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遥 作者:容溶月 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更新中。二十四孝忠犬权臣男主,娇憨狡黠真病虎女主。 破镜重圆,双向奔赴,男主宠妻无底线,男二疯狂想上位。】 三年前,辛越被人对肩刺了个透心凉,差点被炸糊,在心中树了三年“珍爱生命,远离顾衍”的牌子。 三年后摸黑做贼撞入了他怀里,从此羊入虎口,不,她才是虎。 温言软语?不听。 悉心照顾?不要。 缱绻缠绵?不给。 顾衍是落魄高门庶长子,隐忍十年暗自蓄力,一朝建功征战十载,赫赫功名下,堆的是尸山血海,安稳高堂上,覆的是雷霆手段。 他心中,却谋划着娶一个姑娘。 那姑娘上树能掏鸟,下河能摸鱼,灵动潋滟的眼眸焕活了他古井无波的心。 他如愿娶回了这姑娘,+宠着、纵着、哄着她,惟愿尽他所能,护她本性。 然而一朝战事起,因缘线错离,他失了他的姑娘。 他威名赫赫,照彻乾坤,印透山河,却找不到她半丝影子。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姑娘摸到敌窝做贼,同一起做贼的他撞了个正着…… 陆于渊从死人堆里捡了一个姑娘,这姑娘属实不好看,浑身血肉模糊,经脉断裂,身旁人都劝他不要管。他却不信邪,想看看是他的底子硬,还是阎王爷心黑。 花了无数珍材稀宝才勉强钓回了她的命,他开玩笑说:救你花的心思,够造一座城邦了。 后来辛越回到了另一个男人身旁,他才知道,这座城邦,把他自己给困住了。 自己掏心掏肺救回来的姑娘走了,怎么办?抢呗!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辛越,顾衍,陆于渊┃配角:辛扬,温灵均,长亭┃其它: 一句话简介:忠犬权臣追妻模板 立意:她的一生,何其普通,所得皆是命运的馈赠与厚爱,停下来的时候,会发现若要珍视一些,必要辜负一些,她能做的,无非是沿着自己选的路走下去,走岔了只会将自己与旁人都扯入无尽深渊。​ 第1章 、重回故地做个贼(修) 元嘉十三年,秋。 齐国与古羌的边境云城已飘起了丝绒般的小雪花,可供四五辆马车并行的路上,招牌帆幌满街,车水马龙,人声不绝,一边境之城,竟也有京都的热闹繁华之象。 要知道几十年前,这还是一处百人不到的小村庄,茅屋陋舍,黄沙漫天,几十里都不见一处人烟,古羌人不断地侵扰这处荒芜的边境,妄图啃下一块大齐的版图。 先皇整日忧心,下令大齐武将世家最杰出的少年将军钟武率十万大军驻守云城。 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钟小将军熬成了钟老将军,用半辈子心血换云城点点生机。 荒芜的小城日渐繁荣起来,就如雪地冻土中,挣出了一抹鲜绿。 不成想这抹鲜绿将将发出嫩芽,便被一阵暴风急雨迎头痛击。 先是三年前,钟老将军为云城操劳了半辈子,终是忧劳成疾,含泪过世,举城齐哀,生生将云城自内撕出了一道口子。 再是数十年间龟缩在大漠深处的古羌,如荒漠野狼一般,睁开了幽幽绿眼,带着蛰伏了几十年的贪婪和嗜血卷土而来,瞧云城,就像瞧嫩生生的羊羔子。 新的守将哪见过这般场面,仓皇应战,却节节败退。 一时间云城岌岌可危,半座城都空了。 生死存亡之际,定国侯顾衍夜率骑兵,千里奔袭,如一柄利剑横跨大漠,直捣古羌老巢。 而后鏖战数月,最终大败古羌,将古羌王狸重斩于剑下,并使新任古羌王狸桀签下臣服大齐,永不来犯的国约。 自此开商贸、通往来,使得云城由死回生,更成了商贸云集的大城池。 而今日,天方蒙蒙亮,一层薄薄的雾还笼在半空,城中贩花的女儿、挑菜的老伯、客栈的呆小二,都不约而同地有些许心不在焉,眼神具都时不时地看着城门的方向。 城中最好的酒楼响云楼视野最好的二楼早已坐满了人,大家都在往窗外瞧,时不时还发出些急促的低语:“这钟大人怎还没来。” “嗨,钟大人今日抵云城,这会怎么也才从云水驿来,且等等!”一身着褐衫,身形瘦小的男子应道。 “听说这钟大人生得甚是俊朗,我家那婆娘,昨夜在我耳边念叨了一宿,我今日非得来瞧瞧他长得甚个小白脸模样,岂能有老子勇武!” 瘦小男子往说话人脸上斜了一眼,看着他脸上那随着说话时抖动的横肉,铜铃大的牛眼,淡淡说道:“……谁在你身边一衬都成小白脸了。旁的不说,就冲他是那位大人的侄子,听说也是上过战场,杀过古羌人的,我就服他!” “来了来了!”瘦小男子话音方落,便被同伴扯着胳膊站起身来。 二人俱都探头往窗外看去,道路两旁人群攒得密密的,连个缝儿都难找。 不远的街道中缓缓行来一队车马,领头是云城守备李从,后头是黑压压的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有序地护着几辆车马而来。 车马渐近,周边陡然安静下来。 道旁的人群中,突然有位老妪颤抖着伏拜在地,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伏拜下来,严肃而恭敬地朝着车马叩了一个头。 这是百姓们,对于帮他们结束战乱的颠沛流离,给他们带来安定生活的人的郑重一礼。 马车中的人似被唬了一跳,急忙忙地喊停。 一道青色颀长身影从马车中出来,一张脸极是清俊,此时却带了三分窘迫,三分无措。 少年嗖地翻下马车,手忙脚乱地扶起了老妪,唇瓣几度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扶着老妪颤颤起身。 一时间人声攒动,少年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好话,一张脸涨得通红,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车马渐渐远去,百姓们陆续起身,诸门街巷市井已开,卖烧饼羊肉、野鸭、香糖果子的小商贩扬声吆喝着。闹闹哄哄,尽是人间烟火气。 街边小巷,茶坊酒肆中,言来语去的,说得愈发热火朝天。 一张方木桌前,三四人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谈的正是三年前那桩旧事,就是说着说着,各自发散了起来,为了顾侯夫人究竟是死是活争得脸红耳赤。 “三年前,顾侯大婚那会,我正在京城呢,十里红妆,宝马金车,满京城足足热闹了三天,嗨……真不知羡煞了多少待嫁女儿的芳心。” “要说天意竟如此弄人!顾侯新婚三月,便率军来了云城,顾夫人随夫出军,竟在此为顾侯爷舍身挡了一剑,一抹香魂生生断在了咱们云城,悲哉!” “这也是混说的?我去年去了趟京城,听说顾侯夫人只是受了伤,如今在府里调养呢,这才深居简出。” “这你也信?好多人都说顾侯夫人早就没了,顾夫人定是不忍丈夫上战场搏杀,化为了香云仙子永世护佑着云城。” “……”另三人齐齐默然,要说卖话本子的这思绪就是发散得广了些,偏了些,奇诡了些。 此时,一面若圆月,光润玉颜,眼波盈盈的女子凑近来。 几人立刻起身,那发散得最奇诡的男子道:“这位姑娘,可要点什么?” 女子笑眯眯指着右边的摊子:“来几本话本子。” 方才谈话中的主人公顾夫人,如今要叫辛越了,听了一墙角自己的传说故事,提了一二袋话本小食,游鱼一般,哼着小曲儿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三年前,云城一战之后她就没有再来过这里,和战时的破败荒芜相比,现在的云城充满生机,真正是像流动的云彩一般,随风往来不息。 辛越兀自叹了一句,生生灯火,明暗无辄。 却不知还有一句,峰回路转,缘起难防。 城门之上,一身穿玄色暗云纹阔袖长袍的男人猛地一回头,双目在人群中快速扫过,半晌,又毫无所获地转过来,引得身边的随从疑惑地请示:“主子?” “无妨,你继续说。”男子的颓丧似乎只在一瞬间,霎时又恢复了原样,周身伴着长居高位的气场,使人望之心中生畏。 这个人就是百姓口中宛如天降战神,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定国侯府顾侯爷,顾衍,也是辛越的丈夫。从前的。 辛越一路晃回了云城最大的客栈,响云楼。 悠悠然推开天字包间的房门,一个身穿宝石蓝色湖绸对襟长袍的男子趴在窗口,笑笑地眯着眼睛说:“看到钟鼎流了吗?以前老跟在你后头,如今可是奉旨而来的钦差大使了,谁能想几年前还是个一挨揍就跑的小屁孩呢。” 这男子头束紫金冠,一双细长眼儿笑起来时像那雪中白狐,既媚且清,如此一双眼在他身上竟不显女气,反有种浪荡不羁之感。 辛越将手中东西往桌上一搁,扬笑道:“陆于渊,你大可再去打他一顿,我也想知道,如今是他先跑,还是你先跑。” 陆于渊面上笑意更深,坐到桌前,摆弄起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描金木盒。 辛越倒了杯茶,呷了一口道:“你说要来云城的,来了半月了,日日都闲在客栈里,成日里不是揣着个破盒子,就是在客栈里吃吃喝喝,如此还不如回你的渭国,岂不比待在这边境小城更舒心?” 陆于渊斜眼睨着辛越,话音未起便先挂起了浅笑:“阿越不觉得云城长烟落日,远阔磅礴,同我们渭国的青山秀水甚是不同么?令人……流连忘返啊……” 话尾轻轻挑起,连同他细长的眼尾,氲出一道魅人的光晕。 辛越出了神。 “怎么?终于瞧出来本公子姿容无双了?”那道魅人的光晕直直变成了煞人的风景。 辛越翻个白眼,“我只是想,你这假皮哪儿买的,倒是童叟无欺。” 他极是爱笑,时常话未出口,眼里已含了笑意。谈笑风生,笑;挖坑耍人,笑;怒极也能含着浅笑捅你十七八刀。 姑娘大喇喇呛他,陆于渊也不懊恼。 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将手里的紫檀描金木盒推到辛越手边,说道:“这里是云城守备李从府上的侍卫暗哨点,并两支袖箭,必要时将它往空中射出,我能看到你的位置。” 辛越闻言差点被一口噎死。 “给我的?你要我进守备府偷东西?!” 不是她妄自菲薄,实在是换一个手脚筋骨正常的普通人都比她能胜任这个差使。 她现在就是个废人。 陆于渊眯着眼,摇头道:“放心,我还没那么狠心让你去送死,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 说罢顿了顿,往她手里塞了一颗蓝莹莹的珠子,“不偷东西,你只要记住那间屋子桌椅屏风、四面墙的样子,回来画给我看就行了。这给你防身。” 辛越莫名觉得危险,还想抢救一下,“怎么不让青霭去?” 他道:“你见过哪个富商带侍卫的?自然要带一个娇娇美妾才不让人起疑了。” 辛越再次被噎得要内伤,自古人情债最难还。 她这还不是人情债,她是欠了这大爷一个人命债。 辛越擦擦手,把小木盒和蓝珠子揣进兜里,爽快地应下了:“说好了,有危险来救我,被逮着我就卖了你。” “放心,不管你落到哪儿,我都能把你找回来。”陆于渊靠在椅背摇摇晃晃,语气十分笃定。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小神女》,专栏可见,存稿中,求收藏~ 【清冷傲娇小神女vs火热腹黑直球城主】 都说荧悔姑娘是个姿容卓绝的仙子,可容九爷却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都说荧悔姑娘心地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可容九爷白马金羁,剑吼西风; 都说荧悔姑娘才学过人,尤擅工笔,可容九爷一手丹青只绘符纸; 什么?你说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还竟与凛东那位殷城主登上宝钗楼,共酒千觞后,大打出手,直被投入城主府底牢。 什么?你要到牢里看看? 水晶灯,珍珠帘,鲛绡宝罗帐; 古玉枕,博山炉,珐琅小靶镜; 红缨枪,九节鞭,玄铁小袖箭; 还有四五个甩袖横舞,白面朱唇的角儿给荧悔唱小曲儿。 殷城主:还想看什么? 荧悔:胸口碎大石,脱衣裳那种,我要看真本事! 殷城主:做梦! 第2章 、果然是天要亡我 当晚,守备府一片花团锦簇,大红灯笼十步一挂,彩瓷灯台一座接一座,将整个守备府照得宛如白昼。 当然,也少不了装备齐整、面容严肃的巡逻士兵。 辛越身着一袭桃红色双喜上梅梢的织金湘裙,跟在陆于渊身侧,莲步轻移,娇娇羞羞,见了人便只噙着微笑,人看她一眼,她便红着脸垂首。 陆于渊这厮竟然让自己扮他的第十六任小妾,美其名曰显得自个更财大气粗,俊美多金。 如此像个人偶似的,挽着陆于渊的手臂到了席上,落座时带着气拧了一把他臂上的肉,咬牙道:“脸都给我笑僵了。” 陆于渊揽着她的肩头,给她递过一盘糕点,在她耳畔低语,“小祖宗,有气朝它撒,别朝着我使劲了。” 辛越哼哼两声,拍开他的手,拉开距离。 一面拿起云片糕,一面不着痕迹地轻轻抬眼扫视了一圈。 四周已是喧闹非凡,宾客往来不绝,相互寒暄着,能入席的,都已是云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且都为今夜能参加守备为钟大人接风的宴会而骄傲不已。 除了身边这个窃人帖子扮作香料富商入席的假货。 算了,还有自己这个假货的拖油瓶。 就在辛越喝完一杯云城特产热乳茶之后,正主李从和今日贵宾钟鼎流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席上的众人皆都站起身,低头行礼以示恭敬。 辛越悄悄侧了侧脸用余光看着李从侧身在前,弯腰狗腿地将钟鼎流引至主位,一番谦让之后,钟鼎流还是落座了。 这时大伙才复又坐下来,或直接或遮遮掩掩地看向主座的人。 辛越也不例外,主位上的少年一身天青色织锦圆领袍,腰间缀这一枚上等的羊脂白玉,身姿挺拔,面容白净清俊,让人一看便觉俊朗又温润,心生喜欢。 真是男大十八变啊,辛越尽量不去想多年前留着鼻涕虫跟在自己身后喊小婶婶的小屁孩。 往事不可回首。 她还是着眼于自己今夜的任务吧。 宴会即将开始,对自己定位很明确的拖油瓶收起打量的眼神,借了更衣之名,悄悄溜了出去。 好在此时大部分的人都聚在大堂周边,没人注意到溜出去的辛越,她循着盒子里的布防图,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巡逻的守备,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 走错了? 辛越看着眼前杂草都有自己高的院落,一遍遍地在心里复盘自己走过的路。 没走错……这就更吓人了,陆于渊不会坑她吧! 踌躇了一会,算了,古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时移世易,最破烂的地方说不定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辛越摸了摸袖子里的蓝珠子,小心翼翼拨开杂草,猫进了黑漆漆的院子,伸出一只纤手轻轻推开老朽腐败的窗格,轻身翻了进去。 落地一瞬间,辛越浑身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那是一股在鬼门关走过的人才懂的危机感。 这里有人! 不等她再回身往外翻,就被一只钢铁般的大手拽了回去。 辛越不甘示弱,一手护住胸口,一手顺势横劈过去,却劈了个空。 要糟,没有内功就是个花架子! 闪神之间,不过一个回合便被反钳住了双手箍在身后,整个人被大力推搡到墙上,喉间被一只手臂死死抵住。 “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脖子都要断了,辛越感觉整个后背并前胸都被这人的大力甩成了渣。 难道天要亡我? 预想中的“咔嚓”断脖子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她听见对方呼吸猛然加重,压住自己脖子的手臂陡然松开。 她整个人失了力,顺着墙软倒在了地上,一手捂着喉咙,不停地咳嗽着,口中泛起淡淡的血味。 这下亏了,不但被逮了,内伤都被打出来了。 看来对方不喜断人脖子,辛越瘫坐在地上咳嗽个不停,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如何才能让自己脱身。 突然,伴随着低低的“嚓”一声,漆黑的房里亮起了一簇火光,火光微弱,却足够照亮屋内。 乍从黑暗的环境见到亮光,辛越的眼睛很是不习惯,用力地眨了几下。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动杀手,明显想逮活口,她想抬头解释一番,自己只是更衣走错路的,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信不信的再说。 “那个……”辛越清了清暗哑的嗓子,抬头准备开始扯。 不想这一抬头,不仅眼前的人蓦然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甚至心肝脾肺、浑身血液都僵住了。 顾衍…… 辛越的心一阵乱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可惜她的心跳不到实地,慌落落的,小脸煞白。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果真是天要亡我! 顾衍的震惊不比她少多少,刚才听到这小毛贼的声音,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只是想抱着万分微弱的希望确认一番。 却没想到,掘地三尺把齐国翻了一遍都没找到的人,竟然就在此刻,以这样出奇的方式,撞入了他的怀里。 率先打破这凝滞气氛的还是刚刚擦亮火石的暗卫长亭,显然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夫……夫人?” “我不是夫夫人,我是陆夫人,我随我夫君前来赴宴,我是要更衣的,走错了走错了。”辛越扯出一抹尴尬的笑,抚着胸口,站起身拔腿就跑。 还没迈出两步,就被拦腰禁锢在了一处清冷怀抱中。 “你想去哪儿?” 头顶声音不稳,明显带颤,同她记忆中永远沉凝冷静、杀伐果断的声音不同,“陆夫人?嗯?辛越,你看看我是谁!” 辛越喉咙口滚了两遍,她没敢抬头,不知是疼啊,还是害怕啊,大喘着气细细颤抖起来。 顾衍尚沉在不可置信中,惊觉她在发抖。 思绪一下拉回,想到刚刚将她甩在了墙上,心中懊恼又心疼,手中快速点了她胸口的几个穴道,在辛越喘息之时从怀里掏出个白色药瓶,倒了一颗珍珠大小的药丸塞入了她嘴里。 辛越避之不及,清苦的药丸一入口,她便低了头干呕,药丸还未化开便咕噜噜落到了地上。 敌不仁,我不义了,横竖就是一死。她侧头嘲讽道:“顾侯爷的手段能不能高明点,三年前没刺死我,现在想毒死我?” 顾衍手握药瓶,昏黄的烛火一跳,将她冷漠疏离的目光映得分明。薄唇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三年前最后一面他伤她,三年后第一面他伤她…… 趁他怔愣,辛越暗道一声,好时机! 猛地将人一推,挣出了他的怀抱,瞬间朝着窗格拨动了袖箭。 一抹银光飞快地射向窗外,饶是再敏捷的长亭,也只是抓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银光掠过窗格,继而以更快的速度弹到了西边的夜空中,炸开了一朵小小的莹蓝的烟花。 看着空中转瞬即逝的亮光,辛越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么点儿光,谁能看见啊?!陆于渊也太不靠谱了! 这下完了,辛越抿着嘴唇抬头看着顾衍,步步后退,不知他会如何处置自己。 果然,黑色夜行服的高大男子一步一步,逼近辛越。 三年未见,他似乎更高了,背着光,神色晦暗不明,周身的压迫气场浓如实质。 “咚”的一声,她的背碰到了墙壁,无路可走了。 辛越放弃了抵抗,打不过还找死不是她的风格,要冷静,要冷静。 她屏着呼吸,看到顾衍伸出一只手,缓缓碰上自己的脸颊,动作轻柔,她却觉得下一刻那大掌就会如钩爪般收紧,像捏死一只小鸡仔似的把自己掐死。 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濒死的压力她快承不住了,她不管不顾,话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别碰我!” 顾衍打横将她抱起,面上情绪收敛殆尽,怀中人气若游丝,片刻耽误不得。 他抱着人轻纵远跳,归心似箭,不过数息便出了守备府。 大齐并没有宵禁,守备府外街上的行人车马仍是纷纷杂杂,他们隐入人群,上了一辆宝蓝顶镂四季花的宽大马车,马车立刻缓缓驰动起来。 顾衍拉过大氅,将她放在上面。 辛越眼前阵阵发黑,阖眼靠着车壁。一夜惊魂,到如今落入死地,她只求顾衍让自己死得体面一些,好歹……看在相识十余载的份上,看在二人曾为夫妻的份上。 顾衍今夜从惊到喜,到如今已然恢复了冷静,方才在昏暗的屋子里他没能细细看她,如今就着马车里的琉璃灯盏。 映入他眼中的是明显苍白的脸庞,失去血色的嘴唇和因为喘息而微微发抖的纤薄身子。 想起三年前活蹦乱跳、上树下河、明艳跳脱的姑娘,和眼前孱弱的人几乎不是同一人,他的眼中漫上赤色,全是懊悔。 俯身半跪在辛越身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枚黑色丸药,扣着辛越的下巴,飞速放入她的口中。 丸药入口即化,辛越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一股苦涩的药味在口中漫延开,心里更加绝望,彻底完了,这么苦的毒药,不知发作起来得有多疼。 越想越郁卒,不过几个呼吸,脑中就阵阵发晕,她一下子抓着顾衍的袖口:“下次整这些毒药能不能来点不那么苦的……” “别胡说,丘云子的回香丸能保你经脉不断,我先带你去找他。” 辛越被他揽在怀里,四肢动弹不得,口鼻中除了涩得要人命的药味,便是他身上独有的伽南香。 不知道是药效开始发挥了,还是自己回光返照了,胸口的疼痛感消失不见,她整个人像是大醉一场似的昏昏沉沉。 突然,一声紧急的叫停声从前方传来,马车一个急停,震得辛越也掀了掀沉重的眼皮。 一粗犷的男子声在车前响起:“我等奉命搜查每一辆过往的马车,请阁下配合。” “奉何人之命?搜查何人?且去请示你们李守备,我家大人的马车他可敢说一个搜查?” “这……”拦车的男子似乎也没想到这车夫口气这么大,怕马车中真是哪位他得罪不起的大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小兄台,请你家大人宽恕则个,实是在下的爱妾日前同人私奔,弟实感痛心,又对这爱妾情根深种割舍不下,请大人行个方便让小弟死了这条心罢!” 不要脸!虽然极其不靠谱,但好歹陆于渊没有真弃自己于不顾,辛越用尽吃奶的力气想开口嚎一嗓子,你姑奶奶在这里呢! 身子刚动了一动,没等她发出一丝声音,就被身旁的男人捂了嘴。 顾衍冷哼一声,沉声道:“我竟不知,云城守备军何时可供私人驱使了,兄台要找小妾,尽可往别处去,我车中的人,不是你可肖想的!” 说罢轻扣车壁,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进。 无人敢拦。 面面相觑的守备军在原地进退两难,这时有快马从身后疾驰而来,急急召回了士兵。 陆于渊半眯着眼看着顾衍的马车远去,笑意慢慢淡了下来:“辛越啊辛越,你时运也太不济了……”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普天之下有谁能从顾侯爷手里带人走呢,但辛越还是略感失望。 小袖箭不是假冒伪劣的,可召来的人却不能帮自己脱身。 接下来将面对的,是被大卸八块呢,还是被囚进死牢呢,还是再死一回呢……想着想着,渐渐沉入了黑甜的梦里。 作者有话说: 小小修文 第3章 、当胸一剑,横亘三年(修)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几度明灭,斯人未觉。 顾府宅院中,气氛算不得融洽,甚至有些奔赴刑场的凝重。 一花白胡子身穿藏青松鹤宽袍的老者对着顾衍摇头:“夫人沉疴难除,故而会沉睡三日不醒,老朽推测夫人应是受过脑部重创。小徒为夫人检查时亦发现肺部和腰间有两处伤痕颇深,如今要想恢复并非易事,身上的伤痕可用老朽配的药,平日里按时悉心涂抹,配上三日一浴即可,脑部的伤……” 老者说着,小心地覷了一眼眼前权倾朝野的顾侯爷,心里盘算着如何将话说出口。 “你说。”顾衍的手早在听老者说辛越脑部受到重创时已经握紧,沉着脸示意他将话说完。 像得了免罪金牌似的,老者脸上一松,唉,实在是他也没底。 斟酌着便把话说出了口:“脑部的伤老朽只有三成把握。” 顾衍冷眼一扫,老者哆哆嗦嗦地将剩下的话说完,“夫人不发作则已,一发作陷入昏睡,几时醒,会不会醒,都是难说。” 三成…… 顾衍神色莫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打在桌面上,惯常思索的动作,却一下一下,直击得丘云子心胆俱颤。 半晌才听到侯爷的声音,“丘云子,不拘代价,治不好她你这个神医的名头也该换换人了。” 丘云子顶着一个艰巨无比的任务,且这艰巨无比的任务悬着他的宝贝人头,令他退出去是仍是愁云惨淡,直接回了小院内,将压箱底的医书都重新翻了出来。 顾衍负手站在窗前,看远山长,眸底黯色一片。 “笃笃。”门外传来低沉有序的一长一短两声敲门声。 “进。” 来人是长亭,他手底下最受重用的暗卫,低头恭敬禀报道:“主子,五个人都到了,已安顿好,随时可为夫人诊治。陆于渊是约二十日前来到云城,过往行踪尚在查探,仅只其两年前出现在渭国国都,大量采购药材,动作太大让我们的人发觉了,其他……暂无发现。” “陆于渊……” 顾衍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当今五国,齐国国势最强盛,两江以下的南境还有渭国。 渭国虽地处南边,国土仅有齐国的一半不到,却物产丰足,以富饶闻名。 陆于渊,渭国国相之子,国相把持渭国朝政。陆于渊却自十岁起便游历列国,行踪成迷,每年只在国祭时代天子祭天。 他心中隐有不安,淡声吩咐:“继续查。” “是。”长亭应声即离。 顾衍返回内室,颓然坐在床边,久久地沉默。 三年前,辛越还是个上树下水,活泼肆意的姑娘,三年后,却几近支离破碎,一身武功全失,比常人还要孱弱三分。 忽地感受到了床上人儿气息的微微变化,他微微扬起唇角,嘶哑道:“你醒了。” 辛越幽幽睁开眼,适应了好一会真实和虚幻,实际上,她醒了好一会,只是睁不开眼,整个人仿佛裹在蛋液里头,混沌昏沉。 因为,她脑子有毛病,很可惜这不是骂人的话,是真的有毛病。 三年前她在云城受了重伤,几经波折吊回一条命后,便伤了脑子,添了个昏睡的毛病,发病时有时睡半日,有时睡一日,有时睡好几日。 听起来是个挺轻松的病症,但据说有一睡不醒的可能。 不过这倒不必担心,她有药,只是不在身上。此时,她更担心的是,她竟然落到了顾衍的手里。 就这般倒霉么!分明年头西越国那吟游老头说她这年会得偿所愿,顺顺遂遂。 许是箴言还有国界之分?西越的箴言在西越才应验,回了齐国便不灵了? 她暗暗叹气,心呼倒霉。 眼前鹅黄绣花缀流苏的床帐,是她喜欢的颜色,是两人成亲后,用的颜色。可如今看着,却让她头皮发麻,有种羊落虎口的宿命感。 辛越扭过头,终于鼓起勇气看顾衍,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只照得他的下颌青灰一片,胡茬子争着冒出头,他鲜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辛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要杀要剐?” 顾衍面色沉凝,眼底的情绪浓稠得化不开,“阿越,别说胡话。” 辛越别开脸,语带嘲讽:“接着关我?” “别说气话。” 她顿了一会:“不杀我,不关我,那放我走?” “别做梦。” 一连被否三回,辛越恶向胆边生,横眼一瞪:“你想干什么!把我养肥了再宰吗,三年前我没死成,你很遗憾?” 见她还能发脾气,顾衍反而心下稍安,她生死不明时,他最低的希望是她没有死。她回来了,他最高的期冀是她身康体健,旁的……慢慢来罢。 他站起身,面色沉肃,有些许迟疑:“我不关你,不杀你,你也别想走,好好养伤……乖一点。” 辛越愣了半晌,实是不晓得他的脸皮是如何修炼的,竟能如此罔顾事实,若他再次提了剑抵在她胸口,她还能赞一句好汉果真是个有始有终的,三年前没取了她的命,三年后又来索。 可如今,她听着什么?他何来的脸面还敢在她跟前提乖一点,何来的脸面还敢当作三年从未逝去一样同她说话! 她气极而笑,“顾衍,我是窃国者,你亲口说的,”食指放在胸口的位置,一顿一顿,“三年前,你一剑,穿胸而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顾衍的气息有一瞬的不稳,眼底的血丝层层漫上,同辛越冰冷愤恨的眼神对视,狼狈不堪。 良久,才缓缓说:“辛越,待你养好伤,自也可以给我穿胸一剑。” 辛越用力闭了闭眼睛,她怀疑她还在做梦,且是个荒唐至极的噩梦。 眼前一黑,一白,再一黑,再一白,却始终没从这荒唐场景中脱出,荒唐梦中的荒唐人也还黑压压地杵在他床前,辛越半是气,半是慌的,十分不争气地洒了两滴泪,她背过身去,狠狠擦了把脸。 伽南香从身后传来,床被压得沉了几分,顾衍的声音听着平稳,沉静,一如始终,“如今,你要做的便是养好伤,以前的事,待你心绪平定,我会慢慢同你说,你听好,都是我的错,你什么也没做,没有叛国,没有背离,都是我……” 辛越浑身一凛,脑中嗡地一声,耳畔的声音都变得不分明,她颤着声音,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那些人要对付我,把主意打在你身上,我不欲你涉险,便关了你,狸重劫持你,立时要将你击毙,我只能,避开要害,刺你一剑,” 一字一句,顾衍说得十分艰涩,背对着辛越,手肘撑在膝上,从未低过的脊背此刻弯出一个颓丧的弧度。 看着她的脸,他没法说出这些话,他想了三年,找到她后如何解释,但当真的看到她的脸,他就知道解释何其苍白。 辛越坐起身,喃喃问:“我娘亲没事?” “没事。” “我爹爹也没事?” “所有人都没事,都在京都,等你回去。”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从脑中一团浆糊里抓出一个重点,她不必躲这三年,他没有将她当作叛国贼放弃,他也没有迁怒她的家人,这是计,却将她和他都套了进去。 她想哭,又想笑,心里筑出来的高台一朝坍塌,像浸了苦汁沾了辣子泡了醋,连带身上旧伤都一起疼起来。 顾衍回头时,辛越面上划过豆大的泪珠,眼泪啪嗒打在她的手上,碎玉溅开,刺痛他的眼睛。 辛越抬起头,以手覆面,“顾衍,迟了。我虽不大能苟同你的做法,然你没有迁怒我爹爹娘亲,我亦是要感谢你,可顾衍,你怕是不知晓,你刺我那一剑,我心寒到宁可拖着狸重同归于尽也不愿再见你。我们中间横了三年,我每每想起你,心就灰一层,到如今什么都磨没了。” 她甚少能冷冷静静地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如今知道最挂念的家人无事,心里一块巨石放下,洋洋洒洒一通话全不必过脑,都是心之所至,脱口而出。 她为自己容人的肚量感到骄傲,为自己竟为了一个倒霉的误会苦了三年感到悲哀,为自己如今的灰暗前途感到忧心。 顾衍心中抽痛,牙根隐隐发颤,不复往日从容。 他到此刻发觉,她回来了。 她只是被他带回来了。她满心还想着离开。 顾衍伸出手去,却不大敢触碰她,声嘶喑哑道:“你气我也罢,恨我也罢,辛越,我再不会放你走。” 辛越顿时感到一阵无力,“你想如何?你便是把我留在身边又能如何?指望我当作前事皆无,同从前一样吗?堂堂顾侯爷,怎也会痴人说梦?” 顾衍没有答话,静静看她,以沉默而不容置喙的态度。 辛越的眼泪一下就夺眶而出,“你凭什么……” 顾衍低叹一声,“别哭。” 没有用。 小声的呜咽渐渐变成嚎啕大哭。 顾衍上前搂住她,辛越边哭边踹,挣扎得厉害,声音断断续续的,哭得气都喘不上。 好久,他松开手,笃定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我找了你三年,设想过无数同你再遇的场景,但从没有一种,是让你离开我。辛越,待在这里,好好养伤。” 辛越颓在榻上,不愿再看他,低声冷道:“滚。” 顾衍默然站了一会,撂下一句“这府邸你想去哪就去,只一点,不能出府,”说罢顿了顿,似意有所指道,“你那袖箭做得倒是不凡,同那珠子我都已让人丢去灶下了。” 辛越背过身去躺着,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清冷的伽南香渐渐消散。 在床上滚了好些时辰,她也从被窝里钻出来,找回一些神采,顾侯爷虽然狠辣无情,但有一点好,没见他说出的话反悔过。 现在看来,虽然局势不明朗,顾侯爷的脑子更是不明朗,但至少小命无虞了,且安心地看陆于渊什么时候来捞自己吧。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小丫鬟,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端着褚色的药碗捧到她跟前,怯怯地唤她:“夫人,奴婢服侍您喝药。” 辛越不欲为难一个小丫头,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三两口喝下,太苦了! 喝完看这小丫鬟还杵在床边,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红豆。” 好似更像一颗含羞带臊的青豆。 “我问你个事,你可知我来时的衣裳,就是一套粉色的花里胡哨的衣裳哪去了吗?” “奴婢……”红豆腼腼腆腆抬起头看了一眼辛越,“夫人来时的衣物都被侯爷吩咐,拿下去……拿下去烧了。” “……” 辛越气结,摆摆手,翻身下床,扭了扭略显僵硬的身子,自言自语道:“老胳膊老腿儿……” 红豆麻利地为她套上夹绒外衫,低低地理了理辛越的裙摆:“夫人您都睡了三天了,身子骨能不僵嘛,今日难得雪停了,侯爷交代奴婢,等您用完了粥便扶您出去散散。” 说罢将一个双龙咬珠的赤金手炉拨了拨碳,往手炉外套了棉套,递到了辛越手中。 三天……辛越一讪,摸摸肚子,不说饿还没感觉,一说饿,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三两口吞完了一碗鸡丝粥,实在是身处敌窝,形势紧迫,让她没有品尝食物的心思。 她试探着走出了房门,本以为会被某个侍卫拦下,没想到顾衍真没让人把她关起来。 又试探着出了院子,还是没人拦。 再试探着去探探敌窝,没想到刚绕过廊下,转过一个弯,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顾衍看着她,脸上不辨喜怒。 倒是他身旁的人,熟面孔啊。 这标志性的外形,三年没见也真是一点都没变,和自己一般儿高的身量,和身高一般儿宽的体魄,圆润得那么刚刚好。 老倪一见到死而复生的夫人,眼睛亮了又亮,一骨碌便往前去朝辛越作了个揖,惊喜道:“老倪见过夫人。” 辛越尴尬地立在原地,“我不是……” 话还未说完,老倪便被顾衍挥退了,边走边还不由感慨,夫人居然真让侯爷找到了,没亲眼看到,他还真是不敢信。 这几年侯爷真是不当人啊……呸呸不能这么在背后想侯爷,作为属下,也就是忙了点,训身手时狠了点,看侯爷的冷脸看多了点。 唉,想着又重重一叹,为三年前的阴差阳错,为夫人三年的生死不明,为侯爷三年的苦苦找寻。 走着眼前掠过一角黑色衣袍,老倪眼疾手快一提,将掠过的长亭拎了回来,啧啧道:“你小子,在信里说什么侯爷三日未曾入眠,我急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八百里加急的暗件啊,你知道我跑死了几匹马才赶过来?” 长亭摸摸头,憨笑:“倪大,我这也没法子,侯爷三日不眠不休的,一应安排全撂下了,还得您来主事更稳妥些,侯爷么,还是先哄哄夫人要紧。” 老倪赞许地点头:“还算有眼力,这会不得去打扰侯爷与夫人,来来我与你说……” 老倪拎着长亭越走越远。 老倪走了,辛越自是麻利地转了身往回走,一眼也不想多看他。 徒留顾衍怔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出神。 第4章 、星夜探险 翌日,辛越是被顾衍叫醒的。 昨日不欢而散,到了晚间也不见他,辛越好容易松口气,踏踏实实用了晚膳,睡了一个沉沉的好觉。 此时被唤醒,她睁眼先看到帐子上洒落的点点金光。 转头一个黑衣背影坐在床边,矮几上放着她的衣物。 “出去。”她声音冷淡嘶哑。 顾衍没有回头,手里捏着一张素笺,径直走到屏风后,道,“穿衣裳。” 辛越坐起身,团起衾被裹住全身,只露一张脸,提高了声线,“我说出去。” “要我帮你穿?”屏风后的声音幽幽传来。 “……仗势欺人。”她低低骂一句,爬起来躲到床上放下帐幔,手忙脚乱套好衣裳,顶着一头散发轻轻踹了一脚屏风,“让红豆进来,我不会梳头。” 见模糊的黑色影子动了,她才转身坐到窗前,拿起一把白玉梳划拉两下。 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拿过她手里的白玉梳。 辛越抬头瞥到铜镜里的黑影,突然明白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梳得太丑,出去,换红豆进来。”自昨日之后,她明白了一点,她想岔了三年,心头什么巨石都落下了,她不怕他了,她再不怕他了! 黑影不动,沉沉向她靠近。 头上一下发紧,满头青丝自后被拢起。 须臾,白玉梳搁在妆台上。她抬眼看向铜镜,没有梳髻,只是松松挽了个圆鬟,珍珠发带在鬓边环了两圈,固定在脑后,额前碎发梳不起来,散落三四缕,衬得她脸盘娇娇,小了半圈。 不喜欢。 她伸手去解发带。 被一只手捉个正着。 她挣了一下,发觉是徒劳,嫌弃地说:“不好看,我不喜欢。” 身后的人没有理她,借着她的手拉她起身,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推,“别闹,用早膳了。” 被按在堂屋膳桌前。 顾衍拿起碗,盛了半碗熬得软糯清香的芥菜鸡丝梗米粥放到辛越面前。 “阿越。” 辛越低头看跟前的斗彩莲花瓷碗,没有吭声。 顾衍眼神黯下来,当真一眼都不看他。 鬓边碎发从额上滑落,顾衍下意识地伸手去帮她拂起,被辛越偏头一躲,大手僵在半空,半晌微微屈起握拳,垂在身侧。 短暂的沉默后,顾衍抓过她的手,强硬地将小勺子放入她的手中,说道:“你重伤未愈又昏睡这几日,先吃点好克化的。”顿了一顿,又道:“吃完带你出去。” 辛越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眉:“出去?” 有机会逃跑了? 顾衍轻轻应了一声,并不给辛越说话的机会,将粥放到辛越跟前,无声看她。 被能出去诱惑到的辛越倒也不在意和他同桌共食了,只当他不存在,拿起勺子就开始专心和一桌饭菜战斗起来。 …… 是夜,月上枝头,顾衍果然没食言,亲自拿了一套玄色女装夜行服来,吩咐了红豆严严实实地将她包裹起来,还套上了护住要害的软甲。 辛越不由紧张起来。 这阵仗,是要去偷国库呢? 很快,顾衍便带着辛越趁夜出了府,辛越粗粗一看,四散开护卫的暗卫也有数十之多,果然是顾衍的风格,打小就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刻在了骨子里。 出了府,两人途中换了数次车马,在城中暗巷里周旋辗转,辛越掰指头数着,换了四波车马的时候,才到了地方。 守备府? 辛越看着眼前的灰色高墙,这不是守备府吗?合着兜一圈,又回来了? 顾衍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一手揽着辛越腰间,撂一句“抓好”,便纵身跳起,几个飞纵起落又到了他们重遇的那个院落口。 这回辛越不必再像猫儿似的溜进去了,顾衍一手带着她,利落地从侧边矮墙翻了进去,落点正是那间黑屋子。 长亭举着一支火折子,率先进了屋子,辛越二人紧随其后。 上次进来仅仅匆匆瞥了一眼屋子就被逮了,这回辛越才好好打量起这间外面看起来破旧不起眼的废屋子。 乍一看和普通废弃的旧屋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越看,辛越就越发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辛越还在歪头细细端详,那边长亭已经走近二人,向顾衍点点头示意,顾衍走到了屋子西面的一面墙前。 辛越扭头去看,一下就发现了不对劲的点。 是墙! 照理说,如此破败的旧屋,处处布满灰尘、窗檐家具俱是腐朽老化,墙面也应当布满蛛网或有浅浅陈年的黄色才是。 怎么这面墙,竟光洁无比,且上面或深或浅地布满了灰黑色的痕迹。 “看出来了?”顾衍转过身子,嘴边勾起一抹嘲讽,“李从此人性狡诈,贪财残忍,手段下作,大事上他不敢造次,暗渡陈仓的事做了不少,这种人,必定不会只听上头人的吩咐办事,他定会给自己留一条保命的后路。” 所以当时陆于渊也是打着这面墙的主意,陆大算盘啊陆大算盘,这回真是大大失算,没想到大齐国最大的变数出现在了这里。 原本在角落摸摸敲敲的长亭突然站起身,两指并拢置于口中发出了低低的“窸窣窸窣”的声音,屋内横梁上便有个人影倏地降了下来,一起加入了摸摸敲敲的行列中。 “为什么委任李从来这里?”辛越看着他们寻找机关,突然发问。 “钓鱼。”他的回答简单扼要。 “钓到了我这个小虾米……”辛越小声嘀咕。 那厢长亭一阵摸索后很快找到了这面墙的蹊跷,有序地往墙角落处推按挪移,只见小半面墙体都缓缓向一边移动起来,赫然露出墙后面的一个漆黑入口。 见此,顾衍抬手做了个手势,从四周出现了一道道黑影,快速地往里探去。 陆续进了十来个人之后,顾衍侧过身,再一次细细地为辛越检查好周身的防护,便也牵着辛越的一只手进入了黑洞之中。 如此缜密的阵仗,辛越这没了内功的绣花枕头心里默念了几遍“小命重要,小命重要,打不过他,打不过他”。 默认了顾衍的行为,随他往里走。 走了进来才发现,这个密道不算逼仄,约有成人男子高,可供两三人并行,内部地面也干燥平坦,扑面而来的还有一股泥腥味。 两人并肩向前走着,前方一直有数个暗卫手持夜明珠,且有顾衍在旁紧紧牵着,倒也不算难走。 走了大约有一两个时辰,心里算着这密道冗长曲折,怕是都快出了城了吧,这李从是属土拨鼠的么。 想着想着前方出现了暖黄的亮光,辛越眼前一亮,可算快到了。再往前走一会,便豁然出了密道,她定睛往四周一看,此处竟是别有洞天。 在他们正前方的是一处可纳五十人左右的平地,底部皆由石板铺成,四周墙底下零星堆着许多在河运码头方能看到的布袋,中间还或直或横地放着些许兵器,仔细一看都是以刀剑为主,想来是一个能供几十人中转或防守的地方。 “侯爷。”十步开外,长亭半蹲下身,手里捏着一把沙石,转头向顾衍禀报:“是矿石。” 果然,古羌盛产矿石,以铜矿、铁矿为主,却缺提纯冶炼技术。 现两国交好,古羌向大齐俯首称臣,大齐得以年年向古羌以低价购入矿石,军中的兵器七成是由古羌的矿石冶炼铸造而来的。 在李从的府里发现了矿石搬运的痕迹,果然李从这狗贼和古羌人暗中有勾搭,辛越这才了然,侧头去看顾衍,男人脸上神色定定,看起来并不意外。 既是有搬运痕迹,那么这里必定还有其他出路,长亭站起身又指挥起了众人寻找密道。 而辛越也挣开了顾衍的手,走到一边墙上细细看起来。 朦胧的光线下,乍一看这墙也并无特别之处,辛越便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拂了拂墙面,仅是沾上了些许尘土。 轻轻捻掉尘土,辛越又加大了力道,突然,手指尖似乎触到了某处凸起,辛越不敢妄动,喊来身旁的顾衍。 只见顾衍手执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照在辛越发现的凸起一处,隐隐约约是一道弯弧,瞧着不甚清楚。 于是辛越又伸出手往那处按擦过去,没想到按压的那处竟发出了细小的“咯吱”声,顾衍心头一惊,一把捞过辛越就疾步往后退去。 剧变突生,整个石室巍巍震颤起来,由那凸起处开始,四周墙面都扑簌簌地往下掉灰,墙上开始一个一个地显现出密集的小孔。 不过三四个呼吸,震颤瞬间停止,身边的所有人皆都聚集了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阵起。”顾衍沉声道。 话音刚落,墙面上的小孔里一支短箭“咻”地破空而出,随之而来的是阵阵箭雨,落在了暗卫撑起的盾牌上。这盾牌辛越曾见过,那时的暗卫还是顾衍的私军,以特殊手段制成这盾牌,重量极轻却可抵挡刀枪箭矢,不燃不破不锈,特别适合奇兵突袭。 四周都是密密的盾牌,辛越被顾衍紧紧抱在胸前,心口怦怦直跳,生出莫名的抗拒,分明还有很大空位,她退后一步,却立马被扣着腰按在他胸前。 “别乱动。”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顾衍轻轻按着辛越的头,抵靠在自己的下巴处,闭眼回想整个空间的布局,以奇门遁甲之巧指挥人群移动。 她整个脑袋都埋在了他的怀里,耳边是顾衍沉稳冷静的声音,鼻尖是他惯有的淡淡的伽南香,清宁悠远,带着抚平人心的力量,让她莫名安定。 她不再动,已经很有拖油瓶的自觉了。 像鹌鹑似的埋了许久,直到耳旁不再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顾衍才松开辛越,一手抬起她的头,上下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受伤,这才抬眼看向四周。 “是我的错。”辛越心里歉疚,虽有点拉不下脸,还是老实认错。 顾衍拍拍辛越的后背,冷硬的面庞扬起一丝笑,“不是你的错,这周边墙体有数百个浮雕机关,触碰了任何一个都会触发箭阵,他们在这找密道也迟早会触碰到。再说了,不是你我也发现不了这地的奇诡之处。” 辛越撇了撇嘴,心道你就继续哄我玩罢。 箭阵已被触发,外界的人定会有所察觉,他们今晚的行动已暴露了,辛越不由觑了一眼顾衍,眼前人却镇定如初,平静地环视四周,仿佛一切都在股掌之中。 他闭眼思索了一会,再睁眼就是干脆果断地一通安排,暗卫在他的嘱咐下往正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离墙一尺处取墙砖,墙砖刚一取出,四周墙体随之旋转起来,这墙体竟然是由九块巨大的石板堆砌建成的,此时一转,墙后竟又有几扇暗门若隐若现,众人身处其中,都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正东。”旋转中,顾衍迅速地找到了方向,众人也快而有序地往正东方的暗门掠去。 到了靠近暗门的位置,旋转中的石墙就在眼前,方才离得远,加上环境昏暗,看这墙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如今一靠近,快速旋转的石墙带动得墙上的浮雕好似要活了一般,构成一幅斗转星移之象,辛越不过是定睛看了一会,一阵眩晕感袭来,脚下一软就要倒地。 “别看。”顾衍一手蒙上辛越的眼睛,“不过雕虫小技,如今你内力全失,看不透这墙,便不看了。” “嗯。”辛越轻轻应了一声,脚落在实地,眩晕感顿时减轻了不少。 耳边“咔嚓”一声,接着迎面便扑来了一股热气,热气中还带着些许硫磺的味道。 顾衍将覆在她眼上的手放下,辛越一眼就看到了热气的来源,原来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处台阶上,数十个台阶直直往下,底下竟然是一眼约五六尺长的温泉,正氤氲地冒着热气。 长亭率众人四散开来,将火折子夜明珠嵌在四周。辛越抬眼往四周看去,围绕着温泉,四周整整齐齐地码着数百个箱子,长亭打开其中一个一看,黑漆漆的俨然是开采的矿石。 看似不起眼的旧屋,用上了奇门遁甲设计的机关,诡异的石室,都是为了掩盖眼前这数百个装满矿石的箱子。 作者有话说: 小小修文 第5章 、中毒好像家常便饭 冷眼看着这间装满木箱的石室,顾衍的面上沉沉如水,深棕的眸在暗室中如同一汪黑水,平静无波的底下暗潮汹涌。 辛越挣开顾衍的手,想要过去看看今夜这惊心动魄之下的收获。 顾衍回过神来,反手将她抓得更牢,在辛越不解薄怒的目光下耐心解释:“不安全。” 牵着她走近重重叠起的木箱,箱子上那股子尘封已久的尘屑味越发明显,与石室中腾腾升起的热气混杂飘散,让辛越蓦地感觉到极不舒适的闷热,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她不适地抚住胸口,大口呼吸。 “怎么了?”顾衍发觉不对,拉过她的身子,见她被珠光照着的半边脸都透着一股浅浅的潮红。 “透不过气。” “嗯?”顾衍皱眉回头看了一眼温泉池子,照理说如今的时节,只是在这石室中通了一口温泉也不至于闷得透不过气。 唤过长亭询了一圈,除了辛越,其余人没有感到丝毫闷热,体感就如平常。 顾衍心头泛起一丝奇异,辛越和他们的区别只是,她失了内功。 思忖间,不经意间眼神落到了暗卫们正快速清点、开开合合的箱子上,随着暗卫的动作,箱子上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扬起复又落下,卷起丝丝缕缕的灰烟。 突然,一个想法如同惊雷在顾衍心中炸开。 “撤!”他当机立断道。 训练有素的暗卫一听,动作并没有丝毫凝滞,全部利落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取回夜明珠火折子,列起阵型将顾衍二人护在中间快速向外撤去。 虽然感觉闷热但辛越的脑子并不迟钝,她也知道这石室怕是有问题了。 众人按原路撤出,却没想到一踏上台阶打开暗门,出现的竟不是原先的那个四周墙像走马灯似的平地,而是一个黑洞洞的路口。 长亭率三人往前边打头,有了些微光芒,众人才随之踏进去。 与先前守备府旧屋中的那条密道相比,这条道显得逼仄弯曲许多,幸好辛越生得小巧,被顾衍环在臂弯护着倒也不占什么地儿。 知道了那处石室的不妥之处,此刻并不是解释的时机,只是命众人即刻撤退,脚步平缓,辛越跟着走,也只微微有些气喘。 走了约摸一刻钟,前方不远处传来了长亭的声音,悠悠传得老远:“侯爷,前方有出口。” “走。”众人脚下不停,不一会儿就到了长亭所说的地方。 辛越被顾衍环在臂弯穿过逼仄黑暗的窄道,踏出路口眼前一亮,没想到竟到了一处地下洞窟,抬头一看竟有京中慈恩寺后山的宝塔这么高,洞窟的形状也很相似。 耳边有潺潺流水声传来,辛越侧头,众人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还流淌着一条地下暗河。 辛越越看越心惊,本以为是一桩朝廷官员私压矿石倒卖的事,但如今看这地下众多石室密道的规模,实非一朝一夕之功,仅仅是私压矿石绝用不到这样庞大的地下规划。 她心中隐隐觉得三年前有些事没那么简单,自己可能也只是牵涉其中的一颗棋子…… 她心中,有些记忆,需要认真梳理一番。 “侯爷,我们的人已经下水探路了。”长亭走过来,详细禀告了周边的情况。 顾衍淡淡点头,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将辛越按坐下来,半跪在她身前仔仔细细察看她的神色,“可还觉得不适?” “没事。”他的眼光太过炙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下意识避过他的眼神。 顾衍少年时便在战场磨练,战功赫赫威名四方,凭借军功一步步掌权之后,在朝堂上也是说一不二,冷面寡情,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角色,不少官员见了他都两股战战,毕恭毕敬,生怕言行略有不当得罪了顾侯爷。 但对着她,顾衍总是会收敛起对待外人的气场,虽然大部分时候还是不解风情,但总将她照顾得妥帖周到。 用她娘亲的话说便是,宠得没边了。 新婚时的甜蜜,三年前的杀意,如今的软和体贴,哪一张脸才是真的你。 男人真是复杂。 她不想以身研究了,还是得寻机离开才是正道。 顾衍见她低垂下了头,心想许是方才的惊心动魄让她疲乏了,毕竟是身带沉疴。 他抓起她的手,被辛越瞪了一眼,直接强硬地紧紧握住,在她怒意腾腾的眼神下用大拇指一下下摩挲着她的手背安抚着她。 二人一个极力躲逃,一个穷追猛打。 长亭看了一眼,主子那里温情脉脉,又回过头来看眼前冷冰冰的河水。 这就是命啊!叹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辛越一脚踹在他的小腿,顾衍仍是不放手,侧颜映着夜明珠的清辉,灼灼执拗。 她的手背发热,起先并不觉有异,直到这热度高得不正常,她猛地看他,“你的手为何越来越热了?” “中毒了。”顾衍抬头看着这个洞窟的构造,淡淡地回答。 仿佛在说今晚夜色不错,你我一起赏个月。 大哥!中毒啊,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平静,一不小心挂在了这里怎么办?! 顾衍冷静得离谱,仿佛跟他无关。 辛越自认没他的年纪阅历,自来不需老成持重,当下就惊呼,“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你还有心思在这待着!” “方才的石室里。”顾衍似乎很乐见于她的反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很担心我?” “没有。”辛越轻嗤一声,扭过头去,“我怕你死了,我要交代在这里。” 顾衍瞧在眼里觉得别扭得可爱极了,再想想自己这三年都在过什么狗日子? 伸手戳戳辛越的脸颊:“你不管管我,一会我毒发了,谁来管你?” 辛越望进他的眼里,沉静的目光透着幽亮,她心里滚了滚方才的几个画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石室里的箱子有问题?” “嗯,箱子面上应是涂了杀青散,久未挪动,被灰尘掩盖着,方才搬动之间,尘土落下,加上石室中热气一蒸,毒性散在空气里,身处其间的人自然沾上了。” “所以我刚刚觉得热……”辛越若有所思,“那为何你也会中毒?” “这毒于常人无碍,你只会觉得些许潮热,热意散了便好了。杀青散对付的是有内功的人,内力一激,人便开始感觉燥热,这是毒发的征兆,用内力越多,毒发得越快,五个时辰后侵入心脉……” 他的话音停了,同她平视,忽然笑了笑。 笑得辛越心里毛毛的,追问,“然后呢?” “药石无医。” “哦。” 装平淡,谁不会? 顾衍上前坐在她身旁,手上始终没有松开。 方才沁凉的手如今像冬日揣手的暖炉一般,热意让辛越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子烦躁,习武之人会习惯性地催发内力护身她是知道的,且这人已经开始手心发热了,没忍住,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如何才能解毒?” 顾衍眼中泛过极淡的笑意,脸上又是一片冷凝,“现在解不了,得出去了寻丘云子。” “那你可悠着点,别再用内力了。”辛越随口说道,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我说呢,刚刚我以为你们是顾及我的脚程才跑得那么慢……” 顾衍一愣,一旁的瘦高个暗卫窃窃笑出了声。 辛越一眼扫过去,瘦高个暗卫当即肃容,无比认真地巡视。 她的耳尖红红的,这下可自作多情了,感情大家是为了让毒发得慢些。 “侯爷。”哗啦一声,水底下一颗头冒出来,喊了一声,“水底下发现了东西。” 顾衍横过一眼,真没眼色。 随即拉起辛越,往暗河边上走去。 这条暗河看起来水质尚算清澈,只是此地宽敞,洞窟顶高耸,夜明珠火折子在这的作用便不如方才在密室里大了,故而一开始并没有人想到水底下会藏东西。 还是长亭见派出去的两三个入水沿水流方向探路的人没回来,亲自下去摸了一遍,却让他摸到了个硬硬的盒子。 此时一掏出来,长亭便三两下上了岸,也不顾浑身是水,只激动地向顾衍请示:“爷,面上都是牛皮纸,里头东西分量不轻,怎么处置?” “收着。”顾衍沉思了一会,说道。 “欸。”长亭应了一声。 哗啦哗啦,水底又冒出了两颗脑袋,左边脑袋急声说:“侯爷,来人了!听起来约百人,正往咱们这来,约摸一柱□□夫就能到。” 右边脑袋伸高双手指着前方:“侯爷,水底下能走,前方已探着了路,出口是一处山坳,暂不知是谁的地界,已派人出去清理。只是得委屈您和夫人,闭气往水底下走。” “走。”顾衍并不拖泥带水,只是侧身对辛越说,“水底寒凉,若是害怕就闭眼,我会带着你。” 顿了顿,又道:“我会护着你,你一定不会受伤,别怕。” “没事,我能闭气,身子骨好着呢。”辛越拍拍胸脯,表示自己也不是那么拖油瓶。 ……一时忘记了谁才刚昏迷了好几天。 第6章 、好汉难当 好汉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辛越下水后的第一个想法。 深秋初冬时节,云城这里已经叶落尽,初雪飘了,人站在外边吹会冷风都会冻得打喷嚏,更别提下这地下洞窟的暗河里了。 入水前豪情万千。 入水后我是废人。 千万根针铺天盖地往她的身上扎来,冷意穿透毛孔,直刺到骨头里,令人发疼发昏。 冷得辛越没了半边知觉,冻成一根木棍在水底下被挟着往前游,整个人突受刺激,不受控制地痉挛,嘴唇发僵,噗噜噜吐出一串水泡,鼻腔立刻火辣辣地呛进了一口水。 都说美人是冰肌玉骨,待她死了,顾衍也不必往她嘴里放什么珠子保她不朽了,辛越冻得发昏时还在这般胡思乱想。 所幸刺骨的寒冷其实只有一两息,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股暖意从她的手臂为起始,游走全身,暖意到达的地方渐渐恢复了知觉。 而她也可以尝试着睁开眼了,水底视线模糊,四周黑黢黢一片,只有前头四五颗氤着柔光的夜明珠随人往前游动。 她整个人被身旁的男人紧紧揽着,迅速地往前游动,力道之大,甚至让她有点疼。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交缠,难分难解。 辛越的心里很是复杂。 这个人不知道内力用得越多,毒发越快吗? 这是第一次,辛越在被废掉内功之后,感觉到无力。 沮丧的情绪很快消散,主要是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人伤情,顾衍带着她在时而宽阔,时而紧窄的暗河中游动,有几回河底的石砾离她的脸就半寸,惊得她自顾在心中感谢菩萨、感谢佛祖、感谢各路神仙,同时尽力仰着头,好教自己堪堪清秀的脸庞不至于交代在这水底。 后面的追兵已经追上来了,众人蓦地开始提速,顺着水流快速地游过了一段漆黑的水底后,像是被大力一推,他们便从窄窄的河流底冲了出来,调整了方向后,便开始直直往上游去。 辛越抬头一看,他们像是从洞窟暗河里游到了一片露天湖泊底下,因为方才在洞窟暗河里视线是黑暗的,如今是越往上越亮堂。 辛越不由扭头看了看顾衍,没想到身旁男人的脸色已泛起青白,眉头紧皱,一只手还扣着自己的手臂,暖意一刻不断,全是他在撑着。 辛越心神一颤,酸甜苦辣的滋味一下充满了心头,突然的再次提速让她没闭住气,猛地呛了两口水,小脸皱成一团,整个肺部像要炸了似的疼起来。 突然间,只感到手臂被大力一扯,她整个人被拽到了顾衍的身前,还没反应过来,顾衍的脸庞瞬间放大,沉沉压近,压近,近到能看到他弯曲纤长的睫毛,近到唇齿相贴,气息交融。 辛越哪哪都不晓得疼了,她已经懵了,心中酸意亦有,喜悦亦有,苦涩亦有,热辣也胀满胸膛。 她不禁想,若一个人得罪了你,且往死里得罪了你,你持着对他的满腔恨意,倒也能快快活活地过下半辈子,且有可能抱着报复性的想法,一心要过得比他好。 但若这个人先往死里得罪你,又往死里对你好,这就让人十分纠结,恨也不能恨得纯粹。 她有心想问他一句,男人心,海底针,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又想如何处置自己? 但这想法只在她的脑子里翻滚了一趟,盖因二人终于冲出水面之后,她顶着湿答答往下淌水的鬓发和睫毛,对着他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大喘着气,张不了口。 她眼看顾衍极淡地勾起唇角,一双茶棕色的眸子浸了水汽,幽深发亮,他俯下了头,一点一点地压向她的唇。 出了水了,她不用度气了,后头还有追兵,不是放浪形骸的时候。 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顾衍的唇瓣离她只有咫尺时,蓦然松开了手指,双目重重闭上,在她眼前沉下,沉下,没入水中。 从入水,到出水,她心中百转千回,想说的话能唱出一曲哀婉决绝的曲子,却只在最后极为慌乱、急切地喊了一声。 “顾衍!” …… 晨光熹微,辛越一手撑着下巴,坐在窗格前,初升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洒下来,落在她的手上、额上,跳跃着,闪动着。 她无心同阳光玩闹。 身后紫檀木雕四季如意屏风后头,顾衍还在沉睡,离他昏迷沉入湖中,被暗卫捞起,快马回到府里救治,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白天再一个黑夜了。 而辛越,也一步都没离开过他。 照理说她又饿又困,可她不敢睡,怕睡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就会像一场梦,迷迷离离消散逝去,还有很多事,她没有弄清楚,还有一个人,她很想问一问。 她坐在顾衍的桌案前,桌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书籍、手札并加急奏折,一丝不苟。 就如他这个人,大权在握,习惯性地说一不二,杀伐果决,整个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无人能当其锋芒。 这柄剑,曾经也伤了她。 如今剑有瑕,失了灵,静静地躺在床上,倒教人莫名地不安。 辛越一手握着一块虎头青玉,低头轻轻抚摩着,思绪便像蛛丝,一丝一缕地逸出飘回了二人初相识的那年,织成一片细密的回忆。 那年她六岁,他十二。 彼时她还是礼部尚书府嫡女,辛尚书与夫人恩爱一生,仅生了这么个女儿自然是如珠如宝,纵得她从小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飒爽洒脱的性子。 然而辛家毕竟是世代簪缨,朝中清流,爹爹自然不可能真把自己宠成个猴王了。自六岁起,辛越胡天胡地的好日子到头了,每日里除了写大字读书,还要描红绣花,甚至请了个王府里出来的嬷嬷教规矩礼仪,行止坐卧皆要端庄持重,她爹的原话说,不为别的,就算是只没王法的猴儿也要在人前端得像个贵女名媛。 而辛夫人虽出身小门户,平日里看着是个略显丰腴,和气端方的贵妇人,但行止处事之间却自有一片飒爽利落的气派,自然知晓为了自家闺女,该训还是得训的。 刚开始的日子简直把辛越的一张肉团团白生生的小脸儿苦成了蔫黄瓜。 这日,刚上完一旬课,娘亲大发慈悲道每旬可休一日。 辛越喜得抱着娘亲的大腿,一只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挥动描画着外面的锦绣纷呈:“娘亲娘亲,我听王嬷嬷说,如今外面可热闹了,那么那么多人,还有好吃的!甜甜的,香香的,什么都有,娘亲你就带我出去看看吧!” “可又胡说了。”团团脸弯弯眉的妇人脸上挂着笑,弯下腰紧了紧辛越身上的大红色缎妆花八团喜相逢斗篷,只觉女儿灵秀娇憨,越瞧越爱到心坎儿里,随即抱起这娇娇小泼猴,略思索了一番道:“不如明儿定国侯府老太君七十大寿你随娘亲去,在路上倒是可以瞧瞧那些甜的,香的……” 辛夫人说着,将脸颊贴了贴女儿的细嫩圆脸,鬓边垂下来莹白细珠流苏挠得辛越直痒痒,呵呵地开心道:“太好啦!娘亲,你是阿越的宝!” 果然第二天,辛夫人就携众仆妇小厮,抱着娇娇小泼猴,一行人乘轿往定国侯府而去。 一路上,辛越的小肉手便没闲下过,不停地将宽大马车两边窗子的厚毡子掀开一角,用圆乎黑亮的眼睛往外瞧,瞧着了便打发小厮去买。 一路上收获了一支糖山楂,两匣子桂花糖,三四捧刚炒香的瓜子儿,两串不起眼的浸色小珠串,一块成色普通却刻得憨头憨脑的虎头玉佩,并一顶虎头帽嚷嚷着要回家去给家里管厨房的李嬷嬷家养的小白狗儿旺旺。 如此折腾了一路,待到了定国侯府,小人儿已是消耗了大部分精力,乖乖由娘亲牵着入了侯府。 今日是定国侯府老太君的七十大寿,定国侯如今虽不显,但开国时却是跟着□□一起打过江山,平过边疆的,□□登基后亲封了定国侯,世袭罔替,额外恩赐一块忠君爱国的匾额,至今仍供在顾家祠堂里供后人瞻仰。 故而老太君大寿,能来的都来了,真真是门庭若市,一片锦绣繁华之象。 辛越跟在娘亲身边,穿过影壁,走过一道道长廊,差点被眼前的红灯笼并满府的花团锦绣晃花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定国侯定是爹爹口中所说的那种大贪官。 等她长大了才知道,这点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象不过是定国侯府强撑出来的,到她嫁了过来,顾衍才让她见识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富可敌国挥金如土。 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引路婆子便领着辛越等人到了一处花厅,几人盈盈迈入,只见厅中已坐了不少妇人,或说或笑地正热闹着呢。 正中紫檀雕花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满面红光的老人,额前带着一条镶珠嵌玉的石青色貂绒暖额,正笑着让一众前来拜寿的人们免礼落座,脸上的皱纹因频频微笑而显得更深了。 小小的人儿随着母亲在宝蓝色云龙捧寿的垫子上拜下,站起,又被领到了一旁的珊瑚圆椅坐下,期间还收获了一声“这孩子长得有福气”的夸赞,这不就是夸她圆乎乎肉嘟嘟么。 宾客还在络绎不绝地往里来,辛越却因方才在车上配着红豆糕多喝了些茶水而感到为难,她悄悄扯过母亲的袖子,小手拢成半圆状在母亲耳边说了。 随即辛夫人便悄声嘱咐随行的陪嫁柳嬷嬷带了辛越出去更衣。好容易从那萦绕着浓重熏香又花花绿绿的厅堂中出来,方便完了之后辛越却不想急着回去了。 她瞧着不远处一株白梅开得极好,在满府的花团锦簇里显得清高傲骨,与别不同,便指了那处对随行的嬷嬷及丫鬟说道:“我想去那儿看看。” 柳嬷嬷一贯严厉,想着在侯府里可不能让自家姑娘调皮着了相,只一心想带着姑娘方便了就带回夫人身旁,便一边说:“姑娘,那儿可远着呢,都到内院了,咱们今日是来做客的,该回去了,晚了夫人该担心了。”一边伸出手来捞小人儿。 辛越哪能这么容易被她捞着,猫腰往前一窜,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当下众人都惊住了,没想到姑娘真敢把侯府当自家跑了,顿时急得原地跺脚。 柳嬷嬷毕竟是跟着辛夫人多年,当即吩咐了丫鬟回去报给夫人知道,自己领着小厮往前追去了。 辛越从丫鬟嬷嬷的手里溜了出来,心中正得意呢,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儿,只见不远处侯府下人们捧着一个个托盘走在长廊上,转头看了看,身后一处花园假山高立,花树遍地,便猫进了花园的小径里,弯弯曲曲,探险似的向前蹦着跳着。 小径通幽,走到尽头却见是一处竹林,林中有潺潺流水,没有红粉鲜花,只这苍青的颜色与清灵的流水,就让辛越觉得心中欢喜。 她左看右看,一路小跑到了水边,蹲下捡了块小鹅卵石,“扑通”丢进了水里,开心得咯咯直笑。 突然颈后一紧,整个人被提溜了起来,她胡乱挥舞着双手在空中挣扎着,听到身后传来清冷声音:“你是谁?为何到这里来?” 说着身后人将辛越放了下来,辛越这才转身看到,来人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大冷天的只穿着天青色的对襟袍子,身上也无时下男子皆喜佩戴的香囊玉环等物,清瘦冷淡,皱着眉看她。 作者有话说: 小小修文 第7章 、得了个夫君,有意思 一时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辛越转了转圆咕噜的眼睛,含糊说道:“我是随我娘亲来拜寿的,你又是谁?你也是来拜寿的吗?” 女孩儿面容玉雪团团,走了一段路两颊是粉粉的红晕,头上是两个红珊瑚并各色小宝石缠成的圆圆小髻,奶声奶气,好似年画里走出来的人儿,顾衍一下怔住了。 此后经年,他再想起与辛越的初遇时,踌躇了好久不得不承认,他幼时活得比府里的狗都不如,那个粉团似的女孩儿,着实点亮了他的眼,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可爱的小东西。 可爱的小东西见他不回答,往前走扯了扯他的袖子,仰头一派天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顾衍回过神来,淡淡道:“顾衍。” “你也姓顾啊,这家人也姓顾,你是定国侯府的人吗?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前头人太多了我不喜欢,对了我娘亲刚给我买了红豆糕你要尝尝吗,可甜可软了。”小东西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低头在腰间的锦袋里翻找起来。 “咯噔”一声,没找到红豆糕,却从锦袋里掉出了一块虎头玉佩。 她蹲下身捡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是……被我吃完了,不过哥哥,没有红豆糕,这个送你吧,下回来,下回来我再给你红豆糕。” 小东西絮絮叨叨,顾衍心神微动,从小到大也无人送他什么东西,鬼使神差般便被小东西将玉佩塞进了手里。 小东西的手也像她的脸似的,软软嫩嫩,滑过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 他低头一看,是一块圆头圆脑的虎头玉佩,玉质并不算上乘,却像这小女孩儿似的,虎头虎脑,娇憨可爱。 回她点什么呢?他身上并无可送得出手的东西,顾衍垂头想着,一时有些局促。 这时竹林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几句高呼,一个婆子带着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见到二人一怔,很快回过了神向他屈膝福了福:“这位公子,我家姑娘年纪小,不慎走失了路,望公子见谅。” “无妨。”顾衍捏着手里的玉佩,拢入袖中,淡淡回道。 婆子一把抱起眼前的女娃娃,道了声告退,便往竹林外走去,突然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是哪个府上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日府里祖母大寿,人流往来不息,怕冲撞了你家姑娘,还是拘着些好。” 辛越听了气极,自己刚刚送了他一份好礼,他倒好,转头就让人把自己看起来,嘟起嘴唇扭头不再看他。 柳嬷嬷乍一听,本有些奇怪,偶遇的少年怎么会问起自家的来历,听了后半段才觉这少年有礼有节,虽年纪不大,却思虑周全,便回身答道:“我家大人是礼部尚书。” 说完便福身抱了辛越匆匆离去。 顾衍看着女娃娃伏在婆子的肩头,湿漉漉的眼睛瞪着自己,还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不由失笑,转头便也离开了。 回去之后,辛越自然被辛夫人横眼瞪了一下,不过还好并无外人发觉,便按住不谈,一日的拜寿加上宴席,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折腾得两人都有些累了。 回到府里,辛越才为今日的冒失付出了代价,娘亲笑眯眯地给她请了个更严厉的嬷嬷。 …… 其实这些都是二人成亲后,有一日辛越问顾衍“你是瞧上我兰心蕙质,还是瞧上我貌若天仙?”时,顾衍万年冰冷的脸破天荒地笑得喘不上气。 顾衍道,“瞧上你有趣,有意思。” 辛越不明白,有意思,这三个字她听到过很多次。 教导规矩的嬷嬷说有意思,转脸就让她练福礼多蹲了一个时辰。 习武的老师说有意思,转眼就把她从树上踹下去,一柱香内不能从山口掠到山顶,就不要下山。 顾衍说她有意思,结果她得了一个夫君。 这世道,真是有意思。 顾衍告诉她小时候这一遭时,当时辛越就哑巴了,她完全不记得什么虎头玉佩,只记得娘亲说她小时候胡天胡地,爹爹找来了许多嬷嬷给自己扭性子,学规矩,本想徐徐图之,后出门了一趟回来便加人加课严加管束了。 辛越心里还有点窃喜,原来二人的缘分这么早就开始了。 因着在她的印象里,头次认识他,还是十二岁时。 有一日,天儿热得不得了,自辛越记事起,便没有这么热过,她的闺房中,大丫鬟芋丝持着把团扇将屋里的冰山扇了又扇,都抵不过外头沉沉闷闷的空气压进来。 辛越待在屋里头觉得胸口郁结了一口气,舒不出来难受得很,整个人都恨不得去西山马场上迎着风跑上八百回马才舒服。 因那年天气异常炎热,山东等地旱情频发,圣上龙颜大怒,一连贬斥了四五个推诿延误、办事不利的官员,连带着那段时间整个朝堂都战战兢兢,忙得脚不沾地,生怕被逮着无所作为。 辛越的父亲作为礼部尚书也忙得不得了,一时圣上发话要祭天,一时北辽又来了使者访齐,便没有空闲来抓着辛越的功课了。 难得没有老爹吹胡子瞪眼拘着,娘亲也去了慈恩寺斋戒祈福,两日后才归来,辛越只觉自己像出笼的鸟儿,怎能轻易被这闷热的天气压垮呢。 想着就叫上了芋丝,一主一仆往东大街的书斋去了。 大齐民风开放,时下并没有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恶习,像她这种官宦家庭,每月亦可以带上仆妇,乘轿去往各时兴的首饰铺子衣裳铺子,年初还有首辅大人家的嫡小姐在东城的催雨林里办了一场赏花宴呢,落得了一个清雅不俗的名号。 只要不大大咧咧地在人多处晃荡,被人冲撞了去,便没什么可指摘的。 到了书斋,辛越左看看右看看,失望地叹了口气,这种书斋,除了之乎者也,就是摆些三从四德,史籍经典,她爱看的那些话本子只在外头街巷小摊上卖着。 可除了书斋,还能去哪儿呢? 旁的地方如金缕阁,她不爱那些繁复的首饰,只妨碍她行动; 赏绿轩,她每月都有赏绿轩的人亲自上门量身制衣裳,实在不缺; 玳瑁楼,好吃的倒是不少,但她此刻没什么食欲; 偏头看了眼一脸肃穆紧紧盯着自己的芋丝,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了,娘亲吩咐了平日里一步不可离身,她就要紧紧跟着,上个茅房都守在门外头,有她看着,便是出来了也没有自由呐。 正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诗集随意翻着,外面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巨响,接着就是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辛越大惊,拉着芋丝拔腿就往外头跑去,抬头便看百步开外的吉祥楼燃起了大火,滚滚黑烟张牙舞爪直冲天际,接着自城中各处又传来了巨响声,芋丝满脸紧张,急得要落下泪来:“姑娘,定是出大事了,咱们赶快回府吧!” 辛越点点头,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这动静,比自己上元节时听到的所有烟花声都大,心中笼上了一层不安,想到爹爹在宫里,可娘亲还在慈恩寺,慈恩寺离京里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见了这阵仗,娘亲定然会害怕…… 思及此,便顾不得什么了,辛越直冲向外,在人群中急速穿行。 管家老辛与众得力的管事及嬷嬷们都候在门口,府里没有个主事人,老爷夫人并姑娘都不在,可急坏了大伙儿,正打发小厮去报老爷夫人,寻姑娘回府,就见自家姑娘飞奔着跑了回来。 可刚一回来,姑娘竟说她要出去,天老爷啊,外面这般又是巨响又是烧楼的,老辛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怎么能放心姑娘出门去。 可自家堪堪十二岁的姑娘却一脸肃容地说:“如今娘亲一人在慈恩寺,那地方既无守卫且如此偏远,一旦出了什么事我和爹爹如何是好?爹爹便是知道了,也不会丢娘亲一人在那的!” 老辛无法,只得应了,姑娘打小就虎,纵然老爷拘着姑娘的规矩礼数,但也不希望姑娘长成了个花瓶,故而打小就寻了武功师傅手把手地教着,一般的小毛贼也奈何不了她。 想了想点了三四个会骑马的小厮跟着,看着姑娘小小的身子翻身骑上她那匹枣红马儿,快速叮嘱着府中众人,看好家宅,禁闭门户,速速通知老爷。 直直的脊背让老辛的鼻头就是一酸,姑娘虎点挺好,能撑住事儿。 辛越的心中急切,一夹马腹,直直往慈恩寺的方向而去,由于动乱,一路也不见什么人,身后的小厮们渐渐跟不上自家姑娘了,辛越也没发觉,一心往前疾驰,没想到一路到了城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她急忙亮明身份,说自己是礼部尚书府上的,要去慈恩寺接辛夫人。 城门口的士兵不耐地赶着她:“走走走,都什么时候了,旁人躲家还来不及,竟有人想往外跑,我可告诉你啊,上面下了死命令,一个都不许放出城去!” 辛越急得骑在马上打转,却丝毫不得法,这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回头一看,为守的是一个穿银色甲胄的冷面青年,她打小习武,对人的气场感受异常敏锐,这青年面上瞧着并不凶悍,周身却都带着股狠厉嗜血,这不是她这种鸡都没宰过的小虾米可比的,被他冷冷瞥过,顿感头皮都拔凉发麻。 方才还一脸不耐烦的士兵见了来人,马上换上了一幅谄媚的笑脸:“哟,顾大爷,您这是打哪儿去呀?” 第8章 、结草衔环报答你 为守的青年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道:“奉圣上之命出城。” “是,是。”士兵忙不迭地让城门守卫给这队人马让步。 “欸,请等等!”辛越急了,打马靠向前去,“这位公子,能否捎上我,我有急事要出城,求你行个方便!” 这青年就是顾衍,十三岁便上了战场,跟在周老将军麾下四处征战,如今才十八,身上便已战功累累。 被辛越拦下,他只扫了一眼眼前的女孩儿,发现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骑着匹枣红小马,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又圆又黑,此刻带了显而易见的急切,可惜,关吾何事,他顾衍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不过一两个呼吸,顾衍便拉转马首,从辛越身旁哒哒骑过,眼底的淡漠生生止住了她的话头。 辛越看了眼天色,日头都快落下去了,天黑之前定要赶到慈恩寺,越想越急得眼眶都红了起来,伸手便按上了腰间的鞭子。 守城的那士兵心中也不忍,这么个英姿飒飒的小姑娘,个头都没马高,搅什么浑水啊这是,他好心劝了句:“您是礼部尚书府上的?姑娘家家的,还是快回去吧,这会是真不能放您出去,放了您我这项上人头都不保了。” 骑在马上的顾衍身子一滞,礼部尚书? 那双黝黑的圆眼睛浮上了脑海,顾衍突然拉起缰绳,马儿缓步停下,他低低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勾起,半调转马头,高声道:“让她过来。” 啥?城门守卫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这顾大爷没走,还让这姑娘过去,可…… 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说:“这……顾大爷这不合规矩啊。” “出了事我兜着。” 马上的青年面不改色。守卫心想算了,这位爷都发话了,跟他对着干,自己可落不着好,给旁边的守卫使了个眼色,就把辛越放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辛越心头一阵狂跳,打马向前,朝这青年做了个揖:“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来日必衔草结环以报!” 顾衍只简单应了一声,侧头看了一眼辛越,便策马带着人疾驰而去。 辛越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又冷,又好像带着点扑朔迷离的东西,用她爹的话来说就是一看就是心思深沉之辈,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也不耽搁,夹紧马腹往慈恩寺的地方奔。 日头越来越低了,将辛越的身影拉得渐长。 辛越按着脑中的路线往前疾驰,她时常跟着娘亲到慈恩寺来斋戒,路线已是很熟悉,想来再有一刻钟就该到了,越近越急切,真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振翅便能到娘亲身边。 变数横生。 电光火石间,一支箭矢斜斜朝她身侧袭来,辛越不费什么力便轻松躲过了,勒马急停,心中大骇,不会遇到贼人了吧!这射箭的许是没吃饭,准头也太差了些,跑还是打? 没等想明白,又飞射而来七八支箭,不是从她身前五六步开外落下,就是偏到她侧边好远。 辛越不由咋舌,这年头三脚猫的功夫也能出来打劫了? 她坐在马上不动都射不中,自己要费事闪身躲了倒还帮了对方的忙。 她将手按在腰间软鞭上,举目眺望,刚好让姑奶奶教教你们怎么射箭。 左右目之所及,都是参天大树,并无风吹草动。 她静静一听,除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有些许厮杀马蹄刀剑相碰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她一下明白了,人不是对付自己,这是流箭呢。 要是平常她一定摸过去看看了,但现在娘亲要紧,马上就到慈恩寺了,这闲事管不得了。 这厢她想继续赶路,那边却有山坡上的哨子发现了她。 一声哨响尖利高亢,立时就有一支□□从极远处破空刺来,银色枪头带着飞速旋转的红穗儿拉出势如破竹的气势。 好内功!辛越向后弯腰堪堪躲过了这一枪,还在心中大赞一声,手不由痒痒。 再起身,这枪扎入了旁边的树干中,大树轰然倒下,手上一麻。 完,这是高手。 她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往回跑,唯一的想法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人引到慈恩寺去! 身后的人显然结束了缠斗,见她要跑,便又是一支箭朝她的方向射来,这回可不是流箭了,持弓的人准头极好,射人先射马,箭头“咻”地扎进了身下马儿臀上。 嗷,小红!来世再做姐姐的马吧! 马儿剧痛之下扬起前蹄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嘶叫,辛越整个身子往后倒仰,她反应极快,抬腿翻身滚下了马,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她趴在地上,呛了一鼻子黄土,猛地咳了好几声,又一支箭破空袭来,咻地射在了她身前,离她的脑袋就两步距离,咻地又一支箭,同样牢牢钉入了离她手背两步的地上。 两支箭入土极深,箭翎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在说,爷要你的命就跟捏死小鸡仔似的,再跑这箭就射你身上了。 玩儿我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她飞速站起身,本着跑不了也要拼了的悍勇劲儿看向来箭的方向,却不期然地撞进了一双冰冷的眼眸里。 她一眼就愣了,这不是刚刚才帮她出城的银甲青年吗。 更诡异的是,方才跟在他身后的几十个同样身着银甲的士兵全倒在了血泊之中,取而代之的是十来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跟在他身后,看起来……个个都不好惹。 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了她的心头,她不会是……撞上他纠结贼人诛杀朝廷官兵了吧,这会不会被灭口…… 辛越看着银甲青年缓缓走近,血色残阳映照在银色的盔甲上,随着青年前进的步伐,一晃一晃,晃得辛越心肝颤。 青年跨过地上的箭矢,堪堪停在她身前两拳的位置,两人离得很近,辛越比他还要低两个头,只能看到冰冷的银色,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尖。 正要开口,却听头顶传来了青年的声音,“结草衔环?” 好汉不吃眼前亏,辛越颤颤举起双手:“您的恩德也要留着我的命,我才能报啊。”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顾衍一脚迈向前,低下头在辛越耳边轻声说道。 辛越心肝又是一颤:“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如何泄露你的秘密。” 青年后退两步,双手负在身后,似笑非笑道:“那我告诉你,我名顾衍,定国侯府的人,想起来了么?” “太狡猾了!”故意告诉自己姓名来历,这不就逃不脱了吗!甚至没去深究他最后那句想起来了么,辛越心中就已给这人定了性,果然是心机深沉之辈! “我随你去慈恩寺,作为小辈,合该去拜访拜访辛夫人。”顾衍掸了掸袖口的灰,凉凉的眼居高而下俯视辛越。 “不,不必了。”辛越连连摆手,“我母亲从小体质娇弱,弱质纤纤,长在深闺之中,见一下来了你们这么多人,定要吓坏的。” 体质娇弱,弱质纤纤…… 顾衍的脑中浮现出曾远远看过的妇人身影,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圆团团的脸庞上总是噙着的和蔼笑意,怎么说,都和娇弱扯不上边。 眼前青年的目光越来越凉,辛越心一寒,讪讪住了口。 真是个不好忽悠的。 顾衍一把拎起辛越的后领,纵身一跃,同辛越一前一后坐在了自己的高头大马上,策马往辛越心心念念的那个方向而去。 辛越被箍在他怀里,只觉得马上就要被颠落下去,勉力伸出双手想要抓紧马鞍。 “别动!再动把你丢下去!”头顶传来顾衍不耐的声音。 “我本来就要掉下去啦!” 顾衍的马显然和自己的枣红小马不一样,高而健硕,往前疾奔时耳边响彻的都是猎猎风声。 顾衍只好单手控缰绳,单手将女孩拉起坐直,整个环住辛越的双臂及前胸,将固定在怀里,女孩儿瞧着不过十来岁,坐直了也才到他的胸口。 双鬓的发丝随风往上飘扬,扑在顾衍脸上,细细软软,竟让顾衍有些不自在起来,随即便暗暗唾弃自己疯了罢,真是兵营里待久了,这么个龇牙咧嘴的黄毛丫头也觉得稀罕。 马儿脚程极快,不到半刻钟便到了慈恩寺大门前,顾衍果然下马示意她带路。 一个眼神瞥过来,辛越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她心里也万分焦急,没见到娘亲的面总是不安的。 七弯八绕,快步来到了辛家常落脚的院落,远远就见娘亲的陪嫁柳嬷嬷走出厢房门,见了她一双小眼瞪得有如牛铃,脱口道:“姑娘,您怎来这了?!” 辛越迎上前去,刚到房门口,屋里就急急走来一妇人,两人一对视,眼眶都红了,辛越扑上前去,紧紧抱在她的腰间。 辛越将脸埋在娘亲的怀里,一日来的惊吓奔波到这一刻都安定了下来,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里的酸涩汇成泪珠,惹娘亲担忧。 辛夫人亦是搂着怀中的女儿,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只见自家的乖囡囡衣裳都沾上了尘土,裙角也划破了,一双红色小皮靴连鞋尖的南珠都不见了。 这皮猴儿似的性子,平日里倒罢了,端得像个名媛闺秀,一遇到事儿便全露了原型,罢了罢了,日后少不得多费些心,不求她入高门大户,王爵之家,但求女婿能爱这口的吧。 柳嬷嬷立在一旁,亦拿手背抹着泪,抬头一看,见院落门处还立着一身着甲胄的青年男子,不由怔道:“这位是?” 第9章 、喂我吧 呀!忘了还有这尊阎罗王在呢。 辛越忙抽出身子,抬头对着娘亲说:“娘亲,女儿见城中大乱,爹爹尚在宫中不知消息,想来安全无虞,但心中只放心不下娘亲,便骑着小红来了,路上,路上遇着了这位小将军,他带我出城的。” 见此,顾衍微微一挑眉,缓步走上前去,双拳抱礼,客气道:“辛伯母安好,小侄顾衍。” 顾……是定国侯府的人? 辛夫人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是顾家的大公子,说来也颇令人唏嘘。这两年来,凡出入京中各种雅集宴会的,这位顾大公子就时常有人说起,语气间不乏感叹与艳羡。 辛夫人略打量了两眼跟前的青年,一身银白甲胄,身姿挺拔颀长,神色间也不见倨傲自满,反而沉静淡然,举止有礼。 心中暗暗赞了声果然英雄出少年,便也笑道:“顾小将军有礼了,我这女儿被我惯坏了,娇蛮无理,今日幸得小将军相助,阿越,来!谢过顾小将军。” “啊?”骤然被点到名,辛越愣了一瞬,看着眼前的青年,方才语气柔和却饱含威胁的话语还萦绕在耳边,咬牙福了个礼,“多谢顾小将军相助,来日辛越必将报答您今日的‘恩德’!” 顾衍一脸温和地笑了笑:“无妨,我顾家与辛府世代交好,这本是举手之劳,要说恩德,辛姑娘……放在心中便好。” 辛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人说人话,鬼说鬼话,他这潜台词不就是,你一家都被我绑上了贼船,敢说一个字就等着倒大霉吗! 辛夫人又与顾衍寒暄了几句,无非便是“你祖母可好?母亲可还咳着?世道乱了万要保重身体,不可让长辈担忧”云云。 顾衍便以皇命在身不便久留为由告辞了,临走时,还点了一队护卫护送她们一行人回府。 辛夫人听在耳里更觉心中妥帖不已,果然是个妥帖的少年。 等人走后,急急拉着辛越入了厢房,先细细察看了一番,见只是衣裳有些许勾破,小脸沾了些尘土之外,并没有受伤,心下才松下来,但仍是点着辛越的脑门埋怨道:“你这孩子!怎能一人骑着马就来了,我都听寺里师父说了,城内起了乱子,烧了好几个地方,这般动乱你也敢乱跑!” 辛越又是一头埋进娘亲怀里,振振有词道:“娘亲,正是因为出了乱子,我才不放心您一人在此。再说了,辛伯有派人跟我来的,只是我骑得太快……他们没跟上……” “罢了罢了,下回再遇到事,不可如此鲁莽了,今日幸亏是遇上了顾家大公子,若是碰到了贼人,要为娘怎么办!”辛夫人接过丫环递来的热巾子,细细地擦拭女儿脸上的尘土。 辛越暗暗腹诽,顾家大公子,才是最大的贼人呢! 她至今不明白,听众人说起,这顾衍明明家世显赫,深受重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为何还会……暗地诛杀朝庭官兵呢? 越想越奇怪,那顾大公子凉凉的眼神仿若还萦绕在她身周,她心下一紧,更不敢将这种腌臜秘辛吐露给自家娘亲,便抬了头问道:“娘亲,为何我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人?” “你自小便不喜欢跟着我赴宴,如何能知道时下谈得最多的人是谁!”辛夫人白了女儿一眼,“说这顾家大公子啊,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啊?”辛越怀疑自己听错了。 辛夫人却眯着眼睛,娓娓说了起来:“顾家与咱们辛家一直是交好的,我刚成亲时,随你父亲去拜访顾老太君,曾远远见过顾大公子的生母,真真是个神韵娟秀,清辉皎洁的人儿,让人看一眼就难忘……” “等等,顾衍不是顾夫人亲生的?”辛越一下子抓住了重点,惊讶得张大嘴巴。 突然被打断,辛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辛越缩缩脖子不再插话了,她才叹了一声,摇摇头接着说:“不是。他的生母据说是江浙一带的富户,因着侯爷下江浙督修运河时偶然一见,惊为天人,才将她纳成了侧妃。许是上天都妒忌她生得貌美温柔,进了侯府没几年,生下个儿子后就撒手去了。唉……” 顿了顿,辛夫人继续说着:“传闻说侯爷对顾大公子的生母极是爱重,她去了之后三日不曾吃喝,悲痛欲绝,连带着连那将将出生的孩子也不管了,这孩子苦啊,没了娘就是没了爹,到顾侯夫人生了嫡子之后这孩子身份越发尴尬起来,在顾家更不得待见了。” 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是这样的。 突然辛夫人话锋一转,言辞间犀利了起来:“你说世间之事竟都是造化弄人!想那顾家虽是世袭的王侯之家,子孙却没几个出息的,只领着些虚职撑着门户罢了,同那些真正的王室宗亲怎么比!这一家子啊,如今竟靠这瞧不起眼的庶长子,又活起来了!近年来战事频发,你父亲每每说到,都要叹一声时也命也,这顾大公子自打上了战场,便跟那长了几年的青竹似的,自打新帝登基,他爬得一年比一年高,这不,今才几岁啊,不到二十呢,就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儿了,谁见了不称一声小将军,大公子!” 听着故事,辛越时而点点头,时而摇摇脑袋,看得辛夫人心头一软,立时把这娇娇猴儿搂进怀里,像小时那般晃着她说:“阿越,娘亲跟你说,日后若遇到这人,你便避着些,就是避不过,也当恭敬有礼。此子非池中物啊,娘亲怕你这小爆竹,一个不慎,就把自个给炸了。” 辛越听了,心中大为赞同,赶紧点头应了。 如今想来,娘亲简直可以支个摊子给人算命了。 辛越从丝丝缕缕的回忆中回过神,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男人,想着,三年前可不就把自个给炸了嘛。如今想来,也不过叹一句孽缘罢了。 窗外天光大亮,辛越走到床榻边,想起前尘往事,扎得人心闷闷疼。 将头歪在床前小几上,闷声自说自话,“从前我以为同你缘分深厚,你待我好,好得没边,好得我那些年属实有几夜辗转难眠,实在不明白你图个什么,后来辛扬说你图的我,你也说你图谋我好久了。” “其实那会,我还有些窃喜,姑奶奶生得这般好看,落到谁家都是他的福气。可是我们的福气太短了,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一夜之间你就跟换了个人一般。” “你将我关在云城,那间屋子,我,你关了我两日,那时我总想,你会来的,我们相识六年,你总会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我等了你好久……” 辛越阖上眼,她以为说起此事,会掉几滴清泪,谁知心里空落落的,那些事仿佛很远,又像是发生在昨日。 她停了好久。床上的人睁开了眼,冷淡的眼里漫上沉痛,他刚想起身,又听得她叹了一声。 “真的太久了……你怎么能这般心狠,在上方山痛斥我叛国,一剑贯穿我的胸口。你若当真要我的命,也该对准一些,让我干干脆脆地走,白让我疼了那几个月。” “那之后,这三年,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或许缘分深厚,但终究不过一场孽缘,开始得糊里糊涂,结束得惨不忍睹,我已经可以放下你了,三年,我都不想见你一面,我可以一辈子都不见你。可你为什么又要在水下护我呢?” 声音越来越低,困意在低落的情绪催化下来得极快,不一会儿辛越的呼吸就绵长起来了。 顾衍支起身,瞳仁幽幽,满目血丝。 …… 等辛越醒来时,已是午后了,她从沉睡中幽幽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躺到了床上,鼻腔间尽是男人身上的伽南香味。 而床上的男人竟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一个挺身翻坐了起来,连鞋也来不及穿,一阵风似的要冲出门去。 一只脚还没跨出门槛,便听到了男人沙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去哪儿?” 辛越脚步戛然停下,猛地转头,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半落在屋里。 桌案前散着发,披着月白锦袍的男人身上亦星星点点落了一身,一张脸半明半暗,在看到女孩儿裙下若隐若现的莹白脚趾之后,眼中刹那柔软,带着三分怀念:“还是和以前一样。” 站起身来,缓缓上前执起辛越的手,拉她坐到了床沿,半蹲下来,常年习武带着薄茧的手刚一碰到辛越的脚,她就惊呼了一声,三魂七魄全归位了。 手忙脚乱地套上了鞋袜,边问:“你什么时候醒的?感觉如何?可都喝药了?” 顾衍仍是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闻言蹙眉揉着眉心:“唔,还是有些许不舒服,头晕,乏力。” “啊?”辛越大惊,听着男人还沙哑着的嗓子,脸色确实不若从前红润,一把拉过他按在床上,朝外高声喊着,“快来个人!你们侯爷要不行了!” “……” 门外刷刷进来了七八个人,长亭在屋外端着药碗冲得最快,不过一眨眼就到了床前,难为他还不会将药撒出一滴。 进来就见自家侯爷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夫人站在床边一脸急色,顿时不知这二位是在玩儿什么情趣。不管如何,过往惨烈的经验告诉他,此时闪人才是最明智的,便一把将药递到了辛越手上,一脸严肃道:“夫人,侯爷的药已熬好了,丘先生说务必趁热喝下才能有药效,属下告退。” 说完朝旁边杵着的七八个傻柱子使了个颜色,哗啦啦一下全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还没忘带上门,一黑衣傻柱子在门外悄悄扯扯长亭:“头儿,方才我还以为侯爷真出事了呢。” 长亭白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咱们侯爷的情趣,没事儿千万别进去,有事儿也别进去!” “欸,欸。”傻柱子连声应道,“不过咱们侯爷不是一早就醒了吗?我在树上守了一夜,侯爷的气息天刚蒙蒙亮就顺了,怎么您这才熬了药进去?” “早早熬了侯爷能喝吗?”长亭恨铁不成钢,低声道,“夫人喂的药,侯爷才喝呢!要说你们这些光棍就是不懂这些道道……” 此刻屋里,辛越捧着一碗漆黑浓稠的药汁,这味道冲得她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将药往前一送:“喝药。” “唔……”顾衍又揉起了眉头,有气无力地瘫在床头。 “你知道你这副样子让天下人看了他们会以为大齐天都要塌了吗?”辛越在床边坐了下来,一只手仍是直挺挺地托着药碗,嫌弃极了。 “夫人忘了我为何中毒了吗?我是为救谁?”顾衍的声音沙哑。 辛越犹疑半天,真这么虚弱? 她委实不知道怎么办了,从前在家里她喝药都跟海量似的,从不打马虎眼,他一个男子,当也有她的坚强气度才是,万不可惯着了,她一点也不买账,冷了脸道:“你想如何?我可不哄你。” 顾衍施施然靠坐在床上,扯过枕头找了个舒坦的位置方道:“喂我吧。” 第10章 、缘分有好有孽 辛越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的眼神一再确认,对方只轻飘飘地一个点头,她顿时败下阵来。 想来她辛家祖训,怜贫惜弱是她们家的优良家风,遑论这人昨日还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算欠他一条命,虽然三年前他也要过她的命,两相抵了,然三年前他对她也有个照拂之谊,喂个药也算不得。 辛越十分坦然地给自己找了一筐理由,否则她真抬不起这个手。 做好心理建设,拿起勺子,舀起一口药汁,往无赖嘴里送去。 一口又一口,漆黑浓稠的药汁他也喝得挺欢的。 喝完了药,随手将碗搁在床边,顾衍静静看着她,她亦看着顾衍,两人相顾无言。 这连日来,她心里其实有很多七弯八绕的线团似的疑惑和不解,偏偏扯不出个头来,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辛越脸上显而易见的纠结和欲言又止,顾衍拍拍床:“上来。” “不……不了……”这算什么,都是前夫了不合适,辛越将头摇成拨浪鼓,一脸坚定地拒绝,“我们早已分开,这怎么能……” 顾衍闭上眼睛,额头突突地跳,长吸了一口气,按住心中的不耐,再次说道:“我再说一遍,给我上来。” 辛越反而忙忙起身,连连摆着手往后退去,仓皇退了几步,“咚”地一声后背撞上了屏风,一块儿光滑莹润的虎头玉佩顺着袖口掉了出来,落入脚下细腻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忍不了了。 顾衍起身捡起玉佩,直直站在辛越跟前,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全然罩住,逼得她退无可退。 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英姿挺拔,一身月白袍子让他莫名添了一分谦谦君子的气质。 谦谦君子?奇了怪,他的人生中恐是从不知晓谦逊为何物。 辛越很少见他穿白色的衣裳,小时候见他,总是一身冷硬冰寒的甲胄,再大点儿,就见他换了朝服,一年一年,官越升越高,朝服换得还挺勤。 再后来,成了亲,他在家里也只常穿些玄色、深紫、藏青的衣裳,甚少有让她觉得他顾衍是君子如玉的时候。 顾衍低头看她,辛越也低头看脚,这不开窍的鸵鸟,不知道又在胡想些什么…… 顾衍将玉佩捏在手心,用指腹轻轻抚摩着,动作自然像做过千百次,声音嘶哑沉抑:“看我一眼,好不好?” 辛越心头钝痛,真痛,同三年前心灰意冷的痛不一样,三年前全是那一剑带来的难以置信、天崩地裂的痛,六年的感情一朝喂了狗。 此时的痛,是积淀了三年,埋在心底,又让人拿着尖刀胡乱翻戳挑出来,和着多年的情感,交织着从前快乐回忆的痛,更让她胸口一抽一抽,眼泪盈在眼眶。 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吸了一大口气,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哽咽:“顾衍的妻子,早就死在了三年前,还背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顾侯爷大义灭亲之时,怎么没想到今日?” “辛越!”顾衍陡然拔高声线,他不能接受她这样说自己,一手托起她的下巴,语气里有克制的痛怒,“看着我!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她如他所愿,静静看他,两人的距离这样近,却横亘了三年的疏离。 他的心寸寸开裂,痛楚清晰可感,此时此刻,他明了了什么是失去。 三年前她生死不知,他心里有一股气撑着,见不到人,他就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终是有个念想。 如今她就在他身前,可她这样清醒又疏离的眼神,让他头一次生出了,他会失去她的念头,这个念头闪过一瞬,就让他痛不可遏。 他垂头,一句句地重复说着迟了三年的对不起。 “我那般说你,是为做局,我不刺你一剑,狸重就会立时杀了你。我总想,一剑伤不到要害,只要救下你,我能保住你的命,可我没料到之后生出的变故。我以为我只手遮天,算计时局,算计人心,将一切握在手里,就能保护你。偏偏,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偏偏,害了你。” 他说得很慢,原是这样,原是这样,三年前狸重劫持她,当下要她毙命,顾衍刺她一剑是为降低狸重戒心。 她突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这样也很好,她痛苦了三年,虽然没想到是这个因由,但好歹算个结果,能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若是三年前刚受伤时,他同她解释,少不得她就要看在二人夫妻情分上,看在家国大事上,把这委屈往肚子里一咽,就此原谅他了。 但隔了三年,她确实长进了一些。 辛越看进他的眼眸,扯开心头结了三年的血痂,声音很轻很平静:“你是顾衍,你是大齐的一堵边墙,你是大齐的一柄利剑,你心有家国,你要一举平定边境,那我便是那只有小我没有家国的人么,若你对我多一分信任,我们也不至于成今天这样。” “我蠢,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反害你越卷越深,”顾衍闭了闭眼,面上显出一丝痛楚,“可没有人能往你身上安罪名,你没有通敌叛国,是我该死,我让你受伤,活该我找不到你。” “来!”顾衍一把抽出黄花梨围榻椅上的剑,将剑柄强放入辛越手中,说道,“我刺你一剑,你还我一剑,两剑,你想如何都行。” 他一松手,她亦任由长剑锒铛落入地毯。 “你看,我如今的手,已经握不住剑了。或许我没放下你,我须得承认,但我确实把这段感情放下了,想来,你,我也可以慢慢忘记,过程或许艰难些,但看我这三年,其实做得很好,再努力个四五十年,寿终正寝时,想起你,少年时的错爱也不过一声嗟叹罢了。” 顾衍垂头苦笑,辛越啊辛越,你还不如扎我个十七八剑,也好过这般。 心里钝痛,像有无数把尖矛从四面八方狠狠扎来,少年时在战场上受的所有伤,都不如这一番话来得痛。 “你将我带回,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她杏眼清灵,定定看着他。 顾衍眼中开始有风暴聚集,沉沉如山雨欲来:“你不愿意,是厌弃我,恨我,还是为了去找陆于渊?” 她抿唇摇头,缓慢而坚定:“我只是不愿意再见到你。” 顾衍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一只手放在辛越的肩头,发白的骨节寸寸收紧,嘴唇动了动,眼眶一点一点染上猩红。 “啪!” 大齐国的守护神在她面前,落了泪。 因为她说,我放下了你,我不愿再见你。 辛越心中大震,有一瞬的动容。 可是,她这回,是真不要他了。 “放我走吧。”她的双眼朦胧,其中暗光流转,似有恳求。 “闭嘴,辛越。”他的眼神蓦地一厉,染上阴狠炽烈,“不许再说走!” 辛越只执拗地抬头看他。 两人都被逼到了底线之处,前面是一片荆棘,踏上去便要鲜血淋漓,后面是万丈深渊,退了一步便粉身碎骨。 半晌无言。 过后,顾衍敛起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冷面无情杀伐果断的顾侯爷,他拾起剑,大步往外走去,一字一句地抛给辛越:“三年,我既已把你找了回来,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 脚步一顿,回过头,半张脸蒙在阴影中,“想走,等我死了吧。” 两人这算是不欢而散了吧,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混蛋!”她低低骂了一句,眼泪夺眶而出。 老天爷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差点将她玩死。 给她一个如意郎君,给她一场泼天误会,给她一个迟来的重逢。 孽缘不如无缘。 辛越在房里呆了半天,很快振作精神,她自来便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今日为这弄人的命运洒了几滴泪,已是十分郑重地同过去道别了,如今她该想想如何脱身。 从房里出来,无人拦她,她七拐八绕地探了一圈这个府邸,走得两腿发酸。 看着应是他们来云城时,不便暴露身份临时买下的,但府邸很大,没有发现什么人,偶有几个洒扫的小厮和丫鬟,见了她也远远避开了。 但按她对顾衍的了解,处处清简,也定处处设套。 不容易,需从长计议。 锤了锤酸软的大腿,回到小院,红豆早早已经等在了门口,低低一福道:“夫人,侯爷那边传了话,晚上有客来访,便不能陪您用饭了,您看现在摆饭可好?” “好。”这一天又是照顾病人,又是激烈的情绪起伏,还逛了大半个府邸,那点儿愁思早被消耗得一干二净了,此时只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快摆吧。” 红豆笑着应了一声,不多时,大大小小十数个菜品就上了桌。 吃饱喝足,辛越摸着肚皮反问了自己一声:“愁个什么劲呢?” 消消食去罢,辛越便站起身,准备去散散。 此时天已全黑透了,与白日相比,骤然冷下来了不少。 刚出门口,后头红豆就追了上来,给辛越披上了一件银貂毛斗篷。 伺候了几日,知晓她怕冷,还塞了一个鎏金百花暖手炉到她手上,絮絮说道:“我的夫人,天儿也太冷了,奴婢陪您去吧,咱们可以去荷花池旁的暖阁里坐坐,奴婢再让厨房给您做一盅橙香牛乳羹来。” 辛越无可无不可,她本来对这府里就不熟,只是房里待着闷罢了。 一主一仆慢慢踱着,两刻钟了方才走到红豆说的那座暖阁。 嗯,很好,怪不得要来这呢,敢情离顾衍的书房就隔了一片不大的荷花池,辛越斜着眼,淡淡瞅了一眼红豆,后者将门打了开来,状若无事眯着笑请夫人歇息。 算了不与这小丫头计较,处了这些日子,她才发现这小丫头着实不是什么青涩含羞的小青豆,真真是个琐碎热忱的小红豆。 坐在铺了猩猩红坐垫的黄花梨木镌花椅上,辛越四面环顾了一番,虽然已经入夜了,但这府里廊檐下道路旁,琉璃灯盏大红灯笼还是不要钱似的挂着,看过去星星点点的暖光,别有一番意趣。 书房里就没有辛越这边的惬意舒心。 顾衍阴沉着脸,一柄没带剑鞘,闪着寒芒的剑就随意横在桌旁,晃得前来禀事的钟鼎流心惊胆战。 这时,长亭轻声走了进来,在顾衍耳边低低禀报了句:“侯爷,夫人吃过饭就出来了,此刻正在那边的暖阁里呢。” 说罢便直起身,恭敬又含着一丝期待地看着顾衍的反应,没想到自家侯爷的眼光更凉了:“没事做就去和短亭换换,我瞧你一天也闲得很。” 这,长亭愣了一瞬,马上单膝跪下:“属下多嘴,属下告退。” 第11章 、对方工于心计,不得不防 搞得在旁的钟鼎流面露讶色,他打小就跟在自己这个远房叔叔的身后跑。 小时不懂事,在小叔叔落魄之时还曾出言挑衅,被打了一顿拾掇得服服帖帖之后,他便对小叔叔又敬又畏,跟着他东跑西蹿,眼看他平战乱,眼看他筑高台,眼看他为了小婶婶信念垮塌,行尸走肉。 作为自小跟在他身旁的,自是知道他的班底,知道他身边一个大管家老倪,两个暗卫长亭和短亭是最得力的,从来办事妥帖,不知今日怎么着惹了自个的主子生气。 按下不表,他继续正色向顾衍说明自己的来意,此次来云城,他是表面上的钦差大臣,打着的是处理古羌新发现的玉石矿洞的旗号。 这次的玉石矿量大成色好,古羌首领不满原先签订的契约,他便是为此而来。 而在他之前,顾衍则早已提前半月便动身前来了,他知道顾衍一直耿耿于怀三年前小婶婶失踪,至今生死不明的事,此次便是发现了与当年劫持她的古羌前首领狸重有关的线索,顾衍怀疑狸重之死有蹊跷,此次来便是查这事的。 钟鼎流说着古羌新开的条件,他们不但要自主开采玉石矿,还提出了连着两年天时不好,草木不丰,希望给大齐的朝贡马匹、白银皆能少一成,最后还隐约暗示了对大齐派兵到古羌垦荒扎兵一事的不满。 顾衍弯起的指节一下下敲打着桌上的奏报,面无表情道:“倒是学聪明了。” 钟鼎流正要答话,却见长亭又悄声走了进来,还是伏在顾衍耳边,低声说道:“侯爷,夫人已吃了半盅牛乳了,眼见着就要回了。” “滚!”顾衍踹了一脚这不死心的小子。 “是,是,属下告退。”长亭脚下抹油地退了出去。 钟鼎流默了默,,继续说道:“这确实不像那狸桀的一贯作风,您说是不是咱们把他胆子养肥了?” “嗯……”顾衍收指为拳,心不在焉说道,“他没那个胆子,有人在后面给他出招。” “那,”话才起了个头,见眼前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钟鼎流犹豫是不是该接着说了,顾衍今天也太反常了些。 “无妨,我会盯着,你去吧。”顾衍说完,不等钟鼎流,就快步走了出去。 钟鼎流懵了,赶紧抬脚赶上,边喊道:“等等我,侯爷!我没说完呢!……小叔叔!” 顾衍脚步太快,出了门便往前方荷花池的石桥而去,丝毫不停,钟鼎流好容易赶上了,紧跟在他身后,心中疑惑重重,喘着气问了出来:“小叔叔,您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顾衍疾步往前,并没有搭理他,钟鼎流只好闭嘴,二人一前一后不多会就到了一处暖阁前。 只见自己那万军阵前都沉稳如山的小叔叔此刻伸了手又缩回手,往前踏了一步又缩回一步,沉抑的眼睛盯着暖阁的门,踌躇得像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 这又是闹哪出? 钟鼎流彻底不懂了,刚想开口就见顾衍握了握拳,“吱呀”一声轻推开了暖阁门。 暖阁内烛光融融,一女子端坐桌前,松松挽着乌发,斜插一支攒金丝缀红宝石步摇,身上穿一件水蓝色掐腰广袖留仙裙,正拨弄着面前的一碗牛乳羹。 见门被打开,略一抬头,额前的碎发被带起的风吹散到两边,露出一张微讶的脸。 “小婶婶?!!!”钟鼎流惊呼一声,大步迈了进去。 顾衍站在门外,脸色骤然发黑。 “你,你怎么在这?我是说,我以为你……”钟鼎流打量着眼前的人,左转右转,又惊又喜,“竟,竟是活的?” “……”怪哉,她不是活的,难道是个泥像?辛越好笑,由钟鼎流兴奋地抓着自己的袖子也不在意,拍拍他的肩头,“小流流,我是活的,没错。前两日我才见了你,都不敢信,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婶婶!我都十九了,你可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了。我,我还以为你……当初可还哭了好几天呢,”钟鼎流颇有点窘迫,“求了老祖宗好久,战事平定了她才放我来云城,那会,我在上方山找了你三个月,都没找着。哦,对,还有小叔叔,他也在,那时每日都在上方山,圣上连下了十几道圣旨都没把他劝回去。” 顺着钟鼎流的手指,辛越偏过头,两人都瞧见了站在门口,紧抿着唇吹着冷风的顾衍,辛越脸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她也没有此类经验,不知吵了架再遇时,是要再接再厉继续吵,还是要平心静气恭敬有礼些。 思索间,顾衍又立在外头灌了几口冷风。 钟鼎流率先反应过来,心底油然升起一股不妙,看着站在门口,黑衣黑脸的顾衍,再看着自己拉扯辛越袖子的手,只觉头顶轰地劈下一道焦雷,触电般立时松开了手,速速退到门外,撒开腿跑得飞快,边跑还不忘边喊:“小婶婶!你好好歇着!改日我再来找你!” 辛越不禁失笑,撒腿跑路就没有跑得过他的。 眼神收回来,望向门口的一尊大佛,恰好一阵冷风刮过,他身上单薄的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不知是她多心还是如何,唇瓣似乎都有些发白。 到底是中了毒伤了身子,若是任他倒在门口,指不定她还得再守他一夜,辛越咬咬下唇,状似随意地道:“外头风太大了,吹得我脸疼,你……要不要进来,帮我将门带上。” 一席话直听得屋里垂头侍立的红豆心里叹了七八口气。 然顾衍却飞快接过台阶,应了一声,立刻踏了进来。 人是进来了,站在辛越两三步的位置,辛越也僵直站着,好半晌都不知如何开口,暖阁里的空气渐渐凝滞。 “那个,”最终还是辛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哦,这牛乳酸酸甜甜,你要不要喝点儿?” “嗯。”顾衍又是淡淡应了,一撩衣摆,真真坐下开始拿起勺子喝了起来。 可是顾侯爷,你坐的是我的位置,喝的是我的牛乳啊!辛越在心里无语问苍天,不客气地戳了一下顾衍的手臂:“起来!你喝的是我的!” 顾衍看着她,挑了挑眉,偏头朝后面的丫头吩咐了声:“出去,再做一碗来。” “是。”红豆迫不及待,福身应了便急步离去。 出了门,红豆吁了好长一口气,拉过门外护卫的长亭,二人一合计,道:“好在是成了!” “可不是?方才我进去传话,侯爷险些要把我踹了,没想到侯爷是抹不开这脸呢!”长亭自是一幅情场圣手的得意模样。 暖阁里烧着炭火,将室外的簌簌寒风隔绝在外。 辛越看着顾衍一勺两勺,最后干脆端碗直接喝下了自己剩的半碗牛乳,疑心这人是被毒坏了脑子,要么是被毒坏了嗓子,总之十分反常,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自来不爱和牛乳?” 她还记得,顾衍心中暖意淌过,神色间却还是淡淡:“嗯,不爱喝。” “哦,那你是嗓子坏了?” “没有。” 辛越不敢说他脑子坏了,只先斟酌着道,“你是不是饿了,没吃饭?” “嗯。” 又是半晌无言。 顾衍瞥了一眼撑着下巴发呆的辛越,忍不住说道:“你不给我叫个晚膳?” “你怎么又这样?不是说好了,忙起来就自个用饭,别老是跑来我这蹭吃的!”被打断发呆的辛越随口就呛了一下顾衍。 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劲。 这是因为以前两人刚成亲时,顾衍也是这么天天忙到白日里没有时间用饭,过了饭点又会跑来辛越屋里找她要吃的,惹得辛越回回都要替他叫膳,自己还都把持不住,每回都和他一起吃起来。 但如今,毕竟时过境迁,此情非彼景。 辛越偏头看向顾衍,暖黄的烛光下,男人的脸庞像溶溶落日,好看极了,心下一软,罢了,就当为大齐的国本出一份力。 扬声喊了门外的长亭:“叫厨房下碗面,萝卜清汤底,面要擀成细圆的,上面薄薄切一层牛肉,撒些香芹更好,再放一勺辣子。” 回想着印象中顾衍的口味,辛越觉得大致差不多了。没料到长亭正应下出门时,顾衍的声音响起:“下两碗面。” ……她就知道! 不多会面就端进来了,两只大大的青花面碗里盛了八分满的汤,上面码着一半切薄的牛肉,一小把这个时节难见的青菜,还码着一小块莹润的白萝卜,正中央点着一勺红澄澄的辣子,并胭脂鹅脯、腌笋丁、碎香饼等七八碟子小菜,让人食指大动。 辛越的眼神晶晶亮,拿起筷子就要开动,不料面碗却被人往侧边一挪,她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扭头疑惑地看向顾衍。 这是抢食了?敢跟她辛越抢食? 不料顾衍慢条斯理地挑了两筷子面,添到自己碗中,才把少了小半面条的青花碗移回她跟前。 “你用了晚膳,晚间就不要吃太多面食,积食了半夜又该闹着肚子疼了。”顾衍静静地看她。 面对他的温柔关切,辛越不说有多动容,只是默默给他的行为定了性,对方工于心计,善使感情牌,奸滑狡诈,不得不防。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辛越已有十分饱了,她抚着再度圆滚滚的肚皮,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顾衍早已吃完,靠在椅背上看着辛越吃饱喝足,白嫩嫩的脸庞浮着两团粉色,一派满足安然的模样,世间纷纷扰扰风波不停,他要留住这一处,唯一一处心安。 第12章 、芙蓉帐底,偷香窃玉 翌日早晨,辛越醒得很早,将将卯时便已全无睡意了。 因着半夜朦朦胧胧时,外头下起了大雪,屋外风雪交加,呜呜咽咽吹了一晚,让人翻来覆去实在睡不踏实。 在床上翻滚了好一会,将小脸趴在床沿,扒开帐子的一道缝,瞧着屋内的琉璃窗格被鹅黄的缎面帘子遮了一半,露了一半,天光渐渐亮起,灰灰白白地洒进屋,瞧着瞧着脑中渐渐空了。 忽听一声极轻的“吱”的开门声,她懒得动弹,软软地问了一句:“红豆,外头雪大吗?” “嗯,不过还冷着,迟些起来看也是一样的。”回话的不是红豆,竟是一声低沉浑厚的男声。 进了贼人。 辛越双手扯着帐幔,严严实实地压在下巴底下,生怕对方掀她的帐子,只露出一张小脸不客气地盯着来人:“黑灯瞎火你闯姑娘房里做什么?” “芙蓉帐底,偷香窃玉。” 这贼人除了顾衍也没谁了,他随手搁下沾了薄雪的玄色大氅,单膝蹲在辛越床前,满脸严肃正经,出口却轻薄流气。 辛越歪了脑袋,声音中还带着将醒的迷蒙:“钟鼎流好歹越长越像个翩翩君子模样,怎的三年过去,你反倒越长越歪了。” “嗯?”长歪了的顾侯爷不解,伸出一只手欲把床上的人儿拎起来。 辛越转了个身,麻利地躲过了,骨碌碌滚到床内去,双手紧紧抓着被角,一脸沉痛,就差没把请你自重写在脑门。 杏眼一睨:“胡言乱语,老不正经。” “嗯?”顾侯爷的重点显然同她的不一样。 忍不了了,蹬了靴子翻身上床,侧卧在辛越旁边,高高大大的身子占满了辛越的视线,咬着牙蹦出一个字,“老?” 他意味不明地盯着辛越,有些举棋不定,一时也想不出来什么好法子,能让她认识到这世上还有正直壮年、身强体健这些词,都比老字好上十倍。 只是辛越正眼也不瞧他,只盯着帐子出神,便也只有抓过她的一抹乌发,放在手心里把玩着。 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心中过了十数遍,才温声说道:“昨夜的风雪吵着你了?” “嗯,怪瘆人的。”辛越点点头,声音很轻,想把人踹下去再睡个回笼觉。 上下打量他一眼,思索着此举的可行性。 顾衍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咳了咳说:“唔,我也觉得挺瘆人的,要不今夜我来陪你如何?” 辛越摇头,一时摸不准他走的什么套路:“倒也不必了吧!你还咳嗽,过了病气给我怎么办?” “……” 俩人在帐幔中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外面日头已缓缓升起了,辛越指了指窗台,耐不住提醒他:“天都亮了,你也该走了吧,让人见了多不好。” 顾衍自坦然地反问:“本侯忙了一夜,进夫人房里歇息片刻有什么不好?” 在眼前人戏谑的目光下,辛越的那句“老娘不是你夫人”在喉咙口转了两圈又咽下去了。 这话说了一遍两遍,对眼前男人起不到正面效果,那就没必要说了,否则惹急了他不知道会落得如何下场。 便坐起身来伸个拦腰:“你一夜未睡?” “嗯,前儿在那暗河里得的盒子已解开了,里头的东西……有点意思,待我撒了网,便带你前去收鱼。”说到这事,男人便凝了眼色,嘴角划过一抹冷意。 辛越也很想知道那七弯八绕、机关重重的地下迷宫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那数百箱的矿石顾衍定已派人妥善处置了,可这几日也没传出守备府里有什么异样,没人跑路,没人暴毙的,这幕后的人还挺能沉得住气。 接下来的日子,都在被迫喂药、被迫宵夜、被迫在半夜或清晨被一厚颜无耻的男人爬上床中重复着。 如此过了七八日,她惊异于顾衍的脸皮之厚,想着若厚脸皮是一项课业的话,那顾侯爷定已修得登峰造极,乃是个中翘楚。 …… 是日,又一个下雪天,日头刚刚升起。 辛越套了一件象牙白绣云雁细棉衣,半跪在窗前的榻上,轻轻支开一道窗缝。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仰头望去,东方苍山负雪,流云出岫,瞧着心头就一阵清明通透。 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身旁陡然一沉,余光瞥见松松垮垮地穿着件月白中衣的顾衍盘腿坐上来,背靠窗格坐在榻上,扭头看着窗外的景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你身子弱,看一刻钟了,关了吧。” 辛越闻言合上窗子,同样盘腿坐了下来,小脸上鼻尖冻得红通通的,却噙着疏朗的笑意。 外间伺候的丫鬟见主子们起了,便都进来,挂帐子的挂帐子,穿衣的穿衣,梳洗的梳洗,说实在,有一瞬间辛越恍惚觉得像回到了三年前的时光。 嗯,她果然被腐蚀了。 这男人用兵如神,一本兵书能倒背如流,这几日不过稍稍使了个怀柔之法,便使她松了警惕心。 昨夜她明明说了只许他睡榻,不准上床,然而早晨起来,腰上又搭着一只男人的大手。恬不知耻。 辛越暗暗摇头,想着早膳后定要红豆去寻一本心经来,去一去灵台上的尘屑,净一净心头的杂念。 一直到用早膳,辛越都没再理会顾衍递过的话茬。 顾衍余毒未清,不得不用丘云子调的药膳,辛越近日被压迫得火气颇重,不得不用红豆硬塞到她手里的一碗甜甜润润的燕窝粥,两人皆觉得不过瘾。 互看一眼,默契地一道干掉了一碟子豆芽韭菜萝卜丝馅的春卷,一碗酱排骨,一笼荸荠香菇肉馅薄皮小包子,七八颗婴儿拳头大小的麻枣,才觉心满意足。 长亭随侍在侧,心中啧啧称奇,这三年来侯爷哪日正经用过早膳?就是晚膳或宫里的宴席里,也都只寥寥动几筷子,还是夫人有办法。 用完早膳,净手漱口后,顾衍一把拉住了要往外消食的辛越:“别走,今天,带你收网去。” 咦,怪不得今儿一早,长亭也来了,原来真钓出了大鱼。 辛越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有些犹疑:“可你的毒还没全解……” 顾衍手中一空,脸色淡了下去,又因她犹疑关怀的话眼神亮了亮,安抚道:“无妨,我已着人安排好了,今日不会让你涉险。”说着又低下头在辛越耳边轻语,“像那般为你渡一口气……便是毒侵骨髓又如何。” 辛越的脸上迅速地升起一团红云,耳尖滚滚发烫,强作镇定道:“我是怕你死在那,白费了我那日善心大发守了你一夜。” 顾衍眯着笑不语。 辛越越发羞恼,低头踹了一脚他的小腿。 看得长亭心惊胆战,却见侯爷只是一笑,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心中不由将夫人的地位又拔高了十分。 两人一个恼一个笑地出了门,此次轻装便衣,并不像之前那般全副武装,辛越心下微定。 二人乘了一顶不起眼的灰顶小轿,轻车简从之下出了城。 一个时辰后,顾衍轻轻拍了拍怀中熟睡的辛越:“再不醒鱼儿就跑了。” 辛越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想来已经到了目的地,顿时精神一振,气势满满说道:“走罢!让我瞧瞧这胆大包天的鱼儿长了几条尾巴!” 外间等候的数个暗卫飞快地互视一眼,心中都松了口气,停了两刻钟了,侯爷一声不吭也没有动静,原是夫人在车上睡着了…… 下了马车一看,他们所在是一处半山腰,今早才下过一场雪,地面盖了一层雪白松软的毯子,辛越的红色牛皮小靴踩在这地上,发出些许细碎的“咯吱”声。 环顾四周,入眼是大片的白。但她越看,心里越泛起一丝熟悉感。 这地形,这山势,不是他们前几日从地下暗河出来的地方吗,循着记忆,往东面看去,果然山脚下有一片湖,只是此刻湖面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站在这半山腰往下看,这湖还没定国侯府里留山园的湖大,被三面山体紧紧环绕着,且四周并无村落民居,确实是个不易被发觉的地方,况且谁能想到,水底下还有一条暗河直通地下洞窟呢? 顾衍负手看着远处,石青色暗金刻丝的长袍下摆被风吹得胡乱飘舞,一贯沉静的声音响起:“那日我们闯了李从的府邸,一个小小的守备府地下,四通八达,玄机暗藏,机关重重,这定然不是他短短几年内能做到的。” 辛越闻言点头,所以说李从只是一个马前卒。 “但李从此人你亦有所了解,贪婪狡诈,是最容易被收买攻克的对象,故而我将他调来云城,就是想钓出幕后的那个,与古羌有往来的人,那人潜伏之深,三年前,甚至更早,就在这建了一个兔子窝。” 三年前……所以可能也能抓到,那个在背后藏着的,炸了她一场的人了? 辛越心中有些复杂,没想到三年过去,他一直在布局,挖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抛下所有军国大事,从京城赶来,就为这里的事与她,与三年前相关。 在她一心抽身之时,对方却在一如既往毫无保留地为她付出。 这个差别让她沉默了好一会,最后得抚着胸口的旧伤痕才慢慢平定,她一直是个挺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如今做一回坏人,也说得过去吧。 身旁的姑娘默然站着,蹙眉一脸纠结的样子。 顾衍顿了顿继续说:“那日我们找到的匣子,里头的东西是李从的保命符,所以那暗河定然是他自己又使人挖的退路。但我们闯了密道,闹出不小的动静,我又散了消息,将李从在暗河底藏了个匣子的事抛了出去,那人定会对李从下杀心,今日我在这布下了天罗地网,要他们……有来无回! 饱含杀意的话听得辛越一凛,二人无言看着山下平静的冰湖,不知那湖面之下,暗藏着怎样的波涛。 第13章 、侯爷无耻 静默中,“咔嚓”一阵短促的破冰声从冰湖传来。 二人同时看向冰湖处,只见湖底有如鱼跃一般冲出了十几道人影,为守一个正是李从,此时已是伤痕累累如丧家之犬,这些人一滚上岸,便分作两拨,立时缠斗起来。 刀剑相击的声音在呼啸寒风中平添一抹萧瑟。 很快地,他们身下的雪地被染上片片红色,李从带着的人马也渐渐不敌。 他们作为第三只手,隐匿在一旁,伺机而动。 这时,顾衍朝身旁伸出一只手,长亭立即递上一把长弓,宽而有力的大掌拉开弓弦,弓弦缓缓张开,张开,绷紧,“咻”地一声,带着万夫莫当的气势往下激射而去。 箭无虚发,先前死死缠住李从的一人小腿被突如其来的箭矢贯穿,直直钉入地下,一时痛极,半跪了下来,事先埋伏在侧的暗卫们像一个个鬼魅忽然出现,将这十来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撂倒。 看来可以收网了。 正准备下山,瞬间从湖边传来了一声惨叫,辛越大惊,只见那半跪的男子仰天长笑,他面前的李从却缓缓向后倒去。 出了变故,顾衍脸色微沉,止了脚步不知在想什么。 山下的人飞快纵马上前禀报:“侯爷,俩都死了,属下将他们缴了械,没想到那死士早已服了剧毒,临死将带毒的血抹到了李从胸前伤口里,毒侵心脉,已经断气了。” 顾衍迎着山风,慢慢对辛越道:“走吧。” 语气中有意料之内的平静和隐隐的嗜血之意。 辛越了然,人都被灭口了,确实没有再看的必要。 线索又断了,她有些怅然,顾衍的布置不可谓不缜密,但仍有变故发生,他忙活几日得了一场空,心底里不知该如何懊恼,又碍着她,不愿将这懊恼发作出来,憋在心里怕是会愁坏肠子。 辛越自觉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此时宽慰他一二句,倒也不算逾越,便清了清嗓子,老成道:“说来这事本就错综复杂,横来有古羌、大齐、渭国几方势力的渗透,竖着至少是筹谋了三年以上,探寻间遇了些波折也实属正常,你,你不必太过忧心。” 顾衍还在皱着眉头思索,他这番布置,果然令背后那人忍不住伸了手,是该趁机将那黑手剁下来,还是将它放回去,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听了辛越的话一怔,仔细品了品,下一刻眼里便有了笑意,只是面上更加沉痛了三分,道:“我苦心布置多年,一朝付诸流水,着实非常心痛。” “啊?”辛越有些奇怪,“多年?你不是刚到云城吗?” 顾衍立即改口,“这些小节不必介怀,你能关心我,我十分受用,若你能再说一些,我必会重整旗鼓,一举将他们拿下。” 看着顾衍企盼、受伤、沉痛、小心翼翼的眼神,辛越再是能扯都让他顶回去了。 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声:“你努力些罢。” “……” 顾衍沉默了。 上了马车后辛越仍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不自觉问道:“派人杀李从的,就是三年前炸我的吧?” “嗯。”顾衍神色一沉。 “这人能在云城暗中做出这么多动作,能量不小,所以……定然是京中人,是不是?” “是。” “今日的安排,只有你的人吗?”辛越试探着问。 “没错。”顾衍看了一眼辛越,眼中带了欣赏。 嗯?辛越懵了。都是他的人,那么消息怎么泄出去的? 很快顾衍补充道:“然而此事,七日前我已密奏一封,快马报了回京。” 啊!原来是这样,辛越恍然大悟,密奏回京,上达天听,这个过程中,也有数人能接触到密奏的内容,她吁了口气:“所以今天扯网的,除了明面上的你,其实还有人知道,那死士的毒就是那人扯开的一个小口子,杀了小虾米断了线索,来让自己脱身?” “是,怕吗?”顾衍定定看着她。 “有勇有谋,我被炸得不冤。”辛越不理他,反叹了一句。 ……没见过大仇未报,还为敌人叫好的。 这趟捕鱼之途,好像捕到了鱼,又好像什么也没捕到,但好歹有个收获,那便是李从藏起来的那个匣子,可惜那匣子从保命符变成了他的催命符。 当夜顾衍便给辛越看了那匣子里的东西,辛越却不明白,一块灰扑扑的破布有什么好藏的。 问顾衍可知道这破布是什么,他却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线索虽断了,但对顾衍来说,找到了辛越便有妻万事足,已经开始着人打点回京事宜了。 长亭报完回京行程,顾衍颔首。 辛越沉默不语。 待他退出去之后,辛越搁下茶盏,直视他的目光:“我不跟你回京。” 顾衍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放在桌上的手指蜷起:“为何?” “不想。” 他的拳越握越紧,指节发白,半晌才道:“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回,你一家老小无虞,不回……” 她的七寸被精准拿捏,眼里带了真正的怒意:“你威胁我。” “是。”顾衍站起身,居高临下淡淡俯视她。 背到身后交错的双手,却轻轻颤抖着,恰如他此刻的内心,慌乱无措。若这样都不能让她回京,他要拿她怎么办? 辛越咬着下唇,恨声说道:“侯爷无耻。” “我还能更无耻,”顾衍别过眼,怕自己在那过分分明的恨意中露了相,冷着脸喊了一声长亭。 长亭低着头,捧了一个红木六角盒轻轻放到了辛越面前。 “打开。” 长亭低声应诺,垂首打开了木盒上的小铜锁。 辛越仍是满心怒意,寒了一张脸看他还有什么花样。 木盒被打开后,里头密密叠叠的是一份份的手书。 顾衍走到辛越身前,悄然长吸一口气,平复纷乱的内心,长指扣了扣木盒边沿,“辛越,你不在乎我,可总有你在乎的人。” 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手书,慢条斯理地打开,放到辛越跟前,辛越皱眉去看,看到第一行时心跳骤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是预想中的反应,顾衍心中思量着,神色仍旧不见起伏:“你的父亲,好友,亲朋,大大小小几百口人的前程,就握在你手里。” 胸口气血阵阵上涌,辛越愤然伸手一推,“哐啷”一声响,满盒手书纸张洒落一地。 她站起身,推开顾衍,径直往外走去。 三年来,她都不敢联系爹爹娘亲,就怕露了行迹,被手眼通天的顾侯爷发现,反倒连累了他二老。 可如今,她最脆弱的软肋,被捏在顾衍手里,用来威胁她的去留。 她一路直奔到府里的一处角落,也不知是哪,四下无人,冷冷清清,才蹲下了身抱着膝头悲拗无助地哭出了声。 房内,看着一地洒落的纸张,顾衍双手拢在宽大袖摆里,怔怔出神,同方才的漠然要挟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人。 长亭随侍在侧,见状一颗心七上八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咬牙,试探着说:“侯爷,这样是不是将夫人逼得太紧了,属下瞧着夫人方才出去时,眼眶都红了。” 顾衍冷冷瞥他一眼,长亭立即住了嘴,恭恭敬敬地立在后头,立志就当个木头柱子。 虽然顾衍人不在京中,但一应急奏,却一分为二,一份送到了圣上的乾清宫里,三两日便被拿去作泼墨草纸了,另一份则八百里快马送到了顾衍手上。故而顾衍秘密离京的这段日子,最忙的就是这些传信的,最提心吊胆的是临时被授命处理国事的心腹大臣,现在各路人马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今日日头西落之时,顾衍却收到了一封拜帖,落款是一只狐狸头纹样。 看完帖子,顾衍神色凝重,沉吟片刻,对长亭说道:“盯着夫人那边,吩咐那个小丫头,哄了她吃些饭,喝了药。点二十人,一刻钟后走。” “侯爷,您真要去?这狸重死后便无人再见过他的私印,若是有诈……”长亭觑着那火红的狐狸头,心里十分怀疑。 “是人是鬼,总要瞧了才知道。”顾衍嘴角冷笑,起身便出了门,长亭紧随其后。 辛越一人躲在偏僻的花园角落,狠狠哭了一场,往湖中冰面上用力砸了数十颗石子,直砸得一尺厚的冰面都出现了坑坑洼洼的痕迹,才算发泄了一腔委屈愤怒。 日头西坠,天色沉了下来,满园子山石枯木没由来地带了一丝张牙舞爪的骇相,辛越盘坐在大石上接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后,终于慢慢吞吞地往回走了。 半途在抄手回廊拦了个小厮,让他去喊了红豆过来,自己则坐在廊下的扶手栏杆上等她。 红豆听到传话,忙抱了带兜帽的银狐毛披风和手炉匆匆往回廊赶来,方才侯爷不让她们随侍,她也不知夫人怎的就一下午不见人了,想问长亭也找不着人。 她心中挂着自家夫人,脚程极快,不多会便到了回廊,此时天已黑透,她远远地便看见自家夫人坐在高高的扶手栏杆上,双脚悬在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身后三四步开外站着一个仿若暗夜黑影的护卫,她赶紧三步作两步跑过去。 辛越听着身后的动静,偏头一看,红豆喘着粗气已到了跟前,断断续续说道:“夫人,披上衣裳罢,入夜便冷多了。” “嗯。”她屈起膝盖,回过身,让双脚稳稳落在了地面站起来。 此时身旁护着的暗卫才松了口气,又像一股黑烟似的隐匿到了暗处。 辛越也不理他,赶了一下午也赶不走,一句话不说,只在她要踏步上冰面时出现并横着手拦下了她,又在她将双脚伸出栏杆时悄没声地站在了她身后。 她就明白了,顾衍是铁了心要将她带回去。 红豆先将手炉放到辛越手中,触手摸到她冰坨似的手,唬了一跳,又抬眼看着辛越略微红肿的眼睛,苍白失色的面庞,自己的眼眶一热,忙低了头为她系好身前的丝带,才搀了她往前走。 才迈出三四步,就听得辛越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顾衍呢?” “回夫人,侯爷方才便出去了,”红豆轻声答着,换到了辛越的左侧,给她挡着回廊口呼啸的穿堂风,想了想又道,“侯爷出门前吩咐了厨房给您炖了汤,煮了参姜茶,一会回去您便喝一碗参姜茶,将这寒气去一去便舒坦了。” “好,”她垂下眼,出去了更好,她此刻可不想与他同桌而食,她怕自己忍不住将一碗茶泼到他身上。 第14章 、三箭 一刻钟后她们便回到了小院,屋内飘来了若有似无的饭菜香味,她进了屋便恹恹坐下,着实没什么胃口。 红豆给布菜的小丫鬟们使了个颜色,便都无声退了出去。 红豆这才捧了一杯浓浓的参姜茶给辛越,她接过青瓷高杯,抿了一口,便被满口的辛辣呛得猛咳了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移开杯子,捂了嘴边咳边道,“辣,辣死我了”。 “呀!”红豆连忙给她抚背,还未开口,就听一声巨响,房门“砰”地被踹了开来。 辛越张大嘴,一袭蓝衣连同外头的冷风细雪一齐涌了进来。 “你是何人……”红豆高声喊起来,话没说完,便被蓝衣男子手中的一粒莹蓝珠子击中,晕了过去。 辛越满口都是辛辣,还在咳着,她眼睁睁看着男子摇着折扇,左右打量着她的屋子,大喇喇地坐在了她身旁,戏笑道:“怎么?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来人正是陆于渊,身后跟着提剑的青霭。 “怎的咳成这样?”陆于渊将折扇放在桌上,伸手给她斟了一杯茶水,先用手探了探温度,才放到她面前。 辛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温的茶水顺着热辣辣的喉咙往下,仿若一条清流,抚过粗砺干涸的河道,一点点地降低她喉咙间的灼烧感。 然而出口的声音还是带着沙哑:“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陆于渊双手交握,微微偏着头仔细瞧着她的神色。 方才猛烈的咳嗽带来的嫣红脸色已经褪去,入眼的是一张异常苍白的脸庞,眼底血丝一片,眼皮子还肿得核桃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幅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的模样。 啧,才几日没带在身边,人便这副鬼样子了。 他探身向前,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可能,眼睛闪过一道危险的暗芒,“被欺负了?” 没听出他话里的隐隐煞气,辛越垂头,无精打采:“吵架,没赢。” 陆于渊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将她头顶的发丝轻轻捋捋顺,“走罢。” 她眨巴眨巴眼,回过了一丝神:“外面的,还有看不见的那些人呢?” 知道辛越指的是顾衍培养了十几年的暗卫,陆于渊面上得瑟了起来:“撂翻了,毒翻了。” 辛越闻言半信半疑地起身推开房门,院落里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黑衣人,取而代之的是陆于渊的人马,她回头看了眼笑得张狂的陆于渊,肃容道:“你赶紧走吧,你这傻子,没见过你这么往套里钻的,你以为顾衍的人都是吃素的?” “我来了,便已做了万全准备,我陆小爷的人,怎能落到旁人手里。”陆于渊眼角眉梢都是笑,语气中却难得带了一分认真和笃定。 辛越一愣,脱口便道:“你哪儿来的自信?” “难道你不想走?你想回到顾衍的身边去?”陆于渊站起身,脸上的笑一点一点淡下去,“别忘了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捞出来,别忘了你身上那一剑是谁刺的。” 说到这个辛越浑身都疼起来,她半天没说话,最后别开脸,似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不能跟你走,也走不了。” “给我个理由,老子费了多少心思来捞你,你告诉我你不跟我走?”陆于渊完全收了笑,细长的眸子眯起,目光冷峭。 “他要挟我。”辛越声音闷闷。 陆于渊一把扯过她的手臂:“早年我便告诉你,只要你开口,我的人随时可以把二老带到渭国,其他人左不过费些事罢了,你拿这种话来糊弄我?!” “然后让他们和我一样,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辛越挣脱他的手,反口问道。 “光明正大有光明正大的法子,只要你……”陆于渊话音一止,不耐地抿了抿唇踱到窗边背对着辛越。 “只要什么?”辛越皱着眉,看着屋里的滴漏,三步作两步上前拉着陆于渊的手臂就要往外走,“我带你出去,你真的不能留了,云城是顾衍的地盘,你就这样闯进他府里,真以为他没设防?栽了我一个就够了,做什么扯进来?” 陆于渊被她拉着往外走,乌黑细长的丹凤眼在她的手和侧脸来回纠结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将她打晕了带回去,她会不会跳脚。 “守备府的事,我没帮你办好,还算我欠你的,给你卖命十年,我知道的,还有七年呢,你想到了要使人告诉我啊。”辛越突然想到了这事,睁大眼睛叮嘱陆于渊。 “嗯……怎么就三年了呢,怎么才十年呢?”陆于渊像没听到似的,喃喃自语。 “什么?”辛越没有听清楚。 “我说,我不会同你客气的,救你花的银子都能买一座云城了!”他又挂上了熟悉欠扁的笑脸,打趣辛越。 “走吧,我送你出去,免得你没到门外就横尸顾府了。”辛越白了他一眼。 辛越拉着陆于渊一路快走,很快到了府门口,辛越示意青霭将门打开,转头看着磨磨蹭蹭跟在后头的陆于渊:“我说你下次来能走正门么?好歹也是王孙贵胄,正经下个拜帖能怎么你?这般又是翻墙又是伤人,嫌自己命太长了?对了,解药留一瓶,不然这仇就结死了。” 朱漆府门被缓缓拉开,陆于渊站在辛越身后,听着她的絮絮叨叨,一抬眸,神色便凝住了。 见陆于渊神色不对,辛越止住了话音,顺着他的眼神往府外看。 这一抬眸,神色瞬间发白,看着门外高头大马上的冷脸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回来了啊,还,还挺早的,一会,一会一起用饭。” 顾衍穿着一身玄色劲衣,骑在马上,身后站着数十个暗卫,浓浓夜色中神色晦暗不明,周身的气势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锁在辛越拽着陆于渊袖子的手上,勾起一抹冷笑。 很好,不愿同他回京,原是要带着旁的男人走。 顾衍杀人时,从来不多话,越不出声,越是杀意凛凛。 辛越用眼神不住示意陆于渊还不快溜!余光却瞥到顾衍接过长亭手里的长弓,慢慢举了起来,心下一慌,摆着手喊道:“别!别动手!” 陆于渊用力一把拽过辛越,大步跨到她身前,将女孩掩在身后,眯着笑对眼前的人说道:“顾侯爷别来无恙?” 话音落下,他们身后也呼啦啦出现了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人,气息若有似无,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两边人隔着一道府门,针尖麦芒地对峙。 辛越认得这些人,都是跟了他许多年的,没想到陆于渊把家底都带了来,还真是打定主意要捞自己的。 她一时感动非常,如此讲义气的老友,一定不能让他为此丢了小命。 顾衍将箭搭在身前,死死盯着陆于渊拽着辛越手腕的那只手,双眸爬上嗜血,声音低沉肃杀:“你自己过来,还是等他死了,我过去?” 啊? 怎么一言不合就到这地步了? 尽管被陆于渊挡住了视线,她也听出来现在的顾衍是真的下了杀心! “让开!”她急了,侧身向前,却反被陆于渊扣住手腕穴道,半边身子一麻,动也动不了,越发急得头上都渗出了汗,被这冬夜的冷风一吹,另一边身子也快麻了。 电光火石间。 “咻!”一声破空响,一支短箭来势汹汹,直直射向陆于渊放肆的左手,辛越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口,目光紧随箭头的寒芒,在空中拉出一道银线,带着迫人的杀意。 陆于渊一手擒着辛越的手腕不放,另一手飞快执起随身扇骨,横在胸口一挡。 “铛!” 箭矢咔嚓断成两截落到地上。 陆于渊虎口发麻,被这力道冲得后退半步,用脚掌死死抓住地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掀起眸子,勾起一抹冷笑。 辛越提着的心还没放下。 陆于渊将折扇往空中一抛,袖口扑簌簌飞出三颗冰蓝的珠子,每颗珠子都闪着妖异的蓝光,抬手在空中接下折扇,反手往前一击,三颗珠子打着转飞速地袭向顾衍。 她猛地看向府前,顾衍一个后仰,蓝珠擦着他的身子射向后方。复又昂起上身,眼中闪动着阴鸷的暗光。 不知为何,心里有一刹的庆幸。 陆于渊细长的眼微眯,松开辛越的手,缓缓从白色腰封间抽出一支软剑。 “陆于渊!”辛越疾呼。 没了桎梏,看到他执剑的手,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好几下。 陆于渊是个左撇子。 当他执筷、写字时皆是用的右手,当他用左手执剑时,辛越知道,这仇,是真结下了。 “停一下,没必要,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同他打一场的,对吧?”辛越凝目屏息盯着他,循循劝道,“陆……啊!” 一阵大力将她甩到一旁。 “咻!”第二支箭来得又急又快,陆于渊左手执剑,横空直直迎上箭矢。 “铛!”金属与金属剧烈碰撞的声音尖锐高亢,辛越不由捂住双耳,箭矢在她的眼前再次断成两截落地,然而陆于渊却踉跄后退了两步,口中哇地吐出一口瘀血。 顾衍再次抬起弓箭,辛越一个飞身上前,扶住陆于渊的手臂,稳住了他的身形。 回首迎上顾衍寒冽的眼神,“够了,够了!顾衍,虽然他闯了你的府邸,伤了你的人,这个过错我担,你别动他。” 顾衍恍若未闻,握弓的手不变,“让开。” 她咬紧后槽牙,一步不退,在顾衍越来越冷的目光下,一下午的愤怒委屈积成一簇火花,唰的就点燃了她的眼。 辛越飞快弯身捡起断箭猛地丢向顾衍,后者侧身一避,断箭打到了身下马儿,虽然辛越力气不大,但却使马儿受惊抬起了前蹄。 顾衍收回弓,一拉缰绳稳住了马儿,眼中戾色乍现。 “看来你真想送他去死。” 作者有话说: 最惨不过老陆子TAT 第15章 、病来如山倒 “你疯了是不是!”辛越怒喝,却不敢离开陆于渊的身旁,她怕自己但凡离得远一点,顾衍没了顾忌,陆于渊不死也要重伤。 “我早就疯了,辛越。”顾衍自嘲一笑,举起手搭起了第三箭。 一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到辛越的鼻尖,一瞬的冰冷酸涩,她仰首看着顾衍,再说出的话语已然带了哭腔:“求你了……” 陆于渊救她于水火,没他,就没有如今站在这里的她,辛越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顾衍箭下。 顾衍手中的箭重新搭起,一点寒光直直指着辛越的方向。 一时间,不知是辛越眸中泪光与顾衍手中箭尖寒光,哪个更刺人。 “阿越,”身后带了三分虚弱七分得意的声音响起,“你能这般护我,我感动极了,真想以身相报。” 辛越又气又痛,眼眶再盛不住泪,任它滑过脸庞:“陆于渊,你哪天死就是死在这张嘴上。” “阿越,没能把你敲晕了带走真是可惜……我还骗了你,你不止值一座城,你比整个齐国都值钱。”陆于渊抬头,看着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身前的女孩乌发上,衣裳上,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带她来了云城。 顾衍手中嘎吱作响,弓弦被拉到了极致。 “阿越,我再问你一遍,你可听好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陆于渊抬手抹了一把唇边的血,沾血的唇上挂着一抹妖异的笑。 辛越背对着陆于渊用力摇头,面上泪流不止:“顾衍真的能要了你的命!你今日能来捞我,我已是万分感动,怎么能看你死在我面前……” 话音未落,便感觉颈后一痛,眼前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 “咯噔咯噔咯噔......” “夫人,用些茶水吧,这是特地从京城带来的极品白毫银针。”宽敞舒适的马车内,红豆跪坐在柔软的白虎毛地垫上, 辛越靠坐在马车窗沿,看着眼前快速闪过的草木山土,心中黯然一片,不动不语,无悲无喜。 红豆手中的茶从热到凉,一杯换一杯,最后都喂了外头滚滚的尘土。 心中又是无奈又是着急,昨夜她被长亭摇醒后,才知道府里出了事,最后侯爷抱了昏迷的夫人回房,也不让人进去侍候,只发了话即刻准备启程回京。 问长亭究竟发生何事,他也只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一个字也不吐露。 幸好这几日已陆续打点了行装,侯爷连回京的马车都特特为夫人造得平缓舒适,里头应有尽有,虽比不得地上,也已像一座会移动的小屋了。 待天刚蒙蒙亮,侯爷便亲自抱了夫人上马车。可夫人醒来,除了问她一句,陆于渊还活着吗?便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一整日了,莫说膳食,连口水都没喝过。 红豆急得火急火燎,口中都生了几个大疮,趁着傍晚下起大雪,车马难行,侯爷发了话就地扎营休整。 她扶着辛越进了营帐,搀了她坐在软榻上,便低声对辛越说道:“赶了一日路,夫人您歇一歇,奴婢去请丘神医过来。” 在马车上在帐篷里,于辛越来说并无什么区别,她小日子到了,更提不起神来,怏怏侧躺在软榻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几日过得如此不顺,这回下腹竟有些刺刺的酸痛。 辛越缓缓地吸一口气,越发把自己蜷起来。 听了红豆的话,她轻轻摇了摇头,翻过身去合上了眼,她不想喊人,不想喝药,不想见到顾衍。 其实刚醒时,她有意寻顾衍问个清楚,可问什么呢?问陆于渊死了吗?若是死了,自己怎么面对,若没有死,自己再一问,会不会反害了他? 再问你为何不肯相信我? 为何总是不肯信我? 罢了,问了有什么用,她总是不长记性,她早该清醒,不该抱有一丝幻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专断独行才是他顾侯爷。 这般想着,辛越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红豆见状,心道不行,夫人身子本就孱弱,吹了一日冷风,只怕夜里要发热,小日子又来了,这三座山夫人不在意,却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跪坐在榻边,悄悄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夫人光洁的额头,心里一松,呼,还好没发热,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一连跑过了十几个帐篷,直到被护卫拦下来才知道前方几十步开外就是侯爷的大帐,那黑衣护卫像个塑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重复,“侯爷吩咐,闲人不可靠近。” 她只好在侯爷的帐篷外一圈圈打转,隔一会就翘首望着正中的大帐,盼着侯爷能早些忙完出来,可惜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的脸冻得发僵,一串一串的眼泪直打在衣襟上,侯爷也没出现。 突然自身后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你在这干嘛呢?” 红豆立时惊喜地回身,来人便是长亭,他捧了一匣子书信正要进去报给侯爷,却见着了原本该在夫人身边伺候着的红豆。 “怎么了?怎么不在夫人身边伺候着?”长亭奇怪得很。 “夫人,夫人身子不舒坦,这一日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我瞧着实在不是个办法。”红豆抹了一把泪,急得惶惶然。 “那你来这干什么?还不赶快去请丘神医!”长亭更莫名了。 “你不懂!”红豆红了脸,跺了一下脚,转过头去,“女子身上的不适……” “啊……哦……”长亭了悟了,他也不是不晓事的毛头小子,自然知道红豆说的是什么,可他又犹豫地说,“可这几日侯爷的脾气也不好,连着发落了十几个人了……算了我试试吧,若我出了什么事你可得让夫人给我兜着啊。” 红豆应了,连声催促他快去。 长亭站在顾衍的帐篷外,扭捏纠结了一刻钟,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帐篷里既无火盆也无厚毯,似乎比外边风雪交加的还冷。 长亭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向顾衍行了一个礼,“侯爷,今日京里来的急奏都在这了。” “嗯。”顾衍淡淡应着,手中不停,还在给堆了一桌的折子批复。 一道一道的朱叉看得长亭魂都飞了三分,踌躇半晌也不敢开口。 直到顾衍发觉到他还在帐子内,抬眸一看,复又继续批折子:“杵在这做什么?” 长亭心头一跳,诺诺应道:“属下告,告退……” 踟蹰着走了几步,又捏捏拳头,返回身来,双腿一扑通,跪了下来:“侯爷,夫人那出事了。” 执笔的手一个不稳,一道长长的红线横在了折子中央,顾衍顿了半晌,声线有些嘶哑:“什么事?” “夫人腹痛,不让叫丘神医。” “她说不叫就不叫了?我看你该滚去守永夜了。”顾衍将湖笔一把拍在桌上,一支笔顿时断成了三四截。 “红豆说,是,是夫人小日子来了。”长亭头皮发麻,脑袋都快垂到了地上,后背冷汗涔涔。 没等到回话,就见侯爷的黑色皮靴从身旁大步跨过,“把丘云子叫过去。”声音不复往常淡漠冷静。 长亭应是,心下一松,抖了抖身子,全身发软地擦着额上的汗,呼,这可别再来一回了。 顾衍走得很急,几乎是小跑着了,旁边的护卫们看了,个个都侧身低头行礼,没一个敢多嘴问一句。 走到了辛越的帐篷前,他轻撩开帘子,扑面而来一股暖意,一眼就看到软榻上的身影背对着他缩成一团,如瀑的青丝垂下,直落到榻前的绒毯上。 顾衍脱下外衫,免得将一路走来的寒意带给了榻上人。 活动活动手脚,待身上都暖了后,才缓步走向软榻。 帐篷里只点了两盏半人高的琉璃灯盏,在暖黄昏暗的烛光里,他半跪下身,轻轻扶过辛越的肩头,将她放平。 刚伸出一只手覆在她的小腹处暖着,就听得榻上的人传来沙哑的低喃。 他凑近了听,却骤然感受到女孩灼热沉闷的气息,往边上移了半分,借着半明的烛光看到了女孩额上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和眼下的异常潮红。 撑在榻上的手背青筋陡然凸起,转头正欲起身喊人,放在辛越小腹的手却冷不防被一只滚烫细腻的小手握住。 顾衍心头一动,低下头,不期然地撞上床上人的迷蒙双眼。 下一刻那眸子里的迷蒙湿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道道红血丝笼着的淡漠,他听到床上的人说,“顾衍,我的客人呢?” 气息不畅,嘶哑得能在他心头喇出七八道血口子。 他避开她的问话,起身让长亭唤了丘云子过来,又到矮几上拿过一方帕子,徐徐给她拭去额上的细汗:“怎的病成这样也不说?” 小腹坠坠地疼,她疼得没力气,阖上眼,喘着气执拗地说:“告诉我。” 她连着两句都是问旁人,烧得都快糊涂了,心里还在记挂着旁人,他不气,他不能气。 顾衍耐着性子温声道:“你病了,我不与你计较,想知道就把身子养好了。” 边说着边起身几步走到帐篷外,皱了眉冷声道:“丘云子呢?怎的还没到?” 帐篷外守着的暗卫十七垂首回话:“禀侯爷,长亭大人已去请了。许是雪大他老人家脚程慢。” “去,走不了把人给我提过来。”顾衍皱眉,语气间尽是急躁不耐。 十七应声退了。 第16章 、多来几次你就习惯了 顾衍才又转眼看向帐子外头守着的小丫鬟,略想了想问道:“夫人今日如何?” 红豆自侯爷出来后便垂着头,一眼都不敢看,此时听到问话,连忙回道:“禀侯爷,夫人今日精神不佳,未……未用茶水,也未用过膳食,一日都开着马车上的半扇窗格,恐怕晚间会发热。还,还有,夫人小日子到了。” 听着这丫鬟断断续续的话,顾衍心下虽不喜她胆怯之态,然听她能将辛越的情况细细报来,想来也是个上了心的,便按捺下了心中不满,淡淡应了一声,吩咐道:“丘云子到了便让他进来。” 进了帐子抬眼一看,辛越已经撑着坐起身。 顾衍从床榻上拿过两个软枕塞到她腰间。 辛越的脑袋昏昏沉沉,胸闷气短,小腹刺痛,帐子外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进来,她提不起劲去应对这个男人,只软软靠在枕上,呆呆看着身上盖着的暖白绒被兀自出神。 顾衍看了,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大手放在她的背后,一下下给她顺着气。 宁神静气的伽南香混着男人身上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她重重裹住,她整个人陷在男人的阴影里,被环绕,被无声呵护。 人吧,伤心时你莫招惹我,我也能自己消化平复。 你若招惹我,作出关心体贴的样子,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委屈、痛怒、悲伤都会以成千上万倍的滚滚之势将你淹没。 辛越发红的眼角落入顾衍的眼中,倔强的嘴唇抿成直直的一条线一言不发。 他心下复杂,一半是气恼她竟敢连命都不要也要保着旁的男人,一半是切骨掏心般的心疼。 “辛越,你在我身旁,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男人的声音低缓沉静,一字一句,撬开辛越的心防。 她极力忍住酸涩的鼻尖,呜咽着开口:“我没想过跟他走。” “我知道,你说他是客,我就知道了,”顾衍沉默了一会,仿若需要莫大的勇气剖白心迹,“可是我怕。” 怕什么呢?明知道一切皆在掌控中,却还是怕她真的想要离开自己,怕她对别人的在意甚于自己,怕她宁可用自己珍之重之的生命来要挟他。 他这一生,纵横天下,威名四海,却怕她的真心背离。 辛越闭上眼眸,气息显见的颤抖,他在同她示弱…… 哪怕他强硬到底呢,她也能梗着脖子同他决一个死活,但他的突然示弱,显然有些不讲武德了,她一时被扰乱了心神。 就在此时,帐子的毡帘从外边被打开,猛地灌进一股夹着冰碴子的冷风,极快地又被重重合起。 十七和长亭一人一边提着丘云子的胳膊,丘云子老态纵横的面上哼哧哼哧穿着粗气,糟乱粗糙的白发上还落着几片渐渐融化的雪花,他背着药箱,站好了身子,胡乱抹了一把额发,气喘吁吁地给顾衍行礼请安。 “去收拾收拾,过来给夫人切脉,你们两个也是,莫要沾湿这帐子的地毯。”顾衍摆摆手,扫过一眼他三人头上衣裳上落着的雪花冰碴,蹙了眉头。 …… 听到前半句,长亭和丘云子心中又惊又喜,正待执礼谢恩,又听得了后半句,两颗“芳心”猝然迸裂。 直到十七拿腰间剑柄捅了捅他二人的手臂,疑惑地催促:“走啊你俩。” 他二人这才拾起碎裂一地的“芳心”渣子,垂头丧气地同入了旁边的小帐篷。 不过半柱□□夫,丘云子就收拾齐整了背着药箱走了进来,打量了一眼榻上的二人,瞥见辛越的脸色时,神色一凛,三两步上前,按住了辛越落在榻旁的手腕,闭目细细感受起来。 辛越浑身绵软无力,依着丘云子的话换手,张口,不过稍动弹了两下,额上便汗漉漉地濡湿了碎发,小腹越发像有根长针刺入。 “如何?”顾衍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不忍,转头催问丘云子。 丘云子走到一旁的矮几上提笔唰唰写了半页,交给身后的长亭:“去我帐子里,叫我那小药童将药拿了去煎,半个时辰后端过来给夫人喝下。” 这才起身到顾衍身前禀道:“夫人旧伤无碍,新添了些小病症凑在一块,来势汹汹,加之夫人体弱,才会这般难受,须得好好将养两日,按时喝了药便可。” 顾衍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显,却同十七吩咐道:“休整三日,去安排防卫。” 红豆侍立一旁,对丘云子问道:“丘神医,奴婢方才使人熬了姜枣茶,可能给夫人喝?” 丘云子点头:“驱寒暖宫,倒是能缓和夫人此刻腹痛。” 红豆欢天喜地地出去端茶,长亭急着去找小药童抓药熬药,十七急着调布防卫,丘云子急着回帐子补眠,一时间帐篷里脚步匆匆。 不过片刻,帐篷里又只余了他二人。 顾衍回过头,正想开口,就见着辛越额上又起了一层冷汗,连带着整个上身都微微发抖,立时伸出了手将人搂在怀里,一声一声温柔地哄着:“阿越,阿越没事,喝了药便好了。” 一阵刺痛袭来,辛越又疼又麻,一会如坠冰窟,一会如火炙烤,难受得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呜呜哭道:“你也太欺负人了!” 声音细碎,如受伤呜咽的小兽。 “我不好,是我不好。”顾衍心软得一塌糊涂,顺着她的话应着,又着重说了一句,“别赶我走,别离开我。” “好……” 顾衍浑身一僵,顷刻便扳直她的身子:“你……再说一遍。” “不说……”她使起了性子,将头埋在他颈间。 “好,不说,不说。”顾衍的手轻颤。 她说好,她不走了。 下一刻,又听得耳边闷闷的声音传来:“我只是走不了,没有喜欢你,没有原谅你。” 顾衍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满口应好。 什么都好,只要你不走,就是最好的。 …… 第二日早上再醒来的时候,看着帐顶的一片暖白,辛越恍惚了一下,觉得这一觉睡得真好,迷迷糊糊的,原本刺痛酸胀的小腹也涌入了阵阵暖流,今日一醒,全身都舒坦了不少。 怕她再受凉,帐子里四下都放了炭炉,点着上好的银丝碳,开了一角透风帘,一丝烟灰异味也无,暖融得如春日一般。 梳洗过后,换了一身柔软的里衣,她伸了个懒腰,接过红豆递来的一杯温热的蜜水,辛越口干得很,低头慢慢啜饮了,向红豆问道:“昨日,顾衍是不是来过了?” “是,夫人,今日天将将亮侯爷便去了主帐,想着一会就该过来了。”红豆小心翼翼地看着辛越的反应。 “嗯。”还真不是梦,辛越以手扶额,昨夜的话犹在耳畔,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啊…… 陆于渊真是没说错,自己就是人憨头铁,专捡回头草。 顾衍小心撩起帐篷帘子,就见到心上人扶着额头,不由提起了心:“怎么?头还疼?” 辛越闻言抬头,男人身披玄色大氅,逆着光站着,身后有大片阴影,从毡帘漏进来的雪花在他的身后腾飞起舞。 她收回目光:“对,头疼。” 见着你头疼。 顾衍马上解了系带,将大氅随意一抛,上前两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有些烫,早膳可用了?” “没有。” 见她眉头紧皱,一幅想避不敢避的样子,顾衍轻哼一声,收回手,接过她手里的茶盏,淡淡吩咐:“把早膳拿过来。” 红豆脆声道:“是,侯爷。” 顾衍坐下来,深深看着辛越的眼睛:“可还记得自己说的话?” “忘了。”她撇过头。 “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顾衍往前压了压,鼻尖触到她的鼻尖。 辛越眨了眨眼,有些不习惯,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轻轻扇动,挠得顾衍的心底都痒痒的。 顾及到辛越鼻尖还有些微热的气息,他紧了紧拳,到底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罢了,指望你说句软话。”顾衍坐直身子,轻轻叹气,有些遗憾。 ?辛越皱了眉,奇怪不奇怪,倒像是他受了委屈一般。 她清了清还有些嘶哑的嗓子,起了个话头试探试探:“诚然我昨夜病得糊涂了。” 在男人遽然变色的眼神中,又赶紧补充道:“说出口的话也不会反悔的,你放心罢。” 顾衍这才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拿红豆端来的粥。 鸡丝粥绵软香滑,可惜,她尝不到,闻不出,伸手欲接顾衍手里的冰裂纹白瓷碗,却被他偏了手躲过。 辛越疑惑地看他。 却见顾衍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小勺子,舀了一口,轻轻吹了吹,送到她的嘴边。 她想说没必要,太吓人了,刚发出声,喉咙一痒就猛地低头咳了起来。 “怎么了?不习惯?”顾衍放下碗,给她顺气。 辛越说不出话,咳得涨红着一张脸重重点头。 待她缓过了气,他又拿起碗,淡淡道:“你从前倒挺习惯的,想来是生疏了,多来几次也就好了。” 辛越差点一口气闭过去。 在他微凉的茶棕色眸子中还是缴了械,乖乖张口,一口一口将粥喝完了。 第17章 、不行,你要负责 接下来的几日顾衍大半时间都留在她的帐子里,盯着她吃饭、喝药,等她恢复了知觉,又生龙活虎得感觉自己能上树偷鸟下河摸鱼时,三日过去了。 她刚喝完晚间的一碗药,豪爽得好似在饮一海碗的陈酿。 就起了身朝帐篷外走去,手还未摸到帐篷的毡子,就听得身后低沉的男声传来:“去哪儿?” “出去消消食。”她收回手,背在身后,转身回答道。 顾衍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的手腕,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半个时辰前你用完饭才出去了一次,下午吃了糕点也出去了一次,早上午间我就不提了。” “这一日,你哪来那么多食可以消?” 辛越讪讪上前:“帐子里闷,我想出去走走。” “过来。” 辛越再往前慢吞吞挪了两步,正待犹豫,顾衍猛地站起身将她拉到了怀里,将她按坐在桌案前。 双手从她身后环着,把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地写起来。 她的脑中嗡嗡的,神色有些恍惚,连被他带着写了什么字都没细看,耳后男人的呼吸缓慢绵长,与她此刻的心跳截然相反。 她猛地收回手,湖笔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黑线。 耳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声,“阿越,写坏了,你要负责。” “什么?”她不明白。 顾衍扣了扣桌上的纸,“给圣上的奏报,写坏了。” 这谁知道啊?辛越在心中大喊,把手拢在袖子里抓得紧紧的:“你重新写不就好了吗?” 顾衍将笔搁下,双手隔着衣袖包裹着她的小手:“不行,你要负责。” 没想到被堂堂定国侯,讹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辛越将袖子抓得更紧,一点不敢放松:“你想如何?” “今夜我不想睡主帐。” “……”犹疑了一会,“还是我给你写奏报罢,你说,我写。” 顾衍抓住她探出了半截的莹润手指,“迟了。” “……”辛越忍住想打人的冲动,牙缝中蹦出四个字,“你想如何?” “今夜我不想睡主帐。”他低低重复,下巴靠在她的肩头蹭了蹭。 辛越点头,“可以。” 没想到她应得那么干脆,顾衍低头笑了,却又听她说道,“你睡这里,我去主帐。” 一丝笑意僵在嘴角,复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他家兔子可是吃肉的。 “罢了,你就睡这里,我不与你抢地盘。”将薄唇贴到她耳旁,声线喑哑,“容我在你的帐子里置张榻,总归别赶我走了。” 得寸进尺!辛越在心里暗骂。 “我能不能拒绝?”她低了头,试探着问。 顾衍再将她环得紧了三分,“自然可以,我都听你的。”薄唇触上身前姑娘白玉般的耳廓,惹得辛越浑身一颤,脚趾头不自觉地蜷起,脑中轰然作响。 突然间,辛越抽出手,紧紧抓着覆在她肩头的硬实手臂,指骨节青白僵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慌乱不堪:“别这样。” 顾衍眸中的热意褪去,坐直了身子,松开了她的手语含歉意,“别怕,我不会……” 辛越又将手紧握在一起,轻轻嗯了一声,“你可以在这里,只,只不能上我的榻,不能,不能这般孟浪。” 顾衍颔首:“好。” “我会等你。” 等你再次愿意。 帐子里冰雪初融,谁也不知道,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立在瑟瑟风中,遥望着辛越驻营的方向,细长的丹凤眼不复笑意,清冷得如同天边的弦月,覆上了一层寒霜。 后头有人快步走来:“主子,该走了。” 蓝袍男子翻身上马,深深望了一眼那最亮的帐子,转身策马南去。 越靠近京城,车马道便越宽阔平坦,路旁也渐渐多了三两茶棚,有挑着担的老伯脖子上骑着个垂髫小儿,一老一小哼着童谣从车旁经过。 海晏河清,民生安定,无论何时,她都打心底里觉着顾衍天生就是治国领兵的人。 很快,车马“咔哒咔哒”入了城。 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辛越舒服得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一路上都在掀着帘子一角,津津有味地看着外边的小摊小贩、书斋宝阁,直到马车停到了定国侯府门前,还颇觉意犹未尽。 “笃笃” 前面传来敲马车门的声音,随即车门被拉开,阳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不由眯了眯眼。顾衍站在车门旁,身披大氅,神色如常,眼神却微亮,带着些许踌躇和期待,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犹疑片刻,辛越还是将手放了上去,被他巧劲一带,轻轻跃下了马车。 抬头看着熟悉的门匾,终是又回来了啊…… 老倪带着众人立在府门前,一见主子夫人都下了马,连忙小跑上前来,辛越眼看着一颗球带着七八根竹竿子从府门前直直朝自己……滚来…… 在五步开外刷地停下,齐刷刷地打了个千儿,恭敬道:“侯爷,夫人一路辛劳。” “起来。” “欸,是!”老倪敏锐地感觉到侯爷心情不错,直起身子定定看了侯爷身旁站着的人儿,半月前在云城匆匆一看,老倪还是不敢相信,夫人竟还活着。 此时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一身蜜合色挑线襦裙,外披着镶银丝绣双蝶戏花的罗云缎披风,一张巴掌大的圆脸天然带了三分娇,此时虽面色平淡却也眸中含笑地看着自己。 “哇”地一声老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着辛越重重挹了个礼,声泪俱下地说:“夫人……回来就好……夫人您可一定要好好的,这三年来,咱们侯爷都没个人样了都……” 辛越被老倪突然的哭诉惊了一惊,不由转头去看身旁的男人,见他虚虚一脚踢过去,低斥道:“还不快进去!” 语气间却无甚不悦。 “欸,是,侯爷!咱们这就进去,您的小院儿啊,都拾掇得好好的呢,和夫人在时一模一样,哟,夫人,我跟您说啊,您从前养的那只王八……呸,那只玄龟,都有巴掌大了呢。”老倪从善如流地抹了把脸,转眼就引着二人进了府。 多年未见,辛越还是深深折服于老倪这行云流水的变脸技术,这么个人才,屈在这定国侯府里当个管家……其实倒也不算埋没了他。 想当年初次见到老倪时,辛越还以为这是定国侯府里专管厨房采买的管事,还回去跟母亲感慨过定国侯府果然家大业大,一个厨房管事都吃得如此圆润饱满,和自个差不多的身高,却有和身高差不多的体格,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球儿似的。 但后来,成亲后,见了老倪手起刀落地结果了一个前来行刺她的死士之后,她才惊呼人不可貌相,这身手这灵敏度比自己还好。 据长亭说,老倪比他们还早跟着顾衍,虽然外貌不显,然却是顾衍心腹中的第一人,多年来顾衍的一应产业、私军暗卫、日常朝事,有大半都是他帮着打理的,实是真真正正的“管家”。 辛越走得慢,这府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不像细细绵绵的蚕丝,温柔缱绻地勾起人的回忆,辛越想,当你有意和一处地方、一些人事做好了不再相见的打算时,这样的故地重临才在温柔中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宿命感。 顾衍始终和辛越保持着半个身子的距离,落在她的身后,光线从侧边斜斜打进来,落在辛越身上拉长了她的身影,他难得看到了一种叫做沉静的气质。 走过照壁,穿过秋水长廊,再从留山园外过了,才到他们的院落,栖子堂,每回看到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字,辛越都会想这得是在什么样烧包的心情下才能写出这三个字。 栖子堂说大也大,分了前后两半,前院主要是顾衍的办公区域,总体疏朗宽阔,一丝多余的装饰物也无。正中一间正房平时会客,东西两间厢房,西厢房作书房用,可说是整个定国侯府重地中的重地,日夜都有明暗两路的侍卫把守,等闲不可靠近。 东厢房则清简多了,置了些简单的软榻桌椅,原是顾衍原先忙得晚了歇息用的,但打从成亲后东厢房就没再用过了,如今里头只有一只冬眠的玄龟。 正房前还有一小片池子,如今结了厚厚一层冰面,夏日里辛越最喜欢窝在池子边的垂柳底下打盹,池子旁还有她亲手栽下的葡萄架子,长势……唔,好像不怎么样,现下一片叶子也没了。 从左侧的抄手回廊往里走,穿过垂花拱门,才到了她的地盘。 格局与前院差不多,只是比前院多了四五间抱厦,东面还有一座两层的垂花楼,有个极雅的名字,叫与星游,因为与星游二楼屋顶嵌了大大小小数万颗宝石珠子。 在夏夜,歇在与星游二楼,只要抬首就是点点星芒,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这是辛越嫁进来后改的名字,自觉比栖子堂高出了七八筹不止。 果然,时光匆匆走过三年,却好像没有带走此处的光景,一如从前。 改变的只是人罢了。 眼见这小鸵鸟终于是肯把脑袋从困心一隅探探出来,看看周边鲜活的世界,不再像是月前初初相逢时的那般张牙舞爪地保护自己,老倪那恨铁不成钢的话犹响在耳旁,男人么,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做得多还得一直做。 思及此顾衍一手扶住辛越的后腰,趁她发呆的空档,打横就将她抱了起来,辛越挣扎道:“放我下来!我自己长脚了!” “嗯,长脚的美人,我怕你跑了。”从辛越的角度看到的就是顾衍绷得直直的下颌线,带笑的话语夹着男人特有的浅香,心神一阵恍惚,辛越暗暗咬牙,果真是美色误人,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色即是空,色即是空”。 顾衍将辛越放在正屋窗边的贵妃榻上,刚一松手她就往侧边一骨碌滚了开来,比池里的鱼儿还滑不溜手。 半跪坐在榻上,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一幅不好惹的模样。 顾衍此时心情好极,一扫十几日前的灰暗,扭扭脖颈,松松垮垮地盘坐在她身旁,略忖度了一会,朝辛越勾勾手指:“那日夜里,我允你问一个问题。” 言下之意很明白,他不喜她将心思放在其他男人身上。 第18章 、保护的羽翼,同样让我不见天日 嗯?这是要服软了? 病好后,长达半个多月的路途中,辛越未再主动提起过那天晚上的事,陆于渊的命让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辛越需要好好想想,只能问一个问题,陆于渊还活着吗?陆于渊和他的人都死了吗?陆于渊半死不活了吗? 一个个准备好的问题在心中打滚翻腾,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将我护在你的羽翼下,就没想过同样能让我不见天日吗?” 话说出口,辛越也愣了,这个问题,从那个雪夜,贯穿到三年前,甚至更久远…… 已经习惯将任何事情都控制在掌心的顾侯爷,可能也没有想过吧。 果然,顾衍顿时沉默了下来,大拇指和食指指腹缓慢来回摩挲着,这是他习惯性的思考动作。 本着一鼓作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想法,辛越接着说:“我娘亲说,若是没有你惯着我,纵着我,宠着我,就我这脾气,换一个人家早就被婆母磋磨得半根骨头都不剩了。可是顾衍,我打小就是根反骨,虽贪生怕死,但你若真要把我磨平了扯直了,藏在怀里,那与其他的骨头有何不同?” 顾衍明了,一席骨头论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小姑娘平日里嘻哈玩闹下的天性。 他认真地盯着辛越的双眼道:“三年前,若我不藏着你这根反骨,你可知就被挫骨扬灰了?” “可你别事事瞒着我……你怎么知道骨头不肯好好听话呢?无知比危险更让人不安……”辛越的声音低了下去,垂下头,有些委屈。 顾衍的意思她明白,三年前她扯上兵乱之事,被人捏了小辫子要挟,顾衍不欲她扯进军国大事中,以身涉险,才将她关在屋里关了两日。 但他自以为的安全之地,恰成了她苦等之下,滋生害怕不安的心魔之地。 顾衍沉吟半晌,他自起势以来,就习惯将所有事牢牢抓在手里,运筹帷幄,说一不二,杀伐果决。 然,对待小姑娘,他似乎用错了法子。 他掀起眼帘看向辛越,她半垂着头,露出一截细腻修长的脖颈,府库里质地最好的羊脂玉如意都比不过。 “给我时间。” 辛越抬头,“嗯?” “给我时间。”顾衍喉咙间有些干涩,“我做得不对,你多教教我。” 说及此,辛越兴致上来了,掰着手指头给他教了个一二三。 “一,不能像从前似的骗我,好心也要让你做成坏事。” “二,我虽没有你有出息,但你不能仗势欺人。” “三……没想好,欠我一条。” 顾衍十分受教,拱了拱手:“谨遵夫人法旨。” 辛越洋洋点头,他先是独掌大权久居高位的顾侯爷,才是她的丈夫,能作出这样的许诺,她得知足,不过却还想继续争取一下下,眨巴眨巴眼睛,试探着说:“那,陆于渊?” “哼。”就知道会有此一问,顾衍一眼看穿她心中的那点儿小机灵。 先得了免死金牌,再骑上虎头拔虎须,淡淡道,“下回别拿自己当挡箭牌,你那小身板还没人一根指头硬。” “嗯?”辛越皱了皱眉,不解。 “你不必管,他不像你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顾衍不欲多说。 辛越毛了,一脚踹在他腿上,“仗势欺人!” 顾衍虽不明白她说仗势欺人的逻辑是什么,但还是捏了一把辛越的小圆脸,慢慢说道:“他有一点没有骗你,那姓陆的确实做了万全准备。用带着狸重私印的拜帖引我出门,我若真走了他能带走你,我若识破了他能用那私印与我做交易,此是其一,其二,他手上有能治你昏睡的东西,单凭这点,我不会动他,其三,那厮浑身都是稀奇古怪的物件,我能伤他却杀不了他,那天夜里,若真交起手来,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愁,她常说狡兔三窟可陆于渊有十九窟,怎么就忘了呢? 大抵是真的无法接受当年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那个伸了把手的人再次因救自己而死,关心则乱了罢。 松一口气,又坐直了身子:“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嗯。” “狸重死了,死得透透的。你被陆于渊忽悠了。” “……”顾衍沉吟,“你如何得知?” “他说把我捡回去的时候,狸重就在我身旁,一块大石头压在他身上,五脏六腑都烂了,神仙都救不回来。” “不说了。”顾衍怕她想起时难受。 “嗯,”辛越没想那么多,此时回到住了三个月的卧房中,瞧着哪哪都熟悉,又哪哪都陌生,突然她拽着顾衍的袖子道:“说,我的葡萄藤呢?怎么全没了?” 话题转得太快,顾衍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失笑:“小祖宗,如今是冬日,寒冬腊月里,你要葡萄藤怎么长?嗯……若你真想看,我便令人在清心堂后头造一座暖房可好?” 辛越赧然,松开了手,狗腿地抚一抚被自己揪皱的袖子,摆摆手说:“别,开一季好歹能歇口气的花儿,进了暖房一年四季都得开给人看,多折腾啊……” “好,都依你,阿越……你,可还愿意做我的顾侯夫人?”顾衍低头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问得比他。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掰下他的手,别过头去:“明面上,我跟了你回府,便还是顾侯夫人。” 顾衍目光黯下,良久说道:“日前我已命人将你回京的消息送去给了岳父岳母,你好好休息,明日便带你回去见他们。” 辛越眼神一亮,“好!”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要去老宅给祖母请安吗?” “不必。”顾衍神色冷了下来,“那边算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操心。” 辛越抚额,还是一如既往厌恶老宅那些人。 “你去忙吧,把红豆叫进来就好。”辛越摆摆手,回了京,想来他也有许多事要忙。 “嗯?用完便扔?”顾衍目光如剑,双手撑在她身旁,带来迫人的气势。 这又是怎么说的?辛越纳闷:“你,你不是很忙么?不用进宫么?” 二人刚成亲时,他忙得三两天不见人,忙得连着几夜宿在议事的文华殿里,忙得胡子拉碴风尘仆仆地从军营里回来倒头就睡都是常事。 顾衍眼中的锐利褪去,坐在她身边:“不忙了,如今只忙着陪你。” 辛越心中有被腻到,口中不敢说,随口扯了个理由:“可我要洗漱了,在马车上待了那么多日。” 顾衍一梗,那句“我陪你”在喉间滚了两番又吞了回去,摸了摸她的细发,忍下想在她娇嫩欲滴的红唇上放肆的念头:“好,我在前院。” 晚间,辛越侧着脸趴伏在浴池旁铺了厚厚白绒毯的整块汉白玉长榻上,一只纤纤玉指百无聊赖地卷弄着细软的发丝,莹白如玉的皮肤在暖光下折出柔和细腻的质感,一片摄人心魄。可细细一看。 纤薄的肩背后束,盈盈一握的腰间皆有一处狰狞的疤痕,无一不是在昭示着这伤痕的主人当初所受的苦楚。 “姑娘,不,夫人……您这几年究竟受了什么苦啊……若是咱们太太看了您这伤,怕是要担忧得三月都没法子安睡!” 说话的人是芋丝,打小就跟着辛越的大丫头,此时正泪眼汪汪地给辛越抹药,“奴婢只恨没跟着您去云城,奴婢只恨这伤不是在奴婢身上的……” “别哭啦芋丝,可不能同娘亲说,没得害她担忧,你姑娘我大难不死,后福还多着呢!”这药膏是丘云子调制的,三日一药浴,药膏却要天天抹,只是这药啊,每次用起来,总是刺刺痒痒,让人抓心挠肺地难受。 “侯爷。”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问安声,辛越一激灵,急忙翻起身扯过架子上的宽大袍子将自己团团包裹住。 几乎下一刻顾衍就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情急之中辛越两只手臂同样被裹在了袍子底下,现在她整个人看起来同一个白乎乎圆滚滚的蚕蛹没两样。 红豆扯了一把还在犹豫的芋丝飞快地出了门,辛越拦之不及,硬着头皮向那处被水雾萦绕的高大黑影喊道:“站住!” 黑影顿住了脚步,顾衍的面容被热气缭绕带走了往常的冷硬尖锐,口气亦是软了三分:“我来看你的伤如何。” “我很好,你自便,自便。”透过朦胧白纱般的水汽,顾衍高大稳重的身影若隐若现,辛越一阵心砰砰,撂下话歪歪扭扭地向外蹦去。 像个小白鸡似的没挪动两步,便感觉一双大掌探入袍子,粗砺的掌心牢牢地抵在她的后腰背,细细麻麻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顾衍大掌略一使力,将她往自己身前送了一步:“别乱动,地滑。” 二人的脸只有一拳的距离,男人身上的伽南香裹着热乎的水汽包裹她的全身,辛越浑身僵硬,正面迎上他眼里起伏的侵略性:“松手。” 顾衍果然松了手,可下一刻就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回了卧房。 将辛越放下的一瞬,她便紧紧抓着衣袍滚入了床的深处,再麻利地掀开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盯着顾衍。 顾衍缓缓抽开腰间的祥云纹腰带,衣裳滑落在地,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 辛越的脸色白了又白,哆哆嗦嗦地凑不出一句整话。 却只见他掀开被角翻身进来,搂着辛越的腰,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三年了,阿越,让我睡个整觉。”在辛越的挣扎中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不要怕,我不碰你。” 感受到怀中的人渐渐停下挣扎,软软的声音带着坚定的拒绝:“就一夜,明日你便,你便去前院。” “好。”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辛越双手拢紧袍子,蜷着闭上了眼,不一会呼吸声便绵长了起来。 顾衍睁开眼,轻轻拉下她的一侧被角,指尖轻触过辛越肩头的伤疤,眸中渐渐泛起血丝,声线嘶哑颤抖:“疼吗?” 不知问沉睡的姑娘,还是在问自己。 第19章 、缠得正正好 第二日一早,辛越是饿醒的,意识混混沌沌地从梦里拉到现实,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恍惚睁开一眯眼缝。 嗯……从琉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正好; 自己的手脚也像个缠枝花似的将怀里的男人缠得正好; 半身靠坐在床沿握着一本书卷的男人垂头下来的戏谑眼光也正好落入她的眼睛。 梳洗时满脑子都在回味那个戏谑的眼神,不禁抚额低低叹了一口气,真是太丢人了,一定是天太冷的缘故! “夫人,您都叹了第八回 了,是不是奴婢的手艺生疏了您看看?” 芋丝芋丝,她的性格真就像她娘给她取的名字一样,丝丝缕缕,缠绵软糯,小时是个爱哭包,跟了她之后还是改不了这黏黏糊糊爱操心的性格,不过和大大咧咧心宽体不宽的红豆一块儿倒也互补,二人颇为和谐。 “无事,嗯?怎么戴成这样?”光滑的铜镜里,芋丝给她梳了一个端庄淑雅的发髻,戴一圈金累丝嵌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的发箍,其下还跟了半指长的米粒小的琉璃石,琉璃石尾巴还坠着细巧小宝石,各色蓝绿红的宝石在阳光的照映下发出五彩光芒,微微一动更加玲珑有趣儿。 红豆还服侍着她穿了一身浅玫红绣金如意云纹的蜀锦留仙裙。 因着她从前习武,自来不喜欢叮叮当当的东西戴了满身,虽然如今没了内功,但这习惯一时半会还是改不了。故红豆仅在她左手一侧戴了个嵌蓝粉宝石的双龙纹金镯子。 一通收拾下来,辛越再次感叹自己就像个行走的宝匣子,浑身上下都写着,来打劫我。 “今日我们去见你爹娘。”顾衍站在门口,定定不知道站了多久。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头,辛越的心咕咚咕咚急跳,越向辛府驶去,她越是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耳边传来听了十几年的吆喝叫卖声,王记馄饨汤味儿隐隐飘进车厢,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紧紧扣住。 她已有三年不曾见过爹娘了。 也是在三年前,她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并不是知县家的小女儿,而是渭国永王的唯一血脉。 她与顾衍虽然看似解开了死结,她知晓三年前的事必有隐情,但顾衍是如何处置娘亲身份的,却未有过解释。 辛越阖上双目,思绪飘回了三年前,那段日子,睁眼便全是漫天黄沙、染血的甲胄、伤残却还喊着要上场杀敌的士兵。 三年前,古羌突率骑兵攻打云城,来势汹汹的古羌骑兵,就像草原中眼冒绿光的饿狼,卯着一股狠劲一连破了边境三个险要关卡,定国侯顾衍奉圣命守城逐虏。 而她仗着一身好身手,贼人见了她都得跑的劲头磨着顾衍,一道随夫出征了。 到了云城她也终日在营地里忙碌奔窜,一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也因为那是离顾衍最近的地方。 每隔三四日,顾衍都会匆匆回到营地里看她一眼便又离去。 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已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正从他们背后,从大齐伸出来,悄悄笼住了她。 在顾衍的奇袭、布防、回攻之下,古羌像被打了七寸的蛇,一下缩回了大漠深处,可许是蛰伏了几十年的不甘和骨子里的狼子野心,重创之下古羌王狸重还以重利许诺纠结了塞外的八九个小部落进攻云城。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方增援,顾衍那段时间忙得几乎看不到人影。 而就是那时,她收到了一封“家书”,信送进兵营里头时打的是她娘亲的名号,信封里头也夹着一块她娘亲从不离身的玉珏。这玉珏辛越并不陌生,她在家时,这块玉珏一直被好好地收在小匣子里,放在柜格深处。 娘亲曾说,这玉珏是她母亲的遗物,她的母亲早逝,她对自己母亲的长相已然很模糊了,唯有每次看着玉珏,才能感受到小时候那如水的温情。 然而,越往下看信上的内容却惊了她一身冷汗。 那信上说,她娘并不是个普通知县家的女儿,而是渭国永王之女,永王生前与狸重来往甚密,甚至私下共谋渭国江山,却因事发被擒,永王本人当场自刎身亡,永王府满府鸠杀的鸠杀,圈禁的圈禁。 而有一四岁的嫡次女,因长了水痘住在庄子里,被永王妃亲信谎报了个不治身亡,悄悄送到了齐国一至交好友府里养着,如今,信封里的玉珏就是铁证,其上还刻着永王妃娘家的家徽。 收到信的当下辛越十分不屑,想着定然是哪个宵小盗了母亲的玉珏来扰乱军心,打量着寻个日子给娘亲送了回去,免得她伤心。 然而过了一日,两日,这件事却还是萦绕在她心头,越压越重。 她不敢找短亭,短亭一向是管着顾衍手底下的情报网,他一知道,顾衍也就知道了。 战场上一念之差就能决定数万生灵的死活,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她不想让顾衍因为自己分心烦忧,影响了他正常的局势判断。 纠结了几日,她想到了军中一位姓吕的大夫,听说他父亲原来是渭国世代从医的世家子弟,母亲是大齐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周游行医的途中偶遇,生了一段缘分,却因家族不许他娶异国女子,才自逐出门来了这边境小城,如今也已有二十来年了。 于是在一日忙碌之后,她揣着玉珏状若无事地去向吕大夫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 吕大夫见了玉珏很是激动,他们吕家世代行医,与各高门大族都交好,据他说这玉珏便是来自渭国的百年大族姬家,姬家阳盛阴衰,据传他们族中对女儿极为重视,尤其是嫡系女儿,出生后满周岁时便要由其父亲自选一块好玉,雕上族徽并一两字寄语。 看着手中的玉珏,左下角还有两个字,乐知,她的心瞬间沉下。 永王妃娘家确实是姬家,她娘亲的闺名,就叫乐知。 一个自知没有活路万念俱灰的母亲,将从小伴随自己的玉珏放入小女儿的怀中,用长辈的期许与自己的无奈将小女儿改了名远远地送离这个国土,乐知乐知,盼她乐天知命。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她娘就是永王那仅存的血脉。 兹事体大,她觉得事情有些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不等辛越将此事坦白告诉顾衍,她便又收到了一封“家书”。 上面明明白白地列了三件事,一是取顾衍的性命;二是盗顾衍的兵符;三是盗云城及边境数百里的布防图。 否则,就要将她母亲的身份告知天下,让世人皆知,定国侯夫人的母亲乃是与古羌王狸重勾结叛国的永王之女,她母亲与她皆是古羌的细作,到时候流言一起,辛越一家都会受到牵连,这种叛国的罪名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下是连顾衍也保不下的。 那信里还附了交付兵符或布防图的接头地点,是在城外靠近古羌营地的位置,上方山。 辛越思索了很久,她明白不论她娘亲是什么身份,但有这铁证玉珏在,幕后送信那人想要如何在世人面前抹黑她娘都是很容易的。 以往辛越只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顾衍,他自然会处理得妥妥贴贴,但是那两天恰逢敌军攻得最猛的时候,一连两日顾衍都没回帐篷歇息,辛越有些彷徨了。 想到顾衍虽然独断自专,十二岁第一次见到他时便目睹他杀了朝廷官兵,后来还不断在兵营里安插自己的人马,培养自己的心腹,但这也是他的身世迫使他不得不用手段走到高位,才能保住自己。 他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与权欲是和家国情怀并存的,对内,他揽权专政,施展自己的抱负,说一不二。对外,他却见不得任何人妄图染指自己的国家。 辛越一人坐在矮桌前,帐篷的烛火亮了一夜,第二日便独自一人出了军营。 辛越后来才知道,顾衍早早就留了四个暗卫一直保护着自己,自己这厢一出军营,顾衍那边便收到了信,结果就是她才远远地看到上方山赤棕色的土坡,就被突然出现的顾衍逮了个正着。 顾衍的长剑就挑着布防图,一双冷眼毫无感情地看着自己,不等她向顾衍解释,怒不可遏的男人决绝地拍马而去。 而自己,被关入了城中的一处院子。 那时她才感受到外人眼中的顾衍是什么样的,整颗心似是被扯成了四五瓣,挫成了灰,同这边塞的满天风沙撒在一起。 一连被关了四五日,辛越都没能见到顾衍的面,他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听自己说......被误解的苦涩,担忧母亲的焦灼,一日一日,厚积欲发。 她不知道的是,顾衍早早便知道了这些事,信封,玉珏,乃至她的反应。 战局已然很明了,要拿下古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这幕后传信的人的目的,无非是要利用辛越来打击他。顾衍见多了这样的腌臜手段,在他与辛越定亲前,一份厚厚的手札就将与她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在这世上有痕迹的,都查明了。 他是顾衍,这个女孩要嫁给他,就要面临很多她从未见过的威胁和手段,他要提前将这些能伤害到她的东西全部除去、掩埋。 他很清楚,就算有这块玉珏,如今也已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这就与辛越的母亲有关系,但是竟然能有人在他顾衍的眼皮子底下,这般利用他的女人,定要趁此机会把这幕后黑手揪出来,才是一劳永逸。只是这个计划,要以辛越为饵,他不能让辛越涉险,只能瞒着她,另寻一身形与她相似之人去赴险。 那只黑手其实很聪明,也很了解这二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让辛越听话,要对付顾衍,他要的是让辛越和他反目,这才能乱了顾衍的心神。 第20章 、我来做你手中的刀 他也确实成功了,在顾衍将计就计,刻意做戏怒斥辛越的叛变,并把真辛越关了起来,派了假辛越去接头时。 顾衍忽略了一件事情,他可以层层布局织下天罗地网去对付他人,去谋定天下,却永远无法对辛越设防,她是他的意外。 辛越被关在了小院的一间厢房中,一日三餐皆由暗卫送进,连侍候的丫鬟都是受了训的。 辛越被困于此,于她而言,自己被误解事小,顾衍不可能真关自己一辈子,但是若自己的家人因此受到牵连,若战局因自己受到影响,她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她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一直在默默等着机会,直到听到战鼓擂的那天,辛越以簪尖触颈,硬逼着侍卫让自己出了门,而后策马扬鞭,一路疾奔到了交付布控图之地,上方山。 彼时顾衍利用替身钓出了接头之人,没想到竟只是一只小鱼,幕后黑手仍在观望,那小鱼打着鱼死网破的心思重伤了那替身,自己也被顾衍一箭射杀。 然也不是一无所获,长亭从接头人的嘴里拷问出来了狸重的退路,就在这上方山上。 狸重万万不会想到,顾衍人不在战场上,还能打得他和他的联军溃散败逃分崩离析,而顾衍本人正候在上方山,扯开了一道网子,等着自己像一头惊惶的山猪一般扎进去。 一切计划都尚在掌控之中,顾衍冷着脸让人将重伤的替身带下去,正暗自庆幸没让辛越涉险。 却不想他念着护着瞒着的身影突然策马出现,狸重乍见一真一假两个辛越,怒从心头起,疑心自己是被辛越顾衍并齐国那神秘人合起伙来坑了,后路被斩断,狸重粲粲阴狠一笑,当即转了攻势,数十人一道擒下了辛越。 狸重一掌将辛越的心头血都打吐了一口,反剪着她的双手,就要将她当场击毙。 顾衍为了保住辛越的小命,只能寒着脸怒斥辛越乃一叛国贼尔,自己必当诛杀!若是将辛越交出来由他处置,便放他离开。 狸重生性多疑狡诈,放了狠话道顾衍只能带走辛越的尸身,要么他动手,要么顾衍自己动手。 短暂沉默之下,时间便是生命,顾衍咬着牙提剑直直刺向了辛越的肩头。 那一剑冰凉刺骨,穿透了辛越的肩头,寒了她的心。 可狸重却见辛越没有立即毙命,便知道定是顾衍留了后手,不管不顾地欲对辛越下杀手。 电光火石间,一阵地动山摇,被事先埋在山体的火药爆炸,在漫天碎石和顾衍血红欲裂的目光中,辛越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拼了死命朝狸重一扑,二人滚落了山下,所有人都在剧烈震荡中失去了知觉,再醒来,顾衍已经找不到辛越了。 多年以后,辛越还是想不明白,自己那么惜命怕死的一个人,一身武功就属轻功练得最是顺溜,怎么到末了居然会与敌国头子同归于尽? 在她被陆于渊捡回去,浑身包着白布养伤时曾笑问过他。 还记得当时他说的是“人在临死的一刻会希望放大自己的价值,那时你又活不了,顾衍伤得你心肝俱裂,拖着狸重一起死,不就成了这辈子你能做的最值得的事了。” 她觉得甚有道理,连着身上伤口的疼都舒坦了几分。 “阿越。”低沉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如暗云滚滚,压人心魄,辛越猛然惊醒,紧捏的拳头被一只大而温暖的掌心握住。 “我,我想起从前的事。”她的指尖冰凉,抬手按了按抽痛的额角。 “莫要担心,他们都很好。” 辛越扯扯嘴角,笑得勉强:“好你还用他们来威胁我。” “你那时,真逼得我走投无路了。” 顾衍捉起她紧张得关节泛白的小手,柔柔捏了捏:“放心,无人能再拿娘的身份对你们不利了。” “你早就知道了罢?”想问了三年的话,终于在这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问出了口。 “是。决定要娶你的时候,便已知道了,那时不告诉你,是不愿让你为难,便是娘,也是你失踪后……才知道她自个的真正身份。” 辛越靠在马车壁上,目光幽幽地看着虚无的某处:“你没有做错,你的做法恰恰是最快能结束战事的,你亦是为我好,不愿我涉险,桩桩件件,合情合理。后来的一切,是命,也是运。” “可我做好了顾侯爷,没有做好一个夫君。”顾衍合上眼眸。 “你先是顾侯爷,我不怪你,只是心寒。” 辛越的眼中泛酸,那一剑,那漫天的尘土,断裂的腿骨,浑身的碎石伤口,混乱的记忆,化作一柄柄匕首在她的脑中胡乱搅着。 她用力一把抓住顾衍的手腕,太阳穴止不住地跳了起来,眼前忽黑忽白,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顾衍脸色遽变,立刻叫停马车,心焦如焚,从车壁的暗格里掏出了七八个药瓶,又凝眸看了一眼辛越痛苦紧闭的双眼,将那些药瓶一推,七零八落地滚落到马车四处。 他将辛越搂在怀中,从怀中掏出一个浅紫色冰裂纹瓷瓶,打开瓶口倒了一粒褚红色的药丸迅速放入她的口中。 辛越的意识混沌一片,靠在顾衍的胸口,稀薄清浅的伽南香飘入她的鼻尖,一丝一缕地润着她的心肺。 熟悉的味道在口中化开,辛越紧紧阖着眼,半晌才平复了呼吸,只脑中还昏昏沉沉的,嘶哑着声音:“你怎么有这药?” “那日夜里,陆于渊留下的。”见辛越的脸色由惨白渐渐转为红润,他复又盖好瓶口,将瓷瓶放到了她手中。 辛越沉默了,她没想到陆于渊临走还将她的药给了顾衍,这一小瓶药丸,有一味药极为难得,一年多前,她再次发病,昏睡了七日,据青霭说,所有的大夫、巫医都说她醒不过来了,但陆于渊出去了一趟,带回了一味药,制成这药丸,从阎王爷手里又一次抢回了她的命。 那回她醒来后,却有一两月没见到陆于渊的面,青霭只说公子被圣命召回了宫,留她一人在他的别庄中静养了许久。 顾衍看着她低垂的侧颜,一手搭着她的脉,随着她渐平稳的脉象也慢慢安下心来,摸摸她鬓边垂下的发丝,再次说道:“抱歉,阿越,我很抱歉。” 辛越摇摇头:“不怪你,我控制不住,我就是会……我就是会……会这样。”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我还是我,可我又不是从前的我,”她翻过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自幼攀墙耍枪留下的薄茧都渐渐变平。 软弱无力,任人鱼肉。 “辛越!”顾衍的面上染上煞气,额上青筋冒起,语气克制忍耐,“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辛越眼眶微红,清凌凌地看着他。 顾衍不忍了,心念一松,心底压抑已久的巨兽嘶吼着探出了头,一个反身单膝跪在她身前,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在姑娘怔愣讶然的眼神下重重吻了下去。 辛越双目微睁,欲要偏头躲开,却被紧紧禁锢住一动也动不了,男人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蚀她的意志,强势凌厉,不容抵抗。 姑娘唇瓣柔软,可口诱人,他顾衍这一生咸、酸、苦、辣皆已尝遍,唯有甜,只能从眼前人唇间攫取。 顾衍沉溺其间步步紧逼,辛越寸寸溃败。 末了,顾衍抵着她,含着姑娘娇艳欲滴的唇瓣,缱绻厮磨,气息纠缠。 “你失了你的盔甲,我便帮你寻回,你丢了你的刀,我便做你的刀。” “你不是三年前的你,我也不是三年前的我。” “我来爱你,你闲时,便看一看我,可好?” 一滴清泪落在顾衍的手背上,溅成碎花无数,在顾衍的凝视下,她轻轻点头,哽咽无声。 顾衍的浑身的凌厉渐渐褪去,坐回她的身畔,抬手屈起手指,又突然停在了半空,转头问辛越:“先回家,改日再带你看爹娘,可好?” 辛越摇摇头,“我想爹爹娘亲了,昨日已让人传了信,今日不去他们也会担忧的。” “可你的身子……” 辛越扯了他的袖子仰头看着他:“现在没事了,我会好好的,你莫要担心。” 顾衍定定看了一会她的面色,才又坐了回去,轻敲了两下车壁,对外头的长亭吩咐道:“继续走。” 长亭曲着一只腿靠在马车门壁,眼观鼻鼻观心,作为顾侯爷的第一近卫,在这等侯爷狼狈追妻的时刻,最识相的便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个透明人才好。 这会听了马车内传来的吩咐,长亭一个机灵,扬声说:“是!侯爷!” 成了! 他咧开嘴角,高高挥起马鞭,马车又“咯噔咯噔”地往辛府驶去。 马车里,辛越已然平复了情绪,有了坚定的选择之后连心底的彷徨都散去了不少。 一只有力的大掌紧紧包裹着柔嫩的小拳头,在轻摇慢晃的马车中到底也没松开半分。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顾侯爷整个一情话大王,人狠情话多 第21章 、开了情窍,只是开歪了 风急雨骤之后便是云开雾散,接下来的一路二人皆无言,在安宁和缓的气氛中到了辛府。 马车缓缓停在辛府门口,周围皆已将人清空,顾衍撩开帘子将她轻带下了马车,辛越站在自己家门口,看到熟悉的朱漆府门,一股酸意直冲上心头,死命忍住眼中打转的泪水,像个呆傻的木偶似的,任由顾衍牵着一只手,进了府门。 自来也没有父母站在门口等候迎接儿女之理,辛父辛母亦不想如此招摇,生怕给流落在外三年方才归家的女儿招来了非议,故而二老都在大堂中踱来踱去焦急等待着。 就在辛夫人搀着嬷嬷的手,快要将嬷嬷的手握痛了,而辛大人也捋着胡须在大堂中来回踱了二十多圈时,门外突然传来娇软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女儿的声音。 “娘……爹爹……” 二人俱都心神大震,猛一抬头往门口一看,一个浅浅红色的娇小身影正立在门口,笑意盈盈,一如从前出了门回家时一般。 可鼻尖通红,眼中也分明闪着剔透的泪光。 “阿越!” 辛夫人的泪一下就“啪嗒”落了下来,高声一呼,顾不得甚个贵妇人的体面尊贵,此时她只是个三年没见女儿的母亲,踉跄着上前去将女儿紧紧搂在了怀里,二人相拥着哭了起来。 辛大人快步上前,一手拍着妻子的背,一手拍着女儿的肩头,一张脸上老泪纵横:“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花厅内,众人的情绪皆已平复了下来,一家三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他,都是张红扑扑的脸,红润润的鼻头,红肿肿的眼睛,一个忍不住,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顿时打破了原先伤感的气氛,顾衍挥退下人,在二老面前掀袍跪下,诚恳说道:“父亲,母亲,我将阿越带回来了。” 二老互视一眼,都想到了三年前辛越出事后,他二人得知消息时犹如晴天霹雳,辛夫人更是当场晕厥过去,恨不能拍马赶到云城去,只是被顾衍留下的人稳住了。 直到出事两个月之后,顾衍风尘仆仆跪在他们面前,留下了一句“辛越不会死,我会将她带回来。”便再未登过辛府大门。 他们眼看着位高权重的顾侯爷瘦削苍白,满面倦容,一双眼睛却红得发狠,带着不死不休的执拗。 直到十日前,他们府上来了一青年男子,一身藏青色劲装,生得比旁的男子更白皙三分,他们自然认得,是顾衍手下的得力人,名唤短亭。 短亭一开口就是惊天的喜讯,他道侯爷已在云城找到了夫人,日期已经启程回京,让他二老静候便可。 顾衍字字句句,郑重恳切:“辛越嫁我之前,我在您二老跟前保证过,一应权谋腌臜都近不了她身,然我骄傲自狂,欠思欠虑,使得阿越重伤三年生死不知,今她能好好地站在我身边,此为顾衍之大幸,今后必视她如珠如宝,珍之重之,若她有不测,我亦……生死相依!” 辛父辛母心下皆是重重一叹,辛母起身虚虚一扶说道:“终是自家人,起来罢。当初我二人皆不觉你是阿越的良配,你年少功成,步步高升,权柄滔天,满天下都找不出你这般的才俊,然而作父母的,我们都知道阿越的性子,必不是那深宅后院步步为营的当家主妇,更何况你的滔天富贵,何尝不是在刀枪箭雨中过来的。” 顿了顿,辛夫人接着说道:“可你确实让我们看到了待阿越的真心,阿越亦心悦于你,我二人真真是替这皮猴儿松了口气,三年前的事,错亦不在你,在我,是我带累了阿越……害我的好女儿,受了这三年苦,这三年……我真真,每个夜里都听见你在喊娘……” 辛夫人说着,辛越的眼眶又热起来,忙起身抓着娘亲的腕子,急声说道:“娘!怪我,是我冲动鲁莽……” 辛母搂着她单薄了不少的身子,一颗心又酸楚又自责。 “你们娘俩,莫要你错我错的了。”辛大人捋着胡子劝道。 “欸,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甚个乱七八糟的原生身份,我嫁了你父亲,生下了你,如今美满团圆,我都不在意了!”辛夫人本也是个爽利性子,叹了一番便重新拾起了神采,拉起女儿的手,“只要咱们一家好好的,外头的事儿,不都有我女婿吗!” 被自家夫人的豪言壮语惊到,辛大人单手卷握,放在唇边低低咳了声:“今后万事,都盼你二人能和气相商,既成夫妻,便是一辈子都要麻烦对方,你瞧我与你母亲,她何时不给我惹麻烦,而你父亲我,自成婚以来,持家生子,无一不是要麻烦她,所谓夫妻一体,麻烦来麻烦去,不嫌不怨,不怒不气,方是相处之道。” “是。”辛越二人齐声应道。 “来来,娘给你做了藕盒,汆丸子,红豆芝麻沙糕一点儿都不甜可香了!别叫你父亲知道,卤食也给你备了一盒,已交代人给你放上马车了!咱们自家厨房做的,比外头的干净!”辛夫人拉着女儿,一面偏头絮絮说着,一面招呼着众人坐下开了席。 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几人都用了三年来最舒心的一顿饭。 用完饭,辛越等人接过身后小丫鬟们递来的茶水漱了口,辛越放下茶盏,偷偷抬眼看顾衍,男人的脸上没有半分不耐,她心底自踌躇着想要在家里多留一日,又怕他不喜在外留宿,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开口赶人。 顾衍余光瞥见辛越拧起的眉头,碍着岳父母在跟前,不好伸手去将它抚平,只是轻声问她:“怎么了?” “你,你忙不忙?你若忙,便先回侯府罢。”她迎着顾衍关切温柔的眼神,硬着头皮说了。 顾衍一怔,真是用完便丢啊。 一旁的辛夫人听了,暗叹自家女儿这情根虽说是开了窍,可也开得太歪了些,便就赶紧拦下了辛越将出口的话:“你们刚回京,侯府里定有许多事务需打理,日后我们一家人见面的时候还多着,娘亲今日可没给你收拾屋子,用过饭便回去罢!” 辛越也愣了,她离家三年,最记挂的就是爹爹娘亲,没想到如今连娘家都不让她住了,一时间委屈巴巴。 顾衍眼含宠溺:“无事,近日不忙,全听你的。” 辛越眼一亮,却又被自家爹爹抢了话头,“你娘说得对,来日方长,用过饭便回去罢。” 顾衍斜斜觑着辛越眼中的光芒刚亮起来,又倏地黯了下去,撅着嘴活像受了多大委屈。 待坐上了回府的马车,辛越摇着顾衍的袖子,絮絮说着府里的变化时,顾衍轻轻在她耳边偷了一抹香,诱哄道:“你若喜欢,我便日日带你回来,只你得想好,拿什么谢我。” 辛越的耳垂爬上一抹嫣红,口中却不买账,“得了吧,定国侯日日往辛府跑,传出去我家门口该比金銮殿还热闹了。” 她想了想又轻声叫他:“顾衍,谢谢你啊。” 顾衍也不问谢些什么,他心中明了,见她真心开怀,侧头俯在她耳边低语道:“拿什么来谢我?可还能让我搂着你睡个安稳觉?” ……辛越发现,她一开心就容易被找机会蹬鼻子上脸。 “莫怕,不逗你了。”目的达成,顾衍揉了揉辛越越来越红的耳尖,又正经同她交代,“这世上,知道娘身份的人我俱已处理干净了,往后遇到自己不能解决的事,要,多麻烦麻烦我,可好?” “嗯。”她轻轻应着,眼眶有些发热,将头靠在顾衍的肩上。 顾衍轻轻摸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轻声抚慰,“明日我要去趟京郊大营,晚间回来,你自己用饭,待你的身子调理得好些了,我带你去西山跑马。” 跑马?!辛越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惊讶道:“我还能去跑马吗?” 看着辛越瞬间充满光亮的眼睛,顾衍抿了抿唇,:“自然,你如今伤势未愈,经脉滞涩,身子是比常人要更孱弱些,好好听话调养好了才能带你去,明白了?” “明白了侯爷!”辛越一个激灵,甩着他的袖子高声答应。 辛越此人,实在像只家养的猫儿,平日里跳脱不羁,心思清明,受了伤便跳得高高地,警戒这个世界,但若心情好了,便也能敞着肚子朝你撒娇。 回想起回京前的那夜,陆于渊抛给自己一个瓷瓶,说出的话让他心惊,“三年前,我从死人堆里把她捡回来,她浑身没有一块好皮,我花了多少功夫数十次从鬼门关里把她拉回来,顾衍,你小心些,别把她碰坏了。” “这瓷瓶里,是她的药,她脑部的瘀血还有五成没有化开,这祖宗你给我哄着、供着、敬着,逼急了她,再醒不过来了,你就自己受着吧!” 如今的他实在很满足了,不断告诉自己,慢慢来慢慢来,莫要将她逼得太紧,只要一直像这般,终有一天,他们会回到从前的样子。 第22章 、这是请安还是大杀四方 两人刚离开,辛大人夫妇二人站在门口,辛夫人收了面上的慈爱笑意,皱着眉满脸担忧:“阿越的气色瞧着不好,手上也没有从前有劲,这三年定是受了大苦头。” “唉,”辛大人心疼道,“孩子不愿提,咱们也便作不知道,否则,阿越的性子,又要多忧心咱们了。” “嗯,那时……我如何也不信阿越会……会死,我的阿越,”辛夫人哽咽着,“幸好,幸好……” “好了好了,乐知,女儿也回来了,不管受了什么苦,往后好好养着便是,虽说侯府里好药必定不缺,但你明日里还是开了库房,捡些女儿从小吃得下的温补小食送了去罢。” 辛夫人应了声好,二人互相搀着往里走去。 是夜,顾衍拖着辛越在前院书房同他一道批折子时,老倪突然来报,顾老太君回府了。 京城里头无人不知,这名声最响的顾府,其实有两个,一是现今的定国侯顾衍所在的顾府,就在皇城根下。 另一个是朝阳街的顾府,也是从前的定国侯府,如今已无人有爵位,便只挂了个“顾府”的匾额,亦被新府的人称为老宅。 顾家二房的顾二老爷带着老太君去了京郊别庄小住已有半年了,此次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又齐齐搬了回来。 顾衍出自大房,少时身份尴尬,上有嫡母,下有嫡出弟弟,中间夹着个有与没有都一样的父亲,府里众人皆因他母亲出身的关系都不太看得起他。 却不想籍籍无闻的庶长子自请入了军营之后,却一飞冲天,青云直上,凭着累累战功和铁血手腕不过十几年间就成了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定国侯的爵位于他也不过是探囊取物罢了。 如今他别府另居,与老宅的一家子关系淡漠,几乎不往来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然而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到底还是顾家的人,作为顾侯爷日理万机没空去向老太君请安,明面上尚说得过去,然而作为顾侯爷的媳妇,于礼数上,她还是很有必要去老太君面前遛一遭。 顾衍此时听了老倪来报,斜斜睨了他一眼,老倪后背顿时竖起根根汗毛,脖颈都凉了凉。 辛越窝在窗下的软榻上,捧着本杂书游记胡乱翻着,抬头看老倪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惶惶恐恐,不由好笑。 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老宅也不是甚龙潭虎穴,只是有些人弯弯绕绕地试探,有些人七拐八弯地刺人,有些人明目张胆地讨好,让她有些不大适应罢了。 “我这些年不在,你对外都是如何说的?”辛越有心给老倪解围,歪着脑袋问顾衍。 “嗯……”顾衍停下笔,认真思索了一番,“没说。” “什么?”辛越坐起身,不解地问。 一旁的老倪心中暗道侯爷就是不会说好话,忙不迭地补充道:“夫人,在侯爷的心里您何曾不在过?老倪斗胆,这些年咱府里对外皆是说夫人在府里养伤呢,侯爷爱重您,不让您劳累着。如今那边的老太君回来了,您便是不去也无妨。” 顾衍继续抬笔唰唰写着,闻言十分同意:“嗯,莫要为那些人费了你的心神。” 辛越摇摇头,她已经回来了,之后少不得要在京里露脸,还是不要生这些口舌是非罢,想想便道:“还是去一趟吧,便说我如今伤已好多了,明儿便去向老太君请安。” 顾衍笔下不停,见她坚持也就嘱咐了一句:“不必多待,用过早膳再去,一刻钟便可走了,之后若你要再去,几月去一次即可。” 大哥,您同那边是真有仇啊…… 翌日,顾衍果然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辛越用完早膳,老倪便备了一车不轻不重的礼,亲自陪着她往顾府老宅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离京三年头一次露面呢,这三年跟着陆于渊东奔西跑,往日里那端庄大方的举止是一点没用上,现下可得好好回味回味,别一会丢了人着了相就不好了。 朝阳街,顾府老宅的人接了消息亦是震惊不已,据说定国侯夫人三年前在云城重伤,顾侯爷拼了命将她送回京来医治后也大病一场,自此她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只在府中养伤,一应交际应酬,连宫里头赐宴都没去过一回,甚至外界有不少传言都说定国侯夫人已经仙逝了,只是定国侯不愿接受而已。 如今竟递了话要来给老太君请安?! “娘,您看……”顾府老宅里,几个媳妇子都围在顾老太君身边,面面相觑,眼中皆有些震惊和无措。 顾老太君手里转着一串佛珠,眯着眼沉吟半晌,缓缓说道:“人已经来了,再如何想也无用,老大家的,她也是你的儿媳妇,一会儿该如何便如何罢。” 左手边的高髻华服妇人脸色一僵,应道:“是。” 剩下两个妯娌脸色淡淡,心中都有些不屑,当初多笃定地以为自个生了嫡子,那爵位定是跑不了的了,那般冷待庶子,据说大冬天的连件冬衣也不曾给人做过,现在可好,一家子都要看人家的脸色。 众人心思各异中,门外的小厮小跑着便进来报了,侯夫人已过了二门,往顾老太君的永福斋来了。 少顷,便见得一身披雪白软毛织锦披风,乌发圆眼,还未开口笑意已染了三分颜色的女子,袅娜轻步地渐渐走近了。 身后还跟着个圆身圆脸,笑得弥勒佛似的人,倪管家…… 顾府人都知道老倪乃是顾衍身边第一心腹,见他跟了辛越过来,都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 “祖母安好,孙媳不孝,这些年没能服侍于您跟前,为您排忧解闷儿,请祖母责罚。”一进正屋,辛越便低头深深地福了个礼,心中暗暗自得,果然十几年的戒尺不是白挨的,瞧咱,三年没用还是宝刀锃亮。 没等辛越在心中得意完,头顶便传来了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起来罢,你身子骨弱,玉莲,还不带衍哥儿媳妇儿坐下。” 辛越连道不敢,又跟自己的正头婆婆顾大太太,并两个婶子顾二太太与顾三太太见了礼,才随玉莲落座在铺了猩红描金蝠纹坐垫的椅子上。 “都说你这几年在府里养伤,我们也不好贸贸然去瞧你,没得扰了你的心神,现下可如何了?”顾三太太向来是个嘴直心快的,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起了个话头子。 “好多了,只还有些体弱,侯爷拘着不让多走动。”辛越柔声说着,说到顾衍时恰到好处地垂头娇羞起来。 “既身子弱,便好好调理,想来你府里也不缺什么,我这倒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前儿原哥儿拿来的一匣子参,一会儿你便带了回去用着吧。”顾老太君无甚起伏的声音响起。 辛越看了一眼正中梨花木扶手大椅上坐着的顾老太君,仍旧是不变的褚褐色暗绣斜襟上衣,她老人家似乎就偏爱这种厚重严肃的色,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常年无甚表情,喜怒不辨,额上的拇指大的红宝石倒比她整个人都更有生气些。 她起身一福,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让祖母为我们小辈操心呢,该是我们给您孝敬才是。” “好好养着,早日为衍哥儿诞下子嗣方是正道。”顾老太君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 “是。”辛越霎时红了脸,轻轻坐下了。 方一坐下,她那从进来便没开过口的正经婆婆便不经意似的说了:“从前瞧着你,倒是精气神儿挺好的,如今确实弱了些,不可仗着侯爷宠你便任性胡来,既身子不便,早些为侯爷选几个房中人伺候着,你也清省些。” 顾大太太身正背挺地坐在她的对面,发髻一丝不苟,染了丹蔻的长指从鬓边抚过,软语轻言,敲打辛越。 辛越瞧在眼里,甜甜笑着应了:“母亲说得是,媳妇回去便会给侯爷提的。” 打太极谁不会。 顾二太太坐在大太太下手,今日只穿了一身素淡的衣裙,就如她的性子,淡漠寡言,但人若是将刀子捅到了心窝,也是会还击的。 听了顾大太太的话,她心中有些难堪,在座中只有她不曾为夫君诞下一儿半女,不禁也想这嫂子的话是不是也在讽刺自己。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说道:“要说衍哥儿的脾气,咱们自家人也都是知道的,他爱重媳妇,自然觉得嫡子才是最要紧的,想来也觉得只有这嫡子才配承自己的爵位。” 一席话不轻不重,倒是把顾大太太气了个暗伤,生了嫡子,却没能承爵,说得不就是她吗! 顾老太君轻咳了两声,眼神状若无事地扫过大儿媳和二儿媳,对她们的明争暗斗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是这长孙媳妇,看似憨厚乖顺,实则跟那长孙一样,都是反骨头,定了定神也不知对谁说:“只要是衍哥儿的孩子,放在衍哥儿名下养着也都是一样的,你母亲有一点说得不错,你如今身子弱,侍奉夫君多少力不从心,挑两个老实的伺候着,也是为你好。” 辛越恭顺极了,脸上的笑意便没拉下去过,应声道:“是,祖母,孙媳记下了。” 得,看似应了,实则什么承诺也没给,顾老太君心中亦是一阵气闷。 第23章 、你长得俊俏啊 老倪站在辛越斜后方,双手交握在身前,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乐开了花,想着自家侯爷真是多虑了,夫人应对这内宅妇人,那是一个得心应手啊。 一刻钟快到了,老倪心中飞快算着时间,侯爷的一刻钟不是随口说说的,他要真敢让夫人在这多待一个呼吸,回去都讨不了好。 想着轻咳一声,对座上的顾老太君挹了个礼,说:“老太君,眼瞅着也下朝了,侯爷怕是回府等夫人用午膳呢。” 众人皆是一愣,没见过来请安是用完早膳才来,连午膳也不服侍就又要走了的。 顾三太太快言快语道:“哟,这般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了!” 又是一阵打趣,辛越红着脸作娇羞样,一句话也不说。 让她自请留下来陪祖母用膳?她不懂,她太害羞了。 顾老太君看了辛越一眼,在老倪笑眯眯的眼神下松了口:“既如此,你便回吧,侯爷要紧。” “那孙媳这便告退了。”辛越从善如流,行过礼又带着老倪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 顾大太太看着辛越离去的身影,一双手掩在宽大袖摆底下,将一只帕子上的绣花儿都揪得七零八落。 首战告捷,辛越很是得意,看来她的辛式社交秘诀隔了三年还是很好用嘛,而且,似乎还更好用了些。 夜里,顾衍从京郊大营回来,正梳洗完坐在扶手椅上一边晾着微湿的发,一边还在阅着各地的密报。 辛越站在他身后,东一下西一下地翻着他书架上的书册,边零零碎碎地说着自己今天的辉煌战况,末了还戳了戳顾衍的肩头得意道:“你说你说,我今日可还威武?” 顾衍略停了停,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自己肩头的小手,展眉鼓励道:“嗯,四两拨千斤,我的阿越果然能干。” 得了顾衍的肯定,辛越更像个小狗腿子似的,撸起了袖子,卖力地给他紧绷的肩颈东捶捶西按按。 “别按了,再按酸了你的手。”顾衍无奈,见辛越仍然兴致勃勃,只好找个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再过十日便是腊八了,那日宫里会开宴,到时你与我同去。” 又是宫宴啊,这些宴席最是烦人,穿得重重叠叠不说,到了夜里入席了,还得时刻保持着最端庄秀美的姿态,连菜也不敢多吃,往往刚夹起一块子,隔壁的亲王妃世子妃各家太太小姐又来找你叙话了。 一听要参加宫宴,辛越顿时就没了兴趣,敷衍地应了声好,转身在顾衍身侧的博古架上挑了一本前朝游记缩到榻上翻看起来了。 顾衍见状好笑,便是不说也知道她心头在想什么,如她一般的臣妇,往往提前三日便要沐浴焚香,入宫一大早便要梳洗打扮,有些端着诰命夫人脸面的还要穿上繁重的诰命服,进了宫还得去太后、皇后各处请安陪坐,忙忙碌碌一天到了夜里方可入席。 像她这般只随着自己开宴了才入场,宴散了便走的还真是找不出来一个,如此这般还不乐意。批完急件,顾衍停下手,起身从侧边书架上抽了两本书走到辛越跟前。 将左手边一本递到她手边:“别看那本了,看看这本。” 辛越接过书随口问:“这本写的什么?” “话本子,写的是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娇小姐。”顾衍坐在她身旁,认真答了。 “……” “还有一本。”顾衍又将右手一本递到她手边。 “这本又写的什么?”辛越瞪了他一眼问道。 顾衍丝毫不把她的眼刀子当回事,淡定说道:“讲的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娇小姐的夫君带着她看水剑的事。” “嗯?”辛越呆了呆,立即反应过来,“真有水剑看吗?” “嗯,往年腊八都是看些歌儿舞儿的,圣上看腻了,今年宫里便排了个水剑,换换口味。” 辛越激动了,水剑水剑,可不是在水里舞剑,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人以剑为器,以水为舞,在大殿上放几个大鼎盛了水,用剑尖或挑,或劈,或震,将水舞成各种姿态,将力量与柔美合二为一,辛越爱极了这类表演。 说是圣上看腻了歌舞,其实宴上的安排哪能不过他的眼,男人啊,真是口是心非。 她将书丢在一旁,差点一个猛子扎进顾衍的怀里,又猛然发觉二人已不似从前,讪讪地僵在了半空,半晌吐了一句:“谢谢你。” 似乎自从说了他独断专权、笼得自己不见天日开始,他便真的在一点点地变了。 从前他待自己也不是不好,要星星捧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宠得她过得简直比在家中还要自在无拘束。 只是这自在,都框在了他的标准中。 诸事都尽包尽揽,替她安排妥帖做了决定才告诉她,辛越自认并不是在意小节琐事的人,但生活在他人框好的世界里,久了总是不大舒坦。 未等他们磨合好,新婚三月后,这个问题埋下的隐患就在云城一战中彻底爆发。 如今顾衍一反既往,比她娘亲还妥帖细致,极有耐心地,一心想带她一点一点重拾起从前的温情,除开在二人独处时,反而比从前更……没脸没皮。 顾衍揉揉她的脸颊,甚好,终于长回了一点肉,闷闷一笑道:“若要谢我,夫人不若考虑考虑今夜便不要踹我下床了。” 辛越的脸上顿时蹭地刷上了一片红晕,横眼瞪他:“莫要蹬鼻子上脸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兴致勃勃地沉浸在对水剑的新鲜劲儿中。 不几日,栖子堂内院的房前空地里就摆了七八个老倪特特给她找来的大缸,小的由黄花梨木花架托着,仅有巴掌大,大的就放在与星游楼下,约有……老倪这么大。 辛越甚至亲去顾衍的器房里找来了一柄又细又长的剑,说来惭愧,挑挑拣拣了一上午,这已是她能举起的唯一一把剑了。 顾衍背手站在内外院的拱门下,遥遥看着与星游旁的娇小身影,持一把寒光闪闪的细剑,上挑前刺,横劈斜挥,舞得像一条抽了疯的银蛇。 长亭偷眼看着自家侯爷眉眼噙霜一如往常,周身却比平时看着更……不那么锋利了,竟有一种柔和的气质若有似无地罩在侯爷身上,长亭赶忙在心中挥走这个念头,千万不能这样想,否则侯爷下一秒就该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锋利了。 站着看了一会,顾衍便大步流星往那舞得起劲的人儿走去。 辛越正用剑尖挑起大缸里的水,往上一抛,一条优美的透明曲线在阳光的照映下熠熠发光,如同她房前的门额珠帘,不想下一刻手中一空,细剑被横空夺走,珠串儿般的水线倏地落了地,喂了墙边顽强的草儿。 辛越也无气恼,如这般的水线她一下午已不知挥洒了多少了,兴冲冲地看着来人:“我舞得怎么样?” 姑娘的额头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娇憨的面颊肌理细腻,透着健康的细腻光泽,黑白分明的双眼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尚可。”顾衍点了点头,手中轻轻掂量着剑柄,心想,毕竟从小习武,一招一式皆有章法,只是重伤未愈,经脉滞涩之下动作也便有形而无意,她既开心,便权当日常消遣,左右能活动活动筋骨,于伤势亦有益处。 辛越十分得意,顾侯爷可不常夸人,能得一句尚好抵得过旁人数十句百句恭维了。 顾衍翻转手腕,将细剑挽出一个好看的剑花,腕间凝了力道刹那激射而出,直直刺向长亭那处,被长亭抬手接下,垂首而退。 空出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替她拭了拭额汗:“这几日又是跑马又是舞剑,歇一歇,便来帮我磨个墨吧?” 辛越还在微微喘着气,舞了剑浑身热乎乎的,呼吸之间都有热气从口中化成蒙蒙白雾。 二人面对面站着,顾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她抬眼只能逆着光看到男人半明半暗的侧脸,此刻正半低了头给她擦汗,认真专注的模样让不敢多看,忙挪开眼,胡乱应了声好。 心里却在想,若非顾衍常带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的冷脸,加之权势滔天,一言定人死生前程,让人看了实不敢造次,否则恐怕就凭这眉眼容貌,定有小姑娘前仆后继地上前来。 想到这,她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顾衍,我不在这三年,你没有看上别的姑娘吗?” 顾衍手上一顿,收了手颇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为何如此问?” “你长得俊俏啊……”辛越理所当然。 “我心中只有你,搁不下旁人。”再说了,这三年他一心只想翻遍大齐找寻辛越,狠辣铁血更胜从前,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来招惹他。 “可若是你一直没找到我呢?”她皱眉,二人的再相逢说破了天只能归结于运气,若这辈子他们没有这样的运气呢? “我会一直找,找到我老了,若是还没找到你,下辈子接着找,你逃不脱,辛越。”顾衍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不过也都一一认真答了。 “若我真的,真的死了呢?” “那我便也找你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小神女》,专栏可见,存稿中,求收藏~ 【清冷傲娇小神女vs火热腹黑直球城主】 都说荧悔姑娘是个姿容卓绝的仙子,可容九爷却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都说荧悔姑娘心地善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可容九爷白马金羁,剑吼西风; 都说荧悔姑娘才学过人,尤擅工笔,可容九爷一手丹青只绘符纸; 什么?你说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还竟与凛东那位殷城主登上宝钗楼,共酒千觞后,大打出手,直被投入城主府底牢。 什么?你要到牢里看看? 水晶灯,珍珠帘,鲛绡宝罗帐; 古玉枕,博山炉,珐琅小靶镜; 红缨枪,九节鞭,玄铁小袖箭; 还有四五个甩袖横舞,白面朱唇的角儿给荧悔唱小曲儿。 殷城主:还想看什么? 荧悔:胸口碎大石,脱衣裳那种,我要看真本事! 殷城主:做梦! 第24章 、顾侯爷的桃色八卦 被男人的情话哄得七晕八绕的辛越稀里糊涂地更了衣,又稀里糊涂地被牵着到了前院。 直到在书房里望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才回过了神,不可置信地翻了翻:“你是怎么说得出来红袖添香的?这么些折子,给你磨完墨批完,你将我往前头池子里一丢,池子水都该黑了半边。” 顾衍施施然坐下,翻开一本江南历年水情录边看边记录了起来。 辛越拿起一本折子戳戳他:“你不批啊?” 在辛越的认知里,她刚一跟顾衍定亲,爹爹便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找她长谈了一番,字字句句语重心长地都是在告诫她不可过问插手国事,免得引起顾侯爷猜忌,于她二人夫妻感情亦是有害。 还大逆不道地说了一句,与顾侯爷成亲,与伴君身侧并无区别,更甚者,顾侯爷还不像圣上,有百官监督,有御史劝谏,他更加难以捉摸。 伴君已如伴虎,伴一个掌控君权无甚约束又深不可测的人…… 她爹越说越是消沉,不像是要送女儿入高门,倒像是要送女儿上刀山。 不过一番敦敦告诫下来,她好歹是记住了最精华的一点,没事不要过问国事,主要是她对国事也并无什么兴趣,于她而言还不如明儿南门桥头煎脆饼的老伯出不出摊重要。 顾衍眉眼都未抬,一手翻阅一手执笔在一旁的纸上或写或画:“无妨,稍后老倪会抬了去烧火。” “......”辛越对顾侯爷粗暴的解决奏折的方式无语了,“奏折烧火,怪不得最近的饭菜这么好吃。” “那是你近日动弹得多,胃口好。”顾衍无情地拆穿她,又瞥了一眼站在桌旁拿着支湖笔百无聊赖地挑弄着奏折的人,再次戳穿她磨磨蹭蹭就是不想替他磨墨的小心思,“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辛越无奈,认命地卷了袖子开始磨起墨来。 娘亲常说她的性子完美融合了父母的优势,既有母亲的飒爽豪脱,又有父亲的沉稳思量,确实是嘛,这两日耍剑跑马的欢脱了一阵,如今手捏墨锭,缓缓地朝一个方向打圈研磨,看黑色的墨汁沁出,与清水丝丝缕缕融合,再更加深,也是一件趣事儿。 书房门外,老倪咧着嘴,笑得红光满面,又全然一幅母鸡护崽死守门口的模样,长亭捧着一匣子密奏近前来,被他毫不客气地拦下,压低了声音喝道:“去去,边儿去,天塌下来了也别想进去。” 长亭看了一眼屋内的方向,了然地点了点头,将匣子捧好与老倪并排站着,偏了头悄声说道:“不过,天儿确实陷了一角,年后四国来齐贺太后大寿,渭国那位……也来。” 老倪听着,神色一敛,确实是大事,他看他家侯爷长大,就没把谁放在眼里正经当个对手过。但那渭国国相的小公子陆于渊,他观侯爷是实打实将他当个人物了。 这陆于渊自小便周游列国,见识广阔,据说极爱搜罗擅各种奇技淫巧之人,因而手底能人巧匠无数,所通之术,五花八门。 身份显赫不说,不显山不露水,看着放荡不羁,实则心思深沉缜密,做任何事都习惯留一后手,实是个滑不溜手的奸滑之辈。 前些年倒没听说如何活动在渭国达官贵人的圈子里,甚至数年都不在人前露面的,便像于地底蛰伏数十年的老树根一般,隐藏的根系不知多深多广。 但自打云城一别后,却是大有挑起陆家大旗作掌家人的态势,渭国国相几乎将全副身家都交付给了这小儿子,这老树根上头,就相当于是多了一根百年树干,粗壮雄厚,不容小觑。 若这般人物只是别国的国相之子,管他如何深藏不露都可以结交一二,但……却是侯爷的情敌啊,那就注定是对立面了。 老倪和长亭都若有所思地并排站着,如两个门神似的立在屋前。 灰蓝色的天空飘下了一片雪花,落入屋前的地里便消失不见,接着一片两片,越来越多的雪花打着旋儿从空中飘落,一层一层,将大地妆点成了银色的世界。 屋内仍是自有一番天地,融融暖暖,仿若春天。 辛越早已搁下了墨条,侧躺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翻阅一本闽浙海边渔民出海捞珠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顾衍看完了最后一点水情录,放下笔,转了转手腕与脖颈,余光正好瞥到榻上女孩柔和细腻的侧颜,辛越并不是时下女子流行的鹅蛋脸小尖脸,而是随了她娘亲,略有些圆乎的脸。 此刻看起来,倒不知是不是比早上吃的白面馒头更软乎弹润些。 想着顾衍便上了手,捏了捏辛越的脸蛋,换来女孩儿不满的娇呼,顾衍干脆拦腰一抱,真正品尝起了这香软绵肉的小白馒头了。 眼看快腊八了,这些天一连下了三四日的大雪,雪大如席,整个京都穿上了冷白的衣裳。 可京都却没因此冷寂下来,每日里天刚蒙蒙亮,当街卖烧饼、盘兔、煎肉、水饭糕点的便开始吆喝起来了,紧接着挑菜的、卖铺席、屏帷、腊物的、卖珠翠、图画、土物、香药的也都开了门,辛越一直觉得大齐的鲜活气,不在宫闱不在高屋豪舍,就在这大街小巷之间,浓浓的生活气儿。 前朝就不能看到这种场面,彼时宵禁严格,百姓间不许私自买卖,到大齐后才逐步取消宵禁,打破民居与商铺的界限,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一点一点地将破碎的山河筑城如今的锦绣模样。 说到京都,近日来连天大雪,有那好雅之人,便办了大大小小与雪有关的集会乐事,或邀三五好友围炉温酒赏雪,或聚十数人同赏那凌寒傲放的花中君子,或大手笔地办了赏雪宴,下了帖子邀请京都贵女同来赴宴游聚。 故而虽是雪厚天寒之时,京都还是一片繁华热闹,尤其是那小道八卦,在人群往来之地便没散去过。 传得最盛的,当属与当朝定国侯顾衍有关的了,据传前些日子,有人见他携了一妙龄女子同往西山,二人同乘一马,姿态亲密地当街而过,不过一刻便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听了这小道八卦,自是有人不屑,毕竟顾侯爷是什么人,市井中常流传几句童谣“天有常,地有粮,无顾不呈祥”,当今圣上年小昏聩,荒废于书画玩乐之上,一应君权俱都掌握在顾衍手中,大齐在他的治理下,亦是民殷国富,一片太平盛世。 如此人物怎可能当街与一女子同乘一马,实是叫人难以想象。 亦有深信不疑的道,侯夫人已好些年没在人前露面,许是缠绵病榻不知多孱弱了,侯爷有了新欢也不是不可能。 此想法撩起了京中不少待嫁女儿的春心,若是侯爷真有了新欢,那自己也是有一竞之力的,若要嫁个如意郎君,当朝又哪有比顾侯爷更有权有势的呢。 一时间京都的媒婆都发愁了,女儿家各个突然矜持了起来,要么是八字不合适,要么是品貌看不上,男儿家里开始相看的一下又少了好些对象。 种种好笑之处乐了辛越好几天,直言顾衍是“奇货可居”。 腊八,天儿好容易放晴了,积了几日的雪慢慢化去,雕栏画栋、沿街石桥、草木枝干拂落了脸上的白纱,露出原本容貌。 今日对京都的勋爵豪门、官宦人家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今上喜好些风雅奇巧之事,如今国库充盈,百姓富足,于是每到年节必得要寻个花头,或是办个宴,或是赏个景,或是作个席,这些勋爵官宦们都已然习惯了。 圣上早早就想好了让御膳房熬了腊八粥,美其名曰体恤百官一年到头的辛勤,特请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到颐和轩赴席,还让人精心筹备了各类巧活儿表演,好让他能作一幅百官腊八夜宴图。 于是一早,神武门外的长街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各家的车轿马匹都在此停下,主子仆从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这还是些官宦勋爵人家的女眷,大多互看一眼,点头微笑致意,有那相熟交好的,使小厮去传句话通个气儿,相邀着也便往宫城里走去了。 辛越今日天刚蒙蒙亮就被芋丝唤醒了,眼皮子紧紧粘连在一起不肯睁开,裹在柔软温暖的大衾被里翻来滚去地闹着起床气。 芋丝无奈,手里还捧着今日宫宴要穿的衣裳,正想将帐帘撩起来,不想身后侯爷洗漱好进了内室,面带不悦道:“出去。” 芋丝不敢置喙,捧了衣裳悄声退了下去。 顾衍走到床边,撩开帐帘刚坐下来,大腿就被床上的人儿踹了一脚,他低笑,隔着衾被捉住嚣张调皮的小脚,迫得埋在被子里的人双手抓着被沿露出一张迷迷糊糊的脸,才道:“吵着你了?” 辛越睡不好,不想理他,又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可还困?” 辛越闷闷的“是”从被子里传出来,慵懒娇嗔,准准地击中顾衍的心头。 顾衍捏了捏她肉肉软软的脚,眸色渐深:“今日要早些入宫,若是午后再回来接你,那要有大半日见不到你了……” 男人低哑的声音竟带了三分酥软,像……像在撒娇。 辛越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露出一双眼睛想瞧个真切,却不妨被人用被子紧紧一裹,横空抱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宽身深灰色轿子里,正中的小几上放着一盘这时节并不常见的鲜果,轿子里萦绕着淡淡的果香。 车厢中去了车椅,仅绕着小方几铺了层厚厚的绒毯,小方几前一身着玄色阔袖蟒袍的男子正盘着腿,单手执书皱眉看着,另一手被一仅着素白中衣,外裹着厚厚衾被的女子握在手中,报复似的拿了一条红丝线,一圈一圈无规律地缠来缠去,将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掌缠得像月老庙前的那棵姻缘树。 马车又快又稳地直入宫门,往文华殿而去,留下几个值守宫门的侍卫咋舌,怎的今日长亭大人竟做起了赶车的活计?!怎的今日顾侯爷不骑马,改乘轿了?! 第25章 、磨刀霍霍向顾侯 在辛越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顾衍搁下书,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连头裹紧衾被,包得严严实实,将闹着起床气的小家伙抱到了文华殿偏殿中。 宠得毫无底线。 偏殿烧了地龙,热得辛越一落地就挣脱了裹身的衾被,穿着寝衣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满头柔滑的青丝垂在腰间,没走几步就被身后的男人红着眼一把扛起,按到了圈椅上坐下。 门外有宫女捧着朱漆托盘送入衣物,被顾衍冷冷扫了一眼,都将头垂得更低了,屏着呼吸将托盘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后,便立马退了出去。 辛越坐在顾衍的大桌前,用着他的主人杯,小口小口抿着温水,啧啧,小气,连口茶都不让喝。 仿佛看透了辛越的小心思,顾衍边跟她说:“为着怕你空腹饮茶伤了脾胃,才吩咐一早只能给你喝水。” 边走到七八个托盘旁,拿起一支攒珍珠蓝宝石的簪子,犹豫了一会又放下,再拿起一条浅紫色束发丝带,又放了回去,最后选了一条正红绣牡丹纹的发带,走到她身后,将她的发丝拢起在后脑,给她束了一个男子发式。 “……” 辛越迟钝了一会,才问:“你在做什么?” “给你束发。” “我知道,我是说,怎么束了个男子发式?”她抬手摸了摸后脑的发带,有点莫名。 “……我不会梳女子发式。”还有就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青丝落落的样子,那是床第间的情趣。不过这可不能说出口,否则本就没哄回来的小妻子又该暴走了。 她又摸了摸,觉着这头发束得有点别扭,不过算了,左不过一会让红豆重新梳一梳,想罢,她四下打量起顾衍办公的地方。 今上年幼,尚未弱冠,又是一幅只好玩乐不爱江山的性子,国之重务都压在顾衍一个人的肩头,早些年他们刚成亲那会,他更是忙得三两天不见人,这些年他大刀阔斧地改了旧制,安插心腹,使内阁并各部权责分明,各司其职,肩上的担子一下松了不少。 这间偏殿便是他往日议事完歇息的地方,并无什么摆设,仅一张紫檀大桌案放置书籍奏章,后有两面书墙,博古架上放满了各种木匣子书册,窗下是一张紫檀贵妃榻,为着她来,还多置了一张梳妆台并黄花梨的折叠小镜台。 和他在家中的书房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宽阔有序,一眼明朗。 顾衍半蹲下身给她套上鞋袜,柔声叮嘱:“一会有些事要忙,我就在前殿,你的丫头到了,乖乖待着,等我回来,嗯?” “知道了。”男人粗砺的掌心磨着她的脚,想抽回来却被紧紧抓住,弄得辛越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顾衍站起身,揉揉她头顶的发丝后就去了正殿。 没一会红豆捧着两个匣子快步走了进来:“我的好夫人欸,您可不能再懒床了,今儿是什么日子,您头也没梳衣裳也没穿就被侯爷抱上了车,芋丝在后头都急得快掉金豆子了。” “我困嘛。”辛越不好意思地笑笑,“往年我也没来过几次宫宴,心里头没挂着这事,便都忘了章程了……” 屋外一路小跑进来的红豆用力喘了几口气,后背开始沁出了薄薄的汗,将手上的两个匣子往窗下的紫檀架上一放,便开始细细地为辛越拾掇起来了。 今日是出席宫宴,红豆一心想着自家夫人多年未在人前露脸了,近来京都风言风语传得她摸不着头脑,说要生气吧,与侯爷共乘一马的不就是夫人么?说不生气吧,外头尽当夫人不存在似的,那些个春心萌动的贵女们都要磨刀霍霍向侯爷了,也不怕大冬天的把一颗春心冻裂了。 辛越咬着一块山楂枣泥糕,莫名觉着今日的红豆有种跃跃欲试、豪情满怀之感,倒不像是在为她梳妆,像是寒窗苦读的学子在当殿应试,惹得她都不禁正襟危坐起来,由红豆摆弄。 半刻钟过去了,辛越换了一只手,又捏起了一只芝麻花生核桃酥啃。 一个时辰过去了,辛越看了一眼仍在身边忙忙转转的红豆,心里叹了口气。 大意了。 又端起了一碗宫女送来的碎果仁藕粉。 辛越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从坐着到站着,再从站着到坐着,连午膳都是由人服侍着吃的。 午间就连顾衍也过来看了一眼,见到辛越投来的可怜兮兮,想怒不敢怒的眼神时,心中好笑,想要摸摸她的头或捏捏脸,在红豆的注视下又默默收回了手,继续往正殿去议事了。 就在辛越拿起碟子里最后一块香梨时,红豆终于将她拾掇好了。 辛越大喜,立时就拔腿想跑到榻上去瘫着,红豆连忙放下手中的篦子劝道:“夫人,外衫还没套呢,您当心别把发髻弄乱了,要不是看您再吃下去,外衫都套不下了,还得小半时辰呢。” 脚步一顿,辛越属实被那句“小半时辰”吓着了,自觉主动地调整了姿势,盘着腿端坐在了榻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这边主仆斗智斗勇,那边皇后的坤宁宫里也是唇舌为针,言语为蜜地互相“交战”着。 华贵肃穆的坤宁宫,正殿中央立着凤鸟衔环铜熏炉,袅袅青烟从顶盖的四兽口中吐出,萦绕正中直立的凤鸟再缓缓向四周飘散开去。 正殿中香衣鬓影,珠翠环绕,轻言柔语不止,一片和乐融融之景。 正中紫檀雕九□□凤宝座上的皇后郑氏身着后服,头戴凤冠,雍容端方地坐在上首微笑听着,时不时开口道一二句,底下的贵胄夫人小姐们分坐两旁,亦是精心准备了新鲜的话头讨皇后的喜欢,看起来宾主尽欢,然仔细一品,便能觉出其中的唇枪舌战。 信意伯夫人郑氏正在同皇后说起江南新上的镂空绣,极适合点缀在裙摆处、袖口处,可清雅,可精致,如今在京中十分时兴。 信意伯夫人已年近四十,与皇后同出郑氏一族,皇后的父亲郑太傅被顾衍架空了之后,郑氏一族失去了主心骨,渐渐败落下去,连带着他们这些出嫁的女儿只要是同郑氏牵连深的,都沾不上核心朝务半分。 便连族中女儿也都面临着说亲时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如信意伯夫人这般,在郑太傅威望最高的时候说了一门好亲,嫁入了公府伯爵府里头的,都要感叹一声生逢其时了。 皇后微笑听着她说,亦是赞了一声好巧思。 信意伯夫人面上隐隐有得意之色,郑氏一族虽然败落,但野心仍在,他们最大的盼头便是皇后能为圣上诞下皇子,他们只需打着辅佐小皇子的旗号扶持着小皇子上位,届时什么定国侯顾衍,难不成在正统嫡出跟前还能像如今这般张狂? 故而她们这些郑氏族女,第一要务便是与皇后维系好关系。 信意伯夫人得了赞赏,却又瞧见斜对面的武安侯夫人神色淡漠,心里暗暗骂了声装模作样,弯了嘴角道:“唉,难为皇后娘娘慈爱,听我们说这些个衣裳钗环,管家理事的,我们深宅妇人,每日里都要与这些打交道,怕旁人听了都已厌烦了。” 武安侯夫人汪清宁如今不过二十五岁,乃是首辅大人嫡女,身世显赫高贵,自幼聪慧清雅,才貌双全,尚在闺中时于催雨林办过的一场集会,至今都是京中小姐们设宴办会的典范模板。 虽于姻缘一事有些许坎坷波折,连说了两门亲都未成,男方要么断了脚,要么传出了不雅艳事,在京里开始隐隐约约传出首辅家嫡女命格硬,克夫之后,武安侯高聿其竟大摇大摆地上门提了亲。 高聿其此人出身武将世家,自小被扔入军营磨练,一身痞气,在京里拎出十个头牌,就有八个是他的红粉知己,如此一人上门提亲自然是被首辅大人客客气气地请——扫出了门。 不过他也并不气恼,第二日仍是笑眯眯地携了媒婆上门提亲。 连着被打出了四五趟后,于一日雪夜,一直不吭声的汪家姑娘竟然点头应了,二人成亲之后高聿其仿佛变了个性子,为夫人鞍前马后,妥帖照料,夫人指东便打东,一句二话都无,一时碎了京中不少歌姬头牌的芳心。 汪清宁淡淡瞥了一眼信意伯夫人,她夫君是顾侯爷手底下的人,手握实权,姓郑的却接二连三被架空,自然常常受郑氏女眷的言语刺探,她只笑了笑,慢慢悠悠地说:“既知惹人厌烦,便说些个有趣儿的,博得娘娘一笑,也是夫人的福气不是?” 信意伯夫人脸色霎时气得通红,真没想到在皇后娘娘跟前她还敢这样回话。 皇后瞥了一眼座下众人,呷了一口茶,不急不缓道:“哪里的话,众位夫人温贤淑惠,持家有方,本宫年少,还应多向各位学习才是。” 众人忙起身道不敢。 皇后又笑着让大家快坐下,道:“真真是本宫的不是了,好容易聚在坤宁宫里说会子话,怎的偏生如此多礼起来!” 恪亲王妃乃是今日殿内宗亲中辈分最大的,一向只饮茶旁听,并不多话,此时抚了抚鬓边的白发,在信意伯夫人又欲开口时先说道:“娘娘今日茶点用得少了些,可是身子不大舒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03 20:56:13~2022-03-04 20:50: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8277100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芝麻小酥球与长相思 岂是少用?一口都未用过。 皇后垂下眼帘掩住眼中冷意,再掀起眸子时已噙了满眼温和:“今晨雪化了,一时不舍满园冬景,多看了会雪,许是有些着凉。” “可传了太医来瞧?”恪亲王妃关切问道。 皇后微微一笑:“太医已是瞧过了,说是无妨,煎了两帖药吃下便是。” 一时间众人关切之语纷纷,皇后面上笑意未褪,眼中笑意却淡了不少。 忽而不知有谁提了一句“今日来时便见得宫中侍卫搬搬扛扛了许多大缸,可不知是作何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猜测要种莲用的,有猜测要盛水用的,还有笑言莫不是要泡澡的。 皇后静静听着,忍俊不禁,好一会才开了口:“日前便听圣上说了,今日晚宴中有新鲜花样瞧,许是为晚宴备的。” 众人这才恍然,倏尔又更加疑惑了。 好好一场晚宴,用些大小水缸作什么,见皇后不欲多言,吏部尚书夫人林氏便道:“听说今日晚宴的章程,是顾侯爷亲拟的,想来还是顾侯爷体察圣心,才教我们都能跟着开开眼界。” 说到顾衍,众夫人太太们身旁跟着的闺秀名媛们,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枯坐了一日,总算说到想听的了。 只是郑氏众人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舒郡王妃小郑氏轻轻哼了声,阴阳怪气道:“顾侯爷何止体察圣心,圣心不都是顾侯爷拿捏的吗?” 这话说得荒唐僭越,往小了说是舒郡王妃快言快语口无遮拦,往大了说是舒郡王妃对顾侯爷、对圣上不敬,妄图挑拨顾侯爷与圣上的关系,甚至可以说舒郡王妃此举是否有舒郡王在背后授意,毕竟舒郡王三月前才被顾侯爷罢了职。 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舒郡王妃登时坐直了身体,自己也知道话说得不合适,只是心中愤懑,不吐不快罢了。 此时被皇后淡淡一瞥,倒也不敢再作声了。 就在这满室尴尬的当口,皇后的娘亲郑老夫人悠悠说道:“顾侯爷日理万机,是国之重臣,不过顾夫人倒是好些年没见到了。” 有人立刻接道:“已有三四年了。” “顾侯夫人深居简出,也没多少人见过她罢。” “听说顾侯夫人身子骨不大好。” “会不会……” 最后的话音消弭在皇后的轻咳声中。 细语喧喧的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抬头看向主座,见皇后的眼神带了少见的冷肃:“顾侯夫人在云城一战中受了伤,这几年才少露面,众位若是有心,送些滋补药物也好,登门看望也好,背后妄自猜测,没得……惹了辛夫人伤心。” 说罢大伙又偷偷瞄了眼端坐着的辛夫人,尴尬之色刚浮起,就见她起身行了个宫礼道:“多谢皇后娘娘挂怀,小女的身子已好了许多,知道皇后娘娘如此挂心,说不得明日便闹着要入宫来叨扰娘娘了。” 皇后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本宫正盼着她来。” 不过亦有人心中不屑,只想着若是身子真的好了,怎的从未在人前出现过。 便是真的好了,也该被最近的流言气倒了吧。 大伙心思各异。 宣平侯夫人心中愤愤不平,她自来与辛夫人交好,辛夫人碍于辛越的名声与顾衍的告诫,并未将辛越失踪之事告知任何人,却也向她透露了一二句,自家女儿已然大好了。 宣平侯夫人年轻时便脾性急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没少因妾侍通房之流和宣平侯吵闹,人尽皆知,连先皇那会都在朝堂上点了宣平侯一二句。 然许是天作姻缘,臭味相投了罢,夫妻二人的感情却在吵闹中越发瓷实,江氏后半生着实过得滋润无忧,诞下了三子二女,皆得了好前程好归宿,一时竟还是许多深陷内宅暗斗女子心中羡妒的对象了。 她心中不快,却不好直接告诉她们睁大狗眼,人闺女好着呢! 眼睛瞥了一眼宫女端上来的三五碟小点,眼中嘲讽的光一闪,爽利的声音响起:“要说还是皇后这的点心养人,这香酥小麻球可是好些日子不曾吃到了,这回倒是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也能尝尝这宫里御厨做出来的小麻球。” 说完便捏起一丸,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只尝得入口酥脆内力绵软弹润有嚼劲,中间还裹了些蜜豆沙,宫里的小点都做得如鹌鹑蛋般大小,方便女子食用,一口下去也不觉得腻。 “还是宣平侯夫人心细,圣上听说近来宫外各酒楼茶铺都爱做这些小食,本宫便也命人制了些,倒也甚得圣上喜欢。” “是呢,吃着是好,吃多了也容易跟我似的,脸盘子都圆润了不少。”宣平侯夫人笑眯眯地接道。 这话一出,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低头抿了一口茶。 底下坐着的贵女名媛们皆都涨红了脸,低头扭捏了起来。 近来京都各酒楼时兴的菜式茶点确实有些风向变化,尤其是些糖糕点,炸小麻酥球,炙肉片,卖得尤其好。 听说玳瑁楼还出了个名字极雅的菜式,名叫长相思,以糯米作铺垫,内里夹混了红豆芝麻花生核桃砂糖的馅料,做成了一颗颗小小方正的模样,四周按上一两颗黑芝麻。 真真应了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为何众人都爱吃起了这类教人发胖体圆的食物呢?说起来还都是顾侯爷引起的。 自顾侯爷与一女子当街打马而过这事传了开来后,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那女子的样貌,传来传去皆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女子生得脸庞微圆,娇憨可人。 至于为什么没人说这女子就是顾侯夫人本人呢?皆因见过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小时候她倒还常跟娘亲出门赴宴,大了便再不肯去受那等约束了。故而也只给人留了个身形娇小、脸庞微圆的笼统印象,近年又有传言说顾夫人缠绵病榻,床都起不来,大家一时也并未往她本人去想。 所以大家便都猜测了起来,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原来顾侯爷是喜欢脸圆的啊。 这让跃跃欲试的贵女们都找到了奋斗的方向,怎么能往顾侯爷喜欢的方向再靠近些呢?吃食上变一变是最快的。 于是酒楼老板们都高兴了,纷纷给做点心的厨子月钱都翻了数倍,致力于做出更精致养人的小食来。 无怪乎今日殿中跟随自家夫人太太入宫的闺秀们个个都有些圆润,脸庞发宽,感情知道今日能见着顾侯爷,卯着劲在这等着呢。 宣平侯夫人此言一发,看那些个闺秀们扭捏脸红的模样,心中畅快不已,若自个没有那些个趁火打劫的龌龊心思,如何会有此时的难堪? 她也是从小看着辛越长大的,知道那风传的女子就是自己的世侄女,如今见了这些东施,自是心中不屑,不出言刺一番心中都不舒坦,待到了席上她们见了正主,就等着找个地缝钻吧。 辛母好笑的同时,竭力绷住了脸,谁让偏偏没有一个人来问是不是自家女儿呢? 不过她此时还真有些发愁,这都快开席了,阿越被顾侯爷宠得没章没法的,也不知进宫来了没有。 经过一番心中的小风波,众人接下来的对话都收敛了不少,捡了些礼佛心得冬日雪景,大伙说说笑笑也便到了开席的时间,皇后自是要更衣乘撵,于是众人又浩浩荡荡地行礼告退往颐和轩走去。 颐和轩中已处处都布置安排妥当了,帝后自是朝南居首位,在帝后下首两侧排了四席,分别是顾侯爷、郑太傅、两位亲王,接下来就是按着品级高低安排了双席层,向殿门延展开去,留下中间大片空地以供表演。 众人鱼贯而入,到各自的席上落座。 刘太尉家的坐席安排在大殿居中的位置,刘夫人左右笑着向相熟的妇人们致意,后头还跟着个垂着头有些不情愿的少女,这是她家小女儿,名唤云双。 云双今日特地穿了一身粉嫩嫩的绣荷锦缎,打扮得活力青春,但自打从坤宁宫出来后便被许御史家的女儿刺了一番。 许御史家的女儿许蓁蓁在宫道上将她拦下,毫不留情地嘲弄她:“刘家近日的伙食可真好啊,瞧这珠圆玉润的,几日不见,怕是连这腰身都宽了两指吧?” 刘云双心思细,面皮薄,受了一番直晃晃的讽刺,脸上红得滴血,梗了脖子道:“我,我近日长身体,哪个像你,想圆润都圆润不起来!还整日里穿了个白色衣裙,也不怕被这宫道的穿堂风就给吹走了!” 许蓁蓁自幼是个药罐子,身形纤细如弱柳扶风,便若是从前,她自认为自己有一番风流姿态,清高窈窕,旁人都比她俗气。 但前些日子,她的闺中好友登门,悄悄同她咬耳朵,说京中盛传顾侯爷其实喜欢脸圆的女子。 她对顾衍的心思只有自己同闺中好友知晓,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她当天晚膳便发了狠地吃。然而总是先天不足,脾胃虚弱,一下子吃了许多菜食,胃肠不消化,反而剧烈呕了起来,惊动了她娘,呕得她娘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结果便是,不但没让脸更圆些,反而折腾得瘦了一大圈,鹅蛋脸都成了瓜子脸了。 此刻听了刘云双的话,她心中的不甘、嫉妒全爬了出来,冷冷道:“长身体,哼,长点脑子罢!这点心思还妄图染指顾侯爷!” 刘云双的心思被当场戳穿,一时气不过,红了眼刺她:“顾侯爷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瓜子脸!” 许蓁蓁冷笑:“你便是从葵花子变成西瓜子,也入不了顾侯爷的眼。” 说完便抬脚赶上前头的娘亲去了。 留刘云双一人站在冷风簌簌的宫道上又臊又恼,一路都在盘算下回如何掰回一城。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着写着,我就饿了……想去复刻一碟子“长相思”,可惜我只会动动笔杆子敲敲键盘,有复刻成功的宝们记得来说说好不好吃哇! 第27章 、小皇帝与大老婆 殿中,众人互相寒暄着,交耳清谈,席上除了帝后与顾侯爷那一席,俱都已入了座。 琴师坐在殿中一角抚琴,丝丝缕缕的琴声和着众人的交谈说笑声,整个颐和轩一派热闹华贵之象。 刘夫人姿态优雅地落了座,偏了头看眼垂头丧气的女儿,脸上端着得体的微笑,口里却尽是数落:“还不坐下,便是逞了口舌之快又如何,她许蓁蓁便不想入顾侯府了?你自将你高门贵女的气派展现出来了,侯爷不说动心自也高看你一眼,届时若你能得了他一两分青睐,还用气她许蓁蓁一两句疯话吗?” 刘云双听了母亲一说,心中的火气去了不少,暗暗想定要让顾侯爷看到自己,为自己倾倒,届时看她许蓁蓁还笑得出来。 想着提了裙盈盈落座,再抬头便已换上了一张娇美的笑容。 一曲将尽,袅袅余音未散,门外传来了内侍的唱礼声,帝后缓步入了大殿,众人皆俯身行了大礼。 小皇帝今年将将十八岁,尚未弱冠。 乃是太后与先皇唯一的孩子,出生时就带了弱症,虽不影响寿命,却也较常人孱弱些。 故而先皇临终前始终放心不下,在遗旨上交代了顾衍监国辅佐,又为了制衡顾衍,指了郑太傅家独女作皇后,虽然郑氏比皇帝还大上三岁,但也是个好意头。 加上郑太傅门生众多,相交极广,先皇打的就是希望郑顾二人势力相当不至于一方独大的念头。 可惜多年交手下来,郑太傅羽翼还是被顾衍剪得七七八八,别说在朝堂上与顾衍一派分庭抗礼,就是想要左右朝堂局势也已做不到了。 小皇帝的性子也颇与历朝历代的皇帝大不相同,甚至可谓是离经叛道。 因自小便体弱的原因,太后与宫人便格外悉心照料,所求皆有回应。 虽没养成个跋扈无礼的性子,却让他从小便随心所欲惯了,对朝政一丝兴趣也无,三五天一上朝也是常事。 大臣们或劝谏或跪求,都拿他丝毫没办法。 因为谁也没想到,你敢跪,小皇帝竟就敢以手抚胸作虚弱状,大臣一跪,小皇帝就要胸口疼三天,头晕三天,罢朝一旬,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不劝了。 圣上兴致好,便到乾清宫略坐坐听臣子议事,圣上若有个“头疼脑热、手脚酸痛、胃肠不适”,大伙便自行议事,多年下来,都已经习惯了。 小皇帝今日着了一件明黄底绣金龙九条的常服,石青色的收边袖摆倒显得人更清俊高挑了几分,走在前头,还不忘偏头看看身侧的皇后。 皇后亦是一身正红色亮金线绣百鸟朝凤的常服,落在皇帝身后半步,含着笑端庄从容地缓步朝上座走去。 其实皇后的容貌倒属清丽可人,只是或许身居高位,为后宫乃至天下女子典范,加上心中总挂着自己长圣上三岁,装扮上便不以青春活力为主,而是时刻着正装,将自己拘得如她头上的青丝,一丝凌乱交错也无。 帝后二人落座后,小皇帝便急急喊了内侍将人请进来。 众人方一坐下,听了小皇帝的话心中又疑惑起来,这是要请谁,不过很快,门口慢慢步入的高挑挺拔的玄色身影就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只是,玄色身影侧旁,竟然跟着个女子,众人心中顿时又惊又奇,联想到最近的风言风语,一时也摸不准这女子到底是谁。 “没吹着风吧?朕就说这规矩刻板没趣,明明在门口就遇上你们了,还要你们等朕进了才能进,白白吹了这会子冷风!” 小皇帝心里,顾衍是如兄如父的存在。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大齐最大的贡献估摸着也就是这身血脉,治国不行,领兵更是不通,而顾衍不但推他上位,让他当一个清闲皇帝,还将父皇留下来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父皇在时还更好。 其实说个大不敬的,便是将皇位拱手相让他觉得也是应当的,只是列祖列宗估计会从皇陵齐齐跳出来。 不过他自觉处理国事不行,看人还是很准的,顾衍并无夺朝篡位之心,否则自己刚登基那会他就能让自己“病逝”自个当皇帝了,于是他对顾衍更多了几分敬几分爱。 随着话音,顾衍携着辛越踏入殿门,辛越穿了一袭淡紫色束腰长裙,上衣外罩了短款的银貂毛披肩,一袭长裙并无甚花纹俗饰,只每隔一指便垂了一条细细的亮线,离得近的仔细一看,竟是以千百颗小米大小的宝石珠子串成的,以精巧的绣功绣到裙摆上。 每走一步,这道道亮线便应着灯火摇曳生光,满室灵动。 二人走到主座前,恭敬地向座上的帝后行了大礼,顾衍面容沉静道:“礼不可废,是臣来迟。” 小皇帝不耐地摆摆手,站起身绕开身前的案几,亲去将顾衍搀了起来,又虚扶了辛越一把,才道:“什么礼不礼的,咳咳,朕体弱乏神,顾侯为朕分忧不少,来迟也是情有可原,快坐下吧。” 顾衍携着辛越一道落座,又细致地为她理了理披帛,众人才看清了这女子的庐山真面目。 有几人已想起来了,特别是上头四座中的诚亲王妃与恪亲王妃,顾衍辛越成亲时,她俩作为五福之人又身份高贵,可是去铺过床的,自然晓得辛越长什么样。 二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看来这京里贵女们的芳心要冻碎在这寒冬腊月中了。 一时间人声全无,仅余琴师低缓的琴声在殿内飘游。 众人心思各异,有那骤然认出辛越身份的,有那不明所以暗暗咬牙心生嫉妒的,有那作壁上观看笑话的,一股无言的暗流随着琴声流淌。 皇后一眼便认出来了辛越,初见的惊诧已经完全收敛,此刻脸上仍是噙着雍容的笑,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 小皇帝夹起一块炙鹿肉放入口中,也莫名觉得大家有些诡异的安静,心中打了个转,清了清嗓子起了个话头缓和缓和:“今日腊八,诸位可要多吃些多喝些,朕还让玳瑁楼的大厨进了宫,听说你们近来都爱吃些玳瑁楼的小菜,就连长相思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滞,齐声谢恩便执筷吃了起来。 幸好此时两队舞姬袅娜而入,乐师换了一首轻灵欢快的曲子,殿中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辛越坐在玫瑰木扶手大椅上,和对面的两位亲王妃与同边的郑老夫人温温客气一笑,又抬眼瞥了一圈大殿,一下就看到了爹爹娘亲的位置。 辛母正好看过来,见女儿调皮地朝自己眨了眨眼,不由一瞪,来迟了还跟猴儿似的! 再四下看了一眼,还是如从前一般,金碧辉煌,珠翠环绕,皇室一贯的作风,嗯……只是有些诡异之处。 她偏头低声问顾衍:“吏部是不是年底给你们发金子了,怎的女儿家的伙食都这么好的么?还是三年没回京,京中的审美也不同了?” 顾衍深深看了一眼辛越,倒了一杯清茶放到她身前:“还没开始倒酒,怎的就说起了醉话?” 辛越接过茶捧在手心里暖着,并不喝,仍是想不明白。 顾衍叹了口气,他原是知道些前因后果的,只并不把它放在心上,要他用常年浸淫朝政战事的口气将这种小道八卦说出来,辛越怕是高看他了。 给她理了理鬓边的千珠垂穗,想了想说:“国泰民安,山河稳固,总有些吃撑了的人。” 辛越似懂非懂,很快就不再纠结了,因为桌上有一碟她爱吃的糯米圆子。 小皇帝晃心晃神地看着殿里婀娜舞动的迤逦身影,心中颇觉无趣乏味。 扭头一看,一贯冷情铁面的顾衍竟在为辛越挽住宽大袖摆,好让她夹菜时不让袖摆沾了菜渍,小皇帝不禁动容。 也有些感慨,他年少登基,既无经国之才,也无安邦之意,自小就活得任性妄为,却不得不为了祖宗,为了正统,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见过顾衍手持滴血长剑,悍勇肃杀踹开宫门,一剑将作乱的内侍军首领钉死在宫门上。 见过顾衍提着他的脖子,将他放到龙椅上,指着殿中的断臂残肢告诉他,若不坐稳了,跌下来,就是这个下场。 也见过文华殿三天三夜未熄的烛火,顾衍满眼血丝,一手批着折子,一边听他背书。 此刻只得叹一声:“难得看顾侯有这么温情脉脉的时候,百炼钢终成绕指柔啊!” 底下有官员立即附和道:“看来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惹得众人接二连三地恭维起来。 也有那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的,刘太尉家的夫人便是如此,她可是一心想让女儿在今日能得顾侯青眼,一步登上青云梯去,便理了理鬓发,状若无意地开口:“也不知是哪家贵女,能得顾侯如此青睐。”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有面露好奇的,有不屑嗤笑的,有淡然自若的,众生百象,呼吸之间便可见心中所想。 顾衍眼都没抬,辛越亦是当没听到。 此刻可没人敢接话,认得辛越的不敢得罪顾衍,人正主还没说话呢,哪轮得到他们来多嘴。 只除了小皇帝,这才恍然大悟般地哈哈一笑:“顾侯啊顾侯,瞧你将夫人藏太紧了吧,怪不得他们还不认得人呢!” 夫人?!!!这女子竟然就是顾侯夫人?!!!不是说顾侯夫人重病难愈,府门也出不了吗?还有说她早就死了…… “哐当”一声脆响,有人的酒杯摔裂到了地上,才让辛越偏头看了一眼,是一身着白衣,清秀可人的女子。 十六七岁,可惜,手倒不大稳当。 第28章 、茶艺大师 “可……可不是听说……顾侯夫人已,已……”伴随舞姬退场,声乐皆息,有女子细若蚊蝇的喃喃声响起,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顾衍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如剑射向出言那人,直看得刘太尉一家心肝俱裂毛骨悚然。 辛越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袖,正要起身回小皇帝,却被顾衍拉住了手。 戾色敛收,顾衍淡淡向小皇帝说道:“圣上所言极是,内子身子柔弱,这些年在府中静养,近来好些了臣便带她出来散散。” 小皇帝了然,微微一颔首,极为爽快地直言道:“说来朕也好些年未见到顾夫人了,原是这个因由,若有要什么些个药材的,尽管往太医院去要,往朕的私库里取也成。” 皇后亦温和说道:“嗯,本宫稍后就使人送些温补的药物到顾侯爷府上,”说罢微微一顿,“还望顾侯夫人保重身体,能时常进宫来与本宫说说话也是好的。” 话都说到这了,辛越起身,盈盈一福含笑谢恩。 一顿饭莫名将自己吃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辛越有些无奈。 殿中原本壮志满怀的众贵女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原本以为是顾侯爷新欢,没想到竟然是正主。 有些个高门太太心中也暗暗懊悔,不该以为辛越缠绵病榻三年,就与辛大人家淡了往来,不然定国侯府攀不上,辛府还是能相交一二的。 世人皆晓得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也有人雪中非但不送炭,还落井下石的,如刘太尉夫人那一流,心中更是惴惴,想到自个之前的行径,不就是盼着人女儿死了,自家女儿好上位吗? 如今脸都被打肿了,又红又僵,一下得罪了顾侯爷和辛大人家,恨不得找个地缝就此钻进去。 不过不管是对于哪方人,也算是解开了近来的心中疑虑。 在场的官员们多是人精中的人精,心中明了的同时都纷纷开口热起了场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颂扬圣恩,在圣上的英明领导下大齐风调雨顺,国富民强,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先前笙歌鼎沸、人声喧喧的模样。 宴席已过半,忽听得一声急促惊喜的“来了!” 大伙都抬起头往门口看去,两队孔武有力的黑衣银甲侍卫抬了十几口大小不一的水缸水碗入内,辛越眼睛一亮,水剑! 乐师已就位,低沉富有韵律感的鼓声响起,殿外急步踏入一黑一白两男女,脚步轻盈有章法,步步落在鼓点上。 手持细剑,银光闪闪,看起来倒比辛越从顾衍器库里找出来的剑要更细更长些,不由向顾衍嘀咕道:“你瞧,你那细剑与他们的相比,就像土里的长虫似的。” 顾衍眼一横,将一颗雪白的鱼糜小丸子塞入了她的口中:“你那柄土虫,是西越贡品,全天下就那一把。” “……唔。”辛越的脸颊鼓得像包子,点点头,表示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据说这一男一女两个舞师是从江南一带寻来的,他们当地在年节时便有水剑表演,他二人从会走路起就被送到老艺人处学这水剑,舞起来那叫一个银蛇狂舞,柔软的身肢与冷然的剑意集于一身,水线环飞,一点儿都不带滴到地面的,真真是柔与力的完美融合。 辛越不禁感叹,果然不是自己这种土虫乱舞能比得了的,顾衍听在耳里不禁哑然失笑,一时间冰雪初霁,冷然的面庞上都染了细密的暖意。 直到激扬的鼓乐渐渐停息,大家才从水剑表演中回过神来,有那满腹经纶的大学士摇着脑袋已成竹在胸,当庭向圣上求了纸笔,挥洒下心中震撼。 小皇帝尤为激动,高声叫赏,一连赏了七八回才罢。 等舞师退下了尚在念念不忘地回味着,一边以拳抚掌大赞一边自言自语道:“身若游龙,戏水其中,若是能点金粉于水线上想必光华四射,不不……金粉未免大俗,没得污了这般清灵的剑舞……”说着突然站起身往殿外走去,“还是前儿得的那匣子贝粉为妙,七色生辉,简直如日下惊鸿……” 任性的皇帝又灵思喷涌提前离场了,好在众人都已经司空见惯了,都默契地站起身,无声地行礼拜送。 皇后坐在殿中高位,被小皇帝按住了不让起身,眼眸无波,目送那一抹明黄袍子像条鱼儿,快速穿过殿中,满心欢喜地往外游去,毫不留恋。 片刻过后殿中歌舞又起,一时又成了沸腾腾的热闹场。 也有不少妇人挂着笑往辛母处走动攀谈了,只是那身姿多少有些扭捏。 辛越放下小勺,看着对面两席坐着的诚亲王与恪亲王,小皇帝走后他们的坐席边便没空过人,一茬又一茬地来敬酒。 同侧的郑太傅与郑老夫人身旁,也围着四五个昔日的学生。 皇后的坐席下首亦是摆了几张宫凳,自有眼力好的来陪皇后娘娘闲谈说笑。 殿中就剩他们这一桌,冷清得不像话,倒显得她再闷头进食有些过分奇怪了。 推回顾衍给她盛的第二碗腊八粥,她悄声问:“你是不是人缘不太好?” 人缘不好的顾侯爷也很无奈,这几年他的处事确实有些冷硬不留情面,一是为了肃清先皇留下来掣肘他的势力,二是辛越不在,他本就没多少的柔情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他端起粥,自己舀了一勺尝味,被甜腻得皱起了眉,真不知她怎会喜欢,又舀了一勺送到辛越嘴边:“这样清净岂不是更好?” 辛越囫囵将粥吞下:“你一晚上就在用东西堵我的嘴呢。” 二人的小动作自是没能躲过有心关注之人的眼,见皇后往顾侯爷处看了几眼,底下作陪的信意伯夫人便抿嘴笑道:“都说顾侯与夫人乃是相敬相爱的典范,如今真是见了真章了。要说咱们没福气,之前竟没见过顾侯夫人,不然呐,定要早些跟顾侯夫人取取经不可!” 一旁的李翰林夫人郑氏,与信意伯夫人一般,都出自皇后一族,闻言也道:“是呢,要说连年节也不见进宫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吧,怪不得咱们都没见过,可真真金贵着。” 郑氏本就是先皇扶起来跟顾衍相抗的,虽说这些年与郑氏有关的姻亲官宦都被顾衍剪得七七八八,都只领了些虚职,早已大不如前,但他们骨子里俱都认为自己是正统后族,不过被一权臣所害,待皇后诞下太子,总有他顾衍失势的时候。 因此说起话来虽不敢当面相刺,但也都不太客气,反正奉承顾侯一派也是没用。 辛越离得近,她们交谈的声音也未刻意压低,所以字字句句都入了辛越的耳,她也只充耳未闻,藐视对方就是对对方最大的羞辱反弹。 顾衍更是不可能掺和这长嘴夫人的口舌之争,若惹了她有半分不高兴,将这些人的舌头剪了便是。 皇后脸上笑意未变,温声轻斥道:“不可胡言,顾侯夫人身子弱,顾侯爷又是咱们大齐的肱骨之臣,作为皇后,本应是本宫当时时关心顾夫人才是。” 皇后自个帽子都扣下来了,底下人自然不敢反驳,见好就收,说着说着不知谁提到了皇后近来总爱喝的茶上。 皇后郑氏是出了名的端庄贤良,平日并不铺张,倒爱礼礼佛喝喝茶。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说道:“我倒听说,近来京城颇盛行分茶,有那茶艺大师,能在碗中作画,使茶纹水脉成各种物象,玄乎着呢,我也只听过,就可惜没见过这奇景。”说罢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有何难。”皇后看了一眼信意伯夫人,脸上笑意更深,“宫里便有一茶艺大师,若你说的奇景她塑不出来,那普天下也没人能做到了。” “娘娘所言当真?”众女眷都捧起了场子,纷纷表示定要见识一番。 皇后笑着唤过大宫女,低言吩咐了一番,大宫女便弯腰行礼退了出去,她这才嗔笑道:“这位姑娘性子温婉腼腆,你们可收着点,莫要将人吓着了。” 知是笑谈,众人也相互打趣起来。 说笑声中,殿外大宫女就引了一女子入内,此时其余人才知皇后娘娘请了一位茶艺大师入内。 大齐物阜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民间也多流行些茶道、香道,于吃食亦是讲究众多,越往上层,也讲究越精巧华贵,别出心裁,一时间大伙儿心里也有些好奇,不知这位茶艺大师会沏一盏什么样的茶出来。 这女子从殿外缓缓走入,初时隔得远,只看得是一身形纤瘦的青衣身影,待近前了,随着女子缓缓下拜,大家的脸上又是古怪又是克制。 辛越更是目瞪口呆,今天是怎么回事,集体复制自己了? 若说之前的贵女们不过是加了吃食,将自己吃得有些圆润,将瓜子脸隐隐吃成包子脸,那么这正向皇后行礼叩拜的女子,就是实打实的,连五官身形都有些像辛越了,只是更纤弱些,较辛越的灵动娇憨,她更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更诡异的是,她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也不知是长得像自己而眼熟,还是真在哪儿见过她。 辛越看了一眼她娘,她这脸盘子是随了娘亲的,娘亲不会在外头有个沧海遗珠吧? 辛母亦是吃惊地看着这青衣女子,感受到辛越的目光,心中一转就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不由白了这不成器的皮猴儿一眼,不瞅瞅这气质,能和他们是一家的吗? 第29章 、茶艺大师总不是来偶遇的吧 被娘亲瞪了一眼,辛越讪讪,转头一看皇后已经给这青衣女子赐了座,双手抚拍着她的手亲热极了:“来,这就是我说的茶艺大师,闺名唤师青。” 这叫师青的女子起身向众位勋贵官家太太们行礼。 众人见她行止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派从容淡雅的气质。 这时座下钟老将军的独女,如今是阁老之妻的钟氏惊呼道:“可是师将军的嫡女,青儿?” 师青循着声音,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含笑盈盈一福:“见过钟姨母,姨母安好。” 师这个姓本就少见,钟氏这一说,大家都想起来镇守云城数十年的钟老将军麾下就有一位大将姓师,祖孙三代都跟随钟家驻守云城,但大都战死在了古羌来犯之时,只余稚儿女眷,一门忠烈,令人动容。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大伙看她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怜与敬。 皇后淡笑不语,身后宫人便端来了点茶的器物并宫里上等的好茶。 这些高门大族的子弟们自觉是风雅之辈,平日里也没少斗茶,看谁的茶叶茶艺更出众。贵女们自不必说,点茶那是从小必学的技能,若出了门子,点不得一手好茶,是要被婆家人笑话的。 因此大伙都抻直了脑袋想看看这位特地被皇后请上来的茶艺大师究竟能点出个什么花来。 众人的目光灼灼,师青泰然自若,十指纤纤,碾茶为末,细腻的粉末在她的手下如同绵密的粉末大军,一起一落,一旋一停,井然有序,翻腾轻扬。 注汤时亦是手法娴熟,拉高倾倒,浑然忘我,使得观者都不觉沉浸其中。 很快地,一碗茶便分好了,师青双手捧茶盏,徐步向前,弯身行礼将手中茶盏举高,恭敬地奉给眼前的皇后,此时身边的众女眷才得以看到这茶盏,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师青时眼神已然变了。 只见茶盏中已自生一界,茶盏正中出现了一朵绽蕊怒放的牡丹花,花瓣舒展,重重叠叠,左右有七八片绿叶相衬,姿态雍容华贵,真真是国色天香。 师青清冷的声音响起:“民女微末小技,仅以此茶恭祝皇后娘娘万福安康。” 皇后也愣了一瞬,才微微一笑赞道:“果真是鬼斧神工一般,若不是亲眼看到,谁能想到有人竟能将茶粉与水化成如此精巧的图样。” 浅呷了一口茶水,也是齿颊留香,回味绵长清远,不由深深看了师青一眼,多了几分真心地称赞:“可观可赏可饮可品,果真是不俗。” 一旁的信意伯夫人堆笑道:“果真是茶不俗,人更是不俗呢!” “也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福气!”李翰林夫人郑氏上下打量了师青一眼,逗趣着接口。 你一言我一语,师青也只是微微垂首,神色分毫未变,礼仪规矩好到了极致,周旁女眷心中又是一赞,果真是个宠辱不惊的。 皇后又举起茶盏品了一口,放到一旁,浅淡说道:“说起来这位师青姑娘还是顾侯爷举荐入宫的,顾侯爷才是慧眼识人。” ?辛越一时无言,看热闹的人成了热闹本人,火怎么又烧到了自家身上。 顾衍没有回答,专心给辛越布菜。 师青眼角余光瞥向顾衍的方向,往日里孑然一身的玄色身影旁竟坐了个女子,心中猛然一惊,再抬起头一看,那人……竟是顾侯夫人! 心里百转千回,嘴角勾出一抹自嘲,她知晓自己与顾侯夫人长得像,若非如此,三年前顾侯爷也不会指了自己代替夫人去涉险。 彼时她初初上山便受袭重伤,再醒来就已被送上了回京的马车,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听说顾侯爷将狸重斩杀在云城,大败古羌,而顾侯夫人重伤,甚至传出了不治而亡的消息。 如今,竟能在此见到真人。 她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不甘。 座下众人听着,虽心生好奇,也不敢去过问顾侯爷,但那颗八卦之心是熊熊燃起了,边与身边人交谈,边竖起耳朵关注着上首的动态。 “顾侯爷在云城待了那么久,认识师姑娘也不奇怪,师姑娘是将门之后,侯爷自是会照顾一二,不只师姑娘,凡上了战场士兵的家眷,哪个没有得到妥贴安置的?”有座下非郑氏一派的,开口圆缓道。 “哟,那也没有一个进了宫的呀,更别说长得还这么像……”信意伯夫人白了那人一眼,尖声怪气地故意说一半漏一半,无端惹人遐想。 顾衍面色一沉,手中的杯盏搁到桌面,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响声,却像催命鼓似的击在了上首郑氏后族人的心中。 尤其是底下还在和各位宗亲攀谈的信意伯本人,面色瞬间就发青了,看到所有宗亲都朝他摆手表示不欲多谈时才看到自家夫人的行径,直在心里怒骂真是不知好歹的长舌妇人! 说到云城,辛越想起来了…… 她缓缓松开顾衍的手,心下顿时沉了下来。 这个女子,是三年前,在她被顾衍关在屋子里时,那个替她去和古羌人接头的替身,怪不得一看就眼熟。 只是,皇后与师青相交,是为什么? 听说了日前的八卦消息,准备一替到底,让师青拿下顾衍? 可是今晚她亦出席了,还让这么个人在她跟前走一遭,是为了让自己不舒坦? 好罢,她得承认,不管上头那些人是故意做局还是无意为之,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对她造成影响了。 看着师青,辛越心中就想到三年前,纷乱破碎、极致痛苦的回忆,她不舒坦,旁人也别想舒坦了。 素手轻抬推开顾衍送到唇边的瓷勺,轻轻道:“吃不下了。” 无视旁人的偷眼打量,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掀了眸子,准备一击致命,懒得同这些人多费唇舌:“皇后娘娘记性真好,云城一战中失去亲眷的女子送入宫里的也不少,您就记住了个师青姑娘,宫宴都不忘让人上来走一遭。” 嘲讽之意不加掩饰。 人都把手伸到脸上来了,不回敬一番真当自己吃素的呢。 皇后脸一僵,没想到辛越看着柔心弱骨,一幅病弱之相,说起话来竟这样不客气,大喇喇地就将台面下的东西翻上来说了。 “顾侯夫人哪里的话,本宫不过是觉得师姑娘投缘,况且茶道高深精妙,本宫亦心向往之。” 顾衍冷冷一笑,这些个不知死活的,不过没腾手收拾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他的人身上了。 瞥了一眼上首幸灾乐祸的人们,顾衍旋了旋桌上的酒壶盖子,漫不经心说道:“皇后娘娘既闲着,臣想后宫大选也可以提前了,为圣上遴选品貌皆优的秀女入宫,也好早些让圣上有第一个小皇子。” 字里行间都是嘲讽,还有隐隐的威胁。 皇后万年不变的微笑陡然崩裂,抿直了嘴角低头看着自己攥得死紧的双手。究竟,谁才是皇后! 旁边的郑氏族人面面相觑,若皇后无法产下嫡子,那她这个皇后,乃至整个郑氏,这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 底下的大臣们互相交递眼神,照祖制,圣上应再过三年才开始大选,如今郑氏不过说了一句话让侯夫人不高兴,顾侯爷就能让宫里明年便开始大选。 还有朝政嗅觉异常敏锐的人精们还嗅到了另一层意思,那便是,只要顾衍想,皇子从皇后肚子里出来还是其余妃嫔肚子里出来,都是他抬手之间的事。 这话也就顾衍敢说,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上头的人气都捋不直了。 于是大伙都暗暗盘算起来,不与顾侯夫人及辛府交好便算了,但万万不可得罪他们,不若护短的顾侯爷定让他们悔到肠子青。 底下交谈的官员和贵妇闺秀们大多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耳听八方的同时都没有停下细语交谈,个顶个都是一心多用的好手。 故而首座上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就以郑氏族人的纷纷败退而结束了。 师青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又听了一番顾衍的冷语,心中更是酸涩难当,只面上还要镇定自若,她不能和郑氏族人退到他们的坐席,只好继续找些茶艺相关的话题与皇后说着,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冷清,让自己太过难堪。 宴席的后半场,辛越多少有些恹恹,提不起劲来,浑浑噩噩的待宴席结束了便被顾衍拉着避开人群往文华殿偏殿去。 她面上淡淡,并无往日的神采,顾衍也只能攥着她紧握着不肯松弛的拳头,知晓这是她封闭自己的一种方式,心中万般无奈,好容易养回来的一些神气,又被打回去了。 罢了,慢慢来吧,经历那般生死之境,身上的伤尚未好全,心里的伤又怎么能说好就好呢? 顾衍一心想带着辛越到速速到文华殿揉揉她紧绷的小圆脸,让她稍松泛些,不料半途中就遇到了拦路之客。 辛越晕晕乎乎地由顾衍牵着,直到他们在走过一段长长的宫道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纤柔的青衣身影。 她脚步一顿,抬头看看这熟悉的匾额,文华殿。再看看眼前的人,这总不是偶遇吧? 确实不是,青衣身影款款上前,在离二人四五步处福了个礼,垂首露出一段纤长白皙的玉颈,幽幽说道:“见过顾侯爷,今日师青给侯爷添乱了,有负侯爷当年的大义搭救,请侯爷降罪。” 语气间哀哀戚然,柔弱得让人不忍责怪。 第30章 、一觉起来什么都忘了是吧 可惜,她对面的是冷厉无情,又心情不悦的顾侯爷。 顾衍眼角都不曾给前方行礼的人,只看辛越停下来了,捏捏她的小拳头,柔声问:“怎么不走?” 辛越瞪他一眼,瞎了吗这是! 被杏眼灵灵一瞪,顾衍只觉浑身舒坦了不少,比之前那什么也不说,只把自己圈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样子好多了。 这才转用手托着辛越的腰侧,带她绕过师青,擦身而过时,只淡淡留下一句:“莫要做些个蠢事糟蹋了师家忠勇无畏的遗风。” 二人相携着已入了宫门,青衣身影却颓然瘫倒在地,他都知道…… 自己装作无知,任由郑氏族人拿自己作枪作筏去刺他心尖尖上的人,他都看出来了……不处置自己,怕是已经耗尽了他对师家满门男子战死沙场的愧疚。 …… 文华殿偏殿。 红豆在殿外偷眼一看,见两位主子面色不虞,给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令她们退下,自己低着头放下茶盏也躬身退了出去。 合上殿门后,压低了声音问守卫的长亭,“侯爷夫人怎么了这是?” 长亭将手指虚虚放在口边,一副三缄其口的样子。 红豆扁扁嘴,这人的嘴真是越来越严了,正要离开,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无事就去外面走动走动。” 咦?红豆的耳朵动了动,一下就明白了,欢欢喜喜地朝外头走去。 辛越被按坐在软榻上,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饿不饿?我瞧你席上都没怎么吃,下次我们不来这些宴了,好不好?” 也许是顾衍的语气异常的温软,迥异于他平日里的冰冷辞色,颀长的身子半蹲在自己跟前,辛越揪着自己的手指头,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她要说什么?我没事?不,她确实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心里不舒服?二人都心知肚明,实在不需要再度提起,平白惹得心累。 犹豫了一会,顺着他的话轻声说:“我不饿。” 顾衍掰开她揪来揪去的手指,“本来就不长,再给揪坏了。” 辛越抬头看他一眼,稍显迷茫。 “辛越,你要看着我,看着我们越来越好,莫要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人。”顾衍把两只白嫩嫩的手放到手心拢住,说得十分郑重。 “知道了,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我还没好。” “会好的。”顾衍十分笃定。 见辛越一双水漉漉的杏眼迷惘地看着自己,茫茫然地点头,顾衍揉揉她的耳珠,二人晚间便在宫里住下了。 一晚上,辛越一直睡得不大安稳,混混沌沌地睡一阵便醒,醒了复又再睡,睡也睡不沉,梦倒是做了四五个,梦里皆是冰冷的剑芒,脱不得身的屋子,嵌了厚厚沙土的甲胄。 每次醒来,她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里砰砰跳动的声音,在冰冷寂静的夜里,有如擂鼓,她想,深宫内院,真是寂寥,连鸟叫虫鸣都听不到。 翻来覆去,攥着顾衍的一只手掌放在心口,鼻尖嗅着淡淡的伽南香又沉入了梦里。 顾衍一夜未眠,月光清冷泻入房中,他侧躺着身子,看辛越浅眠多梦,看辛越夜半惊醒,小心翼翼地辗转翻身。 他不知道当她独身在外的时候,夜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或许更疼,更恨他。 沉沉想了一夜,直到天将亮了才轻轻放好她的手,起身上朝。 辛越一晚上都浅眠多梦,顾衍起身时她亦有所感,只是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直到完全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了。 辛越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滚,红豆伺候她这些日子,早已知道了自家夫人的习惯,早间必得先在床上滚个半刻钟一刻钟的,赖够了时间才会起身。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掀了帘子入内,边吩咐着宫女给打起床帘,边服侍着辛越穿衣洗漱。 好胜心满满的红豆昨夜在文华殿附近溜达了一圈,便从内侍宫女口里听说了昨夜的一出风波,心中想着,必要将夫人打扮得光彩夺目,闪瞎那起子势利小人的眼。 一番梳洗完后,顾衍下朝了,急匆匆回偏殿来,掀开内室的帘子,一眼就看到坐在窗前梳妆台上的辛越。 梳了个稍高的双环望仙髻,两边各插一支金点翠嵌红宝石的簪子,倏尔转头朝自己灿然一笑,窗外的阳光倾泻在她的半张脸上,温婉姝丽,明艳动人。 只是一开口就破功了:“你忙完啦,我在这儿都听到了你训人呢,这声儿大的,你都可以去唱礼了。” “……” 旁边的红豆心下惊悚,不敢开口提醒,唱礼,那可是内侍干的活,把顾侯爷比成内侍…… 顾衍一时无语,自己上着朝议着事还担心她精神不好,现在看来一觉起来这人什么都忘了是吧,那自己这一夜未睡天亮就起来给她出气是为了什么…… 拿手指揉了揉额心,罢了,自己娶的夫人。 “好了吗?”无视没良心的小家伙,直接向旁边的红豆问道。 “禀侯爷,都好了,夫人用了半碗牛乳燕窝,还未传膳。” “嗯,不必。”说着走到辛越身旁,伸出手指碰了碰她鬓边垂下的米粒珍珠垂坠,“宫里没什么能吃的,我带你出去吃。” 半个时辰后。 辛越和顾衍坐在南门一家不起眼的茶铺子里。 嗯,茶铺子,顶上就是拿干草树枝搭的大棚子,连个店面也无。 这会过了早膳点,又未到午间,这小茶铺里倒没什么人,店家是一对父子,大冬日里也只穿了一身灰褐色短打,一口南地的乡音浓重,朴实大方,笑起来右边嘴角都有一个深深的梨涡。 两人边在支了四个炉子的灶台前忙活,左手打个汤,右手捞个菜,边扭头问“可有甚忌口?”“香辣可食得?” 未等她开口,顾衍已经先她说了,“一碗不辣,不加香菜香葱,浇点儿醋,一碗照常做便可。” 辛越一愣,眉眼弯弯笑得开怀。 很快他们的食物便端了上来,两只大碗四个小碟,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式,却让人馋涎欲滴。 幸好今日二人都穿着窄袖衣裳,倒也不怕袖子被沾湿了,想到昨晚上顾衍几乎是帮自己挽了一晚的袖摆,不由抿嘴一笑。 “笑什么?”顾衍帮她拌好了她的一大碗牛肉末细面,上面浇了薄薄的花生酱、酱油、醋并些芝麻粒,需得拌开了才好吃,移到她跟前,才来忙活自己的。 辛越摇摇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嗦了一口面,满足地喟叹:“大道至简,美食亦如是!” 顾衍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入她碗里,点了点她鼓囊囊的面颊,越发像只小松鼠了:“慢点儿。” 吃了一碗热腾腾的拌面后,辛越抚了抚肚子,果然自己的肠胃还是更适合这些街头巷尾的家常菜式。 昨晚的宫宴再好吃的东西,为了顾及到贵妇名媛们的吃相,都只有小小的一口,一碟子里能有几口都是顶天了,往往一个菜式没如何尝到味道,就被撤下去了,最后还是喝了一大碗腊八粥才稍微感觉肚里有吃食。 吃完二人在河边并排走着消食,辛越抚着鼓鼓的肚皮,结了一层厚厚冰的河面倒映了日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她牵起顾衍的一只手指,晃荡着主动说道:“你不必担心我,我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子,只是需要多一些时间。” “也不必与她们计较,本就是些可怜可恨之人,若连些闲嘴都不让她们说了,也太过分。” 顾衍轻轻应了一声,从万事□□的顾侯爷到如今,他已是栽了一次大跟头,他需要……一点点武装辛越,让她有自己的安全感。 “有些事,”顾衍有些纠结地皱了一下眉,但还是说了,“我需得和你交待一下吗?” “什么?” “那些人敢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早间我便稍敲打了他们一番。”顾衍说得云淡风轻。 “嗯?你把皇后给换了?”辛越作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反正顾侯爷行事,往胆大了猜就行。 “想什么呢!”顾衍好笑,“先皇定的人,哪能说换就换,不过……也不是不能试试。” 说着还真皱着眉考虑了起来。 辛越赶紧打断,要因为自己一句话皇后换了人可还得了:“欸,别别,我瞎说呢,你继续说你的。” “也不费什么事,将领着虚衔的郑氏族人与姻亲换了八成,既爱闲话,那便再闲一点罢,”顾衍仿佛闲话家常,想到什么便补充一点,“哦,还有,本是定三年后,待圣上及冠后再充实三宫六院,皇后既也那么闲,那便年后大选吧。” “……这是把人家族底都掀了,顾衍,”辛越难得正色,认真道,“你可要活得好好的,否则倒霉的就是我了。” 顾衍朗声大笑,“为了你的小脑袋,为夫定然长命百岁!”引得河岸边的行人们频频看过来。 辛越面上一糗,拉了他的手转头往回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辛扬不在宫里当差了么?” “我派他去了江南,算着日子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说到辛扬,顾衍的眼皮子就是一跳,这兄妹俩,一个赛一个不省心。 …… 作者有话说: 辛小爷要回来啦 第31章 、我想试试拔虎须 回到家中,顾衍本还想拉着辛越往留山园里走一走,却不留神被她一溜,只留下一句要给娘亲传信便一路小跑回了栖子堂。 被抛弃的顾侯爷只好摇摇头,背着手快步往书房去,暗想小狐狸的温情果然是另有目的的,下回定不能被她给忽悠了。 辛越近来迷上与娘亲鸿雁传书,这鸿雁自然就是来回奔波的长亭。 二人每日要传上三四个来回,或是相互诉些生活小事,如爹爹早起把墨色中衣穿在棕色中衣外头;或是写一二句谜语;或是辛越包了一块留山园捡的特别方的石子送给了娘亲,没想到娘亲今天给她回了一块玳瑁楼的“长相思”。 自昨晚之后,她已经知道“长相思”的意思了,捧着一块糕点,边啃边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想给娘亲回些什么,芋丝就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辛越的小脸一下就垮了下去,在芋丝水汪汪的期盼眼神下一鼓作气喝完了之后,红豆就气喘吁吁地撩开帘子,手中捧着一个描金莲花纹样的漆盒,瞧着还不轻的样子。 她麻利地打开漆盒,搁在桌上,说道:“夫人,匣子来了。” 说着从里头拿出了厚厚一摞信件帖子,一张一张地翻:“有兵部尚书家的,广平侯家的二小姐,还有杨阁老家的,咦,怎么刘太尉家的还敢给您下帖子?还有老宅来的帖子。” 一瞬间辛越仿佛回到了她刚与顾衍成亲时的样子,不过彼时顾衍说不想去便推了。 如今,她应该更能恃宠而骄了吧,她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义正言辞地以养身体为名让红豆全推了。 没想到红豆翻着翻着自顾自道:“夫人,这些个帖子您一个也不必去。” 啊?!辛越梗住了,我的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红豆见主子也没反对,反而怔怔愣愣的,心想夫人定也是不想去的,又想了想,还是安慰安慰夫人吧:“夫人不必担心,今儿一大早皇后就使人来传话请您去坤宁宫用早膳呢,您还没起,侯爷就给回了,皇后那儿都拒了,要接了这些人的帖子,他们多里外不是人啊!” “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辛越默默转回身,她怎么不知道,无形中又把皇后给得罪了一遍。 …… 此时的坤宁宫,皇后郑氏持着一把鎏金仿竹节柄的水壶微微弯着腰给殿前的花儿草儿浇水,边上的大宫女细枝低声给她报着信,道顾侯与夫人早前已出宫去了。 皇后将水壶交给一旁的宫女,简单应了一声,缓缓在廊下走着。 细枝抬眼偷看了一眼主子,忍不住说道:“娘娘,您也太好性了些,要说顾夫人,入宫来不曾向您请安,出宫了也没踏进过坤宁宫一步,您还要使人去定国侯府里送补药。” 皇后停下了脚步,并未开口,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细枝,好半天才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但此话说过一遍,便不要有第二回 了。你下去吧,这三日便不用来服侍了。” 说罢不理细枝的求饶,径直入了屋内。 边走边吩咐人将师青姑娘请来,末了勾起红唇,补了一句:“就说本宫有感茶道的玄妙高超,心中有不解之处,请师姑娘过来指点一二。” …… 接近年关了,顾衍这几日总是很忙,每日不是宫里便是京郊地奔波,但每日到晚膳前必赶回府同她一起用饭。 这日傍晚,斜阳西坠,寒气随着天幕一点点侵袭笼罩整片大地。 辛越刚从辛府回来,远远地就看见老倪等在府门口望眼欲穿,见了她的轿子就骨碌碌地上前来,殷勤无比地来打帘子侍候她下车。 “怎么了这是?”辛越看着老倪,大冬日的,急得额上都泛起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夫人!”老倪在前方引路,不住示意辛越快些走,“您可算是回来救火了!” “怎么了?”辛越边走边问,有些疑惑,早上出去时还好好的。 老倪咂咂两声:“侯爷这回是要开杀戒了,军饷上出了点岔子,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涉了不少人。要我说,那些个蛀虫杀了倒也杀了,但里头还有太后的亲侄儿呢,还有几个伯府侯府的小子呢,我劝侯爷缓着点缓着点,侯爷就差没把我也送上黄泉路了。” “嗯?那不能够,放心吧有我呢。”辛越宽慰了一番老倪,心想做这定国侯府的管家真是不容易啊。 老倪抹了一把汗,还有件事,是侯爷大发雷霆的导火索,可是他不敢说啊,让夫人自个去发现吧,说了真就脑袋难保了,转过秋水长廊,红豆已提着六角食盒等在栖子堂门口了。 老倪接过食盒,示意辛越带进去,辛越目瞪口呆:“这,你们连大门都不敢进了?” “侯爷说了,擅入者死,求情者死,有二话者死。”红豆惴惴,摸着胸口还心有余悸。 “……”辛越拎着食盒,跃跃欲试地准备擅入,求情,再说一说二话。 简直是在自家的大老虎头上拔虎须,想想脚步就越发轻快了。 书房门口果然只有两个驻守的侍卫,此刻也面容沉肃,见是辛越,都松了一口气让到两旁。 ……连房门都不敢给她开了。 她伸出一只手推开房门,入眼的便是一地明黄的奏章,连她惯躺的矮榻上都落了几本,辛越粗粗一看,嗯,上面基本都有朱红色的“杀”字,笔锋森冷寒冽,力透纸背,倒比这个字本身更有杀气些。 辛越进门时顾衍便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站在桌前继续写起了大字。 男人自小混迹行伍,至今也保持着每日练武的习惯,身躯高大挺拔,肌肉结实遒劲,平日里穿着衣裳也总有股迫人的气场。 辛越小心地跳过一地的奏章,走到他身旁:“这个写得好。” 她指着宣纸上的一个大大的“静”字说道。 “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顾衍稍停顿了一下,“他们去找你回来了?” 辛越将食盒放下,取出里面的一碗鸡丝鱼糜汤面,替他将辣子加进去拌了拌:“没有啊。” 又将面碗直直放到他的笔锋前,生生逼停了他的笔势,这时顾衍才抬头看她,一张睁着清凌凌大眼睛的脑袋歪歪地看着自己,将脸凑得很近,充满了他的视线,似乎要让他再看不到别的事物。 半晌低低叹了口气,认命地将面端到软榻上的矮几上,在辛越的注视下三两下就吃完了。 辛越脱了鞋上榻跪坐在他身后,将双手插入他浓密的发间,时轻时重地按起来。 没等她大展身手,人就被顾衍拉到了身前怀里,顾衍从后将头埋在辛越的肩窝里,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让他平静安心。 估摸着顾衍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辛越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主要是她觉得再不脱身一会就要变味了。 “你看地下会不会乱了些?要不要让人来收去厨房烧了?”辛越盘腿坐在他身旁,挑着眉问道。 想起了之前自己的调笑,顾衍心下明白辛越的意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她:“近来厨房伙食不错,不用烧奏折来增味了。” 被看得心里有些虚,但面上还是不能输,辛越清了清嗓子给自己鼓劲,又左右看了看,就是不敢对着他的眼神,弱弱说道:“我都有些瘦了……还是要烧的……” 空气一滞,辛越就被大力一带,又被男人压到了身下,顾衍俯在她身上嗅着她的发丝,虽然看不到顾衍的正脸,但她似乎听到了男人忍着的闷笑声。 第二日,顾衍上朝议事去了,辛越正在内室和几个江南来的绣娘讨论着绣样,就见老倪端了一盘葡萄打帘子进来了。 辛越放下手中的绣样,同他走到了外间正屋,笑眯眯道:“今日心情不错么?” 老倪将盘子放到饭桌上,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完全不复昨天的丧气恹恹:“还是夫人有办法,侯爷今儿一早就上朝去了,去之前,可算是松了口,让捡了几本奏折起来压着不发呢。” “才几本啊?到底是什么事,我昨日看地上一本一本的奏折全是要杀的?”辛越坐下,不由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能多捞几条小命呢。 想起昨夜里极致缱绻又克制的吻,辛越的胸膛便一阵急跳。 老倪忙不迭地净手,装着没看见夫人脸上那可疑的红晕,给她剥了颗葡萄放入一旁的青瓷冰纹小碗里,用白玉细柄的果叉叉了,递给辛越,才说道:“那些人本是罪有应得,那一本奏章上要杀的也非一个人,有满门抄斩的,有诛九族的。” 说着停了停,将这事的起因,贪墨军饷一事简单告知了辛越。 那些复杂的关系直把辛越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她却是知道,顾衍就是靠军功起家的,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最恨的便是那些贪墨军饷,贻误军机的人。 不过还是为这个案子牵连得如此广吓了一跳,几乎整个大齐的圈层都涉及到了,如老倪所说,若是全杀了,说不定大齐的根本也要动上一动。 “其实没有我,顾衍也不会立时将那些人杀完的吧?”辛越若有所思,一口吞了葡萄。 老倪深深看了辛越一眼,真心道:“夫人说得是,侯爷这几年杀伐果决惯了,若是一家两家,处置了便处置了,然此次牵连实在太广,一下子全拔起的话势必给我们如今的布置也造成麻烦,年关将近,过了年各国来齐,实是不能有乱。” “嗯......”果然很复杂,她还是适合混吃混喝,略蹙着眉放下了果叉,“这个理他肯定想得比你我都透彻,那为何昨儿还那般动肝火?” 第32章 、就是拿你当富贵闲人养 老倪偷抬起眼看了一眼辛越,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回话,便被小厮急急唤走了,出了门站在垂花拱门下,被穿堂的冷风一吹,心下想,还是让夫人自个发现吧,这消息夫人迟早会知道,但不能是从他这漏出去的。 否则,他就该被漏成筛子了。 看着老倪匆忙离去的背影,辛越不禁唏嘘,年底了,大伙都挺忙的。 她也挺忙的,忙着给顾衍做一身贴身的里衣。 但她从前手能拉缰绳能提剑,这细细长长的绣花针多被她用作暗器了,要捏针做一身里衣,还是很有难度的。 故而辛小机灵整合了身边的人,让娘亲给她找了两个绣娘,让老倪到库里给她找了两匹柔软贴肤的布匹,就开始风风火火地试着做起来了。 是夜,辛越搓着手指头泡药澡,心里深深后悔,丘云子的药浴方子,就是调理她的经脉关节,及身上伤口的,今日手指头被绣花针刺成了蜂窝馒头,浸了药水就是钻心地痛。 红豆正站在一旁待命,门外忽传来了脚步声,她脑筋一转,无声地领着侍候的丫鬟垂首退了出去。 果然,她们刚退到门口,就见侯爷沉着张脸走了进来,红豆暗暗庆幸,走得真对,自己仿佛更能摸准在夫人身边伺候的规则了。 侯爷来了,一定要清场。 顾衍褪了外衫,怕一路走来夜间清冷的湿气让眼前的人着凉,仅着墨色中衫走到了辛越沐浴的木桶边。 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底下是白巾包裹的几个药包浸在水中,染得一桶的水都呈酽酽的棕色,这就是浴桶中姑娘的痛苦之源。 目光往上移,曾经莹白如玉,油皮都不曾破一点的身体上多了两处异常狰狞的伤口,一处在腰间,一处在胸前,每每看到都让他忍不住紧握双拳,胸口不住地涌上无力懊悔的情绪。 不知不觉地就将手覆在了身前的伤口上。 辛越这时候真感觉有数千支狗尾巴草在挠着自己的身体,又好像从身体里有数千把尖刀要破体而出,又痒又疼还麻! 丘云子这个老家伙,定是自己小时候淘气揪了他的胡子,现下趁机报复呢! 忽然感受到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身前,粗砺宽厚,劲实有力。 辛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红豆可没这个胆子,顾衍身边的,就算是侍女,也不敢轻易如此触碰她。 辛越哆嗦着转头看,咬牙蹦出了两个字:“出去!” 然顾衍在她跟前,解了腰带,甩到一旁的地上,一件一件宽了身上的衣裳,抬脚迈入了木桶。 木桶很大,有成人腰间高,桶边箍了一圈汉白玉镶金的手抓沿,可供三四个成人沐浴,此时他却半跪在里头,从背后双手环着辛越,将她的小手从桶沿掰开,轻轻地将她扭个身,两人就成了面对面坐着的姿势。 虽然两人都身无寸缕,泡坐在浴桶中,但空气中却没有丝毫旖旎的气息,辛越是难受得无力去想这事儿,顾衍是全心都在辛越身上的伤处上。 辛越难受得龇牙咧嘴,她看到了顾衍身上亦是深深浅浅的疤痕,那都是他前些年常年带兵,沙场征战留下来的,不知道他泡下来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的感受。 辛越还在想这非人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顾衍就起身披了袍子,迅速地用柔软的浴巾将她团团裹起来,打横一抱大步回到了房中。 顾衍半跪在床上,欲要将她放下。 然辛越的手却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指节白得如玉石一般。双眼紧闭,眉头重重锁着,大口大口喘着气,无法自制地微微痉挛,显是还未从疼痛中缓过来。 顾衍抬脚跨上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松垮的长袍被无意识地拽开,露出了男人在沙场上磨练得精壮硬挺的胸膛,他轻轻抚着辛越的胸口,为她疏气。 感受到一股热流从胸口传来,稍稍疏通了哽在胸口的那口气,辛越才渐渐缓了下来。 不知道是难过,丢人还是尴尬的情绪作祟,辛越一直严令禁止顾衍在她泡药浴的时候干扰她。 故而此时她一点也不想看到顾衍的脸,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背对他。 顾衍从身后轻轻地拉下辛越肩头的浴巾,圆润的肩头下有一处手指长的伤痕,那是他……留下来的。 一剑,穿胸而过。 顾衍单手撑起,薄唇细细密密落在她的伤处,哑着声音问道:“疼吗?” 辛越又疼又热,咬着唇翻过来伸手抵在他胸前,轻轻应了一声:“疼……” 顾衍翻下身将辛越搂在怀里,良久才问:“三年前,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辛越晃了会儿神,才又背过身去,将头埋在枕头里,闷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得问陆于渊,我对受伤后的两三个月,都想不起来,陆于渊说,那会我就像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身上涂着药膏子,包着一圈圈的白布,成日里追着他耍,跑不了两步就晕了,吃饭吃着吃着就晕了。” 顾衍把喃喃低语的辛越从枕头里□□:“莫要闷坏了。” 翻过身,看了看顾衍通红的眼睛,抽了抽鼻子道:“后来就是无休止地治伤、喝药、泡汤,试药……陆于渊总说就是想拿我试药,看是他底子硬还是阎王爷手黑。” “折折腾腾了一年多,我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我确实是欠他好几条命的,这辈子都报不完了。” 都说人最痛苦的记忆是会选择性地遗忘的,辛越絮絮叨叨地,在心里翻着那些已然有些模糊的记忆:“其实伤口有时候还是会疼的,我都不知道到底是真疼,还是脑子在告诉我我疼。” 叹了口气,幽幽瞪了一眼身侧的人,“那时候可恨你了,又恨又怕又后悔……再后来,我就与青霭,跟着陆于渊去了好多地方,大部分还是在渭国,唯一一次回齐国来,就被你逮着了……” 说着说着,想到二人的重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下把帐子里萦萦绕绕的悲伤气氛打破了:“你中毒那会是不是故意骗我来着,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 “我怎么敢骗你,夫人是关心则乱了。”顾衍扯扯嘴角,掩住眸子里的暗红血丝。 辛越抬起脚就踹向了顾衍的小腿,“嘶……” 男人的腿太硬,伤敌三百自损一万了。 顾衍闷闷笑了一声,一只手穿在辛越头下,另一只手捉住她的脚尖轻轻揉着:“就你这小身板,把自己踢残了也伤不到我。” 把事情都说出来的时候,辛越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回忆那段试药治伤的日子了,心中一阵轻松。 果然,时间能治愈一切,如果身边有个能治愈你的人,那么速度还要加倍,再如果你是个心宽的人,就像辛越这样,不断不断地敢挑战自己的底线,再不断不断地超越。 突然,辛越侧过身,正脸看着顾衍,想问问顾衍三年前是怎么想的,但是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吞了下去,似乎没有必要了。 看着辛越欲言又止的样子,顾衍心下明了,但他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辛越已经能试着正视过去了,但他……还不能。 这是他可笑的自尊,与三年的懊悔苦痛交杂而成的执拗,未到水落石出,找到始作俑者,彻底消除隐患的那一天,他无意多作解释。 自打发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辛越接下来的几天都过得甚是轻松,只有一件烦恼,给顾衍做里衣的时候还是不停地扎手。 还有十天就新年了,连娘亲都开始忙得一日只给她传一回信了,瞅瞅自己,要么就是逛园子,要么就是烫锅子,不禁有些许惭愧。 这日她还认真问了顾衍,二人成亲后第一次一起过年,有没有什么需要她这个顾夫人出面的。 顾衍正正经经地告诉她,年底,各个铺子田庄、军马盐铁各类产业结算有老倪打理,家里的人情往来短亭替她做了三年了,那些相交的门户人家辛越估计连十个都说不出来。 府里人口简单,正经主子就他和辛越,杂事有各个管事,他的日常起居有长亭,她的日常起居有两个大丫鬟,实实在在,没有辛越的用武之地。 辛越一听,也罢,这是真拿自己当富贵闲人养了。 接下来的两日顾衍都在京郊大营,常常到子时了才回到家中,搂着半梦半醒的她睡了一两个时辰又打马赶回去了。 惹得辛越又是忧心,又是从心底里渗出一丝丝甜蜜。 到第三日晚,她特意交代了芋丝燃着屋里的那盏掐丝珐琅绘着寒梅的宫灯,不要熄了,撑着脑袋趴在床沿边翻着书边等顾衍。 不过看了一会儿,书上的黑字就一个一个地跳了出来,扎着堆儿绕着圆儿在她眼前晃悠。 晃得她头晕眼花,昏昏欲睡。 就在她不知多少次把脑袋磕在硬邦邦的书脊上后,才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衣物窸窣声。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诧异的低沉男声:“怎么还没睡?” 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不少,坐起身揉揉眼,拍了拍床沿:“来,坐下,我要和你谈一谈。” 顾衍挑眉,看着床上姑娘眉眼耷拉,强撑着精神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像是个活色生香的小先生,便乖顺地坐在了她身旁。 一只大手五指张开,帮她顺了顺披在身后的如瀑青丝。 第33章 、缠人的小相公? “顾衍……”姑娘软糯的声音响起。 “嗯,我听着。”他忍着想把小先生揉入怀里的冲动。 她低头想了一会,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此刻都给丢到九霄云外了,便磕磕巴巴道:“自来,自来痴情缠人的小媳妇,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顾衍闷笑,“你是说,我是个痴情缠人的小相公?夫人预备给我什么不好的下场?” “不是,不是,”辛越连连摆手,“我是体察你辛苦,你每日这般来来回回奔波,回来躺不到一两个时辰,再好的身子也得累垮了。” “再说,如此,你不觉得……太黏人了吗?”辛越撅着嘴,义正言辞,她觉得自己甚是在理,看眼前的男人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唔……”顾衍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罢将她的书册往小几上一放,搂着她躺了下来。 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异常乖巧听话,“都听你的。” 这么听话?还以为要费些唇舌的辛越的心里瞬时拉满了成就感,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起来看到空荡荡的床边,想到自己的壮举,辛越神清气爽,难得不赖床,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发出舒畅的低呼。 芋丝红豆掀了帘子进来,捧了衣衫铜盆,见了主子这般开心的模样,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问道:“夫人今日怎的这么开心?” “那是!”辛越得意地眨眨眼,不欲多说,这等一句话说服顾侯爷的成就感无法为外人道也。 说罢摇头晃脑地往屏风外走去,蓦地脚步一顿,看到紫檀八角膳桌前,一个穿了石青色对襟窄袖长衫的男人正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封信看着,难得不穿深色衣裳,倒显得俊美无俦,脉脉温情。 见了她出来便将信件往袖摆里一收,微微勾起了唇角,一双茶棕色眸子里噙满笑意。 “你怎么还在家里?!”辛越大奇,凑到他身边去,熟悉的伽南香淡淡飘入鼻腔。 顾衍给她递了一杯蜜水:“嗯,夫人说不要奔波,谨遵夫人法旨。” “啊?”辛越反应了一会,顺手接过抿了一口说,“那你干脆就不去了?” “嗯。”顾侯爷应得理所当然。 辛越默默坐正,捧了杯子抿着,您老任性,行事作风确实不是她能想到的,不过,目的达成了,不用来回奔波便好了,殊途同归嘛。 …… 京都,南城一不起眼的宅子中。 冬雪皑皑,压低了一树白梅,一道湖蓝色高挑身影走到梅树底下,抬手指尖轻弹,梅枝上的雪条纷纷散落,带下阵阵暗香。 蓝色身影一手背在身后,指尖捏着一份薄薄的书信,手指捏住纸张的那一处,纸面下陷,仿若一个纸漩涡,显是被捏得紧了,捏得久了。 青霭在旁垂首侍立,见主子久久不语,尝试着开了口:“公子……辛姑娘近日来的动向,都在这里了,只是顾衍看得紧,出府的行程我们的人才探得到。” 陆于渊仍是定定看着雪覆白梅,不知在想什么。 青霭心头不安,自打辛姑娘走了,公子的心思越发不可捉摸了:“公子,在云城时,您明知瞒不过顾衍也要冒险入顾府救辛姑娘,可辛姑娘还是不愿跟您走,属下僭越,辛姑娘,毕竟早已嫁了人,饶是您这三年掏心掏肺地待她,她也恐怕……” “青霭,”陆于渊终于开口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她对我是一点心思也没有。这三年我守着她,等着她,总想着静待花开,可如今——” 陆于渊抬手触上枝头,轻轻点了点傲放的白梅,又说,“雪覆白梅,不除了雪,花开得再盛也透不出香。” “我等够了。” 青霭皱着眉,渭国向来以国相府为尊,相爷一辈子都在争权夺势,笼络世家,掌控着渭国的大权,甚至将二皇子都压得翻不起身,一心想做如大齐顾侯爷那般的掌权人。 自家公子早些年以游历为名,实则一直在暗中架空相爷。 这段时日公子低调入京,将他十几年的暗棋一朝翻起,强势收拢了青、珑、渊、华四军八十万兵马。 相爷在祠堂里拿军棍砸在公子身上,质问他可是要弑父弑君,公子都一言不发。 只他们几个跟了公子十数年的才知道,从前公子看似淡泊懒怠,实则暗中蓄力,无非是不愿受相爷摆布,如今公子一朝撕破表象,也不过为了一人罢了。 陆于渊袖中一翻,手中出现一个淡紫色小瓷瓶,握在掌心来回摩挲着。 蓝衣白梅,凤眼长望。 他从不纠结“如果当初”的事,但这些时候,他无一日不在反问自己,若没有将她带去云城,一切是不是都不同了。 从前,没有辛越的日子,他是如何过的呢…… …… 三……二……一……收! 辛越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做好了! 天知道这么一件薄薄的简简单单的里衣,她的手指头差点没被戳成马蜂窝,摸摸自己肉墩墩的指尖,受面这般大,手指头们真是辛苦了。 更辛苦的,还有教她做里衣的四位绣娘。 她站起身绷着手左右扭了扭身子,唤来红豆,郑重吩咐了好好给四位绣娘备一份厚厚的谢礼,以酬谢她们的的耐心,以及没有暴跳起来像娘亲一样敲打自己的脑袋。 这四位绣娘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初初接了消息,得知是顾侯夫人要为侯爷做衣裳,无不倍感荣幸,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着定要办好了这差事,在顾侯夫人跟前好好露个脸,留下个好印象。 她四人做了完全准备来,谁知顾侯夫人不做外衫,不做披风,只是想做件贴身的里衣。 更没想到连件里衣,都做了小半个月…… 教不严,师之惰,她四人是严都不敢严。 顾侯夫人只是绣工马虎了些,又时常有些新鲜想头,然而还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做的,故而折折腾腾了小半月,四位闻名京都的绣娘终于见着了她手中的成品。 如今绣娘接了赏,一扫之前的凝重面容,都欢天喜地再三拜谢地下去了。 辛越拿起衣裳站起身走到一人高的铜镜前,抖了抖手上的玄色里衣,往身上仔细比了比,嗯……感觉挺准,从前在一些不可描述的时刻后,他总会随手给她套上他的里衣,凭着记忆做的大小差不多。 花纹么,有一两棵歪七扭八的松竹就行了,图个意蕴,反正也无人敢撩开他的外裳去看他里头都穿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舒适! 人总是对自己的劳动成果越看越喜欢,辛越单手甩着衣裳,心中竟然也大胆地开始设想第二件衣裳做什么了。 还有两日就除夕了,她这两日埋头苦干,除了娘亲传来的寥寥几条口信,也不知道外边又多了什么新鲜物事。 看天色还早,老倪方才使人来传话,顾衍也不回来用晚膳了。 辛越颇感无趣,便想着去南门桥边逛逛,到郭记烧鹅买个烧鹅,再配个煎饼回来和顾衍一块儿吃。 最近她和顾衍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已是日日都一道用膳,半夜再将他踹下床了。 没想到人才到府门口,老倪风一样地从身后滚滚而来拦在了她身前,一个劲说道:“夫人,可是厨房的膳食不合胃口了?换个厨子也就是了,何苦出了府去。” 她笑笑摇头:“别冤枉了他们,是我想吃外边的东西。” “吩咐底下人去买就是了,还能劳烦您亲自去?”老倪站在她跟前,一步不让。 辛越皱了眉,目光审视着他:“顾衍说了我不能出门?” “没有,”老倪连忙否认,生怕让夫人误会了侯爷,“只是这天色也晚了,属下担心夫人安危。” 辛越见他不肯说实话,心下不悦,连带声音都冷了几分:“你说这话,是哄着我玩呢?” 她难得正色,可老倪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一条梁柱般粗壮的手臂横挡在她身前,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她想到老倪近来确实有些反常,往常总会隔三差五给她捎点外头的新鲜玩意,或是带些消息给她,可她闷在府里做衣裳这几日,他一次也没露过面。 她还当老倪是年底事多,如今看来还有些隐情。 便敛了神色,漫不经心摸了摸耳边的青金石耳坠子,再次提醒他:“老倪,要么说实话,要么,给我让开。” 老倪方起了个话音,又瞬间熄火,低垂了个脑袋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夫人您可早些回来。” 又抬起头看着她身旁的红豆芋丝,咬牙吩咐着,“好好照料夫人,莫要让夫人去那犄角疙瘩的地方让人冲撞了!” 红豆芋丝对视一眼,心中亦有些莫名,不过也同时恭敬地点头应是了。 辛越定定看了好一会老倪,见他还是躲躲闪闪不敢正视自己,叹了一声便带着红豆和芋丝出了门。 老倪在府门口看着夫人带着两个丫鬟越走越远,沉下脸唤了一声十七,一个黑影幽然出现在他身后。 “跟着夫人,遇到不长眼的,替夫人处理了,记着,别让夫人发觉了。” 黑影低声应诺,几个纵身飞快跟了出去。 第34章 、从来没有偶遇,只有精心策划想见你 “夫人,您觉不觉着今日倪总管有些奇怪,跟我前儿偷吃了芋丝的枣泥糕一样,总亏心。”红豆跟在辛越半步身后,侧头问道。 辛越沉思:“嗯……” 一旁的芋丝:“嗯?” 红豆连忙换了话题:“夫人咱们这就上南门桥边去,听说年关了,京都多了好多平日里吃不到,就年节里才有的吃食呢!” 芋丝幽幽地看了一眼红豆,早发现了红豆是个贪吃的,尤其喜甜,她不过是故意将自己的那份放到桌上,本就是要给她的。 主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地便走到了南门桥边。 傍晚时分,天边渐渐下沉的日头一丝一丝地抽走了地面的热气,远处有不少摊贩已经吆喝着收摊了,还有些铺面摊子才将将摆出来,一茬接一茬的烟火气浓浓地笼罩在这一方天地。 三人熟门熟路地走到郭记烧鹅门口,十分流利地要了一只烧鹅。 等店家用油纸包好带走后,又觉得街头的姜丝浸梅子不错,便又去果子铺一样带了点儿。 等到日头全沉,街道两旁的商铺陆续点起灯笼,芋丝和红豆已经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了,两人脸上都是喜笑盈腮地跟在辛越身旁。 正准备去桥边的石凳下坐会儿,忽然地身前的辛越脚步一顿,红豆差点没将一匣子果脯倒在她身上。 正要开口问,却不想一旁的芋丝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她往前头看。 三人就在南门桥边,南门桥有一家非常有名的楼船,叫唤音楼。 这唤音楼奇就奇在,它是建在地面上的一栋形似楼船的建筑,平日里可供堂食,还时常有歌妓在大堂清演。 最有特色的就是这唤音楼上的十八个包间,自下而上呈塔状层层叠叠,每个包间从外看去都只看得到一个个三角形窗子。 而这楼船上最高的一个窗子里,俨然可见他们家侯爷的玄色身影,还有一个纤弱的青衣身影在他侧前方婉婉垂首,温顺地奉茶。 辛越一时有些懵了,她微微抬头看着,在她的视角里,顾衍低垂的脸上有难得对外人展露的温温笑意,十分自然地接过茶盏,口中带着笑不知在道谢或是说些什么。 她心神恍惚地往前走,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是该冲上楼船,揪着顾衍的耳朵来个河东狮吼呢?还是该默默回身,打点着给顾衍将人抬进府呢? 想着想着,不自觉走过了石桥,绕到了一处僻静的石道上。 一阵冷风吹过耳畔,辛越突然自失地一笑,说道:“是我着相了,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就想这些个有的没的,我们回去……” 话还未说完,左右一看,红豆和芋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她站在窄窄的石道上,前后空无一人,暮霭沉沉,寒意凛凛。 事有不对,她心里马上涌起警觉,身手不再,意识还是有的。 风过,尘起,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微微屏气,横手转身用尽全力往后一劈,没有预想中的得手击中,手腕在离身后人半拳的位置被轻松抓住。 “陆于渊?!!” 原本应该在渭国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大齐国都,站在她的跟前,她一下咧开了嘴笑得又惊又喜。 陆于渊将手松开,目光灼灼地看着辛越明丽澄净的脸庞,嘴角挂起笑:“怎么?许久没见本公子,人都傻了?” 辛越回过神来,见到了老朋友,开心地绕着他转了一圈。 一张脸上满满都是激动之色:“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我的姑娘。好歹养了三年,别让人欺负了。”他挑起眼尾,一幅落拓不羁的模样。 辛越白了他一眼,习惯了他的做派。 突然又抬起头,横眉一瞪,“我的丫鬟们呢?” 陆于渊抖落开折扇,面露不耐:“本公子不喜闲杂人等跟着碍眼,放心,有人会送她们回去的。” 辛越若有所思地盯着陆于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一整日都透着股诡异,先是老倪不让她出门,再是在唤音楼看到了顾衍与师青,最后在这石道上见到陆于渊,巧合多了,撞在一处,就有问题了。 陆于渊神色自若,拉起辛越的手,却被她急急跳开,像看登徒子一般看着陆于渊:“几日没见,你怎么这般孟浪起来,女子的手是能乱扯的吗?” “我的错,是我孟浪了。”陆于渊两手举起表示认错,笑得委屈巴巴,心中却想,我想这般孟浪……很久了。 被他扰了心神,辛越放下心头那点纷乱的思绪。 “你不是回了渭国吗?” “你就准备在这站着同我叙旧?走吧,东道主,请我喝杯酒。”陆于渊收了扇子,挑起细长的丹凤眼看她。 辛越仍然站在原地,朦胧月光下,他日思夜想的姑娘站在雪白天地间,细密的毛绒氅帽底下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圆润润的小脸。 不过眉眼微蹙,显而易见地有些犹豫不决。 “怎么,顾衍连酒钱都没给你?”看出她的犹豫,他语带嘲讽。 这三年来,他们什么时候不是一起用饭,一起喝酒,一起赏花,一起游湖,现在不过几日不见,就犹犹豫豫婆婆妈妈起来了。 “他找不见我,会担心。”她轻轻说道,心里虽然对顾衍存着疑虑芥蒂,但还是知道不能任性,让人担忧。 陆于渊轻嗤一声,“你倒是想着他,他在楼船上同女人相会,可有想过你?” 辛越柳眉倒竖,一时想不出话来辩驳。 陆于渊看她执拗的样子,别过眼光,深吸了几口气,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将这养了三年的小白眼狼囫囵吞了。 辛越见他不悦,心里也同他置起气来。 两人一时无言,谁也不肯服软。 半晌,辛越抬头望天,伸出手心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冷得将兜帽压了压低,双手缩在袖子里用力揉了揉。 陆于渊皱了眉,往前偏了一点身子,给她挡住冷风,“还是这样怕冷,齐地不适合你生活。” “青霭呢?”见陆于渊先服软,递过了台阶,她就顺势下了。 “青霭去处理跟着你的那条尾巴了。”陆于渊知道她怕冷,恨不得将她扛起就走,犹豫再三还是忍下了。 辛越推开他,心下想既然有尾巴跟着,那自己与陆于渊在一起的事定会传到顾衍耳朵里,届时那个男人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乖乖回去算了。 她暗骂了自己一句小怂包,转身就要走,擦肩而过时却被陆于渊拽住了小臂。 “放手!”辛越急了,这人怎的还不讲道理了。 她扭头怒目而视,却见陆于渊脸上笑意尽失,不由愣了愣。 印象当中,他的面上无时无刻都挂着笑,开怀的,肆意的,勾人的,魅惑的。 喝茶时笑,游船时笑,杀人时眼角也带着嗜血的笑意。 她从未见过他现在这般模样。 森冷,冰凉,像一柄尘封在冰床下的白玉。 美则美矣,却难以靠近。 冷意一闪而过,很快又挂上了欠扁的笑容,说出的话叫人咬牙切齿:“横竖你今日别想走,老子花了这么多精力才见了你一面……” 他的脸色变得极快,可她却瞧得分明。 辛越心中微动,人家巴巴地从渭国来了齐国,却得了她的冷脸,她真是,真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了,二人坦坦荡荡,清风明月一般,顾衍的醋坛子如何也不该翻吧。 “松手。” 听到了姑娘刻意放软的声音,陆于渊紧绷的身体一寸寸缓下来,他差点没有忍住,差点就要不管不顾了。 “去哪儿喝?” 她无奈地紧了紧兜帽:“让你的人给顾衍传个话,我们去西城催雨林旁的酒馆,那个地方他知道的,我,我晚些自个会回去。” “都依你。” 得了陆于渊的应准,她松下心,面上染了笑意:“那好吧,我同你说,这南门桥,最好喝的酒不在酒楼里……” 说起吃喝,辛越像个老饕一般如数家珍,二人并排走着,说说笑笑往石道深处走去。 一刻钟后,石道上,二人方才站的位置鬼魅般出现了七八个黑衣暗卫,四下巡了一番,见此空无一人,互视一眼,又飞身离去。 侯府门口。 顾衍翻身下马,随手将大氅与马鞭丢给门口的小厮,正要抬步迈入,远远就看老倪从照壁后头急匆匆地上前来。 心里没由来一悸,“怎么了?” “侯爷,您这是从哪儿回来?”老倪在他跟前三步停下,大冬天的,他脸上硬生生跑出了一脸汗,此刻也顾不得规矩了,抹着汗朝顾衍禀报,“夫人出府了。” 顾衍凝眸看他:“去了哪儿?” “说是去南门桥了。” 他也刚从南门桥回来,却没见着她…… “侯爷!”思索间,十七清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顾衍转身,见十七面上青白,半跪在地,一手抱着胳膊,五指间不停渗出殷红的血,心底越来越沉。 三年前辛越失踪时的心慌悸乱又隐隐向他袭来。 “侯爷恕罪,属下将夫人跟丢了。” 顾衍抬起手,沉着脸缓缓转了转护腕,“陆于渊?” “是。他的贴身近卫将属下拦住,,一刻钟前属下甩了人,给南门桥的弟兄传了信,夫人已不在南门桥了。” 十七年少机敏,身手在他的暗卫中也算拔尖,此刻跟丢了夫人,心中懊恼不已。 “自个去领罚。”顾衍丢下一句话,转身朝府外走去。 接过小厮手里的马鞭,翻身上马,正欲开口,街道口快速驶来一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呼吸间便停在他跟前。 第35章 、你混得还不如跟着我的时候 驾车的人体态魁梧粗狂,一脸络腮胡瞧不清本来面貌,大喇喇下了马车,粗着嗓子对顾衍说道:“这便是顾侯爷罢,辛姑娘使我给你传个话,她今日与我们公子在一块呢。” 话未说完,迎面就见得一抹银光飞速袭来,他慌忙往侧边一倒,才堪堪躲了过去,再站起身,周旁已经悄无声息地现出了十几道黑衣身影。 “人在哪儿?”顾衍赤着眼问,青筋凸起的手握着长剑直指他面门。 “那凭什么跟你说啊。” 刚贫了一句嘴,长亭就飞身举刀,自上狠狠劈下,络腮胡弯腰躲过一刀,被打得步步后退,狼狈不已地躲闪防守,大喊:“顾侯爷这可没意思了,老子好心给辛姑娘传话,你就是这么待老子的!” 边喊边猫着身子朝四周“唰”地洒了一圈药粉。 暗卫吃过亏,此次自然做了完全准备,蒙起黑巾,再次发起攻势。 络腮胡见势不妙,丢下一句“两个丫鬟我可给你们送回来了啊,老子走也!”便飞身向远处掠去。 黑衣暗卫瞬间跟上。 长亭收回剑,到那马车前撩开帘子一瞧,对顾衍道:“侯爷,是夫人的两个丫鬟,都晕了。” “把人带回去,给高聿其传话,关城门,封街。” 风疾雪骤,吹得侯爷脚下的一角衣袍猎猎作响,长亭虽然看不到侯爷的神色,却能感受到浓如实质的肃杀凛冽,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侯爷之怒……他甩甩头,想起三年前夫人刚出事的时候,那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折磨。 …… 山雨欲来,风暴的中心却是笑语盈盈,恍然不觉。 “来吧!”辛越坐得正正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陆于渊,异常豪爽。 陆于渊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一清一浊,一茶一酒,挑眉道:“远来是客,你就以茶待客?” 桌上的两个杯子被迅速分好,辛越端起手里的茶杯,眨了眨眼:“你算什么客,我说过若有哪天我再嫁人你便是我娘家人。” 陆于渊心里发苦,他可不想当什么娘家人,与辛越迅速碰了杯,二人皆豪饮而尽。 没等辛越去端那茶壶,陆于渊手一横,就将两个杯子里都斟满了酒,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定定看着辛越:“我教你喝酒时,可曾教你婆婆妈妈?酒意畅快,当可豪饮。” “你见过我喝完酒是什么样,我与你单独在这坐着已经很不合适了,若再撒起酒疯,明天我爹爹非折了枝条抽上门来不可。”辛越瘪了嘴,不去接酒杯。 陆于渊将酒杯放在她面前:“吾行千里路,与君斟杯酒。” 小酒馆昏黄的光线映得他的脸少了三分张扬的艳色,多了三分郑重其事。 粗陶杯中酒液轻晃,她伸手端起酒杯,小声嘀咕了一句:“从前我孑然一身,可以不婆婆妈妈,但如今是真的有婆婆有妈妈,还有个爱拈酸吃醋的夫君,但是……” 她将手中酒杯与他重重一碰,酒水在碰撞中摇晃洒落,有数滴落在了二人的手背上,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才又继续说道:“辛越就是辛越,有朋自远方来,我心甚喜!” 陆于渊将两只酒杯斟满,没好气道:“我还当你真把这三年出生入死的情分都抛到脑后了呢。” “抛不了……”她甩甩头,嫌弃鬓边垂珠碍事,抬手胡乱抓了一把,垂珠反而缠住发丝,扯得她的头皮生疼。 正要双手去解,身边黑影压来,一只大掌伸到自己鬓边,轻轻一拨,青玉垂珠簪便被他轻轻松松取了下来,捏在了手中把玩。 辛越反手掌心朝上,睨着他。 后者无动于衷,随口道:“俗气,不衬你,我给你做的那些都还收着,过两日让人送到你府上去。” “不必了,”要真让陆于渊给自己送一匣子首饰,顾衍还不跳起来,“本姑娘长得好,戴什么都好看。” 陆于渊这回只给她倒了半杯,说:“此次见你,想问你两件事,第一,身体可好?” “十多日前,服过一回红薰丸,身上倒是老样子,顾衍给我找了好些药浴方子,都没什么起色。”辛越说完,自己也愣住了,抿嘴一笑,与他云城分别前,他每十日便要问一遍,自己早就习惯了从头到脚,老老实实回答。 “为什么复发?”陆于渊却敛了神色,沉了声音问。 辛越面上笑意淡去,垂下眼睑一言不发。 他的神色越发沉郁,碰了碰她的酒杯,仰头闷下一杯,“看来,你是昏了头了。” 辛越不语,一连喝了三四杯,再次将手伸向酒壶时,他将手覆在她的手背,辛越抬眼瞧他,双眼浸了酒意,迷蒙湿润,微带疑惑。 他执起酒壶,给她斟了半杯,又给她盛了一碗牛肉汤:“看来第二件事也不必问了。” 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二人东一言西一语,不多时酒的快乐便上了头,意识开始轻飘飘的,胃口开了,话匣子也开了。 眼前的蓝衣身影左摇右晃,她甩了甩头:“你,你还未说怎的突然就来了。” “我说过了。”陆于渊。 来寻我的姑娘啊。 辛越撑着脑袋,“你哄谁呢!莫要拿我作筏子,说,你是不是另有目的?!是不是,同云城守备府有关系?” 他陆于渊做事,不揣着七八个心眼子,设下重重陷阱,谋得天大的好处,是不可能轻易出手的。 陆于渊摇摇头,说的尽是实话,你不信,平日里我的胡言乱语,你倒全当真。 “陆于渊……”辛越下巴垫在桌上,醉眼朦胧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他双手抱头,慵慵懒懒地靠在椅背,一双凤眼波光流转,勾魂摄魄。 “你真好看,”她憨憨笑了笑,陆于渊还未翘起得意的尾巴,又听得她说,“像女孩儿,不!比女孩儿还漂亮。” “砰!”陆于渊一个没坐稳,差点往后摔去。 “你给我看清楚,我是男是女,哪天真该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雄风!” “什么风?哪有风?” “……” 她摇摇晃晃地拿起酒杯,陆于渊连忙按住,“你还喝啊?” “喝!”姑娘豪气冲天。 陆于渊给她倒了半杯,却被她嫌弃地推回来,无奈只得将酒杯满上了。 她端起酒杯,与陆于渊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陆于渊……” “我在这。” 这些年他教了她喝酒,她每每醉了就喜欢唤人的名字,唤爹爹,唤娘亲,唤他,就是从未听她唤过顾衍。 他以为辛越已然将顾衍放下了,可是他的姑娘,好似是把人藏在心底了,连翻出来唤一声都不敢。 辛越又摇摇晃晃地自己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红着一张脸,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数落起他的不靠谱,从拿她试药,让她吃尽人间苦痛酸辣,到在云城让她独身犯险,最后笑道还好遇到的是顾衍。 “真巧,你说的都是我最后悔的事,特别是最后一件。”陆于渊在手中把玩着酒杯,酒水在粗粝的宽口杯里打旋,却听话得一滴也不往外洒。 “你知道守备府底下有什么吗?我不能告诉你……但我要告诉你,真的很危险!”辛越嘟着嘴,睁大了眼睛作出严肃的模样,却不知在酒水的影响下,眼角微红,嘴唇鲜润,比那樱桃还可口诱人。 陆于渊轻轻地放下酒杯,低下眼眸,右手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食指的指节:“我后悔的就是,让你遇到了顾衍。可你庆幸的是,你遇到了顾衍。你真想好了?伤疤都未好,就忘了疼?” 她呆呆看着一旁桌上的烛光发愣,努力分辨着真实和虚幻,口里喃喃道,“于家国大义上,他没有做错,时乖运舛地让我们分开了三年,他也没有比我好过多少,我,我想试一试,重新开始。” 陆于渊轻哧一声,说出的话一点都不客气:“你还相信他?你今天是没看到他在哪儿?辛越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辛越瞪着眼,一时想不起来如何反驳。 糟了,她许是喝醉了,连回嘴都不会了,气血上涌,心里却也不肯服输:“那不能说明什么!” “在皇宫里,在那楼船里,凡是让你不高兴,都是他没用,辛越,你混得还不如跟着我的时候!” 陆于渊十分不屑,又凑近她,认真看着她醉意朦胧的眼,“阿越,你是不是,还爱他?” “你说呢?”辛越也凑近他,扑扇扇的睫毛下湿漉漉的眼神里有真切的懵懂。 陆于渊直起身,一手握拳攥着胸口的衣裳,勉力压制着想将她揽入怀里的冲动,半晌才喃喃道:“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将你破碎重塑,你让我知晓情爱,你若还爱他,我要如何自处?” “什么?” 辛越没听清,费力地睁大了眼睛去看他,却被一双冰凉的手覆住了眼。 “别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 辛越的眼睛眨了又眨,陆于渊的手心被她纤长细密的睫毛搔得痒痒的,连带着脑子里都被撩拨得浸润了酒意。 鬼使神差地,他将手轻轻下移,划过姑娘水蜜桃似的脸颊,停在她樱红水润的唇瓣上。 轻轻地,按了按。 果然如梦里那般弹润。 就是不知甜不甜…… 他慢慢俯下身子,却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升起,“砰”地撞到了他的下巴,撞得他踉跄退后了半步。 第36章 、坏脾气的小野猫 “呜呜……”辛越抱着头,一下瘫在了椅子上,嘤咛着喊疼。 陆于渊顾不得自己的下巴,蹲在她跟前,连问了好几声哪里疼。 “疼……” 辛越眼眶发红,只一个劲喊疼,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瘪着嘴十分委屈。 陆于渊捧起她的脸,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渐渐鼓起了一个核桃似的大包,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瞅了瞅姑娘水光潋滟的眼眸,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天青色小盒子打开。 从里头挖了黄豆粒大小的药膏子,笑着数落:“说了多少次莫要这样莽撞,你脑子本就不好用,再撞傻了我找谁赔去。”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头,这一摸,触到了一个鼓起的小包,当下便“哇”的一声当真哭了出来,“陆于渊!有包了……这回我死定了……” 她脑子有病的,这回还撞坏了脑子,可怎么办…… 她不怕丑,但是真怕死啊…… “欸欸,快别哭了,”见姑娘真掉下了金豆子,他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死什么死,你忘了么?阎王爷都从我手里抢不走你。现在头晕么?想吐么?” “不晕,不想吐,疼……” 见她并没有往日病发时的苍白晕厥,他也松了一口气,“那便是外伤,起了个包罢了,过两日便会消下去。” 她还想摸一摸,只感觉头上发紧,又热又疼的,难受得不得了。 “不能碰,碰了更疼。”他抓住辛越的手,叹了一声,自己真是被这大齐的傻狐狸拿捏得死死的了。 她喊一声疼,自己就能掏心掏肺。 轻轻将药膏敷在她的额上,陆于渊边抹开药膏子,边说:“别碰,我保证,抹了药两日就好。” “真的么?” 辛越可怜巴巴地噙着泪,红着眼眶,看得陆于渊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 “真的,真的小祖宗。” 辛越这才慢慢止住了泪,哭了一会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了,呼吸间都是酒气,可却只想再喝一杯,喝完再喝一杯。 陆于渊夺过她手里的酒杯,磕了个包还喝哪门子的酒:“你醉了,我送你回辛府。” “你说,顾衍怎么不来接我……同他说了在这里,我等他那么久,他莫不是同旁人在一块……”辛越站了起身,摇摇晃晃,声音轻轻的,带着如丝如缕的闺怨。 陆于渊一手扶着辛越的手臂往外走,脸色瞬间沉下来,一双凤眼锋利如剑,心中五味交杂:“辛越,你好好看清楚,他值不值得你这般念念不忘!” 夜已深了,又有雪花漫天漫地地飘落下来,陆于渊将身上的孔雀毛大氅解下,兜头将辛越罩得严严实实,带她上了马车往辛府而去。 辛越眼前被罩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地上了车,无意地随口说了句:“今儿夜里还挺静的。”便一头靠在马车壁上睡了过去。 陆于渊扬唇一笑:“静?你那顾侯爷已经封城锁街了。” 醉梦一场,恍若隔世。 辛越是被一阵剧烈的碰撞弄醒的,她揉了揉眼,见陆于渊的手牢牢护着自己的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啊,是不是马车坏了?我可以自己走的,我还是自己走吧。” 说着便晃着身子去掀开车帘,不料车帘子方一掀开,一阵夹着冰凉凉雪粒的冷风扑簌簌地打在她脸上,直让她醉得热烫烫的脸像被无数根针尖儿刺过一般疼痛,脑子也抽着疼了起来。 暴风雪中,她依稀看见一队黑色米粒大小的东西从远处疾驰而来,米粒越来越大,打头的,好像有点熟悉。 可是眼前着实好晃,她拍拍脑袋,想看得清楚一些,心里忽然一个激灵,那不是米粒,是一个个穿着黑色甲胄的人,打头的,不是顾衍吗? 她咧开嘴,晃晃悠悠地跳下马车,朝远处的顾衍遥遥挥手,又回过头朝陆于渊说:“陆于渊,你看,顾衍来接我了。” 醉意浓重,话音中带着小儿的稚气。 她眼底光彩愈盛,愈衬得他心底苍白无力。 躬身下了马车,顺带着扶了扶她摇晃的腰身,“站稳了,不过是个男人,栽倒在雪地里你便乐不出来了。” 辛越僵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转头看他:“你,你疯了?他可不止那三支箭。” 陆于渊一笑,给她紧了紧大氅的兜帽,把她包得紧实一些:“没事,他动不了我。你……若不想跟他走,我可以带你……送你回辛府。” 辛越将信将疑,环顾了一圈四周,一看才发现他们已经离辛府很近了,却被顾衍的人马挡住了去路,马车的前辕被一柄□□贯穿,斜斜倚在了道旁的石柱上,应是如此才有刚刚的那下撞击感。 她看了看自己身后一群乌泱泱的人马,再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顾衍一行人马,脑中混混沌沌,糊里糊涂:“怎的这么多人……” “我走啦,你也快回去罢。”她朝陆于渊摆摆手,笑容明艳,刺得他的眼尾发红。 风雪实在太大,虽有大氅披着,冷风还是一阵阵地钻进她的衣领、脚踝、袖口,冻得她微微发抖。 被风雪迷着眼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摇摇晃晃,也不管是不是走偏了,她很肯定,顾衍的方向是自己。 陆于渊的手伸了又收,看着她的身影,理智如漫天冰雪将他冻在原地,心底挣扎叫嚣的渴望从里到外,将他折磨得痛心刻骨。 不等辛越歪歪扭扭地走出几十步,顾衍的马已经到了她身前,风雪迷了她的眼,让她无法抬头,只感觉到自己被一只大手猛力一拉,起纵之间就落到了马上,身后贴着一个宽厚的胸膛。 “喝酒了?”真是出息了,顾衍冷哼一声。 动作太大,辛越有些想吐,听到男人凛冽的声音,随口应了个嗯。 “顾衍我想吐,你别晃,别晃。”她太冷了,牙齿上下打着架,声音都有些哆嗦。 顾衍从怀里掏出放了不知多久的手炉子,里头的炭火虽有套子包着,也熄了不少,塞入辛越手中,一手扣着她的身子,冷眼环视身前,锁定那一道蓝衣身影:“长亭,请陆公子到永夜喝个茶。” 陈兵边境,还敢大喇喇入齐都带走他的人,他要让那姓陆的知道大齐不是他该踏足的地方! 话音平淡,暗藏尖锐杀意,辛越混沌的意识被冷冷一刺,脑袋都清醒了三分,瘪了嘴回头,视线只能看到顾衍紧绷的下巴,十分坚决地说:“不行!” 顾衍打马回转,却不应她,长亭苦着脸,不知该进该退。 辛越又抽出一只手扯了扯顾衍的衣袖,“顾衍……顾衍……他不喜喝茶。” 顾衍还是冷着脸不作声。 她又晕又冷还想吐,难受得撒起娇来,“你别闹了顾衍,我头疼……你若不走,我便自己回去。” 顾衍听着,呼吸沉了又沉,缰绳攥得死紧,辛越何时这般明目张胆地维护过一个男人……顾衍心绪复杂抬眸,转过头,透过纷飞的雪花看着前方马车旁立着的蓝衣身影,二人的眼神刹那相对,星火迸射,不过须臾又错开。 “走。”辛越畏寒,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便压过了顾衍心头无数的念想,双腿夹紧马腹,朝着定国侯的方向疾驰而去。 良久,蓝衣身影仍在看着远处的街道,人马已经远去,扬起的雪花尘屑早已归入大地,他却一动也不曾动,肩头额发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 青霭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提醒道:“主子,辛姑娘已经走了很久了。” “你说,我方才若是带她往南,她会跟我走吗?”陆于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又自语道,“定是不会的……” 见到她我才知道,我完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绪,我是真想……带她走。 马儿在风雪中飞奔,很快就到了定国侯府,顾衍翻身下马,一把将辛越打横抱下往里走。 辛越的鼻尖通红,是冻的,脸颊也通红,酒意还未散。 双眼似蒙上了一层冰雪白雾,轻轻晃了晃头,却什么也看不真切,顾衍余光见状,沉着脸步子迈得更大了。 栖子堂里,红豆和芋丝攥着手心,担忧不已地守在正屋,忽听得“砰”的一声,就见侯爷黑着脸迈了进来,手上还抱着自家夫人,二人立刻迎上前去。 顾衍将辛越放在榻上坐下,粗暴地解开她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大氅,一把甩在地上,冷冷吩咐:“拿去烧了。” 红豆立刻抱起了地上的大氅,应了声诺,心想可惜了这么好的孔雀毛大氅,满天下都找不出几件来吧。 辛越晕乎乎地乖乖坐着,烧了地龙的屋子里一点点暖着她僵硬的身子。 听他说要烧自己的衣裳,心头的火一下就蹭起来了,怒意委屈混着酒意一上头,将人的胆子生生壮大了三分,猛地一推桌案上的茶盏:“将茶盏也拿去烧了,府里的茶盏都不好,外边的茶盏才好呢!” 顾衍气得冷笑一声,扭头居高而下看着她,突然看到了她头上一处红红的鼓起,皱了眉头问,“头上怎么回事?” 第37章 、穿着冰刀踩在他的心口还要跺两脚 弯下腰捏住了她的下颌,见头上的包鼓起得有核桃大,鼻尖若有似无地飘入清凉的药香。 抬起她的头轻轻碰了碰,指尖才触到那处,就听得一声痛呼。 辛越吃痛,拍开他的手:“不要你管我。” 他收回手,喊了一声长亭,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门外守着的长亭掀开毡帘进了屋,一打眼,两个鹌鹑似的低垂的脑袋,侯爷绷得死紧的下颌,还有夫人头上过于显眼的红肿一下子落入眼里。 “把丘云子叫来。” “是。”长亭不敢再看,正要退出去,就听得夫人又叫住了他。 “不用,都上了药了……” 他又停下脚步,转身垂头,看这两个主子究竟谁说了算。 半晌,头顶侯爷微怒的声音响起:“出去!” 侯爷输了。侯爷就没赢过。 这回他忙不迭地飞快退了出去,再留在这看侯爷夫人吵嘴,他就该被殃及作那池鱼了。 “喝了酒,受了伤,辛越,你还能再出息点。”顾衍又俯身捏住她的下颌,仔细察看还有没有其他伤。 辛越挣开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怒气腾腾的像只气红了眼的猫儿:“我同你说过了,我在催雨林,你自己忙着不知干什么,倒来说我!” 好,好,很好,找了她一夜,搜了千家百户,就落得这样的数落,她真是能耐极了,穿着冰刀踩着他的心口还要跺两脚。 顾衍怒极反笑,对随侍的二人低喝道:“滚!” 红豆芋丝还在忙活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起下午瞧见的那一幕,此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拖拖拉拉将一杯温蜜水放在矮几上,揪着心不安地退了出去。 辛越更是不服气,梗着脖子瞪他。 借着酒意,仿佛多了三五个胆子似的。只是头上还顶了个红红的肿包,瞧着让人可怜又可气。 顾衍不搭理她,只阴沉沉地看她。 她气了一阵头更难受了,重重哼了一声,愤愤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你再走一步试试!”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抑制不住的愠怒。 她头也不回地去撩帘子,却醉得厉害,手劲使得太猛,连帘子的角都没碰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啊……”短促的呼声还在喉咙里,身子就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悬起的一颗心也落回了原处。 男人含怒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醉成这副模样,还想走哪去?” 辛越在他的怀里不住挣扎,顾衍心生不耐,一把将她扛起放回榻上,“再闹我就剥了你的衣裳!” 趁她怔愣的当口,顾衍蹲下身给辛越脱下了浸满雪水变得沉甸甸的锦靴,触手冰冷,皱了眉运气给她烘脚。 辛越抬脚就是一踹,却被紧紧捏在半空不得动弹。 “登徒子!”辛越恨恨咬牙。 却不知道自己的面庞被怒意一熏,眼波潋滟,媚意天成,连着眼角眉梢都被染得潮红一片,莫名地蛊惑人心。 顾衍看在眼里,忽然头疼地摇了摇头,心道自己也气昏了头魔怔了:“你醉了,我不该同你计较口舌,”再次放柔了声音,“今日怎的脾气这么大?” 先前熊熊的怒意像要将她从头到脚烧了起来,如今被一问,又一下子被浇了个透,她顿时哑了声,垂下头闷着,不肯开口。 顾衍欺身含上她的唇,用舌尖让她松开咬着下唇的贝齿,浅浅吻过后用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声音醇厚低哑:“是我不好,你说的是醉话,我不该凶你,别气了好不好?” 酸楚澎湃的情绪再也忍不住,抽噎着将小几上的茶盏推到了地下,发出“咚”的闷响:“我不喜欢这个茶盏。” 顾衍何等人,她提了两次茶盏,稍一作想便知道她是为何这般说了,揉了揉额角:“老倪说你去了南门桥,你看到了?”又捏了捏辛越气呼呼的红脸蛋,“你……醋了?” 辛越矢口否认:“没有!我……” 没有说得倒是气势汹汹,只是醉意上涌,声音越来越低,尾巴几个字听不分明,像猫儿叫似的挠着顾衍的心。 他打横将她抱起快步到了西厢房,不愿旁人见了她的醉态,挥退了丫鬟,不假人手地将她的身子擦拭得温暖清爽。 只是这猫儿着实不听话,一会挠他一把,一会儿咬了他的腕子,脱衣时乖乖巧巧,穿衣时嘤嘤地闹,一趟洗漱下来,倒比他打半日拳还要累。 辛越穿好了干净的里衣,盘着腿坐在汉白玉浴榻上昏昏欲睡。 顾衍给她解下钗环,乌发滑落的一瞬他也重重舒了口气,一股莫名的悸动顺着他的后脊背逆流而上,直冲天灵,流达四肢百骸,最后汇于一处早已昂首傲立的地方。 女子的馨香萦绕在鼻尖,他一把扯下衣衫,小声地偷偷骂了句“醉了也不叫人安生”,就“扑通”一声跳进了一旁的浴池中。 顾衍心旌动摇,将自己沉在水底闭了数十息,才探出脑袋,正好瞧见辛越的身子歪歪一倒,卧在了白玉床上。 “哗啦”一声踏上池边台阶,结实有力的腿踏在地上,留下一溜湿印并数点水滴,绵延了数步遽然而止。 辛越歪在白玉榻上,双手枕在脑袋底下,半梦半醒间被一双大手圈住了腿弯后肩,整个人一腾空,混杂着湿润水汽的伽南香将她团团裹住,再醒来时伽南香散尽,浓烈辛辣的味道扑面而来。 顾衍捧着一只青花瓷碗,将她抱在怀里,哺了一口姜汤入她口中,辛越被呛得咳了两声,整个人霎时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坐在顾衍腿上,双手缠着他的脖颈,软绵绵地挂着他。 她醉得糊涂,却记得还在同顾衍置气,置的什么气却想不起来。 手脚比脑子先一步动起来,她翻滚下身,摸到了床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滚到了最里边,用暖黄色绣鱼戏莲叶的被子把自己闷住,同他隔开来。 顾衍甚少看见喝醉了生气撒酒疯的辛越,从前偶有几次也只是喝了些不醉人的果酒,喝完便像只小奶兔子似的睡去了,不像今晚,就是只坏脾气的野猫儿。 但一想到,这般娇媚醉态竟然也在陆于渊眼前展现出来,胸口的一股杀意便叫嚣着奔腾而上。 她不明白,自己知道她同陆于渊在一块时心底的杀意,然而……也好,说明她同样不明白姓陆的对她的心思。 顾衍揉揉眉心,端着碗跟到了床边,试探地从身后环过她的腰,却不料被一只小爪子抓了丢回来,无奈地轻轻一笑,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又换来了一记后踢腿,还未踢中,他牢牢捏住小家伙的小腿,轻拍了拍放回去耐着性子哄她:“若是不喝,着了风寒明日该头疼了。” 床上的小茧一动不动。 他继续说:“头疼了我会心疼。” 小茧仍旧包得死紧。 他沉默一会,凉凉道:“敢咳嗽一声,我就把芝麻酥全倒了,十日你都别想出门。” 小茧顶端动了动,随即飞快地钻出一颗脑袋,两只爪子直直去拿他手里的青瓷碗,赌气般一口闷了下去,没想到呛了个脸色通红,埋进被窝里不住地咳嗽起来。 顾衍忙俯下身,拉下被子,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肩头,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辛越缓过了一口气,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确保没有发热:“便是醋了,不舒坦了,也不该让我找不着你,我差点要把南门桥翻过来。” “我已使人给你传了话不是……” “啊!咳——咳咳——陆于渊个骗子!” 她边咳边骂,怒气生得快,咳嗽停下时,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辛越缓了一阵,顾衍的手却还贴在她的后心处轻轻抚着,难得语气柔缓:“可要听我说一说?”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之后怀里的人动了动,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他自然地将辛越脸颊上的细发拨到耳后,轻声说道:“今日我从宫里出来,路上遇到王将军与武安侯,他二人请我往唤音楼谈事,师青是与王将军一同来的,我不知你看到了什么,但她来问了声安就同王夫人离开了。” 没想到顾衍会同她解释这些,她喃喃开口:“那你笑什么?” 顾衍眼眸微亮,她会吃醋,她十分介怀,想到这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扬起:“笑可不是因为她,她算个什么,只是她的茶里,勾勒了一个笑脸模样,甚是像小时候的你,我瞧着你欢喜,阿越。” 辛越有些错愕,不是孤男寡女,也不是言笑晏晏,更不是另眼相待,白生气了?辛越低下头,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圆领盘扣里衣,正是她做的,衣裳上的松竹歪歪斜斜,也在嘲笑她醉得糊涂。 辛越双眼迷蒙呆愣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啄,“辛越,我不会再关着你让你害怕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便去哪,只有一条,我的底线是,别让我找不着你。” “我找不着你,就像回到三年前,我翻遍上方山,踏遍云城,千里单骑入荒野,就是找不到你的一丝影子。” “辛越,我害怕。” 几个时辰不见人,他就将南门桥翻了个底掉。 孤身一人站在她失去踪影的小巷里,旧日里的绝望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寻找等待中发酵,终变成一股温热的毒液,在他的怒火中沸腾,直将他的意志摧残得一片苍痍。 第38章 、像只呆鹅 辛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梗着声说不出话来,又急又猛的点头,下巴一下下地点在顾衍的肩头,惹得他又气又好笑,直道:“别点了,瞧着挺聪明的小姑娘,犯起傻来怎么一点不含糊。” 辛越喝醉了,脑子就是直来直去地不加思考,之前生气便是气到底,如今知道自己气得没理由,便满心思都觉得顾衍受委屈了,受大委屈了,母性汹涌地来,一连往他的脖子上、脸上能瞧见的地方叭叭地亲了十几口。 顾衍浑身都僵了,素了三年的身子一下被她点燃,他忍着胀疼,额上青筋突突地冒,滚滚燎原的大火没把他的理智烧了,到底还记得自己承诺过的等她再次愿意。 一把扣住她的后脑,不让她再傻乎乎地撩拨,喘着粗气说:“别闹。” 辛越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当他真委屈得不愿理自己了,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我也原是同你置气,我不该同你置气,这样,这样原本清清白白的,你不要误会,我,我就是见了陆于渊高兴,他就跟辛扬一样,你把他当辛扬,就……就会觉得他顺眼多了。” 顾衍一时无语,这话一说,不知道是他更可怜些,还是姓陆的更可怜些。 他勉勉强强压下心头的邪火,将人轻轻柔柔放在床上,掖好被子,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哄她睡觉,声音嘶哑又低沉:“傻姑娘,今夜是我急了,阿越别怪我,乖乖睡觉,明日我在家陪着你。” 床上的人却不肯好好睡觉,半睁着眼,像汪了一泉春水,软软地往他身上缠。 顾衍猛地翻了个身,俯下身吻上怀里不安分的小家伙,待他喘着气松开她,却发现人已经闭上了眼,呼吸越发均匀绵长了。 他只好黑着脸躺回去,对着帐顶自言自语,“陆于渊对你居心不轨,我怎能放心他使这种手段引你出去?” “什……么……”男人的怀里太暖和,辛越将睡未睡之间,手里揪着他身前的小盘扣,呢喃了一句。 “辛越,嫁给我,你后悔过吗?”顾衍低下头,看着她的侧颜,轻轻地问。 怕她回答,又怕她不回答。 “后悔啊……” 顾衍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又听她翻了个身嘟哝,“我好像没想过……能后悔的吗?” “自然不能!”顾衍拍了一下她的娇软腰臀,换来一声嘤咛,又抚着她的背,如往常一般哄着她入睡了。 两人皆是一夜好眠。 …… “嗯……” 天刚蒙蒙亮,整个屋子尚沉在浓酽酽的灰暗当中,辛越便抱着脑袋在床上打滚。 外间轻手轻脚在烘衣裳的红豆听见动静,连忙捧了一盏温温的蜜水进来,眨眨眼打趣道:“夫人,侯爷一早就吩咐了给您温杯蜜水,说您一早起来准会头疼,侯爷说得真准呢!” 辛越坐起身接过,猛地灌了一口,入口清甜润胃,口中的苦意都褪下去了不少,才哑着声音嗔了一句:“顾衍给你多发工钱了?他人呢?” 红豆挂起帐帘,芋丝也走了进来,闻言道:“侯爷在院里打了拳,这会子在沐浴,刚打发人来瞧您醒了没呢。” 又仔细看了看她额上的红肿,“呀,肿得这么大,奴婢去取药膏子来。” “唔。”又抿了一口蜜水,小口小口地让它滑下喉咙。 小丫鬟点起屋内的青玉高台莲花灯盏,将内室照得暖黄一片。 辛越一下就瞧见了两个大丫鬟脸上红红肿肿的眼睛,招招手让她们二人过来,“昨日的事,你们受委屈了。” 芋丝又红了眼眶:“夫人,奴婢哪里委屈,只恨自己没用,护不住您。” “若是个贼人,可如何是好,夫人之后,出门还是带个侍卫吧。”红豆拧干帕子给她敷了敷脸,十分后怕。 辛越揉揉耳朵,由她二人摆弄。 她还有些蔫蔫的,宿醉后却再睡不了回笼觉了,顾衍掀开厚毡门帘,屏风后绕过来正好见着她发呆。 身上只套了件鹅黄色挑丝烟罗衫,睡眼惺忪地坐在桌前,两只眼睛微微肿着,倒不像平日里跳脱明艳的样子了。 像只小呆鹅。 他撩起袍子坐在她身边,拿手指戳了戳她的眼泡,换来她迷蒙不解的眼光,复又收回手一本正经道:“我戳一戳看这肿泡会不会破。”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在嘲笑自己,顿时直起身来了斗志,夹起一块酱牛舌往他碗里一放,“你不如吃一吃看会不会咬着自己。” 说完,二人都同时“噗嗤”笑出了声。 他将桌上一碗蜜水移到她跟前。 “喝点蜜水润润。” “嗯?怎么用碗装?”她看着跟前的青花瓷大海碗,这是要她喝一大碗?还吃不吃饭啦。 顾衍好整以暇看着她:“夫人不喜茶盏,日后便用碗装茶水罢。” “……” 一顿早膳用得他舒心又饱足。 辛越暗自腹诽,堂堂定国侯竟如此记仇。 刚漱完口,老倪来报西南王已经到了花厅,顾衍吩咐了一声带到书房,却反身向内室走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小瓷瓶。 扒开瓶盖,从里倒了些许清乳似的药液到掌心,覆在一处搓得热了,细细地按在她的额头,边按边问:“疼不疼?” 辛越拧着眉头,“不疼,胀胀的。” “亏得没破皮,不然还得疼好几天,往后要喝酒,我陪你,在家喝,上外头喝都行,否则夫君在家摆着是做什么用的?” “啊,知道了……” 男人太贴心,她有些不习惯。 “我去前院,午间便回来。” 夫人太乖,他十分开怀,笑着捏捏辛越的脸颊便见客去了,临走前还指了屋外的十七进去给主子请安。 经过昨夜,顾衍是心有余悸,若是那姓陆的起了心要将她偷出城去,或是对她有什么不轨,甚至下了药害她该如何,这事也不能指望那个给人两句就哄走的傻姑娘。 便趁早膳跟她说了,从今日起十七就是她的暗卫,他也不必再吩咐人暗中跟着她,把人提到明面上来,一则行事方便,二则免去日后不必要的波折。 十七半大不大,还是在长个子的时候,生得白白净净,一打听竟然是永夜下手最狠的一个。 辛越不由咋舌,打量了一眼桌前单膝跪着的少年,就让人起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想着人好歹日后就跟了自己,又简单问了几句,“多大了?” “回夫人,十七。” “……你们的名字都是按岁数来叫的?”那也太离谱了,永夜不知多少人,同岁的想来也不少吧。 少年有些疑惑,夫人怎会如此想,老老实实道,“入营时按战力高低取的,属下排在十七。” 辛越来了兴趣,笑眯眯问:“那排在第一的是谁?是顾衍吗?” 这下少年真不理解了,“夫人,侯爷是主子。”怎么能和他们这些暗卫比照。 辛越也觉着自己问得傻了,又指了指屋外头,问:“这府里可有比你排得更前的?” “无。”少年扬起了眉,颇有些骄傲。 辛越笑得前仰后合,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明日便是除夕,大小官员开始休假,说是休假,不过是大伙忙过了年终盘点与官员考绩等事,能缓下阵来便是。 便是过年休假期间,各路官员也是打着拜年问安等理由开始走动打点。 考绩好的想着能得一个前程光明的职位,考绩出了岔子的盼着求着能饶得轻缓,悬着一颗心不知会贬到哪儿,如此种种,过年反而是人情更盛的时候。 如顾衍这样的,过年与平时只差了个不用入宫的区别,该处理的事一件也没少。 顾衍去了书房,她便让红豆去唤了府里的牛管事来。 顾衍自小便是从军营里摸爬大的,故而管理府里也有些沿用了军营里的模式。 老倪便是总管府里大事,以及顾衍的所有产业并些朝事安排,他手底下亦有些分管各类的大管事,牛大管事便是管理府里的物事,大的如桌椅柜架,小的如花盆烛台,都是他总管,他手底下还有更小的细分,如专管碗碟盘盏的,专管花园子物事的。 如此整个定国侯府层层递进,每个大小总管都按事务类别大小配小厮丫头,有了问题也只问大管事,十分高效。 定国侯府的这个管理方式辛越一度很欣赏,二人刚成亲时她便同娘亲提过。 当时娘亲若有所思,后汲取了其中精华,便是层层管理,专人负责,如此实践了一两月之后,娘亲专程笑意盈盈地上门来同她分享了成果。 原先府里大事小情都得问过她或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有时事太多,多少会有些遗忘甚至推诿扯皮的情况,如今这么一改,倒是让府里焕然一新,更有条理了起来,连他爹爹都感觉使唤小厮传个话取个东西都比原先快多了。 牛大管事说话间便到了栖子堂内院的正屋外等着,双手不住地搓揉,神色间有些紧张,这是夫人第一回 传唤自己,脑中不停过着这几日的安排,设想夫人会问哪些话,自己又当如何答。 想着想着便见一身着天青色一等丫鬟服饰的姑娘打了帘子,探出一颗头,脆生生地问道:“可是牛大管事?” 牛大管事本名唤牛全,连忙拱手作揖恭敬道:“您是夫人身边的红豆姑娘罢?小人便是牛全。” “那便请进来稍坐会吧,夫人还在里屋呢。”红豆掀了帘子,站在一旁,笑盈盈地让牛全入内。 牛全不是第一回 进侯爷夫人的内院屋内了,这屋里的一桌一凳,一榻一烛都是由侯爷亲自绘了堪舆图,经他的手摆放的,但夫人侯爷入住后他便没再进来过了。 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眼正堂,与自己摆放的略有些不同,书画换了应季的仕女赏梅图,看起来竟像是侯爷亲自画的,果然,底下还署了侯爷的名。 牛全不禁心下感叹,都知道侯爷宠夫人,不成想不但这一室摆设都是侯爷亲自掌眼,连书画都是亲自画的。 第39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忽听得有窸窸窣窣的珠翠布帛声从内室传来,他连忙放下茶盏躬身行礼,头也不敢抬,低垂着脑袋看着鹅黄色的裙摆绣着细致青色水波纹从自己眼前走过,行走之间如水波轻漾,在暖和的室内惹来一抹清爽。 上头很快传来了一声淡淡的“请起”,他这才起身落座,一一回着夫人,如“留山园可做了什么打扮”、“府门口莫要太过张扬,如往年即可,咱们热闹是给内里人的”、“高琉璃灯盏不要闲置着,过年了都摆出来,都是红灯笼未免单调些”、“明日除夕便要把府里头的杯盏都换过一套应景的”等等。 问答之间,牛全也略看了几眼传闻中的夫人。 说来自家夫人同其他府里的夫人是大大不同,他的同乡在锦安侯府作大管家,据他说锦安侯夫人每日卯时便要传大小管事婆子们开始问话发对牌,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但自家夫人从入了门他就没见过面,没办法,侯爷都交给他们了,他们这群小的拢成一块报给倪管家,再由倪管家挑拣了些重要的拟成册子单子报给夫人,夫人有兴致便看一眼,懒怠了就全丢给旁人。 若不是此番接近年关,倪管家往府外跑得多了些,夫人心血来潮地过问了府里的安排,他恐是还见不到这尊真佛呢。 一番对谈下来,牛全发现夫人完全不像他们想象里的娇纵或清高,瞧着面孔生嫩,问话却极有条理,温温和和。 吩咐了一些事辛越便让牛全下去忙了,捏着茶碗盖想了想又问起了芋丝一些琐事,如府里众人的新衣有没有多做一套,过年要发的金银馃子和铜钱串备好了没有。 林林总总理了理,她便乏得捧了杯茶躺在了院子里的躺椅上,眯着眼晒冬日的暖阳,心里想着管家真是件累人费神的活儿。 她把这想法同身旁搬了小矮墩坐着帮她剥松子的红豆说了。 红豆听了倒是不客气地一笑,打趣道:“夫人,奴婢跟您的时间短,但在云城啊,奴婢常听那些官太太说,天不亮就要起来理事呢,一年到头便没闲下来的时候,内里都累得心乏神疲了,在外还要撑得风光无限的样子。” 辛越接过一把剥好的松子仁,一颗一颗慢慢嚼着:“你这是嫌你夫人惫懒了?” 红豆抿嘴一笑:“奴婢不敢,如侯爷这般宠着您不让您操一点心的,奴婢真真是没听说过。” 吃完了手中的一捧松子,辛越将双手背在脑后,半眯着眼睛打起盹来,今日天气极好,耳边是柔柔的风声,鼻尖是若有似无的松子香,有暖暖的阳光照着,这等温暖与待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的温暖不同,没有沉闷,只余清泠的暖意。 此处岁月静好,外间却不然,浓厚的年节气氛下波涛暗涌,官家女眷往来间都在相互试探,传递消息,无非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后宫大选。 这是宫里第一次大选,新帝即位后,后宫便只有先皇亲指的皇后郑氏,并几个无甚存在感的昭仪才人,皇贵妃贵妃四妃皆空着,可以说是皇后一人独大。 按着原本的规矩,三年后方可大选,但顾衍腊八时在宫里发了话,生生是将大选往前挪了三年,让那些有意送女入宫的人家都傻了眼,许多人家甚至开始紧急培训起来,一时京里的教导嬷嬷身价倍增,水涨船高。 也有那高门大族从小就将女孩儿循规蹈矩地养大的,倒是不慌不忙,只攒着股劲儿互相探听些消息,知晓都有谁家女儿打算送进宫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这次大选有几位贵女特别出众,有那娇纵飒爽的西南王的幺女,有娴淑清丽的许翰林家嫡孙女,有才情横溢的直隶总督之女,还有备受争议的刘太尉的女儿。 就连皇后郑氏本族都打着群狼环伺,为皇后固宠的旗号打算送两位女孩进宫。 佳丽三千,都为那尊荣华贵的地位或主动追寻着,或被迫努力着。 即将到来的除夕夜宴,便成了众人交锋的聚集地。 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晨起皇帝着了吉服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接着率亲信大臣到奉先殿祭拜祖先,由礼部唱礼歌颂一番今年皇帝的丰功伟绩,再一表来年必定严于律己、勤政爱民的决心,末了也就没小皇帝什么事了。 辛越腹诽,这不是她老爹写的颂辞吧,完全就是和小皇帝反着来么。 顾衍告诉她,这已是省略了九成的礼仪规矩,不然小皇帝得从子时便起,到晚间方能歇下呢。 往年并无设什么夜宴,众臣随皇帝祭拜了祖先后便能各回各家去了,今年的除夕宴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除夕日一早,辛越留了前来报各家年礼的老倪,手里捏着一份厚厚的礼单,粗粗看了两眼,蝇头小字看得她眼花,便随口问了句今年怎的突然就办起除夕夜宴了? 老倪道因着今年是渭国使臣提前来齐,为了表示对他国使臣的关爱,彰显大国风范,小皇帝就起了个主意,齐渭一同守岁,祈盼来年两国加强友好邦交云云。 但辛越听了十分不屑,咕哝着:“定是陆于渊给小皇帝下了什么迷魂汤。” 说来,陆于渊这类人才是最合小皇帝脾性的,手底下能人异士众多,不论什么花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随便提出一个来就能将小皇帝哄得五迷三道。 说罢辛越猛不丁反应了过来,一脸了然地瞥了眼老倪:“我说你这几日老躲着我呢,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危险啊倪管家。” “……”老倪满脸苦笑,无奈道:“属下这也没法子,您若问起,属下是说还是不说呢,说了侯爷饶不了我,不说您饶不了我,属下难做啊!” 辛越轻轻哼了一声,“顾衍早就知道了?” 看老倪又扭扭捏捏,关于顾衍的事他一件也没胆开口,皱着眉又换了个问题:“顾衍前些日子,那般动怒就和这件事有关系?” “是。”见辛越面色发沉,老倪忙不迭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才道,“打陆公子从渭都出发不久侯爷就知道了,原本啊,渭国来的是他们二皇子,且得是年后才来,陆公子这么一搅和,再加上军饷这事,侯爷那几日的心情都不太好……” 老倪边说边拿眼觑着辛越。 辛越蹙着眉头,想的却和老倪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倪话里藏的是顾衍不喜陆于渊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辛越的主意,辛越却一点儿没听出来。 在她心里陆于渊可不是那么闲的人,他的韬光养晦,一举一动都有明确的目的,看似无序杂乱的安排,背后定有一条直指的线,他定不是只为自己就大张旗鼓来了齐国,这后面许有些她不了解的两国朝政邦交之事。 想到朝政,她便轻舒了口气,到这就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左右把陆于渊当朋友待就没错。 老倪看着辛越紧了又松的眉头,心里缓了一口气,只当夫人定是知道自己的意思了,左右不要离那姓陆的太近,侯爷便没事,天大地大,侯爷心里也就夫人是顶顶要紧的。 两人各想各的,差之千里却殊途同归,相视一笑这话题在各自心里便不纠结了。 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红豆便掀了帘子进来,眨了眨眼福身道:“夫人,长亭来传话,侯爷到巷子口了,请您收拾收拾一会就来接您。” 辛越站起身,低头瞅了瞅身上的海棠色素锦衫,讶然道:“这么急……不是说今日不必去请安吗?” 老倪笑道:“侯爷这是知道晚宴上您定然用不尽兴,掐着午膳的点回来带您出去哩!” 辛越听罢面上迅速一红,口中嗫嚅着:“哪有……” 老倪见状,怕引火烧身般拱了手便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红豆捂着嘴唤了梳洗丫头们进来,服侍着辛越拢了发髻,略理了理便见着顾衍撩开帘子大步跨了进来,见辛越一身常服清淡婉致,面颊上却有些酡红。 抽出护掌的手套,拿手背略碰了碰她的脸颊,有些奇怪:“别是昨日受凉了,”又问旁边的红豆芋丝,“夫人今日可有发热不适?” 辛越反手重重一拍他的手背,面上更红了:“走罢!” 说着便扯着顾衍的袖子往外走去,芋丝在原地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红豆也笑着跺了跺脚赶上前去给辛越披上喜庆吉祥的大红丝缎镶毛斗篷。 红豆等人一路服侍着二人出府后,便使了小厮将辛越今夜的衣裳钗环,并些常用物事从侧门抬上马车,先行带进宫侯着主子们了。 顾衍则只带了辛越,二人同乘一马出了城。 辛越的脑袋被笼在厚厚的斗篷兜帽里,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含糊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低下头,莫要让风沙迷了眼,一会就到。”顾衍的声音极近,隔了烈烈风声与兜帽,又像被拉得极远,像是前两年她在西越见着的沙漠中满身坠着珠串的老者拉的异域琴音一般,悠长低沉,带着一股莫名的蛊惑之意。 辛越莫名乖顺地垂下头,伸出一只染了浅浅粉色指甲的手揉搓着马儿脖颈上的毛,等她脖子酸了再仰起头时,却发现马儿的脚步渐渐放缓,停在了一座庄子门口。 第40章 、这辈子听过最吓人的情话 长亭一早就快马先赶到了庄子,见了主子们,老远就迎上来拉缰绳,顾衍率先翻身下马,接着一手扶着辛越的手臂将她半抱了下马,辛越的眼睛还在骨碌碌转着,好奇地打量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西郊,这儿离西郊大营不远,是你的庄子,我让人引了北边皇庄里的汤泉,往后没事便可以来这泡泡汤。”顾衍给她拉下兜帽,牵着她往里走。 “我的?我怎么不知道娘亲给我的嫁妆里有这处庄子?”辛越偏头看他,有些讶异,她娘亲什么时候这么豪阔,连皇庄旁的庄子都买得起了。 顾衍捏捏辛越的手臂,神色如常:“你的,我名下所有产业,钱庄,田地,盐引茶引,商船,明的暗的,都是你的。” 在辛越越张越大的嘴里塞了颗芝麻糖,又补了一句:“还有我的兵,暗卫,都是你的,你的话,就是军令。” 辛越呆了,惊天大霹雳震得她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扯了扯顾衍的袖子,囫囵吞下芝麻糖,也没尝出来什么味道,用了眨了几下眼问他:“我……这么说我也是跺跺脚,大齐就要抖三抖的人了?” 顾衍低低一笑,她一紧张就爱做些稚儿似的小动作,他爱极了:“是。” 他拉着辛越往里走,辛越沉浸在震惊中,完全无心欣赏这个庄子,只有些很质朴,大体粗犷的印象。 不知不觉七拐八弯地便走到了一处屋子前,辛越一抬头,又是熟悉的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不禁白了他一眼:“怎么又叫栖子堂。” 顾衍笑笑没有回答,率先进了屋子,辛越紧随其后,已经从惊呆中抽出了神,他说得稀松平常,但她也大致有些谱。 简单说来,大齐的国脉如今捏在她手里。 摸了摸冻得冷冷的鼻头,和顾衍一人一边坐在桌旁,试探着说道:“你就不怕我哪天用这些东西、这些人,谋反了?” 顾衍倒茶水的手一顿,还真皱眉思索了一番,才正经说道:“凭夫人的谋略,很难。” 瞧不起谁呢! 在辛越的脚踹过来之前侧身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低诱哄,“不过夫人若是缺一军师,顾某倒是很乐意为夫人出谋划策……全看夫人给什么价了……” 耳垂被薄唇呵出的热气一下下拂着,辛越整个身子酥软发烫,连忙将双手抵在他胸口,坐得远一些,有些心惊肉跳,这也太吓人了。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叩门声,顾衍看她一眼,道:“进。” 辛越转头看了一眼,见是一灰衣短打的中年男子,面容无关寡淡得丢进人潮里就成了其中一滴水,她扫了一眼心里也没当回事,只觉得是庄子里的管事一类。 没想到后头又跟进来了一溜人,面容寡淡的、老实憨笑的、方脸严肃的、稚嫩清俊的,她缓缓扭过头:“这是……” “永夜的人,”顾衍拉过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又转头对跟前的十数人道:“见过你们主子。” 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行礼,一个个地报了名号,到鱼贯而出之后她还在怔愣,人倒是一个都没记住。 这些都是顾衍的班底啊,可能随便拎一个出去都是足以影响一方局势的人,她越发觉得头顶沉重。 肃了容端正坐好,说:“你不必这样,我有没有那些东西,都一样的,我是说,你好像把一件皇袍都罩在我身上了。” 顾衍摇头,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有人曾说过,如我这样的人,就是一把无鞘的利剑,煞气深重,无人敢躺在我身边,一个不慎便会被伤到,我原先不信,但后来……我后悔已来不及了。” 顾衍停了停,在她唇上落下轻如蝉翼的吻,继续说道,“现在,我把这柄剑的剑柄交给你,会不会令你更安心些?” 我是一柄无鞘的利剑,现在我把剑柄交给你…… 辛越鼻头酸涩,这是她听过最浪漫最吓人的情话了,眼泪不争气地滚滚落下,只觉小时候写的大字都长了翅膀在脑海里飞来飞去,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情窍开得慢又开得怪,你及笄那日,我问你可愿嫁给我,你想都没想就说不愿。” 顾衍想起那时的场景还是好气又好笑,小姑娘及笄了,好不容易等到她长大了,他巴巴地送上礼问她可愿意嫁给自己,不成想小姑娘露出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一连拒了他两三遍,撒开腿就跑得没影了。 辛越也想起了及笄那日,一直以来神坛上不可触碰的人突然说要娶你,多吓人啊,想着笑了出来,眼泪挂在脸上,鼻尖红扑扑的,别提多狼狈了,哽咽着说:“那时候……我觉着太吓人了……” “那日我回去想了一夜,才不得不承认你对我是真没心思……”他苦笑着看辛越,“可我还是向辛大人提了亲,我们之间,从开始就是我不愿意放过你。” 辛越垂头,及笄第二日,爹爹一脸愁容地来自己的院子,挥退了所有人,告诉她看定国侯的样子只怕是不好打发的。 她一下一下扯着顾衍的手指头:“你以为是爹爹要我答应的吗?” 顾衍的眼神微亮。 她笑笑,靠过去凑在他耳边说:“我那时想,若要嫁人,嫁给顾侯爷应也是不错的。” 顾衍心中大震,小姑娘吓白了脸拒了他,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上门提亲,彻底断了她的后路,让她除了嫁给他再无旁的选择。 现在她竟然告诉自己,原来,也并不是只有自己的一厢情愿,想至此,顾衍突然一把反扣住了辛越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又惊又喜:“那时,你说定了亲不想那么早过门,我……便以为你心里还是不愿意的。” 辛越无语,那时候还小,虽说整日里没脸没皮,但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会害羞的嘛,加上嘉年也要嫁人,抱着她大哭骂耿思南混帐,竟然因为要调任江南就将婚期提前,哭得她心里也难受,想到嫁了人就不能这样日日赖在爹爹娘亲身边了,便大着胆子跟顾侯爷谈了条件,定亲可以,三年后再过门。 这些事她早就抛在脑后了,没想到顾衍记了这么久,她的手被攥得太紧,忍了疼道:“你把我的路都堵了,除非我做姑子去,否则还有谁敢娶我?”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顾衍的脸色霎时就变得惨白了,她费力抽出了手,连忙解释:“那时候小,娘亲说及笄了就是真成大姑娘了,我不想那么早离开爹爹娘亲,我心里,还是有些怕你的。” 顾衍的脸色缓了下来,拉着她的手问:“疼不疼?是我不好。” 她摇摇头,就疼了那一下,“一开始我没明白,以为你待我好只是顺便,或是心血来潮,后来你提亲了我才发现,你不是无缘无故的对我好。” “辛扬比我还激动,定亲那日就差一个火星子他就能窜上天了,他说你……嗯反正说了一堆你的坏话,然后说满大齐都在你的手中捏着,若不是图谋,图谋我,你何必做那么多。” 辛越不敢说,辛扬的原话是,顾衍那小子不要命地往上爬,整个大齐都攥他手里,你当他是闲得没事干,今天给你带吃食,明日给你撑腰教训人?傻妹子哦,大齐最粗的一个大腿,还不快抱紧了! 顾衍闷闷地笑了出来,辛扬那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心里松泛下来,柔柔看着辛越:“对,我看上你了,图谋你很久了。” 辛越的脸有些红,又听到他的声音淡下来:“辛越,我把这些东西给你,不是让你顶一座大山,是让你明白,你手里有剑,这柄剑,你拿得起,你若使不好,有我帮你,三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含住姑娘哭得嫣红的唇瓣,低着声问:“明白了吗?” 她原以为,她才是耿耿于心,走不出来的那个人,没想到,他只是沉默着不说,带她打破心防,再为她披盔戴甲,将她置于他都伤不到的高位。 辛越的泪珠止也止不住,一向冷静到近乎漠然的顾衍手忙脚乱了起来,拿手背给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又往怀里去翻帕子,逗她开心:“为夫可把全副家产都交给夫人了,夫人可不要见异思迁一脚踹了我才好。” 辛越哭得稀里哗啦,一把搂着顾衍的脖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嗯!我一定……好好养你!” 顾衍手里一顿,唇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门口的长亭听着里头传出的些许动静,与门口的两个守卫面面相觑,怕侯爷又让夫人给踹出来了。 直到里头声响渐息,侯爷吩咐摆饭,他才松了一口气,急急亲往厨房去了。 顾衍自来宠辛越都是不设限的,在这有钱都买不到的庄子里造了个暖房,竟然既不用来培育什么名花,也不养个什么异草,只种了些冬日里难能吃到的瓜果蔬菜。 他将一碗香菇火腿鲜蔬羹放到辛越身前:“今日除夕,宫里的规矩便是化简为繁,就是最普通的菜蔬,也要加了名贵佐料,做出千百种滋味来,独独没了原本的味道。你瞧着好养,实则是最挑嘴的,先尝尝汤。” 第41章 、黑莲花成了狗尾巴草 辛越尝了一口,入口温软鲜香,不由一口又一口地吃得满足。 见他不动筷子,辛越舀起一勺,“真的很好吃呢,你怎么不吃?” 说着顾衍突然伸出了手,握住她的腕子把那勺羹吞了下去。 ……我只是想给你看看,不是想给你吃,辛越腹诽,面上有些泛红。 又听得顾衍懒洋洋说:“秀色可餐,只有你入得我的眼。” “贫吧你就,再贫一点你就能去写话本子了。” “我努力努力。” “……” 顾衍真的变了,从前他便像那长在雪山之颠的黑莲花,长在鲜血浇灌的土地上,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冷得人不敢轻易靠近,靠近了他便让你化成白雪下的红血。 便是二人成亲后,她也不太摸得准他的脾性,开心时瞧不出来,不开心时更是不知端倪。 如今,倒成了夏日里的狗尾巴草,让她不知如何招架。 用完午膳,二人换了马车悠悠闲闲地驶进宫去。 马车驶得很慢,她又是不到半刻钟便挨在顾衍的肩头睡着了。 等她的意识慢慢醒转,抽了抽鼻子,就先闻到了特殊的龙涎香,便知已经到了宫里,揉着眼睛就从顾衍的怀里坐直了。 身旁的男人低头捏捏她的鼻子,笑言道:“你这鼻子倒是比狗还灵。” 马车已是直直驶到了文华殿门口,红豆芋丝领着小宫女早早候在了两边,见辛越下了马车,便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旁,芋丝低低催促道:“夫人,还有一个时辰便开席了,方才太太还使了小太监来问您到了没呢。” 辛越冲顾衍摆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的,便跟着两个大丫鬟入了偏殿,她接过宫女手中的手炉,转头问道:“娘亲如今在哪儿?使人传句话去,说我在京郊耽搁了一会,这便到了。” “欸。”芋丝应声便出。 红豆给她解下披风,接道:“太太在坤宁宫,说是往常这时候都可到偏殿去歇着了,如今那些太太夫人们都缠得紧,不得脱身呢。” 辛越抬起双手任红豆和宫女们给她换上衣裳,眯着眼睛拢了拢袖子:“娘亲如今也是大红人儿了啊。” 身旁众人识趣地陪上几声轻笑。 她却知晓娘亲话底下的意思,自上回腊八宴自己露过面之后,连带着娘亲都没了清闲了。 辛越今晚仍旧走的是低调路线,腊八之后的所有宴席她都没参加过,更不想在今夜再成为众人的焦点,便吩咐了红豆:“打扮得素净些罢,顾衍前儿给的那些钗环都不许戴,就戴些日常的便好。” 红豆嘴上应了,心里头却在想,夫人的性子一贯是不爱些花团锦簇的富贵打扮,更不耐烦头上簪金篦银的插上一堆,只喜欢些别致或简单的首饰。 侯爷自来疼夫人,京里还养了一班工匠专为夫人打首饰,春夏秋冬四时应景的,时兴花样的,侯爷甚至亲自画了图样让工匠打,饶是这样,夫人日常里戴的首饰也只偏爱那一两样,尤其是前些日子,夫人头上日日簪着一只青玉垂珠簪。 不过不知怎的,这几日就找不见了,她问起夫人时,夫人却只是淡淡说许是丢在哪个角落了。 她知道夫人是真心喜欢,领着小丫头在府里找了好些天都没找着,心里不由可惜得很。 红豆手中上下翻飞,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夫人打扮齐整,领着她到一人高的铜镜前。 辛越抬眼粗粗一扫,铜镜里头的女子一身低调的水蓝色暗银绣流水纹宫装长裙,没有繁复的花纹,只在领口胸前、腰处与旁的宫装有所不同。 束腰加宽,有一掌余,腰下裙裳垂坠丝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 领口微敞,露出白玉般小巧的锁骨,衬得脖颈修长纤美。 还有一支簪子没有插上,红豆手里捧着匣子,正想叫夫人坐下,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她顿时一肃,给身旁小宫女们使了眼色,领了人下去。 顾衍接过她手里的匣子,取出簪子,站在辛越身后,借着铜镜暖黄模糊的光影,轻轻插在她如云的发间。 从身后环着她的腰,手不自觉地掐了掐,余光瞥到微敞的领口下一抹细细的黑影,呼吸陡然加重,压着声音唤她的名字。 辛越被他呵出的热气惹得耳边痒痒,轻轻挣了一下手,又不敢用力,怕把发髻弄乱,那就又得让红豆按着坐上半个时辰了。 “别动。”顾衍呼吸更重了几分,说出的话像是从烧得正旺的火堆里一个字一个字拣出来的,烫得她心头重重地一跳一跳。 斜阳西落,凛冬时节天色暗得极快,屋内的灯盏还来不及点亮,站在铜镜前辛越看不出顾衍的神色,僵着身子站着,等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辛越却觉得像也被夕阳拉长了一般,好似等了一个时辰之久。 头顶又传来柔和的声音:“阿越太美,暮色霭霭,你却倒散着光,教我挪不开眼。” 辛越一听这声音倒是恢复正常了,只是说出来的话教人脸红心跳,忙说:“走罢,再不走这殿中都不必点灯,你就瞧着我就好了。” 顾衍低低地笑出了声,牵了她的手往外走,还不忘把她胸口的领子稍微拢了拢紧,不教旁人窥得这一抹春光。 许是殿中的片刻温情让两人都找到些刚成亲时的亲昵来,两人并肩迈入太和殿时,宽大的袖摆底下,两只手还紧紧牵在一起。 太和殿中早已笙歌鼎沸,人群攘来熙往,或坐或立地寒暄交谈着,殿两旁屏风后头的琴乐之声都掩在了人声之下。 两人刚一迈入,人声陡一低落,琴乐声飘然升高,再过一瞬,人声继续升高,琴乐声又掩了下去。 辛越持着笑,目不斜视地缓步往前走,心中却想,什么人靠衣装,只要和顾衍一起走,就是披个麻袋也是备受瞩目。 殿中的安静只是一瞬,立刻就有关系好的上前来同他二人打招呼,辛越亦是亲热地回以微笑问好,无非是那几句“您可好?”“您身体可好?”“您瞧着气色真好,近来孙儿也要娶亲了罢?” 不一会她就辞穷了,站在殿门口,面对着侃侃而谈的锦安侯夫人,转头送了个求救的眼神给身旁的顾衍,再持着一张冷脸,你夫人就要被榨干了! 顾衍余光瞥见,微不可觉地扬了扬唇,正要开口,身后忽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哟,这么巧,顾侯爷也刚来。” 辛越身上一僵,额上顿时多了一滴无形的汗,不待她回身,一袭熟悉的华丽蓝色天蚕丝锦袍便出现在了她身侧。 顾衍伸手搂过她的肩头,将她往后挪了一步,侧身往前站在陆于渊面前:“陆公子来得也不迟,今日这宴可合意?” “唔。”陆于渊勾唇一笑,一双细长凤眼眯起,晃得人心荡神摇。 看了一眼辛越,发觉她今日穿的浅蓝色也衬得她肤色如珠玉生辉,莹润细腻,笑起来的小圆脸甚是可爱,嘴角笑意更深了,“甚是合意。” 顾衍眯了眼,直直看他,心中想的是,阿越不让取他性命,如何做能神不知鬼不觉把那双贼眼给挖了。 眼见着二人眼神交锋,一旁的锦安侯夫妇早溜了,辛越捏了捏额心,正待喊顾衍落座,便听殿外内侍的唱礼,小皇帝来了。 松了一口气,同众人退到两旁行礼。 小皇帝方才得了一能将细沙绘成山水人像的大师,二人废寝忘食地探讨了数日书画,大师道“绘画不在工具不在所绘为何,而在作画之人的心境”,见解独到高明,让他钦佩不已。 一走入殿内便见着向他引荐大师的陆于渊,更是喜笑颜开,忙请众人平身,热情地邀陆于渊就在自己座下入席。 宫人连忙为他换了座次,将陆于渊的案几换到顾衍二人的正对面,与恪亲王同座一排。 自来的规矩便是帝后首座下只有四座,再往下就是左右两边双层的坐席径直延伸到殿门口。 顾衍见此额上一跳,往陆于渊处一瞥,两道充满寒意的目光相碰又转瞬分开,快得殿中无人发现二人间暗藏的机锋。 众人都落了座,由礼官唱诵一遍一年来皇帝的功绩、皇后的贤良,小皇帝再不好意思地谦虚一番,基本上就是按今晨的流程再走一遍。 一唱一跪一拜,很快便结束了。 宫女内侍们捧着托盘从殿外排成两列有序进入,殿中的乐师奏起了清雅的曲子,宴席便自然地开始了。 辛越中午吃得很饱足,如今也不饿,看着桌前琳琅满目的精巧食物也没有太大食欲,顾衍一眼了然,给她盛了一碗银耳羹放在跟前,还加了一勺桂花蜜。 辛越朝他眨眨眼,玩心一起给他夹了一块藕盒,这藕盒有她巴掌大,通常女子在宴席上都不会吃这些一口含不住,还要咀嚼很久的食物,她自己不吃,却想刁难刁难他。 顾衍面色如常,夫人夹的菜,他欣喜还来不及,用筷子一夹便送入了口,辛越都没看清楚,他就细细咀嚼了起来,末了还含了一口热茶解腻,挑眉看她。 辛越讪讪捧着自己的碗,一勺一勺小口喝了起来,算她失策了。 对面的陆于渊边和小皇帝说话,余光瞥着二人的互动,面上如常,一手却忍不住弯起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 第42章 、翻篇换曲,奏上锦绣笙歌 在小皇帝第三次兴致勃勃地问起陆于渊在各国周游的见闻时,陆于渊眯着眼靠到椅背上,漫不经心说道:“听说贵国顾侯爷少年英才,南征北战,想必也到过许多陆某未曾踏足过的地方罢?” 小皇帝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就从各国山水奇闻转到顾侯身上了。 他看顾衍轻放下杯盏,缓缓抬眸看了陆于渊一眼,语气是一贯的淡漠,但他似乎听出了些针锋相对的味道:“陆公子闲情雅致,寄情山水,顾某自到一处所思便是收复国土,安定一方百姓,自是比不得。” 你是玩儿去的,本侯爷是为国为民,少拿你跟本侯爷比。 辛越默然无言,开始盼着晚宴早些结束。 一番话淡泊平静,却勾得许多大齐官员露出思忆的神情来,他们大多都是经历过战乱的,饿殍遍野、战骨连天的日子浮上眼前。 已入中年的想起了战死的孩儿,早已成了诰命夫人的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早已模糊的少年,少年将军想起了家中两封来不及送达的家书。 数十年战事,破碎的山河可以重建,失去的人都成了遗憾,哀哉! 古稀之年的大学士流下一行浊泪:“迢迢万里啊,雨雪跨江十不留一,少年郎啊,全填了那吃人的大戊江!” 点点红光在众人眼中泛起。 彪横大将直接站起身,遥遥朝顾衍行了一礼,粗犷的声音说道:“下官跟着顾侯爷打北蛮子的时候,侯爷一连三日滴水滴米未进,带着兄弟们死守红河谷,才给援军挣得了增援的时间,不然若是当时北边被撕开一道口子……” 彪横大将不忍回想,复又举起酒杯朝顾衍敬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在大齐人心中,顾衍先是疆域的一道固不可摧的防线,再是鞠躬尽瘁重塑山河的守护者。 都说时势造人,然多少年能出一个顾衍呢,就出了这么一个,便挽救了一个王朝,从号鼓连天,翻篇换曲,奏上锦绣笙歌。 故而就算是顾侯爷独揽大权、专断独行,他们也近乎是默认了这样的做法,若是将江山交给圣上,难保这锦绣河山不会再破碎一次。 再倒过来说,也不是没人跟顾侯爷对抗过,但就连桃李满天下、还有先皇撑腰的郑太傅都被顾侯爷掀下了马,还有谁能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呢? 囫囵当个太平盛世里的好官,造福一方百姓,留三两句清名也就是了。 肃穆的气氛忽然被一声嗤笑打断。 陆于渊不可置否地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饮下一杯酒:“听说南地沿海之处,还将顾侯像塑成金身,月月朝拜呢。” 一语落下,殿中人声全无。 角落处的袅袅琴音“铮”地发出一声刺耳嘶鸣,琴师惶恐起身,无声俯首告罪。 辛越眼角一跳,终于看了陆于渊一眼,这人是吃错了什么药,话里话外就差没把功高震主贴在顾衍脑门上了,不怕走不出大齐? 陆于渊眼角余光没离过辛越,见她瞟过来,只挑挑眉,没有半分收敛。 座下的大臣们不着痕迹地互看一眼,都不知道这渭国来的使臣是怎么个意思,前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敢对着顾侯爷扔软刀子了。 四下惶然,这话无人敢接,一个不慎就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辛越在桌下悄悄拉了拉顾衍的衣角,他却在满堂飘飞的目光下专注地给挑碗里的鱼刺,细小的鱼刺被一根根挑出,对自己的动作恍若未觉。 眼角跳得更厉害了,辛越有心想在二人之间转寰,却没一个领情。 殿内的气氛凝滞了数息,倒是小皇帝不以为然地说:“这不正常么,朕小时就常听父皇说南边沿海常受到海寇流匪侵扰,顾侯爷给他们拔出了这百年之久的毒疮,要朕是南地百姓,自然也会感念他的恩德。” 辛越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斜斜盯了一眼陆于渊,警告他莫要再放肆了,自己欠他一条小命,可不想夹在他与顾衍之间。 后者笑了笑,收到辛越的目光,终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谁成想小皇帝才是顾衍的第一号死忠呢,罢了罢了。 两人的眼神对视落到顾衍眼里,他心头涌上烦躁,正待开口,却被武安侯抢过了话头。 武安侯高聿其,少时虽然有些风流韵事,但自从费尽心思求娶了首辅大人的嫡女之后,规矩守礼二字就刻在了他骨子里,如今掌京中安防,也是顾衍心腹。 他站起身,朝上拱了拱手:“陆公子哪里的话,顾侯爷奉皇命剿海寇除山匪,百姓感念的乃是皇恩浩荡。” 一句话就把方才的唇齿硝烟灭得干干净净。 座下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借着话势就揭过了。 辛越父亲作为礼部尚书,自不能让今夜宴会太过难看,早在嗅到话头不对的时候就悄悄吩咐了身后的内侍,将宴会表演单子临时变了变,将大选的闺秀们准备的节目往前挪了挪。 顾侯爷一改先皇守旧袭故的做派,平边境,开商市,扬远帆,通四海,民风自是没百年前那般迂腐古板,此次大选的消息一放出来,第一个除夕夜宴就是秀女们争相显能的好时机。 故而辛父老早就收到了几家同僚悄悄放出的话头,有琴艺卓绝的想奏曲一支,有舞技高超的想翩翩一舞,有才情横溢的想当场挥毫作诗。 辛父知道了,捋着胡须笑得眼儿都瞧不见,这一下子就解决了大半张演出单子啊。 拣选了一些雅致不俗的节目,通通报了上去。 这时殿中气氛刚由冰点转融,西南王之女就甩着鞭子入了场,一身红衣骑装,英姿勃勃,娇蛮可人,噼里啪啦地将手里的鞭子甩出铿锵气势,活脱脱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引来殿中大片叫好声。 西南王瞧着小女儿的身影,偷眼打量了一下圣上,嘶……心道不好,圣上连个眼角也没抬,只顾着琢磨桌上摆的新瓷碗上的花卉。 若要让女儿入宫,看圣上怕是走不通的了,只能……走走顾侯爷的路子。 西南王与顾衍的交情不浅,在顾衍十几岁刚刚起势时,便十分看好这个如利剑出鞘不可阻挡的青年,觉得他甚有大将之风,不老于世故,远见卓识多谋善断,将来必是个人物,果然十数年下来,他就爬到了他都不敢想象的地位。 他心念一转,将注意力放在了陆公子身上,陆公子瞧来就与顾侯爷不睦,若能缓和一二,届时再与顾侯爷透一两句话,自家女儿也不是没机会。 清了清嗓子举了一杯酒朝陆于渊敬道:“陆公子西南一别,风采更胜往昔。” 陆于渊同样举杯回敬,闷了一杯酒,不作答话。 西南王心想这现在的年轻人,个个脾气都挺大,罢了,老好人是要做到底了。 小皇帝倒是很好奇,眼神从瓷碗上抬起,问道:“皇叔,你俩怎么也认识?” 西南王拱手哈哈一笑:“禀圣上,臣与陆公子,那是不打不相识。” “咦,怎么说?你二人为何打起来?”小皇帝毕竟年轻,又是一派天真的性格,闻言更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西南王又道:“臣所属西南,常年瘴气缭绕,却产不少别地都没有的草药。多年前,陆公子不知从哪打听来,我府里收了一种能治脑疾的草药,巴巴地找上门来要与臣买呢!” 听到这,顾衍和辛越的脸色齐齐一变,她抬头看向陆于渊,他脸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脸,扫了她一眼才懒懒说道:“可惜啊,任陆某说破了嘴皮子,西南王也不肯卖予陆某。” “咦?”皇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适时地问了一句,“不知陆公子也通岐黄之术?” “略知一二。”陆于渊点头。 小皇帝好奇心越来越重,催促道:“皇叔快说,你们是如何不打不相识的?” 西南王抬了头,看向殿中大柱上的金龙浮雕,陷入了回忆中:“臣不肯卖,是因为那草药极是难培育,且只能长在我们西南嶙峋怪石之下的溶洞之中,便是臣也只有那么二两半,当救命宝贝还来不及,怎舍得卖了它。” “后来啊,”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气又笑地指指陆于渊道,“这小子跑到臣府里放了几把火,等臣把那草药从库房里救出来,就同臣抢起来,哈哈,陆公子,你臂上的伤可好了?我后腰的伤现在下雨天可还疼呢!” 辛越垂眸,陆于渊的手臂上确实有一道伤,伤口应是很深,结了疤都有一道巴掌长的凸起,与他“万险从身过,半伤不沾身”的歪理念实在不同。 在到云城之前,他们去过一趟西越,那段日子属实不大愉快,陆于渊被一个有断袖之癖的皇子扯破了衣裳,她才看到这道狰狞的疤痕。 二人跑路时,她偷偷问过他,“你这疤,可是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 犹记得他当时半晌没说话,带着自己掠得飞快,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气喘吁吁停下来时,才说了一句“确实是翻船了。” 现在想想,他说的翻船,究竟是在西越皇子手底下翻了船,还是……在自己身上翻了船。 辛越心中惊悚,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恨不得封上陆于渊的嘴。 不自觉地转头看向顾衍,他将半碗柔嫩的鱼肉放到她面前,脸上瞧不出喜怒。辛越执起筷子,一点一点放进嘴里,走神得厉害,半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第43章 、她不敢当真的,全是真的 陆于渊的余光一直看着辛越,看到她低头,看到她皱眉,看到她的手习惯性的小动作,一双凤眸转盼流光,笑得与西南王一样清朗:“是,还有条疤呢。” “朕不明白了。”小皇帝支着脑袋,喝得有些醉意了,慢吞吞问道,“如此结仇,今日怎的一说话倒像老友似的。” “陆公子实在是个性情中人,臣的药原是为王妃搜集的,找遍西南……可惜……已太迟了。”他摇摇头,声音中充满铁汉柔情的低沉和遗憾,“所以当听陆公子说他亦是为他心上人求药时,臣也想起了王妃,臣不希望一个能为自己的心上人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和臣一样遗憾。” 辛越不敢置信,猛地转头看向西南王,“心上人”这三个字震得她的脑子嗡嗡嗡地鸣个不停,不安和震惊爬上她的心头,细细地啮咬得她又疼又麻。 辛越手足无措,陆于渊是真看上自己了,这场宴,倒像是他给她设的鸿门宴。 不指名不道姓,不明白的人只听个囫囵,看个热闹,实际上一字一句都是明目张胆的意有所指。 他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朝打破三年来她自以为是的平衡,让她退无可退,只能被动把他的话听进耳里,教她明白,再不能自欺欺人地不把他的心思当真了。 荒唐!她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可心中不安愈盛,连带着身子都僵直起来。 沁凉的指尖被覆住,辛越转头看向顾衍的侧颜,森森然覆冰盖雪,目光似剑直指对面。 两头受敌,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辛越心想道。 几乎是瞬间,她就做了决定,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摇摆,她的一举一动都要越发坚定,才能将她和陆于渊的距离拉开,不至于将他们三人都推向深渊。 辛越反手握住了顾衍的指尖,在他柔了眼神看过来时压下所有心潮,下巴朝他桌上的银耳羹努了努,扯出一抹笑:“我还想喝那个。” 顾衍看她一眼,目光微寒,他已是表示对陆于渊当众放肆生了怒意,故意冷了脸看她,也是知晓她想缓和的心思,这让他更是不喜。 看了一会,却也不见她有半分心虚退缩模样,仍是那样笑嘻嘻看着自己,心中微叹,拿她没办法,抬起手仍是照模样给她打了银耳羹,故意不加桂花蜜,推到她跟前。 见她真拿了小瓷勺喝了一口,在嘴里过了两遍才咽下去,抬眼就幽怨地看他。 不加桂花蜜的银耳羹,她自来就不喜欢。 顾衍巍然不动,尝不加蜜的银耳羹,和听不爱听的话,他就看着,看着她明不明白自己的心绪。 没成想,没等来辛越的退让,反而看她又拿起勺子要喝第二口,顾衍连忙夺过她的小瓷勺,瞪了她一眼,往碗里添了两勺桂花蜜,才满口无奈地轻斥她:“不喜欢的东西也能吃进口?” 辛越抿了抿嘴,慢慢搅了搅碗里的银耳羹,金澄的桂花蜜一下化进了碗中,她却一下失了胃口,推开碗,重新夹起了一旁的嫩白鱼肉,低头轻声说:“银耳羹自来也是没有蜜的,你往里加了蜜,才成了我爱喝的东西,但你看看整个殿中,除了你上了心思,其他人桌上可有这一罐桂花蜜?” 言下之意就是对面的人说的话本是平叙,不值得牵动他的心神,但话里有她,才惹得顾衍不悦。 这她都明白,只是殿上不好明说,借了银耳羹告诉他,她如今就在他身旁了,没必要为旁人一两句话扰了心神。 顾衍的脸色果然缓下来,他是患得患失了。 这边轻描淡写化了一场风波于无形。 那边陆于渊却装着没看到,抖落开折扇,笑吟吟对西南王揶揄道:“难道不是你我打得难解难分,王爷进退不得才将药给我了?” “哈哈,陆公子何必说得如此直白,”西南王略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若这般说,你要不是拿了一瓶千鹤丸来,我也不会将药给你。” “千鹤丸?!”恪亲王惊讶地张大了嘴,“可是渭国国宝,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千鹤丸?竟然真有此物!” “是有,这回来我亦带了一瓶献给贵国,生死人肉白骨说得过了些,但,只要人有一口气未断,确能续人经脉保之不死。”陆于渊笑笑,说得十分平淡。 底下一片哗然,大齐的医道算是中规中矩,大多人从来只在传说话本子里听说过这类神药,一时都无比震撼。 “渭国果然人杰地灵,你既有这神药,怎就救不了你那心上人?”小皇帝神思敏捷,便是醉了酒也是个好听故事的。 陆于渊低下头,扯扯嘴角,眉宇间泛起痛意:“千鹤丸只能保她不死,不能让她醒过来,我已是用尽办法了……” 所以,两年前,她发病时他其实是跋山涉水去了西南王府,给她求药……抢药…… 她醒转后,他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召回宫,或许压根就和她一样,就在别庄的某一个屋子里,瞒着她养伤。 “啪嗒”,极细微的一声,有一滴鲜血从辛越唇上滴落,打在顾衍的手背。 陆于渊越是平淡的叙述,越是字字句句如重锤击在她的心头,不知不觉,唇角都被她咬破,划落一滴嫣红。 顾衍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便覆在了她的唇上,强硬地用指腹迫使她放松,低声喝道:“松口!” 其余人还沉浸在陆于渊的沉痛情意中,皇后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她微不可觉地一笑,关切问道:“顾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众人的思绪被打断,皆都看向了顾侯一桌,只见顾衍的手指抚着辛越的唇瓣,手背上略有珍珠大小鲜艳的血色。 顾衍的脸色阴晦,辛越勉力扯出一抹笑,轻声说:“无妨,不小心咬破了唇。” “可得当心些,顾侯夫人花容雪肤,便是破了点皮,侯爷也该心疼了。本宫那里有芙蓉膏,来人……”皇后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 “这是亚元散,敷上一点便可立时止血。” 陆于渊坐直身子,一收之前的玩世不恭,肃容偏头示意身后随侍的青霭将怀中的碧青色小瓷瓶送过去。 顾衍抽出辛越的帕子,细细为她将唇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又给她倒过一杯温温的茶水,放在她的手心,直直晾了青霭好一会。 这什么为心上人求药的故事,他十分不屑,听了许久一句话也没搭,全心挂念在辛越的反应上。 在他而言,陆于渊做的实在算不上事,他介怀的是,陆于渊知道再没有和她单独相处的几乎,借着晚宴当众剖白心意,那辛越此时的反应,究竟是恻隐,还是动情,现在不是三年前了,他心里没底,又酸涩不已。 青霭依旧恭敬地双手捧着瓷瓶,面上无半分不满不耐,对面座上的陆于渊嘴角又勾起笑,目光却极凉,道:“鱼肉多刺,还是少吃些的好,免得一不小心便被刺得血淋淋。” 这话就是抬杠了,他分明瞧顾衍挑了好一会的刺,便是头发丝那么细的鱼刺也不能逃过他的眼睛,现在说这话,不过是心头嫉妒和心疼杂在一起,忍不住开口刺一刺顾衍罢了,也好叫辛越想想三年前被刺得血淋淋的可不就是她,都忘到脑后去了? 辛越抬起头,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只是唇上口脂被擦掉了大半,笑起来显得有些淡漠:“些许小伤,不劳挂心。” 话里明晃晃的拒绝没有打退青霭,这一主一仆都是凭心妄为的,他将瓷瓶搁在辛越桌案上,便拱手退回了陆于渊身后。 “陆公子的好东西真是不少,不知后来你那心上人如何了?你年岁也不小了,可向她求娶了?”小皇帝并没有被这小插曲打断思绪,生性浪漫的他脑子里早已构造出了一个痴情公子与病弱娇女缠绵悱恻的动人故事。 “我……说了,可她没当真。后来,没等我磨开她的情窍,她便不要我了。”陆于渊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含笑泣血。 “啧,这姑娘眼光真不怎么样,居然连陆公子这般才俊都看不上。”西南王一脸促狭,一幅你连我都不如的样子。 陆于渊这次倒没反口,而是十分同意地点点头,“确实不怎么样。” 辛越静静听着,桌下捧着杯盏的手在轻轻颤抖。 脑海里想的是与他逃离西越,动身去云城前他在客船上似笑非笑的一句话,“我瞧这辈子也没人养得起你了,不若我娶了你,你给我当小媳妇也算报答了我的恩情”。 原以为是句玩笑话,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来着?哦,自己十分不屑地回了一句“十年报恩而已,想把我一辈子绑在你船上,陆于渊你可真会盘算。” 从前她不懂,偶有所感,也自嘲一笑,想那风流无边的陆于渊什么女人没见过,怎可能看上自己,便遥遥把这想法甩到了脑后,如今他在这大殿之上,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才发现从前种种,她没当真的,全是真的。 知道陆于渊的心思是一回事,她对陆于渊,三年没生出别样的心思,现在自然也不会动心。 但是知道陆于渊的付出又是另一回事,三年来他为她做的已经够多,可若是自己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又如何还他?更可怕的是,他想要的,自己给不了…… 皇后侧头命人给小皇帝上了一杯醒酒茶,才说道:“陆公子不必遗憾,冥冥之中,姻缘自有天定,此番来我大齐,我大齐名媛闺秀知书达礼,兰心蕙性,陆公子会遇到知音之人也说不定。”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热闹起来,都是要给陆公子介绍自家侄女、小姑子、外甥女的,言来语去,算是将殿中的气氛推热了。 作者有话说: 陆于渊搅乱了一池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辛越简直吓个半死,她对陆于渊没那种心思,她的不安纯纯是好像前几天还是好兄弟,今天突然说我爱你,那种关系纷乱的慌,还得担心着顾衍暴脾气又搞出些事情来。 第44章 、雁渡寒潭 仿佛殿中之人谈论的不是自己一般,陆于渊半眯着魅人的桃花眼,一杯又一杯地往杯盏里倒酒,眼角余光萦萦缠绕在辛越身上,她越是沉默平静,他越是心慌意乱。 就像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波澜只泛在他自己心间。 灌下一碗解酒汤的小皇帝,此时也起了当红娘的心思,拍着胸脯连称呼都改了:“陆兄至情至性,那等女子,不要便不要了,你,你在我大齐期间,若看上了哪个女子,朕来,朕来给你们赐婚!” 陆于渊撩袍起身,风采飒飒,洒然一笑躬身谢了个礼,惹得底下的不少闺秀悄悄红了脸。 “咚——咚——咚——” 钟声一下一下,自四面八方传来,清远古朴,浑实悠长。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马上子时了!” 小皇帝率先站起来,携着皇后的手往殿外走去,接下来自上而下,人群皆尽起身跟在后头慢步走到了大殿外。 人群熙攘,簇拥着帝后。 今年头次将众人聚在一起守岁,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不管平时是否政见相左,是否龃龉已深,大多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互相点点头,颂东绥,盼长安。 顾衍和辛越落在人群后头数十步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怀里,两人一同抬头看如鱼跃一般跳上夜空,又瞬间炸开的烟火,愈美愈易逝。 轻轻捏了捏辛越的肩,问得小心翼翼:“相识十六载,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二个年,阿越,你可愿同我共守接下来的每一年?” 辛越转过身体,面对面看着他,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肩臂的肉浑实而遒劲,她需得仰了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轻轻开口,缓慢而坚定,“好……” 话音轻缓飘出檀口,如烟如雾,也不知是否飘入了身前男人的耳中。 “她畏惧高声巨响,顾侯爷若年年带她看烟火,守岁,怕是先得落得一个早逝的下场。”陆于渊倚靠在殿门边上,眼前的两人亲昵相对,落在眼里真是刺眼。 他晃晃手里的酒壶,发出泠泠的声响,仰起脖子,让酒液倾出一个柔美的弧度落入口中,闷闷咽了一大口。喉中辛辣,心头酸苦。 顾衍的身子动了动,偏过了头,眼里的嗜杀已要抑制不住,若非此时,若非此处,只怕腰间软剑早已抽出来了。 辛越伸手扣在他腰间,不让他动,偏过头看殿门口的人:“烟火燃得远,不足为惧,陆公子管得太宽了些。” 执酒壶的手一紧,陆于渊心中想:今夜统共看了我两眼,说了两句话,就往我心里扎了四把刀子了。 闷头又灌了一口酒,将酒壶往身后殿中一抛,大步走过了他二人的身边,往熙攘的人群而去,身形有些摇晃颓然,自己养出来的,罢了。 慢慢悠悠,融入人群中。 谁也没看到,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着一块木雕的鱼,捏得极紧,关节都隐隐发白。奇怪的是,那鱼并没有雕上眼睛,奇怪的是,这鱼第四年也没有送出去。 子时过后,小皇帝晕晕乎乎地由皇后服侍着回了寝宫,众人都告退各自散了,辛越仍是跟着顾衍走回到文华殿,轿子已停在宫门口侯着他们。 顾衍拉开辛越头上毛茸茸的兜帽,露出一张莹润的小圆脸来,二人正准备上马车,远远地,顾衍便看到了宫道的那头,有一个蓝色身影正慢悠悠地朝这里走来。 辛越正奇怪,怎的还不走,回头看了一眼顾衍,见他目光幽幽看着远处,也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不料兜帽又他一拉,兜头盖下来,眼前漆黑一片,耳边传来顾衍平淡无波的声音:“走罢。” 话音刚刚落下,大掌瞬时离开,辛越睁开眼,撩起兜帽,眼角余光只瞥到流星般破空而来的一点碧青色,被顾衍牢牢地抓在手心。 讥诮懒散的声音自前方传来,“辛姑娘有东西落下了。” 声音渐近,被眼前的马车挡住,辛越只能看到一角蓝色的袍子被寒风吹得翻飞飘扬,回头一看,顾衍手里擒住的那抹碧青色便是他们搁在桌案上没有带走的亚元散。 顾衍随手颠了两下手中的瓷瓶,突然抬手飞射了出去,冷冷盯着来人不客气道:“你需称她顾夫人,若不懂齐国规矩,便滚回渭国罢。” 陆于渊含着笑,眼角微微翘起,摩挲着手中的瓷瓶,已行至二人跟前,定定看着辛越的唇,认真道:“肿了。” 下一瞬便被一股强劲的拳风打断了,二人肘拳相向,行动间带起的劲风吹起了辛越额前的细发,她“欸”了一声,默默退了三步,将兜帽拉紧了三分,感觉更冷了。 这二人的梁子大概从云城三箭就已结下,今夜过后她亦知道这二人互相看不顺眼还有自己一层因由,更不想开口,免得一个不慎反倒拱了火。 好在这两人还顾忌着是在皇宫宫道中,过了几十招便都收回了手,辛越此时才抓着下巴的毛茸茸,裹得紧紧地快步走上前。 翻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朝着陆于渊道:“多谢。” 陆于渊轻哼了一声,将瓷瓶放到辛越小巧的掌心。 陆于渊此人,送出去的东西是非要你接受不可的,今日她不收,明日后日,亚元散就会以各种名义送入府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实在不想因为一瓶药粉在三更半夜站在宫道上吹冷风了。 她掏掏怀里,摸出一块佛牌,将佛牌递到陆于渊面前,抬起头看他:“礼尚往来。陆于渊,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我自当为你鞍前马后,还你恩情,两不相欠,干干净净。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说完便拉着顾衍上了马车。 陆于渊站在原地,低头用指腹温柔至极地抚摩着手中的佛牌,口中喃喃:“你倒是想两不相欠,干干净净,可我的心都掏出去了。” 马车上,辛越心虚地握着手中的瓷瓶,这算不算私相授受,还是当着自己夫君的面…… 她转头去看顾衍,顾衍阖着眼睛,脸上是一贯的淡漠。 不理她,好吧,叹了一口气,将药瓶随手放入袖中,手指碰了碰唇角,“嘶……”,果然是肿了,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一丝甜腥味渗入口中。 “别碰。” 辛越转过头,顾衍又说了一遍,“别碰了。” 她乖乖坐好,只是唇角的小口子似乎又撕裂了,她能感觉到细小如针眼的伤处往外渗着血。 忽然眼前沉沉黑影压下,天翻地覆间,她被掐着腰,以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面对面放到了他腿上坐着,提起的气还没舒下,男人清凉的唇印上来,一点一点吮着她唇上的血。 末了,抽出一方帕子,轻轻按了上去。 辛越微微喘着气,她觉得顾衍似乎想一口吞了她。 果然,下一刻,顾衍粗暴地扯开了她的衣襟,一口咬在了她的锁骨处,像在泄愤,但倒是不疼,麻麻痒痒,滚烫炙热。 辛越的双脚失去支撑,荡在半空,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她知道顾衍生气了,他生气时便不爱说话,克制隐忍着等待一次爆发。 只是此时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今日她先是被告知自己拿捏大齐的国脉,配着世间最锋利的剑;相伴三年的伙伴与救命恩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剖白心意,不指名不道姓,却字字句句戳向自己;身前的男人又似是吃醋,或是生气地啃自己的骨头啃个没完。 “别啃了。”她终于开口,面上潮红一片。 顾衍不作声,将唇瓣从锁骨处移到她的耳畔,她红着脸将头往后仰,才看到他的眼眸,幽亮灼热。 就这样面对着面看了她半晌,才把她放回身边坐下。 接下来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气氛安静又古怪。 到家已是丑时末了,在宫里尚不觉得,一回到熟悉的地方辛越的困意就一阵阵往上涌,简单梳洗了一番,上下眼皮都已黏得要张不开了。 她歪歪地趴在妆台前,芋丝替她擦拭干发尾,红豆怀抱着换下来的衣裳往外走时,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忽地从衣裳里滚落在地,发出低沉的响声,骨碌碌地滚到了一双墨黑的高筒大靴旁。 红豆躬身行礼道:“侯爷。”正准备蹲下去捡起这小瓷瓶,便听到头顶一声喑哑的“出去”,手顿在半空,连忙起身退了出去。 自打顾衍一进来,辛越就看到了,十分睡意去了七分,她坐起身,从铜镜里看不到顾衍的面色,只看到男人黑色的身影蹲下,又站了起来,他生得十分高大,站到辛越的身后,沉沉的黑色全然裹住了她。 手里摩着手中的瓷瓶,触手温润,不过略一使劲,就裂了个缝。 真是中看不中用,顾衍心中不屑,将瓶子丢到一旁,一把将辛越扛在了肩上。 直到自己最后一件寝衣被褪下的时候,她还没弄明白怎的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男人精壮的身子撑在她身上,水粉色丝缎小衣被一只大手缓缓推上,辛越忽地抓着顾衍的手腕,涨红了脸结巴道:“你……你……” 顾衍手下未停,常年持剑拿刀的手指略带粗糙,划过她的耳珠,引来阵阵颤栗,顾衍将头埋在她的肩头,粗而浓的黑发同她的交缠在一起,落下一个重重的吻,嘶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阿越,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娇妻正经追回来了,可是麻烦也接二连三地来了。 第45章 、疾风乱雪,满室佳人香 她没有作声,微微地出神,望着帐子顶,想到了二人刚成亲时,他也是这般撑在自己身上,茶棕色的眼眸都教染成了红色,忍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还要执着地问自己“好不好”。 彼时她初经□□,心下感动非常,以为男女欢好竟是这般客气有礼的,连着亲一亲,都要问自己好不好,那时心中豪情一起,极是爽快地应了声好,结果这声好,就让男人全然换了一张脸,将她翻来覆去地吃了个透。 见她出神,面容怔怔,双目游离失焦,脸颊上好歹养回来了点肉,白玉般弹润。 他不客气地拿手指轻轻一戳,肉肉的脸颊上就凹入了一个小印,很快又恢复平滑,让他心底里一片柔软,俯下身去,“晚上,你说了好的,不可反悔了。” “嗯?”辛越被突然的这声唤回了神,正要开口,忽然身上的身影就沉沉压下来,耳珠被灼灼热气含住,“轰”地一声脑中炸开一声巨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接着便开始寸寸失守,淹没在热烈的浪潮中。 男人不管不顾,一声声的“好不好”拍进她的耳中,执着地要一个回应,她面红耳赤地应了第一声,此后更是荒荒唐唐,胡天胡地,不知什么时候意识就被抛到了九天之外。 半梦半醒间,辛越被扶起来喂了两口水,嘶哑的喉咙被水润过,接着便有人拿了热帕子轻轻擦拭自己的身子,但她累得眼都掀不起来了,热帕子在身上抚过,将她化成了一汪春水,化在柔软的衾被上,沉入黑甜的梦乡。 …… 天色微亮,薄雾蒙蒙。 昏昏暗暗的帐子里,传出一声细碎的嘤咛。 辛越醒了却不想睁眼,先是感觉到腰背酸疼无比,闭着眼换了个姿势侧身缩着,又觉着手臂都酸酸胀胀,伸直腿好像浑身被石磨碾过一般。 伸手摸到一只软枕,将大腿一抬,架了上去,落下时大腿肚还在发颤。 身旁细微的动静传来,大腿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眯着眼不理会。 顾衍轻笑,起身到外间茶炉子上倒了一杯温得正正好的水,再进来时床上的人又滚到床内沿去了。 他拍了拍被子,哄着她,“喝水。” “不喝。” “声音都哑成这般了,起来。”他皱了眉,伸手去拉下被子,熟门熟路地探入腰后,将人扶坐了起来。 昨夜也是这般,喝完水又被拎出杯子一场闹腾。 辛越抽抽鼻子,接过水自己喝了个精光,翻过身去扯过锦被将头埋得死死的:“你要再敢将我拎出去,明日你就睡前院去罢!” 自认为恶狠狠的警告没想到换来了他餍足低沉的笑声,顾衍拉下锦被,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俯身“吧”地亲了一口,在她耳边哑着声打趣:“新年第一日夫人便要赖床,难道是希望这年每日都能夜夜欢好,日日赖床?” 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她有理由相信,这三年,他是真憋坏了,匪夷所思地问他:“大家都知道你是这么一个顾侯爷吗?” “他们没机会,”顾衍施施然半躺在床上,“只有你知道。” 辛越扶额,当正经的男人耍起流氓来,一定要晓得知难而退,不然就是她昨晚的下场。 想起昨夜便气,抬起脚踹向他的小腿,“嘶……”,下腹突地一阵不适。 “怎么了?”顾衍大手上下探了探,不知她是哪里不舒服。 “都是你!”她红了脸,埋到被子里不肯出来。 顾衍一下就懂了,心中有些懊恼,昨夜该顾着些她的身子的,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柔声细语说:“阿越,我……你……可要涂些药膏子?” 辛越面上更烫了,热辣辣一片直烧到耳根,闷声说:“不要!”想着又愤愤地掐了一把他腰后的肉,男人腰肢精瘦,本就无甚赘肉,捏起来也硬邦邦的。 “好,不涂不涂,”他将她的手往自己腰间的一小片嫩肉放,“掐这里,这里才疼。” 辛越气得笑了,果真对着那片薄薄的软肉捏了下去。 她手上酸软,连腰间软肉掐着都只是让他有点痒,疼是半点不疼,不过顾衍可不敢说不疼,你再使点力,这样她又该羞恼得红了脸了,只好哄着她,作出了吃疼的模样告饶。 辛越斜眼看他憋着笑的模样,手下也不捏了,扎到了他怀里,两人滚成一团,嬉笑闹了好一会,她才一副风鬟雾鬓的模样从床上爬起来。 半个时辰后,辛越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一手十分不雅地抓着春卷往嘴里送,无法,体力过度消耗的后果就是她好饿。 却被一只手横空夺走春卷,换上了一个白白软软的香菇笋丁肉包子。 “?”辛越不解地看他。 “唇上破口未好,再吃油炸的,又该肿上好几天了。”顾衍说完,两口就将春卷吞了。 “……” 辛越垂首,无声地啃起了包子,幸好这包子鲜香多汁,一连吃了两个,再用了一碗白粥,才填饱了肚子。 一边老倪挂着莫名诡异猥琐的笑容,时不时地瞟一眼二人。 被侯爷轻飘飘看了一眼后,又直起身子,正经报起今日安排来。 今日是大年初一,照规矩需要回顾家宗祠拜祖宗,一早天刚蒙蒙亮,族里和老宅都来了人请,到现在都候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等在花厅中,急得冒烟又不敢出言催请。 听着这么大的事儿,辛越一口将最后半个包子塞进嘴里,扯扯顾衍的袖子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衍给她盛了半碗米汤,自己也喝了起来,慢悠悠地说:“慢慢吃,自来也没那么早去。” 就着米汤,她将包子艰难咽下,又喝了两口,才觉着喉咙里不那么噎了。 二人说起来还是成婚后第一次过年,他们成婚是在夏日,分别于隆冬,成亲前亦只在一起过了一次年,还是半夜他偷偷摸进了辛府,让她当作贼人暴打了一顿,虽然没占到便宜,但也让她看到了顾侯爷离经叛道的一面。 顾衍都发话了,辛越又执起筷子,伸向了跟前的核桃红枣糕。 结果,在她吃饱喝足放下碗筷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衍又喝了一碗白粥,吃了两块火腿肉饼,啃了一块酱骨头,又拿起了她没吃完的核桃红枣糕抿了一口,嫌弃地放了回去。 看她如此诧异,顾衍坦坦然,一副“你懂的”的样子:“为夫也很饿。” 一抹红晕又悄悄爬上了辛越的耳尖,她偏过头,嘴硬道:“快走罢。” 待他们更衣完,她换上了一套樱桃红捻银蚕丝凤尾罗裙,上半身略略修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顾衍仍是一身玄色窄袖长袍,发髻束一半,落了一半垂在身后,周身锒铛配饰全无,越是清简,越是凸显得气势迫人。 他撩着帘子等她,辛越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丫鬟刚给她系好腰间绦带,垂下的脖颈莹润洁白,其下的淡淡红痕若隐若现,红豆和芋丝愈是淡定,她愈是羞得耳后根都泛红。 疾风乱雪,恼人天气,满室佳人香。 他心念一动,抬手拿起了一件银鼠毛短披风比了比,又摇了摇头,拿起另一件雪狐毛的看了看才满意地给她披上,系紧身前系带,将修长的脖颈,连同那玲珑窈窕的身姿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露出雪白腕间的粉色碧玺十八子手串。 直到两人坐在马车上,她才隐约明白一早上怎么磨磨蹭蹭,晨起闹个好半天,吃个饭拖拖拉拉,换个衣服也比往常挑剔。 她揉揉酸疼的后腰,忍不住说:“你是故意让长亭驾车的吗,你瞧瞧,路旁买糖人儿的小孩走得都比我们快。” 顾衍闭着眼,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将一只抱枕塞到她的后背,才慢悠悠道:“你要习惯习惯,去老宅自来便没有一个积极的。” 辛越红着脸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坐了起来,心中觉着自己真是近墨者黑,脸皮越发厚了。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短短的路程,她怀疑走了大半时辰,最后一次醒来,她打了个哈欠想问究竟有完没完,马车便渐停了下来。 顾衍率先跳下马车,托着她的手将她揽了下去,见到辛越长长吐出一口气,笑笑道:“怎的了?” 辛越道:“我瞧这马儿该喂喂食了,跑都跑不动了。” 长亭…… 下了马车,立刻便有三五人迎上来,恭恭敬敬地向顾衍辛越齐身施了个礼,为首的一位年约四十的方脸男子笑着道:“侯爷来得正是时候,里面请。” 瞧这人家多会说话,分明迟了那么久,还“正是时候”,不知被顾侯爷的威压镇了多久。 顾衍看辛越站着不动,皱了眉,半是疑惑地看他,辛越不好意思地往前踏了一点,走在他前方半步。 二人这才往里走去。 前边的三五人,尤其是那方脸男子的脸色变了变,又挂上了热络的笑在前边带路。 自来便没有妻子站在夫君前的道理,顾侯爷让夫人走在自己身前侧,自己倒落后半步,始终垂着一只手保持护着妻子的姿势,心中都大受震撼,久闻顾侯爷与夫人夫妻情深,但所见竟比传闻更让人惊讶。 到了大堂门边,辛越再不肯第一步迈进去了,这也太张扬了些。她停了这一瞬,顾衍便瞬间了然,直直往里迈了一大步,辛越这才盈盈跟上。 第46章 、顾侯爷一年一度的不情不愿 一抬头才发现厅中已坐了不少人,有些老宅的熟面孔,老太君,她的婆母顾大太太,叔婶等人都到了,其余两旁拄拐捏须坐着的就应该是族中的耆老,说老实话,大多人都是她成婚第二日才匆匆见过,那时候她跟今天的状态一样一样的,腰酸背疼,费了姥姥劲儿撑着笑,人是一个都没认着。 顾衍还是那副冷脸,让他来老宅祭祖,倒活脱像个讨债的,不知这些人的笑脸底下浸了多少苦黄连,顾衍带着她踏上红底寿字毯上,她忙收回神,跟着顾衍一同向老太君跪拜行礼,老太君再使嬷嬷扶她二人起身。 起身时她在想,跪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再多来几次会不会连膝盖还未屈,就被扶着坐了。 行了礼之后,顾侯爷对其余人皆是微微颔首便是问好了,毕竟他要真行了大礼,也无人敢受。 辛越却不一样,她是媳妇,接下来还要向婆母叔伯行礼,也是应当的礼数,从从容容地到了婆母跟前,刚展开笑,膝盖将将屈了一点,便被一只掌心扶住了手臂,男人手上的热度传来,生生止住了她福礼的动作。 辛越不由抬首,只看到了他硬挺刀削般的下颌上下微动,“阿越身子弱。” 简短的一句话让众人皆是一愣,老太君合了下眼,苍老肃穆的声音响起:“大过年的,不必如此拘礼了,来了便坐吧。” 身后的嬷嬷立刻又上前来,垂着头将她二人引着坐在了老太君下首的位置。 好大一巴掌直直扇在了顾大太太脸上,将手收在袖口,指尖狠狠拧着扯着,将一张帕子扯得乱作一团,在大年初一连媳妇的一个请安都得不到! 心中恨恨,面上的笑已是十分勉强。 二人刚刚坐下,便听得一道声音从堂屋外远远地传了来,浑厚粗重,滚滚如闷雷。 “哈哈!衍哥儿今年怎来得这般早!” 声落人现,来人跨过门槛,瞧着不过四十来岁,与顾衍一般儿高,顾衍因着是在战场上摸爬大的,属精壮的身形,他却瞧着像发福版的顾衍。 穿着一身深灰色圆领长袍,高大威朗,面上蓄着一把浓密粗犷的络腮胡,整个人瞧起来也如天边铅灰色的乌云一般。 辛越默默想,声如滚雷,相若铅云,当是个雷公般刚正豪爽的人。 发福版的顾衍步履生风,搅乱了满室的冷凝气氛。 那人话音传得快,步子也快,不过两个呼吸便到了二人跟前。 二人站起身,络腮胡子先是大笑着拍了拍顾衍的肩头,那三下力道,辛越站在身边都感受到了强劲的掌风。 又转过头来一脸感慨地看着辛越,叹道:“侄媳妇,如今身子可好些了?好些年没见,果然顾衍这小子还是有妻子在旁才有个人间模样。” ……大哥您实在是敢说大实话。 顾衍不露声色,为辛越介绍:“这是族长。” 咦?刚成亲时见的族长好像是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呀,说换就换了?心中不明,但还是柔柔地笑了笑向他拜年问好。 这位族长不但言谈豪迈,行动上也相当雷厉风行,一来便招呼众人齐往祠堂去。 辛越偏头悄声交代随侍在侧的芋丝将带来的年礼一一送到各家,芋丝应声退了,辛越这才放心继续跟着顾衍往祠堂走。 顾家的祠堂就在老宅中,当时不知何故,定国侯府的大匾额换到新府的时候,祠堂竟没有随着一道迁过去。 辛越私心猜着,顾家在他心里,始终还是个忌讳。 但如今又站在祠堂门口,她心下还是很感慨的,顾家祖先也曾跟着圣祖皇帝上过沙场,打过天下,治过乱世,才给子孙后代挣下这世袭罔替的基业,那股子沧桑厚重的底蕴是如今的新贵如何也比不了的。 照规矩,拜祭祖先时女眷皆不可入内,辛越就放慢了脚步,跟着女眷们落在了后头。 身边人乍一慢下来,顾衍便有些不悦,停了步子一眼看过去,将将与她的眼神对上,一旁的族长就笑着来打了个圆缓:“咱大老爷们的事儿,你也不问问侄媳妇想不想掺和,不若让我家那口子带侄媳妇去喝一碗甜汤,也取个甜甜蜜蜜顺遂康健的好意头。” 这时有一穿着枣红盘金祥云纹褙子的妇人立刻上前来,瞧着十分温柔和气,眯着眼笑盈盈道:“是呢,好些年没见侄媳妇了,衍哥儿也不让我与侄媳妇叙叙。” 辛越一听甜汤心便动了,老宅其他吃食不好评说,但一碗甜汤做的确实比外头任何一家都好喝。 贪嘴的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看得他心头都颇有些不是滋味,有了吃食连自己都丢下了。 转身吩咐老倪好生伺候着,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都落不到自个身上,心思更是怕都飘到了膳厅,轻轻一哼转身大步踏入了祠堂。 族长夫人“噗嗤”一笑,眼角的鱼尾纹弯起,拉着辛越的手轻轻拍了拍,二人相携着沿着花间小道往膳厅走去:“我家那口子啊,年轻时候也这么黏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大络腮胡、铁汉柔情什么的,反差太大了,辛越好奇地瞪大了眼:“那现在呢?” “现在……还是黏人,只在众人面前便不好意思了。”族长夫人也略有些羞臊,只凑在辛越耳边低低告诉她。 辛越抿嘴一笑,眉眼弯弯,实在很想知道二十年后顾衍是不是也这样。 二人有说有笑走在后头,惹得走在前边的顾三太太回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看来衍哥儿媳妇和秀莲还真是投缘。” 两人一听,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都不接话。 话里的火星子这般明显,若是接了,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之战,有时候装作不闻,让这火星子自行熄了才好。 可总有心头有火,让这星子一点就燃的。顾大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便有些酸不溜丢,不咸不淡地拨弄了一番道旁的花儿:“倒是我们都老了,跟小辈也说不到一块了。” 人的心思纷乱,手下也就没个轻重,好好的一朵山茶花,就被“啪嗒”折断了身子。 族长夫人闻言笑意不歇,这顾家大太太自来就是如此,作闺女时父兄宠着,嫁入了侯府更是风光无限。 只是汲汲营营半辈子,到了夫君也没了,爵位也丢了,倒要看自小冷待的庶子的脸色过活了。 族长夫人半回过头,嗔道:“大嫂子若敢说老,只怕婶娘们都要不答应了。” 走在旁边的族老女眷们心中一跳,纷纷道大太太年华正盛,哪说得上一个老字,心头都在想真真殃及池鱼。 被众人一捧,顾大太太胸中更是不爽快,将指尖掐着的山茶花丢到一旁的泥地中:“这般护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经婆母呢。” 辛越身后的老倪眯缝着眼,似笑似叹地说了一句:“大太太慎言。” 一句话不轻不重,将顾大太太三魂七魄打散了一半,立时便白了一张脸,她怎的忘了倪管家还跟在辛越后头,分明是那畜牲怕媳妇吃了亏,才让跟着的。 辛越偏头给了老倪一个“你真威武”的眼神,老倪眯得眼仁都瞧不见了,笑得一脸褶子。 膳厅中,四下摆了三张大桌,左边一张,零星坐着几个男子,隔着一道屏风的右边摆了两桌,一桌已坐满了女眷,看他们一行人进来,都站起了身,另一桌空空的,族长夫人引着辛越在上首坐下,二人谦让了一番,还是让顾大太太与族长夫人上座了,自己坐在族长夫人下手的位置,这时大家才再次落座。 到了膳厅后,老倪更是从善如流地打甜汤,试膳,不假于人手,忙前忙后伺候得更卖力,连分完礼回来的芋丝插不上手。 大多数顾氏族人也是第一次见辛越,都偷偷打眼看着这桌,见倪管家,走出去连普通二三品大员都要笼络示好的人,这般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辛越,而她也是全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中都不由咋舌。 用完了一碗甜汤,辛越满足地眯着眼听族长夫人说起了些杂七杂八的趣事,有族里的女眷也适时地插进来,一时膳厅里便充斥着欢声笑语,气氛活络极了。 辛越心中想,这般拜年其实也不错么,和和气气的,互相莫要管闲事,就更好了。 老倪又盛了一碗甜汤,特特只盛了七分满,怕夫人吃多了积食。 刚把甜汤放到辛越跟前,门外小厮撩了帘子来报,顾侯爷到了。 众人心中诧异,怎的这么快? 还未反应过来,便看顾衍打着头,大步跨进了膳厅,身后跟着一串男人,攘攘涌入。 一打眼就看到了辛越,见她眸中清澈明亮,笑意嫣嫣,并无不快,心中便松了下来。 身后的丫鬟们低头有序地将甜汤奉给祭祖完的男人们,侍候着到屏风另一边坐下。 顾衍久久没接丫鬟手中的碗,那小丫鬟不过十五六,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顾侯爷竟一动也不动,一下就吓得两股战战,平平的一碗汤都漾起了波澜。 辛越还在低头瞧着这碗缩水的汤,刚想问老倪,手肘就被轻轻撞了撞,偏头不解地看族长夫人,却见她偏着眼不住地使眼色,顺着她的眼神往门口一看,不由一愣,这人不往那边坐下,将门口占了做什么? 吓得那小丫头都快哭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像极了过年时不爱拜年的别扭小孩儿 第47章 、遇袭 她抬起手招了招,顾衍才从善如流地走过来,这一桌子的女眷都站起了身,悄没声地让了开去,顾衍撩袍坐在她身旁,瞥了一眼老倪。 老倪会意,立刻答道:“夫人方用了一碗。” 顾衍便伸手拿过了桌上的甜汤,喝了一口,心中嫌弃味道甜腻不散,但还是三两口地喝完了。 用过甜汤,二人也没留下用午膳,顾衍便携着辛越在众人的一再挽留下离开了老宅。 这趟老宅之行,比辛越想象中的简单多了,正应了老倪刚说的那句话,侯爷一年来这一回,就像这东风刮过,只要扫个风尾,就够这一家子人吃喝一年。 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就算京中所有人都知道顾侯爷同顾家老宅不合,但只要他每年回来这一次,让大家知道他还姓顾,同这家人还是一个祖宗,就也没人敢真往死里落井下石。 这也是顾衍的目的,他不可能亲近老宅、抬举老宅中人,只消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辛越明显感到顾衍的情绪不高,她拉起顾衍的一只手指,轻轻晃了晃问他:“甜汤好喝吗?” 顾衍反手扣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捏,实话实说:“甜得腻人。” 从小,侯府的人虽薄待他,但过年的一碗甜汤还是有的,只是他从未喝过,在他心里,甜汤即意味团圆,而他,孑然一身的人要什么好意头。 如今再喝,虽是甜得腻人,心里却有了别样的滋味。 辛越歪了脑袋,靠在他肩头,心中想,腻也没看你少喝,一碗不是连个底也没剩吗,转念道:“回去了我让厨房也做一碗少搁糖的,你再尝尝?” “好。”他口上应着,心里却想府里该添个擅做点心小食的厨子了。 辛越靠在他肩头,鼻尖嗅着男人身上浅浅的伽南香味,手里把玩着他的修长手指,车马缓缓前行,她的心头十分安宁,临时起意道:“去庄子上罢?就是你昨日带我去的那个庄子,还没泡汤呢。” “好。”顾衍伸手马车壁上轻叩了数下,辛越便感觉到马车换了方向,有说不出来的情丝细细密密地填满了她的心头。 庄子在京郊,辛越方才掀了一角帘子,天色又沉了下来,看来一场大雪免不了了,估摸着还得走一段时间。 还好车内置了暖炉,一侧的窗格微微支开,倒也暖而不闷。 辛越侧头看顾衍又拿起了折子翻看,凑过去捏着折子一角,丢到了角落里,嘟着嘴不满道:“好歹是大年初一,你能不能歇歇?” “不看了,过来。”顾衍拍拍大腿,辛越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合适。 只抬了抬屁股,想着糊弄了事的时候,腰间突然一紧,她整个人就被往一边拉了过去,头被按在一处温暖的胸膛,贴得紧紧的。 风雪渐大了,些许雪沫冰粒打进了马车,顾衍伸手将窗子合上,听辛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日膳厅里的些末小事,说不得几句,话音渐息,便只剩了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顾衍轻轻将一只软枕塞到她腰间,将她的脑袋挪到了怀里,扯过一旁的大氅盖住她,也合上了眼。 恍恍惚惚间,辛越听到顾衍唤了她一句,她坐起身,迷糊道:“到了?” 转头却见顾衍神色是少有的凝重,伸手取出了车壁暗格里的长剑,转过头安抚她:“坐好,有几只不长眼的喽啰。” 辛越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擦擦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从前刚被他绑上贼船时,他也曾隔着窗扇问过她,若与他一起,便有数不清突如其来的刺杀,问她可害怕。 那时她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作为十几岁青春年华的漂亮姑娘,谁要和他在一起,更别说迈入那等险境。 可惜,后来还是没能逃过这人的五指山。 辛越犹自出神,马车突然一阵剧晃,她紧紧抓着窗格,顾衍伸出一手揽住她的肩,低着声音安抚她:“没事,一会便好了。” 只是脸上不耐之色愈重了。 “嗯。”辛越静静坐好。 她倒不担忧,马车壁是镀了一层玄铁的,坚固万分,顾衍也顾及着她,与她一同待在车内。 外边很快响起了厮杀声,热血喷洒在窗格上,她“啪”地合上了窗缝,慢慢数着时间,心里默默想,此处离京郊大营不远,不知什么人这般不长眼,在这伏击他们,过不久应该便有兵马来支援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衍的手底下都是个顶个的高手,若以一当十,算算来人也有百来人。 啧,真是大手笔。 大年初一就见血,只能保佑这一年红红火火罢。 她这边神思都飞到天外去了,猛地被一股冷风激醒,凝神看到车门被自外开起,一股冷风夹着冰雪灌入车内,长亭喘着粗气,一手将剑抵在车沿,边说道:“侯爷,来人太多,撕开了口子,属下护您和夫人先撤。” 顾衍转身用自己的大氅将辛越盖住,揽着她跃下了马车。 落地一瞬,辛越抬眼扫了一圈,天色铅灰阴暗,漫天漫地的雪被猎风席卷着翻腾飞扬,数十个黑衣蒙面刺客持剑拿刀与顾衍的暗卫战在一处,寒光凛凛,血色喷涌,满地都是倒下的黑衣。 顾衍的身手极快,在刺客围过来之前就带着辛越一路奔到了东南方向的一处突破口。 奔袭间,七八道银光冲破重重护卫强硬袭来,辛越的手被顾衍用力一扯,整个人翻了个面被扯到了另一侧。 顾衍张开手,用玄铁护腕格挡开一道暗器,她的余光却瞥到另一道暗器打着旋,尖锐的银光刹那间逼近,袭向他的左胸。 千钧一发之际,辛越用力抓了他腰侧的衣裳,借着巧劲将整个身子贴在他的胸前,双目紧闭等待即将到来的剧痛。 顾衍心中狂跳,横起手中的剑死死挡住了那道暗器,暗器击在剑身上,发出刺耳锒铛声,竟在他的佩剑上深深地嵌下了一个凹处,便应声而落了,他再抬手将剑掷出,五十步开外隐匿在树上的黑衣刺客被一剑贯穿胸口,向后坠落倒地。 暗器没打中辛越,但那巨大的力道仍是逼得剑身往前弹,她的后背被剑身重重打中,发出一声闷哼,疼得手中无力,口里腥甜。 陆于渊拍马赶到时便见到了这一幕,茫茫雪地中,男人宽厚的背影笼着女孩的身子,露出她的半张脸,双目紧闭,用自己的后背为男人挡住一道银光,男人剑势回弹重重击在她背后。 那一下力道,白了她的三分脸色,乱了他的十分心神。 那一瞬间仿佛有千万巨浪拍打在陆于渊的身上,他目眦欲裂,心肝脾肺似要寸寸迸裂,他仰首痛苦地长啸一声,踏着马背飞身掷出了自己从不轻易示人的袖剑,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袭向顾衍背后空门。 辛越瞬间睁眼,背后的痛楚钝钝击来,却没有令她有半分动容,她眼睁睁看着一柄短短的袖剑,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她眼中放大,放大,再放大,大到小巧的剑身上细如牛毛的倒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抓,却只抓了个空,那袖剑深深刺入顾衍的左肩,只留一个剑柄在外。 陆——于——渊—— 顾衍背后的袖剑是陆于渊藏而不宣的杀器,不过成人手掌长,剑身恍若细长的水滴,尖端纤细却布了刚硬的倒刺,能十分轻巧地刺破防卫。 若要拔出剑来,必带出血肉,血流不止。 这袖剑一套七只,她跟着陆于渊涉过几次险,凡他使出这套袖剑,便是真的动了杀意。 果然,顾衍的唇边逸出鲜血,面色瞬间变得青白,单膝跪在了雪地上,全身发麻,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辛越慌忙之间跪倒在雪地上,将他的肩背环住,以身支撑不让他倒在雪地上,抬起头却看见一角蓝色的袍子飞奔而来,脱口喊道:“陆于渊!你往前走一步试试!” “你可受伤了?”陆于渊急急停住,话里的关切紧张毫不掩饰。 辛越冷了脸问他,“淬毒没有?” 陆于渊的满心慌乱被一句冷语浇得冰透,他怔怔愣在原地,“有。” 眼看陆于渊的脸色变得灰白,辛越无暇顾及,追问他:“解药呢?” 顾衍的唇边不断逸出鲜血,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紧紧闭着双眼蹙紧眉头,一向无所不能的男人突然变得脆弱、一触即溃。她突然害怕起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是真的没放下过他。 她要他活着。 此刻,她是顾衍的城墙,绝不会让任何人近他一步,伤他一豪。 她伸出一只手覆住他伤处下方,源源涌出的热血灼烫了她的手,扬声急问:“陆于渊!解药!” 陆于渊回过了神,从怀里摸出了一方掌心大的瓷盒,心头纷乱,方知情滋味,就尝苦和酸。 他将瓷盒捏在手心,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我若不给呢?” 辛越霎时抬头,眼光锋芒逼人:“陆于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要挟我?”他往前一步,凝着眼问她。 眼中锋芒敛下,她软了语气,伸出手半带哀求道:“没有,求你了。” “别这样看我!”他别过头去。 辛越的手举了许久,上面飘落了片片雪花,比她此刻的心还凉,二人都沉默,天地间只余渐渐追远的兵戈声。 她心知不能再耽搁,转了头道:“长亭,拦住人。” 长亭提了剑横挡在陆于渊身前,老倪挥剑扎向遁逃的刺客,转身赶到,撑起了顾衍的身子,帮辛越卸了大半的力道。 第48章 、雪落半肩,人坠爱河 老倪瞥了一眼陆于渊,这人要比那些宵小难对付多了,压低了声音告诉辛越:“夫人,先前那波人退了,许是以为……陆公子是咱们的支援。但侯爷这伤要紧,夫人你且帮属下将侯爷扶上马车,车中有药,我先为侯爷拔剑止血,应能撑到丘云子来。” “好。”辛越吃力地撑起顾衍沉重的身体,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陆于渊。 陆于渊迎着她的目光,有一片雪花飞舞着落入了他的眼里,冰凉刺眼,生生逼停了他往前的步子。 马车并未受到什么损坏,老倪熟门熟路地打开暗格,先给顾衍塞了一颗指头大的药丸,接着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听了辛越说完这袖剑的诡秘之处后,面色凝重,抬头对辛越道:“夫人,属下要给侯爷拔剑了,生死一线,需您做件事。” “你说。”辛越拿袖子帮顾衍擦拭唇边的血,他紧闭着双眼,唇边的血还在流个不停。 “外头那姓陆的,除了您,没人挡得住他。”老倪用手抓着剑柄,郑重对辛越道,“侯爷伤重,这药能压一刻钟毒性,属下只怕他趁机……” “我明白。”压了毒性,止了血,性命就无大碍了,辛越顿了顿,问,“京郊的人过来要多久?” 老倪深深看了一眼辛越,答道:“半个时辰。” 辛越心里有数了,转身欲下马车,不料却被一只大手拉住,她回过头,男人紧闭着双眼,青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发出嘶哑的声音,“别、去。” 辛越鼻尖一酸,含着泪,拉下他的手,翻身下了马车。 她要去,否则谁来保护他。 车内老倪稳如泰山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手握着剑柄,像说给顾衍听,又像在给自己安神,“侯爷啊,夫人为了您,都能跟外头那人死磕到底了,属下这手要是重了,您可撑住啊……” 辛越撑着车沿跳下马车,呼啸而来的冷风一下把她的兜帽往后吹去,雪花接二连三地拍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为所动,快速地环顾了四周,先前那波伏击的黑衣人确实已经退了,长亭持着剑和暗卫团团围在马车旁,和陆于渊的人对峙着。 她站在雪地中,一步步往前走,长裙浸雪,微微拖曳在雪地上,带过一道淡淡的红痕,她站在离陆于渊十步开外的位置:“为什么?” 看着辛越冰冷的神情,陆于渊气得笑了:“探到你遇袭,老子为你而来。” 辛越垂下眼,陆于渊看似不羁张扬,事不过心,实则最是执拗,他不会拿解药救顾衍的。 她抬眼说:“既如此,解药给我,救我,可以吗?” 陆于渊不明,下一刻却变了脸色,飞身上前,粗暴拉开辛越放到了嘴边的手,她的手在顾衍的背上放了许久,上有一大片顾衍的血渍。 身旁的长亭大呼一声“夫人,不可!” “你敢!辛越!”陆于渊目眦欲裂,手中的力道仿佛要将她的手折断。 “我敢的,你赌不赌?”她被抓着手腕,却恍然未觉,眉眼清亮又锐利。 陆于渊眯着眼看她,杀气腾腾,“你的命是我的,你敢拿命护他,我就要他死。” “你试试看?十七!” 随着话音,身后的十七并十数个黑衣暗卫列阵,皆持剑站在她身后,手都扶在了剑柄上,就等辛越的一声令下。 “对我动手,是吧?辛越。” 陆于渊手上使了力,将她拉得往前踉跄了一步。 她挣脱了两下,手腕却被捏得更紧,“放手!很疼!” 陆于渊听到那个“疼”字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辛越趁机抽回手,后退了四五步,十七等人持剑上前护在她的身旁。 他低头看了看越积越厚的雪,越发笑得漫不经心,良久,道:“来,解药就在这里,过来拿。” 十七持剑向他刺去,被青霭侧身上前格挡开,二人在一旁交起手来,剑光晃着辛越的眼角,她不敢放松警惕,皱着眉看着面前的陆于渊,沉静,危险,仿佛一把张到极致的弓。 她摇了摇头:“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老子把你捞回来,你就是这样珍惜自己的命的?”陆于渊说着,精致的眉眼一片戾色,骤然往前迈了一步,瞬间辛越身后的暗卫齐刷刷地拔出了剑向陆于渊袭去。 十数道沁凉的剑光带着寂静的杀意冲向陆于渊,陆于渊一动也不动,只是看她,看眼前的她,看心里的她。 几乎是在那一刻,辛越就觉脑中有一根弦“啪嗒”断了。她双腿一软跪在雪地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的是陆于渊的声音。 “你若是没人要了,嫁给我便是了,本公子恰好缺个暖床丫头。” “和你就这样死在一处也不错,也不知后人发现你我的骸骨会不会立一块夫妻碑,那你可赚大了。” “后来……她不要我了。” “你敢拿命护他,我就要他死。” …… “嘀嗒”“嘀嗒”雪地上溅开了朵朵红梅,一股股腥甜在她胸口翻腾,压都压不住。 有一只手迅速将她扶起,飞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三颗药丸,就在他要塞第四颗药丸时,辛越抬起头,将细巧的簪子抵在他胸口,往前送了一分,清楚地感觉到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一处柔软所在,她静静看着,一丝红色从簪尖处渗出。 “我说了,别逼我。” 从她掏出簪子,到刺入他胸口,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可说是极慢了,慢得折磨人,慢得他都想替她握簪子。 他捏着药瓶,两人的距离不过三四拳,唇上的血似让她多了一抹倔强韧劲,他抬起手将药丸送到她嘴边:“吃药。” 辛越的手重重一抖,陆于渊发出一声闷哼,她的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陆于渊又再往前一步,簪尖没入更深,渗出的血滴落到了辛越的脚边。 她几乎握不住簪子,颤抖着松了开手,陆于渊捉回她的手,又放到簪子上,另一手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你啊你,下手也不知道挑个要害,要往下一寸,我才能倒在这里。” 一字一句,温柔诛心。 辛越哽咽,泣不成声,手里握的不是簪子,是救命的恩情和深重的付出,可身后是顾衍的命,容不得她后退一步。 她用力抽出簪尖,带出的热血有几滴飞到了她的下颌,“陆于渊,从前,我不懂,现在,我不能懂。” 她的手紧握着簪子,看他越发苍白的脸缓缓靠近,失了血色的脸庞无端多了一抹凄艳,声线嘶哑,决绝狠厉:“我要他的命,他死了,你就懂了。” 辛越抬头去看他,用袖口抹了抹眼,缓缓摇头,“你今日伤他,本是因我而起,我没有立场同你计较,但你现在敢上前一步,我真不会手软。” “呵,”陆于渊冷笑,目光里尽是碎裂的痛楚,手中捏着一颗冰蓝的珠子,指着马车的方向,“顾衍一死,齐国不出三月必乱,我已拿捏了兵权,齐国于我也是囊中之物,十年内,就可荡平北辽、西越、古羌。” “天下江山摆在我面前,辛越,你给我一个不动手的理由。” 辛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陆于渊捂着胸口的伤,任由热血流满一手,似笑非笑地俯视辛越,“怎么?说不出来了?我给你指条路,解药给你,你跟我走,要他的命还是要你自己,你选一个。” 辛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半晌,痛苦地闭上双眼,颤着声道:“我要他活着。” 陆于渊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没意思,心头空落落的,像是被剜掉了一大块,一句“算了”在喉咙间正欲脱口。 忽然,一柄利剑从马车里激射而出,辛越惊愕地回头,失声道:“顾衍?!” 玄色身影从车中翻身而下,二话不说便捏拳同陆于渊交起手来。 两个人都受了伤,仅过了数招便停了下来,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暗卫见状纷纷收手,站到自家主子身后,保持随时进攻的状态。 辛越找到了主心骨,飞扑上前搂住顾衍的手臂,急急地问:“你的伤?” 不等他回答,手指往他背后轻探去,一下就触到了他背后匆匆止血的伤口,打斗过后又是一片濡湿,心头抽痛,呜咽着急得不得了,“我们回家,找丘云子……” 顾衍站定后深吸了一口气,伤口都未包扎好,此时站在这全凭的她方才说的一声“我要他活着”。 五个字,短短五个字,让他触底的伤势反生出满腔痛怒。 顾衍一手放在她腰间,扶正她的身子,一眼就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唇边的鲜血和陆于渊胸口的伤,扭头冷冷一哼:“原以为陆公子寄情山水,不成想是剑指山河,陆公子志向如此高远,怎的就记不住她已冠了顾姓?” 陆于渊捂着胸口,笑得苍白又邪气:“一个称呼而已,顾侯爷未免太当回事,要不我也改姓个顾?” 眼看双方战意勃勃,一触即发,这两个全是宁可两败俱伤,也不输一分一毫的性子。 辛越抓着顾衍的袖子,央求着摇了摇头:“顾衍,别动手了。” “他不是要我的命吗?”顾衍缓缓扯下辛越的手,手指因失血而冷硬得硌人。 辛越的手垂落在空中,一颗心由巨痛,到惊喜,到发凉。 她的双手拢在樱桃红的衣裳下,沾满二人的鲜血,而这一切因她而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27 17:54:24~2022-03-28 14:1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58272655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侯爷舍不得了,夫人却是真恼了 可笑她站在顾衍身边,却似有一道无形的障碍将她隔开,融不进,跨不出。 嘴角扯出一道苦涩的笑,耳边嗡嗡作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缥缈如烟,似要消散。 “长亭,老倪,带侯爷上马车。陆于渊,看你身后,京郊兵马已在往这里赶,解药留下,我放你走。” 眼前蒙上了一层薄雾,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顾衍看向她的眼光,冰凉,冷厉。 无所谓了。 怎么我做什么都不对呢? 既然如此,那怎么做都无所谓了。 陆于渊定定看着她,从怀里掏出两个瓷瓶抛向她,被十七抬手接下,他看着辛越:“我同你说上半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前程与你,我不过选了你罢了。” “辛越辛越,今日,你可看清我了?” 说罢转身上马,一行人策马远去。 辛越心灰意懒,她摇摇头,远去的人马像几滴泥点子,跳动在满目雪白之中,她又一次,看不清了。 脑疾复发,会渐渐不可视物、耳边嗡鸣、食不知味、直到失去意识沉沉昏睡,方才被喂了几颗药也没能压下。 她转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顾衍,却见他沉默着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悠悠吁一口气,她手脚并用也爬了上去。 顾衍阖眼无言地靠坐在那里,黑压压像一座背阳的山。 辛越挪过去,刚刚将手放到他背后的伤处,就被抓住了手腕,耳边传来冷冷的声音:“别碰。” 哼,冷言冷语是吧,我当你担心我触碰毒血伤身子了。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往前跪坐在他身边,总算能看清伤口,伤口已然鼓起,鲜红的血液夹杂着白色的药粉正不住往外渗,落到了车里的厚厚白绒垫上,殷红一片,她心里着急,忙问:“服了解药了吗?金创药在哪?我给你上药。” “不必。”顾衍仍是阖着眼,面上一片寒意。 辛越一顿,深吸一口气,他被毒得糊涂了,不能与他计较。 她转身自顾自在车中翻找起来,还未打开壁格便被抓着手臂拉了回去,转头对上顾衍的眼眸,幽幽泛着暗光:“若我没出去,你会同他走吗?” 辛越低头,平静地扯开他的手:“我要你活着。” “可你也见不得他死。”他的声音里充满嘲弄。 “这不一样。” “我只问你,若我没出去,你是不是会同他走?” “是。”辛越抿着唇,定定看着他。 “辛越,我的命,不用你来换,你跟他走了,我成了什么?” 辛越的耳边又开始传来细细的嗡声,她深深闭了闭眼,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要她眼睁睁看他死在这里吗? 直到许久过后,马车门被“砰”地一声关上,她才瘫坐在绒毯上,喉间一甜,缓了半日才用一口茶水将那腥甜咽下去。 …… 一处灰沉阴翳的暗室内,四四方方的黄花梨木桌上,一粒烛火微弱地跳动。 桌旁黑衣男子单膝跪地,隔着一道帘子向里头端坐的人恭敬报着:“主子,人没死。” “做得很好。”应话的人声音和缓,听不出情绪。 “主子?那……”黑衣男子倒有些不解,刺杀失败主子竟还没有怪罪。 “你们的任务从来不是要他死。我要的是诛心……顾衍,你也有今日……”帘子后,一道声音低低喃喃,带着压抑已久的疯狂与嫉妒。 …… 算起来,辛越已经两日没有见到顾衍了,她自顾地在小院中过着一日三餐,看日出日落的日子,闲时便回回拜年的帖子打发时间。 今日大年初三,她一早起来便没甚胃口,捧着一碗笋丁肉末粥搅了搅。 红豆侍候在旁:“夫人,可是哪里不妥?” 她放下白瓷碗,颇觉无趣懒怠,“有点儿淡。” 红豆闻言,便退到了耳房。主子用的汤粥一类,通常都会在耳房放了炉子温着,待主子要喝时便总能是温温热热的。 芋丝正在耳房给辛越盛药,见了她进来,便问:“可是夫人要用汤?” “不是,”红豆摇摇头,从亮格柜上取下了一只青瓷碗,舀了两勺笋丁肉末粥,“我吃东西囫囵潦草,尝不好味儿,你尝尝,夫人说粥淡了些。” 芋丝接过了碗,细细品了品,疑惑道:“不淡啊。” 红豆皱起了眉头,“嗯?不淡么?我也尝尝,”说完也用帕子捂了嘴砸吧了两下,“好像是不淡啊……” “许是夫人受了伤,影响了口味,你也瞧着了,后背那样大一片红痕……”芋丝凑近红豆,将药碗往她手里一放,悄悄给她使了眼色,“给夫人端去,我去前院瞧瞧。” 自初一那日,夫人独自乘了马车回来,她们便从长亭嘴里知道了遇袭之事,亦是晓得了侯爷与夫人生了龃龉,一连两日,侯爷都只歇在前院,夫人更是一句都不曾提过侯爷。 红豆端了赤棕药碗走入正屋,将药碗搁下,小心说道:“夫人,这粥淡了些,已经吩咐厨房加点儿味儿了。” 辛越的双手陡然紧了紧,这丫头在宽慰自己,面上不动声色道:“唔,许是我喝药苦了嗓子,无妨。” “那一会儿等丘神医来了,请他给您瞧瞧罢?”红豆试探着说。 辛越摇摇头,“左右不过些许瘀痕,你自打跟了我,可曾看我断过一日药?先前喝脑疾的药,如今喝散瘀的药。” 说着越发意兴索然,“一会丘云子来了,让他回去,我不看了。” 红豆迟疑半晌,“……是。” 主子们不和,操心的便是他们这些下属。芋丝快步猫到垂花门下,扒着石墙轻轻喊了一声长亭。 早已等了好半日的长亭左右看了看,边走边比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些!侯爷就在书房呢!” “欸!” “来这边说。”长亭指了指侧前方的假山,示意她过来。 二人做贼似的掩在假山底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长亭十分遗憾地说,“唉,侯爷前夜就只出了房门,昨儿夜里都走到拱门了,就是没跨过这一步,进内院里去!” 芋丝点头,面上满是担忧,“夫人也不大好,这几日用膳都没滋没味儿的,我瞧着夫人脸都尖了。” “什么?!”长亭摸搓了搓拳头,左右来回地走,“这定得想个法子让爷见了夫人才是,只要侯爷见着夫人,我同你担保,侯爷那些个别扭劲都比不上夫人的一根指头!” “那也得夫人能出了这院子,要么侯爷能进了这院子啊!” “可不是?你都不知道,这两日,侯爷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去提了丘老头过来,就让他候在前院,待到夫人用完早膳第一时间便过来给夫人切脉。这不,这会还在呢,要不是倪总管给他在东厢房置了张榻,他怕是困得连内院在哪都找不着!” 二人絮絮说着,却见到蜿蜒石道尽头,红豆小跑着边喘边摆手:“让丘神医回去罢,夫人说了,今日不切脉,不喝药。” “怎么回事?”芋丝急了,眼睛一红,担忧之色更甚。 “先别问,我同你们说,”红豆扶着膝头,深深吸了口气,“再有一刻钟,夫人便要往留山园去消食,长亭大人,你,你定要想法子让侯爷出了书房大门!” “谢天谢地!”长亭一拍手,喜笑颜开,“包在我身上!” 三人又埋头商议了一会对策,各自便回了主子身旁。 内室中,辛越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握着一本书,左翻右翻也没看进一个字,懒懒地说:“不出去了,乏得很。” 红豆和芋丝互看了一眼,红豆噙着笑上前:“夫人,这才早晨,您愈是乏,愈要去散散心才是!” 芋丝也忙接口:“是呀夫人,留山园的梅花开得可好了,您自幼喜欢在梅园里头玩耍,今儿不若去瞧瞧。” 听了芋丝的话,辛越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甩着鞭子,在爹爹种的梅园里头耍鞭舞,打落了一地红梅,气得她娘亲夺了鞭子要来抽她。 想到小时候,辛越就笑得眯起了眼,合上了书,起了兴致道:“走罢。” 红豆和芋丝跟在她后头,都松了口气,没想到夫人出了正屋,竟直直提了步子往与星游旁边的回廊走去,两人都吃了一惊。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去留山园啊。”辛越被拦着,奇怪地看了眼她俩。 “走后门?” “……”她俩是不是嫌自己太怂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去前院啊! 红豆连忙搀了她往回走,芋丝在另一边跟上,望了眼后门道:“夫人不知,后门那正有厨房的嬷嬷在晒萝卜条呢,您这会过去没得吓着她们。” “好吧。”既然如此,也只好往前边走了。 她低了头,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过了拱门后,又忽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快出了这院子。 却没想到在拱门后头就与一袭黑衣撞了个满怀。 “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辛越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侧身避过伸过来的一只大手,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抱歉。” 怎的这般倒霉,越不想见,偏偏越躲不过。 顾衍两日没见她了,白日见不着,夜里她连梦也不入。方才听长亭来报她今日竟不肯切脉,这才放下了一应朝事急忙往后院来看她。 猝不及防地一撞,她就侧了脸去瞧道旁的石墙。 瞧,再瞧,明儿就该把这不识趣的颇墙给敲了。 顾衍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背在身后,语气不辨喜怒:“去哪儿?” 辛越这才回过头,双目平视,盯在他衣裳上的云纹,平淡应道:“去赏梅。” 顾衍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瞧着是瘦了点,定然没好好用饭,说不准连药也倒了不喝,她一贯是娇纵肆意,不开心了小脾气就更甚。 看这一张小脸僵冷僵冷,显是摆给他看的,心里想拂袖便走,却脱口道:“我陪你去。” “不用。”辛越连连后退了两步,转了身就往外走去,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倒像身后有猛虎追着撵她。 三个臭皮匠不着痕迹地对看一眼,都目露无奈。 这下好了,侯爷舍不得了,夫人却是真恼了。 第50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夫人已经走了有一盏茶时间,这会估摸着都要到留山园了,侯爷还站在原地盯着那一堵石墙一动不动。 “侯爷,咱也回吧?”长亭小心地试探。 “夫人是不是瘦了?” “属下没多瞧,但感觉夫人的步子确实虚浮了不少,许是前日里受的伤……”长亭揣摩着主子的心思,特特将话往夫人伤势上引。 “啧,”顾衍不耐地回身往书房走,“丘云子呢?叫过来!” 留山园中,辛越百无聊赖地坐在蜿蜒□□旁的白石矮凳上,素手藏于袖中,抱着一个暖炉,脚下一下一下地踢着小石子。 赏梅赏梅,连梅园都未入,她便失了兴致。 冬日里看不到花团锦簇,花房下人要讨主子的欢心,打听到她在园子,便巴巴地把暖房的花搬出来,错落有致地放在她必经的路上。 辛越伤神得很,整个人颓颓然,心里回想刚刚的匆忙一瞥,他看起来面色有些白,精气神倒是还好,毒应已经拔除干净了。 这人身子素来康健,肩后的伤想来再养一个月便能好透了。 不知好歹,小心眼,臭男人! 想起他的黑脸,脚下一使劲,一颗蛋黄大小的石子从她身前飞了出去,滚了好几圈才落到了泥地之中。 她举目望去,数九寒天里,园子竟也未枯槁衰败,抬头眼角瞥到了一抹鲜艳。 定了神一看,□□深处,一盆蝴蝶兰被摆在灰岩花台上,北风呼啸而过,花枝颤颤,登时就落了满地花瓣。 她一下站起来,指着那处花圃,声音带了严厉:“这么冷的天,将花盆摆出来作什么?!” 红豆芋丝乍见辛越站起,一个往前拢好她的披风,一个匆匆上前去看。 红豆人小机灵,脚程快,言谈利落,不过一会便回来报给她听:“夫人,是花房的花匠,听说夫人来了园子,特地将花房的花搬出来给您赏玩。” 辛越气得脸都涨红,喝道:“让他们好生搬回去,谁出的馊主意谁去领罚,再叫我知道这样糟蹋花草,必不轻饶!” 红豆吓得心有惴惴,她侍候夫人的时间短,也从未见过她发火,这会一听,道了声是,提起裙摆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往花圃那去。 芋丝不敢多言,只劝着她回屋。 辛越边走,心头还是一片火得发麻,花儿娇嫩,不到一个时辰便摧折在烈风剧雪中,花匠便要将残花撤下,再从暖房里搬出来娇美盛放的。 极尽奢靡,伤耗生机。 辛越在留山园大发雷霆的事让顾衍知道时,他正接了小皇帝传话,翻身上马准备入宫,老倪和长亭跟在身旁,有小厮飞跑着来跪在青石砖地上,喘着气报:“侯爷,夫人在园子里叫人罚了花房。” 三人同时一愣。 一只刚抓上缰绳的手很快就松开了,翻身下了马直直往府里走。 老倪上前拦住,道:“夫人自来宽和,心里头存着委屈,叫不懂事的一激,发了通火也好过憋闷在心里,您这会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长亭重重点头,不敢发一语,这话也就倪管家敢说。 看侯爷停下了脚步看他,老倪叹息一声,又说:“属下斗胆说一句,您性子刚强,不愿夫人自折而保您,但您从夫人角度想想,那日陆公子杀机已起,您突受重伤,内忧外患,夫人哪怕有第二条路,也不会……唉,咱们先进宫,晚间回府夫人的气也消了,您再好好同夫人说,您与夫人这几年,都不容易……” 老倪藏了一半的话是,那是陆于渊,他宰谁也不会动夫人一根毫毛,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她明白自个的两条路,一是宁死不从,看侯爷毒发或看陆公子趁此击杀侯爷,二是她走,给侯爷挣一线生机。 两害相权,取其轻。 侯爷和夫人的矛盾,便是侯爷认为性命轻,情意重。 夫人选了保侯爷的性命,也不代表她就丢了这情意。 侯爷就是过不去这个坎,想不通这个点,说什么都没用。 …… 晚间,红豆给辛越掖好被子,芋丝吹了灯同她一起退了出去。 辛越从枕下翻出一个瓷瓶,轻摇了摇,里面却传来单薄伶仃的声音,在昏暗中她将最后一颗药咽下,侧蜷着身子安安静静发起了呆。 红豆在后梢间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猛地坐起身,轻声问:“芋丝,睡了吗?” “没呢。”芋丝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挨到她身边去。 “你说,夫人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奇怪。”红豆将被子掀起,将芋丝也包得严实。 芋丝蹙着眉,仔细地回想:“是呢,是不是因着与侯爷吵嘴的缘故,我在家看我爹娘吵嘴时,我娘心情也不好。” 红豆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许是罢,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唉,侯爷也真是,夫人毕竟是女子,有什么好拉不下脸哄自己夫人的呀,今夜也没回府,我瞧夫人这几夜睡得越发不踏实。”芋丝一心想着辛越,心中十分不平。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细细碎碎地倒也一块睡着了。 翌日,辛越打扮齐整,着了一身水红色的古祥云纹千水裙,端正坐在马车中,直直挺着脖子,生怕将头上梳了半个时辰的发髻弄乱了。 只眼皮实在忍不住打架,头上一点一点,两串垂下的红珊瑚串白珠流苏随着她的脑袋也不住晃动。 芋丝跪坐在她边上,伸着手不敢收回,就怕马车急停磕着了辛越,红豆干脆轻轻推了推她,道:“夫人,夫人,再有半刻钟便到了,您可要先醒醒神?” “啊?”辛越迷迷糊糊的,“哦,好,我好渴。” 芋丝连忙斟了一杯温着的蜜水递给她,面上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您这几日越发爱睡了!” 话说完便被红豆轻轻一推,眼角接收到了红豆的眼神,连忙改口,“您为何不好好歇歇,侯爷之前不是说了可不进宫么,寻个理由推了也便是了。” 辛越伸了个懒腰,扭扭僵硬的脖子,才捧着蜜水抿了一口,感觉喉中胃里润了不少后,说道:“毕竟是太后召见嘛,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一会红豆随我过去,芋丝到文华殿罢,若是顾衍不在,我去完慈宁宫,还得去文华殿补补觉。” 两个丫鬟同时应是。 一杯蜜水还未喝完,便到了慈宁宫外的宫道上,辛越坐着马车进宫已是十分逾矩,自然不好真将马车驶到慈宁宫宫门口,那不是打人脸么。 她在红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定了定神后才往百步开外的慈宁宫走去。 太后身边的孔嬷嬷早早候在了宫门口,一见辛越的马车,满脸盈笑地迎上前来,还未近身便先带了三分吉祥劲,对着辛越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 辛越看了一眼红豆,红豆连忙虚扶起孔嬷嬷,孔嬷嬷顺势起身,边引着辛越入内,边热切道:“顾夫人这边请,太后刚刚礼佛,这会在更衣呢,请您稍坐会,老奴最近学了一道藕粉羹,太后尝着说不错,您一会也赏脸尝尝。” 辛越含笑点头,心下想,能在这宫里活到这般年纪的,果然都是人精,分明只见过寥寥几面,却能像熟识几十年的一样热络,她客气道:“孔嬷嬷的手艺必然是极好的,如此是辛越的荣幸了。” “哎哟瞧您说的,来,您先坐会,太后这便过来了,老奴去瞧瞧。” 把辛越引到正堂座上坐下之后,孔嬷嬷便带着宫女退了下去,留下辛越和红豆面面相觑。 这是算怎么一回事,召见又不见? 辛越皱了下眉,干脆坐下来等着,她是真的累了。 心下想着自己这是不是嫁人后第一次要等别人,倒也新奇。 她好像没来过慈宁宫呢,太后她老人家平日里醉心礼佛,并不管事,也不爱有事没事就召哪个宗亲女眷入宫,这便是辛越一听到太后召见,没多思虑便应了的原因。 等了好一会周围也无人声传来,她一手撑着脸颊,歪着头数地毯上的蝠纹,一,二,三,四…… 第四个蝠纹露了一半,另一半被一只黑色锦靴牢牢踩住,她顺着锦靴往上看,闯入眼帘的却是一角灰蓝的衣袍。 文华殿偏殿,芋丝正在往鎏金手炉里放银丝碳,待到夫人回来时也好有个热乎揣手的,门口忽探进一颗脑袋,长亭睁大了眼问:“芋丝?你怎的在这?” “我随夫人进来的呀,方才李公公说侯爷去御书房了,你给侯爷传个话,说夫人在太后那儿呢。”芋丝抬头笑盈盈道。 “侯爷一早让皇上传走了,夫人何时入的宫?不是身子不妥当,为何不给夫人推了?”长亭莫名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一刻钟前罢,夫人说太后老人家难得召见,不好推拒。”芋丝看着像小老头似的背着手走来走去的长亭,停下手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你忙,若是夫人回来了就喊侍卫来报我,我去找侯爷。”说罢他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芋丝在原地摇头笑笑,继续烘着辛越的衣裳。 第51章 、她分明地拒绝,拉出个楚河汉界 “你怎么在这?!”辛越站起身,看着他,十分惊诧。 心下想,完了,中套了,这年头连深宫内院都靠不住,掌管一宫巡防守卫的都该拖出去打板子。 掌管宫中禁卫的是哪个混球来着? 辛扬…… 顾衍给辛扬指了个差使往江南去了,领头的这一走,宫里就漏得筛子似的,真真日防夜防,不靠谱的兄长难防。 埋头剥蜜桔的红豆闻言,顺着夫人的目光抬头看去,见了来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欲喊,却被一颗蓝莹莹的珠子击中额头,软软倒了下去。 辛越拦之不急,只得伸手去接住红豆的身子,将她靠在椅边,转头看着陆于渊:“出息了啊,借太后的手骗我。” 陆于渊歪靠在门边,嘴角的笑得意轻狂,抬了抬下巴道:“小白眼狼,过来。” 辛越站起身,默默算着时辰和宫里的布局,却悲催地发现,自己从未来过慈宁宫,文华殿到慈宁宫得多久啊……顾衍到底知不知道萧墙起了祸啊…… 她越是心慌,越要作出镇定模样,“你知道这里离文华殿多近吗?” 言下之意便是警告他,顾衍随时可能过来,识相的你就快走吧。 见她防备,陆于渊脸上笑意更深了,一只落入陷阱的狐狸,再是狡黠都逃不过猎人的手心。 他筹备数日,换她两刻钟的时间,是足有把握的。 手中捏着一颗莹蓝的珠子,却是十分有耐心地缓缓道:“文华殿再近顾衍也来不了,过来,让我看看你。” 辛越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僵持了一会,犹豫着还是上前走到了他跟前。 日光透过窗纸打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一丝血色都没有,眼下青灰一片,憔悴病态的面庞掩不住他的清艳容色。 她望进他眼里,只有一刹,只觉得陌生又刺目。 从前熟悉的戏谑逗趣的眼神,如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强势和占有,她心头一悸,想起遇袭时他说的话。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抓着手肘反往身前带去,“砰”地撞入了他的怀里,头顶声音传来:“怕什么?” 辛越伸了手去推,然她越用力,陆于渊就越是笑意晏晏,将她扣在自己身前,纹丝不动。 她的胸口在扑通扑通狂跳,挣扎着要去抽头上的发簪,好教他知道自己不是吃素的。 陆于渊一只手扣着辛越的双腕,让她动弹不得。 她大惊:“你疯了?这是在慈宁宫,你要干什么?” 往自己怀里再一压,二人的身子贴在了一起,惊得辛越面色瞬间雪白,往后仰着头,他却笑道:“紧张什么?这里没别人。” 大哥,你别说得我们像在偷情一样啊!她急道:“有没有人你都得先放开我!” 陆于渊却将脸凑近,他细长的眼尾在她眼前放大,眼角处细密的血丝也清晰可见,一字一顿说:“我不放,我就是放了你,才后悔到现在。” 辛越哑了,男人耍起赖来,体力压制不够,言语上她说一句,他怕是已经想好了七八句等着回。 辛越很惆怅,脑子发昏,她怀念那个清风朗月,做什么事都看起来很不认真,吊儿郎当,气得她跳脚,转头就来死乞白赖道歉的陆于渊。 而不是现在这样,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全然换了一副面孔,行事越发肆意,流水一样的陌生情感倾泻出来,漫上她的身子,让她害怕,滞闷,又抗拒。 她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你从前不这样。” 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轻羽搔过他心尖最柔软的一处,放她身后的大掌猛地一收,握成了拳,他的眼尾红得似是染了血。 他片刻的犹疑,让辛越得了一丝喘息的时机,她趁势抬脚踹向他的小腿,在他松手的一刹踉踉跄跄地往后退。 陆于渊捂着胸口倚在门边,她喘着气靠在柱子上,两人隔了十来步,这个距离让她稍微安心。 两个人都不说话,好一阵沉默。 陆于渊低头看她,想不明白,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就能舍得往他身上扎上那么一下,白眼狼真是没叫错! 辛越不想看他的脸,目光滑下,突然眉头一皱,日光朗朗,将他衣襟的纹路照得分明,他捂着胸口的那处,分明有鲜红的血渗出,从他的指缝中逸出来。 她惊痛地抬头。 脚尖动了动,理智让她定在原地,陆于渊便是只剩一根手指头能动,也能把自己死死摁住。 辛越冷静想了想,这人好像吃软不吃硬,她决心打温情牌:“你流血了,疼不疼?疼就快回去上药。” 陆于渊脸上一黑,不用过脑都能看出她的敷衍,捂着胸口恨得牙痒痒,往前迈了几步:“疼死了,你竟真能下得了手,老子碰过你一根毫毛没有?” “你就站在那吧,别过来了。”她指着身前三步的蝠纹,他越近,她越怕。 看陆于渊果然定在那处,才接着说,“知道疼,就快走吧,把伤口包扎好,下回就别做这样的事了。” “嗯?”他觉得不对,眼底漫上晦暗,“做怎样的事?我再伤顾衍,你是不是还要朝我扔刀子?” “我不……”她摇摇头,又重重点头,忙改口恶狠狠道,“我会!下回就不是簪子了!” 他扯了嘴角,看狐狸亮出爪子,起了意逗一逗,“对,簪子不好,太钝了。”说着弯腰从靴筒拔出一支匕首,说是匕首,不过巴掌长,却浑身通透澄澈,中心一抹蓝色,宛若游鱼。 他将匕首放在掌心挽了个花,上前几步递给她,说:“用这个,一击致命。” 辛越摇摇头,自然不会接过来。 “怎么?不喜欢?在西越时你说要个防身的,我做了两个月,又轻又薄又好看,你不正喜欢这样的?” 辛越低了头,久久沉默,没想到自己一句戏言他还记得,“时过境迁,陆于渊,这东西我用不着了。” 陆于渊收了笑,“唰”地将匕首插入靴筒。 温情牌打成了恶情牌,她放弃。 干脆拖时间,拖到顾衍的人发觉,她将背抵在柱子上,背后的淤伤有些疼,轻轻拢起了眉,随口扯了个话头:“你,你该回渭国了吧?” “嗯,月末。”陆于渊走过去,把她扯了扯站直,不让她靠着柱。 “天高水长,一别两宽,大齐水土不适合你。”辛越很认真。 陆于渊却一字一句说:“大齐水土养出来的人适合我。” 辛越愣愣看着他,憋了半晌问出了心底藏了许久的话:“陆于渊,我有什么好的?” 他阖眼想了想,勾起嘴角:“我养出来的就是最好的。” “那你再养一个。”辛越毫不客气。 他长长叹了口气,松开了手:“心肝都掏出去了,怎么再养一个?” 辛越一滞,别过脸同他拉开距离,“我没有心肝的,我……” 陆于渊抬手捂了她的嘴,从怀里掏出淡紫色瓷瓶往她手中一塞,“别说了,拿好,我见你一面不容易,别老拿话扎我的心口。” 辛越手里被塞了瓷瓶,她低下头去,俨然同她枕下的那瓶一模一样,心里越发酸胀,把药瓶往他手上一推,“陆于渊,你别再管我了。” “怎么?”陆于渊面上染上薄怒,“命都不要了?” 辛越不扯谎,通透澄澈的眼眸看着他,“命是要的,但我现在没法报答你了,我要不起你的药。” 我能给的,你不要,你想要的,我给不了,看了十几年话本子,充当了一回苦娇娘,真苦!话本子诚不欺我! 她执意把药还回去,却被陆于渊眸子里难得的严肃震到,“三年来,我一直同你重复的一句是什么?” “……顾好我自己,旁的都别管。”她心虚不已。 他的声音冷且轻,“其他的你不要便不要,这红薰丸你若没有,病发了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初一那日你分明有病发的征兆,你当我今日这番安排是为什么?我要亲眼看你无事,就算你被男人迷了脑子,我也要保住你的小命。” “你若执意钻这牛角尖,想想红佩。” 红佩……辛越心中大拗。她浑身包裹白布时偷偷垂泪的红佩,给她唱乡歌的红佩,为她死于非命的红佩。 恍惚间瓷瓶又被塞回了手里。 陆于渊上前一步,替她拨开挂在发丝间的珠穗,看到她陡然苍白如纸的脸色。 辛越转过头,避开他的手,“我该走了。” 他伸手去拽她的手腕,声音不稳,如湖面上风过留痕,涟漪轻放,“辛越,我心悦你。” 这是他头一回敞敞亮亮地,忐忑不安地,直言无讳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看她的侧影,等她的答复,就算明知道结果,他也期冀那并不存在的可能。 辛越回转过身,叹口气,干脆明白地拒绝,“陆于渊,我心里头没有你。我同你说个分明,你说我没出息也好,吃回头草也罢,我心里只有顾衍。” “行了,别再往我心头上扔刀子了。”陆于渊转过头,“我知道,你这榆木脑袋,三年了就没开过窍,我也不曾嫌弃你,可老子总有一日会把你捂热的。” 她分明地拒绝,拉出个楚河汉界。 他说不明白心里的滋味,明知如此也要去碰得一头血,但也从荒芜中生出了一片决绝的心意,既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好束手束脚的了。 辛越严辞拒绝,却看陆于渊的神色无悲无喜,目光更是执拗。 她的脸颊漫上薄红,半是气的,半是臊的。 定定神决心同他说道理:“不知道你怎么绊住了顾衍,但他总会发觉,你不走,就是拿命在虚掷,就是在断送你的生机,”顿了顿,“而且,强扭的瓜不甜。” 她自觉摆出了老夫子的气派,说得很严重,嘴抿得直直的,脸上也板板正正。 可是陆于渊脸色变都不变,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地挂着淡笑,“可我很甜。我心悦你,自打知道这件事,我心里头从未有过的舒坦。小白眼狼,我没有要你立刻就爱我,但我要你看着,老子比他顾衍更值得!” 陆于渊真他娘的一点道理都不讲,她没法同他说这个,一派歪理邪说。 辛越气得郁卒,放弃。 第52章 、别吵架,吵架会反噬 她的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真实的头疼,“你甜你甜,我走!” 辛越夺步而逃,刚打开门,陆于渊横出一只手臂,笑眯眯地不放人。 二人僵持在门边。 她的一只手腕还在被他捏着,她着实火了,扭过头噼里啪啦什么话都倒了出来:“我确实不喜欢你,同你长得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份都没关系,诚然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是需要缘分的,也是有个先来后到的,你一二全不占,便好好地做你的陆家小公子,红粉知己遍天下不好吗,何苦死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末了冲着他又喊了一句,“歪脖子树还嫁人啦!” “歪脖子树?”陆于渊抬起眼,笑得有些癫狂,“恕我眼拙,要不我给你正正骨?” 二人的距离实在不妙,她连连摇头,心道顾衍这厮再不来,就不是不让他进房门的问题了,那就是要收拾行囊回娘家的问题了。 她好说歹说,讲道理,说情怀,遇上这二世祖就同全倒进了个无底深坑似的,半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就差没有动手了。 动手?她心头一动,随即放弃,那不是拿鸡蛋磕石头吗? 总说人到触底必反弹,情绪已然触底的辛越心中越想越愤懑,使出姥姥劲用力挣扎了几下,却不料动作太大,胸前的交领松开,露出了她细腻光洁的脖颈,也露出了锁骨上的一点刺目的咬痕。 亮堂堂的日光照进来,灌入的冷风吹起她的鬓发,那咬痕,红得明晃晃,绵延而下,隐没在衣衫里。 二人同时一愣,陆于渊的眼神瞬间变了,阴鸷戾色爬上了他的眼角,他用力一收紧放在她腰间的手,低头,重重地咬上了她的唇。 剧变突生。 辛越大骇,震惊过后,剧烈地挣扎起来,整个身子拼命往后缩。 不料她越挣扎,陆于渊便越发攻城掠地。 顾衍身上的气息是清冷幽宁的伽南香。 陆于渊的气息间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行止间却全无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专逮着她前几日咬破的唇角啃。 细细的血丝漫延开来。 辛越吓得呜咽,浑身发颤,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咸涩苦口。 陆于渊终于放开了她。 照理说这个吻其实很短,短到她没能想到一个最能让他羞愧欲死的应对之法,教他知道女子不能随意轻薄。 她只是,很没用地,仓皇间作出了些本能的抗拒反应罢了。手腕一松,她拔腿往外跑。 三重朱门外,一角玄衣身影也正往这里奔袭,又快又急,速度是她的好几倍。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陆于渊不但离经叛道,礼数规矩怕是全被狗吃了。 当着顾衍的面啃了她的嘴角,好一出离间计,殊不知她正同顾衍翻脸,离不离,间不间的是真无所谓。 陆于渊站在原地,低着头冷笑,用拇指拭去唇边稀薄的血液,放到口中,似在自言自语:“辛越,你跑不了了。” 辛越提着裙角,在冷风中越跑越快,跑过了第一重宫门,玄衣身影已经掠到她身前停下。 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侧身避开,脚下不停,第二重门,第三重门。 身后有刀剑相击的脆响传来。 打吧,打吧,姑奶奶管不起了。 辛越一路跑到了宫道上,渐渐失去力气,脚步缓缓地停下,手撑在青灰石壁上。 委屈漫上心口,闷得生疼,眼泪一下子又崩不住滚滚而出。 真没用,真没用! 为什么没有扇他一巴掌! 身后很快有脚步声追上,伽南香气自后将她团团笼住。 顾衍解开身上的大氅罩在她身上,一言不发地伸手揽着她的身。 辛越哭得气喘吁吁,眼角鼻尖通红,雪白的面庞上满是泪痕,磕磕巴巴地捡着要紧事说:“红豆还在慈宁宫,把她,把她带出来。” 老倪落了他几步赶来,此时听到忙道:“属下去,一定把小丫头带回来,夫人放心。” 老倪抬步远去。 辛越撂下他的大氅,跌跌撞撞、泪眼迷蒙往前走。 身后一声叹息,顾衍弯腰捡起大氅,抖落上头沾上的雪沫冰碴,快步上前将单薄的身子牢牢裹住,言辞间有些严厉,“别闹了!” 辛越小时候是整条街上最不爱哭闹的孩子,嘉年家里规矩重,常为了塑出一身高雅气派学各式各样的东西,饶是她那般乖巧听话的性子都会被嬷嬷举着戒尺打得泪眼涟涟。 辛扬亦是时常被一根鞭子追着跑,嚎啕着上她家门来避祸也不是头一回。 只有她,皮最厚,学不好规矩挨嬷嬷训了,手上肿得老高时不哭,第二日还能笑嘻嘻地往嬷嬷跟前凑。 学武时摔得一身瘀,也是往娘亲怀里一栽,磨着娘亲撒会娇,第二日依旧雄赳赳地举着小木剑去了。 小时候能屈能伸,不过是没受真正的委屈罢了。 如今眼泪多得,珠玉一样一串一串地划过脸颊,梗着一股气往前走。 伽南香又裹袭来,她顿住了脚步,眼泪模糊了双眸教她看不清顾衍的神色,只听得三个冰冷的“别闹了”。 她想大喝一声,谁闹了!长了口却只有哽咽哭腔,“谁闹了”氤在口中,变得一点气势也无。 顾衍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把打横抱起,“我是说,不许糟践身子。” 他昨日被急召入宫,山东雪灾、南地军情,各类折子在他的案桌上堆成了山。 熬了个大夜,一早又被小皇帝一道急令召到了御书房,到了小皇帝却支支吾吾,什么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无奈之下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先行告退,却被小皇帝可怜兮兮地扯着袖子,说他不想纳西南王的女儿为妃,原因便是她会使鞭子,怕她粗鲁莽撞抽坏了自己的一室书画。 顾衍当时便觉有异,小皇帝再荒唐,有一点却是好的,他知道什么样的事找什么人,往常他从不拿这种微末小事来烦扰自己,当下撂下一句“那皇上便不让她进御书房”,便转身离开了。 不料刚一出御书房就撞见了急急来报的长亭,这才知辛越去了慈宁宫,当下他的心头就重重一跳。 连日的龃龉反噬成了成倍的懊悔,抬脚就往慈宁宫奔,隔了重重朱门,他到如今也说不明白看到陆于渊唐突辛越时,他心中是何种情绪。 怒、痛、苦、酸、涩、惊、悔,最终还是心疼占了十之八九。 他从未见过辛越哭得这般,饶是大氅将她盖得严实,细细碎碎的呜咽抽泣声也好似细针似的,扎在他心上。 不过一刻钟便回到了文华殿偏殿,顾衍一脚踹开殿门,径直入内,将辛越放到榻上。 “夫人?”芋丝见只有辛越同侯爷回来,忙放下手中的衣裳。 “下去。” 顾衍面色黑沉,像个黑衣杀神,骇得芋丝浑身抖了一抖,跪叩后忧心忡忡退了出去。 顾衍将她放在榻上坐下,恐她哭得太急嗓子干哑,先给她倒了一盏茶水放到她身边,这才半跪下身,解开她身上的大氅。 大氅落下的一瞬,辛越松弛的领口、锁骨间还未消散的红痕、红肿破皮的嘴唇落入眼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着后槽牙,侧脸绷得极紧,抬起手往她的衣襟探去。 辛越哭得发昏,可还没糊涂,她抓着自己的衣襟,不明白这是怎么个章程,抽着鼻子问:“你,你做什么?” “衣服脱下来。”顾衍面无表情。 在辛越看来,就有那么点黑脸不悦的味道。 她心里头本就难受极了,他们分明还在吵架,今日又受了这么大一个唐突、委屈,顾衍竟还顾得上吃哪门子的飞醋。 她猛地站起了身,拢紧衣衫撞开他夺门而出。这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门口守着的长亭一愣,唤了一声夫人,轻风带过,夫人已经爬上了马车,掀起帘子冷着脸道,“回府。” 长亭看看屋里背对自己站着不动的侯爷,又看看马车,应了一声便麻溜地爬上去赶起了车。 心下暗道不好,完了,果然是出事了。 顾衍站在原地,他确实是不悦,他不悦时话就少,可他只是想给辛越换个衣裳,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 她好似还在同自己置气,一气未消,一气又起,那他追是不追? 犹豫着,脚步比头脑更实诚,已经迈了出去。 马车还没驶出门口的宫道,车后便有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长亭急忙勒马停下,就看到自家侯爷急急停在了马车边,马儿哒哒晃了两步。 侯爷对着车窗伸了手又缩回去,很是犹豫了一番才道:“阿越,我……” 解释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被马车里的人打断了,声音不大不小,却决然生硬:“长亭,走。” 长亭瞅了一眼侯爷梗在半空的手,唏嘘了一声便挥起马鞭,继续向前驶去。 马车内不断传来两道马蹄声响,烦扰得很,踢踢踏踏,直跟到府门口。 长亭刚道了一声“夫人,到了”。车帘便被侯爷一把掀开,他见着侯爷惯常冷静漠然的脸上带了一丝急色,伸着手十分期冀地想接夫人下车,夫人却不看他,朝另一侧跳了下去,径直往府里走了。 这一日里连见侯爷吃两次瘪,长亭觉得不虚此生了。侯爷这辈子的英明都用来领兵治国了,对着夫人他是真一点辙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小吵怡情感谢在2022-03-31 12:59:29~2022-04-01 13:3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8272655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辛越!” 顾衍三两步追上来,伸手刚抓上她的一角衣摆,就被冷冷的一个回眸看得松了手。 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但凡回个头,也是眼帘儿都不掀,只用那余光幽幽冷冷地看他一眼,就能将他逼得方寸大乱。 顾衍自来秉承的做派是,你给我看脸色,我便砍你一刀,如今得这种冷遇,一时手足无措。 辛越双手拢在身前,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过了秋水长廊。 小人影转个弯,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顾衍心里抽抽地疼,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长亭跟在后头,急得满头大汗,也不顾上下之别,豁出了脑袋胆大包天地推了一把自家侯爷,“追啊侯爷。” 没推动,长亭傻眼了。 不过这一下好歹让侯爷回过了神,抬起腿就往前追去。 顾衍腿长身轻,一下就将人堵在栖子堂门口。外头的小厮丫鬟不敢行礼,潮水一般退去。 辛越低着头,脸上无甚表情,顾衍只能看到她泛粉微肿的眼皮,方才在马上准备的一箩筐话全还给了一路呼啸伴随的北风。 二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辛越眼上漫上薄纱,鼻腔中的梅花幽香愈发稀薄,她想舍命陪君子,身子不允许了,抬头定在他虚晃朦胧的脸庞轮廓,说:“不说话,让开。” 她的耳边嗡嗡然,顾衍低沉的声音若有似无地飘进来,“……听我说……不是……知道……” 听不清。 她看不清了,听不清了,梅花香也没了。 “十七。”她喊了一声,立即有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她又道,“拦着他。” “是。” 得到了没有任何迟疑的回应,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揉了揉眼往屋里走,被廊下的花盆磕了膝盖,踉跄了一下扑开房门,一面扯下头上的钗环,重重倒在床榻上。 行动间是潦草了一些。顾不得了。 她在枕下翻找了一番,话本子,耳坠子,荷包,通通丢在一边,心里嘀咕,这几日不让芋丝收拾床榻,果真是不行,哪天要被耳坠子扎死在梦中,就成自古以来死得最窝囊的姑娘了。 最后最后终于握到了一个光滑的瓷瓶。 摇了摇,没有声响。 她怔了一下,突地反应过来往怀里掏,一模一样的瓷瓶出现在手中,长长吁出一口气,打开瓶口。 一、二、三……七颗。 她猛地往嘴里倒了三颗,眼花花地摸到矮几上凉透的水,咕噜咕噜灌了一杯。 复又躺倒下来,静静等着,等着眼前薄纱退散,等着耳边嗡鸣消失,等着生龙活虎地同顾衍吼一声,“把你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被撂在院门口的顾衍神色阴沉,浓眉之下的目光凝出杀意,“滚。” 十七后退半步,亦步亦趋跟在侯爷身后,见他往书房走,暗暗松了一口气。 长亭将他扯到后头,恨铁不成钢地同他咬起耳朵:“榆木啊你,还真敢以下犯上!” 十七不语,十七一手持在腰间剑柄,往上一提,银光晃晃闪在长亭眼上,长亭骂骂咧咧地走了。 …… 书房内,窗格大开,冷风簌簌,吹得桌案上的书册折子猎猎作响。 坐在桌前的人却没有半分感觉,敛眉闭目,寂然无声。 长亭打眼一瞧,心里百转千回,壮着胆子开口:“侯爷,您就让夫人一人在房内了?” 顾衍凉凉瞥了一眼过来,长亭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肃然道:“属下是说,女子若是伤情,一人呆着,怕是钻牛角尖了。” 他定睛看侯爷的反应,却见自家侯爷仍是拧着眉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思索什么,正要再次开口,就听侯爷冷声吩咐道:“那个丫头,若是带回来了,让她去敲门。” 不愿见他,就让她记挂的人进去瞧瞧罢,总比让她一人待着好。 长亭只好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顾衍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的横梁,视线失焦。 慈宁宫中的一幕幕开始在他脑海里闪过,他突然发觉,他生了嫉妒。 所以他迟疑了,他希望辛越在慈宁宫朝自己奔来,像往常一样扑到他怀里,他再腾出手来收拾那个不知死活的人。 但她没有,她受了委屈,就将他撂在原地,就像前几天,他将她撂在马车上一样。他在这一刻突然感同身受了。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果真报应不爽。 两个昏暗的室内,一个昏沉欲睡,一个无措懊恼,直到日落西山,暮色苍茫。 “笃笃笃笃”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十七皱眉看着来人:“任何人不可擅入。” 女子的声音满是急切:“十七,你给夫人通报一声,是红豆回来了。” 辛越蓦地睁开了眼,拿掌心按了按眼,坐起身哑着声道:“让她们进来。” 十七这才将横着的臂放下,给二人打开房门,远处鬼祟窥伺的长亭见了,转身撒腿往前院跑。 芋丝搀着红豆入了房门,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只能借着门外廊下琉璃宫灯的光,摸索着先将灯盏点起来,两人这才进了内室。 辛越一把撩开帐子,揉了揉眉心,视线清明了一些,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红豆,面上都是歉意:“你受伤了。” 红豆“扑通”跪了下来,被辛越急急起身拉起:“你这是做什么?” 红豆抬眼看到辛越面色不佳,唇角似又破了皮,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当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夫人定是宁死不屈,在那姓陆的跟前受了苦头。 她恨死了那姓陆的,扑在她床沿哭着说:“是奴婢没用,呜呜……” 辛越拍拍她的肩,她只擅长打人,不太擅长安慰人,再加上自己这么一副光景,也不知看不看得到明日的太阳,只好笨拙地拍她的肩以作慰藉。 想来还是有一番奏效的,红豆止住了泪,搀起辛越到桌旁坐下,摸到了她沁凉凉的手,连忙要去给她拿手炉,却被芋丝一手按下,道:“你陪夫人说说话,我去。”说着便掀起帘子到耳室去了。 鼻尖闻到淡淡的跌打药味,辛越嘱咐她:“这几日便不用来伺候了,好好休息,待好了再过来。” “奴婢没事的,擦了药已好了,只是看着骇人。”红豆颇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上鼓起的一个鸽子蛋大的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她面上纠结,一会看看自己一会又低头瞅瞅脚尖,辛越眼睛花得七老八十似的都看得分明,不禁问道:“怎么了?” 红豆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从袖口里拿出一粒莹蓝的珠子,摊在手心:“奴婢一醒来,便摸到了这珠子,想来那姓陆……陆公子便是用它打晕了奴婢,可不知是谁将她放在了奴婢手边。” 辛越一愣,接过了红豆手中的蓝珠。 这东西她看了三年,陆于渊的暗器都是用这材质做的,瞧着如玻璃般透亮易碎,却比钢铁还要坚硬,要么外头淬了毒,要么里头含着药。 她还有一匣子这东西做的首饰。 她将蓝珠放在手中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了一道极难察觉的缝,反手将珠子收进袖口,转而道:“这珠子打人最疼,你的伤须得好好养着,回头我让丘云子给你瞧瞧,别像我似的伤了脑袋就不好了。” 红豆破涕而笑:“那我也要跟着夫人一辈子,傻了我还能给夫人守门,准比门口那个榆木脑袋好!” 十七耳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复又睁着鹰隼似的眼睛左右巡查。 辛越笑着嗔道:“别胡说!十七最是能干,连顾衍都敢……”说着忽地收了声,面上又淡下来。 芋丝撩起帘子,边将手炉递到辛越手中,边道:“前院请了丘神医呢,也不知谁受了伤。” “什么?”辛越惊道,“什么时候?” 辛越大急,心中滚过七八个猜想,顾衍受伤了?还是他肩后的伤裂开了?还是毒没清干净? 手上无甚章法,弯腰胡乱套上鞋袜时,心中还在想,他们辛家终究是出了一个女情圣。 站起身却被红豆搀了一把:“夫人莫急,应是倪管家,奴婢回府时听说倪管家在宫里受了伤。” 辛越一顿,仍是披了外衫往前院急步走去。 书房内灯火通明,辛越才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轻声商讨“恐要倪管家受些苦楚,这伤口邪门得很,须得划开,才可知里头如何。” “等等。”辛越扬声喊道,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靠窗的榻上,看不清神色,却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一瞬,她就移开了眼神,走到老倪跟前,方能看到老倪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冷汗,躺在榻的另一侧,一只腿盘在榻上,另一只腿耷拉在外头。 老倪颤着声欲撑起身子:“夫人,见过夫人。” 只是一动,头上的汗就如瀑布似的落个不停。 被辛越一把按下:“别动。” 丘云子亦向辛越行了个礼,辛越忙将他扶起,道:“不必划开皮肉。” 她走到老倪身旁,一眼就看到他小腿腹的伤口,伸手揉了揉眼,看得清晰一些。 伤口处是珍珠般浑圆的血洞,此时微微往外渗着血,丘云子在旁说道:“倪管家所言,暗器打入他小腿便没有取出来,然老朽已细细摸过,并无异物,老朽是怕……有别的机巧或,毒。”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一章是不可能追回老婆的 第54章 、顾衍,我看不见了 辛越扯了扯嘴角:“是有毒,不过也有解药。” “嗯?夫人,何解?”丘云子将手指放在伤口处轻轻抚了一下,指尖捻着血液放在鼻尖嗅着。 她伸出手也想用指尖捻点儿血液来证实心中的一个猜想。 手刚伸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十分自然地收了回来,顺带勾了勾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好在丘云子还在沉思,老倪哀哀痛得眼睛都不睁,长亭弓着腰在偷偷扒拉丘云子的药箱,在她眼皮子底下,趁机摸了一瓶黑色药瓶,末了还十分狗腿地抬起头冲她讪笑。 当是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的。 至于长榻另一边的那人,辛越自动地忽视了。 她清了清嗓子,将这珠子的机巧一一道来:“这珠子表面淬了毒,若他力道大些,让珠子穿身而过,你的腿或命就保不住了,”老倪的脸色遽然白得像雪,她又放柔了语气,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若是这般打入你体内,珠子会在你体内化开,里面,是解药。” “这下手之人,心思倒巧,”丘云子恍然,不由点头赞道,颌下的胡须一颤一颤,似在应和。 不过马上感受到两道不善的目光,连忙肃了神色斥道,“……巧什么巧,年纪轻轻如此毒辣,白白要倪管家疼上一段时日,若不是夫人点醒,恐怕划开皮肉,更要受罪。” 顾衍冷冷扫过他,耳边听着辛越熟稔地娓娓道来陆于渊的拿手暗器,面上无波无澜。 沉静的声音响起,“给她也看看。” 几人同时都愣了一下,不知这话对谁说,说的又是给谁看。 一个侍卫,一个脚不能抬的重伤患,一个神医,一个隐藏的重伤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丘云子,毕竟是神医,又在顾衍手底下讨生活,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极好的。 应了一声便请辛越往顾衍那边的榻上坐下,拿了软木垫就要替她诊脉。 辛越忙道,“不必。” 丘云子心道,必不必的看你身边那位啊,夫人倒是劳驾伸个手,否则就要他老人家伸脖子,引颈受戮了。 老神医的眼神太过恳切,辛越定了定神,已没有方才那一瞬的慌张,她将双手交叠在身前,淡淡说道:“我已无大碍。” 其实不论是云城重伤之后,还是自己从小的性格,生病吃药她是从不抗拒的,反而最是配合。 这几日也不知怎的就生出了这等怪脾气,让情字压了命字一头,说来还是她太过年轻,在情之一事上想不通透,也任性地由着自己不通透。 大年初一时冷脸贴了热臀,她自觉并无做错什么,若是顾衍如今再问她一遍马车上的那个问题,她还是能言辞振振地说声是。 便是说上了天,也一定是。 她自觉无错,顾衍也确实不稀罕她那般做。 两人僵在大年初一,风雪飘渺之时,那一刻的委屈被风雪冻到现在,都未化开。 这几日她也不是没见顾衍有意无意地递台阶,但她都不接,妻心似铁,还是一块被冰坨子团团冻住的铁。 白日里在马车上,她也曾问过自己是否有些不知好歹了,但一口气梗在心口,连日不散,就算接过了台阶,两人恢复了表面的平和,那一口气未散,迟早把她噎死。 她持着端庄的笑,拒得十分干脆,丘云子无奈看向侯爷,侯爷却只盯着夫人看。 老倪本来心中已经松了一口气,原想能保住命,腿不要便不要了吧,如今得知小命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巨大的惊喜差点将他打晕。 不过此时瞥见侯爷灼灼地看着夫人的目光,夫人却连个眼角都不肯赏,心里七上八下,忽然眼中滴溜溜一转,嘴上跟着哀哀地喊起了疼。 辛越秀致的眉头拧起,难道她记错了? 思索间见老倪边喊疼边挣扎着起身:“丘神医啊,这伤口疼起来真是要人命啊,你赶紧扶我,扶我回房,给我上点止疼的。” 丘神医活了这把岁数,还有什么不懂的,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啊,给长亭使了个颜色,长亭心下一喜,扛着老倪就往外跑。 颠得老倪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一个劲捶着他的背,压低了声音骂他:“慢点慢点,小兔崽子伺机报复呢。” 辛越无言,看着三个男人一台戏,蹩脚地将戏台子搬出了书房。心中冷哼,若是上了戏台子,怕是要被人扔菜叶子臭鸡蛋。 顾衍满心满眼都在辛越身上,巴不得将他们一脚一个踹出去。 看着辛越别过脸,抬起脚步。眉头突突跳了七八下,你敢走?你走一步试试看? 辛越果然提起脚步迈了出去,他再也定不住了,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臂。 辛越合了合眼,默默算了算时辰,该吃药了,便转身回头问道:“怎么?” 顾衍的眼底仍是如深潭一般,瞧不见波澜,极快地在她身上扫过。 她的衣裳还是白日穿的,此时随意披了便过来,不知冷不冷。 她的嘴角还是肿的,破皮的一小点鲜红鲜红,仿佛随时都有血从里面渗出来。 她的眼泡也是泛红肿胀的,定是流了不少泪了。 顾衍久久不答,茶棕色的眼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低了头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臂,看不清楚他的手,但确实抓得挺疼,她轻声道:“无事就放手。” 许是她的声音有些冷淡,顾衍此时听来,颇不是滋味,心念一岔,自顾地在这淡得如水一般的声音里头多添了好几味,不耐、疏离、嫌恶。 越想心里越发苦闷酸涩,下意识地松开手。 辛越果真头也不回地抬步便要往外走,他沉了一夜的脸色突地就变了,不知为何,看着她的背影蓦然生出些许恐慌来,心下一急迈步拦在了她面前。 顾衍生得高大,宽肩窄腰,穿起衣裳来莫名就多了三分压人的气势,此时堵在这书房门口,辛越只得抬起头看他。 顾衍喉咙干哑,所有的冷硬开口便带了深深的歉意:“抱歉。” 咔嚓。 心头冻起的一团委屈,由这两个字,开始龟裂、消融。 辛越硬起的眉眼软化了大半,只是刚一启唇,胸口的气血就不住地上涌,她紧抿着唇,艰难地咽下喉中的腥甜。 她咽得太痛苦,整张脸皱成了一团。 顾衍看在眼里,一颗心坠到谷底,涩然开口,“你不想见我。” “我让丘云子来给你看,你乖一点,我……我出去。” 几个字缥缈如烟,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辛越眼底朦胧,看着一道黑影离开,她本能地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顾衍。”她艰难地开口,立刻有几丝血从她口中逸出。 “顾衍,我看不见了。” 万幸,她倒地时没有太过狼狈。 本应飘远的的黑影在一刹那放大,牢牢接住了她。 “辛越——” 尽管五感在远离,她都能听见这声沉戾的痛呼,萦萦绕绕,裹挟着她堕入黑沉的梦海。 …… 丘云子还没回到院子,就被脚下燃火的长亭拎着后脖子往栖子堂提。 黑夜沉沉,道旁的灯烛飞快掠过,他老人家长叹一声。 为顾侯爷卖命是他的本分,但是作为一个已过古稀的老头子,他实在很希望侯爷能怜老惜弱一些,哪怕改掉看诊一次不说完,非得让人跑两回这个臭毛病呢,那他必能延年益寿,再替侯爷奉献几年。 长亭飞快地把他甩进了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侯爷。 浑身一凛。 黑衣身影坐在长榻上,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低垂着头,脊背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来。 侯爷要疯了。丘云子行医布药一辈子,于人身上的煞气和死气感知得最为敏锐。 其实他三年多前就有这个大胆僭越的猜想,侯爷在丢了夫人之后,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做的事委实不像一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那几年侯爷不知造了多少杀孽,永夜地牢的积血从未干过,侯爷身上的煞气日渐积重。 只是那时,还有一个虚妄的可能性支撑侯爷,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侯爷都会撑到找到夫人的那一天。 但如今失而复得之后,夫人若在他眼前出事,他连这虚妄的可能都失去了,会做出什么事来无人能预料。 他不敢耽搁,一醋溜就往榻边走过去,将手按在夫人的腕间,又掀了她的眼,林林总总,察看得十分细致。 最后说道:“侯爷恕罪,老朽需察看夫人背后伤势。” 顾衍二话不说,将辛越半抱起身,解了她身前衣襟,丘云子侧身避开眼。 女子衣裳繁复难解,顾衍干脆轻轻撕开,外衫褪下,拉下里衣的一瞬,顾衍的心里,有一瞬间空白,发慌。 凝脂白玉一样的细窄背上,一掌宽的瘀痕从她的右肩,延到左下腰处,一道斜跨纤背的黑紫印痕,触目惊心。 他将她丢在马车上时,她的背上就已然有这片瘀伤了,他知晓,他日日过问,但却没有亲眼所见的震撼来得直接。 拳口紧握,他将辛越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半拢住她的身子,道,“好了。” 第55章 、你生得这样好看,多半会骗人 丘云子再扭头,看了一眼便别开脸,转身从药箱中翻出一个藕色瓷盒。 顾衍将她的衣衫拉起,单手扶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丘云子皱纹纵深的脸上立刻凝重起来,道:“夫人旧伤复发,受剑伤震荡,脑部瘀血有发散的趋势,属下斗胆,请问侯爷,是一鼓作气将那瘀血散去,还是保守中成……” 话未说完,顾衍已然做了选择,“你有几成把握?” 丘云子沉吟,“若有那药丸,当有五成。” 一半……还是有一半的可能会失去她。 “散瘀血。”他犹豫了一瞬,笃定道。 丘云子将瓷盒递上,道:“侯爷以掌将药膏子搓热,轻按在夫人瘀伤上,老朽吩咐人去抓药。” 说罢便退了出去。 顾衍打开盒盖,挖出了一勺放到手心,抚热,举起手,一气呵成,可最后那手却迟迟落不下去。 他勉力调息,吸气,呼气,吸气,屏住气息,将掌心覆在那片骇人的瘀伤。 …… 夫人出了事,老倪第一时间就让两个高猛暗卫架着自己回到了栖子堂。 书房瞅了一眼,没人,直奔内院。 进了内院正屋就闻得浓浓的药味,两个小丫鬟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垂泪。 他拄着一根拐,示意暗卫退下,摸到内室瞄了一眼。 侯爷十分沉静,没有发怒,没有处置任何人,有条不紊地抱着夫人喂药,一勺一勺的药汁送进去,大半都从夫人嘴边逸了出来,侯爷干脆含了一口药汁,俯下身子。 看到这里,他忙退了出来。 面上无波无澜,要么是燎原后的死寂,要么是撑着一口气等着爆发罢了。 老倪满脸沉重,无暇去抹额上的冷汗,一手指着跟前的两个丫鬟,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你们俩,成日伺候在身边的,夫人旧伤复发了没一个来报!” 红豆额上顶着一个大包,不敢哭出声,生怕扰了里头的主子,一脸的惶然自责道:“都是奴婢不是,奴婢早该发现的,夫人前两日便说吃食淡了,奴婢还以为……”。 芋丝自来胆小怯懦,自家姑娘就是头顶的天,此时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眼泪哗哗直流,小声哽咽,“是奴婢疏忽……” 门口丘云子恰好揣着药瓶入内,听了个话尾巴,略顿了一顿,对二人说:“你二人,且先候在这。” 说罢撩开帘子,进了内室,绕过屏风,将药递给侯爷,问道:“方才那碗药夫人可喝下了些?” “嗯。”顾衍给她拭唇边的药液,一手接过药瓶。 “如今就看这红药丸了,若是顺利,夫人十二个时辰内便可自行苏醒。若是……有任何异常,呕血、抽搐等,侯爷便给夫人喂一颗。” “嗯。” 丘云子抬头看了一眼侯爷,仍是坐在床沿,双眼都未离过床上的夫人。 玄铁护腕下,常年持剑握刀的手指头轻轻抖了一下,他再揉揉眼,似乎只是幻觉。 “唉……” 丘云子摇着头退了出去,瘫坐在正屋一侧的扶手椅上。老倪拄着拐艰难地跳过去,催促着问:“怎么样了?” 他不敢多话,指了指天,意思是听天由命。 二人对视一眼,皆都沉默下来。 丘云子余光瞥见那两个丫头还跪在一旁,转头问道:“这些时日,夫人的饮食起居可有不同于常的地方?” 红豆垂头:“这些日子夫人休息得不好,都是要子时了才睡着。夫人前儿说粥淡了些,嘴里没味,那时便觉得夫人神情有些不太对。” 芋丝小声补充:“这些日子夫人不让奴婢们铺床,精神头也不大好,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榻上看些话本子,昨日连话本子也没有看。” 声音传入内室,顾衍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床沿,目光空洞,脑子里扒着这两日辛越的举动,已然扯出一条头绪,理了个七七八八。 初一她受了伤,在马车上,他那样无理地冷语待她,但凡她精气神好能撑上半刻,也该跳脚起来同他论个是非对错了; 后来几日她躲着他,心里头存的委屈不曾少上半分,乃至于不愿见到他,不愿接过他的台阶; 在宫里姓陆的对她出言不逊,当他的面欺负了她,他在做什么来着,哦,他扒她的衣裳……扒什么衣裳呢,直接罩件大氅将人抱在怀里好生哄着才是啊。 林林总总。 没听完他的话便急着要走,是听不清了; 被廊下的花盆绊了脚,是看不清了; 伸手要去捻血,假作无事地收回手,是闻不见了。 他的眼睛,是被狗吃了。 …… 时间在一室的空寂中被拉长。 天光渐亮,丘云子守在正屋,揉了揉发麻的腿,在帘子外问了声安。 待得里头叫进,他才躬身入内。 探身察看了一番,坐回圆凳,正要开口回禀。 突见方才把脉的手腕动了动,丘云子惊出了一身冷汗,指着那处皓腕,舌头都打了结,“夫人……” 顾衍还在等他回禀,突然猛地回身一看,辛越的身子开始细细颤抖,梦魇似的额上冒出颗颗冷汗,眉目紧锁,唇上一时淡如白纸。 他俯下身,双手竟不知往哪放。 “药!侯爷!药!”丘云子几乎要跳起来,高声喊道。 对了,药,阿越的药。 顾衍连忙掏出淡紫色冰裂纹瓷瓶,小小的瓷瓶,往常一下就开了,今日却提了两下才将盖子提起,一旁进来的老倪看得心疼不已。 褚红色的药丸骨碌碌地滚出来,落到他的掌心,他俯下身子,将药丸送到辛越嘴边。 她昏睡着,没法自行张口,顾衍像是忘了这件事,捏着褚红色的药丸在辛越淡无血色的唇边,久久不动。 老倪心里头酸楚难当,上前一步提了声醒,“侯爷。” 顾衍这才恍然,紧了紧手指,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颌,一手将药丸放入了她口中,低头哺了进去。 “下去吧。”他坐在床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药效很快,她的身子一下平静了下来,睡颜恬静,眉目舒展,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唤道:“阿越。” 换不来一丝反应。 “阿越。”他又哑着嗓子唤了一声,仍是一片死寂安宁。 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气息仍在,却还是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一连探了三四回,双目赤红如血。 …… 辛越又陷入了怪梦中,梦里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环着她的身侧,远处不时有星光汇集碰出大片火花,她一直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儿。 总是有人在唤她,声音很轻,很柔软,她甚至可以伸手抓到这些声音,待她伸出手,便倏然睁开了眼。 天旋地转,她从一片漆黑、星点光芒中落到了一个卧房里。 “小皮猴儿。”一个温婉端庄的妇人朝她招手。 “你是谁?” “我是娘亲。” “娘亲……”她怔怔然朝前走,待她即将触到娘亲的袖摆时,又是一阵轰鸣。 她蹲下身捂住耳朵,再睁眼便滚到了一片山谷中。 “辛越!” 一个白袍男子叼着根枯草蹲在不远处,“快过来,磨蹭个什么劲。” 她下意识地迈步,脚下陡然一空,落入了一汪深潭。 玄衣男子看不清脸,箍着她的手臂往上游,她下意识地想叫他松手,你中了毒。 中什么毒…… 嗡…… “阿越。”一声轻唤,在耳旁响起,犹如跨过万河千江,带着滚滚红尘,扎扎实实地落在耳畔。 辛越幽幽睁开双眼,静静看着帐子顶,前两回掉在山谷、深潭,她怕这回一动落入什么虎狼之口可怎么办。 顾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声音轻缓,怕惊醒了自己的一场美梦。 辛越缓缓转过头,他碰她了,前几次从未碰到过什么,脸上的触感轻轻柔柔,像拂过一片鹅毛。 她试着坐起身,左右打量,又是在一间屋子。 顾衍突然觉得不对劲,探上她的脉,脉象平和,应是无碍,又唤了一声,“阿越?” “你……叫我?”辛越指指自己。 帘子外呼啦啦进来四五人,皆听到了这句迷蒙的、疏离的话。 丘云子急忙上前,道了一句,“夫人,老朽给您把脉。”伸手便要探向她的腕间。 不料辛越猛地提起手,缩在身前,作出防卫之态,“你是谁?” …… 一室哑然。 顾衍先缓过神开了口,声音极嘶哑,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阿越记得我吗?” 辛越直勾勾看他,缓缓摇头。 半晌,顾衍忽然笑了笑,伸手抱她,大手拍了拍她瞬间僵直的脊背,一遍遍地轻抚,声音平静无澜,“没关系,现在开始记住我,我是你夫君,你是我的妻子。” 辛越皱了眉,有点糊涂,“真的吗?” “真的,你看我长得像会骗人的吗?” “难说,你生得这样好看,闻起来这样香,多半会骗人。” 顾衍的眼底划过真切的笑意,“你生得更好看,将我骗得死心塌地。”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又耐心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 他一怔,心底泛起劫后余生的侥幸感,温声说:“我让厨房上一碗粥来,现在先让人给你擦擦身子好不好?” “我不想吃粥。” 顾衍刚想搬出大道理,来告诉她久睡之后要吃些好克化的,但对上她呆缓又透着期冀的眼神,话出口就变成了,“好,想吃什么?” “想吃面。”她应得很快。 顾衍又道:“去叫厨房做一碗面,煮的软些。” 芋丝应声退了出去,将手抵在眼下,胡乱抹了把泪往厨房去。 第56章 、我没有爱妾 阿越能醒过来,他喜之若狂后不由担心,避开她问了丘云子。 那老头皱着一张脸同他吊了好一阵书袋,最后才拿捏不定地同他说,人能醒便代表旧伤已然好转,他不必日日悬着心担忧她哪一日睡着了便再醒不过来。 不好的地方便是,如今这境况,淤血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个过程许会影响她的身体状况,可能是记忆,可能是五感,这都因人而异,这个过程要持续多久,丘云子也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说法让他有一瞬的怔愣,一瞬的怔愣滋生出了些许幻想,若她真的谁也记不得了,忘了伤痛,忘了所有人,当也很好,他会给她新的记忆,带着她纯然的底色,一笔一笔,将她塑成鲜妍的模样。 不过马上又自失地一笑,那样的话,她便不是她了,只是他笔下一个按他所想塑出来的,有生命的泥人而已,况且他的手自来粗糙,持刀握剑的,想来塑得也不如岳父岳母。 他如今担心的是,若她一股脑地全想了起来,能不能承得住? 若她剥丝抽茧一样,一段一段想起来,会不会出现什么偏差?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担心属实多余,这个姑娘什么都不记得,倒有几分当年同他初相识时候的嚣张,不过那时她十二岁,心里有些对于他的误解,还是端着一两分恭敬的。 像只藏了利爪的奶猫。 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言行举止全透着与生俱来的肆意张扬。 像只胭脂虎。 顾衍陪着她用膳,她略挑了几筷子便不吃了,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你真是我夫君么?你连我的口味都不知晓。” 顾衍看着她面前那碗面,薄牛肉,细圆面,清汤底,小青菜,葱都没给她加,眼前十来道小菜,全是按着她的口味来的,他俩一起用饭,他只要一味辣子,其余的哪个不是顺着她的口味上? 袖子被扯了一下,顾衍的眼神从桌上移到她脸上,看到了十分不满的神色,小姑娘睨着他,“我要你那碗。” 顾衍低头,两碗面什么都一样,只是他这碗上头漂着点点红色的……辣子。 他沉默着把面移过去,沉默着看她大口大口吃得欢快,沉默着想,吃面加辣子的是他,她一贯只是好这口味道,真吃辣却吃不太消。 多情些的人只怕就要多思,心上人失了记忆,忘了自己的饮食口味,却只记得他的,足以证明她心里真的爱他爱得深沉。 但顾衍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想,若是她闹肚子,折腾起来要怎么好? 只得默默地吩咐小丫鬟,去煮一碗降噪清凉的汤水来,还不能是药,药她是决计不肯喝的。 说到药又是一桩难事,听说她自小不大生病,生病了被拘在屋里,为了早日脱逃也是乖乖地喝药,从无二话。但今日看着药汁却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碰都不肯碰一口。 吃了面,辛越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摸摸碰碰,一会说这妆台好看,兴冲冲地要他给她簪上一支嵌碧玺宝石的珠翠花簪,顾衍想,女子生来还是爱俏,从前她不耐烦收拾打扮,多半是懒得敷衍他。 短短一两个时辰,顾衍就发现了许多他从未发觉的,辛越的另一面。 小家伙睡得太多了,如今一刻闲不下来。 一会又到正屋,仰头看着墙上挂的一幅画,嘟嘟囔囔道:“这画看起来倒是清雅,只是怎的画了一个背影,难道这画师不善人像?这画谁画的?顾衍……趁早换个擅画人像的吧,老是看人的背影总有点伤感。” 长亭正好在门口,这两日侯爷守着夫人,无心理事,所幸倪管家虽吊着脚,哼哼唧唧地喊疼,不便行动,但一双手还能派上用场,能让他拿主意的都让他做了主,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折子也发给了相应的大人自行斟酌。 只是多少还积了一些担不起责的要事,等着侯爷处理。 他在书房蹲了一早上,听到夫人醒了,听到侯爷陪夫人用完了膳,终于找了个机会将挑了又挑、重中之重的折子密信盛在匣子里,准备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 不料在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到了夫人的声音,一时进退不得。 夫人刚醒,迷糊了些,听说将许多人都忘了,他们侯爷便是其中一个,如今连侯爷的名讳也确实记不得,还要将侯爷的画换了,他这一进去,侯爷必拿他作炮灰。 就犹豫了一瞬,臀上突然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门口清冷的少年单手抱剑,不耐烦地嘀咕一声,“磨蹭。” 长亭穿过了厚厚的毡帘,迎面而来一股带着清香的暖意。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头,双手高高举起,恭敬道:“侯爷,山东灾情。” “拿到书房去。”顶上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怒意。 长亭长长松一口气,就要退出去时被叫住了。 “什么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长亭这才抬头,极快地瞥了一眼侯爷,见侯爷轻点了点头,夫人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他也不迟疑,侯爷都可拿军国大事给夫人消遣,定是心中有成算,这一匣子于侯爷也不过是些纸张罢了,他操心个什么劲。 辛越坐在圆桌前,打开匣子翻了翻,登时被密密麻麻的红字黑字绕晕了眼,很快对这匣子失了兴趣,只是若有所思地对顾衍说道:“顾侯爷……你也姓顾,那画师是你的亲戚,你才在屋里挂他的画的?” 顾衍深深看她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有点担忧地说:“我要到书房去,约摸两个时辰。” 不料辛越一点也不在意:“你去呗。” 她的话接得太快,让他心里不是滋味,缓缓说道:“你从前最喜欢在我忙于公事时,给我磨墨,敲背,斟茶……” 她又极快地打断,目露疑惑:“我是个丫鬟上位的?” “……” 顾衍无奈,只得朝她抛出了个诱惑:“我那有一篓话本子,你既记不得前尘往事,看些书册也能对这世道有些了解。” 辛越觉得很有道理,点头应好。 自顾撩帘子往外走去。 顾衍低声吩咐:“找些鹣鲽情深、爱意绵绵的话本子来。” 长亭欸了一声,飞快地掠了出去。 顾衍拿起一旁的大氅,随即迈出门,眼看辛越往与星游那边走去,忙跨出几步,拿大氅将她严严实实一包,牵着便往反方向走,“书房在这里。” …… 冬日午后,暖阳晕晕。 书房的窗格开了半扇,驱了一些炭盆带来的滞闷,丝丝缕缕的梅花幽香悄然沁入。 顾衍搁下笔,这才半个时辰,榻上的小几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话本子,埋在高高的话本子下的小脑袋偶尔露出来,皱着眉头将手里的书往矮几上一丢,伸手又从一旁的篓子里捏了一本出来翻看。 他默了一会,心道这篓话本子估计按不住她一个时辰。 再提起笔时,辛越整个拿起篓子,哗啦啦地将沉底的书册往榻上一倒,跪坐着东翻西找,最后仰面躺倒在榻上,堆了四五个软枕,倚着看窗外蓝天,发起了呆。 顾衍提笔写了两个字,看了她一眼,再低头继续写了两个字,突地就将笔一搁,起身到了她身旁坐下。 手里拿起一缕丝滑细软的乌发,问道:“怎么了?” “我们这里的世道就是这样的么?”她眉目淡淡,似有些怅惘。 顾衍拿起几本随意翻了翻,越看脸越黑,有意解释一番:“不……” 话刚说出口,辛越就翻个身看他,发丝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心痒了痒,就懵这一刹,话头就被接过去了:“男子嘴上说钟情,扭头就纳了个妾,还要对女子说我只心悦你一人,女子不能还以颜色,还得大度地将人纳回府,方能得个世人的称赞,夸她一句贤良淑德,夸这二人堪为夫妻典范。” 末了,坐了起身对他道:“你在暗示我?若你也有爱妾,趁早叫过来我帮你掌掌眼。” 顾衍顿时哭笑不得:“我没有爱妾。” 辛越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甜意,暗暗想,他果然是她的夫君,不若她心里也不会有这等又甜又酸的感受,又不放心问了一句,“不怎么爱的妾有没有?” 顾衍将人搂在怀里,“没有,只你一个。” 话本子不成,顾衍又使人给她找了些打发时间的物事。 长亭想破了头,送进去的东西,一样样地被夫人丢在一旁,没一个撑得过一刻钟,最后没办法,到处问人。 最后十七守在门口,见他进进出出着实烦人,丢给了他一串汉白玉的九连环,长亭犹疑着拿进去,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 辛越解不开九连环,最后一股脑砸了,开开心心地睡了一会觉。 醒来时天色发沉,身上盖着薄毯。 她未起身,骨碌碌滚了两圈,身子陡然一轻,心头被高高吊起,有陡然一沉,落入了一个香香的怀抱。 “你熏的什么香?”她迷糊着,闻到这香味只觉得莫名熟悉,莫名安心。 “我没有熏香。”顾衍将她放回榻上,揉揉额头,方才他再慢一步,她就要掉下榻来。 按她今日的脾气,说不得这榻就得抬到灶房烧了。 “可是你那么好闻。”她不信,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衍无法,随口扯了个理由,“传说南地深山老林里头,有一味仙草,吃了便能带我身上的味道。” “……” 他继续扯:“然这仙草被我吃了,已经绝迹了,你若喜欢这味道只能天天黏着我。” “……这是我方才看的话本子,你唬我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完了大事,心里十分轻松,这几章塑的氛围也轻松,希望各位看官看得也轻松。 第57章 、带夫人星夜爬墙 顾衍看着她睡意惺忪的眼,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犹豫不决地开了口:“阿越,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受了伤,将过往全忘了,如今便当你我的初相识,你可会中意于我?” 外头红彤彤的夕阳就要落在高墙之后了,辛越跪坐起身,眼神追着那抹暖光。 闻言不甚在意地道:“你给我吃,给我穿,我如今像只待宰的羔羊,你还这般哄我,说实话我很感动,中意不中意的不重要。” “……”她将他当饲主?顾衍合了合眼,不死心地再要发问。 就看得辛越突然回头,暖阳照在她的半边脸上,面颊生光,灿灿若星,将他迷得晃了一会神。 “怎么不说了?”她拢起了眉心,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顾衍回过神,坦坦荡荡地承认,“嗯,被你迷着了,你方才说什么?” 辛越扑哧一笑,“我说,照你对我这般模样,我至少得是宅门里被娇宠的女子,怎的受了这样怪异的伤?还有,我胸口这怎还有一道疤?” 顾衍顿了一瞬,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他也不诓她,免得等她恢复了记忆再回过头来同他算账,想了想道:“你受了伤。” “你不如不说,”辛越瞟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没想起那人的脸。” “谁的脸?” 辛越抚着胸口,“刺我那剑的人。” 顾衍一愣,脱口而出,“你想起来了?” 怎的好想不想,按着时间,她也该先想起自个是谁,想起二人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待她的赤诚心意,怎的就先想起他刺她一剑了? 所幸,见她缓缓摇头,他将欲要跳出喉咙口的心按下,听她说道:“没有,我只想起来一道剑光,还有那剑柄,环环绕绕的云纹,上头还缀了一颗乌黑乌黑的石头。” 顾衍从小几上拿过一本话本子,正色道:“你说的这柄剑,其实满大街都是,方才我在这本话本子中看到有个江湖侠士亦是用的此剑,你好生看看,实在平常得很的一柄剑。” “是么?”辛越接过了话本子,趴在榻上,仔细翻看起来。 顾衍轻轻起身,走到桌案后头,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手中使力,将那颗乌黑乌黑的石头用力抠了下来,往角落一扔,再将带着云纹剑柄的剑丢到窗外。 哐啷一声。 辛越回神,“什么声音?” 顾衍坐回榻上,陪她一起看,“没什么,底下人做事不小心。” “我怎么没看到你说的侠士?”辛越快速地翻阅手下的纸张,疑惑道。 “许是我记岔了,这几日照顾你,有些劳神。” “啊?”辛越停了手,偏头去看他,果然眼眶中血丝遍布,下颌也有点点黑色,她抬手摸了摸,果然一片糙砺,怎的有人憔悴至此还能有一番落拓之美的,辛越摇头,说不定当初她就是被他的美色迷了心智,心软道,“你还是去歇一歇吧,我自己一人待着可以。” 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顾衍沉吟片刻,没想到有什么理由能驳她,若说让她陪着他一道沐浴,她怕是会一脚将他踹进池子里,只好起身说道:“我一会便来,你若是闷了可以四处走走。” “嗯。”她仰躺在榻上,夕阳已经落下,她的神色隐在昏暗之中,瞧不分明。 走了两步,又听到她说:“对了,我叫什么名字?” “辛越。” “挺好听。” 顾衍停了好久,没再听到她的声音,只好转身无奈问她:“你怎的不问问我?” “……”辛越睁开眼,悠悠然看他,“那你说吧。” “我名顾衍。” “知道了,你去吧。”辛越又合上了眼。 待他出门时还能听到她小声的嘀咕,“顾衍……顾衍……嗯?啊,那画是他画的,怪不得要挂在屋里。” 顾衍泡了他此生最仓促的一个澡,出来时发丝都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辛越坐在膳桌前,打眼一看,衣裳虽是穿得一丝不苟,然脚步却有些急促,讶然道:“你在沐浴也闻到了?” 顾衍挑眉,疑惑地看她。 辛越指指桌上大大小小七八样菜式。 顾衍一下了然,不置可否地坐了下来。 辛越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被戳穿贪图口腹之欲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是对方也好这口,那许能缓和些许尴尬。 想着她便夹了一块粉蒸排骨咬了一口,十分真诚地对他说:“夫君你也尝一口,我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好极了,我看它很合我胃口。” 没想到顾衍眼眸陡然幽深,露出一丝笑意,却也没动上一块子。 劝人吃饭这事难道需要身体力行的?她三下五除二啃完了一块排骨,再次用眼神示意他,“真的很好吃。” 顾衍此时才绽出一抹笑来,却说的是,“你方才唤我什么?” “夫君啊。” 顾衍脸上的笑更深了。 辛越的手顿在半空,品出一点不对劲:“我不是这样叫你的?” “当然是,你就是这样叫我的。每日里要叫千八百遍。”顾衍笑着执起筷子,吃得有滋有味。 被骗了。辛越愤愤,直到用完晚膳,他再如何哄她,她都没再开口喊一句夫君,直悔得顾衍恨不能捶胸。 用完饭漱口时,顾衍在矮几上晾着湿发,辛越走过去碰了碰,有些茫然地坐在他旁边,一日下来,她脑中昏沉,却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又惧于开口。 顾衍直起身子,随手将发丝拢在头顶,问道:“怎么了?” 辛越只望着他幽幽叹气。 顾衍心中闪过数十个念头,最后一一按下不表,只是再温声问了一遍。 “我的爹娘还在吗?”辛越望着他,眼泪有期待,亦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想知道个结果的决然。 原是这事,顾衍大大松了一口气,很快便应道:“自然,爹娘身子康健,就在京中,要不我们现在便去看看他们二老。” 不想辛越却摇了摇头,指着自己:“我这样,是不是同从前很不一样,他们会担心我。” “嗯,”顾衍颔首,倒也是,想了想又道,“今夜倒是没有下雪,高墙干燥不湿滑,我倒是可以携你爬一爬尚书府的墙。” “……”辛越倒是没想到这个法子,虽然粗暴,但也让她十分欢喜。 一个时辰后。 礼部尚书府。 顾衍同辛越蹲在一处院落的高墙上,借着重重梅枝遮挡,看着厅中对坐饮茶的二人,他们时而露出一抹笑,时而交谈些什么,看着确实琴瑟和鸣,辛越的心里很是妥帖。 还有一点,今夜瞧这一眼,便知道顾衍没有诓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一脸莫名。 顾衍偏头,不知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确实是我娘亲,你没有骗我,”她抓起他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面颊,再指了指厅中的妇人,道,“我们的脸盘子都是圆的。” 顾衍失笑,趁机捏了一把,“我自然不骗你。” 辛越好笑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换了个姿势坐下来,双脚悬空,突然发问:“夜爬尚书府,你做得很熟练,路线很熟悉嘛。” “……”顾衍面不改色地也坐了下来,诚恳道,“从前你不大搭理我,我只好偷偷看你。” 辛越的脸色一凝,“你是说,我从前不喜欢你?” “……”顾衍立刻摇头,说道,“你只是害羞,加上听说了一些世人对我的误解,一时没有勘破我的心意罢了。” 辛越点头,若有所思。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洒下一片银霜,罩在他二人身上,清辉点点,梅香幽幽。 辛越很快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顾衍眼疾手快,忙捂了她的嘴,带人翻身而下,不远处的廊下,管家老辛停下脚步,抬起灯笼四处看了看,四下寂静,又走远了。 隔了一道院墙的辛越扒下他的手,讪讪道:“梅花幽香,但闻久了还是挺呛人。” 半刻后,二人走在外头街道上。 宝马雕车香满路。 顾衍被她拉着往一堆人群中钻去,听得清脆的啷当声响,一群人围着中间的一个圆盘,上面画有禽鱼器物之状数百枚,长不过半寸,阔如小指,甚小者只如两豆许。 周旁人群喧嚷,高声呼和者有,嘻笑指点者有,面露不屑者有。 辛越不由好奇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顾衍笑笑,“关扑。” “玩儿的?” “是。” 她突然指着圆盘下数十样物品中的一朵绢花,道:“我想要那个。” 顾衍正想应下,又听得辛越说道,“你且看我的。” 失了表现机会的顾侯爷只好陪在她身旁。 这开关扑的小贩见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衣着简单,料子却是上好的,且那男子通身气派,面容沉静,透着股肃杀,心知怕是哪个达官贵人。 立时便咧了嘴上前,殷勤递上了弓箭道:“是这位夫人要射?夫人看好了,将箭矢射到圆盘中画着的禽鱼,便可从底下的物品中任选一样。” 辛越点点头,接过了一把小弓箭。 搭箭,拉弓,她有些出神,这个动作似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箭矢咻地飞出,却连圆盘都没碰到。 她扭头向顾衍求助,顾衍扬了笑上前,环住她的身子,双手覆在她的手背。 搭箭,拉弓,辛越更出神了,耳边全是男子沉稳的呼吸,她的心跳忽地漏了几拍。 “咻!” 周围的人全愣了,继而爆出一阵震天的欢呼。 最后,顾衍掏了一锭金子,补偿那小贩被一箭射得四分五裂的圆盘。 辛越如愿得到了绢花,顾衍如愿得了佳人一笑,小贩得了一锭金子,周旁人群饱了一场眼福,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说: 关扑,来自《因话录》中的片段,有点像现在商场的转盘中奖活动,宋朝时就有了。 第58章 、哄夫人的三十六计 临睡前辛越仍然兴致盎然,手里攥着赢来的一朵淡紫色绢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鲜眉亮眼,目若悬珠,顾衍就一手撑在耳边,含笑看着她,甚是稀罕。 直到她困意袭来,翻了个身沉沉睡去,顾衍还在品着她今日的一颦一笑,从身后贴背抱着她入睡时,嘴角难得噙着笑意。 不过第二日一早,顾衍便笑不出来了。 “阿越?” 他轻声叫了好几遍。 床上的人儿侧躺着,抱着一团被子,睡颜恬静,呼吸绵长,就是没有睁眼。 他的腿莫名有些发软,静默一瞬,骤然起身,喊了一声:“长亭,叫丘云子!” 丘云子这两日又宿在了前院东厢房,瘫在榻上抓着个冰糖肘子啃得满嘴流油,口里哼哼着曲调婉转的乡歌,怎一个惬意了得。 不想房门突然被砰地踹开,刀子似的北风灌进房内,惊得他手中的肘子直直掉落,滚了一层尘土,哀哉痛哉!还未来得及为之默哀半晌,双脚一悬空,后脖领子又被提了起来。 这该死的,熟悉的感觉。 他忙道:“容老朽净手净面,不劳长亭大人提着,不劳,不劳,大人稍等片刻。” 长亭差点一脚踩在肥腻的肘子肉上,气急败坏地朝着他吼了一声:“等!你就等死吧!夫人今儿早上又没醒!” “嗯?”丘云子肃了神色,又疑惑起来,胡乱擦拭了把脸和手,背着药箱匆匆出了门,嘀咕着,“不应该啊……” 到了内室,丘云子顶着侯爷平静的目光,悬着心搭上一截如玉皓腕。 半晌无言,偏头看了看侯爷,面色古怪。 顾衍不耐烦,催问道:“怎么回事?” “侯爷……”丘云子一时纠结,主子一向英明神武,这是作属下的第一要紧奉行的信念,若是主子一时糊涂了呢,做属下的究竟是直言不讳,还是委婉提醒。 这是一个难题。 不过他的主子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容他磨磨唧唧,低喝了一声,“说!” 丘云子被吓得一激灵,脱口而出:“您,您是怎么叫夫人的?” 顾衍凝目冷冷扫他一眼,再敢多废话就拧了他的脖子。 丘云子抹了一把额汗,结结巴巴道,“您,您不如试着大声些呢?” “……” 顾衍无言,长亭呆愣,芋丝掩面喜极而泣,红豆高兴得跺了跺脚,道,“您是说夫人没事吗?” 丘云子大着胆子道:“夫人这些日子都会这样,睡得久了便不太容易醒,您大声些,拍拍夫人,夫人便能醒。” 不想此时床上的人似在应和他的话,传来窸窣动静,众人齐齐往帐幔看去,里头人影模糊,只依稀看得一卷衾被骨碌碌滚了一圈,带着浅浅鼻音的抱怨在寂静的内室中清晰可闻,“太吵了……” “……”顾衍按了按太阳穴,心绪大起大落,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走到床边,轻咳了咳,拔高了一点声线,“阿越,该起了。” 辛越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一时有千军万马,一时有黄昏疏雨,一时被爹爹提着鞭子追,一时有人背着她满山林乱窜,一时有朵硕大的紫色绢花绽在漆黑夜空……那样的诡异。 半梦半醒间,细碎的声音传进来,生生将她从梦中拔起,惹得她搅在梦境和现实中,糊里糊涂地分不清。 抱着被子坐了起身,暖黄薄纱之外,几个人影重重,视线往下一瞄,一朵皱巴巴的紫色绢花躺在床边,同梦中那朵硕大的诡异的绢花重合在一起。 一只手探入帐幔,猛地拉开,绢花没了倚靠,往后坠落下去,消失在她的视线。 辛越的心猛然一惊,千万个画面如汤汤江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她的脑海,一时间令她有些头疼。 不由得抬手拍了拍脑袋,恰好与顾衍的手在空中交错。 顾衍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窜上一股凉意。 众人识相地退了下去。 辛越再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顾衍凝视着她,良久才听到她说。 “我闻到冰糖肘子的味道。” “……” 顾衍拿捏不准她是不是已经记起来了,还是真是睡迷糊了,只得先顺着她的话,“你喜欢我们午膳时再吃,不学那老头。” “嗯……”她揉揉眼,还是十分困倦的模样。 “你,”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再睡一会?” 辛越摇头,指着床沿,“我的花掉下去了。” 顾衍弯身捡起绢花,放到她手心,拉起她的手时,她明显往后缩了缩,顾衍心底那丝凉意绕上了他的身周。 他没有失过记忆,但他也曾在战场上受过重伤,重伤刚醒时也是这般,往日种种,如大梦一场,梦里纷繁,又似亲身经历。 庄生梦蝶,教人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那只蝶。 不过辛越的反常令他着实有些担忧,昨日里的跳脱、张扬、甚至乖戾,同今日的沉默、安静简直判若两人。 他有些摸不准,她若是想起来了,合该同他算一笔总账才是, 早膳用到完,她也不曾挑一句嘴,安安静静地直到漱完口,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天水的竹楼可还在吗?” 顾衍蒙了蒙,他不知竹楼是个什么典故,只知道齐国因气候关系,自来没有以竹搭楼的习性,而天水,是渭都临尧城边的一座小城。 她确实想起来了一些,不过想的不是他。这让他沉默了下来,心里五味杂陈,想到外头擦一擦他的弓。 辛越惘然看他。 少顷,他努力展开一抹笑,拐着弯换了个话题,将她的心神引过来:“我不大有印象,许是,许是背后的伤还没好。” 辛越挑眼,“什么伤?” 顾衍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肩后处,引导着她触上那片凹凸不平。 辛越站在他身侧,顾衍没看到,她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归于平静,抽出手靠坐在椅子上,慢悠悠道:“你有没有印象,同你受不受外伤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我自小体弱,老宅里的人恨不能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打小便没有给过我好眼色。”顾衍从善如流答道,一边用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嗯。”太假了,不过辛越还是捧了个场,懒懒应了一声,打着哈欠眯上眼。 顾衍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流出来了。” “什么?”辛越阖着眼没动弹。 顾衍眉目稍紧,似在用力,片刻后虚弱地说:“血。” 辛越霍地睁眼,起身,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黑色的衣裳瞧不出是不是渗了血,便将掌心轻轻按上去,果然湿了一小片。 她心中狐疑,却见顾衍的额上也冒出了颗颗冷汗,不似作假,只好着人喊了丘云子过来。 丘云子屁股还没挨热,便被急急叫了回来,到栖子堂时一张老脸的皮肉都抖松了三分,气喘吁吁地请了个安,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长亭和十七。 辛越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串十八子手串,绕在指尖甩了甩,直甩得长亭的心都跟着旋了起来,老天爷,那可是能换十八座宅子的手串,夫人甩着十八座宅子,就同甩着十八颗石头子似的。 他连忙别开眼,痛心疾首,不忍再看。 辛越吩咐芋丝扶他起身,又给搬了张紫檀嵌玉圆杌,又端上一盏茶温声和气地请他先歇歇。 丘云子长舒一口气,看来不是这个主子。 同时也颇有些受宠若惊,在侯爷处与在夫人处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上地下。 说来他丘云子年轻时轻狂肆意,医术精湛为人却欠揍。于他而言,悬壶济世全是胡扯,医者仁心更是荒谬,治病救人全看心情。想救便救,不想救即便是皇亲贵胄也别想请动他。 世人对他的评价多是有医术无医德。直到五十岁时得罪了太后,当场被斩断了一根指头,扔到了大牢里过了七日非人的苦日子,七日后顾侯爷,哦不,那时还是顾小将军将他捞了出来,从此他便开始了为顾衍卖命的后半生。 要说顾衍手底下全是一群粗人,早些年他跟着顾衍征战那会,半夜三更被提溜着去给他治伤的日子数不胜数,他这好容易养出来的胡子都不知被长亭那小子拔掉了多少根。 只有在夫人这能稍微坐坐,抿口好茶,还有小丫头软言软语地敬着。 丘云子捋着胡须,作出神医模样,准备同夫人掉几句书袋。 就听得榻上传来一声轻咳,他霎时回神,屁股着火一般窜到了榻边,恭敬道:“敢问侯爷哪里不适?” 顾衍正待回答,就听得辛越的声音凉凉响起,“他后背伤口渗了血,许还伤了脑子。” 丘云子心道,前半句,不应该啊……后半句,更不应该啊…… 偷眼在两位主子的脸上瞄过一圈,心下明了,苦肉计。 丘云子暗暗告诫自己,作神医的,要紧的就是该闭嘴时闭嘴,才能像他似的,活到古稀,再努努力拿下朝枝,最后一鼓作气拼到耄耋之年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能到期颐之年,那也是圆圆满满了。 布帛一圈一圈地揭下来,丘云子回过神时,已然揭到了最后一层,凝结的血液皮肉与布帛黏在一起,有些难办,他提前知会了侯爷一声:“侯爷,许有些疼,您且忍忍。” 辛越坐不住了,凑到边上看着,最后一层布帛揭下来时,带着一旁的皮肉都被扯起。 她心里有些不忍,若是做戏做到这般,也太敬业了些。 顾衍似有所感地搁下手里的书,转头拍拍她的手以作抚慰。 辛越不解:“你做什么换个药还要看书?” “……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时谈笑风生,割肉喝酒,阿越不与我谈笑,我们方才才用了早膳,我只好捡本书来,好显得我也是个从容镇定,铁骨铮铮的汉子……嘶……” 布帛连着皮肉被一道揭下,顾衍的脸色瞬间发白,面上已然十分虚弱,强撑着说道:“别看,不好看。” 辛越反手将掌心覆着他的手背,认真地安慰他:“是不好看,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06 14:27:25~2022-04-07 14:2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铭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侯爷身子骨抗造 顾衍要作出十分动容的模样,于他而言确实有些困难,幸而此时后肩背传来的刺痛让他本能皱眉,辛越瞧着确实像痛得狠了的样子。 只好抬起手,一下下地轻抚他的手背。 目光时不时往他的伤处上飘一飘。 丘云子满头大汗地清理他的伤口;芋丝麻溜地拧干一块块温热的巾子给丘云子换手;长亭亦是捧着药粉,时不时还得给丘云子擦擦额上的汗,免得沾到了侯爷伤口上;十七木然抱剑站着,主子没吩咐他。 主角儿拉开了戏幕,大伙各司其职,或清楚或糊涂,多多少少将这场戏圆了圆。 忙活半晌,敷上药粉,丘云子难得仁心泛滥地多嘴了一句:“侯爷这几日都莫要再使力了,您身子骨抗造,若是好生将养着,哪来今日的苦头吃?” 在脚底蓦然升起凉气时,悬崖勒马补了句:“诚然也是侯爷为夫人殚精竭虑,日以继夜妥帖照料的缘故,夫人身子渐好,军功表上当有侯爷万分的功劳。” 七拉八扯地听得辛越头疼,摆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屋里只余他二人时,顾衍没由来的有些紧张,因着方才上药之故,他上半身只斜斜披了半拉里衣,如今包好了伤口,辛越也没过来给他披上衣裳,悠哉游哉拎着他方才看的书就往屋外去了。 顾衍默默坐了一会,拉起衣裳,松松垮垮地跟着出了屋。 在与星游前找到了她。 辛越躺在躺椅上,日光透过云层,一束束打下来,映在她脸上,细腻的面庞有些透白。 态浓意远,骨肉匀亭。 日光晃眼,辛越将书册翻开,随手往脸上一盖,遮了直晃晃的日光,也断了一道灼灼的目光。 四下宁静,没有人往这里凑,都避得远远的。 辛越耳旁静了半晌后,又传来些许椅凳拖拉之声,咯噔咯噔。 她微微抬起书册,往一旁瞥了一眼,男子一身黑衣松松垮垮,露了半片精壮的胸膛,一只手不知从哪拖来了一把躺椅,拉上台阶,拉下台阶,拉过鹅卵路,停在她旁边。 她手一松,书册重又盖了下来,终究没说什么嫌弃的话。 “我同你坦白。”顾衍开口便是一句闷雷,滚在她头顶。 辛越不语。 “你都想起来了。”第二颗雷落下,辛越仍安安静静。 “今年开年我做了许多混账事。将你撂在马车上在先,同你冷了两三日,你从慈宁宫出来我其实是想给你换身衣裳,免得着了凉,昨日又趁你忘了前尘往事诓了你一二小事,今日又装样惹你心疼,这些事我做来自己也不大习惯,不大舒坦。你若是生我的气,不想见我,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很慢,在等着身旁人的反应,说完半晌,躺椅上的人还是以书罩面,手指头也不曾动一动。 他只好当真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挪着脚步。 莫不是睡着了? 顾衍轻手轻脚走回去,提起她脸上的书册,一瞬间,他脸上血色尽失。 书页泛黄,上头一道斜长的氤氲水渍,是一行泪。 辛越睁开眼,阳光落在她的眼睫上,上头盈着碎玉银珠,晃晃灼人。 她是这么个人,若是还觉得你有药可救,便会费上几句唇舌同你掰扯一番,若是真伤了心,便是这样一句话也不会说,一个表情也欠奉。 顾衍蹲在她身旁,拿指腹给她拭了泪珠。 她重又阖上眼。 顾衍只好将手放在自己膝头,蹲着看她,凑得近了,可以看到阳光照在她面颊细细的绒毛上头,“你脸上有毛。” 辛越倏然睁眼,凉凉地瞥一眼他。 嗯,终于看他了,兵不厌诈。 顾衍一鼓作气,“我方才说,你若是不想见我,也是应当,如今想想却不大妥当,你合该起来打我一顿才是。” “没有兴趣。”辛越开口,声音十分嘶哑,说完便咳了三四声。 同他装模作样的咳嗽不同,辛越手背挡着嘴,咳得猛又急,声音像有什么细丝在喉间拉扯,一张脸涨得通红。 顾衍恐她呛着,扶她坐起身。 “我知道我错了。”待她平缓下来,顾衍拉着她的手认认真真说了一遍。 “你不知道。” 辛越冷淡得要他的命。 四目相对间,顾衍缓缓地说,观察着她的脸色,“我错在……其实你也很难受。” 见她望过来,顾衍立马继续道:“你看我受伤,你当是害怕难受极了,逼你做选择的人,也有我一份,我没有考虑到这个。” 良久,辛越抽抽鼻子,“继续说。” 顾衍抱住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只心悦我,他不是我对手,我不该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这回她没有再挣开,下颌搁在他肩头,“你还敢自己将伤口弄破,是不是不要命?” “我又错了一条?” “自然!” 顾衍擒住她的手往胸口一放,“阿越你瞧,我这般不长记性,你要时时看着我。” 少顷,她将细白的手指放到他的眉心,轻轻按了按,一字一顿道:“你听好了,他予我新生,我替他做事,便是想还他,还得干干净净,可我只想同你,生生世世……” 我只想同你,生生世世…… 九个字,钉入顾衍的心脉,至死而生。 她所得皆是命运的馈赠与厚爱,若要珍视一些,必要辜负一些,她能做的,无非是沿着自己选的路走下去,走岔了只会将自己与旁人都扯入无尽深渊。 “阿越。”顾衍声嘶喑哑。 “嗯?哪一句没听明白。” “你把你刚刚说的写下来,我要日日看一遍。” “……” “还有一件事,十分重要。”顾衍将她身子扳正,与她平平对视。 “你说。” “世间既有红薰草,也定会有其他药性相同的能治你的伤,往后不可偷偷吃药了,若有不适,第一时间告诉我。”他轻言软语,却带了三分警告。 辛越有些心虚,应了声好。 两人在躺椅上偷了浮生半日闲。 …… 待得日头渐高,与星游檐沟上的积雪融化成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入泥地中,楼前已不见人影。 清悠似水,和风拂杨柳一般的声音从书房里隐隐传出。 女子坐在堆书叠信的书案后头,捏着一封信娓娓念着,末了将信纸搁在书案上,起身从身后乌木亮格柜上取了一张素笺下来。 平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提了笔,歪头问窗下榻上阖目仰躺的人:“该回什么?” “谢氏清贵,作壁上观,门下子弟多有约束,不屑与之为谋,按兵不动,稳之。崔氏主丝纺,染解质,与民争利,其心可诛,举范氏同掌丝纺业,分化之。周氏出茶商,舟船往来兴贩,然依附郑氏,贩女入宫,取家主,乱之。恤商法令,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 辛越越写越慢,一脸离了大谱的样子,出言打断他:“你说这么快谁写得了啊!” “唔,那就写,速回。” “……”辛越忿然起身,重新抽了一张素笺,龙蛇飞舞,洒下两个大字。 拿信封一装,封上火漆,完事。 末了往榻上一歪,头枕在顾衍的腿上,问道:“你做什么让辛扬去两江?” 顾衍摸着她如缎的细发,淡淡道:“两江世家不安分,去年年底呈上来的税赋不对,我派了人往两江去协助耿思南调查。” “辛扬那样的也是能协助人的?” “世家间盘根错节,利益交织,无事各自盘踞,有事串通一气。从你方才念的辛扬的信上便可窥得一二。明面上,我需要耿思南以两江总督的身份,压住世家,私底下,我需要辛扬将世家的关系搅一搅,好让我的人各个击破。” “原是让他搅局去的,你倒是知人善任。”辛越点头。 “还有一事,你哥哥去年中秋时,将恪亲王的小儿子打了一顿,恪亲王老泪纵横地找上门来,哭得我头疼,恰好那时我要启程秘密前往古羌,怕他在京里捅破了天没人收拾,干脆将他往两江调一调,换个地儿,将两江的天捅破,挣个功劳回来,此事也好高举轻放。”顾衍揉了揉额心,似是有些头疼。 辛越嗖地坐起来,“这你说得可不对。” “嗯?” “恪亲王那小儿子自小不学无术,日日将建功立业挂在口头,却不知是在青楼教坊中建功,在酒肆戏台上立业,见着个漂亮脸蛋就走不动道,男男女女的都要招惹。小时候在西山撞了我的马,教我抽了一顿,想来年长日久,长的那点记性都忘到脑后去了。辛扬生得那样一张脸蛋,定也是让他冲撞了,抽他一顿都是轻的。” 顾衍沉吟半晌,静幽幽听她噼里啪啦一通怒斥,慢慢道:“我知道。” “你知道?”辛越扭头,俯视他,面露疑惑。 顾衍缓缓颔首,小时候她惹的哪场祸事,不是他给她收尾摆平的? 英雄莫问义举。 “不说这个,你哥哥流连两江,肆无忌惮地惹事,看到你回的两个字,当是飞也要飞回来了,开心吗?” 辛越咧开了嘴,歪倒在顾衍怀中,“自然!” 作者有话说: 顾衍说的一段本要写在信上的话:“解质”,意思是放/dai,参考自宋朝《三朝北盟会编》。“恤商法令,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参考自宋朝《文献通考》。 第60章 、女子的第六感,你真别不信 顾衍用一匣子芝麻糖换了辛越一下午苦力。 长亭进进出出数十次,看着埋在桌案后头埋头苦写的身影,娴静犹如花照水,微蹙眉头,将笔头咬在唇边,听窗下榻上的低沉声音缓缓道来。 一言听罢,复又舒展开来,继续落笔。 所谓举案齐眉,相近如宾,便是眼前这幕了。 他嗟叹一声,将手中木匣恭敬放到桌案边沿,转身退下时抬眼看到高高奏折后的夫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不过这些末动静也惊动了屋里的两人。 辛越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长亭垂首而立,不敢看夫人脸上三两点朱笔溅上的红点,胡乱插了四五根湖笔的鬓发,藕荷色的衣衫上原来不是绣了红梅,而是落了点点朱墨。 夫人和侯爷果然离举案齐眉,相近如宾还很遥远。 侯爷的目光也从夫人身上移过来,瞬间的锐利让他的后心一阵拔凉,硬着头皮道:“属下给您打水。” 话刚说完便一阵风似的拔腿跑了。 辛越还未反应过来,他又一阵风似的端了水盆帕子进来,嗖地放下又嗖地跑了。 “……”辛越累了,将手背撑在下巴,郑重其辞地给顾衍提建议:“我觉得你的御下之术很有问题。” 顾衍坐起身,将帕子在热水里过了一遍,回头挑眉看她。 她道:“瞧你底下人怕你怕成什么样?” 顾衍一手拿热帕子,一手从八宝阁上取下面铜镜放在她眼前,忍笑道:“此刻他应该更怕你。” “……”辛越默默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热帕子擦起了脸,皱着脸埋怨道:“你怎的不早提醒我?” “夫人劳心劳力,为国为民,为夫不敢打扰。”顾衍含笑看她脸上擦出的一大片粉红,干脆接过手给她细细擦拭起来,轻言软语道,“自己的脸皮子,下手也不知道轻点。” 辛越趁机在他腰侧拧了一把,咬牙切齿:“你倒是敢取笑我!是谁说手使不上劲,让我帮着批折子写密信的?” 二人打闹着,辛越的手肘不小心磕到了身后的八宝阁,“哐当”一声,一个红木匣子从格子上掉了下来,匣子微启,露出一角灰色。 辛越讶然,扭头往下看,“这不是云城带回来的吗?这块破布你还没勘破?” 顾衍随手将帕子一揉,丢入盆中,澄澈的水底立时氤了一缕缕红色,一如他此刻的眼眸。 见辛越已经蹲下身子去看那匣子,他倾身拔下她发髻上的毛笔,那只不安分的手已经伸向了灰布,顾衍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淡淡警告:“别碰,有毒。” 辛越嗖地收回手,心有余悸下更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顾衍已经命长亭入内收拾,长亭瞅了一眼,神色一肃,匆匆忙忙地出去,片刻后全副武装地入内,先将一瓶药粉尽数洒在匣子周旁,再用两块帕子垫着手将匣子合上,最后再掏出一瓶药液仔仔细细将那匣子外头抹了一遍。 “……” 辛越坐在榻上看他忙活半日,回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顾衍,手肘推了推他:“你的心倒是大,这么危险的东西,你就放在你书房里?” “没有毛毛躁躁的姑娘,匣子也不会掉下来。”顾衍揶揄道。 下午已是第二次取笑她了,辛越生了点火气,翻到榻的另一边,瘪着嘴:“毒死你算了。” 顾衍坐起身伸手去拉她,赔着笑道:“为夫如今很是脆弱,正是杀青散最好入侵的时候。” 宽厚大手被她一掌拍开,挑起一边眉毛觑他:“正好给你长长记性。” 两人占据矮榻的左右两边,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 顾衍先败下阵来,撑榻起身,居高临下将她拉起,“带你看个东西。” 顾衍说得平淡,仿佛只是要带她往后院子走一遭,赏个花品个茶。 …… 但当辛越仰头看着橘黄色的夕阳映在半角金阙银銮,顶上的琉璃瓦溅射出大片的流光。 她不由叹息:“那块破布来头挺大是不是?” 顾衍应了一声,携着她走入一处偏僻宫殿,四下无人,空中偶有鸟儿振翅飞过,令得辛越莫名有一股在宫里做贼的心虚感。 绕过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的回廊,伸了手推开殿门。 一股淡淡芳香,夹着久未住人的陈腐迎面而来,辛越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顾衍掏出一块帕子,辛越接过掩住口鼻,二人相携入内,殿中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堂皇的陈设便映入眼帘。 辛越指指九□□凤的屏风,声音在帕子下显得含糊缥缈了些:“这是太后从前的寝殿?” “是。” 辛越拿开帕子在鼻子前挥了挥,嘀咕道:“一块灰布,扯上李从,扯上陆于渊,扯上太后,谁能猜得到,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罢。” 顾衍走到屏风后的一处亮格柜前,朝她招手,“过来。” 辛越将帕子掩回去,走上前去,就看得顾衍的手指在一方砚台上扭转了一下,亮格柜上细细的灰尘缓缓起伏了一下,随着柜子连同其后的墙壁往一边移动,露出其后黑酽酽的密道,辛越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心底千万思绪淌过。 她想过郑家,想过皇后,想过很多人,独独没想过,云城幕后那只黑手,是太后。 顾衍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辛越瞥了一眼跳动的火焰:“怎么不是夜明珠?” “不是你突然起了脾气,我也没想带你来这,哪有时间做足准备?”顾衍眼含笑意,拿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底下人只是探到了这个机巧之处,没来得及探过,前路未知,你怕不怕?” “怕的,我们回家吧。”辛越真诚地点头。 “阿越……”顾衍的声音饱含无奈,“我们已然到这了。” 辛越默然站着,看顾衍抬起火折子往密道里跨了一步,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小时候练功,师傅把我赶到一座林子里,命人从四面八方朝我射箭,要我一刻钟之内出这林子,就算出师了。” “之所以如今站在你身旁的不是个被箭矢扎透的筛子,是因为我对危险的感知很清晰,”她顿了顿,指着前头巨兽之口一般的漆黑密道,说,“我觉得挺危险的,不如回家吃饭吧。” 顾衍看了她一眼,一刻钟后。 二人并肩在密道里缓步前行,辛越的手臂上莫名地爬起一粒粒鸡皮疙瘩,忍不住说:“我若真栽在这里,死后定是个冤死鬼。” 感受到手被握得紧了紧,身旁顾衍的声音带了一份薄怒:“闭嘴,别张口闭口的死。” 她蓦地止住脚步,顾衍在她身前一步停下,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她的脸庞,问:“怎么了?” “如果我现在特别扫兴地告诉你,今日不宜涉险探秘,我们能不能转头回家?” “来不及了。” 一道声音从黑暗的尽头传来,荡在逼仄的密道,隐秘而阴翳地传入二人的耳中。 辛越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的来处,方才的寝殿中也依稀传来兵戈交击之声,渺远空幻,显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身后无人,身前有虎,顾衍他,身上有伤。 她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压低声音道:“方才你若听我的,也不会有这一遭,如今,你好好站在我身后,莫要乱动。” 眼中紧紧盯着眼前的无尽黑暗,平缓轻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密道中荡得极远。 一道黑影在她跟前十来步远停下,辛越攥着拳,抬手挡住顾衍上前的身子,牙缝里恨恨蹦出一句,“不举个火,吓唬鬼呢你。” 顾衍手中的火折子跳了两下,眼前的人一角蓝色衣摆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星点窸窣声响起,两颗莹莹蓝光在一片黑暗中上下跳动。 陆于渊颠着手上的珠子,慢条斯理道:“你也有栽在我手里的一天。” “螳螂捕蝉,殊不知身后亦有黄雀。”顾衍沉凝的话音里亦满是杀机。 辛越的脑子里其实闪过很多对策,比如大推顾衍一把,将他往来路推去,她飞身上前同陆于渊缠斗为他挣得生机,但可能她出手之前就被顾衍捏着后脖子甩开了。 也想过双手大张,像话本子里的小姑娘那样,大喝一声:“若是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她前几日似乎才说过,招数太旧,陆于渊不吃这招,顾衍也不会搭理她。 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像两只穷途末路的虎。 不想陆于渊往前迈了几步,辛越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她的手几乎要拽不住顾衍的袖子,陆于渊却突然停下来,声音没有往常的轻狂戏谑,艰涩得不像他:“你……头又疼了?” 辛越摸摸脸,又将顾衍拽到自己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再往前站她就要不客气了。 陆于渊站在一片黑暗中,收了手中的蓝珠,抚在心头,身前姑娘身上馥郁的药香传来,他的心头隐秘处被药香自然地牵动,跳动得极快。 旁人闻不到的,他和她独有的牵绊。 只是这次,她不知吞了多少药,不知沉睡了多久,才能有这样浓烈到有侵略感的药香。 陆于渊沉默良久,叹了一声:“跟我走。” “嗯?”辛越脚下不动,拿过火折子往前举了举。 却见陆于渊已经往前方的黑暗中走去,步履间隐隐有些仓皇蹒跚。 两只穷途末路的,受了伤的虎。辛越突然想。 她转头问顾衍:“走不走?” 顾衍颔首,脸色铁青铁青,钳着她的手腕十分用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辛越只好拔高一点声音:“你拉得我很疼。” 那张冷硬的侧颜倏然崩裂,懊恼地执起她的手腕,凑近一看果然红了一片,顾衍寒着脸看她:“无论是何境地,你当站在我身后,阿越。” 辛越吃吃一笑,毫不客气:“好啊,那你本事一点,别受伤,我自当乖乖地站在你身后,现在么,你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顾侯爷就是头铁。陆于渊和药香是个伏笔,费了我一包抽纸的伏笔。 第61章 、死要面子的人,表面最是不羁 不知为何,辛越莫名地感觉到,她和顾衍的感情自她从沉睡中醒来后有些许变化,她自顾地将这种变化理解为升华。 这个升华体现在他从一言堂,变成了兼听则明。 虽然目前还是只兼听她一人的话,不过辛越还是十分动容。比如搁从前,他是绝不可能和陆于渊这样心平气和地待在一间密室里的。 如今,辛越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顾衍冷冷坐在她身旁的六角宫凳上,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屈尊屈臀和她一样没脸没皮地坐在小马扎上的。 辛越仔细地看这两人之间,自打同处一室之后,逸散出若有似无的隐秘的张力。 那是两方极致隐忍的杀意。 她观察半天,两人间最大的动作也就是顾衍被她拉着坐在宫凳上时,陆于渊的手指跳了两下,一抹极淡的冷蓝幽光一闪即逝,好歹没打起来。辛越稍稍放了一点心。 她不晓得这诡异的和平因何而起,又会在哪个时候消失,只能大胆地猜测两人同时吃错了药。 目光移回到这密室中,陆于渊摸了一圈,给这密室的四个暗角点上了火,霎时就明亮起来。 “咳咳。”辛越清了清嗓子,两道灼灼的目光同时向她移来,她脑子一空,“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陆于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二位也是来这建章宫消食的?” “我还没吃饭。”辛越摇头,脱口道。 “……”两人齐齐沉默。 辛越这才反应过来陆于渊的意思,默默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打量这密室,耳根悄悄腾起两朵红晕。 一片古怪的寂静中,辛越踱步到左侧的一张平角条桌旁,条桌很高,上头齐齐地摆了十几个乌木盒子,她一边踮脚探了探,一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你怎么进来的?” 在云城时,陆于渊让她进守备府也是探密室的入口,如今也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建章宫里的密室中,辛越不明白,一个渭国贵公子,怎么对他们齐国的密室这般执着? 陆于渊垂头,不知在思索什么,闻言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我就是怎么进来的。” 辛越晃晃脑袋,为大齐的宫防感到无比忧心,突然“呀”地一声,发出低呼,转头朝顾衍招手:“你看,都是那破布。” 顾衍起身上前几步,却见身前的小身影猛地扑过来,把他往后撞得退了好几步,堪堪稳下身形,一手箍着她的腰,眼角盯防着几步开外神色莫测的人,问道:“怎么了?” 辛越埋在他怀里,扑得太猛了,一时有些头晕,甩甩脑袋指着后面那排盒子,说:“都是那种灰布,会不会有毒?” “要有毒我还能在这待那么久?”陆于渊的声音从侧边响起,有十分明显的不悦和讽意。 辛越朝他翻了个白眼,“那我哪知道,你不是浑身都带毒么?” 顾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带着她往条桌那走,身子巧妙地隔绝了灼灼看向她的视线,到条桌前略扫了一眼,最后停在最右侧,空空荡荡的盒子上,目光幽深幽深。 辛越随他的眼光看过去,“这个怎么是空的?” “在他手里。” 辛越转头一看,陆于渊靠在墙边,手里把玩着一条金红编绳挂着的玉佩,微抬下巴,斜睨着他们,眼角不笑的时候,眯起来的弧度其实有些冷意。 辛越心里有很多想法,跟春日里洒过春雨,蠢蠢欲冒的芽儿尖一样,探着探着头,就是顶不开那层土,少了那么点力,便见不到真相。 她左右看了看,三人都无言,两边人隔着单桌寡凳,一时之间气氛又有些凝滞。 但辛越知道自己是被隔开的那个,那两人搞不好一个眼神交错、试探的时候,就能从对方的微末动作表情中捕捉到许多信息,只有她夹在中间,半知半解。 她突然就压不住心底那股不舒坦了,分明,她才是受害者。 辛越指了指身后,“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顾衍同陆于渊的视线断开,道:“先皇的灰羽卫。” “穿灰色衣裳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写实。”辛越嘟囔。 “……” 顾衍还未回答,一声嗤笑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顾侯爷果真神通广大。” 顾衍抬眼,脸上显出不屑,冷声道:“过奖。” 不知道这俩打什么哑迷,辛越在心里将线索捋了捋,若是太后是三年前云城的那只黑手,她要置顾衍于死地,这太正常了,顾衍把持朝政,除掉他,就能重掌大权,那太后碰不过顾衍这块铁板,拿她下手虽然卑鄙了些,也不失为一个直接有效的手段。 可这跟陆于渊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在云城捡了她,他是如何得知云城守备府底下有那样错综复杂的地宫暗道,太后又为何要帮他设慈宁宫那个局,还让他进入建章宫这个密室,他和太后…… 辛越本能地看陆于渊,他靠在石壁上,脊背的弧度微弯,在滞闷的暗室里显得有点儿落寞。 她的心里滚过一个想法,眨了眨眼,被自己惊了一跳。 沉闷的密室,连烛火都在静静燃着,不曾跳动一分。 陆于渊突然看向辛越,看到她脸上的犹豫不决,他的脸色蓦然白了白,“你别乱想,上方山做手脚的人不是我,我捡到你也属实是你命不该绝。” 辛越脑中嗡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她抚着胸口:“吓死我了,若是你将我炸个半死,又将我救回去,那陆于渊,今日我不让你交代在这我也不姓辛了。” 闻言,陆于渊脸色煞白煞白的,就开了口:“那,若是我的亲人对你下的手,你会恨我吗?” 辛越一脸莫名,没什么所谓地说:“那又不是你的决定,我恨你做什么,可这同你爹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爹。” 辛越接得飞快,“对啊,对我下手的分明是太后,可……” 说到这,辛越脑子里滚过一道惊雷,她震惊地看向陆于渊,“太后是……” 陆于渊神情荒溃,十分难堪的样子,终是点了点头,“她是我母亲。” 辛越感觉到自己的腿一软,顾衍环着她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抬眼直直看向陆于渊,冷肃的面容平添几分煞气。 顾衍接着陆于渊的话说:“我本不大能确认,但不成想你自己撞了进来,倒解了我心里的一个疑惑。我原本想,先皇留了一支灰羽卫给太后,太后把他们分成了两拨人,一拨给了郑家,同我制衡,但是郑家这些年着实不像扶得起来的样子,那只有一个可能,她将灰羽卫一分为二,她留着另一拨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看着陆于渊手里那枚玉佩,嘲讽道:“原是给了你。” 辛越看着一侧的烛火,闷闷想着,怪不得,怪不得在慈宁宫,太后会帮陆于渊设局让她进宫,不过是陆于渊开了口,或是同她做了什么交易,让太后不惜将顾衍得罪死也要帮他。 她又看向陆于渊,目光些许复杂,她所了解的陆于渊,肆意,张狂,不羁,骄傲,不惧世俗,不畏人言,但他要面子,死要面子。 如今在她面前,把身世揭给她看,看,我是一个私生子,我母亲自打我生下来就不承认我,我父亲从来不管我,只想揽权,被我反了之后还要杀我。 他那表情,就仿佛在说,你看我可笑不可笑? 声音十分晦涩,“你会不会恨我?”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轻轻摇了摇头。 还未开口,密室里的火烛突然跳了几下,她整个人突然被顾衍扯到身前,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后脑,死死埋在他的怀里。 “侯爷!” 辛越刚提起的心就松下来了。 挣开他的手便见得长亭从密道中窜出,一眼扫到了自家主子,气都没喘匀,就先上来确认他们是否安好。 天地良心,侯爷和夫人进了密道,不要人跟,他们守在外头又突然受了几个黑衣人的袭击。那些招式奇诡不已,喷毒烟,耍障眼法,怎么下九流怎么来,被他们缠了好一会,才得以脱身进来,如今看这俩主子神情虽然不太妙,好歹没出事就成。 顾衍按在腰间软剑上的手松下,目光沉炽扫过陆于渊。 后者偏着头,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手朝他摆了摆,一手按在墙上,身后蓦然出现一个黑洞,他的双唇动了两下,话音淹没在机关滚动中,随即往后一跃,消失在众人眼前。 辛越怔在原地,他说的是,抱歉。 长亭掠上前去,只摸到了迅速合起的石墙,回头看向他们,神色凝重:“侯爷,机关毁了。” “嗯,走吧。” 辛越被他圈在臂弯里,整个被带着往密道里去,好半天思绪都回不过来。 眼前昏昏暗暗,像来时一般,只有一只火折子,一星点暖暖的火光。 但她的思绪已同来时截然不同。 她知道了谁是伤害自己的人,知道了皇宫秘辛,知道了陆于渊心底的难堪。 他抱什么歉啊,辛越心底冒起火丝,做错的分明是扯着情之一字的旗子,纵了情却不晓得善后的父母罢了。 她幽幽道:“守备府底下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窝,建章宫底下也是个四通八达的兔子窝,看来太后是属兔子的。顾衍,找个时候把这填了吧,免得哪日……萧墙起了祸。” “好。” “好在其实不是我倒霉,是太后要针对你,结果差点弄死我。”密道还是好黑,她拽着顾衍的衣裳。 “是我连累你。” “对,那你顺便答应我,找该算账的人算账,别算错了账。” 辛越蹬鼻子上脸这招是跟辛扬学的,家族绝学,顾衍觉得她简直青出于蓝,好在他动了动脑子,没有应下。 作者有话说: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辛扬快出来了。 第62章 、把你在心里埋了埋,树了块碑 回府的路上,顾衍看她怏怏,思索了一下,寻了一个她往日里喜欢的话头:“晚上想吃什么?” “让他们看着上吧。”辛越慢腾腾说。 话音平平,竟无什么波澜。 “……”搁往常,她能掰着手指头给你数个五六七来,顾衍看了眼车顶,他不太擅长这个事,便又干巴巴问:“炙牛肉好不好?” “这么晚了,口味太重了吧。”辛越很奇怪,闹这一出,都将近子夜了,哪个好汉能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食欲。 不过许是他累了?最近他确实陪着她清汤寡水吃了好多日,连辣都戒了,便十分妥帖地补了一句,“若是你想吃,我陪你吃,你是该补一补的。” “……”需要补一补的顾侯爷看了她半天安静的侧颜,脸皮在这个时候也不算什么了,靠在车壁低着头哼哼了一声。 狭小的空间内,和着外头咯噔咯噔的马车声,这声哼哼显得有点沉闷,有点痛苦,有点耐不住,有点渴望,难为他将一个声调哼出了这十八般花样。 辛越今夜头一回偏了头看他:“你今夜怎么话有点儿多?” “我伤口疼。” 短短一句话,传入驾车的长亭耳里,传入车底的十七耳里,默契地掉了一滴冷汗。 辛越脑中狐疑,却第一时间靠了过去,伸手摸了两下,手中没感觉到濡湿,还是不大放心,“给我灯盏。” 顾衍眼底染上笑意,反手将她揽到怀里:“不疼了。” 辛越的手从他后肩上落下来,鼻子里全是清冷的伽南香,她打了个哈欠,似有感慨地说:“顾衍,你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是不是同辛扬厮混久了,染了点不良习气?” “我以前什么样?”顾侯爷每次便只抓一个重点。 “你以前啊,这么说,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去了慈恩寺你记得吗?你威胁我,还说要去拜访娘亲。” 顾衍试图给自己找理由,道:“我那是把你送到岳母身边,你一个小姑娘家,兵荒马乱地到处乱跑。” 辛越反口道:“可我怎么记得你朝我射那两箭,离我的脑袋,我的手就巴掌远?” “……”顾衍默了默,道,“你方才说慈恩寺,慈恩寺怎么了?” 辛越回过神,缩在他怀里,“慈恩寺啊,我觉得从前的你就像慈恩寺后山宝塔顶上宝珠一样,照彻乾坤,印透山河,天生就是个只可远观的人,我没想到我竟成了那个近而亵玩的……” 她又打了个哈欠,突然反应到她说得有点歪了,“这个亵玩,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我继续说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摸得清楚你在想什么,诚然现在也不太摸得清楚,你这人说话,太,太像个高人,我大半还得靠猜。但我此前是绝然没想过,你竟也会这样装伤口疼,说罢,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看看我。”还有,不想让你想旁的男人,后半句他识趣地吞回去了。 “你喊我一声不就好了。” “我说了好几句话,你都不搭理我。”顾衍平平说着,话音越来越低。 辛越反思了一会,解释道:“我在想今晚的事,”末了,往他怀里钻了钻,“于我们而言,也算是个结果。不怕你笑话的,我从前想过三十六个招式奉还给对我下手那个人,对了我说的不是你,我那时候恨你,但三年还不够我生出胆子来对抗你,我只是稍微把你放在心里埋了埋。” 缓了缓,一直打哈欠,声音变得软绵绵,“但是现在吧,太后那种段数太高了,她也不是针对我,只是对付你,把我当突破口了,我倒霉得没道理,记恨得也没道理,她呢,就留给你对付了。” 顾衍掌心虎口都有茧,磨得她的脸颊有点痒,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听到顾衍极淡地嗯了一声,追着他有兴趣的地方问,“那你埋我的时候,给我树了个什么碑?” “你怎么知道?”惺忪的眼突然睁开,惊讶的眸光在昏暗的马车内跳出惑人的光感。 “远离顾衍。我树的这个。” “……”干燥松软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 希望现在磨平出来还来得及。(本来想说把碑□□) “阿越。” 辛越眼皮痒痒的,应了一声。 “你方才说的这种事,我做来虽有些不习惯,但尚算得上一桩新鲜体验,你若喜欢,我回头再找高聿其取取经。”闭着眼,男人的声音坦坦荡荡,理所当然,低沉又温和,荡在马车内,倒比角落的暖炉还让人暖和。 说完了最要紧的事,顾衍又捡了一些今夜没说到的讲与她听,免得她一知半解,还要多想几遍,多想几遍事就要多想几遍那个男人,顾衍忍不了。 他开口道:“太后十七岁入宫,二十岁诞下长公主,三十岁才生出皇上。别看如今避入慈宁宫,不问世事,一心礼佛的样子,她年轻时,倒也是个人物。” 辛越低低嗯了一声,太后简直太是个人物了,在背后匿了这几十年,出手寥寥数次,却都次次能掀起轩然大波。 顾衍将手放她头顶,慢慢抚着柔软细滑的发丝,说起:“太后出生两江世家,与渭国只隔了三水十八弯,如今已无可考究,他二人是不是年少便有情,但后来太后入了宫,从婕妤爬到皇后的位置,战事起时跟着先皇四处征战时,在西越生下了陆于渊。” 辛越一愣,抬头时脸上有些许迷惘,些许了悟,“原来,原来他是在西越出生的,怪不得他说,他的根,在西越。” 顾衍冷眸微眯,心里多了几分成算,心神偏了一瞬,很快又转回话题道:“嗯。西越离云城近,四年前云城一战,太后的手要伸到云城再容易不过了,她同陆旨衡有这样一段,岳母大人身上留着渭国永王的血,她要探到这些消息,其实也很容易。” “说到底,太后就是不击则已,蛰伏多年,一击必要打得人头破血流。这点,陆于渊还确实就是她儿子,俩人都是这样的。”突然想到了什么,辛越坐直了身子,问道,“初一那日,埋伏我们的人……是郑家啊?” “准确来说,是皇后。”顾衍颔首。 “小皇帝……”辛越踟蹰起来,那个天真的少年,知道他枕边躺着的人心底长什么模样吗? 顾衍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傻姑娘,光操心旁人。 “无论如何,皇帝是皇帝,皇后是皇后,必要的时候,换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冷峻到近乎透着煞气,辛越再没开口了。 …… 翌日。 辛越早起便觉心有惴惴。 顾衍坐在床头,心里默默过了一下时间,今日迟了半个时辰才起来,他总要看到她醒,才能安下心处理一日的事务,捏捏她的脸,柔声嘱咐:“今日我就在府里,你自己用早膳,午膳我回来陪你。下大雪了,别出屋子。” 辛越恍恍惚惚,拍开他的手,唔了一声倒回到床里,开始了每日的滚床环节。 顾衍拍了拍鼓成一团的被子,无奈笑着出了门。 今日一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阻了许多人的出门拜亲访友之行,可拦不住一个母亲的爱女之心。 辛越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心里头那股惴惴从何而来。 他们初一那日遇袭,这几日折折腾腾,大大小小的事折腾得她没正经回一趟娘家。 虽然前日夜游了尚书府,但,夜游,爬墙,这个理由告诉娘亲,她怕是会当场祭出鞭子。 故而今日,辛越刚刚用完早膳,便听得小厮来报,尚书府来人了。 夫人娘家来人,定国侯府的小厮无人敢让人多等,一路放行了进到栖子堂。 来的是娘亲的陪嫁柳嬷嬷,她来不及梳妆打扮,只穿了件素绒绣花褙子,清清淡淡的藕色长裙,发上斜斜插了一支点翠蝴蝶簪。 柳嬷嬷一路杀进来,见着她便是一愣,双眼立时红通通一片,太太前些日子做了噩梦,按捺了几日打发她来瞧姑娘,果真是母女连心。 柳嬷嬷别过脸去,拿手背抹了抹眼,声音都是哽咽,“瞧着瘦了些,姑娘身上可是不大好?” “嬷嬷莫要担心,瞧着瘦了,是我今日穿得素净,你等我换一身桃红的来,准还你一个娇若桃花的大姑娘!”辛越扬着笑,有些许心虚。 柳嬷嬷一贯严肃,话不多,是个实干的。 将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通,没什么外伤,只瞧着面色有些发白,又瘦弱了两分,柳嬷嬷絮絮叮嘱了一些事,命小厮将三四抬红木箱子抬到了栖子堂后厢房,里头俱是各色辛越自小就爱吃的补品,并做了些带温补食材的糕果给她日常吃着。 辛越满口应下,当着柳嬷嬷将榻上小几的六角莲花瓣食盒全装满了家里带来的小点,道:“嬷嬷回去告诉娘亲,我明日就回家给二老拜年。” 柳嬷嬷把她按在榻上坐下:“姑娘还是多养几日,府里如今客来客往,也不方便,养好了再回去瞧太太,太太也安心些。” 一席话,除了想让她好好将养身子,还道出了如今辛府门庭若市,不敢攀定国侯府的,全转了道借着新年往辛府使劲。 作者有话说: 顾侯(哪怕你想个七十二招对付我呢?我也好一招招还给你啊,结果竟然是把我埋了?埋了还树了一块碑?感谢在2022-04-10 17:50:36~2022-04-11 13:4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新裤子乐队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你要同谁和离? 雪后初霁。 枝下淡光金杲杲,晖晖冬日微。 风止时,廊檐下,温吞浅笑低垂。 红豆坐在绣墩上一下下,“咔嚓咔嚓”地给辛越敲核桃仁。 她敲核桃仁很有一手,手起锤落,核桃壳顺着缝隙一分为二,露出中间饱满的仁儿,将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放在柳叶形的青瓷小碟中,不多会儿,就堆出了一座小山。 再往上放,可就掉出碟儿了。 红豆纠结了一小会,旁边躺椅上的辛越掀起眼皮子,浅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生出氤氲光辉。 “怎么不敲了?不是说了我不怕这声音,还挺助眠的吗?” 红豆笑着起身,脆声道:“再敲这小碟子也盛不下啦,夫人稍等,奴婢去拿个大圆盘子来。” 辛越一笑,打了个哈欠,今日真是困得迷迷瞪瞪,软绵绵道:“别忙活了,坐。” 红豆复又坐在绣墩上,辛越看着天边一卷白色浓云,问:“头上的包还疼吗?” 红豆将柳叶小碟递给辛越:“不疼了,丘神医的药真神了,如今这看着红肿,一点儿也不疼!”说着神情愤愤,瘪了嘴抱怨,“算起来那陆公子也是,打奴婢两次了!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倒好,次次往人脑门上打!” 辛越将核桃仁分她一半,闻言一愣,“还真是……” 她脑中莫名闪过那日苍茫的天,昏沉的宫殿,冬日朔风一般,劲且哀的吻。 手中核桃仁滑了一颗,唤回她的神思,辛越含糊说了一句:“噢,他确实算不上正经的君子。” 而后又轻声道:“不过,日后你们应当见不到了,放心。” 红豆仿佛不觉她出神,脆生生应了声欸。 将双手负在脑后,辛越微微眯着眼睛,追逐那片被风揉散的浮云,说:“好红豆,待你哪日想出府了或有了意中人便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欸,多谢夫人,但红豆就喜欢咱府里,喜欢您,喜欢芋丝。出府有什么好的,若嫁了人,遇上负心,遇上个恶婆婆,遇上个爱挑事的小姑子,遇上一家子掰扯不清的,那才真真是遭罪呢!” 红豆说得正儿八经,倒像是遇着了这么个事儿似的。 辛越慢悠悠道:“前些天那篓话本子,全落了你手里了吧……诚然世事难料,你会于什么时候,遇上个什么样的人,你此时遇上的人,若干年后还会不会是这般模样,都尚未可知。不过……咱们定国侯府出去的人,不说雄霸……咳咳。” 为了不吓着这个小丫头,辛越还是决定委婉些好,“不说让人高看一眼,可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你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我给你备一条退路,若哪一日呢真有那心眼让油糊了的,你只管回来找我,找这府里任何一人都成。再说了,咱们齐国也不是不能和离的嘛。” “和离?你要同谁和离?”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满之意昭然显于话中。 辛越扭头,一道乌沉沉的身影走过来,边走还边解下大氅,大手拂了拂落在衣袖上的白梅,随手挂在臂弯。 见辛越的眼神看过来,便挑起一边眉头,眼里有隐隐的戏谑和威胁。 红豆连忙站起身请安、躬身、接大氅、后退,行云流水。 定国侯府历练出来的人,于跑路都很有心得。 躺椅宽大,辛越继续看天,拍了拍底下道:“来。” 顾衍眼底的戏谑散了些,坐了下去,屈起一边腿,手中捏一小颗核桃仁,斜睨着辛越:“嗯?同谁和离?” 胡说八道被当场抓包,辛越“啊”了一下坐起身,认真答道:“和离,不就只能和自己夫君和离吗?” “咯”的一声,手中的核桃仁被弹到桌上,他捞起辛越的腰肢,将她双腿分开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扣着她的后脑,时轻时重咬着她的唇瓣,威胁的意思越来越重:“你再说一遍?” 男子的气息澎湃强硬,辛越脑中晕晕然,吞了一口口水才说着:“我说,我说红豆,若遇上了负心汉,便只同他,同他和离便是了。” 顾衍眸光深重,将轻咬改成慢啄,一点一点地深入她的唇。 有女发馨香,随风断人肠,待将手边月,从容换金光。 半晌,辛越红着脸喘着气,靠在顾衍肩头将手轻轻放在他的伤口处,故意问:“还疼吗?” 声音缠绵,带着动情的喑哑。 顾衍将手放她后腰,使了力往前一压,闷笑:“不疼。” 辛越嘤咛一声,伸出一只手按住沿自己腰线往下探索的大掌,咬着牙道:“就该让你疼!欸欸,你收敛着些,莫要再乱动了!” 顾衍若有似无地哼哼了一声:“我不动,给我靠靠。” 撒娇似的,辛越的心一下被冲得软了一片,豪情当胸一起,把他的头一把按在自己肩上:“很累么?” “不累,就是想这般靠着你。” “怎的说了这许久?” “密道都处理了,你哥哥不在,宫闱的守卫、京中的安防都要重新换过,还有西越、北辽的使臣也快入京了,说得久了些,你困了?” “不困。”她答道,靠久了,肩上有点沉,费力地托着他的头换了一遍肩膀让他靠。 顾衍转头时,薄唇故意拂过她喉间,辛越的手刀差点没提起来。 侧了脸靠在她肩头,一节白净的脖颈落在眼中,还有其下黑色阴影中的若隐若现的脊骨,大手抚在她的背后,一节一节,顺着她的脊柱轻轻安抚。(审核,是按背而已。) “别按了……”她有点儿急了,挣扎着扭了一下。 “嘶……” 她这一动,顾衍顿时头皮发麻,热意勃勃欲发,埋到她颈窝重重咬了一口,“别动,再动我可救不了你了。” 辛越的嘴唇立时就抿紧了,肩背挺得直直的,颈窝的热气夹着些微疼痛,蔓延出些许陌生又熟悉的悸动。 良久,顾衍才松开手,她一骨碌翻下他的腿,眼睛都没敢往他脸上瞟,拔腿就跑。 身后一阵疾风刮过,带着一声嚣张的轻笑。 她被拦腰拖回了躺椅,高大的影子将她笼在身下,逆着日头他的耳垂环着一圈金色光晕。 薄唇启合,金光跳动。 “现在就把人叫过来你看看?” 顾衍弯下身子,手掌覆在她的脸上揉了揉,“发什么愣?” 辛越怔怔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第几回出神了,当真是困得迷糊,便问:“你方才说什么?” “……罢了,”顾衍叹了口气,喊了一声长亭,一颗猥猥琐琐的脑袋在廊柱后头探出来。 顾衍淡声道:“直接把人叫过来吧。” “谁啊?”辛越抬头问道。 顾衍站在她身旁,懒得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辛越的后槽牙咬紧了:“女的?” 顾衍颔首。 “……”辛越心中百感交集,千八百本话本子的情节往顾衍身上套了套,痴缠的公主、娇媚的花魁、仇敌之女、故交之女…… 直到一个小身影绕过廊柱,扑通一声在她身前跪下。 辛越倒吸一口凉气:“连孩子都有了?” …… 顾衍紧了紧拳,吐出一口浊气,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再胡言乱语试一试?” 辛越忙端正坐好,温声叫起。 那张稚嫩的小脸抬起来的时候,辛越心中还是一阵似一阵的茫然,抬头看了一眼顾衍,全然不似要做什么解释的样子,便在心底想了想,问道:“好孩子,先起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伺候夫人。”那张小脸平静且冷淡,全无十来岁孩子的天真活泼。 “顾衍,”她惘然喊道,朝顾衍伸出手,这是玩的哪一出…… “你扶我一下。” 顾衍对上她呆滞的脸,弯下身托着她的手拉她起身,“怎么?” 她将顾衍拉到一旁,前言不搭后语道:“你,你老实交代,人都到我跟前了,什么事我都能接受,别,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衍莫名地捕捉到一个不悦的话头,“我交代什么?什么叫,什么事你都能接受?” 对上他茶棕色的眼眸,方才对红豆说的话有多么豪情万丈,此时搁到她自己身上就有多么难以启齿。 她别过头去,松开顾衍的袖子。 顾衍盯着她良久,后退几步,声音冰冷寒凉:“你自己说,你是谁?你多大?” “回侯爷,夫人。”小身影站在廊下,声音沉稳无波,“奴婢今年二十四岁,十二岁时中奇毒,后身形便一直如此。奴婢十四岁入永夜,十七岁领第二队,属精刺卫队……” “等等,”辛越摆手打断,脑子浆糊似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误会了什么。 心里油然生出些许尴尬来。 她确实只是长得身形矮小,像十来岁的孩子,脸色却成熟又稳重,辛越脸上微红,为自己的误解感到羞愧又懊恼,真诚道:“抱歉,我方才想岔了。” “奴婢不敢当。”小身影垂首道,“奴婢此来,乃以丫鬟身份,保护夫人,一护终生。” “……”肃然的话语,让辛越也顿时庄重起来,点了点头,“如此,便辛苦你了。” “奴婢不辛苦,”小身影说着就要跪下去。 辛越忙道:“别跪了,我这没那么多规矩,你先下去吧,去找芋丝,她会给你安排好的。” 又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让她给你先找一身衣裳换了,不行,这院子恐怕是没有你能穿的衣裳,这样,你让她找人给你做几身好看的衣裳,慢慢学了规矩再来。” “是。” 看着小小又利落轻盈的背影离去,她盘了腿坐在躺椅上,忽然想起来:“对了,我还没问她叫什么名字,顾衍……” 她回头一看,身后早就空无一人,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滚,窸窸窣窣地嘲笑她。 …… 作者有话说: 打油诗即兴发挥,捂脸走了 第64章 、追个夫吧 辛越在书房找到了顾衍,他正站在桌前提笔写字,听见她的动静头也没抬。 嗯,这是,不高兴了。 她幽幽地荡过去,在桌旁瞄了一眼,偌大的纸张上,一个“忍”字,上半部若龙蛇腾跃,气势汹汹,下半部蜿蜒回转,点点柔肠。 “写得不错,回头放到屋里,挂起来。”辛越由衷赞道。 顾衍手下一顿,最后一个点活生生往斜下方一撇,下一刻,整张纸被揉成一团,丢到了身后。 辛越抬眼一瞧,地下密密麻麻全是纸团,思量间,白纸军团中又多了一员。 眼看他又提起笔,辛越立时低声喊道, “顾衍。” 他搁下笔,静静看着她。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浑话来。 辛越被他盯着,喉咙有些干哑,半天才说:“有点浪费。” 顾衍的喉咙上下滚了滚,眼皮子垂了下来,手中湖笔随意丢在桌上,抬步往外走。 辛越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要跟上去,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吧,今日她精神头不太好,胡言乱语的再将他气出个好歹来。 可是心里这般思量,双脚却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抬步跟到了书房外,见顾衍的身子在门口停了下来,身前一黑衣侍卫恭敬垂首站着,他的手上捏着一张纸垂头细看,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顾衍像是皱了皱眉,很快将信往袖中一塞,快步往外走去。 她默默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呆。 半天后又有一颗猥猥琐琐的脑袋出现在她身前,辛越陡然回神,“长亭。” 长亭挠着脑袋,瞅着夫人没听见的样子,便又说了一遍:“夫人,西郊大营来人传话,说有急事要侯爷去一趟,您不如先回屋里歇歇吧。” 辛越嗯了一声,抬脚往回走。 长亭看着,突地眼皮一跳,快步上前拦在了她跟前,往边上指了指,“夫人,是这边。” “……”辛越点点头,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内院。 窝在榻上,辛越捏着认认真真地思考,她今日,究竟。 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芋丝恰捧着托盘上前来,将托盘上一只小盅放下,轻声道:“夫人,该喝药了。” “……” 辛越闷闷拿起小勺子,不大乐意地搅了搅,“这药将我吃傻了。” 芋丝神色如常,夫人这几日喝药时都不大干脆,时而嘟囔两句,时而摇头晃脑念几句酸诗,能拖个一时半刻就拖个一时半刻,侯爷在的时候夫人还收敛些,侯爷一不在,这药都得熬个两碗。 芋丝思索着,想说些新花头散一散夫人的心思,余光瞥到门口一抹嫩黄,扬了笑朝门口招招手,边对辛越道:“奴婢已将黄灯姑娘安顿好了。” “谁?”辛越搅着浑浊的药液,一脸茫然。 随即一个小身影缓步走了进来,膝盖一屈就要跪下,被芋丝一把拉住,口中嗔着:“夫人不喜人见了就跪,往后好好站着回话便是。” “黄灯……”辛越喃喃念了一下,“这身黄色的衣裳倒是很适合你。” “属下……奴婢不懂,夫人说好看便是好看。”黄灯面上有些红,她还从未如此打扮过,当然,执行任务时除外,但那时细软绫罗下藏的都是冰冷杀器。 “……”本想招朵解语花,不成想来了个闷葫芦,芋丝想起一早倪管家交代的那番话,这看着十来岁的小女孩,实际上却是侯爷手下的一把好刀,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否要给她派些差使。 犹豫了一会便道:“侯爷让黄灯姑娘跟着夫人,那你可会一些基本的照顾人的活儿?斟茶倒水,脱衣篦发一类?” 黄灯迟疑了一会,道:“奴婢会斟茶倒水,给您脱脱外衫不成问题,篦发……奴婢不擅长。” 辛越大致明白了,就是能把她自己拾掇到能见人的程度,一应日常活计没问题,但真正内宅深闺女子的繁琐生活打扮不大擅长。 她点点头,对黄灯道:“我身旁的丫头若是不会伺候人,多少有些扎眼了,这两日你多跟着芋丝学一学,不要你真做得精通,只是出门了要哄得过旁人,狼扮羊嘛,总要扮得像一些。” 黄灯深以为然,正要同芋丝出门修习一些,顾侯夫人丫鬟技能二三事,又被夫人喊住了。 她回过头,看夫人满面纠结,眉头轻拢,两靥生愁的模样,试探着上前问道:“夫人可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辛越斟酌了一下语句,轻声问:“通常,京郊大营突来的信件,会是要紧的急事吗?” 黄灯道:“是。” 却见夫人的精神头眼见地颓丧了下去,脑中灵光忽地闪了闪,道:“往常侯爷忙起来不一定用得上晚膳。” 辛越懒懒地应了一声,黄灯便也只好退下了。 片刻后,栖子堂三剑客聚在垂花门下。 异口同声。 “夫人今日有些困顿。” “夫人今日有些迷糊。” “夫人今日有些疲乏。” …… 三人齐齐沉默,身后冷不丁摸出来一道小身影:“我若是你们,便会想想,侯爷知不知道这事?” 长亭讪讪:“侯爷下午去了京郊大营,今晚上都不见得能回。” “不回吗?”身后一道微讶的女声响起。四人齐齐回头。 夕阳余晖下,辛越披着件雪白无暇的毛领披风,道道金光落在她的身上,极纯净的白和暖黄,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衣高挑,冷面提剑的少年,少年手中提着一只六角食盒。 “备马车,我去找他。” …… 与来时的满腔期待相比,在山道上,漆黑的夜幕中,远远看到京郊大营亮彻半边天的火光时,辛越一下就有些没底。 她急急喊了一声停,马车停在了半山,堪堪能看见大营的位置。 黄灯疑惑道:“夫人?” 辛越沉默了一会,不大好意思承认自己一鼓作气,再而衰了,便道:“十七,去打探打探顾衍在哪儿?”说着还补了一句,“别叫人发现了。” 十七轻功卓绝,来回不过半刻钟,将顾衍的行踪打探得一清二楚:“侯爷处理完了急报,此刻在演武台。” “演武台?”辛越皱着眉头想了想,额上不由生出一二冷汗来,她从前也被顾衍提溜来京郊大营过,一下就想起来是个什么地方,倒没想到他气成了这个样子,到了要用武力泄愤的时候。 辛越拿捏不准,此刻贸贸然进去会不会惹得他怒气更盛。 然转过头来,想到根源还是自己白日里的一番胡话,既然想着解释一番道个歉,追到了京郊大营也算得开了个好头,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追夫这方面的经验,真正有经验的辛扬此刻还不知奔驰在两江的哪座山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先将姿态做足了。 民以食为天,想来用食物来叩门是再合适不过了。 想罢便道:“把食盒提过去,等……算了,默默放演武台边上吧,等他打完了,吃完了,准备回家了再说。” 十七的身影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下,黄灯终是忍不住开口:“主子,那您就等在这儿?” 辛越转头问道:“他回府时,只有这条路罢?” 黄灯犹豫着,确实是,便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辛越轻松下来,靠着车壁望起天边的圆月。 那厢十七暗自琢磨着夫人说的,默默放演武台边上是怎么个章程,是人默默过去,东西大喇喇地摆在草垛上呢,还是东西默默放过去,人再报一声,夫人给侯爷送饭来了。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将食盒放在了草垛上,默默地离开了。 …… 大营灯火通明,即便入夜了,也是沙地玄兵,列队井然,提膝掷地,飞沙扬砾。 高聿其嘴里叼着一只枯草,斜斜靠在草垛子旁,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灰衣大汉,下巴努了努演武台上那个黑衣身影:“欸,你说,他在台上打了多久了?” 灰衣大汉眯着眼看去,演武台上,一身黑衣短打的男□□风劲劲,抬腿横飞,额上浸了汗将几绺黑发濡湿一片,贴在面颊上,也丝毫不影响他出拳的速度。 不由咂咂了两声,“我来两个时辰,他就已在上头了。”说罢一手拎过旁边经过的新兵蛋子,“顾侯爷什么时候来的大营?” “属下见过武安侯,见过年将军,侯爷下午便来了。”身形瘦弱的新兵不过是奉命往上峰帐子里送个信件,没成想竟被黑心黑手的年将军逮了个正着,哆哆嗦嗦地回话。 “软蛋!”高聿其抬起脚往这瘦弱小兵的臀上就是一记踹,“老年,将他丢到东六营里去,待不到一个月不准出来!” “行嘞!小子!享一个月福去吧!”灰衣大汉提溜着小兵的衣领子,昂首阔步地就往东六营去了。 高聿其看着二人的背影,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草垛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食盒,嘟囔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捏起盒盖,里头放着一盘麻辣兔肉。再看下一层,麻婆豆腐。再往下,夫妻肺片。又骂了一遍:“什么玩意儿!” 他不食辣,掀开盒子这股子辛辣味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军营里,只有一个人爱这玩意。而能把这食盒悄没声送到军营里头来的,也只有他家夫人。 第65章 、荒唐事,荒唐言 高聿其勉为其难地准备做一回传情的鸿雁。 吐掉嘴边的一支枯草,提着食盒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台上的人眼角都不曾瞥向他。 他懒懒散散将手肘往演武台一靠,还未上场的士兵顿时一寂,继而爆出一阵震天的欢呼,纷纷作鸟兽散。 顾衍扭了扭护腕,微喘着气,额上的汗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滑,居高临下俯视高聿其:“怎么?想来一场?” “你看我像吃错药的?” “那便滚。”顾衍面无表情,转身往后头台阶去。 “行,滚,本侯带着麻辣兔肉滚了。” 他懒洋洋地才转身,一道劲风就从身后袭来,黑影撑着演武台围栏一个翻身,利利落落地立在他身前,看这眉头就没松过,紧紧盯着他,准确来说,盯着他手里的食盒。 “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来的?人呢?” 顾侯爷要命的三问,高聿其有些讶然,而后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扎扎实实地气回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过呢,饭菜,早凉、透、了!” 老年才刚刚把那软蛋新兵丢进东六营,吹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回到草垛子旁,却见演武台已然空无一人,顿时傻眼:“人呢?” 高聿其老神在在地颠着一柄袖剑,闻言道:“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回府了呗,为着谁来,就为着谁回去了呗。”高聿其拍了拍灰衣大汉的肩膀,“脸色都变了,老子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呢。” 手上一翻,往前一掷,一道银光划破清冷夜色,扎扎实实没入草垛中,才慢条斯理地拍拍手,长长感叹一声,“唉……美人关难过啊,前些日子封城找人,今儿连丝火气都不敢撒在家里,巴巴地来演武台打这几圈,听说还去挑了只狗哄夫人?狗崽子没收拾好他都不敢回府?” 老年砸吧两声,“你俩不是一个德性?” 二人说笑着走远。 顾衍快步回到院落中,扫了一眼正屋,脚步不由自主往那迈,“吱呀”一声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只余屋檐下两盏白石灯盏无声跳动。 “侯爷。” 顾衍转身,暗卫七幽然出现,一一道来:“来人是十七,两个时辰前,仅老六在岗哨上探到,夫人没有入过大营。” 他翻身上马。 十七,没他允许,自来是寸步不离辛越。 他绝无可能自个跑来送个吃食,他的傻姑娘,如今也不知在哪儿,怕是巴巴等了两个时辰。 冬日夜里,寒气深重,院子中都浮着一层薄雾,他额上的汗渍还未干透,心里却早已生出懊恼,白日里被她几句胡言气得发懵,离府前都没来得及同她说一声。 在大营里一忙就不知时辰,窝着一股火在演武台上都没散去半分,如今被寒夜冷雾环绕,倒是将他心中的怒气消得干干净净。 她还病着,怎的就与她计较起这些小节来。 诚然,那句“我什么都能接受”让他心底很有些不被信任的受伤,大丈夫,哪个心里又不带点伤,带点伤又能如何? 一夹马腹,马蹄声阵阵,一声急似一声,掠出院门,跨过石堆,冲入了茫茫雾色中。 顾衍心无旁骛,只手下的空鞭不停,转过山道时,倏地停下了手,急急拉住缰绳。 马儿被拉得前蹄高高抬起,他整个人往后仰了仰,数十步开外,分明闪着两点暖色光晕,在雾霭中不甚分明,却真切存在。 辛越缩在马车绒毯上睡得昏沉时,做了一个梦,梦里顾衍手持长剑,串着一只六角食盒,斜斜挑在她跟前:“菜都凉了,你吃一个我看看。” 吓得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时马车内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抬眼,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缓缓翻腾的浓雾中立着一个黑衣身影。 “顾衍?”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瞧得不甚清楚。 顾衍站在马车前,定定看着她,双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开口说她。 “你怎么不上来?是不是还在同我生气?饭菜吃了吗?啊,若是凉透了便不要吃,不然坏了肠胃会肚子疼。” 她絮絮念着时,声音有些刚睡醒的沙哑。 马车不比家里,虽是置了暖炉,却也有些冷,她紧了紧兜帽,道:“我今日有些糊涂,你若生气了,我这便回府,我就是来,来同你解释一下。” “还有,我说,我什么都能接受,乃是一时嘴快,话本子里贤惠大度的正室都是这么说的,我自来没有这个品质,便想从言语上挽救一二。然我,我认真想了一下,我不能接受的。你若是对不起我,我是一定会走的……” 说着声音越发低下来,“好像这话你听了倒更要生气。罢了,顾衍,我胡言乱语,很是抱歉,你生完了气自己记得回家。” “走?你走去哪?你不抽我一顿?”黑影终于翻上马车,撂下车帘,同她隔着小几坐着,眉眼似乎还萦着山间白雾,看着她时像是柔光,又像是冰霜。 她下意识就将真心话吐出了口:“你怎知不是抽你一顿再走?” “……” 顾衍闷出笑来。 他这一笑,辛越顿时生了些云消雨霁的松弛感,便大着胆子往前凑,不料被一只大掌定在原地。 啊,她瘪了嘴,又是细雨绵绵了。 然而下一刻就听得他道:“我身上凉,还出了一身汗,又臭又冷,同我的脾气一样,你就坐在那罢。” “……” 直到回到府中,顾衍到底也没让她近他的身,只是下马车时,她的手在他坐过的那片毯子上撑了一下,摸到一手沁凉的水。 毕竟是,山间雾重。 辛越盘腿坐在榻上,顾衍沐浴后出来时她还在发呆。 他停在帘子前,她也没注意到。 顾衍立时皱起眉头,转身退了出去,芋丝正守在门口,慌慌张就要请安。 顾衍轻声叫起,问道:“夫人今日如何?” 芋丝垂首道:“回侯爷,夫人今日瞧着不大有精神,实是困乏了的样子。” 没听见侯爷再问,芋丝垂首只看那双黑色绣云纹锦靴略停了停,迈步而入了。 顾衍再入内时,辛越已经歪在了榻上,迷迷蒙蒙地看着虚空某处。 他弯身将她抱起,辛越倏然回神,顺势勾着他的脖子,“喝了姜汤了吗?” “嗯。” 二人躺在床上,辛越侧身扯着他襟前的盘扣。 顾衍笑道:“别扯了,多少衣裳的盘扣都被你扯掉了。” 辛越脸一红,却也没缩手,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小心问道:“不生气了吧?” 顾衍似在思索,双手枕在脑后,半晌无言,些许尴尬气氛荡在帐子里的方寸天地中。 令辛越有些萎靡,神色渐淡下来,指尖一松,就要收回手。 突然手上一热,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往他的胸前放。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望下来,“阿越,我是不是个混账?” 辛越呆愣,这个话题委实转得太诡异,若说个是,会不会被丢出帐子去? 就愣了片刻,顾衍已经自己答了,“我是个混账。” 他翻过身撑在辛越上头:“阿越,你来找我,我很是欢喜,只是往后莫要再这般了。我便是被你气得狠了,你招招手,我便过来了,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也要回来找你的,所以……你不必低头,哄人这个事,交给你夫君。” 辛越惘然点头,又摇摇头,“可今日你都让我气走了。且我说的话,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荒唐,你会伤心,我不想你伤心。” 顾衍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胡言了,怎么是你将我气走?若无京郊那档事,我是连栖子堂都不敢出的。”复又笑言道,“男子汉伤个心又如何,让姑娘来低头才是件荒唐事,你合该将大门关上,让十七将我打一顿才是。况且,气得人跳脚,这不是你们家族绝学吗?别教它断了传承,好好保持下去,给你夫君练练心境。” 一张诡异的馅饼砸在辛越头上,难得有人主动说,你来气我罢,而不是提着鞭子来抽她。 含糊应了声,后几日想起来时很是后悔没有教他立个军令状。 要么字条也行啊,她觉得,按她这么个德性,很有可能会用得上。 顾衍一夜未眠,满脑都是重重浓雾中,蜷着身子睡在一团白色毛绒中的姑娘,揉着眼睛絮絮地同他道歉,极其认真,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来打了一套拳,舞了一会剑。 直到批完折子,看了眼日头,已近午时。 他走到内院时,看到门口静悄悄守着,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侍女,才皱了眉往屋里去。 撩开帐子便见着辛越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他坐在床沿,揉了揉她的脸蛋:“起来了,否则晚间该睡不着了。” 辛越呆呆看向他,忽地说道:“顾衍,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顾衍脸色骤变,心头无端用上恐慌、失措、懊悔的情绪,不过顷刻又恢复淡然模样,拉过她搂在怀里:“你会好,且在好。告诉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时而觉得有点糊涂。” 譬如这两日,她便有些昏沉,记忆中的片段时而无端跳出来,她常常会陷入分辨那些片段究竟是何时何地的事情的怪圈。 她将这些奇异的感觉告诉顾衍,顾衍沉吟了一会,声音温和地安抚她:“阿越,你如今便像是饿了三日的人,乍然吃了一顿饭,胃肠已然饱了,然脑中还未感觉到饱腹,如此说你明白吗?” 辛越点头,他说的是冒险散去脑中瘀血时,一时劲儿太猛,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糊里糊涂丢了一日记忆,再想起来时又是一下刺激,脑子里不一定能一下子盛满她的记忆,总之还得慢慢来。 第66章 、辛扬 栖子堂,朱檐覆雪,檐下一串串的冰坠玲珑剔透,映出廊下嬉笑玩闹的大小身影。 “快点,快点!来,小家伙!” 穿着樱桃红轻罗百褶裙的女子在银白的雪地上打着转小跑,身后跟着一只毛茸茸的灰白色小狗,蹦来跳去,女子边挥着手往前跑,边“咯咯”地拿手中的软骨头逗弄着它,廊檐下,还立着两个丫头并四五个黑衣守卫。 这只小狗是栖子堂的新客。 京郊大营设有犬铺,前几个月刚下了一窝小崽子,顾衍昨日亲去挑了一只,仓促离开时忘了把它带上。 今日长亭便以一只竹篓,两块红绸,送小媳妇般将这小灰狗送进了栖子堂。 辛越当即便用一块小软骨和这小家伙建立了坚定的感情,一下午都在与星游旁边的空地上玩儿得不亦乐乎,笑声直传到前院,令顾衍批折子时险些写下狗爪子烹煮煎炸二十四式。 此时辛越的双手扶着膝头,气喘吁吁地看着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晃了晃手中的软骨,引诱它,“快来!” 小家伙看眼睛一亮,哈着嘴开始铆劲就要往她这扑过来,又突地一个急停刹住了两只前爪,尾部高高抬起,前爪低低压在雪地上,灵活地一扭身子往另一端跑了去。 辛越不由抬头,廊檐下其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下去,披了件鸦青色大氅的顾衍双手拢在袖中,施施然站在雪地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绕着他脚下打转,时不时地直立起身,将白白的爪子往他的靴子上一挠,一扑,留下小小的梅花印湿痕。 顾衍平日里的形象太沉肃,此刻乍然有肉乎乎的可爱小狗在他脚下一扑一扑,凭空添了几抹平易近……近狗。 辛越走过去半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小小年纪,见异思迁倒是学得快。” 小家伙似是听明白了话里的打趣,竟突然转头往她的膝盖上扑来。 辛越低呼一声,一个不防屁股便往后坐去,灰蓝的天空、结了冰吊子的廊檐迅速从她眼前掠过,不过须臾之间,便有一只意料之中的手掌捞住了她的腰。 世风日下,姑奶奶她竟然被一只三四个月的小狗偷袭了。 她的身子并未着地,忙撑起身,道:“雪地软乎,没关系的。” “嗯,下意识的反应,脑子还未动,手便先伸了。”顾衍仍是半蹲着,给辛越仔仔细细拍了拍裙角的雪沫。 辛越伸手拉他。 顾衍抬头,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倒不借她的力,只是捏了捏她的指头就站了起身。 始作俑者端端正正地坐在雪地上,歪着一边脑袋,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耳朵往后偏倒,圆咕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 顾衍牵过她的手若有所思道:“这狗同你还挺有缘分。” “嗯?怎么说?” “你们犯错认错的样子,都是一样的。”顾衍回看了她一眼,笑道。 辛越毛了,抓着他腰侧的衣裳,将脸怼近,让他好好看着自己:“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 “好,好,你们不像。”顾衍心思电转,淡笑道,“我训训它,它便也改了。” 辛越圆圆的眼瞪了起来,“你是说我不改?” “哈哈——” 辛越对这只小狗儿的喜爱直接体现在了行动上,着人开了定国侯府里的藏书阁,在里边埋头看到入夜。 出来时神情激动,扯着顾衍的袖子要他定主意,“看了这许久,我想好了三个名字,你且替我做个决定,是叫霸下、白泽、还是天狗?” “……”顾衍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山海经》。 你哪怕换一本书看呢…… 拉着兴致盎然的姑娘出了藏书阁,他提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跟谁姓?” “啊?”辛越认真想了想,恳切答道:“一人姓一个,狗跟我姓,日后我们的孩子跟你姓。” “……”顾衍思虑半晌,勉为其难地同意了,顺便取了个名字,“那叫心肝吧。” “听着不像我的姓……”辛越有些犹豫。 顾衍冷哼一声,“它还真想沾你的姓?能得个同音便不错了,长得狗模狗样,半点气势也无,就晓得缠着你撒娇。” “……”她这才觉察出来,她的夫君同一只狗吃醋了。 幸而辛越对心肝的兴致到第二日便戛然而止。 缘由无它,比心肝更狗的人,辛扬回来了,给她传了话,约她老地方见。 辛越同顾衍坐在马上时问他:“他怎么不上府里来?” 顾衍木然,道:“因为他三年前提着一把剑闯定国侯府,不到半刻钟连人带断剑被丢到了墙外。” 堂堂定国侯当了半日马夫,由着夫人纤纤玉指打了东便往东,指了南便转南。 七弯八绕的,穿过繁荣的街市,拐入幽坊小巷中,再从窄小巷子豁然而出,便到了一处宽静清幽的山间小路。 辛越喊他慢点走,顾衍听话勒了缰绳,马儿的步子渐慢下来,一下一下,挞哒挞哒,悠哉游哉地往半山腰的茶亭走去。 “怎会找到这个地方?”顾衍四下打量,周边一片碧青之色,冬青劲柏疏疏立于道旁,姿态劲直,昂首矗立,往最高的树顶处看去,还有星星点点未化的积雪。 疏朗开阔,宽畅清旷。 “小时候常常同嘉年和辛扬他们过来,这地方,冬日有苍松负雪,夏日里流水叮咚,这亭子后头,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埋下的十八坛酒。” 她指了前方的无名亭,示意顾衍往那靠去。 顾衍下了马,将马儿栓在一旁的冬青上,负手环视,这亭子朴拙,连块匾也无,清清简简落在半山腰,同这满山松柏一呼一应,颇有点返璞归真的超脱意味,随口赞了一声。 辛越得意地笑笑:“我们三人自小一处混大,如这般的秘地,还有好几个呢!” “来,站着干什么?”她贴着亭子往后头的桃花树走,转过身却不见人,顾衍落在了她身后四五步处,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听得她的声音,回过神,两步上前,牵了她的手便往桃花树走去。 不料二人刚绕过半边亭子,抬头就见桃花树后头,一蓝一白两个高挑身影从羊肠小径中走来。 顾衍身子一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是凶兽暴走前积蓄全身劲力,只为打出致命一击。 突然,身旁的人儿就松开了他的手,高高地跳起来,还边扬起手,高呼了一声:“辛扬!” 两道身影从桃花树后迈出,那抹蓝色显露出来,顾衍的身子才寸寸放松。 辛越什么也没发觉,欢欢喜喜地搂了他的胳膊往前一指:“瞧,说谁谁就到。” 顾衍由她拉着胳膊,往桃花树下而去,放在腰间软剑处的手自然垂下。 风过了无痕。 桃花树后,两道身影并身向前,蓝衣男子率先拱手朝顾衍做了个揖,“见过侯爷,夫人。” 辛扬这才也懒洋洋朝顾衍点了点头:“侯爷。” 顾衍早就见惯了他的冷脸,自他瞧上了辛越,辛扬这护短的就没少给他下绊子,三年前,他没将辛越好好地从云城带回来,他更是提着一把剑一路杀进了侯府。 就这个狗脾气,若是没有他兜着,早让人从侍卫统领这个位置上踹下来了。 顾衍今日给此间疏朗之景三分面子,不与他计较,直直略过他,朝着蓝衣男子微点了头算是致意。 “这位是?”辛越看着蓝衣男子,这人面容秀美如好女,点点星眸,长眉入鬓,一身气质温润超尘,看着就如秋日清爽的蓝天一般舒适。 同辛扬站在一起,活生生将他衬成了个纨绔。 “他啊,”纨绔偏头瞅了眼,摊了摊手,“就是个打算盘的。” “哈?” 蓝衣男子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温灵均。” 这一笑如春风化雨,辛越走南闯北这些年,也颇长了几分见识,于识人一途上亦有几分心得,此时心里竟对此人生不出半点警惕,温灵均的温润仿佛是直达人心底的,太过顺畅,太过简单,她的纨绔兄长怕是被此人吃得透透。 不过听他未称下官,就知道是在野之人,辛越含笑道:“温公子瞧着不食人间烟火,怪不得辛扬会带你来这神仙似的地方。” 辛越只是客气客气,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温灵均竟然耳朵尖都泛了红:“夫人谬赞。” 辛扬不耐烦地摆手,不乐见这番俗套的对谈。方才一出来就瞧见辛越气色不佳,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怎的混成这般模样?” 辛越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拳头直痒痒,“好歹我晓得三年没见你,在房里对着镜子很是练习了一番怎么笑得温和又可亲,盼着你我再见时能生出些温馨的感动来,如今看来倒是我对你太和善了些。” “温馨?咱们家竟有这等稀罕物?” 温灵均微不可觉地看了辛越几眼,心里泛起几丝莫名的奇异,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劝着辛扬:“辛扬,顾夫人身上有伤。” 辛扬反而吊着眼斜睨顾衍,“小爷知道,我们辛家好好的姑娘给他了,丢了三年不说,回来还我一个病秧子。” 若只有他们三人,辛越倒也不介意看辛扬被顾衍收拾一顿,他这人,横竖是个刺儿头,不削一削真能顶上天。 不过此时多了个外人,辛越就有些不大好意思让家丑现人前了,只好勉强勉强,披挂上阵,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病虎还有三分余威。 第67章 、买断一个过往 辛越思量着先寻了个允当的由头,捋捋耳边的发丝,笑盈盈道:“这桃花树下还有我们小时候埋下的十八坛酒,今日就起一坛子出来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鱼儿很快上钩,遑论是只馋酒的纨绔鱼。 要起酒坛子,先得有工具,然而四人环顾周旁,小厮随从一个没带,辛越不好意思喊出不知在哪个角落猫着的十七来,眼儿一转,拉着辛扬往林子里找粗枝去了,两个作陪的坠在后头,慢悠悠地跟着。 白雪松软如绵,踩在上面印下一道道大小印子,顾衍负手看着远处的兄妹俩,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灵透娇憨。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俩是一个祖宗的,两人的眼睛都乌圆乌圆,眉目流转间便生出狡黠伶俐来。 温灵均瞅了一眼身旁的顾侯爷,带了三分歉意说:“侯爷不要与他计较,辛扬是重情之人。” “嗯。”顾衍面无表情,眼神追着身前弯腰找树枝的小身影。 他要是想同辛扬计较,他的坟头草,都该有这古木这么高了。 温灵均心思清明,看他虽然冷淡,却无甚不悦之色,心里也放松了不少,又接着说:“侯爷,灵均僭越,顾夫人是否伤了经脉?” “是。” “常听辛扬说起顾夫人性子跳脱,灵均却看夫人行动间略有滞涩,气力不足,也较常人更易疲累些……” 顾衍偏头看了他一眼,道:“想说什么?” “在下手里有一张方子,”温灵均看向天边,“虽然不能让夫人恢复如初,但至少,齐都冬日漫漫,夫人能好挨些。况且,方子上的药虽珍贵,想来对顾侯爷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衍看着辛越拖着一支婴儿手臂粗细的枝条往回走,眉眼弯弯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在同辛扬嘀咕什么,缓缓说出:“你要什么?” “想同顾侯爷做个买卖。”他朝辛扬挥了挥手,高声喊他过来,才一字一句,低沉而坚定说:“买断一个过往。” 辛扬挥着手里的枝杈,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比划了一番枝杈子,走上前去,睨着顾衍,话却是对温灵均说的:“说什么呢你们!” “说你们兄妹二人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温灵均笑答。 “他?”辛越指了指辛扬,惊诧地说,“温公子眼神竟然不大好。” 辛扬抬起手中的枝条顺势就要往回抽,顾衍闪身上前,双指将枝条的一端一捏,一震,瞧着不费什么力,然辛扬却连连往后踉跄了四五步,听得他冷声道:“再有一次,你这爪子便自行剁了。” 辛扬甩着发麻的虎口,嚷嚷起来:“你瞧她离我有多远,小爷能碰着她吗?” 辛越颠了颠手里的树枝,将它扛在肩头,得意地哼哼:“看出来了罢,姑奶奶手中无剑,身边有剑。” 乐呵呵地走上前几步,脚步轻快,走到桃花树下,拿树枝指了指亭子上方,“你们去那儿歇着罢,谁埋的酒谁挖。” 顾衍颔首,凌厉气势收敛殆尽,当得是百依百顺。 温灵均与顾衍站在亭子上,看着不远处桃花树下挥着树枝刨土的两人,轻声说:“顾侯爷不妨考虑考虑。” “西越?”顾衍突然问。 温灵均顿了顿,苦笑起来:“没想到顾侯爷连这个都查出来了,”他闭上眼,“若顾侯爷能办到,灵均自会将药方子双手奉上。” 顾衍背着手,看辛越将树枝插入地下,再挑起时扬了辛扬一抔泥土,笑得前仰后合,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也没什么心思听温灵均说话,“本侯敢让你进朝做事,自然不会把你的身份当回事,亦不会到处宣扬,你没什么能跟本侯谈条件的。” 温灵均久久地沉默,喃喃道:“多谢侯爷。” 桃花树下,辛扬暴跳起来,直接站起身指着辛越:“你要再将土扬到小爷脸上,小爷就让你尝尝酒坛子的味道!” 亭子上的人双眼微微眯起,手已经按在了腰间软剑。 辛越抽出树枝一下打在他的鞋面上:“口气还不小,跟你姑奶奶试试?” 辛扬也抬起了手,想像小时候那般同她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却看到辛越不过挖了几下土,额上就渗出了点点汗珠,口齿间也有些喘,同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似的。 顿时就没了力气,蹲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老子差点以为你真死了,巴巴找了你三年,这三年你究竟去哪儿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有几分真情实意,实是难得一见。 辛越心中感怀,累得跪坐在泥地上,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话说天地初开之时……” 辛扬火了,手中树枝一撂:“小爷好容易同你温馨一回,你……” 觑了一眼亭子上的黑衣身影,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人的视线,压低了声音说:“能不能有个女孩子的样儿,就你这坐相,也就顾衍能吃得下你。” “我娇弱些,你要说我半死不活,我随意些,你要说我没个女孩样,话都让你占全了,你倒是给我示范示范?” 辛扬懵了懵,眼角下浮起了一小片红云,扭捏道:“有兄弟在,给你哥留两分面子!” 给辛越看得直乐,他是这样的,打小害羞了脸不红,而是偷摸地眼角下颧骨那儿泛红,如今可有好些年没见他这小媳妇的样儿了,辛越满口应下:“留留,定让你这威武郎君的模样永驻人心。” “别贫了,三年前别说定国侯府,云城我都翻了个底掉,你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辛扬没好气,两抹红云淡下去,幽怨地看着辛越。 辛越感动,汪着眼儿看他:“没想到你还挺有良心……” “那是,你以为小爷是你?三年,还能有口气儿,就是一点儿信都不给。”辛扬越说越急,不敢动她,满腹牢骚都化作力气,直接动手刨起了泥坑。 辛越见状,也不费力气拿什么树枝戳了,瘫坐在地上看他刨。 三言两语地简单同他交代了一番:“我……就是差点儿死了,又让人捡回去养了三年,再游了一波诸国,最后在云城撞上了顾衍,被逮回来了。” “……”辛扬停下手,这,好像交代了,又好像什么都没交代,“让谁捡回去了?” “陆于渊。” “渭国临尧城陆家那个小公子?”辛扬讶然。 “怎么,认识?”辛越漫不经心。 “不认识,”他又埋头挖了一把,忽地手上触到了一样物事,顿时挖得更卖力了,还不忘朝亭子那努努嘴,“灵均认识,那陆家小公子最近了不得啊!” 她垂下眼,不想接话。 却没拦住辛扬的话头,“渭国皇室弱得要死,靠什么还立着的你知道吧?靠世家大族,他爹把世家大族捏在手里把持了几十年朝政,他悄没声就收拢了青、珑、渊、华四路大军,反了他爹,渭国早都换了一片天啦,世家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辛越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出什么神呢?!赶快过来搭把手啊!”辛扬摸到了酒坛子,没想到他一手的泥,怎么都摸不起来,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推了推辛越。 辛越这才轻轻地眨了眨眼,却看着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事?”一声低沉的声音从辛越身后传来,高大的影子像一座山沉沉笼着她。 “哦,不就是……” 辛扬的话没说完,就被辛越打断了:“我们说这酒,他掏不出来了,你来搭把手?”辛越回过头,笑着对顾衍说。 顾衍没说话,她没甚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扭头看他的脸,逆着光线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辛扬心中鄙夷,一个耳力超群还装模作样地问话,一个睁着眼睛扯谎,两个都上赶着当傻子,越活越回去了,轻嗤一声,“谁掏不出来,你且看我的!” 说着就半跪在地上,要俯身去摸酒坛子。 温灵均抓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掏出了一张帕子给他,“擦擦手,我来。” 辛扬舔舔嘴唇,看着自己猴爪子般的手,上边全是褐色的湿泥,再看看那方绣了青竹的雪白帕子,有些不好意思去接。 温灵均无奈,一把将帕子塞过去,俯身一下就把酒坛子抱了出来,又细心地把二人刨出来的小坑填上。 “你,你擦这面,我没有擦的。”辛扬胡乱抹了抹手背,不敢让帕子多沾自己手上的尘土,立刻又将帕子翻了干净的一面递给温灵均,他这样干净的手,就不该沾上任何泥污。 温灵均含笑接过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这边辛越也抓着顾衍的手站了起身,顾衍顺手给她拂落沾在发上的一星点泥,她瞅着辛扬问:“怎么分?” 辛扬下巴一抬,“分什么分?这不找个地方喝了?” 辛越表示同意。 身旁的温灵均却劝道:“虽说是正月里,可也没有这样大上午便饮酒的,各位不嫌弃的话,不若灵均做个东,明晚请侯爷和夫人赏脸到寒舍一聚如何?” 辛越眼神一亮,双目灼灼地看着顾衍,后者神色平淡,道:“你高兴就好。” 辛扬蹲下身把酒坛子抱起,用一只手托着,甩了甩发尾,痞气十足地说:“哼,要是空手来,你就别想进人家门。” 要说有人天生讨人喜欢,有人天生讨打,辛扬就属于后者,且是个中翘楚。 作者有话说: 顾衍:你不来问你夫君?百晓生是白叫的? 辛越:问了就成了杀一儆百的百,晓以利害的晓,生无可恋的生。 第68章 、你敢剥我衣裳? 辛越眼波凉凉,呛了回去,“怎的,我就空手去,你还敢把姑奶奶扫出来了?” “欸你——” 辛扬就要放下酒坛子来收拾她,被温灵均拉住了,才哼哧哼哧地抱着坛子转身走了。 温灵均向两人拱手抱歉道:“顾侯爷、夫人见谅,明日请一定赏光,也……莫要客气,二位能来就是灵均的荣幸。” “你敢!看小爷不给你扫出门!”辛扬耳朵动了动,哼着鼻子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 “你看你看,跟只骄傲的孔雀似的,就显摆他有毛怎么的!”辛越瞪着那只得瑟的公孔雀离开的方向,思考着上前一记送他直达山脚的可行性有多少。 顾衍点头,跃跃欲试:“为夫替你拔了?” “……”辛越有些为难了,“那不成山鸡了,往后还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他。” “他也不像看得上姑娘的。”顾衍反讽。 辛越拉着他往亭子边走,摇头晃脑:“非也非也,他是不像看得上人的,得是温灵均那般的神仙样儿……”说罢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说来也奇怪,他待温公子确实是有礼许多,竟还晓得要起面子这等缥缈虚无的东西来了,我们家不会真出个断袖罢……大伯非得打断他两条腿不可。” “听说辛学士家九代单传?”顾衍牵着她往亭子上去,随口问道。 “是啊。”二人在亭子的美人靠上坐下,刨了会泥坑有些累,辛越干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二人同下两江盘查税赋一事,同僚情谊要好些也是有的。”顾衍说道,“不过,若是哪日大伯需要军棍砍斧一类,请他务必莫要见外,定国侯府别的不多,十八般神兵利器应有尽有,没有现打亦可。” 辛越低笑出声,不过片刻便坐直了身,认认真真问:“温灵均是好人吗?” 顾衍皱起眉,有些不悦,又伸出手环住她的肩,将她的头往怀里带了带,才满意了,说:“不是。” 辛越的问题问得笼统,人好与坏,实是受许多不可控因素影响,如情境、时间、事件、对象,不过温灵均,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沾不上一个“好”字。 “嗯?”辛越怔住了,又从他怀里挣出来,“他有问题?” “是。”顾衍叹气,直接将人横抱起。 “做什么?”辛越惊呼,挣扎着就要下来。 顾衍皱眉,“别动。” 三两步将她放到了马上,自己也跨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坐在马上,慢慢地在山间小道上踱着。 辛越还在拧着眉头,想了半天,辛扬看着精明似鬼,其实是个糊涂蛋,她怕他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操心没卖得够本。 “别皱眉头了,”顾衍低头拿下巴贴了贴她的发顶,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她的脸色,眉头估计都拧成了麻花,“温灵均这人,复杂得紧,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害天害地,不会害辛扬,放心了?” “顾、衍、”辛越咬着牙,她处事向来风来火去,直截了当,不似他这般,天都压到头顶了还那样一副沉静稳当的样子。 她私以为自家百般不靠谱的兄长终于有了个持重知礼的好友,能将他从纨绔矜贵的歪道上扭扭正,不成想竟有两人双双歪到天边的势头,当即道:“辛扬就是个作天作地的,再碰上个害天害地的,这还得了!” “那……”顾衍也不知道辛越想如何,控着缰绳让马儿越过一条窄溪流,试探着说,“我管管他?” 辛越梗住了,一口气软了下来,丧眉耷眼,“别,让他自己过吧,好坏你别让他丢了命就行。” “好,”给辛扬扫尾巴,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他轻声说,“放心,温灵均现在还在给吏部办事,年后我将人留在吏部,放在眼皮子底下,随他们闹,也翻不了天去。” “吏部?” “嗯,他算盘打得好,这两年每到年底我都会请他来吏部坐镇个把月,能给吏部那帮人省不少事。” 辛越恍然,随即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么个打算盘。” 不过这么一个清风朗月的温润君子,拿着一把算盘噼里啪啦算账,真是有种违和的美感。 辛越累了,把整个身子都窝在身后顾衍的怀里。 今日天朗气清,烈风饶了青松绿叶,带出沙沙的低吟,和着马蹄的踏哒声,催得人心神越发沉静,不知不觉便闭上眼。 再次醒来,已经在书房榻上了。 她睁开眼,怔然望着屋顶半晌,在虚幻与清醒之间徘徊了一番,近日她颇有些喜欢上这种半蒙昧半清明的复杂感觉,好似一身可处两界。若是当作每个梦境都是此身分出一丝灵魄往别处界面神游一番,这一世数十载,便有同多了千许遭遇。 怪道有人一朝顿悟,谁知梦里身是客,倘有一丝可为明镜,以己为鉴,当也是一份造化。 此刻她就很有些顿悟的感觉,方才梦到了青青竹林,春意阑珊,此刻思绪很快就偏到了晚间吃个什么口味的冬笋好。 顾衍坐在桌案前,写完最后一行字,默然瞧她出神半晌。 刚换一本公文,又见她背过身去,掀开身上的绒毯,手在肩颈上一阵扒拉。 “怎么了?”他心中想莫不是今日在林子里让虫给叮了。 辛越落回到红尘,才发觉后背上都闷出了些汗,黏黏的十分滞闷,令她无端生出了些气,闻言不语。 坐起身扯了一把领口,有些风透了进来,才觉得好些。 顾衍立刻就坐不住了,她看着虎,甚个蚊虫蛇蚁都不惧,从未给过他英雄救美的机会。但真咬了个包,非得痒得一夜都哼哼唧唧睡不好。 不料刚走到她身边,就听见小声的嘟囔,带着起床气,又娇又恼,“热死了……” 一片细腻柔软的凝白玉脂晃晃灼人眼。 “……” 顾衍木然,伸手给辛越拢了拢衣领,将那抹玉光遮得严严实实。手中力道粗鲁了些,显得手的主人有些不情愿。 被拢了衣裳的姑娘更不情愿。 “我热——”好容易得了一丝清凉,又让人拢上了,辛越不由扭脸瞪他,更用力地扯了一把领子。 顾衍捏捏眉心,抬脚跨上榻,将窗格支开了一道缝,到外间接过温蜜水喂她喝下。 面颊潮红,耳缀红珠,小口吞咽时细腻的喉间上下滑动,顾衍面色沉静,仿若坐怀不乱,只是持着杯盏的手青筋略有些不安分。 辛越三两口就将一大杯蜜水喝完了,喝完眸光潋滟看着他,可怜兮兮道,“还要。” 顾衍深吸一口气,又到外间拿了一杯水,正襟安坐递到她手中,沾了蜜水的嘴唇,血色不丰,清亮润泽,望着喉咙不禁也有些干哑。 “小口喝,马上用午膳了。” 又饮了半杯,甘冽漫过燥热,压下心火,辛越舒服了许多,将茶盏往他手里一放,又倒在了柔软的绒毯中满足地打起了滚。 不过须臾,便觉身后凌凌气势压下来,清宁的伽南香来势汹汹,携沙卷石,要将她拆解入腹。 半晌,辛越在他肩头气息混乱,眼神迷离如丝。 在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腰间系带时,挣扎着还要抢救一二:“白日荒唐,实在不妥。” 那只手胡乱一挑,系带纠结在一团,成了死结,他不耐烦,直接一扯,系带陡然断开,朝两边无力垂下。 辛越浑身一抖,手上不自觉攥紧软枕一角,语势绵软带了哭腔:“你敢现在剥我衣裳……晚间便不要想进房!” 身前的人仍是不语,热气喷薄在她的耳后,褪了她的小衣拢在袖中,扯过毯子将她环环团住,打横抱回屋里。 天光云游间,辛越看到他的下颌动了动,声音沉沉的,闷着些许笑意:“汗湿了,不换下便该着凉了。” 想到什么东西被汗濡湿,汗湿的小东西如今又在哪儿,辛越的脸霎时红得像滴血。 黄花梨的山水大理石大屏风后头,光线影影绰绰,轻罗软衣散了一地。 帮她换好了衣裳,顾衍将手上的热巾子往铜盆中一丢,荡起的水纹悠悠晃晃,就同辛越此时的心潮一般。 “要我抱你出去吗?”高大的身影立在一旁,伸出了手十分期待。 辛越涨红着脸,于脸皮修炼这一途上她差他委实太多,且时日越长,越有望尘莫及的感觉。遗憾的是,这种事哪怕她想长进,也需要有练习的对象,而她练习的对象,在她进步一寸时,他已经进步百丈,二人之间永远隔着个天堑。 与他比脸皮,辛越自觉比不过,只好另辟蹊径,往娇羞的方向走。 此刻便羞羞答答地将半截柔荑放在他的掌心,努力低着头小声道:“如此,便有劳夫君了。” “噗……”顾衍没防住,一下喷出笑来,捏着她的手指将人拉起来锢在怀中,温言好语地商量,“迟点用午膳好不好?” ? 这一句可结结实实踩在了辛越的雷点上,但她还是给面子问了句:“迟多久?” 顾衍深思了好一会,给了个保守的估计,“一个时辰罢。” 片刻后,一室旖旎荡然无存,所向披靡的顾侯爷败在了夫人迟来的起床气和被他一番话勾出来的食欲上。 第69章 、昨夜你也很英武 翌日傍晚,辛越蔫头耷脑,抻着腿坐在马车里头。 顾衍神清气爽,龙盘虎踞,淡笑着伸手要来拉她,被一手拍开。 二人光景与昨日恰恰掉了个个儿,对比十分鲜明,惨淡的愈发惨淡,餍足的愈发餍足。 用辛越的话说,此人实在是将“谋定而后动”这五个字发扬光大到歪途上了。 昨日吃完午膳,他搁下一应公事,笑眯眯地陪着她逛了会园子,歇了个晌,起来看了几本话本子,晒了会太阳,晚膳还烫了锅子,哄得她精气神十足,到了晚间一并清算,连本带利地收了个盆满钵满。 辛越揉着大腿肚,眼角都吝于分他一丝。 “我帮你。”顾衍说着就探手过来。 又被一手拍开。 顾衍收了笑,眼中却愈柔软,姿态放得极低,拿帕子包了一颗芝麻茶酥,用诱哄的语气问她:“吃不吃?” 芝麻茶酥在雪白的帕子上待了许久,无人采撷,孤孤零零。 顾衍揉了揉眉心,又端了一杯茶放在小几上移过去,小心地问,“喝茶?” 并战计中有一计唤作反客为主,如今局势冷到了冰点,顾侯爷打算剑走偏锋,往那险峻的危地探上一探。 “阿越,”顾衍悠悠开口,正襟端坐着,眼角余光聚在右手边的小身影,“昨夜你也很英武。” 辛越手一顿,是挺英武的。英武了一刻,换了这颤颠颠的两条腿。 顾衍假作没看到,继续慢悠悠道,“你也很喜欢。” 是挺喜欢的。 “你还让我……” “闭嘴。”辛越终于听不下去了,扭过脸狠狠瞪她。 一计得逞,顾衍转了个身到她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身子,一碰到她的腿,眼神就遽然幽深了起来,语气转凉:“回府。” 辛越一听,着急地扭过头:“不行,说好了要去温府。” “你这腿都抖成这般了,能站得住?” 顾衍说得严肃,声线里不复笑意。 辛越的脸颊却悄悄热了起来,想到昨夜,一时兴起,不甘于被吃干抹净的弱渣大胆尝试了一番,剑指乾坤,气势如虹,鸾凤颠倒。 一开始时确实很是英武,然而没想到翻身做主竟是这般艰难,艰难到不到一刻钟便将自己折了进去,被反制之后,助燃了男人熊熊的情火,烧得她几乎要魂归九天。 可恨的是,被吃干抹净不算,一早起来看到自己身上点点红梅,从肩头一路蔓延到腰间,战利品一般宣誓着她昨夜的败北,登时生出了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悲愤,才有了此时的羞臊。 试问哪个战败的将军能言笑晏晏地对待将自己掀于马下的敌人。 然而哪有让这等事耽误了赴约的道理,便强撑着这股恼人的羞臊同他辩驳:“你,你不懂,碰了就抖,其实站着并不抖,稳当得很,你方才不也没瞧出来吗?” 这番狡辩的话也没令顾衍有丝毫动摇,他探手按在她的大腿上,绫罗细棉下的腿肚子细细地一阵一阵抖,他按一下,确实抖得更厉害些。 他紧紧抿住唇,绷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似在思索。 辛越往后缩了缩,背部更紧密地窝进他的胸膛,再接再厉道:“有你在,我怎会站不住?” 顾衍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马屁拍对了。 两人一前一后拥着,辛越全然忘了败将该有的自我操守,同他缩在一起轻语。 顾衍谨慎复盘,招式虽有奇效,但也有奇险,往后还是莫要把她逼得太急了。 温府离定国侯府不远,不过片刻,他们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脚一软便被稳稳扶住。 抬头瞥了一眼,顾衍眉目轻扬,二人相视,笑意流转。 温灵均是个极妥帖有礼的主家,府上亦拾掇得如他这个人一般,底色清冷,离世绝俗。 三人缓缓沿着抄手游廊走着。 此刻金乌西坠,薄雾冥冥,远山轻拢烟纱,如美人横卧于城郭之外,。 近处院中碎石铺成大片的平地,一眼清旷,中间有浅浅细流潺潺而过,院落一角还栽着一从青竹。 整眼看去,便只有大片的灰白底色与一角青绿,简单朴拙,超然自逸。 辛越不由挽住顾衍的手臂,赞了一句,“远山近流,真好看。” “喜欢?”顾衍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一片光秃秃的,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意,“要不回去把咱们自家园子也改一改。” 她摇摇头,“这个景儿在温公子家好看,远山近景,小巧朴拙,咱们家的留山园自有一番大气之美。” 几人走到回廊尽头,转过廊角来到一间竹屋之外,辛扬叼着片竹叶等在门口,见了三人往后推开屋门,朝里努努嘴,“喏,进去吧。” 温灵均站在一旁,伸出手笑着道了声请。 辛越莞尔,也不推辞,与顾衍并肩走入屋中,一进去就不由顿住了脚步,被这屋子精巧的构思惊在了原地。 “怎么样?看傻了吧?”辛扬看她那怔愣的样子,心里洋洋得意,他跟辛越一个样,打小虽说锦衣玉食,可心思却都糙得很,他第一次见到这间小屋时嘴巴张得不比辛越小。 辛越实在很难承认这个满脸与有荣焉的纨绔是她的兄长,想来一片沃土中,长出一朵娇花,往往会配上一棵狗尾巴草。 辛越无视他,任由这棵狗尾巴草兀自摇曳。 环顾一眼四周,这屋子自外看来只是一间再简朴不过的竹屋,内里却大有乾坤。 竹屋正正方方,一半的位置做成了榻,榻正中镂空,置放着一张方形矮桌,这矮桌同她见过的所有桌子都不同,竟然是将中间掏了个四四方方的大洞,中心正正放着一座微型山石,其上覆着青苔,周边水流潺潺。 微山假石环着一方流水,流水外环着一圈方正的桌子,桌子外是供人跽坐的榻,置着四只蒲团,一环扣一环。 想不到温灵均还是个喜行古礼之人。 辛越往右手边一看,这水流竟然是院外碎石地上的潺潺细流自屋外穿过一角铜洞流入屋内,不由奇怪道:“为何要将水引入室内呢?为了用膳时跟前能有小山细流,将自然之景微缩于桌前吗?” 温灵均笑笑不语,只请大家在桌旁蒲团盘坐下来,屋内丝丝缕缕的檀香袅袅升起。 温灵均长衫素朴,抬手从茶焙笼取出茶饼,用茶槌捣成小块,再碾成细细的粉末,还要用罗合筛过一遍,在四个黑茶盏中各舀了一小勺,一手抬高注入少量开水,将茶粉调成膏状之后,一手继续注入开水,用茶筅击拂数次,茶末与水奇妙交融,茶面上泛起渐白的茶沫。 当今世道昌平,琴、棋、书、画已成了高门贵女所习课业中较为寻常的部分,更有人言“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可见这四大雅道更是非内行人不可精通。 茶道在这四大雅道当中亦算得上最繁琐、最讲究技艺的一道,然温灵均玉指青衫,黑盏白茶,动作间行云流水,雅致到自成一景。 “请。”他将黑色茶盏移到三人跟前,笑意温温。 辛越捧起茶盏,触手粗砺,其坯微厚,古朴无华,茶汤纯白,呷了一口,入口微涩,余味甘香,赞了一句,“好喝。” “懂茶吗你,就一句好喝?”辛扬闷下一杯,他也尝不出什么滋味,苦了吧唧的,权当酒豪饮了。 “我是说不出个门门道道,只是看温公子点茶便是文雅至极,且看你,今日是要化身水牛了?” 辛扬又要开口,被温灵均淡淡一看,合上了嘴就把杯盏移过去,温灵均无奈笑着又给他点了一杯:“怎么与辛夫人在一块时,便这般稚气,好歹也是做兄长的。” “他二人自小如此,在一起时便没个消停。”接话的是顾衍,揉了揉额角,一副深受其苦的样子。 “顾侯爷与夫人自小就识得了么?” 辛越与顾衍对视一眼,顾衍点了点头,辛越摇了摇头。 温灵均和辛扬都是一愣。 辛越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但他记得。” 辛扬对两人的情情爱爱不感兴趣,在他看来,那是辛家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的一段悲壮历史。 手里又拿起了杯盏,一饮而尽,摩挲着忽一翻杯底,说:“灵均,这杯子是你自己烧的?” “是。” 他张了张嘴,又看一眼坐在身旁的两个人,垂下眼没有开口。 辛越凑近身子靠着桌沿,看着眼前的山岩青苔,精致细巧,仿佛是将方才回廊上所见的远景按着模样缩小,搬到了桌上一般,只是这小山岩四周,还绕着一圈流水,倒是给这人工塑成的小山岩增了一抹空灵。 屋外泠泠乐音,一弦清心,带着既慢且缓,又无孔不入的力量。 就像温灵均这个人,看似超然脱俗与世不争,实则轻而易举便可探得你的喜好,温温柔柔地俘获你,使人对他一点防备心、厌恶感都生不起来。 温柔是他的力量,杀人不眨眼的力量。 辛越还犹自看着桌中间的山岩,心思飘到了云外,眼角却倏地出现了一抹瓷白,这抹瓷白越来越近,漂到她的眼前,一只修长如白玉般的手将这抹瓷白捧起,放到她的跟前,道:“夫人请用。” “啊……”辛越低呼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抬起了头,桌子中间绕着假山的水流竟是用来传膳的,一方方小托盘上放着精致小巧的骨碟,顺着水流,从屋外漂到屋内桌上,用膳之人将骨碟拿下,托盘又顺着汩汩水流送至屋外。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构思精巧,可观可赏,有食有饮,将你的眼耳鼻口心一齐俘获,温灵均确然是个心思奇巧的雅士。 作者有话说: 本文架空,且架得很空。“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许戾家”摘自《都城纪胜》。 点茶那段,参考自《大观茶论》。另,补充一下,温灵均点出来的茶确实是白色的,我国两宋时期士大夫点茶尚白,茶汤茶沫都要白色为佳,茶汤以纯白最好,跟现在的日本抹茶不一样。感叹一句,泱泱中华茶道精深! 第70章 、客从雪中来 顾衍对这微型版的曲水流觞不甚感兴趣,对潺潺水流送来的精致菜食表现得也甚是寡淡,辛越忍不住揣测,他若是脱了定国侯这张皮,怕是到哪都得招人恨。 她执起筷子,准备用实际行动回馈一下主人家的精心安排。 主要也是白瓷骨碟上三只小巧的水晶饺子着实可爱,着实引诱她下手。 果然一口下去里头鲜香四溢,汁水充盈,还带着酸口,直击味蕾,香得她的眼睛都微微地眯了起来。 辛扬三两下就将三个小饺子吞进了腹中。兄妹二人用行动不遗余力地捧场。 垫了肚子,水流又带来四只托盘,顾衍替她拿了酒杯,正是他们昨日从桃花树下挖出来的那坛子酒。 四人同时举杯相碰,温灵均同顾衍都只抿了一口,辛家两兄妹倒是一饮而尽。 “……” 下一刻。 “咳咳……辣,好……辣!” 辛越面上涨红一片,捂着嘴额头靠在顾衍肩上咳个不停。 喉咙间火烧火燎,辛辣味漫入她的口中,烧过她的喉咙,瞬间直冲鼻腔,继而上头,最后散得她四肢百骸都热起来。 顾衍给她抚背,好笑又好气地提醒跃跃欲试的小酒鬼:“酒烈,小口喝,谁让你一口闷了。” 她从前不大喝酒,倒是回来之后方现了些馋酒的样子,想到这顾衍的眸色渐渐浓稠,水流送来一碟冰梅子,取了一颗剔了核让她含入口中。 辛越抱着他的半边手臂,乖乖含着梅子,眼底薄红,轻笼水雾,眉眼间皆是一片潮汽,无端招惹得他立时就想将她扛回家中。 梅子的酸、甜、冰缓和了她口中的辛辣,再抬起头时辛越已又是一条好汉,愈发跃跃欲试地让辛扬斟酒。 辛扬抬手给她斟了半杯,眉梢扬得老高,露出一口白牙嘲笑她:“哈哈!不成了吧,女孩子家家的,喝你的蜜酒罢!” 她坐直吐吐舌头,“这坛子定是嘉年埋的,谁埋的像谁,辣死我了。” 酒酣人微醉,三人喝完了一坛。 辛越辛扬又汪着祖传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灵均,迫得他又从自家酒库里起了两坛子。 夜色深深,落雪同琴音在屋外相和,醇酒与茶香于屋内飘荡。 古往今来,与酒最为相配的,一是离愁,二是爱恨,三是陈年旧事。 就着三坛酒,辛扬和辛越扒着对方小时候的糗事,互相伤害个没完。 你说我小时候被姑娘家压着打得起不来身,我说那悍姑娘就是你; 你说我小时候习武裤衩子被箭矢钉在木桩上,拖着半拉裤子哭回家,我说你学个点茶,手上烫了四五个泡,点出来的茶比老师的脸还黑。 说到最后,三个空酒坛摇摇晃晃,辛越醉得懵里懵懂,不知所云。 辛扬眼下一片殷红,抱着酒坛子嚷嚷,抖出她及笄那日,被人求亲同他求救的事。 顾衍倒是听得饶有兴味,道:“哦?她是怎么说的?” 辛扬绘声绘色地重现,“她说,若是有人仗着势逼她嫁人可怎么办?不嫁给他,以那人的性子,怕是辛家就要没个安宁之日了。” 顾衍的脸顿时就黑了,凉丝丝地看着辛越,后者醉得恍然不觉,靠在他肩上只仰头朝他憨笑。 温灵均端坐如松,面上不显醉色,只是眼中已经朦胧含糊,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一下子无人捧场,辛扬敲了敲桌子,不满道:“你们还听不听?” “不听小爷自己说……” 他抱着最后一个酒坛子趴在桌上,伴着酒香陷入回忆。 * 催雨林,一抹斜阳西下,数点寒鸦争争。 少女翻身坐在未名亭栏杆上, 他道:“横竖京中也无甚才俊勇士敢娶你,你何不嫁了便是了,也了却了二叔的一番心事。” “……”少女面带迷茫,“我知晓我总得嫁人,可,可我才及笄,我想多陪陪爹爹娘亲,不想那么早便嫁人,嫁人了会不会就被锁在深宅后院,抬首只有四四方方的天?” 他沉思好一会,“你难得思虑得这般周全,虽然我也没甚经验可传授你的,但那人既向你提了亲,想必定不是瞧上你的样貌,对你的性子多少知晓罢,总不至于将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 “难说。”少女更是踌躇。 “那你且说,你对他是个甚想法?他同你提亲的时候,你不会光剩了个害怕罢?” 少女挺起胸膛,提高声线,“谁说的,我……现在想想挺欢喜的,对他这人,我倒是不排斥,我就是害怕成亲这件事儿,还有,他突然问我可愿意嫁他,我吓得只管拒绝了,他不会被我吓跑了罢……” 他奇怪道:“要我说,你这番拒绝倒显了点情场高手的路数,若他真就此退缩了,那这人就是个孬的,不嫁也罢。若他仍锲而不舍,也算有几分诚意,咱再考量考量。话说这人到底是谁,可有我翩翩潇洒?” “无,凶得很。” “……可有我小意体贴?” “无,他还曾威胁吓唬我。” “……可有我武艺高强?” “他一只手可以捏死你。” “谁啊这是!” 第二日小厮传话,听说定国侯顾衍上了辛尚书家提亲,他哐当一声就从床上栽倒下来。 * 辛扬东倒西歪,说得乱七八糟。 辛越一手托腮听着,仿佛不知道故事里的人就是自己,已然醉到无我状态了,迷蒙间见顾衍探过身子来,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嗯?欢喜?” 辛越只顾着嘿嘿地笑,忽地耳边又传来几句嘟囔。 “没良心的小东西,没人性的狗奸臣……” 辛越听到这话却立刻被激得弹起身子,舌头都捋不直了也要同辛扬辩个一二:“谁、谁是奸臣,不许你说顾衍!顾衍是,是枭雄,是要受万世,万世景仰的人……” 哐当一声,辛扬将酒坛推在地上,裂出一地酒香,他醺醺然满眼通红,显见的是不服气:“他护得了家国……可他娘的护不住自己的女人……” 辛越还待反口,即便是醉了,她仍凭着本心想维护顾衍。 却不成想阻力自身后而来,一只大手环在她的小腹,将她往后一捞,准准地栽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顾衍摸摸她的脸,声音极是轻缓,比桌上潺潺细流还要柔和,他说的是:“天黑了,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对辛越来说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 可她一头埋进他怀里,借着他胸膛的暖意撒娇,“就算是辛扬,也不可以说你。” “他没说错。” “他错了!”辛越钻出来反驳。 头顶的男人叹了口气,轻声哄她:“我错了,我们回家。” 辛越被他错我错绕得团团晕,声音软绵绵,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伽南香,尾音拉得老长:“好……” 温灵均一路送二人到温府门口,目送客人上了马车,才双目涣散地踉跄地往回走,便是醉得厉害,亦是青山欲颓,白玉生波。 摇摇晃晃靠在栏杆边缓神,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人都走了,出来吧。” 重重夜色中,漫天大雪卷着半边蓝袍出现在几丛青竹后头。 他靠坐在栏杆上,满襟酒气,抬起头看着那道墨蓝越走越近,叹了口气,“你这般大费周章,除了把自个折进去,能落着个什么?” “落个我乐意。”陆于渊撑着栏杆翻上来,坐在他边上,斜靠着廊柱,一脚屈起,一脚懒懒散散地垂着晃荡。 温灵均心里复杂,“我以为你蛰伏多年,为的是天下。” “以前,争权夺利有意思,扮猪吃虎有意思,游山玩水有意思,现在没了她,什么都没意思。”陆于渊语调轻松。 温灵均直言,“你没有胜算。” “有意思,你在劝我?” 他眉目冷淡,不信陆于渊没有懂自己的意思,继续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辛姑娘的情,系在谁身上。” 陆于渊扫他一眼,随即轻笑,“我看得出来,我从前就是太在乎她心里没有我这件事,我总想着慢慢来,慢慢来她总有一日会为我动一动情根。”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什么可笑又可叹的事情,“可我当了三年君子,我的姑娘没了,你说,君子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可取?” “咔”的一声,栏杆被捏得裂了半角,陆于渊面无表情地捻去手中木屑,融入风雪中。 “我是陆于渊,本该栖在陆上,却沉于深渊。你以为我救了她,殊不知是她救了我,她将我自深渊拉出来,既见了光,我凭什么不能将它抓在手上。” “是个人,都该有逐光的机会,只不过,那成了我的本能。” 温灵均垂首,“我原以为从前的你已然够疯,没成想十年不见,你能更疯,昨日我去信问你,为何顾夫人身上有天蝉血的味道,你竟能夜半就找上门来,让我以设宴的名义把药混在她的菜食中让她服下,确然是小人行径。” 陆于渊站起身走入夜色里,顿足回首,冷眼看他,“你以为我喂她的是天蝉血?” 温灵均猛地抬头,眼神追着暮色里渐渐隐去的身影,脱口道,“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墨蓝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71章 、咬了人要还的 辛越醉态惺忪,只觉打了个盹的功夫就到了家。 顾衍带着洗漱完的腾腾热意,坐在床沿,看妆台前的辛越灌醒酒茶,说是灌,并不是因着她喝得多大口,只是因为她喝的样子就跟灌毒似的,不情不愿。 他低头拢了一下里衣,先头辛越给他做的一身,他穿得勤,袖口衣摆处早就磨破了些微小洞,让辛越看到了就不许他再穿,没几天他又多了两套里衣,而她手指头也多了几个小洞,泡药浴时龇牙咧嘴地抖得更厉害。 他的手指粗砺,在柔软的衣裳上划过,抬头看她捏着鼻子,一口醒酒茶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十分客观地评价:“你近来喝药不似从前爽快。” 辛越从铜镜中瞪他一眼,嘴里的醒酒茶怎么也咽不下去,干脆往一旁的痰盂里全吐了出来。 随手取下头上的玉簪,云鬓如瀑散下,她拿起木梳边梳边说,“没谁天生喝药就爽快,从前爽快,那不过是为了爽快喝完爽快地出门,我如今不过是……是返祖罢了,你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非要我喝下。” 辛越说得很快,像宝珠噼里啪啦倒在玉盘上。 胡扯这一道,自来是她最拿手的。 只是垂下的发丝团团缠缠,在尾部打了个结,她梳不开,低头又有灼热的酒气从鼻息间出来,瘪着嘴喊顾衍,“你过来……” 姑娘话尾娇懒,顾衍立刻起身,从妆奁里拿支细簪,耐心十足地将那团结挑开,再一下一下篦着她背后的细发。 看她目光灼灼把玩一串九连环,眼里意味不明,“方才困得像只猫,如今倒是精神起来了。” 辛越怔愣,点点头,“确实,许是酒劲过了罢。” 顾衍手里停了一下,将木梳随手往后丢,掐着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提起,转了个面放到妆台上和自己面对面,双手撑在她身侧,灯盏晃了晃,在顾衍半边脸上打出斜斜的三角剪影,他的眼神蓄着一股劲,看得她神迷意乱。 “精神了?” 她连连摇头,这个高度他的脸就在她跟前,辛越不好施展埋怀里耍赖那一套,只能讨好地往他嘴角边啄了啄,“没有的事,我困得说胡话呢,你莫要当真。” 顾衍笑了,“你这胡话倒很有条理。” “那须得看你对条理的理解为何,若是一个人话说得连贯,那称不上有条理,须得一句话里能重重叠叠,套着四五层意思,能让人抽丝剥茧捋成四五句话,那方是有条有理,唔……” 顾衍扶着她的腰肢,两掌一合,欺身将那启启合合的樱唇含在口中,极尽厮磨。 半晌后,辛越胸口轻微起伏,喘着气说,“道家有云,浅尝辄止……唔……你咬我!” 她摸着脸颊上带着湿气的地方,浅浅有几道牙印,顿时龇了牙一口咬回去,准准地啃在他的喉结。 …… 顾衍瞬间浑身绷紧,一把火从他喉中燃起,一字一顿,烧透了她的脸颊。 “阿越,咬了人要还的。” 随着话音,辛越的身子忽然腾空,失了支撑,双手双脚攀挂在他身上,惊呼声被吞进腹中。 辛越哼了一声,双手将他的脖子搂得更紧,被迫承着他的舌尖侵探。 半晌,辛越唇瓣水润透着粉,口中的酒香渡入顾衍的口中,两人都有些脸红心跳。 轻纱帐幔迫不及待,层层落下,连满室烛光都染了酒气,舞影凌乱。 …… 温灵均府库里私藏的皆是好酒,他们挖出来的那一坛亦是陈年佳酿,故而辛越今日一点宿醉的狼狈都没有,只余浑身的酸软和身上又多出来的一簇红梅。 倒是,挺对称。 她盘腿坐在榻上,含一口芝麻糖,提一支湖笔给嘉年回信,神态可称得上虔诚。 嘉年是她的好友,辛越失踪三年,她每月寄一封信到定国侯府,三年,一月不少,积了一箱子。 辛越刚回京时,老倪带她开了一个库房,里头尽是这些年送到定国侯府上,指名给她的物件。顾衍发了话,一件都不许丢,他说的是“她会回来的,若少了一件,她该生气了”。 辛越第一个开的便是装着三年来所有信件的红木箱。 “辛越,耿思南说你出了事,我偏不信,快给我回封信,我好甩他脸上,看他还敢胡说。” “辛越,辛扬说你已不在定国侯府,你到底在哪?” “辛越,我派了人往云城寻你,你却一点踪影也没有。” “辛越,你昨夜往我的梦里来了,只是梦里你光顾着哭,却没同我说清楚,你究竟被困在哪了?” 前半部分姐妹情深,看得辛越费了好几块帕子。后半部分情绪开始高昂,每两封信必有一封是痛斥顾衍的。辛越一封封地看,一封封地哭,再一封封地又哭又笑,能够理解她倾诉无门,绝望到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方法宣泄她的情感。 她最后提笔只写了四个字,“我回来了”,命人快马送往了江南。 后来缓过了劲,怕嘉年提着刀赶上京来,又备了几车好礼,并誊抄了十封集抱歉、思念、懊悔为一体的信,字字泣血,小如蚊蝇,一道送往南下了。 今日一早,红豆送来了嘉年的回信,上头也只有寥寥四个字,“启程回京”,看得她是心惊胆战。 她提着笔回信,写一张揉一张,思索如何能写得情深意切又不落于俗套,这其实很难,深谙此道的辛扬在得知是要回信给嘉年之后,也不肯帮她。 说来惭愧,他们俩都怕嘉年。 人与人相交,交情深的,常常是因为相互欣赏、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等等,这一溜的美好的原因。 然而他们辛家两兄妹,同嘉年交好的缘由,追溯到最初,还是因为嘉年以一人之力,板着脸将趴在墙上的她和辛扬训得服服帖帖,两人第一次爬墙出门,因为嘉年而败北,自那之后嘉年在三人之间便有了莫名的、超然的话语权。 冥思苦想间,外头老倪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老倪小腿上伤口未愈,能下地之后就闲不下来,整日里腿上缠了厚厚一圈白纱布,蹦着跳着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一处不妥。 他日日在辛越跟前蹦哒,敬业得辛越一度想给他涨个月钱,但是在顾衍告诉她,老倪的月钱大约是她身边三个大丫头加在一起的十倍时,她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把手头的杂事一应全交在了他的手上。 十分坦然。 老倪今日拄了个拐,还是日前辛越吩咐了人给他做的,她亲自画的图样,上头缀了硕大一颗兽首,一看就分外威武。 就连今日一早,侯爷见了这拐杖,话里话外都有些滴溜溜的捏酸吃醋。 他悄悄问芋丝:“可知夫人今日唤我来是何事?” 芋丝认真想了想,倪总管平日里待她们极是宽和,便老老实实地说了:“应是与嘉年小姐有关的。” 老倪松口气,听得夫人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理了理仪容便进了内室。 “坐。”辛越指了指桌旁的圆凳。 “欸,多谢夫人。” “腿伤如何?” “劳夫人挂心,属下伤都好了,再过几日又能蹦又能跳了!”老倪说着还拍了拍受伤的那条腿,表示无碍。 她点点头,瞅了他得瑟的样子,不忍心提醒他,“这伤口难愈合,至少半年内都会疼。” 老倪的手僵在半空,心凉了半截,哀哀道:“多谢夫人提醒。” “客气什么。” “对了,”她坐直身子,点了点小几上的信笺,“嘉年的船行到哪儿了?” “禀夫人,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耿夫人一行北上先坐船,再换陆路,这天寒地冻,陆路难行,也得过完正月才到。” 辛越点点头,松了口气,“既如此,我便等着吧,耿思南调任两江总督也有七年了吧?” “确实。” “嘉年也嫁了五年,”辛越喃喃说,“听说为人母之后的人,行事会慈悲一些,性子会和蔼一些,你可有耳闻?” 老倪默然,“夫人,属下还未娶妻。” …… 辛越的身子一日日地见好,从顾衍陪着她在家中处理公事,到她被拴在顾衍身旁带着东跑西蹿。 这个转变被探听出来,传到松子院的时候,院落里的蓝衣公子正在拿着一把刀仔细雕琢。 青霭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公子伸了左手,他递过刻刀,公子伸了右手,他递过绢布。 桌上的药从热放到凉。 公子已经在这院中石凳上消磨了好几日,眼见着那段硬木从圆圆一段,到有了个人形模样,到人形五官初显,到如今明眼人一瞧都知道刻的是辛姑娘。 他心里难过,不由开口:“公子,您注意身子。” “嗯。”陆于渊头都没回,低了头,神态专注细致。 他转身接过丫鬟端来的第二碗药,“公子,您该喝药了。” “放着吧。” “公子……” 陆于渊笑出了声,呼地吹下木雕上的细屑,“今日怎么这般墨迹,我又没病,这些补血的药喝不喝都是那么回事,待我养两个月就回来了。” 他端着药碗唉声叹气退下,转过院墙时听到一句缥缈的声音。 “来日方长,辛越,往后余生,我有的是时间一点点磨平你的心。” 青霭顿了一下,他的公子,入魔了。 这段日子,公子做的事情让他心惊胆战,军中策反相爷的心腹,收拢四路大军,在陆家祠堂被相爷痛斥,转头就入了宫拿了国玺,彻彻底底架空了相爷。 他欣喜地以为,公子想开了,终于肯伸手去拿他本就唾手可得的权势。 然而他没想到,临尧城改天换地之后,公子抛下所有事务跑死了十数匹好马,一路跋山涉水来了齐都,暗地里将四十万大军,散在齐渭边境,连退路都铺好了。 他不知道公子究竟要做什么,但他悲观地认为,辛姑娘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更可悲的是,公子不会放手。 公子倾尽所有同顾侯爷拼,这些他都不担心,身外之物罢了。 他担心的是,公子会拿自己同辛姑娘拼,公子太了解她,如果有什么能让辛姑娘动容,那就是公子三年来那些沉默的滔天的深沉的付出,辛姑娘若是知道,就是公子唯一的机会。 可是若有那一天,公子就是赢了,也输得一塌糊涂。 第72章 、顾衍有个小师爷? “明日就是元宵了,可要去京郊么?有人来议事么?可要进宫么?” 顾衍不过陪着辛越赴了一场酒局,就拉着她还了几天债,走哪儿便带哪儿。 进宫处理朝事带着她,人在正殿议事,辛越就在偏殿看书; 心血来潮去京郊练兵也带着她,人在练兵场巡视,辛越就在后山烤红薯; 今日不知走了哪条犄角疙瘩的路去了永夜还带着她,人进了牢底审重犯,辛越就由黄灯带着走了一圈她打小玩儿大的地方。 一圈走下来,她看黄灯的眼神充满复杂和钦佩,这孩子如今还没疯真是天大的奇迹。 车马声踏哒踏哒,扯回了她的思绪,辛越又凑过去,拿指头勾住顾衍的袖口,“问你呢。” 顾衍卷好手中的羊皮卷,抬头时脸上的沉思之色还未褪去,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不用,明日我带你去看烟火。” “真的么?!”惊喜来得猝不及防,辛越直接扑上去往他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她的脸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三年前唾手可得的活力与健康,如今却要小心翼翼地维持,他费尽心思地调养她的身子,搜罗珍奇药材、稀世古方,府里住着一院子的医师。 幸好她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面色一日胜一日娇艳,连丘云子都不由惊诧,这脑部的瘀伤好得太过顺畅。 这种惊诧并不是空穴来风,好比以丘云子的估计,结合辛越的身体底子,她好转的速度应该同蜗牛爬一般,但如今竟像是骑了匹马中王者,令他又对自己的神医之名重拾信心。 顾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仔细琢磨,品出了几分不对劲,若是往常,她绝然没有这样的精力接连数日都随他出门。这几分不对劲收敛起来,手指不经意地敲了几下腿,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心绪转得极快,不曾在面上泄露半分,顾衍半是逗趣半是认真地接她的话:“不骗你,百官都有十日一休沐,没道理如此苛待我的小师爷。” 小师爷三字一出,辛越顿时羞恼了一张脸,伸出双手去推他的腰:“我的一世英名都毁了。” 前日去京郊大营,她作了男装打扮,白衣玉冠,粉黛不施,对镜照了半天,活脱脱是一个世家小公子的模样,自觉十分英俊潇洒,玉树翩翩。 谁料在帐子外就听了个墙角,一粗声粗气的男声道,“你那天天挂身边的小师爷呢?” 顾衍回问他,“什么小师爷?” 又一温煦男子声说,“确是小师爷,不过是到了晚间,侯爷会求着上她榻的小师爷。” 她不擅长吵架,尤其是不擅长在当下便想出反驳对方的话来,如今想来十分可惜,没有威风凛凛将他们斥责一番,只是在事后多个发呆的当口幻想了好几回对方被她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辛越脸上泛红,清了清嗓子对顾衍说,“师爷是项正经营生……我虽宽容又豁达,但是若真有哪个师爷听见了,未免,未免寒人家的心。” 顾衍擒住她的手腕,身形纹丝不动,喉咙里哽出笑来:“是,他们该尊你一声顾侯夫人。” …… 第二日,天公作美,圆乎乎的太阳从云层里挣扎着露了半张脸,铅云散去,熹光朗朗。 厨房的张婶一早就搓起了汤圆,调了甜咸各色馅料,辛越喜滋滋地吃了碗黑芝麻馅儿的,再雨露均沾地各色馅料来了一颗。 许久不见的灰色小毛球从留山园蹿到花厅,从梅园奔到栖子堂,最后扒在内院正屋门口,嘤嘤嘤地叫唤。 “快!心肝来了!”听到小狗的叫唤声,辛越衣带都还松着,拔腿就想往外冲。 顾衍拉着她的衣带,将人往怀里一带,仔仔细细地系好了,又给她披了一件樱桃红短绒披肩,才慢条斯理放了手,说:“别急。” 辛越哪儿还听得进去,自从顾衍美其名曰学规矩,将小家伙送回了犬铺后,她有好些天不曾见过它了,可怜的心肝,跟了她连一日好日子还没享过。 系好披肩,一溜风就跑到门口将门拉开。 她的手还放在门框,一颗小毛球就猛地扑上了她的腿,灰影在脚下一闪,辛越还未看清楚,就见黄灯一手拎着小毛球的后颈,一张小脸无波无澜,冷冰冰吐了一句:“看来犬铺还没待够。” 小毛球嘤嘤叫唤个不停,那声儿又细又软,圆滚滚的眼睛看她,辛越的心都化了一半,从黄灯手里抱过毛茸茸的小家伙,下巴轻轻地在它的耳边蹭了蹭,活像个宠溺儿孙的老太君,“待够了的,有娘亲在,娘亲护着你。” 从帘子后走出来的顾衍见着这一幕,手指微蜷,忍了一息便忍不住了,走过去从她怀里将碍眼的小狗提了起来,丢给黄灯,“带走,什么时候学规矩了再送过来。” 心肝“嗷”地惨叫一声,狗生无望,只有娘亲才爱他,其他的都是坏人! 小心肝万万没想到,它的第一次出营试炼不到一柱香就露了败相,快乐总是如此短暂。 辛越巴巴地看着黄灯的背影,回头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小心眼,未来会不会连孩子的醋也吃?” 顾衍愣了愣神,没有立刻回答,算起来,回来之后,她两次同他有意无意提起孩子这件事。 她有这般思量,全然是为着他,以他的年纪,没有一儿半女确实奇怪,同辈人中孩子生得早的都已经快说亲了。 他想起前几日她从大营外进来,看着老年提着他崽子的耳朵边训边走,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情绪,彼时她的神色收得太快,他没有明白。 此刻想起来,那当是一种遗憾。 上前一步从身后环着她的腰,将手贴在她的小腹处,他问:“阿越想要孩子吗?” 这个话题对于寻常夫妻,该是十分甜蜜的,但对于他们来说有点沉重,辛越不避讳自己的身体弱不禁风,已然从一朵霸王花颓成了一朵娇气花这件事,认真思索了一下:“你总得有个孩子,可依你的性子,这几年怕是都不会让我生的,所以……” 顾衍的呼吸陡然沉重,唇瓣贴在她细白的脖颈,斑驳的阳光落在她颈间,像一只白蝶,有种莫名的脆弱易折,他沉沦在此,开口问,“所以?” 辛越坦白道:“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说我十分坚强,但是这件事……我也感到挫败。” “好在你没有说让我同旁人生去,”顾衍牵着她往外走。 辛越腹诽,她又不讨打,可还是忍不住问,“可你若没有孩子,谁来继承你打下的基业?” “阿越,从前我搏一份基业,是为己身,如今,我操持这份基业,半为生民立世,半为你。若我们有孩子,且没有长成一个纨绔,那当很好,若我们没有孩子,我自会培养一个能接手的人,小皇帝不行,或许他有儿子之后,可以扶一扶他儿子。” 辛越心中微震,半晌点了点头,又突然杞人忧天起来:“若我们的孩子长成一个纨绔呢?” 顾衍顿了脚步,“送给辛扬,让他看看纨绔的下场。” “……”她的夫君对小舅子的意见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顾衍拉着她上马车,“不急,你的身子会越来越好,我们……静待花开。” “你要的,都会有。” 辛越品着“静待花开”这四个字,难得没有在马车上睡着,只是仰面朝天地躺在马车里头把玩着他的手指头发呆。 这样一个顾衍,实在很难教人不爱。 此厢她对顾衍的爱意还未消化完,这人实在很懂如何趁热打铁俘获佳人心,带着她又将这番爱意升华到了一个新高度。 “阿越。” 头顶忽地多了一双茶棕色笑意盈盈的眸子,她的三魂七魄顿时归了位,迷茫道:“到了啊?” 顾衍兴味地看她:“嗯,你摸下巴做什么?” 辛越坐起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总不能说她好奇为何顾衍以那样一个死亡角度看她时下颌仍是如刀削斧刻一般,流畅无比,丝毫多余的肉都没有。 而她,近来便是坐着,下巴的软肉也耐不住要出来晃两遭。 辛越愁眉苦脸,“我好似长肉了。” 顾衍在怀里摸发带,闻言不甚明白,便道:“这等好事为何还愁出一副苦样?” 辛越如遭雷劈,结巴道:“好,好事?” 白虎皮垫子上横落着晃晃光耀的珠钗,都是他上车时给她解的,如今满头青丝披在肩头,他转过她的身子,轻轻将她满头青丝卷起环绕在头顶。 一边缠上发带,意识到他想方设法养的那几两肉,竟引得她发愁,顾衍转口道:“这等好事还轮不上你,你如今要长二两肉是真难,都快成鹅蛋脸了。” “是么?”她摸摸双颊,将信将疑。 顾衍在她发髻上斜插一支黑玉簪子,再仔细端详一番,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自然,你还得努努力多用些饭食,否则都快向弱不禁风四字倒去了。” 辛越连连点头,愁丝被弱不禁风四字吓到了天外天。 手往头上一摸,得,又成小师爷了,“你倒喜欢将我扮成个男子模样,听说这几年辛扬将京都的天都捅破了一角,全是你给他收拾的?难不成你也中意辛扬那款?” ……话说太快,辛越反应过来,见他脸色怔忪,眼里怒意滔滔,不由一头扎进他怀里,讨好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 “辛越,再胡言乱语,今日我们就待在这马车上,你也别下去了。” 辛越点头,懵懵然又摇头,脸上慢慢荡起红晕。 作者有话说: 宠妻三十六计快使出来,过几章你的阻力就来了 第73章 、难哄 顾衍轻哼一声,率先下了马车,托着辛越的手臂将人搂下来时,修长手指在她腰下一划,辛越的腿一下就触电般酸软,歪靠在顾衍身前。 左右看了看,幸好四下只有长亭一个喘气的,也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充当一根木头,试图与松竹砖石融为一体。 她抬头瞪了眼顾衍,顾衍面色端肃,一派正经得仿佛刚刚光天化日之下的小动作不是他做的。 原来他不是生来冷脸,而是面皮这等矜贵物,他自来就没有。 辛越要跟他比面皮厚,拍马也追不上,冷风带过清冽竹香飘入她的鼻尖,将她的心神带回红尘。 抬眼环视,此处约摸是个半山腰,脚底下踩着的是圆润密实的鹅卵石,两边郁郁青青的竹子迎风傲立,竹叶上还有未化去的白雪,压着细长的叶片,在风中摇摇晃晃不肯坠落。 小道蜿蜒,尽头的青竹白雪下,隐约可见一扇古朴的木门,只那木门后,便是一座耸立的高楼,粗粗一看,比与星游还高出许多,在京里,她便没见过如此高的楼,倒是在渭国见过,他们的占星楼便有这般高。 在顾衍的掌中,她挠挠他的手指,猜测道:“这是在宫里?” 顾衍微讶:“你来过?”随即摇摇头,“这地方没对外开过,你怎知道?” 二人沿着蜿蜒的小径往里慢慢走去。 “嗯……京里便没见过这么高的楼,”说着指了指日头,“这么短的时间我们也出不了城,那便是在宫里了,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宫里还有这么高的楼呢?” 长亭打头几步,给主子们开了门,木门后有枯朽的凉亭一座,三四间简朴无华的木屋,其后便是一座黑漆漆的高楼。 走近一看,若说是楼,不如说是塔更合适,这塔方方正正,直立而上,约摸七八层高,最高层向中间收拢成尖尖,通体漆黑,无甚雕刻,连块匾额都无,只有廊下左右立着两座半人高的白石灯座,实在与华贵奢侈的皇宫大相径庭。 顾衍没有回答,牵着她走到了塔前,一股莫名熟悉的气味若有似无地飘进了辛越的鼻尖,她动了动鼻子,猛地转过头:“不会是书阁吧?!” 她爹爹好书,顾衍也爱书,两个家里都有专门存书的书房暗室,平日里轻易不开,走得近了才能闻到一室书香。 顾衍摸摸她的脑袋,给出一个赞赏的眼神道:“准确来说,是书塔。” “能进去的吗?”辛越目光闪闪,十分期待。 顾衍一笑,却带着她往边上的竹屋走去:“自然可以,史书记载,我大齐开国帝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尤喜搜罗古书旧籍,这藏书塔里头是他半生积蓄,虽后世帝王渐渐荒废了此地,但里头还是收着不少好东西,用过膳便带你进去瞧瞧。” 在宫里最神秘古朴的藏书塔旁用膳,入了夜还能看到烟火,她眼里光彩乍盛,纵身一跳,趴上了他的背,在顾衍耳边故意呵了口气:“我从前怎么没发现,顾侯爷这般会哄姑娘开心。” 顾侯爷背着她,耳边温软湿热,手上不大老实地拍了一下娇臀,口里认认真真回答:“从前有个姑娘,我哄得太少了,如今方摸着一点门道,此道精深,才窥得一二。” 辛越眼珠一转,“那你如今只是觉得对不起这姑娘,才这般哄她的吗?” 摸着了门道的顾侯爷,此时胸中情话一箩筐,轻松应对,“愧自爱而起,爱一往而深,这姑娘难哄得很,不知我的七情六欲,都系在她身上。” 走到木屋门口,顾衍双手托着她大腿,转了个身,辛越十分默契地用手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一股夹着香味的暖意扑面而来。 屋子十分简朴,连个隔间也无,一览无余,四面墙只挂了四季书画,正中摆着一张木桌。 桌子上团团地摆了数十个碟子,已看不出来碟子底色如何,上头全是满满当当片成薄片的牛肉,红白相间,肥瘦相宜,正中间一口铜黄的锅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哇!烫锅子!” 顾衍将背上的小饕餮放下,被她眼中冒起的金光闪了两下眼,心下认真想着,平日里莫不是短了她吃食。 想着不禁抬了手,先涮了两片香嫩的牛肉片放到她碗中。 辛越先尝了一口原汁原味的肉片,果然又香又嫩。又夹起一片蘸上些许蘸料,放入口中,牛肉的鲜香绽开来,蘸料薄薄,增味却不喧宾夺主。 她吃得开怀,更乐意为夫君效劳,撩起袖摆,挑了一片又大又薄的肉片在锅里过了三四个呼吸便捞起,放到了顾衍的碗里,一片,两片,三片……直到那只小小的莲花纹青花小碗冒出了个小尖。 顾衍冁然而笑。 她再将自己的碗填出一个小尖。 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 她的肚子也显见地凸出了一个小尖。 顾衍不得不带着她往外头消食。 日头爬过了正头顶,正好打在院落中枯朽的凉亭上,将它的白色雪顶染得金光一片。 正看得出神,忽觉身上一沉,顾衍站在她身后,给她披上了大氅,手顺带着环到她身前,揉了揉她的小肚子,失笑道:“去散散,消消食,长亭已去给书阁通风了。” 辛越先是一愣,到最后又不好意思地笑出声,“啪嗒”一声,鼻子间冒出了一个小泡泡。 “……” 短暂的沉寂之后,顾衍不着痕迹地掏出帕子,面不改色地递给她,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眼里笑意翻腾,唇线抿得死紧。 辛越神思恍惚,心中默念了几遍,这是梦,这是梦。 然接过帕子的一霎,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一声巨响,看着脚下,不知可有哪处裂缝可让她钻进去的,她吃得肚子圆鼓鼓,这道缝,需还得大点儿的才行。 直到两人出了院子,辛越还是提线木偶一般,随顾衍牵着漫步在幽静林间。 他很安静,她也很安静,只是一林子冬日常青,不畏严寒的松柏青竹被朔风带得簌簌地笑她。 终于,她回过了一点神,喃喃喊他。 顾衍平静应了一声。 “好丢人……” 顾衍转头,忍笑道,“倒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辛越垂首:“不丢人么?那你给我做一个看看。” “……”这个难度属实高了些,他脸色沉肃,一本正经,“做什么?我早已忘了,难不成你还记着?” 辛越不晓得他这般上道,连忙顺着台阶下来,“是忘了,我们方才说什么?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高地?从前进宫都没注意。” 顾衍弯了唇角,说:“这地方在冷宫后头,林深草杂,荒僻难行,宫中人认为不详,便少有人来。且先皇去后,我便着人关死了这地方。” 顾衍忽而抬头看了一眼林深之处,古木参天,白雪覆地一片寂然,他却悄不作声地顿住了脚步,十分自然地牵着她转身往回走。 顾衍这么一提她就明白了,这等开国帝王建的藏书塔,经过数百年积淀,不知存了多少秘辛旧事,藏了多少不世出的宝贝,随便流一件出去就够京里的说书先生吃上十年饭。 这等地方要么关在地下不见天日,要么似这样掩藏在荒僻地儿,她只是奇怪:“怎的不往前走了。” 他捏了捏她的指头,道,“这林中少有人烟踏足,恐有些不长眼的小畜生,我怕惊了你。” “在院子里,看书塔自是觉得高得很,但在远处,只能看到高树苍松密密匝匝,书塔掩在树后头瞧不出来。一会我带你上塔,俯瞰皇城。” “那能看到我们家吗?”辛越好奇问道。 “可以。天色好的话,还能看到与星游。” 两人走了个来回,又回到小院中,直奔藏书塔而去。 漆黑朴拙的门被缓缓打开,一股厚重混杂的味道倾泻而出,饶是提前通风散过味儿,顾衍还是拿了块帕子掩住她的口鼻,余味飘入她鼻尖,书册,竹简,墨,香料,这地方好东西不少嘛。 辛越抬脚跟上,一进来便是一座座长长的紫檀棂格书架,走过一看,八座书架便占了全部的位置。 平视看不到顶,再一抬头,霎时惊诧不已,这塔从外看着甚高,她下意识便认为一定有许多层。 没想到站在里面抬头看,却一望到头,这塔竟是完全中空的,只用塔壁收容物品。 除开底下这八排书架,其余所有物事,都放在嵌入墙体的格子中,密密麻麻,有书册、竹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盒子、布包,整个塔身内部全是这样的格子,像置身于巨大的蜂巢之中。 辛越不由想到,齐□□果真是心思奇巧之人,这般设计着实给蟊贼盗匪无形中增加了许多操作难度。 “在这儿还是去塔顶?” 已知和未知,辛越选了未知,歪头问他:“可怎么上去呢?” 顾衍站在塔壁一侧,朝她招手,辛越走过去,不明所以。 他脸上带着笑,伸手在塔壁一个凹处摸索了一下,“古登古登”的声音从塔顶响起,辛越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抬头看去。 顾衍将手伸到她腰后,极快地往自己身前一带,低声道:“害怕的时候要抱紧。” 第74章 、失态 辛越环着他的腰随意紧了紧,心神还在上头那团黑黝黝的东西,从塔顶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古登古登”的,在昏暗的塔内显得惊悚又刺激。 她突然看向顾衍:“你是不是故意带我来这,吓我一吓,让你施展你的男子气概?” “……” 顾衍极浅地笑了一下,单手扣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身前压,在塔里昏暗的光线下声音故意压得极低,附在她耳边,明目张胆地蛊惑她,“都教你看穿了,好歹配合一点,抱得这般敷衍。” 辛越懒得理他,抬头见那团黑物越来越近,当中似有条状物,传来的声音中还有细碎的铜铁碰撞声,她猛地转头:“是绳梯……啊!” 梯字刚从喉咙口放出去,声音直线拔高。 整个人蓦然失重,带来瞬间的眩晕感,眼前一个个明暗交替的暗格快速闪过,整个书塔荡着她的惊叫声,悠远绵长。 不断往上纵跃时,耳边除了呼呼风声,还有让她咬牙切齿的轻笑声,“这回抱得不敷衍,阿越,踩着我的脚背。” 辛越搂着他精瘦的腰不敢有丝毫松开,摸索着将脚尖放到他的脚背上,一点点踩踏感让她心神定了不少。 顾衍借绳梯纵跃几下,不过三四个呼吸便到了塔身最高处,辛越偏了头往上一看,再往上便是塔尖了。 顾衍环着她的腰再次收紧,含笑叮嘱:“抱我的时候别分心。” 辛越闻言扭头又埋到了他怀里,听得“咔哒”一声,顾衍脚下往塔壁一处凸起的莲花纹一踢,二人受力反而往后荡了荡,辛越的脚下一个没踩住,手中将他攀得更紧,像一株藤蔓缠着枝条。 耳边顾衍的闷笑声更重。 她莫名觉得有点刺激,还在偷偷的往下看,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下一刻便被扭了个身,眼前光景由暗至明,脚下稳稳地站到了实处。 “嗯?”她惊奇地转头迎向光线,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一处桌子大的木板上,木板从塔壁向外打开,像塔尖打开的一扇窗子。 浩汗霜风扑面而来,钻入她的颈项,很快又被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隔绝在外。 二人一前一后靠坐下来,清冷的风吹乱她的发丝,顾衍伸出一只手将它们拢在耳后。 顾衍:“好不好看?” 辛越整个身子窝在顾衍怀里,往外头看,天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脚下宫墙重重,层台累榭。 一片白茫茫的厚绒盖在朱红和明黄之间,掩了皇宫的五分雍容华彩,添了五分神秘清冷。 辛越点头,忽地指着一处隐约的木楼问道:“那儿,是与星游吗?” 顾衍笑了一下,辛越定了定神再看:“不是吗?” “阿越,看这里。”顾衍执起她的手,指向了与木楼的方向截然相反的一处,高大的松柏后头依稀可见一座挂着彩饰的木楼。 辛越默默抽回手,“长得也差不多嘛。” 顾衍喉咙口的笑声更大,滚在她的耳边,她忿忿拉起他的手咬了一口。 顾衍顺势拉起她的手,教她认辛府、护城河,看慈恩寺的方向,告诉她哪条道是烟花巷,哪条道吃的最多,哪条道是著名的才子街。 极远处万家灯火,炊烟丝丝缕缕如薄云低游。 辛越的声音随薄云飘忽:“我从前也能看得这么远。” 飘入他的耳里却有如雷霆。 她自顾自道:“你好像也没问过我,这几年去了哪,发生了何事,你是不是查得清清楚楚?” 顾衍将她环得更紧:“查不到,被扫得很干净。” 辛越愕然,随即道:“你没问,我以为你都知道了……” 没有听到回答,只有耳边沉缓的心跳声。 辛越看着天边的云霞,轻声说:“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嗯……我去过渭国临尧城,去了几个小部族,去了辽国,与你相遇前,在西越待了好长时间,在西越我闯了个祸事,你应也有耳闻,浮屠谷是我放火烧的……” “西越可不是个好地方,西越皇室,都是……”她斟酌了一下语句,才想到一个好词,“个顶个的变态。” 她吸吸鼻子,慢慢地边想边说:“那次是真豁出命了,新伤旧伤全凑在一起,昏沉了几日,再醒来的时候全身武功被废了个干净,后来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但甚少再陷入昏睡。你看,用一身武功换回一条命,其实还是我赚了。” “所以,都过去了,能过去的事,都是小事。” 辛越说来轻声细语,平淡且释然,却每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钝钝击打在他心上。顾衍在她颈边落下一吻,从飞檐走壁、精力充沛,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落差,他尽力体会,却不可能感同身受,她失去的是最强大的、来源于自我的安全感。 辛越在剖开自己,帮他走出三年阴霾,圈地为牢的,一直是他。 久不闻回响,她偏头的一瞬却突然被含住唇瓣,男人清冷的伽南香随风一起强势袭来,一时间她全盘失守,闭眼陷入了缱绻之中。 闭眼时她还在发散,人愈是站在高处,愈是往前往远处眺望,只想看得更广阔些,却常忽略脚下近在咫尺的事物。 就连顾衍,也不免关心则乱。 他告诉她,要静待花开,自己却愁到夜不能寐,不知多少个深夜,她翻身醒来时,借着清冷月光,都能看见他侧身看自己。开头几次,她还能打趣他几句夜半惊魂,到后来她就直接拿手往他眼上一覆,钻进他怀里无声贴着他。 今日借登高远眺,辛越四两拨千斤地,将他这几月近乎失态的仓皇,轻轻,扭了回来。 “砰——砰砰——” 余霞散绮,暮色深重,远处烟火乍然绽放,斑斓的颜色点缀了高塔上的人。 缱绻独处的时候辛越会忘记顾衍的身份,但很快又被拉回现实。 二人看完第一场烟火,辛越不凑巧地打了两个喷嚏,自以为同烟火的节奏卡得很好,顾衍应当没有发现,没想到下一刻他就黑着脸带她下了书塔。 好在顾衍是个集实用与浪漫于一体的人,拾掇拾掇,二人都不用奔波,正好悄悄地摸进柏梁台赴宫里的元宵宴。 但顾衍显然理解错了她这个悄悄摸进去的想法,或是说,压根没搭理她。 拉着她大喇喇地就踏上了柏梁台的玉阶,大喇喇地迈入了殿门,大喇喇地坐在了皇帝座下。 但这回宴请的人没有除夕夜宴那般多,辛越除了接受到娘亲过于明显的注视之外,其余人都在自顾欣赏歌舞,或是互相攀谈。 辛越敏锐地觉得今日元宵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 顾衍从长亭手里接过一只白瓷碗,递给辛越,辛越鼻尖微耸,默默将它放在桌上,再默默推远了一些,将身子往顾衍那靠了靠,轻声说道:“今日来的姑娘家是不是有点多?” 她已经说得很委婉,实在是一眼看过去,每张桌案后头都坐着一二个待嫁之龄的小姑娘,满殿娇花,馥郁的劲儿都透出酸来。 难不成大家竟有这般觉悟,借皇家宴会相看人家?还是如今大齐的婚嫁行业都如此不济了? 顾衍瞥她一眼,将白瓷碗移过去,凉幽幽道:“用姜汤照照自己的脸色,心虚成什么样了?” 她悻悻然道,“我不想喝。” 粗砺长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她这般直白拒绝,他还真不能压着她喝。 辛越若无其事偏头,装着没看见顾衍黑脸的样子,扫过殿内,正好撞入一个带笑的眼里。 再见到他,辛越已能将姿态摆得很端庄,噙着微笑点头致意,作出一个正常的臣妻,见到友邦来使的亲和态度。 这是对他前些日子,在建章宫底下密室里那句“抱歉”的回馈。 表示揭过,甚个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揭过,他二人只余恩情。 但是对方似乎不大能领会到她这番良苦用心,那身天青蓝的颀长身影大步流星从殿中穿过。 一步一摇一开扇,姿态风流,眼尾微微勾起,目光左右一瞥,定在她身上。 辛越移开眼,在桌上扫了两眼,选择端起了姜汤。 陆于渊收起折扇先向小皇帝行了个礼,才翩翩坐下举了酒杯道:“陆某来迟,自当先罚三杯。” 说着一连斟了三杯酒,面不改色地饮尽,只勾起的眼尾红了半截,一双凤眼本就生得魅人心神,这么一瞧,殿上的香魂都被勾得满堂乱飘。 顾衍眼神莫名,看着她展出端庄的笑,看二人视线交错,看她收回笑,端起白瓷碗,拧眉抿一口。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心底却有道声音告诉他,这世上,谁都可以得她一笑,陆于渊,不行。 辛越抿了一口姜汤,万分艰难地顺着喉咙滑下去,差点连午饭都一块跟着飙出来,手上一松,瓷碗滑落,被一只大掌稳稳接住,保住了她一身衣裳。 辛越松了一口气,“这姜汤今日与我八字不合。” 顾衍将瓷碗递给长亭,笑而不语。 一曲舞毕。 舞得很好,蹁跹后退时也带走了殿中不少目光。 殿中一时陷入安静,辛越被姜汤搅得没了胃口,看着一碗花花绿绿的酒酿圆子,耳边忽然飘进渺然笛声。 笛声自殿外传来,开始得悠远绵长,如九天清调涤荡人心,渐行渐近,丝丝缕缕笛音凝得浑实,显得苍劲辽阔。 一身白衣的女子自殿外而入,一支竹笛横在嘴边,步履轻盈,曲意悠扬,眸光如水,似喜似羞看着主位的小皇帝。 辛越想,这是个高明的手段,满堂娇花姹紫嫣红,这女子不但随笛音入场,挣了个特别的第一印象,用纯净的白压过斑斓颜色,最后还以数量取胜。 当中一抹纯白,和两边花攒锦簇,任谁的目光都会落在当中的纯白上。 第75章 、你这么凶做什么! 辛越抽身看戏,看得兴味盎然,顾衍连眼神都欠奉一个,她以为顾侯爷没看懂姑娘家弯弯绕绕的心思,便十分善解人意地凑近了同他解释:“这姑娘冲着小皇帝来的,白衣翩翩,笛音悠远,你猜小皇帝会不会喜欢?” 长亭不知从哪摸出来,又捧来一碗姜汤,顾衍放在她跟前,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高人算过了,这碗同你的八字极为相符。” 辛越的笑脸冻在了原地,堂堂定国侯为了她睁着眼睛就开始说瞎话,她心中备的那些说辞,少不得出一句就得让他驳回来。 若是她说,这碗姜汤八字虽符了,然颜色看着不怎么老道,别难为我喝完了起不到药效,那顾衍定会让人熬一碗浓得比他脸还黑的呈给她。 若是她说,这姜汤闻着没有酒酿小汤圆好吃,他说不得就会将那一碗红的绿的紫的小圆子倒到姜汤里让她一并吃下。 几条路数都让她心念神动之间,自个就给自个封死了。 她很后悔方才打的几个喷嚏,若是能忍忍,也没有如今的一番苦楚。 只好乖顺地接过瓷碗,好歹先将方才的话题继续说完:“这姑娘还很聪明,笛子吹得这样好,却只拿了一支竹笛,若是入了小皇帝的眼,说不得也得赏她一支玉的,一来一回,这份缘起也当得是不俗了,便是没让小皇帝看上,也得了一番美名啊。” 辛越分析得这样透彻,顾衍半分面子也没给,看她瞎扯。 她败下阵来,指着那碗姜汤,恳切地说:“往常莫说是碗姜汤,就是丘云子那一碗又一碗又臭又浓的药喝下去,我什么时候皱过眉头,近日当真无心也无力,我闻着这个味道就想吐。” 顾衍捏了下眉心,看她半晌,突然将姜汤递给了长亭。 辛越一颗心雀跃不已。 下一刻碎在原地。 “凉了,去换过一碗热的。” 辛越突然就有些生气,冷了脸瞪着顾衍,后者一步不退,她的眼眶却有些不争气地瞪红了。 素来这种你有理,我也有理的事情便最是不好调解,抛却一个理字,辛越很任性地生出了一些你不懂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类感伤的话来。 她感伤不到半刻,别开眼的时候,殿中笛音已停,取而代之的是满堂恭贺之声。 她果然猜对了,但没想到小皇帝如此大方,不但赏了她一支白玉笛,还赏了她一个位份,贵人,郑贵人。 竟是郑家人。 她抬头看向首座,皇后脸上的温和笑意似有崩裂之兆,不过很快又稳了下来。 真是能沉住气。 辛越不由胡想,以这个别出心裁的表演来看,之后的姑娘们若是有想效仿此道,一步登天的,门槛却是拔高了不少。 扭头看见顾衍被隔桌的西南王拉着说话,见了这一幕,二人的神色都复杂了些许。 她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弯来。 撇开看戏的心思,小皇帝在大选落幕之前,先赏了小郑氏一个位份,这番作为,外人看来是皇后被本家妹妹打了脸,然小郑氏是出头了,可也成了靶子,但凡其他贵女要起,必要踩着郑家姑娘才能起得来,届时斗成一团,皇后只需远远看着,坐山观虎斗,她的地位变相地更是稳固。 就连小郑氏,若是想在宫里站稳脚跟,也不得不攀附皇后。 小皇帝……对皇后还是有几分情意的。 有珠玉在前,接下来的表演都让人兴致缺缺,小郑氏换了一身绮丽宫装,坐在小皇帝身侧,此举已算得上是出格得没谱了。果然,她看到她那礼部尚书老父亲瞪着小皇帝,胡子吹得一跳一跳。 她的嘴唇张了张,又若无其事地闭上。 宫女鱼贯而入,垂首恭敬地送上一碟碟膳食,辛越正经的菜式一样没动,只捡着那翠玉碗上的姜丝梅子吃得欢快。 捏一条细细的姜丝入口,倒有几分渭国的味道。 从前她在渭国同一名叫喻霜的女子交好,她借着陆于渊的势,垄断着临尧城的丝绸生意,天南海北地跑,见识奇广,谈吐不俗,二人颇为契合。她喜好美食,三不五时地带了新鲜样式来给她尝鲜,当中一道姜丝梅子深得她心,姜丝的辛辣被酸甜味中和得刚刚好,如今大齐宫里竟也能做出七八分味道,她吃得欢快,很快翠玉碗就见了底。 她瞥了一眼顾衍桌上的翠玉碗,复又转过头。 很有骨气。 顾衍同西南王说完话,见辛越还是一脸疏淡神色,吃了一碗姜丝梅子,嘴唇鼻尖微微地泛红。 她这样耍赖,闹脾气不理他,自知不占理,又偏不讲理的样子真气得他额头发紧,诸般国事都没有她这样难搞。 宴席很快结束,满殿的人都走完了,辛越被娘亲招了手唤过去。 没想到母女二人年后第一次见面竟是在宴上,辛夫人拉着她小声叮嘱:“过完正月再回来,让你爹娘清省点!” 辛越诺诺称是,心里盘算着有必要跟顾衍提一提这个事。 二人简短地叙了些琐事,辛越得了一筐嘱咐。 扭头一看,顾衍被西南王缠着不得脱身,便坐在位子上等了他一会。 拿起茶杯时身子突然一僵,滞缓地将茶杯搁下,小心翼翼地起身,飞快地往外走,经过顾衍身后时被一只大手拽住,听得他对西南王说:“本侯会斟酌,天色已晚,就不多陪了。” 西南王那边不知回了什么,哭丧着脸叽里咕噜,辛越无心听辨,脸上带了急色,一边扒拉他的手,一边真心实意地说:“你们谈你们的呀,我先回文华殿等你。” 顾衍的手被她胡乱扒下,最后同西南王交代了两句也追了出去。 柏梁台的玉阶映着清冷月光,一身冰蓝宫装的辛越越走越快,最后直接提着裙摆往下跑,曳地长裙拂过玉阶,荡起圈圈波纹。 长长的玉阶尽头,一道天青蓝的身影斜靠在一旁,守株待兔。 傻兔子低着头往下跑,一点也没看到。 辛越匆匆跑下台阶,抬头正要找个小宫女问个路,手腕突然一紧,她的身子被拉到一旁,手里多了一个小盒子。 这一番动作让辛越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抬头看了一眼,将盒子往人手里一塞:“我没空同你掰扯,撒手。” 陆于渊显然没打算松手,盒子又塞回她手心,“是姜丝梅子。你在找谁?四旁的人让我支开了。” 她捏着盒子,急得眼圈都有点红,看着他问,“文华殿往左还是往右?” “往左。” “撒手。” 陆于渊松了手,在她身后问:“最近还犯不犯困?” 她撂下一句,“不会,你顾好自己罢,看着病怏怏的。” 片刻后顾衍从玉阶上追下来,冰冷的眼神扫过他,一步不停往前奔。 出了柏梁台,往左疾奔,一下就追上了辛越,从身后将她揽在臂弯里,“怎么走得这么急?” 辛越形色仓皇,有些紧张,挣了一下肩膀,一刻也不能多停,“回文华殿。” 顾衍瞥见她手里的盒子,再看她一脸不耐的神色,再是巍然不动安如山的性子,此刻也被激出了几丝火气,声音重了几分,“辛越!” 这样羞人的事怎么说! 她转头就见顾衍一脸怒容,一股委屈冲天而起,不服气地顶回去:“你这么凶做什么!” “我不喊你,你埋着头准备冲回去?知道文华殿在哪儿吗?” 说着不等辛越反应,上前几步将她横空抱起,沉着脸往前走。 那股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辛越顾不得气,满头是汗地催他,“再快点……” “究竟急着回去做什么?”顾衍脚下没停,声音却已经和缓许多。 辛越咬了咬唇,脸往他怀里一转,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葵水……” …… 步子停顿了一下,随即拔得飞快。 她头一次被葵水逼得这样狼狈,窝在文华殿偏殿的床榻上,捧着一小杯热水思索人生。 外头窸窣说话声传进来,“侯爷,夫人今日的药。” “拿走。” 她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顾衍迈了进来,俯身看她的脸色:“疼不疼?” 辛越盯着他的眼睛,嘴硬道:“不疼。” 他的手从锦被下探进来,她唬了一跳,“你做什么?” “帮你捂捂。” 在她的小腹处碰到了一个硬物,散着温热,他的手一顿,听到辛越得意的声音,“有手炉子,不用你捂。” 下一刻,手炉子被拎了出来,连同杯子被搁到一旁。 他的手覆在她的小腹,身子躺上来,另一手撑在耳旁,闲散的姿势,做来却莫名蛊人。 “身子不适怎么不与我说?” “你在同人说话。”她看着帐子顶,心不在焉地回答。 顾衍:“气我让你喝姜汤,还是不好意思告诉我?” 辛越瞥他一眼,再飘回帐子顶,让他自己体会。 顾衍:“辛越。” “怎么?” 他凑到她耳边,“我方才是不是这样喊你了一下?” 辛越想起就气,翻个白眼,“方圆十里,响彻天际。” 顾衍低笑,说:“怪不得这几日脾气这么大。” 她干脆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他。 灼热的唇印在她的耳边,“是我太急了。阿越乖一点,能喝下药便喝一些,我让丘云子给你制些药丸子,添几道药膳,我陪着你一起吃可好?若是有脾气,尽管往为夫身上招呼。” 辛越哼哼两声,抓起他的手放在脸颊下面压着,表示勉强同意。 第76章 、跑? 次日回了定国侯府,辛越认认真真展开了三省吾身: 一省这两日的脾气来得怪; 二省竟连姜汤、药汁都喝不下去了,如此娇气的模样可不似她; 三省竟在宫宴上朝顾衍使小性子。 省了一番之后,她将这些缘由都归结到了唯一的变数——葵水上,葵水使人瞬息万变,葵水使人面目全非。 如今坐在正屋桌前,已然心宽气和,百郁皆通,辛越思索着如何扳回一城,回到从前模样,便大手一挥,让黄灯将药端来。 不成想放话的时候有多威武,操作起来便有多受苦。 那浓稠苦涩的药液一入口,就开始撺掇她的脏腑脾胃造反,捏着鼻子含了一口,转头就抚着胸口全呕了出来,呕得肩胛颤抖,小脸煞白。 芋丝登时就吓出两行泪,急忙让十七去请丘云子。 顾衍赶回内室时,就看辛越侧着躺在床上,气息虚弱,萎靡不振的样子,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顾衍,我再不喝药了。” 他坐到她身旁,指节抚过她苍白的脸颊,道了声好。 辛越翻过了身去,不消片刻便睡熟了过去。 丘云子背着药箱出内院时,正瞧见长亭朝他摆手,拐了个弯便进了书房。 一进去便看见侯爷站在桌前,对着桌上几张薄纸思索,神态严谨得像在考虑什么军国要事。 见了他就点着桌案,蹙着眉头问:“夫人近日喝不了药,何故?何解?” 丘云子这些日子也愁,药都是从他这走的,夫人一顿的要药熬个两三副,他还能不知吗,前些天好歹还能喝下去,今日竟直接吐了个干净,他都不得不怀疑夫人是不是吃错什么东西了。 不喝药生龙活虎,喝了药有气无力,这算个什么事? 他老人家想不明白,只好将思路一一铺开,如实告诉顾衍。 顾衍眼底更是幽深,她的一应饮食都在府里,便是宫宴上,也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吃错东西…… 温灵均! 辛越一日软软绵绵,连屋里都未踏出半步,不晓得前院的门槛都快教人踏平了。 随侍的丫鬟都在内院忙活,自也没有发觉,有敏锐如黄灯嗅到了几抹不寻常,悄悄摸出来问门口的十七:“今日可不大寻常,拱门后门怎都多了人守着?” 十七目视前方,平淡答道:“不知。” 黄灯忍了忍,又道:“去探一探。” 十七犹豫地看了眼屋内。 黄灯了然:“没事,我守着夫人,不会有事,你且悄悄地去。” 十七转身跃上了屋檐。 半刻钟后,十七回来了,面色一如往常的冷淡,只是步伐有些踉跄,发丝落了半缕,黑衣上剌开了两道口子,隐约可见红痕。 黄灯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十七朝她摆了摆手,“无事,安心吧。” “谁将你打成这样?” 十七的脸上这才显了几分懊恼,“还没到外院,就让老七发现了。” 黄灯心里悚然一惊,又听到他说:“就瞟了一眼,短亭带着他的班子都到了。” “你别声张,去换个衣裳,侯爷若是传你,我同你一道去请罪。” 这一折腾,直到入夜前院也是一派诡异的安静,无人来传,到得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二人才发觉侯爷身边那些隐匿多年的老家伙都现了身,府里的守卫多了两倍,连小厮都有了些许熟面孔,侯爷这是将半个永夜的人都调来府里了。 * 辛越稀里糊涂地睡了一日,到正月十七清早,天光都还没透白,她便睁开了眼,轻手轻脚地从顾衍身上爬过去。 帐子还未撩开,脚踝就被一只大手拽住。 她回过头,迎上一双清明的眼眸,“怎么这么早?精神如何?” 辛越有点窘迫,小声说:“挺好的,我要更衣。” 顾衍一下就坐起了身:“我帮你。” 辛越忙摆手,臊得恨不能钻出去:“别,别,我让芋丝进来就好了。” 顾衍会意,松了手看她撩开帐子爬下去,不由好笑,她有时看起来不拘小节,有时候又瞎讲究得厉害,不过,停了一日药,她的精神确实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辛越这么早起,连三个丫头都吓了一跳,洗漱完,红豆正用细挑子从斗花彩蝶的瓷罐子里挑出一团细腻柔白的香膏,细细地敷在她手上,用手心的温度一下下轻轻揉按着辛越的手。 辛越伸着手,看着手上覆满白色的香膏,在红豆的揉按下慢慢变淡,柔腻光滑,娇娇嫩嫩,只有掌心虎口有一层薄薄的茧。 照顾衍这么养下去,这薄薄的茧早晚也得磨没了。 她看了眼空空的床榻,偏头问:“顾衍呢?” 红豆:“侯爷在前院打拳。” 外边日头刚刚升起,昏黄同云幂幂。 她歪在廊檐下的美人靠上,一手垫着下巴,看树下一身黑衣劲服的男人。 动身进步如虎如豹,脚打飞踢落步似钢,拳如流星携风带势。 她男人真威猛!榻上她输得心服口服。 看得正在兴头上,顾衍却突然收了拳,抓起长亭手里的热巾子就往她这里来。 边走边皱了眉头说:“大冷天出来做什么?” 辛越笑吟吟地看他走近,玉面茶眸,剑眉高鼻,汗水濡湿了额前几绺黑发,贴在他的额头,黑色的劲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精壮的肌肉,那双手臂能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也能将她抛上九霄。 想着想着,辛越的脸有些烫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热巾子,站起身糊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两把,撒腿就往屋里跑。 听到身后的轻笑声,还未进到屋内就被拎住了后领子,喘着粗气的清哑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跑?” 辛越笑着转身:“我再不敢了。” 顾衍拎着她进了梢间,一脚跨进了浴桶,将热巾子扔还给她。 辛越乖乖地将方才捣的乱全补上,给自己的行为批了个极高的评价,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殷殷勤勤地给夫君擦了把脸之后,夫君回馈她一句准话,道是今后几日都不用喝药了。 辛越一时欢脱得丢开了手里帕子,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至于那个几日,究竟是三五日,还是百八十日,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顾衍几乎寸步不离地盯了她五六日,见她果真日日都欢蹦乱跳地逗狗逛园子,丘云子的尾巴也翘得一日比一日高。 便不再守着那几张脉案医书看了,重新投入到风风火火的朝事里。 这回连小师爷也不带了,看来真是忙得厉害。 辛越乐得清闲,白日里带着心肝在府里认地盘,刨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狗洞,晚间就在正屋搓小圆子。 元宵那日光看着柏梁台宫宴上的酒酿小丸子犯恶心了,花花绿绿的小丸子如今想起来,倒勾了她几分食欲,兴致起来了让厨房的婆子给她备了料,做了半个时辰,搓出一桌子粉的绿的紫的白的小圆子出来,预备着等顾衍回来了同他一块吃。 子时的梆子响过了三声,辛越揉着眼睛喊了一声水。 片刻后帐子被撩开,辛越坐起身,接过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顾衍呢?” 芋丝到床边仔细检查了一番绒毯衾被,道:“一个时辰前侯爷打发人回来,问您睡了没有,奴婢回了长亭。” 辛越看了一眼榻几上的甜白瓷小碗,问:“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芋丝轻声安抚她:“没有,只是侯爷传话让您先睡。要不奴婢就在内室陪您?” 辛越睡不着了,摇摇头说:“那碗小圆子还热着吗?” “剩点余温。” “把灯点起来。” 外间的红豆和黄灯也举着灯盏进来,小声道:“夫人这是睡不着了?” 辛越坐到窗下的贵妃榻上,问道:“今夜宫里是有什么事?” 红豆将内室里的琉璃灯盏点起,道:“长亭说是西越、古羌和辽国使臣进了宫。” 辛越点点头,端起小几上的小碗,红豆立时上前道:“夫人,小圆子糯米做的,现在吃了怕是不好克化。” “搓了好久呢,放到明日就不能吃了。” 黄灯跟着劝:“明日里奴婢们陪您一起做,您喜欢吃黑芝麻的,我们就再加一味黑芝麻粉,不就又多了一色了吗。” 辛越搅着小勺子,没有说话。 红豆知道夫人这是第一回 下厨,且这一碗偏生是留给侯爷的,心里头舍不得,眼珠子一转,便拣了几句闲话道:“听说西越使臣长得褐发碧眼,入宫时很是引起了一番轰动。” “当”一声,小勺子掉进了碗里,溅出一滴汤水在辛越手背。 芋丝忙拿了块帕子上前擦拭,被辛越拿手摁住,自顾擦了擦,半晌道:“他们皇子来了?” “是呢,”红豆见她果然搁下了碗,继续说,“往年都是他们国师出使,听说这是他们皇子和公主第一次出西越。” 辛越又是一愣,脸上难得呈了复杂神色,垂头敛下,说:“西越皇族皆是这般长相,他们,嗯,乃是皇族间通婚,说是如此才能保持血脉纯正。” “那岂不是……”芋丝顿了顿,想说会生出傻子来,想想又换了个说法继续说道,“听奴婢母亲说,奴婢老家便有这样的家族,但到后来,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能正常长大成人的,这个家族百多年前也已无人了。” “嗯,所以他们都不是正常人,若是在宫里遇着就远远避开。”辛越眼里暗淡,嘴角平直,似是困乏,又似是不悦。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灯出去看了一眼,进来时脸带笑意,语调高扬:“侯爷回来了!” 第77章 、扎他的心 三人刚退下,辛越等了好一会,顾衍却只站在屏风后头,影影绰绰的高大黑影隐约动着。 她边问,“怎么了?”一边赤着脚绕过屏风。 顾衍抬眼看她,又继续低头解身上的大氅,这回已不复耐心,直接将系绳的死结扯开,蹙着眉头扭了两下脖子。 辛越走上前去,顾衍却抬手让她停下:“你别过来,我才从京兆尹回来,上头尽是雪水。” 余光瞥见百花纹地毯上一双白嫩嫩的小脚,眸光幽邃,将大氅朝一旁的矮凳上一扔,扛起人放在床上,搓了搓她的脚丫:“在外头就看见屋里灯亮着,睡不着还是做梦吓着了?” “醒了看到你不在。” 她的声音很软很轻,近似呢喃。 顾衍突然笑了笑,眉宇间风霜冰寒倏尔消散,在满室暖黄的烛光下氤出温柔的轮廓,“我去洗洗,既醒了,便再等我一会。” 待他携着满身湿热气息出来的时候,辛越又爬到了榻上。 顾衍瞥了一眼小几上的碗,皱了眉头:“大晚上谁给你上这个吃?” “……” 辛越探了探碗壁,已经凉透了,不动声色地跪起来朝他伸出手。 顾衍将她打横抱起,放下时自己顺势压了上来,一手撑在床上,一手熟门熟路地褪了辛越的中衣,只余一件抹胸薄薄裹住她。 薄唇似乎还带着风雪的冰寒,一下下印在她的耳后,与她的温热相撞,一片一片地让她发麻,继而泛出热意。 辛越呼吸急促,胸口略微起伏。 喉咙口漏出一两声低呢,小衣裳被叼起,两只手指探进来,将碍事的东西撕成两半。 粗暴的裂帛声、乍来的寒意、心悸、腰下多出来的软枕、摇晃的烛光、翻滚的被浪、打拳时遒劲有力的双臂、抛起、回落、紧锢。(哔—————消音) 一夜昏沉,醒了睡,睡了又被折腾醒。 反反复复地,直到第二日早晨,辛越幽幽醒转时,睁眼看到空荡荡的床沿,心下大惊,难不成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事?她对顾衍的想念竟到了做风月之梦的地步了? 犹自震惊时,一道高大的黑影穿过帐幔,靠在床沿揉了揉她的脸,“怎么?睡迷糊了?” 辛越一动不动地看他:“你是昨夜就回来了?” 顾衍忍着笑,胡诌一句,“刚回来。” “啊……” 看着她脸上渐渐加深的红云,顾衍的笑再憋不住,“怎么,阿越是做了个风月之梦?” 听了这调侃的话,辛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不明白,起身的一刹那,浑身的酸软劲也让她瞬间就清醒了。 起身洗漱时,看到小几上的白瓷碗已经不见了,想来芋丝已经收拾出去了罢。 她心里虽然可惜,却也只能暗叹一声,顾衍终究是没有这个口福,昨日的小圆子,乃是她二十余年人生中做出的唯一一碗吃了还能活蹦乱跳的食物,待她下回升起这个兴致,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待她掀了帘子到正屋,却见得没有口福的顾衍,端着一只小小的甜白瓷小碗,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得斯斯文文。 她心里一讶,这小碗,瞅着有点熟悉。假作不经意地先往他边上踱了踱,他却将身子一偏。 辛越又往他边上迈了一步,探头去看。 顾衍好笑地搁下碗,里头是清清浅浅几颗斑斓的小圆子。 辛越惊了惊,就要去夺他手里的碗。 顾衍一手提高,一手轻轻松松将她按在座上,收了笑,作出些不悦神色来:“为何昨夜不与我说,这碗是你做的?” 她费劲地拿手去探了探碗壁,心道还真有这么实诚,这么傻的人,嗔了一句,“凉了呀,吃坏肚子怎么办?你这是又喊人给你热过了?可是这样也不好,毕竟过了夜的。” 顾衍:“别乱动,很好吃。” 辛越肃然将他望着,心里半是欢喜,半是无奈。给心上人做吃食这件事,还真是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昨夜就是天时不占,人和不在,只占了个地利。 今日是人地皆占,却失了天时。 好容易沾一回阳春水,断不能将人吃出个好歹来,辛越哄着他说:“你若是喜欢,我今日再做,这碗是断断不能吃的了。” 顾衍拿小勺子舀了一颗,却转了个话头说:“昨夜我去了一趟京兆尹,故而迟归了。” “发生何事了?” 他眸中有冷厉杀意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些许宵小作乱。四国来齐,治安防卫上便要忙些,对了后几日你想做什么?” “噢!”辛越一拍脑袋,“明日同辛扬一起去西山,我会带着黄灯和十七。” “嗯……”顾衍闭了闭眼,“你们俩么?” 这个问题问得怪,不然还有谁?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就我和辛扬。” 顾衍道了声好。 话题被成功岔开,等辛越再绕回小圆子时,白瓷碗已经见了底。 …… 五更天,梆子刚响过,顾衍靠在床边,阖着眼,面容冷峻漠然,手中轻柔地贴着身旁熟睡女子的头,忽听得门外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他倏地睁开眼,掖好被子披上衣裳出了门。 书房中,顾衍单手抚着拇指的扳指,问道:“如何?” “禀侯爷,都招了,两个是宣平侯的人,一个是,”短亭顿了顿,继续道,“渭国国相府的探子。” “噔”一声,金珀光素扳指磕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响声。 短亭始终垂着头,良久才听桌案后的男人开口:“杀了。” “是。”短亭应声即退,反手关门之后,到了书房之外,看着天边亮起的熹微晨光,才松了一口气。 身边细微气流涌动,短亭蓦地回头擒住了一个鬼祟人影的后脖子,嘲讽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学人偷袭?” 长亭嘿嘿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哥,怎么样?前几日抓的那几个审出来了?” 短亭拎着他边走边道:“审了几日,两个郑氏的,一个陆家的。” “陆家的?”长亭懵了,“是埋在咱们府里少说六年的那个钉子?侯爷不是说要留着他不要打草惊蛇吗?” “嗯,我也不明白,陆家的探子送进来之前都没训过么?竟然这么简陋地将毒下在夫人的膳食中?那人是不是埋了太久自个想找死了,也不想想夫人的膳食得过多少道检查!”短亭鄙夷又困惑。 “所以说,”长亭连忙叫停兄弟,急急道,“陆家的探子,埋了六年,突然用十分蹩脚的手段给夫人下毒,立马被咱们的人发现,揪出他一个,带出了两个郑家的钉子?” “是啊,你说这些人,不过郑家那两个,倒也在我的名单里,只还没确定罢了,这陆家的钉子,倒是给我帮了个忙。”短亭邪邪一笑,颇有些摩拳擦掌。 “你完了。”长亭往后退了一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哥哥。 短亭:“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漏了?” 长亭摆手:“不是,那个陆家钉子,绝对是自己跳出来的,你不知道,陆家现在的家主对咱们夫人……”说着他猛地双手捂着嘴,凑到他耳边道,“用一枚埋了六年的钉子,换夫人身边的干净,懂了吗?” “啧……”短亭以拳击掌,懊悔不已,“我竟没想到这层,怪不得侯爷的神色那么古怪呢,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也不管你接不接受,侯爷夫人都得承这个情了不是?” 长亭翻了个白眼,心下腹诽这么傻的人怪不得只能去管情报:“第一,夫人不可能知道这事儿,侯爷也不能让她知道,第二,你说陆于渊会是好心?对夫人是好心,但对侯爷那就是挑衅!他是要把那钉子扎进侯爷的心头啊!” 短亭似懂非懂,提溜着长亭往院外去了。 …… 齐都冬日漫长,年前西山便开始覆上了白雪,这身雪白衣裳,得穿到阳春三月才会开始慢慢化开,化为清灵雪水,润养土地,唤出连绵生机。 而主峰自来就是京中贵胄最常来的地方,便是这冬日,也开辟了一个个宽阔的场子,供贵人们跑马、设宴、赏雪。 从辛越的角度看下去,就是一格格的框子,将小小的人儿框在里头寻欢作乐,消遣时光。 “就这么多了啊!”辛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头去看,辛扬用大氅作了兜,装着七八个拳头大小的红薯,宝贝似的一路护着跑过来,生怕丢了一个半个。 辛越指指脚下早已搭好的火堆,示意他放下去。 辛扬小心翼翼地把红薯一个个放到地下。两人好容易找了这么一个远离主峰人群的半山腰,慢腾腾地骑了半日马,这小姑奶奶竟然说要吃烤红薯,累得他只得到山下农户家里,用几钱碎银子买了这些个。 十七已扫清了地上的积雪,搭了一个高高的篝火堆,辛越随意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根粗枝一个个地将红薯塞到火堆底下埋着。 辛扬伸着手往火堆靠了靠,哈出两口白气,也掀了袍子坐下来,“我还当顾侯爷不肯放人呢。” “我还当你今日又往温府跑了呢。” “……怎么没去,不过一大早就不见他人。” 她把最后一个烤红薯塞了进去便丢下枝条,把手缩进大氅里,喊了一声十七。 身着白衣的少年从林子后头走出来,不仔细看,几乎同满山白雪化为一体,她不由在心里感叹,气息敛得真好,现成的幌子,她都不用再编了。 她指了指远处的林子说:“我想吃个烤野兔,十七去打个野兔罢,”又转头对黄灯道,“黄灯,十七一人不安全,你与他同去。” 辛扬、十七、黄灯齐齐失语。 半晌,黄灯试探着说了一句:“夫人,十七不怕兔子。” 辛越笑嘻嘻坚持:“兔子怕他,你与他同去。” 再迟钝的人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两人犹疑了一会,飞速向林子里掠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4-25 10:55:15~2022-04-26 10:2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779059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你们房事不睦? 二人走远,辛扬也默默挪远了几步,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道:“这理由也太牵强了,雪地茫茫,你让他们到哪打兔子去?有什么话非得支开他们说?” “十七就是个顺风耳,不支远点他什么都听得到,你瞧,”她指着两百步开外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那儿守着呢。” “说罢,又要怎么使唤我了?”辛扬将腿一抻,两掌撑在地上懒洋洋看着她。 辛越顿时肃容:“我要你帮我找种药,能让男女意乱情迷、情难自禁、浑身发热的药,药效要快,要烈,呼吸之间便要见效果。” “……” 辛扬木了,“你,你和顾侯爷房事不睦?” 他突然有种窥破秘辛的震惊和激动,试问对着顾衍那张臭得人神共愤的冷脸,谁能生出旖旎的心思啊! 又因为这秘辛的当事人之一是自己堂妹,他略微克制了一下,继而爆发出更大的亢奋和探索欲。 对着他灼灼的视线,辛越抓起一把雪直接丢过去,咬牙警告,“辛扬!” “你信不信,我一脚就能把你送下山去!” 辛扬躲得轻轻松松,将错生的八卦之心丢到一旁:“好,好,那你要这玩意干嘛?” 辛越站起身拍拍裙子,走到他跟前,俯下身轻声说:“我还要你帮我绑个人。” “……” 辛扬魂都要被这小姑奶奶吓出来了:“谁,谁啊?你不会看上哪个男人,要背着顾侯爷乱搞吧,他要知道我给你绑人,还,还搞药,真会拆了我的,这两年他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了,前些日子还把我赶到两江去。” 辛越怒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辛扬疼得龇牙咧嘴:“你说,你说。” “这人叫乌灵,已经入京了,三日后,悄摸地,把她给我绑来。” 辛扬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女的啊,那好办,不是男的都好办,不过……乌灵是谁?” “西越长公主。” 辛越轻描淡写,辛扬仰天哀嚎一声:“你是真能折腾啊我的姑奶奶!” 他颤着指头指向林子远处,“这事怎么不叫那两个,那两个一看就是办这等事办熟了的,绑个把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辛越睨他一眼,“能让他们办的,我还会找你?” 三个人身手都差不多,黄灯身量小不招眼,但她的专长是刺杀,容易把活人绑成死的;十七算了,那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木头,身手虽好,却不大懂得变通,容易栽在乌灵手里;辛扬胜在路数诡谲、出其不意,这事交给他最合适。 辛扬琢磨了半天,难得地稳重了一回,道:“这事不难,但是这可瞒不了顾侯爷,你要有个数。” 辛越睨他一眼:“谁要瞒他?只不过要等到事成再告诉他罢了。” “也是,人毕竟是西越长公主,友邦使臣,让你贸贸然的绑了,顾衍虽说宠你,但也应该不至于宠到没有底线吧,这毕竟是国事。” 辛越看天,有些不确定:“……还有一点,顾衍不喜我掺和陆家的事,若是知道我做的事同陆家人有关,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终究添了风险。” 辛扬额头重新凝起冷汗:“你……你还要同他掺和在一块?” “没有的事,我找了乌灵很久,不能因为任何风险错失了这个机会。” 他听得纳罕:“你跟那西越长公主有仇?” “有仇,她欠我一个人,得要回来。” 被莫名其妙塞了个差事的辛扬站起身,拍拍屁股,骂骂咧咧地下了山。 辛越低头戳着篝火堆,难得在做了一个决定之后,迈出了第一步,还生出来些许犹豫纠结的情绪。 这是败军之相。 罢了,回头先探探顾衍的口风吧,左右还有三日。 林子远处黄灯与十七见辛扬离开了,互视一眼往回走。 不过一会便到了辛越身旁,望着辛扬渐行渐远的身影,黄灯疑惑道:“辛少爷怎的走得这么急,烤红薯还没好呢。” 辛越蹲下身,扒拉了几下火堆,眯着眼说:“人有三急吧。无妨,我们带回去和顾衍一起吃。” 黄灯若有所思,道:“确实,步伐都有些不稳,夫人,您急不急?” 辛越噗嗤一笑:“啊,不急不急。” * 京城顾府别院。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隔着一张四方桌,一半肃杀凛然,一半温朗和煦,两方气场不时相互试探、交撞。 屋里的檀香燃了一半,分明是严肃又紧要的场合。 肃杀凛然的那个却在暗自估算着时间,算着此地离西山的路程,算着骑马多久能到,算着何时起身能接到他的小妻子。 唔,时间不多。 先礼后兵四个字,这个礼他已然给得很有诚意,是该让对方看看兵锋之下,那等不见血不收敛的后果。 顾衍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抛到对面。 温朗和煦的那个在看到半页密文时,脸上的从容笑意破天荒地崩了个干干净净。 温灵均深深闭目,他输了。 再抬眼时将手里的药方子移到顾衍身前,道:“侯爷,这药方子,您拿走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顾衍发出一声气音,将那半页密文,放到灯盏上头,火舌一卷,半页纸顷刻成了灰烬。 “别将本侯耐心耗尽,对你没好处,这张纸上的东西,一张药方子不够换。” 温灵均死死盯着他,“侯爷这是何意?” 顾衍垂下眼帘,靠在椅背上转着扳指,不温不火地提醒他:“前几日你说要同本侯做个交易,用药方子,买断一个过往。这个过往,本侯不过是扒得透彻了些,不成想如此精彩。如今机会摆在你面前,是一把火将这过往烧了,还是将它摊开,都在你一念之间。” 温灵均的脸色几经明灭,他原以为顾衍不过查到了他出身西越,想用一张药方子同他做个交易,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没想到顾衍连他的底都扒出来了。 “……侯爷,要什么?” 顾衍坐直身子,手肘撑在桌沿,“我要知道,辛越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香炉的袅袅青烟在屋里环了几圈,顾衍没有耐心等他慢慢考虑,直接站了起身。 苦涩的声音才响起,似是经过了酸楚挣扎,启齿时俱是万般难堪:“我本姓楚,是西越皇族豢养的守墓人,我们楚家,世世代代守着皇族陵寝,而守的,不是枯骨,不是珍宝,而是一只……天蝉子。” 传说中的东西,不成想竟是真的。 顾衍的指节扣了一下桌面,神色未变:“继续。” “我十二岁那年,被大皇子乌邢挑中,做了……他的娈宠,我不甘!替公子谋划两年,杀长老,除祭师,盗天蝉子,换取一条生路,自此离开西越,隐姓埋名。” “天蝉血是为西越圣物,十年凝一滴,可活血散瘀,解百毒,通经络,疏百骸。如今它在谁的手上,侯爷应当很清楚。” 顾衍没答话,只是看他。 温灵均看着一小撮跳动的烛火,继续道:“于未名亭与顾夫人初见时,在下便嗅到了夫人身上若有似无的药味。在下守了十年皇陵,于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这东西有多少?” 温灵均幽幽望他一眼,“统共十滴。” “这东西就只有好处?可于人体有妨吗?” 温灵均叹口气,“世上服过天蝉血的人屈指可数,药效虽强,药性却霸道,顾夫人不像是能承住一滴的,但若有人将天蝉血融入其他药物中,药效低,风险低,徐徐图之,也非不可行。” 顾衍走到窗边,“那夜你给她吃了什么?” 温灵均低垂眼帘,遮掩眼里的惊诧,说:“在下不知。” 不知,不知他也能猜出来了,顾衍大步迈了出去,在门口停了停,“断了与陆于渊的往来,年后入吏部,本侯保你无虞。” 温灵均惨然一笑,清隽的脸上忧喜参半,掏出了旧主的底牌,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站在他身边,亦师,亦友,如此,便也值了。 * 天际的几抹游云飘飘荡荡,汇在西山,积成了翻滚的云海。 黄灯瞅瞅天色,道:“夫人,这烤红薯也差不多了,天色看着像要下雪,咱们启程回府吧?” 辛越放空了半日,重新抖擞精神,将篝火底下的红薯扒了出来,刨开几个没找着好位置,烧成了黑碳的,统共还剩四个可以入口,正正好。 给他俩一人分了一个,余下两个让她兜在了怀里,慢慢悠悠地骑着马儿下了山。 在半山处迎面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个清清冷冷的美人儿,见了她微微一愣,很快便弯起嘴角朝她点了点头。 辛越虽不识得她,只觉得有些眼熟,况且美人啊,辛越也喜欢得很,便也客气地回了一个笑。 两边人擦肩而过,浅浅致意。 待走远之后,她扭过头问黄灯:“我瞧着这位姑娘有些眼熟,你可记得是谁家的?” 黄灯正要开口,就见得山脚一片玄衣银甲,气势腾腾地朝他们奔来,她眯了眼,与十七同时将手放在腰间。 不过两息,十七就率先放下了手,黄灯也舒了一口气。 辛越顺着看过去,只当是哪家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带了侍从上山来野。 直到马蹄声渐近,才看到野得占了整条道的,竟然是一身黑衣,又煞又俊的顾侯爷。 辛越朝顾衍勾了勾手,怀里的烤红薯却溜出了她怀里,骨碌骨碌地滚下马背。 她连忙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低下头去寻。 马儿走的小道都是有专人提前清了雪的,中间一条黄褐色泥土路,两旁的雪堆得有小腿高,两颗红薯骨碌碌地滚到了雪堆里,只露出了个小尖。 辛越弯腰伸手,马蹄声便响在了耳边,身子一个失重后仰,整个人自后心被提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另一匹马上,手中一沉,两颗烤红薯又落到了她的手里。 腰腹被单手圈住,北风呼啸而过时,带着低沉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来接你回家。” 第79章 、辛越入狱记 一惊一晃,辛越有些气喘,也顾不得脏,先将怀里着紧的两颗红薯囫囵兜在了衣摆,还须得分出心神按住在她腰间肆意的大掌,忍不住嗔道:“痒。” 大掌被小手按住了一瞬,又抽出来反扣住她的手背,顾衍脚下一夹马腹,马儿哒哒地往山下走,低沉的呼吸声在颠簸中好像天上的云海,一潮一潮地拍进她的耳里。 若是没有扣在她身前作乱的手,当是十分温情蜜意的一件事,然而她的双手都被一只大掌紧紧裹着,可恶的是,顾衍仗着手长,时不时就用粗砺的指尖刮一刮她的手腕。 一路上她都在护崽似的紧着怀里的红薯,还要同他不住作怪的手指缠斗。 马匹一路从侧门而入,直驰到栖子堂门口。 辛越翻身下马,气呼呼将两团黑灰的物事往他怀里一丢,“给你的!“” 人拔腿就往院里走。 顾衍低头去看,手上正躺着两个胖乎乎的红薯,覆着一层灰黑,尚还有温温热气。 眼里波光微动。 脚步不由自主迈出,在回廊下瞥到她的掌心,果然灰扑扑的。 再追上前两步,拉开她的大氅一瞧,里头鹅黄色的裙衫早已皱得不成样子,小腹处同样灰黑一片。喉咙里绷的线咔嚓一断,笑声再也抑制不住。 辛越怒从心头起,掌心合在一起搓了搓,往他胸膛上重重一按,玄衣顿时多了两个小小灰灰的巴掌印。 她咬着下唇,笑意压在嘴边。 顾衍顺势把人往身边一拉,辛越低头从他腋下穿过,反身跳上了他的背,攀着他的脖子,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后的颐指气使:“背我回去。” 踏着几两夕阳碎光,顾衍背着辛越慢悠悠走回房里,慢悠悠将她放下,慢悠悠将红薯剥好。 辛越换了衣裳出来时,两颗红薯变成了四半,用帕子裹着,正正放在小几上。 她盘腿坐上去,把手中红薯尖尖往他嘴边一送,顾衍弯着唇咬了第一口,她才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怎么会突然去西山,你不是进宫了么?”她随口问。 “嗯,忙完了,路遇武安侯送他夫人上西山赏雪,我顺路来接你。” 皇宫到城外西山,顺哪门子的道,辛越不去拆穿他,突然想起来那张清清冷冷的美人脸,“武安侯夫人是不是在你之前上山的那位?” “是,你不认得了?” “啊?”辛越皱着眉头,吃完了半个红薯,将后半个掰成两半,放在手心捧着小口小口地啃,脑子里还在搜寻关于武安侯夫人的记忆,想了半天摇摇头,“不记得了。” 顾衍偏头,似笑非笑看她:“你趴过人家的墙。” “……”她想起来了,她就趴过一人的墙,就是首辅大人家的美人。 “原来是她。” 她十五岁那年,辛扬已经十八,被家里按着相看人家,一连说哭了四五家姑娘,一时之间京城的媒婆见了他的名字都不敢接活,生怕招牌砸在他手里。 那时恰好首辅家的嫡小姐汪清宁说亲也不大顺利,两家大人不知被谁一撺掇,竟先看对眼了。 汪家看中辛家人口简单,满门清贵,辛家看中汪清宁端庄典雅,才情满怀,定能制住辛扬。 辛越后来才明白,辛扬说亲不顺利,是他自己作的,汪清宁说亲不顺利,那是武安侯作的,可怜她这个一心为兄的好妹妹搅和了进去,自是成了两边作天作地下的炮灰。 彼时大伯母愁得嘴里都起了几个大疮,拧着辛扬的耳朵,声色俱厉地警告他,若是让这门亲事黄了,就把他送到东六营去让他脱两层皮,还着人把他看了起来,说是养几天白,等到相看那日好给人家闺女留个谦谦君子的好印象。 想是人家姑娘喜欢白净的,辛扬一面在屋里循着日头,敞着衣裳沐浴日光,一面用五十两银票,着小厮给辛越传了两个字。 救命。 辛越留着那小厮,同嘉年一道逼问了半日辛扬被关在家的糗事,笑得前仰后合,看在这般精彩的份上,拍拍手决意从这桃花池中,将他捞上一捞。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人决定先去探探这家姑娘的路数。 探着探着,二人就猫到了首辅大人的府墙外,她被顾衍养肥了胆子,终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跳上了汪姑娘院子的墙。 嘉年不擅武,只能给她放放风。 没想到,真是流年不利,刚瞅见汪家姑娘的半张侧脸,就被同来趴墙的武安侯逮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将她扔到了京畿大牢里。 事后她再问嘉年,怎么不给她通风报信,才知道嘉年早就耿思南拎回了家。 …… 一个损友,一个呆兄,不幸中的万幸是,武安侯不晓得这胆大包天的贼子是顾侯爷未婚妻,将她兜头一蒙,丢进了京畿大牢的重犯区,单人单间,整了个重犯待遇,没将她同其他犯人关在一处,否则她真要自爆家门,拼着被爹爹抽一顿也要脱身了。 辛越回想往事,讪讪笑了一下,“幸好你来得及时。” 顾衍淡淡瞥她一眼,“我也没想到,我前脚刚出城,后脚你就能捅个篓子,还挺出息,跨了个男女大槛,直当了个采花贼。” 辛越偷眼看他,顾衍脸色平淡,正拿她的帕子擦手,今日同辛扬谋的事在她心里挣扎个不休。 她有些心虚,软着声音喊了一句:“夫君……” 顾衍愕然,手上帕子一松,飘飘扬扬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了地上。 两人都有些许呆滞,目光在空中迅速对了一瞬。 顾衍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先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谦和地回了一句:“夫人。” 辛越发觉此时气氛正融洽,也端出娴雅模样,蹭啊蹭啊,挨到他身边坐下,先将自己镀一层金:“成婚之后,我一向收敛很多了。” “嗯。”顾衍揉着她细滑小巧的手指头。 辛越继续敲边鼓:“然则人么,食五谷,生七情,总免不了有些许糊涂的时候。” 顾衍眼皮子跳了一跳,“嗯。”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人之常情。” “……你闯什么祸了?”顾衍心里复杂,这得是多要命的祸事才会让她费这诸多口舌。 辛越连忙解释:“只是有感而发,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看来是准备做祸事,先来讨个免罪金牌的,顾衍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孩子大了,开始耍心眼了的感受。半天,在她闪亮亮的殷切目光下,摇了摇头。 ? 事情的走向不该是这样的,她这套说辞可是经过了千锤百炼,采用的乃是先礼后兵,欲抑先扬的法子,小时候即便是最迂腐的夫子,也会被她绕进去,怎的到顾衍这就不管用了? 辛越诧然:“没有道理?” 顾衍意蕴深长地看她,缓缓说来:“人之常情是规避风险,不是昏了头一般往祸事里钻。” 辛越大骇,若不是辛扬同她在一条绳上捆大,她都要以为辛扬转头就将她卖了,眼神微微有些躲闪,扯出笑道:“总有一些必钻不可的理由。” 顾衍低头把玩着手头的扳指:“在大齐地界,你尽管祸害,我给你兜着。若是……” 他又侧头盯着辛越,仿佛要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钉进她脑子里,语气严肃到近乎锐利,“敢往什么险地去折腾,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敢同什么不该往来的人搅和在一起的话……辛越,届时,我就不会管你是哭,还是闹,还是气,我从前说的话,皆不作数,你只能被我绑在身边。” 一席话听得辛越心里森森寒寒,像刚从冰窟窿里掏出来似的,脸上的笑再支撑不住,半日才磕巴着说了一句,“知道了。” 心里却想的是,幸好没有一股脑全说出来,一条一条捋着,她要去的,险地么?不算。自己的小命?也挺安全。不该往来的人?这不好判断,一个异邦公主算不算她不该往来的人? 心里头一口气还未松下来,身前忽而横过一只黑色箭袖,将她一提,一按,跨坐在了顾衍腿上,一时两人又有些懵。 顾衍想:这个姿势也不错。 辛越想:今日骑了半天马,腿好酸。 “你……”两人同时开口。 顾衍抬抬眼,“你先说。” “我腿酸。” 两人对视须臾。 骑马磨出来的酸疼处突然多了一只手,顾衍轻声问:“这里?” 辛越猛地夹了腿,哆哆嗦嗦地抗拒:“就是那儿,别揉了……” 在她要仓皇后退时,顾衍反而突然将人往前扣,头俯下吻得又急又重,像在泄愤似的,疾风骤雨般撩拨她的情意。 半晌,两人气息都有些不平,辛越的四肢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这下可好,不但腿酸,浑身都软成一滩水了,她瞪着顾衍,无声谴责他激烈的索吻。 不料看在顾衍眼里,身前的人攀着他的肩,眼波一片迷蒙,唇瓣红肿糜/.艳,简直在不要命地蛊惑他。 顾衍蓦然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一脚将榻上小几踢落,丁零当啷的钗环落了一地,和着低低的呜咽声全被吞入了男人腹中。 辛越为着一桩旧事,付出了磨得泛红的大腿根,回到家还被逮着啃了个干净,端的是曲折难言,做了个总结:嫁人之后,要做个坏事,不但费神,还甚是费人。 然而也有不曲不折,开门见山的。 为着同一桩旧事,陆于渊带着青霭杀进了……拍开了朝阳街西越使者暂居的府宅门。 乌邢红衣长袖,阴阴柔柔,大冷的天也不将衣襟拢拢好,只松松地露出小半片胸膛,墨蓝卷发将将散到肩部,又闲淡又妖魅地站在长廊尽头。 那道浅蓝身影渐行渐近,在他身前五步处停下,视他如无物,开口就问:“乌灵人呢?” 杀气腾腾,不像来做客,倒像来索命。 乌邢笑了一下,碧蓝的眼眸光耀正盛,“你的人烧了我的浮屠谷,你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十三道截杀令没把你逼出来,如今你半夜上门来,只找乌灵?” 陆于渊没理他,直直略过,往院里走。 乌邢追上几步,不依不挠道:“到我房里,我将人叫过来,你这样闯我皇妹的院子,如何也说不过去。” 热切的邀请没有阻下陆于渊半个脚步,过了两道拱门之后,看到了同样一身红色纱衣的乌灵。 西越远离中原,尤其是西越皇室中人,皆长相殊异,高鼻深目,褐发碧眼,且尤其看重自己的容色,越是美,越要妖,越要现给世人看。 乌灵雪肤红唇,碧眼轻扬,额坠宝石,一身大红色纱裙,纱裙垂到脚踝处,露出红绳金链系着的铜色铃铛,走动之间叮铃作响,端的是艳色无方,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谁也不知道那等艳丽皮相下藏着怎样一颗龌龊阴狠的心。 异域美人蹁跹行至陆于渊跟前,却见得幽蓝游光乍起,一柄浑身通透,只中间游着一缕蓝的匕首抵在了她的颈间。 身后的侍从立即拔出腰间弯刀,被乌邢横过一眼,收了下来。 脖子横着致命匕首的乌灵全然不在意一般,红唇荡出两声轻笑,笑声妩媚,沙沙的勾人心魄。 陆于渊刀锋一滑,乌灵如玉的肌肤上顿时渗出几滴血珠,他寒声问:“红佩在哪?” 乌灵涂了丹蔻的手指头触上血珠,放到口中轻吮,轻笑:“你说的,是她的尸首,还是坟冢?” 比陆于渊先暴起的是一旁的青霭,他瞬间抽出剑,双目血红,暴喝一声刺向乌灵,弯刀侍卫举刀劈开剑势,二人战了两个回合。 乌灵冷眼看着,“若是她的尸首呢,早让我烧成了灰,若是她的衣冠冢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乌邢上前两步,看着她脖颈间的匕首,“左右不过个女子,为了这女子你荒唐了大半年,连公主之位都差点保不住,如今让你来,是让你戴罪立功的,莫要不知好歹,将渭国使臣也得罪透了。” 乍一听像是劝导,言辞之间却全然听不出对妹妹的偏帮。 乌灵一点也不在意什么公主之位,不在意她兄长阴狠的眼神,仍是那样艳冶地抚摩鬓发,轻飘飘说:“陆公子,在西越,连你也找不到的,还会是活人吗?” “花魂成灰,白骨化雾,自然是没有一点踪迹的。” “你这般杀上门来,就是为了找一个已知的答案吗?” 脖子上的血珠已经凝成细细的一条,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同胸前的红色纱衣融为一体。 这就是红色衣裳的好处了,穿在她这样的人身上,又艳又丧,藏的杀机谁也看不出来。 乌灵翻出手,掌心上躺着一枚红玉,面容冷淡下来,“她死之前,只有一个要求,将这块玉,还给你。” 陆于渊盯着她,忽地将手中匕首收起,接过红玉:“这几日别让我看到你,踏出这府门一步,我要你的命。” 第80章 、公子下饵 陆于渊光明正大地进去,不到一刻钟,又面色如常地出来,仿佛只是两边远道而来的客人互相打个招呼。 只是青霭的手始终放在剑柄上,到回了陆宅,屋门一关,他扑通就跪在了陆于渊身前:“公子,红佩与属下跟随您二十余年,不能让她就这样白死,属下自请去取了乌灵的命,再回来向公子请罚!” 陆于渊拿出一块帕子来,轻轻擦拭匕首,闻言掀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在怪自己。” 青霭没说话,砰地磕了个头。 陆于渊摇头道:“彼时我被困在浮屠谷,乌灵狡诈阴狠,对红佩蓄谋已久,你应对不了,这不怪你。” 青霭再次重重磕了个头,额头触地时,两滴泪打在砖石上:“恳请公子让属下手刃乌灵!” 陆于渊叹出一口长气,“要她一条命简单,我不会让她活着离开齐都。” 青霭猛地抬头,“公子!” “只是……”他的话头幽幽一转,“留着她还有用。辛越……必会找她,红佩侍候她两年,为她出生入死,红佩出事时,她一把火烧了浮屠谷,重伤之下我将她带离西越,没腾出手收拾乌灵。如今乌灵竟自个撞到她的地盘,你说,她怎可能不找上去?” “公子,乌灵是西越使臣,若是辛姑娘动了她,顾侯爷那边……” 陆于渊凉凉瞥他一眼,青霭顿时闭了口。 “她重情,十个顾衍也拦不住她。将人散在府宅外头……”陆于渊笑了笑,想到一件趣事,接着道,“祝她一臂之力。” 青霭一下就明白了,乌灵要死,死之前还要将她当一回饵。 公子几日前就将饵放了出去,如今相当于……把饵喂到辛姑娘手里头,打的主意是让辛姑娘既能了结一番心事,若能顺带着同顾侯爷生出嫌隙,便更好了。 若是不能,公子似乎……还打算再拱上一撮火苗。 青霭心里暗暗感慨,他的公子啊,喜欢一个姑娘,已经不再自作自受,开始精工细算,锋芒明指了。 辛越不晓得她的计划还未实施,就已成功了一半。 * 此时月上中天,萦萦照着积雪,积雪晃出月光,还它半边清冷。 辛越坐在膳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鸡丝面,芋丝在后头给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免得发丝垂下沾了面汤。 要不是侯爷临走前吩咐了,要将夫人唤起来用晚膳,估计她能一觉睡到明日。 就着凉拌黄瓜和蒜泥白肉,辛越吃完了一整碗鸡丝面,连带着汤底都不剩一滴,眼巴巴看着芋丝:“还要。” 芋丝无奈:“夫人,真不能吃了,晚上积食了您又该难受,老爷不是常说,夜里莫要进食,伤脾胃呀。” 对着丫鬟,辛越说不出自己体力透支,腹中就是个无底洞,只巴巴将她望着。 顾衍一进来就见俩主仆大眼瞪小眼,不由好笑:“怎么?” 辛越见了他就怵,丢下筷子往内室蹿,被顾衍拦腰一截,放到了腿上坐着,扫了一眼干净得能反光的面碗,笑得丢了一身的权臣气度,直言府里是不是养不起夫人了。 辛越一点也没不好意思,愁得理直气壮,趴在他耳朵边坦白:“元气损耗过度……你要不让我吃,那只能委屈委屈夫君,隔两个月待我养回了精气神再同你一较高下了。” 她一句胡诌,顾衍倒是吓了两吓,立时着人上了两碗面来。 顾衍起身脱下外衫,顾着辛越畏寒,房内的地龙总是烧得足足的,对顾衍来说,就有些热。 辛越目的达成,乐得帮他脱下,再捣两回乱,最后两人齐齐歪倒在榻上,吻得缠缠绵绵,火势即将蔓延开时,芋丝在正屋轻轻唤了一声。 二人鼻尖抵着鼻尖,相视一笑,互相理了理衣裳。 出来时,两只面碗已经摆在了桌上,又添了四五碟子荤素小菜。芋丝担心辛越积食腹痛,给她夹出了一大半的面条,用浓汤一盖,倒也看不出来。 两人吃完面一齐在廊下散着消食。 “阿越。” “嗯?” 顾衍顿了一下,想问的话到嘴边,又滚了下去,干巴巴地说:“圣上倒是长大了。” 辛越没听出来不对劲,只当他为小皇帝发愁,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便顺着他的话感叹:“明年就及冠了呀。” “嗯,也会同我耍心眼了。” “怎么了?” 顾衍拿起她的一绺发丝,缠在手指上缠了两三圈,“圣上盛宠小郑氏。” “旁人都说,皇后要失宠了。”她点点头,亦有耳闻。 “你怎么想?” 辛越想了想:“小皇帝不是重欲之人,你要压皇后,他就抬举小郑氏来挡枪。” 顾衍有些感慨,毕竟不是那个瘦弱胆怯的孩子了啊,“不错,倒没想到他有这份心思。” “小皇帝心性纯良,”说着觑了一眼顾衍,“她当了皇后,郑氏一族被放在滚油上烹,可郑太傅技不如人,被你压得起不了身,她更没法像,像正常的皇后一样,小皇帝对她多少有几分愧疚,愧疚和爱,足以让小皇帝花些心思维护她了。” 顾衍倒没想到这一层。 “愧疚……”他咬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辛越突然听出了几分怅然的味道,问他:“顾衍,你是不是觉着,辛苦拉扯大的孩子突然向着外人,心里头不是滋味?” 他低下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一个两个,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两人踩着月光,回了房。 顾衍看到她一下滚到床角的瑟缩模样,拍了拍她煞白的脸,“睡罢。” 看来下午真是把她折腾得狠了。 男人反思,男人放弃反思,他实在情难自禁。 * 玉轮天外,月色清寒,这夜注定波折。 辛越果然积食了。 在迷蒙中醒来,闭着眼翻了个身,腹中却疼得厉害。 辛越其实很能忍疼,小时候爬家里假山、石榴树不知划了多少口子,习武更是不必说,顶着一身淤青让娘亲抹了药酒之后第二日照样提着鞭子耍。 能忍疼的人准备再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囫囵到天亮再说。 但顾衍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了?是肚子疼了?” 能忍疼的人摇了摇头,蹦出两个字:“没有。” 顾衍的手一探过来,摸到了一脑门冷汗之后,当下就发怒了,“怎的疼成这样也不说?!” 他起身披起衣裳,沉着声让人请了丘云子。 一院子的人忙忙碌碌了半宿,煎药吃下之后,天边都亮起了鱼肚白。 辛越迷迷糊糊窝在顾衍怀里,耳边似有他飘忽的话音,“岳父大人规矩守旧,一套礼法大过天,怎生你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死轴脾气,疼也忍着,麻烦事也不同我说,这几年,你是不是也添了许多不愿让我知晓的秘密?” 这声音听得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辛越嘟哝着回了一句,“我的秘密多着……不告诉你……” 再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觉直直睡到了午后,辛越有一小癖好,她将人的梦境当作生时的魂魄修行,虽非亲身经历,却是亲身感受,譬如人肉身凡胎,不能如雄鹰振翅翱翔,然梦里你却有可能感受一下翩然离地,徜徉高空的感觉。 故而她每回醒来时必得先想一想前一夜里做了个什么梦,回味回味这玄妙之境。 然这回醒来时,她先想起的是睡前那缈缈飘忽的话音,具体说了个什么已记不太清,只是那悠悠叹叹的语气,活脱脱像老父亲的样子,绝然不是顾衍能说得出来的。 顾衍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握着一卷书,眼神笼在她忽闪忽闪的眼睛上,见她竟有出神出到地老天荒的势头,叹了口气过去将人扶坐起来,面上还沉着,道:“可醒透了么?” 辛越点头,不过是积食,灌下半盏药,又呕了半日,再歇了这许久,早就好了。 站起身来挺着小胸脯道:“醒透了,都好了,你放我下去,我蹦两下给你看。” 顾衍侧开身体,漠然看着她:“蹦。” 话音响起,箭在弦上,她还真蹦。 一切就在瞬息之间,床板发出“咚”的闷响,衾被被踩出深深的印子,一双白嫩的脚倏地拔离。 衾被缓缓回弹,白影蹿得飞快。 顾衍心神乍乱,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脖子臂膀上陡然多了一道猛力,他被这猛力扑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脚跟抓力稳住,反手将人扯到正面,托住她的大腿,将她的背往屏风上死死抵住。 “不要命了是不是!” 辛越笑嘻嘻地将嘴唇覆上去,“你总会接住我,是不是?” 午后这一蹦,顾衍的脸黑到了入夜。 在屋里,在暖阁,在院里,凡是她有何动作,顾衍的眼神都能瞬间撇过来将她盯着。 这尊怒目金刚到月上梅枝了才被老倪请走,辛越立时在心里念了三四遍佛号。 雪夜寒冽,风霰暗纷纷。书房外的琉璃灯荡出一圈氤氲的光圈。 短亭远远望了一眼,就生出些许寒意,手里捧着一只红木匣子走得更快了。 顾衍背对着长桌站着,手中捏着半张薄薄的纸,纸面泛黄,被人撕下只剩这一半,边角有被火燎过的迹象。 老倪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门外响起一长一短的叩门声,老倪转身去开门,同门口的短亭对视一眼,微不可觉地朝他点了点头。 短亭心里一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他将手里的红木匣子放在桌上,从里头取出了一团黄布包裹的物事,低头说道:“侯爷,这是西越的截杀令。” 说着将黄布打开,露出里面一块血红的木牌,正中刻着一个气势凛凛的“杀”字。 斑驳破旧,似乎被辗转多手,或是被弃如敝履地践踏。 “谁下的?”背对着他们的男人转过身,将半张旧纸和一枚令牌放在了一起。 短亭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纯金短匕,上嵌一颗墨蓝宝石,道:“乌邢,这是他的随身匕首,令下十日被破,连所有的下令凭证都被抹去,这般干脆利落,是陆公子的手笔。” 第81章 、你搞事,我护航 顾衍的手指点在纸张上,将探得的消息串在一起:“元嘉十三年秋,辛越到云城,元嘉十三年春,辛越留了这张纸,烧了乌邢的浮屠谷,继而被截杀令追杀。” “收信的人应是急得很了,才没有来得及烧毁这张纸,留了半截,让我们的人在西越查了这么久才只得了这点东西。”老倪点头,分析道。 短亭想起一桩疑惑,道:“有一奇事,陆公子原有两名贴身侍卫,一男一女,入京之后,却只见得他身边跟着青霭,那名女侍卫……” 顾衍凝思,半晌问:“近日陆于渊的踪迹如何?” “无异常,大多数都在宅子里,偶尔出门拜访古羌、西越、辽国使臣。” “这几日,给他找点事做。” “是。” 顾衍靠坐下来,看着桌上的红木匣子陷入思考,片刻后心中已有模糊的猜测,抬头道:“传十七。” 十七脚程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便到了书房门口,推门入内时侯爷正在站着写折子,见了他便指着桌沿的一叠纸吩咐道:“西越的所有消息,你和黄灯都要烂熟,这两日,夫人若有什么吩咐照做就是,记住……” 他抬头,语气慎重:“万事,安全为首。” 少年心思简单,将顾衍的话参得通透: 夫人和西越人有仇。如果夫人用得上他,他就上;夫人用不上他,他就待着,待夫人打不过,他再上;夫人若是将人收拾了却没收拾干净,他得扫清尾巴。 此时的辛越还不知道,自己的前路、退路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同顾衍在府里玩了两日猫捉老鼠。 那夜的积食第二日起来就好了,顾衍偏不肯放过她,不知抽了什么邪风,逮着她就往榻上扛,耳鬓斯磨间一遍遍地让她喊他的名字。 她起先喊了一声,就刺激得顾衍杀红了眼。 她再不敢开口了,顾衍更是发了狠地摧残她。 事了她气不过,沐浴时抬脚就将他踹下池子里,转眼就被揽着腰拖进了池子,又是翻来覆去地一阵折腾。 这模样,活像她欠了顾衍百八十万两银子,大爷催命似的要债,生怕将她榨得不够彻底。 辛越醒来就悟了,顾衍这乃是冬日里抽了春风。 她跑不了,幸而还能躲。 顾衍在书房,她就上留山园,顾衍来了留山园,她就上花厅,若不是顾衍发了话,得在府里养两日肠胃不得出门,她早就溜回了家。 如此躲了两日,想了一筐又一筐的借口。 却又一次被扛到了床上,辛越双手紧紧地揪着衣领,好歹记着明日就是同辛扬的三日之约,不顾自己还被紧紧压在床角,便一脸严肃地胡扯:“别,我肚子疼。” 顾衍不慌不忙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点点这里,又碰碰那里,故意问得缠绵蕴藉:“哪儿疼?” 他的手指经过的地方像着了魔,按得重了,她那处便滚烫发麻,按得轻了,她的肚子便酥酥痒痒。 脑中仅剩的理智坚守着最后一丝清明,她继续扯:“你碰的,哪儿都疼。” 被撩拨得香风软软、乱人柔肠的声音飘入耳朵,她自己都忍不住抖了抖,心里哀嚎一句,还不如闭嘴! 半晌没等到顾衍的回话,她壮着胆子撩眼看他。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就在她上头,幽幽发红,藤蔓似的缠着她。 辛越同他对视半晌,终是抽了抽鼻子,认命地将手摊在两边,赴死一般壮烈说道:“来吧!” 来的却是一声低沉的嗤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变成肆无忌惮的朗声大笑,传到门外,守夜的十七和黄灯互视一眼,同时别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 一股火热自头顶腾起,熊熊直烧到脚,辛越蜷起脚趾头,艰难地翻了个身对着墙。 默念:“谋/.杀亲夫是大罪,谋/.杀亲夫是大罪,不值当,不值当……” 才念不到几句,忽然整个人自腰间一腾空,帐子顶从她眼前划过,惊叫声还在喉咙口就被堵住了。 被迫趴在顾衍身上接了长长的一个吻,中途好几次都软得差点从他身上滑下来。 顾衍托着她的腰侧,半日才把她松开,放着她趴在自己肩头喘气,竟还嫌弃她:“怎么这么久还学不会换气?” 辛越竟被质疑技术,怒道:“比不得您天赋异禀!” 顾衍拍拍她的腰后,辛越顺势滚下来躺在他身旁,揪着他领口的盘扣,听到他说:“今夜不闹你。” 辛越当真大喜过望,双目亮晶晶地看他,这表情让顾衍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道:“你若是很失望,为夫也不是不可以。” 辛越将头摇成拨浪鼓了,连声说:“不失望不失望。” 在男人越发危险的眼神下立刻又改口,十分贴心地拍马屁:“我怕你累着。” 顾衍憋出笑来,还不如不说! 顾衍有个好品质,言出必行,昨夜贯彻得尤为彻底,让她舒舒坦坦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起来时,人也不见个踪影,她心中暗道,难不成是什么良辰吉日,这厢预备着干坏事时,好消息倒是一个接一个地来。 翻开一本黄历,映入眼帘三个字,忌出行。 啪地把黄历盖上,将那三个字抠出脑海,暗暗念叨“我没看过,没看过,不知不罪,不知不罪。” 本着谨慎的态度,她还是问了一嘴:“顾衍人呢?” 芋丝倒了玫瑰露给她净手,又用帕子细细拭干了,再涂上一层香膏推开,闻言道:“侯爷一早便出了门,留话给您说不必等侯爷用饭,须得晚间才回府。” “嗯。”辛越沉吟,倒是巧了,否则他要是问起今日出门干什么,她要怎么回,如今倒是免了一番口舌。 “梳个利落的发髻,莫要簪七簪八的,换那套束袖的短衫,再把那件银狐毛的披风拿出来。” 红豆打了帘子进来,听见话尾,示意芋丝先给夫人绾发,自己到紫檀嵌花卉瓷面的柜子里拿出衣裳,问道:“夫人今日要出去?” 辛越嗯了一声,又说:“把黄灯叫来。” 红豆将衣裳搁下,出去叫人了。 芋丝手上一停,小声问道:“夫人不带奴婢们?”她指的是她和红豆。 辛越道:“你们今日在府里,顾衍若打发人回来问起,说我去找辛扬了,让他别担心。” “……是。”芋丝犹豫了一会,还是恭敬应了。 辛越心里装着事,急匆匆带十七和黄灯出了门,麻利地爬上马车,“走,去催雨林。” 在踏哒声中她时不时掀起帘子,黄灯默默看她,只觉辛越是心里着急。 没想到快到催雨林时,辛越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前方左右两条交叉路口,敲了敲车壁,说:“往左走。” 十七手下一扭,马儿偏了个身,拉着马车就往左边的道驶去。 黄灯忍不住道:“夫人,催雨林在右边。” 辛越转头笑眯眯瞧她一眼,突然说:“黄灯,后面的人你们能甩掉吗?” 黄灯脸色一白,夫人说的是跟在暗处的暗卫,她咬了咬牙,想起侯爷的吩咐,老老实实说:“奴婢不成,十七可以。” 辛越微微抬了抬下巴,黄灯就上前掀了车帘子附在十七耳边说了几句。 辛越马上就感觉到马车偏了方向,接着在城中绕了七八圈,中途还换了一辆马车,半个时辰后,十七的声音在车前响起:“夫人,甩干净了,现在去哪儿?” 少年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惶恐,还带着兴奋。 京郊,长亭手里捏着一封密信,慌里慌张地进来:“侯爷,十七将我们的人都甩干净了。” 抬头看着侯爷挑起信,打开扫了一眼,竟然没发怒,还笑着说了句,“真是长进了。” 不知道说的是十七还是夫人。 他站着等吩咐,侯爷不加思索吩咐:“继续跟着吧,藏严实点,别露了馅。” 说着自己也起身往外走。 回头见他还怔愣在原地,顾衍皱着眉斥了一句:“傻站着干什么?” 长亭头皮一麻,跟上前去支支吾吾问:“侯爷……都被甩干净了怎么跟?” 这回长亭是听清楚了侯爷的笑,带着几分戏谑和感叹,“连你都唬过去了。” 见长亭真不明白,顾衍又点了一句,“备马,去催雨林。” 长亭这才恍然,拍了一下脑袋,夫人是杀了个回马枪啊,谁能想到! …… 催雨林外,辛越撩起一角帘子,这个旧马车坐得她有些犯晕,熟门熟路地指挥着十七左拐右绕,一刻钟后就停在了一条小路口。 三人下了马车,走到一处小院子外头。 左右一看,都是死胡同,前方还有一座酒坊,帆幌猎猎,人来人往,高高的空坛子和柴堆草垛将这处院子掩在后头,倒显得这处僻静荒凉。 辛越抬手拍门。 不多会木门从里头拉开,辛扬咋咋呼呼地拉了她进门,瞥见后头两个,一愣:“怎么还带人来?” 十七和黄灯目不斜视,辛越摆摆手:“没事,人呢?” “在里头,你瞧,”他拉起袖子,上头数道殷红的鞭痕交错,有一道尤其深,尽管伤口简单处理过,却还在往外渗着血,袖子一下被放下,辛扬骂骂咧咧道,“瞧她给我打成什么样了!这婆娘下手是真黑!” 辛越啧啧两声,往屋里走去,突然又停下脚步,拉起辛扬的袖子。 “你干嘛?疼着呢!” 辛越仔细看了两眼,指尖勾了一抹血放到鼻尖嗅,看了眼辛扬:“这血味道不对啊,你闻不出来?先找个大夫吧。” “……” 辛扬愣在原地,骂了声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胡乱抹了抹,“还是跟着你吧,里面那婆娘太危险了,你现在这纸老虎的样,我怕你被撕了。” 第82章 、夫人丢了 见他带着药,辛越也不多话。 站在房门口,深吸了两口气,辛越好生调节了一番心绪,才转过身对十七和黄灯吩咐道:“你们守在外边,听到什么动静都别进来。” 二人只犹豫地看她,辛越又指指辛扬,“有他呢,没事。” 辛扬小声嘀咕:“还真是把小爷使唤到底了。” 二人这才应是。 辛越这才回转过来,捏拳,松拳,伸手,推门。 撩开帘子,一股甜香扑面而来,她皱皱眉看向辛扬,辛扬朝她摆摆手,示意没事。 主要还是药效太强,里头的人药性发作了。 这间内室无床无榻,十分简单,只有一扇屏风搁在中间,将内室一分成两半,辛越就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后透出被五花大绑缚在圈椅上的人影,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从她口中漫出。 即便看不到屏风后的人影,也能从那呜咽声中感受到无边的魅意、压抑的痛苦。 辛越静静地等。 辛扬抱着剑蹲在一旁。 待得那呜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糜,被缚在椅子上的人也开始蠕动挣扎,辛越定了定神,开口道:“乌、灵。” 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她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杀意。 屏风后人影突然停了下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口中吐出:“是谁……” 辛越发出一声低笑,“七星散的滋味怎么样?” 屏风后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有些声嘶力竭:“你是谁!” 辛越脸色平静,不为所动,将乌灵欠她的,一桩一桩数来:“七星散,还你;绑人,还你;你数数看,还欠我什么?” 乌灵还未回话,身旁突起激变。 辛扬锵地抽出佩剑,狠狠用剑身抽向乌灵的脸颊,直抽得她的脑袋往左边偏去,肿起了高高的一层,反手将剑一扛,小声絮叨:“好妹子,为了你,小爷连女的都打了……” 心道:好像还打的是脸,罪过罪过…… 辛越怔了怔,哭笑不得:“你干嘛?” 她这一问,辛扬的声音马上就高了起来,那股罪恶感来得快去得更快,恨不能杀乌灵以泄愤:“她敢给你下药,小爷抽死她都是轻的!” …… “谁说她给我下药了啊!”辛越扶额,把他推到一边。 “不,不是你啊……”辛扬悻悻,颇有点表错功的尴尬,抱着剑又蹲到了一旁。 辛越被他打断了思路,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不起来了么?欠我一个人。” “你将她,带到哪里去了?” 乌灵脑中已失了清明,仰头面朝屋顶,双目赤红,浑身炽热难耐,脑中荡着一道沙哑的声音,“你欠我一个人,我终究是要找到你的。” 那道声音,同今日听到的这道,重合在一起。 “是你……” 看来疼了一下,有助脑子清醒。 辛越缓缓上前两步,抬腿,猛力踹了一脚屏风。 “砰”的一声巨响,屏风整个砸在乌灵侧身,将她连着整张圈椅掀翻在地,当下就喷了一口血。 辛扬也吓了一跳:好家伙,好在是个绣屏,若是个实木的琉璃的,不得直接将人弄死。 他还没反应过来,辛越平平淡淡朝他走来,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腰间的佩剑被抽出。 辛越拖着剑往前走,踹开绣屏,抬起剑横在乌灵颈间,咬紧后槽牙,极是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红佩……在哪儿?” 乌灵呜咽着,浑身没有一处不热,没有一处不麻,意识本已散了九成,头重重磕在地上,剧痛让她清醒了几分,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笑声嘶哑瘆人,像半拉锈斧子磨着废铁,还带着无端的媚意,辛扬都忍不住恶心地抖了抖。 辛越要的就是她清醒,抬手,剑锋在她身上划过,缚身的红绫陡然松开,乌灵整个人往侧边滚落下来,蜷缩在墙边。 辛越居高临下看她:“红佩是死是活?” 乌灵喷出了一口血,“她死前都在惦记你们。” 佩剑锵啷落地。 辛越的身子晃了两晃。 辛扬忙上前稳住她一只手臂,辛越缓缓道:“我不信……从前也有人说我死了,可是你看,如今我好好地站在你跟前。” 乌灵半晌没有回话。 辛越挣开他,蹲下身,捏着乌灵的下颌:“她……怎么死的?” 乌灵猛地一仰头,呸出了一口带血的断牙,辛越狼狈地往边上躲过,眯起眼看她,却听得她凄厉地低吼:“一只烛台!” “多尖的烛台啊……她怕黑,我燃着给她,她就用那烛台,扎,扎……” 话到最后,哽咽囫囵,说不出口。 辛越白着脸,一把拉下她遮眼的轻纱,心头乱跳,杀意喷薄欲出,厉声低喝道:“你作出这副样子给谁看!若不是你,红佩怎么会死?你几次朝她下手,红佩都没有同你计较,没有她,你的脑袋早让陆于渊挂在青城城墙上了,还容得到你在他头上蹦哒?” “可你呢?你掳人的时候可有想过?你没有……你压根就没有心肝,你自私毒辣,想要什么只会偷,只会逼……你有什么脸流泪,你该流血,你该还她才对!” 乌灵整个人仰倒在地,双目流出两行泪,无声地,哀艳地。 大红纱衣裹着她白皙丰盈的身体,瘫得像一朵巨大的、颓糜的血色花朵。 “她死前,可留了什么话?” 辛越吼道:“说话!” 乌灵看她一眼,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眼神霎时软下来,乌灵嘴唇一张一合,将那些红佩倒在血泊中说的、教她夜不能寐的话,一句一句重复出来:“青霭,青霭。” 想想,你那般深爱他,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教他知道,连要死了,都只敢,若有似无地喊两声他的名字,这有什么用呢?人生在世,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啊,去爱啊,去抢啊,像我对你这样啊…… “公子啊,请好好照顾姑娘。” “姑娘,夜里莫要害怕……我偷偷告诉你啊,公子他,当真很喜欢你……我死了,请不要让公子孤零零一人,哪有那么多妙手回春,不过是公子豁了半条命,将你换回来……” “青城,埋骨地,霭霭,红尘香……” “青城埋骨地,霭霭红尘香……” …… 辛越瘫坐在地,胸腔嘶哑难鸣,她要喘不过气了。 辛扬顾不得去思索这女疯子说的是什么,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着药瓶,急着问:“怎么了?说个话!” 辛越用力甩头,指尖冰凉,细细的恐惧不安爬上她的脊背,她抓着辛扬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额头靠上去,大口大口地呼吸。 姑娘的身子纤弱,低头靠下来的时候脊背弯曲,随着抽噎一下下耸动,真是……什么时候见过她这般可怜模样。 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哄她:“没事啊,乖了乖了,哥哥在呢,哥哥替你杀了她。” 辛越摇头,以手覆面,泪水涔涔从指缝中流出。 无声地、极端压抑地哭了半日。 才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站起身蹒跚往外走。 辛越已经出了门,辛扬回头看看地上瘫着几乎没了气息的女人,忍着将人戳出七八个血洞的冲动,将剑一收,也追了出去。 一手拉开房门,刺眼的阳光打在她的面上,辛越不由眯了眯眼,抬手挡在额前。 十七和黄灯互看一眼,面色凝重,抬脚跟上神思恍惚的辛越。 不知发生了什么。 辛越走到门口,突然抓住小院的门框,扭头对辛扬说:“你回去吧,过几日我再找你,再,再告诉你这些事。” 辛扬拍拍她的肩,“不说也没事,你自个好好的。” 不远处一座三层木楼上,长亭伸着脖子眺望一处小院,突然眼睛一亮,道:“出来了,出来了,侯爷看!” 顾衍站在他身旁,淡淡应了声。 路都走不稳了……唉。 算算时辰,进去两刻钟,看来事情还不小。 若搁从前,他早就在发现一丝苗头之前就将事情抹平了。 可是她的小心翼翼、遮掩、顾虑、踌躇、试探,让他选择了旁观。 这是他第一次放手,远远地看着她竟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这两刻钟,他有数十次想冲进去的念头,都被他按下了。 他知道这件事是她的心结,他等,他等她解开心结,再朝他奔过来。 然而——也有人在等,在等顾衍袖手,在等一个将千丝万缕的细网扯在一起的契机。 长亭还在拉长脖子看十七的马车,心里嘀咕,跟着夫人就是豪横,侯爷也给他拨太多银子了吧! 忽然眼角一抽,门口处的几道人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一角蓝袍飞快从门内闪过,小院门立刻被重重关上。 长亭惊叫:“侯爷!” 转头一看,身旁早已经没人影,他连忙一个翻身,跳下楼往小院掠去。 辛越此时一口气还噎在喉咙口。 有什么比大悲大怒的时候突然被袭,扭头一看,三个能打的全悄无声息倒在地上更可怕的事情。 她抚额无力道:“迟早被你吓死。” 陆于渊笑吟吟给她披上一件宽大衣袍,顺便在她腰间打了个结。 “什么味道?” 陆于渊:“障眼法。” 辛越还没缓过来,无奈地说:“放我下去。” 陆于渊撩开马车帘,辛越头也不回地往下跳,还没看清周围景色,又被一手拉上了另一辆马车。 “……你们干偷袭的,是不是都挺费马车?” 陆于渊笑笑不语,摸出一块红玉来,静静看着她。 辛越登时鼻尖酸楚,淌下两行泪来,她覆住脸,将头埋在膝上,“陆于渊……红佩死了……” 背后多出一只手,在她的背上停了一下,又抬起,又停一下,又抬起,似乎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 “红佩真的死了……都怪我……”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怎么都爱往自己身上揽,红佩之死怎又能怪上你?说来说去说到头,还是我将你们都带到青城去。” 辛越方才在小院里只是绷着哭,如今见着与红佩相关的人,那三年里的记忆潮水似的一阵一阵地涌来。 从她刚被陆于渊捡回去时,为了方便照顾,陆于渊将红佩给了她贴身照料。 她全身糊了药膏,缠着白巾,痒得抓心挠肝,几欲赴死时,红佩也用白纱缠了一头一脸,露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给她唱歌谣。 偏生还是在半夜里,吓得她恐惧大过了疼痒,熬过了最难的一夜。 她腿骨断裂,艰难复行时,红佩陪着她同样拄了两月的拐,待她能下地行走了,红佩的腿却七八日都放不平。 她脑疾复发时,昏睡数日,一朝醒来,红佩却轰然昏睡过去,陆于渊说她昏睡几日,红佩就不眠不休守了几日。 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孩子啊……却被一个恶魔掳去,不堪折辱而死。 渐渐地,哭声越放越大,背后的手抬起却再不放下,过了一会才突然将她的肩膀扳起,一手快速捂着她的嘴,在辛越泪涟涟的眼神下摇头。 “别哭了,再哭该把人招来了。” 辛越呜呜地低咽,她就是故意的啊。 可是太快被看破,嘴巴一下被捂得严严实实,像焊了一张面具似的,她使了全力都掰不动分毫“。 第83章 、夺妻这种事 辛越被捂着嘴,止了泪,睁着一双婆娑的泪眼直愣愣看他,抬手就往头上摸。 沁凉温润的触感一入手,辛越一颗心直直坠到地底。 陆于渊逼近她,噙着笑帮她抽下簪子,泻下一片如瀑乌发,那钝钝圆润的玉簪尾莫说作个凶器,便是挠个痒,力道都怕是过于单薄。 她越懵,他笑意越甚,颇似遗憾地说:“啊,今日戴错簪子了,恐怕连衣袍都划不破,你说呢,辛越。” 轻声细语,说到一半,甚至挑衅般拿簪子尾在胸口处比划了两下。 辛越由衷地觉得很遗憾,点点头。一时又觉此情此景太过窝囊惨淡,立刻摇摇头。 陆于渊将玉簪往旁丢开,不知从哪掏出一柄巴掌长,全身通透,只中间一抹游动萦蓝的匕首,正是那日在宫里没送出去的。 一把塞进她手里,绽开笑来:“用这把。” 辛越的手碰到那抹冰冷坚硬之物就是一抖,往后缩了一下,匕首落到她的脚边,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摸索,触手却只是毛绒绒的毯子。 不由怒目看向陆于渊。 马车里光线不甚明朗,他叹了口气,将匕首举到她眼前:“送你的呢,就好好拿着,但是,丢了的东西,我不会让你捡第二次。” 这话说得慢条斯理,不知套着多少重心思。 看着辛越几欲喷火的目光,陆于渊道:“想说什么?” 辛越指了指嘴巴。 “不能放你,放了手你会不会喊?” ……辛越心里破口大骂,废话!当然会! 脑袋却摇得拨浪鼓一般,表示不喊,绝对不喊。 陆于渊似在思索,顷刻又见他扬起笑:“好吧……” 辛越眼睛一亮,下一刻又暗下去。 “还是不能放。” 辛越一脚踢出去,被陆于渊弯膝压住,脸上的笑十分耐人寻味:“再乱动,我就将你捆起来。” 此话一出,辛越顿时安分下来。 安分得有些不寻常。 她整个人重新抱膝缩在马车一角,也不怒目看他,也不掰他的手,也不妄想咬他,安静得仿佛……十分可怜。 陆于渊的心被猛地揪了一下,随即别开眼,笑意淡下来,依旧是捂着她的嘴坐在身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踏步声,夹着兵刀盔甲行动之时铿铿锵锵的声音,辛越的心里砰砰砰急跳,抬起手欲拍击车壁。 不料手刚抬起来,整个身子被往后一拖,一只手臂锢着她的身子,一手还封在她嘴上,辛越整个人动弹不得,瞪着眼听那希望之声越来越近,同她擦身而过,再渐行渐远。 直到消失在耳畔。 马车继续咯噔咯噔地响,起初还是踏在砖石地上,后来马蹄声变得钝下来,应是走到了泥地,再后来,马蹄声变软,应是上了草地或是雪地。 陆于渊这是,要把她拐到哪里去? 一开始辛越还能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同他无声抗衡,后来实在太久了,久得她眼皮打架,久得马车帘子从透光到完全暗沉下来。 昏沉之间,辛越被摇醒。 她猛然睁眼,呼吸顺畅,面无束缚,好机会! 立刻扯开了嗓子,“啊——————” “啊——————” “啊——————” 陆于渊挠了挠耳朵,摇头笑:“随便喊。” 说着自顾下了马车。 辛越比他还快,猛地蹿了跳下去,这一看,立即全身从头凉到脚。 头顶月色朦胧,四周一马平川,茫茫白毯从脚下直铺到天边,半点灯火人烟气都无。 “那个……”辛越开了口,方才嚎了几嗓子,声音有些哑,猛咳了几下才又说,“方才那样,会不会引来狼群什么的。” 陆于渊一愣,笑道:“不会。” “你这是把我拐到哪了?” “平县。” 疑?? 惊!! 辛越转头看他,从那张始终如一的笑脸上看不出玩笑之意,“当真?” 当真把她拐到京郊最远的一座县城了? 陆于渊笑笑不语,径直往一旁的农家小院进去。 辛越看向马车一路驶来的车轱辘印、马蹄印,暗暗想,顾衍他们,应能顺着这么深的印迹追过来吧? 陆于渊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站在门里笑着喊她:“别看了,马上就要下雪了,就这点印子,一刻钟就盖没了。” “……” 辛越丧气地走进去。 丧气地从一桌好菜里挑了半个馒头,丧气地配着茶水啃完,再丧气地洗漱一番上了床。 她和衣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果然是败军之相,诸事不宜,尤忌出行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冷哼一声,“走开。” “我怕你饿死,出来吃面。” “不吃。” 门外立时静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却瞥到门板轻轻一摇。 立即坐起身,看着被一张圆桌、四张木椅堵住的木门,轻轻摇了一下就不再动弹,冷笑:“看你还能怎么样!” 下一刻,她的笑真真冷在嘴角。 哆嗦地指着眼前的蓝衣身影,“你怎么进来的?” 陆于渊指了指身后,走过去将桌椅归位。 辛越探头瞧了一眼,顷刻被风雪扑了满脸,满脸愠色斥道:“你怎么还能翻窗?!” 他将面碗放在桌上,走到她床前,抱胸笑道:“哦,强抢臣妻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干,不太熟练,想着从翻窗开始也算个好头。” 辛越没话同他讲,转过身去躺下。 床板一陷,她立刻弹起来,冷眼看他:“你究竟!究竟!究竟想做什么?” “下一步该做什么?你猜不到么?” “啪!” 一声脆响,陆于渊头微偏,俊美得近乎魅人的脸上登时多了五个手指印。 再看向她时笑得越发明朗,“啊,对,巴掌也是该有的。再下一步呢?” 辛越:“你敢!” “我都将你绑到这来了,你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辛越眼眶通红,“左右不过一条命,你敢,我就还给你。” 陆于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殆尽,话语缠绵悱恻,语气却让人发寒:“好啊,我已经选好一处风水宝地,届时同你葬在一处。” “啪!” 又是一声脆响,偏偏还是打在那半边脸上。 须臾,陆于渊用拇指抚了一下脸颊,凤眼挑起,笑得妖异:“你说,当过了今夜,顾衍会怎么看你?” 辛越忽然浑身发冷,眼前的人从头到脚,连笑起来眼角折起的弧度都那么熟悉,却像换了个核一般,透出来的偏执和轻狂让她害怕。 她扯过被子挡在身前:“他自是,自是看山是山,看我仍是我。” “辛越啊……”他摇头,“你愿意为了顾衍,活得糊涂且快活,顾衍却不会对你三年的际遇毫不介意,他要的是你这人,你这心,通通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你对我无情,这不用你说,我知道,我无所谓,我们相遇之始,你心里就惦记着另一个人,我早已习惯。” “但顾衍呢?这三年来我们经的每一件事,怕都会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最终这刺会爆出来,将你扎伤。你对我再无情,在他眼里,都是有意。” 陆于渊说了很多,他实在是个将人性参得通透的人,尤为难得及可怕的是,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卑劣和欲望,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择手段,非但对自己不加掩饰,也要将旁人一同拽到青天之下。 然而世上之事,终究不可能全然随心所欲,有些人性格底色上就有一道道分明的线,越过了,就不是她了。 “所以啊,我不想做好人,不想做君子了,这回呢,把我看清楚点。” 陆于渊欺近一寸,辛越紧咬住唇,手上攥着那支钝钝的玉簪。 陆于渊再欺近一寸,辛越扬起了手,立时被握在半空。 他笑得漫不经心,从她手中抽走玉簪,啧啧两声:“捏着这玩意睡觉,也不怕戳死你。送我了,你早点睡吧。” 辛越愣着看他走下床,在桌边叩了一下,转头对她笑道:“没毒,放心吃吧,没吃饱怎么跟我斗?” 说完便转身从哪来,又从哪出去,顺带着还把窗户给关了起来。 辛越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半天,慢吞吞摸下床,吃了两口面,又将桌子推到门口堵着,再费了老半天劲将四把椅子高高垒起,挡在窗户前。 这样的话,只要她没睡死,有点什么动静,应该都能让她惊醒。 躺在床上将头埋在被子下,要从陆于渊手底下逃走,她想想就觉得是极其渺茫的一件事情,除非老天爷开眼,且开的这眼必须让她脚步如风、身形如电,在陆于渊反应过来前就先跑得无踪无影。 ……不如做梦罢,怕是老天爷在梦里都不会给她开这匪夷所思的眼。 如何能让陆于渊心甘情愿放她走呢?或是,哪怕慢一些,给顾衍争取一点时间也好啊。 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少不得思索得周全一些,将逃跑计划一一翻出来,再一一演练,最后一一推翻。 如此越发消沉灰心,只觉三十六计都不够用。 睡意悄悄漫上,她翻了个身阖上眼,低低呢喃:“顾衍……” “顾衍!”辛越惊叫一声,猝然醒转。 弹坐起身正对上一双冷淡的凤眼,周身微微摇晃,四下一扫,顿觉头疼,“你要把我带哪儿去?” “漱口,吃饭。”陆于渊点点小几。 辛越琢磨半晌,靠坐过去,含着水漱口,一股清凉直达天灵盖,混沌的神思顿时激灵灵地清醒了过来。 不但换了一辆马车,撩开帘子一看,路线也越发偏僻,一马平川的不知往哪赶。 漱口水在嘴里含了半日,辛越尴尬地四下看,吐哪儿? 犹豫间,身旁一只碗大的玉质三足小鼎递过来,辛越忿然接过,将嘴里的漱口水吐出,一低头发觉不对劲。 不知是没用早饭反胃,还是吃坏了肚子,胸腹之间一股气劲上涌,她按着那股气劲,越按捺,反涌得越是厉害。 毫无意外,她猛地捂住胸口,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眼朝下看的这一刹,她头皮发麻,端着玉鼎的手剧烈地颤抖,上下齿咯咯噔噔颤得打在一处。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侧边伸出来,接过小鼎,拍拍她的背笑道:“吐血而已,没吐过?” 可去你大爷的吧! 第84章 、有孕 她犹自沉在震惊中,飞快摸摸头,摸摸胸口,发现除了吐了一口莫名其妙的血,再没有别的异常。 唯一的异常。 她看向身边的陆于渊,“你做了什么?” 陆于渊懒懒散散地靠在车壁,语气平静到近乎漠然,“下毒啊,下药啊,下蛊啊,你离了我十步就会死啊。” “……这等好东西你用在我身上,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辛越抚着胸口,突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这人莫不是披了一张假皮出来劫走她的罢? 她脑筋骨溜一转,突然问道:“你记得我屋门前那棵树吗?” “记得,怎么?” “那棵树上的花……是什么颜色的?” 陆于渊双手撑在软枕上,隔着一张小几看她,“白的。” 辛越眯起眼睛。 他又打了个哈欠,软绵绵道:“后来……你糟蹋我的树,把半杈白花涂成红色,我趁你睡着,干脆让青霭把整树白花都点成了红。” 辛越垂下眼,可真愁死人。 “怎么?试探我?怀疑我是假的?” 辛越庄重点头,“现在,此时此刻,我想吊上那棵树。” “哦,那先吃饭,饿死鬼可不好看。” 辛越明白过来了,人还是那个人,这吊儿郎当欠抽的模样全然没变,只是,对她的态度,变了个彻底。 她抓起一只梅花香饼啃,眼角时不时觑向陆于渊的方向,见他只是眯着眼,拿着梅花香饼的手一顿,缓缓将手里的饼放了下去,以手握拳轻咳了两声。 假寐的人一动未动。 辛越又重重咳了两声。 假寐的人别是真睡着了。 辛越将他用力一推,“醒醒!” 陆于渊撩开半拉眼皮,似笑非笑看她:“又想着什么好主意?” 辛越作严肃状,一本正经道:“我有孕了。” 陆于渊瞳孔骤缩,惫懒之色退得干干净净,敛容沉喝一声, “停车!” 这招这么好用?辛越暗道,这脑袋早干嘛去了。 庆幸激动之余没忘了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面上仍是持着严肃认真的模样,再接再厉道:“我如今,不好舟车劳顿,不劳烦你送我回京,你就把我放这就行。” 陆于渊猛一起身,拉过她的手,动作称得上粗率又着急了。 双指指头按在她的腕间,一双凤眼难掩复杂地看她,半晌又一点一点松泛下来。 辛越心中紧张,料想这脉象也乱七八糟,若是他把不出来,也有理由好搪塞他:例如你个擅施毒的,又不是杏林圣手,怎么把得出喜脉? 又如我许是脉象不稳,时日尚短,你把不出来也是有的,我府中丘神医已给我盖了戳,确实是有孕的。 不料陆于渊倏地松开她的手腕,从容地朝她丢了个雷:“哦,确实是滑脉。好极,回了临尧城,生下来,管我叫爹。” 辛越的脸色陡然变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还是那样细圆柔滑,白生生的,将双指也放在上头一阵乱按,摸破了天也没摸出什么所谓的滑不滑的脉象。 这,谁能想到胡诌也能诌出个孩子来,这孩子也太,太不会挑日子了! “你莫不是诓我的!?” 陆于渊施施然看着她:“你不是信誓旦旦有孕了么?我又诓你什么?” 辛越真是一口血梗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直堵得心头发慌,攥住陆于渊的袖子,道:“我方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真有了?” 陆于渊默了许久,轻轻点了个头。 嗷—— 辛越心里大拗,急得要哭出来,声音都带了些许哭腔:“我的孩子,凭什么管你叫爹!你这一路颠簸,难保就将他颠出去了,又拿什么赔我!” 陆于渊重新靠坐回去,又打了个哈欠,疲色甚重,道:“一点颠簸算什么,你再不安分点坐下,把东西都吃了,孩子才保不住。” 辛越没有怀过孩子,身旁也没有谁怀过孩子,唯一的嘉年也远在千里之外,只在信笺传递中偶尔说一二句,字里行间全透着喜,也没说些女子怀孕时的避忌。 辛越对于此事的了解着实有限,乍一听他的话也确实在理,她召了一道天雷,却拐了个弯滚滚劈向自己,脑中真是一派混沌糊涂,又喜又惊,又慌又悲,当真百味杂陈。 一时之间也没甚力气折腾,盘坐在小几旁呆呆愣愣地将早饭全吃完了。 陆于渊掀起眼皮,扫了一眼,复又阖上眼,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远处一轮红日缓缓下坠,天幕低垂,渐渐向平地的枯树逼近,歪风四起,扑着暮色和寒气涌入车内。 “女子有孕,忌吹风,伤寒了可不好用药。” 这一整日,她发着呆,陆于渊便说女子有孕,忌多思伤神,硬拉着她下了两盘棋,美其名曰陶冶孩子性情; 她靠在马车上打盹,陆于渊便说孩子想歇息,都当了娘怎这般不体贴,惹得她摸着肚子默默道了好半日歉,再躺下睡了个午觉; 她下车方便,陆于渊警告她,若是乱跑跌了摔了,孩子可就保不住了,吓得她方便完一步都不敢多走,乖乖地回马车;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此刻她默默地放下车帘,感慨道:“作女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又有什么弘论?” 辛越:“积点德吧,让我揣着个孩子赶夜路。” 陆于渊举起折扇,掩面打了个哈欠,带点鼻音道:“累了?” “疲乏至极。我看你也累得不成样子,不若就地扎营,明日再走。” 陆于渊斜眼睨她不语。 辛越无奈道:“我想方便。” 陆于渊含笑警告她:“山野荒林,可别乱跑,让野狼发现了你还不够一口吃的。” 一刻钟后,辛越慢慢腾腾起身,抬头看着月色朦胧,洒在林间,她一步步小心地往回走,生怕踩着石头落枝,摔个好歹。 落脚又轻又稳,将将迈出十来步,耳边忽而传来几许高喝人声。 辛越心头一跳,立即站定闭目细听,却只有耳旁呼呼风声。 她抬眼四望,此处是荒郊野林,马车停在山脊平坦处,左右都是低矮山坡,她因着方便,绕了一段到山坡上,此时往下看去,他们的来路隐隐有星点火光,一小队人骑着马沿路赶来。 一时之间,辛越心跳都漏了两拍。 拔起腿就往山坡下跑。 跑了两步又缓下来,捂着小腹疾步而行,眼看那队人马就要从山坡下掠过,她的心跳随着渐近的马蹄声应和得也越来越快,辛越顾不得许多,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往山下去。 山地湿滑,一颗拳头大小的浑圆石头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辛越提起裙摆往下跑,就要踩上那块石头时脚步一顿,抬脚就将那石头奋力踢开,恨恨道:“拦路石,看你还能拦住我!” 不料另一只脚落地的瞬间,却踩住了湿滑的泥土,不受控地往前高高抬起,整个人的重心倏地往后倒去。 身后一道慢悠悠的蓝色影子摇头笑了笑,足尖轻点,稳稳当当地提住辛越的后领,“告诉过你,不要乱跑,听到哪去了?” 辛越并未搭理他,一口气吸在喉咙口又吐出,站稳了再往下看的时候,那伙人马掉了个头,朝他们疾驰而来。 老天沉睡了这些时日,总算开眼了,辛越顿觉气势高涨,笑容荡漾开来,喜意掩都掩不住。 却听得头顶的声音笑意盈盈:“放心吧,不是来救你的。” “……”笑意僵在嘴角。 一行人飞快地打马而来,领头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直直地就朝陆于渊行了个礼:“公子!” “……”嘴角慢慢抿平。 这一声公子直喊得辛越上了马车都缓不回神,老头果然开了眼,不过是开到敌方去了,己方损了精神耗了体力,赔了夫人又折兵。 恹恹蜷在马车里,感伤了一会又爬起来,颓然地问:“孩子不会有事吧?你再给我把一把脉。” 陆于渊低头看着那截细白的手腕,勾起唇角将手指搭上去,半晌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尾音吊得老长,急得辛越慌里慌神,道:“没,没事吧?” “嗯……没。” 辛越白了他一眼,抽回手,又听他慢悠悠补了一句,“没了。” 辛越如遭雷击,愕然回首,“什么?!” 陆于渊拍了拍她的肩:“本想用这个理由将你按几日,没想到你却这般执拗。” “……”辛越懵然往回躺下,脸上阵青阵白,“我再信你一句话,我就不姓辛。” 身后轻笑声响起,“无妨,我的姓冠给你。” “难听。” 陆于渊道:“安分一点,这一句话我要同你说多少次,就算我让你走一个时辰,逮你回来都不用一刻钟。我从前怎没发现,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 辛越沉默良久,道:“我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将生死置于顾衍之后。” 身后再无人声传来,辛越翻了个身,沉沉入了梦。 梦里群山草木都衰尽了,一道玄色身影星夜奔驰,从她身旁如疾风刮过,却不曾有丝毫停留。 第85章 、快哭一哭 与前两日一刻不停的折腾相比,辛越今日难得老实,除了撩车帘看路,就是摆弄小几上的棋盘。 老实得陆于渊都有些纳罕。 他捏着扇柄,时不时便看她一眼,辛越散着一头青丝,头发细滑柔软,铺在身后,将纤细的上身笼了一层黑丝一般,半道日光透过车帘,洒在她滑如凝脂的侧颜,若雾绕白玉,晃晃生光。 她生得同国色天香有些差距,与倾国倾城也搭不上边,只是一张脸儿圆圆,像夏日里一颗鲜灵的果子,眸子波光潋滟,狡黠灵透,上方山回光返照那一眼,教他沉溺至今。 陆于渊看着,突然抬起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做什么!”辛越回过头,语气相当不逊。 “下去走走。” 辛越当即丢下棋子,陆于渊还算有良心,每隔几个时辰就放她下去走一会,否则血液不通,她的腿时常发麻。 然而撩开帘子,看到一男一女两张脸,辛越的额头就抽了抽,在那侍女的陪伴下慢悠悠散步。 散了一刻钟,侍女提醒该回去了。 辛越转过身,回程的路走得慢吞吞,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你家主子给你多少月钱?” 那侍女朝她看过来,眼中似有疑惑。 她眨眨眼明示:“我可以给你更多。观你身形,是北地人吧?何苦背井离乡呢?我的夫君是定国侯啊,你把我带回去的话说不定能让你,呃,想要什么都可以。” 侍女目视前方,一张脸极为凝重,仿若这句话个个字凝成一把长刀,横在她的脖子上。 怕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 辛越忙悬崖勒马,换了个方向同她分析道:“你家公子必不可能将我藏多久的,只要在大齐,总有一日会被找到,不过是早或晚的问题。一看你就是个忠心的,我十分欣赏你的品性,不忍你这一颗拳拳忠心最后付之东流,我更要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若早把我放回去,一来救了你们公子,二来得个忠心的好名声,三来得定国侯一句承诺,这是多么一本万利的买卖,你若是为了你们公子好,真该考虑考虑的……你能不能回句话呀?” “考虑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辛越答得飞快,没看到前头五六步开外靠在树上的人。 “什么都可以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辛越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翻脸怒道:“闭嘴吧你。” 上了马车,陆于渊笑眯眯看她:“策反我的人,想法不错,对象找错了,你该挑个软柿子,怎的找上了硬茬子。” 辛越往软垫上一坐,“出师未捷。” 陆于渊补刀一句:“非也,你已一路溃败。” “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陆于渊点头,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不到真正盖棺定论的时候,谁知道呢。” 辛越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作羞涩状:“先别盖棺,我……那个,葵水。” 陆于渊摸出折扇,在掌心拍了一下,挑起一边眉毛:“哦?昨日有孕,今日葵水。” “真的啊。” 如果此时有一面铜镜,她敢保证,她的面上绝对是一派正经,真诚得不能再真诚。 白芒一闪。 一柄小小的西洋镜横在她面前。 她镇定地移开:“怎么?” “是不是觉得自己演得很好。” 她继续镇定:“没演,不信的话你等着血染,血染这绒毯,给你染成红毯。” 陆于渊打了个哈欠,这一日不知打了几个哈欠了,仿佛一夜没睡的样子,声音也倦怠:“好啊,你自便,染到我这里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给你挪位置。” “你是不是人!” 陆于渊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不是。别想了,我是不会慢慢走的。” 辛越午后吃下去的东西全被他气干净了。 就如她同那侍女说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此番绝无可能出大齐国境,然而他这般称得上昏聩糊涂的举动,且有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撞北墙的势头,让她很是无法理解。 明知死路,还要马不停蹄奔赴。 辛越抓起软枕,隔着小几躺到另一边,迷蒙之间,身上一沉,暖意从头兜到脚,她直接沉入了梦里。 半梦半醒时,她口干舌燥,喉咙火烧火燎的,眯着眼哼唧了一句,“水……” 紧接着一只手穿过她的肩后,将她扶坐起来,辛越靠在一个怀里,清润的蜜水顺着喉咙滑下去,“顾衍,还要……” 肩后的手倏然松开,她缓缓睁开眼,旋即坐直,身子却晃了两晃。 “你发热了。” 辛越点头,“嗯。” 她撩开帘子,心道:看来今夜又要星夜赶路。 冷风嗖地钻进她的衣领,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一只手马上从身后探过来,放下了马车帘,顺带着将车窗关了个严实。 “……”她又躺下去,背还没贴到绒毯,便被一只手拽着坐起来。 陆于渊倾身过来,捏着辛越的下巴,“太聪明了。” 辛越面无表情看他,“过奖。” “撩帘子看啊看,装着看路,实则吹风,葵水没法控制,风寒还是能控制的对吗?” 辛越拍开他的手,将他推远一点,“对啊,该停下来,找个医馆,让我将养两日了吧。” 陆于渊笑笑道:“真聪明,知道唯一能拿捏我的就是你自己。可惜……” “可惜什么?” “喝了药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辛越抬起下巴,斩钉截铁道:“绝对!不喝!” 陆于渊笑得更放肆,眼里水波清涟,语气像在哄小孩子似的,指着小几上的杯子说:“你喝过了,辛越。” 辛越坚决的表情崩开,一寸寸垮下来,“你真是禽兽,水里也要放药。” “对,我是禽兽,你将我认识得越来越透彻了,继续,还有什么新认识,说来听听。” “我怕我会恨你。” 陆于渊慢慢坐起身,手肘靠在小条几上,良久才说:“这也好。” 辛越简直要被逼疯了,喉咙口哽出哭声,“你真是在找死……到最后为难死的不过是我一个罢了……太欺负人……” 他仍是看着她,不笑的时候,是那样冷漠又阴郁,“是啊,那怎么办呢?只好请辛姑娘,多恨恨我了。” 辛越将眼泪生生地憋回去,头昏脑胀,烦得一塌糊涂,心里堵得好似塞了一团棉絮,棉絮又渗透了水,又堵又沉,难受至极。 一晚上的,在马车上翻来覆去地也睡不好。 依稀感觉到半夜时被迷迷糊糊地扶起来,又喂了一杯水,这杯水喝下去,她顺顺当当地睡到了第二日。 辛越大致也能猜到他们是往哪里走了。 因为平原越来越少,渐渐地他们需要爬上丘陵、山地,漫过水流、乘船过江。 如今他们正坐在一条朱绘华焕、五脏俱全的船舱里头,数数日子,已经离京五日了。 这五日里,没有半个追兵,没有遇到任何路人,陆于渊将手下人分在前后二十里,前者开道,后者除迹,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同陆于渊待在一块,这五日生生过成了五年一样。 她靠在窗边,同今日一早就同他们汇合登船的青霭闲话。 青霭温文一笑:“想来公子也是这般认为。” 辛越撑腮的手一滑,目光瞟到他腰间佩剑,浑身一凛,“红佩的玉……” 那佩剑剑柄上嵌着的,确然是红佩从不离身的玉。 长指抚过那块红玉,青霭垂首看着它,话中有怀念怅然:“是红佩的玉。” 辛越看他半晌,红佩对他的心思,辛越知道,陆于渊知道,青霭也知道。青霭对她的心思,她却不知晓。 两人终日处在一块,原本终会有雨过天霁的时候,不成想造化弄人,造化着实弄人,如今阴阳相隔,未出口的话不能飘过江水,飘至天边,飘过奈何桥。 已经去了的人满怀遗憾,还在世上的人睹物怀人。 辛越感慨道,“你后不后悔?” 青霭俊雅的面庞泛白,轻轻点头:“后悔,”片刻后又说,“您也会后悔。” 这话让人听不明白,辛越拧着眉头,略微疑惑地看他。 青霭:“您也会后悔,公子……”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笑笑转身出了客舱。 辛越回头一看,陆于渊果然斜斜靠在木梯旁,辛越怀疑这人生来没长骨头,便是长了一根半根,也全是歪的、硬的、硌人的,决然没有一身正气傲骨。 看着他,辛越忽又想起绑乌灵那日,从她口中掏出来的话,红佩临死前说,陆于渊豁了半条命,换她的命……是什么意思? 出神间。 恍然不觉那道蔚蓝身影走到了她面前,陆于渊晃晃手,“看傻了?” 辛越脱口而出:“什么叫,你豁了半条命,换我的命?” 陆于渊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懒散不羁的笑模样,“谁同你说的?” “乌灵,她说……红佩死前说的。” 他嗤讽一声,“那妖女的话你也信?怎么不见你平时多听听我的话?” 辛越反呛:“怎么不见你反思反思,为何说出口的话比妖女的还不可信?” 他却突然一笑:“我认真的时候,你又不信。” 辛越哼一声,点到即止。 两人这五日来口齿交锋不计其数,窄小的马车里常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意横飞,她被逼急了便会吐出一句两句真正伤人的话,陆于渊却只变了一次脸,之后便总是挂着那副神思懒散的笑模样同她打太极。 辛越将他撂下,转身沿着青霭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心里挂着那两句话,什么叫豁出半条命?陆于渊看着也没比旁人少什么,也不像个孱弱早夭的样子,倒是一张嘴能把人气走半条命。 什么叫她也会后悔?青霭为人谦和温敏,从不扯谎,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然而她找了半日,青霭要么躲在自己的舱室里,要么就是微笑不语,拿他没有半分办法。 入夜时,辛越站在船头思忖。 云中漏出几颗疏朗的星辰,江面黑沉得仿若一张深渊巨口,他们这条船徐徐往那张巨口里行驶,每过一刻,辛越心里头那捧小小的烛光似的希望就弱一分。 忽然身上一重,眼前罩下一片黑暗,她拉开大氅的兜帽,不动声色道:“南边的风都似云,哪有那么冷。” 陆于渊一手斜靠在船边,看着她说:“再吹下去,你晚上又要喝糖水了。” “……”辛越瞪他一眼,忽然勾起狡黠的笑,“果然是到了南边?” 这几日无论她如何问,陆于渊就是不说他们已经到了哪里,即将去往哪里,她只是有个模糊的猜测,今夜倒是让她套出来了。 谁料陆于渊并没有被戳破的神色波动,仍是笑道:“快到我的地盘了,你还不快哭一哭?” “……是该哭了,我酝酿一会再哭。” “别酝酿太久,否则没机会了。” 她一愣,“什么意思?” 陆于渊只挑了下眉头,转身往船舱里走去。 第86章 、夫妻双双把江跳 半夜里船底板咚咚咚震起来的时候,辛越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一阵乱响,简直像是以底板为鼓面,无数鼓槌不要命地击打在上头。 她闻声几乎是瞬间惊醒,立即弹坐起来,那咚咚声顷刻消散,快得像是她的幻觉。 幸而是和衣而睡,她快速翻身下床,举着灯盏打开门,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酒味。 辛越皱了眉头左右一看,过道里半个人都不见,只尽头处有炽盛的火光,心头一惊,莫不是起火了吧,可怎的没有半丝烟味? 她轻手轻脚穿过过道,往甲板走去。 站在舱首与甲板的交界处,辛越被前方宽阔的江面上横的一条火龙晃了眼,不由拿手挡了一下。 再凝神去看时,只见得江水汤汤,暮霭冥冥,火光照彻半边天。 在一片通明之中,辛越看到百丈远的地方,正中飘着一条二层大船,两旁横了一排小船,船上火把密集有序,牢牢占据江面,强横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多日来的恐惧、担忧、着急、思念在看到船头立着的黑色身影时,交杂在一处,给她心里那捧微弱的亮光浇了一勺油似的,噼里啪啦地壮大了不少。 这五日,真过得像五年! 她高高抬起手,顾衍亦抬起手中银弓,遥相呼应。 这一刻,江游万潮生,弯弓如弦月,晃得她眼中热泪满盈。 辛越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却忽地被身后多出来的一只手猛一拖拽,拦腰拉进了黑暗的首舱。 一时间懊恼不已,她竟忘了如今还是在一条贼船上。 舱门砰地关上,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陆于渊捞着她的腰,将她抵在门板上。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脖颈处,辛越大喜又大惊,浑身发凉,手脚并用地猛烈挣扎。 陆于渊将她的手反扣在头顶,单腿制住她的双脚,锁骨处立即传来湿热的刺痛,辛越闷哼一声,那道湿热随即离开她的脖颈。 黑暗中,辛越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急促又纷乱,心口起伏难定,酒味却不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莫不是,中了下九流的药? “觉得我疯了?我有病?我该死?我中毒了?” 嘶哑戏谑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宁可你是疯了。”辛越冷道。 一声轻笑,半室冷幽。 陆于渊松开手,嚓地在手中亮起一支火折子,道:“辛越,听好,一会不要怕,开了门你就往船头走。” 辛越:“我自是要走的。” “也是,等这一刻你等了五日了。”话音一落,身后舱门复又打开,辛越飞快往外蹿去。 意外地竟然没有遇到拦阻,辛越跑出了十来步,见那艘二层大船已往前独行到江中,心下微定,又略感奇怪,不由顿住了脚步。 脑中翻腾着青霭和红佩的话,翻腾着这几日陆于渊时时打着哈欠的倦怠模样,翻腾着火折子亮起的一瞬他苍白的脸色,翻腾着舱室中呛得人发晕的酒味。 辛越猛一回头。 陆于渊走了出来,站在她斜后方的甲板上,一手持火折,一手抛着两颗蓝珠,见她回首,眼中异色微闪,笑道:“往前走啊,难不成真想跟我回渭国啊?” 她拧眉停了一会,似在思忖。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像是带着怒气,以迅雷之势激射而来,在辛越身旁带起一声疾啸,擦过陆于渊的右臂,钉在后头的船板上。 两颗蓝珠骨碌碌落到地上。 辛越吓了一跳,当即暴跳起来,指着陆于渊血流不止的右臂骂:“你不会躲的啊!站着当靶子啊!” 虽然,十万个虽然,但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陆于渊啼笑皆非,催促道:“快走,往前走。” 辛越却反身往回走,刹那间,一支利箭比她的步子还快,裹着腾腾杀意破空袭来,砰地扎在他头顶的木板上。 “进去!”辛越惊声高呼,声音尖锐带怒,尾音荡在江面上竟有些抖。 随即疾扑上前,用整个后背将他挡住,双手推着他往舱室里去,急乎乎地说:“陆于渊,你为我做的,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也许多到我无法承受,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要我为你死,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但这心吧,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 她指了指身后的大船,道,“见着他,才欢欣雀跃。今日有我在,这半江兵马不会动你,但顾衍就不好说了,我看他是真想杀了你,你就别在他眼前招摇了,给我活着回到渭国,此生不要再踏入齐境一步!” “咻咻咻”三四声急响,几支箭扎在她身旁的船板上,似在警告。每扎一次,辛越的心就重重地跳一下。 陆于渊巍然不动,像是完全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从容道:“这几日被气坏了吧?顾衍给你报仇呢,泄不泄恨?” 辛越:“你死了我就没处恨了,祸害都要遗千年的,你这祸害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哦,可能是我这个祸害比较招人恨。” 声音四平八稳的,倒比她还平静,辛越刚想开口,便被一股大力推开,跌在甲板的沙袋上。 上头一道厉了数倍不止的啸声从远处划破江风飙来,辛越猛然回头,眼看着一道比方才细小数倍,却尖锐数倍,闪着嗜血寒芒的袖箭掠过桅杆,掠过头顶,擦过陆于渊的左肩,“咔”地一声将后头的船板击碎了一块,木屑翻飞,血流如注。 他手中的火折子倏然落地,滚到舱室中,清冽蓝衣身后霎时燃起熊熊大火。 辛越脑子发懵,手脚却比脑子快,飞身上前接住了陆于渊的身子,陆于渊反手将她往一侧的船沿带,叹道:“你啊……” 火势蔓延得极快,不一会船板便开始发烫,燃起道道青烟。 辛越回头看了一眼,顾衍离他们已是极近,约摸只有十来丈,近到辛越仿佛能看到他铁青的脸色。 她低声快速说道:“气是一回事,看着你死是一回事,横竖,我做不到,这是我欠你的。” 陆于渊半个身子倚靠在船沿,笑而不语。 火舌卷过船身向他们逼近,灼热燎得她的发丝隐隐有烧焦的味道,辛越猛地咳嗽起来,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突然,陆于渊拉起她的手放在她心口处,辛越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陆于渊,头顶飙起烈烈怒火,心里冒出的话就是。 大胆! 陆于渊笑着轻声说:“好好的。替我照顾好她。” 谁,照顾谁? 她听不明白,就见他霎时收了手,直起身,身子靠在船沿,上半身倾斜出去,已经是极度危险的动作,稍有动静他就会落下江去。 浓黑发丝在夜空中乱舞斜飞,火光照得他的容色浓烈到艳丽,话里带笑: “下次再吐血,不要怕,吐完就没事了啊。” “这次本也没想带你走,只是想让你送我一程,不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下次见到我的时候,记得再说点对我的新认识啊,恨什么的,最好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我还是会心痛的。” …… “我爱你啊,很爱的那种。而且……抢也要把你抢回来!” “现在,回头,顾衍来接你了。” 最后一个字刚落,身后一道震怒的声音响起,“辛越!过来!” 辛越转过头,一道黑色身影纵跃过来,一手攀上船沿栏杆,翻身而上,落到甲板的一瞬冲入火光,朝她飞奔而来的同时抬起手,一点寒光在袖中若隐若现,倏地飞出,朝她身后打去。 辛越瞳孔骤缩。 只听噗的一声,回首却见陆于渊的左肩被袖箭穿透,巨大的力道将他往后冲击,他整个人霎时如一只蓝蝶折翼,翻下栏杆。 辛越飞扑上前,柔软的衣袍滑过她的掌心,巨大的水花之后,那抹蓝色没入一片黑沉江水之中。 “扑通。” “扑通。” “扑通。” 有一瞬间,辛越全身的力气被抽空,只能感觉胸膛一颗心在有力地、沉闷地跳动。 一道黑影倏忽而至,勾住她的腰,往栏杆外翻,二人前后环抱,发丝在空中交缠,眼前是熊熊火光,身后是泠泠江水,腰间是铁钳般的手臂。 寒冷的江水浸透她的身子,水从鼻腔、喉咙钻进去,瞬间夺走了她的意识。 …… 朦胧间,辛越感觉很冷,冷得浑身发抖,头上却发烫,烫得要将她的脑子烧成浆糊,她的双眼像被牢牢粘在一块,能听到身旁隐约的人声,能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却没法睁开眼。 直到有什么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双唇,紧接着一缕缕苦涩的药液被送入口中。 倏地,她心口处一阵剧烈的跳动,似在反抗,似在驱逐,熟悉的反胃感又漫上来,方才顺着喉道流下去的药液,顷刻汹汹而上,一下子吐了个干净。 一双手托着她的身子侧趴,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拿着一块帕子按了按她的唇角,又将她横空抱起,换到了另一个柔软之处。 将她轻柔放下时,辛越下意识地揪紧他的衣袍。 听得一声低喃,“阿越……” 话音轻飘得如江上薄雾,日头一升,便散无影踪。 第87章 、她的判官 天色静好,窗扉半开,远岫窈窕绵绵。 辛越靠坐在床沿,透着窗扉的缝,看外头蔚蓝的天空,偶尔有雀鸟扑着短翅,啾啾而过。 眼角余光瞥到一道黑影徐徐迈入,辛越侧头,接过瓷碗看了一眼,又推回去。 来人也不多话,端着碗又往外走。 是个沉默寡言的侍女。 一个时辰前,她醒过来,同这侍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上前探她的额,沉默地端水,沉默地端药来再端药走。 甚好,因为,辛越也不能说话了。 醒来的时候她头晕脑胀,张嘴想喊人才发觉喉咙干哑难当,十分努力了才能挣出一丝锯木般的声音,旋即放弃。 想是让烟熏的,或是发热,将嗓子烧坏了,这事她小时候也有过,左右养两天便好。 如今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身上发冷瘫软,额头滚烫,显然还发着热,没有力气下床。 只能靠着偶尔闪过的景色天光及耳边潺潺的水声判断,她是在一条行进的船上。唯一能见到的一个侍女,却是个严肃的锯嘴葫芦。 真是惭愧,被劫一遭后,她沦落到这等几乎是任人鱼肉的境地,都没想着要搏上一搏,反是十分安然又认命地坐在床上。 忽又觉得好笑,似乎牢底深处,等着宣判的犯人便是她这样的。 只是不知,她的判官又在哪?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真适合叹口气。 叹走霉运,叹走舛途。 福自天来,事不须求。 只是一口气叹出,便有一事须求了,那侍女拿走了药,却忘了给她端杯水,如今她的喉咙口就跟放在火上炙烤也差不离了,又烧又钝又痒又哑。 默默等了一会,门口还是一派天清,只有几只盘桓的雀鸟,啾啾啾地似在看戏。 人总不能被一口水逼死。 辛越动了动,勉力地将双手撑在床板,缓缓将腿移到床沿,双脚触地后,就费了她大半身力气,好生喘了一会儿,鼻尖呼出的气都是发烫的,浑身的肉都酸麻不已。 勇气可嘉,再接再厉,世上无难事,只要可起身,一番激励下来,她苦笑着给自己头上印了个戳,身残志坚! 不过心境确实拔高了数倍不止,再次深深吸一口气,暗自蓄力,力施,身起,一步两步,拖曳着沉重的步子,终是将双手撑到了桌前。 心下大喜,喉咙口喘着粗气,热辣辣的灼烧起来,她将前头的杯盏一拿,霎时愕然,杯盏哐当落地,半滴水都没有。 再将茶壶一提,一晃,杳无声响。 蓄起来的一股气轰然消散,哐当扑通,一人一壶一道倒在了地上。 辛越由衷感叹,幸好发着热,痛觉不甚敏锐,否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没等她再振作精神爬起来,一双黑靴蓦地出现在她眼下,抄着她的腿弯,飞快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辛越仰头看到那又瘦削了几分的硬挺下颌,心道:昨夜,那双手也是你吧? 还有,早来半刻多好啊! 顾衍将她放在床上,凝眸看她:“你在干什么?” 挺普通的一句话,隐隐的薄怒却听得人心里发寒。 辛越鼻子酸涩,在这五日内她想过许多次与顾衍重见的场景,要么是他如天神下凡一般救她于水火,要么是他温柔缱绻地哄她莫怕,要么是她一头埋进顾衍怀里像从前那般耍赖撒娇,却没有一个是如今这般。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指指地上。 顾衍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身出去了,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入内,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 辛越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再将杯子递给他,如此循环喝了三杯之后,顾衍直接将茶壶提到床边。 辛越将茶盏牢牢攥在手里,任凭二人之间气氛再是尴尬,她也再喝不下第四杯水来圆缓了。 顾衍的性子,她摸不明白,一向摸不明白。 你说他狠戾肃杀,确然如此,月头月尾的,哪地官员偷鸡摸狗偷奸耍滑,被他逮到京城述职,一言不合当场便拖下去杀了都是常事。 但他的这一面,甚少在她跟前显露过。 如今二人静静对视,几日不见,他憔悴许多,神寒形削,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锐利如鹰隼,疲惫又阴鸷。 这样一双眼,朝你望过来,便很是有几分顾侯爷的威重模样的。 辛越将他望着,感觉到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真不是个时候,此时她无法开口,若是接不上,意思难免就会被曲解到天边。 可她不会手语,只能笨拙地指指喉咙,将这意思透出去,看他能不能明白。 顾衍坐过来,微微凝眉:“饿了?” ……辛越一怔。 真是,多么要命的刻板印象啊。 这一出神,顾衍已经出去让人端饭了。 不一会,那沉默寡言的侍女便提着食盒入内,七七八八摆了一桌子,顺带着一地碎瓷都收了个干净。 辛越靠坐在床头任由顾衍给她拭额,擦手,拉起袖子、裙摆细细检查有没有被碎瓷划伤。 分明还是那样细致温柔的动作,脸上却是冰冷又淡漠的。 顾衍:“哪儿磕到了?” 辛越摇头,顾衍眼里闪过她看不明白的情绪,只觉十分晦涩复杂。 片刻后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桌前。两人在无声沉寂的气氛下吃饭。 辛越的面前是有七八只碗,面、馄饨、白粥、白饭、汤包,心道:真浪费。 她拿了一碗白粥,安安静静地喝完。 顾衍也放下筷子,没说什么,移过一只茶盏给她。 辛越看向他,手点了点其他的碗,摇摇头,示意她吃不了这么多。 她心想这番动作直接又好懂,他这么聪明,一定能领会到她的意思。 不料顾衍根本没看她的手,冷茶色的眸子盯着她的眼睛,迅速垂下看一眼茶盏,再盯着她,也不作声。 辛越心道:我是真不能说话,您倒是开个尊口啊。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茶盏,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指尖往里探,想在桌上写字。 手指头刚伸到杯盏上空,一只手横过来将它移开,辛越听到他不悦的声音,“喝。” 她默默叹气,心道还是喝了再写吧。 端过来抿了一口,随即惊愕。 甜的? 她放下茶盏,抬起头看他。 顾衍面无表情道:“在你衣裳里掉出来的,既然咽不下药,就喝完它。” 辛越默然推回去。 顾衍也没逼她,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辛越。”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头?” 像是有什么情绪憋在话里,他带着这股情绪穿过峭壁、淌过大泽、跋涉荒漠,一开口却像站到悬崖之前,面前是一片已知的深渊。 辛越心道:这我也想知道,诚然是我疯魔了罢。 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但她说不出口,眼眶蓄起一层水雾,仓皇垂下眼。 看在顾衍眼中,却是她逃避他的表现。 他忽地起身,将她放倒在床上,一手探入领口,拉开她的衣襟,火热的唇覆下来,在她身上沉怒低吼,似一头困兽, “为什么,火势这样大,你还要回头?你自己想过没有?!” 辛越在朝陆于渊飞扑过去的那一刻,顾衍意识到他真真切切失去了她三年,那三年里,她努力忘记他,努力将他从生命中剥除。 她与另一个男人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羁绊,尽管无关风月,却能让她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不顾自己的性命。 要命的是,在那个时刻,他害怕她的奋不顾身,会让他连接下来的数十年都一并失去。 “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差一点,就要像三年前那样来不及,就要像三年前那样失去你……这回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你?” …… 辛越没有推拒他,她温顺得像一只绵羊,软软的,乖乖的,任劳任怨的。 只是,她很想告诉他,能不能温柔一点啊,她真的很疼啊,疼得想哭啊。 他的唇齿流连在她的肩骨之时,她好似真的受不住,落了几滴泪,喉咙口哽出一缕喑哑的哭腔。 那股子炽热倏地离开,顾衍拢起她的衣裳,面沉如水地往外走。 江上的夜也弥漫着水汽,她的鬓发飘起时,不似风吹,却似云拂。 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顾衍做不出这种事的……他再气,顶多,咬她两口,就当把她吃下去了。 可是,她在此刻,灵台无限清明。 她知道陆于渊为什么要费这番事了。 从她回京开始,雪中相救逼她走、大殿之上说出求药之事、敞开的殿门前的冒犯唐突,也许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一连串的事都是陆于渊埋下的线。 搞不好,连乌灵都是他抛出来的,算准她不会让顾衍插手此事,用乌灵引了她出来,将她带离京城,在她锁骨上留下痕迹,包括昨夜放火烧船,顾衍的三箭,以他的身手要避开、抵挡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避,他算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他算准顾衍在千里奔袭来救她,却看到她不要命地往火里冲的时候定会震怒。 这桩桩件件,陆于渊要算计的,不是她,而是顾衍,他要引顾衍和她离心,要引顾衍对她失了从容,继而让她伤怀失望,二人渐行渐远。 算计人心,陆于渊当真是个中好手。 他给他们埋下了一颗惊雷,就算他不在京城,也要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第88章 、小衣给我穿上! 南下时,先乘马车,再换船只。 回京时,自然先乘船,再换马车。 翌日清早。 辛越坐在熟悉的白虎毯上,和着马车挞哒挞哒的声音,手里握着一块云片糕啃,顾衍执着一卷书在看,二人还是没有说话。 辛越是说不了,顾衍……大概是不想说。 啃着啃着,嫌弃云片糕太干,噎在喉咙口下不去,辛越拿起杯盏欲灌一口水顺下去。 然而杯沿刚贴上嘴唇,辛越突然间全身一滞,脸色微变,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手里的杯盏哐当落下,她抬手捂住胸口,顾衍的手飞快贴上她的手臂和后心,问得急促:“怎么了?” 辛越转头看他,刚要扯个笑,却猛地低头咳了两声,一口鲜红的血夹杂着点点白糕,洒在他的黑色衣摆上。 完了,顾衍本就不高兴,还将他的衣服弄脏了。 果然,顾衍当即暴吼一声:“停车!” 冷了两日的面容刹那间崩裂,震惊、担心一览无余。 辛越缓过一口气,心道顾衍不是拘这等小节之人,忙拉住他的手,嘴唇翕动,艰难吐出两个字:“没……事……” 她的声音嘶哑至极,几乎没有音调,像一捧沙石划过枯木。 感谢这口血,让她干涩受损的声带得到短暂的润泽。 话出,顾衍猛地回头,面上震惊之色更甚。 辛越朝他点头,指指自己,再摆摆手,表示真的没事。 吐血而言,据说多吐吐就习惯了,据说是她吃下的药的缘故,从前她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有这等奇怪的药,这几日跟着陆于渊长了点隐僻的见识才放下心来。 顾衍坐回来,马车挞哒挞哒又开始往前奔,他凝视着辛越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此前也吐过?确实没事?同你吃的那药有关系?” 这三个问题问得极好,答案全是统一的,不费她什么功夫,辛越重重点头。 顾衍拿出帕子将她唇边的血渍擦去,良久才开口:“说不出话?” 辛越点头,比划着这两日说不出口的郁闷,激动得手舞足蹈,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泛着清冽香气的怀抱,顾衍的双臂箍得很紧,紧到些微的颤抖都清晰可感。 “为什么……” 辛越猜,他是想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又想到,她都已然开不了口,怎么告诉他? 想到此她莞尔一笑,又渐渐收敛,双手始终垂在身侧,没有如往常一样将他拥紧,再撒个娇。 她须得缓缓。 顾衍像也感觉到她的反常,但他也反常,这几日的事更是反常,辛越自觉她的反常也很正常。 她听得头顶顾衍的声音低沉沉响起:“阿越……记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辛越摇头,心道:你说的话那么多,我岂能每一句都记得? 顾衍并未指望她回答,自顾自道:“你这般不听话,我只能……将你绑在身边了。” 辛越在他怀中一抖,挣扎出来,拧紧眉头将他看着。 他那时说的是“你若是敢往什么险地去折腾,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敢同什么不该往来的人搅和在一起的话,届时,我就不会管你是哭,还是闹,还是气,我从前说的话,皆不作数,你只能被我绑在身边。” 她的心中升起凉意,忽然抓着他的手臂,在桌上虚虚写下“辛扬”二字要他看。 顾衍森然看她,静默不语。 辛越急得乱了章法,再飞快写下“黄灯”、“十七”。 顾衍手指抚过她写过的地方,道:“黄灯十七护主不利,鞭五十,囚永夜。辛扬,削职,囚永夜。” 辛越呆怔,疑心她听错了,须臾十分紧张地跪坐起身,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勉强发出一个声,“不……” 顾衍反捏住她的手腕,冷然逼近:“辛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错事受到惩戒。” 可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不过奉命护她罢了,这有什么错?! 辛越无法接受旁人因己受罚受难,她自来就是这个性子,自己说话自己扛,自己做事自己担,自己作的自己受。 辛越眼中爆出冲天的怒意,一双眼睛瞪得充血发红。 顾衍抬手放她眼上,轻轻压下:“你明白了吗?明白我的怒、我的恨、我的气了没有?你往回冲的那一刻,我就是这个感受。” “辛越,我不能将你如何,但总有人替你受过。你若敢再这般不顾性命……我要往江里填个把人还是容易的。” “自始至终,乌灵、西越,都不足为道,你要找哪个找哪个,要杀哪个杀哪个,你教人劫走,我总会找到你,但是辛越……你不该越线。” * 这一次的争执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诚然,是顾衍单方面的告诫,辛越剖肝泣血的愤怒没有出口,光凭瞪眼的话,威势自是比不过他。 偶尔能对她说两句话的是那个严肃的侍女,这个侍女简直将惜字如金四字发挥出了精髓,辛越数了数,一共说了二十八句话,他们便回到了京城。 马车直接驶进府里,停在栖子堂门口。 辛越自顾撩开车帘,下了马车往里走。 红日西坠,她拖着一道细长的影子迤逦而行,在正屋门口时却顿住了脚步,一张脸煞白。 顾衍在她身旁擦肩而入,声音冷淡,像在下通碟:“往后就是她们服侍你。” 她避过一个丫鬟伸过来扶她的手:“让开。” 辛越的嗓子日前便好了,只是一直不说话,对着冷面侍女的那张脸她也没甚好说的,故而此时开口,还是一派呲呲辣辣的喑哑。 顾衍的身形顿了一下,随即回身看她,欲言又止。 辛越早已撇开眼,气冲冲入了内室,撂下话:“谁都别进来。” 外头四个丫鬟不敢动,可又哪里阻得了顾衍。 他迈步而入,在辛越愤怒的目光下坐在她对面,沉静地看她。 辛越思忖着,既然来了,干脆说个清楚:“顾衍,你会生气,这也是应当,你若冲着我来,我没甚可说的。但你对他们三人动刑罚,这万万没有道理。” 顾衍平静道:“我如今不同你讲道理。” 辛越噎了一下,声线垮下来:“顾侯爷,你关他们几日,我就关在这里几日。你抽他们五十鞭,也给我五十鞭,你若是下不了手,给我,我如今甩个鞭尾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一番侠肝义胆,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决绝,顾衍却是听完后便起身而出。 辛越等了半日,连鞭子影都没瞧见,只等来了午膳。 她转了念头,既然无法在肉/.体上体现她的义气,便致力于在环境上与他们三人同甘共苦,但转头四顾,顾衍用的全是精巧至极的物事装点她的卧房,除了四壁,看不出有任何地方和大牢相似。 心里不由沮丧,只好从膳食上体现一番义气,于是从七八道佳肴中,忍痛挑了几片菜叶子,和着米饭吃了。 又想到他们三个被关在永夜,定是像三朵凄凄惨惨的小白花儿似的挨着打,许是连饭都吃不上,便连剩下的半碗也不敢吃,收了起来放到屋内,留着晚上再吃。 这个消息由长亭报给顾衍时,他正坐在顾府别院中庭的石凳上,辛扬坐在对面,对着一桌珍馐美食眼里放光,手上抓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挑眉问他:“带回来了?人没事吧?” 顾衍耳旁听着长亭的传话,再斜眼看辛扬,眉头就是一阵乱抽。 彼时辛越被陆于渊带离,他事先安排了十多个同辛越一般身形的混淆他的视线,城门封锁不及,加之有人从中阻挠,让他带着辛越一路出了京之后,顾衍便一路快马南下,封锁了通往渭国的曲横江,守株待兔。 今日才来得及细问辛扬,那日在催雨林小院中都发生了什么。 辛扬这几日让顾衍按在这别院里,过得滋润非凡,好酒好肉供着,偶尔想起下落不明的辛越,又想起,能有能耐带走她的,估摸着是陆家那个新家主,仅剩的一丝担忧化入酒液,穿肠而过,半滴不留。 顾衍走后,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从旁边厢房中走出来,白了一眼辛扬,一道加入了对酌之中。 * 顾衍要对辛越动一回气,着实是很不容易,这回算是天崩地裂下,熊熊烈火里,滔滔江水中,将他心里按兵不动的阴暗占有欲全然翻出来了。 他头一次对她生出恨不能将她按在身下,让她哭,让她求的龌龊心思,却在她落下的泪里悄然而灭。 此刻看到她坐在妆台前,发尾濡湿,翻着身上四五条衣带乱七八糟地系着时,他狠狠吸了口气,走进去拽起她。 辛越茫然回头:“谁让你进来的?” “你就这样穿?”顾衍咬着牙摸到她一后背的水汽,“来人!” 四个丫鬟慌忙入内,皆抖着身子跪在地上,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辛越闷声挣开他的手,她越挣,他捏得越紧。 四个丫鬟刚进来,就听到一声冷厉的“滚!” 复又垂首而出,大气都不敢多喘,心下暗暗庆幸。 顾衍直直将她拽到屏风后,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白色柔巾,随手一扬罩住她的头,辛越手忙脚乱去扯,就听“刺啦”一声,一股凉意从后背直达后腿,整件衣袍自背后被撕了个口子。 她的手僵在头顶,隔着柔巾看那模糊的身影黑压压地立在她身前。 粗砺的手抚到她的后背时略略顿了一下,不耐烦的“啧”响在头顶,接着浑身一凉,辛越倒吸一口冷气,整件衣袍自身前被扯下,滑落地毯。 随即一双手左右撑开柔软的毯子,将她团团裹住,一把扛起。 辛越就算是自小天赋异禀,在花粉堆里泡大,也没想过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后知后觉地被扛起之后,头发披散,实实在在的怒发冲冠,抬起手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一下,忿忿地喊:“放我下来!” 顾衍果然将她放到了妆台前坐下,扯过白巾吸她发尾的水泽。 辛越攥着身前快松开的毯子,裹得紧了些,又因为手伸不出来略感窘迫,只好用言辞警告他:“你别碰我!出去!我可以自己来。” 顾衍当真停下手,道:“你来。” 若非顾衍的性格算得上端严沉肃,她都会疑心他此番进来是瞧她好戏的,瞧她白日里一番义薄云天、赫赫义勇,末了连衣裳都穿不好。 可此时听他的话音,确实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莫不是吃错药了?此时被当戏看、丢面子又丢里子的人仿佛是她罢? 辛越一急一羞,脑子便不大好使,抓着一个点重复道:“你不出去,我怎么来!” 顾衍默了片刻,往身后柜子里取了一套里衣,放在屏风后,道:“自己去穿。” 走到门口时,低低喝了一句:“小衣给我穿上!!” 辛越面上刚飘下去的红云立即又升起,捏了捏手心,强自镇定道:“出去。” 顾衍轻嗤一声,到了正屋。 辛越忙歪歪扭扭蹦到屏风后,褪下长长的绒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低头一瞧,盘扣的,上下分开的,甚好,省得她找不到系带的地方。 扣盘扣时又是一愣,心道,一定是巧合。只是她近日流年属实不利,方才拿的恰好是系带的罢了。 穿好了衣裳辛越摸摸发尾,已然干得七七八八了,于是拔腿麻溜地往床上一滚,缩到最里头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十七、黄灯、辛扬:……小白花儿? 辛扬扒拉着鸡腿:……小白腿儿。 十七提着酒壶:……小白酒儿 黄灯眼珠往上滚,小白眼儿 第89章 、弯刀拄红阶 辛越再是迟缓,也知道如今二人正是陷入了男女之间最剪不断、理还乱的尴尬境地中——冷战。 但顾衍似乎不晓得。 她拥着衾被坐起身,已是睡了一觉,此刻强打起精神来揣摩他的意思:“你要睡这?” 顾衍没说什么,脱了靴子便坐在床沿,脊背弯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捏一张书信看,眼神都未向她倾一倾。 辛越好生纠结了一番,默默移到了床尾,再默默地将双脚放下去,准备默默地站起来时,左手腕被忽地钳住,轻轻一拉,带得她整个人又栽回衾被中。 辛越立即弹起来,对上他沁凉的眼神,压下的起床气差点没当场燎原。 深呼吸了几口气,好声好气道:“你要睡这,床让给你。” 顾衍收了信,坐直身,声音带着冰雪冷意:“让什么?” 辛越诚恳建议:“我们现在这般关系,不适合同床共枕。” 顾衍:“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辛越不知竟有这样的人,摆在明面上的自己不看,倒要从别人的嘴里追根究底问个分明,她胡乱扯了个词:“山崩地裂的关系。” 崩……裂……?? 这四个字属实穿透了顾侯爷巍然雄厚的沉静屏障,直直戳进他的心坎里,顾衍气得眼前都要发黑,面上差点持不住,勉强压下火气,一字一顿:“山崩地裂你我也还是夫妻,若是你要往外头睡,我少不得命人扛着床,你到哪,床到哪,我到哪。” 辛越人傻了,她掐了把大腿,疼得抖了一下,既然不是梦,为何这般迷/.幻?这等泼皮无赖的话,是冷静持重的顾侯爷能说出来的? 她这一番小动作,顾衍没眼看,转头想起一件事,问道:“晚膳吃了什么?” 辛越恍惚答:“吃了饭。” 顾衍的眼神顿时锐利,“吃了多少片菜叶?” “啊,”辛越回过神来,道,“五……六片。” 顾衍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你以为我没给他们饭吃?” “……”这话就不好接了。 幸好顾衍也不用她接,直接将她拽起来,按坐到正屋膳桌上。 对着一桌子饭菜,辛越忙摆手:“我不饿了,真不饿。” 顾衍移给她一个小碗,里头是她喜欢的三鲜馄饨,讥讽道:“永夜的牢饭冠绝京城你不知道?” 辛越心道,这可难为人了,呐呐:“不太知道,没这个荣幸。” “……” 顾衍真是恨不得掐死她,咬着牙说:“吃完,我还你一个丫鬟。” 辛越眨巴了两下眼,“当真?” 顾衍凉飕飕看她一眼,辛越飞快从他手里接下勺子,三两下吃完了一碗馄饨,咽下最后一颗后,忙道:“能不能商量一下?” 顾衍:“你还要跟我谈条件?” “谈!” 顾衍好整以暇坐着:“你说。” 辛越小心探问:“能不能换一个,罚得最重的出来?” “……”顾衍心里闪过别院里那三个人,幽幽道,“没有罚得最重的。” 辛越心道不好,估摸着都挨了五十鞭,“那就换黄灯吧,她是个姑娘家。” 顾衍沉声道:“芋丝。” 见她还要开口,凉凉瞥她一眼,“再说连芋丝都没有。” 辛越沉默半晌:“谈了半日,还不如不谈。” 顾衍略过她的话,沉下脸警告她:“不吃饭就加刑,十鞭子打底,你自己掂量罢。” …… ? 辛越平静的神色慢慢冻住,须臾,无声坍塌。 抬头看他不似作伪,话里话外的威胁意味甚浓,顿时悲愤又绝望地将勺子往他身上一扔,夺步回了内室。 躺在床上时,顾衍客气又疏离地同她隔着五掌的距离,辛越将被子垒成了座高墙,缩在里头的沟壕里愤愤睡了。 * 顾衍屈尊睡了一夜窄床,也没发怒。 第二日就将芋丝送回了她屋里,傻丫头除了抱着辛越哭了半日之外,倒没什么不妥,从她口里,辛越才晓得他们回来前一日,顾衍才将红豆芋丝挪到了偏僻的小院,拘起来不教她们乱走动。 辛越由衷地在心里问候了一遍给顾衍传道授业的先生,竟教出了这么个无耻之徒。 她昨日里赌气要将自己囚在这屋子里,同他三人共患难,然而却只是个不得已的下下策,实际上除了饿了一顿,其余什么也解决不了。 顾衍警告的话音还萦在耳边。 傍晚时分,她盘腿坐在榻上,两靥生愁。 屋里一黑衣大汉委顿地坐在绣墩上,心尖泛苦。 辛越伸手拨弄着小几上的核桃仁,一颗一颗地数,数到最后幽幽道:“咱俩在这盘算了一日,奉我的命去提人出来也不成,往里递东西也不成,探一探他们究竟伤势如何也不成,你们侯爷,防我当真跟防贼似的。” 黑衣大汉白七哭丧着脸,他只是暂时被侯爷拨来保护夫人的,谁料一大早就被夫人唤进来,卷进了二人的交锋中,心里只暗道侯爷神机妙算,提前一步将路封死了:“侯爷吩咐,不可打探十七与黄灯下落,不可擅自靠近永夜,属下等也是奉命行事。” 辛越支起下巴,看外头清蓝的天空,可叹半日过去,救人的好法子一个没想到。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馊主意也只得派上用场了。 将白七的话放在心里琢磨几遍,辛越摸着鼻子,道:“顾衍呢?” 白七:“侯爷……也没着人传话回来。” “这么说,他是出府了?”辛越看到天赐的好机会在向她招手。 白七:“是。” 辛越循循善诱:“说起来,我是你们的主子吧。” “……是。” 辛越一锤定音:“护着主子往自己的地盘巡查一番,是你的职责吧?” “……”白七肃然,“责无旁贷。” * 一个时辰之后,辛越春风得意地出现在京郊一地势宽旷之处。 暮色已然黑沉,抬眼看去,正前方一棵枯树只余两根粗壮枝杈,乍一看像是倒插入地的“人”字,在那左边的一道枝杈中,又横生了一小节枯枝,上头正正托着盈盈弯月。 若有才情横溢的文豪路过,怕是要赋诗一首—— 枯掌托玉钩,弯刀拄红阶。 后半句之所以一派肃杀,正因这枯树边上的庞大建筑,是定国侯的根基,永夜。 永夜永夜,永远隐没于夜色,是顾衍不可见光的一把弯刀。 这连绵十几座山头之外,层层设卡,重兵明暗驻守,外人不可窥见,十几座山头之中,藏的是大齐国脉,军报兵甲金银铜铁、盐茶香瓷林林总总,顾衍收拢的能人志士大多散在这些山头上,像一个个精巧的齿轮,缓步护持着推动着大齐的繁荣。 顾衍是军功起家的,他曾说,战乱的时候百姓需要他,但若是安生久了,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便会说他暴戾嗜杀、功高盖主、动摇乾坤,所以他需要永夜,将人性隔绝在绝对力量之外。 辛越对他的抱负和志向毫不怀疑,她一度以为他不会娶亲,而会将一辈子心血都浇在这国土苍生上,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她将这么个九天之上的人拽下了滚滚红尘,而顾衍手里这么庞大的东西,居然在除夕那日……说给她就给她了。 这得是多……缺心眼啊。 辛越甩甩脑袋,此时此刻,她该感恩这份缺心眼,否则她如今也站不到永夜底牢之外。 守门人见了她,一惊,忙恭敬打开重重大门。 辛越问道:“白七,过了多久了?” 白七:“回主子,一个时辰又一刻钟。” 辛越迈入大门:“不是一个时辰吗?” 白七:“您方才看了一刻钟月亮。” “……这种事就不必说了吧。你可以说主子在对月思索对策什么的。” 白七:“主子可思索出来了?” 辛越摊手:“没有,” 她看着脚下殷红的石砖,犹豫地问,“这真是血浸出来的吗?” 白七:“……不是,您别怕,侯爷吩咐上了漆,好唬人的。” “……” 辛越脚下一个趔趄,不知踢到了什么,低呼:“什么东西?” 这地方果然古古怪怪,诡异莫名。 二人踏入长长的石道中,四壁都是石砖,每隔五步有一盏昏黄的灯。 走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一道极高的铜门,这应该就是白七说的底牢刑讯之处了。 她不由加快脚步,走到了铜门之前。 一时又有些愁眉不展,她还未闯过底牢,不知是个什么章程,这铜门有五个她这么高,上下透着阴寒血气,古朴厚重,有如巨兽之首,她一脚下去,怕是踹不开的。 辛越只好抬起手,屈指,在铜门上客气有礼地敲了三下。 ……里头一派寂静。 莫不是太轻了? 辛越又抬起手,准备抡拳扎扎实实来三下。 白七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道:“主子,属下僭越,这确实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此地囚的都是重犯,刑讯之下的场面您见所未见,属下斗胆请入,您在此地稍等,若是找着了人,属下再请您定夺。” 一番话推心置腹,字字妥帖,辛越叹口气:“你去吧。” 铜门缓缓打开一道缝,登时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从里头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又被封在臭水中,只飘出一丝,辛越都几欲作呕。 半缝黑暗中,隐隐透出的尖利哭嚎、凄厉嘶吼更是让她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白七闪身而入,铜门倏尔关上,那股子凉意都还绕在她头顶,久久不息。 真是……还好来了,否则,他们仨得被折腾成什么样啊。 辛越站在铜门口,左右长长的石道皆无人,莫名地一股心悸爬上脊背,她搓了搓手臂,左右来回地走。 走到第十个来回时,左边石道尽头出现一道身影,不高,清瘦,见了她微微一顿,继而几步快奔到她跟前,不可置信道:“夫人?!” 辛越收回手,颇有种被识破计划的窘迫:“短亭。” 短亭大惊失色:“您怎么在这儿?” 辛越不好意思道:“我让白七带我来的。” 短亭脑子一阵一阵抽着疼,他今日一早右眼便开始跳,终于在此刻应验了:“侯爷,侯爷知道吗?” “不知道。” “七怎么敢……” 辛越摆手:“你来得正好,我在府里盘问他半天,他只说不知道辛扬、十七、黄灯被关在哪,你可知道?” 短亭愕然:“他们三个怎么了?” 辛越略感棘手,这事顾衍办得这么隐秘的么,只好简单说了一遍:“顾衍告诉我,他将他们三人关进了永夜。” 短亭脑子简直要炸开,急三火四地说:“夫人,这事且交给我,您先出去吧,去山上也成,这地儿不是您该来的,侯爷若是知道……” 辛越微微笑道:“我没想瞒着他,再有一个时辰,他就会知道。” 像是老天在应和她的话,石道尽头,来路的方向,一道沉怒的喝斥声如滚滚惊雷,在狭长昏暗的石道中传来, “辛越!!——” 两旁的灯火都颤了颤。 辛越的心尖也颤了颤:“怎么这么快……” 她的余光瞥到那道高大的黑影往这里奔时,铜门再次缓缓打开,发出低沉浑厚的嗡嗡声。 辛越又惊又忧又庆幸,她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带出来的。 然而铜门被拉开了半扇,出来的却不是白七,两个灰衣侍卫拖着一道……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辛越骇然后退两步。 两个侍卫也不知是何境况,皆是一愣,四人僵在了铜门门口。 第90章 、本侯偏不 借着昏黄的烛光,辛越只看到一团红色的血人,头顶本该浓密的发丝斑斑驳驳,面上满是血污,以至看不清长相,腰及以下,两条腿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被灰衣侍卫拖着前行,发出些许叮铃声。 其后,还跟着十来个侍卫,皆是这般,两人拖着一个犯人,血腥气和难以言喻的腐败脓液交杂在一起。 她踉跄后退两步,猛然转头,扶住墙壁,弯着腰干呕起来。 “滚!”顾衍一声惊怒高喝。 提气掠出,数息便到辛越身旁,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半抱半扶地带着她往外走。 辛越被托着臂弯,脸色惨白,却反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肯走,急巴巴问:“辛扬他们……” 顾衍顿足,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活像要吃人:“他们不在这儿!” 趁她松神的当口,干脆将她腿弯一抄,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外走。 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撕心裂肺的吼声,辛越靠在枯树底下匀气,形容狼狈,顾衍负手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托着的玉钩已经升到头顶,投下不甚清朗的光辉。 这个时候,顾衍必开不了口数落她,辛越按着额头,抓紧时机问:“他们在哪?” “永夜。” 辛越一怔,霎时抬头,目光如剑地看他。 “旁边的宅子里。” 辛越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吓我一跳,” 继而想到了什么,又直起身惊诧地问,“你竟真的没罚他们?!” 辛越着实惊呆了,顾衍治军治下严明是人尽皆知的,否则她大伯母也不会日日念叨着将辛扬送进东六营去磨一磨性子。 顾衍对她身旁的人看得尤其紧,就连她身边的三个大丫鬟,跟着的十七,犯了什么岔子有时报到辛越这来,她都不当一回事,可顾衍转头就会将人罚了。 且此次顾衍连着几日都没给她好脸色,更是将道理全然沉到曲橫江里喂鱼了,按着数术规律来算,辛越若不是真担心他们在顾衍手里脱一层皮,也不会半夜跑这一趟。 结果他竟然只是虚晃一枪? 顾衍目光沉冷,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松开吐了两个字:“没有。” 片刻后再次斩钉截铁道,“没罚。他们过得比你还滋润,也就是你,竟敢闯底牢!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顾衍越说越忿然,面上沉冷之色散尽,回想她苍白震骇的样子,周身的血气再次上涌,蹙起眉头上前来拉她的手。 他的指节僵硬冰冷,让辛越想起那道铜门,猛不丁地往回缩了一下。 这一缩,两人都有些怔愣。 顾衍默然后退两步,将手负在背后,声音已经恢复平淡:“回去吧,明日,我会将人都送回去。” 辛越不知该对刚才的失控作何解释,便先搁到一旁,迟疑着道:“白七……” 顾衍牵过马,跨上马背,侧头看向她:“无妨,你不是主子么。” “嗯……”辛越尴尬地笑了一下,临时扯出来的馊主意,她这可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令箭胡天胡地了。 辛越朝他走去,伸出一只手。 看到顾衍攥着缰绳的手指微动,似在抑止。 她干巴巴地解释:“方才……你的手太冷,我想到那门……有点害怕。” 顾衍心念微动,语气不若往常平稳:“我手冷,铁血,残忍,那道铜门之后,就是另一个我。你还要我拉么?” 辛越收回手,顾衍面色骤变,扭头眼底一片赤红。 “啊气!” 辛越收手以袖掩面,扭头打了个喷嚏,才复又伸出手道:“手很酸,你拉不拉?不拉我自己有马。” 话音方落,一只冰凉的手掌将她往前一扯,立即松手揽过她的后肩,辛越轻轻松松落到了马上。 她将手贴上他的手背,轻夹马腹,马儿甩了甩鬃毛,往前哒哒地跑。 和着这踢踏声,辛越说道:“请容我放肆一下。” 顾衍声音闷沉:“准。” “顾侯爷。” “……叫我什么?” 辛越抿唇道:“顾侯爷,你先是顾侯爷,再是我夫君,我如果不知道你赫赫功名下,堆的是尸山血海,如果不知道我安稳高堂上,覆的是雷霆手段,我也不会嫁给你。” 闭了闭眼,道:“我都知道的,我不怕,你是我的剑。但我的剑,不对自己人,听见没?” 耳旁夜风呼啸,身后人迟迟没有回音,辛越吃不准自己一番剖白传进他耳朵没有。 轻声嘟囔了一句:“若是没听到,我可不讲第二遍,须得有弦月,有夜风,有铜门,有冷手,才能酿得出这样酸唧唧的话来。” 半晌,久到辛越都放弃了,却听到头顶传来低斥:“手收回来!风寒还没好,大冷的夜骑马骑了这么远我还没同你算账!” 辛越莞尔。他听到了。 二人一路骑过城中大道,京中夜不眠,当垆酒倍香,调皮的孩子顶着红髻穿街走巷。 拐过几条街,远远看到了占地广阔的定国侯府,四下才安静下来。 回到栖子堂,已经月上中天了。 辛越坐在帐子里,手里托一只瓷瓶,挖了一块滑腻清冽的药膏子往大腿上抹。 忽然间,身后细风微动,一只手探上她的肩膀。 “啊!” 辛越今夜本就有些受惊,有些事情,知道与亲眼所见是两回事,此刻被这手吓得一哆嗦,瓷瓶落在衾被上,慌手慌脚拉起亵裤回头道:“吓死我了,你不是沐浴去了吗?” 顾衍木然站在床边:“……你在做什么?” 辛越尴尬地转身,又羞又窘地小声解释:“骑马骑太久了。” “……”顾衍按了下眉心,他的马鞍确实硬了些,不知是不是将她磨伤了,闻言伸出手说,“我帮你。” 辛越一迭声道不用:“我抹好了。” 顾衍靠在床上看她,狐疑道:“真抹好了?没抹匀不是顽的,明日里你路都走不了。” 辛越就差没指天发誓了,连连保证:“真抹好了。” 顾衍接过药瓶,撩开帐幔放到外头小几上。 回头时辛越已经滚到了床里头,活像昨夜里板板正正地睡在角落的模样,看得他好气又好笑。 顾衍拍拍她:“今夜不拿被子垒个高墙了?” 辛越沉着镇静的本事修炼得并不到家,此时脸上飞上两片红云,抢白道:“不垒了,你自别越界就是。” “怎么越界?”顾衍侧过身,再伸过手,勾住她的腰,“是这样?” 手上再一使力,将她往后拖了大半个床,顾衍将她扳到正脸,摩挲着她有些恍惚,不若往常有神采的脸,柔声告诫:“别什么脏地方都去闯。我是气你不为自己想,不为我想,才诓你,令你急上一急,下回再冲动行事前也好冷静一些。” 辛越头顶压着的三座大山移了,此刻安心不少,顾衍这一番安排,确实令她心里有了些许新的长进,她一面梳理着心头冒出的想法,一面将晚间的疑惑抛出来问他:“晚上那门后的……是不是乌灵?” 顾衍:“是。” 他们两人的行事做派果真是一个天,一个地,辛越道:“那日我本想让黄灯将她丢回朝阳街,后来就……转身他们仨都倒了。” 解释一番才问:“你竟将她关在永夜,不怕西越人知晓么?” 顾衍不以为然,淡声道:“知晓什么?西越长公主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此刻已经在回西越的路上了。” “……”辛越想到乌邢那睚眦必报、阴毒险恶的样子,“乌邢能咽得下这口气?” “阿越,”顾衍把她揉进怀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王室更甚,乌灵是一个弃子,被人以利益交换带入京,如今目的已达,还会有人管她生死吗?” 辛越从顾衍怀里挣出来,两人的气息少于纠缠,令她清醒了一些:“那你准备如何处置她?” 顾衍:“回到西越之后,暴病而亡。” “……”辛越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真的乌灵。” 顾衍凝目看她,没有回答。 辛越枕在他臂上,低声道:“给她一个痛快吧。” 顾衍看她的目光深重起来,她明白,这是拒绝了,便无奈道:“好吧,我不干涉。那……你从她嘴里掏出什么了?” 顾衍手缓缓落下,罩在她后心,半晌吐出三个字:“浮屠谷。” 西越人有三个特点,好黄金,好美人,笃信神明。皇室为求血脉纯正,只在皇族内通婚,千百年来,子嗣自然一代比一代凋零,连大齐最不通达的深山古寨都知晓,三代之内不可通婚,西越人却将这陋习延续至今。 西越大皇子有龙阳之好,浮屠谷就是他的秘库,兼他驯养娈宠之地,暗卫曾进去探过,里面除开大量金银宝物,便是些不堪入目的淫/.邪之物。 辛越点头,顾衍要掏的,无非是她和陆于渊那些旧事,那些事由旁人口中说出来还不若她自己说一遍。 她思索片刻道:“我和陆于渊曾在浮屠谷被困二十八天,捣了他十几间污秽的密室,放了被他囚起来的人,将乌邢的秘地搅得天翻地覆。” “顾衍啊,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经历是经历,人心是人心。那些事,除了令我更坚强一些,懂事一些,没有什么不同。” “他于我而言是个很特殊的伙伴,好比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辛扬,我没有对他升起什么绮思。更好比,我无法将夏季的日头存到冬日,好教冬日变得和暖。” 顾衍闭了闭眼,良久才哑着声说:“我明白。只是……那几年,你过得惊险,并且也是真心要忘了我。” “只是不想想起来,忘是忘不掉的……”辛越转身环抱他,“顾衍,我再遇到你之后,解开心结之后,也是重新再爱上你一回。你看,你占尽先机,这个先机,是姑娘我,多年前亲手给你的。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顾衍微敛眉目,低沉看她半晌,在辛越面色渐渐凝起的时候忽地将她揽入怀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我怕我会错意,你还是再说一遍吧。” 顾衍一下下抚摩着她的长发,说的却是:“他的意思,你明白了吧?他要激得我将你看起来,关在这四方宅子里,同个妇人一样捏酸喝醋,与你生分,但他算错了,本侯偏生不让他得意。辛越,我失了你三年,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的了,怎会将你往外推?” 辛越哽着声点头。 顾衍敛眉郑重告诉她:“阿越,听好了,你别再搅进这档事了。这事演变到最后,若是牵扯到国本苍生,江山局势,你又得为难成什么样?我答应你,留他一命。这个包袱,我替你背。还有,他这样玩心眼觊觎你、对你包藏祸心,你不必同他客气,照死里弄,本侯来吊他的命!” 在顾衍心里,除了辛越,其余什么都可以量化。陆于渊救她,他替辛越给一个承诺,到得日后陆于渊便是将这天下搅出几个窟窿,有定国侯一诺也算还他一个因果了。 顾衍说得时而激昂,时而温和,时而杀气腾腾,辛越在他怀里闷得透不过气,挣出来追根溯源,做了一个甚有实际意义的反思总结:“我不给他犯浑的机会是最好的,便不会有这么多事……往后我再出门,必不会将人甩掉了,你还是多派些人跟着我罢。” 闻言,顾衍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拿额头点点她:“你倒是知人善用,还晓得让十七将人引开。” 辛越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一头埋进他怀里,揪住他领口的盘扣。 二人将话说开了,便开始絮絮地翻起前事,顾衍道:“那日,小皇帝在宫里遇刺,御林军和京防兵马出城抓捕贼人。” “啊!”辛越讶然,不知竟还出了这等大事,“小皇帝没事吧?” 顾衍:“他自是没事的。”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隐约有些不悦,有些怒其不争。 辛越恍然道:“我听到有士兵经过的声音,但是……” 她没说,顾衍也猜到了。 辛越继续道出她这一路的折腾,说到她被陆于渊骗了以为自己真有身孕时,顾衍倏地弹坐了起来,半晌将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你一定盼着我来救你,阿越,我总会来的,你只要等我就好,好好地等我,别折腾,别将自己至于险境中。” 第91章 、祸水啊 翌日,顾衍坐在帐子前穿靴子。 后腰贴上一只娇嫩嫩的脚掌,他反身捉起,捏了两把,心里很有些见不得光的想法。 辛越却拥着被子坐起来,打着哈欠同他商量:“你能不能等我一等?” 顾衍道:“我今日去永夜。” 她挪了屁股,坐到他身旁,微笑道:“顺路,送我一程,兄长受了委屈,我去别院亲自将人请出来。” 这个亲自、请,三字咬得尤为清晰,字正腔圆。 顾衍抚掌大赞,欣喜得差点要亲自帮她换衣裳。 连带着早膳都吃得飞快。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连绵群山下的一片精巧院落。 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特意问他:“你看我这般端不端庄?” 顾衍上下扫她一眼,目光拂过一身玫瑰红衣裙,窄袖银纹,身前几条垂下来的辫子编得极细,缀入了颗颗红珊瑚,一只九节鞭绑在腰间,娇俏可人,意气飞扬。 他上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头,将九节鞭解下来递到她手中,道:“千万莫客气,给这鞭子开开荤。” 辛越点头,似受了大将鼓舞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后头顾衍似是不放心,补了一句:“前日里你要我给你五十鞭,辛扬么,在别院吃了我五十只鸡,阿越莫要算错了。” 辛越一个踉跄:“甚好,姑奶奶还为了他一碗饭作两顿吃,两顿就啃了几片菜叶子。” 顾衍满意离去。 别院大门自内拉开,黄灯和十七一个赛一个快地奔出来,站在辛越面前想跪又不敢跪地纠结,最后只干巴巴地齐喊了声:“夫人。” 辛越将二人上下细看了一番,不但没伤,隐隐地似乎还白了些许、胖了些许,她心内洒下一大捧泪,果真是过得很滋润。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感慨道:“你们受苦了。” “……” 十七霎时红了脸,“没受苦,属下护主不力,羞惭欲死,侯爷却不肯降罚。” 黄灯站在一旁,也是一副愁苦模样:“还要给属下涨月钱……” “……”辛越恍然大悟,于十七和黄灯来说,抽他们五十鞭,皮肉之苦和内心愧疚不安相抵,他们倒还是能好受一些,但若是将他们好吃好喝地关在这别院中,虽无皮肉之苦,却日日都受着良心不安的磋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顾衍说是没罚,事实上却是,诛心啊。 属实高段。 但是这招的前提乃是实施对象要有一颗赤诚的良心,对于缺了这一点的人来说……辛越捏捏手里银光锃亮的九节鞭,心道,还是需要非常手段。 她迈步往里走,转头安抚两个臊眉耷眼的尾巴:“敌人奸滑,手段百变,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下回……算了,别再有下回了。” “……” 三人沉默着往里走,一路上,雕栏画栋琉璃瓦,水榭亭台珊瑚树。 辛越突然停步问道:“你们在这,没见到过什么女子罢?” 十七不加思索:“有的。” “……”辛越猛一回头看他。 黄灯隐约明白什么,补上一句:“侍女。” “……”辛越差点要扶上一旁的廊柱,道,“这……储没储着什么国色天香的闺秀啊、歌女啊、风韵犹存俏寡妇啊、卖身葬父的可怜人什么的?” 二人齐声:“没有。” 黄灯再次贴心补上:“属下将府里摸了一遍,干净得很,夫人放心。” 辛越拍拍黄灯的肩,还是女子明白女子。 再看一眼一脸莫名的十七,这少年日后怕是不好娶媳妇啊。 说话间三人便到了一处厢房前,辛越捏着九节鞭按捺了半日,想着该是一脚踹开房门,还是破窗而入,或是寻摸个梯子爬上屋顶来个从天而降。 片刻后,她后退一步,淡淡瞥了十七一眼,十七即刻会意,上前两步。 抬腿朝着房门就是一踹,“砰——” “挞——”九节鞭掷地声紧跟着响起。 “咵拉——” 三人齐齐转头,辛扬站在中庭目瞪口呆,脚下是碎裂的瓷盘,手里是新鲜热乎的鸡腿。 …… 一刻钟后,辛扬歪在院中石桌前,撩着袖子露出纵横交错的几道结了疤的鞭伤,含冤负屈地扯着嗓子道:“小爷为你被那毒婆娘抽了这几鞭子,好歹算是工伤罢,吃几个鸡爪子怎么了!没听过以形补形?” 辛越啪一声将鞭子掷在桌上:“你我好歹是穿一条裙子大的,姑娘我为你也啃了两顿菜叶子,这事扯平了。” 辛扬简直不敢相信:“几片菜叶子,换我一手伤,谁不知如今姑娘家都挑剔得很,我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玉无瑕,如今多了几道疤,往后阻了我说亲,我娘第一个不放过你!” 辛越若有所思:“原来你是为着这个,才不肯上药的,丘云子说依你这体格,你这皮肉,这伤到今日都该好透了,决然不可能留什么疤。” 辛扬一愣,扭过头看天:“小爷我一片好心,忠肝义胆,舍己为人,人人欺我,我为人人……” 辛越好整以暇地看他:“继续啊,我给你打着节奏呢,编不下去了?” “……” “我给你续一个,”辛越收鞭端坐,肃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辛扬几欲仰天长呼:“姑奶奶,你究竟为何这般看我不顺眼!” 辛越一口气提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一手伤是乌灵打的?人家都告诉我了,乌灵府外散了十几人助你一臂之力,你倒好,上来就偷袭友军,让人防备不及之下才甩了你这几鞭子。” “友军?我以为是西越国的守卫来着,我说呢,一个个的贼头鼠目趴在墙上,”辛扬默默盘算了下,“你方才说什么?我们扯平了?确实扯平了好,扯平了好。” 二人一见面,不掐两回就不能好好说话。 刚一静下来,后头黄灯捧了一只莲瓣青瓷碗上来,放到辛越跟前,辛越闷头喝完,口里仍有余味甘甜,“若是所有药,都熬得这般该有多好啊。” 辛扬愣道:“你喝什么药?” 辛越摆摆手:“不是什么药,润喉的汤水罢了,前几日让火熏坏了嗓子,又泡了江水,这几日喉咙总不大舒坦。” “……”辛扬化入酒肠的担忧此刻隐隐地浮了上来,回头喊了一声,“来人!上菜!” 再扭头对辛越道:“快,说说你这几日怎么过的?” 辛越差点要将手里的鞭子喂到他嘴里。 好歹忍下了,先将她同乌灵的一番怨仇说给了他听。 吃完午饭后,两人各捧着一盏茶,坐在石凳上,辛越简单陈述了一番被劫那日的事,道:“我扭头就见你们仨全倒了,被陆于渊带上车,往南奔了五日才被顾衍捞回来。” “……”辛扬腹诽道,真是言简意赅,她这短短一句话,京里天地都掉了个个,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辛家竟出了一个祸水。” 辛越拧眉睨他,“好歹将红颜两字加上,”再将茶水一抿,“谁是祸水?” 辛扬一副诧然模样,“你不知道?” “什么?” 见她是真懵,辛扬将她被劫后京里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你被劫那日圣上被刺,紧接着全城戒严,武安侯高聿其挨家挨户搜人,揪出来不少探子。第二日太后寿宴,太后、皇后担忧圣上,齐齐病倒,圣上蔫蔫巴巴的,出来念了几句就走人了。” 他说着越发幸灾乐祸,“宴上就坐了半殿人,北辽使臣吃喝纵乐,古羌使臣乌龟似的到处贴脸,渭国使臣换了个老头坐着屁都不敢放一个,西越国师脸色青得好似被歌姬抽干了精血……咳咳,整个寿宴整得跟丧宴似的。” 末了感慨了句,“顾衍人都追出京城了,还不忘给你出气。” 辛越呆愣道:“出什么气?” 辛扬恨铁不成钢:“你以为陆家公子为什么能带着你出城,还不是宫里有人动了手脚。” 辛越凝思,这个手脚只能是太后、皇后其中之一,或是两个都掺和了一手,辛越倾向于皇后。她想到顾衍提到小皇帝时的语气,那是恼他妇人之仁,枕旁躺了一只豺狼还要尽心护着,护到哪一日这豺狼说不准还要反过来咬他一口。 辛越心中又难免担忧起来,这回寿宴,外人看来是小皇帝被刺,全城戒严,太后皇后忧心病倒,使臣们一个赛一个不寻常,但其实都不需七窍玲珑心,只消多品几遍,就能品出波云诡谲的味道。 辛扬站起身打断她的思绪:“话说你同那陆公子究竟什么关系?” “……债主。”辛越抿了一口茶。 “欠了钱?还是欠了人?” 辛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容易咽下去咳了半天,“什么叫欠了人?” 辛扬往侧边挪两步,确定离开她鞭子的攻击范围,道:“我以为你俩……三年嘛,就没生出点什么?人生在世,须尽欢时得尽……” 辛越砰地放下茶盏打断他:“什么都没有!” “好吧好吧,你倒也不必如此恼羞成怒……” 辛越气冲冲起身:“什么叫恼羞成怒,你嘴里能不能蹦一个好词!” 辛扬咻地就往外头跑,辛越提着九节鞭拔腿跟上,转过墙时经过一道黑影,步子刚蹿出两三步,就手里的九节鞭尾就被一阵力道拉住往回扯。 她整个人像个弹簧,往前绷到最紧之后,存进不得,刹那间被往回拉扯,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后腰被勾住,头顶沉稳戏谑声传来:“夫人还是心慈手软了。” 从怀里抬起头来,看到男人凌厉的下颌线,辛越可惜道:“让他溜了。” 顾衍笑笑,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侧前方轻轻一扭。 辛越“噗”地笑出声来,方才春风得意的辛小爷站在一堵灰墙前,一左一右被锁着手,呲牙咧嘴地乱嚷一气。 顾衍淡声道:“扭送回宫。” “不是削职了吗?”辛越疑惑。 灰墙旁的人嚎了声:“是啊!小爷如今是自由身!” 顾衍牵着辛越的手往外走:“你是带罪身,作为侍卫统领,圣上遇刺你护驾不利,愧对天颜,一路将贼人追到城外,擒回贼人后在圣上跟前跪求请辞,圣上掩面不舍,苦言相劝,赐了你皇家别苑养伤,你如今该回宫谢恩,再次请辞了。” “……” “不是没活口么?”辛越愈发疑惑。 灰墙旁的人嚎得更大声:“是啊!不是没活口吗!全是灰羽卫搞的鬼,连刺杀都没有!刀都没亮出来,就让你的人拿下,话都没蹦一句就自尽了不是吗!你他娘的哪个幕僚给你编的这段话,竟敢把小爷说得如此娘们唧唧……”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平平无奇的一眼,辛扬霎时住了嘴,只低着头瘪着嘴踢脚底下的小石子。 辛越心有不忍,道:“你看他这么可怜……” 手被捏得紧了紧,“还是让他到京畿大牢里反省反省吧。” 辛越在马车上昏昏欲睡时做了个总结,所谓历史,自来就是由强者书写的,谁的拳头大,谁的事迹就辉煌,顾衍的拳头比辛扬大,他就只能从一个赤胆忠心的侍卫统领,变成娘们唧唧的白身。 第92章 、狂野 顾衍唤她的时候,辛越将将醒了一半,在他怀里嘟囔着埋得更紧:“困……你抱我。” “母亲怕是不乐见。” 辛越迷蒙着抬头,“什么?” 顾衍扶她坐起,抬手按了按她脸上的睡出的印痕,轻声道:“回家了。” 辛越撑着顾衍的手跳下马车,站在熟悉的府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这个回家,指的乃是辛府。 走上台阶时,辛越脚尖点了点地:“我瞧着府门口这几阶台阶也该整饬一番了。” 顾衍:“果然被踏平了不少。” “你还笑!我可是要拿侯府府库来贴补娘家的,正好砌个赤金的台阶。” 想象了一番辛府府门口几阶金光闪闪的台阶被人流接踵踏入,来去都自带金芒的样子,顾衍笑道:“父亲的品性怕是不爱金阶。” “玉的如何?府里恰有整块的汉白玉,原是想给你打一张榻,夏日里好歇晌。” 辛越脚下一歪,差点没磕倒在石阶上,将它染成个红阶。 管家老辛满面红光迎上来,问了安后,挺着腰板儿在跟前引路。 辛越和顾衍对台阶要砌个什么样儿的讨论一直持续到堂屋门口。 辛母手里捏着一颗剥好的栗子上来,笑眯眯道:“说什么呢?” “见过母亲,母亲安好。”顾衍行礼,恭敬道。 “说我们府门口台阶呢。”辛越摆摆手,接过栗子道。 门外哐地一声响,辛越回头探了一眼:“怎么了?” 老辛扶着额头,忙不迭道了声无妨,感情这两位主子讨论了一路甚个金的太俗、玉的太滑,说的是台阶啊…… 辛父抚着美髯,闲适道:“老辛近来操劳,很该补一补。” 辛越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父亲,心道这垂到了喉咙口的胡子贴得挺匀称,挺合宜。 辛父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扭过头板起脸斥了一句:“没规矩!”继而得意道,“为父好容易蓄长的,如今京城时兴着呢。” 辛越心里油然生出敬佩,并想到此后若是有人不晓得“吹胡子瞪眼”这五个字的意思,端去看她的老父亲和小皇帝就够了。 四人闲话了一会家常。 长亭从门口进来,手里抱着一只酒坛子,四人转战膳厅。 辛家一向是个严以对外,宽以对内的家风,在外行止吃喝皆要优雅得宜,有大家风范。在家吃饭却可以闲话家常,无甚劳什子规矩束缚。 因着这优秀又机变的家风,辛越挖掘到了顾衍的另一面。 要说他属实是个人才,虽身处高位,养成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气度,然而他真心要对谁好,便能准准地好到那人心坎里,使人难以招架。 譬如此时,他同辛父一时探讨着怎么让美髯富有光泽、浓密顺滑,一时又说起前朝茶道孤本。 嘴里说着,怀里掏着,双管齐下。 一柄碧润莹透的小玉梳掏出来,辛父面上虽还矜持着,耳朵根却悄悄儿地红了。 辛越诧异地听了半日,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好剥着栗子同娘亲咬耳朵:“他俩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辛母拿帕子按了按唇角,道:“这些年你不在,衍儿一直派人关照府里,那时你父亲还未如何,待他真将你带回来后,他才一气儿开了衍儿这些年送到府里来的物件儿,乐得几日都睡不好。喏,这屏风,这画,还有你手里这杯子,都是衍儿送来的。” “……娘,你叫他什么?” 怎么就成衍儿了?叫她不是还叫皮猴儿吗!怎么他就成衍儿了? 辛母嗔她一眼,给捧着托盘进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对顾衍道:“衍儿来,我瞧你最近清减了不少,这酒是娘自个浸的,浸了……咳,一些滋补之物,于你身子好。” “……”辛越手中板栗掉下了桌,愣愣看着顾衍手里的酒杯。 娘啊,您催外孙的手段,倒也不必这么狂野吧…… 辛父辛母同顾衍举杯畅饮,辛越捧着一盏茶略抬了抬聊表心意。 顾衍一面同岳父大人说话,一面给她移过一碟剥好的板栗,顺带着将她桌前那颗剥得坑坑洼洼,也没露出半分肉的板栗收了,道:“你在养身子,不能喝酒,乖一点。” “……” 闻言辛母嘴边的笑意挡也挡不住。 二人出府时,残霞未散,淡雾沉锦。 辛越心里一派沉重,回到定国侯府先让人给顾衍上了一盏凉茶。 这个时候,暮冬时节,春的气息都还未从枝头上绽出,要喝一盏凉茶确实有些折腾人。 然辛越以往却不是个爱折腾人的性子,顾衍一不留神明白了她的意思,将人往怀里一捞,将她的手往脸上按:“凉茶压不下去。” 辛越摸到了一手的滚烫,惊疑道:“确实,一盏凉茶怕是不够的。” 怕是需要将他剥光了丢到外头雪地里去镇一镇。 顾衍闷笑,抚在她的肩骨上:“阿越莫怕。” 怎么能不怕,看到娘亲后头命人送的一车药酒,就更怕了。 末了一盏凉茶也没喝上,她战战兢兢地睡了。 半夜里却被人从床最内沿的角落里捞出来,幸好顾衍顾念着她风寒一场,且还未好透,便换了个路子,教她手把手作了这壶药酒的解药。 辛越自小是个通透灵慧的学生,于这一途却不知晓还有这般花样,一时新奇盖过了羞臊,磕磕绊绊地试了一次,就让她有些疲累发酸。 然她的授业老师却乐此不疲,致力于让她一夜速成,抓着她从床头到床角,翻来覆去地榨,辛越多次生出欺师灭祖的念头,却还是折折腾腾地到了午时才再睡下。 事实证明,夫妻欢/.好这种事,无论以何种方式实现,那都是极累人的,且永远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在床榻间说的“就这一次”这种鬼话。 第二日辛越坐在床上反思。 她这些年真是有些倒霉,大病大灾没断,小病小痛常有,老天爷给她一巴掌打成了个多愁多病身,却没给她个倾国倾城貌。 不知是嗓子本就没好透,还是昨夜顾衍实在太热,像个滚动的火炉一般,又非要卷着她睡,导致辛越夜里醒了好几次,将被子踹开才能入睡。 总之,第二日从床上坐起身,喉咙又干又哑。 芋丝进来时,才告诉她都过了巳时了,瞧芋丝的模样,怕是再不醒就要进来掀帐子了。 辛越打着哈欠,指了指茶壶:“茶……” 芋丝手还捧着烘热了的衣裳,听到这道嘶哑的声音,大腿一颤,差点就要滑倒。 一时也顾不得四五六的,忙放下衣裳,匆匆到耳房去唤了红豆和黄灯来服侍夫人洗漱。 再让脚程快的十七去请丘神医,最后让小厮去前院请侯爷,一番安排下来,又随手叫了个嬷嬷去厨房将夫人的早膳换成温软好克化的。 待她再要进屋子时,就瞥见侯爷匆匆从前后院的垂花拱门过来了,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 红豆和黄灯很快就退了出来,她扯过红豆的袖子,悄悄问夫人如何。 红豆抚了抚胸口,也是一副惊吓未定的样子,拉着她二人到耳房小声说:“我瞧着是风寒,同上次不一样,我还特特在蜜水里多加了一勺蜜,夫人一下就喝出来了,说早上这水甜了点。” 芋丝一下就安了心。 内室中。 丘云子问了些这两日的起居,按着辛越的腕脉,慢慢吞吞说:“夫人这些时日太过劳心劳神,积食伤了脾胃,” 辛越小声道:“不过是半夜的事,早也好了。” 顾衍横她一眼,辛越立时噤声。 “……”丘云子继续数来:“心气大起大落,忧思过度,于养身不宜。” 辛越辩白:“喜的时候更多,身子养得倒也挺有精神。” 顾衍不知想到什么,耳根有些发烫,倒没有说话。 丘云子背了个神医之名,摊上了府里这两位主子,真有一世英名即将随水东流的预感,清了清嗓子:“又奔波数日,火里来江里去,样样挑出来都得钉在床上养两个月。” “……”辛越收回手,不让他再把脉了,再把下去这年都不用下床了。 丘云子站起身去写方子,嘀咕道:“如今只是嗓子反复哑着已然是上苍有好生之德了。” 写好了方子,想着差不多该退了,便说:“将养两日便可。” 在侯爷黑沉沉的目光下忙又改了口,“考虑到夫人旧伤在身,喝不下药,还是好好将养半月吧。” 辛越听了,一下就黑了脸,看着顾衍,两人一起黑脸。 丘云子摸着一脑袋汗,识相地挎着大药箱弯身行礼,以要盯着小药童到府里药库抓药为由,急不可耐地退了。 红豆进来将一碗鸡丝粥放到床边矮几上,也退了出去。 辛越要起身去拿碗,嘴里嘟嘟囔囔,“吃了饭,让我去园子里散散我自己就好了,非得关我半个月。” 顾衍把她按回去,拿了碗舀起一勺吹了吹,不接她的话,只淡淡说:“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去江宁?” “江宁?”辛越看了眼淡得出奇的鸡丝粥,别过了脸,诧然地扯着他的袖子问,“真要去吗?什么时候去?去做什么?” 顾衍举着勺子放在她嘴边,一副你不张口,别想我张口的样子。 辛越小声说:“不想吃这个,我想吃馄饨。” 顾衍无奈,又有些松下心来,还能挑食,那就没甚大碍,转头唤了芋丝进来,让她把粥端下去,上一碗馄饨来。 辛越一下就来了精神,喊着芋丝说要香菇鲜肉馅的、鱼糜馅的、三鲜虾皮馅的,一碗里最好搁上七八种口味。 最后顾衍沉着声给她否了大半,“鱼虾不可,只给夫人上个香菇鲜肉的,再上一碗润喉的汤来。” 辛越想想也就算了,只顾拉着顾衍问,“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见她果然兴致勃勃的,顾衍把她按了回去,同她说了些两江驻军调动之事,直说得她云里雾里,茫然若迷,最后总算抓了个重点,那便是,四月启程,去江宁。 出发时京里老枝抽芽,花苞颤颤,待得到了两江就该碧树连天,满岸花重影了。 辛越的早膳就是沉浸在惊喜中吃完的,顾衍听了她“多愁多病身”的论断,驳了一句,道她是没那个金刚钻,硬揽瓷器活,结果反把自己又雕又琢。 辛越被喂了个大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是得被关半个月。 第93章 、宠妻大法 第一日头晕着倒是很快就过了。 第二日顾衍便着长亭搬了张小些的书案,就放在辛越的妆台旁,对着窗下。 她在打盹、翻书,他就一直在窗下批着折子,看着公文,时不时地让她念句诗。 诗念到词,词念到赋,赋念到…… 辛越捏着手里一卷礼部拟的祭天祷文,喉咙一阵紧巴,破罐破摔丢到榻上道:“顾衍,我干脆排个戏折子唱给你听好了。” 顾衍头没抬,仍在背对着她写得飞快:“可以。” 还真敢应,辛越走过去在他背后绕了一圈,既不敢扰了他心神,又不甘再念这卷祷文,想了想坐在榻上说:“我的嗓子一点都不哑了,方才那样长一篇赋,念到尾巴声音都没带变。” 越说越觉得自己连这半个月都是不必拘的,着重补了一句:“我看这屋子也不必待了,累得你同我一起待在这屋子里,政事都耽搁了不少,你这么忙,大大小小的事都得管。对了,那永夜的地也该重新漆一漆了,斑斑驳驳的……” 她自觉这话有理有据,推己及人,妥帖熨帖得直到心窝里去了,顾衍没理由拒绝。 没想到顾衍放下笔,扭了扭腕,看她的目光里却有疑惑:“什么漆?” “……”辛越心道,您老抓重点能否抓准点,专挑话里最偏僻的问,但辛越还是顺着答道,“就那地上的红漆啊,白七说你漆来吓唬人的,倒也是个好法子,攻心为上是不是?” 顾衍默了默,似是艰难地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去扒拉了一下她看的话本子,自然而然地移开话题:“中午想吃什么?” “馄饨!这回想吃酸辣汤的,”顾衍眼波悠悠荡过来,辛越立刻改口,“酸汤的,酸汤的。” 话头在辛越无知无觉的时候就从出去变成了吃馄饨,顾衍将她按在桌前:“你这吃一样东西,就要吃到怕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回来时便发现她爱吃芝麻类的小点,芝麻酥,芝麻核桃糕,芝麻酱,芝麻丸子,芝麻汤圆吃了个遍,到现在榻上的莲花六角食盒都放着两味芝麻点心。 前几日夜里吃了碗馄饨,这几日膳桌上就没少过馄饨。 辛越茫然:“不吃喜欢吃的,难道吃不喜欢吃的么?” 顾衍被她说得无法反驳。 辛越吞下一口馄饨,又说:“一日就吃三顿饭,闲了用点点心,当然要挑喜欢的吃了。” 顾衍把一肚子话咽下去,转头就吩咐了厨房变着花给辛越做馄饨。 到得第三日,辛越是真待不下去了,一大早就趴在顾衍的背上,认真同他掰扯:“真关半个月,就春天了,我不想冬天就在屋子里过完……” “我陪着你。”顾衍站起身了,辛越还是挂在他背上不肯下来。 辛越立刻道:“我也可以陪着你,像之前那样你走哪将我带哪也好哇……” 顾衍背上挂着她,衣裳有些滑,眼看就要掉下来,顾衍一只手托着她的屁股往上颠了颠。 走到贵妃榻旁拿起护腕戴在手上,还真认真考虑了一番:“我今日要去趟京郊大营。” “我也去!”辛越一下就从他背上跳了下来,却又立刻被掐着腰放到了榻上坐下。 “鞋袜都没穿,想来是还没关够。”顾衍眼神凉凉,手里却往矮几上去拿她的鞋袜。 辛越讷讷:“有地毯……” 顾衍也不说话,蹲在她身前只平平看她,看得她自己就把话收了。 顾衍蹲下身时,她就勾着脚尖,磨他的小腿肚,不无感慨地说:“娘亲算过一笔账,家里给我请先生的花费远不如请嬷嬷的多,若是让她们看到此番模样,嘴边挂的金字招牌怕都得嚼碎咽了。” 顾衍一把抓住她的脚,搁在他膝盖上,把袜子套进去,顺她的话,也想起前事。 成亲前三月她被关在府里绣嫁衣、学规矩,几乎是填鸭式的恶补。见她一面十分不容易,实在想得抓心挠肝了,趁夜里翻进了尚书府的墙,隐在树枝上看着小丫头给她捏脚,嗷嗷地控诉嬷嬷今日又罚她站了一刻钟,捏到了痛处,就龇着牙骂他,直言若是嫁进定国侯府日日都要受这罪,她便不嫁了。 一番话听得顾衍心惊,往日里四平八稳的身形一晃,差点栽下树去。 回府深思了好半日,在顾及岳母大人爱女之心和让辛越脱离苦海之间,找到了一条折中的路子——多选了十来个嬷嬷,专司绣功的、专司人情往来的、专司管家理事的,拐了七八个弯,借恪亲王妃的手送进了辛府,对她进行放养式管教。 辛越有兴趣了听几句,没兴趣了,嬷嬷就逮着她身边的大丫鬟芋丝教,最后这三个月,瘦了一大圈,学了一箩筐规矩的是芋丝。 至于嫁衣……顾衍想起都不忍直视,辛越每日里绣半个时辰,一朵花都要绣三日,他只好命人每日里在她的嫁衣上这添一点,那添一点,她竟一点都没发觉,不到一个月便乐颠颠地捧着嫁衣去向岳母大人交差。 最后他召来老倪,大刀阔斧地改了府里的规矩,管事理家一类全交给了他,将“夫人就是规矩”六个字自上贯彻到下。 这时想起就不由打趣她:“三个月临阵磨枪,嫁进来一朝便丢了个精光。” “……”说起来她也好笑,成亲时娘亲同顾衍明暗交锋,从那十个嬷嬷身上意识到辛越若是嫁到定国侯府,简直是纵虎归了山,放鱼入了水。但做娘亲的,怕女婿只是一时宠溺不能长久,便再买了四个嬷嬷陪嫁进王府,嘱咐了务必要好好看着她。 这四个可是特意挑出来的四个好手,个顶个的严格,绷着脸的吓人程度简直能止小儿夜啼,但是进府第一日便开始碰钉子了。 姑娘成亲第一日懒床,嬷嬷要去叫,一脸凶相的长亭横在门前道侯爷不喜外人叨扰; 姑娘吃饭时不侍候夫君布菜,嬷嬷要提点,侯爷直接让人将嬷嬷带了出去,道有下人杵着让他没胃口; 姑娘第一次直呼侯爷名字,将一屋子嬷嬷下人吓得跪了一地,嬷嬷抖着唇刚开了个口要劝,侯爷就乐颠颠地携了姑娘出门。 最后这四个嬷嬷被打包送进了宫,听说如今混得极好,宫里大选进了许多新人,她们四人一扫颓废,在熟悉的领域发光发热。 辛越说起这四个嬷嬷,笑着补了句:“原盘算着在侯府里大展身手,没成想明珠蒙尘。” 顾衍:“让你按着条条框框过日子,才是明珠蒙尘,规矩是给旁人的,不是用来拘着你的。” 辛越眉眼弯弯,两人说笑着到了京郊大营外。 隔着老远,辛越听到天边传来闷雷一样的整齐喊声,探头往外看,远处的校场一片黄沙漫天,高喝声涤荡天地,震得这边的地面尘土都隐隐作颤。 回头问了一句:“这是在练兵?” 顾衍手里还在翻着一本薄薄的名册,闻言抬头:“想去看?” 辛越连连点头:“想的,想到那哨塔上去看。” 顾衍:“嗯,那便想想罢。” “……” 马车直直驶入,离校场越来越远,到他的院落外了才停下,他将名册放入袖中,拉着她进了院子。 大营的屋子就没有府里那般复杂精致,以实用为主,且盖这院子时工匠也从未想过会有女眷进来,故而院中只有一间正屋、两间厢房,东厢房堆了顾衍的兵器,倒也不是什么重地。 而西厢房只放了一台沙盘,还有数张地图,却是时刻有两明两暗的人把守。 如今虽不起战事,然这厢房从不荒废,有时候顾衍带着几个大将,在西厢房一待就是一夜。 说来也巧得很,辛越没少来京郊大营,但几乎都待在外头。后山有一大片的密林,她喜欢在那窜来窜去,十二岁之后,她的轻功进步神速,有大半就是在这林子里练出来的,追野兔、撵山鹿,满林子的小动物见了她都跟见了山大王似的。 除了后山,她还喜欢溜到东北角最高的一处塔哨,往左可以看底下校场的演兵,往右可以看演武场的人对打,运气好时,还能看到顾衍亲自上阵,那就不叫对打了,那是单方面的以一对一串,上台时是一串,倒下时也是一串。 就是没来过顾衍的院子。 辛越跟着顾衍走进正屋,屋内清一色的灰墙石砖,屋子不深,但左右却极宽,整个呈一字型,用木门隔成两间。 左面占了三分之二的是他办公之处,和家里的书房差不多,一张大书案,上头早已快马送来了需要批复的奏折和密信,下头置了四张扶手椅,要说与家里书房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满墙的兵器。 顾衍却拉着她往右边走,推开一扇木门,里头是他休息的地方,没有置拔步床,只放了张榻,窗下有一张高几,配着一把紫檀八角宫凳,正中一张圆桌,几把圆凳,一架山水屏风,十分……简朴。 “你……”辛越想到自己的卧房,再想到他的性子、行事作风,心思发散了些,“你其实就喜欢这种简朴的罢,为了我,将我们府里装点得仙宫似的,真是太难为你了。” “辛越,我们府里的一园一池,一亭一阁。”顾衍关上屋门,静默了一下。 辛越时刻准备着感动飞扑,帮他补充:“还有我们屋里的书画摆设、奇花异草,还有你要打的那张白玉榻……” “其实都是我喜欢的。”顾衍看她一眼。 “……” 他把辛越僵直的双臂拉入怀里,放到自己后腰,额头抵着她:“你这性子,再精巧豪奢的东西给你,都是当寻常物事用,拿百金一两的茶叶做茶叶蛋,前朝的玉骨碟让你装板栗壳,云徽上人的画让你批成活春/.宫……” “好了……”辛越倍受打击。 顾衍:“你及笄之后,四季衣裳、配的首饰钗环,敷脸的面脂、净手的花露、揩齿的膏子,都是我挑的。” 辛越耷拉下眉眼,“……十个辛府加起来都没你管得精细。” 他拉着她坐在榻上:“虚长你几岁,自是要为你思虑得妥帖些,还有你今日穿的小衣……” “闭嘴!”辛越绯红了脸,将软枕按在他怀里。顾衍略挑眉眼,满是戏谑。 外头黄灯敲了两下门,得应之后捧了个匣子进来。 辛越一看,怎么有点眼熟? 顾衍简单嘱咐了几句:“都是你这两日看的话本子,还有一本画册、描红本,够你打发一点时间,若是烦闷了同我说,你还病着不可溜出去玩。” 顶着顾衍“我把你看透了”的眼神,辛越乖顺点头,“好!” 在府里顾衍连房门都不让她出。 今日能跟着到京郊来,她闷了两日的心绪早就松泛多了,便起身推着他往外间去:“你去忙你的罢。”她早就听到外头密密踏踏的脚步声了。 辛越拿起一本画册,捏着一支笔站在窗前高几上照着描画。 琴棋书画之中,她能抚两曲琴,棋艺也尚过得去,一笔字练得最好,然而绘画却一塌糊涂,到如今也只能照着画册画几枝呆板的红梅。 原以为画完这枝也差不离了,前头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碎瓷声,惊得她手一抖,红梅下登时就多了一滴血泪。 第94章 、挺疼的 她扭过头,黄灯站在门边,脊背微曲,头垂得低低的像只小鹌鹑,正要出言安抚。 木门忽然自外被拉开,顾衍黑沉着脸,周身阴鸷暴戾外显。 黄灯闪身而出,迈出门槛的瞬间脊背兀自挺起,仿佛还抚了一把胸口。 “……”一刹那的场景,跟小鬼见了阎罗王似的,辛越不由扶额。 阎罗王匆匆走进来,揽着她的肩时才柔缓一二:“吓着你了?” 辛越点头,低头看画,画了大半日,才得了两枝僵硬无神的梅花,这一滴上去,甚妙!直接连她的眼睛也不必荼毒了。 一边想着将画揉起来,一边说:“吓着了,这是怎么了?” “小事。”顾衍揉揉她的头发,抚着后心,一下就看到了红梅旁凭空多出来的一滴红色。 他握着辛越的手,环在她身后,寥寥几笔,一滴红泪便成了飘落的梅花瓣。 搁下笔才略微懊恼,附在她耳边说:“一时忘了你在这。” 这梅花瓣画得形神兼具,她乃是个又不懂画又挑剔画的,此刻都不得不摸着良心说一句,这一片梅花瓣,加上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加持,瞧着赛过了那册子上满枝头的梅花。 一时衬得她画的两枝梅枝更加呆滞。 辛越心生困顿,这究竟是扔还是不扔呢,正待怼近了细瞧,却被顾衍拉到了桌前坐下,黄灯提了两只食盒进来,正往桌上端菜,辛越只好趁机打量打量顾衍的脸色。 其实为官做宰,且做得稳稳当当的,大多已能将脸皮的变化修至臻境,作出来的面色,都是七分真,三分假罢了。 试想你的神情若是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不管是下属或是上峰,都能轻易将你的心思探出来,那你便成了既被下属糊弄,又受上峰摆布的人,除开你是拿来摆设的贵重的花瓶,辛越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这类人在朝堂上生存下去。 而顾衍,与花瓶二字是绝然不相关的。 因此方才那声脆响不过是在动静上令她吓了一跳,之后她想的倒不是顾衍为何发这么大火,而是他心里又猫着什么坏水儿。 但他此时低眉阖眼的样子,令辛越心里不由多思,莫不是真的气着了,莫不是心里正极力压着、忍着,只是不欲教她瞧出来,不欲教她担忧? 想着辛越学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试探着哄了一句:“……乖。” 再轻声地宽慰他:“气坏了不好憋着的,你去外头寻个木桩打两圈就好了。” “……”顾衍撩起眼皮,茶色的眸子浅浅盯着她,微微有些疑惑。 她不大擅长小意温存这种事,不知旁的女子都是怎么哄人的,只好收回手,边吃饭边慢慢琢磨。 见顾衍眉目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霾,不碰饭菜,拿着一只勺子,时不时看她,半天才喝一口汤。 犹豫间便放了筷子,拉起他的手,想想娘亲怎么哄自己的,便轻轻在他的手上呼了呼气,柔柔道:“不气了啊,给你吹吹。” “……”顾侯爷从未被人哄过,此刻后知后觉,辛越竟是在哄他么? 辛越来回吹了个遍,顾衍也没有什么反应,辛越略微悟到哄人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天分的,她许真的不是这块料,讪讪地正要收回手。 顾衍轻咳一声,换了只手放到她跟前,淡淡开口:“是这只手。” “……”辛越也呆了,好一会才机械地拉过来,放到嘴边竟还忘了呼气。 顾衍目不转睛看着她,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一本正经道:“挺疼的。” “啊,”辛越回过了神,连忙吹了好几下,定睛一看,指腹上还真有一道红印子,想是握着杯沿握得紧了,她抓着他的手左看右看,突然站起身,“我去让黄灯拿个药膏子来抹一抹。” 顾衍反手抓着她:“不必,快吃饭。” 可因着起了身,辛越眼角瞥到了屋外落了几个影子。 今日暖阳高照,融融如春,顺着青砖石上的影子往上看去,就得见两个身着藏青色外衫的男子跪在屋外,瑟瑟缩缩。 屋外风大,和着暖阳,一冷一热的,加上心底惶惶,教他们的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辛越被顾衍拉着又坐下时,认真端详他的脸色,真真半点愠色都看不出来,才问:“是外面那两人惹你生气了?” “无,杀鸡儆猴罢了。”他平平应着,答得却很快,“是你,吃饭也不好好吃,东看西看什么?” “……”辛越心道,还不是看你。心中还是好奇谁是那个猴,想着便问了出来。 顾衍悠悠往她碗里夹了一片笋:“南地军情,三水十八弯有异,驻军将领张起思拖了一月才报。” 三水十八弯,三水是承平河、静阳河、大清河。 十八弯便是两江与渭国交界的蜿蜒青山,因为山路曲折,鸟道羊肠,人烟罕至,故称十八弯。 齐、渭两国以山水相隔,天堑难攀、怒水汤汤。因此自古以来,大齐与西边的古羌、西越,北边的辽国都是战乱不休,但渭、齐两国因着天险,倒是冲突最少的。 辛越三两口吞下青笋,用帕子包了块盐炙排骨,怪道是军营,这排骨都是长长一根,烤得焦香酥脆,里头香软,一口下去汁水横溢。 她边吃,边听他说着三水十八弯的由来。 啃完一根方道:“你已经知道了?” 顾衍点头:“嗯。” “可他明知瞒不了,为什么还要迟一月才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的么,在朝为官的哪有不知道顾衍手段的,糊弄一二小事顾衍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这等军国大事也敢瞒,除非。 辛越脑中电光乍现,忽然照彻,笃定道:“除非他不是要瞒你,是要让别人误以为你不晓得这个事。你们俩联手糊弄别人!” 顾衍感叹:“你果真养病养得太闷乏了,竟能分出心神思索这些事。” “……” 辛越当他在鼓励自己了,也不斟酌,全当着闲聊,把心里的猜想说出口,想到哪说到哪:“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你们要糊弄渭军,他们在三水十八弯活动,你们当作不知,让敌方真以为你没做准备,你好在那更顺利地施展手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辛越说着上了手,恶狠狠地比了一个手刀。 顾衍忍俊不禁,点头:“继续。” 辛越不好意思道:“续不下去了。” 他摸摸她的头作抚慰:“三水十八弯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然天险难越,如今齐渭两国以此为界,各自相安已经有百余年了,渭国再次打上三水十八弯的主意,也属正常。” 顾衍缓缓说:“三水十八弯地势险要,但密林深处有避世不出的族群,要论地形熟悉程度,没人能比得过土生土长的。多年前我率兵收复南地沿海,插了一支五百人的私兵进去,收复了半数族群,如今该到起用的时候了。” 辛越笑不出来了:“真会起战事吗?” “大的战事起不来,”顾衍沉下脸,“但渭国野心勃勃,频频把手伸过界,不一次把手剁了,总归是个隐患。加之,阿越记得年前我派辛扬下两江的事么?” “记得啊,”辛扬刚从两江回来时,那叫一个财大气粗,一车一车地往府里给她捎东西,“不知道的,还当他去的不是江宁,是去洗劫国库了。” “江宁就是另一个国库,”顾衍意味深长一笑,“过年了,渭国四十万兵马驻在边境,与江宁就隔着三水十八弯,若你是江宁世家,会怎么做?” “呃……”辛越手指头不自觉绕着垂下来的头发丝,“把钱藏起来,或者搬家,怕打仗么。但是动静太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好先确定一下打不打仗。” “对,”顾衍赞许地看她一眼,“那你说,要不要适当给世家一个贿赂官员,换取消息的机会?” “要的。”辛越点点头,恍然大悟,“所以,你把张起思放出去,让他稳住两江世家,年后再自己到江宁去一锅端了?” 顾衍颇带暗示地捏了捏她圆润饱满的脸颊:“阿越果然是我的小师爷。” “……”辛越执筷的手顿在半空,闭上眼想象了一番筷子扎得他东逃西窜的样子,一息之后神色如常地夹了一筷子姜片到他碗里,须臾,想到了什么似的犹疑地问,“一个月前……陆于渊一个月前就在南边给你找麻烦了吗?” 顾衍趁她托腮看墙思索时,将姜片塞到米饭底下,拨弄拨弄,外头再看不出来,“嗯,此子心眼甚多,甚歪,所以渭帝薨逝之后,我推了渭国二皇子一把。” 辛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渭帝死了!?” “吊着一口气罢了,里里外外多得是人想要他的命,我不过……顺水推舟,二皇子继位新君,同陆于渊一向不睦,他不回也得回,省得日日将心思打在你身上。” 顾衍语气渐渐阴戾,“但没想到他将乌灵推出来,借皇后的手搅浑了水将你带出京,临了也不忘惹事。”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今陆于渊在渭国同二皇子斗得风生水起,但愿他会喜欢自己送的一份大礼。 “……”辛越倒真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桩事,怪不得陆于渊这般一路急行,她接过顾衍递来的筷子,“私心里,我希望他不要再踏入齐境一步。” 顾衍没说什么,二人都知道这只是个妄念,往后还有不尽的麻烦等着他们,如今还是好好吃饭罢,她的目光移下:“你……你碗里的菜都吃了?” “都吃了。” 辛越有些狐疑,侧身看了看他底下的地板,又看他的桌子:“真吃了?” 顾衍风轻云淡:“真吃了。” “……”辛越心里蓦地升起一点愧疚,给他舀了一碗汤,“那个,压一压辣。” 一顿饭吃下来,辛越碗里干干净净,顾衍难得剩了点饭底。一问,顾衍才说他虽是做样子,但十分怒里有三分倒是真的,辛越听得心疼,陪着他歇了个晌。 起来时顾衍已经去了校场。 辛越端着一盏茶看话本子,听黄灯说门口那两人教打了二十军棍拖下去了。 二十军棍下去,只怕路都走不了了吧。 她这么说时,黄灯沉静的脸上现了一丝不屑:“软脚虾罢了。”在黄灯心里,她进进出出时没有踹他们两脚都当得是极有涵养了。 辛越看了两本话本子,抖了一地鸡皮疙瘩,便在高几前继续画那幅被顾衍盘活了的红梅,直到天色晚了,顾衍还没有回来。 她听到了外头呜呜咽咽的风雪声,打开窗格,被扑面而来的雪霰迎头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就将窗格合上了。 黄灯点好灯,转头急忙过来搓了搓她的手,道:“夫人,莫要开窗。” 顾衍推门进来正好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有些不悦,低喝道:“下去。” 辛越被他拉到身边,笑着搂住他的手臂:“你也太凶了,黄灯不过是担心我着凉。” 顾衍不喜旁人碰她,此刻却有些羞于启齿,只是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里衣和外衫之间,眉毛蹙起来的时候,上头一片雪花融成水滴落在他的鼻翼:“怎么这么凉。” 辛越伸出手按在那滴水珠上:“画画。” 顾衍偏头去看,窗下高几上放着两本话本子,画纸上除了两枝歪扭的红梅就是稀稀拉拉几丛兰花、几株无节的歪竹,还有一团氤在一起的,“那是……太阳?为何画在底下?” “……”辛越跳起来,手指点在那团橘色上,“你看好!看好!四君子还缺了什么?” 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那是朵菊花…… 第95章 、黑衣少年胖娃娃 第四日,辛越没再黏着顾衍东跑西跑,江嘉年回京了。 老倪估摸着日子,早早地寻了武安侯高聿其,京中的卫戍、警备和治安保卫都归他管,只稍稍提了一句,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即将入京,他夫人与自家夫人乃是最要好的手帕交,高聿其便懂了,当即吩咐下去。 这日天高疏阔,万里无云,寒风不再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 城门口一裹着裘衣、折頞广额、身高八丈的中年男人走来走去,身后坠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小兵。 一小兵问:“头儿,您都连着巡了五日了,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人物?” “去去。”裘衣男人不耐烦,伸长了脖子往城外瞧。 忽而眼前一亮,宽阔的石道尽头缓缓现出一队车马。裘衣男人前几年打仗时就是个哨兵,眼神极好,那队人的车马属一品规制,打头的几人文质彬彬,一股子酸秀才味,一瞧就是江宁那些儒士。 他猛一攥拳,低低骂了一句:“奶奶的,老子在城门口守了五日夜,人再不来,婆娘都该提刀来撵了。” 转头咧开了嘴向后跑去牵马,又朝跟上来的两个小兵一人踹了一脚,“还不去迎!” 小兵倒退五步,傻傻问:“头儿,您等了五日,不去迎啊?” 裘衣男人啐了一口:“迎个卵蛋!”脚下一夹马腹,飞驰着划过了喧嚣初始的长街。 辛越在用早膳时,老倪便掀了帘子来报,道两江总督耿思南大人的马车已入了城门。 她一下就搁下了筷子,旁人数年未回京,到家第一日,定是在家中拾掇,但嘉年,哪怕是天王老子拦在她跟前,她回京第一日,也定是先杀到定国侯府里来。 顾衍慢慢吞吞地给她添半碗米汤,摇头道:“看来今日不能把你揣在兜里带着走了。” 他这几日尤其儿女情长,说这话时日光恰好透过琉璃窗投在他脸上,分明没有什么情绪的脸,没有什么起伏的话音,却像是染了一分冬日的朝曦,暖融融地教人想将他按在怀里。 辛越手随心动,将他拉到身前,随即推推赶赶地轰出了府。 随后坐在花厅里头,手里拿着一张膳食单子,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重天,一会笑一会愁,变脸之快,令人瞠目之余不禁发笑。 芋丝是当中最知道因由的,她走过去给辛越端了一杯热茶,笑着打趣:“夫人不必担忧,嘉年姑娘吃不了您!” 辛越放下单子,揉着额心头疼地说:“嘉年饶不了我。” 她、嘉年、辛扬三人的家都在同一条街,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辛越辛扬都是祖传的调皮捣蛋,辛扬猴得纯粹,辛越好歹还披一张淑女皮,只是大了后辛夫人由着她不在贵女圈中交际,待她和顾侯爷的亲事定下,京中众人才惊觉有这么一号人。 嘉年就不同,打小就是贵女圈里头出了名的温婉娴淑,哪怕最娇蛮任性难说话的高门小姐都会卖她一个面子。同首辅家的嫡女汪清宁双姝灼耀,一个占了娴名,一个占了才名,求娶的人从南城排到家门口,可惜最后便宜了耿思南。 但只有亲近人才知道,嘉年的性子不若表面柔顺。女肖其父,江御史铁面刚直,嘉年的性子底色也是要强的,遇上自己在意的人事,是一步也不让。 她成亲又早,耿思南那厮比嘉年大了六岁,费尽心思求娶,自也是宠着爱着,虽有个刻薄的婆母,也是分隔两地,故而婚后她的性子倒是更霸道了几分。 辛越想起那一箱笼的书信,不霸道也写不出斗大的四个“老娘来了”。 她登时寒毛竖起,手里的单子也不看了。 刚让人打发小厮去看耿家马车到了哪,就又有一个小厮抹着汗进来,扑通一下跪着报说:“禀告夫人,耿家马车已经到了街口了”。 红豆上前领了人出去,往那小厮手里塞了个银角子,小声道:“下回别动不动就跪了,夫人不爱这规矩,老老实实站着回话就是。” 小厮还在抹着汗,挠着头,咧嘴笑得憨厚:“诶!谢谢红豆姐姐,夫人像画里出来的神仙样儿,我一看就傻了,当观音娘娘拜哩!” 红豆噗嗤一声笑,瞧他生得憨厚朴实,心里升起几分好感,便给他指了个好差事:“夫人有客来,你且到廊下等着,一会厨房李婆子来问什么时候上点心,你就告诉她,点心备两份,一份送园子里暖阁去。” “欸!!”小厮嘴角咧得更大了,三两步站到了廊下,门神似的杵着等人。 红豆笑着走进花厅,正好夫人打发芋丝到府门口接人,见夫人朝自己招手,她忙快步过去。 辛越素净圆润的指头点着膳单上的几样,道:“这几样去了,桂圆这类核儿都太大,怕孩子噎着,还有,她家孩子吃不得牛乳,乳饼也去了,换红豆糕、栗子糕、桂花糖来。” “是,夫人,”红豆应下了,又笑道,“奴婢已吩咐了人打扫暖阁,一会您和耿夫人说话,小公子也好有个玩的去处,一应点心也是齐的。” 辛越想了想,夸了一句:“红豆真机灵!” 一盏茶的滚滚热气刚歇了三分,门外人声喧哗由远及近,嘈嘈切切,匆忙而行。 江嘉年提着裙子杀进来了。 侯府下人惊了一片,头一次见有人煞气腾腾地进侯府,还能喘气儿。 十七蹲在树上拿捏不定,手按在腰间佩剑,干脆一跃而下,朝花厅内走去,垂首道:“夫人,人来了。” 辛越捏着一颗蜜桔,心不在焉地放在手心滚来滚去,乍听十七的话,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秋水长廊迂回曲折,一道身影突兀地停下,随即蓦地加快,奔着朝她而来。 “辛越!” 江嘉年提着裙子跑得飞快,二十几年养的规矩礼数、端庄矜持通通抛到身后。 带着腾腾的煞气、思念、惊忧扑到辛越身上,全化成了江宁的水雾,一激一凝,二人潸然落泪,哭成一团。 身后的几个丫鬟都悄悄别过脸去,眼底泛红。 好一会,才被后头急急赶至的稚嫩声音打断,“娘亲!娘亲!” 小胖娃娃被仆妇抱在怀里,双手不住挥着,见娘亲哭得伤心,怔得傻乎乎,嘴巴一瘪,要哭不哭地不知怎么办。 二人这才分开,止了泪。 辛越濛着眼儿,看向多年未见的好友,江嘉年今日穿的是一身杏黄色如意云纹的衣裙,是她在闺中最喜欢的颜色。高髻顺滑,一丝不苟,头上仍是像从前一样簪着一小朵清妍的小花。 看得她心头发酸,热泪一涌,差点又滚了下来。 都进了花厅坐下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脸,敷上面脂,两人这才相视着笑了。 “娘亲,要抱!”方才追不上娘亲的胖娃娃落了地,摇摇晃晃地走向江嘉年,到得了她身前,被一把抱起放在腿上。 “这是我们家昀哥儿,如今两岁了,”江嘉年笑着告诉辛越,又对怀里的胖娃娃道,“快叫姨母。” 辛越的一颗心方被泪水泡得酸软,如今又被小胖娃娃奶呼呼的一声喊得直接化了,爱不释手地逗了一会。 复又抬头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江嘉年露了愁容:“他姐姐赶路时犯了晕症,方才先送了她回府里。” 芋丝捧着紫檀玫瑰托盘,将早早备下的见面礼递给辛越。 辛越伸手将上头的一枚莹润通透的古玉挂在胖娃娃身前,没忘刮刮他的幼嫩小脸,逗着他道:“昀哥儿再唤一声。” “多谢姨母。”胖娃娃奶声奶气,她真是越看越爱,伸过手去也想抱抱他。 胖娃娃却瞅着她身后,大眼睛水汪汪的,伸着小手像是要往前又有些踌躇。 辛越一愣,回头看,十七还站在身后。 黑衣劲服,剑眉冷目,单手抱剑,凛然不可轻犯的样子。 便想孩子对人身上的气息感知最是敏锐,十七这种瞧着清俊,却是在死人堆里滚出名堂的,加之年少轻狂些,身上煞气敛得不大好,怕是将昀哥儿吓着了。 还不待她说话,却见昀哥儿伸长了藕节似的手臂,咿咿呀呀地叫唤:“要,哥哥,漂亮哥哥,抱!” 江嘉年僵了,辛越僵了,十七的剑掉在了地上,哐当一声。 昀哥儿趁机滑下娘亲的膝头,扶着椅子走到那黑衣哥哥身旁,拽着他的袍角,费力地抬头,软软地撒娇:“抱。” 十七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小胖娃娃急得打转,眼泪汪在眸子里。 胖娃娃的娘亲笑得前仰后合。 辛越接收到十七的求助目光,却笑着将他往坑里推,指着昀哥儿说:“十七,你抱抱他。” 少年没见过这样白嫩的小孩,脸颊手上豆腐似的,仿佛一戳就破,不知从何下手。 然主子命不可违。 少年蹲下身子,伸出手试探了两下,从背后拎起胖娃娃。 辛越笑得肚子疼,泪花都渗出了眼眶,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得两手把着他的腋下,抱起来,对了对了,再拿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哈哈哈哈,十七抱得真好。” 胖娃娃称心如意,振臂高呼一声:“呜呼!冲!出,出去玩!” 江嘉年也含笑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儿子趴在男子背上,朝自己扮个鬼脸,她也弯弯唇笑得宠溺。 待一大一小两人消失在了门边。 江嘉年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目光锐利上下扫视辛越,“怎的瘦成这副样子,定国侯府养不了你,就让顾衍趁早滚蛋!” 厅中上点心茶水的七八个丫鬟还未退下,一听这话大不敬,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嘉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话传进顾衍耳中。 第96章 、不原谅 辛越忙让红豆带了人出去。 待花厅门关上,四下无声之时,辛越扭头,江嘉年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同方才狠巴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辛越抽出帕子按过去,声音也有些哽咽:“你再把我招哭了,就要水淹侯府了。” 江嘉年被她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隔空点着她的脑袋命她老实交代:“你说!怎么回事!三年里都吃了什么苦?” 坦白从宽什么的,自打辛越回了京,便做得十分熟练了。她对着江嘉年心虚,将这些年的事简单与她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受伤,伤后去了哪,又为何不联络家人好友,大大小小的,想得到的全和盘托出。 打头第一句,江嘉年弯如新月的眉头便开始皱起来,说到治伤时她的脸色更是难看,再讲起她回京之后的事,江嘉年的脸拧成了一团。 絮絮说了许久,茶壶都唤人进来换了两回。 最后辛越自己总结了一句,时也命也,她辛越从小积福行善,同老大爷买一包西川乳糖都会多给一个铜板,各路神仙都看着,如今也该苦尽甘来了。 她这样豁达的模样,不论是真心还是作出来安慰人的,江嘉年都只觉得心疼,知道她这些年必过得不好,却不知竟这般跌宕起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飘了一句叹息:“你这不是死了一回,是死了被拽回来,阎王爷气不过,只好一巴掌把你脑子拍坏。” 这人嘴怎这么毒? 辛越幽怨地看她。 江嘉年无视她幽怨的眼神,又一叹:“唉,那会都说你嫁得好,可我却担心,你嫁得太好,也太险。” “你既回来了,做的那些混账事想来你爹娘已教训过你,”江嘉年再想起她宁可独个在外扛着,也不肯联络任何一个亲人好友的事,眼神淬了刀狠狠剜她一眼,“我只告诉你,这事在我这可没完,你若不好好养着身子,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辛越从小被江嘉年压一头,视她如长姐,此时自然更是诺诺:“知道了。” 江嘉年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在她身上打了数个来回,眉头拢起,满面忧愁的样子。 辛越刚有些犯人蒙赦的侥幸,便又叹了声女子心绪果真瞬息万变,苦着脸豁出去了,说:“我都老实交代了,你怎还愁得这样,如今我身子骨虽不大结实,经不得你像从前那样收拾了,但你打我一打也还是受得住的。” “你如今……”江嘉年提着眉梢将她觑了一眼,颇有些瞧不起,“还是算了吧,再给你打散架了我也凑不回去。我只问你,当真打心眼里原谅顾衍了?不管怎么说,一剑当胸……你再是皮实,也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子……” 辛越一愣,呆怔着伸手去接江嘉年面上滑落的泪。 温热的碎玉打在她手上,辛越蓦然惊觉,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就连她也没问过自己。 此时此刻,花厅门外,闲庭阔步的玄衣身影倏然顿住,单手屈指举起,离那门框只有一寸距离,却迟迟没敲下去。 长亭悄悄后退十步将探头探脑的黄灯拎出去,清场。 顾衍转而将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站在门外,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飘,里头的人迟迟没有回答,她在犹豫?还是在摇头? 里头越是无声息,他气息越是紊乱,胸口激荡着一片激烈情绪,连门框都不敢直视,只垂头看地上青砖,背在身后的指尖交缠,扯得厉害。 从云城带她回京时,在帐子里,她说的也是“没有喜欢你,没有原谅你”。 彼时他满心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便是不喜欢,不原谅,也要将她留下,那如今呢?他的姑娘爱他,又愿意原谅他吗?爱和原谅,从来都是两件事情。 辛越捏着手指头,面上并无纠结异色,倒像是恍惚回忆往昔的模样,片刻后浅浅淡淡笑了一下,道:“自然是……” “不原谅。” 门口的身影顿时如石头般僵硬,眼看就要道道开裂,碎上一地。 里头声音传出来,清灵的声音和着细风,在半空辗转数道,才歪歪斜斜一个字一个字扎进他耳里,“要让他记一辈子。” 顾衍遽然抬头,周身气血腾起,满腔又热又酸,猛一紧拳,对!我的好阿越,不原谅,让我用一辈子还。 顾侯爷在自家花厅门口听了一句墙角,便转身抬脚离开了,来去皆如一阵风,携着濛濛水汽而来,踏着七彩飞虹而去。 花厅里头的人还在细细交谈。 江嘉年拍拍她的手背,半是服气半是怨恼:“我原瞧不起顾衍,他铁血手腕雄掌天下,却连你都护不住,但这三年,我瞧他也过得不像个人,我既是恨他,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 “说一千道一万,他若是没有把你找回来,再多的狼狈颓苦都是虚的,但他将你找回来了,这份情意才落到了实处。” 辛越同她一起感慨:“老天爷待我狠了点,却也没捉弄我的姻缘。” 江嘉年瞧她半晌,转头想起另一桩麻烦事,她附到辛越耳旁问:“像那个黑衣守卫一样的人,还有没有?” 辛越一愣,点点头,又连忙小声道:“十七是专护着我的,算是在明面上的,暗里不知多少呢,怎么了?” 江嘉年话噎在喉咙口,压低声音:“你在渭国待了多久?” 原是这事,辛越轻咳两声,说得同做贼似的,压得她嗓子都哑了,随即落落大方点头道:“一年余。” 江嘉年眯着眼看她:“你也知道,两江同渭国只隔了个三水十八弯,商贸往来极是紧密。我也是听说,传说陆国相家的小公子有一红粉知己在渭都临尧城。” 辛越点头:“这我知道。” 喻霜嘛,极讨喜极厉害的姑娘,都传她是陆公子的红粉知己,陆公子护着她把持临尧城的丝绸生意,但陆于渊只给她行了几次方便,换了几味药回来炼药丸,实则整个生意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 辛越在临尧城待了一年,同喻霜也处得很好,她还替喻霜抱不平,姑娘家如今自食其力地做点什么事,都容易被冠上个靠男人,靠家族,靠关系的说法,重点是喻霜很该趁机讹陆于渊一笔,赔偿一下她随风而逝的清誉。 江嘉年斜看着她:“传说他为这女子顶撞国相,将人放在宅子里藏着护着。” “这么宝贝?”辛越冥思苦想,喻霜天南海北地跑,怎么也不是个需要藏着护着的,关在宅子里的…… 辛越头顶一道霹雳打过。 江嘉年添上一把火:“传说这女子身患顽疾,他为了这女子搜罗天下奇药。” 哐嘡一声响,辛越的茶杯落在地毯上。 江嘉年从桌上的乌漆茶盘中又翻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杯茶,眼光莫名:“我原以为是个国色天香的奇女子,谁成想……” 辛越摸摸自己的脸,国色天香奇女子,她也只沾了个女子二字。 她端起茶杯,坚定地摇头:“传言不可尽信,临尧城里传的,飘过三水十八弯就变了味了。你先头说的,同你之后说的,定不是一个人,前头说的红粉知己我知道,很好的小姑娘,同陆于渊也亲近,后头那个身患顽疾的才是我。” 江嘉年翻了个白眼:“但能让他陈兵边境的可就只有你了吧。” 哐嘡又一声响,这套和田白玉的茶杯算是保不住了。 江嘉年干脆往她手里塞上一个蜜桔:“四十万兵马陈在渭国边境,如此看来,竟是他的退路,可叹这个年,两江没一个人过得安稳。辛越,我没想到这个因由竟会是你,过年时一日三餐地按顿骂了你不知多少回,你,不要同我计较这些。” “……”辛越笑容都有些扭曲,“不,不计较……但是!按顿骂,会否过分了些?” 江嘉年一通插科打诨,让辛越回了一点神采,那陆家小公子没有直接打过来,除了顾虑两国天险、齐国兵力强盛,恐还思虑着给这多愁多病身的红粉知己积点阴德,那四十万大军,多半驻给顾衍看的。男人么,怎么折腾都是他们的事,她只希望,阿越能苦尽甘来,清清静静地圆满此生。 两人一起出神,厅中一时寂静。 窗外北风忽然啸啸而来,打得窗棂扑扑作响,满堂静思顿散。 辛越一拍脑袋,立时想到自己脑袋不能拍,又拍了一下大腿,不拍拍哪儿,总觉得胸腔中扬起的激动显不出来。 她扯着江嘉年的手道:“我们开春说不定能一起南下。” 江嘉年呆了呆,忙问怎么回事。 辛越将顾衍欲带她一起去江宁的事说了,她一番激昂,却见嘉年眉目惆怅,不解地问:“怎么了?” 江嘉年的神情垮了下来:“我婆母要昀哥儿在京中开蒙,怕是不让我带着回江宁。” 辛越没想到这一层,一腔激动顿时凝固。 “不提她,”江嘉年淡淡扯了扯嘴角,“她自个压不住丈夫、儿子,就想来把持我儿子,做她的春秋大梦!” ……自古恶婆婆便是拦路虎,辛越自个没受过磋磨,听了她的话胸中慨然升起一股义气:“届时要打起来的话,管我借人,我将十七借给你。” 两人玩笑了一阵,门外传来敲门声。 黄灯候在外头,看着日头升到正头顶,又缓缓划过,怕是两位夫人一时谈得忘了用饭时辰,便敲了门进去请。 辛越今日过得十分开怀,心中隐隐轻松了许多,午间和胖娃娃一道胡闹,都不由多吃了一碗饭。 江嘉年带着胖娃娃恋恋不舍回府后,黄灯陪着辛越消食,二人在留山园走了半圈,额上沁出薄汗,就近走过湖上木道,在了然亭上坐下歇脚。 她接过帕子,往额上按去,雪白丝帕一上一下,将她的眼帘遮了一瞬,丝帕再落下来的时候,辛越看到了一个鬼祟的身影。 那身影在木道尽头的梅树下探头探脑,鬼祟得让人想看不到都难。 她和黄灯互看一眼,后者道:“夫人,奴婢去看看。” 辛越颔首,黄灯转身而去。 了然亭上四面透风,坐了片刻,额上薄汗尽消,冷意嗖嗖地钻入她的脖领。 辛越拢紧脖子的披风软毛,鼻头一痒,第一个喷嚏打出来之后,十七从亭子旁翻了上来。 被吓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她已经能习惯这个样貌俊秀、行止鬼魅的少年,一度认为若是夜半恶鬼都长这个模样,怕是有不少人愿意被勾魂的。 她还未开口,少年将一只金珐琅九桃小手炉放到桌上,转身。 “咳咳……” 十七又回头,正经地问:“夫人可是不适?” “不是,你,”她忍笑忍得肩膀微微耸动,指着少年的身子,“回去换个衣裳罢。” 少年一愣,扭身去看,后背几个明晃晃的小脚印显在黑衣上,尤其引人注目。 少年涨红了脸,翻身下去了,来去如风。 她笑笑,拿过手炉,黄灯快步走回来,开口就让她愣在了原地:“夫人,倪总管使那小子传话,耿夫人带来的女子如何安置?” 第97章 、小厨娘山栀 黄灯正欲再说,芋丝和红豆一人捧着披风,一人捧着手炉子穿过湖上木道而来,三人叽叽喳喳,将江嘉年带来个女子一事东一道西一道地凑了个整。 大体便是江嘉年此番回京,打的是待上至少半年的打算,他家两个孩子在江宁生,在江宁大。小的还好,耿思南娇惯女儿,将女儿养得挑嘴得很,她便带了厨娘上京来,问题就在这厨娘上,这厨娘并不是耿家家生子,而是签了短契的江宁名厨。 上京时他们在路上遇着了飞远将军庞开雄的小儿子庞宁,庞老将军与张起思两人隔着一条曲橫江,一东一西地镇守两江十余载,是耿思南的左膀右臂。 此番渭国除了散四十万大军在边境,还令派了探子往国界处探,庞老将军手底下的哨子探到了几个,好生确认了几回,折了几个好手,才确定了消息,同张起思两人一商议,决定把这消息一路报给总督耿思南,一路快马送回京。 谁料张起思个贼老匹夫,当着面应得好好的,道都包在他身上,转头就将奏报压了一个月,庞老将军深感老实人被狗欺,当即派了小儿子快马飙进京来,务必要在顾侯爷跟前将张起思一层皮掀下来。 谁知庞宁在在路上便遇着了老爹的顶头上司,耿思南一家。 自家暴跳如雷的老爹是耿思南的左膀,张起思是耿思南的右臂,右臂扇了左膀一巴掌,庞宁作为左膀的小指头,自觉有些丢面,讪讪地下马去将老爹的盘算全倒给了耿思南听。 此一番惭愧和激愤先且不谈,他半路被耿思南截下,在耿家帐子里一道用饭时,被耿家那小厨娘驯服了五脏庙。 进了京办完事之后,对那小厨娘……的厨艺念念不忘,不知打哪打听来那小厨娘同耿家的短契这几日便到了,趁着还在京里,就想对那小厨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人带回江宁去。 今日嘉年一回京便上定国侯府来了,小厨娘是个半自由身,得了主家一句许可,便上京里最有名的酒楼玳瑁楼摸底去了。 庞宁动之以情动到了玳瑁楼,许是少年家年轻气盛了些,言辞间有些没拿捏住分寸。 据探来的消息,那庞宁将小厨娘堵在了玳瑁楼贵宾厢房,上来就是扯衣裳。他自打吃了小厨娘的饭菜之后,再吃旁的饭食都是味如嚼蜡,直欲让小厨娘数一数他肋间都瘦出了几根排骨。 吓得小厨娘当场便亮出了随身的水果刀,庞宁身后的亲兵一见这阵仗,慌了神地要上来夺刀,庞宁在后头大喊,“莫要伤了她的手!” 慌乱之间水果刀从小厨娘手里掉了出来,好巧不巧,正正扎在她的鞋面上。 一声惨叫传出来的时候,江嘉年正好经过玳瑁楼,直直将庞宁捆巴捆巴,扭送给了耿思南,伤了脚的小厨娘便顺路带到定国侯府来了。 走的时候……小胖娃娃闹得太厉害,她一时忘了将人领回去。 辛越听完当即十分不雅地笑得捧腹,一笑庞家小子当真是耿介憨直,二笑竟这般巧,一把小水果刀正正扎在了小厨娘的鞋面上。 笑出了朵朵的泪花,辛越赶忙接过帕子,按了下眼角,随即敛笑端肃起来,对黄灯说:“黄灯啊,往后说话呢,轻重缓急,重急往前,轻缓往后,千万莫要再颠倒了。把人带来我瞧瞧……” 想到这小厨娘伤的是脚,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我去看看吧,人在哪儿?” 芋丝本能地就觉得不合适,堂堂定国侯夫人,怎能纡尊降贵去见一个不入流的厨娘?当即劝道:“倪总管着人带了去杏子楼了,您何必过去,便是要见,着人用暖轿抬了来回话也就是了。” 辛越笑笑,抬手指前路,道:“带路,慢慢走过去。” 芋丝话里透出的不以为意,也实属正常,这乃是她下意识将江宁小厨娘同府里家生子厨娘混为一谈的缘故。 然而说到厨娘又是一桩南北地不同的社会习惯,北地以齐都为例,贵胄之家,家家户户都有厨娘厨子,几乎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靠着主家吃喝。 然两江一带截然不同,尤以江宁为例,地方富庶,提倡工商皆本,丝纺、茶盐香草等行业兴盛。 女子办学、行商亦是不少,有许多女先生、女杂艺人、女当家、绣娘、厨娘。 两江民间不少人家养闺女,也极少较真针线活做得好不好,长得是否婉约若水,而十分看重培养姑娘的厨艺。 一块软绵绵的精致香帕,便是绣上了龙凤瑞兽,也绝没有一盘豰薄丝缕、轻可吹起的鱼片吃香。 养一个好厨娘也不容易,但若能打出名堂,一个厨娘就能养活一大家子吃喝,且江宁的好厨娘也甚是自由,想签长契便签长契,想签短契便签短契,非富绅之家请不起。 辛越在渭国待了一年余,两地风俗相似,絮絮说着,三个丫鬟都听得十分新奇,时不时插一嘴,很快就走到了杏子楼。 十来岁的小药童头上顶着青色小髻,巴巴地站在杏子楼门口张望,见了她们一行人立时蹦得老高,几个箭步冲上来请安。 红豆与这小药童最熟,往来拿药熬药时都是他跟在后头,这时便上前问:“药生,上午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呢?” 药生见了辛越有些拘谨,为方才请安时候不够沉稳感到后悔不迭,生恐堕了丘神医的脸面。 此时努力走得板正昂阔,作出恭肃的模样来,一板一眼道:“山栀姑娘在西侧间,伤口已上了药,包好了,只是流血太多有些虚弱。” 说着往前几步撩起门帘,引众人鱼贯进入。 只见里头一个穿豆青色衣裙的姑娘躺在榻上,生得清秀可人,羞羞怯怯,面色有些苍白,见了辛越便用双手撑在榻上要向她请安。 辛越略偏头,芋丝忙上前去搀住了,让她半靠在枕上。 药生忙拉了一把紫檀八角宫凳,上头垫了软和扎实的猩红色椅垫,辛越朝他微笑颔首,坐下对山栀道:“你伤着脚,不用讲究这些。” 山栀脸色微红,声若蚊蝇:“多谢顾侯夫人。” “嘉年使人抬了轿子,来接你回耿府,可我看……”辛越指了指山栀被裹得包子似的右脚,“你如今不大方便,还是留在这养伤吧。” “这如何使得?”山栀脸色更白了三分,急忙说,“山栀非侯府人,怎好多叨扰。” 辛越接过茶,呷了一口。 红豆爽利的声音响起:“山栀姑娘,你现在伤了脚,也去不得哪里,我家夫人同耿夫人乃是从小的交情,你留在这养两日伤也没什么的。” 山栀低头犹豫:“可是……终究不合适……” “也是。”辛越笑道,“我这府里,给你看伤的是神医丘云子,用的药无一不是上佳,若算起来,确实不大合适。” 三个丫鬟连同药生齐齐变色。 山栀却欣喜地抬起了头:“正是,于您不过是随手,可山栀不可凭白欠下您一桩恩情。” 辛越笑眯眯:“听说你同耿家的短契要到了?” 山栀犹疑地点头。 辛越:“山栀姑娘要留在京里,还是要回江宁?” 山栀细声道:“留在京里。” 辛越讶然,随即从这小厨娘的话里明白过来,她跟着一路上京,听闻京里和江宁习俗迥异。 京里的好厨子虽说也多,但除开各个酒楼里的大师傅还有些流动性之外,高门大户里的厨子厨娘几乎个个都被钉在了府宅之中, 须知各行各业,若想要有长进,想翻出新鲜花样,定是要有个对比的。 府宅之中的大厨伺候惯了主子,对主子的口味拿捏得一清二楚,做出来的菜式也就是这么几样,再好的厨子也泯然于漫长的岁月和毫无比照的舒适环境,使得王公贵人们多少都有点审美疲劳。 无怪乎京中酒楼越开越多,生意越来越好,家饭终究是没有野饭香。 山栀在江宁过五关斩六将,在数不尽的对比厮杀中拿下了江宁一等厨娘的称号,才入了耿家的眼,被聘入府中做厨娘。 见了京中境况,一时看到了金山银山在朝她招手。 自然生出了些许想在京里打出名堂的想法,故而才有今日去玳瑁楼这一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辛越一听来了兴致,两人聊着聊着便坐到了一个榻上。 山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掀了开来,正是自己做的姜丝梅子。 辛越正要捻一条,黄灯眼疾手快,上来劈手就夺开:“主子,不可。” “……”辛越差点忘了,还好反应尚快,行云流水拨了下耳后的头发,镇定地解释,“府里规矩如此。” 由山栀将盒子递给黄灯后,黄灯拿了盒子出去查验。 山栀这才小声道:“我原也是要给她的,谁料您的手实在太快了。” “……”两个丫鬟忍笑。 辛越头发也不拨了,自然地转过话题:“你若是要将算盘打在玳瑁楼的头上,却是不大妥当的。” 山栀道:“我原想的是,看看京里都时兴些什么菜式,再行定夺。” 辛越拍了下手:“是极!不过你这想头,倒是十分可行的。京中王孙贵胄遍地都是,但豪奢多在其表,好比一户人家今日有一百两,定是要花八十两在行头上,出门必要光鲜亮丽,否则便会被看作是寻常中流之辈,二十两里能花在吃食上的大抵只有一半。” 又转头打量了一番这厢房陈设,“只有那真正有积淀的钟鸣鼎食之家、清雅矜贵之户,才会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地有一套完好的规矩讲究。” 辛越娓娓道来,山栀一时听得入神。 就在这时听到芋丝与红豆的请安声,老倪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只白底彩秞的碟子进来,难为上头的姜丝梅子一点都没挪位。 芋丝忙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 老倪扫了一眼山栀,转头对辛越道:“夫人,侯爷回府了。” 辛越正说得起劲,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转头捏了一条姜丝放入口中,同山栀继续交耳相谈:“但江宁就不同了对罢,江宁人自来是今日有一百两,五十两都要祭了五脏庙的。所以依我看呢,你这盘算与其打在同酒楼一争高下,不如打在京中贵胄之家。” 山栀若有所思。 第98章 、顾侯独家教学 另一边,栖子堂内院正屋里,顾衍脱了靴子坐在榻上,握着一卷书:“夫人还在杏子楼?” 老倪抹着汗:“是。” 顾衍手里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可告诉她了?” 老倪就差没跪下了:“说了,说了您回府了。” “夫人呢?” “夫人说知道了。” 顾衍将书卷一搁,“她们在说什么?” “就是些吃喝,夫人教那女子如何……”老倪回想一番,“如何让京中人家将五十两祭在五脏庙上。” “……去将人请回来,”顾衍说着看了一眼渐沉的天色。 却又俯身套上靴子:“算了我去。” 人还未从榻上起来,就听得外头一阵喧哗,辛越说说笑笑的声音,叠着一连串的请安声响起。 老倪忙给辛越撩开帘子,乐呵呵道:“见过夫人。” 辛越含笑点头,转身进了里屋,见了里头的人讶然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衍手里捏着一只靴筒,脚上穿了一只,坐在榻上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辛越矮身去拿他的靴子。 顾衍怎会让她干这种事,侧身一避,一手将靴子脱了,搁到一旁,绕到屏风后净手,才问:“怎的去了那么久?” 外头没有声音传入。 顾衍正待回头,腰间忽然多了一双手,辛越从背后绕过他的腋下,将他的腰腹环住,小小的身子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手指头还摸索着拍弄盆里的水与他捣乱。 顾衍一把捏住她的手,转身将人抱起颠在怀里,“搂好。” 辛越双腿盘在他腰上,双手搂在他脖颈,整个人又挂在了他身上。 顾衍扯下柔巾擦过手,随手搁在紫檀架上,便托着她的屁股绕过屏风,微微俯身,辛越自个便滑了下来坐在榻上。 同他说起山栀之事,末了道:“京里若有山栀这般的江宁厨娘,总归不是坏事。须知京里人情往来甚多,今日你开宴,明日我设席,府里没个好厨子的,都不好意思将人往府里请,总往酒楼里跑,吃来吃去也就腻了。” 想了想,爬到顾衍腿上坐下:“你可知江宁的厨娘做一桌席面,银钱几何,赏金几何?” 顾衍看着她乱动,一手撑在身后的软枕上,升起几分兴趣:“几何?” “像山栀这般的,一桌席面五十两银子起步,赏金五两打底。”辛越打了个哈欠,转而道,“京城中,玳瑁楼里,一桌最好的席面也才二十两,赏金,那是没有的。不是京城中人没钱,而是南北对花钱的态度不大一样,对不对?” 辛越说的是坊间事,他想的却是天下局,道:“这些年调整官员俸禄,除增加之外正俸,还增其餐钱、薪炭钱、马匹刍粟。至于民间,京中百姓收入日均约为一百文,南方百姓收入日均约为一百三十文。” 辛越道:“差得也不多,京里人也有钱的啊。” 顾衍颔首:“不错。” 辛越又问:“那为何南北两边对花销的态度如此不同?” 顾衍慢慢坐起身,同她面对面,另换了一面提点辛越:“年前辛扬同温灵均等人下一趟两江,所查税赋差额巨大,饶是如此,两江呈上来的税赋都是其余诸地方加起来的数倍,阿越说说看,南北之间还有什么原因让税赋差距如此之大?” 辛越想到了:“你又爱又恨的那些世家!” 顾衍失笑,确实是又爱又恨:“是。大齐往前数十年都不大安宁,战事频发,最不安宁的时候,战火甚至烧到了京城,部分京中名门往南边搬,这些年才有举家迁回的。而南地已有百多年不曾起过战事,且尤其是两江一带,积世累代的财富,带动本地服食器用之业繁荣,贫民亦生活无忧,财税收入亦多。” 辛越恍然,把他说的换成人话:“原来是这样,京中人打仗打怕了,一部分人流到了南边,留在京里的人呢要么存着钱,要么花出去的钱在实、要妥,恨不能花了钱立时就见了实处。譬如我娘亲,前些年就爱买地买庄子,还往南边买,可你也买地我也买地他也买地,哪有那么多地可以买啊,大多数也让朝廷给圈起来了。” “除了买地买田庄,京里官员也多,花钱打点、疏通上峰又是一项,装点自个门面、撑出面子也是一项,但总归比起来,南北两地,塔尖最顶上的都差不离,最底下的民众生活差上些许,但是中间层的就差得大了,京里大多的中层人家甚至普通官宦人家,生活上远不如南地的世家精致讲究,南地人甚至是花了钱听个响也高兴的。” “怪不得之前你要推个什么法,在京里寸步难行,非要南边推得顺当,京里却见了成效才开始动。” “嗯。”顾衍把她放自己腿上坐正,捻着她的发丝把玩,“恤商法令。” 辛越想了一会:“所以,就是说,南地有钱,大富之家豪奢,带动着小贫之户劳作,财生财,你富我富大家富,最终流入国库。” “但是……你愁南地盘子太活,那些世家心大了,有些镇不太住,都敢往税赋上搞鬼了。又愁北地盘子太死,北地人束手束脚,将银子攥在手心里,你想让两边中和一下,对不对?” 顾衍这些年忙活的便是这事,但此时听了她的话,抓到几个不太寻常的字眼,不像她寻常能接触到的,眯起眼道:“盘子……这话谁教你的?” “哈哈……”辛越忙不迭转话题,返回来说起小厨娘的事:“那你说,若是有这么个行当,收拢了各大厨子、厨娘,若是哪家设宴,便下帖子来请,可行吗?” 顾衍轻哼一声,才点头:“你这是要帮那女子?” 辛越:“也不全是啊,我去了那么些地方,发觉越是繁荣富庶之地,于女子束缚越小,两江多得是山栀这般自食其力的女子。京里虽刚起此势,却可以推它一推。我小时候往寺东门大街后头,有条甜水巷,见到许多平民百姓之女,多是绣绣帕子,帮衬家里长短,若是能像山栀那般,该有多好。” 她顿了顿,喝了一口顾衍递到嘴边的茶水:“且若是一下子要将山栀这样的厨娘聘回府里,除了像你这样的败家子,怕是京里没多少人干得出来的。所以这样一宴一聘,许也是个法子,要是有厨娘和主家看对眼了,签个长契短契也自随他们。” “嗯,此法不错,你回头拟一份奏报,推得好我给你行赏。”顾衍自动忽视败家子那三字,败下来的全使在她身上了。 “这就不对了,”辛越攥着他的衣襟,“我想的主意,若是你们朝廷推起来了,本夫人给你论功行赏。” 顾衍一本正经地点头,嘴边带笑问:“夫人准备给我赏些什么?” 辛越哪还理他,已经开始想如何推行之事,喃喃道:“招纳些两江厨娘好不好?总要先打出名堂。” “可。”顾衍的手抚上她的背,她的身形娇小,同他的体型差距甚大,此刻坐在他腿上,令他生出些许旖旎绮思来。 手里不由使了些力,薄唇印上她的脸颊,气息渐沉。 “别咬了……”辛越嫌痒,搂着他的脖子扭身躲,“你说,是不是还需招些女孩子来学,可是……” 灼热的唇瓣从香软的脸颊一路偏移,带过一道暧昧湿痕,最终停在珠玉般的耳垂上。 辛越正说到:“可是养一个好厨娘不容易,耗时又……啊!” 薄唇呼出热气,一口含住她的耳垂,轻吮慢咬。 辛越脑子轰然一声,炸开一片星星闪闪的焰火,“耗,耗,耗时……” 二人交颈叠坐,辛越双手紧紧攥住顾衍颈后的衣衫,呼吸急促脸颊发烫,眼睫忽地扬起,眸底流光淌过,转身在他的耳垂上有样学样地咬了一口。 耳边灼热顿时消散,下一刻她的屁股被托起来,身后多了两条腿,整个人往前滑到他怀里的时候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炽热。 短衫下头也探入一只不安分的大手。 辛越吓了一跳,攀在他脖子后的双手慌慌忙忙去制止他,将衣襟里的大手扯出来贴到自己脸上,蹭了蹭。 有些不好意思道:“别……我饿了。” 极低的叹息声在耳畔响起来:“行,先喂你。” 半晌,顾衍往屏风后洗了把冷水脸,出来时将满脸水渍往辛越脸上蹭,惹得辛越大惊,满屋乱窜,笑闹声传到外头。 廊檐下的琉璃灯盏将将点起,门外听着动静的长亭识相地收了敲门的手,小老头似的双手背在身后,恰好撞上路过的黄灯。 黄灯朝他使个眼色,长亭抬脚走过去:“怎么?” 黄灯将他拉到台阶底下,悄声问:“那人可有问题?” “暂时查不出来,”长亭摇头,“底子挺干净,江宁土生土长,小家小户养出来的厨娘,厨艺确实好,两江一带都是出名的。”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都升起同样的凝重。 能被耿家看中,带着进京,还能在玳瑁楼恰好让耿夫人遇上,带入侯府,又能对了夫人的脾性,留在侯府。 巧合多了,就是最大的问题。 第99章 、摸摸根骨 定国侯府开府以来,便没有迎过小住的客人,难得来了一位,还是个娇怯和顺的小厨娘。 小厨娘在定国侯府里养了几日伤,堪堪成了侯府一景。 是日,辛越晃着羊皮小靴子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躺椅一晃一晃,顾衍坐在一旁的圈椅看书,背靠上头,两只脚搁在躺椅的下方,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压着。 小厮捂着头顶的发包跑过来,在廊角下喊:“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去大厨房啦!” 辛越翻着话本子,故意将脚架到顾衍的脚背,顾衍眼皮子都没撩,信信翻过一页书。 半刻钟后,小厮头顶的发包散了一半,一手捂得更紧:“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切的豆腐,就跟那头发丝似的哩!” 辛越打了个哈欠,一阵风吹过她编得细细的辫子,垂落到躺椅下头,上头缀进去的米珠颗颗圆润,莹着柔软光辉。 一刻钟后,小厮来回地跑,头顶的发包全散了下来,不知谁给他出了个好主意,用根竹筷将发髻挽在了头顶,倒也结实:“禀侯爷夫人,山栀姑娘颠起了二十多斤的大铁锅呢!” “好了好了,”芋丝笑着将人往外轰,将一盅血燕端到躺椅旁边的小几,“山栀姑娘真是不可貌相,我昨儿过去,真真那般瘦弱的身子,将那海一样的大锅说举就举,要颠就颠,奴婢都怕她教那大锅砸破了头。” 黄灯惯常严肃冷淡的脸,亦闪过一丝佩服:“不但力大无穷,且对力的掌控极好,刀功精细无比。将豆腐雕成花这种事,奴婢从前以为是个传说,如今传说竟就在府里。” 红豆附和道:“是呢,前日山栀姑娘央您派人从耿夫人府里带回来的器具,都是黄白之物做的,看着就,就知道山栀姑娘为何出价这般贵了。” 长亭不知从哪冒出来:“要说贵也有贵的道理,一条鱼,竟只用腮边那最软的一处肉,青菜,只用里头最鲜嫩的一截,她一道菜做下来,剩下的食材能给府里厨子再做三四桌。” 辛越道:“怪不得这两日你们眼看都长肉了,十七今早在树上都被我发现了,少年人啊,还是要克制些。” 十七从树上飘下来,低声辩了句:“今早蹲的乃是一颗枯树,您发现是很应当的。” “……” 顾衍翻完了最后一页,将书一合,四下人皆都垂首退下去。 辛越话本子遮了下半边脸,盯着他若有所思。 顾衍也不问,就静静瞧她。 果然,她自己便绷不住了,将话本子一扔,兴冲冲道:“你瞧我这样的,什么时候能修炼到你那般,一个动作,一个眼色,旁边的人便全都懂了。” “嗯,”顾衍合了合眼,作深思状。 挨到躺椅边坐下,伸出手,“还是让为夫瞧瞧你的根骨。” “啊!”辛越惊叫一声,紧接着在躺椅上扭成一团,笑着叫着推他的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越一口气还没匀过来,顾衍手头的动作倏然而止,捏起地上的一粒石子,咻地就往左侧打去。 一道喊疼声从廊道尽头兀地响起。 紧接着是男子聒聒不休的怒斥:“喂!你们干嘛呢!白日宣{淫也到屋里去啊!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啊!” 第二颗石子直直打在了他的鞋面上,辛扬顿时抱着一只脚边嚎边跳了起来。 辛越坐起身,抚着胸口,笑意还没消下去,霎时又乐得肚子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金鸡独立。” 辛扬一瘸一瘸往里走,到小矮凳上坐下就要脱靴子。 辛越捂着肚子制止:“转过去!” 辛扬的脸立即涨红,暴躁地吼道:“小爷洗了脚了!” 说话间便将靴子一把扯下,翘在阳光底下,白皙的脚拇指肿得有鸡蛋般大。 “……”顾衍没眼看,“真不经打。” 辛越点点头,万分同意,顺带着提了个建议:“脚趾头就没他身板结实,下回打身子试试。” “好。” “……”辛扬仰面望天,意欲把眼泪都往肚里咽,声音哀怨愤懑:“小爷今日丢了官,虽说小爷坚强,但你知道,侍卫统领一月月俸多少吗!?知道我费了多大忍劲才没把皇上桌上那方价值连城的砚台顺走吗!?知道小爷主动请辞的时候心里碎成了多少瓣吗!?” 辛越倒是想好好数数,他这心一年要碎个千八百回的,如今究竟还有多少瓣。 脑中补出一幕小皇帝同辛扬在殿中不舍分别的模样,忍不住给他补刀:“那砚台……远远不如皇上腰间缀的南珠宝石珍贵,听闻圣上与你抱头痛哭,分外不舍,那南珠宝石缀了几百颗,你竟没有趁机摸两颗下来?” “你不但身手退步,心智谋略也要回炉重造一番了。” “你们俩……”辛扬眼里凝了悲怆泪光,横向他二人,“小爷怕回家让我娘给打出来,原想到你们这来寻个安慰,你们,你们竟是两个没良心的贼夫妇!” “到定国侯府寻安慰……”辛越心想他落到这般地步,当真一成莽出来的,一成傻出来的,余下八成她还是个引子。 难得心软了一下,辛越怕这八百年才生一回的心疼之情散得太快,忙拽了拽顾衍的袖子。 顾衍回身看她一眼,辛越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压根不用多揣摩。 他笑了笑,转头又是另一副生冷面孔。 顾衍以掌撑膝,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回去收拾收拾,过半月去江宁。” 辛扬抱着脚,一时忘了疼:“给,给钱的吗?” 顾衍年前派了辛扬去两江,只是初初查得两江税赋不对,扯出了个苗头,两江世家也不是傻的,自然晓得抱成一团想主意。 想出了个弃卒保车的法子,将去年一年缺的税赋全补上了,只是只字不提前些年的,反而精明似鬼地想要把前些年的账做平。 幸而辛扬回来后,顾衍还派人在两江世家中操作了一番,该稳的稳,该分化的分化,该换人的换人,初见了些成效,年后他打算亲去一趟,辛扬也就是他抛出去的探路石。 顾衍点头:“给你一把尚方宝剑,你自去撬,能从那些世家手里撬多少全凭你的本事,撬得多了,攒个好声誉回来,我还附送你个官职,二品以下随你挑。” 顾衍的话太具诱惑力,可以理解为我送你一座金矿,给你一把金铲。你自己挖,挖多少算多少,反正你一人也吞不进去,挖得多了奖你一个官职,挖得少了把你自己埋在那。 辛越想象了一下辛扬长身玉立,站在一座金山上,舞着金铲挥汗如雨,一大把一大把的黄金被撅起,金山下时不时地探出几颗世家大族当家人的脑袋,他一铲子下去,打倒一个,再接着将那处挖个底朝天。 顾衍打的大致就是这个主意,两江世家盘踞,你派个秀才去同他们讲道理,他们能同你扯到盘古开天辟地,你我同根同源,何必相互戕害。 但你若派个辛扬这般的,大字略识几个,刚被迫辞官,一身武力常年被顶头上司压迫,怒气怨气攒了满腔,财气和气全然没有,一股胆气横冲直撞,定能将两江搅个底朝天。 她不自觉地将金山顶上那个挥斥金铲的代入了一番,怀着满腔期冀弱弱举手:“那个……你看我根骨怎么样?” 风暴正中心的辛扬,被一座从天而降的金山砸得七荤八素,闻言遽然回神,两眼恶狠狠盯着辛越,仿佛饿狼盯着抢食的小奶豹:“不怎样!” 话毕迎着顾衍凌厉的眼风,立马又挂了一张笑脸,轻声柔语:“如此小事,怎好劳烦顾侯夫人,您老歇着,我来我来。只是……我不大会算。” 这兄妹俩的心思一个赛一个好摸,顾衍冷哼一声:“温灵均与你同去,上回派给你多少人,这回原班人马全给你。” “娘啊!太好了!”辛扬拍拍胸口,喜极而泣,“这回总算不用怕被我老子吊起来打了,说不定还能攒个老婆本。” 心头巨石落下,顺带着砸得胃肠颤了两颤,辛扬想起一事,道:“我方才从你们府后门摸进来的,这一扇一扇的猪,一头一头的羊往你们府里抬是怎么回事?要开宴?” 辛越心道,怪不得敢往定国侯府上来,原来是看到府中采买下人了,心念一转,便将小厨娘一事讲给他听。 说一句,眼看辛扬屁股底下的矮凳就下陷一分。 说完后,那矮凳已经入地三寸拔不起来了,就同辛扬一样,打算扎根在他们府里。 “今日大喜临门,小爷就不多折腾了,借你这个地,借你的厨子,借你家的酒,设个宴,就当你们给我践行了。” 辛越磨着牙道:“还有半个月,践哪门子行?” 辛扬满面春风:“谁说践行就践一日?此乃你孤陋寡闻了。小爷此去千山万水,将历千难万险,要挖千金万银,践半个月不行?” 辛扬定了宴,下午便要去请同行的温灵均。 偏生伤了一只脚,在栖子堂里跳着蹦着,踢翻了两个花盆,推倒了一座落地琉璃灯盏。 在顾衍的脸黑下来之前,辛越忙吩咐十七用一顶轿子将人塞了进去往温府送。 不到一个时辰,眼看一顶红轿子抬到了花厅门口,其上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中间一道三尺白绫连着两人的手。 前者温和清隽,白衣飘飘如谪仙,浅笑盈盈地向她拱手问好。 后者龇牙咧嘴,左摇右晃地跳下轿子,白绫绷到了最紧才堪堪站得稳。 辛越的眼神飘到白绫上,不知辛家列祖列宗看到用白绫送来的不孝子弟会不会乐意接收。 心头默念了几遍佛号,按捺下来,辛越微笑着将人往里头请。 第100章 、银甲加身 “听说府上来了一位江宁的厨娘?” 温灵均定是在轿子里听了一路关于这厨娘的传说,辛扬此人,从不知晓低调谦和为何物,不知将山栀描绘成了什么三头六臂的厉害模样,但辛越此刻却觉得这夸张来得很是时候。 便笑眯眯坐下道:“稍后一见便知。” 辛扬还拽着白绫的一边,单腿跳过门槛,堪堪站定。就感觉到背后一阵阴风刮过,一道黑影从眼角出现,再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了膳桌前。 “再撞倒我的桌子试试。” 顾衍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冷,辛扬心中警惕又后怕,多年来他的身手并无退步,虽然宫里甚是安稳,除了前几日闹的乌龙,并无宵小敢不长眼地往宫里刺探。 但他在京中树敌不少,这些年来明暗里打的架不知几多,身手甚至略有长进,却仍是被顾衍一脖领提了进来。 这只能说明两点: 一,顾衍年长日久地压榨他,已然让他形成了不敢反抗的心理压力; 二,他的长进如龟慢爬,顾衍的长进如豹迅猛。 他看着对面眉眼含春,低头给辛越剥板栗的男人,呸,两点他都不想承认。 除开辛扬,在座大多都是正常人,温灵均收了白绫,拢进袖口,抬手向顾衍行了个官礼。 “顾侯爷安好。” 顾衍勾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落座:“看来温大人已经考虑好了。” “下官愿供侯爷驱使。”温灵均点头笑答。 辛越一愣,上次见面还是白身,顾衍果然说到做到,说让他入朝为官,放在眼底下看着,就真将一株野草变成了家花。 但愿这家花能安分些,莫要带着她家的狗尾巴草,双双往天边歪。 说话间,绘了千山飞雪的折式屏风后头有些许声音传来,丁零当啷,似在提醒,接着传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众人齐敛容。 一豆绿裙衫、高髻束袖的清秀佳人从屏风后头出来,正是山栀。 清瘦婉约的小姑娘手上却端着有她两臂长的托盘,上头密密麻麻,放着十几个盘碟,让人不忍多看,怕下一刻这托盘就砸到了她脚下。 然山栀信步走来,手上稳稳当当,还托着硕大的托盘屈膝福了个礼。 辛越没有这个荣幸亲自去观瞻一番山栀颠大锅的场景,但是如今看到山栀端大盘,也是油然生出一种人不可貌相的感觉,若是貌相,一定不能只貌一次,多貌几次才能貌出名堂。 “咦?你怎么也是瘸的?” 辛扬大奇,这姑娘手上功夫虽稳,走过来时左右脚却稍有不平,没听说四体不健还能作厨子的。 温灵均侧头看了眼辛扬,他立即反应过来此话冒犯又唐突,毕竟是个姑娘家,且怎好议论人的短处,实是不该!实是不符合他谦和知礼、翩翩贵公子的气度! 辛扬慌忙起身做了个揖,道:“抱歉啊,小……我口无遮拦,你看你要怎么同我计较都成。” 辛越头皮发麻,同顾衍对视一眼,透出个意思“有这么同姑娘家说话的吗?竟让人同他计较,怎么计较都成?!” 顾衍递给她个看破红尘的眼神安抚她,似是想说“你早该看破,他定是讨不上媳妇的。” 二人眼神交心只是一瞬。 这边山栀听了辛扬的话,霎时红了一张脸,嗫嚅道:“我……伤了脚。” 辛越干咳一声,从中圆缓:“山栀姑娘受了点小伤,过两日便好了。”在辛扬恍然之后补一句,“但人家不用拿条白绫带路。” “……” 山栀定了定神,捧着托盘来到桌前,交给来帮衬的十七。 抬臂端盘的一刹那,座上众人都感觉到她的气势凛然一变,在熟悉的战场上,脱了娇怯和顺的外皮,露出自信从容、专心致志的模样,真是很有名家大厨的派头。 山栀慢举轻放,颇有秩序地将托盘里的杯盏盘碟一一摆到桌上。 四人都静静看着,山栀每换一个身位,辛扬就发出一声捧场的惊呼,待盘碟都摆上之后,连辛越都呆了。 眼见圆桌上的盘碟中,盛满菜食,煎炸煮烩脯样样都有,难得的是每道菜按了色泽、食材拼成了林木流水、山川河海、奇石异兽,每人跟前呈的景致都不同,合起来,却是…… 四人齐齐往一侧的屏风看去,正是合成了一幅千山飞雪图的样子。 这时,连温灵均的脸上都不免出现了讶色。 山栀轻声道:“诸位请。” 就等此刻了,辛扬执起筷子,正欲朝身前薄如蝉翼的鱼脍下手,就听山栀又说:“请……请给赏。” 辛扬的脸抖了抖,好歹握住了筷子没丢人。 辛越从惊讶中回神,大手一挥:“赏十金。” 顾衍:“同赏。” 温灵均:“赏五金。” “……”辛扬:“我……刚丢官,能不能,能不能赊着,等我从江宁回来给你?” “……”辛越想,辛家列祖列宗一定不会嫌弃由一条白绫送来的不肖子孙的。 末了,辛扬的赏金还是温灵均给垫了。 山栀退了下去之后,辛扬捏着筷子,怎么自己蹭个饭,竟还倒欠了五两金子,这都抵得上他大半年的吃食开销了,不解道:“怎么还没吃就惦记着赏了?” 辛越:“这乃是厨娘对自个厨艺自信的体现,在两江一带是一种传统,越是有名的厨娘,越敢于要高赏。” 辛扬一筷子夹在跟前的金齑玉脍上,心里还在想,若是在京城里,敢这样叫赏,早让人给掀下去了。 一筷子入口……这五金给的还是值的。 一餐饭下来,除了顾衍,个个吃得腹圆如球,扶墙而出。 辛扬被一条白绫拉着,跳都跳不动,让温灵均扶着走了,辛越被喂了一颗山楂丸,被顾衍诓着揉了半日肚子。 * 第二日,温灵均来下了帖子,请山栀于五日后到温府作一席。 “真上道。”辛越得了消息,给了温灵均一个极高的评价。 黄灯在旁听了,不置可否,在她看来,一个不能有过去,不一定有未来的人,除了牢牢抓住能让他有今天的人,也没有旁的路可走。 如此看来,小厨娘就即将在京里打出名号了,温灵均请的必是亲顾衍一派的权贵子弟,待得宴上山栀一战打响,其余招来的两江厨娘也该入京了,辛越想象着越来越多的小姑娘抡起大刀,撩起袖子,洗手作羹汤。 其实做什么都好,她想的也不过是前人之路,希望姑娘们能有更多的路子走,不必囿于四方天地。 不过说来她毕竟还是个门外人,发散得还是窄了点,顾衍却是已经命底下人拟了一份奏折,以厨娘这一道为起始点,设了专司教导女子技艺的六局。 与女子学堂相似,不过六局教的显然不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锦上添花的才艺,而是厨艺、针线绣纺、术数此类实用的技术,京中女子及笄之龄以下,都能入学。 想到顾衍,辛越看了看天,问:“顾衍怎么还没回来?” 遥天万里,乌压压的暮色看不到半点星子,压得她的心口发闷。 她这么没头没脑一问,若是寻常人都得被她问倒,然而顾衍却是每回出门,隔一个时辰就必使人回来报一趟行踪,但今日午后却再无消息传回来。 黄灯道:“奴婢去问问。” 辛越摆手,进屋往榻上一歪,百无聊赖地捏着本话本子看起来。 那书上写,一身形健硕、膀大腰圆的大将高喝一声:“呔!兀那小贼往哪里跑!”被其后攀附而上的软鞭缠了脖子,绑在马后一路拖行。 ……真是太暴力了。 换一本,书上又写,抚远将军哀声连连,拄着一把大刀跪在汴河边,迎着漫天箭雨,仰天长呼:“璇姬负我!——” ……怎的都箭雨了,还能说出话来。 再换一本,中间“战死”俩字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字体中,“苦命鸳鸯、白衣素缟”等字针尖似的扎入她的眼里。 啪一声,辛越心头乱跳一阵,将话本子合上,唤芋丝:“这都是些什么?换一篓子来。” “夫人别看了罢,”芋丝将榻上散落的话本子一本一本叠起来,无奈道,“已经亥时了,您该歇息了。” 红豆拧了热帕子给她擦手,道:“奴婢给您铺床,您先睡下,再醒来啊侯爷定回来了,不是比此时挨着困等更强吗。” ……辛越竟无法反驳。 刚磨磨蹭蹭爬上床,外头黄灯撩了帘子进来,道:“侯爷已到府门口了!” 三人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辛越蹿出了屋子,三人待要追出,又见辛越跑回来:“快!披风!鞋子!” 几个丫鬟一通忙碌,披风的系带都还未系好,辛越便扣了兜帽往外头跑。 一推房门,劲朔的暮冬夜风拂落她的兜帽,满头青丝在风中飘扬起来,辛越心头不安,步子迈得飞快。 一路疾行到栖子堂门口。 “哈?”辛越本要推门的手,力落了个空,门被自外拉开,她的脚下刹不住,直挺挺往前磕去。 眼前寒光冷芒闪过,她的身子将将斜了三分,就被稳稳扶住,抬眼便看到一身冷硬的银白甲胄。 顾衍眼中微讶,下意识扶着她的肩,这才没让她的额头撞到自己胸前的盔甲。 “你?”辛越这才反应过来,大惊,“你怎么这副打扮?出事了?” 顾衍把她脑后乱飘的乌发顺好,拢到一处戴好兜帽,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身后跟着的三个丫鬟,低头柔声道:“回去说,你的脸都被风吹红了。” 辛越最近五感恢复得甚好,嗅觉尤为敏锐,鼻尖分明捕捉到了极淡的血腥味,此时兜帽罩着她的头,毛茸茸的银狐毛扰她的鼻尖,辛越低头由他牵着,难得沉默,一语不发。 栖子堂门口到正屋这一小段,顾衍走出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心路。 一路上都在用余光看她,此刻后悔将她的兜帽盖得这般严实,身旁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垂首敛眉,他的视角看下去,仅仅看到她卷翘的眼睫,小巧的鼻子露出一截。 心不在焉却是很明显的,他牵着她,避过了垂花拱门边上的石壁,稳了两回差点被门槛绊倒的身子,又拉她同廊下新换上的琉璃灯座错开。 进了屋子,不待顾衍开口,辛越瞬间转身搂住他的胳膊,扒开衣领。 顾衍被她突如其来的热切惊了一惊,随即心底有些莫名的了悟,她竟是喜欢这种装扮的么…… 第101章 、只管撩拨 “……”顾衍僵立在地,未及反应,任她施为。 辛越摸不到什么,全是一片坚硬冰冷,只好先收回手,平静看他:“脱了。” 行,脱衣裳,辛越要他脱衣裳。 他飞速解下甲胄,发出细微哐啷声,再将银白甲胄搁在榻上。 在一大片的银光闪耀下伸手去解袍子。 辛越冷不防凑上来,凑得极近,哼哧哼哧地在他颈间身前嗅闻,两只手在他的背上、手上不停捏来揉去。 “……”顾衍只觉浑身被她碰过的地方坚硬如铁,一簇簇火花从体内燃起,直要烧向他的天灵盖。 在这个当口,辛越却锁着眉头松了手,站在他身前,抬头将手放他额上:“你怎么越来越烫了?莫不是受了伤发热了?” 顾衍脑中突然闪过云城城外荒漠中的巨石,满承风沙,昂然矗立,同他此刻也不差多少了。 扭扭僵直的脖子,顾衍忽然出手,一把将作了乱又不作完的人扛在肩头,三步作两步走到了床边放下,几乎粗暴地封住她的唇,大手按在她的束腰上。 “唔……”辛越被压在下面,动静发生得太突然,她不大明白。 如何就到这个地步了? 顾衍松了几分力道,将人压在身下,一手抚摩她的发丝,极轻、极柔地亲吻她,掠夺她的神智。 但另一只按在她腰间的手,摸索得有些急切,一时拿女子腰间这柔软又格外难解的结没有办法,侧头气息灼灼扑在她耳畔。 他哑声道:“我再着人给你做衣裳。” “什么?”辛越脑子一团棉花似的,着实跟不上顾衍的脑回路。 刺啦一声,同时回应她的,还有腰间突如其来的清凉。 顾衍一手探进她后背扶她微微起身,一手握着一条破烂的束腰连着里衣往身后丢,就在掌心将将贴上不盈一握的细腰时。 “停!停!打住!” 辛越总算找回了神智,借力攀着他的脖子往上一使劲,顾衍顺势躺倒,两个人霎时翻了个面。 辛越身上只剩了件小衣,跨在他身上:“别动!” 顾衍眉头突突地跳了几下,他知道这个当口不能听辛越的,他也确实不打算听。 但他很想知道辛越今夜为何这般主动,这于他后半辈子的幸福十分重要。 顾衍按了下眉心。忍了。 两手松松枕在脑后,一副任尔□□的样子。 辛越整个人趴下去,小手摸的地方却不太得法,只在他肩头处捏了捏,嘟嘟囔囔:“没有血。” 再狐疑地看他一眼,扭头便跨下了床去。 “你就把你夫君撂在这儿?”他失笑。 这是闹的哪一出?他一回府,盔甲都来不及换下,就匆匆忙忙寻她,谁知竟被撩拨了一顿后置之不理了? 这不上不下的。 “阿越。”他懒洋洋地又催了她一声。 “别吵,”辛越蹲在地上,把里衣捡起来,研究那束腰,来回比划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怎么绑回去,霎时两颊鼓起气来,“我衣裳都让你扯坏了。” “过来。” 他一只手肘撑着脑袋,半撑起身子看她,方才一番动作衣领松了,垮垮地露出半片精壮的胸膛。 她扭头看了一眼,呆了一瞬:“你这副模样,莫不是在撩拨我?” “……” 顾衍被她背上大片的如玉肌肤晃花了眼,直接下榻,将她抄着腿弯抱起,放倒在床上,咬牙切齿:“究竟是谁先撩拨谁?” “我……我……唔……”辛越整个人趴在柔软的衾被上,脸闷在枕头里喘不过气,双手被扣在身侧,霎时便被捏着下颚转头,对上了一张薄唇。 吻得呼吸交缠,心尖颤颤。 她刚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后背又是一阵湿热。 顾衍眸底通红地看她的背,一大片白皙细滑上头,横着一条极细的大红色系带,中间一个精巧的绳结,落入她腰后一道背沟里,端的是瑰姿艳逸,显得腰如约素。 再忍,他就废了。 俯身,头一甩径直咬断,系带向两边落下。 一阵荒唐。 被折腾得心神涣散的辛越被扶着坐起身,磕磕巴巴解释:“我只是闻到了你身上有血味,怕是你受了伤,你怎这般恩将仇报?!” 声音浸了露似的,含辞慢吐,气若幽兰。 顾衍眸子里刚歇下去的红丝,眨眼又漫上,将手里的热帕子往后一丢。 一个跨身,额上的汗滴到她的脖子:“原是我误会了,阿越关心我,我要好好感谢你。” 辛越快哭了:“夫妻一场,不必客气啊……” 呜咽声幽幽娆娆,响到了半夜。 辛越只剩了个壳,魂被抛到半空。 顾衍抱了她到浴池里,二人落水时她的声音都在抖:“好汉饶过我罢……” 幸而顾衍只是一笑,随手簪好一头青丝,真是来给她洗身子的。 十足细致,十足清冷沉稳,实让人不能将他同方才辣手摧花的狠样想成是同一个人。 二人穿好衣裳,榻上摆了宵夜给顾衍。 辛越乏得歪在他身边,倚枕钗横鬓乱,一双欲眠似醉的大眼睛水光点点,瞪着他有气无力道:“你莫要使着美人计,就想蒙混过关,今日干什么去了?” 顾衍三两下吃完一碗面,道:“带着你摸遍了,没受伤。” “……”辛越脸一红,龇着牙扑过去,“谁同你说这个!” 顾衍用臂弯接住她:“开春要下江宁,狗爪子要清一清。” 辛越将他的话放在心里来回过了两遍,拧着眉头往各个方向想,半晌,放弃,摊摊手:“你们这种权力尖上的人说话都这么,这么……” 想了半天,憋出一串词,“这么拐弯抹角、含含糊糊、话说半截留半截的么?” 顾衍摸摸她的后脑勺,又觉得手中簪环着实冷硬硌人,干脆帮她取了下来,落下一头乌黑的细发。 点了点头说:“这样显得我是个难以捉摸的高人。” “……” 这夜,她抱着高人做了整宿的梦。 翌日顾衍照样卯时便起,打了一套拳后站在前院廊下擦手,长亭向他禀告山栀之事。 “身份上并没有错漏,人际往来也无异常,一切行为,只凑了个巧字。”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冷哼一声。 即便是最不设防的辛越,在前日的宴席散后,都知道问他,“这样一个人,真能随随便便就将一把水果刀,插在自己脚上么?” 这厨娘不管是因何缘故,削尖了脑袋要往侯府里钻,但既连辛越都不在意,都晓得顺水推舟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必将一蝼蚁看得如似大敌。 满府的人看着,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顾衍沉声道:“盯着她和温灵均。” 长亭了然,若有人往夫人身上打主意,那就只管往最有动机的人去猜,侯爷这是要放小鱼钓大鱼的意思,随即道:“是。” * 辛越心力交瘁地战斗了大半夜,却反常地起了个大早。 此时拖拖拉拉在屋子里给顾衍拿护腕,一边同他说起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顾衍正弯身套着靴子,闻言回身戏笑道:“说来听听,为夫给你解梦。” “我若是记得,还同你说这个,”辛越递过护腕,“今日也要出去很久么?” “嗯。”顾衍起身套上护腕。 辛越低声道:“今日天气不太好。” “嗯?”顾衍偏头,外头日光正盛,穿透琉璃窗格洒进来。 她的一双脚白生生,踩在华美瑰丽的金线底回纹地毯上,有点暖和。 “你看着,不到一刻钟便要下雪了。”辛越别过头,有点心虚。 顾衍走过去勾住她的腰,低头缱绻细语:“阿越竟是司雨之神么?” 辛越心道我若是司雨之神,这天立时就该黑了,绝然亮不到此刻,没了法子,只得闷闷道:“你要当心些。” 想来是昨夜银甲加身的阵仗吓着她了,他的唇角弯出笑意,柔声哄她:“没事,今日进宫。” 辛越不依不挠地埋在他怀里。 这时外头黄灯的声音响起,“夫人,老宅给您递话,想来看望您。” 辛越将头埋得更深。 真是上好的台阶。 可惜辛越此时还只顾着埋在他怀里,恨不得打个滚,全然没有领会到。顾衍只好替她接过台阶,还极细心地作势问了一句:“老宅来人,你要见么?” “啊?”辛越茫然抬头,很快地拒绝,“杀到府里来了么?不见。” 顾衍把台阶铺到了她脚下:“那便委屈委屈你,同我入宫。” 辛越这才悟了,顺着他的话,一本正经点头:“侯爷日理万机,本夫人确实得跟在身旁,侍候笔墨,递个茶水。” 顾衍轻笑,直直盯着她,片刻后携着唇红齿白的小师爷出了门。 待到一群人浩浩荡荡离了府,三个小丫鬟坐在后头的青顶小马车上,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红豆十分佩服地对黄灯道:“你竟能想到用老宅来人,来让侯爷开口带夫人入宫,又给侯爷夫人创造了相处的时机,从前是我错看你了,你一点也不呆,长亭同你一比,都不好说自己是个情圣。” 黄灯一脸莫名,但她这人面上纵是带了表情也同没有表情一般,让人琢磨不出她心中的想法,只淡淡说道:“我不过是去前头传话时,老宅那婆子扰得我不厌其烦,随口说了一句罢了。” “……”红豆芋丝齐齐哑声。 第102章 、坟头草盖茅屋 很快地,辛越就感受到了,她今日没白进来。 早间顾衍在文华殿前殿同一帮大臣议事,不知议了何事,辛越听说有个老臣是竖着进去,教人横着抬出来的。 用午膳时,辛越便有意往他碗里多夹了些白萝卜丝,听说白萝卜清热去火,此刻当是很对他的症。 顾衍低头,看碗里冒出了个尖尖的白萝卜山:“把我当兔子喂了?” 辛越点头,她正有此意,道:“多吃些,对你有好处。” 他板起脸,沉下声:“没规没矩。” 辛越老神在在,不慌不忙,也不问他何事,笑眯眯地给他添了碗汤,白萝卜肉圆汤。 顾衍捏着眉心,难得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道:“好了,不过是皇上欲封小郑氏为妃,寻了个老臣来当急先锋,一早在殿前咬文嚼字地扯了两个时辰,我不过没命人给他上茶,他费了口舌,累了身子,自个撑不住罢了。” “小皇帝这么豁得出去?”辛越奇道。 顾衍简直要被小皇帝气死,啪地搁下筷子:“你看出来了?” 辛越:“自然,先前我们便说过了,那小郑氏浑身上下除了个姓氏,也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小皇帝为何两次三番地为她出头,不就是为了捧个人出来替皇后挡枪,说来,小皇帝也确实算个情种了。” 顾衍冷哼一声,“不止小郑氏,刘氏,周氏都被笼到了皇后麾下。如今宫中人说到皇后,只会赞颂一句皇后仁爱,体恤圣心,倒是那些个新进的嫔妃,没头苍蝇似的斗得火热。” 确实,近来圣上的后宫陆续壮大了不少,从前只有皇后一枝独秀,如今四妃封了三个,余下的昭仪美人婕妤一类更是一溜儿封了不少,可谓是百花齐放。 人多是非多。 辛越想起昨日之事:“你昨日里,做了什么事,才惹得小皇帝今早来了这么一出?” 顾衍脸上又现冷意:“把宫里清了一遍,城里潜伏的灰羽卫全捏死了。” “……”这般大刀阔斧,这般切齿凿凿,辛越放柔声音,“你将小皇帝吓着了,他哪知道皇后做了什么,只知道皇后触怒了你,此番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出了个馊主意,要将你的视线挪一挪罢了。” 顾衍捏着拇指指头,嘴唇紧抿,看着满桌菜食像鹰隼盯着猎物。 这番模样,倒很像有她爹爹看她课业的样子。 辛越心中对小皇帝油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又往他碗里添了半勺萝卜汤。 顾衍定定看她,半晌,鼻尖发出一声气音,低低笑了出来,一笑满身寒厉尽散,才算得能好好地用午膳。 辛越自觉此趟来得对,否则顾衍连饭都吃不好。 她由衷地觉得,顾衍对着小皇帝,实在是爱之深,换个人这般跟他对着干,坟头草都能盖一座茅屋了,便是她,也是不大有把握不把他惹怒的。 但是小皇帝几次三番踩在顾衍头上,顾衍都只是捏着拳头自己忍下,再去寻摸旁的人出气,小皇帝属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用完午膳后,顾衍连觉也没歇,风风火火地往前殿去,据说命人给那老臣请了个太医,感动得那老臣子涕泗横流,颤着腿就要跪下来叩谢。 不料又紧接着被一车书册砸晕了脑袋,顾衍着礼部给老臣子备了一车大齐法度条规,让那老臣子“浸淫些祖宗礼数规矩,莫要作出这等有损天颜之事”。 言下之意即是,小皇帝胡闹,他没劝下来,反而跟着一道胡闹,这事若是传出去,只会损了皇帝本就不多的圣名,老头儿还是回去多读读书吧。 老臣子当即就臊晕了过去,关门闭府,整整两月没来上朝。 这都是后话。 今日午后难得放晴,天高云淡,素雪凝园。 往日里辛越同顾衍入宫,大多都是待在文华殿,不爱出去走,因为顾衍这人着实有一大毛病。 他看着冷,实则确实冷,且是挺孤僻的冷,浑身的热劲全往她身上使了。 对外人,是冷得不喜与旁人同桌共食,不喜有人碰他,诸多条条框框,实在是个很挑剔的人。 他自己冷还不算,更不喜人冲撞她,这直接表现为,在宫里头,她但凡透了一点心思出来要往哪里去,他便会着人提前赶往清场。 底下人虽然机敏,寻了各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客客气气地将旁人请走,但辛越知道后,还是觉得十分尴尬,都没好意思往外跑了。 心下便觉得还是她们辛家的家风好,多么朴素,多么谦和,多么平易近人,从不搞这种场面事。 故而今日辛越瞒了顾衍,歇了午觉后便带着黄灯悄悄摸出了文华殿,特意捡了僻静的小路,往御花园走去,路过的宫女都没有几个,甚是清净,甚是满意。 她心里头惦记御花园西北角那儿六角亭的景致,那六角亭地势高些,往东可见群山覆雪,缥缈如仙境,美得很。 只是得爬两刻钟的石阶,妃嫔们等闲可不爱往那儿去找罪受,辛越心中更是合意。 惦记得紧了,步子便快了些。 谁知刚走过铺着信白石的花道,拐了个弯,便瞧着不远处五六个宫女簇拥着三个盛装女子款步而来。 辛越顿住了脚步,左右一看,皆是高高耸立的假山怪石,凹凸不平有如鬼怪之面,灰白之中苔藓成斑,将中间这石道掩得窄窄一条,两旁是积了残雪的泥地,泥泞湿滑,瞧来断断是容不得两路人马通过的。 眼前的一群人一下发现了她们。 那三个宫装女子见了她却有意思,刹那间露出的神色皆不大相同。 一个身量丰腴些的见了她先惊讶,再露了些许难堪羞涩之意。 一个长得秀致婉约些的,面上尽显探究和忌讳。 一个长得端正严肃些的见了她,倒是先惊,再挂了浓浓笑意。 有意思。 看起来识得她,她却一个都认不出来。 黄灯有意上前一步,同辛越一道慢慢往前走。 两边人很快就在石道中间打了照面。 三位宫装女子走到她身前齐齐福了个礼。 为首的一个端正严肃的女子朱唇含笑,作热络样,上前一小步道:“不曾想能在此处遇见顾侯夫人,嫔妾们正要往皇后宫中请安,顾侯夫人秀毓名门,听说自来是娴淑有礼,可要与嫔妾们一道同去?” 辛越微微含笑听着,原本她乃超一品诰命夫人,妃嫔品级不如她,朝她行礼也是应当的,她若客气些,自也可以回半礼,只是这妃嫔便要侧身略避开,你有礼我有礼,大家和和乐乐的也就过了。 但今日她这膝盖,却是不大乐意屈的。 这一席话夹着皇后带着她,火药味颇浓啊。 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敢在她跟前出言放肆了,属实令辛越有些新奇。 她笑着受了礼,四平八稳地看着这三位发僵的脸色,饶有兴致道:“秀毓名门倒是不假,娴淑有礼么……传言不可尽信啊。” 话尾悠悠荡荡,挠得人恨得牙痒痒。 话音方落,一阵烈风呼啸而来,穿透高耸假山之中的窄窄石道,犹自多了几分凶厉,如一尾龇着利齿的风龙。 这风龙带了几颗冰凉凉的雪霰,滴滴答答落到了辛越的脖子根,冻得她一个激灵。 身后突有几道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清冷的声音响起:“阿越叫我好找,眼看这天儿又暗下来了,怎的连个手炉都没带一个?” 辛越挑眉,回首一看,一道清丽姝婉的身影转过花道,亭亭立在一株白梅下。 她弯了眼角,看向来人:“清宁。” 汪清宁一袭白裘,信步而来,她生得极白,仿若要与满园雪梅相融,面容清雅淡然,声音也是平平无波,听来便有几分不客气的味道:“这三位是?” 辛越笑笑:“不知是哪个宫里的贵人呢。” 她的表情十足真诚,这三位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迫不及待要给她个下马威,可她确实也不晓得这三人究竟姓甚名谁。 汪清宁将一旁侍女带着的手炉往辛越手里一塞,眼尾也不曾扫过这三人:“噢,想来皇后娘娘近来忙碌了些,来不及教三位贵人宫里的规矩,如此遇了人还是避着些的好。” 说罢便挽了辛越的手,道了声:“劳驾。” 三个当场呆愣的宫嫔被黄灯拂到了石道旁的泥地上,辛越和汪清宁相携而过。 出了石道,二人立在一株白梅之下。 汪清宁“呼”地吐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声音放得轻了些:“我曾听顾侯爷唤你阿越,方才一时急了,怕那三人为难于你,故而……” 一树白梅幽寒,横斜冷挂白玉条,眼前的美人一刻钟前还如这白梅一般清冷,如今面颊悄然爬上粉红,如染胭脂芳华。 辛越心中滚出趴墙往事,分心按捺下,摆摆手笑道:“若是不嫌弃,你也唤我阿越。” “嗯。你可唤我阿樱,这是我的小名。” “真好听,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辛越眉眼弯弯,遇着美人就有些忍不住拽词。 “……”清宁白皙的面上,一抹粉红更是下也下不去了。 辛越反应过来,她这般做派,换成个男子,定然是要被说成调戏良家妇女了,小时候武安侯高聿其一个麻袋罩下来的狠样还在她脑子里盘桓,辛越不由讪讪一笑,转开了话题:“还是要多谢阿樱,过两日,请你来我们府上吃饭。” “好,”汪清宁垂首,轻声道,“后日里我便有空的。” 辛越憋笑憋得肚子疼,清冷又耿介的女子,真是太可爱了,高聿其真是烧了几辈子高香啊! 当即道:“那便后日晚间,请阿樱赏脸。” 汪清宁入宫来给她的姑母齐太妃请安,二人不好在御花园里多聊,片刻后便散了。 辛越边踏着石阶往六角亭上走,边感慨,她同汪清宁的前尘,可追溯到小时候往首辅大人府上的一趴墙,再续上却是七年后的今日,当真是令人感慨。 爬上了六角亭,举目眺望。 寒山远阔,风雪慵慵。 辛越爬了一身热气,面若桃李,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远山覆雪。 她尤其喜欢这样高远疏阔的景色,在龙蛇影外,风雪声中,一动不动地,能看着出半日神。 直至手边传来轻拍。 辛越茫然回头,一双杏眼雾里带风,像朝曦刚刚挣脱云层,洒在高山静谧的湖泊上。 黄灯垂下眼,轻声道:“夫人,有人来了。” 辛越顺着她的手往后头看,来人浑身裹着雪白大氅,脚下露出一道明黄。 第103章 、少年愁 几乎是见到那抹明黄的一刹那,辛越手脚自动自发似的,比脑子反应还快三分,立时起身行礼:“臣妇见……” 这膝盖还未屈下去,便被一道清亮声音打断,“快别多礼。” 随着话音,她手旁多了一只如女子般纤细莹白的手,在离她两寸的距离虚虚扶了扶。 辛越从善如流地起身,那内侍又回退到皇帝身旁。 不由暗叹,今日御花园是起了哪阵东风,吹来了三位宫嫔,吹来了汪家美人,又吹来了瑞气腾腾的少年天子。 很该翻腾一阵,将她吹回文华殿的。 心里这样想,口上却道:“皇上可是要来望山作画的?当真选了处好地儿,臣妇不便在此打扰,这便告退。” 说着就要行礼下山,小皇帝脸上乍现急色,匆促上前两步,复又觉得不合适,再后退回去。 指她身后:“小师母,山都要瞧不见了。” “……” 辛越都不必回头,透过小皇帝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铅云罩在穹顶,细雪如羽毛一般地在空中狂飘乱舞,小皇帝没有撑伞,雪白的大氅上头不知覆了多少雪。 本就是句托辞,如今看来小皇帝怕是知道她在这,才急三火四来找她救火的,怕为的还是今早那桩事。 辛越赧然,自动忽视他那声小师母,只道:“您还是进亭子来吧。” 小皇帝犹豫了一会,还是入了亭子,却始终与辛越隔着一张石桌的距离,瞅瞅两旁人,瞅瞅辛越,瞅瞅这亭子顶,手都慌得不知往哪搁:“老师会打死朕的……” 辛越下意识脱口:“他不会。” 心内嚎了句,你老师舍不得打死你的,会去找旁人出气的! 两人对视片刻,辛越指指石凳,怕这瘦弱温雅的小少年冻出个好歹,温和请他坐下。 一路爬上这六角亭,小皇帝也累得气息微喘,后头跟着四个内侍,空手的脱大氅,拿手炉的塞手炉,提食盒的端糕点,斟茶的斟茶。 须臾,辛越望着这满桌的茶点,再次肯定小皇帝是有备而来的。 她看着一身明黄常服的小皇帝,尚未弱冠,虽年少登基,但眉峰之下还是难掩天真温柔之色,像终年不冻的海面。 但今日这海的上空,却飘着些许乌压压的愁云。 她静坐不动,等小皇帝开口。 “师母,您尝尝御膳房新做的芋泥糕。” “……”辛越差点没跌下凳去,少年天子开口的方式果真不同,竟不走开门见山的路数,上来就是曲折蜿蜒一通绕。 她艰难地拿起糕点吃了一口。 小皇帝又客气地请辛越喝了一杯茶,闲话了些天气。 她吞下最后一口芋泥糕,直言道:“皇上,您要再不说,侯爷就快到了。” “……”小皇帝强撑起来的笑意颓然而散,怏怏道,“师母,请您帮我。” 他没有说朕,当是真的十分焦心了,然帝王家事,便是国事,辛越又能如何,最终这解铃、系铃的都还得是小皇帝他自己。 半晌,她提了一个问题:“皇上,您画过风吗?” 小皇帝支着下巴,蹙眉,道:“风如何画得出来。” 她又问:“您画过水吗?” 小皇帝:“画过,两道波痕。” 辛越微笑:“那是两道墨色线条,真的是水吗?” 小皇帝慢慢坐直身子,半知半解地看她。 “您画过风,您的一幅秋山枫林,漫山红叶飘舞,无风,不起舞。”辛越斟了一杯茶,推过去给他,“您也画过水,不过不是两道墨线,是落入水中泛起涟漪的石子,是咬钩破水而出的鱼儿,是层层叠叠波浪般的绿草地。” 她静看着愈发暗沉的天:“有些东西啊,看似无踪无影,其实都有迹可循。” 小皇帝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搞书画的悟性都这般高么?这就知道了,她刚胡扯了两句而已啊。 “皇后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只想要当皇后啊。” 漫天细雪下,小皇帝想起皇后初见他的那一次,那也是个昏昏暗暗的大雪天。 他刚登上帝位,母后安排郑氏入宫。他知晓那个规矩齐整、拘谨端庄的女孩子是父皇给自己定下的皇后,他的皇后看起来有点严肃,比宫里所有的老夫子加起来还要严肃。 只是,她不会逼着他看奏折、抄文书,她根本也不在意殿里满地板的画卷,不在意他脸上沾上的丹雘,她会帮他把掉到地上的画笔捡起来,问,“您能让我一直做皇后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说的是“你踩着我的画了。” 后来,她做了他的皇后,经常来帮他拾画,这些事,他从不假于人手,但她一日日来,拾得比他还清楚利落,她帮他抄写文书,摹出来的字体同他的也差不了多少。 他觉得,这个皇后很够意思,却令他生起了些许愧疚。他在愧疚和此生挚爱中,折中取了个法子,他这辈子是不能舍弃丹青的了,但尽力保她的后位,也不是甚难事。 隔了三重明黄帐帘,他看到里头隐约的人影,悄悄说:“朕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不晓得她听到没有,不晓得时隔那么久,她能不能将这个回答同她第一回 与他说的话联系起来。但那日,他们圆房了。 辛越无奈,想要当皇后没有错,郑氏确实是一个天大地大,尊荣最大的人,但她嫁的是一个无心朝政、醉心旁道的皇帝,外有独断专横、只手遮天的权臣,她无法拥有传统皇后所有的尊荣。 渐渐的,人心是会膨胀的,她的野心会不止于一个称呼,而要随之匹配的地位和权势。 诚然,到这一步也是没有错的,堪得是天经地义。 但是,将手伸到古羌,同外邦私下往来,暗中买卖矿石,铸兵藏器,置皇帝安危于不顾,这就是走了歪道了。 她从小皇帝的话中听出了惆怅,不由感慨,他不在书画堆里好好待着,竟想不开要来闯一闯情关,这情关既阻且长,上头还生着不尽的荆棘丛。 这般一想,心里登时软成一片,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少年啊,她声音越发温和,意欲一语将他点醒。 辛越道:“谁说要把她从皇后之位上褫下来了,她什么都不做,反而能将这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不知道谁给您出的馊主意,但您为了皇后,扶持小郑氏跟侯爷对着干,这属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小皇帝咬着下唇,从回忆中抽出来,似怅然似无助道:“师母……老师对您这般好,请您帮我。”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叫什么事啊,小皇帝觉得顾衍对她好,她还觉得顾衍对小皇帝简直好到没谱。顾衍这厮,治国领军一等一的好手,是怎么把个孩子教成这样小心翼翼,惹人怜爱的。 少年皇帝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这真是…… 让人很想将他捆巴捆巴,关到学堂泡三日书海。 二人对视半日,辛越败下阵来,一句点不醒,再来两句,再点不醒,就该出去浸浸雪水了。 她学着顾衍的样子,轻轻扣了下桌子,发出“笃”的一声,笑道:“皇上,侯爷他,非常在意您,别看他总是一副凶样,实则比谁都希望您能挑起这面大旗,您内心里看重的,他就算是千般不喜,也不会动她根本。” 辛越衡量了一下语句,又道:“皇后做的,已远远越过一个国母的本分。您若要保住她的皇后之位,便要制衡她的地位,遏制她的野心,她不能越过您,威胁到您。您,明白吗?” 她这一番话边推敲边说,端的是心惊胆战,自小到大都没说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这话简直是同小皇帝透了底,管好你的皇后,若是她手伸太长,也会被剁掉的。 小皇帝领悟了她的意思,愣了半晌,眼眶湿漉漉地泛红,趴在桌上看她:“可我真不想当这个皇帝……” 身后四个内侍的身子晃了晃。 辛越扶着额头,扫过一眼内侍:“您这话,还是不要在他跟前说起。” 小皇帝又哀戚道:“老师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除了父皇,只是父皇已经不在了。” 辛越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他眼中漫出的情绪飘满了整座六角亭,浓浓如盖,郁郁入心。 小皇帝再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只是想试试,老师能纵我到何种地步。” 辛越额头都要支不住了,艰难开口:“这话……您也不要在他跟前说起,自己心里盘算就行了。” 午时顾衍怒得心火烧的样子浮上脑海,她想了想,不为小皇帝,也要为顾衍。 当即郑重地开口:“皇上,您即便无心政事,也不代表肩上就没了责任,此时有人为您扛大旗,您遮荫避雨时,也不好将泥点子溅到旁人身上。” 小皇帝双手撑在身侧,一点点地坐直身子,似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我知道该如何了,老师替我管天下已经够劳累,我不会让老师再操这心了,请您告诉老师,我,朕,朕会……罢了,朕自己同老师说。” 好孩子,终于扭过来了。 不对,没说完啊,到底扭没扭过来…… 辛越没敢问,按下心思,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像个蔼然可亲的长辈一般循循劝导他:“皇上,这两个月来,您兜兜转转地将一句话转了七八道弯子,传到侯爷面前,变了七八分意思。若您有话,不如像从前一般,对他直言,想来他会很高兴,您也能如愿。” 说完霎时一阵恶寒,她忍不住轻轻振了振袖子,抖去满手鸡皮疙瘩。 再补了两个可能:“若是吵起来,您就来找我。若是打起来,您就……找您的前侍卫统领,他会代您挨打。” 小皇帝红着脸,羞怯道:“虽说,这一两年,老师不常举戒尺了,但他越来越不苟言笑,朕看着,有时候害怕……” “……”辛越无言以对。 此时辛越视线中,亭子外的石阶上缓缓多了一颗脑袋,接着是玄色绣银纹的交领,雄健宽厚的胸膛,劲窄腰间的暗红色嵌玉腰带,修长有力的大腿…… 谢天谢地。 不苟言笑的来了。 第104章 、你行不行? 她蹭地起身。 小皇帝也蹭地起身,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不用转身也知道来人是谁。 “……”顾衍行至六角亭外头,看着两个不让人省心的祖宗。 清咳一声,恭肃地给皇帝请安。 “啊,老……顾侯免礼,”小皇帝转身,双手快速握了松,松了握,“咳,朕同顾侯夫人一道,探讨,探讨云徽上人的画。” “……”辛越心里呕出一大口血,她上回才将那画批成活春|宫,小皇帝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顾衍的脸都黑了半截,小皇帝当下就愣了,不知哪句话说错。 辛越低了低头,给俩人救场:“皇上今日往鳞波池去了,不曾到过六角亭。” “对对,不曾到过,朕先行回宫,不必,不必送……” 小皇帝几乎是落荒而逃,四个内侍追在后头披大氅的披大氅,提食盒的提食盒。 辛越忍不住发笑。 顾衍上前两步,恰恰挡住她的视线。 一路走来,他的发间、眉峰、眼睫都流连了些许雪花,辛越一贯晓得他长得不好惹,但此刻莫名地少了三分狠厉,倒有些许不似人间颜色的谦逊温润来。 说得不客气些,便是满头满脸的白雪,活像老了十岁。 辛越掏出帕子将他头上脸上脖子上的雪花拂去,若是再在亭子里待一会,雪水渗进发间便该头疼了。 另一手被塞了一个手炉,她听到顾衍低沉的声音,“天冷了也不晓得回去。” “小皇帝……”辛越将湿了一层的帕子放到桌上,一握拳,道,“他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无妨,”顾衍拉着她的手,眉头皱起,“让他自己拟旨。” 顾衍这别扭模样,显见的早上的气还未消散。一道荒唐的想法窜上她心头,她深感自己就是一个在多愁善感的儿子、凶狠霸道的父亲之间,夹成肉饼的可怜娘。 辛越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抛到脑后,吃了小皇帝这些茶点,还是替他说两句好话:“小皇帝很怕你。” 顾衍眉头拧得更紧,早上那老臣子叽里咕噜一番话还绕在文华殿梁上,“没看出来。” 辛越深谙顺毛驴的撸法,先将他奉承一番:“你要在下两江之前,将宫里宫外肃清,保小皇帝无虞,保政事通畅,这是多好的事啊。” 又道:“但是小皇帝心思单纯,所在乎不过那几件事,画好,你好,皇后好,他就好。难得从满殿丹青中抽出神来,就发觉皇后连带郑氏一族都被你削了两层皮,他又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被些个有心人一撺掇,心里蹭出了些许叛逆,便容易做出糊涂事体来。” 须知提出一个忠直的谏言,除了要将问题点出来,还要将做法顺带告知对方。 辛越再道:“要我说,你将证据摆到他跟前,好好说与他听,小皇帝未必不懂衡量取舍。咳咳……若是能再送他些名家画册,当作敲门砖,他更会剖心剖肺地与你诚恳相谈。” 辛越说得口干舌燥,先前对着小皇帝劝了一箩筐话,如今又对着顾衍费了几句口舌,此时坐在桌上猛灌茶水,放顾衍一人背手望山。 她很满意这个反应,若她说了一大通话,顾衍却说,“说累了吧,我们回去罢。”她许会将他一脚送下这数千台阶。但他此时沉默不语地思考,就是对她说的话听进去了。 辛越出神,若她托生成了个男子,当个忠言直谏的御史大夫说不定能名垂千古。 但这样,顾侯爷就没夫人了,但!说不准,顾侯爷还会起个掳人回府,幽禁半生的念头…… 片刻后,顾衍转过身淡声问她:“你在园子里让人冲撞了?” 这是不但听进去,还翻篇了。 辛越激动之余,从他话中反应过来,莫名道:“没有啊。” 顾衍沉默,御花园一段小插曲,早已有暗卫学舌般说给他听,许是在她的想法里,这不是冲撞,但他却觉得那三人头顶上的眼睛长得有些多余,挖了算了。 他眼中杀伐之意太明显,辛越一下就想到了那三个倒霉的宫嫔,他们俩人对“冲撞”的理解真是天差地别啊。 “既无冲,也无撞,她三人客气有礼,就是太过客气要邀我往皇后宫中小坐。”辛越无奈地抚上他的眼睛,“我刀都未□□,清宁就来了,这点事情,随风吹吹就散了,你不许管,你一管那就成大事了。” 在辛越心里,确实只当这是件小事,但却也有人将它当成了件大事,且是件能来拿捏她的大事。 晚间,她和顾衍刚从宫里回到府门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由远及近传来。 二人站在府门口,灰暗天地,簌簌白雪中,看到一名内侍翻身下马,利落地行了个礼,开了个头“娘娘口谕”。 之后洋洋洒洒一通话。 辛越不大听得来宫里传话的习惯,分明是简单的几句话,传出来时不知泡了几遍之乎者也,听得人头昏脑胀。 最后干脆命这小内侍将皇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听闻郑昭仪,周美人,刘美人在御花园冲撞了顾侯夫人,三位妹妹入宫时日尚短,对宫里的规矩还没学透,本宫自当好好教导,在这里先替三位妹妹向顾侯夫人赔个不是。” 长亭在旁悄悄报说:“三人都被罚在御花园跪了两个时辰,听说周美人当时就起不来了。” 辛越啧了一声,拉着顾衍入了府。 敌动我不动,这番战场她都忙不迭要退出来,皇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端看今日小皇帝到底扭没扭过来吧。 小内侍被晾在风雪中,长亭上前去给他抛了个银角子,道:“回去吧,我们夫人知道了。” 小内侍张大了嘴,吃了满口冰碴子,哭丧着脸琢磨如何将这“知道了”三字镀上朱藻华辞,好进宫回话。 这仅是个开始。 皇后搭了个戏台子,锣鼓未上,红幕方开,小皇帝联合静妃就上去唱了一折。 听闻当夜静妃娘娘侍寝,在皇上跟前一番剖心泣血,谏言道如今宫里添了许多妃嫔,却是人心浮躁,今日三位宫嫔在御花园言行无状,互相之间出言不逊,传出去岂非堕了天家颜面?后宫不宁天下何安?! 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流下了两行清泪,皇帝感动不已,大赞静妃谢氏贤良克己,温厚恭顺,下了一道圣旨,晋谢氏为静贵妃。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体恤皇后辛劳,风寒未愈又被三个不懂事的宫嫔气坏了身子,好好在坤宁宫将养,后宫琐事都交给静贵妃。 至于三个宫嫔,降位一等,罚俸半年。 顾衍收到消息后,将它当作睡前故事讲给辛越听。 辛越感叹:“真是好响亮的一个巴掌啊!” 不但将皇后手上的权势收了,还贴心地顺带将她从这个风波中心摘了出来。 她更好奇的是,静贵妃如何能在侍寝的时候说这种严肃的话头,还能潸然落下两行泪,这真是一种修养,一种高段的境界,她比不上。 此番下来,辛越便知道,小皇帝,当真是扭过来了。 不过小皇帝忍痛打了两道响亮的巴掌,皇后也不是站着挨打的性子。 翌日,辛越坐在湖心暖阁喝茶,三个丫鬟一人捧着一把瓜子八卦。 红豆嘴皮子利索,说起小道八卦来更是精神倍增,噼里啪啦道:“夫人您都不知道,皇后娘娘啊,一早就让人把坤宁宫里的大鸟熏炉撤了下去,放了条老长的桌案,上面摆了个花篮子,您道如何?竟是今日一大早邀宫嫔们上坤宁宫赏花。” “……”辛越扶额,“那不是大鸟熏炉,是凤鸟衔环铜熏炉。” 芋丝啐了一口红豆,说:“哪是赏花,那花篮里,正中老大一朵牡丹,旁边绿萼梅为客,白水仙、腊梅、瑞香衬在四周,夫人您可还记得嬷嬷教的插花之道?” 辛越手头顿了顿,颇为感慨地点头,她想起一位教她插花的嬷嬷,那嬷嬷确实是一位大师,控制人心的法子更是高超玄妙。 她先让你自由发挥,待你将满桌鲜花绿草插得满满当当,自我欣赏之时,便瞪着一双眼看你。 彼时还有两位远房的表姐妹一同学花艺,都被那嬷嬷吓得失了自信,当场流下泪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自己插的花挑出十八般错处,并诚恳地向嬷嬷请教,那嬷嬷才开始自夸,居高临下地指点花艺。 仿佛不照着她说的来,插的花便既俗又艳,不堪入目了似的。 辛越却不吃这套,她当场道出了十八般好处,听得那嬷嬷一愣一愣,面色如猪肝似的涨得通红。 第二日,她换了一个温和客气的好嬷嬷,两位堂姐妹却再没来过。 不过因着这个插曲,她后来的嬷嬷没一个敢压着她,由得她心之所至,自由发挥,只要能说出几分意蕴来,便算得是合格,如今听芋丝说起这番样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后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倒是落了下乘,显出些许气急败坏。 辛越摸摸鼻子,一语点破:“赏花倒是其次,看看花中牡丹为王,百花为客。以花代话,撑住中宫体面才是主要。” 黄灯不爱嗑瓜子,用手剥了一碟子分给两人,道:“静妃谢氏倒是个性子孤高沉静的,昨夜得晋贵妃,虽然晋封礼未行,今日还是走低调的路子。” “谢氏……”辛越模模糊糊想起点什么,“是江宁大姓,世家之首,那个谢氏?” 黄灯点头:“是。” 怪不得,辛越心道,两江世家中,谢氏清贵,难得的是没几个不孝子弟搅进税赋案中,顾衍对谢氏一族的态度也是“稳之”,并未打压分化。 怪不得此次上位的是谢氏的女儿,怕是已经向顾衍递了投名状,换来了这个贵妃位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小太子,恐怕也得从这位静贵妃肚子里出来。 红豆又幸灾乐祸道:“听说这个静贵妃晋封的圣旨一下来,皇后命人将两道圣旨念了七八遍,都还不敢相信。” 芋丝捂嘴笑:“该,谁让她回回都朝着夫人扔软刀子。” “……”辛越叮嘱了一句,“这些话今日说说就得了,不可在外多嘴。” 三个丫鬟齐应是。 这时暖阁外响起十七的声音,“夫人,来人了。” 辛越使唤起人来毫不愧疚,让这样一个身手绝佳的暗卫当起了望风人的角色,在外头守着她们闲话八卦。此刻一听来报,三人迅速起身,开门的开门,拾掇瓜子壳的拾掇瓜子壳,当木桩子的当木桩子。 红豆很快将人带了进来,是府中绣娘将春夏衣裳钗环的册子拟好了,来请夫人挑选。 ……辛越愕然,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差使。 红豆复又补了一句:“侯爷让人送来的,说是夫人您想挑。” “……拿进来吧。”辛越想起来了,上回顾衍说他包揽了她里里外外的大事小情,辛越脑子一热放了话,她来她也行。 未曾想顾衍竟没有随便听听,此刻派了绣娘来,意思明晃晃便是,你行不行? 第105章 、吐吐更健康 她抖擞抖擞精神,让人将绣娘请进来。 然而…… 看到那一本两寸厚的册子时,辛越的头皮一阵阵发麻,那叫册子吗?那叫板砖,这板砖,一左一右,还有两块。 辛越默默望了眼天,离春日尚早这话在喉咙口滚了滚,在绣娘殷切的眼神下又咽了回去。 她颤颤巍巍翻开册子,发现如今各行各业,委实将人逼得不得不多学些技艺才能站得稳,比方一个绣娘,竟能画出这样一笔好丹青,将衣裳首饰绘得宛然在目,跃然纸上。 辛越起先还感到新奇,随意点了件外衫褙子,再翻过十几页,对上头的抹胸小衣倒是多看了两眼,最后实在是看得眼花缭乱,一件衣裳作两件地在眼前晃,便随意挑了些搭配的饰物,糊弄着把这事了了。 结果她这般糊弄,顾衍晚间回来时却拎着两块板砖……册子,居高临下斜睨她一眼:“听说你挑了些衣裳?” 这个模样,活像是小时候女先生拎着她的课业,道“这是你的课业?” 再将她的课业翻开,里头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剑招心法, 第二页开始便全是歪歪扭扭的小人儿在对招。 呼啦呼啦地翻到最后,小人儿活灵活现好似在对打一番。 但这般精彩的剑谱,换来的是十下结结实实的手板。 她的画技起于此,巅峰于此,此后……唉,往事不可追忆。 如今顾衍这般模样站在她跟前,辛越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两本册子,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思虑一瞬,扑上去抱住他的腰。 对顾衍要用什么法子,她实在一清二楚,也太过简单,一抱二埋三啃脖子,万不得已不可动到第三步,否则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顾衍提着她的后领子,将人拎开,将册子放在榻上翻开折了角的一页,道:“一个春天,你就挑了这一件外衫?” 辛越对今日挑了些什么,已经没有多大印象了,现在回想起来,脑子里都是从两块大板砖中呼啦呼啦飞出来的人影子。 她拢着手,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同笃志好学的学子一般,正经道:“俭朴些,俭朴些好。” 他再翻到后十几页,纸上折起来的角厚厚的,斜着看倒是将这册子中间挖了个小口似的,顾衍似笑非笑道:“挑了这些……是打算一日换一件地,在床上穿给我看?” “?”辛越顺着他的指头,看到册子上花花哨哨、无不绮丽艳|糜的小衣裳,脸上烧得一片火热,咬着牙说,“布,布料少些,俭朴。” 顾衍啪一声将画册合上,手箍着她的腕间,一使劲按进怀里,贴得严丝合缝。 附在辛越耳旁轻声说:“这个习惯很好,但为夫有个十分成熟的建议,不如再俭朴一些……” 此后再说了什么,辛越连回想一下都觉着要火烧天灵盖。 总归春日的衣裳是挑好了,但也折腾得满床都是朱色的墨迹。 第二日起来,她再没法直视那两本册子。 事实证明,术业有专攻这五个字真是至理名言。 有的人一攻百通,自然该多费心些,她这么给挑衣裳这事作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顺带着连同往后一应大小事都交给百事皆通的顾侯爷时,他面色沉重,坐在床沿盯着她……的手。 屋里丫鬟来来去去,悉无响动,丘云子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给她切脉。 芋丝颤着手,上前来将染了一小片血的衣裳抱走。 “真没事,吐血而已,又不是没吐过。” 天地良心,往常旁人同她轻描淡写地说“吐血而已”的时候,她真是恨不能跳上去将那人暴打一顿。 但这四个字如今在她身上应验出来,甚至于超过“吐血而已”的平淡,变成“吐血真不错”的诡异趋势。 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吐一回血,身子轻盈舒坦一分,仿佛吐出去的都是些不好的浊物。 但是这事她自己这般乐观,看在旁人眼里却十分可怕。 尤其是顾衍,今早用饭时,温柔似水、眼含春色地给她端茶。 却在下一瞬间遽然变色,那口血呕出来,洒的却仿佛不是她的衣裳,而洒到了他眼里,一片通红。 辛越很能理解他,试问哪个人能承受得住心上人上一刻露出笑,下一刻便吐了一口血出来的?这得留下多深的心理阴影。 所以她此时才绞尽脑汁地找着话,试图分散一些顾衍的心神,但是屋里只响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吐血的,安抚一屋子身康体健的,怎么看都是怪异。 “你别说话。”顾衍真是听不下去了,忍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看她一眼,都仿佛要少活十年。 这时丘云子按了半日脉象,终于收了手:“侯爷……” 辛越都忍不住了:“你就说吧!是好还是坏!?别掉书袋了!” 丘云子扯了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顾衍脸色顿时沉下去,却听他说:“侯爷,从前八分凶险,散瘀之后余五分,到得如今只余三分。” “……”辛越扬笑,她果然没猜错,侧头看顾衍:“别担心了,这是好事啊。” 顾衍暗沉的眼风扫过她,语气更严厉一分:“你、别说话。” 辛越讪讪住了口,还是那句术业有专攻,如今攻这医道的是眼前的神医,还是交由神医去解释罢。 可是丘云子实在有苦难言,顶着夫人殷切的目光和侯爷阴翳的神情,他头上立刻就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若是月余之前,他还对自己的医术满怀信心,可是这一月看下来,夫人的好转,恐怕只有一二分是他的功劳。 他的话不敢当夫人的面说出口,只递给侯爷一个为难的眼神。 顾衍会意,垂下眼,道:“出去吧。” “欸!是!”丘云子立即弹跳起来,难为他一大把年纪,扛着个药箱,还能哼哧哼哧撤得飞快。 辛越无奈地看他消失在帘子后头,转头时顾衍已经恢复往常模样。 她心中略感不大对劲,怎的丘神医一句话都不用说,便让他想开了? 她一早叽里咕噜地,说了这么久,他却只会让她别说话! 倒也不必这么欺负人,辛越气呼呼的,顾衍给她擦了擦唇角沾的一点血,“你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我能感觉到,”她举着手,当空挥了两下,笃定地告诉他,“手上更有劲,气息更顺畅,你别怕……” “好,总归是好起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心里压得最重的那块大石,总归在一点一点消失,其余的,交给他来操心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当顾衍到书房去,同丘云子交流了一番她服过的西越圣药后,再回到内院,看到坐在与星游楼底下的人时,头又是一阵沉迷一阵疼。 二月间,虽还是一派清寒,但春色蛰伏在深渊清谷中、冰床荒野下,已可见端倪。 积雪渐消,风刃已钝,轻风游过时,与星游楼上坠着细小的风铃随风叮铃作响,彩绸随之起舞,将楼前的月白身影衬出些许飘逸之色。 嘀嗒。 辛越缓缓抬起头,看向顶上乱飘的彩绸,蛛丝一般滴下的水滴,喊道:“芋丝——!快来帮我换个位置!下雨啦!” …… 出尘脱俗的意境刹那消失无踪,顾衍嘴角笑意止不住,迈步走了过去。 闻声而出的芋丝见了顾衍,立刻又缩回屋里。 “没下雨,顶上积雪融化,风将水滴带落而已,”顾衍帮她将桌案往外挪了挪,“怎么在这写东西?” 辛越拖着椅子移到小桌案旁,说:“天气好啊,屋里闷。” 长亭眼疾手快,早早扛过来一把圈椅,顾衍拉过来坐在她身旁,凑过头问:“在写什么?” 辛越将笔搁下,扭了扭脖子,端陈皮茶喝了一口,道:“下帖子,前两日口头上请了武安侯夫人来玩,想想还是下个帖子显得庄重些。” “嗯,”顾衍接过她的茶抿了一口,想起件事,道,“夫人介不介意再多几人?” “……”辛越转头,“合适么?” “不太合适。” 辛越奇怪:“那你方才说……” 顾衍:“虽然不合适,但是。” 辛越偏头,等他说完,顾衍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准确来说,他懒得管这些宴来请去的事。 “但是,总有些不请自来的人。比如,耿思南。” 顾衍说着轻轻挑了下眉,最信重的几个亲信竟是这个德性,他很有些尴尬,神情上有些常年受此烦扰的窘样。 谁料他微感头疼的事,辛越爽快地应下,激动道:“太好了!我这就给嘉年也下个帖子!嘉年同阿樱也是相识的,这样一来就更热闹了!” 顾衍再次补上一句:“还有你哥哥。”这个才是最头疼的。 辛越的激动之色顷刻消散,磨着牙道:“这个就不用下帖子了,他自己闻着味儿会过来的。” “嗯。”将棘手的事情解决了,他在桌案上的金漆福寿纹八方盒中抽出了夹中间的一本,翻开看了一眼,手一扬丢到身后。 垮啦一声,动静不可谓不小,辛越扭头看了一眼,提醒他:“这盒子里的是旁人给我下的帖子。” “知道。”顾衍手下没停,看一本,丢一本。 第106章 、花楼是去了 辛越停笔,偏头去看了一眼,再瞧顾衍时,目光就在他浑身上上下下打满“任、性、妄、为”四字。 那封帖子她方才看过,老宅送过来的,帖子上娟秀的簪花小楷上洋洋洒洒一片溢美之词,简单说就是新年新气象,你身体好了吗,我祝福你,我们全家上下都祝福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上门来瞧瞧你,落款是顾三太太。 顾衍不喜老宅中人,她也不喜,自然没打算将人往府里请,只是人虽然不走动,礼数还是要周全的,她留着这些帖子,预备着让老倪按着各家去送些礼。 谁料顾衍一来就都给她扔了,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辛越心道,多大的男人,还是有孩子样,这个孩子样,要么对着中意的人,要么对着讨厌的人。 顾衍扔完半盒帖子,抬脚架上矮凳,双手背在后脑勺,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这样看来,他不但举止上有孩子样,其实睡觉时的模样,也很有些孩子样。 他的眼睫毛很长,像一排卷翘的扇羽,鼻梁上一颗浅淡的痣,比芝麻粒还小,不细看都看不出来,他的眉峰、下颌最有杀伐味儿,此刻都变得柔和许多。 满身戾气和威严卸下,仿佛连这些年流逝的时光也不作数了。 像变成了她十二岁时,时不时出现在南门桥烟雨里、甜水巷口槐花树下、西山山头的那个少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南门桥下总有人撑伞,甜水巷口她会给他带煎西京雨梨,西山路上一匹马变成两边马蹄印呢? 她很开心,心里有种隐秘的窃喜,原来沉在琐碎时光里的,都是他们的冥冥注定。 辛越心情好,笔下便唰唰唰地写得飞快,没成想收帖子的人回应得更直接。 * 午后,刚歇完晌。 梅园中冷玉挂枝,幽馥冷香,和暖的阳光洒下来,拥着一片雪浪白潮。 一条青砖小道蜿蜿蜒蜒,从门口直延伸到园中就山亭下。 辛越同汪清宁坐在美人靠上,汪清宁正说起小时候她趴府里高墙的事。 辛越:“……” 美人如此与众不同,令她有些难以招架。 来赴宴的客人,同主家闲谈起的第一桩事情,不都应该从你家园子不错、鲤鱼养得挺肥、梅花好香啊,这些方面讲起吗?! 辛越半是羞赧,半是窘迫的。 但是汪清宁言语间只有轻快的笑意,莫说责怪,就是连半分戏谑也没有,当真是耿耿直直地同她讲起今日刚知道的一件趣事。 令得辛越的羞赧和窘迫也慢慢散下去,插了一嘴:“其实也没有那么顺利,这事我头一回做,也是生疏得很。” 汪清宁好奇得很,她也不知二人居然有这段前尘,讶然道:“可我竟没瞧见你。” “大概是……”辛越想破头,找了个合适的理由,“你院子那堵墙旁边的杏花树种得不太妙,挡住了你的视线罢。” 汪清宁笑笑点头,却又轻轻摇头,脸上升起一片粉:“不对……” 辛越:“什么不对?” “那棵杏花树,父亲原本要命人砍了,改一排花架,”汪清宁脸上粉色更深,垂首绞了绞帕子,“是我不让,因我时常能看到,那杏花树后头有个人影。” 辛越大惊,当真人不可貌相,大家闺秀在自家院子里看见人影非但没有高呼抓贼,还想要留着树为之遮掩,这若不是胆识过人,便是有些隐秘青涩的故事。 辛越倾向于后者,立即端正身子,拉过来几个小盘碟,边给汪清宁剥瓜子,便请她细细道来。 汪清宁瞥她一眼,捏了捏帕子,仿佛鼓起些许勇气:“他自来便是个恣情不羁的人。小时候家塾不但有自家姊妹兄弟,还有许多宗亲之子。” 原来她与武安侯也算得是青梅竹马。 汪清宁道:“那时,他便总往我书袋里放石子、树叶、飞蛾。” 这等顽劣行径,汪清宁回忆起来,面上并无不悦,反嘴角弯得甜甜蜜蜜。 辛越登时傻眼:“阿樱,你竟喜欢这个调调的……” 汪清宁极快地看她一眼,羞得脖子后头都泛起红:“长大些,他便总托我哥哥买东西,时常托着他的名义给我送时兴的首饰、当季的糕点、难寻的孤本。我坐在杏花树下念书,他便常坐在墙头听我念。” “果然男人的手段都是一样的。”辛越感同身受,只不过顾衍是直接往府里送。 他同武安侯交好,许是也跟风考虑过托她哥哥送,只是……她堂兄,辛扬,那属实不是个能托付的主。 汪清宁接着看向远处,面色渐淡下来,轻声道:“后来,我们生了些误会,我对他说了些狠话,杏花树后的墙上再看不见人影。彼时母亲有意为我相看人家,我听闻他流连烟花之所,使了一时意气便答应了。” “这个事……我略有耳闻,”辛越嘿嘿笑了一下。 汪清宁面色一变,薄红渐褪,看向她,目光里泛上几丝痛楚。 辛越微愣,怎的是如此反应? 她见不得美人垂泪,忙不迭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瓜子仁,脑子也不过,就急急地安慰汪清宁。 “他吹牛罢了,你莫要伤心,须知人都犯过糊涂,但这等嘴皮子底下吹出来的糊涂也不算什么的。” 汪清宁面庞满是错愕,眸子里有星点泪光:“何为嘴皮子底下吹出来的糊涂?” 辛越真是惊了,汪清宁竟不知道此事真相,当即噼里啪啦一顿解释。 “他哪是真流连烟花啊!不过是那时他当值,有一嫖|客在花楼里闹事,闹出了火,烧了半座花楼,他指挥底下人救火,自个也闯了几回火场捞人,便敢说自己万花丛中过,整条花街看了他的英姿都要以身相许了。” 寒风猎猎而过,满园飞白,远天清阔处一只苍鹰高高盘旋。 汪清宁的面庞本就清冷疏淡,此刻越听越苍白,只有鼻尖和眼眶一片通红。 半晌,泪花凝成玉珠,簌簌地滚落下她清冷的面庞:“竟是这样么……” 辛越也傻眼了,吹牛吹到这般持久的程度真是闻所未闻。 干脆心一横卖了顾衍,笃定道:“真的,顾侯爷亲口说的,童叟无欺!” 汪清宁转头拭泪,震惊得一时无言。 辛越心里有个猜测,半试探地问:“阿樱,你那时是不是这般问他,你可去了花楼?可抱了她们?可让她们衣衫半解钗散环落了?” 汪清宁倏地转头,惊愕看她:“你怎知……” “哦,也没什么,”辛越摸摸鼻子,“话本子看多了罢了……如今你明白了罢?” 花楼是去了,抱许是也抱了,总不能在火海里将人拖出来罢,衣衫半解许也是解了,说不定人本来就没穿什么衣裳呢。 她心里默默为武安侯掬一把同情泪。 汪清宁又别过脸去,辛越忙递上帕子,她按了按眼角才转过头,嗔怨道:“真是傻子!” 这笑里含酸楚、无奈、经年的薄怨,笑意散后,面上就只余释然。 辛越点头表示同意。 这误会一波未消,一波又起,最后武安侯还能把汪清宁娶进府里。 辛越此刻感叹委实是二人缘深无比。后来顾衍却说是武安侯死缠烂打,婚后还宿了半年书房才慢慢敲开汪清宁的门。 “阿越,多谢你。”汪清宁认真地拉了她的手,“我知道自己性子别扭,心中向往潇洒肆意的日子,却不敢真正踏出一步,如今想来,他也有好几回想开口,许就是要解释此事,可我竟都不敢听,将他打了回去,真真糊涂。” 辛越:“怪他嘴笨。” 汪清宁微笑:“怪我心钝。” 汪清宁又看向远处,说:“白云满地江湖阔,著我逍遥自在行,从前书里的江湖意气,我很羡慕你离它那么近。” 辛越大体明白,汪清宁虽然是个沉静文气的人,但心底里是很喜欢这些飞来腾去、快意恩仇的东西的,不然她大概也不会看上武安侯。 但仗着身手好,趁夜爬墙这件事,一下子被当事者升华成江湖意气,还是令她惭愧了些许,便说:“离得近……也是要近出代价的,你不晓得我小时候练武被打折了几根棍子,不过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汪清宁一下想到了此话不妥,忙转了话题:“不说我了,你们府门进来时那条长廊真好,竟有这般的巧思,刚走进廊道,中院里那山石瞧着像迎客使,走了十步,分明是同个山石,景致竟就不同了。” 正哉!这才是最合适的做客话头呀,辛越当即作出端庄样,温声道:“那条是秋水长廊,这巧思也是府中管家想出来的,我不过取了个名。” “名字也取得妙极。”汪清宁说完,两团粉云又飞了上来。 辛越瞧着活泼,实则挺慢热,但莫名地对汪清宁的印象极好,尤其是汪清宁时不时地脸红时,更让她心底生出了爱不释手的怪异感觉。 真想,真想揉一揉。 她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双手,开始同她谈起诸国见闻来。 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辛越絮絮叨叨地说异国趣事,说他们与齐国迥异的风俗,汪清宁就含笑听着,偶一开口,引经据典,再用四五字便概括她的感受。 一人行千里路,一人读万卷书,相谈甚欢。 最后辛越挽着汪清宁的手臂,歪头靠在她肩上,欲哭无泪道:“我同你比,就是牙牙学语的孩子,同是一句话,我说出来时只带了五成意思,你说出来时便精精准准,若是我同顾衍吵架时能像你这般,也不至于次次让他梗得吐血。” 顾衍同高聿其从月亮门进来,走近就山亭时,恰恰听到了话尾。 第107章 、抱腰 高聿其心里一声咯噔,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侯爷果然是侯爷,是他们这些部下眼前一座不可跨越,仰之弥高的山峰。 当他们还在小意妥帖、挖空心思哄夫人开心的时候,侯爷竟然不走寻常路子,开始同夫人吵嘴,还将人梗得要吐血?当真是胆识过人,但也有可能是侯爷的一种情调,一种特殊关怀手段。 他想起前些日子,侯爷策马奔驰,直赴京郊大营,在演武场上挫了一整队新兵蛋子的锐气,最后被一只食盒勾着急冲冲地往家跑。那回恐怕就是侯爷占了下风。 再结合顾侯夫人所说,他们之间应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互有往来,果然是妙哉! 高聿其很想回去试一试,若是能让阿樱给他送个食盒,那便什么也值了。 一时之间,高聿其望向顾衍的眼神便有如望着一个绝世大情圣,但,如今这位情圣浑身竟散发着阵阵寒气,他与之相近的手霎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高聿其恍然大惊,这算得是侯爷与侯夫人之间的情趣,侯夫人同阿樱说起,那算是她们的闺房密话,被他撞破,那就是大大不该了。他当即握拳在口边,轻咳了两声,打断亭中人的对话。 美人靠上歪在一处的两人同时回头,一时间都愣了。 辛越尤其震惊,她方才嘴巴没溜好,话蹦得太快。 一不小心说得有几分夸大,但两个好姐妹凑在一块闲话家常,其中一个必要流程不正是撒着甜蜜劲儿嫌弃夫君。不知顾衍领会到她这个意思没有,看这样子……实在看不出来。 高聿其上前一步,同辛越见了礼之后,便急不可耐地领走自家夫人:“阿樱,你不是想看十八般兵器吗,要说起兵器啊,那肯定是定国侯府最全了……” 他半揽着将汪清宁带着往外走,踏下就山亭的台阶时,汪清宁回头抱歉地看了一眼辛越。 辛越回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目送二人转身消失在满园梅枝后头。 辛越收回目光,见顾衍还伫立在亭子外,长身挺拔,丰神冷俊,抱胸展眉,望远山长长。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 远山连绵,纵横城郭之外,一绺绺似烟似缎的洁白云雾环绕,最后化成条条玉带盘桓而上。 北风狂狷,呼啸着打散云雾,云雾柔软而慢慢纷散,再重组成一顶厚厚的云帽,缓缓罩在山尖上。 还没看到那山尖从云雾中挣出头来,她身前就多了一双手,背后贴入一个温暖胸膛,顶上传来低磁声音,“就山亭,这名字取错了,该叫就我亭。”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辛越往后蹭了蹭,踮脚抬头在他下巴上讨好地亲一口,说:“我来就你。” 顾衍两手交错在她身前,二人静立一会,顾衍低头亲亲她的发顶,低声问:“喜欢武安侯夫人?” “喜欢呀,”辛越不假思索,“她好厉害,一看便是先生最喜欢的,那种看书如吃书的学生。” 顾衍笑了一声:“什么叫,看书如吃书?” “哎呀,这怎么不懂,”辛越转身坐在美人靠上,抱着他腰,“就是字字入眼,句句入腹,道义入脑,最后言谈见识都透着看过的书。” 顾衍僵着身子,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偏生这人觉得自己说得甚有道理,边说边翻面,边说边拿头往他腰间贴。 “你……”话出口,顾衍才发觉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园里折落的枯枝拖沓在粗糙的青石板上。 果然辛越止了话,抬头茫然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顾衍清了清喉咙,左右看一眼,确保没有不长眼的往这瞧。 才把她拉起来往外走:“没怎么,你自小性子太跳,能同武安侯夫人交好,我倒有些惊讶。”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我同阿樱挺合得来,”辛越踮脚往远处看了眼,“他们真上兵库去了?” “嗯,”顾衍微露不齿,轻声补了句,“拿本侯的东西在自家夫人跟前显摆……” 辛越听他絮絮说着武安侯旧事,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宴客之处。 * 今日宴客,辛越命人开了梅园后头的望荷台。 顾名思义,望荷望荷,数十阶下便有一处夏日里可赏荷的池子。 但此时冬日,荷花影子都还未生出一个。 幸好池子里有活水,她便命人凿了面上薄薄一层冰,放了几百盏琉璃莲花灯到池子里头。 晚间天幕一罩下来,池子上几百盏剔透的莲花灯上点着莹莹烛火,烛光映透琉璃,投入水面,水面反出幽幽烛光,相映成趣。 若是天公愿作美,将那流云散上一散,一轮清月当空,远处白梅覆雪,再没比这更好的景致了。 结果先至的客人忒不见外,在定国侯府兵库里待了一下午,出来时据说二人一个赛一个的脸红。 兵库里头的各色兵器几乎都是上过战场、饮过血的,杀伐凛冽的煞气甚重,辛越佩服这二人能在里头对着冷峭的兵锋、晃晃的寒芒谈情说爱一下午。 若不是兵库两扇大门、四下窗户开得通透,她毫不怀疑二人能从面颊红到脖子根。 后至的客人更不见外,带着稚儿幼女,嘻嘻闹闹,在留山园耍了一个多时辰,才慢慢吞吞地往望荷台来。 此时天幕低垂,浮云飘得极慢,两个小厮抬走了门口的屏风,高台之上可见遥阔天际的点点星辰。 众人坐在席上笑谈。 望荷台位于百阶玉阶之上,坐落高处,外是一大片空旷露台,内是一处厅堂,原以屏风相隔。 台上席分两列,耿家一家四口在一列长桌案,对面是顾衍辛越、高聿其汪清宁的两张双人案。 此刻在厅中走来走去,忙碌非常的小家伙便是前几日见过的胖娃娃昀哥儿,他攀着桌子腿儿走得甚急,只是步子迈得不大稳,跌跌撞撞地让人时不时揪心。 揪心的只是辛越这个没当过娘的,江嘉年与汪清宁这两位过来人倒都相当放心。 在小胖娃娃摔了一跤又一跤后,辛越忍不住了,要命人去扶他起来。 却被江嘉年拦下,水葱般的手指头虚指着她:“你啊你,你小时候跌倒了可有人扶你?怎么如今到我儿子,却要人扶了?” 辛越愣了,这句话乍一听奇怪,然则细琢磨出来也有几分道理,江嘉年不是娇惯孩子的,怕是照着江御史的模样教孩子呢。 可是……这还是个一岁多点的小胖娃娃呀,便是要揉捏磋磨,摔跤跌打,也待他长大一些,现在这藕臂圆身的娇嫩模样,怎能下得了手。 江嘉年一旁端正坐着的小姑娘也说道:“姨母不要担心,弟弟经摔。” “噗嗤”,辛越忍不住笑出来,可怜的小胖娃娃,娘亲与姐姐都致力于将你摔打成人,姨母只好在心里给你鼓鼓劲了。 汪清宁见状,也十分同意:“男孩子摔摔打打地大,也无妨。” 夫人说什么,高聿其都附和,当即道:“是这个理儿,我们家那小子,五岁便送到京郊大营去了,如今一旬里,五日上书塾,四日上大营,一旬能有一日休。” 这话给了耿思南极大的启发,他看着自家儿子胖歪歪的模样,联想他时刻缠着娘的烦人模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辛越环眼一扫,暗叹,这都是什么世道,如今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娃娃都不吃香了么。 小胖娃娃毫无所觉,歪歪扭扭走到门口,冷不防被脚下地毯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又摔了个大马趴,前几回摔出经验了,这次跌倒倒是连嘴巴也没瘪,正要哼哧哼哧爬起来。 眼前却蓦地出现一双暗银纹黑靴,胖娃娃费力仰头往上看,正正对上那人低下来的一双冷淡的茶色眸子。 他心里顿感失望,小孩子还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找了一圈也找不到黑衣裳的漂亮哥哥,眼前这个哥哥虽然也漂亮,但是太凶了,小嘴一瘪,嗷地就哭了出来。 说是哭,更像扯着嗓子嘶嚎,喊得震天动地,像是要将望荷台的屋顶都掀下来。 众人被这突然的变化转移了视线,朝门口看去。 顾衍拎起胖娃娃的后衣领,放到了臂弯间坐着,小胖娃娃一边嚎,一边偷看他,对上那张冷漠凶厉的脸,登时吓得不敢乱动,骤然拔高声线,嚎得嗓音都劈了几劈。 顾衍将小胖娃娃抱到辛越身旁坐下。 辛越揉揉耳朵,道:“你要哭,好歹将眼泪洒两滴。” 胖娃娃假哭被当场戳穿,人虽小,也是知道羞耻的,登时就挤出了些许泪花,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像夏日里从井里湃好的葡萄。 可不管怎么眨眼,泪水也落不下来。 辛越好心教他:“你这样不成,须得想些难过的事,譬如最喜欢的糕点吃了一半被抢啦,最喜欢的东西被摔破啦。” 谁知小胖娃娃一点都不在意糕点被抢,玩具被摔坏,眼看水润润的葡萄眼都要成葡萄干了。 辛越眨眨眼,又补了一句:“比如黑衣裳的哥哥不带你玩啦……” 小胖娃娃一愣,下一刻,泪花凝聚成势,哗哗地从脸上落下,眼睛鼻头红成一片,抽抽搭搭当真是哭得难过了。 满脸的鼻涕眼泪就要往顾衍肩膀上蹭,对面的耿思南和江嘉年惊得心跳都骤停了一瞬。 辛越眼疾手快将帕子按上了胖娃娃的脸,顾衍眉头一皱,接过帕子,有些生硬地给他擦拭。 “……”辛越早就看出来这小胖娃娃喜欢同十七玩,转头唤了一声十七。 黑衣少年从屏风后飘出来,果然小胖娃娃啼哭声立止。 顾衍黑了脸,沉声道:“带走。” 十七艰难应:“……是。” 小胖娃娃破涕为笑,手舞足蹈地被十七抱了出去,连娘亲爹爹姐姐都未看一眼。 “……”对面三人皆有些怔然之态,心里齐齐闪出斗大的四个字“小白眼狼”。 第108章 、高调登场 最后小胖娃娃的姐姐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顾衍面前,递给他一块帕子,细声细语道:“顾伯伯擦手。” 辛越看着顾衍接过了璇姐儿手中的帕子,擦干手背上一点泪渍,竟破天荒地摸了摸璇姐儿的脑袋,垂首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生得粉雕玉琢,头顶两团红揪揪,胸前挂一把闪亮亮的长命锁,像是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歪头一眨眼,甚是可爱。 只听她道:“璇儿。” “璇儿乖。”顾衍嘴角绽了一丝笑。 虽然很浅、很淡,一闪而过,但是辛越看到了,满屋子人都看到了,霎时屋里空气凝成一团,辛越默默转头看向小胖娃娃离去的方向。 他方才往顾衍臂上那一坐,就是顾衍待他最和颜悦色的时候了,往后顾衍见了他,态度只可能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呈反比,最后可能会发展成为像对待辛扬一样,毫不留情地打磨这孩子。 果然,男人还是喜欢小棉袄,最窝心。 须臾,璇儿揣着顾伯伯送的礼物欢快地回了自己的位置,朝爹爹娘亲扬了扬,笑容一派天真得意。 耿思南和高聿其对视一眼,一个像在说“看老子闺女儿多能耐”,一个不服气“老子赶明儿也生一个”。 汪清宁自顾红了脸。 江嘉年意味深长地看门口。 顾衍意味深长地看辛越。 辛越——辛越干脆端起茶杯,躲了这满堂乱飙的视线。 大家都专注在用眼神交锋,厅中一时安静。 她侧头,正看到顾衍养的那只鹰在低空盘旋,忽而振翅,发出破空的啪啪声,瞬间俯冲而下,气势凶悍朝望荷台掠来。 辛越心神紧张又期待,手里八分满的茶水遽然一荡,洒了一小片在她的手背上,一块轻飘飘的帕子立即覆上去,“烫不烫?” 辛越还未答话。 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只鹰,只见两只冷漠锐利的鹰眼在半空同她对视一瞬,微微偏了方向,疾掠之下只余一道黑影,门口立时响起熟悉的声音。 “好你个鹰崽子!小爷喂了你那么多肉,还逮着小爷扑腾!” “轻点轻点!刚置办的行头,抵你十顿肉呢!” 刹那间,辛越心里有些醍醐灌顶的了悟,终于明白为何凡是宴席,总会请一二乐师抚琴弹奏,或是安排些许歌舞助兴,原来助兴乃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缓和突如其来的安静,她悟得太晚,空余悔恨。 幸好她和她不成器的哥哥还有那么点血脉相通,他中气十足的怒骂声像在一池静水里投入千珠百玉,噼里啪啦一通响。 众人都跟着抿嘴而笑,其中以武安侯高聿其的笑声尤为嚣张肆意。 “……”辛越转过头,失望地擦了擦手背,叹道,“可惜,你这鹰都快成家雀了。” 顾衍很中肯地说了一句:“吃人嘴短这个道理,鹰也不是不明白。” 辛越点头表示同意,顾衍养的这只鹰,一开始同辛扬甚是不对付,只要他走进定国侯府,必然要用尖喙利爪问候他一番,后来辛扬将江宁世家的腐蚀精神发挥到鹰身上,一日复一日地扔肉喂它,一人一鹰之间结下了不解良缘。 二人说话间,雕花木门后头就转进来了一道身影,辛越差点被那浑身珠光宝气闪了眼睛。 辛扬今日穿了一身甚是花哨的绛红色百蝶穿花箭袖,腰间配了一块甚是豪阔的翠佛手佩,头上戴着一顶甚是闪眼的镶红宝赤金冠,手臂微曲,平举起来,肘间站着一只傲慢的鹰。 从上到下,不像是即将出发下江宁的,倒像是已经挖完金山回来的。 辛越没眼看他得瑟的样子,扭头瞥见顾衍面不改色,心中暗暗为顾衍的忍气功夫感到服气。 顾衍对辛扬的管教,说起来比他亲爹还多,当然,也比他亲爹更管用。 这么些年琢磨下来,辛越发现,顾衍待辛扬,大抵是抽一顿,再发落去干一场苦力活,最后再给点甜头,次次如此,老套但十分管用。 前两日辛扬还垂头丧气,今日就这副暴发户模样,她怀疑这二人之间又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辛扬已经到了尝甜头的那一步了。 高聿其挑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哟,收拾得倒快。” 辛扬脚步一顿,努嘴从口中发了个低哨,鹰翅疾如风,又扑扇着飞了出去。 他横扫了一遍屋子,最后坐在耿思南下首的单人桌案,有些不解地看向高聿其:“你怎么也在这儿?” 高聿其笑吟吟道:“今日顾侯夫人宴请的是我们两家,你一个不请自来的,倒是好意思问正经客人如何在这。” 辛扬嘀咕:“……早知顺路,出来时怎不知叫上我一起?” 辛越听得有些奇怪:“你如今又不当值,怎的和武安侯顺路?” “这个……”辛扬面上显出些许尴尬,“都是公办,公办。” 辛越狐疑地看高聿其,再看看辛扬,最后还是找了个最靠谱的问:“怎么回事?他又闯什么祸了?” 顾衍捏着茶壶左右看,似是有些犹豫,闻言不甚在意地说:“小事。” 辛越拿过茶壶交给身后的红豆:“换一壶来。”这是方才胖娃娃在她这玩了一会,她命人上的蜜枣茶,他定是不喜欢。 又定定看着顾衍,重复问道:“落得要和武安侯同路,这是闯祸闯进京畿大牢里去了?” “你哥哥说,他要下江南,缺点疏通关系的盘缠。”顾衍从身后接过茶壶,给二人都倒了一杯。 再要说时,余光已经瞥到一道红色身影过来了,大大剌剌往他们桌前一杵,道:“什么叫闯祸?小爷这是劫富济贫,匡扶正义。” 辛越幽幽道:“把自己劫到京畿大牢。” 辛扬挑眉:“这你就不懂了,此乃是劫富济贫的必要流程。” 辛越眯了眯眼,很想让他感受一番清理门户的必要流程。 此刻听得一阵叮铃叮铃的轻响从门口传来,由远及近,伴随道道轻缓的脚步声。 开宴了。 辛越只狠狠剜了他一眼,道:“一会再同你算账,坐回去。” 不一会儿,山栀身后跟着七八个小丫鬟,从门口鱼贯而入。 皆是一水儿的红袄青缎背心,袖子扎得紧紧的。 众人到正中的长条案上站定,利索有序地将托盘里的物事一一摆出。 从辛越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几个高高的圆肚青花壶,一排白玉莲花高足碗,一排黄金杯,几排珐琅瓷盘,皆是九份,同宴中人数相符。 须臾,丫鬟们垂首而退。 山栀站定屈膝,含笑行了礼,继而抬臂提壶,往白玉莲花高足碗中一一倾入少许,辛越定睛一看,白玉高足碗中透出来的竟是些许殷红之色。 山栀再提第二壶,清透的液体沿着碗壁逐一倾入,片刻后,将白玉高足碗端至众人桌前。 辛越低头一看,温润半透的白玉高足碗中,沉底的殷红正丝缕化开。 一缕两缕,片刻后,在碗中交缠成缱绻之态,玉碗青润,碗中望之弥艳。 众人都被身前白玉碗引了心神,只听辛扬嘟囔道,“什么玩意儿?甜丝丝的,咦,好酒……还有什么味儿……” 辛越端起小碗抿了一口,啊,是樱桃酒,下边殷红的竟是樱桃果捣成的红浆,再细品,似乎还添了味青梅,还添了些什么呢? 一口品不出来,干脆再喝了一大口。 这一口下去,半碗酒都没了。 她喉咙口后知后觉地升起一缕火线,从鼻腔蔓延到胸腹间,脑子被冲得有一刹恍惚。 身旁探过来一只手,辛越顺着看去,顾衍脸色不太妙,沉了声叮嘱她:“上面的是府里烈酒,玉琼,这般豪饮,没一刻你便要倒了。” “好。”辛越甜甜应道,又凑过去悄声道,“我这般听话,你拿什么赏我?” “……”顾衍手里转着一串伽南香十八子手串,闻言停了稍许,有些头疼,才喝了半碗,已经开始说醉话了。 他将手串往她腕上一套,低声:“够不够?” 辛越恍惚看着腕上的手串,方才他的手指划过她腕间,套上手串时,说不清是套上了什么,道不明是划过了哪儿。 心底是觉得不够的,只是不知还想要些什么。 怔愣片刻,忽然听得对面璇儿的一声惊呼,“娘亲!彩色的蜜水儿!山栀姐姐太厉害了!” 原来山栀给璇儿和小胖娃娃各做了一碗各色浆果调制的甜水儿,里头五彩斑斓,简直不舍得入口。 小胖娃娃闻声而入,骑在十七肩头,两只小胖手上各端一盏鸡蛋大小的莲花灯,听了姐姐的话立时便闹着要下来:“蜜,蜜水儿,要!” “嘿,小胖子,来叔叔这,叔叔这有蜜水儿,比你那个可好喝多了。”辛扬举着杯子哄他。 小胖娃娃屁股一扭,往辛扬那颠了几步,握着辛扬的手闻了一下,捏着鼻子道:“辛叔叔,喝怪水。” 江嘉年眼一横:“儿子过来,别跟你辛叔叔胡闹。” 仆妇立时上前来要将小公子抱到位子上,却被小胖娃娃一扭,回身看了一眼十七,不愿让那仆妇抱起,自己便拽着十七的裤腿走到位子边,豪爽道:“哥哥喝!” “……”辛越木了,“十七不会变成他们家的护卫罢?” “不会,”顾衍斜睨过去,“耿思南养不起。” “阿越。” 两道声音同时叫她,辛越转头,端着白玉碗同汪清宁与江嘉年隔空碰了碰,三人偷笑着闷了一大口。 三个男人齐齐失语,顾衍直接将辛越的白玉碗端走,换了一盏茶水。 幸而方才散去的丫鬟,此时又从门口有序迈入,一一地端上杯碗盘盏。 片刻后,熟悉的一幕来了,山栀擦净手,方才抬臂提壶时的自信从容之态悄然退去,又变回了羞怯的模样,细声细语道:“山栀请赏。” 许是上回吃席还要赊账的事儿太过丢面,这回辛扬第一个叫了赏,“赏十金!小爷豪着呢!” 接着众人也一一赏过。 第109章 、浴池里赏花灯 宴席过半,众人面孔中都流露着同一种满足。 孩子们吃饱喝足,便惦记着玩乐,一个骑在十七肩头,一个拉着十七衣角,嘻嘻哈哈地到望荷台下的池子中霍霍莲花灯去了,厅中众人正倾耳交谈。 汪清宁自己也办过不少雅集、花宴,但都未见过今日这等阵仗,脸上有种闻名不如一见的新奇,道:“我原听闻两江有此习俗,凡名厨大师受邀作席,愈是名头响当当的,愈是当堂叫赏,不曾想今日倒见识了一番。不但规矩有趣,手艺也上佳,菜式在京中从未见过,真是耳目一新。” 江嘉年笑着点点头:“不错,两江确实能将各色吃食翻出花来,厨娘都有这等底气,规矩大,气性大,本事也大。” 又忽然想起一事,看向辛越,“听闻你找了不少江宁名厨,预备着办一个六艺学馆?” “是啊。”辛越放下筷子,按了按嘴角。 她知道江嘉年在江宁办了一个女子学堂,定有这方面的经验,便将原本预备立一个招牌,招揽江宁名厨,在京里贵胄圈中打出招牌,而后吸引中贫之家的女子入学馆习艺之事轻声说来。 说完还没忘夸夸这两日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的大靠山,指指顾衍道:“原本是我一个胡思乱想,他给扩成了六艺,除了膳厨,还有算术、丝织纺绣等,都是实用的技艺,同诗词歌赋、茶花香道还是很不一样的。” “这倒好,”江嘉年立即赞道,随即提出关键一点,“如此进学馆学艺的女子大多不通文字,恐怕也需在常识文字、通俗道理中下些功夫。” 汪清宁接道:“技以傍身,文以开识,理以通途。” 辛越叹口气:“我正愁这事呢。” 汪清宁莞尔:“我可为你引荐一位先生,是我远房一位婶娘,早年间在文昌书院教学,如今回了京,为人爽直厉害,对女子有怜惜之心,若是听了你这番打算,定是肯再出山的。” 辛越大喜,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题到难时自然解,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一道弯月,赞道:“太好了!” 江嘉年一拍掌,也兴致勃勃地说:“女子贤良淑德是好事,见多识广是好事,有一技之长是好事,很不该一生都在被挑拣选择,从一道四方墙,再嫁到另一道四方墙。京中风气还是有些刻板,此次我一回来,便很是看不惯那些三姑六婆的嘴脸。” 耿思南默默饮下一杯酒,她看不惯的,都是他们家的三姑六婆,知道她在两江办女学,都奉了他母亲的命日日捧着女四书来劝诫。 三姑六婆劝诫嘉年,嘉年转头就拿女四书给他书房炭盆里加火,看来是时候该跟高聿其借一队人看管门户了。 汪清宁侧耳,听得十分专注,此刻心中却有个顾虑,轻声道:“可是……束脩便能难倒大部分贫苦民家了。” 一旁的高聿其对这事略有耳闻,看了一眼顾衍,见他也并不避讳他们宴上谈这些事,便道:“侯爷已从国库中拨银。” “对对对。”辛越愈发激动,兴冲冲道:“学堂也盖起来了,就在甜水巷过两条街,原先邹记糖水铺那儿,我眼看着他盖公印拨银子的,督造是工部侍郎。” 辛扬在那教小胖娃娃划拳,不知怎的这小胖娃娃悟性忒好,就喝了两口糖水,他倒是输了七八碗酒,已是有些上头,此时插话说:“嗨,那小子,就占了个实心眼儿,慢慢磨蹭,倒能给你造一座华丽丽的国子监出来,但你这学堂不走那路子罢?小爷给你荐一班工匠,保准又快又好!” “辛扬你又带我儿子玩什么花样!”江嘉年怒了。 辛扬嘿嘿一笑:“男孩子嘛,打小就要浸淫些吃喝玩乐之事,你给他玩通透玩明白了,长大才不会玩物丧志!” 江嘉年还以他一道平静中带三分杀气的眼神,辛扬立时举白旗,歪歪扭扭地将胖娃娃还回去了。 顾衍本不爱搭话,只是一直给辛越布菜,惹得高聿其和耿思南频频往他那处看。 这双定人生杀夺与的手,如今挑鱼刺倒也挑得精准利落,嘎嘣嘎嘣一个个板栗剥的,跟捏人脖子的声音没什么两样,二人越看越觉心惊,越心惊越挪不开眼。 顾衍听到辛扬所说略思索了一下,问:“是盖青云堂的那班工匠?” 辛扬咧开嘴,拼命点头:“没错!青云堂那会都让宫里那拨人盖成什么花哨样了,中看不中用的,后来还是这班人顶上了,皇上才能在中秋前设青云梯,开青云台,否则啊你们要广开言路,还不得再过一两年。” 顾衍凝思片刻,道:“虽言过其实,然也能采纳一二。” 他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转身向长亭吩咐了一句,长亭立刻出去安排了。 辛越狡黠地眨眨眼,扬声说道:“此情此景,是不是该……” 顾衍眼角一飘,马上移走她的白玉碗,辛越汪着水濛濛的眼儿看他,已然带了三分醉意,顾衍怎能招架得住,心神立刻失守。 辛扬接话,喊道:“该,浮一大白!!” 一个恍神的功夫,辛越已从他桌上拿走了白玉碗,同众人隔空碰了一杯,顾衍轻笑着陪一杯,算了,喝个痛快罢。 好好的一个宴席,变成了半场朝会,偏生设宴的和赴宴的都乐在其中,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也喝得快活,当得是宾主尽欢。 尤其是主家,一场宴席得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战|友。 仿若一开始只是单枪匹马,开拓一片未知的疆土,哪怕你知道前路会是光明的,但是这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尽管有顾衍给她荡平荆棘障碍,任她翻腾任她闯,但如今得遇知音的快乐,同样无可比拟。 宴席结束,三个女子相约明日起共商六艺学馆之事,恋恋不舍地道别。 辛越醉了七八分,但在送客时却也还都持得住一派端庄的气度,除了面颊酡红些,言谈走动间丝毫看不出醉态。 只是客人方消失在梅林尽头的青砖小道中,辛越转身便歪歪斜斜地要将自己送入梅枝的怀抱。。 眼看额角就要碰上尖锐粗糙的枝条,一只手横出来贴在了白皙的额头前。 辛越眼中、脑海都是一派雾腾腾,还待往前走,却发现额上似有什么东西抵着她,光脚下步子迈得欢快,实则存进不得。 她恼了,道:“我要走了!” 听得身旁一声低叹,“走错了。” 这声音又清冽又沉静,格外好听,是她的夫君,她转过身在一片雪白中轻易找到一道玄色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啊,往这里走,对不对?” 她往前迈一步,额上的手就顺着滑到她手臂间,再一使劲,将她拽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对,你要一直往这里走。” 辛越鼻尖钻入一股熟悉的香味,低喃:“是什么……你好香。” 顾衍呼吸一窒,不急不缓地拎出探入他衣襟的手,淡然松开,带着准备秋后算账的语气,低头道:“第二次了,辛越。” “有第三次吗……” 辛越从一片温暖的黑色中挣出来,看月华倾泻,白梅覆雪,世间三分白,全在眼前。 她的醉意散了些许,眼前清晰地映入一道锋利眉眼,渡着一层温润月光,她伸手去摸,在他的眉峰、颧骨、下颌一一描摹。 那一瞬间,她觉得此人很陌生,就像写大字时,盯着一个字写上半天,渐渐地就会觉得这个字好似变得自己都不认识。 此刻酒意作祟、白梅惑心、月华乱神,她对顾衍便生出了这种玄妙的感觉,陌生却又很熟悉,仿佛她从未见过这个人,却习惯他,熟悉他,依赖他,知道他同她命运交缠,难舍难分。 她的神态专注,迷惘又透着天真,顾衍受不住,额上青筋猛跳,哑声道:“很快,第三次,你给我受着!” 丝丝缕缕的冷梅幽香越发馥郁,辛越一下子挣脱了顾衍的手,往前蹿了四五步,踉踉跄跄站定,指着跟前虚晃的玄衣影子,大声道:“站住!” 那玄色身影果然站定不动,她满意地笑了一下,在雪地里打了两圈转儿,边问:“我今日漂亮不漂亮?” 顾衍负手站在原地,隔着两重梅花枝,饶有兴味看她:“很美。” 今日宴客,她少有地穿了华贵的长裙,手掌宽的珍珠腰链缠在腰间,勾得她纤腰楚楚。 纤腰之下,水蓝色的软烟罗在转圈时层层叠开,荡出一道清丽的蓝色波纹。 只是这越转越斜,便要往一旁的梅树上荡了。 顾衍上前几步将人揽回来,一手顺势勾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昨日是昨日的美,今日是今日的美。” “你每个样子我都记得。” 夜半时分,皓月当空。 同是一盏一盏的琉璃莲花灯,却漂在了浴池之中,室内无风,水面竟翻腾得厉害,琉璃莲花灯漂浮不定,只在氤氲水汽里折出微弱光芒。 第三次时,辛越裹着宽大的袍子,坐在浴池边腿打哆嗦,瘪着嘴求饶:“我再不看灯了……” “迟了。” 袍子角被微微一扯,辛越跌入温热的水池,脚下踩不到实处,袍子浸湿了水重得不得了,快哭出来了:“我要沉下去了……” “抱着我的腰,今日不是抱得很好吗?” 辛越只好伸出手去抱他,不料身前失守,袍子绳结被解开,缓缓地浮到水面上,辛越只剩双臂还套着衣袍,登时羞红了一张脸,将他抱得更紧。 顾衍在水下的手托着她,往池壁靠,抵着光滑的池壁,她的呼吸潮湿,他的身子灼热,累赘的袍子被扯开,她的身子一轻,忽而一重。 耳边听到他喑哑的声音:“要哭,便哭大声点,今日你也教得很好。” “你此刻的模样,我也会记得。” 第110章 、顾侯爷的三重脸 翌日,雪晴云淡,天光清寒,远山罩白裘,青松抖夜雪。 仆妇丫鬟低声细语,扫雪擦灯,捧壶端盏。 两重帷帐内,辛越又洗了一回身子,滚回床内,脸颊烧得火热,蒙头躲在被子里。 咬着牙动一动,腰都快断成两截,难以启齿之处又胀又麻,不时传来阵阵清凉。 当真是死也不给个痛快死法,非要大早上拿什么上好的药膏子来,故作正经地又弄她一回。 屋内琉璃床前,暖黄压金线的帘子卷起,天光透进内室,人影晃动拂开帐幔,些许日光漏进床沿。 顾衍眉目舒展,走到床边,面上俱是餍足得意,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指头,还在回味方才的美妙,她每回承不住时,似蚌闭合,又似骤然收缩的花盏,无意识地手脚并用攀住他,轻轻颤抖,脖颈后仰,弯成柔婉魅惑的弧度,手指在他臂上划过一道又一道。 摇摇头,顾衍把那绮思甩出脑海,悠悠道:“还不起来?没吃饭可不成,没吃饭便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便不能逞威风。” 那鼓成一团的被窝底下立刻顶出了一个尖头,旋即又消下去,恢复成一团厚茧的模样,显然是被窝里的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顾衍坐在床边,抬起一只腿搁在床沿,双手背在脑后看帐子顶,慢慢道:“不能逞威风便要在下头,在下头便会被掐着腰肢,哦,在池子里也要被压在池壁上……” “咦,起来了?”顾衍侧眼看她,眸中粲粲然,幽深深,带着笑意。 辛越恨恨坐起身,团着厚被子,小腹又是一阵不适。 “嘴都白了,”顾衍坐直,给她喂了一口水,“我给你穿衣裳,今日……穿哪件小衣?” 一个水红绣鸳鸯的软枕迎面砸来,顾衍伸手接下:“我看那中间坠红宝石的就不错,那个颜色很衬你。” 辛越面上酡红,看起来比昨日醉得还厉害,喊道:“普通的!最普通的最好!” 顾衍起身,从柜格里拿了一叠,从中抽出一件比帕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衣裳,伸手就要来解她的里衣。 辛越扭身:“我自己来……” “我穿得不好?”顾衍抽回手,拎着薄薄的淡紫色小衣,故意地,晃了晃。 辛越被压制了一夜,却也不是白白被压制的,得空喘气的几个当口,她也曾痛心疾首地反思过,为何总是被这般欺得说不上话,只得呜咽求饶。 这当中因由,除开不可抗拒,所以被辛越抛到一旁的体力因素之外。 还有两个顶顶重要的,一是脸皮,一是见识。 体力辛越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在后两者上她还打算努努力。 “想什么?”顾衍的手已经探进了被窝,把被子一掀,辛越满头的青丝蓬松凌乱,垂在身前,顾衍顺手绕起一缕把玩。 辛越抽抽鼻子,假作哭腔地铺垫道:“不拘是侯夫人,还是普通人家的主母,也没有天天到日上三竿才能起来的罢?” 顾衍手一顿,没反应过来,睡到日上三竿不是她成亲前便立下的豪言壮志么? 成亲第一日开始他便致力于帮她实现这个壮志,如今倒是哭丧起来了。 辛越见他果真出神,以为此法竟真有奇效,当即拿出她听戏看话本的粗浅见识,咬咬牙脸皮也不要了,抖着声儿便哼唧了起来:“我本是侯夫人,又不是花魁首,为何小腿盘腰,身穿男袍……?” “唔……” 一只温热的,还萦着药膏子清凉味儿的大手迅速捂上她的嘴。 顾衍被惊得说不出话,脸上乍青乍红,回首飞快看了眼门口,确定无人,才松开手咬牙问:“胡唱些什么!哪儿学来的!” 辛越用力喘了几口气,磕磕巴巴道:“戏,戏里……” 闹闹腾腾的,内室中,一个盘算着命人往府外头再寻摸些话本子、戏折子,好再进益一番。 一个压着气盘算着怎么不露行迹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都扛到灶台去烧了。 这些闺房事体,只有他能教,旁的就算是白纸黑字,他也不想让她看上分毫。 好容易穿好了衣裳,顾衍在外间陪她吃饭。 辛越喝一口豆浆,啃一口包子,咬一口金丝枣泥糕。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衍系上玄色藏金丝腰带,正中的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白玉散着温润的莹光。 手中动作利落,一看就是常年自个做这些贴身之事的,与时下的娇贵公子哥儿,衣来伸手腰带往哪扣都不知道的全然不同。 “看什么?”顾衍拉开圈椅,欣欣然坐在一旁。 辛越咽下一口糕,道:“看你帐子里帐子外简直判若两人,变脸之术让我望尘莫及。” 一点不夸张,帐子里没脸没皮,什么胡话都说,什么难为情的姿势都敢摆的人,出了那一方天地,便像是凭空套上冷铠冰甲,沉静冷厉的气度便油然生成,慢条斯理拉椅子,转扳指,不怒自威,真是又凶又撩人。 须臾,辛越把半碗豆浆推给他。 “不吃了?” 辛越啃了一个小包子,一块金丝枣泥糕,喝了半碗豆浆,战斗力大打折扣。 此刻颓然道了一句:“饿过头,不大有胃口。” 顾衍三两口喝完剩的半碗豆浆,垂首思索往后事毕是不是要让她吃点东西垫巴垫巴。 “对了,”辛越想起来一事,问,“辛扬昨日怎么回事?如何便惹到京畿大牢里去了?” 顾衍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确实是好事,不必担忧,可记得昨日我如何同你说的?” 辛越:“你说他缺点下江宁的盘缠。” 辛越百思不得其解,缺盘缠,缺到京畿大牢,还是好事? “此次下江宁,让你哥哥辞了侍卫统领一职去,乃是让他转暗。明里我另派了杨珂锦以钦差身份南下。” 辛越瞠目,声音都提了三分:“恪亲王那不学无术、拈花惹草、胡作非为的小儿子?!” 顾衍笑了:“是。如今——他也并不算多么不学无术,起码吃喝嫖赌都学了个精通。” 辛越模糊有个猜想:“这杨珂锦,是糖粉,江宁那些犯了事的世家,是蚁虫。你把糖粉洒到江宁,等着蚁虫来沾惹是不是?” 顾衍真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道:“不错。” “围上来,围得最凶的蚁虫,辛扬就好举着金铲子一个个铲了,是不是?” “不错。” 辛越:“但你还是没讲辛扬怎么进了京畿大牢。” 顾衍轻嗤一声:“不中用的东西。” 辛越犹疑道:“辛扬是不中用了一点,但是你这话,别在他跟前提起,他看着疏狂,实则是个极细腻敏感的少年郎。” “……”顾衍揉了下眉头,“不是说他,是说杨珂锦,恪亲王托了王妃的弟弟与我说项。” 对了,恪亲王妃…… 一派宗亲中,恪亲王妃乃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同顾衍的生母交好之人,顾衍母亲去后,恪亲王妃也时不时地看顾照料他。 此种照料,并不是明着送衣食用品去打顾府的脸,只是时常派人问顾衍的近况,让顾府,尤其是顶头的老太君知道,还有恪亲王府在看着这孩子也就是了。 若是没有恪亲王妃,顾衍的童年,过得应该会孤苦、凄惨数倍。 辛越沉入回忆中,顾衍对他的生母提得很少,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在有一年中秋时,带她去了一处宅子,那宅子在京郊,十分偏远,路上人家都没几户。 但是宅子是他母亲住过的,里头收拾得清爽干净,屋前几丛□□,舍后数棵青松,院里有一株桂花树。 他们去时,圆月摇金,桂香盈院。 顾衍带她拜祭了生母,像闲话家常般,拉着她坐在条案前的蒲团上,对着他生母的牌位说了许久,说他们的相遇,说京中的景致,说近日的喜事和烦扰。 说娘,月亮圆了,桂花开了,茫茫大千,我找到她了。 那个夜里,她在馥郁的桂花香中,头一回看到了这人重重鳞甲下,柔软到不堪一击的心底。 他也并非生来无情、狠辣、六亲不认,不过是没有亲缘,时势造就罢了。 时至今日,在三年分别又再次重逢之后,辛越愈发感受到顾衍的变化。 分别前,他对她持着克制,护着爱着,珍重着。 重逢后,截然不同,他仿佛在燃烧自己,要她死在他的炽热之下,两人都化成同一捧灰,分都分不开。 他希望自己强大果决,说一不二,但他更希望,甚至最希望,他是有人爱,有人惦记的。 “辛越。” 她茫然抬头,眼前已经是一片婆娑迷雾,一片黑影向她靠近,温热又粗砺的手指抚在她脸颊,“别哭……” “昨夜里,还哭不够吗?” “……”辛越好容易伤一回春,悲一回秋,这情绪千八百年都不定酝酿一回,让他一张口就给霍霍没了。 顾衍知道她在想什么,摩挲着她的发顶,喉间却有些干涩,缓缓开口。 “乖一点。” “留着,夜里再哭。” …… 过了一会,辛越稀少的泪痕不必如何擦拭,自己便已经干了。 顾衍仍是到里间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来给她擦脸,两人对坐无言,只是辛越拉着他的手指头,捏来揉去,不肯放。 门外忽地传来两声不合时宜的叩门声,顾衍看她已经神色如常,道:“进。” 第111章 、外室? 老倪此前已经在外头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房顶的、树上的、廊柱后头的、假山底下的都拎出来问了一遍,“昨夜里……” 聪明人说话都不必挑明,几人心领神会地歪笑点头,竖起了个大拇指。 老倪大喜,这是说明侯爷顺心畅意,真是个报坏消息的好时候啊! 手里的帖子也不烫手了,当即便敲了门迈步进屋。 十七抱剑守在门外,冷眼看着,轻哼一声,不知死活。 屋里,老倪腆着笑将一张帖子搁到桌上,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辛越一看这神色不对劲,往日里老倪不必她翻帖子,自个便把里头内容说与她听,还带分析人物关系、相交利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今日搁了帖子便要走,半句都不敢说,咯噔咯噔地将拐杖往地上怼得飞快。 她品出些许怪异,这老滑头怕是拿了个烫手山芋来给她,本着我不好你也别想往外摘的心思,当即喊住人,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念念,我今日,不大识字。” “……”顾衍单手摩挲着扳指,余光瞥过他,心头一滚也知道约摸是哪些事,老倪跟了他这么久,却丁点眼色都不会看,将这些烂俗破事往辛越跟前戳。 老倪心里叫苦不迭,几欲溢出两行浊泪。 本已走到了门口,只得拄着拐又转回来,顶着侯爷凉透的眼神,登时冷汗涔涔。 将帖子翻开,移到侯爷跟前,苦着脸道:“回侯爷夫人,老太君过寿,这是老宅一早送来的寿柬。” 顾衍的脸色随之冷下来,寒声警告:“往后夫人用饭时,再拿这些倒胃口的东西来,你自个掂量着。” 老倪瞬间了悟,慌忙应是。 “倒也不很倒胃口。”辛越看老倪的拐杖都要拄不稳了,开口帮了一句,又问,“什么时候?” 顾衍的眼波立时扫过来,不喜不怒,瞅得老倪揪起一颗心。 辛越是只在帐子里怕他,在外头丁点不怵,含笑道:“做小辈的,平日里忙碌些,不能侍奉在老人家身前,每年也就过一次寿,送个礼也很应该的。” 老倪颤颤巍巍补道:“不,不止要送礼。” 辛越颔首,她不理事,这些个繁文缛节她了解得不大透彻,许是还有更进一步的讲究,便道:“哦,那便上门道个喜。” 老倪拄稳了拐杖:“不止要上门道喜。” 顾衍凉凉道:“寿宴要办整九日,头五日宴请侯门贵胄,后四日设家宴,鸡鸣前到,夜深了回,你我既是侯门,又是小辈,你猜要如何?” “……”辛越木然扭头,已经不识字了,如今再假装听不懂什么的,还来得及吗? 顾衍微不可觉地笑了笑,同老倪出了门,老倪在旁压着嗓子劝了句:“您何苦这般吓唬夫人,什么整整九日,您往年待一个时辰都嫌多。” 顾衍静默片刻,难得理会了一次这蠢钝的问题,反问:“你以为我吓唬她?” 老倪细细回想:“我瞧夫人脸色不大对。” 顾衍颇觉好笑:“这岂能吓唬得着她?” 果然,像是在应和顾衍所说,后头的正屋内传来辛越激动的喊声,“快把心肝接过来!厨房里的牛蹄筋可炖好了吗?” “……”行,吓的是他这颗老心脏。 顾衍人一头扎进书房里了,留下辛越同心肝在府里跑了大半日后,猛不丁地看着心肝毛绒绒的脑袋,不知为何想起了倒霉催的辛扬。 在秋千椅上休息的时候,黄灯将心肝拎走了。 回来时给她带了个消息,关于辛扬。 昨日里辛扬确实将自己弄进了京畿大牢,也确实猛捞了一大笔,但这个因由,还同他暗里的竞争对象,杨珂锦有关。 当朝只有两位亲王尚在世,又以恪亲王为长。 杨珂锦是恪亲王的幺子,自小便被恪亲王与王妃,并上头四五个兄长宠着大,养出了些骄横性子,稍大些结交了一二纨绔子弟,心性一时没持住,便歪了些许,沾染了些风月艳事。 此次却闹得太过出格了。 恪亲王已给杨珂锦定下了一门亲事,但他却偷摸着养了一相好,正是新鲜的时候,爱得不像样,心知恪亲王妃必定不会让他未成婚便先纳妾,就置在了外头,隔日便去瞧。 此事隐秘,连恪亲王与恪亲王妃都不晓得,只是短亭的情报网太密实,将他这条小鱼给网着了。 辛越听了,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生得多么国色天香,是否也有那坎坷波折的身世,黄莺啼啭似的娇嗓,宛如柳条的腰肢……” “……”黄灯面无表情道,“那女子确实身世波折,确实有一副好嗓子,听闻一曲黄梅调唱得极好,腰肢也甚是柔软,生得却没多么国色天香。” 辛越摆摆手:“话本子看多了,岔话题了。你接着说。” 黄灯继续一板一眼地讲起来。 说到顾衍便顺水推舟,卖了恪亲王一个面子,让杨珂锦去江宁协助调查税赋一事,其实也是为了让那些江宁世家有个可尽情腐蚀的对象,再让辛扬暗地里看哪家朝杨珂锦扑得最凶,悉数记下来,之后一一收拾。 这事一查出来,简直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 缘由便是,顾衍需要杨珂锦同辛扬结仇。 因为年前辛扬抓税赋抓得太紧,简直像三年没开过荤的,逮着个空子就不放,在那些江宁世家中树立了太过“光辉、刚正不阿、不可腐蚀”的印象。 若是让他们知道,杨珂锦非但是个鼎鼎有名的纨绔,且同辛扬有仇,这样便能打消几分顾虑,让世家们更猛烈地往杨珂锦身上使劲腐蚀。 顾衍只是暗示辛扬借此事同杨珂锦闹一场,不成想在结仇这方面,辛家两兄妹简直算得上出类拔萃。 辛扬直接往杨珂锦外室的宅子门口一戳,待得两人开了门将要分别时,拎着戏班子里借来的锣鼓,嚷起喝了三日胖大海的的嗓子,就唱了起来。 “哟嘿嘿!有那风流倜傥少公子哟嘿!!春光满面出门来哟嘿!!” 锣鼓刚敲下一响,和着女子惊声嚎哭的尖锐声响,震得辛扬自个快聋了半边耳朵,那杨珂锦就目眦欲裂地冲上来同他扭打在了一块儿。 打着打着就遇上了“刚好”经过的武安侯高聿其,将二人都提溜进了京畿大牢喝茶。 杨珂锦眼看事大了,开始同辛扬谈条件,要财要物随便提,只是要将这事给遮下来。 辛扬当即坐地起价,要遮可以,辛小爷人品过硬,给出的保证绝不漏一个字,接着开出了一个天价,杨珂锦被架在火上烧眉毛了,没法子,只得应下,出门时连腰间的佩玉都没了,萎靡得如同丧家之犬。 辛小爷红光满面,立时出门置办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行头赴宴来了。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一个倒霉的纨绔,被另两个纨绔耍了一通,慢慢掉进了猎人的网子里而已。 辛越属实有些佩服黄灯,说起这等风流韵事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板正模样,要紧的是竟连语气都不动分毫,平平淡淡,忍不住教她:“你这说的,在二人扭打的时候便该激昂些,在说到那女子时便该哀婉些……” 黄灯难得对她投出了一个果真哀婉又为难的眼神,辛越一颗拳拳教学之心咵地就灭了。 …… 晚间,栖子堂内院一片静谧,只有房檐檐沟上的积雪融化时落下来的细微声响。 嘀嗒,嘀嗒。 屋里,一只厚实温热的大手抚在细窄的后背。 一下,一下。 应和着屋外伶仃水滴声。 一刻钟后,顾衍极轻柔地放下臂弯里睡着的辛越。 转了转略有些僵的手腕,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过回廊,跨过内院的拱门,书房门口的两个护卫见了来人,肃然一凛,恭敬开门。 书房里头四张紫檀木扶手大椅上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什么,见房门突被打开,齐齐起身行礼。 顾衍面色平淡,走到主座上坐下,略一抬手,四人又坐了下来。 坐在左下侧的青袍中年男子首先站起身,将手中一份泛黄的羊皮纸递上,恭敬道:“侯爷,三水十八弯的驻兵点、哨点都到位了。” 右下侧的灰袍老者随即起身:“粮草齐备,道途已疏,军马调动动静太大,若要隐秘,京郊三日内可动十万,其余……” 顾衍抬眼,面上看不出喜怒:“无妨,西南调了二十万。” 老者道:“是。” 顾衍翻了翻手中的羊皮纸,并未抬头,只如随口问道:“渭军如何?” 左手边的青年立即起身:“仍在渭水边,没有明显调动,只是驻扎、练兵,两个时辰一防,探子渗不进去,我们的人试探过去,对方也不与我们冲突。” 羊皮纸上的修长手指一顿:“嗯。” 对面的人也起身补充道:“年前到现在,拔了我们一百二十八颗钉子,还有四十二颗,已吩咐他们暂不要与我们联络,保住自身即可。” 顾衍将羊皮纸往桌上一放,眼中阴鸷遍布,低喊了一声长亭。 长亭从身后上前,垂首单膝跪下。 顾衍从怀里掏出一块血玉,抛向身前,长亭抬手接过。 顾衍平静道:“永夜五百。” 长亭抬首应是,接着便看侯爷的指尖点在羊皮纸上的四处,“各一百。” “余下的,从西南府绕到渭国,散到国都四处。” 长亭:“是。” 顾衍屈起手指还待说些什么,忽地眼眸一缩,如剑的眼光射向门口,众人心下一惊,这般会挑时辰的探子? 凝神片刻,顾衍扫一眼长亭,长亭会意,立即带了四人从侧门出去。 侧门刚一关上,就听见正门“吱呀”一声,从外被轻轻推开了。 第112章 、捆起来 “你怎么走了……” 辛越穿着暖白色中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边打哈欠边揉眼睛,慢慢吞吞往里走。 顾衍卷好羊皮卷的功夫,辛越已经走到他跟前,腿一抬,跨在他身上,直接将他抵进了圈椅里头。 他的身形高大丰伟,坐在圈椅里本不留什么空位,她的身量小,这些年折折腾腾瘦了一大圈,这般跨在他腿上坐着,除了占他怀里的位置,倒也不挤。 不但不挤,顾衍还想更紧密些。 辛越环着他的脖子,把头往他胸口埋。 她难得有这样主动的时候,顾衍顺着她,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寸,不留缝隙。 “通常……” 顾衍等了好一会,没听到她接着说,便问了句:“通常如何?” 辛越声音蚊子般微弱:“困,还没编好。” “……”顾衍道,“我抱你回去,你继续编。” 顾衍托着她的屁股站起,四下一看,没有遮挡的披风,若她明日里反应过来,他这般将她挂在身上抱回去,手指头怕是都得撅折三根。 顾侯爷十分惜命。 于是一手揽背,一手拉下她的腿将腿弯抄起,横抱着往回走。 辛越把脸贴到他身上,打了个哈欠:“通常,夜半私会的都是风流少年和寂寞女子,你在私会谁?竟从本夫人床上溜下去了……” 顾衍脚步一顿,严肃道:“我觉得,平常人不会选在书房私会。” “说不准就是个喜欢红袖添香的呢?”辛越想起一事,“你诓我给你磨墨的时候,就说过喜欢红袖添香这一款的。” 顾衍道:“那是因为,红袖添香的是你,窗下看话本的是你,捶背递茶的……罢了,是我。” 辛越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好容易逮了个机会,怎好轻易放过,继续逗他:“他有没有我好看?” 声音又娇又蛮。 顾衍爱得要死。 手上抱着她,也忍不住要在她手臂处轻轻捏一捏。 转身用背顶开房门,走入屋内,反脚一踢把门关上:“没你好看。” 辛越:“有没有我香?” 内室里留了一盏灯,拿灯罩罩着,团出一朵暖黄的光晕。 顾衍把她放在床上,埋下头在她肩颈处飞快一嗅:“没有你香。” 辛越一脸你被我抓住的样子,挑起声调:“啊……你就是私会人去了。” “是私会,”顾衍脱了外衫,扔在一旁,“四个老头罢了。” 说罢把她轻轻一推,辛越当即翻了个滚,滚到床内沿去,衾被铺天落下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探出一颗头,听见他说,“你先睡,别等我,我去沐浴。” 拿好衣裳后,若有所思道:“等我也可以。” 辛越在床上抱着软枕翻来覆去,帐幔落了两层,昏暗的烛光透不进来,她时不时撩开帐幔看,也未重复几次,人心一安定下来,便沉沉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似是成了一团云,荡在空中,一时被烈日暴晒,浑身水汽蒸腾,轻飘得被一阵狂风吹得漫天乱舞,头晕眼花。 一时又被雨点浸润,整个身子沉甸甸,在空中飘也飘不起来,眼看就要以势不可挡的趋势跌入泥地,辛越立刻使了吃|奶的劲儿,将身子往上拔高。 跌入泥地可以,脸朝下可不行啊! 可却是徒劳,她的身子仍在飞速下落,耳旁刮过呼呼风声,满身云絮都被吹得七零八落,就在即将落地的一瞬,辛越伸着两团松软的手,捂着同样一团松软的面颊。 我的脸! 令人害怕的撞击没有到来,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子蓦然一轻,整个人腾空起来,感受到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魂归其身,她唰地睁开了眼,呼吸急促得不得了,心头砰砰跳得极快。 “不怕。” 辛越整个人被顾衍横搂在怀里,一只手还在她背后温和安抚。 她还未完全清醒,嘤咛道:“你看看,我的脸还在吗?” “在,你自己摸摸。” 辛越探出手,吓得脸色雪白:“软的……摔扁了吗?” 顾衍低低叹一口气:“你摸到被子了。” 他抓着她的手,往脸颊上摸了摸,辛越这才安心,慢慢又阖上眼。 顾衍轻轻将她放床上,正要起身,却被拉住了衣襟。 “别走。” 顾衍轻声:“我给你拿水。” “不喝。” “好。”顾衍拉严实帐帘,躺上来摸摸她的后背。她睡觉习惯极差,要么踢被子,要么将自己闷一身汗,半夜悄悄给她换里衣的事他都不知做了多少回了。 手上干爽,顾衍将她搂在胸口:“做梦了?” “嗯,”辛越的声音带了鼻音,“什么时辰了?” “辰时,你再睡会。” 辛越睁开眼,床上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他的气息清冽,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鼻尖,甚是好闻,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了钻,“你沐浴了。” “对,刚打完拳。” 辛越醒了大半,难得今日没什么起床气,攥着他领口的盘扣问:“昨夜发生何事了?” 依着顾衍的性子,没大事他是不可能半夜里偷偷跑去同四个老头私会的。 半晌,他低声道:“渭帝薨了。” 辛越:“你说过了啊。” 顾衍没有回话,辛越慢慢回转过来,他不会将一件事说两遍,那便只可能是…… “新任渭帝,又薨了?!” 这属实太过匪夷所思,前任渭帝,缠绵病榻数年,靠一口汤药吊着命,自是相当于把命交到把持朝政的国相手里。 国相被陆于渊架空,权力交迭更替之时,渭国几个皇子坐不下去了,顾衍趁乱推了一把,这才让他干干脆脆地断了一口气,解脱了。 但二皇子上位才没几日,又死了……渭国虽是世家的天下,皇权甚弱,但朝纲也得震上两震罢。 她喃喃道:“这是不是史上在位最短的皇帝了?怕是龙椅都没捂热。” 顾衍:“十四日。” “是他的风格路数。”辛越叹了口气,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前任渭帝薨逝算得上突然,打了陆于渊一个措手不及,他匆忙赶回渭国,自然来不及阻止二皇子登位,但也不妨碍他再将二皇子从皇位上拽下来。 编个暴病而亡,或是栽赃其他皇子什么的,或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将前任渭帝之死推给二皇子,法子多得很,二皇子手上没有实权,便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是如履薄冰。 对陆于渊来说,只要他手里握着世家大族,握着兵权,把他脚底下那层冰凿了,是轻而易举的事。 想着,辛越脑中一道霹雳划过,她瞪大了眼:“他不会要称帝吧?!” 顾衍眼眸微眯,抬起她的下颌,贴近她下唇,慢慢游移:“没有,扶持了五皇子的小儿子登位,如今,已承了国相位。” “……” 辛越推开他。 顾衍神色一滞,眸光晦暗。 辛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一片黑暗中,压根看不清顾衍的神色,兀自同他打着商量:“明日起给我多加派点人手,十七前头有没有个一二三四五六七什么的,多派点没事的,我怕……” 顾衍眼底的晦暗消弭于无形,片刻后轻笑一声:“好,拨给你。” ……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流逝。 顾衍仍是在京郊、皇宫、府里三处跑,辛越送了他一幅字——栉风沐雨,朝乾夕惕,来自从他书房里翻出的《庄子》。 他回了辛越一匣子光滑莹润的南珠,乃是辽国进贡。 辛越宝贝得很,除了玩珠子,她近来仍是致力于在话本、书册中提高自己羞于启齿的见识,但没什么进展,甚是遗憾。 除了仍保持着诡异的吐血规律,生活再无什么可操心的。 但最近这规律还有往长里延伸的迹象,想来过个几年,也就延得同她的小日子差不多了,届时大可将它视作一项正常的身体活动。 如今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深谷寒渊下蛰伏的生机盎然欲发。 齐都冬日漫长,春天极短,且来得拖拖拉拉,反复不定地耍着人玩。 留山园的枯树都挣出了些许绿芽,前几日却又降了温。 西北风刮得像一个五内翻腾的妒妇,令辛越嘴皮子起了三两条死皮,手不老实地扯了下来,登时渗了点血,晚间便略略红肿。 顾衍放话说,敢再扯一回嘴皮子,就将她的手捆起来。 但她辛越何时被一句话就吓住,他越是不让,她越是在意嘴唇上一小道口子,抓心挠肺地想撕。 在一日夜里,顾衍扯了腰带,将她双手绑在床头。 唉,此事是她的一桩疏忽,她近来看的话本子书册子,竟都是些清汤寡水的,半点没有提及还有这般闹法。 为了一道小口子,辛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几日莫说撕嘴上的皮,便是抬手碰一碰嘴也是满脑羞耻告饶之事。 这道口子好得极快,这也是一桩疏忽,若是好得慢些,今日也不必坐在这马车上,在恼人的天气中,赴一场恼人的宴。 辛越抬头望天。 穹顶像房里新换上的青灰色釉面花瓶,斜风带着漫天牛毛似的雨丝潇潇而落,清寒之意顺着掌心的濡湿,透人心底。 下一刻,手上落了块雪白的丝帕。 半边身子被拉回,车帘啪地拉得严实。 她的眼前由一片青灰天幕,落回四壁昏暗之处。 第113章 、故地遇新人 “别接了,再接帕子都用光了。” 顾衍给她擦着手心,顺带捏了捏她手指,冷得像几条冰碴子,脸色霎时沉下来:“给我省点心,顾夫人。” 辛越将手往他衣襟里探,笑嘻嘻道:“你这九转玲珑心,省来做什么?” “省来喂你。” 辛越双手贴在他肚子上,摸到一块硬邦邦的肉,捏了几下只捏起一层皮。 抬头看他:“横竖都是为我,多操操心有什么不好。” 顾衍将她手按在怀里,闷笑道:“你是要同我辩上了。” “……”辛越悻然承认,“最近在你跟前,赢得太少,我想找点场子回来。” “也是,人之常情,”顾衍瞥她一眼,“让你陪我来老宅,委屈你半日,回去让你赢个痛快。” 辛越对他话里那个“赢”字颇为忌惮,同样一个字,她说出来是不甘落败,他说出来却带着征讨的意味。 她识相地摇头:“不委屈,一点不委屈。” “好了,”顾衍将她的手拉出来,摸了摸已经暖了起来,边整衣衫边警告她,“再敢将手伸出去接雨……” “今日你便捆在这马车里。” 辛越吸取前几日的教训,安安分分地将手揣在怀里,一路上并未再生什么幺蛾子,一柱香后,顺顺当当到了顾府老宅。 辛越撑着他的手下马车,一脚踩入柔软之处,眼神下滑,一条绛红色五蝠纹扎实柔软的地毯从马车下直直延伸直顾府府门口。 眉头微拢,今日下着小雨,虽说春雨绵绵细如丝,然而下了有三两时辰了,这地毯绝不该如此干爽,只能是……老宅的人湿了就换,湿了就换,打听到他们的马车到街口了再换。 这般张扬奢靡,马屁却是拍到马蹄上了。 辛越抬头看顾衍,他的神情敛得极好,不见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万顷寒冰挂在面上。 正在略偏头叮嘱执伞的十七将伞往她那边多倾些,仔细察看她的肩头可会被斜雨打湿。 顾衍近来抢了红豆芋丝的活儿,喜欢操心她的服饰,今日给她挑了一身橘色如意纹织锦长裙,腰间一条巴掌宽的腰封,中间隔半指点翠绘云纹,并缀一枚溜圆的南珠,腰侧垂下四条带红珊瑚坠角的丝绦。 此刻风大雨斜,顾衍又给她披了件雪白雪白的银狐毛披风,正低头系着胸前的系带。 她再四下一看,心里一惊,周旁摊贩小卒全无,往来都是油纸伞下锦衣华服的客人,身后跟三两小厮,捧着红绸礼盒一茬一茬地往顾府里涌。 辛越讶然道:“这是封街了?” “嗯。” 她心里略略过了一下,老宅里没什么当朝掌要职之人,都领着些虚衔罢了,怎有这能耐、这底气将整条街都封了,就为顾老太君做一回寿。 若是没有,那便是借的能耐、虚晃的底气,打着顾侯爷祖母过寿的旗号,撑出场面,各牟其利。 顾衍最是厌烦此事,近来他的养气功夫虽然做得不错,但不得不出席这种明晃晃打着他的旗子谋取好处的宴席,心里多少会闷着火。 闷着又不能发作,她心里生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怜惜感。 系带系好了,顾衍的手自然垂下,领着她往里走,辛越反手牵上他。 在他微显错愕的目光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声说:“敢松开我,把你的手捆起来。” “……”顾衍失笑,被溟溟雨势浸润得冰寒一片的脸霎时转暖,蜷起手掌,宽袖之下,同她十指相扣。 几个不争气的酒囊饭袋,换她片刻主动,顾衍很满意。 二人顺着地毯往里走,十七一手撑一把硕大的六十四骨油纸伞,一手托一只细长礼盒跟在二人后头,小黄灯走在他身侧。 府门口俱是大红的鞭炮纸,落了一地,被雨水一浸,往来的人脚下都不免沾上些许红纸,看着喜气洋洋又有些滑稽。 顾二老爷、顾三老爷站在府门口迎客,二人皆是春光满面,乐呵得活似要娶第二十房小老婆,那笑容中说有三分是为老母过寿而喜都是他们良心大发。 顾衍说,寿宴要办整九日,头五日宴请宗室贵族,后四日是家宴,顾衍挑了第三日来,怎的这人还这么多? 辛越只投了个疑惑眼神过去,顾衍便微讽道:“来的十人里,有一个是正经祝寿的都算多说。” 明白了,冲顾衍来的。 辛越精准评价:“香孛孛。” 果然,二人一踏上台阶,顾二老爷顾三老爷立时迎上来,亲热无比:“衍哥儿来了,快进去,你祖母一早命厨房做了你最爱喝的甜汤,早打发人来瞧四五回喽!” 话语间亲热无比,真听不出这是一年才见一两回的亲戚。 顾衍神情冷淡,简单问候过,携她往里走,将一众虚浮的奉承抛在身后。 前头的丫鬟一路将二人引至顾老太君所住的永福斋。 行至永福斋院落门口,依稀听闻里头传出来的恭贺交谈声,辛越正要松开他的手,顾衍却一紧,不放。 她登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方才在门口,二人的手掩在宽大的袖袍底下,外人看了也只是当二人走得近,如今要进屋拜寿,他再不松手,她可不好意思往里去。 辛越停了脚步,不肯再走,顾衍转头道:“记不记得做什么?” “什么?” 顾衍啧了一声,极轻,但不满之意昭然若揭。 引路丫鬟垂首站立,永福斋里飘扬的红绸后头,有几个妇人悄悄探头往这里看。 辛越心里生出些不自在,只好先安抚这个不情不愿的老男孩,道:“知道了知道了,请安,用饭,走人,你都说好几遍了。先放手呀,用过午饭我们便回去了,届时你想怎么牵便怎么牵。” 顾衍感觉到她误会了什么,但他乐意顺水推舟。眼神极具挑逗意味地落在一旁廊柱上的红绸,挑眉,没有开口,辛越却知道他在想什么,咬牙低声道:“做梦!” “可惜。”顾衍这般说,手下却松了,辛越立时抽回手。 二人往里刚迈了一步,老太君身边的大嬷嬷瞅准时机迎上来。 永福斋正屋设了寿堂。 正中一副大大的百寿图,两旁挂着寿联,上悬寿幛,顾老太君坐在上首,今日着了一身棕红色对襟长褂,额前佩一条宽宽的银貂毛抹额,一贯无喜无悲的苍老面庞,难得带了丝笑意。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将早早定好的祝寿辞念了一念,倒不费什么心思,一长篇整整九页的祝寿辞,被顾衍删减得就四五行,顾衍念三行,辛越念一句,便结束了。 屋里有一时的寂静,好些人已经做好等半刻钟的准备,却结束得直接又突兀。 不过很快,顾老太君换上浅淡笑脸,命大嬷嬷搀她二人起来。 高门望族里没有几个不会见风说话的,族长夫人刘氏从门口迈入,爽利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众位都在,正好,方才打膳厅里来,大老爷们儿都落席了,催我老请老太君过去,满堂儿孙都等不及要您分寿饼呢!” 一语出,众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气氛被烘得火热,往膳厅而去。 膳厅聚了满堂来祝寿的宾客,闹闹哄哄,宛如几百上千只蜂在堂上嗡鸣,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辛越脑子有些眩晕,她到如今还是不很能招架这种太过喧哗的场面。 顾衍在袍子底下又攥住了她的手掌。 恍惚间想起旧事,小时候也跟娘亲来过顾府,也是为的给顾老太君贺寿,娘亲说老太君夸了自己一句“这孩子长得有福气”,结果这有福气的孩子便嫁进了他们家,老太君若是记得此事,不知作何感想…… 辛越含笑同顾衍站在条案下首。 顾老太君由嬷嬷搀着站条案前,缓慢地说了些场面话,大体便是来者都是贵客,我感谢你,感谢你们家,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简单一句话,镀上之乎者也,芳辞华藻,愣是说了半刻钟。 末了补了一句,衍哥儿是个孝顺孩子,百忙之中抽空来给我这老太婆做寿,大家都是一家人,要互相扶持照料,光宗耀祖,添丁添福,云云。 前头絮絮铺垫,都是为的后头这一句,告诉各家高门来客,定国侯平日里只是忙,但还是我们顾家人,还是会扶持顾家的,至于有几分可信,就见仁见智了。 顾老太君年轻时其实也是个泼辣厉害的,嫁进来正逢顾家盛极巅峰之时,但顾家步步败落,夫君由意气风发、温柔体贴到失意颓废、流连花丛,一房一房的小妾抬进门来,最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死在女人身上。 她撑起中庭,果决狠辣地处置了妾侍通房,几个庶子通通没能活过五岁,但大厦将倾,她无力挽回顾府的颓势。 直到从未正眼看过的庶长孙一朝起势,步步高升,夺爵位、迁侯府,两方几断往来。 她自知这庶长孙对顾府的怨愤,再多的讨好也是无用,只冷眼看着几个儿子卯着劲钻研,在外头虚扬声势,在他们闹得凶时提点一二。 年复日久,一边是如日中天、年轻体壮的庶长孙,一边是纵情声色、攀亲借势的儿子,老人家所有的心气早就磨没了,如今还撑着这副身子,不过为着几个孙儿、重孙罢了。 此时,外头有仆妇进来告知,即将开宴。 今日来的客人多,顾府将膳厅偏厅也开了,男子在正堂,女子往偏厅,中间隔着一道雕花木门。 众人缓缓而行,顾衍并未立刻动身,侧头同她低语:“黄灯跟着你,只吃她布的菜、递的茶水,其余一概别碰,还有,不准喝酒。” 辛越笑脸登时僵住,随即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柔声道:“知道了,侯爷。” 顾衍露了进屋以来第一道笑,很轻,只唇角微微扬起,眼角冰霜稍融,屋内众人不约而同别开眼。 片刻后,辛越手里揣着一只小巧的鎏金手炉,坐在偏厅首桌。 这桌上除了顾老太君,便是各府的老太君、亲王妃、郡王妃、侯夫人,幸好她娘亲机智,寿宴第一日便早早地来了,同他们错开,否则此时当真要双双对视无语凝噎。 长这么大,她头一回以侯夫人身份出席这样的宴席,往常的宫宴,最烦最冗长的,也有顾衍在身旁,这些唇刀舌剑扰不着她,如今坐在一厅女眷里头,言来语去的,全是陷阱机锋。 坐了不到半刻钟,辛越的心思便深沉了些许,开始考虑,顾老太君已然八十六高龄,端的是长寿有福的,若是年年都过这么一回寿,她是否要提些微薄的小建议。 比如说人这么多,不如开几桌抹牌呀,不如支个台子听戏呀,总比全杵在膳厅里好。 顾衍说的,这种叫分而化之。 她觉得,除开战场,在脂粉堆里也很是适用。 辛越微笑送走第八位前来问好的夫人,再回过头时,谢天谢地,终于开席了。 席上黄灯给她布了些什么菜她压根不晓得,味如嚼蜡四字体会出了人生新感受。 借着更衣之名,她悄悄躲了出来。 片刻后从更衣的厢房出来,心里浸润了些潮气,她难得有些怅惘,拖拖拉拉不想回席上。 黄灯在旁察言观色,轻声道:“夫人一时被外头客人绊住了脚也是有的,不必这么快回席。” 辛越一听乐了,真懂事,点头笑道:“对。” 二人走出几步,辛越想起来顾衍说同她初次相遇时,是在顾府,一片竹林外,需穿过假山,走过石道,才能看到,在那竹林外,她送了他一块虎头玉佩,管他叫哥哥。 她那时听了有些感慨又有些遗憾,感慨她那么小就晓得拿东西堵人的嘴,遗憾她那么小,细节早已全忘了。 不过此时兴致满满,尤其想往那旧地去重游一番,捡两片竹叶回去逗他,若是他猜不出来那竹叶的缘来,便将他的双手绑起来,让他尝尝一动不能动的滋味。 辛越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问黄灯:“顾府里哪儿有一片竹林?” 黄灯对顾府老宅十分熟悉,婢女是她的遮掩,暗卫才是她的正经差使,自然要将夫人即将去的地方摸得清清楚楚,此时小手一扬,指向了右手边的小石道。 辛越抬头一看,不远处一株白梅立在道旁,隐隐约约感觉没错。 她随手拿起一把伞,黄灯欲接过,辛越却道:“好久没自己撑过伞了,站过来点,别淋了雨。” “……是。” 二人当即便乐呵呵地往那处走去。 “夫人往这处来是何故?”黄灯给她拨开横斜出来的树枝,此处已经较为偏僻,顾府能为寿宴将正堂花厅打理得堂皇富贵,却不会费心思来打理这犄角疙瘩的地方。 辛越笑眯眯道:“寻点东西。” 大抵是宴上人多,仆人都被调到膳厅、厨房去帮衬了,这处厢房连带外头的院子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们越往里走,石道越是湿滑,她一心看着脚下,身旁的黄灯蓦然顿住了脚步。 辛越也停了下来,疑惑看她,黄灯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正前方,辛越顺着往前看去。 漫天雨幕中,苍青的竹林被微风拂过,摇曳成一片碧绿的汪洋,在那片碧绿前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玄衣黑发,身姿颀长,腰配玉带,袖口的银白护腕,是她今早亲自戴上的。 这是她的夫君。 若是此时情境合适,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笑吟吟上前,在绵密雨丝下,同他说一句“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当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简直可以写入话本中,百世传看。 但他身前,此刻撑着油纸伞的,不是她,是另一个杏衣女子,浅笑盈盈,抬手欲要为他遮雨。 辛越恍然怔愣在地。 脑中噼里啪啦炸过道道烟火,心如擂鼓,双手双脚都不知往哪搁。 第114章 、没眼看! 她低下头,捂住急剧跳动的胸口,有种感觉,若是这股翻腾压不下去,明日就该传出顾老太君寿辰,顾侯夫人当场撞见顾侯与一神秘女子相会,怒极攻心,当场吐血的艳闻了。 她不爱打探这类艳事,更不想成为其中的主人公。 黄灯一只手搀在她的臂上,感受到柔软锦缎下那只细软手臂隐隐的颤抖,当即就要开口,辛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轻轻摇头。 再抬起眼,看向竹林处时,顾衍正转身往后走,那女子不知同他说了什么,两步上前,将伞又往他身旁推,自己倒淋了半身雨。 …… 没眼看! 辛越松开黄灯,愤愤回头。 双脚却像被钉在这卵石路上,迈不出步子离去。 凭什么? 凭什么呢? 凭什么啊?! 她于此事没有什么经验。撞到自己夫君同旁的女子在隐蔽处相见,不知道那些有志气的女子是如何处理的,她心里模糊闪过两个想法。 或许她该端庄又优雅地上前,说,“姑娘可是来送伞的?本夫人手里有一把,可撑不了三人,劳烦你先请离去吧。” 或是凶悍悍地上前,喝一句,“臭不要脸!” 不拘什么都可以,但定是不该无声无息地离开,将辛家姑娘的志气丢到云霄外。 辛越猛一攥拳,十指之间突然的力道让她的脑子逐渐清明,攒起了满腔热辣辣、又怒又惊又痛的气势,猛地又回头,正要气势汹汹往那竹林走,脚下刚跨出一步。 那两道人影,却已消失无踪了。 苍青的竹林被雨汽笼着一层薄烟,一带清流从竹林深处盘旋而下,澄澈流水上漂着些许碧青的细长竹叶,一刻钟前的欢喜又巧妙的情思,此刻随着水流漂逝。 黄灯面上难得显出担忧,开口劝道:“夫人……侯爷为人,您是知道的,这当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辛越轻轻应了一声,顾衍不是那种会在宴席中半途出来,与别的女子相会的人,他犯不着。 他的性子,若是真瞧上什么人,会给她一个体面,给辛越也一个体面。 而辛越,也许会让他死得体面。 黄灯的话很有道理,这一幕呢,或许是巧合,更甚者可能是一出专程给她看的戏。 道理她明白,但她这时候不想讲道理。 只垂首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但眼见定会让人不高兴。回去吧。” 不成想未回到席上,不高兴的辛越在半道上便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方才席上次桌的顾府亲眷,顾二太太、顾三太太与几位婶子。 几人道席上已散了,顾三太太邀着辛越往一旁的亭子稍坐。 辛越垂首挑下腰下丝绦落上的一朵白梅,轻声道:“不巧,方才让雨打湿了鞋,这会便要回了,请恕不能多陪。” 顾三太太愣了一下,辛越待他们老宅中人虽然不亲厚,却也时常带着笑,端着不远不近的态度,尽管她心里觉着敷衍了些,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冷淡的模样。 辛越正要侧身离开,一旁的褚褐衣裳的妇人上前一步,道:“侄媳妇且慢!” 辛越举着伞,垂首缓慢扯出一个笑,转身去看,她对这位婶子倒有印象,温和道:“婶子慢着些,雨大路滑,摔着可不好。” 众人已是满府找了辛越好半日,此时怎可能放人,瞧顾侯爷的架势,怕是席散便要走了的,有些什么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这位婶子面上一派焦急,苦着脸道:“侄媳妇,婶子今日冒昧,想同你开个口。我们一家子,你伯父如今已然是仕途不成的了,就指着着儿子,可,可!” 顾氏似是说到了伤心处,竟拿拳捶胸,吓得一旁的顾二太太连忙拉住了她的手,温声劝了几句,她才哽咽着说:“可如今家业艰难,举家都没个差使,上上下下莫说挣个体面,便是维持也是难的!” 辛越敛了笑容,耐心听着其他人的连声附和。 “唉,我家那小子,成日里想着要给侯爷分忧,却不得法,话也递不到侯爷跟前去,若是侄媳妇能……” “我家那个,前日里得罪了武安侯,如今还在牢里扣着呢,侄媳妇,婶子求你帮着说个情,好歹让人先出来,那等腌臜地方……” 哪有这般苦楚,顾衍从未限着按着顾家人的仕途前程,顾家小辈中也有两个出挑的如今在六部当差。 京中人对顾府老宅之人态度复杂,没有刻意交好,以免惹顾侯不快。 但也没一个敢落井下石的,人家头顶还冠着跟顾侯爷一样的姓氏呢。人家顾侯爷能教训自家人,但旁人若是下手,就是往顾侯爷脸上戳。 而官场之中,不针对、排挤、下绊子,哪怕态度只是平平,都是极好的了,所以,只要不是纨绔到扶不上墙,顾家人的仕途要比旁人好走得多。 众人还在各自念着各家的经。 一阵风带过,雨势愈发大,落在伞面上发出嗒嗒闷响,扰得辛越心中些许纷乱烦扰。 众人站在这梅树底下,一贯仪态端方的当家主母们像被北风摧残的花枝,重重油纸伞掩映之下,偶尔露出几张哀戚的面容,已是惹了不少下人的侧目。 辛越面上带着微微笑意,耐着性子听她们说完。 顾氏性急,见她不为所动,暗暗咬牙要使个狠的,猛然上前一步迈到辛越跟前,身子一矮竟是就要福身。 黄灯瞬间上前屈肘抵住她的手臂,止住她下滑的势头。 辛越属实被这动静唬了一跳,当即开口先将这一幕圆过去,否则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婶子恕罪,我这丫头来自乡野,行止粗鲁些,方见您要滑倒,没轻没重的冲撞了您,我在这代她向您赔个不是。” 顾氏忙站直身子,也不敢再有大动了,抹着泪说道:“婶子只求侄媳妇在侯爷面前为咱们顾家人多说几句好话,我们内宅妇人,如何都能过得,但爷们儿没个正经活计,真是……” 辛越望了眼灰暗的天幕,道:“大家的苦处我也晓得,只是我们妇人只在内宅,侯爷再是好性子,也没有让我插手朝事的道理。” 见众人又要开口,辛越换了只手撑伞,微笑道:“侯爷如今就在府里,各位婶子们伯母们若有甚为难之处,我这便把侯爷请过来。” 话音一落,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答话。 她们敢对着面善的小媳妇哭诉,却不敢真对着拿捏他们命脉的顾衍开口,只怕一句不慎得罪了顾衍,倒害了全家人。 女人,在为难女人的时候是会更加理所当然。 “找我何事?” 一道声音从辛越身后传来,她呼吸一滞,脑中一时走马灯一般闪过许多画面,背对来人,没有回头。 有坠在后头的丫鬟反应快,连忙躬身行了大礼,“见过侯爷。” 众人这才猛然惊觉,来人被挡在三四把油纸伞后,看不到身形,顿了一个呼吸后,两散开来,让出一条路。 顾衍缓步上前,向她们微微躬身问好。 有辈分小的连连回礼,辈分长的也都迅速挂起了得体端庄的笑,一时间又成了亲近和蔼的长辈,同方才以弱迫人的模样截然不同。 辛越的脊背挺得僵直,她感觉到顾衍走到她身侧,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伞。 她的五指紧紧攥着伞柄,攥得骨节发白。 顾衍的手覆在她的手背。 顿住。 他略按了按,辛越登时回神,收回手,拢入袖中,油纸伞自然地移到顾衍手里,将二人罩在伞下。 顾衍心里微觉有异。 听着他的声音,辛越没有回身; 他到她身旁了,她甚至头都没偏; 他接伞,她竟出神得连手都忘了放。 确实有异,倒像是——使性子。 “婶子们方才同侄媳妇闲话呢,今日在府里,咱们一家媳妇和乐融融地聚了一回,大伙都盼着往后也这般多聚聚,毕竟是一家人!”说话的竟是之前当场洒泪的顾氏,此刻手里捏一张皱巴巴的帕子,面容早已收拾妥当。 辛越听着和乐融融四字,心下一梗,真是八面玲珑。 此时身后又有小厮跑来,道:“席已散了,二爷三爷请侯爷过花厅呢。” “定是老太君,一早就命人给侯爷熬了甜汤,咱们这便过去吧。” “到底是老太君疼孙子。” 眼看着众人的香衣云鬓慢慢地绕过回廊,消失转角,顾衍转头道:“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很低,一如既往的沉稳,二人同罩在一柄伞下,他微微倾身过来时,身上的伽南香带着春雨的清寒。 她垂着眼,没搭理他。 余光瞥到他身上罩着的大氅被雨濡湿,显然是在雨中或站或行了许久,看来那把伞到了也没给他遮到雨。 一阵微风把三两清寒雨滴拂到她的面上,她抬手用指腹拂过,这当然不是委屈。 委屈是一人受到些不公平的对待,心中难受,乃是一股十分憋闷的心绪,她若因这等破事就自怨自艾、憋闷愁苦,当真是辱没辛家家风,姑奶奶是不高兴!来脾气了! 她要,秋后算账! 辛越拔脚就走,风风火火,恨不能快快喝了那劳什子的甜汤,回到府里,用……用这红绸子将他双手绑在浴池的麒麟兽首上头,再去兵库里挑一根软鞭。 抽一下,问一句,敢不敢了? 辛越拔脚的一瞬,顾衍的伞就如影随形,始终撑在她上头。 黄灯早已经蹿到廊下等着了,见夫人三两步走过来,侯爷跟在其后,同侯爷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她抬手指了指梅树的方向。 顾衍略微蹙眉,回首看了一眼,目光悠远,望到梅树后头,月亮门下一条幽静的羊肠小道,那条小道,直通竹林。 ……他悠悠然地叹了一口气,嘴边不知为何,忍不住挂上笑意。 她确实不高兴了。 且,是冲他来的。 第115章 、夫纲如此 外头雨势愈发大,已能听见天边滚滚闷雷响,仆妇都往廊上走,见了他们三人便垂首退到一旁。 辛越拔腿走了两息,到廊下脚步就慢下来,同顾衍并行。 一个身子好似分裂成了两人,心头忿忿盘算如何收拾他,举手投足却仍然记得优雅又端庄,她心中觉得自己很有长进,又添了个临阵不慌的好品性。 只是,心里忿过头了,如今……如今,她看着这碗甜汤,半点胃口也没。 顾衍何时喜欢喝什么甜汤,不过是大年初一时,他喝了她碗里剩的半碗甜汤,乃是这些年破天荒第一回 在顾府里吃东西。 久远的一个因,种下了今日的果。 且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果。 他这人,在吃食上的讲究与旁人迥异,旁人有的喜食大肉,有的喜食鱼虾,他则不,他于吃食上,只讲究一点,便是——地点。 只要是在家里吃的,不拘什么,都有胃口,若是加一味辣,那是锦上添花。但很可惜,如今在他心里能称得上家的,一是定国侯府,二是辛府。 老宅么,端看他此刻巍然不动的模样便够了。 辛越浅浅喝了一口,装作没看到顾衍时时缭绕在她身上的眼神。 此刻花厅里一片安静,众人不是沉默喝汤,就是沉默地互换眼神,方才席上的热闹劲全消,像是往炭盆里浇了一壶茶水,安静得像一盆死灰。 没有人敢问一句,侯爷这甜汤是不合您胃口吗?这话问出口,要人如何答,他若说是,扫了顾府人的脸,若说不是,那他为何不喝。 怎么问都是死局,只能默默忍着,喝自己跟前的。 辛越就不太想忍,说实在,她有点坐不下去了,因为她的余光瞥到隔壁桌,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道杏色身影,不正是方才竹林外,同顾衍站在一起的女子吗? 她的心里火烧似的,一股气按了又按。 片刻后,绿衫红褙的丫鬟将瓷碗撤下,端上茶水点心,从这一桌花花绿绿看来,是要长谈的模样。 顾衍给她移过一颗板栗,剥好的,看起来……似乎就能感觉到它在嘴里香香绵绵的味道。 辛越心里豁然开悟,她还是端庄得太过了些,顾衍这人精,说不定已经看出来她心情不好,如今拿着她爱吃的东西讨好于她,腐蚀于她。 可耻! 可辛越很有骨气,暗暗告诉自己,此时不是接受敌方示好的时候。 非但不接受,还可以借机还击一番,好让敌方晓得,她也不是一点吃食就能糊弄的。 辛越慢条斯理地抬手,在那颗板栗同茶杯中间稍稍停顿一下,须臾,转而端起了茶杯。 故意的。 耳畔传来一声极低的气声,像是轻笑。 “好了。”顾衍挪过她的杯子,满桌人霎时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顾衍顺势起身,道:“还有公事要忙,孙儿先告退了。” 顾二老爷忙挽留道:“用点点心再回不迟。” 众人也哗啦啦起身,劝道,“是呀,外头正下着雨呢,晚间便在府里宿一晚,您的院子都还拾掇得干干净净。” 顾衍微抬手:“不必。” 再朝辛越伸出手掌,轻声道:“走吧。” 辛越没有犹豫,在外人面前还是不能落他面子的,将手放了上去,借着力站起身,同顾老太君与众亲眷道别。 再要抽手,袖袍底下的男人手掌跟焊铁一般,将她的手焊在掌心里,挣都挣不得半分。 众人纷纷挽留,顾衍面上无甚表情,到花厅门口便请大家止步。 顾大太太扯着帕子扭身上前来,艰涩道:“衍,衍哥儿常回来看看,你弟弟常说要跟你学本事。” “是,是,咱们都是自家人,自家人用起自家人才安心。” “不错,再没有比一家子同胞更稳妥的了!” 最后有一道声音,“表哥要照顾好自己身子。” 表哥…… 辛越抬眼看过去,正是那杏衣女子,半边身子掩在雕花大门后头,看不真切。 “哦,这是常莹,”见她看过来,顾大太太忙扯了那杏衣女子出来,“衍哥儿的表姐,嫁了我们顾家江宁顾实叔公那一脉的哥儿,如今……如今刚回京,从夫确实该叫声表哥了。” 从门后走到人前,辛越一打眼便看到她梳的妇人发式,这名唤常莹的女子一身气度落落大方,笑容明艳地看着辛越,屈身福了个礼,道:“顾侯夫人。” 叫顾衍表哥,叫她顾侯夫人,委实将说话的艺术在偏见这一途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她还挺受用,毕竟,她是顾侯夫人。 辛越感觉自己赢了一筹,顿时端出温雅笑容,矜持地点了个头,话都不带回的。 二人交锋不过两息,很快又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话语中。 顾衍显然不欲与他们多废话,撂了句不必送了,便攥着她的手往外走。 辛越此时心里思索两件事。 一,秋后算账的时机来得太快,她还未想好,究竟要如何盘问。她于此事上经验少得可怜,上回遇到此类事情,主人公还是师青,在南门桥楼船上。彼时她也未看破陆于渊的狼子野心,同他喝酒浇愁去了,只是后来发现是一件乌龙,有些许尴尬。 二,辛扬常说,若一个男子,有个黏黏糊糊的表姐或表妹,那多半这会黏糊他一辈子,手腕高明些的,黏糊出正经名分,手腕低些的,囫囵个通房丫鬟,若是遇到这种男子,趁早快跑。但他没说,若是嫁了这种男子,究竟该怎么办。还有,表姐确实黏黏糊糊,如何判断表弟是否黏黏糊糊? 情之一字,真是……千古难题。 这个千古难题引申出的两个小问题她还没有考虑好,便被压在了马车壁角落里头。 面前铺天盖地的黑色,夹着带了潮湿气的伽南香强势袭来。 “我猜猜,阿越生我气了。” 辛越的右手和他相扣,从方才在顾府里就没松开过。 她的两个问题没有思虑好,不想开口,一开口,她总觉得要落在下风。 “不说话,”顾衍笑了下,欺身往前,离她的面颊仅有一寸,满身的清冷,口鼻间喷薄出的气息却是灼热,薄唇渐渐压近,“不说话也可以。” 辛越别开脸:“给我一条九节鞭,我才同你说话。” 顾衍抽身,坐回她身旁,笑容越发明显:“阿越是要行家法了?” “……”辛越一愣,马上豪气冲天,“是!” “是要用鞭子捆我,还是抽我?” 辛越哼哼一声:“先捆再抽。” “那得要两条鞭子。” 辛越立刻道:“确是要的。” “所以阿越也去了竹林。” 辛越鼻子冒火:“那是……你!” 此人竟敢套话!她怒而转头看他,却不期然被捧起脸,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双唇被含住一瞬,一抹湿滑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扫过,一瞬,就离开。 顾衍笑说:“我只说了三句话,谁、不必、告辞。” 不用辛越开口问,顾衍继续道:“宴开一刻,我想你定然吃不好饭,不如不吃,着人去侧厅请你。” “那时,我已到了竹林外,白七告诉我,你去更衣了,我只好往回走,亲去带你来。” “不料林子后头,有道声响。” “我问:谁?此是我说的第一句话。那人从林子后头出来,她道来给我送伞。” “我说,不必。此是我说的第二句话。常莹与我母亲有旧,我给母亲几分面子,听她问安。” “我说,告辞,此是我说的第三句话。” “阿越,我独身前往,独身离去,头顶青天,漫身雨丝,能与我同撑一把伞的,独你一个。” 他在解释这些的时候,没有半分心虚,就像是夫子讲学讲到最有把握的一章时,不慌不忙,语气闲适,徐徐道来。 辛越知道他们必是没有什么,可他详尽地将这“没有什么”解释得清清楚楚,一丝误会都不愿意她生,她有些高兴,可心里却还憋着一股气,一股从未遇过的气,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她嘴唇抿得笔直,眸子清凌凌,圆润的脸庞飞霞带粉,忽而启唇。 “诚然,”顾衍还是不给辛越开口的机会,唇瓣磨上她的,辗转了一会,以示让她别开口,“这是我的一面之词,阿越嫁我数载,何曾见过我身旁单独有过什么女子,此是一不该。” “第二个不该,便是不该在你我二人的旧地,同旁人废话,你若是来了,见着这一幕,心里不定如何气我,怕是连踏也不愿踏入那林子一步了。” 辛越方一张嘴,又让他堵上,指腹拂过她耳后的肌肤,气息交缠,深吻许久,湿热缠绵。 辛越心跳快得不得了,扑通扑通,像夏日电闪雷鸣下的暴雨。 半晌,她道:“让不让人说话了?” 顾衍无声地笑,轻轻点头。 她先肯定了对方:“你认错认得很好,很及时,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衍:“这便是说我还是有错,夫人还是不能放过拿鞭子捆我的机会。” “对,”辛越无畏地点头,“但……道理我知道,我就是不高兴。你方才说了,我冒雨前去,本想回味一番,寻一寻你我十六年前的回忆,想同你说一句,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顾衍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 “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辛越不知道这句话于他的意义,小时候的她,是离他极其遥远的,二人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之人。 他身份尴尬,窘困清苦,是落魄高门的庶长子; 她粉雕玉琢,可爱慧黠,是清流门第的掌中宝。 她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世界,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他在很久之后都不明白其意义,她小时候的模样早就随时间淡去了,他唯记得住的是她头顶的红珊瑚发髻,偶尔摩挲那块虎头玉佩时,能从那圆呼呼的虎头上想象些她小时娇憨的模样。 但在城门口与她再相遇时,他心中忽然透彻,她于他是一盏灯。 那盏灯照出了他世界中,黑暗的四壁之下并非无门,他只要闯出一道门,就有另一番天地。 他想要她那样鲜活的世界。 十八岁时,也想要她这个人。 第116章 、招架不住 辛越没察觉到他的出神,还在摇着他的手臂,继续说:“我挑的时辰不太对,早一刻,或是晚一刻都是极好的,但是,偏是那一刻,我见着她往你头上举伞,简直……简直没眼看!” 辛越说着,把他的手臂一拽,一扯,气汹汹地拍了一掌,以作泄愤。 顾衍抓她的手心捏揉,顺带着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他处在当时境地会如何,一片刀光剑影的胡思后,沉吟道:“若是杀上来,也无不可。我……挺喜欢你那般。” “你竟也这般想!?” 辛越微惊,当时境况之下,她确实被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了个晕头,心里是被些许愁丝绊了心神,但云开雾散之后,她升起的正是这份心思。 她心里登时涌起一股得遇知音之感,激动片刻,想到彼时,又黯然惋惜:“我反应也挺快了,可惜你们走得更快,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顾衍心中思索,如何让她挽回这点遗憾,看来只能牺牲一番,让她拿鞭子将他捆一捆了,届时她过了瘾,他再捆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一停顿,辛越更加萎靡:“你是不是觉得,我平日里这般看得开,末了遇事第一刻竟退了一步,我那时心里有些害怕,此时心里也有些害怕,我是不是再升不起从起那样的意气了……这是我今日不高兴的因由。” “这有什么,”顾衍开解她,“意气这东西,经久不用,生疏些也是有的,日后若有个什么小性子,只管使出来,今日在老宅,你使得就很好,令我差点招架不住。” 招架不住?招架不住!? 辛越很是激动,能让顾衍招架不住,看来她宝刀未老,英雄气概尚在。 顾衍点头,侧身双手穿过她腰下,把她抱起面对面放到自己腿上。 辛越挣扎两下:“你这般……我有点招架不住。” 她这一动,顾衍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哑声:“你再动,我也招架不住。” 辛越忙不迭自己滚下来,坐回去,道:“你不觉得丢面吗?” “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要它做甚?” 辛越一噎,这是她说过的话,如今他倒是还给她了。 顾衍继续道:“不过,往后你须得在其他地方使使性子了,像今日这般的事情,本侯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往后里,你必是见不到我同什么女子相处了。” 辛越讷讷:“你对我捏酸吃醋这事,是不是还挺乐见。” “一开始,的确如此,”顾衍坦荡承认,“但想到你心里会难受,我那点子窃喜早散了。” “窃喜!”辛越心喊离谱,“堂堂定国侯,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无理取闹吗?” “怎会是无理取闹?”顾衍轻轻转了下扳指,平静道,“若是你见了那场面都无动于衷,我才要慌。我爱你爱得像个毛头小子,宠着你哄着你还不是为了让你鲜鲜活活地同我闹,同我耍,难不成要将你拘成一个呆子?” “……” 外头的雨线织成细网,淅淅沥沥罩在车顶,好像头脑上蒙了一层油纸,顾衍的声音透过这层油纸,半实半虚落入耳中,辛越好久没能转过神来。 一时之间车厢中只余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同寒风细雨绵绵交缠。 马车转过一条街巷,辛越微晃了下,直愣愣盯着轿顶,一时恨自己拙口钝腮,只茫然地喊他:“顾衍……” 他明显地不自在了起来,别过脸看车窗,自顾说着。 “为国、为大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道墙,像把刀,像支箭。” “为你、为小家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人。” 辛越咬了咬唇:“顾衍……你方才说什么?” 倏尔利落转身,袖袍生风,用力将他的脸扳到正面:“你再说一遍!” “为你、为小家……” 辛越一口咬上他的唇瓣,严肃警告他:“不是这句。” 顾衍扣住她的后颈,加深这个吻。 “爱你啊。” 天外云凝,远岫飘丝,马踏清沙软泥,行人信步笑语。 唇齿纠缠间,辛越听到了第一句爱你。 唇齿分离时,辛越忍不住告诉他,爱这种事,除了用做的,多说说,也有助于夫妻感情精进。 仿佛那句爱你耗空了顾侯爷的精气神,他难得沉默着没搭理她,耳根子悄悄热起来。 辛越磨着他不撒手,他只好无奈道:“说不出口,做的比较容易。” 辛越鼓励他:“做侯爷不能畏难的呀,你方才说得多好。” 顾衍臂弯被拉开,腿上坐上来一个香喷喷的小娘子,他把她挪挪好,突然以退为进道:“要如何说?” 没想到辛越摆出了为人师的激情,道:“先是按顿说罢,三餐各说一遍,睡时说一遍,沐浴时说一遍,意境不错的时候也可说一遍,喏,现在这意境就不错,佳人满怀……” “……”下一刻,佳人被从他腿上拎开,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 顾衍以退为进计策失败,装不经意地转了转护腕,再次岔开话题:“你方才说,常莹之事,我须得同你提一提。” 果然,辛越立刻正襟危坐,竖起耳朵,道:“你老实交代。” “她原是江宁人氏,后嫁给张起思手下一员大将,那人也是顾家旁支子弟,数月前病逝,她带着孩子回京,族长对她母子多有看护。” 辛越啊了一声,“也是身世堪怜。” “阿越。”顾衍不大满意她的反应,这人就是这般,旁人同她真刀真枪,她倒是不惧。但旁人若是动点心眼子,一示弱哄个三句两句,她就被迷得七荤八素。 辛越完全没感知到他的怒其不争,抓到了关键一点,问:“你方才说她同母亲有旧?” “嗯,”顾衍支了下侧额,“她比我虚长几岁,小时候母亲带过她几日。她说要去宅子里给母亲磕头上香。” 辛越炸毛了,差点在车厢里站起来,被顾衍好悬拽住,她反手握着他几根手指头,凑过去逼问道:“你让她去给母亲上香了?!” 顾衍这回很满意她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说:“自是不可能。” 那地方,他只带辛越去过一次,怎能让旁人沾染。 “你忘了?我只说了三句话,定国侯夫纲如此,我怎可能让她去给母亲上香?” 辛越低头发觉自己攥太紧,随即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摸了两把,哼唧道:“这还差不多。” 不过以她细腻又机敏的心思揣度来,竹林外头那一幕,还有花厅门口道别时那一幕,常莹透出来的心思简直不要太直白,她就是对顾衍有心思。 思及此,辛越转头告诫顾衍:“离她远一点!” 顾衍嘴角含笑,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衣襟,诱|哄道:“攥着,再说一遍。” “……”辛越木然道,“我这段时间,在市面上都寻摸不到香|艳一点的话本子,全是清汤寡水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被你买走了?” “什么?”顾衍面容僵得犹如石像。 辛越觉得很有可能,手攥在他衣襟上盘问:“否则你为何,为何懂那么多,玩得那么野,那日,那日还将我……” 辛越羞于启齿,扑上去跨坐在他身上,突然的力道将他往后压,背抵靠在车壁上,捧着他的脸。 重重地,在他前额撞了一下。 “……” “……” 辛越满眼泪汪汪,“疼……” 她撞的是脑袋,外头驭马车的长亭和黄灯却只听了这一声哭喊。 二人皆是一呆,转瞬抬臂,手下发狠,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往前飞驰疾奔,辛越坐不稳,一下子又往他脸上撞。 顾衍对她的动静琢磨不透,但对于外因,还是反应得很快的,当即一手固住她的腰,一手扣着她后脑。 带满襟伽南清香,强势地吻上她的唇瓣。 当夜,定国侯府那匹拉车的骏马多吃了半槽上好的豆子草料; 顾侯爷命人从兵库里取了十几条上好的软鞭给夫人玩; 浴池的灯火燃到四更天。 第二日,侯爷难得没有起来打拳。 北地的春日来得拖沓,南地却早早地吹起了和暖微风。 三月初十,渭国临尧城,陆相府。 清晨,薄雾侵裘,盘圆的日头从东山之巅升起,耀耀天衢,满院轻雾散去。 中庭,蓝衣相爷站在高处,手中执一只玉骨毛笔,笔豪处一抹鲜红。 底下青霭平缓的声音响了许久,最后道:“秋将军已于牢里自尽,如今青、珑、渊、华四军,临尧城的五万守军也已落入您手,当是后顾无忧了。” “嗯。”高高木梯上的主子没什么反应,仔仔细细地在树上纯白花瓣上涂画。 青霭迟疑着,终是开口:“秋家小姐还在绝食。” 陆于渊:“随她去。” “……是。”青霭知道相爷不待见这秋家小姐。 公子甫一回临尧,遇到两路人马下死手的阻挠,一路是顾侯爷安在临尧的暗卫,一路是二皇子的人,也就是掌临尧城军防的秋将军。 秋家不是个坚定的二皇子拥护者,乃是个没根骨的墙头草,只看东风西风哪股更强盛,便往哪头靠。 这回公子气势汹汹杀回来,领着二十万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驻兵临尧城下,这东风就朝西风压下去了,秋将军暗中命人寻了公子,打的是利用女儿,以姻亲关系笼络相爷的主意。 其实在他看来,公子有一条更快更轻松的路子可走,只消受了这示好,哪怕是让秋家小姐做妾室,或者甚至是做个样子,先应下来,再将人悄悄处理了也不是甚难事,但公子偏不。 秋将军恼羞成怒,彻底倒向了二皇子,费了公子不少功夫,公子身上更是因此添了两道深极的刀伤。 后来他才知道,这秋家,乃是顾侯爷送给公子的一个方便,也是一柄双刃剑。受了,能更有把握、更安全地将二皇子拉下皇位,但公子就彻底失了在辛姑娘跟前说话的机会。 公子啊。 静默半晌,忽听木梯上的人问道:“那边如何?” 青霭立刻反应过来:“人已经搬出侯府了。” 陆于渊手下不停,一头松散的青丝被晨雾浸得微湿,此刻落在朝阳下如一匹柔亮的黑缎,随口问:“顾衍干的?” “不是,是……辛姑娘。” 一片花瓣被扯落,顺着长指飘落地面,一半纯白,一半新红。 陆于渊稍显疲累的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停笔咳了两声,似是没想到:“她真是……没把人留在府里做厨娘?” “没有。”青霭几句话禀了一遍辛越借着山栀的手,开了六局学馆一事。 陆于渊收了笔,站在木梯上,笑了半天,最后才收了笔说:“爷费心费力布的局啊,让这小东西一下就从头给我扯坏了。” 从七八阶木梯上跳下地面,弯腰捡起那片半红半白的花瓣,问:“她高兴吗?” 青霭:“应当……是高兴的,近来传的消息都是辛姑娘同两个交好的女子早出晚归,忙那学馆之事。” 陆于渊把笔往一旁的石桌上一扔,“行,她高兴就行,没白忙活。” 青霭有些迟疑:“相爷,常莹怎么处置?” “一枚想脱线的弃子,处置什么,”陆于渊摆手,“给她一条体面的退路,不走,她既不甘心要往顾衍门上撞一撞,本相就当礼尚往来送个陷阱给顾衍,” “您,”青霭十分错愕,“您不是为着借常莹让辛姑娘难受,难受了再同顾侯爷吵一吵,伤伤心,您好趁虚而入?” 陆于渊怔了片刻,失笑,眼角眯得一片清艳,“爷看不上,爷要她……要么真心喜欢我,要么到我身边,慢慢喜欢我。” “相爷,”青霭实话道,“道阻且长。” 陆于渊渐渐凝神:“对,那么就先走到江宁罢,走到江宁,就近了。” “你看,临尧的春日到了,她喜欢温暖干燥的日子,天水的竹楼也修好了,就等她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新副本,江宁 第117章 、春来 齐都的春是在冷风暖流的不断拉扯中,不知不觉来临的。 皇城外,东风解冻,迤逦连绵的山峰褪下满身白袄,只罩一顶雪帽羞望都城; 皇城中,时人惜春,南门桥上箫鼓沸声连天,朝阳街里宝鞍骄马纵驰,风传花信,贵女画上新妆,柳腮花鬓带香风,往来皆是踏青人。 栖子堂里的丫鬟仆妇都换上了簇新的春装,连廊下抱剑的少年,一身黑黢黢的衣裳上都多了几条银边滚袖。 内室安安静静,东墙是顾衍新作的千里云山画,巍峨磅礴,是他一贯的风格。 垂下的帐幔是新换的鲛绡叠绫绸,绫绸上绣的云山同东墙新画相和。 帐幔上的云海略略翻腾,一只手从轻合的帐幔中伸出来,骨肉均匀,指甲圆润,渡一层淡粉。 接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帐子中摸出来,一身月白色的罗缎短衫长裤,行走间衣衫平整,隐有流光。 正是辛越,她光着脚轻走十来步,熟门熟路地绕到床后,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只半人高的红木小柜子。 她打开柜门,里头正正躺着一只沉香木盒,木盒的铜扣被拉起,里头的物事多而杂,凌凌乱乱放着两本红纱覆住的话本,一只没打完的络子,一只翠镶金的大扳指,一把象牙丝珐琅柄的宫扇,一张素笺隐约可见细小字迹,还有两只巴掌大的瓷盒。 她照常摸黑细细理了一番,点了点数目,满意地笑了笑。 忽然,背后传来轻微吱呀声。 她手一抖,盖盒子,拿衣裳,关柜门,站起身,一气呵成。 转身就撞上一个冒着氤氲热气的胸膛,顶头沉静声音响起,“你最近倒是起得早。” 辛越讪讪笑道:“自然,自然,春日苦短,不可虚掷在梦中,且为人妻子,偶尔也要服侍夫君穿衣洗漱。” 顾衍挑眉,往下看了一眼一身刚沐浴完穿上的中衣,“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辛越抱着衣裳往前走,眼角偷偷打量他,见他的眼神扫过床后的柜格,停了一瞬,一颗心高高吊起。 回过头来,放好衣裳,从铜镜看他时,已经转身朝她走过来,一下从身后抱着她,双手十指交扣放在她肚子上,下巴光溜溜往她颈边细磨。 辛越直视铜镜,看到镜子里投出自己诚恳的面容:“今日。” 外袍被放在小几上,辛越和顾衍在镜子里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顾衍低笑一声:“是你服侍我穿衣裳,还是这衣裳自己服侍到我身上来?” “……”辛越挣扎片刻,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婉言道,“今日刚养成的习惯,先给夫君将衣裳拿好,服侍穿衣什么的,我资质粗陋,还须得修炼几年。” 顾衍咬住她的耳垂:“几什么?” 轰然一声,辛越最要命的就是耳垂,登时全身发软,热意顺着耳根往脊背滑落。 她艰难道:“几月?” 顾衍舌尖在她耳垂轻扫,含糊道:“没听清。” 辛越顶不住了,“几日?” 顾衍将她的身子往妆台上抵,辛越双手撑着台面,从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细软乌发披散在左侧,英朗的眉眼靠近她的右耳,挺拔鼻峰之下,淡红薄唇压近小巧耳垂。 重重一吻,辛越脑子里闪过七八道绯艳画面,口中不自觉逸出嘤咛,挣扎着转过身,脖子微微后仰,眸角染绯:“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一刻钟后,辛越看着他身上搭拉半截的袍子,上下错开的盘扣,露了半截的小腿,累得瘫坐在圆凳上,违心道:“虽然不三不四,但有个词叫反衬,以我看来,你一身气度更胜以往。” 顾衍实在沉得住气,被捯饬成这副鬼样子竟然还在一手执着书卷,映着窗格中刚刚漏进来的日光细看。 待她不动之后,他才放下书卷,在镜中打量自己:“尚好。” 辛越自己开的口,自己作的孽,自己扯的胡话,若是被一盘否了才叫正常。不成想当了一刻衣架子的顾侯爷本人竟说尚好,莫不是被气昏了头?这副模样,出去任谁一看,也会以为是往那烟花柳地流连了十日十夜的公子,且是风流得衣裳都没了的公子。 顾衍在镜子前左右稍稍转了一下,似要看得更全面些,声音平平淡淡:“果然需要几年的修炼,往后每日里为夫都牺牲片刻,想来一月后这盘扣就能扣准,半年后这外袍也能穿上另一半,一年两年后这裤腿也能拉下来,不至于教为夫的身子都让外人看了去。” 顾衍越说,辛越的脸越是红,半是被挤兑的,半是被他那一月、半年、一年两年的过渡给吓的,半晌,气冲冲地诡辩:“你自己穿好了!作什么挤兑我,我若能将男子衣裳穿得明明白白你才要头疼呢。” “啊,也可。”顾衍双手上下扒拉,穿上了半截外袍,拉好了裤腿,配上枣红色玉带,扣好护腕,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辛越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眼前手影纷乱,衣袍猎猎,银光一闪,就又是那个冷厉沉肃的顾侯爷了。 讷讷道:“你,若是哪日失势了,去街头变戏法必定饿不死。” 顾衍继续拿起书卷,唤了芋丝进来给她换衣裳,翻一页书,看一眼屏风后头的人影,道:“下午便启程了,可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 辛越在屏风后喊:“没了!都准备好了!” “……”顾衍再翻一页,“不是问你。” “……” 红豆道:“禀侯爷,都已齐备。” 府中带的物事并不用她操心,前些天春光正好时,她同顾衍回娘家小住了几日,同几个好友道了别。 让她真正挂心的,是六局学馆之事,此事开始得极快,准备完全,有一众幕僚帮着提点,万事俱备,东风却迟迟不来。 京中平民家中,一开始都心有顾虑,抱着陈习陋见,不愿送孩子去抛头露面,更不觉得女孩子学了这些东西有何用,不照样要在适龄之年出阁,犹如一盆泼出去的水,到时还替别人家做了嫁衣。 所以六局学馆落成后,一度比旁边的糕点铺子还冷清,辛越第一次感受到“门可罗雀”四字在学馆门口的生动体现。 但越是如此,辛越越是不急,从小就缺的耐心像是都攒到了干大事的时候,连顾衍都试探了她好几回,她就是八风不动。 她深知,要改变一个人的成见,难如登天,你能让他一时认可,却难让他一直认可。 更何况,她要改变的是满京城,甚至天下人对女子的成见,甚至于,是女子本身对自己的成见。 这不是她此生能做到的事情,许要百年,千年,但她很乐意做一阵风,先轻轻吹起人们心中的涟漪,年长日久,他们自会荡漾出些许心潮,若哪一日这心潮开始澎湃卷涌,不必他们记得她,只要这阵风仍在即可。 所以她一步步地安排,静静添砖加瓦。 等山栀的名头在冬去春来时传遍了高门贵族,收的宴贴跟雪花似的,一摞一摞堆满她的案头。 等大街小巷的摊贩、酒楼开始学着她在宴上漏出的菜食样式,却连个皮毛都学不像样。 等朝廷官文下来,聘了山栀作六局膳厨馆的教习先生,顾衍开了先例,因是官家学馆,故而学馆里的先生都能得一品级,从六品到九品不等,算是真正吃官家饭的。 如此吸引了一波教习先生,顾衍又免了学生三年束脩,若是要再深造,三年后按着不同技艺、不同先生收银子。 此后开始有了第一个学生,辛越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她小名叫豆芽,将将八岁,看起来倒像五六岁的模样,父母在南门桥卖下酒菜,煎肉粉羹一类。 夫妇俩人到中年,家底薄,只得这么一个孩子,担心二人去后,孩子没个手艺也无人看护,山栀当下一看就将人收了,她道,那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她,既然江宁能有个千锤百炼独身闯出来的厨娘山栀,没道理在京里不能有个由厨娘山栀带出来的厨娘小豆芽。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东风拂遍大地时,六局学馆在京里声名大噪,传出来的两江菜式风靡全京,有玳瑁楼的厨娘上门求学,六局破格收下,所有厨娘都不惧手艺被学去,她们求之不得,江宁便是这样,在激烈竞争中,才有新菜式新花样出来。 除开学厨之人,陆陆续续来得更多的是习绣艺、术数的女子,学馆又开了几门冷门学类,包罗万象,蔓发生机。 有人辱之,有人旁观,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踊跃投入,好歹,第一阵风,刮起来了。 辛越又有些怅惘起来,她同顾衍说了心中隐忧:“这是不是以前程、银钱、名声为先驱,扣开平民的房门。” 顾衍以为正常,宽慰她:“这是基础,人若是吃不饱,没有银钱,看不到前程,就不会想要有虚无的精神,不会长得了见识。” 辛越放下心来,第一阵风刮起来,她便清闲下来了。 而宫里头,这两月也有件大事,且乃是国之大事,静贵妃怀了身子,太医院即刻上奏,京中每年春日都会起春日咳,为保圣体安康,以及让静贵妃安心养胎,二人已经挪去行宫了,倒不失为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万事齐备,辛越十分激动,她同顾衍,终于要一道南下,去往江宁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 第118章 、离京 万物逢生,细草绿茸茸,摇曳春风中,玻璃水面细细浮动。 马车一路驶出京城,天色透黑时,空中飘起小雨,车四角的铜铃丁零当啷地响,撩开车帘往外看,车队行得慢下来,火光映透下,漫天的雨丝覆了层光,撒盐似的淅淅沥沥往下落。 “雨天泥泞又湿滑,今夜是不是要就地扎营了?” 此行路途远长,同上回辛越被带出京时的境况不同,彼时一路轻车简从,疾行回京,此次悠哉游哉,车马慢行,甚至连府里的厨子都带上了几个。 顾衍正拿一只小铜火箸往手炉子里挑,神态细致专注,没有丝毫白灰扑出,闻言道:“不必,照常行路,明日晚间便能到渡口上船,若是今夜扎了营,你明日还要在马车上过一夜。” “其实也还好罢,”辛越指指身下,“马车上不是置了矮榻嘛。” 顾衍蹙眉,把手炉盖严实,套上一层针脚细密的海棠花纹手炉套,塞到她手里。 “要不要从现在开始算算你会从这榻上滚下来多少回?” “……”辛越看着这能睡三四个她的矮榻,退一万步,就算滚下来也不过三寸高,她能不能滚醒还未可知。 不知他究竟认真的,还是在笑话她,亦有可能是认真地笑话她。 马车中一时安静下来,忽地整个车厢轻轻一颤,顾衍飞快倾身,托稳她的手臂。 初春的雨夜,天色如泼墨般浓稠漆黑,林木萧萧森寒,一队安静的车队行驶在山间,戏折子里多少杀人越货的勾当都发生于这等时刻。 辛越面色凝重,须臾,缓缓地,扯出一道狡黠的笑容。 “我赢了。” 顾衍微侧头看她,边听一道踢踢踏踏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边顺着她的手指头看小几上一盏八分满茶水边洒出的两滴水,忽而一笑,从袖袍里掏出一件晃亮亮的物事抛给她。 这马车是经过改造的,又宽又大,正讲究一个稳当,顾衍自一大早上马车起,就同她叽叽咕咕地介绍车上的机括,边说边一个劲地睨她,好似课业最好的学生在学堂上答了一道难题之后望向夫子的表情。 辛越却不是个正经老道的夫子,她心里常常持有一颗好奇和探索之心,譬如说,这马车你说牢靠便牢靠啊?多少要有点证明,二人便打了一个赌,放一杯八分满的茶盏在上头,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一滴不洒,便是他赢,反之她胜。 她要的赌注是一把锋利精巧的袖箭,佩于腕下,一共三发,扣下机关,两三寸长的精钢小箭便飞射而出,可达十丈远,杀伤力巨大。 她曾捏在手里玩过一回,隔着书房一道木窗把外头梅枝击折在地,满树白雪悉数落下,那日洒扫庭院的婆子多了一项活计,她多了一下手板,打的是左手,因为她的整条右手臂都被震得发麻,缓了大半个时辰血气才通。 辛越开心地把玩手里精巧的袖箭,手指头忍不住在那处机关来回抚摩,看得顾衍额头青筋蹦跳。 长亭叫停马车,推开车门,夜风裹着山间潮气扑进来:“侯爷,路上多了许多碎石。” 碎石啊,这有什么?辛越不以为意,哪条路上没有些碎石。 嗯?不对,碎石? 怎么会?这段是官道,开阔又平坦,而且顾衍早早就安排了两队人,时刻领先车队十五里、五里之处,将前路扫平荡清,一来为着安全,二来为着平稳,路上又怎会无故多出碎石来呢? 莫不是有人在夹道两旁扔进来的?辛越将这荒谬的念头往外扔,同定国侯过不去,京里若有这等胆识过人的壮士她定要去拜访拜访。 思量间,马蹄声在车前缓下,马儿嘶鸣一声,接着几声细碎踏哒响,蹄声渐息,一人的声音在车前响起。 “禀侯爷,代名山上千淼湖葫芦口被炸开,冰面迸裂,大量湖水涌入四条河道,冲刷河床泥沙碎石,前方十五里处已有道路被泥沙巨石所掩,有一二丈高,是人为。” 来人的声音尤为粗犷,夹着不时起伏的喘气声,又湿又急地打入耳里。 千淼湖是一片浅湖,在代名山上连通四条河道,因为湖面的形状像一只葫芦,大汉所说的葫芦口正是湖水流出之处,极为狭窄,导致水流缓且细。若是细窄的葫芦口一被炸开,可想而知冰层底下、葫芦肚的水都会一泻而出,幸好是一片浅湖,且有这四条河流分担水势,否则河道两旁泥沙石土都会被席卷而下,这官道就不是被盖几重泥沙那般简单了。 这样嚣张的大手笔,辛越脑门上差点凝出冷汗来,幕后人简直呼之欲出。 从车门往外看,马上的护卫井然有序,各持一把松脂火把,两条火龙从车前延伸向道途远处,肃杀又隐隐带着刺激。 辛越握紧拳头,心里生出一股护犊子的冲动。 顾衍轻飘飘提走她手里袖箭,把身后的绒毯往她肩上一盖,整个包成一团护在怀里。 那大汉紧接着问:“侯爷,可要改道而行?若是改道,比原行程迟三个时辰,若是不改道,有一个时辰便可将道路清干净。” 顾衍道:“不必,往前走。传令下去,一队回京通报,一队往两旁山地勘探,若发现地况有误立即来报。” “是。” 车门关上,马车缓缓驶出,顾衍把手炉子提到她手里:“冷不冷?” “不冷。”辛越从毛毯中钻出头来,口鼻间才好受些,正要开口,又听得一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来人还是那大汉,在车窗旁报:“侯爷,前方有一队车马翻了,老七去探,说是您的旧识,问是否要将人带来?” 顾衍顿了一顿:“什么人?” “姓顾,女的,带着一孩子,两三岁,丁点儿大。” “……”辛越瞥一眼顾衍。这般惊山动河的局,难不成就为了把常莹送到他们跟前? 寒天雨夜里,英雄救美,端的是老路数,却十次有九次都能成事。 一来,帮一帮只是顺手,不费什么事便能得个感激;二来这个感激很容易就衍生出情愫,以身相许的戏码大多出在此处。试问有多少男人会拒绝这等主动撞上来的落难美人? 却不料,顾衍堪堪是那十分之一,且是个顶顶不解风情的,弱女稚儿兼旧识什么的,打不动他的铁石心肠。 这设局之人脑筋不是打了死结,便是想往自己的生路上打个死结,嚣张地炸湖是陆于渊的路数,可是送个女人过来,实在不像他。 顾衍眉头皱起来,似是不耐烦这点事也要回来报一趟:“不必,派两个人,把他们马车扶起来,让他们自己走。” 大汉应声而去,车队继续前行。 辛越偷眼打量顾衍,见他看过来时,骄横一探头,把毛毯撩开。 袖箭被收了,双手在身旁一阵摸索,榻上乱七八糟放着的是她打发时间的物事,九连环、话本子、围棋,榻下连琴都有一架。 顾衍看她摸起一本书,便又点了一盏琉璃莲花灯盏,将车厢照得亮堂堂:“便是没有你,我也不耐烦管这等闲事。” 辛越哼哼两声,面上骄着,身子却往他那靠过去,头枕在他腿上,翻看起一本江宁城柳橙县的县志来。 “起来,”顾衍把她头托起,靠在车壁上,“躺着看坏眼睛。” 说着拿出车壁抽格中的一盒糖烤板栗,一颗一颗剥起来。 顾衍剥一颗,她吃一颗,故而他也不敢剥太快,如此刚刚吃了十来颗,熟悉的踢踏踢踏声又传入耳里。 辛越同顾衍对视一眼。 这一夜,还没完了。 那大汉也是暗道,今夜这差使,恁的折腾人,回回往前跑不到一半,又接了新消息还得往后头跑,活活将人当驴使。 马儿急急在他们马车旁一刹一扭转,又是那道粗犷嘹亮的声音响在车窗旁:“侯爷,前头那马车车轱辘裂了,那女子抱着娃娃,娃娃直哭呢,老七让来问您一声,是不是把后头放置细软家什的马车腾一架过去?”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手,道:“可。” “侯爷,”长亭在车前敲了敲车门,“今日泥泞难行,后头载着辎重的马车吃重更深,走得更慢,约摸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才能赶上咱们。” “那便不……” 顾衍话还没说完,辛越出言打断:“把人请过来,来我这车里避避,等后头马车到了,再请下去便是。” “是。” 顾衍面色不善,辛越朝自己膝头比划了一下,“丁点儿大,若是淋着雨,生了病可怎么好,大人不晓事,大人该吃教训,稚子却是无辜。” 再者说,她心想,这是一项算计,且是明晃晃的算计,不管是不是陆于渊的手笔,有人费了这么大心思送常莹过来。 一次两次,她不接,第三次还不定生出什么幺蛾子。 况且如今两拨人又暂被困在此处,分隔不开,斩草除根这种法子对着稚儿弱女也使不出来,干脆将人喊到眼皮子底下。 她思虑得很周全,甚至让人去后头将黄灯喊了过来,以保万全。 如此,她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在自己的地盘上若是还出个什么不妥,那她当真拿颗板栗仁将自己噎死得了。 顾衍冷哼一声,下车时掏走了水晶小碗所有剥好的板栗。 辛越:“……” 大约过了一刻钟,辛越同黄灯各执一子,在棋盘上厮杀,耿直如黄灯,让棋是不可能让棋的,饶是如此,两个臭棋篓子都杀得难分难解,分外眼红。 辛越拧眉深思时,外头长亭来报,常莹带着孩子已经到车队前头了,这会正寻侯爷要请安问好。 手里黑棋子一滑,落在了细长柔软的绒毯上,她扒拉半天,才回说:“把人带过来,到了姑奶奶的地盘还敢找我的人。” “等等!再让丘云子那边,给那孩子熬一碗……姜汤或是驱寒药什么的,一会给他灌下去。” 常莹的心思实在不大好琢磨,她已是嫁了人,虽然夫婿已亡,但还算是顾家旁支的媳妇呢,且带着孩子,同顾衍又无甚情谊,顾衍连她长什么模样估摸着都记不得了,为何一而再地往他们跟前戳。 若说是想把她挤下去,自己当顾侯夫人,还不若趁着雨夜好眠,做个春日大梦比较实际。 辛越思来想去,想不通,便同黄灯探讨了一番,黄灯认真道:“许是个人喜好。” “……”辛越想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只得勉强同意,最后用荒谬二字作了个总结。 第119章 、银簪翠尾 说话间,这一夜动乱的荒谬源头便到了车前,二人互视一眼,黄灯拉开车门。 常莹抱着孩子进了车内,在雨夜中停驻许久,又策马夜奔,二人一进来便扑了辛越满脸春夜清寒的湿气。 虽有些微狼狈,但女子面上的倔强和明艳不改,携着一身飒爽气势,脊背挺得直直,抱着孩子欲给她请安。 若是只她一人,辛越当然是大大方方就受了,但辛越盯着她怀里小小的孩子,当真丁点儿大,搂着母亲的脖子瑟缩又害怕,在马车内张惶顾盼。 她这受礼的心思就淡了,指指马车上临时置的长条宽椅,道:“不必多礼,坐。” 然而常莹却充耳未闻,固执地抱着孩子蹲身行了礼。 辛越没甚话同她说,她这一番客气其实不是真客气,但常莹的真客气却仿佛带着一股气。 她看一眼黄灯,后者将柔巾、毯子、一碗驱寒汤药并一碟子雪花糖球递给了常莹。 后者迟疑一瞬,又客客气气地道谢接过。 辛越边摆弄着手里的玉环,时不时撩眼打量常莹给孩子喂汤药,看下来心中愈发疑虑丛生。 从她的一番动作中也能看出是个极细致妥帖的母亲,她自个身上大半都淋了雨,孩子却只湿了一角衣摆,又将汤药吹凉了给孩子,晓得孩子一次只喝半勺,喝半碗便拍拍他后心,防着孩子呕出来。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将孩子当作敲门砖,就为了打进他们跟前。 如此想来,常莹的思量应当比个人喜好要更深一层,她来这一趟,有许多可能,要么是为着这孩子,要么是心底里埋的执念,亦有可能,两者皆有。当然,想得歪一点,她这般作态亦有可能是装的。 辛越看她坐在那,整个人犹如一个大大的谜团,忽然,她怀中的孩子轻轻咳了两声,她反应极快,立刻拿起一盘的白巾按在孩子嘴边,边哄边擦去他嘴边溢出来的药汁,只是这一侧身一俯身,辛越看到了她发鬓间的素银簪。 她突然开口:“你这簪子,倒是素雅又细巧。” 常莹神情自若:“是。” 辛越弯唇,笑得人畜无害:“勾着翠尾吧?” 辛越这话一出,率先上前劈手摘下常莹簪子的是黄灯,黄灯左手握簪,右手食指在簪柄处滑过,在三分之一的尾处停顿一下,小小的手一掰,银簪的机巧现于人前。 上半端的尾巴勾出一道弯弯的弧度,这簪子若是没入人的身子,再一旋、一拉,就这一把细细的簪子,也能扯掉一大块肉。 黄灯的长处就是速度奇快,下手极狠,毫不犹豫,一番动作不过短短几息时间。 常莹反应过来的时候,神情未见什么变化,手中小勺却直直落入毯中,怀中稚儿露出懵懂神情。 半晌,她自嘲一笑,没有辩解什么,将碗往小几上一放,一下下拍着孩子的背。 黄灯面色不善,脑子里已经给常莹设计了七八种死法,但当她杀意凛凛,浑身绷紧,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猎豹,就等着撕碎敌人的喉咙时,却听到夫人清脆的、毫无所谓的声音。 “还给她。” 黄灯没有犹疑,将那发簪折断处套好,递了回去。 有她在,莫说一支簪子,就是给常莹一把大刀,都不见得能近夫人一寸身子。 常莹收过簪子,插回鬓间,垂头沉默不语。 大抵人的劣根性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往往一个人在犯下弥天大错时,结果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有一个渐进的过程,辛越觉得,在这个犯错过程的第一步,若是有人将错处拎出来,是一件幸事,但常常很多人想的是逃避、狡辩,甚少有人从犯错的开头就悬崖勒马、改过自新。 不知道常莹还在期冀什么,她能一眼看出这簪子的机巧,因为这簪子她在渭国时,就有一箩筐,只不过都是用那种晶莹剔透的晶石做的,里头勾的是青蓝色的尾,才管它叫翠尾,后来这个样式流出去给陆于渊手底下的细作按着各个材质的打造了不少,常莹是谁的人,结合今夜的动静,结合这把簪子,简直猜都不用猜。 她的身份已然清晰,那么目的又是什么? “女子孤身一人在外不易,何况还带着个孩子,有个能傍身的物件儿也好,”辛越摸了摸鼻子,给了个诚恳建议,“若能淬个毒就更好了。”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不管这簪子是来对付她的,还是真用作防身的,如今为了常莹自己,还有这孩子,这簪子都只能是个防身的物件。 “……多谢。”常莹应得有些艰难。 辛越有些头疼,常莹心防怎么这般重,双方心知肚明,她就差把窗户纸捅破了,这人都不愿意自己交代。 她又悠悠道:“只是这个样式,北地少见。” 常莹的背弓了些许,看起来是把孩子抱得更紧,却也借孩子挡住了自己的脸:“江宁与渭国相近,仿渭国的样式造出来也没什么奇怪。” “啊,”辛越笑了下,“确实不奇怪,但是我何曾说过这样式是渭国来的?” 一句话让常莹自己亲口将身份彻底暴露,她浑身一抖,神情自今夜上车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崩溃的煞白,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泛青,直到怀里稚儿“哇”地大声哭出来。 她忙将孩子放横抱在身前,低头轻声哄起来。 辛越到此时才发觉有一点不对劲,那个孩子,自上了马车便没有说过话,若将这归结于孩子怕生,那方才倒能解释,可如今都哭出来了,怎么也该喊一两声娘,偏偏,都没有。 她缓了缓气,试探道:“这孩子……” 常莹微抬起头:“恒哥儿还不会说话。” 片刻后,辛越才幽远道:“孩子开口迟些也是有的。” 黄灯从柜格中拿了一只琉璃盒,里头装着三色糖粒儿,递过去。 这孩子才慢慢止住泪,被那盒子吸了心神,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抬头看母亲,得了母亲的点头之后,才伸着两只白嫩的小手接过来,绽开一道纯真无邪的笑。 辛越心情复杂,常莹何止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这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身份已经被当场戳穿,还是一副全副武装的刺儿头模样,辛越看着她怀里的一小团,心里按捺了一下,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又等在路上,又弄坏马车的,为了什么?” 常莹面色复杂,扭头看向辛越,没有立时回答,目光落到她身旁一小筐板栗壳上。 辛越顺着她的眼神,往下睨了眼,扶额道:“你饿了?但这板栗没了,你若喜欢,车里还有些糕点果子。” 不能怪她以几之心,度人之胃,而是常莹对她的心防也太重了,她完全猜不到对方想做什么。 常莹却冷笑一声:“我欲求见顾侯爷。” 辛越心道,还不如做个春夜大梦呢,她直接告诉对方:“他不会见你。” 本还想补一句,顾衍今夜本都没打算让你们过来,但想到此话有炫耀之嫌,常莹的心思太重了,还是能简则简,否则不知要将她一句话解读出多少重意思,此又得多添几桩麻烦。 常莹果然不屑于信她的话,固执地说:“若顾侯夫人指条明路,我未必不能见到侯爷。” 辛越挑眉,她晓得常莹对自己的处境判断有些偏差,但没想到偏得这么彻底,同真相正正好一个东,一个西,她笑道:“黄灯,给她一把伞。”随即看向常莹,“你去吧,祝你马到成功。” 常莹看着辛越轻松又笃定的神情,心头的嫉恨再也按捺不住,转身打开车门,接过伞柄,看到两条绵长火龙中间,大马金刀跨坐马上的男人时,目光爆出惊喜和狂热,口中喃喃:“我十五岁起,就是为他而活的……” 她忽然转头,看向辛越时,眼中的怨毒和不甘喷薄欲出:“你不应该回来,你不回来,再过两年,他会忘了你,他会活得像个正常人!” 辛越啧了一声,只觉今夜这一番口舌全都白费了。 她摇摇头,不疾不徐地,对这荒唐得令人不齿的论调作出中肯的评价:“你可能有些许误会,但事实上,是他把我求回来的,但这个话,你若想在他跟前提起,我劝你慎重。” “常莹,把目光放长远点,别盯着过去不放,你是什么样子,你的孩子便会是什么样子,难不成你想让他变得同你这样疯癫偏执?” 常莹听着,痴痴地笑,笑得满面泪水,一颗两颗,落到怀里孩子的衣裳上,懵懂的孩子立刻丢了手里的琉璃盒,慌手慌脚地摸娘亲的脸,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语句,却能通人意。 半晌,常莹才终于撑不住的样子,一把搂住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撑着伞,无畏又决绝地冲入茫茫雨幕中。 ——她是一枚棋子,如今是一枚弃子。 在她十五岁时,接到一项任务,接近定国侯,打入定国侯府,做定国侯的女人。她在日复一日针对他的训练中熟知他的性格,熟知他打的每一场仗,熟知他善用的武器,她一直在等,等着任务开始的那一天,在等待中,交付了自己一颗心。 作为棋子,任务尚未开始,就将一颗心丢了,便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不懂,他背后的主子却懂。 她被放弃了,她被安排嫁给了顾氏旁支子弟,一个病秧子,心高气傲的她怎能受得了这种落差!她的丈夫病逝之后,她不顾族里人风言风语,带着孩子进了京。 此刻,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她身前的道路上,朝她缓缓而来。她要让顾衍看到她的心意,她要告诉他陆于渊的盘算,她要为她的孩子挣一条生路。 黄灯下车时,把车门带上了,阻隔了不远处马上缓驰而来的人的目光,也阻隔了常莹艰难地抱着孩子向他走去的场景。 想都不必想,常莹定然是连顾衍身周三丈都近不得的。 在多年后的数个初春雨夜中,辛越偶尔想起今夜,都会有些感慨,若是常莹能少一分偏执,少一分偏见,往后的很多事都将有得转寰。 但此刻,辛越独身一人待在车中,有点累。 她看着很威风,甚至有些混不吝,晚上的话也说得挺不客气。 但她也有一颗再平常不过的、肉长的心,常莹的话偏执又没道理,却有一句准准地将她击了一击。 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何这般戏弄于她,分明是一条笔直的人生线条,老天爷非要将它折了往旁道岔,岔了一分再将她硬生生地扭回来。 这时她还没有想得通透,不知道这正是老天爷最大的意趣,没有人能活得一帆风顺,更不可一味在坎坷不平中思索人生的意义,而忽略了人生本身只是一种体验。 万事开头难,在离京的第一夜,她就感受到了来自陆于渊的嚣张阻力,而这份阻力,需要她扛上并化解,最好还能反击,缘由无他,顾衍病了。 第120章 、挑起大旗 顾衍什么时候生过病呢?辛越靠坐在床边,试图从记忆中找出些顾衍生病脆弱的时候来。 却发现,除了年前相逢时,他为她中的那次毒,躺在床上睡了一夜,第二日早就醒了却装昏吓唬她之外,真想不到他半点脆弱的样子。 便是如今,他躺在床上,额头覆一条冰凉凉的白巾,嘴唇苍白,闭目休憩,眉目也如锋利如昔,像一把出了鞘的寒玉霜剑。 她看了一会,悄悄站起身,右手一紧,抬眼看到顾衍双目间微紧,蹙成两道小褶子,他不让她走。 辛越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俯下身在他耳旁说:“我去给你端药呀。” 他的手这才一点点松开,辛越心里塌软一片,在他手背上胡乱亲了两下,起身到外间。 今日已经是离京第三日,前夜那场雨下过之后,空气中骤然潮湿许多,一呼一吸好像都滞慢下来。 顾衍便是在昨日清晨发热。 那时辛越迷迷糊糊,在一场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像小乳猪似的被串着签子,架上烤炉,一只黑手拿着把扫帚一般大的刷子在自己身上涂料汁。 涂一遍,念一声年年有余。 再涂一遍,辛越活生生被吓醒。 当下却骇得心头猛跳,仿佛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因着背后的人活似一只大火炉,滚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肩颈处,身上搭着的一条手臂就像一只滚烫的铁钳。 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当机立断地以自己身子不适为由,命人喊了丘云子。 如今想来,真是有几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这是她给自己加的第一道功,陪顾衍喝药时,认认真真写在了小册子上,待他好了再一条条讨回来。 顾衍发着热,但只要不靠近他两寸之内,感受到那股滚烫的温度,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醒了之后,面色如常,气度如常,只是看起来更冷沉两分,连长亭都不敢随便往他跟前凑。 辛越便干脆将他撂倒,自己挑起了大旗,首先做了两件事:一、封锁消息;二、在昨日晚间弃车乘船。 此刻,辛越转过屏风,迈出船舱,看丘云子披着大袄坐在船头一张小板凳上,在一只小药炉子前扇扇子。 守炉子熬药这事,他丘云子这辈子就没干过几回,想他天纵奇才年少成名,百家请万户拥,抓药熬药这些小事自有底下药童去办。 但侯爷生病,夫人封锁消息,一条船上下两层,哪怕都是他的心腹,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一掌之数,自不可能喊什么小药童来给他熬药。 丘云子扇一回,叹一口气,身旁猛不丁蹲下一个人影。 他唬了一大跳。 今日雾气深重,江天一色,浩浩合烟,溶溶迷日,半丝日头也透不出来。 这贸贸然的一个动静,差点把他老人家吓得歪下板凳。 辛越忧心忡忡,回头看了眼船舱紧合的门,压低声音问:“以您看,顾衍这病何时能好?” 丘云子也压低声音,伸出两指:“两日。” 辛越愣了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莫不是哄我?” “老朽不敢,”丘云子手里的蒲扇举起来摇了好几下,解释道,“侯爷身子强健,早年受的暗伤都调理得不错,不是大碍。只是这些年……侯爷心内郁结,凡事都将自己逼得太紧,心里的弦一刻都未松下来。” 辛越忽地感觉一片水雾漫进了她的鼻腔,酸胀潮湿得不像话。 “有您的消息时,数日不眠、长夜奔波都是常事,没您的消息,便将自己关在厢房,抑或不拿自己当人似的投到朝事中。” “几次有些发热的苗头,都让老朽开一副药,生生给压下去。” 辛越别过头,用力眨眨眼睛,将那股潮湿压下去。 丘云子长长叹口气,有种熬出头的松快:“您回来后,老朽一直在等这日,由这一条病星子,引着这些年压下去的病星子一并发出来,痛痛快快病他一场也就好了。” 辛越听得一愣一愣,忽然伸手抓住一晃一晃的蒲扇:“那还喝药作什么?” “这您就不懂了,”丘云子神神秘秘,悄声,“这药是让侯爷这病发得快些,否则侯爷还犟着脾气同自个身子斗呢!” 辛越醍醐灌顶,心道到底还是年纪大的人阅历长些,就是更有法子,当即佩服地附和:“熬得浓些,怎么苦怎么熬,务必要让这病星子一次被激个彻底。” 说话间,长亭从木梯口转出来,无声朝辛越行礼。 正事来了。 辛越眼神示意他先下去,转头对丘云子妥帖交代了一声,“一会我上来拿。” 辛越随长亭一道走下底层,问:“如何?” 四下的守卫皆识相地散开。 长亭拿出一卷卷轴,摊开在桌上。 上头密密麻麻是此行南下的路线,当中一条加粗黑线是他们真正的路线,当中一粒大大的墨点是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 周旁还有八道细小的红线,是辛越派出去混淆视线的船只,上头同样点着他们的方位。 这是辛越昨日临时做出的安排,他们出行的消息没瞒过陆于渊。 若是往常倒还罢了,但顾衍正养病,她不得不费些心思让他养得更安心些。 “果然不出夫人所料,”长亭指着左手边两道红线,“一队、四队先后遇了试探的船只,我们的人按照夫人的吩咐,只派了底下人去回话,对方还在跟着。” 辛越在桌旁转来转去,片刻后才下了决心:“传令下去,再跟半日,一队就烧了跟着的那船。” “是!”长亭肃然。 辛越越那股凛然气度没有维持多久,摩挲着黑色墨点前方的两条河道犯起了难。 黑色的路线是出京前定下的,原定计划要在前方百里处的渡口换客船,混在众多南下的商船中行两日,到曲横江渡口再换船。 长亭在一旁看着,问道:“夫人,可有何不妥之处?” 辛越指着那两条河道,问:“为何不走右边?” 长亭:“当初走这条道是属下提议的,左边河道会经二十一个镇县,商船多,可掩人耳目。右边河道清净,沿途仅六个县,走的大多是快船,较为显目,且河道稍窄,容易设伏。” 辛越颔首,却转了个话头问长亭:“渭国那边的消息如何?” 长亭:“半月前探到陆相在临尧,此后再无消息。” “人已经来了。”她悠悠道。 目光铺在整张卷轴,食指在山岭流水、密集城镇中缓缓移动。 “笔。” 宽大的长案,泛黄的卷轴,如瓷的纤指,浓重的墨色。 窗外熏风微暖,吹得辛越的鬓发纷飞。 她全神贯注地看手下的卷轴,深灰浅灰,浓黑赤红,道道水波,绵延山脉在她眼中似乎徐徐地浮动。 良久,撩袖落笔,在他们前方的河道分岔处画了一道,将原先的墨线往右边延伸,再到一旁的山地点了数点。 如此一来,两条河道,两条路线。 辛越又在一旁空处执笔,洋洋洒洒写了十数行,交给长亭:“去吧。” 顾衍同陆于渊二人交手多次,对彼此的路数都十分了解,陆于渊的目的不知是什么,但没下杀手,只是致力于给顾衍下绊子,将他的步伐拖在这崇山峻岭、绿波漾漾中。 但陆于渊不知道,同他在这青山绿水间对弈的,不是顾衍,是她。 在这分岔的两道墨线中,辛越仿佛能看到那张俊逸到妖魅的笑脸,一寸寸崩开。 姑奶奶的步子,可没那么好拖。 辛越一番安排,得意洋洋,哼着小曲儿端着苦药,一路晃荡进了二楼的船舱,一进去,便见着顾衍坐在床头发呆。 此情此景,见所未见,辛越手里的药差点就端不稳,汤勺和碗壁发出清脆的相碰声。 顾衍猛然转头,眉峰如剑,见了是她,眼神才也未有多少缓和,甚至愈发不满。 辛越小碎步迈过去,“起来做什么?快躺下。” 顾衍双眉之间拧出深深的两道沟壑,“怎的去了这么久?” 他喉咙沙哑,话里带浓浓的鼻音,像是撒娇一般。 辛越听得心头又软得不像样子,恨不得把他搂进怀里好生安抚,于是出口的声音愈加轻柔:“像我们这等喝药如喝水的好汉,都知晓一个道理,好药还须慢火熬,你尝尝看。” “……”顾衍接过碗,一口闷下。 辛越心道还好方才在门口吹了老半天,否则他许就会成为大齐上上下下,第一个被药汁子烫死的侯爷了。 她将空碗往桌上一放,腻腻歪歪蹭到他床边坐下,照例摸摸他额头,还是一手滚烫,心里过了一遍丘云子的话,这碗药下去,许是得让病气一齐发出来,心里有点担忧他的身子能不能扛得住。 “怎么了?”顾衍见她忽喜忽悲,不由问道。 辛越脱口而出:“担心你的身子,不知能不能撑住。” 顾衍默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难看得很:“要不要试试?” 辛越心里又沉了一分,看这喝完药,脸色都不大鲜活了,当即心疼地摸摸他下巴上长出来的青茬胡子:“这有什么好试试的,你看着都不大行……” 了字还未落地,辛越整个人被从侧边放倒在床上,顾衍沉沉覆在她身上。 满江的大雾瞬间漫上辛越的大脑。 他的气息异常灼热,耳后异常发红,喘气声异常嘶哑诱人,身上的伽南香浓烈得让她头脑发昏。 头脑一昏,手脚就不大听使唤,她勾上顾衍的腰,腰腹一使劲,扭身将他压在了下方。 “嘘——” 顾衍的眸底一片猩红,握着她腰的手在嘘声中慢慢松下来,胸口起伏不定,某处迅速弹起。 辛越一件一件给他脱衣裳。 拽下外袍,扯下腰带,裤子……辛越看着那顶起的一大个包,脑子里轰隆轰隆滚过数道春雷。 她脸上飞上两片红云,不自在地转过头:“你自己,自己把外裤脱了。” 顾衍露出了今日第一道笑,透着病态的脸庞苍白,站起身,慢条斯理解着裤子。 但下一刻,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辛越哗哗哗地连丢三四件衣裳给他,边丢边道:“穿上穿上,快些,裹严实点。”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安康 第121章 、心机顾侯 傍晚时分,苍林笔直,幽敛暝色。 远天寒幕带着溟溟雨丝,铺天扬洒下来,落在刚刚萌发新生绿意的树林中,一层一层润湿山间小道,留下两道直直的车轮印,很快又被数十道马蹄印覆盖,片刻后,被雨水濡得再看不出行迹。 一个身披蓑衣的农夫在不远处,正划着溪水冲刷脚上的泥土,听见动响举目望去。 只见烟雨缭绕中,一辆黑黢黢的马车行驶在山间小道上,前后跟着数十个头戴斗笠,身着青色劲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壮汉,斗笠上都有巴掌大的一个红字,像是个镖队。 估摸着是一队护送马车南下的镖队,且是顶顶不好惹的镖队。 个个体壮如牛,衣裳都紧紧地绷住胸口、手臂处粗壮的肌肉,面色狰狞,眉宇凶悍,目光如鹰隼左右扫视,手还时不时往腰间大刀摸一摸。 这一眼望得他腿肚子发软,一下跌坐在了溪旁泥地里,溅了满身泥疙瘩。 壮汉们拱卫其中的黑黢黢马车外表看着不起眼,内里却是豪奢。 一个白衣男子盘坐在绒毯上,身前小条几上一副棋盘,左手方落下一颗白子,右手又捏起一枚黑色棋子。 身旁一圆脸俏丽、鲜灵果儿似的小公子一惊一乍地扰着棋局,一下喊左手君落了下风,一下嗔右手君欺人太甚。 就算被这般相扰,白衣男子还是一派沉静,落子不慌不忙,左右手有来有回地对弈。 不消说,沉稳落子的是顾衍,观棋乱语的假君子是辛越。 先前在船上那一场闹腾辛越是赢了,破天荒地赢了。 虽说顾衍的脸仅在接衣裳的那刻显露了一丝狼狈之色,随后这狼狈敛得很快,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面色连同小山包一起平缓下来,平静地顺着她的意思临时改换路线,平淡得半句二话都无。 但辛越从他微红的耳后根、攥着她发紧的手掌心,这些隐秘之处还是感受到他的难为情,到上了马车,便忍不住逗他。 这等机会实在太难得,得同时赶上顾衍生病、情动、被压在下头、被逗弄,这四者缺了一个,都跟抹牌桌似的,成不了局。 但顾衍方输了一招,此时愈发高深莫测,八风不动。 辛越扰他下棋无果,只好往后头一滚,棕色车壁与米白绒毯在眼前从左往右一掠。 又从右往左一掠。 她被拨了一个转,打了个滚躺回他身旁。 头顶是一大片被烛光映得暖融的白袍,顺着丰伟身形往上,是浓墨刻画一般硬挺的下颌线,凌厉的眉眼。 辛越爬坐起来,一只滚烫烫的大手紧紧扣着她腰侧,她凑过去揶揄道:“小郎君可是舍不得我?” 顾衍没搭理她的话,垂眼看棋局,左手执白子,右手从她腰间往上挪,有意无意搭在她肩头。 辛越嘿嘿一笑,两指捏他下颌:“给本公子笑一个。” 顾衍慢悠悠抬起眼帘,微微歪头,下巴轻抬,极缓极缓地挑起嘴角,眼神带一丝挑衅。 辛越的头顶瞬间没入一道闪电,游蛇一般窜入脊骨,流达肢骸,最后在心头重重一击,又麻又酥。 胡乱丢开手,恶狠狠叮嘱他:“往后不准对旁人这般笑!” 不一会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低喃,“真是要了命了。” 她心里头还在砰砰乱跳,手上热感未散,忽地半跪起来,探手将掌心覆到他额头,还是滚烫一片,再用自己的额抵靠过去,却被一只手按在原地,辛越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带着浓浓鼻音:“别这么近。” 辛越不以为意:“要过病气早过了,你别动让我碰碰。” 说着掰着他肩膀,固执地拿额头去碰他的额,果然不但额头比自己的滚烫许多,鼻息还是一派灼热,像小火炉上煨的汤滚出的热气。 辛越算着时辰,如今该是最难受的时候了,她跪坐着,显得高一些,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头往自己肩上按,口中却温柔道:“是不是很难受?头晕不晕?借你靠靠。” 顾衍一点也没不好意思,眼里笑意流淌,顺势靠她肩头,哑声,“晕。” 难得褪了玄色衣衫,换上一身白衣的顾衍,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如清淡月华洗过,乌发披散一半,恰恰遮住锋利如刃的下颌,把煞气全掩了。 这样虚弱靠下来的模样,让辛越心中荡起万千豪情,只想划一片山头,将这病弱郎君拐到寨中做压寨夫人。 心中如此激荡,手上越发温柔地拍着他手背:“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顾衍犹豫了一瞬,“念诗吧。” “我唱歌也很好听的呀,”辛越暗道他不会挖掘自己的闪光点,“其实好些诗也能唱的你知道不,就书里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虽说少一支篙子,但也挺适合现在。” “阿越,”顾衍忍不住劝,“想想你看过的戏折子,如今日暮时分,荒山野岭,阴雨漫天,女子歌声从马车中传出,若山间有甚山魁树妖,便捉……” 话未说完,顾衍的头就落了个空,霎时坐直身子,怀里果然埋进来一只小脑袋。 他轻笑,胸口起伏,咳了一声,无声地拍她的背。 顾衍的耳朵免遭荼毒,辛越脑子里都是挥之不散的那出《山隗记》,二人紧紧靠着,阖眼歇了一阵。 子夜时分,细雨将歇。 长亭从前头拍马而来,车队在预计时间内到达了小镇外的客栈。 近来春雨连绵,守夜的小二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过客了,偷着懒在柜台后头打盹,乍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惊得额头重重在柜面上磕了一下,霎时清醒,也顾不上头上是不是鼓了个大包,抄起伞就笑呵呵地往外迎。 一出客栈门,就着门口两盏透晕光的红灯笼,看到几十个大马金刀的壮汉汹汹上前,吓得腿打哆嗦,连往后退两步,被门槛一绊,双脚往前翘起,身子往后倾倒。 心道这下完了,也不知这几十个牛犊似的大爷是不是要将自己踩成稀泥了。 预想中的疼痛却未到来,一面善的年轻公子扶了一把他的手,往里走去,“小哥,有空房吗?” 小二死里逃生,心下大幸,一看这年轻公子像是这群人的头,心下又是大定,忙道:“有,有,如今多雨时节,南来北往人少,本店正好都是空房。” 长亭噗嗤一声笑,往那小二手里抛了一锭银子,“都要了,我们自己上去,劳烦小哥烧两桶热水,一会我叫人来提。” “欸,欸,您就请好吧。”小二捧着银锭子,乐不开支,颠颠地往后院去了,开后门的一刹,他回了个头,瞥见门外徐徐迈入两个白衣男子,一身形高大,面若寒霜,一双眼厉得像冬天的冰锥子,让人看了头皮都发麻。 他身旁的另个白衣男子好似没那般可怕,看身量就要小上甚多,只堪堪到他胸口位置,顶上的油纸伞未收,投下了一大片阴影,看不清样貌,许是哪个世家贵公子带着幼弟出门游玩罢。 片刻后。 “失策了失策了,大大失策。” 一踏入房内,身量矮些的小公子辛越就不住念叨。 长亭抱着一个大包袱入内,熟门熟路地开始拾掇。 “怎么?”顾衍打量了一番屋子,觉得挺好。 辛越指着自己脚下,懊恼道:“话本子看多了,就不该学人穿什么白衣裳,你看,风度翩翩在下雨天,全变成了黄泥点点。” 再看他脚下,一片雪白,只有鞋面沾了点雨水,惊道:“你,你的衣裳怎的这么干净?” 顾衍静了一下,若是他走这两步路都会溅上泥点子,他就该回炉重造一番了,但这话说出来恐要挨眼刀子,只道:“武功练来,不正是为了在这种时刻耍个威风么。” “……”辛越无言以对,片刻后勉强同意,“你说得有道理,但你师傅听了可能想打死你。” 长亭麻利地收拾好屋子,置放好主子们惯用的物件,从底下提了两桶热水放在屏风后头,正要退出去,不扎眼是一个贴身侍卫的基本素养。 却不料被夫人喊下来。 正事来了。 辛越打了个哈欠,把顾衍往床边推,“去歇歇。”再转身道:“图纸。” 长亭从后腰拉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卷轴,铺在粗糙的四方桌上。 站在桌前,就着油灯,辛越渐渐拧起眉头,全副心神投进来,仔仔细细地推演思量。 “炭笔。”她头没抬,摊开右手。 一只黄纸包了一层的炭笔放入她手心,辛越点着他们如今的位置,道:“如今我们已过了那两条河道的分岔口,在右面山地,再往南经过来阳镇,就能上曲横江。” 她伸手在如今所处的这座小镇画了个圆圈:“这是我们如今的位置,对方的人马定然大多扎在两条河道,及近旁城镇搜寻,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没有?” 长亭手指点在左侧河道:“七队后头跟着一条小客船,老七上去摸过,上头是两三个练家子,其余还无消息。” “嗯……明日叫他们停船靠岸,咱们的人放出来到镇上透透风。”辛越道。 “是。” 辛越确认一番:“买什么东西安排下去了吗?” 长亭几乎倒背如流:“姜丝梅子,山楂糕,冬蜜,其余随意挑拣三四样。” 辛越满意了:“非常好,下去吧。” “夫人,”长亭迟疑道,“明日的行程?” “明日啊,”辛越又打了个哈欠,轻飘飘回,“明日早上好好休整。” 长亭想的是,这两日夫人好似在同对方抢夺时间一般,一时弃船,一时转山道,将整队人马换了一层皮,作出镖队模样,还派出八队商船客船到河道混淆视线,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但居然不一鼓作气,赶到曲横江渡口,他有些不能明白这位主子的心思。 辛越搁下炭笔,发现长亭竟在出神,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对方想不到我们走这条道的,就算有人在山道打探,以我们如今的样子也能遮掩过去,毕竟,定国侯藏在一队镖队里由人护送,谁能想到呢。” 长亭应是,反手关门时,听到侯爷问夫人,“东六营那些兵,头顶戴的斗笠上,画的什么异兽?” “啊,什么兽?” 侯爷再问了一遍,“嗯?什么兽?” 长亭捂着脸跑了,脑子里浮起来的是夫人提着朱笔,在一顶顶斗笠上豪气冲天地画个红圈,在红圈中写下一个笔画复杂大字的模样,那哪是什么异兽,是鬼画符一般的“镖”字…… 辛越到屏风后稍梳洗了一番,收拾干净出来时,见顾衍坐在床沿,握着一支火钳拨弄炭盆,丝丝热气驱散雨夜的潮湿清寒。 她轻手轻脚依偎过去,顾衍伸手把她拉到两腿之间坐好,握着她的手一道烤火。 双手手心朝着炭盆,手背贴着顾衍的掌心,身后的人还有些微发热,辛越浑身也跟着暖起来。 她回转过头,额头碰上他的下唇,自然地往他唇上一靠额,顾衍也往前微倾,落下一个扎实的额吻。 辛越突然问:“你怎么都不问我,这两天如何安排,为何不照着你原定计划南行?” 顾衍别过脸清咳一声:“不必,你一定做得很好。” 一定、做得很好,这样大言不惭的话,她自己都不敢说,辛越有些心虚,“若是我搞砸了呢?” “如何叫搞砸?”顾衍反问她。 “……”辛越盯着炭上覆的一层白灰,认真地想了想,“譬如把我们的行踪暴露了,害我们不能准时抵达江宁,或者更严重点,半途遇袭害你受伤之类。” 她一说完,顾衍便剧烈咳嗽了几下,辛越忙扭身,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却听得那急促的咳嗽声中似乎逸出笑意。 果然,抬头一看,顾衍嘴角翘起,正看着她说:“阿越可知,我的计划正是你所谓的搞砸的做法。” “呃?”辛越懵了。 顾衍把她的脸掰回去,抄起她的膝弯,让她的小腿抬起,弯膝坐在床沿,握着她冷冰冰的脚,皱了下眉,先警告地说了句,“不许再光脚。” 顿了一顿,才说起正事:“原计划是一路南行,前后铺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敢在大齐境内同本侯作对,简直是找死。” “……”辛越木然,这确实是顾衍的路数。 但若是让她指挥一群暗卫、悍兵对敌,她可能只能说出一句,兄弟们上!然后放任一众身手高强的暗卫各自御敌,甚个阵法排兵她都使不出来。 原先八人结一阵,可抵百军,可若让她来用,八人……就只是八人单打独斗。 她只能把自己代入对方,提前设想他会如何做,再将步子走在他想不到的地方。 “然,”顾衍声音放柔,下巴磨了磨她的发顶,“此法还是稍显暴力,不若阿越的法子平和,又能显出你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你说得不错,”辛越都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不过不必再说了。” “且,陆于渊已经抵了江宁,这一路上处心积虑探我们行踪,意欲拖慢我们行程,却不知同他交手的人是你,他,最终要败在你的手上。” 顾衍的嘴唇贴在她的耳廓,本就嘶哑的声音透出缠绵,笑了下,“而我,阿越,你护着我,将他打得一败涂地的样子,我很喜欢。” 男人么,面皮甚么的,都要看得开些,看得淡些。 辛越听出来了,这才是他的心里话,脑子一热,差点就要掏出大刀,不可置信道:“亏我这几日将你护得宝贝疙瘩一般,不忍教你操心半点,你竟打着这种歪主意!你可是顶天立地的顾侯爷!” 顶天立地的顾侯爷下巴在她肩窝里蹭了蹭,带着鼻音,尾声拉得老长:“头疼——” 就算是心里坏得冒泡,辛越还是对着他的虚弱模样生不起一点气,旋身卷进被窝:“罢了,我的人,罩你一路也没什么。” 第122章 、溜之大吉 这几日一面担忧顾衍,一面以青山绿水为棋盘,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博弈,许是真累了,所以辛越这夜睡得极好,第二日起来摸到床边一片冰凉。 她自顾起来洗漱,却发现铜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 推开屋内小木窗,窗外淡雾散尽,山峦滴翠,韶光明媚。 她伸了个懒腰,开门时,长亭正一手捧托盘,准备敲门,她回身两步坐在四方桌前:“顾衍呢?” “侯爷早午膳都用过了,喝了药,又躺了一会,养足了精神。” 长亭按着侯爷的吩咐铺垫半日,夫人却凉凉看他,等他的后半句。 果然,长亭低下头,嗫嚅道:“如今在隔壁房批折子。” “……”辛越摸了一把胸口,登时柳眉倒竖,漆眸喷火。 这几日辛越按着顾衍,让他安心养病,不许多操心。 长亭送来一摞一摞的折子文书,都让她分了下去,由乔装跟来的两个幕僚做主。 做不了主的分两类,十万火急的她念给顾衍,由她代笔下达指令,不急的都码进箱笼里,上一把精致的小金锁,钥匙本来挂在她的脖子上。 如今!空空如也! 她蹭地起身,长亭放下托盘里的馄饨就溜,与他擦身而入的是云淡风轻的顾衍。 他走到窗前,转身背靠窗台,悠悠笑道:“夫人,今日有何安排?” 日光打进来,他身上的白袍如渡金边,隐约透出劲厉的腰线。 逆着光也能看到脸上血色不丰,神情却轻松又满足,早知她夫君是个公事狂,只要有公事可忙,便如饮琼浆、品仙桃,寝食皆可废,但这样病着也不听话,辛越简直想祭出家法。 她杏眸一挑,摊开手心:“钥匙。” 顾衍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放入一枚小巧的由红绳串起来的金钥匙。 再俯下身,于她掌心落下一吻,辛越感觉到他的气息没有昨日灼热,在他的唇瓣离掌时反客为主,双手捏拳箍住他的脸,凑近脑袋。 轻轻地。 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还是有些热。”她皱眉,他不过从一个大火炉子,变成一只小汤婆子,没有昨日那般吓人,烧得全身滚烫烫,眼底血丝但这热还是未全然退下去。 同他的眼睛几近平视,他眸里血丝尽去,茶棕色的眼珠清明,看她的时候总带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辛越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皮终究还是没有他的厚,旋即松开手,到桌旁坐下,拿起汤匙:“什么时辰了?” “午时过一刻。” “……”睡了这么久,辛越眉头轻拢,还有些事没安排,立刻搁下汤匙,却被顾衍塞回手心。 他坐到她身边:“先吃饭。” 辛越摇头:“有什么消息传来没有?” “鱼儿上了钩,”他把碗移到她跟前,淡声道,“七队的船停靠平阳镇,两人扮成你我,出去逛了一圈,再回船时就多了几条尾巴。船底也被凿了个洞,一条运粮的商船起火,江面一片混杂难行。商船忙于卸货转道,将陆上官道也堵得水泄不通,如今七队,是被困在平阳镇了。” 辛越张大嘴,幸好没走左边河道,否则如今被困平阳镇的就不是七队,而是他们了。 “唔,”顾衍喂进去一颗馄饨,辛越胡乱嚼嚼咽下,“我要的东西买了吗?” “买了,阿越真聪明,让七队的人按着你的喜好买东西,留个破绽等鱼儿咬钩。”顾衍赞道。 “……”辛越默默又吞一颗馄饨,半晌才道,“有没有可能,就是我当真想吃呢?” 顾衍愣了一下,失笑,这个可能性确实要更大些,混淆视线什么的,只是顺便。 二人下楼时,一队孔武有力的“镖师”已经等在楼下,个个身后背着斗笠,腰悬弯刀,插科打诨,浑实嗓音回荡在客栈大堂,小二躬身哈腰,笑得着实勉强。 长亭勾着小二的脖子,背身往后院走,边往他怀里塞了颗小金葫芦,边道:“春日阴雨连绵,找个落脚处不容易,小哥你照料得极是妥帖,下回我们镖局再走镖,都歇你们店……” 小二乐颠颠地在后院瞧了半日金葫芦,再出来时整座客栈都已人去楼空。 一队人再次启程。 依着辛越的思量,陆于渊的目的简直不要太明显,先堵官道,派人于必经之路,尤其是水路上摸索他们的踪迹,没有刺杀和暗算,辛越派出去混淆视线的船只都回话说对方只是不停地使绊子,为的就是要把他们的行程拖慢。 这背后的原因也好推算,顾衍要下江宁做什么,她猜是为了整肃两江世家,解决税赋案,陆于渊恰恰掌着渭国世家,对世家的心思一摸一个准。 那么拖延他们些许时日,给江宁世家支几个昏招,扰顾衍心神,让顾衍不悦,切切实实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至于常莹,辛越不觉得陆于渊会派人来杀她,常莹可能是自己跳出来的,一颗有了自己心思的棋子,但她给了常莹一道台阶,常莹脾气硬得很,不屑于接,但也没见着顾衍的面,所以这人究竟想做什么,无从得知。 陆于渊此人,坏得坦荡又嚣张,行事愈发不加遮掩,要对付他,只有两个法子: 一,像顾衍一样,对方千招万变,他以绝对的力量重拳出击,一路打下江宁; 二,像她这样,陆于渊怎么想,她便反着拆招,走一个奇诡刁钻的路数,让对方自以为掌控棋局,其实她已经暗渡陈仓,溜之大吉。 如今,她的优势便是,对方还以为自己在同顾侯爷对弈,但己方棋手早就悄悄换了人。 果然,他们离去后没两个时辰,客栈中迎来一支贩茶的商队。 为首的大胡子当家左右环顾了一下客栈大堂,似无意道:“冷清得很啊!” 小二正给众人倒茶水,闻言也甚是苦恼:“每年到这个时候,山路湿泞,小店生意就难做呀。” 大胡子当家眼里透出精光:“可不是,还是走水路省心些,小兄弟近日可有见着什么车队经过?” 小二:“早些时候才有一伙客人离去。” 当家道:“哦?不知是些什么人?” 小二挠着脑袋:“一队镖队护送着两个公子。” “哦……”那当家似是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问了一下,“可有见着一男一女带着家仆侍从往这过的?” “不曾。” 片刻后,一队人继续上马南行,小二站在门口,捧着一块银锭子咧得嘴都合不拢,绕到柜台后头谢财神去了。 大胡子当家同旁边一山羊须男子商量:“老彭,依你看,这镖队有没有问题?” 山羊须男子捏着下巴,“不像咱们要找的,那小二说的是两个男子,又是镖队护送。” “是啊,这几日阴雨连绵的,又是鸟不拉屎的山路,那二位金尊玉贵,哪真能走这,走吧走吧,回去复命去。” …… 很可惜,他们口中金尊玉贵的其实只有一位,这一位确实挑剔万分,脾气硬又烈,能打的绝对不避着,但如今生着病,肩上大旗被鬼灵精怪的另一位挑走了。 选了一条他们认为最不可能的路,在鸟不拉屎的山间小道上一路疾行,在第三日黄昏时来到一下一座小镇,来阳镇。 来阳镇背山靠水,是四条河流汇经之处,北通官道,南入曲横江,入了曲横江便算是南方了。 此处是南北往来的重要枢纽点,故而渡口修得极大,极有排场,大大小小的货船在此卸货、集散,客船也常在此处稍歇,附近衍生了许多店铺摊子,热闹非凡。 照理说,这般人流密集之处,不适合他们掩藏行踪,但辛越一番安排,瞒天过海,假身在身后二百里的平阳镇,真身已经到了来阳,此番打的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设计。 此时雨歇雾散,天幕深蓝,远处日头西坠,打鱼人停舟摆棹,来阳渡口人流如织。 江面上停着数十条客船商船,正中间一条二层楼船最是惹眼,披红挂彩,雕栏画栱,船身雕镌水兽飞云,舱口缀着六角铃铛,早春的风一拂,窗口的红粉轻纱随风舞起,在夕阳余辉下宛如一捧烟霞。 与一旁灰扑扑的客船相比,当真是花里胡哨,张扬无比。 顾衍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甲板,到内置木梯中踏上二楼船舱。 忍了半日,到舱中坐下了才问:“阿越,会否有些许高调张扬?” 辛越从门口接过长亭去买的果子小食,一样样摆出来,有越梅、滴酥、炙鹿肉、金丝梅。 边摆边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此言差矣。” 她拉着顾衍往窗口处去,扒拉开一道窗户缝,此处视野极佳。 日头完全坠了下去,天穹由深蓝变为浓黑,码头行约百丈的石道左右树着火把,可以看到行色匆匆的船商、靠在沙袋上歇息的工人、不远处高声叫卖的摊贩。 她指出去:“做个假设,一是,若我的障眼法瞒过了陆家人,那我们此时于来阳登船走水路往前,他们定追不上;二是,若没有瞒过陆家人,他们必定知道我们往陆路走了,届时大波人马往山林官道中搜寻,我们再乘船,短时间内他们反应不过来呀。” 辛越边说边思索,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完啄了啄顾衍下巴,“你说有没有道理。” 顾衍沉吟:“嗯,我的意思其实是……或许不必乘一条花船。” “……”辛越眼眸在船舱内令人浮想联翩的纱帐红烛中扫过。 她当时对长亭的吩咐是:找一条最好的船到来阳的码头等着,听好了,要最豪阔、最奢|靡的,本夫人要包了你们侯爷! 如今想来,长亭当真是将她所有的吩咐都贯彻得很周到,超过她想象的周到。 辛越豪情万千,理直气壮:“毕竟要包顾侯爷,阵仗小了配不上你。” 娇蛮话音随着窗口的轻纱扑上他的脸,顾衍心神恍惚了一瞬,继而闷出一声笑,“阵仗够了,还缺个东西。” 辛越心道,你倒是很有经验,咬牙:“缺什么!” 顾衍领她回身,走到可以滚下四五人的大床上坐下,附在她耳边:“恩客。” 第123章 、好久不见啊 千里之外,江宁。 同一轮天外寒钩。 绿芜墙后,大片竹林中,静静坐落一座二层竹楼,竹楼前,疏阔庭院里,一把竹制躺椅缓缓摇晃,其上躺着一个衣衫横垮、意态风流的公子。 穿着薄薄春衫,右手提一把圆肚酒壶,左手捏一只奇形怪状的粗陶酒杯,邀月同酌。 手指修长,骨节明显,血色不丰,月光一洒更是玉骨一般。 两丈开外,躺着一个身形扭曲成不可思议弧度的黑衣人,心口处一个珠子样溜圆的伤口透心而过,身下漫开一滩暗红血液。 陆于渊双腿上下交叠,在竹椅上悠闲晃荡,道:“拉走,脏。” 立刻有侍从上前,利落地处理地上的尸首,一看就是熟手,不消半盏茶,青砖地上不见暗红,只有空气中还余淡淡的血腥。 青霭站在绿荫丛中,手里刚放走一只扑扑乱拍的胖鸽子,拉开细绢一看,快步走上前递给主子,道:“人已经找到了,正快马带来江宁。” 陆于渊接过一看,随手丢入一旁红泥小炉中,瞬间化为半捧飞灰,轻嗤一声:“蠢货。” 青霭暗自抹一把汗,大齐京中暗哨布置千淼湖葫芦口,冰裂水涌,官道堵塞时,常莹竟在官道中遇到顾侯爷一行人,雨夜中甚至上了辛姑娘的马车,自打午后接到这消息,相爷就未展颜过。 常莹是相爷的一颗暗棋,原本养在江宁,是为着对付顾侯爷的,从前他不大明白,相爷为何放弃这颗棋子,将她安排配给顾氏旁支子弟,形同废棋,多年布置岂不付之一炬? 如今他倒是明白了,棋子若是在训练时生了二心,就形同给对方送人头,送机密。常莹是聪明,知道回了江宁后相爷不会留她,可她心里揣着顾侯爷,跑去扎辛姑娘的眼,这戳的可是相爷的心尖啊。 青霭轻声劝道:“相爷不喜,何必将人带回江宁?路上处理了便是。” 陆于渊往杯里倾了半杯浊酒,摇头不语。 青霭上前又拎了一只酒坛子放上石桌,此时,石道尽头青灯下,一道人影匆匆上前,面容阴郁的青年到相爷身前单膝跪下时,还带着濛濛的湿气和奔波的风尘。 “相爷,对方破了我们十七处围堵,两日前在平阳镇靠岸,已照您吩咐,堵水陆两道,将对方困在平阳。” 陆于渊闷一杯酒。 阴郁青年继续报来:“水道还发现其余七条可疑船只,我们的人只要被发现,对方立刻回击,损毁船只三条,伤十六人。” 陆于渊将酒壶放到桌上,坐起身,蓝袍松松垮垮,随风轻拂:“还有七条船混淆视线,而你们,都探了出来,还将顾衍困在平阳。” “是。”报完消息的阴郁青年心里刚松片刻,原本以为要将大齐顾侯爷困在南下途中会是一件难如登天之事,没想到虽费了点波折,还是绊了顾侯爷一脚。 但这气还没松到底,就见上头的相爷幽幽叹了一口气。 心道不妙,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相爷?”青霭看了眼这青年,又看了眼陆于渊,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陆于渊站起身,一振袖,垂首目光锐利:“蠢不可及!自己听一听这话,顾衍若是那般好困,大齐如今就改你家姓了!对方巴巴地漏破绽给你们,你们就乐颠颠地接?” 青年的头垂得更低,面露惭愧。 陆于渊又命他将所有探得的消息都报了一遍,良久,怔忪片刻,突然笑了出声。 青霭上前一步,见侯爷怒气渐消,小心探问:“相爷,我们的人跟丢了?” “嗯,”陆于渊笑得咳嗽出声,好一会才道,“把人都撤回来吧,各自领罚去。” 青霭朝那阴郁青年瞥过一个眼色,他垂头丧气退了,青霭随即上前往相爷杯里满上酒,问出心里的猜测:“您的安排步步针对顾侯爷,缜密细致,一步三网,便是困不住顾侯爷,绊一绊他的脚步总是成的,如今怎连个人影都未见着?” 九捧铜黄的莲形烛台层层叠高,灯火摇曳,夜窗如昼。 陆于渊半边脸上影影灭灭,神色柔软,低头看着手里粗砺杯盏,杯面坑坑洼洼,上有三条水纹,杯底一滴红点,细看竟用留白描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辛”字。 他轻笑道:“没用,再缜密的布置也是针对顾衍的,若接招的是辛越,她能从源头就扯破我的布置,从网里溜出去。整个路程,派船队混淆视线,人可能藏在某条小船,或者干脆走了陆路,在你们自以为发现他们踪迹,并沾沾自喜的时候,他们可能早就已领先你们数十里,甚至数百里。” 陆于渊说着,朗笑出声,他看上的姑娘,用他的路数,拆他的招数,他娘的,更爱她了! 齐都到江宁,千里青山绿水化为棋盘,双方在云端上,无声对弈厮杀。 陆于渊的黑子遍布其中,细网密布呈围剿之势,可却在见到对手真正面目的那一刹那,被旁道直取,一溃千里。 …… 曲横江上。 两岸高山抱流水,其上一条富丽堂皇、悬灯挂彩的二层楼船分水划波,徐徐前行。 底层人声鼎沸,数十壮汉吃酒赌钱、喧嚷叫喝,好不热闹,细看却能瞧见每过半刻钟,船前船后便有不同壮汉轮着把守,牛铃般的眼透过朗朗江面,不放过一丝动静。 角落处,一发须皆白的老者同一年轻男子正熬着药。 同底层的喧闹相比,二层上唯一的船舱安静许多。 曲横江夜风微熏,同窗口的粉色纱帘交舞缠绵,垂在窗口的风铃叮铃细响,如珠玉轻击,宽大无比的拔步床帐幔轻晃,隐约发出咯吱声。 辛越眼似水杏,双颊粉若桃夭,轻吐兰息,胸口雪浪翻波。 “够了没有?” 男声低沉,颇为享受,“没有,继续。” “不行了,累死了。” 辛越一下趴倒在顾衍宽厚的背上,气喘吁吁,手里捏着一块温热的帕子,皱得不像样。 “阿越啊,没有哪个恩客这般……不持久的。” 辛越在他肩胛处怒咬一口,留下两行浅浅牙印:“也没有哪个恩客包下一个小郎君,却倒要给他搓背的。” 顾衍笑出声,原本趴在床上,此时突然翻身,把背上趴着的人掀到怀里,再把她轻盈的身子往上提,缠绵拥吻,满足下来。 “阿越此行辛苦,小本子上的功绩记得满满当当,预备什么时候给我,想拿小本子换什么?” 辛越耳朵贴他胸膛,捏着帕子又坐起来,拿他腹间块块分明的肉作搓衣板,擦着玩儿,道:“既知道我此行辛苦,你昨日便好了,怎不将大旗挑回去?” “嗯……”顾衍双手背到脑后,悠悠闲闲,“从未有人将我护在身后,阿越再护我几日,好不好?” 最后的好不好三字语调轻缓,像是孩子讨糖,软软的挠人心窝。 辛越这一路南下,当家作主挑大旗,对着突然之间就变得脆弱无比的顾衍,心里确实常常溢出些要不得的泛滥爱心,做出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譬如总是把他的头压到她肩上来靠啦,耐心十足地给他喂药啦,睡觉前给他掖被子啦。 这都是些许小节。 顾衍方才说的将他护在身后,就属于是大义。 她的斗志本来已经懒散了下去,闻言顿时又高昂起来,心里升起一种你守家国我护你的浩然之气,拍着胸脯道:“好!送佛送到西,护夫护到底!” “……”顾衍猛咳几声,“倒也不必拍为夫胸口……” 如此平稳行进数日后,天清云淡,熏风无浪,鸟鸣啁啁绕柳腰。 除了鸟鸣,还不时有些许人声传来。 南方河网密布,两旁支流送入小商船,一同驶入曲横江中,宽阔的水域慢慢变得热闹,便总可以听到小船经过他们的大楼船时发出惊呼。 辛越靠在二层的船头上感叹:“果然有些许高调。” 顾衍坐在一旁的圈椅看书晒太阳,闻言手指在书页上点了一点,终于——上船的第一日他说的话,终于等到正面回应。 辛越正拿手挡在额前,眺望远处,忽见着水平面的遥远那端隐隐有一大片阴影,顿时激动起来:“顾衍!你看!” 顾衍闻声来到她身旁,书页翻开搁在她额上,挡住刺目日光,道:“那是江宁渡口。” 江宁的富庶,有一半来自于渡口,往北是大齐境,往南过承平河是渭国,往东千里便可入海。 辛越看到的这片阴影,其实是渡口密密麻麻,数百上千条的货船客船,舳舻相衔,密密如织,时人有称“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 辛越两眼泪汪汪,扑到顾衍怀里,“终于到了!你这小郎君,本姑娘包得太累了!” 辛越本以为,待得停船靠岸,此次行程便可以在江宁渡口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没想到同所有戏折子唱的那样,变故总在压轴处产生,最难保住的就是晚节。 船只停靠在渡口,套牢缆绳。 她走出船舱,手里抱一只青玉盒,里头装着她前日傍晚在一小渡口捡的奇形异石。 目光被粼粼江面晃了一晃,耳旁悠悠飘来一道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好久不见啊。” 第124章 、不眠夜 辛越倏地转头,江天昏暗,天际一卷乌云滚滚而来,风满西楼。 江面波涛怒涌,浪头一道道打在船上,船身摇摇晃晃。 她扶住栏杆,一眼就看到,离他们不远处,同样停靠一条二层游船,其上立着一个蓝衣飘飘的俊逸公子,逆光而立,衣袍鼓风,猎猎翻飞,宛若振翅欲离的蓝蝶。 辛越脑中闪过冬日夜里,曲横江上,铺天火光中坠入江中的蓝影。 默默算了一下,若是这个距离,顾衍袖中一箭出去,击碎栏杆,这人恐就喂了鱼了。 她刚想开口劝一句:风雨欲来,各回各家。 肩头突然就搭上了一条手臂,辛越扶住栏杆的手被拉下来,顾衍腕间的银色护腕闪出危险光芒,她知道那底下藏着三道机括,取人性命犹如砍瓜切菜,默默将那手腕移远一分。 就听到顾衍接过话头,声音沉凝浑实,穿透江面,掠过疾风而去:“好久不见,陆相爷,曲横江水清寒,正适合提神醒脑,陆相爷游过一遭,想来是念念不忘?” “确实念念不忘,”陆于渊手肘靠着栏杆,风流不羁的模样,“顾侯爷南下江宁,红河谷上的北辽骑兵就不管了?” 顾衍反讥:“陆相爷踏我齐境,也未见你管过年方三岁的渭帝,如今可识得三百字了?” 江风厉厉刮过,吹落辛越头上软乎乎的兜帽,她伸手拢了一下,觉得很没道理,她在船上听两个男人唇枪舌剑,既无瓜子也无点心,一张口一嘴风,当即拉起兜帽下沿,诚恳建议道:“要不我先走?你们二位继续聊。” 两道眼神唰唰地朝她投过来。 辛越没看到,她的兜帽被大风刮得往后直飞,眼睛都快睁不开,侧身往顾衍怀里躲了一下。 耳边忽地传来一道锐利破空声,再是铛地一声铃响,悠悠荡荡,耳朵里好一阵嗡鸣,再转头时,对面船上已经没了人影。 陆于渊确实不是来叙旧的,十七从船舱门上拔出一支银簪,道:“有毒。” 辛越看过去,头皮顿时麻了一下,这柄簪子自尾部三分之一处,勾着一条翠尾,细小的弯钩反射出幽幽的绿光,这是……常莹的簪子,常莹傍身的暗器。 陆于渊是借此告诉她,常莹已经不能对她构成威胁了? 辛越心里百味杂陈,忽然想起自己漏了一件事——离京那夜发生的事情,她并没有告诉顾衍。 在她心里这并不是大事,说起来还有些儿女情长,只是一个顾衍的狂热爱慕者稍微口出不逊,指责她不该回来云云,可能还有一场未遂的刺杀,但既然被她戳破在了台面上,她乐意当此没有发生过。 她听两句傻话,说两句实话,夜风一吹就散了。 此刻刚想解释一二,天穹霎时被乌黑卷云吞噬,狂风裹来几条雨丝,顾衍轻声道:“先下船。” 辛越默默吞下话头。 踏上陆地时,辛越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石堤,很是有感触,在船上漂了这些日子,虽船行平稳,如临平地,但还是同真正的脚踏实地带来的踏实感没法比。 在看到几步开外站着的两个丫鬟时,心头的感触几乎汇成浩荡江水,倾泻而出,顾衍终于没机会帮她沐浴了…… 红豆满脸惊喜,小雀儿一般扑过来,在她身前一步时堪堪刹车,搀住她的左胳膊,“夫人!您这一路可还好吗?奴婢日日想着您,还作了一首诗,待到了别苑,奴婢念给您听!” 黄灯慢慢悠悠跟在她右手边,闻言平淡道:“我们乘快船,也不过两日前到,你那首诗连五言绝句都没凑上,也好意思在夫人面前献丑。” “嘿嘿……”红豆也不恼,她生长在风沙漫天的西北边境,从未到过江宁这种烟雨朦胧、灵秀如画之地,只是可惜地说了一句,“芋丝不能来真是太可惜了。” 辛越笑眯眯道:“芋丝要留家备嫁,你们喜欢江宁,给她捎带些东西回去,作新婚贺礼呀。” 说着她举目眺望,大风翻着江涛,渡口千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狂风怒涛中左右摇摆,蔚为壮观。 远处人声沸腾,卸货的船工都在争分夺秒,下船的闲散羁旅之客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远,雨丝斜斜乱飞,渐渐密起来。 辛越身上又罩下一件温热热的佛头青大氅,顾衍揽着她往曲横江边的垂柳小道走。 她回身看了一眼没跟上来的两人,道:“我懂了,这就是所谓的浪漫对不对?你我漫游于曲横江边,春雨之中……” 顾衍看了一眼道旁细柳折腰,不堪烈风摧折,狂乱摇摆,不晓得姑娘眼中的浪漫竟是这般狂野的,无奈道:“……不是。” 他指了指十丈开外的华贵马车:“马车停在那里。” 辛越心道,果真不该对男人的浪漫抱有什么幻想,哪怕是天赋异禀的顾侯爷。 但事实很快就狠狠地打了她的脸,顾侯爷的浪漫不在于带她在狂风中漫步,顾侯爷的浪漫,她永远想象不到。 一个时辰后,骤雨已歇,空气中犹带湿气,碧天如洗,亮亮堂堂,一轮日头西坠。 辛越站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旁,不可置信道:“你,你再说一遍?这湖叫个什么名字?” “七子湖。” “顾衍,”辛越严肃地给他讲道理,“就算是定国侯,也不能随随便便改人家湖泊的名字,这种闺房雅趣,我们关上门来欣赏便可。” 顾衍挑眉,她耳后的发丝被微风带起,他抬手弯绕在食指之间。 “我觉得,你误会了,此七子,非彼栖子,这个七,是五六七的七,我之所以买下这片湖,也是因为契合府里的院子。” 辛越刚有点羞赧,又被惊在原地,“你买湖做什么?养鱼吗?” 不是她大惊小怪,是顾衍的脑子长得同旁人大不一样。 她到一处山上跑马,赞了一句山坡坡度缓,树少草多,比西山还适合纵马。顾侯爷大手一挥,把山头买了; 娘亲给她的庄子中,有一处里头有片池塘,养了几尾鱼,许是风水奇佳,那处养出来的鱼条条肥美,且笨得很,她随便下个钩都能吊起一尾。顾侯爷大手一挥,临近的田埂都买了下来,扩成一大片池塘,鱼越来越多,逢年过节时,亲朋好友都能收到定国侯府上送来的几筐肥鱼。 简而言之,别人家的夫君买钗环买香粉,她家的顾侯爷盘地买山建庄园。 “鱼也不是不能养,”顾衍随手一划,“这片湖,还有湖边的院落、花园子都是我们家,你喜不喜欢?” 辛越一眼看过去,只见远处千重翠木,百尺朱楼,绕湖而建。 “……喜欢。” 顾衍微笑:“喜欢就好,花的都是你的银子。” “……”她真该抽空好好看看府里的流水了,“这别苑叫什么名字?” “七子苑。” 辛越艰难道:“……好名字,对了,这湖里种荷花没有?” 顾衍点头:“夏日里便能看到接天莲叶红荷,你若喜欢,撑一条小舟,夏日里到荷叶下歇晌饮茶,也是一件雅事。” 辛越压根没想雅不雅的事,她一蹦三尺高,嘴里念叨着各色菜式“小莲蓬、脆藕带、椒盐藕片、糖醋藕丁。” “……”顾衍想到这一路上,带着的厨子都被她分开先行赶至江宁了,确实吃得俭朴,尤其是坐马车赶山路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只捧着糕点啃,这么些日子下来。 倒是……幸好,一点也没瘦下来。 顾衍带着辛越到他们住的正院,确实很有江宁的风格。 院落无墙,无回廊,以一条两丈宽的沟渠隔开,沟渠两旁有栏杆,中间一道一丈宽的石桥,过了石桥就是他们的院子。 正中可见两座长方形房屋,头尾相连,呈个直角状,江宁潮湿,此地又临湖,房子外都有四五阶石阶,迈步上去才得进屋。 离得近的这座房屋三面大开,屋门是左右推拉的木门,左右两边用竹帘隔着,微风轻拂,发出簌簌响动,正中大开,顾衍拉着辛越进屋。 熟悉的布置,正前方一座画屏,左边一张条案,上头放着食盒、话本、九连环,右边一张紫檀贵妃榻,和家里一样放着七八个软枕。 顾衍道:“闲着无事时,你要在这喝茶看书,午间休憩都可。” 说完带她往前头走,这屋子纵深甚长,画屏后头又是一道推拉木门,里头是一间放茶水杯碟日常物事的小屋子。再往左,直角的另一端是顾衍的书房,布置和家里的差不离。 辛越想到这两间房的形状和距离,突然道:“这样,你在书房忙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偷看我了?” 顾衍隐秘的小想法被她戳穿,十分开怀:“阿越真聪明。” 说话间二人从书房侧门出去,往后就是一间大屋子,走上台阶,是他们的卧房,布置得同府里差不离,只是走到浴房的时候,辛越张大了嘴:“这……会不会太过奢|靡了!” 只见一扇巨大的落地大理石屏风后,满地铺着白玉,内里凿空,雕成莲花模样,绘成青绿之色,正中嵌一颗金珠,一步一莲,清丽无比。 辛越蹲下摸了摸,触手生温。 地铺暖玉,正中的池子用的是青玉,雕着水兽,水里零星有几座兽首,池子底嵌了千万颗浅色琉璃珠,不需日光,也能潋滟生波。 当夜,辛越掏出小本子,振振有词地同顾衍算了一笔总账。惭愧的是,对方显然狡诈得多,转移了战场,在浴池中热情地以身酬谢她。 辛越双手抱在麒麟兽首上,身后一波又一波水浪翻袭。 顾衍俯身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吮咬,她眼前水汽氤氲,兽口中一粒滚圆白玉珠,不住旋转,水流潺潺而出。 忽地身后力道一卸,池水漫上胸口,辛越双颊泛粉,手脚无力,瞬间被捞起。 顾衍抱着她,踏上玉阶,耳边一步一喘,他笑道:“阿越双脚没触过地,怎的喘成这般。” 辛越说不出话,他使坏地用力。 她浑身一抖,不自觉地搂紧他的脖子,指尖在他臂上又留下一道抓痕。 眼前金光点点,漫天星子绽在眼底。 再睁眼时,人已经落到了柔软的锦被上,手腕被箍在头顶,腕间绑着一条大红纱巾,正中一枚细巧的铃铛。 “唔……”她挣扎了两下,顾衍的脸俯下来,含住她的唇瓣厮磨,铃铛叮铃作响。 锦被柔滑,承露生娇。 过了许久,腕间铃铛猛地响个不停。 辛越的手腕泛起娇媚的粉色,大红纱巾覆盖其上,两只细腻娇柔的手腕难受地厮磨在一起,拳头攥得紧紧,忽而又无力地松开,脊背微弯,脖子后仰,发丝倾泻。 铃铛声渐息。 纱巾解缚,辛越被翻了个面,抱着松软枕头。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125章 、三颗红鸽子蛋 抵达江宁第一日,辛越最熟悉的地方竟然是浴池和大床。 翌日起来,辛越趴在床上反思。 大好年华,春光熹朗,翠鸟啾啾,鱼游灵沼,她绝然不该被光裸身子的男人哄得五迷三道。 在顾衍别有意味的眼神下,辛越飞快梳洗用饭。 穿上一身简单利落的浅橘红圆领上衣,短衣窄袖,添一件挡风的白色绣金底迎春花的无袖上褥,下身的裙子绵软轻薄,仅到脚踝处,脚上蹬一双火红火红的羊皮小靴。 一阵风似的冲出房门,跑下石阶,穿过石桥,在偌大的七子湖旁跑了开来。 冲劲有余,后继不足。 到近午日头渐烈,她累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 被顾侯爷的财大气粗震了一回之后,辛越以为七情之中的“惊”已经离她远去,但此刻还是觉得,她小瞧了顾衍。 秋千前后轻摆,身后垂柳新晴,亭亭蔓蔓;眼前杏花粉红,一梢横斜过石道,青石路上,碎红千瓣。 辛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手里线,仰头看那只红红绿绿的纸燕子昂藏意气,直入云烟,借着春风冲上碧云端,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了一小粒红点子。 “这别苑究竟有多大,跑了这一上午竟还没跑出一个小园子?” 红豆褪了她身上的无袖褥子,端过一杯茶水:“夫人歇口气,七子苑的园子一共十六处,下午咱们抬了软轿来,您坐在上头一个个赏过去也是一样的。” 辛越脚尖抵地,秋千停摆,腾出一只手,三两口喝完,想到一个好主意:“坐软轿有什么意思,黄灯来。” 负手看天的黄灯闻言上前几步,听得辛越道:“过来点,来帮我把线扯断。” 她心中虽有疑惑,手上却不犹豫,两只小手将麻线一缠,一绞,麻线自她双拳之中断开。 辛越将手里的木线轮放到一旁,手里学着黄灯的样子,就要来缠线。 红豆心惊要劝:“夫人,这线利着呢,您好歹垫块帕子。” 黄灯已经上手,在辛越掌心垫了两块绢帕,帮她将连接纸鸢的那一端线在手掌缠了几圈,牢牢抓在手心里,才松开手。 辛越笑得眉眼弯弯,站起身,指着天上的小红点道:“我们看这花燕子落到哪儿,下午便到哪处去玩。” 两个丫鬟噗嗤一笑,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玩法。 辛越走了几步,一圈一圈解开手中线,倏地松手,那小红点失了牵引,在天上被暖风追着乱飘,不一会便往下跌去。 败落总比腾飞快,且来得迅猛。 辛越抬头看着远天一个小红点左右乱晃,又变得越来越大,觉得自己很有当一个纨绔子弟的潜质。 不料未等她将纨绔二字坐实,便被小厮的传话吓得飙回了院子。 辛越一路跑得头昏脑胀、心慌气短,坐在案几前的藤椅上匀气,脑子回想着方才小厮说的话,眼里看着榻上多出来的一个人。 拍了下额头,真的没听错罢? 她转头问跟着回院子的小厮:“你方才说什么?” 小厮十二三岁,一对眉毛又浓又黑,反倒把眼睛衬得芝麻一般小,哭丧着脸答话:“头破血流。” 辛越再问那小厮:“还说了什么?” 小厮都快吓跪下了:“满头满脸的血,甚是瘆人……” 是了,方才她正要使人去寻那纸鸢下落,却从杏花树后头跑来一个小厮,大气都喘不匀地说别苑里来了个人,侯爷请夫人回去,那人——头破血流,满头满脸的血,远远看着整颗头像一颗西瓜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辛越忍不住转过身去,捧腹大笑。 离谱流言的当事者辛扬朝她白了个眼:“好孩子,难为你急人所急,那丫头,给这孩子赏一把金葫芦,别教他被你们夫人吓坏了。” “欸,是。”红豆爽利应道,将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厮领出了门。 辛越笑得脸颊发红,走到桌案后头,把竹帘卷起来,借着春风散散脸上的热。 回头看榻上黯然神伤坐着的辛扬,边打量他边说:“你从前于穿衣打扮一道上总是缺乏新意,一身白衣裳换着花样地穿。如今总算开了窍,晓得在头饰上展现一些新意,不过,你这进展会否太迅猛了些?我建议你可以从换个颜色开始,比如先把白衣裳过渡成红衣裳,衬上你的身形,也应当颇有风流意味,总比……红巾缠头来得好。” 辛扬额头往上都缠着一圈一圈的红巾,脸现羞耻,嘴硬道:“小爷就喜欢这个调调!” “你一贯爱这种别致的风味。”辛越点点头,复又凑过去,她这兄长常常自诩风流才子,真正的风流才子她没见过几个,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话本子里的风流才子她倒是见了不少,其中都不乏有一个共性,风流才子爱招俏佳人。 辛扬这副恹恹模样,头上又缠着十几重红巾,其实很像是招惹了俏佳人,又被俏佳人乱棍打出门的样子。 “你别胡想!”辛扬一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心中编排他。 辛越到藤椅上坐下,灌了一杯茶,随意拿起九连环,食指套着打头的一个圆环,悠哉游哉地转起来,边挑起一边眉毛看他。 这无声的激将法胜过有声,辛扬忿忿抬手,一边嘟囔:“你看,你看好了!” 一边把头上红巾一圈圈拉下来,动作粗鲁,使得他吃痛地龇牙咧嘴。 红巾落地,辛越手中的九连环停止转动,空气都有一时的凝滞。 “……” 屋外小丫头拍打衾被的声音一下下响起,由缓至快,恰如她此刻的心跳,片刻后,屋里爆出惊天的笑声。 辛越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顾衍从画屏后入内,一眼看见笑得眼泪溢出眼眶的辛越,走过去抚顺她的背:“怎么了?” 辛越眼角瞥到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温灵均,心里想着给她这倒霉的哥哥留些面子,勉强止住笑声,刚想开口喉咙间却忍不住逸出笑,只能伸手指着辛扬的方向。 顺着手指看过去,见多识广的顾侯爷也愣了稍许,捏了下眉心,道:“挺别致。” “……”辛扬扭过身去,举一把鎏金小铜镜,看额头上三颗鸽子蛋大的红肿包,身子抖得像风中枯叶,“侯爷,这算为朝廷破相了罢,你给看看这给不给伤钱?” 辛越闻言稍愣,心想辛扬果然历练出来了,往常受了些许委屈只会怼天怼地找回场子,如今都被人打上脸了,竟晓得将怨仇搁下,趁热打铁用伤势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看。 她这边刮目直勾勾地盯着辛扬头上三颗鸽子蛋,思索究竟是什么利器才能打出这样红而不破,润得发亮的伤口。 就听温灵均温柔的声音响起:“方才往丘神医那取来这瓶药,悉心涂抹,忌口七日便也好了。” 顾衍把辛越手上的九连环放下去,补刀道:“一瓶伤药二十两,你看看给不给药钱?” “……”辛扬如遭雷劈,喃喃,“小爷为国为民,身怀大义,就落得如此下场……” 辛越想不出来,直觉这里头定有一桩比这三个肿包还要精彩的故事,满心好奇地催他:“你先说说怎么弄的,再考虑给不给你伤补。” 辛扬小心翼翼打商量:“这事说来话就长了,要不先定下伤补,你看这三个包,左边这个小点,算一万两,右边这个肿得最厉害,怎么说也要五万两,中间这个都渗血了,十万两不过分吧?” 辛越板起脸:“我先把你扔七子湖里醒醒神不过分吧?” 顾衍平平看他:“看来你这一趟捞了不少,口气都变大了。” 说到这个辛扬就憋闷,怏怏道:“也没多少……刚捞得兴起,就被打回来了。” 辛越抓起一把瓜子,再次催促:“快说快说,这三个鸽子蛋怎么来的?” 辛扬看着她手里的瓜子,额头三个大包一齐疼起来,转过身去不看她,否则他怕忍不住要手刃血亲。 温灵均一直跟在他身旁,了解事情始末,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声道来。 “这一个月来,税赋案有所进展,积年乱账果然如侯爷所料,以崔氏、周氏为大头。但除了谢氏,其他大世家、小家族几乎也都参与其中,崔氏周氏数十年前就已经将整个江宁拖下水了。” 辛越磕着瓜子捋思绪,这些世家经年累世盘踞两江,手里不但握着两江经济命脉,且声望极大,先皇仁厚,没腾出手治世家,任由其像春发藤蔓一样,结成一片难挡的势力。 只闻世家,不闻天家,在过往数十上百年间都十分寻常。 这十几年,顾衍借着战事一点点将势力渗到两江,从经济入手,也扎扎实实花了七八年时间才将盐铁等几项关乎国脉的产业抓回朝廷手里,将江宁吴、宁两大世家打得七零八落,没能再爬起来。 但倒下一吴一宁,江宁还有数十大世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缠在一处犹如一块难啃的铁饼。 温灵均擦擦手,接着说:“杨大人一入江宁,果然是崔家人鞍前马后,妥帖奉承,崔家引荐了几十个小家族掌事人给杨大人,辛扬那边有一份名单,上列各世家给杨大人的孝敬数额。” 辛扬年前奔着两江税赋去的,去年的税赋已经补齐,但往年的简直是一本烂账,要从头查起谈何容易。 其中亏空最大的,肯定是这些大世家,譬如崔氏,辛越曾帮顾衍起笔,听顾衍说过,崔氏主丝纺,染解质,与民争利,其心可诛。 温灵均莞尔一笑:“然这崔氏果真是心大的,竟私底下同陆相有往来。” 话音方落,“咔嚓”一声,辛越嗑开瓜子的声音在一室静谧中被蓦然放大,辛越尴尬地摇摇手,“你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辛扬怒气冲冲。 “小爷跟了崔明广七八日了,昨夜里,好容易逮着他出门,跟那崔明广到了天水楼,你猜小爷看到谁,又看到陆家那小公子,不对不对,现在啊,人可是陆相啦,小爷同他交手几次,他娘的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不知哪找来的三教九流的人,小爷刚趴上他们窗户,嗡嗡嗡几只苍蝇一飞,人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头就成这样了!” 辛越小声道:“那不是什么苍蝇。圆尾蜂,微毒,蜂尾入体后致人迷|幻,之后昏迷。他还有一种剧毒的尖尾蜂,蜇下去一刻钟内没有解药就得死。所以,我觉得……这药抹不抹都是一样的,你不如查一查,你昨日中招后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辛扬:“……” 温灵均:“……” “你,你是说,”辛扬一把丢开铜镜,哆哆嗦嗦地指着辛越,“小爷有可能在天水楼,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傻子似的,跳舞、撒泼?!” 辛越送了一颗瓜子仁到顾衍口中,道:“按着你这么个德性么,你不妨再大胆一点想,譬如当众脱衣裳……” 话音未落,辛扬嗷地一声,满面悲愤地往外去了,“湖,湖在哪!小爷不见人了!” 辛越在后头喊:“下湖记得脱衣裳!”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小神女》,专栏可见,存稿中,求收藏 【清冷傲娇小神女vs火热腹黑狗皇帝】 扁了?真贬了! 姿容卓绝的容大人从云中回来,被皇上贬成九品,打入天牢。 你去牢里看看? 水晶灯,珍珠帘,鲛绡宝罗帐; 古玉枕,博山炉,珐琅小靶镜; 红缨枪,九节鞭,玄铁小袖箭; 还有四五个甩袖横舞,白面朱唇的角儿给容大人唱小曲儿。 皇上:还想看什么? 容九:胸口碎大石,脱衣裳那种,我要看真本事! 皇上:做梦! 第126章 、我的得意门生 温灵均歉然拱手,到底是给辛扬兜底惯了的,将方才的话说完:“这几日查下来,陆相同崔氏、周氏家主都曾见过面,具体商谈何事无从得知,然近来两江亏空税赋的补缴进度确实滞缓了下来,不少世家都在观望,犹豫该不该将亏空填上,杨大人快马回京的奏报中报的数字,有七分是虚的。” 辛越微嗤,杨珂锦果然不负众望,好的不学,一到两江,做假账的本事倒是学得一等一的快。 顾衍看她一眼,好似对杨珂锦所作所为不甚在意,脸上也不见怒色:“嗯,这事你们不必管,继续盘点,把各家的亏空算出来。” 温灵均报完便匆匆告退,追辛扬去了。 辛越走到竹帘边上,站在顾衍身边,吸一口暖熏熏带着花香的空气。 外头杨柳堆烟,花圃上迎春花纤秾娇小,金英翠萼,春光扑面而来。 辛越忽地转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顾衍,道:“顾衍,你是不是疯了?” 顾衍背靠桌案,手肘反撑在上面,微微偏头,挑眉看向她。 辛越看着外头风来斗黄葩,心中很是觉得不对劲:“我越想越不对,你之前说,下江宁是为了将往年的税赋查清楚,整顿世家,但你真想使雷霆手段让世家把往年的亏空全部补齐吗?” 顾衍轻笑一下,眉眼温和,反问她:“若不是为了税赋的亏空,我去年为何怂恿辛扬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如今还亲自来一趟?” 辛越来了劲头:“因为税赋亏空是交不清的,数十年的亏空,早就是一笔烂账,他们私吞下去的银子,很可能早就花光了呀,也有可能拿去置换成了什么东西,甚至铺出一条青云道,好些已经无从查起了罢。” 顾衍喜欢看她认真思考的模样:“有无从查起的,结合往年各行情市价,也能估算一二。” 辛越:“嗯,如今朝廷拳头硬了,你也不是个能忍的性子,要硬生生咽下这么大个哑巴亏,你肯定是奔着世家来的,但若要他们一下补齐就是要了世家的命,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况成群结队的兔子。” 顾衍颔首:“对,兔子宰光了,江宁会瘫痪,国库危矣。” 辛越把头歪靠在门框上:“那怎么办呢?” 想了一会想不到,眼神在他身上上下乱飞,扑闪扑闪眨着。 顾衍站到她身后,把她扶正站直,眼底一片柔软,提醒她一点:“若是不能一下交齐……” “啊!”一簇灵光被点亮,霎时炸出一大片思绪的火花,辛越猛一拍掌,“那就慢慢交嘛,让温灵均算一算,各家大概的亏空,干脆一个世家定一个额,命他们多少年之内交齐便可以了,这般他们也不会被逼得咬人,朝廷也不算亏。” 顾衍哈哈一笑,亲亲她的鬓发:“我看崔家不如请个阿越这般的师爷,你还猜出了什么?” 辛越愣了下,道:“如果只是这件事,你也不需要特地跑一趟江宁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事?” 顾衍声音沉沉,响在她耳边:“斩草不除根,春风一拂,便可席卷江宁这片沃土。” 辛越思索道:“世家若是不整顿,你在京城便一日睡不安稳,渭国可以将世家把柄捏在手心里,是他们一代代国相钻营下来的结果,然先皇真是太好说话了,对世家宽和,纵之,放任之,养肥了他们的胆子。” 她看向花丛,迎春秀萼乍舒,错落曼妙。 为了争夺有限的沃土,连花儿也要拼命摄取养分,最终开得最盛的,也就只有几簇,辛越心有所感,道:“说起来,世家们真的抱得这般紧,从未有过矛盾吗?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世家来说,对利益的追逐只会更残酷。” 顾衍把手环在她身前:“辛扬呈上来的名单里,由崔家引荐给杨珂锦的小家主们,依附崔家有之,面和心不和者有之,同崔家有嫌隙者有之,并非铁板一块,大世家不能留,小家族便派上用场,没有谁愿意一直屈于人下。” “所以……”辛越试探道,“要大世家割肉,喂小家族?” 辛越心惊不已,这确实是个好法子,税赋案是个幌子,顾衍此番下江宁,目的是江宁这些庞然大物般的世家,并非是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会遭到整个江宁的群起反扑,动摇国本。 他是要杀鸡儆猴,继而削弱大世家的影响,让他们知道,世家要存活可以,但抱成一团对抗朝廷,在税赋上做手脚,是要被剁掉的。 这样一来,处理得好的话,朝廷不会留下恶名,反而会收获一波小家族的忠心。 万事开头难,辛越忍不住为顾衍担忧,他年前让辛扬在两江这通搅和,让世家们普遍受惊,害怕朝廷让自家填补亏空,只好抱成一团。你糊弄,我糊弄,独糊弄不如众糊弄,都被崔家用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吊在一起。 但辛越很快就发现这简直是她多虑,顾衍一来便雷厉风行,不知猫着什么坏水儿,后两日都忙碌得不成样子,七子苑迎来一波又一波人,他干脆将书房挪到了隔壁摇星院。 辛越那日大大地发散了一番,当时十分有成就感,但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一头扑到别苑里,用纸鸢选位的法子耍了两日,生出了一点乐不思归的心情,快活过后,又有些遗憾。 遗憾的是顾衍肩上的担子太重,不能像她这样无所顾忌,吃喝玩乐,一心专注在做七子苑最有雅趣的纨绔这件事上。 她只好变着法儿地捡几条颇有禅意的枯枝,拾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捧几朵圆盘盘的佛见笑回去,悄悄搁到摇星院的书房,让他偶尔从繁忙政事中抽出神时,能从些末微景中窥见春色。 * 这日午后,漫天微雨濯春尘,水边柳色遥如烟。 辛越窝在七子湖边一把躺椅上,肚子盖一条薄毯,头顶一把八十一骨的烟灰色硕大油纸伞,如半边亭盖,遮了铺天雨丝。 她脸上覆一方丝帕,手里一卷话本垂到躺椅的边沿,微风拂过,纸面扑簌簌轻翻。 耳边传来脚步声,她转了个身,话本落在地上,丝帕滑下脸庞,眼前一道挺拔身影缓缓靠近,顾衍沿着木道,一路拂柳而来,没有撑伞,绵密的雨丝渗过柳条落到他身上,看不出痕迹。 她把手放到顾衍的眉峰上,睡眼迷蒙,“湿了。” 顾衍半蹲下来,没说什么,脱了披风挂上树枝,躺到她身旁。 辛越半寐半醒,习惯性微抬起头,他的手伸入她后脖子便顺势枕上,靠入他怀里,继续阖上眼。 细听雨丝落到伞面,落到湖上,落到朱粉花间,做了个漫天漫地都是重重碧浪的梦。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碧波柳条,灰白天空。 顾衍束着发,坐在榻上翻书,脊背挺得笔直,神态认真。 她眨眨眼,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不敢轻易扰了他。 顾衍翻过一页书,轻声道:“醒了便起来,我带你出去。” 话音方落,一道火红的身影咻地往眼前划过,顾衍含笑摇头,满眼的宠溺。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江宁鼎鼎有名的区荣街。 这条街道十分宽阔,可容七八辆马车并行,两旁帆幌猎猎,如今一入暮色,灯箱中的招牌莹莹耀耀,吸人目光。 酒肆茶炉,异调新声。 红栀子灯随风轻摆,垂下的丝绦在辛越头顶玉簪上拂过,他们迈入了一家酒楼,坐到二楼临窗的包间中。 辛越趴到窗边看街景。 穹顶新雨洗过,清高色沉,呈浓墨之色,疏疏星子点缀期间,一轮弯月躲在浮云之后,露出半截玉钩。 街道两旁人流熙来攘往,有娇面杏衣的小娘子倚靠在夫君肩头,挑拣绢花,她的夫君为她簪上其中一朵硕大艳红的,那小娘子一嗔,径直拿了另一色浅紫的。 顾衍站她旁边,背靠窗台,转头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听得辛越小声的嘟囔,“事实说明,男子带着娘子上街,只需带好钱袋便可,眼睛什么的,带着也是多余。” 顾衍:“……” 辛越再往一旁看去,这间酒楼的对街有一间香药铺子,不甚起眼。 盖因香药铺子隔壁的那家店面实在是金碧堂皇,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时而有锦衣华服之人出入,辛越往那招牌上定睛一看——崔记匹帛店。 地头蛇啊。 崔家掌两江丝纺,到了几近垄断的地步,崔记匹帛店、成衣店开遍两江,连京城都有不少分店。 辛越用手肘轻碰碰身旁的人:“如今卖个布帛,都这般赚钱呀?”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便转回来,半阖着眼:“任何行业做到拔尖都赚钱,且布帛有时可作金银使用,此店不但贩卖布帛,更兼金银类贵重物品交易。” 辛越长大了嘴,怪不得能当地头蛇。 门口传来几声叩门,辛越止住话头,等小二上满一桌菜食之后,辛越歪头睨着顾衍:“原来是出来公办的。” 顾衍捏捏她脸颊,二人坐下,他抬手给她布菜。 辛越本不如何挑食,只是一味偏食,遇着喜欢的菜可以一连数月,顿顿不落地吃。 今夜在这酒楼中,她又发现了一道好菜。 顾衍淡淡看着她手里的空碗,下决心要把她这个越发见长的坏习惯正一正,摇头:“不行,已经两碗了。” 辛越眼睁睁看那道鲜美鱼羹被顾衍移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失落一瞬,又喜滋滋地吃起其他菜来。 筷子上刚夹起一颗圆溜溜、香喷喷、浓油赤酱的狮子头,外头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辛越手中那颗狮子头应声而落,滚入一碟玉兔酥酪中。 “……” 下一刻,她人已经飞到了窗边,激动地招呼着顾衍过来看热闹:“快来呀,你瞧,有人踩上地头蛇的脸啦!” 作者有话说: 江宁街道景象参考自《博平县志》、《梦梁录》、《东京梦华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摘自《史记·货殖列传》 第127章 、春宵一刻 顾衍慢条斯理地擦手,起身,手托一碟樱桃,同她一道站在窗边往街对面看。 只见得一大腹便便、华衣彩冠的男子气势汹汹站在店门前,正正立在那赤金框的招牌之下,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随从。 辛越凝神细看,那两个随从手里都捧着一卷布匹,这个架势,显见的是找茬的么。 店内的客人瑟瑟往一旁出来,三两成群地不肯离去,聚在街边窃窃私语。 有个灰衫的年轻男子带着笑出来迎,这位找茬的华服男子却不领情,一摆手把那男子扫回去了。 辛越很佩服这位好汉,带两个练家子就敢踩上地头蛇的脸面,但以她纵横京城大街小巷的经验来看,搞出这般大的动静,背后没有与风险相匹配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辛越同顾衍打赌:“他定有后招,否则他在崔记门口站不了一刻钟时间,便会被客客气气地请走。” 顾衍对底下的动静兴致缺缺,倒对赌注很感兴趣,问:“赌什么?” 辛越不忍心给这傻小子挖坑,温柔地看了一眼顾衍,道:“无所谓,到时候你拿得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顾衍浅浅摇头,笑了一下:“好,那便这么算,若是一刻钟内这男子走了,便是我赢,若是没走,便是你赢。” 这个赌约好似有哪里不对劲,他们赌的不是这好汉有没有后招么?但她想想算了,她对这男子有后招、不会被轻易拖走,这两件事都是胸有成竹的。 胜利在向她招手,辛越十分开怀,连带着话匣子一起开了,带顾侯爷长长市井之中的见识:“你要这么想,若是他没有后招,岂不是来找死吗?闹事不成,之后也许在哪处僻静角落挨上一闷棍,被崔记的人套上麻袋,在街头巷弄里教他为人处世的谦逊之道,以及帮他回顾回顾崔记在两江的地位什么的,这种手段不要太常见。” 然后立刻补充:“但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你不许反口。” “不反口,”顾衍转头看她,幽幽道,“前些日子,你看的话本子都是卿卿和我我,如今看的又是些什么?” “……”辛越干巴巴道,“打打和杀杀。” 二人说了几句,那位好汉扫走了两个小厮之后,不出片刻,店里出来一个头戴褚色方巾,身穿同色直?的人,左手还捏着一把算盘,看起来是个掌柜。 那掌柜往好汉身前拱手做了个揖,面上甚是客气,轻声细语地不知同他说了什么。 好汉却不买账,终于见着个能掌事的了,当即将袍子一撩,左腿横跨一步,双手叉腰,虎虎生气地大声说:“你们崔记,啊!欺人太甚,卖的这是什么烂布!崔明广呢!他就是这般砸祖宗招牌的!?” 一番话连崔氏当今的家主都喊了出来,街道旁一时聚了更多群众围观。 辛越心想,果然八卦是百姓的心之趋向,但凡哪处起了热闹,总有人围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先叫一声座,这不,旁边就不知哪位仁兄,高嚷了句:“怎么回事啊!崔记可是几百年的老字号,今日也会砸招牌了?” 底下立刻就有不明群众接上,“我说崔掌柜,你可要好好给人一个交代!” “不错不错,怎么仗着店大就欺客啊?” “你们崔记,还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买出来,捧出来的,凭什么欺客啊?” 事情的始末还不知晓,围观百姓的三两句,就要给崔记定性,其实孰是孰非都还不知道。 人群聚在一起,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爱做的事便是落井下石,而这石,自然爱往看起来强大的一方砸,仿佛强大,便得多担待似的。 尤其是在崔记买过东西的,嚷嚷得更起劲,哪怕他只买了一方丝帕,也嚷得好像崔记没了他,这流水就活活少一半。 掌柜见势不妙,招来小厮耳语一番,咧开嘴笑得更是客气,也提高了声音:“魏老爷是两日前定的纤云纱和月锦吧?那可是我们店里最上等的货,您要是不满意,我们到店里来再挑几匹便是。” “这掌柜也是八面玲珑,那姓魏的男子说的是布匹有问题,他却引成了客人不满意,反应挺快。” 辛越说完,顾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红艳小巧的樱桃,樱桃被含入口,他便将梗拉出,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掌柜说话间,便有店里的小厮出来驱散人群,十几个小厮好生哄得满头是汗,可人群却越聚越多,无法,其中一个小厮只好往店内去,看起来是去请示更大的主子了。 魏姓男子可不买账,他一转身,辛越看清了他的样貌,此人生得五短身材,面相憨厚,一对眉毛分得极开,双眼又离得极近,恨不能挤在一起,颇为滑稽。 可他看着笨重,腿脚却十分利索,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夺上前几步,指挥随从将所买的布匹摊开。 辛越眼前一白一粉闪过,左右站立的侍从果真上道,对着围观人群将手中布匹一抖,登时从二人怀里倾下了两片如瀑的锦缎娟纱。 左边侍从手中的月白锦缎,似珠似玉,柔婉光华。 右边侍从手中是一匹粉色轻纱,微风拂动,缥缈轻盈。 辛越嘴里含着樱桃,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那两个侍从没动。 樱桃鲜甜在她口中穿行,润泽唇瓣,两个侍从还是没动。 “……”辛越将樱桃核囫囵吐到瓷盘,奇怪道,“这魏老爷,莫不是拿错了?两匹都是好东西啊。” 围观群众也同她一般想法,霎时崔记布帛店门口一片寂静。 掌柜拦之不及,此刻三两步上前,陪着笑脸,却是对着百姓们说:“魏老爷雄姿英发,这两匹许是素淡了些,不合魏老爷的喜好,但我们崔记的布匹,从不惧示于人前,各位父老乡亲大可放心购买。” 众人犹豫起来,生出些怀疑,这两匹确实看着都是上等的布匹,难不成真是瞎砸场的? 崔家掌柜还在趁热打铁打消众人疑虑,却被魏老爷往后一提,拎到身后打了两个转,晕头转向,手中的算盘哐当哐当落到了地下。 魏老爷面露愠色,高声道:“就是这两种布啊,我魏某人同崔记定了三百匹,给我家娘子撕着玩儿。” 人群开始低低私语—— “撕着玩儿?!” “开玩笑吧!有钱也不是这般挥霍!” “别说,人家许就是这爱好。” “不错!”那魏老爷骄横道,“我娘子就爱听这响儿,一日不撕便不痛快。” 说着说着,面容转悲,滚下泪来,“今日一早,魏某娘子命人开了库房,刚取出一匹来撕,还没听到几声响儿,就,就……” 辛越品出不对劲来了,这魏老爷怎的同个唱戏的一般,说的话像排的戏折子,且变脸如翻书,情绪转换自然顺畅,堪比梨园名角儿,这么大的事,言语之间竟还晓得吊人胃口。 围观的群众霎时都沸腾了起来—— “就怎么了呀!” “快说啊?” “难不成出了人命官司?” “去你的!”魏老爷变脸极快,惊了辛越一跳,只见他扭身上前,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哪个说的人命官司?敢咒我娘子,我让你也尝尝这布的厉害!” 围观人群齐齐后退一步。 魏老爷立刻又悲从中来,抹着泪道:“我娘子身子纤软,堪比弱柳扶风,碰了这布匹,不过一盏茶时间,浑身发红肿胀,一身肿成了两身宽,如今还躺在家里用药吊着呢!” 说完一转身,一跺脚,一撩袍,一手指头顶金灿灿的崔记招牌,含泪怒喝:“崔记布帛!用料低劣!毁人皮肉!今日,老子就要摘了你这招牌,去寻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 辛越算是听明白了,这魏老爷买了崔记布匹给夫人撕着听响儿,却不料她夫人触之生变,据她猜测,许是染布时不小心掺了什么毒草,才有这一遭。 如今女子尚以纤瘦为美,恨不能柳腰随风摆,莲步如云飞,若是听说这崔记布匹一穿便能让你一人肿成两人宽,必定是穿也不敢穿的了。 “何至于,何至于……”崔家掌柜终于缓过神来,歪歪扭扭上前,正待开口。 店内缓缓传出一道人声:“哦?我崔家出的布匹竟有如此骇人之效,那为何你这两个侍从捧着却无任何异样啊?” 辛越的视线往店里移去,先前离去的那小厮跟在一中年男子身旁,那男子身穿深青色锦袍,鼻直口方,一双眼睛甚是精明锐利,崔掌柜管他叫二少爷。 辛越扭头看顾衍,不消她问,顾衍便道:“崔明广次子,崔垣。” 围观众人又开始动摇—— “对啊,为何那两人没事。” “你看你看,我离这布那么近,我也没事啊,骗人的吧。” “骗人哪会这么傻愣愣地骗,我看八成有问题。” 崔垣迈步而出,面容阴鸷:“看来今日要请魏老爷往衙门走一趟了,当众污蔑我崔记名声一事,我崔垣也想请青天大老爷做个主。” 话毕,他身后立即跟出十来个五大三粗的家仆,看起来更像是打手,一言不发将那魏老爷及两个侍从一围。 那魏老爷不知有何依仗,看这阵势也丝毫不怵,胸脯一挺,两边人对峙起来。 “让让!让让!” 正在此时,人群外头,一道整齐的踢踏声响起,夹着些许金戈轻碰之声。 辛越扭头看向人群外头,一队衙役站在人群外,高喊“官差办事,都让让!” 人群立刻分出一条道来。 崔垣换上一副笑脸,正要抢先开口,便听打头那衙役道:“知府有令,崔记匹帛店,即刻关停!” 剧变突生,一锤定音。 余下的便是崔垣顷刻崩塌的脸色,魏老爷掩面垂泪以作悲相,衙差上前驱散人群。 百姓们一场戏没看过瘾,胃口被吊到最高处,议论纷纷—— “崔记的布匹到底有没有问题啊?我家娘子日前才置办了一身呢。” “谁知道,没问题店能被封?你要不想得个那魏老爷一样的娘子,趁早烧了吧。” “我看不一定啊,那两个男的不就没事,崔记的布我都买多少年了,怎可能让人身子发胀,若如此,买一匹裹猪崽身上,岂不速速便能上南市了?” “哈哈……老迟老迟,就惦记吃。” 一阵笑谈之后,众人都指指点点四散开去。 区荣街又恢复了如常的热闹景象,一股暗流悄然蓄力,随着人潮涌入大街小巷。 这场戏停在了激烈矛盾一触即发之时,却起到了最好的效果——这个效果,不在于以魏老爷一己之力搞垮崔记,这显然不可能,而是在于魏老爷将众人心思吊到最高之时,官府以权威之力给崔记盖上一个戳,说明崔记确实有问题。尽管,官府这个戳盖得模棱两可,压根就没说崔记是因为布匹问题关停的。 可她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回到桌前,支着下巴,把心里疑虑说出来:“这戏拙劣夸张又荒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针对崔氏,能有用吗?” 顾衍却说:“谁说要高明的计策才能达到目的?” 辛越不解看他。 顾衍作出高人模样,慢慢坐到她身边。他知道辛越之所以对这些事感兴趣,正是因为他没有回回都填鸭式地将朝事讲给她听,若是那样,她早就毫无兴趣转而去吃东西、拨弄小玩意了。 这算是他新近发现的一桩小意趣,他引着她想,让她自己一点点地把事情抽丝剥茧地理出来,看她沉凝思考,认真地同他讨论,专注的模样让他爱不释手。 顾衍唇边不自觉染上一抹淡笑,反问她:“这场戏给谁看?” “啊……肯定不是我这种明眼人,也不是你这个幕后黑手。”一语给顾衍定性。 他失笑,示意她继续。 “给江宁百姓看。这戏确实不用演得多高明,只要夸张!荒唐!让人感兴趣!崔记店门口,里外里围着那么多群众,你一言、我一语的,明日满江宁大街小巷定会流言满天飞,传出崔记布匹毁人皮肉之事来。最后那些官差来了,根本没说究竟是因何关停崔记匹帛店,但这样无疑是拱了一把火,明日流言只会更夸张。” 她咬着大拇指,又道:“杀鸡儆猴,给大世家看。还给那些想踩着崔氏爬起来的家族看。那……崔记的布匹真的有问题吗?” 顾衍点头,掏出帕子擦她的指头,捏着不让她动,道:“不错,但他们已经追回这批布匹,只余一小部分卖往京城,尚在途中。” 辛越戏谑道:“但也不妨碍你们将这些布匹截回来……甚至,不用截,只需借这个幌子,让崔记关停便可。” 顾衍却摇头:“不,这是小事,有问题的布匹只是让人皮肤发红,两帖药便能解决,这事只够得上口头警示,让崔记内部自行处理。崔记关停是因有人密报其向杨珂锦行|贿,例行查问,却牵出了几桩数年前的人命官司。” “……”辛越拱手佩服:“旧案积着几年不收拾,如今借这批出问题的布帛、借杨珂锦,一把算总账,顾衍啊,你真狠,一来就抽崔家根骨。” 自来朝廷要让一家匹帛店倒下,管你是崔记还是王记,理由是很快找的。 崔氏盘踞江宁数百年,之前之所以一直无人敢动,一是除了官府,无人能撼其势,便是出了一两个小纰漏,也很快被崔家摆平。 二来就复杂多了。如耿思南这两江总督,定是动过大世家的主意,但却无法担其后果,着手对付崔氏容易,但若是崔氏倒了,激起世家群起反抗如何是好?且崔家一动,江宁布帛一行顷刻就要大乱,布帛可作金银使用,届时必定影响各个行当,致使整个江宁市场动荡,保不齐年底税赋也要少上几层。 江宁无人能担得起这份责。 江宁无人,朝廷可以,顾衍花七八年时间端了吴、宁两家,是因为他们两家所掌的是盐铁,彼时国势衰微,要昌兴就必须将关乎国脉的行业拢到朝廷手里,吴、宁是突破口,让顾衍看到世家并非不能撼动。 如今磨刀霍霍向崔家,却有一个问题,对待崔家,不能像前几年对待吴、宁两家似的连根拔起。因为朝廷没有办法把所有行业都拢到手中,大部分的行当都要由世家百姓经营,民生才可兴。 故而顾衍对待崔家这块硬骨头,法子是一抽根骨、二分血肉。 如今第一步已然开始了,抽根骨。 明日起崔记大小匹帛店、丝纺庄、绸缎铺、成衣店都会被关停,她迫不及待想知道顾衍会如何搅混这一池水,再往里捞肥鱼,洒细饵,养小鱼苗。 此举似乎对崔氏这些大世家有些残忍,但他们盘踞在两江这片沃土上,已经吸足了血。 对其他想要在丝纺业施展拳脚的有志之士来说,何尝不是残忍。 朝廷宽厚之时,他们数十年地作假,少税赋,讨恤商金,对朝廷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们既养肥了胆子,想要遮天蔽日,那么江宁这天,也该换一片了。 顾衍见她出神,并未扰她,正要起身,却被辛越抓住手腕。 “还是饿……” 看了这一场戏,桌上已经没几样菜能入口的了,方才喝了两碗鱼羹,如今半肚子汤水在胃肠里晃荡,好似更饿了。 顾衍啄啄她的唇角,携着辛越下楼。 踏出酒楼门口,红栀子灯再次拂过辛越发顶时,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顾衍拉起她披风的兜帽,携着她往街上走。 江宁不夜,金碧楼台人声鼎沸,朱轮钿车往来不绝。 半条街走下来,辛越浑身热腾腾,肚子圆溜溜,再吃不下了。 道旁的糖画可爱,顾衍领着她到小摊前,买了一支老虎状的递给她,辛越接过,捏在手中,稀罕得半日都没下口。 走过喧哗街道,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口时,顾衍忽然开口:“一刻钟。” “什么?” 顾衍顿住脚步,拉着她的手腕:“一刻钟不到,阿越输了。” “……”辛越没想到,她已经完全将这一场戏化作了政事的范畴,他却还记着此事,且还记得这么清楚,如今耍赖也耍不得了,无奈一笑,“好罢,是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她手里的糖画忽然被抽走,顾衍将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交给长亭,后者勾着十七的脖颈往边上去。 “……”她忽然生出一点不妙。 “既然是一刻赌约,又是春夜,”顾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十分平淡,“有个词叫春宵一刻。” 辛越脸一红,春宵一刻,她当然晓得,这四个字背后含着什么,她前几日夜里在自家浴池体会得尤为深刻。 她蚊子似的声音响起:“那便,便回家罢。”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在辛越看来,男人心才是海底针,她此刻脑子哄哄然,未曾想到,顾衍于春宵一刻这四字还有这样直接粗暴的解读。 他只是轻笑一声,身形不知如何转换,辛越只觉眼前灰白一晃,二人隐入了幽谧的深巷中。 玉轮清幽,巷子狭窄,白墙黛瓦,俱无人声。 一株歪歪扭扭的老树在离巷子口四五步的地方,横出的枝杈挡住了巷弄的天空,绿叶亭亭如盖,大片的阴影罩着树底下两个人。 顾衍把她压在弯曲的枝干上,一手把着她的腰,一手指腹在她下颌来回摩挲。 指腹粗糙,常年握剑挽弓弦,她的下颌柔嫩又小巧,一磨就红,顾衍的眼底也跟着泛红。 辛越吞了口口水,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指腹用力,“看我。” 清冽的嗓音响起来,辛越心头抽抽了一下,这种悸动太熟悉,归功于他这几日不要钱地撩拨。 她,有点,动情了。 在这黑暗寂静,鬼故事中常常出现的小巷子里,被她夫君压在树干上,动情了。 意识到这一点,辛越猛一挺身,双手抬起,捧着他的脸,把自己的嘴唇送了上去,主动偿还赌约。 唇瓣相贴,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呆怔。 辛越偷偷伸出舌头,在他下唇舔了舔,松了手就要撤。 可以了,偷袭这种事,就讲究一个快准狠,辛越觉得她头一次偷袭,已经做得很好,见好就收是她的人生信条之一。 手刚落到半空,夜风吹过头顶的树枝,细枝嫩叶婆娑细语。 她的后颈突然一紧,头被护住,冷厉硬挺的眉眼就压了下来,这个吻攻势猛烈,是一场压制性地掠夺,是一次火热的深吻。 春宵一刻。 清寒春夜,深吻一刻。 此夜半时分,平静无风,此处幽巷活色生香,彼处红柱飞檐下,新仇旧恨即将碰面。 第128章 、奇耻大辱 辛扬从七子苑出来,在丘云子处瞧了半日伤,头顶上三颗鸽子蛋似的鼓包还在,油光水滑好似刚从锅里捞出来。 他担心这三颗鼓包给他平日里风流倜傥的形象落下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是以这几日都是漏夜出门,头顶戴着娘们唧唧的帷帽,活得似个女鬼。 今夜特地空着肚子来,往正院晃了一圈,没见着人,自然也没蹭着饭,辛扬饿得前胸贴后背,幸好温灵均找过来,辛扬深觉世风日下,还是好兄弟靠谱。 他们住在绥宁街一座宅子里,离七子苑颇有些远。 虽拿着公款办事,但他们此行打的还是一个低调的名头,七子苑这一片的宅子他们等闲也不敢租赁。 二人闲闲地挑着僻静地儿走,七弯八拐地来到了一处冷清的街尾,进了一间冷清的店面。 那老板见着二人,毫不意外的模样,辛扬这帮人,这几月来盘算账目盘得晚了,都来这店里吃一碗鲜香的鱼粉。 都是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不但没架子,行止话语间随和又亲善,出手还阔绰,老板一口白牙齐齐闪出来,笑得灿烂无比:“二位公子来啦,今日吃点什么?” “老样子,烫一壶酒来。” 夜已深了,店内除他二人也没旁的客人,辛扬同温灵均挑了靠窗的桌子坐下,清凉的夜风漏进来,隐约可闻幽幽花香。 温灵均伸手拂了一下桌上飘落的几朵玉白,劝道:“酒就免了,你头上这包还没好。” “行吧,”辛扬拉拉帷帽,对自己这张面皮宝贝得紧,表示同意,喊道,“老崔啊!酒不要了,下酒菜多整俩!” 两碗鱼粉并四五碟小菜很快就上上来,辛扬食指大动,刚举起筷子,一手撩起帷帽一角,执筷的手就重重一抖,浑身过雷般一麻。 透过面碗上空腾腾升起的热气,他看到斜对面街道的梨花树下,站着一个蓝色身影。 那人背对他们,一身蓝衣,身形清瘦却自有风流意态,就那样斜斜靠着梨树,低头不知摆弄什么物事,头顶泠泠月光,背落斑斑点影。 乍一看好似个落寞俊雅的夜半游魂。 他近来在戏台子上学了一招,自来愈是风流倜傥的才子,出场愈是要伴着美景,若是能有几分意蕴,那多半是个要紧的角儿。 他如今看到的这人,更是个顶顶要紧的角儿! 辛扬鱼粉也不吃了,筷子一扔,起身手撑窗沿,一使力,双腿微屈,腰腹绷紧,一个旋身,迅捷又轻松地翻了出去,往街对面飞掠。 脚步轻点,携着幽缈夜风,暗暗逼近。 白衣帷帽,斜横飞过街道,如一道幽魅白光。 力携风来,头顶梨花从苍虬一颤,打旋飘落。 就在他的手将将碰上那人右肩头时,那人身都不带回,反手一抬,两指准准捏在他的手腕处。 要命!要穴! 这一捏,卸下了他进攻的力道,糟糕的是,他手腕还搭在陆于渊肩上,乍看犹如哥俩好,实则他半边身子都麻了,动也动不了。 辛扬暗暗悲怆,泪往腹中吞,脸都豁出去了使出偷袭一招,竟然出师不利被逮个正着。 此人压根就是故意等在这,钓他上钩的。 陆于渊慢悠悠转身,一双精致的凤眼上下打量他,在素淡月光下少了几分冶艳,平添些许寒芒:“辛公子这手,家传的罢?” 早在辛扬翻窗的那刹,温灵均便在桌上搁了一块银角子,也翻身追了出去。 此时快步走过空荡荡的街道,不出意外看到这一边倒的战局,实在说不出一场误会这样的瞎话,只能对陆于渊道:“这位……” 陆于渊打断他,眸色晦暗:“辛扬,坏了我多少事,如今怎么?自投罗网?” 温灵均摊开手,自动忽略他后头几句暗藏杀机的话,无奈道:“……对,陆相既然识得,何不先将手松开?” 这话旁人听不懂,陆于渊却是知道温灵均话里藏的什么意思,但他今夜心情不好,就想教训教训人。 陆于渊嗤声,玩味一笑:“松手?我若松开手,他腰间、袖里、靴筒的匕首就要掏出来了罢?” 腕间力道蓦然加大,辛扬登时龇牙咧嘴,麻掉的半边身子好似被扔到荆棘丛里滚过一遭,又麻又疼,脸孔煞白煞白。 好在掩在帷帽里,旁人看不出来,他死死咬着牙不喊出来,显得他辛小爷还有几分气性。 辛扬几日之内,已是第二次栽在这人手里,且次次都是以如此窝囊的栽法,除了顾衍那,辛小爷还未尝在别的地方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不肯屈服,大喘两口气,一字一字地从压缝里挤出话来。 “有种、将小爷放……开,小爷、同……你真刀、真、枪、斗一场!” 不料对方这样好说话,随着他的话音,当真松开了手。 辛扬长长吸了一口气,准备扭一扭仍在发麻的右手腕,却在下一刻,惊变横生。 一道苍劲的锁喉手夹着些微清冷药香直取他面门,还好他底子不错,劲风袭面的一瞬,身体率先做出反应,往后仰倒,随即横出一脚直扫对方底盘。 “搞什么啊!偷袭啊!”辛扬边退边怒骂。 “不是说斗一场?”陆于渊寸寸逼近,身形轻松闲适,还有空拨开清雅的梨枝。 “场面话听不懂啊……啊!” 陆于渊已经一手挑飞他的帷帽,声音压得极低,颇有些咬牙切齿:“都是这般记吃不记打,吃过亏,还敢来招惹。” 辛扬头顶三颗鸽子蛋露出来,浑身一凛,好似被揭开什么封印,顿时战意横生,誓要将这几回丢的场子找回来,纵身一跃,借身后树干巧力一蹬,劈头朝对方盖下。 陆于渊侧身避过,横出一只手,屈指,回收半寸,再往前一送。 看似轻缓又普通,辛扬腹部受击,力道带得他整个人凹出一个弧形,被这击打得往后飞,连连退了七八个身形,“砰”一声撞到书局外的青砖墙面。 站定后,身子弹簧似的,捏紧拳头咬着牙又抄上前来。 二人你来我往,陆于渊出招又狠又诡谲,辛扬身子轻忽反应迅捷,二人过了数招,身形翻掠至街巷尽头,前面是幽静小河,依依杨柳,身后是飞檐高墙,高高石堆。 劲拳带着利风,在寂静的街道中发出些许闷声。 缠斗一刻钟后,陆于渊像是失了耐心,陡然发难,凌空跃起,一脚踏在石堆之上。 温灵均站在不远处,只看见一片蓝色突然飞起,以万钧之势压向白色身影。 须臾,石堆下爆出冲天的怒吼:“我的头!——” 惊起寒鸦一片。 当夜一场极短的肉搏以辛扬挑起为始,以辛扬落败为终。 此次落败的速度和惨烈带来的耻辱贯穿他整个生命,自这日后,辛小爷在任何□□搏斗上,都没有哪次比这次持续更短,输得更快,败得更颓唐。任何一次,都没有。 辛扬仰面朝天,躺在石堆后头,被压得动也动不了。 他们家有一项优良作风,便是知难而退,知难勇退,时时刻刻要把惜命二字挂在心头,故而在他心里,有一张名单,名叫“耻辱远离”,原本只有顾衍一个,如今又多了一个。 陆于渊膝盖抵着他喉咙,只瞧着他痛得怒目圆睁,却不甘不服的模样,如今不但是眉眼相似,连神情都很像。 心里一抽,陆于渊缓缓松了力道站起身,啪啪两下拍去手里灰尘,撂下一句话:“今夜就是让你知道,往后别在我跟前晃悠,否则……” 话说一半留一半,辛扬翻了个白眼,大喘着气,心道真是装蒜呢! 不料眼前突然吭吭一顿轻响,三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滚在他脑袋旁,发出莹润光华,一只玉骨般的手下倾又收回,两只瓶身如墨玉的药瓶子立在夜明珠旁。 所以……躺在青石板上,额头三个红肿包刚被来回弹了个遍的辛扬摆正心态——得益于异国如此优秀的战后习惯,他其实也不算亏。 温灵均秀眉蹙起,略微担忧地看着不远处躺平的人,道:“何必,他也是奉命行事。” 陆于渊发出一声气音,拍了下肩头尘屑,一场激斗让他苍白的面色有些泛红:“他奉命行事,我随心教训,有什么问题?” “他姓辛。” 陆于渊忽地偏头,含着意味不明的笑:“若不是姓辛,凭他这些日子上窜下跳地坏我好事,这身皮肉早扔河里喂鱼了。还有……你,手收着点,如今你既不是我的下属,也不姓辛,蹦得太高可会被打下来。” 温灵均目光悠远:“顾侯爷并未让我插手崔家之事,我此番来,只是充当一把算盘。” 陆于渊无声地笑了一下。 温灵均心思细腻,善察言观色,看出他今夜似有不对,不禁开口问道:“你今夜是打哪儿受了气?” 陆于渊忽地冷哼一声,凤眸细长,神色极冷。 温灵均叹了口气,没再问,只道:“多保重。” 陆于渊翻身上马,看向江宁街头条条暗暗的巷弄,脑子里闪过一男一女从幽巷中出来的模样。 娇靥态,粉羞颊,眉似春山,眼若秋波。 他手下一紧,策马疾驰,高台红袖满街舞,一匹幽蓝驰风去。 * 一夜好风,第二日起来新花丛丛摇曳,晃动一池春水。 辛越一早起来打了七八个喷嚏,顾衍坐她身旁,她到哪,顾衍便跟到哪。 终于,她坐在卧房的妆台前,实在受不了了,道:“你自去忙你的呀。” 顾衍拉一把圆凳在她身旁,分腿手肘抵在膝上,坐着看她:“再让我摸一摸。” “不要。” 顾衍眉眼凝重:“就摸一下。” “那好吧,就一下。” 她倾身向前,顾衍探出手,往她额上一贴,接着绕到她后颈,把她的头往这边压,额头贴上她的。 半晌,辛越推开他:“真的没事,没发热,定是有人骂我呢……啊……” 她猛地转头,迅速掏出帕子捂着口鼻,打了个响响亮亮的喷嚏。 抬起头时,脸色忽地一变,浑身僵住不敢动。 顾衍立刻起身,一手掐腕脉,一手在她的后心一探:“哪里不舒服?” “葵水……”脸上热意躁起,浑身的热流都似乎往小腹处涌动,她欲哭无泪,“帮我叫红豆。” 辛越今日一早打个喷嚏将葵水打了出来,细数已经是第二次因为葵水在顾衍跟前丢人了,致使她整个上午都恹恹的。 腿上搭条毯子,侧躺在榻上,手里握一卷杂书,前头竖着一架百蝶戏花的屏风,是顾衍在他的书房临时做出来的隔断,他不放人,隔一刻钟便过来看一眼她,让她留在这听热闹。 书房人来人往,报着昨夜一场滑稽大戏的后续。 果然如辛越猜的那般,坊中今日传言最盛的,便是崔记布帛使人皮肉肿胀之事。 百姓们雾里看花,看起来是神坛上的东西掉下来了,被缚住了手脚不得动弹。 便不乏有人想上去踩一脚,扯一块肉下来。 相机牟利的不少,将家里的崔记布匹全数翻出来,抱着上衙门告崔记,嚷嚷要赔偿,今日衙门门口被一溜长队堵得水泄不通,匹帛堆满大门两侧。 也有人将信将疑,多番试探,却发现家里崔记的布匹没有异样,都纷纷觉得自己运气绝佳,晚间欲往关扑老板那走一遭。 更有甚者,说崔记布匹有妖异之处,让人穿了浑身就跟打气似的膨大。 大多人还是持着看热闹的态度,乐意往井里投一两颗石子,随意嬉笑二句。 而同平头百姓们闲笑看戏的态度不同,商户世家们齐齐出了一层冷汗,崔家在江宁屹立多少年,多少人的父辈祖辈从小就是听着崔记的名声大的,如此龙头世家,名下所有匹帛店一夜之间全数关停,崔家大宅关门闭户,当家人被请到衙门里喝茶,还未放回家。 众人颇有点唇亡齿寒之感,但有人从崔家的惊变之中看到了庞大的商机。 辛越想的是,崔家人是不可能一直扣在衙门的。 这是顾衍的机会,辛越不知道他在这整个江宁丝纺业暂停的这短短几日内,会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如何把丝纺这块众人垂涎多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肉分出去,需要精准衡量。 热闹话来回报了几遍也就是这样,渐渐的来报朝事的就多了。 她听得没意思,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枣茶正要喝,门口噔噔噔传来急促踏步声。 她眼皮一跳,果然响起熟悉又欠揍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开口就是,“辛越不在吧?” “……”辛越默默坐直,竖着耳朵尖细听。 顾衍显然没有搭理他。 辛扬把头上的帷帽摘了,往顾衍身前一戳,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昨夜又遇着谁了?” 不必顾衍回答,他自顾便抖了出来:“陆于渊。” 辛越手一抖,七分满的姜枣茶滴了两滴到腿上的毛毯,心道辛扬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可别是不怕死地招惹人家了。陆于渊这人记仇的模式跟旁人不同,当下不还你,日后你走哪哪不顺的时候,再想起来曾得罪过这人时,就迟了,他已经把你打下泥潭,身周划一道圈,表示这是爷要整的人,谁敢拉一起打下去。 顾衍的眼神往屏风处一飘,搁了笔,轻抬下巴示意他落座。 “你可别告诉她啊,否则她不定要笑话小爷多少年呢。昨夜里我同他过了两招,虽然……当时没打过,咳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小爷没丢人,撑了一刻钟呢,那小子心思挺多,临走时还给小爷留了三颗夜明珠。” 辛扬往怀里一翻,三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翻在掌心,再往顾衍桌上一倾手,珠子骨碌碌朝他身前滚,顾衍拿奏折挡了,三颗夜明珠稳稳当当停在桌面上。 澄明莹润,不是凡品。 顾衍瞥了一眼,又淡淡看向辛扬。 他掏出来时,脸上都是心痛,别过脸不忍再看:“小爷如今长进了,不是他三颗小破珠子可以收买的,小爷决定上缴,您老挑灯夜战的时候给您添几点光。” 一番话当真是情真意切,熨帖又周到,狗腿又高尚,换个人辛越就信了,可是辛扬,他要没有后手留着,就不是他们辛家的子孙。 果然,辛扬嘿嘿嘿地笑着往桌前凑,怀里又掏了两只墨玉药瓶,通体漆黑,隐有流光,轻放在桌上,脸上就有些苦大仇深了:“这小子还留了两瓶东西,小爷不敢开,不知是内服的还是外用的,更不知有没蹊跷,你给请丘老头过来瞧瞧呗。” “自己去。”顾衍声音冷淡。 “哎呀,”辛扬早就习惯了,解释道,“我去过了,那老头说这药不简单,让我来请示你。” 顾衍这才倾身,拿起两只药瓶,触手冰冷,稍一摇晃,里头无声无响,想来是浓稠药液,正要喊人去叫丘云子,就听得屏风后“哐当”一声。 瞬间,人已离座。 辛越手指头沾上些许赤棕色浓稠汤液,白色的毛毯被打湿一片,地上碎瓷溅开来,迎着身后洒进来的日光,锋利之处甚是晃眼。 她看着手腕上指甲盖大的一点红点,犹自惘然,一双黑靴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内。 手指被丝帕裹着擦拭,头顶传来低沉声音,“手烫不烫?” 辛越抬头,眨了两下眼,轻声,“不烫,放了好一会才喝的。” “我再让人熬,肚子疼不疼?” “有点。” 辛越从他腰侧往后看,辛扬满脸窘迫的通红,站在屏风一旁,挠着后脑勺,见她看过来,支支吾吾:“怎么啦,身子不舒坦啊?那小爷这败迹让你笑笑好了,可别笑得太过分啊。” 辛越是很想笑,过了几日,看他额上三个鸽子蛋大的红肿包只消了些许,怎么看都是滑稽,但她此刻有心无力。 顾衍坐到榻边,环着她的手臂上下轻抚:“是不是不舒服?” 闻言,辛扬一溜烟跑了出去,嚷嚷道:“长亭!快去把丘云子叫过来!” 辛越推开他,扭头拿帕子捂着打了个喷嚏,小腹一阵刺痛,声音闷着:“你过去点,我难受。” 顾衍被她推开,却愣了好一会,手缓缓收回来,握拳背在身后,青筋凸起,骨节发白。 窗子开着,熏风带着阶柳庭花的清香,当是大好春色。 但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辛越,她偏转着头,垂着脑袋,一手捂在口鼻间,露出一截细腻皓颈。 他不能等,俯身上前,正要开口,却见她慢慢抬起头,眸子盛满细碎的委屈,水光点点,鼻头泛红,声音也同平时大不一样。 “顾衍,肚子疼……” 一柱香后。 红豆和黄灯服侍辛越擦洗身子,换下疼得汗湿的衣裳。 她灌下半碗姜枣茶,肚子上捂着一个汤婆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说来这回小日子也奇怪得很,疼的时候当真是小腹从棘刺上滚过一般,疼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可一阵疼过了之后,立刻恢复生龙活虎。 辛越在疼得要死和生龙活虎之间来回转换,觉得自己快得癔症了。 顾衍坐在床边,眉峰寒厉:“不许胡言乱语!” 辛越瘪瘪嘴,此刻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趁机要东西:“我要看书。” 顾衍声音放缓:“不要劳神,好好歇着。” “九连环。” 顾衍还是不许:“太寒了,明日给你做个暖玉的。” “我的信。” 顾衍指指窗边榻上:“在那,回头让她们给你念,睡一会。” “睡不着……” 辛越的声音掐得软软的,她的声音本不尖,掐软了就像棉花挠过心尖似的,这招很管用,顾衍拿她没有办法。 所以顾侯爷在夫人葵水的第一日,便深刻地见识到了女子的善变,果然只有比传闻中更夸张,而没有收敛的。 他被自家夫人从床上赶下来后,给她念了半日话本子,却被挑三拣四,情感不够充沛啦,语气不够抑扬顿挫啦,没有动作演示啦。 他很想知道,花魁同才子谈诗词歌赋,谈到榻上时他究竟要以何种语气讲出来,究竟要摆出个何种动作,此事没有她同他搭戏,他一个人是绝然演示不出来的。 话本子不喜欢,他拆九连环给她看,却因拆的速度太快,有羞辱病人的嫌疑,作罢。 九连环不能拆,他搬了矮几,左右手下围棋给她看,她却比任何一只手都要激动,甚至从床上挣起来指点棋局,疼得满头是汗,围棋被他一脚踹到了榻边。 最后的最后,他在床边打了一套拳给她看,折腾小半个时辰,辛越才昏昏然睡过去。 第129章 、以毒攻毒 庭阶寂寂,穿堂风微凉,往来都带青竹香。 顾衍踏出房门,黄灯等在台阶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卧房,轻声道:“侯爷,夫人此番小日子,有些蹊跷。” 红豆捧着托盘,从耳房过来,匆匆一福身,忧心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侯爷,夫人这喷嚏打得奇怪,奴婢也说不上来,屋里头也不冷,怎一个接一个地打,方才给夫人换衣裳,后背都是汗湿,除了云城回京那次受了寒,夫人往常小日子也没有痛成这般的。” 顾衍侧首看黄灯。 黄灯不愧是永夜出身,近日虽然在近身侍候上屡屡受挫,夫人的大红抹胸配青色褙子,给夫人的茶汤不是过热就是凉透。但她发光之处在于逻辑缜密,行动极快,此刻恭敬递上一份细表,道:“侯爷,这是夫人近日饮食,园中所有草木花石均已验过,没有异常,丘神医已在书房等候。” 顾衍点头接过,“别进内室,夫人刚睡下。”随即快步往书房去。 下江宁不是一两日的决定,未寻回辛越时,他就盘算着开春下一趟江宁,不过那时他也就是想着寻一处宅子有个落脚之地便是。 寻回她后,难免想着江宁气候和暖适合她养身子,她又是个新奇性子,便选了这处别苑,莫说里头的亭台楼榭,山林湖泽,就是一草一木都是悉数登记在册的,连池子里几尾鲤鱼都有数,细致到这个程度,为的就是这让人不省心的小祖宗。 捏着手里一卷细表,若外因可排,余下便是内因了…… 木门拉开,丘云子和辛扬坐在桌案下首并排的两张圈椅上,一白一黑两颗头凑在一处嘀嘀咕咕,长亭侍立在旁。 听到动静同时回头。 “侯爷。”丘云子拱了下手。 顾衍抬手,示意不要多礼。 辛扬直接起身:“辛越怎么样?可是病了?怎么回事,莫不是水土不服?你怎么照顾人的?她看着好养,实则破讲究也不少,小时候家里也养得精精细细,别是几年前的暗伤吧?” 他不客气地说了一堆,平时遇着顾衍他是怂,但跟辛越扯上,他就不怂了,想他辛小爷还有为了妹子提剑闯定国侯府的英勇时刻呢。 丘云子心里为这年轻人默哀,不欲在这作炮灰,拱了下手,准备先将正事办了:“夫人可方便了?老朽这便去给夫人号脉。” “一会去,她歇下了。”顾衍面色沉静,坐在窗下仔细看黄灯呈上来的细表。 能睡能吃,估摸着没什么大事,辛扬趁机抓住丘云子:“唉,快看看小爷这两瓶药,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 说到这事,丘云子面色凝重起来,移过一瓶给辛扬:“这瓶确是蜂毒的解药,涂上两日便可消肿。” 辛扬一听,顿时眉飞眼笑:“小爷的绝世容颜又要回来了!” 他又捞起另一只药瓶子,喜滋滋道,“这瓶是不是能让小爷容色更盛的?” 丘云子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抖了抖,哼道:“能让你面容溃烂、发红肿胀,一刻钟后暴毙而亡。” 顾衍抬起头,眉目若剑,盯向辛扬手里的药瓶。 后者直接烫手似的把药瓶往天上一抛,吓得不轻。 丘云子一口气吊在嗓子口,瞪大了眼,刹那间满面涨得通红,眼珠子险的突破眼眶。 嘶哑的喉咙口刚蹦出一个音,黑光药瓶已经稳稳当当被长亭抓在了手里。 丘云子长舒一口气,面色也渐渐平缓下来,手抚着胸口,难得失态地低吼出声:“小心点!这里头的东西洒了一滴你给侯爷干二十年也赔不回来!” 辛扬挠着耳朵:“小爷能抛就能接。” 长亭凉飕飕瞥他一眼,把药瓶递给丘云子。 丘云子宝贝似的揣着这瓶药,他老人家近日奉侯爷的命,古稀之龄还在发奋进取,把十几年没碰的毒之一道捡了回来,当即清了清嗓,点着辛扬的侧额教训起来:“毒是毒,可也是药。先头你来寻老朽时,老朽就觉得这味道熟悉,近日来研究了不少古籍,这里头正是槿上茸炼出来的药液。” 顾衍起身:“传说中仙琉古国的国花,槿上茸?” 丘云子微讶:“不错,侯爷也知道?如今只在天葵山上还有野生的,这槿上茸剧毒无比,可若剂量轻些,也是一味药,可解九纱毒。” 辛扬:“九纱毒?什么玩意?” 丘云子正要开口,卧房那头隐隐传来一道喷嚏声,他心里突然滚过一个可怕的猜测。 要开口时,眼前只余一道飘忽的黑影,侯爷人已经到对面卧房了。 辛越迷糊着翻身,鼻头发痒,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小腹像轧过一排细密的绣花针,疼得仿佛要漏气。 咬牙吸气时小腹贴上一只大手,脸颊的发丝被轻柔地拢到耳后。 她哼哼地叫疼。 顾衍半跪在床上,唇瓣贴到她耳后,拎出汤婆子,手贴在她小腹,一股一股的暖意熨着她,温声哄她:“起来好不好?” 辛越翻过身对着他,把脸贴到他下巴:“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顾衍低斥,唇瓣贴着她额头,“乖,阿越,先起来,让丘云子给你看看。” 辛越懵着,感觉浑身又冷又热,不似风寒,倒像是冬日同夏日将她的身子当成战场,扭打在一块,不打喷嚏时倒说不上多难受,一打喷嚏小腹就跟细针轧过一般。 她在他怀里挪蹭了两下,伸手圈住他的腰,撒着娇不起来。 万能的顾侯爷不能替她疼,也不敢挪动她,对自己只有人形暖炉功用这个事感到万分懊恼。 正在此时,外间丘云子的声音响起来,辛越这才不情不愿地撒手。 屋里清香宜人,碧纱窗下一棵枯枝旁逸横斜,自成禅意。 辛越伸着手腕,额头时不时有冷汗沁出。 有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是男女之间常常用来阐述思念之情的酸话。 这时候一刻号脉,如过三秋,是辛越疼得脑袋发懵时用来分散自己注意的。 好容易可以抽回手,辛越软成泥似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滑着滑着都快落到被子里了。 顾衍托着她的腰,看向丘云子。 丘云子微笑道:“无碍,只是中了毒。” 辛越:“?” 无碍,只是,中了毒? 辛越已经够乐观豁达,没想到如今做神医的,竟也有这样的好品质。 屋中唯一一个不豁达的,恐怕就是顾衍,他把她放平在床上,把汤婆子拎到被子里捂着她,“躺一会,我马上进来。” 他愈是平静温柔,她反而愈是担心,忍不住说:“丘云子都这样说了,肯定没事的,毒也有轻有重,是药都还有三分毒呢。” “嗯,府里什么都有,你会很快好起来,我去看看,怎么让你更快好起来。” 辛越笑笑。 但很显然,一个人还能乐观豁达,多半是因为这打击还不够大,对顾衍而言,他无法乐观豁达,是因为这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且再小的事放在辛越身上,多半也要被放几倍大。 丘云子随顾衍出屋,走出房门,穿过庭院,走出院子。 四下无人时,丘云子才说:“侯爷,先头您问的那件事,老朽有谱了,您的猜测是对的。” 顾衍沉默半晌,目光沉痛而寒冽,一贯沉稳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确定?” 丘云子点头:“是,但现下有一件更要紧之事,夫人这形容,确是九纱毒的症状。” 辛越误打误撞,有一点没说错,所谓是药三分毒,九纱毒,其实不是一种俗世所认为的奇花异草、怪虫异兽中提炼出来的毒药,它的本质,还是一味良药,名叫九纱丸。 一个人在服用大剂量九纱丸时,在体内沉下来的余毒无法排出,就叫九纱毒。 什么时候需要大剂量服用九纱丸呢?通常是一个人忍不了剧痛时服用,比如筋骨断裂啦,烧伤灼伤换皮削骨啦,毕竟——九纱丸是一味镇痛药,且是一味比麻沸散起效快、持续久、且带有毒性的镇痛药。 而余毒能沉到如今,可想而知,辛越四年前伤势多重…… 顾衍抬头,状似沉静。 天边卷云浓郁,翻翻滚滚排山倒海而来,一阵大风刮过,忽地有几条柳枝抽打在他身上,力道不值一提,他浑身却剧烈一震,半跪在地,呕出一口浊血,如玉山倾倒。 丘云子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在他身边放了一只药瓶:“侯爷,保重……” 顾衍没接,指腹抚过嘴角:“往后……是不是每年春日都会发作一回?” “这个说不好,九纱毒确实只在冬末春初,阳气启盛之时发作,只看此次夫人毒发状况,持续天数,便可推测。” 顾衍站起身,胸口还是一阵一阵的钝痛,哑声:“库里有一盒小鸾黄,能不能用?” “正合症状,老朽这便去。” 顾衍靠在树干上,那些旧年的沉痛,跗骨蚀心的无力,漫天漫地的飞沙碎石,巨大澎湃的炸裂力道,在这一刻,再次从深潭下翻出来,巨浪翻波,打得他喘不过气。 * 中毒,且是一种名字听起来便不打好惹的毒,辛越原本不信她的人生境遇竟这般多姿多彩。 更是不理解她是怎么在顾衍这样的严防死守下中毒的。 辛扬在她房里坐了小一刻钟,叽里咕噜地说了不少,告诉她这是多年前服用九纱丸留下的余毒,叫九纱毒,要用一瓶叫槿上茸的毒药来解。 她想的是,取这个毒名的人一定很懒,改个字就糊弄过来了。 辛扬表示同意,但用一种毒药去解另一种毒药,听起来还是很凶险。 辛越一边为他的兄弟义气感动万分,一边觉得辛扬着实很没见识。在武道上,他懂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个道理,但在医理上,竟没听说过以毒攻毒,看来他经历得还是少了些,搞得辛越不忍心告诉他,其实圆尾蜂的解药也是从它惯常喜欢的一种毒花里炼出来的。 但辛越心里有些疑惑,意识迷迷糊糊飘到多年前。 她没记错的话,九纱丸是她最初在渭国养伤的时候吃的一种丸药,在痛死和余毒之间,陆于渊让她慎重考虑,她当然选余毒,但后来几年都没有感受到什么九纱毒的存在,她都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真是难以置信,四年前服的药,四年后才知道这余毒的名字,这余毒反应竟是这么慢吗。 辛越没有机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辛扬正喋喋不休地追问她什么时候吃的九纱丸,如今还有没有,听起来很值钱的样子能不能给他一瓶? 辛越感觉到他这话出口就要倒霉,果然,下一刻,他连人带帷帽都被长亭丢到了七子苑外。 “看什么?”顾衍端来一只茶盏。 辛越盘坐在榻上,解开衣襟,素手纤纤执一柄西洋小靶镜,一抹月缎包裹着两重雪浪,上头粉云正飘过,她抬起手腕,露出一点指甲盖大的红痕,再指指胸口道。 “看这里,这毒不大正经,不但让人打喷嚏,还让人胸口起红云。” 顾衍把她的衣裳拉好,扣上圆扣时,俯身轻嗅了一下。 轻浮至极的动作,他做来却是认真到肃穆的模样。 辛越不禁心中难过,不晓得世人常说苦难好,苦难使人成长。可苦难有什么好的,它带来的勇敢是被迫的,伤害却是恒久的。 在往后数十年的时光里,假使他们二人都能活得这么长的话,他都会为她受过的苦难而难过、压抑、自释,再次难过、压抑、自释,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哪怕她已经回来了。 苦难这回事,对受难者本身的直接伤害,对真正爱惜她的人的间接伤害,是对等的。 它带来的勇气有意义,但苦难本身,没有意义,只能算一种无奈的体验。 她捧起顾衍的脸:“我香不香?” 说完便想轻轻地啄一下他的嘴唇,顾衍却抓着她的手,把脸埋到她手里,声音沉闷,“好好的,最香。” 辛越笑了一下:“我方才抹了药膏子,就不香了?” 顾衍抬起头来,阳光漏进来,铺在他的脸上,锋利眉峰下的眼波又清又亮,含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从前的沉静模样。 顾衍端起茶盏,里头药水澄澈得像茶水一般,清清凉凉,带点甘甜回味,喝起来有点熟悉,像她吃过的一味果子的味道。 这药水不但味道好,而且疗效奇佳。 * 辛越真是觉得她从前小瞧了丘云子,午后回过了精神,喷嚏也不打了,肚子也不疼了。 靠在榻上翻书,吩咐黄灯给丘云子送一面锦旗,上书,妙手回春。 丘云子那边得了话,扛着小药锄哼哧哼哧就往她的院落里来,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道这锦旗能否做些小小的改变。 辛越歪着脑袋,正拆信呢,问:“什么改变?” 丘云子满是期冀,却一点点地试探着开口:“妙手回春四字若要打眼,以金线为佳。” “可以。”就这小事,不绣金线,绣红线他老人家能瞧出来吗。 丘云子紧接着又道:“红布绵软,不好上墙,能否嵌个框?” 辛越讶然:“你是想挂到门上么?不若直接换个匾额吧。” 黄灯在一旁垂首听着,对那老头确然升起几分服气,对夫人的反应拿捏得准准的。 果然丘云子面上浮起满意之色,继续试探:“木匾怕是不够阔气。” “……”辛越放下了信件,“你直说罢。” “要配上这般豪阔的别苑,不若挂个赤金的匾额,上书妙手回春,若是让侯爷执笔题字,便更好了。”丘云子说完,像是怕辛越发难,扛起小药锄就跑。 辛越看着他利索的背影,喷出笑来,突然地牵动小腹,笑意霎时僵在脸上,倒吸一口凉气。 瞥到门口转进来一道藏青色身影,辛越招招手,有气无力道:“你来得正好,丘……” 话都未说完,瞥到黄灯小小的身影像颗豆子似的直射而出,顾衍坐下来,轻轻把她抱了个满怀。 “还疼不疼?” 辛越下巴垫在他肩上:“丘云子那个药水挺管用的,不打喷嚏肚子就不疼。对了,他还要个赤金牌匾,牌匾倒没什么,只要他老人家不被这牌匾晃了眼在门槛上摔一跤便好,不过听说他这么大年纪还时常在药田里打滚摔跤……啊扯远了,最麻烦的一桩,是他还想请你往匾额上题个字。” “好。”顾衍无可无不可,但只要辛越提了,他就可。 连丘云子都能得顾衍如此宽待,辛扬却只能苦哈哈地等在正院外头喝风。 春日午后,日头盛,新草娇花上的露水都蒸腾散去,被日头照得屋里垂首,怏怏颓软。 灿灿金光投射下来,辛扬捂着额头躲在院落外的柳树底下,踢着小石头子,身旁站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灰衣青年。 “我说,都在这喝了半日风了,午饭都没吃上一口,饿晕小爷,你给担着?” 长亭双手抱胸:“辛少爷,您就等着吧,主子不发话,我也不敢放您走。” 辛扬真是抬头看了眼日头,都从正头顶往侧偏了,真是不明白顾衍为何说了让他走,却又派人把他拦在院子外头。 他手一撑,坐到栏杆上头,听身后泠泠水声,整个人犹如被风摧折的狗尾巴草。 这时,长亭抬眼看到主子从屋中踱出,立时站直了身,道:“侯爷。” 辛扬立即回头。 顾衍站在屋外,招手让他进来。 “说,怎么回事?” 顾衍坐在桌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十八子手串,缓缓拨弄着,凝眸问他。 辛扬一溜身,从辛越方才躺的榻上小几拿了一碟糕点出来,边咽边说:“早上不都说了,你忘了?忘了小爷再同你讲一遍,昨夜……” “从头说起,”顾衍打断他,“之前同他有何交集?” 辛扬手中动作停了一会,心头踏哒踏哒,一茬茬的画面往前拨,终于定在半月前。 他收到的任务便是持金铲挖金矿,本想着是一项体面又清省的差事,他也算是熟手了。他去年把江宁去年一整年的亏空盘得清清楚楚,还顺带着扒出了他们往年手脚更不干净的事儿,这些世家见了他犹如不孝子见了虎面爹。 可这回下江宁,他身上的官衣剥了,罩了一层影服,由明转暗,一边躲着杨珂锦那拨人,别同他们撞上,还要分出一拨人盯着同杨珂锦有来往的世家,一边还要继续查探盘点世家们往年的亏空数目,端的是琐碎又磨人。 这才反应过来顾衍压根就是把他诓来江宁做苦力的,什么金山银山,都堆砌在书山算盘海中,光盘点都不知得盘点到何年何月,等到能下金铲的那日,辛小爷不定都七老八十了。 不过在清点崔家往年账目时,他偶然一次潜入崔家家主的书房,却发现崔明广鬼鬼祟祟地请了一个人进书房密谈,来人的声音懒洋洋,仿佛是个高位者对于手下人的语气,而崔明广竟也小心奉承着对方。 辛扬一下子就激动了,就像是戏台子上,最要紧的场面中,关键人物出场时大多有一两盏琉璃灯的彩光从上打下。 此时此刻,辛小爷竟然也觉得头顶像是洒下三两束耀眼的光束,他晓得此刻要紧,说不定就撞破什么惊天密闻,所以就算是滚到灰扑扑的榻下偷听,也不算不光彩。 但那两人竟径直从他眼前走过,接着一阵哐当哐当响,像是什么机括运转的声音,接着就消失了。 ……消失了。 从这屋里消失了!? 辛扬灰溜溜地爬出来,暗自记了一番整个书房的布置,飞身跑了。 再回想起来,辛扬只看到那人靴面上的风火纹路,还有半截浅蓝的衣角,后来他将此事告诉温灵均,温灵均正打着算盘,闻言算盘珠子被重重一拨,片刻后道:“是陆公子,陆相……” 自那次之后,他着意找寻这位陆家新家主、渭国新国相的踪迹,也给他摸到过几回,只是都没抓着什么奇怪的行迹,对方仿佛只当自己是一个贵家公子,听听戏,逛逛书局,喝喝酒,买点精巧的小玩意儿。 但他看似什么都没做,辛扬的差事却越来越受阻。 先是崔明广那老家伙突然变得滑不溜手,书房里的账目都开始真假掺半,后又是崔家、周家,乃至其他世家的生意都开始突然地清算、整合,不知要做什么。 他觉得这事不太妙,就算是没半点直接证据,但他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在嚷,就是这陆于渊搞的鬼!辛小爷脑子一热,小爷不好你也别想好,他曾暗搓搓给这陆相使过几次绊子,飙过几次刀子,致使这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更是难寻。 接着顾衍他们也已抵达江宁,他跟梢崔明广时,在天水楼上被陆于渊暗算,之后便是昨夜了。 辛扬就着一碟糕点,肚子填了个半饱,话也交代完了,正提着茶壶斟茶喝。 顾衍听完起身,凝目望碧天如洗,风荡云疏,忽地转头看向卧房方向,侧头的时候眉峰提起,心中一步棋悄然落子。 第130章 、诡异的动情 夜色深重,三更之时,梆子刚打过一声,惊起渚中栖息的雀鸟,扑扑振翅而去。 幽静湖中,两叶扁舟分波划水,月影随波轻荡,风移影动,青灯摇浪。 不多时,扁舟穿过两重石桥,驶入一片开了大片流霜花的静湖。 顾衍屈指做了个手势,白七撑篙,带辛扬往一边避开。 身后是立满灰色人影的石桥,手中弓箭晃晃,肃杀凛冽。 眼前是蓝衣闲钓,悠然躺在小篷船上等鱼上钩的陆相爷。 不多时,顾衍脚下扁舟往前分过两重清波,将将停在一片流霜花前。 一叶抵群花,犹如尖匕对寒玉。 陆于渊浅笑晏晏,单手支头:“顾侯爷今日大驾,也是来赏我这一池流霜伴月开的?” 顾衍站在船中段,船头立一支竹杖,最顶横出一截,上挑一盏豆灯,其光晕黄,映在他冷硬的面上。 “天蝉子,九纱丸,红薰草,除了这些,辛越还服过、用过什么?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忧?” 陆于渊对他查出天蝉子而不是天蝉血一点也不意外,对着顾衍,他总是在棋差一招和稳操胜券中反复变换,如今正是他占上风的时候。 陆于渊笑意更深,道:“你现在问这话,会不会太迟了些?” 顾衍未答,目光定在他身上。 乌色小篷船外簇拥着重重叠叠的流霜花,流霜花花盏只有巴掌大,玲珑玉色,花瓣边沿是一圈由浅至深的紫,神秘又妖冶,月下开,日出谢,晴夜开,雨夜歇,真是一种慵懒又规律的奇花。 陆于渊摇了下头,从这片花海静湖中坐起身,钓竿丢到一旁,姿态不羁,面容却十分认真:“把她送回来给我,我能保她长命百岁,没有隐忧。” “送回来?你在说梦话?她是吾妻。” 陆于渊站起身,身下小篷船发出微微晃动,流霜荡出一圈紫。 “对,她是你妻子,是四年前,你亲自送上死路的妻子。别跟我说什么阴差阳错,无法万全,那又怎么样?你怎么不想想,天命让你们分开,如今你要把她留在身旁,只会害了她,再一次,害了她。” 顾衍看向远处,山峦沉在暮色里,一片起伏墨浪,沉了一口气:“我们的事不需外人置喙,我今夜来,是问你她的身子还有什么隐忧?” “想知道?”陆于渊手指左侧远处,“我要崔家,要江宁,你给不给?” 再次横划一片,“我要八里廊,要三水十八弯,要红河谷,要云边十六城,你给不给?” 顾衍冷笑一声:“你要崔家,要江宁,要天下,下一个要的就是辛越。陆于渊,你当我是辛扬?” “那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沉默片刻。 一盏小小的流霜莲被水流推着,忽地碰在船头,微薄之力撼动不了扁舟分毫,反而向后荡去,复又融入一片流霜花海中。 顾衍忽然道:“她身子受不住槿上茸,我添一味小鸾黄为客,小鸾黄药性霸道,才能压住槿上茸的毒性,同天蝉子会否相冲?” 陆于渊很快问道:“小日子?” 顾衍点头。 陆于渊没有迟疑:“不会。”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陆于渊忽然道:“你当知道九纱丸的药性。” 顾衍敛眸:“嗯。” “整整七十颗九纱丸,让她比常人更怕受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也不放了她?” “不放。”顾衍紧抿着唇。 陆于渊凉凉道:“有朝一日,她知道此事,又是一重伤。” “顾衍,四年前,剑是你刺的,那些人是冲你去的,她原本应该成了云城风沙中的一抔土,就冲这个,老子看不上你,最配不上她的,就是你。我不会看着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姑娘,继续待在你身旁。” “可她不爱你,陆于渊,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你。” “但她跟我在一起很快活,”陆于渊不在意地摊手。 “再过个几年,你对她来说,也不过心底一个模糊的人影,想起来的时候疼一疼,但有我在,她会越来越少想起你,直到连你长什么模样也想不起来。人要向前看,她花了三年懂得这个道理,三年后又被你拽回去,生生再把濒死的痛回味一番。顾衍,我给她快意人生,给她安稳日子,让她少病少痛,你给她什么?” 顾衍寒声:“她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给她什么人生,她自有自己的人生。你或我,不过是她其中一个选择罢了,她十五岁时选了我,二十一岁时选了我,她往后一辈子,都会选我,而我,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选错了。” 顾衍什么都给了她,可她呢,依旧活在自己肆意又天真的世界里,从未想过要把旁人给她的东西当成倚仗,唯一一次用起来时,还是为了三个人闯永夜底牢,做得她浑身不畅快。 人都向往世外桃源,而她自己,就活成了一个桃源。 顾衍摆了个手势,长亭调转舟头,顾衍今夜的目的只有一个,回身道:“告诉我……她的身体还有什么隐忧。这个国,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换一个,我能做主的,我给你。” 半湖粼光半湖玉。 静谧间,陆于渊脚下的小篷船忽地向下吃水,夜空中一片幽蓝骤然腾飞,倏忽之间到了对面船上,以手为刃直劈顾衍面门。 脚下小舟不住起伏微晃。 顾衍脚步未动,上半身后仰躲过一击,横斜拍出雷霆一掌。 陆于渊双手交结,挡在身前,旋腿飞起,扫他胸腹,衣袍猎猎作响。 顾衍握拳劈下,拳势未收,直直击往陆于渊要害,陆于渊脚步轻点,后退几步,踏在船首一蹬,借力回到了小篷船上。 船头悬着的豆灯还在摇晃,瞬息之间,缠斗已止,快得像一场幻觉。 陆于渊忽然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颗蓝珠,在夜光中激射而去:“吃了它。” 顾衍抬手接下,捻开外层一圈莹蓝,露出里头一颗漆黑药丸,没有迟疑,即刻吞了下去。 长亭忧心不已,撑篙的手往前抬了一下,不敢妄自开口。 可一旁的辛扬早在二人动手时便跳了起来,催着白七撑篙划过去,高声嚷道:“你傻啊!什么玩意,让你吃就吃啊!” 陆于渊斜睨一眼,似笑非笑,手里颠着一颗蓝珠:“你也要?” 辛扬跳上顾衍的船,仔细看他面色,也不晓得是不是甚见血封喉的毒药,急忙催他:“快快,抠出来,对着他那张脸抠。” 顾衍一动不动,他又对陆于渊怒吼:“你给他吃了什么玩意?” “不是什么坏东西,让他也痛一痛而已,辛越的身子……没有旁的隐忧了,只要你别再给她招新的罪受。” 顾衍低头,看水中行云游影,忽地展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 “真是……最好的消息了。” 两叶小舟如何来,又如何离去,分花拂水,并行而出。 方才几下试招,陆于渊就知道顾衍武力在他之上,即便有弓箭手,也难将他的命留在静湖中,一击不能毙命,就有无穷后患。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服下药丸,收得的效果要比花大代价同他激战一场又让他全身而退要好得多。 出了两重石桥,辛扬才瘫坐在小舟上,朝顾衍那端狠狠拍了一捧水打在他袍子上,简直要气死:“你傻了?那小子浑身是毒,你吃那么老大一颗丸子,辛越要知道这事得先打死我,再打死你,你他娘的来之前,来之后,知道的东西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 “哪……”说着,辛扬突然反应过来,“是不一样,这,这确实是好消息啊,她没多出什么问题,就是好消息。” 顾衍转过头,只叮嘱他:“嘴巴闭严点,今夜的事,别漏出去。” “什么事?你不知道,小爷刚才蹲那地方,蚊子嗡嗡的,听得有一句没一句……” 顾衍忍不了了:“闭嘴,滚过去点。” 流霜静放,湖面的波纹都荡尽,重新恢复一片平静。 湖面,是什么痕迹都留不下的,痕迹只在人心里。 陆于渊又躺下来,枕着满船星光,手里一枚圆圆的木雕举到眼前,低低道:“既然有得选,你为什么,不试试,选我呢?” 天水共悠悠。 明月下西楼。 这一片清湖中发生的事情辛越全然不知,只是在顾衍早晨回来时,觉得他衣衫上的露气深重。 她在温暖锦被中醒过来,感觉到一个又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面上,极尽温柔。 在他的吻落到唇瓣时,辛越反手搂住他的脖子,咬住他的下唇。 顾衍一顿,忽然将她抱了个满怀,比平常抱得更紧,也比平常小心翼翼。 辛越揣测着,许是她近一两个月来身子太好,猛不丁地打了几十个诡异的喷嚏,引发沉毒,又撞上小日子,真是一个喷嚏引出一连串的忧虑,惹他担心了。 不由手往下滑,抱着他的腰,脸颊在他下颌蹭了两下,撒娇道:“投怀送抱?” 顾衍未语,抬起她下颌,二人在这昏沉又安全的狭小空间内交缠相拥,缠绵深吻,一开始如绵绵春雨,忽而又似骤雨倾盆,激烈澎湃,气息潮湿又滚烫。 帐幔在轻轻摇晃,上面万壑流青,连绵不绝,摇动春色。 顾衍的嘴唇从她的唇瓣游移往下,贴在她颈侧,郑重到近乎虔诚地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她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她晓得顾衍平日里沉静又冷厉,其实感情极浓烈,往常这浓烈又炽热的感情倾泻下来时,好歹都有个过渡和铺垫,但今日突兀、直接又有些粗鲁,好像…… 辛越双手推开他,挣出身子来,微微气喘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顾衍的眼里尚有酽酽的情意,闻言一怔愣,眉目寒厉三分:“胡说八道和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总在这两道上来回折腾?” 他的语速很快,颇有点恨铁不成钢,辛越大大松一口气:“那就好,大早上的,你这般动情,我以为我要死了,而你再亲不着我了。” 顾衍轻叹一口气,眼底复杂,轻轻喊她:“阿越。” 辛越看着他的脸,手指头在他脸颊下颌滑过,借微弱光芒,看到他眼底一片血丝,眼下青黑,形容憔悴,是一夜未眠的模样。 她忽地抬手,扣住他的后脑,豪迈地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前,一只手抚在他背后,学着他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讲着话本子里的酸话。 她不知道这种哄法管不管用,但还没见到成效,顾衍的脑袋就动了动,浓密发丝挠得她下巴发痒,她立即松手,不想把自己唯一的夫君闷死,以这种艳|情又窝囊的方式。 顾衍这番诡异的动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打蒙的其实是辛越的脑袋。 她晕晕乎乎地乱哄一气,胡扯的话能写两筐话本,顾衍嘴巴紧得河蚌似的,什么事都未说。 天赋异禀的顾夫人在哄夫君时把自己给哄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他的声音,具体讲了什么已无法细究,只是那语气听起来很复杂,依稀捕捉到几个词,他、我、好、不好之类。 可惜辛越没有在梦里组词造句的本事,否则就算醒来之后忘了个彻底,好歹也能在梦里寻一回真相。 今日小雨,清润如酥,绿柳罩烟。 天地一片灰蒙,屋檐有水滴串成透明丝线,垂下一片晶莹珠帘。 屋内点着数盏绢花宫灯,暖融融的,要辛越说,实在是适合回笼觉睡到天荒地老,但她没想到,睡到天荒地老的是顾衍。 她把人都遣得远远的,不让扰了他。 最终顾衍这一觉睡到了近午时,起来时辛越在给众人回信,爹爹娘亲、江嘉年、汪清宁、老倪、芋丝,写了一摞,刚搁下笔扭手腕,转头就看顾衍走了过来。 他洗漱完,从屏风后出来,头发用玉冠松松定住,套上一件家常外袍,月白色的缎子,显得他就像个家室里头,煮茶赋诗、焚香插花的闲散郎君。 辛越叫他:“小郎君。” 她的小郎君刚睡醒的样子有些怔忪,嘴唇淡色,手指也沁凉,她不由拉过来往脸上贴。 他却极快地收回去了:“在写什么?” 小几上两叠信笺,指指左边:“大家的信。”指指右边:“随信捎回去的礼物单子,大多是些京里没有的吃食。” 顾衍刚拿起一卷书,手臂忽地一抖,侧头看一眼,辛越正一张张往信封里装,他不着痕迹地放下书卷,把仍然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拢到袖袍底下,左手抄起小几上的信件:“今日有一条快船回京,我让他们一道送回去。” “不急呀,”辛越叫住他,“都快用午膳了,你去哪儿?” 顾衍往前头书房指了下,匆匆出去了。 辛越的书卷还翻不到两页,他便信步而回,肩上落了一重细密的水汽。 辛越催他去换件外袍,出来时亲手拌了一碗红油荠菜饺子给他,加了满满一勺肉燥,洒上些末葱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 午后新晴,二人踏着濛濛水汽,往云梦山上去。 说是山,其实不高,山顶削平,盖了一座三层高台。 雨后水雾未散,远远望去,朱檐反宇,高台迥出云霄之上。 顾衍侧头问:“累不累?” 辛越大气都未喘,当然是不累,但顾衍侧身上前一步,背对她屈下膝,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辛越笑了一声就趴上去。 顾衍背着她踏上数百石阶,来到山顶,脚下是一片乱青版石,无甚排布规律,像冰裂纹一般,长长一条延伸至高台下。 辗转数重玉阶,来到第三层。 高台四敞,竹帘半卷,当中一张方形案几,一旁有长条摆着茶具、熏炉,素白花瓶里斜插一枝不知名小花。 辛越从他背上跳下来,跑到前方,手撑在栏杆上大大吸了几口气。 山顶空气清冽,高台下丝丝眠柳,不远处的七子湖水平如镜,日头柔软,撒上一片粼粼金粉。 辛越转过身正要叫顾衍时,看到他已经坐在案几前看起了折子。 长亭从侧边玉阶上来,轻声报着:“杨大人早间前往新凉池,江宁大部分涉匹帛的商户家族都到了,除开谢氏、周氏、钱氏之外,其余各家便是手上没有匹帛生意的,也都派了一二掌事前往。” 辛越笑笑,很是满意,午后把他叫出来,本就是让他改善一下办公环境。 七子苑中园林十六座,寂寥无人,每日迎来送往的就是洒扫仆妇,他日日在书房中,对着文书奏折密信陈案,不若换个新鲜景,脸上的凌厉之色都被春光映得软了些许。 起初顾衍还觉麻烦,辛越不得不搬出丈母娘的话告诉他:看书看了半个时辰,便要瞧瞧远岫洲田、苍青碧色。这才把他哄了来。 辛越挪到长条案前,摸摸鼻子,慢腾腾点起茶。 四般雅事,她都不算精通,只能说半步跨进门内。 但此时晴云飘漾,杉树婆娑,燕尾点清波。 这个意境大于形式,即便一会点不出个什么,也不打紧,过了瘾便好,横竖顾衍得喝下。 素手抬起,慢慢用小茶槌捣着茶饼,身后长亭已经报了个七七八八,她分神从话中挑出一条线来,大体就是顾衍本着不用白不用的想法,又把杨珂锦推了出去。 这个倒霉的纨绔,只捞了薄银几两,倒惹了一身臊。 原本杨珂锦便是为着江宁的税赋去的,几乎大小世家都同他打过交道,正经交道有,带着金银来腐蚀的交道亦有,给辛扬他们盘点账目提供了不少便利。 此番崔家一出事,顾衍把杨珂锦推出去,在他们面前示弱,崔家出了事,江宁布帛市场一片大乱,搞得他没法向上头交差,请众位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出出主意,这是软的一面。 硬的一面便是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不帮着稳一稳两江的布帛市场,届时影响了年底税赋,黑锅盖在他头上的话,就不要怪兄弟把你们一个个抖落出去了。 长亭用了三个词概括杨珂锦在新凉池上的作态——涕泗横流、哭天抢地、冷眼怒斥。 效果甚佳,四十二个家族和布帛商户自告奋勇,登记上来的匹帛数量可以稳住两江七日。 不知道顾衍是怎么做到的,旁敲侧击或是直言明说,总之杨珂锦吓得裤子都要没了,真以为江宁的变乱要扣在他一个人头上,所以新凉池上这一场戏对他来说是真情流露,对其余人是风险兼商机,对顾衍来说是一条一条把崔家压垮的稻草。 崔记匹帛店关门这两日,布帛市场停滞,引出的轩然大波让顾衍心惊,试想,在没有崔家的时候,倾整个两江之力,掏空了底子,也只能抵七日,崔家之势可见一斑。 也让他愈发坚定,若是这等只手遮天的大世家不削下去,假以时日就可以伸手进朝堂了,或是,已经伸手进朝堂了。 等到长亭离去。 辛越碾了茶粉,筛过两遍,取出一只黑秞盏,注汤调膏,茶膏同融化的胶汁一般。 再注水时顾衍已经坐到她对面条案,她问:“会不会?” 顾衍摇头。 辛越噗嗤一声笑,竟还有顾侯爷不会的事,不过想来也是,他一身本事,一半从书里来,一半从战场上来,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能通画道已然是他兴致广泛,晓得忙碌之余陶冶陶冶自己的情操。 她继续用茶筅击拂,手重筅轻,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辛越神态专注,第二汤先从茶面上注入细细一圈,再极速注水提瓶,用力击拂,色泽渐开,珠玑磊落。 顾衍眼睛盯在她的一举一动,淡衫薄罗,水红轻纱,雪肤柔荑,意态从容。 她就这样简简单单,指绕腕旋,注水击拂,茶汤轻荡间,春色都鲜活起来。 他看得入了神,没听到她的问话,恍了一下,道:“方才说什么?” 辛越抬眉看了他一眼,注入第三汤,又轻又均匀地围绕盏心击拂,看到汤花凝结,错落生起,心里松了一口气,这盏有把握了。 才道:“我说,小家族小商户能撑住七日,七日后呢?无以为继了怎么办?” 顾衍没想到她还有心思想政事,摁一下眉心,叹了口气:“我手上有。” 辛越讶然,他说的,手上有,绝对不是有一匹两匹,要能稳住江宁布帛市场的,得是多么庞大的数量。 一边思量,手起,注入第四汤,少少的水注入后慢慢搅动茶筅,云雾渐生,她叹了一句:“真好看!”又很快问:“哪来的?” 顾衍:“两江。” “可两江的匹帛不都在崔家手里吗?如今崔家店面关了,怎可能白拿出来让你稳定两江市场,不趁机敲你竹杠就不错了。” 辛越注入第五汤,此次稍微轻松,搅动茶筅,茶已生发,结霭凝雪,花色已经呈现在茶面上。 紧接着注入第六汤,缓缓地环绕茶面拂动。 最后,第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 成了! 作者有话说: 点茶片段,参考自《大观茶论》 第131章 、情海小白龙,淹了 这是辛越点得最好的一次茶,小时候凡是先生考较功课时,她总是缺了那么一二分耐性,点出来的茶不是英华沦散,就是生了水脚,导致先生的脸一次比一次黑,导致娘亲再请先生时花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多。 但世事大抵如此,最好的总在不经意间发生。 “请。” 顾衍刚从她专注从容之态回神,又被这晶亮慧黠的一眨眼晃了一下。 什么是春光?春光大抵应如是。 茶香四达。 顾衍呷了一口,道:“一盏?” “哦,这个不必在意,既已是巅峰,以我这手,之后的必定走下坡路,说不准这茶色都生不出来,好不好喝?”辛越满眼盛着灿灿亮光。 “嗯,”顾衍把茶盏移过去,“既是巅峰,你也品品。” 共用一个杯盏,这其实很不妥,她爹爹若是瞧见了定要罚她写一篇长赋来反省反省此举有几处不妥,不能引经据典地数出十八处来,多半就要挨板子。 但顾衍同她在一处,最喜欢的就是出格,各种出格,在礼数边沿蹦蹦哒哒,这是他们的夫妻意趣。 辛越就着他的手品了一口:“其实我尝不出来好坏,觉着都差不离,茶香茶色茶味那一套早忘了。不过一汤又一汤地做下来,调膏、粗调、微调,倒还是很有成就感。” 辛越把他的手又移过去,这样好看又好喝的茶,她希望他多品品,记住她也有这样雅致的时刻,毕竟她人常在,可日后能不能再点出一盏如此完美的茶来给他,这就不是定数了。 想到这点时,她有一刻的怔愣,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如此不详之事,忙在心里呸呸两声,补救地想,日后无论她点出什么样的茶,他品来都该如这盏才是。 “想什么?” 辛越摇摇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布帛从哪来的?” “记不记得,前两个月……陆于渊陈兵渭国边境,我问你,若你是江宁世家,会怎么做?”顾衍说这话时,目光深悠。 辛越只当他是顾忌陆于渊,没多想:“记得,我说若是我,要先探实消息来源,若真打仗便把银子藏起来,或是搬离江宁。” “银子是什么?” 辛越顿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对崔家来说,布帛便是银钱,他们前两个月是不是疯了般出手布帛?囤积金银?” “不错,且价格低于市面三成,”说到这里时,顾衍瞄了她一眼,“那段日子,府里账目走得极大,不知你有没有注意。” “……没有,”辛越有些惭愧,账目太多,她只看了一眼便决定把这等高深的东西奉到架子最高处吃灰。 不过,说到这里她全然明白过来了,“你把现银都拿去囤了布帛?这样的话,过几日小商户撑不下去时,多半是要提价售出,价格或许比你囤入时还要高,但这时供不应求,狼多肉少,你提再高的价格也有人买,对不对?” “对,狼多肉少。” 能做好官,且能做稳当的,大多有奸商的风范,有些人把奸商的心思按在心里,表面憨厚,实则精明,这是扮猪吃虎,叫厚黑。 有些人底气十足,锋芒毕露,把奸商的做法同当官的做法融会贯通,这叫顾衍。 辛越猛一拉起他的手,吧唧亲在他手背上,“真是本夫人的好军师!” “江宁重商,短亭算过,只需两月,小家族商户可把整个布帛市场瓜分干净。” 辛越接道:“在这之前,你需做两件事。一,让崔家爬不起来,二,让小家族商户自己站出来,站到崔家对面,同崔家抢肉,这样就不是朝廷逼他们,他们才会死死攥紧生机。” 曾从一本海外杂文异录看到的,鲸落万物生,便是这个道理。 “但……”她还有个疑虑,“崔家没那么好取代,若是后继的商户不能产出好布,不能稳定产出大量好布,反而于整个两江乃至全国的布帛市场都是沉痛打击,劣布驱逐良布,不但影响大齐内需,更毁了外销,这比摧垮一个大世家的后果更严重。” 顾衍有些惊讶,他知道她会想到这一点,可没想到她能这么快想到。 辛越顶着他激赏的目光,起身坐到他身边,头挨着他的手臂,不好意思地承认,杂书看多了。 顾衍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不必担忧,已有后招。” 顾衍说的“后招”是什么,辛越没有弄明白,她想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无论是要拔除还是削弱世家,终究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比这些政事更让她在意的是,顾衍。 他这几日着实有些奇怪,似是一刻都不愿离她,她虽觉甜蜜,可这甜蜜若是反常起来,便有些令人难以消受。 她原想着去寻一个在情路上较有建树、经验老道、见多识广的人来讨教一二,无奈嘉年还在路上,江宁她人生地不熟,思来想去一圈,只想到辛扬一个。 听闻辛扬近日拿着公款出入江宁各大酒楼、花楼、戏园子,自己给自己贴了个“情海小白龙”的诡称。 却没想到这小白龙潜得挺深,一连三日都找不着人。 辛扬像躲着她似的,她只好喊十七出手将人提溜来了,不成想,辛扬一听这事,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辛越气急让他滚蛋。 甚个情海小白龙,怕是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 这事情不上不下地吊在她心头,直到她小日子结束,再踏出别苑时,江宁的天已变了一个色。 顾衍昨日半夜便出了门,据说去了三水十八弯,巡军,哪一水不得而知。 他起身时破天荒地把她唤醒了,要知道他从前每日里天蒙蒙亮起来打拳时从不叫她,所以她也不大清醒,迷糊着只让他早点回来。 最后好似听他说了句:“乖乖等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但她这两日坐不住,日日趁他见人时溜出门去,今日同样打算出门听个小曲儿,买几册书,再去流金阁消遣消遣,顺带等他。 这样,应该还符合一个“乖”的范畴罢。 辛越带着两个丫鬟,一个护卫,乔装打扮,作出贵家小公子的模样在街上瞎淘,这两日除开崔记还是紧闭店门,其余布帛店的生意空前的好,想来他们已经初步尝到了没有崔记大山压在头顶的甜头。 但街头巷尾热议之事还是本地龙头,几乎是走两步便能听见人小声嘀咕讨论,东一句,西一句,讲的都是崔家之事。 这几日,辛越同顾衍讲起崔家,都是人在家中坐,局势话中演,突然也想听一听坊间是如何态度。 须臾,她步伐站定,将折扇一收,往掌心一拍,侧头看一旁的帆幌——荟英茶坊。 就它了。 四人前后走入,茶坊中张挂名家字画,竹帘白纱,茶香袅袅,一楼还有琵琶奏响。 青衣小二捏着两块木牌上前来问好,十七抛给他一锭银子:“雅间。” “各位这边请。”青衣小二有礼又热络,将她三人引到二楼靠窗的一处雅间后,门口挂上木牌。很快上了四盏茶,并十来个盘碟,有煮花生、小栗子、檀香饼、霜蜂儿、樱桃煎,及各类果子。 辛越刷地抖开折扇,扑扑扇了两下,左右打量一番,这茶坊的雅间并非如酒楼那般,是以房间四壁分隔。 这儿的雅间前后仅隔着两扇屏风,外头罩一道竹帘,往来人影依稀可见,算不上清净,但很适合听些小道八卦。 有这样一层屏风一层竹帘挡着,便是要说些得罪人的话,也不必担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怕惹上事,大不了说完了等上一会,从侧边悄悄溜了就是。 “公子,喝茶。”红豆朝她眨眨眼。 辛越咧嘴一笑,刚呷一口,就听后头一道扎实浑厚的声音说,“高门大户多的是这样的腌臜事情,只是谁会想到,手足兄弟之间都能拼刀相残。” 另一道稍文弱气虚的声音道:“唉,利字当头,悬把刀。” “崔家如今该焦头烂额了,人刚从衙门被放出来,现在外头流言纷纷,全是说崔家布匹有异的,店铺全被封了不说,日日都有人找上崔家大门去要赔偿,这厢还被揭了老底,传出这样有悖人伦、天理难容的命案来,我看崔家命数也该尽了。” 辛越听着,这讲的是崔记匹帛店被一夜关停的事,那夜一场大戏,最终招来官府封店的并非布帛有异一事,而是几桩积年旧案。 她这两日听了一嘴,其实是崔明广大儿子、次子之间早些年为利争执,又都年少轻狂,次子崔垣一时没顾忌兄长先天不足有心疾这回事,二人言语争执上升至动了手脚,结果长子当夜便心疾发作,活生生地被气死了。 崔明广此人除了经商有道,管教儿子也讲究那一套能者居之的道理,十几个子女间一碗水端得甚是公平,不多讲究长幼嫡庶、儿子女儿,哪个孩子有能耐,他就多加青眼,崔家孩子们的生存法则,倒像是荒林里头的青狼,哪个手段软了,便没饭吃。 崔明广大儿子先天不足,就算是手段再强硬,脚下站的根基也是软的。 在他眼里,这事毕竟不体面,长子已经折了,传扬出去不但次子要倒霉,说不定他们家的生意都得动上一动,他便使了些手段,将次子从这事中摘出去了,将先天不足,暴病而亡这八个字坐实。 如今此事又翻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将崔家这高门丛林的腌臜事一件接一件地翻出来,崔明广这等治家法子,严明到有些严酷,教出的一个个子孙,在商都是能人,在私却似酷吏,扯出不少人命官司。 辛越沉吟,这般狠辣又残酷的家风,若是没有通天手腕,定然兜不住,那么,谁是崔家顶上的伞? 凝思片刻,后头的客人散了。 吃了小半碟果子,前头又来了七八个声音老成些的男子,听着像是天南海北的一群人聚在一处,南腔北调都有,她这种地道京城人,要从中捡一两句能听明白的都难。这也说明,这些人定是极为熟悉的,且都常年在外跑,才能对各地方言都有了解。 辛越正入神听辨,黄灯轻触她的手肘,压低声音道她能听得懂。 “……”辛越属实佩服,顾衍训练暗卫,恐怕是按三十六行来训练的,竟能连这等纷杂的方言都听得明白。 她勉励地竖了个大拇指,此时正好从窗外看到有叫卖豆花儿的小贩挑着豆花桶过去,辛越多看了两眼,红豆便笑嘻嘻地拿着钱袋下楼了。 辛越拿起一碟煮花生,慢慢悠悠剥起来。 黄灯倾耳听了片刻,迅速总结:“耳闻八人,气息察来有九人,是各地丝绸商,市面上的布帛骤然少了七八成,这些人年前定的崔氏布帛如今都取不到,聚在一处商讨法子,看谁还有门路能买到上好品质的布帛。” 辛越点头,平头百姓看的是热闹,休戚相关的布商找的却是生路和商机。 “有个人来得早,先定了一间商户的布帛,但如今已是不能了,各家现布不多,要货也得排到五月。” 这是供不应求了,单两江一个市场,能买多少布帛,两江的富庶,大多依赖产出后外销,而丝绸商、布商远道而来,不可能一回只要一二匹,多是囤个数月半年的货走船运而回,小家族掏空家底拿出来的那些布,要不够了。 她眼前一个小竹篓都堆满了花生壳,小碟子上也堆出了两座小花生山,黄灯收神回来:“其余都是长吁短叹,无甚值得听的。” “辛苦了,吃花生。”辛越将小花生山左右一挪,十七和黄灯一人一碟子。 二人惊讶不已。 “怎么啦?”辛越撑着下巴。 十七和黄灯互视一眼,默默一颗颗捡起来吃。 辛越撑着下颌:“你们喜欢吃花生呀?我再给你剥一碟子,还喜欢吃什么?对了,一会还有豆花。” 夫人笑嘻嘻的,眼弯起来,比新月还清亮,黄灯默了一会,道:“夫人喜欢吃的,奴婢尝着也都好。” 辛越乐呵呵地开始剥第二碟,边剥边说:“我也不喜欢吃生的,这般盐水煮过的才好吃,家里有晒干的,不过那个费牙。” 她剥着花生,那头响起一道叽里咕噜的声音,说完隔壁雅间一下子全部沉默,显得她手里剥花生的笃笃声尤为明显。 辛越向黄灯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黄灯抬了手作一个噤声的手势,她便作了个紧抿嘴巴的模样,但还继续剥着花生,否则也太刻意了。 短暂的沉寂后,隔壁雅间便如水滴入油锅一般,噼里啪啦炸出或高昂激动、或不可置信的声音来,像是被那人的话语所震惊。 黄灯压低声音:“方才没开口的那第九个人,讲了两件事,一是他能有货源,二是这货能同两江最好的布帛店媲美,如今其余人正问他何来的门路,靠谱不靠谱。” 这话就有些惊人了,不怪乎其他人有疑虑,这是情有可原的。 崔明广家教或许不佳,但却是个狠辣的商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他绝不会让哪家布帛商能暗中发展出如此规模。 但,辛越笑了下,这多半是顾衍放出来的消息,他开始布局了。 隔壁雅间的人哄闹成一团离去,二楼再听不到人声,红豆拎着豆花蜜饯上楼来,撩竹帘时还回头望了一眼:“呀,这些人急着捡钱去呢。” 辛越摸摸下巴:“若是时机好,怕是要拿麻袋捡。” 辛越起身走到雅间外的木栏,撑着下巴往下看,楼下三三两两一桌,人倒不少,所谈论无非也是崔家之事,她摇着折扇,百无聊赖地扫视,视线中却蓦然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迅速将折扇往眼下一挡,露出一双眼睛细看,果然是这两日潜得正深的“小白龙”,正往后探着脖子,鬼鬼祟祟进了对面的天水楼,十几息后,一道蓝色身影紧随而入。 手中折扇惊得滑落一寸,玳瑁扇骨轻轻磕在栏杆上,辛越头皮都要炸了,心头猛跳,往后低声道:“十七黄灯来。” 便飞快地下楼往对街而去。二人紧随其后。 在门口时,辛越拿折扇挡在眼下深呼吸了几口气,稍作平缓,才翩翩摇扇,抬步往里。 四下一打量,天水楼果然是江宁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光这一楼二楼坐着的数百人,就能把那道鬼祟的白衣身影彻底淹进去。 辛越眼角捕捉到执壶倒酒的小二,抬手招了招,小二放下酒壶笑着迎来,十七抛了一粒金葫芦给他,辛越和和气气地问:“这位小兄弟,我兄长方才进来,高高个,白衣裳,我忘了他定哪间房了呀?” 那小二对方才那白衣公子印象可深,他在天水楼这么些年来,南南北北也见了不少人,但那般俊朗潇洒的公子却少见。 此时又见到同他容貌有五六分相似,但瞧着要小许多的小公子,面善又和乐,一下就信了,笑着往后方一指:“那位公子往清水台去了。” 辛越眯着笑道谢,左右环视一眼,没看到蓝色身影,穿过重重人群,往大堂最深处的后门走去,其间走得太急,还被个小姑娘绊了一下。 那小二指了个清水台,直直指的是天水楼大堂后头,十六道宽长屏风掩着六道木门。 她凭心意挑了一道门往后来,谁知此地同外头那热热闹闹的大堂全然不同,喧嚣声尽消,清幽得像富贵人家的园子。 但凡富贵人家的园子,都要修得曲曲折折,有柏苍官青士拥列,花木水石缺一不可,就讲究个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太过自然的结果就是让她分不清东西南北,喘着气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彻底迷了路。 方才她迈出最左侧的木门,走没两步,就发现后头的黄灯和十七不知是被大厅里的人潮阻了阻,还是走错了门,竟没有跟上她。 辛越在原地等了一会,仍然不见人影,她喊了暗处的白七,甚至提高声量不信邪地从一到十七喊了一遍。 只有天边隐隐闷雷回应她。 她便知道,完了,她不但在大堂人潮里把辛扬跟丢了,也把自己弄丢在几扇木门后。 考虑到她几次独身一人都容易惹出事情,辛越决定往回走,可转头一看,足下细沙窄道交错纷乱,她走的是哪条路来着?胡乱走了一会,连木门的影子都没瞧到。 如今,辛越捶着腿,坐在原处咬着指头思索许久,放弃。 按照术数规律算,跟着她的人明的有三个,暗的不知,若是能凑到六个,总有一个人能找到她,若凑不到,找到她也只是时间问题。 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继续往前,遇到岔路就走左侧,横竖都在这酒楼,遇着了人让他把她带出去就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辛越看着头顶的天色从碧蓝一片,到飘来些许浮云,浮云纠结成大军,呈一派肃杀的黑沉之色,春雷沉沉轰鸣,声势浩大。 周围很快就暗下来,仿佛日落时分,她一人在这些怪藤丑树、碧涧巨石之间穿行,很是有些可怕的。 很快地,乌云大军开始指挥着疏疏雨滴涤荡天地,辛越抖开折扇,挡在头顶,闷头加快了脚步。 雨点又厚了几分,她只好小跑起来,雨滴彻底濡湿她的双肩鬓发时,终于看到了一条白色长墙,中间一道六边的拱门。 看来这酒楼的老板颇有些迷信。 辛越提速往前跑,穿过六边拱门,眼前院落不大,半边奇石耸立,半边霏丽花景,一排豪阔屋宅,正中的门扉虚掩。 雨滴越来越急,落在满地青砖上,滴滴答答,洇开一朵一朵灰色的雨花,很快就把青砖渡上一层灰暗。 辛越的本意是悄悄地跑到檐下能躲躲雨便行,没想到头顶春雷停了许久,积蓄出一道烈烈炸响。 “轰隆”一声。 辛越被青砖间的缝隙绊了一个趔趄,折扇扑簌簌落下,她弯腰捡起。 再站定时,眼前花木扶疏,其后屋内人影翻飞,虚掩的门被从正中踹开。 “砰砰”两声。 两扇门扉倒塌在地,露出里头的刀光剑影。 第132章 、回光返照 堂屋之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犹自立着的只有两道人影。 一团飞云似的白色影子上下左右地横跳空翻,另一人蓝衣翩翩,悠闲自在,一手执扇,一手袖间弹出数颗莹蓝珠子。 高下立判。 一个被打得满屋乱窜,一个饶有闲心地逗弄猎物。 后来,被打得满屋乱窜的人同她理论今日之事时,两人就“黑锅给谁背”一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辛越认为她就站在原处,折扇是往陆于渊扔的,如此都挽救不了辛扬的颓势,他如何好意思来同她理论?辛扬辩解道他若不是被突然闯入的她分了心神,恐就跑出去了。 最后这场辩论以辛越激烈高昂地摆出说书先生的架势,同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是如何被陆于渊两颗珠子打得满屋乱飘的作为结局,当事人羞愧得好几日没敢上正院来。 此是后话。 辛越还未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他二人为何打成一团?地上躺的横七竖八的人又都是谁? 以及,两方相斗,她如今装作没看见转头就走还来不来得及? 辛扬的身手她是信得过的,力量稍弱,但身法轻盈诡谲,且看他如今横飞纵跳,踢盆踹桌,都没有被那泛着危险暗蓝幽光的珠子打中,就知道他身手不减当年。 她若是留在此处,保不齐还给他拖了后腿,届时更走不了。 可没想到,两扇木门轰然倒地的一瞬间,里头两个人先后发现了她的存在,陆于渊眼角稍扬,荡起悠悠浅笑,不慌不忙。 辛扬眼里则是爆出精光,激动地大喊:“帮把手!” 辛越欲往后拔的腿拔不动了,左右看了看,怀疑他撞了鬼,她只身一人,怎么看都不是能帮把手的料,但她还是颇有良心地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右手五指一收,飞快地合扇,抬臂,用力掷出。 玳瑁扇骨坚硬,在空中打出一道亮丽剪影,在陆于渊脸上一寸之处被两只并指一弹,接着以迅雷之势横空劈出。 影子都没看到,“咚”一声击在辛扬的额头。 雷声轰鸣,隐有电龙穿梭云间,辛越足下湿透,青石板中氤出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水泽。 “……”折扇落地。 她怔愣了片刻,想到不知在大齐的律法中,这算不算间接伤人。 辛扬捂着额头,一边暴怒大喊:“小爷不是叫你!你的人呢!?” 一边一个空翻,仗着速度优势纵跃而出,眨眼间就到了辛越的身后。 “?” 身后……?! 形势急转直下,陆于渊跟着慢慢踱出来,眼神清亮、锐利、势在必得。 辛越下意识想要把辛扬往外推:“没人跟着我!跑啊!” 转过身时,手上却推了个空,踉跄一步踩到一角白袍。 辛扬正蹲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往侧边呸了一口血。 雨点急骤,嘈嘈切切往下落,他喘着大气,语气比雨滴更急:“要能跑,小爷还在这?” 辛越心里突突突地冒出火来,攥着拳头按捺下去,默念大局为重大局为重,蹲下去咬牙低声问:“怎么回事!” 辛扬又呸了一口血,手臂哆哆嗦嗦,从袖里费力抠了一颗药丸吞下,眼角瞥到一片蓝色,交代后事一般道:“陆于渊保世家,要转移崔家囤的那批布。” 辛越懵了一下,问:“什么时候?” “今日,这小子太狠了,我要走不了,你记得让顾衍给小爷塑个金身……” “金身什么的就算了,顾衍今天……” 辛越话未说完,身后脚步声已近,她想到不能在陆于渊跟前暴露顾衍行踪,闭上了嘴。 扭过头来。 大雨哗哗直下,犹如倾盆,落在左旁奇石上,溅成破碎的珠玉,他身上的蓝色绸缎浸了一滴一滴的雨,晕成暗色,很快就汇成一大片的灰蓝。 辛越心里百味杂陈,很想唏嘘一番,但此时的处境容不得她感慨人生,她与她倒霉的兄长都是人家砧板上的鱼。 陆于渊朝她伸出一只手。 辛越没反应过来,已经自己站了起身,默默地移动脚步,把后头半死不活的辛扬遮住,尝试着套个近乎,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来:“都,都是误会。” 没有想到,时过境迁,这一套对陆于渊已经没用了。 她眼前一花,滚着银边风火纹的蓝色绸缎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掠过,身后立刻传出了辛扬杀猪般的惨叫。 辛越猛地回头。 陆于渊轻轻松松,好似捏着一条死鱼一般拎着辛扬的后颈衣裳。 辛扬脚尖离地,翻起白眼,憋得满脸通红,一口犹带暗色的血从他口中呕出,激烈地几声咳嗽,血沫子喷飞,偏生他又喜欢穿得一身白,胸前都扑满了点点血红。 一个高手单方面碾压旁人时,她生出了一种时间仿佛都被拉慢的感觉,但其实不是她反应慢,是对方的速度太快又太狠。 “有话好说!”辛越跳起来,脑子都不过,急急地一口气扔了好多话,“手下留情!饶他一命!高抬贵手!别宰了他!他是我哥!” “真是误会!!” 陆于渊笑得云淡风轻,提着他往里走,辛扬像个破烂布袋,双脚脚尖拖曳在地上,划过一道殷红血迹,立即就被雨水冲散。 辛越明白,这人一句话都未对她说,但戾气已经积到了极点,且条条道道冲她来。 辛越忙不迭跟上,满怀担忧道:“你做什么将他打成这个样子啊!轻点轻点,脖子都要断了。” 边说边大着胆子想要从他手里接过辛扬。 陆于渊身子一偏,淡淡瞥了她一眼,辛越只好讪讪收回手,雨水在额顶的发丝上汇成一条细流,顺着她的额头蜿蜒而下。 辛越拿袖摆拂了一下满脸的雨水,袖摆也是湿漉漉的,浑身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走入堂屋,满地都是昏睡过去的人,她左右瞥了一下,心里又是一惊。 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当中,竟还有一张熟面孔——崔垣。 她此刻无暇顾及旁人,辛扬被陆于渊甩在地上,又呕出了一口血,辛越急忙忙往腰间小荷包里掏东西,摸出来一只手指长的小药瓶,从里头倒出一颗药,塞进了他嘴里。 辛扬咽了药,仰倒在地上,嘴边一大片血,喃喃道:“我感觉好了一点,怕是回光返照了,你记得告诉我爹娘,我死得很光荣,也算为国捐躯了,就是辛家九代单传,断到我这里,属实是我不孝,请他二老趁青春尚在,年华未老,再生一个罢。” 辛越蹲下去,十分好奇:“回光返照是什么样,我听人说,像看走马灯一般,你此刻有这种感受吗?” 辛扬木然侧头,感觉喉咙口又被她哽出了一口血,但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有些事情还是得交代:“我平时有些积蓄,就放在……” 辛越把耳朵凑过去,激动地问:“在哪?” “你能不能悲痛一点,哪怕装一装也行啊。”辛扬浑身的力气被抽空,眼泪都流不出来。 辛越道:“其实人悲不悲痛不看表面,你看我没有流出泪水,其实我心里早已痛得裂成了七八瓣,你快说,你私库在哪?” “……”辛扬悲怆地闭上眼,“你滚吧……” 辛越轻轻哼一声,看来他也感受到了,没什么回光返照,是她从丘云子那抠一颗少一颗的救命药丸子起了效用。 此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你还是告诉她比较好,莫不是以为今日还能活着离开这里?” 辛扬又倏地睁大眼,爆出亮光,看着辛越:“哥哥罩你小半辈子,到你出力的时候了,你得保住咱们老辛家的血脉啊……” 辛越拍拍他的肩膀:“你忘了,我也是老辛家的血脉。” 她站起身,站得太急眼前一阵阵发黑,陆于渊搭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收回手来,指了一圈地上的人,豪阔道:“开个价吧,这些人我都要。” 随一件外袍一起朝她罩落下来的是他含笑的声音,“衣裳脱了。” “?” 辛越胡乱扯开袍子。 视线重新开阔的时候,她刚爆出一句,“脱你个……”紧接着又爆出一句,“住手!!” 陆于渊正蹲着往辛扬嘴里塞了颗绿油油的东西,闻言也没有丝毫停顿,还抬手在辛扬的下颌一拍,让他咽了下去。 此情此景,总不会是什么十全大补丸。 况且,陆于渊是个使毒高手,且是高手中顶顶拔尖的那一个。 辛越心下大乱,两步夺上前去,捏着辛扬的下颌想闭着眼掏一掏,没想到药丸早已化入喉间。 药力化开,辛扬全身麻痹,知觉渐渐消失,眼前人影一重多似一重,挣扎着还要说些什么,却连嘴皮子都难动弹。 他缓缓闭眼时,辛越都能感受到那双同她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可置信,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一丝不甘心,一丝追悔莫及,最后一丝顿悟之后,彻底合上了眼帘。 辛越怒腾腾打了陆于渊一掌:“你给他吃了什么!” “你这哥哥太跳,让他安分一会。”陆于渊不避不躲,手臂受了一击。 悠闲蹲在她旁边,看她湿透的发丝渗下水珠,划过细腻脸颊,从圆润的下巴低落到地毯。 辛越忿然吼道:“都把他打成这样了,还给他喂药,嫌他死得不够快啊!?” “我不打他,莫非要设个宴款待他?”陆于渊掏一张帕子糊在她脸上,似乎要没什么耐心了,“起来,你那味药缓他的伤,我这味药止他的疼,顺带让他睡一会。” 辛越沉默了一下,蹲在地上拍了拍辛扬的脸。 他平生最爱惜那张脸,往常若谁打架敢往他脸上招呼,他立时就要暴起,但她一连地拍了七八下都没把他拍醒。 ……这回又剩她一人孤军奋战了。 孤军奋战的辛越此刻脑子转得飞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晓得自己绝对不是黄雀后面的雄鹰,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只路过的飞虫,湿透的那种。 那么如何能在黄雀手里保住一只昏睡过去的蝉,这个难度未免太大,就算蝉醒着,黄雀一口一个把他们叼起也就是顺口的事。 但没有想到,这只黄雀先开了口帮她指点迷津。 “你只有一条路,随我走,我今日心情好,可以考虑让他活着出去。” 辛越磨着牙站起来,输人不输阵:“我今日心情不好,不随你走。” 她边说,边悄悄踩了一脚辛扬的手腕,往下狠狠磨了磨,暗道不好,这样都不醒,看来那绿丸子真是把他和周公绑得挺紧。 陆于渊慢悠悠笑,把她的小动作收在眼里,走到门口撑开一把油纸伞。 在缈缈雨丝里回头,轻飘飘道:“那怎么办呢,你撞破了我的事,江湖规矩是要灭口的。我又舍不得像对这些人一样对你,你自己选吧,看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扛着你走?” “……” 形势比人强。 一刻钟后。 陆于渊带着她走过一带清溪,两道拱门,将流水娇花和木道石桥都抛在身后。 走过一道爬满绿芜的石门。 其后古木苍苍,枝干上爬满青苔,一篇寒峭之意。 万竹扫天,细长竹叶摇曳着承不住雨滴,嗒嗒落下。 野绿连空。 竹里通幽处,雨雾溟溟里,一座竹楼坐落在开阔处。 谁能想到—— 天水楼弯弯绕绕的园子后头,藏着一片禅意幽远的林子。 林子里,藏着她的屋子。 辛越换下了湿透的衣衫,重新梳了发,灌了半碗热姜茶,眼睛四处张望,嘴巴就没合起来过。 “你这是把天水的竹楼给搬过来了?”辛越左翻右翻,所有的陈设都一模一样,她走到窗边,伸手翻了翻话本书页,震惊得直往后退。 陆于渊捏着扇柄抵住她后腰,“我们离开天水的时候,你正看到这一页,如今可以坐下来自己看完结局了。” 辛越大受震惊,半晌都说不出话,脑子里渐渐串出了一条线。 世上有巧合,譬如江宁最大的酒楼名字,和渭国临尧城边上一座小城名字相同,你可以说是老板觉得这个名字高远又邈阔,更能给他带来滚滚财势。 但这酒楼后头竟藏了一座同渭国天水城里一模一样的竹楼,傻子都能猜出来,这是谁的产业。 这也怪不得,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十七和黄灯找进来,酒楼后面的园子定也是有古怪的。 辛越一边思索着此等境况下,要如何跑路,一边往后两步,果然放着一把竹椅,她自然而然地坐下,连竹椅的高度都让她倍觉熟悉,往左别一点头,正好看到半截纱帘上绣着的蛐蛐。 一切的一切,都跟天水城里她住过近一年的竹楼一模一样。 她忽然开口:“你今日做了什么?” 陆于渊似笑非笑看她:“想清楚啊,这事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听了你可就真走不了了。” “……”辛越临崖勒马,坚定摇头,“忽然又不是那么想知道了。” 陆于渊轻笑一声,走到她身边,拉出另一把小竹椅,同样坐下来。 “那……”辛越悄悄打量他,两手交缠,左手指头不着痕迹地摸着右手腕下冰冷的机括,再试探着问,“什么时候放我走?” “两个时辰之后。”他面色稍淡。 辛越暗暗舒出一口气,放了半颗心就有些得意忘形,追着问:“辛扬呢?我的人为什么进不来?你在这动手,就不怕天水楼被端了?” 陆于渊拖了一只红泥小火炉放在二人中间,暖暖融融,闻言不语。 辛越收住了话头,看来也是知道了就走不了的事,不能过问,伸出两只手去烤火。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陆于渊走到条案前点灯,心满意足低笑。 这雨染着昏黑天色,屋里也是一片昏沉,一盏一盏的灯火亮起,他腰间的玉白色祥云纹腰带收得紧紧,半边沉在浓黑,半边染着暖光。 辛越有些出神,她不知道当国相的儿子和当国相有什么区别,但他好像还是那么闲,以及当了国相伙食似乎也并未有多少改善,他看起来更消瘦了两分。 是了,消瘦。 辛越同他的视线相对,目光落在他的脸庞,原本昳丽到有攻击性的脸庞如今泛着病态的苍白,没有血色,唇色极淡,脸颊瘦削。 她忽然问:“当了国相是不是挺劳神?” 陆于渊挑起一边眉。 “你都瘦成骨头架子了。”辛越低头翻扯袖口内侧滚的暗金色风火纹,轻轻地说。 陆于渊却翻出掌心,里头躺着一个小红盒,移到她面前。 辛越微微撩起眼皮,看的不是红盒里头的药丸子,而是他的手掌,他从前的手匀称修长,骨节分明,不甚宽厚却十分有力,且,血色比如今充沛得多。 她抬头看他:“你落江的时候,伤得是不是很重?” 他一言不发,在竹椅上坐下来,垂首时略显疲累。 小小的红木盒在他手心里拨弄着一圈圈打转,转动得这样快,一圈圈的红色余影荡出来,像一只缥缈的红色圆盘。 辛越想,若是时间也能同这木盒转动的速度一般,流逝得快一点,该有多好。 陆于渊慢悠悠荡出一抹笑:“你怕什么?辛越。” 辛越:“我怕什么?” “你的手在抖。” 辛越把手收回袖子里,沉默地看红炉银炭。 陆于渊把红色小木盒移到她身前:“吃掉,否则风寒了倒在我这,我就当你投怀送抱了,可不把你送回去啊。” 辛越摇头,袖子底下十根手指头攥得更紧。 陆于渊直接倾身拉她的手腕。 辛越猛地抬头,手往后缩。 陆于渊同样沉默看她,眼神里淌着万千思绪,忽然开口:“辛越,你只会躲是不是?” 这样的来回拉扯是毫无意义的,辛越无可置辩,点点左侧竹几:“搁这吧。” 红色小木盒被放在竹几上,辛越道:“一起吃。” “嗯,没有想到你还知道关怀我。” 辛越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对,我关怀你,邀请你一起试毒。” 陆于渊笑了一下,笑意染至眼角,一片璨璨光华:“在我面前嘴硬的时候,要找个好点的理由。” 辛越朝他扔个白眼,两个人沉默地一人捏了一颗药丸子,她口腔热辣里回着酸甜味道,还有一丝淡淡药香,突然鼻头一痒,转头打出两个喷嚏,下意识地又捂住小腹,陆于渊朝她瞥一眼:“两个喷嚏不会把葵水打出来的。” 谁说不会,前几日她就打出来了,他这话说得倒是又怪又巧合。 不等她细品,陆于渊不知从哪掏出了她的折扇,翻开扇面,是顾衍给她画的一丛紫色鸢尾,边上题一行字,她没看懂,顾衍说什么时候看懂了什么时候教她画扇面。 她伸手想夺,陆于渊看了一眼发出嗤笑,随手一抛,折扇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喀地一声,落入小火炉中,扬起些许白灰。 “……”辛越顿了一瞬,兴致勃勃凑在火炉边仔细观察。 披散在身后的一绺发丝垂下,在落到火炉上空前被一只玉骨般的手绕进指头,披回身后。 陆于渊饶有兴味看她:“你倒是不心疼。” 辛越:“你不知道,顾衍送这扇子的时候,说它是水打不进,火烧不着。” 她指了下炉子里静静躺着的折扇:“方才一路拿这折扇遮雨,水打不进这点我见识过了,如今看来,当真是火烧不着呢!” 讲到那个人的时候,她的眼中绽出千般光彩。 陆于渊细长眼眸里微光闪过,忽地往前倾身,铜箸一挑,折扇飞起,被他捏在手中。 扬扇,利落一展,另一只手的指头顺着扇骨间的缝隙往上滑。 利刃一般,扇面自中间分开,片刻后掉落在地。 一气呵成。 他做完这些动作的时候,心里却有片刻的恍惚,看着辛越呆愣愣看地上裂成两半的折扇时,没有快意,只有闷不过气来的钝痛。 “辛……” 他刚开了个口,执扇的右手就被她拉起来,看到她面上满是惊愕地道,“你的手都红了呀,怎么有人掏火里的东西的呢?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去抹药膏子。” 陆于渊一怔,低头看自己青白的手掌上半边可怖的红,不以为意,反倒问她:“你不气我撕了你的扇子?” “不气啊,这扇子我有一大箱呢,”说着辛越眯起眼睛警告似的看他,“不过这把你得赔的。” 陆于渊一笑:“要我拿什么赔?” 不待她回答,他忽然反扣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露出袖子底下精巧的袖箭。 第133章 、他是一个窃者 冰冷利刃被翻出来的一刹那,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 两人的距离就在咫尺,陆于渊看她腕下袖箭,她看陆于渊神色。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突然,辛越左手抬起,用最快的速度直取他面门。 一阵风带过,陆于渊颈侧的发梢扬起。 可陆于渊连头都没抬,辛越左手便被挽了个花,松松落在身前。 “别乱动,”陆于渊神色专注她腕间袖箭,手指轻按其上,微讶道,“这东西顾衍也敢给你玩?” 袭击失败这种事,辛越简直不要太有经验,若是败了又逃不了,最好的便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若对方也乐意顺着你的心思说下去,多半就揭过了。 她握紧拳头,镇定道:“这不是玩的,你别乱动我东西。” 话音方落,咔哒两声。 陆于渊不但动,还拆了她的东西。 他两只手往袖箭两边锁扣一按,辛越只感觉手腕紧了一下,冰冷赤精钢往她腕间肉里嵌了一分,袖箭便被解了开来,拆得七零八落。 陆于渊随手颠了两下往旁边一丢,神态从容:“下回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在身上,你没轻没重的,挤压碰撞之下,小命就丢了。” “不会的,他改过机括,得用力扳才行,”辛越甩着手腕,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个啊……” 陆于渊冷笑一声,走到书桌后,取下一只青色玉盒,挑出一块淡青色的药膏敷在掌心,掌心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去。 窗外一阵大风扑进,陆于渊突然咳嗽起来。 辛越望过去。他正倚在窗下咳嗽,背对着她,一手握拳,声音沉闷嘶哑,每咳一下都好似一道细细的气出不来,偏裹成一道丝,划着他胸肺,来回拉扯。 他的身形同顾衍不同,顾衍是常年军营里打出来的健硕,陆于渊却似松竹挺拔,自有翩翩风骨,一向同瘦这个字也沾不上边,如今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咳嗽时,脊骨都凸了出来。 辛越沉默半晌,终是站起身,到条案前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他止了咳嗽,唇角还泛白,脸颊微红,眼底咳出血丝了,说话还忒欠揍:“吹过没有?太烫了我不喝的。” “爱喝不喝,”她将茶盏砰一下放在窗沿,转身就走,迈开两步后又后悔地折返,到床沿俯身细细看了一下那茶盏,吁出一口气,还好没裂。 “这茶盏是我做的罢?” 陆于渊掏出帕子,慢腾腾擦手:“认不出来了?你送我的生辰礼。” “说得那么特别,也不独你一人有啊,青霭红佩生辰我都送茶盏,一人一套……” “陆于渊!”辛越忽地抬头,“今日初几?” 陆于渊笑笑,眼梢光华流转。 “今日,是你生辰。” 她说得很笃定,不要脸的陆于渊每年生辰前一月都裱一张大字——四月初十,挂在她房里,烧了重挂,扔了重挂,哪里显眼挂哪里,让她想看不到都不行。所以,她一贯不记日子,但对四月初十,却是十分敏感,那是被迫刻脑子里的敏感。 “是我生辰,”陆于渊端起茶盏,晃了两下,笑道,“不过,也太明显了辛越。” “……”辛越默默后退两步,“什么明显?” “你自己闻闻,”他将茶盏往前一送,“倒了多少药?” “……”辛越再后退两步,回想了一下方才倒茶水时从架子上捏的药瓶,胡乱混着一通乱倒,哪还记得倒了多少进去,闷声,“没多少。” 陆于渊笑意更甚,将茶水一倾,倒到了窗外:“带礼了没有?” 辛越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书桌边沿:“没有。” “记不记得去年你说什么?” “……”辛越别过头,“不记得。” 陆于渊:“那好,我帮你回顾一下,去年,我们在仙琉岛,有个人,嫌礼拿不出手,闹脾气。” 这其实不能赖她,辛越也没想到,陆于渊看起来不羁,实则是个天生的风雅人。 大大小小的节庆日子都要过得风雅又特别。 风雅倒不是甚难事,这是个抽象的概念,竹林夜饮可以是风雅,泛舟渔上可以是风雅,闲挑棋子可以是风雅,总之千人有千雅,你说我不雅,我就说你不懂。 但要过得特别就很难了,更别说过生辰的人年年都有新要求——不能是旁人做的,参考她第一年本想上街买一块玉佩便想糊弄了事;不能是地上河里捡的,参考他们在仙琉岛时,她从河里捡了一块剔透的玻璃石便想糊弄了事。最终都被不客气地驳回,非要是她亲手做的才算数。 辛越第一年捏了一只酒杯、一只茶盏给他,第二年给他画了一幅抽象的风火云纹。 第三年雕了一只小麒麟。 酒杯茶盏都是随意捏的,画也画得她自己都看不懂,但她没想到,木雕需要倾注如此专注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 她手艺不精,每日里稀稀拉拉雕半个时辰,却连耳朵尖角都没刻出来,就到了他的生辰。 辛越忍不住辩解一二:“其实不叫闹脾气,红佩问我为何日日揣着一块小木头玩,连她都没看出来我雕的什么,这礼送出去简直堕了我的名声,你非要抢,我能不生气吗。你看后来手熟了,送红佩的小兔子、送青霭的小牛,雕得不就很好?” 陆于渊听明白她话里话外要同他撇清干系,好笑又好气,一时又咳起来,好半日声音嘶哑地道:“那你总不会忘了,说今年要送我什么罢?” 辛越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彼时哪能想到如今之变,幽幽看他一眼:“今时不同往日,你别瞎开口。” 陆于渊提醒她:“你说的是‘明年随你提,要星子姑奶奶也上天给你摘’,今日我不要你上天,我要你……” 辛越再再后退两步,警惕看他。 …… 两刻钟后,辛越坐在桌前,把小麒麟的耳朵和尖角雕了出来。 两盏宫灯放在长桌的一左一右,她轻轻吹一口气,光晕里,一带浮尘和细小木屑交杂。 “成了。” 陆于渊靠在窗边,一直看着她专注的神态,他是一个窃者,一个怯者,一个惬者。 这两刻钟,是他偷来的。 辛越全心全意只为他的两刻钟,辛越心里没有顾衍的两刻钟。 这才是他今年的生辰礼,换个名字,也叫——两刻奢望。 辛越揉揉泛酸的脖子,抛过去给他:“明年没有了。” 这个礼补的是去年,还的是去年的一句恼羞成怒之后,轻狂的戏言。 过去的都留在过去。 陆于渊捏着木雕小麒麟,放在眼前细看,神情温柔又专注。 雨势渐小,大开的窗子里有细细的雨丝飘进来,修竹茂林笼上一层濛濛雨雾。 辛越问:“还有多久?” 陆于渊脸色一凝,笑意淡下来,看着红泥火炉前的身影:“一个时辰。有没有想过,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不放你走,你要如何?” 辛越蹲在地上,捡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袖箭和裂成两半的折扇,兜在怀里,茫然道:“我的人已经看见我进了天水楼,如今你这天水楼说不准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如今不是你放不放我走,是我放不放你走。” 陆于渊笑了下:“谁说我们还在天水楼?” “……”辛越坐上竹榻,歪下去时玉靠的角度正正好,清凌凌眼神看着他,“听不懂,但我们总在江宁城里头罢?” “你说得对,除非你愿意,否则我当真带不走你。” 辛越笑了下:“然而那不可能。” “难说。” 话不投机,辛越侧过身。 陆于渊走过来拎走榻上尖利的物事,扫到一边,玉骨一般的手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她脑中隐约有一个猜测,朦朦胧胧,像外头的古木修竹,被笼上一层浓浓烟云,看不真切,理不出个头绪。 不自觉抬手按了按额头,道:“我总觉得,你不大对劲。” 陆于渊提着茶壶,重新沏了两杯茶水,他沏茶时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手法,三两下一杯清茗递到她手边。 她坐起来喝了一口热茶,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个问题。一,你如今这样,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二,你插手崔家,是要做什么;三,顾衍去了哪里?” 茗炉相对,茶汽沉烟袅袅绕绕。 陆于渊垂下头抿一口茶,戏笑道:“你一贯聪明得很,这三个问题,你自己找,我不会告诉你。” 意料之中,辛越喝完一盏茶,目光清明:“后两个问题,我本来就没指望从你口中问出来。可是第一个问题,陆于渊,你受了内伤,为什么?” 他颇感有趣地笑了一声,慢慢呷了一口茶,不语。 辛越靠近一分,望着他眯起的清艳眼眸:“如果是外伤,你早就说了。是在齐都受的伤,是不是?天下半座药库都在你手里,你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医师,你到如今都好不了,很严重是不是?” “是,”他点头,“有没有一点心疼我。” “没有,”辛越摇头,由衷劝道,“别瞎折腾了,回去吧,拖这样一副身子同顾衍斗,还伸手到世家,他若是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会对你手软的,只怕下一刻就要发兵渭国了。” 陆于渊摊手,无所谓地嗤笑:“怕什么,你又不会告诉他。” 辛越气呼呼扭头,她是不会告诉顾衍,她还没有修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这两项劣性。 “其实……”他的手慢悠悠左胸至上划过,春衫简薄,可以看到些许凹凸不平之处,笑道:“是外伤的缘故。” 手指下滑到腰间:“还有这里,两道,可深了,你看不看?” 辛越摇头:“什么时候伤的?” 风骤然大起来,夹着几道雨丝飘入。 陆于渊走到窗边关上窗,回首挑眼看她:“把一个皇帝拉下马也没有这么容易,尤其是,杀阵遍地的时候,更别说,顾侯爷还送了我不少惊喜。” 跳动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这个模样,同他落江那夜的模样莫名重合。 彼时他苍白着脸举着火烛,站在满是酒气的舱门下,脚下是一片未燃火海,最终跌入的是汤汤寒江。 那个时候,她没有搞明白心里的疑惑是什么,如今也没有搞明白,但此刻人就在这,她忽地转头。 “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关于你,”她上下指了一下他,“关于你的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你消瘦成这样。” 辛越会这么问,毫不夸张地说,陆于渊这辈子若是不沾权势,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毒医,就是毒和药都使得甚好的那种,她同他一起三年的时间,从未见过他有一刻的狼狈,要说只是外伤就让他伤成这个模样,打死她都不会信。 “留下来,我告诉你。”他浅笑悠悠,语气却很斩截,很欠揍。 “我现在只对你的命有责任,旁的,你别折腾了。” 片刻的沉寂。 辛越起身,走到窗前看雨。 天地昏暗,雨水瓢泼而下。 春日里鲜少有这样急切的雨,大多是温柔又缠绵,站上一刻,不觉雨点如何拍打,就已衣衫尽湿,寒侵入心那种。 窗外几棵覆满青苔的苍天古树,枝叶被打得沙沙作响,一片笼烟罩寒的青苍,禅意天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她忽然关上窗扉,回身看他。 辛越抬起手掌:“停,太近了。” 陆于渊一步步走近,停在她身前五步,再度走近她。 躲,姑奶奶就是会躲,辛越愤然往一旁走。 陆于渊却是一笑,双手撑在窗沿,指头轻轻顶开窗扉,一眼就看到远天盘旋的鹰,笑道:“没用的,辛越,没人能找得到这里。” “有用没用,试试便知。” 他扭头看她,声音犹带冷漠笑意:“辛越啊,聪明劲怎么都用在我身上了呢?刚刚你踩辛扬那一脚,是为了踩他袖口的东西?为了把这只鹰引来,好找到他,继而找到你?” 他洞悉一切的口气让辛越发冷,她抬头看窗外,雄健的鹰隼在空中盘旋两圈,似找到目标,直直往下俯冲,只是那方向,与此处截然背道。 辛越脑子一轰,恨铁不成钢骂了一句:“笨鸟!” 这只鹰是顾衍给辛扬的,打从小雏鹰时开始,就日日嚼糖豆似的吃一种药丸,与这种药丸匹配的是一株奇花,长得普通,辛越曾在丘云子院里见过,花盏小小白白的,本事挺大,晾干了研磨成粉再配上七八种药材,就有妙用。 只要捏一撮这药粉扬在空气中,这只鹰在方圆五里之内都能闻到。 辛扬的袖口缝了一圈怪东西,她方才那一脚狠辣辣,肯定踩碎了盛放药粉的小玻璃珠子,再狠狠一磨是为了让自己脚底下沾点药粉,说不定心花扑扇扇地就找到她了。 但是如今,她很后悔她管这只气势凌人的鹰叫做心花。 原因之一是他们家的小成员从心肝开始,都随了心这个名头,原因之二是它的翅翼展开时,像一朵傲然盛放的灰黑花朵,原因之三是有个词语叫心花怒放,她觉得很衬它。 尽管,这是一只雄鹰,雄性的鹰。 所以,如今心花不搭理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这辈子能使出来最高明又隐秘的计策恐怕就是此刻了,巅峰即失败,辛越心里一阵烦躁。 陆于渊嘴边噙着淡笑,眼底映着外头的青树暗云,忽地伸手拉过她,幽幽冷冷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哥哥,另有用处。” 辛越浑身一抖:“你要做什么?” “请他帮个小忙,跟着你的人实在太多了,难缠。” 辛越提声:“你说了不困着我,不带我走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 辛越气急败坏地帮他回顾了一下方才从那小院里过来时,他指天作出的那些保证。 “哦……”他慢悠悠应,“雨大,你听岔了也是有的。” “……”辛越几乎要哽出一口老血,脑子一热,左手忽地抬起,刹那间,一只细白的手稳稳捏在了陆于渊颈项上,左手五指深深陷入。 居然……居然这么顺利…… 果然只要距离够近,还是能打破身手壁垒的么。 辛越咽口口水,太过顺利反而有些磕巴了,弱渣把手掐在了高手的命脉上,一般都要说些什么才能显出气势来着? 辛越闭了下眼:“你,你的小命在爷手上。” 陆于渊低头看她,好似脖子上没多出来一只手,好似小命没有捏在旁人手中,悠然自在。 忽视其实就是一种蔑视,辛越感觉到自己被蔑视了,深深蔑视了,虽然她心知肚明,这点力气,还没等把他脖子掐红,她可能已经先交代在了这里,但做都做了,总得试试。 辛越把他往外推:“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陆于渊却反而往前一步,倾身在她面前,笑意脉脉:“掐死我。” 辛越左手使力,指头泛起青白,对方面不改色:“可,可能有点难度。” 陆于渊再朝前逼近,手抚上她的左手手腕,从手腕往上挪移。 辛越心头砰砰砰地跳,突然收手,反肘往他胸口一顶。 不出意料地。 左手手肘被一只掌心包裹,旋即身子被翻了个面,双手被拉下,陆于渊从背后贴着她,一只手轻轻掐在她细嫩的脖颈。 “辛越啊,力气不是主要的。” 辛越紧张得呼吸急促,手腕不敢乱动,颈间的手玉骨一般沁凉,她闷声道:“那是什么,勇气?” “武器。身无寸铁,除了你那把袖箭,你没有任何能对我的性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光凭你这双手,”他的头往前倾,轻声,“掐不死我,还得把自己赔进来。” 辛越没吭声。 他的手在她脖子上紧了一下便松开,忽然道:“辛越,你是不是只会躲?”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语句稍微调换,语气大相径庭。前一句饱含无奈,后一句隐有威胁。 辛越真是无奈:“但凡我打得过你,我也不会躲。” 陆于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辛越叹一口气:“你还是明示吧,还有,松开我。” 陆于渊的手却倏然往上,握住她下颌,轻往后扣,辛越的后脑压在他胸前。 “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辛越沉默不语,手里攥得更紧,疼痛袭来,也没让她松开半分。 陆于渊的声音却似鬼魅,幽冷令人生寒:“我再说一遍,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我放你走。” 正在此时,一声霹雳巨响从遥天远处传来,透过层层云雾,划破穹顶雨幕,又沉又闷地传入她的耳里。 陆于渊双手掌心早已贴在她的耳边,她听到自己陡然提起的一道气声被放大,呼吸急促,像蒙上一层鼓膜。 整个天地,只剩下她起伏不定的气息,与阖眼的冥冥黑暗。 咔哒一声,一柄小小的刻刀掉落在地。 下一刻,他松了手,松得很慢,雨声、烛火噼啪声、松竹承风声慢慢回来。 陆于渊松开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血迹:“可以了。” “辛越,你可以走了。” 辛越拔腿往外走。 到门口时听到他说:“伞在右手边,老地方,别淋湿了。还有……慢走。” 辛越踏出房门,一柄彩绘风火纹的油纸伞立在门边,伞柄上一道黄豆大的磕角,是她从前不小心磕出来的,她默了一瞬,没有拿。 外面碧青之色密布穹顶,水汽扑面而来,稍站沾衣密。 她突地回头,窗前立着个姿容卓绝的病弱公子,静静看她,好似有水汽从里漫出,雾蒙蒙一片。 “陆于渊,你要做到哪个地步,才会罢休?” 陆于渊勾唇,笑意未达眼底。 “你闯进我生命时,我没有一点办法,你要离开,我也没有一点办法,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哪个地步,但总归不会罢休。” 辛越其实很想劝他莫要这么执着。 须知情之一字,每人书写得都不同,有人将它写得端端正正,有人将它写得潇洒肆意。 有人十五岁便会写了,有人到老都写不明白。 有人写得执着,有人写得寡淡。 有人用粗茶淡饭写出,有人用心血清泪写出。 林林总总,乃是古往今来第一难写之字。 陆于渊便是写得最执着的那个,她想劝他,却忽然没这个脸皮,因着她自己对顾衍亦是十分执着,执着得几度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她一贯珍爱生命的人生信条截然不同。 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听他说的所有话就同雾里看花,只做字面理解,从不过心。 什么都扯明的时候,她再听这些话,只能落荒而逃。 逃进茫茫雨幕中的时候,她一方面想,衣裳又要湿透了,早知都要湿,方才干脆不用换,否则一会如何同两个鬼精鬼精的丫鬟解释。 另一方面,心里生出许多新的愁绪,陆于渊的执念,比她想象的更深,他说不会罢休的时候,带着“不死不休”的狠劲,让人心悸。 前头十丈的位置,一个面容严肃的侍女正等着她,手里执一把素面油纸伞,快步迎上来,领着她往外走。 “姑娘看着眼熟啊。”辛越收回心神,打趣道。 那侍女不发一语,扭头疑惑看她,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辛越道:“你主子给你涨月钱了吗?” 她便是陆于渊带她南下时,马车外头一道驭马车的女子,曾在她金钱和前程的许诺腐蚀下巍然不动,陆于渊称她是个硬茬子。 “确然是个忠心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主子这半年来,可曾打过什么要紧的架?我从前劝过你忠诚之道,你做得十分到位,但如今我再教你一条,我欠他良多,你告诉我是绝然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主子还挺乐见,你看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对不对……” “主子不曾打过要紧的架。”她突然开口。 辛越微怔,不是打架受的重伤,那会是因为什么?但她再开口问,这侍女却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将辛越送到一扇圆形拱门口,告诉她顺着这条路走到底,便可以出去。 辛越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她出来时的路,同她进去时的路全然不同,没有一处景致是一样的,她觉得这园子实在是太大了,而她要一点岔路都没走错地、准准地走进那座六边门的院子,这是一种怎样的运气啊。 她把这个事同侍女一感叹。 后者把伞塞到她手里:“是奴婢调了阵,引您进来。” 辛越站在原地,不晓得“调了阵”是什么阵,是天雷震,还是平阳镇,还是迷魂阵,本着好学的精神正要问问,转头却又半丝人影都瞧不见了。 但有一点几乎不用怀疑,她从天水楼数道屏风后头选的那一扇门,就是一个陷阱,门有六扇,有人算准了她会选一扇门外没有丛丛鲜花的,她其实不喜欢浓郁花香。 她独个撑了伞,垂首往外走,两旁翠竹承风,发出沙沙响声。 等她走出竹林,穿过一条巷弄,豁然发现来到一处热闹街道,满街花花绿绿的油纸伞,犹如一条长街开满绮丽的纸花朵。 她被人群冲着走了一会,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出来的路了。 正要寻个人问问路,手臂一紧,整个人被往侧边拉。 油纸伞掉落在地,像一捧花盏拔落里头重重瓣瓣,唯余最外的一层,仰面饮尽无根之水。 第134章 、计中计中计 “夫人!” 辛越一口气提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终抚抚胸口长吁出去,看着眼前的少年:“十七啊。” 他们做暗卫的,除了长亭那种少根筋的,日日插科打诨,其余基本上脸上都不带什么表情。 因为已经见惯生死,且常常掌控旁人生死,自己的生死也被人所掌控的人,都晓得情绪是最无用的,若有必要,情绪只会化成一把手中刀。 但少年一贯英俊冷淡得像一座石像的脸此刻却布满忧惧和自责,眉头拧在一起,单膝跪在她身前:“夫人,属下护主不力。” 外头人流攒动,伞面前后交接,每个人的头顶都顶着斑斓的纸面天空,各成一个小天地。 他们往巷子的深处走。 一路上,辛越都在絮絮叨叨地安抚这个脸又绷成石像的少年,少年心气高,自打跟了她就没少受挫。 月钱的涨幅和护主难度增长的幅度相比,真是惨不忍睹。 据说一月一次的考核不但难度层层拔高,还改成了一旬一次,顾衍甚至贴心地在考核内容里加了许多项。 有十七带路,她不到半刻钟便与两个丫鬟汇合了,把方才的话掏出来好生安抚了她们一番,说了两句她乃是在天水楼后园子里追辛扬去了,结果撞破陆于渊行事,双双被拿下,之后被他带走。 虽然说得简单,但暗卫自有暗卫的行事,辛越很肯定,他们已经像细雨一样渗进了天水楼里。 想起一件要事,辛越道:“对了,辛扬呢?!你们见着心花没有?” 似是点到了什么导火索,黄灯语气竟有些激昂愤懑:“回夫人话,白七已经找回辛少爷了,被送出了江宁城。” “啊,你们为何一脸怒色?” 红豆快言快语地解释:“方才十七发现心花,竟也在天水楼上空,不一会便往城外飞,想到夫人您也进了天水楼,慎重起见便派了一队人出城追,得回的消息是只有辛少爷,没有您,大伙都急得很。” “……”辛越觉得不应该问,但以辛扬的为人,她还是小心问道,“你们把他捞回来了罢?” 十七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一声:“已在前头马车中。” 黄灯看了眼天色,道:“侯爷已经收到了消息,夫人先回七子苑罢?” 最终辛越在马车上见到了辛扬,他先头那件被血喷得红星点点的衣裳换了下来,收拾得干净清爽,看起来倒像睡得深沉的模样。 辛越想要把他拍醒,但他的状态同在天水楼里时没有两样,捏鼻子也不醒,黄灯提醒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果,好在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辛越原本担心的是他伤势太重,但好在陆于渊没下死手,教训的可能性更大,只能回去让丘云子瞧一瞧。 雨停风缓,春水涨新湖。 日头拨开云层,刚露出脸,就以不可逆转的趋势落入西边连绵山峦下。 同样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朝辛越马车飙过来的,还有一队风尘滚滚,满身肃杀的人马。 急促马蹄声惊雷一般从身后传来,辛越从瞌睡中惊醒,“下大雨了?” 刚坐正,揉着眼,马车门突然大开,一股清寒湿气夹着隐约的火石硝烟味、血腥气飘入鼻腔,原本该在边境巡军的人此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逆着傍晚的光线,身后是漫天绮丽的粉紫烟霞。 “顾……衍?”她揉着眼睛挪到车门,想看得更清楚些。 一双手穿过她的腰侧,环住后腰将她揽下来,动作急躁,近乎粗鲁。 马车车沿。 顾衍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箍住她的后脑。 额上的血流过眉峰,划过眼皮,凝结在眼睫上,他就这样盯着她,眼睫都未动。 辛越愣了愣,脑子里一片空茫,甚少见这般狼狈的顾衍,狼狈不在他额上的伤、沾灰的衣、凌乱的鬓发。 在于他形容荒溃,神色一片颓败和绝望,眼底织满猩红血丝,呼吸粗重,隐约可闻硝烟和血腥气。 他动了一下,眼睫承不住血滴的重量,打入地面,溅成红珠。 箍着她后脑的手往前移,停在她侧脸咫尺之处,似乎想要触摸,又在竭力克制。 回想起来,记忆中寥寥数次他失了从容镇静的模样,都与她有关。 辛越晓得他接了消息心里担忧,但不晓得他如今的克制、不自信是为什么。 辛越莫名地觉得此刻丘云子的灵丹妙药都不是他需要的,她忽地抬手,把他颤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你很疼吗?我们回家啊。” 顾衍眼里愈发猩红,喉咙口滚了滚,声音哑到极致:“辛越……” 辛越皱了下眉,把他的手掌攥得更紧,摸到掌心一片火热又粗糙,有些许沙砾嵌入他的皮肤。 辛越有好多话要告诉他,开解他,但她知道他比她更懂得这些道理。 她拉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往自己脸上按,柔嫩的脸贴着他僵硬粗糙发烫的掌心,轻柔又坚定地告诉他:“我在这里啊。” 周遭的人都散了开。 辛越费力踮起脚,双手穿过顾衍的腰,攀在他肩上,仰头在他唇瓣一点,再一点。 见他仍一副失魂模样,咬牙道:“吻我呀……” 话还在喉咙口,她整个人忽地被提起放在车沿坐着,同顾衍平视,下一刻,顾衍激烈的吻压过来。 有了她点起的火星,他燃起了熊熊的爱|欲。 重重厮磨她的唇瓣,强势撬开她的齿关,侧着头,看她卷翘的睫毛在激吻中轻颤。 感受她的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以一种热烈挚爱的劲头,回应他。 他沉沉闭眼,二人呼吸交缠,灼热又潮湿。 身后是晃晃生波的七子湖,湖面蹙起粉紫鳞片,湖边长道上,两道交叠的身影被拉得斜长。 是一种短暂的尘埃落定,短暂的心安,在一下午的兵荒马乱之后,足够了。 过了好久,两人终于分开些许。 辛越的面颊绯红,眼生秋波,终于生出一点迟来的羞赧。想起此处虽是他们的地盘,所有暗卫都极为晓事地齐刷刷背对他们,但到底还在屋外,咫尺处还躺着个昏睡不醒的人。 她收手抵在他身前,轻轻推。 他却纹丝不动,把她搂在怀里,呼吸好久才平静下来。 此时七子湖旁的长道尽头又传来狂乱碎踏的马蹄声。 顾衍终于放开她,一声不吭,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唇瓣,把那抹润泽的嫣红拭去,目光一扫,敏锐地发觉她身上的衣裳不是家里的。 轻轻把她抱下来,手在她头顶轻抚两下:“都好了。” 这三个字说得轻飘飘,语气却甚是郑重。 辛越抬手放在他眉骨,一丝细细血线从他眉骨上方蜿蜒而下,横在她食指上,她瞪他一眼:“哪儿好了?此时此刻,应该先检查一番,上一下药,听说破了相的男人没人要……” 马蹄声直直停在马车后头。 一道略显轻佻的声音响起,“哦?夫人也知道这个风俗?不错,我们江宁破了相的男人确实不好找伴儿。” 辛越脸颊悄悄烧红,平日里在属下们跟前没脸没皮都需要竖起强大的自信心,如今怎的还来了外人。 顾衍眼皮子一撩,转头扫一眼来人,目光又沉又冷,只是一眼,便是警告。 下一刻,辛越收回手,指头在他衣袖上擦了一下,神色自若。 来人翻身下马,朗笑着朝他们走来,看着四十来岁,面容白净斯文,步履生风,片刻就到他们跟前。 抬手作了个礼:“下官张起思,见过顾侯爷,顾侯夫人。” 张起思?!那个据说隐瞒南地军情,拖了一个月才上报,作为耿思南的右臂,扇了耿思南的左膀庞老将军一巴掌,结果惹得庞老将军的小儿子上京来告状,被辛越盖上“滑不溜手”四字的张起思? 噢……如今看来,确实当得起“滑不溜手”四字。 “嗯。”顾衍接过他手里两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将军有礼了,”辛越从容端和,客气了一句,忽然眯着眼,看他们身上同样的风尘仆仆,同样的带有硝烟味,语气急转直下,“侯爷这一身伤,不知将军有何解释?” 张起思愣了一下,他自诩风流,红粉知己遍布江宁,生平爱在两处打滚,一是兵堆里,二是女人堆里。自认对女人的心思摸得还是很准的,这顾侯夫人看起来娇娇弱弱,他远远过来时,那风流身段站侯爷跟前,都快化进去了。 原以为是朵娇花,不成想是朵霸王娇花。 且这问责的语气活脱脱又是另一个顾侯爷,他下意识道:“下官知罪……” 这模样不就是她爹爹写完礼赋,自视甚佳,准备朗诵一番的模样吗。顾衍头上还挂着彩呢,辛越没心思听他长篇大论,打断道:“嗯,回头上一份请罪函给侯爷吧。” 张起思又是一愣,目光转向顾侯爷,却见他微一颔首,抛给他其中一只盒子:“你先回去,照刚才说的,把东西做出来。” 他苦笑一声,得,又是跟耿都督一样,是个窝里软的,随即拱手转身,听到后头传来一句,“请罪函明日递过来。” 脚下一个趔趄,飞快地上了马直奔回府,他就不该跟过来扎眼。软玉温香,才是他老张该待的地方。 辛越心里着急,漫天粉紫烟霞染上重墨的时候,他们回到正院。 正屋中。 辛越用小签子挑出一小团药膏,搓匀了敷在顾衍的眉骨上方,细细盖住那半指长的一道擦伤,耳下还有一片,她轻声说:“侧头。” 顾衍微微偏头,露出耳下四五道同样细长交错的伤口。 辛越小心地在他耳下敷上药。 其实这等程度的伤口,搁在往常,顾衍定是不会上药的,但今日辛越不知怎的,就是连这样细小的伤口都见不得,非要给敷上药才安心。 顾衍安安静静,随她摆弄,眼前的月白男袍晃过,斜襟到腰的那一端有寸长的衣中袋,用金线滚上一小段,既别致,又能装些小物件,是她的习惯。 可却不是她往常的款式,她身上这件衣裳,陌生却贴合她的身形,符合她的穿衣癖好,锦缎隐隐流出银色暗光,能看出月白丝线里搀了飞银丝。飞银丝这种东西,向来是渭国皇室专有,等闲不可用,抬袖时,袖口内侧三寸长的风火纹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晦暗下去,忽然拉过她的手,手掌两道细细印痕,一道斩在四指上,一道卧在掌心里,泛红,血色明显,食指指腹处还破了皮,显然是抓着利器才能留下来的。 “啊,”辛越也看到了,讶异道,“竟一点也不觉得疼。” “喏,”她移过药膏,摊开掌心,“该你帮我上药了。” “怎么回事?”顾衍将药敷在她掌心。 “说来话长。” 药盒子被放在一旁,“慢慢说。” 辛越:“好,那便等会儿我。” 她转身欲走,手腕被拉紧,回头对上顾衍冷沉目光,语气却克制得软和极了:“去哪儿?” 辛越拍拍他的手,目光扫过他光裸的上身,缠紧的白布从他的肩头到右腋下,右手臂上亦是缠着两道,红豆低着头把一盆带血的白巾往外端,她道:“去看看,是要同你算账,还是给你吹药汤。” 辛越走到桌前,小声问丘云子:“只是外伤吗?” 丘云子正在药箱里,上百个小药瓶中挑挑拣拣,拎出四个小药瓶放在桌上,道:“是,夫人,无妨,这点子伤连疤都留不下,交给老朽,三日还您一个完好如初的侯爷。” 辛越放下心,须臾,递给顾衍一碗药:“我吹过了,快喝。” 同这边的温情脉脉不同,一扇屏风之隔的辛扬简直嚎得房顶都快教他掀了。 “啊啊啊啊啊……轻点,小爷这身皮子嫩着呢!” 丘云子手上皆是药油,年纪虽大,手劲却是老道,穴位找得又准又快,下手又狠又辣。 辛越让长亭搬开屏风,观赏辛扬的惨状。 但这人实在是太能嚎了,偏偏自己都听不出来嚎得有多么中气十足,顿时怒道:“别嚎啦!吵着顾衍喝药了!” 辛扬不可置信地瞪着辛越:“小爷今日为国为民受这一身伤,差点就被卖到渭国去了,你竟只顾着你夫君喝没喝药……” “推宫过血,你当我不知道,压根就没多疼。”辛越冷嗤。 “你不懂!”辛扬别过头,“小爷心里受伤,侯爷,方才同你说的可都是我拿命换回来的消息,杨珂锦那蠢蛋根本靠不住,被人三两句就套出来了,现今那姓陆的要帮崔家转移那批布呢!” 顾衍盘腿坐在榻上晾一张密信,冷冷淡淡应了声:“嗯。” 辛越拿起信扬了扬,字迹干透后折起放入信封,封上火漆交给长亭。 丘云子抬起手肘抹着汗,提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辛少爷这伤得好生养上几日,这几日都不要下床为好,否则许会落下暗伤。” 辛扬龇着牙,悄声道:“老头儿,其实我也没多疼,这么嚎乃是一种致富之道,没功都嚎出功来,咳咳……这个你不必多听,但你这般配合小爷,小爷明日发达了,给你送一面锦旗。” 丘云子捞过帕子擦去满手药油,恳切道:“老朽并未诓您。” 辛越偏头瞅了一眼,心下讶然,辛扬后心一只乌黑手掌印,腰下肩头多处淤青,额头上一个红肿包,果然破相又伤身。 丘云子又给他补了一刀:“您这伤不重,未伤及要害,只是要受一番苦痛,好好将养即可。之所以如今还感觉不到,乃是下午时夫人给您服的药丸子的药效仍在,到夜里您这伤便开始疼了。” 辛扬被吓得脸色惨白惨白,抖着手:“你你……” 丘云子啪地给他肩头淤青处贴上一记药膏,“切记,勿要大喜大怒,心绪平和对伤势牵动才小。” 辛扬自来怕死,闻言立刻平躺到榻上,拿着一柄小铜镜看额上又被打出来的红肿包,同辛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下午时的境况。 辛扬怪她身旁竟不带人。 辛越怒骂,他竟敢往她身后躲,拿她当人肉盾。 辛扬道这是权宜之计。 辛越说他忒没出息,打不过,跑竟也跑不脱。 你来我往的,顾衍基本上将下午之事听明白了。 辛扬忽然道:“后来呢,小爷怎么晕过去的都不记得了,你上哪儿去了,你是不是眼睁睁看着小爷被拖走,在一旁跟着鼓劲打气呢。” “……”辛越翻了个白眼。 余光瞥见顾衍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不自在道:“也没鼓多久,忙着捞你呢,否则你这身皮肉就要喂鱼了。” 辛扬还待反诘,丘云子将药箱一合,心想这年轻人,怪道一把年纪了还娶不上媳妇,这般不上道,此时正该将屋内留给侯爷夫人才是,他朝身后孔武有力的两个侍卫点了下头,二人把哼哼唧唧的辛扬用薄被一卷,抬着往客房去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今夜寒峭,重门掩蔽,风一阵阵地拍打窗扉,她走过去关上半扇窗,放下竹帘,风力被削了八分,只透过竹帘细密的缝间漏进一二丝。 素风拂面。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不好好听夫子讲学,到爹爹要考较她的功课时,她只消抓住最有把握的问题发挥出十二成功力,至于毫无头绪,题都听不明白的,就胡扯一句,少说少错。 爹爹会感慨她偏科太严重,但偏才与蠢才比起来,总归不用挨打,偏才同全才比起来,总归没有那么累。 她心里盛着好多事,陆于渊的伤重得不明不白,让她莫名觉得有一层很要紧的关窍她没有想明白,且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仁义,她都不能将陆于渊伤重这事泄露一丝。 她想,她就瞒这一件事,苍天在上,往后她一定做一个诚实的姑娘。 如何能瞒住这件事? 今夜,她打算祭出这个法子。 她头一回在顾衍跟前搞鬼,心虚得后背都沁出汗来,但越心虚,越要撑出正经严肃的门面。 辛越清了清嗓子,扭过头隔着半间屋子打量顾衍,正色,铺垫一番:“有些事,不能过夜,过夜便生了味道了。” 先絮絮道来:“今日我跟着辛扬进了天水楼,撞见他和陆于渊打在一起,其间我俩的狼狈你方才也略知一二了,他已经到了回光返照要你给他塑金身的程度,明日里他若是找你要什么塑金身的拨银,你别理他。嗯……此是正事。” 再一句带过:“陆于渊怕我坏事,扣了我约摸一两个时辰,便放我出来。” 最后把问题抛回去:“让我来猜猜,你今日压根没去静阳河边巡军,你去了……崔家?” 说完后,她松一口气,端起桌上的杯盏狠狠灌了一杯茶,心道此法虽是好极,但也太费心力,可一不可二,再来一次她非结巴不可。 不料,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在顾衍面前就是浅水一汪,澄澄澈澈。 顾衍看着她紧张得攥得发白的手,心潮暗自涌动:“是,去崔家老巢探了探,没想到被人设了伏。” 辛越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过去,在离他身前几步时缓下来,将他的伤口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严肃道:“快,继续交代。” 看她扑过来时,他的眉目松缓一二,手贴着她的鬓发:“崔家老巢设了八卦阵,折了两个人均入了死门破不开,里头有些东西挺有意思,要取出来,我便亲去了一趟,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行军布阵多年,对此道也有涉猎,不会出事。” 辛越柳眉倒竖,坐到他身边:“那你头顶的伤!” “崔家老巢有道机关,连着天水楼,彼时收到消息知道你在天水楼里,我便炸了那玩意,往天水楼去,半途知晓你已脱身,便折返回来。” 她恍然大悟,今日竟是一个计中计中计中计。 陆于渊使了个调虎离山,用边境的小动静换顾衍离城; 顾衍使了个金蝉脱壳,真身留在城里,往崔家去; 陆于渊再使了个瞒天过海,用辛扬引她进天水楼; 顾衍在崔家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崔家东西取了,再炸了机关逼陆于渊放人。 第135章 、占有 外头刮起冷风,透过竹帘缝隙咻咻地吹进来,一丝一丝沁寒夜风爬上辛越后颈,脊背发寒。 顾衍说的时候慢声细语,如探囊取物,其间的危险辛越怎么会不知道,这难度不亚于要踩着钢丝线过风浪中的大江,再在百千箭矢中取出一根细针,稍有差池,她如今见到的就不是身上擦了几道口子的人了,许就是几块零碎的尸骨了。 辛越忽然想起下午时那一阵从天边滚滚而来的沉闷巨响,那样巨大的响声,像一只饕餮巨兽嚼食雷电,毁天灭地似的轰鸣,他不知该有多危险。 辛越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潮湿后知后觉漫上来,心里又是忧惧又是后怕:“不许你再将自己置于险地。” 顾衍起身将另半扇窗关紧,指腹抚过她眼下水泽:“这些小家巧,我还未看在眼里。” 辛越拉他的手贴在脸上,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日起来写个十张大字送到我房里,一张不能少,须得给你紧紧皮子。” “……” 辛越反手抱着他的腰肢,脸贴在他身上,呼吸之间都是伽南香气,踏实又安心。 顾衍手掌覆在她头顶细发,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道:“今日……受委屈没有?” “没有!”辛越一下子挺直腰板,声音也大起来,“我有在认真保护自己,一点没吃亏,多次尝试让对方吃亏,可惜道行不够,没能得手。” 顾衍拉起她的手,点点上面两道印痕,真是不晓得她对吃亏的定义是什么,缓声道:“我说过,若我不在身旁,你好好的护着自己,等我来找你就好。往后别再徒手捏匕了,记住没有?” “知道了……” 顾衍:“这句话,明日也写个十张大字,送到书房来。紧紧皮子。” “……” 两人一坐一立,对视一眼,眼底都淌着笑意。 顾衍的侧脸忽然流光跳动,烛花啪地爆出一声响。 辛越想到一件事,肩膀瞬间耷拉下来,颓丧道:“可是你送我的扇子被撕了……不过,它替我挡了一路雨,又往火炉子里躺了躺才被撕的,也算寿终正寝了,还有还有,我的袖箭……” 顾衍皱眉,撩起她的右手袖子,在手臂处略按了几下:“用袖箭了?” 辛越回想下当时场景,老实摇头:“没有,也被拆了。” 袖子被放下,上头纹路明暗隐现,顾衍嘴唇动了动,胸口处一片激腾情绪猖獗地冲击心房。 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妨,我再给你一个。” 他转身走到对侧窗前,推开窗扉,垂首叮叮当当地在一个匣子里摆弄什么物件。 春夜的风,带着雨后的重重湿意,他的眼眸寒冽,像远天的星子。 辛越后知后觉抓起外袍,胡乱罩在他身上,看一眼他手底下的袖箭,他在改动机括。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将你送的东西弄丢了?” 她很能明白这种感受,送出去的物件儿,因承了所送之人的心意,就不再是个死物。 打个比方。 若顾衍送她一匣南珠,那就不是一颗颗南珠,而是串起来贴在她腕间心口的珠子。 若顾衍送她一箩筐折扇,那就不是一柄柄折扇,是夏日的凉风,是冬日的扶摇。 这话说是说不出口的,酸得倒牙,只好放在心里。 日子平淡,常常带苦,若没有些甜得发酸的爱意可如何过呢。 她在竹楼里对陆于渊说不在意折扇被毁是假的,为的是在万分之一的可能里用袖箭唬住他,反制他,继而跑路。 顾衍送她的东西,每一样她都宝贝得紧,不是因为数量多便不珍惜,反而是因为数量多,情意更深笃。 她偏头打量顾衍,他微一转头,一双凌凌杏眼和一双清冽寒眸相对。 顾衍叹口气,真是迟钝。 春夜的冷风也没能平复他胸口狂恣翻腾的情绪,他将手搭在她腰间,搀了飞银丝的腰带被他略一挑力,扯断。 辛越腰间一绷,浑身僵直,没反应过来,身子腾空,顾衍已经打横抱起她往浴池走,闷声道:“去沐浴。” …… 紧张是最要不得的情绪。 辛越盘腿坐在白玉榻上,由黄灯拿松软发烫的柔巾给她烘头发的时候,对这个道理体会得尤为深刻,且是尴尬得脚趾头都蜷起的深刻。 她絮絮叨叨一堆,话里话外想将陆于渊和天水楼的干系往外摘,但她身上却穿着从天水楼换过的衣裳,这不就说明天水楼里有她惯用的物件儿,那天水楼是谁的还用想吗? 想到她穿着这身衣裳在顾衍跟前瞎晃,他那双百丈开外能射中飞禽的眼睛又毒又辣,定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呃……”她双手掩面,懊悔不已,真是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怎么了?”顾衍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衣衫齐整,站在她身后。 黄灯早就不见人影。 浴池里水汽氤氲,他的身影一团浓墨般,黑沉又具压迫力。 辛越看不到他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目不斜视盯着她。 走过来时,黑靴踏在那身换下来的衣裳上,一黑一白,如墨山倾轧。 辛越头皮发麻,站起来,脚下是暖玉莲心,可却手足无措,浑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上脸。 顾衍站在她身前,静默无语。 她心里细细地抽疼,泛起一层一层不知名的情绪,她知道顾衍在等什么,他在等她做一个全才,可她此刻真想做一个蠢才,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才。 “辛越。”顾衍的声音听起来如极地寒潭,出口就冻得她生疼。 她后退两步,只觉自己站在万丈悬壁,往左是深渊,往右也是潭府,为难得要逼死人。 谁知,他下一句出口的却是—— “跑什么,过来抱我,伤口疼。” 辛越心里嗷地长呼一声,甚个深渊万丈,峭壁凌人,为难懊恼都化为飞灰。 他都知道,他知道她为难,知道她心里的尺度。 她猛扑上前,整个人在他脖子上挂着飞转了半圈,脚尖踮地,小鸟儿似的在他脖子上连啄七八下,脸贴到他胸口,千言万语,只能叫他的名字:“顾衍……” 顾衍声音坚定又深沉。 “辛越,今夜之后,你不欠他什么了。” “现在开始,只想我一人。” 辛越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可他不给她问的时间。十指同她紧紧交扣,顾衍似轻狂,似急切地堵着她的嘴唇,在她的娇嫩唇瓣上重重辗转,厮吻。 宽大的绒毯落到地上,两道人影交颈相叠。 良久。 她推开顾衍,翻身在上:“别动。” 俯下身在顾衍的脸上一通乱啄乱啃,游挪往下,最后停在他的喉结,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再次警告:“别动!” 她启唇,在他的脖子上来回移动,轻咬慢啄。 顾衍的气息越来越沉,仿若一道紧绷的弓弦。 绷到极致,便是雷霆回弹。 辛越坐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想不想要我?” 夜光壁散出微芒,青玉池水波荡漾,池底千万颗琉璃玉珠逸散流光,在梁顶投出流转光华。 辛越短暂地适应后,突然发觉。 他今夜很不一样。 他不慢慢等她,他在带着她,提心撞胆,直入云霄。 身下的绒毯又长又柔软,被辛越攥得一片狼藉,指缝间都残留了些许绒毛。 她被突如其来的猛烈节奏打得呜咽,腰被握住,长长的绒毯外突然伸出一只无力的手腕。很快,娇小手掌再次被迫张开,从上覆下来一双宽厚的大掌,同她十指相扣。 顾衍俯身吻去她情不自禁滚出的泪:“来一下?” “慢……” 一声短促的惊呼,辛越双手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只紧紧扣住他的十指,指甲深深嵌入他手背,印出十个小巧的月牙。 她今夜来得太快,太急,毫无防备。脊骨弯成曼妙的弧度,鼻尖泛粉,抑制不住地打颤。 热意涌出。 发丝散在地上,犹如大片墨色的藻。 地上蓝田暖玉正中心,雕一朵青莲,青莲高洁淡雅,手腕横出,泛粉生艳,一片绮丽。 顾衍亲吻她紧闭的眼,眼睫潮湿,他不住地轻吻,近似虔诚地吻他的姑娘,松开手贴在她鬓边微微汗湿的发。 而手背青筋凸显。 她在咬他。 可他不等她。 暖玉雕的青莲美不胜收。 也有窈窕晕红,莲瓣一重一重收合,拢紧,突然又被一重巨浪扑开。 一轮新的征战。 不知过了多久,顾衍挽起她的发,用一只墨玉簪固定。 沉入青玉池中,池水温热,氤氲雾气里,她伏在他肩头。 青玉池里的兽首凶狞,池子里的浪花一潮一潮涌过去,不断扑湿它。 水面没过辛越的胸口,她脚尖点地,面对池壁,手肘靠在池壁上,时不时滑落,指尖不断划过温热的水面。 腿已经打颤,身子受到水的浮力,又有一力将她顶起,顾衍把她的上身扳起,反手扣着她的下颌,让她侧头,从侧后俯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辛越意识迷离,无法回应他的吻,眼睛半阖,水雾泠泠,承受,承受他的吻,承受他炽烈的气息。 顾衍额上的汗沁湿鬓发,划过他眉峰上的伤痕,些许刺痛,激得他更狠辣,汗水滴落池中。 嗒。 辛越忽地一阵轻松,接着被翻转过来,再被抱高,她顺势抱着顾衍的头,双手伸入他浓密的黑发中,脊背弯了一下,用纤弱身躯把他的脑袋紧紧抱住。 惊涛拍岸。 再一次打湿他。 辛越的气息一次比一次短暂而急促,同她的身子一般。 脖颈后仰,纤巧细嫩,上面红梅点点。 顾衍的嘴唇贴在她耳珠,轻轻嘶吮,辛越忽地发出小兽般的呜咽,猛地往前倾紧紧攀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肩上,在他后背留下道道指痕,眼泪随之扑簌簌落下。 灼热地打在他的肩头。 辛越从颤栗中找回一点神智时,顾衍已经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薄毯,手里捧一只紫玉药瓶,挖出一团药膏,探到薄毯中给她涂上。 她抱着被子,连他正经涂药的手都承不住,猛地屈起膝盖,又打湿了他的手心。 顾衍眸底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忍着不去看她潮红的眼角,竭力深吸了一口气。 扯过帕子擦干手掌再挑出一团药膏。 辛越呼吸急促,羞得脸颊滚烫。 两个人火热热对视。 顾衍低下来亲她的眼睛:“闭眼,你这样,我想再来一次。” 辛越抬下巴啄一下他的嘴唇:“其实不疼,不想涂了。” “不行,”顾衍躺在她身旁,“忍忍,别动,很快,否则明日会疼。” 她扯起薄毯把头埋进去:“我不行……我控制不了……” 顾衍分散她的注意:“一会吃点东西,虾糜蛋羹,还要什么?” 辛越探出头,露出水杏一般的眼和泛红的鼻尖:“渴。” “涂完药给你拿水,还要什么?” 辛越揉眼:“就是渴。” 一边说话,顾衍极具耐心地再次尝试,将药一点点地涂进去,要控着力道,额头上又沁出薄汗,声音嘶哑至极:“放松,放松,别咬我……” 最后,涂完药,两人都历劫一般,松一口气。 辛越累极,瘫软在他怀里,脑中一片混沌。 顾衍在房中,一向很讲究情调,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引导她,爱护她,轻柔地触碰她,只有在双方都情难自禁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一些让她觉得刺激又有些害怕的兽|性,烈性,狠劲。 今夜大不相同,一来就十指相扣地按着她的手,待她适应,就几乎是挞伐式的索取、占有。 可他的手指穿过她发丝时,落在她额心的那个羽毛似的吻又好似在害怕。 真是矛盾,她琢磨不透。 女子都有规律的小日子,辛越想,男子许也有,顾衍的情绪数年如一日地平缓,上一次如此剧烈地波动还是在二人云城重逢之时,他这个周期,委实有些长,就是不知健康否。 * 翌日午后,晴天丽日,园柳鸣禽,七子湖上粼粼波光,映照金堤。 仆妇小厮来来往往都低眉垂首,步伐慢挪,目光闪烁。 若从心花的视角,在半空往下看,往来洒扫料理庭园的仆妇小厮,在听竹院外行程一道圆弧形的人流。 人流淌得极慢,往来窃窃交谈,目光中阴晦闪烁着八卦——听说听竹院响了一晚上的惨叫声哩! 黄灯从听竹院出来,一长条的仆妇小厮,提着水桶的,拎着扫帚的,还有的只捏了一块抹布就往这边凑,目光齐齐投过来,她淡淡扫了一眼人群,众人一顿,立刻拔腿如风四散。 黄灯轻嗤一声,听竹院清幽,远离主院,两位主子都忘了提要把辛少爷安置到哪处院落,黄灯便做了主,以她看来,安排客人住哪里,其实是一门学问。 夫人侯爷是主子,住匠心巧构,最为清雅舒坦的正院。 丘云子住半坡上,能得一大片药田,紧急时将他一脚往坡下踹,骨碌骨碌地省事。 暗卫住两排四方院落,供吃供喝远离主院。 辛少爷么,又要清净卧床,又能嚎翻屋顶,自是往偏僻处安置了。 故而黄灯将他安排在了正院……隔了一片湖,遥遥对望的听竹院,由他喊破了嗓子,夫人和侯爷也不会听得一二声。 她以为这厢安排十分稳妥,今日特地去探视了一番,再报给夫人时,夫人正往侯爷额头上抹药膏子,夫人也觉十分稳妥,侯爷还赏了她一柄锋利匕首,听闻是件神兵,杀人放血时匕身上连滴红都不会沾。 她喜滋滋地揣着赏出去了,侯爷吩咐她往崔家去试试手。 简直双喜临门。 辛越在铜盆前净手,扭头问:“我去瞧辛扬,你去不去?” 顾衍瞅一眼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刚坐到书桌后头去,闻言半句话不敢多说,直接应道:“去。” 辛越擦干手,指了下桌上摞得高高的折子文书,妄图用公事留下他的脚步:“你忙你的呀,我去去便回。” 其实她心里还存着事,不大希望顾衍同行,因为这个事还同他有关系。 人际往来里有个规矩,两人若要凑在一处说第三人坏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到挑第三人在场时说的。 辛越以此推彼,觉得若是两人要凑在一处探讨第三人的行止诡异之处,定然也不能让他在场。 她昨日里历了一番险,受了一下惊,忧了一回心,丢了几回身,今日同顾衍之间有些不对劲,这不对劲在哪,她说不上来,只能从一些小事上琢磨。 譬如今日一早,惯常都是红豆服侍她穿衣,顾衍非要来抢活,连绾发都不假他人手; 早晨她实在不大有精神,窝回床里睡了个回笼觉,睡前顾衍在床头,起来时顾衍竟然在床上! 午膳时,夹菜端汤就不说了,连个小河虾都要给她剥壳,要知如今的小河虾就半截小拇指大,吃的就是一个嘎嘣脆香,给他一剥,小河虾只剩米粒大的肉,饶是这样,他还剥了半碗出来…… 昨夜的反常她就已经琢磨不透,今日就更糊涂了。 辛越心里头觉得他这样的反应同昨日天水楼一事有关,想去同养病的辛扬探讨一二,顺便观瞻一番落难辛小爷的颓废模样。 顾衍一向对辛扬没有什么好脸色,何况他还住在七子苑里头,她猜想顾衍定没有兴趣与她同往,没想到顾衍竟能丢了公事,站起身就要披外袍。 辛越连忙把他按回去:“不必,不必,辛扬是自家人,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哪天看都一样,如今过去魔音穿耳,难保你这伤口也要让他震裂了。” 此时此刻,就算是心里疑惑万千,但有一点简直摊在了明面上——顾衍今日黏上她了。 辛越给他手里塞了只笔,杯里续上清茶,翻开一本折子,按着他在桌前批复。 自己拎着一卷闲书,在窗下新换的藤椅上坐下,眼睛盯着书上密密文字,可是身子累乏,心思无法集中,脑子里浮着乱七八糟的事。 忽地想到自己昨日好似漏了个关键问题,遂翻个身子看他,问道:“你费了这么大劲,从崔家弄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顾衍坐在书桌后头的螭龙纹大圈椅上,闻言很快接话:“崔家立身之本。” 顾衍还在等她问,眼睛时不时觑她一眼,批完一本折子,忍不住开口:“怎么不问了?” 辛越打了个哈欠:“累,今日脑子不大灵光,须得想想。” 顾衍笔尖顿了一下,一笔写下个大大的“准”字,轻应一声好。 抬头便见她胡乱把身上薄毯往下拉扯,脸蛋红扑扑,拎着杯盏灌了两盏清茶。 昨夜里他失了克制,没轻没重,在她脖子上、胸口留了不少痕迹,春日里的衣裳,都是薄薄的抹胸和褙子,她不知从哪找了一件领子高高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今又是在窗下吹风,又是灌茶水,显是热着了。 顾衍今日一直有些心虚忐忑,放下笔,抬手支着侧额,静静看她。 辛越侧身躺着,眼神凝在窗外,顾衍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 几只雀鸟落在墨石花圃,辛夷花盘踞苍虬,云蒸霞蔚,投下铅灰的影子。 他再回过头时,辛越已经歪在藤椅上睡着了,书卷落下藤椅,发出轻微啪声,没有把她吵醒。 他走过去,将人抱到榻上放平,褪下披风散热,指头轻触脖颈,点点红梅上一片潮湿。 转身拿起她的团扇,缓缓送风。 风熏日头软,她鬓边的细发不大听话,垂下一二丝,他的手正要去拨,她忽地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胡乱一挠,将他一只食指攥住,露出半边在藤椅上压出红印的侧脸。 红扑扑,粉润润。 他没有哪一刻不爱她,没有哪一刻不比前一刻更爱她。 午梦千山,弹指一挥。 到辛越起身的时候,已经绮霞遍天,几丛修竹在院落里随风沙沙作响,偶尔传来窸窣虫鸣。 她坐在榻上发呆,嘴边多出一抹瓷白。 辛越借着顾衍的手喝了一盏茶,人还懵着:“我这是睡了多久啊?” “两个时辰。” 辛越低头看了一眼,兜脸彻腮红得彻底,扯过一旁的披风把系带扎得紧紧的。 顾衍手指有些僵硬,语气忐忑:“是我不好,不该在你身上留那么多……” 辛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哪里哪里,比起你背上那些,这真是小意思了。” “……” “不过……”辛越又嘀咕起来。 顾衍一颗心吊起:“不过什么?” 辛越指了下他,又指了下自己:“你背上那些好歹衣裳都遮住了,我这儿却遮不住,给你一人瞧了倒没什么,横竖是你啃出来的,但,虽说我不拘这等小节,但如今天气愈发暖起来,都穿春衫了,你下回只能啃衣裳下面了啊。” 顾衍怔立半晌,突兀地笑了一下,半蹲在她身前。 “衣裳下面,”声音低沉而幽魅,“是哪里?” 第136章 、藏起来 辛越脸上飞上两朵桃晕,双手在他脖子后交叠,露出一截藕臂,悄声道:“就是,那里。” “哪里?”顾衍含糊着,轻轻亲吻她的耳珠,一只手指从上探入小衣,微微往下拉,弹出一捧白嫩嫩的酥酪,随着她忽然急切的呼吸上下翻腾。 热气喷在她耳畔:“是不是这里?” 辛越喉咙口逸出喑咽。 顾衍俯首,在她说的那里印了一朵红艳艳的娇花,水渍润泽,傲然盛放。 辛越下巴抬着,双目紧闭,黑暗中的刺激感直冲头顶,不自觉把他的脑袋往前压,声音战栗:“放……住,住口!” “好,”额头抵着她额头,偏着脸辗转在她唇角,“藏起来。” “嗯……藏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轻轻的一下撩拨便让她有些意动,浑身敏感得很,脚趾头都蜷了起来,脸颊更是绯红一片。 春暖花开,顾衍的春天仿佛也来了,在床榻上称得上花样百出。 不晓得是不是从她买不到的那些话本书卷中习得的,她数次情真意切地表达想同他一起研习一番,二人一同进益,但他却次次能把她的注意力从在书册上共同进步,转移到榻上实地共同进步,辛越只能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不过,她一贯对自己比较诚实,害羞之后,坦诚地剖析了一下自己,她挺喜欢这些花样。 所以她那点害羞也越发淡了。 明显地感觉到顾衍的状态同白日里不同,语气间有种松口气的餍足,辛越恍惚明白些什么,道:“晚上还给我剥小河虾吗?” “……”顾衍脸色黑了黑,“不剥了。” “嗯?大胆!” 顾衍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手感同酥酪一般嫩滑,爱不释手:“晚上带你出去收场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讨伐意味。 辛越知道他不是会默默忍事的人,昨日同陆于渊虽说算得上是你来我往,但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什么平衡之言。 但是,一个时辰后,两人站在璀璨千灯下。 江宁不夜,这条最繁华的街道更是灯箱烛火燃到天明,人声叫卖沸到天明,酒香花香熏到天明。 他们身后车骑雍容,来往客人衣冠磊落。 头顶描金匾额上三个大字——天水楼。 辛越头皮还是一阵阵发紧,顾衍说今夜崔家准备了一场好戏,没想到这场好戏是在天水楼唱起来,她如今看这三个字就有些气短。 顾衍已经迈上台阶,见她还在站着,扭头问道:“怎么不进来?” 辛越只好跟在后头,可一迈入,穿过一道虚屏,天水楼里的景象竟然与昨日大不相同,昨日里进来虽然匆匆一瞥,但她确信这大堂中间都摆满了桌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看得她眼花缭乱。 可今日,整个大堂空空荡荡,一张桌椅都无。 楼上倒还是悬灯垂穗,绣帘叮当,灯烛晃耀。 且她目之所及,正中之处,立着个大台子,台壁披红挂彩,藤蔓花枝缠绕,像戏台子,但比之在喜庆之余又多一分雅致。 高台两边是翅翼一般的两道半弧形木梯,层层往上,一共五层楼,此时正有华冠丽服之人缓步往上。 二楼倒是围着栏杆有数十个雅间,雅间帐幔敞开的,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有的倾耳交谈,有的高声招呼,整个天水楼倒从一家酒楼,变成戏园子了似的。 她迈步跟着顾衍往前走,一边打量高台,一边往左侧木梯走上去,没想到一转眼,身侧就不见人了。 她站在两阶木梯上,茫然四顾。 “这里……” 顾衍无奈的声音在木梯下方响起。 辛越忙旋身下来:“不上去呀?” 顾衍带她往前几步,来到昨日所见的十六道屏风后头,露出六扇门,问:“昨日你走的哪道门?” 辛越指最左侧的一道。 顾衍推开半扇雕花木门,挑眉示意她跟上。 辛越慢吞吞缀在后面,踏出门槛时,前后上下看了一眼,突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 辛越又跳回去门内,从左往右,挨个扒着六扇木门,往外张望。 看一圈下来,脸上更是迷茫:“不对啊……我昨日里走的不是这几道门。” 顾衍眸底幽深,站在左侧门外朝她招手:“来,有我在,别怕。” 最左侧的门外便是一处小院子,朱朱粉粉,娇花遍地,假山有,怪石有,水榭有,楼阁有,不远处还能看见稀稀疏疏错落开的院落,丝竹声缈缈飘来,是达官贵人不喜大堂纷扰,宴客时会选的院子。 但是……此情此景,绝对不是她昨日出来的地方。 莫不是她撞了邪?辛越搓了搓手臂鸡皮疙瘩,觉得这个世道真是很复杂,眼睛左右顾盼,想要寻一丝同昨日相同之景来都找不到。 “怎么是这样?我昨日里,开了这道门走出来便是一条小路,两旁栽着竹子,没走几步路都没了,再走几步又是岔路口,我才在里头迷了路的。” 顾衍紧跟在她身旁:“奇门八卦之术,专拐你这皮娇肉嫩的傻姑娘。” “……”辛越木了,这个世道不但复杂,还很险恶。 顾衍带她走了一会,便折返回去,她特地在最左侧的门上看了一下,指着门上的一小道烟火燎过的黑色痕迹道:“昨日里,我走的就是这扇门。” “门还是这扇门,”他淡淡道,“连的地方却不是你昨日去的地方。” 辛越糊里糊涂点头,二人往屏风外走,一阵香风袭来,她差点同绕进来的一个青衣女郎迎面相撞。 顾衍迅速拉她到身侧,才免了这一撞,脸色不虞。 不料那青衣女郎一脸面上先是一讶,随即挂上热切笑容,后退两步,声如银铃道:“我道这屏风后头有一股腾腾瑞气呢,见过两位贵客,两位这便楼上请吧!” 说着转身往后,抬手叫十来步外的健硕小厮,“来来!把这屏风都挪了,给喻霜姑娘腾个位儿!” 辛越一愣:“谁?” 青衣女郎转头侧立,对他二人摆了个请的姿势,娇婉笑道:“是喻霜姑娘。” 辛越和顾衍随着青衣女郎往左侧木梯上走,辛越轻声道:“我认识她呢。” 顾衍只是紧了紧她的手,面容平静地点头。 辛越:“我同你说过吗?” “没有呀,”没想到接话的是前头的青衣女郎,她听了二人的话,后退两步,走到辛越身旁,眨眨眼道,“您真认识喻霜姑娘呀?” “……”辛越没有答话,偏头看了她一眼,为天水楼的引客女郎有一颗如此熊熊八卦之心感到疑惑。 青衣女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柔声告罪。 就差两阶台阶便要走上三楼时,对面的弧形楼梯处也慢慢走上来一道人影,身形高挑纤瘦,一身红衣,发髻高挽,长眉入鬓,神情中带着利落豪爽之气,打眼看到辛越,先展露了一个明艳艳的笑容,扬声喊道:“辛越!”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辛越抬起手,露出一截嫩生生藕臂,上头套着赤金嵌红珠臂钏,富贵雍容,红宝珠更是衬得她肤色白亮得惊人。 “喻霜。” 刚展开笑,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紧,似有什么东西滑过,接着胸前一凉,辛越惊了一惊,笑容僵在嘴角。 刹那间,肩上多了一只手,稳稳按住,将披风牢牢定在她肩上。 她里头穿一件丁香色抹胸,外罩流光鲛罗纱,下穿一条软银轻罗百迭裙,腰间一条红玛瑙腰链作点睛之色,正是春日里的清凉打扮。 只是……这般打扮胸口处清清凉凉,无甚遮挡,所以她这才又披了件带一圈白狐毛领子的香色锦光缎披风,将胸口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方才上最后一阶楼梯时,披风下摆不知被什么压了一压,雪缎做成的系带一松,披风便自胸前往后滑落。 春光泄了一刹,胸口雪浪红潮,小巧的锁骨上一小排齿痕,如玉白皙的脖颈上点点红梅,白皙和红紫的极致对比,在白狐毛下若隐若现。 变故只在一瞬间,顾衍手还按在她肩头,已经闪身站在她身前,低头重新系上系带。 一片狼藉暧昧都掩在披风下,他轻声安抚她:“我在,没掉,没事。” 她一时间,有点迷糊,如在梦中,呆愣愣点头。 罗绮香风拂过,琵琶轻奏。 喻霜快步上前来,轻飘飘看了那青衣女郎一眼:“若是不会带路,便先学会走路,再踩了女客的衣裙你这腿也别要了。” 青衣女郎脸上阵青阵白,垂首告退。 十七幽然上前,一个手刀,青衣女郎软软倒下,被十七带走。 这是明晃晃地打天水楼的脸,喻霜目光闪烁一下,脸上的笑容仍在,甚至更加明艳照人,对着辛越道:“多年不见,没想到仙琉一别,再次见你是在江宁,身子可好些了?” 辛越回神,笑道:“能蹦能跳,多谢记挂,喻大掌柜。” 喻霜噗嗤一声笑:“没有辛姑娘光顾,临尧□□阁冷清得少了一半流水,柳掌柜时常问我你何时再来。” 辛越想说这辈子挑衣裳的活儿都落在顾侯爷身上了,但她最近学会了用客套话应付客套话,抿嘴一笑,道:“想来再过不久,□□阁就该开到京城来了吧,届时请柳掌柜到京城分店坐镇,包管让他日日算盘打得停不下来。” 二人寒暄两句即散。 转身时,顾衍目光扫过喻霜,寒如冰潭、洞穿心思的一眼,让喻霜脊背顿时汗毛凛凛,下一刻就见他环着辛越进了雅间。 高山罩顶的压力消散,喻霜哼了一声,往楼上走,在五楼栏杆旁看到眼前转出来一个人,俊逸倜傥,风姿高彻,一贯含笑的凤眸此时阴阴沉沉。 她扬扬头发,笑了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调侃:“如何,后悔不后悔?” * 天水楼一共五楼,迎客的只有三层,整个三楼呈个椭圆形,绕着红木栏杆有一圈雅间。 辛越和顾衍走进椭圆一端的雅间,正是靠大门一端的正南方向。 雅间很小,三寸见方的小厢房,侧门进入,前面一道围栏,一重纱帐并一重暗红帷帐掩着,拉开便可清晰看到一楼的台子,台子所在之处正好是椭圆另一端的正北方向。 若要看戏,确是个正正中中的好位置。 她转过头,顾衍站在门边同十七低声交代什么。 昨日他眉骨上挂了彩,有道浅浅擦伤,今日出来时便戴了一条玉色抹额,缠银丝,流光溢彩,正中一枚指甲盖大的墨色宝石,完全敛了他的凌厉之色,卓尔如玉。 凭良心讲,他千般模样都好看,但她还是最喜欢他凌厉如锋刃的模样,会把人割伤,也有本事让人如飞蛾扑火往上闯。 她盯视的目光太肆无忌惮,顾衍交代完事情,平静地打量她一眼。 侧门关上的时候,把光线也一并带走了。 小雅间一片昏暗,她看到一点幽芒朝她靠近。肩头忽然就一沉,整个人被按在了椅子上坐下。 那点幽芒正正停在她眼前,她听到顾衍的声音:“那个女人不是善茬,离她远点。” “谁?喻霜?”辛越表示理解,黑暗中摸索着,同样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的,她有手腕有脑筋,是个厉害角色,但这样挺好,她若是个善茬,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中站稳脚跟?” “若只是这样,倒还无妨。” “……”辛越后知后觉地问:“那个女郎,喻霜指使的?” 但她更关心:“方才带子就松了那么一会会,喻霜应该没看清楚罢?” 顾衍未语,辛越便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艰难地滚了滚喉咙。 顾衍以为她终于升起一点迟来的羞怒,安抚她道:“我挖了她的眼睛。” ? 辛越抬头,听他语气不似作伪,连忙止住他:“倒也不必。” 又双眼放空地继续说:“其实,你要这般想,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丢人的,你我夫妻,天经地义,而且喻霜也是个女子,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吧……嗷!” 她再编扯不下去了,埋到了顾衍肩上作了一时的鸵鸟,小声说:“她为什么这样做?难道看我今夜穿了件披风便好奇吗?还是对我们的房中之事好奇吗?我可以指点她买几本春|宫研习的……” “越发胡言乱语!”顾衍捏她掌心,警告了一句,“你提防点她便好,此事复杂,牵涉旧事旧人,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二楼人声鼎沸,语笑喧阗,吞没他们的私语。 此时,他们雅间正顶上的五楼。 喻霜靠在栏杆上,探头下去看下方掩得严严实实的暗红帐幔,回头调笑道:“这时候还能坐得住?可不要告诉我你没看到。” 陆于渊面色阴沉,坐在圈椅上,银边袖摆下,一枚木雕小麒麟捏在手中,凤眸幽邃。 他知道他会痛。 他以为他能忍。 但他不知道,会有这样闷得喘不过气来的痛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处,头疼欲裂,心如刀绞。 昨日的一个时辰又两刻钟,简直像是从老天爷手里偷来的欢喜,而今日,就要他抽筋剥骨地加倍还回去。 喻霜颇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分明有机会把人留在身边,非要假作高尚地求什么真心,冷嗤一声道:“我第一回 见她,就同你说过,这姑娘心思同别人不一样,你指望她自己看出来,是不可能的,陆于渊,你自己活生生把这三年都喂了狗了。” 陆于渊忽地偏转了头,目光审视她,似笑非笑道:“激将?” 喻霜嗤之以鼻,掏出西洋小靶镜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妆容,道:“你既这样手软,我就推你一把,让你看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对三年不见的妻子做什么,他们日日会做什么,他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陆于渊,看来,你的姑娘没少受呢。” 风动,幽蓝袖摆蓦地扬起,桌上一碟冒尖的花生被一阵风卷过,尖顶的花生激射飞出,喻霜身子侧了侧,花生粗糙外壳擦过她的手臂,划破衣裳,臂上传来刺痛,微热血液渗入大红衣衫。 他越是怒,她越是满意,附身过去,在他耳旁轻语:“对女人最好的手段……是坚定强硬的手段加上真挚的心意。只要人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如果你还在怕她难过伤心,不敢下手,你的姑娘,这辈子就得在顾衍身上哭,顾侯爷那个人,杀伐气那般重,可不像个会怜惜人的。” “你能听我说这么多,心里也不是没有动摇。你怕她不会爱你,可往后的一日复一日,她只会越来越不爱你,直到完全忘了你。如此的话,你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 犹如蛇信轻吐,危险中带着引/诱,蛊惑人心—— “你本来,就没拥有过她。” 陆于渊阖目,靠坐在椅上,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娇艳明媚的模样,咬牙切齿的模样,认真专注的模样,回身为他往火里冲的模样,面色雪白胸前糜红的模样,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 “滚。” 喻霜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转身下了楼,步伐张扬,十分畅快。 一刻钟后,一楼大堂传来阵阵喧嚷。 十七敲门入内,手里捧一件新的披风。 辛越愣道:“这件有什么不好?” 顾衍替他回答:“脏,烧了。” “……”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被绊了一脚,所以这件看起来清雅,实则费了两个绣娘做了二十来天的披风才正经派了一回用场,就要扛到灶底下烧了。 顾衍接过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这件披风更软和些,脖领同样围了一圈白绒绒的毛。 十七将帐幔挂到两边,窄小昏暗的包间霎时大亮,抬头一看,屋顶悬挂的湘色宫灯呈九九之势,把整座天水楼照得犹如白昼。 顾衍正正辛越头上的步摇,把缠在一处的三条细珠流苏轻轻拨开,流苏下的小红宝石坠角轻轻碰她的脸,衬得她脸庞莹润,顾盼生姿。 琴声曼妙,回荡屋宇之内,香云袅袅,一片华彩缤纷。 “……”她这才看到,整层三楼,除开他们这处包间撩开了帐幔,其余皆是紧闭。 顾衍淡淡道:“怎么了?” “天水楼是不是同银子过不去,二楼满满当当,一圈都是人,三楼却只开这一间雅间。” 顾衍沉默了一会,道:“说不定,这一间雅间,价格便抵二楼一整楼。” 辛越觉得有道理,世人有钱之后普遍喜欢摆排场,有的人喜欢前呼后拥,有的人喜欢标新立异,但像顾衍这种,爱清净爱到一定程度,就更是一种变态的排场,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下:“那么究竟这间雅间花了多少银子?” “一千。” 辛越嘟囔:“一千两银子,也还行罢。” “千金。” “……你今夜睡书房罢。” 第137章 、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 一千金,只能烧两个时辰,全江宁最败家的败家子都干不出来这种事,辛越觉得家业堪忧,瞪了败家侯爷一眼,后者抬起一边眉,似在挑衅她。 但他眼里流转的光华,被抹额的一带玉色润得只剩惹火,她一抬手掐上他脸颊,行云流水穿到他脑后,勾过来反咬了一口。 顷刻轻咬,顷刻分开。 “回去再教训你。” 顾衍唇角微张,几乎错愕,摸着嘴角的微湿展开一抹笑,甚好,甚好。 正要抬手,外头响起三声叩门声。 辛越速速往边上挪腾,同顾衍拉开两个身位,同进来的十七比了个大拇指。 十七被这一下唬得背上发寒,手里捧着两只托盘进来,进出数次,长桌上便琳琅满目,玉盘珍馐,佳肴玉琼摆了一桌。 碧煎笋、野荠羹、杏酪、蜜酱三果、八宝豆腐、薄云片、炙羊肉,惹得辛越食指大动。 少年执剑的手正持一柄精致鸾刀,仔细割开炙肉,看这个架势,辛越不由抖着脖子想了想,割脑袋同割羊肉许有异曲同工之处。 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今夜怎的将她的人招来打杂了,往日里跟在顾衍身旁鞍前马后的人却不见踪影。 “长亭呢?” 辛越问出口时,十七的脸上也抽抽了一下,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顾衍按下被她撩起的火,看她一眼,她指了一下野荠羹,还有乳白的杏酪。 顾衍先给她盛好汤羹,再样样都给她布了一些,才淡声道:“长亭去寻你昨日误入的那处地界了。” 野荠羹鲜香顺滑,但也不妨碍她呛了一口,艰难咽下,晓得顾侯爷行事霸道强横,但也没想到他深入敌营还这般胆大妄为。 声音不禁拔高两分:“你人如今就坐在天水楼,就让下属去扒天水楼的底细?” “看来……”他拉长声音,侧头微抬下巴,眼神意味不明,“阿越也知道天水楼的底细。” “……”辛越马上反应过来,她被套话了。不对,她自己把自己套出来了,这更让人悲哀了!虽说他一定早就猜到了,但之前至少还有一层窗户纸么。 此时此刻,多说就是错,不说也是错,她只好转了一个方向,假作好奇地指指屋顶:“你知道这房顶的灯是怎么挂上去的么?” “每盏灯点好之后,竹竿挑上去。” 辛越大拇指给到他:“原来如此,顾衍你真是聪明。” “……你还是吃饭罢。” 等到辛越吃得饱足,果酒也喝了三杯,面颊微红。 手伸向酒壶时,被顾衍按下,飞快在她耳边一嗅,“够了。” 辛越喝了些果酒,说不上醉,眼神脑子都清明得很,只是有层酒意漫在心头,浮于眼底,原本就简单直爽的心思,更是澄澈浅淡,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看什么都少一道拘束,言谈话语直入直出。 此时目光移向大堂,台上七八个舞姬已经甚是敬业地抛了一晚上水袖,袅袅琴音渐渐婉柔,如情人私语,窃窃而谈,最终掩没在万籁俱静中。 琴歇,袖垂,舞姬旋身,以团扇遮面,垂首盈盈后退,带走了不少热烈的目光。 她摸着肚子站起来往下瞧,一楼大堂里也以围栏隔了一个小点的椭圆,空出台前一小片平地,围栏外同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欢呼声震天响。 辛越的耳朵全是嗡嗡嗡的响动,揉了揉,从他手里接过一杯清茶,几乎要用喊的:“今夜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顾衍倾身过来,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静观其变。 但她实在静不下来,那碗杏酪入肚,不肯乖乖在腹中待着,似乎要涌上她喉咙口,只好在小小的雅间中踱来走去。 “铮——” 随着几声透心的铮鸣,人群喧嚣声默契地平息。 流泉般的琵琶音奏响。 霏丽重花的高台之上,一个绛紫衣衫、眉目鲜丽的女子飒然登场。 辛越愣了下。 原本以为今夜是崔家的一场独角戏,她正想看看崔家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没想到崔家连面都不露,直接将台子给了喻霜。 辛越靠到栏杆边上,想到喻霜是渭国临尧城中最大的丝绸商,名下的天裳阁开遍渭国的城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身后站着陆家,这是她屹立不倒的根源,但做大做强确是她的本事。 辛越隐约猜到喻霜的到来是为了什么。 一楼大堂那美轮美奂,金银堆出来的华丽台子,不是为舞姬准备的,而是为衣裳准备的。 这是个俗世,且是什么物事都分个三六九等的俗世。 天裳阁,一间卖丝绸绫罗、成衣华服的商铺,敢在渭国天子脚下,取个带“天”字的名,足见其猖狂与自信。 天裳阁的自信胀上了天,却有与之相符的底气。 两个青衣女郎托着华裳从侧后方渐次登台,金光银线、孔雀织羽,华美得令人目不暇接。 辛越看着高台上意气飞扬、干练爽利的喻霜展示一件又一件璀璨华服。 舌灿莲花,衣灿神裳,将楼上楼下的人唬得不住拍掌叫好。 她品出了点味道来,扭头问:“崔家,是要借天裳阁翻身?” 顾衍沉凝片刻,道:“恐怕不是。” 随即双手交叉扣在脑后,冷眼往下看。 辛越明白了,今夜许是生了些变故,怕是同他收到的消息有了出入。 果不其然,气氛烘到最高点后,喻霜笑眯眯地宣布,天裳阁将在江宁城内开第一家分店,此次展出的衣饰都是用的范家布帛,往后天裳阁的成衣也将与范家合作。 人群有一瞬的死寂,接着不知何处响起一阵鼓掌欢呼,接二连三,结成一片起伏声浪。 辛越皱了一下眉头,回到座上。 范家?何时又出了一个范家? 顾衍提醒她:“若以十成分,崔家占江宁布帛市场八成,范家一成,其余商户家族一成。” “李代桃僵?障眼法,拉范家出来挡枪,实则为崔家延缓生机?”辛越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说……崔家已成弃子,从崔家转移出来的一批布,要砸在范家身上,借着天裳阁,生生砸出第二个崔家?” 不论是哪一个目的,都比顾衍千金只烧两个时辰还要败家,几乎是搬了半座国库出来烧着玩。 顾衍不屑道:“障眼法罢了,这点布还砸不出一个崔家。” 复又在她耳旁道:“早上你问我,从崔家带出来什么东西,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辛越也压低生意:“崔家立身之本。” 顾衍再问:“崔家立身之本是他转出来的这批布帛吗?” “不是呀,”辛越放下杯子,“《淮南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崔家这批布帛,是肥鱼,确实让人眼红,但是,钓肥鱼的法子,才是崔家的立身之本。” 略一思索,再道:“若是其他家族商户都能生产出崔家那样精美的布帛,崔家的立身之本才算断了,不,也不是断了,崔家还是有百年名声和财势在,只能说是被削弱了。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崔家要这般容易被取代,也不会当这数百年的龙头。” 顾衍喝了一口她的茶:“不错,崔家如今一时失利,但只要还有布在,只要还能产出布来,崔家凭借数百年的老招牌和积累,便不会倒。” 辛越想到昨日所见所闻,扒在他耳旁说:“昨日我在茶楼里,也听五湖四海来到江宁的商人、买家愁这件事,如今外面的情况便是大家买不到布,对布帛的需求还是这么多,但小商铺手里的布已经兜售一空了,甚至排到五六月。你先前说,你手上有一批布帛,若是都放出来,能撑多久?” “两个月。” “这么多!”辛越吓了一跳,随即想到是借户部的手,连国库的银子都拨出来使,明面上朝廷也要插手在内的,还不算他们府里折进去的那么多现银,也是当有这个数了,随即悄声问他,“你用这两个月要把江宁其他布帛商、小家族扶起来?” 顾衍耳朵发烫,捏着她的指头不放:“《淮南子》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下一句是什么?” “……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 顾衍看她,两人视线交错的时候,顾衍起身合起里面一重轻纱:“前两日杨珂锦一番作态,已经把这个欲激了起来,小家族、布商已经站在了崔家对立面,都没有退路可走,只要有生机,就会牢牢攀住。” 辛越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那十分之一的布帛商小家族就算有心想要啃一啃大饼,能啃得下吗?啃得下,能站得稳吗?” 她想了想站起身,将瓜子碟一掀,瓜子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桌上:“好比布帛市场是这张桌子,小世家是瓜子,它们就算有贼心,有贼胆,也没有这能力。” 辛越摆完场子就后悔不及,把瓜子又拢成一个小尖包,一颗一颗磕起来。 顾衍从盘里拿了一块巴掌大的桃酥:“若把瓜子都催成桃酥,不一定吃不下。” 辛越若有所思,顾衍是想让商户、小家族能像崔家那样生产出精美布帛,须知崔家的布帛,不但精美,且推陈出新极快,据说他们的丝纺庄、绣庄一日产出的量,普通小门户连着干两个月都赶不上,这是实力差距。 他们同崔家差的无非是几个:一、财力,没有闲钱囤积原料,所以所产出的布帛也有限;二、花样与品质,崔家布帛精美至极,海内闻名,不几日便出一款新样子,这靠的是人,还有他们的织机、纺车;三、名声,说到绫罗绸缎,慕名而来的人都会往崔记跑,这是数百年的沉淀。 所以她真是很好奇,顾衍究竟从崔家掏出了什么东西。 但顾衍神秘兮兮,非要日后告诉她,所幸辛越不是那种一件事琢磨不出来便寝食皆废的人,很快便快乐地靠到栏杆上磕起瓜子。 一楼大堂中的热闹方散,人潮褪去后,满地荒芜,好似连热气都一并带走了。 辛越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想起还有一个问题:“陆于渊用天裳阁推范家起来,分明是无用功,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是钱多了烧着玩?” “想知道,不如我告诉你?”顶上传下来一道声音,熟悉的邪里邪气,大不正经。 瓜子仁嘎嘣一下在嘴里炸开香味,辛越浑身僵直,顾衍朝她招手,她头都没敢抬,忙不迭往他身边去。 四五楼门扉紧闭,悉无人影,灯盏静默无光,所以她下意识便以为楼上是没人的。 这么说,她同顾衍在这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戏,亦有可能,陆于渊也在楼上同看? 想想真是诡异啊。 雅间门自外打开,十七和白七一左一右站着,陆于渊从弧形木梯往下转,还差四五步时,从二楼上来一道人影。 辛越仔细一看,是两道。 一高,另一个,稍微矮些,因为正被高的那个拎鸡仔似的拎在手里。 她吓得蹭地站起来,看向顾衍,顾衍朝她微一点头:“交给我。” “啧……”陆于渊悠然自适走到雅间门口,斜靠着栏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栏杆上,目光在辛越身上一扫,定到顾衍面上。 “天水楼进了贼,二位,可识得?” 辛越的脑子一时滚过很多想法,顾衍砸了这么多银子,耗了这么多心思培养暗卫,绝不是为了养着好看,他能派长亭去天水楼后头暗查,便说明长亭在奇门八卦这一道上有几把刷子。 但此刻长亭惨兮兮被拎着后脖领的模样,说明便是有几把刷子也不要轻易同狐狸耍,否则要被薅秃毛。 不……辛越头皮发紧,薅秃毛都是轻的,看长亭手脚弯曲成不自然的模样,头低垂着,发髻散乱,是生是死都不好说。 顾衍站起来,把她拉到身边。 手臂上传来可靠的力道,顾衍在无声安抚她。 辛越面上很冷静,她也算见过大世面,晓得此刻一定不能露怯,最要紧的就是镇定,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此时此刻,她除了镇定冷静,也没什么能做的。这是过往历历给她的沉痛教训。 不知道顾衍想没想到这个后果,但他做事向来做一步想三步。 派出长亭那一刻,他死、活、半死不活应该都想到了罢。 她在这胡思乱想,顾衍却不跟对方废话:“朝廷官身奉命入天水楼查探,此是公办,陆相伤我大齐六品飞骑尉,可想过后果?” 辛越愣了一下,这话听起来义正言辞,但她感觉有些不妙,陆于渊不是那等吃威胁的人,相反,越是威胁他,他越是疯。犹记得有一段时间西越皇室的人恨死她,一道道的截杀令不要命地发出来,威胁陆于渊若是不交出她,便让他在西越寸步难行。 结果呢,截杀令十日被破,十三个接了截杀令的杀手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下,下令的乌邢和乌灵都付出了惨痛代价。 她心觉不妙,眼睛往顾衍那瞟了一下,却见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某处,很快移开,但瞬息之间又移回去,目光里带着审视和判断。 她顺着看过去,目光却是正正落在陆于渊腰间,眼前一黑,脑子哗啦啦炸开烟花,火气似乎要从头顶嘶嘶地冒出来。 陆于渊大大剌剌挂在腰间的,正是一只木雕。 两只圆趴趴的耳朵,头上生一角,尾巴长又卷,整个又凶又傲,莫说是麒麟了,看起来简直像只长了角的大狗。 雕功如此拙劣,一看就知道出自一个新手。 更重要的是……几处刻痕还泛点白,显然是新作的。 辛越想,她若是雕个小兔子,看他还这么明目张胆挂在腰间么,可惜雕的玉雪可爱小兔子送了红佩,不由懊恼万分,她为何要有这样的性别偏见,谁说男子就不能收小兔子木雕。 或者干脆不要给他雕,此刻真是懊恼,她同辛扬一道长大,却没有学得他身上“言而无信”的精髓。 她心下微乱,耳边忽然听陆于渊哈哈冷笑了两声:“你说是就是?” 说着就见他迅速伸手往长亭下颌一扣,极轻的一声“咔哒”响,竟是卸了长亭的下巴,更不妙的是,饶是被卸了下巴,长亭也一动不动,嘴里滴滴答答往地面滴着血。 辛越拢在披风下的手紧了又紧,扣得掌心生疼。 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别插手,别插手,若是不掺和,这事情最终如何顾衍都能兜得住,若是她掺和了进去,事情泰半要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陆于渊不知道从哪又掏了一柄通体透明,中间一尾游蓝的匕首出来,她很眼熟,但那匕首的匕尖正在长亭脸颊来回滑动,有几绺发丝随着脸颊的血飘落在地。 手上轻飘飘,声音狠辣辣:“可没听说过面残者能当齐国六品飞骑尉的,本相看着,这人长得却像前些日子入渭宫暗杀的刺客。” 顾衍目光锋锐,威严冷斥:“本侯说他是飞骑尉,他就是飞骑尉,本侯说天水楼是异国暗点,就是异国暗点,江宁谁说了算,陆相要见识一番?” 陆于渊把匕首放在手里抛着玩,眼梢抬起,目光若有似无扫过辛越的披风,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道尖锐的哨声,辛越下意识捂了耳朵。 众人的心思被哨声扰了一瞬的空隙,就见原本四肢扭曲脑袋低垂下巴被卸的“长亭”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第138章 、决裂的力道 同时,伴随咔哒咔哒几声骨头移位的声音,一只手握成鹰爪,鬼魅般伸向陆于渊的喉咙。 辛越骇然,哪是长亭,这个身量,这个样貌,分明是短亭! 兄弟俩一胞所生,短亭要稍矮半个头,常年待在永夜,肤色白净些,看起来比长亭要更斯文,但二人的五官确确实实极像。 她还是大意了,就算她不掺和,这个事情的走向也已经是她预料不到的。 陆于渊眉眼一戾,脖子后仰,匕首抬起反手往旁一扎,短亭不避不闪,右胸口洇开一圈血红。 陆于渊出手的一刹那,青霭也反应过来,向前飞踢短亭的手腕,导致短亭的计划大打折扣,钩成鹰爪的手指只扯下陆于渊半块衣袍。 青霭霎时抽剑,同他缠斗在一处,白七随即加入战场,执剑冲向陆于渊。 此时,咚咚咚几声,又从楼上跳下来五六个人,个个形容诡异,奇装异服,陆于渊身后吊下来的一个妖娆的粉衣女子,一边格开白七,一边还朝她抛了个媚眼,“辛越,好久不见……” “……啊哈哈……不如不见吧,梅雍,”辛越搓了一下满手鸡皮疙瘩,对短亭那处高声喊道,“小心这些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说完一阵粉色的烟雾就从梅雍袖口飞出,迅速扩大,众人一下就笼在了一团粉烟之中,偶尔露出衣袍飞脚。 堪称粉雾杀机。 梅雍是个热情又擅毒的姑娘,热衷于把一切带毒的东西搞成粉色。她身上凡是带粉色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越粉越毒,这一阵巨大的粉团,其实不是什么烟雾,而是细细密密的粉色飞虫,毒性微弱,却是让人肢体麻|痹,且攻击起来,不分敌我,乃是一群大规模的麻|痹性武器。 辛越不由担忧起来,顾衍手底下的人,把他们放战场上,定是以一对十的好手,但若是同这些奇人异士对上,胜算便无端多出几分莫测。 她默数了三息,没听到里面有咚咚的倒地声传来,心下稍定,看来顾衍近来的特训卓有成效。 但一抬头,却看到从粉色烟雾中慢悠悠踱出一道蓝色人影,陆于渊执扇掩住口鼻,闲适得好似漫步在自家后花园,半点不受飞虫影响,是了是了,他自己本身就是千毒万药集于一身的人,怎会忌惮这点东西。 没料到他脚步不停,竟直直迈入雅间的侧门,顾衍纹丝不动,二人一动一静,平和得宛如好友相见,可空气中流转的压力都给到了辛越,她心里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扑通!” “扑通!” 自耳畔传来。 不是她的心跳! 辛越遽然抬头看向巨响来源,只见天水楼顶上悬挂的八十一盏湘色宫灯成片剧烈颤动,坠下的珠穗碰撞在一处,连成伶伶细响。 屋顶骤然破开数个大洞,七八盏宫灯如星子坠落,同稀碎的琉璃瓦、木块一道快速砸往地面,拉出一道又一道明光暗线。 大洞顶上是幽冷夜色,深蓝的穹顶一轮圆月高挂。 其间夹杂着几道黑影,一阵黑烟似的飘至三楼,在过道上同那些奇装异服的怪人战在一处。 一时间,尖梭短匕,长剑弯刀,兵戈击打声不绝于耳。 顾衍和陆于渊平静对视,眼里开始有暗潮涌动,杀气四溢,带着股不把对方弄死不罢休的狠劲。 辛越心底里还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这点从她小时候学武,轻功学得最好,但下死手的狠招却没精通几个可以看出。 主要还是觉得血沫横飞的样子真是不好看,一大群人血沫横飞的样子更是不好看。 她张了下嘴:“那个……” “闭嘴。”对视的两个男人同时沉声向她。 “不是……” 好吧,比语言更暴力的眼神,再一次齐齐射向她。 但辛越真是不说不行了,指指楼下大堂,急得脸都泛红。 “着火了!” 当真不是她要瞎掺和,而是方才从楼顶飞下来的几位壮士虽然登场时震撼性甚强,但杀伤力同样很大。 可以看出来他们对异国国相的产业并没有什么爱护之心。 粗暴地破开房顶琉璃瓦,飞身而下。 导致了那几道绚丽的流光闪过之后,直直砸向天水楼大堂,将靠门处的一捧纱帘燃起。 要知道这座华美酒楼可是由竹、木、纱、纸等易燃物搭建起来的,若是这二人再继续飙眼刀子,恐怕要不了多久,火刀子便要燎在他们身上了。 短暂的沉默后,交手的人还在交手,顾衍已经把她按在怀里,眼前罩下一片黑色,腰被一只手紧紧圈住,听到一声沉稳的“抱好。” 她手忙脚乱,紧紧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随即人一腾空,失重感袭来。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夹杂叮当铿锵的对打声。 偷偷睁眼时,她从顶头三个巨洞之中,看到深蓝天盖上高悬的圆月,清冷自持,俯视人间。 感觉到两个停顿,很快地,脚又踩上了实地。 辛越从一片黑暗中抬头,三楼半层楼都布满了粉色的烟雾,暗器刀剑乱飞。 ……真是一场,大乱斗。 上头粉雾飘飞,下边火舌燎纱。 红纱自下飞快卷起,火光成一条波浪,一路艳烧而上,似一只猛兽张开巨口,吐出慑人热意。 正在此时,听得咚咚两声,陆于渊拍了拍袍角,稳稳站在大堂中央。 一旁的青霭二话不说抡起大堂中央的一扇木围栏,忽地蓄力跳起,轻巧地在半空中向侧边雕八仙红柱一蹬,借力一个纵跃。 木围栏咔咔咔在帘上划过,烧着的轻纱落到地面。 两下堆在一起,宛若一堆篝火,极致地燃烧后再无后继。 随即又听得砰砰几声,几道红色剪影之后,地上的几盏燃着的宫灯也被猛力拍灭。 青霭丢了手里围栏,平静地走回陆于渊身旁,温润谦和的模样,同方才狂抡猛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简单又粗暴。 过了一会,红纱燃尽,黑烟腾起,辛越喉间一呛,猛地咳嗽两下,一只手抚在她后心,再抬起头时,辛越却被顾衍手中软剑银光晃了一晃。 好似有哪里不对劲。 陆于渊眼里盯着她,话却是对顾衍说的:“顾侯爷昨夜送来的礼,本相不中意,今日送的礼,本相倒是很惊喜。” “什么礼?”辛越闻言下意识地开口,脑子里一堆小人对打来对打去,血沫横飞惨叫连天。 顾衍冷然道:“中不中意不重要,基于你先前的所作所为,不论你用或不用,辛越都不欠你什么了。” 辛越懵了一下,昨夜里,顾衍也说过同样一句话,彼时……彼时她被堵住了嘴没能问出口,后来……后来全然忘在了脑后。 她不知道顾衍给了陆于渊什么,但能让他开口说,她不欠陆于渊什么了,便说明这东西至少值一条命,那他呢?他又是从哪儿弄来这样的东西的?他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在替她还? 陆于渊冷哼一声:“如此甚好,辛越,你不欠我什么,便丢了你那些愧疚,把我当一个正常人。” 辛越头疼地想,那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客气点也只能把你当一个友邦臣子,如今这个友字都摇摇欲坠,眼看着便要挂不住。 果然顾衍眉目乍戾:“如此她一眼都不会多瞧你。” 从这点上来讲,她和顾衍这十数年的默契真不是白培养的。 但下一刻,辛越推翻了这个想法,她心里的最优路数是踹开大门,回家睡觉,赶得及还能让家里厨子上一碗宵夜小馄饨。 但顾衍却飞身上前,一道黑影闪过,快得辛越都没看清,银光如游龙,已经直取陆于渊。 陆于渊横手一拍,折扇扇柄忽地探出一道澄澈亮光,弯弧如月钩,中间同样一道游蓝,竟是一柄弯刀! 他左手持刀,透明弯刀与银光软剑在空中相碰,发出“叮——”的一声。 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陆于渊其实本就是个左撇子,平时左右手皆用得上,但生死关头,他绝对是持左手的。 但是……为什么,顾衍亦是左手持剑? 莫非是,另一种方式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二人面颊离得极近,下一瞬各自旋身,至刚至阳的软剑、诡谲狠辣的弯刀铿铿碰击,瞬息间便过了数招。 十七也不知何时幽然出现,持剑刺向斜旁站着的青霭。 辛越支着侧额,一片眼花缭乱,连这四个人的衣角都看不甚清晰。 无聊之下,只好打量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脚下刚挪半步,却想到还是不要给他们添乱,刀剑无眼,万一自个撞上去了岂非冤死,但若她好好待在这里,谁的刀剑要误伤了她,那她可得同对方好好掰扯掰扯了,故而步子又移回来。 刚抬起头,耳边就炸起一道惊雷,顾衍的一声暴吼响彻天水楼。 “李千寻!!” 李千寻?谁? 她犹自茫然,忽地后脑、脊背冷汗凛凛,一道又一道细小电流在四肢乱跳,激起一层又一层汗毛。 毕竟是从小摔打大的,虽然身手不再,但危险来临时她的身子还是能感觉到杀机,猛一抬头,只见楼上浓浓的粉色烟雾中一道利光打着旋飞出,寒芒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放大。 上一刻,她想的是刀剑无眼。 下一刻,她想的是刀剑既然无眼,为何他娘的直直地瞄准了她的脑袋来啊!! 电光火石间。 一道劲劲裂空声爆响,一片银色叶子从高处激射而来,在她耳畔三寸处将那支短箭击飞。 角度拿捏得正正好,银叶嵌在她身后的红柱,雕八仙的柱子顷刻裂开一道尺长的缝隙。 来不及给这银叶的主人叫一声好,辛越就先被这过于清厉的铮鸣声震晕了头。 嗡—— 嗡———— 嗡—————— 一刹那间。 清亮、刺耳的嗡鸣声从耳廓而入,顺着耳道,打入脑中。 辛越合了合眼,一阵恍惚。 嗡鸣声一潮一潮,愈来愈大,浪潮似的仿佛要将她淹没,周遭的厮杀声、金戈相击声、怒骂叫嚣声被扑在浪潮下,全数消失。 紧接着,嗡鸣声也消失。 静。 寂静。 绝对的死寂。 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好疼…… 顾衍朝她直奔而来,却被一柄诡谲弯刀拦住去路,他眉宇的不耐狠劲被全然激起,回身一剑掷出,同时以雷霆之势飞身上前。 陆于渊躲了他飞来一剑,却没躲过他手下劲拳,腹间重了一击,立刻弯身喷出一口血。 十七立刻甩开青霭,持剑缠上陆于渊,拖住他的脚步。 却被陆于渊回身一掌击在胸口,十七霎时被击飞出去,哗啦啦撞倒一排屏风。 顾衍一击得手,在这个当口没有再耽搁,直奔辛越而来。 忽然,辛越眼角瞥到一道剑光。 青霭飞身在长廊廊柱上一蹬,借力自高向低处一剑斩下,气势万钧。 辛越一口气提起,好在……顾衍飞起一脚,将青霭的攻势轻松化解,并顺势轻弹脚尖,一道飞镖从他鞋底飞出,青霭被流光击中,霎时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飞,犹如一只布袋,直直撞向了红柱。 重重一击后,反弹在地,捂着腹间源源不绝流出的血液,开口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刀光剑影没有让顾衍有丝毫颓势,但这一句话,短短数次开合,以辛越的程度都能看到顾衍执剑的手明显颤了一下。 高手之间的过招,胜败往往就在一瞬间,果然,尽管顾衍在武力上占了上风,但这一刹那的破绽,还是让陆于渊手中的游蓝弯刀准准地劈在顾衍的右臂。 弯刀带血。 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听不到,但她心里突然刺痛,揪起的疼痛密布心房,眼里霎时潮湿一片。 顾衍完全不顾右臂伤势,猛地转头看向辛越,眼中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不知道青霭对他说了什么。 但陆于渊第二刀已经要朝顾衍的胸口劈去。 辛越忽然抬起了右臂,左手碰上那冰冷机括,脑中回想着顾衍教的。 一拨,二扣,按三下。 刹那间,自腕间传来略带钝痛的麻感,她人被这力道冲得往后退了五六步,抵在柱子上。 整条右臂被震得无知无觉,左手虎口亦是麻了一圈。 这是选择的力道,这是决裂的力道。 她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真对陆于渊出手。 从腕下飞出的袖箭直直打向陆于渊,他横起弯刀挡下这一击,同样也被这力道震得后退半步,眼神骤然冷下来,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 盯着她,活似要撕了她。 袖箭击在弯刀的那一下,辛越仿佛能感受到剧烈的碰撞,在空气中荡出一道又一道力场。 涟漪一般朝她荡过来。 真是奇妙的感受。 分明,她什么也听不到。 可在此时,辛越突然感觉到左耳一热,有什么东西自耳里流出,逶迤而下,蔓过下颌,直入颈项。 轻轻的,痒痒的。 她偏了下头,不明白为什么顾衍和陆于渊神色瞬间大变。 茫然抬手,放在耳下,触手温热,再低头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 她还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周身过于静谧的环境让她脑子有些发懵。 正呆滞着,顾衍已经快步上前来,一手托着她下颌,嘴唇稍一启合,好似在说,别怕,一手在她后心轻点数下。 刺痛袭来,辛越深深皱眉,双拳攥紧。 须臾,伴随极轻的一声“咔”响,她整个人好似刚从极深的渊潭中中被捞出来,兵戈声、怒骂声、呼吸声,渐次回来。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的就是“别怕。” 辛越却一把覆住他的手,问他:“你疼不疼?” 血液凝成细流,从她耳边流下,濡湿他们交叠的手掌。 嘀嗒,嘀嗒。 血珠溅地。 是他臂上的血,是她耳下的血。 顾衍忽地把她揽入怀里:“辛越,我是个混账。” 辛越差点下意识就要接上,你真是太谦虚了,但她望进顾衍眼里,那里又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真是应了那句话,一点心情千万绪。 若要一一解读,必然要二人都清醒且安全。 此时却不是个好时机,她的目光穿过顾衍手臂,奇装怪服的五六人站定在陆于渊身后,他正缓步走过来,手里颠着弯刀,面上阴冷,唇角犹带一丝血,整个人邪气凛凛。 望向她,亦是同样的恣肆阴寒。 辛越同陆于渊对视一眼,拉下顾衍的手,艰难地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把腰间小荷包里的药丸子翻出来,强硬塞入他口中。 喉咙口滚了两滚,脑袋十分灵光,问了个最要紧的问题——让顾衍从优势转为劣势,竟还负伤的问题。 “青霭说了什么?” 很显然,这个问题同她有关系。 别的能忍,但青霭利用她,乱顾衍心神。 这点,不能忍。 没有想到两息过去,陆于渊的脚步停在五步开外,顾衍还是未曾开口。 顾衍无视陆于渊,眼神寂寂,扫过后面那一圈人,直接揽着她往外头走。 辛越想,今夜终究还是以她一人的倒霉换了短暂的和平,她原本想刀剑无眼,但她错了。 刀剑着实有眼,且有一双冷酷且理智的眼睛,知晓挑谁的脑袋飞才能止住战局,她要向刀剑好好学习。 嘀嗒,嘀嗒。 顾衍的伤势已止住,流下的是她耳里的血,濡湿整只手掌,滴落在地。 一步一滴,在地上溅出微弱血花,被披风下摆一带,拖曳成一道血红线条,将陆于渊的脚步生生阻在原地。 “辛越。”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要不——你还是恨我吧。” 她的脚步仅停了一刹,顾衍直横地揽着她的腰将她往外带。 经过靠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血洞艰难喘气的青霭时,她拉下了顾衍的手,转身道:“青霭,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你这个人呢,惯常不会猜女子的心思,常常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却总搞不明白,旁人究竟想要什么。” 估计青霭更搞不明白,为什么辛越没有问他对顾衍说了什么,反是平平淡淡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但辛越就是有个特点,在剧痛时脑袋最是好用。 青霭是陆于渊近侍,几乎可说是最亲近的人,但他伤成这般,脸色青白,头上的冷汗流到下巴,浑身打冷战,陆于渊都未给他喂药,他自个兜里的药也没拿出来服下,就任由腹中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涌血。 这是自己给自己的一种变态的自罚,说明,他对顾衍说的话,看似分了顾衍心神,伤了他。 可不见得就是陆于渊乐见的,说不定,还犯了主子的某种忌讳。 所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他不会说,陆于渊不会说,顾衍不会说,她只能半猜半引,尽量降低这句话对顾衍的影响。 可青霭却兀自冷笑一声,断断续续道:“您会后悔……您一定、会后悔,顾衍、他不值得!” 这人怎这般冥顽不灵,辛越心里的火气都被他激出来,顾衍却一把搂了她的手臂,将她半抱着往外面带。 辛越还是很佩服顾衍,在此等情况下,他还能稳住心神,平静地打开木门,若是以她的脾气,这木门定然是一脚踹开的。 门开之后,夜风熏熏,款款拂面。 辛越左右一看,顿觉奇怪,往常灯火通明,彻夜不熄,绿鬓朱颜往来不绝的街道,此刻却寂静一片,悉无灯火,犹如一条黑色巨龙蜿蜒静卧于江宁城内。 突然,耳上温热传来,顾衍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下一刻,不远处的天边忽地炸开三道烟花,炸开的光线似游鱼一般,密密叠叠,铺在夜空一角。 尽管双耳被捂住,但响声还是闷沉沉打入她的耳里,辛越耳里巨痛,似一道钢丝探入耳廓,直捣脑海,冷汗顿时湿透后心,耳下一股热流又潺潺而出,双腿一软,身子登时被抄起。 看着天边三朵绚丽的烟花,她满心沉痛得出结论,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在她倒霉透顶的时候,有人正欢歌笑舞这很正常,但她真的想建议一下,能否用饮酒插花、吟诗作赋这等稍文雅安静些的法子庆祝,须知江宁是禁止私人放烟花的啊。 好在烟花转瞬即逝,可没想到,街对面的极远处,竟生出成片火光。 方才那处只有一团浓黑,辛越眼神恍惚之下,以为是远天浓云,不曾想竟是滚滚浓烟。 如今火光冲天而起,腾腾如龙,风吹巨焰,光弥长空。 眼前一黑,顾衍将她放上马车,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一道蓝色的身影掠过长街,往火光处疾奔,那身影决绝、无畏,似风,似雾。 她想,那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她想,她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第139章 、你的软肋 辛越伤了耳朵。 昨夜回来的时候,直接被顾衍带到了钟神楼。 钟神楼偏僻幽远,四野空旷,需穿过湖边一条侧栽桃树的长长白石道,才能到这个空阔的院落。 没有小桥流水、莺歌燕舞,一楼一湖,静影沉璧,据说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此时辛越靠坐在床上,耳里刚滴完药液,清清凉凉,一摇头像有股细流在脑中轻荡,好似养了两尾鱼在脑袋里。 也是颇为奇妙的感受。 她按了下右手手臂,知觉已经恢复如常,但听觉还在倍受摧残。 不由握住顾衍的手,开口打断正在念书的顾衍,曲线自救一番:“顾衍,这儿太静了,你不说话,我便觉得毛毛的,你一说话,我更……算了我直说罢,我想回正院去。” “如此静养七日,便可好全,若按平常养,须得半月。”顾衍翻过一页话本,早就知道以她的性子必是待不住,对她的性子只有一种方法,在当前的处境中加一个她更不想选的,两相对比,她自己便想开了。 顾衍抬头看她一眼:“你选哪个?” 辛越沉默了一会:“此处甚好,安宁静谧,让人清心寡欲,红尘俗世待久了,偶尔静修几日还能沉沉心性,你思虑得很周全。对了昨夜进来时依稀看到廊下有个鸟窝,你让十七也给挪一挪,否则哪日小燕子召来情哥哥,叽叽喳喳生一窝小雏鸟,我这归期,就遥遥无期了。” “……”顾衍按了下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那不是鸟窝,是……罢了,你还是听书罢。” 他继续捏起话本,徐徐念着,声音低沉,如静流漫过覆苔石面,若不细听他念了些什么,真是值得洗耳恭听。 可是此刻。 “……”辛扬就躺在床边的一张长榻上,同辛越面面相觑,两人都痛苦地捂住了双耳,恨不能洗洗耳朵逃离这里。 可念话本的人却恍然未觉,薄唇轻吐,神态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连成情节,稍微能听懂话的人都会觉得——要命。 半晌,辛越再次握上顾衍的手,忍不住提了个意见:“知道的以为翠翠和情郎正在月下谈情,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二人已经进展神速,到了要殉情的地步。” 顾衍略微蹙眉,正在思忖月下谈情的语气究竟该是如何。 此时,黄灯无声无息从屏风后绕出来,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辛越撩起眼皮瞅一眼,已经被吓习惯了,忽然想想,暗卫的脚步声要能教她听到,他们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挂在某处城楼,或是挫成灰扬到大漠深处了。 黄灯递了一份手书给顾衍,他搁下话本,左手翻开略看了看,神情间有些凝重。 辛扬趁机坐起来,在她床边那篓子话本里东挑西捡,末了嫌弃地一丢:“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有没有点气壮山河、悲天动地的,那个比较合小爷胃口。” 顾衍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扬手招来十七,结束了辛扬今日的第二次探视。 起身到书桌旁唰唰写了几行字,交给黄灯,便走到床沿,蹲下身去将话本子捡起,在手中摞成一叠高高的,放到床沿,一字拂开:“要听哪一本?” 辛越扑哧一笑:“你这般,拱得我好似青楼里头点花魁娘子的纨绔,不,我是女子,姑奶奶要点也是点小倌。” 往日里,辛越这样不过脑袋地胡说八道,顾衍早就沉了脸教训她,但今日竟然破天荒地配合她说:“这位姑娘,点哪一个?” 辛越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在一排话本上左右划来划去,最后,定在一处,指尖慢慢往前,同顾衍的指尖相碰,忽然伸手攥住他一只手指:“我要这个,最俊俏的郎君。” 顾衍微微一笑,把她抱进怀里:“夫人真是独具慧眼。” “可我的郎君有秘密。” 顾衍没有接话,把下巴埋在她肩颈,深深嗅了一口。 正在此时,外头飘起霏霏雨丝,纷纷扬扬洒入大地,遥望水波轻皱,十里杳杳云烟。 屋内骤然暗下来,顾衍起身关上二楼门扉,点起窗下的绢纱灯座。 数点暖光燃起来,映得他的脸庞线条和缓许多。 辛越盘坐起来,堆起薄被罩在头上,看着他挺拔背影。 “不论青霭对你说了什么,无非是四年前那些事,但我仔细想了好久,据我所知的,没有什么事情能有这般大的杀伤力。” “顾衍,你何时在交战中分过心神。从前没有,若是为了我,更不能有。” “所以,你不如想想,连我都不知道的大事,他却知道,这万万没有道理,我斗胆猜测,这或许是一个计,可就算是计,你也不想冒这个风险教我知道。你真是……” 辛越一把将薄被扯下来,将自己完全罩住,眼前漆黑一片,才气闷地说出那句话。 “你真是气死我了。” 薄被从脚尖处被掀开一角,一缕暖光漏进来,接着是一只修长宽厚的手。 到暖光消失,辛越的眼前重新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薄被里骤然热了许多,顾衍在一重薄被下把她整个人提起,放倒他腿上交叠坐下,同她轻柔相吻,呼吸交缠。 缱绻缠绵,在一个细雨日的漆黑蚕茧。 最后,她伏在他的肩头,缓缓匀气:“美男计,也是没有用的。” 她的手放在他右手上臂的一圈伤口处,按了一下,听到一声闷哼,她道:“你不晓得疼,可我很心疼。” “嘶……我也疼。” “……” 被子被突地撩开,浓黑乍退,烛光晃晃照在顾衍的侧脸。 辛越登时抓着他的右臂,左看右看懊恼不已:“我就是想给你一点点教训,真的很疼啊?” 说着辛越在上头轻轻碰了一下,舒口气,幸好伤口没有崩开。 顾衍笑笑,“不疼,逗你的。” 在辛越的眼刀横过来之前,把她的腰臀往前压,口鼻复又埋在她颈侧,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听不出什么情绪:“给我半月时间,辛越,起码让我查个清楚。” 一听到这句话,辛越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因为用时间来立下誓言或保证的,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多半在时日未到的时候,就已经劳燕分飞,或阴阳两隔,想想都令人害怕。 但是辛越很快镇定下来。 同四年前只会莽头硬冲相比,如今她已大有长进,顾衍在她身上倾注所有,也不是只能听个响的。 她环着顾衍的脖颈,下巴靠着他的头。 ——你因我而生软肋,但我也因你更坚强。 你的软肋,必得是钢骨铁肋,坚不可摧。 * 翠色覆墨,山野颓芜。 细雨一层一层地覆盖在焦黑的土地上,满园灰烬来不及扬起,就被无孔不入地重重濡湿,糊在地面,荒凉又绝望。 坐落在空阔处的一座竹楼。 此刻已没了青苍舒爽的模样,半边都染上被烧过的黑色,门扉烧成黑骨,满地都是傲竹残骨。 隐隐可见得屋内有一道蓝色的身影。 他已经在里坐了一夜又一日。 玉骨般的手摩挲着粗砺的茶盏,画了三条波纹的酒杯,一只又凶又傲的木麒麟躺在怀里,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 陆于渊将手覆在那双眼上,“别看我,恨我。” 他于一片焦黑中缓缓站起身,周身的气势忽地变了,变得沉,变得冷,凤眸再也不见笑意。 在他心里,爱、嫉、恨、苦、酸、执念相交缠杂,化为澎湃的养分,有个压抑到极致的念头开始破土,萌芽,恣意生长。 * 同样一片浓黑里,辛越躺在一张竹床上,外头悬挂三重鲛绡帐,风拂铜铃,隐隐有竹叶清香透进来。 她睁不开眼,却对周旁的事物看得清晰,甚至能看到床上抱着玉枕的自己,这好似不大正常,但哪里不正常,她却又说不出来。 忽然有一道绛红的人影走入帐内,她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个颜色很衬他,但却不像他。 可他是谁呢? 不等她将他的脸看清楚。 一只沁凉的手就已经掐在她脖颈,不,是掐在床上躺着的人的脖颈,可冰冷的窒息感传入她的身子。 阴郁声音飘进耳里。 “他对你轻不轻?可我,想撕了你。” …… 惊叫声划破长夜。 在被颈间寒手掐得窒息之前,一只手抚在她后心,一下一下,顺着脊背,将那股郁气惶恐疏散开来。 “不怕,不怕。” 辛越猛然睁开眼睛,弹坐起身,眼泪滚滚而下,没有抽泣,没有嚎啕,就这样压抑地呼吸,平静地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她一直攥着顾衍的手掌,攥得通红。 顾衍坐在床沿,持着一盏烛火静静看她:“是梦。” 他握了握她的手,到屏风后捏了一块温热的帕子来,将她的脸颊拭干净。 面对面抱着她,像下午时一样,交叠而坐,轻轻摇晃,念着不知名的边关童谣:“风儿吹,马儿肥,八里廊,紫袍归……” 声音沉静,伽南香凝神安定,辛越的脸颊贴在他胸口,蒙昧混沌,呼吸凝塞滞慢,半晌才揪着他的衣角睡着。 这个荒诞的梦境被满颊泪痕一洗而过。 辛越除了记得做了个噩梦,掉了几滴不争气的金珠子,旁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时间一晃而过。 辛越的脑袋一日日地养鱼,顾衍身上的皮外伤悉数好全,连右臂上被弯刀砍出的伤都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可长亭却还未回来。 终于,第七日傍晚,辛越靠在钟神楼二楼露台外,见到了一身烟熏火燎,头发丝都烧没了半截的长亭。 此时春光尚好,日头缓缓西沉。 近看繁花覆地,浮翠流丹,远望水绿含苔,春烟十里。 长亭短亭一坐一立,在十丈开外的空地上,短亭手里拿着一把泛金光的锋利物事,正往长亭头上比划。 辛越撑着腮,问身旁的黄灯:“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黄灯表示对他们男暗卫的世界不大理解,不大融得进去。 看到短亭嘴唇几度开合,却听不清晰,辛越喊耳听八方的黄灯给辨一辨声。 黄灯凝神细看,半晌干巴巴道:“短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母亲在上,今日长亭这头发保不住了,我代您二老动手。’” 话音随着咔嚓咔嚓几声,几绺泛黄卷曲的发丝飘落在地。 与此同时,钟神楼旁的白石道上转过来一个人,白衣翩翩,神形委顿,被旁边一株芳华灿灿的桃树一衬,颓废得真不像是个日啖烧鸡十数只的人。 辛扬的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大包袱的小厮,站在楼下朝她招手:“小爷回去了。” 辛越愣了愣,她预备着听辛扬同她掰扯半刻钟,不捞一点伤补、食补、陪聊补,把荷包装得满满当当的,便转身离开,真不像辛小爷的作风。 她对楼下抱剑而立的十七道:“给他叫一顶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为国负伤的辛少爷送回去。” 辛扬背对她的佝偻身影挺起了些许。 辛越再道:“给他装半车米面粮油,金银珠宝!” 辛扬的头终于直起来了。 辛越沉吟半晌,最后下了一击:“算了,你还是留在听竹院里吧。” 辛扬一扭头,猛地跳起来,拍了一下头顶团团簇簇的桃花枝:“就知道你够意思!你那夫君,只会把小爷往外赶,你这地儿这般大,容小爷住几日怎么的了!” 顾衍从她身后走出来,辛扬猛一拔腿,“小爷今晚回来用饭啊!!” 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去,卷起满地粉蕊层层。 辛越靠在栏杆边上,看天边如絮绵云,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兄弟。 “长亭这模样,那夜的火是他放的罢,虽然在天水楼后头假装失手被擒的是短亭,但谁说潜入天水楼后的只有一个人呢?” 顾衍背靠栏杆,侧头看她一眼:“是。” 看着满地黑黄枯卷的发丝,她啧啧两声:“被追杀了七日才回来啊?” “五日前便回来了,在丘云子那躺了几日才能起身。” 停了一停,她转身侧靠在栏杆,看他:“烧的是一座楼吗?” 顾衍的目光望着屋内:“两座楼。” “竹楼?”一句语调上扬的问句。 “竹楼。”一句肯定而缓慢的答复。 辛越顿了一下:“还有什么楼?” “还有一座绣楼,四层高,当中囤着崔家的布帛。” 辛越回想了一下,好似有这么个印象,在从遇着辛扬的院子往竹楼走的时候,在两重石桥旁,是落着这么一座绣楼,环锦绕珠,门窗紧闭。 “那日夜里,倾整个天水楼之力,只扑灭了一座楼,”顾衍缓缓吸了一口气,侧身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竹楼。” 一座是竹楼,另一座是囤着千金万银,且能让陆于渊与顾衍在布帛市场上有一搏之力的绣楼。 会扑灭哪一座,正常人的心里不会作其他想法,但偏生陆于渊不是个正常人,火势绵延,燃得极快,所有侍卫提桶递水,倾力救火,经过同样火光冲天的绣楼却没有一个人停下,都用来扑了竹楼的火。 辛越目光望向天边,浓黑暮色里尚留几缕浅金色,终于道出一个关键:“你分明知道天水竹楼了。” “你同我提过,记不记得?” “……”辛越是真震惊了,“我什么时候同你提过。” 顾衍再捏一下她的脸颊,换来她一记怒瞪:“忘了就算了,不过一座楼罢了,没烧成灰就当本侯可惜那些竹子,你夫君的心胸还没这般小。” 辛越想到一件正事:“崔家的布被烧了,江宁布帛商户的起势又少了一重阻力,你打算把崔记的门关到何时?” “至少两个月。” “这几日你将手头的布帛放给两江布帛商户了吗?” “是。” 辛越思忖片刻:“可他们还是不踏实罢,有鱼和掌握钓鱼的法子,是两回事。” “很快便踏实了。” 她嘿嘿一笑:“前些日子,你赏了黄灯一柄匕首,听闻她从崔家绑出来一个老头儿,这人是不是你的定心丸?” 顾衍走过去搂住她的腰身:“是,也是两江的定心丸。” 二人轻声细语,靠在钟神楼栏杆前,红衣玄袍,被夕光拉得温柔又多情。 夜里,顾衍和辛越用完晚膳,漫步踱回了正院。 钟神楼好是好,但真是太静了,好似从穹顶盖下一只透明的大钟,把钟神楼和尘世冷冷地隔了开。 回到熟悉的正院,才有点重回纷呈人间的感觉。 屋外红蕊虬枝,柳絮重重覆地,流莺来往,歌尽春夜。 黄灯给内室换了一盏灯,绘了男女游船图的淡粉绢纱罩在宫灯上,摇曳出一派暧昧红光。 辛越忽然兴起,趴到顾衍锁骨上咬了一口,齐齐整整一排齿痕印在上头。 戏谑道:“让我试试,你的心胸小不小。” 一口,再一口,一排往下。 顾衍忽地把她翻过去,趴在衾被上,横过手抱她,声音喑哑低魅:“别的试不试?” 辛越突然受力,闷哼一声。 许久后模模糊糊地说:“你近来,左手是不是用得有点多?那日,那日……嗯,持剑用左手,如今,碰……抱我也用左手。” 顾衍埋在她耳旁:“不瞒你说,我想练练左手臂力。” 辛越额上沁出汗,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拼着一口气反过身来,一手撑着他胸口,喘着气道:“正好,我也想试试你右手臂力。” 顾衍笑笑,一滴汗滴入她细腻的颈项:“如你所愿。” 下一刻,帐顶的如锦重花迅速划过,她被单手抱了起来,耸然受力。 “右手臂力如何?” 辛越几乎要魂飞魄散,含糊不清地喊道:“好,好汉放我下来罢。” “抱着不好吗?” 他单手托着她往浴池走。 “太多了……” 后来他说了辛越已经不记得,但这个夜里,顾衍很温柔,进她身子时,抱着她。 从头到尾,都在抱着她,两人的发丝缠在一处,前后相拥,又慢又重地撞她时,发丝铺在淡金黄的衾被上,浓黑一片,就像泥燕搭的巢。 因着这点难得的温柔,辛越也生起了一点难得的小女儿闺情。 第二日用早膳时,含情脉脉地看了他数眼。 一头雾水的顾衍一碗粥喝了小一刻钟,最后直接将半碗喝水似的一饮而尽,又是探她的额头,又是看她的耳朵。 最后满怀担忧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辛越脸一红,看黄灯出去了,才附耳过去:“你昨日很温柔,是不是也同我一样,觉得你同我在帐子里,我们的头发缠起来的模样,就像一处小巢。” 她说的声音很低,自来说秘密的时候就要悄声说,说羞人的秘密更要悄声说。 顾衍听得费劲,最后有些意动,还是老实告诉了她:“我只是怕你承不住,发声太大,耳朵才刚好……” 辛越一把捂住他的嘴,羞得耳根通红:“不要来岂不更好。” “可昨夜那样不也很好么,”顾衍把她的手放到掌心,声音低魅,“况且,阿越先咬我,忘了么,咬了人要还的。” 前几日辛扬在探视,准确来说是奚笑她的时候说过他近来在酒楼欢场中得出的结论——男人要有浪漫情怀,多半是历练出来的,这个历练,可以是女人堆里,也可以是男人堆里。 辛越没有听明白,觉得是一句废话,试问这世界上,除了男人堆、女人堆,还有什么人堆么?她很困惑地问他:“你养了这几日伤,怎么不见温灵均来看你?” 把辛扬伤得当即甩袖离去,在门口时想要上演一出愤而摔门,被神情冷淡的十七扫了两眼,手在门框上狠狠摸了一把,转身跑回了听竹院。 那夜睡觉时,辛越耳边还短暂地响过一两句凄惨的歌声,依稀是“问君能有几多愁,你愁我愁大家愁……”这种一听就知道所唱之人没什么文化水准的词,后头没听到,声音被生生掐断。 此刻想起辛扬说的那句话,觉得顾衍在女人堆里没有滚过,男人堆里倒是滚了很久,浪漫情怀还是只能到吓人的程度,真是不堪雕琢,看来只好她多辛苦辛苦了。 用完早膳,她还在榻上把玩一串新的九连环,暖玉做的,触之生温,夏日快到了,到时候她便不玩这物事了,趁春光尚好,得多摆弄摆弄,不能再让它落得一个被摔碎而解的下场。 顾衍推门进来时,外头又扬起雨丝,像小蛮针线,丝丝缕缕、轻轻柔柔落到人身上,凌厉的眉峰也要温柔下来。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背后是濛濛天穹,手里挽着两件大氅,声音被浸润得温存缱绻,说出的话更是中听。 “我们出去踏春。” 第140章 、聪明误 一个时辰之后,辛越收回了顾侯爷没有浪漫情怀这句话,只是顾侯爷的浪漫比较写实,浪是碧浪,漫是漫天霏雨。 青山田垄里,绿净春深。 放眼望去,灰白的天穹之下是满眼青绿之色。 山风吹起,青嫩嫩的早稻轻摆,青波碧浪一重接一重打过来,摇摇漾漾,呼吸之间都是泠泠生机。 除了生机,还有一丝淡淡的烤红薯香气。 两人坐在城外一座茅草亭子里,真是茅草盖的,京里那座未名亭是朴拙,这座茅草亭除了磕碜,也没旁的词好形容了。 不过还好,也许是茅草并不值钱,这座亭子除了磕碜,在占地上倒能称得上一个“阔”字,盖得比普通亭子大了不少,所以顾衍和辛越盘算了一番,与漏雨那处一东一西,隔了开来。 二人身前火堆淬着点点暖光,里头还埋了两颗胖红薯,颇有野趣。 可是顾侯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辛越开解他道:“你看这雨滴溅下来,沾不到你身上,也沾不到我身上,不是正正好么。你在旁的事情上进益颇快,怎的看待这件事情倒有些圈地自缚了,你得往后头想啊,若是夏夜里,从这破洞顶上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啦。” 顾衍稍愣了一下,从她开口第一句就晓得她又在胡思乱想,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眼睛却是一直盯在她身下草蒲团,看了一会,辛越还在草蒲团上扭来扭去,忍不住道:“别动了,过来同我一起坐。” 辛越摆摆手,一只手按在屁股底下,压着那根戳出来的小茅草:“你别管,今日我必得将这棵小茅草治得服服帖帖。” 顾衍无言,但也不再看她,手里捏一根枯枝,正拨弄火堆,把她丢得歪七扭八的细枝条拨进去。 他拨一点,辛越就丢一点,细枝枯草拢也拢不齐,火势越来越旺,最终把顾衍手上的枯枝吞了半截,他也不恼,轻笑一声看她闹。 火堆噼啪作响,两人坐在茅草亭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顾衍说起一件大事,西越许要起战事。 辛越道,西越作为一个偏远古国,最重要的还是个人丁不甚兴旺的小国,能屹立千年不倒,是有几分立世的本事的。 顾衍木然感怀一句,怀璧其罪。 辛越想了下,他说的璧,许是讲的西越盛产黄金,所以国民甚富,皇室虽然荒唐,但基本上大家大户都有数量可观、身强体壮的家丁护卫。 整个西越就像一汪金池里,栖息盘踞着数十条巨鳄,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几百年才有可能出一个叛逆的小子和别家打一架,其余基本上都是和和乐乐地相处。 其他国度,都是自上而下地影响民众,但是西越的皇室好似游离独立于青城中的某一处,安居一隅,兀自荒唐溃烂,说起来比那些豪族贵绅还没存在感,只有到这个国家要出使别国时,大家才想起来,哦,我们还有这么一个门面,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若是这样一个国度,几百年安生无事,突然要起战事,多半是皇室出了问题,而且多半也是扑腾不出什么水花,辛越道:“乌家出了什么问题?” 顾衍刚要开口,身子就先半站起来,下一刻,辛越双耳一蒙,听得一道略显沉闷模糊的踢踏声由远及近传来。 抬头看去,稻田旁的泥泞有一道人影纵马而来,顷刻便停在茅草亭外。 顾衍松开手,拉她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把辛越手上泥尘拭去。 帕子扔进火堆里,被火舌一卷而逝时,来人踏入茅草亭,揭下头顶斗笠,露出一张斯文的脸,和一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 辛越看着这个人,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一点债主的感觉来,想起这个人好似欠了她什么。 犹自想着,听到顾衍略为不虞的声音。 “再有一次把马停这么近,连人带马,都可以滚回边境了。” 张起思一来就被噎,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时常被伤一伤,活了四十五岁高龄,心房里都是红粉知己留下戳下的伤口,结成的厚痂让他对顾侯爷这等冷言冷语还能招架一二,道:“丘蒙那老头被下官榨干了,不负所望,终于将第一台织机造出来。” 榨干?辛越狐疑打量他一眼,没有想到张将军的路子这般野。 顾衍未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张起思立时收起玩笑心思,端正肃容,深觉这顾侯爷不但自己不经玩笑,也不让人把玩笑话摊在夫人跟前说,分明比他还小了十几岁,但在他跟前,真是一次长辈的派头都摆不出来啊。 顾衍撑起一旁的油纸伞,六十四骨的伞面撑开,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素色之下。 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辛越挽着顾衍的手臂,低头慢行,雨点堕入地面,混着泥土溅起泥浆碎点,在小靴子一滑,又渗入地面,留不下一丝痕迹。 辛越终于想起来了,微微仰起头,离他耳朵近一点:“上回让他呈的请罪函,他呈给你了吗?” 顾衍想起那一封比辛越的话本子更显情思绵绵的所谓“请罪函”,轻笑一下:“没有。” “真是太不像话了。” “对。” 辛越:“让他再写一封,必得情真意切!” 顾衍默了默:“我想……还是直接罚俸比较快。” 在前面引路的张起思原本还在暗笑,此刻闻言额上冷汗涔涔,抓紧加快了脚步,将二人带入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家院落。 院落极朴素,一应家用物事全无,院中仅孤零零地栽着一棵杏花树,中间的屋子修得深长纵阔,两扇木门又宽又厚实,门前檐下放一把长板凳。 杏花零落,被烟雨浸出冷意。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张起思立在杏花树下,看到那两道并肩而入的身影时,突然地恍惚了一下。 这很不正常,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情场浪子,恍惚是最要不得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否则便会被浪头打翻,堕入情海,永不得翻身。 他突然想到,这份差使或许得早点了结了,他也有一桩前缘需要理理清楚。 顾侯爷不是不晓得浪漫,只是他的浪漫大多同本性有关,而他的本性当中,公事又是很重要的一项。 所以辛越在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织机后,其实未有多震惊,脑子反而灵光无比,拽了下顾衍袖子:“这就是,崔家立身之本?” “是。” 谢天谢地,纠结了好久的问题终于揭开。 她晓得崔家的立身之本同几点有关:产量、速度、质量,百年如一日地保持一流的水准,若是在两江乃至整个大齐打不响名头,那真是说不过去。而让他们保持水准的,除了人,这个极为缥缈的影响因素之外,就是织机。 江宁凡是布帛商,且有一定规模的,家里都有几台花楼织机,这种织机极其复杂,通身有近两千个组件,长一丈六尺,隆起花楼,中托衢盘,下垂衢脚。使用的时候要有两人,一个力气大的提花小厮坐立花楼架木上,用手提拉花束综,下面配色和引梭打纬的通常为女子。 故而“你耕田来我织布”这句戏词在江宁传唱得并没有多么广泛,因为人们普遍都晓得这是骗男人的,耕田和织布都要男人出力。 织机复杂有复杂的不便,也有它的好处,如今卖得最广的几种云锦、流光缎、桐花缎,都是从这种花楼织机中织出来的。 更复杂些的—— 裘翡缎,艳丽可比孔雀羽翼,且不同光线、不同姿态下折射不同光线,美轮美奂。 天丝云,用极昂贵的金线和天蚕丝织成,流光溢彩,一匹千金。 辛越为何懂这些,惭愧,不是她懂,是顾衍热衷于给她定衣裳,看样式,她耳濡目染了些许,晓得这些华贵的布帛,一年仅供十来匹的布帛,都是出自崔家。 出自眼前这种,崔家改造过的,新花楼织机。 结构更为复杂,组件更小又更多的织机。 崔家十分狡猾,这种织机是他们的命脉,张起思在前面解释道:“崔明广那小子根本不是把织机放在同一处地方造出来,东买一个配件,西买一个配件,组装的地方南北都有,最后凑成四大块送入崔家老宅,由丘蒙这老头和他的三个弟子组装起来,我说呢,这些年,没一个人搞得清楚崔家的织机究竟怎么造出来的,真是狡兔三窟啊。” 辛越莫名地想,狡兔三窟,如今是烤兔四吃了才对。 辛越的手在其中一台织机上轻轻滑过。 干燥、清冷,空气中细小的木屑纷飞。 辛越之前同顾衍说过的,不能让劣布驱逐良布,市面上真正巧夺天工的好布才是江宁,乃至大齐布帛市场的命脉。 这是崔家的立身之本。但如今,顾衍把它捏在手里了。 张起思已经源源不断地讲了小一刻钟,将这织机的巧妙之处讲得细致无比,头头是道。 这两日他连红鸳、碧缇的约都推了,就是为着领一队兵蛋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督造这些玩意儿,没想到后头的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你也不晓得他听没听进去,但是,但凡你敢开口问你是不是不听我说话,对方就能把你打得听不懂人话。 这个斗不过,算了,另一个更是左看右看,一点一点往外挪,还以为他们俩都没看到。 张起思脸上泛青:“夫人,您听明白没有?” 辛越一手放在门框上,正要开门溜走,茫然回头:“听明白什么?” “下官方才说的,织造之法!”张起思难得急眼。 辛越更加茫然:“我还要学这个么?” 顾衍一摆手:“不必,听听就过。” 指指门口:“去玩吧。我同他交代点事。” 十七从外头打开门,掌心放一块帕子,托着两只烤得皮微皱的胖红薯。 辛越从善如流坐到门外长板凳上,掰了一颗分他一半,另一颗帕子裹着放在腿上,一口一口啃起来。 “十七啊。” “夫人。” 辛越:“味道怎么样?” 十七:“尚好。” 辛越:“听说你和黄灯近来在考奇门遁甲,这东西费脑,回头找厨房去领一盒核桃,有好处的。” “……是。”少年艰难应道。 “上回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少年神色一肃,偏头看了一眼屋内,闭了嘴,辛越立刻懂了。 关怀下属的意境刚酝酿出来,正要开口问正事,顾衍已经拉门出来了,辛越递给他腿上那颗胖红薯,道:“谈完了?” “嗯。” 辛越拍拍屁股站起身:“张起思人呢?” 顾衍一掰两半,另一半又用帕子裹着递给她:“倒在里边了。” 辛越讶异:“倒在里面了?方才看他说得很急的样子,三不着四的,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是,但那事他暂时没法办。” “为什么?” 顾衍想了想:“他要找的人,如今不在江宁。” 辛越:“你对属下的事倒是十分了解。” 顾衍撑起伞,二人走入杏花霏雨下:“用人不疑的前提是,足够了解。” 这样一说就有意思了,辛越不禁好奇:“那么在顾侯爷眼里,能担得起用人不疑四字的,有几个人?” “不超十个。” 两人轻谈着远去。 今日这场名为浪漫的山间公办,让辛越后头好几日都在琢磨。 张起思的惨状归于两点,一,无论是红鸳,还是碧缇,等张起思忙过这一阵,再抽出身来时,两位红粉知己恐怕都已经认不得他人了。当然,情场老浪子不会在意这个,他们永远都是朝前看的,待他出来之后,自会去寻紫燕、白梅。 二,重要的是,他这样没日没夜地督造新花楼织机,可以看出顾衍是要将崔家的立身之本变成整个江宁布帛商的立身之本。 陆于渊动了顾衍的盘子,顾衍的报复来得气势汹汹。 先是烧了天水竹楼,连同崔家那批布帛一并烧毁,击毁天裳阁利用这批布帛拱范家起来的盘算,势要将崔家的血肉一击打碎。 紧接着将年时囤的那批布帛放给小布帛商户,彻底激起他们抵抗崔家的反骨。 再用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江宁,让杨珂锦以钦差的名义连同本地官府,给愿意扩大规模的布帛商户进行扶持,减免三年税赋,尤为困难的甚至可以请个担保往衙门去领贴补的银钱。 等这新的花楼织机再大批售与布帛商们,他们就真真正正可以立起来了,崔家这才算被一棍子打懵,血肉被瓜分干净,就算还有个虚壳,也再爬不到曾经的高度,拔了牙的老虎,除了体格大一些,有甚可怕的。 在此之后,江宁凝滞的血液会重新流动,对朝廷来说压根不亏,用了半座国库的钱,卖掉布帛,现在回了三座国库的钱,再投放回去一点,减免些税赋简直是小事。 接下来的便可以让市场自己平衡了。 数百年深根,终是商户; 千万丈厚土,头顶皇天; 往后,还会有一代又一代名商在江宁这片沃土生长,但他们都会记得一家数百年龙头的倒塌,告诉所有行商者一个道理——流水的商人,铁打的皇权,只要朝廷的拳头硬起来,再大的商户,都只是工具。 但处事老辣又果决,捅得了天,兜得住事的顾侯爷,也免不了栽在自家夫人手上。 让辛越耿耿于怀的半月之诺,以及当中隐含的诅咒般的可怕风险,终于在春夏交接的时候,被她亲手打破。 * 四月末,绿槐高柳,新蝉浅蛰,七子苑里梅子刚熟,杏子压枝。 已经有些微暑意。 便是傍晚时分站在这空旷的高台上,也感觉薰风长长,催人欲睡。 辛越半个时辰前,下了死令将她的行踪封锁两个时辰,不得告知顾衍,快马赶来了流金阁。 听这个名字,很多人会以为这是一处烧金窟,流金流金,要让你钱袋里的金子在此处像水一般流出去,但除了入内确实要一锭金子之外,此地倒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江宁尚文,重商,凡是富贾之家,砸都要砸出来一个读书人,在这样富庶之地,往往就有很多钱多得没处花,却又自诩高雅的人,此处就专为这类人开设。 老板,不才,就是辛越。 当然,她也是刚刚才知道。 如今,她站在流金阁靠湖边的一座高台上,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座玲珑楼阁。 那座楼阁红柱碧瓦,四角飞檐层层,气压元龙,悬灯挂彩,威风凛凛地立在湖边,她的夫君如今在里面。 十七用十二日时间,查到顾衍一直在暗中找什么人,直到今日,才让他找到了一个破绽,跟到了流金阁里,顾衍在眼前的楼阁中,见一个人,亦有可能是一群人。 辛越在高台上等了两刻钟。 那轮红日挂在最顶上的飞檐时,她站得板板正正; 红日往下滑一层,她让十七给她搬了把圈椅; 红日再往下滑一层,辛越身旁多了一张小桌,上面摆满果子糕点,并一壶清茶; 待到红日滑落到最底下的飞檐,辛越睡着了,最近真是很困,都说春困秋乏,她这困劲来得也太迟缓了些,夏日都要到了。 忽地感觉到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辛越倏然转醒,晚霞已经翻翻滚滚,烧红半边天际。 “夫人。” 她顺着黄灯的手,往楼阁上看。 原本紧闭的窗子缓缓打开,半扇朱色后头,立着一道玄色身影,其后站着重重人影。 忽然,屋内由昏暗一片,晃出暖黄烛光,其后的白墙上,影影幢幢,人影攒动,借光一看,几乎都是熟面孔。 辛越一怔,都是……四年前,在云城照顾过她的人,嬷嬷、丫鬟、厨子、暗卫。 久远的记忆附着在铺天盖地的薰风中,吸进鼻腔,蹿进心头。 顾衍在窗后来回踱步,看不清神色,却感觉十分不耐又急切,近乎失态。 “四年前,我只在云城待了一个多月,会是什么事让他这样,这样失态?” 黄灯在旁侍立,神色也有些凝重,道:“除开生死、情感,再没有什么能让侯爷这般。” 辛越口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生死、情感。” 半晌看向黄灯:“若既是生死,又是情感呢?” “那,属下私心,也不希望夫人您继续查下去。” 辛越倏地站起身:“不对不对,你们都掉进青霭的话坑里去了,他越是把这事说得严重,说得我若是知道了八成要崩溃发疯,你们就越不敢让我知晓,最终你们这些聪明人,都会掉进自作聪明的坑里。” “……”黄灯没有反驳,但提出了很关键的问题,“侯爷也是自作聪明?” 辛越哼了哼:“他是关心则乱,你看他那身形,哪有练家子身形晃荡成这样的,教他师傅知道了必得抽他一顿不可……” 十七忍不住补上:“侯爷的师傅……人已作古。” 辛越:“那就晚上给他托梦,托梦也要抽他一顿!” 辛越忿忿,不远处的窗扉重新关上,烛火熄灭。 她让十七把桌椅挪个位,她要到栏杆旁去思索思索驯夫大计。 十七一手桌子,一手椅子,迟疑道:“夫人,不回七子苑?” “不回!”辛越怒气腾腾坐下去,回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黄灯、十七、白七身上扫过,“没人泄露我的行踪吧?” “没有。”十七肃然。 白七憨笑一声:“待侯爷策马回了七子苑,就差不多该知道了,属下的能耐,只能将消息封这么久。” “够了。” 辛越一人抱着膝坐在石栏旁的圈椅上,其余几人眼波里来来往往地无声交谈,热闹无比,像湖面上被晚风拨起的涟漪。 露台开阔,四面竹帘遮挡,以白石栏杆围起,中设条案长几,高架古琴,两座比人还高的朱红灯座,里头用琉璃罩着两捧烛火,平静燃烧。 天边现出几颗寒星,辛越发着呆看天边绮丽粉紫,一点点染上深重浓墨。 夜色渐深,月冷栏杆。 忽然之间,东南角金光冲天,照彻远天一角。 身前整片湖水像是金色的鳞片,粼粼闪闪,看起来甚美,若是——不考虑这震天炸响的话。 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花楼织机的描述,参考自《天工开物》。 第141章 、静湖流霜 辛越猛地站起旋身一看,身后竟半个人影都无,本能驱使她拔腿往石阶跑去。 素星点点,清风鉴水,台阶侧旁转身时,穿堂风忽地将辛越一头青丝搅得纷乱,纠纠缠缠地糊了一脸,刚喊了一声“黄灯”。 一双手突如其来勾入她腰下,把她凌空抱起,在宽阔的石阶上,裙裾飞旋,下摆一道淡金色流水纹在空中转出一道亮丽弧光,倏尔回落,垂垂静立。 变化在转瞬之间。 她被抱着跃下地面。 急切的喘息声、浅淡伽南香、天蚕丝滚衣襟口的玄袍,来人是谁不作他想。 踩上实地的那一刻,辛越把他按在背后的石壁上,快速圈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往下压,嘴唇直直覆上去。 她是下意识做出的这个举动,带点莽撞,带点张皇。 这段空白苍茫的时间,她的心思一直在黄灯说的生命、情感两者中来回打转,没有琢磨出名堂来。 但她好在有一点,不爱为难自己。 不再绞尽脑汁想青霭究竟对顾衍说了什么的时候,反倒轻松下来,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论这铃缠得多么紧缚难解,关键是她若想解,此事便可解。 此刻,顾衍的唇瓣冰冰凉凉,气息不大平稳,喘得厉害。 看来是星夜奔波,回了一趟七子苑,突然得知她人在流金阁,一路上不知是如何紧张急切地赶过来的,辛越心道,如此甚好,她这几日也是这般紧张急切地过来的,她紧张急切的时间加在一起,一定不比他策马赶过来的时间短。 高台下没有悬灯,头顶浓荫是比天空还要深沉一分的黑色,他们被罩在漆黑暮色里。 东南角愈来愈盛的火光透过婆娑树影,淡金色的斑驳光影摇来曳去,让辛越能稍微看清些顾衍的神色。 两三息后,辛越松开手,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有一刹那他眼神里的绝望和……隐约的荒溃,让辛越感觉低估了这件事对他的杀伤力。 此事只是让她掀开一层纱,还未让她看到全貌,他就如此失态,她连生死之事都看开了,四年前究竟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身上一沉,顾衍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 鸦青色的长披风把她整个身子罩在里头,尾部静静垂到地上。 辛越圈着他的脖颈半晌,松开手按在他系系带的手上,故作轻松地调侃他:“不会亲我了是不是?” 顾衍面色稍霁,不再如刚才一般荒溃,但也算不上平和,一双眉毛拧得死紧。 等了一会,他仍是未开口,眼底翻腾的情绪激烈又痛乏。 辛越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顾衍,顾衍僵直地站在原地,被她拉起手,硬接过手里披风。 在她转身欲走的时候,伸手握着她的手腕,脸庞低垂,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可那只手,铁钳一般。 辛越回头微讶,解释道:“我看你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要说话,少不得搬把椅子来,你且酝酿着,我等着呢。” 她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好歹告诉我你要酝酿多久,我搬一碟瓜子下来嗑,不算过分罢?” 明明灭灭的微弱光线里,顾衍的额角好似跳了一跳,她未看清楚,顾衍已经往前一步到她跟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不好,你还会不会要我?” 辛越一怔,这话好似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怔愣的这片刻,顾衍的眼底一层一层的血丝覆上来,幽暗里流淌着危险的红色,看上去尤为可怖,辛越心想这个角度真不错,凑过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要,不好也要,我自己管教。” 第一个话音刚出,辛越被他反制,整个人旋了个身,背贴石壁,被他紧紧拥进怀里。 正在此时,东南角天边的炸响一声响似一声,火光如龙,直冲天际。 而西北角亦有三束烟花窜起,极远阔,听不到声音,却能看到三朵绚丽的小花静静在西北处的天空铺开,一瞬,又熄灭。 辛越费力挣出半颗头:“好像出事了。” 他却好似一点没受影响,倒是松了手,同她隔了两拳的距离,低沉沉看她:“无妨,我们的事,先处理一下。” 辛越:“长话短说。” 顾衍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表示同意:“长话短说。” 他一身气度已然恢复如常,半点都看不到片刻之前那行将崩溃的样子,仿佛她说的简简单单一个“要”字,就能抚定心神。 世人所求多么简单,不过一个“要”和“不要”。 世人所求又多么难,大多数人搞不清楚自己要还是不要。 世人所言亦是混乱,心里想要,嘴上偏就不说要,甚至还得说不要。 所以,辛越想,她不能这样,她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做人要心口合一。 辛越一手抵在他胸口,打断他:“你下午见那些人,我都知道了,半月之诺,是你说的,我并未答应。” 顾衍将手放在她的小腹,是要坦白的模样,但这个动作让辛越惊了一下:“你……” “她曾为你有过一个孩子。”顾衍垂眸看她, “他是这样说的,你腹中的孩子,死在上方山。辛越,徐嬷嬷说你,月事迟了,你曾有一个孩子,我,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还差点害死你。” “我是个混账。” 不论前一刻多么镇定、富有勇气,这一刻都仿佛烟花炸到了头顶,火光燎遍了全身,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辛越大为震惊。 她真的大为震惊。 没错,震惊,一点害怕、抵抗、悲伤都没有。 她自己还没从顾衍语无伦次的话中反应过来,顾衍先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常,默了一会才道:“辛越?你若是反悔……” “啊??……”辛越恍然回神,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东南角接二连三响起震天响动,顾衍捂着她的双耳。 不,不……太混乱了。 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 “顾衍。”她声音都有点哆嗦,攥着顾衍的领口,仿佛不攥着就站不住脚。 巨响将息,顾衍又给她披上披风,慢慢系上系带,好似临危之下,重重压力罩顶,慌张过后,晓得慌张一点用也没有。 他此刻,安静沉寂,等待她的判决。 辛越拿掌心覆住了双眼:“等一等,等一等……” 她有些失措,在想到底要怎么说,我没有孩子?不对。我有孩子?也不行。 怎么说,才能把这件事解释得没那么尴尬呢? 顾衍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却听得他的判官将这场审判从底往外,遽然推翻。 辛越忽地放下手来,睁眼瞧着他:“做人不好像青霭那样,做男人更不好像青霭那样。” 顾衍神色平静,但眼底的情绪仍在翻涌:“什么?” 辛越脑子真是乱成一片:“我,那一日,是来了葵水……他不懂,我……但他怎么能把葵水说成我,我孩子没了呢!?” “……” 夜风比他俩还要狂乱,呼呼地卷着辛越的发丝往顾衍身上绕,让辛越不由想,这百炼钢真是让她练成绕指柔了。 没有再说什么。 顾衍花了好一会平复心情。 辛越自己坐在石阶上,觉得真是阴毒又荒谬,荒谬又心疼,心疼又泛出更隐秘更深的爱意。 她能够理解顾衍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作出那个半月之诺,生命、感情,没有错,还有融合了感情的生命,哪怕是一句话,寥寥十个字,对他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 有人什么都参得透,逻辑自洽,定力无敌,但偏生逃不过情关,因着情一旦为另一人生出,就等于将自身逻辑定力和盘托出,从此,你的生命里就有了例外。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触之则伤,幸好幸好,如今她这根软肋修炼得比较坚强,虽然没有大聪明,小智慧也常常只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有个好处,便是不必担心被聪明所误。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顶着这样的状态回到官场、战场,怕是会被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顾衍坐到她边上,背靠后面的石阶,看他的手微曲的模样,想象有一只琉璃酒杯握在他手里,该是多么颓唐得令人怜爱。 “东南角的火是崔家人放的,作茧自缚,烧的是他们自家的东西,不必搭理。烟花更不必担心,陆于渊此刻人都不在江宁,甚至不在齐国,除开他本人,没有什么需要我忌讳。” 辛越定定看了他一会,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你还是这副模样比较好,冷静、自持、把控局势,方才,我以为你要崩溃了。” “若说崩溃,唯有一次。” “是……四年前?” 顾衍垂头:“不是,没有找到你,”他顿了一下,“你的尸首,我不会相信你已死,我须得清醒着,找到你。” 顾衍看向她:“是带你跳入曲横江的时候。” 辛越抬头看天:“那真是没想到啊……” “顾衍。” 树影斑驳陆离,黑灰的叶角落在他坚毅侧脸。 辛越侧过去攀着他的脖子:“退万万步讲,即便青霭所说是真的,你也不必这样,一个不幸若是潜埋多年牵扯出另一个不幸,对多年后的所有人都是伤害,就停在那时候,我的人生在那触底,可是后来步步向阳。” 顾衍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眼底凝着一汪冰潭,光冻着他自己,光伤着他自己,光自己承担那些或虚或实的伤害。 辛越清咳两声:“……当然你的触底时间比我要长一些,但我想说的是。” 她停了好久,抚平他鬓角些许缭乱的发丝,轻声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再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的了。” 迷离的夜色下,他将她轻轻抱住。 辛越觉得这场对话来得太晚,应该在他们云城相逢时就说清,但似乎又刚刚好,每一刻都是新的开始。 回七子苑的路上,辛越问顾衍:“你觉得我方才剖白得怎么样?” “……”顾衍客观道,“恨不能日日都听。” 辛越木着脸:“这却是不能了,牙到如今还是酸的,对了,白七把消息按了多久?” 顾衍:“两个时辰又一刻钟,怎么?” “挺好,长进了,给他涨个月钱,”她略思忖了一下,觉得不好厚此薄彼,“他们仨的一道涨了吧。” “白七应该不想涨月钱。” 辛越不解看他:“他最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是想涨月钱?” 顾衍淡声道:“他想同你讨个饶,讨到我跟前来了。前些日子,他将你的贴身侍女诓了来,想请你给他二人做主。” “……”辛越惊呆了,“贴身侍女,哪个?” “芋丝。” 辛越砰地拍了一下车壁,朝前头吼道:“芋丝成亲啦!” “夫人,没有,没有,”白七扣了扣车门,边驭马车边解释,“那狗崽子不是个东西,早早的就在外头置了宅子,养着个妓子,属下问她,是要将他那狗崽子一顿再带她下江宁,还是她仍要执意嫁给那狗崽子。” 辛越一愣,翻过去打开半扇车门:“芋丝人呢?” “您南下时,侯爷没教属下跟,属下便告假回了一趟京,将那小子削了一顿,再乘快船南下,芋丝被属下安置在耿家船上,同耿家女眷一块南下,如今还没到呢。” “……”辛越略感头疼,“做主不做主的,等她到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做主也不是做你的主,是做她的主。” 关上了车门,辛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又要往车门爬,被顾衍拉下来:“还要问什么?” 辛越十分疑惑:“白七怎么把芋丝骗来的?” 顾衍沉默了一下:“他说你有了身孕,你那丫头放不下心。” “……” “哈哈……”辛越干笑两声,头顶一滴冷汗凝下来,扭头道,“难为他费这心思,如此白七那个月钱,还是给他涨着吧,晓得为心上人棒打薄情人,不愧是本夫人手底下出来的。” “还有一个事,我们来掰扯掰扯,”辛越摆出严肃的架势,“我晓得你要祭出关心则乱的由头,但你对我的大事小事,太过较真可不行,容易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不行不行,今日我必然要将这些未发出来的小火苗摁摁死。” 她冥思苦想,揪着下颌那点软肉,终于想到一条,道:“我们来设想一番,若是日后有人对你胡说八道,说我其实身中剧毒,若是你不给他们一座城,就让我毒发身亡怎么办?” “我觉得……一般的圈套我也钻不进去。” 顾衍在思索,要不要给她看一看,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关于她的乱七八糟小道消息。 比这离谱的不是没有,但青霭那句话,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重要的是,陆于渊这厮虽说狼子野心,但一向对她的身子看得很重,二人彼时堂中对视过一眼,他也并未否认,各处细节都站得住脚,这才搅了他的心神。 辛越半信半疑,这思绪的匣子一旦开了便不好收回来。 絮絮道:“给你的圈套也不会是一般的圈套了呀,再来再来,若是有个巫医同你说,若是你不自断一臂,我就会立刻暴毙,让你用一臂免我暴毙,你怎么办?” “还有还有……唔……” 顾衍头疼,一把捂住她的嘴:“再胡说八道咒自己试试看?” 轻言密语,随风自散。 …… 暑气越来越重,院中的仆妇说今年天儿热得比往年早。 转眼已是五月二十。 乳燕声稀,柳絮飞尽,蜀葵串串,浅紫深红地簇簇挨在院落一角。 门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辛越手里虚虚捏一柄团扇,搁在肚子上,靠在瓷枕上沉沉睡着,身上轻纱披肩滑落,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出白玉榻,上边水透玉镯莹转流光。 顾衍一步踏入进来,眉头微蹙,给她除了团扇,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一探,果真热腾腾一片,心下有了三分把握——她近来,确实更畏热一些。 辛越迷迷糊糊醒来,呢喃着要水。 顾衍起身斟了一杯茶,思虑一瞬,又换了一只杯盏,倒了一杯蜜水喂给她。 辛越朦胧着睁眼:“什么味道?快去换一杯来。” 臭了?顾衍抿了一口,只是极淡极淡的甜味,脑子里又晃过一道明光,心下有了四分把握。她近来——口味确实更刁钻一些。 换了一杯清水过来,辛越坐起了身,半截香肩藕臂露在外头,乌鬓松松挽就,杏眸半阖,素手抬起轻轻打了个哈欠。 如此一来,心下又是五分把握了——她近来,确实更嗜睡些。 顾衍把水喂她嘴边,状似:“听说丘云子近来研了一味嚼口香丸,每日里含得片刻,口齿清凉,自生幽香,更有疏解夏日暑气之效,不若让他送一丸来,你且试试看。” 请丘云子? 丘云子大半月不曾来给她把脉了,辛越正愁不知使个什么由头将他请来,此时倒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当即道:“好呀好呀。” 说完又觉得太过殷勤,同她一贯对待丘云子的态度不甚相同,咳了咳,正色道:“我思虑的是,厨房里有一坛雪泡梅花酒,正要命人送了去给他,如此便还是请他来一趟罢。”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都有些紧张和局促,立即撇开,兀自忙着内心的小慌乱和隐秘的喜意,没有发觉对方的失常。 自从上回说开之后,两人的感情陡然到了一个微妙的境界,这个境界辛越从未感受过,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好像二人间再没有什么能搅和得进去,便是再有兵荒马乱、天降风雪,好似也都全然不惧。 她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了嘉年,嘉年回了她一句话,“到得这个时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都是下乘,佛家有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你们俩,生出了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含义颇深,搞得辛越更是一头雾水。 对了,嘉年前两日便抵达了江宁,第二日便上七子苑来串门子,顺带着给她送来了芋丝。 这丫头真是瘦了一大圈,但好在气色尚佳,抱着她哭了一圈之后便羞羞答答地提了白七之事,辛越还在纠结如何同她提起,没想到从小就柔婉胆怯的芋丝,此生头一回作自己的主,便是婚姻大事。 她很佩服,情势给人勇气。 七子苑中嘻嘻闹闹,一派温馨和乐,但反观外界,这一个月来,局势却十分紧张。 前些日子,顾衍提过一嘴,说西越恐会起战事,但这动乱是起了,战事却不是起在西越。 说来真是套中套,局中局。 西越皇室内乱,乌邢扑腾了一阵,不到十日便被平息,西越豪族甚至懒得更换皇室一脉,一个乌邢不听话,挑挑拣拣的从乌家又选了个孩子出来继承皇位,便算了结了,这便是没有拳头的皇室,任人揉捏。 隔壁的古羌倒是心大,不知顾衍是如何撺掇的,西越乱这一阵,他竟引得古羌孤注一掷、精骑齐出,趁机想要吞并西越,但反被西越豪族打成一锅粥,连青城的城门都未破开。 云城留守的钟鼎流率兵夜袭,捣毁古羌老巢,在大齐边境作乱数十载的古羌铁骑最终葬灭在了大漠深处,云城失了钟老将军,如今又多了个小钟将军,版图上多了一片大漠绿洲,举国皆欢。 顾衍这些日子一直在忙这个事,连轴转似的,所以今日辛越在凉亭里头见着他,还颇为新奇。 “你怎的来了?” 顾衍站在窗前拉下凉亭四围的竹帘轻纱,闻言轻声道:“每日你在这歇息时,我都来瞧你,莫要告诉我,你今日才发觉。” 辛越脸上染上浅粉,嘴硬道,“我,近来,苦夏,睡得沉一些……” “我觉得,不是苦夏……”顾衍沉吟片刻。 辛越嗫嚅:“我也觉得……” 二人齐齐开口,“你……” 目光相接时。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荡清,唯余凉亭一座,亭中人两相望矣。 亭中情丝如潮,澎湃汹涌,亭外黄灯略带凝重,给辛越送了个惊炸天的消息来。 辛扬,失踪了。 连同她的贴身丫鬟,红豆。 一阵忙乱,寻人搜查、问话调人。 待到晚间,空气沉闷如蒸笼,墨蓝色的天盖一片浓稠。 忽听一声霹雳雷响,暴雨逐惊雷,倾盆泻入大地,打得屋后芭蕉叶噼啪作响。 琼珠碎玉。 辛越捧着一碗乳糖真雪,往各种靠谱不靠谱的方向猜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你说,辛扬不会看上红豆,怕被我打死,带着她私奔了罢?” 长亭匆匆入内,闻言绊了一跤。 辛越问道:“如何?” 长亭揭下斗笠,揩一脸雨水,道:“禀侯爷夫人,二人俱都没有出城。” 顾衍坐在书桌后头,头都未抬,捏一卷手书,闻言道:“西越一线如何?” 长亭:“三日前跟着温灵均的四人全数折损,探不到踪迹,洗得很干净,陆家惯用的手笔。” 顾衍缓缓抬起头,看着晃动烛影,目光深晦:“江宁城,全城戒严。” 长亭肃然,这是要关门打狗,道:“是。” 辛越悚了一惊,晓得他这样安排是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前些日子辛扬卧病,温灵均一直没来,还真去了西越?” 顾衍搁下笔,摁了下额角:“嗯,这事你别操心。” “红豆同他们……有关系?”辛越忽然觉得喉咙一阵紧巴,这也太匪夷所思。 黄灯瞅了一眼侯爷,道:“夫人,昨日芋丝成亲,按规矩红豆今晨便该归来,然暗卫来报,卯时之后,红豆离开白府,两刻钟后在一处暗巷中洗了踪迹。” 黄灯捧来一只镶螺钿葵花纹多格梳妆盒,辛越看着有些眼熟,她常换梳妆台,这个已经好久不用了。 不料黄灯直接将左下巴掌大的抽屉格取出来,辛越心口猛地一跳,里头柔软的天丝方巾上,静静躺着一颗莹蓝的珠子。 电闪雷鸣,天际轰然作响,雨势愈发大起来,扑打窗扉,立在窗下的灯盏都冷不丁跳了一跳。 辛越一手捂着额头,道:“顾衍……来撑撑我,脑袋不大够用,你们什么时候发觉红豆有问题的?” 顾衍走过来,捏出蓝珠,放在手心把玩:“算不得有问题,只是一直未到能放心用的地步,你身旁的人,除开黄灯,都尚在短亭考察之内,况且,从云城顾府开始,红豆同陆于渊的交集未免太多。” 他将珠子放入她掌心,辛越捏起来,摩挲一阵,很快摸到当中一道细细的凸起,指尖用力一捻,蓝珠像河蚌一样打开,滚出了里头一颗小巧的红豆,咕噜了几圈,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她抬眼看向顾衍,两人对视片刻。 这颗珠子,是她在太后宫中被陆于渊设计时,他用一颗珠子打晕了红豆,后来她急奔而出,红豆被救回来后,偷偷告诉她,这是有人塞到她手心的一颗珠子。 彼时,她没有打开看,原来,陆于渊这么早就在告诉她。 明示她——此物最相思。 暗示她——红豆是他的人。 辛越喃喃:“怪不得……” 她半晌未说出怪不得什么,黄灯若有所思地接上:“怪不得那日在茶坊,也是红豆离开一会之后,辛少爷和陆相便一前一后入了天水楼。” 辛越摇摇头:“怪不得红豆要给我砸这么多核桃吃,你们这些人的脑子,全是弯弯绕,你怎么知道这里头有东西?” 顾衍默了默,要直成她这般也不大容易,他时常给她绾发,她竟就将这东西大大剌剌放在妆奁内,头一回看到时,他还以为只是甚不入流的龌龊心思,如今看来,倒是还有一重深意。 笃笃两声,门外响起十七的声音。 少年神色平淡,捧着一只通体透明的玻璃盒子,在看到盒中那朵静静躺着的如玉小花时,辛越手中的红豆滚落在地,脸色霎时白如冰雪。 流霜花…… 心底的恐惧密密麻麻浮起,雨声一空,天地间唯余她沉如擂鼓的心跳声,神思一阵恍惚似一阵,飘到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夏日,在她养好了胳膊、腿,重新能走动的时候,作为一个四肢刚刚恢复健全的人,最怀念的当然是脚踏实地。但辛越一直不是个脚踏实地的性子,所以她这个实地,踏着踏着,踏到了陆家别院的静湖。 偶然见到一片湖泊上开着大片玉色的小花,清高和妖冶集于一身,如玉如瓷的花盏边沿,盈着一圈冶艳的紫,蹲在湖边正想捞一朵起来玩时,被追出来的红佩发现,并严肃地告诉她不能靠近这一片湖。 作为一个惜命的姑娘,辛越认真地问了三个务实的问题。 “湖里有怪鱼吗?” “靠近这里会有危险吗?” “这里是禁地吗?” 红佩仿佛被她问倒,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惹得辛越更加好奇。 但她实在很蠢,那日在湖边竟然没发觉,这片湖如此宽广清澈,映月摇金,星子投在水面上像一颗颗调皮的金珠,看得这样清晰。 可整片湖却连一条鱼都没有,说明——没有活物能这片水域生存。 这个失误直接导致她在几日后的夜里甩开红佩,独自爬上湖边小篷船后,驶入流霜花域,不出半刻钟便见到了此生最不愿忆起的一幕。 也是在那个夜里,她见到了陆于渊的另一面,终于晓得国相之子四个字的分量。 那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正视陆于渊的身份,你说他是贵家公子吧,他清风朗月不愁功名,听戏赏花不思进取,偌大家业也不想继承,看起来比纨绔还纨绔三分。 但是,当数十个刺客侵入陆相府,被侍卫逼到静湖,蓦然发现靠湖边有一条小篷船,上头卧着一个女子时,刺客们都激动不已。 实在是她的服饰看起来着实不像什么丫鬟仆妇一类,便很自然地把她归为了陆相府的女眷,纷纷提刀朝她杀来。 这样勇武又机智的举动换来的不是功成身退,而是化身白骨。 辛越被赶来的陆于渊拎出小篷船,跃上岸后,亲眼见到其中一个刺客肩头被击穿一个血洞,丢到静湖上空,接着整片静湖上,流霜花开的地方,腾起一片淡紫色烟雾,真是很难形容那是个怎样的场面。 月夜、紫雾、黑衣、白骨。 她眼看着余下的黑衣人双手双脚都是血淋淋一片,显然被挑了手脚筋,丢到紫雾朦胧处,人刚被丢到半空,连惨叫都未发出来,便只剩一件件的黑衣混着白骨掉入湖中。 天上圆月仍旧皎洁,星子仍是如珠可爱,但静湖的水面却是猩红,天地乾坤颠倒过来,圆月如血,星子成了血沫子。 有那么一两息的时间,辛越以为她的眼神再次出现了问题,没办法,她受伤后不拘是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很容易出现岔子,但眼睛见的是红,鼻尖嗅的是血味,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她反身就吐个不休。 陆于渊一身蓝衣不沾分毫血渍,站在一旁犹如一尊邪美的雕塑,看她的眼神莫测。 红佩在一旁战战兢兢告诉她,流霜花,遇血释毒,只要有一人的血滴在花丛里,就会释出毒雾,若是没有提前服过解药,顷刻便会皮血消融。 整片静湖下,都是尸山骨堆。 静湖之所以叫静湖,不是某个地方特定的名字,而是只要有流霜花开的湖泊,都叫静湖。 静,源于吞噬生机。 也是在那之后,他们搬到了天水竹楼,她再好一些,便开始游历各个国度、部落、小岛,但辛越始终觉得流霜花同陆于渊真是很像,妖冶又神秘,杀人无形中。 第142章 、请君入瓮 “辛越,辛越……” 轻唤声像是从脑海深处乘云驾雾往外飘,辛越乱飞的神思霎时拢归脑海,拽着顾衍的袖子将流霜花一事磕磕绊绊地吐了个干净。 最后重点叮嘱道:“千万,千万别靠近静湖,更别滴血上去。” 顾衍神情很复杂,边抚着她后背,边问她:“你……有没有往丘云子那跑过?” 辛越心道这是什么歪七扭八的问题,心不在焉地摇头。 顾衍放下心来,摸摸她的头:“如此甚好,他那片药田,你也离得远一些。” 说完他略一思索,尤其加重了语气,“里头都是有毒的,会死的,碰了吃了闻了都要受罪的。” “啊?知道了,”辛越胡乱应了之后,既忧且惧道,“辛扬不会被丢花海里了罢?还是,还是被大卸八块毁尸灭迹了?唉,他他,他在陆于渊手里吃了那么多次亏,怎的一点记性也不长啊?” 顾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起身同十七交代了两句后,回身意味深长道:“他死不了,别怕。” “我不怕……” 顾衍抱起她:“还说不怕,声音都在抖。” 辛越攥紧他衣襟:“抖,抖吗?唉……那是我哥哥啊。” 心慌意乱,折腾到大半夜,骤雨仍狂拍乱砸。 门外传来沙沙脚步声。 很轻,可是辛越没能睡得着,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十七,我去,你别大动。”顾衍撩开帐幔,双脚触地,神色低沉,眼角透股阴鸷。 辛越跪坐在床上,一片昏暗中时间流逝似乎变慢,又好似只流逝了一瞬间。 烛光再次透进来,透过缝隙,在床上映成一把熏黄色的尖刀,直直抵到她的指尖。 辛越轻声:“拉开帐子,我怕,顾衍,我害怕。” 暖光铺满床内,也并未让她有丝毫安宁,辛越整个人发抖,垂头看指尖,也像一把细细的尖刀。 她声音轻忽,半连半断:“没救出来,对不对?他说要我恨他,他说要我恨他,顾衍,他说要我恨他……” 顾衍把她拥在怀里,一手顺着细细的脊骨,轻抚,声音带着莫可名状的安定:“明日,我去将辛扬带回来。” 这一夜,辛越蜷在床的一角,彻夜未眠。 * 夏日暴雨清洗过的天空,澄净清新,一朵苍白到晃眼的云悬在高空,曈日方升。 辛越站在书房琉璃窗下,丁丁当当地往手腕间套着几件物事。 脸低垂,未施粉黛,一身浅蓝色窄袖薄裙,隐约露出白皙的臂膊,只是脸色有些疲累,眼下两三道血丝,嘴里嘟嘟囔囔的。 “铜黄色这个扣,往哪儿扣的来着?黄灯,黄灯啊……” 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神色霎时僵了一下。 顾衍刚打完拳,一身玄色劲服,浑身冒着热气,额上的碎发被汗湿成几绺,乌黑乌黑垂到眼角,不甚端肃,但却好看得过分。 若是不看这冷冽目光的话,她倒是能考虑一下直接上前坦个白。 “拿着什么?” 辛越紧张极了:“一点小东西。” 顾衍沉着眉头走过来,扬手一拂,金石崩裂声响起,一盒袖箭零零散散落在地面。 他站在辛越面前,垂首,静默掰开她的掌心,取出里头尖锐的箭头,微白的掀起的皮肤下,一道殷红色细痕,血河般,横跨在她清晰的掌纹中。 “我说过什么?别拿手,去握这些东西。辛越,我说过的话,你想听的时候听,想不听的时候便忘,是不是?” 辛越额上冒冷汗,没说话,反手翻过他的手背,上头三处血丝遍布的拳击痕,还有些许木屑丝埋在皮肉底下。 她抬起他的手,就着晨光,仔细将木屑挑出来,转移着话题道:“哎呀,你这是戴了羊皮护手套,还把护手套打破了?” “辛越!” 辛越快速打断他,无奈坦白道:“你看,其实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你若去了,将辛扬带回来不难,但他将辛扬从竖的变成横的也不难,况且还有个温灵均,辛扬不一定能舍了他同你走,此事便少了圆满。若要少些伤亡,我去,是最快,最省事的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个活结,一个死结,她解了一个,还有一个,就算再难,也得拿刀子剪子割割开。 “再说了,”辛越捧着他的手背轻轻吹了吹,“有你在,是不是?” 辛越未抬头,却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听到头顶声音响起:“等此事了了,且得好好收拾收拾你。” “收拾谁!等等……你是说,没有不让我去?”辛越睁大了眼,那她这一夜未眠,绞尽脑汁地是为了什么。 顾衍踢开脚下箭头:“何时说过不让你去?我不让你去,你便不去?四年前的教训莫非我还未吃够?” 两句斩截的反问,把辛越打懵了,喃喃:“那你,摔我袖箭做什么?” 顾衍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如今,不能用这个。” 辛越还是不敢相信:“照常理来说,你不是应该怕我去了遇到各种意外,应该要把我关起来,或者干脆给我下个药让我睡个两日,或者直接一计手刀将我劈晕过去,千方百计地只身前往,捞出辛扬,落得一身伤再回来同我爱恨纠缠,难解难分的么?” “……”顾衍站在窗下,从铜盆里拧了一块方巾,拭干额头,眼神莫名,“成日里又看些什么话本子,你若不去,是最好,我定然能给你捞出人来,不过,死生确实难说。然你必定不会丢下辛扬不管,与其让你偷偷摸摸跑着去,不如我随你去,这个事,我想了一夜,其实,须得你自己有个了结。” “啊哈哈……”辛越笑得干巴巴,“没想到你看得还挺透彻……” “四年,辛越,我也该在你身上有点长进。” 顾衍这般一说,辛越登时觉得从骨头到筋,从血肉到皮,浑身上下都蓄满了力气。 用了早膳之后,便十分严肃地拉着顾衍到书房筹划此事。 依着她的意思,还是要选在如昨夜那般的大雨夜前往,或是如今日这般的艳阳天前往。 因着流霜花乃是一种极娇贵、极有脾性的小毒花,白日日头盛了,不开,夜里下了雨,不开,须得月华如洗、天朗和畅时才一簇挤一簇地渐次开放。 但天不遂人愿,设局的人也没道理考虑入瓮之人的心思。 不到午时,长亭送来了一封绛色鎏金的帖子,乃是陆于渊亲笔,邀她今夜前往天水楼一叙。 那帖子上的绛色让她感觉熟悉,且没由来生出一抹心慌。 入夜时分,辛越第三次站在天水楼门前。 头两回,四下皆是靓妆走马,笑乐不绝,明槛绮疏,轻歌曼语。 如今,四下皆静,左右一片黑黢黢。 天水楼大门敞开,里头桌椅全无,月光清辉透过楼顶三个被砸开的大洞射入大堂地面,映三个月色圆圈。 一带绛色宫灯从门口延伸到大堂后的十六扇屏风。 整个天水楼大堂的光线便只有投下的三道月光光带、一条绛红色灯道,通往深处一片未知黑暗。 辛越想,到旁人的地盘来赴一场生死之约,真是不大明智,且看对方还晓得先造个可怖的气氛来给个下马威,要是换个胆子小一些的,只怕就要当场吓撅过去。 饶是她,饶是她也得搓搓手臂泛起的鸡皮疙瘩。 左右回头看了一眼,悄声朝顾衍问出一个疑虑:“为什么封街啊?” “免得碍手碍脚。” “你这是滥用职权。”辛越扯着顾衍迈步而入。 顾衍:“是关怀百姓民生。” 二人走到十六座屏风后头,右边五扇木门紧闭,只余最左边一扇。 辛越扒过去,将左数第二扇木门推开,鼻尖先扑来一道浓烈的烟熏火烧味,她猛地往后蹿,顾衍轻松接住她,淡声道:“还乱碰?” “不碰,不碰,外面是什么?” “废墟,不碰便从我身上下来,你如今,不好这般莽撞。” 辛越手忙脚乱地站好,往半开的第二扇门那略探了探头,外头果真一片焦黑,堆着半人高的东西,瞧着烧完不久的模样,烟气儿只剩得几缕,缥缥缈缈地升上天去。 第二扇门后是烧透的废墟,辛越目光移向第三扇门。 顾衍叹了口气:“还想看看?” 辛越连连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好奇心是好事,好奇心太重就是找死:“不看了,这地方自外头便透着一股子邪气,还是先将正事办了吧。” 顾衍站到最左侧木门门边:“来。” “顾衍,”她突然顿住脚步,摸摸鼻子,“今夜若是回去得早,便让厨房下一碗馄饨,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正好,”他点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走出木门,辗转几条弯道,眼前蓦然出现一片竹林,辛越惊讶道:“竹林,顾衍,这是我那日闯进来的地方!” 顾衍揽着她的腰往前走,举目四顾皆是黯黯夜色。 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阵大风吹过,清清透透,幽竹逸香。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感觉腿发酸,却蓦地发现,原本揽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消失了。 头顶素月流天,周身疾风猎猎,辛越抬头望去,耸立的青竹覆一层黑,平静无声,被风鼓动着张开细长竹叶,张牙舞爪朝她压将下来。 她强自镇定,结巴道:“顾衍,顾衍……” “我在这里。” 冷静的声音响在身后。 辛越迅速回头,看到他的玄衣几乎也夜色融为一体,正蹲在一旁不知拨弄什么。 她一溜小跑过去,一看地上,不禁催道:“快走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石头。” “……不是石头,”顾衍起身,拍拍手里尘土,带着她往前走,“好了,头上都出汗了,害怕了?” “刚才真是吓死了,你一下便不见了。” “你看这四周竹林,像不像山隗?” “……”辛越毛骨悚然,声线抖得像一条游丝,“你你你,你说什么?有你这样当夫君的吗?” “怕?怕就抓紧一点,莫要这样敷衍你夫君。” 辛越干脆两只手都抓着他一只手掌,抓到身前紧紧攥着:“够不够紧?” 顾衍笑笑。 晚云遥映,两个人的低语在幽暗竹林中回响。 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走出了竹林,果不其然踏上了一条细沙石路。 周旁没有密叶遮天的竹林,月华温柔地倾泻下来,给灰白沙石路渡一层清冷光晕,两人的视线也开阔明亮许多。 “走哪条路?” 辛越讶然指了指自己:“问我?” “嗯,那日你走的哪条路?” 究竟是什么让顾衍生起这样的勇气,在明知是复杂阵法的前提下,让一个一入园子便迷路的人指路。 这种事情要是辛扬问起来,辛越多半要跟他打一架,但这话出自顾衍口里,尽管听起来再是不合理,辛越相信,总是有他隐僻的道理在。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想出什么名堂来,道:“我不记得了。那日走了一会便开始下雨,我先是胡乱走,后来遇着岔路,懒得选,一律走左边。” “嗯,那便走左边。” 窸窸窣窣的踏沙声响在静谧的夜里,辛越想起那侍女说的话,急忙拽一下他的袖摆:“有个侍女的,她说改了阵,引我进去。” 顾衍勾起一个无声冷笑:“无妨,来。” 辛越忙跟上,二人在怪藤丑树、碧涧巨石中穿行,她喃喃道:“那日天灰沉沉,就已经够可怕,如今夜里看着,更是骇人。” “知道我们走了多久吗?” 辛越估摸着两刻钟罢。 可顾衍却道:“一个时辰了。” “什么!?”辛越停下脚步,直直地往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歇一歇。” 捶着腿嘀咕道:“怪不得那日我走了一会便累,竟不知不觉过了那么久,我还当身手不再,体力也不如从前,好生自卑了一会。” 顾衍蹲下来握着她的小腿揉按。 “轻点轻点,有点酸。”辛越龇着牙。 顾衍放轻力道,换一只脚,放到自己膝头,神情平静且十分温柔。 辛越被他的周到感动,道:“回去我也给你按一按……啊!!” “干什么!!” 小腿还被捏着,惊叫声起,一道劲烈拳风迎面而来,险险擦过辛越的耳边,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人倒地的声音。 “下回出手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啊……”辛越欲哭无泪,转身去看。 顾衍捻掉手里捏过石子的灰尘,看一眼那人额心的血洞,起身蒙上她的眼:“别看,不好看。” 温暖大掌覆上来前,辛越的余光瞥到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大片血泽无声漫开,她立刻识相地改口道:“算了,下回出手前不打招呼也行,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一句话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刺客和陆于渊分开,这种自然而然的信任让顾衍颇不是滋味:“想借陆于渊杀我的人很多,想杀你的人……” 他的语气低寒,笼一层杀意,辛越却在深思:“我这般低调,想来除了西越那些疯子皇室,也没得罪过谁罢,现在西越也倒了,就更没谁了。京里那些,也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打过几回架罢了……” “……你真是太看低你自己了,”顾衍拉起她,“上来,我背你。” 辛越拒绝了:“你留点体力,一会万一再来十个八个。” “莫要太看不起你夫君,”顾衍微屈膝,拍了一下肩头,不容置疑,“上来。” “不……”辛越立在原地,抬手指了一下前方,哆哆嗦嗦道,“十个八个来了。” 冷静如顾衍,此刻都快被她气死:“上来,自己人,不怕。” 辛越啊了一声,脸颊绯红,这才趴上去,在他肩头一看,果然是长亭等人:“他们怎么在前头?” “方才进竹林时,我……我玩的那几块石头,是让他们换一条路走。” “哦……”辛越明白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机密之处需要捣毁?” “无,只是觉得人多碍眼。” “?”辛越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那你可得说小声点,别伤了他们的心。” 顾衍真是被她气笑了:“这你便信,我正经说话时你便当耳风似的,吹过便是。” 这话是怎么说的?辛越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了他,顾衍转过一个弯,辛越忙拍一下他:“错了错了,这是右手边。” “嗯,不走左边了。” 顾衍的脚步蓦地加快,也不同她插科打诨,走一条路心神便一分为二,一边注意周身动静,一边计算走哪一步。 约一刻钟后,他们穿过一片芭蕉林,眼前出现一道长廊,长廊下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琉璃宫灯。 六边形窗棂碧隐蕉桐,虫草鸣幽,抬首望去,从镂空窗格中可看到半面粼粼水光,半面如玉流紫。 顾衍眉目寂冷。 静湖。 长廊之下。 陆于渊抱胸,浅浅笑看他们。 顾衍背着辛越,停在他身前十步。 “哦……”陆于渊故意笑着压低声音,“睡着了。” “那正好,今夜就别走了。” “我认床……”辛越慢慢悠悠把脸别过来,下巴靠在顾衍肩头。 眼光落在陆于渊身上,目光骤然一缩。 第143章 、一波三折 昊天华月,茂树连荫,星子密密地点在天穹。 陆于渊一身绛红色,腰间一条暗银风火纹腰带束得紧实,衣襟微敞,露出半片上好风光,乌发半束半垂,一绺落进胸前衣襟里,眉梢眼角,笑意冷漠。 颓废、妖冶、俊逸、杀情。 只一眼,辛越就知道,这是陆于渊,从前的陆于渊,四年前的陆于渊。 同他不熟的那头两个月,脚不能移身不能动,玩笑似的说过几句酸词形容他——渊藏一尾蛟,藐地厚天高,累上云卧,执酒万觞,眼懒身慵,幽蓝夺魄。 今夜这事,有些许难办。 陆于渊凉凉抬起下巴,闻言反讥道:“你什么时候认床?到哪儿不都睡得挺好的。” 辛越跳下来站稳,仔细想了想:“那,可能是认人。” “嗯……”陆于渊上前两步,“这么个态度,来找我要人?” “啊?”辛越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恶劣态度。 但她晓得此刻没有主动权,忍下了,怂得飞快,单刀直入地补救道:“您老大人有大量,辛扬就一莽夫,一贯不喜欢甚花花草草的,若喂了那半壁流霜,保不齐它们都克化不了,非得齐齐呕出来不可。” 听得陆于渊一声低嗤。 辛越心里蹭出点火星子,一瞬就按下了。 陆于渊面色极冷,扫她一眼,转身从身后抽出一柄弯刀,薄刃猛地往后头六角窗棂一劈,断木横飞,霎时劈开一道门般,清晰地露出其后静湖流霜,以及……湖边一条小篷船,船上两根竹竿,隐约可见两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在竿上。 那个用黑布从脖子捆到脚跟的,应该就是辛扬。 晓得他利用温灵均扣了辛扬是一回事,看到辛扬像花猪一般被捆在静湖上是另一回事,辛越一时生出一点复杂的感觉。 看到今夜目标,顾衍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肩背,手上安抚她,口中淡声对陆于渊道:“飞远军已经将此地重重包围,你没有别的路走。” 陆于渊提着刀,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大军压阵之前,让那两人喂了流霜也不是甚难事。” “陆相喜欢给人陪葬?啧……似乎也不该叫陆相了,国将不国,相又何在?” 嗯?辛越还没从这句话中品出点什么,就听陆于渊嗤笑道:“我喜欢与人同葬,”他停了停,看向辛越,“我已经选好一处风水宝地,届时同你葬在一处。” 这话……辛越拧起眉头。忽地感觉身旁气流微微一荡,快得看不见影子的东西咻地往前飞,只见廊下金光一闪,“铿”地一声金石相击,荡出悠悠鸣响。 石子是顾衍发出的,陆于渊动都未动,这把横出的黄金刀从何而来? 揉眼一看,廊柱后头竟然缓缓走出个穿灰色衣裳的男子。 这个男子,方才她都没注意到,敛息功力真是一等一的好。 此刻定睛细瞧,才想起来,梅商! 陆于渊身边身手最好战的一把刀!陆于渊一连破掉十三道截杀令之事,就是派梅商去做的,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战力狂,只要有架打,命都能豁出半条。 陆于渊,这是……当真不死不休了。 今夜这事,岂是有点难办,简直难如登天。 辛越面上冷静,其实心头开始飞快转动。 这等武痴,一动起手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是弄死对方就是让对方弄死自己,且看梅商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便知道过往数十年来,都是他弄死旁人,未尝一败,真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煞神。 且,辛越不安的还有一点,梅商手里晃出来的金光,不正是辛扬那把宝贝佩剑么,花里胡哨,剑柄一排细密的黄金宝石,曾被辛越调侃,还未等过三招,握剑的手掌先被搓掉三层皮,乃是一柄伤敌一百,自损三千的摆设剑。 这剑废是废了点,但辛扬的东西,没打到他口吐白沫,是绝然不可能吐出来的。 如今像废铁似的颠在梅商手中,辛越心头猛跳几下,辛扬多半也被打成废铁了。 但流霜花上紫雾未腾,辛扬许是被金针封了穴道,若是不晓情况的人贸然营救,不动则已,一动气血喷涌,五花大绑的人连同前去营救的人全得折在湖上。 辛越刚刚勘破此点,还未同顾衍说明,就见梅商丢了摆设剑,手提一把宽刀走出阴影。 顾衍忽地松了环住她的手,扭扭头,戾气四溢的时候,辛越头顶轰了一下,寸骨皆软,竟是一动都不能动。 这是压制。 是了,若说梅商是暗杀里头杀出来的煞神。 顾衍就真真正正是战场上,踩着累累白骨,活着走出来的煞神。 他在她眼前总是太过无害,无害到她总是下意识忽视,顾衍本身,就是一柄嗜血兵戈。 风乱,宽刀金剑凌空对击。 待辛越再次能看清人影时,顾衍已经悠哉游哉颠着辛扬的摆设剑走回她身边,随手一掷,金光灿灿的剑柄在半空拉出一道光影,咔咔击断一排老柳树,“铿”地没入白墙中,只露出一截剑柄。 白墙簌簌落下尘灰,从剑柄处往外迅速织出一道暗色蛛网,顷刻轰然倒塌。 顾衍振了振袖,意气峥嵘,睥睨疏狂。 转身过来,轻摸她的头,气息顿敛。 辛越拽着他的手,不知为什么觉得他今夜的状态,同前几日在天水楼对打的状态不甚相同,但却不觉害怕:“那剑还挺值钱,回去的时候记得找出来。” 顾衍无声笑了一下,点头。 梅商被一击打到廊壁,咳出一口血,却忽地一笑,牙齿森森然,覆盖血色,方才还一脸要睡的表情瞬间就亮起来,带着一股棋逢对手的畅快和期待。 梅商的战意被激起来了,这场厮杀,终究还是拉开了帷幕。 但,同所有的话本子说的那样,没有哪一幕是角儿同个下属战得昏天黑地的,梅商的对手显然不是顾衍。 仿佛一股阴风吹过,廊下环成圈的宫灯穗子你拂我,我拂你,齐齐往左边飘荡,长廊顶上轻轻跃下一个辛越从未见过的人,白衣白发,执一柄通体漆黑的古剑,左眼下直直一道长疤划破脸颊,宛若一道肉色的泪痕,眼神…… 辛越与他对视一眼,后背立刻竖起根根汗毛,他的眼神同蛇一般,冰冷沉寂,不带一丝感情,被他看一眼,简直要做半月噩梦。 这就是,传说中的,永夜的,顶顶尖的那个,一? 辛越心里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激动,从未露过面的一,听说在永夜,无人直呼他的名讳,只用一个“他”来代替。 辛越还想观瞻观瞻两位顶尖高手的对招,但很快便颓唐地发现,顶尖高手之所以称为顶尖高手,都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别说剑招了,月光下,连人影辛越都看不清楚,只看到廊顶上一团白一团灰绕在一处,如同日暮时天边翻滚交缠的浓云。 顾衍后退到她身旁,再给她扔了一个让她头皮炸起的消息:“没注意过?他一直跟在你身旁。” “……”辛越错愕,指着前头,“怎么可能,这人看我一眼,我已经预想到了今夜会做的十八般噩梦,若曾出现过,三年五载之内我都忘不了罢。” “那是因为,他只保你命,没有生命威胁的时候,他不会出手,唯一一次,是天水楼里。” “是……”辛越想了下,“那片银叶子?你叫他,李千寻?” “嗯。” 辛越嘀咕道:“那这人的月钱收得也太轻松了。” 鸡皮疙瘩再次根根蹭起,辛越抖抖手,暗道这些人的耳力未免太好,立时识相地闭上嘴。 长廊后头,是一片静湖,陆于渊已经穿过劈开的窗棂往后走,不见人影。 顾衍搂着她跟上去,侧耳问:“记不记得来时同你说过什么?” “馄饨……” “辛越。”顾衍正色。 “啊,记得记得。”辛越连连点头。 “好,”顾衍得了肯定答复才放下心来,“记住,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忘。” 顾衍翻过窗棂,双手穿过她的腰小心将她抱下来。 一落地,风霎时大起来,一捧浓云掩明月,云水黯黯,木叶被拍得萧萧作响。 “怎么有些冷。”辛越往他怀里靠了靠,抽抽鼻子道。 顾衍指了一下右边一道缓坡:“悬崖。” 再指了一下前方:“静湖。” 辛越突然想起一件事,侧头踮脚,悄悄问:“他人往西越去,你反手掏了他老窝?” “嗯。” “没听闻起战事啊……” 顾衍道:“不必起战事,没了陆家,渭国不过一盘散沙。” 话音方落,便听墙根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那两个高手已经打到长廊尽头去了,这点声音在静谧的夜里尤为明显,辛越差点跳起来。 “没事,你近日,胆子倒是越发小了。”顾衍按下她,若有所思道。 “这等场面,我终究见识得没有你多,你怎么好拿你的标准来看待我!”辛越边嘴硬,边扭头往后看,原来是长亭等人从墙根底下摸了过来,瞧着个个挂了不同程度的彩,虽是狼狈,却都战意凛然,目光灼灼盯向前方。 十七从后方飘然上前,唇角一点淤青,抱剑立在她身后:“属下来迟。” “……”辛越指指湖面上悠悠靠近的三条小舟,上头密密立着十几个奇装异服之人,“不迟不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突然,辛越看着三条小舟,摸着下巴思索。 温灵均和辛扬被捆在湖右侧靠近岸边的小篷船,这三条小舟却是从湖左边的流霜花丛来的,辛越和顾衍对视一眼,她目光锃亮摩拳擦掌,顾衍却十分平静。 长亭已掠身往湖边去,飞快从靴筒中掏出一柄匕首,在臂上一划,染上些许血珠,扬手往花海中掷出。 妙啊!妙啊! 辛越简直要抚掌大赞,长亭果然同她想的一样。 要激起流霜花毒性,一击要打得船上的人流血,是甚艰难的一件事,但若是已经有血液落入花海中,便可立即激起流霜花毒。 果然,一片流光玉色上空腾起紫雾,宛若一捧烟霞,神秘瑰丽,顷刻间夺人性命。 但!下一刻,被紫雾吞噬的三条小舟重新划破紫雾出现,轻舟划过重重流霜花,迅速朝岸边而来。 为首的梅雍大笑三声,娇媚高亢的声音划破长空,传到辛越耳里:“哈哈哈!小兄弟,没见过在自家还被毒翻的吧。拿命来!” 粉色烟雾来袭,辛越腰间一紧,被顾衍带着往前边奔去。 夜风糊得辛越半眯着眼,月钩星辉一片缭乱。 不过十几息时间,眼前再次可视物时,夜风猛烈地朝她面上一扇,辛越牙关打了个颤,深觉今夜没穿件披风出来真是不大明智。 所幸身上一暖,顾衍解了外衫披在他身上,仅着一件玄色劲服,赤晶钢的护腕在月下跳着危险的光。 刚要开口,顾衍一只手指抵在她唇瓣:“我不冷,给我穿好,胆敢脱下来,现在就丢了辛扬回家。” 辛越扒下他的手指,欲哭无泪:“不是……” 暗卫阻了梅雍的脚步,没让她的粉飞虫侵到这里,但这也导致,他们此刻所处的地形真是不妙—— 四周光光秃秃,无树无花,是一截平缓的小土坡,呈个略长的方形。 土坡左侧,是静湖,湖边不远处,如玉游紫的流霜花域上有一条捆了人的小篷船。 土坡右侧,是悬崖,一片漆黑夜色,如同沉寂的、庞大的、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的饕餮巨兽。 不妙啊,不妙啊! 戏折子里,凡是悬崖边这等险地,定是要有顶重要的角儿往下掉的。 她和顾衍如今站在这方形的左下角,顾衍把她按在一方大石头上坐下:“又在胡想什么?” “戏折子里,总有人往悬崖下面掉……” 顾衍愣了一下,继而笑出声:“放心,有我在,不会是你。” 忽地,他瞥到湖边一道绛色身影,眼神一厉,唤了声十七,抬手在腕下一拍,一只袖箭驰风若电向湖边人影袭去,同时抽出腰间软剑疾奔上前。 素月流天,软剑如银蛇,弯刀若月钩,两道冷光缠在湖边。 辛越跳上大石头,朝小篷船上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招了招手,不晓得顾衍安排了谁去搭救,提气尽量使声音飘得广些:“千万别碰辛扬啊!碰他喷一身血,都得栽在湖里!” 她同小篷船也就隔了十数丈的距离,不知是她近来眼神变得锐了些还是幻觉,辛扬被塞着一团白布的脸上似乎呈现出点安心、放松,又有点紧张、悲戚、哀痛。 从那张顶着两块乌黑眼圈的脸上解读出这么多情绪,辛越觉得他们不愧是兄妹。 岸边顾衍和陆于渊战况激烈,不一会已经缠斗到土坡之上,崖边的风把他们的身影拉长,辛越有些担忧。 忽地,十七提醒她道:“是短亭。” 嗯?辛越扭头一看,果然,从远处湖面上鬼祟摸来的一叶小舟已经离辛扬极近,援兵来了,她拔腿石堤跑去,跑了两步忽地想到什么,立时缓下来,深吸两口气快步而走,十七紧随其后。 短亭猫着身子,一个纵跃,跳到了小篷船上,辛越提起一口气,就见短亭手中短匕将将划上温灵均身上捆绑的黑布时,小篷船矮矮的舱室内竟然飞出一道青色人影! 辛越大骇,小篷船上竟藏了人! 青衣人手持短剑向短亭袭去,短亭一个飞身跃到乌篷顶上,还晓得在中途拔出辛扬嘴里塞着的白布。 辛越登时大喊:“小爷身上被扎成个刺猬啦!别碰小爷!碰了都得死!脚底下也有个鱼泡血包!别移小爷!移了都得死!小爷想活啊!” 一听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辛越额头就是一阵抽痛,此时余光瞥见一道尖影。 竟是方才短亭所乘的扁舟,人已离舟,舟却还在往前行,不一会便撞上了小篷船,小篷船被撞得动起来,一舟顶一船,缓缓往湖边而来。 啊,是计,真是计中计,短亭根本未曾想要划破二人身上的绑缚,他晓得这两人身上定有局,但只要把小篷船往湖边顶,离了那片流霜花域便没事了。 十七提醒她道:“夫人,短亭手里有条天蚕丝,拽着舟首。” 眼看小篷船已经有一端脱离了流霜花域,那青衣人也看破了这一点,扬手一道飞镖掷出,小篷船的速度登时缓下来,很快便静止不动,随即青衣人立刻飞身上前同短亭在乌篷顶上激斗起来。 小篷船摇摇晃晃,辛扬大喊:“好汉!千万莫要动刀子!” 辛越急得在湖边跳脚:“十七,去拽他们一把。” 十七站立不动:“夫人,属下的命令是保护您。” “不对不对,”辛越回头看他,“钩爪有没有!?” 钩爪是攀高之物,今夜确实未曾想到要带,十七沉默摇头,辛越脑子还在噼里啪啦地转得飞快:“没有钩爪,没有钩爪……” 她忽然大喊:“短亭,踢回去!” 她说得简单且含糊,若是脑筋直一点的只怕以为辛越在叫他踢人,但短亭眼睛却是一亮,弯身一滚,滚到船尾,飞身跃起,在船尾猛地踢了一脚,整个身子借力回到了小扁舟上。 小篷船借着这个力道却是猛地往前进了一小半,眼看就快有一半脱离流霜花域,那青衣人却是心一狠,扬手短剑朝辛扬刺去。 辛扬大拗:“究竟为何如此对小爷啊!” 电光火石间,十七瞄了许久,才见青衣人扬手露出死穴,手中一颗银角子急速飞出,青衣人霎时被击中太阳穴,眼一翻落入湖中。 还未来得及叫好,就见一片玉色底下陡然飞出一道人影,十七眉头一蹙。 不,不是那个人,船底下,竟然还藏了一个灰衣人! 那人吐出口中一条细长物事,扬起一抹轻蔑的笑,突然,小篷船整个开始缓缓倾斜,辛扬高喊:“贼子!竟敢凿船!船进水了!” 刚喊出口,那人手中短剑化出杀招,竟是直直朝辛扬面门而去。 十七手里三四颗银角子击出,那灰衣人的攻势被阻了一瞬,手一横,剑势却送得更快了一分。 短亭猛划两下小舟,再一个猫身跃上,骨碌碌滚两个圈,一脚横飞,迫得灰衣人往后退了两步。 小扁舟再次撞上小篷船。 辛越默念,还有半截,还有半截,可千万撑住! 不料这灰衣人却不同短亭缠斗,忽地咧开笑,短剑瞬间挽了一个花,反身朝自己手臂上划去。 真是个狠人啊…… 血液霎时喷涌。 正在他反手握剑时,十七就已在岸边重重一踏,借力纵身往上,抬脚一踹,将那灰衣人往斜前方踹去,高喊一声:“侯爷!” 十七和短亭都不敢妄动,若是飞身上岸,船身借力只会往后退,届时他二人脱身了,辛扬和温灵均却要被紫雾吞噬,葬身静湖,化为白骨。 辛越心头砰砰直跳。 只见那灰衣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臂上鲜血落到船面,滴入湖中。 一刹那间,湖面腾起淡紫色的雾,雾色渐深,蔓延极快,眼看就要吞噬小篷船上的四人。 忽地却感受到一阵疾风掠过,顾衍长剑剑尖往地上一贯,深深没入湖边石堤的缝隙中,他整个人翻身飞起,剑身弯曲成月钩一般,再猛力抽出剑尖,借这一弹身的力道,以最快的速度飞身到船头。 只见他的身影在半空中一顿,原来是手下剑身狠狠贯入船头,船头吃水严重,已经向下倾斜,顾衍手握剑柄,使劲往前一拽,一扯,将整条小篷船迅速拉往岸边。 不够,速度不够,紫雾蔓延的速度比她想象中更快。 辛越提着心,见顾衍借这一扯的惯力,一踹船身,纵身再往岸上跃,这一踹,果然将船往回踹了几分,船头陷入紫雾中,将将要漫上辛扬的右臂。 千钧一发间,他半身浸在湖里,一手扣住船头,猛力往侧边一拉,整条小篷船即刻被拉到了岸边石堤。 此时,紫雾完全侵袭那一片流霜花域。 辛越松了一口气,不由扭头看向右侧崖边,月上飞光,惨淡得没有一丝暖色,崖边土坡一个绛色身影,陆于渊撑着手肘卧躺在地,唇下俱是鲜血,嘴角却勾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 她心底猛一颤,觉得处处都透着不详,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好。 辛越小跑上前,站到堤岸边,十七和短亭早已划开温灵均和辛扬身上的束缚,温灵均扯下嘴里塞的白布,四人翻身上岸。 辛扬抚抚胸口:“真是一波三折啊一波三折,小爷还能活着站在这里,感谢佛祖菩萨,感谢辛家列祖列宗,感谢各位英雄,感谢各位英雄的列祖列宗……” 算得是有惊无险。 辛越没理这骄傲的孔雀,朝顾衍道:“快上来。” 一刻未能握上他的手,她一刻也不能安心。 顾衍沉了眉走上岸,手指向她脚底:“往后退,岸边滑。” 辛越听话地往后慢慢退了两步,踩上干燥的石堤。 辛扬一根根拔掉身上的银针,往外呕了几口血,再往袖口抠出一颗要来往嘴里塞,虽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死里逃生的庆幸却陡然盖过了这痛。 辛扬感慨地朝救命恩人做了个揖,却又觉得不够爷们儿气,干脆抡了个拳头,跳入水中,浅浅没过脚踝,往顾衍肩头轻轻一碰,“今夜小爷觉得你,甚是爷们儿!” 顾衍已在一步步朝她走来,却被这轻轻的一碰阻了脚步,蹙眉看向辛扬,眉峰一跳,瞬间面如金纸,唇边缓缓逸出一丝血。 辛越突然浑身僵直,皮肤毛发似乎炸起电流,一层一层的汗毛陡然竖起! 辛扬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下一刻,十七快如闪电地出手将顾衍从水中拉起,一把往岸边土坡上甩去,顾衍连连后退三步,剑尖抵地,半跪在地。 辛越肩头一沉,一动不能动。 眼看着那道玄色身影被一掌击飞,翻起滚滚尘土,堕入无边黑暗。 第144章 、我怕来不及 人影幢幢,一时之间,辛越的视线竟有些模糊,心头被猛凿了个洞一般,浑身上下的热血朝着那血洞里涌,四肢冰凉,连胸口处鼓动得比平日里更为清晰。 一下,一下,跳得钝又沉。 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喻霜:“滚!!” 跌跌撞撞往崖边跑,崖底猎风扶摇直上,把她的发丝往身后扑,辛越看着那广漠澎湃的黑暗,纵身一跃。 若是来得及,若是来得及,我们的骨血会融在一处,下辈子也不会分离。 …… 水蓝在月下划出半道弧,便如带线的纸鸢被扯回一般,辛越腰间突然收紧,裙裾飘飞回旋,后背撞上一个胸膛,药香、酒气充斥鼻尖。 二人前后跌坐在崖边。 她的耳后传来冰冷低语,“殉情啊?可惜了,这辈子你只能与我同葬。” 腹间细细地刺痛,辛越漠然扒下他的手,身体感觉疲累,崖边的风像鞭子似的,一抽一抽鞭打着她丝毫没有反应的身体。 浓云滚滚,饕餮张开巨口,浓黑吞噬玄色,顾衍消失了,就像一滴黑水消失在一汪黑水中。 它吞噬了她的心上人,骨中血,吞噬了……她腹中孩子的爹爹。 陆于渊一直从身后箍着她的身体,防止她再次跳崖。 辛越却仿佛沉了下来。 陆于渊将她旋过身来,手往上移,握上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辛越仍是无知无觉。 陆于渊侧头,压近她的脸,勾着浅笑,他的目光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一寸寸描摹,一个月不见,她的额上新长出存许的软发,她的额顶,是常常生些小细发的,旁的女子恨不能用发油篦得油光滑亮,她却偏偏任它飘飞斜落。 未施粉黛,脸颊饱满玉润,眼底些许血丝,昨夜该是吓着她了。 他心底忽然有一种隐秘的,伴着悔痛的满足,这个时刻的得到,和从前她伴在身边是不一样的,彼时晓得她心里总有一个人,总有一处地方他进不去,但如今,那个人已经魂飞魄散,凡是死人,都不足为惧。 她恨他,厌他,怨他,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此纠缠一生,也是一种活法。 陆于渊一手环住她后脑,迫她抬头,与他对视,气息在空中缭缭交缠:“我必是要把他从你心口剜掉的,痛不痛?痛会好的,我陪着你。” 辛越从头到脚都麻木到几乎没有知觉,但是细细的手指头,却在轻轻颤抖。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这样的,情感全然模糊起来,只剩下身体的本能无法控制。 她轻轻地、坚决地说:“我不想要你。” 陆于渊擒她下颌,嘴唇覆下去,辛越偏头别开,薄唇落在她脸颊:“辛越,我没有给你选择,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他用了力,把她的双手束在身后,一手扣在她后颈,让她动弹不得,她越是没有反应,他越是想激她,哪怕是愤怒呢,也比此刻更有生气些。 “长夜漫漫,总有一两刻,你的情绪会被我牵动,你会害羞,懊恼,会恨,可你的身体,会很快爱上我。纠缠吧,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眼看他的脸渐渐放大,细长的凤眸定在她眼里,辛越平静地、缓缓地开口:“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他。” 陆于渊的唇停在咫尺之处。 他看着辛越的眼睛,辛越眼神濛濛,瞳孔中倒映出来他的模样,可她的眼里,其实没有他。 他听到辛越的低喃。 “顾衍不喜欢衣服上有图案,甚个麒麟瑞兽祥云纹,统统不要,干干净净的才最好。但我绣的不拘是歪竹、丑松,他都很喜欢。我刚做好一套里衣,就放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他今夜回去,一眼就能看到,他不晓得我已经长进了,这回没再把手指头刺成蜂窝。” “前两日,他给我绾发,不小心扯了我一根头发丝,立时从自己头上也扯了一根,绑在一处,他说那是结发成夫妻。” “我最早以为,他看上我,不过是他少见多怪,我觉得他烦,盼着他什么时候遇到一个国色天香就把我忘了,可他能这样一如始终地只看我一人,却是我当初少见多怪了。” “你们都当他是大齐的城墙、朝堂的定心针、军中的不败将神,但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啊。” “你不晓得,其实他很常害怕,他怕他刀剑之下,亡魂太多,终有一日会报到我身上,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却一直在建庙,跪天跪君的膝盖,为我跪在佛前祈福。” “我很想他……我现在就很想他……”说到这里,泪眼朦胧。 陆于渊阖目,渐渐松开手。 辛越的嘴唇有些失色,还有一道浅浅下凹的白色牙印,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唇齿分开,指腹在上面划过,舍不得放下来。 他该用力,撕她入腹,揉她入骨,可是他的指腹怎么轻得像根羽毛。 他该威胁、禁锢她,在伤害她和爱她之间找到一个变态的平衡。 可是,他怎么满脑子都只想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哄她,爱她,处处都顺着她,看她神采奕奕,看她生机勃勃。 他想要说,辛越,你不要怕,这三个季节,当作一场梦,醒过来,我永远都陪你啊。 可是方才那一跃,好似抽干了她全部的生气,她涣散得像一枚深秋枯败的落叶,在秋雨霖霖下,冰冷荒芜。 为什么啊? 为什么分明得到了你,却还是这样痛。 往常他自痛自己的,他适应了很久,已能忍住,但此刻的痛,是她心里的痛,翻波腾浪,倒灌入他心口。 陆于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不这样,就没有真切感。 小腹刺痛,辛越抬起头:“你要什么呢?” 她攀上陆于渊的脖颈,感觉到他微微一僵,她攀得更紧,将自己送上去,痛得声音颤抖:“你要我吗?” 她的唇瓣贴在他耳廓:“那你,能让他回来吗?” 陆于渊却忽然抽身,一手掐在辛越腕间,看着她密布冷汗的额头,苍白的面颊,目中惊愕不可置信:“你……” 辛越摇头:“你不能,我也不能。我的孩子,不会管你叫爹的。” 陆于渊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才开口:“吞下去,保住你自己,才能保住……你腹中的孩子。” “保住孩子能如何……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不是吗?你记不记得,天葵山上的那个佛子。” “北冥。” 辛越喃喃点头:“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他说,这个世间,四季轮回,自然运转,无休无止,万物皆为刍狗,感情不过是人硬要附加上去的东西,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这句话很有道理啊,但我后来想明白。爱,没有意义,人,有意义,顾衍,才有意义。” “顾衍死了。” 辛越猛地一颤,望入陆于渊的眼睛,眼泪滚下来,啪嗒打在百迭裙上。 洇出一朵又一朵银灰色碎花。 “我不信。” 陆于渊声音晦涩,指向悬崖:“中毒、坠崖,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辛越眼里婆娑一片:“他为什么会中毒?是你……是你……再没有人使毒使得比你好了。” 陆于渊阖眼,再睁开,压下痛意:“我不后悔。他来过静湖,向我问九纱毒解法,我让他服下一颗毒为代价,他服了。我借辛扬设局,未曾想过以流霜花困他,只是在辛扬和温灵均身上下了毒引,引他毒发的一刹,我才有把握将他一击下崖。” 她不能垮,可是她撑不住,陆于渊吐出的每个字像在她的心口刮肉,每说一下,就扯得她的胸口生疼,她口中逸出细碎的哽咽声。 陆于渊扣着她的下颌:“所以,他死了。” 辛越抹干泪,哽咽地说:“我不信,我不信。同他成亲时,我没想过这辈子会与他分开。我是说,哪怕要分开,也得是生离死别,可我们的第一次生离死别来得太快,快得我没有防备,就像我们的重逢,猝不及防,突然得我同样毫无准备。 “可是,我以为,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我们明明……这样用力地珍惜对方。” “辛越……”陆于渊面上染上悲色,“从前,没有他,你不是也做得很好吗?你可以慢慢忘记他的不是吗?再试一试,再试一次啊……” “他扎了根,陆于渊!”辛越声线激昂,“破土而出的,是我一截一截剪断,可他往下伸根啊……” 她这一喊,陆于渊面色溃败:“那时候你躺在硝烟尘石里,望了我一眼,再无声息,我不觉得你死了。可方才你那一跃,虽未坠下,我却觉得,好似你身体里某一部分,已经死了。” 辛越的泪水潺潺而下。 陆于渊贴上她额心:“这些日子,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原本想,做错事也没有什么,只要有你就行了。但是,辛越,你从那一片,” 他指一指身后,“你从那片芭蕉叶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我只想给你敷一敷,什么局,什么计,都不要了。” “你告诉我,我是输给你,没有输给顾衍,对不对?你只不过是选了他……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哪怕那么一刻,是喜欢我的?” 辛越几乎泣不成声,一口气在胸腔口来回磨动,潮湿着闷疼。 陆于渊看着她,静默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极轻,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走到湖边:“我把人放了,你随我回去,你现在的身子没人看着可不行。” 下属面面相觑,目光往来间都是困惑和不敢相信。 “都到这地步了,放人?放了人你还想走出齐国?陆于渊你脑子坏了罢,外面大军压阵,先宰一个,震住对面才是!” 喻霜一脚踩着辛扬的胸口,一手正往他嘴里塞破布,闻言在辛扬脸上拍了几下,像听笑话似的质问陆于渊。 话音方落,狂风骤起,静湖不静,荡起一潮一潮白浪。 梅雍等人驶来的三条小舟在白浪中轻轻晃动。 一道利刃破空声自远处传来。 划破夜穹,带着星坠之力,势不可挡。 快到没人反应过来是从何处而来。 砰一声,陆于渊身前站着的一个大汉已轰然倒地,暗色的血泊无声漫开。 刹那间,湖边众人又肃然四顾,目如鹰隼,望向湖面、长廊,却只见得李千寻和梅商仍在廊顶缠斗,仍是不知杀器从何而来。 没有什么比看不到踪影的敌人更为可怖了。 陆于渊却缓缓弯出笑,笑得释然。 又是砰一声,另一中年男子同样不及反应,轰然倒地。 此时终于有人指着土坡之上的漆黑,惊恐道:“悬崖!” 辛越挣扎着下地,回首望去,浑蒙的夜色中,两点赤红色的暗光从浓稠的黑暗深处,迅速掠来。 赤晶钢……顾衍…… 众人心刚提起,又见崖边突地出现一道银色,众人凝神一看,竟是身着银色盔甲的兵士,紧接着,一个又一个银甲兵士从黑暗之处站起身来,犹如漫天星子倾倒,再结成一波一波银潮,朝他们扑来。 “他娘的!竟然从崖底爬上来,这些人不要命了吧!”一花衣裳的男子跳脚骂道。 陆于渊看向远处迅速靠近的人影:“真是难以启齿,但我竟然头一回因为见到顾衍,而感到开心。” 话音方落,陆于渊全身一麻,后心被轻点两下,登时动弹不得。 惊变再起! 辛越大惊失色,抽起陆于渊腰间悬挂的弯刀挥向青霭,他旋身躲开,反手在她后心一点。 青霭的声音幽幽响起:“公子,你狠不下心,我替你狠,辛姑娘,要恨就恨我吧。” 陆于渊平静开口:“若还当我是主子,解开穴道。” 青霭却恍若未闻,以辛越为盾,目光凝在只余十来丈的人影上,挟持着辛越往后倒走几步,一脚踹在船头,小舟游出几步,青霭挟着辛越飞跳而上。 一道利箭似是终于找到破绽,飞转而来,险险擦过辛越手臂处的纱衣,扑的一声,没入青霭肩头,巨大的力道把他带得往后踉跄三步,他趁势翻身下船,双手攀着船头,把小舟往前猛力一推,送入那片迤逦的紫雾中。 转瞬间,顾衍已经到了岸边,横踹飞扫,干脆利落地撂倒众人,一个纵跃跳上泊在湖边的另一小舟,飞跑几步,蓄力跳起。 找死啊!!!小舟上的辛越目眦欲裂,双目通红,巨大的悲怆盈在胸口,脑子轰鸣得厉害。 顾衍稳稳落在了辛越的小舟上,将她轻轻抱起。 这回,总算……来得及。 总算不会像四年前那样,只能看着你消失。 眼前是嗜人紫雾,他的心却无比平静。 陆于渊缓缓转过身,竟然全无穴道被点的模样,微微笑,扬声道:“她死不了,解药在她腰间口袋,你若死了,她真是我的了。” 两道人影隐入紫雾,陆于渊摇头浅笑,喃喃自语:“辛越,你会带着我的部分气息,你身体里流着我曾流过的血,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太可惜了,我这样爱你,可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迤逦紫雾中,辛越浑身一松下来,就伸出手去环着他的腰。 手环紧的那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你要当爹爹了。” “当娘亲的人了,还敢学人跳崖。” “……” 辛越闷声:“你怎么知道?” 顾衍一手摇桨,往回划:“月事迟了五日,我就有此猜测,近日来,口味挑剔,畏热,胃口时而好时而差,小脾气甚多,这么多变化,我若不知晓,还当你夫君?只是未曾确定,怕你空欢喜,故而趁你睡着时,我已让丘云子把过你的脉,但你倒是如何知晓的?” 辛越忿忿道:“看来,丘云子收了你我两份封口费。” “回去把他金匾额卸了。” “好!” 小舟划破紫雾,视野重新开阔时,辛越被眼前一排密密点点的火光、银甲晃了一下眼。 她才发觉岸边全是从悬崖攀上来的飞远军,梅雍等人都被扣了起来,被飞远军押解着,有序往长廊离去。 辛扬跟在屁股后头一个一个地往他们嘴里塞白布,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得□□头痒痒。 停泊靠岸,十七上前来扣住船头。 银甲火龙渐远,湖边恢复一片冷清。 辛扬顶着两块乌黑的眼圈扑上来:“幸好啊幸好,小爷还真以为何时练成了盖世神功,竟能一小拳把你砸吐血,不过你那血包感觉不错啊,哪儿买的,还有没有,给我来个十包八包,我回头在我家老头子跟前好用。” 顾衍横他一眼,小心将辛越放在地上,看着她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叹了一口气:“怎么吓成这样?不是告诉了你,发生什么意外都不要怕,我一定会好好的。” 辛越摇头,心里生起迟来的后怕:“可我真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你被打下悬崖那一刻,我就全部忘记了……我这样是不是有些不争气?是不是坏你的事了?” “没有,除了你随我跃下那一刻,我差点便按不住,旁的你都做得很好,很争气。” 张起思在旁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差点,您压根就没按住,鹰爪套都没戴,手指都是窟窿吧?来前怎么说的?要彻底灭了陆相的心思,就要让夫人自己解决,侯爷好容易借机死遁,攀在崖壁,听了几句话就一点气都沉不住。” 辛越紧张地抓起他的手,十指果然血淋淋一片,掌心全是细小的碎石沙子:“快回去让丘云子给你挑一挑。” 顾衍柔声道:“莫要听他胡言。” 张起思趁机阴阳怪气道:“哟哟,下官胡言啊?谁听到那句做衣裳啊,结发夫妻啊,扎根啊,忍得青筋都往外爆。” 他喋喋不休,势要把方才受的气全吐出来:“还有什么长夜漫漫啊,给你啊,听了更是不管不顾往上攀,几次都差点搅出动静。夫人可得给下官做主,下官就劝了一句,侯爷就踹了下官一脚,就现在还疼着呢。” 辛越的脸腾红一片:“你们都听到了……” 顾衍冷哼一声:“看在这一脚份上,人给你了,还不滚!” 张起思哈哈仰天大笑两声,纵身远去。 顾衍将她细细检查了一圈,打横抱起往长廊走。 尘埃落定,偌大的静湖上半面流紫,半池鳞光,风中传来细细的低喃。 “顾衍!你方才上船来时,就不怕吗,那是死路啊……” 顾衍声音微凝:“我只怕来不及,只怕还要眼睁睁看你死一遍。” “哎呀,其实我也是的,你看我们性情中人都是如此对不对?所以回去你不许再将跳崖什么的翻出来说了。” 顾衍轻笑:“为着在这堵我的话呢?” “欸,你把谁给了张起思?” 顾衍:“喻霜。” “喻霜是他女儿啊?” 顾衍噎了一噎:“不是……他倒想当喻霜她爹,喻霜不想,将他踹了。” “哦……” “顾衍!我想起来了!你何时来过静湖?何时服过什么毒药?!” 顾衍顿了一下:“你方才说,我们性情中人,不必计较这么多。其实,服下那颗药之前,我以指头将毒药表面刮下来了一层,回府交给丘云子,没发觉他近来很忙?忙着配解药呢。” “……谁跟你斗,真叫不知死活啊。” 顾衍:“他要我痛你所痛,我不惧,可若是因此失了保护你的力量,得不偿失,这是……你常说的什么?” “盲目的爱。” 顾衍颔首,翻过窗棂:“对,你……太招人了,拳头不够硬,护不住你。” “顾衍……他呢?” 顾衍敛眸,发觉再从辛越口中听到他,已不再惶惑,这是个好事,顾衍缓缓道:“他啊,渭都临尧城已被攻破,他在曲横江边安排了一条快船,可……我想请他往七子苑里做做客,有事要同他问个清楚。” “为什么他说我入静湖没事啊?” 顾衍良久才道:“那是他的秘密,他没有告诉你,我也不能说。看出来了吗?今夜他铺了两条路,一条,他带你走,另一条,他放你走,他要试探我,能不能为你赴死。” “为什么呢?” 顾衍:“我想,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两手准备。” “那你呢?” 顾衍又笑了一声:“我?我不会顺着他的路走。你是我的,我的妻子。” 第145章 、结尾 曲横江边,夜风扑眼,颗颗玉珠从天而降,在江中漾起一派细密参差的涟漪。 人生是由无数个小循环组成的巨大的循环,循环而成永恒。 抵达江宁时春色犹浅,山雨欲来,送走陆于渊时,夏意浓绿,黑云猛雨。 顾衍撑着一把油纸伞,同辛越一道站在渡口,密集的雨点在水面激起一层浅浅烟雾。 看着远处船上一道蓝衣身影,驶入雨夜中。 ——有一个人,他的故事开始于尘烟缭乱的边境荒山,结束于雨势溟溟的江宁夏夜。 顾衍环着辛越往后走。 辛越:“据说你们下午在钟神楼前打了一架,酣畅淋漓?” 顾衍:“酣畅淋漓。方才他问你什么?” 辛越眨眨眼:“他问我,他穿蓝色衣裳好不好看。” 顾衍:“嗯,回去吧。” 辛越:“好呀,乳糖真雪……” 顾衍头疼道:“丘云子说,一月只能吃一回。” 辛越:“那每天一口行不行?” 顾衍十分怀疑:“多大一口?” 辛越伸出手掌,指指掌心:“这么大一口。” 顾衍愈发头疼,拉起她的手掌,点点小拇指指甲盖:“只能这么大一口。” 辛越退而求其次,指指大拇指指甲盖:“这么大一口罢?” 顾衍拒绝:“不行。” 辛越扬声:“哎呀,你跳崖吓唬我,我受了惊吓,必是要每日一口乳糖真雪压惊的。” 顾衍:“是谁说我们性情中人,不提往事?” 辛越:“你不许提,我可以提呀。” 顾衍:“……好罢,还有什么不许提?” 话题已经不知不觉转向了性情中人之十提十不提,两道低语渐渐隐入雨声中。 ——有两个人,他们的故事开始于青苍竹林,还未结束。 夏日很长,榴花炫然,柳高新蝉,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一段雏形的永恒,眉染烟火相守一生。 ——人生美好的是相遇,但难得的是重逢,更要珍惜的是相遇是你,重逢也是你。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支持。 借用罗翔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人类最伟大的品质,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一种坚持,拒绝诱惑,始终如一地爱一个人。 辛越是个勇敢的姑娘,顾衍值得。 接下来更新番外。 下一篇开《小神女》,【清冷傲娇小神女vs火热腹黑直球城主】 专栏可见,求个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