侯后蓄意杀人嫁祸; 其五,与李愔入凉国游说,假意开战并许诺出让领土; 其六,指使禁卫颜其戕害阳夏王; 其七,制造景明四年科场舞弊案; 其八,杀太府卿卫珩之妻陈潆; 其九,诬陷大司空萧昀; 其十,授意李愔刺杀广陵王。 所有证据,包括先太傅萧晟之手书、原长平侯府鹰扬郎将孙既修供词、左丞相卫绾与大冢宰往来书信、先帝萧修华手书、凉国明襄朝起居注拓本、禁卫颜其供词等,一并呈上,请圣上重审此案、以彰其咎。” 此时衡阳公主手捧锦盒,行至御前,郑重交与内侍总管。 短暂的沉默后,大司空萧昀起身下拜:“请圣上重审此案。” 接着,大理寺卿褚袭霜、太府卿卫珩、龙骧卫尉澹台容与陆续拜道:“请圣上重审此案。” 韩太妃也起身致礼,“还请圣上重审此案。” 至此,大小官员纷纷附议。崔定桓阖上眼睛,看不出脸上的情绪。太后见此情形,转头望向谢镛,“陛下。” 谢镛看着下方的悠悠臣心、烁烁众口,知道有些事是该有个了断了。“来人,将崔定桓暂时羁押,待审。” 走出宫门时,阳光温暖,鲜于鹤亭、沈焕等在宫外,攸宁向他们走去,他们兄妹三人站在一处,其余大小王侯官员陆续经过,不时朝他们注目。他们以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重回人世,是回归,也是重生。 回到苌碧阁中,听到有敲门声,攸宁开门一看,正是燕娘。 她容色中柔和而安谧,手中捧着一个手帕包好的物什。她小心翼翼地托在掌中一层层打开绢帕,边说着:“这个,是当年既修拿回来的,一直替你留着,今儿个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静静置于帕中的,正是当年母亲留给她的玉镯。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烨儿拿回来叫人帮你补过,所以我有印象,既修也知道,他替你留下来了。”燕娘将玉镯交还给她。 她接过玉镯,多少前尘往事涌上心头,竭力稳住波动的心绪,她抬头望向燕娘,“对不起,燕姨。” 燕娘拍拍她的手,“傻孩子,我也想明白了,都是凡人,谁又对不起谁呀。只盼着下辈子,别再托生个富贵人家了,至于这辈子,平安就好。” 孙既修之罪,本是死罪,念其首告有功,改为流放。 是夜,谢镛召广陵王谢彦泓入宫密谈。夜空中群星璀璨,一阵风吹过,宫墙柳枝叶婀娜。第二日早朝,谢镛命朝中德高望重的几位老臣主审此案,合三司会审。 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透进来,给囚室带来一些光亮。崔定桓侧身对着阳光,闭着眼睛盘腿而坐。听到有脚步声,似乎也不愿去理会。 “二十余年了,没想到再见却是在此地。” 听到这个声音,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见一位贵妇站在囚室门外。他平淡地露出一丝笑容,二十余年来绝少有过的真实笑意,“韩太妃。” “我做过的事情,从没有后悔过。只是早知我三人并肩的时间那么短,本应更珍惜才是。” “你让我入了宫,也赢了长风,到头来也落到这般田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想不到,三人一同长大,我送走了他,又送走了你。” 崔定桓阖目说,“你知道谁最不相信他会谋反吗?是我。可恰恰也是我让天下人都相信他谋反。他和谢钦崇尚仁义德行,当时四方鼎力不合时宜。谢钦是个清明的储君,但那不是个清明的时代。主上崇尚法令武德,铁血一统使国朝中兴,我自然要追随他。可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的女子,“你入宫并不是因为我,我承认,我不希望你嫁给长风,可我同样不希望你入宫,哪怕你不选择我,你选择谁都可以,可是独独只有宫里,那是爱情不能及亲情不能度的冰冷所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费尽思量,在权诈血污里挣扎算计不得解脱,那不是我希望你过的日子。你知道我跟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先皇绝不可能平白无故用一纸封诰夺了你去,他静默无动,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与他的嫌隙,并不是夺人所爱之类,而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与他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那以后我走的每一步都不在是为他了,都是为我自己。” “那长风呢?你对他,未免太绝情刻毒了些。” “成王败寇,到了那种境地,已经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况且,”他抬头看她,“人性本就无所谓善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不也一样?谢镛登基后皇子多夭亡,个中缘由当我不知?我和你,都是要下地狱的,只不过我要先行一步了。” “我给你做了些酒菜,不知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她从食盒中取出菜肴,一样一样摆好,“你安心吧,芷清我会照顾的。”说罢,转身欲离去。 “伽罗,”听到这,韩太妃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过身,只听他继续说:“有机会的话,帮衬一下世侄女,不要让他们这一辈再步我们的后尘。” 余光中,妇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在狱道尽头消失不见。 崔定桓看着韩太妃送来的酒菜,自斟自酌,烈酒入肠,恍惚间回到了年少时,他、沈长风、韩伽罗读书玩闹的时光。苦笑了片刻,缓缓拿起了碟中唯一一块沾了桃花瓣的糕点,送入口中。 一切该在这里结束了,朝朝花迁落,岁岁人移改。今日扬尘处,昔时为大海。 崔定桓忽觉疲累,按了按额头,直觉眼皮发沉,悠悠便仿佛回到书院的望山亭, “这世间条条道路终有归途,凭什么你那里是彼岸,我这边就是苦海。我偏要争一争,且看最后胜负几何。” “今日是你我最后一次把酒言欢,来日朝堂相争,不必留情面了。” 其实哪有什么胜负,都是青史中一粒尘埃罢了。 景明十三年,沈氏谋逆案、科场舞弊案平反,庶人崔定桓于狱中病殁,李愔已处斩,从犯十余人流放北疆,无过亲族未加株连。此外,幽王妃崔芷清准许还母家,另择良人。 同年,谢镛禅位于广陵王谢彦泓,自号太上皇,迁往延寿宫。 谢彦泓登基,改元晏平。诏立广陵王妃王徽容为中宫皇后、沅陵郡王谢晗为皇太子。改革官制,废大冢宰职。大司空萧昀封靖国公,进尚书令;鲜于鹤亭拜骠骑大将军;沈攸宁进一品安国夫人;故长平侯沈长风追封永安王,谥曰明靖。余下有功者,皆有封赏;蒙戾者,俱有追赠。 第65章 百转情愁 家宴散去,攸宁与鹤亭相隔一张桌案,斜倚在榻上,对饮薄酒。 “大哥,我常常会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大哥你一定是我们这一辈里的佼佼者,鄢城中最明亮的才俊。而我,沈家的二小姐,学该学的东西,见该见的风景,长到十五六岁,嫁给一个从小就认识的人,这一辈子就过去了。人这一世,最精妙在无常二字,若是这样和顺的一生,我也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了,也大概不会……嫁给他了。我甚至不晓得,那场祸事究竟毁灭了我,还是成全了我。”她喃喃地说,言语间存着无尽的苍凉。 他望着微有醺意的妹妹,无端想到很久之前读过的一首诗——“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想到好多年前,父亲同他提及了几句攸宁的婚事,若是那时来得及定下来,不知攸宁许给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可无常吞没了时光,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今他看到了攸宁与萧昀眼中的情意与默契,也看到了他们心中的顾虑与彷徨。因为他们都太通透,所以俱迟迟难以迈出那一步。 他自己常常念的一句诗是:“冬之日,夏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一辈子那么长,他自己尚且无法放下,攸宁又怎能真正放下呢。 攸宁忆起太后寿宴之后,崔定桓被龙骧卫带走之际,一直静立一旁的攸宁说:“崔叔叔,”他脚步一顿,“你还记得我爹吗?” “如果我说,这二十余年,我从未忘记他,你信吗?”崔定桓看向被大殿瓦檐挡住的那一角天空,“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曾经是我最大的敌人。世侄女,这个世间,从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我夺来的,我还了,”他看了攸宁一眼,“你们,善自珍重。” 萧昀携攸宁还至榻间,攸宁眼帘半垂,拉住萧昀的衣袖,“萧郎,你说,到这里,算是结束吗?” 萧昀未明她所指为何,只答:“我曾说过,一切非由我等而始,只盼能在我等手中了结,这天下已定,若自此以后,再无法度之昏、贪渎之耻、良民之冤,你我这一路,便算没有白白走过。”他伸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她偎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双手不由在他腰间收紧。 他们俱是明白,所谋之事已彰,天下已开了新的气象,但面前仍是歧路纷繁,每一条路延伸下去,便是不同的结果。她抬起头,遇见萧昀沉静柔和的目光,心念一动,柔肠百转,未有恍悟,萧昀低下头来,双唇封住她未出口的话语。 气息纠缠、唇齿相依,他轻抚着她的乌发,她紧攥着他的衣襟,情意漫染,难以自持。攸宁忍不住颤栗,肢体纠缠之间,眼前朦胧,光影倏忽,神思飞驰,如堕山水深域,且行且止,似苦似乐。耳边听得一声声沉重的喘息,心神游于九天之外,仿若翱于高岭之际,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萧郎。” 他怔了怔,“你在意什么?” 她双颊绯红,攀了攀他的双肩,“我刚从凉国回来,若是此时有孕,恐日后纷繁。” “可我不在意。”他霸道地再次吻向她的唇,又温柔地将她的不安化为虚无。 浪潮退却,她抚着他的鬓眉,往事如梦,一帧帧闪过眼前,无论将来几何,此一世,该是不枉了。 在城东戚里的繁华乡中,有一处颇为违和的破败院落,人迹罕至,他们之前回到鄢城后,也并不敢明面上来看。 这里就是当年的沈府。 攸宁和沈焕此刻登上满是青苔的石阶,站在大门前,沈焕上前一步,撕下贴在门上的,已被历年雨水冲刷得褪色脆裂的封条,只听“嘶拉”一声,那纸张年久,近乎化为齑粉。偶尔路过的行人见此情景也不禁好奇地停步看一眼。 攸宁推开门,行至中庭。院墙、亭阁多处已碎塌,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杂草,灰尘爬满了屋脊,到处死气沉沉。 她抚摸着院中的石桌,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欢声笑语,一幕幕往事随风而过,“阿焕,你记得当年你的额头还曾撞到这石桌,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 “姐姐。”沈焕音气低沉。 攸宁走上回廊,她曾无数次梦见父亲走出回廊的背影,她与父亲见的最后一面,如今光阴流逝,廊下已空。 她转头看见地上有先前留下的脚印,石凳也有人坐过的痕迹,“看来大哥已经来过了。” “姐姐,往事已矣,多思无益。” 她点点头,“阿焕,我想待一会,你先回去罢。” “我陪你罢。” 攸宁刚摇了摇头,还未答话,就听得门口熟悉的声音响起,并有一白衣公子走进来,“我猜你就在这里。” “卫大人。”沈焕见是卫珩,抬手一揖。 “阿焕,听你姐姐的,你去忙罢。”沈焕闻言,看了一眼攸宁,依言离开。 攸宁望向卫珩,“卫大人,如今各复其位,恭喜卫大人升任户部尚书。” “可我还是觉得当初读书时,汉书佐酒、怒马轻裘的日子最好。”可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卫珩看看她,欲言又止,复又说道:“你以后有何打算?坊间传言有人建议主上把你留在宫里。” “你觉得呢?” 他偏过头去,“若是十年前,你说你愿意,我信。但现在,我不信你愿意终老宫中,”他轻若不闻地叹了口气,“不错,你若入宫为妃,一慰臣民之心,二避世家之党,三防北境之犯,成全了全天下,可是,却唯独没有成全你自己。在主上心里,他喜欢谁与否,娶谁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江山。可是你呢,你是这样的性子,心里又……我明白你的顾虑,只是希望你能再好好想一想。我只知,你若就此放手,或是没身宫闱,从你选择的那一刻起,就是另一种人生了。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怕终有一日,你会怀有的,又何止是遗憾而已?” 她心中何尝不是如堕深海,难辨方向,可此时,也没有流露出分毫仿徨,“万事万物皆有定数,随心而适,自有归途。” 卫珩望向院外,那是最高远澄澈的天空,碧空之下是他们一直守护的河山。 随宫人迤逦而来,登上城墙,便看到谢彦泓在城墙边远眺。“沈攸宁拜见陛下。” “平身。”他转过身,面上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淡定从容:“攸宁,复兴沈氏的感觉如何?” “我所思所求从来都不是复兴沈氏,只是昭雪洗冤,让故去的人得到恰当的评价,让活着的人能够重新活在阳光下,让天下清明,让王道归复。正因我体会过失去,所以更懂得世间的无常,希望陛下不要因为沈氏的身份给任何一个人过分的优待。” “昨日阿焕也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他小小年纪有此等胸怀着实不易。” 边说着,二人登上城楼,“攸宁,现在这结果,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我喜我生,独丁斯时。” “这江山如画,你可愿与朕同归相看?” 她沉默了一瞬,徐徐下拜,“陛下雄才盛德,天下归心,攸宁有幸降身当代,得遇明主,然不敢僭越,蒙陛下不弃,攸宁愿栖身伽蓝,日日诵经,以求海晏河清。” 谢彦泓想起那天夜里,谢镛召他入宫,那是一场决定了他乃至整个国家命运的谈话,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说:“彦泓,你要知道,一切都是轮回,这天下本没有新奇的事情。我又何曾想过,同崔定桓会到这个地步。当年的意气相投、同出同止,几十年间,一切都变了。” 他知道她会如此作答,而他在听到此提议时便已斥责和驳回,只因他是谢彦泓,不是第二个谢镛或者独孤昊,而大祁,也再不会出现第二个崔定桓。 “攸宁,朕明白你的心意,朕一路看着你们走来,若真的横刀相夺,便枉为主君了。这天下康宁,还需卿等与朕致力同心。”谢彦泓笑了笑,伸臂扶她起来,风过处,不远处的正觉寺高塔金铎声声,隽永悠远,震澈人心。 第66章 灵璧之战 晏平元年秋,从凉国仓皇逃离的江夏王谢钦,在沉寂许久之后,勾结北戎卷土重来,北戎大军陈兵北境,来势汹汹。 鲜于鹤亭挂帅,萧昀为大司马随军,将战策部署妥当,率军迎击北戎。 出了城门,行至竹林旁,见她驻足遥遥相望。 鹤亭自是明白妹妹的心意,方才离沈府道别时便见她略有踟蹰。“阿昀,你去看看她罢。”萧昀会意,与靳扬调转辔头,行至她所在。 攸宁笑颜温婉,上前一步,将他略有歪斜的披风整理好,“战场上刀剑无眼,你非行伍出身,一定要万事小心。” 他握住她的手,“好,我记住了,”他心中明白,此一去,彼此前程各有莫测之数,不觉慨然,“你在鄢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拢一拢她鬓边的柔发,“等我回来。” 她的目光清亮而坚定,用极低但清晰的声音说:“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二人道别,萧昀飞身上马,扬鞭而去。攸宁转顾靳扬,“靳扬,劳你好好照顾他。” 靳扬一抱揖,“夫人安心,保重。”话毕回马随萧昀而去。 自大军开拔,攸宁日日关注宫中传出的战报。这日,沈府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正是凉国的芮安。 “芮统领亲临,可是有要事?”攸宁毫不掩饰她探究的目光。 “夫人慧心,国主听闻北戎兵事,与内阁合议后,此番愿与祁国合兵,共攘北戎。” 这个答案却是她没有想到的,“那你可以直接去找我大哥,他……” “鲜于将军身为祁军主帅,多有不便,主上希望夫人可亲往前方接洽斡旋。” “我?”虽在意料之外,也算情理之中,“敢问统领,此次凉军主帅是?” “兵事暂无可奉告。” 攸宁点点头,“那好,此事重大,我也需得上禀请命方可,还请统领理解。” 上奏谢彦泓之后,谢彦泓准奏,诏令安国夫人沈攸宁率军驰援接洽。攸宁换上一身戎装,绾好发髻,连日兼程赶往灵璧川祁军行营。 中军帐前,鹤亭执手中三尺青锋上飞下跃,如白练腾江,游龙过云,剑气一层层振荡开来,铮铮然声若虎啸。 沈焕在旁抱臂看得仔细,不觉赞叹。大哥的剑术乃当年父亲亲自所授,自是不同凡响。他转眼瞥见营门前猎猎飘扬的旌旗,上面庄严的“沈”字却忽而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将门之后,并非虚言。”萧昀行至他身侧,同样望着前方的银光纷繁。连日来,小战有成,北戎并不恋战,似是在试探虚实。 “姐夫,昨日斥候来报,凉军业已驻扎于旁,姐姐来前线,是否因为这个?” “是,”萧昀答复完毕,转顾他,“阿焕,我已经不是你姐夫了,这称谓你倒一直未改。” 沈焕不以为然,面有笑意,“那得我姐姐说了算,反正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姐夫。” 这时远远听得骏马嘶鸣之声,护军通传:“安国夫人到!” 只见攸宁身着明光甲、皓雪披风,手执马鞭而来,英姿飒然,抬手一揖,“见过大将军、大司马。” “说曹操曹操就到哇。”沈焕憋着笑小声嘟囔,萧昀瞥了他一眼。鹤亭早已收剑交于军士,“攸宁,来,入帐叙话。” 鹤亭已收到圣上密旨,将行军部署与兵法利弊皆已阐明,以期与凉国相商时机动应对,攸宁一一记在心中。 下士在进帐禀告:“禀安国夫人,凉国使者求见。” 果见芮安候在营外,向她致礼,遂打马同去凉营,沈焕亦跟从。 凉国的行营设在山的另一侧,庄严规整,几只用于传递消息的苍鹰盘旋于半空,其景颇为肃杀。到辕门处下马步行入营,两列军士目不转睛端正而立,墨色的铠甲在阳光下泛出幽光。她二人跟随芮安进入帅帐,为首之人转过身来,攸宁颇觉意外,原来此次竟是独孤璟御驾亲征。 独孤璟开口,“安国夫人。” 沈焕眨眨眼睛,也颇为惊奇,听得攸宁拜见凉主,便也跟着抱揖。 二人分别阐述了战场形势,分析了敌我两方的情况,并就合兵战术初步达成了合议。 是夜,凉军偏将军带兵奇袭北戎右翼,右谷蠡王击鼓迎战。与此同时,万籁俱寂之时,一队步卒悄悄逼近,隐于山侧的北戎粮草大营,忽有道道烈焰划过宁静的夜空,霎时火光冲天。 北戎大将忽尔都下令迎战,只见一个祁国小将率部将营门封住,目光冰寒地看着他,他有一瞬失神,但又马上振军心,扑火护粮。这厢沈焕没有给他们喘息之机,率部扑入营中,刀术妙速,衣色隐幻,如疾风雷霆,鲜血四溅,惨呼声闻,状如鬼域。祁军泼油烧粮,在北戎援军驰至之前,又如风般退去,不辨踪迹。 兵贵胜,不贵久。在粮草大有折损后,翌日,北戎终是出动大军在原野对峙,在灵璧川进行最后的决战。 一声号令,北戎骑兵以汹涌之姿奔流而来,祁军箭矢如蝗飞射,北戎兵无所畏惧,一拨倒下,下一波冲击更迅猛,很快便接近祁军阵地,祁军便拔出刀来,打马迎战。此时,状如黑云的的凉国骑兵分兵两路,一路奔向北戎中军大帐,一路从后方夹击北戎大军,形成合围之势,杀声震天。此役之浩大壮阔,乃九州数十年内鲜有。 战场硝烟弥漫,北戎攻势被一次次挫灭,军力四散,业已不继,鸣金撤退。只见北戎帅帐之中,两队人马分别突围,正是北戎右谷蠡王与江夏王谢钦。收到斥候所报,祁、凉两军分兵追击。 谢钦带着一些亲兵向北逃窜,鲜于鹤亭亲率大军追击,在山口处将谢钦残部团团围住。此时的谢钦满身狼狈,骑在马上已有摇摇欲坠之势。 “江夏王,你已无退路,还不下马受降。”鲜于鹤亭厉声道。 谢钦鬓发散乱,却并无惧色,“鲜于将军,你是个不世出的将才,老夫败在你手上,也是服气的。你若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将来功成必感念你的好处,如何?” “乱臣贼子,执迷不悟。” 他双眸微眯望着鹤亭,“你用不着这么正气凛然,你又为何不愿意恢复沈煜的身份?你所经历的一切将永远伴随着你,这辈子都抹不掉的。” “你话太多了。”鹤亭见劝降无望,扬手拉开弓,搭上三支箭,瞄准谢钦,箭离弦而去,在鼓荡耳膜的鸣镝声中,箭簇不偏不倚地穿过谢钦的身体,他口中喷出鲜血,从马上滚落,挣扎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此刻,日薄西山,整个灵璧川被笼在夕阳的柔光中,壮丽而凄美。这里是父亲荣光的开始,如今也是一切冤戾的了结。 北戎主力经此一役几乎消灭殆尽,北戎王庭退居大漠深处,此后再也没有进犯边境。 第67章 君向潇湘 一处山丘上,独孤璟邀鲜于鹤亭对饮,烈酒入肠,金戈声远。曾记得,他二人互为倚仗,在行伍间拼杀之时,那样的恣意昂扬,已为陈迹。 “鹤亭,不打算回来帮我吗?”独孤璟呷了一口酒,好似随意地问道。 鲜于鹤亭笑笑,“陛下,这里才是我的故乡。” “你该知道,从你踏上凉国土地的那天起,你就是个异乡人了,无论对凉国还是祁国。我当然也尊重你的选择,在祁国,你也可以一骋天地。” “陛下,您雄才伟略,日后凉国,定能重现明襄朝之繁盛。” 独孤璟举杯,“北戎既败,东真、南越偏安一隅,西域各国未成气候,以后这天下,便是祁、凉两国相较相成,”他神色忽索然,“或许有一天两国终有一战,只盼那时,你我不必对峙阵前。” 鹤亭闻言,如骨鲠在喉,难以名状,只得饮酒来压下心中的激荡。此时听得独孤璟唱起那首熟悉的调子: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临拔营之际,独孤璟邀攸宁相见辞行。侍从退下,她走到他近前,便要屈身施礼,却被他伸手一拦,“行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这些缛节了,你就让我松口气罢。” 话虽如此,她还是微微欠身算是见礼,随后转身落座,“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是陛下了,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的。” 他抬头审视了她一眼,“换回了本来的身份你也跟原来不同了。” “如何不同?”她明眸善睐,展颐一问。 “你的眼睛,原先像深潭,深邃难测,现下宁静清澈如平湖碧波。” 她浅浅一笑,敛袖斟酒,“我敬陛下一杯。” “为何?” “敬此生相逢。”她端着酒杯,盈盈望向独孤璟,没有风动、没有心动,有的,只是满心满眼的释然。 他轻轻晃了晃杯中酒,“好”,话毕一饮而尽。 “回去后我要立皇后了。” “是哪家的姑娘?” “你见过的,高老丞相的孙女,繁炽。” 明瑟想起那个沉静聪慧又端庄大气的女子,“高家在凉国世代为相,高姑娘的品性也足可母仪天下,恭喜陛下。”转心又思及繁炽与大哥间似有若无的纠葛,只叹造化弄人。 她忽然转了话头,探究相问:“坊间有传闻,说凉国宫变本就是你在背后主使。” “是不是我主使,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我这辈子能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千秋史笔怎样书写,是他们的事情,我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凉便是。”他放下酒杯,扬了扬衣袖,“人生在世,无非是辨因知果,有所舍得。就像崔定桓,他本也没有错,当时的形势下,也不过是维护了世家的利益与皇权的稳固。而谢氏为皇权在诸臣间制衡,以一家之沦亡开辟新的气象,也无可厚非。良臣非事一人一姓,而事一国,你们能为家国兴盛放下初时的戾气,甚为可贵。” “这世间纷争不绝、少有泾渭分明,冤冤相报更是无有尽时,各退一步换山高水阔,何乐而不为?”攸宁坦然以对,容色沉静,望向他略扬的眉梢,“陛下,谢谢你。” 独孤璟眼睫微动,垂下眸去,“我大凉与北戎本就有世仇,当年博陵王折于乱军之中,后来北戎又屡犯边境,终归遗患,凭祁、凉任何一国的力量,都无法歼灭之,遇此良机,合兵克之,乃利在千秋之事。” “我是说,从开始到现在,这一路走来,真的谢谢你。” “你若真想谢,以后就随心而活,为自己而活。” “遵旨。”她粲然一笑,仿若桃花灼灼,洛神涉水而来,却又倏忽乘风而去。“哦,差点忘了,”她从袖中取出飞鹰符,“这个还给你罢。” 独孤璟没有接,“这枚飞鹰符是云中王府的,我做了皇帝,以后也不会再有云中王的封号传承,你且留下罢。” 攸宁点点头,转顾暮色将至,该是分别之时,“我该回去了,”她起身,理了理袍裙,望着对面萧朗沉毅的男子,忽说:“阿璟,保重。” 独孤璟眉目一动,目光与她相接,知道此生此世的相逢辗转,至此已是末路,“你也保重。” 他们相遇时,彼此尽在彀中,以对方为子来谱自己的局,一时的情陷也不过是不成气候的意外罢了。君向潇湘我向秦,或许下一世,心无旁骛地再次凝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罢。 明瑟跃上马背,绝尘而去,独孤璟久久望着那远去的烟青衣袂。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尽管他知道,他以后的路,会像他的姓氏一样,独、孤,而他此时只盼,她不要跟他一样。 攸宁收到传信,郗道臻受命规划修建沈氏陵园,故提前回京,至鄢城东北郊寻郗道臻。 打马至所处,便看到郗道臻正与两名工匠在讨论神道等的选址。 “哥哥!” 攸宁下马向郗道臻奔去,郗道臻见到她也很欣喜,拉着她前后打量了一圈,见她毫发无伤,这才安下心来,“他们说你去了前线,我还担心着,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哥哥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攸宁笑笑,原地转了两圈。 郗道臻点点头,“哦,攸宁你看,这块地将来就是要修建沈氏陵园的,你可有什么要求吗?”他指指前面的原野与丘陵。 她伸手挡了挡阳光,随意看了一看,“我没有什么要求,全凭哥哥做主,哥哥的功力我是相信的。” “好,等图样出来,我再给你看。” 攸宁想到了一直挂在心里的一件事,“哥哥,我这两天想去看看明瑟,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有机会,把明瑟的墓也修葺一下吧。” “好,”郗道臻闻言,微微笑意中带着些许感怀,“你要去看明瑟,要不后日,我与你同去,明日有些事务。” “还是规划选址的事?”攸宁只是随口一问,却见郗道臻支吾起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是不是长公主有约啊?啊不对,现在是大长公主了。”明瑟狡黠地一笑,郗道臻没有否认,对她的戏谑又是宠溺又颇为无可奈何。 攸宁日日期盼着大军回朝,这天夜里圣上突然急宣召她入宫,没来由的,心中升腾出一丝不安。 她走入灯火通明的大殿,看到高高在上的谢彦泓神情间阴晴不定。大军得胜回朝,却见他并无喜悦神色。 他缓缓起身,走下御墀,走到她面前,她这时才发现,他的目光氤氲着雾气。他缓缓伸出隐在广袖中的手,将手中的奏报递给她。 她迟疑了一下,恭敬地接过,见是萧昀的字迹,稍稍安心,通报的胜景、歼敌无数,字里行间尚算平静,直到最后几行,字迹略微潦草,似是因心绪波动极难下笔。那几行字读完,似极为艰难,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如遇雷霆,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骠骑大将军鲜于鹤亭归途失踪,莫测死生。” 鲜于鹤亭……莫测死生…… 奏报掉落于地,泪水从眼角滑下。她不愿意相信,上次回京前的辞行竟是她与大哥的最后一次相见,原来他早已抱定了离志,而她却没有半分察觉。 “攸宁,他们还在找,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的。”谢彦泓的声音虽然近在咫尺,却又仿佛很遥远。 她呆立了半晌,只是木然转身,“攸宁告退。” 她脚步沉重朝殿外走去,谢彦泓回头说:“迟玄,你送她回去,别出什么事。” 迟玄追出殿去,见她尚未离开,孑立于玉栏旁,仰望那幽幽冷月。 他走到她身后,并不言语。 “迟大哥,他临行前有没有跟陛下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卑职不知,夫人也无须太过忧心,或许沈将军只是觉得心愿已了,不愿再回朝堂,独自离开了。” 她却了解大哥,身份矛盾,挣扎半生,萧昀说死生莫测,但她知道,大哥不会再回来了。江山不夜月千里,当这清明的月色再次朗照大地,他也乘风归去了。 第68章 归云一去 大祁晏平五年,春风影里,无限江山。高唐台上,小女孩带着好奇而崇敬的目光看着一幅幅画像,一个个认过去。 画中的女子,烟青衣裙,眉目出尘,淡泊沉静,见之忘俗。“这个是攸宁姑姑。”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唤着。 再看下一幅画,一身繁复的朝服难掩男子的如松若玉、磊落清举,“是萧姑父。” 定陶大长公主宠溺地摸摸女儿的脸颊,“嘉玉真聪明,只告诉你一回就记住了。” 郗嘉玉摇摇定陶的手,“娘亲,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啊,他们在云的那一边,很幸福地生活着。” 定陶的目光越过凭栏,越过黛瓦,越过城墙,一直到那青山之外,云翳翻涌之处。 自今上即位以来,内修文法,外扩兵商,时局稳定,政绩斐然,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 一代代英杰辈出,一代代传奇延续。 沈焕不愿入仕,自去寻了一番自在;萧舜英入宫拜为贵妃;澹台容与拜为都督,原先的萧府影卫、苌碧阁众人,各随意愿归入龙骧卫,迟玄、顾劼分领左右司统领;卿秀江为尚药局典御,主持重修药典…… 萧昀辞官,交萧氏家主之位于萧景行,与沈攸宁双双退隐,不知往何处去了。 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逍遥堪自乐,浩荡信无忧。去此从黄绶,归欤任白头。风尘与霄汉,瞻望日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