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难觅》作者:良好睡眠 文案: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建元十六年,上将军林泉因战身死,皇帝江石携众臣出城迎其灵柩回京,叩心泣血,至此无心问政,缠绵病榻,世人皆传其相思成疾,药石罔顾。 经此一别,再见已过千年。 1920年,上海法租界。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 周世襄走进维也纳舞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正举杯饮茶的林鹤鸣,斑驳的光影中,那张侧脸,消沉却又不羁,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一千里京沪,两千年岁月,历尽时间长河的冲刷,我仍然记得你。 小剧场: 幼年林鹤鸣的自我介绍:我本是一条修行千年的西湖醋鱼,偶得人形,在红尘里练就了一身醋海翻波的本领,现在我要为大家表演了~请掌声鼓励 cp:忠犬病娇攻x腹黑女王受 排雷:受是0.5++渣 双洁党慎点 大家点个收藏叭谢谢。 内容标签:年下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鹤鸣周世襄┃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看起来像我前世爱的野心美人 立意:拥护党的领导 第1章 ============================== 周世襄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属于这具身体,他脑中有一段完整的记忆。此事说来奇怪,可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 他记得清楚,他生于中北,原是镇守兴安岭一线镇北将军的长子,名唤林泉;长于中北,十六岁上,举家迁入京城,父亲奉诏剿灭逆贼,拥护幼主执政,林家一跃而上。此后二十年,他四处征战,无一败绩,成为名扬海内的一代名将。 大约在二十六岁那年,林泉终于坠入爱河——国君江石爱上了他。少年心意动,借着探讨兵法的由头出宫,亲自入府试探他的心意。 初春时节,修竹初生,花遇和风,江石年方十八,生得唇红齿白。 少年不知愁滋味,整日面上含笑,两颊一对深深的酒窝,鼻梁高而挺,眼窝微微凹陷,修眉凤目,一双眸子闪着熠熠星徽。因还未行冠礼,墨发飘飘散在身后,衬得越发惊才绝艳。 虽说林泉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可他向来无心情—事,自然也就找不出个中意的人,直到江石出现在他府中那日。 他无法形容江石跃入眼帘之际他的心头一紧,那时他只觉自身粗浅渺小,很是配不上他。 两人席地而坐,江石循循善诱,欲要林泉向自己表明心迹,彼时他浅浅颔首,只一味的笑,江石终是忍不住,紧执其手,郑重其事道:“终有一日,寡人要赋将军千军万马之重任,为国尽忠。” 彼时他答:“林泉万死不辞。” 此后他们相濡以沫的度过了十二年。 在战火纷飞的大争之世,江石为一国之君,终有合天下,止杀戮的大志向,可却并不深谙攻伐之道,只为着一时野心,在错误的时机逼林泉出征扫平邻国。 林泉不解其意,领旨后彻夜跪在他的长安宫前,只等着与他再见一面,陈清利弊,以求他能回心转意,却不得召见。 此战中北惨胜,可林泉在清扫战场时遭到偷袭,一击致命。 落日熔金,日光与火光相映,枯树枝头,乌鸦扑棱着翅膀摧枯拉朽的叫着飞走,狼烟遍地,锋利的刀尖刺进他的皮肤,使他的心脏猛烈收缩一阵后,渐渐静止。 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踉跄着回身望向都城,扶着赤金军旗,虔诚倒下。 他始终放不下江石。 他也不敢去想,失去他,江石往后该当如何。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去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只待他再睁眼时,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三十岁出头的模样,皮肤略黑,脸上布着浅浅的皱纹,眉眼间可窥得几分年轻时的风华。见他睁眼,妇人顿时长舒一口气,敛去眼里的泪水,惊喜交加道:“壮壮,你可算醒了!” “壮壮?”林泉满腹狐疑,”我为何会叫壮壮?“还没等他将话问出口,肚子就闹起饥荒,传来一阵抓心挠肝的痛。他忍不住皱皱眉,妇人一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端起地上用白瓷碗装着的糖水:“来,娘喂你喝。”她吹温勺中的糖水送进壮壮嘴里,嗔怪道:“你这孩子,多久没吃东西了也不知道说!快吓死娘了!” 几口糖水下肚,林泉才算缓过来,这时他打量四周,只见得一间破败不堪的瓦房,四面皆漏着风,空荡荡的,莫说床了,一根毛也见不着。 他想问这是何处,却不敢问。只是依稀记得,中北曾有一术士为他算命,说他可活两世。 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便一笑了之,可在方才,他醒来,稳稳靠在妇人怀里,发现自己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儿时,立刻就想起那术士之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第二世,他竟不是活回自己身上。 接连试探几日,他才从那位自称他娘的妇人那里扫听清楚他如今的状况。这是1898年的沪城,兵荒马乱。家姓周,他大名周悠,因生来瘦弱,故起小名壮壮,图个彩头。家住旧城,从门前望去,能看到高高的仪凤门。 前些年,父亲染上大烟败了家业,离家出走后再没了影子——不知死活。只留母亲一人带着他,从前母亲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能识文断字,自从家里没钱上私塾后,母亲只能帮胡同里的街坊缝洗衣服以维持温饱,再在闲暇时将自己懂得的知识教给周悠。 家中没落,这具身体年纪又小,林泉找不到出路,只能做些卖报卖香烟的活儿,补贴家用。而后八年,他没有重活一世的愉悦,他所在之处,只有无休止的战争和饥饿,这让上辈子养尊处优的他觉得自己坠入了阿鼻地狱。 十六岁这一年,洋人入城,战火纷飞,几方势力割据。周悠胸中又燃起一腔热血,却因家贫投军无门,只能安顿好母亲后,随大流去做了一名黄包车夫。 他长得周正,不算得是小白脸,眉宇间隐约又有几分贵气与稳重,是个气宇轩昂的小男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因为皮相好,许多客人都会愿意坐他的车,他赚的钱多,也就不再像从前那般闹饥荒了,只是胸中被那热血憋得闷痛,身体上,拉车又比同行更累。 七月炎热,知了聒噪,夏风卷起层层热浪,水泥路面隔着一层薄薄的鞋底,仍然十分烫脚。周悠同一众相识的车夫穿着白褂子蹲在路边,如往常一般候着生意。 他的手时不时摇动搭在肩上的汗巾,嘴里不知嚼着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们搭话,直至落日时分才拉到一位去往意租界的客人。 暮色时分,乌云裹紧日光,蜻蜓掠地低飞,周悠用眼飞快瞭了瞭四周,便拉得更卖力了:“像是要下雨了。”话音未落,空中传来一阵闷雷,远处紫色的闪电似要顺着潮湿的天火烧到地上,叫那客人也连声催促:“小师傅!我赶时间,你再快些。” “好。”周悠又确定一遍:“您是去林公馆吧?”方才只看天色,他有些记不清了。 车拉进一条宽阔的沥青路,那客人应声说:“是!就快到了。” 说话的功夫,周悠抬头,只见不远的一栋花园洋房里升起浓烟,烧得厉害,还没等他开口,就听那客人道:“就是那里!快,快!” 周悠再抬头时,已然到了,白墙上瘦金体黑字书“林公馆”三个大字,门口有带枪护卫队,他知道,这是大军阀林督理的府邸。 门房识得周悠车上那位先生,因此放行由他们进去。还未走近,里面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林公馆门前站着一行人,人群中心是一对衣物华贵的中年夫妻,周悠猜测那正是大名鼎鼎的林督理和他的太太,一旁温润英俊的半大小子板着脸蹙着眉,被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抓紧胳膊,四人身侧是几个手忙脚乱的小丫头,对此情况帮不上什么忙,急得像是要哭,惟有两队穿着蓝色制服的士兵端着水盆牵来水管在一旁救火。 众人七嘴八舌吵作一团,半晌才听得林督理高声问道:“小林还在里面?” 管家回话:“小少爷怕火,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周悠见状,觉得自己或许不必再做劳什子的黄包车夫了,便连忙放下客人,未领车钱就上前询问:“需要帮忙吗?”他倒不是古道热肠,而是看清当前形势,断定救了林家小少爷,他再要投军,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没等林督理说话,那个八风不动的冷面少年忽然开了口:“我弟弟在里面,你把他救出来,有赏。”这话极无感情,周悠却顾不得他作何想法。 只是撇他一眼,二话没说就冲到士兵跟前抢过水盆,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随后才询问具体的房间位置,凭借着前世行军打仗的本能,他找到了躲在书房里不敢起身的小林。 周悠蹲下身子,上前要将他抱起,却被躲开。他明白这孩子受了惊吓,需得哄哄,旋即取下脖子上的口哨,拎着绳子悬在他面前,郑重其事道:“你要是害怕,就吹响它,我会保护你。”这是他前几日拉车捡到的稀罕玩意儿,今日要哄这小孩,只能忍痛割爱。 小林将信将疑地接过口哨,周悠这才伸出手臂,将他搂进怀里,他能感受到小林浑身颤栗,显然被吓得不轻。 “别怕。”周悠温声安抚着,没忘用手护住他的后脑,小林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紧贴着他。 浓烟滚滚,伴着一阵凄厉的哨声,周悠抱着小林冲出火场,就在二人夺门而出那一刻,门框上巨大的牌匾轰然倒下,在他们身后卷起一片烟尘。 林督理一扫先前的焦急与威严,欣喜地接过小林,确认他毫发无损,才将他按进怀里,一下下的轻拍他的背柔声说道:“小林不怕,爸爸在这里......”林夫人回头瞧瞧冷面少年,失而复得似的也喜极而泣地扑在孩子身上,不住地微微抖动肩膀,她有一句话哽在心口,最后竟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直到这时,在火场里憋了半晌的小林,总算透过一口气,后知后觉的嚎啕起来。 一旁的少年依然冷静地上前安抚,林督理对此恍若未闻,林太太倒是抬起头,少年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说:“母亲不必难过,二弟现在好好的。”林太太眼里仍然含着泪,少年欲再安抚,那妇人却拽着他走到别处去了。 后来周悠才知道,林督理与太太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又人到中年才有了小林这个嫡亲的儿子,对他的爱护自然多过旁的子女。也因如此,林老爷感念他的救命之恩,索性把他留在身边,提拔做了副官,后来发现他能力出众,可做心腹,又给他赏了字——世襄。 共襄盛世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白描民国文,请多包容,存稿过半,请大家放心入坑。 --------------- 第2章 ============================== 匆匆已过十四载,如今是1920年秋季,林督理从军中退下做寓公,也有十年之久。 十月十七,秋高气爽,外滩码头人头攒动。 一阵悠长的鸣笛声从江上飘来,游轮在尾声里缓缓靠岸,甲板的栏杆上倚着一个大约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穿白衬衫,一身深棕格子西装,脖子上随意系着相配的领带,梳个锃光瓦亮的背头,正借着手中的望远镜向码头靠后那一排找寻来接自己的家人。 青年的眼光往码头后方放了放,遥遥瞧见一身深蓝制服的周世襄。 他的皮相很体面,皮肤白皙,两道眉横在面上,像是大雁掠过湖泊映下的黑影,睫毛长长,眼睛微合时会落下一道阴影,像极一副中国古典的肖像画。 青年暗自想,不知是怎样有趣的事,使他这样眉眼弯着,像水中的圆月,近而不能及;他面上漾着盎然的笑意,亲切而疏离。 约摸着游轮快停稳了,甲板同码头的人都伸出手向相识的人打招呼。青年收起手中的望远镜,一眼就看到两个仆人拉着一张写着“林”字的绸子,他的父母都坐在后面的汽车里。 他十五岁就去了英国,念了七年的书,如今回到沪城,还是要同父母住在一起的。当然他也可以提出要求要自立门户,可其实他离不得父母,他只想在家里赖着,做个永远不必懂事,不必长大的小孩。 林督理夫妇对这个小儿子,向来宠爱有加,知道他今日靠岸,所以就算着日子,提早吩咐周世襄护送他们一齐过来接他。已是中午,管家递上几块点心给老爷太太垫补了几口,这才见游轮上的人提着行李排队下船,他们忙不迭从车里起身,向前头走去。 管家对照着照片,见迎面走来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孔也生得好,高鼻深目薄嘴唇,原该是一副薄情相,却意外地很温和斯文,不带攻击性,戴金丝边眼镜,一身熨帖的衣服勾勒出修长的腰线,显得他几乎有些像西洋人。 管家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手提箱,笑说:“小少爷回来了!”他用手指向身后,“老爷太太都在等您呢!” 这是林督理的小儿子,林鹤鸣。 林鹤鸣松手,道:“严叔辛苦。”就步履匆匆的向前跑去,林督理夫妇正站在前头满眼笑意的瞧着他,他也止不住的笑,冲上去就张开双臂抱紧他们,像一只归巢的猛兽,撒娇地叫:“爸爸妈妈。” 老两口一人一边,一高一矮的抱着他,久别重逢,林太太又喜极而泣了。林督理低沉的声音里透着笑意,问:“怎么在家瘦得像只猴儿,一去西洋就长这么高了?”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林,看着比照片上还要高出许多。 “爸爸,我出去那年还不到十六,如今我多大了?”林鹤鸣半笑不笑的问。 林督理脑子转得也很快,揶揄道:“瞧你说得,难不成还疑心爸爸不记得你多大岁数了?” 林鹤鸣并不疑心,却还是点了头:“我不在家,你都陪着大哥和小妹,我不问一问,怎么知道您记不记得呢。”这话若换作他的大哥或是小妹来说,保准是要吃个瓜落的,可他知道,由他说出来是无碍的,这是父亲的偏爱给他的底气。 林夫人如今的身高只到得了他的胳肢窝,想要给他擦汗或是摸摸他的脸,都显得有些勉强,听着父子俩在这里打太极,她假做叹一口气,“去了那么久,仍然没有一点长进......” 她的话未说完,林鹤鸣就不干了,立刻侧身为自己辩解:“妈妈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我要是没长进,是怎么把学位拿回来的?”本是质问,可这话他说得底气不足,只因同他一起留学的朋友学的都是理科,工科,商科或是外国文学,偏偏他,出国七年学的是国文和艺术品鉴赏。 学这两个学科在这节骨眼回国,是成不了气候的。 他还不知如何向父母交代。 一家三口被管家引着上车,林妈妈恍然大悟的问:“是做了进士?” “比进士还要高呢!”林鹤鸣这回有了底气,林督理接话说:“是硕士。” “都差不多啦。”林鹤鸣打个哈哈。 一家三口聊得火热,周世襄等他们都上完车后才上前去坐在副驾驶位,林鹤鸣看着他头上那顶帽子,愣了一刻,旋即又和父母聊起来。 周世襄一路尽忠职守,只顾着看周围是否有潜在的危险,而并未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听着林鹤鸣的声音,他有些恍惚,倒不是聒噪,而是熟悉。仿佛是他相识已久的一个人。 今日接人这辆汽车,是林督理以一千八百两银子的价格为小儿子回国特意置办的代步工具。当林鹤鸣在大洋彼岸登上游轮时,这辆最新款的NASH车正在上岸。 汽车在林鹤鸣回国前,还是全新的。今日是它头一回工作,它载着一行人到达武康路后,毫无预兆地就在一栋白底暗棕的大厦前罢了工。 汽车夫察觉到刹车鞋好似失灵,于是拉下手拉刹车杆,又将手伸出车窗外打了手号,示意后面的车辆注意,才将车停靠在街边。周世襄向来警觉、沉稳,这才没被汽车夫的慌乱扰乱思绪,他抬眼瞧后视镜后,小声对汽车夫嘱咐一句,适才从腰间掏出手-枪,警戒着下车。 周世襄向汽车夫确定车无法发动后,只好招手将身后两队穿着制服的随从叫到前面来警戒,然后怀着歉意请林督理一家也下车。 风起,一阵凉意来袭,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随风飘下枯黄的树叶,林鹤鸣坐在父母中间,不便将头伸出窗去看,他心中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不便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抬起下巴,漫不经心的问:“怎么了?” 周世襄刚才已经进去做了交涉,此时便如实回答:“汽车出了毛病,请督理和太太、少爷先到这间咖啡厅歇会儿。”说完,他做了个请的动作,对林督理说道:“您先请。” 林太太是很小鸟依人,手里提着小小的暗红提包,嘟囔一句:“咖啡有甚么好喝的啦?”似乎对此不满。林督理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此刻也察觉得出不对劲,出于对心腹的信任,他笑着轻拍太太挽着自己的手,轻笑道:“你不是说等儿子回家,要让他带你去吃你那些英法美朋友店里做的蛋糕么?” 他循循善诱着林太太点头,接着又说:“我看今天就很好。”说着就对身后的林鹤鸣招手说:“小林,你先去给你妈妈叫点吃的,她为了等你还没吃饭呢。” 林鹤鸣与林督理眼神相接,似乎明白他的用意,也就不含糊的要将二老请进店里。三人将将向前走出几步,林鹤鸣就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声音传来。管家和几名随从护送这林督理和太太上了二楼。 周世襄回头望去,只见一辆汽车向林鹤鸣疾驰而去,他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阵尖利的哨声,汽车戛然而止一刻,接着又冲撞过来。警戒的随从依次举起枪向车射击,在枪林弹雨里,汽车杀出一条血路。 一名黑衣人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举着改装过的手-枪,目露凶光,问身旁的人:“是他吗?”那人一手开着汽车,一手从他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应声:“穿西装那小子就是姓林的。” 黑衣人拉开保险,将□□上膛,毫不含糊地从车上跳下,对准林鹤鸣就连开几枪。 周世襄听见哨声时心里已有困惑,待那汽车又向他的方向撞去,他才反应过来,这附近大抵是没有巡警的,只是那杀手起初将哨声当做警哨,所以停下。他回身护住林鹤鸣,将他按到车身背后蹲下,才绷着张脸近乎咬牙切齿地问:“你得罪了谁?”这是他的困惑,亦是他往后为林家出力的标准,他实在不想卷进林家的家务事。 这态度令林鹤鸣心里很是不满,于是对他阳奉阴违,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当枪声的余音从耳边散去,他用背抵着车门抻着身子要起身,没头没脑的一问:“周长官还记得哨声吗?” 周世襄闻言,暗自觉得他十分欠揍,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净问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先是一怔,而后探头向前一望,见黑衣人举枪,迅速用手将他的头按下,说:“别动!”他才不记得什么哨声不哨声的。 “为什么不能动?”林鹤鸣置气似的,挣扎着要起身。周世襄搞不懂他的动机,却有直觉,他应当知道是谁对他起了杀心。 林鹤鸣从周世襄身侧移走,从腰后掏出一把勃朗宁,动作很是熟练。将要行动时,他还不忘回头对周世襄微微颔首,以抛出要他合作的橄榄枝。周世襄暗自惊讶一刻,接收到林鹤鸣的讯号,就维持好一贯的警戒姿态,又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二人在心里默数着“1、2、3。”后一齐起身,对着车前的黑衣人整齐地开了三枪。 他们像是有特殊的默契,子弹全都避开了黑衣人身上的要害。 两个黑衣人中枪倒地,还剩那一队未伤亡的随从立刻冲上去将他们围起来,用枪在四周堵得严严实实,简直不容人喘气。待众人平静下来,周世襄并未着急上前查看,而是用手捏了捏帽檐,眯着眼向四周打量一番,确定对方没有留下后手,这才想回头安抚林鹤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0 22:32:43~2020-02-11 21:39: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3章 ============================== 他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习惯性地将烟嘴在盒子上怼了怼,而后擦燃火柴,点燃橙红的火星。他回头看到那一幕,林鹤鸣死里逃生有了后遗,像是被吓得失去理智,一张俊脸上除了阴鸷全无其它,一股脑地冲上前去,用□□抵着一个黑衣人的眉心,吼道:“是谁派你来的!”在这样发狠的时候,他的手不稳,甚至微微发抖。 这让周世襄觉得先前不该高看了他,恐吓对杀手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 林鹤鸣和他还未建立起心有灵犀的亲密关系,因此无法感应到他的想法,这让他没由来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式地不耐烦。 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辗熄后,走到林鹤鸣身前,说:“差不多就得了。”他心底有了盘算,请这两位杀手去林思渡的地牢里走一遭,也就水落石出了。 林鹤鸣对此并不领情,将脸一扭,径直扣下扳机。子弹穿过黑衣人的头颅,那人应声倒下,飞溅的脑浆炸到众人眼前、身上。枪口随他的视线转到一侧,他忽然开口:“到底是谁!”黑衣人被他这不吝的劲儿吓得失禁,哭丧着脸瘫软在地上。 他本就是干这杀人的活计,从他手里,不知倒下过多少活人。换句话说,他连活着都不怕,还会怕死吗?不怕的。他知道这世道多得是像他这样做杀人买卖的蝼蚁,而今见到林鹤鸣,他才知道自己见了活鬼。生得翩翩君子相,实际却是冷面阎罗王,简直要将他吓破了胆。 林鹤鸣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他居高临下的躬下身体,将脸凑近那满是冷汗的脸上,最后警告:“我会让你后悔的。” 黑衣人受了重创,身体上血流不止,心里是又惊又惧,这时被林鹤鸣一恐吓,就直接昏了过去。周世襄见状,停下脚步,抱着双臂在一旁观望。心里对他有了评价——不是无能太子,是不计后果的疯子。 林鹤鸣放下枪,向着路边轻嗤一声,将将望着周世襄要开口,无奈一股咸腥味灌进鼻腔,他的胸口立刻一阵翻腾,只能健步如飞地跑去路边的树旁翻江倒海地吐起来,似乎要将这几个月在海上吃的东西都清理个干干净净。 周世襄远远地瞧着,没忍住,轻笑起来。 管家见状上前,不解地问:“笑什么呢?” 他立刻敛去脸上的笑意,回头问:“我有笑吗?” 管家踮起脚尖,循着他刚才的方向望去,只见林鹤鸣身旁围着几个手足无措的士兵,不知该帮他做些什么。管家也笑,还不忘感叹一句:“小少爷和督理真是很像。” 周世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父子相像,是行为和心态上的。大抵是说林督理年少得志,既贪生,又怕死。而林鹤鸣小小年纪,已得真传。 林太太在咖啡厅二楼,听见连贯的枪声,不由得惶惶不安起来,林督理已然知道楼下发生的事,便特意将头贴在玻璃上,斜眼望下去,却见林鹤鸣向周世襄问话,而后转身去了,他微微摇头,觉得这二人气场并不相合。他并不为损失几名随从而心痛,反而慢条斯理的将林太太按在座上,用叉子去挑了一块朱古力的蛋糕放在盘子里,微笑着说:“没事了,儿子就来了。” 林太太嗔怪一声,说:“哪有你这样做老子的!下面这样凶险,你就那么信任那位周副官?” “不信任他有理,难不成还不相信自个儿的儿子吗?”林督理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支雪茄,点燃后长舒一气,说:“我看小林身手还是有的,只是经验不足。”这话说得极为满意,大有几分赞许。林太太听得不高兴,林督理待再说什么,她索性把叉子往桌上一按,怒道:“你别想让我的儿子变得像思渡一样!” 林督理见太太勘破自己的心思,只敢在心里质问“思渡又怎么不合你心意了?”嘴上却敷衍着说:“那你总得问问小林的意思吧?” 话音未落,林鹤鸣已走到楼梯口,周世襄和管家跟在他身后,林太太见他头脸都湿漉漉的,连忙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从小提包里掏出手帕,边给他擦头发边抱怨:“怎么就搞成这个模样了?人抓到了吗?”她是有感觉的,只是不愿说出来。她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女人,本就心肠软,自打前些年林鹤鸣死里逃生后,她又爱念经,而今最见不得打打杀杀。 林鹤鸣本想安慰母亲几句,不料视线无意瞟到边上的红丝绒蛋糕上,白奶油上浮一层红得发黑的红曲粉调和的糖霜奶油,让他想起刚才楼下黑衣人脑浆爆裂的一幕,不由自主地就起身快步去盥洗室抱着马桶干呕起来。 林太太瞧得不知所以,张着空荡的双臂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又怨起来,“这又是怎么了!”林督理不以为意,只道还不是没习惯么。遂将蛋糕移到自己身前,对着楼梯口说道:“世襄,下面要清理多久?” 周世襄埋头看表,应声:“劳督理再等一刻。” “好。”林督理埋下头,擓下一勺蛋糕送进嘴里,糖霜在舌尖融化的滋味令他感到满足。他埋着头,又说:“世襄,你认为小林如何?” 一问出口,气氛就降到冰点。 周世襄向来是不愿去评价任何一个人的,并且他明白林鹤鸣在林督理心中的分量,不论说好话或是坏话,中肯还是偏心,都将对他往后效忠林督理造成影响。 对于周世襄,林督理向来是器重而欣赏的,他的赤忱令人安心,并且他爱他身上那种看事情直逼本质的天赋,一种冷静清醒和自持,比他见到的大多数人,都要强多了。于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座位上起身走向周世襄补充一句:“今日这个问题,是你我之间的对话,我不会多想,也不会公开。你尽管说。”林督理说完,伸手去拍他的肩膀。 周世襄微微颔首,二人一并走到别处,林督理安静地听了许久。林鹤鸣从盥洗室出来时,正见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很有一番话讲的模样,心里便很好奇,正要提步过去,就被林太太一声唤住了。 “小林,你爹在同周长官讲话,你来这里,尝尝这个朱古力蛋糕。”林太太向他伸手,让他不能拒绝。 桌上的红丝绒蛋糕已被管家端去别处,等到林督理和周世襄来时,林鹤鸣已将朱古力蛋糕吃去一半。 林督理上前坐下,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抱着双臂先打量小林,后打量周世襄,忽然就笑了,问他:“可想好归国做什么了?”带着几分探究的意思。林督理一抬手,管家就上去给他点燃雪茄。 林鹤鸣被问得发懵,然而并未停下嘴里的动作,只一味地吃。 没一会儿,雪茄的香气就掩盖了他身上的咸腥味,让他得以冷静下来。林督理不着急,由着他沉默、思考。反而是林太太,忙不迭用手拍拍他的小臂,小声的提点:“总之不要随你大哥。” 周世襄站在一旁,没由来的想笑,看来林思渡“二如将军”的名号已经传到林太太耳朵里了。 “爸,你看我留在家里修习文史如何?”林鹤鸣抬头,试探着询问,一双眼滴溜溜的瞧着林督理,他此行回国为的就是安稳享乐,所以并未想过去做什么实际的工作。 林太太对此很是欣慰。林鹤鸣离家这些年,她在家里听多了外界关于林思渡“挥金如土、杀人如麻”的传言,自然不愿自己的儿子也被培养成那样毫无生气可言的冷面将军。 她只想着,小林就如幼年时那般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够给自己养老送终,多么好。 林督理吸着雪茄思忖半晌,终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谢爹!”林鹤鸣一笑起来,极富有青春的气息。 周世襄站在一旁看个满眼,心里也跟着松快起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慢慢汇合。 车到林公馆,周世襄忙前忙后帮着管家卸行李,林督理在进门之际特意回头对他摆手,说:“世襄啊,你先回去协助思渡练兵。”语毕,又补充一句:“往后你要忙的日子还有许多。” 周世襄放下东西,立在原地恭敬地行了个标准的注目礼,朗声道:“谢过督理!”他打心底里愿意忙,因为忙,能忙出价值。 林鹤鸣闻声,打屋里探出头去扫了一眼,虽则不满,却不露声色。 他向来是不愿父亲因公忘私的,遂拉着父母的胳膊进屋,拖着声音慵懒的笑:“Good-bye,officer Chow.”虽只有短短一句话,但这口标准的牛津腔还是为他拉回几分好感,显见留洋这几年,在语言上是下了功夫的。 周世襄听得出林鹤鸣揶揄的意思,难不成是为自己不记得那劳什子的哨声而不悦吗?他的笑僵在脸上,将将要抬起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回去,一句“再见”也噎在咽喉里说不出口。 在去林思渡营地的路上,他脑子里不断响起林鹤鸣戏谑的一句:周长官,再见。 本是一句寻常话,可一经由林鹤鸣说出来,便像是有什么魔力,引着、扯着他去想,到底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开始,周世襄是林家保镖。1551 --------------- 第4章 ============================== 晚间,周世襄回到家中,母亲和使女小梅已备好晚饭等他许久了。 自从他做上林督理的心腹,家里就又恢复了父亲离家前的样子。独栋的两层欧式小洋馆,地上是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屋里装饰以时兴的暗金色为主,家具装饰一样不缺;大堂到二楼的楼梯上是从两边统一铺上的红毯,很是华贵。他几乎是从不在外过夜的,因此家里时时扫洒地窗明几净,布置得也很温馨。 虽说如今他也算得沪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说实在的,平常时候他总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就注定了他个人的交际应酬会少得可怜。也因如此,他在这三十而立的年纪,仍然是一条光棍。 起初,周老夫人曾为他张罗过几场相亲,皆无疾而终了;此后疑心是双方看不上眼,就又催促着他要找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来为周家开枝散叶,但每回都被他以军务繁忙给搪塞过去。 时日一长,她自觉这样没有意思,也就不再过问了。 周世襄今日满心想着如何操练士兵,就忘了要吃晚饭这回事,因而误了回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小梅就上前去帮他换上拖鞋和居家的衣裳,嘴里还一边念叨:“少爷可算回来了,夫人还等您一起用饭呢。” “知道了。”周世襄应她一声,径直向饭厅走去。 周老夫人这些年保养得很得体,如今已从风韵犹存的妇人转变为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周世襄偶尔想起母子俩一起捱过的那些苦日子,都会忍不住夸赞母亲真正是个经得起风雨的人,同时他也愧疚,自己霸占了周悠的身体,使得他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这件事只有一个好处——他没有露出端倪,这么多年来母子俩仍然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并且往后会继续亲密下去。 他走上前去,在周老夫人身边停下,笑说:“妈,您下次就不用等我了,老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那你不吃就对身体好了?”周老夫人抬眼,轻轻巧巧地噎他一句,他便蹲下身子,无奈地笑:“可您也不能总等着我呀!”他只有在林家做事时,才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因此平常不喜在家荒废时间。 说罢,他回头,对外面招呼一声:“小梅,你热一热菜。”又接着对母亲说:“我晚些回来自己也会吃的。” 周老夫人放下手里的佛珠,捏着他的手,纤长而白,但手心铺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可见他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她摩挲着周世襄掌心里的茧,无言地拍拍他的肩头,垂下了眼:“娘没能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他知道对于自己给林家干脏活,母亲心里向来是有个疙瘩的——怕他受伤,怕他被仇家追杀,尸骨无存。这些他都知道,是故他说不出那些让母亲宽心的话,他只能低低的应一声:“儿子不苦。” 这些年来,他身体上虽然苦,可精神上总是快乐的、充实的。而今他要做的事,就是在这里带着周悠那一份,活下去。 并且他知道,往后他会继续快乐下去。 寂寥的夜,林鹤鸣百无聊赖地趴在房间的阳台,就着月光翻着书,风一吹,抖落一树枯叶,好在不是深秋,还未冷到他不能接受的程度。路旁传来一阵喇叭声响,汽车驶过林公馆外的小巷,公馆内亮如白昼。 楼下传来细细窣窣的声音,像是在通报什么消息。 林鹤鸣披上毛毯探出头去看,只见车内下来一位摩登女郎,估摸着十七八的年纪,一头时髦的小卷发蜷在两颊,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显老气。距离很远,林鹤鸣瞧不清她的脸,却笑,他走的时候妹妹不过是个小鬼,今日再见,已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待林家小妹进了大堂,林鹤鸣看不见她了,就将挺着的脖子收回去,合上书,坐回房内,静等着小妹来见自己。 不多时,门外响起两道敲门声,林鹤鸣起身去开门,距门一臂远处,正是林家小妹,仗着父亲林督理的光,旁人都尊称她一句“林三小姐”。 林三小姐芳名乐筠,生得花容月貌,脸上铺着蜜粉,亮晶晶、香喷喷的。脖子从素色的丝绸披肩里探出来,肩膀锁骨都裸露在空气里,肌肤几乎白得发光,与西洋油画上手持丘比特之箭的小天使倒有几分相像。 林鹤鸣还未说什么,这位小天使就先向他一鞠躬:“小哥,谢谢你的香水。”林鹤鸣看得发笑,等她起身才说:“听姨娘说你近来接触了一些日本人。” 林乐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反问:“小哥该不会要说我学得像日本人吧?”说着,她走上前挽起林鹤鸣的手臂,兄妹二人缓步踱进屋里,林鹤鸣笑说:“谁说不是呢,见了人先鞠躬。”说完,他抬手摸摸林乐筠的头发,“瞧着挺有趣的。” 林乐筠在外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日派”,鲜少有人能够不带有色眼镜看她的,直到林鹤鸣对此表现觉得很有趣,她霎时有种“千里觅知音”的欣喜,更重要的是,他对此没有意见。林乐筠也就放下拘谨,找到沙发坐下。 林鹤鸣见她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显见的还是有些紧张,索性先开了口:“乐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对于当代年轻人的课余生活,他是有极大的兴趣的。因为他如今,也还是打心底认为自己是个学生仔,也还可以纸醉金迷,偶尔热血一番。 林乐筠颔首对着地面发笑:“大使馆为毕业生补办舞会,我与同学受邀去参加,跳支舞罢了。”她说着,挪了挪位置去坐在林鹤鸣身侧,挽着他的手说:“当年要不是小哥提议爸爸送我去上法国学校,我还不能参加今天的舞会呢。”林乐筠因为这件事,在心里一向亲近他,而今林鹤鸣就坐在身边,她恨不能在他手臂上撒撒娇。 听到跳舞,林鹤鸣才将目光向下一转,细一看,她脚上穿的仍是细高跟的舞鞋,离开了特定用来跳舞的弹簧地板,多走一步就能算作受罪。他心里一暖,将自己脚上的毛拖鞋脱下,用手点点林乐筠的眉心,嗔怪道:“怎么也不换双鞋再来,你先换上。” 林乐筠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就顺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这不是着急见小哥嘛!” 林鹤鸣无奈地白她一眼,忽然福至心灵地伸出手去,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小姑娘,有宝献宝吧!” 林乐筠见他勘破自己的心思,直呼:“小哥没劲透了!”接着就从手包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红盒子,撅着嘴递给他:“你看吧。” 林鹤鸣并未急着打开,而是拿在手中掂量,倒是有几分重量。这让他有些吃不准,乐筠到底会送自己什么。林乐筠见状,又将盒子抢回手里,心满意得地说:“看来我这惊喜仍然是惊喜。” “我知道你的性子,从来不落下乘。”林鹤鸣说完又将盒子接回手里:“这应当是嘉奖勋章吧。”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里面正放着一块暗金色原型勋章,用红白蓝丝带缀着,上方书‘BACCALAUREAT’两侧各一条橄榄枝,中间赫然刻着‘Yueyun LIN’,再往下是‘Juin 1920’,看得林鹤鸣精神一振——这是法国大使馆对优秀毕业生的最高嘉奖,亦是他上学时从未拥有过的荣誉。而今林乐筠拿到了,他认为这是传承,自己可以沾一沾这个光。 林乐筠终于看他喜笑颜开的几乎要拥抱自己,面上有些受不住,便微微一红,呼唤了他一声:“小哥!” 他如梦初醒的一抬头,忙不迭伸手去搂她的肩膀,毫不吝啬的夸赞:“巾帼不让须眉呀!”一想到下午闲聊时三姨太的嘴脸,他就想将这块勋章扔在她脸上,再质问一句,你给我睁大眼瞧瞧,你姑娘到底行不行! 林乐筠的生母三姨太出身低,加以重男轻女,人前光鲜的林三小姐在人后没少被她“动手动脚”,可偏生她打小就是要强的性子,从来不愿给人瞧见自己无助的一面。而今她通过自己的努力拿到这样的嘉奖,若是被她娘知道了,免不得又要在她耳边冷嘲热讽甚么“女子读书无用论”亦或是“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论”,她早听得耳朵生茧子了。 想到这里,林乐筠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而后昂起头,换上一张笑脸,向林鹤鸣展示自己新买的项链:“小哥,我这条项链好看吗?” 林鹤鸣松开手扫她一眼,只觉得她的脖颈白得刺眼,项链那一处亮晶晶的。 “闪!”他回答。 “就一个闪?”林乐筠有些不甘心。 他忽然正经起来,盯着项链上小小的挂坠看了许久,最后正了正脸色,答道:“项链我不懂行,但这翡翠水头足,晶莹剔透的没有杂质,质地是极好的。”林乐筠听到此处,面上方才露出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干脏活儿的就是杀手,打手的意思。因为现在不能写军阀了,所以改了设定,不过不影响后面剧情,一切尽在作者掌控之中! --------------- 第5章 ============================== 欣赏完项链,林鹤鸣心里就有了盘算,虽说乐筠在家不缺衣减食,但若她要买来这样水头好的翡翠,还是困难。遂试探着问:“这是哪位护花使者送的?”他伸手捏拳,做出采访的模样,补充一句:“请开始你的回答。” 这句话命中要害,林乐筠见被他猜中,先是埋头,脸上微微一红,再是轻笑,用手轻拍林鹤鸣的小臂,“小哥,你问得这样仔细做什么?”行为举止很是娇俏,十分富有少女气息。 “如今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但我是你小哥,应当是有知情权和参考权的吧?”林鹤鸣的食指在红木沙发上敲敲,双臂搭在腿上,弓着身子侧头去看林乐筠,说:“你年纪还小,拿捏不准的,哥帮你参谋参谋,如何?”这话说得极诚恳,简直让林乐筠无法拒绝。 她抬起头,回说:“我晓得了。” 林鹤鸣对此很是满意,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笑说:“你最乖了。” 兄妹俩聊完这一场,算是消融了前些年没见的隔阂。待林乐筠回房后,林鹤鸣躺在房间床上,痴痴地发呆,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今日与周世襄一同经历的每时每刻。 他问:“周长官记得哨声吗?” 周世襄默不作声。 林鹤鸣想,该怎样才能让他再记起呢? 午夜的钟声在耳畔回荡,屋顶水晶吊灯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神情逐渐恍惚了。 如此过去几日,林鹤鸣在家里待得无聊,决定要从床的封印里出去活动。兴致勃勃地在家中一阵倒腾,终于让他从杂物间找到一副网球拍和一个橄榄球,不论他要玩什么,公馆前的绿地都够他尽情撒欢儿了。 秋日微风和煦,伴着明媚的日光,显见的是个好天气。林鹤鸣换上一身灰色短衫短袖,用发带将头发往后箍,看起来像是剃了很短的板寸,仿佛是十几岁的高中生,青春英俊。严昭穿着白衣黑边的短袖衬衫站在一旁,头上戴着新买来的橄榄球头盔,手上套着巨大的手套,有模有样的准备接他的球。 严昭是管家严叔的儿子,生得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一张脸像是电影海报上的模特那般标志,然而全无记忆点。自打高中毕业,他就随周世襄做事,大多数时候,他是周世襄手里的一把枪,指哪打哪。 他的母亲是林鹤鸣的奶妈,年幼时林鹤鸣很爱跟在他身后追着叫奶哥哥。而今两人都长大了,严昭很是守着主仆有别的信条,对他尊重有加;林鹤鸣喝了几年洋墨水,倒没那么重规矩身份,仍然如年幼那般与他亲近。 开赛前,严昭并未听明白林鹤鸣中英文夹杂着讲给他听的规矩,因而戴着头盔手套,身体却站得笔直的,没做出任何防守动作。林鹤鸣一手举球,做出要掷的姿势,见他并无防备的意思,索性放下手,抬起下巴叫他一句:“小昭哥!你防守啊!” 严昭不明白应该如何防守,便睁大着眼望着他问:“怎么防守?” 林鹤鸣自觉刚才的规矩讲得很明白,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和中英文夹杂的问题所在。便半笑不笑的摇摇头,高声道:“你接住!”话音未落,橄榄球就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弧度,擦着严昭的肩膀进了球门横木。林鹤鸣自顾自地在原地庆祝得分,然而胜之不武。 他一面走,一面看着严昭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开口笑:“这样吧,我们换个位置,你看我刚才怎么扔的,你也扔给我。” 严昭得命,有些犹豫:“砸到你怎么办?” 林鹤鸣一挑眉毛:“不是砸我,是进球门。” 严昭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立刻脱下手套给他,“那您瞧好吧。” 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林鹤鸣想着,不以为然地对他挥挥手,几乎就要忘了他这个奶哥哥在林督理面前充当的是怎样的角色。 及至二人各归各位,林鹤鸣弓着身体做出防守的动作,严昭远远看着,却忍不住笑,这人长得高也有高的坏处,稍微不站得笔直,体态就显得有些羸弱憨傻。显然,林鹤鸣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傻大个儿。 林鹤鸣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处,严昭在心里一番分析后,才放手将手中的球掷去,与刚才林鹤鸣的手法相差无几,被他接个正着,笑说:“我又得分了。” 严昭轻描淡写接过他的球,说:“再来一次。”似乎有了几分斗志。 这回他使出真本事,先做出两个试探性的动作,确定林鹤鸣不会太快做出反应后,才又沿着第一次的路线掷去。林鹤鸣在英国时就玩得少,属于‘半壶水响叮当’的那一类运动员,这回扑了空,索性摊在草坪上,由衷赞叹一句:“兵不厌诈,真有你的啊。”他环顾四周,似乎后悔没有搬来两把太师椅,便用手拍拍身旁的空位,说:“来歇会儿呗。” 严昭低头朝着他浅笑两声,揶揄一句:“少爷,您这才刚出来呢。” “运动呀,得循序渐进。”林鹤鸣不愿承认自己懒怠了,好在自有一套说辞应对他:“一口气锻炼不成周长官那样的。” 严昭嘴皮子功夫浅,这下无话可驳,只能听他的话走过去。林鹤鸣嫌阳光有些刺眼。就微合着双目,希冀能享受一个午后的日光浴。 忽然,耳畔的脚步声停下了,严昭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见过长官!”这一跺脚,让林鹤鸣睁了眼。 周世襄来了。 他仍然穿着合身的蓝制服,中长款黑色牛皮靴包裹修长结实的小腿,雾灰色披风将至脚踝,看起来极有气势。林鹤鸣见他一路面无表情地走近,忙从草坪上翻身起来,学他板着一张脸,说:“周长官好。” 周世襄并未因为是他,就给了什么好脸,只是带着探究瞥他一眼,就继续步伐稳重的穿花拂柳而去。林鹤鸣不认为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反而轻快地走到一边,拿着橄榄球问:“你看我像不像他?” 严昭回头,漠不关心的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摇摇头,就匆匆追赶周世襄而去。 林鹤鸣满心认为莫名其妙,他刚才分明学得很像。他手臂搂着橄榄球,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公馆后花园内的一处渔网秋千旁径直躺下,用手枕着后脑,脸抬起来就正对着不远处的凉亭。 碧空流云,伴着穿林而来的几许凉风,正好将阳光的热转为暖,让人不必有夏日里汗如雨下的难捱。 远处林督理着一身青布长袍,坐在洁净如新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本法文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周世襄走进,先行敬礼:“见过督理!” 林督理原就是在等他,听罢抬头,招呼他在身旁坐下,又将书放在桌上,推去他面前,说:“听说你最近也High on Nietzsche,不知有没有看过这本书?” 周世襄活了两世,从未因烽火硝烟而放弃自己的爱好——阅读。因此他虽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堂教育,但也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斯文人。 在洋人入关时,他就极有远见地在闲暇时候去洋书店里找书籍自学了英文和法文,因此林督理与洋人交涉时,都由他出面主持。后来在交流中他发觉自己水平不够,便有意的去找了许多的国外原版名著对照着翻译书来看,如此来双管齐下,文学与语言修养飞涨,在外人眼里,他简直就是个才貌双全的完人。 林督理欣赏他,也有这一点肯下苦工的原因。 周世襄有了兴致,将书转正在自己眼前,嘟囔着:“是尼采的《le livre du philosophe》,还没看过。” “你喜欢就拿去看吧。” 周世襄并不推拒,说好何时归还书籍后,就开始汇报林思渡的情况。眼下林督理将手里的势力一分为二,给了他和林思渡。在外人看来,这是天大的信任,但他明白,他手中那批精锐真正的主帅只能是林督理或是林鹤鸣。是故,他明为协助,暗为监察,需要摸清林思渡是怎样的操练他手底的人,他们到底听命于谁。 “林思渡全权采取我的意见,并未私下与外人合作和扩招新人,请督理放心。”周世襄将所有信息浓缩为一段话,林督理却犯了难,既然如此,“那他怎么这些天不回家呢?” 周世襄犯了难,说:“属下不明。” 林督理笑笑,应他:“是吗?我不信的。” 周世襄也跟着笑,声音不大不小的,消去许多的尴尬。 林督理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凉亭前,背对着他,说:“近来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思渡似乎爱和一帮朋友去日租界看艺妓表演。”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周世襄心道,去日租界免不得要东道主作陪,知子莫若父,难不成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吗? 林督理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接着说:“我明白你的处境,你不必多说。” 周世襄见他体谅自己,连忙应声:“多谢督理体谅,世襄愿为大帅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林督理弯弯绕绕地等到了他这句话,心里忽然踏实许多,回身拍拍他的肩膀:“你对于小林的提议,我认为很好,你有空去打点一番,也就成了。” “大帅。”周世襄不愿去做那打点人情的事,一心只想推拒:“我还没做过这样的事,怕是不成。” “你去试试。”林督理对他的能力相当放心,接着又说:“书看完,你去还他就是。” 周世襄看多了小梅爱看的言情小说,思想很是活跃。知道当今年轻男女交往的第一步必是借书借报,你来我往。如今林督理为他这样创造了机会,他不该辜负。 --------------- 第6章 ============================== 还没等周世襄做出回应,林督理就负手而去,远远瞧着他笔挺的身影,周世襄只道真是很像报上躲在租界里与当局打笔仗的老先生。 严昭一动不动地立在院外,眼看着周世襄捧着那本书笑,不似开怀,倒多几分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将书本夹在臂间,步态从容的向外走。 周世襄表里如一,并不是外强中干的人。他是做管理的一把好手,生得更是标准军人身材,就如前些年洋人进城时他们的头领,肩宽腰细,挺拔利落,天生就适宜穿制服一类的服装。但不一样的是,他的眉眼温和如水,缺少几分锐利,给人更多的感觉是木与钝。 严昭也不清楚自何时起,自己时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要看清他的一举一动,但却忘记自己是怎样阴郁而冷酷的表情,宛如一头落寞的小兽。 阅读以外,周世襄还对落魄小动物表现出极大的爱心。他尤其喜欢逗狗,觉得狗较人更忠诚、体贴。他的办事处里有一只德国黑贝,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说是他的孩子也不错。这毛孩子跟着他耳濡目染,将他的性格给学了个十成十,专会对人冷眼相待,只有在面对有兴趣的人或物时,才会表现出少有的好感。 晚间,在维也纳舞厅的二楼包厢上,周世襄见到了呼朋唤友而来的林鹤鸣。 时间较早,台上身姿婀娜的舞女穿着西洋夸张的蛋糕裙,一人手里一把白色雨伞,和着节拍尽情扭动身子。周世襄斜靠着沙发,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挂在林鹤鸣身上,嘴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伴着耳畔的靡靡之音,烟迷雾锁里,他的思绪就开始飘了。 一曲毕,台上的歌女舞女自觉退到幕后,几个清一色梳背头穿西装的年轻男子拿着酒杯走到舞池中央,看架势,应是一帮纨绔。搂抱着跳舞的男男女女静止一刻,其中一个身量不错的小伙子拿着香槟猛摇几下,开礼炮一样的把酒打开,同时高喊:“热烈欢迎林少爷归国!” 在这十里洋场,出身望族,黑白通吃的林督理就是他们的新皇帝,而林鹤鸣既为嫡子,又得偏爱,就自然担得起太子爷的身份。 众人给他面子,都不明就里的鼓掌,林鹤鸣坐在沙发上,脸上为难到简直想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待那青年又要开口,他忙上去用酒堵了他的嘴,搂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边。严昭上去善后,在经理耳边嘟囔几句,经理便上台去,用麦克风说:“今晚林少爷请客,大家尽情玩乐!” 林鹤鸣还未正经工作过,不知柴米油盐贵,出手自然阔绰。周世襄在楼上看见严昭,忽地心头一动,叫人下去将他叫来。严昭进入包厢,立刻行了军礼:“学生严昭,见过长官。” 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齐,趁着客人还没来,周世襄点燃雪茄,大过烟瘾。见严昭来了,他面上一笑:“不必拘礼。”说着就伸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 严昭不明白他叫自己的意思,只说:“我是同少爷一齐来的,不能陪你喝酒。”带着解释的意思,像是怕他误会。 周世襄听得将烟辗熄,抬眼上下打量他一遍,一样的穿着合身的西服西裤,也是一位少爷样,遂简单明了地答:“无妨。你只需回答我,陪同林鹤鸣来这里的是谁?”他很有兴趣。 严昭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位,周世襄又说:“搂着脖子那个。” “钟蜀珩钟少爷。” 钟少爷人如其名,是四川人,生得俊美无暇,如一块美玉。为了给自己锦上添花,每日出门都是要喷他那瓶两百出头的法郎买来的香水。所以沪上有话说,钟少爷是一枝花,所到之处,皆有余香。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一下,先是点头,旋即笑了笑,说:“听话。”然后从桌边拿起雪茄,俯身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起身走出包厢,向三楼走廊尽头走去。严昭看出他动作里的迟疑,自己的思绪和反应也跟着降慢,先是一怔,再是脸上一红,最后忍不住轻轻笑出一声。待他抬头,眼前的人已不见了。 严昭循着他的脚步跟上三楼,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楼下,林鹤鸣被钟蜀珩抓了壮丁,一定要他去示范在国外是怎样跳舞的,林鹤鸣生得高大,手脚并不很协调,在毕业舞会上还被同窗的法兰西姑娘调侃过‘跳舞时他的脚像刚从海里上岸的小美人鱼’,于是万分推拒,直说:“我真不会跳!” 钟蜀珩不信,拉着他去舞池里,找到同行的一位电影明星顾小姐做他的舞伴。两人被众人推搡着上了“战场”,林鹤鸣先是深深一鞠躬,再伸出手,说:“请密斯顾赏脸,共舞一曲。” 顾小姐大名叫做顾荷,年纪不大,生得标志大气,巴掌脸桃花眼,一头大波浪的长发,身材丰腴,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因此被粉丝追捧为“人间富贵花”。在场的人许多都看过她的电影。 与她搭戏的男主角们大多长得俊美,但在她看来,却都像是比照着某一标准挑选出的商品,不如林鹤鸣有记忆点。毕竟在拍画报时,不会有化妆师要特意的去给男模特鼻梁上点一颗朱砂痣。 她低头浅笑,将手搭上去,两人搂在一起,她周身的香水味立刻将林鹤鸣包围了。 林鹤鸣无意去嗅,却觉得这位大明星与钟蜀珩是一样的,喷的香水都让人觉得他们很sexy.他将手放在顾荷晚礼服包住的腰上,身体也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还是说:“密斯顾,我不会跳舞,请你多担待。” 顾荷出道早,在各式各样的应酬酒会上,多有男人对她毛手毛脚,因此她对林鹤鸣这一举动很有好感,乐意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我不担待呢?” “我的皮鞋是可以踩的。”林鹤鸣低低地说。 顾荷听明白他的意思,认为他绅士极了,不知不觉地心跳也变得有些快。她饮了酒,灯光映射下头仿佛开始发昏,于是她抓住机会,自然而然地将头脸靠在林鹤鸣的肩膀上。二人的身体仍然保持着距离,她侧过头,在林鹤鸣耳边轻声道:“这样好了,你踩我一下,等散场你送我回家,我也踩回去好啦。” 这一口柔情万分的吴侬软语却让林鹤鸣犯了难。他虽生长在沪城,但父母皆是北平人,因公来的沪上,家里的仆人使女也全是北方人,是故他全然听不懂吴语。便自己猜测她说了什么,回了一句:“这样不大好。” 顾荷只当他不开窍,便不多言语,继续倚着他跳。这样沉默下来,林鹤鸣认为他们之间的气氛松快了许多,顾荷却觉得这样是与他产生了暧昧地关系。二人一支舞跳得很合拍,没有踩脚也没有跳错拍子。钟蜀珩坐在一旁看着林鹤鸣并不熟练的舞步,心中万幸他说的不会还不至于到磕磕绊绊的程度,否则自己今天就造了大孽,让这二人双双丢脸。 一曲舞毕,厅中换上一曲欢快的音乐。林鹤鸣活动后背心有些发热,便坐回钟蜀珩身边,拉开领带脱下西装,对他说:“你这闹腾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像是小媳妇儿的埋怨。 “也就你在,我才闹腾一下子。”钟蜀珩的话说得诚恳,让林鹤鸣几乎不好再教育他。他们虽不住在同一个地界,但因家庭背景相似,父辈间多有往来,所以他们从小上私塾到高中都是同窗。林鹤鸣性格宽厚,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好,只有他,才能容得了钟蜀珩这样的性子。 林鹤鸣听到他这样真情实感的话,攥起酒杯就笑了:“那你真给我面子。” 钟蜀珩并不认为他在说反话,反而凑过去,问:“刚才你与大明星说了什么?” 林鹤鸣斜眼瞥他,只道他不会喜欢人家吧,于是隐去顾荷将脸靠在他肩上那部分,下意识地用手拍去残留在肩上的蜜粉,说:“她说吴语,我是听不懂的。” 钟蜀珩套不出话来,彻底对他失望了,简直想要揪着他的领子问“那你告诉我,你能明白什么!”当然,他没有这样的胆量,林鹤鸣当街枪毙杀手的事足以让他生出一点点敬畏之心。是故他只是给林鹤鸣满上一杯酒,说:“等你去大学里教书了,多跟语言学的教授们请教请教。” 林鹤鸣被气得闭眼,懒怠和他争论:“哈儿,语言学教授不是钻研吴语的。” “我不管,你连法语都学会了,还怕学不会吴语吗?”钟蜀珩蛮不讲理。 林鹤鸣鲜少喝酒,今日开了戒,起先喝了七八杯,啤的白的洋的混着来;后来又跳了舞,一活动起来出汗发热,人就开始困了。也不管钟蜀珩非要他学会吴语做什么,环抱着双臂就躺在沙发上做出准备睡觉的样子。 钟蜀珩见状,趴在他肩膀上,问:“要不我先叫人送你回去?” “行啊。”林鹤鸣昏昏欲睡:“叫小昭哥。” 钟蜀珩环顾四周,灯红酒绿里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全然瞧不见严昭的影子。大堂经理一直挂着他们这一片,见他招手,也许是需要帮忙,就放下手里的事走了过去。 “见到严昭了吗?”钟蜀珩问。在林鹤鸣未归国前,严昭常陪同林家人来此应酬,这大堂经理与他是相识的,问他应当会有消息。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穿着规矩的西服,举手投足间有几分沪上老克勒的味道。听他问话,不卑不亢地躬身侧着脸回他:“先前周长官把他叫去了。” 钟蜀珩心想,都是林家的人,便说:“你去把他俩叫来,就说是送他家少爷回去。” 林鹤鸣隐隐约约听见“周长官”这三个字,自觉脑子清醒几分,没有立刻睡过去,只合上眼等他们来送自己。他现在手脚发软,几乎站不起身。 经理去二楼包厢一看,屋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人,连忙下楼去回话,说:“钟少爷,楼上没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林鹤鸣耳朵里。 他气息一窒,立刻醒了酒。 --------------- 第7章 ============================== 三楼。 周世襄腿长步大,走得很快,等严昭进门时,他已经一手拿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像一只慵懒优雅的远东豹,欣赏猎物步履匆匆自投罗网而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他记得清楚,自己是十七岁前跟的林督理,到今年为止整13年。他是有本事的人,所以被人抬举,林督理要为儿子造一把趁手的枪,所以将严昭送到他麾下雕琢打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周世襄恐惧一切形式的父子关系,是故严昭见到他时,不必叫他师傅,只需敬礼以示尊重。 严昭的服从性是与生俱来的,这让他在拜师学艺的过程中,与周世襄建立起相当愉快而亲密的关系。不过他并不得意忘形,反而时刻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在大多数时候,他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周世襄手里的一把枪,并不需要具有人的特质。 他对自己的身份泰然自若,如此一来,双方都相当满意。 在周世襄眼里,严昭是一名可爱的青年,而严昭也肯给他几分薄面,对他几乎言听计从——至少在床上是这样的。 严昭进门时,心里还很紧张,但脸上已没有初见的拘谨,周世襄抬眼对他一笑,他会意,顺手将房门反锁起来。故作镇定地走到周世襄身前的椅子上坐下,身体不经意的靠去,而两臂则放松下来,两掌交合着放在腿上。 周世襄从床上缓缓起身,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躯一分为二,他的半身隐没在黑暗里,另一半轮廓被光影清晰映照出来。他解开腰带,漫不经心地望向严昭,忽然一笑。 严昭认为自己在他面前,十分具有小动物的特征,容易受他吸引。每每见到周世襄,总不由自主地要去看清他的一举一动,看他的面孔、轮廓。周世襄一声浅笑,提步走到他身前,用双手撑着椅子,将他箍在自己双臂之间,颔首与他目光相接,用极慵懒温和的声音蛊惑对方:“速战速决。”还有一句“否则你少爷要哭着找奶哥哥了”没说出口。 显然他也认为,此情此景提到旁人会煞风景。 严昭盯着他看到一定的程度,最后抬起手来,扯过他的衣领让他到与自己快要贴上的程度,没好气的说:“难不成还要我先动手吗?” 温热的鼻息喷在周世襄脸上,他用手握住严昭的手,使他先放开自己,然后一笑,向后退了一步,弯腰将严昭拦腰抱起,转身扔到床上。 严昭被他抱得放空了自己,满脑子还是从前,满心认为今天这“仪式”的开场有些欠缺,但却说不出缺在何处。 周世襄跟去坐在床边,先慢条斯理解开自己的制服,只剩一件衬衫时,再伸出手去为对方宽衣解带。年轻的身体逐渐暴露在空气里,白皙而结实,若有似无的散着青涩与香气。周世襄想想自己,总觉得年龄是最藏不住的东西,即便脸上看不出,但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终归和年轻人留有差别。 许是嫉妒心作祟,他忽然埋头在严昭下巴上啃了一口,严昭疼得皱眉,却伸手按住他的后脑,不许他起身。 他反手在严昭腰上一捏,严昭就松了手。一双眼气得发红,泪眼汪汪的别过头去,似乎被伤了心。 周世襄并不觉得被败了兴致,反而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笑说:“你有点像猫。”而后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摸了一把,“闷得可爱。” 严昭被他压制着不能起身,若换做平时,他当即就会从床上弹起来,破口大骂一通,然而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在他只能愤愤然想,“你他妈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周世襄似乎具有看透人心的本领,将头与手上移,十分虔诚地捧着他的脸,与之对视,下身却用力一顶:“我允许你腹诽我吗?” 严昭吃痛,蹙着眉做了两个深呼吸,应声说:“不许。” 周世襄脱掉衣裤跪在床上,严昭被他搂在身前,像一只大号的树袋熊,两人在楼下若有似无的歌声中贪欢半晌。严昭认为周世襄正值盛年,能把自己干到求饶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心思,求饶是一回事,积极配合又是一回事。虽不能翻身做主,但他也绝不愿意在这样灵肉合一的大事上认输服软。 周世襄捏着他结实的腰身,有些心猿意马的问:“你想要什么?”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想问的是“你们这个年纪的青年人,想要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也就不多此一嘴了。 严昭正是有兴致的时候,面色潮红地答:“我只想要你。”他的答案并不能代表旁人,而只代表他的心意。 周世襄并不鼓励他这样的想法,暗自想,当我没问。 严昭见他不说话,打破规矩呻-吟出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但周世襄全然不上钩,仍然沉默着不说话。严昭像被抽干心力,忽然就不想要做那把枪了——他想做一个人,能够让他在意自己喜怒哀乐的人。 事毕之后,两人在浴缸里简单清理了身体,复躺回床上。灯光昏暗,周世襄倚在床头,擦燃火柴,接着吞云吐雾。严昭在黑暗里蜷紧了身子,直骂自己记吃不记打,下贱!周世襄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抽了几口,就将雪茄送到他嘴边,叮嘱说:“别过肺。” 严昭并不理会,翻身背对着他,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周世襄放下雪茄,用手轻拍他的肩膀,安抚说:“现在允许你腹诽我。” 严昭被他这臭屁的自觉感动地在被窝里热泪盈眶起来,并带着点哭腔回他一句:“真不要脸。” 周世襄一手放进被子里往下摸,最后停在他的大腿上停下,心头一痒,用力一捏,被子里一阵动静,拉开电灯一看,原来是严昭将整个身体埋进了被子里。 两人安静到直至周世襄的雪茄抽完,门外才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世襄轻轻掀开被子穿上衣裤,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下,接着传来两声敲门声,:“请问周长官在吗?” 严昭从被窝里翻身,恍惚听见有人说话,梦呓似地嘟囔,周世襄动作轻柔地安抚他,像在照顾婴儿,等他呼吸平稳下来,才开口应声:“什么事?” “小林先生喝醉了,在找小严爷。” 周世襄垂眸看了看严昭,面无表情的说:“他有别的事,我去吧。”语毕关了灯,从门缝挤出去,面无表情地对那经理嘱咐:“明晚再来打扫卫生。” “是。”经理并不多问,就跟在他身后,一路给他说着楼下林鹤鸣的情况,烂醉如泥,身体不适云云。 周世襄听完只一味的点头致意,并未遂他的心意冲到楼下。他先是回到自己原本的包厢,桌上的一应菜品和水果仍然纹丝不动,他挥手示意经理先行下去回话,然后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就陷了进去。 他这位置选的正好,不用刻意的看,只需侧着脸望向楼下,就能清楚看到林鹤鸣位置上的一举一动。 十里洋场,灯红酒绿。 林鹤鸣坐在台下,身上裹着一床薄薄的毯子,发着呆的目视前方,双手捧着龙舌兰花纹玻璃杯,像在饮茶,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到了一定的程度,并不如经理说得那般夸张。他身边仍然拥簇着一同前来的男男女女。 斑驳光影里,那张侧脸显得消沉而不羁,并且落寞,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他的心忽然一阵抽痛,但因其这些年并未刻意的在历史书上了解过自己的前世今生,所以他并没有将今日的异常重视起来。 人成各,今非昨。 周世襄念着不必纠缠,从沙发上起身,又对着镜子很认真的整理一会儿才下楼去。 台下仍然热闹,独独林鹤鸣周围被一股低气压笼罩着,待周世襄一到,他的眼神就移到他身上,这时眼底的怒气就有些藏不住了,捧着杯子质问:“周长官,你找严昭什么事?”周世襄不归他管,所以他这怒气拐着弯的先借严昭发出来。 周世襄闻言,正声回他:“要紧的事。” 林鹤鸣冷笑一番,将茶杯用力杵在桌上:“你倒说说,有什么事比保护我更要紧。”钟蜀珩见他真动了气,不愿在此丢了任何一方的面子,所以打着哈哈把众人赶到别处,由他们自己处理。 “事后我会向督理汇报。”周世襄维持一贯不卑不亢,不咸不淡的态度。气得林鹤鸣简直想原地爆炸,炸死他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但碍于此处人多眼杂,他理智大于气愤,在心里斗争一番,最后决定斜他一眼,问:“严昭什么时候回来?” 周世襄见他没有刨根问底,心里暗自松一口气,先行做了个请的动作,让他出去。林鹤鸣刚才吐过一场,现在仍然很难走路,只能被钟蜀珩和周世襄扶着,送到汽车后座,周世襄跟着坐到他身边,说:“我送你回去。” 林鹤鸣笑了笑,用手裹紧身上的毯子:“你是不是穿件好衣裳就忘了自己的出身?你在林家是什么身份,还要我提醒你吗?”他这时脑子是完全清醒的,可身体却瘫软如泥,一直保持着躬身抱着自己的膝盖的姿势,看起来极不舒坦,连声音都是讷讷的,听着就不痛快。 --------------- 第8章 ============================== 周世襄优点的其中一个,就是极有自知之明。所以他并不在意林鹤鸣说话刺他。见林鹤鸣坐不住,他便将他的身体扶着,靠在自己身上,又用手搂着他的背,一路安抚着。及至要下车时,林鹤鸣还是说再等等,他走不了路。片刻后,他吩咐汽车在公馆外的小街巷里停下,二人一齐下了车,汽车夫先将车开回家里。 林鹤鸣被周世襄扶着走了两步,腿肚子一软,又蹲在路边,直说“让我再缓缓。”寒意能令他清醒,若是回家被父母看见自己醉酒可不是好事。周世襄不愿开口劝他,在脑子里一番计较后,又认为自己背不动他,所以是对他无计可施,就只能是站在一旁用手扶着他的肩背,保证他不会摔倒在地上。 林鹤鸣误以为自己感受到的是他的耐心与关爱,当即就觉得自己在车上说的话很过分,心里一阵愧疚,然后从地上起身,一手拍在周世襄肩上:“周长官,万分抱歉。方才言辞不当之处,请多海涵,恳请原谅。”他眼前几道重影,那一掌也拍进空气里,扑了个空。 周世襄反应极快地将他稳稳扶住,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林鹤鸣心里立刻升起一股暖意。但他对林鹤鸣这风度颇好的道歉,似乎有几分怀疑,于是赌气似的:“你要道歉,该在车上叫人看见。”意在说他装模做样。 林鹤鸣挣开他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说:“我做自己,不需给旁观者看见。” 周世襄私以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一挑眉毛就跟了上去。将他扶住后,心里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要为做过的事后悔。他在史书上看见江石对林泉的悔恨,可心里还是不能释怀。所以对待此后的每一个人,都抱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态度——不愿重蹈覆辙。于是他问:“那你叫什么?” 林鹤鸣这时已经走到门前,周世襄扶着他的胳膊,他听到后忽然扭头,正经起来:“我姓林名汀字鹤鸣。”像对初次相识的人做自我介绍。 周世襄却蹙紧眉,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问:“你说什么?” “姓林名汀字鹤鸣。”他重复一遍。 林鹤鸣说完,自顾自扶墙走进林公馆。管家仆人一窝蜂的扑上去将他扶上楼去照料他,给他洗漱宽衣。 周世襄原意在问他,既然脑子清醒,又为何对自己大吼大叫,却不料他会错意。这让他想起一桩旧事。 前世,江石曾对他说过:“林将军,若有来世,寡人要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他笑:“到那时,陛下就要叫林石了。” 江石默然无语的为他斟茶,“往后对我不要称陛下,要说你。”江石对他纠正道。随后又说:“石字太硬,配不上将军对我的铁汉柔情。”他单这样调侃一句,林泉就红了脸,随后他问道:“叫林汀如何?汀与泉相对。”少年心性纯净,天真而固执地认为这样他们就能离得更近一些,不必为皇位所累。 周世襄站在原地,被这样前世今生的巧合震个半死。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江石的脸与身影被记忆重新上色,最后与林鹤鸣渐渐重合,二人成为一明一暗的两面。可周世襄能够分清,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绝不会成为同一个人。他打心底里认为,林鹤鸣这样的纨绔,绝不可能是江石的转世——这一定是老天给他开的另一个玩笑。 在林鹤鸣离去的背影里,周世襄逐渐认为自己应该通透一些,不必被什么前世今生束缚,既然小林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就遂他心意,与他凑在一起,玩个新鲜好了。 如此一想,他全然没了心理负担。 林鹤鸣宿醉醒来,已是次日十二点半,他脑子虽然昏昏沉沉地,但仍然记得周世襄如何温柔体贴地照顾自己,所以并未表现出起床气,而是从被子里探出手去,摸索着在床头柜上找水杯。 严昭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许是心里惦记着少爷,他凌晨五点就回到林公馆,很是自觉地去林鹤鸣房间等候发落,在他枯等七小时后,终于见到被窝里的动静。便连忙上前去把水杯送到他手里。 林鹤鸣掀开被子,见是严昭,有些惊讶地起身半倚靠在床上,睡眼惺忪地问:“周世襄交代你的事做好了?” 严昭并不知道是什么事,脑子一转,竟唯唯诺诺的点头。 林鹤鸣盯着他的眼睛,见眼神闪躲,心里来气,便暗暗认为他在撒谎,于是又问:“你去见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一向认为严昭是个信得过的人,所以在严昭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房间里沉默下来,气氛有些尴尬。他猛饮一杯水,脑子里想着这样问是否会让严昭认为他在醋海翻波。 青年人大概就是这样要面子,他越想要打消严昭这样的念头,越觉得自己已经被怀疑上了。既然解释不通,那便恐吓吧。林鹤鸣想着,猛地抬头,恨恨地一眼望去,吓得严昭立刻垂下眼去,如实回答:“周长官关心您与谁同行,这才把我叫去的。” “是吗?”这说辞让林鹤鸣觉着新鲜,又问:“后来呢?” “临时有事。”严昭解释道。 林鹤鸣的大脑有意识隔断了后来的信息,好像只听见了“周长官关心您”这半句。 他又端起杯子,假做喝水的样子,实际却在偷笑。在他心里,他们三人之间的误会已全然说通了。他知道严昭在说谎,但也守着父亲告诫自己“好奇害死猫”的信条,而忍住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情。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想昨晚他们去做了什么。他打心底不愿自己亲近的人被逼得说谎。 严昭感慨他的宽容,同时认为周长官这个人,似乎是小少爷的软肋。他克制不住自己吃醋的心绪,但很快,他就释怀了。毕竟周世襄是林鹤鸣的救命恩人。 如是想着,严昭望着林鹤鸣的眼神似乎又正常起来。 林鹤鸣昨晚喝得烂醉,黑甜一觉醒来自觉解开了心结,心情大好,挥手把严昭打发出房间后,开始忍不住哼起歌来:“Let me forget that so long you have roved.Let me believe that you love as you loved.”这是一首英国民歌,而歌词正合他此刻的心情。 他的歌声并不十分优美,至少三姨太听见后并未对他夸赞,而是满脸烦闷着下了楼。 按照往常,此时已经过了用饭的时间,但林鹤鸣赶巧,今天是他大哥林思渡一家回家的日子,所以林家上下集体延迟半小时,就为着吃个团圆饭。 林家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能坐满一桌。林督理林太太坐上首,两旁依次坐着二姨太佩芳,三姨太桂瑜,然后是林思渡一家三口,林乐筠与林鹤鸣年纪小,只落得两个末座。待众人都落座了,也还没见林鹤鸣的人。 林督理先开口:“鹤鸣呢?” 管家老严躬身在一旁回话:“小少爷还在洗漱。” 众人都见怪不怪了,林太太开口说:“不等他了,咱们先吃吧。”林督理却没好脸色。只因是行伍出身,向来不提倡孩子们睡懒觉,听到这里,心里认为林鹤鸣真有些不懂事,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大堆,且净在需要他表现的时候掉链子。一时觉得自己对他太过纵容,板着脸就佯装要发作怒气。 “爹,鹤鸣才回家几天呀,您跟他生气做什么。”一旁年轻女子开了口。 林督理一眼扫过去,说话的人是大儿媳白幼如。一身水墨的旗袍打扮,生得娇小伶俐,牛奶皮肤,一头卷发披肩,是在林鹤鸣出国那年嫁进的林家,而今她与林思渡的孩子,也已经六岁了。 林家是不曾分家的,只因林思渡事务繁忙,白幼如疑心他包养外室,所以这些天都跟着他住在办事处的小别墅里。 白幼如说完,用手在桌子下拍了拍林思渡的手,却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低下头继续思考。这样一来,她只能求助于儿子林禹桐。 林禹桐人小主意大,见没人接话,立刻自告奋勇:“我去叫小叔吃饭。”说完就从座位上跳下去,林督理看得发笑,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小叔还没见过你呢。”似乎对他这举动很满意。 等林禹桐跑上楼,林思渡开口不大不小的说了一声:“听说鹤鸣要去做大学教师了。”这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消息,如果是真的,对他和林鹤鸣来说,都是极好的。 林督理微微点头:“是世襄告诉你的吧?”似乎在试探。 林思渡摇摇头,轻声说:“在大学的朋友告诉我的。” 林督理微微歪头对他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楼上,林禹桐跑到林鹤鸣房间外,正见严昭在站岗,见怪不怪的越过他去,径直进门。林鹤鸣正站在镜子前刮胡子,满脸的白泡沫,远远看去,就像长了一把络腮胡,林禹桐认为很像圣诞老人,于是站在原地笑。 原本他是不怕生的,但当他看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小叔时,卡在喉咙里那一声,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认为这是林鹤鸣不怒自威的缘故。 林鹤鸣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回头一瞥,见只有一个穿着黑西装小鬼,也就先忙完手里的活儿,又清理完面颊,才对他产生了兴趣,问:“你是禹桐?” 林禹桐规矩的点点头,林鹤鸣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叔侄二人一齐揽镜自照,林鹤鸣看着小孩稚嫩的面孔,忽然鬼使神差的认为,林禹桐简直就是缩小版的自己。 --------------- 第9章 ============================== “小叔,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林禹桐伸出手,向他讨东西。 林鹤鸣捏着他的手心轻轻一打,走进房间,在床头拿起一个纸袋递给他,里面装着三个薄荷绿的盒子,分别装着一块男士手表,一根925银制项链和十字架项链。虽不名贵,但都是林鹤鸣在登船前精心挑选的。 林禹桐得到礼物,心满意得的提着袋子蹦蹦跳跳地下楼,林鹤鸣换上西装紧随其后。等他走到楼梯口,远远的就看见林思渡正在望着自己。 林思渡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生得俊朗英挺,皮肤并不算白皙,不需他做什么,就带着几分匪气,单从相貌上看,他与林鹤鸣并不像是一对兄弟。但近看,他又被那双大而媚的猫眼拯救了,带着凛冬的温度,冷漠、神秘。随着林鹤鸣从楼梯上走下,两人的眼神长久的聚在一起,任谁也看不明白是个什么状况。 林鹤鸣一如往常地走到饭桌前,开口向几位长辈规规矩矩的打招呼,最后在林乐筠身旁落座,对着林思渡的方向颔首笑:“大哥大嫂,你们回来了。”又点头示意,显得十分亲密。 林思渡见他态度不错,将手放在桌上,终于从脸上挤出几分笑意,答道:“这些天忙,按理说你回家,该大哥去接你的。” 不过他明显说的是客气话,林鹤鸣听罢摆摆手,说:“我能理解。”气氛有些奇怪,二姨太神情并不自然,总向对林鹤鸣抱有敌意。林鹤鸣见到,又说:“大哥,前些天周世襄送去你那里的人怎么样了?”这话无异于向林思渡抛去一颗炸弹,若杀手在他手里死去,那么林鹤鸣是有理由怀疑他的。 二姨太见林思渡不预备把话题进行下去,正要接话,就听林太太开口:“小林,你大哥不容易回家一趟,用过饭再说。”说着向他使去一记眼色,让他住嘴。 林鹤鸣吃瘪,只好乖乖往碗里盛汤。林督理虽然关心,但也不想再饭桌上谈打打杀杀的事,便应着太太的话说去:“吃完去书房说。”兄弟俩只有点头的份儿。 这顿饭并未因为开场的尴尬而沉默到底,林乐筠见两个哥哥不太投机,便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她的眼神绕着众人走了一圈,终于在林鹤鸣身上落定:“小哥,你真要去教书吗?”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家里不会只有一个人想知道。 林鹤鸣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这个安排,但他还没拿定主意,这回见林乐筠像要“逼宫”,就抬手夹起一块大蒜:“我教你去!”他将筷子往林乐筠碗里意放,顿时让小姑娘哭丧着脸:“爸,你看他!只会欺负我。” 三姨太对林鹤鸣积怨已久,但她在家较为有大局观,不愿主动去招惹他,于是伸手在桌子下面对着林乐筠的小臂一拧,教训道:“谁让你多嘴。”林鹤鸣见她被拧,手臂上立刻浮出一块红淤,便起身抬着碗到三姨太身后,佯做夹菜,随后对她说:“乐筠,哥跟你换个位置。”说着作势要推她去自己的位置。 林乐筠会意,装模做样的说:“你那里都是青菜,我又不是兔子,干嘛去坐?” 二姨太一双眼一直挂在林鹤鸣身上,见林太太要叫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便开口打断:“乐筠啊,你二哥疼你呢!”她说话总是歇要一口气,三姨太本就心烦林鹤鸣回国,而今见女儿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简直气得不知道要怎么泻火。 兄妹两个正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要被二姨太说破,就听她又说:“你没看报吗?姑娘家就要多吃青菜才长得水灵呢。” 白幼如一听,连忙脸上堆笑,抬着小碗对林乐筠招手:“小妹来坐这里。” 林鹤鸣又推她一下:“去吧,你姐儿俩好说话。”他换走了三姨太的出气筒,让三姨太对他更恨几分。 林督理看着他们闹成一团,知道二姨太有心和稀泥,接着就对林鹤鸣板脸:“你吃完饭来我书房。” 林鹤鸣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随后他就笑了:“爸,食不言。”说完他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终于肯规规矩矩吃饭,看得众人直笑。 饭毕,仆人使女们将大堂收拾出来,摆上麻将桌,女眷们就开始进行一天的娱乐活动——打麻将。而林思渡林鹤鸣兄弟俩则随林督理上了二楼书房密谈。 在林公馆,共有两个书房,小的在林鹤鸣房间里,只供他一人使用;另一个大的在公共范围,就在二楼左侧,面积很大,有两面巨大的书墙,都是林家父子三人从各处淘来的,其中大多数他们都或多或少浏览过。林思渡不在家时,这书房也就林督理在用,所以也可以算作一处私人空间。 书房内一应摆设,皆是时兴的西洋风,褐色的实木家具与书墙相衬,地上铺着整块的波斯手织地毯,靠窗位置摆放一张办公书桌,上面放着林鹤鸣在古玩市场淘来的琉璃古灯,看起来相当具有书香气息。 林督理走进房,在书桌前坐下,又翘起二郎腿点燃手里的雪茄,才让两个儿子各自在自己对面坐下。林思渡坐下仍然时仍然保持着挺拔的身姿,这来源于年幼时母亲无时无刻向他灌输的思想——要学会讨父亲欢心,要完完全全长成父亲期望的样子。 当林鹤鸣一天天长大,他才发现,原来父爱对林鹤鸣是无条件的,不需他说什么,学会什么,父亲都是爱的。如此来,他心底的自卑与危机感日渐根深。 在林鹤鸣留洋那几年,他迫使自己看起来强大,可当他听说林鹤鸣归国时,心底的不安又如年幼时那般涌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面阎罗,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回到有林鹤鸣的家里,他就像一个外人,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只能在一边陪笑附和,做回心底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敢接受任何人审视的目光。 林鹤鸣向来坐没坐相,今日也不例外。原因无他,他从不在意父亲制定的那些钉子式的规矩。刚才那一场饭吃得他身心疲累,他实在想不明白,亲人之间为何如此勾心斗角。自从他记事起,这个大哥就没有给过他几次好脸,年幼时那场大火,他记得清楚——是由林思渡引起。他在房间里烧照片,不慎引燃窗帘后将自己锁在书房,若没有周世襄相救,他恐怕被烧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事后林督理认为是仇家上门追杀,索性搬了家,而林鹤鸣私心不愿将家里搅得乱乱糟糟,也就将真相埋在心底,从未动过去挑明的念头。直到他出国那一年,林思渡也全然没有向他道歉的意思,这让他很难释怀。 而今兄弟俩见了面,林思渡仍然对他一副“你亏欠我”的模样,莫名的引起林鹤鸣心里那股邪火,简直不想要再包容他了,因此吃饭时也想对他步步紧逼。 二人坐定一阵,林督理坐在窗边继续吞云吐雾,见林鹤鸣满脸的不忿,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思渡,人送到你那里怎么样了?” 林思渡正在思索往后怎样应对林鹤鸣,忽然听见父亲发问,于是条件反射的应声:“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说完盯着自己的鞋尖,“踏踏”地动了两下,心想,这鸟人命真他妈的大。 这些天来,林思渡地牢里的人几乎没停止过对杀手的拷打,那些酷刑叫人看着就相当肉痛,可一番连轴转下来,套出的情报却十分有限,简直让林思渡这个“监工”都有些吃不消。由于他对林鹤鸣的感情很复杂,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空出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有时他甚至慈悲心发作,想要一枪毙了那个杀手,给大家都来个一了百了。 偏偏这人得罪的是老爷子的宝贝,所以他想做回好人也做不成。 林鹤鸣听了,当即认为他在说谎,好在他的表情跟不上神经,还没表现出来被林督理打断:“别让他死。”若是人死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要对小林下死手。 林鹤鸣在一旁点头,显然他也不想将自己遇刺的事闹个死无对证,所以满脑子的想着怎么才能撬开杀手的嘴。在心里挣扎一番后,他对林思渡说道:“大哥,我去试试。”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林禹桐从门外经过,满心以为他是要去玩乐,于是推开门,高声说:“我也要去。” 林督理听得笑起来,林思渡冷着脸,呵斥一声:“出去。”林鹤鸣偏不遂他意,招手,从后面把林禹桐抱在怀里,低下头去问:“你要跟谁去。” 林禹桐挣脱出去,扑向林思渡:“我要爸爸。”林思渡却条件反射似的用力把他推倒在地。父子俩眼神相接,林禹桐被他眼神里的阴狠劲儿生生把眼泪吓了回去。林鹤鸣起身,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柔声道:“你先下去找妈妈,我找到球拍来陪你玩。”说完又替他抹抹眼泪,轻拍他的背,把他送出书房。 林督理向来不会对教育小辈发表意见,今日却忍不住了,想发发威,说:“思渡啊,教育孩子要连骂带哄,你这样是不行的。” 林思渡点点头,在心里轻嗤一声,我小时候,您不就是这样对我的么? --------------- 第10章 ============================== 林鹤鸣看出林思渡的不悦,但他向来是个利己主义者,这会儿并没有心思要去在他们的观念分歧上添一把火,便想着转个话题到自己的事上:“爸,我跟大哥去看看行不行?”他说着,把双手交握放在脖子后面枕着,好不惬意。 林督理见他不抗拒接触家里的事务,也是打心底里高兴,笑说:“你跟着去见识见识也行。”他先应了,再回头问:“思渡,你看如何?” 林思渡默了默,心说让他去看看也无妨,免得回头他猜忌自己不尽心尽力,就先点了头,而后再说:“待会儿我打电话过去叫世襄安排一下。那地方脏得很,我怕小林受不了。” 林鹤鸣疑心他看不起自己,遂将眉头一挑,转头去看他,从脸上挤出笑来:“哥,你以前是最爱干净的,你都去得,我怎么就受不了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原来周世襄是与他共事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职务之便,能与这个救命恩人朝夕相处。 林思渡见他不服气的样,想起自己从前做外科医生时,的确洁癖严重。手上碰了东西非得立刻去洗手,否则一整天心里都不会舒服。可后来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了,没什么习惯是不能纠正的,不膈应了,却还是忍不住要洗手。 “行,你什么时候去?” 林鹤鸣望着窗外,忽然计上心头,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回他:“我还没想好。”林督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想事,并不干涉他们,林鹤鸣将头伸去靠近林思渡,小声说:“要不你把周世襄的电话和地址留下,我想去了就联系他带我去。”他说完,与林思渡眼神相接,“嗯?”了一声,眼里散着狡黠的光。 林思渡不知道林鹤鸣与周世襄打过几回照面,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联系,林鹤鸣从前做事向来没个准,想是这回也不例外。他在心里一合计,也不愿意再在林鹤鸣的事上浪费时间,便十分痛快的把周世襄的电话号码写给了他。 林鹤鸣拿着条子,装着一本正经地问:“这是他家里的还是办公室的?” “家里的。” 这件事掰扯清楚,林督理一抬手,打发了林鹤鸣,刚才在饭桌上想要教训他的话已全然抛之脑后。林鹤鸣手里拿着条子,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直到房门关紧,他走在楼上也听不见房里的说话声了,才将条子拿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起来,同时面上掩不住的笑意,嘴里怪叫着“yes”。 楼下,林禹桐正趴在白幼如腿上哼哼唧唧,听见林鹤鸣的声音,立刻起身抹干眼泪,站在一旁朝楼上看。林鹤鸣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对他说:“你等下,我换身衣服就来了。” 二姨太三姨太听了,当即笑起来:“禹桐这孩子就是聪明。”带着点讽刺的意思。 白幼如摸起一张八万,放在桌前,打出一张四条去,问:“小姨娘这话怎么说的呢?” 二姨太看堂子里,说声碰,牌倒下了,也还是没打断三姨娘说:“知道这家里竹笋靠不住要靠竹子,你说是不是聪明?”这话本没只是一个比喻,但给二姨太和白幼如听去,免不得像在唱衰林思渡。 林太太见她们阴阳怪气,心里不悦,铿锵有力地打出张一筒,说:“竹子虽高,可风一刮就倒了,依我看,竹笋虽矮,却牢靠多了。” 这话说得二姨太更不乐意了,手里摸起牌来也不忘刺她一句:“姐姐这话说得可有失偏颇了,竹子随风倒了,还起得来,笋子根基浅,风太大可是会被连根拔起的。依我看,桂瑜这话说得也没差。”说着,她将手里的四条打出去。 白幼如听他们竹笋竹子的说了半天,绕得脑子疼,林思渡再不济也能算是根竹子吧,二太太哪有这么损自己儿子涨他人志气的,遂把牌一推,说声:“胡了。”将话题终结在此处。 这时林鹤鸣正好下楼,拿着一副网球拍,穿着灰色的运动服,看起来跟那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有区别。白幼如一边数钱一边叮嘱:“禹桐,你跟着二叔可得听话点。” “好。”林禹桐点点头,追着林鹤鸣出去。 等到时候稍晚一些,林乐筠又穿上那件银光闪闪的露背裙子,从家门口上了汽车出门了;林鹤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喘粗气,女眷们仍在打牌,林督理和林思渡还在楼上。全家上下,唯有他与林禹桐两个闲人。 他百无聊赖地问:“乐筠去参加舞会吗?” 三姨太听了,接话:“这个死丫头留在上海,简直就是专职玩乐。”听着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林鹤鸣心想,不出去难不成就在家受你的气?遂从鼻腔里轻嗤一声,林太太听罢,瞪他一眼,接着说:“姑娘家出去应酬应酬也是好的,免得将来见了生人就脸红。那可就太小家子气了。”白幼如听着,在一旁附和:“母亲说得不错。” “听桂姨的意思,是不想要小妹留在家里了?”林鹤鸣试探地问,若是能说服三姨太同意乐筠去别处上学,那她也就不必人前风光,人后受罪了。 三姨太将六筒打出去,漫不经心地说:“依我看呐,高中毕业就不该上学了。”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说:“老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娶你妹妹呢。偏偏她要去上什么学。” 二姨太颔首偷笑,笑她见识浅薄没有格局。 白幼如深以为她这说法错了,忙帮嘴一句:“小姨娘这话说错了,现在不兴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 “不兴这一套,那你和大少爷又算怎么回事呢?”三姨太回讽一句。 白幼如娘家是沪上有名的富商,产业几乎掌握沪城大半的经济命脉,当年林督理初来沪城,还未站稳脚跟,若不是抓紧机会与白老爷子定了儿女亲家,恐怕也不易在此地生根。也因如此,三姨太嫉妒二姨太生得出个儿子,并且有个好儿媳。 白幼如不服气她说自己落后,但不便将情绪表露出来,只得阴阳怪气地说:“我和思渡自幼就要好,又是同窗。当年毕业后嫁给他,可我也没荒废学业不是?”她边说,将手里的七条打出去,牌就叫上了,又补充一句:“要不是有了禹桐,现在瑞金医院也有我一个办公室呢。” 林鹤鸣听得痛快,他就欣赏大嫂这样有底气的事业女性,免不得对她又佩服几分。几人掰扯一番,三姨太自觉理亏,也就不开口了。林鹤鸣远远的对白幼如竖起大拇哥。随后起身,把汗巾放在沙发上,走上楼梯去靠在上面,对下面说:“妈,我晚饭不在家吃了。” 林太太头也不回地问:“你也有约了?”手里摸牌的动作没停。 林鹤鸣这是临时起意,若说没约,恐怕是溜不出去的,遂点点头,白幼如从林思渡那里听到小道消息,调侃道:“二弟是去跟电影明星顾小姐共进晚餐?” “是呀。”林鹤鸣顺坡下驴。 林太太思想有些顽固,不愿儿子同那些交际混乱的女性扯上关系,遂提醒他道:“把握分寸。”话音未落,二姨太就说:“自摸。” 林鹤鸣冷不丁被这样提点,心里认为母亲很有愿望要将自己圈养起来,索性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回房间,找出下午林思渡给自己的条子,想要和周世襄通个话,借提审之便,想要约他共进晚餐。 周公馆二楼。 严昭正在书房向周世襄述职。他本是周世襄带出来的人手,而今要归于林鹤鸣名下,这让他心里很不舍,但又不得不遵从安排。 从前林鹤鸣与周世襄在他心里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提拔他的师傅,一个是尊他如兄的小少爷,哪一个他都离不开。后来,周世襄在师傅的基础上成为他单方面依赖的恋人,小少爷就暂时被抛之脑后了。 今日他来,为的就是向他做个道别,往后也许他们再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林公馆里。 林鹤鸣坐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心想,你家住得还挺远。他一面腹诽,一面按照号码拨过去,电话拨进转接台,他对电话里说:“帮我转接华山路27号。”这是周世襄家的地址,也不知道这会儿他到家没有。 片刻后,周世襄书房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他满脸不忿地从沙发上起身,严昭在下面环着他的腰,眼里依依不舍地,含着泪。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似的。 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听周世襄压低声音,闷声一问:“喂?”心想他今天情绪好像不大好,横竖他不知道是自己打的电话,那憋着不说话好了。 周世襄又问一声:“喂?”电话里还是没人应声,他便挂断电话,向沙发走去。 严昭衣衫不整地窝在沙发里,周世襄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不开口,周世襄主动伸手去搂住他的腰身,头便埋下去,品尝他的唇齿,严昭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靠近,却始终隔着一寸距离。 逼窄的双臂间,喘息声不绝于耳。 这时,电话又叮铃铃地想起来。 周世襄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去接,阴着一张脸,对电话爆喝一声:“喂?”全然没有平时温文尔雅的影子。 --------------- 第11章 ============================== 电话那头的林思渡被这一声爆喝吓得无言以对,但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揶揄:“周长官,你火气够大的呀!” 周世襄听出这声音的主人,立时皱起眉,没好气地问:“林大公子来电,有何急事?” 林思渡与他共事多年,听惯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也就不多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了:“老爷子这几天要叫鹤鸣过去见见那个人,他爱干净,你看着准备吧。”说完,他听见周世襄低低嗯了一声,接着解释一句:“你的号码我给他了,他去之前会联系你。” 周世襄一默,想是刚才那腔怒火烧错了人,遂软下声音,对林思渡笑道:“多谢林大公子。”而后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 严昭在远处看得一头雾水,他的脾气一向是大的,并不会因为对方是林思渡就收敛,也不知道他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快,遂起身问:“先生,是有什么好差事吗?” 周世襄放下电话,一步步走回去,嘴角含着笑,说:“你少爷这几天要去牢里。”他将手搭在严昭肩膀上:“到那时候,咱俩就没关系了,你明白吗?”他说话时一双眼无辜地与严昭对视,丝毫不怯,从他的眼神里,没有透露出半分愧疚。 严昭认命地点点头,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找不出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低声问道:“从此咱们是师徒,是吗?” 周世襄挑起他的下巴,凑了上去,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稍作停留,说:“是的。”他的动作很快,语气也相当坚决,让严昭不知如何开口挽留他为自己稍稍停下脚步。 在严昭眼里,周世襄是像谜一样的男人,任何人都不能笼统的用一个词语去形容他,因此他羡慕林鹤鸣能够对周世襄无礼——因为他只找得出一个好字去形容周世襄,到底哪里好,他也说不明白。 总之,好到让人恨不能将他囚禁起来,再慢慢探索他身上的秘密。 周世襄不仅身手高明,并且调-教起自己来也很厉害,严昭暗自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囚禁了他,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周世襄向来无意去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当初要他,无非是看中他干净、听话,在受训时有野兽一般纯粹的杀欲罢了,因此与他更近了一步。至于要与他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这件事,周世襄从未想过。 严昭躺在沙发上,像一本无趣的图册,被周世襄从头到尾的翻阅了一遍,除了纸张雪白以外,好像并没有别的可吸引他的点。 这一度春风吹得并不算长久,当周世襄进行机械运动时,书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有预感,这回当是他想要听见的那个声音。 他毫不掩饰自己百无聊赖的情绪,下了严昭的身,提上裤子就去接电话。 “喂。”这回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好。 电话那头的林鹤鸣听了,忽地笑出声来:“周长官,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周世襄憋着笑,心道你这电话打得及时,遂问“你是?”他明知故问,嘴角却有藏不好的笑意。 林鹤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没听出自己声音,有些失落,但也不表现出来,仍然笑:“我是林汀。”大不了再做个自我介绍。 周世襄这才绷不住,回他一句:“原来是小少爷。” “周长官如不介意,叫我鹤鸣就好。”林鹤鸣一心想纠正他对自己的叫法,见他不吭声,又说:“先前我打电话占线,是大哥在给你打吧。”这话本为事实,但一听进周世襄耳朵里,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正愁该怎样制造机会与林鹤鸣交流一番,他自己就送上门了,忍不住叫人感叹一句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少爷有什么吩咐?” 周世襄问完这一句,回头看,严昭正从沙发上起身,麻利地穿好衣裤。走时,他深深望了周世襄一眼,却见他打手势,嘴角带着笑,是叫他先出去。严昭知道这电话是林鹤鸣打来的,自己压根儿没有立场去挽留或是质问什么,只能像个败军之将,灰溜溜地退出属于他们的战场。 林鹤鸣躺在床上,陷在棉花一样的鹅绒被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一手不住地拨弄自己的头发,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听周世襄这样问,他很开心,遂对他说:“听说我受南洋公学聘用之事,全是周长官在背后出力,所以今晚我在Cathay Hotel 略备薄酒,望周长官赏光。”他极为正式地说出自己打了数遍腹稿的邀请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因为太紧张而忘了酒店的名字。这时听电话那头没了动静,心简直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两遍,觉得耳熟,遂问:“是华懋饭店吗?” “是的,不知周长官肯不肯赏脸?”林鹤鸣鼓起勇气又问一遍,虽说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在这等待的关头,还是紧张的不能自已。 周世襄望望窗外,天色全然暗下来了,林鹤鸣身边没人护卫并不安全,遂对他说:“我手头还有些事。”话未说完,他就听见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不便让林鹤鸣失望,于是算着严昭回到林公馆的时间,又问:“不知道少爷能不能等?八点半前我可以去。” 林鹤鸣相当感谢他对自己做出让步,简直就要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说了一声:“好!” 月上中天,林鹤鸣坐在汽车后座,侧头望向窗外,夜晚的街道看起来格外冷清,水色的月光泠泠落下,风一吹,寒意刺骨。汽车穿过一段喧闹的街市,在一座芝加哥学派的哥特式建筑外缓缓停下,标志性的绿色屋顶在夜里发着荧光,这便到了被誉为“远东第一楼”的华懋饭店。 林鹤鸣拿起手边的雪茄盒,随即身体向前倾,用手拍拍严昭的肩膀,对他道:“在外面等我。” 严昭答应一声,等他下了车,确定四周没人跟踪他后,才吩咐汽车夫把车开到隐蔽的地方停下,他就坐在副驾里,等着林鹤鸣出来,好护送他回家。 林鹤鸣迈着轻快的步子进门,酒店侍应对他并不相熟,但见他一身灰色高档哔叽西装,人又长得贵气,想来不是等闲之人,就上前一步,问:“请问先生贵姓?可有预约?” 林鹤鸣伸手掏裤兜,发现忘带名片,遂答:“免贵姓林,名汀。” 侍应早将每天预约来此的客人名单烂熟于心,原本他也不知道林鹤鸣这号人,但由于他今天电话来得晚,酒店内部冲林督理的面子做了调整,才临时有他的位置,这让人不想记住也不行,便立刻躬身请他进门,领着他去了预定的包厢。等他入座了,才又问:“小林先生现在点餐吗? 侍应将手里的菜单递过去,林鹤鸣接过翻了翻,不知该吃什么,便说:“先不点,我要一杯白茶。”他打发了侍应,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茶未到,人已至。 周世襄推门进去,林鹤鸣正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简直颓靡不堪,怎么样都与大学里的教书先生搭不上边,便满脸不忿地走上前去,拉开他身边椅子坐下。 林鹤鸣听见声响,从烟雾缭绕里回过神来,将身体坐直,转头去看周世襄,一身德制墨绿短风衣,内搭暗绿衬衣,领带也是一样的墨绿,下-身是熨帖的军裤和及踝短靴,看起来飒爽极了。 他伸手掏出兜里的盒子,放在周世襄面前,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周长官奔波。” 周世襄将盒子调个方向,见是上好的古巴雪茄,揶揄一句:“小少爷很会投人所好嘛。”他对林鹤鸣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说着就将盒子打开,抽出一支在鼻尖深嗅一口:“少爷慷慨,世襄却之不恭了。” 林鹤鸣的礼物虽送出去了,但心情却放松不下来。周世襄在他面前,时阴时晴,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让他无从了解,无从下手。他转动眼珠不动声色地瞟向周世襄,一路而来的侍应像是缓解二人无言以对的尴尬,上前递上菜单:“请二位先生点餐。” 周世襄笑着接过,先是习惯性地用手将领带拧松,然后翻开菜单,很认真的说:“这家饭店的番菜很有名。”他又翻过几页,随口说道:“白芦笋鲜虾沙拉、熔岩蛋糕、白酒田螺、高丽菜卷扇贝。”说完他合上菜单,说:“主餐来个红酒炖牛肉吧。” 林鹤鸣私心以为他拧领带是对自己诱惑的意思,又见他在认真点菜,便认为他对自己的态度是认真的,那些先前在心里预设好的弯弯绕绕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转而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品,说:“周长官不计前嫌,鹤鸣万分感谢。”这话说得极为庄重,算是正式为先前冒犯他而致歉。 周世襄见他态度诚恳,心里十分高兴,表面上却不以为意地压着椅子向后靠,揶揄道:“少爷吩咐,我哪敢不来?”见林鹤鸣面露愧色,他又从嘴里轻而快地吐出一句:“其实你来电话那会儿,我和严昭正共进晚餐。” “是吗?”林鹤鸣将信将疑地问,严昭并没向他提起此事。 “你的电话要是再晚一会儿,我简直没有肚量可以再奉陪。”周世襄说着,不可置否地一笑。 --------------- 第12章 ============================== 林鹤鸣听他为了自己提前结束了与严昭的聚餐,心里很是感动,但还不至于到感谢严昭的地步,毕竟他也介意他们之间太过亲密。况且这事只是周世襄的一面之词,他需得先去严昭那里核实,再决定怎么补偿他们那未完成的聚餐。 他一面想着,一面点燃手里的香烟,垂下眼睑极为自然地将头向周世襄靠去,用自己的火星去点燃他手里的烟。 周世襄被这样的亲密举动吓得怔住,在心里缓过两三秒后才恢复正常表情,用手挡着脸,埋头点烟,深吸一口气后从嘴里吐出一团白气:“多谢。” “这么说来,我在你这里的分量,比严昭要重要些。”林鹤鸣侧脸望他,说得坚决而肯定。 周世襄向后一仰,避着他深吸一口气,笑说:“您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这话被他说得似调侃,又淡漠,全然不像在表忠心。 林鹤鸣不知如何剖析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想着总之他对自己不抱有恶意,就可以继续了解下去。他挤出笑来,像是要向周世襄献宝:“不瞒你说,我常梦见自己是一个皇帝。” 梦里,他束着发,穿一身黑红相间的龙袍,跪在一块红绸盖着的牌位前,望着面前条盒里的短剑,时不时问一句:“你怎么还不回来?” 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让他知道,他到底在等谁。 周世襄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他问:“哪个皇帝?”在等待答案时,他的心跳似乎有些加速了,但他也想不明他到底想听到什么。 林鹤鸣猛吸一口烟,倒进椅子里,面无表情地从嘴里缓缓吐出白烟:“这你也信?”他虽梦了许多次,但却从不记得自己在梦里扮演了哪一位皇帝。 周世襄一拍桌子,沉默下来,坐在一旁抽烟。 不多时,几道开胃小菜逐渐上齐,随后跟上的是他们各自点的主食。侍应站在一旁简单为他们醒酒后就退了出去。周世襄在赴约前并未进食,等到这时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并不记林鹤鸣刚才的胡话,遂将餐巾平铺放在腿上,拿起刀叉,开始品尝他嘴馋的那道红酒炖牛肉。 林鹤鸣见他开动,索性也将烟掐熄,边吃边说吧。 周世襄常开洋荤,所以切割牛扒的动作优雅熟练,林鹤鸣见吃得无味,拿起桌旁的沙拉酱,问:“你要这个吗?” 周世襄一点头,他就往里面倒了些沙拉酱。周世襄见他这么好脾气的伺候自己,抬眼去看,正是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模样。没由来的在心里暗爽,直告诉自己,不是他也不要紧,至少长着同一张脸。 林鹤鸣忽然开口问道:“严昭今天向你述职?”他的语气并不算很好,并非不克制,而是从舞厅那一次回家他就知道,周世襄和严昭的关系并非普通的上下级,是故他常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吃醋的情绪。 “怎么了?”周世襄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于是面无表情地反问回去。 林鹤鸣丧气的切下一块牛扒,用叉子举在周世襄眼前,抬眼笑:“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说完,他将牛肉送进嘴里,又问:“你都明白吧?” 周世襄听到他半质问半威胁的语气,神色骤变。但他并不担心林鹤鸣发现他与严昭的关系,而是不悦他这副高高在上半分不肯放低姿态的模样,遂用餐巾擦擦嘴角,停下手里的动作:“我自然明白。” 不论林鹤鸣在与不在,他和严昭,都只能算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 林鹤鸣察觉到他的气愤,得意地笑了笑:“严昭是我的人,却成天见不着影子。我的处境你也明白。”话到此处,林鹤鸣故意顿了顿,见他没有继续生气的意思,便接着说:“那我的人身安全,就只能拜托周长官了。” 周世襄虚惊一场,拿起勺子佯做喝汤掩饰自己的紧张,随后问道:“不知道少爷想怎样用我?”若是要贴身保护,他可做不到。 “你先开个价。”林鹤鸣坚信用钱可以买到大多数的东西,面对周世襄时,他并不认为会例外。 周世襄将田螺送进嘴里,细细品尝一番:“只是接送您上下班就不必开价了,太俗气。” “若我要在床上用呢?”他问的大胆。 周世襄心里一震,面不红心不跳的吃下一口扇贝,对他一挑眉毛:“我可以做义务劳动。”说完抬头对他一声轻笑,简直就要把他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林鹤鸣虽然是个未经事的大小伙子,但被这样一撩拨,当即就明白不对味儿了。好在他脑子灵光,知道怎样让话题不尴尬地继续说下去,遂报之一笑:“那咱们保持联系,嗯?”再过几日他就要去南洋公学上任,他怕死,一路上都得有人护着才行。 周世襄点头一笑,十分和气的说:“可以。”就抓起桌上的餐巾擦嘴,预备起身走了。 林鹤鸣只想着与他说话,还没来得及吃点什么,见他起身,下意识地去拉住他的手,抬头盯着他说:“我明天下午过去,你有时间吗?” 在他眼里,周世襄无疑是个美人——男的美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捕捉周世襄动作的机会。 周世襄回头,说声:“有。”他的手被林鹤鸣拽着,少年的体温透过手腕一路攀上胸膛,让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躁动。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步,到林鹤鸣桌前,躬下身去,探究着与他四目相对,最后用手轻轻一拨林鹤鸣握着自己的手,玩味地吐出一句:“你可不能这样看我。” 他的眼神是有几分迷离,却让林鹤鸣心中一凛,缓缓松开手,他拿着叉子,埋头去吃牛扒,心里却想,我不这样看你,应该怎样看呢?难不成要让我像严昭一样? 我决计做不到。 周世襄顺着他的眼神坐回原处,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橙红的星火,呼出一团白气,说:“吃完我送你回去。” 林鹤鸣抬头在看他时,已然整理好情绪,恢复如常:“拜托周长官明天与我做场戏。” 剧本的安排非常简洁,林鹤鸣说,周世襄执行,不需他提出什么修改意见。酒足饭饱后,周世襄兜里揣着雪茄,怀里搂抱着林鹤鸣出门上车,而严昭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周世襄扶着小少爷的肩背毫不介意地往自己身上放,心里的火就逐渐烧起来了。 翌日,周世襄趁着还书的由头,早早的就去林公馆接到了林鹤鸣,他们共进午餐后才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讨论书中有趣的内容,等到下车时,周世襄又向他推荐了几本国内时兴的小说,林鹤鸣全照单收下。 他们上车时还是阴雨绵绵,等到下车时,城外日光和煦,长长的沥青小路也快干透了,可见距离之远,林鹤鸣在心里默默理解了林思渡从家里搬走的一点缘故。 得知林鹤鸣要来,林思渡的副官提前安排了两队人手停止操练,出营去迎接他们。 周世襄一向厌烦这样的做派,但一想到林鹤鸣是头一回过来,派头总要有的,就在心里暗自觉得合理,也就不多嘴说什么了。 林鹤鸣步履轻快地从车里下来,并未对路边的两队人做出反应,便径直去了林思渡的办事处——一栋两楼两顶的小洋楼,外带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 他在院子里就远远看见在书房前负手而立的林思渡,穿一身浅蓝的制服,头发极短,站在阳光下,像十八铜人里镀过金发着光的一尊罗汉,高大魁梧。他快步走上前去,笑着一喊:“大哥。” 林思渡上下打量他一遍,接着春风满面地笑起来,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不赖嘛。”挺胸抬头的,有点当兵的样子。 林鹤鸣装作训练有素的一鞠躬:“多谢长官夸奖!”就起身了。 站在一旁的副官见状,简直要憋不住笑,林思渡从心底认为他幼稚,最终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跟世襄去吧,我手头有事。” “好。”林鹤鸣应声后走出院子去,对着站在门外吸烟的周世襄一招手:“咱们走!”周世襄闻声,立刻将烟掐熄,扔在地上转身跟上他去。 林思渡的地牢就在他这办事处的地下,内有两重护卫把守,十分严密。经过一道漆皮铁门顺着逼窄的楼梯往下,便是阳光再也照不进的黑暗之地。老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任谁也没见过阎王,没入过地狱。 但这里不一样,它是由林思渡这个活阎王一手打造的人间地狱。 由于长年累月的与世隔绝,地牢里满满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馊味。 在林鹤鸣来前,周世襄就派人来此地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消毒,但今天,这里的味道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走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和臭味,道路两面是分割有序的牢房;铁围栏后,蓬头垢面的人犯从缝隙里伸出手去,大喊冤枉、饶命云云。不必细看,这些人身上均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林鹤鸣并未生就一条柔软的心肠,只埋头一路向前,充斥在耳边的喊叫和阴凉地牢里悬在头顶昏暗的灯光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直到他进入刑讯室,见到奉命刺杀他的黑衣人,才意识到这条短短的路走到了尽头。而在周世襄眼里,这一切才刚开始。 --------------- 第13章 ============================== 黑衣人被绑着双手双腿,身体全然瘫坐在磁暴椅上,满脸血污,毫无生气的垂着头。林鹤鸣绕过形形色色的刑具,径直走到他身前,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周世襄觉出他在这样的环境里无处落脚,便在背后低声吩副官搬来一把椅子,供他落座。 及至周世襄让他坐下,他才脱下加绒的美式飞行员夹克,挽起袖子坐上去,他将双臂靠在椅子上,一手指向旁边的空板凳:“你也坐。”周世襄在他身边坐下,先是解开领口的风纪扣,再颇为自在地扭了扭脖子,顺带解开衬衣的两粒纽扣。 副官很贴心的端上来两杯温热的白茶,林鹤鸣捧着杯子倒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总算把浑身的不自在都压了下去,他眼神一挑,向副官吩咐一句:“叫醒他。”接着低头饮茶。 身后的副官得令,让出一个身位,供门外的随从进门来泼上一盆冷水。杀手在扑面而来的寒意里缓缓睁眼,他神志不清地眯眼一看,身前赫然坐着笑意盈盈的林鹤鸣和周世襄。在那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出同伴被一枪毙命的画面,他忍不住打个寒颤,从疲疲困困里醒豁过来。 地牢里暗无天日,他整日被拷打的昏昏沉沉,是故并不清楚被关了多久。但往日林思渡来这里,只一套又一套刑的往他身上招呼,起初他害怕,怕死,也怕疼;可日复一日,他的神经与痛感逐渐麻木,也就觉不出今日的痛与昨日的疼有何区别了。在这座地牢里,绝望与恐惧被消磨殆尽,转而蜕变为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的顽强。 有时他见林思渡对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还会不合时宜地从心里生出一阵痛快,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酣畅淋漓的施暴者。而林鹤鸣对他的意义不同,因为他能真正决定他的命运。在无数个撑不下去而想死的瞬间,他的脑子里都会闪现林鹤鸣对他说的话“我会让你后悔。”而今他真的后悔了,不知还有没有生的机会。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他打小进了杀手组织,家小都被控制在头领手里,如果他扛不住拷打,反了水,那么他的一家子都会没命,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当林鹤鸣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内心充斥着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只能微合双目,保持沉默,使自己看起来硬气一些。相反,林鹤鸣见到他伤痕累累地出现在眼前,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间接的施暴者,反而松快下来,庆幸他还活着。他将茶杯放下,问:“你还记得我?”他需要确定,这个人到底对他有多熟悉。 杀手时不时就会吐露一些能够让他们知道的内容,但这是为了保命,并非是什么重要情报。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林鹤鸣踱着步子向他靠近,眼里慢慢露出狠戾的光:“我在你的衣服里找到了我的照片。”他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掏出照片放在杀手面前:“告诉我,照片是谁给你的?”他记得清楚,回国的行程是用加密电码直接发到家里的军用电台上,其保密程度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破解出来的。并且寄回家的照片也远不会多到人手一张,所以他认定家里是有内鬼。他默不作声地在家里观察了一个月,却迟迟不能确定是谁。他简直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 杀手嘴唇翕张,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周世襄见他是想要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就吩咐副官给他递去一杯糖水,吊吊气。只听他沙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只是一个干脏活儿的,提供照片的人并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他一句话,轻轻巧巧撇干净了自己的干系。 林鹤鸣认为他故意藏头露尾,接着追问:“你上家是谁?” “林公子你别问了,干我这一行的,不说是死,说了也是个死。”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来似的。 林鹤鸣自然了解过下九流的门道,不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也并不气馁,只是轻笑一声,又躺回椅子里去,丝毫不见气急败坏的情绪。周世襄坐在一旁,见时候差不多了,想到他昨夜说的攻心一计,便放下杯子,从前些天扒下来的衣服里找出几颗喜糖,接过话去说:“这是先生的喜糖?”他在手里掂了掂,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杀手的脸不自然的抽动一下,旋即无奈的笑起来:“我还有机会回去发喜糖吗?”似在自问自答。 林鹤鸣从椅子里坐起来,正准备扮演他的红脸,向杀手许诺几条好条件,就被周世襄反手按住肩膀,坐回椅子上不能再乱动。周世襄拿着喜糖在杀手跟前踱步,最后拆开一颗送进嘴里:“朱古力糖,看来先生的口袋并不瘪嘛。”在沪城里,洋玩意儿总比国货要贵一些。说完,他回头对林鹤鸣使了个眼色,接着问:“不知道我家少爷的命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杀手被他这举动刺激了精神,沉吟半晌,一五一十的说:“十万大洋。”他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了,认为得手后就能金盆洗手,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 林鹤鸣被气得气息一窒,简直没想到自己不学无术,竟然在仇人眼里能值这么多钱。便忍不住几近歇斯底里地问:“你觉得这十万大洋就这么好挣?” 杀手摇头,周世襄走到他面前,将剥好的喜糖塞进他嘴里,笑说:“多谢先生合作。”他的戏演完了,该退场。林鹤鸣跟着从椅子里起身,走到杀手跟前,躬身与他对了个眼神,而后无奈摇头,跟着出去了。 杀手傻了眼,眼前这情景,与他想象中的画面无一相同,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不安。他想要问,却又巴不得被他们当场枪毙,待他回过神,人已走远了。 林鹤鸣和周世襄出了地牢,被强烈的阳光闪得刺眼,他抬头看天,知道自己回到了人世间。他伸出手要抬在眼前挡,周世襄却揭下帽子,率先挡在他面前,问:“这样会好些吗?”林鹤鸣点头,他又说:“就快撑不住撂了,你别急。”似在安抚。 林鹤鸣适应光线后接过他的帽子,问:“我真有那么可恨吗?”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这样恨他。在船上,他就遭遇了一次追杀,若不是有船长通风报信,他早死在海上了。 周世襄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鹤鸣侧头看他,不动神色的咽了口气,眼里写满失望,他又说:“他们要的是你的权力,并不针对你这个人。” 林鹤鸣盯着他,反问一句:“大哥呢?他和我是一样的。” 副官这时从地牢出来:“拍完那小子的照片了,明天一早出报。” 周世襄望着林鹤鸣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对他生出一阵心疼。他回头,对副官吩咐说:“你下去给他送点好的,明晚就要处决他,把这件事告诉他。” 一切都按照原定剧本在演,林鹤鸣用手捂着脸,假意打哈欠,实际却在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并且在心里想,希望这个方法能奏效。 周世襄领着他去办公室,林鹤鸣一路沉默着,搜肠刮肚地想和周世襄说话,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他不愿在周世襄这样强大的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为力,可他这时候也真切地意识到,原来长大,有那么多会让他感到崩溃和无能的瞬间。 他们刚走到办公楼的院外,周世襄养的黑背就从士兵手里挣脱,向他狂奔而来。 林鹤鸣是个爱狗人士,在英国时也养狗,所以对这只黑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想要上手去摸,狗却对他毫不理睬。周世襄蹲下身去抱着黑背,温柔的抚摸它顺滑的皮毛,黑背伶俐地窜上他的膝盖,忍不住伸出长舌头,尾巴螺旋桨一样的摇。林鹤鸣伸出双臂空落落的有些尴尬,只得收回手去佯做挠头才能缓解尴尬。 他在旁边站了一阵,逗狗不成,反而觉出刚才周世襄安慰他时,也像在对待一只黑背。 林鹤鸣不死心的偏要再去试试,但摸遍周身发现并没带上狗零食,便挥手招来一名士兵,问他要来一个牛肉罐头,打开在黑背面前晃,想要与它亲近亲近。他坚信,食欲和爱情一样,多亲近亲近就有了。周世襄笑着从地上起身,下了指令:“坐!”然后回头对林鹤鸣炫耀:“没我的命令,它决计不会吃你的东西。” “那你就不能下令让它吃我的东西吗?”林鹤鸣垂着手,抬头去看他,饶有兴趣地问:“它叫什么?” 周世襄顿了顿,含着笑说:“小石头。”而后怅然若失地叹一口气。 林鹤鸣不知如何理解他说“小石头”时的怅然若失,正要问个究竟,副官就从远处走来,向周世襄打报告:“报告长官,有线索了。” 周世襄颇为惊讶地看他一眼,随后接过林鹤鸣手里的罐头,蹲下身去喂狗,副官转身,对林鹤鸣说:“人犯刚才问我行刑会不会经过复兴中路。” 林鹤鸣思忖半晌,不禁欣喜地拍手,答道:“过啊!怎么不过!”他有预感,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会有新线索。然而片刻后,他又惆怅了,如果这件事办出纰漏,那他很可能就是在引火烧身。正在踌躇不定时,周世襄从地上起身,用手掸掸身上的灰尘,对他一笑:“信不过我吗?”说着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林鹤鸣当即摇摇头表示对他的信任,一咬牙一跺脚,立刻拍板,明晚带人犯夜游复兴中路。 作者有话要说: 算错文总字数被取消上榜,有被自己蠢到。谢谢大家的阅读,觉得还行就点个收藏吧,谢谢。 --------------- 第14章 ============================== 林鹤鸣和周世襄约定好第二天见面后,林鹤鸣听他没有回家的意思,想着夜间能与他交流一番,就厚着脸皮暂时在林思渡的小公馆里安了家。晚间白幼如并未携子归来,偌大的房里只余兄弟俩大眼瞪小眼的吃饭,气氛还算融洽。 饭后,林思渡见他心情不错,也跟着闲闲的笑:“鹤鸣,听说你让人给人犯拍了照,还画了好几张像,这是什么意思?”这样无迹可寻的做法,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林鹤鸣满脑子都在想着今晚怎样找借口与周世襄通话,并且从没想到林思渡对自己的做法如此上心,实在很不容易。心里感到不便敷衍,遂一手抓起羊绒毯子,将身上盖得更加严实,忖度着回答他:“我瞧他说话做事都挺上道的,应当是帮会里的人,所以找来人给他拍照,明天做一些油印小报,刊登击毙他的消息,兴许能引蛇出洞呢。”他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见林思渡若有所思的点头了,他又接着说:“那几张画像是我根据他前些日子的招供瞎画的。”他学艺术品鉴赏,一双眼睛与一双手上的功夫,都很厉害。 林思渡用手撑着头,想到杀手吐露的碎片信息,似乎对他这样的做法无法理解,遂一歪头,问:“如果他说的是假话呢?” “那也不妨事。”林鹤鸣摆摆手,对着林思渡一挑眉:“听说我的命值十万大洋呢,他们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林思渡拿捏不准他的真实意图,只是觉得自己和他的处境都十分可怜。 一来是他,为老爷子鞠躬尽瘁,却从没人把他当作真正的继承人;二来是林鹤鸣,明明胸无大志,却屡屡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今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刺杀林鹤鸣,他算了却一桩心事。 因此当林鹤鸣在他面前表现出苦恼、紧张的情绪,他就会忍不住眼含关切,扬起手,想像个好兄长一样的,让他放宽心,保护好自己。 他扬起的手还未放下,林鹤鸣就转过头来,追问一句:“哥,你明天能给我调配人手吗?” 林思渡那只手在空气里打了个转,最后落在自己的脑袋上。他望向门外,垂下眼帘笑道:“怎么?有周世襄和你奶哥哥在,你还怕吗?” 林鹤鸣并不怕给他留下一个贪生怕死的印象,但极不好意思的笑:“我得让那帮人知道,十万大洋不是那么好挣的呀。” 话音未落,严昭就脚步轻轻的从屋外进来,见兄弟俩都窝在沙发里,他先是伶俐的鞠躬,然后一个箭步上前,在林鹤鸣身边站住脚,用眼神示意他有话要说。 林鹤鸣眼风一扫,见林思渡极有眼力的要起身,便一抬手,对严昭说:“明晚的事?”严昭摇头,林鹤鸣放了心,接着说:“没事,你说吧。” 严昭得令,当即朗读报纸似的大声说:“周长官回家了。” 林思渡一手顶着下巴,眼神复杂的上下打量林鹤鸣,见他一脸无动于衷,并不打算表态,便擅自作主将严昭打发出去,随后笑了:“老二,你可别对周世襄上心啊。”这回他的手才搭上林鹤鸣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按下去。 林鹤鸣见此举动,忽然一回头,满脸不解的对上他的眼,深深点头:“是!谨遵大哥吩咐。” 他只说遵命而不追问为什么,这一点很合林思渡的心意。林鹤鸣心里炸了锅,从沙发上裹着毯子起身,想要上楼去给周世襄打电话,却听林思渡开了口:“你太年轻了。”似在提醒,却包含着不明的意味。 林鹤鸣被他这善意的提点说得云里雾里,只想着他应当是听了有关周世襄的坏话,所以对他有偏见;亦或是争取不到他为自己办事,由爱生恨。总之,他并未察觉出林思渡看出他对周世襄的特殊态度。遂颇为惊奇的回头看他一眼,只笑,却不说话,踏着步子上楼去了。 林鹤鸣前脚刚走,严昭手里捧着一草筐的草莓,欢欢喜喜的进了门,林思渡用眼刀盯住他,迫使他移步到自己面前,满脸堆笑的问:“大少爷,请您品尝。”对于林思渡这样的怪脾气,他不敢问您要不要吃这一类的问题。 林思渡环抱着双臂,探究地看他:“这是周世襄送来的?” 严昭捧着草莓,有些不知所措,旋即反应过来,摇头回答说:“家里送来的鲜果,说是最近天气干燥,饭后要吃水果润润脾胃才好。”说完,他腾出手去指着门外:“还有大少爷您爱吃的。” 林思渡听了这样的解释,不由得在心里一骂“放你妈的狗臭屁,林鹤鸣不来怎么不见你送水果。”而后一摆手,放他上楼去,自己也顺势从沙发起身,穿好便装出门去了。 林鹤鸣在楼上的房间,贴着门听见林思渡关门的声响,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他环顾四周,房间里并没有电话,便哼着小曲向书房走去。 严昭正在过道碰上他。 林鹤鸣回身拿起一颗草莓送进嘴里:“挺好吃的,你也吃。”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要逗弄严昭,遂回头,满是笑意的问:“小昭哥,周长官都教你些什么啊?”对于严昭的本事,他很有兴趣要见识一番,不然他总觉得将他留在身边太过屈才。 严昭还未从周世襄抛弃他的境况里走出来,如今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便暗暗生恨,心焦火燎的,连嗓子眼像被堵塞了似的说不出话。林鹤鸣见他闷着头不说话,不由得心中生疑,埋头去看,严昭避无可避,只能从筐子里抓出两颗草莓往嘴里塞,以期望打开嘴里的通道,对他如实交代。 “起先是教些拳脚功夫,后来是刀、枪。” 林鹤鸣显然不相信他们的交集如此简单,又问:“就没了?” 严昭不开口,只一味点头。林鹤鸣听罢,知道再问不出话来,便昂起头,佯做恍然大悟的说:“你多吃点。”就继续哼着小曲进了书房。等到严昭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他才用力将门摔上,忽然收住声音,低声骂了一句:“把老子当傻子玩!”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他们往来的证据。 第二天,林鹤鸣准备的油印小报传遍沪城的大街小巷,为首发行的是与林家素有往来的几家报社,头条标题为“林二公子遇刺案水落石出,凶手今日伏法。”上面印着杀手的半身照,并且全方位公布他们今天的行程。在报纸的最后一页,是四张素描肖像,名目是为悬赏帮凶。由于画像上的人长得十分平常又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就造成了现在人人自危的局面。 林思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手里的油印小报,只觉得五味杂陈,林鹤鸣玩得好一手“引蛇出洞”和“宁杀错不放过”,简直比他还要心狠手辣几分,若不是昨晚林鹤鸣就在他眼前扮演了乖弟弟的角色,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林鹤鸣穿着宽大的睡袍,打着哈欠下楼,家里的小使女见了连忙躲在角落里,埋头避着,林思渡听见动静,拍拍身旁的位置,让他坐下,然后挥手叫使女出去,才说:“老二,你的心真狠。”笑里的意味让人看不分明。 林鹤鸣不明就里的,但还是接话:“谁叫我没本事呢。”说完,他才瞧见林思渡手里的报纸,他拿起来端详一阵若有所思的点头:“做得不错。”就起身去洗漱。 等到周世襄来接他时,他已经换上一身黑色风衣,喷上林思渡最爱的香水,将头发梳得服服帖贴的,腋下夹着一本英文杂志,腰间别着一把勃朗宁□□,兜子里放一个弹夹,一袋草莓,便没有多余空间了。严昭开车,周世襄坐副驾,车后座是林鹤鸣和蒙着头的犯人。在他们身后是两队林思渡调来的精锐,一路护送。 重走一遍来时的路,林鹤鸣为着昨夜碰钉子的事仍在生闷气,加以对此行的信心,便没有心思挂着窗外的景色,反而一路看杂志,吃草莓,一言不发。周世襄见他行为反常,免不得对他上心,偶尔回头打量他,可也觉不出有何异常,也就顺应他的心意保持安静。这一路上,只剩严昭与人犯的两颗心惶惶不安。 林鹤鸣望向窗外,把看完的杂志放在座位上,再去揭开人犯头上的黑头罩。这里正是复兴中路的街口,天色已经发暗,街道两旁的路灯和各大赌场、舞厅门前的彩灯也都陆陆续续亮起来,人群熙熙攘攘,车挤在当中,不利于行驶。 周世襄在心里对他暗暗赞许,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人犯太久未到人间,此时就如地狱逃出的恶鬼一般,对人群有极大的向往。他想要挣,手却被绑得死死的,有了勒痕。林鹤鸣坐在他的身旁,如催命的无常:“你的时间不多了,多看几眼。”他的语气轻快而温柔,却让人犯背心渗出一阵凉汗。 严昭不动声色的开车,周世襄依计附和他,道:“你的刑场在林家码头,还不错吧?” 人犯并不理睬,等车缓缓驶过威利电影院时,他才挣扎着身子把脸贴上车窗去看街面上的动静,林鹤鸣见状,立刻警惕起来,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并未见得什么奇怪的现象,只见电影院的售票窗口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大姑娘在卖票。 林鹤鸣也贴上去看,然后回头问:“她是你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服了呀半夜起来发现晋江抽了存稿没发出去 --------------- 第15章 ============================== 人犯的眼神不自然的闪躲,忙别过头去说:“不是,不是。”林鹤鸣捕捉他的心虚,忽然笑起来,看来这个猜测不错。 就在他要下令抓人之际,周世襄忽然抬手示意,说:“小心。”这两个字还未囫囵的说出口,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半大孩子就忽然从车前窜出去,吓得严昭惊魂未定的踩了刹车。 而那小孩未等众人看清他的模样,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周世襄的反应比严昭稍快,立刻从怀里掏出手-枪做出警戒姿势,严昭使得一手暗器,便抽出随身携带的飞刀,回头对后座的林鹤鸣说:“少爷蹲下。”可惜林鹤鸣生得高,在车里活动并不自如,加以他有一颗好斗的心,所以并未立刻蹲身下去,而是贴紧车身,将人犯挡在身前,再抽出手-枪。 片刻后,三个穿黑西装戴黑礼帽的白相人从街边一拥而上,对准车窗就按下扳机。好在这辆车通体是防弹配置,玻璃在枪击之下,并未全然裂开,他们要想杀人灭口,必得先靠近车身。车后,周世襄的副官领着两队人手上前护卫,车外顿时响起一阵乱枪声响。 路边的行人目睹这一场乱战,纷纷拔腿逃窜,不一会儿,充斥在车外此起彼伏的尖叫与枪响就停了下来。不知何时,车里弥漫出一阵尿骚味,周世襄回头,眼神在林鹤鸣身上扫了一遍,见他满脸紧张的样子,终于在他身旁找到了气味的来源:“少爷,你记得吹哨子。”说着,他不可置否的笑起来。 在他看来,林鹤鸣遇到危险时吹哨子,是本能。 林鹤鸣本就精神紧张,此时听他说话,以为他记起了对自己的承诺,心情变好了许多,但见周世襄看自己的眼神奇怪,才回过神来往身下一看,原来是杀手尿了。他嫌弃的将人推开,恼怒的问:“这不是你的人吗?”他说话时揪着杀手的领子,满是质疑。 忽然,飞来一只断臂,车窗上登时被鲜血糊红一片,杀手见这战况惨烈,明白自己走到了末路,倒抽几口凉气就痛哭流涕起来:“他们要杀人灭口!” 周世襄听得心烦,回头呵斥一声:“闭嘴!”林鹤鸣从未见过他这样不吝的人,在生死关头,竟不许人哭,他用枪把轻敲人犯的脑袋,笑说:“你老实交代,少爷我保你一命。”话音甫落,严昭打开车窗下去,加入这一场肉搏。 直到这时,林鹤鸣才见识了他一步杀一人的高超技艺,不由得对他生出一阵敬畏。这样的人,若与自己反目成仇,那岂不是太危险了吗?但这时他并没有心思细细的思考这个问题。 出于对周世襄的信任,林鹤鸣心里并未生出多少紧迫感,反而又用手一顶杀手,问:“你是要在这里交代还是回去再说?” 周世襄一面对外界的战事保持观望,一面用耳朵挂着林鹤鸣的动静,听他这样说,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人犯满心认为自己死定了,便不论真假,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他。要做出交代。 直到这一场肉搏战变为持久战,从街拐角处,又走出两个壮汉,手持砍刀,绕过了搏斗的人群,径直向林鹤鸣乘坐的汽车赶来。 严昭赶回车前,见那两人急得眼红,当即就抄起腰间的匕首上去与他们缠斗,他的身量不高,胜在灵活。周世襄见他不敌,忙回头嘱咐一句:“小心。”就开门下车去支援。 他的手一伸出去,砍刀就如期而至,惊得他立刻收回手,将车窗用力往后一撞,正中那人肚子。他适时下车,先是几枪打死一个喽啰,而后来不及换弹夹,就与那人近身搏斗。 那人杀红了眼,抡刀便砍。周世襄练的是有章法的功夫,身手自然胜过他不少。要生擒他并不困难,只是要先打掉他的武器才好。 周世襄借身高之便,率先进攻他的下盘,那人向前一个踉跄,受力不稳,手中一把血淋淋的砍刀就轻飘飘的落在车身上,林鹤鸣注意着他的动向,借着他手忙脚乱的功夫,看清了他的样貌,心想真长得像个中西混血的杂种,身高体健,一头卷毛,五官又很深邃凶狠。 周世襄很下了些功夫,将林鹤鸣口中那个杂种打得晕头转向,继而躬身捡起那把砍刀,向他脖颈砍去,虽未使出多大力,却吓得杂种将手臂抬起,格挡在身前,登时血溅三尺,将周世襄喷个满身。 说来奇怪,这人手上受伤了,脚下功夫却了得,拖着受伤的身体跑得虎虎生风,周世襄见严昭得手,也就不再执着去抓活口了。 忽而,从远处传来一阵哨声,是巡捕到了。 林鹤鸣正要从车里出来,车窗上就印上一张五官扭曲的脸,由严昭押着。林鹤鸣仔细端详他一番,皮肤黑里透黄,毛发微卷,像是印度人。他有些纳闷,抬起手,说声:“让我出去。”严昭就押着那人起身,给他让了个位置。 周世襄见事情完毕,并不操心怎样收场,而是先行退到一边过把烟瘾。这时林鹤鸣从车里钻出来,四处打量一番,看见不远处的巡捕正往尸体上盖白布,然后屁也不放一个就把人抬走。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特权的好处,便不由自主的冷笑出声。 这个杀手是头一回见到头领口中的十万大洋——林鹤鸣。刚才在袭击时,他眼拙,并未找到这十万大洋的位置,只是按照命令,一味砍杀。这时见到了安然无恙的林鹤鸣,他私心认为自己这一票干得亏本。 林鹤鸣先是夸奖严昭一句厉害,再慢慢悠悠的在杀手眼前踱步,接着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点草莓,放进嘴里咬了一口:“说句鬼子话给我听听。”这是他从林思渡那里学来的,觉得新鲜,便忍不住要这样调侃一句。 严昭见杀手愤恨的盯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反押着的手又用了几分力,绷着脸说:“说话。” 杀手不敢不从,立时叽里呱啦说了一句,林鹤鸣心满意足的拍拍严昭的肩膀,对他莞尔一笑:“把他俩分开关。”便去找周世襄了。 周世襄借抽烟时仔细观察了周边的情况,确定没有再设伏后,一回头,就看见了寻他而来的林鹤鸣。 杀手的血沿着长长的复兴路断断续续洒了一地,最后消失在一条弄堂的墙后,不过他们也并不在意这样的细节,今天抓到的舌头,好好利用,就能一举端掉他们的老窝。 林鹤鸣到时,周世襄正在辗熄烟头,他抬手,无声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周世襄抬头,正对上他怡然自得的笑,像被春风撞满怀,让人周身轻快,逐渐温暖。 他微微颔首应之一笑。仿佛在这笑里,他们已建立默契。 不远处,严昭吩咐副官将人犯送走后,正好瞧见这一幕,心里极不是滋味的捏紧了拳头。 这场行动以双方伤亡惨重而收场,但好在并不是全无收获。林鹤鸣经过这么一场,心里越发有了紧迫感,若能在去南洋公学任职前找出要杀自己的人,那才叫做妥帖。 他越这样想,越认为自己贪心了。 晚间,老严派人来接林鹤鸣回家,三人与司机一起挤在汽车逼窄的空间内,斑驳的光影深浅不一的扫过周世襄的侧脸,满是清冷和骄傲。 周世襄忽然回头,正对上林鹤鸣发痴的脸,他将手一抬,隔在他们之间。林鹤鸣讪讪的笑,伸手想去按住,却见他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银戒指。 林鹤鸣收回手,问严昭:“威利电影院前卖票的女人抓了吗?” 严昭点头,说:“抓了。” 周世襄觉得与他坐在一起,像是身边放了一个小火堆,即使夜风吹,也不至于冷。他那样怕冷的人,却刻意侧着身体,为他挡去大半的风。 直至车到林公馆,二人都十分默契的没同对方讲话,在进门之际,林鹤鸣才回头,冷不丁问上一句:“周长官还没有成婚吧?” 周世襄摸摸手上的戒指,应他一声:“跟你有关系吗?” 林鹤鸣又碰了钉子,私心认为周世襄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但一想着今天他说自己吹哨子的事,便十分不愿意追究他的“以下犯上”,只一味的笑,进了门。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周世襄才吃了定心丸似的将一颗悬着的心踏实放回去。他手上这枚戒指,并不是婚戒,而是前些年他在北平逛潘家园时意外收的,但他也并不是古玩鉴定家,对别的古董并分不清真假,买这个戒指,只因为他认得,这是江石送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前世万分钟爱,今生也非得物归原主不可。 翌日清晨,林鹤鸣与家人共进早餐。林督理昨夜睡得早,并未及时了解到他的战况,便等着这时候他来汇报。 林督理很爱听小林讲故事,因为他在西洋呆得久,现在说起话来,带有一种非母语式的动人,十分童真、有趣。 林鹤鸣一边插起盘子里的煎蛋,一边手舞足蹈地讲着昨日遇刺时惊心动魄的时刻。林督理嘴里吃着三明治,相当认真的做一个好的倾听者,林太太则不然,林鹤鸣去了城外多久,她便坐立不安了多久。加以这时听到林鹤鸣讲到昨日有多么凶险时,她便忍不住掉起眼泪。 林鹤鸣向来是父母的乖孩子,自然上前向林太太赔罪,并且许诺往后不会再沾染半分血腥,又半跪在地上让她好好端详了一番,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平了她的怨气。 林督理坐在一旁,忍不住摇头叹气:“慈母多败儿!”这话对他唯一的安慰乃是林鹤鸣并不能算作真正的败家子,他只是没长大。 林鹤鸣回到座位,一心为严昭讨赏,林督理也乐得卖老严一个面子,正要乐呵呵的答应,使女就进门送上了今天的早报。 林督理的眼光随意扫过报纸的第一版,霎时变了脸色。 --------------- 第16章 ============================== 林鹤鸣感到事情不妙,连忙从林督理手里拿过报纸,将那主版新闻标题浏览一遍,转头对林督理说明:“爹,是我让他们留下活口的。” 林督理平生最怕丑闻,听他这样说,旋即转头,一掌拍在桌上,横眉怒目的骂道:“这事若传到南京去,你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报纸跟着抽到林鹤鸣脸上:“你认为你很仁慈吗?”吓得他一激灵。 林督理对林鹤鸣从未说过一句重话,而今动了怒,说起话来专拣难听的,直戳人肺管子。林太太护短,不知道怎样的事值得他如此发火,弯腰从地上捡起报纸,看那加粗加黑的新闻标题,乃是“林二公子处决人犯,意在血洗复兴东路”。再往下读,报纸竟胡说八道——此事由林鹤鸣挑起,无视法律。看到底,那新闻是由周世襄放走那人口述,摆明是在往林家脸上抹黑。 严昭目睹事情发生的全过程,见林鹤鸣处境艰难,忍不住惶恐的望向林督理,没成想,林督理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已然从座位上起身,将林鹤鸣给揪到楼上书房。 林太太提步要追,却听林督理怒道:“你再敢护着,我就打断他的腿!”林鹤鸣衣衫不整的站在一旁颔首低眉,并不表态。 他在心里拿定主意,要替周世襄扛下这个失误。 目送着爷俩进去书房,林太太原步退回座位上,用手掩着脸哭泣,老严站在一旁,一记眼刀向严昭飞去,严昭立刻拔腿跑上楼,守在书房前,意在事态严重时替林鹤鸣“顶罪”。 林督理在窗前踱了两步便一屁股坐下,将林鹤鸣叫到身前,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身上,语气温和的说:“小林,这件事爹知道你委屈。”意指遇刺之事。 林督理这一巴掌并没下重手,因而林鹤鸣并未觉出疼痛,但却很识相又内疚的跪在地上认错:“爹,对不起。”他并不说明觉得哪里对不起,但这样认错的效果要更好些。 林督理点燃一支雪茄,把身体陷进绵软的沙发椅里,翘着二郎腿,说:“是不是爹太惯着你了,让你做出这等荒唐事?”带着几分质问。 林鹤鸣跪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便听林督理接着说:“家里有得是人干脏活儿,你偏要去露脸,为的什么呢?”他生性多疑,到了这时,第一想到的便是小林有个和林思渡竞争的意识,所以要借机搞出动静来宣示主权。 可这样的行为是没有必要的,他是林家的继承人,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谁想杀我。”林鹤鸣想到这件事,心里按不住的委屈,说话声音也低了几分:“请您息怒。” 林督理并不接受他这个理由,因此无法息怒下来。 他从北平来到沪上,靠的不是裙带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本事。老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沪城这个地界,自打洋人各自划分租界后,国人的地盘就乱得没有章法,若是他的儿子带头反了他定下的规矩,败了他的名声,那他这个督理,还怎么做得下去?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发生在自己一手栽培的继承人身上。 虽说林思渡较林鹤鸣出头更早,可在林督理那些嫡系元老眼里,林鹤鸣跟前清的太子爷并没两样。他的一举一动,在外人眼里,代表着林督理的意思。 林督理怒不可遏地将雪茄在桌上碾熄,然后静默怒视林鹤鸣半晌,从柜子里拿出皮鞭,抽在地上。 林鹤鸣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将身体往后一躲,林督理立时火大,当胸给他一脚不说,更边抽边骂:“没出息的东西!” 严昭在门外听得鞭子抽人的风声如哨,又没听见林鹤鸣叫喊,在心里断定林督理消气后一定会后悔,便鼓足勇气往里一闯,扑在林鹤鸣身上,不动声色的做了些防备,以至于不会被打得太重。 林督理十分满意他这样的做法,但手上没停下,嘴里跟着暴喝一声:“严三!把你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老严闻声而来,见林鹤鸣被抽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也跟着求情:“督理,小少爷年纪轻不懂事,您要泄气,打严昭,是他没有带好少爷!” 林家是前朝遗老,有主子犯错随从受罚的规矩,林鹤鸣听了,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跪好,说:“不关他的事。”他不愿严昭替他领罚,又咬牙切齿的叫严昭和严叔出去,对于“太过仁慈”这个错误,他无可辩驳。 等严姓父子退出去,林督理才收了手,拧着眉上去又踢他一脚,直到看着他身上的鞭痕逐渐鲜红狰狞,心里的邪火才被压下去。 林鹤鸣的皮肤,打小就有一个毛病,只要用尖锐的东西稍用力一碰,就会留下红痕。从前他在法国学校上学时,做艺术课作业,要在自己的皮肤上作画,他拿尖锐的刮刀让林督理帮他写两个字,林督理心疼,下不去手,是不肯写的。 而今却用鞭子将他抽得遍体鳞伤。 想到此处,林督理心痛如刀绞,几乎腿肚子转筋要摔倒在地上。 林鹤鸣白皙的皮肤很快就变得血迹斑斑,而林督理在意识到自己的怒气过剩后,立刻内疚的走到他身前,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然后抱他说:“小林,爸爸向你道歉。”他的声音哽咽,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林鹤鸣被这一抱,仿佛回到小时候,自然的将身体蜷缩起来,做一个依赖的姿势,从唇边挤出一抹笑:“爹,这件事过去了,好吗?”他不愿周世襄受到相同的惩罚。 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靠在林督理身上,林督理年纪大了,有些吃不消,吃力的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想着林鹤鸣无条件地依赖自己,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内疚。 林督理立刻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请医生!” 周世襄带着好消息姗姗来迟,恰好听见林督理的吩咐,便立刻冲上楼去。推开书房,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地毯上带血的鞭子,站在一旁怔住的林督理,他的眼光顺着血滴望去,终于扫过浑身无力的林鹤鸣,以及他紧闭的双眼,暴汗的额头,猩红的伤痕,和被鲜血染红的灰外套。 周世襄意识到事出有因,旋即进门将林鹤鸣背上。林督理跟着他的脚步失魂落魄的下了楼,林太太见到林鹤鸣的惨状,已然坐在桌前哭起来,暗自怨怼林督理下手太重。 在等医生时,周世襄壮着胆子去见林督理,并且将今早一举端掉抹黑林家的小报的老窝这事做了汇报。林督理一心后悔自己下了重手,并没有认真去想他汇报的内容,所以听后没有太大反应,就只举起手,示意他安静。 周世襄悄悄的退出去,等医生为林鹤鸣清理伤口时,他趁人不注意,找了严昭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知道林鹤鸣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才挨了打,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内疚归内疚,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林鹤鸣是为他背黑锅,他不能浪费林鹤鸣的一片心意,并且他并不想去知道林督理的鞭子是什么滋味,所以没有要去向林督理说明的意思,只想着应该怎样来报这个恩才能令林鹤鸣满意。 暮色时分,林督理夫妇才从林鹤鸣房间出去,到这时,周世襄才得以去看他。 林鹤鸣上完药,被换上一身干净的白汗衫,他紧闭着眼静躺在床上,除了输液吃药,水米未沾,再加上身体上这一顿伤筋动骨的暴打,让他虚弱极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发热时会梦呓,但一有人开口唤他,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他怕冷,所以房间内暖气很足,让他不至于受寒,周世襄是极怕热的体质,看着他在梦中暴汗,自己身上也跟着热起来,遂解开毛呢风衣,搭在椅子上,再轻手轻脚走到他床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一阵,只见他嘴唇发白,一手不忘护住自己的腹部,不知是怕还是饿。 他有了解,林鹤鸣自幼在家里就很受宠。他出生的时候,林督理已过不惑之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往日里对待他,像普通家庭老来得子那样,有十二分的耐心,从不曾打骂过。是故他认为,林鹤鸣原能够推卸责任,而不必去受这一遭皮肉之苦。 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个人付出过了,所以无法理解林鹤鸣对他的一片心意,只知道不能浪费,但见他被抽得体无完肤,心里就有了不小的触动——至少他明白,林鹤鸣是真心实意对他好。 周世襄伸手抚上林鹤鸣的额头,温热的手掌在他湿润的脸上轻轻划过,最后停留在他干燥的嘴唇上,那绵绵密密的触感让他有了轻微的反应。他正置身长白的冰天雪地,夹道两旁肆意生长着望不到底的桦木。他躺下,穹顶映出一条浩瀚无垠的天河。 忽而,他对着斑斓闪烁的穹顶呼喊:“你回来啊!” 光影黯淡,周世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逐渐睁开双眼,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那张白皙明净的脸在昏暗里被映照出轮廓,一双眼睛茫然无措的打量周世襄,宛如一头初生的幼兽,射出懵懂而清澈的光。 周世襄忽然对他一笑——他的小石头住进了林鹤鸣的躯壳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贯穿全文的狗血梗:我做我自己的替身 --------------- 第17章 ============================== 林鹤鸣切身感受到他的温柔,想是不会再被拒绝,便鼓足勇气去握住他的手,很有几分虔诚的像终于做出人生最要紧的一个决定。他不动声色的抬起身体,将头向周世襄的身上靠去。周世襄垂下眼帘,爱怜的抚摸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两人将这一站一卧的姿势保持了许久,像温柔的神明和他忠实的信徒。 最后,周世襄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低声说:“让你受苦了。”带着深深的歉疚。 林鹤鸣躺回黑暗里,十分得意的弯起眉眼对他粲然一笑:“我乐意呀。”他说话时两颊漾起浅浅的璇儿,很是让人心醉。他想要用手臂去枕着后脑,却因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周世襄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笑说:“疼了吧?乖乖躺着。”得了如此体贴入骨的关切,他简直疼痛立消兼通体舒畅,笑得更加灿烂了。 周世襄垂眼一瞥,掩不住脸上荡起一圈浅浅的笑纹,旋即轻声揶揄:“傻小子。”然后将手从他肩膀上收回:“睡了一天,我给你叫点吃的吧。” 他知道,该走了;再不走,恐怕会被紧紧困在这笑意盈盈的方寸之间。 听他一说,林鹤鸣的肚子立刻咕嘟咕嘟的叫起来,疼与饿相比起来,他更加怕饿。因此对周世襄点头示意,说:“我不想吃饭,想吃草莓蛋糕。”他被周世襄照顾得有些犯傻,需要要口腔里的甜和心里的甜做个呼应,才能恢复正常。 周世襄意识到自己的奇怪之处,在抚摸他的脸时,从前心里对他的成见都一一消失了不说,现在竟然还认为他贪甜食很可爱。遂歪着头笑问一句:“不怕牙疼么?小孩。”不等回答,就照着他头上给了一记暴栗:“躺好,我叫人给你送。” 冷不丁的被称呼为“小孩”,让林鹤鸣忘记要起身还击,同时从生出一种不能言说的意味,他心底的确住着一位小孩——那个被周世襄从火场救出的孩子,像一颗对他有无尽眷念的新芽,日日夜夜生长在他心底。 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外,林鹤鸣惬意的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周世襄的身影跟着杂乱的思绪钻进他的脑海里。林鹤鸣发现,自他留学离家时悄悄瞧过周世襄一眼,他的形象就已在他心里定格——年轻体面,得体沉稳。 他的相貌在林鹤鸣看来有些古拙,但细看又挑不出错处,总之生得很好;和他的人一样好,像一个漩涡,神秘、危险,只可远观,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 周世襄走下楼,先向林督理夫妇汇报林鹤鸣醒来的消息,再向仆从传达他要吃草莓蛋糕的命令。林太太担心他高烧不退,这回知道他醒了,才算松一口气,然后自顾自上楼去陪护林鹤鸣。林督理这时才回味过来周世襄早上汇报的那件事,遂将他招在身旁坐下,重新过问一遍。 原来,周世襄昨晚有意将刺杀的凶手放走,为的是要他回到老巢传递消息,好让他们自乱阵脚。在他护送林鹤鸣回家后,就换上一身便服开车重新走了一遍复兴东路,最后顺着凶手消失的围墙,配合副官从地牢里得到的情报,简单的锁定了凶手老巢所处的位置。 经过一番计较,周世襄活动租界巡捕房,领着四队巡捕,在夜深人静时深入他们的大本营,进行围剿,缠斗一场,双方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将人捉拿归案。 让他没料到的是,对方竟然将林督理的痛点拿捏得十分准确,连夜颠倒黑白的在他脸上摸了黑,若不是林鹤鸣挺身而出替他顶了罪过,那么今夜辗转难眠的就该是他了。他生来怕痛,那一顿鞭子若是抽到他身上,恐怕会让他失去为林督理效忠的决心。 回到家里,周世襄简单洗漱后就躺到床上,绵软严实的被子让他感到踏实。回想昨夜的经历,加上林鹤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对自己这次自作主张感到后怕。但一想到林鹤鸣对他的付出与依赖,他就觉得造化弄人——起初想要逃离,如今却被绑得越来越紧密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但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只能不甘心的合眼睡觉。 林鹤鸣修养这几日,周世襄天天往林公馆跑,知道他喜欢吃草莓和甜食,便每次都先弯去外滩有名的法国蛋糕店为他买上两个新鲜的小草莓蛋糕,连林乐筠见了,都笑说这草莓甜得掉牙。 周世襄每回都轻轻一笑,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想林鹤鸣心里舒坦,别再为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烦心。 沪城的冬天,总雾蒙蒙的一片,难见天晴。这日太阳拨开云雾,向大地洒下几束和煦的光。林鹤鸣在床上躺得久了,被林督理勒令出去散步,他心里虽然百般不愿,但也只好是听命,起床笼统的套上几件保暖的衣服,就出了房门。经此一事,严昭就开始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生怕他再受伤。 今日也不例外,他们主仆二人的“远行”之地乃是自家的后花园。 林鹤鸣的伤本就重,修养时日又短,还未全好,加以在床上躺得久,冷不丁的一到户外,他就被风吹得不大自在,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像个大姑娘。 好在严昭对他极有耐心,一路上都搀扶他的胳膊,将一步并做两步走,生怕他难受。 林鹤鸣起初见到他时,会生闷气,气他如今对周世襄比对自己更加言听计从。而这几天一番观察下来,他心里暗暗认为严昭又重新对自己好,依赖自己了,也就不声不响消了气,转而想将前几天对他无故生的气都弥补回来。 自打与周世襄断了关系,严昭就鲜见林鹤鸣对自己有好态度,时间一长,他彻底不明白自己在他们心里在扮演什么角色。 他和林鹤鸣从小就要好,他也知道林鹤鸣打小心里就挂念着救命恩人,但他却明知故犯,对周世襄暗生情愫,甚至于偷食禁果。而今他骑虎难下,他想不明白这样的行为该称之为勇敢还是吃里爬外。 想到这里,严昭侧眼去打量了林鹤鸣一番,见他足要比自己高上半个头,微凹的眼窝里陷着一对猫眼石般明亮的眼睛,鼻梁高挺,常架着一副金丝边的圆眼镜,衬得他谦和温润,与大学里的小教授没有两样。他的嘴唇很薄,老人说这样的人性子冷,可严昭知道他不一样——他的两颊生得一对浅酒窝,春风常伴着他的笑意,拂进人心底。 林鹤鸣接连与他搭话都不见回应,这时回头去看,正对上严昭柔情似水的目光,让他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歪着头挑眉一笑:“我就这么好看啊?”他一面说一面想,怎么看完周世襄又来看我了?难不成终于明白了我对你最好? 严昭被问得生出愧疚,连忙埋下头去说:“少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林鹤鸣心想,我又不是个姑娘,才不会为这样的夸奖沾沾自喜,可严昭看在眼里,却打心底里认为他要是有条尾巴,现在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他一把搂过严昭的肩膀,凑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夸赞:“你很有眼光。” 今日钟蜀珩来访,大老远看见林鹤鸣搂着严昭咬耳朵,疑心他们要密谋什么,遂提步跑去他们跟前,眼风上下一扫,似笑非笑地问:“你俩说什么呢?”但凡是捉弄人、搞破坏的事,免不了他想掺上一脚。 人未至,香先到。 林鹤鸣抬起头,见他梳一个瓦片头,穿一身服服帖帖的黑毛呢风衣,配一双锃光瓦亮的黑皮鞋,简直不要太正式。想着前几天都不见人影,忍不住白眼一翻,噎一句:“你管得着吗!”这话是他向周世襄学来的,他认为用来拒绝不想回答的问题,有极大的用处。 话音未落,林鹤鸣猛地打了个喷嚏,他用手捂着脸,侧过去问:“你下次喷少一点,太浓了。” 严昭收到林鹤鸣的眼神,便顺水推舟的先颔首示意:“我去给你们搬椅子。”他将林鹤鸣交在钟蜀珩手上,接着说:“我少爷先交给您那。”就转身走了。 钟蜀珩生得文弱,被林鹤鸣故意一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力的推,嘴里不忘说:“不识好歹的玩意儿!这香水可贵了!” 两人自小嘴仗打得多,从来见面不须胡乱寒暄来做暖场,多是开门见山。 林鹤鸣支起身体,但仍然站不直,甚至于走路有些吃力,钟蜀珩看得心急,正经扶着他的小臂,问:“你爹下了多重的手啊?” “可重了。”林鹤鸣缓步向前,敛去脸上的愁,问:“你小时候是不是见过大哥被打?”在他印象里,林思渡似乎常被父亲打骂,但他记不得是怎样打又是怎样骂的。 钟蜀珩点头,四处张望一阵,心有余悸的说:“我最怕你爹了,所以每次都看他先出门,再来。” 他们的对话一向很像孩子,也正因为林督理这一打,林鹤鸣心里对于钟蜀珩为什么怕他的疑问才得到解答。想到这里,他认为自己有些对不住林思渡,似乎从小就没有在意过他被打得疼不疼。 走完一条两旁枯树的石板小路,两人寻到花园的长廊旁歇下来。躺上垫着毯子烘得暖暖的太师椅,林鹤鸣认为自己这一天终于得到解脱,他心里悻悻的,不想再走下去了,很累。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这件事,小林的单恋之情单方面升温了。 --------------- 第18章 ============================== 两人躺下不久,严昭就又来了,腋下夹着一本小说书。林鹤鸣微合着眼摇椅子,他径直从兜里掏出一张邀请函,双手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少爷,钟府送来的酒会邀请函。” 林鹤鸣不动声色的接过,然后探身去看钟蜀珩,把邀请函放到他身上:“又是给你相亲的?” 钟蜀珩十分无奈的笑起来,打开邀请函,上头的名目是邀友人入府一叙,可只有他知道,这是老爷子为了拉拢漕帮控制航运,要在鸦片生意上分一杯羹才开的舞会,并不是要为他相亲。 他不好意思对林鹤鸣说这样见不得光的事,疑心他这喝过洋墨水的人太明白国家大义,要将他教育一顿。可老爷子的意思他也不敢反驳,就只好说服林鹤鸣别去,让林思渡去。 “你伤还没好,就别去了吧。” 他的声音低低的,林鹤鸣觉出他的为难,用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轻轻一捏,侧脸去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钟蜀珩轻拍他的手背,睁开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望着屋顶,长叹一声:“你知道现在做什么最赚钱吗?” 林鹤鸣摇头,他接着说:“走私鸦-片,开大烟馆。” 林鹤鸣刚回国,只知道官方禁烟,对当前国内的形势并不了解。听他说到这里,脑子更糊涂了:“你们家做的正经生意,你可别犯糊涂。” 钟蜀珩放空思绪,嘴巴翕张,像是搁浅的鲤鱼吐泡泡。林鹤鸣垂目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末了躺回太师椅上,安抚的轻拍他的小臂:"你别多想,老爷子可能是一时糊涂。" “你看他像糊涂人吗?”钟蜀珩这些天将老爷子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平日里虽然纨绔,可身边也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去活动各国公使,去赚这份亏心钱的。再加以当前复杂的时局,林督理对外敌不忿的态度,让他简直没有面目来见林鹤鸣这个好朋友,甚至于有些羞愧。 林鹤鸣接收到他对此事的不悦,忽然笑了:“你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想他不至于非要挣这一份钱。”他侧头去看钟蜀珩,正是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便接着说:“你放宽心。回头咱们去跟他讲讲道理。” 他认为讲道理是最可行的,但钟蜀珩却没反应。这让林鹤鸣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 严昭听到这里,将书放在桌上,从钟蜀珩接过邀请函,只听他开口说:“鹤鸣,有你做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幸运。”他从太师椅里站起身来,弯腰去拍他的肩,与他四目相对的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如不嫌弃,来家里玩。” 林鹤鸣听出他的情绪不对,但也不开口去挽留,这时,严昭站在一旁,铿锵有力的对着外面行了个军礼:“见过长官!”钟蜀珩撑着手回头去看,见是周世襄,连忙起身,问:“这不是上次送你回来的副官吗?” 林鹤鸣立刻从椅子里站起来,说:“是,他来看我。” 钟蜀珩看他的脸上并不在笑,而是眼里荡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就消去了一些愁苦,对他问:“你们关系很好?” “还好吧。”林鹤鸣盯着周世襄由远及近,他手里提着小草莓蛋糕,林鹤鸣顺手接过,放在茶几上。钟蜀珩感到自己有些不够看了,便上前向周世襄打招呼:“你好,周长官,我们见过。” 周世襄脱下手套,去握他的手,也笑:“小钟先生,你好。” 钟蜀珩和他客套的寒暄几句,就回头对林鹤鸣说:“我走了。”林鹤鸣要去送他,而是先对周世襄说:“你先坐。”周世襄微微点头,找了个位置坐下。 然后他提步追上去,两人一齐走出去,汽车穿过庭院,停在门前。林鹤鸣目送着他上车,忽而,钟蜀珩摇下车窗,对他笑:“你眼光不错。” 林鹤鸣一拳锤在他肩膀上:“少说屁话!” 送走钟蜀珩,又来了周世襄。林鹤鸣不由得心情大好,走起路来都不大由严昭搀着,步子简直轻盈到要飞起。严昭见走近了,害怕自己控制不了眼神,会一直往周世襄身上瞟,就十分知情识趣的松开他的小臂,找了个借口退下去。 林鹤鸣走到周世襄身边,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并不是穿的军装,而是一身上好的哔叽灰西装,极熨帖的衬出他的温文尔雅。 周世襄拍拍桌子,用手一指桌上的草莓蛋糕,仰起脸对他笑:“今天还吃不吃?今天去的时候东西已经卖完了,是我非要蛋糕师现做的,不知道奶油新不新鲜,总之草莓还是新鲜的。”他难得用这样清脆明亮的声音同林鹤鸣说话,让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林鹤鸣坐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打开蛋糕盒子,先捡一颗草莓送进嘴里,然后心满意得的说:“你的东西,都好吃。” 周世襄看着他,微笑着摇摇头:“你在养伤,总吃甜品也养不好的。” 周世襄这样淡漠温和的关心,让林鹤鸣极为受用。他虽然爱吃甜食,但也不至于像个小孩,分不清主次。他擓下一块蛋糕喂到周世襄嘴边,抿嘴一笑:“请您先动。” 周世襄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要用一口蛋糕贿赂自己别念他,然而脸上还是笑微微的:“你吃吧,我不喜甜食。”实则是他有些洁癖,总感觉两人共用一个勺子不够卫生。 林鹤鸣不强人所难,只败兴的收回手,边吃边去打量周世襄。 他蹙着眉,落日的余晖渐渐扫来,睫毛被映出一片阴影,投射在他的面颊上,忧郁就悄悄爬进他的眼眸。 林鹤鸣专心致志的吃蛋糕,时不时的抬头去看周世襄,他深恨自己不能读懂他眼底的情绪,复埋下头,暗自思量。过了半晌,他说:“你也心事重重。” 周世襄回头,脸颊上有一束金光,他深深的望着林鹤鸣,胸口忽然一阵刺痛。 他想起前世的最后一战,他想,江石就在眼前,该有多好。那时未能如愿,但他认为老天待他不薄,失去了江石,又有一个林鹤鸣。 他虽然不那么中用,可身上有一股优柔寡断的狠劲儿。极矛盾,极迷人。 他见过这样的人——江石。 林鹤鸣心里有一堆疑惑,他察觉得出,周世襄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总之不像在看他。他吃完蛋糕,转头去问:“你收到钟府的邀请函了吗?” 周世襄从回忆里醒豁过来,敛去脸上的表情,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有风声说钟先生要插一脚鸦-片生意,我可不敢去。”他是林督理的心腹,若是酒会到场,免不得下面的人怎么揣测上头的心思。 林鹤鸣恍然大悟地点头,又问:“那你认为我该去吗?” 周世襄知道他是明事理的人,所以免去许多废话,提醒他说:“按理说,你去露露脸是好的,但督理对这方面的事向来敬而远之,那你也就不好擅自去趟这趟浑水了。” 得了周世襄的建议,林鹤鸣爽快的答应下来。见周世襄放心了,他用手撑着身体,把脸凑到周世襄面前,软洋洋的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本来想将手搭在周世襄身上,但碍于他的威严,只得作罢。 温热的鼻息抚过周世襄的脸,他怔了怔,旋即抬头对上林鹤鸣的双眼,顺手拍拍他的小臂:“等你好了,我随你去。” 林鹤鸣听他并未对自己的亲昵表现出抗拒,心里很有几分温暖和高兴。他细细咀嚼周世襄的话语,最终得出结论:“你说话像个古代人。” 周世襄始终端庄的坐着,这才把身体松懈下来,调笑着问他:“那你是什么人?” 林鹤鸣将手指放在石桌上敲了敲,颇不好意思的说:“听说他们认为我国文不好,叫我小洋人。” 周世襄难得见他也有红脸的时候,也就不打趣他了。实则外界对于他的评论还有更奇怪的,但那些不好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林鹤鸣沉默下来,开始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进行思考,周世襄享受这样安静惬意的时光——两个人就单单坐着,闲话家常,不必刻意去找话题。 他生来寡言,林鹤鸣的话痨常令他招架不住,起初他不爱理睬。如今不一样,他找到了让他闭嘴的方法,只需保持一贯的高姿态,加以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就能让他立刻闭嘴。 晚饭时分,周世襄的车终于在林公馆门前停下,他向林鹤鸣告别后上车,两人并未约定下次出门的实际时间,但都忍不住在心里期盼起来。目送着周世襄的车驶得不见踪影,林鹤鸣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好面孔,林太太到楼门口接他,给他理了领子:“和周副官聊完了?” 他点头,林太太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温声嘱咐:“天冷了,要记得添衣。听说最近有顾荷的新片子,回头你也请周副官去看看,往后你的安全全交给他和小昭,你要收起一根筋的脾气,学会恩威并施。” 林鹤鸣听得发笑,恩威并施,他既不为人主君,又不是封建残余,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心里这样想,他口头却答应得好,甚至在这冬夜里很是天真无邪地在脸上笑出一丝桃红,他从小就明白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 第19章 ============================== 电影上映正与钟府的酒会撞上日子。到那天,林督理想着总要给钟老爷子一个面子,便吩咐严昭与他同行,先学会认人,往后保护起林鹤鸣来,见了谁都好说话。 当晚钟府人声鼎沸,花园的草坪上摆上桌子,坐满了人,皆是沪上叫得出名来的大亨。严昭暂时顶了林鹤鸣的活儿,随钟蜀珩去四处敬酒,两家仿佛并成一家。 各人说话夹枪带棒,多有打探林鹤鸣动向的意思,严昭只说在家养身体,就给敷衍过去。 走完一圈,严昭回到林督理身边复命,主仆二人正在谈话,钟府管家就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向这边走来。老严上去招呼,先是对前来拜会的人做出一番了解,适才遵着规矩将人领到林督理跟前。 林督理今日穿一身深灰色长袍,坐在椅子里,手中拄着拐。钟府管家上前,先深深颔首行礼,再向林督理引荐:“这位是日本领事馆的木户重光先生。”那人对着林督理一鞠躬,以示礼貌。 林督理对他却不大礼貌,并没表现出起身回礼的意思,而是微微向他点头。 场上尴尬,木户重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严昭站在一边,一面伸手去摸腰间的武器,一面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他本身个子不高,所以那人如一般的日本军人一样,笔直的站在他面前,就显得高大起来。看面相和姿态,总有三十五岁上下了,好在保养得体,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长相英气,一双上吊的丹凤眼,透着狠劲。 严昭的手摸了空,这时他才想起,□□早在入府前被收起来了。 “林先生。”木户重光上前一步,不甘示弱的也向他点头,他举起手中的高脚杯,站在林督理面前,用生硬的中文不卑不亢的说:“我今天来是想和督理先生谈谈林家航线的事。” 自从前清吃了败仗,沪城开埠后,贸易中心就逐渐从羊城转移至此,海上除了一应日用品和出口陶瓷,丝绸一类的东西,还有沪城最赚钱的生意。 如今他们要扩大航线,掌控沪城的鸦-片供应,首先要攻克的还是林督理。此事不由他牵头,是万不能做成的。 林督理身居高位,却很清醒,知道该要实业救国,拿他手中的航线来说,国家是分得一半干股的,有一半利润需上交国库。并且林家的体面不须他插手这样的生意也能维持下来。 于是他对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向来敬而远之。 “此事不谈,木户先生安心吃酒吧。”林督理回绝,并不多打太极。然后他回头,对严昭说:“小昭,你去送送木户先生。” “是。”他提步上前,伸出手做个请的姿势,说:“先生请。”就领着木户重光出去了。 林督理叫他的名字时,总这样亲切淡然,严昭无数次的想,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有多么看中,还好他没有察觉自己和周世襄暗通曲款,并且和林鹤鸣将要生出嫌隙,得靠这个时候补救回来才是。 林督理认真看着他将人送走,然后回头继续与同桌的宾客吃酒。 木户重光被送出去时有些气馁的悲哀,像是被自己满心欢喜的人拒绝了一道,却无法挽留。他的中文并不很好,听起来简直夹生,那些措辞在他嘴里琢磨半晌,也说不出口。 带着这样的无奈,他回头对严昭讲:“这位先生,请听我再说一句。” 严昭带着笑,朝木户重光凑过去,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一按:“请。” 木户重光被他这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搅得心里不安。两人走了一路,他每每说话,要么被严昭打断,要么就视若无睹,让他对严昭有了一个评判——闷葫芦。 他刚来沪城上任,还未与太多中国人打过交道,他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个怎样的人,也意识不到自身的危险。 严昭,首先是林家的匕首,其次才是一名白嫩的小年轻,他不须说话,会杀人才是他的本分。然后这把匕首因为他的身份,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但又碍于他的身份,而未对他动手,眼下只是把他一步步往钟府外带而已。 林公馆里,林乐筠又出门社交了,太太姨娘们都在楼下打麻将,林鹤鸣百无聊奈的躺在床上,等到了约定时间,就坐车出去,和周世襄一起看电影。 两人见面后,电影已经开场,等到检票进去,林鹤鸣才发现今天是被包场,影院里只有他和周世襄,让他不禁一阵窃喜。 林鹤鸣领着周世襄坐到靠后排的中间,就非常舒展的坐下来,周世襄私心以为坐得太远,侧头去问:“坐得这么高做什么?” 林鹤鸣转头去,满脸正经:“我们要高高在上的看电影啊。”说完他就绷不住笑起来,周世襄也能理解他的笑点,跟着一起笑。 片刻后,林鹤鸣起身,挽着他的胳膊,说:“咱们去你想坐那里。”周世襄瞥眼向下看,并不抗拒,领着他去坐了中间。 电影是讲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女主角为顾荷扮演,是古代圣女,要主皇家祭祀大典,但她却和御前护卫的大将军坠入爱河,最后皇帝横刀夺爱造成了他们悲剧。历经生死,他们在第二世相遇,再次相爱。 周世襄看得相当认真,林鹤鸣却心猿意马,时不时歪头看他。直到转生的男主角记起女主角,他的眼泪如雨一般,滚滚跌落。 这样的故事对他触动很大,仿佛他看了一场江石与林泉的故事。 林鹤鸣并未留意剧情,尚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哭,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张方巾,说:“别难过了。” 周世襄接过帕子抹眼泪,说:“我是高兴。” 林鹤鸣自觉说错话,索性闭嘴,将手慢慢探过去,忽然握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笑说:“没看出来,我周长官心肠竟这样柔软。”实在与他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电影播放完毕,周世襄意犹未尽的擦了眼泪,回头一瞧林鹤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正是一只渴望引起关注的小动物。不由得让他善心发作,伸手去摸一把他的脸。 林鹤鸣忽然收起笑意,眼神一凛,变得凌厉起来,他用手抚过周世襄的后颈,情不自禁的靠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是冷冽的竹香。两人只象征性的保持了一点距离。 周世襄的眼里总带有几分淡漠的哀愁,叫人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林鹤鸣一向认为自己对周世襄产生兴趣来源于幼年时他救过自己,而后的依恋又来源于他身上的谜团和似乎永远舒展不开的眉眼。这样的吸引力对他如此好奇的人相当致命。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周世襄的皮肤,像是摸过一匹最上等的丝绸,这让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扒光他的冲动。 他认为这样的想法有些奇怪,他在英国时是有交过女朋友的,并非生来就是断袖。并且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是不行。沪城里多有漂亮的小男孩,可供他赏玩;即便看不上那些人,也都还有上道一些的戏子,名角,而从未听过有人敢将手伸去军阀身上。 他想,即便被修理一顿,他也要迈出腿走这一步。 周世襄看穿他眼底的欲望,正从椅子上起身要走,林鹤鸣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回来坐下,然后凑去伏在他耳边,轻声问:“这就走了?”一口气吹得周世襄心痒痒。 周世襄与严昭断绝了两个月关系,如今算是等来林鹤鸣这样让他提得起兴趣的对象,竟在心里暗暗欣喜。他的帽檐压得底,林鹤鸣看不出他深埋眼里的笑意,然而他稍微调整了情绪,从嘴角漾出笑来:“跟我走。”就起身出去。 林鹤鸣得了允许,连忙起身追上前,敞亮大方的去搂住他的肩,同时颔首用脸去轻轻摩挲他的侧脸,像是得到心爱的宝贝,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 汽车就停在路边,他们先后进了后座,汽车将将发动,周世襄就发话说:“去酒店。”然后林鹤鸣伸手去搂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头得以靠在自己肩上,他凑上去大胆一吻,很是热烈有劲,两人在汽车夫惊恐交加的眼神里共食禁果。 灯影交错,车水马龙,车内一片风光旖旎。 等到酒店,两人又一前一后的上了顶层那被林家长租下来的套间。一路寂静的进了房间,他们还未交谈一句,就急不可待的转移战场。 林鹤鸣初涉情-事,毫无经验可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原始的蛮横,直让人叫苦连天。他年轻力壮,一意孤行地要耗着,周世襄也只能认命,闭上眼一刻一刻的捱下去。 事毕,周世襄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丝丝细汗,微微皱着眉轻笑一声,有些恼:“你还是个童男?” 林鹤鸣起身,一-丝-不-挂往浴室去,回他:“是。” 周世襄气息一窒,一记眼刀从他匀称结实的背上剜过,白眼翻上了天。气氛静得可怕,林鹤鸣隐隐认为自己得罪了他,但却无从证实,只能回头问:“你先洗吗?” “你不早说。”周世襄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独身进了浴室。 --------------- 第20章 ============================== 林鹤鸣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一起洗澡,是一件相当罗曼蒂克的事,而且节约水。当他想要提出这个要求时,周世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耐烦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 他自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所以知情识趣的决定,让他们的关系到此打住。 周世襄该回去——回到他的神坛,继续做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明。 而他,该要做神明最忠实的信徒,信仰他、爱护他。 林鹤鸣退回去,无精打采的望向周世襄,然后将搭在椅子上的浴巾取下,裹在下身。他在床边坐下,似乎觉不出冷。他又想起周世襄的眼神,淡漠疏离,竟比沪上的冬日还要湿冷几分。他半倚着床头,点燃火柴,开始吸烟。不多时,四周漫起一阵白烟,房间内充斥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间,有些意犹未尽。 一刻钟的功夫,周世襄裸着上身,从浴室走出来,他胸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胎记,衬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一道未痊愈的伤。 林鹤鸣坐在床上,手里夹着烟,眼里不见情绪,一动不动的打量他。 周世襄被看得心头发毛,却装作视若无睹,将搭在椅子上的衣裤一一穿戴整齐。林鹤鸣刚才毫无经验的做法,简直要把一场合欢之事变为酷刑。 林鹤鸣在冥冥之中颠覆了周世襄对他的看法,——从一个貌似经验娴熟的花花公子转变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其中落差,真令人难以接受,且有口难言。 忽而,林鹤鸣深吸一口烟,说:“你的胎记像伤。” 周世襄拿领带的手一愣,旋即一笑:“你没听过吗,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是前世留下的痕迹。” 林鹤鸣从床上起身,凑近他去,用指尖轻轻一戳:“可我想不明白,怎样才会把痕迹留在胸口。” 隔着一层衬衫的衣料,周世襄的身上被他碰得微微发痒,他向后一退,在镜子前为自己打上领带:“说不定我上辈子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他埋头看着镜子里的林鹤鸣,像是看见江石,他的眼眶泛红:“少爷身上干干净净的,理应是善终。” 林鹤鸣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又向后一倒,往床头靠去,他捡起床头柜上那支未抽完的烟,先是吸一口,才开口说:“我想,不是的。” “怎么说?”周世襄生出兴趣。 “我有病,娘胎里带来的。”林鹤鸣淡淡地说。 周世襄并不尽信,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问:“什么病?” “心痛。”林鹤鸣飘飘然吐出一口白烟,起身向浴室走去。他不再纠结于周世襄对自己的态度,等进了门,他相当大方说:“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周世襄如释重负的戴上帽子,当真毫无留恋的踏出房门,再不回头。 林鹤鸣躺在浴缸里,听见关门的声音,嗤笑一声,忽然低下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周寂静无声,他心里清楚,周世襄是留不住的。 是夜,林公馆的汽车在离沪城十公里外的铁路旁停下,严昭拿着枪从车上下来,跟他同行的两个白相人从车后座里拉出木户重光,把他扔在路旁。 月色蔼蔼,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 严昭阴着一张脸,仔细看了看手表,上前几步,说:“木户先生,现在是十一点,您顺着铁路,天亮之前就能回到虹口区。”话一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木户重光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愤怒立刻涌上胸口,连带着表情也扭曲起来,破口大骂:“坏蛋!你们就是这样友好待客的吗?”这是他的中文词典里,最为刻薄、厉害的骂人词汇。 严昭已经坐上了车,听他这样骂,忍不住和几个白相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忍俊不禁的看着木户重光焦虑愤怒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木户先生,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中文水平,出门怎么有勇气不带通译。 话音未落,两辆汽车相继发动而去,铁路上独留一个惶然失措的木户重光,从地上捡起黑风衣披在身上,沿着铁路走向虹口,并且在心里愤愤然想,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接连几日,林公馆都在林鹤鸣的低压沉默里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当天林鹤鸣跟周世襄去看了电影。林太太疑心是两人谈不到一起,反倒生出嫌隙来;林督理却不大上心,一面提醒林鹤鸣别忘了去南洋公学上任,一面在心里想,他两个像小孩似的,好的时候像块牛皮糖,不好的时候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严昭打小就跟林鹤鸣好,小时候是他的陪读,跟了他十五年,直到他留洋,严昭才开始被当作一个正常可用的人。不过到现在他的本性也都被磨灭了,他现在只需要做林鹤鸣身体的一部分,去帮助和理解他。 在众人零零碎碎的猜测里,严昭约莫清楚了林鹤鸣失意的真相。任何事情,只要与周世襄沾上关系,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林鹤鸣日复一日的板着脸,不仅冷落了许多想要让他打开心扉的人,还顺带将想要上前拍马屁的人一齐拒之千里。家里的使女仆人见了他,都一律躲得远远的,只有严昭敢上前去亲近一些。 十二月初,林鹤鸣入职的日子。 严昭起个大早,端着豆浆坐在林鹤鸣房间门前,等他喝完,扭头一看旁边的时间,正到七点。 林鹤鸣昨夜睡得晚,迷迷糊糊的听见严昭在门外叫,本向再在床上赖一会儿,就听他打开门,到了床边,刻意压低声音对他说:“少爷,周长官来了。” 林鹤鸣尚未睡饱,脑子本是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立刻醒了觉,从床上弹起,颇为吃惊的向外一看:“他来做什么?”门外空空荡荡的,他的心里忽有一点刺痛。 严昭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督理要他保护你的安全,你全忘记了?” 林鹤鸣将手扶上额头,接过严昭递来的衬衫和衣裤:“你让他等着吧。”然后起床下地。他走到房间的盥洗室里,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正是一副眼圈乌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相。 这样的形象让他看见了,岂非显得自己太放不下他。 林鹤鸣先是洗个热水脸,再在脸上沾上一圈肥皂沫,一颗心惶惶不安的将胡渣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毛衣,蹑手蹑脚的溜去林乐筠房里。 他进去时,林乐筠正对镜修饰妆容,冷不丁的在镜子里看见他,一对乌青的黑眼圈和眼袋,像两颗鸡蛋似的挂在眼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周世襄在楼下沙发坐着,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也并不在意。好几天没见林鹤鸣了,不知道他是怎样过的。 “你怎么来了?”林乐筠想不明白,大清早的,他不快去学校,还在等什么。 林鹤鸣连忙上去捂住她的嘴,用食指比在嘴边,紧张的说:“嘘!”林乐筠平静下来,点点头,他接着说:“你帮我个忙。”他松开手,坐在沙发上。 林乐筠将脸上的蜜粉扫匀:“什么忙?”她心里更奇怪了。 “你帮我盖一下黑眼圈。”林鹤鸣看着她狐疑的眼神,一面说,一面上前蹲在她面前:“妹妹,好妹妹,你帮帮我。”说得十分恳切。 林乐筠放下手里的蜜粉,去找前几日自己在家按照古籍手做的遮瑕膏,正愁找不到人做小白鼠,林鹤鸣就送上门来了。她做出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我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林鹤鸣望着她手里的东西,默了半晌,一咬牙,叫她:“姐,你帮我行不行?我以后叫你姐。” “行。”林乐筠被他逗得发笑,拿起小刷子就往他眼底涂,细细密密的刷头扫过,像周世襄的指尖。 林乐筠捧着他的脸左右打量几遍,收了盒子:“你照照镜子。” 林鹤鸣睁开眼,看着与皮肤一样白的眼底,心满意得的向她一眨眼,回自己房间穿上外套。 周世襄在楼下坐了许久,时间刚过七点半,林鹤鸣下了楼。 一身服帖的内衬,外套灰色长风衣,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带着笑,眼神却很阴郁。 周世襄回头,看着门外雾蒙蒙的天,对林鹤鸣微笑起来:“少爷戴条围巾吧,今天风刮得大。” 林鹤鸣停下脚步,脸色有些不自然,现在知道关心我了,前几天在干嘛呢?对于周世襄的关怀,他已经试着分辨是否认真,若只是随口一说,他宁愿不要。自己再由以前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回头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林鹤鸣一面想,一面走到他面前,然后对他礼貌一笑:“多谢关心,我想不至于那么冷。” 他若无其事的踱过周世襄身前,周世襄颔首微微向他行礼。严昭左右的打量他们一遍,抢先一步出门去发动汽车,开到门前。 坐上汽车,林鹤鸣刻意发话让周世襄去坐前排,意在与他拉开距离,周世襄从善如流的坐下。林鹤鸣从身后望着他头上那顶蓝色的军帽,发起呆。 偏巧,周世襄侧头去同严昭讲话,一眼瞟到后视镜里林鹤鸣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他有意的一回头,林鹤鸣来不及闪躲,两人的目光骤然聚在一处,林鹤鸣脸上微微发热。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小小的心理活动 --------------- 第21章 ============================== 周世襄敛去脸上的笑意,林鹤鸣拉起风衣领子遮住脸,颇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专心致志的熟悉从家到学校的路线。 严昭开着车,两人心情体现出的表情让他似乎置身冰与火之间,不能随意妄动。林鹤鸣和周世襄现在相对两茫然,无话可说的状态是他最为满意的,他想笑,却无论如何要忍住。 车内一片低气压,等驶到南洋公学,三人方才暗暗的松一口气,各自象征性的向对方交代几句,就都得以脱身了。 林鹤鸣由严昭领着,先去见了国文系主任,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人,脸上挂着一副眼镜,穿褐色西装,毕恭毕敬的将林鹤鸣请去沙发上坐。 林鹤鸣先向他一鞠躬,说:“您先给我讲讲班里的情况。”然后落座,十分舒展的陷在沙发里。 系主任尽量端正的坐在沙发椅上,办公桌下,他的双手不自然的搓搓,然后从桌上递给他一本大一的国文书:“这是现行的教材,小林先生先翻翻。” 林鹤鸣看得认真,对于这本教材,他并不陌生,他毕业论文写“十八家诗抄”亦有从这里面引用的内容,今天一看,当真是很亲切。 他一面看,系主任一面口若悬河的向他介绍班级情况。听到要紧处,他不自觉侧耳认真倾听,在心里分析,这样的学生生涯,也是他曾有过的。 待系主任介绍完毕,林鹤鸣起身跟他一起去到教室。已过了打铃时间,学生们才三三两两的进门来。林鹤鸣拿着书,精神奕奕的坐在讲台上,笑得分外好看。 又过五分钟,林鹤鸣扫一眼怀表,从座上起身:“大家好。” 课室里的的学生们看他年轻又俊,都交头接耳起来,细细窣窣的声音传上讲台,林鹤鸣接着说:“我姓林,名汀。是你们新来的国文老师。”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乐筠心想他果真来教自己,带头鼓掌起来,林鹤鸣眼风一扫,精确锁定她的位置,然后用手推推眼镜,开始点名。 许是自由太过,林鹤鸣这第一堂课,来的学生不足半数,他对此了然于心,然后一个个记下学生的面孔,接着说:“非常感谢同学们的到场,请大家回去相互转告没到的同学,下次上课务必到场。” “是。” 一教室学生,如临大敌的,做出“备战”的姿态。他们不是军校的学生,服从性不算高。其中一个个高身壮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问他:“林先生,您看起来很年轻,请问您多大年纪?” 林鹤鸣暗暗松一口气,从讲台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很大一个十八,然后回身说:“先生我永远十八岁。”他不说出真实年龄,貌似是和学生打哈哈,实则是害怕被人认为太年轻,不能担任这个职务。 看见林鹤鸣开玩笑,学生们都忍不住笑起来。于是他话锋一转,问人上次讲到哪里,然后开始授课,最终发现这一节他并没有看过,便换个思路,讲了自己的东西,总的来说,他这第一堂课,全在和学生侃大山。 等到下课,林乐筠赶紧提步追上林鹤鸣,去挽着他的手臂,仰起头对他说:“小哥,你这么讲课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脸上笑得合不拢嘴,林鹤鸣却被噎得嗤笑一声:“我就这么不会讲?” 林乐筠有些犯难,伸出手翻开教材,指着他刚要讲的地方:“其实你没做过教案,照着读也行。”林鹤鸣埋头去一看,总觉得这里是要细讲的,遂笑:“你真聪明啊?回头我出试卷专考你这里。” 这时一个穿着浅蓝校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抱着书本迎面走来,生得瓜子脸樱桃口,见到兄妹二人,先是惊讶的一叫:“乐筠。”而后才专向林鹤鸣点头,微微面红的:“林先生好。”像是撞破秘密。 林鹤鸣应她一声:“你好。”然后林乐筠给他们做介绍:“这是我小哥,这是程静微。”说着她就去挽过程静微的胳膊,对林鹤鸣交代:“你可别忘记今早跟我说的话啊!” 林鹤鸣一摸头,颇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随后无助的望向程静微,说:“你们先去吧。” 程静微惊觉林鹤鸣正温柔的望向自己,就更加不好意思的埋头了,林乐筠看得奇怪,她平时并非这样害羞内敛的性格,没道理一见林鹤鸣这样面红。 她转头去看,发现林鹤鸣正含情脉脉的打量程静微,他生得并不温和,可态度是有十分的温柔,加以寒风一吹,他的鼻头和嘴唇都冻得发红,就又给他添了一些易碎感,令人忍不住要珍视。 程静微得了这样的求助,鬼使神差的被他眼神支配着回身,对林乐筠说回去一起完成作业,方告辞离去。 林鹤鸣提紧领子,快步向校门外走去,他有些后悔没有听周世襄的话,带一条围巾。 严昭看在眼里,从脖子上取下围巾,给他递去:“少爷,您不嫌弃的话,就戴着。” 林鹤鸣心里嘀咕,怎么对我这样好?他嘀咕着接过:“谢谢。”他顿了顿,加上一句:“小昭哥。” 双方都心中不安,认为先前的猜忌都由自己的态度不当造成。 又过几天,林鹤鸣的汽车驶过虹口区,恰好遇上木户重光领着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人在街上拍照,周围一溜穿着黑色西装的日本特务,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 因前些天日本使馆丢失了一批日用物资,上面勒令要尽快追查,所以他们在虹口四处都设立了关卡,进行排查。 汽车一入街口就被强行拦下,林鹤鸣坐在后座,因为惯力而向前一撞,起身后用手摸着额头问:“怎么了?”严昭回头,道了声被拦下了,就摸着腰间的□□下了车。 几个便装特务一起涌到车旁,七手八脚的让严昭接受检查。严昭不明所以,正要从腰间拔出□□,就被木户重光叫住:“林先生。”他打手势让人停下检查。 林鹤鸣应声从窗户里探出头去,严昭抬头向前望,见人眼熟,便向那头招手,接着扭头对为首的特务说:“我跟你长官认识。”就收回拔枪的手,回头对林鹤鸣说:“少爷别担心,我认识他。” 林鹤鸣点头,看严昭跑到木户重光身边。 木户重光先是对他打量一番,看他穿着高档的哔叽西装,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颇人模狗样的,然后脸上露出笑来:“林先生,很高兴再见你。”他伸出手去,同严昭握手。 严昭见他这样,不像是在记仇,遂笑:“不知道木户先生让人拦住我家的车,是什么意思?”他抱着双臂,并未去握过象征友好的一只手。 这时,站在木户重光身后的和服小姐上前,眯着眼,笑着问:“这就是把你扔在铁道上的先生吗?” 木户重光回头对严昭说声稍等,然后用日语回他:“这位先生可是相当的有手段,要不是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他,恐怕我走不到的。” 严昭听得懂零星的几句日语,知道他是把自己当作林鹤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解释一番:“木户先生,你搞错了,我不姓林。” 木户重光惊讶于他的坦诚,和服小姐忽然掩面笑起来。然后他才对严昭一五一十的解释封路的缘由,严昭接着说:“我林家的车,是绝不可能由人随意搜查的。” 在木户重光眼里,他说话时天然的有一股傲气,是他在漫长的青年阶段里所没有的,他很羡慕。于是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像捕食猎物的野兽,忽地暴起:“严先生,请你明白,这里是日租界,你需要接受我们的约束。” 话音未落,不等严昭拔枪,几名特务就闻声靠近林鹤鸣的汽车。一声喇叭响,街拐角驶来两辆军车,车厢里站满全副武装的林家护卫队。 林鹤鸣相信严昭的能力,所以安心的坐在车内翻阅国文教材,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敲车窗。他扭头向外望去,眼前正是周世襄。 周世襄站在车外,看到与木户重光僵持不下的严昭,忽然对他的能力感到怀疑。林鹤鸣的心却狂跳不已,因为周世襄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很久了。 他打开车门下去,向四周打量一番,见两方都剑拔弩张的样子,感到很不能理解,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周世襄眉头紧锁,目视前方:“日本人丢了物资,正找人替罪呢。” 林鹤鸣想到父亲与日本人并不融洽的关系,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恐怕要被当作替罪羔羊,赶忙向严昭打手势,叫他回来。木户重光会意,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说要跟着他拜会林鹤鸣,便带着和服小姐一起走来。 严昭跑过来先行向林鹤鸣解释一番,顺便交代了将木户重光扔在铁路上的事,逗得林鹤鸣几要捧腹,这时落在后面的两人才到他们面前。 周世襄时刻警惕着,招呼私兵过来护卫,同时他向四周扫视一圈,见并无异常,这才放心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应该是反派boss聚会,不知道会不会被猜到感谢在2020-02-20 08:49:28~2020-03-01 01: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22章 ============================== 木户重光领着和服小姐走到林鹤鸣面前,先是一笑,后再开口:“小林先生,你好。”他径直掠过周世襄,伸出手去示好。 周世襄转过身去,懒怠理会他们虚伪的示好。 林鹤鸣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同他握手,顺便客套一句:“木户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侧眼去看,倒是旁边的文静小姐更让他有兴趣。 林鹤鸣上下打量一番,见那位小姐穿一身粉白相间的和服,两颊微鼓,像只花栗鼠,樱桃小口,配一双圆而有神的杏眼,是相当典型的东洋长相。林鹤鸣心中有了计较,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上去朝她伸手,一笑:“请问小姐贵姓芳名?” 和服小姐不躲不闪,抬眼迎上他的笑,再握住他的手,用较为流畅的中文应声:“我叫横山有纪。” 周世襄听见她的笑声,脑子里想出她笑容可掬,姿态谦恭的样子。忍不住白眼一翻,腹诽道,好一个知情识理的日本小姐。 林鹤鸣会心的一点头,再望向周世襄。正错过他相当精彩的神情,此刻神情严肃的站在一旁,对他们相互介绍表现的并无兴趣,不禁令人灰心。 木户重光见缝插针的上去同林鹤鸣讲搜查之事,双方态度都相当之好。 站在一旁的三人却是各有心思,周世襄见他们相谈甚欢,总还不愿将林鹤鸣往亲日派去想,林家有林思渡、林乐筠靠拢东洋人,就已经够令人头疼了;相比之下,严昭想的就要简单多了,他只怕这事捅到林督理面前,他回去是要被教训的;而横山有纪则只想林鹤鸣是否认出了她。 谈话毕,林鹤鸣有意刺一刺周世襄的态度,便假意答应木户重光搜查的要求。几个特务接到手势,向他的汽车靠近,严昭很是尽忠职守的走去挡在车前,周世襄冷笑一声,拦在林鹤鸣跟前,两车人闻风而动,做出警戒状态。 林鹤鸣心中暗爽,但不便表现出来,只能是抬手去拍周世襄的肩膀,却听他开口寒声道:“木户先生,听说你在研究中国文化,那你总懂得先礼后兵的道理。” 木户重光点头,突然警觉起来:“周先生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督理大人与日本使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被他知道小林先生被拦在日租界,并且被强行搜了车,到那时,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吧。”周世襄无需奴颜媚骨的伪装自己的语气与态度,他说话向来是有威慑力的。 横山有纪在沪城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对周世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在她眼里,周世襄比林思渡要可怕得多——前者不为名利所动,后者却是赌徒,一心要和他们做交易。她不愿招惹周世襄,就是如此。 如果木户同周世襄闹僵,那么他们的计划又要推迟,想到这里。横山有纪迈着小碎步上前,对周世襄报以一笑,同时表现出对林鹤鸣的车有极大的兴趣,然后回头含羞带怯的说:“小林先生,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汽车,我能和你们合照吗?” 周世襄怒气未消,正要开口拒绝,就听林鹤鸣在他背后阳奉阴违的说声:“请。”他的脸色顿时垮下来,木户和横山二人一起上前,一人一边,与林鹤鸣合了照。 木户重光再三确认周世襄情绪不佳后,才颇不甘心的免去搜查这一环,给林鹤鸣放行。 临走时,木户重光还特意绕去严昭跟前,眼含笑意的说:“严先生,谢谢你的衣服,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的语气极恭敬诚恳,让严昭打个寒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只会做下三滥的事,就卖不出好药。 偏巧,木户重光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与自己是同类人,骨子里就不安分,所以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 林鹤鸣还未反应过来,周世襄就怒目圆睁坐在车里,对他呵斥一声:“还不上车?”他活了两世,带兵两世,对政治军事总还有些见解,现今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不说人尽皆知,总或多或少的能看见点苗头。他想不明白,林鹤鸣这聪明人怎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拎不清。 林鹤鸣好不容易确定了在船上追杀自己的人是横山有纪,又一番敷衍才送走木户重光,此时被周世襄一吓,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收敛笑僵的表情,怔怔地坐进车里。 周世襄想,日本人对林家是情比金坚,几次三番示好也拿不下林督理,便只好从这三个小辈下手。林督理态度再坚决回避,也抵不过这三个小的往人枪口上撞,而今林思渡和林乐筠他是没立场去劝,只有林鹤鸣,他还能稍微的去说几句。 在开口前,周世襄忽然迷茫了一阵,他对时局的判断都还是些没影的事,他尽可以去向林督理说,因为他听得进去。而不必对牛弹琴的对林鹤鸣说。可但凡一想到林鹤鸣合照时那个极为耀眼的笑,他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周世襄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先擦燃火柴深吸一口,对着窗外吐出白烟,方才转头去看林鹤鸣,见他也望着窗外在发呆,这样的态度,没由来的让他心烦意乱。他伸手去扭开自己的领带,极为正式的开了口:“我们很久没见了。” 林鹤鸣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去拿过周世襄手里的香烟,放进嘴里:“是,半个月了。”整整十五天,周世襄都在避着他:“你在躲我。”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烟,无趣极了。 他认为周世襄对他的态度相当有趣,仿佛是在逗弄一只小动物。他从小就做惯主人,而今要做去讨好的那一方,总缺少经验。有时他甚至在想,自己那些幼稚笨拙的手段被周世襄一一看在眼里,是不是太蠢了些。 周世襄很不安的换了个坐姿,重新点燃一根烟:“我一直在看着你。”他说得极为诚恳,保护林鹤鸣是他的职责,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想过要拒绝这一份责任。然后他回头,望向林鹤鸣,吐出一口白烟:“你看看自己在干什么。” 林鹤鸣不明所以,认为自己还是和他亲近的,所以他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有要规范自己行为的意思,可这样严肃的对话,总让他有些惶惶不安。他转头,不敢去面对周世襄:“上课,下课。教书,吃饭。” 周世襄看他多少有些无所谓的意思,便压低声音,向他发号施令:“看着我。”林鹤鸣感受到强大的气场碾压,不由自主的转过身,由周世襄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上次告诉过你,你爹不喜欢日本人。” “他是他,我是我。”林鹤鸣知道他是要兴师问罪,可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长大以后,是打心底里厌烦别人把他当作父亲的附属,可另一方面,他又享受被当作附属能享受的好处。 周世襄对此很是难过,向他补充一句:“我也讨厌。” 林鹤鸣听他这样质问的语气,倒像已经坐实自己是个汉奸似的,心里的委屈忽如潮水般涌来,嘴里却不甘示弱的应他:“凭什么我就要按你们的期望去做事,我是个人,不能有自由吗?说话拍照的自由。”他心里恨得要死,只想把今天连同周世襄躲他这些天的怨气一起发作,接着一声爆喝:“你别看我!” 周世襄被他喝得愣住,在心里将今天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他认为林鹤鸣本不必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却忘记要去考虑一个人做人的多面性。他颇有些痛心疾首的看着林鹤鸣的侧脸,高傲,倔强,不肯认错。忽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正常的问:“你向我要同日本人交朋友的自由?你认真的吗?” 林鹤鸣深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自知理亏,不敢同他争辩。 车厢内沉默下来,严昭心猿意马的开着车,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怕他们吵起来,又怕他们吵不起来,这对他来说,正是一个绝佳的,离间两人的机会,可现在不能做。他在心里思来想去,终开口劝道:“消消气。” 两人听罢,不约而同的回头怒斥一声:“闭嘴!” 严昭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一心一意的开车。 “你就那么想和日本人交朋友?你问问甲午战争里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将士们,他们答不答应?你看看林家在海上的航线,他们要掳去运输鸦-片,用鸦-片继续蚕食我们国家年轻人的身体,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你知道吸食鸦-片的人是会怎么样吗?家破人亡,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你觉得全世界对你都很友好,是吗?”周世襄想到这一世的父亲,忽然停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情绪管理,更不能把自己情绪去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样不好。 林鹤鸣听他大骂一通,心想周世襄一点也不懂他。他心里冷静下来,望着窗外,并没有能扔烟头的地方,便用拇指辗熄烟头,回头很是失望的问他:“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明事理?” 周世襄对他有些失望,可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握过他捻烟的手,从包里掏出手帕,捏着他的指尖,语重心长的说:“鹤鸣,你要表示抗议,不必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在林鹤鸣为他挨打之后,林督理曾去过教堂忏悔,他站在外面护卫,听见林督理说林鹤鸣打小就怕疼,怕到比女孩子更要骄气的程度。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他用疼痛对抗自己的行为。 林鹤鸣从他手里抽回手,很是用力的一按伤口,讥讽一笑:“你是不是还要说,让我听你一句劝,你不想看我成为人人唾骂的汉奸?” --------------- 第23章 ============================== 周世襄的话被他抢先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像自作多情似的,简直要被气得喘不过气。林鹤鸣对着他又满是讥讽的一笑:“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学生吗?可以跟他们一起上街游-行。”他从鼻腔里轻嗤一声;“周长官,你醒醒!你是个丘八!镇压他们的人!”说完,他极自然的伸出手去拍周世襄的脸,像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周世襄被他骂得呆住,甚至有些彷徨,好像一直以来他就没有出过多的情绪去关心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他甚至算不上一个雷厉风行的爱国者,他做得最多的,只是在心里要求自己别去同流合污。 因为他是林督理的人,所以就站在了学生、工人的对立面。 林鹤鸣说话句句刺耳,就像第一次骂周世襄那样,又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你上街和他们一起呐喊过吗?”他质问过后,回答:“你没有,但我有。”他用手指着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骂:“就像你手握重兵,日本人想要拉拢你架空我爹,你可以义正言辞的拒绝,这样他们只会找我爹的麻烦。而你,能够继续捏着我林家的军队,做一个无成本爱国者。” 周世襄被他道出深埋在内心里从未被自己察觉到的一部分,忽然失去了掌控他的能力。他睁大眼,呼吸急促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觉得万分陌生。 他沉默。 林鹤鸣迟疑半晌,见他眼眶逐渐泛红,终是软下心肠,点燃一支烟,对着窗外吸起来:“我回国时,在船上被人追杀,今天我见到了那个人,是横山有纪。”他坦然道出苦衷,意在消除二人的误会,周世襄却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被他骂得不知如何还口。 但话到此处,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震惊的内心,抬眼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鹤鸣啐了一口,笑起来:“你摆着臭脸,我说了你可不得认为我在找借口吗。” 周世襄并未消气,反而更加恼他对自己的态度:“可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对我有十分的不满。” “不敢不敢。”林鹤鸣避重就轻的躲过这问题,接着说:“林家若有谁向日本人投诚,我第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骂他。” 周世襄对此表态相当满意的笑了笑,拾起他的手,摩挲他的指尖:“那您可真是大义灭亲呢。” 林鹤鸣享受着他的温柔,忽然倒在他肩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白烟:“这不是怕周长官多心吗?”接着将手极自然的放在他腿上,不死心的问:“那你躲我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和我同乘一车。” 周世襄多有见他孩子气的时候,这时倒不觉得幼稚了。他回头,对林鹤鸣极暧昧的一笑:“我说过,你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君臣同车,该是江石做的事。 很偶然的,林鹤鸣身上又溢出江石的影子,他不能再硬下心拒绝他了。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林鹤鸣忽而转头去问:“你当真很介意吗?” 严昭早听说他们一夜风流的事,这时听林鹤鸣颇不甘心的一问,顿时就明白过来,只怕他还是个雏儿,被周世襄给嫌弃了,所以失意。如此一来,这些天的疑惑全解开了,他极宽心的接受了他们和好的事实。 周世襄无奈的一闭眼,并不打算回答林鹤鸣的问题,好在这时车停下了,严昭为他们打开车门:“少爷,到家了。”周世襄怕被下人看见,极快的将他从车里推搡出去,林鹤鸣站在车前,仍不死心的凑去周世襄耳边轻言细语的说:“周长官如不嫌弃,我都能学。” 严昭将车钥匙交给别人去停车,自己站在一边望风,等了半天都不见周世襄说话,他就壮着胆子上去,挡住楼上的视线:“少爷,姨娘们都在家呢。” 林鹤鸣只好依依不舍的向屋里走,同时客套的留一句:“请周长官常来家中做做。” 周世襄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应声,忍俊不禁的转身咬紧牙龈。 翌日清晨,林鹤鸣起床过晚,一洗漱完,穿好衣裤就急急忙忙跑下楼,正在整理围巾之际,被林督理喝住。他回头一瞧,见林督理表情严肃,一句“快迟到了”便噎在嗓子里迟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停下脚步。 林督理上下打量他一遍,慌慌忙忙,衣衫不整,简直有失体面,不由得吹胡子瞪眼的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林鹤鸣对此问题相当敏感,有直觉昨天的事又被爹知道了,知道自己一时去上不了课,便找了张凳子坐下,颇心虚的说:“没忙什么,就教书呀。” 林督理用手指点点他的眉心,“你啊你,瞒着爹去接触日本人。”说完,他一掌将今日的早报拍在桌上:“你自己看。” 林鹤鸣拿起报纸,见是本地大报,一向很行销,平日里要抢第一版,没有千儿八百的大洋是决计上不去的。今日却神了,他分文未出,第一版上就刊登了自己昨天与木户重光二人拍的照片,连他那笑容,也被极清晰的印了上去。他在心里暗暗的想,这回是着了日本人的道了,他将成为万人唾骂的汉奸。 他把报纸摊开,认真的看,标题上正是一排加粗加黑的大字“林家二少与日本大使交好,林家与日结盟指日可待”。 经过上次报纸一事,林鹤鸣几乎免疫了这样的进攻手段,报纸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清晰的叙述了他与日本大使如何感情深厚,以及身边的横山有纪,又与他怎样情投意合,似乎撰写者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林鹤鸣越读,越认为这技俩可笑,众人皆知他刚留洋回国,怎会有他们二人有长达五年的交往。这回他不紧张,也不心跳了,只是毫无趣味的将报纸放回桌上,抓起面前的牛奶便喝:“爹,这您也信啊。”他抬眼,毫不躲闪的与林督理目光相接。 他那无所畏惧又问心无愧的态度显现出来,让林督理在心里暗自一惊,他终是从那一顿打里,长进了不少。林督理看着面前的报纸,在心里做出判断,林鹤鸣将来能够接他的班。 “少爷,时间快到了!”严昭从屋外走来,打断正在吞噎的林鹤鸣,然后才看到林督理,连忙退到墙角告罪,不再打扰。 林督理一向可心严昭对待敌人的心狠手辣,大有让子承父业的意思,平日里对他,也就不那么严格。今日正是大寒,他沿着窗外望去,天上已经飘起雪花,江南难见下雪,今年他们倒有眼福了。林督理忽然一笑:“小昭,来和你少爷一起吃饭。”拐杖在地上敲击两下,是有别的意思。 严昭自幼就被教导,有林督理在时,他是不能和林鹤鸣同桌吃饭的,遂向后一退:“谢过督理,少爷去学校就快晚了,我不能耽误时间。” 林鹤鸣这时抬眼又看大堂的挂钟,正是到了学校打铃的时候,连忙三下五除二的喝完瘦肉粥,就起身去:“爹,待会儿下课我再和小昭哥去吃。”他擦擦嘴角,拉着严昭一起跑出门。 林督理相当满意严昭对自己的拒绝,这证明严三将他这个儿子,教得很不错。 车里,周世襄已经等了许久。见林鹤鸣来,他先是叫严昭发动汽车,然后给林鹤鸣重新理了一遍围巾,最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药膏,涂在他的指尖上。 药膏涂上凉滋滋的,林鹤鸣忍不住去闻,是一股好闻的麻油的味道,他顺势将手插进周世襄大衣的兜里,靠在他身上:“周长官,你说说给俺涂的是什么药呗。” 周世襄被他这怪腔调逗得发笑:“这是我自己熬的,专治烫伤烧伤。” “没看出来,你懂得很多啊。”林鹤鸣的手隔着衣服,不安分的去捏他的腰,没想到周世襄反应极大的瘫倒在他身上,呵斥一声:“别动我!” 林鹤鸣像是打开了他身上什么奇怪的开关,从前,他满心认为周世襄这样的硬汉是不会有身体上的缺点的,遂不听话的又是一捏,哪知这回他的反应更大了,靠在他身上直扭。 他怕的东西,简直和他这个人反差太大。 林鹤鸣皱起眉,难以置信:“你怕痒?” “怎么样,不行啊!”周世襄理直气壮。 林鹤鸣偷笑得咳起来,很是自觉的扯起周世襄的黑色大氅钻进去,立时暖和不少。周世襄则很安静的用手抱着他,他今日原不用来护送他,可在吃早餐时知道了合照见报的事,便匆匆赶去林公馆。 他怕,怕林鹤鸣的学生们也看到早报,会像他昨天那样,对他恶语相向,大骂他是汉奸走狗。 一刻不到学校,他的心里便一刻不能安宁。 窗外雪花飘飘,林鹤鸣却兴趣不大,他在英国时见惯了风雪,并不觉得稀奇。此刻,他只想依偎在周世襄身上,与他共同取暖,共渡这短暂温暖的时光。 忽而,周世襄的眼神阴郁下来,他伸出手,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我想回家了。” 在江南,他留不住任何一片雪花,只有兴安岭的风雪,才能在他掌心停留。 --------------- 第24章 ============================== 林鹤鸣抬眸,静静注视着他,同时盼望着他眉间忧愁的冰雪能够消融。他在昏睡时,曾有一个梦,躺在雪地里的梦。在梦里,他永远在等一个人,像是他早被安排好的宿命。 近来,这样的宿命感越来越强了,像是有人给他编写了剧本,在一旁窥视着他,一幕幕的演出来。 主角——他和周世襄。 他幽幽的开口:“你不是本地人吗?” 周世襄收回手,拍拍掌心的水珠,转过头去:“我是北方人。” 林鹤鸣曾打听过,他是土生土长的沪城人,今日听了他不一样的说话,他认为应该再多了解他的内心。车内静默下来,林鹤鸣又问:“你的家在哪里?” 周世襄低头合上眼睛,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然后抬眼去看着他:“很久以前,那里叫做平康府。”他潜意识里已经把此时的林鹤鸣当作江石,并且巴望着,能从他嘴里听到能让自己感到意外的话。 林鹤鸣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确信的点头:“我会去翻历史书和地图。”他认为周世襄是个妖精,从北向南,已经活了成百上千年。 严昭在前面听着,满心认为周世襄在玩把戏,而没有去想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林鹤鸣和周世襄的手交握着,像两颗心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 到了学校,严昭停车下去为他们打开车门,正巧看见林鹤鸣颔首面对周世襄:“给我一个lucky kiss.”他语气软洋洋的,很是俏皮,含着浅浅的笑意。 周世襄抬眼,对严昭飞去一记眼刀,看他转身去,才捧着林鹤鸣的脸,在他额头上虔诚一吻,像做宗教仪式一样的神圣。 林鹤鸣下车去,叮嘱周世襄在车里等自己,周世襄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下来。等他走到走廊,教室里就传来学生们在对他今日上报的事交换意见的声音。他犹豫一刻,在心里有了说法,适才迈出步子走进教室,学生们忽然安静下来,规规矩矩从座位上起身。 现今意、法、英租界都被向日本投诚的帮派搅得一团糟,新从别处来的有钱人都不大愿意住在里面了,唯有林公馆,在法租界内仍然安稳。时间一长,自然就会被有心人人推上风口浪尖,去接受民众的批判。加以林鹤鸣与日本大使合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难免学校里的热血青年们会对他有过激行为。周世襄坐在车里想到这些,终是披好大氅,不近不远的尾随林鹤鸣进了学校,就站在他教室外面等候。 天凉,林鹤鸣一如既往的穿着风衣皮鞋,系着围巾,看起来相当斯文温润。进了教室,他先把帽子取下,然后叫学生们坐下,最后进行一个很正式的道歉,解释清楚迟到的缘由,再让人翻开书。 几个男学生很是警觉的向门外望去,见他的私人保镖没有随行,顿时放心不少。在他讲课之前,其中一名身体强健的男学生举起手,向他表演了一次川剧变脸:“林先生,原来你是咱们沪城的太子爷啊。”他把早报向前一扔,很是理直气壮地站起来。 林鹤鸣捡起报纸,装作很认真的阅读一番:“下课再聊。”他问心无愧,不需向旁人解释什么,然后几人向他走近,又说:“林督理怎么会有你这样卖国求荣的儿子?” “那不然你去给他当儿子?”林鹤鸣是贵公子的身子,地痞流氓的心,说起话来很能噎人:“你就敢肯定你做他儿子会比我做得好?” 那人对此无语的轻啐一口,凑到他跟前去说:“至少我不会做汉奸。” 林鹤鸣见自己被坐实了汉奸的名头,并不为被冤枉而生气,反而丝毫不惧的向前走去,看着座位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学生,一字一句道:“你们都认为自己很爱国?站出来,让我看看。” 话音甫落,教室里的学生全体起立。 他又问:“去年参加五四风雷的学生有多少?让我看看。” 众人不明所以,但这时站出去的学生少了近半数。 林鹤鸣数着人头,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面孔,接着发问:“上街写过大字报,演讲过,进过巡捕房的,站出来。” 这时,只有林乐筠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讲台下。 林鹤鸣对为首的男生讥笑一声:“你不是闹得很欢吗?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敢。”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那些人面前,眼刀从他们身上一一剜过。那人竟毫无廉耻之心,又说一句:“你们敢这样做,都是因为林督理,给你们撑腰。” 林乐筠面无表情的翻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句懦夫,转身向那男生说:“你除了会说我们姓林还会说别的吗?我小哥在欧洲时组织海外华人集会,誓死抵御列强的无理要求时,你们又在做什么?” “你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胞扣帽子,最好能扣上一顶能够让人成为过街老鼠的帽子,是吗?”林鹤鸣推推眼镜,向前去,用手揪住那人的领子:“说话。”他说话时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在想要一枪毙了他的想法。 那人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腿不停发抖,自从他知道林鹤鸣的身份后,在他一时脑热质问林鹤鸣之前,他就想到所谓“林家太子”的桩桩丑闻,他怕林家人怕得要死,怕他毙了自己。 他爱国,但仅限于和自己一样的国人在一起时才爱。当他面对法国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就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朋友。 林鹤鸣留洋时多有组织华人集会,看人的眼光还是不差的,他从几句话里就能知道这个人才是上好的汉奸坯子。 学生们被林鹤鸣的话和经历震个半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就都推搡着那被吓尿的男学生上去向他道歉,林鹤鸣松手,走上讲台,翻开课本:“请同学们回到座位。” 各人归位,外面忽然响起一阵下课铃。 林乐筠提步追上林鹤鸣,挽过他的手臂,宽慰道:“他这样的人很少。” 周世襄倚在墙上,看着兄妹俩出来,走上前去一笑:“三小姐好。” 林乐筠抬头去看林鹤鸣,发现他的额头冒汗厉害,心想怪不得敢跟那么多人当堂对簿,原来周世襄在外面,然后开口笑:“周先生好,好久没见你了。” “前些天忙,没去府上拜会,请三小姐见谅。”周世襄对她微微颔首,很是尊重。 林乐筠忽然放开林鹤鸣的小臂,凑去周世襄耳边低声说:“我这里有新从古巴来的雪茄,回头送给你。” 周世襄被她轻声细语的说话搔得痒,向后一退,笑说:“谢过三小姐美意。” 林鹤鸣很是不悦他们两个当着自己的面咬耳朵,四处张望一番,转移话题:“严昭呢?” 周世襄指着食堂的方向,一笑:“我让他去吃饭了。”实则是他怕严昭听见林鹤鸣受欺负忍不住冲进去将人统统毙了,那影响可就大了。 林鹤鸣仍然不能从刚才的事里缓过神来,他在来学校的路上想了千百种解释的的话语,但未曾想,他的血和心,也许要比今天这些人热多了。他三言两语打发了林乐筠,见她依依不舍的不想回教室去,才上手点点她的眉心,揶揄道:“看什么呢?快回去。”从林乐筠对周世襄的称呼和举动里,他觉出不对劲。 周世襄向林乐筠摆手:“三小姐,再见。” “再见。” 原本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今日林乐筠却从中听出些不耐烦的味道,她一面向教室走,一面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周世襄为周先生的。 她记得清楚,自有记忆以来,她就认得周世襄了——他是一个青涩英俊的青年,嘴唇是好看的“M”型,有好看的唇珠,成天穿着一身服帖的军装,在林公馆前站岗,那时候,他是周长官。再大一些,她上了沪城的法国学校,同窗的法国女生和班里的男生开始初恋,她坐在一旁看、琢磨。等再见到周世襄时,他就变成周先生了。 少女时代,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将秘密像钱一样,装在自己口袋里,才最保险。 林鹤鸣望着她走远了,有样学样的对周世襄表演“变脸”。他的表情突然垮下来,拽着周世襄的胳膊走到柱子后面,周世襄不明就里,见他眼神不善,一双眼湿漉漉的:“你做什么?” 林鹤鸣将周世襄箍在墙与他之间,眼神凌厉起来,靠在他耳边,寒声道:“再让我看见你和别人咬耳朵,看我不收拾你。” 周世襄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可是心里又甜滋滋的,没想到这个林鹤鸣醋起来,挺有意思。遂不自然的笑,伸手指向一旁,做口型说:“注意影响。” “我和你说话还用注意影响吗?”林鹤鸣不可置否的一笑,然后迅速的在周世襄脸上吻了一下,方才放开手,走回教室,颇有事了拂身去的气势。 周世襄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叹气,林鹤鸣终究太年轻,不能够做他的灵魂伴侣。可他活到这个年纪,有钱有地位了,最不缺的就是玩具伴侣。 他曾想过,要好好的把林鹤鸣打磨成钟意的样子,原本这事是不急的,知己知彼,也还需要时间。但就刚才那一吻,让他有些心动。 人一旦动了心,就再不能从容了。 --------------- 第25章 ============================== 在学校里洗脱汉奸的恶名后,林鹤鸣终于过上一段安稳日子。农历正月前,学校放寒假,他老实在家里呆了段日子。年关将至,邀请函雪片般纷纷送至林公馆,林督理有心培养,便将林鹤鸣全权交到管家严三手上,由他照管安排。 坊间传闻,刺杀林鹤鸣的杀手组织已被林家清理干净,而那些被活捉的,要么回了老家,要么归顺,总之处理得相当之好。然而事实总与传闻出入很大,林家目前为止,只是杀尽了动手刺杀的人,而并未查明是谁买凶。 严三为了将这些事处理妥当,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在各界一一排查,奈何林家的仇人多得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让他忙得晕头转向不说,还忽略了林公馆的保养修复,导致家中供暖不足,在寒冬腊月里结结实实冻了几天,将林督理冻得害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的低烧不退,只能卧床休息。 与此同时,日本人开始联合沪城的帮派对林家名下的产业进行骚乱,先是搅乱赌马和白鸽票市场,再是搅乱军心,引起内乱,再一步步的蚕食林家赌场。林督理在病中无心过问具体的事宜,只采取一个策略,对各路拜访的人一视同仁——闭门不见。而后是林思渡从城外赶来,领兵将林公馆四周保护起来,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界见事不对,小道消息纷纷流传,其中最令人相信的,是林督理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等过了正月十五,林督理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露面,甚至对家里人都避而不见,让林鹤鸣着实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闭门在家,林鹤鸣整日的待得无聊,但由于老爷子生病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好出去消遣,生怕被小报记者拍到又给他扣上个不孝的帽子。那他可真就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了。是故,只能日复一日的窝在家里发呆,等到周世襄来换防时才得以抽出空来和他进屋做做。 严三常见两人同进同出,神神秘秘的像在密谋,但碍于林鹤鸣的身份,他不好过问,只能在教导林鹤鸣时旁敲侧击的问一些兼说教一些,最后再从严昭那里了解一些。 小别胜新婚,尤其是对林鹤鸣这样的小年轻来说,在坠入爱河时,脑子里那些从前在书上看到的奇怪知识都挨个钻出来了,于是他在见到周世襄时,将它们一一实践起来。好似成效不错,他们的关系更加如胶似漆了,大有新婚夫妇的甜蜜。 一阵云雨后,林鹤鸣和周世襄一前一后清理了身体,林鹤鸣看着怀表,对自己刚在的表现相当满意。他站在镜子前一丝不苟的穿上衣衫,认为自己生的好,性子又温柔,对待周世襄也是全心全意,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个完美的人选,于是对着镜子里的他粲然一笑:“周悠,我要向你提一个要求。” 周世襄还没从刚才的卿卿我我里回过神来,这时裹着毛毯坐在床边抽烟,他头一遭听林鹤鸣这样叫自己,觉得有趣,忽然精神饱满的看向镜子:“什么要求?” 林鹤鸣转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我要你跟我好。” 周世襄深吸一口香烟,又呼出气来喷在林鹤鸣脸上,笑说:“我这还不算跟你好?” 烟迷雾锁里,林鹤鸣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他心里也有些胆怯了,然而还是鼓足勇气,向他再说一句:“我要你一心一意跟我好,再也不要有别人了。” 周世襄忽然笑起来,手掌轻捧着他的脸,低头凑下去一吻:“小孩,清廷已经亡了,你还搞三贞九烈这一套?”他笑得极坦然,然而讽刺,然后丢下烟,替他系上领带,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好好考虑的。” 林鹤鸣被拍得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周世襄起身解开浴巾,将身体裸露在空气里,旁若无人的穿上衣裤。林鹤鸣被他搪塞后,心里堵得难受,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身的意思,周世襄穿戴整齐,方才弯腰对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林鹤鸣却抬手:“你先去吧,我没事。” 周世襄并不理会,径直蹲下去将他拉得站起来,林鹤鸣面无表情的别过头去,隐忍着眼里的泪。周世襄侧头去看他,见他真伤了心,便将双手放在他腰间,调笑似的:“宝贝儿,你要我对你三贞九烈,也得给我时间缓缓吧?” 林鹤鸣被他说得没面子,忽然转移策略,俏生生的用手指在他面前比出一个八,垂下眼去认真的说:“我八岁那年就记得你了。” 他记性不好,忘记过很多事或人,但唯有对周世襄,不论是他的人,或是他的事,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并且记得清清楚楚。 “八岁!”林鹤鸣忍不住重复一遍:“我对你绝不是临时起意,是认真的。” 周世襄伸手握住他的手,颔首浅笑,他与江石认识时,江石也才八岁而已。他的心顿时软下来,然后去吻了吻林鹤鸣的脸:“好,我答应你。” 这句话被他说得郑重其事,可林鹤鸣心里却嘀咕起来,周世襄对他所有的温柔的时刻,眼神都是陌生的,好像那幽深的眼眸里另藏着一个人。 总之不是他。 周世襄说了谎,撇下他一路出了房间,避着公馆内的使女仆人,穿过一条青石板小路,这才惊觉后花园里已经零星坐了好些人,一眼扫去,那穿衣打扮,有西洋人,有也有各界大佬。 那些能让沪城翻天覆地的人,全来了。 严昭正安排落座,欧式的小廊亭里,立着一个麦克风,旁边坐着西洋演奏班。 周世襄留意到,院中的角落里,一个一身西装打扮的中国人,正站在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人面前同他谈话。他走近一看,原来是英租界新上任的公使马丁,看他一脸懵的样子,想必是被身边的人叫来林公馆烧冷灶的。 周世襄极为友好的上去同他们打了个照面,待他走远了,那名国人才眉飞色舞的接着说:“林督理从军中退下,已有十年之久,他常说要闲云野鹤,但如今就算他在病中,也还是咳嗽一声就能让沪城抖三抖的人物。你想想,这是怎样的手段?” 马丁对此不明就里,眉眼皱作一团:“可你们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人走茶凉,他死了,林家这碗茶,还有谁来加热?” 国人听罢,在他面前坐下,苦口婆心的说:“公使先生,林督理走了,还会有下一个林督理。你们打跑了宣统皇帝,难道还不懂世袭罔替的道理吗?” 马丁摸着礼帽默了默,点点头,暗自明白了林督理是沪城的土皇帝这件事情。旋即他问:“听说他并不接待客人,我们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国人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以礼相待,林府自然会懂得回礼,这样咱们英租界会好管许多。” 原来,最近英租界绑架案甚多,华人探长追求线索无门,今天特意央着公使马丁来林公馆寻求帮助。 马丁会心的点点头,又说:“你们不是讲究个以礼相待吗,为什么林督理不来见我们?” 探长将椅子搬去靠着他,凑近了说:“皇帝不好见,今天运气好,咱们能见到太子爷。” 话音未落,演奏班奏起《友谊天长地久》的曲子,在一片靡靡之音里,严三领着严昭从一处刚点亮路灯的小路上走来,神情肃穆的对严昭低声说:“再好好找找小少爷。”今天林公馆接纳了前来探病的人,意在让林鹤鸣过来认人,可时候到了,他们在林鹤鸣的房间却里找不见人,就只好让严三先来救场,由严昭继续去找人。 马丁极懂礼数的取下帽子放在手里,回头低声问:“这是太子?” “这是林督理的魏征和秦叔宝。” 众人见严三和周世襄一齐,都心知肚明今晚既见不到林督理,也见不到太子爷,但各自禁了声,从椅子上起身,站在原地等着他们走来。 严三年纪大,一头灰白的短发,穿一身灰长衫,走起路来稳稳当当,周身有一股让人不敢冲撞的气势,周世襄为他压阵,气势更盛。他大步流星的向院子里走去,众人七嘴八舌的呼喊一声:“三叔。”他微笑着点头示意。 他走到最近的一桌停下,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放下手里的水果刀,对他抱拳,颔首:“三叔,敢问督理大人的身体可好些了?” 严三避而不答,只说:“谢许先生关心,听说这些天许先生在法租界新盘了几家赌场,又预备发行一些白鸽票。” 穿长衫的许先生连忙点头,说是,是。 严三从他身旁走过,接着说:“明天去取证书就可以开业发行了。” 许先生听了,顿时敛去脸上的关切,情真意切的一顿点头,周世襄跟在后面,不声不响的打量四周。 严三向前走,经过一位梳着瓦片头,油头粉面的摩登男子,那人顿时开口,热情的叫上一句:“三叔啊!我那批由林家航线运回的盐,一下船就被一帮小崽子用枪比着,抢了个七七八八。”他诉苦时不住的额头冒汗,显然相当紧张。 严三点头表示了解,又听他问:“不知道督理大人现在身体怎样了?” “刘先生不必担心,你那批盐嘛,明天他们会原原本本的给你还回去,像这样的小事,你坐在家里,托人来说一声就好。”严三说完,毫不留恋的从他身旁掠过。 周世襄听得走神,眼神向众人身后的演奏班一扫,顿时欲哭无泪的把严三拉到一旁,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三叔,你看。” 严三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那演奏班里坐着拉梵婀琳的青年人,不是林鹤鸣,又能是谁? --------------- 第26章 ============================== 林鹤鸣歪着头,如痴如醉的拉着梵婀玲,严三心里不大高兴,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收敛起来。周世襄见状,向他做个不必动怒的手势,在心里拿了主意,让他继续去同人周旋。 等严三走到国民政府驻沪办事处的李主任面前时,他才悄悄从众人身后溜过去,不动声色的对林鹤鸣做个“跟我走”的手势,将他带离众人的视线范围内。 林鹤鸣放下梵婀玲,乖顺的随他一路走到院外,周世襄走在前面,见人群远了,便骤然停下脚步,回头怒喝一声:“荒唐!”他想不明白,林鹤鸣怎么能做出这样没谱的事。 “我又荒唐了?”林鹤鸣与他置气,先前的满腔温情被他敷衍的泛了酸。 周世襄气上心头,用手指着他的鼻尖怒问:“你是演文明戏的啊?” 林鹤鸣被问得怔住,不言不语。 周世襄压下心里的火气:“我知道你不想去应酬,但是这些人对你以后能否在沪城站稳脚跟,相当重要。你别畏缩不前的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你。”对林鹤鸣这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是有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 林鹤鸣轻嗤一声,不声不响地埋头将衣服整理好,对他转个圈,张开双臂问:“周长官,我现在能去了吗?”他说话的语调低沉,表情漠然,像是引水强行浇灭了心底的火,然而灰烬闷得难受。 周世襄上下打量一遍,软下心肠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着实过分了一些,便双手捧着他的脸,在额头轻轻一吻,最后叮嘱一句:“都看着你呢,好好表现。” 林鹤鸣点点头算作回应,跟着他一起回到院中。周世襄先在外围给林鹤鸣找了位置坐下,再上前到严三身边,低声回话:“三叔,我先去换防,你带少爷给大家敬敬酒。” 严三很是满意的一点头,再走到林鹤鸣身边,半躬着身:“少爷,督理身体不大好,今天就由你去陪大家喝一杯。”他手上做出个请的动作,林鹤鸣心不在焉的把玩怀表,环顾四周看不见周世襄的身影,这才认命的起身:“严叔,我酒量不好。” 严三将手搭在他背上,笑说:“意思意思。” 仆人端来两杯红酒,林鹤鸣端着酒杯跟上去,先走到最近的一桌。桌上坐的是父子两人,一样的摩登兼油头粉面,严三走近,先叫一声:“刘先生。”再用酒杯朝向林鹤鸣说:“这是我家小少爷。” 刘先生和人聊得热火朝天,听声音扭头来看,先是认真的打量一番,暗自觉得林鹤鸣与外界传闻很是吻合,再一想到他的丑闻,很惊讶的举杯:“小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学教授,真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最后还很给面子的从脸上挤出爽朗的笑。 林鹤鸣得了严三的眼神,也笑起来应付:“谢刘先生美言。”然后浅尝辄止的饮一口酒。 严三托词说“失陪失陪”,就领着他移步去下一桌。那人穿着长衫,拄着拐,坐在位子上发呆,严三上前低语:“许先生,我家小少爷来给你敬酒。” 许先生恍然大悟的回过神,从桌上端起酒杯,做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望向严三身后魂不守舍的林鹤鸣,然后从鼻腔里哼出轻蔑的一声,接着皮笑肉不笑的调侃道:“林二少爷,年纪轻轻的可别想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林鹤鸣被说得有些茫然,将酒杯举到唇边停下,相当认真的应他:“牡丹花?太艳丽了。”他喜欢素一点的,像兰花,百合花,总之像周世襄就好。 严三立时觉得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木然的咬下嘴唇,转头低声提醒他:“顾荷。” 这位许先生,乃是电影明星顾荷背后的金主,林鹤鸣与她一舞,传到他耳朵里,自然听得出绿的意味。 林鹤鸣了然的点头,侧眼去看许先生,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还算茂盛,保养也较为得体,一双眼射出精光,就足以让他在林鹤鸣心里得出一个人精的评价了。 许先生端酒杯的手向上一抬,随即笑道:“你也就是林督理的儿子,要是我手下的小孩子,早就发配去黄浦江里种荷花了。” 林鹤鸣尚不了解种荷花的意思,也跟着笑起来:“黄浦江怎么能够种荷花呢?水会不会太深了。” 许先生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一通,见严三苦恼,脸上仍然保持微笑:“当真是个洋人啊,种荷花是什么都不知道。”严三愣了一下,跟着赔笑:“年纪小嘛,没在家待过几年。” 许先生转过头去,饮一口酒:“种荷花,就是在人脖子上挂块石头,扔进黄浦江里。”林鹤鸣适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许先生又说:“有不懂的东西,你就问问严昭,或者干脆辞了你学校的工作,来跟我做事。”他虽然瞧不起林鹤鸣这样的读书先生,但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林鹤鸣笑着点头,忽而侧头问:“许先生做的什么生意?赌博和白鸽票?” “是了。” “这我可学不来。”林鹤鸣先是拒绝,然后回头望向严三:“听说有一个女人买了许先生的白鸽票,你们要她的房做赌场,她的男人不肯交房契,你们就把那一家三口-活生生打死了。严叔,你听说过这件事吧?” 许先生被驳了面子,立时怒目圆睁的看着林鹤鸣,严三满是无奈的对他点头:“这些小道消息,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嘛?” 林鹤鸣话锋一转,继续对许先生说:“杀人放火,我学不来。”话音未落,他将酒杯放在仆人端的餐盘上,走到一旁背过身去。 严三认为他的做法不妥,只好举起酒杯朗声大笑,向许先生赔罪:“许先生见谅,我家小少爷,他......”他一时词穷,片刻后才接上一句:“他信佛。” 许先生心中搓火,别过头去板着脸不出声,严三见软的不行,只好凑上去正声道:“督理说,小少爷将来要坐他的位置,要在这沪城立足,还不是要仰仗你许先生帮忙?”话音甫落,他将酒一饮而尽,由着愤怒的许先生去想去体会。 严三处理完事情,深感林鹤鸣不够安分,直觉得心里烧得厉害,遂对他厉声道:“接下来要见的是跟你一同上报的日本公使,不许胡闹!” 林鹤鸣认命的跟他走去,臭着一张脸,像去讨债。 木户重光见林鹤鸣过来,就和身边的横山有纪一起起身,端起酒杯:“小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林鹤鸣对报纸的事仍然耿耿于怀,刚才又在心里压了火,这时眼尖,见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一直嘀嘀咕咕的在同他说话,猜出应该是他带的通译,立刻把怒气发作出来:“你不会中国话吗?装什么装呢。” 木户重光对此莫名其妙,正要解释,一旁的横山有纪就接过话说:“小林先生误会了,上次严先生向我们木户公使提过要他出门带通译的建议,并非不会说中国话。” 那名通译立刻站得笔直,用标准的中国话说:“林先生你好,我是横山信玄,和贵府的三小姐是朋友。” 林鹤鸣将信将疑的眼风一扫,忽而想起林乐筠的翡翠吊坠,恐怕是这个人的手笔,顿时敌意更浓。 横山有纪见他连敷衍的心思也没有了,连忙说:“这是我弟弟,六年前在南洋公学进修中文,现在是木户公使的通译。”她介绍完毕,又笑着补充一句:“算起来还是林教授的学生呢。” 林鹤鸣抬手,向下压,示意她停下:“看来横山小姐很懂我们的人情世故,拐八道湾的关系你都算得出。”他转向木户重光,放下手里的酒杯:“木户公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来林家。” 严三听他多有要下逐客令的意思,不禁扶额,眼神飞快的扫过四周,在心里暗自庆幸,这是在自己家里,否则他真的不能肯定能保得住林鹤鸣这条小命。 木户重光终于等到他说话的机会,上前一笑:“听说林督理身体欠佳,小林先生就快接管林家了。” 林鹤鸣心里直堵得慌,眉头一皱:“你听谁说的?老爷子得个伤风感冒你们就这么着急。” 他转身又走,就听木户重光接着说:“我们此行是来恭喜林先生的。” “不用恭喜我。” 木户重光假做没听见,提高音量:“我们希望林先生能和大日本帝国合作,将海上航线的经营权放给我们。” 林鹤鸣被粘得无言以对,他甚至在心里想,自己对林家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外国人多。但他深知不能露怯,便学做林督理说话的声音,语气,回他:“此事不谈,木户先生请回吧。” 木户重光软磨硬泡不成,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大有要和他一决高下的意思:“既然林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请你转告你的父亲林督理,我们日本的出云号,即将被评定为一级巡洋舰,在不久的将来,大日本帝国的航空母舰也会登录吴淞口,我们不希望到那时再谈合作的事。” 林鹤鸣回过身去瞥他一眼,正要开口,就被严三接过话头:“木户先生见谅,督理身体不好,喝不得酒呀。” 两队士兵呼啦的围上来,周世襄对木户重光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走吧,木户公使。” 木户重光愣了一刻,见士兵都端着机关枪,而己方只有横山家两姐弟,着实没有抗衡的能力,就只好愤愤然尴尬一笑,黯然退场。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晋江把口-活两个字屏蔽了,笑死。 感谢在2020-03-01 02:10:02~2020-03-05 22:2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27章 ============================== 一圈酒敬下来,严三身心俱疲。这时向四周一扫,只见周世襄而不见林鹤鸣,就只能是拄着拐到周世襄跟前揉膝盖,周世襄对林鹤鸣那一张矫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心里因为他的阳奉阴违而生气。 “三叔,你累了吧。”周世襄扶着他的手臂,要扶他去休息,严三摆摆手,相当苦恼的一摇头:“我带小少爷敬完酒了,先去向督理复命。”林鹤鸣得罪了公使大亨们,让严三想起,当年带林思渡出道时,又规矩又听话,从不曾有过今日的境况。 林鹤鸣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但刚才就被周世襄的眼刀剜得生疼,知道他一闲下来就会找自己的麻烦,索性溜之大吉,跑到林乐筠房间里去躲清闲。 由于今日并非是林公馆正式的宴会,其他人也就没有去参加的必要,各人用过饭后就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林鹤鸣去到林乐筠房里时,她正穿着一身旖旎的祖母绿丝绸旗袍,带着那条晶莹翠绿的翡翠项链,坐在唱片机面前,跟唱名曲《魂萦旧梦》。 真个是风情万种。 满眼的绿,让林鹤鸣想起那个叫横山信玄的年轻人,自信,谦恭,中国通。抛去他日本人的身份不说,像这样优秀的青年,是值得被林乐筠放进心里的。 他倚靠在门框上,侧头望向屋内,眼神迷离的望向林乐筠——粉面桃腮,像块无瑕美玉,是有十二分的赏心悦目。所以他越发能理解她为什么热衷社交。 今日,原本林乐筠与人有约,但由于林督理的病情,她不能擅自出门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就只好在房间里,穿好漂亮的衣裙,听着唱片过上一把干瘾。 楼下花园里的演奏未停,她也相当认真的对着镜子描眉画唇,丝毫没有察觉到林鹤鸣的存在。她刚放下手里的蜜粉,就听的楼下传来一道枪声,惊得她立刻起身要去露台。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男声,含笑道:“乐筠,你不冷啊?” 说话的是林鹤鸣,由于林乐筠要送周世襄雪茄的事,他这些天一向对这个妹妹很有意见。好在住在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林乐筠很识趣,没有再提过周世襄,否则他非要气死不可。 林乐筠心思敏感,能够察觉出他对自己态度里微妙的转变,但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果然,男人的心思还是太难懂了。 现今听他揶揄自己,心里也不气恼,反而走到他面前去大方一笑:“我很年轻,火力壮呢。” 一句话噎得林鹤鸣没话说了,林乐筠领着他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来。林鹤鸣很是体贴的拾起搭在沙发上的毛毯,给林乐筠披在肩背上,这才明知故问:“你在等谁?” 林乐筠用毛毯的角盖住胸前的吊坠,旋即面上微微一红,对林鹤鸣含羞带怯的一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她从没想过要自己能遇到衡山信玄那样的人,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小小年纪就远渡重洋来了沪城,毕业后在日本使馆谋得一份好差事,平日里说话总淡淡的,很无趣,可又温暖,一笑起来眼眉弯弯的,像能勾摄人心的新月。 她在心里悠悠思量一番,不知道自己走的什么运,毕业后若能嫁给他,跟着他回到日本,那就再好不过了。可家里人好像对日本人很有成见?她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照这样长久下去,怕是要节外生枝的。 林鹤鸣陷在沙发里,将身心舒展开来,慵懒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是横山信玄吧,我今天见到他了。” 林乐筠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桂花糕递到他手里:“他怎么样了?” 林鹤鸣面无表情的将桂花糕送进嘴里,静静的望向林乐筠。老爷子态度坚决,日本领事馆又步步紧逼,而自己身上,他尚未搞清楚横山有纪为什么追杀他,林乐筠这里却又和横山信玄坠入情网。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点儿这么背。简直要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桂花糕的味道很是清甜爽口,能与草莓给他带来的快乐分庭抗礼,但他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得咽下后再回答林乐筠的问题:“他笑起来有点子桃花相,不像个一心一意的人。” “小哥,你就别跟我打埋伏了。”林乐筠很是不悦的垂下头去:“刚才外面打枪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林鹤鸣凝望着天花板的一条直线:“周世襄把他们带走了。” “带走用得着放枪吗?” “你放心,他又不是严昭,总不会不分轻重的把人扔去城外。” 林乐筠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心里隐隐觉得这事一出,林家和日本人的关系要更加紧张了。 林鹤鸣侧眼望去,见她的书桌上放着许多百代唱片,伸手去拿过一张,仔细端详一番:“他出手很大方啊,这唱片很难搞的。” 唱机仍在放着轻缓悦耳的歌,兄妹俩却沉静下来,正待林乐筠回答,楼下的嘈杂声忽然出人意料的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 楼下,刘先生与许先生早坐在了一处,刘先生手里拿着雪茄,相当平静的吞云吐雾:“这个林鹤鸣,真是不识好歹,竟敢对许先生无礼。” 一旁赔笑的人附和:“是的呀,许先生肯带他做生意是天大的好事。” “依我看,他要不是林家的二少爷,在街上早给人一枪毙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讨林鹤鸣,甚至讨论如何在背后放冷枪。这时严三又来了,拄着拐毕恭毕敬的走到台上:“督理要和大家亲自讲几句话。” 众人凝神屏气的望着那条石板小路的方向,林督理穿着黑长衫,精神奕奕的缓步而来,林思渡面带担忧的跟在一旁,扶着他的胳膊。 场上安静下来,林督理使拐杖敲敲草皮,达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各界大亨们后知后觉的从座位上起身,稍有年纪小一些,不怎么懂礼数的,都被身边的人扯着胳膊站起来。 林督理方才听见严三汇报时,被林鹤鸣的所作所为气得几要背过气去,可他是个温情的父亲,不能只纠正他的错误而不肯定他的勇气,所以改变决定,前来震一震场子,否则这些人一旦在背后放冷枪,那才真叫做防不胜防。 找了一圈也不见林鹤鸣的踪影,就只好由林思渡随行了。 林督理春风满面的走上去,四处打量一番,才开口:“老朽深冬偶感风寒,现已痊愈。承蒙各位厚爱,上门探病,感激不尽。” 许先生认命的合上眼,而后微微点头,林督理见惯生死,能够辩白人心,在场有多少人是盼望着他早日归西的,他扫一眼就心知肚明。 只可惜林鹤鸣不在,不然真该叫他好好学习怎样与这些人打交道。 林思渡十分贴心的扶林督理去一边坐下:“不论你们高兴与否,在我百年以后,能接管林家的,都是我小儿子林鹤鸣。”林思渡的手微微一抖,好在他拥有极强的表情管控能力,不至于让人看出异样。 “他会维系林氏与诸位的交情、往来,若你们对他心存不满,希望各位能够及时指正,我相信,思渡和世襄会以最正确的方式,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 严三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向许先生,刘先生,见他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能够放心一些。 林督理停顿半晌,接着说:“我知道,大家都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场的一些人暗自点头,现今在沪城,没有人是靠知识生存的。 “他是书生,并且是年轻的书生,自然有街上那些大学生的毛病——热血,冲动。所以希望大家能给我几分薄面,对他包容一些。” 这时林督理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林思渡递来的红酒:“最后,我向大家提一个要求,保证他在沪城的生命安全。”话音甫落,林督理举杯一饮而尽,补充一句:“望大家自重。”就拂身而去。 楼上,林鹤鸣与林乐筠正在房里极为正式的合着乐声共舞一曲恰恰,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对外界的凶险一无所知,甚至没有半分察觉。 散场后,周世襄护送众人安然离去,严家父子回到他们居住的寓所,商讨林鹤鸣遇刺一事。 严三一贯用于谈事的地点是后院的一处玻璃花房,他与林督理是有相同的爱好,侍弄花草。但林督理位高权重,不便于充当花匠,所以他们的花草就都由严三经营,而二人共赏。 玻璃房外,绿植萦绕,屋内陈列一张条桌,上面放置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种满各式各样的花。 严三由儿子帮着褪下长衫,换上一套睡衣,躺倒在太师椅上,望定他一阵:“严昭。” 严昭听见被叫了大名,知道定是要被问责,立时站得恭恭敬敬:“爹。” “跟你说过许多次了,要跟着少爷,你呢,不用做事了。” 严昭埋着头:“爹,我认罚。” 严三将手里的酒杯放在茶几上,叹一口气:“十次用你九次找不见人。让你看着小少爷,他很能跑很能躲吗?你这都做不好?” 严昭无语凝噎,转身出去:“我去领罚。”出了门,正与周世襄打个照面,他象征姓的称呼一声:“周长官。” 周世襄站在阶梯上,回头吩咐:“少爷不见了,你去找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一向很少写作话,因为写得不好。但看到三八妇女节到了,还是写一写吧。现在的人大概嫌“妇女”两个字不好听,所以就改成了“女王”或是“女神”。在我看来,女神或女王,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女性的虚荣,但在这个专为女性而设的节日,我觉得最核心的的意义在于提醒女性思考,我们应该做怎样的女性?而不是因为日历上有这么一天被标注出来,女性就能成为女王或女神,因为比成为女王或女神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成为自己。 人生漫长,感情和婚姻都有可能生变,但独立是人生自由的基础,有独立的精神,就会拓宽思维的宽度和丰富性。生而为人,不必为社会的评判标准去规范自己的行为,要找到自己的热爱,做自己喜欢的事,过有趣的生活。 最后祝大家妇女节快乐。 --------------- 第28章 ============================== 严昭抬眼对上周世襄,略带犹豫的点了头,他现在完全想不到,林鹤鸣会跑去哪里躲避,可同时在心里暗自庆幸,今日不必挨板子了。 严三坐在花丛之间,太师椅一摇一晃的相当惬意,他端着小酒杯,若有所思的闭着眼。一入冬,他的腿疾就犯了,但手底下的孩子们不能担当大任,他也就总也找不出时间去医院检查,只能喝些自己泡的药酒以缓解疼痛。 一想到这境况,他又庆幸这些年有周世襄替他制衡林思渡在军中的势力,使他能从军务里脱身,在林府充当一个幕后军师的角色,而不必再去打打杀杀。他很享受自己目前的角色,平日里不必太费心费力,尽管把事交代下去,就能偷得清闲。 他是个精明人,替林家办事已有几十年了,林督理不需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立刻做出相应的反应,就好像他是林督理身体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有时候身体并不能很准确的执行大脑的指令,当他明白林督理开始培养林鹤鸣时接班时,心里就暗暗生出一些不应当的想法。 想到林鹤鸣,他就不由自主的皱起眉,饮一口酒去平复心情。平心而论,林鹤鸣今晚的表现确是可圈可点,甚至大智若愚到有些刺头的地步,令人头痛! 周世襄进门,在他身旁坐下,向他洋洋洒洒的汇报了一些近来军中的事务和追查买林鹤鸣遇险的幕后真凶的后续,可惜线索太少,杀手组织的头目已经在乱战里死去,就到了如今无从追查的局面。最后再是英租界公使的请求,希望林家能够帮他们追查绑架案的幕后凶手。 严三听得从椅子上坐起来,注视了周世襄好一阵,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再走到条桌前,拿起喷壶浇花:“绑架案的事让严昭出面调停,你的第一要务还是盯紧大少爷,及时上报。” 他放下手里的喷壶,在灯下仔细地琢磨那美丽的花苞。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暗自想。 周世襄上报完事务,严昭仍然没有过来回话,他知道今天是见不到林鹤鸣了,那换防时在心里想好的能够把他栓牢靠的话,也就没办法说出口。 时间一到,他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在香烟氤氲的白雾中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夜。 林鹤鸣相貌英俊,举止得当,虽说平常做事缺些条理,但好在是个大学教授,又是林家的太子,再不济也能配得上自己。可今日一看,他锋芒太露,易惹人非议,跟他在一起最好要做成仙成佛的准备,否则会被气个半死。 事实上,林鹤鸣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能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收起坏脾气,拿出十成十的温柔与讨好对待他,就足以让他觉得荣幸了。毕竟人无完人,他虽然幼稚冲动,但好在有一片真心,最要紧的是——他像江石。 周世襄记得林鹤鸣最后看见自己时眼里那道异样的光,亮得扎人,让他想起他的眼里也曾有过那道光,那道名为失望的光。 捱到天明,他从回忆里幡然醒悟,立即下床向林公馆拨去电话,想要挽救他与林鹤鸣岌岌可危的关系。然而天不遂人愿,公馆的仆从告知他,林鹤鸣去学校了。 等到晚上再打,仍然不在。 第三天,周世襄找到林鹤鸣借给他的书,认真翻看一遍后亲自驱车送去林公馆还他,意在赔罪,请他原谅。严昭出大门来收回了书,告诉他,林鹤鸣不在。 又过一周,他去南洋公学找到了国文系主任,主任告诉他:“林公子跟学校去苏州参加研讨会了。” 周世襄一五一十的询问清楚具体地点和归期,认为不能再等,当即打电话回林思渡处,叫他帮忙照管军务,林思渡一头雾水,对于这样好摸清他底细的机会,只好是却之不恭了。 周世襄人到苏州,按照地址挨街挨户的找过去,又坐了半天的船,胸闷气短的才找到学校置办给教授们暂住的寓所。这回是穿长衫的年轻人接待了他:“林教授啊,他去山塘街划船了。” 周世襄刚从山塘街来,天寒地冻,河面上只有零星几艘乌篷船,若有林鹤鸣,他早该看到了。他上下打量这年轻人一番,生得稚嫩,还是一副学生样,思忖半晌,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严昭在吗?” 年轻人从未听过严昭的名字,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惊讶:“谁是严昭?” 周世襄心里一酸,像是跌进醋海,伸手去轻拍他的肩膀,对屋里一笑:“告诉他我来过,周悠。”扭头走了。 学生合上门,确定周世襄没有回头,方才走去楼上:“林先生,他走了。”林鹤鸣坐在床边,对他摆手,学生扣响木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林鹤鸣木然的下床,赤着脚踩着木地板去了窗边。阴冷刺骨的风刮进窗来,他站在屋内,望着周世襄离去的背影,眼睛忽地红了。 这些天来,他在思考、在逃避。 周世襄拒绝了他——许多次,让他对自己几要失去信心。可是他不能说服自己去放弃一个爱的人,就只好躲,只等他来找自己。让他也尝尝被拒绝、被冷待是什么滋味。 原本他以为自己心很硬,但一见到周世襄落寞的背影,他就开始心痛,与以往每一次痛都不大一样,这一回,他的心像被无数绣花针,绵绵密密的落下针脚。 在两人都黯然神伤之际,林思渡已经见缝插针的将周世襄手下的情况都摸得七七八八了,林鹤鸣一回来就这样欺负他,他决计不能甘心。 等到回了沪城,林鹤鸣又恢复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在学校、饭店与家里打转。而周世襄,就好像真切的从他生活里消失了,不闻消息,不见踪影。 家里也好似察觉到他的异常,但无意为他排忧解难,就只是按部就班的让他抽出空来,代表家里去做慈善,捐款演讲,拉拢人心。林鹤鸣起初认为这件事相当有劲,可次数一多,就从心底觉得无聊起来,好像自己说了许多的场面话,而不能脚踏实地的做实事。 他很明白,自从林督理在对众人发表了那一场讲话,他在别人的眼里就更加是“林督理的儿子”了,他能意识到,正在失去自我,他不会成为沪城任何的不同,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在这里生存。 这天他刚从慈善捐款的演讲里脱身出来,就被钟蜀珩开车接走了。 汽车行驶到保利大剧院,林鹤鸣扭开领子,被钟蜀珩搂着肩膀往里走,他知道这是看戏的地方,而自己对戏曲研究并无太大兴趣。茫然道:“蜀珩,来这里干嘛呀!” 钟蜀珩丝毫不放松搂着他的力道,回头笑嘻嘻的说:“鹤鸣,跟我来呀!不就是一个周世襄吗,这里比他好看的多多了。”他一面使劲拉,一面腾出手去指着门口的海报:“你看呐,秋华班的台柱子夏默吟,一票难求啊!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人弄了包厢。” 林鹤鸣被他缠得不好再拒绝,再定睛一看,夏默吟长得确实美,肤如凝脂,凤目微阖,看着倒比周世襄那个木头美人生动多了。在美色的驱使下,他只好活动双腿,随着人流一齐挤进剧院去。 正如钟蜀珩所说,这台戏确实一票难求,还没到开场时间,剧院里已将坐满了人,因为预留位置,侍应毕恭毕敬的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的包厢。林鹤鸣落座后,向楼下扫了一圈,看见稍后一些的位置,全坐满了,只余前排的贵宾席,空出两个位置,旁边站了几个身穿便服的打手。 林鹤鸣定睛一看,倒像是他林家的人。直到这时候,他也没提起兴趣来。 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红尘里荡气回肠的故事,调子绵长悠扬的钻进他耳朵里,他的思绪就跟着飘起来,最后在夏默吟身上停下。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一曲唱罢,林鹤鸣的神思清明起来,望向楼下,不知何时,两把椅子上已坐好看客。是一中一西的两个人。 西洋人的手臂靠在两人中间的小茶水桌上,贴近那穿军装的人耳畔,饶有趣味的对着台上指指点点,林鹤鸣定睛一看,那侧耳倾听的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周世襄。他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起身,钟蜀珩尚未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一把扯住他的西装一角,抬头规劝:“鹤鸣,还没唱完呐!” “气死老子了!”林鹤鸣取下眼镜,一屁股坐下,以求能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境界,钟蜀珩见他暴走,直问:“怎么了?” “周世襄!”他压低声音,竭力克制自己的醋意,用手指着台下,“这才多久,他就搭上了洋人!” 钟蜀珩起身去看,正好看见周世襄的护卫往后台送花,他心里一怔,退回来坐下,轻拍林鹤鸣的背心:“鹤鸣,你恐怕误会了。” 林鹤鸣戴上眼镜,难以置信的问:“眼见为实,我误会什么了!”他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钟蜀珩十分想劝他“你别捏了,捏了也打不过周世襄”,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他思来想去,最后颇为难地做出一个推测:“恐怕不是搭上了洋人,是戏子搭上了他。” --------------- 第29章 ============================== 林鹤鸣又惊又气,立时一拳锤在桌上,震得茶水都洒了出来,他咬牙切齿的想,什么时候,也轮得到戏子来跟我争宠了! 钟蜀珩生怕他脑子一热大闹戏院,回头再整出个桃色新闻来,有损林家颜面,只好耐心的把手伸过去搂过他的肩膀,再把茶水送到他面前,让他先消消气:“就快散场,你先靠着我喝口热茶。” “我想不明白啊。”林鹤鸣端着茶水满饮一口,心里像是暖了些,他侧头靠在钟蜀珩肩上,私心认为脖子不大舒服,又坐直身体,向着楼下模糊的背影发呆。 他想起了周世襄。 他最喜欢把头靠在周世襄的肩上,不高不低的,是个极舒服的睡处。 他一定爱我。林鹤鸣想,若是不爱我,他不会去苏州找我。可那一天,他对自己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自己却不能冲破心底的樊笼,去见他一见,以至于让他黯然离去。 同他最后一次幽会是什么时候?是他得罪所有人的那一天,亦是他被拒绝那一天,他没有答应自己一心一意的要求,所以他们之间生出嫌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他不知道周世襄会不会为此心痛,但他确确实实是为此心痛到夜不能寐。 林鹤鸣慢慢回过神,瞪大着眼极为认真的问钟蜀珩:“他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货色?”他被醋意冲昏了头脑,连带着说话用词也不文雅起来。 这是上等人失掉体面的一种象征,钟蜀珩意识到了。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戏票,忽然觉得有些烫手。他是林鹤鸣的好朋友,自然知道他并不是个心性纯良的善茬。很早以前,他就私以为,林鹤鸣做人只有两面——一面伪善,一面邪恶。 他是个天生的坏种,坏到自己未能察觉的地步。 钟蜀珩有些害怕,只能将桌上的枣泥糕送进嘴里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借此忽略林鹤鸣的怒气。 “你别气了,周世襄懂事啊。” 林鹤鸣一回头,眯着眼问:“怎么说?” “只听说过玩戏子,哪有玩少爷的。” 胡言乱语。林鹤鸣轻啐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一口接一口的抽起来。周世襄是因为自己躲着他,才另觅新欢的,这样算来,这桩事全是自己的错。又要他费心思去想如何致歉了,愁。 曲终人散,钟蜀珩安抚好林鹤鸣坐在远处等他,独身出房间去活动剧院管事,向他打听夏默吟的消息。这些天他在家里,没少听说夏默吟去给日本人唱戏,他这样活得糊里糊涂的人,全然看不明白这时局了。 剧院管事点头哈腰的接待了他。钟蜀珩被领着去了后台的化妆间,直接见到了夏默吟。 他仍然穿着大红大紫的戏服,脸上还没开始卸妆,手里倒是在拆头上的钗环了。在镜子里看见钟蜀珩,他先是放下手里的活儿,再回过身去,向他微微颔首:“多谢小钟先生捧场,今天听得还好吗?”钟蜀珩痴迷戏曲时曾包过他的场,虽说两人并未见过几面,但细算下来,总能算是神交已久了。 钟蜀珩手靠在椅背上:“你唱得越来越好了。”说完笑着向他点头。 “不知小钟先生有何贵干?” 钟蜀珩思忖着如何开这个口,化妆间的门帘子就被人挑开,几个清一色穿西装的壮汉鱼贯而入,一人手里捧着两个花篮。夏默吟见了,从座位上起身凑过去看,立即喜笑颜开:“全是周长官送的呀!”为首的壮汉点头,又听他俏生生的问:“他在哪里?” “在后面候着您呐。” 门口灌进一阵寒风,钟蜀珩趴靠在椅背上,眼里挤出笑来:“默吟,我说今天买不到你的贵宾票呢,原来是有周长官了。”他打趣着,想起林鹤鸣那股子愤怒劲儿,身上忽然打了个寒颤,而心底呢,就顺势生出一些怜惜与柔软。 夏默吟上台多年了,但身上总有一点子天真的痴劲儿,只知道谁对他真心真意好,他就要全心全意的回报。正巧,周世襄就是那个既懂戏又懂他的人。他坐回位置上,喜不自胜的一点头:“周先生很懂戏。” “你懂他吗?他是个丘八!”钟蜀珩笑意盈盈的盯着夏默吟,直让他背心发毛。 夏默吟想不出如何打发这样的大金主,就只好是起身又向他微微一鞠躬,同刚才一样,向他表示敬意。 这时钟蜀珩直起身体,对着屋内的人一摆手,就将人都散了出去。然后他走近夏默吟,极认真的与他四目相对,最后脸上漾出盈盈笑意:“听我一句劝,要么离开周世襄,要么回老家。” 夏默吟只以为是他对周世襄有心思,抬眼笑微微的就要同他打太极,钟蜀珩顾不上他怎么想,单是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你先生是尊泥菩萨,自身难保了。”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将夏默吟给劈了个不知所措,他愣在座位上消化许久,才颤颤巍巍的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凑到唇边,慢悠悠的吹,又颇不安的放下:“小钟先生听到了什么风声?” 被他一问,钟蜀珩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手去抚在他上:“乖。”临走,意味深长的去看他一眼,这让夏默吟更加不能理解,只得一卸完妆就急忙赶去与周世襄见面。 自打周世襄从苏州回来,就在心里认定了林鹤鸣与那名学生有一腿的事情,他并不认为已经与林鹤鸣结束了,而是咽不下他避而不见的这口气,所以找来夏默吟做一个消遣。 立春已过,天气由寒转暖,总比冬日好熬一些。近日来,他的军务并不如何繁忙,林思渡也表现得相当安分,这就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捧夏默吟的场。 在周世襄看来,夏默吟与严昭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严昭识大局,并且听话,能够全心全意的为他办事;但夏默吟就很不一样了,会撒娇,会说话,能够接受被消遣。因为这一条优点,他甚至斥巨资为夏默吟置办了一处别院,供他从戏班里搬出来居住。 至于外界传闻的金屋藏娇,他是万不肯承认的。 从始至终,他愿藏住的人,在心里。 夜半时分,周世襄从床上起身要走,夏默吟两条雪白的腿顺势缠在他腰上,又去按住他穿衣服的手,娇声道:“你家又没有姨太太,何必回去麻烦呢?” 不知为何,自夏默吟来时,他总心里不安,可他问了半晌,这人嘴夹得比屁股还紧,一句实话也不肯说,他就只好是春风一度后金蝉脱壳。 周世襄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手放去别处,再埋头去扣衬衫:“明天要去林家打报告,不能耽误。”夏默吟自知留不住他,只好娇声冲他摇头,再从床上起身去给他取来大衣穿上。周世襄却一抬手:“你好好休息。”。 他很反常的没有对夏默吟亲吻,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就提步出去。 周世襄裹紧风衣走到车上,由副官开车送他回去。他刚经历一场云雨之事,体力上还没完全恢复过来,上车后风一吹,他就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抵御严寒。 车刚开出没多远,副官忽然轻拍他的肩膀,抬手指向窗外:“有车过去了。”可其实他想说是林鹤鸣,但又怕虚惊一场反而自己要被周世襄责骂。 周世襄一听,抬起头将手放在车窗上,向外张望一阵,他忽然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夏默吟的不对劲,可一想到自己三令五申的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就吩咐继续开车回家。 别院里,周世襄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打进电话,夏默吟露着大白腿,不好踩着拖鞋蹦蹦跳跳的去接电话,屋外侍候的小丫头听见声响,进门接起电话:“你好,夏府。” 钟蜀珩在电话里答应一声,然后扭头望向林鹤鸣:“我姓钟,找夏默吟。” 小丫鬟见不是周世襄的来电,捂着话筒回头对夏默吟做出一个嘴型“钟”,夏默吟投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小丫鬟立时降低一个声调:“钟先生呀,你好。夏老板不在,明天才回来呢,对,是,是,再见。” 林鹤鸣坐在背后嗤笑一声,压低声音:“不在?” 钟蜀珩挂断电话,回头瞧他,满脸冷笑,显见是被气急了,也只好是劝他别冲动,明天还要上课呢。 林鹤鸣从沙发里站起来,掏出腰上的勃朗宁,在手里掂了掂,又抽出弹夹一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向钟蜀珩回头一笑:“你别管了。”就拂身而去。 夏默吟身上裹着薄薄的一层衣服,被小丫鬟搀着出门去沐浴,两人行走在暗夜里,阴风嗖嗖地吹,小丫鬟抱紧他的胳膊,瑟瑟发抖:“小爷,刚才电话里钟先生很关心您呢。依我看,可比冷冰冰的周长官好多了。” 夏默吟踩着小碎步,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用手点点他的额头:“傻丫头你懂什么,周长官有枪,有地位,比你喜欢的钟先生牢靠多了。” “可是他从不在您这里过夜,您要是出什么事,他也不知道。”小丫鬟说着,耳尖的听见屋外汽车停下的声音,把夏默吟的手抱得更紧了:“钟先生的电话里我还听见他对人说,走了,走了,你别生气。” 小丫鬟极认真的向他复述钟蜀珩的语气,等他醒悟过来,已太晚了。 --------------- 第30章 ============================== 夜风裹挟着一阵清亮高亢的吟唱穿过庭院,小丫鬟被吓得不动,聚精会神站在原处:“小爷,你听。”她用手指着院子里,觉得今晚的一切都诡异极了。 “看前方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夏默吟听着自己今天唱的这出《挑滑车》,想起钟蜀珩意味深长的提醒,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惧。 不知道周世襄怎样了?他暗自想着,手有些发抖,片刻后竭力镇定下来,用手拍拍小丫鬟的胳膊:“说不定是票友呢。”他不知道是在安抚她,还是自己。 他的心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仍然稳健的走进浴房,由小丫鬟在外面守着。 进了屋里,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他的心方能静下来。水温正好,他褪下衣裤钻进木制的浴盆,抬起手来,欣赏自己完美无瑕的肌肤,对着空气怪笑两声,小丫鬟在门外听见了,颇为愁苦的蹲在地上捧着脸:“小爷,你别笑了。” 夏默吟拿起浴盐,在身上搓了搓,对着门外嗔怪道:“丫头,你胆子也太小了些。” 门外一阵骚动,保镖说话的声音里夹杂着一声枪响,小丫鬟听得清楚,立刻从地上起身,呆呆地说:“门外打枪了。” 夏默吟被这异常吓得要死,可心里并不很怕,他不怕自己出事,而是怕周世襄在他前头出了事,那就没人来救他了。他忙忙碌碌地从木架子上抓起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开始穿衣服。 小丫鬟抱着大氅进去给他披好,嘴里念念有词:“我看咱们这里也不安全,改天你可得叫周长官给咱们多找几个私人保镖呀。” 在热气里蒸了太久,夏默吟有些头晕腿软,只好由小丫鬟扶着,听她说孩子话,忍不住又驳她一句:“瞧你说的,那出门带保镖是大佬们的做派,咱们下九流的,哪能有这排场。” 话音甫落,院内一阵喧闹,旋即一盏大灯将夏默吟二人暴露在深夜里,他被灯照的刺眼,条件反射的伸手挡住眼,待差不多适应这样的强光后才看清,院子里是两队穿着黑制服,荷枪实弹的法租界巡捕,周世襄为他找的几个保镖已经被他们逮捕,戴上了手铐。 小丫鬟被吓得呜咽起来,夏默吟也怔在原地,心不在焉的拍小丫鬟的手背,不待他开口,两个巡捕就上前用枪比着他们,随后华人探长走到他们身边,十分歉疚地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向做通知的大声说道:“夏老板,你涉嫌引起公共恐慌,巡捕房依律将你逮捕。”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逮捕令,以示众人。 夏默吟对此感到惶惑,等到反应过来,认为一定是自己被周世襄连累了,他的仇人动不了他,所以就拿自己开刀,可是这逮捕的理由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视死如归的对地上啐一口,朗声道:“我一个唱戏的,怎么引起你们公共恐慌了!” 探长顿了顿,故作轻松的脸上笑出褶来:“你给日本人唱戏。”他说完,对自己的应变能力感到佩服,然后对夏默吟抬手:“请吧。” 小丫鬟被巡捕拉着松开手,摔倒在地上,眼睁睁见夏默吟带走后,方才放声痛哭。 夏府外的汽车里,林鹤鸣哼着京戏,怪腔怪调的,听得严昭头皮发麻,握方向盘的手几乎发抖。等巡捕房的车开走,严昭才假意挠挠头,转过脖子去问:“少爷心里还不痛快呢?” “我痛快得很。”林鹤鸣指间夹着一根烟,向窗外呼出白烟:“谁敢让我不痛快?我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夏默吟被扭送巡捕房,不多时,巡捕房门前就挤满各家小报记者,等着对他进行采访,为了不落人话柄,他自下车起,就再没开口,一举一动都按巡捕指示。探长顾念他是沪上名伶,特意按照林鹤鸣的要求,给他安排上一个单间,内有一张木板床,配角落里散着臭气的一只木桶。 牢里又臭又冷,阴气逼人,夏默吟裹紧大氅,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臂取暖。他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将钟蜀珩的话告诉周世襄。 破晓时分,周世襄从不安里醒来,小丫鬟在通往城外的路上拦下了他,向他哭诉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 周世襄二话不说,立刻回家拨通电话,要求释放夏默吟,得到得回答却是:“此事最好由周长官亲自来办。”如此,他只好转道去巡捕房。车到麦兰巡捕房,小报记者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去,围得他寸步难行。 众人举着照相机,挤到他身前,七嘴八舌的问:“周长官是为名伶夏默吟通日之事而来吗?” “周长官和夏老板是什么关系?” “林督理与日本人不和,请问周长官怎么看?” “听说周长官与夏老板私交甚笃,是真的吗?” 副官与几名巡捕在门外拦着,周世襄被问得头疼,但他与夏默吟的事不能公之于众,否则他们都会身败名裂。 他压低帽檐,视若无睹的走进巡捕房。饶是他一言不发,此英雄救美之事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相信不久后,就会传到林督理耳朵里了。 周世襄到时,夏默吟正瑟缩着身体,流着冷汗,发热。他心里不为所动,只是恼,到底是背后捣鬼,他站在牢房前,对着里间轻声一唤:“默吟。” 夏默吟轻微的有些反应,抬起头来,双眼发红,见到他安然无恙的站在眼前,高兴得几要忘记自己身陷囹圄。夏默吟起身,拖着虚弱的身体扑到他跟前,眼里泛出泪花:“你没事就好。” “昨天钟蜀珩见过你,是吗?” 夏默吟点头如捣蒜:“他叫我离开你。” 周世襄握着他的手松开,拧紧了眉:“你为什么不听?” 夏默吟双手抓住铁栅栏,对上那淡漠的眼神,忽然感受不到周世襄给他带来的暖意了。他痛哭流涕起来:“我爱你呀!” 周世襄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竟没想到,林鹤鸣竟会如此狠心。他收起所有情绪,极冷静的向后一退:“我会救你的,往后别再见了。” 退出牢房,周世襄极认真的思考,林鹤鸣若是还不见他,他应该怎么办?总不能求到严三那里去。好在活了两世,他还有一个本领,认命。他很明白,在绝对权力面前,没人能够反抗。更何况,林鹤鸣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左不过就是要个一心一意,他答应就是了。原本和夏默吟这档子事就只想气一气他。 探长见他想得出神,门外又是一帮不好对付的记者,念着此事不能生出丑闻,就只好先自作主张的将他领去谈话室里休息。 周世襄专心致志地喝茶,走廊里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在他门前停下,电灯照出一条长长的身影,投射进屋里。 他放下茶杯,只扫一眼,却很奇怪的透过那条细长的阴影,认出背后的林鹤鸣。 时隔多日,恍若百年。 林鹤鸣春风满面、威风凛凛的,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周世襄心头悬着的大石终于放下,他舒展着身体,翘起二郎腿,自顾自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 林鹤鸣怡然自得的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打量这让他朝思暮想的人。林鹤鸣掏出打火机,坐在周世襄对面,替他点燃香烟。 周世襄深吸一口,合上眼对他呼出一口白烟,而后微微一笑,阴阳怪气的道:“小少爷啊,你不是在苏州吗?怎么屈尊降贵来此贱地?也不怕脏了你的鞋。” 林鹤鸣面无表情的望着周世襄,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烟,放进嘴里饶有兴味的上下扫他一遍:“我这也是跟你学的呀。” 周世襄早看得出林鹤鸣不是善类,但他向来认为林鹤鸣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也就想不出林鹤鸣会活动巡捕房先去找夏默吟的麻烦,但目前最让他头疼的并不是夏默吟能不能出监,而是门口的小报记者怎么打发。 他实在想不明白林鹤鸣怎会对自己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他这回算是见识了。 “小孩,火气别太大了。”他从盒子里又抽出一支烟来,为自己点上。 林鹤鸣点头,被他这话呛得无声的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半晌,他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问:“我跟你说过什么?”他需要确定,周世襄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别再让你看见我和别人咬耳朵。”周世襄已经知道钟蜀珩去过戏院,只想恐怕自己的事就是由他告诉林鹤鸣,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许这场戏不会太难收场。 林鹤鸣对他一仰头,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放下烟:“你还记得就好。”片刻后起身,缓步走到周世襄跟前停下,从脸上挤出笑来:“我对你够好了,真心待你,百依百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就这么贱?你宁愿贴钱包养这样的货色,也不愿正眼看我?” 他将手搭在周世襄的肩膀,躬身下去,学着他刚才的语气,低声问:“你为什么不听人劝呐?” “我爱你呀!” 语调婉转的学完这两句话,林鹤鸣起身在周世襄肩上用力一拍,笑出声来:“你以为你们在唱评弹呢?”他说完,收起笑意,绕到周世襄面前坐下,与他四目相对:“你永远都是我林鹤鸣的。”他一面说,一面微微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说法。 坐在灯下,林鹤鸣的身影完全把周世襄的罩在里面,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简直要命。 --------------- 第31章 ============================== 门外,副官仍然被记者缠得不能离身,探长先从巡捕房里出来,站到一旁去吸引火力,而后林鹤鸣脱下衣服披在周世襄身上,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由严昭发动汽车带着他们逃离是非之地。 两人上了车,不说话。 严昭不好插嘴,只敢从车内的后视镜去瞟,一看林鹤鸣怒气冲天,就只好去看周世襄,这张脸更臭了,满脸不忿的,眼底尽是寒意。自打他被周世襄抛弃后,就深以为他薄情寡义,而今出了夏默吟的事,他才知道周世襄对他有多么好,主动助他脱离苦海,不必担惊受怕。 听着林鹤鸣昨夜的话,他甚至不敢细想,若是被林鹤鸣知道他与周世襄的关系,他是否会□□干脆脆的一枪毙了。 严昭沉静的发动汽车,沿着原路开回去,忽然,林鹤鸣伸手拍他的后脑勺:“去华懋饭店。” 周世襄别过脸去:“去城外!” 严昭故作为难的放慢车速,林鹤鸣发狂的一吼:“去饭店!” 周世襄不由分说的脱下他的衣服,摔到一旁,严昭稳健的将车驶上大街,周世襄一只手放到车门上:“去城外。” 林鹤鸣瞧见周世襄预备跳车,忽地扑去,使劲按住他的手,将他困在座椅与自己的身体之间,不能动弹。林鹤鸣怒目圆睁,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吼道:“我是你男人,以后我说话你别他妈反驳。” 周世襄自认理亏,所以对他忍让至此,话到此处,他自认为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脚下一踢,给林鹤鸣来了个措手不及,然后翻身拧住他的手腕,把他压在座椅上:“欠揍!” 林鹤鸣被反剪双手,周世襄的膝盖顶在他腰上,让他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身上和心上的痛让他带着哭腔大喊:“王八蛋!老子瞎了眼,竟然爱你!” 严昭不等林鹤鸣发号施令,果断的将车停在路边,周世襄先前起身撞了头顶,这会儿身体不稳,又一头撞在车窗玻璃上,头上顿时红了一片。他下意识的从后腰抽出手-枪,顶在严昭后脑勺上:“下车!”枪口擦过皮肤,立时破一块皮,渗出血来。 严昭知道这两人都失了理智,不愿把自己置身如此险境,只好听话下车,周世襄这才松开林鹤鸣,自己去坐在驾驶位上。严昭走到后面,要去打开车门,林鹤鸣从座位上翻过身来,对他怒道:“这是咱们的车,你走干嘛!” “别动!我送你去学校。”周世襄反手把车门锁紧,阴着脸发动汽车,往学校开去。 汽车发动,林鹤鸣不甘心就此落败,从后面扑上去,用双手锁住他的脖子,把头凑到他旁边去,对准他的脖子就咬下去。周世襄疼得一脚踩下刹车,然后伸手去揪住他的头发,不声不响的僵持到林鹤鸣松口。 周世襄思来想去,为了保住林鹤鸣平日的体面,终于将汽车开到华懋饭店,门口的侍应见林周二人一前一后的上了电梯,喜气洋洋的迎他们进去。林鹤鸣阴沉着脸,失去了往日光彩,周世襄脖子渗着血,已经浸透他的衣领。 总得来说,他们今天都不大体面。 直到下了电梯,林鹤鸣才从混沌里缓过神来,他抹掉眼泪回过头去,把目光停在周世襄一片鲜红的脖子上,立刻欲哭无泪的关怀他:“世襄,去医院。” 周世襄执过他的手,走进林家的包房,这才松手,坐在床上,沙哑着声音对他致歉:“小孩,对不起。” 林鹤鸣半跪在他面前,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地上掉,他伏在周世襄的膝盖上,带着哭腔道:“我看见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太生气了,我不会杀他的,你......你放心。”他哭得不能自已,鼻涕眼泪全黏在周世襄的裤子上。 周世襄抚着他的后脑勺,哽咽了一下:“你别哭。”他很奇怪,看他哭,为什么自己会心软?为什么会对他有耐心?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重蹈覆辙——重新爱上一个任性的小孩。他算不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他也不想分辩得太明白。 两人就保持一坐一跪的姿势,直到林鹤鸣的情绪平静下来。 周世襄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从怀里掏出方巾替他擦干眼泪,然后慢条斯理的替他整理好衣服,又理好头发,看他恢复往昔的体面,很是满意的一点头:“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我不会怪你。” 林鹤鸣喜极而泣,一把将他抱住:“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能不能别离开我?”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收紧,周世襄并未做出回应,而是用手轻推他的心口,轻声道:“我很疼。” 林鹤鸣立刻松开双手,躬身在他面前,认真打量自己留下的伤口,而后摇电话去楼下,叫人送来酒精碘伏。再转身进入盥洗室,打湿方帕,给他擦干净血痕。 周世襄吃痛的抬手要去摸伤口,被林鹤鸣在半路截住:“我会清理。”他拿出对待修复艺术品那样的态度,极认真仔细地处理伤口,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周世襄温柔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轻拍他的肩膀:“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林鹤鸣心里一震,并未停下手里的活儿,只好假做没听见似地,一抬头:“就快处理好了,你再忍一忍。” 周世襄从床上站起来,径直向门外走去:“给我点时间好吗?” 林鹤鸣呆愣的站在原地,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周世襄走到门外,忽然像被抽干心力,到了寸步难行的程度,他蹲靠着墙,无声的哭起来。 屋内传来哨声,像一张缓缓裹紧的网,让他快要透不过气。 当天下午,钟蜀珩亲自去去巡捕房接出夏默吟,躲过了记者的追问。 两人坐在汽车后座,夏默吟烧得神志不清,嘴里仍不停咒骂周世襄是个玩弄感情的负心汉,钟蜀珩搂着他的细腰,有些心猿意马的对司机说:“去医院。”然后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他身上,颇为怜爱的摸着他的脸蛋:“周世襄是个什么妖精啊,你们一个个都被他迷得没了理智。” 严昭自从下了车,就茫然的在路上晃荡,直至步行到武康路,他才想起来前些天,爹吩咐他去调停绑架案的事,遂拿定主意,叫了辆黄包车拉他去英租界。 横竖他早前已经调查清楚,这绑架之事是开赌场的许先生在背后指使。依着他看,绑架也没什么,守着江湖规矩,收了赎金不就得了,可这位许先生偏不,叫人送还苦主两具尸体。这事既然租界都求到林公馆了,他们就不能不管。 他下意识的摸摸腰间的□□,确定此行无碍后,到地方下了车。 英国俱乐部,木户重光坐在一楼用餐,面前是一大扇落地窗,严昭一下黄包车,就进入他的视线。 初春,阳光和煦的洒下,木户重光雾里看花的观望一阵,见他穿一身上好的哔叽西装,站得笔直,身姿仪容都标准得像极电影院外大幅海报上的模特。 严昭面前跑过一个报童,他颇有兴趣的拿起一份报纸,低头看表,看午餐时间到了,就向俱乐部走去。 木户重光见状,伸手对身后的保镖招手,嘀嘀咕咕的吩咐一阵,还没等严昭走进门来,两人就过去将他“请”来与木户拼桌。 严昭不善掩饰情绪,摆着一张臭脸,极为不满的问:“木户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严先生别误会,我只是想请你吃个便饭。”一月不见,他的中文说得越发像模像样起来。 严昭环抱双臂,忽地一笑:“不错不错,现在连便饭一词都会用了。”他向门外望去,全是保护木户的私人保镖,他并没有信心能够以一敌多,所以只好从善如流的答应他的邀请。 木户重光招手叫来服务员,把菜单送到严昭面前,对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严先生点菜吧。” 严昭将报纸放在桌上,认认真真的看起菜单来。木户重光直勾勾的打量他,暗自满意不论何时都坐得挺拔的身姿,说话时永远神采飞扬,带点不可一世的骄傲,生得也好,像是上好的中国瓷器,看用皆可。 想到这里,木户重光发了愁,不知道该要怎么做,严昭才能为他所用。 严昭点好菜,抬头对他极有礼貌的微微一笑:“多谢木户先生款待。” 木户重光被他的声音从愁苦里勾出来,温和又认真的对他颔首回礼:“严先生不嫌弃就好。” 这时钟家的汽车驶过长街,钟蜀珩好巧不巧的看见严昭和木户重光你来我往的谈笑,他招呼司机停下车,在车里望了许久,才下令司机将车开走。 他长叹一口气,林家与日本人关系如此紧张,家里人却如此不避嫌,真叫他要糊涂死了。可一想想,现在手里有枪,才有命,自己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又何必多这个嘴,去招惹事非呢,万一招得严昭记恨自己,那就不好了。 夏默吟在医院打了退烧针,这时迷迷糊糊的醒来,抬眼一看,自己正躺在钟蜀珩怀里,忽然想起周世襄对自己说的话,强撑着身体要下车。 钟蜀珩的手无力的抚过他光洁的脖颈,然后迫使自己打起精神来,推开车门对他正声道:“你愿意就跟我,不愿意就下车。” 夏默吟收回手,抹干眼泪把车门关上:“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5 22:32:46~2020-03-11 16:3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写意、霜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32章 ============================== 英国俱乐部里,严昭点的吃食都已上齐,他乐得有人请客买单,所以做个请的动作就敞开肚皮大快朵颐起来。 木户重光坐在对面,被他这反客为主的姿态弄得颇为腼腆的一笑,想要拉拉家常,又觉出他对自己无话可说,就只好往牛排上倒沙拉,再假作漫不经心问:“严先生,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玩?” 严昭对于他这个“玩”的形容相当不满意,轻哼一声,抬起头来对他人畜无害的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出来玩的?”若不是你们小日本联合一帮地痞流氓耍无赖,我哪用得着单枪匹马的出来瞎逛? 他越看木户,心里越生气,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现在不能大动干戈,就只好发动神思在脑子将木户揍了个半死。 木户重光对他这样的想法毫无知觉,加以对他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束手无策,只好闭口不言,幸而手长,一舒展开就拿到他面前的报纸。他假意做个请示的动作,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展开成两页来看。第一版上正是刊登了英租界儿童绑架案的事,木户重光看一看,私心认为许先生做事有些过分,收了钱,仍撕票。 他将报纸放在桌上,忽而想起前些天自己在林公馆吃挂落时,英国公使马丁也在,他身边由华人探长作陪,联想到林家对于沪城的掌控力,他确定英国人是为绑架案去的林家。 他有些好奇:“难不成是为这件事才出门的?”他用手指着第一版。 严昭抬眼一看,毫无波澜的点点头,然后放下手里的刀叉,用餐巾擦干净嘴巴,起身对木户重光略有敬意的一鞠躬:“多谢木户先生款待。”就拔腿而去。 木户重光隔着玻璃注视他的背影,直到他拐进对面的小巷才回过神来。他招手,叫人上去跟着严昭,来不及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起身坐上汽车。 回到使馆,他心情愉悦的在办公室里拿出军刀,对着空气乱劈乱砍一通,最后精疲力尽的躺在沙发椅里,摇了个电话出去。 浦西码头,漕帮的兄弟们正从轮船上卸货,严昭领着几个林家随从前来赴约,两方心有灵犀的绕开人多的地方,选在一处僻静而又不至于不见人烟的地方进行和谈。 前来和谈的是几个中年汉子,全穿着脏乱不堪的粗布麻衫,头戴黑色渔夫帽,由于手里有枪,所以腰杆站得特别的直。然而在严昭看来,全土里土气的,既不够摩登,又没有气势,简直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 为首的男人嘴里吊着一根狗尾巴草,手中拿着枪,颇有些惊讶的问:“是你找我?” 严昭对此见怪不怪,反而心平气和的上去递过一支烟:“兄弟是从山东?还是安徽来的吧?”他看上等人的眼光差一些,但看一些比他还要低等人,那是相当准确的。 男人点头:“老家发大水,兄弟们没活路,只好卖了房、地、老婆孩子来沪城谋生。”他答的坦然,严昭心里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接着听他说:“我们知道你来为的什么,但没办法,我们都在许先生手下讨饭吃。” 严昭听到此处,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加以轻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沪城有苦主交了赎金还撕票的规矩了?”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大家都是一条贱命,严先生懂我意思吧?”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的噎他一句。 严昭像被踩住痛脚,立时从后腰抽出□□,对准他歇斯底里的一吼:“你再说一遍?谁是贱命?” 男人身后的人也丝毫不怯的拔出枪,对准严昭,他苦笑一声,下手把严昭推开:“我说你,贱命!” 严昭怒不可遏的要放枪,可环顾四周,自己的人手似乎不够,而且漕帮的地界上,不能正大光明的开打,于是只好忍气吞声,领着人手打道回府,刚才一退一让之间,他已经在为首的男人背上抹了一把夜光涂料。 他有些夜盲,现在又不能找到他们的老巢,恐怕晚上看不清那男人毫无记忆点的脸,所以想了这样的办法,等到晚上再来,随着夜光跟他回到老巢,给他们来个一锅端。 想到此处,严昭立刻打道回府调派人手。然而人手在他老爹那里,给也给的有限。他想的明白,自己的智力并不是很能依靠,所以只能在武力上多费些心思,等到以后离开家里,离开了爹,也还能在沪城生存下去。 月黑风高,码头上只剩下两排路灯,照着孤零零的几个人影。严昭躲在暗处,等待绑匪出现。等到工人散尽,路灯熄灭,路面上安静了几分钟,一夜光才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黑暗之中。 严昭蹲在集装箱上,看那伙绑匪左顾右盼的拐进一处仓库,方起身从上面跳下去,领着人一路跟上。他将将要到,手下就从前面折返回话:“门口有人守着,带枪。” 严昭不言语,单用手比着脖子,做出一个割喉的动作,手下们心知肚明,一一摸出手-枪装上子弹,上膛。 确认一切准备工作做得妥当后,严昭手势一打,守卫的两人就倒在血泊之中。 屋内打牌的众人闻风而动,通通举枪血战,然而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只好躲,但碍于屋子只是两间破旧的砖房,除了桌子和床,他们无处可躲,只能在明处等死。 严昭先让人上,等到枪声差不多停了,才从车里跳下去,举着枪进了屋。严昭一一辨认之后,发现正是骂他那人还未被杀。 于是将板凳抡起便砸,同时在嘴里怪叫:“缴枪不杀。”他的声音语调都拖得长长的,那男人知道自己在做困兽之斗,直怕得发抖,可是很不好面对他。 一想起今天对严昭的放肆,他就害怕自己现在出去会被他折磨个生不如死。 严昭咽不下那口恶气,先是下令在屋里搜查,再是对着屋子一通乱枪,那人躲得精妙,浑身上下竟然丝毫未损。 忽而,屋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随从满脸是血的跑进屋里,喘着粗气:“许先生那里来人了。”话音未落,就断了气。 严昭万想不到自己会在阴沟里翻船,气得一拳锤在桌上,对地上啐了一口,起身就往外去:“开打!” 他怕死,但明白姓许的不敢让他死,也就不那么怕了。他的人虽然不多,但好在忠心能打,他的后背全然没有顾虑,所以一心拼杀出去,只要出去了,就不必再去姓许的那里脱一层皮。 屋外枪声铺天盖地的响,严昭被众人护着从屋里钻出去,一转眼,身边的人已是死的死伤的伤,前方还在打枪,在许先生的人上前冲杀之际,严昭边跑边打枪的躲。由于穿得太过体面,他并不能迈开步子大步的跑,这更是在他原本的劣势上雪上加霜。 等到他的子弹和飞刀耗尽,一群小喽啰再也不畏惧他的威严,上前将他团团围住,不遗余力的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他的肩背,肚子,腿都一处一处的痛起来,浑身上下像被人踹得快要散架,他蜷着身体瑟缩在众人之间,眼前只有昏暗的白光。 在他昏昏欲睡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他想,是少爷来了。 两队日本特务卡着时间,恰逢其时的驱散开聚众斗殴的众人,把半生不死的严昭救下。 木户重光从汽车里冲下来,亲力亲为的把他抱上车去,将头破血流的他放平在自己腿上,一面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呼喊:“严先生,你还好吗?” 严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忽然回光返照的瞪大双眼,伸手要抓,却被扣住五指:“别乱动,你伤的很重。” “送我回家。” 木户重光微微一点头,拿出一张方帕给他清理伤口。然而对司机说:“回使馆。”他用劲按住严昭的腰身,很是诚恳的说:“我不会让你走的。” 汽车从武康路飞驰而过,林鹤鸣坐在武康大厦一楼的蛋糕店里,百无聊赖的用叉子戳着面前的草莓蛋糕。 自从周世襄离开之后,他就开车坐在这里,等着严昭,因为这是他下车的地方。 木户重光走进店里,要了一份红丝绒蛋糕,正转身出门,就看见林鹤鸣,他相当礼貌的对着林鹤鸣的方向一颔首:“小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他装模做样的向四周打量:“怎么没见严先生?” 林鹤鸣抬眼,不理会,翻起手边的杂志。 由于疼痛难捱,严昭的额头和背心早已渗出丝丝细汗,打湿他的碎发与背心。木户重光提着蛋糕放上副驾驶位,然后坐到他身边去,继续将他的头固定在自己腿上,手指与他扣在一起,从这昏昏沉沉的睡意里,木户感受到了一点点无心的暖意。 木户重光怕他着凉,就先自作主张的替他解开外衣,脱下贴着身体的里衣,再抱着他,用衣服将他盖起来取暖。 车到使馆,不多时就来了一位日本医生,认真仔细的替严昭检查完身体,确定他外伤的程度后,上完药,只堪堪开了止痛药和消炎药,就能够确保无事了。睡到凌晨,严昭睡眼惺忪的从梦里醒来,床边坐着尽心职守的木户重光,手边放着一个精巧的蛋糕盒。 见他醒了,立刻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 第33章 ============================== 翌日清晨,林鹤鸣早早的醒了,行尸走肉一样的收拾完自己,就下楼孤零零的坐在饭厅用早餐,严三前来给林督理取早报,没见严昭在旁守护,于是责怪:“严昭太不讲规矩了,等他回来该去领板子。”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林鹤鸣并未听说严昭领受了任务,昨晚从武康路回来他就满心以为严昭是出去快活了,然而心里毫无波澜。 如今一听严三抱怨,立刻放下勺子:“严叔,我在家没事儿的,也不能总让小昭哥陪着我。”他很通情达理的说,严三却更生气了,一手按在桌上,直说严昭失了本分。 林鹤鸣唯恐严昭被自己连累而遭责骂,所以就把昨天的事添油加醋的解释一遍,末了还说:“您就是要打板子,也该打周世襄啊,他一个人欺负我们俩。”他抬头打量严三的神情,只见严三略微一点头,摆摆手:“小少爷别诓我,你们欺负他一个倒差不多。” 严三是足够了解周世襄的性情的,不轻易跟人红脸,想来是林鹤鸣把事情给本末倒置了。话到此处,他方才想起,原来严昭是从家里带人去见绑匪后没再回来。 林鹤鸣见他面容一沉,侧脸去探究着问:“严叔,怎么啦?” “严昭昨晚带人去了码头,现在还没回来。”严三很是焦虑:“小少爷快用完了吧?我安排车送你去学校。”他虽然担心儿子的安危,但为人管家的本分还是记得,以主家的事为重。 林鹤鸣一听,立即反应过来严昭可能有危险,当即对严三宽慰道:“严叔,你先去找小昭哥吧,我回头让别人送我。” 严三得了这句话,如获大赦的转身出去,林鹤鸣仍然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的对付眼前的早餐,他抬眼一看时间,又是迟到。 他极无奈的一笑,扒着手指算这个月的出勤日子,想来八十大洋的工资已经扣得七七八八了,他又不靠那工资过活,索性就窝在家里不去上课,横竖也没备课。 饭后,林鹤鸣无所事事,只能躺回床上趴着,一想到周世襄不理他了,他就难受异常。他甚至到如今也没有想明白,周世襄到底是为了夏默吟,还是为了自己咬他的一口而下定要和他断清的意思。 若是前者,他决计不认错;若是后者,他愿意被咬回来。 可是周世襄稳重至极,恐怕不愿像他一样的咬人,所以他们就失去一个和解的机会。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揪着疼起来。 从小他就知道,他的病是无药可治的,药片对他来说只能是治标不治本。他抓起床头的药瓶,倒出几粒,不喝水,单咽下去,心理上就觉得疼痛减轻了一些。 他翻个身,死狗一样的把身体陷进羊绒被里,任由心痛拉扯自己。眼泪倏忽滑出,路过唇边,沾湿枕头,这片热洋洋的潮湿,才最能代表他的心意。 正哭到动情之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林鹤鸣起身欲接,却被楼下小丫鬟抢先一步:“周长官好,督理在,是,是,好,我帮您转去楼上。” 林鹤鸣抹干眼泪,从床上坐起,守在电话机前,他第一次庆幸家里的电话是内线,只要一响,他抢在爹之前接起电话,就能听见周世襄的声音。 电话机刚响一声,林鹤鸣就忐忑的拿起听筒,他竭力稳定情绪,好使自己不露破绽。电话那头传来低沉有力的一声:“督理好。”他不由自主的凝神摒弃,周世襄未听见回应,迟疑半晌,带着呵斥的一声:“小孩,给你爹接电话,我有急事。” 林鹤鸣被戳穿把戏,心跳忽的漏了一拍,他想说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只能啪的一声挂断。 他丝毫觉不出周世襄是怎样知道电话由他接的,他在脑子里一遍遍的想,想从那道声音里找出一些他为自己上心的破绽,可却无从分析,无从相信,——周世襄一如既往的沉稳,对待自己也一如既往的霸道,没有表现出半分异常。 他突然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呵呵的笑起来。他想,若是能穿越时间,回到过去,有多么好。 他想收回那句一心一意的话,是不是后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林鹤鸣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灵魂。直到林督理通完电话走到门外,推开他的房门,向里探头一问:“小林,你那本英文小说书还在吗?”才又带他回到人间。 “在我书房。”他想给自己找一些事做,遂从床上蹦起,走出去:“爹,你回房歇着吧,我找到了送过去。” 林督理眼神一扫,见他打着赤脚,想着家里已经停了暖气,只怕会冷,又念着这些天来他的奇怪行径,颇有些疑惑:“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课也不去上,只会发呆。 林鹤鸣被点到痛处,抬手假意挠后脑勺,最后从脸上挤出一点俏皮的笑:“为情所困呐,不行吗?”他边说边往外走,衣衫不整,头发乱得鸡窝似的,很是疲惫懒怠的模样。 “你和谁有情?电影明星还是台柱子啊?”林督理将拐杖往地上一敲:“依我看,跟电影明星只能叫做萍水相逢,而那个台柱子呢,就是因爱生恨吧?”林鹤鸣听得怔在原地,知道自己社交的一举一动都在父亲掌握之中,忽然心里不好受起来。 林督理原就是故作正经的吓一吓他,没曾想他正正经经的为此难过,忽然就慈父心肠发作,不想再问下去,只感叹一句:“你长大了。”像是欣慰,又带点苦涩。 林鹤鸣一听,这些天来的难过委屈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口,为了防止自己在父亲眼前掉泪,显出软弱的一面,他只好转过身去,带上门,略带哽咽的说:“我去找书。” 那本书是前些天周世襄还来的,那时候他闹着脾气,故意不见周世襄。书拿回来后,也只是随手一放,不知道被丫鬟归置到哪里去了,他按照记忆,翻箱倒柜的找一通,终于在角落里翻找出来。 他将书拿起,随意翻开几页,见里面断断续续的记了一些笔记,读书心得之类的内容。他来了兴致,披上衣服去坐在阳台上,就着日光翻看,不知不觉的就过漫过一下午。 然而他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周世襄这个古人的想法,竟是没从那通篇的笔记里看出一点点门道。稍晚一些,林督理又来催了一道,他仍然捧着书魔怔的看,越看,脑子里越是一团浆糊。 林督理在屋外敲门,久不见动静,就不动声色的推开门去看,只见林鹤鸣坐在阳台上静坐着,身体微微发抖。他轻手轻脚的走近一看,林鹤鸣捧着书潸然泪下,哭得动情。 林督理无意撞破他的秘密,只认为他当真是为情所困,怕他难堪,便不做声,单是悄悄的退出去。 又过几日,严昭安然无恙的回到林公馆,随之而来的,还有学校对林鹤鸣的学期评定。由于长时间无故旷工,学生们在他的学期评价上纷纷打出低分,如此一来,就算作他的能力不能胜任日常的教学工作,学校只好发通知将他辞退。 林鹤鸣闭门不出多日了,这时拿了退聘书,倒也在意料之中,不声不响的就接受了。他只想着也许会被父亲痛骂一顿,到时有母亲护着也没什么,不痛不痒的就过了。可竟没想到,林督理对此置若罔闻,全由他个人做主,如此一来,家里的姨娘们除了冷嘲热讽几句,也就没别的伎俩可耍了。 过了两月有余,林鹤鸣在家待得久了,钟蜀珩为了给他排忧解难,整日的拉他出门游玩,同时招来一帮狐朋狗友作陪。 同是纨绔子弟,几人聚在钟蜀珩置办的中式别院搓起麻将,在旁侍候的是从长三书寓挑来的几个新下海的姑娘,都是雏儿,以供林鹤鸣享用。他们怕林鹤鸣提前知道了这局,不肯来,所以在牌局开始后,夏默吟才领着姑娘们风情万种的走来。 林鹤鸣对此毫无知觉,但抬眼一看,头一个入他眼的,还是夏默吟——不是姑娘,却比姑娘生得还要柔美几分。 钟蜀珩的嘴很紧,紧到与夏默吟缠绵至今也没告诉过他,当初拆散他与周世襄的正是沪城不可一世的太子爷,他眼前的林二公子。 林鹤鸣心里恨得要死,只是碍于钟蜀珩的脸面,不好发作出来,只能打牌。 夏默吟很是守着本分的没把眼神往林鹤鸣身上定过,他坐在钟蜀珩手边,认认真真的看他打牌,几个姑娘在另几个公子哥身边环着绕着,众人都起哄,要林鹤鸣在她们里挑一个做外室。 林鹤鸣由于心烦气躁,手气不佳,是在这里充当了善财童子的角色,将千金散尽。这时要他挑一个外室,他实在不能尽解其义,抓起一张牌,愣头愣脑的问:“外室是什么意思?” 夏默吟轻笑起来:“都说小林先生是个洋人,果然不错。”众人一时哄堂大笑起来,七嘴八舌的要给他做个安置。 钟蜀珩生怕他对夏默吟不满,立刻接上话解释:“就是像我一样,在外面置办处房产,再住一个女人。” 林鹤鸣恍然大悟的摆手:“金屋藏娇呀!这倒不必了。”他没有守身如玉的心思,只是想着要藏,也只能藏周世襄! --------------- 第34章 ============================== 几个纨绔跟着起哄,都说:“这可不依你啊!你要不挑,我们替你翻一块儿也行。”众人手上的牌没停,林鹤鸣难得自摸,很是兴奋的拍拍桌子:“给钱给钱!” 牌局散后,林鹤鸣被留下在此处喝酒,他酒量不大好,被一通乱灌后没多久就醉得浑身无力,睡前,他特意提着神由钟蜀珩领他去内间躺下,方才安心入睡。 安稳一夜,林鹤鸣在第二日清晨醒来,身边是一个身姿婀娜着水墨旗袍的年轻姑娘,一张莹白的小脸,还未褪去婴儿肥,手里摇着罗扇。 一见他睁眼,小姑娘手脚伶俐的起身去端一杯热茶,俏生生的送到他面前:“小林先生,这是醒酒茶。” 林鹤鸣颇警觉的接过杯子放在一边,略带惊讶的问:“他们人呢?” 小姑娘丝毫不避嫌的坐在他面前的圆凳上,雪白的大腿暴露在他眼前,然后转头去说:“昨晚您喝醉了,他们让我来伺候您。” 林鹤鸣从床上半起身,一看,身上的衣服全换成中式的了,顿时大感不妙,这时他抬眼看,这姑娘含羞带怯的笑话他,又问:“你多大了?” “十六。” 他微微一点头,从床上起身,留下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你还年轻,别走歪路。”走到门口,严昭立刻迎上去,对他询问一番,最后才说:“督理找您呢。” 林鹤鸣轻巧的钻进车里,总算松一口气:“爹说找我什么事吗?” 严昭如实回答:“听督理和我爹商量,要少爷下野好锻炼一番。” 林鹤鸣摆摆手,合上眼醒神。 日上中天,汽车驶到林公馆外停下,林鹤鸣从车里下去,径直见了林督理。父子俩一番谈话,原来,林督理见林鹤鸣日渐消沉,没有上进的表现,唯恐他是谈个恋爱伤了元气,但顾念他长大了,自己需得尊重他的隐私,就无意去揪出那位让他宝贝儿子失魂落魄的小姐。一直以来,他只在暗中观察着,等着林鹤鸣情绪好起来时,再向他提出去磨练一番的要求。 林督理近来常想提醒林鹤鸣要时刻保持清醒,要学会思考,可一想到自己这么大年纪也是活得懵懵懂懂,并不通透,就对他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了。所以起了心思,要他去较为通透的周世襄手底下学习做事,希望能学得几分他为人处世的本领。 林鹤鸣一听要去周世襄那里,先是一怔,再是想起他俩现在的关系,毫无预兆地忧虑起来,陷入沉默。林督理看出不对劲,将手里的书放在桌上,仰靠着椅子:“你担心什么?” 林鹤鸣垂头丧气的一摇头,说:“我去。” 林督理用手拍拍他的肩膀,随即去摇响电话,给周世襄下达了通知,林鹤鸣就坐在一旁,想着离周世襄越来越近,心里渐渐舒坦起来。 既是下了决心要去历练一番,那就带不得仆人了。林鹤鸣提前进入状态,不劳家中仆人动手,自己七七八八的收拾出几箱行李来,严昭忙完花房的事,站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少爷,太多了。”说着就忍不住要去帮他整理一番。 林鹤鸣看着面前大包小包的东西,愁得挠头:“可是爹要我去很久。” 严昭手里动作不停,把他那些好看又体面的西装从箱子里翻出来放在床上:“这样的衣服带个换洗的两套就好啦,到那里要穿制服。” 林鹤鸣上去帮手,十分为难的从中挑出两套最为喜欢的放进箱子里,又见严昭打开另外几个箱子,进行一番挑拣,最后只满满当当的塞了两个箱子,林鹤鸣心里却空落落的,叹一口气:“老觉得不够用。” “等您搬行李的时候就知道少的好处啦!”严昭对自己的安排想当满意,但见林鹤鸣满脸苦闷,他又凑上去安慰道:“没事儿,回头您缺东西就往家里打电话,我当补给给您送过去。” 林鹤鸣见物资有了着落,也就不再摆出一副愁容,转而趟回床上问:“小昭哥,你去过那里吗?” 严昭把两个皮箱归置到角落里,回头应他:“没去过,听说这回的地方相当偏远。”眼见两人关系将将好起来,这就要走,他心里有些舍不得林鹤鸣,不由得努努嘴:“我还要给家里干活儿,就不能跟少爷去了。” 林鹤鸣听了,用手示意他关门反锁,然后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收拾累了,你也来躺着。” 严昭怪不好意思,林鹤鸣嘴边漾起一圈笑纹来:“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平心而论,周世襄不理他了,严昭这么个水嫩腼腆的大哥哥天天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他不想打野食,那是假的。 严昭听话的躺上去,忽然像回到小时候,他和林鹤鸣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他的眼里不自觉溢出笑意,林鹤鸣用手臂枕着自己的头,侧身过去,正好看见,也跟着笑:“小昭哥,你眼光为什么这么好呢?”他也认为严昭像个闷葫芦,有心调戏,只是不知道他搭不搭茬。 严昭腼腆起来,不好去对上他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只好红着脸说:“那是少爷长得好,我看得久了,自然品格高雅。”语气里隐隐带着骄傲,让林鹤鸣很是受用。 林鹤鸣伸手去摸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不禁在心里暗笑一声,都已经过了成婚的年纪,怎么还像个大小伙子似的?难不成还没出去找过乐子?他的手像鱼一样的在严昭的脖颈上游移,并未表现出轻易要放过他的意思。 严昭被摸得心跳如鼓,身体微微颤抖,将将要从床上弹起,就被林鹤鸣按住腰身,接着抬眼对他挑眉一笑:“再陪我会儿。” “少爷,这......这恐怕不好。”严昭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别的话来。 林鹤鸣作为实施骚扰的一方,倒是脸皮厚,满不在乎的说:“咱们锁着门,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严昭听他是有要“干”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头皮发麻:“我喜欢女人。”他决意拿出一点敬而远之的样子来,让林鹤鸣打消对他的怀疑。 林鹤鸣听他如此说,心里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严昭对周世襄千依百顺的样子,让他不敢相信他们之间是清白的。 他将手又往下滑,直摸到严昭结石有力的腰侧才停手,他的手指在上面弹钢琴似的点了两下:“好好一条汉子,怎么就活成了和尚呢?”是有几分嘲讽的意思。 严昭被他摸得身体僵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故作轻松的继续说瞎话:“不干活的时候,长三书寓倒是个好去处,只是少爷身份尊贵,去得多了对咱们家不好。” 一说到长三书寓,林鹤鸣就想起昨晚的事,心里是有十分的不得劲。他被败了兴致,收回手换个姿势,仰躺在床上:“没劲透了,我在那里输了一晚上。” 严昭见他放开手,身体与精神上都跟着松快起来:“少爷你可不能去那里胡混,太太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他说完毫不留恋的从床上起身,正声道:“您上次收拾夏默吟的事儿督理和太太都不大满意,说是有损体面。” 林鹤鸣自认此事做得严密,不至于给老爷子知道,认为其中有事,不由得眉头一皱:“谁卖的我?” 其实这件事并不算大,只是见了报,成为一桩有趣的饭后闲谈,恰好林督理从梨园行的朋友嘴里听说始作俑者是自己的儿子,故而认为有损体面。 然而此事并未上升到林鹤鸣认为“卖”的高度,严昭也只是听爹的话将督理和太太的想法转告给他罢了,就只说:“不是咱们家里人。”意在让他放心。 林鹤鸣略略点点下巴,又陷入沉思。 林督理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当天晚上就拍了一副电报,把周世襄的得力助手从山里调进沪城,暂时给林思渡充当手下。林思渡对于这个对周世襄知根知底的人物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甚至到了列阵欢迎的程度,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周世襄坐在办公室里,见到电报,得知要来一个新的副官,心里直打鼓,唯恐不如旧人好用,急得从嘴里喷出一柱白烟:“说了是谁吗?” 穿制服的手下向他递去一份文件夹,周世襄翻开一看,里面赫然是林鹤鸣的寸照和个人简历,他将香烟送进嘴里猛吸一口,顿时觉得心里的石头落地了,不必怀疑,这一定是林督理对他的考验。 事实上,若不是他在拈花惹草的时候林鹤鸣向他展示了崩溃的一面,他到今日为止都会被他那貌似纯良的表面蒙蔽。 自离开林鹤鸣后,他想了许久,最后毫不怀疑的认为,自己对林鹤鸣并不公道,明知他年纪小经不起撩拨,却偏要把他当做江石去玩个痛快。崩溃之下,他才了解了林鹤鸣不为人知的一面——彻头彻尾的坏。 他是林鹤鸣情绪崩坏的始作俑者,所以并没有去做原谅者的资格。这些天他想的很明白,要彻彻底底的将林鹤鸣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格去对待,而不能认为他身上有故人的影子,就一厢情愿地把他当做故人。 原本他以为,自己可以再躲一阵子,而今林督理将人送到面前,他只能拿出平常心来对待了。 --------------- 第35章 ============================== 翌日清晨,严昭开车送林鹤鸣去城外,坐林思渡专用来送人去山里的军车。严昭的时间不多,不能全须全尾的将他送到目的地,而只能到城外。 林鹤鸣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想起与周世襄夜游复兴东路的那天,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番感慨。他知道严昭送他到地方后,至多再帮他把行李整理好,就得往回赶,所以只好是在车里跟他腻歪一场,直到严昭表现出很抗拒的样子,再放他离去。 家里赌场上还有许多的事需要他去处理,林鹤鸣都知道。 严昭走后,林鹤鸣看着身后大营里穿着新制服的人排队走出,再望望自己身上的穿着,自觉与他们没有差别,就远远的站在一旁抽烟。 副官拿着花名册点了一通,直到出发的时间,林思渡方才从小白楼里钻出来,向整装待发的小伙们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讲话,以达到振奋军心的效果,再溜到一边,向林鹤鸣单独嘱咐。 林思渡原本对他与旁人一视同仁,但一想到老爷子在自己身边安插的眼线,怕不表现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等他回去一说,就惹出什么兄弟不和的传闻。故而他站在小白楼上时,就思前想后的打了一番腹稿,再对林鹤鸣慎重其事的说:“爹对你期望颇高,周世襄又是他的得力干将,你吃不得苦,但总要在周世襄面前表现出一副屈尊降贵的样子,让他在爹那里替你说好话。” 他语重心长的说一通,不等林鹤鸣咂摸过味来,就神神秘秘的搂住他的肩膀,凑到耳边去说:“到了乡下不要求你做和尚,但也万万不能沾花惹草,可晓得了?” 林鹤鸣略略一点头,尚不能全然理解他的意思,只能报之一笑:“大哥,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他又不是小孩子,难不成还不能自控吗?除非是天天面对周世襄。 “好,好。”林思渡鲜见的从脸上露出笑模样,又很慈爱的拍他的肩膀,最后回到小白楼里,站在二楼窗前,喜闻乐见的看着林鹤鸣与别的小伙子们一起被塞进车里。等车发动起来,他就在心里暗暗的想,林鹤鸣这回该是有一阵子不回来了,心情顿时畅快不少。 在此远行之前,林鹤鸣除了去苏州的千灯镇礼佛外,是再没下过乡了。依照他的想法,现在他要去的地方再荒也荒不过当初去英国的光景,荒无人烟。所以他做足准备,并未要求家里给他特殊待遇,而是自觉的按规矩办事。 为了求证自己的学问,林鹤鸣离家时还煞有其事的买了几份沪城周边的地图,想着在路上标注,免得荒废时间。但想象总是美好的,等到车在土路上一摇一抖的开起来,三两下就让他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为了使自己舒服一些,他只好取下眼镜,压低帽檐,坐进角落里合眼睡觉。他记得清楚,上车前严昭告诉过他,他此行要去的地方须得坐上大半天的车,并且沿途有几个站点,他在最后一站下。 等到下车时,车里只剩下林鹤鸣一个人。汽车夫检查车厢才发现,没了同伴拥挤,林鹤鸣已经在车厢里躺平,睡得相当香甜,甚至有些要流口水的征兆。汽车夫本不想惊扰他的美梦,但天色已晚,他送了人得往回赶,就只好拿出花名册,对车里叫:“林汀!林汀!醒醒!” 林鹤鸣梦中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很给脸的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翻身,接着睡。 汽车夫走进车厢,摇着他的肩膀,又喊:“林汀!”他睡眼惺忪的醒来,揉揉眼睛,软洋洋的问:“干嘛?” “到地方了,下车吧。”汽车夫转身下去,站在车旁吸烟,等他收拾。 林鹤鸣从车厢起身,摸索着掏出眼镜带上,再提上两个箱子从车里跳下去。放眼望去,他发现自己正处于群山环抱的一处山沟内,面前是一座小小的木桥,过了溪才有一条土路。他十分迷茫的拿出地图,对照半天,最后放弃了标注地图那天真的想法。 汽车夫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抽完手里的香烟就一把抢过他的地图塞进箱子里,帮他提着一个行李箱,率先过桥后对他招手:“我送你上去,快!” 林鹤鸣受到感召,抖擞精神后提上箱子提步追上去,一派无邪,像初次进入学堂的学生。 汽车夫并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很是好奇:“小兄弟,你是学生吧?” “我大学刚毕业。”林鹤鸣提着箱子爬山路,走得吭哧吭哧的,是很累的模样。 汽车夫对此感到惊讶,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读书先生要上山来做丘八,他很自然的接过林鹤鸣手里那个箱子,对他一挑眉:“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奇怪,不躲在租界里写文章,跑来山里做什么?” 林鹤鸣从他手里换过箱子,得意一笑:“时局动荡,我不仅要拿得起笔杆子,更要拿得起武器,保家卫国啊。”他笑,对自己这样的思想很是赞许。 汽车夫就大不一样了,他是镇上人,年幼时念过几天书,所以识得字,平日里做个屠夫,和周世襄的人手多有交易,今日特被叫来顶班。在他眼里,周世襄他们就是一群大老粗,林鹤鸣这细皮嫩肉的先生来这里,浪费。 汽车夫走在前头,一叹气:“你有这样的大志向,就更不该来这里了。”而后他停下脚步,等着林鹤鸣走到身边,再向四周张望一番,最后神神秘秘的贴在他耳边去:“他们都是给林家干脏活的。”旋即,他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也姓林。 林鹤鸣见他警觉,为了打消他的怀疑,只好一派天真的弯着腰站在他旁边,喘着粗气:“我是新来给他们周司令做副官的,和林家没有关系。” 汽车夫适才放心的点头,最后嘱咐一句这些话别给旁人听见,再领着他上山。夕阳西下,天边映出鲜橙色的一道余晖,与夜深蓝的幕布相接,渐渐的融合起来。 二人在山间一座青砖瓦房的小院外停下,铁造的大门紧锁着,门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背着枪。汽车夫放下箱子,上前给他们一人递支烟,指着身旁的林鹤鸣说:“这是你们周司令新来的副官,人送到了。” 其中一人把烟夹在耳朵上,然后毕恭毕敬的接过林鹤鸣的行李,把他领进院子里。 林鹤鸣这人性情随和,学问不精,心气也不高,但碍于林督理的面子,谁见了他不说一句前途无量?时日一长,这话被他听得多了,倒就真听了进去,认为自己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而今置身这座灰扑扑的小院子,让他无论如何对自己的光明前途不敢尽信。 他一手拎着一只箱子,站在院子里发愣,领路人自顾自走在前头,这时上了阶梯,见他还不动,方才催一句:“司令等着您呢。” “来了。”林鹤鸣尽心尽职的扮演自己弃笔从戎大学生的角色,立刻提着箱子追上去,他对手里的重量很满意,所以在心里夸赞严昭懂事,而另一面呢,头皮突突的跳,终于能见到周世襄了,他很紧张。 屋内,周世襄正在抽烟,其实自从知道林鹤鸣要来,他就不大坐得住了。在办事处窝了一天没去驻训地巡查,就是在算着时间等林鹤鸣来。这时听见门外有动静,也还是保持一贯的作态,冷静而沉默的继续办公。 林鹤鸣在屋外放下箱子,对领路人点头致谢,然后深呼吸一口,对着那人理好睡觉时弄乱的头发,最后带上帽子深呼吸一口才推门而入。 他踢着极标准的正步进去,一板一眼的学着先前严昭见到周世襄时的样子,抬起手敬礼:“见过长官!属下林汀,前来报道!” 周世襄听见他这样有活力的声音,心里放心不少,然而头也不抬地,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继续看地图,只淡淡应付一句:“坐吧。” 林鹤鸣取下帽子,对此境况尴尬到忍俊不禁,笑声如同山下潺潺流动的泉水,清清脆脆的钻进周世襄耳朵里。林鹤鸣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好位置给他坐,他定在原处思考一番,把椅子移到周世襄身边,从他手里夺过那支烟,作恶的从嘴里喷出一柱白烟。 周世襄猝不及防的被搞一手恶作剧,直用手扫开烟雾,拧紧眉心转头去怒视他,心里想骂,却终于没开口。林鹤鸣过了耍把戏的瘾,忙将烟头在烟灰缸里辗熄,也静静的注视他。二人相对无言的枯坐半晌,周世襄收起愤怒,恢复往日的漠然:“让开。” 他从座位上起身,林鹤鸣故意转身挡住他的去路。见他似乎不想买帐,所以也站起来,把嬉闹的脸色收回去,垂眼注视他的面容,最后把目光在他的嘴唇上停下:“我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帮我找病句 --------------- 第36章 ============================== 周世襄冷冰冰的开口道:“别挡我。” 林鹤鸣心里有些受伤,再开口,声音里几乎带了些哀求:“我真的想你。”他伸手去搂住周世襄的腰,借书桌与墙逼窄的空间,将他牢牢困在自己的怀抱与办公桌之间,不能动弹。他用力的往下压去,一只手伸手向周世襄身下探去,轻车熟路的解开他的武装带,急不可耐的将头凑去颈间。 周世襄被他困住,想着门外站岗的手下,不能反抗得动静太大,就只好伸手去抓住自己衬衫的衣摆。林鹤鸣在他身上忙忙碌碌的撕扯一番,等到声音逐渐粗重起来,方才把桌面上的东西一把拂开,再把他拦腰抱起,放成仰躺的姿势。 屋外的守门人听见瓷器摔在地上响动,唯恐里面出事,抬手便敲门:“司令?” “滚!”周世襄怒不可遏的吼出一声,不知是对屋外,还是对林鹤鸣。 林鹤鸣是不大理会这样无力的反抗的,在他看来这应该叫做欲拒还迎。 夜色渐深,林鹤鸣劳累两场,大汗淋漓的湿透了白衬衫,映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估摸着窗外黑了,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去拉开窗帘。周世襄还未从刚才的境况里抽离出来,此刻软颤颤的躺在沙发椅里,眼皮微合,仿佛神昏力竭。 天上星辰闪烁,林鹤鸣看见那一点星光落到周世襄的脖子上、皮肤上,像是自己对他做出的专属于标记,雪白的皮肤与深深浅浅的紫红相映,实在是让人神魂颠倒,失去理智。 周世襄的双臂无力的顺着椅子垂下去,林鹤鸣一想到他刚才那副屈辱愤怒,偏偏又不能自持,在自己身下辗转腾挪的模样,身心就愉悦到快要飞起来。他是心智不成熟,文不成,武也打不过周世襄,可那有什么,只要在床上压得住不就行了? 林鹤鸣车马劳顿一天,本精神不济,此刻却想,好在有周世襄拯救他疲惫的灵魂,让他重拾朝气。既然刚才遂了他的心愿,他也没有再待在办事处的想法,就将自己整理得衣冠楚楚,再去为周世襄穿上衣裤。 刚才埋头苦干的时候他没有察觉,而今打开台灯,他才惊觉,原来强大如周世襄,也有如此脆弱苦恼的时候。他没有从心里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反而想到他那断断续续的□□就对从心底生出一阵佩服。毋庸置疑,他是年轻力壮的,但无论如何他也想不明白,怎么“干”了一场,周世襄就失魂落魄了? 软绵绵的,像根面条。 周世襄想要打起精神注视眼前的林鹤鸣,然而身上腰酸背痛,令他到了对抬头都感到无比艰难的程度。此情此景,他生动的感受到——自己像被武功全废的武林高手,软弱无力。 林鹤鸣企图从他的眼神里瞧出一些能令自己惊讶的情绪,可沉默无言的打量半晌,似乎与开始前没有差别。他颇失望的摇摇头,从嘴角扯起无奈的笑:“周长官,属下伺候得还好吗?”他那低而清晰的笑语传进周世襄耳朵里,多出几分调笑的意味。 周世襄心里泛出苦涩,想要站起身体,攥起拳头向他挥去一拳,不料夜风一吹,他却孱弱得瑟瑟发抖,只能在沙发椅上等候他的发落。 林鹤鸣从地上捡起他的长裤,抖了两下,又不死心的问:“你是不是还干过严昭?”然后走到他面前,轻轻一笑:“他说他喜欢女人。” 周世襄刚捱过一场硬战,这时又被林鹤鸣戳心窝子,自觉受了侮辱,将将缓过些许,就止不住怒目圆睁的瞪着他,他眼刀越狠,林鹤鸣说话越下流。 想起过往种种,他简直恨得都不知道要恨谁了。 周世襄别过脸去,林鹤鸣要给他套上外裤,他使性子的不配合。林鹤鸣自认为有的是办法整治他,遂伸出手拉亮台灯,看手表:“快到饭点了,我可以等他们走了再抱你上去。”周世襄不理会,他从唇边扯起一抹浅笑:“我吃饱喝足了,有一把子力气。” 他说话时极诚恳温柔,却总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周世襄生怕再闹出上次的丑闻,只好妥协:“给我穿。” 此言一出,林鹤鸣立时高兴不少,像对待一个大号婴儿那样,仔细的为他套上裤子。一刻钟后,他“假传口谕”,打发了站岗的士兵,等人走完后,方才偷偷摸摸的把周世襄抱起,上了楼。 楼道里没灯,林鹤鸣黑灯瞎火的找到房间后,并未去询问什么,就自然而然地放水与他共浴。 周世襄赤条条的坐在浴缸里,在热气蒸腾下渐渐恢复元气,他周身氤氲在水汽里,让人看不分明,却多出几分雾里看花的美感。林鹤鸣先亲历亲为的给他清洗一番,方才照顾自己,他洗得尽兴,周世襄慢腾腾的从浴缸里坐起,双臂耷拉在膝盖上,语气虚弱的说道:“你的房间在我隔壁。”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你来之前。” 林鹤鸣的眼神明亮起来,眼里也溢出笑,同时腔子里那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心终于落到实处。至少,周世襄在他来之前,是爱他的。 清洗完毕,林鹤鸣起身,并未管上身,只是在腰上裹上一条浴巾,就去穿上拖鞋,再把周世襄擦干净后抱去放在床上。周世襄眯着眼,看他解开浴巾,不着寸缕的坐在床边,手又不安分的向下探去,免不得在心里怀疑一番,他到底是不是真怕冷? 周世襄身体沉沉的,看在林鹤鸣眼里,多有昏昏欲睡的意思,他毛手毛脚的摸,周世襄却伸直手臂,趁他不注意时,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匕首,向他心口用力刺去。 林鹤鸣早料到他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一直很有防备,这时见他要刺自己,身体一晃就拿起床头的勃朗宁,顶住他的额头,寒声道:“我不是严昭,你控制不了我,更杀不了我。”说完就缴了他的械,保持拿枪的姿势不动。 周世襄这回彻底认了命,知道林鹤鸣动了真格,并且他和以往那些人都不一样,不是讲规矩讲道理的人,故而被他拿枪比着,心里还是惶惶不安。他不怕死,而是怕着了林鹤鸣的道,往后都要被整治。如此看来,只要先能稳住他,一切好说。 他从脸上挤出笑来,伸手去缓缓别开那枪,语气很是亲和:“当心走火。” 林鹤鸣见状,把枪放回原处,嘴边漾出一圈浅浅的笑纹:“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周世襄放下心,浑身放松的陷进被子里,暗自想,命都攥在你手里了,再充硬汉还有用吗? 林鹤鸣将信将疑,又坐回他身边,挑眉一问:“当真不气吧?” 周世襄摇头,笑:“不气不气。”他翻身,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用手枕着下巴,软洋洋的说:“小孩,给我揉揉腰。” 林鹤鸣对他这态度和称呼都很受用,故而问过他后从善如流的起身去翻找跌打酒。 周世襄腰酸背痛,但见他此刻全无防备,就生了反击的心思。他修长的手臂穿过枕下,去拿起林鹤鸣放在的床头的枪,再视若珍宝的藏进枕头里。林鹤鸣尽心尽力的为他推拿半晌,直到他的身体全舒服下来才停手。 林鹤鸣毕竟年轻,需求很高,这时低头一看,身上又不爽快起来,就厚着脸皮钻进被窝,整个人覆在周世襄身上,指节分明的手在他皮肤上游移,从脖子,锁骨,再到腰,最后在□□停下。 周世襄脸上笑意盈盈,手却不动声色的摸到那把手-枪,顶上林鹤鸣的胸前。 “出去。” 林鹤鸣被他用枪比着,心口一窒,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了,只能规规矩矩的从床上下去,穿好衣裤。“如果我不走呢?”他的腿像钉在原地,不想挪步。他想,就算他们之间没有情分,那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周世襄也不至于非要杀了他。 周世襄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会杀了你。”届时为了躲过他爹林督理的追杀,他也许还需要自杀一道。 林鹤鸣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而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再从嘴角勾起笑来,一步步向周世襄逼近。他捏准了周世襄对自己心软,并且还没全然恢复过来,不会对自己开枪。 周世襄对上他倔强的眼神,也是丝毫不怯,只最后警告一句:“出去,不然我就开枪。”就麻利的将手-枪上膛。 而林鹤鸣波澜不惊,置若罔闻的,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一臂的距离。 “你开枪,一切就都结束了。”他替自己系好纽扣和腰带,最后闭上眼,张开怀抱,等待最后的宣判。 周世襄在心里挣扎一番,想起刚才那一度春风,又感到自己实在没法无止境的应付他的纠缠,索性拿定主意,和他一了百了,共赴黄泉,好过在人间做一对分不清对错的怨侣。 --------------- 第37章 ============================== 他对准林鹤鸣的心脏,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 枪只发出一声闷响,并未有子弹射出,旋即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林鹤鸣说的结束,并非是生命的结束。 林鹤鸣闻声睁眼,眼前正是周世襄惶惑的脸。他先是笑,因为表情僵硬,又很手足无措的流出两行情泪,而后不可自持的微微点头,嘴唇翕张,喉咙却发烫,说不出话,就只好是含着泪转身出去。 周世襄深恨这回自己真着了他的道。他怔在床上,半晌,半笑不笑的发出一声怪笑,罢了,罢了,他既死心,也算自己却一桩心事。他能明白,林鹤鸣是真正爱自己,可同时,他也是一个赌徒,否则不会用空枪对着自己。而自己呢,全然不够相信他,否则必不会被他这伎俩哄骗。 他想,当年江石对他那样狠心,他都不曾怀疑过他们之间的情意,这与他和林鹤鸣,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周世襄放下枪,披上丝绸的睡衣,缩进被窝里,渐渐睡去。 林鹤鸣迈步出门,心却渐渐抽痛,几乎让他挪不动步,他蹲在地上捂着心口,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直到下楼提起行李箱,回到周世襄隔壁的房间,方才吃下止疼片躺下。上次告别时,周世襄说让他想想,今日却对此闭口不提,如此久的拉锯下来,林鹤鸣真切意识到自己真有些疲累了,从前总要为些没影的事去犯愁,要疑心他爱不爱自己,是不是在玩弄自己。 而今使个小小的伎俩,就得到了答案,他躺在被子里苦笑起来,眼泪像拧开水龙头似的流了一阵,他伸出小臂送进嘴里,咬住那雪白的皮肉,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周世襄就在隔壁,给他听见,总归不好。 他知道,真爱一个人是绝不会狠下心向他开枪的。 他的心随之死了。 他不想将自己比做春日的草芽,即便在寒冬里捱过一季,只要春风一吹就又能泛滥蓬勃的生长起来。 他确确实实的明白,周世襄并不爱他,而只是将他当做一个玩伴。具体是怎样的玩伴,他也想不清楚。 今日算是彻底侮辱了周世襄一遭,纵然明早起来周世襄用枪比着他,他也不惧半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来许先生对他的那句提醒——“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笑了。 今天一次干了个爽,他是心满意足到能够慨然赴死的程度了。 一墙之隔,二人怀着心事沉沉入睡。 翌日清晨,林鹤鸣从噩梦里醒来,满头大汗,这回是他在上朝,士兵忽然传来一个将军战死的军报,他就站在众大臣面前倒下了,像在水里溺毙,无论如何喘不出气。他活活把自己憋醒了,伸出手去摸床头的台灯,一束明亮的灯光将他拉回人间,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等他躺在床上喘匀气,一看表,早已过了操练的时间。而后的时间里,周世襄似乎没有依照条令对他进行管束,也没有不依不饶的对昨晚的事情表示不满,只是象征想支使他上山下山不停的跑腿,仿佛他们之间的事全是在意识里发生,而对周世襄并无半分影响。 林鹤鸣对此感到疑惑,并且内心里一日赛一日的惶恐,周世襄什么时候在他面前甘心做软柿子,任他揉捏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最终在心里得出结论,这一定是假象。 而周世襄日日对他摆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实则挣扎在内心世界里,将他在这里往后会发生的种种事情都进行了一番设想,几乎有点爱得死去活来的调调,只是情绪管理尚好,板着脸,不动声色的折磨自己,加以平日里林鹤鸣也不敢再粘他,这异常才没被人察觉出来。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受了情伤,否则必要败了他“威武大将军”的名头。 时间如水一般溜走,林鹤鸣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所以跑得勤快,时间一长,身体变得结实不少,然而心痛的毛病还是时不时的犯,每每疼得他蹲坐在地上,只能干吞药片才能维持一贯的风度。许多在山路上跑得口干舌燥的时刻,林鹤鸣都疑心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亏得现在周世襄忙于训练,并不故意去为难、使唤他,加以两人一天到晚打不了几个照面,他才能平安无事的在这里待下去。 林督理疑心林鹤鸣这好吃懒做的性子不大能入周世襄的眼,所以几乎隔一日就要给周世襄处去一回电话,再三关切一番:“你们相处得怎么样了?” “不是我对他有意见,是他压根儿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林鹤鸣翘着二郎腿对着电话如是说。 周世襄坐在门外抽烟,从眼底漾出笑意。 挂了电话,林鹤鸣走出房门,仿若撞鬼一般:“你偷听我打电话!” “滚!” 就这样安然无恙的渡过一月,周世襄结束第一期的训练,不必再早出晚归,林鹤鸣心里暗喜,同时又陷入一番挣扎,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毕竟老大个人了,告状还被听个正着。暗自琢磨一番,林鹤鸣更加惆怅,这回他在周世襄面前是彻底成熟不起来了。 从情绪和谈话上看,周世襄似乎全然将那日的侮辱给抛之脑后了。他能对林鹤鸣笑,能对林鹤鸣发号施令,也不避讳两人一桌吃饭。然而笑得有限,发号施令也不为做要紧的事。 每日收队后,林鹤鸣洗漱完趴在床上总要静静的想。这些天来,周世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然而没有用正眼瞧过他一次,甚至有些疏离的意味。这让林鹤鸣感到不安,他有时宁愿周世襄将他的所作所为报复在自己身上,可一想想,他并不如自己下作,就打消了这念头,而想去别的方法,让他能够重新亲近自己。 梅雨季来前,山里下过一场暴雨,山体滑坡导致运输路线被截断,如此没过几天,山上彻底断了补给,周世襄为了不让手底下的人因为闹饥荒而去打家劫舍的染上匪气,给林家拍了一封电报,就毅然决然骑马下山采购去了。 他起得早,林鹤鸣睡得沉,并未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等到醒时,面前只摆了一荤一素的两道菜,他不明白如今的处境,又看不见周世襄,竟闹着性子不肯吃。直到下午,他饿得难受极了,才从房里出去觅食,然后七拐八拐的从卫兵那打听到——周世襄下山了,少说要两天才能回来。 无人依靠,伙房里的剩饭剩菜被林鹤鸣一扫而光,然而肚子还在闹饥,翻遍大院,并无半点余粮,他只好找出严昭放在行李里的一本古籍,默读起来。说来好笑,这书本为医书,但不知为何,等到了严昭手里,就成了一本野菜画本。出发时他担心山里断粮,所以好说歹说,替林鹤鸣装上了这本书,以供他不时之需。 林鹤鸣穿上制服,在楼下伙房找出一个竹篓,拿着野菜集就上了山。忆苦思甜这样的事他是没做过的,他平生不喜酸苦,惟愿一辈子都泡在蜜罐子里。他对照书本,倒是很快就采了好些野菜,野蘑菇和洋姜回去。 碍于从未下过厨,林鹤鸣只好盲人摸象一般的摸索如何在土灶里生火添柴,洗菜做菜。 门口站岗的小伙看到了,唯恐那火烧得太旺,忍不住多嘴一句:“林副官,火太大了。” 林鹤鸣在烟熏火燎里把野蘑菇扔进锅里,满脸黑灰的转头去:“那我怎么办呀?” 小伙见惯他干净斯文的模样,如今是大变样,忍俊不禁的笑起来:“您不会做就等司令回来吧。” 林鹤鸣听他毫无意义的建议,只能摇头,然后在土灶前咳嗽。许是锅里的油放得多,整个锅都烧红起来,锅里也生出点点火苗,吓得林鹤鸣往后一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他前脚出去,还未来得及洗脸,厨房里就传来一声爆响,像是锅里炸了。他顾不上乌漆麻黑的脸和漫天呛人的烟,火速跑速隔壁水房端了一脸盆的水。 待他回来,站岗的两个小伙已然在灭火了,他怔在门外,手里仍然端着水盆,向院里一望,周世襄正仰首吸烟,满是不解的望向他。 林鹤鸣极狼狈凄惨的与他对视一刻,周世襄望着一片狼藉的厨房,自觉心血毁在他手里,把手里的烟一扔,拔腿向他奔去。 林鹤鸣反应极快的转身要跑,同时嘴里怪叫:“杀人啦!”然而脚下不稳,端着水盆滑倒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淌了一地的水,周世襄见林鹤鸣一跤摔进水里,又惨又可笑,他把林鹤鸣从地上拽起,看着他怯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像个犯错的顽童,没由来的笑开了:“我就这么可怕?” 林鹤鸣很少见他对自己笑了,许是被摔晕了,他懵懵懂懂的点头。 周世襄觉得更加可笑了,又问:“那你还敢那样对我?” 林鹤鸣满是苦恼的想要清理湿淋淋的衣服,最后发现无从下手,只好是作罢。然后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纯真无邪的向周世襄望去:“我怎么了?”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周世襄话里的意思,赶忙补充一句:“我看上的人,我要征服。” 在他看来,“干”就是征服的一种表现方式。 一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可笑的话,陡然被他说出了万夫不当的气势,周世襄淡漠的一笑,背过身去,怒喝一声:“还不去换衣服!” “好!”林鹤鸣连连点头,转身上楼。 --------------- 第38章 ============================== 林鹤鸣上楼回房,在行李箱里翻出一身干净整洁的西装,坐在床上随意的套上,再去镜子前一看,果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一扫往日的丘八形象,又变为象牙塔里的大学生。 周世襄倚在门框上远远的看,认为他通身肌肉都很匀称,并且肌理分明,白皙而不病态,兹要穿上合衬的衣服,立刻就能恢复太子爷的气度,天生贵胄,斯文沉静。 林鹤鸣有条不紊的打上领带,认为太过正式,回头对周世襄低头一笑:“家里人没给我带便装,只好穿这个了。”他的制服拿去洗了,不知道要几天才能干。 周世襄一日日的观察着他的变化,知道他是在慢慢上道,心底就总有一种意料之内的开心,并且认为不久后他执掌了林家,自己就不必再跟他这样不清不楚的消磨时间了。所以情不自禁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一番后动手去帮他整理衣领,最后还觉着不够,索性上去抱住他的后背:“辛苦了。” 他也不知道林鹤鸣整天混吃等死兼跑腿是有什么辛苦,可总之看到他与初见面时有所不同,他就想说上一句“辛苦了。” 也许长大对任何人来说,都必历经痛苦。 林鹤鸣被他暖若春风的一抱,仿佛心里有一团火燃起,火星钻进他的血管里去烧热他的血液,使他周身洋溢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一个篝火堆,渐渐熊熊的烧起来。 他犹疑着要伸手去回应,周世襄就像只受惊的猫一样急速闪开了,然而眼底还是漾着笑,但似乎不存在暧昧与示好。他机械的收回将要搂上的双手,故作轻松的挠挠头,颇不好意思的说:“周长官费心了。” 这时周世襄才觉出一些尴尬,双手空落落的握作一团,顿了一下:“无妨。你奶哥哥要来送补给了,你要什么?我替你拍封电报回去。” 林鹤鸣一努嘴,笑微微的说:“我会,待会儿自己去发。” 周世襄在林家待了许多年,从未刻意了解过林督理是怎样培养孩子的,他往常认为,只要书读出来了,心也够狠,即便不学无术,不论林一还是林二,谁继承督理这个位置都是一样的。这下陡然知道林鹤鸣还会发电报,倒真有点意外之喜的意思。 事实上,林鹤鸣在国外时常旷课,然而成绩优异,才能顺利毕业。他那时旷课和一个洋人鬼混,学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本事,这发报就是其中一件了。他经不起周世襄探究的目光,因为不知如何向他解释,但就是露出一副“这该对我刮目相看”的表情,幼稚而天真,让周世襄有些哭笑不得。 周世襄向来欣赏有血性有主见的孩子,也许是林鹤鸣总对他百依百顺,加以时不时搞一出让人头疼的破事,导致他从未认真的去了解过他的内在。想到这里,他抿嘴笑了,先是“哟”一声,接着把烟放进嘴里:“有两把刷子。” 林鹤鸣得了夸奖也并不骄傲,只是在心里想,我会的东西还多着呢。周世襄含着烟,看着这个身材标准如衣架子一样而又生得标致的人,暗自想,你也别怨我不去了解你,谁让你长得就是一副花瓶样呢?他不动声色的退出去,在门外留下一句:“晚上准时开饭。” 林鹤鸣低低应一声,追出去问:“那我的菜怎么办?”他第一回 自己上前摘菜,实在是舍不得就此丢掉。 “你做得不好,留着喂兔子吧。” “哪有兔子啊?”林鹤鸣跟在他身边,万分好奇。 周世襄回头一笑:“你不就是么?”他有预感林鹤鸣接下来的举动,所以加快步伐,走到前头。 林鹤鸣明白他是有心和自己闹趣,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绝不像兔子,拔腿就追去:“我再怎么着还能有夏默吟兔子吗?”他向来认为自己是相当阳刚正派的,绝不会让人联想到戏子。 周世襄不说话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林鹤鸣比兔子要威武多了:“你像黑背,专会咬人!” 这下彻底是惹恼了林鹤鸣,二人追追闹闹,楼下站岗的小伙听见,自觉有些多余,借着抽烟的由头就去了院外。 楼上两人闹得火热,林鹤鸣腿长步大,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要追上周世襄是相当容易的,他一把将周世襄从后面抱起,像对待战利品,要往房间里去,周世襄腰间一痒,缩起身体,整个人悬空了:“好了小林,别玩了。” “那可不行,我得让你明白明白我到底是什么!” 周世襄被他摔在床上按住呵痒,好似被打开笑穴,克制而低沉的发出一阵清亮的笑声,林鹤鸣扑上去,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单是把他困在床与自己之间,深情而痴迷的望向他。 周世襄不再笑,转而去与他对视,他从未发现,林鹤鸣的眼睛是那样黑而宁静,如夜,如湖。清澈明净,只等轻风拂过,立时就能泛起波澜,搅出一池春水,是难以言喻的美好。 两人沉默的对视半晌,楼下传来一阵叫开饭的声音。 林鹤鸣对此无动于衷,然而腹中闹饥,周世襄听见了从心里觉出不可思议,他走时交代的好好的,怎么就让林鹤鸣饿成这样了? 他伸手去抚过他的侧脸,嘴边扯起一点笑意:“下去吧。” “我不饿。” 话音甫落,林鹤鸣的肚子又咕噜的叫了两声以示抗议,周世襄拿定主意起身,楼下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他说:“鹤鸣,吃饭。” 站岗小伙在门外停下脚步,内心倒抽一口凉气,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林副官就是林督理的小儿子,林汀,鹤鸣。 林鹤鸣不情不愿的下了他的身,反用双手撑着撑着床边,替着脚,满不在乎的问:“人为什么要吃饭?” 周世襄起身下床,整理好腰间的武装带,瞥他一眼:“我怕你馋。” “我哪有你馋啊?”林鹤鸣站直身体,上下打量周世襄一番,眼神极不正经:“我看你上下都馋。” 周世襄一心要赶他去吃饭,手一推,连连点头:“是是是,我馋,我馋得死。” 林鹤鸣仰起脑袋,轻轻哼一声:“不馋你去招惹那么多人呢!” 周世襄心想,我是馋,可我找那么多人还不是我干他们,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然后从嘴里不忿的吐出一句:“是了,可我再馋也对你没兴趣。” 林鹤鸣知道他是在拒绝自己,然而心里赌气,来了劲,凑去周世襄面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接着从眼里射出一束极纯净欣喜的光,躺在床上,语气缓和的笑:“怪不得那天晚上我叫你吃你不吃,吃着吧吞吞吐吐的又说不出句囫囵话来,最后还是咽不下去,吐了。” 周世襄不是个脸皮厚的人,一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时红了脸,低着头深呼吸几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无奈火气太大,下火行动以失败告终。他提步上床,将林鹤鸣按在身下,举拳便砸。 “没脸的东西!” 林鹤鸣抬手挡住他的拳头,脑袋微微一动,从底下露出一张笑脸来:“你这可就耍赖了啊,我哪儿打得过你啊?”他语气高昂,大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灯光明亮,周世襄居高临下的望着林鹤鸣年轻而英俊的脸庞,忽地从心里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怎么世界上会有长相完全相似的两个人呢?脸鼻梁上那颗痣也是丝毫不差的。他倏忽间泄了气,收回手下床,脑袋没由来的疼起来。他想,林鹤鸣生得不对,他是稚气而可爱的,再怎样也不会长成江石那样的深沉阴险。 林鹤鸣满心认为他在生自己的气,猛地就从床上弹起,去蹲在他面前,不住的拍他的膝盖:“周悠?周悠?” 而后发现他不对劲,又问:“你魔怔啦?” 周世襄不出声,抬眼去打量他的眉眼,上手一寸一寸的细细抚摸一遍,神情恍惚的问:“江石?” 林鹤鸣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林汀。” 他将江石藏回心底,同时眼明心亮的分清他与林鹤鸣的区别。他的手捧着林鹤鸣的侧脸,有些微微发抖,林鹤鸣并未听清他先说的名字,只是将手覆上去,收起打闹的神色,郑重严肃的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去:“我是不是像你真心爱的人?” 周世襄不作声,以双手捂脸的姿势坐在床上,哽咽地说:“让我静一静。” 林鹤鸣起身去了,他望着那道褐色的背影,潸然泪下。并且在心里认为有此一着,他与林鹤鸣是彻底陌路了,他不能控制自己内心的痛楚,然而收回眼泪,做好了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下楼去用饭。 今日只有周世襄一人用饭,他觉着奇怪,但无心询问,直埋头苦吃。忽而,门外传来一道呼喊:“林副官抢了您的马下山了!”他循着叫声望去,原来是站岗的小伙子,满脸通红,汗流如注的站在门口,显然是追过一段的光景。 他不动声色的放下筷子,向门外一望:“随他去吧。”语气极轻,风一吹,便消散不见了。 林鹤鸣并不期望从周世襄嘴里听到真相,但他明白,人的肢体动作是最不会骗人的,周世襄的沉默不语,抱头流泪,已足够证明那句话的真实性以及他对自己时不时的温柔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林鹤鸣心里像是被炸出一个缺口,空空荡荡的任由风呼啸着从里穿过。骄傲如他,决计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他人的影子!于是他不计后果的夺门而出,冲下山去。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周世襄在这里才能日复一日的在这山沟里挨下去的,而今才明白,原来他只是在这里等的一个答案——一个无需说话,用行为、神态最能生动回答的答案。 --------------- 第39章 ============================== 林鹤鸣出门急,顺手抓起门口的黑色大氅就骑上大黑马,学周世襄打个响亮的呼哨,在山路上绝尘而去。他骑马稳稳当当的,身子不大动,像是山间呼啸而过的狂风。 他的干爷爷是满人的王爷,因为疼爱干儿子,所以爱屋及乌的就十分疼爱林鹤鸣。他年幼时每每上王府玩,都会被府里的大哥哥们抱去马场学习骑射,他的骑马射箭打枪都是童子功,并且相当扎实。 然而他小时候生得文弱,林太太疑心他吃不了马背上的苦,倒让福晋和她领着又学齐全了满人遛鸟喝茶的本事,所以到沪城后,他没马骑,射箭的本领又变成打枪,就成了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天渐黑了,山路上沟沟坎坎,并不好走,他身上只揣着几个大洋和一张地图,他对此地并不熟悉,只好勒紧马绳保持身体呈一个弓形,节省体力和阻力。 他饥寒交迫的跑,刚跑出周世襄的地界,就被一窝土匪用绊马绳绊飞在地,那场景叫一个凄惨。因为惯力,他从马背上飞身出去,还未来得及呼救,便摔进路边的草沟里,像个球一样的动弹不得,他疑心浑身上下像被摔散了架,连抬手都很吃力。 他努力沟里翻身,远远的就听见四面八方的脚步声朝自己逼近,心里明白也许遇上了土匪,然而还是呼救:“救救我!”若能一击致命,他是不怕死的,怕就怕半死不活,抑或是半身不遂,那必然痛苦半生,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金贵,是故争取能够安然无恙的活下去。 星光点点,伴着夜风,几个年轻力壮的土匪把林鹤鸣从草沟里拉起,很是用力的拍打他的脸,然而他意识清醒,知道自己得救了,心里的弦不再紧绷,就迷迷糊糊的晕过去。那几人无论如何叫不醒他,只好用绳子将他绑得严严实实的扛在马背上,拖回寨子里。 霍家寨位于周世襄部驻扎的对山上,以当家人姓霍而得名,山下是一个叫做小王庄的贫瘠村庄,村民都被这窝土匪给祸害够了,平日里唯唯诺诺,只有周世襄来时才敢稍微的直起腰杆做人。因为他的手下最有纪律,说不上是好丘八,可总不会打杀抢劫他们。 霍周二人曾因为划分地盘而起过刀兵,周世襄很有手段,三下五除二就打得这帮地头蛇节节败退,只好进山窝里才躲过灭顶之灾。而后两帮人井水不犯河水,霍家寨才慢慢兴旺起来。 林鹤鸣这遭被掳上山,正是落进周世襄的老对头霍泓手里。 霍泓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生得年轻,二十七八的模样,曾是山下的富户少爷。起初林思渡来占此地时,肥得流油的霍财主无心与这群丘八干仗,软弱到任由自己被掏个精光,此后林思渡换周世襄来此地驻训,不愿把手里的香饽饽让人,所以在开拔时放任手下抢杀三天,把他“二如将军”的名号传进沪城,传进林督理嫡系,使得人人畏惧。 而霍泓做为霍家的独生子,在被林思渡部追杀得走投无路时,依靠民怨和家族声望,召集了一帮青壮,就地占山为王,成立了霍家寨,平日就靠打劫百姓和过往商队为生。他和林督理的部下势不两立。虽然林督理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林鹤鸣坐在沪城的家里,仰躺在太师椅里享用美味,眼前的烤鸡和糖豆粥都是他期盼已久的。他刚扯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天上就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把他淋个通身,他打个寒颤,从梦里被拉回现实。 还未睁眼,他就被一阵男厕特有的尿骚味刺激得想吐,然而手脚都被绑着,眼前凑来两个灰头土脸的半大小子,穿得衣衫褴褛,见他醒来,立刻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撒丫子就往外跑。 “大当家的!那小子醒了!” 林鹤鸣听着这声兴高采烈的呼喊,一双眼睛活分的打量起四周来,他背靠一堆柴禾垛,身处一间四面透风的屋子,头顶吊着一只小电灯,昏暗并且不算稳定,一闪一闪的,随时要罢工的样子。林鹤鸣浑身酸疼,很是不安分的想换个舒服的位置。 看守的小孩见他穿得体面,斯斯文文的一副书生样,原想等待一场他吓破胆,跪地求饶的戏码,然而他却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顿时让人觉得非常扫兴,起身就照他的肚子一脚:“你他妈乱动什么!” 林鹤鸣受力,倒在柴禾垛上,肚子火辣辣的疼,然而生就的勇气使他不肯低头,便闭口不言的继续坐直身体,那小孩认为自己受到挑衅,心里很不好受,挥拳又要打,却被人一声喝住:“下去!” 小孩及时收回手,恶狠狠的对林鹤鸣扔下一句:“没人赎你就等死吧!” 林鹤鸣丝毫不惧小崽子的威严,恶狠狠的回望过去,这时门外走进一个身着黄呢风衣的青年男子,身材修长,气质正派,一张不典型的国字脸,胡子拉碴然而有型,眼窝微凹,一双黑曜石般的眼锐利逼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林思渡。 “大学生?”霍泓走近,上下打量他的形象。因为疼痛和寒冷而面色寡白,毫无血色,配一身褐色哔叽西装,头发短短的,看着有些毛躁,与那面色与布满血丝的狠戾眼神相呼应,倒显得不那么斯文温顺了。 他在心里做下一个“很不好惹”的评价——但偏要惹。 林鹤鸣迎着他的眼神对上去,毫不露怯的应:“是。”难不成是大学生你就不抢我打我了?真是有病!林鹤鸣腹诽一番,接着对他一笑:“你就是大当家的?” 霍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雪肌红颜的很是有一副兔子样,他挺想看看这人扒光了是个什么样,赤条条的还会不会不这么盛气凌人?一想到,就不可自持的低笑:“是我。” “放开我。”林鹤鸣似乎没有与他商量的意思,用一贯命令的语气开口。 霍泓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质烟盒,倒出一支烟,点燃放进嘴里,对他喷出一柱白烟:“你他妈以为这是你家?” 林鹤鸣点点头,几乎有点怜爱的对他说:“我给家里写信他们送赎金来,你放我回去,公平合理。”否则老子烧了你的寨子!他在心里暗暗的想,然而不露声色。 霍泓年幼时念过几年私塾,文化学得不错,为人也很明白事理,只是山大王做得久了,难免就有些不合乎规矩的做法,他绑人并不为拿到赎金后讲个公平合理,而是要钱要命。不过他的眼力见不差,看得出林鹤鸣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所以有意跟他玩一玩。 “好。”霍泓点点头,吩咐人给他松绑,然后问:“抽烟吗大学生?” 林鹤鸣看他不像是太过疯狂的人,也就没必要跟他硬磕到底,是故回他:“给我一支。”他心里很想得开,既然能在周世襄的屋檐下低头了,那就没必要在山大王这里硬磕,他不想再受任何皮肉之苦了。 霍泓将烟盒递给他,上下的扫他一眼:“天怪凉的,换身衣服吧。” 他与林鹤鸣身量相当,但是他要壮一些,可见林鹤鸣要穿他的衣服是没问题的。林鹤鸣从善如流的点点头,随一个小伙进了他的房间,去翻出一身保暖的棉衣套上。小伙在门外,扭头看着他宽阔结实的后背,忽地笑了,二愣子。 满寨的人都知道这位霍大当家向来是男女不拘的,如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落进他手里,不被玩掉一层皮,是绝不可能放他走的。 林鹤鸣换好衣服,身上顿时暖和不少,他心满意得的背过手,走出房门,霍泓正负手站在院子里赏月。林鹤鸣很懂规矩的对身边的小伙说:“带我去写信。” 小伙子一惊,接着挠头:“大当家没让写。”说着就要将他赶回柴房。 林鹤鸣木然的转转脑子,心想绑票没有这规矩啊!于是转身去找霍泓:“大当家的!我要写信让家里人赎我。” 霍泓一怔,在月光下对他露出一抹狞笑,极为可怖,林鹤鸣看他一眼,然而回家心切,并不想去理解他的眼神有什么含义:“你要多少钱?” “你觉得你值多少?” 月色泠泠,林鹤鸣脸上映出一片极美的白光,他垂下眼睑,认真思索起来,然而问:“你说呢?” 霍泓将烟扔在地上辗熄,凑近他去,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让我干个爽,我一分不收放你走。”还未等林鹤鸣做出反应,他就握过那只手往鼻子前嗅,再是轻轻吻了手背,他闭着眼,很有沉迷的意思。 林鹤鸣心里一惊,把手从他手里抽走,一挑眉:“你是驴吗?”一天到晚发情。 他出言不逊,自然就怨不得人动粗。霍泓微微摇头,而后一手揪住他的领子,怒目圆睁:“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鹤鸣被他揪得几乎喘不过气,面色涨得通红:“放......放开我。” 霍泓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很是坚决的摇摇头:“我不!” 话音未落,几名土匪就围上去拖死狗一样的把林鹤鸣拖回柴房,又将他的手反绑起来扔在柴火垛上。林鹤鸣不大会做那求饶的事,因为他有硬抗的资本,然而他是实在想不到,霍泓是怎么对他起那种心思的,他看着自己匀称结实的身材,加以俊朗英气的脸,陷入了沉思,自己和夏默吟那样搔首弄姿的戏子又不一样,有什么好玩的? 想不明白,索性倒头就睡。 --------------- 第40章 ============================== 夜深人静,周世襄躺在房间床上,想起往日林鹤鸣睡前总要在隔壁闹腾一番,今天冷不丁的没声了,他就不习惯起来,这倒没什么,更要命的是他感到胸口憋闷,只有想到林鹤鸣那张无邪的笑脸,才会稍微舒服些。 孟春时节的夜是潮湿寒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映进屋子里,就显得越发冷清了,周世襄打个寒颤。他无论如何暖和不起来,因为这寒意的根是在心里。他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然而还是冷,所以抬手去摸额头,他疑心自己有点生病,但没有真凭实据,只好作罢,翻身入睡。 天方微明,画眉的翠鸣在葱茏的山林间打转,山下有人摸上山特意求见远近闻名的周司令。周世襄在梦里,被站岗小伙子低声唤醒,因为事急,时间不多,索性就穿着睡衣拖鞋,睡眼惺忪的下楼,很是精神不济的样子。 会客室里是一个村民打扮的人,目睹了昨夜之事,私心认为紧急,所以不做寒暄,径直问:“昨晚有人下山吗?”夜色朦胧,他趴在苞米地里,只影影绰绰的看见土匪拉起一个穿制式服装的人,至于是制服还是西装他并不能分辨。 周世襄半睡不睡的窝在沙发椅里,合眼听他说话,这时站岗小伙送来一杯清水给他漱口,他正举杯要喝,忽然就想起下山的林鹤鸣,猛地睁开眼睛:“是,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他有直觉,此事与林鹤鸣有关。 昨夜他拍电报回林公馆汇报此事,至今未收到恢复,就已经可疑至极了。若是林鹤鸣再出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村民先是一惊,随后又问:“是不是骑着马?” 他骑的马是周世襄的爱驹,通身黑亮,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比较眼熟,看到周世襄点头,他就是能确定了,便一五一十的说:“昨天半夜,有人骑着马下山,刚过界碑,就被霍家寨的人掳去了,夜深了,我看不清楚,等他们走了,我才敢去看,结果地上是周长官的披风。”他一面说,从贴身的包裹里拿出那张大氅,递向周世襄。 周世襄立时清醒过来,放下手里的水杯,眼里露出满焦急的神色:“他受伤了吗?严不严重?确定是被霍家寨那帮小崽子抓走的?”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叫人无法插嘴。 站岗小伙立刻上前安抚:“司令,您别着急,林副官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霍家寨那帮人不就是要钱吗?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末了扶着他的手臂要让他坐下,又补充一句:“您放心吧。” 村民见他着急,知道被掳的不是普通人,疑心他要治自己一个“见死不救”之罪,心里一慌,额头上顿时汗津津的,止不住用手去擦,然而脑子里想起他的问题,挨个的答了:“人是被绊马绳绊飞出去的,像是受了伤,叫人救他,那群人把人绑在马背上。” 周世襄听完急得跺脚,想了个由头将人打发走,还特意叫人给这村民几块大洋的赏银,最后让人送他下山去,确保他安全无事。 霍泓的手段他大体是清楚的,跟沪城里许先生手下那帮人差不多,即便拿了赎金,也只能是赎个废人回去。他扪心自问,假若被绑的人是林思渡,他决计是交钱赎人出来就算完事,不会这样紧张,残废就残废吧,跟他没关系。但这个被绑架的人换做林鹤鸣,那就很不一样了,他开始在心里计划如何救人,如何断绝后患。因为林鹤鸣不论怎样任性,都是在他那里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幼稚可爱,他不能不上心,那可是他的“宝贝小林”啊! 周世襄神情凝重的提步上楼,腿像被灌了铅似的重若千斤,他不敢想,林鹤鸣被塞进土匪窝里会有多害怕,会吃多少苦。为了救他,也只好是稳下心神,打起精神去洗漱一番,换上那套淡蓝的制服,同时褪去周身的颓靡,开始准备排兵布阵。 很快就定下了计划,他先是吩咐驻扎在山沟里的警卫班分为两队,一日三次的伪装前去小王庄里打探消息,回来分别向他汇报,同时联系林思渡从城外送来两门迫击炮,来个心里战术,再是请林督理做好准备,万一要交赎金,他好送上山去,最后下定决心,找个机会上山同霍泓面对面的谈一谈。他曾见过那个人,总觉得是能够说上几句话的主儿。 林鹤鸣被摔在柴房里不见天日的过了两天,水米未沾,饿得像是有一只手捣乱他的五脏六腑,简直痛不欲生。他睡得不沉,恍惚听见门外有人在讨论他的马和屁股,立刻吓得清醒过来,他努力抬起眼皮,望着门外两个站岗的身影,战战兢兢的过了两天。 他并未想过身份暴露的事,也没巴望着周世襄能够来救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直到第三天,霍泓终于来看他了。看他神困力竭的,叫也叫不醒,便一脚踹到小腿上,好让他从痛感里清醒过来。 林鹤鸣抬起头,嘴唇惨白,已经干出一层死皮,看起来像是濒死之人,他在心底里很想再硬抗两天,然而肚子实在是不争气,当着霍泓的面就抗议起来。咕噜咕噜的,好生恼人。 林鹤鸣吃痛,在心里有条有理的安慰自己一番,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既然霍泓有意愿同他交流,他就不能太矜持,遂睁开眼睛对他暂时低头:“你得先让我吃饱喝足啊,不然多不得劲?”他挣扎的要起身,霍泓忽的笑了,把脚从他肩头拿开,转身出门:“算你识相。” 霍泓出门,对门口的小崽子吩咐:“给他做顿好的,吃完后洗干净送到我房间来。” 林鹤鸣想起自己兜子里装的一盒□□,那是钟蜀珩从长三书寓拿来的,旧时窑子里新下海的雏儿不听话,老妈子就会给她吃药再送进客人房里,药效一发作,不论他多不愿意,身上也是动弹不得。原本他是怕制不住周世襄,要给他下药的,没想到,现在要便宜这个山大王了。 小崽子进门,不情不愿兼动作粗暴的为林鹤鸣解开绳子,然后带他去大当家房里吃饭。林鹤鸣头回白天出院子,边走边忍不住四下打量,直觉这里风景很是不错,然而等他干了霍泓,就会化为一片灰烬,不由得从心里未尚未发生的事生出几分怜悯。 霍泓的院子位于寨子内部,是一处三进的大宅院,从外面看着很是朴实无华,一入内,就全然不一样了——青砖满地,窗明几净的,加以一派中式古朴的装扮,很有几分韵味。 林鹤鸣对此相当满意,进门就在太师椅上坐下,将身体舒展开来,叹上一句:“大当家的真会享受啊!” 霍泓坐在炕上,盘着腿,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烟,不住的打量林鹤鸣,虽然两天饿下来他全无神气了,却还是保留着那么一点的傲气,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有点害怕,哪有人像他这样,进了土匪窝还稳如泰山的,如来旅游观光一般。况且,院子里的马太能吃了,还挑嘴,不是上好的草料压根儿不理,他自觉这桩生意做得亏了,自己什么都没得到,就已付出许多。 “你的马是哪儿来的?”他看着眼熟,但总想不起确切的东西。 林鹤鸣知道他这是对自己的来历感兴趣了,心知肚明他与周世襄是死对头,所以有意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胃里饿得难受,向门外张望一番,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二舅送我去山上,我跟那个姓周的丘八合不来,就趁夜偷了他的马下山了。”他从椅子里坐起身来,十分自然的向霍泓伸手:“给我支烟。”接着向门外一吼:“□□大爷的!做个饭这么慢!” 霍泓知道周世襄部只有当官的才住在山上,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是从山上下来的,显见的是有个一官半职的。现在周世襄在林督理面前正当红,听说他有个小儿子,所以他听着这一口京骂,暗自在心里将眼前这个人和林鹤鸣对上了号。他不动声色的把手里的烟和火柴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林鹤鸣以为他是要自己给家里写信,坐起来说:“林汀。” 霍泓微微一笑,问:“你和林督理什么关系?”他表情仍然控制得很好,至少林鹤鸣没有看出端倪。 他脑子里转得飞快,说:“前些年皇上被赶走啦!我们这些八旗子弟一个个的生来就会游手好闲,在京城败完家产,我额娘叫我上沪城来投奔林督理,他是我家表舅。” 霍泓半信不信的问:“那你怎么姓林呢?” 林鹤鸣从鼻子里呼出一阵白烟,整个人藏在里面,用他那懒怠拖沓的京腔先是啐一口,再说:“满人都改汉姓了,我上沪城后老还叫以前的名字多老土啊,所以干脆随林督理姓了。母舅当娘嘛。”说到这里,他从椅子里坐直身体,脸上露出一番狠戾的神色,将烟灰抖在地上:“去他妈的!老子好歹叫他一声二舅,他就这么把我丢进山里不闻不问,真不是个东西。”他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将霍泓给哄得几要心花怒放了。 霍泓暗自在心里描绘出一个家道中落的败家子不远千里前来投亲,却被扔进山里的悲情故事,这让他觉得真是人生如戏,然而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庙小,绝无容下林家表少爷这尊大佛的可能,就单是笑,也不说话。 这时小崽子端着一盘烧鸡和一壶米酒进门,林鹤鸣才算来了精神过去迎接美味,霍泓看他吃得很开心,心里对于周世襄部并无异动的情报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还想回去问,是否见过林思渡,然而忍住了。 --------------- 第41章 ============================== “吃饱喝足,洗干净让老子干个爽!”霍泓心里想着,美滋滋的走出门去。 林鹤鸣饿得头晕眼花,也就顾不得斯文体面,直接上手撕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继续他未做完的梦。 小崽子站在一旁,气哼哼的不说话。他是被霍泓从山下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对他忠心不二。他知道霍泓有好男色的毛病,所以巴望着自己长大也能对他献身,成为他的爱人或是情人。然而他长得不够洋气,虎头虎脑的,并不能入霍泓的眼。 直到林鹤鸣来了,他幼小的心灵才在霍泓以外对男子之美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认知,他知道自己比不上这样的小白脸,眼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偏偏林鹤鸣还表现得不情不愿的,他就更恼怒了,想要在他身上发泄,所以找到机会就对他拳脚相加。 林鹤鸣对周世襄的单恋可算是旷日持久,此时在他身上发生这样的三角关系,让他能理解小崽子对自己的恨意,然而只是在心里笑,就你这么个东西也配来和我比?同时他拿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把霍泓按在那张宽大的炕上一次干个爽!让这小崽子尝尝心痛是怎么一回事。 一次不爽,那就两次!即便事后会被打成个筛子,他也毫不畏惧! 小崽子满脸不忿的站在一边,看他吃得满嘴流油,心里难受极了,偏生霍泓还要他把林鹤鸣洗刷干净,他一刻一刻的挨着时间,任由林鹤鸣慢条斯理的吃,最后才极不情愿的用枪托推搡他的:“走吧,你还吃!” 林鹤鸣被撞得一块鸡翅从嘴里掉到地上,顿时生出一阵心疼,在心里默了一下,抬头对他挑眉一笑:“小崽子,去帮我把西装拿过来呗,你们大当家的不就喜欢我那样穿吗?” 他的药就和止疼片一起,一直揣在随身的衣兜里,很是隐秘,而那帮土匪也许已经翻过他的衣服,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找到药,但是有十足的信心能在床上制服霍泓。 小崽子最听不得他这样使唤自己,疑心他把自己当做林家家奴,就不情不愿的走到他面前,然后毫无预兆地举起枪托照他背上一砸,恶狠狠的说:“去你妈的小瘪三,也敢使唤老子?” 林鹤鸣仗着有霍泓撑腰,吃痛的揉揉肩膀,脸色一沉,眼里射出阴森森的光:“你别逼我去吹枕边风哦。”他不想跟这样的小崽子动手,即便刚吃饱,身上有了力气,那也是要留着对付霍泓的,这点小喽啰,还用不着他动手。 小崽子知道大当家的是个容易被爱情和激情冲昏头脑的人,他辨不出林鹤鸣那双明亮柔软的眼里对霍家寨包藏的恨意,所以真真疑心他会长久的住在寨子里,到时对大当家的吹耳边风,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心里一怕,就下意识的往外走,找到了林鹤鸣被掳时的西装衣裤给他送过去。最后他领着林鹤鸣穿过院子,去到霍泓的卧室。 林鹤鸣觉着惊奇,这屋子看着老旧,内部的结构却是相当时兴的西洋风,与他在林思渡的小公馆里住的那间差不多。房间连着浴室,浴缸靠墙的一边全贴满上好的白瓷,上面连着热水管,源源不断的往里输送热水。 算着日子,他好几天没洗漱过了,幸而头发短,没有结块成一绺一绺的,否则他是第一个看不过眼的人。他心里大喜,立刻就要泡澡解乏,所以并不关心小崽子有没有走,脱下衣裤就钻进浴缸里,享受这难得的舒坦时光。 小崽子在外趴门缝的看,真是被林鹤鸣那具健康无暇的身体给迷住了,心想像他的脸一样,又白又好看。其实他最明白,好看也是需要对比的,他心里虽然爱慕着大当家的,但这时还是认为林鹤鸣更胜一筹,比自己更有资格去伺候大当家。 他在心里嫉妒的快要发了狂,但想着大当家的吩咐,就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偷摸过过眼瘾。 水声哗哗的传到门外,林鹤鸣在心里拿定主意后开心不少,边洗澡边哼歌,不知不觉的身上就轻盈许多,像将这些天的污垢都洗净了。他最后在脑子里实施了一遍他的计划,便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大摇大摆的出去。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天然的自信与嚣张,即便被人挟持着,也还是丝毫不露怯。在小崽子看来,他完全没有做为人质该有的觉悟。 林鹤鸣走进房间,单是在里面一言不发的转一圈,他在吃饭时注意到霍泓是个极爱喝茶的人,时不时的就要拿起茶杯来,放在嘴边要喝不喝的嘬两口。他蹑手蹑脚的把药揉成碎粒扔进茶壶,等着慢慢沉淀。 事毕,林鹤鸣一本正经的坐在茶几边上,往自己的杯里倒上茶,做出一副品茶的样子。可是如此一来,棘手的问题就来了,他也不能像演文明戏的人那样,一直端着茶杯不作声的等。 正在这时,门帘被人掀开,霍泓微微一低头,从外面进来,见林鹤鸣收拾得人模人样的,脸上也溢出笑来:“看来你是想开了。” 林鹤鸣顺势放下茶杯,用双手撑着下巴,抬眼对他一笑:“你还让不让我写信回家了?” “家?”霍泓有些疑惑他的态度:“难不成你认为林家会花大价钱赎你吗?” 林鹤鸣意识到自己险些露馅,于是对他一招手:“来坐。”等霍泓提步走来,他接着说:“要是你不放我,那我额娘保准不会找他要人,但若他有救人的机会却袖手旁观,那即便是从北到南,我额娘也会找来的。”他说着,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不动声色的放在霍泓手边。 霍泓顺势把茶杯接过来捏在手里,低笑一声:“我不惦记你的钱,只要你陪我睡。” 有前两日饿肚子的经历,林鹤鸣的心思渐渐的沉下来了,他很是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如今听到这样带有侮辱性的话,他也不再生气了,反而是无比平静的在心里想:“去你妈的,驴!” 对于霍泓提出的要求,他不是不能答应,但他是绝不能忍受自己在下面的那种人,为了不使自己吃亏,他只好敷衍着把霍泓先骗上床,再来一场无法抵抗的反攻,不论怎样,他都不想做被压在床上干的人。 “多久能让我走?”林鹤鸣假模假式的和他讨论问题,脚下意意思思的往后退,霍泓见状,毫无知觉的饮下手里那杯茶,走到他面前,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等我玩腻。” 林鹤鸣克制住内心的狂喜,然而一边退一边点头,同时从脸上露出略带得意的笑:“好哇。”这药生效很快,往往只需要几分钟。林鹤鸣为了让霍泓对自己卸下防备,所以暗自决定用自己做诱饵,先绿一绿周世襄,但这事万不可让他知道,否则又是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 他坐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周世襄对自己宽衣解带的动作和神情,然后十成十的复制在自己身上,先是动作缓慢的解开西装和衬衫,再是做出一副要脱下裤子的样子,气氛有些暧昧,连霍泓都对此感到警觉,认为他是被什么鬼魅附身,才会丢掉前几天那一身硬骨。 霍泓八风不动的去他身边坐下,抬手要去解衣服,林鹤鸣就一个劲儿的把自己的刺头往他怀里塞,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简直叫人害怕。霍泓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提溜起来,满是不解道:“真贱!” 林鹤鸣不惧疼痛,在心里冷笑一声,脸上也笑开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凑去他耳边,正要开口,就被门口的小崽子打断:“大当家的!不好啦!” 霍泓十分不忿的扔下林鹤鸣,走出门去,门上映出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今天寨里的弟兄骑那小子的马去镇上买酒,被林思渡身边那个参谋给揍了。” “人呢?” “被抓走了,我们看着他上了周世襄的山头。” 霍泓听着,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他对周世襄固若金汤的防守方法并无半分破解方法,并且他也犯不着为了手底下几条小命就去招惹周世襄。他深知,自己掳了这个姓林的,没被他们主动找上门,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他垂下头,低声细语的嘱咐小崽子几句,回了房间。 林鹤鸣知道山下要塞断了,林家现在应该是由严昭前来送补给,这时又听说他们的人被抓,立时就知道自己快要得救了,但在等待获救的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霍泓面无表情的走进房间,见林鹤鸣仍然一派天真的坐在炕上,露着胸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将桌上的白瓷茶具摔个稀碎,把林鹤鸣给吓了一跳。 “真他妈晦气!”霍泓一想到眼前这人还和林思渡有关系,就更加火冒三丈,于是冲去炕上将林鹤鸣按在身下,再从腰间掏出□□,不由分说就将枪把用力地向他额头上猛磕。 林鹤鸣没料到这一手,无从躲避,额头上有了伤口,温热咸腥的血液顿时把他糊个满眼,头顶发凉,闭上眼也是天旋地转的,他无力抗争,更无力起身。霍泓见他伸手要抓,抬手又给他一耳光。 林鹤鸣耳边嗡嗡作响,嘴角流出血来,片刻后,他的脸皮上清晰的浮出五根指印。 许是药效起,霍泓的手渐渐脱力,然而意识还算清醒。他看着□□落在林鹤鸣耳侧。 林鹤鸣从疼痛里振作过来,用力把霍泓推开,然后捡起那支枪,对准他的眉心,蹙着眉俯下身,与他保持亲密的距离:“时候到了,换我来。” --------------- 第42章 ============================== 霍泓躺在床上,林鹤鸣的血滴到他的额头,让他感到诡异,可他的四肢乏力极了,连带说话也含含糊糊的。 林鹤鸣用枪比着他,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让他从心里升起一股寒意,像细微的电流,窜进头颅。 他已然明白自己着了林鹤鸣的道,但自认为这几日对他还不错,便恼怒不已:“放开老子,不然让你三刀六洞横着出去!”他竭力让自己铿锵有力的说出这句话,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拜药丸所赐,他一开口就是个大舌头。 况且林鹤鸣是压根儿不把他这样的土匪当回事的,听他还敢开口威胁,扬手便打,铆足力的把前些天在他和小崽子身上受的气都一并还回去。 霍泓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揍打得不分四六,脸上是青紫交加,然而他很禁得住拳头,只流一点鼻血,没有看起来更痛的伤了。他奋力起身反抗,却被打得连握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鹤鸣对霍泓无力还击的状况相当满意,接着步入正题,先是解开自己的裤子,再去褪下对方的衣裤。他做那事时一向是不脱衣服的,因为方便。霍泓三下五除二的被他扒个精光,躺在床上。 他先是把霍泓的双腿抬起,试了试寻找合适的姿势,但私心认为这样很累,就不辞辛苦的把霍泓翻个身,把屁股晾在外面。霍泓的屁股圆润挺翘,像一对刚出锅的大白馒头,林鹤鸣起了点促狭心思,将它打得啪啪作响。 林鹤鸣虽然爱周世襄,可他绝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好男人,对着霍泓这具身体,他也是升得起欲望的。他想起自己的从前,那时候他还很禁欲,直到和周世襄好了,架不住周世襄厉害,慢慢把他调-教得食髓知味,需求渐渐也就大了。 霍泓作为打遍山寨无敌手的男人,似乎在床上一事还没遇过敌手,而今被林鹤鸣治得像条待宰的羊,他是万万没想到的。霍泓惶恐的趴在床上,这时张嘴,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只是觉得浑身酸胀,像内里盈满香甜的汁水,任谁来咬一口,他都能自得其乐。 林鹤鸣半跪在床上,正考虑要不要脱衣服,他满脸满衣的血溅做一团,全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霍泓的。他看着霍泓这副可怜像,不禁低笑一声:“我早跟你说过,写信回家,拿钱赎人,公平公正。你非要上赶着留我在这里,那我也只好是却之不恭了。” 霍泓强打起精神,侧头望去,林鹤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准备工作,并未表现出丝毫要放过他的意思。为了保住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霍泓使出吃奶的劲去对他做出反抗,效果却不尽如人,他被林鹤鸣一拳砸在太阳穴上,脑袋里外一阵震荡,如晕车一般令人难受。 他扛不住了。 这位林家表少爷比林思渡更甚,下手更狠。他想,自己这辈子也许都逃不过姓林的人的手掌心。 他在林鹤鸣身下无力的挣扎几下,竟然就此昏昏欲睡,只余神志尚存。 林鹤鸣从不标榜自己是正人君子,因为他知道,他做起坏事来能让林思渡也大开眼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 面对霍泓这白嫩的圆屁股,临门一脚了,他却从心里生出一股退意。他想到曾要求周世襄对他一心一意,被拒绝后才演变成今日的局面,心中就很不得劲。 自己都做不到,怎好意思去要求别人呢?可这事儿是霍泓先惦记他的屁股引起的啊!再说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霍泓醒来,他的屁股就保不住了!如此一想,他心里的罪恶感全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霍泓因为昏了过去,身体变得死沉沉的,像灌铅一样,不好搬动。他呈一个大字型趴在炕上,林鹤鸣坐在他的腰上,从脖颈一寸一寸的抚过他小麦色的肌肤,并且在心里暗自羡慕他肌肉的份量,因为看着结实,并且从里到外都是如此,所以叫做“份量”。 霍泓毕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无力时刻,他心里很悔,小崽子几次三番叫他劝他拿钱放人,他就是不肯。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回他终于明白了,当初被林思渡欺骗,也是如此。 林家兄弟像他的魔咒,像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从蜜糖化为毒药,从头到脚,一寸寸割裂他的肌肤,瓦解他的自尊,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吞噬,被毁掉。 他自诩是不守规矩的人,可没成想,遇到这个林汀,比他还不讲规矩,并且轻轻巧巧的,就化解了自己的困境,最后还把他给干了。他这几年豪横惯了,不说身体,从心理上就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伸手摸向他的屁股,林鹤鸣发现跟自己想的一样,很圆润,而且富有弹性。他和周世襄做时,一向做的是水磨功夫,因为他爱周世襄,所以有耐心,然而这人换成霍泓,就全不一样了。 他从桌上捞起一杯茶,倒在霍泓身上,然后将手放进那团水里。霍泓似乎有点反应,眉头紧蹙着,没睁眼。林鹤鸣对此感到奇怪,又用力的拍打他的身体,最后对他的耳朵轻吹一气:“山大王,舒服了吗?” 霍泓痛苦的呜咽两声,最后林鹤鸣自言自语的笑了:“不知道你舒不舒服,我很舒服。” 霍泓的大脑开始恢复感知,他在一片恍惚中缓缓清醒,拼命做出挣扎,林鹤鸣从背后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做出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徒劳无益,然而这种反抗的调调挺让人着迷,林鹤鸣几乎就要忘记自己身处匪窝了。 霍泓试图与他谈判,然而林鹤鸣在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又竭力撞出一片声响,对他寒声道:“原本我入了你的寨子就没想活着出去,现在咱们扯平了,你不放过我,那我也不放过你。” 此言一出,霍泓立刻睁开眼睛,惶恐的望向林鹤鸣,再次挣扎起身。林鹤鸣对他实在提不起兴趣,也没有心思要浪费精力,遂草草的一泄如注,下了他的身。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杂乱的脚步声,小崽子的声音随之飘来:“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不好啦!” 林鹤鸣单穿着一条短裤坐在床边抽烟,闻声用枪把顶了顶他的头:“有人找你。”霍泓受到极大的威胁,然而身上没有全部恢复,屁股也痛得可以,他不敢再激怒林鹤鸣,就只好遂他心意,对外有气无力的怒吼一声:“别他妈叫!” 小崽子听得出他声音不对,但以为是自己扰了他的好事,只得在门外停步,颇为难的说:“那个姓严的带着寨子里的兄弟上山来了。” 霍泓心里倍感不妙,想要找出个化解的法子,自己的命却还在别人手里攥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贪心,但已经来不及了。林鹤鸣一听,知道严昭带人上门谈判,自己快要得救了,同时在心里也没停止盘算,反而是不动声色的用手指向门外,霍泓会意:“让他进来。” 小崽子得令,快步离去,丝毫没有疑心屋内发生什么意外。在他看来,林鹤鸣是不成气候的斯文人,对他尚且不敢动手,再怎样也不可能对大当家的造成威胁,并且姓严的要上山来带走林鹤鸣,他是真心实意为此感到高兴,等他走了,就没人和他抢大当家的了。 林鹤鸣收好枪,缓和从容的走向浴室,霍泓下身凉腻湿滑的,很不舒服。他起身去看,炕上还余着点点血迹,他为此感到耻辱,并且在心里拿定主意,要林家人血债血偿。等他一摇一晃的走到浴室,林鹤鸣已经坐进浴缸里,兴致勃勃的洗起澡,俨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在此身困力乏之际,他不打算追究自己□□了这件事,只是专心致志同脚下这几步路做斗争,并且低声问候林鹤鸣的家人:“我操-你祖宗。” 林鹤鸣置若罔闻的“哦”了一声,抬头打量他的脸,白里透红的像一颗熟透的水果,原本该是很甜美的滋味,然而他体毛太多,像颗猕猴桃,加以外形也够硬朗,所以就做不成甜美汁多的蜜桃。 林鹤鸣暗暗的想,自己对这种类型的人是喜欢不起来的,但这人和林思渡也许很配?一样的高大阴郁,像两只孤独的野兽。他摇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林思渡已经成家了。最后从嘴角漾出点笑来:“我洗过了你再洗吧。” 山门外,周世襄的手下全副武装的出动了,甚至在门口架上了两门迫击炮,周世襄身着墨绿色便服,押着人前来叫阵。 小崽子得了霍泓命令后,做好防守才敢把人放进寨子。被抓的土匪已经被周世襄拷问过一轮,又被在手上拴着绳子一路拖上山,已经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状态。 小崽子长了心眼,无论如何只准周世襄和那被捕的兄弟进门,严昭出门时受林督理的嘱托,叫他务必要确认林鹤鸣安全,所以就想替周世襄进去,然而这心思和周世襄是一样的,他打个手势叫严昭留在门外指挥,领着两个土匪就进了寨门。 --------------- 第43章 ============================== 寨门一关,四面八方的土匪如潮水般围上去,小崽子领着他向霍泓的屋子走去。进了门,他把手上的绳子一扔,径直坐在大堂的圈椅里,将一双眼钉在小崽子身上,质问道:“我的人呢?” 林鹤鸣是他的人,他向来是这样认为的,不论他表现得如何嫌弃,林鹤鸣都是他的人,不会改变。 两名土匪昏倒在地,立刻有人上前扶他们去治疗,小崽子是第一次与周世襄正面交锋,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想要同他硬来。正要举枪,周世襄就解开衣服,露出腰上绑好的一圈□□,像是在展示宝物一般,后又怡然自得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送进嘴里,抬眼看他:“还我的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小崽子的手一直放在枪把上,正犹豫着要不要对他动手,就见周世襄将烟头缓缓送到导火线前,他的腿立刻软了,用手做出一个停止的动作,连声道:“我们大当家的就来!你别急。”他本想说出林鹤鸣的事刺一刺周世襄,但一听见他一口一句“我的人”,就怕说出来当真让他发疯,直接把屋子给炸了,大家一起陪他归西。 周世襄放下手里的□□,从嘴里呼出一阵白烟:“把霍泓叫来。”他的语气也很轻蔑,小崽子从他这里感受到了林鹤鸣对他们的蔑视。 正当其时,屋内传来一声枪响,周世襄和小崽子面面相觑,都想立刻冲进去,然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霍泓鼻青脸肿的从房间出来了,面色惨白,脚步虚晃,再一细看,他的膝盖正往下流血,是受了枪伤的光景。他身后跟着林鹤鸣,用枪顶着他的太阳穴。 小崽子见状,心急如焚,大有要以命相搏的意思,立刻提枪要打,霍泓气若游丝的说:“放下。” 小崽子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大当家的怎么会被这小子给挟持。守在门外的土匪见状,也都举枪朝向屋里。霍泓被林鹤鸣打碎了膝盖,大有刀尖行走的痛苦,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他也不想死,他还想留着一条命报仇,所以只好叫手下人别动。 周世襄见到安然无恙的林鹤鸣,立刻放心不少,他手里仍然拿着烟,保持着警戒,回头问:“他们打你了吗?”然后眼神一转,看到林鹤鸣额头上的伤和脸上青紫的痕迹,心疼不已,同时又在心里暗骂,叫你跑,该! 林鹤鸣有了周世襄,底气立时壮了,这些天来他心里的委屈都排山倒海般的涌来,然而这里不是哭的地方,他看见这小崽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立时告状:“数他打得多!” 周世襄想着他在这寨子里住了几天,虽然现在看着神气,但满脸的伤,绝不会没挨过毒打。听他的语气又是愤怒委屈的,那么就顺着他,一点头:“我给你点了他。” 霍泓痛得满头满脸的汗,血顺着黑裤子往下流,倒看不出有多大的伤,林鹤鸣与周世襄渐渐汇合到一处,然后二人亦步亦趋的走出房门,很默契的警戒着一前一后。 霍泓作为一个合格的人肉盾牌,被林鹤鸣顶在前面。他下身撕裂一样的痛,腿也受了枪伤走不动路,这时已经顾不上要留下他们的命,他只想快速得到医治,但被人用枪顶着,只好强撑着身体跟他们一道走到寨门。 短短两百步的距离,却如让他在刀尖上跳舞一般难熬。 小崽子有预感大当家的要不好了,很是紧张,然而不悦的叫人收起枪,用枪比着他们,一路畅通的出了寨门。 两方都在暗暗较劲,虽然林周二人身陷困境,但好在手里有一张王牌,使他们能勉强占个上风。 山路崎岖,不能开汽车,周世襄新部装备并不良好,所以他早下了命令,做出攻打的姿态,等他们一出来,就撤退跑路,他想林鹤鸣也是很愿意做这件事的。 两人眼神一对,将霍泓一扔就双双跑路,身后的土匪把霍泓往回拖进寨门,立刻就开始放枪了。林周二人只好跳进山沟里,才能躲过身后一波一波的射击。 霍泓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他没将自己被林鹤鸣治住的事露半点口风,因为没脸,但小崽子已在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 大当家的在他心里忽然就没那么神圣了,然而他还是爱。 霍泓舒舒服服的清理完身体,趴在床上等着大夫前来医治,在林鹤鸣打碎他的膝盖前,他已经知道,林鹤鸣就是林思渡的亲弟弟,因为是至亲兄弟,才会有如此相似的性情。 坏而不自知。 这边,林鹤鸣与周世襄跳了山沟,两个人在野地里抱着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林鹤鸣这几天拢共只吃了一顿饭,一旦脱离险境,肚子就立刻叫起来,他抱着周世襄,脸上漾出笑来:“我饿了。”似乎全然将方才的险境抛之脑后了。 周世襄背靠在地上,被他严严实实的抱着,认真仔细的打量他一遍,手在他脸上,肩背上摸了一圈,见真是全须全尾的,明处也没有太明显的伤,才算松一口气。但他摸得出,林鹤鸣是瘦了不少。他疑心这件事没有让林鹤鸣长记性,遂伸手就去按他额头的伤口,咬牙切齿的说:“吵个架你跑什么?孩子气!” 林鹤鸣痛得“嘶”一声,不由自主的倒抽一口凉气,眉头蹙起来,手上却将他抱得更紧了:“疼!” “疼了你才长记性。”周世襄知道他在撒娇,然而老气横秋的教训一句,伸手去推他的胸口:“起开!” 林鹤鸣耍赖,偏不起来,想到刚才和霍泓那事,他没由来的心虚起来。不过他想,霍泓那么个大男人,不至于把自己干了他这件事四处宣扬,遂埋下头,将下巴靠在周世襄肩上,对他耳边轻轻呼气:“宝贝儿,周长官,你想我吗?” 周世襄本就怕痒,加以耳朵又是敏感地带,忽地就笑起来:“想你有什么办法,你跑了。”他对这样孩子气得行径相当无奈,同时又喜欢林鹤鸣这样叫他,“宝贝儿,周长官”,虽然骚里骚气的,但很甜蜜,也有情-趣。 林鹤鸣侧头去他脸上咬一口,不接话,压低了声音:“我想死你了。” 周世襄伸手去轻抚他的后颈,像安慰一直受惊的小猎犬,想起那天的事,对他也是一片内疚:“乖乖,下次别乱跑了。” 林鹤鸣察觉到他要起身,然而就是不放松力道,笑说:“那你以后只能爱我。” 周世襄点点头,两只手去捧住他的脸颊,对他轻轻一吻,再是点点头:“好。”林鹤鸣俯身去抱他,周世襄望着头顶的天空,心想,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这两个人在野地里你侬我侬的说了半天情话,严昭见寨子内外戒严,知道不好攻下,便下令收队下山,一行人沿着山路呼喊他们的名字,以便找到他们。直到山腰才听见有人应声,众人站在原地,稍一等待,就见两人从一片小树林里双双出来,有说有笑,好似出来郊游的一般。 严昭见到完好无损的林鹤鸣,自觉回去能交差了,穿过半人高的灌木丛去,想要快点见到他,摸到他。林鹤鸣见他来了,立刻腰酸背痛发作,非要周世襄搂着抱着才能向前走。严昭自然知道他的小心思,但还是坚守职责上前扶他。 林鹤鸣走得确实有些累了,肚子里叫得欢快,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下:“霍家寨给我处理掉!” 周世襄一愣,想不通林鹤鸣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他向来不提倡手下烧杀抢掠,在没有搞清楚林鹤鸣的动机前,他绝不可能下令。严昭被他的眼神吓得低下头去,不敢擅自应声。 林鹤鸣并未察觉周世襄的异样,自顾自一回头,换上一副满是狠戾的脸:“我非杀光他们不可!” 严昭站在林鹤鸣的角度看,以这样的烧杀之举出一口恶气,是相当合理的。可他最清楚周世襄的性子,向来不滥杀无辜,不是说不能杀,而是他有自己的底线,绝不可能去做为虎作伥的人。他期待他们之间爆发一场争吵,这样自己回家就能再林督理面前参他们一本,说他们闹不和。 周世襄气上心头,立刻放开林鹤鸣的胳膊,林鹤鸣手上失力,一屁股摔在地上,没了动静,严昭俯身下去看,无论如何叫不醒,发现他竟是昏了过去。 二人合力把他抬去山路上,转而由手下人扶着。周世襄看他汗如出浆,便伸手去解开他的西装,却发现白衬衫上一大片的血迹,将他吓得不轻,疑心他在寨子里受了虐待,心里很不好受。 林鹤鸣被抬下山,坐上汽车,周世襄拉上车上的窗帘,将内外隔绝为两个世界。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周世襄抱着林鹤鸣,把他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找到一个最为舒服的姿势,用手一遍便的抚摸他的头脸,眼里满是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进水不犯喜马拉雅山矿泉水,不妥不妥。 --------------- 第44章 ============================== 汽车摇摇晃晃的回到山上,周世襄和严昭合力把林鹤鸣扛上二楼,他就在周世襄的房间里扎根下来。严昭先是去楼下拿上他的行李,再去浴室里放热水。周世襄则负责将他身上的脏衣服脱下,再将他抱去浴缸。 林鹤鸣赤条条的躺在浴缸里,紧闭双眼,满身血污,像是初生的婴儿,一动不动的被人伺候。严昭很识相的退去房间守门,由周世襄一人亲历亲为。 周世襄并未想过林鹤鸣的报复心如此之重,但说实话,他初入霍家寨时,想的就是,若是霍泓交不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林鹤鸣来,那他就不计后果,杀了全寨上下替林鹤鸣报仇。但见林鹤鸣只是受了轻伤,他这样的想法就打消了。此时扒了他的衣服,看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他在心里暗暗为之后攻打霍家寨做出了部署。 周世襄在林鹤鸣身上用力搓了两下,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怎么像个老妈子似的一切以他为中心了?他低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对昏睡的林鹤鸣说:“我知道你是你,但我没办法不把你当作他。” 严昭蹲在门外,听见门内传来的自言自语,只觉得背上冷飕飕的,怎么周长官还因为少爷还魔怔起来了? 林鹤鸣因为疲劳而睡得很熟,对此真心话毫无反应。 周世襄看着他鼻梁上那点朱砂痣,想不出易经和面相上对这痣有什么看法,这时江石又从他脑子里钻出来。 “你又来了?你不是他。”他卖力的给林鹤鸣洗净身体,而后低下头。 林鹤鸣洗干净后被送上床,医生前来看了一眼,替他清理伤口后就留下两瓶红花油,再三叮嘱周世襄要记得给他活血化瘀。周世襄应下,按照医嘱每天早晚的给他擦揉两次,眼见得,他身上的淤青就消下去了。 林鹤鸣是在第三天的晚上醒来的,周世襄坐在房间的沙发椅上盖着大氅仰面朝天地睡,再一看,床边是严昭,半睡不睡的在重复小鸡啄米的动作。林鹤鸣被枪把打了脑子,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加以睡的久,现在起床还是晕晕乎乎的,他看见这两人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心里生出许多温暖。 他伸手去拍严昭的脸:“小昭哥,小昭哥。” 严昭应声醒来,正要高喊,就被林鹤鸣做个收声的姿势堵上嘴,很是欣喜的说:“少爷醒啦!” 林鹤鸣伸手指向周世襄,低声道:“别吵他。” 严昭立刻噤声,依照林鹤鸣手语的指示,蹑手蹑脚的去门外给他端来一碗糖粥,先给他充饥。 林鹤鸣活了二十几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的,没受过这门子的苦,一想起前些天自己在梦里馋一碗糖粥,他就觉得自己异常凄惨,简直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 草草喝完粥后,严昭伺候他吃下止心痛的药,就被打发回房间睡觉去了。许是他走的声音大,他前脚出门,周世襄随即醒来,走到林鹤鸣床前坐下,温柔的开口道:“不痛了吧?” 林鹤鸣陷进他星光揉碎的眸子里,笑说:“不疼了。” 周世襄微微一点头,忽然拉起他的手,向后一挽,将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林鹤鸣知道他是要秋后算账了,想要挣开,却发现他的双手像两只手铐似的,将他箍得死死的,就只好软下声音,火速求饶:“宝贝儿,我疼。” “我还没动手呢!”周世襄又是用力向下一压,已然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他一回,不论他撒娇撒泼,都免不了。 林鹤鸣明白自己是在做困兽之斗,他无论如何是打不过周世襄的,但他们之间,他不在意输赢怕,更不在意面子。为了自己不被教训得太惨,他又是开口求饶:“我不敢了,你原谅我!”他认为这样很能增加一点生活的趣味。 周世襄阴森了表情,手上更加用力,冷笑着教训他:“你好大本事啊!一言不发的跑下山,急得我寝食难安,到头来听说你被抓进土匪窝,赶去救你,你倒意气风发的打烂了别人的膝盖。”对于前两天的情况,他完全不敢想,若是自己晚去半天,会发展成什么样。 话音刚落,还不等林鹤鸣认怂,他就一把扒下林鹤鸣贴身的短裤,对着那白嫩的屁股蛋就用力两掌:“你个欠教训的臭小子!和我吵两句就跑,也不想想,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到哪儿去!” 林鹤鸣先是晃动身体以示反抗,最后索性不动了,由着他打。周世襄见他咬着牙不喊痛,更加怒了:“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 “什么?”林鹤鸣心里纳闷,给你打还不好,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周世襄回身从床头柜里掏出一根木尺,照着他那屁股就用力的打下去,林鹤鸣吃痛,立时惊呼一声:“我不敢了!”周世襄却丝毫不泄力:“你这是无声的抵抗!” 林鹤鸣私以为他对自己缄口不言很有意见,所以不顾形象的痛呼起来,起初是为了应和他,发展到后来是真的痛,比他捱爹打的时候还要疼。他光滑的屁股蛋上光荣的留下“离家出走”的烙印,最后竟是真被打得涕泗横流,用尽全力从周世襄身下挣扎出去,缩在被子里低声说:“别打了,我疼。” 周世襄对此见怪不怪,知道他惯会伏低做小,所以一时没有生出心疼的意思,只一味的教训他,希望他能长个记性。 林鹤鸣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衣,被扒了裤子打,现在两个屁股蛋都是火辣辣的疼,他摸索着伸手提上裤子,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流。他要抹眼泪,周世襄就跟着滚上床,到他面前,用手臂枕着头,眨巴眨巴眼睛,睫毛像一扇小扇子似合上:“下次别胡来了。”他伸手去摸林鹤鸣的脸,很是怜爱的擦去他的眼泪,然后把他搂进怀里。 林鹤鸣的技俩奏效,立刻做乖宝宝状趴在他身上:“我记住了。” 他记住这被打的滋味了,下次他也要打回来的。 周世襄给他守了两天夜,很是困倦的点点头,将嘴巴凑去他脸颊上轻轻一吻:“你好了就回吧,督理不亲眼见到你不放心。” 林鹤鸣心中一动,摇头摆尾的凑上去靠在他胸口上,手指顺着他的额头划过鼻梁,最后在嘴唇上停下,用手指在那两瓣嘴唇上轻点,他的指尖凉凉的,搞得周世襄有些心猿意马。他伸手去握住林鹤鸣的手,仍然微合着眼:“别闹了,我好累。” “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了?”林鹤鸣看了他一眼,翻个身,声音极低的说:“我怕你还讨厌我。” 周世襄觉着奇怪,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流露出讨厌他的意思了,遂问:“你怎么这样认为?” 林鹤鸣一努嘴,环抱双臂,睁大双眼望着屋顶:“你不愿意跟我一个人好。” 孩子话。 周世襄心里暗暗地想,我要是讨厌你,那何必为你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彻夜难眠呢?不过他不好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他不想将自己和他永永远远的拴在一起,在他还不能把江石从自己心里真正放下前,他不想再让这个小孩去吃那无所谓的醋。 “睡吧。”他逃避的说。 林鹤鸣被打了这一场,自觉睡意都被打得没了,所以不想睡。他从床上翻身,披上周世襄的大氅,走去楼下办事处里找了一本张恨水的小说,食不甘味的捧着看起来。 周世襄躺在床上,四周静悄悄的,他反应过来,刚才对林鹤鸣好像下重了手,并且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永远囿于他身上桩桩件件的小事,也许这个人对他也是特殊的。 想到此处,他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起了点微妙的反应,他看着门外的一点灯光,摇摇头,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林鹤鸣安然无恙的消息通过电报传回了沪城。林督理在家被日本人和手底下生意缠得脱不开身,倒没太多时间去同情林鹤鸣的遭遇,然而林太太就很不一样了,她本来就是个闲人,现在儿子又不在眼前,她只好是天天吃斋念佛为他祈福。另外两个姨太太不好对此事发表意见,也都统一的装出一副对他关心的样子,好让林督理疑心不那么重。 对于此事,最紧张的还要数林思渡。 他与霍泓之间是有一段爱恨情仇的,他私以为,霍鸿对他可以叫做因爱生恨,而他对霍泓做的事,并不好用笼统的两句话概括。他相当清楚霍泓是个怎样的人,当他知道林鹤鸣被抓上霍家寨时,简直快要坐不住了。直到家里收到电报,要他拨两门迫击炮,他才缓过神来,事情已经过去那样久了,霍泓不至于将他俩的事告诉林鹤鸣而使他被抓住小辫子。 他甚至想,霍泓把对他的恨迁怒在林鹤鸣身上,那该多么好? 但天是从不遂人愿的,他在昨天,收到了林鹤鸣明天回家,要他在城外护送一程的消息。 他挂断电话后,在办事处里发了好大的气,几乎将屋子里的花瓶挂饰全给祸害了一遍,他真想不明白,家里把他当成什么人了?林鹤鸣的奴才? --------------- 第45章 ============================== 第二天上午,严昭领着前去送补给的队伍,一路护送着林鹤鸣,浩浩荡荡的进城了。林思渡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仍然起个大早,精心调配人手,同他一起回到林公馆。林乐筠今日没课,也想跟着听听林鹤鸣的“匪窝传奇”,所以就同林督理夫妇一起,在后花园里摆上茶几,喝着早茶,等林鹤鸣到家。 回家的路上,林家兄弟同乘一车,林鹤鸣刚从山里回到繁华都市,在回家的路上就是四处张望的舍不得拉上车帘,恨不得现在就下车玩乐一番。 林思渡坐在一旁,见他精神头大好,没有晕车的意思,有心要套他几乎话,但隐隐觉得不妥,最后在心里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在山上和周世襄相处还好吗?” 他有话向来是不会直接说出口的,非得拐八道湾才慢慢显露出来。 林鹤鸣不愿去猜他的心思,所以假意趴在玻璃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象,像是沉迷进去一般,他不着急去回答林思渡的话,而是想着他曾提醒自己,不要对周世襄上心。他很好奇,遂反问一句:“这事跟他有关系吗?”他想不明白,林思渡对周世襄到底是什么看法,要是争风吃醋,现在自己回来了,他那醋无论如何吃不到周世襄头上。 林思渡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劲,也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刻意,便没有向他生气,而是笑:“怎么会没关系,你去他那里出了事,爹当然要对他问罪。”这话说得不错,但他的真实意图不过刺一刺林鹤鸣对周世襄的态度罢了。 问什么罪?林鹤鸣觉着莫名其妙,现在又不是旧社会了,干嘛还搞那雷霆雨露具是君恩的一套,真是没意思。 他摇摇头,没有向林思渡交代的意思:“你认识霍家寨那个土匪?”他一想起霍泓提起林思渡时的忧郁惆怅,就觉着他们之间不会只是简单的仇人关系。 他是一个靠爱情和故事生活的人,他需要充实自己的脑子和经历,所以林思渡与霍泓之间的恩怨纠葛,让他很感兴趣。 林思渡心里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头上见了汗。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长兄的气势“恐吓”林鹤鸣,而是将头转向另一边的车窗,从兜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镇定从容的答:“认识。” “哦。”林鹤鸣听他并无隐瞒,接着说:“他向我问过你。” 林思渡长舒一口气,缕缕白烟渐渐灌满车内,林鹤鸣摇下车窗透气,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大哥,你怎么就出汗了,这还没到夏天呢!”他有意的不将话题往霍泓身上引,就是想看看林思渡到底能不能忍住。 林思渡吞云吐雾半晌,正要开口,汽车就已在林公馆门前停下,严昭从前面的车里下来,为两位少爷开车门,并且招呼门口的保镖前来帮忙提行李。林鹤鸣这回是回家小住的,所以贴身带了一箱衣服。林思渡进门时揽过他的肩膀,一改往日的冷峻,语气温和的叮嘱道:“小林,别让母亲担心。” 林鹤鸣一面大步往前走,一面对他歪头一笑:“我好的都差不多了,我想娘不至于还担心。” “听说你被绑架,娘好久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林思渡边走边说:“爹很生气,认为周世襄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职责,你待会儿可要谨言慎行啊!” 不知为何,他这提醒落到林鹤鸣耳朵里,总有点威胁的意味。 林鹤鸣自认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周世襄来替他背黑锅,当即在心里拿定主意,把责任全推在自己头上就好,实际上,此事还真是他个人应该负全责。听了忠告,他从善如流的点点头。 严昭领着兄弟二人穿花拂柳的走过好几道月亮门,这才看见远处坐着的爹娘和妹妹。 林鹤鸣和家人久别重逢,心里高兴,提步就跑,径直跑到林督理面前才停下,他蹲下身,抬头清亮的叫一声:“爹,娘。” 林太太喜极而泣,用手抱着他的头脸细细端详许久,确定没有在他身上添出任何伤疤,才握住他的手连连拍几下,带着哭腔说:“你这孩子,爹娘看到小昭拍回家的电报都快揪心死了!” 林督理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情绪自然是从容和缓的,只是拿起手里的拐杖对着林鹤鸣点几下,确认他完好无损,就笑起来:“小林,我看你恢复得很好呀。” “那是!”林鹤鸣见爹没有责罚,颇为得意的应一声就从地上起身,在林乐筠身边坐下,许是坐得用力,他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但又不好表现出来。 这时,林思渡走到了,先对二老各自叫了一声“爹、娘”,就在他们身边坐下。 林乐筠一直旁观他们说话,不好插嘴,这时咽下嘴里的樱桃,用手撑着下巴,靠在茶几上:“小哥,你气色很好啊!”这是夸赞无疑。 林思渡坐在一边,这才想起来细细的打量林鹤鸣一番,他仍然穿着合衬的灰色西装,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小块方巾角,不像是山里来的绅士,头发比去山里时长长一些,看起来极富有青春气息。他一想到自己长成这样的大块头,平日又死气沉沉,心里就万分羡慕。 “听说你在土匪寨子里住了好几天,毫发无损不说,还打碎了那个山大王的膝盖。”林乐筠神情俏皮的向众人播报林鹤鸣的光荣战绩,阳光和煦,洒下微热的光斑,像给人在身上镀上一层金箔,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的坐在花园里,脸上统一的露出笑来。 林鹤鸣见她打趣自己,立刻辟谣说:“什么呀!那伙土匪个个穷凶极恶,要不是小昭哥和周长官救我,你就见不着我了!” 林思渡见他否认自己的光荣战绩,不禁坐在一旁低笑着打趣道:“你倒实诚。” 林太太生得小鸟依人,胆子大概也只有鸟胆那么大,一听林鹤鸣说自己险些被打死,就怨起林督理来:“你可不能再让小林去那山沟沟里了,万一再出事可怎么办!” 林督理自觉林鹤鸣没有弱到不能再去锻炼的程度,对太太的建议很是头疼,他将头一转,望向林鹤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可全知道,他周世襄是虐待你了?你跑什么?”语气里很是有点指责的意思。 林鹤鸣一低头,在心里想好借口,就听林督理又说:“退一万步说,你就是要走,白天再走嘛!” “你还怨他!”林太太听不下去,护起犊子来:“要不是你让他去,他跑什么?” 林思渡听罢,在心里暗想,如果娘借此机会要把林鹤鸣捆在身边,他倒是很愿意去爹面前煽风点火,促成这一桩事。想着好事,他的眼里溢出笑意来:“娘!别生气啦!爹也是为小林好啊!” 林太太头一扬,嘴一撅,轻轻哼了一声:“我就不知道成天打打杀杀的有什么好” 林思渡私以为她对自己不满意,索性闭嘴,林督理一时词穷,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放下手里的拐杖,伸手拿起桌上的蛋黄青团,慢慢咀嚼起来,对耳边的聒噪充耳不闻。 林太太没得到回应,也没存要闹的心思,但脸上也摆出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老两口不吵了,剩下三个小辈坐着面面相觑,林乐筠颔首抬眼望向两个哥哥,极西洋化的耸肩吐舌一笑,林思渡则望向别处忍俊不禁的笑,林鹤鸣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被林太太关切而严厉的盯住,吓得他打了个冷颤。 “小林,你不许去山里了。”林太太神情严肃,对他下最后通牒。 林鹤鸣一惊,连忙望向林督理求救,然而嘴里没说出什么。 林督理牙一酸,伸手去捂脸:“牙疼真要命!”试图转移话题。 林思渡见状,不动声色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扶着林督理的胳膊,一副孝子状:“爹,我去给你叫医生。” 林督理对他使个眼色,林鹤鸣会意,立刻追着他的脚步而去,等兄弟俩跑远,他的牙疼就奇迹般地好起来,然后望向林太太,颇为自豪的说:“你看,兄友弟恭,多好。” 林太太深知林思渡对林鹤鸣心存芥蒂,但她从来是把林思渡当亲生儿子的,所以不愿去戳穿这假象。在她看来,哥哥弟弟,一个她养,一个她生,本没什么区别,若真要在这个家里讲究旧社会那些个嫡庶关系,那这三个孩子未免太可怜了。 林乐筠坐在一旁,自觉父亲眼里好像不曾有过自己,忽然从心里生出一阵失落,这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揽过她的肩膀,笑说:“但还是我们家小丫头更惹人疼。” 林乐筠一晃神,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她望向林督理,带着哭腔说:“爸爸啊!” 林太太把自己的披肩给林乐筠披上,她向来反对三姨太对待孩子的方式,也曾在背后敲打过,可每回她一开口,就被一句:“我才是林乐筠的亲娘”给噎回去。 她知道,林乐筠一直很委屈。 母女俩依偎着,低声的讲悄悄话,林督理坐在一边,声音听起来很是感慨:“爸爸检讨,对你不够关心。” 林乐筠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眼泪断线的珠子似地往下掉:“没有,要不是有爸爸妈妈,我早嫁人了。” 林督理很是无力地摇摇头,他一直知道三姨太想用林乐筠赚一笔彩礼钱,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打消她的念头。从心底说,她愿意林乐筠去找寻自己爱人,幸福平安的过一生,可一想到女儿将来会出嫁,他就犯愁,所以一直以来,都以林鹤鸣的婚事作为借口,在家里拒不讨论。 为此,三姨太意见颇多。 --------------- 第46章 ============================== 林鹤鸣和林思渡勾肩搭背的逃离危险地带,到了屋外,方能松一口气。林思渡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林鹤鸣。 林鹤鸣被周世襄打得不轻,加以受了惊吓,在山上是养身体,周世襄不给他烟抽,他也没办法。不过他有一个好处,抽烟没瘾,不看到就不会想。现在一看到摸到,烟瘾就来了。 他接过盒子抽出一支,拿着银质的烟盒细细端详,翻来覆去的看,又用指腹去摸上面的花纹,最后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这与霍泓那个烟盒,是一对。 他伸过头去,用手挡风,护住那一点火星,林思渡把烟点上,兄弟俩头回凑这么近,咫尺之间,眼神对上,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连风声也停了。 林鹤鸣的睫毛长长的,微合时落下一片阴影,在他如雪的肌肤上相当扎眼,加以他的五官像商店里售卖的洋娃娃一样,高鼻深目,有棱有角。 林思渡打心底里认同林鹤鸣的相貌,然而偏偏他是自己的兄弟,更是自己的敌人,让他不能多做多想。 林鹤鸣似乎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点内容,很是真诚的忽闪下睫毛,轻轻巧巧的转移眼神,低头去吸一口,再对林思渡作恶似的喷出一柱白烟。 林思渡被呛得低头猛摇手扫烟,林鹤鸣在一边看得捧腹大笑,两指间夹着香烟,橙红的火星一闪一闪的,他笑得半晌才直起身:“你反应太慢啦!” 林思渡被呛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并不为他这小儿行径生气,而是认输的说:“是啦!好久不跟你玩了,老啦!” 林鹤鸣凑上去搂他的肩膀,装模作样的拍拍:“三十而立,正是好时候呢。”很是一副亲密的模样。他这话中听,林思渡当即在门前的阶梯上坐下,两只腿大开着,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抽烟,不说话,脸上虽有笑意,但眼底总是忧郁而深沉的。 林鹤鸣在他身侧坐下,跟他同吸一阵的烟,侧头去,就势倒在他身上,脸望向别处,开口了:“哥,你这烟盒做工精致,是在哪里买的?” 林思渡攘他两下,见他无动于衷,索性放弃挣扎,低头抽烟:“别人送的。”说完,他低声的哼了一声,你要直接问是不是霍泓送的,我倒敬你是条汉子。 林鹤鸣知道他在跟自己打太极,正思索着如何回话,手里的烟就烧尽了,他把烟头在脚边碾熄,自顾自从林思渡兜里掏出烟盒,又倒一根出来:“我在土匪窝里时,也看到这样的烟盒。”他不点名,但句句话有点名的意思。这让林思渡感到不安。 为了免去林督理的猜忌,他不敢直来直去的区了解山里的情况,那是周世襄的地盘,但想到林鹤鸣上回对付杀手的本事,他知道这件事定会秋后算账的,思忖一番,索性开门见山:“你准备怎么处置霍家寨?” 林鹤鸣也是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捧脸的思考,香烟在他指尖缓缓燃烧,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他想,霍家寨也该这样,于是闭上眼,轻飘飘的吐出一句:“都处理掉。” 林思渡若有所思地点头,算是表示赞同。 至于怎么处理,无非是烧杀抢,把为首的几个绑在柱子上,浇上菜油一把火化为灰烬,剩下的喽啰们,全钉进棺材。 这事周世襄做不来,唯林思渡和林鹤鸣做得来,并且认为理所当然。 “谁去处理呢?”林思渡问。 林鹤鸣有了精神,把头转去看他,笑说:“你去。” 林思渡知道这是玩笑,但一想到那个倔强到死的霍泓,忽然心软了:“那里是周世襄的地盘,我可不敢去。”这是实话,亦是他不想,或者说不敢再见霍泓的一种表现。 林鹤鸣同林思渡像是有了默契,各怀鬼胎的想要拿到对方的把柄。而这把柄,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论玩戏子,玩军阀,玩山大王,只要往后去同一名女性结婚,那就都过去了。 林思渡对此持一个无所谓的态度,因为他已经有了妻儿,并且很爱他们。而林鹤鸣就不一样了,他身上有一点不合时宜的轴,就好像在面对各界大佬各国公使时那样,偏不肯笑以待人。 一旦他真把这点爱好当做赖以生存的意志,那么定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也不甘与人成婚。 单从这一点上说,林思渡对他就相当羡慕并且佩服,因为他不是靠爱情感知世界的人,他靠权力。 林鹤鸣故作为难的摇摇头,揶揄道:“周世襄做的哪门子‘威武大将军’啊,带兵像和尚,不偷不打不抢不杀。”他极为唾弃的朝地上啐了一声,没吐出什么来,接着说:“大哥手底下的人比他强多了啊!装备精良,士气高涨!”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林思渡看出他只是意意思思的夸自己两句,心里也并不当真的,然而那句‘比周世襄强多了’还是让他笑得开怀,他一掌拍到林鹤鸣的大腿上,阔气的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说吧!” “好好好!”林鹤鸣听得这句话就如得了允诺一般,心里高兴极了,在心里想了一阵,直说:“借你的人在山门外围住霍家寨。” 林思渡想,不用他的名义去杀人,极好。 “然后呢?” “围他个一年半载!” 原来是要打持久战,他没道理把自己的物资人力给林鹤鸣这么耗着,于是问:“军饷怎么办呢?夏天了,天气炎热,山上蚊虫又多,怎么预防传染病呢?”他先问了这两个问题,接着观察林鹤鸣的神情,泰然自若,并不惊讶,又问:“你是什么想法?”毕竟周世襄部和现在正在驻训的人将来都是要效忠林鹤鸣的,他若现在真心实意的帮林鹤鸣,那叫做吃力不讨好。 林鹤鸣对此二问并不意外,在回家前他就已研究过这个问题,所以并不是全无对策。 要围一年半载的,粮草必定要先屯足,而且要能保证源源不断的供应过去,其中不乏对道路的护理,他很有意愿斥资将山脚那段路修做水泥的,这事交给严昭就行;再一个是中暑生病,他说的围并非是在山上打埋伏,将霍家寨围个水泄不通,而是在他们山前扎寨,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慢慢消耗他们的存粮,最后一举拿下。 他将这想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林思渡认为可行,这是李世民和朱元璋的打法,其大体就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最后出击鏖战一番,斩草除根。 “这事我要去请示爹呢。”林思渡起身了,要往屋里去。 林鹤鸣捡起脚边的烟蒂,进屋扔进篓子里,然后追上去说:“你给我三分之一的人,事成之后,我送还你两份大礼。” 林思渡作为一个利益至上的人,自然被这大礼绊住脚步,他回头:“说来听听。”正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第一个,霍家寨收缴的物资二分之一归你。”林鹤鸣出手相当大方,并不计较这是亏还是赚,因为他只想杀人而已,林思渡默许,心道还没开打就计算战利品了,你比土匪还土匪。 “那第二个呢?” 林鹤鸣向屋内四处张望一番,见仆从使女都避得很远,方才凑去他耳边低而清晰的一笑:“我把山大王送给你,外带城里一处小公馆。” 林思渡先是一怔,再反应过来林鹤鸣知道自己的事了,不惊不惧的冷笑一声:“我要个残疾人有什么用?”他非但不拒绝,反而对那座霍泓即将入住的小公馆兴趣相当大。 许久不见了,偶尔去叙叙旧情,也还是可以,所以就却之不恭啦! 林思渡毫不怀疑林鹤鸣做这件事会失败,因为从小到大,他要做的事,无论如何,最后都会做成。说是心怀谋略也好,不折手段也好,总之他是个能成事,并且不贪心的人。 林鹤鸣不知他在心里对自己的评价与信任这样高,所以并未表现出感激之情,只是浅笑一声:“大哥这般念旧,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这一诈,就把林思渡和霍泓的关系诈了个七七八八,然而这事并不要紧,他无意去父亲面前揭短,毕竟他和周世襄的问题还要严重些。 他说话好听,林思渡心满意得的一笑:“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二人就此分道扬镳,林鹤鸣上楼,背身对他摆手:“好!” 林思渡不甘示弱的补充一句:“我跟世襄好久没见啦!回头你去替我向他问声好。” 林鹤鸣愣了一下,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该要和周世襄保持距离,遂停下脚步回头一笑:“得嘞!” 他答的爽快,但话里意思并不分明,既不算答应,也不算不应,林思渡不再自讨没趣,回房换装去了。 林鹤鸣在家住了几天,一心想向林督理吹耳边风,得到他的支持,拿到款子修路,也好名正言顺的去围剿霍家寨。严三察觉出一点他的心思,特意去劝过一番,林鹤鸣不听劝,只问:“难不成要我吃哑巴亏?”这是绝不可能的! 严三暗道,你安然无恙的出来了,还打断了别人的腿,怎么就是你吃亏了?但他不好反驳,因为林鹤鸣确实是无辜被抓上山的,所以他起了要斩草除根的心思,霍家寨也只能受着。 好在,凭严三的颜面,还能去林督理那里游说一番,严三说得林鹤鸣像是杀人魔王,林督理尚未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的特质,所以保持一个观望的态度,一句:“让他和思渡看着办吧。”就打发了严三。 横竖他不止一回从别的部下那里听过这窝土匪了,排除异己,分内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3 23:18:51~2020-03-26 20:5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n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47章 ============================== 此事至此告一段落,林鹤鸣在林太太的严防死守之下,在家做起了清心寡欲的和尚,晨昏定省,不近女色。只有晚间能借公事之便打电话去周世襄处实行骚扰,周世襄被闹烦了,叫他找严昭消遣,可严昭忙着处理与许先生的关系,平日里并不在家守着他。 林鹤鸣无聊起来,只好躺在沙发之上回忆往事,畅想未来,可总也想不出个结果。 五月底,天气潮湿闷热,沪城在一场细雨的滋润下步入梅雨季,从早到晚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丝毫不见停歇之势。钟蜀珩打电话来林公馆,要接林鹤鸣出去聚会,恰逢林太太在家与林乐筠学习刺绣,使女无心的把电话接到林太太处,就此彻底断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山路泥泞,偏生到了进城述职的日子,周世襄那里一切如常,本没什么可汇报的,原想打一通电话就算完事,但一想到林鹤鸣在电话里再三哀求的语气,他就有些心软了。遂收拾行装,启程下山。 在回城的路上,周世襄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也去做那上赶着去送的人了?不过等车快到林公馆前,他这想法就不那么强烈了。林鹤鸣年轻,尚且在家憋了两个月,他上门去汇报,顺便让彼此快乐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舒服多了。 汽车驶到林公馆大门外停下,仆人从侧门出来,举伞站在车外等候。周世襄仍然身着淡蓝的制服,带着帽子,身姿挺拔的踏进林公馆。 林鹤鸣因为林太太的管制,已经日渐失去活力,在家邋遢了一段日子,今天知道周世襄要来,特意打起精神收拾打扮一番,穿上林督理身上淘汰下来的宝蓝色长衫,带上金丝边的眼镜,精神奕奕,极富书生气息的出现在了周世襄面前。 两人隔着一道光滑湿润的青石板路遥遥相望,心里不约而同的温暖了。 林鹤鸣轻轻一笑,踏着轻快的步子向他走去,所过之处,飞溅的水珠可鉴拳拳之心。他不过与周世襄两个月未见,可他心里就是觉得,像是分别两世。他想起那个他在等人的梦,这段日子就像是梦境照进了现实,他常躺在床上,望着昏黄的灯光在心里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他走去,接过仆人手中的伞,温和平静的说:“你下去吧,我和周长官说几句话。”相别已有一段日子,虽说时不时的打着电话,互诉衷肠,可有许多话,还是要当面讲才够意思的。 两人安安静静的撑着伞在雨中漫步,伞面滚落的水帘将里外隔绝为两个世界。 周世襄颔首浅笑,走得微微靠前,林鹤鸣举着伞,一步不落的跟在他身后,像是他最忠实的骑士。 “周长官,别来无恙啊。”林鹤鸣满是笑意的开口了,接到一片满含爱意的眼神,他说:“你看我有什么不同?” 周世襄回头深深的看他,心道,真是个幼稚小孩。遂笑:“穿上长衫,像个大人了。” 林鹤鸣那衣架子似的身材,加上稍显凌厉的气质,不论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都是极好看的。但好在周世襄也生得周正,和他走在一起,不至于被比下去。 用钟蜀珩的话来说,他俩就是天生一对绝璧佳人,不会像筷子一般,随意配对就能使用。 对他们来说,彼此是唯一并且合适的。 林鹤鸣想在周世襄面前充当大人已经许久,现在听了这句话,心满意足的很温柔的搂过他的肩:“好宝贝儿,我真是太想你了。”他一动情,声音就变得很低,像是刚开封的汽水,嘶嘶的冒着气泡,脆而清爽。 周世襄环顾四周,暗自庆幸没人,然后才若有所思的笑起来。他没有理林鹤鸣,而是径直向前走去。 林鹤鸣不怕给人看见,只怕闲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累他受罚,所以只好是放手,规规矩矩的跟在他身后。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他忽然认为流里流气的不是很能配上这身衣裳,于是搜肠刮肚的在脑子里想要如何像他那样优雅的说话。 林乐筠坐在楼上,正好透过树荫的间隙能够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她觉着自己已经好久没看到过这样鲜活的话本了! 你侬我侬,热烈而须隐忍的爱,正如她与横山信玄,多么美好,多么叫人移不开眼啊! 周世襄淌过一处小水洼,林鹤鸣跟在后面,溅湿了衣衫下摆,两人一路小跑的进了小白楼。 家里的女眷被大雨限制了活动,不能出门,此时正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打牌。 白幼如将手里的牌打出去,听见响动,望了眼门外,见林鹤鸣跟在周世襄身后收伞,放在门口,就笑起来:“娘,您看二弟和周长官多好呀!” 她的本意是说他们合得来,然而听进林太太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就好像林鹤鸣和周世襄好碍着谁一样的,林太太碰一对幺鸡,打出一张三万去:“思渡和小周关系也极好的呀,前些年成天的出双入对呢。” 二姨太刚才已经叫好了牌,这时自摸了,听着话却不对劲,脸上仍然是笑意盈盈的,但说话却夹枪带棒:“都是林家的儿子,思渡出去只得一句‘林大少爷’,鹤鸣呢?” 话到此处,被三姨太打断接上,她把牌钱数好,满是羡慕的说:“谁不称咱们鹤鸣一声‘小林先生’呀!”她嘴上称咱们鹤鸣,可在心里,她是最不把林鹤鸣当家人的。 在这只认姓氏与权力的沪城,林大公子与小林先生的区别,明眼人自然明白。 林太太被二人两面夹击,也不怒,因为她心里总还清楚白幼如明白事理,对小林没有恶意。 四个人的手活动起来洗牌,麻将相撞出一阵累赘而清脆的声响,林太太一边砌牌,一边还击:“思渡生得早,那会儿还不时兴先生这个称呼呢。” 白幼如见场面不大好看,连忙打圆场:“是的呀,要是思渡比二弟小一点,那么说不准别人也会叫他‘小林先生’了。”二姨太知道自己一向不得儿媳妇儿的心,便用些许怨毒的眼神剜她一眼,三姨太则坐山观虎斗。 四人开始摸牌,林周二人走到面前,周世襄极有礼貌的向他们挨个问好。林太太忙着提牌,只是回头略略扫他一眼,语气轻快的说:“小周呀,你晒黑了。” 林鹤鸣觉着奇怪,分明母亲平时对周世襄是不怎样在意的,怎么她就看出来周世襄晒黑了,于是一双眼就盯在周世襄身上,上下打量,周世襄微微颔首浅笑:“承蒙太太关心,世襄先不打扰了。” 二姨太见他与林鹤鸣母子都温言细语,心里甚是不悦,将手里的二条打出去后,颇阴阳怪气的对林鹤鸣“哟”了一声:“我说少爷,你这眼睛都快钉在你周长官身上了。” 白幼如听出话里的意思,却不搭腔,仍然打圆场,用一方手帕捂着嘴笑起来:“二弟好歹是做了一阵子周长官的副官,这么看着也正常。”她一面说,一面向林鹤鸣递眼色,兼给二姨太喂牌,以求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三姨太认为自己只生得一个女儿,插不进去他们讨论这军政大事的嘴,但这些年来周世襄在老爷子面前的份量她很清楚,只怕比林思渡还要重一些,遂转移话题,对周世襄一笑:“周长官还没成婚吧?” 她话音刚落,林鹤鸣就明白其中的意思——这三姨太是按捺不住要乱点鸳鸯谱了。 周世襄侧头望他一眼,从眼底溢出笑来,从善如流的答:“有一位朋友,还在接触。” 林鹤鸣见状,简直是一头雾水,这是在说谁呢? 这时二姨太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知道周世襄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如果能拉拢过来,那对林思渡是有极大的助益的。她眼波一转,以手托腮:“过几天家里要办舞会,周长官可以把这位朋友一同带来,让咱们也帮忙掌掌眼。”这算是对他做出了邀请。 三姨太也在心里暗自赞成,难不成他这朋友,还能比得过林乐筠?她女儿又美又聪明,还有个做督理的爹,这对周世襄来说都是好处。 她眼神一抬,正好就瞧见倚在楼上栏杆处,着一身嫩黄洋裙的林乐筠,半笑不笑的凝望周世襄。 “是的呀周长官,你也带来给我们见见呀!” 周世襄又望一眼林鹤鸣,心想你要真是个女大学生,我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了,旋即轻笑起来:“我这位朋友年纪甚小,还是个孩子,脾气很坏,若真带来,恐怕会冲撞各位太太。”他如此婉拒,林鹤鸣却笑了,明白他是在说自己。 白幼如私心以为周世襄是知道了三姨太的意图,方才编造出这样一位朋友,那么她既然圆场,就该圆到底:“周长官过谦啦!”她说着,摸一张牌,又给二姨太喂去,抬眼笑道:“二太太三太太就别为难人家周长官了,要是想见,等他们结婚的时候,咱们总是能去吃一杯喜酒的。” 林太太说:“是的呀。”她抬头,看了眼林鹤鸣,再看周世襄,笑说:“小周,你督理早想给你做媒了,就是你老也不来,他找不着机会说。” 林乐筠在楼上看戏看得开心,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了,轻轻的笑了声:“晚也没事,他和小哥关系这样好,回头婚期定了,他们俩的婚礼合在一起办得了。” 林督理坐在书房内听见林乐筠胡说八道,当即打断他们的对话:“姑娘,叫世襄上来。” 林乐筠收敛笑容,笑了笑:“周先生,爸爸找你了。” --------------- 第48章 ============================== 周世襄向来不愿去女人扎堆的地方,这时听了林乐筠的话,如得上帝救赎,浑身都轻快起来,他草草对众人谢过美意,就大踏步的上楼去了。在进门时与林乐筠打照面,还不忘道一句:“三小姐好。” 林鹤鸣没跟去楼上,而是在离牌桌不远的地方坐下,将自己的身心舒展下来。刚才那一场听下来,他开始在心里由衷的佩服他爹林督理。 他哪是督理啊,他简直就是狄仁杰,成天在一堆阴阳怪气的女人里断那鸡毛蒜皮的案子,太厉害了! 林太太望着屋外的雨,下的像是没有停下的意思,遂对瘫成一条的林鹤鸣说:“小林,今天秋华班夏老板有演出,娘订了包厢,瞧这天气是没法儿出去了。” 话未说完,林鹤鸣忽地从床上弹起,林太太说:“你带你妹,小周一起去看吧,不去怪浪费的!” “好的呀!”林鹤鸣应的干脆,抬眼对上林乐筠的眼神,兄妹俩一起笑了。 三姨太认为林太太今天算是给她留足面子,也就不说什么了,集中精力对付牌桌。 这两月来山里一切正常,除去补给线路偶尔不灵以外,几乎不再有意外了,所以周世襄简单的复述一遍林鹤鸣被绑架,自己是怎样救出他的事情,就退了出去。 林督理此人生性多疑,他在周世襄部安插了两名眼线,暗里分别叫他们承担汇报山中事务之职,明处又有周世襄和严昭,这四人都互不知晓对方的职责,各说各的,所以一来二去的,他就能将山里的真实情况了解个八九不离十。 稍晚一些,林督理留周世襄一同吃饭,恰逢申报记来林公馆采访,庆贺林督理即将到来的六十大寿,需要替林家人拍一张大合照一同登报。 晚饭前,众人在花园里摆好椅子,林督理林太太坐最中间,两人旁边各自站着二姨太三姨太,他们身边又分别是林思渡一家和林乐筠,林鹤鸣长得高,自然而然站在众人身后,离镜头最远的地方。 严家父子站在一边打理晚饭要用的桌子,周世襄帮手。众人站定位置,林鹤鸣心思一动,贴在林督理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跑去拉周世襄。 周世襄觉着不好,但不好违背林督理的意思,就意意思思的跟着林鹤鸣过去,两人站在最后排,正好露出头来。 在拍照的瞬间,林鹤鸣悄悄去握过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微笑着在相纸不能窥得的一角留下这甜蜜的一刻。 合照完毕,林鹤鸣仍然觉得不够,于是去找摄影师单独为他们拍一张合照,好留作纪念。 周世襄的手心里残留他的温暖,不由自主的就红了脸。 林乐筠坐在林太太身边,看着远处浓情蜜意的两人,主动退出战场:“妈妈,我晚上就不跟小哥去听戏啦!” 林太太放下手里的刀叉,很认真的说:“你娘知道该不高兴了。”她以前是很笃定林乐筠对周世襄有好感的,如今却拿不准了。 林乐筠不便让她知道自己要和日本人约会,遂撒娇:“可是我今晚有约会呀!我要去听爵士乐。”横山信玄是个很有情调的男人,对音乐,美术方面涉猎广泛,他认识林乐筠时,林乐筠还是个小姑娘,只会学习。 那时候他就在心里想,等她再大一些,就能带她去听爵士了。 然而林乐筠内心对这些文化的兴趣都不怎样大,只是因为横山信玄喜欢,她愿意去听,当做消遣。 用完晚饭,林督理同严三去玻璃花房赏花,女眷们又在大厅打起麻将,周世襄与林思渡坐在一边闲聊,林乐筠争分夺秒的出门了,林鹤鸣上楼换上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临出门,站在镜子面前又是理头发又是喷香水的,生怕周世襄看不出他看重这场约会。 严昭站在门外,想着上回林鹤鸣被打屁股的惨状,心里暗爽。不知道他们今天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总之他是没有跟着参与的份了。 他的心里有些遗憾,但不便表现出来。 林鹤鸣下楼,领走了周世襄。 车一发动,林鹤鸣先是拉上车帘,再是放下手里的折扇,最后一把揽过周世襄,急不可耐的吻起来。 严昭听着后座的响动,不好通过后视镜去看,然而听得清楚,听得无动于衷。小少爷和师傅好了这么久,他早死心啦! 周世襄久不回城里,正望着窗外霓虹闪烁的街道发呆,然而这吻急促热烈,让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攒出一团热气,闷得难受。 林鹤鸣使劲的搂抱着他,决不允许他离自己远一分。 周世襄的血液里窜起一点橙红的火星,逐渐散布至身体的每一处,烧掉了他独立自主的能力,最后只能依靠本能倚在林鹤鸣肩上。严昭听着他们折腾出的响动,并不去看,而是置若罔闻的开车。他心里暗暗有些不平衡,跟周世襄在一起许久,从来都是他干自己,怎么一到林鹤鸣那里,他就变成下面那个了? 他还以为林鹤鸣才是下边儿那个呢。 林鹤鸣微微低着侧头,用鼻尖去蹭周世襄的脸颊,心里想着晚间拍的那张照片,低声笑起来:“你跟我拍了全家福,是我林家的人了。” 周世襄的手自然而然的放在他的大腿根,身体上又向他多靠一分,不做声。但心里却是一动,我本来就姓林。 林鹤鸣随意的把玩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微微有茧,并且常年都是温暖干燥的,摸起来很舒服。 “宝贝儿,周长官,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周世襄听他这突如其来的感叹,想到下午时姨太太们的调侃,心里忽的有点酸,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并且他总不能要求林鹤鸣陪他胡闹一辈子,不成家。 他不动声色的转向林鹤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爱你。” 林鹤鸣望着窗外,微微有点晃神。他的呼吸平稳温柔的拂过周世襄的头顶:“你会结婚吗?” 周世襄摇头:“不结,我不祸害人。” 林鹤鸣点头答道:“我也不结。”他垂眼与周世襄对视,坚定而温柔的说:“我爱你呀。” 周世襄实在无法抵抗林鹤鸣这样真诚澄澈的目光,沉吟片刻,他笑出一滴豆大的泪珠,滴在林鹤鸣手背上。 也许这是宿命,逃不开,避不了。 他点点头,真认命了。 汽车在保利大剧院门前停下,林周二人一前一后的下了车,由侍应领他们去提前订好的包厢,严昭则先去找地方停车。 既是夏默吟的演出,那么钟蜀珩必然会到场。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楼,林鹤鸣鼻子好,先是闻到那熟悉的二百块法郎的香水味,再看到穿一身褐色哔叽西装的钟蜀珩,梳着溜光的背头,清朗文雅的走上二楼。 林鹤鸣跨大步子追上去,伸出一只手先去拍他的肩“哎”了一声,再是招呼:“蜀珩!” 钟蜀珩出了逼窄的楼梯口,回头一扫,见林鹤鸣今天一身打扮跟前朝遗老似的,眉头当即皱起来,再一细看,手里拿着折扇,竟平添几分风雅,他无论如何骂不出口了;这时周世襄走到林鹤鸣身边,一想到他俩的关系,钟蜀珩心里就有数了,知道他们是约会来了,可为什么偏偏来夏默吟的场子? 他的眼刀犀利的扫过周世襄,心里觉得万分荒唐。 他失了礼节,把林鹤鸣揪去一边,质问道:“你带他来这里做什么?”他并非觉得他们不该出门,而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带周世襄来给他和夏默吟徒增烦恼。 当初钟蜀珩收了夏默吟,眼见夏默吟为周世襄日夜难眠,娇滴滴的掉眼泪,他早在醋海里翻了八百回波。 林鹤鸣知道他对周世襄心存芥蒂,并且也能理解,因为他一样的——讨厌夏默吟。所以他没有与钟蜀珩争论的意思,而是伸手去搂过他的肩膀:“我娘是夏老板的戏迷,今天下雨不能来捧场,所以把票给我了,叫我和他来。” 钟蜀珩想起前些日子给林鹤鸣打电话,被林太太回绝,疑心林太太是看不上他,有些赌气,今天偏不信林鹤鸣的话,他笑了笑:“看戏可以,别叙旧。”说完,他自顾自转向一旁吸烟的周世襄,收起脸上的笑意,例行公事一般:“周长官,好久不见。” 周世襄早已将夏默吟的事抛之脑后,此时并不明白钟蜀珩在吃哪门子的飞醋。他将烟扔在地上碾熄,心想,你成天跟林鹤鸣勾肩搭背的,我还没吃醋呢,现在在我面前摆什么谱?于是很不耐烦的应声:“有劳小钟先生挂念。”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味,林鹤鸣敏锐的察觉出来,夹在两人之间是左右为难,但又不知如何调停他们的矛盾,就只好用生硬的手段将他们分开。他草草的向钟蜀珩道了声下次再聊,顺手就推搡着周世襄进了包厢。 这厢钟蜀珩还没回过味来,周世襄已经向林鹤鸣摆起脸,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林鹤鸣向门外张望片刻,确定钟蜀珩不真生气,方才进门在他身边坐下。 “你跟他置什么气呀!” 林鹤鸣强压着心中的不悦试图调解二人的矛盾,不料周世襄并不搭茬,反而恶狠狠冷冰冰的说:“再让我看见你跟别人勾肩搭背,老子把你屁股打烂!”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无话可说,亲吻拥抱也是违规? --------------- 第49章 ============================== 周世襄一向情绪管理甚好,林鹤鸣少有见他炸毛,更是头回见他吃醋,看着很是新鲜,又有受宠若惊之感,先是一愣,随即心里暖融融的,像四肢百骸都聚拢了暖意都往心里去。他轻笑一声,一只手去揽过周世襄的肩,另一只手很自然的放在他腿上,抬头去看:“这话怎么说呢?” “别他娘的给我装傻。”周世襄侧身,从他臂弯里转出去靠在别处。 “宝贝儿,周长官,你吃醋啦!”林鹤鸣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与他对上眼神:“只许别人爱你,就不许有人亲近我吗?”他的语气是欣喜里夹点委屈,同时又让人觉着沾沾自喜,总之听着不舒服。 周世襄挣扎了一下,把林鹤鸣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然后象征性的与他保持一点距离:“你去打的野食还少吗?” 大学生,小妓-女,枪手,山大王。 他全门儿清。 林鹤鸣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他并不知道周世襄已经在心里给他记了一大笔的帐,只是琢磨着他现在吃的是钟蜀珩的醋,于是决定就事论事。他收起吊儿郎当的态度,放下翘起的二郎腿,正声道:“你若是介意蜀珩跟我要好,我以后少见他就是。” 周世襄听了这话,认为林鹤鸣没有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便更加生气了,他想抓住这个时机和林鹤鸣好好了结打野食这件事。于是在心里默了一下,再端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嘴边,措辞一番后,终于开口:“你上回要我跟你好,对你一心一意,我没答应,是我的问题。” 林鹤鸣闻言微微一惊,认为他是要认真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心里很是高兴,但脸上还是保持严肃:“哎?怎么想起提这件事了?” 周世襄见他不甚在意,于是抬眼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咱们也认识够久了,我的性格你也知道,你要想让我对你一心一意,那你就先得做到对我一心一意,明白吗?”他的语气是温柔的,然而带着不能拒绝的意味。 林鹤鸣一点头,想起自己跟他分开那段时间的桃色新闻,忽然没了底气,低低的应声:“知道了。” 周世襄放下茶杯正襟危坐,怒道:“没吃饭啊!” 林鹤鸣怔了一下,随即拿出操练的气势表态:“明白!” 周世襄相当满意的一点头,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倒在沙发上:“那咱们的旧黄历,既往不咎。”他松快下来,从嘴里轻飘飘的吐出一柱白烟。 林鹤鸣却想,我比起你是要清白许多吧?旧黄历,我很少的,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清清白白的。他侧头埋进周世襄的颈窝,深吸一口气,然后贪婪的在他皮肤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周世襄对此并不抗拒,反而有点贪恋肌肤上星星点点的痛感。昏暗空间里,台下传来婉转悠扬的曲艺声,他躺靠在沙发上,舒展身心,指间的香烟缓缓燃尽,他的身体随林鹤鸣急促的喘息微微抖动。 火星熄灭,他伸手去环住林鹤鸣的腰身,不甘示弱的做出回应。林鹤鸣吻得有些意乱情迷,上下都不闲着,如此一来,对力道似乎失去了控制。 周世襄到底比他虚长几岁,身体和体力上都觉得挺不住,可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出颓势,所以只好是合上眼苦熬。但在林鹤鸣的角度看来,却觉得他双目微合,苦恼又不能自持的神情很能激起他的干劲,所以就越发不紧不慢的做起水磨工夫来。 一曲唱罢,夏默吟风情款款的下了台,钻进化妆间,钟蜀珩正在等他。他进门,少见的钟蜀珩没有笑脸相迎,所以也顾不得卸妆,径直走到他面前,将双手轻按在他肩上:“小钟先生怎么啦?”先前来都是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泄了气了,他想不明白。 钟蜀珩转头去,苦涩一笑:“周世襄来听你的戏了。” 夏默吟顿时向后退一步,他与周世襄虽然早断了关系,可他认为他们之间毕竟爱过,周世襄不该对他如此绝情,所以早在心里恨透了他。现今听了这话,很是不可思议:“他跟谁来的?”若是今日周世襄带了新相好的来,他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跌份的! 钟蜀珩自认不聪明,看不明白夏默吟对他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实意,但脑子还算冷静,就摩挲着他的手说:“那人你也认识,是小林。”他说话时语气很是轻快,带点复仇的快感。 夏默吟也是个糊涂人,听不出钟蜀珩的言外之意,复坐回椅子上,手里开始卸妆:“小林先生怎么跟他搅在一起了?”林鹤鸣先前与他见过几次,对他的态度都是温暖随和的,在他心里,林鹤鸣是个真正的绅士。 他不会将这样的绅士与周世襄联系在一起。 钟蜀珩靠在椅子上,望着镜子里的夏默吟忽然笑开了:“周世襄是林家的狗。” 这话让夏默吟极不受用,他的脸垮下来,随即恢复如常:“他跟我没关系。” 钟蜀珩捕捉到他轻微的表情变化,忽然从心里升出一阵恶意,然后就控制不住的笑起来:“那么等你卸完妆,咱们去陪小林喝一杯。”说完,他怀疑夏默吟质疑他的意图,于是补充一句:“他在家里关了很久了。” “小林先生也真够可怜的呀。”夏默吟甜甜一笑,打趣道:“都是纨绔,怎么人家就干干净净的,你就那么会玩?”夏默吟对着镜子细细打量钟蜀珩一番,生得并不比自己逊色,平日里也是清清爽爽的公子哥,身上没什么脂粉气,可惜只有钱,没有权,比起林鹤鸣可是逊色不少呢。虽说人要往高处走,可他也明白,林鹤鸣那样的上等人,不是他做戏子的能高攀的。 他摇摇头,只希望自己这回做钟蜀珩的菖蒲花别落得跟周世襄那样不得善终。 一场完毕,林周二人衣衫凌乱的倒在沙发里,喘着粗气。 周世襄腾出手来,摸摸索索的从裤兜里掏出丝帕,在林鹤鸣身上擦拭:“怎么弄得到处都是?”林鹤鸣仰躺着,呈一个放空的状态,不说话。他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继续就着烛光自上而下的擦拭。 忽而,他停下的手里的动作,认真打量林鹤鸣的下身,没头没脑的说:“怎么平时差不多,用起来你的就是要大一点呢?” 林鹤鸣眼神向下一瞟,很是自豪的笑:“这是天赋异禀!” 周世襄将帕子一放,望着自己底下那个玩意儿,心里忽然有些不得劲。一蹦就从沙发上下来:“走,我们回家量量去。”他一面提裤子,一面叫林鹤鸣。 林鹤鸣自顾自扣上长衫扣子,心意一动,从后面一把搂过周世襄的腰,让他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将头靠在他大腿上,带着笑意问道:“你就那么想知道啊?” 周世襄点头:“想啊!” “我替你量。” “怎么量?” 林鹤鸣从沙发上起身下地,跪在他面前:“用嘴量。” 钟夏二人走到门外,听见此番对话,都被震得愣在原地,周世襄看见门上映出的影子,忽然警觉的拍拍林鹤鸣的头,然后望向门外,寒声道:“谁?” 夏默吟心里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出来,他不敢说话,直瞪大着眼望向钟蜀珩。钟蜀珩抬手假做敲门,略带歉意的道:“我不知道你们在忙,那我回头再找鹤鸣。” 林鹤鸣并不理会夏默吟知道他与周世襄的关系,所以云淡风轻的抬起头:“随他去吧。” 周世襄若有所思的亲了亲林鹤鸣的脸颊,笑说:“回家。”然后替他整理衣服。 从保利大剧院出来,林鹤鸣叫严昭先开车回家,而他与周世襄要在街上散步。严昭是他们的下属,自然不能对他们的命令做出反驳,并且他也不想在他们面前碍眼,所以就意意思思的表示不妥,林鹤鸣摆手,将话题终结后,他就毫无留恋的上车走了。 周世襄十分明白林鹤鸣的处境,一路上格外的警惕。他四下打量,长而冷清的街道上只有一个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货郎,见他身行飘忽,并不像习过武的样子,方才能放心下来。 林鹤鸣含着笑,手里摇着折扇,脚步轻盈的走在前面,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读书人。然而他满心琢磨如何将霍家寨赶尽杀绝。他想,如果没有被学校解雇,没有被霍泓抓起来,他或许没有机会与周世襄重修旧好。 周世襄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侧,欣赏他白皙红润的面庞,挺直的脊背和天真无邪的笑。他不喜欢林鹤鸣像江石那样阴着脸满腹算计的模样,所以对此情此景感到欣慰,他满是怜惜的伸出手,触到林鹤鸣的肩膀。 路灯下,林鹤鸣停下脚步,透过一束黄而明亮的光,用他的身影把周世襄罩住。 对视半晌,他开口道:“今年冬天咱们去东北吧。” 周世襄看着他真挚的眼神,知道他是将自己话听进去了,心里很是感动,然而真心诚意的说:“那里很冷的。” “这有什么要紧?再冷我也带你回家呀!” --------------- 第50章 ============================== 周世襄自从长在沪城,就再没有动过回到东北的心思,今日陡然被林鹤鸣提起,他倒真想回去瞧瞧,不知道两千年的沧海桑田,那里是否还能找到他曾存在过的证明。 他抬眼对上林鹤鸣的眼神,忽然轻不可闻的笑起来。他从心底里认为林鹤鸣是个很幼稚可爱的人,虽然生就一副高岭之花般的长相和气质,可一笑起来,是实实在在显露出纯真之态,具有相当的亲和力。 世间一切伪装都不如这样自然流露来得令人中意,令人沉迷。 周世襄迷迷糊糊的抬起手,想要捧着他的脸温柔的吻上一口,林鹤鸣却率先这样做了,并对他温声道:“和你在一起真好。” 直到此刻,林鹤鸣才发现,周世襄无论怎样笑,眼底总还有一点忧郁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扫去他的忧愁,可他很明白,保持现在的关系,彼此都是愉快而轻松的,不必为往后考虑过多。 其实他在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是要等林思渡接管父亲的一切后,周世襄解甲归田,他带着两人足够的积蓄,回到周世襄在东北的家,他们归隐山林,远离纷扰。 周世襄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愿,只是尚未认真考虑过,毕竟在此之前,他是从没想过要同林鹤鸣长长久久的。而且林鹤鸣偶尔的孩子话,还会让他感到恐惧,那是一种无法逆转的失控感,让周世襄时不时的对他望而生畏。 他抬手拍拍林鹤鸣的脸蛋:“你还年轻,不懂真正的好。”他自认还未把对林鹤鸣的爱与对江石的爱剥离开来,所以每每林鹤鸣对他温柔,对他说甜言蜜语,他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点愧疚。 林鹤鸣脸上流露出一点迷茫,他分辨不出周世襄是爱他,还是爱不知名的前人。 “我爹说我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他极孩子气的反驳一句,然而十分没有底气:“你不能一直把我当做孩子。” 只有在周世襄面前,他迫切地想要长大。 周世襄垂下眼帘,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的手指从林鹤鸣的侧脸抚到耳边:“又说孩子话。”他顿了顿,静静凝望着林鹤鸣,末了浅浅一笑:“你在心里没有认为自己长大,你爹说的也不算数。” 林鹤鸣认为,周世襄一向把自己当做孩子也是有理由的——他想长大,却总是做出类似于稚子的行为。他哼哼唧唧的埋下头,发出点大男孩子撒娇的声音:“你给我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周世襄偏着脸望向远处,他识人无数,还没见过这么可爱幼稚的请求。 他知道林鹤鸣毕竟太年轻了,又是温室里被娇养长大的,能继承到林督理的一点决绝和野性,就足以令人跌破眼镜——平日里看着固然斯文,但当真到了崩溃之时,发起疯来只怕没人能抵抗得住。 自从上次以后,他再不敢轻易勾出林鹤鸣露出獠牙那一面。 汽车沿着宽阔的大道一路平稳行驶而来,夜色渐深,百乐门仍然是灯红酒绿,歌声、喊声、说话声,不绝于耳。 林乐筠从汽车里下来,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褐色男士西装,内搭是亮片人鱼裙,在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衬得她很有成熟女子的精致风情。 横山信玄率先走到车门前去接过她的手,领着她下车:“Chloe,那边的人好像小林先生。”他向不远处的路灯下望去,赫然立着差不多身高的两人。林周二人背对着他们,但很神奇的,他居然透过那标致的头型和身材认出来,那是林鹤鸣。 林乐筠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忽然笑起来:“怎么你们全叫他小林先生?”在她心里,大哥才是家里最顶用的人呢,难不成就因为有个林太太做亲娘,他就全无建树也合该得外人尊重? 对于外人对他们兄妹三人的区别对待,林乐筠从小到大就很不爱听。 横山信玄知道林乐筠兄妹俩关系亲密,所以有些无法理解她对“小林先生”这个称呼的困惑与隐藏的不忿,于是一面领着她向路灯下走,一面解释道:“你父亲曾公开承认他继承人的身份,所以只有他能做小林先生。”两人向前走了几步,他接着说:“chloe,我们去跟他打个招呼吧。” 林乐筠被他牵着,身姿婀娜的向前走了两步停下,垂下眼帘,轻轻一笑:“我是瞧出来了。”她故意顿了顿,等横山信玄困惑的望向她时,再接着说:“你对他比对我还上心呢,真让人难过哦。” “林督理对帝国的态度非常不友好,但我们要长久的在一起,就只能依赖于小林先生继承家业后,和我们建立深入的合作关系。”横山信玄十分理智的向她解释,并且没有流露出对林督理的不满。 林乐筠见他是想要与自己长久在一起才去打招呼,也就不吃这飞醋了,随着他走向林鹤鸣,等近了,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周世襄,被罩在林鹤鸣的身影里。 林乐筠对着黯淡的虚空露出一个极标准的笑,然后放开横山信玄的手,娇俏的一声:“小哥,你看完戏啦?” 林周二人双双被吸引注意力,向她望去,周世襄正对着她,颔首微微点头:“三小姐好。” 林乐筠走上前去,条件反射的一鞠躬:“周先生,夏老板的戏怎么样?” “一贯很好。”周世襄平淡的应声。 林鹤鸣先是看到林乐筠身上的男士西装,再看到里面的裙子,一时觉得蹊跷,便循着她来的路望去,身后果然跟着那个鬼魅一般的横山信玄。 他很不耐烦的向后扫一眼,拉过林乐筠:“你不跟我来看戏,就是和他约会?”他一面说,一面腹诽,真是便宜了这个东洋人,把自己这么好的小妹子给骗走了。 林乐筠察觉出他的不悦,上前攘攘他的胳膊,凑去低而清晰的一笑:“我又不懂戏,不好去败你和周先生的兴致呀。”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幅知情识趣明白事理的模样,林鹤鸣无可奈何的用西装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林三小姐,你露得也太多了吧!” “老土!”林乐筠一甩头,新烫的齐肩小卷发扫过林鹤鸣的手背,接着听她清脆的叫了一声:“快来。”她是有意要为横山信玄引荐林周二人,倒不是为了将来林府与东洋人合作,而是她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和爱人站在对立面。 横山信玄走到他们之间,林乐筠毫不顾忌的去揽过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露出幸福而灿烂的笑:“小哥,周先生,这是横山信玄,你们都见过的吧。” 林鹤鸣早料到有这么一出,表情立刻木然了:“见过。”他只说见过,而并未说你好,就足以证明他的态度。周世襄则表现得自然许多,他知道林乐筠还小,识人不明,但自己不好去给她的初恋添堵,所以就先用胳膊肘轻轻一碰林鹤鸣,旋即露出一抹笑来,伸出手去:“幸会。” 横山信玄这是第二次面对面的见到周世襄,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上一回自己还被他用枪指着,怎么现在就转变为握手了。对于这样城府极深,手段老辣,且无法发展为同盟的敌人,他一向敬而远之,因为明白自己斗不过,也摸不透。 现在不是正式场合,他不便称呼周世襄为周长官,因为带点调侃的性质,所以只好是随林乐筠叫:!“周先生好,久仰。” 林鹤鸣见风向不对,立刻回头,与周世襄眼神一对,似乎见到他的眼底对横山信玄存着一点点的怜悯,是故跟着伸出手,笑说:“你好。” 林乐筠见这开场相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到了实处,横山信玄适时对他们做出邀请:“要是小林先生和周先生接下来没事,那么有兴趣和我们去听音乐会吗?”今晚百乐门里面有一场爵士乐的演奏会,他期待了许久,虽然只有两张票,但若要凭林家的面子,再添两个好位置,也是有的。 平心而论,林鹤鸣在音乐方面的修养是不会低于现今国内的评论家们的,他不仅会听,更会演奏,这是不为人知的。 他与周世襄显然是闲下来了,所以有些心动,但不知道周世襄的意思,便不好一口答应。他故作挠头的转向周世襄:“你意下如何?” 周世襄见过他演奏梵婀玲,在从未排练过的情况下能融入演奏团,还是相当不错的。这时见他有意愿要去,又不用花钱,何必拒绝呢?索性应声:“既然横山先生有此雅兴,那我和小少爷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他心里,横山信玄终究会成为林乐筠恋爱史的一段过往,他没必要在这过往里留下不悦的一笔。 四人一齐进入演奏厅,果然如横山信玄所想,依照“小林先生”的名头,临时增加两个贵宾座并非是件难事。 各人落座,周世襄与林乐筠对此兴趣不大,在座位上静静的发呆,而横山信玄也不急于这一时去和林鹤鸣搞好关系,故而听得十分认真,林鹤鸣则是既来之则安之,恨不能眼睛和耳朵各自为政,一面盯着周世襄,一面认真听台上演奏。 --------------- 第51章 ============================== 演奏结束后,林鹤鸣看着如此时髦的林乐筠,放弃了与周世襄一同寻欢的打算,一马当先上了横山信玄的车,由他送自己与妹妹回家。 在上车前,林鹤鸣与周世襄走到一旁,你侬我侬的低声耳语许久,方恋恋不舍的分开。周世襄从前常寻欢作乐,应付人的功夫自然一流,但架不住林鹤鸣是个神经敏感的粘人精,只要一有时间,就巴不得腻在他身边,他不能太过明显的敷衍,时间一长,心里自然是疲惫不堪了。 送走了坠入爱河几要溺死的林鹤鸣,周世襄暗自决定先冷静几天,不然他有预感,这段感情会对他们产生巨大的影响。 周世襄穿一身服帖的制服,头发不长不短,正好能梳一个服帖的背头,身姿挺拔如山峰似的,行走在月光下。林鹤鸣望着他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觉得真是奇怪,分明内心那么柔软的一个人,却总被小报记者渲染成铁石心肠的怪物和硬汉。 车里相当安静,林家兄妹坐在后座,横山信玄则与汽车夫坐在前排。 林乐筠心里有些窝火,她本不该这时候回家的,但没料到这个林鹤鸣总能阴差阳错的搅了她的好事,却偏偏全世界的人都巴不得能和他建立友好关系。 正如此时,被搅了好事的衡山信玄,居然主动回头与他搭话了。 “小林先生,今晚的音乐会如何?” 林鹤鸣头也不回的敷衍:“很好。” 林乐筠认为他不够尊重自己的心上人,于是用手肘去撞他的腰。 林鹤鸣吃痛,当即回过头来甜甜一笑:“我不过是个外行人,要横山先生说好,那才是真的好。”说完,他用手护住自己的腰侧,不让林乐筠有机会再对自己行凶。 “哪里哪里,小林先生才是行家,我曾听家姐说过,先生玩乐器很厉害。”横山信玄由衷的表现出对他的欣赏。 横山有纪在追杀林鹤鸣时,与他同乘一艘游轮,若不是他玩心大发,在餐厅里演奏了好几样乐器,是不会轻易被发现的。横山有纪回沪城后将这件事说给他听,所以他觉得林鹤鸣“玩”起乐器来,是很内行的,并且从他的行为举止和气度来看,他一点不像纨绔。 林鹤鸣听到这句话,立刻想起被横山有纪追杀的事,遂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以示不满,然而林乐筠却没领会到他的情绪,横山信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索性转身去,准备结束话题。 “这么说来,横山小姐也是留过洋的?”这话一问出口,林鹤鸣就觉得林乐筠不怎样聪明了,如此尴尬的境地,又何必点破呢? 横山信玄转身望向他们,显然有些急躁,他的声音变得不再清亮,而是低沉下去:“只是去欧洲游玩,并不是学习。”他搪塞过去。 林乐筠忽然觉得自己对横山家姐弟俩的了解似乎不多,他们在一起时,讨论的绝大多数话题,都是她与林家,所以横山信玄对她来说,一向很有神秘感,挺让人着迷。 林鹤鸣无意将林乐筠卷进这件事里,便用漠然结束了这个话题,幸而在衡山信玄心里,林乐筠也是相当重要的人,也就与林鹤鸣心照不宣的沉默了。 横山信玄坐在前排,满心想自己多话,引起了林鹤鸣怀疑,他暗骂自己一句,旋即垂下头,不时抬眼去看后视镜里的兄妹二人。 林乐筠护短,不愿林鹤鸣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待横山信玄,所以此时心里是相当的不满与疲惫,然而林鹤鸣却是不露声色的,仍然望向窗外,似乎没把自己对待横山的失礼当作一回事。 横山的车驶到林公馆门前时,林思渡正站在小门旁边与严昭说话。但林思渡一向盛气凌人,所以他们之间又不能叫做说话,而是单方面的训斥与吩咐。 严昭灰头土脸的刚从许先生处吃了教训而来,在林思渡面前自然是抬不起头来,加以林思渡生得高大,站在他面前,面赛铁板的望着他,两人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严昭打小就怕这个大少爷,遇上他就立刻垂下头颅,表现出很尊重的意思。林思渡内心深处认为他只是林家的一条狗,所以并没有意愿去了解“一条狗”的思想是怎样的,他并不介意严昭对他不情不愿,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 他先是把严昭叫住,询问一番,再上下打量,满身血污,简直到了臭气熏天的程度。他用手不动声色的在鼻子前拂了拂,使呼吸到的空气能清新一些,随即轻蔑的呵斥道:“没用的东西!”一个绑架案罢了,这么久都摆不平,简直丢林家的脸。 严昭的腰更弯了:“少爷说得是。” “我不是你......” 林鹤鸣站在一旁,知道林思渡要出言不逊,连忙出声打断:“大哥!你回来啦!” 林思渡回头,正要开口,就见横山信玄一同从车里下来,他默了一下,心道难不成林鹤鸣要同日本人讲和了?旋即打消这个想法,依他对林鹤鸣的了解,是不会的。 他笑了笑,环抱双臂用手顶住下巴,眼神一转,停在林鹤鸣身上:“今晚的戏还好看吧?”未等林鹤鸣回答,他又转向横山,意态悠然的一笑:“横山先生好雅兴,也去听戏?” 他私底下是与日本公使有来往的,他去虹口寻欢作乐的时候,横山信玄曾给他作陪,如此算来,他们之间是有一点交情在的,不过碍于老爷子的威严,寻常时候只能假做不认识对方。 横山信玄见他与自己打招呼,便拿出对待林鹤鸣的好态度去对待他。上前对他一鞠躬:“夏老板的票不好买,今天是请小林先生和三小姐去听了音乐会。” 林鹤鸣一点头:“戏还不错,就是没听懂唱的什么,后来又跟横山先生去听音乐会,今晚也算是体会到中西结合的好处了。” 林乐筠站在一边,听他们胡扯,简直哭笑不得。她虽知道林思渡对日本人没有恶意,但今天的寒暄还是一反常态;更奇怪的是林鹤鸣,竟然肯态度良好的面对横山这么久。 唯恐横山在他俩这里吃了亏,她不可思议的摇摇头,上前一左一右挽住两个哥哥的手臂,娇俏的笑:“哥,咱们先回吧。再聊下去,横山先生回去天都亮了。” 林思渡用手轻拍她的手背:“好了,这就走。” 横山信玄立刻领会林乐筠的意思,向三人道了声再见,转身上车。 林鹤鸣跟着进门,假做无意的对严昭吩咐:“小昭哥,没事就回去休息吧。”接着斜眼撇向林乐筠,揶揄道:“三小姐,你这拐肘神功真是出神入化,已至化境啊!” “你胡说!”林乐筠放开他的手臂,绕去林思渡一侧。 林思渡轻哼一声,拉下脸,好在夜色很黑,院子里路灯也点得少,他才没被弟弟妹妹发现异常。他向来对林鹤鸣把严昭叫做“哥”很不满意,因为他也是哥,这样一来,就仿佛他也是个佣人。 林乐筠从林思渡身边探出头去:“你别忘了,上次我帮你忙,你说叫我姐呢!” “你还记得呀!”林鹤鸣语气轻快的一笑:“那你看看自己,有点姐姐的样子吗?” 林乐筠在家里从来都是小的,并未做过姐姐,所以不明白做姐姐应该是什么样的。她低着头,倚在林思渡手臂上,沉默着思考。 林思渡深以为他们幼稚聒噪,简直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一转身,对林鹤鸣训斥道:“你看你自己有点做哥哥的样子吗?” 老二老三打小关系好,刚上学的时候林乐筠在学校受了委屈,回家哭诉,彼时自己见了,只对她说:“你去找爹”,然而林鹤鸣就大不一样了,纠集一帮他的小兄弟,堵在教室门口,把欺负林乐筠的小子拖去学校礼堂后面打得满地找牙。 事后别人的父母找上门来,严三接待了他们,协商好如何赔偿后,才知道矛盾只是小孩子之间吵嘴,林鹤鸣个不饶人的却差点把人打得咽气了。 当年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严三却凭一己之力瞒住了林督理和太太,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当他升高中时,法国学校不愿收他了,他这才回家告诉父母,想出国留洋。 林鹤鸣受了制裁,自然也累得林乐筠在学校少得了一年的荣誉,如此算来,他这出事就溜之大吉的行为确实算不得是个好兄长。 林鹤鸣抬头看了林思渡一眼,知道他是真不爱听自己和林乐筠吵嘴,只好面无表情的沉默下来。 兄妹三人在小白楼面前分道,各自回房。 林鹤鸣觉着自己得到周世襄的认可后真是越来越孩子了,终日里说不出几句大人话,并且就快要把霍家寨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坐在浴缸里摇摇头,将脑中的杂念都赶出去,只计划着回到山里如何报复霍泓。 他从小到大就没捱过那么痛的打,绝没有不还手的道理。 想到此处,他用拧干的热毛巾敷在自己脸上,就此闭目养神。 许是这一晚太过困倦,大脑不声不响的编织出一个新的故事。 林鹤鸣乌发紧束,头戴玉冠,身穿黑红相间的秦风长袍,站在一面一人多高的书架前,拿起书架上的竹简,随意翻阅。 忽而,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鹤鸣转头望去,以他的角度,正好能够看清来人的侧脸,他心里一惊,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发不出声。这人随即转向,朝他大步走来,抬手作揖:“臣接驾来迟,请我王恕罪。” 心里忽有一点橙红的火星闪烁,窜进他的大脑,炸开了锅。眼前这人,不是周世襄,又是谁? --------------- 第52章 ============================== 周世襄含着笑意,一双眼睛散着温和而柔软的光芒,近乎痴迷地对上他的目光。 林鹤鸣不由自主地一笑,一双手轻拍周世襄的双臂,用轻快愉悦的声音夸赞道:“几日不见,大将军真是神采飞扬啊!” 他的情绪是极自然清醒的,然而好像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他虽然与身体是一个整体,却仿佛只作为一个旁观者存在。 想到此处,他忽然从梦中惊起,拿起脸上的毛巾,从浴缸里起身,□□的站去镜子前,用手拂去镜面上的水汽,两只眼睛聚精会神的打量镜中的自己。 的确是他。 林鹤鸣露出迷惑的神情,私以为这个短短的梦境无比古怪,他转身,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复躺回床上,将身体陷进柔软宽大的棉被里,在心里做下一个重大的决定。 等待梅雨过后,林鹤鸣软磨硬泡,好容易让林太太答应他再次上山,他不给林太太反悔的机会,当即收拾好行礼就随周世襄一道走了。 在上车之前,他特意去找了林思渡,叫他的手下一起开拔,向周世襄盘踞的地点汇合。林思渡想着他对自己的许诺,相当大方的下令部队与他同行。 周世襄不明所以,心想林督理并没有下令要两支队伍合并,这林思渡是打的什么主意?他想不明白。正要问,一回头就看见林鹤鸣那双澄澈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还未等他开口,林鹤鸣没头没脑的一问:“山上有历史书吗?” “有。”周世襄微微颔首,转头望他:“你借了林思渡的兵?” 林鹤鸣点头,说声是。 周世襄有些生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借那帮穷凶极恶的人去败坏自己的名声,即便此事成了,对他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往后他成为林家的继承人,手下对他只有怕而没有敬,这不明智。 “愚蠢!” 林鹤鸣见他猜出自己的心思,并且对自己上霍家寨寻仇是持反对的态度,轻嗤一声,打心底里觉得他太过心慈手软。试问,谁无端端的被掳去遭了几天的罪,还能保持寻常的平和心态? 那该是佛爷做的事,而他既非佛爷,也不信佛。 他知道周世襄向来原则大与天,所以不愿多费口舌去说服他赞成自己的做法,只是转头去望向窗外:“我的事你少管。” 周世襄碰了钉子,心里愤愤然,无处泻火,只好打开车窗,从衣兜里掏出香烟,将手靠在窗沿上,向着外面一言不发的抽烟,顺便放空思绪。 林鹤鸣意识到自己火气过大,知道他这人有时候会小心眼,是故只想如何能让让不记自己的仇,而不立刻去哄。 他将身体依靠在车门上,不动声色的把眼光转回周世襄身上,经过在城里这么些天修养,周世襄显见的气色好了许多,先前被林太太说晒黑的皮肤也变得白皙莹润起来,像是伊甸园里那颗熟透的苹果,诱惑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摘下。 眼前这个人,同他心里的周世襄相比,总显得要立体生动许多,而且灵动,会说、会笑、会哭、会生气,好像是将画的草稿上色后,有了点睛之笔,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林鹤鸣伸手去抚上周世襄的后颈,满怀着爱意与歉疚,一下又一下,享受他的体温。 汽车夫是周世襄办事处的站岗小伙子,叫做张晓寒,打十四岁起就跟了周世襄,一向对他又敬又爱,并且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断袖,所以对此见怪不怪,只专心致志的开车。对于林督理的小公子,他倒是有点后怕,因为他在不知道林汀的真实身份前,是会时常对他进行调侃的,就如烧菜那次。 这让他在林鹤鸣受伤后都不敢多出现在他们面前,因为他知道林家大少爷为人并不怎样和善,加以时常见他与周司令争吵打闹,就更加不敢轻易招惹他了。 林鹤鸣的掌心从光滑如绸缎一般的皮肤划过,周世襄一扭头,怒喝一声:“别碰我!”同时在心里骂道,真贱! 林鹤鸣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自己受伤那段日子,周世襄对他是多么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啊,如今却为了伤害自己的霍家寨骂他,对他生气。他收回手,继续伤春悲秋的注视着周世襄,霍泓和他的霍家寨让人好生为难啊,他想,也许他们死绝,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 周世襄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只是打量着跟在身后那帮臭名昭著的大兵,想着如何挽救林鹤鸣的名声。当初江石也是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想要踏平邻国,才会遣他出征,让他殒命。 对照着此情此景,他终于在林鹤鸣身上找到他们除相貌以外的第二个相同之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周世襄知道一切都过去了,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的将来,所以绝口不提往事,就让过往埋在记忆深处,等到自己满头银丝时,能够拿出来回忆感慨一番,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你变了。”周世襄忽然开口。 林鹤鸣未能全然领会他的意思,满心以为他在讽刺自己,遂冷笑一声:“我是哪里不像你的前人了?” 周世襄听出他在吃醋,私心认为他近来变得敏感,这样很不好,就去握住他的手掌极温柔的揉了揉:“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坏脾气对我?” 林鹤鸣受不得他这样温柔的责备,立刻缴械投降:“我道歉。” 周世襄极为满意的亲吻他的手背,然后满含怜爱的抚摸他的脸颊:“好小孩。” 林鹤鸣听了这话,几乎是要心碎了——周世襄从未把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或者说是大人,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是白费了。 “嗯。”他低低的应一声,相当没有骨气的倒在周世襄身上,头靠着他的肩,微合着眼睡去。 他暂时将自己从爱河里抽离出来,思想就逐渐清明了,慢慢的恢复了刚见到周世襄时的行为举止,使他看起来神秘而深有城府,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你并不爱我。 他暗自想着,像藏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小兽,十分忧郁凄苦。 周世襄忙着安置林思渡部同行的大兵,并且想要制定出一个不会伤及无辜的剿匪方案,就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自怜自艾的林鹤鸣。 张晓寒现在的任务不拘于站岗了,周司令不在山上的时候,他兼管林鹤鸣的生活起居,负责让他在这里有宾至如归之感。 今天林鹤鸣是格外反常,他似乎在周世襄书房里翻找出一点奇怪的东西,就地坐着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下午,直到周世襄从山下归来,声音传进书房,他才做贼心虚的把书塞进原来的位置,故作深沉地走上楼。 周世襄注意到他近来都是闷闷不乐的,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两阶拦住他的去路:“怎么总提不起精神?” 林鹤鸣立刻露齿一笑:“宝贝儿你多心了,我精神很好。”说完就绕过他,头也不回的提步上楼。 周世襄累了一天,一脸一身的汗,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他把制服一脱就扔向楼下,张晓寒稳稳接住,望着他上楼的身影,忽然觉得家里很不对劲。 林鹤鸣走回房间后,立刻把房门反锁起来,竖起耳朵听门外传脚步声,他坐在床边,似笑非笑的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一双眼冷若冰霜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似在思考,似在模仿,一言不发。 听着隔壁房间内传来的水声,林鹤鸣估摸着时候到了,换上新制的蓝色制服,出去敲门:“今天该我和晓寒上山巡逻,我走啦!” 林鹤鸣的语气很是轻快,周世襄没有听出不妥来,只一面在身上打肥皂,一面应声:“注意安全,出事别管别人,自己先跑。”周世襄并非是教他出卖队友,而是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深入虎穴。 自从林鹤鸣吩咐林思渡的人在霍家寨外安营扎寨后,小王庄就不必再受匪害,转而变为兵灾,因为林鹤鸣只向他们提供在山上的饮食起居一应用品,而不向他们提供乐子,这帮在林思渡手底下横行霸道的大兵们,也就按耐不住,要去祸害附近百姓了。 周世襄曾叫他们统统滚回沪城,可林鹤鸣对此持一个冷处理的态度,那名领兵的长官许慎又仗着有人撑腰,就是不走,他也无能无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霍家寨的人通常会趁夜从小道下山,去稍远一些的木樨镇上打家劫舍,以维持寨中的补给。先前有几次,周世襄部的夜间巡逻小队在山道上与他们狭路相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折了几名士兵,所以他才会对林鹤鸣如此叮嘱。 林鹤鸣浅笑着应一声好,转身下楼了。 他今天下午找到了周世襄的宝贝,是一本破旧的日记,其年代久远,已有十年之久,是从1911年开始写的,其间断断续续记载了许多奇异的事情,包括周世襄的来历和前世的记忆。 林鹤鸣翻看一下午,认为那不像是一本日记,倒更偏向于是第一人称的志怪小说。 兴许,周世襄的理想是做一个小说家?他默默然想着,与张晓寒一道去夜巡了。 --------------- 第53章 ============================== 已是夏季,白天骄阳如火,高挂天边,像要将人放在大地这块铁板上炙烤一般,只有步入夜间,才有些许凉风穿过山间,伴着叮咚的泉水把积蓄一天的热气散去。 今日是林鹤鸣头一回出门夜巡,在山上待这许久,他一向是窝在办事处里闭门不出的,初来时带的一应地图和画纸只是摆设,目前为止,他对地形都不熟悉。山路崎岖,由不得他奔跑撒野,只能够就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缓行。 在出发时张晓寒主动承担了背枪和提灯的任务,这时见林鹤鸣走得恼火,便把灯送到他手里,极为关切的说:“少爷当心点,看路。” “谢谢你。”林鹤鸣接过煤油马灯,走到他前面领路,两人顺着小路一齐走到山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队新兵。 月光透过葱茏的山林投下斑驳的光影,细细碎碎,像是画家的笔刷蘸上冷色的颜料,铺上画布。目所能及之处,一片漆黑,林鹤鸣抬头,看着夜空闪烁的星辰,忽然觉得山里景致美极,如果能把那帮土匪彻底剿灭,倒不失为养老的好地方。 张晓寒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只一言不发的向前走,像上了发条一般,不知疲累。 林鹤鸣很快就落在他身后,但无意去追,只规规矩矩的跟着他走,他一只手不得空,就极不方便的从兜里掏出烟来,向他递去:“晓寒,你多大了?” “十九。” 还是个孩子,林鹤鸣在心里做下评论,而后在路边坐下,再点燃香烟:“来歇会儿。” 张晓寒看着他,颇为难的挠挠头:“少爷,咱们的路还远着呢。” 他们的巡逻任务是从山顶走到山脚,两个来回,路程远时间紧。这对林鹤鸣来讲属实太过艰巨,但他不想让旁人认为他搞特权,就只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毫无怨言的接受了。 “我太累了,你陪我坐会儿。”林鹤鸣把马灯放在自己腿边,张晓寒拗不过他,只好就地坐下陪他讲话,他猜林鹤鸣是想一坐不起,所以时刻打起精神准备把他送回山上。林鹤鸣从山寨回来后就察觉到他在自己面前紧张到有点战战兢兢的程度,有心逗他,便把手搭在他肩上,如鬼魅一般的开口:“你为什么怕我?”他心底里挺喜欢这个孩子,所以不做铺垫,直接开门见山。 张晓寒本张开双腿坐着眺望远处发呆,陡然被他这一吓,一激灵的从地上站起,腔子里狂跳不止,他是怕林鹤鸣,但那是建立在林思渡的余威之上,并非是怕这个人。 说实话,林鹤鸣是他见过的身份最高而脾气最好的人,至少对待他们那些下属是十分尊重友爱的。 林鹤鸣见他不出声,又把他拽回旁边:“坐下,回答问题。”他知道周世襄让这孩子伺候自己饮食起居是有提拔的意思,他不反对,但总要搞清虚实。 “少爷,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张晓寒有些怵,他见过林鹤鸣生气的样子,简直比大魔王周世襄还要可怕,因为周世襄无论如何不会动枪,林鹤鸣可就说不准了,他虽然温柔,但有杀死任何人的资格。 “我不生气。”林鹤鸣保证道。 张晓寒是个很有眼力见的少年,虽说有时糊里糊涂,但在他身上绝没有让人厌烦的缺点,而且锦上添花的是,他长得十分好看——皮肤白净,骨肉匀婷,只是在气度上欠缺一些。 他听林鹤鸣向自己做出保证,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不是怕您,我是觉得自己从前有眼不识泰山,处处和您逗趣,冒犯您了。”他低下头,做出深切悔恨状:“这样不好。” 林鹤鸣对此感到莫名其妙,细细回想往事,并不认为他有对自己不敬的地方,遂抬手去揽住他的肩膀一笑:“你和我开玩笑,并没有冒犯我,我很喜欢。”林鹤鸣轻拍两下,对他一挑眉:“你伺候过周司令吗?” 张晓寒有时懵懵懂懂的并不伶俐,但其实他分得清自己对司令的好感与对山下黄花大闺女有好感,是有本质的区别——对司令,他多的是尊敬,而不是爱。并且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小角色,对司令喜欢,即是亵渎。 他不能够亵渎司令。 而今陡然被林鹤鸣问起,简直被吓得不轻,他身体猛地一抖,说话也不甚流利地应:“没有!” “真没有?” 张晓寒坚定地摇摇头:“绝对没有!” 林鹤鸣极为满意的从地上起身,用手拍拍裤子上的泥沙,对吓呆了的张晓寒粲然一笑:“走吧,下山!” 这回换张晓寒提着马灯走在前方,林鹤鸣背枪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两人向前行了一阵,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细细长长的刺进人耳朵里。张晓寒当即警戒,向后退了两步把林鹤鸣护在身后:“小心。” 声音不见了,四周唯余虫鸣,林鹤鸣聚精会神的听,伸出手抵着张晓寒的背,低声问:“他们离咱们多远?” 张晓寒很认真的算了一下:“一里地。” 林鹤鸣心里想着,也许是山下农户的孩子被人土匪抢走了,他不能坐视不管,遂拿定主意,把枪取下递给张晓寒:“你去把他们找来,我先去救人。”说完,不等人应声,他就提着马灯顺着刚才那一声尖叫钻进路旁的密林。 一眨眼功夫,林鹤鸣就消失在林子里,张晓寒追不上他,只觉得心中一窒,自己是要闯下大祸了,便拔腿往回跑,不管怎样,先找到救兵再说。 正是夏季,山林里蛇蚊虫蚁都多,林鹤鸣钻进去没走多远就后悔了,月光被高大的灌木遮挡起来,林子里一片幽暗,四周是细细窣窣的虫鸣,手里的马灯散着拳头大小的幽微光芒,为他照亮前行的路。 林鹤鸣没看清路,一脚踩上断在小路上的树干,险些摔跤,这时他才庆幸今天出门穿得严实,否则等从林子里出去,他身上绝不会留下半处好地方,并且出门前周世襄就提醒过他,有事要跑,他反其道而行之,回去那一顿打是免不了了。 就在他几要迷失方向之际,不远处又传来刚才的尖叫,这回伴着喊声,他顿了顿,听清楚那声音喊的是“救命!” 好在声音越来越近,他循着走去还不至于迷路。 再近一些,那女声里又夹杂着嬉笑的低沉男声:“荒山野林的,哪有人?” “现在鬼叫,不如留着力气回家。” 林鹤鸣俯下身体,如一只捕食的猎犬,小心翼翼地观察前方——两个身高体壮的男人正向一个身材纤弱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并且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不安分的四处游移。他想起自己有一个妹妹,所以即使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也不该在此袖手旁观。 他暴喝一声为自己打气,同时起身闪到树前的一块巨石后面蹲着,顺势一摸腰间,将随身的勃朗宁掏出,做出警戒姿势,马灯则被留在原地。 两名歹人听见声响,疑心是周世襄的人来了,一转头,却不见人,其中一人见到那马灯,抬手就是一枪,随着玻璃碎裂的一声,林鹤鸣能够确定他们都带着武器,便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莽撞,否则真要挨了枪子,疼的还是自己。 他屏住呼吸,紧握着枪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两名男子似乎也起了疑心,但见四处无人,也就没有向周围仔细检查,林鹤鸣因此隐蔽起来。被掳到此地的小姑娘觉出自己有生的希望,于是又喊叫一声:“救命!有人吗!”声音凄厉,在这深夜密林里回荡,瘆人至极。 一名男子被吵得心里发怵,便将手-枪别在背上,大步向她逼近,而后扬手一掌:“再他妈鬼叫,老子杀了你!”另一名则负责放风警戒。 姑娘被打得跪在地上,用手捂住半边脸颊,带着哭腔求饶:“我给家里写信,给你们钱,放过我。” “求求你们,放过我!” 姑娘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人并无怜香惜玉之心,只是回头对他那同伴嘱咐:“咱们换着来。”林鹤鸣蹲着,行动不便,举着手对放风的人再三比对一番,仍然不敢开枪,他想确保自己救下一个完好无缺的人,所以先是捡起地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向树林里一扔,搞出不小的动静。 放风的人以听见,觉得更加诡异了。那名男子正在解开自己的裤腰,姑娘被打倒在他身前,已然惊恐到流不出泪。 “别搞了,来人了。”放风的男子不敢一人向林子里查看,而是比较聪明的选择回去轻拍另一个人的肩膀,那人不耐烦的回头:“哎呀,都是兄弟,你要先搞我就让你,别给我搞七搞八的!”他手里动作不停,在腰带上撕撕扯扯一番,终于能够步入正题。 “没骗你,当真有人。”放风的男子见对方并不在意也许他们已经身处险境,心里就渗出一阵寒意,山风一吹,冷汗顺着额头就下去了。 姑娘被吓得几乎失去喊叫的力气,最终只是坐在地上,被罩在一片黑暗里喘着粗气。 她多想这时候能够有人来救她啊! 林鹤鸣看准时机,从地上起身,抬手对那欲行歹事的男人一枪,枪声惊起一林鸦雀,上方响起一阵扑棱的响声,男子应声倒地。 林鹤鸣到底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放风的男人见此情景,也不管瞄没瞄准就对枪响的方向放一枪,以达到争取时间的效果。林鹤鸣依靠直觉侧身向旁边一避才算躲过一劫,但脸已然被子弹擦出一条细线,当即渗出咸腥的血液,顺着伤口潺潺流出。 他的脑海里闪出一句后悔,但在这要紧的时刻,容不得他去想自己是否会破相,并且他明白,临门一脚了,是只能进不能退的。 男子手脚伶俐的拎起地上的姑娘挡在自己身前,用枪顶着他的后背对林鹤鸣喊话:“别多管闲事!不然老子拉她陪葬!” --------------- 第54章 ============================== 林鹤鸣顿了一下,这劫匪倒是很懂他的心思,知道他要救个活人。于是诧异的笑起来,他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方才开口:“都是道上混的,总该要讲点规矩?”这样一来,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就是你们这些道上混的,把老子逼得都没活路了!你妈个x!”这是他头一次出门作恶,打劫途中遇见有人相救,原定的计划就全乱套了,只好是用粗话武装自己。 他原是小王庄老实巴交的村民,家里被霍家寨和丘八们轮番搜刮,终于是过不下去了,他和兄弟卖了老婆孩子换枪,趁夜出门作恶,巴望着能一次回本,但由于毫无经验,所以他的心理素质不仅不好,简直堪称是脆弱。 林鹤鸣听他说得决绝,呼吸却很急促,显然是怕死,就故意探一探他这怨气从何而来:“世道艰难,兄弟你何必为难人家小姑娘!你有怨气,找霍家寨那帮土匪撒啊!”能把老实巴交的人逼得走投无路,夜行歹事的,除了霍家寨那帮土匪,还能有谁? 小姑娘被反剪双手,枪口又顶着背心,心里惶恐不止,身体上便抖如筛糠。但怕的不止是她,还有劫匪与林鹤鸣,她知道劫匪也有难言之隐,但同时判断这是一个亡命之徒,便不敢乱喊乱叫了,转而用微微发抖的声音低声细语道:“大哥,你放过我,我把身上的首饰和钱全给你。” “闭嘴!” 她听出劫匪愤怒而动摇,语气便加更委屈柔软:“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林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林鹤鸣当即知道救兵来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举起手假做投降:“苦主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劫匪不出声。 “当心走火啊。”林鹤鸣提醒道。 “大哥,你放了我,把钱拿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啊?”姑娘又低声劝慰。 劫匪似乎被触动了些,竟然发出点呜咽的怪声,林鹤鸣趁热打铁,出言提醒道:“他们在等你呢!” 哪知这话却像踩到劫匪的痛脚,只听他一声怒喝,从姑娘背后起身,接连朝林鹤鸣一阵射击,林鹤鸣被猝不及防的袭击,躲避之余凭着感觉向远处放枪,扣动扳机之际,只听远处传来一道女声:“别开枪!” 子弹贴耳而过,姑娘脑袋里一阵轰鸣,钳住她的那双手忽然失力,身后的男人应声倒地。 她本就受了惊吓,这时被劫匪的血液溅了满头,血腥味一灌进鼻子里,她就毫不顾忌的尖叫着跑向林鹤鸣,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不可否认,林鹤鸣的怀抱是温暖宽阔的,她控制不住自己,歇斯底里的叫了一阵,简直就要将人的耳膜给震破了。 林鹤鸣耳朵发痒,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欲叫她安静。姑娘抬起头,见他左脸颊从鼻子往下全是血,嘴里喋喋不休念着什么,然而没发出声。她停下震耳欲聋的尖叫,眼前人仍然张嘴说话,四周却归于宁静,她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枪声给震聋了。 树林里钻出一队士兵,张晓寒一马当先的上去检查两具尸体,均是被一击致命,他开始由衷佩服林鹤鸣的枪法。他原以为,林鹤鸣是个典型的纨绔,只会吃喝玩乐,事实却告诉他这样想是错误的。 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精确射击,真是相当厉害。 周世襄紧随其后,一眼就看到林鹤鸣搂着那个姑娘,使她不摔在地上,勤务兵提着马灯随他上前查看,林鹤鸣才得以解放双手,去顾一顾自己的伤。 “过来!”周世襄看到那两具尸体就心惊肉跳。 林鹤鸣极粗粝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鲜血,忍着疼痛步态悠然的走到周世襄面前,立刻低头认错:“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他知道周世襄必要唠叨,所以先开口为上,让他不能再气自己没有听话。 周世襄就着月光将他周身打量一遍,见无异样才算放心,但在这里总看不清楚,他便下令:“按原定计划巡逻,把尸体背下山。”他转身,望向那个昏厥的姑娘,心里不忍,又补充一句:“把她带上山。”等醒过来再说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去好好检查林鹤鸣到底有没有受伤。 他怕挨骂,受伤了也一定不敢叫疼。 周世襄如是想着,领着一群人回到山上。 林鹤鸣脸上的伤口并不算重,只是被子弹擦了一下,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细线,不停往外渗血,只是看着相当可怖。幸而夜间昏暗,周世襄没有打量看仔细他的伤口,才让他暂时免一顿骂。 等到了山上,电灯一开,林鹤鸣身上的一切就都无法遮掩了。 在山路上走了许久,他的左脸颊下半部份已经被凝结的鲜血糊上,周世襄一看见他受伤,心里就很不好受,全然忘记要教训他了,先是让他坐下,再是用冷毛巾给他擦拭伤口,等那道伤露出真面目,周世襄才长长的松一口气,将帕子顺手砸在床头柜上,告诉自己,虚惊一场。 林鹤鸣十分享受周世襄无微不至的照顾,只觉精神都有些恍惚了——爱人的关心果然是最能令人丧失志气的东西。他抓起桌上的蜜桃,怡然自得的送进嘴里,香甜的桃汁泵进口腔,他忽然想念周世襄的吻。 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瞧在周世襄眼里,却像烟馆里的瘾君子们刚抽完大烟似的,看着难受至极。 周世襄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捏紧双拳陷在薄薄的蚕丝毯上,忽而,他一拳锤在林鹤鸣大腿上,只听得一声尖叫,林鹤鸣整个身体从床上弹起,五官扭曲惨叫一声:“啊!疼!” 见此情状,周世襄的满腔怒火才算消下来,他将林鹤鸣从床上赶下去,板着脸揶揄道:“真会逞英雄啊林二少爷!” 林鹤鸣叹一口气,知道这是在秋后算账了,立刻知情识趣的放下手里的蜜桃,蹲在床前,委屈而有担当的说:“你想怎样?我都认了。” 周世襄将头扭向一旁不可自持的一笑,旋即恢复正常,伸手轻轻捧起林鹤鸣的脸颊,正在林鹤鸣要献吻之际,他用一根手指止住他的动作,眼底含着笑意,极尽温柔的笑:“我罚你不许上我的床。” 林鹤鸣见他也是玩笑,就索性配合他玩,很像模像样的在他手里挣扎两下,而后坐在地上讨价还价:“能不能换个别的?” “不能。”周世襄坐直身体,毅然决然的拒绝了。 林鹤鸣仍不死心,用食指挠了挠眉尾,抬眼道:“给个期限。” 周世襄对他不耍赖皮的表现相当满意,于是用手抵着下巴想了一阵:“等你好了。” 林鹤鸣指着自己的伤口,万分疑惑的望向周世襄。他曾看过外科医书,人的面部毛细血管多,受伤了才会不停流血,他知道这只是小伤,是周世襄太上纲上线,才显得严重,于是从地上起身,坐在周世襄身边,凑去他耳边低声道:“宝贝儿,我再晚点回来,伤口就愈合了。” 话音未落,他就贴在周世襄脸上亲了一口。 周世襄闻着他身上轻微的血腥味,忽然有点反胃,伸手就把他往一旁推:“那就等你真愈合了再说。” 林鹤鸣故作受伤的揉揉心口,正要耍赖,只听周世襄怒喝一声:“滚出去!” 林鹤鸣起身,低头嗅嗅周身的臭味,想到周世襄爱干净,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回头盯紧他的双眼,满眼带笑的用手送去一个飞吻,脚步轻盈的退出门去。 待门合上,周世襄才接过那一枚飞吻,藏进心底,望着门口不声不响地笑开了。 林鹤鸣救下的姑娘被暂时安置在一楼的客房里,张晓寒一路把她背上山,她都没有动静,直到把她放在床上,她才含糊的喊出几个音节,并且在睡梦中抓住了张晓寒的手。 张晓寒头一回被人这么需要,当即双腿发软走不动道,回头在她床边坐下,低声吟唱民间的童谣以求让她能睡得安稳些。他无法分辨眼前这位姑娘是昏迷还是梦魇,因为她睡得实在很不安分,甚至手上用力,把他的手心掐出几道青青紫紫的痕迹,他想要抽手,却听见她低声呢喃:“别开枪,别开枪!” “什么?”张晓寒未能听清,于是俯身下去,与她保持着相当绅士的距离,这才发现,她的耳朵在流血。 张晓寒当即奋力抽出自己的手,向楼上奔去,敲了敲周司令的房门:“司令,少爷救回来的姑娘受伤了,要不要找军医?” 周世襄仰躺在床上,面无表情:“你看着办。” “那我去了!” 张晓寒得了允准,兴高采烈的去把军医从床上拽起。经过白发医生的一番诊断,他确定这只是一个耳膜破裂的小伤,并且叫张晓寒不必担心,接着从医药箱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里面装着褐色的液体。他将药瓶在张晓寒眼前晃晃,叮嘱道:“一天三次,涂进耳芯,药到病除。” 在张晓寒这位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眼里,军医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仅次于周司令,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无所不能的天神急于入睡,忽悠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31 21:18:41~2020-04-04 00:18: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55章 ============================== 张晓寒拿着药水,如获至宝的遵照医嘱给受伤的姑娘涂药,没一会儿,血就止住了。他在心里不住感叹,军医真是神了,救死扶伤,妙手回春,简直就是当世华佗。他不辞辛劳的坐在床边又守了一小会儿,见姑娘彻底安静下来,这才安心回房。 夜半时分,张晓寒躺在床上,想着躺在隔壁房间那个青春正茂的大姑娘,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觉。 她是齐耳的短发,面容寡淡干净,皮肤细腻,五官都生得小巧秀气,加以梦呓时软软糯糯的嗓音,简直就要把张晓寒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在床上滚了一夜,直到东边映出一点鱼肚白,张晓寒才合眼睡去。很神奇的,一大清早,夜巡小队刚从山下回来,他就像受到感召似的从梦里惊醒,连带着一股寒意从脚心窜上头顶,使他立刻从梦里清醒过来。他穿上衣服,匆匆洗了把脸,窜进隔壁房间。 床上的姑娘仍然睡着,面色却是潮红,她的耳朵里流出深色的液体,在雪白的枕头上映出一滩深黄,不是血,倒像是脓。 张晓寒当即觉着不对,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却像被烤着一般,十分烫手。 天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张晓寒想不明白,自己分明对她照顾得很周到,怎么还会生病?他叫了两声,外间无人响应,只好是拔腿跑去拉来军医,为她治疗。 林鹤鸣昨晚被这姑娘的尖叫搞得几乎要有应激反应了,此时对高分贝的嚎叫是有万分的敏感,他睡眼惺忪的望向窗外,无意理会张晓寒在鬼叫什么,只觉得太阳刚爬上山巅,时间还早,就很不耐烦的用被子蒙上头,想要续一续梦。 楼下仍然有吵闹声传来,没两分钟,隔壁也响起周世襄起床洗漱的声音,他心烦意乱的掀开被子,打着赤脚跑出房间,昏昏沉沉的靠在栏杆上对着楼下吼道:“小点声儿!” 楼下安静片刻,张晓寒的声音传来:“少爷,这个姑娘发烧了!” 林鹤鸣想起昨晚那光景,猜测她是被吓的,一个女孩子家,经历那样恐怖的事情,总会要大病一场才能逐渐恢复过来。既然人是他救的,那么就没有现在弃之不理的道理,他打了个哈欠,然后打起精神,回房草草洗漱完毕,拖着疲惫的步子下了楼。 客房外站着几个新兵小伙,都踮着脚朝里望:“嘿!躺着那姑娘长得真好看。” “咱们林副官真有福气哎,出去巡逻也能捡个美人!” “你也不瞧瞧咱们少爷是多么玉树临风。”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兼发自内心的拍马屁,丝毫没有察觉林鹤鸣和周世襄已经到了他们身后。 林鹤鸣被夸得没了起床气,脸上带着笑对他们一摆手:“去去去,别跟这儿堵着!” “哎呀!”其中一人回头,正欲与他逗趣,就看见他身后站着的周世襄,立时把话倒回肚子里,手忙脚乱的整理自己的制服,然后立正行礼:“司令好!” 周世襄面赛铁板,稳如泰山的站在远处,忽然开口道:“不用训练了?都在这杵着。” “我们跟林副官闹着玩儿呢。” 周世襄飞去一记眼刀,那几名小伙子都知情识趣的边瞧林鹤鸣边往外退,似乎是在同情他接下来的遭遇。 林鹤鸣八风不动的拿起手边茶几上洗好的水果,伶伶俐俐的凑去周世襄身边:“我也跟他们闹着玩儿呢。” “吃这么多苦,就是来玩的?”周世襄一双眼散着温和的光,温柔到像要盈出水来。 林鹤鸣很清楚他对自己的期望,自觉前些日子荒废了不少,有些羞愧的望向别处,桃子送到嘴边也吃不下去了。 周世襄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他的小臂,轻声道:“你救的人,应该去看看。”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粗狂的男低音:“少爷!我给你抓住霍家寨那个小崽子啦!”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白衬衫配马裤军靴的糙汉就从门外进来。没等人应,他就自顾自在茶几旁坐下,拿起盘子里的桃子塞进嘴里,一套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到了行云流水的地步。 周世襄阴着脸站在一旁,不悦的哼出一声,林鹤鸣后知后觉,对他叫道:“许团长,还不见过周司令?” 这许团长久经沙场,是个不懂眼色的粗人,加以效力于林思渡,认为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嫡系,就对周世襄这冷面白脸司令不很瞧得上。经林鹤鸣提醒,他放下手里的桃子,吊儿郎当的踢个正步到周世襄面前,吊着嗓子道:“属下许慎,见过司令!”他嘴里喷出几点口水沾在周世襄衣服上,却视而不见的继续飙着飞沫,简直有点腻味不死人不罢休的意味。 周世襄是怕了他了,向后猛退两步,想对他笑脸相待,却笑不出来,只好是冷淡至极的背着手:“许团长坐吧。” 许慎哈哈的笑出两声,退回原处坐下,林鹤鸣见这场景不大好看,立刻对周世襄示好:“司令大人大量,就别跟许团长一介粗人计较了。”他转头对周世襄一笑,接着就见许慎伸出手,做出要打断他的姿势:“少爷,你有空下山去看看,那几个土匪还等着你发落呢。” 周世襄转身上楼,林鹤鸣默了一下,寒声道:“去山门外点了吧。” “不行!”周世襄出言阻止。 许慎偏不信邪,从座位上起身:“怎么不行?” “要点天灯,滚去林思渡的地盘点!”周世襄知道这天灯一点,林鹤鸣的名声就彻底完了,所以坚决反对。 林鹤鸣却认为名声这种东西可有可无,他随心所欲惯了,除了父母的看法,旁人他是一概不在意的,便又重复一遍:“霍家寨的人,给我抓一个点一个,到霍泓举寨投降为止。” 周世襄站在楼梯上,用手紧抓着栏杆,心里恨得简直不知道要恨谁了,一见到林鹤鸣身上出现江石的影子,他就想冲过去给林鹤鸣一顿暴揍——好让他能清醒一点,做回天真无邪的自己。 在他心里,林鹤鸣理应干净纯粹,不沾恶欲。 许慎心满意得的举双手双脚赞成,最后更是按耐不住拍了拍手,朗声道:“二少爷真是杀伐决断,颇有乃父之风!” “行了,没事就下去吧。”他与周世襄已然理念不同,周世襄能容他,却一定容不下许慎。 林鹤鸣不敢向楼上看去,他怕看见周世襄失望的眼神,可若听取他的意见,自己这一辈子也不能报仇了,他决计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之间的爱是纯粹的,不会被善恶和别的任何事物左右,他有这样的信心,所以作恶做得心安理得。 周世襄是失望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言不发的退回房里,坐在窗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眼前一片葱茏翠绿,风声掺着鸟叫虫鸣穿耳而过,十分惬意悠然。 一想到林鹤鸣有心要把对面的山林化作一片焦土,他就觉得林鹤鸣此人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楼下,许慎并没有听从林鹤鸣的意见下山,而是跟着他一道进了客房。他自从跟林鹤鸣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再没见过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了,这时人就躺在里面,哪有弃之而去的道理? “别打歪主意!”林鹤鸣知道他的秉性,所以率先下达命令。 许慎大为失望的“嗐”了一声,凑进去看。 军医正在给躺着的小姑娘打针,一见林鹤鸣来,张晓寒就回头禀告:“少爷,这个姑娘怕是不好了。”他的妹妹就是发高烧被村子里的庸医治死的,在他心里,发烧就约等于不治之症。 林鹤鸣安慰道:“没事,她会好的。”昨晚夜深,他压根儿没看清这姑娘的长相,这时眼光扫到她脸上,一股熟悉感当即闪进他的脑海。 许慎凑进门一看,也是一惊,他在沪城里混了几十年,认识的人总比林鹤鸣要多。他挤进门去,对着那姑娘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好几遍,方诧异的开口:“这是程主席的千金啊!” “哪个程主席?”林鹤鸣一听到这个“程”,就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回头问:“是不是叫程静微?” “是啊是啊!”许慎对林鹤鸣又佩服几分:“是南京来的程主席。”他瞥眼去瞧,接着感叹道:“二少爷运气真好!” 林鹤鸣并未想过要用这救命之恩去换取报答,所以对他们评价自己“运气真好”的话并不算得高兴,他望着烧得不省人事的程静微,忽然发起愁。 程主席虽然与林督理有交情,但并不算得很深,而且两人还连带有一点竞争关系在,这就让林鹤鸣很不好把这个人事不省的程静微送回沪城,因为他怕程主席借机发难,影响林督理的名誉。 张晓寒经过这一夜的心猿意马,自觉是对程静微产生了不小的好感,这时又听许团长和二少爷如此讨论她父亲的超然地位,就更加确定自己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这感情的来源,一是脸,二是权。 程静微在梦中轻轻抓着张晓寒的手腕,梦呓两句,林鹤鸣听见声音,立刻去她床前,低声唤道:“程小姐?” “醒醒。” “二少爷,这位小姐需要休息。”军医忙活完手里的事,开口道:“虽然病情发现晚,但好在她的求生欲望强烈,大体能熬过去的。” 听到此处,林鹤鸣和张晓寒双双松一口气。 --------------- 第56章 ============================== 林鹤鸣深深望一眼程静微,随后将眼神转移到许慎身上,他不动声色的退出去,从许慎手里接过香烟,放进嘴里:“程主席对老爷子多有不满,这位程小姐,等她身体好一些再送回去吧。” “是,依属下看,少爷亲自送回去更好。”许慎知道程主席在背后多有小动作,若林鹤鸣做足礼数,亲自把他的千金送回去,也许能博得他几分好感。 林鹤鸣侧头,从嘴里喷出一柱青烟,淡淡然开口道:“这是无用功,他跟老爷子明争暗斗都多少年了,压根儿没个停的时候。” 许慎想起往日程许二位大佬见面时的情形,平静之下波涛暗涌,直让人脊背发凉。林鹤鸣说得在理,可两家人的关系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在心里默了一阵,心道,如果联姻呢?那么林鹤鸣一定会是最后的赢家。他做下一个判断,然后开始斥责自己对林思渡的不忠。 众所周知,大名鼎鼎的程主席,只有这么一位千金小姐,虽比不得同窗的林三小姐艳丽,但她更像是玻璃罩里的娇花,被精心浇灌养大。 如今到了能够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不知道谁能揭开这层玻璃罩,将她摘下。 林鹤鸣坐在红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打量外界,他明白许慎的欲言又止,不过是考量良禽如何择木而栖这件大事。借人时他是从未想过要从林思渡手里抢人的,毕竟他没有信心能够把这帮丘八管理得像周世襄的部下一样服帖。 偶尔作恶可行,恶贯满盈就不好了。 他抖抖烟灰,瞥了许慎一眼:“下去吧,送她的事我再想想。”刚来山里不久,他还不想离开周世襄。 许慎起身,微微颔首鞠躬,不声不响的退了下去。他觉得林二和周世襄之间有种微妙的磁场,但他不愿,也不敢去捅破,无论如何,这位二少爷的手段,他是不想领教的。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许慎听从林鹤鸣的命令将刑场架在霍家寨门前,三个被抓的土匪年纪都不大,知道林鹤鸣打残了霍泓,跟以往那些人不同,首先在心里就被震慑了一道;其次他们清楚林鹤鸣打的什么算盘,便都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绝口不提寨子里境况。 许慎见逼不出情报,又在山门外叫骂一阵,寨子里的人也都学精了,就是不出来应声。许慎想着不要浪费时间,便下令把人绑上刑架,泼上汽油,一把火点了。 火势渐大,三人在冲天的黑烟里嚎出此起彼伏的惨叫,身体在火焰的灼烧下逐渐萎缩,最后化为一抷灰土。 寨子里的人看见这光景,一部分生出畏惧之心,另一部分则坚定了死守到底的决心。 自从捱了林鹤鸣那一枪,霍泓的左腿就算是报废了,膝盖往下,全无知觉,无论他怎样拄拐复健或是使用矫正器,那左膝盖都无法再连接他的大小腿,使它们恢复如常。 霍泓知道自己从此都要依靠轮椅或是拐杖才能行走后,只觉眼前的天空都灰暗了。 听见山门外的惨叫,他苦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坐在寨子的聚义堂内抽烟,小崽子推着轮椅站在他身后,颇有几分愤恨的盯着外面,静谧空间里,两人似乎能听见门外火烧炸出的噼啪声。 霍泓想象出那副惨状,忽从心头呕出一口黑血,虽然事后最亲近的小崽子没有抱怨他,但他知道,寨子里旁的人一定是在背后讥讽嘲笑他,尤其是他现在变成了残废,那些从前就对他不太服气的人一定更不安分了。 小崽子见他难受,当即端一杯茶送去他让他漱口,同时蹲在他跟前,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当家的。” 再待他说,霍泓的眼泪已跌落下来,正好砸进他的手心。 霍泓为此自责不已,在小崽子看来,他这般多愁善感的模样一点也威风,简直不像他爱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山大王。 “别哭了。”他说话时态度不算好,而手也不老实的在霍泓的耳畔扫过。 霍泓发觉这小崽子情绪不对劲,当即抬眼瞧他,一双眼布满血丝,正是恨意满满。 小崽子并不畏惧他往日的威严,直伸手去抚他胡子拉碴的下巴。 霍泓的眼神凌厉起来,冷若冰霜地瞪着小崽子:“拿开!” “大当家的。”小崽子有点委屈。 “把你的脏爪子拿开!”霍泓认为自己生得英俊潇洒,武力上又是打遍山寨无敌手,加以很读过些诗书,简直就是文武双全之人,并不是小崽子这样的下等人能够配得上的。 霍泓见他被自己呵斥仍然八风不动的,自觉受了轻视,顿时火冒三丈:“老子剁了你的手!” 小崽子自觉从前受够了他的使唤与坏脾气,眼神从他尚未痊愈的膝盖上扫过,恶向胆边生,伸手就把他捞在怀里,向房间走去。 霍泓生得高大,小崽子把他抱在身前,有点怪异的美感。 霍泓在他身上挣扎几下,小崽子的眼神黯淡下来,激动而又颤抖的问:“姓林的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去你妈的!”霍泓见他知道了自己的丑事,怒上心头,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放开老子!你个下贱的东西,只会趴墙根!” 小崽子被骂得起了反心,无论怎样也不松手,二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进入房间,小崽子方才把他扔在床上。 霍泓的膝盖磕上床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小崽子站在床前,自顾自的宽衣解带,随即扑在霍泓身上。 “滚出去!”霍泓气极,使劲往他胸前一锤。 这小崽子被霍泓喂养得十分结实,这一拳对他来说是不痛不痒,他喜笑颜开的扬手抓起霍泓半长不长的头发,往床头一磕:“大当家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以他的心智,实在不能理解,霍泓对他好却不干他,或让他干,是个什么意思。 头上撞出一片红痕,不多时就鼓胀起来,霍泓头昏脑胀,张口要骂,却被堵住了唇舌,他含含糊糊的喊出几个音节,让人无法领会他要传达的意思。 小崽子还是个童男,只听寨子里的大人们说过和山下的黄花大闺女做是个什么情形,他一面想着极乐之境,一面用手在霍泓身上乱摸。 如此毫无章法的索取一阵,霍泓嘴角渗出点鲜血,正是一副受害不浅的模样。 “你还有没有完了?”霍泓反应过来,抬手就给小崽子一巴掌,小崽子也被打得嘴角渗出血,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高兴。 他冷笑一声,强行跨坐在霍泓身上,用双手捧着霍泓的头脸,缓缓将头埋下去,两人额头轻轻抵在一起,他极坚定温柔的表明真心:“我爱你啊!” 他自认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任劳任怨,不离不弃,表明心迹时,他恍惚觉得自己身上闪出一道圣光。 而小崽子心里的圣洁场景在霍泓看来,却肮脏不堪,像一道罩进心底的阴影,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去。 他显然是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示爱。 小崽子从他身上下来,脸上的温柔转瞬即逝,转而换上一副凶相:“大当家的,你当真不爱我吗?” 霍泓现在一看到小崽子就恶心不已,几要呕出来。他伸手去轻轻拍打他的脸颊,眼神不再如往日温柔,而是流露出轻蔑与讥讽:“你?你是我的一条狗。”他最后一下用了些力,手掌在脸颊上发出响亮的一声,他很清楚这小崽子不可救药,也就没有必要周旋。 “我早知道。”小崽子流露出几分落寞的神情,继而半笑不笑的做出一副痛快神情:“没有关系,林思渡也不爱你。” 他曾听寨子里的老人说起霍泓与林思渡的旧事,打那时候开始,他就决定,自己要成为林思渡。 而成为林思渡,必要先心狠手辣,学会欺骗。 他潜移默化地在霍泓身上学到了林思渡的作风,而今再用以对付霍泓。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霍泓衣衫不整的仰躺在床上,发出一声嗤笑:“下贱!” 他骂着小崽子,脑海里却映出与林思渡相爱时的点点滴滴。 小崽子被他激怒。肆无忌惮的去扒他身上的衣服,他一挣扎,便是一顿暴揍。 霍泓侧过头去,滑出一滴豆大的泪珠。 小崽子继续发疯,强行扳正他的脸朝向自己,二人对视,霍泓的一双眼盈满泪水,他心满意得的做出一副凶相:“咱们扯平了!”话音未落,他的眼泪就沾湿霍泓的衣襟。 霍泓自认对他不差,他从未想过这小崽子竟然对他有此肖想。他瞪着眼凝望小崽子半晌,一句话梗在喉咙,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毫无反应的望着屋顶,就如灵魂出窍一般,身体和心灵都失去了反应。 林思渡和小崽子的身影在他眼前交错闪过,他伸手要抓,触及之处皆是虚无。太阳透过格子窗投进一束亮光,恍惚间,阳光下摇摇欲坠的他像被撞上山巅,撞进深海,彻底失去反抗的意志,任由铺天盖地的痛与过往把他吞没。 他的心被掏出一个空洞,风从里面呼啸着穿过。 --------------- 第57章 ============================== 周世襄部驻地。 林鹤鸣自知不该用那样凶狠独断的态度对待周世襄,但一想到他是在气头上不肯接受道歉的性子,就只好收起道歉的话,坐在办事处门前的台阶上,一口一口的吸烟。林鹤鸣挑选的位置实在是很好,正对他窗户斜角,他坐在楼上,只需稍稍垂眸,就能瞧见林鹤鸣内疚悔恨的模样。 周世襄在楼上吸了许久的烟,瞧见林鹤鸣也望向远方,做思考状,他趴在窗户上,嗤笑一声,真是费尽心机。 张晓寒不计报酬,忙前忙后地帮助程静微物理降温,发热减轻之后,径直去院内的树下坐着吸烟。经过这一夜半天的折腾,他的身体上已是疲惫不堪,但精神还很亢奋。 这点亢奋大抵来源于程静微显赫的家世。 周世襄曾夸赞过张晓寒的样貌,说他生得很好,相貌行动上都有一点严昭的意思,只是出身不好,做惯了跑腿的活儿,缺少严昭的气质。 一段话有褒有贬的,让张晓寒全记在了心里,也因如此,他一向对自己的外形条件颇有自信。 当他伺候完程静微,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依赖后,他要飞黄腾达的心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容易闲下来后,他才发现,林鹤鸣与周世襄二人,已经半天没有说过话了,大有一点冷战的意思。以他单薄的感情经历,实在是难以明白,这两人为什么要好的时候形影不离,不好的时候就相看两厌。 依他拙见,周司令是靠林督理赏识才有如今的平步青云,人人都懂改朝换代,如今周世襄能够傍上林家的继承人,还能确保在林督理百年后能保得一世威风荣华,眼下林鹤鸣不过是对他说话凶一点,他有什么好摆脸色的? 张晓寒摇摇头,望着林鹤鸣叹一口气,又看看山下,这许团长想傍还傍不上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鹤鸣手里的香烟已经燃尽,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低吟:“水。” 声音低得像初生的幼猫叫唤一样。 林鹤鸣起先以为自己幻听,而后才反应过来,也许是程静微醒了。 他从地上起身,拍拍衣裤的灰,向屋里走去。 “密斯程。” 程静微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用力地睁眼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中式装潢的房间内,一应用具皆是红木而制,看着全像是老物件。 那夜是月黑风高,她并未看清救自己的人是什么相貌,只依稀记得身形高大并且声音很熟悉,但她获救后惊恐太过昏了过去,自然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又是何处境,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她循着声音自然而然地望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正是曾经斯文纯良的林教授。 “林教授。”程静微语气平静地唤他一声,将愈行愈近的林鹤鸣上下打量了一遍,看他穿一身芝士布的浅蓝睡衣,套一条深色长裤,配一双薄绵拖鞋,加以他亲和无邪的笑,给人一种洁净温暖的居家感。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耳朵是被他那一枪给震聋的,程静微就隐隐有几分恼怒。 “你醒了。”林鹤鸣走去床边,拉来一张红木椅子坐下,同时把她从床上扶起,将水杯递进她手里,态度温和地问:“好些了吗?” 程静微想着他到底救自己于水火,不好表露出对他的怨怼,就将水杯放到嘴边,直到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方才开口:“好多了,谢谢您仗义相救,等回城里,我一定带着爹登门道谢。” 在林鹤鸣眼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时那个害羞的小姑娘,所以并未想过要被她感谢或是什么的,就摆摆手:“不必,只要你安然无恙的回去,就很好。” 如果程静微在周世襄的地盘出事,那么她爹程主席,定然会向林家施压,向周世襄施压。林鹤鸣很清楚这一点,就补充一句:“军医说你受了惊吓,身体很虚弱,还要调理几天才好回去。” “那么我现在不能走?”程静微露出疑惑的神情,难不成是想软禁我吗?她一面想,一面喝水,而后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爹和林督理斗得如火如荼,林鹤鸣一定是出于维护两家关系的缘故,才会想让她再待些日子。 林鹤鸣见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顿时有些羞愧于自己的自私,索性厚着脸皮试探:“你要想回家我就送你。” 程静微认为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但还是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俯身抱住林鹤鸣,从微张的贝齿里飘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谢谢林教授!我想早些回去。” 周世襄自门外走过,正见程静微脸上一闪而过的乖戾,他向里靠近一步,那神情立刻不见了,转而换上一副微微含笑的面容:“周先生,你好。”她仍然抱着林鹤鸣。 “程小姐好。”周世襄强压下心里的醋意,挤出点笑来应付她的示好。林鹤鸣一惊,正要抚上程静微肩背的手停在原处。 程静微并未与周世襄正式认识过,只是与林乐筠同窗几年,知道她曾单恋周世襄。 她们曾在咖啡馆遇见周世襄,不过那时她们年纪都还小,思想也不够开化,遇见了心上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上前打招呼,而是选择窝在一旁,偷偷凝望他的身影和一举一动。 虽说她不赞成林乐筠的偷窥行为,可一但那么做,她也就从中获得了一点乐趣和较为深刻的记忆。 周世襄保养得体,今天与从前都是一样的神态,只是要多一点落寞。她的眼神从二人身上扫过,觉出一点奇怪。 “是晓寒把你从山上背下来的。”周世襄打岔,望向门外的张晓寒,对他一招手。 程静微这才放开林鹤鸣,倚回床头。 林鹤鸣对于她为什么出现在深山老林里尚且好奇,正要开口,张晓寒就屁颠屁颠地出现了。 程静微知道自己梦中拽着一个人的手,那人极其温柔耐心,掌心带有一点男孩子特有的燥热,而这人不大可能是林周二人中的一个,所以她就将目光放到张晓寒身上。 他两鬓的头发剃得发青,皮肤微黄,两颊泛红,穿一身淡蓝制服配黑色军靴,显得像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子。还好生得不错,只要换一身像样的衣服,就完全是个城里人了。 程静微见到真正可心的恩人,心情好了许多,遂对他轻轻一笑:“谢谢你。”她有一点想同他拥抱的意思,但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最终是克制了那个想法,只对他伸出手。 张晓寒望望身边的林周二人,见他们神情无异,方谨慎小心的握住那一双纤细白嫩的玉手,收敛了以往的破锣嗓子,规规矩矩的点头,没有说话。 良久,张晓寒都没有松开那只手。 程静微显然不排斥这样的情形,但林鹤鸣就不一样了,他假意咳嗽两声,将二人分开。周世襄会意:“下去吧。”就打发了张晓寒。 程静微怔了一下,对着张晓寒的背影轻不可闻的一笑,林鹤鸣神经大条,仍然思考如何让程静微在山上养病,而周世襄已然参破她的心思,从两颊挂出一点笑意:“程小姐身体不便,就留在山上养病吧。待会儿我派人给你父亲拍一封电报。让他不必担心。” 程静微这回欢欢喜喜的答应了,林鹤鸣不解,回头望向周世襄,二人眼神一对,他深恨自己不懂女人。 “待会儿让你林教授下山给你买两个使女。” 程静微想着自己这回是进了男人窝了,传出去总归不好,还是要有两个使女才行。便答应下来。 林鹤鸣不声不响地被安排了一道,虽有百般不愿,但还是只好答应下来,待会儿打电话叫许慎送两个过来,也算是他做的一桩好事了。 三人结束谈话,周世襄要去处理程静微在山上的一应事宜,独留他们两个在房间里闲聊。 刚才见了程静微对张晓寒的态度,他不再担心林鹤鸣被看上,心情就好了不少,走到院子里吹着口哨走去部署。 林鹤鸣听见那愉悦美好的哨声,知道自己道歉时有望被原谅,脸上也不知不觉露出笑意。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程静微向他叙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山老林的问题。原因就在于最近大学里新有一门地理历史课,她唯恐学分不够,便去选修,而后教授说要实地勘探后写报告,她找不到人同行,就只好收拾行装,甩开家里的保镖,一路从沪城溜到木樨镇,照着地图上的路线,坐着牛车远足而来。 她下车后顺着山路上去,由于准备不当,就只好是丢盔弃甲的走,她知道这山上是周世襄的驻地,听闻他治军有方,所以不担心遇见危险,只一路往上走,但没想到会遇见土匪,据她所知,土匪的老窝是在远处的。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间张望,最后对上林鹤鸣那双波澜不惊的眼。 她隐隐的心动了。 “林教授,谢谢你救了我。” 林鹤鸣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道谢搞昏了头,只说:“是晓寒照顾的你,他叫的军医,守了你一夜。” 他实诚,程静微也开心。 她不动声色地望向屋外那一点模糊的蓝色影子,轻声说:“那我应该怎么感谢他呢?” 林鹤鸣轻笑一声:“去你爹那里替他求个好差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04 00:34:00~2020-04-07 01:04: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in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58章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程静微当真把这话听进去了,但她尚有一点察言观色的本领,知道林鹤鸣这是开玩笑,是故头也不回地摇摇头:“我可不敢,他是周长官的人。” 林鹤鸣觉得有意思,便侧头追去打量她的表情:“那等你好些了,我叫他送你回去。” 程静微不做反应,换个话题说自己饿了。林鹤鸣当即起身出门叫张晓寒给她端来一些应季水果和家里送来的点心。 他看着张晓寒忙碌的身影,忍不住笑开了,这小子运道不错,有飞黄腾达的命。 等确定林鹤鸣走远后,程静微才松开自己捏紧的手掌,她的掌心已被掐出几条青紫的痕迹。林鹤鸣此人真是狼心狗肺,将别人耳朵打聋一个却装作若无其事,连问都不问一句。 想到此处,她对林鹤鸣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林鹤鸣昨晚睡得早,对于程静微的伤情,他除了发烧以外,一概不知。所以并不能理解她对自己不诚恳的态度是为的什么。 他一头雾水地走出房间,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张晓寒忙前忙后,不知在忙些什么,他忽然觉得这个傻人有傻福的孩子有些碍眼——先是比自己还早的跟了周世襄,现在又在程静微面前顶替了自己救命恩人的重要性。 但他也清楚,自己并非为了要人情,回报,而是一种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心态。 要不要把他处理了? 林鹤鸣想着,从兜里掏烟边往外走,还没等烟放进嘴里,就被周世襄截了胡。 周世襄主动抢了他的烟而来,这让他生出一点好奇。 他瞪大了眼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又不气了?” 周世襄享受他给自己点烟,对他呼出一口白烟后背身过去,挺直脊背望向山下。 林鹤鸣见他不出声,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软洋洋的撒娇:“宝贝儿,我知道错了。” “错哪儿了?” 林鹤鸣愣了一下,在心里真切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侧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那太让你伤心了。” 周世襄用手指轻轻一点他的手:“知错了就好。” 林鹤鸣放开手,追去他面前看他的表情,见他是当真一派风轻云淡,才将自己的个头降到与他相适应的位置:“周长官,笑一笑。”林鹤鸣的手适时握住他的双手,一摇一晃的,像在哄年幼的小朋友。 周世襄忍俊不禁的侧头过去,仍然破功笑了出来。近来林鹤鸣为了霍家寨的事,总和自己闹意见不合,双方都摆着一张臭脸,导致他情绪不佳,险些训练时拿士兵撒气,他早恨透了自己糟糕的情绪管理。 原本他是不想原谅林鹤鸣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林鹤鸣滋要像条小狗一样对他摇头摆尾地道歉,他就忍不住要原谅。 他爱林鹤鸣,即便这是个不分亲疏,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坏孩子——他也爱。 他转过头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向山下走去。 林鹤鸣知道他这是原谅了自己,遂提步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电报都打好了吧?” 周世襄点点头:“程家还没回信,咱们家里倒是有消息了,叫妥善处置。” 林鹤鸣不懂什么是“妥善”,摇摇头,从兜里掏出烟伸去周世襄跟前点上,从张晓寒的角度望去,正是两人吻在了一起。 他像看文明戏似的,啧了一声。 “这样处理还行吗?”林鹤鸣唯恐自己做错事,所以问得战战兢兢。 周世襄一点头:“很妥。”要与程家修好,下一步就看这个毛小子张晓寒了。 天擦黑的时候,程家来了信——明日来人接小姐回家。 林鹤鸣看着这封电报,想着自己将要失效的计划,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这时周世襄叹一口气,庆幸还没把使女买上山,不然真不知道该怎样安置了。 既然程家要来人,那么还是不信任他们。可转念一想,为了姑娘家的名声考虑,这是很正常的。 程静微一听说自己明天就要回家,很少见地表现出一点丧气的神情,这一走,恐怕再也见不到张晓寒了。 而这时距离张晓寒为自己编织出一个光明前程仅仅才过去几个小时,他立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与木樨镇犯冲,只要呆在这里,无论如何发达不起来。 他去过几回沪城,在百乐门里赌筹码,赢了不少,年少无知的他认为沪城的风水比较旺他。 屋内,林鹤鸣与周世襄在同程静微说笑,他站在窗外,朝里一笑,程静微垂眸,眼睛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周长官,是否能让张先生送我回去?他很清楚我的病情,好讲给医生听。” 林周二人眼神对上,极有默契的双双点头。当天晚上,周世襄特意对张晓寒嘱咐一番,第二天一早,就送他上了程家的车。 没过几天,许慎从山下带来了新消息——霍家寨换主了。霍泓提拔小崽子做二当家,但他已然残废了,寨子上下全由小崽子一人当家做主,他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 周世襄对此感到诧异,霍泓不过是断了一条腿,怎么就好把寨子拱手让人,并且让给一个初出茅庐,有勇无谋的小子,这无异于自取灭亡。 在他眼里,霍泓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对手,但至少还是有点头脑的。 原本他想趁霍泓养伤这一段时间说服林鹤鸣别再对霍家寨赶尽杀绝,可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就知道,永远不可能了。 林鹤鸣对霍泓尚且有一点恻隐之心,曾向他再三保证,攻下霍家寨也绝不伤及霍泓性命,而今换了这个打他最多的小崽子做山大王,依照他的性子,不杀不行。 许慎站在门外,见二人神情都有些奇怪,原本装了一肚子要劝林鹤鸣立刻发兵的话又全装进肚子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许慎虽仗着林家兄弟撑腰,为了合围霍家寨的事同周世襄剑拔弩张过几回,现在想想,他是万分后怕,幸好当时周世襄没有用枪吓唬自己,不然定会毁了他一世英名。 林鹤鸣看出这两人打的眉眼官司,许慎在这里声名手段皆不如周世襄,总搞不出个名堂,已然是想回城里去了;而周世襄呢,一如往常的心软,想要他放过霍家寨那一帮从犯。 他尚做不到林思渡那样杀伐果断的程度,就只好是两边安抚,两边敷衍,不退不打的围住霍家寨,等着他们主动出击,再下令一举歼灭,这样即便他开了杀戒,周世襄也怪不到他身上。 林鹤鸣摆摆手,递给他一支烟:“时候未到,许团长再容我想想吧。” 许慎答应一声:“那我给大少爷拍一封电报,告诉他最近的情况。” “也好。”林鹤鸣点头:“你帮我问问大哥的意见,给我做个参考。” “是。”许慎答应一声,又下山了。 周世襄不知道他兄弟俩在做交易,只当林思渡是发了慈悲心肠,想要对林鹤鸣好了,遂略带赞许的一点头:“瞧不出来,你大哥是开窍了。” 林鹤鸣无可奈何地一摇头:“开什么窍?” “借兵。” “那是我许给他人和物资才借的。”林鹤鸣凑过去揽住周世襄的肩膀,将头靠上去,漫不经心的望向别处:“他没开窍,我开窍了。” 他被绑架一遭后,的确是开窍了,心也变得更狠了。 周世襄认为如此借兵才算公平公正,想昔日项羽,年纪轻轻,自江东而出,有勇有谋,至死只尝一败,却就输了天下。究其原因,还是不愿封赏搞出的事。 反观刘邦,为了留住手下可用之才,不惜裂土封王,最终得了天下。 林鹤鸣今日向人借兵报仇此事虽不被周世襄赞同,但他不计报酬,对士兵和林思渡毫不吝啬的行为,周世襄是打心底里赞许和认可的。 “你确实开窍了。”周世襄不可置否的夸赞。等到林鹤鸣抱着他昏昏欲睡之时,他才将心里打了许多遍腹稿的话说了出来:“冤冤相报何时了?既要报仇,那就只报仇,不要伤及无辜。好吗?” 林鹤鸣闻言,当即清醒过来,垂下双手,与他保持出一点距离,寒声道:“我不过是骑马下山,无故被截了道,挨了打和侮辱,如今要我放过那些加害者与袖手旁观者,你认为对我公平吗?” 周世襄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很无辜的。”对于那些被世道逼着落草为寇的庄稼人,只要不做大恶,周世襄一向能对他们持一个原谅包容的态度。 林鹤鸣定了定心神,侧头与他四目相对,眼里不带有任何温暖柔和的情绪,他酝酿半晌,一字一句道:“我认为我很无辜。” 一个无辜的施暴者。 这是林鹤鸣对自己的评价。 周世襄舔了舔嘴唇,嗤笑着对他点点头:“不可救药!” 林鹤鸣嘀咕一句,心想果然着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们是爱人,不错,可谁也不懂谁,谁也不理解谁。 他对周世襄投去一副受伤的眼神,把周世襄搞得不好再教训他。张晓寒从山下归来,见两人又摆出一副冷战的架势,不动声色的带上办事处的门,绕去翕张的窗户一侧,静静观望战况。 “好了不得的林家二少爷,别人不过让你受了几天罪,你就要把他们斩草除根。”周世襄嘲讽着向门外走去。 张晓寒连忙隐蔽,所幸周世襄没有追究他趴墙根的心思,径直走了。他趴在窗户上,望着屋内枯坐的林鹤鸣,觉得他与刚上山时大不相同了,自从看了周世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他就终日阴郁着脸,一双眼黑而深邃地,永远在思考,谋划。 他在向另一个人转变。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太忙了,我疯啦Σ(っ °Д °;)っ谢谢小天使们一直追文,啵啵啵。 --------------- 第59章 ============================== 沪城,林公馆。 白幼如陪太太们牌局散场,伸着懒腰走到楼上,房间们开着,被子翻着,却不见林思渡,她摇摇头,换上睡袍洗漱一番,再前去几步远的房间看看儿子是不是在睡觉。 楼道走廊上亮着几处小灯,射出昏黄温暖的光。白幼如轻车熟路地走去,还未推门,林思渡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在讲故事,语调是声情并茂,堪称无限温柔。 “从此他们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老套的故事完毕,白幼如轻轻推开房门,探进一个脑袋,把身体倚在门上:“思渡,该睡觉了。” 林禹桐乖巧地躺在床上听故事,一双眼散着欣喜的光,他是鲜少有这样的待遇的。林思渡向来扮演的是严父角色,“慈”与他是不搭边的。白幼如冷不丁的看到这样和谐的画面,脑子里有些恍惚。 林思渡合上书,在林禹桐额头上轻轻一吻:“Goodnight.My dear boy.”而后关上床头的台灯,转身出去,握住白幼如的手。 “爸爸妈妈晚安。” 白幼与他十指相扣,对着门里轻声笑道:“宝贝晚安。”两人走出几步,白幼如接过林思渡手里的书,就着灯光去找那个故事:“你读的是哪一个故事?” “我编的。”这书是林鹤鸣上大学时写作课练手的□□,哪里能读给小孩子听,他读了一半才发现,就只好编出一个美好的故事,以免小孩被吓到睡不着觉。 林思渡搂着白幼如走进房里,两人一同躺在床上,滚进蚕丝被窝里,他将书合上放在床头,对她轻轻一吻。 白幼如显然是被他久违地柔情似水吓得喘了一口粗气,低声呢喃道:“思渡。” “咱们再要个闺女好不好?” 二人额头相抵,白幼如默默然点头,恍若跌进雾里,由着林思渡引领她走出迷踪。 许慎是下午拍来的电报,上面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周世襄与霍泓两部的现状,都顶让林思渡头疼。尤其是霍泓失势,他实在想不明白,霍泓是怎么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崽子拉下马的?难不成他吃了自己那么大一个亏,还没长进? 在此之前,他是真真切切的忠于家庭,虽然常去风月之地应酬,但从未胡来,简直到了守身如玉的地步,连长三书寓一类的烟花风月之地里都在传这二如将军林思渡其实是个怕老婆的主儿。 他拿着电报,立时心乱如麻,一想到土匪窝里会发生的种种惨事,他就控制不了想要把霍泓拯救出来的念头,但若白幼如知道他们了他们的往事,定然会醋意大发。为了杜绝这样的事情,他只能加倍对妻儿好,让他们宽心,也让自己心里对他们少些愧疚。 林思渡很明白,自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夫妻之情里,把对霍泓的眷念消磨殆尽。当林鹤鸣提起要将霍泓送给他,他二话没说的答应下来,也不过是想试试,养金丝雀是个什么滋味。 而要与霍泓再续前缘,他是没想过的。 他在结婚后一年就爱上了白幼如,她是一个身心都独立的女人,而且治好了他离开霍泓后失眠的毛病,他没有理由不爱。 林鹤鸣在山里,参不破林思渡的想法,但目前正处于左右为难的状态,前方林思渡发报催促攻打山寨,而他则稳坐高台等待收缴物资,后方周世襄善心大发偏不许他大开杀戒。以他视人命如草芥的思想,打心底里认为周世襄这慈悲是多余的。 两人晚饭后闹了一顿不愉快,双双呕气躲回房里,周世襄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终于下定决心要将许慎那一帮子人赶回沪城。 而这赶人方法,自然叫做铤而走险。 第二天一早,周世襄便骑马下山去处理事务,林鹤鸣醒来后洗漱完,方才站到阳台上去,对楼下唤道:“你司令呢!” 张晓寒坐在办事处院外的树下歇凉,一动不动地望着原处,忽而背后又传来一声:“晓寒,你司令去哪儿了!” “山下!”他应得敷衍,连头也没回。 林鹤鸣看得出他近来总是失魂落魄,疑心他真被程静微勾去了魂儿,便笑:“小子,你要是想去密斯程家里做事,那我就替你去你司令那儿求个恩典怎么样?” “您就别开我玩笑了。”张晓寒正被他说中心事,气恼地埋头默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少爷您今天下山去吗?” 林鹤鸣摆摆手,心想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林思渡再拖延几天呢,去了也白去,遂对他摆摆手:“不下,怎么了?” “没什么。”张晓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唯恐回头被戴上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连忙起身要走。 他的脚步相当匆忙,林鹤鸣看着,当即察觉出一点异样,向四周一望,往常站岗的卫兵减少了三分之二。林鹤鸣的视线向四周扫了一遍,立刻想起昨晚周世襄看到林思渡电报时的神情,出声喝住张晓寒。 “少爷。”张晓寒万分无奈地停下脚步,慢慢转身面对他:“您就别问我了。” 林鹤鸣含着笑,用手对他一钩:“上来!” 张晓寒自知必须得出卖周世襄了,垂头丧气地提步上楼。 林鹤鸣望着远处葱茏翠绿的山林,一双眼里射出点狠戾的精光,不知道周世襄又背着他要做什么,总之他在这山上,是没有发言权的。他面赛铁板站在阳台之上,背光站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他的神情:“他下山去做什么?” 张晓寒怔了一刻,林鹤鸣并未对他逼问,只是一言不发地对他上下打量,直到他的身心都承受不了这样的低气压,方才一五一十的撂了。 “司令知道大少爷催您攻打山寨,唯恐许团长坏了您的名声,心里着急,就带人过去了。” 林鹤鸣的身体靠在栏杆上,想到这件事捅到老爷子那里去就是他挑起内乱,那么一定会受重罚,不由得头皮突突地跳。 他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地很好,至少张晓寒眼里,他对此还是八风不动,并没表现出一点焦急的情绪。 林鹤鸣垂下眼帘,将手撑着下巴思考一阵,转身去望向山下,依周世襄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性格,他恐怕是赶不上劝架了,只能是求佛爷保佑,周世襄能够放过许慎一命。 毕竟这许慎是林思渡的人,他既为借人的一方,自然不好折了林思渡这一员大将。 张晓寒不敢抬头,望着脚尖,试探的一问:“少爷?” 林鹤鸣不应声,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点绝望。 门外传来一声轰鸣,张晓寒一心想着逃离,当即眼疾手快转身冲下楼去,将林鹤鸣甩在身后。 片刻后,林鹤鸣换上一身浅蓝制服,带上帽子,正要出门之时,山下卫兵来报——周司令驱逐许团长不停,两拨人正在对峙。 这时又是一声炮响。 林鹤鸣微闭上眼在脑子里细细回味这声轰鸣,随即做出判断:“给大少爷打电话,开打了!”周世襄与许慎两部的武器都是一顶一的好,听这沉闷的炮声,他想与霍家寨里那一门炮的响声还算匹配。 林思渡很快接了电话,对林鹤鸣提出的意见全无异议。电话话断后,林鹤鸣拔腿追着张晓寒那一队士兵下山,而林思渡则往沪城郊区驻扎的部下去电,吩咐他们立刻支援许慎,攻下霍家寨。 霍家寨里,小崽子从山下线人手里得到消息,周许二人内斗,大营里外防备松泛,简直到了形同摆设的地步。小崽子一拍脑袋,当即下令蜂拥而出,冲出山门活捉许周二人替寨子里被点天灯的兄弟们报仇。 霍泓自从被小崽子干了以后,终日被囚禁起来,失去了思考与指挥的能力,能够出去放风也只是被他推着轮椅在屋檐下晒太阳,发呆。 今日一听山下闹起内乱,霍泓明知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可一想到这样能让那个可恨的小崽子死无全尸,他就从心里生出一点病态的快感,不仅不出言阻止,更怂恿他们拿出寨子里那门老古董一般的钢炮向许慎驻地发射,以此打探虚实。 其实他很明白,小钢炮在山上搁置许久,已然又锈又钝,加以刚过梅雨季节,寨子里的护甲弹药一类的东西都受了潮,他们不依靠山势,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压根儿打不出优势。 霍泓坐在屋檐下,一双眼被阳光照射到睁不开的程度。小崽子心里清楚大当家的想要他的命,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大当家的有让全寨人替他陪葬的决心。 在出发前,小崽子换上从前霍泓替他置办的战斗服,那时他没想过自己有今天,所以只将那套服装用做收藏,今天才算第一次穿上。他从他们的卧室里身姿挺拔的走出去,霍泓坐在阳光下,周身散出圣洁的光芒。 小崽子特意弯过去,半跪在霍泓跟前,颔首在他膝盖上轻轻一吻,继而抬眼看他,坚定道:“大当家的,我会给你和死去的兄弟们报仇。”像做出保证,有绝不食言的信心。 霍泓对他轻轻笑起来,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我等你回来。” 小崽子毕竟是被他养大的,这些天虽然强迫着他尝到不少甜头,可不见他对自己有点笑模样,心里总还有点委屈在,这时对自己柔情似水的大当家又回来了,让他怎能不感动? 他的泪立即蓄满眼眶,在里面打了几个转,终究没掉下去,最后还是霍泓对他安抚了一道,送他出门。 霍泓怔怔的望着小崽子离去的背影,看戏似的嗤笑一声,在心里咒骂:去死吧! 可怜小崽子却认为霍泓终于被自己打动,有意要接受自己,故而抹干眼泪,意气风发,信心百倍地下山冲杀去了。 --------------- 第60章 ============================== 周世襄收敛表情,冷若冰霜地对许慎举起枪:“你几次三番催促攻打山寨,到底是谁的意思?”天刚蒙蒙亮,他就骑马疾驰下山,等达到许慎驻地时,天方大亮,许慎将将醒来不久,尚窝在被窝里想着昨夜林思渡发来的电报。 即刻攻山,斩草除根。 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卫兵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许慎一个鲤鱼打挺,额头正撞上周世襄的枪管。 夏日的晨风裹挟点点凉气穿门而入,阳光从树梢投下几块零碎的光斑,透过窗户投射进来,照得人睁不开眼。 许慎故作镇定地向后退去一点,使自己悄无声息地偏离周世襄的射击方向,接着在脸上挂出点毫无生气地微笑:“周司令,我老许一向奉的是大公子的命,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疑心我和林二有一腿?老子可不像你,甘愿做支菖蒲花。 周世襄故作惊讶地对他一瞪眼:“哦?原来许团长还知道自己听命于大公子,我当你来了山里就把林思渡抛之脑后了呢。” 许慎附和点头,周世襄笑着将枪对准他的喉咙:“你倒说说,这木樨镇,到底是谁的地盘。” 许慎知道周世襄想赶自己回沪城,可他也委屈,自打知道周世襄腻味自己以后,他就打了无数报告要早日回城,但林思渡起先不理,继而转为对他软硬兼施,偏不许他走,要他拿下霍家寨再说。他日日在山门外徘徊,实在是没看出霍家寨有何特别之处,把这林家二位公子迷得茶饭不思也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他心里头委屈得几乎要压不住,但也只点点头:“姓周的!你别欺人太甚啊!你当我许慎在城里舒舒服服的不好?偏要惦记你这一亩三分地!” 周世襄听他牛头不对马嘴委屈一通,便更加不痛快了。忍不住昂首对屋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你都知道,那么更不该跟着他们胡闹了。”他捏不动林鹤鸣那个硬骨头,就只好下山来试试,许慎与枪,谁更强硬。 事实摆在眼前,许慎是要软弱一些。 胡闹?许慎下床,对着地上轻啐一口:“二公子要围,大公子要打,督理拨款,偏你周司令不许人动手。”他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已然不把这把枪放在眼里,他走到周世襄面前,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难不成我不听他们的,偏听你周司令一个人指挥?”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周世襄收回枪,身上松快下来,在床边坐下:“我没说过不许你打,可你既然是大公子的人,就不能用二公子的名义去打。” 许慎换好制服,警卫从门外端来一盆凉水供他洗脸,他昨晚收到电报时本就忧虑,一夜未得好眠,再加以被周世襄一吓,当冷气覆在他脸上时,他当即清醒过来,盯着周世襄腰间的勃朗宁笑起来:“这不是二少爷的枪吗?”话一问出口,他就深恨自己起床没带上脑子,他早该看出来林周二人关系不一般,否则以周世襄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管他谁派兵谁攻打呢,总之损失不了他一分利益。 这么一想,似乎二少爷的名声对他很重要? 冷毛巾敷在许慎脸上,他仰着头想了许久,方才取下帕子对周世襄一笑:“可这事确实是二少爷的私事,我服从命令,何错之有?”他说完,一屁股在周世襄身边坐下。 周世襄侧头,颇为怜悯地向他投去一个眼神,良久地沉默下来。 许慎说得确实不错,林家兄弟俩是合作或是斗争,与他们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们这些做走狗的,听命便好。可他今日下山并非是要与许慎讲透自己的心思,他只是想赶人的同时引蛇出洞,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在周世襄入门之时,寨子里放下山的眼线就已回去送信,相信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来偷袭了。 许慎听见炮声时,俨然一副状况外的模样,想要冲出房门排兵布阵,却被周世襄八风不动的拦下来。 自打第一次夜巡的卫兵遇害,他就注意到问题出在许慎这里,他的队伍里有一个隐藏很深的眼线,刚才他用枪指着许慎时,那人就已跑去报信,相信不一会儿,寨子里的人就会出动了。 直到这一身炮响,让周世襄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寨子里的土匪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从山上冲将下来,与许慎的部下交手,屋外此起彼伏的枪声犹如贴耳而过,震得许慎心烦意乱。 依周世襄的预期,这一仗最好是打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这样他埋伏在外间的人好过来收拾战场,并且许慎损失了人手,也不好往林鹤鸣脸上摸黑。 如此一来,报仇雪恨与保全名声就都做到了。 山沟沟里,许慎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部并不稳健,被霍家寨那门生锈的小钢炮一震,立刻就地摇晃起来。许周二人被震得脚步踉跄,再不能镇定,只好是疾步向战壕里跑去。 出乎意料的,山寨里闲置多年的小钢炮竟然压制了许慎的机关枪,简直把他们打得抬不起头来。 周世襄背靠壕沟,正要探头去看战场上的情形,就被许慎拽了回来:“你搞的好事儿啊!”许慎猜出是他设下圈套,支援却不到位,而今两人一起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如果不是要依靠林鹤鸣来救周世襄时捎上他,他简直想把周世襄就地枪毙! 周世襄也是傻了眼,知道自己这回是太过轻敌,也不好狡辩什么,只从一侧爬到机枪后面,顶替了机枪手的工作,对准不管不顾冲过来的土匪就开打。 小崽子眼尖,远远地瞧见周世襄,忽然心血上涌,下令要将许周二人活捉,当做一份大礼送给霍泓。 他满心认为,若不是周世襄上山救走林鹤鸣,那么霍泓不会如此恨他,殊不知自己是恨错了人,林鹤鸣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无人救他,他也是要对霍泓先下手为强的。 周世襄转动方向,对准小崽子一顿乱弹齐发,将他从马上惊落,许慎趴在沟里瞧见,立刻对准手心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老子也来!”话音未落,远处一枚炸弹飞来,险些将他们炸成碎片。 周世襄毫无预备地倒进壕沟里,许慎已然被炮弹地余威震得站不起身体,部下上来将二人架去后方的帐篷里,周世襄眼花缭乱的揪住许慎的领子,趴在他耳边大喊:“老许!你怎么样了!” 许慎双目微张,静静打量他一阵,耳边尽是杂乱的回音,像站在庙里的大钟前听了一道响,余音缭绕,连带着眼前也微微眩晕。他伸手抓住周世襄的肩膀,露出同仇敌忾的神情:“还好!张晓寒那小子呢!” 见许慎没有大碍,周世襄松一口气,林督理治军严谨,一旦知道他做了这等荒唐事,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好在不至于损失惨重。他埋下头,往山上望去:“我让他守着二少爷。”显然是守不住的,所以他也就压下怒气,放下心来等待救援。 周世襄喘着粗气靠在木板房上,许慎靠在他身侧极为痛苦的哼出一声,忽然从嘴里呕出一口鲜血。周世襄手里的烟还未点燃,转头去看,许慎已经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嘴角到衣襟全是滴滴答答的黑血。 “老许!”周世襄不敢动他,但双目圆睁着在他眼前,大声喊道:“军医!叫军医啊!” 许慎的副官听见,连忙转身出去,门口又是一炮,漫天泥沙伴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将周世襄震了个胆战心惊。 自从他20岁以后,林督理就将沪城治理得分外妥帖,鲜少有人寻衅滋事。换句话说,死亡离他已经太久远了,以至于即便他认为自己活了两世,活得腻味了,也不想轻易去尝试终结这一世的生命。 周世襄捂住口鼻,从临时避难所里出去,许慎的副官倒在炮火里,他心里又是一惊,好像生出一股力量,支撑着神情恍惚的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硝烟。 许慎要活,他必须为此付出一点代价,才能够减轻一点林督理追责时的惩罚。 他刚跑出去几步,战场四周就响起一点格格不入的重型武器发出的声响,他向四周张望一阵,林思渡的座驾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的副官从副驾驶位探出头来,向他招手:“司令!我在这里!” 周世襄心下大喜,立刻回身向他跑去,既然林思渡的大部队前来支援了,那么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无论如何不需他和林鹤鸣负责,他顿时轻松下来,简直想就地躺下,可一想到许慎的惨样,他就又惆怅了。 他一面跑,一面高声道:“老许不灵了,叫大夫!” 副官从车里跳下,扶住周世襄的胳膊:“没事儿,大少爷来了。”与林思渡一段相处下来,他隐隐约约发现了林思渡的长处和才能,与周世襄堪称是不相上下,只是因为身份敏感,才一直被林督理暗里制衡。 当他明白这件事以后,对林思渡这个又强又惨的人就生出了不少的同情,而这同情,伴随着对他的爱与忠诚,达到峰值。 --------------- 第61章 ============================== 亏得大部队来得及时,战事将将过半,许慎就被送去较为安全的绿皮卡车内接受治疗,但由于早晨出发时匆忙,治疗所需的一应药物并未带齐,军医只能是先为他镇痛,再吊上药水跟随车队回到沪城的医院里进行系统的治疗。 许慎上车前已经是昏迷不醒,林思渡手下就这一员大将,见到他如今的惨样,不由得心里窝火,想要大发雷霆,却因与周世襄平级,明白自己除了对他横眉冷对以外,实在没有资格去教训他,就只是板着脸,避开他的视线,随着副官一道对土匪反攻。 周世襄一面对许慎愧疚,一面怕林思渡记仇,回去在督理面前参他一本,所以一心要为打赢此战出一份力,不离不弃的跟在他身后,如鬼魅一般,一言不发。 林思渡一身典型的军阀打扮,加以利落的短发,和罗汉似的身材,衬得他人很是悍勇。他极有气势地行走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周身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一层金光,宛如战神再世,使得人心大定。 战事胶着,极目所望之处尽是一片焦土,林思渡的眼神扫过周围,士兵浪涛一般前仆后继冲刺,在接连不断的枪炮声里,又都接二连三地倒下,他为此感到心痛,于是回头向周世襄飞去一记眼刀:“小林呢?”战事开始,始作俑者却置身事外,这让他异常愤怒,凭什么许慎无缘无故地重伤,林鹤鸣那小子却丝毫未损。 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事他做不来,所以决计不能甘心。 周世襄提步上前,先长叹一气,再是用手捏住帽檐,将神情都隐进阴影里:“我把他锁在山上了。” 林思渡私心认为周世襄此人被爱情冲昏头脑,到了不辨是非的地步,一时暴起,怒道:“你他妈是什么意思?不把老子的人当人看!” “你何尝把小林当人看?”周世襄淡淡然抬头,钉住他的眼睛。 林思渡被戳破心思,简直气得咬牙切齿,正攥紧拳头要挥,就被身旁的副官拉住:“少爷,土匪打过来了!”算是为周世襄解围。 “滚!”林思渡挣开副官的手,对周世襄恶狠狠地骂:“今天要是拿不下霍家寨,老子毙了你!” 周世襄见他发火,心里的恐惧与内疚立刻消失了个七七八八,这一战指挥得不好,他无能为力,只能拖。遂从烟盒里倒出两支烟,向他递去:“难不成少爷疑心自己的能力?” 林思渡骂跑了副官,又碰上周世襄的软钉子激将法,为了不让自己露怯,他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不能被一点小事气昏了头,立时就敛去周身怒气,从他手里接过香烟放进嘴里,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猛吸两口后才开口:“这一仗甭管赔还是赚,我都不劳你周长官帮忙了。” 周世襄心里一惊,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开口便说:“我不插手,他们也不会下山。” “你是什么意思?”林思渡将头向前一伸,甚是疑惑:“难不成你要玩黑吃黑?”此次他从沪城匆匆赶来,是存了私心的,一是要尽快把霍泓救出山寨,二是为了霍家寨里的物资和财产。 士兵,武器都是他的,这一战下来,林鹤鸣损失的只有钱,所以稍后收缴到的东西,林鹤鸣碰都别想碰。 周世襄被林思渡的态度搞得糊里糊涂,他自然知道林鹤鸣许给他什么东西,也知道他来必是为了物资,只是想不明白,林思渡不辞辛劳参与进来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他在脑子里思考一番,忽然对林思渡轻笑一声:“大少爷误会了,我把小林困在山上为得就是他不参与围剿霍家寨一事,至于战后一应物资,他自然也没有份参与。” 林思渡撂下一句:“算你识相。”就径直向前走去。 周世襄见他没有要把自己和林鹤鸣扯进这件事里的意思,总算是放心下来,这一战他打赢了,自然是要斩草除根,到那时林鹤鸣既能报仇,又不用担负恶名,如此一来,简直能够算得上是上上之策,只是可惜原本要给自己的那一份物资。 他望着眼前的场景,无声地告诉自己:“就快完了。” 林思渡在壕沟里视察,身边的士兵们都是灰头土脸的,早已没有在城里时的洁净,几乎让他不敢认,他拿着望远镜,视线里忽然闯进一张年轻稚嫩的脸庞,咆哮狂怒地对着一帮没有编制的乌合之众发号施令,由于相距太远,他不能听见那人在说什么,却觉得这副画面很有趣。 他放下望远镜,向身旁的副官询问:“对面那个小孩是谁?” 副官一怔,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应声道:“应该是霍家寨新当家的吧?” 他说得并不确定,林思渡嗤笑一声,霍泓此人真是虚长年岁而不长脑子,竟能被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给赶下台。他端起枪,向小崽子的方向瞄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接着又用望远镜看——小崽子毫发无损不说,甚至到了生龙活虎的地步。 林思渡放下枪,向壕沟里狠啐一口:“给我活捉。” 这是恼羞成怒了。副官暗自在心里做下判断,一刻也不耽搁地传下命令。 周世襄蹲在后方,听见这道命令,只叹这林思渡还真是做戏做全套,非要替林鹤鸣报仇才算完,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点感慨与无措。如今他是被困在这里了,不能出力,只能看林思渡瞎打,他求老天保佑许慎平安,否则战后林思渡得杀了他不可。祈祷完毕,他在炮火声里陷入沉思,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直在林鹤鸣的事情上栽跟头,做局将土匪引下山一事暂且按下不表,现在竟然阴差阳错地害得霍家寨要就此消失了。 他侧头向外间望去,士兵冲杀的身影一一掠过他的眼前,让他觉得自己正身处阿鼻地狱,等待审判。 香烟在他指间缓缓燃尽,半截烟灰散落在地,只余下一缕青烟,他一向是不提倡滥杀无辜的,即便活于前世,冷兵器时代,他也是奉旨杀人,并未主动去将别人的生命当作自己的战利品。 那样是很不人道的,周世襄想。 林鹤鸣领着山上的一队人马在战场外围,终于见到闭寨不出的小崽子,此刻正在人群间冲杀,他并不知道林思渡已来支援,也被围困在战场里,甚至在下山前还向沪城拍去一封电报,请老爷子派人过来。 只是他一心挂念着周世襄的安危,又不能直接与包围圈里建立联系,就只好先在外围观望,同时派出两名信得过的警卫去送信,看能不能漂亮的把这帮土匪给包饺子。 等待的时间总是焦灼的,许慎走后,他的团由林思渡主导,周世襄在里面简直是个空气人,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林鹤鸣派出的两名警卫并不聪明,一进包围圈里,就被带去了林思渡面前,当他得知林鹤鸣也参与进来后,心里总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当下,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期望他参与进来,他顿了顿,叫他们出去回信:周司令很好,不必担心,里应外合势必大胜。 这算是给林鹤鸣吃一粒定心丸。 来回几个小时已不可考,林鹤鸣趴在草窝里,看着那一帮子土匪不管不顾地冲杀,心里当真不能确定林思渡说了实话,一这么想,他就开始急躁了,还未好好排兵布阵就下令出去一个小组打先锋探探情况。 他知道这些人是会一去不回的,但除了心中生出几分不忍以外,再无其它情绪了。 他只想早点见到周世襄。 小崽子从前跟着霍泓,一向是搞偷袭的好手,所以开战前就在后方做足防备,绝不允许有人对他偷袭成功,林鹤鸣这一个小组自然是有去无回了,可正因如此,他才在战局里找到一点小崽子的短板。 依林鹤鸣看,小崽子是有勇无谋,善用车轮战与游击战,绝不给林思渡的重型武器打准的机会,总之他们藏身的地点一直在变,且毫无规律,而许慎部下则采用正规军的打法,对战场上一切诡辩莫测的情况都包容,讲一个循序渐进,缓缓碾压,凭的全是装备与人数,简直没有新意可言。 他在草窝里看得皱眉头,不知这是谁在指挥,但总不会是周世襄的水平。他摇摇头,心道这也打得太烂了! 可转念一想,口信里说周世襄安然无恙,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这一战不由他指挥,林思渡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没道理放着会打的人不用,而让不会打的人瞎指挥。那么周世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他想不明白。 有了先前的牺牲,林鹤鸣这厢谨慎许多,在后方观察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先抓两个舌头过来,再趁他们挪窝的时候突击,与林思渡来个里应外合,好在周世襄的部队均是使用新式机枪,枪声与土匪们的老枪有些差别。 当外围枪声响起时,周世襄知道,林鹤鸣来了。 他将香烟辗熄,贴在地面上分辨枪响的位置,再循着声音一步一步的摸过去,没多久,果然就看到小崽子的一小部分部下在向后方放枪,他一个翻身,躲进壕沟里,静听周围动静。 空气安静下来,忽然响起一阵枪声,正是向他的方向射击而来,扫射过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当头一棒。 他眼前一黑,就此昏迷过去。 --------------- 第62章 ============================== 林家兄弟俩齐心协力,将土匪前后夹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小股匪徒沿着山路四散逃去,小崽子和几个霍泓的亲信被围在包围圈里,仍不投降,做着无谓地困兽之斗。 林思渡见到人模人样的林鹤鸣,心里似乎舒坦不少,他从战壕上方跳下,在林鹤鸣跟前立住:“老二,你周长官没少教你东西呀!”他说话时带着点揶揄的浅笑,并不让人感到讨厌。 林鹤鸣上前亲亲热热的抱住他,明朗而极富生气地撒娇:“大哥,你可算来了。”正是对他的支援等待已久。 林思渡顺势拍拍他的背心:“好了,这回差不多是斩草除根了。”他望向远处的小包围圈,拿起手里的望远镜,正看见小崽子摩拳擦掌的准备突出重围,便不由自主的笑起来,林鹤鸣对此感到好奇,从他手里接过望远镜,很是不忿地啐了一口:“给我枪。” 副官顺手捡起地上的□□递给林鹤鸣,他接过,做出一个瞄准的姿势,准星正是对准了小崽子的脑袋,林思渡伸手按下□□:“稍安勿躁。” 林鹤鸣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周世襄,已经是很不开心,这时又不准他击杀小崽子,他的脸上再也做不出笑摸样来,反而有些泄气地坐在地上抽烟,默默地望向远处。 林思渡顺势在他身边坐下,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我想看看这个小孩有多厉害。”他实在是想不出,霍泓那么个人高马大的人,怎么被这个看起来毛还没长齐的小孩给篡位了。 林鹤鸣心领神会的一点头:“那你去看吧,我要去找我司令。” “你司令?”林思渡稍稍有点疑惑:“你总不会玩真的吧?” 林鹤鸣侧头望定他一阵,两人四目相接,犹豫片刻,郑重其事地点头:“当然是真的。” “爹知道非宰了他不可。” “我爱他。” 林鹤鸣眼神坚定的向他一点头,转身去找周世襄。 林思渡像是受到刺激,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他的心里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虽说他与林鹤鸣存在不小的竞争关系,他也确实想要林鹤鸣魂归西天,可就在刚才,林鹤鸣坦诚表明自己爱周世襄后,他竟然为此感动,并且想要往后对林鹤鸣心软一些。 他身形不稳的向后倒退一步,副官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语重心长道:“少爷,成败在此一举啊!” “我不能心软。”林思渡对自己做起心里暗示:“让他去吧,既然相爱,在阴间做一对爱侣也是很好。” 副官欣慰的一点头:“这就对啦!”他生怕林思渡一个心软,放走林鹤鸣。 林鹤鸣走在路上,想起方才对林思渡说的那两句话,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冲动的向他表明心事,况且人多耳杂,传进爸爸耳朵里怎么办? 林思渡说的后果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爱周世襄,爱到有与他一齐赴死的勇气。 他在驻地一间房一间房的找,都没有见到周世襄的身影,以至于后来只能是病急乱投医,挨个去问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最后从别人口中得知,周世襄在团里没有指挥权,自觉无趣,偷偷摸摸的跑了。可当他一问,跑哪儿去了?那人就此沉默下来,不再搭茬。 林鹤鸣忽然失去精力,身体像被煮透了的面条,全然软下去。他一屁股坐在棚屋的台阶上,从胸口处的衣兜里掏出与周世襄的合照,对着他们的影像再三端详,最后珍视的送到唇边一吻:“你啊你,事儿都完了怎么还不出来呢?”而后娴熟的把照片放回原处,继续望着忙忙碌碌打扫战场的身影发呆。 林思渡在前往包围圈里寻找小崽子时,以为他会是如当年的霍泓一般,干净而带点温暖的人,当小崽子真切的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露出一点凶相的时候,他能够确定——这个人像自己。生就一副凶相,温暖二字与他们并不沾边,便站在战壕上含着笑告诉他:“把身后的人杀完,我保你活命。” 小崽子看眼前这人穿着和周世襄分毫不差的制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居然敢居高临下的对他发号施令,心里就被罩上一团阴影似的,升起一团怒火,指着他骂道:“要杀要剐随你便,老子不怕!” 林思渡觉着好玩,呵呵哈哈地笑起来:“还真是没脑子。”他拿起枪对准小崽子的脚边扣下扳机,枪声一响,吓得小崽子往后一退,接着说:“那他们杀了你,我让他们活命。” 小崽子顿时头皮发麻,不敢回身,他知道这些兄弟都反对他下山开战,现在心里指不定已经恨他入骨,所以还没等林思渡走完,他就做好准备如何不被他们杀死,可他还是很疑惑,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关于这个问题,直到小崽子在包围圈里杀出重围后才得到答案。 天色渐阴,夏风裹挟热浪而来,小崽子满身血污,从壕沟里爬出,林思渡负手站在不远处,细细打量他一阵,点点头在心里夸赞,不错,是有一股狠劲。 他起身走过去,小崽子精疲力竭地趴在他脚下,伸手去摸他的军靴:“放我走吗?”经此一战,他耗光了寨子里的人力物力,失去了刚到手不久的财富与地位,可以算做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如今唯一让他挂念的,只有寨子里那个霍泓。 他想回去。 即便要死,也要死在霍泓手里。 林思渡揭下帽子,蹲下身子,用手指抬起小崽子的脸来:“霍泓呢?” “下山偷袭是我做的主,跟他没关系。”小崽子误以为他是要杀霍泓,便向他解释。 林思渡垂眼盯着他,眼睛里亮起点幽暗的光芒,忍不住嗤笑一声:“你对他倒是真情实意。”他的手在小崽子脸上一拍,很是好奇的问:“他有没有说过,你像一个人?” 小崽子打起精神,视线在他脸上来来回回扫过几遍,忽然鼻子一酸,颤抖身体,涕泗横流起来:“没有。” 尽管霍鸿没说过,可他模仿和学习林思渡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竟成了本尊的手下败将,他心里的恐惧被放大了不少。 林思渡觉得扫兴,放开他的下巴,起身离开。 在昏迷时,小崽子做了一个梦。 那是霍泓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他们躺在山寨后面的草坪上,谈天说地,看清风流云,霍泓将头靠在他的腿上,温驯地像一只小猫咪,合眼小憩,他的手在霍泓光滑细致的脖颈上一寸寸地抚过,温热的皮肤像带着轻微的电流,通过周身的血液窜进心里,使得他简直是要□□焚身了。 天空传来两声雷鸣,还未等他们起身躲避,暴雨已至,将这二人浇个满身是水,活像两只水鬼。 小崽子的美梦被打断,一睁眼,眼前正是一身便装的林思渡,正凝视着一身血水的自己。 小崽子经过一场大战,精疲力竭地昏睡了几个小时,林思渡说让他活,自然不是让他精致地活,所以并未叫人给他换洗干净,而是由着他躺到草垛里,如此一来,他身上自然是不干不净,甚至带了点闷臭的血腥味。 林思渡将脚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用力,立刻疼得他呲牙咧嘴。 “睡醒了?” “带我去找霍泓。” 小崽子自从知道他是林思渡后,心里就十分不情愿他与霍泓相见,他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大有死灰复燃的意思。这时林思渡一说,他就更加不忿了,然而还是装作不知道他们的纠葛,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大当家的和我好了,我不会再让你们伤害他。” 林思渡对此感到好笑,脚上又用力几分:“你们指的是谁?” “林鹤鸣和你。” 林思渡以为他说的是林鹤鸣将他打断腿的事,便没往深处去想,而是含着笑,用手钳住他的下巴,露出阴森的表情:“就你这样,他也瞧得上?” “做梦!” 还未等小崽子反应过来,林思渡又转身出去,两名警卫进门,把他捆得严严实实,送上了山。 林鹤鸣忙于寻找周世襄,并未参与到打扫战场的工作中来,所以这事自然落到林思渡头上,他知道寨子里只剩下霍泓一个人,便带着小崽子上山寻他,免得他不肯听自己的命令。 林思渡到时,霍泓坐在屋檐下,平静如水地望向山外。霍泓比他小一两岁,应当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如今却看不出一点精气神,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衬衫,身形清瘦羸弱,在轮椅上发呆。 鲜橙色的余晖洒向地面,林思渡被恍得睁不开眼,脑海里忆起从前,初见霍泓时,他的年纪还很轻,像个饱读诗书的酸文人,爱穿灰长衫,终日带一副黑边圆眼镜,说话时惯于与人对视,显出他的温暖与真诚。林思渡自幼冷漠,陡然遇见这般妙人,自然而然地就情窦初开,对他产生了极其浓烈的爱意。 可世事无常,他终究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而做了一个负心人。 在来之前,他并未想过自己会对此情此景百感交集,他站在门外,忽然泄了气,止步不前,只敢远远地凝望他的身影。 --------------- 第63章 ============================== 小崽子算是死里逃生,再一次见到霍泓,他嘴里塞着麻核,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副官瞧出林思渡的心思,上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霍泓从冥想里醒豁过来,眼前正是多年未见的林思渡——他保养很好,身上并不见疲态,仍然保持着年少时的身材与相貌,只是面对霍泓时神情变得微妙,不敢与之对视。 林思渡假意用手去摸鼻子,实则是想起对霍泓的欺骗,自知没脸再面对他,所以遮住半张脸,使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霍泓往日里平静如水的心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情绪也顺势激动起来,他抬手指向林思渡,简直要将一口白牙给咬碎了:“你来做什么!给我滚!”他手扶着椅子,想要站起来,腿却软得像棉花一样,没有半分力气,就此摔倒在地。 副官腿边跪着的小崽子见他生气,深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他,就不管不顾的撞在林思渡小腿上,林思渡吃痛,从腰间掏出勃朗宁,对准他的手臂就是一枪。 霍泓见到小崽子被俘虏,知道自己的兄弟一定是被他杀干净了,小崽子就此成为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能任林思渡在自己面前杀死他,所以使出全身力气,使自己趴得不那么狼狈,对他大喊道:“你放过他!” 林思渡从善如流的收枪,走到他跟前,把他从地上扶上轮椅,又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很是温柔地说:“我又没说要杀他,你担心什么?”原本他是不相信霍泓能看得上这个小孩子的,而今见了,只觉得那小孩说的也不全是瞎话,可最不让他高兴的是,这个人怎么吃了那样大一个亏,还是从前的性情,软绵绵的让人想欺负。 霍泓哽咽着压下心中的怒火,像是忽然失去所有棱角,想缩进林思渡怀里痛哭一场,他一双眼布满血丝,充盈着激动而仇恨的眼泪,望向林思渡,久久没有开口。 林思渡被盯得心虚,甚至对他的惨状很是心疼,但转念一想,自己孩子都好几岁了,不能再像林鹤鸣那个小屁孩儿一样跟男人玩儿真的,所以只好咽一口口水,先把他拐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要不要跟我去沪城?”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向霍泓发出邀请。 霍泓转过头去,抹了抹眼泪,万分不愿的拒绝了他:“不去。” 林思渡很坚持:“我为了你可是起了大早来这山沟沟里的。” 霍泓瞥他一眼,心道你把我的人都杀干净了,现在来说是为了我,还能再不要脸一些吗?可他不敢说,小崽子可以说是唯一能证明他曾活过,爱过,被爱过的证明了,他不想他死。 林思渡身后的人虎视眈眈的望着他,他忽然仰起头,粲然一笑:“您真给我面子。” 林思渡走上台阶,为他推轮椅:“你跟我回去,我让你手下那个孩子陪你,好不好?” “你不欠我什么,不必如此。”霍泓知道自己的命就在他手里,但目下又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就只好是为了活命而对他顺从。 林思渡颇为内疚地一点头,也不说话,把不明所以的霍泓推到小崽子面前,而后打手势屏退部下,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和他好了,是吗?” “大当家的。”小崽子抬起头来,低眉顺眼的望着他们。 霍泓想起自己那段痛苦的记忆,不由得攥紧双拳,从林思渡腰间取出手-枪,抬手便向小崽子的头颅砸去。 小崽子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林思渡收回他手中的枪,含着笑对他夸赞道:“做得好。” 在下山的路上,林思渡充当了平日里小崽子的角色,对霍泓无微不至地关照,往事在霍泓脑海里不停重映,使得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就是不敢光明正大流出来。 林思渡觉出他的情绪不对,悄然无声地停止前进,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哭出来吧,人生除了生死,都是擦伤。” 少年时代里有许多难过得让他想要去死的瞬间,他都是这么告诉自己——除了生死,都是擦伤,哭着哭着,就结茧了。 可他从来不知道,霍泓恨透了他,也爱惨了他。 在霍泓与林思渡要好时,家里反对,后来林督理要收复木樨镇,希望霍家能够配合,他爹不肯,林思渡带兵趁夜抄了他的家,使他一夜间家破人亡,只能够随难民逃窜,最后落草为寇,做了一方山大王。 在霍家大宅,林思渡也如今日这般,身后跟着许多装备精良的丘八,用无比温柔的眼光看着他,他爹倒在血泊里,要他快跑。 那时不知是防备不严还是林思渡刻意放他一马,总之他跑了,后来在他对林家恨得发抖的每一个夜里,他都想——为什么不杀了我。 霍泓坐在轮椅里,掩面痛哭,眼泪滴落下来,像一小团铁水,灼伤他的心。 “为什么不杀了我?” 林思渡站在路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望向原处想了许久,方幽幽开口:“我是真心爱过你。” 霍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为了仇恨还是已逝去的爱。 林思渡抽完一支烟,继续无声地把他往山下推去。 周世襄醒来时,四周黑乎乎的,他的手脚都被麻绳捆得严严实实,这处密闭空间里,有一点细微的流水声,外间接连有细细窣窣的虫鸣传来,他开口一喊,四面都是回音,这让他能够确定,自己是被困在了山洞里。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点着火把向他走来确定情况,周世襄倒在地上,默不作声。待人走近,他才看清那两人均是先前扫荡杀手组织时的漏网之鱼,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是在复兴东路交手时被他砍伤手臂的杂种。 杂种身着一件无袖的汗衫,肩膀上那道长长地疤痕就露了出来,像条蜈蚣盘在他身上。周世襄看得作呕,将头撇向一边,杂种走近,用力朝他腿上一踹:“周长官,好久不见。” “你好。”周世襄忍着痛对他回应。 杂种将火把拿到能够灼热他的距离停住手,仔细端详他的神情,似乎是看不出一点紧张和恐惧,便由衷对他感到佩服。 “周长官,十万大洋什么时候来救你?” 自从抓捕了杀手组织后,周世襄一直在暗中追查他们这些漏网之鱼的下落,可很奇怪,他们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无论如何没在沪城露出点马脚。周世襄听到他说十万大洋,就知道他身上的这桩买卖还不算完,今日过来也不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是林鹤鸣。 周世襄扭动身体向旁边移去,杂种手里的火把也跟着移动,他努努嘴,无可奈何地望向一头卷毛的杂种:“离我远点儿!” 杂种心领神会地一笑,扬起手揪住周世襄的头发,迫使他望向自己:“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杂种的手向下用力一按,周世襄的后脑就狠狠磕在地上,痛得他眼冒金星,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得以恢复过来。 周世襄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缓解自己的疼痛,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向杂种:“够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打我。”他这人实在是怕疼,所以落入险境时愿意与所有人和平相处。 杂种倒是被他这反常的表达给吓得一怔,旋即又觉得他是怕死,所以不敢和自己硬碰硬。杂种拿起火把,在离开之际对周世襄狠狠踹了一脚,只听得咔得一声,周世襄的手肘像是骨折了,立时疼得他满头满脸的汗,却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林鹤鸣这一下午,一直在四处寻找周世襄,连饭也没顾得上刨两口,张晓寒带着小队在山上一寸一寸扫,也是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林思渡按照约定,将霍泓送回沪城,暂时在林鹤鸣为他置办的小别墅里住下,同时请木户重光替他联系日本医院有名的骨科医生帮霍鸿治疗腿疾。 在吃晚饭时,林思渡趁着林鹤鸣满心挂念着周世襄的时候,向他提起霍家寨的战后事宜,兄弟俩一致认为该斩草除根,于是乎霍家寨就此在山上化为一缕青烟,从此不复存在,而小崽子的性命,则被林思渡救下,一同送去沪城给霍泓作伴。 林鹤鸣吃完饭,见张晓寒一干人等实在时很累的模样,便不再忍心让他们随自己奔走,而是一个人带上手-枪和防护工具,沿着下午未走完的路,继续寻找周世襄的踪迹。 杂种虽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但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他惯于会捉迷藏,能把人藏在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周世襄正是被他藏在了山泉背后的山洞里,而以林鹤鸣对此山的了解,自然是不会想到周世襄被藏在何处,所以他们需要一步一步的,把林鹤鸣引进圈套,一击致命。 林鹤鸣提着马灯,无头苍蝇一样地走在山林里,目之所极尽是黑乎乎地一片,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让他无论如何安心不起来。他对照着地图向前走了一阵,忽然在一根倒下的枯树枝上,看到一方手帕。 他走过去捡起方帕,拿在鼻子边闻了闻,又在灯下仔细端详上面的图案,最终确定这是周世襄的随身之物,常用来给他擦脏东西的那张。 --------------- 第64章 ============================== 他无助的向四周张望,正是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见潺潺地流水声。 正当其时,不远处传来几个匆忙地脚步声,其间伴着喊叫:“少爷!你在哪儿!” 林鹤鸣听出这是张晓寒的声音,连忙举起马灯向他挥手:“我在这里!” 待张晓寒走近,他又听见一点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他向周围一望,一个重物忽然撞在他腿上,他脚下不稳,就势坐倒在地。原来那不知名的重物正是周世襄养的那条黑背,被张晓寒当作军犬用,带着人找到他,此刻正在黑暗里滴溜着眼睛望向林鹤鸣,把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林鹤鸣伸手抚上小石头的背,笑道:“你狗鼻子真灵啊!” 小石头亲亲热热地在他手背上一舔,林鹤鸣从兜里拿出手帕,放在它鼻子前闻了闻,从地上起来:“走吧,去找你爹。” 张晓寒在一边忍不住唏嘘,林鹤鸣对狗的期望,似乎比对他更多一些。林鹤鸣松开手里的绳子,小石头循着气味向前,三步一回头地跑,等林鹤鸣追上它。 林鹤鸣管不得张晓寒跟没跟上,总之算是看到了找周世襄的希望,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一人一狗跑在前面,张晓寒体力不支,实在是跟不上,就此跟丢他们在山林里。小石头撒丫子跑,在一条小溪前停下脚步,四处嗅嗅,最终迷茫地立在原处。 林鹤鸣追到此地,心满意足地摸摸它的头,含笑道:“好孩子,你真棒。”然后沿着溪流往上游寻找,他不熟悉这山林,不好瞎跑,万一自己跑丢了,周世襄也没找到,那就太丢人了。 周世襄被杂种用小麻袋套着头,目不能视,只能靠一双耳朵感知周遭,加以身上疼得厉害,又不愿在那两个人面前丢脸,所以硬撑到听不见脚步和谈话声时,方从鼻腔里痛苦地哼出一声,继而喘出几口粗气,等到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叫出声。 小石头耳朵灵,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立刻停下,立在原地顿了一会儿,林鹤鸣见有希望,也屏住呼吸,兼竖起耳朵听响,却因那声音微弱,只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一人一狗在夜色里愣了许久,小石头方显出一点兴奋,穿过小溪往洞里寻去,最后对着倒在地上的周世襄又闻又舔,周世襄对此感到亲切,但骨折处疼得他带了一点哭腔:“儿子,你爸呢!” 小石头对着洞外猛叫两声,知道林鹤鸣一定来救他了,当初教小石头做一些搜救方面的工作的,正是林鹤鸣。 林鹤鸣听见狗吠,便加紧脚步往洞里冲,经过洞外那条浅浅的溪流,他才进入洞内,一直埋伏在不远处的杂种二人听见动静,立刻装备好身上的武器,准备给林鹤鸣来个措手不及。 周世襄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而不见狗叫,暗自在心里做下一个判断,他使劲抻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不能成功,只能凭直觉对眼前唤道:“小林。”因为激动的缘故,他的声音带着点颤抖。 林鹤鸣一怔,当即应一声:“我在这里!”以让周世襄安心,他提步跑进去,借着手里昏暗的马灯在周世襄身旁蹲下,再是揭开套头的麻袋和缚住手脚的绳子,动作堪称一气呵成。 而当林鹤鸣想要将他从地上抱起时,才听见他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委屈又痛苦。 林鹤鸣猜出他是受了伤,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面对小石头吩咐:“好孩子,去叫人。”一面掏出帕子给他擦脸:“哪里疼?” “手骨折了。”周世襄的情绪稳定下来,不再流泪,转而像个小孩一样吸鼻子。 林鹤鸣心里跟着犯疼,可同时犯起愁,这荒郊野外怎么给周世襄先治疗一下呢?他提起地上的马灯:“你等一下,我出去掰两根木棍。”他想先固定住周世襄受伤的手臂,再把他背下山,小石头再听话,终究不能说人话,谁知道那个林思渡会不会装聋作哑就在山下赖着不来救他们。 周世襄被林鹤鸣扶去靠在旁边的石头上,等缓过气来适应了四周的亮度,他立刻出声喊住林鹤鸣:“附近有人,你小心点儿。” 林鹤鸣听得笑起来——要不是有人,那是谁绑你来这里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暗自想着,不敢给周世襄看出自己在腹诽。从山洞里出去,小石头还站在溪边,精神集中地竖起耳朵不肯走,林鹤鸣上前去捏捏它又大又软的耳朵,低声道:“那你回去陪着你爹。” “去吧去吧。”他又催一声。 小石头忽然对着远处吠叫一声,林鹤鸣瞎看一通,四周又都安静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在山洞前转了几圈,最后钻进林子里假意找了一阵树枝,就此躲在暗处观察,看会不会有人进洞里去找周世襄麻烦。 小石头摇头摆尾地回到山洞,杂种和同伙见林鹤鸣久久不回,疑心他是嫌弃周世襄累赘,偷偷摸摸跑下山搬救兵了,于是按耐不住要先处置周世襄。 两人摸着黑,大摇大摆走进山洞,周世襄背靠着石头挪了挪,将手里的烟按在地上碾熄,一记眼刀向他们钉去:“又来了?” “专程来给你个痛快。”杂种一咧嘴,在黑暗里亮出一口白牙。 周世襄摇摇晃晃地站起,冷笑一声:“那我就陪你过几招。” 杂种向前走两步,小石头站在周世襄面前,大声叫起来,杂种和同伙没有搞到枪,所以不能快速杀人,而只能用近身搏斗的方式去战斗。将刀从兜里掏出来,杂种对着小石头呲牙咧嘴:“滚开!” 周世襄感到好笑,强压住心里的怒气,打起哈哈:“你先生怎么回事,说起来还是沪城杀出字号的杀手,怎么跟个畜牲过不去?” “周长官也不用这样说自己吧。”杂种呛声。 周世襄先是愣住,随后哈哈地笑起来:“无妨无妨,我说谁我心里清楚。”时间已晚,周世襄靠坐着很快恢复如常,除了左手肘骨折以外,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力量。 一想到林鹤鸣在外面,他就如回光返照一般,精神饱满,头脑清晰。 杂种望着他受伤的手一笑:“周长官果然是艺高人胆大,知道我的来头,竟敢负伤与我切磋,在下佩服。” 杂种佩服完他,并没有放下武器或者给他武器,让他与自己公平决斗的觉悟,而是想着要是能够趁机打败这个在林督理手下风头无两的周长官,那么他下半辈子就不必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了。 周世襄自坐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枪不见了,为了知道是否是被杂种缴了械,他踉跄着站起身,打量他二人一番,方开口问:“我的枪呢?” “没有!”旁边人应声。 杂种忽地怒了,一手肘撞到那人肚皮上,也不说话,任由他疼得叫喊,疼出满头冷汗。 周世襄算放了心,既然大家都没有武器,论单打独斗我可就不一定输给你了。他信心百倍地站在原处,面塞铁板地等着对方出招。 只听得一声犬吠,小石头已冲上前去咬住杂种的裤管,惊得他狂甩小腿,但小石头就像生在他身上一样,无论如何甩不开。 他的同伙是头一遭见这么大只的狼狗,心里怕得把它当狼,见杂种被咬住裤子,也不敢上手去打,而是意意思思地站在一边对着空气挥动匕首。 杂种手起,从袖子里倒出匕首。林鹤鸣点着树枝做的火把从外面进来,风一吹,树林里响起哗啦啦的响声,像是有大部队靠近,让杂种和同伙心里都莫名紧张起来。周世襄唯恐小石头被刺伤,拖着伤手上前去,意在给杂种二人来个里外夹击,在开打之际,还不忘先把小石头唤去别处。 林鹤鸣从腰间掏出□□,对着那同伙就是一枪,杂种见同伙倒地,自己又要躲林鹤鸣的子弹,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幸运,于是恶向胆边生,抄起匕首对着周世襄一顿乱刺。 周世襄受了伤,身体的灵敏程度自然下降不少,在避闪时慢了一步,手臂当即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衣袖顿时红透半边。 林鹤鸣枪里没了子弹,听见周世襄受伤,立刻咬住牙冲上去,从后面勒住杂种的脖子,正当其时,小石头也冲上去,一口咬在他手臂上,似在为周世襄报仇。 周世襄体力不支,往后倒退几步,脚下踩到一个微硬的不明物体。在他疑惑的档口,林鹤鸣已经用枪巴连砸了几下杂种的额头,没过一分钟,杂种的头脸就都被鲜血糊满。 “说!是谁雇你杀我们的!”林鹤鸣停下击打,专心致志询问。 杂种挣扎两下,发现林鹤鸣的双臂实在是很结实有力,即便在他精力充沛的时候,也不一定能挣开,就更不用说是现在了。 山洞后方隆隆地响起来,周世襄向后望去,只见地下升上来一张暗桌,他疑心脚下踩的东西是地雷,不敢动。见杂种像是要扛不住了,他才对林鹤鸣唤道:“小林,停下!” 林鹤鸣立刻应声停手,杂种瘫软在地,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小石头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林鹤鸣走去周世襄身边,看他浑身上下僵硬得像被人点了穴道,相当疑惑地“咦”了一声。 周世襄无心理会,望向后面的案台:“去看看那是什么。”看着有些年头了。 林鹤鸣也不问,只遵从他的命令走过去,躬着吹开案台上的灰,他提起马灯,看见案台上是用篆书雕刻的四个大字——入洞者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写前世的故事了,有点开心。 --------------- 第65章 ============================== 杂种陡然恢复呼吸,就全身心轻快许多,三人相距不远,他却没有听清林周二人的谈话内容,许是因为他倒在地上,喘气声太粗太重地缘故,像是初学者吹卡祖笛庆幸自己能够死里逃生。 周世襄曾看过一些古籍,知道历史上王公贵族下葬后多有在棺材背面写“开棺着死”的传统,是故被惊得愣在原处,惶惶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索性沉默下来——他今天已经做过太多错误的决定,不适合再做合计去影响林鹤鸣的判断。 而在杂种与周世襄不远处的林鹤鸣,此番算是三人之中唯一在状况内却又较为冷静的人了,因他年幼时练习书法,认得不少字体的缘故,他并不疑心这山洞里的机关是时人的恶作剧,反而认为这里面一定有秘密可寻。他借手中幽微的火光照着眼前,相当谨慎地用手抚案台上的灰尘,等到能够看清上面的木纹,方用手指轻敲案台,辨认这到底是个什么材质。 案台的声音几近清脆,因为年深日久在洞中受潮的缘故,多少含着沉闷。 周世襄背身对着林鹤鸣,面露难色:“这应该是黄花梨,从前大户人家做书案用的。” 林鹤鸣不知他脚下踩的什么,唯恐自己行差踏错造成在此情景上火上浇油,甫一见他要动,便立刻伸手做出止步的动作:“小心!我看完去找你。” 周世襄叹一口气,转向杂种的方向,继续思考。 林鹤鸣的身体越压越低,几乎是到了要贴上案台的程度,他眼前有飘忽着的烟尘,使他感到晃神,他很是戒备地用手蒙着鼻子轻呼吸两口:“闻到香味了吗?” 周世襄不由自主地跟着吸鼻子,点点头:“有点儿。”却分辨不出具体味道以及里面的成分。 杂种在地上歇息半晌,呼吸逐渐恢复平稳,见林周二人各有事可做,全然忽略了自己,立时恶向胆边生,想要对他们来一着措手不及,便强撑着身体从地上拖起略显沉重的身体。他捡起地上的匕首,向周世襄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就此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从鼻子里灌出两柱鲜血,立时昏死过去。 杂种高大结实的身体有着将地砸出一个坑的气势,灰尘被震动地在他四周起舞,周世襄瞥他一眼,洞中忽然又响起隆隆声,而林鹤鸣不理会,已然沉浸于案台上雕刻出的世界。 周世襄定定站在原处,心中思忖着这眼前发生的一桩桩怪事,知道这山洞不简单,便想要提醒林鹤鸣。还未等他话说出口,林鹤鸣身后就从底下移出一口硕大的黑箱,箱盖上放有一盏熄灭的油灯。 林鹤鸣被那响声从思考里唤醒,他眼前出现一道重影,让他生出一种对自己烦躁的错觉,即便晃晃脑袋,也还是不够清醒。他想也许是蹲得太久,供血不足吧。转身向身后的黑箱走去,林鹤鸣不畏不惧,加以谨慎小心,似乎已对这洞中了如指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已经忘却眼前那个周世襄。 周世襄不敢乱动,生怕触雷,就只好是扯着嗓子对他喊叫,几乎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却没有得到半分回应。到了这时,周世襄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似乎他每喊一声,这山洞就跟着颤抖一下。 林鹤鸣对此置若罔闻,如着魔一般,提着灯自顾自向山洞更深处走去。 洞中黑暗处隐约传来细小而规律的泠泠水声,林鹤鸣对此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警惕,就径直向前走,及至到木箱前蹲下,也没察觉出阴河水已经没过自己的脚踝。 他蹲下身体,脑子里一片混沌,想要抽离,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他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己控制。 直到冰凉的河水没过膝盖,林鹤鸣方清醒过来,想要挣扎起身,却像被缚住手脚一般不能动弹,即便是张嘴,也未发出声音,并且他能感受到水位正逐渐上涨,以缓慢地速度淹没他身体的大多数部位,这使得他如坠入冰窟一般,在水里甩动头发打起寒颤。 周世襄眼见得山洞毫无频率可循地晃动起来,也许是年深日久的缘故,洞顶或多或少掉落下一些沙石,正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林鹤鸣却对眼前的危险无动于衷,仍然蹲在黑箱前埋头细读从里面拿出的竹简。 周世襄转动身体,想要将旁边的大石挪到脚下替自己压住地雷,以争取到去救林鹤鸣的机会。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几乎咬碎一口白牙,刚将那块石头转移半分,一回头就见林鹤鸣打开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将火苗放置在自己脚下,像是迷失心智要自焚的样子。 他顾不得脚下的地雷,看准时机一跃,立时扑倒在地,等候那一声爆炸。 然而很神奇的,那被他踩在脚下的硬物并非地雷,在他离开后并未表现出异样,如此一来,它倒更像是一个密室的机关。 林鹤鸣猛地钻出水面,眼前正是跌落入水的周世襄,在阴河水里完全绽不出水花,也没有受惊的样子,而是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他环顾四周,双手从周世襄腋下穿过,将他抱出水面,而脚下则在奋力踩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你怎么也来了!”按理说阴河是没有浮力的,但他却能踩起来,这让他感到奇怪。 周世襄毫不犹豫地抬手一耳光:“你给老子醒醒!”清脆的巴掌声在洞中回响。 林鹤鸣吃痛,先是发懵,从心中钻出一股戾气,正要发作,眼前就逐渐清明起来,不再有任何负面情绪。而他发现,此刻的自己仍然置身刚才的山洞,除了眼前凭空出现一口木箱以外,再没有别的异样。 忽而,自脚下传来一股布料燃烧的刺鼻气息,周世襄退后一步:“你着火了。” 林鹤鸣一怔:“我?”旋即反应过来,埋头去看,正是裤脚已经被煤油灯点燃,他当即想要脱下裤子熄火,周世襄却是建议他在地上滚,因为他知道林鹤鸣那双腿是有多长,脱起裤子来费时间。 林鹤鸣听从建议,当即躺倒在地滚了两圈,这时洞中又是一阵轰隆声,两人脚下一空,跌进一处长而直的密道,天翻地覆地滚进密室。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太忙啦!会努力不断更的,谢谢各位小天使辣 --------------- 第66章 ============================== 好在落地时的缓冲台阶并不高,两人方能安然无恙,只是背和屁股被石道磨了一通,多少有点发热着疼。 周世襄的头脑较为清醒,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晕乎乎地用手在四周摸了摸,直到感受到林鹤鸣就在身边,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下。 林鹤鸣尝试着让自己清醒,却不大起作用,他眼前还是天旋地转,直到能够支起身体,才将将就就地坐起来,转身去面对周世襄:“我衣服是干的吗?”想起浸在阴河中的幻想,他有些后怕。 周世襄被问得发蒙,点头道:“干的。”环顾四周,几乎黑暗到目不能视的程度,于是伸手去摸林鹤鸣的脸:“你没受伤吧?”然后就地打坐,调节呼吸,再踉跄着站起来,手向黑暗里探去。 林鹤鸣精确的抓住他的手腕:“还好,就是屁股疼。” 周世襄无语凝噎,伸出一条腿在地上踏踏两声,方才放心下来:“到底了。”而后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地走了几步。林鹤鸣跟在后面,在身上的口袋寻找一遍,终于翻出一只打火机,他点燃火光,跟住周世襄,因看不清四周的环境,一颗心骤然跳到嗓子口。 “木樨镇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啊。”他颇为疑惑而恐惧地依偎在周世襄身后:“像是上千年的老地方了。” 周世襄集中精神,借着一点火光很快就适应了周遭的环境,与其说是适应,不如说是摸到门道来得贴切些,他的手在一堵石墙上停住,认真抚摸上方的花纹:“你天天在我办事处里窝着,就没看点正经东西?” 林鹤鸣被周世襄一呛,觉出自己的无能,不甘示弱地上前,站在那堵墙面前细细打量,只觉得熟悉,而不清楚是为什么。他努努嘴,用轻快地声音问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小说家。” “嗯?”周世襄认定这山洞是墓室一类的地方,埋着头一面研究墙面图案的机关,一面问:“怎么这样说?” 林鹤鸣并不掩饰自己无意看到他日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撂了:“你的日记。”周世襄怔了一下,没有表态,林鹤鸣见他不生气,末了还夸赞一句:“好宝贝儿,你的故事写得很好。” 周世襄点点头,没说话。 林鹤鸣的手摸到图案下方,隐约辩出这是麒麟图腾的一角:“你当真是个古代人吗?”未等周世襄回答,他又说:“我看很像。” 周世襄不搭茬,手似乎找到墙上设置机关的地方,一心研究怎样能尽快出去,林鹤鸣有时候很像江石,有时候又全然没有江石的影子,如今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该要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了。想罢,周世襄摇摇头,轻笑一声转移话题:“那你没看历史书吗?” 林鹤鸣点头:“看了呀。” 周世襄说:“沪城从前叫做松江府,在两千年前属于楚国。” “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后楚太子在寿郢之战惨败,被中北吞并。” “但我不像你日记里写的人。” 两人各说各的,而后沉默下来,周世襄在地上摸了一圈,没有任何杂物可用作试探,最后只好牺牲自己,将手放进去,这圆孔是外宽内窄,周世襄往里探,摸到一个狮型青铜拉环,他使劲一拉,密室里轰隆一声,又变了格局。 密室左右两墙分别打开,耳室里的长明灯里,火花正在灯芯上跳舞。四周突然亮堂起来,林鹤鸣收回打火机,向后退了两步,只见眼前是一堵足有五六米高的石墙,墙正中间是一条严密的细缝,如此看来,这不是墙,而是门。门上有一只虎虎生威的麒麟,他曾在某一本插图史书上见过。 周世襄抬头深呼吸一口,这只麒麟正是中北王朝的传世的图腾,于是忽然从心里生出一点奇异的感觉。他似乎被圆孔卡住了,箍得他手臂生疼,额头上顿时冒出一片豆大的汗珠。林鹤鸣见他不说话,疑心现在处境不妙,惶惶然侧脸望向他:“你怎么了?” “卡住了!”周世襄对此感到恐惧,依照他对中北皇室的了解,这个地方若真是他们造的,那么应该是一座地宫,他与林鹤鸣就不好脱身了。 林鹤鸣上前去,认真地检查一番他的手臂,见露出的部分已经因血液不通畅而变得紫红,心中十分焦急:“你忍着,我帮你拔。” 周世襄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保命要砍掉这只手臂,如今还没找到全身而退的方向,就只好是暂时地保住这能吃饭能开枪的右手,忍受林鹤鸣毫无技巧地硬扯战略,最终疼出一身的汗,手却越箍越紧了。 林鹤鸣看到那被自己抓出紫红痕迹的臂膀,想到他对疼痛的敏感,简直就要不忍心再用力了,为了缓解他的紧张与疼痛,他先是将自己的力气放小,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我觉得你很像中北昭惠帝的上将军林泉。”他选择继续刚才的话题。 周世襄彻底愣了,他在心底呐喊——我是林泉!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甚至于鼻子微微发酸,似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对他的身份认同。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寿郢之战被后楚太子杀死的。”周世襄答。 林鹤鸣停下手,叹了口气:“史书上说是昭惠帝逼他去的,不然他可以善终。” 周世襄问:“怎么停了?”而后用一点遗憾的语气笑道:“他不去也会死的。” “为什么?”林鹤鸣万分不解。 “因为小皇帝不会容忍一个不听命令的心腹。”周世襄叹气,在心里补充到:“和爱人。”他知道江石的控制欲和野心有多么强和大,所以不得不去打那一战。 那时他希望自己能够活着回来见他,陪他君临天下。 可世事总无常,他在那一战死去,累得江石年纪轻轻就缠绵病榻,郁郁而终。 周世襄心里有些自责,想来想去还是认为自己那一战打得不够漂亮。 林鹤鸣很认同这个说法,活动手上帮忙拉他,最后很认真地点头:“可是野史上说他们有龙阳之癖,会有人对自己的爱人这样狠心吗?”林鹤鸣问他,也问自己。 周世襄不回答,转而望向另一扇门:“你别拔了,去四处看看。” 林鹤鸣自知在做无用功,听周世襄主动放弃了这个办法,也就不好再抓着不放,于是应声,起身向另一扇门走去。他站在门前细细打量,两扇门是不对称的,这里没有圆孔,只有凸在门上的拉环,他不敢擅自拉开,只好是回头问:“可以试吗?” “你再看看别的。”周世襄下达命令。 林鹤鸣照做,在这偌大的密室里转了一圈,除了墙角堆放的陶罐以外,只剩下这一个拉环,他无计可施,在经过周世襄同意后无可奈何地拉动拉环,同时在心里做好死的准备。 在拉下拉环后的几秒钟里,二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等到眼前新的困难,然而似乎是密室的建造者良心发现,这里面并没有别的机关,而是咬住周世襄整条手臂的圆孔竟然慢慢松开,让他能够保住这条手臂,两人面前的石门也缓缓打开——里面还有一间密室,比现在这间大气许多。 林鹤鸣上前去帮周世襄按摩手臂,使他的血液能够流通,不至于留下后遗症。 眼前这间密室空间并不很高,然而顶上是按照星图贴满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在黑暗中闪出熠熠星辉。在地上,排列着数不清的人像,均身姿挺拔,手持长-枪,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林鹤鸣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被震撼到说不出话,只好从心,伸手去摸了一把顶上的夜明珠。 周世襄这回倒是警惕起来,厉声一喝:“住手!” 林鹤鸣手一抖,顺势收回来。 两人绕开陶人队伍,从左侧绕到前方,一辆四乘轺车上立着两个人像,左边身着龙袍,右边是一身戎装,轺车上插着赤金黑旗,上有一只麒麟图案,与门上的一模一样。周世襄越发确定这里是中北皇室造的一座墓山地宫,可据他了解,中北历代皇帝的墓园都在北方,这不合理。 林鹤鸣在心里得出与周世襄一样的结论,他用衣袖捂住口鼻,在身前扇扇,而后向中间走去,站在阵前指挥的陶像手中也持有一面黑色军旗,他小心翼翼地上手拉开,赫然见那旗上是大篆写出的一个“林”字! “难道这里是林泉墓?”林鹤鸣低声嘟囔。 周世襄站在台阶之下,想起前世第一次进宫朝见皇帝的那一幕——也如今日一般,他站在台下,江石端庄稳重地坐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他,让他几乎不敢直视。 下了朝会,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心理素质产生质疑。 一口全黑的巨大青铜棺置于正中,四周光洁干净,没有半分异样,但位于这样的场景之中,没有异样便是最大的异样。 周世襄伶伶俐俐地攀上高台,站在中间的位置向下凝望林鹤鸣的身影,他感到自己似乎能够透过他的背影感知他的情绪。 在那一刻,他忘记自己正置身险境——他活了两世,横跨了上千年的岁月,在这漫漫长河中,于他而言最为特殊的一个人,是林鹤鸣。 --------------- 第67章 ============================== 他从嘴边漾起一圈浅浅的笑纹,连带着眼睛边上也显出一点褶子,自从与林鹤鸣在一起后,他的皮肤上就渐渐长出皱纹,那都是笑太多的产物。 林鹤鸣回身望向他,两人目光相接,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空气里沾上一点甜蜜的气息,沁人心脾。 “这里一定是江石给林泉做的地宫。”林鹤鸣笃定而认真地对他道:“他后悔了。” 周世襄不可置否地一笑:“他应该后悔。” 林鹤鸣见他比自己还要笃定,顿时觉得自己先前不该和他开那个玩笑。对于周世襄是林泉这件事,有迹可循;但于他是江石这件事,已经过去上千年,自然是无迹可寻。他的表情消失了,转而深深叹一口气,他忽然很想知道,林泉心里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除此之外,他还想知道,现在的他是周世襄,还是林泉? 在他心里,虽然认同周世襄灵魂穿越这一说,但他并不能说服自己,周与林是完全重合的两个人——因为爱他的人不是林泉,是周世襄。 只有肯定自己是江石,他才能接受这个天大的乌龙。 “那你还爱他吗?” 周世襄一愣,点点头:“有点。” 林鹤鸣心里紧了一下,盯住他的眼睛,语气平和地问“那你现在很后悔吧?” 周世襄想,这小孩是吃醋了。 “不后悔。”他对着林鹤鸣坦然一笑。 林鹤鸣内心大定,将脸隐没进黑暗里,偷偷笑起来。 周世襄对他招手:“快来!你想不想看我的前世?”经过这墓里奇怪的陪葬和装饰陈设,还有那杆军旗,他能够肯定,这一定是江石后悔之后对他做出的补偿,他上辈子最爱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啦! 林鹤鸣一把抓住周世襄的小臂,从台下攀上去:“你要扒了自己的棺材?” 周世襄无奈一笑:“你不好奇吗?”他的灵魂已经全然活成周世襄,林泉那一生,是无法忘怀的记忆,就当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吧,他常自己这样说。 林鹤鸣的灵魂并未经历过这样刺激的洗礼,所以对开棺看尸这件事仍然抱有敬畏之心,即便是这具尸体的灵魂就在眼前,他也止不住心里发憷。 “好奇啊。”他去握住周世襄蠢蠢欲动的手,在掌心里摩挲许久:“那你爱的是我吗?” 周世襄含着笑点头:“我最爱你了。”嘴上说着好听话,然而心里想着,问个一遍不就得了,怎么还没完没了的,给林泉听见,恐怕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林鹤鸣的性格向来很小孩,而今得到肯定的回答,自然是按照惯例要对周世襄又抱又亲,但刚抱上,他就觉得这四周的环境不对,不适合接吻那样神圣的事,于是及时收回嘴,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不行不行。”哪有在别人棺材面前亲吻的,这样不好。 周世襄被他逗得发笑,想着既然他不想看棺材里的人,那么自己也不必再费力气了,于是负手绕着棺材打量一圈,发现两端是由两根铁链相连,将它固定起来,在铁链孔的上方,各有一只狮型拉环,应该是机关吧?周世襄暗暗地想,有几个人能亲眼看到自己是一堆白骨的形态呢?这的的确确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他蹲下身体,手指沿着狮型拉环的外围转动一圈,像是在寻找暗扣一类的东西,点燃打火机才发现,那外围一周上,是有按顺序排列的数十个刻上的大篆文字,他正要扭动狮头,门外便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重物焊进地面的声音,周世襄被吓得身体一抖,林鹤鸣相当警觉地将头探去看,却又毫无异样。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二人心跳的声音,林鹤鸣抹抹额头的汗,一手拍上周世襄的肩膀:“他动了!” “谁?” “陶像!”林鹤鸣万分惊恐地望向夯土台下手持林家军旗的副将,觉得自己再待下去简直要得精神病了!他不敢再看,回头拽上专心致志对付棺材的周世襄就要跑,周世襄被拽得几乎要摔倒在地,然后放下手头的事,望向那一板一眼的陶像,并无半分异样。 “快走快走!”林鹤鸣催促道:“我真看见他们动了!” 副将又向后转一下,这一幕正落进周世襄眼中,他疑心自己眼花,还特意愣住不动,等着他再动一次。不过两分钟,那副将果然又向后一转,举起军旗,这时那台下站着的数千士兵皆是一动,发出整齐划一的轰隆声。 二人心中又惊又惧,眼神一对,拉起对方的手就向后退,最后竟发现到了这里,已是无路可退。 眼见得陶人大军就要攻上高台,林周二人又是无处藏身,忽然就将主意打到那棺材上,周世襄率先接收到信息,上前去蹲在那狮型扣跟前继续左右的扭:“小林,你去对面,依次用铜扣上的狮嘴对准‘合天下,止杀戮’这六个字,顺序千万不能错。” 林鹤鸣在他身边看到时是怎样操作的,就迅速跑去另一头蹲下,一面用打火机照着认字,一面上手去扭铜扣,他是第一次接触机关这一类的东西,心里到底有些恐惧,并且一想到打开棺材,他俩要躺进去,他就更怕了。 “快点儿啊!别磨蹭啦!”周世襄那头已经完成一半,他将耳朵贴上去,听见“咔塔”一声,于是对林鹤鸣催促起来:“你看看他们。”夯土台下的陶人都已经走到台阶上了! 林鹤鸣眼神向后一转,见身后的陶像离自己越来越近,遂从心中生出一阵紧迫感,其间还因为太过紧张而扭错一次,只能从头再来,周世襄刚解开手头的铜扣,就见林鹤鸣身后的陶像挥枪要刺,他踩着链子飞身向前,用十成腿劲将陶人踢得碎了一地,而后拿出警戒状态:“还剩多少?” 当他踢碎一个陶人,后面的陶人就像受到刺激似地前仆后继地冲上来,周世襄胜在动作灵活,能将他们的每一次攻击都完美地挡下,但双拳难敌四手,再精妙的技艺也抵不过车轮战术,加以对方又是不知疲倦的东西,他就更加不好对付了。 周世襄被围挡在陶人之间,几乎要被他们的长兵器给挑起来,在他分身乏术之际,那名持林家军旗的副将精准地将枪头刺进他的肩胛骨。这时洞中又是一声巨响,林鹤鸣起身用尽全力去推开青铜棺的盖子,却是无济于事。 周世襄握住那支枪头,从自己皮肉里扯出来,怒喝一声:“别推,等它自己开!” 林鹤鸣听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疑心他是体力不支,于是上前去帮忙,从外围将那些陶人一一打碎,这时周世襄才得以脱身。他一手按住自己的伤口,一手放在身前做出格挡的手势,林鹤鸣并不害怕自己被包围,只是向里冲,要在第一时间抓住他的手,他们要一起逃出去。 青铜棺椁的盖子缓缓打开,林周二人终于看到一点生的希望。 林鹤鸣拽住他不管不顾地在前方冲出一条血路,他的衣服裤子被刮得破破烂烂,简直到了不能蔽体的程度,周世襄肩上和手臂疼得厉害,加以失血过多,额头暴汗不说,脚步更是虚浮,他定定神,知道再这么拉拉扯扯下去,可能两人都逃不掉,既然他已经受伤了,那不如让林鹤鸣完好的回去。 下定决心,周世襄甩来林鹤鸣的手:“你快走!” 林鹤鸣向后一望,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你呢?” “我没事儿,别担心我。”周世襄深深望他一眼:“我出不去了,家里人还等着你呢。”他回身继续作战,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落了下风,林鹤鸣犹豫一刻,上前与他一起拼杀,对付这些特意制造的杀人机器,很容易就让人精疲力尽。 两人背对背,林鹤鸣喘着粗气:“我不走。” “别任性。” “是爷们儿,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话音未落,陶像的行动像是缓慢下来,林鹤鸣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周世襄就向青铜棺椁打开的一头跑去,因为时间紧急,他便直接伸手向棺材里探去,周世襄嘴唇发白,疼得几乎说不出话,一句:“别摸。”还没说完,林鹤鸣已经试探完毕,确定里面没有机关后,放才把周世襄从背后抱起来放进去,好在里面空间足够大,等他躺下后,林鹤鸣也爬进去,两个就此隐没在黑暗里。 由于紧张的缘故,二人的心都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林鹤鸣听出周世襄的呼吸里夹着一点哭腔,一时认为他是触景生情想起前世,便转身去抱住他,周世襄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将头埋进他的肩窝,不声不响地流出一点眼泪。 他的血液淌到林鹤鸣身上,林鹤鸣觉出异样,低声问他:“伤到哪里了?” 四周安静下来,无人应声。 林鹤鸣身体向后一移,却觉得整个人呈悬空状态正往下坠,还未等他惊叫出声,他们已经双双砸进冰冷奔腾的水里。 --------------- 第68章 ============================== 林鹤鸣被水面拍得生疼,好在掉下的地方的不高,不然他非被水拍死不可!地下水阴冷刺骨,他在水下攥紧周世襄的手臂,而后潜行过去,将周世襄搂在怀里。 周世襄已经是人事不省的状态,林鹤鸣抱着他将头浮出水面,让他能够呼吸,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姿势,他只能是现在在水下闭气托着他,直到实在撑不住方才放下手,自己浮出去呼吸。 林鹤鸣顺着河流的方向呈一个仰泳的姿势将双手从周世襄腋下穿过,保证他能呼吸,不至于呛水过多,眼见得光源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却被冻得发抖,“宝贝儿?周长官?”他颤抖着声音唤了两声。 不见回应,他忽然害怕起来:“你别吓我。” “咱们还要一起回家,一起在山上养老呢。” “你醒醒,应我一声好不好!” 林鹤鸣心中又惊又惧,可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水声,他随着水流出了洞口,发现正是山下那条吃水河,左右两边都是庄稼地。他深吸一口气,想要踩水带周世襄上岸,却是疏忽了背后,当头撞上一块隐藏在水下的大石,手上减减脱力,当即昏死过去。 二人都失去意识,与两具尸体并没什么区别,他们顺流而下,由河水尽情冲刷。 正是午夜时分,一轮圆月从乌云的禁锢中逃脱,月光透过葱茏的树叶在地上投射出几点斑驳的光,喜鹊从枝头跃下,向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飞去,最终在屋檐上安了家。 直至东曦既驾,一抹耀眼的红霞渐渐渲染开来,月亮方才隐没入山。 林府书房。 江石身着黑红长袍,正站在与人同高的书架前翻阅竹简,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自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就有人进入屋中。 江石定心一笑,回身合上手中的竹简,眼里立刻也溢出笑意,将将要开口,眼前之人就拱手作揖:“末将来迟,请陛下恕罪。” “将军不必多礼。” 这姗姗来迟的将军,正是林泉。 他上前扶住林泉的手腕,让他起身,林泉抬眼,正对上他清澈的目光,便忍不住要多打量一眼,陛下生得唇红齿白,鼻梁上那点不大不小的黑痣,正是起到一点锦上添花的作用,加以一双眼懵懂得宛如初生的小兽,平日又不吝笑颜,真真是个勾魂摄魄的青春少年郎。 林泉向他走进一步,含着笑,全然忘记了不能直视天颜的规矩,一双眼定定地盯在江石脸上,简直叫人面红。 “寡人脸上可有脏物?”江石被盯得发虚,索性将竹简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去摸脸。 这行为在林泉看来十分可爱,他反应过来,颔首低眉又是作揖:“末将失礼,请陛下降罪。”他诚心诚意的致歉,只希望这位陛下别对他治罪。 江石内心大定,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拉住林泉的小臂,把他往里间带:“几日不见,将军真是越发客气了。”两人在榻上的小几相对而坐,江石把竹简放下,将双手放在两侧膝盖上。 林泉在城外听闻小皇帝造访林府,立刻骑马飞奔回来,好在没让他等太久。此时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也是安心不少,他端起茶,轻轻抿一口后放下:“皇上有事,尽可以召臣入宫,实在不必纡尊降贵来这一遭。” 江石见林泉将自己抬得这样高,忍不住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宫中闲来无事,寡人想着将军军务繁忙,抽不开身,这才特意入府等候。”他是想让林泉体会自己对他的器重与体贴,方才特意做这一番解释。 林泉听后却想,每日早朝的奏折都批了么?怎会闲来无事?难不成是太后专权,小皇帝想要拉拢我,所以入府相见?他的脑子动得飞快,脸上带着笑意,嘴上不落下乘,语气轻快甜蜜犹如一盏蜂蜜燕窝:“多谢陛下美意。” 江石为他斟茶,把他吓得立刻伸手接过:“陛下不好如此。” 江石蹙起眉尖,不以为意地盯住林泉的手,眼神却是锋利如刀,林泉被扎得生出一阵寒意,遂将手收回去放回膝盖上:“谢过陛下。” “以后对我不要称陛下,要说你。”江石心满意得地点头,而后将视线对上他的双眼。 林泉一怔,像是从眼神之中接收到某种情愫,顷刻间钻进他的心底,迸出一朵蓝色的火花,带着微小电流沿着血液迅速遍布全身上下。他的四肢百骸生出暖意,连脸颊也微微发烫。 虽然林家是被太后提拔才得以在京城升官加爵,但究其根本,这一国之君还是江石,如今他只是稚嫩,对于他的示好,林家决计不能视之不见。 林泉心跳如鼓,然而被他迅速平复下来,他微微颔首,谢过江石的恩典,双方算是达成秘密约定,他用温柔如水的眼光回应江石:“陛下不必忧心,所有事情都会水到渠成的。” 江石自八岁登基后就一直被太后当做傀儡,如此巴巴等过十年,他已不明白,到底什么是“水到渠成”?他被林泉戳中心事,笑意当即消散了,转而换上一副不辨喜怒的神情:“将军所说的水到渠成,难道是熬吗?”他还年轻,一定能熬过太后。 林泉微微侧头,做出一副思考的神情,实则用余光瞥着他,见他眼底仍然是藏不住的委屈难受,不由得心头一紧,像是为他痛心起来。 他想,自己是该要表明忠心让陛下安心,于是深深颔首作揖:“末将誓死效忠陛下。” 江石知道林泉此人最是一言九鼎,此刻得了保证,立时喜上眉梢,将他扶起,转而用坚定自信的语气对他道:“有朝一日,寡人要赋予将军千军万马之重任,为国尽忠。” “林泉万死不辞!” 二人分别向对方表忠心,画大饼,方才内心大定。 江石趁机握住他的手放到身前,将头伸过去对着二人的掌心轻轻哈出一口热气:“还暖和吗?” 林泉一怔,想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只觉得事已至此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遂笑:“暖得末将都快不是林泉而是温泉了。” 江石笑一声,又向里面吹一口气,林泉及时抽手:“天色不早,陛下起驾回宫吧,以免太后派人来催。”他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生怕自己深陷其中,所以搬出皇太后来做挡箭牌。 江石听自己被下了逐客令,不羞也不恼,更不以为自己越矩,反而对他坦白:“寡人八岁时幸得将军护送回宫,继承皇位,打那时起,我就是真心实意地爱你,念你,若有冒犯之处,将军勿怪。” 林泉微微活动眼珠,将眼神从江石身上移走,他像被雷劈过一道,久久不能回神,而后将手垂下,不再说话。 江石手里空落落的,连带着心里也空了,他深深望向林泉,靠近他浅浅地笑:“寡人年纪还轻,盼将军多疼我爱我。” 林泉从未想过在众人心中面热心冷的小皇帝会对自己有如此眷念,一时不知如何应他,只好是站直身体,对他又是一躬身:“请陛下明示。”要效忠他或是领兵出征,他都不会拒绝,只是希望江石不要用这样的大事来开自己的玩笑。 他未经情-事,实在经不住这样撩拨。 江石见他并不抗拒,心头大喜,用手去抬起他的手臂,一双眼水盈盈地盯着他,声音轻柔地几要融化了:“将军何苦整日想着打打杀杀呢,咱们谈谈情,说说爱,不好吗?” 林泉又是一怔,对此感到好笑,肉到嘴边,他不能不吃,于是噙起一抹淡笑:“那末将只好是却之不恭了。” 江石得了肯定的回答,行为更加大胆,上前环住林泉的腰身,强行让两人额头相抵,林泉并不适应如此亲昵的行为,将将向后一退,却被抱得更紧。 这个小皇帝怎么会看上自己,他可是军中出了名的威武将军,到底哪一点像是能被养在身边的兔子?这让林泉感到疑惑。 江石不说话,单是笑吟吟地沉默着温存。 林泉腹诽半晌,心道毕竟对方是一国之君,自己既然答应要做兔子,那么就该对他做出点回应。于是含羞带怯地迎着他的目光望回去,做出一副享受的神情。 真是稚气未脱。他在心里暗想,他们大抵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身为皇帝,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要传宗接代,否则自己即便将天下送到他手上,也起不到想要的效果啊! 江石却不管什么好果坏果,他被压抑太久,早已失去了相信旁人的能力,唯独林泉这个话少能干的木头美人让他可心,并且他能确定,林泉能够帮助他集政权,除外戚,更要紧的是——他确实爱林泉,只不过是在这爱里面,有一点点附加条件。 想到这里,他的眼里又溢出一点笑意,像是对林泉回应的肯定。 “将军没有拒绝,这让我感到很温暖。”他向前一凑,轻轻吻住林泉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纯情上将军不会想到自己下辈子会活成炮王 感谢在2020-04-19 22:00:02~2020-04-21 23: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隔壁老王、谢顶女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69章 ============================== 少年的气息是不浓烈的广藿香,含着点点辛辣,如风一般拂过林泉的鼻尖,让他在那一瞬间恍惚起来。好在他到底虚长江石几岁,即便是坠进江石有心编制的情网之中,也坠得有限。 江石用那透彻清亮的眼死死盯住林泉的脸,从中读出一点不同的意味。 林泉为人敦厚正直,满朝文武无不对他赞扬有加,但这并不妨碍他有玩弄权术的手段,只是藏得深又不屑玩,从而未被人发觉,当做他身上的污点。当年轻的江石意识到他这一特质时,就决意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人,但可恨的是,他手中并没有拿得出手做交易的筹码,所以就只好以身饲虎,再让他为己所用。 加以自己本就爱他,这就更让江石生出一种此计可行之感,于是巴巴的来到林府,向他表明心迹。 事情确是在他的掌控之中,林泉作为一个敦厚的下属,没有拒绝他的示爱,往后他要做的事,便是先明哲保身除掉外戚,再将他们的关系大白于天下,以太后挟制林泉。 想到此处,江石不动声色地笑起来,林泉背心发汗,身体僵直,感到自己需要冷静,于是侧头避开他的眼神:“皇上,好了。” 再不走我就顶不住了,林泉怨怼地想。 “快回吧,待会儿宫里来人了。”他想要避开江石炙热的眼神和淡淡的体香。 江石见他是当真羞怯,忍不住笑起来:“有劳将军挂心,寡人明了。”而后他毫无预兆地松开双手,林泉向后一退,因太过用力而险些摔倒在地,江石又作恶地捏住他的手腕向前一拉,到自己身前:“哎呀,我的将军,你可不能将寡人视作洪水猛兽啊!” 林泉意识到他在调戏自己,难免面子上抹不开,当即站稳身体,收敛那副动心动情的神情,横眉冷对地直视江石:“陛下,请回吧。” 江石忽然发现,林泉的气势变得强硬起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冒犯了他,而是如牛皮糖一般地黏住林泉:“寡人对将军一心一意,望将军多爱寡人。”话音未落,他便拂袖离去。 林泉尚未能反应过来,他的心底像被挠了一下,轻而微小的,有一点发痒,但立刻就被随之而来的内疚湮没了。江石是个热烈明朗的少年,若非自己伤了他的心,他绝不会转身就走,林泉对于情感的感知不算灵敏,但仍然察觉出来江石的异样。 晚间,林泉食不甘味的用完晚膳,想起今日发生之事,只觉得如在梦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房的窗前,月光透过竹林洒下几点斑驳的光影,他回身坐在桌前,提起毛笔洋洋洒洒写了一晚。 三月后的早朝,那捆竹简被递到江石手中,他心满意得地吩咐退朝。 灯影照壁,满室寂静,江石孤零零地坐在长安宫里,斜靠在团椅上望着林泉呈上的竹简,用手托着半边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明白,分明林泉已经被撩拨得不能自持,这些天来他们又都是有来有往,怎么自己就要一直处于下风。 对于谈情说爱这件事,他自认,他的经验比林泉可要丰富得多。也许这就是姜还是老的辣? 林泉入宫面圣而来,刚进内殿便看到江石一手托着下巴,竟是睡着了,呼吸平缓,面容安详,正是有干净无害的气质。林泉停下脚步,立于一人高的青铜烛树旁,不远不近地瞧着他,忽然浅浅笑起来——江石的神情像一只熟睡的小兽,以至于他联想到这些年来他在朝中的遭遇,不由得怜爱之心发作,如他这般稚嫩的年纪与心境,要做万人之上,太累太难。 他抬手挡住内侍阿蒙的去路:“陛下在歇息,我就在这里等着。” 阿蒙向他微微颔首,低声道:“将军不必拘礼,陛下说了,将军来是一定要通报的。” 林泉不再阻止,阿蒙脚步轻快地去到江石身后:“陛下。”话音未落,江石就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地望向林泉,眼底盈出甜甜笑意:“将军。”颇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然而他们今日早朝才刚见过面。 林泉心底某个角落像被击中,也随之笑起来,甚至于忘记行礼。 阿蒙浑身上下像是有个雷达,能够精准识别出身边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他感受到空气中浓重的爱意,宛如秋季江浙上供的新鲜秋蜜,浓稠而甜蜜,即便稀释开来,也是一盅沁人心脾的糖水。 他极有眼色地告退而去,江石站起身来,走到林泉身前,一双眼滴溜溜地在他身上转,林泉当即抱拳:“末将见过陛下。” 江石不言语,拉住他的手腕就往里间走,最后在龙床前停下。 林泉不解其意,抬眼对上他平静如水的眼眸,细看之下,只觉得他眼底那潭黑水之下,波涛汹涌。 良久,江石定下心神,恢复往常的神情,寒声道:“将军呈上的奏章,寡人都看了。”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任林泉再打量,也瞧不透他心底在算计什么,于是隐隐不安起来。林泉向后一退:“末将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一个寻常人,不敢亵渎陛下圣人之体。”算是婉拒江石对他的好意。 原来,他的奏章之中,正是陈述自己对江石的感情与忠心,原本这是该让人放心之事,然而江石却从中读得出,林泉对他的感情并不盲目狂热,反而十分清醒克制。作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他不允许自己落於下风,是故希望他们之间能够更近一步。 “将军认为自己是个平凡人,这不错。”江石先是肯定林泉对自己的评价,转而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半晌,温温柔柔的开口:“可将军不知道。” 林泉抬眼:“什么?”他说自己是普通人只是客套,江石竟然认同他的说法,那么这爱定是假的,他在心里暗暗想。 江石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在寡人心里,将军是天下第一。” 林泉双目微合地笑起来,眼角挤出两道褶子,江石趁热打铁,继续开口道:“现在是,将来是,一直都是。” 林泉作为一个未经情-事的大男人,听完这这一番深情告白,自然是缴械投降,然而表现得十分矜持,单是笑,不做回应,最后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皇上保准以为自己在唱戏,但是无妨,不管往后会怎样,他都愿意陪他演完这出戏。 江石说话时相当认真,不带丝毫调侃与笑容,这足以保证他说话时的专注,在确保拿下林泉之后,他看准时机,上前环住林泉的腰,将嘴巴凑上去——他已经垂涎林泉的的嘴唇许久了。 自他十六岁上,太后第一次往他宫中送人,在与妃子亲吻前,他搂着那不盈一握的楚腰,两人面面相觑,他打量许久,为什么嘴唇有那么多的形状,在他见过的许多人里,却只有林泉的唇,生得最为精致美丽,唇峰呈“M”型,中间的唇珠正是他身上钝感的由来,长在他那张周正体面的脸上,形成一副令人过目不忘的画作。 他衔住那两瓣红唇,一吸一吮之间,带出林泉的满面潮红与手忙脚乱,个中滋味,真叫做销魂蚀骨。 林泉对此并没有好的经验可做应付,所以只好是顺应江石的意愿,将手也环住他的腰,不知不觉间,他已被推倒在软榻上。他无力地瘫软下去,江石嘴上不停,双手却是忙忙碌碌在他身下撕撕扯扯,直到两人有了真正的肌肤之亲,方才依依不舍地把他翻过身去。 江石撩开宽大的前襟,俯身下去贴在林泉背上,榻上的手织毯被林泉抓得皱起来,他伸手去将林泉额上的汗珠擦干,贴在林泉耳边轻声细语地问:“莫非将军还是个童男?” 林泉翻出一个白眼,不做声,旋即捏紧拳头,心道我是个童男那不是很正常吗?哪个没有龙阳之癖的男人会在家里玩这个?话真多! 因江石在他身后,所以不能立刻感知到他的全部情绪,他对此沉默感到很满足,直至夜幕时分,方才舍得结束。 林泉并未从中感受到鱼水之欢的乐趣,于他而言,此事只是江石单方面的索取,他被半推半就着进入其中,身体上的苦楚不算太多,只是心理上压抑得很。事毕之后,他瘫在榻上喘着粗气,像是溺水之人冲出水面得以呼吸,有浓重的死里逃生之感。 江石站在榻前不声不响地为自己系好衣带,林泉盯着他,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羞愤之感——他被江石冒犯了。 待江石穿戴得一丝不苟,就又恢复平日里斯文贵气的模样,像是一个真正的君主。 林泉起身,正要下榻穿鞋,便被江石按回原处,他从榻边的小几上捡起丝帕,将林泉身上那团污糟东西擦得干干净净,攥成一团,方才放他起身。 林泉心里窝着一团火,面赛铁板地起身,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但江石对此置若罔闻,反而上前为他穿衣打扮,将他恢复成入宫时的模样,最后心满意足地对他又亲又抱,直到阿蒙传话,太后请皇帝共用晚膳,方才不得不放他离去。 林泉望定他一阵,最终拿定主意,希望他能够直视自己的怒气,然而一开口,江石却伏在他耳边悄声道:“寡人爱走后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1 23:46:54~2020-05-07 17: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415926、小祥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70章 ============================== 林泉如坠五里雾中,全然摸不着头脑,待他反应过来,立时气息一窒,江石对他的冒犯之感更深更重了。他的脸颊刷地红起来,连带着耳朵根子也微微发烫。 江石是他的主君,纵然再过份,他也只能忍下那口气而不能对他拳脚相加,怨只怨爱情令人难以自拔。 不对,他对江石尚未产生爱慕之情。 林泉如是纠正自己,快马加鞭地回府了。他先是告病在府中沉寂几日,再是自请去边境驻扎,如此一年有余,直到江石心中惶惶然不知所措时方才重返朝堂,这算是他对江石的一次警告。 可这并不妨碍江石闲来无事就对他实行骚扰。 在边境驻扎的一年,江石时常借请教之名向林泉去信,林泉从不回应,只是每次密使走后,他都会坐在书房,望着天边鲜橙色的余晖,想起他与江石有肌肤之亲的那个午后——当时是压抑与不忿,如今离得远了,就变作美好与怀念。 他想,他被这个小孩制服了。于是回到京城,回到他的身边。 如此,他们度过了相濡以沫的十二年。 光阴悄然而逝,如白驹过隙,只留下斑驳的回忆,当稚嫩的江石步入而立之年时,林泉为他解除内忧,扫清外患,将他心心念念的富庶之地拱手献上,使他成为威震海内的一方霸主,而林泉,也凭着赫赫军功加官进爵,一跃成为武将之首,更被封为上将军,受万人敬仰。 在正事之余,江林二人总能忙里偷闲,在长安宫内谈谈情,说说爱。因着林泉有时逗留时间过长,引起宫中妃嫔不满,向太后参了一本,二人的关系也随着调查而浮出水面。 自打江石登基,太后就成为帝国的真正执政者,这些年来,一向是她在背后力排众议支持林泉出征,而今林泉功成,中北版图已扩大许多,该是到收兵休战调养生息的时候。 她正愁林泉功高震主,寻不到借口削弱他的兵权,如今陡然听说他与皇帝江石非比寻常的君臣关系,自然不会对此置之不理。 高泉宫内,太后端坐在软塌之上,对躬在身前的林泉道:“将军为中北戎马半生,只立业而尚未成家,实乃有违圣人之道。” 话到一半,林泉心中已明白几分,遂抬头对上太后盈着笑意的双眸,正要开口,就见那笑意消散去,转而换上一副端庄而平和的神情,开了口:“将军和皇上的事情已经是人尽皆知了,皇上年纪轻爱胡闹,将军又怎么能跟着他胡闹呢?” 她一句话说得苦口婆心,倒叫林泉无法辩驳,同时从心中生出愧疚之感,直认为是自己心志不坚定而造成了今日的局面,于是又将头埋下去。 太后趁热打铁:“哀家也曾读过史书,知道汉朝皇帝多有龙阳之癖,并非丑事。可这事,哀家一个人的立场不能作数,今后若此事传往列国,就不知道皇上的名声是好还是坏了。” 林泉心中忽然一哽,是啊,皇上正当而立,年富力强,既要完成宏愿,又怎么能为了和自己小小的情,而为人所不齿?他在心中拿定主意,并未表现出半分不满,而是满含不舍又坚决地向太后询问破解之法。 太后当即朗声笑道:“既然将军愿意,那哀家就将娘家的侄女晶晶指给将军,望将军能爱她,善待她。” “太后大恩大德,林泉没齿难忘。” 身后传来一点轻微的脚步声,他忽的心头大恸,伏跪在地上高声道:“放眼列国,晶晶姑娘也是少见的才貌并重的女子,林泉一介粗人,只怕配不上她,又怎会对她不好呢,太后多虑了。” 江石听闻林泉在高泉宫受封,便一路穿花拂柳而来,只为能快点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将军,而今却听得他声情并茂地在此谢太后赐婚,当即在他身后愣住了。 他呆滞地望向太后,直到太后叫林泉起身,方才满面笑意地望向他:“皇帝来啦!怎么不进来?哀家把你表妹指给将军,你意下如何啊?” 江石的眼神在林泉身上转来转去,最终在他脸上落下。他自认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将林泉看得无比透彻,而今却不一样,他在那张脸上同那双眼里,没有看出任何对自己的爱与忠诚。 最后只好别过头去,活动双脚向前行:“将军是寡人的爱将,既然他中意表妹,那寡人就算再不舍,也只好是成人之美啦!”这一点逢迎的功夫做得真且足,若不是太后知道他俩已有龙阳之癖,那定然看不出其中端倪。 林泉起身,对江石拱手:“多谢陛下成全。”而后向后退去一步,惶惶然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江石对此置若罔闻,连忙提步上前去到太后身边,心中极不好受,却仍然笑:“晶晶自幼在朕身边长大,她的心思朕是最清楚的,如今能够嫁给将军,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林泉未能从中听出他的故作大气,只当他是真心实意为石晶晶开怀,于是强行压下一口怨气,对他道谢,正作势要拜,江石就伸手搀住他的双手。 这档口,才算是四目相对了。 双方眼神对上的一刻,均愣住舍不得动,却不能不动。 太后见状,在心头嗤笑一声,立刻下诏,去石府报喜,而后上前低声笑道:“往后将军和咱们陛下更是亲上加亲了。”说着,江石不得不撒开双手,上前去扶住太后的小臂,同她一起走到林泉跟前,笑意盈盈地端详他许久,直到确定他没有对自己表现出不满,方才在心头松一口气,和太后一道出门。 林泉恭送二位出殿散步,心里很不是滋味,直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犯疼。他伸手护住心口,阿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奴婢送将军出宫吧。”林泉侧头撇他一眼,见他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只好是故作镇定,一步一步向前行。 阿蒙想起皇帝来时那如风一般轻盈快活的心情,忽而替他不值起来,想要对林泉恶言相向,却终于只说出一句:“将军是陛下最疼爱最信任之人,而今要迎娶晶晶姑娘为妻,咱们陛下,往后可就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林泉心中一震,又后退一步,面上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单是笑:“阿蒙一番话,真是要把林泉的心都给扎碎了。” 不等阿蒙应声,他便走出宫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阿蒙立在门前,眺望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也跟着难受起来。 待他回到长安宫时,江石也已陪太后散完步回到宫中,他将周身都放松下来斜靠在圈椅之上,手持一樽酒,若有所思地对着林泉为他拓宽的版图,心中涌出一股无尽地失落感。 长安宫在江石的思忖中陷入寂静,除却殿中烛火不时爆出的一点噼啪声,便只有阿蒙的脚步声。 江石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侧脸,寒声问:“他回去了?” “是。”阿蒙虾腰上前,跪在圈椅后面替他锤肩解乏:“将军说他心痛。” 江石放下酒樽,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朕以为他不会痛。” 他与林泉之事,本就是他放出的风声,想要借太后之手制裁林泉,而令林泉对自己更加忠心。太后向来是雷霆手腕,削弱兵权乃是情理之中,可让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她会将侄女指给林泉,让自己不能,也不忍与林泉再行苟且之事。 在他心里,林泉和晶晶都是白璧无瑕的,不能为世俗眼光所玷污。 “将军又不是草木,怎会对陛下无情?”阿蒙手中轻轻为江石解乏,见他几乎是要笑得哭出来了,方才停手,低声劝慰道:“陛下曾说,为了中北的江山,何人不可舍,何人不能弃,阿蒙认为有理。事到如今,临门一脚,陛下又怎好为情爱所累,而糟蹋将军一片丹心呢?” 江石眼中笑出泪花,垂下头带着哭腔道:“朕不曾想过要把将军拱手让人。” “陛下!”阿蒙提高声调,转去他身前跪下:“陛下心心念念要夺回皇权,难不成就让太后这小小计策乱了心神?” “奴婢恳请陛下不要再难过了。”阿蒙将头磕在地上,痛心疾首道:“即便将军与晶晶姑娘成婚生子,也还是要上朝的,那时陛下也还能在高台之上,与将军谈笑,那与从前,又有什么区别?” 江石一想到往后只能远远望着林泉,顿时胸闷到隐隐作痛,他又饮一杯,这下却被这杯酒水灼得发热发痛,简直到要支撑不住的程度。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自然也就不屑做君子之事,守君子之道,然则林泉与他不同,他爱他,疼惜他,所以要他做君子,要他永远白璧无瑕。 往后林泉与晶晶成婚,自己便不能再对他威逼利诱,要他同自己深陷泥潭。 可阿蒙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已经用情和爱束缚林泉十二年,如今外患已除,即便对他放手,又有何妨?要他成婚生子,要他一生安乐,自己只要能够远远看着他,守着他,知道他与自己心意相通,也很好。 单是想到此处,江石的眼泪就跌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了很久,也休息了很久,之后会尽量保持日更到完结,谢谢大家在看。感谢在2020-05-07 17:54:25~2020-06-06 16:0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415926、繁花雾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71章 ============================== 不知过了多久,江石在朦胧之中被阿蒙从混沌之中唤醒,他一抬眼,满殿文武皆躬身等待他示意。将目光向下首右边的位置撇去,仍旧未见林泉的影子,他心头一震,忽而挂上一副笑脸:“诸位爱卿,有事请奏,无事退朝吧。” 殿中安静半晌,终于在阿蒙的呼喊声中响起一阵井然有序的脚步声,直至殿中只剩下寻常侍候身侧的宫女奴婢,江石方能松一口气,伸手翻开眼前的奏折,正是“上将军林泉新婚休沐”的折子。 他看得心头泛酸,而后望着早朝时那个空缺的位置,只好将折子放回原处,揉揉眉心:“阿蒙,将军几日没上朝了?”自打林泉预备成婚起,他就过得浑浑噩噩,一段时间下来,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阿蒙自幼跟在江石身边,自然明白他对林泉的心意,他们之间说不清谁对谁有愧,谁利用谁,谁爱谁比较多,只是事到如今,才知道江石算看清了自己的心——他一贯是爱林泉大过天的。 只是不清楚将军是否不改初衷。 “回禀陛下,一月有余了。”阿蒙说完立刻埋下头,他不愿也不敢去看江石那失望的神情。 承蒙太后顾及林泉征战半生,不得空闲思忖成家之事,此番四海平定,国泰民安,自然到了让他休沐的时候,所以借着新婚的由头,给了他一月假期,却不知林泉打得什么算盘,竟然又在此休沐之上又增几日。 你愿娶她,朕从了就是。圣上指婚,明媒正娶,金银玉石绫罗绸缎,你要多少有多少,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要干什么朕都让,能不能让朕每天都能看看你。 你看,整个天下都是朕的,独独你不是。 江石忆起这些年来有林泉相伴的日子,那时即便林泉征战在外,不能相伴他身侧,他也没有如今日这般如此深重的失控感及失落感。思及此处,他又翻开那奏折,放在眼前许久,并不看,而是在心里拿定主意不能再被动地等,他要去瞧瞧林泉,以解相思之苦。 未等用膳,江石就借着微服私访的名头弯去上将军府。等他到时,林泉练完一套剑法,将将收剑回鞘,正是薄汗沾衣,发丝凌乱的模样,加以不时喘着粗气,瞧在江石眼里,便比寻常多出几分勾人。 他在廊下裹足不前,喉结滚动一番,只觉口干舌燥,正要伸手出声,就见通往院中的青石小道上飘出一道青色身影,摇摇曳曳,端得步步生莲之姿,真个是端庄里含着活泼稚气。 “将军累了吧?”女声清脆悦耳,正是石晶晶开口对林泉道:“妾身给将军熬了莲子羹,试试好不好?”语毕,她从水袖中抽出一张丝帕,站在林泉身前为他擦汗。 林泉放下剑,伸手将石晶晶转到身前的石凳坐下,再将脸伸过去,她的手轻轻柔柔,让林泉很是受用,于是很给脸的露出笑来:“做饭熬粥这些事就交给下人吧,你那双手该是写诗作画的。” 石晶晶自幼便仰慕林泉,那时可惜林泉的年纪大她将近二十岁,怕是林家主母这位置再怎样也轮不上她。可叹天随人愿,这些年来,她出落得很好,如牡丹一般,可做人间富贵花,并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都略懂一二,自然而然有了林泉对她名扬列国的评价。 而林泉迟迟没能成家一事,在她看来好似在等她长大,待她及笄,林泉仍孤身一人,于是她想,这回轮到我等你了——林叔叔,你非娶我不可。 太后膝下无女,最为宠爱这个娘家的侄女,一手将她带大,洞悉她的心思,又知道她天真烂漫,与别的官家贵女相比,更易为林泉所接受,自然愿意将她许给林泉。 此举可谓一举三得,一来圆了晶晶的梦,二来阻断林泉与旁的名门望族联姻的路子,三来斩断了皇帝和林泉的情丝。 成婚前,石家也曾听闻林泉与皇帝的传闻,一度不允这桩婚事,可石晶晶再聪明伶俐,也只是一个深陷单恋的姑娘,得了懿旨便一门心思要嫁给林泉,也因如此,她出阁时父母兄弟均是一脸苦相,压根儿笑不出来。 好在婚后林泉从未对她冷落,才能让她更加坚信这段情,坚信自己是得偿所愿了。 石晶晶向林泉靠近几分,含羞一笑:“能为将军洗手做羹汤,是妾身打小的愿望。” 林泉心中泛出一点暖意,原来除了江石,也还是有人爱他的。他没有按耐要把晶晶揽进怀里的冲动,而是顺其自然地与她亲近,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 石晶晶趴在他肩窝里,像小女孩一样哼哼唧唧地撒娇,他想起江石,渐渐收敛如朝阳一般温暖地笑:“委屈你了。”而后将晶晶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她的后背。 远处的江石将这一切都收进眼底,他从心里冒出一股邪火,咬牙切齿地想:我和你十余年,不过离开你一个月,你就和她这样要好,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江石未能察觉出自己目露凶光,刚要提步冲上前去,又见石晶晶端起石桌上那碗温热的莲子羹,一勺一勺喂进林泉嘴里。 人在醋海翻波之时,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怒气,如此一来,虚火便容易烧来自己也察觉不出异常的地步。 这一副浓情蜜意的景象落进江石眼中,倒像世间最不堪入目的一幕,他醋得几要将一口白牙给咬碎了,却仍浑然不觉,只在心中怒道:你们倒是一对恩爱夫妻,看朕怎么整治你! 江石竭力压住心头的怒气,待走到院中,只听得石晶晶问:“将军会爱妾身吗?” 林泉抬头瞧她,因得他那双下垂的狗狗眼加持,他虽然是一位战无不胜的战神,却时时流露出温柔如水的破碎感,江石爱他,也爱他的温柔与易碎。 石晶晶较为执着,竟抵住了他的眼波流转,又问:“和我成亲时你还爱他吗?” 林泉不好对她敷衍,应声:“有点儿爱。” 江石妒火攻心,捏紧拳头又向前两步。 “那你现在特别后悔吧?” 林泉犹豫一刻,笑道:“不悔。”为了江石能完成曾经立下的宏愿,他连命都能够不要,又怎会后悔区区奉旨成亲。 石晶晶只当他是真心接纳自己,几乎喜极而泣,林泉正思忖如何宽慰她,就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道:“林将军。”这声音不如往日清爽,正是带着许多的愠怒。 林泉立即起身,抱拳行礼:“末将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石晶晶反应过来,从座上起身,用水袖抹抹眼泪,蹲身做福:“陛下万福金安。” “起吧。”江石抬手示意免礼,旋即作势打量石晶晶脸上的泪痕,直到她面上作烧,欲以袖掩面,方才故作好奇地开口打趣:“晶晶何故流泪?若是林大哥欺负你,你告诉朕,朕替你......”想要说做主,他却不想做主,于是接话:“朕替你欺负死他。” 这番孩子话倒叫石晶晶不好发作怨气,只上前揽住林泉的小臂宣誓主权:“将军对我可好了,不劳皇帝哥哥操心。”她一面说,一面走到江石跟前,让他不能越过自己去看林泉。 江石如何不懂她的心思,便遂她的心意不刻意去看,只是用手指着她的鼻尖:“朕此行就是专来瞧你这个祸水是怎么把林大哥绑在家里的。” 他说话时眼神在林泉身上停留片刻,石晶晶一察觉,便立刻挤到他身边,挤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人家可没有绑着将军,是姑姑体恤将军,要他好好休息在家陪我的。” 江石也以同样的笑容回敬她:“只怕再窝在家里,我中北就没有上将军了。” 林泉听出其中深意,知道他是提点自己不要被太后挟制,于是躬身上前行礼:“陛下不必担心,林泉从未荒废军务。”虽说此事不单单指军务,但当这石晶晶这小姑娘的面,只得答着糊涂话。 石晶晶与江石没大没小也不是第一日了,正要和江石犟嘴,就被林泉止住:“有劳夫人,替我给陛下泡一壶热茶。” 江石幸灾乐祸地瞧她一眼,石晶晶先是应下林泉,而后气呼呼地向江石哼一声,方转身离去。她对茶道很是有些研究,可惜有点选择困难,这一去单是用什么茶叶,用什么水泡茶,她都要琢磨许久才能回来,林泉以此举将她支开,倒是合了江石的意。 林泉目送石晶晶,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方请江石到书房坐下,那是江石初次“招安”他的地方,他对那里很有感情。 江石醋到不知何为吃醋了,头也不回地快步进入书房,一在书案前一屁股坐下,便立刻板着脸无声地凝视林泉,眼神炙热,像是要把人灼伤才肯罢休。 林泉被他那妒火和怒火烧得站不住身,索性咚地一声跪倒在地。江石并不怜惜他心头的痛楚,单是质问:“朕和你十年就比不上晶晶陪你一个月?” 林泉知道他听见自己和晶晶的话,心里反而轻松起来,只笑,不说话。 江石愤怒至极,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使他对上自己的双眼:“你回答我!” 林泉不敢去直视他的怒气,也不愿再和他纠缠不清,遂合上眼不去看他,然而在江石眼中,他皱着眉的神情却像委屈到快要哭泣一般,一股热气顿时冲上江石的大脑,使得他一阵眩晕,待站稳后,便将林泉推倒在地。 --------------- 第72章 ============================== 林泉的后脑勺磕得一声闷响,让他眼前顿时天旋地转,想要起身,江石已是不顾形象地扑将下来,同时伸出手将他困在身下,不容他起身。 在大多数人眼中,江石乃是一位心怀天下的好帝王,并无荒唐之处可供人指摘。但在与他相伴十年的林泉眼里,他是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水,既带有危险性,又叫人琢磨不透,对他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江石的手在他身上撕扯起来,颇有要把他就地正法的意思,林泉知道事后江石定会后悔此举对晶晶有冒犯亵渎之意,只好是不屈不挠地对他做出反抗。江石妒火中烧,哪管晶晶和他是否白璧无瑕,对他的反抗一概不理,反而是更加用力揪住他的腰带。 林泉被拽得腰悬空起来,与地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拱形,加以被江石控制住双手,便全然使不出力,只好是喘着粗气,压低声音劝他停手。 江石解开他的腰带,衣衫随之散在地上,他眼疾手快地将手环住他的腰身,让林泉更加动弹不得。而后耳中才听见林泉的声音:“陛下,别再胡闹了。”如此无可奈何的语气,倒很少听见。 他抬眼怒视林泉,见他又是一副无辜且无奈的神情,心中便像被点燃一团橙红的火焰,忽地窜到身体各处,逐渐发热,发烫。 周围安静下来,四目相对,已无当初的浓情蜜意,江石不惧在林泉那里落得个善妒的评价,他只想让林泉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是真的——只是各人表达爱意的方式不同,他和晶晶的方式也不会相同——对他来说,爱等同于欲。 林泉跟随他的呼吸起伏,但没有失去理智,竭力推开江石,却被抱得越发地紧,像是江石用尽全身力气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林泉已是身心麻木,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冲上头顶,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盯住江石,神情恍惚,似乎处于平静与崩溃之间。 江石松开禁锢他那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扭向自己:“你是嫌老子在你身上用的力气不够多还是想睡大姑娘尝尝鲜?” 林泉全然被他骂得不会开口了。 江石向来很能自持,此番也是气急了才会口不择言。横竖林泉已经起了心思要跟自己一刀两断,那么他不介意化身恶鬼缠住他一生一世。 江石松开捏住林泉的手,将脸凑去林泉眼前,许是心头生出悔意,他收起狰狞扭曲的尊容,换上一副温柔的神情与语气,撒娇问道:“你当真要为了晶晶舍弃我吗?” 态度转变之大,简直让林泉茫然起来,他伸手抚上江石的嘴唇,抹去上面鲜红的血迹,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去。 江石犹如受到惊吓一般,也变得木然,他顺从林泉的动作,起身整理衣衫,林泉出门时撞到他的肩头,他随之踉跄一步,终究没有摔倒。 直到这时,他才算明白——他的将军是最不怕疼痛的一个人,但无耻的下流话能扎进他内心深处,让他无地自容,濒临崩溃。 在这时候,他多希望林泉能对他大动肝火,那至少还表明,他有被原谅的机会。然而林泉无声无息的出门了,他欲追去,脚下却如灌了铅一般不能抬起。 石晶晶泡好茶径直来到书房,正好瞧见林泉失魂落魄地出门,而房中独留一个江石,她不敢怠慢,只好是不动声色上去奉茶。 江石坐在书案上方,接过石晶晶斟的茶,忽而一笑:“看不出来妹妹御夫真是一把好手。” 石晶晶被这醋劲吓了一跳,心道难不成是和将军谈崩了?忍不住喜上眉梢,娇娇俏俏地报之一笑:“陛下和将军君臣十几年,应当知道将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罢?” 江石气得在心头哼了一声,你倒清楚他的秉性,世上男子千千万万,你就偏要和我抢这一个!他不动声色地一点头:“是了,朕从不知道呢,还是姑娘家心细。” 石晶晶见他这笑比哭还难看,今日算是出了一口怨气,简直让她身心舒畅到要飘起来。不过她也不敢就此得罪江石,在心头忖度半晌,终究是温声细语安慰这位兄长一番,直到他坐不住回宫,这场并不愉快的会面才算结束。 话分两头,江石气恹恹地回宫去了,林泉却是漫无目的地策马出府,直至城外方才停下。林泉下马坐在官道的茶棚边缘,小二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上了几碟小菜便自行离去,他望着桌上那盘花生米,眼泪就毫无争议地跌落下来。 他被江石气哭了。 因着方才书房内那桩荒唐事,林泉自觉往后再没脸见江石,见晶晶,便只好先出来躲躲,兼散心。 “不知贫道可否与先生拼桌一坐?”路旁一名身着青灰道袍的术士向林泉走去。他挺直腰背,一手捻须,一手抱着拂尘,一派仙风道骨,很是有得道高人的派头。 林泉立时抹干眼泪抬眼瞧他:“道长请坐。” 术士见他不拒绝自己,便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而后又吃蹭几口小菜,喝一盅茶水,方才认真地打量林泉,见他双目泛红,失魂落魄的模样,只道自己吃了他的霸王餐,得为他排忧解难才是。 于是又拈须一笑:“先生与贫道有一饭之恩,可否容贫道为先生卜上一卦?” 林泉只道这术士不想欠自己人情才有此举,便应了下来。 术士合上眼,手持龟甲晃动,口中念念有词,直到龟甲之中铜钱抖出,方才停下。林泉对此一窍不通,只见那术士先是摇头叹息,再是惊讶,最后大喜过望。直拱手向林泉贺道:“卦相所示,先生可活两世,真是可喜可贺呀!” 林泉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此番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只觉好笑,并不当真。然而他也察觉出术士先前的表情变化,于是探头去问:“道长何故叹气?” “先生不是等闲之辈,贫道不敢妄语。只是这卦相所示,往后先生的日子会大不如前。”术士说完一声叹息,但瞧林泉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便不再为他担心,转而安慰道:“望先生保持初衷,不要为此苦恼。” 林泉对他报以一笑:“道长提醒在下铭记于心。”这位道长倒是有些能耐,可转念一想,又怎知不是他瞧见自己流泪才编出的谎话呢? 术士听他如此应允自己,心中仍放心不下,但天机不可泄露,他用龟甲重新占卜一次,仍然是相同的结果,处境危险,且难以刻化。可眼前这人分明不是短命的面相,他越想,越不明白。 正在道士起身之际,茶棚四周忽然响起滴滴答答的声响,抬眼看去,外面已是下起小雨。林泉看着眼前的小菜,本着不能浪费的心思,将道士挽留下来吃菜聊天。 直至黄昏时分,太阳从乌云中射出金光普照大地的时候,雨势才渐渐弱下来,道士急忙赶去城外玄妙观,一刻也不肯多留地向林泉告辞后便匆匆离去。 林泉目送他离去之后,仍然不知如何回府面对晶晶,索性策马去城外大营住了下来,不回府也不上朝。 江石心中始终憋着一股邪火不好发作,只能是派知晓内情的阿蒙去营中对林泉三催四请,向他说明皇帝对他的拳拳爱意,并表达想和他重修旧好的想法。 林泉心中很是清楚江石对自己奇怪的占有欲,皆来源于爱——江石爱他这件事,他是从不怀疑的。 只是这些天来,他一面逃避,一面等江石一句道歉,可他全然忘了,江石是一国之君,知错改错不认错才是他的本色。更遑论,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有错。 如此一来,不过枯等而已。 此后不久,北齐使团入城商谈两国结盟之事,双方皆不愿吃亏,最终北齐使者提出只要江石肯将皇子质于北齐邺城,便同意他的条件。 江石听见消息后又气又笑,林泉征战多年,虽说版图开拓不小,可国内已现穷兵黩武之势,要安安稳稳休养生息,就决不能与齐为敌,待他思忖再三,便指定皇四子江朗质齐。 江朗年方十二,乃是林泉胞妹元妃与江石的独子,其性格酷似林泉,因此很讨江石喜欢,乃是文武百官倾心的太子人选。 他若质齐,那前朝后宫定然都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 江朗在此事昭告天下之前便已知悉,他知道此去危险重重,所以不愿冒险,于是请求母妃替自己买通神武门侍卫,待早课后,便瞒天过海直奔城外大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疑惑:为什么亲吻和拥抱都不行? 感谢在2020-06-09 02:16:37~2020-06-11 02:0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141592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73章 ============================== 日上三竿,林泉在军帐中洗脸更衣,因他军中士兵前几日显出怠惰之心,副将生怕长此以往会军心涣散,便不得不请他亲自出面整治。此刻已近二人约定之期,林泉将乌发束起绑做马尾,配一身玄衣银铠,极为英姿飒爽。正在穿鞋,江朗就从帐外闯进:“舅舅!” 小孩儿声音清亮,钻进林泉耳朵里,打眼望去,只见江朗穿着宫内小黄门的衣服,顿时觉出不妙,忙起身蹲在江朗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四殿下怎么来了?是不是你母妃有事?”林泉担心江石对自己求和不成,拿妹妹和外甥撒气。 江朗的母亲打小和林泉关系就好,入宫后两兄妹常有来往,因此江朗和林泉关系相当之好,甚至想往后到了年纪要随他从军的念头,所以一出事,就知道要找舅舅。 “舅舅啊!”江朗想起糟心之事,此时终于到了避风港里,连忙一把抱住林泉的脖子,眼泪悄默声儿地就流了下来:“父皇要打发我去北齐做质子,母妃舍不得我,便去找父皇求情。” 他说话时声音断断续续的,已然是泣不成声:“舅舅,父皇将母妃禁足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林泉不想偏袒,却不能不偏袒,他简直是要心如刀绞了。伸手去替江朗擦眼泪,正要开口,江朗又哭:“父皇要孩儿去做质子,孩儿不敢不从,只是母妃无辜,孩儿请舅舅入宫,替母妃求情。” “殿下别怕,舅舅这就去。”林泉起身,先是派人传话今日不去练兵,再是牵着江朗的手走出军帐,将他抱上马,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呼哨,舅甥两个一骑绝尘而去。 长安宫侧殿,江石批阅完早朝的奏折,终于觉出一点疲惫,遂放松身子躺倒在圈椅上,他斜眼盯住墙上的四海版图,忽然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真是祸福相依。” 阿蒙从御膳房而来,为他端来一盏燕窝银耳汤放在桌上,知道江石为着和林泉和好的事心里不痛快,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他就不敢言语,索性蹲在他身后一下下地替他敲背。 江石默了一会儿,忽然饶有兴趣地开口:“江朗几时出宫的?” 阿蒙一顿,想了想:“一下学就去了。”江石对此似乎感到满意,晃晃悠悠地点点头,阿蒙在心里算着林泉大营离宫的距离,边敲背边笑:“算着时辰,将军就快到了。” 江石也很欢喜,他故意把江朗放出宫去,正是因为林泉躲他许久,他低声下气求和无望,只好出此下策逼他自己送上门来,哪怕不说什么,只要能看着他,听他对自己撒气、撒泼也是好的,江石暗暗地想。 他已经做好包容林泉一切情绪的准备。 林泉来得很快,甚至他到时,江石的燕窝还没吃完,一听见殿外的声响,他便放下碗,垂下头开始假寐,阿蒙伺候他已近三十年,已经到了和他心有灵犀的程度,因此一如往常抱着拂尘候在门口。 林泉领着江朗气势汹汹而来,若不是阿蒙知道他与江石的感情纠葛,说不准要以为他是前来逼宫的。 “上将军请留步。”阿蒙壮着胆上前一步挡在林泉跟前,而后才假意认出他牵着的江朗,故意压低声音打个千:“奴婢参见四殿下,将军。” 江朗常听先生说前朝阉人作乱,因此对阿蒙颇有戒心,此时一见他有拦路虎的特征,拉着林泉的手就紧了紧,林泉觉出江朗害怕,遂把他拉在身后,让他不必与阿蒙正面交锋。 原本林泉只认为江石是无可奈何才要将江朗送去做质子,而今阿蒙一拦路,他就全明白了,这事只怕是江石求和无果后的昏招,为的就是要自己主动进宫求他。 林泉生平最恨被人算计,甫一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顿时怒火中烧,不言不语就往里闯。 阿蒙知道他的性子,向来是温厚有礼的,从未见过他如此强硬,可皇帝有命,他不能不停,遂有追入将他拦住:“林将军请回吧,皇上有命,今日不见任何人。” “让开。”林泉一记眼刀剜去,两人在原地僵持,仿佛连空气都停滞了,阿蒙腿脚发软,他虽知道林泉不是火他,却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常情况下,他是绝不会上赶着去做着池鱼的,可无奈江石这条河是他在宫里唯一的庇佑,他必须要对他忠诚,讨好。 阿蒙心中哀嚎,却毫不嘴软:“将军莫非想强闯长安宫?”这句话问得极暧昧,听着像在斥责林泉,实则心里却是很低声下气地想,也就皇后才敢这样了。 林泉懒得同他废话,心中烦闷,立时拔剑相向,冰凉沁人的剑锋与阿蒙的脖子只差分毫,吓得他几要倒在地上,林泉不说话,只等他自行让路,阿蒙梗着脖子:“ 将军要杀便杀,皇上自会替奴婢做主。”他这话说得并不硬气。 “那我倒要看看皇上会不会为你阿蒙杀我林泉。” 话音未落,林泉手腕微微用劲,阿蒙的脖子就显出一条红色的细线,温热湿滑的液体淌到脖子,阿蒙伸手去摸,看到手上那一点点的红,白眼一翻,瘫倒在地。 江朗也被吓得不轻,但怕自家舅舅大怒,当真杀了内侍监大总管,往后皇帝发罪将他算在其中,有了这个算盘,他只好是上前挡在阿蒙身前:“舅舅,他很无辜的。” 这话算不得是规劝,林泉认为他很善良,而自己身为舅舅,不能不做一个善良的表率,于是收剑回鞘,正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就听见一点细微的脚步声。 林泉一把拽着江朗到自己跟前,而后拱手行李,口呼参见皇上,此行动一气呵成,似乎刚才的剑拔弩张全是错觉。江朗还未明白状况,也跟着叫参见皇上。 片刻后,江石低沉的嗓音从内殿传来:“何人喧哗!”而后他的影子映在地上,一点一点,向林泉和江朗逼近,只听得一声轻笑:“堂堂一国王子,如何穿成这个模样?”是有质问的意思,而后再笑模笑样地转向林泉:“哦,将军也在。” 江朗向后一退,正要回话,林泉就把他挡在身后:“殿下为何如此,想是皇上心里最清楚。” 江石暗自庆幸他顶撞自己,那说明他还有被原谅的机会,眼风向下一扫,却见江朗拖着林泉的手,悄悄地叫了声舅舅。 臭小子!江石在心里暗骂,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 “江朗是寡人骨肉,为我中北能进取,他即便牺牲又有何不可?”江石负手走到江朗面前,居高临下地盯住他的双眼:“你可愿意?” 他满口不提强迫,所做之事却处处强迫。 江朗心头发怵,只叫一声:“父皇。”就被林泉打断:“论起骨肉,陛下也不止四殿下一个,大一些的三个殿下心智均要比四殿下成熟,为何不能他们中的一个?” 江石见蛊惑儿子不成,脑子一转,又生出一条说辞:“正因他小,不会对齐人造成威胁,寡人才更放心他。” 林泉心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遂轻啐一声,见江朗先出去,江朗不敢尽听他的话,愣着不走,直到江石点头,方才出去。阿蒙渐渐清醒过来,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一摸脖子,发现并没有多大伤口,这才放心不少,等他反应过来要行礼,江石已转身向内殿去,林泉紧随其后,独留他一个顿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江石走在前头,听见林泉腰间佩剑与铠甲碰撞出的泠泠水声,想起假寐时听见林泉那句与阿蒙争宠的话,忽然笑起来,看来他是知道自己爱他的。 林泉听见,还没反应过来,江石已经收声,恢复正常。 “寡人给将军带剑入宫的特权,可不是要将军恃宠而骄的呀!” 林泉想是自己一时冲动那话被他听了去,而今听他调侃自己,立时面上做烧,心也跳得厉害。 成婚以后,他下了天大的决心,才能够在面对江石的醋意时拒绝他,此后的日子,没见到他也就罢了,只要能够给自己源源不断地找事做,就能控制住不去瞎想。 今日却不一样,他站到了眼前,笑容灿烂,语气温柔,单是被他堪破自己恃宠而骄的小心思,就够叫人脸红了。 林泉确定自己舍不掉江石,便不打算逃避了,他们本就是君臣,若要躲,那得躲到什么时候去?林泉压下怒气,静静思忖江朗之事。 江石凑过去,睁大双眼滴溜溜地在林泉身上转,那神态动作一如从前,连眼中照出的光芒都不曾有变。 林泉正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揽进怀里,若是从前,他一定要一亲芳泽的,可如今不一样了,林泉介意,他就要学会克制自己才行。 可他也想不到,他能控制自己不去亲吻林泉,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想要把他揉进身体,想要把他融进自己骨血里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1 02:01:51~2020-06-15 23:4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隔壁老王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74章 ============================== 林泉被江石箍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待江石身上蛊惑人心的广藿香钻进鼻子,他一颗武装成铁石一般的心肠就全然软下来,继而将头靠在江石的肩窝,享受这难得的温存。 江石与他贴面,双手自然而然地去抚住他的后背,沉默一刻,忽然从心底生出悔意,疑惑而颤抖地问:“我怎么就给你赐婚了呢?” 林泉听罢,也是潸然泪下。 眼泪沾湿彼此的衣衫,林泉心酸不能自持,却不敢赖在这温柔之中,只怕自己不能自持。 相拥许久,林泉终是下定决心向后退去一步,脱离江石的怀抱,四目相对,均红着眼,心中藏着一股气。 “将军能抱我吗?” 林泉将将平复好心情,这时听江石小心翼翼地询问,只觉心酸难受,遂抬眸与之对上,毫不犹豫地上前抱他。 江石从那双明亮温柔的眼中读出许多不同的东西,像不服输似的抱他更紧:“我后悔了。”带着哭腔。 林泉了然于心,却不表态,说到后悔,恐怕没人会比他更后悔——一桩婚事,牵扯到许多无辜之人,如今的境况,并不比他孤家寡人时要好。 “陛下。”林泉轻唤一声,想要安慰,话却梗在喉头说不出来,真真苦不堪言。他挤出笑,双眼就弯做月牙:“佛爷来讲经时曾说不修今生修来世,林泉私以为很有道理。” 这句话下一句乃是“不修来世修解脱”,江石也跟着笑起来:“将军比寡人想得开。”说完这句,他胸中忽然燃起一团火焰,熬干他所有心血气力,将干涸开裂的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转身望向内殿,竭尽全力地提起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昂首抬头地合上双眼,泪就从眼角滑落。 “将军所求寡人都允。” 林泉抱拳行礼愣了一刻:“多谢陛下。” “望将军往后还能尽心竭力,效忠中北。”江石说完便拂袖而去,他的心里忽有一阵绞痛,很奇怪的,在林泉来时他准备那些甜言蜜语,在被拒绝过后,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意识到,在这一段感情里,他做错太多以至于不能回头。林泉在他心里比不过许多东西,却像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没了林泉,他不完整。 林泉得了一句准话,自觉江朗处境安全,自己往后也不必再被爱意所困,简直浑身轻松,眉头不知不觉就舒展开来。 想来最懂他的还是江石,只有江石!他甚至不需要把话讲明,他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阿蒙处理完伤口回到长安宫,正见林泉出门,目送着他离去,见他步伐轻盈到快要飞起,也跟着长舒一口气。皇帝与将军重归于好,这是中北之福,也对他的美好生活有些象征意义。 他含着笑走入内殿,只见江石用手撑着等身高的青铜烛树,正躬身咳嗽。他想情况不对,别是要乐极生悲,遂快步上前扶住江石:“陛下!” 江石腰上得力,松开烛树颇为正常地直起身子:“送寡人进去。” 阿蒙见他嘴唇之间犹见血色,想起从前皇帝强迫林泉那一回,被咬得直流鲜血,心中一合计,将将把“林将军”三个字说出口,就见怪不怪地收了声。 江石知道阿蒙听了不少的墙根,也觉出口腔里的咸腥气,清楚他是想歪了,但无力理会,也就只瞪他一眼而缄口不言。 阿蒙这时才察觉出江石的心情似乎不妙,心想自己方才是祸从口出了,又不敢再开口,只好是低头尽心尽力做一根拐杖,搀他进去。 江石坐在地图面前的圈椅上,阿蒙将茶杯送到他手中,他深吸一口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蒙被吓得不轻,直起身要找太医,江石抬头,一口鲜血喷在他半张脸上,当即吓得他眼泪汪汪,拔腿就跑。 等到太医来时,江石已被别的小黄门扶到床上躺着,精神十分恍惚,呆滞地望向花纹繁复的殿顶,无意识地用眼光去描绘上头的图案,像画家的笔触扫过大片空白之处,一笔一画皆为自己造梦。 他的眼前出现了林泉,出现了四海版图,出现了太后与江朗,还有晶晶。 他翻身咳嗽,鲜血浸在被单和龙袍的衣袖上。 一帘之隔是头发花白的御医,正为他把脉,那颗头颅像小鸡啄米似的微微向下点,江石看不真切,他的胸腔像被烈火灼烧,他并不想知道自己身患何疾,只想要有人能把他胸中那团火熄灭,他不想再承受痛楚。 “陛下乃是积劳成疾,今日借着怒火中烧发作出来,才会如此难受。微臣这里有个方子,服用下去,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御医说完便起身告退。 江石呆在床上,满头虚汗,心中只有灼烧感而无痛感,他没想到我,自己正值壮年,却就积劳成疾,想到年幼时向林泉发过的心愿,那四海版图上还未完成的一部分,他痴笑起来。 他不能够再沉迷情爱之中蹉跎时光,要完成合天下,止杀戮的心愿,只能是先荡平列国,他需得加快脚步。 江石在纱罩的龙床上只堪堪歇息一个时辰便起床批阅奏章,他下令封锁今日太医问诊之事,决意不叫朝臣察觉异样,而后就一切如常,一面养病,一面谋划。 太后宫中听见风声,又知长安宫紧急封锁风声,不好随意揣度皇帝的心思,也只好是对此事假作不知,窝在宫中享清福。 一手扶持皇帝多年,太后虽有狼心,却也不愿因这权力,就闹得母子二人生出闲隙,更重要的是,如今江石在林泉的帮衬下收紧大权,她在没有信心能够斗过他们。 明哲保身,太后也需要懂得这个道理。 如江石所愿,林泉此后对他的一切事务都甚少去主动了解,他沉浸在自己勇于冲破束缚的快乐中,一心享受全新的生活。 好在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是永不会变的,江石每日能看到立于下方一如往常的林泉,就已心满意足。 不久后,东齐使团来催江石派皇子入邺城做质子,正在他举棋不定之时,不知为何,江朗竟主动上奏,请他给予自己机会能够为国尽忠。 此举无疑解开江石与他和林泉之间的心结,遂同意下来,继而下旨送他去东齐为质。 林泉听闻此事,单是笑,又欣慰又心疼——欣慰的是江朗小小年纪就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心疼的也是他小小年纪就被卷进政治漩涡,面对其间的尔虞我诈。 在此事上,他并不怀疑江石违背了对他的承诺,因为他们之间需要信任,若无信任,那便连君臣也做不成了。 此后两年,二人虽日日相见,却犹隔天涯,连阿蒙也忍不住叹上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个瓜球知道什么。” 阿蒙转身,见江石泰然自若地靠在圈椅之中,手中拿着一本前线快马送来的急报:“为了我中北能进取,何人不可舍?”他合上奏章,长舒一口气,想着新晋的小将又在前线打了胜仗,心情自然是无限喜悦。 阿蒙接过宫人端来的汤药,毕恭毕敬地送到江石手上,自从他与林泉一刀两断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只靠这一味汤药滋养,哪里有而立之人正常的生机与活力。 “陛下,先用药吧。” 江石接过碗,一饮而尽,只微微一皱眉,便恢复如常。阿蒙看得越发难受,江石原本是怕苦怕累的娇惯性子,自从离了林泉,竟如一夜长大一般,能够对苦与痛甘之如饴。 正因如此,他这些年对于开疆拓土的欲望是更加强烈了,也许他已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会如盛放的芍药那般在最热烈灿烂时衰败,所以急于去完成年幼时许下的宏愿。 “阿蒙,你为何老耷拉着脸?”江石明知故问。 阿蒙知道他对自己情深意重,把自己当作玩伴而非下人,在该要交心之时,他便敢大胆的撅起嘴,撒个娇:“阿蒙为皇上不值。” 江石把碗放在书案上,起身望着眼前那张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的版图,自然而然地严肃起来:“合天下,止杀戮,乃寡人一生之愿,如今临门一脚了,怎可再为儿女情长所耽搁?” 阿蒙抹了抹眼泪:“奴婢恳请陛下,不要再称呼自己为寡人了。”江石一向称朕,自从林泉走后,他就自称寡人,时日一场,连他自己都已忘记,怎么他就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阿蒙平日听在耳里,为他疼在心里,近来太医又嘱咐江石不可太过劳累,阿蒙见他今日如此,便再也忍不住了。 “好阿蒙,难道寡人不称寡人,将军就能回到我身边吗?”江石顿了顿,把阿蒙从地上拉起:“寡人明白你的心意,谢谢你。” 阿蒙想要止住眼泪,却忍不住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只觉自古那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江石以前再有雷霆霹雳的手段,施展前总要掂量掂量林泉的想法,而后没了林泉绊住他的手脚,他做事决断便更加坚定了,倒是好事一桩。 既然他们都能接受彩云散,琉璃脆,那自己一个局外人,又何必不肯走出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一直在旅游,把小时候想要去的城市走了一遍,又有了一些灵感,但一直处于整理阶段,前天被基友电话催更,又拖拖拉拉两天才写出这一章来,实在抱歉。 --------------- 第75章 ============================== 想通这一节,阿蒙全身心就充满了干劲,全然将皇帝与将军的爱恨情仇抛之脑后了。江石察言观色的功力算起来在这宫中是能够拔得头筹的水平,如今见阿蒙这般时好时坏的小孩脾气,倒忙里偷闲地替他忧心起来——脸上藏不住事,若是自己往后不在宫中,那他该如何自处呢? 阿蒙被江石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是垂着头侧过去问:“陛下,您想什么呢?” 江石被问得对他粲然一笑,只道阿蒙对待自己倒称得上情深义重,但终究是主仆有别,他知道得太多,若是想保住自己这些年来的诸多秘密,倒要好好地利用这一点情义。江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说新进的小将行军打仗颇有将军之风。”话锋一转,又回到林泉身上。 “陛下还没见过呢。”阿蒙接过宫人送来的热茶为江石斟上:“这小将军叫林微,和咱们林将军同宗,是从兴安岭调来的。”阿蒙对此事知道地清楚,全因从前去上将军府替江石传话时遇上林泉教导林微,有这一面之缘可供追溯。 江石一听此人与林泉沾亲带故,立时福至心灵地哦上一声,似乎这林微一身本领全仰赖他有林泉这么一个叔叔。 阿蒙见他很有兴趣的模样,遂讲:“坊间传闻这林微将军与林泉将军少年时,是有七八分的相似呢。” 江石嗤笑一声,只道阿蒙对他倒是很会对症下药,但他偏不要入这个套!于是置若罔闻,只一面看地图一面思忖如何叫林泉去替自己打这最后一仗。自他与林泉好上以后,中北就长期处于征战,塞内塞外仰仗前朝积攒下来的底子才能够勉强维持军需,幸而这几年没有遇上天灾,这才让中北看起来脱离了以战养战的局面,实际上早已是外强中干了。 次年孟春时节,林微班师回朝,受封林泉副将,他如愿以偿地站到叔叔身旁,侍奉左右。 在此期间,江石的身体每况愈下,全赖林微这场胜仗让他恢复昔日的活力,林泉竭力克制着欲望,远离了江石,按部就班地生活着,美中不足的是他至今仍无子嗣。直至初秋时节,江石命林泉出征扫平邻国的圣旨方下,怎料林泉听后却是不接,直要进宫面圣。 值此事前,江石的战书已先行传达出去,林泉此举无意驳了他的脸面,这一丢,竟是将脸丢到海外。江石闻讯暴怒,当即起驾,来不及等阿蒙安排妥当便抢了御前侍卫的坐骑,向上将军府绝尘而去! 休沐日子,林泉正陪石晶晶在书房中翻阅典籍,看书识草,效仿神农亲常百草。江石策马而至,见这幅夫妻和睦的场景,立时怒火、妒火一同在胸腔里窜出一股冲天泻火,烧得他面色做白,脚步踉跄,破门而入后单是用怒目圆睁恨着这夫妻二人,却不说话。 石晶晶这两年见夫君和兄长断得彻底,就早在心头消弭了对他的不满,今日见他这幅模样像是上门讨债,一想到林泉未接的圣旨,她就里里外外全明白了,当即从林泉腿上起来,行大礼伏跪在地上:“陛下万福。”林泉却八风不动,仍然坐着。 江石将马鞭往地上一摔:“出去。” 石晶晶无辜被用来撒了一道气,心中自然不服,无奈江石身份摆在眼前,她不敢表现出不满,只是起身时涨红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道你俩的事偏要将我牵扯进去做什么,而后脚步轻盈,云一样地飘出去门去了。 林泉这一方占着理,又不愿在晶晶跟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就只好态度强硬得江石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 “你怎敢拒接圣旨!”江石喘得厉害,心子里被那团火灼得厉害,在震怒之时几乎要闭眼倒地,好在林泉坐在木案旁,能使他躬身保持稳定的状态而不暴露体力上的不支。 林泉见他身形虚晃,只当他是气急,并不往深处想,又念着他那一向要强的性子,便不点破,将就着他的站姿当即就跪倒在他跟前:“林泉不能!”林泉说话时眉头紧锁,江石瞧在眼里,只觉他对自己渐生不满,不好控制。 江石的心火烧得更旺:“如何不能?寡人毕生功业能否登峰造极全仰赖这最后一战。” “陛下亲政后连年征战,虽拓宽版图,却不事农桑,再打下去如何能够供给军需?”林泉抬眼瞧着江石,见他眼中已蓄满泪,几乎就要心软,只好是垂首不看,又添几分坚定:“东齐文治武功的底子皆要好过中北,这些年虽见颓势,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陛下若执意要打,那便是误国害民。” 林泉对江石,向来是二话不说一个诺字,而今抗旨不尊不说,竟然还正面指责他此举误国害民,简直是要将他的心都刺穿了。江石踉跄一下,心有些冷了:“如此说来,将军是不再忠于寡人了?” 林泉昂首对上他的双眼:“林泉忠于中北,忠于陛下。” “在你心里,中北比寡人重要。”江石说完便拂袖而去。 待林泉体会出话中醋意,只道自己是不会说话,将一片心意越描越黑了。江石的性子他是明白的,若非认定要做这件事,是绝不可能与自己撕破脸皮的。历来军国大事必得徐徐图之,况且你我的日子都还在后头,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林泉不欲再多想叫自己心烦,拿定主意后就策马进宫。 此行不会圆满,他是有些预感的。 江石回宫后便将自己关闭在侧殿之中,勒令不见任何人,他还未从被林泉拒绝的失意里走出来,就又知道自己在林泉心中不是第一位的事实,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便回宫中生起闷气。 阿蒙在侧殿外守着,四周静默无声,让人恍若置身幽谷之中,江石坐在殿内猛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撕心裂肺的,阿蒙轻手轻脚进去,给他递上一方藕色的丝帕。他咳出血来,望着眼前用朱砂圈起的东齐,轻轻叹息:“寡人时日无多啊!” “陛下!”阿蒙听不得他这般丧气,急得快要掉下眼泪。 门外传来小黄门的声音:“上将军求见皇上!” 阿蒙端茶给江石漱口,只见他吐出一包血水,吃力地摆手:“寡人不见。” “上将军求见皇上!” “不见。” 阿蒙抹着泪走出大殿,恰逢太医院煎好药端来,还未等那小黄门开口,阿蒙就使眼色堵了他的话,叫快些送进去,而后走到林泉身前:“奴婢见过上将军。” “请总管告诉陛下,林泉有事起奏。” “将军请回吧,皇上正歇着呢。” 林泉想是江石那小孩子脾气又上来了,攻打一国实乃大事,不容儿戏,待他陈清利弊,即便江石不改初衷,他也认了。“请转告陛下,林泉就在这里等他。”话毕,便跪在地上。 阿蒙不敢站在他跟前,又不知如何劝慰这二人,就只好是叹上一句:“将军这一跪,往后咱们陛下可就再没人能够交心了。” 林泉心头一动,却是不露声色,将身体跪得笔直。阿蒙转身进去,林泉闻到空气里的一点草药香,忽然生起一点疑惑,很快就又被拒之门外的难过压了下去。 江石将写好的纸条交给阿蒙,提步走到长安宫紧闭的殿门前立着,与林泉仅一门之隔,却像相隔天涯。 阿蒙捏着手中的纸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将将要开口去劝江石休息,就见他抬手低声道:“让寡人陪着将军。”林泉在门外听见听见一声轻叹,心头就泛起酸,要陪我捱着,却不见我,这算什么? 天色渐暗,大殿内外被昏黄的日光分割为两个独立的世界,唯一能使之联结为一处的,只有那扇青铜雕花的大门,可江石不让开,便谁也不敢开。 再苦也就这一战了,将军你为何就不能明白寡人的心呢?江石站得小腿发胀,胸腔也是从内往外地疼,他的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终是在夜半时分滚落出来模糊了视线。 阿蒙上前劝他吃饭,他又是一阵摆手,直至夜半时分,阿蒙方下定决心将那张纸条交到林泉手中,林泉跪得身困力乏,可一见殿门打开,就以为自己迎来转机,可当他借着月光看到那字条上的字时,眼泪就全然决堤了。 “如君不行,寡人恨君。”林泉轻声念着,几乎是潸然泪下了,怎么形同陌路不算完,如今竟还要为战争恨我。 他不明白,却也没有精力再去追寻真相了。 他起身,拜别江石与阿蒙。 阿蒙知道江石站在大殿暗处,又不死心地问:“将军可有话要转告陛下?” 林泉转身一笑:“多谢。”便径直往城外大营点兵。 与此同时,林微正在等待这一场博弈的结果,他年纪轻,看不明局势,想的自然是出征打仗立下军功,好光宗耀祖。甫一见到林泉来此点兵,知道机会来了,当即喜上眉梢上上前去围着林泉问东问西,而全然忽略了他的情绪。 --------------- 第76章 ============================== 林泉闷得难受,又不愿将火撒在林微身上,就只好是用调笑的语气呵斥一句:“躲远点!”林微本想再烦上几句,也不敢再上前了。 部队开拔之时,东齐边境因连日的大雨,已成泛滥之势,几乎整座城池泡在水里,百姓流离失所,纷纷出逃。林泉在行军途中摸清当地山川河流走势,等到之时便即刻在山上安营扎寨,并且用□□炸开山中窄道用于引水,如此才刚好保全士兵及兵器免于浸在雨水之中的境地。 东齐人对于治水可说是一窍不通,值此内外交困之时,见城外驻扎的中北军队有吃有住,丝毫不受水灾影响,时日一长,便军心动摇,被林泉找到突破口,在洪水退去之时开始夜袭。 江石在宫中算着日子,林泉此去已四月有余,却无一封战报传来,这让朝中对他眼热的大臣纷纷上奏,疑心上将军是否与皇帝离心,不愿再效忠中北。起初,江石皆以“将军自有分寸”断绝谣言,可当这样的谣言传遍京城内外时,他也就跟着那些奇怪的声音一同怀疑起来——前些年战无不胜的将军,怎的这一仗了无音讯? 在朝廷内外源源不断的谣言轰炸中,江石终于缴械投降,下了一道催促林泉发兵的圣旨,可这圣旨到达之时,林泉已在最后一战里死去,林微唯恐东齐人反扑,对外封锁林泉阵亡的消息,对内又以林泉的名义接下圣旨。远在京城的江石听闻林泉此番没有违抗他的命令,自觉待他凯旋,自己也退位之后,他们二人还能再续前缘,便在心里由衷的快活起来,连身体也好了不少。 待边境安宁的军报传回京城后,江石就每日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等待林泉,那一月之中,他时常会做光怪陆离的梦——他穿着窄衣窄袖的黑衣裤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里,双指夹着一支轻飘飘的纸棍,时不时地往嘴里送。在他眼前,站着一位与林泉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可不能这样看我。” 这人分明不是林泉,却处处与林泉相似,难不成真有人活两世的说法?他疑惑着从梦中醒来,瞧着殿外映出一点白光,新的一天到了,将军怎么还不回来? 大军回到京城的前几日,林泉的死讯率先传来,彼时江石正在上朝,听后还未做出反应就摔倒在地,文武大臣皆冲将上去欲将他唤醒,却无甚效果。那日昏迷之中,江石又梦见自己身处异世界中,拿着一把香蕉一样的器物放在耳边,那头传来声响,他答:“他根本就不愿意跟我住。” 当江石醒来之时,太后正接过阿蒙递上的帕子替他擦汗,他想起今日早朝的噩耗,先是不自然地笑,而后低声哀嚎,多有杜鹃啼血的调调。 阿蒙在一旁看得抹泪,却不忘职责地领着满殿宫人太监退了出去。 太后把江石搂在怀里,如他年幼时那般,轻轻柔柔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哪怕在世人眼中,她是铁血手腕的女政治家,可当她的儿子伤心到痛哭流涕时,她就回归本色,成为这天底下最普通的一个母亲,行使安慰他的职责。 她搂着江石,想起上一次他在自己怀中痛哭,已久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不由得鼻子一酸:“我儿,痛痛快快哭吧。”眼泪滴进江石的脖颈,他知道他与林泉这一段情,终于得到母亲的谅解,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似要将这些年来压抑的情绪都一次发泄干净。 “是我杀了他。”江石颤抖着,涕泗横流地忏悔,却再说不出话来。 不知持续了多久,江石的哭声渐渐低下去,许是酣畅淋漓地哭过一场,在此后的几日里,江石虽时常发呆,可面色与精神都比从前要好上许多。阿蒙和太后看在眼里,都知道,这回是真的回光返照了。 林泉灵柩入宫那一日,江石以举国同哀的名义换上素衣,当做为他守孝。平复的心情终于在见到那具棺椁时再次崩溃。江石站在太和广场的高处,眺望进宫的队伍,远远地就见林微披麻戴孝扶着灵柩而来,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立时冲下阶梯,去扶住棺椁。 朝中文武早知这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只道江石是在装模作样,好借此树立自己宽宏大量的形象,却不知他这回是真伤透了心,再考虑不了旁的事务了。 江石抚摸棺椁,眼前却浮出林泉与他好时常见的笑,眼泪顿时决堤而出,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话到嘴边,却只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寡人从未恨过上将军啊!”此后他便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才捱到林泉下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江朗已长成一个大人,足以挑起中北的重担时,江石方能脱身,在林微的陪同下回到生养林泉的地方。 国史记载,那一年兴安岭一线暴雪成灾,皇帝江石御驾出京前往,在当地居住三月之久,常与林家守关大将林微微服私访,勘察地形云云。 彼时,江石置身于长白的冰天雪地,夹道两旁肆意生长着望不到底的桦木。他躺下,穹顶映出一条浩瀚无垠的天河。 林微陪他倒在一望无际地雪原上,欢快地如同清晨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分享林家人在兴安岭上的往事:“听说林泉叔叔年幼时,常随祖父上山行猎......” 忽而,江石对着斑斓闪烁的穹顶呼喊:“你回来啊!” 纵然知道长白的雪再下一千年,一万年,世间都不会再有一个你,可那有什么的,我等着就是了。 江石合上眼,恍惚间听见振聋发聩地一声:“皇上!”犹似梦中惊醒一般猛然睁开眼来,林乐筠坐在床边削着苹果,见他从床上弹起来,立时高声惊叫:“小哥!” 林鹤鸣失魂落魄地回味着梦中的一切,下意识里要排斥,可江石的记忆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并且同他严丝合缝到他一想起林泉就会心痛。 他抬起双手端详半晌,最后在自己脸上落下两个耳光:“为什么?” 林乐筠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暗自猜测着医生说得对,他大概因为古墓中的毒草而毒坏脑子,要失去记忆了,正要开口,就听林鹤鸣问:“他怎么样了?” 林乐筠又是一怔,想到他与周世襄的关系,方恍然大悟道:“周先生呀!医生说只是轻伤。”林鹤鸣起身要去找他,却被林乐筠拦住:“你都躺了好几天了,一醒来就问周先生,真是被迷昏了头。” 林鹤鸣并不在意被数落这一句,只象征性地向林乐筠撒了撒娇,求她行行好放自己出去,就穿着拖鞋溜出门去。 “小林。”林鹤鸣站在周世襄病房外,林督理穿着长衫坐在一旁,面色苍白,神态疲惫,像是老了十岁的模样,语重心长地说:“世襄没事,只是挂彩了。” “爸爸。”林鹤鸣记挂着周世襄,魂不守舍地叫他一声。 周世襄换好药转身出门,正对上进门的林鹤鸣。二人眼神接在一起,周世襄从中瞧见江石的影子,不禁粲然一笑:“医生说你要失忆了。” “我还记得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终于完结啦,拖拖拉拉写了半年,在此谢谢我的基友,树和木瓜帮我推文,在我断更的时候打电话催我写,想be的时候让我及时打住,最终成全这一对苦命鸳鸯。之后将在番外不定时送上小甜饼,祝大家每天愉快QAQ 在此提一下我的同系列预收文《檀香扇》,林鹤鸣的大伯,清末留学生和混血儿大反派的故事,故事背景在英国和北京,喜欢的话点个收藏吧,谢谢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