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言情]《云水之畔》作者:子蹊【完结】 晋江文学城2009-07-26完结 文案: 太湖之源,水云之间,鸿雁降落,彩云消散。七彩琉璃光华夺目,白玉玄冰寒意彻骨,少年轻狂,檀郎一笑,纵兰馨幽远,我只爱那满天的胜雪芦花。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上官云荻,范君朔,阮秋芜,薛青冶,杜兰心 ┃ 配角:薛崇义,上官恨雪,范景行,何文秀 ┃ 其它:陶宜山庄,绛红轩 一句话简介:笑看朔风渡云芦,秋兰蕙,雪满天 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07121 因缘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大雨倾盆而至。雷声隆隆之中,一扇朱漆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看似柔弱无助的身影被推搡着,踉踉跄跄退出门外,扑通一声摔倒在雨水之中。空气中水雾弥漫,那跌倒在地上的身影被哗哗的雨声包裹得严严实实。霹雳闪过,那张脸上写满了哀怨和愤怒。那是一张多么完美的女子的脸啊,此时却印着五道深深的红印,表情因为被发自内心的怨毒生生扭曲而显得可怕至极。 “快滚!”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听来有些醉意,有些漫不经心,虽然充满了阳刚之气,但却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寒意。大门外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女人扶着一个男人。借着闪电的光亮,这个男人的脸清楚地出现在雨帘的那一端。这张脸俊俏不凡,此时却挂着淫邪又狰狞的笑容。身旁的女人长得很普通,但脸上却挂着一丝魅惑的笑意。 男人脸上显露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仿佛眼前的场景是他期待已久的局面。他对雨中孤立无援的女子吼道:“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从今天开始,你我再无任何关系!”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用仇恨的眼神注视着男人拥着另外一个女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门去。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女子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柔情和依恋。然而,大门就在这一声稚嫩的哭泣中关闭了,将她无情地挡在雨帘的彼端。女子眼中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怨恨。 “总有一天,我要你薛振鸿为此付出代价!我要你薛家穷困潦倒家破人亡!” 一道闪电在朱漆大门前坠落,喀嚓一声将整个大门映得透亮。大门之上,青漆匾额上镶着四个烫金大字“陶宜山庄”! 一晃四十年过去,陶宜山庄依旧,只是大门朱漆剥落,门前石狮子的后座也长出了厚厚的青苔。四十年前的那场雷雨似乎没有在山庄门前留下任何痕迹。街景依旧,只是脚下的青石板愈见光滑平整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时值暮春,空气中隐约可闻淡淡的青草香。街市两边,摊贩们在卖力地吆喝,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走进小铺,显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陶宜山庄在这条街的一端,沿街向前一路行去,在另一端伫立着一座酒楼,与山庄遥相呼应。酒楼有三层,在当地已经算得上是广厦一间。从外墙的石壁来看,这家酒楼至少已过三十余载。大门前的匾额看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个年头,上面写着“笠香居”三个大字。走进笠香居的大门,里头的一切陈设却是崭新的,仿佛刚刚重新修缮过。笠香居是当地最大的酒楼,在这里几乎能听到这个小城里所有的消息。此刻已到巳时,如往常一样,酒楼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哪?”小二正在忙活,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忙不迭招呼道。 这年轻男子不过二十,发髻高梳,一条白色的束发绸带挂在脑后,容貌俊美不凡,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然而脸上却是清峻的神情,眼中更带一丝漠然。他一身白色长袍,外罩一件白布开襟长衫,左肩挂着包袱。虽是书生文士的打扮,右手中却提着一把青黑色的长剑,俨然是个剑客。 “住店!”白衣剑客答复小二的招呼,话语简练短促。小二微微愣了一下,又笑道:“好,那客官您先在这大堂里坐着,我去给您安排房间!” “嗯!”白衣剑客略一点头,往四周随意扫了一眼,便往西南角的一处空位上走去。小二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跑到柜台向掌柜的报告去了。 未几,小二来到白衣剑客跟前道:“客官,您的房间安排好了,就在天字二号房。您是想现在就回房休息呢,还是在大堂用过膳再上去?” “我暂时不上去,你先把我的行李放到房间里去吧!”白衣剑客说着将包袱递过去给小二。小二点一点头,接过包袱就往楼梯走,却又被白衣剑客叫住。他转过身来,只见白衣剑客指着不远处一个小房间问道:“那里也是可以坐的吧?” 小二点点头:“那是包厢,原本是给主人留下的。主人不在时,客官也可以进去坐坐。只是里面不比大堂,略显冷清些!” “好,没事了,你去吧!”白衣剑客点了点头,便挥手放小二去了。他转过身来看了看那包厢,便移开步子往里走去。 走进包厢,空气似乎突然变得清冷了,耳边的声音也小了很多,不似外边大堂上那般嘈杂。白衣剑客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他径直走到云榻上坐下,眼前一瞥,发现云榻上的茶几旁摆着一副围棋和一张棋盘。他便取来棋盘放在茶几上,又将黑子放在自己面前,白子放在棋盘对面,摆出与人对弈的样子。一切就绪,他却没有打开棋盒,而只是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这包厢中除了这一副围棋,只在窗前的桌上摆着一副茶具和一盆五针松。白衣剑客站起身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只茶杯放在鼻下轻轻地闻了闻,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雀舌!”随即脸上突然又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笠香居的主人——是个女子?” 包厢中一时清静,大堂上却越发人声鼎沸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响板一声,随即书鼓咚咚咚连响三下。白衣剑客向大堂望去,却见大堂上的众人不知为何都安静下来坐在桌边,中央围着一只小型鼓架,鼓架旁站着一个伛偻的老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这老人手执梨花片,神态颇为安详。小丫头唇红齿白,两手握着鼓槌站在鼓架旁。鼓架的高度正好到她腋下,上面放着一面小鼓。 “爷爷,今天要讲什么故事啊?”小丫头一开口,银铃般的声音便珠儿似的滚落到笠香居的各个角落。老人慈祥地一笑:“今天咱们来说说绛红轩!” 白衣剑客脸上显露出兴趣,便移步坐到包厢门边的椅子里。说也奇怪,这张椅子本不该放在这个位置,如今看来却像是专门为了听这爷孙俩讲故事设在门边的。“莫非这笠香居的主人也爱在这包厢里听故事?”白衣剑客嘴角轻轻上扬,便静下心来听那老人说书。 “绛红轩有什么好说的?”小丫头瞥了一眼大堂上的诸位听众,书鼓一声眼带笑意地问道,“宜溧一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没错,绛红轩盛名在外,可是绛红轩还有许多轶事不为人知,绛红轩三代轩主的故事也各自精彩。宝儿,你说在座的各位又知道多少?” “爷爷,您就别再卖关子啦!今天您讲多少,咱们就能知道多少!”宝儿默契地配合着老人的表演敲了敲鼓槌,笑盈盈地向众人瞥了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暗示众人也来怂恿一下似的。果然,堂上众人开始吆喝:“就是啊!老头快说,咱们不就都知道了……” “好好好!小老儿这就说来!”老人摆一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但脸上满意的神色却再明白不过,显然此时的气氛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白衣剑客撇嘴微微耸肩,只听那老人开口道:“要说这绛红轩,在宜溧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又和其他的江湖帮派有所不同。大凡江湖帮派,一般都以各自独门独派的武功见称,然而绛红轩却并非如此。虽然绛红轩今日的轩主武功出神入化,但其实绛红轩里大多数人都只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绛红轩自创立到今日历经三代。创始人上官明秀武功平平,十年前病逝;第二代轩主上官恨雪只活了短短的三十六年,在她武功即将大成的前夕,因为练功时心神不宁走火入魔而丧命;第三代轩主上官云荻,天资聪颖,文韬武略俱有所成,年方十二便接掌绛红轩,到如今已有四个年头……” “爷爷!”宝儿突然打断老人的话语,带着些好奇问道,“您还没有说绛红轩和其他武林门派有什么不同啊!” 老人微微一笑:“宝儿别急,爷爷这就讲来!”他说着向堂上的众人扫视一眼笑道:“这绛红轩的盛名,不在于它武功厉害,全在于它有钱,而且是极度有钱!大多数武林门派虽然有他们的独门绝技,却多是一帮江湖草莽,守着他们的秘籍绝学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绛红轩却不一样,绛红轩有自己的生意和产业。每代轩主,尤其是这第三代轩主,颇有远见卓识,年纪轻轻便将绛红轩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也蒸蒸日上!” “可是爷爷,说到有钱,谁不知道陶宜山庄是我们宜溧地方的首富?说到武林声望,谁不知道陶宜双秀?” “宝儿,这可就是你孤陋寡闻啦!”老人嘿嘿一笑,对孙女宝儿道,“陶宜山庄显山露水,绛红轩却是深藏不露!”他说着,突然略一沉思,放缓了语气叹道:“而且呢,待绛红轩显露真山真水的时候,恐怕也是陶宜山庄的历史结束的时候!” “为什么?”宝儿似乎忘记了堂下还有诸多听众,好奇地追问道。 老人微微一笑,似乎有意卖弄:“因为绛红轩的创始人上官明秀和陶宜山庄颇有渊源,这其中还有一段秘辛不为人知呢!” “是什么?爷爷您快说啊!”宝儿越发好奇起来,急切地催促道。 老人点头一笑,向堂下众人道:“诸位可知陶宜山庄是怎样发家的么?”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似乎这事鲜有人知晓。半晌,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也没发家不发家吧,只是感觉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个很有钱的薛家!” 听闻此话,堂下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老人梨花片响了两声,对众人道:“这位客人说得没错,薛家确实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薛家的财富也是一夜之间得来的。” “难不成薛振鸿是靠打家劫舍起家的不成?” “怎么可能?这老头瞎说吧,谁都知道薛振鸿原本是经营陶瓷生意的!就算一夜暴富,也不至于打家劫舍吧!” “那是怎么回事?你说,这要不说,那我们大家都还注意不到这么回事!这薛家到底是怎么变得这么有钱的呀?” “嘘——听那老头怎么说吧!” 待堂下的讨论声渐渐止住,老人才又重新开口:“这薛振鸿,也就是陶宜山庄的第一任庄主,他原本只是江湖中一个三流的剑客,年轻时放荡不羁,到了三十岁还一事无成。可是也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因为他生就一副俊俏的相貌,又兼风流倜傥,竟使得太湖边浣花山庄的葛大小姐葛明萱一见倾心,说什么也要嫁给他。葛家老爷子不同意,葛大小姐竟然想出了私奔的法子。万般无奈之下,葛老爷子只好让步,让薛振鸿入赘葛家。” “葛家在太湖一带虽算不上首富,但也是家财万贯。能入赘到这样的人家当女婿,后半生便可衣食无忧,薛振鸿怎会不愿意呢?于是他便欢欢喜喜地娶了葛明萱。新婚燕尔,薛振鸿倒也循规蹈矩,在葛家表现得几近完美,颇得人心。然而日子久了,薛振鸿开始感到了厌倦和不满。虽然自己衣食无忧,但每次要花钱都得向葛明萱要,而且葛老爷子还会时不时地来查账,以至于他想出去风流快活的钱都不敢拿。薛振鸿觉得自己越来越受到压迫和鄙视,以至于心生怨愤,常常把气出在葛明萱头上。葛明萱深爱自己的丈夫,便事事隐忍,瞒住葛家的其他人。却不想薛振鸿不思感激,反而变本加厉,对葛明萱动辄打骂。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到一年,终于在葛明萱被证实怀孕的时候有所改善。” “没过多久,一伙不明来历的凶徒打劫了浣花山庄,将山庄上下洗劫一空,葛家老小三十余口更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说来也巧,那天正好薛振鸿陪着已有两个月身孕的葛明萱去逛夜市,回来却见葛家那一片惨状。葛明萱如何受得了,当场便昏死过去。”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向堂上众人一瞥:“大家是否觉得这葛家人死得冤枉,死得蹊跷?小老儿也这么觉得。只是这事已过去四十一年,莫说现在,就是案发的当年,官府也没有查出半点蛛丝马迹。因为没有半点头绪,官府觉得那伙凶徒不是普通打家劫舍的强盗,而是江湖中的某个组织,也因此,官府将此案定为江湖仇杀,就这样草草结案了。” “葛家人死绝,葛明萱顿失所祜,只好变卖剩余的家产,跟随薛振鸿来到宜溧建立新家。薛振鸿决定做陶瓷生意,但他虽为一家之主,对生意上的事其实一窍不通。而葛明萱毕竟为大家闺秀,从小耳濡目染,也颇懂商道,便尽心尽力从旁辅佐夫君打理生意。那薛振鸿倒也聪明,学得也快。在这夫妻二人的共同努力之下,薛家的陶瓷生意很快就开始盈利了。又过不久,陶宜山庄已经初具雏形。” “过了半年多,葛明萱顺利生下一个儿子,那就是现在陶宜山庄庄主薛崇义。喜得贵子,原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惜,好景不长,薛振鸿眼见着生意有葛明萱打理着,家里万事都不用自己操心,便开始在外面寻花问柳。葛明萱虽有察觉,但为了维护这个家,便隐忍不发,只盼薛振鸿有一日回心转意。那薛振鸿见葛明萱一味忍让,不但不思悔改,反而愈加放肆起来。没过半年,竟将自己在外面勾搭上的女子带回家来。葛明萱忍无可忍,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那一夜是电光石火风雨交加,薛振鸿不顾襁褓中薛崇义,硬是狠心将葛明萱赶出了陶宜山庄。葛明萱独自一人淋着雨在陶宜山庄门外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才离开,从此便不知去向。那一夜之后,陶宜山庄暴富,成为宜溧仅次于城南杜家的第二大富豪。大约过了一年,宜溧突然出现了一个叫绛红轩的门派,轩主名唤上官明秀,育有一女名为上官恨雪,而且门派中大多数都是女子。更为奇特的是,这个门派并不发展武力,而是努力行商道做生意。原本这个门派就崛起得突然,又兼它在生意上发展迅速,而且还是女子主持的,因此没过多久,绛红轩的名号便在宜溧响了起来。”老人说到这里,梨花片一声,表明他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然而,堂下众人似乎还没有尽兴,议论声越来越响,突然听得书鼓咚咚响了两声,宝儿发问道:“可是爷爷,您还是没有说绛红轩和陶宜山庄之间的恩怨啊!” 老人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脑袋,对堂下众人笑道:“其实这很简单。诸位细想,绛红轩这名字的含义不就是‘降鸿’,寓意‘鸿雁坠落’嘛!另外,‘雪’和‘薛’谐音。门派命名为‘降鸿轩’,女儿命名为‘恨薛’,显然与薛振鸿有莫大的仇怨。所以上官明秀应该是葛明萱的化名,而绛红轩之所以努力发展生意,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扳倒陶宜山庄报仇雪恨!” “喂,老头,这是你听说的啊还是你猜测的啊?” 老人嘿嘿一笑:“自然是——我猜的!” “切……”堂下顿时一片嘘声。但老人却不以为意,反而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起来:“诸位不信,小老儿可以和大家打个赌,看看有朝一日,绛红轩是否会让陶宜山庄从宜溧消失,如何?” 此时堂下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混乱,没有人再去注意老人说的话。老人和宝儿相视一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老人收起梨花片和书鼓,拉起孙女的手往门外走去。 “且慢!”白衣剑客突然出现叫住了爷孙俩,“老人家,可否赏脸一叙?” 老人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衣剑客,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白衣剑客见状,从怀里掏出一两纹银:“不知在下可否买老人家几个故事?” 老人一听,瞥了白衣剑客一眼,脸上显出一丝不屑的神色:“小老儿说故事纯为着解闷,不卖!” 白衣剑客自知失策,急忙收回银两,抱拳行礼道:“是在下唐突了,但不知老人家现在是否有空,在下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这次老人连头都没有回:“没空!”说完便拉着宝儿要走。 白衣剑客一看,不禁有些着急,便上前拦住行礼道:“在下只是想要向您打听一个人!” 老人不解地看了白衣剑客一眼:“这位少侠,这笠香居这么多人坐着,你为什么非要为难小老儿呢?” “我是为了老人家讲的那个绛红轩的故事!”白衣剑客坦诚相告。 “哦?”老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白衣剑客,见他一脸诚恳,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要打听谁?” “甘无雪!” “没听说过!”老人脸色微微一动,拉着宝儿就要离开。然而,只是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没能逃过白衣剑客的眼睛。他明白,此地一定会有甘无雪的消息,只是老人执意不说,他却也无可奈何。他想了想,决定在笠香居守候,既然笠香居是宜溧的消息海,就算眼前这位老人家不说,总会有人知道甘无雪的消息。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便转身往回走去。 桑禾庄 东南风起,送过阵阵麦花香。放眼看去,麦地一望无垠,连着远处此起彼伏的绿色山峦。风吹过,翻起层层麦浪。在广袤无垠的绿色之中,站着两点亮眼的颜色,那是两个女子的身影。 “隆裕钱庄近况如何?”其中一个女子开口道。她看来大约十六岁上下,身穿紫红色锦缎华服,紫色从上到下由浅及深,一条淡紫色绸带挽在臂间。她身姿婀娜,宫髻高簪,两颗白玉水滴分别垂在耳边。细看她的面容,却是人间罕见,即使出水芙蓉只怕也要羞愧地沉回水底。一张瓜子脸上未施脂粉,眉如瘦月,眸似星辰,高挺的鼻梁下是丰润的双唇,肤如凝脂,双颊似桃花捎带春风,此刻虽是庄肃的神情,眼波中依然顾盼神飞。最特别的是,此女美貌中又带三分男子的俊朗,年纪虽小,平静的神情中却透出一丝自然而生的威仪风范,便越发显得与别个不同。 “照轩主的吩咐,已经将借贷的利息又降了两成,并且广而告之。如今客源大增,单笔的利润虽然减少,但进出都还稳定,盈利比以往还多了一些!”回话的女子身披一件白色开襟麻衣,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长衣布裙。她看来比那紫衣少女年纪稍长,但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鹅卵形的脸蛋,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双颊红润,肤质如玉,眼波流转。若论姿色,比起那紫衣少女倒是稍稍逊色一点;若论气质,虽威仪不足,但却多一丝清冷之意,令人不敢妄生亲近之想。 “好,稳定就好!”紫衣少女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说。白衣女子瞥了她一眼,开口问道:“轩主,你是否打算在近期动手?” “动手?动什么手?”紫衣少女有些不解,淡淡地瞥了白衣女子一眼,“你是说报仇?” “没错!”白衣女子略一点头,“绛红轩就是为了复仇而立。我见轩主最近颇多举措,故大胆猜测。轩主是否已经有了决定?”原来,这紫衣少女便是那说书老人口中的绛红轩第三代轩主上官云荻。 上官云荻微微一笑,对白衣女子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决定动手。若说有了决定,那便是不用武力,只要有隆裕,一样能报仇!” “我不明白!”白衣女子迷惑不解,“祖师不是立誓要薛家穷困潦倒家破人亡吗?如今轩主的武功已臻化境,总坛的弟子们武功也都不弱,为何不趁现在达成祖师的夙愿呢?” “秋芜,报仇不是非要通过武力才能实现的!”上官云荻笑意愈见浓厚,显见她对此事胸有成竹,“虽然我们都是江湖中人,但能不用武力的地方,还是尽量不要用武力的好,毕竟武力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薛振鸿爱财,薛崇义亦是如此。死对他们来说,那是最仁慈的惩罚。人死了,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也不会心痛,也不会后悔。所以,我不会要他们去死!我要他们好好地活着,看着我怎样毁掉开源。我要他们亲眼看着薛家的万贯家财都化为乌有,看着我婆婆和娘亲的灵位入主陶宜山庄。薛振鸿忘恩负义,薛崇义贪恋富贵负情薄幸,我便要他们,活着的永远穷困潦倒,死了的也要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上官云荻说话抑扬顿挫,显示出非凡的决心,然而这决心之下却感觉不到给她动力的那种强烈的仇恨,取而代之的只是对薛家无比的轻蔑和不齿。阮秋芜听上官云荻如此说来,虽仍然心存疑惑,但却也忍不住觉得有理。她不再多想,便点一点头表示了赞同。其实,从小到大,虽然她比上官云荻年长,但她对上官云荻却有一份依赖,凡事也更愿意听从上官云荻的意见。 上官云荻见阮秋芜不再言语,便知她已然同意。她微笑着转身,沿着田埂往前走去。阮秋芜见她移开步子,急忙跟上前去。 上官云荻将手轻轻地放在绿海的水面,一路走来,轻轻地抚摸着田边开满小花的麦穗,指间的触动让她感到内心似乎也随着麦浪的起伏而震动。来到麦田中央,她轻轻地抽出一根麦穗,放在鼻尖轻轻地嗅着。麦香似有似无,她脸上的笑意却是真真切切。阮秋芜见她一脸陶醉的样子,如雕塑般站在绿海中央仰头轻嗅手中那一支麦花,脸上不禁露出难得的恬淡笑容。 半晌,上官云荻放下手中的麦花,转头对阮秋芜道:“这一季小麦成熟之后,让桑禾庄将这里整改一下。中央开一片池塘放养些鱼苗,四围的田地,每隔两亩辟作桑田,养些桑蚕。剩余的照旧,冬麦夏稻。” “明白!”阮秋芜点点头。 “还有,桑禾庄的事情你帮忙照顾一下,尽量不要让隆裕或者是芳宝斋的人插手,如果人手不够,就从总坛调一些弟子过来!” “好!”阮秋芜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向上官云荻报告道,“轩主,开源茶楼今天开张!” “开源茶楼?”上官云荻莫名地转过身来,“你是说陶宜山庄开了茶楼吗?” 阮秋芜点了点头:“没错,而且就开在开源钱庄的楼上。薛青冶让人在开源外面修了一道楼梯,直接通到楼上的开源茶楼。” “是吗?”上官云荻唇角掠过一丝笑意,“难得陶宜还有这样惊艳的一招。不过,以薛青冶的个性,风花雪月还来不及,哪里有闲情逸致来考虑这个!杜兰心固然是蕙质兰心,但也还不至于有这样的见地。是谁给开源出的主意?” 阮秋芜见上官云荻一语中的,不禁一笑:“轩主果然是知己知彼。听说出主意的这个人只是个过路的。那天隆裕降息的消息刚刚公布,开源门前冷落异常。薛青冶正站在开源门口发愁,却听到一个过路的人随口说了句:‘牌子够老,可惜人气不够!’薛青冶当时不以为意,就随口问了一句:‘那你觉得人气怎样才够啊?’那过路的倒也不含糊,当即回答道:‘这上面再多一间茶楼就够了!’薛青冶一听,如获至宝,当即让杜兰心去张罗,将开源上面闲置的阁楼改造成茶楼。这不,才几天的功夫,开源茶楼就开张了。听说,凡是光顾过开源的人,在开源茶楼都是享受贵宾待遇的……” 阮秋芜还没有说完,却听上官云荻在一旁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薛青冶也不是个绣花枕头啊!”她笑着点了点头,“嗯,这样才对嘛!有这样的对手,我赢也赢得痛快些!”说着,她转向阮秋芜:“可知道出主意的人现在何处?” “似乎是在笠香居落脚了!” “笠香居?”上官云荻微微一笑,“是了,我也该去笠香居看看了!”她说着有意无意向阮秋芜脸上瞥了一眼,脸上渐渐止了笑容:“你,又在想谁了?” “没有!”阮秋芜斩钉截铁地答道。 上官云荻在她脸上扫了两眼,淡淡的笑意浮上脸颊:“你不说,我也知道,想是两年前那个英雄救美反被美人救的少年吧!” “轩主……”阮秋芜神色有些窘迫。 上官云荻本想和她开开玩笑,但见她神色微微有些异常,便止了话语。她低下头来,心念一动,抬头问道:“你这次出去看见他了?那个少年姓甚名谁,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阮秋芜越发尴尬起来,但看来并非动心害羞的样子。上官云荻淡淡地问道:“是薛青冶?” “是!”阮秋芜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证实了上官云荻的猜测。上官云荻见事已至此,只好一声轻叹:“这是缘分,你自己看着办吧!” “轩主!”阮秋芜见上官云荻要立刻离开的样子,生怕她心中不快,急忙叫住她,试探地问道,“你不生气吗?薛青冶……他毕竟是陶宜山庄的人!” 上官云荻对阮秋芜露出释然的微笑:“我知道,陶宜双秀罢了!可你和他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而且,他和杜兰心虽然是陶宜山庄的人,但却和薛振鸿薛崇义一流有着天壤之别!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以薛崇义的人品,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来?”说到这里,她似乎心有所想,略微停顿了一下:“可是,这也不代表薛青冶以后不会成为薛崇义那样的人。虽然现在的他也算是光明磊落的侠士剑客,却也和薛崇义年轻的时候一样放荡不羁,喜欢风花雪月。人的变化,真的很难说!” 阮秋芜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白上官云荻话语中的意思。然而当她抬起头来,上官云荻已在十步以外了。阮秋芜一边追上她的脚步,一边回想自己刚刚的反应,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没错,她和薛青冶不过是一面之缘。既然连朋友都算不上,上官云荻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那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想到这里,她定了定心神,便加快脚步赶到了上官云荻身边。 与此同时,开源钱庄门外一片熙熙攘攘。然而,大多数人并非到钱庄来交易,而是走到钱庄门前打了个弯,上楼梯往开源茶楼去了。钱庄的掌柜看到这幅场景,也只好付之一笑。 开源茶楼人声鼎沸,在开源的这幢楼上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热闹。嘈杂的人声中,一个曼妙柔美的声音和着古筝清脆的旋律响起,一个青衣美人坐在茶楼的大屏风前抚筝吟唱。一曲完结,只听大堂上众人一片叫好,唯独坐在屏风旁的一个年轻男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美人微笑。 抚筝女子抬起头来,向这男子投来盈盈一瞥。只见这男子相貌英俊,一身蓝布长袍,黑色腰带紧束,外罩一件灰色半透明的开襟纱衣,一柄银鞘长剑放在面前的桌上。抚筝女子嫣然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门口的小二通传一声:“表小姐来了!”蓝衣男子闻言,便立刻提剑起身,往茶楼门口走来。 茶楼门口站着一位容貌清丽的女子,眉目含情,身着粉色绸衫,云髻半偏,原本平静的脸上因为看见那蓝衣男子慢慢走近,两颊隐隐地泛起一层桃绯。 “兰心,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吗?” “青冶,你怎么把醉月楼的姑娘找来了?”杜兰心一眼瞥见屏风前弹唱的美人,心中有些不快。 “没事!只是茶楼刚刚开张,我想找个人来暖暖场,便让小瑶带着她的古筝来助助兴。”薛青冶向杜兰心解释道,突然上前跨了一步,凑到杜兰心耳边呢喃道:“你不会吃醋了吧?” 杜兰心脸上一红,却见薛青冶笑嘻嘻地站了回去。她正要义正言辞地数落几句,突然想起刚刚薛青冶凑在自己耳边说话,耳鬓厮磨,自己的侧脸触碰到他男子的气息,又和他的嘴唇贴得那么近,突然间心中一荡,脸上越发地热起来,那红晕便迟迟不肯退去。薛青冶见她一脸窘迫,并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一时情思涌动才如此,还以为是自己出语轻狂冒犯了她她才红了脸颊,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愣了半晌,杜兰心总算勉强压制住自己起伏的心情,故作不在意地一笑对薛青冶道:“我才不吃醋呢!要是今天吃这个小瑶姑娘的醋,明天再来个小琼姑娘,后天再来个小玉姑娘,那我岂不是要淹死在醋缸里!” 薛青冶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已然释怀,便也哈哈一笑,不再多言。杜兰心四处扫视一周,脸上显出满意的笑容:“看来开茶楼的这个主意不错!” “那是自然!”薛青冶得意地一笑,突然间又有些黯然,“只是不知道那位仁兄如今身在何处,我们也好亲自去致谢啊!” “这个嘛,我知道!”杜兰心眨了眨眼睛,脸上显出调皮的神色。薛青冶一看,便知她又要给自己出难题了。但为了见见这位恩公,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你这次,又有什么条件啊?” “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从今以后你要收敛心性,回来尽心尽力地打理开源!”杜兰心狡黠地一笑。 薛青冶长叹一声,就知道会是这个条件。当然,他也很庆幸听到的是这个条件,因为这同样的条件杜兰心从小到大不知提过多少次,他却从来没有兑现过。也只有这个条件,是允许他不付诸实现的,因为杜兰心这些年一直尽心尽职,将开源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没有他这个少庄主的参与,其实都是不重要的。最关键的就是,杜兰心根本就舍不得逼他。于是,他一脸哀怨的表情长叹一声,对杜兰心道:“好吧,我答应!那位恩公现在在哪里?” 杜兰心见他这副表情,便心知肚明他已经决定要赖账。然而,她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来促使他认真打理家业,最后也只好由着他去毁约。她觉得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提出这个条件,不断地提醒薛青冶,只希望有一天他能幡然醒悟,那才不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我听说,他现在在笠香居落脚!”杜兰心话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身边一阵风拂过,定睛一看,薛青冶早已溜出门去了。 “青冶,茶楼开张的事情你不管了吗?”杜兰心微微提高嗓门对薛青冶匆匆离开的背影喊道。然而,薛青冶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连头都没有回:“你帮我照顾一下吧!”一眨眼,人已消失在街角。杜兰心耸肩一笑,笑容中隐隐有一丝凄凉的味道。 “青冶,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心呢?”她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身向茶楼的柜台走去。 黑白子 两天后,笠香居包厢。白衣剑客稳坐云榻之上,面前茶几上的棋盘中已有几十颗棋子,对面却并无一人。未几,只见他右手放下一颗黑子,左手拈起一颗白子,却未落子,只是托着下颔凝神思索良久。 “看来这靴子是脱不掉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竟如钟磬声一般空灵悦耳。白衣剑客循声看去,却见一名少女站在包厢门口。这少女一身淡蓝色绸衫,外穿一件宝蓝色锦缎背心,云髻垂在脑后,娇俏又不失大气,秀美中捎带三分英姿爽朗,正一脸笑容看着他面前的棋盘。白衣剑客此时就梗在那“倒脱靴”的一着。 “还请姑娘赐教!”白衣剑客拱手作揖道,虽起身相邀,神情却冷淡得很。 蓝衣少女淡淡一笑,心中却暗暗纳罕,只觉得这白衣剑客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好生熟悉的感觉。她走进包厢,来到云榻一旁,坐在白衣剑客的对面。待坐定,她却不急着去看棋盘上的走势,只是浅笑道:“少侠不觉得这沉香的味道太过浓郁,有些落了俗腻吗?” 白衣剑客一愣,随即反问道:“那么姑娘以为应该如何?” 蓝衣少女轻扬唇角,对外叫来小二吩咐道:“将这沉香撤去,沏一壶荷叶来!” “是!”小二应了一声,便端起香炉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白衣剑客淡淡地瞥了一眼小二,便转头问道:“姑娘可是笠香居的主人?” 蓝衣少女听见询问似乎并不惊讶,只是面带笑意地反问道:“少侠如何得知?” 白衣剑客指了指小二退去的方向:“姑娘若是和在下一样,小二方才就应该说‘好的,客官’,可是小二只是简短地答了一个‘是’字。在下在这笠香居也待了三五天了,还没见他说话这么干练过。另外,看这小二对姑娘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不像他平时招呼客人的态度,倒更像是仆人对待主人的态度。因此,在下就斗胆一猜,姑娘便是这笠香居的主人!但不知在下猜的是对是错?” “少侠好眼力,我确实是笠香居的主人!”蓝衣少女嫣然一笑,仿佛在为白衣剑客猜测正确而高兴。白衣剑客见她笑得灿烂,脸上不禁也浮出一丝笑意。但这笑意极浅极淡,好像大风过后残留的一丝游雾,瞬间在柔和的阳光中蒸融了。 片刻,小二将沏好的荷叶端了上来。莲香四溢,淡雅的清香中又带一丝青涩,闻之神清气爽。白衣剑客微微颔首赞道:“姑娘非常人!” “少侠亦非常人!”蓝衣少女持礼答谢。白衣剑客撇撇嘴,右手往棋盘一指:“请!”蓝衣少女点头一笑,便拈起一子,不假思索地填到棋盘西北角的一个星位上。白衣剑客微微一愣,随即也将黑子投落…… 二人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小二又过来换过两壶荷叶。时光匆匆而逝,不知不觉已日落西山。到黄昏时分,笠香居又渐渐喧闹起来。 “少侠棋艺精湛,小女子拜服!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改日再来一较高下,如何?”蓝衣少女放下手中的白子,对白衣剑客拱一拱手说道。 眼下,白衣剑客在这棋盘上显然是占尽了上风。他见这蓝衣女子主动认输,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起身答道:“好,在下随时恭候!” 蓝衣女子一笑,便起身抖抖衣衫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却听那白衣剑客在身后叫住自己:“在下范君朔,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管璃儿!”蓝衣少女回眸一笑,便移步出了笠香居。 “管璃儿,管璃儿……”范君朔一面喃喃地重复着那蓝衣少女的名字,一面重又回到云榻之上。还差一子,他还差一子便稳操胜券了,这场胜利还真是来之不易。范君朔拈起一颗黑子,投放到自己预料中的位置,顿时,他愣住了。这一子不落也罢,这一落子,棋盘上乾坤逆转,他瞬间从胜势转为败势。白子诱敌深入,黑子仿佛被装在一个麻袋里而不自知,而白子再过两三招便可将黑子一网成擒。自己这一子落下,黑子劣势已成无可挽回,最终必败无疑。 范君朔看着眼前棋盘上的走势,额上竟微微有些渗出汗来。好一个管璃儿,好一个深谋远虑,好一个蓄势待发。惊叹之下,他竟有些开始期待和管璃儿的再次重逢。 范君朔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暗。管璃儿只身离去,不知此刻是否已经安然返家。想到这里,他突然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什么时候自己开始这般关心起别人来了?他想了想,信手拈起一颗黑子放入怀中,然后便提剑向包厢外走去。 走出包厢三五步,他便发现薛青冶正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范贤弟,窖藏二十年的杜康,可有兴趣?” 范君朔一脸平静似乎不为所动,然而却提剑抱一抱拳:“荣幸之至!”说话间,二人便往陶宜山庄的方向去了。 次日,范君朔依然独自在包厢内与自己对弈。他在笠香居已逗留多日,但自入住那天之后,那说书老人和他的孙女宝儿便没有再出现过。然而,他有的是耐心,便决定继续等下去,顺便也在其他地方打听甘无雪的下落。 一局完结,他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向门外看去,昨日管璃儿就是从那里走进来的。然而正午将近,管璃儿却没有出现。不知为何,范君朔心中有些怅然。此时二人并无男女之情,他只是觉得难得有这样一个女子可以与自己对弈。想起这十几年在深谷中的日子,除了父亲他再没见过其他人。父亲脾气古怪,自从在棋盘上输给范君朔一次之后,便再也不与范君朔对弈。从此,范君朔只能左手与右手博弈。自两年前奉命出谷寻找甘无雪,他几乎跑遍了太湖沿岸的每一寸土地。在寻觅的同时,他也和许多弈棋高手较量过,但却总是赢得不够尽兴。不想昨日遇到管璃儿,竟毫无知觉地输在她手下。虽然落败,他却觉得难得如此尽兴,便一心期待着和管璃儿再较高下。 到了正午,笠香居像往常一样,经过一个轮回,又重新热闹起来。范君朔招手让小二换了一壶荷叶,转身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准备下第二盘。 “范大哥真是好兴致!”一个灵动的声音响起。范君朔有些喜出望外,然而心中微妙的感情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冷漠的表情。他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名少女,不是管璃儿是谁?只见她一身淡黄色绸衫,黄色从上到下由浅及深,到裙裾上已成明黄。发髻一如昨日,脸上依然未施脂粉,较之昨日的纯蓝装束,少了一丝沉静,多了一丝活泼。此刻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让人胸中不禁升起一股淡淡的暖意。 “璃儿姑娘见笑了,在下只是闲来无事,和自己斗气罢了!”范君朔微微扬起嘴角,向管璃儿拱了拱手。不知为何,他虽然只见过这管璃儿两次,却觉得她很熟悉,相貌虽是陌生,但身上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气质却似曾相识。 管璃儿轻笑:“范大哥是高处不胜寒,只能和自己的影子对弈吧!” 范君朔抿嘴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正在这时,小二却端着新沏好的荷叶送上来了。管璃儿一闻便知,脸上笑意便如春花般绽放了。范君朔看看她,正要邀她入座,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却瞥见站在大堂中东张西望的薛青冶。他估计薛青冶是找他来的,便和管璃儿打个招呼,向薛青冶走去。管璃儿不去管薛青冶,便径自进了包厢,坐在昨日她坐的地方。 “范贤弟,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薛青冶恰回过头来,却见范君朔从包厢那边走过来,便一脸笑容问道,“你怎么坐在包厢里?那里面实在冷清得很!” “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范君朔说着,回头向包厢看了一眼,却见管璃儿安坐在云榻之上。他想想,回头对薛青冶道:“薛大哥找我有何事?” “找你自然是为了喝酒!”薛青冶一笑,“我订的极品竹叶青今日刚刚到了,想请范贤弟去品鉴一下!不知范贤弟得空否?” 范君朔却不假思索地回绝了:“可否改日呢?在下眼下有位贵客!” “贵客?”薛青冶一愣,目光越过范君朔的肩膀向包厢里看去,却见一个黄衫女子坐在云榻上看着面前的围棋棋盘。他似乎有所心得,笑得有些调侃的意味:“能让范贤弟将这极品竹叶青都拒绝的女子,想必卓尔不凡,不知在下是否有这荣幸结识一番?” “自然!”范君朔坦然答道,便引薛青冶往包厢走去。来到包厢门口,管璃儿已然听见脚步声,便转头向他们看过来。薛青冶一看,不禁愣在那里。这薛青冶素来风花雪月,那些个风月场也不知去过多少,总觉得凡人间绝色,自己纵使没有一一看遍,那也是十之八九了。然而眼下这位黄衫女子的容貌却是世间罕有,气质更如仙子般出尘脱俗,纵是芙蓉出水也不过尔尔,以至于让他这须眉男儿都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他慢步走进包厢,嗅到空气中荷叶的清香,又见美人在座,虽是惯看风流,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心中不禁大为感慨,对范君朔下意识里生出一丝欣羡。 管璃儿见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却不觉得窘迫,大大方方地起身问道:“这位是……” “我来引见!”范君朔对管璃儿指了指薛青冶,“这位是陶宜山庄的少庄主薛青冶。”随后他又指向管璃儿:“这是笠香居的主人,管璃儿!” “管姑娘!”薛青冶笑着抱了抱拳,眼中全是欣赏与仰慕之情。 “薛少庄主有礼了!”管璃儿还礼笑道,神情却是平静。若是寻常女子,能得薛青冶这样的青睐,至少也会喜形于色吧。然而管璃儿却似乎无视薛青冶那溢于言表的仰慕之情。 “在下也常常到笠香居来,却从未见过姑娘,更未想过笠香居的主人竟是一名女子!”薛青冶有意无意地问道。 “笠香居虽是我的,我却并不常来。薛少庄主既非这里的掌柜伙计,又不在此处日日守候,自然便有错过的时候!”管璃儿一笑,简单地解释道。 “有理!”薛青冶笑笑,便不再说话。管璃儿见此情此景,估计暂时是不可能与范君朔对弈了,便招手让小二过来吩咐道:“将这里的东西撤下,摆开一桌酒席!” 小二应一声是,便立刻收拾,取走了棋盘棋子,将云榻转个方向靠到墙边,包厢里瞬间便腾出了一大片,恰好能容纳一桌酒席。未几,他又搬来三张木椅,放上了三副碗筷,然后便低下头在地上搜索起来。 薛青冶见他行为奇怪,忍不住问道:“小二,你在找什么?” “找棋子!”小二头也不抬地答道。 “你刚刚不是收走了吗?怎么又到这地上来找?”薛青冶不解,却没有意识到范君朔和管璃儿脸上都微微有些窘意。 小二从地上抬起头来:“方才掌柜的拿过棋盒一掂量,便将小的臭骂一顿,说黑白子各少了一颗,要小的立刻就找回来。小的心想,总是方才收棋盘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这包厢的哪个角落了,因此过来寻找!” 管璃儿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正待上前止住小二,却听薛青冶笑道:“你们掌柜的真乃神人,怎么随手一掂量就知道少了棋子,而且还是少一颗呢?” 此时,小二在地上寻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好站起身来,听他这样问话,正要回答,却被管璃儿一挥手止住了。她向小二吩咐道:“你先下去,督促他们快些上齐酒菜!” “是!”小二听管璃儿这样交代,便也不答话,直接退下去了。 薛青冶有些奇怪地看着管璃儿,却听管璃儿道:“薛少庄主不用奇怪,这笠香居的掌柜原是卖蜜饯糖果营生,天长日久的,便锻炼出一手厉害的掂量功夫。别说是一颗棋子,就是少了几张纸,只怕他也能掂量出来!我请他帮忙照顾笠香居的时候,他愣是不肯用秤,但每次收取银两,却也是分文不差的,令人不得不服!”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薛青冶一笑,突然觉得这笠香居藏龙卧虎,相当的不简单。 管璃儿猜到他心中所想,却只是淡淡一笑,便邀二人入座了。想起方才小二说棋子的事情,她内心又忍不住起一丝激荡。当日与范君朔对弈,她只觉这样的对手难得一见,心下对那一盘棋甚是留恋,便偷偷带走了一颗白子以作留念。方才小二却说黑白子各少一颗,莫非?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看范君朔,却见范君朔也正凝视自己,神情依旧冷峻,只是眼中已不见初次邂逅的冷漠,却有一股流动。管璃儿心中明镜一般,便对范君朔坦然一笑。范君朔见她一笑,温柔如漫天飞舞的芦荻花,心中涌起一股温润的细腻感觉,便也报之一笑。这一笑便如春风拂过,将他那冰冷的表情销融得无影无踪。 三人入座,管璃儿向包厢门外一瞥,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浓厚的笑意,对二人道:“看来我们要再添一副碗筷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薛青冶和范君朔向她行去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名白衣女子正在大堂上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缘聚 不一会儿,管璃儿拉着那白衣女子走进包厢,对众人道:“这位是我义结金兰的好姐姐,阮秋芜!” “原来是‘玄冰罗刹’,久仰了!”范君朔起身拱手见礼。 管璃儿向阮秋芜脸上看去,却见阮秋芜微带讶异的神色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薛青冶。管璃儿一笑,伸手勾了勾阮秋芜的手指,指着薛青冶道:“你们认识?” 阮秋芜表情甚是平淡,点了点头:“两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近日才得知这位竟是陶宜双秀之一的薛青冶!” “阮姑娘说笑了,陶宜双秀,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又哪里比得上我身边这位‘冷面檀君’范君朔范公子?不但相貌出众,人品武功也是一流的!”薛青冶谦逊地拱了拱手,眼中却依然有些惊讶。回想当年,月下救人反遭人暗算,若不是眼前这位‘玄冰罗刹’出手相救,自己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如今与阮秋芜再次重逢,他只觉这两年她越发出落得标致了,只是身上的清寒之意也越发浓重。他虽有心亲近,然而阮秋芜只是冷眼看着,他只得打消了这个主意。 “看来你们都有绰号了,唯独我没有!”管璃儿玩笑道。 “这绰号也不稀罕,都是江湖上的人叫着玩的。你若是顺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便送你个悦耳动听的。你若是拂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便送你个不堪入耳的。这东西,不要也罢!”薛青冶摇头叹道。 “既如此,可见薛少庄主做的事还是符合江湖上那些人的心意的!”管璃儿微微颔首。 薛青冶一声轻笑,正要答话,冷不丁一旁的阮秋芜开口道:“璃儿莫将世事看得太简单,江湖上还是坏人多好人少!” 此话一出,管璃儿便忍不住扑哧一笑。范君朔见她笑得可爱,便也随之微微地扬起唇角。薛青冶却有些窘迫的感觉,抬头又见阮秋芜平静的神情中微微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感,不知为何反而对她大感兴趣。 管璃儿笑着抬起头来,见薛青冶脸上窘色已退,便拉起阮秋芜的手来,对那二人招呼道:“大家请入席吧!”说话间,小二已多添了一副碗筷,众人便入席就座,举杯开席了。 三杯两盏过后,众人正闲聊,却听门外一个急切的声音询问道:“陶宜山庄的薛青冶是否在这里?” 薛青冶一听,对众人一笑:“是在下的表妹杜兰心,我去叫她。” 话刚说完,还未起身,却见杜兰心已经一脸焦急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了。薛青冶一看,便知出了事故,急忙起身迎上前去:“怎么了兰心?” 杜兰心无暇顾及包厢中的其他人,拉起薛青冶的手就走。薛青冶一愣,站定后问道:“究竟怎么了?” “开源,开源发生挤兑!”杜兰心万分急切,此刻开始有些气喘。薛青冶一听,脸上也显露出慌乱的神色:“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杜兰心连连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人说,有人说我们开源茶楼拖欠了修缮的钱款。那些客人担心我们会挪用他们的银两,于是不约而同地到钱庄来兑现银票来了!” “竟有这样的事!”薛青冶感到颇有些不可思议。眼下事情紧急,他便转身向在座的众人抱歉道:“在下有些要事,先行告辞了。我们改日再聚!”说完便随着杜兰心一起离开了。 管璃儿看着薛青冶和杜兰心匆匆离开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笑意。范君朔发现,心中陡生一丝疑惑,便开口询问道:“璃儿姑娘为何发笑?” 管璃儿笑容不改,对范君朔耸耸肩:“他们走了,我们的棋局才能早些开始啊!” 范君朔一听,不禁一笑:“原来你一直盼着薛大哥他们早些离开呢!”话说完却不见管璃儿答话,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范君朔微微有些不自在,扯了扯衣襟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管璃儿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嫣然笑道:“古人形容美貌出众的女子,都说是一笑倾城。我却觉得,若是换成范大哥你,即使不笑,也足以让这些倾城的女子为你倾倒。天下,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你这一笑!” 范君朔心中一动,脸色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指了指管璃儿身旁一言不发的阮秋芜道:“璃儿姑娘谬赞了。若果真如此,在下眼前便有两个这样的人!” 管璃儿扭头看了看阮秋芜,阮秋芜正一脸平和地看着自己。她莞尔一笑,对范君朔道:“姐姐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冰美人,哪个男子要想融化她的心,只怕没那么容易。” “那么你呢?” 管璃儿一愣,范君朔也一愣。他自知失言,却没有想到自己会不假思索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虽然他对这答案确实有着几分好奇。管璃儿与他相识尚浅,但倾盖如故相知甚深,又兼他那‘冷面檀君’的别号,便认定他是个一身傲然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不想他竟问出这样的问题,估计他也是一时错意口不择言罢了。 气氛有些微妙,阮秋芜依然淡淡的表情,旁若无人地举杯自饮。管璃儿抬起头来淡淡一笑,并无言语,但却站起身来。范君朔会意,便抿了抿嘴唇微微摇头,随即恢复了冷峻的神情,然后也站起身来。 管璃儿盈盈一笑,从桌上端起酒杯,对范君朔道:“我敬你!” 范君朔也从桌上端起酒杯:“请!”说完两人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又一盏倒空,三人都没有意愿再喝下去,管璃儿便让小二收了碗筷,撤了桌椅,重将云榻搬回远处,将棋具取回。当小二端着原来那一副棋具来到包厢门口,脸上却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管璃儿度知他的心意,温和地一笑:“没关系,反正鲜少有人将这些棋子全部填上的,就用这一副吧!” 小二见她随和,便答应一声,将棋具放在云榻的茶几上,便要退出去。管璃儿突然又叫住他,吩咐道:“小二,以后这副棋具要好好看管,不要更换,也不要再丢失棋子了!” “是!”小二鞠了一躬,便静静地退了出去。阮秋芜看看他离开的方向,又见管璃儿和范君朔已摆开大战的架势,忽然对管璃儿道:“璃儿,我有事出去一下,晚上你自己回去吧!” 管璃儿含笑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姐姐请自便。” 阮秋芜便点一点头,对范君朔拱了拱手,立刻走出了笠香居。范君朔将第一颗黑子投在天元,忍不住问道:“这位阮姑娘对你似乎有一分敬意?” 管璃儿一笑:“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她说着向阮秋芜离开的背影望去,轻叹一声说道:“姐姐小的时候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她一直都不敢信任别人。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像姐姐一样照顾我,却也像妹妹一样依赖我。这也许就是你说的敬意吧。” “原来如此。”范君朔点点头,“难怪我觉得,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下面,隐隐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伤痛。” “你对她有兴趣?”管璃儿眼中满是笑意。范君朔看看她,淡淡地一笑:“的确有人对她有兴趣,但却不是我!” “你说得对。”管璃儿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不安的情绪,“只是,他不适合姐姐。” “为什么?”范君朔不解。 “谁不知道薛青冶是风月场中的高手,像他这样的花花公子,我只怕姐姐会受到伤害。何况,他既多情,想必用情不深。若用情不专又不深,便不会无私地付出,这样的人,很难得到姐姐的信任。” “我觉得,你对薛大哥似乎有些偏见。”范君朔手执一子摇头道,“就我这几天对他的观察,他虽风流不羁,但大多只是逢场作戏罢了。能够真正让他动心的女子,我想他还没有遇到。即使是和他青梅竹马,并称‘陶宜双秀’的杜兰心姑娘,他也只是将她当做亲人般看待。纵使江湖上的人都说这两人是最般配的一对,他也是平日里循规蹈矩,没有过越礼的行为。” “其实我也听说过,薛青冶虽风流多情,但也热心豪爽,有情有义,是个性情中人。只是,你和他才认识几天而已,就这么肯定对他的看法?”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两种情况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若说我才认识他几天还不足以了解他,那么这世上有那么多一见如故甚至一见钟情的人,那又如何解释呢?”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争论。”管璃儿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放弃,“日久见人心,我们且静观事情的发展吧!”说着将一颗白子投落。 “也是。”范君朔点点头,也落下一子,“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这盘棋。” 管璃儿对他一笑,又拈起一颗白子…… 开源钱庄门外人头攒动,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开源的银票,显然是来兑换现钱的。薛青冶在钱庄的偏厅里面不安地踱来踱去,杜兰心也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愁眉不展,正苦思冥想应对之策。开源的掌柜的在前台招架不住,便把个烂摊子留给伙计招呼,自己跑到偏厅来征询二人的意见。 “兰心,你觉得怎样才好呢?”薛青冶愁眉紧锁,一脸焦躁的样子。 杜兰心焦急之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青冶,我倒是头一次看到你对开源这么上心!” 薛青冶一愣,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那还不是因为之前答应了你那个条件吗?”他想了想,又问道:“这件事爹知道了吗?” 杜兰心点点头:“刚发生挤兑的时候就通报给姨丈了,只是姨丈也没有想到什么解决的法子。” “难道开源就这么完了?”薛青冶有些焦虑,他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眼前一亮,“我们让负责装修茶楼的工头来辟谣,这样可不可以?” “可是我们确实欠他们工钱啊!”杜兰心有些犹豫。 “没关系,我们可以现在立刻就去跟他们结清!结清了之后再让他们出来说明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若我们一次结清工钱,只怕会影响到钱庄的周转。”杜兰心还是有些不确定。 “怎么会呢?山庄的库房难道没有存银吗?” “唉!”杜兰心听到这一句,突然叹息一声,“你成日在外面,哪里知道家里的情况。自从姨丈生过两场重病,山庄的存银便用去了一大半。你不回来主持大局,我又是个弱女子,孤立无支的。现在的开源早就不是当年的开源了。何况,隆裕钱庄近来动作很大,降了借贷的利钱又涨了储蓄的利钱,我们的那些客人被他们抢去了大半。原本我们就是靠着客人们存进来的那些现银保持周转,如今现银锐减,开源的日子,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会儿来了这么多人要兑现,我只怕,就算掏空了山庄的库房也还不清啊!” “这……”薛青冶一听,不禁愣住了。自己成日在外面游荡,却不知家中已然陷入如此窘境。想想自己还大手大脚地用钱,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也许,是时候将自己对杜兰心的承诺兑现了。“不管了,先渡过这一道难关,解决了眼下挤兑的事情。现银,咱们可以慢慢地挣回来。眼下保住开源的招牌要紧!” 杜兰心见他决心一定,便也狠一狠心拿定了主意:“那好,你去和工头结清工钱,我去找李员外!” “找李员外做什么?”薛青冶一时不解。 “李员外在这一片也算是德高望重。我怕光凭那几个工头说话,大家不会相信,这件事还是难以平息。我去请李员外过来为开源说话,相信凭他的威望,一定能够解了这燃眉之急。” “好,好,那就这样,我们分头行动!”薛青冶不再犹豫,二话不说转身从钱庄的后门出去了。杜兰心看着他匆匆离开的样子,心里微微有一丝安慰。若是经此一劫能让薛青冶从此收心,也不枉自己往日苦口婆心的劝诫。她叫过掌柜的,让他无论如何要安抚那些要兑现的客人,自己也从后门出去,往李员外的府上去了。 夜晚,阮秋芜披着一身露水走进绛红轩总坛的大堂。堂上坐着一位紫衣华服的女子,正是上官云荻。 “开源今天很热闹吧?”上官云荻牵动嘴角微微一笑,“怎么样?薛青冶和杜兰心是怎么平息这场风波的?” “轩主怎知这场风波已经平息?”阮秋芜微微有些惊讶。 上官云荻一笑,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若是开源毁了,你还会这么平静地回来?” 阮秋芜点点头:“轩主猜得对,确实平息了。薛青冶跟那些工头结清了工钱,让他们出来辟谣。另外,杜兰心找了李员外来当说客,这才平息了这场骚乱。开源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嗯!”上官云荻将茶杯放回到茶几上,站起身来在大堂上踱了两步。阮秋芜原本以为她会不高兴,谁料她却突然回头一笑:“好玩,有意思!但不知下一次,开源还玩不玩得起。” “轩主这是何意?” “很简单!一次性结清这么大一笔费用,开源短期内的周转必然受到影响,在这种时候,任何一点不利的消息,即使是流言,也会触动那些客人们的敏感神经,引发第二次挤兑。而找李员外这一招呢,我看八成是杜兰心想出来。可惜这一招是有有效期的,这一次用了,下一次便不能再用。李员外是个爱惜羽毛的人,这次只是卖陶宜山庄一个情面。若有下一次挤兑,他的信用可就不值钱了,你说,他还敢出来为开源说话么?” “轩主说得是,那么,我们需要再制造一点混乱吗?” “不用!”上官云荻一摆手果断地否决了阮秋芜的建议,“赢就要赢得光明正大。这次开源之所以会发生挤兑,是因为他们确实拖欠了茶楼的修缮费用。而我们只是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制造恐慌罢了。既然他们能过了这一关,看来开源命不该绝。我们且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我不想为了报仇,变得和薛崇义之流一样的卑鄙无耻!” “是,是秋芜失言了!”阮秋芜点头道。她想来也没有其他事情可说了,便向上官云荻打个招呼,准备回房休息。待她走到大堂门口,却听上官云荻突然开口道:“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轩主,你说什么?”阮秋芜不解地回过头来,却见上官云荻一脸郑重。 “我是说你和薛青冶!” 情思 阮秋芜愣在大堂之上,不明白上官云荻何出此言。上官云荻轻轻叹息一声,走到阮秋芜跟前道:“秋芜,姐姐!我是为你着想!” “我不明白。” 上官云荻淡淡地一笑:“不要因为我比你小三岁,就觉得我对感情的事情一窍不通。两年前,他不知道你的底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反而被歹徒暗算。你救了他,对他既有感激,也有愧疚,更有一丝好奇。从那时候开始,你对他就有了好感,不是吗?” “轩主!”阮秋芜想要解释,却被上官云荻一挥手阻止了。只听她继续说道:“你不敢信任其他人,但是他却不同。你们是陌生人,只不过一面之缘,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信任他。那时候的薛青冶虽然才十八岁,却已经是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士,而你难得出谷,势必会被他身上的特质所吸引。虽然如此,但你不知道他是谁,也不觉得你们有再续前缘的机会,所以便没有控制自己的情思。或许你现在仍不自知,但从那天桑禾庄上你的表现来看,你对他确实有感觉。” “轩主,我不觉得自己对他有感觉。”阮秋芜想了想,否定了上官云荻的说法。她想了想,又说道:“就算是我真的对他有感觉,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就他不行呢?你不是也说过,他和薛崇义他们不一样吗?而且今天我见到他,我觉得,他确实是一个正人君子。” 上官云荻闻言一笑:“如果你们能够排除万难真心相爱,我自然不会从中阻挠。我也希望你能够幸福,能够找到一个相知相惜的人。可是,薛青冶是不是那个人,眼下看来还很难说。当然,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恩怨并不足以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可是,你能忍受他的处处留情吗?还有杜兰心,别忘了‘陶宜双秀’是指他们一对。还有那个薛崇义,一心想要给儿子娶一个富家女,好通过联姻使陶宜山庄重现辉煌。这些年杜兰心为薛家可谓是鞠躬尽瘁,薛崇义却始终视若无睹,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接受你吗?” “轩主,我没想到你已经为我打算了这么多!”阮秋芜听着上官云荻的话,虽然句句不赞成她和薛青冶,却也句句透露出她对自己的关心与在乎。那些分析句句在理,显见上官云荻比她自己思虑得还要长远。阮秋芜心中异常温暖,含泪笑道:“好妹妹,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为自己打算的!” 上官云荻见她如此,也只好作罢,便点一点头:“好了,你回去休息吧,今天跑了一天,应该很累了!” “是!”阮秋芜勉强笑笑,便转身离去了。上官云荻默默地走出大堂,来到庭院中,停在风竹林下。她吁了一口气,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放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竹声悠扬,和着雾气漫溢在绛红轩总坛。 房中,阮秋芜正凝神静思,耳边响起上官云荻的竹叶声,神思却飘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两年前的那个晚上,皓月当空。已入深夜,阮秋芜却还在黑灯瞎火的街市上赶路。那次她是奉命出谷,要到芳宝斋和隆裕去清查账目的。当年的阮秋芜不过十七岁,但武艺出众胆识过人,根本不畏惧独自在夜里赶路。 街市上人烟稀少,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阮秋芜身边。行至一个拐角,迎面扑上来一个少年,满身酒气倒在阮秋芜身上。阮秋芜微微皱了皱眉头,顺手将那少年推到一边。那少年勉强站稳,对阮秋芜迷迷糊糊地笑了笑:“不,不好意思啊姑娘!”阮秋芜见这少年生得俊俏,又见他此时醉醺醺的,方才更扑到自己身上,便觉他十分轻浮,也不去理会他的道歉,径自向前走去。 行出不远,却见一伙人突然从街角的旮旯里跳将出来,拦住了阮秋芜的去路。为首的那个生得一脸痞相,见阮秋芜生得美貌出众,不禁心生歹意,便上前调戏道:“小美人,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啊?” 阮秋芜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对那伙人冷冷道:“滚开!” “哟,这小美人的脾气不小啊!”另一个人调笑道。 那为首的对调笑的那人撇了撇嘴:“去去去,别瞎咧咧!”说完又对阮秋芜道:“小美人,你是不是迷路啦?要不要本公子送你回去?”说着竟伸出手来要搭在阮秋芜的肩膀上。 阮秋芜反感地瞥了那人一眼,迅速后退一步冷冷喝道:“无赖,滚开!” 那人一听,不怒反笑,便一脸笑嘻嘻地往阮秋芜身上粘上来。阮秋芜脸上立刻降一层严霜,正要出手教训,只听一旁有人喝道:“喂,你们这帮流氓,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 阮秋芜回过头去,却是刚刚倒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少年在打抱不平。那为首的流氓将嘴一撇,不以为意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冷笑道:“光天化日?你这小子醉到神志不清了吧?本公子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说完又要去搂阮秋芜,却冷不防一柄剑倏地伸到他面前。 “天下事,天下人管得!”那少年两眼依然迷离着,说完还打了个酒嗝,满嘴酒气全喷在对面那人脸上。 那人一看,这少年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显然不会轻易离开。他便对两边使了个眼色,两边的人会意,立刻从身后抽出刀剑向少年砍过来。少年一愣,酒却还没醒透,随手将阮秋芜往旁边一推,抄起长剑就和人家对砍起来。 阮秋芜被推到一边,不免有些担心那少年的安危。然而几招下来,她却也发现这少年身手不弱,便微微放下心来。 这少年与那些流氓过了十几招,长剑还没有出鞘,人却仿佛越来越没了力道,软绵绵地晃过来晃过去。此时晚风一吹,少年突然清醒了三分,只见面前一人正举着大刀向自己砍来。少年一个转身,凌空一脚踢在那人的丹田之上,只见那人瞬间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一下,便口吐鲜血而亡了。 少年一看,酒劲似乎消了三分。那为首的流氓见状,更是不肯善罢甘休,便一招手带着其余人向少年扑过去。阮秋芜在一旁看了许久,大概清楚这少年的武功深浅,知道他足以应付。她看看天色,估计自己再不回去上官云荻就该着急了,便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阮秋芜刚行出一步,只听身后邦的一声。她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那少年背后被人用棍子猛敲一记,这会儿正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她这才想起,这少年宿醉未醒,就算武功再好,只怕也抵不过这么多人的围攻。想到这里,她似乎又走不得了,好歹人家也是为了她才被这么多人围攻的。 阮秋芜正犹豫,却见那为首的流氓趁着少年呕吐之际,抄到他身后抡起大刀猛砍过来。阮秋芜心下一急,身边却没有带任何武器。她便两指一掐自己的耳坠,将上面一粒弹丸大小的珍珠扯了下来夹在指间。此时,又一人从旁向那少年砍去,少年却依旧俯着身子。眼看两把刀就快要了他的命,一颗珍珠看来是不够用了。阮秋芜两指一错,将那珍珠瞬间捏作两半。大凡有些指力的人,这一指也只会让这珍珠碎成粉末,她却能够使巧劲将其分成了均匀的两半,千钧一发之际两指一弹,这两半珍珠便咻地向那二人射去。只听两声惨叫,那两人一个被打中了眼睛,另一个被打中了耳朵,此时剧痛难忍,这两刀硬是没能砍下去。 混乱中,那少年侧头看了看阮秋芜,知道方才是她出手相救,便对她露出感激的一笑。阮秋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飞身上前一把抽出他手上的长剑,哗哗挽了几个剑花,便在这群流氓的脸上一一都留了记号。那为首的怎料到阮秋芜有如此身手,自己真是打错了主意,此刻也只有懊悔的份。好在阮秋芜还没有下杀手,他只好捂着眼睛,带着脸上那个‘淫’字,让一帮喽啰抬着那死尸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瞬间,街市上又恢复了平静。阮秋芜俯身看看那少年:“你没事吧?”虽是关切的话语,却冷冷地听不出任何感情。那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阮秋芜拱了拱手,强作轻松地一笑:“没事!” “没事就好!”阮秋芜点点头,便转身要离去。才走几步,却听身后咚的一声,阮秋芜回头一看,却见那少年四仰八叉倒在街道上。她叹了口气,重又回到少年身边,轻轻摇了摇:“喂,你怎么啦?” “好,好酒!醉了——”少年迷迷糊糊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居然翻了个身侧到一边继续睡了。阮秋芜见他豪放不羁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笑。她向那些流氓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又见这少年如此模样,恐怕那些人会回来找他报复,便不放心让他就这么睡在街上。她想了想,扶起少年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在,在树上……”少年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阮秋芜一愣,在树上?她向四周瞥了一眼,却见一棵巨大的雪松长在不远处,那高处的枝干也有一人的宽度,少说也有百来年的树龄。“在树上?”阮秋芜眼珠一转,脸上笑意绽放。她将那少年抱起,来到那雪松下。轻轻放下少年,她运气挥剑,挑中这雪松高处横生的一根粗壮枝干,几下便将它的上表面削成为船型。阮秋芜将少年轻轻放到这临时做成的树床上,又将长剑入鞘,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便轻盈盈地落下树来,转身离开了。 想到这里,阮秋芜不禁一笑,这也许是她这一生做过的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吧。当年的少年如今已是名满宜溧的陶宜双秀之一,而自己却在近日才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若早知如此,也许她就不会放任自己对那少年的情思。不知当年薛青冶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与此同时,薛青冶却也在陶宜山庄的庭院中微笑着回忆当年。 两年前的那个早上,他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头脑中还残留着一丝宿醉后的眩晕。眨了眨眼,他突然发现,头顶上是一顶葱葱郁郁的树冠。薛青冶一愣,起身一看,自己正坐在高处的一根树枝上,两腿都垂在空中。他一动,树下便起一阵惊呼声。薛青冶莫名其妙,低头向下一看,却见一堆人围在树下对自己指指点点。 薛青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扭头一看,佩剑好好地靠在一旁的枝桠上,一伸手就能拿到。他细细回想,这才记起昨晚喝醉后发生的那些事,想来是那个少女将自己放在这树床上的。一想到那少女,薛青冶便压抑不住的好感与好奇,可惜自己醉得厉害,竟没有问她的名字。想到这里,又不禁有些懊恼。 薛青冶心中轻松愉快,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这高处的视野倒是不错。他取上佩剑,正要站起来,却听树下一个老人喊道:“年轻人,你千万不要想不开,万事都好商量!” 薛青冶一愣,不禁觉得好笑,难不成这些人以为自己要轻生么?正要解释清楚,又听一旁一个中年妇人苦口婆心地劝解道:“就是啊,世间的好女子多得是,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薛青冶一听更是哭笑不得,怎么见得自己是为情所困想要自杀呢?只听一旁一个壮年男子问那妇人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为了女人,也许人家是生意失败了想不开呢?” 薛青冶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索性坐在树上听这些人讨论。只听那妇人又道:“你没听说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吗?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这一套。” “这是你妇人之见。” …… 听了半天,薛青冶也腻了,便翻身一跃,轻轻地落到了地上。他奇怪地看看众人,又看看这棵雪松,却见自己睡觉的那根树干下刻着五个大字“自挂东南枝”。薛青冶一愣,随即一笑,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议论纷纷了。他抖了抖衣襟,长剑一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昂首阔步走远了。 陶瓷 次日白天,阮秋芜故地重游,来到那棵雪松树下。仰头看去,两年前自己刻下的那五个字已经看不清楚,树床也因为树干的生长和愈合作用慢慢地恢复了,只是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阮秋芜淡淡一笑,便不再留恋,移步往笠香居去了。 阮秋芜走后不久,薛青冶和杜兰心也来到这棵树下。杜兰心抬头看看雪松,又看了看薛青冶。“这两年你常常到这里来,是为了再见一面那位姑娘?” 薛青冶摇头一笑:“其实我从未想过会再见到那位姑娘,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这里。” 杜兰心看着薛青冶微笑的样子,心中却有一丝酸涩。他的微笑,终究不是为了自己。她吸一口气,仰头看看那根因为被阮秋芜改造过而显得不太一样的树干,随口问薛青冶道:“那你后来又见过她吗?” 回答出乎意料。“见过。” 杜兰心惊讶地一瞥:“你们重逢了?她是谁?” 薛青冶淡淡一笑:“她是‘玄冰罗刹’,阮秋芜。”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字,杜兰心反而稍稍安下心来。玄冰罗刹,宜溧之花,虽然听说不及当今绛红轩的轩主,但谁不知道她是出了名的冰美人,从不相信任何人。薛青冶即使对她动情,只怕也是一厢情愿吧。 “兰心,你在想什么?”薛青冶一句询问将杜兰心从沉思中拽了出来。杜兰心突然有些心慌,忙掩饰道:“没,没什么。” 薛青冶嘿嘿一笑:“你又吃醋啦?看来这个月家里的醋买多了。” 杜兰心心中虽有一丝慌乱,却不形于色,只是似嗔似笑地瞪了薛青冶一眼:“谁稀罕吃你的醋啊!那阮秋芜一颗冰雪心,我只怕你薛少庄主不但融化不了,还得被她冻伤。” “哦?”薛青冶两眼一眨,调皮的神色显露出来,好像故意要逗杜兰心似的,“那我们打个赌吧,看看我能不能融化这颗冰雪心!”说完便移步向笠香居走去。 “哎,你不会说真的吧?她可不是你平时认识的那些姑娘!”杜兰心忍不住有些当了真,也急忙追着薛青冶的脚步向笠香居走去。 二人说笑着走进笠香居,却见阮秋芜正和范君朔两个人坐在西北角的桌子边饮茶。薛青冶扭头看看包厢,小二果然正在里面打扫。他抖抖肩膀,便和杜兰心向范君朔那边走去。 来到近处,范君朔和阮秋芜已然站起身来。薛青冶对二人拱了拱手,转身指向杜兰心道:“昨日走得匆忙,未及引见,这位是在下的表妹杜兰心。” 杜兰心向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却见二人都只是微微扬起嘴角,用眼神示意。杜兰心看向薛青冶,不觉一笑。薛青冶见她对着自己笑,却不知为何,便问道:“兰心,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两位的气质给人的感觉很像。” 薛青冶瞥一眼二人,也觉得这两人都是冷冷的不苟言笑,而且此时二人都是一身白色,男的俊朗女的秀美,倒是挺般配的一对。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痛快,然而他立刻又想到管璃儿,心下立刻释然了。薛青冶耸耸肩,问阮秋芜道:“阮姑娘怎么会和范贤弟在这里喝茶呢?” 杜兰心看了他一眼,只听阮秋芜平淡地回答道:“我是替璃儿给范兄捎个口信来的,顺便在这笠香居歇息片刻,待会儿便要去别处。”她说着看了一眼杜兰心,却见杜兰心正仔细地打量自己,心中便有些不自在。 杜兰心看着阮秋芜,心中不得不承认,这阮秋芜确实姿色出众,虽不及当日包厢里的那位黄衫女子那般惊鸿一瞥,但却气质独特,虽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散发出一种魅力。她想着,不自觉地低头向自己身上扫了一眼,然后又向阮秋芜看去,一眼却瞥见阮秋芜面前那个茶杯,不禁觉得很特别。 “阮姑娘,你这茶杯,和笠香居的大不一样啊!” 杜兰心这么一说,薛青冶这才注意到。他看看阮秋芜的茶杯,又看看范君朔的,点头道:“笠香居的茶杯都是白瓷的,阮姑娘的这个却是紫砂的,的确是挺特别的。” “想是阮姑娘喜欢陶器,璃儿让掌柜的特别为你备下的吧。”范君朔道。 “没错。”阮秋芜点了点头,“相比瓷器,我更喜欢陶器。” “可是,瓷器细腻精致。尤其是这白瓷,白如莹玉,触手生温,我还以为一般女子都会喜欢瓷器呢。”杜兰心笑言。 阮秋芜淡淡一笑:“瓷器虽细腻精致,陶器却更浑然质朴,尤其是宜溧的紫砂,更是陶器中的上品,不论色泽还是触感,都是陶瓷器皿中绝无仅有的。” 范君朔听到这里,眼带笑意瞥了薛青冶一眼问道:“薛大哥是喜欢陶器还是瓷器?” 薛青冶听他突发此问,又看看一旁二女。阮秋芜只是摆弄着手中那只紫砂茶杯,面色平静如水;杜兰心仰脸看着自己,脸上有着温柔的期盼,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愣了一下,薛青冶清了清嗓子,正要给个“两个都喜欢”的答案,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要我说,陶有陶的好,瓷有瓷的好。陶宜山庄自陶瓷生意起家,薛少庄主本无须作此抉择!” 众人齐向那声音看去,却见管璃儿一身淡绿色绸衫站在笠香居门口。范君朔眼中流动一丝喜悦,起身问道:“你不是说明日才来吗?怎么这会儿就出现了?” 管璃儿对他温柔地一笑,又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一旁的三个人,笑着上前道:“我听说这里有人不知道该选陶器还是瓷器,所以过来凑凑热闹。” 范君朔撇撇嘴唇,将身旁的位子空了出来。管璃儿笑着走过来,对众人道:“虽然如今瓷器更受青睐,但陶器最早出现。瓷器虽多精品,但陶器与寻常百姓的生活关联更为密切。何况,我们宜溧地方最有名的不就是紫砂吗?所以呢,我是站在姐姐这一边的。”她说着含笑看了薛青冶一眼。 杜兰心瞥了一眼薛青冶脸上的表情,却见他微微带着点窘色,便知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无益,便圆场道:“其实无论陶器瓷器,只要用着顺手便是了。至于那些收藏的,便因人而异了。” 管璃儿目光在杜兰心脸上停了一停,眼中带了一丝赞赏道:“杜兰心果然是蕙质兰心,难怪江湖盛传‘陶宜双秀’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今日一见,不得不信了!”她说着看了看薛青冶,却见薛青冶目光落在阮秋芜的脸上。而阮秋芜,依然平静地举杯啜饮,似乎并无察觉。 范君朔见气氛似有些尴尬,便开口问薛青冶道:“薛大哥是来找我的吗?” “对!”薛青冶一听范君朔的问话,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对他道,“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贤弟。” 范君朔看了管璃儿一眼,好奇道:“什么事情会需要我的意见呢?” 薛青冶一笑:“当初若不是你一语提醒,我也想不到要在开源钱庄上面再开一家茶楼招揽人气。在这方面你比我有见地多了,所以我想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范君朔点点头,却看向管璃儿。管璃儿嫣然一笑:“你们只管去谈,我也该回去了。” “这么快?”范君朔语气中似乎有些不舍。 管璃儿的笑容越发明媚,看了看一旁的薛青冶和杜兰心道:“我可不想知道陶宜山庄的致富之道。何况,我是来看热闹的。现在热闹没了,我自然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呢!” “那好吧,那你小心!”范君朔叮嘱道。 “我知道。”管璃儿甜甜地一笑,转身又对阮秋芜道:“姐姐,你办完事情以后记得早些回来,今天可是打扫的日子!” “知道了。”阮秋芜答应一声,对管璃儿露出笑容。薛青冶在一旁暗暗纳罕,只因他从未见过阮秋芜对其他人这样温暖地笑过,显然管璃儿对她的意义不同一般。 管璃儿对众人打个招呼,便起身离开了笠香居。阮秋芜见她离开,范君朔和薛青冶又有事商量,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将这紫砂杯送到柜台上,便也离开了笠香居。薛青冶见她走得潇洒,连招呼也不多打,心中却有一丝茫然。 范君朔度其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她是这样的!” 薛青冶清醒过来,便和范君朔进了包厢。三人坐定,只听薛青冶开口道:“范贤弟可知良常的那个盐矿?” “我知道。”范君朔看了薛青冶一眼,却摇了摇头,“可是盐运一向都是由官府垄断的,我等平民,只怕不宜插手吧。” 薛青冶一笑:“贤弟果然才智过人,只凭愚兄一句便知道我的打算。不过,我们也不是私自开矿,是常州府尹想要找个地方上的大户人家合作开矿。府尹大人亲笔书函,说我们陶宜山庄是宜溧首富,是最适宜的人选,因此请我们加入。” “如果是官府准许的,那自然另当别论。只是,在开始采盐之前还有相当的工作要做。官府的文书,开矿的工具、人手,还有监工和工人们的住处,工人的工钱也要事先谈妥签订契约。这些因素统统考虑在内的话,盈利恐怕要等一两年吧!” “这我知道,虽然要等一两年,但这以后的利润却是极为可观,一定可以成为开源营业的强大后盾。”薛青冶说到这里轻叹一声,“开源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为了留住客人,我们只好像隆裕一样降息,可是这样一来,钱庄的盈利就更少了。现银减少,周转也困难。” “隆裕?”范君朔有些疑惑,“可是绛红轩的产业?” “正是!”杜兰心回答道,“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隆裕像是故意要跟开源竞争似的,经常降息来招揽客人。而且我很奇怪,他们家的利息降到这么低,为什么还能支撑下去呢?而且生意好像更红火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薄利多销,那就是隆裕背后有其他盈利的产业支持。”范君朔分析道,“你们可知道绛红轩还有什么其他的产业么?” “还有芳宝斋。”杜兰心道,但脸上却有一丝疑惑,“虽然如此,芳宝斋是做珠宝玉石生意的,针对的都是些有钱人家,而且珠宝生意是不太稳定的,他们应该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隆裕。” “我想,也就是薄利多销吧!”薛青冶道,“隆裕自建立伊始,利钱就比宜溧的任何一家钱庄都要低,所以客源很广。而且隆裕的人手虽少,办事却是极干净利落的,好像经过特别的训练。所以隆裕出现不久,宜溧的许多钱庄都先后关门了,如今就只剩下我们开源还在苦苦支撑。” 范君朔默默地点了点头,对薛青冶道:“其实开源也不错,只是输在单一。” “输在单一?我不太明白。” “我明白。”杜兰心微微一笑,“范大哥的意思是,我们陶宜山庄的产业太单一了,单单靠开源钱庄来支撑,这样太危险了。万一钱庄出一点事,山庄就会立刻跟着倒霉的。范大哥,我说的对是不对?” 范君朔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陶宜有其他赚钱的途径,那么即使钱庄亏损,对山庄的影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大。不过现在好了,你不是决定和官府合作开采盐矿吗?如果是这样,保住开源复兴陶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真的?”薛青冶听范君朔赞成,心中便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只是……”范君朔突然来了一句转折,“我担心,若隆裕是故意与开源为难,那么绛红轩必然不会坐视陶宜山庄获利,也许他们会从中破坏。”范君朔说着,想起那说书老人讲的故事。 “这个暂且不说,反正我们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薛青冶此刻心情激动,又邀请道,“既然这样,过几天我要去良常察看地形。范贤弟是否有空同往?” 范君朔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是没事,甘无雪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出去走走也好,便一点头答应了薛青冶的邀请。 破阵 阮秋芜回到绛红轩,却见上官云荻正坐在大堂上看着自己微笑。她不禁有些莫名,走过去问道:“轩主,有什么事吗?” 上官云荻强忍住笑意,从身后拿出一只白瓷茶杯一只紫砂茶杯,伸到阮秋芜面前:“挑一个吧!” 阮秋芜扑哧一笑,伸出手去便在上官云荻胳肢窝下一阵乱挠。上官云荻咯咯笑个不停:“好……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阮秋芜笑着瞪了她一眼,便停下手来,伸出手去接过那只紫砂茶杯,在上官云荻面前晃了一下:“白瓷虽好,我却情有独钟。” 上官云荻一笑,将那白瓷茶杯放在茶几上,正色对阮秋芜道:“如何?陶宜山庄在打良常那个盐矿的主意吧?” 阮秋芜点点头:“陶宜打那盐矿的主意,恐怕官府却在打陶宜的主意!” 上官云荻摇头笑笑:“这倒未必。常州虽大,也就我们宜溧这一角最是繁荣。常州府尹没钱,自然要拉陶宜山庄入伙。若是拿到官府的文书,开矿就没有问题。不过,陶宜山庄只懂开源,不懂节流。就算挖到了金山银山,衰亡也是迟早的事。” “我还听到范君朔说,怕我们绛红轩会从中作梗,要薛青冶多加提防。” “范君朔这样说,未免看轻了我!”上官云荻脸色微变,似有慨叹之意。 “难道轩主果真不打算阻止这件事吗?”阮秋芜见上官云荻有些神伤,但却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既然这件事正当,我出手只会落人话柄。”上官云荻转身淡淡一笑,“何况,用不着等盐矿盈利,开源就会发生第二次挤兑。” “轩主为何如此肯定?” “薛青冶这一招确实有远见,是我以前小看了他。可是你以为那些储民个个都跟他一样目光长远吗?他们将现银放在开源,也不过是图个方便和安全。如今陶宜搞出这么大动静,那些储民个个都害怕开源把他们的钱拿去开矿,自然会去要求把钱提出来。看着吧,这第二次挤兑比上一次的更难对付。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盐矿的事情落实之后将这消息宣扬出去,且看薛青冶怎么过这一关!” “可是,我看那范君朔似乎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以他的才智,辅佐薛青冶保住开源应该不是难事。”阮秋芜依然有些担忧。 “我知道。”上官云荻轻叹一声,“若果真如此,只能怪我技不如人。但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一切论断都还过早。范君朔会不会长期留在这里还很难说。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开源这副萎靡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里这么容易就救活了?” “轩主,我听说他们过几天要去良常勘察地形。” “范君朔和薛青冶他们三个人都去?” “是!” 上官云荻一笑:“看来他们还真指望着良常的这块盐救活陶宜呢!”她说着,对阮秋芜摆了摆手:“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嗯!”阮秋芜应了一声,便静静地退了下去。上官云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几日后,范君朔一行三人纵马奔驰在乡间小道上。良常在宜溧边界,三人策马疾行两三个时辰,便进入了良常界内,一路直往盐矿的所在赶去。 这一路上三人时不时闲聊两句,不知不觉便闯进了一片偏僻的树林。不远处的树丛中呼喇喇飞出几只惊鸟。范君朔和薛青冶立刻警觉起来。 “莫非是绛红轩的人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所以派人在这里埋伏?”杜兰心有些担心。 范君朔摇了摇头:“不清楚,但还是小心为妙。”他边说着,双腿夹了夹马肚子,小心地上前察看。还未来到跟前,突然树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几个江湖喽啰打扮的人从树丛中跳将出来,将范君朔的坐骑吓了一跳。这些人一共八个,分别穿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种颜色的衣服。衣料看来极为普通,八人的打扮却像是江湖里混惯了的样子。 范君朔迅速安抚好坐骑,向那八人拱手道:“朋友,拦住在下的去路却为何事?” “你就是‘冷面檀君’范君朔?”发话的这个穿着黑色衣服,一把剑别在腰间,两手抱在胸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看来是这伙人的头领。 “正是在下。”范君朔语气平静,手却悄悄按在随身的佩剑剑柄上,似乎随时准备拔剑一战。“请问各位有何贵干?” “把玄棘剑交出来。”那黑衣人一声呵斥,身后七人纷纷响应道:“交出来!交出来!” 薛青冶莫名其妙地看了杜兰心一眼,却听她轻声解释道:“玄棘剑是先秦时越国铸造的一柄宝剑。此剑价值连城,乃是用陨铁以精火淬炼,轻薄锋利,行剑如游龙一般轻灵。玄棘的铸造方法早已失传,若论剑品,此剑堪比七星龙渊。江湖盛传,玄棘剑的剑文中暗藏着古人所创一套高深的内功心法。奇怪,为什么他们向范大哥讨要玄棘剑呢?莫非玄棘现在为他所有?” 薛青冶仔细一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了,我隐约记得半年前好像听到过这么个传言,说玄棘随‘冷面檀君’出山。但当时尚不知玄棘为何物,也未曾识得范贤弟,因此也就没放在心上。” “如此看来,这八人确是为了抢夺玄棘剑而来。我还以为是绛红轩找上门来了。”杜兰心说着,微微放下心来。 薛青冶却不似杜兰心这般想法。眼前这八人对玄棘剑似乎志在必得的样子,只怕少顷便有一场恶战。他不禁有些担心地向范君朔看去,却见范君朔一脸淡然:“玄棘就在我身上,有本事就自己来拿吧!”说完两腿一夹,那坐骑便嘶鸣一声奔了出去。那黑衣人一看,对身后七人大手一挥:“布阵!”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八人瞬间移动身形,立刻将范君朔连人带马围在当中。那黑衣人长剑一挥,剑气烈烈而来,一路掀起无数沙石尘土。范君朔一拍马鞍跃到半空,那可怜的马儿却被那股猛烈的剑气击中,瞬间四分五裂。 范君朔见来人气势汹汹,不敢轻敌,刚一落地便又跃起,转眼间已拔出剑来。只听那长剑出鞘铿铿作响,声音轻巧空灵,却直刺耳膜,果然是一把绝世宝剑。八人见他玄棘出鞘,大喝一声不约而同地拔剑向他砍去。未到近处,却见紫青黄绿四人突然停在原地摆开架势,红蓝二人凌空跃起由上而下直逼范君朔,橙黑二人却由地面向上攻击。 范君朔见这八人行动不一,分工极为细致,更加不敢大意。眼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便运气于剑,将玄棘在空中画一道弧,试图从蓝衣人那方突破。那蓝衣人侧身一转,勉强离了范君朔的剑锋,却被剑气在身上划开一道口子。范君朔见打开一条空隙,便要突围而出,却冷不防那红衣人从旁一剑过来。范君朔情急回转,差一点就被那一剑刺中耳后的要害。 薛青冶在旁一看,范君朔的武功可谓出神入化,即使被八个人同时围攻,尚能保自己周全,修为显然在他之上。然而这八人的招式和武功路数各不相同,而且极为怪异。虽然他们单个的功力不及范君朔,但也只比薛青冶略微逊色而已。再加上这八人分工细致配合默契,这阵法看似粗糙,实则暗藏玄机。此时八人以阵法相互配合弥补不足,范君朔虽能保得周全,但神功在这八人的包围中竟有些施展不开,始终不能突围而出。薛青冶决意上前帮忙,便扭头对杜兰心交代道:“你先回去,我去帮忙。”话未说完,人已飞身出去。 杜兰心一看薛青冶上前去帮忙,哪里愿意离开。她观察了片刻,对薛青冶呼喊道:“青冶,要小心,这是‘鬼谷八子’的两仪八卦阵!” 此时薛青冶已到阵中,与范君朔并肩作战。只听杜兰心在一旁喊出这阵法的名字,他便不由得心中一惊。鬼谷八子属鬼谷派,鬼谷派武功怪异,向来以擅长布阵著称。这“两仪八卦阵”的名号更是只得耳闻却从来未得一见,只听说是古代某道教高手从《周易》悟出来的。传闻此阵厉害无比,阵中八人无须统一武功路数,反而越是杂乱威力便越大。习得此阵,关键是要八人配合默契,若有默契,即使是武林中的三流人物,也可使此阵发挥巨大的威力。想到这里,薛青冶不由得有些胆寒,没想到自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识了这传说中的阵法。 “乾五离三,生门!”杜兰心的喊声传入耳中。薛青冶急忙挥剑护住自己向南五步,紧接着向东三步,抬头一看,却见那橙衣人恰举剑迎面砍来,一旁还有绿衣人相佐。薛青冶一愣,立刻退回阵中,边招架边对杜兰心喊道:“兰心,是死门!” 杜兰心一看,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对那阵中二人喊道:“这两仪八卦阵本有八八六十四种变法,若加上先天后天的变化,便有一百二十八种变幻。方才明明是生门,只是他们变了阵法!” “兰心,你别介绍了,赶快说如何破阵啊!”薛青冶头上汗涔涔地,只觉得这两仪八卦阵越收越紧,自己和范君朔体力大量消耗,眼看就要被困死了。若杜兰心再不说破阵的法子,二人只好等着束手被擒了。 杜兰心见薛青冶犯急,其实自己比他还要着急,只得支支吾吾道:“兑一离三,不,坤三震四,不是,艮二坎三,不是……”那八人的阵法变来变去,杜兰心指出的生门位置也换来换去。到最后,她已然心乱如麻,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哭泣着对薛青冶喊道:“青冶,我来不及!” “什么?”薛青冶一颗心好像坠入无底深渊。杜兰心虽不会武功,但通晓武学典籍,又懂得奇门八卦之术,也算是本活的武林宝典。若她也没有法子,只怕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向一旁的范君朔看去,却见范君朔眉头紧锁,正挥舞玄棘专心对敌。薛青冶从未见过范君朔脸上流露出愁苦之意,如今见到,心里又蒙一层灰暗。 那八人见杜兰心哭泣着说不出话来,心下大为得意,便加快逼近二人。打斗间,薛青冶一时失意,被红蓝二人两向夹攻,措手不及间被那黑衣人卸去了长剑。长剑脱手,却向一旁的杜兰心飞去。薛青冶一看,也顾不得自己被那黑衣人刺了一剑,对杜兰心大喊一声:“兰心——” 杜兰心循声抬起头来,却见一柄长剑直往自己飞来,心中一骇,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片刻,她依然没有感觉到利剑穿心的疼痛。难道这一剑这么干净利落?她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挡在自己身前。 “阮姑娘?”杜兰心微微有些吃惊。阮秋芜回头看了她一眼,两指间正夹着那柄长剑,剑尖离杜兰心不过一尺。杜兰心惊魂未定,却见阮秋芜已提上长剑冲入阵中。 “你去也是没有用的!”杜兰心想着,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管璃儿也一同来了。 管璃儿上前将杜兰心轻轻扶起,替她拍去身上的灰尘,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杜兰心一面回答一面又看向阵中,只见阮秋芜和薛青冶三人背靠背对外,倒也暂时止住了那八人的攻势。她又回头看看管璃儿,却见管璃儿一脸淡然,似乎不以为意。 “姐姐,那个绿色的最弱!”管璃儿对阮秋芜喊道。 阮秋芜会意,举剑专攻那绿衣人的弱点。无论这两仪八卦阵如何变化,她却只是认准了那绿衣人的行踪,盯着他穷追猛打。不消片刻,范君朔也明白了。原来,两仪八卦阵虽有生门,但因为阵法变幻无常,生门形同虚设,反而是诱敌送命的死门。若要破两仪八卦阵,非合多人之力是不可能办到的。因为这八人配合默契,四围八角堵得水泄不通,只有逐个击破方有机会逃出生天。若只凭一人之力,却是难以同时应付八个人八种武功路数。 范君朔明白之后,便集中精力对付那黑衣人和紫衣人,旁人的攻势倒都只是招架过去便算了。这黑紫二人是八人中武功最高的,范君朔心想牵制住他们,让阮秋芜专心对付绿衣人,只要绿衣人一死,两仪八卦阵缺了一人,便能不攻自破了。杜兰心和薛青冶见状也立刻明白过来,薛青冶便拦上那红蓝黄三个。三人各自攻守一边,倒将这八人的包围圈渐渐扩大了。 管璃儿虽见三人有望破阵,心中却依然有些担心,便低下头来捡了八粒石子握在手中,往那八卦阵走去。杜兰心一看,生怕刀剑无眼伤到她,急忙上前拉住道:“管姑娘别过去,那边很危险!” 岂料这一句声音不大不小恰传到阵中。范君朔在阵中听到此话,便往这边一瞥。这一瞥却坏了大事,那黑衣人早有准备,见范君朔分神,立刻将手伸进怀中,瞬间掏出一包石灰撒向范君朔。范君朔一愣,两眼已被石灰侵入,只觉得无比的热辣疼痛,一时间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卑鄙!”管璃儿这边一看,心下大急,一把挣脱了杜兰心的手,飞身上前。杜兰心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心中充满了疑惑,口中喃喃道:“原来她会武功。” 管璃儿飞到近处,那黑衣人正要对范君朔痛下杀手。她随手拈起一颗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那黑衣人弹去。只听一声惨叫,那粒石子从黑衣人的耳室穿入,又从另一耳飞出。那黑衣人随即倒在地上,甚至来不及抽搐一下便丢了性命,一股鲜血从耳中慢慢流出。管璃儿随即张开五指,将三粒石子分别夹在指间,凌空一转伸手向正围攻阮秋芜和薛青冶的红蓝紫三人送去。只听啪啪啪三声响,那三人虽在移动之中,却无一不被管璃儿的石子击中要害,转眼间便纷纷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余下橙绿青黄四人,见己方死伤一半,生怕自己性命不保,无心恋战,便草草地应付一下薛青冶和阮秋芜的攻势,转身便逃。薛青冶有些莫名地看看阮秋芜,阮秋芜却心知肚明地看向管璃儿,只见管璃儿轻轻一跃,在空中将手中剩下的四粒石子一一弹了出去。远处四人一个接一个倒了下来,四粒石子竟例无虚发。 薛青冶这才见到管璃儿的动作,心中不禁一阵骇然。他虽原本就觉得管璃儿不是寻常女子,但今日一见,方知管璃儿的武功造诣,远在自己和阮秋芜之上。一时间,他又想起方才管璃儿扔出石子击毙众人时那冷峻的神情,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寒意,越发觉得她不可思议。 管璃儿却管不得这些,脸上的冷静在最后一个敌人倒地的那一刻瞬间被焦虑所替代。她返身奔向范君朔,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范君朔虽目不能视,但却听出了管璃儿的声音,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微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我没事。” “我去帮你疗伤!”管璃儿说着,握住范君朔的手将他扶到一边,“你的眼睛不能用水洗,我去向附近的农家要些菜油来,你等着!” 范君朔微笑着点了点头,管璃儿便握了握他的手,翻身上马迅速向不远处的村庄跑去。薛青冶看着二人的情形,心中便知道了大概。他微微一笑,突然哎哟一声,往一旁的阮秋芜身上一倒。阮秋芜本能地向后一退,谁知薛青冶早就料到了似的也退了一步,仍旧安安稳稳地靠在了阮秋芜的肩上。 “你做什么?”阮秋芜语气冷冷地,心中却忍不住激荡不已。 “你没见我受伤了吗?”薛青冶一脸痛苦指了指自己胸前那道血痕,“你是不是做做好事将我扶到那边休息一下?” 阮秋芜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如此的表现真是十足的无赖相。然而自己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嗯了一声,勉强伸出手去将他掰到离自己起码一寸的距离,然后便扶着他向一旁的小坡地上走去。她虽作出一副极不乐意的表情,却不知为何嘴角又泄露出一丝笑意。 薛青冶扭头看看阮秋芜的表情,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笑容,却没有意识到不远处杜兰心那幽怨的眼神和伤痛的表情。 真相 不一会儿,管璃儿便带着一小瓶菜油回来了。她跑到范君朔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绢帕用菜油浸湿,然后小心翼翼地为范君朔擦去眼睛上的石灰。待擦洗干净之后,范君朔的眼睛依然是红红的,但已能勉强睁开了。管璃儿见他睁开眼睛,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转身去寻阮秋芜,却见几丈之外的小坡地上,杜兰心正小心翼翼地给薛青冶清理伤口,薛青冶呆呆地看着阮秋芜,阮秋芜却坐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璃儿轻轻摇了摇头,知道事情并没有照她希望的发展。她轻叹一声,转过头来问范君朔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对付你们?” 范君朔看着管璃儿,神情又恢复了冷峻:“你当真不知?” “为什么我会知道?”管璃儿不解地问道,总觉得范君朔的神情似乎想要说明些什么。 范君朔看了看不远处的薛青冶等三人,对管璃儿道:“你随我来。”说完便起身要离开。管璃儿见状,急忙起身跟上。 二人行出十来丈,范君朔估摸着薛青冶他们那边听不见自己和管璃儿的对话,这才放慢脚步。眼前是一条小河,水面在太阳下粼粼泛着银光。范君朔在河边站定,语气中有些冷淡:“你究竟是谁?” 管璃儿上前问道:“你在怀疑我什么?” “方才我被那黑衣人暗算险些丧命,是你救了我。”范君朔平静地陈述着,却不知为何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整个人也不似管璃儿离开前那般温柔了。“刚才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当时我虽看不见,但却听得一清二楚。阮姑娘和薛大哥离我几步之外,又在我背后,不可能及时出手。杜姑娘又不会武功。而且,我可以感觉到那黑衣人被击中时那股强大的内力。出手之人功力深厚世间罕见,而且绝不在我之下。虽然你只有十六岁,按理说不该有如此功力,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便不得不相信。” 管璃儿淡淡地看了范君朔一眼:“我无意对你隐瞒什么。不错,刚刚的确是我出手,不止你,杜兰心和薛青冶都亲眼看见了。就因为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会武功,就因为我的功力和年龄不符,所以你怀疑我?” “不。”范君朔摇了摇头,沉吟一下说道,“是因为你的武功路数,让我觉得很熟悉。还有,以你的才貌和武功,怎么可能在江湖中默默无闻,怎么可能只是笠香居的主人这么简单?还有阮姑娘。我曾听说,玄冰罗刹有着一颗冰雪心,素来不相信任何人。然而她对你却是与众不同,显然你对她的意义很不一般。比玄冰罗刹年幼,却能让她信任和依赖的人,这江湖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再加上你那绝顶的武功,非凡的智慧,还有那与生俱来的威仪,我知道,你绝不只是管璃儿这么简单!” 管璃儿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却投向范君朔,只见范君朔冷冷地看着自己,眼中有一丝逼问的意味。她突然淡淡一笑:“原来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我相信过你,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范君朔听管璃儿这一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凄凉的感觉,便表态道,“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想知道真相,而且我想听你亲口说。璃儿,你能不能坦诚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管璃儿听他称自己为璃儿,不知为何,心中反而生出一丝苦涩。“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她垂下头来沉思片刻后,慢慢抬起头来对范君朔道,“好,我告诉你。”话音刚落,只见一条白色绸带从管璃儿的袖中倏地飞出,像一条银龙游向不远处的一棵小树。刷的一声,白绸竟从那不过一掌来宽的树干上直穿而过,叮的一下钉在了另一棵树的树干上。 管璃儿淡淡地看了一眼范君朔,范君朔脸上一丝诧异扫过:“柔情索!你……你真的是绛红轩的轩主?” “没错。”管璃儿点了点头,“我就是上官云荻。”她说完注视着范君朔脸上的表情,只见他一时惊讶一时不解,已不见半点柔情。 管璃儿,确切地说是上官云荻,只见她风袖一摆,柔情索便立刻回到了她的袖中。范君朔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一时间还不能接受。上官云荻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等待他再次开口。 半晌,范君朔有些懵懵地问道:“为什么?” “我并非存心要欺骗你,绛红轩每任轩主外出时都不用真实姓名。”上官云荻解释道。 “所以,那个说书老人讲的故事不是他自己杜撰的,都是真的。”范君朔喃喃道,突然眼前一亮,“可是,知道绛红轩这段秘辛的人并不多,所以,他一定是绛红轩的人,是绛红轩特意安排到笠香居散播消息的,对吗?” 上官云荻一点头:“我知道瞒不住你!说书老人在绛红轩建立伊始就已加入,如今已是元老,他的孙女宝儿是总坛弟子。我让他将四十年前的事宣扬出去,是为了打击陶宜山庄的信誉。” “笠香居是你的,所以说,绛红轩控制着宜溧所有消息的集散。” 上官云荻点点头:“这些都是当年婆婆亲自打点的。因为笠香居是宜溧的消息海,地位特殊,所以由每代轩主亲自掌管。” 范君朔看了看上官云荻,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隆裕钱庄和芳宝斋也是绛红轩的。隆裕降息是你的决定,开源拖欠修缮款项的消息也是你授意从笠香居散布出去的,今天你和阮秋芜到这里是为了阻挠良常盐矿的事情,你要对付开源和陶宜山庄,你要报仇,对不对?” 上官云荻一笑,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心痛的神情:“除了今天这件事,其他的你都说对了。”范君朔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信任她才会如此。他微微发愣,却听她道:“我不会在开矿的事情上动手脚,我也从来不屑用如此手段。除非陶宜山庄自己露出破绽,否则我是不会出手破坏的。这一点,你不信也罢。” “我信!”范君朔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知道上官云荻对他有所隐瞒,但看见她心痛的表情,他竟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阵阵心疼。“我相信你!”范君朔再次确认。 上官云荻抬眼看看他,眼中流动一丝柔情。范君朔与她对视一眼,便急忙将头扭到一边,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说了出来:“你打算怎样复仇?” 上官云荻会心一笑:“怕我为难你的好兄弟,是不是?” 范君朔点点头:“我想知道你会怎样对付他们?” “如果有必要,你还会出手帮助他们对付我,对不对?”上官云荻直视范君朔的双眼问道,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和痛惜。范君朔见状,也只能犹豫着点了点头。上官云荻见事已至此,便强忍心痛耸了耸肩:“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付薛青冶和杜兰心,他们不是我的目标。” 范君朔向上官云荻看去,见她神色甚是肯定。虽然,他了解管璃儿,但是当他听到上官云荻说出不会对付陶宜山庄的少庄主时,他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惊讶吗?这不就是你想说的吗?对事不对人。”上官云荻往河边上随意瞥了一眼说道,“薛振鸿对不起我婆婆,薛崇义对不起我娘亲,薛青冶和杜兰心却是无辜的。所以,我放过他们。” “谢谢你!”范君朔突然说道,脸上又恢复了温柔。虽然他并没有道谢的必要,但他觉得应该告诉上官云荻他此刻心里的感受。上官云荻看看他,却摇了摇头:“你不要谢我,你应该劝你那位好兄弟好自为之。你我都看得出,秋芜对他已然动情。若他还三心两意辜负秋芜,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范君朔见上官云荻一脸杀气,心中微微一惊,随即感叹道:“原来不仅是阮姑娘将你视作特别重要的人,你对她也是特别的在意。” 上官云荻脸上杀气消退,语调也恢复了柔和:“那是因为,如今她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我明白。”范君朔沉默下来点点头,突然想起那说书老人,想起那日自己提到甘无雪时那老人的神情。上官云荻说每代轩主在外界都有另外一个名字。上官云荻叫管璃儿,上官明秀叫葛明萱,那上官恨雪,莫非就是甘无雪?想到这里,他忙开口问上官云荻:“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名叫甘无雪的女子?” 上官云荻唇角微动,回答道:“没有。” 范君朔疑惑地看了看上官云荻的表情,她的脸色煞是平静。上官云荻也注视着范君朔,却见他脸上的疑惑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我相信你!”范君朔点了点头,对上官云荻道,“我们回去吧,离开太久会让他们怀疑的。”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却只字未提要范君朔替自己保守秘密的事。她不是不在乎让薛青冶和杜兰心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绛红轩存在的意义,她只是凭着直觉和对范君朔的了解,觉得他会假装方才此处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谈话也没有所谓的真相。最重要的是,她相信他。 二人回到原地,却见薛青冶的伤口老早处理好了,此时正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向二人迎来:“范贤弟,管姑娘,你们刚刚去哪儿了?” 上官云荻扭头看看范君朔,只见范君朔淡淡地一笑:“只是随便走走,大战之后透透气罢了。” 薛青冶惊讶地看看范君朔笑得颇有深意:“贤弟有喜事吗?难得见你这样简单地回答一句还带上笑容的,这冷面檀君的别号,似乎在遇到管姑娘之后就不太合适了!” 虽然此时上官云荻和范君朔各自都怀有心事,然而听到薛青冶这么一句,却都忍不住微微红了脸颊。薛青冶一看,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便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范君朔向上官云荻看去,上官云荻也恰恰向他看过来,四目对视处,情思暗自流动。少顷,范君朔对上官云荻一笑,虽是云淡风轻,却是上官云荻自认识他以来见过的最深情的笑容。上官云荻也对他嫣然一笑,那明媚的笑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切,仿佛触手可及那春天般的温度。 薛青冶回过头来,却见二人相视而笑,四目对望之处,到处满溢着甜蜜,此时倒是自己显得有些多余了。他微微觉得有些尴尬,便干咳了一声。范君朔和上官云荻清醒过来,见薛青冶一副尴尬的神情,心下了然,便将话题扯开。范君朔提议道:“我们继续赶路吧!” “嗯!”薛青冶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问上官云荻道:“璃儿姑娘,你和阮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的武功,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恐怕难以想象,像你这般年纪轻轻,在武学上竟有这样的造诣。” 上官云荻抿嘴一笑:“我和姐姐刚刚从茅山的茶场回来,顺路经过,发现你们被困,这才赶过来。至于武功嘛,那是一个老前辈临死前传给我的。若完全凭我自己的能力,再活十六年只怕也到不了这样的境界。” “看来管姑娘当年一定有一番奇遇了,但不知这位老前辈是谁呢?有如此深厚的功力,想必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杜兰心说着走上前来。 “这位老前辈是一位隐居的前辈高人,虽然武功卓绝,但为人心静淡泊,所以在江湖中不为人知。而且,为了保证她身后的清静,我和璃儿都曾向她保证过不向外人提起她的名字。”阮秋芜接过杜兰心的话头答道,一面走到上官云荻的身旁。上官云荻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既然不方便说,那就不要说了。”薛青冶见阮秋芜说话,便不再深究。杜兰心瞥了他一眼,眼中忧伤越发深重。 “我们走吧!”范君朔见众人已无问题,便提起出发。他随即又转向上官云荻和阮秋芜:“璃儿,你和阮姑娘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来?” 上官云荻看了一眼范君朔的神情,知道他虽相信自己,但仍然不希望自己太多牵涉此事,便一笑摇了摇头:“不了,我和姐姐还要回笠香居。茶场那边还等着我们派人过去取货呢!”她说着,便向阮秋芜使了个眼色。阮秋芜会意,也对薛青冶等人点点头。 “管姑娘竟然亲自去茶场验货,难怪笠香居的雀舌如此出众!”杜兰心在一旁赞道。 然而,众人心里都很清楚,杜兰心这一句表面上是赞赏,其实还是对管璃儿那个笠香居主人的身份持怀疑态度。不过,大家也都不甚在意。范君朔与上官云荻已然坦诚相见,彼此心照不宣。薛青冶满腔心思都在阮秋芜的身上,而管璃儿是阮秋芜的好姐妹,又是这样的绝代佳人,他又怎么忍心去怀疑她。阮秋芜相信上官云荻将自己掩饰得很好,而自己随护左右,所以并不担心。杜兰心虽然心里有疑惑,但此时她心里更大的疑惑是薛青冶的情之所归,即使对管璃儿的身份提出疑问,却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去追究,毕竟,她还没有看出笠香居和绛红轩之间的关系,所以不觉得管璃儿需要提防。 众人思定,阮秋芜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上官云荻转身温柔地对范君朔道:“你的坐骑没了,且将我这匹骑去吧。我和姐姐同乘一匹就可以了。”说完就见阮秋芜拉着两匹骏马走了过来。上官云荻将其中一匹的缰绳交到范君朔手中,便拉着阮秋芜向众人一一告别,然后往笠香居的方位去了。薛青冶怔怔地注视着阮秋芜离开的背影,想起今天自己靠在阮秋芜肩上又被她扶到一旁的情形,心中又添一丝牵扯不断的思念。范君朔见他那副表情,想到上官云荻对自己说过的话,便有心告诫一下。然而杜兰心就在一旁,他此时还不方便说这些,便拍了拍薛青冶的肩膀:“走吧!” 薛青冶方回过神来,扭头却迎上杜兰心眼中如水的忧伤,突然一种负疚和不安涌上心头。然而,他只是对杜兰心微感歉疚,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杜兰心满怀期望,见他这副表情便已心知肚明,此时不好再说什么,便只短短地说了句“走吧”,翻身上马向前赶去。 绛红轩 上官云荻和阮秋芜同乘一匹,慢慢往宜溧东南行去。一路上,阮秋芜满心的疑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轩主,是否你与范大哥已将所有事情摊明?”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我是绛红轩轩主,也知道我们要对付陶宜山庄。” “那他会不会告诉薛青冶他们,然后联手对付我们呢?”阮秋芜不禁有些担心。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他不会的。我想,他应该会持中立态度,两不相帮。” “他这么做,是为了轩主你?”阮秋芜突然有些明白。她看向上官云荻,却见上官云荻淡淡地一笑:“不,他本来就与此事无关,他只是担心薛青冶的安危罢了。既然我已经向他保证不会动薛青冶,他自然也没有必要牵涉其中。” “轩主打算放过薛青冶?”阮秋芜非常惊讶。上官云荻瞥了她一眼,含笑道:“你是不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阮秋芜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其实我觉得,既然轩主要对付薛崇义,要毁掉开源和陶宜。那么,覆巢之下无完卵,薛青冶只怕也不能保全。” “你的意思是要我连薛崇义也放过吗?我可没有那么大度!”上官云荻冷笑一声说道。阮秋芜听她这话似乎有些生气,急忙解释道:“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又怎会为了薛青冶不顾祖师和师父的深仇大恨呢?” 上官云荻回头瞥了一眼阮秋芜,见她脸上有些惊慌的神色,忍不住一笑:“好姐姐,我逗你呢!”她轻轻摇了摇头道:“虽说是覆巢无完卵,但薛青冶又不是小孩子。如今他在江湖上也算颇有名气,就算离开了薛崇义,就算失去了开源和陶宜,他照样能很好地生存下去。你就放心吧!” “轩主又取笑我,我什么时候不放心他了?”阮秋芜将头扭到一边,否认了对薛青冶的关心。上官云荻一笑:“原来你已经这么信任他了。” “轩主……”阮秋芜越发觉得窘迫,待要解释,却明白无论自己如何解释都是说不过上官云荻的,便只好放弃解释,将话题转移开。“轩主以为,还会有人来寻范大哥的麻烦吗?”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不确定:“至少‘鬼谷八子’已经死了。如果没有其他人知道玄棘剑在君朔身上,这件事情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阮秋芜听见上官云荻管范君朔叫“君朔”,心中不由得暗笑,脸上却仍是一本正经道:“可是,虽然‘鬼谷八子’死了,我只怕鬼谷派中还是有人知道这件事,万一传扬出去,还是会有人来找范大哥的麻烦。” 上官云荻听说,没有忧虑的神色,反而笑盈盈地看了阮秋芜一眼:“似乎你关心范君朔比薛青冶还要多,我是不是应该感到欣慰呢?” 阮秋芜一愣,旋即反唇相讥道:“轩主何必酸溜溜的,我只是说出你心里的话罢了。” 上官云荻一笑:“我可不担心。” “为什么?难道轩主不喜欢范大哥?” 上官云荻笑着看了一眼阮秋芜:“你小看了范君朔。他今天虽然几乎败在两仪八卦阵下,但那是因为两仪八卦阵实在太厉害,若是换成我,也是一样的结果。如今八子已死,再聚齐这样八个默契如一的人却是极为困难,恐怕再过二十年也未必会有另一个两仪八卦阵练成。所以,如今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君朔的安全,我自然不需要担心!” 阮秋芜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轩主对范大哥真有信心!” 上官云荻对此报之一笑,没有回答。片刻,阮秋芜又道:“轩主,今天闯阵的时候我发现一件事,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和范大哥的武功路数很像,内功心法也很接近!不过,他的功力还是要比你深厚一些。” 阮秋芜一说,上官云荻也立刻记了起来:“没错,确实很像,如果不是同一个门派的武功,那就是同一个人创立的。” “轩主,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阮秋芜继续说道,“你我的武功都是师父教的,你的内功也是师父临死的时候传给你的。可是师父生前说过这是独门的功夫,这江湖上不该再有第二个。何以如今突然出了一个武功内功都和师父极为相似的‘冷面檀君’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上官云荻脸上也显出疑惑的神色,“婆婆的武功稀松平常,娘亲的武功原本是从别处得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自然也会有其他人有机会习得这种武功。不过,我奇怪的是,既然这武功不是娘亲自创的,而且现在又出现了一个范君朔,那她当初为什么这么肯定江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懂得这种武功呢?” “对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阮秋芜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对上官云荻笑道,“也许这就是你和范大哥之间奇特的缘分吧!” “缘分?”上官云荻耸肩笑笑,又想起自己和范君朔第一次见面,想起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心中又添一丝疑惑。然而她想来想去也没有找到可疑之处,在认识范君朔以前,她和他的人生没有任何交点。也许就像阮秋芜所说的,这就是奇妙的缘分! 想到这里,上官云荻突然想起薛青冶和阮秋芜的事情,不禁有些为阮秋芜担心。她回头看看阮秋芜,见她似乎心有所想,便猜她八成又是在想薛青冶。阮秋芜虽是冷面,其实却并不冷情,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难以接近,即使对薛青冶也是冷言冷语相向,但上官云荻却看得出,她确实对薛青冶动了心。只是因为她不敢相信别人,所以无法打开心扉罢了。上官云荻垂下头去,思考着应该怎样做才能保护阮秋芜不受到伤害。 二人乘马来到宜溧东南的山区,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了下来。听到外面的马蹄声,门内早已有个猎户打扮的男子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向二人拜了一拜。阮秋芜先行下马,然后将上官云荻也扶下马来,将缰绳就交给这猎户,二人徒步进山。 绕过一座小山头,来到一处挂满树藤的石壁前,阮秋芜伸出手去拨开那些藤蔓,一个隐蔽的山洞出现在眼前。上官云荻微微弯腰走了进去,阮秋芜紧随其后,又将树藤拨回原处掩藏好洞口。 山洞里光线微弱,勉强可以看出前方是通路还是石壁。深入二三里,干燥的空气开始变得湿润,地面也开始湿滑起来。二人继续向里走去,一路上水滴声渐频渐长。洞中的路蜿蜒曲折,两边石壁上渗出的水流使得地面又湿又滑,若是平常人在这种路面上行走,只怕不出三步便要跌倒,而上官云荻和阮秋芜二人竟是坦然自若,和在大街上行走并无两样。曲曲折折地又走出两三里,二人似乎慢慢进入了一个膨大的空间。洞里依旧昏暗一片,头顶上是高大的石壁和无数低垂的钟乳石,原来这是一个溶洞。 上官云荻和阮秋芜早已看惯这洞中的一切,便心无旁骛继续向前走去。一路上,两边的钟乳石像无数倒生的竹笋,因为含有不同物质而显示出缤纷的色彩。笋尖上还不断地有水滴滴落,滴答滴答地摔碎在地面的石块上,又随着地面一股股细小的水流渗入到石缝中。地面因为受水滴常年的侵蚀而变得坑坑洼洼,好像深海珊瑚那凹凸不平的表面。 上官云荻和阮秋芜在这些钟乳石的环抱中摸黑走了大约四五里,约摸已到了这座山的中腹。前方隐隐传来水流的声音,二人加快脚步,不久便来到一块巨大的石壁旁,紧靠石壁一边生着一块硕大的钟乳石,像巨蛇的毒牙一样长在洞中,与那石壁之间留下仅容一人通过的空隙,对面则是漆黑一片。道路从此偏离石壁继续向前,上官云荻和阮秋芜却没有再沿着路继续走下去,而是依次穿过那道狭小的缝隙,紧贴石壁继续向前。行出十丈,洞中亮了一些,一条暗河出现在面前。 上官云荻在暗河前停住,伸出手在身旁的石壁上向前摸索着。当手触到一个指甲大小的凹槽,一丝微笑浮上脸颊。她的手指由这凹槽继续向前,不出一指的长度又摸到了第二个凹槽,然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当摸到第七个凹槽,上官云荻伸出两指同时按住第六个和第七个凹槽用力地顶了下去。暗河的上游似乎有些动静,她收回手来,不久便看见一只小船沿着水流漂到面前。阮秋芜纵身跳上小船,竭力将船稳住,然后上官云荻也跳了上去。二人在船上坐定,却并不划船,就让小船随着暗河漂流而下。 暗河水流越来越急,两边怪石嶙峋,头顶上钟乳石低垂如悬挂的长锥。小船摇摇晃晃地转过两三个弯,然后便又慢慢平稳了。上官云荻和阮秋芜静静地坐在船上,看着暗河的河面越来越宽,小船的速度越来越慢,前方出现一丝光亮,眼前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不久,小船像是在静水中突然遇到一股激流,一下子被冲出了洞口。二人眼前一亮,天地豁然开朗。 小船慢慢漂移到一旁的石滩上,阮秋芜和上官云荻下了船,便看见一个妙龄少女向她们走来。那少女着白色上衣红色襦裙,向上官云荻盈盈一拜:“恭迎轩主!” 上官云荻点点头,便往不远处的一群建筑走去,那少女和阮秋芜紧随其后。此时三人身处一片山谷之中,四面翠山环抱,山上清一色全是毛竹,风过处传来竹叶的沙沙声和阵阵竹香。时值初夏,草木欣欣向荣,那竹海也碧绿得有如梦幻一般。三人便在这绿海的波涛中,走进了绛红轩总坛。 来到大堂,上官云荻刚坐下,便有另一名白衣红裙的少女捧着两杯茶进入大堂。她将茶分别放在上官云荻和阮秋芜的面前,然后收好托盘拜了一拜,便静静地转身退了下去。上官云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突然想起来什么,对方才一起进来的少女道:“路幽,梓莙在吗?” “在书阁。”少女路幽回答道。 上官云荻点点头:“你下去休息吧,顺便让梓莙过来。” “是!”路幽盈盈一拜,便退了下去。不多时,只见一名青衣少女走进了大堂。这少女面相清秀,颧骨微微凸出,明眸善睐,朱唇皓齿,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身穿青色绸衫,那颜色竟和竹海的青翠一般无二。 “轩主叫梓莙有何吩咐?”梓莙开口,声音柔和沉静。 “飞鸽传书给政侠,将陶宜山庄和常州府衙合作开采盐矿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他。” “良常盐矿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梓莙有一丝疑惑。 上官云荻一笑,指了指一旁的阮秋芜:“秋芜会把事情详细地告诉你,你只需要和政侠取得联系就可以了。” “知道了。”梓莙点了点头。阮秋芜见状,便站起身来:“那我这就去书阁,我们会尽快将这件事办好。” “好。”上官云荻点了点头,目送着二人离开了大堂。 待众人全部离开,偌大的大堂上只剩下上官云荻独自一人,不禁显得有些寂寞。上官云荻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大堂,走到庭院中的风竹林边。她站定,伸手握住一根竹竿轻轻向下一拉,随后又立刻松开手掌。只见这一竿竹轻灵地弹了回去,晃了两晃,在竹叶摩挲中恢复了静止。 上官云荻脸上的笑容淡淡地,隐隐地透出一丝忧伤。她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颗白色围棋子,却是当日第一次和范君朔对弈时偷偷留下的。上官云荻随手翻转着白子,目光痴痴地看着,脑海中一幕幕重演着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云荻,除了你的父亲,这世上的男子全都贪财好色薄情寡义,你一定要小心!” “娘亲!”上官云荻惊觉,脸上泛起一丝忧伤的神色,“父亲?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呢?”她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白子,口中喃喃道:“娘亲,其实这世上的例外应该不止父亲一个吧!” 傍晚,范君朔从良常回到笠香居。他让小二将晚饭送到自己的房间来,便一个人瘫坐到茶几旁。这一天发生了好多事,让他感到有些身心俱疲。其实,陪薛青冶去看良常盐矿的事情不算什么,被鬼谷八子围攻几乎丧命的事情也已是过眼云烟,他唯一真正记挂的,却是管璃儿的真实身份。 虽然他也早有怀疑,但始终没有证实,今天听上官云荻亲口承认,直到现在他还如坠梦里。他对管璃儿有着很深的好感,即使现在管璃儿变成了上官云荻,他的好感不但没有减少一丝一毫,反而愈见深厚,几乎要将他的整颗心都填满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一丝不安。这一丝不安来源于上官云荻那异常相似的武功路数,也来源于上官云荻给他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来源于他说出甘无雪的名字时上官云荻那故作平静的反应。难道他们之前有过交集?可是他明明是到了宜溧才认识了上官云荻。难道他们之间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他自己懵然不知。不知道上官云荻是不是也有相同的感觉呢? 范君朔胡思乱想着,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围棋子握在手中。这是当日他和上官云荻第一次对弈时偷偷留下的,他有一颗,上官云荻也有一颗。他将黑子在手中任意翻转着,眼前仿佛出现上官云荻温柔的笑脸。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朔儿,你娘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除了你娘,这世间的女子都虚情假意奸猾狡诈!你要小心,千万不要被她们给迷惑了!” “爹,其实这世上还是有其他美好的女子的!”范君朔痴痴地看着那黑子,却冷不防那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要你找到一个叫甘无雪的女子,然后将她杀死!这是你出谷的唯一任务!” 恩怨 几天后,上官云荻和阮秋芜决定出去看看情况。二人走出绛红轩总坛,来到石滩坐上小船。阮秋芜从船尾捞起一条手腕粗细的绳子,向着小船的方向扯了两下。只见另一端渐渐绷紧,然后便牵动小船,载着上官云荻和阮秋芜逆流而上,不一会儿又回到了山洞中。 从暗河口上岸,穿过溶洞,绕过山头,二人在原先的那家农舍取了马匹,然后便一路往笠香居而来。 笠香居人头攒动,上官云荻和阮秋芜径直往包厢走去。来到门口,上官云荻却愣住了,范君朔并不在包厢之内。莫非他已经离开?这个念头一闪即过,上官云荻突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阮秋芜见她脸色不佳,想必是为了范君朔,心中便对范君朔颇有微词,总觉得他不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她想了想,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却被上官云荻拉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薛青冶,他肯定知道范大哥去了哪里。”阮秋芜说着,又要往外走。上官云荻正要制止,突然听到不远处的一桌酒席上传来两个男子争论的声音。其中一个略显年幼的说道:“我看这次开源钱庄是躲不过了。”另一个略显年长的答道:“这倒未必,开源怎么说也是百年老店了,能活到现在,必然有它的生存之道。” 阮秋芜一听,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上官云荻一眼,却见上官云荻脸上的忧郁之色顿消,反而露出一丝微笑:“他走不了,我知道他去了哪里!”说完便移步向外走去。阮秋芜听她语气中颇有信心,又见她神情愉悦,心中的不忿也一扫而空,便也随她离开了笠香居。 二人一路穿过大街小巷,最终来到开源钱庄所在的那条街上。只见街上人山人海,不少只手高举着开源的银票往开源门口挤过去。上官云荻微微一笑,果然是开源又发生了挤兑。她抬眼一看,隐约可见范君朔和薛青冶站在开源门内。上官云荻便拉过阮秋芜,躲在一旁的街角旮旯里,静观开源的状况。 “轩主,你说开源能度过这次危机吗?”阮秋芜忍不住问道,脸上却有些忧心的神色。 上官云荻瞥了她一眼,便知她还是忍不住为薛青冶担忧,只是如今,她会直截了当地问自己,显然情思又深一层。上官云荻叹了口气,对阮秋芜道:“我已经想到了度过难关的法子。” 阮秋芜不解地看了上官云荻一眼,心里想着:“就算你想到了法子,你也不会出手帮助开源啊。” 上官云荻似乎知道了阮秋芜的心思,便淡淡一笑:“我不会出手不代表君朔不会出手。我能想到的,他也会想到。如果你是担心薛青冶,那么你绝对可以放心。” 阮秋芜脸上一红,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问道:“轩主,你不是说这次挤兑比上一次的还要难对付吗?为何现在又将这件事说的这么容易?”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君朔在吧。不过,我现在倒也不那么希望开源这么快就死掉了。” “为什么?”阮秋芜瞥了一眼门内范君朔的身影,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便对上官云荻一笑:“我知道了,如果开源死了,范大哥很快就会离开此地。若是开源半死不活,范大哥就会为了薛青冶留下来帮助开源,对不对?” 上官云荻笑着瞥了阮秋芜一眼:“算你厉害,这也算是一个原因吧!” “难道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阮秋芜又不明白了。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明白上官云荻的打算。上官云荻想得非常深远,往往阮秋芜还没有意识的时候,上官云荻已经看到了危机或是机遇,并且很快地就计划好了对策,阮秋芜觉得自己总是慢了一步,无法为上官云荻出谋划策,这一点总是让她很懊恼很遗憾。不过,好在上官云荻一个人也可以独当一面,从小就是她在照顾阮秋芜,这一点倒让阮秋芜放心不少。 上官云荻点点头:“如果只是储民的恐慌引发了挤兑,这对陶宜山庄的打击还不够致命。我不是让你们飞鸽传书给政侠吗?其实我是怀疑,这次良常盐矿的事是常州府衙瞒着朝廷自己弄出来的。盐铁漕乃朝廷垄断的行业,若要开采盐矿,岂是一个小小的常州府衙可以插手的,应该由户部派专人经手,或者至少也要有两淮盐运使的督察使者,地方府衙实不该过问盐政。何况盐铁漕一向暴利,良常的这个盐矿储量惊人,一经开采,利润相当丰厚。常州府衙不找有经验有口碑的盐商,反而来找从未接触过盐务的陶宜山庄,这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我怀疑常州府衙是利用陶宜不熟悉盐政,想要通过采盐中饱私囊。这次陶宜山庄恐怕真的被利用了。” “是这样。”阮秋芜有些明白过来,但心中仍有一丝疑惑,“难道范大哥不懂盐政吗?为什么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上官云荻一笑:“这也许是老天想要助我一臂之力吧。君朔才智不逊于我,但他从小长在深谷,与世隔绝,自然对凡尘俗世的琐碎事宜不甚了解,想得不周也是可以理解的。薛青冶成日风花雪月,不了解朝廷的具体规定也是正常的。我奇怪的是,怎么杜兰心也没有看到这一点就轻易地答应了这件事呢?” “这也许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吧。何况开源急于摆脱这种萎靡的状态,也许他们是急功近利,以至于忽略了这件事。”阮秋芜猜测道。 “又或者是常州府尹巧言令色,伪造文书蓄意欺骗。”上官云荻道,“不论如何,一切等政侠那边有了消息再说吧,也许是我猜错了也说不定。如今我们且看开源怎样解决这次危机。” “嗯。”阮秋芜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未几,只见薛青冶和杜兰心从开源门内走了出来。人群一见杜兰心,吵闹的声音越发高亢起来,只听不少人嚷嚷着兑现,杜兰心脸上一丝忧虑掠过。 薛青冶两手一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杜兰心则在一旁温柔地请求道:“请大家安静一下,请大家听我们解释……” 渐渐地,人群倒也静了下来,只见薛青冶收回手来,满面诚恳地对众人道:“大家不要紧张,我们不会赖账的,更不会白白占用大家的钱。今天若大家执意要取走现银,我薛青冶也不好强留。若愿意宽限一年的,我薛青冶保证,来年不但不会少还一钱半两,而且会付给大家双倍的利钱。如何?” 薛青冶的承诺抛到人群中,立刻引发一阵骚动。阮秋芜看看上官云荻,只见她笑着点头道:“这必然是君朔的主意。” “范大哥难道不知道开源现在的状况吗?许下这样的诺言,万一兑现不了怎么办?” “他们的自信来源于对良常盐矿的自信。盐运暴利,虽然苛税重赋,但依然利润可观。若良常盐矿真的可行,一年后还上这笔利钱并非难事。这些储民虽无长远目光,但双倍利钱的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这样的便宜,到哪里去捡?不过,因为上次挤兑产生的阴影,要他们冒这个险,还是要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就看薛青冶怎么说服他们了。”上官云荻一笑,便继续关注下去。 “你凭什么保证一年以后能还得上这双倍的利钱?”一个储民质问道。 “对啊,谁不知道你们开源现在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我们早就想把钱提出来了!” “对啊对啊,你要我们不兑现,你凭什么啊?” “我看这双倍的利钱是信口开河吧,万一到时候开源死了,别说利钱了,我们只怕血本无归!” “没错,我们把钱放在开源可不是为了赚钱的,纯粹图个方便。现在我们不指望多赚那一倍的利钱,只要你把我们应得的现在就给我们!” “就是就是……”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薛青冶提高了嗓门,总算勉强安抚了激动的人群。他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我知道,大家都是因为知道了盐矿的事情才来的。大家担心我们陶宜山庄会把大家的钱用在盐矿上,怕万一盐矿亏了,大家的钱都拿不回去对不对。其实大家完全没有必要担心,我们有常州府衙的官方文书,盐矿的事不会有问题。而且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计划这件事,今天我们已经派出人手去盐矿那边。我们会尽快进行此事,保证尽快盈利来回报大家。众所周知,盐运利润丰厚,大家大可以放心,只要盐矿一盈利,在下一定兑现那双倍的利钱!” “少庄主,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空口无凭,大家心里都没个底。上次发生的事情刚过不久,你让大伙儿怎么放心呢?”一个储民语气软了下来。 薛青冶扫了一眼门前众人,各人脸上都有些半信半疑,显然双倍利钱的诱惑力起了作用。只要再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这场风波便可以平息了。薛青冶扭头看看杜兰心,杜兰心会意,走上前来对众人道:“大家如相信我们,愿意推迟兑现的,请拿着各位的银票进来。我们让掌柜的记录在册,然后签订一张契约,一年后便可凭这契约来兑现双倍的利钱。如果还是不相信我们的,那么我们也只能表示遗憾,就请随伙计去兑换现银,从此与开源两不相欠。” 杜兰心说完,人群微微起了骚动。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人喊道:“看在杜姑娘的面子上,我就博他一次,我要那张契约!” 杜兰心微微一笑,对那人道:“请随我来。”说完便引路向柜台走去。众人见那人愿意推迟兑现,想想那双倍的利钱,实在不愿意这好处都被他一人占去,便也纷纷要求签订契约。薛青冶见危机已经解除,便微笑着在门口维持秩序。当然,也有少数几个胆小的实在不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便跟着伙计兑换了银票。虽然对那双倍的利钱有些不舍,但还是觉得将现银捧在怀里的感觉才是最踏实了。取了银两,他们便无视那兑换契约的热闹队伍,各自回家去了。 上官云荻在远处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看在眼里,转头对阮秋芜一笑:“我们走吧!” 阮秋芜点了点头,便随上官云荻转身离开。这边开源钱庄的门内,范君朔突然瞥见街角上官云荻的身影,便和薛青冶打个招呼,急忙追了出来。 “璃儿!”范君朔在街尾叫住上官云荻。上官云荻笑着回过头来,阮秋芜见状,便知趣地先行离开了。范君朔见她一脸笑容,有些不明白,慢慢走上前问道:“方才又是你的杰作?” 上官云荻微笑着点点头:“可惜已经被你毁了。” “可是你看起来反而很高兴。”范君朔微微一愣,便恍然大悟道,“你原本就不指望这次挤兑能毁掉开源,你还有其他的计划!” 上官云荻笑意渐浓:“君朔,你果然了解我。不过,我尽管出招,你尽管拆招。你却休想我事先透露给你。” 范君朔笑着点了点头:“好好,那么我可要好好地想一想,到底你会出怎样的招数,我也好防患于未然。” “没想到一向无牵无挂的‘冷面檀君’,居然会为了一个开源钱庄如此尽心,薛青冶魅力不小啊!”上官云荻见他露出笑容,便觉心情大好,笑着回敬道,“不过,我的计划若这么容易被你猜到,就不会有这第二次挤兑了。” “原来你当日说不会阻挠盐矿的事,就是因为你早就知道这消息会引发一次挤兑?”范君朔惊叹道,“不愧是上官云荻,难怪绛红轩在你的手中发展得如此迅速。” 上官云荻看着他嫣然一笑:“我们两个还要在这大街上絮叨多久啊?” 范君朔醒悟过来,不禁一笑:“我们去笠香居。” “好!”上官云荻笑笑,便随着范君朔向笠香居走去。 二人走进笠香居,依然是坐在包厢里。待小二上了荷叶和雀舌,范君朔开口问道:“你今天不单单是为了看热闹这么简单吧?”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我是讲故事来的。” 范君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道:“你是希望我听完这个故事以后不要再帮助薛大哥?” 出乎意料,上官云荻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最后还是帮不了他们,你也不用自责,因为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其实,薛青冶没有那么在意开源,他只是为自己之前的不负责任做补偿罢了。” “这一点我也清楚。”范君朔淡淡一笑,“那么,你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之前你已经听说书老人说过我婆婆和薛振鸿的恩怨了,今天,我想给你讲讲薛崇义这个人。我想,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薛崇义这个人的过去了。” 范君朔闻言一笑:“莫非薛大哥和杜姑娘也不及你了解?” 他看着上官云荻,却见上官云荻肯定地点了点头,心中便有些不得不信。上官云荻抿了一口雀舌,将薛崇义的过去细细道来:“薛崇义是我婆婆和薛振鸿的独子,自小娇生惯养,十八岁开始在江湖上游荡,二十一岁那年认识了我娘亲。那时娘亲十九岁,因为一直生长在绛红轩总坛,所以不明世事,一出谷便遇到了风流不羁的薛崇义,很快就被他所吸引。” “婆婆仇恨薛家,娘亲自小在婆婆的仇恨中长大,虽无深刻的体会,但却无时无刻不在模仿婆婆对薛家的仇恨,直到遇见薛崇义。薛崇义见娘亲生得不俗,便三番两次故意挑逗。娘亲不谙世事,虽表面上不屑一顾,实则暗自动了真情。” “没过多久,薛振鸿为了拉拢当时的宜溧首富杜家,便和杜家攀了亲家,要薛崇义娶杜家的小姐杜雨凌。薛崇义原本痴恋我娘亲,不愿答应这门亲事,然而薛振鸿以逐出家门相要挟。薛崇义贪慕荣华富贵,哪里愿意舍弃这万贯家财,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当时笠香居已是绛红轩的产业。婆婆听人通报娘亲和薛崇义的事情后万分恼火,便故意将娘亲逐出总坛,要她深自反省,挥剑斩情丝。娘亲无依无靠,便去找薛崇义。岂料,薛崇义已将和娘亲的事告诉了薛振鸿。薛振鸿为了保证婚事顺利进行,便和杜家合谋要除掉娘亲,好让薛崇义死心塌地地迎娶杜雨凌。薛振鸿想要通过联姻蚕食杜家的家产,那杜家又何尝不是打着同样的算盘,两家一拍即合,便买通了杀手追杀娘亲。” “娘亲一路逃到浙江边界,终于不敌而坠崖。但老天有眼,她竟没有死,反而在谷底认识了我的父亲。娘亲和父亲在谷底住了三年,后来实在不放心婆婆,便双双出谷。谁知刚出来,便被卷入一场武林仇杀。父亲为保护娘亲而死,娘亲为了腹中胎儿忍辱偷生,好不容易回到了总坛。” “这三年,婆婆为了寻找娘亲劳心劳力,也无暇打理绛红轩。原本已有些规模的绛红轩便衰退了三年,直到娘亲回来。原本娘亲天真无邪,但经过此事却变得深沉而工于心计。加上她在那场武林仇杀中偶然得到的武功秘籍,她便潜心苦练武功,悉心打理绛红轩,誓要铲平陶宜山庄。不过可惜,四年前娘亲练功时不慎自伤,因此英年早逝,绛红轩的担子便落到了我一个人的肩上。” “原来如此。”范君朔恍然大悟,“难怪你说薛振鸿对不起你婆婆,薛崇义对不起你娘亲,原来这其中有两代的纠葛。”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些什么,对范君朔道:“你可知为什么他们说开源是百年老店?其实陶宜山庄也不过四十年历史。” 范君朔摇了摇头,只听上官云荻解释道:“开源钱庄原本是杜家的产业。薛崇义和杜雨凌成亲后,薛家和杜家的明争暗斗却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后来杜雨凌为了生薛青冶力竭而死,薛家和杜家的联系实质上已经断绝。没过多久,一伙盗匪打劫了杜家,宜溧首富一夜间覆没,只有杜兰心侥幸存活下来。薛崇义便假仁假义地收养了杜兰心,顺手接管了原本属于杜家的开源钱庄。” “为什么我觉得杜家的情形和四十年前葛家的灭门惨案如出一辙呢?”范君朔心存疑虑,但却又不敢确定。上官云荻看着他冷笑一声:“这一点,我想不用我明说了。” “不过,我倒觉得,其实你对薛家的仇恨并没有那么深刻。至少你现在对薛家的手段还是比较宽容的。” 上官云荻一笑:“那是因为,现在还只是游戏阶段,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会贸然出手。这次挤兑虽然平息了,但到了下一次,开源转圜的余地就更小了。我要报仇,就绝不让它有翻身的机会。何况,我也不想因为报仇让自己变成和薛崇义一样不择手段的人。” 范君朔带了些感慨的神情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的武功是你娘临死的时候传给你的?” “没错!”上官云荻点了点头,“所以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们的武功路数内功心法如此相像。你又是从哪里习得此功?” “是我父亲教的。”范君朔若有所思,“也许我们的武功是同一人所创,所以才如此相像。” “或许吧。”上官云荻有些言不由衷地点头认同。范君朔看了她一眼:“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对薛大哥有偏见了,你是担心他会像他父亲对待你娘亲那样对待阮姑娘,是不是?”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只听范君朔安慰道:“你放心吧。以我的观察,他对阮姑娘是真心的,而且,现在正绞尽脑汁想让阮姑娘打开心扉接受他呢!” “若真如你所说,我倒希望他能尽早成功。”上官云荻说着,对范君朔笑笑。范君朔也报之一笑,便低下头来继续品茶。 紫砂 开源的挤兑风波又平息了,宜溧似乎恢复了平静,而且,似乎有些太过平静。上官云荻每天都来笠香居,每次都是和范君朔对弈一局闲聊片刻,听一听掌柜的汇报当日的重要消息,然后便动身离开。她偶尔也会去桑禾庄看看,但却从来不去芳宝斋和隆裕钱庄。范君朔明白,那是因为她还不想让陶宜山庄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特意避嫌。 几天后,宜溧平静如往昔。上官云荻在笠香居包厢里和范君朔斗棋,阮秋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这些天绛红轩对陶宜山庄没有动作,她似乎也清闲了下来。 不知逛了多久,慢慢地,她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街口的那棵雪松下。她在雪松下站定,却依然深陷在沉思中,待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当阮秋芜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一番自己。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抬头去看那五个字,便转身就要离开。刚迈开步子,只听头顶上哗的一声响。阮秋芜还没来得及抬头,只见一大团蓝色的东西从树上掉下来落在自己面前。 阮秋芜一惊,本能地向后一跳拔出剑来,却见那团东西站直了身体对她摆了摆手:“阮姑娘,是我!” 阮秋芜白了他一眼,心里却莫名地有一丝惊喜:“薛少庄主,你在这里做什么?想吓死人吗?” 薛青冶笑得有些涎皮赖脸,走近阮秋芜道:“是你吓到我才是。” 阮秋芜将剑入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强词夺理。” 薛青冶笑着摇了摇头:“我刚刚正在某位好心的姑娘为我特制的树床上休息,突然梦见一只喜鹊飞过来停在我耳边一直叫着:‘姑娘来了,姑娘来了。’这不,我就被惊醒了。若不是因为姑娘你,那喜鹊也不会在我耳边聒噪,我就不会被吓醒了掉下来,自然也就不会吓到你了!你说,这算不算因果循环呢?” 阮秋芜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狡辩。” “不是狡辩,我说真的!”薛青冶一脸信誓旦旦。阮秋芜瞥了他一眼,突然明媚地一笑:“是吗?看来薛少庄主连发梦都想着姑娘,真是浅薄!” “想别的姑娘是浅薄,想你就不是浅薄了!”薛青冶还在开玩笑,却一眼瞥见阮秋芜脸上起了愠怒的神色,便立刻换了小心翼翼的语气:“你生气啦?” 阮秋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哼!真是轻薄浪子,死性不改!” 薛青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才回应道:“可是众人皆知‘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完便伸出手去拉起阮秋芜在街上奔跑起来。阮秋芜脸上顿时滚热,尴尬地看了看两旁的路人,对薛青冶嗔道:“你干什么?” “我带你去个地方!”薛青冶回头神秘地一笑,拉着阮秋芜继续向前跑去。阮秋芜挣扎了两下,谁料薛青冶早就预料到了似的,死死抓住阮秋芜的手不放。阮秋芜只觉脸上烧炭似的,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薛青冶的脚步向远处跑去。 二人穿过大街小巷,一路小跑来到郊外,一间小木屋出现在眼前,木屋背后紧靠着一个小土丘。薛青冶拉着阮秋芜来到木屋门口,阮秋芜却怎么也不愿意往里走了。薛青冶站定,松开阮秋芜的手对她道:“这里面有我想要给你看的东西,你不进去吗?” “我没兴趣!”阮秋芜语气依旧冷冷的,好像漠不关心。 薛青冶直视她的双眼,再一次问道:“你真的不进去?” 阮秋芜瞥了一眼那木屋,老实说,心里确实有些好奇,但不知为什么,她也有些害怕。她不是害怕薛青冶会害她,可是她到底害怕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进去!”阮秋芜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你可不要后悔啊!”薛青冶笑得有些诡异,也不挽留阮秋芜,转身进了木屋。 阮秋芜听到身后脚步声远离,心里忍不住有些犯嘀咕,但依旧往前走去。突然砰地一声,木屋里传来一声怪异的巨响。阮秋芜心里大叫不好,转身奔进木屋。刚一进去,她便愣住了。 木屋里只有两排木架,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紫砂器皿,有茶壶,有茶杯,有成套的茶具,还有一些泥人塑像之类的。正前方是一个山洞,似乎通到小土丘的内部。阮秋芜正纳闷,却见薛青冶从山洞里走了出来,脸上有两抹泥,手上拿着一只破碎的陶罐:“为了让你进来,牺牲了我最喜欢的陶罐!” 阮秋芜见他一身狼狈,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又正色道:“你只管信口开河,反正我又不知道哪个是你最喜欢的。” “你!”薛青冶怔怔地看着阮秋芜的笑脸说道。 “什么?”阮秋芜没有明白,疑惑地看着薛青冶。薛青冶见状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对阮秋芜说道:“我说,我最喜欢的那个是你!” 阮秋芜心中一阵激荡,脸上泛起朵朵红晕。薛青冶见她难得露出娇羞的样子,便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什么话也不说。空气中有一股尴尬和暧昧的味道弥漫开来。 半晌,阮秋芜平复了心情,开口道:“你再这样看我,我就走了。” “我不看你,我不看你!”薛青冶急忙收回炙热的目光,生怕阮秋芜真的转身离去,那样的话可就不容易再让她回来了。他上前对阮秋芜一笑,指了指架子上的紫砂器皿道:“你不是喜欢紫砂吗?怎么样,喜欢吗?” 阮秋芜瞥了他一眼,便走到一旁,从木架上随手拿起一只茶壶,左右端详了一番,脸上一丝笑意游过:“还可以吧。”她轻轻放下茶壶,又拿起一只茶杯,扭头问薛青冶道:“你从哪里买来的?” 薛青冶嘿嘿一笑:“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阮秋芜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薛青冶,然后便摇了摇头,“我不相信。” “真的是我自己做的。”薛青冶见她不信,不禁有些着急。他回头指了指山洞,对阮秋芜道:“那是我捏陶坯的窑洞,我的工具全都在里面,你不信的话可以进去看。” “看就看。”阮秋芜撇嘴一笑,便往山洞走去。 走进山洞,阮秋芜便愣住了。薛青冶没有骗她,洞里到处都是陶土泥方和各种各样的模子,正中央摆着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几块紫砂泥和一碗清水。薛青冶走到前面,笑着对目瞪口呆的阮秋芜道:“欢迎来到我的小陶都。” 阮秋芜微微一笑:“这样也敢称小陶都?你真够狂妄的。” 薛青冶摇了摇头,走到阮秋芜面前:“这里只是发源地,如果你愿意,我就为你建立一个真正的小陶都!” 阮秋芜呆呆地看着薛青冶,愣了半晌,却犹豫着只说了一个字:“你……” 薛青冶突然一脸心痛的表情,捂着自己心口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好’,伤心了!” 阮秋芜耸肩淡笑:“你带杜姑娘来参观的时候,说的也是同一番话吗?” “她没有来过。”薛青冶解释道,突然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刚刚那番话好像有些酸味……” 阮秋芜白了他一眼,薛青冶立刻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笑笑,脸上显露出诚恳的神色,对阮秋芜道:“这里是我的秘密天地,除了你,我没有带其他人来过这里。”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薛青冶一笑,头枕双臂在山洞里一边踱步一边说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两年前的初次邂逅,也许是因为笠香居的再次重逢,也许是因为你说你喜欢陶器……”他说着,突然又来到阮秋芜面前站定,一脸认真对她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就是你!” 阮秋芜觉得心中有一种流动一层层荡漾开来,虽然感动,却有一丝忧愁萦绕在心头。而且,她越是感到甜蜜,那一缕忧愁就越是挥之不去。她垂下头来,不敢去看薛青冶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 薛青冶知道她对人抱有很强的戒心,不会这样轻易地相信自己。他一笑,清了清嗓子,对阮秋芜道:“其实,我今天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我想做一套茶具,可是我一个人做不来,所以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做。” “可是,我不会。”阮秋芜抬起头来,微微摇了摇头。 “我会教你。”薛青冶笑笑,“我想,以我的能力和你的才智,还有你对陶器的热爱,你一定很快就能学会了。” 阮秋芜看了看薛青冶,又看了看那方石桌,轻轻地点了点头。薛青冶见她答应,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因为这代表着他和她又近了一步。但他强自忍住,拉着阮秋芜到石桌边坐下,将一块紫砂泥放到她面前。 阮秋芜捋起袖子,学着薛青冶的样子拍打那块紫砂泥,和上水后将紫砂泥在石桌上摔打,将里面的空气都挤出来。两人原本是交错着摔打泥团,渐渐的,两人似乎有了默契,动作也变得一致起来,摔打的声音从错错落落变得富有节奏。薛青冶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看阮秋芜,恰见到阮秋芜也微笑着看看他。两人重复摔打着手中的泥团,却不像是在认认真真地为捏陶做准备,倒像是在玩耍似的。未几,薛青冶将泥团放在桌面上像揉面团一样揉起来,阮秋芜见状便也依样画葫芦。过了一会儿,两块泥团便搓好了。 “好玩吧?”薛青冶看向阮秋芜,却见阮秋芜一脸孩子般的无邪笑容,点点头嗯了一声。 薛青冶一笑,在石桌旁坐下,开始捏自己面前那一方紫砂泥。阮秋芜愣了一下,便问道:“不用模具吗?我未必能捏得和你那个一模一样。” “不用一模一样。”薛青冶笑笑,“我们又不是要拿去卖,既然是做给自己的,要的就是独一无二!”他说着,故意将手中的陶土捏得扁扁的,好像一个扭曲的酒杯。阮秋芜看着,觉得颇为有趣,便也随意捏起来。 不一会儿,两只怪模怪样的茶杯就捏好了。薛青冶看看自己这一只,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又看看阮秋芜那一只,活像是笑得直不起身来。薛青冶得意地笑了笑:“这两只茶杯真是前所未有的诡异啊!” 阮秋芜正玩得兴起,将那刚捏好的茶杯轻轻放稳,又问薛青冶道:“还要做什么?” 薛青冶见阮秋芜主动提起,便知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他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在一架奇怪的机器旁坐下。阮秋芜好奇地走过去,只见那机器下身都是木制的,只是最上面安着一片圆形的石盘。薛青冶将脚放在那机器最下面的踏板上前后踩动,那石盘便慢慢地转动起来。阮秋芜一脸新奇:“这是什么?” “这是陶车。”薛青冶说道,顺手将一旁一块较大的紫砂泥取来放在石盘上,加水后用拇指按住紫砂泥中央。石盘飞快地转动,不一会儿,一个凹槽在紫砂泥中央形成了。阮秋芜看着好玩,便坐到陶车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看起来。 过了不久,薛青冶已将石盘上的泥团塑成圆肚茶壶的模样。阮秋芜则几乎是用不敢相信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块泥团的转变。少顷,薛青冶停住石盘,走到一旁将早已准备好的壶底拿了过来,待石盘上的陶坯半干,他便用泥水将壶底粘上。阮秋芜不解地指了指壶底:“这样不会掉吗?” “不会的。”薛青冶摇了摇头,将陶坯捧到石桌上放好。阮秋芜也跟着过去,有些失望地说道:“似乎没有我什么事了。”话音刚落,却见薛青冶递过一条搓好的紫砂泥:“你来做茶壶的壶柄。”随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泥条:“我来做壶嘴。” “壶柄有什么难的。”阮秋芜心想,将泥条在石桌上用力搓了几下,揉揉捏捏塑成弯弯的一条。她突然想起绛红轩总坛漫山遍野的毛竹,觉得若是做成竹竿的样子会更好看,便随手拿起一旁的竹签,小心翼翼地在那泥条上刻上了竹节。虽然只是简单的几道刻痕,倒还真有些竹节的神韵。 那边厢,薛青冶已将壶嘴做好粘上,一抬头看见阮秋芜手中竹节状的茶壶柄,不觉一笑。然而,他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这茶壶柄,恭恭敬敬地粘到了茶壶背上。阮秋芜看着眼前成型的茶壶,心中颇有成就感,又问薛青冶道:“这样就可以了?” 薛青冶摇摇头:“还要烧窑。”他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都放到一个托盘里,然后向山洞外面走去。阮秋芜紧随其后,走出木屋,绕过小山坡,来到另一个山洞面前。阮秋芜跟着薛青冶走进山洞,只见地面上摆了许多还未经过窑变的陶坯。薛青冶将托盘放到地上,便转身带着阮秋芜出了山洞。 走出山洞,阮秋芜转身指了指里面:“要多久才好呢?” “你很期待吗?”薛青冶一笑。 阮秋芜这才意识到,自己满心都扑在这一套紫砂茶具上面,几乎将其他事都忘却了。她看看薛青冶,薛青冶眼带笑意。她瞬间又恢复了冰冷,耸了耸肩:“其实也不算很期待。”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被薛青冶一把抓住。 阮秋芜不解地看看薛青冶,只听薛青冶道:“刚才在做那套茶具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跟我学。在那一段时间内,你相信我,是不是?” 阮秋芜愣了一下,随即开口辩解道:“那是因为我不懂。既然你要我帮忙,我自然要跟着你学。” “秋芜,你可以以后都相信我吗?”薛青冶直视阮秋芜的双眼,看得她心里慌慌的。 “我……我不习惯相信别人。”阮秋芜有些支吾,有些不敢确定。 “我知道,江湖上所有人都这么说。”薛青冶无奈地笑笑,语气却十分认真地说道,“可是,我希望能得到你的信任。”他想了想,拉起阮秋芜的手,温柔地说道:“这样吧,我们定个约定。你学着信任我,我学着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地对你,如何?” 阮秋芜抬起头来看了薛青冶一眼,眼神中的冰冷消退,泛着淡淡的温柔:“其实你不需要这样,我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如果你喜欢以前那个风流多情的自己,你完全没有必要为我而改变。这样勉强,不值得!” 薛青冶一听那“风流多情”四个字,便有些无可奈何,只好干笑着瞥向一旁。片刻,他回过头来对阮秋芜道:“勉不勉强,值不值得,这由我说了算。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 “我……我怕我做不到……”阮秋芜的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秋芜,”薛青冶向阮秋芜靠近了一步,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现在是认真地对你许下承诺,你接受吗?” 阮秋芜抬头瞥了薛青冶一眼,又急忙将头垂下。她虽然不去看薛青冶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但那种眼神却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此刻薛青冶握着她的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好像再过不久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和薛青冶一起再多待片刻都足以让她窒息。她喘了一口气,猛地抽回手来,健步如飞逃也似的离开了薛青冶。 薛青冶见她头也不回,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失落,然而当他回想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已经大大地超过了预期,最重要的是,他和阮秋芜之间有了希望。虽然阮秋芜没有给出答案就逃走了,但薛青冶自信她无法逃避自己的真心。他看着阮秋芜逃离的背影笑笑,想到不久之后她就会坦诚地面对这份感情,心中便充满了希望。 “别忘了那套茶具是我们的见证!”薛青冶对着阮秋芜离开的方向大喊一声,便心满意足地转身回窑洞去了。 剧变 一纵快马绝尘而来,停在了陶宜山庄门前。守门的见那马上个个套着官服官靴,便觉得事情不妙,急忙向内禀报。未几,陶宜山庄庄主薛崇义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出了大堂,此时官差已到前庭。薛崇义上前行礼,正待要问,只听那为首的官吏先开口问道:“你就是薛崇义?” “正是!”薛崇义一愣,自己平素与官府并无往来,不知这一干人等是为何事而来。待那官吏将前因后果细说一遍,薛崇义已然面无血色。那官吏说完,大手一挥,身后几人便出门跃上马背,复又绝尘而去,只留下薛崇义呆呆地站在前庭,三魂七魄已去其二。少顷,只听他对下人恶狠狠道:“叫少庄主回来!” 此时,薛青冶正在笠香居同范君朔等人一道,却听家丁来报:“老爷子让您快回去呢!”刚要起身,却听一旁新来的两个客人在讨论陶宜山庄和良常盐矿的事情。与此同时,官差到陶宜山庄的消息不胫而走,笠香居内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薛青冶只觉不妙,便急忙随家丁往回赶去。范君朔第一时间想到上官云荻,然而上官云荻今日尚未出现,他也只得耐心等待。 开源钱庄门前,人潮纷至沓来,眼看又一场挤兑在所难免,杜兰心却不明白事出何因。她站在门边,只听潮头几人在讨论官差到陶宜山庄的事情,似乎良常盐矿有所不妥。杜兰心焦急万分,便将钱庄暂托掌柜的,要他尽量拖延时间,自己则由后门奔出,一路往陶宜山庄去了。 山庄内,薛崇义对着薛青冶大发雷霆:“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犯上勾结官府盗采盐矿贩卖私盐的罪名?” “我也不知道。”薛青冶一脸惶恐,“当时常州府尹说得恳切,那些文书一应俱全,我也就没有怀疑……” “常州府尹?哼,常州府尹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你还指望他来给你洗刷冤屈?”薛崇义气得脸色铁青,额头上根根青筋暴出,原本因重病而变得瘦削的脸此时已扭曲到了极致。 正数落着,杜兰心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进来便看见满地的碎瓷片,又见薛崇义脸色可怕,便小心翼翼地移步到薛青冶身旁,给他递了个眼色。薛青冶看着她摇了摇头,冷不防薛崇义开口问道:“兰心,钱庄现在是什么情况?” “钱庄……钱庄又发生了挤兑。”杜兰心无可奈何,只好据实以告。薛崇义一听,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站立不住,往后连退两步一下子跌坐在太师椅上。“完了,完了,开源的百年基业就要毁在我的手里!” “姨丈,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您不要着急,注意身体要紧!”杜兰心见他脸色变得极差,便有些担心他的病况。薛崇义一挥手:“现在别管我,保住开源是最重要的,否则我们以后都只能喝西北风了。”说完便陷在椅子里沉思起来。薛青冶和杜兰心相视一眼,也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解决之道。 笠香居包厢,上官云荻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见范君朔铁青的脸。上官云荻知道又是为了开源,便一笑,也不和他打招呼,就往云榻上一坐。 “你早就知道良常盐矿的事有问题对不对?”范君朔突然开口质问道,“你早知道这是常州府尹自作主张,还是你授意让常州府尹陷害陶宜山庄?” 上官云荻一听,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冷冷地回复道:“我有必要处心积虑地陷害陶宜山庄吗?是他们自己出了状况,你却来怪我?” 范君朔见她脸上微有怒怨,便知自己话有些过分。他缓和了语气,问上官云荻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今天这件事与你无关?” 上官云荻一笑:“那倒不是,今天这件事确实因我而起,不过却是陶宜山庄咎由自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告诉我?”范君朔心里有些犯急。他虽不太清楚这盗采盐矿贩卖私盐的罪名究竟有多重,但他知道开源一定又发生了挤兑,如此一来,薛青冶轻则倾家荡产,重则性命不保。 上官云荻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还是不放心薛青冶,便软语安慰道:“你放心,贩卖私盐罪名是大,但陶宜山庄也是被人利用。证据确凿,他们不会有性命之虞,只不过这一次,开源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你怎么这么肯定?”范君朔看着上官云荻,眼中隐隐有了一丝寒意。 上官云荻见他这副表情,心中有些难过。她勉强一笑:“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当初刚听说常州府尹要和陶宜山庄联手开采良常盐矿的时候,我也没有多心。你们去良常勘察的那天,我和秋芜去茅山茶场巡查,顺路去漕河边察看他们将粮油茶叶通过运河送到浙江的工事进度。当时老船工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经营盐铁漕都要户部派专人监管,当地府衙也不能插手。” “就是因为这句话,让我突然怀疑良常盐矿这件事根本就是常州府衙瞒着朝廷弄出来的。否则的话,这事应由两淮盐运使监管,哪里轮得到常州府尹来越俎代庖。因此,我一回来就托人寻途径上报朝廷,看看朝廷的反应,看来我猜的没错。良常盐矿的储量丰富,这样大的地下盐矿在宜溧是十分罕见的,所以朝廷才会这么快派人下来处理此事。” “原来绛红轩在朝中也有耳目,我确实小看了你!”范君朔冷笑一声,心里还是有些窝火,“为了扳倒一个小小的陶宜山庄,你们倒是费尽心思!” 上官云荻看着一脸气愤的范君朔,觉得他一心只为薛青冶和陶宜山庄考虑,不禁有些不平,便赌气道:“我不是说过,我要扳倒薛家,就绝不会让它有再站起来的机会!”她说完看了一眼范君朔的脸色,只见他板着一张脸,显然心里怒气难消。上官云荻摇头轻笑,又对他道:“你若是恼我没有事先提醒你,我也不会怪你。不过,你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你们三个人思虑不周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倘若当时你们有一个人想到了这一层,就不会这么轻易上当了。” 范君朔一愣,虽然心里依然疙疙瘩瘩,但却不得不承认上官云荻说的对。如果他再多了解一点朝廷的条令,如果他思考得再深远一点,也许就会发现其中的蹊跷,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可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上官云荻见他似乎有释怀的迹象,喟然一声又道:“而且,你要知道,粮油盐运是国计民生。就算我和陶宜山庄没有私人恩怨,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是会毫不留情上报朝廷的。我想,你也不希望看到有人从百姓身上榨取钱财非法暴利吧。” 范君朔听她的解释,知道她其实是担心自己不愿意原谅她。其实,原不原谅有什么所谓呢?上官云荻说得对,这件事确实是陶宜山庄理亏。虽然陶宜山庄是被人利用,虽然上官云荻是故意事后报知朝廷,但说到底,若是薛青冶不去打那盐矿的主意,这件事也就不会发生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件事原也怪不得别人。 想到这里,范君朔叹息一声,语气又恢复了柔和:“你说得对,这事怪不得你,只能怪我们急功近利,百密一疏,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 上官云荻见他似有自责的意思,心中有些不忍,便软语开解道:“君朔,其实你无须自责。你出谷不久,自然不熟悉这些繁文缛节。” 范君朔想了想,抬头问道:“你说,这一次开源是不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上官云荻瞥了他一眼,眼带笑意:“怎么,你没有办法了吗?” 范君朔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这次的错误对开源钱庄是致命的。最要命的是,薛大哥他们还和储民签订了契约。这良常盐矿的事情一落空,开源无论如何也还不上那双倍的利钱。之前那两次挤兑也不过就是周转不济,这一次,开源的招牌只怕也保不住了。陶宜山庄以后再也没有资格做钱庄的生意。”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你倒看得透彻。” 范君朔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色平静,很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她依然能坦然自若。他转念一想,开口问道:“你有办法对不对?” 上官云荻一笑:“知我者范君朔也。不过,办法没有,馊主意倒是有一个。” 范君朔又惊又喜,急切地问道:“你想出来的办法,绝对不是什么馊主意。到底是什么?” 上官云荻见他真心为开源担心,不禁无奈地摇头轻笑:“对于我绛红轩来说,这自然不是一个馊主意,但对开源来说,采取我的这个办法,也许还不如今天就关门大吉。” “什么意思?” “很简单。他们向隆裕求助。隆裕出面解围,同时对开源提出相应的条件。”上官云荻对范君朔撇了撇嘴,“你说,这是不是一个馊主意呢?” “我懂了。表面上,隆裕替开源解围;实际上,隆裕借着自己提出的条件一步步蚕食开源,将开源占为己有。” “没错!怎么说开源也是百年老店了,就这样毁了未免有些可惜。”上官云荻咂了咂嘴,“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交出整个开源,还有什么条件是薛崇义不愿意考虑的呢?肉食者鄙,他未必猜得到我的计划。或者,就算他心里清楚,以他那唯利是图又狂妄自大的个性,他也一定会觉得自己有绝对的能力在我吞掉整个开源之前反过来吞掉隆裕。于是,他又会觉得这个馊主意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商机。” “果然是个馊主意。我看,你也不是吃素的。”范君朔听了上官云荻的一番分析,惊叹之情无以言表,“不过,陶宜山庄的人未必想得到这个馊主意吧!” “你放心。”上官云荻自信地一笑,“薛青冶和杜兰心也许想不到,但薛崇义这只老狐狸肯定能想到,而且他会完完整整地沿着我的思路想下去。要知道,借助外力壮大自己然后倒打一耙,这可是薛家人的拿手好戏,薛振鸿和薛崇义父子俩都不知演过多少场了。你就等着看吧!” 范君朔怔怔地看着上官云荻,她此时笑得格外得意,其中又隐隐透出一丝邪气。不知为何,范君朔在感慨之余,心中却也激荡不已,对上官云荻的情意越发浓郁起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匆匆忙忙跑进笠香居来,上官云荻对范君朔粲然一笑:“这不是来了?”范君朔往外看去,却见那少年离开柜台向这边跑来。跑进包厢,那少年在上官云荻的面前站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小姐,掌柜的让我问你,要不要出手帮开源?” 范君朔感慨地看了一眼上官云荻,只见她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一张纸来交给那少年:“让掌柜的按照这上面的去做。” “是!”那少年答应一声,又行了一礼,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范君朔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云荻:“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上官云荻整理了一下衣角,对范君朔一笑:“事实上,主事的官差还没到宜溧,我就已经得到这个消息了。” “璃儿,你……你真是让人不可思议!”范君朔慨叹道。 “你这是在夸我吗?”上官云荻笑得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范君朔看着她那时而坏坏的带着点邪气时而又天真无邪的笑容,整颗心彻底沦陷了。 “算是吧!”他报之一笑。 “是就是嘛,还要加个‘算’字,小气!”上官云荻娇嗔一句,站起身来,“怎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开源的状况?” “好。”范君朔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随手拉起上官云荻的手,两人并肩向开源走去。 开源钱庄门外人声鼎沸,薛青冶和杜兰心都在这里。范君朔看了一眼上官云荻:“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就快了,但不是现在。”她瞥了一眼范君朔:“就算你想进去,以眼前的情况,只怕也是难以如愿。那些储民若是将你当成了开源钱庄的人,只怕你还没穿过这道人墙就被踩扁了。” 范君朔耸肩笑笑:“看来我也只好陪着你在一旁偷看了。” “陪我很委屈你吗?”上官云荻含笑白了他一眼。范君朔赔罪似的对她笑笑,二人便不再说话,关注着开源钱庄的状况。 人群似乎慢慢停止了躁动,从开源钱庄门内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隆裕的掌柜的。门前的储民心里纳闷得很,何以平时和开源明争暗斗的隆裕会插手这件事情。隆裕的掌柜走到人群面前,大声宣布道:“大家请静一静,我在这里宣布一件重要的事。刚才开源已经和我们隆裕签下了契约,从此开源的一半就归我们隆裕,若是开源有收入,我们隆裕可以从中提取五成。作为交换,我们为开源做一个担保,担保他们到一年后将你们手中的银票和那双倍的利钱兑现。若是到时候开源没有能够兑现,那么大家尽可以到隆裕来兑现。” 一听到这么个消息,门前来挤兑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 “隆裕这是搞什么鬼啊?开源要是过不了今天这一关,对他们岂不是大大的好处,干吗还要来插一脚?”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隆裕生意是好,可开源的招牌好歹也挂了百来年了,隆裕自然是稀罕这块宝贝招牌了。” “咳,这招牌算什么?如今在宜溧谁不知道隆裕比开源好,借贷的利息低,储蓄的利钱又丰厚?如今要是有了现银,谁不是往隆裕跑?谁还稀罕开源的这块招牌?” “你说的倒也在理。说不定是隆裕的掌柜被陶宜山庄骗了或者是受他们要挟,所以不得不答应这桩事吧。” “可我听说隆裕是绛红轩的产业啊,陶宜山庄总不至于连上官云荻也一起骗了吧?” “那可不一定。怎么说上官云荻也不过十六岁,薛崇义可是只老狐狸了,说不定上官云荻这次马失前蹄,被薛崇义蒙蔽了也未可知啊。” “上官云荻要是这么好骗,开源就不会沦落到如今半死不活的地步啦!” “你们管这么多干什么?咱们最重要的是要保住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可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被开源占了去!” “你没听隆裕给开源做担保吗?反正到时候可以到隆裕去兑现,这钱损失不了!” “对啊,不是有隆裕嘛!” …… 范君朔对上官云荻一笑:“看来隆裕也借此机会风光了一把。” 上官云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出所料的话,这人群再过半柱香时间就该退了。”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隆裕和开源的这纸契约,怎么看都是隆裕吃亏!” “外人都是这么看的,契约上的内容又不是一定都要全部公之于众的。”上官云荻狡黠地一笑。 范君朔一愣:“你还留了一招?是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上官云荻看着开源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去,“这张契约只对单方面有约束力。也就是说,一旦签约,开源必须遵守,而隆裕随时可以单方面毁约。” 范君朔大吃一惊:“这样的条件薛老庄主也敢答应?” “他别无选择。”上官云荻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不过,他也够狂妄的,下决心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看来他是真的不把我绛红轩放在眼里。眼下我只是没有心情,否则的话,一定要他好好地吃一吃苦头!” 范君朔心里感慨一声,正要说什么,却见阮秋芜从远处跑了过来。“莫非她是来打听薛大哥的消息?”范君朔问上官云荻。上官云荻也不清楚,只是摇了摇头。 阮秋芜来到近处,对上官云荻耳语了一番。范君朔扭头看去,只见上官云荻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地问道:“他回来了?他信里没有说啊。” 阮秋芜淡淡地一笑:“他是被临时下派处理良常盐矿这件事的,事情一结束就会回京城了。” “他现在在哪里?”上官云荻似乎忘了范君朔的存在,一个劲地询问道。 “这会儿还在常州府衙交接公务,待会儿就会回总坛了。轩主,你是不是现在就回去?” “那是自然!政侠都离开三年了,好不容易回来,我自然要早点回去准备一下!”上官云荻满脸的喜气洋洋,回头对身边的范君朔道:“君朔,我有贵客到访,要先行一步了。至于开源钱庄,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动它。”说完便跟着阮秋芜向远处赶去。 “哎!”范君朔唤了一声,却见上官云荻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看着上官云荻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禁十分纳闷:“政侠?是谁呢?” 诡计 上官云荻和阮秋芜匆匆赶回绛红轩总坛,刚进大堂,便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站在大堂之上。上官云荻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又迟了。”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面对上官云荻,却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看来二十五岁左右,脸上白净无须,两缕碎发垂在额前,浓密的剑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身穿白色长袍和绿色开襟罩衫,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官靴。 上官云荻微笑着走向他:“我是该叫你文秀哥呢,还是叫你御史大人?” 何文秀坦然一笑:“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文秀哥就行了。眼下我不是朝廷的御史,只是绛红轩的属下,还得反过来尊称你一声轩主。” 上官云荻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作释然一笑:“文秀哥,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大概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何文秀有些无奈,“只等解决了良常盐矿的事情,就要离开了。” 上官云荻微微颔首,又道:“这次陶宜山庄会怎样?” “常州府尹假造公文干涉盐政,上头让移交刑部审讯。至于陶宜山庄,只是被人利用,并非主谋,既然证据确凿,最多也就是罚没家产罢了。我现在要先处理府衙和盐矿的事,暂时不会涉及到山庄。” “果真如此,我就放心了。”上官云荻叹了一句。何文秀颇为惊讶:“云荻,你变了!你忘了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恩怨吗?怎么这会儿倒替陶宜山庄担心起来了?” 上官云荻听他一问,不禁脸上一红。何文秀不等她答话,便有所觉察,笑问道:“莫非你对薛青冶生情?” 上官云荻一听,连连摆手,随即指着一旁的阮秋芜笑笑:“这你可要问秋芜姐姐了。” “我是无所谓的。你怎么不说你那位范君朔呢?”阮秋芜笑着反击道。 何文秀一听,面带讶异之色看了阮秋芜一眼:“秋芜,你也变了。以前对这样的话题你可是避之唯恐不及呀。” 上官云荻瞥了一眼何文秀,眼中笑意渐浓:“那你呢?我们都变了,文秀哥有没有变呢?” 何文秀愣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我有什么可变的?” 阮秋芜笑着和上官云荻对视一眼,伸手托起下巴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不知道我那贤良淑德的嫂嫂什么时候有着落呢?” 上官云荻一听,咯咯咯笑起来,却见何文秀满脸惊讶看着阮秋芜:“你居然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上官云荻一听,越发笑得厉害。阮秋芜耸了耸肩,向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上官云荻看去。何文秀会意,故作恼怒的样子瞪了一眼跟前二女:“小丫头,没事就爱乱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上官云荻笑得有些气喘,“不过,你到底什么时候跟人家提亲啊,我们也好跟着凑凑热闹。你要是再不快些,我看,秋芜姐姐就要赶在你的前头了。” 何文秀一听,转脸看看阮秋芜,却见阮秋芜脸上也有一丝窘色。他便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我离开的这几年,绛红轩发展得怎样了?” 上官云荻会意,便也不再说薛青冶和阮秋芜的事,正色答道:“还算可以吧,我新建了桑禾庄和云雾茶场。” 何文秀感慨地点了点头:“当初老轩主英年早逝,轩中元老都担心你太过年幼难当大任,没想到,你做得比老轩主还要好。” “这还不是多亏了娘亲的教导,还有众位元老的鼎力扶持。”上官云荻调皮地一笑,“当然,文秀哥教我读书识字的功劳我是不会忘的。” 何文秀淡淡地一笑,又问道:“我听说你今天让隆裕出面帮开源,你是准备慢慢地将开源掏空吗?” “算是吧。”上官云荻又想起范君朔,“不过我也有一点私心的,不想让姐姐和他太为难。” “他?那个范君朔?”何文秀一笑,“云荻长大了呀!” 上官云荻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忙垂下头来不让何文秀察觉。片刻,只见路幽走进来对上官云荻道:“禀轩主,陶宜山庄送来拜帖。” 上官云荻和阮秋芜俱一愣,何文秀惊讶地看着路幽手中那张帖子:“他们知道绛红轩所在的位置?” “不。”路幽摇了摇头,“他们派人送到隆裕,说要感激轩主搭救之恩,因此明日中午在陶宜山庄宴请轩主,请轩主务必驾临。这帖子是在隆裕的弟子飞鸽传书捎回来的。” “薛崇义搞什么鬼?莫非是鸿门宴?”阮秋芜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轩主,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上官云荻看罢拜帖,笑着摆了摆手,“这上面说是专门为我设下的酒宴,又说有要事相商,显然是要我独自前去赴约。” “可是,薛崇义会不会想对你不利?”何文秀也有些不放心。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酒宴是托辞,致谢是假,探听虚实才是真的。薛崇义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和他都斗。我独自一人前去,他见我确实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自然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何况,青天白日的,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会有事的。” “可是薛青冶和杜兰心认识你。”阮秋芜提醒道。 “我知道。”上官云荻点点头,“就是因为我不想再瞒着他们,所以更要去。这件事拖得太久,若他们太晚知道我的身份,又发现君朔早已知晓,只怕会怪到他头上,甚至会怀疑他的用意。我知道君朔和薛青冶意气相投,我不想君朔失去这个朋友。” “轩主,你为了范君朔……”阮秋芜还要说,却被上官云荻打断道:“另外,薛青冶若知道我是绛红轩轩主,自然也会猜到你和绛红轩的关系。秋芜,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好早些和他解释清楚。” “云荻,你一定要去吗?我总觉得不妥。”何文秀总觉得,这帖子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上官云荻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去,一是挑明身份,二来,我也想看看薛崇义到底耍什么花招。若薛崇义真有什么打算,我也好顺便让薛青冶认清楚他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不想他步薛崇义的后尘。” 阮秋芜一听,便知又是为了自己,心中一时感慨万分,纵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上官云荻瞥了她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她低头略一思忖,对阮秋芜道:“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明天在笠香居的包厢等我。若我过了未时还没出现,你便和君朔去陶宜山庄找我。” “好!”阮秋芜听到这样的安排,才微微放下心来。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上官云荻,叮嘱道:“你自己要小心!” “放心吧!”上官云荻一笑,便不再言语。 次日,上官云荻一身淡紫色绸衫,轻装简从地来到陶宜山庄门前。待里面通报过后,她便独自一人进了山庄大门。阮秋芜远远地看着她进去,便来到笠香居安心等候。 上官云荻穿过前庭和长廊,心中思绪万千。眼前花草树木葱葱郁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这一切都是当年上官明秀一手辛苦建立的,却为薛振鸿所窃取。她满怀心事地往客厅走去,心中暗暗立誓,总有一天,她要让姓薛的滚出陶宜山庄,让上官明秀的灵位回到这里。 来到客厅,只见当中一张八仙桌上已摆满酒菜,门右侧坐着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虽说是中年,但乍一看来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只因这男子骨瘦嶙峋,两鬓花白,脸上过早地出现了时间留下的斑驳,早已不见昔日的风流,显然是刚刚经过一场大病。在门左侧,正对中年男子坐着两个人,其中一名女子,不到二十,一身淡绿色绸衫,相貌温婉,看来温柔可人,正是杜兰心。一旁坐着一名男子,蓝灰色长袍,相貌与那中年男子相仿,眉宇间透着英气,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那一桌酒菜,不是薛青冶又是谁。 引路的下人通报了一声,薛崇义三人忙起身迎接。薛青冶和杜兰心向门外一瞥,身不由己地愣在了原地。薛崇义却毫无知觉,摆出一个长辈的和蔼笑脸向上官云荻迎来:“这位想必就是上官轩主了吧。” 上官云荻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薛青冶和杜兰心,对薛崇义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薛老庄主有礼了,小女子正是上官云荻。” 薛崇义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薛青冶和杜兰心都愣在那里,忙扭头喝道:“青冶,还不过来见过我们的恩人?” 薛青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便走到上官云荻面前作揖道:“上官轩主,久仰了。”杜兰心随后也上前行了一礼。上官云荻淡淡一笑:“薛少庄主,杜姑娘,不必客气。” 薛青冶见上官云荻如此,第一时间想到了阮秋芜,便犹豫着问道:“莫非阮姑娘也是……” 上官云荻笑着点了点头。薛青冶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深情。薛崇义在一旁看得清楚,见三人如此情形,似乎早在这之前就已经认识,便开口问道:“你们以前见过?” 上官云荻扭头见薛崇义一脸和颜悦色,两眼放光,便知他暗地里又在动些心思了。她心里一声冷笑,表面却波澜不惊,对薛崇义道:“一个月前在笠香居见过。” 薛崇义一脸惊喜万分:“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怎么青冶你没有跟我提起过?” 薛青冶此时还有些如坠梦中的恍惚感觉,只听杜兰心回答道:“那时候,我们只知道她是管璃儿,是笠香居的主人,还不知道管璃儿就是上官云荻。” 薛崇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笠香居也是绛红轩的。上官轩主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作为,可敬可佩啊。相反犬儿就……”薛崇义说着,脸上突然露出痛心的神色。薛青冶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突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在外人面前数落自己。杜兰心见状,忙替薛青冶辩解道:“其实表哥已经长进很多了……”话未说完,但见薛崇义偷偷侧过脸来瞪了她一眼,急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上官云荻看着眼前薛崇义的表情变化,活像是几张脸谱换来换去,大有在台下看戏的感觉,便微微一笑:“薛老庄主谬赞了。令郎一表人才,平日只是不将心思放在开源钱庄罢了。若他认真打理开源,这城里只怕就没有隆裕的立足之地了。” “果真如此,我倒也安心了。”薛崇义长叹一声,“我虽刚到不惑之年,奈何久病缠身,只怕命不久矣。我在这世上没什么好牵挂的,唯有青冶和开源的事情让我放心不下。今日见他有上官轩主这样的朋友,我也可以稍稍放下心来了。” 上官云荻见薛崇义开始将话题扯到自己和薛青冶身上,似乎别有用意,便只是付之一笑,却不去正面回应薛崇义的话。薛青冶见父亲话里有话,想起这一桌酒菜原为致谢而设,如今话题却越扯越远,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便开口道:“爹,我们不是要感谢上官轩主吗?还是赶紧请人家入座吧!” “对对对,你瞧我这,都病糊涂了!”薛崇义恍然大悟,满脸笑容对上官云荻道:“上官轩主请上座!” 上官云荻倒也不推辞,便大大方方坐在酒席上方,薛崇义和薛青冶分坐两侧,让杜兰心坐在上官云荻的对面。四人坐定,下人过来将酒杯斟满。薛崇义携薛青冶和杜兰心举起酒杯向上官云荻祝祷,上官云荻也少不得起身回敬。四人干杯,这一桌便算是开宴了。 酒席间,薛崇义出乎意料的健谈。上官云荻不禁有些意外,在她心里,薛崇义应该比较沉郁才对。其实,意外的又何止她一个,薛青冶和杜兰心也是满腹的疑惑,何以薛崇义见了绛红轩的轩主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 三杯过后,薛崇义谈吐愈健,除了不断地对隆裕出手帮助开源渡过难关表示感谢之外,还越来越多次地提到薛青冶。薛青冶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像是在向上官云荻推荐自己似的。杜兰心见姨丈热心地给上官云荻讲有关薛青冶的事,言谈之间,虽时时批评薛青冶年少轻狂办事糊涂,其实却实实在在地在说薛青冶的好话。她大致上猜到了薛崇义的用意,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上官云荻尽管微笑着听薛崇义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心里暗笑薛崇义那如意算盘打得太响。别说她心里已经有了范君朔,就算没有范君朔,就算她果真对薛青冶有好感,就冲着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仇恨,冲着薛崇义这样卖力地推销自己的儿子,她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然而,薛崇义哪里清楚上官云荻的心思。他只道薛青冶和上官云荻已成为朋友,又兼薛青冶年少英俊风流潇洒,颇有自己当年的风范,便觉着如上官云荻这般花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自然会被薛青冶所吸引,一如当年上官恨雪被自己吸引一样。他虽不善于察言观色,更糟糕的却是没有自知之明,当细看上官云荻注视薛青冶的眼神,感觉虽谈不上脉脉含情,但似乎也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好感。他心里仍有些不确定,但转念一想,少女的情怀总是很朦胧的嘛,自然不能要求她们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想到这里,薛崇义便觉得这件事自己已有了七分把握。 酒过三巡,薛崇义似乎有些醉了。只见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举杯对上官云荻道:“上官轩主,不,我该叫你云荻贤侄女。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和你的母亲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上官云荻心里暗暗冷笑,这薛崇义为了达成目的,连这样不知羞耻的话也说得出来。她想了想,微笑着站起身来举杯回敬:“这倒确实不知。” 薛崇义一笑,感慨道:“当年我和你母亲交情甚笃,我们甚至约定,将来我们的子女结成夫妻,陶宜山庄和绛红轩成秦晋之好共享富贵。” “哦?”上官云荻满脸疑惑,“当年我母亲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 薛崇义一脸怀念过去的表情:“确实!可惜后来,你母亲被仇人追杀,失踪三年,回来就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说着,痛惜万分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精神一振:“如今可好,你和青冶尚未成婚,隆裕和开源已经像一家人一样密不可分了。若是你们能完成我和你母亲的夙愿,那我就算命不久矣,也会含笑而终的。” 薛青冶一听父亲这话,愣在当场动弹不得。杜兰心满心的委屈,却无力争取,只是看着上官云荻如何反应。上官云荻见薛崇义一副大家长的做派,好像这桩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禁感到可笑。但想到他当年是怎样对待自己的母亲,如今又是怎样花言巧语想要骗自己的,心里不禁又火大。上官云荻抿了一口杯中酒,脸上似笑非笑,重又坐回去道:“薛老庄主哪里的话,我可不敢高攀令郎。” 那薛崇义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竟没有听出上官云荻话中的冷淡之意,还以为她这是害羞和客套的说辞,便越发大胆,端起长辈的架子道:“这是哪里的话!能娶到云荻贤侄女是青冶的福气,我们薛家烧香拜佛还来不及呢!依老夫看,贤侄女若不反对,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杜兰心一听,薛崇义显然是为了开源要把薛青冶卖给上官云荻了,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便不顾一切地插嘴道:“姨丈,表哥他……” “多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薛崇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厉声喝止了。杜兰心一愣,随即两颗眼泪滚落下来。她从小寄养在薛家,小小年纪已经学会隐忍,知道看人的脸色克制自己的言行,如今见薛崇义拼命将薛青冶往上官云荻身边推,心中虽然万分痛苦,却始终不敢忤逆薛崇义的意思。不仅如此,薛崇义的那一声呵斥让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如今,她仍是寄人篱下,虽然顶着个表小姐的称呼,但实际上无名无分,不过是借住在陶宜山庄的一个客人。主人若是不高兴,客人随时会被扫地出门。也因此,她从小谨守本分,又孜孜不倦地博览群书,为的就是将来可以更好地辅佐薛青冶,心里盼望着薛崇义看在她对开源和对薛青冶无私付出的份上能够给她一个名分,真正地接纳她成为薛家的人。但如今,一切都表明,她的梦想难以实现了。 杜兰心坐在椅子里,虽然心痛万分,但却始终压抑着不敢哭出声音来,只是在那里默默地流眼泪。薛崇义在一旁瞥见,生怕上官云荻误会她和薛青冶的关系,心里不禁有些恼火:“你哭什么?” 杜兰心一听,便觉得自己原来在这个家里连哭的自由都没有,心里越发的悲戚起来,那眼泪便泉水般地涌了出来。薛青冶一看,只觉得父亲做得太过分,便开口道:“爹,你为何这样凶表妹?” 薛崇义瞪了他一眼,对上官云荻歉疚地笑笑:“让贤侄女见笑了!” 上官云荻心里不得不承认,薛崇义的脸皮子够厚,难怪当年母亲会被他的花言巧语骗倒。然而,她原本只是作为一个观众在台下看戏,如今见杜兰心流下眼泪,薛青冶也似乎快要忍耐不住,便觉得这一场戏已经过火了,自己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她欠了欠身,站起来对薛崇义冷笑道:“薛老庄主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若是我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怕亡母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薛青冶和杜兰心一听她讲得如此严重,似乎和薛崇义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便都转过神来侧耳倾听。薛崇义听她这样一说,似乎对当年的事有所了解,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贤侄女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呢?”他说着,讪笑了两声,却见上官云荻不为所动,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上官云荻见气氛已然僵住,自己再多待片刻也不愿意,便义正辞严道:“我不是开玩笑。你父亲是怎样抛弃我婆婆的,你是怎样欺骗我娘的,我心里一清二楚。你竭力撮合我和薛青冶,不过是想利用我得到绛红轩的产业。你以为我会那么笨,让绛红轩和当年的葛家杜家一样,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吗?我救开源,不过是可惜这块百年的招牌,你若是以为可以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你就错了主意!”她说着,又冷冷地瞥了一眼薛青冶:“薛少庄主,我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跟你们计较。不过你最好先搞清楚你父亲的为人,千万不要重蹈覆辙。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拂袖离去了。 薛崇义听到这一番话已是涨红了脸,只是怔怔地撑着桌子,许久才缓过神来。杜兰心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反复回想着上官云荻所说有关杜家的事,却始终理不出一个头绪。她自记事起就生长在陶宜山庄,对原本那个杜家一无所知。如今听上官云荻的语气,似乎自己原来的那个家会败亡和薛崇义脱不了干系。可是,她又不敢多想,生怕自己误会了薛家的人。如果她否定了薛家的人,那她也就等于否定了自己。 薛青冶虽不在乎被上官云荻拒绝,但听到她质疑自己父亲的人品,心里却是万分不痛快。然而他扭头看看薛崇义的神情,似乎又确有其事。因为上官云荻那几句不明不白但又言之有理的话,他心目中那个可敬可佩的形象便轰然崩塌了。再加上阮秋芜和绛红轩的关系,他觉得所有人都当自己是个局外人似的瞒着自己,心里便万分纠结。 薛青冶还在矛盾,却听到一旁的薛崇义狠狠地一拍桌子,将那边上的杯子盘子都震落到了地上。一阵乒乒乓乓声中,他扭头看去,只见薛崇义目眦尽裂,双颊扭曲,恶狠狠道:“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走着瞧!” 心结 上官云荻安全回到笠香居,只见范君朔和阮秋芜都在包厢等候,便淡然一笑走了进去。阮秋芜一看,霍地站起身来,迎上前关切地问道:“轩主,你没事吧?”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坐到云榻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薛崇义果然是机关算尽,如意算盘打得忒响,竟妄图将我和薛青冶凑做一对,这一顿吃得真是难受。” 阮秋芜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付之淡淡的一笑,范君朔则是一愣:“他怎会有这种想法?” 上官云荻耸了耸肩,脸上有一丝不齿的神情:“这就是薛家惯用的伎俩,靠裙带关系做大。他见我和薛青冶早已相识,便以为可以故技重施。”她说着看了一眼阮秋芜若有所思道:“我看薛青冶这几天会很伤脑筋吧。” “为什么?”阮秋芜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因,脸上显露出担忧的神色,“莫非轩主将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恩怨告诉他了?” “不仅如此,我还提了杜家的事。薛崇义想要利用我吃掉绛红轩,我便当场揭穿了他的阴谋。看样子,薛青冶和杜兰心对这些都一无所知。我说出事实的时候,他们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嗯。”范君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己的父亲居然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人,我想,任谁都不会好过的。”他说完看了阮秋芜一眼,像是要安慰她似的又补充道:“阮姑娘别担心,薛大哥为人豁达,不会看不开的。若他来找我,我也会找机会开导。” 上官云荻突然一笑:“你也不害臊,你比他还小一岁,还说要开导他,好像自己资历很深似的。” 范君朔淡淡地笑了笑:“我资历虽不深,但总可以设身处地吧。何况,他现在应该会需要一个人来听他倾诉,替他解开心结。” 上官云荻点头认同:“不过,你又能真正体会多少呢?你毕竟是个外人。” “唉——”范君朔虽不愿意承认,但也觉得上官云荻言之有理,只好叹息一声,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上官云荻见阮秋芜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便知道她是替薛青冶担忧。上官云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他不会因为绛红轩的事责怪你的。以薛青冶的性格,应该很快就会想通了,何况他那么喜欢你。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阮秋芜抬起头来看了看上官云荻,也只好点了点头。两人向范君朔告别一声,便离了笠香居。范君朔看着阮秋芜离开时落寞的背影,不禁感慨万分。 几日后,绛红轩总坛,阮秋芜坐在庭院的竹林边发呆。这几日都没有薛青冶的消息,似乎他突然从阮秋芜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想到他也许会怨自己,一想到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阮秋芜便感到一阵阵的恐慌。到今天,她终于明白,其实自己对薛青冶也有一份依赖。上官云荻让她觉得温暖,可是薛青冶却让她时而欢喜时而忧愁,甚至还有心痛。尽管如此煎熬,她却像上了瘾一样,不断去回忆她和薛青冶在一起的时间。她怀念那时的欢喜,也怀念那时的忧愁。 “又在想他了?”上官云荻的声音传来。阮秋芜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抬头对上官云荻淡淡地一笑,然后又垂下头去。 上官云荻长叹一声:“我以为相思这种病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看来是我错了。你不但病了,而且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没有那么严重!”阮秋芜强作一笑,冷不防上官云荻拉起她的手就往石滩跑。阮秋芜莫名:“干什么?” “陪你去找薛青冶!”上官云荻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将她推到船上,然后扯了扯船尾的绳索。阮秋芜心中有一丝激动,但随后又被不安所替代。上官云荻握了握她的手:“别怕,相信你自己,他会明白的!” 黄昏时分,二人来到笠香居,却发现范君朔不在包厢里。上官云荻略一思索,便决定直接去陶宜山庄找人。她拉上阮秋芜,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旁两人提到薛青冶的名字。上官云荻站住侧耳,只听其中一人道:“这几天开源也不知怎么了,死气沉沉的。” 另一人接话道:“大概是有了隆裕做后盾,所以无所谓了吧。” “这样下去的话,隆裕岂不是会被开源拖垮?” “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隆裕要是被拖垮,开源也就活不下去了。陶宜山庄的人没那么笨吧?” “陶宜山庄的人是不笨,只是自从把开源的一半送给隆裕,他们似乎就已经对开源不上心了。你没听说吗?杜兰心已经三天没有出现在开源了,这也太反常了。还有那个薛青冶,成日在醉月楼寻欢作乐,根本不管开源的事。” “薛青冶怎么了?虽然说是年少风流,但以前也没见他整日整夜在醉月楼厮混的。难道是因为开源的事情受打击了?” “也许吧。要说良常盐矿那件事,那主要责任就是他的。说不定他觉得自己难辞其咎,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真是这样可有点可惜啊,好不容易在江湖上混到一个还算响亮的名号,就这么毁了……” 上官云荻越听越气,一想到那两人说薛青冶成日在醉月楼寻欢作乐就恨不得立刻上去给他两耳光。她扭头看看阮秋芜,却见她一脸满不在乎的,脸色却极差,便下了决心,对阮秋芜道:“姐姐,我们去醉月楼!” 夜里,醉月楼灯火通明,门外车水马龙,门内莺歌燕语,好不热闹。舞姬在一楼大堂的舞台上卖力地扭动腰肢,两边不断传来叫好声。二楼绕着舞台摆了一圈桌子,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走廊尽头靠着后台的那张桌子却是例外,只坐着两个男子,一个满脸失意在灌酒,另一个则一脸担忧地看着,正是薛青冶和范君朔二人。 “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爷,生得这么俊俏!”随着老鸨一声吆喝,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楼梯上站着两个少年,一个白衣一个青衣。范君朔一愣,不由得站起身来。薛青冶瞥了一眼,又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喝酒。 “原来你也在这里!”青衣少年似笑非笑,嘴里发出的却是上官云荻的声音。 “璃儿,阮姑娘。”范君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依然遮不住满脸的尴尬神色。眼前这两个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上官云荻和阮秋芜。 上官云荻瞥了一眼不住灌酒的薛青冶,似乎明白了一切。她扭头去看阮秋芜,原指望着阮秋芜和薛青冶见面之后将一切都说清楚,眼下却事与愿违。阮秋芜只是将头撇到一旁不停地叹气,薛青冶则加快了灌酒的速度,似乎一心要在阮秋芜开口之前将自己灌醉。 上官云荻瞪了范君朔一眼,转身便往外走。“璃儿——”范君朔瞥了薛青冶一眼,急忙去追。路过阮秋芜身旁,他却突然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她,小声说道:“你们好好谈!”说话间脚步不停下了楼梯。 出了醉月楼,范君朔四处看看,却见上官云荻已在不远的路口等候。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却见上官云荻对他撇撇嘴:“醉月楼好玩吗?” “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范君朔问得有些戏谑的意味。上官云荻白了他一眼:“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突然叹息一声问道:“薛青冶一直都是这样子吗?” 范君朔点了点头:“自你离开陶宜山庄那天开始。我听杜姑娘说,他和薛崇义吵了一架,然后就一直住在醉月楼。”他看了一眼上官云荻的反应,又补充道:“不过,他也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而已,并没有做其他事情。” 上官云荻笑笑:“没想到薛青冶这么小气,我还以为他很快就能想通了。” “哪有这么容易?”范君朔感慨一声,“他和薛崇义的感情好像原本就不怎么样,但至少他还是很敬重自己的父亲。直到你出现,你说的那些话,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父亲的人品。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是薄情寡义之人;不能接受陶宜山庄的一切都是靠杀戮和掠夺得来的;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为了钱财甚至要牺牲儿子的终身幸福。他不能接受的事情太多了,但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我想还是阮姑娘对他的隐瞒吧。” “他应该早就清楚,不敢相信别人是秋芜的一块心病。既然他原来愿意努力去争取秋芜的信任,为什么这会儿又动摇了呢?再说了,我一开始也对你隐瞒了我的身份,你也没有怎样!薛青冶也忒小气了一点,真不知道秋芜喜欢他什么!” 范君朔见她说着说着又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禁忍俊不禁道:“看来我应该庆幸我和他不一样!不过眼下,我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我们已经给了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愿他们能好好的谈一谈,解开这个心结吧!” “嗯,但愿吧!”上官云荻看了看范君朔,巧笑嫣然道:“陪我走走吧!”范君朔一点头,二人便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醉月楼中,薛青冶对阮秋芜置若罔闻,照样自斟自饮。阮秋芜叹息一声,走上前坐在薛青冶身旁试着劝道:“你这又何苦呢?” 薛青冶又饮下一杯,将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呆了片刻,扭头看向阮秋芜,满脸疑惑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既然你也是绛红轩的人,那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要对付的是我们陶宜山庄,你一早就知道我们两个其实是水火不容的敌人,对不对?” 阮秋芜沉默着点了点头。薛青冶仰头一笑,却红了眼眶。半晌,他又问道:“那天我问你的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这个问题,阮秋芜在绛红轩总坛已经想过无数遍,最后好不容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然而此时,面对薛青冶直截了当的提问,她却不知为何又犹豫了。她心里有些乱,肯定的答案始终说不出口,好像一开口就是承诺,一旦承诺就会成为她身上沉重的责任,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背负得起。薛青冶见她迟疑半天都无法给出答案,便觉得心口一疼,脸上却是冷笑:“你是不敢相信我,还是你从来没有打算相信我?” 阮秋芜惊讶地抬起头来,却见薛青冶目光有些咄咄逼人。他不等阮秋芜做出回应,又继续问道:“在这之前,绛红轩对我们陶宜山庄所做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你也有份参与。在你想方设法打击开源的时候,你是拿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我的?” “我……” “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我怎么想,只要开源垮了,你就会抽身而退,再也不用看见我?在你我认识以后,你对开源采取行动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我?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绛红轩和陶宜的恩怨,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接近我究竟是因缘巧合,还是你故意制造机会,想要以此打击我打击开源,又或者是上官云荻为了打击开源让你这么做的?你对我到底是真心真意,还是虚情假意?……”薛青冶越问越快,到最后几乎连自己也不记得自己问了什么问题。 待他的话语间好不容易留下一点空隙,阮秋芜有些哽咽地说道:“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你都不相信我,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薛青冶气愤地打断了阮秋芜的话,对着她怒吼了一声,“你什么都瞒着我,除了姓名我对你一无所知。我现在甚至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认识你!” 阮秋芜沉默无语,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薛青冶正满心恼火,一见阮秋芜的眼泪,不由得愣了一下,心中的怒火顿时被这颗眼泪浇灭了,一股强烈的悲哀袭上心头。他怔怔地看着阮秋芜,只见阮秋芜拼命眨着眼睛,努力要将眼泪忍住。 薛青冶呆了半晌,见阮秋芜一句话也不说,便起身就要离开。他刚背过身去,却听阮秋芜在身后说道:“你别走。” 薛青冶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回过头来,只听阮秋芜吸了吸鼻子:“你不用走,该走的人是我。”说话间,她已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薛青冶愣在那里片刻,心情一时又落到谷底。他跌坐在一旁,恍惚间似乎又听到阮秋芜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却见阮秋芜已转过身来站在他面前。薛青冶惊讶地看着阮秋芜,只听她道:“我不是有心欺骗你的。虽然我知道陶宜山庄是我们绛红轩的仇人,但是,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因为你不一样,所以你不是我的敌人。我是真心诚意地对你,但我只怕你不能一心一意地对我。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我相信你了!可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是你不相信我。” 薛青冶讶异万分,呆呆地看着阮秋芜将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完。她一脸漠然,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说完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了。半晌,薛青冶猛地清醒过来,急忙起身去追。 薛青冶奔出醉月楼,停在门口四下张望,却不见阮秋芜的踪影。他心中焦急,耳中一直回响着阮秋芜方才说过的话:“我相信你了!”他一直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这个答案。可是当阮秋芜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他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离开了。 薛青冶不甘心就这样和阮秋芜错过,便选择了右边往笠香居的方向追去。一路上,他开始冷静地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真正在乎的并不是上官云荻所说的那些事。他从来不依恋陶宜山庄的一草一木,那些都是身外之物,甚至是牵绊。没了陶宜,他不过是少了一个住的地方;没了开源,他反倒活得自在。薛崇义的人品如何,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接受也得接受,谁叫他是薛崇义的儿子。葛家杜家的血债他不是始作俑者,但若要父债子还,他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想来想去,他唯一介怀的就是阮秋芜。他介意阮秋芜没有对他坦诚,他在乎阮秋芜对那个问题的答案,所以看到阮秋芜迟疑的样子他才会那样生气。到头来他终于明白,一切还是为了阮秋芜。 薛青冶一路上都没有发现阮秋芜的踪影,他狂奔到笠香居,却被告知阮秋芜和上官云荻等人都没有回去过。他垂头丧气地走出笠香居,便往笠香居外的墙根下一坐。不知为何,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他和阮秋芜会就这样错过,从此再也见不到彼此。薛青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便起身又继续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起来。 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一路慢慢走来,聊历史说江湖几乎无所不谈,不知不觉已过了戌时。二人走到小城的尽头,又返身折回去。 “不知道秋芜和薛青冶怎么样了。”上官云荻想起这两个人便有些不放心,“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范君朔试着让上官云荻宽心,“事情过去好几天了,两人都应该已经恢复了冷静。” “但愿吧。”上官云荻心中还是有些记挂。她抬头看看天色,知道时候不早了,便对范君朔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范君朔看了她一眼:“你还要回笠香居吗?”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文秀哥喜欢云雾茶场的雀舌,但是总坛的已经用完了,我去笠香居取些。” “文秀哥?是谁?”范君朔一脸好奇。 “是绛红轩一位元老的儿子,如今在户部供职,这次调回来办理良常盐矿一案的。”上官云荻简单地解释道。 “莫非是你那天说的那位政侠?”范君朔猜测道。 上官云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只在你面前顺带提过一次,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范君朔笑笑:“那天你一听说他回来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他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所以印象深刻。” “听你这话,你在吃醋吗?”上官云荻调皮地一笑,有心逗一逗范君朔。 范君朔看看她,似乎并不介怀:“你想看见我吃醋?” 上官云荻眨眨眼睛:“倒也不是。虽然说,你要是吃醋的话,我会很虚荣地开心一小会儿,不过我想很快又会怪你不信任我了。” 范君朔看着上官云荻淡淡地一笑:“我忘了,你才十六岁而已。不过既然你想得这样透彻,我知道你已经不去介意了。何况,我不但信任你,对我自己也有足够的信心!” 上官云荻含笑瞥了一眼范君朔:“真奇怪我居然能够遇到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如何?” “你……”上官云荻莞尔一笑,正要回答,突然脸色一变,挣开范君朔的手向前跑去。范君朔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也一愣,急忙追上前去。 野云庄 不远处,几个黑影闪过。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一路奔来,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下脚步。门上匾额刻着三个大字“芳宝斋”,却是绛红轩的玉石铺。此时已到深夜,按理说芳宝斋早该打烊了。但上官云荻眼前的铺子却是店门敞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上官云荻觉得不妙,便放轻脚步,慢慢地摸索进去。范君朔觉得方才那几个黑影甚是可疑,便离开芳宝斋前去追赶。 走进店门三步,她便觉得脚下踢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芳宝斋做玉石生意,哪里会有软绵绵的货物呢?上官云荻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急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她吹亮火折子,摸索着取来店里柜台上的烛台,将蜡烛点亮。秉烛一照,只见铺子里一片齐整,只是地面上横竖躺着三个人,却是芳宝斋的掌柜和两个伙计。上官云荻心中一紧,将烛台放在一边,伸手去探三人的鼻息。此时范君朔空手而回,恰见到上官云荻一脸沉痛。 “怎么了?”范君朔看到上官云荻跟前的三个人,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里闪过。 上官云荻抬起头来,神情悲愤:“都死了。”她想起方才范君朔追出去的情形,又问道:“可曾追到?” “没有。”范君朔遗憾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是一般的盗匪,腿上逃命的功夫很是了得。” “究竟是什么人?”上官云荻快速思考着,试着将各种情况一一考虑排除,但依然得不到一点清楚的头绪。她站起身来,找来芳宝斋所有的蜡烛点燃,将店铺中照得透亮,然后便开始清点财物。范君朔见状,自知对芳宝斋的账目不是很清楚,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去察看尸体,想要找到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然而,上官云荻只翻看了几个抽屉便完成了清点工作,原来,这一伙人已将芳宝斋打劫一空,所有家具外表看来完好无损,但里面存放的财物,不论是珠宝玉石还是买卖收入的银钱,无一例外都被洗劫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芳宝斋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可是,真的只是普通的打家劫舍吗?直觉告诉上官云荻,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她突然又想起什么,便俯下身去察看那三具尸体。 在她和范君朔赶到之前,他们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的声音。深夜里的街道这样安静,芳宝斋又有三人留守,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凶手洗劫一空了,而且还店门大开。上官云荻看了看掌柜的脸,认出这是刘掌柜,心中便更加疑惑。原来,芳宝斋的玉石珠宝太多,不可能每天打烊的时候都收好运回仓库。为了防止夜里有盗贼劫匪之类的,芳宝斋设立了两个主事的掌柜,晚上会由这两个掌柜分别带伙计轮流在铺子里看守。眼前这位刘掌柜虽然武功平平,但为人十分机警,平日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晚上当值的时候更是从来不合眼的。何以今夜,竟一声不吭就被凶手杀害了呢?上官云荻想来想去,除了凶手武艺高强出手奇快,似乎没有别的解释。 她正思考,却听范君朔似乎发现了什么:“璃儿,你来看!” 上官云荻凑过去一看,只见范君朔轻轻拨开刘掌柜紧握的手掌,掌中露出一枚短箭。这短箭不过一指的长度,箭尾有一小簇羽翎。上官云荻只觉这短箭十分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范君朔见她疑惑,便问道:“你见过这种短箭?”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只是一时间想不起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这难道是一种暗器吗?”范君朔翻转短箭细细查看,然而手中这支短箭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这么短的箭,显然不可能用弓射出来。既然如此,要羽翎有何用呢?若是作为暗器,反而会影响精准和速度。” “等一等!”上官云荻灵光一闪,叫住范君朔。范君朔一愣,还没有开口,只听上官云荻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这短箭不是暗器,而是令箭。” “是令箭?”范君朔不解。上官云荻将短箭取过来拿在手中,对范君朔解释道:“这是野云庄的令箭。野云庄每接一笔生意,就会发出这样的一支短箭,拿下短箭的人便去执行任务。” “野云庄是做什么生意的?”范君朔似乎隐隐有所察觉。上官云荻冷笑一声:“替人消灾的生意。”她说着站起身来:“我想我知道该去找谁算这笔账了。明天我就去野云庄。” “璃儿,”范君朔有些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上官云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好!”在蜡烛熄灭之前,她又重新环顾了一下芳宝斋的环境。对她来说,芳宝斋有着特别的意义。笠香居和隆裕都是上官明秀留下的,桑禾庄和云雾茶场是她自己建立的,绛红轩旗下,只有芳宝斋是上官恨雪建立的。上官恨雪对芳宝斋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芳宝斋是她的心血。如今,芳宝斋却在一夜间被毁了,这个她借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的地方,就这样一夜间消失了。上官云荻呆呆地凝视着柜台上越发微弱的烛光,一颗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次日,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一起骑马出了小城,往宜溧西北而去。大约策马行了两个时辰,两人来到一片荒芜的山区。此处和绛红轩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过去曾经有人在这里采石,但又半途而废了,因此留下几座光秃秃满是碎石砂粒的山丘。山丘的坡面内陷,岩层脉络清晰,乱石堆积。 上官云荻和范君朔来到一座荒芜的庄园门外,便将马匹拴在一旁的柱子上。这庄园外面一片荒凉,门前更是人迹罕至,但里面却不时传来吆喝声打闹声。里头越发热闹,便显得外面的气氛越发诡异。 范君朔推门而入,随着吱嘎一声,里面骤然安静下来。上官云荻随后走进门来,只见面前的庭院中摆了七八桌,桌上不是杯盘狼藉,就是赌盘骰子,又或者放着几把兵器。围绕着每张桌子,人都是坐得满满的。有的坐在凳子上,手中还拿着酒杯;有的一只脚架在凳子上,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有的站在桌旁,手里还揪着另一个人的衣襟。随着上官云荻走到范君朔身边,庭院里二三十双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 范君朔见那些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官云荻,个个眼神都不怀好意,心里便有些不快。他向前一步,正要相问,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小姑娘是来找我的吗?”范君朔回过头去,却见一个衣衫褴褛一脸痞相的中年男子走到上官云荻身边,伸出一只布满疤痕的手来正要搭在上官云荻的肩上。 范君朔手腕一翻,玄棘剑在上官云荻肩膀上方架住了那只手。那污衣汉立刻变了色迷迷的眼神,一脸凶相对范君朔道:“哪里来的小白脸,少管闲事!”说完便翻转手腕要去夺范君朔的长剑。范君朔右手一挑,玄棘剑绕过污衣汉的手腕,一下子打在他的额头上。污衣汉一怔,额头上立刻多了两道花纹,却是玄棘剑鞘上的浮雕文字。 庭院中众人一看,哗的一声哄笑起来,上官云荻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污衣汉一看,不禁恼羞成怒,突然间两手成爪状向范君朔脸上抓来。范君朔长剑一提,玄棘横过污衣汉的指缝,随后往右一别。那污衣汉只觉手指一痛,两只手已然麻花似的扭到一起。此时玄棘尚未出鞘,他却已经两次落了下风,不禁垂下头去。 范君朔见他如此,以为他是放弃了,便抽回玄棘。然而刚刚收回玄棘,只见他快速一转回到人群之中,然后向身后的人大手一挥:“上!” 范君朔一愣,只见七八个人提着刀剑往自己冲过来。上官云荻一看,觉着有些不妙,便对范君朔叮嘱道:“千万不要伤人性命,否则这事就难办了。” 范君朔一点头,想来这几人离两仪八卦阵还差得远了,自己应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谁料上官云荻的话被一旁的人听了去,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句:“小子狂妄,打量我们好欺负呢!大伙儿一起上,给他点颜色瞧瞧。”上官云荻一愣,却见满院子的人此时都取了刀剑在手,大有一起围攻范君朔的架势。 范君朔此时已经和那几个人交上了手,一时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到一会儿,已有两个人被范君朔的掌力震伤,不得已退了下来。虽然如此,一旁却有人不断地补上。范君朔虽打伤了几个,奈何围攻的人也越来越多。院子里一片闹哄哄,上官云荻四下张望,却一直不见管事的人出来。 少顷,已有十来个人围着范君朔,众人自知单打独斗不是范君朔的对手,便轮番车轮战,意图消耗范君朔的体力,到时候再来个一哄而上乱刀砍死。上官云荻度知他们的计划,又见大屋内管事的一直没动静,便决定上前帮忙。她方向前走了一步,突然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拦住了她。上官云荻扭头一看,却是最先挑起事端的那个污衣汉。他一脸□:“小姑娘,刀剑无眼,伤到你的话大爷会心疼的,还是和大爷在一旁看好戏吧!”说完便伸出手来要搂上官云荻的腰。 上官云荻觉得一阵恶心,一个迷踪步转到了污衣汉背后。那污衣汉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啪的一声,脸上顿时火辣辣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上官云荻道:“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便鹰爪一张向上官云荻扑了过来。 上官云荻冷笑一声,凌空一度又到那污衣汉身后,柔情索倏地一下游出袖子。那污衣汉还不及回头,便觉得脖子一紧,已然被柔情索勒得紧紧的。污衣汉心里一慌,便伸手去扯柔情索。然而他却不知,这柔情索看似普通的绸带,其实用银蚕丝织成,柔韧无比,别说用手扯不断,就是用刀剑来砍也未必能砍断。上官云荻一抖柔情索,那人便被勒得更紧,倒在地上几乎要晕过去,只好低声下气地向上官云荻求情:“姑奶奶,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的吧!” 身后的人一看,上官云荻此时缚住污衣汉,手中又没有别的武器,想来容易对付,便举刀剑从背后偷袭而来。谁料还未近身,只见上官云荻腾出左手一个弹指。那人尚未明白过来,只觉膻中一痛,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上官云荻将柔情索一扯,将污衣汉拉得站起来,对他喝道:“去叫你们管事的出来。” “老……老大不在……”污衣汉边翻白眼边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果真不在吗?”上官云荻一咬牙,手腕一颤,那污衣汉便被柔情索牵着在地上像狗儿似的打了个滚。上官云荻待要再摔他一摔,只听大屋内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上官轩主请手下留情!” 上官云荻知道是管事的发话了,便向大屋内喊道:“你让他们都住手。” 只听屋内传来一声“住手”,围攻的人不得已纷纷停下手来往后退去。上官云荻见状,便一抖腕撤下柔情索,来到范君朔身边。范君朔将玄棘剑入鞘,转头对上官云荻笑笑。上官云荻拉起他的手一看,只见手背上有一道小小的划伤,还在慢慢地往外流血,她不禁一阵心疼,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小伤而已,不算什么!”范君朔抽回手来藏在袖中,对她淡淡一笑,示意她宽心。 这时,大屋内又传来那个声音:“不知上官轩主驾临野云庄有何指教?” 上官云荻从袖中取出在刘掌柜手中发现的那枚短箭,手腕一抖向大屋内射去。一旁众人一看这手法,不禁都倒吸一口冷气,那污衣汉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了。只听上官云荻对着那大屋里的人说道:“这支令箭是在我绛红轩弟子的尸身上发现的,我来向野云庄讨个说法。” 未几,只见一个须眉白发却精神抖擞的老人手持那枚令箭走了出来。野云庄众人一看,忙纷纷退回到自己原来那一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上官云荻莫名地瞥了一眼周围,只见那老者对她拱手道:“老夫便是野云庄庄主,他们都叫我罗老大。”说话的声音正是方才从大屋中传出来的那个。 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也拱了拱手。罗老大瞥了一眼范君朔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冷面檀君’范君朔了。” 范君朔心里有些吃惊,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罗老大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笑道:“江湖上谁人不知‘冷面檀君’是玄棘剑的主人?当日鬼谷八子布下两仪八卦阵妄图夺取玄棘剑,却全军覆没,想来阁下武功已然登峰造极。方才老夫在旁一看,阁下被十多人围攻,玄棘剑没有出鞘,尚能应对自如,身手可见一斑!”这话一说,院子里众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上官云荻和范君朔对视一眼,没想到玄棘剑的消息还是走散了。 罗老大对范君朔和上官云荻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邀二人进大屋详谈。范君朔和上官云荻点了点头,便随他进屋。三人刚离开院子,突然间几乎所有人都跑到污衣汉那里去察看他额头上的花纹,指望着这花纹里就有那暗藏的内功心法。那污衣汉见众人将自己的额头掰来掰去,自己却无法看到,终于不胜其烦,大吼一声躲到一边去了。众人却还不死心,便纷纷追赶而去。 范君朔和上官云荻走进大屋,只见屋内还坐着一人,青黑色衣袍,一把山羊胡子,神色倒是平静。罗老大请二人入座,自己走到那人身旁坐下,对二人介绍道:“这是野云庄的总管劳先生。”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便对劳先生拱了拱手,又听罗老大说道:“上官轩主,野云庄近日从未接过有关绛红轩的生意,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昨日深夜,有几个不明来历的人打劫了城中的芳宝斋,并且杀害了掌柜和两个伙计。我是在掌柜的身上发现了这枚令箭,因为认得是野云庄的东西,所以过来请教一下,想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上官云荻话音刚落,只见罗老大和劳先生相识一笑。范君朔不解,却听罗老大解释道:“野云庄是杀手市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是我们从来不接打家劫舍的生意。” “若然如此,何以这枚短箭会出现在芳宝斋?”范君朔反问道,“要么是有人想混淆视听故意嫁祸野云庄,要么就是野云庄有人坏了规矩。” “不可能!”一直一声不吭的劳先生突然一拍桌子,“野云庄赏罚分明,每个杀手加入之前都必须详细了解我们的规矩和相关的惩罚措施,不可能有人不守规矩!”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杀手原本就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丢了性命。如果对方出重金收买,杀手未必会不动心吧。” 劳先生听了范君朔的话两眼一瞪,似乎又要发作,却被罗老大挥挥手制止了。他对范君朔和上官云荻和气地笑笑:“这还是不太可能,因为我们接下生意之后,并不会告诉买家派哪些人去执行任务。” “如果买家后来又单独和接到任务的杀手接触过呢?”上官云荻质疑道,“只要不通过野云庄,就算是改变了任务的性质,你们也是不知道的。” “这……”罗老大似乎陷入了沉思。劳先生眉头紧锁,看来心里也起了疑惑。上官云荻又瞥了一眼罗老大手中那枚短箭,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野云庄的令箭,在完成任务之后是不是应该全数收回?” “没错!”罗老大点点头,突然也明白了过来,便对劳先生道:“查一查谁的任务在最近且还没有归还令箭的。” 劳先生点了点头,便从一旁的抽屉里抽出一本账本似的册子翻阅起来。片刻,他对罗老大道:“靖河三煞。” “他们接到的是什么样的任务?买家是谁?”上官云荻见有一丝希望,急切地问道。 “他们的任务是,思古坊对面的玉石铺的掌柜,任务要求在晚上进行。买家是——辛宗义。” “果然是薛崇义!”上官云荻霍地站起来,两只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好一个薛崇义,我好心救他开源,他却恩将仇报!” “璃儿!”范君朔伸出手去握住上官云荻的拳头,示意她冷静下来。上官云荻咬牙切齿了一番,终于重又坐了下来。范君朔看了她一眼,又对罗老大道:“不知道那靖河三煞今天在不在这里?” 劳先生想了想,摇了摇头:“自他们接了这单生意到现在,野云庄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不过,我知道怎样能找到他们。” 罗老大瞥了一眼上官云荻,想她那柔情索和仙人指闻名于江湖,就算是自己也要敬畏三分,何况现在又多了个范君朔。他见上官云荻一脸愤怒,毕竟是自己的人坏了规矩,生怕绛红轩会来找野云庄的麻烦,便拱手致歉道:“这是老夫管教无方,令绛红轩遭受如此损失。老夫一定将这三人擒住,叫他们给上官轩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上官云荻冷冷地看了一眼罗老大,勉强克制住自己心头的怒气对他道:“这三人不但杀了掌柜三人,还将芳宝斋洗劫一空,绛红轩损失的白银不下千万!”她说着,只见罗老大脸色一变,这千万两确实不是小数目。上官云荻想了想,对罗老大道:“既然野云庄赏罚分明,想必对叛徒自有一套惩罚的措施,我等身为局外人,便不宜插手。芳宝斋的损失我可以不计较,只要罗老大给我个交代,说得过去也就是了。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倒要去会会那始作俑者。告辞了!” 上官云荻说着站起身来,罗老大知道她就要离开,急忙起身相送。待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二人出了野云庄,他回转身来,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短箭往庭院正中的靶子上一掷:“新的任务,杀了靖河三煞,带他们的项上人头来见我!” 在劫难逃 一路上,上官云荻默不作声策马飞奔。范君朔见她一脸怒气,便知这一次的事情没那么容易平息。他想了想,试探地问道:“璃儿,你准备对薛崇义怎样?” “不怎样!”上官云荻冷笑一声,言语中却透出浓浓的杀气。她顺手又给了坐骑一鞭子,那马儿吃痛,便撒开蹄子往前狂奔。范君朔看此情形,知道是拦不住了。他感慨一声,便也挥动马鞭赶了上去。 二人纵马来到笠香居门口,上官云荻跳下马来,来到柜台对掌柜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范君朔离得较远,只看见那掌柜的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后台。上官云荻又叫来一个小二交待了一番,便转身走出了笠香居。 范君朔看得莫名,不知道上官云荻到底都交待了些什么。但细细想来,大概也就是让笠香居散布消息引发第四次挤兑,只是散播消息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看上官云荻此时的心情,似乎又不会等那么久。范君朔心里担心,便跟着上官云荻走出了笠香居。 上官云荻见他一直跟着,便知他心中所想。她在坐骑前突然站住,转身对范君朔冷冷道:“你不用再跟了,我要回总坛去。” “璃儿,你要对陶宜山庄做什么?”范君朔始终不放心。 上官云荻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做什么与你无关,这是我绛红轩的事!” 范君朔一愣,从来没有见过上官云荻用这样的口气和姿态对自己说话。上官云荻见他愣住,一时有些犹豫。但她一想到芳宝斋那三条人命,想到薛崇义那张卑鄙的嘴脸,她就忍不住怒火中烧。她看一眼范君朔,眼中带着恨恨的神情:“我知道你想为薛青冶说话,我没有忘记我曾经是怎样跟你说的。但芳宝斋是我娘亲一手建立的,薛崇义毁了它,毁了我娘亲最喜欢的东西,我就要毁了他最喜欢的东西!这一次,我绝不会手软!”她说完便翻身上马,不等范君朔反应便猛抽了一鞭子,那马儿便嘶鸣一声往前奔去了。 范君朔回过神来,却只能看见上官云荻远去的背影。他扭头向笠香居看去,只见里面个个交头接耳,侧耳细听,似乎是薛崇义买凶杀人打劫芳宝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笠香居此时正处于人流的高峰,客人们进进出出的,很快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开源门前一定又会发生挤兑。 然而范君朔转念一想,隆裕和开源已有契约,虽然是单方面的,但毕竟还没有解约。有隆裕的担保在前,开源即使发生挤兑也不会像前几次那样严重,除非……想到这里,范君朔猛然想起上官云荻还向一个伙计交待了些什么。他心中似乎有些明白了上官云荻的打算,急忙也走出笠香居,策马向开源赶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当范君朔来到开源,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开源门前人潮涌动,昔日挤兑的浩荡场面再一次重现。范君朔不解,下马随便抓住一个来兑现的储民细问,这才知道,就在他离开笠香居的时候,隆裕的掌柜到笠香居宣布解约。解约的消息伴随着芳宝斋被劫的消息传开,像点燃的火油在宜溧这片原本平静的水面上迅速蔓延开来。所有的人奔走相告,短短的一炷香之内,大量的人潮涌到了开源门前,开源不得不面对一场空前的挤兑。 范君朔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发现薛青冶和杜兰心都不在开源,不禁有些奇怪。门前的人群越来越激动,只听有人叫道:“这次说什么也要兑现!” 又有人埋怨道:“薛崇义干什么不好,偏要去打劫芳宝斋,恩将仇报,这下遭报应了吧!” “唉,报应是报应,只是不要连累我们才好!” “你放心吧,他打劫了芳宝斋,眼下一定有很多钱在手里。” “可是他怎么敢这么快就把芳宝斋的钱拿出来用呢?那些珠宝首饰也还要变卖后兑换成现钱才能给我们。” “喂,你们听说没有,刚刚有一队衙役经过,好像往陶宜山庄的方向去了。” 范君朔一听,猛地想起上官云荻口中的政侠,估计上官云荻通知了政侠。如今政侠既然在宜溧一带停留,势必会为绛红轩处理此事。范君朔想着,急忙翻身上马往陶宜山庄赶去。 还未到陶宜山庄门口,范君朔便看见一队衙役正从山庄走出来,后面架着垂头丧气的薛崇义。一行人走出陶宜山庄,最后两个衙役转身关了那扇朱漆大门,在门上贴了两张封条。 范君朔四下张望,却依然没有看见薛青冶和杜兰心,不禁越发纳闷。带队的衙役对身旁一个下人打扮的人颐指气使地交待道:“若是看到薛崇义的家人,告诉他们薛崇义被扣押在常州府衙的大牢里。” “是是是。”那下人唯唯诺诺答应着,又问道:“请问官爷,我家老爷会怎样?” “没什么事的话,让家里人准备六十万两白银交到府衙就可以领回去;严重的话,也就是发配充军吧。”一旁的衙役冷冷地回答道,转身鄙夷地瞥了一眼薛崇义,便押着他离开了。 薛崇义被押着离开不久,薛青冶和杜兰心紧赶慢赶终于出现在陶宜山庄的大门前。范君朔正要离去,一眼瞥见薛青冶和杜兰心,急忙走上前去。 “发生了什么事?”薛青冶一时间搞不清状况。杜兰心看到陶宜山庄门上的封条,心中顿时一片昏暗。 “你爹买杀手打劫了芳宝斋,杀了掌柜和两个伙计。官府知道了这件事,将你爹扣押了,山庄也被封了。”范君朔说着,看了一眼有些气喘吁吁的薛青冶,不解地问道:“你们刚才去哪里了?” “我们原本是去打听阮姑娘的下落,后来听说开源又发生挤兑,所以就跑去开源。结果……”杜兰心说着,突然两滴眼泪掉下来,再也不忍心说下去。范君朔诧异地看了一眼薛青冶,只听他接着说道:“结果我们到开源的时候,人潮已经散了。我们从伙计那里听说,这一次的挤兑来得太突然,我和兰心又都不在,掌柜的他们根本毫无对策。后来官差到陶宜山庄的消息传来,掌柜的觉得开源铁定保不住了,就眼看着那些储民破门而入,将开源钱庄连带茶楼里面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席卷而去了。等我们到的时候,连掌柜的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伙计还在收拾行李。如今,开源是彻底地毁了,就算我们重新变得有钱,以开源的信誉状况,我们也不可能再开钱庄了。” 范君朔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么,你们打听到阮姑娘的消息了吗?” “没有。”薛青冶说着,语气中透露出懊悔之意,“我们找了很多地方,笠香居、隆裕钱庄和芳宝斋,和绛红轩有关的地方都跑遍了,却始终找不到她。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听到这里,杜兰心抬头看了一眼薛青冶,仿佛是在责怪他这个时候仍然一心记挂着儿女私情。范君朔看看二人,又转身看看陶宜山庄,又问道:“如今山庄被封,你们要在何处落脚呢?” “小小一堵围墙,应该还难不倒我吧。”薛青冶强作一笑,言下之意是要留在陶宜山庄。范君朔想想,摇了摇头:“留在山庄只怕不妥,他们会来查看的。你若留下,就是授人以柄。” “为什么?”杜兰心不解。 范君朔叹了口气:“这次开源发生挤兑,陶宜山庄被封,你爹被扣押,这些都和芳宝斋被劫有关。” “你是说,这些都是绛红轩对我们的报复?”薛青冶似乎不是很意外。 范君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和璃儿今天刚去过野云庄,证实了确实是你爹主使那些杀手打劫了芳宝斋。绛红轩要陶宜山庄为芳宝斋的事付出代价,所以……” “我听说,芳宝斋被打劫是昨天夜里的事情。才一天不到,她竟能搞出这样大的动作来?”杜兰心觉得很难以置信。 范君朔点了点头便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薛青冶看看他,知道他也是无能为力。他扭头看看陶宜山庄门上的封条,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想想之前自己一直觉得陶宜山庄就像是个牢笼,如今这牢笼被别人封死了,他再也飞不进去了,反而倒又生出一丝不舍。 三人沉默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范君朔扭头看看,却是和衙役搭过话的那个下人。他走到薛青冶和杜兰心面前,向二人禀报道:“少庄主,表小姐,方才将老爷带走的那个官差大人说了,老爷被关押在府衙大牢。如果老爷罪名轻的话,就准备六十万两白银去将老爷保释出来。但如果老爷罪名重的话,可能会发配充军。” “我知道了。”薛青冶长叹一声,突然觉得前途暗淡一片。那个下人见口信已经捎到,便向薛青冶和杜兰心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陶宜山庄。 “不如你们今天先到笠香居落脚吧。”范君朔提议道,“明天去府衙打听清楚了再作打算。” “也只能这样了。”薛青冶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也很无助。杜兰心见他一脸沮丧,心中万分不忍,便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道:“青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平安地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我明白。”薛青冶随口敷衍着,语气中却不见一点生机。想想如果当初他听杜兰心的劝认真打理开源的话,陶宜山庄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不堪一击。杀人越货的事薛崇义虽然有错,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何况薛崇义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抗住大牢里恶劣的条件。想到这里,薛青冶就忍不住担心万分。可是眼前,他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也只能听范君朔的话从长计议了。 范君朔见二人都缄默下来,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二人往笠香居走去。 三人来到笠香居门前,还没跨进去,只听门里一人吆喝道:“那不是陶宜山庄的少庄主吗?”一时间,大堂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薛青冶和杜兰心身上投去。薛青冶一时感到万分难堪,却见小二笑着走过来大声问候道:“少庄主,要打尖还是住店啊?”虽是寻常的问候,此时听在薛青冶的耳中便有如千根刺扎在心里。他愣了一下,突然转身夺门而出。杜兰心一看,也只好转身去追。范君朔没好气地瞥了小二一眼,也追出门去。 当晚,薛青冶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踏进笠香居半步。范君朔便陪着二人在野外一间破庙里过了一夜。范君朔有心劝慰,但想到自己和上官云荻的交情,自己在这件事中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微妙了,对陶宜山庄和绛红轩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也只好作罢。 夜里,桑禾庄上麦浪翻滚。此时将近收获的季节,麦粒隐隐泛出黄色,麦穗也越发沉重起来。南风熏暖,麦海中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却是阮秋芜。 不知沉寂了多久,突然上官云荻的声音传来:“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怪你呢?”阮秋芜笑笑转过头来,不知何时,上官云荻已经站在她的身边。“这是薛崇义自找的。是他不仁不义在前,怨不得别人。芳宝斋是师父的心血,就算轩主不出手,我也会去找他算账的。”阮秋芜说着,却还是悄悄地叹了口气。 “可是,我也许葬送了你和薛青冶的未来。”上官云荻叹息一声,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浸满了成熟的芳香气味,让人觉得温暖无比,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醉过去一样。上官云荻伸出手来轻轻拨弄着麦芒,想起刚刚见到范君朔的时候正是麦花飘香的季节,没想到一眨眼已经到了收割的时间。 “轩主,可是在为范大哥伤神?”阮秋芜将话题扯开。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他和陶宜山庄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不会永远纠结下去的。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你和薛青冶……” “我们没什么,真的!”阮秋芜一笑,心情却始终无法轻松起来,便又开口问道,“可是,轩主,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我们一直在精心布局,为的就是有一天让薛崇义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如今我们毁了开源钱庄和陶宜山庄,薛崇义也被官府扣押,总算是帮祖师和师父报了仇,但为什么,我却感不到丝毫的高兴呢?” “其实,我也没有高兴的感觉。”上官云荻耸了耸肩,望向麦海的尽头,“我想,也许我根本没有这么在乎这段仇恨,我只是用它督促自己罢了。如今大仇得报,我反而觉得很没劲。这以后的日子,没了薛崇义和陶宜山庄,大概会很无趣吧!” “是啊,没有对手的日子是很没意思的。”阮秋芜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上官云荻看了她一眼,说声“回去吧”,转身便往回走。行出两三步,她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阮秋芜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说道:“明天你去看看薛青冶吧。” 阮秋芜惊讶地看着她,只听她解释道:“既然仇恨已销,何妨用情义来填补空缺呢?薛崇义是薛崇义,薛青冶是薛青冶,他们两个毕竟不一样。如今正是薛青冶最困难的时候,我想,他应该会很希望你能陪在他身边。既然你说那天晚上看见他出来找你,可见他还是心中有你的。如果你主动去将一切解释清楚,我想,他会明白并谅解你的。” “轩主,你真的这么希望我去薛青冶身边?”阮秋芜有些迷惘,又有些不安,“难道你是因为让他失去陶宜和父亲而感到愧疚,所以才要我去补偿他?” “不是的!”上官云荻一脸庄重对阮秋芜道,“自从娘亲死后,你我一直相依为命。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如果薛青冶可以让你重拾对人的信心和勇气,那么他应该可以给你幸福。我不想你因为绛红轩的事情耽误了自己。” “轩主……”阮秋芜一时间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上官云荻对她温馨地一笑:“记得好好把握!”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去。阮秋芜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突然绽放出南风般温暖的笑容,随即便也迈开脚步跟上前去。 次日,上官云荻到笠香居找范君朔,来到门前却发现范君朔的坐骑上挂着一个包袱。她心中有些不安,刚要走进门去,却见范君朔提着玄棘剑往外走来。上官云荻见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范君朔跨出门来,见上官云荻站在自己的坐骑旁,不禁愣住。 “你要走?”上官云荻心里很是难过。 “对!”范君朔垂下头来不去看上官云荻那双忧伤的眼睛。 “是因为陶宜山庄的事,我让你失望了吗?” “不是!”范君朔抬起头,生怕上官云荻会误会自己的用意,便认真解释道,“是因为我已经出来太久了。原本,我留在这里是舍不得你和薛大哥。但现在我发现,就算我留下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有很多事我们都必须要独自去面对,我留在这里,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徒增烦恼。” “你还是在为陶宜山庄鸣不平。”上官云荻扬起嘴角,却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失落。她想了想,又抬起头来:“可是,你不是要找甘无雪吗?人还没有找到,你甘心就这样离开?” 范君朔笑笑:“这两年我跑遍了太湖沿岸,却始终没有一点消息。如果能找到,我早就找到了。宜溧是我要找的最后一个地方,既然这里也没有她的消息,我觉得,该是放弃的时候了。我要回去向父亲他老人家复命,而且,我离开他两年多了,心里也很挂念他老人家。” “我明白了。”上官云荻垂下头来,半晌,她抬起头来凝视着范君朔的双眼:“你会回来吗?” 范君朔向上官云荻看去,她的眼中蕴藏深情,一丝祈盼若隐若现,仿佛暗示着她既期待又不敢期待的心情。范君朔将目光移到一旁,迟疑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上官云荻突然一笑,无力地点了点头:“我懂!”她看着范君朔温柔地一笑:“我送你!” 范君朔沉默着点了点头,便牵上坐骑,和上官云荻一起往城外走去。 二人步履沉重,一路上走得极其缓慢,仿佛脚下这条路也变得异常沉重起来。从笠香居到城外,这短短的一条路,二人竟走了大半天。可叹时光飞逝,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最终二人还是来到了分手的地方。 城外,大道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中。上官云荻站住,想了想,对范君朔道:“君朔,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甘无雪,她就是我娘亲。” “我知道。”范君朔淡淡一笑,“其实早在你告诉我‘不知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故意隐瞒的。上官恨雪和甘无雪是同一个人,我一早就猜到了。” “我不告诉你,是希望你继续寻找下去,那样你就会留下来。”上官云荻摇头苦笑,“我是不是做了傻事?” 范君朔笑容中带着些愁苦:“没有!其实,我假装被你瞒过去了,假装我还在寻找,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看来我们两个都很傻!”上官云荻抬头看着范君朔,竭力做出灿烂的笑容。范君朔看着心里难受,勉强一笑便纵身上马。他坐在马上向上官云荻挥了挥手:“我走了!” 上官云荻强忍住眼里的泪花,静静地看着范君朔抖了抖缰绳,然后便策马离去了。她强迫自己挤出笑容,正要转身回返,却突然听到远去的马蹄声似乎又折了回来。上官云荻抬头,却见范君朔拉住缰绳来到自己跟前。 “璃儿,我会回来的!你等我!” 上官云荻看着范君朔郑重其事许下承诺的样子,两颗眼泪从眼中跌落,终于又露出真心的笑容,好像雨后初绽的梨花般晶莹剔透。范君朔用力地点了点头,便又扯过缰绳掉转马头,向远处飞奔而去。上官云荻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是这一次,她在心里种下了期待。 意外 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云彩,一缕一缕的浅白像天地间游动的气息。远处青黛色的山峦绵延起伏,迎合着低垂的蓝色天幕,好像是造物随手裁剪成的柔美图案。阮秋芜眺望一眼天际,远山背后,静谧之中,似乎暗藏着某种涌动。她想起薛青冶在小木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便低头一笑,提上长剑,往记忆中那间小木屋走去。 薛青冶和杜兰心一路垂头丧气地走来。杜兰心眼中含着泪光,薛青冶两眼通红,一脸惘然,仿佛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就在他的脑海中,府衙狱卒的话仍在回响:“他来的当天晚上就犯病了,一边吐血一边抽搐,没过多久就没气了。仵作检查了半天,说他得的是咯血症,积病积怨,才会因为不期而至的沉重打击导致猝死。因为咯血会传染,我们不敢保留他的尸体,就扔到乱葬岗上去了。” “青冶,我们怎么办?”杜兰心抽泣着问道。 “我不知道。”薛青冶目光呆滞神色茫然,脑海中又浮现出乱葬岗上的情形。他和杜兰心一听到薛崇义咯血而死,尸体又被扔在乱葬岗的消息,便立刻去寻找。然而他们在乱葬岗上寻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乱葬岗上尸体横陈,且多有残缺。一个过来弃尸的汉子告诉他们,乱葬岗上经常有野狼野狗出现,薛崇义的尸体那么新鲜,也许早就被啃光了,或者被那些野兽拖回它们的巢穴也说不定。 薛青冶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脚步越发显得沉重。杜兰心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那日上官云荻说出杜家的事情,她多方打听,也大概知道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但因为没有证据,她不愿意和众人一样怀疑薛崇义。因为她对薛家的依赖,因为她对薛青冶的期望,就算她怀疑薛崇义,她对薛青冶却一如既往。此时见薛青冶失魂落魄,她也是又心痛又担忧,不为薛崇义,只是为了薛青冶。 “青冶,你要振作!”杜兰心含泪劝慰道。 薛青冶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来到小木屋前。他一愣,看了看杜兰心,便要转身离去。 杜兰心一愣,勉强微笑道:“你不进去看看吗?” 薛青冶漠然地瞥了她一眼,苦笑一声:“为什么?” “难道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吗?”杜兰心撇撇嘴垂下头去。 薛青冶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你从小就喜欢陶艺,房间里总是摆满了奇形怪状的陶瓷。但是后来我发现,你房间里的陶瓷越来越少,我便猜测是你将它们移送到了别的地方。我后来留意了一下你的动向,于是知道你在这里建造了自己的小屋和窑洞。” 薛青冶看着杜兰心,知道她是因为太在乎自己,所以才会做这么多事。他感慨一声,对杜兰心道:“兰心,你不要这样对我。你不要关心我,也不要对我有期待!” “为什么?”杜兰心眼里噙着泪光,“为什么我不可以?” 薛青冶看了那小屋一眼,既然杜兰心早就知道,他也不用再瞒着她到这里来。他走到小木屋门前,往里面一指,苦笑着对杜兰心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是我的心血和心意。”他说着,仰天长叹一声:“这里面全是我作为陶宜山庄少庄主时做的美梦。那时候的我,不愁吃穿,游手好闲,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感到沾沾自喜,甚至还很有成就感。可是今天,我站在这里,我却只能感到无尽的悲哀。” “青冶,陶宜山庄的事不是你的错!”杜兰心安慰道,担心他会钻牛角尖。 “不,是我的错!”薛青冶无可奈何地笑笑,情绪渐渐起了波动,“如果我早一点听你的劝,收心回来打理开源,开源就不会一直走下坡路,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挤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恩怨,我会早作准备,我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陶宜山庄被毁掉。如果我有能力,我就不会任由自己的父亲被官差带走病死狱中,到现在甚至连尸体都没有保住。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孝子?我就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败家子和不孝子!该死的人应该是我,是我……”薛青冶说着,突然举起双拳猛敲自己的头。 杜兰心一惊,急忙上前握住薛青冶的拳头。她将薛青冶的双手紧紧搂住,满脸心痛的表情软语安慰道:“青冶,你别这样!”她看着薛青冶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然而,她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便只是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不让他自残,然后柔声道:“如果你想哭,你就大声哭出来。也许大哭一场之后,你心里会痛快些,就能想通了!” 薛青冶被她握住双手,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自己是这一切祸害的源头,越想越心酸,终于顾不得什么男子汉气概,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杜兰心见他哭出来,总算有些放下心来。她想了想,对薛青冶软语开解道:“青冶,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很完美。你绝对不是什么败家子和不孝子。我们之所以会走到今天,都是因为绛红轩处心积虑蓄意报复。挤兑的事也好,良常盐矿的事也好,不论结果如何,你我都已经尽力了。如今陶宜没了,连姨丈也走了,你要做的不是一味地自怨自艾,不是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不能自拔。你应该要想清楚,将来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你不打算报仇,我们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你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你现在就更应该调整心态重新来过,从哪里跌倒了你就从那里爬起来。只要你不放弃,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 薛青冶听到杜兰心这一番语重心长的开解,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终于抬起头来。他眼中依然有泪,但视线已不似刚才那样模糊,不论是眼前还是将来,他内心的感觉都似乎更明朗了些。杜兰心用鼓励的眼神凝视着他,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薛青冶心中一股暖流涌过,他翻过手掌将杜兰心的双手握住:“兰心,谢谢你!你这样对我,我只怕,我给不起你要的承诺!” “我不在乎!”杜兰心仿佛在薛青冶眼中看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柔情,不禁感动地流出了眼泪,“我不在乎你的承诺。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们都好好地活着!” “兰心!”薛青冶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狂潮,让他有些酸痛,又有些惊慌失措。他自然知道杜兰心对他的心意,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种心意可以让杜兰心变得这样坚强,即使他自己都要绝望了,杜兰心却依然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鼓励他。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样报答这份深情。薛青冶愣了一下,突然站直了身子,一把将杜兰心拥进怀里:“兰心,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杜兰心带着满足的笑容偎依在薛青冶的怀里,这是她渴望已久的拥抱啊,就像一场梦一样,如今竟成了一种真实。她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薛青冶就在她的身旁,她在他宽厚的怀抱中仰起脸来,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那男子汉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一切都是触手可及。杜兰心觉得自己快要幸福地麻痹了,她伸出手来搂住薛青冶的腰,将头紧紧靠在薛青冶的肩膀上,含泪笑道:“只要你记得我的好,只要你能记得这一刻,我便心满意足了……” 薛青冶此刻的心情已经感动得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他心中激荡不已,便轻轻收紧了双臂,将杜兰心紧紧搂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杜兰心满怀激动和甜蜜,微笑着闭上双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难得的温存之中。 不远处的树后,阮秋芜目瞪口呆。一切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薛青冶和杜兰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一把把尖刀刺进她的心里。上官云荻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既然仇恨已销,何妨用情义来填补空缺呢?”“如今正是薛青冶最困难的时候,我想,他应该会很希望你能陪在他身边。”“如果薛青冶可以让你重拾对人的信心和勇气,那么他应该可以给你幸福。”“记得好好把握!”…… “轩主,如果你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你会怎么想呢?”阮秋芜突然间很想要发笑。她没有伤心,没有哭泣,也没有愤怒。她只是突然觉得很可笑,可是她又有些糊涂,不知道是自己可笑还是薛青冶和杜兰心可笑,又或者是上官云荻的想法可笑,甚至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很可笑。她想不清楚,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个念头像夏天傍晚的飞虫在她的脑海里扑拉着翅膀聒噪着闪过,可是,她一个也抓不住。 阮秋芜扬起嘴角,起先还只是微笑,可是后来,笑意越来越浓,浓到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地笑出来。可是她看看不远处紧紧拥抱的两个人,她突然有些不希望自己的笑声打扰了这幅美好的画面,尽管这所谓美好的画面让她整个人都麻痹到反常。她咧开嘴来,带了点迷糊的感觉,转身离开了这里。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笑得那么放肆,却又那么绝望。薛青冶和杜兰心都不由得一震。薛青冶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紧紧地抱着杜兰心,猛地松开了怀抱。杜兰心不由得一阵惆怅,虽然她早就知道这样的甜蜜不会长久。她瞥了一眼薛青冶,见他有些尴尬。她若无其事地一笑,对薛青冶道:“如果你已经想开了,我们就来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好!”薛青冶颇为尴尬,也觉得就这样转移话题会比较好,便匆匆收拾了心情,跟着杜兰心一起走进了小木屋。 夜里,上官云荻料理好重建芳宝斋的事宜之后回到绛红轩总坛。她走进大堂,却见阮秋芜站在对面庭院的风竹林边发呆。上官云荻不禁有些奇怪,按理说阮秋芜白天该是去见过薛青冶了,如果两个人果真如她所想开诚布公地谈过,阮秋芜的身影不该这么落寞才是。她带着疑惑,走到阮秋芜身边。 “秋芜,你在看什么?”上官云荻突发其问,将阮秋芜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轩主,你回来了!”阮秋芜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芳宝斋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再过三四天,等那些货物都到齐了,应该就可以重新开业了。”上官云荻说着,想到范君朔的离开,方才还有一丝喜色,转眼就变成了黯然。“君朔离开了。”她语气中有些感伤。 “范大哥走了吗?”阮秋芜似乎没那么惊讶,目光呆滞,表情也僵硬得很。上官云荻听她的语气怪怪的,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忧伤,奇怪地看着她道:“秋芜,你怎么怪怪的?你怎么了?” “没什么。”阮秋芜一笑,一本正经对上官云荻说道,“轩主,我突然发现,原来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真的就像师父说的那样,他们都贪财好色薄情寡义!薛青冶是这样,如今连范大哥也是这样!”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上官云荻越发糊涂,想到她白天可能见过薛青冶,心里不禁动了疑,便问道,“你今天见过薛青冶吧?发生什么事了?” 阮秋芜一听薛青冶的名字,一时间有些黯然。她沉吟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上官云荻神秘兮兮地说道:“我今天去找薛青冶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间摆满紫砂的小木屋吧?我去那里找他,然后我看见他和杜兰心抱在一起!” 上官云荻一听,不禁大惊失色。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阮秋芜,然而阮秋芜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脸上却是茫然的表情。上官云荻越是见她硬挺着,心里便越发地不放心。她伸出手去扶住阮秋芜的肩膀晃了两下,紧张地问道:“秋芜,好姐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阮秋芜却仿佛没有听见上官云荻的关心,只是喃喃道:“我不但看到他们拥抱,我还看见薛青冶吻了杜兰心的额头!就在这里,在这里……”阮秋芜说着,好像怕上官云荻不明白似的,伸出手去指着自己额头上相同的地方对她解释道。 “姐姐,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告诉我,你要是想哭就尽管哭吧,不要勉强自己硬撑着……”上官云荻有些慌了手脚。她从来没有见过阮秋芜这样,她知道,这次阮秋芜是彻彻底底被薛青冶伤到了。她没有时间责怪薛青冶,却忍不住开始在心底不停地责备自己。如果她不鼓励阮秋芜去见薛青冶,如果她一直对这件事抱反对的意见,也许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看着眼前迷迷糊糊的阮秋芜,心里又心痛又歉疚。 阮秋芜看着上官云荻微微一笑:“云荻,还是你最好。这世界上只有你不会骗我,只有你会真心为我着想,只有你会替我难过……”她说着说着,原本还能勉强做出笑容,如今却越说越哽咽,慢慢地,眼里开始有了泪花。 上官云荻一看她要哭出来了,急忙伸出手去抱住她,一边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怂恿你去找他,是我不好……” “不,不是……”阮秋芜已经撑得太久,如今在上官云荻的怀抱里,她终于开始抽噎,“我真不应该去找他!我就不应该认识他!都是我的错,是我自讨苦吃……” 上官云荻愁肠百结,轻抚阮秋芜的后背道:“姐姐,坚强一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没有他,你照样做你的阮秋芜,没有他你依然可以幸福!” 阮秋芜将脑袋靠在上官云荻肩膀上,突然感到一种家人才能赋予的安全感。正是因为这种安全感,开启了她封闭的内心,那委屈和悲伤就像决堤的潮水般涌了出来。阮秋芜渐渐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脑海中开始不断地浮现出自己白天所看见的一幕幕。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挥之不去,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再一次被欺骗了。上官云荻的手轻拍阮秋芜的后背,原本是想安慰她,谁知她却更加感到心酸不已。渐渐地,哭声大了起来。 上官云荻叹息一声,虽然不愿意看到她哭泣,但眼前的情况,能够哭出来总比刚才一直懵懵的好。她一直轻拍着阮秋芜,只听阮秋芜边哭边倾诉道:“他骗我,他骗我……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很在乎你吗?这一点你自己原来不也是有感觉的吗?” “假的,都是假的。他三心两意,他只是在我面前装出很专一的样子来骗我。他带我去那个窑洞的时候,他说那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知道。可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杜兰心一早就知道那里。他说他会试着一心一意对我,要我相信他。可是今天,我看见他,我看见他和杜兰心抱在一起,他还吻了杜兰心,他还说他不能没有杜兰心。他们,他们早就有感情了……”阮秋芜越说越伤心,那哭声也越发地撕心裂肺起来。 上官云荻听她哭得哀恸,不禁也为之动容。她只觉得眼睛一热,便有两颗泪珠滚落下来。她轻轻安抚着阮秋芜:“好了好了,不要再想了,如果他让你伤心,那你就把他忘了吧!” “我怎么忘得掉?我怎么能?他带我去看紫砂的时候我是那么高兴,他教我做茶具的时候我是那么投入,还有他对我说的话,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真心的。我那么感动,我还以为,终于有人用真心来对我,我以为我终于遇到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谁知道,是我自作多情。我还怕他因为绛红轩的事不肯原谅我。原来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他说我不在乎的时候,我真的好愧疚。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真是傻得可以,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给骗了,还自以为是地想要去鼓励他去支持他,其实,他从来都不需要我。他需要的是杜兰心,他根本从头到尾就只是耍我……” “好了好了,不要再去想了!”上官云荻越听越心酸,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不想替薛青冶说好话,虽然她曾想过也许薛青冶只是一时软弱,又被杜兰心的深情感动了,所以才会做出这些事来。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如果薛青冶心里真的只有阮秋芜,那么他再感动,也不该跨越这条底线。说到底,就是薛青冶用情不专三心两意,一切都是他的错。上官云荻想着,对阮秋芜道:“算了,像这样的负心人,不记得也罢!这种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阮秋芜摇了摇头,抽噎了一声,语气从无力的悲伤变得坚决:“我不能忘,我要牢记一辈子!”上官云荻不禁有些担心,却听到阮秋芜恨恨道:“我要牢牢地记住这个教训,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相信他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永远不会!” “姐姐!”上官云荻心中感慨万分,只觉得情思悱恻难以排解。她无可奈何,知道一时间自己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她感觉到阮秋芜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好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依赖着自己。想到阮秋芜小时候受到的伤害,上官云荻心里清楚,这一次薛青冶造成的伤害也许永远都不会痊愈了,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她只能轻轻地拍着阮秋芜的后背,将自己的肩膀借给她,让她在这一刻有个人可以依靠。阮秋芜在上官云荻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许久都没有止住。 重逢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薛青冶和杜兰心在窑洞旁搭了两间茅屋住在里面。薛青冶原本打算从此不再经商,可是经过杜兰心一番解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继承先父遗愿重振陶宜山庄的义务。于是,他听从了杜兰心的建议,决定回到陶宜山庄最初的产业,从陶瓷生意重新开始。杜兰心见他重新振作,甚感欣慰,便一直陪在他身边,为他出出主意,细心照料他的起居。 阮秋芜似乎在一夜间恢复了正常,重新成为那个不相信任何人的玄冰罗刹,只是,从她决定不再相信薛青冶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提过薛青冶和杜兰心。上官云荻每天都会去笠香居的包厢,在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然而她也没有因为思念范君朔而松懈,隆裕已经成为宜溧最大的钱庄,芳宝斋也重新开业。陶宜山庄覆灭之后,绛红轩的发展迎来了一个新阶段。 日子原本会就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传来。 这一天,上官云荻正在包厢里查看笠香居的账目,突然听到离包厢最近的那一桌四人在讨论鬼谷派。 其中一人说道:“你们听说了吗?鬼谷派又去找范君朔的麻烦了!” “难道是为了报仇?” 上官云荻一听到范君朔的消息,整颗心都拎了起来,只听一人道:“不是为了报仇!仇有什么好报的,说到底是鬼谷派自己垂涎范君朔的玄棘剑,自己理亏还能怪别人吗?” “那是怎么回事?鬼谷派对玄棘剑还不死心哪?可是他们也对付不了范君朔啊!” “鬼谷派不就巴望着靠玄棘剑上的武功重振昔日雄风吗?再说了,谁说他们对付不了范君朔?我听说,上一次鬼谷八子会全军覆没,那是因为薛青冶和阮秋芜一起帮忙。这一次鬼谷派吸取了教训,等离了宜溧远远的才下手。而且老鬼这次亲自出马,范君朔孤立无支,听说被打得遍体鳞伤,摔下伏龙渊去了。” “那玄棘剑呢?” “玄棘剑也跟着范君朔坠崖了呗。” “那鬼谷派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落空了?” “那倒也不是,虽然玄棘剑没拿到,但反正别的门派也拿不到了。最近鬼谷派四处嚷嚷范君朔那件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冷面檀君是栽在他们手里。” “觊觎人家的宝贝,强夺不成就杀人灭口,这有什么可炫耀的?鬼谷派怎会如此荒唐?” …… 上官云荻听到范君朔坠崖的消息,不禁一颗心咚咚直跳。她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不清楚,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消息。她深呼吸一口,走到包厢门旁的椅子边坐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想要确认一下。然而,外面那四人此时已开始谈论其他的事。上官云荻努力去回想自己方才听到的消息,却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不禁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因为太思念范君朔而产生了幻觉。 “也许只是我听错了!鬼谷派的人绝不是君朔的对手,是我听错了!”她又深呼吸一口,竭力安慰自己。待她稍稍冷静下来,只听包厢外响起了脚步声。上官云荻扭头看去,只见阮秋芜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她跑到上官云荻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轩主,你听说范大哥的事了吗?” 阮秋芜此话一出,上官云荻不由得一惊,莫非方才一切都是真的?她犹豫着,想问又不敢问。阮秋芜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脸上慢慢显出难过的神色:“我听说范大哥被鬼谷派的人重伤,坠崖身亡了。” “是吗?”上官云荻的灵魂似乎已经游离了。 阮秋芜觉察到上官云荻有些异样,但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鬼谷派现在正到处宣扬这件事,宜溧这边几乎传遍了。轩主,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上官云荻看了阮秋芜一眼,似乎如梦初醒,“我不相信,君朔不会这么容易死的,鬼谷派的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他们一定是在说谎!” “可是轩主……”阮秋芜担心地注视着上官云荻,以为她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才会表现得如此异常。 上官云荻在顷刻间拿定了主意,站起身来对阮秋芜道:“秋芜,我要去伏龙渊看看,绛红轩你照顾着。若是,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你记住,解散绛红轩,所有的店铺从此由各家掌柜的独立打理,千万不能落入居心叵测的人的手里!” “轩主,一定要这样吗?你不会有事的,我陪你一起去!” “不!”上官云荻摇了摇头,“你要替我坐镇绛红轩!”她想了想,语气又一时软了下来:“这些都是最坏的打算,我自然也希望一切平安。但若真不能如意,桑禾庄就是你的!” “桑禾庄是你的,绛红轩也是你的!我会替你好好看着。可是,你知道我没有你的能力,我打理不好这样大的一个门派,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阮秋芜不舍。 上官云荻看着阮秋芜淡淡一笑:“我会记住你的话!”说完将账本一合,交到阮秋芜手中,然后便疾步走出了笠香居。阮秋芜看了看上官云荻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账本,心里开始默默祈祷起来。 出宜溧沿太湖向东南驱驰,经过一天的马程便可到达伏龙渊所在的山区。伏龙渊位于浙北,虽不是深山之中,但地势险要,靠一处天然的绝壁形成。谷底原本有路与外界相通,但自三十年前一场暴雨后,山体滑动,这唯一的出路便被堵死了,从此伏龙渊便像一只长颈花瓶一样嵌在这一片山峦之中。从绝龙壁上向下探视,悬崖陡直,谷底深不可见,只能看见绝壁半腰上云雾缭绕。没有人敢尝试着去打探谷底的情形,甚至没有人动这样的念头,因为伏龙渊看起来是这样深邃可怕,即使是天上的飞龙,只怕也不敢从伏龙渊头顶的这一片天空飞过。 上官云荻在将近黄昏的时候来到了伏龙渊。她小时候也曾听上官恨雪提到过这里,上官恨雪对这里充满了敬畏之情,似乎又向往又恐惧。上官云荻走到绝龙壁上向下一看,便大约理解了母亲的心情。站在这一方,感觉伏龙渊上空的天是这样的薄,云是这样的淡,风是这样的轻,似乎除了目光,伏龙渊的空气承载不动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片云。上官云荻不敢想象,如果范君朔真如谣言所说摔落伏龙渊,那么她还能存多少期待。 “君朔——”她将双手放在嘴边对伏龙渊中大声呼唤。一声过后,无数声响起。可是没有一句是范君朔给的回应,只有伏龙渊四面的绝壁在多情地一遍遍重复着她的声音:“君朔……君朔……” “范君朔——”上官云荻不愿意放弃,便又喊了一声。这一声几乎用尽她所有的心力,可是除了回音,她什么也听不到。伏龙渊的绝壁幸灾乐祸似的跟她开着玩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范君朔的名字。 “你不是说你会回来吗?你不是让我等你吗?你不守信用……”上官云荻很快感到了绝望。面对着伏龙渊的万丈深渊,她心里那一丝微弱的侥幸眨眼间便土崩瓦解了。她感到双腿无力,突然间万念俱灰,便在绝龙壁上跪坐下来,开始哭泣。 “贤侄女一向可好啊?”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触动了她的神经。上官云荻认识那个声音,不禁诧异万分。 “不要这样看着老夫,老夫还没死呢!”薛崇义不知为何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一脸得意的笑容注视着她,“没错,老夫是被扔在了乱葬岗上。不过,那只是老夫的脱身之计,就凭那几个狱卒和那个糊涂仵作,又怎么能识破老夫的巧妙伪装?” “看来我低估了你!”上官云荻恨恨道,“我还以为你只是脸皮子厚,却不知道你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连死人也比不上了!” 薛崇义脸上起了一层愠色,但随即哈哈一笑:“贤侄女何必失望,老夫若是这么容易就死了,我们大家岂不都很无趣?”话音刚落,便有十几个大汉从旁边向上官云荻逼近。 上官云荻正为范君朔哀恸不已,方才那一声又耗了许多精力,此刻要站起身来,却有些颤巍巍的。薛崇义一看,不禁大喜,洋洋得意地对上官云荻道:“怎么样,贤侄女?到最后,你还不是落在我手上?抓住了你,我还怕拿不到绛红轩?” 上官云荻看着薛崇义,含泪微微一笑:“薛崇义,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若活着,你就休想拿到绛红轩。我若死了,绛红轩所有的产业即刻分离,你就更别想得到一分一毫!” 薛崇义听到这话,不禁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上官云荻有这一招,宁愿解散绛红轩也不愿意它落入他人之手。上官云荻见薛崇义有片刻的犹豫,便轻轻一笑,侧头看了看绝龙壁上的云雾。“君朔……” 薛崇义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上官云荻的身影一晃,已纵身跃入伏龙渊。他心下大骇,急忙奔上前来要拉上官云荻,然而终究是来不及。薛崇义在绝龙壁的边缘勉强站住,低头看了看下面的万丈深渊,不禁又气又恨。 “上官云荻坠崖的消息绝对不能走漏,否则我们就功亏一篑了!”薛崇义转身对那十几个大汉叮嘱道,见众人点头允诺,他又转头看了看伏龙渊,“你以为你死了就能阻止我得到绛红轩吗?哼,走着瞧!”说完一挥手,便和众人离开了绝龙壁。 上官云荻以为自己会坠落很久,然后摔得粉身碎骨。然而,似乎是眨眼的功夫,她便感觉到自己重重地摔在了一片水面上,她背后一阵剧痛,五脏一震,便失去了知觉。水面嘭的一声,溅起一朵巨大的莲花,将上官云荻托了起来。一个白衣男子正躺在水边的石滩上睡觉,冷不防被这一声巨响惊动,刚睁开眼睛,却被一大片水花砸过来,浸得浑身湿透。他诧异地翻身坐起来,却见上官云荻在水面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白衣男子大惊失色,急忙跃入水中向上官云荻游过去…… 当上官云荻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感觉到清风轻抚她的脸庞,耳边传来螽斯的鸣唱,还有清风的絮语。她觉得背后一阵阵地疼痛,刚想继续睡去,却又突然清醒了。不对,她觉得自己的头好像枕着什么东西,耳中还有篝火在风中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声,她猛地睁开眼睛,一眼看到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面孔和后面璀璨的星空。 “君朔?”上官云荻大喜过望,便要翻身坐起来。范君朔却摇了摇头,他轻轻托起上官云荻,将她抱在臂弯里。上官云荻红了眼睛,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范君朔的脸。 “我还以为你死了!”上官云荻开始流泪。范君朔对她微笑,怜爱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我没有死,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 上官云荻含泪笑着点了点头,微微侧目看了看一旁高耸的悬崖,问范君朔道:“你伤得重不重?” 范君朔微微一愣:“谁告诉你我受伤了?” “外面盛传,你被鬼谷派的人围攻,重伤坠崖。”上官云荻说着,见范君朔一脸惊讶,不禁有些奇怪,“难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范君朔看了看上官云荻的表情,便知道她必然也是相信了这种说法。他摇头无奈地笑笑:“我没有受伤。那天鬼谷派来到绝龙壁的时候,我正准备跳下来。或许是他们看见我跳崖,以为我必死无疑,所以添油加醋在外面胡说,好借此出出风头吧!” “你真的没受伤?”上官云荻有些难以置信,“好好的,跳崖做什么?” 范君朔淡淡一笑:“伏龙渊是我的家。如果我要回来,只能从绝龙壁跳下来。” 上官云荻甚是惊讶,扭头看了看绝龙壁下那一潭绿水,还是不太敢相信:“如果是这样,难道你当初是从这绝龙壁爬上去的?” 范君朔摇摇头:“伏龙渊另有出口。只是,那出口只能出不能进,而这绝龙壁只能进不能出。” 上官云荻听他如此解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没人能进伏龙渊。一般来说,出口也就是入口,没想到伏龙渊却这般奇特。” 范君朔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上官云荻坠崖的情景,便问道:“那你呢?你怎么会跳下来了?”他说着,见上官云荻有些脸红,突然明白她定是以为自己已经葬身谷底,所以以身相殉。想到这里,范君朔心中大为感动,一时激荡不已。“难道你是为了我,才跳下来的?” 上官云荻瞪了他一眼,半羞半恼道:“谁说为你了?我是气你说话不算话,所以想跳下来教训你一顿!” “我怎么说话不算话了?”范君朔看了上官云荻一眼,一脸无所适从。 “你,你不记得你离开宜溧的时候对我说的话吗?”上官云荻见他这副表情,不由得一愣,便有些担心,恐怕他摔下来的时候给忘了。她有些担心地看着范君朔,提醒道:“你说你会回去,要我等你!” 范君朔突然一笑,伸手点了点上官云荻的鼻子,爱怜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说的话!我不是让你等我吗?怎么才几天功夫你就自己找来了?你就这么心急吗?” 上官云荻一听,方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当,不禁羞红了脸,便将头埋在范君朔怀里一声不吭。范君朔见她如此,怜爱之心大起,却又忍不住要跟她开开玩笑,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样,倒挺像我的一位好友。” “什么?”上官云荻听他语气很是认真,便又仰头向他看去。只见范君朔指着不远处那一潭绿水说道:“我这好友住在水中,这些年我常受他照顾,这才勉强解决肚子的问题。我这位好友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脸红,而且一脸红就是一辈子没了。” 范君朔低头看看上官云荻,只见上官云荻嘴角慢慢有了笑意。他又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对了,我那好友在龙宫里当值,虽然官职最小,可是用处却最多。” “好啊,你竟敢将我当成那些个虾兵蟹将!”上官云荻扑哧一笑,伸手在范君朔脑门上一戳,“你那好友也当真可怜,不但牺牲自己来填饱你的肚子,还要牺牲自己的同类来填饱你同类的肚子,更要牺牲自己的子孙来填饱你子孙的肚子。唉,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一脸红就被你吃定了吗?” “这样一来更像了。”范君朔笑着点点头,“难道你不知道,你一脸红也被我吃定了吗?” “不害臊!”上官云荻娇嗔一句,“你还是我认识的冷面檀君吗?难不成你跳下来的时候是脸着的地,磨砺得这样厚实!” 上官云荻笑着说完,便等着范君朔接话。然而,范君朔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上官云荻有些奇怪,又有些不好意思,便垂下目光去。范君朔呆呆地看着她,突然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待他再次坐直,却见上官云荻一脸娇羞,脸色比他那熟了的好友还要红艳。 上官云荻只是垂着目光,半晌不敢直视范君朔的双眼,却听到他柔声对自己说道:“璃儿,我们成亲吧!” “什么?”上官云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中一阵阵的激荡,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给她一种美好却又不真实的感觉。 范君朔对她点头笑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上官云荻此刻心情激动得无以言喻。她深深地凝视着范君朔的双眼,那里全是柔情蜜意。她嫣然一笑,没有犹豫:“好!” “你愿意嫁给我?”范君朔高兴得有些不敢相信。当看见上官云荻再次点头确认,他终于确定无疑。他将上官云荻抱紧了一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随即笑道:“好了,打上我的烙印,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上官云荻甜甜地一笑,坐起身来突然凑到范君朔脸颊边亲了一下。范君朔一愣,没想都她会这样主动,却见她一脸得意:“我的章也盖好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即时生效,永不过期!” 范君朔笑笑,突然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你不是将我也当成绛红轩的一项产业了吧?” 上官云荻笑着摇摇头:“绛红轩的产业是轩内所有人共有的。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范君朔轻笑,拉起上官云荻的手微微叹了一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上官云荻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明天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啊?”上官云荻一愣,“你父亲?” “没错。”范君朔点点头,“我父亲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潜龙居。” 上官云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伏龙渊中确实有一两点火光。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父亲也在谷中?” 范君朔点了点头,随即对她笑笑:“既然我们要成亲,你自然应该见见我的父亲。” “可是,你不是说,你父亲让你找甘无雪吗?这说明你父亲认识我娘。我怕,我怕他们上一辈有什么恩怨,那你父亲是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 “嗯。”范君朔一愣,不得不点头。虽然他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他出去杀甘无雪,但他从小就常听父亲提起甘无雪。只要说起她,父亲无不是咬牙切齿的。父亲说甘无雪偷了他最心爱的宝贝,范君朔联想到上官云荻所说的武功秘籍,便猜测上官恨雪当年化名为甘无雪偷走了父亲的武功秘籍。一本武功秘籍,也许父亲看得很重,但在范君朔心里,它根本比不上上官云荻。范君朔想了想,也许只有瞒着父亲。想到要欺骗父亲,他不禁有些愧疚。可是,死者已矣,既然上官恨雪已经死了,他根本就不可能再找到甘无雪杀死她。父亲虽然少了一本秘籍,但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何况,他觉得不值得为了上一代的恩怨舍弃与上官云荻的感情。他不舍,也不能。 打定了主意,他对上官云荻笑笑:“明天,你还是用管璃儿的身份去见我父亲吧。他知道甘无雪,也许也知道上官恨雪。他会从上官云荻联想到你娘,却一定不会对管璃儿产生怀疑。” “这样好吗?”上官云荻有些犹豫,“这样算不算蓄意欺骗?” 范君朔摇了摇头:“虽然我也有些不安,可是,这是息事宁人的唯一办法了,何况你也的确就是管璃儿。你娘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因为他们过去的恩怨而和你分开。难道你愿意吗?” 上官云荻用力摇了摇头,轻轻靠在范君朔怀里:“好,我听你的!” 范君朔笑笑,便轻轻抱紧了上官云荻。二人相拥而坐,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潜龙 一夜过去,伏龙渊在鸟语花香中醒来。范君朔和上官云荻各自打理了一番,便手牵手往潜龙居走来。 潜龙居在谷底深处,门前几块地翻得平整,似乎是菜地,地里长着薄荷、枸杞和野菊花,还有马兰荠菜之类的野蔬。此时已入夏,这些野蔬已经过了时令,自然是不能食用了。于是,少了人的打理,马兰便疯狂地生长开来,伸开枝桠,将菜畦间的小路遮得严严实实。 潜龙居由一间大屋和旁边两间小屋组成,竹子是构建这三间屋的唯一材料。范君朔拉着上官云荻走到大屋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 “谁?”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却似乎有些厌恶这敲门声。 “父亲,是我!”范君朔应了一声。上官云荻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便微微侧耳,只听门内沉默了片刻,那声音又说道:“进来。” 范君朔对上官云荻一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宽心。二人走进大屋,身后的门便吱嘎一声慢慢关上了。上官云荻扫视了一眼屋内的摆设,所有家具都是竹制的,空气中还有竹子的清香。然而,堂屋里空无一人,范君朔的父亲不在这里。 范君朔拉着上官云荻往里走去,由堂屋转入右边的书房。脚下竹制的地板吱嘎吱嘎直响。二人在书房门口站定,还未说话,却听里面又响起那个声音:“还有谁?” “是我的朋友,她叫管璃儿。”范君朔似乎有些紧张。 “朋友?”那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上官云荻看了看书房的摆设。虽说是书房,但其实没有一本书,甚至一张桌子都没有,反而是书房四壁的竹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地板上画着一张老大的围棋盘,棋盘上并无一子。上官云荻找了许久,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只看见一张藤椅背对自己放在窗前。难道那人坐在藤椅上?她正疑惑,突然那藤椅转动起来。 上官云荻惊异之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藤椅,只见它慢慢转到面向自己,上面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上官云荻仔细打量了一眼,只见这老人满脸皱纹,虽然如此,却仍然可见当年的英俊。他手放在藤椅的扶手上,扶手下面吊着竹篾编织的袋子,里面摆着围棋子,左手边放白子,右手边放黑子,棋子大小正符合地上那张棋盘的大小。上官云荻看看这老人,又扭头看看范君朔,不得不承认,这二人长得真像。只是,那老人面无表情眼神犀利,看起来不但冷峻无情,身上还透着些许戾气和邪气。而范君朔,在继承那老人英俊冷酷相貌的同时又糅合了几分温柔。也许是来自于他的母亲吧,上官云荻这样想着。 “你叫管璃儿?”老人冷冷地开了口。上官云荻微笑着点了点头,一眼瞥见老人那双腿,虽然可以看见老人的脚,但那裤管却极为细小,即使如此,仍是空荡荡地垂着。上官云荻明白,这老人想必腿脚不便,多年没有行走导致双腿的肌肉萎缩,所以才会这般细小。她想着,一时有些走神。那老人似乎感觉到她投射在自己腿上的目光,一时火起,伸手摸了一粒黑子转腕向上官云荻弹去。好在上官云荻因为这老人神秘兮兮的,便一直保持警觉,此时见他突然对自己出手,匆忙间侧身躲过。那老人见她竟能躲过,便右手一张。上官云荻回头一看,只见那枚黑子在空中一转,又飞回了老人手中。她心中不禁有些凛然,这老人的武功路数和她的竟如此相像。然而,她能投子出手,却无法如这般将已经出手的棋子召回。就算是上官恨雪也不曾有这样的功夫,显然眼前这位老人武学修为更高一筹。 范君朔见父亲刚见面就对上官云荻出手,不禁有些担忧。他正要开口,却见老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上官云荻:“你竟能躲过我这一招,真是难得!”他说完看了看范君朔:“下去吧。” “父亲,其实,我有事要告诉您。”范君朔见父亲似乎有些高兴的样子,便想提和上官云荻成亲的事。老人瞥了他一眼:“可是为了这位姑娘?” 范君朔略一犹豫,点了点头。老人瞥了上官云荻一眼:“要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不用问我。” “可是,您以前不是说……”范君朔想到父亲对世间女子的论调,依然有些不放心。老人看看他,又看看上官云荻:“能够来到伏龙渊的女子绝不寻常,既然你带她来见我,证明你已经考虑得很清楚,我没什么好质疑的。” “多谢父亲!”范君朔喜出望外。上官云荻见状,便知道自己这就算过关了。她微笑着同范君朔向老人行了大礼,那老人却仍是一脸漠然,见他们行礼,眼中隐隐似有悲伤。他不管二人,重将藤椅转了回去。 拜别了老人,范君朔拉着上官云荻出了大屋。范君朔一脸喜气,神神秘秘地将上官云荻拉到潜龙居屋后。上官云荻一眼看去,不禁呆住了。潜龙居屋后是一大片空地,此时正开满了白色的一年蓬。没有其他花草,只有盛放的一年蓬,远远看去,好像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又像是青草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上官云荻惊喜地看着范君朔,只见他微微一笑:“喜欢吗?” 上官云荻点点头,便和范君朔手挽手向那片花海中央走去。二人走到正中站定,举目四望,天高地广,四面群山环绕,眼前花团锦簇,如此美景,实为人间罕见。上官云荻感慨一声:“原来伏龙渊有如此美景,真是人间天堂!” 范君朔笑着点点头,突然又想起父亲方才有些黯然的眼神,一时间也有些黯然,便轻轻叹了口气。上官云荻看看他,也想起那位古怪的老人,便问道:“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父亲的事吗?” 范君朔点点头,二人便席地而坐。这一年蓬高度大多及膝,二人这一坐下,几乎淹没在花海之中。 “我父亲名叫范景行,自小就住在伏龙渊。以前伏龙渊和外界其实是相通的,直到三十年前一场山崩,将伏龙渊的出路断绝了。我父亲在那场山崩中失去了双腿,被终身禁锢在这谷底。” “那,你母亲呢?” 范君朔微微摇了摇头:“我母亲是不小心从绝龙壁掉下来的。”说到这里,他一笑:“你知道父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话?” “他方才不是说,‘能够来到伏龙渊的女子绝不寻常’。从我父亲被困伏龙渊,就我所知,一共有三名女子来过伏龙渊,当然都是从绝龙壁跳下来的。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就是甘无雪。所以,父亲说的没错,到这里来的女子都不是寻常人。” “我娘也来过?”上官云荻不解,“虽然她说她曾经坠崖,她也给我讲过伏龙渊,但她从未说过她坠崖的地方就是伏龙渊。何况,她说她是在崖底嫁给了我爹。难道……”上官云荻突然有些不安。 范君朔见她如此,便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因为父亲说过,我母亲生下我不久就过世了。她是失足落水而死。你不是说你娘和你爹一起出谷,后来还卷入武林仇杀吗?” “话虽如此,我总觉得太多巧合!”上官云荻还是有些忐忑。范君朔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不用杞人忧天,我母亲和甘无雪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因为,我父亲深爱我母亲,但痛恨甘无雪!” “为什么?”上官云荻不解,这件事从未听范君朔提起过。 “其实,我出谷不只是为了找甘无雪。父亲有命,要我杀了甘无雪。”范君朔看着上官云荻,有些心慌,“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你对父亲隐瞒身份。” “怎么会这样?” “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详细说过这件事,但是每次提到甘无雪,他总是很生气很恼火。他说甘无雪偷走了他最心爱的宝贝,我猜,是武功秘籍吧。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娘要对你隐瞒她来过伏龙渊的事,还有你我武功路数相近的事。” “你说的似乎有道理。”上官云荻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我娘说这是独门武功,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你父亲无法出去。可是,我娘是怎么离开的?” “这我知道,伏龙渊的出路还是你娘发现的。”范君朔笑笑,“伏龙渊的潭水其实是活水,在东面靠石壁的水下有一个洞口。不过,这个洞口很深,而且因为水流的缘故,在洞中常常会形成漩涡,所以只能从这个洞顺着水流游出去,外面却绝对游不进来。当年,你娘来的时候正是枯水季节,水位降低,虽没有暴露洞口,却让你娘发现了漩涡。她因此猜测下面就是潭水的出口,于是从那里潜出了伏龙渊。她走后,出路才被父亲发现。” “君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太放心。听你这样说,我就更加不安。现在不仅仅是巧合的问题,还有事情发生的时间。我娘真的会两次坠崖吗?我觉得不对。”上官云荻似乎觉察到什么。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古怪。你父亲,我娘,你母亲,我父亲……我,我有些害怕!”上官云荻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忍不住向范君朔靠过去。 范君朔不禁也起了疑心,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怀疑。刚回到伏龙渊的那天,当他告诉范景行甘无雪已死的消息,他分明看见范景行有一丝神伤。然而,他总以为那是因为范景行突然失去了生活的支撑。因为双腿残废,因为被困伏龙渊,范景行脾气变得乖戾。这些年,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找甘无雪算账,如今甘无雪一死,他就没了盼头,又怎能不神伤呢?范君朔想了想,对上官云荻道:“我相信父亲不会骗我的,他对我母亲和甘无雪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两种。” “那么,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范君朔一愣:“这,父亲确实没有提过。” 上官云荻心里一阵灰暗,感觉自己猜测的已八九不离十了。她看了一眼范君朔:“既然你父亲深爱你母亲,为何连名字也不愿提起?” “也许他是故意的,他不想再次伤心。”范君朔也开始慌张起来。他看看上官云荻,上官云荻蹙眉摇头,心中越发感到不安。 “璃儿,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们去问父亲!”范君朔提议道。 上官云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刚想点头却又犹豫了:“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被我猜中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范君朔垂下头来,忽而又抬起头,“可是,我们总不能永远逃避下去。万一,万一真如你所料,我们就不能成亲。否则,否则便是犯了弥天大错……”他说着,也神色黯然起来。 上官云荻看看他,他也看向上官云荻,两人突然发现,现在要说分开将是多么的困难。如果上官云荻的感觉没有错,那就是老天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到时候,他们该怎样面对彼此呢?如果上官云荻的感觉是错的,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可是,上官云荻对此事的感觉是如此强烈,甚至范君朔也开始怀疑,这件事便很难说了。 两人凝望着彼此,半晌,范君朔清了清嗓子:“你……你饿了吧,我去准备些吃的。” 上官云荻看着他一笑:“我来吧,你带我去厨房。” 范君朔见她笑得似乎有些凄然,虽然想法还没有证实,但两人心中不祥的感觉却越来越真实,仿佛二人已经注定不能在一起。他轻叹一声,点点头拉着上官云荻离开了花海。 厨房里,两个人各自忙碌,气氛很是压抑。半天,范君朔忍不住回头对上官云荻道:“璃儿,我们可不可以先不要这样?” 上官云荻愣了一下,只听范君朔继续说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我们都还不知道。可是眼下,我们好像真的要分开似的。至少,至少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完这顿饭吧!” 上官云荻深深地看了一眼范君朔,终于点了点头:“好。”说完便对范君朔灿烂地一笑。范君朔也报之一笑,回过头来,却忍不住几乎流下泪来。上官云荻又怎会不知范君朔的心情。她深呼吸一口,将手中的一盘水煮虾端到范君朔面前:“这不是你的好友吗?” 范君朔强作欢颜,伸手捏住一根虾须拎起一只放到嘴里。勉强嚼了两下,他对上官云荻一笑:“看不出你的手艺不错啊!” “那是当然,这是我娘的秘传绝活!”上官云荻挑挑眉毛,“一般人我才不做给他吃呢!” 范君朔便拱了拱手:“荣幸之至。我原以为你除了运筹帷幄就什么都不会了,原来你做小媳妇也能做得很出色的!” 话音刚落,两人都黯然了。上官云荻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对范君朔道:“我们把饭菜拿进去请伯父一起吃吧!” “好。”范君朔茫然地点点头,便和上官云荻一道将饭菜搬进了大屋。待范景行驱着藤椅来到桌前,三人终于开始动筷子。 范景行瞥了一眼那盘水煮虾,发现盘子里赫然有几片绿叶。他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伸出筷子夹了一只放到嘴里。嚼了两下,他猛地将虾子咽了下去,然后满脸惊诧地看着上官云荻。上官云荻一愣,还以为那水煮虾有什么问题,小心翼翼地问道:“伯父,你怎么了?” “这水煮虾是你做的?”范景行唇角抽动着,两眼炯炯有神。 “是我做的。”上官云荻看着他,想起这水煮虾的来历,心里的不安越发真实。 “你放了薄荷叶?”范景行开始激动。范君朔也忐忑起来,无所适从地看了看上官云荻,只见她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范景行浑身都开始颤动。他越是激动,上官云荻和范君朔就越是绝望。上官云荻将目光移到一边,喃喃地答了句:“是我娘。” “你……你不叫管璃儿!”范景行几乎要从藤椅与里站起来,“你叫云荻,你的名字是云荻,对不对?” 范君朔长叹一声红了眼眶,上官云荻一眨眼,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范景行却不管二人异常的表现,又惊又喜对上官云荻喊道:“你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范君朔霍地一声站起来,将筷子一摔转身奔出门去了。上官云荻大惊,站起来喊了一声“君朔”,正要追出去,却被范景行拉住:“告诉我,你娘在哪儿?她在哪儿?” “她……她过世了……”上官云荻脱身不得,只好瘫坐在椅子里,将头扭到一边。范景行听到上官恨雪离世的消息,立刻颓然地瘫坐回去,苦笑着摇摇头:“是啊,她已经不在了。我早就知道了……” 上官云荻此刻心如刀绞,不知道范君朔现在怎样了。可是,看着范景行,她一时间又无法离开。范景行抬起头来看看上官云荻,想起早晨她和范君朔一道的情形,便明白了一切。他苦笑一声:“老天真是会开玩笑,真是……” “你……你凭什么说你是我父亲?”上官云荻依然有些不甘心。范景行微笑着看看她,想了想:“你母亲的名字是不是叫甘无雪?” “那是她的化名。她真正的名字叫上官恨雪,我叫上官云荻。”上官云荻看了范景行一眼,依然不愿相信,“君朔告诉我,你痛恨甘无雪。如果你真是我父亲,你又怎会痛恨我娘?你……你又怎能让你的儿子去杀害他的母亲呢?” “原来她的真名叫上官恨雪。”范景行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抬头端详上官云荻:“你长得不像我,和无雪也不太像,但气质相仿,容貌更是青出于蓝……”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上官云荻提醒道。 “好,好,既然上天将你送到这里,显然是有心安排我们父女重逢。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范景行抬头看看外面,神思已然飘到了二十一年前。 前尘 上官云荻无可奈何地坐在桌旁,听范景行告诉她他和甘无雪的故事。 “自那次山崩封锁伏龙渊,我已在这里度过了三十个春秋。我曾以为,我会在这里孤独终老,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无人问津,直到二十一年前的一天,无雪从绝龙壁掉了下来。” “那天,我在河边钓鱼,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水面澎的一声。我看过去,发现无雪浮在水面上。那天她穿了一身白衣,虽然昏迷不醒,但她沉睡时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将她救回来,替她治伤。她苏醒后告诉我,她叫甘无雪,是被仇家追杀才坠崖的。她说她要出去报仇,可是我告诉她,伏龙渊没有出路。起初,她很绝望,寻找出路未果后,整天以泪洗面。可是过了几天,她安静了。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她提起出路。” “谷底的日子过得很快。她完全康复之后,就在我这潜龙居的旁边盖了一间小屋住在里面。她是个能干的女子,屋子,屋里的摆设,还有门前的菜地,都是她打理的。我一个人的时候,都只会去河边钓鱼。她来了以后,日子就丰富了很多。” “她刚来的时候才入春,三个月后便入夏。一天晚上,我们的房子被落雷击中了。我当时躺在床上,眼看着大火烧毁了藤椅,就要烧到我身上,我却因为这一双残废的腿动弹不得。我还记得,就在我要绝望的时候,无雪冲了进来,硬是冒着大火将我背了出去。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即使是在那场大火中,我也以为,她不过是害怕孤单,怕一个人在伏龙渊终老。可是当我们冲出火海,她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她却抱着我痛哭不止。那时我才意识到,她有这样的勇气冲入火海,都是因为我。我独自在伏龙渊过了三十年,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对我的关怀,何况这人是一个如此出色的女子。” “那天,大火在雨中依然熊熊燃烧了很久。我和无雪在雨中结为夫妻,虽然潜龙居成了一片废墟,我们却有了一个家。” “成亲之后,无雪开始重建潜龙居。我双腿残废,帮不上她的忙,便只能替她捉鱼,帮她劈竹篾。后来我见她实在辛苦,而且她武功太弱,经不起长期奔波劳累,所以,我便将我的武功传授与她。” “潜龙居造好不久,无雪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很高兴,因为伏龙渊又要多添一个人了。虽然我所有的书籍都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但无雪坚持孩子要读书识字。于是,我们二人将各自所记得的诗词典籍都刻在书房的墙壁上。无雪希望孩子文韬武略皆有所成,所以我便在书房的地上画下棋盘,又从石滩上寻找鹅卵石磨砺成棋子,希望将来以弈棋之理磨砺他的心性智慧。” “半年后,孩子出生了。因为他生在初一,所以取名为君朔。朔儿出生以后,无雪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外面的世界。我们一家三口在这谷底,倒也过了两年快乐的时光。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她从来没有放弃要出谷报仇的念头,她只是让这念头蛰伏了,只待时机成熟便会让它苏醒。”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娘故意欺骗你的感情吗?”上官云荻有些为母亲抱不平。 范景行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想的。无雪刚来伏龙渊的时候,我觉得她很简单,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可是,日子久了,我却发现她在变,她慢慢地变得复杂了。虽然她对我笑,虽然我们夜夜同床共枕,我却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她了。我越是觉得她陌生,便越是害怕失去她。到最后,只要她离开我的视线片刻,我就会感到很不安。” “也许她是觉得我不信任她,所以渐渐地她也疏远了我。每天,她除了照顾我们父子的生活起居,就是一个人到潭边去练功。那时候,我已经将自己所有的武功都传授给了她。她日夜勤习苦练,很快便有所成就。只是,她越是避开我,我就越恐慌。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些事瞒着我。也许是她发现了伏龙渊的出路,准备背着我偷偷逃出去。因为我害怕我的猜测成真,所以我决定,废掉她的武功。只要她失去武功,她就绝不可能离开我。” “你竟有这种想法,真自私!”上官云荻对此颇为不屑。 范景行看看她,眼中似乎有些愧意,但片刻又恢复了平静:“我虽然这样想,却没有机会这样做。因为在我准备动手的那一天,无雪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告诉我,她又有了身孕。” “她难道没有发现你的打算?” “我想,她发现了,所以她才会告诉我怀孕的事。她是希望我暂时不要对她动手。” “她既然发现你想要对她做这样的事,她还能安心地和你在一起生活?” “她不能。”范景行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害怕伤到胎儿,我便没有动手,但无雪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从那以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练功,却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失去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挽回。直到有一天,她说出去捉鱼,却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 “她逃出去了?”上官云荻猜测道。 “对,她从伏龙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范景行说着,不禁老泪纵横,“那个时候,我们为了迎接这第二个孩子,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了。无雪说希望是个女孩,我们便给她起了个女孩的名字,叫云荻,因为无雪说喜欢秋天里漫天飞舞的芦花。”范景行说着看了看上官云荻,“可是,孩子还没有出世,她就走了。她在枕下留了书信,告诉我潭中有出路。可是,她不敢当面向我告别,她怕我留难,也怕自己舍不得。她说离家太久,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所以她要先行离开。等到她办完所有的事情,她会回来。” “既然她这样做,就证明她还是在乎你。那你又为什么如此恨她,甚至要杀她?”上官云荻万分不解。 “因为,我已经不敢相信。”范景行含泪说道,“那时朔儿还小,她竟然能狠心丢下他去做她所谓的大事。她怀着身孕,却依然强行从深水潜出。我知道,她是怕在谷中分娩,她怕我会趁她疲弱的时候废掉她的武功,那样她就永远也出不去了。为了出去,她一直隐忍,甚至连亲骨肉都可以舍弃,我对她来说更加不算什么。她能侥幸离开伏龙渊,回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又怎么可能再回来?” “她是你的妻子,你竟然不相信她?”上官云荻不禁感到有些心寒。 范景行摇摇头:“我相信过,一天,一个月,一年。我等了好久,她却始终没有半点音讯。到最后,我绝望了。我想,我是被她骗了。她骗走我的武功,骗走我的感情,然后将我和朔儿丢弃在这里。我一边思念她,一边又忍不住怨恨她,这种煎熬你又怎会明白?” “所以,你将她分离成两个人。一个是你深爱的妻子,君朔的母亲,另一个就是欺骗你的甘无雪。你让君朔看到你对她的深情,又让他看到你的怨恨,可惜他却不知道,你从头到尾只想着一个人。” “没错,我爱她带给我的快乐,也恨她留给我的寂寞。所以,我遵照着她的思路,对朔儿倾囊相授,教导他成为一个文武全才。然后,我告诉他出谷的方法,让他出去替我杀了甘无雪!” “你好狠的心!”上官云荻感慨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觉得,让他们母子相残你就会快乐了?一个是你的妻子,一个是你的孩子,你觉得你听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死在对方手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娘死得早,她若是知道你竟然这样对她,一定会很伤心!” “她会吗?”范景行撇撇嘴,“她对我究竟是真心抑或是假意,这些都不重要了。她背弃了我和朔儿,这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既然当初她选择了这样做,她就该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代价!” “是吗?”上官云荻突然间有些明白,便苦笑了一下,“可是,其实你下意识里还是希望她回来,你虽然恨她,却始终深爱着她。要不然,你也不会要君朔亲手杀了她。如果我娘活到现在,她的武功一定不在君朔之下。而君朔和你长得很像,和娘亲也有几分相似。你是故意要娘亲看到他,要她想起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君朔若动手,娘亲会心痛,也许会来向你兴师问罪,到时候你就可以再见到她,对不对?”上官云荻说着,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她和范君朔初次邂逅就觉得十分眼熟,原来范君朔身上有一丝上官恨雪的影子。 范景行惊讶地看了一眼上官云荻,嘴角掠过一丝笑容:“没想到无雪教出来的女儿竟不逊于我的儿子。你和朔儿旗鼓相当,若不是兄妹,倒的确是挺般配的一对。” 上官云荻一听这话,顿时又悲戚起来。范景行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但这些年来,他和范君朔两人幽居谷底,对人情是非已经没有那么敏感。上官云荻知道他只是说出心里话,一时也无法怪他。可是,她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替上官恨雪澄清一下。 “其实,你确实不了解我娘!”上官云荻看了范景行一眼,只见他惊讶万分。“我娘深爱我爹。虽然她之前骗我说爹是出谷之后因卷入武林仇杀而丧命,但,她对我爹的思念却是真真切切的。自我记事起,她没有哪一晚不是以泪洗面的。我不懂,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后悔,她说不该为了报仇放弃谷底安宁的生活,她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看的出,她对谷底的那三年很是留恋。她虽然没有告诉我你的事,但她每说起伏龙渊,都是又向往又敬畏的。她爱你,可是也有些怕你。你长期被困谷底,心性脾气都比较乖戾。因为缺少与他人的交流,所以你不擅长沟通,也不信任他人,你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相信。” “我娘在摔下伏龙渊之前,曾经被她心爱的人欺骗,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要她重新打开心扉,还要她不顾生死来拯救你,那已是十分难得的事。可惜,你并不懂得珍惜。这也难怪,你一向独来独往,又怎么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你不知道信任她有多重要,反而轻而易举地怀疑她,甚至要对她动手。试问,她又怎能不心寒?又怎能不想方设法自保?幸而谷中有出路,否则,你要靠伤害她和囚禁她来挽留她吗?幸好我娘离开了。这些年她人前强作坚强,人后不知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尽管如此,至少她回忆往昔的时候更多的是温馨的笑容,总比她在你身边伤痛一生的好!” “云荻,你是在怪我?”范景行有些痛心,毕竟他面对的是自己女儿的指责。而她,竟从未喊过一声“爹”。 “对,我是在怪你!”上官云荻又想到范君朔,想到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感到绝望:“如果你不多疑,如果你不乱动心眼,我娘就不会对你失望。如果谷底的生活一直是美好的,她就不会出去。她不出去,我就会在这里出生,我和君朔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对兄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娘被迫身负仇恨,而你,原本可以选择救赎,你却选择了伤害。到今天,一切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云荻,我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你说得对,我有错,可是你要记住,我是你父亲!即使我有千错万错,你终究是我的女儿。就算你和君朔不能做夫妻,至少你们还可以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 “我们根本就不想做兄妹!”上官云荻听完范景行的话,心情不禁有些激动。难道,难道这就是她和范君朔的结局了?她看向范景行,只见范景行满脸愧疚和期待,似乎是等着她开口叫一声“爹”。可是,上官云荻此刻脑海里全是范君朔的影子。“如果不是你,我和君朔不会这样痛苦。我恨你!我恨你——”她说着,猛地站起身来夺门而出。 范景行坐在藤椅中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半晌,他颤巍巍地抓起筷子,重新夹起一只水煮虾放到嘴里。那种熟悉的味道在他的口中蔓延开来,他仿佛看到当年,甘无雪夹了这样的一只虾子笑着塞到他嘴里:“这是我甘无雪为你范景行特制的水煮虾,天下间独一无二!” 范景行嚼了两下,嘴边肌肉抽动着做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已填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上官云荻一路奔出来,却始终不见范君朔的身影。寻了一会儿,她听到深潭那边传来声音,便向那边跑去。来到潭边,她却愣住了。范君朔发疯似的挥舞着玄棘剑,水面上暴起一波又一波,靠近岸边的石滩上浮着许多小鱼的尸体,显然都是被范君朔的剑气所伤。 “君朔——”上官云荻唤了一声。范君朔微微一愣,转眼间却更加疯狂地舞起剑来。上官云荻不免担心,见他几次行险招,剑气几乎伤到自己,便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她抖了抖袖子,柔情索绕上了范君朔的手腕。 范君朔被迫停下手来,回头绝望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想做兄妹!” “我也不想!”上官云荻哽咽着说了一句,还未说完,便觉一股热乎乎的酸痛感泛上心头。她奋不顾身扑到范君朔怀里,开始放声大哭。范君朔拥着她,想起他们定下终身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拥抱的。可是,那时候他怀里抱着的是温暖的春天,如今却只剩下冰冷。范君朔无声地流下眼泪,将头埋进上官云荻脑后的秀发中。 “我要离开这里!”不知哭了多久,上官云荻突然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也不要再看见他!” “可是,他是父亲……”范君朔冷静下来,开始清醒。 上官云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又怎样?他是谁,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璃儿,别这么说,他也有他的不幸!” “你不用替他说话,你告诉我出口在哪里,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上官云荻抽泣着说道。 范君朔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他了解她,知道只要是她拿定的主意,从来不会轻易改变。范君朔伸出手来,替上官云荻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微微点了点头:“我带你去。” 二人来到伏龙渊最东面的石壁下。潭水平静如常,上官云荻疑惑地看了一眼范君朔。范君朔指着石壁下面解释道:“这水下三丈,有个石洞通到外面的湖中。这潭水表面看来是一潭静水,但在石洞附近却有一股强大的漩涡。如果你要出去,需要抱一块石头沉到洞口,然后随漩涡的水流游出去。” 上官云荻微微颔首,转头看向范君朔:“你和我一起走吗?” 范君朔一愣,却摇了摇头:“我不能扔父亲一个人在这里。我要是走了,他就更孤单了!” 上官云荻深深地凝视着范君朔的眼睛:“我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就算我们一起离开,也无力改变什么。你从小由他养大,对他感情深厚,自然不能离开他。” “璃儿,他是父亲啊!”范君朔叹息一声,“他不仅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 “我知道!”上官云荻苦笑了一声,“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的吗?”她说着,再一次深情凝望范君朔的脸庞。半晌,她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着范君朔脸颊上她曾经吻过的地方,凄凉地一笑:“君朔,就算我们是兄妹,就算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个。今生今世,都只有你一个!” 范君朔心中泛起无尽的凄凉,将上官云荻的手轻轻握住,郑重其事道:“我也是!”他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便问道:“你会平安吧!”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已经死过一次,不会再轻生了。何况,绛红轩还需要我。我还希望,可以再次与你重逢!” “好,只要你平安,我就放心。”范君朔点点头,离别的哀伤开始涌入内心。 上官云荻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慢慢地从范君朔手中抽回了双手。她走到一旁,抱起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走到潭边。最后一次,她回头看了一眼范君朔,只见范君朔站在那里温柔地对自己微笑,这让她想起破两仪八卦阵的那天,范君朔脸上的笑容还是这么温暖。上官云荻嫣然一笑,猛吸一口气便纵身跳下了深潭。范君朔仍有些不放心,跪在潭边静静地注视着水中的动静。 上官云荻一直下沉,下沉。她突然觉得很累,好像连松开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很想就这样一直沉下去。可是,当她感受到那个漩涡外不一样的水流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上官恨雪。要放弃自己的骨肉和心爱的人,应该会很痛苦吧。可是,上官恨雪却熬过来了。她又想到自己坠崖的那一天,薛崇义还有他身边那十几个大汉。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不能就这样放弃。想到这里,她立刻松开了石块。没有了石块的重量,上官云荻觉得自己突然被吸进了漩涡。漩涡里的水流煞是诡异,她努力地保持平衡,伸出手来向四面摸索。终于,她探到了石壁,她感觉到石壁周围的水流,知道自己已经在石洞中,便顺着漩涡的方向游去。 在黑暗中憋着劲游了大约三四丈,她感觉水流突然变缓了。她又往前丈余,只觉身旁已全是静水,再也没有方才的涡流。她估计自己已经穿过了石洞,便奋力往上游去。不多会儿,借着水本身的浮力,她噗地一声窜出了水面。 上官云荻游到岸边,便生起篝火烘干衣服。她坐在水边往方才自己出来的地方看去。那里石壁高耸,谁也不会想到深水下有石洞通向伏龙渊。此刻她又累又困,内心更是沉重不堪。她扭头看看四周,发现湖边有一间茅屋,似乎是给进山打猎的猎人准备的。上官云荻身心俱疲,待衣服稍稍烘干,便熄了篝火,往那小茅屋走去。 与此同时,绛红轩中,阮秋芜正一脸怒气,面前站着满身是伤的两个掌柜。 “究竟是谁将你们打成这样?他们想做什么?” “是薛崇义的人。他们要我们将绛红轩所有的产业都告诉他们,还要我们交出隆裕的账簿和仓库钥匙。我们不同意,他们就痛下杀手,我和宋掌柜好不容易才逃过一劫。” “薛崇义的人?薛崇义不是死了吗?”阮秋芜动了疑心。 “阮姑娘,我觉得他们不是薛崇义的人,倒有可能是薛青冶或者是杜兰心派来的。薛崇义咯血而死被扔在乱葬岗,那是整个宜溧尽人皆知的事情。这会儿他们自称是薛崇义的人,岂不是很荒唐吗?”一个掌柜的分析着,脸上的肌肉因为说话牵动了伤口引发疼痛而抽搐着。 另一个掌柜点头表示赞同:“我听说,薛青冶和杜兰心现在住在城郊的一个窑洞边。薛青冶准备重新从陶瓷生意起步,要重振陶宜山庄。我在想,是不是他们不甘心开源就这样没了,所以表面上不去在意,实际上勾结盗匪来打击绛红轩呢?” “没错!”阮秋芜一听到那个窑洞,心里就忍不住来气。“而且,他们竟然会逼问绛红轩的所有产业。我看,他们是为了报仇而来,想要将绛红轩一网打尽。” “我也这么觉得!” “我也是……” 阮秋芜越想越不对劲,叫来路幽:“你带二位掌柜下去疗伤。” 待路幽引着二人离开,阮秋芜调来总坛的九个好手,让他们分别乔装入笠香居、隆裕钱庄和芳宝斋看守,以防万一。等一切安排妥当,她想了又想,最好还是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而根本,就在薛青冶和杜兰心那里。想到这里,她便提上长剑,离开了总坛。 情伤 阮秋芜来到窑洞的时候,杜兰心正欢天喜地地端着饭菜从薛青冶那一间茅屋里走出来。一眼瞥见阮秋芜正站在门口,一脸杀气腾腾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中一凛。但她立刻就镇定下来,因为薛青冶就在她身后的茅屋里。 “阮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杜兰心的温柔一如往常。 “我来找薛青冶!”阮秋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唇边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杜兰心见她与以往大不相同,此时又带着浓浓杀气,恐怕是误会了自己和薛青冶的关系,便急着解释道:“阮姑娘,你别误会。我和青冶……” “你们怎样不关我的事。”阮秋芜一声轻斥堵了杜兰心的嘴。此时,薛青冶在茅屋里隐约听到阮秋芜的声音,不由得喜出望外,便开门迎了出来。 “秋芜,你怎么来了?”薛青冶高兴得有些忘形,上前就要牵阮秋芜的手,冷不防阮秋芜将手一摔,后退一步冷笑道:“薛少庄主,不要在我面前假惺惺的了。你做的那些好事,打量我不知道呢?” “什么事?”薛青冶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阮秋芜,只见她虽冷言冷语,脸上那股子怒气却是显而易见的。他又扭头看看杜兰心,见杜兰心一脸委屈,便以为阮秋芜误会了自己与杜兰心。他想起那天晚上阮秋芜在醉月楼说的那一番话,便微微一笑,往阮秋芜又近一步调侃道:“你又在生什么气哪?” 阮秋芜见他一脸不以为意,脑海里浮现出隆裕那两个掌柜遍体鳞伤的惨样,便瞪了他一眼:“薛青冶,你要白手起家,我不会为难你。但你若想用旁门左道的法子打击绛红轩,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阮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杜兰心见阮秋芜话中有话,不禁有些怀疑,便开口劝解。然而,话还没说完,却又被阮秋芜打断了。只听阮秋芜喝了一声:“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 杜兰心一怔,除了在薛崇义那里,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那心里一阵酸涩,眼泪便涌了上来。阮秋芜曾经一度觉得杜兰心温柔可人我见犹怜,这会儿见了她的眼泪,却不知为何忒的瞧不上眼。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薛青冶见她又要离开,又见她今日对杜兰心的态度与往日大相径庭,不禁十分疑惑。他叫住阮秋芜,走到她身边关心道:“秋芜,你怎么了?你今天有些不对劲。” “是吗?”阮秋芜突然一脸笑容回过头来看着薛青冶。薛青冶见她笑得灿烂,以为之前只是个玩笑,冷不防她突然放下脸来,那眼眸便像蒙了一层清霜,真真寒意沁人。薛青冶一愣,却听阮秋芜道:“有劳薛少庄主费心了。我一向如此,之前不正常也是因为受某些人的蒙骗。如今看清了,自然就正常了。薛少庄主若是不习惯,我也不强求。” “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薛青冶终于意识到,阮秋芜不是在开玩笑,倒像是在郑重地警告自己。 阮秋芜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一旁的杜兰心:“我的意思很简单。若你要报仇,不要用那种卑鄙的手段。你要重建陶宜山庄也好,你要做陶瓷生意也好,你要娶这位杜姑娘也好,只要你不对绛红轩使阴招,我便不会插手。你若是再找人去威胁隆裕的掌柜或者任何一个绛红轩的弟子,只要有一个传到我耳朵里,我都不会放过你!” 阮秋芜说完看看他,见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知道他必然已经听进去了。她已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便又转身准备离开。 “真的吗?”阮秋芜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句疑问,“就算我娶兰心,你也不会插手?” 阮秋芜一愣,不知为何,原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死心的,此刻却依然可以感到阵阵隐痛。杜兰心见二人僵住,虽然听到薛青冶说娶自己,心里却清楚这只是他赌气说出来的。她虽暗自惆怅,但也担心这样下去二人会动起手来,眼下劝阮秋芜是不太可能了,她只好跑到薛青冶身边柔声劝道:“青冶,不要瞎说。” 薛青冶瞥了她一眼,却继续看向阮秋芜,似乎在等她的回应。阮秋芜草草收拾了心情,转身对薛青冶和杜兰心二人一笑:“对!” 此话一出,杜兰心大吃一惊,薛青冶却是心都碎了。他呆呆地看了阮秋芜一眼,突然开始发笑:“你……你故意的对不对?” 阮秋芜看看他,感到既可怜又可笑。她叹了一声,对薛青冶道:“薛青冶,我对你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不感兴趣,你要娶谁也与我无关。我今天只是替轩主带话,叫你不要再找人谋害绛红轩的人。没用的,就算你杀了他们,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你还是收手吧!你若是老老实实地从陶瓷生意开始慢慢打拼,轩主也不会故意与你为难的。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你说什么?”薛青冶虽然心痛,这会儿才听出阮秋芜话里真正的用意,“你说我找人谋害绛红轩的人?” “难道不是吗?”阮秋芜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打着薛崇义的旗号,可是谁都知道薛崇义已经死了。薛家的人,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吗?”阮秋芜说着,提剑指了指杜兰心。杜兰心一惊,不由地往薛青冶身边靠了靠。 “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卑鄙无耻之徒……”薛青冶一时黯然地垂下头来,笑得有些凄凉。 阮秋芜见状,心中一时竟有些不忍。她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也以为你不是……” “原本?所以你现在认定我是了?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瞧不起我?”薛青冶追根问底。 阮秋芜一愣,自知话已经说多了。她淡淡地看了一眼薛青冶:“总之你好自为之。”说完便迈开了步子。然而,薛青冶哪里受得了她这种态度。若她只是冷冰冰的,那薛青冶还稍微好受些,至少他曾经融化过她这块冰,便还有希望。但眼下,她却是在怀疑他的人品,这说明她已经有些瞧不起他。若是她已然瞧不起薛青冶,那他们之间还谈何信任,还谈何希望? 薛青冶满心不甘,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阮秋芜面前:“你把话说清楚。” 阮秋芜一看,他又要死缠烂打,生怕自己一时心软又要被他蒙骗过去,便突然停住脚步,长剑铿地一声游出剑鞘,却指向薛青冶的面孔:“你若再纠缠,休怪我剑下无情!” 薛青冶怔了一下,突然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对阮秋芜道:“我就不信你真下得了手。” 阮秋芜看他的眼神又多了一丝鄙夷,只见她突然妩媚地一笑:“薛青冶,你忘了我是玄冰罗刹吗?我是个冷血的人,从不相信任何人。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真的下不了手吗?” “至少,你曾经相信过我,不是吗?”薛青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放下手中的剑。岂料,阮秋芜听到这一句,不但不心动,反而更加愤怒。她冷笑一声,对薛青冶道:“好一个多情的风流剑客,你以为你教我做了一套破茶具,我就会永远相信你了吗?还是因为我不信任别人,你觉得可怜,所以好心要帮我?对不起,浪费了你的心血,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救赎。现在,你最好滚得远远的,免得白白做了我剑下冤鬼。” “不是的,你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薛青冶见她凶相毕露,不禁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她真的如此绝情。杜兰心在一旁看着,只见阮秋芜脸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不禁为薛青冶捏一把冷汗。她见阮秋芜性情大变,却又不知道她为何变成这样,只能在一旁对薛青冶呼喊道:“青冶,你让路吧,也许阮姑娘有重要的事要做……” 薛青冶不管不顾,把心一横:“不让!”阮秋芜轻扬嘴角,虽一言不发,长剑却已奔着薛青冶的面门去了。杜兰心大惊失色,对薛青冶喊道:“她疯了!” 薛青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侧身,才勉强躲过了阮秋芜的这一剑。阮秋芜冷笑一声,心中却更是恼怒:“骗子!”她清斥一声,转身又往薛青冶攻来。薛青冶一愣,从没见过阮秋芜这副模样。杜兰心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对薛青冶喊道:“青冶,你看清楚,她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阮姑娘,她疯了!你要是再不出招,可就真要成为她剑下冤魂了。你忘了姨丈的夙愿吗?你忘了自己的责任吗?” 薛青冶一听,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看阮秋芜,确实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阮秋芜,那个阮秋芜虽然冷漠,却还不至于充满杀机。他心中一凛,顷刻间已拔剑在手。阮秋芜见他果真拔剑,越发觉得他果然很在意杜兰心的话,心里的怨恨便又深一层。见薛青冶长剑在手,她便不再有所保留,加强了对薛青冶的攻势。 要论武功招式,薛青冶和阮秋芜虽属不同门派,但大致上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但若论内力,那薛青冶就有些逊色了。阮秋芜冷淡人情,所以平日里可以静心修炼;而薛青冶成日在外游荡,毕竟没有阮秋芜专注。两人年纪相仿,阮秋芜却是占了上风。果然,二人交手不到一百回合,薛青冶头上不禁渗出了汗珠,握剑的手有些酸麻,虎口也有些热痛。杜兰心见他如此,知道他是内力上的不足,便从旁提点招式,希望他能以招式制服阮秋芜,也好早早了结了这一场原本不必要的打斗。 那阮秋芜听杜兰心从旁提点,便越发觉得这场打斗着实不公,心里越发恼火。她渐渐熟悉了薛青冶的剑招,便瞅了个空,长剑往他颈下刺去。薛青冶大惊失色,惶然间听到杜兰心说了句“一马平川”,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便已下意识地使出了这一招。阮秋芜眼看着自己的剑就要刺穿薛青冶的锁骨,突然内心一震,往日种种浮上心头。关键时刻,她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便急忙将长剑偏向一边。长剑偏离薛青冶的锁骨,刺了个空。阮秋芜正要舒一口气,却觉得左胸一阵剧痛。她惊讶地低下头去,只见薛青冶的剑已刺入自己的胸膛,伤口处鲜血淋漓。 薛青冶和杜兰心被眼前骤变的形势惊呆了。薛青冶不可思议地看着阮秋芜,方才意识到她在最关键的时候放过了自己,可是,自己却反而刺了她一剑。杜兰心也没有想到阮秋芜关键时刻会收手,见她被薛青冶重伤,不禁愣在当场。 阮秋芜愕然地看看薛青冶,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前,心中一痛,随即开始发笑。起先是微笑,然后是大笑。她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薛青冶,伸出左手握住了胸前的剑刃。薛青冶一愣,只见她手中鲜血潺潺流下,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叮的一声,他的剑竟被阮秋芜生生拗断了。薛青冶眼里泛起泪水,泪水很快就模糊了他的双眼。朦胧中,他看见阮秋芜胸前带着那柄断剑,脸上带着苍凉的笑容,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半晌,他终于醒悟过来,手中的剑却再也握不住了。噔的一声,残剑摔落在地上。薛青冶一时心痛到不能自已,顿时瘫坐了下来。杜兰心见他失魂落魄,虽然很想上前安慰,但知道他对阮秋芜的心意,只怕这时候开口是火上浇油,便只好将想要说的话默默地咽了下去,转身端起饭菜回了自己的屋子。 次日,野云庄。上官云荻向罗老大询问有关薛崇义的事,她始终觉得,那十几个大汉的来路有些可疑。因为薛崇义之前到野云庄买凶,所以她出了伏龙渊之后便首先从这里查起。果然,罗老大也知道这件事。 “你是说跟在薛崇义身边的那些人吧?”罗老大摇了摇头,“那是江湖上新成立的一个帮派,叫赤青帮。” “赤青帮?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帮派。”上官云荻满脸疑惑。 “他们也是几天前刚刚成立了自己的帮派。据老夫所知,赤青帮里的人原本都是武林中一些不三不四的混混。他们一般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招式以外家拳脚和硬气功为主。三天前,他们找到庄上,说要加入野云庄,好为帮派攒点积蓄。当时薛崇义正好到庄上,要买杀手暗杀绛红轩的弟子。因为上官轩主上次来告知靖河三煞破坏规矩的事,所以老夫不愿意再接薛崇义的生意。赤青帮的人见薛崇义出手阔绰,便要接下这单生意。老夫自然不允,便让劳先生将野云庄的规矩详细告之,并警告他们,若是接了这单生意,就不能加入野云庄。谁料,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赚薛崇义的这笔赏银,便索性罢了加入野云庄的念头,与薛崇义一拍即合,当场交付了定金。后来,薛崇义便和赤青帮的人一起离开了野云庄,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想干什么,老夫就不得而知了。” 上官云荻大概理清了思路,便对罗老大拱一拱手:“多谢罗老大据实以告!”说完便要离开,却听罗老大在后面喊了一声:“请留步!” 上官云荻回过头去,只见罗老大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三人捧出了三只盒子。上官云荻见那盒子中露出几缕头发,又见周围有嗜血的蝇虫环绕,便大概猜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罗老大微微一笑,对上官云荻道:“上官轩主,靖河三煞的头颅已在这里,请点收。” 上官云荻笑笑:“不用了,野云庄赏罚分明,罗老大铁面无私,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嗯。”罗老大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其实,老夫还要感谢上官轩主,若不是你,老夫还不知道他们背着老夫做了这么多破坏规矩的丑事。” “罗老大何意?”上官云荻听来,感觉靖河三煞似乎不止这一次破坏规矩。她看看罗老大,只见罗老大点了点头:“你可知太湖畔浣花山庄和宜溧杜家的灭门惨案?” “我知道。”上官云荻点点头,“莫非这两件事和靖河三煞有关?” “确实如此。”罗老大叹了一声,“我们调查靖河三煞的过程中,发现他们靖河帮与陶宜山庄早有往来。四十多年前,就是靖河帮和薛振鸿勾结血洗了浣花山庄。后来为了躲避风头,靖河帮自行分拆,帮众全部陆续加入了野云庄。也是老夫的疏忽,竟没有细查他们的来历。野云庄六十年基业,几乎毁在老夫的手里。” “十九年前,薛崇义假托买凶之名拜访野云庄,其实暗地里是召集靖河帮帮众。人到齐后,他们便故技重施,血洗了杜家。不过,这次作案以后,许多帮众都因为年纪大了而不太愿意继续干这杀人的营生,便陆续离开了野云庄。到后来,就只剩下靖河三煞。” “你的意思是,薛崇义原本就认识靖河三煞,那他为什么还要通过野云庄呢?他又怎么确定靖河三煞一定会接到这单生意呢?” “可能,通过野云庄是为了掩人耳目。万一事发,野云庄就得给他背黑锅。至于他怎么确定这单生意落在靖河三煞的手里,上官轩主就有所不知了。野云庄每接一单生意,都会发出一枚令箭,就在院子里那面靶子上。有自愿去的,便去接令。若是有多个人看上了同一单生意,那就比武,胜出者得令。说到底,野云庄只相当于一个媒婆,到底嫁娶哪一个,还是客人和杀手自己决定的。” “我明白了。”上官云荻点点头,“当初见到刘掌柜手中那枚令箭,我第一个怀疑的的确就是野云庄。” 罗老大笑笑:“这也是靖河三煞倒霉,忙着搜罗珠宝,却不想暗中被人拿走了令箭。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要从靖河三煞身上把东西拿走,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 上官云荻见罗老大有心打听,便一笑解释道:“其实简单。因为绛红轩的每个掌柜都是从外精挑细选后聘回来的,个个都有一两手绝技。就拿笠香居的掌柜来说,他不用秤也能分清一两和二两的区别。隆裕的掌柜熟悉银票,用鼻子闻也能闻出来是不是隆裕发出的银票。而芳宝斋的这位刘掌柜,年轻的时候曾做过偷儿,一招妙手空空使来无人知晓。玉石铺总免不了有些不自重的客人小偷小摸的,我不想客人在芳宝斋损了面子,因此交待刘掌柜,若看见有人顺手牵羊,不用声张,再牵回来就是了。如此,他也算有个长久的用武之地。只不过这一次,他靠这一双巧手,倒为自己洗刷了冤屈。” “原来如此,上官轩主知人善任,老夫佩服!” “罗老大过奖了。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待此事了结,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哪里哪里!”罗老大笑着对上官云荻拱了拱手,“上官轩主一路顺风!” 上官云荻笑着走出野云庄,翻身上马后便往城中赶去。此时,她对薛崇义的事已了然于心。薛崇义诈死逃过牢狱之灾,勾结赤青帮的人要对绛红轩实施报复。眼下唯一不清楚的,就是薛崇义是否已经采取了行动,还有阮秋芜是怎样处理这件事的。 上官云荻又想到阮秋芜和薛青冶的事,不禁有些担心她感情用事,万一出事,没有调查清楚就将一切都怪罪到薛青冶头上。若真如此,这两人就真的无可挽回了。上官云荻虽不赞成这两人一起,却更不忍心看到阮秋芜伤心。她想来想去,一切都还言之过早,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赶回绛红轩。想到这里,她又抽了一鞭子,那马儿便撒开了蹄子往回奔去。 身世 上官云荻入城之后先到了笠香居,只见笠香居热闹如常。她走进门去,突然感觉大堂上有人在盯着自己。她向周围扫视一眼,突然发现笠香居多了三个绛红轩的人,便知道薛崇义必然是动手了,这三人应该是阮秋芜派过来保护笠香居的。上官云荻假装懵然不知,移步进了包厢。 不多时,掌柜的进了包厢。他走到上官云荻面前拱手道:“禀轩主,阮姑娘让在下等候轩主出现,好直接向轩主禀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笠香居没事吧?”上官云荻环顾一眼,估计薛崇义还没有对笠香居出手。 “是。”掌柜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笠香居和芳宝斋都没事,只有隆裕的两个掌柜被他们的人暗算,幸好死里逃生,眼下正在总坛养伤,隆裕暂时由芷耘姑娘接手了。阮姑娘在这三处分别安插了三个高手,暗中保护店铺的安全。” “好,你去忙吧。”上官云荻点了点头,那掌柜的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一旁,传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声。上官云荻无意中听见薛青冶的名字,便侧耳细听。只听那女的说道:“胸口中剑也能不死吗?” 那男的答道:“想是没有刺中要害吧。” 那女的听来很不解:“薛青冶不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吗?对那白衣女子怎能下如此重手?” 那男的一笑:“这也不是薛青冶挑起的。我当时虽然站得远,不过我敢肯定,是那女的先拔出了剑,薛青冶是被迫出手。” 那女的哼了一声:“你们男人就会找借口。那白衣女子既然被薛青冶重伤,显然不是薛青冶的对手。既然如此,薛青冶将她逼退就是了,又何苦伤人性命?我看,薛青冶也不是什么君子,竟对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 “哎哟,你当时不在场,那白衣女子岂是弱女子啊!”那男的感慨着,似乎有些不服气,“那白衣女子招式狠毒,差一点就要了薛青冶的命。要不是杜兰心从旁指点,这会儿重伤的就是薛青冶了,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照你这么说,那白衣女子一定痛恨薛青冶了。可是是什么原因呢?”那女的猜了一句,“莫非又是薛青冶惹的风流债?” “我看十有八九是这样。”那男的表示赞同,“这薛青冶也是,陶宜山庄都没了,他还有心思风花雪月。你说,身边有个杜兰心还不够,还去招惹这样厉害的女子,真是!” “这就是你们男人,见异思迁,喜新厌旧!”那女的说来有些愤愤,但不一会儿又变了语调,“哎,但我听说,薛青冶和杜兰心现在住在一起,莫非他们成亲了?如果成亲了,杜兰心怎么还由得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若是没成亲,这样住在一起,不会招人闲话吗?”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那男的似乎已有些不耐烦,“人家的事轮不到我们插嘴。再说了,薛青冶和杜兰心成亲那是迟早的事,这一点众人皆知。就算现在住在一起,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对。” …… 上官云荻听他二人对话,那白衣女子莫不是阮秋芜?若是阮秋芜,她一定是为了隆裕掌柜的事去找薛青冶,可是,二人为何会大打出手呢?而且他们说薛青冶重伤白衣女子,莫非阮秋芜?想到这里,她也坐不住了,便急忙出了笠香居,上马往总坛赶回去。 上官云荻回到总坛,路幽早已迎了上来:“恭迎轩主回来。” 上官云荻点点头:“秋芜在吗?” “她出去了。”路幽平静地答道。 “出去了?”上官云荻一面往大堂走,一面询问着,“她出去做什么?” “好像是去桑禾庄察看一下,这两天该播种了。” “哦。”上官云荻微微放下心来,既然她去桑禾庄察看,显然身上伤并不严重,应该没有大碍。她微笑了一下,便走进了大堂。来到庭院门口,看见庭中的情形,她却愣了一下。她指着庭院里满地摊开的书籍问路幽道:“这是做什么?” “禀轩主,昨天梓莙不小心撞翻了火烛。书阁大火,幸好我们及时赶到将火扑灭。这些书被水打湿了,我们拿出来晒一晒。” “梓莙怎会如此不小心?”上官云荻皱了皱眉头。路幽看着上官云荻,低低地回了一声:“政侠回京了。” “原来如此。”上官云荻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突然间,她又想起范君朔,想起伏龙渊和范景行,不禁心痛的感觉又泛上来。她垂下头去叹息一声,却听路幽回禀道:“轩主,这是老轩主留给您的。” “娘亲留给我的?”上官云荻疑惑地抬起头来,却见路幽手上捧着一本泛黄的册子。上官云荻十岁就将书阁的书全部翻看了一遍,每一本书长什么样讲了什么内容她都历历在目,但眼前路幽手中的这本却是从未见过。上官云荻不解地接过书册,听路幽解释道:“这是我们搬运藏书的时候发现的,它被塞在书架最底下的暗格里。我见扉页上是老轩主的笔迹,又保存得这样隐蔽,想必是重要的东西,所以特意带在身边,等您回来交给您。” “知道了。”上官云荻点点头,对路幽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路幽道一声是,便静静地退了下去。上官云荻来到自己的卧房,坐到窗边打开上官恨雪留下的书册,只见第一页写着“无雪手札”四个字。上官云荻愣了一下,突然间体会到上官恨雪对范景行的感情到底有多深。明明是上官恨雪的手札,却取名为“无雪”,显然她宁愿当范景行的甘无雪,而不是绛红轩的上官恨雪。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苦要出来!”上官云荻叹息一声,轻轻翻过一页。第一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官恨雪是用对话的语气书写的,而她假想中正在倾听她诉说的那个人,却是上官云荻。上官云荻才看第一行,不禁有些疑惑。只见那上面写着:“云荻吾儿,今日是你第一天到绛红轩……”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在娘亲回到绛红轩以后出生的吗?”上官云荻不解,便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然而,她越看越感到难以置信,越看越激动。她一口气读完前面两页,将书册往窗前一摊,便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十六年前,上官恨雪从水中潜出来,发现自己果然出了伏龙渊,不禁又惊又喜。她回头看看湖边的石壁,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景行,绛红轩的事一了结,我就会回来的。希望到时候,你可以高高兴兴地迎接我,还有我们的孩子。”上官恨雪说着,突然腹中一痛。她内心一揪,急忙坐到地上,紧张地抚摸着小腹,生怕孩子有什么不测。过了一会儿,腹痛停止了。上官恨雪看看,并没有小产的迹象,便微微放下心来。 上官恨雪徒步出山,因为在谷中居住三年,她已身无分文。不仅如此,她为了范君朔能穿上比较正常的衣服,将自己坠崖时所穿的那一身白衣剪开了。因而此时,她身上除了在谷中用粗麻编织成的外套,就只有里面一件薄薄的内衬。穿过树丛荆棘,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她终于在日暮前进入长兴城。 初入长兴城,街上的摊贩都已忙着收摊。上官恨雪又累又饿,身上却没有半点钱财,只好强忍着继续赶路。然而她终究是有身孕的人,不过强撑到入夜,便在大街上昏了过去。两个路过的老太太见她可怜,便就近叫了一家药铺的大夫来看看。 待上官恨雪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一旁的伙计见她苏醒,急忙跑去叫大夫。上官恨雪见窗外天色已大亮,便强撑着坐起来,就要下床继续赶路。然而她一动,就觉得腹中阵阵疼痛。那大夫老远地见她如此折腾自己,忙跑过来将她按住:“姑娘,你刚刚流产,这时候还是躺下休息的好!” 上官恨雪一听,顿时怔在那里。半晌,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夫:“你说什么?我……流产了?” 大夫见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告诉她实话。他为难地点了点头:“姑娘的孩子,在下没能保住……” “为什么?”上官恨雪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那大夫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是习武之人,在最初的三个月里,你没有休息静养,反而大幅度地习武练功,因此导致胎儿先天不足。我看姑娘的脉象,姑娘最近曾经潜水。因为长期潜在深水,压力太大又闭气过久导致胎儿受损。后来你又长途跋涉,忍饥挨饿,因此你的元气大受损伤,导致胎儿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上官恨雪迷惘地向大夫看去,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 大夫遗憾地点了点头:“姑娘晕倒的时候,胎儿已经不保了。如果不去除死胎,姑娘的性命也会受到威胁。虽然在下已让稳婆替姑娘取出了胎儿,但姑娘的元气已然受损,今后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如不好好调养,只怕有损姑娘的寿命。还有,姑娘以后只怕不能生育了……” “你是说,我的孩子没了,以后也都不会有了?”上官恨雪呆呆地看着大夫,却见大夫叹息着摇了摇头。 “姑娘,你要保重啊!”大夫叮嘱道。 上官恨雪好像没有听到大夫的话,愣了一会儿竟开始傻笑。大夫诧异地看着她,只见她笑得越来越厉害,却也越来越凄凉,两行眼泪便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她是一时间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太过悲伤才会如此。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转身让伙计将煎好的药端给上官恨雪服用,自己又回到了另一边的诊室。 上官恨雪一人呆坐在床上,心里一片寂静的悲哀。孩子没有了,以后都不会有了。如果范景行知道,他会怎么想?他对这第二个孩子是如此期待,他一定不会原谅她了。就算最后她了结了绛红轩的事情回到伏龙渊,就算她有千万个理由,他也不会原谅她了。她放不下仇恨,不甘心就此放过薛崇义一家终老伏龙渊,如果她不趁范景行心软的时候离开,她就永远没有机会离开了。可是,她又怎会想到,走出伏龙渊居然要她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怕范景行不再原谅她,她后悔自己逃出了伏龙渊,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范景行和范君朔。她不可能再回伏龙渊,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上官恨雪只觉得万念俱灰,便瘫倒在床上,恨不能立刻死掉。 可是,当上官恨雪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却不断出现上官明秀的身影和坠崖时的情形。上官明秀从小就对她灌输对薛家的仇恨和对天下男子的敌视。她记得薛崇义是怎样引逗自己后来又出卖自己的,她更加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陶宜山庄及杜家的人追杀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仇恨,她根本就不用出谷。她不出谷,孩子就不会死。再深入一点,如果当初薛振鸿是一个好丈夫,上官明秀就不会被抛弃,也就不会心生怨恨建立绛红轩。如果陶宜山庄和绛红轩没有恩怨,也许她就能和薛崇义顺顺利利地在一起,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说到底,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薛振鸿,都是薛家造成的。现在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她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仇恨。只有对陶宜山庄的仇恨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她发誓一定要陶宜山庄的人付出代价。 上官恨雪像是溺水时抓住了一个救命稻草,她摒弃一切杂念,就坚持着这个报仇的信念。她决定要好好活下去,她不能再生病,她要勤练武功,她要壮大绛红轩,到时候让陶宜山庄家破人亡,败得惨不可言。打定了主意,她忍痛将自己从丧子之痛中剥离。她听大夫的话,暂时借住在药铺中细心调养身体。药铺的大夫倒也好心,见上官恨雪如此脱俗的一个女子,命运却如此坎坷,便免了她的药钱,让她放心地住下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上官恨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她向药铺的伙计和大夫依依惜别,便继续踏上回宜溧的路。 离开长兴城不久,她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上官恨雪找到一条小河,正要在河边休整一番,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老婆子絮絮叨叨的声音,一直念着“造孽啊造孽啊”。上官恨雪好奇地走过去,却见那老婆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正要往河里抛。上官恨雪一惊,飞步上前夺过婴儿,指着那婆子骂道:“你这老东西,竟对这无辜的孩子下此杀手!” 老婆子见上官恨雪虽粗衣麻衫,却气质不俗,而且又身手不凡,心下便起敬畏之意。她见上官恨雪一脸不平,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姑娘息怒,这实在不关老婆子的事啊!” 上官恨雪瞥了她一眼,又看看怀中的婴儿。只见这婴儿双眼炯炯有神,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般可爱。方才她从那婆子怀中夺过来的时候动作甚是凶猛,但这婴儿竟没有哭喊,反而咬着小手对着上官恨雪微笑。上官恨雪刚刚失去孩子,如今见了这婴儿,心中顿时光明起来,不禁勾起了她强烈的母爱。她微笑着逗了逗孩子,转脸对那婆子道:“我问你,为什么要将这么可爱的孩子抛入湖中?你想溺死这个孩子,她有什么过错?” “哎哟姑娘,你以为老婆子我愿意吗?这可是造孽啊!”那老婆子听上官恨雪问话,稍稍放松下来,便直起腰一脸正经地回答道。“这孩子她来路不正。她是我家小姐还未成亲就和其他男人生下的。要说我家小姐啊,她可是我们长兴城的第一大美人。她的亲姨娘如今是六王爷的侍妾,只是可惜了……” “行了,我知道了。”上官恨雪见这老婆子一提起她家小姐就啰嗦个没完,不禁有些心烦。既是六王爷侍妾的亲外甥女,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的姨妈容貌理应不俗。这么看来,这位小姐应该也长得不赖。既然被称作长兴城的第一大美人,又有比较显赫的家世,怎么会和男人未婚私通呢?莫非是这婆子在胡说?上官恨雪想着,对这婆子喝道:“你家小姐既然出身不俗,怎会与人私通?我看是你在乱嚼舌根子。” “不是不是!”那婆子连连摆手,生怕上官恨雪不相信自己。“谁不知道,侍妾连妾都不如!而且我家老爷不过是一方富豪,并没有在朝为官。何况,那个男人的出身更是显赫,所以我家不敢惹这麻烦,只能吃个哑巴亏。” 上官恨雪冷笑一声:“越说越荒唐,难道那人是当今圣上不成?” “那倒不是,那人……那人便是六王爷。”老婆子一脸感慨。 上官恨雪愣了一下,随即又道:“既然如此,让那个六王爷纳你家小姐为妃,不就行了吗?为何要迁怒于这无知孩童?” “姑娘说得轻巧。”那婆子摇头叹道,“谁不知道六王爷的风流花心是出了名的?表姑娘原是他身边的侍女,给他做了侍妾之后,他一年也不过去看两三次。大约一年前,六王爷说要到江南来玩玩。表姑娘为了重新得到王爷的宠爱,便伺机怂恿王爷来太湖游玩。王爷高兴,便让表姑娘随行。表姑娘本想借此机会亲近王爷,若能有幸怀上身孕,为王爷生个小王子,便有机会晋升为妃了。谁料,这王爷到了太湖之后,到处寻花问柳,这一带的花街柳巷几乎走遍,倒将表姑娘冷落在一旁。到后来,六王爷竟看上了我家小姐。” “难道你家表姑娘不会阻止这件事吗?”上官恨雪听说竟然有这样的荒唐王爷,心中万分鄙夷。 “她哪里会阻止,她高兴还来不及呢!”老婆子咂嘴叹道,“怎么说,我家小姐是她的亲外甥女,而且小姐生性柔弱,就算进了王府,也比较好控制。表姑娘那算盘打得响,便决定撮合这件事。可是,我家老爷夫人自然舍不得女儿到那么远的京城去。何况,一入宫门深似海,他们便强烈反对此事。表姑娘一看,明着不行,就暗地里将小姐骗了出去。我家小姐品行单纯,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被表姑娘骗到王爷的船上,又被王爷的花言巧语一哄,居然就托身与他。” “那王爷事后没什么表示吗?” “表示什么呀?那王爷根本不把小姐放在心上,纯当是在妓院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将小姐打发了回来。老爷夫人知道后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强忍下这口气来。王爷又在太湖逗留了几天,便启程回京了。表姑娘见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也只能认命。后来,夫人发现小姐有了身孕。老爷说要打掉这个孩子,夫人却阻止了他。夫人指望着小姐生下一个男孩,这样小姐就有希望进王府了。可谁知道,小姐最后生了个女儿。六王爷可不缺女儿,小姐进王府的希望便落空了。老爷十分恼火,便找来媒婆要尽快将小姐嫁出去,好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小姐不能带着这个孩子。夫人便狠狠心,要我将这孩子扔到河里,也好绝了小姐的念头。” “看不出你家小姐这样命苦。”上官恨雪感慨道。 “嗨,可不是吗!”那婆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家小姐天仙般的人儿,就这样毁了。不过,这孩子的事情在长兴城没人知道,我家小姐又是这么个大美人,上门提亲的人可是源源不绝啊,小姐就是随便嫁一个都比待在家里老死的好。就是可惜了这孩子,这孩子绝对不能活下来,否则小姐的清白和我们家的名声就都毁了。” 上官恨雪见她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心底暗笑。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婴儿,此时正瞪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清明如水。她一看就知道,这孩子颇具灵气,长大后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上官恨雪越看这女婴越觉得喜欢,根本舍不得将她还给那老婆子。她想了想,抬起头对那婆子笑道:“老人们有一句话,‘家丑不可外扬’。你说,若是你家老爷夫人知道你把这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这么个陌生人,他们会怎么办呢?” 那婆子一听,顿时脸色变得惨白,忙不迭向上官恨雪鞠躬求情:“哎呀姑娘,那可是你叫我说的呀!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老爷和夫人呐,不然我老婆子可就惨啦……” 上官恨雪看着她微微一笑,换了体谅的语气:“其实,我也明白的。要你守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你一定憋得很难受。我这样做,其实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发泄一下罢了。虽然你也太口没遮拦了一点,不过嘛,你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这一点还是可以理解的。”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那老婆子见上官恨雪似乎不打算为难她,便连连道谢。 “不过,要我不告诉你家老爷夫人,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上官恨雪突然严肃地说道。那老婆子只求她守住这个秘密,忙抬起头来:“什么条件?” 上官恨雪看了看怀中的孩子:“这孩子我很喜欢,从今天起她就归我了。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夫人,就说孩子已经扔到河里了,让他们放心。我假装不知道你家小姐的事,你也要假装这个孩子已经死了。若是你哪一天说漏了嘴,我也不去找你的老爷夫人,我会直接杀了你。就算是你死了,只要我知道你走漏了风声,我也会找到你的家人杀了他们。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那老婆子听上官恨雪说要杀人,不禁面露恐惧之色,连连点头应道。 上官恨雪轻扬唇角:“明白了就走吧,记住我说过的话!” “是!是!”那老婆子答应着,拧直了腰身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待那老婆子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上官恨雪又低下头来看看那女婴。此时,女婴已经在她的怀里恬静地睡着了,睡梦中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虽是出生不久的婴儿,面容却像天上的满月那样美好。上官恨雪看着她一笑,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一块无价之宝。 “云荻,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上官恨雪俯下来轻轻吻了吻女婴的脸蛋,然后便抱着她往宜溧走去。 云开 月上柳梢,笠香居里灯火通明,依然是人来人往,一派热闹的景象。上官云荻坐在包厢里,手中握着那枚白子。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和范君朔并非兄妹,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范君朔。可是,范君朔远在伏龙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上官云荻便决定暂住笠香居,等他出现,告诉他这件事。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亥时过后,笠香居的人潮渐渐散去,掌柜在柜台上清账,小二在整理桌椅板凳。上官云荻知道,一天又过去了。她走出包厢,看了看难得冷清的大堂,便转身上了楼梯。快要走到二楼的时候,突然听见楼下有许多脚步声。上官云荻心中暗暗纳罕,往日这个时候鲜少有人来,会是什么人呢?她靠在楼梯的扶栏上,低下头向大堂看去。 大堂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叉腰站在门口。为首的那个腰上别着一把刀,一头短发像乱蓬一样堆在头上。上官云荻见这几个似乎来者不善,便屏息凝视他们的动静。 那蓬头汉将刀抽出来往一旁的桌子上一戳:“谁是这里的掌柜?” 掌柜的刚刚就感觉来人不怀好意,这会儿见他这般行为,便知是来寻衅的。他抬头看看,发现上官云荻还站在楼梯上。上官云荻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慢地走到那蓬头汉面前欠了欠身:“客官,我们打烊了,您明日再来吧!” 那蓬头汉此时尚未发现楼梯上的上官云荻,只是轻蔑地瞥了掌柜一眼:“这笠香居从现在起归我们了。你,把钥匙和账本交出来,大爷我饶你不死。” 上官云荻微微愣了一下,便知这几人是赤青帮的人,奉了薛崇义的命令来争夺笠香居。只是,这薛崇义也真是荒唐,哪有这样打劫的,一点不像一个老江湖的所作所为。掌柜的看看蓬头汉,不卑不亢地笑笑:“客官真会开玩笑,哪有这样打劫的?客官还是明日再来吧,小店要关门了。”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蓬头汉哼了一声:“谁跟你开玩笑?你再不把东西交出来,休怪大爷不讲情面。” “哟,看不出来笠香居还和你这强盗头子有交情啊!”上官云荻终于出声。她决定搞清楚薛崇义的动向,便款款走下楼梯来。那蓬头汉一看,一位天仙般的姑娘从楼梯上向自己走来,一时心痒难耐,像千万只猫在心里挠似的。他一脸□,走到上官云荻面前伸出手来:“要是姑娘愿意,咱们也可以谈谈交情,比如谈谈情说说爱什么的!”说完往身后几个人瞟了一眼,那几个便哈哈大笑起来。 上官云荻一脸愠怒,又见他那猪手往自己脸上摸过来,便皱了皱眉头倏地闪开了。只听啪的一声,蓬头汉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耳光是用柔情索抽的,蓬头汉脸上立刻被笞红了半边。上官云荻退后三步,对蓬头汉微微一笑:“就凭你?” 掌柜的在一旁见了,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蓬头汉吃了个大亏,不禁恼羞成怒。他一拔刀指向上官云荻,对一旁的掌柜说道:“待我收拾了这个臭丫头,再来跟你算账!” “不用了。”上官云荻一笑,蓬头汉却一愣。“要算就一起算,连着薛崇义的那一份!”说话间,柔情索已往蓬头汉面门袭来。后面那几个见了,急忙也上前帮忙,只有一个趁着混乱偷偷摸摸地溜走了。 那蓬头汉起初还不把上官云荻放在眼里,只是举刀乱砍。但不过四五招,他就发现上官云荻功力似乎远在自己之上。柔情索忽左忽右,虽是一条柔软的绸布,打在身上却像铁鞭抽中一样疼痛。蓬头汉不敢再大意,便退了两步,联合众人一起围攻上官云荻。上官云荻见了微微一笑,一脚踢翻了两个,柔情索突地游向一旁缠住了其中一个的脖子。上官云荻一抖腕,蓬头汉还来不及上前搭救,只见那人脖子一扭,便翻着白眼倒在了地上。那人甫一倒下,柔情索便松开了束缚。这柔情索材质独特,虽接触血沫,却半点不沾,依旧是洁白无暇地回到了上官云荻的手中。 蓬头汉一看,对方绝不是泛泛之辈。他突然想起之前薛崇义跟他们讲过,笠香居的主人是绛红轩轩主上官云荻。可是,薛崇义说上官云荻已经坠崖身亡了,他们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拿下笠香居,却不想眼下事与愿违。他粗略地打量了一下上官云荻,心里很是疑惑:“你究竟是谁?” 上官云荻冷笑一声:“你们要抢东西之前,怎不先打听一下主人?” 蓬头汉一听,大惊失色,原来眼前的女子就是上官云荻。他一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对剩下的三个摆手道:“她是上官云荻,快走,快——” “这就走了?”上官云荻轻笑,柔情索轻扬,转眼间又绕在了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蓬头汉一怔,只见上官云荻左手一摆,柔情索的另一端也游了出来,缠住了第二个。蓬头汉慌忙举刀去砍,奈何柔情索坚韧无比,根本砍不断。蓬头汉一看,顾不上自己弟兄的性命了,还是逃命要紧,便急忙和剩下的一个往门外逃去。上官云荻哼了一声,两手一掣,勒着的那两个立刻吐着舌头翻了白眼。 上官云荻轻舞柔情索,那蓬头汉还没能走得出去,却见笠香居的门一扇一扇全都被柔情索关上了。他尚未回过神来,只听身旁呃的一声,扭头一看,又一个脖子被绞断了。他腿一软,便跪到了地上。上官云荻慢慢走到他身前,微笑着说道:“现在,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情面能让我饶了你的性命。” “姑娘,姑……姑奶奶,饶命啊!小的……小的也是受人指使……”那蓬头汉结结巴巴,早没了片刻前的嚣张气焰。 上官云荻笑着抬起手来,拿着柔情索在蓬头汉脖子上慢慢地,轻轻地绕了两圈。那蓬头汉紧张地满头大汗,却一动也不敢动。上官云荻见他一副窝囊样,心下甚是不屑,开口问道:“说,薛崇义人在哪里?你们还有什么计划?” “他,他现在还在长兴。他让我们在同一天分头行动。在下……在下负责笠香居,还有两批人去了隆裕钱庄和芳宝斋。姑娘,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也只是听我们老大的吩咐。您,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蓬头汉说着忙不迭在地上磕起头来。上官云荻此时却是满腔怒火。他说三批人同时行动,也就是说,此刻芳宝斋和隆裕钱庄都有麻烦了。薛崇义这一招够狠,上官云荻怕来不及赶到另外两处,也不高兴听蓬头汉啰嗦,便将柔情索一提。那蓬头汉正磕头求情,不想脖子上一紧一扭,只觉一股甜腥从喉咙里泛上来,便一歪脑袋倒在一旁,死了。 上官云荻哼了一声,对掌柜和小二交待道:“这几个人你们处理。到厢房将其他人叫醒来守夜,派人通知芳宝斋,我去隆裕!” “是!”那掌柜的应了一声,便转身跑上楼去。小二则跑进厨房拿了几个麻袋出来。 上官云荻不敢有片刻耽误,立刻步出笠香居,施展轻功往隆裕钱庄赶去。还未到近处,只见隆裕的后院隐隐有火光。上官云荻大吃一惊,实在没有想到他们会用放火这一招。她来到隆裕后院,只见是一个仓库着了火,不禁着急起来。这时四面铜锣声响起,左邻右舍吆喝着要帮忙救火。上官云荻回过头去,却见许多人端着盛满水的脸盆跑过来往仓库里泼。 人来人往中,暂时接管隆裕的芷耘发现上官云荻站在一边,急忙上前来禀报。上官云荻担心火势,便问道:“这库中放着什么?” “禀轩主,这个是金库,里面全是黄金,还有少量白银和三万份刚印好的银票。”芷耘答道。 “黄金?”上官云荻瞥了一眼越烧越旺的大火,又看看周围帮着救火的众多陌生人,有些面孔甚至从未见过。她突然下令道:“停止救火,围住金库,驱散外人!” 芷耘有些不解,抬头疑惑地看看上官云荻:“轩主,这火若是不救,只怕要烧到明天早上。” 上官云荻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救!你派人将仓库与四面的连结掐断,防止火势蔓延。至于金库,就让它烧吧!” “是!”芷耘见上官云荻决心已定,只得立即照办。不一会儿,就见来帮忙的人们摇着头一脸莫名离开了隆裕,少数几个不太情愿的也被芷耘用银锭打发了。钱庄所有人都围到金库旁守夜,上官云荻叹息一声,突然发现阮秋芜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 “秋芜,你没事吧?”上官云荻回来之后还没有见过阮秋芜,想起她被薛青冶刺伤的事,心里还有些担心。 “我没事,轩主。这是怎么回事?”阮秋芜一脸懵然。 “薛崇义和赤青帮的人干的好事。”上官云荻随口答道,突然想到芳宝斋那边还没有人去坐镇,便对阮秋芜道:“你现在立刻去芳宝斋看看。” “是。”阮秋芜二话不说,便飞身出了隆裕的后院。 上官云荻看着眼前金库的火越烧越大,心中甚是感慨。过了丑时,火势终于慢慢地小了。上官云荻知道,是金库中可以燃烧的栋梁木架已烧得差不多了。果然,没过多久,只听咔嚓一声,金库的屋顶掉了下来。阮秋芜直到后半夜也没有回来。上官云荻和芷耘带着伙计一起守着金库,一夜没睡。 黎明时分,火已经完全熄灭。芷耘听从上官云荻的吩咐,带着一帮伙计到废墟中将黄金装入箱子,准备暂时转移到笠香居的地窖里。上官云荻拿着账册站在废墟旁听芷耘报账,只见缕缕青烟从断垣残壁中升起。她挥了挥衣袖,轻轻咳嗽了两声。 “你没事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上官云荻喜出望外地回过头去,隆裕后院里,一丈不到,那站着的不是范君朔又是谁。上官云荻将账册一扔,便扑到了范君朔怀里。一旁的伙计看着惊讶,芷耘轻轻咳嗽了两声,众人便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来继续忙活。 上官云荻欣喜万分,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范君朔却有些感慨,此刻虽拥她在怀中,动作却有些僵硬。他忘不了,如今他和上官云荻已是兄妹。上官云荻感觉到他的尴尬,立刻抬起头来:“君朔,原来我们不是兄妹!” “你说什么?”范君朔十分惊讶,“我们不是兄妹?” “对,我们不是!”上官云荻含泪展颜一笑,“我不是娘亲生的,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你说的是真的?”范君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是娘说的。”上官云荻满怀期待地看着范君朔。 “娘说的?”范君朔有些迷糊。 上官云荻笑着摇了摇头:“娘亲有一本手札,里面详细记录了她怎样小产,然后救了我并收养我,一直到她去世。那本手札叫《无雪手札》,现在还在绛红轩,里面将一切都交代得很清楚。我们不是兄妹,从来都不是!” “我们不是兄妹,我们不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范君朔终于相信了,此时一切阴霾都被这个消息驱散了,他只觉得心中无比光明和暖,喜悦之情无以言表,便将上官云荻往怀中一搂,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上官云荻将头埋在范君朔的怀中,忘情地笑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这二人分开。她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和范君朔在一起,一想到这个,想到将来厮守的日子,她就开心得想要大哭一场。想到那些在等待中度过的时光,她仰头对范君朔道:“我一直在等你,等着将这个消息告诉你。我以为我会等很久,甚至是一辈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又出现了。” 范君朔一听,突然有些黯然。上官云荻察觉到,便微微抬起头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范君朔叹息一声:“我把父亲的骨灰带来了。” “什么?”上官云荻大吃一惊,想想自己几天前才见过范景行,怎么转眼间人就不在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范君朔:“你是说,他……他死了?” 范君朔点了点头:“其实,就在你离开不久,他就去世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上官云荻有些伤感,“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他是自断经脉而死。”范君朔说着,泪水便夺眶而出,“他说他错了,他不该不相信母亲。可是他又很高兴,至少知道母亲生前一直爱着他。他说自己醒悟得太迟,可是他不能再让母亲独自一人。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所以他自断经脉,到黄泉路上追寻母亲去了。” “他竟然……”上官云荻摇了摇头,想到上官恨雪生前生前所受的煎熬,不禁感慨万分,“他们两个,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白头偕老。却没想到,经过了十六年的离别相思之苦,最终还是只能在黄泉路上再续前缘。” “不过,至少他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可以相伴到永远。”范君朔叹息一声,松开上官云荻,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上官云荻看着他打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骨灰坛。他说:“父亲临死前,要我将他的骨灰带出来与母亲合葬。他还要我,好好地照顾你!”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那第二个孩子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上官云荻慨叹道,“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不带遗憾地走吧。希望他早日找到娘亲,从此相依相守。”她说着,抬起头来对范君朔道:“眼下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办,暂时不能带你去娘亲的坟上。” “没关系。”范君朔摇摇头,将骨灰坛重新装好背在身上,“以后不论你有什么事,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上官云荻笑着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看废墟上的进度。芷耘和伙计已经将黄金全部清点完毕并装好,就等着向上官云荻禀报了。上官云荻见众人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想到方才自己和范君朔的举动,不禁有些脸红起来。芷耘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将账本递到上官云荻手中:“禀轩主,黄金一两不少。这次大火,我们只损失了二十万两白银和三十万两银票。” “那些银票可以再印,至于这二十万两白银,隆裕一年的利润便可补足,不足为患。你可知芳宝斋和笠香居的情况?” “方才笠香居已派人过来禀报,说笠香居安然无恙。至于芳宝斋,暂时还没有消息。” 上官云荻一听,想起阮秋芜在芳宝斋,按理说不该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她有些担心,便决定到芳宝斋去看看。她转身对芷耘和伙计道:“今天隆裕歇业一天。你们将这些黄金全数运到笠香居的地窖保存,顺便多派几个人在笠香居守着。记住,黄金只是暂存笠香居,笠香居的人一律不得挪用。还有,赶紧找人重建金库,这次要全部用青石板和砖瓦搭建,宁可小一点,也不允许再用易燃的木料,明白了吗?” “明白,属下这就去办。”芷耘应了一声,便招手带人抬着箱子下去了,剩下的几个则拿着武器看守暂时没有搬运的箱子。上官云荻对隆裕比较放心,便和范君朔一起往芳宝斋去了。 不多时,二人来到芳宝斋门口,只见门上挂着个“歇业一天”的牌子。上官云荻上前敲了敲门,半晌,一个伙计从里面探出脑袋,一看是上官云荻,急忙将门打开一条缝。上官云荻见他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她和范君朔对视一眼,便相继走进门去。 上官云荻走进芳宝斋,行出一丈,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伙计在身后将门小心翼翼地关好,然后走到上官云荻身旁禀报道:“启禀轩主,昨晚我们收到消息,又看见隆裕那边起了火光,便警觉起来。不久就有一伙武功高强的匪人来芳宝斋寻衅,打伤了先前派来的那三个守卫,要我们交出账簿和库房钥匙。我们不从,他们就先杀了张大哥。后来,他们又想动手的时候,阮姑娘就来了。” “阮秋芜一直在这儿吗?” “对。”伙计回答道,“她替我们解围之后,在这里守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离开。” 上官云荻听着伙计的叙述,和范君朔一起走进芳宝斋的后院。一进后院,两人都愣住了,只见后院三四个伙计在搬运尸体。这里共有十具尸体,只有一具是芳宝斋那三个守卫之一,也就是伙计口中的张大哥,而其他九个都很陌生。上官云荻注意到这九人的装束和先前笠香居的蓬头汉十分相似,便明白这九人必是赤青帮的人。 后院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上前检查过敌人的尸体,发现都是一剑穿心或是割破喉咙死的。上官云荻知道这些都是阮秋芜的所为,心里却有些不寒而栗。若是在以前,虽然阮秋芜也会杀人,但绝不会这样毫不犹豫。这九具尸体上的伤口如此平整,显然阮秋芜下手极快极狠,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和不忍。难道她是因为薛青冶的事情,所以心性也变得凶残起来了? 上官云荻有些担心,又问伙计道:“可知道阮秋芜去了哪里?” 伙计摇了摇头,突然又恍然大悟道:“这伙人自称是薛崇义派来的。阮姑娘好像不信。晚上守夜的时候,她不知道想些什么,越想越气的样子。今天天刚刚亮,她就提剑出去了,连一声交代都没有。对了,她似乎是往郊区的方向走。” “糟了,她去找薛青冶了。”上官云荻心想不好,对范君朔说道。 “为什么糟了?”范君朔还不知道阮秋芜和薛青冶之间发生的事情,见上官云荻一脸担忧,不禁有些不解。 “你有所不知,秋芜现在对薛青冶是恨之入骨。我只怕她又误会这伙人是薛青冶派来的,这会儿奔过去杀他了。”上官云荻越想越不安,便对伙计吩咐道:“你们迅速飞鸽传书到总坛,让多调派一些弟子来打理这里,千万不可扰民,知道吗?” “是,轩主!”那伙计答应着,便往内堂走去。上官云荻此刻担心阮秋芜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便急忙出门往薛青冶的小木屋赶去。范君朔见状,仍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一边随着赶路一边询问道:“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阮姑娘会恨薛大哥呢?” “这要问你的好兄弟了!”上官云荻想起阮秋芜伏在自己肩上哭的那一次,心里对薛青冶还是很恼火,要不是为了阮秋芜和范君朔,她才不高兴赶去救薛青冶。她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范君朔:“薛青冶和杜兰心搂搂抱抱,被秋芜看见了。后来,秋芜误会来隆裕闹事的人是薛青冶所派,去找他算账。二人大打出手,薛青冶刺了秋芜一剑。” “我才离开不久,他们竟发展到这步田地!”范君朔想到自己和上官云荻情深意笃,薛青冶和阮秋芜居然反目成仇,不禁万分感慨。 上官云荻瞥了他一眼:“眼下不及细说,你也别感慨了,赶快过去阻止二人,将这心结解开才是正事!” “对!”范君朔点头赞同,二人便加快了脚力往那边赶去。还有一二里地的时候,上官云荻和范君朔远远地看见山坡上有人在打斗,似乎是一个白衣女子和一个蓝衣男子。待二人再近一些,定睛一看,正事薛青冶和阮秋芜两人。此时两人打得难解难分,留下杜兰心躲在一旁急得只掉眼泪。 上官云荻来到近处,只见阮秋芜已然占了上风,薛青冶虽全力招架,奈何始终处于劣势。这二人聚精会神,一个招招狠辣要置对方于死地,另一个躲躲闪闪竭力要保全性命。不多时,只听阮秋芜冷笑一声,已然缴了薛青冶的长剑,往他心房刺去。薛青冶一看,招架不及,估计自己大限将至,居然闭上了眼睛。上官云荻一看,阮秋芜竟没有一丝心软,径直向薛青冶胸前刺去。只听一旁,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终曲 只听这一声喝斥,一旁众人都愣住了。阮秋芜闻言停下手来,长剑仍指着薛青冶,头却扭到一边,惊讶地看着上官云荻——方才却是上官云荻喝止了她。 “姐姐,你会后悔的!”上官云荻摇摇头,示意她放下手中的剑。 阮秋芜的眼光重新变得冷静。她回头看看薛青冶,哼了一声撤下剑来,走到上官云荻身边:“轩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薛青冶。”上官云荻看了一眼阮秋芜,又看看一旁暗自庆幸的薛青冶道:“薛大哥,你爹还没死。” “你说什么?”薛青冶和杜兰心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呢?” “千真万确,是我亲眼所见。”上官云荻淡淡一笑,“他不但没死,而且还在积极地想办法对付绛红轩。我想,你们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他了。” 薛青冶和杜兰心觉得不可思议,一时间竟无话可说。阮秋芜瞥了一眼上官云荻,又见范君朔站在一旁,惊喜道:“范大哥,你回来了?” 范君朔笑着点了点头,又看看上官云荻:“璃儿,你准备怎样解开这个结呢?” 阮秋芜不解地看看范君朔,又看看上官云荻,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淡然道:“轩主,我没有心结。” 上官云荻一笑:“你自然没有心结,你只是有误会罢了。这几天绛红轩发生的事确实是薛崇义在背后搞鬼,薛青冶并不知情。你怪错人了。” “是吗?”阮秋芜小声嘀咕了一句,扭头看看薛青冶。薛青冶以为经上官云荻澄清误会已消,阮秋芜必然会回到从前的样子。此时见阮秋芜回头来看自己,他便对她淡淡一笑,似乎有和好的意思。阮秋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头对上官云荻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事先调查清楚,不会再这么武断了。”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你只是一时被偏见蒙蔽罢了。如今一切都已明了,也就算了。” “既然证实不是我使的坏,那么,我可不可以请上官轩主帮我向阮姑娘解释一下?”薛青冶突然发话道,他见阮秋芜看自己的样子还和之前一样,便有些不甘心。他说着看向阮秋芜,却见阮秋芜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好解释的?要说的刚刚轩主都已经说清楚了。” 薛青冶一愣,发觉阮秋芜对自己还是冷冰冰的带着敌意,不禁万分不解。阮秋芜哼了一声,对上官云荻道:“既然这样,轩主,我先回总坛,让他们准备应付薛崇义。”她说着又回过头来看向薛青冶:“薛少庄主,虽然这些事不是你做的,但冤有头债有主,你爹要是冥顽不灵还敢来绛红轩,可别怪我辣手无情!”阮秋芜说完就走,却听薛青冶在背后叫道:“等一等,等一等……” 阮秋芜想要不去理他,但脚步却已不听使唤地停了下来,便回头不耐烦地问道:“做什么?” “你为什么变了?”薛青冶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人在场,反正大家都不陌生了。他径直走到阮秋芜面前,双目直视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难道你的答案变了吗?” 阮秋芜看看薛青冶,又扭头看看另外三个人,笑着点了点头:“我的答案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样你满意了?” “为什么?”薛青冶见她要走,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会变了?难道我有什么做得不好?还是你又误会了?” “我没误会!”阮秋芜再也无法忍受,她绝不想再记起那天自己的所见,也不想让自己再犹豫不决。她一把挣脱薛青冶:“薛少庄主,请你自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薛青冶呆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又开始痛起来。上官云荻见二人已到如此田地,便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一旁的杜兰心见她这样,似乎知道些内情。她虽期待薛青冶有朝一日接受自己,但眼前又不忍心看着他为阮秋芜痛苦,便叹息了一声,问上官云荻道:“上官姑娘,你似乎知道阮姑娘这样的原因。” 薛青冶一愣,急忙向上官云荻看去。上官云荻见他一脸期待,想起阮秋芜在自己怀里痛哭的情形,便耸耸肩点了点头。薛青冶大喜,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为什么?” 上官云荻看了看范君朔和杜兰心二人,对薛青冶道:“你真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不论有多痛苦,也只能一个人承担,不能告诉其他人。” 薛青冶看了看另外二人,点了点头。上官云荻对范君朔点了点头,便随着薛青冶往远处走去。待二人转身发现看不见范君朔和杜兰心,这才停下脚步。薛青冶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上官云荻却是不慌不忙地慢慢道来:“其实,秋芜曾看见你和杜兰心拥抱。” “什么?”薛青冶一愣,随即想起杜兰心安慰自己的那次,自己一时感动便抱了她,还有那个吻,想必也被阮秋芜看见了。他心里慌张起来,原本他不知内情,以为是阮秋芜误会自己,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她。这会儿知道真相,自己确实问心有愧,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上官云荻看着他叹一口气:“薛大哥,你可知道绛红轩和陶宜山庄的恩怨因何而起?” 薛青冶微微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因为我祖父抛弃了绛红轩的创派祖师上官明秀吗?” 上官云荻点了点头:“这只是一小部分罢了。薛振鸿娶了婆婆之后一直折磨她,后来更勾结靖河帮血洗浣花山庄夺了婆婆的所有家产,陶宜山庄的第一笔财富就是这么来的。后来婆婆随他来到宜溧,为他打理家业。他却在婆婆生下你爹不久就将她赶出了陶宜山庄。婆婆建立绛红轩,就是为了在生意上打败薛振鸿。后来你爹认识了我娘,贪恋美色百般挑逗,但不久又为了杜家的钱财娶了杜家小姐,还出卖我娘导致她被薛杜两家追杀坠崖。你们薛家的男人欠了我们绛红轩太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赞成你和秋芜在一起。” 薛青冶有些难以置信地听着上官云荻讲两家的恩怨,没想到全是因为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负情薄幸引发了这些恩怨。他疑惑地看着上官云荻:“那为什么你还愿意告诉我这些呢?你现在已经不反对我和秋芜了?” “我始终没有赞成过,可是如果秋芜喜欢,我有什么办法?”上官云荻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害怕相信别人吗?” 薛青冶一愣,这些阮秋芜从未跟他讲过,江湖上似乎也没人知道,难道上官云荻竟知道?他摇了摇头,只听上官云荻轻叹一声娓娓道来:“秋芜到绛红轩的时候才八岁,在这之前,她是个孤儿,寄养在她姑姑家里。你可知道她的姑父是谁?” 薛青冶摇了摇头。上官云荻喟然长叹:“她的姑父也是江湖中人,人称‘合欢子’。” 薛青冶一听大惊失色:“你是说,那个,那个异类,那个变态……” “对。”上官云荻知道自己在揭阮秋芜的伤疤,可是,也许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帮到这两个人。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阮秋芜摆脱心魔,那个人就是薛青冶。至少薛青冶也答应了她,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她定了定心神,对薛青冶道:“江湖盛传,合欢子有恋童癖,而且无法克制自己。” “你是说,秋芜她……她……”薛青冶结结巴巴,说了半天也没有勇气将问题说完整。他抬头看看上官云荻,却见上官云荻已经红了眼眶。她深呼吸一口,便继续说道:“那一年,我随娘亲去山东,在路上遇到秋芜。当时她遍体鳞伤,晕倒在路边。我们将她救起,带回客栈悉心照料。后来,她醒了,告诉我们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娘问她为什么逃家,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娘说要送她回去,她就死死地抓住床板,怎么也不肯下床。娘没办法,就让秋芜暂时和我们待在一起。” “过了两天,秋芜突然不见了。正当我们四处寻找的时候,她却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娘带着我们追踪秋芜留下的血迹来到她姑姑家里,发现她姑姑和姑父双双死在房间里。娘发现她的姑父是合欢子,便也猜到了故事的大概。她说秋芜很可怜,要收养她,让我从此以后要好好照顾她。我喜欢有这样一个姐姐,便答应了。于是,我们就带着秋芜连夜离开那里。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合欢子的消息。” “没错。兰心最喜欢搜集江湖轶事,她说过合欢子夫妇是互相残杀致死的。” 上官云荻看看薛青冶,点了点头:“从那以后,秋芜便成了绛红轩的弟子。我们亲如姐妹,读书,习武,一起打理绛红轩。其实,我原本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娘亲去世的那段日子,她为了安慰我,突然主动说起这事。那时我才意识到,她小的时候曾经历过那么多不幸。” “原来,合欢子不但恋童,而且残暴。他不但欺负秋芜,还经常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折磨她。那时候秋芜最害怕夜晚,因为天色一暗,那个禽兽就会到她的房间去。可怜秋芜小小年纪,根本无力抵抗。她也曾经试着向她的姑姑求救,可是那个女人太懦弱,根本不敢反抗。不仅如此,她甚至为了防止合欢子再害其他的孩子,决定牺牲秋芜一个人。可是合欢子根本就不是人,渐渐地,他开始无法在秋芜身上得到满足,便开始到外面找别的孩子。他不再侵犯秋芜,但折磨她的手段却愈见残忍。终于有一天,秋芜不堪其辱,逃了出来。”上官云荻说到这里已然哽咽。薛青冶双眼饱含泪水,却始终不愿意相信。 “秋芜和我们待了两天之后,她的姑姑竟私下里找到了她。秋芜不愿回去,可是那个女人却保证,她回去之后不会再受到折磨。秋芜相信了,可是当她刚回到那个家,正在房间里换洗的时候,合欢子再一次闯进了她的房间。秋芜反抗的声音惊动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跑进来,与合欢子发生了争执。原来,那个女人怀孕了,不希望合欢子造的孽报应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可是合欢子根本不愿停手,反而恼羞成怒要杀她。夫妻二人大打出手,扭打中伤了对方,同归于尽了。秋芜当时不但没有逃走,反而壮着胆子拿刀在还没断气的合欢子身上连捅了十几下,算是为自己报了仇。然后,她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匆匆地逃出来找到了我们。” “这以后,虽然秋芜在绛红轩也算过得很好,但因为小时候的阴影,她再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除了我和我娘。娘亲死后,她能相信的,也只有我了。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不敢相信别人。即使她那么喜欢你,她还是不敢相信你。她怕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她是在努力保护自己。” 薛青冶此时心里翻江倒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抬起泪眼看看上官云荻,却见她抬起手来将两行清泪抹去,复又说道:“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看不起秋芜。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那都不是她的错。她是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也是受到伤害最深的人。我这么做,是把症结告诉你,希望你可以找到良方医治她。你可以不要她,但不可以欺骗她,更不能玩弄她。我希望我以前对你的想法是错的,否则,就算秋芜愿意,我也不会放过你!” 上官云荻的话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薛青冶怔怔地看了她半晌,脸上显出坚定的神情:“你放心。你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这番心意。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果真如此的话,我祝福你们两个!”上官云荻淡淡地笑了笑,转身又叹息一声,便移步往范君朔那边去了。薛青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内心暗潮汹涌,半天也没有动一下。 上官云荻来到范君朔身边,两人见风波暂时平息,便决定先去上官恨雪的坟上拜祭,顺便将范景行的骨灰与上官恨雪合葬。二人向杜兰心告别,便往绛红轩总坛的方向走去。杜兰心目送二人离开,又见薛青冶半天没有回来,不禁有些放心不下,便离开原处去找寻。 路上,上官云荻有些沉郁。范君朔看看她:“你觉得薛大哥和阮姑娘他们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上官云荻犹豫着摇了摇头,“我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我这么做究竟对不对。”然而,片刻之后,她似乎又坚定了许多:“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还是有希望。秋芜曾经相信过薛青冶,也许她会恢复对他的信任。虽然我不确定,但我不希望她孤独终老。薛青冶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打开心扉的男人。但愿薛青冶能坚持下去。” 范君朔点了点头:“我相信薛大哥。” 上官云荻突然感慨了一声:“君朔,我刚刚发现,比起薛青冶和秋芜,我们已经太幸福了。” “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范君朔笑笑,牵起上官云荻的手来,正打算说什么,突然听到前面好一阵动静。上官云荻立刻警觉起来,弯下腰来捡了七八颗石子在手里,便和范君朔一起走上前去。 此时二人尚未进城,只在城外不远的一段小路上。上官云荻走到路边,突然跳出六个全副武装的铁面人。上官云荻将手别到身后,范君朔右手按住玄棘剑柄,二人站到一起,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这些人当中。他有些讶异:“你们两个果然没死。” 上官云荻愣了一下,想起笠香居里溜走的那个人,便心下了然。她冷笑一声:“你派出的那三批人都一无所获,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确实。”薛崇义有些皮笑肉不笑,“不过,在这里见到我,想必贤侄女也失望得很。” “那倒没有。”上官云荻一笑,“早一日解决了你,我也可早一日高枕无忧。你来的正是时候。” 薛崇义将脸一放:“臭丫头,不知死活!”说完对身后的人一招手:“上!”话音刚落,只见那六人中的一个向上官云荻扑了过来。上官云荻轻轻一跃,顺手送出一粒石子,打在最前面那人的胸口。然而,那石子接触衣物,发出当的一声,竟就这样掉在了地上。而那人,毫发无伤。上官云荻虽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到那人在得意地笑着。上官云荻恍然大悟,这些人身上必是穿了铠甲或者用了护心镜之类的东西垫在胸前,所以自己的石子才会无法穿透。她略一思索,又见那铁面人的面具到颈部以下,看来柔情索也是不能用的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范君朔见状,举着玄棘剑往对方身上砍去。玄棘剑毕竟是先秦宝剑,一砍到那人身上,只听嚓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破了。那人内心一慌,急忙收手,捂着腰部退后几步。范君朔退到上官云荻身边,举剑一看,剑刃上有血迹,显然那人被伤到了。 “他们穿着铁甲。”范君朔明白过来。 “他们的铁甲挡不住你的剑。”上官云荻说道。 范君朔一点头,便将内力灌注到剑身,用力向来人处一挥。只听啪的一声,那人的衣襟开了,里面的铁甲也裂开了。薛崇义惊讶中回过头去,却见那人静静地站着,突然脸上的铁面刷地碎成两半飞了出去。那人脸上一道血痕,咚地倒了下来,都没有抽搐一下就断了气。 薛崇义一看,不禁有些惊慌,便又一招手:“一起上!”话音未落,但见五人一起涌了上来。上官云荻一看,轻轻一跃到了半空,范君朔横剑一扫,将五人逼退了两步。但那五人见上官云荻似乎拿他们没辙,便信心大增,又立刻攻了过来。上官云荻正发愁,突然意识到这些铁面人其实都有一个破绽,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上官云荻趁着范君朔与那几人打斗的间隙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石子。还不够小,还无法穿过铁面上的那个洞。 此时又一人躲过范君朔的剑锋往上官云荻袭来。上官云荻侧身躲过,两指一错,将手中一粒石子分成两半,转身间往那人脸上弹去。那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脑中一痛,便大叫一声倒了下来。上官云荻往那边草草瞥了一眼,发现一半击中眼睛,另一半失了准。她微微颔首,又将另一粒石子错成两半,顺势躲过又一次偷袭,静待出手的时机。剩下四人见她依然杀了一人,不禁又有些害怕起来。 范君朔一看,他们的动作竟不似方才那样流畅,显然是有了畏惧之心。他运足内力在手脚两处,旋身一脚踢在一人胸前,转眼间又借着反冲的力量将剑尖送进了另一个人的前胸。上官云荻顺势又送出两粒石子,恰击中那个被踢伤的铁面人。只见他摔出一丈之外,蹬了两下腿便再也不动了。 薛崇义一看大势不妙拔腿就逃。剩下的两个铁面人一看,急忙扔下上官云荻和范君朔,也跟着逃走了。范君朔迅速收好玄棘剑,便和上官云荻一路追去。 二人悄悄追出十几里,只见薛崇义和那两个铁面人停了下来。二人找了一处灌木藏身,只听薛崇义吆喝了一句。不多时,便有七八个大汉拥着一个人从对面来了。那人看来是这帮人的首领,衣着是整洁的灰衣长衫。上官云荻猜测这便是赤青帮的帮主。 那两个铁面人取下面具,跑到那灰衣人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那灰衣人勃然大怒,对薛崇义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薛崇义无奈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厉害。”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那灰衣人一脸怒气,“自从接下你这笔生意,我们赤青帮有三分之二的兄弟丢了性命。” “我知道。”薛崇义赔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灰衣人,“这些是给那些兄弟办后事的,请帮主笑纳。” 那灰衣人瞥了一眼银票,突然一挥手将薛崇义的手打了回去,那银票一时间纷纷扬扬飘了满地。薛崇义又惊又怕,却听那灰衣人道:“你这些开源钱庄的银票早就不值钱了。” 薛崇义一看苗头不对,转身就要溜,却听身后一声令下:“给我架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已然被那两个铁面人架了起来。薛崇义两只胳膊被抓得紧紧,双脚都离了地,不禁又怒又怕,却只能赔着笑对灰衣人道:“帮主这是要干什么?这玩笑可开不得呀。” “什么玩笑?”那灰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为了你这点破事,我们赤青帮的帮众去了一大半。不仅如此,我们还得罪了绛红轩,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在宜溧混了。原本指望着你拿到绛红轩的产业后兑现这些开源的银票,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这生意我们也不做了。你害得我那些弟兄白白送命,我现在就要拿你的人头去拜祭他们。” “别别,帮主,有话好说嘛……”薛崇义竭力为自己争取,然而灰衣人似乎主意已定。薛崇义见光是求情不管用,便使出杀手锏:“帮主,当初我找人打劫芳宝斋得来的那些珠宝都还藏着没用。只要你能饶我一命,我便将那些珠宝全部送给你。” 躲在树后的上官云荻一听,禁不住怒火中烧。范君朔握住了她的手,只听那灰衣人道:“好,你说,那些珠宝在哪里?你要是说谎,我立刻杀了你!” “在,在太湖底。”薛崇义此时大汗淋漓。 “什么?”灰衣人怒目圆睁,上前揪住薛崇义的衣襟,“你耍我是不是?太湖那么大,又那么深,到哪里捞去?你分明在撒谎。” “是真的,是真的!”薛崇义忙不迭解释道,“我是在上游溪水的入口将这些珠宝沉下去的,很容易找到,真的……” 范君朔听到这里,扭头小声地问道:“璃儿,你觉得薛崇义说的是真话吗?” 上官云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按理说这生死关头他不敢说假话,但他又怕那灰衣人杀人灭口,这就难说了。具体如何,要派人去上游看一下才行。” 范君朔点点头,只听那灰衣人又道:“既如此,谢谢薛庄主这份大礼了。”说完对左右一挥手。薛崇义大喜,以为自己终于保住了一条命。谁料两边的人纹丝不动,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开始惊慌起来,抬头一看,却见另一个人拿着一把刀向薛崇义走了过去。薛崇义立刻惊慌起来,大声嚷着:“帮主,帮主,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我,我都把珠宝给你了,你应该要饶了我的性命……帮主……” “哎,你干什么?”那灰衣人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对持刀者责备道,“我又没让你拿刀捅死他。” 薛崇义一听又惊又喜:“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帮主你……” 那灰衣人不待他将话说完,突然一挥手道:“我不让他拿刀捅你,那是因为这刀弄脏了还得洗,多麻烦!”灰衣人说完嘿嘿笑着向薛崇义走去。薛崇义还来不及庆幸,见自己再度陷入危险,不禁害怕万分,知道再求情也无用,便大声呼喊道:“救命啊——救命……” 灰衣人见他喊叫,脸上掠过一丝恼意,突然伸出手捏住他的下颌,迅速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薛崇义喉结一动,便已咽了下去。范君朔一看不禁愣住了,原本他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出手相救,怎么说薛崇义也是薛青冶的父亲。但此时,若那灰衣人喂下去的是毒药,那么他就算想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上官云荻度知他的想法,轻轻叹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范君朔听见她离开的动静,刚要回头去寻,却又听到薛崇义那边传来一声惨叫。他急忙扭头去看,却见薛崇义一口鲜血喷出来,人立刻蔫了似的瘫了下去。范君朔知道一切都迟了,只能摇头叹息一声,也转身离开了。 灰衣人示意二人将薛崇义放在地上,自己走上前踢了两脚,又俯下腰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他已经死后,灰衣人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这里。只留下薛崇义的尸体躺在草地中央,怒目圆睁,口角还有一缕黑血流下。 范君朔在不远处追到上官云荻,抓住她问道:“璃儿,你干什么去?” “我要通知绛红轩弟子去打捞那批珠宝,那是芳宝斋的财富,不能就这样送给外人。”上官云荻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范君朔有些无奈,“你不想我出手救他,所以你引我离开。” “就算我不离开,你觉得那个时候你还来得及救他吗?”上官云荻看了他一眼,“反正薛崇义也是自取灭亡,我不动手已经便宜他了。”她说着,见范君朔有些颓丧,叹了一口气:“君朔,你为薛青冶做的已经够多了。何况,薛崇义虽然死了,薛青冶却好好地活着。少了这样的父亲的‘教诲’,对他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范君朔愣了一下,又看看上官云荻认真的表情,只好叹息一声:“我知道我说不过你。我只是,始终觉得有些遗憾。” “不要遗憾了,善恶终有报。薛崇义自己惹上了赤青帮,如今自食恶果,怪不得别人。”上官云荻抿了抿嘴唇,“眼下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我们要让爹娘合葬,还要通知薛青冶这件事,还要找人抢在赤青帮之前去打捞那批珠宝。快走吧!” “好!”范君朔释然地点了点头,便和上官云荻走远了…… 尾声 几天后,笠香居,上官云荻和范君朔在门口送别阮秋芜。 “姐姐,你真的要走吗?”上官云荻心中很是不舍。 阮秋芜淡淡地一笑:“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我发现自己突然很空闲,是时候到江湖上四处走走看看了。” “阮姑娘,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范君朔问道。 阮秋芜对着他一笑:“等你和轩主大婚的那天,我一定回来!” 阮秋芜这话一说,上官云荻和范君朔都微微有些脸红。上官云荻清了清嗓子,对阮秋芜道:“那姐姐呢?姐姐比我年长,这喜事应该在我之前才是。” 阮秋芜神色有些黯然,但转瞬又变得坦然了。她笑着对上官云荻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在这之前,我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上官云荻点点头,知道她还是放不下薛青冶那件事。她轻轻叹了一声:“既然姐姐主意已定,我也不好阻拦。你说过,我和君朔成亲那天你一定会来。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好。”阮秋芜一笑,“我相信那天不会太远了。”她说着又看了一眼范君朔:“好好照顾她。” “放心!”范君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阮秋芜放心地点了点头,转身上马,对二人拱手道:“那么,你们多保重,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范君朔笑着拱了拱手。 “你多保重!”上官云荻叮嘱道。阮秋芜一笑,便一拉缰绳离开了笠香居。 “璃儿,你说薛大哥这会儿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阮姑娘要离开宜溧?”范君朔看着阮秋芜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 “他知道。”上官云荻一笑,“我告诉他的。” “原来你……”范君朔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 “走吧,我们的棋还没下完呢!”上官云荻莞尔一笑,便拉着同样笑容满面的范君朔进了笠香居。 阮秋芜策马慢行,不知不觉又来到那棵雪松下。她勒住缰绳,抬头看了看那根独特的枝干,突然发现上面露出蓝色的衣袖衣角。阮秋芜一愣,便踢了踢马肚子继续前行。行出两三步,却听身后传来松叶摩挲和衣袖翻动的声音。她待要催马前行,却见薛青冶已然来到马前。 “秋芜,你要去哪儿?”薛青冶的目光很沉静。 阮秋芜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薛青冶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办不到。” “什么意思?”阮秋芜瞪了他一眼。 薛青冶嘿嘿一笑:“就算你的人离开了,心却还在我这里。你心里有我,你就是我,无论你逃到哪里,你都会遇见你自己,你都能遇见我!” 阮秋芜不以为意地看了薛青冶一眼:“荒谬!”说完便一拉缰绳就要离开。薛青冶一看,急忙上前拉住缰绳,对阮秋芜恳求道:“秋芜,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知道,你曾经给过我机会,是我没有把握。我现在诚心诚意地恳求你,我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 阮秋芜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好,既然是你欠我的,我给你一个机会。”说完翻身下马。薛青冶一看,虽然觉得这样容易有些奇怪,却又忍不住欣喜若狂。 阮秋芜下了马,站定之后慢慢向薛青冶走来。薛青冶脸上克制不住露出笑容,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只见阮秋芜一脸漠然来到他身边,薛青冶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啪的一声,他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路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薛青冶愣住了,只听阮秋芜依然是冷漠的语气:“这一巴掌,是还你刺我的那一剑。从此以后,你我各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永别!” 薛青冶怔怔地看着阮秋芜上了马背,然后扬鞭策马而去。他猛地清醒过来,急忙跑到雪松下牵过自己的坐骑,然后翻身上马向阮秋芜离开的地方追了过去。不远处,杜兰心坐在一间铺子里呆呆地注视着这两个人,眼中极是不舍。 “姑娘,这套茶具多少钱?” 杜兰心转过头来,见对方指着柜台上的一套奇特的紫砂茶具。 “不好意思,这套茶具不卖的。不如你看看其他的吧!”杜兰心微笑着说道,扭头又向街道看去。此时,薛青冶和阮秋芜的身影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宣示着,这不过是宜溧无数个平凡日子里的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