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月语》作者:四十五元 以下是本文文案 凌云间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一觉醒来,引渡人说:你死了。 凌云间:? 引渡人:去报仇吧。 凌云间:? 引渡人:不会是吧,我帮你,你以身相许就行。 凌云间:? 兰庭月走南闯北,头一次遇上一问三不知的金主。 兰庭月:你叫什么? 金主:不知道。 兰庭月:因何而死? 金主:不知道。 兰庭月:那你怎么报仇? 金主(眨巴眼):你帮我。 兰庭月:……帮你也行,以身相许吧。 温柔善良的女主只想赚钱(划掉)赚人(划掉)伸张正义! 英俊腹黑的男主只想躺尸(划掉)恋爱(划掉)报仇雪恨! 花前月下,凌云间情(jiao)深(jin)款(nao)款(zhi)地赞美兰庭月:你是我见过最……有力气的姑娘。 兰庭月上下打量他一圈,呵呵一笑:你是我见过最灵活的尸体。 阅读提示: 认真打怪复仇嘴炮的事业型女主╳因为失忆短暂性呆萌的腹黑男主 1V1,HE 有hin可爱的吸血鬼男二弟弟 主线之外仿佛穿插了养弟弟妹妹的育儿支线(大雾) 其实是一个正经的破案复仇事业文,但因为各位主角属性鬼畜,所以阅读过程会很快乐der,trust me! 和我一起开启快乐赶尸时代~~~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女强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兰庭月,凌云间 ┃ 配角:何煦,凌琼玖 ┃ 其它:引渡人 第1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雨水被之前的路人踩得和泥地混在了一起,被月色遥遥照着,印着一块块污浊的光斑。道路上早没了人迹,只剩街边晃晃荡荡没火的纸灯笼,在风雨里艰难地飘摇着,打得洇湿也没人把它们收了走。整个镇子漆黑一片,月光也照不进的死寂,却有一个偏僻的小房子里幽幽点着烛火,孤独地亮着。 啪唧一声,一只脏兮兮的草鞋一脚踩进水渍里,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草鞋的主人腰间别着一只铃铛,一步一晃,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清脆,铃声似乎惊动了街边屋子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探头出来张望。 草鞋交替着趟过泥水,轻快的脚步声后面,跟着更沉重的声音。像是人脚,又像是轧过地面的车轮。咕咚咕咚,哗啦哗啦。 草鞋踏进镇子,一步也没停,径直冲有光亮的小房子走去。 跨过高得出奇的门槛,草鞋的主人一歪头,掸下斗笠上的雨珠。幽微的烛光照着斗笠之下,露出了半截白皙的下巴。 “故乡父母依闾企望,娇妻幼子盼尔回乡。尔魄尔魂,勿需彷徨。急急如律令,起。”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同时摇铃声大作,撕裂了夜晚死寂的空气。站在门槛外的几个笨重的黑影,忽然被注了风力一般,猛地向上一跃,跳过了高高的门槛,进入了屋内。烛光晃动了一下,照亮了新进屋的几个身影,额前长长的黄纸下,脸色都是瘆人的青白。 这时打头的摇铃人声音变得柔和些许,喃喃的声线,顺着夜风飘到他们的耳里。 “各位,回家吧。” 屋里正中摆着三副大开的棺椁,正好对应着进屋的几个。在摇铃人的指令下,他们目光呆滞地顺着阶梯走上各自的棺椁,缓缓躺了下去,彻底湮灭了声响。 摇铃人把临时搭建的阶梯一个个搬下,扛起棺盖严丝合缝地盖上。等做完一切,才轻轻呼出口气,对着屋外的一片黑暗开口说道:“渡人已到岸,请查验。” 无人应答。 摇铃人无奈地一耸肩,自己转头看了一圈,在烛台底下看见了一只倒扣的碗。掀开碗盖,里面是半块小小的银锭。 摇铃人拿起银锭放在手心掂了掂,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三位渡人就这个价?这可不太厚道。诶,引渡人越来越难做了啊。” 屋外仍是没人应声,但似乎有些簌簌的响动。摇铃人嘴上这么抱怨,却也没真打算做什么。那人把银锭收进怀里,紧了紧斗笠上的绳结,又一头扎进了夜雨里。 过了许久。 “族长,咱们去看看二叔他们吧?别有什么破损。”一个年轻人小心开口问。 “不用,兰十五爷口碑极好,他走的脚,从来没出过岔子。”一个老者答道。 “那……咱们怎么不多给点赏钱,人家跑一趟也不容易。” “就你会做人!”老者给了年轻人一记暴栗,“这年头糟乱的,谁好过?有钱给就不错了!” 年轻人吃痛,委屈地应是。过了一阵,那老者从窗缝里借着月色向外看,皱眉嘱咐身边人:“明天一大早,拿上醋和烧酒,把引渡的路全洒扫一遍。今天晚上谁都别出门,特别是小辈!” “族长,这又是为什么啊?” “……别沾晦气。” 远去的兰十五爷自然听不见背后人的议论,显然他也不在乎。他把摇铃戴回腰带上,草鞋踢踏踩过污水潭,飞快地走到山间寻了个破庙歇脚。 破庙里只剩下一个脏兮兮的蒲团,兰十五一屁股坐了上去,踢掉草鞋盘腿坐着,莹白的脚踝在夜里分外惹眼,若有路过的樵夫看见,只怕心中也联想到一些山神妖物的志怪传闻来。 兰十五从怀里掏出方才的银子,顺带一张冷硬的烧饼,一边摸着银子一边用力啃咬烧饼,没多久把圆烧饼啃没了大半。过一会儿,他又伸手往腰间取下一只葫芦,像是要喝水解渴,打开塞子,却只是递到鼻翼下嗅了嗅,忽然一咧嘴角邪笑起来,笑声竟是比摇铃还要清脆。 “拣软柿子捏拣到我头上来了?不看看你爷我,是会被占了便宜去的人么?”兰十五晃了晃葫芦,自语着,“三位尸主,无意冒犯,不过反正你们也不需要这些,就当拿来抵了你家给我的工钱吧。” 等歇够了脚,兰十五随便收拾一番,又要赶往下一家。他从秦岭引渡客死的三个商贩过来,正好又接了一笔从这里引渡尸主去西塞的单子。时间紧任务重,今晚怕是没时间睡觉了。 临近的村庄也是寂静一片,只有存放尸体的义庄亮着火光。这是客户与引渡人心照不宣的惯例,客户将渡人放在指定位置,夜里以火光照亮,方便引渡人找路。钱财则是等引渡完成后,由“对岸”渡人的家族一并结清。 兰十五找到义庄,熟稔地画好符贴上尸主的额头,轻轻一引,便带走了义庄十一具尸主。 兰十五的脚程很快,天没亮就跨过了好几座山头,远离了村落和人区。自然,大部分世人都能被他们的工作吓到晕厥或是吱哇乱叫,为了社会安全和行业名声起见,引渡人们都在夜间赶路,白天就藏匿在人们看不见的深山老林里。 他正好好在僻静地小道上走着,安详得险些要哼起小调,却在下一秒看见杂草堆里一个不起眼的衣角时戛然而止。 这条路就算偶尔有路人经过,站在路边放眼看,也基本不会察觉什么。但干他们这行的,嗅觉和视觉都极其敏锐,一下便捕捉到了不寻常。 兰十五下了个立定的口令,十一具尸体便乖乖立在了原地。他撸起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枯木堆,靠近那一角衣袍,伸手一拨拉,一副颀长的男子身段便露了出来。 嗯,细皮嫩肉,气宇轩昂,剑眉朗目,君子如玉……非常完美,就是死了。 第2章 兰十五啧啧叹了两声,戳了戳男人的脸蛋,竟然还有点弹性,估计是新鲜出炉的横死尸主。 他又在那人衣襟各处扒拉一番,只找到腰间别着的一枚玉佩,上面依稀刻着一个“云”字。 “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催的贵公子,死在这荒山野岭了。”兰十五嘟囔着,蹲在男子面前,自言自语胡乱猜测着,“出来游玩被打劫了?家族恩怨被仇杀了?嘶……惹不起。” 兰十五被自己的联想弄得一丝胆寒。引渡人历来祖训,都是拿钱办事,少生是非。 生死两道游走,什么魑魅魍魉都有可能碰到,更何况这多事之秋,几乎无人愿意管闲事。 他皱眉转了几圈,几次欲走,最终还是认命地转回来,一边掏出符咒一边骂骂咧咧地咬手指取血:“谁让你十五爷是个滥好人,罢了罢了,多你一个不多。” 一张符咒很快画完,他两指拈着,“啪”地一声贴在了男子脑门上,语气低缓下来,恍若山间清泉:“起来吧,我带你回家。” 兰十五的话像是一道信号,男子紧紧阖着的双眼缓缓睁开,露出了空洞无神的黑眸。 接着,兰十五站起身,对他勾着手指缓缓后退,把人引到了十一位尸主的队伍里。 “走吧,大云少爷,”兰十五依着玉佩上的字随口胡诌了个称呼,循循低语,“你就是我此次的第十二位渡人了。” “等我把十一位尸主送到了,再送你回家,没办法,人家是金主,你又没钱给我,就忍耐一下排个队吧。”兰十五背着手走在队首,叼着狗尾草吹起了口哨,还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要是等找到你家,你家人不愿收你,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啊。我兰十五乐善好施,也不是普度众生对不对,我也没钱给你整一处风水宝地的墓园啊……不过你要是愿意,去西塞也行,我跟那个部落酋长有点交情,帮你申请一下天葬,来年投胎在草原当个跑马的贵公子也不错,哈哈哈哈……” 兰十五在前面大摇大摆地走着,自然没有留神身后跟着他的尸主们之中,那第十二位本该双目无神的云少爷,悄悄抬起了头,黑黢黢的眼睛透过黄纸符,静静盯上了兰十五蹦跳的背影。 行了一天,日头西沉,兰十五有些累了,拿着枯木枝在山壁间戳来戳去,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供歇脚的山洞。 连日阴雨,整座山都是湿漉漉的,山洞里没有淋到雨水,倒是还算干燥。兰十五跑进洞里,指挥渡人们在墙角一字排好,这才有了坐下休息的机会。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洞里还有不少干的枯枝,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粘腻得紧,一时起了生堆火取暖的心思。 “呸呸呸,想什么呢。”兰十五忽然反应过来,往后看了一眼自己乖巧的尸主们,赶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渡人畏火,差点连这也忘了。于是他叹了口气,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斗笠解下来放在一旁,又摘掉草帽甩了甩盘在头顶早已湿透的头发,摘下发间插着的桃木簪。 雨水把兰十五脸上的泥渍冲刷干净,透出了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有些苍白的皮肤。 如果有人站在兰十五面前,看见永远不摘掉的草帽下盖住的真容,估计不太敢相信,这张清俊到几乎秀气的脸,属于神出鬼没,人见人怕的“兰十五爷”。 兰十五拿下桃木簪,把湿漉漉的黑发散在肩头,想了想又怕手里的桃木惊着尸主,便又把簪好生收进了怀里。 暮色降临,赶了一天路的兰十五本已饥肠辘辘,他怀里还放着前一天留下的半块烧饼。 不过他此时却不忙着吃,做贼心虚地四处看了看,故意清清嗓子,沉声指挥那十一位尸主:“把脸转过去。” 尸主们果然都乖乖照做了。兰十五咽了口唾沫,起身走到捡来的贵公子身边,念着咒把他轻轻引了过来,站在山洞正中。 兰十五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怎得,明明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此次却格外紧张。 “大云少爷,小的实在是迫不得已,你就看在我要送你回家的份上,把那东西借我一点……反正你已经死了,以后也用不到了对不对?不如给我解解燃眉之急呀……” 兰十五明知道尸体听不懂这些话,但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似乎这样,他不问自取的行为就能被允许了一般。 他小心地半跪在了僵立的尸体手边,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小的柳叶刀,在尸体的手腕处划了一道,打开葫芦的塞子,把葫芦接在手腕下面,屏息等待着。 尸体的血逐渐凝固,流动速度也很慢,所幸这位刚刚成为尸主没多久,身上的血没有那么难采。 兰十五跪着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差不多把葫芦装满了。 “呼。”兰十五长舒口气,贴心地拿布条替尸主包上伤口,“就要这些,多谢多谢。” 然而在兰十五低头对着尸主的手腕鼓弄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头顶上有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的后脑勺看。 等兰十五做完一切,猛地站起身,正好跟那对黑黢黢的眸子看了个对眼。 兰十五先是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黄纸符呢? 还没等兰十五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尸主的大力一推,踉跄着跌在了地上。接着,冷硬如铁的大手就向他钳了过来。 “啊啊啊啊云少爷云老爷云大爷云爷爷,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路过想占点小便宜,不是我害得你啊啊啊!”兰十五挡住尸主的手吓得大呼小叫,心里的骂娘声快要突破脑门。 苍了天了,自己不过随便捡了个尸主,怎么还碰上诈尸了! 惊慌间,他想起怀里的桃木簪,赶紧掏了出来,下意识想往尸主身上扎,却生生忍住了,只是在它眼前虚晃了一圈,想把它吓退。 谁曾想,尸主竟一点受惊的反应都没有,手上的力道一点不减。急得兰十五掏出杀手锏——打火石,在尸主眼前狠狠擦了两下。 黑暗里亮起火光,配着尖利的摩擦声,连背对他们的渡人们都似乎抖了几抖。 可眼前的尸主,停顿了一瞬,伸手“啪”地一下把火石打掉了。 “轱辘轱辘轱辘……”兰十五感觉自己的灵魂跟着火石滚走了。 父亲说过,渡人皆怕桃木,怕火光。若是两者皆不畏惧,那就是千年一遇的怨尸,怀着极大怨气死去,执念之深,永远无法引渡。 行年不利,堂堂兰十五爷,引渡无数,到头来竟要因一个渡不了的怨尸死在这个鬼地方。 兰十五看着越来越近的大手和尸主英俊但无情的死脸,绝望地想。 忽然,兰十五感觉到尸主的手压到了自己胸前的某处,比窒息感更超前的是发自本能的恼羞成怒,兰十五登时回光返照,想都没想抬手给了尸主一个清脆的耳光。 “士可杀不可辱!臭流氓!” 尸主冷不防挨了一耳光,好像明白了什么,嗖地一下起身,蹲在原地,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兰十五反应了半天,思绪勉强从“不愧是新尸,连蹲下抱头这种高难度动作都做得出来”抽出来,终于意识过来:“它它它……不是,是他他他害羞了?” 不仅是一具怨尸,还是一具修养家教极好的怨尸。 兰十五“爷”在死盯着“大云少爷”蹲地思过的动作半晌后,头一次在心底无比感谢父母赐予自己的性别。 “云大爷,男女授受不亲,你下次可得注意着点。”兰十五憋着笑蹲在边上对其道,又连忙补上一句,“不过没关系啊,你不怪我取你的血,我就原谅你了。” “我死了吗?”一道有些低沉的男声传来,兰十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这位抱着头的尸主在说话。 “啊,是,是啊,云大爷你节哀啊。”兰十五在心里捏了把冷汗,还没等她再强调一遍“冤有头债有主”的理论,就听见“云大爷”用他那低沉得冷酷的嗓音一板一眼地发问:“我是怎么死的?” 兰十五张了半天嘴又合上了,伸手想拍拍尸主的肩最后还是放到了自己头上,心情复杂地挠了挠。 得,还是具失忆的怨尸。 第3章 “呃……云大爷,你不记得了啊?”兰十五试探着问道,“那你记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在哪里?” 云大爷瞪着他漂亮的大眼睛,茫然地摇摇头。 兰十五看似惋惜地叹了一声,实则心里已经开始暗喜: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因为冲天怨气尸变的尸主竟然把生前仇恨连带着自己的来历名姓一起忘了。 这下他怨气无处发起,倒不像寻常怨尸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看来自己眼下还算安全。 不过安全终究是一时,要想保命,还是离这位远远的好。 毕竟兰十五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算上云大爷,统共就只见过两具怨尸,上一具……兰十五忽然心中隐痛。 她慌忙甩头,赶走不合时宜的回忆,从地上爬起身,走去十一位面壁的尸主身边,仔细检查了它们身上的禁制符咒。 云大爷好像感觉到了引渡人情绪的细微变化,看着她的背影,想了半天问道:“斗胆请教姑娘芳名?” 兰十五噗的一声,忽然就被有礼貌的僵尸逗笑了。她背对着云大爷一边查验尸主一边随口道:“我叫兰……道上叫我兰十五爷,爷就免了,云大爷叫我兰十五就行。” “行了,走吧。”兰十五检查完,满意地对着尸主一打响指,转身对还蹲在地上的云大爷道,“云大爷,你一时记不起来也没关系,要不就在山洞里呆着醒醒盹,说不定一会儿就想起来了呢。反正你人都死了,仇慢慢报,不着急哈。我还有正事要做,就不陪你了。” 云大爷似乎怔了一下,脱口道:“不带我走吗?” 笑话,带着你,谁知道你哪会儿就突然恢复记忆了,到时候发起疯来,冲天怨气我可控制不住。 兰十五暗自腹诽,强笑道:“云大爷,君子之交淡如水嘛,以后有缘再见吧。” “兰姑娘,”云大爷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他抬头看着兰十五,脸上真的出现了几分落寞的神情,“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吗?” 要命,这尸主的面部表情也忒丰富了点。 兰十五被这么个俊朗的大男人委屈巴巴的小眼神盯着,浑身不自在,为难地道:“可是引渡是靠渡人自己辨方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要怎么替你找?” “我可以跟着你,之后再慢慢找记忆。”云大爷笃定地看着兰十五,把她看得更头大了。 顿了顿,他还好整以暇举起自己包好的手腕对着兰十五晃了晃,“兰姑娘别忘了,从我身上拿走的东西,还没还给我呢。” “我……”兰十五一下子卡了壳,在心里暗骂自己方才是怎么瞎了眼觉得他是个不太聪明的僵尸的。 云大爷见状,竟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兰十五逼近过来。 兰十五身上只有不顶用的桃木簪和半块烧饼,完全耐不了他何,被逼得一步步后退,直到砰的一声撞到山壁上。 云大爷抬手撑在石壁上,挡住了兰十五逃离的路。这个距离,如果是活人的话,兰十五应该能感觉到对方灼人的鼻息了。 旁边被唤出来又没等到后续口令的尸主,呆呆地站成一排,无神的双目望向自己的引渡人,看起来就像在围观现场。 “……”兰十五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山洞里只有她一个活人,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么狼狈又诡异的境地。 “云大爷有话好好说,别着急,别动怒……”兰十五对眼前的云大爷讪笑着道。 她对怨尸的经验太少,不知道怨尸性情如何,也不知道怎么控制怨尸的怒气,只能时时刻刻认怂,为逃命提供余地。 显然这位尸主比她刚开始想象地要难对付得多。他观察一阵兰十五的反应,开口道:“姑娘若是带着在下,取血的事我们揭过不提。若是姑娘不愿,在下就只好得罪了。” 兰十五在心里一气连翻八百个白眼,露出了忍辱负重的灿烂笑脸:“带,当然带,云大爷您现在可以撒手了吧?” 云大爷脸上明显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如愿以偿地退后几步,又道:“姑娘请放心,在下一定不会伤害你。” 满嘴在下在下客客气气的,威胁起人来这么利索,生前肯定不是什么纯善的货色。兰十五拿桃木簪重新盘起头发,没好气地回道:“别一口一个姑娘,娘们唧唧的,叫我兰十五。” 云大爷没有说话,转身替她捡起了草帽和滚到一边的打火石,交到了兰十五手上,冲她笑着道:“好的十五。那你能不能也别叫我大爷?” 兰十五一抬头,就看见刚才还在威胁她的怨尸对她摆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把她冲天的悲愤都给冲没了。 兰十五自诩人美心善,几乎没有什么缺点,除了见钱眼开和见色眼开。 而这个面部肌肉尚未僵化的新尸,表情丰富不说,笑起来比她在柔然墓里见到的公主还好看——当然也不排除那位死得比较透,脸上的尸斑影响了美感的原因。 总之,这个狡诈的家伙一句“十五”,还有那一笑,兰十五就丢盔卸甲地忘记了刚才的屈辱。 兰十五掩饰地咳了两声道:“行行行,那我叫你什么?小云?云儿?云娘?云朵?噗……” 兰十五说着说着把自己给逗得不行,而云大爷好像又恢复了开始一愣一愣的呆萌状态,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不如叫我阿云吧。” 兰十五咬着牙掐住大腿才没能笑出声来:云大爷前世可别是个大姑娘吧。 总之带着这尊大佛上路已成定局,兰十五想反抗也身心具无力,只好认命地穿上斗笠,对云大爷道:“云大……阿云,我确实奈何不了你,但我还是白嘱咐几句,我们做引渡的,虽是生意,也有规矩。希望你不要伤害我的渡人,也不要伤害其他活人。哪怕有一天想起前尘往事了,也记得冤有头债有主,不要牵连无辜。” “好,我答应你。”阿云十二分认真地对其点头。 兰十五这才放了心,正要起身指挥尸主,忽然眉头一凛,猛地看向洞外微微摇动的树枝。 “在这里等我。”兰十五留下短短的一句,伸手探向腰间的软鞭,大步向洞外走去。 夜晚将要过去,天边已近破晓。青蓝的天幕下,树丛里的一点点动静都被染上危险的气息。 “出来。”兰十五握紧了软鞭的手柄,声音中夹了些许狠厉。 晃动的树丛里突然扑出来一个人影,兰十五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黑,自己被对方像树懒抱树一样挂住了。 “月儿姐姐!”脆生生的声音与洞内外阴森的环境极其不搭,发出声音的人正亮着星星眼,咧着尖尖的虎牙冲兰十五甜甜笑着。 不过兰十五并不吃这一套。 她黑着脸把人拨了下去,张口就熟稔地数落:“月儿什么月儿,腻乎死了!叫姐!还有,谁让你出来的?马上就要天亮了知不知道!” “姐,”“树懒”瘪瘪嘴,委屈地道,“你那么久没回来,阿煦想你了。” “想我也不能出来,这么多天没进食,要是遇上同类……”兰十五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她转头看着精神头很好的阿煦,从心底起的狐疑窜到脑门直接变成了怒火,她冲阿煦的脑袋狠狠一敲,厉声质问: “你是不是自己觅食了?是不是伤人了?!” 第4章 阿煦抱着脑袋一声哀嚎:“姐你不要这么暴躁!你先听我说嘛!我没喝人血,就是路上饿极了抓了一只兔子……” 兰十五心里陡然提起的石头又轰然放下,但仍旧竖着柳眉道:“兔子就可以随便伤了吗?小白兔那么可爱,被你抓到多倒霉。” “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吃烤兔子吃得那么香……”阿煦低声嘟囔着,在看见兰十五的脸色再一次变化前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姐说得对,是阿煦不懂事,阿煦以后不会啦。” “这还差不多。”兰十五抱手靠着山壁,又对阿煦正色道,“成为血族会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我只让你喝死血,就是怕你染上嗜血的恶习。以后若非迫不得已,动物的活血也不要碰,知道吗?” “我知道啦姐姐,你放心吧。”阿煦讪讪地一舔还沾着血腥气的后槽牙笑着道。 一阵阴风从山壁里吹出来,阿煦忽然神色一顿,瞳孔因直觉的警惕窜上了一丝血红。 “姐姐,你这趟走脚的渡人,为什么怨气那么重?”阿煦盯着幽黑的洞口,语气比方才撒娇时冷了不少,“别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 然而下一秒,阿煦的脑门上又挨了兰十五一个暴栗,要进洞的脚步被生生阻断了。 “别给我添乱了祖宗!你才是冲撞我金主的那个东西呢!”兰十五不客气得怼着阿煦的脑门把他推了出去,伸到腰间取下大葫芦,塞到了阿煦怀里,“这些够你过半个月了,回家等我。” 阿煦抱着葫芦,还是忍不住向里张望:“可是我还是觉得里面不对劲,姐姐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你十五爷是谁呀?”兰十五摆摆手,又放缓语气宽慰道,“我走完这趟脚就回家找你,阿煦乖。” 阿煦像一只炸毛的小兽被顺着撸了两把,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他终是乖巧地一点头,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回头道:“姐姐小心,阿煦在家等你啊。” “快走快走。”兰十五挥了挥手,最后嘱咐了一句,“日出之前赶不及就找地方藏好,别被人发现。” 送走阿煦后,兰十五微微松了口气,刚一回头,就差点迎面撞上了走出洞查看的阿云。 兰十五一愣,赶紧推着阿云回洞:“没什么好看的,回去回去。” 阿云一动不动,看着兰十五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何要与蝠人打交道?” “哟,你还知道蝠人啊?”兰十五故作轻松地调侃。 “从前在奇闻异录里看到过。”阿云没有理会兰十五的调笑,“说得好听些叫血族,其实不过是杀人嗜血的人形血蝠,你和他靠得太近,对你有危险。” “他是我弟弟,比亲弟还亲。”兰十五难得严肃起来,看着阿云答道,“变成蝠人不是他自愿的,我会管好他,也会控制好他的,不劳你费心。” 阿云沉默一瞬,又道:“这等乱世,血脉同生尚且不牢靠,何况邪祟之极的血族。” 兰十五不知怎地,忽然被阿云这一句“邪祟”勾起了火气,一声冷笑,说话也冲了起来:“邪不邪祟的,尸族和血族又有什么区别?” 阿云愣了半晌,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回了洞里。 兰十五说完就后悔了。虽说人家说话不客气了点,毕竟也是为她着想,她图一时嘴快,说的话未免太伤人……伤尸了。 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跟进山洞里,只见十一位尸主无比乖顺地排在洞壁边列队等待,角落里蹲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后脑勺上写满了委委屈屈。 兰十五满心愧疚走进来,看到阿云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强行压下笑意,走到他身边:“咱们云大爷那么爱蹲墙角啊?” 阿云抬起头看着兰十五,墨色的眸子里还带着些许茫然。 兰十五心想,大概是人死之后脑子有点僵化,偶尔看着阿云,总有点转不过弯来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兰十五轻笑了笑,在旁边随意坐下,自顾说了起来:“你生前好像读过不少书,腰配那块玉也是上品,家境应该不错。而且一般人家也不会了解到血族的事,这么看来,你的出身,不是江湖世家,就是高官权贵。” 从前的阅历和学识都没有忘,独独和身世有关的记忆丢得一干二净,那只能是生前受了极大刺激,或者……是有人不想他记住。 “你等我把这批尸主渡到西塞交完差,我就陪你去各大世家走走,看看有没有认识你的人。” 兰十五说着,看到阿云愣愣的表情,扑哧一笑,“愣着干嘛,我兰十五从不说空话,既然答应了你,当然送佛送到西。好了,耽搁太久了,我们走吧。” 兰十五只字不提方才的不愉快,阿云也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因没有生息而阴翳的脸上竟也隐隐浮现几分光彩。 真好哄。兰十五看着一会儿强硬一会儿委屈一会儿又乖巧地跟在自己身后的怨尸大爷,心里莫名就涌上了一阵暖意。 尸族和血族天生相克,阿煦自从变成蝠人之后,兰十五怕他和尸主冲撞,就不让他跟着自己走脚了,阿煦偶尔偷跟过来,也都还算有分寸,离得远远的,不会惊扰尸主。 只是阿云怨气重,修为也比普通走尸高,和阿煦之间轻易察觉对方并产生了强烈的敌意,若是被他二人凑到一起,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 如是想着,兰十五暗下决定,一定要尽力避免他二人接触才行。 兰十五领着一行渡人赶路,在险山恶水里穿行,累了便就地歇下喝水摘果,休息好立刻就起身,一点时间也不浪费。 路遇避不开的村庄,便等入了夜,拿起小锣,一边敲一边走,周遭的村户也默契地紧闭窗门,拴好看家狗和熊孩子,屏息等待渡人的队伍通过。 人们诚然对她有无比的敬意,一扇扇光秃秃紧闭的木门还有见了鬼一样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敬意。兰十五荏苒二十载的青葱岁月,就是和死状不一的渡人携手度日。 其实行业里并没有什么不能见活人,不能跟他们搭话的规矩,只不过在百姓眼里,引渡人大概和黑白无常并无二致。 所以到头来,兰十五再话痨,也只能把尸体当树洞絮絮叨叨。 不过这一次,她的树洞总算小升一级,有了回音功能。 第5章 “见过这个么?”兰十五转过身,对阿云晃了晃腰间的摇铃。 阿云认真看了一眼,说道:“书上说赶尸人会随身佩戴一只摇铃,用以驱动尸体,应该就是这个吧?不过这只看起来……样式古朴,是家传之物?” “是啊,这可是祖师爷传给我爹的宝贝。” 兰十五对着锈迹斑斑的摇铃大言不惭,其实只是买不起新铜铃,拿了父亲的旧物对付而已,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祖师爷。 结果阿云又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若有所悟地点头:“原来如此,那令尊定是位世外高人了。” “他呀……”兰十五轻轻“切”了一声,掩去语气中的干涩,很快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你再看看这个小锣,你猜多少钱买的?” “玲珑小巧,花纹别致,应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价之宝。” “东市街口甩卖,太小了没人要,十五文买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兰十五一路嘻嘻哈哈地带着渡人穿过村庄,走到偏僻的小路上,两边逐渐没了人迹。 眼下是正午,一列走尸被日头晒得蔫头耷脑,被兰十五的摇铃声和符咒牵着才勉强跟上,阿云虽不像其他走尸会被日光削弱气力,却也算不上好受。 兰十五望着前面山头的绿荫,心道要尽快找一处荫蔽,便催促着加快了走尸的脚步。 突然不远处飘来一声唢呐,紧接着更多管弦的音律掺杂了进来。 阿云顿住脚步,看了兰十五一眼。 兰十五望着前方眯了眯眼,停下了脚步。 从树丛后转过了一支锣鼓喧天的队伍,队伍里走出一名管家装扮的人,向兰十五的方向直直走来。 兰十五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拍了一张符在阿云的额头上,低声道:“闭眼。” 阿云立刻闭上眼,头顶符纸,和十一位尸主一起僵立在一旁。 那管家面不改色地走上前,满脸堆笑地递了一捧烟叶给兰十五:“爷,走脚辛苦,来点儿提神,这是上好的烟叶。” 兰十五戴着斗笠,半截下巴埋在粗布衣襟里,暴露她性别的特征都被她掩藏得毫无痕迹。 她沉着嗓子“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烟叶。 “呃……”管家左顾右盼一阵,有些为难地笑着道,“这位爷,烦请您个事儿。我家小姐今日大婚,轿子抬到这儿,不巧和您撞上了。我绝没别的意思,只不过喜轿没有让道的规矩,方圆十里又只有这一条路可通,您看……”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阿云闭着眼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正要睁眼,就听见兰十五用她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回答:“那当然,大喜的日子嘛,自然是我们躲开。我带渡人往杂草丛里站站,等你们过了我再走。对了,替小的恭喜小姐啊。” “爷客气了,”管家笑眯了眼,连连拱手。 兰十五伸出手指往边上一勾,带着尸主们离开了大道一丈的距离。 管家这才回头一招手,后面的乐队便敲锣打鼓地跟了上来。 乐手们围着轿夫,轿夫抬着中间的喜轿,确实满眼大红,喧天的喜庆,尤其是那轿子,比一般喜轿还要别致,略显细长的轿身高得出奇,轿顶结了鲜艳的红绸,高高缀着许多圆润的珠子。 轿夫的手艺也真是好,这样细长的轿子,也能抬得稳稳当当一点不晃,连轿帘都没有飘起来。 在车队快要从兰十五等人的面前走过时,方才还和管家客套着的兰十五,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向车队冲了过去。 管家听到动静,回过头时大惊失色:“这位爷,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这是做什么?” 兰十五毫不理会他,脚下速度一点也没减。外围的乐队感受到了威胁,喜乐声戛然而止。管家冷了脸,拔出剑快步走了过来。 兰十五一脚踢中吹唢呐的乐手,那乐手不堪重击,竟然一点挣扎都没有,仰面就直直倒在了地上。而下一刻,管家的剑风就到了眼前。 兰十五猛地向后一仰,躲开了管家的攻击,略退后一步,啪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软鞭,冷眼看着所谓的管家。 管家冷笑一声:“爷,搅人喜事,不太厚道吧?” “喜事?”兰十五转了转手腕,同样露出了冷笑,“那么大阵仗的迎亲队伍,却拣着荒芜小道走,沿途也没有送亲。我一路走来,半点有喜事的迹象都没有,成的哪门子亲?还有,你以为吹得响一点,就是喜乐了,当我傻听不出安魂调?一个凡夫管家,看到我带着一排走尸在大道上,不说吓到尿裤子,起码也不该是你这个反应,见怪不怪似地,你若对此毫无涉猎,绝不会如此冷静。最后一点,方才车队离你这么远,在跟我商量完之后,怎么说也得走回去告诉大家继续前进,或者好歹扯嗓子吼一声吧,伸半个手掌一招,哪个活人看得见?” 管家的脸色随着兰十五的话越来越沉,在听见兰十五特意重音念出的“活人”二字后沉到了极点,勉强提起精神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兰十五道:“这位,都是同行,给个面子。” 兰十五拿起烟叶子在手心掂了掂,揪起其中混着的不太明显的草叶,冷哼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原本同行的事,我兰十五从来不管。可这断肠草,是要致我于死地啊。兄弟,是你先招惹的我,我今天,还就非得弄清楚不可。” 话音刚落,兰十五握紧软鞭,猛地甩出两个鞭花,一把打脱了“管家”手上的剑,趁此机会足尖一点,飞身闯进了迎亲队伍里。 “管家”狠狠一咬牙,恨声道:“给我上!” 周遭的乐手闻言齐刷刷丢下乐器,袖子里翻出的是青黑的手臂,眼眶里的瞳孔散成了一片混浊的白色。 果然是尸族,还是有点修为的走尸。 兰十五死死盯着眼前包围自己的走尸群,狠狠一甩鞭子,飞快抬手抽出了发间的桃木簪。 走尸们虽有修为,但对桃木仍是畏惧不已。兰十五一手以簪为剑连连刺中走尸,一手使鞭把走尸挥翻,过五关斩六将地杀到了轿子附近。 “管家”看出了兰十五的意图,大惊失色地喊:“拦住他!” 轿夫听令也冲了出来,兰十五拿软鞭随便勒住一只走尸,踩着它的脑袋飞跃过去,几个空翻直接跨过了无数拦路的走尸,站到了轿顶上。 她转了转手腕,毫不客气地一鞭甩了下去:“什么见不得人的,给我开开眼!” 这一鞭被兰十五下了咒,附上她的十成力道,直接劈开了那管家布下的结界。轿顶的珠子和红绫应声而裂,整个轿子哗啦一声四散破碎。 兰十五在看到轿内的情景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喜轿里藏的,不是什么新娘,竟是一口直竖着的乌木棺材! 没了轿子的束缚,棺材的盖子不一会儿轰然倒下,里面立着一个面色极白的红衣女子。女子缓缓睁开的眼睛,血色的瞳孔看向兰十五,几乎要化为实体的怨气在一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一具在暴走状态的怨尸。 “既是你自己找死,我也没有办法了。”“管家”冷笑一声,道,“赤练,杀了她。” 第6章 那名叫赤练的女尸在听到命令后,对兰十五龇出猛兽般的獠牙,猛地向她冲了过来,速度之快甚至让人看不清身形。 “不好!”兰十五在心里暗骂一声,将桃木簪对准女尸面门刺去,然而对方毫不畏惧,伸出利爪般的手一挡,另一只便挥到了兰十五眼前。 兰十五侧身也不是,后仰也不是,眼看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横鞭接下这一击。 突然,又是一阵风一般的人影横亘在她二人中间,黑影快准狠地击中红衣女尸,把对方生生击退了数十步远。 兰十五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她看见自己脚下的地上飘落的一张褶皱的黄纸符时,才悚然一惊,看着前面打成一团雾的两人大喊:“阿云,回来!危险!” 然而两具怨尸相斗,已经不是寻常凡人能控制的了。那位管家似乎也没料到这个情境,略顿了一瞬,立刻改变命令,令所有走尸都去围攻阿云,自己转向兰十五企图灭口。 兰十五躲开管家的剑,一面甩起软鞭和管家相抗,一面厉声质问:“偷运怨尸,还要杀目击者灭口,你到底有什么图谋?” “拿钱办事罢了,小兄弟,太爱多管闲事的人,可没什么好下场。”管家冷笑着,忽然一抖袖子飞出数枚镖,每一只都正冲兰十五的命门。 兰十五忽然嘴角一勾,说出的话痞得让人牙痒痒:“我就是一大闲人,这闲事我管定了,气死你!” 说话间,她扬起软鞭在空中画了个圈,把飞镖尽数接住,随即狠狠一甩,把镖都还了回去。 管家没想到兰十五会来这么一手,赶紧提剑抵挡。兰十五趁着这个当口,未收回的鞭尾被注入内力敏捷如蛇信,轻巧巧探走了管家腰间的摇铃。 收回软鞭,兰十五啪的一声握住摇铃的手柄,大喊一声:“捂住耳朵!”接着便快速摇动起来。 远处的阿云听见了,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在击开红衣女尸的手掌后,马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管家大惊失色,要冲过来抢夺,然而兰十五一面晃着铃铛一面伸软鞭勾住旁边的树干,跃到了树杈上,窜上窜下地跑着,铃声便围着走尸的四周叮铃大作。 正如兰十五猜测的那样,这些走尸都被“管家”下了咒,只供他驱使,也只听他一人的摇铃。 兰十五劈手夺下管家的摇铃,注入内力照着古法一通狂摇,铃声彻底扰乱了走尸们的心神,纷纷失去了攻击力,抱着脑袋苦不堪言。 而那具叫赤练的女尸,也许是刚被管家驯服,状态不太稳定,听到摇铃声后,竟然痛得龇牙咧嘴,看起来比走尸喽啰还严重,不一会儿就自己直挺挺地仰面栽了下去。 不过兰十五冒险夺了摇铃,也难以一直守着它,毕竟摇铃是每个引渡人的身家性命。 那管家一看便急红了眼,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抢夺。 兰十五一躲再躲,眼看管家的剑要砍到自己的手腕,只好松手丢下摇铃,脚步后错想要逃开。 只是这一次管家却也学聪明了,到手腕的剑忽然一转向,剑锋一横直挑向兰十五的咽喉。 兰十五向下一偏头,忘了自己还戴着斗笠,管家的剑顺势上挑,一把掀开了斗笠。 兰十五的衣领高到遮住半张脸,一双桃花眼却猝不及防暴露在天光下,衬着苍白的肤色,目光亮似灼人的剑芒。 管家看着这双眼,一瞬间愣了神。 兰十五慌忙向后一摸,发髻还盘在头顶,这才松了口气。她警惕地看着管家,提防他下一步动作。 走尸和怨尸被摇铃声扰得失去了战斗力,又被阿云打得横七竖八,管家一咬牙,自己摇起铃,高声道:“走!” 话毕,一群走尸依令爬起身,把栽倒的红衣女尸重新丢进了棺材里盖好,一行人不等阿云再动手,匆匆忙忙抱着伪装和喜轿一溜烟跑远了。 兰十五冷眼看着管家带着走尸飞速离开,这才长舒口气,眼前一黑,脱力向地上倒去。 然而落地的疼痛迟迟没有传来,等兰十五缓过神来睁开眼睛,发现阿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了她身边,稳稳地接住她,将她半揽在了怀里。 “多谢。”兰十五有些赧然地推开阿云站起身,和阿云面对面站着。 此时仔细看,她才发现,阿云盘得好好的发髻全散开了,肤色从原来带着阴翳的青变成了瘆人的纸白,眼睛……之前在兰十五看来就算身死也如清风明月的漂亮眸子,被血色染得透红。 兰十五心头一紧,抓住了阿云的手:“阿云,你还清醒吗?” 阿云眉头紧锁,骤然挣开兰十五的手,一手扶额,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阿云!”兰十五提高音量,追上去紧紧攥住了阿云的手腕,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肯松手,“别怕,有我在,你别怕。” 兰十五的话语像一曲清心音,渐渐地让阿云冷静了下来,从混沌的暴走状态中挣脱出来。 良久,纸一样的肤色褪去,他睁开眼,瞳孔又变回了幽深的黑色。 “诶哟,吓死我了你。”兰十五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松开抓着阿云的手,边转身边道,“我们快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刚才那阵摇铃摇得,也不知道我的金主怎么样了……” “十五。”阿云忽然在背后开口道。 “嗯?”兰十五转过身。 阿云看着她,面色严肃地道:“我刚才,想起来一些事情。” “什么?” “其他的很多声音我都听不清楚,但是我好像听到有人一直在说,乾坤门。” 阿云和兰十五面对着面,因此阿云很轻易地就能看到,兰十五在听到那三个字之后,风云骤变的脸色。 一个幽深的树林里,管家模样的人领着走尸脚步匆忙地赶到,而不远处正有个站在树荫下看不清脸的黑衣人影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怎么这么慢?”黑衣人不耐烦地问。 “别提了,碰上个刺头。”管家愤恨出声道。 “哦?”黑衣人一挑眉,“我还不知道你,别是你挑了人的火。” 管家被戳中心思,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又沉眸道:“但那人实在奇怪,带着一排走尸,里面竟然还有高阶怨尸,赤练都奈何不了他。还有个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的招式,说话的语气,还有那双清透锋利的桃花眼,简直像极了那个人。 管家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了口:“你说鬼面铃真死了吗?” “好端端你提他干什么!”黑衣人脸色骤变,“五年前就凉透了,骨头都不知道在哪几只野狗的肚子里,大罗神仙也还不了他的魂!” 两人想起了一些过往,同时不寒而栗。管家甩甩头,笑起来:“也罢,许是我多想了。好歹今天……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第7章 “乾坤门……”兰十五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眉头紧锁。 阿云觑着兰十五的神情,试探着问:“那是什么?” “邪术。”兰十五面沉如水地说出两个字。 取活人精元,死人尸气,供己修为,各界讳莫如深的邪术,大成即是大灾。 “你既然知道这个,想必你生前也对此有接触。”兰十五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再或者,你的死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阿云闻言也陷入了沉默。 仅凭三个字也推不出前因后果,兰十五思考半天还是放弃了,拍拍阿云的肩膀道:“我们还是先尽快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坐下合计合计。” 说罢,兰十五快步走去杂草堆上渡人们站着的地方。方才她情急之下用古法摇铃,把敌方的走尸是震倒了,却没来得及顾上自己这边的。自己的十一位倒霉金主,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然而待她赶到时,却发现尸主们还好好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并没有她想象的满地打滚或是横尸遍野的景象。 兰十五松了口气,正要靠近一人身边查看,还没来得及伸手,突然被一股大力拉离后退。 “小心!” 身后阿云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兰十五面前的走尸也抬起了头。 獠牙外露,眼珠全白,手臂爬上青黑的尸痕。兰十五已是引渡人中灵力上乘者,却也不敌身为怨尸的阿云对同类的感知力,到此刻才觉察到一行尸主身上不寻常的尸气。 下一刻,十一具走尸同时出手,带尸毒的长爪子齐刷刷地往兰十五的命门攻击过来。 兰十五被阿云拎着后衣领倒退几步,懵圈片刻,立即回过神来,拔出软鞭横着一扫,把走尸全数挥倒在地,取下腰间的摇铃飞快晃动起来。 兰十五摇铃的手法算是业界一绝,从她方才夺下“管家”的摇铃三两下晃乱了对方走尸的心神便能看出一二。 可这次兰十五用了灵力,尸主们竟也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被兰十五的软鞭激怒了,倒在地上不一会儿,腾的站了起来,张牙舞爪地向兰十五的方向冲过来。 “怎么回事?!”兰十五又气极又不解,“脑门上还好好贴着我的符呢,什么时候尸变的?!” 一说完,兰十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管家”油腻的笑脸,再联想烟叶里的断肠草,猛然醒悟:“我说为什么平白无故要杀我灭口,原来是看上了我的渡人想顺手牵羊!我去他大爷的!” 阿云见状眼眸一沉,下颌紧咬,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了低哑的嘶吼声。 吼声一出,众走尸的身形皆是一顿。 强者为尊,尸族的优胜劣汰显得更加原始,力量高强的生来便会得到其他同类的敬畏。 阿云的吼声和强大的怨气对它们来说是极大的震慑,使其不得不收敛了大张的爪牙,纷纷畏惧地后退,喉中还发出“呜呜”的呜咽。 兰十五一看急了:“别!别把它们吓跑了……” 还没说完,阿云一龇牙,吓得尸主们一个趔趄,唰得一下掉头全跑了。 兰十五赶紧伸鞭子去拦,扯住其中一位尸主的手臂,哪想到那尸主猛烈一挣,竟把手臂直接甩掉了,空着袖子晃晃荡荡地跑没了影。 兰十五看着捞下来的一条手臂,懊恼得七窍生烟。 拉谁不好,拉了个骨质疏松的老头,这下缝回去也得留好大痕迹。 不对,先不扯缝不缝的,金主都跑没影了啊! 兰十五蹲在地上捶胸顿足:“云大爷你吼什么啊,它们挠我就挠了,我又不是不会躲,现在你把人吓跑了,叫我上哪找去?” “抱歉啊……”阿云眼角抽了抽,愧疚地道,“我只是看它们要伤你,想吓退它们,没想到它们竟然直接逃了……” “诶……罢了罢了,这也能侧面印证,你是一只很厉害的怨尸吧。”兰十五叹了口气,站起身,把拽下来的手臂拖到面前,拈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迅速画好,对着断臂低声念了几句咒,符纸很快亮起了莹莹的磷光。 “断臂和主人有感应,这张符能指引我们尸主逃跑的方向。”兰十五攥住符纸,看了一眼断臂,对阿云道,“我们先把断臂埋在这里,等找到尸主,再回来把手臂挖回去接上。” “嗯。”阿云点头。 “那个家伙,敢动我的金主,”兰十五神色重新冷下来,“我非把他里三层外三层人皮都扒了,看看他搞的什么名堂。” 那人许是看见路过的引渡人,一时起了顺手牵羊的歹念。 毕竟一般引渡人碰到这种事,防止惹祸上身都会自认倒霉,不再追赶逃跑的走尸,谁料碰上的是兰十五这个不肯善罢甘休的硬茬儿。 兰十五和阿云一路顺着符篆的指引翻山越岭,她心下着急,心道不能被它们跑得太远,追赶的脚步便愈发急促,又运上灵力,也只有阿云这样的高阶尸族才能赶上她的步伐,换了普通的路人,还只当是眼前刮过一阵大风,身影都分辨不清。 可饶是这个速度,兰十五也是在追出几十里地后才堪堪追上尸主们的尾尘。 这批走尸的灵力有多少,兰十五心知肚明,跑得这么快,绝不可能单纯是被阿云一嗓子吓的。 灵力低微的渡人尸变,脚程又快到这个程度,只有一种可能:它们是被强制认主了。 这样的话,只要主人一声令下,走尸们就能在第一时间被吸引到目的地。 “*真够绝的。”兰十五又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那“管家”的祖宗十八代。 夜幕降临,兰十五和阿云一头扎进幽深的密林后,同时停下了脚步,对望了一眼。 走尸的气息消失了。 兰十五举起符篆,上面的字迹在夜色的衬托下,幽幽的萤光格外显眼。 “它们停在附近了。”兰十五看向阿云道。 阿云皱眉看了一圈,四处走了几步,拨开高高的蒿草,指向不远处:“在那里。” 兰十五眼眸沉了下来。她已经看出来,那是一座不太起眼的坟冢。 第8章 引渡人靠尸求生,对死者的敬重比生者更甚,这是行业自觉。 而事急从权,兰十五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对着墓碑连作三揖后,干脆利落地把符纸摇铃塞回腰间,空出双手,蹲下,挖坟。 阿云仗着自己力气大,以手为刃,劈了两下就挖起一大块泥土,抛到了一边。两人合力把略高于地面的土丘刨成深坑,终于扒到了黑沉沉的棺盖一角。 夹在兰十五腰间的符纸有了异动,她拿起来四处试探了一下,心下了然。 “符纸靠近棺材就会发光,而且,”兰十五把符纸凑近棺盖和棺身的缝隙,示意阿云看符纸不明显的颤动,“里面有风。” 阿云也明白了兰十五的暗示,默默蓄力,托住棺盖猛地向上一掀。果然,棺材里并没有什么陈年尸体,只有一个空洞洞的隧道,幽深冷暗,几乎笔直而下,不知通向何处。 兰十五两手扒着棺沿,正要一跃而下,却忽然被一只大手阻住身形。 “下面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兰姑娘你这样贸然跳下去,会很危险的。”阿云伸出一只手挡住兰十五,温柔又不容置疑的语气惹得兰十五愣了一下。 “拜托,云大少爷,我很急。”兰十五第一反应就是在心里嗤笑他谦谦君子外表下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心道你姐姐我上蹿下跳斗走尸的时候你还是个养花遛鸟的贵公子呢,忍不住反问道,“不这样跳怎么下去?变个筋斗云飞下去吗?” 阿云沉吟一阵,似乎在认真反思。兰十五以为他放过自己了,正要再往下跳,却忽然见阿云又有了动作,侧身坐在棺沿和兰十五面对面,拉过她要使力的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兰十五刚想骂你这个僵尸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又感觉到一阵大力,阿云把兰十五又带得近了一点,戴在她头上的斗笠一歪,挂到了脖子后面,草草盘好的头发,几乎要蹭到他的脸。 阿云静默了一瞬,就着这个近距离的姿势扶住兰十五的后肩:“抱紧我,我带你下去。” 男子的声音在夜色掩映下低沉得有一些磁性,从头顶和贴在耳边的胸膛传来。 兰十五忽然有点庆幸,还好是黑灯瞎火,不然被人看到她兰十五爷被一具走尸撩得面颊绯红,那真是丢人丢到祖师爷家了。 兰十五本来打算是不管不顾,纵身一跃,遇到不测再拿软鞭勾住沿边的石块缓一缓,总之死是死不了的。 而阿云强行拦下自己,要替自己当人肉云梯,好像也无法反驳,仔细想想,确实比自己的计划周全那么一点。 她双手抱着阿云的脖子,明知道死人不会有呼吸心跳,却还是忍不住分心悄悄观察他近在咫尺的面庞。 顶上微弱的月光扫下来,竟然把阿云石像一样的脸打得柔和了不少,依稀还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疏朗的神采,也不知道在世时,这是怎样一个明俊逼人的皎皎君子。 虽然这么想很不好,不过要不是云大少爷死这么一遭,估计她兰十五这辈子也见不着这等好人物。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一歪,意识到阿云是怎样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手脚并用爬隧道,又想到前两天还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吓到蹲地抱头的云大少爷,此时竟然自己把她的手臂架到脖子上,抱着她一寸寸下行,鲜明的矛盾感给兰十五的内心造成十分大的刺激。 她的云大爷,实在是诡异的可爱。再转念一想,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人护在怀里,天天自己冲锋陷阵,这种偶然松懈一下的感觉,好像也蛮不错。 兰十五抱着阿云脑中百转千回,嘴角可疑的抽搐就没有停下来过,不过阿云似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心翼翼地爬了一阵后,两人的脚终于先后着了地。 一触地兰十五便飞快地放开了挂在阿云身上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四周。 只是这一观察,倒真被她看出几分不对来。 这里虽是荒山野岭,却不是什么乱葬岗,最多只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坟头,可这地道里的尸气,未免也太重了。 兰十五凝眸,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红色药丸压在舌底,抬头见阿云看着她,下意识解释道:“这是清心丸,解毒的,我怕下面有诈防备一下……不是我小气不给你,反正你也死了嘛,人间的毒奈何不了你。” 阿云失笑:“我知道,我没向你讨,又不是糖果一个小朋友一颗。” 兰十五卡了壳,意识到自己曲解阿云的意思,说了什么蠢话,又被阿云和风细雨地一取笑,顿时赧然,好没趣地斜了他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自己往前走了。 阿云沉如古潭的黑眸里难得熠起几不可察的笑意,赶忙跟了上去。 地道从棺材口一路打到地下深处,兰十五环顾四周,发现下面竟是处处贯通,光在她眼前就有七八个洞口,黑黢黢看不清前路,像是巨型蚂蚁窝。 兰十五一皱眉,正想开口说话,忽然捕捉到了不远处细微的声响,隐约是人语,还有脚步声。 兰十五当机立断,转身就重新搂住阿云的脖子,阿云会意,向上一跃回到下落的洞口,无声贴上了地道的沿壁。 地道里尸气浓郁,多一个阿云倒没什么,但兰十五这个大活人的气息却很难不被发现。 她深谙此理,抱着阿云的动作更紧了,还把脸埋在阿云后颈的衣领处,尽量把自己的气息放到最慢,强行压下生理性的心跳加速。 百忙之中,她自然也就没注意到,本就僵硬的阿云,被她小猫似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搔着后颈,此时已经僵成了一根咸鱼板板。 大片沉重的脚步声嘈杂起来,兰十五对此很熟悉,这就是受人驱使的走尸的走法。 引渡人驱使尸体是为了故土安魂,而建造地道的人,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细碎的活人谈话声此时变得清晰起来: “这种质量的,你也敢往公子跟前送?” “见谅,见谅,”这个声音,兰十五听出来了,是白日和她打过一次的那个管家模样的驭尸人。 听得那人赔着笑继续道,“实在是小的最近手气不好,没凑够数。但赤练的品阶可不低,想来是能抵一二吧?” 前头骂人的冷哼了一声,放了他一马似地道:“罢了罢了,随便吧。不过缺胳膊断腿的不能要,等下把那个老家伙丢出去,别污了公子的眼。” “诶是是是。”驭尸人谄笑着,驱着尸和那人一道走远了。 待没有声音之后,阿云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兰十五跳下来,见兰十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凑够数,残缺的不要,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呢?”兰十五低头沉吟,随即又道,“我们先跟过去,那个缺胳膊断腿的肯定是我的渡人,管他做什么,我好歹得把我那十一位金主抢出来。” 第9章 地道里连个火把都没有,黑灯瞎火的一片,兰十五努力适应黑暗,和阿云蹑手蹑脚地缀在走尸队伍后,循着脚步声一点一点往前方走去。 兰十五示意阿云在后面远远跟着,自己则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屏息混入了冗长的走尸队伍里。 她悄悄掏出符纸,根据荧光寻找,果然发现了断臂的那位。 庆幸的是,剩下的十人都在那位附近,十一个渡人都是方才那人口中“质量不好”的老弱残兵,可怜兮兮地被挤在逼仄的小角落里。 兰十五极其小心地摸了过去,在心里默念咒语,飞速画好符纸,在每一具走尸面前都站定烧了一张。 夺她金主的驭尸人认主做得潦草,因此她解除也解得容易。 很快十一个渡人都从强制认主的状态里脱身出来,兰十五勾勾手指,在心里下了口令,他们便乖乖地跟着她走,从队伍中间逐渐脱离到了靠后的位置。 眼看就能呆着渡人逃离走尸大队,这时兰十五冷不防被一阵火光刺入眼帘,下意识脚步一滞,僵在了原地。 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拐了个弯竟通到了灯火通明的大殿。 兰十五还在队伍里,闪避不及,只能僵硬地跟着众走尸进殿。 而缀在队伍后的阿云及时察觉,贴着拐角的石壁暂且隐匿了身形。 兰十五从帽檐的缝隙里往上瞥了一眼,看到了驭尸人和方才与他谈话的男子,两人都站在堂下,台阶上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殿内的火光映着他半边算得上俊朗的脸,另一半浸在阴影里,加上满脸的阴戾,平白给人一种鬼魅的惊悚感。 台阶上的人起先没有开口,驭尸人怕担责,抢先邀功似地开口道:“公子,小的这次制出一具极佳的怨尸,想来用它试炼对主上的功力或许大有裨益。” “你倒是能干。”被唤作公子的人冷笑一声,语气里丝毫没有夸赞之意,“本公子让你们收集走尸而已,你怎么把本公子的活代劳了。”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驭尸人吓得膝盖一软,赶紧跪下,“是,是最近尸体不好找,小的掘地三尺也只找出这些,凑不够数,就想着公子最近为炼尸烦扰,略尽绵薄之力替公子分忧,以求将功补过。” “诶,靳老五,让本公子说你什么好,”那人像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能耐不小,只不过,该你做的,你做好便是,本公子的活计,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听到“靳老五”这个名字时,兰十五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渡人行当里,靳老五是她为数不多从她父亲嘴里听到过的人名,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气。手脚稳当利索,名声传出去了,自然会有更多人家上门来请。 可现在,靳老五却站在这个地道里,驱着一堆走尸在做什么交易。这些走尸,保不齐都是靳老五仗着职业之便明里暗里拐骗回来的。 兰十五心中隐隐冒起怒火,引渡本来就变数颇多,讲究信任和道义。靳老五这种元老级别的渡人偷骗尸体,简直是给整个引渡行业抹黑。 再者,她心中又纳闷,做了这些勾当之后,靳老五绝对别想再引渡了,可以说是自摔饭碗。听那个公子的意思,倒手尸体的还不止靳老五一个,能策动这些引渡人不顾一切地为他们卖命,策划这件事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意欲何为? 靳老五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知错。” “行了,你这次带来多少,我先带回去。”公子道。 “八十三具。”靳老五早就数好了,立刻报上去,又有些心虚地道,“不过有个没了胳膊的……不知道能不能用。” 公子却没有理会靳老五的话,凝眸看了一眼走尸,道:“你确定吗?” “啊?”靳老五一愣,脑子有点迟钝地回头看,“好像是吧?也可能是八十二……八十四?小的再数一遍……” “不用数了,多了。”公子冷笑一声,突然扬起手,从袖管里飞出一把细针,直朝着人群里的兰十五面门而去。 兰十五没有想到那公子会如此快地发难,猛地一侧身避开银针,凌空一翻,从走尸群里脱离出来。 “是你!”驭尸人一看,吃了一惊,“你竟真敢追来!” “怎么不敢?”兰十五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泠然一笑道,“拐人拐到我头上来了,这种砸人饭碗的勾当,当爷好欺负吗?” 靳老五还想说什么,那公子一抬手止住,冷声道:“叫走尸退后。” 靳老五闻言立刻偃旗息鼓,乖乖下了指令叫人后退,给公子空出地方来。这位公子的手腕他是见识过的,在此人面前,他不敢有半句违逆。 但兰十五的十一位渡人已经被她解了禁,自然不会听靳老五的,默默留在原地,在兰十五周围站成了隐隐的屏障。 “只深入虎穴,这位小兄弟确实胆大。” 公子挑了挑眉,走下台阶,此时兰十五才看清,这人右眼周斜亘着三道骇人的长疤,险险擦到眼眶,脸上做出冷漠以外的表情,更加惊悚得如同鬼影了。 他慢条斯理地边说边走近兰十五,嘴边还噙着揶揄的笑意,“不过一腔赤胆可走不长远,阁下纵使满身绝技,凭着区区十一具走尸,也别想走出这殿门。” “你想多了。”兰十五轻轻拨开走尸,捻了个诀让他们悉数后退,闲闲开口,“是我凭着我一个人,把他们带出你这破殿。” 兰十五没有用走尸当肉盾武器,这倒是让公子讶异了一瞬,不过很快覆盖上了新的冷笑:“竖子狂妄。” 话音刚落,那公子手腕一翻,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剑,欺身猛地刺了过去。 兰十五挥出腰间的赤红软鞭,打了个旋,蛇似地缠上剑身,似要将剑生生绞断。 公子却不知从哪又变出一柄长剑,剑锋凌厉,眼看要把软鞭一寸寸剪碎,兰十五只得立刻撤手,将软鞭收回的同时,飞速甩了几个鞭花,把割人的剑气勉强弹开,自己脚下不稳,趔趄着倒退了几步。 如此几个来回,兰十五已经有些力竭的先兆。 她压抑着粗重的喘气,暗暗震惊此人内力高深。 对方轻蔑地一扯嘴角,还要起势时,忽然一阵飓风从地道刮了进来,猛地将公子震开了。 几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颀长阴翳的男子,满身快要化为实形的阴煞之气,笼得人面目不清,仿佛地狱而来的罗刹。 只听兰十五大惊:“阿云,我让你不要跟来!” 兰十五担心地道尸气太重,催化阿云体内的凶煞,便一早嘱咐他远远跟着,不要贸然出手。 听见兰十五的话,阿云脸上的阴翳散开了些许,定定望着她道:“他们伤你。” 兰十五呼吸一滞,看着失控边缘的阿云,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另一边,被阿云的煞气弹开的公子,却在看清阿云的脸之后,瞬间变了颜色。 “靳老五,把所有走尸驱过来。”公子的声音沉得像寒冰,“这两个人,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第10章 兰十五闻言悚然一惊,眼看黑压压的群尸在靳老五的驱使下逐渐向她四周聚拢。 而那个毁了半张脸的公子眼神像淬了毒,先前对兰十五的那一点轻蔑矜骄的闲适也全然不见,周身的杀气前所未有的暴涨起来。 兰十五倒不是怵了这架势,只是尊重尸体是她的职业病,这破了相的把走尸堆在中间的行为实在让她恨得牙痒痒。 于是她扭头给阿云抛下一句“护好我金主”,足尖一点,便飞身跳出尸圈,径直向破相公子冲过去。 “玄辰公子小心!”另一个手下脱口叫道,被破相公子不耐烦地怒吼:“闭嘴!” “啊,原来你叫玄辰。”兰十五在刺杀的百忙之中还抽空笑道,“取着个光风霁月朗朗乾坤的名字,背地里竟在行这种龌龊勾当呢?脸上的疤别是遭报应被雷劈的吧。” “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玄辰的面色狰狞到扭曲,仍在强自控制,手下的剑也愈急愈快起来。 兰十五飞转着软鞭斥起一道道强风,嘴上还在一刻不停地说着话,插科打诨似地,说出的话却一字比一字令人心惊:“一看到那位,你的脸都裂了。怎么,当初杀人灭口做得利落,却没想到,死人也守不住秘密,是吗?” 玄辰脸色可见地一白,剑法也露出一瞬的疏漏。兰十五抓住机会,软鞭旋即刁钻地缠了上去,把战局拉到了自己的上风。 玄辰公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忽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也许不一定知道全貌,不过是胡诌几句诈他。 于是他勉强换上阴沉的笑容:“阁下,都是讨生计,井水不犯河水,作甚要刨人家底呢?” “打住,不是我纠缠不休,只是你的手下要抢我饭碗,迫于生计罢了。”兰十五轻嗤一声答道。 “这个好说,”玄辰公子一边招架着软鞭,一边跟她摆条件,“我这就让他们收手,阁下带着你的渡人离开,我就当从未见过你。只一点,阁下把那个叫阿云的怨尸留下。” 方才要杀她灭口的话被玄辰轻飘飘揭过,兰十五心中冷笑,也不提这茬,只一挑眉道:“交出阿云,我就能平安无事吗?” “公子不可!那是放虎归山啊!”靳老五慌得大喊,被玄辰公子一个眼风吓得噤了声。 兰十五看在眼里,装作恍然未觉,面上作出几分动摇神态。 玄辰公子蓦地收剑,缓缓向兰十五靠近,想要摆出友好的笑容,只是加上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和半张脸狰狞的伤疤,在兰十五眼里实在是笑得比鬼还难看。 然而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忽然手腕一抖,猛地一甩袖子,扬出一阵猩红的粉末,直朝兰十五面门而去。 旁边的靳老五和手下瞬间一退三丈远,拿衣帽兜头盖脸捂住自己。 兰十五一看便知,这是江湖中人闻之丧胆的三毒粉。活人中之,会直接腐化成骷髅,洒在尸体上,还会催化尸体的怨气,促成尸变。 可她早就在下墓之前服了清心丸,并不会受其影响,毒粉扑面,她只是脱下外袍一挡,自己踮足轻巧巧退了出去。 “不可能!”玄辰公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世间,还从未有人能扛过他炼的三毒粉。 三毒粉不仅对活人有杀伤力,在这样密封又有大量走尸的环境里,危险至极。 于是兰十五翻了个身回到护着渡人和众走尸缠斗许久的阿云身边,解下了腰间的摇铃,冲阿云一使眼色,同时在心里给渡人下了口令。 在阿云和渡人会意一起捂住耳朵的同时,兰十五猛然间眼神清明得如灼人日光,打横一压摇铃,随后飞快晃动起铃身。 尖利的铃声叫嚣着冲进走尸的耳朵,靳老五的一切指令都失去了效力。走尸或失声嚎叫或满地打滚,一下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把没来得及散开的三毒粉都压在了身下,还把玄辰公子等人和他们的距离隔出了一大段。 玄辰和靳老五等人见状,眼色齐齐一变,随即一齐出手,向兰十五冲过来,这回估计是毫无保留地把看家本领都亮了出来,把殿里通明的烛火都带熄了几盏。 然而兰十五右手晃铃不变,忽然一抬左手,露出一截皓白手腕。 三人的攻势都滞了一瞬。 那皓白手腕上,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红线上挨挨挤挤,穿着三个金色的铃铛。 兰十五翻转起左手手腕,把腕铃的声音也加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原本地上只是被铃声扰乱心神失去攻击力的走尸,忽然被驱动了好几具,挡在兰十五面前,张牙舞爪挥掉了那三人的剑和毒针暗器。 纤长的桃花眼眸风如炬,从嘴角溢到眉梢的清冷笑意,让靳老五无法控制地把记忆里的那个身影和笑声翻涌回脑海。 当看到兰十五一边晃摇铃一边灵巧地抖动左手腕时,他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颤抖地喊出了声:“鬼面铃!是你!你回来了!” “扯你娘的淡!”手下破口大骂,“别吓唬人!鬼面铃早死了!死透了!” 兰十五的铃声越来越急,被她驱动的尸体也愈发变多,自己带着阿云和渡人一步一步地向殿外退去。 玄辰等人被暴动的走尸拦住,眼睁睁看着兰十五越走越远。 玄辰公子忽然咧嘴一笑:“鬼面铃。” 兰十五脚步一顿,面不改色地回道:“就是你爷爷我,怎么着?” “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虚传。”玄辰隔着尸群高声道,“孤身夺尸,风采不减当年,令我等叹服。” “别磨磨唧唧地废话,告诉你,该算的账,我一笔都不会放过,你们且等着就是!”兰十五退出安全距离,就不再废话,和阿云说了一句“走!”就欲带着渡人飞奔离开。 靳老五在听到兰十五的话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可玄辰公子却不为所动,冷笑一声,自语道:“有什么帐,阎王那再算吧。” 话毕,玄辰公子忽然抛出剑,剑刃在暗夜中一划,不知戳到了什么,咔的一声,湮灭了声息。 而下一瞬,整个地道都轰然大响起来。 兰十五等人一路狂奔,还没来得及找到出口,就被这骇人的声响震得站立不稳。 “这……这是……”兰十五扶着阿云稳住自己,扬起的尘土和越来越逼仄的空间让她瞪大了双眼。她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失口大喊,“快逃!他们要毁了地道!” 地道的震动传到大殿,靳老五和手下知道此处也撑不了多时,吓得面无人色。 玄辰公子冷声道:“这批货通通不要了,撤。” “可是公子……”靳老五有些肉痛,还想说话。 “再废话,你就在这里给他们陪葬!”玄辰公子暴怒地一吼,“走!” 机关一开,整个大殿连着长长的地道都毁于一旦。 玄辰三人有后路可以全身而退,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兰十五和阿云再死一回。 兰十五扛着纷纷落下的乱石找出路,越来越左支右绌,直到新鲜空气越来越少,兰十五逐渐窒息,没有力气再往前跑了。 兰十五不想自己死得太难看,竭力控制自己翻白眼厥过去的冲动,颤颤巍巍地抓住阿云,想拜托他,要是能逃出去,麻烦把她的渡人安葬了。 还没等说出口,阿云忽然大力地回抱住了她。 “你不会死的。”阿云低沉的声音比巨石掉落的声响还要震耳欲聋,“相信我,我带你出去。” 接着,兰十五就像脑子里砰的一声断了根弦,死一般陷入了混沌的沉睡。 再睁开眼时,繁星低垂的夜空已经被鱼肚白泛成了水蓝色。 兰十五愣愣地张着眼睛半天,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一着急起得太猛,兰十五眼前也飞起了旋转的小星星。一个温柔的力道扶住了她,让她不至于再一头栽回去。 “小心。”阿云提醒。 兰十五傻了一阵,突然开心起来:“我还活着?你真的把我救出来了?!” “这世间还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阿云脱口说道,说完却又愣住了。 这句话,他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也说过。 兰十五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陷在重生的喜悦里,一转头,却看见了不远处躺着的一排人影。 她趔趄地被阿云扶着过去看。 衣服上还有未掸落的泥土,有几个手脚断了,身上也留下了伤痕,却被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排。不多不少,刚好十一个。 “十五,对不起,我刨得大力了,把几个人的手脚扯断了。”阿云在旁边像个孩子似地乖乖认错。 兰十五回头捧起他的手细看,上面还有纵横交错的伤痕,是挖土时留下的。 十一个渡人,是他用手一个一个,又拉又刨的,把人挖出来的。 兰十五语气一涩:“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阿云的僵尸脑袋又显得笨拙起来,费力想了想道,“因为,阿云只有十五啊。” 她沉默许久,低头双手拢住阿云的手指,轻轻拍掉上面的沙子,对着明明没有痛觉的阿云,吹了半天的伤口。忽然轻声说道:“兰庭月。” “什么?” 兰十五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你可以不叫我兰十五,我叫兰庭月。” 第11章 匆忙从大殿逃出来的玄辰等人,形象并没有多体面。 靳老五和另一手下喘着粗气,有些不太理解玄辰公子宁可弄塌这么大一段地道,令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也要将人赶尽杀绝的决心。 是因为那个叫阿云的怨尸,还是另一个……拿着腕铃的人。 提到那个名字,靳老五的声音还在颤抖:“难不成,鬼面铃真的没死吗?” “靳老五,你又来了,”手下抹下惊魂未定的神色,故作不屑,“咱们不是亲眼看见的吗?别说哪块完整的尸首,他的魂魄都在炉里化成煤渣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也不尽然。”玄辰公子忽然开口,把两人唬了一大跳,“能解开我炼的三毒粉,使得一手摇铃绝技,还有那个腕铃。这么多巧合,恐怕就不是巧合了。还有,我方才装作不认识他,客套的那几句,他也不上当,虽说仍可能是故弄玄虚诈我,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至少鬼面铃的事,他不是完全不知道内情的。” 靳老五和手下惶恐地站在一旁等待吩咐,只见玄辰公子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凉声道:“找人盯着地道那边,还有,派人去鬼面铃以前的住处查一查,特别是查一查,有没有什么徒弟、好友,或者……儿女。只要有相关的,不必回到我和主上,杀了便是。” “是。” “玄辰说什么久仰鬼面铃大名的话,明显就是装蒜,欺我不知内情,装不认识撇清关系。” 兰十五——既然她已经自己坦白,诸位看官就称她兰庭月吧——兰庭月冷哼道,“他手下听到鬼面铃的大名都已经跟见了鬼一般了,说不认识?我才不相信。” 阿云看了兰庭月一眼,试探着问道:“鬼面铃……是你的什么人?” 一阵沉默。兰庭月抬头看向远处,眼里似有水波荡漾:“他是我父亲。” 届时,兰庭月之父以鬼面具覆面,摇得一手好铃而被众人所知。 他被交口称赞,并不止靠稳妥的引渡工夫,更因他能治凶化的走尸,正经学术的道人都不及他的功力,因此谁家闹尸患,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去找鬼面铃解决。 可就是这么个业内外都奉若传奇的引渡者,却在一趟走脚中,遭渡人凶化袭击,在一处偏僻山谷死无全尸,没见一块完整的尸骸,连魂魄都散了个干净。 兰庭月赶到时,她父亲已然被杀,山谷里冲天煞气,凶化的走尸中,有一具极其凶悍的,也就是兰庭月平生看见的头一具怨尸。 兰庭月再晚一步,它就要窜出山谷去害人了。她情急之下抓起父亲掉在一旁的腕铃,跳上树杈,一边以自己为饵吸引它的注意,一边用腕铃扰乱它的心神。 她和怨尸缠斗了三天三夜,才终于趁其不备在其周身贴上一堆往生符,放血放得快把自己榨干了,才将其生生烧尽。 她后来忆及此事,隐约明白过来,那具怨尸,恐怕是人为炼化的试验品,被投放到山谷里,催化了父亲的渡人,暗地里给父亲使的绊子。 可是当时现场只有一堆满地乱爬的凶尸,骇人的血腥气冲着她的眼眶,除了一地狼藉,什么线索都没有。 兰庭月看着阿云,想起地道中的所见所闻,隐隐感觉自己的灵台注入了一股清泉,多年前尘封的谜团,渐渐有了明亮的迹象。 “我父亲的死定和下面那帮人有关,你的死也是,否则玄辰不会心虚到自毁基业也要杀我们灭口。” 兰庭月沉思着开口,费劲地串联前因后果,又细细将墓下那个奇怪的地道构造梳理了一遍,忽然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猝然转向阿云,“是乾坤门!” 地道蜿蜒交错,看似混乱,其实有它的法门。以道为根本,集四方之气,汇向一处……回想起地下看不见尽头的一个个洞口,兰庭月越来越心惊。 乾坤门本就是煞气极深、丧尽天良的孽阵,方圆一里的阵仗就能引起大乱,方才他们见到的这个阵,到底有多大? 她的父亲,到底是得罪了什么样的势力,才被追杀至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地步? 没等她收回令自己战栗的猜测,不远处一点响动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树丛那边砰的一声摔出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走来。 兰庭月认出了那是弟弟阿煦,刚要唤他过来,身边的阿云忽然暴走似地冲了出去。 “阿云你别伤他!那是我弟弟!”兰庭月惶急大喊。 阿云却没听见似地,径直到阿煦面前,铁钳般的手狠狠勒住了阿煦的脖子,把他凌空架在了树上。 “他现在是血蝠状态,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你离他远点!”兰庭月飞奔过来的步子被阿云一句话生生止住。 她抬头一看,果然看到阿煦的瞳孔全是血红,尖尖的虎牙长成骇人的獠牙,正对着她的方向,像野兽看到猎物一样,从喉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喑哑嘶吼。 兰庭月傻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用布条裹住自己的伤口,掩盖身上外露的血腥气,赶到了两人身边。 “阿煦,你看着我,我是姐姐,我是你的月儿姐姐,你忘了吗?”兰庭月循循地说着,“别害怕,姐姐在这里。” 阿煦被迫集中精力。死死盯着面前的兰庭月,口中还在艰难地喘着粗气。 忽然,他一抬手,恶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小臂。 “阿煦!” 鲜血从嘴角溢出,阿煦被痛觉刺激了神经,血红的瞳色终于一点一点淡退下去。 许久,阿云放开他脖子上的禁锢,阿煦就脱力滑到了地上。 兰庭月在他身侧蹲下,耐心地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直到他彻底恢复神智。 阿煦瘫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兰庭月,獠牙已经重新缩成了小小的虎牙,一咧嘴角,却是无助的哭腔。 “姐姐……我……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阿煦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等阿煦抽抽噎噎地说完,兰庭月和阿云才明白事情的经过。 阿煦在兰庭月的住处等她回来,却等到了一批蒙面杀手。 那群人上来便是赶尽杀绝的招数,阿煦被逼至绝境,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血族凶性,露出了蝠人形态,反杀了几个蒙面人,落荒而逃。 一路上,他凭着下意识追随兰庭月的气息赶来,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凶性,等见到了兰庭月,闻到她身上伤口的血腥气,加上他开了杀戒一直没有得到供给,理所当然地成了血蝠状态。 兰庭月久久沉默后,开口道:“对不起阿煦,姐姐没能保护好你。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姐姐你别这么说,你从小护我到大,已经把阿煦保护得很好了。”阿煦怕兰庭月伤心,连忙道,“从前的事,也不能怪姐姐啊。” 他流落街头被鬼面铃父女救起之后,就一直被兰庭月护着长大。 那日他跟着兰庭月走脚,遇上一只觅食的蝠人偷袭,自己中招才变成蝠人。就是那一回,一向随性和气的兰庭月,头一次不顾弱势的苦苦哀求,狠厉地将那蝠人赶尽杀绝,永世不得超生。 把翻涌的情绪收归囊中,兰庭月起身,对二人道:“那些人已经盯上咱们了,必不会善罢甘休。一会儿肯定还会有人回来查看这里,我们先挑小道走,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玄辰等人一出洞就派人来查验过当场,那时阿云还没找到路逃出来。大概是不觉得人在下面呆这么久还能活命,他们便离开去追查鬼面铃的住处,和阿煦激斗了一场。 追着阿煦,他们还是会追到这边来,只是脚程不如身为血族的阿煦快。 两厢比对,兰庭月他们正好打了个时间差,踩着杀手的前后脚藏匿进了深山里。 论熟悉地形,决没有人能比得过走脚走遍四方山川的兰十五爷。 兰庭月一边修补尸体一边带着阿云阿煦逃命,竟也意外地不显狼狈。 只不过路过一些山间野坟时,兰庭月会忍不住想到那个地道。 可想归想,总不能看见个坟就扒出来找找有没有和地道连通吧。 况且找旁支的地道并不是主要的,更重要的,是找到那些地道汇聚的中心是哪里。 “云大爷啊云大爷,你到底是哪家的人啊?” 兰庭月别无他法,只能每天冲着阿云发牢骚地喊上一喊,指望着唤醒他的哪怕一点点记忆也好。 然而阿云除了那次受刺激想到了乾坤门三个字,脑子简直故若磐石,拿棍子都敲不出个响来。 修补完尸体,兰庭月等人也赶到了西塞境地。兰庭月寻借口把阿云和阿煦一起留在了山上,自己带着渡人去寻他们的人家。 对岸家不少是名门大户,对引渡很是重视,兰庭月深夜前往,府宅里外也是灯火通明。 门口的小厮放兰庭月和渡人进门之后,便继续昏昏沉沉地守夜了,没有注意到院墙上面,出现了两个黑黑的身影,正在无声对望。 阿云:“……” 阿煦:“……” 阿云:“你姐姐说了,让你呆在山里不要出来。” 阿煦:“她不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吗?那你出来干嘛?” 阿云:“……阿煦,你久未进食,不能留在人气太重的地方,会有危险。” 阿煦:“我呸,阿煦也是你叫的?我叫何煦,别跟我套近乎!还有,你是姐姐的什么人,也敢这样教训我?” 没有兰庭月在,阿煦没有原先的乖巧,意外展现出了一点兽类的凶性。 阿云无奈,只在心里想着,算了,等一下好好看着他,别让他给兰庭月添乱便罢。 很巧,阿煦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大眼瞪小眼,不想里面突然爆发了一阵喧嚷,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你是怎么走脚的,我官人的尸体都坏成这个样子了!” “对不起夫人,您的损失我可以想办法赔偿。” “赔?我要你赔命!” 第12章 “夫人当心,别气坏了身子……” 身边的下人纷纷上前劝慰那名大闹的妇人。兰庭月低头站在不远处,还戴着斗笠,却全不是平时气定神闲吊儿郎当的姿态。 引渡尸体,除了魂归故里,大部分是权当对死者亲人的慰藉,兰庭月明白渡人的尸身对家人的意义有多重大。因此,对于妇人气极的谩骂,她一句都没有反驳。 妇人又哭又骂仍觉气不过,随手抓起旁边的空烛台,往兰庭月的头上狠狠一掷:“你还戴着那个破帽子干什么!连我官人的尸身都护不住,你还摆的什么架子?!” 兰庭月生生受了烛台的一击,一声没吭,感觉到额边一股热流缓缓淌下,伸手一摸,是殷红的血。原来是刚才烛台的边棱砸在脑袋上,隔着斗笠把头皮砸破了。 阿煦看见兰庭月被砸,又敏锐地闻到了血腥,登时便控制不住自己,双目充血地要跳下去,被阿云一把揪住衣领拉了回来。 “你什么意思?月儿姐姐受了委屈,你不让我替她出气?”阿煦恶狠狠地质问他。 “这就是你月儿姐姐不让你来的原因。”阿云答道,“你要是现在下去伤人给她出气,你看她会不会被你气死。” “那怎么办?干看着吗?” “静观其变。” 阿煦强行按捺下自己的暴戾,再看向祠堂方向,人群里出来了一个老者拦住了妇人。 “好了,引渡人驱尸不容易,没有他我们还见不到三郎最后一面呢。何况他也把尸体缝补好了,三娘你要是不满意,不给钱就是了,不要过分折辱人家。”老者叹着气道。 “难道就让我官人白白受伤吗?”妇人反驳,忽然狠厉地给旁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道,“我官人断了一条手,那就把他的手也打断来赔!” 那老者显然也不是家中主事的,劝阻不过只能闭眼走开。几个家丁接到命令,抓着棍子向兰庭月逼近。 兰庭月心道,不交待一条胳膊,恐怕这事过不去了,也便狠狠一咬牙,不躲不闪地等着。 “怎么办!那人举棍子了!”阿煦慌得要叫起来,去晃旁边人的手,却扑了个空。 阿煦:“?” 方才还劝他静观其变的阿云,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砰的一声,兰庭月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却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家丁朝着兰庭月的胳膊挥棍,一棍打下去却打在了另一个人影上,眼前这人就像凭空多出来的一样,穿进了兰庭月和家丁之间,生生用背受了一击。 “你你你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被吓了一跳,声音都有点颤抖。烛火下他们看不清阿云的脸,辨不出他的异常,但直觉让他们对眼前这个男子生出了几分畏惧。 阿云放开兰庭月,转身向祠堂众人俯身一揖,倒令他们愣住了。 “这次走脚,路遇歹人暗算,把尸体盗走了。兰十五爷追了一天一夜,和歹人缠斗,掘地三尺才把渡人从另一个坟里挖出来。”阿云一板一眼地说道,“没有保护好尸体让尸体受损,是我们的错。在下只是补充几句前因后果,望夫人及各位知悉。”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原来引渡过程中还有这样一段内情,换别人早就逃之夭夭了,这引渡人还一路追赶找回尸体,再缝补完全送回来请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妇人脸上挂不住,也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理亏。 起先说话的老者轻咳一声,开口道:“最近附近各地也常有尸体被盗的,还没人敢追过去抢回来,说起来其实还要多谢兰十五爷。三娘,此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追究了,太不厚道。” 妇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还是疲惫地对兰庭月摆摆手:“走吧走吧。” 阿云松了口气,想拉着兰庭月走,然而兰庭月又向前走了两步,出乎众人意料地,对着棺材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她跪在冷硬的石砖上,摘下斗笠,对着尸主庄重地磕了三个头。 烛光照着她的半边侧脸,还淌着几道血迹,看起来苍白到透明。这时才有人暗自惊叹,这名声在外的兰十五爷,竟然这么年轻。 祠堂内一时间,无一人开口说话。 行完大礼,兰庭月重新戴上斗笠,对众人道:“近来多事之秋,请诸位夜里尽量不要独自出门。” 说罢,兰庭月便转身离开了。阿煦看见兰庭月和阿云平安地走出大门,赶紧跟了上去,一边不满地道:“你让我在一旁看着,自己去英雄救美,好你个鬼话连篇的孟浪子!” 兰庭月本来满心压着乌云,听到阿煦的话顿时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少看点连环画多读点书!还有,我不是叫你们两个乖乖在山上等着我吗,谁叫你们下来的?” 后面半句是对着阿煦和阿云两个人说的。阿煦抢先答话:“你还说!要是我不来,我都不知道月儿姐姐受多大委屈,你就让他们这么糟践你?” 兰庭月一顿,摇头淡淡道:“本来就是我的错。” 阿煦还想反驳,被阿云一句话挡了回去。“别说了。”阿云制止了阿煦,转向兰庭月道,“先治伤。” 被阿云这么一提,她才想起额头上的伤,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 “嘶……”兰庭月摘下斗笠,碰了一下伤口,疼得龇牙。她从怀里摸出伤药要往头上倒,被阿云拦住。“我来。”阿云道。 阿煦本来也想抢着给兰庭月治伤,可夜风一吹把兰庭月伤口的血气吹到他鼻翼下,令他的呼吸又陡然粗重起来。 阿云接过药瓶,顺便抬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走远点。” 阿煦知道自己做不了,只好用力哼了一声,赌气跑到不远处的大树下,拿树干撒气。 兰庭月席地坐在了草坪上,听着不远处树叶哗啦啦往下落的声音,感受着额头上敷上药膏的微凉触感,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阿云,你以后别老欺负阿煦。”兰庭月道。 “没欺负他。”阿云反驳。 “他虽然一根筋,但是人不坏的。”兰庭月轻轻叙说着,“以前父亲在路上捡到他,他话都不会说,就念着自己的名字,何煦,何煦。多好听的名字,和和暖暖的,像个小太阳。” 可她小太阳一样的弟弟,因为自己的失误,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 “现在他开了杀戒,再忌活血也没有用了。”兰庭月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我怕我一介凡人,以后再也管不住他,也护不了他了。” “没关系,我替你管着他。”阿云答道。 “喂!你们好了没有?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在说我坏话?我听见啦!”阿煦在大树底下闹了半天也没人理他,回头只依稀看见兰庭月和阿云坐在草地上久久对视,气得要跳脚。 兰庭月无奈笑笑,对阿云道:“那就劳烦你多费心啦,云大少爷。” 敷好伤药,阿煦腻回了兰庭月身边,但兰庭月神色肃穆,开始谈起了正事。 “方才那老伯说,最近这里也有很多尸体被盗,说不定这片土地下面,也被他们挖空做地道了。” 兰庭月沉思着道,“可据我了解,构建乾坤门也是有规则的,从旁支到主干,收集的四方煞气等级不一。西塞地区丢的是是低级走尸的话,就证明此处是乾坤门的外围。那它的中心会在哪里?中原内陆吗?” 照这个面积大致估算的话,他们建的这个乾坤门,基本是要把整个天下推翻重建了。 “这也太夸张了……”兰庭月觉得荒诞,又不敢完全不信。 毕竟眼观她父亲,还有至今没有记忆的阿云,能把灭口做出这么多极致来的,怎么可能是省油的灯。 于是兰庭月拍板敲定:“等我把这批渡人送完,我们就往中原腹地找线索。” 这批的十一个渡人送到岸,废了兰庭月不少工夫。又要修补尸体又要赔礼道歉,主人家不通情面的,朝自己发火撒气也常有。 阿云和阿煦总是轮番出场替她解围,拦也拦不住,只好随他们。最终有惊无险地,总算是都送完了。 兰庭月头一回一身轻松地行走山川,只觉得路边的鸟都叫得自由。他们路过一家小县城,正要歇脚买点东西,忽然听到街边有女子的哭叫声。 兰庭月一愣,挤过去看热闹,见到台阶上两个壮汉拖着个小姑娘往里走,旁边的胖妇人正在向大家赔笑告罪:“打扰各位客官了,新来的姑娘不懂事,跑到街上来了,正要带回去教规矩呢。” 众人顿时明白了。许是哪个姑娘被卖到娼馆,不甘心想逃,被捉回去了。 路人心照不宣地散场了,兰庭月暗暗叹口气,也准备离开。 不是她不想帮,只是天下苦命人这么多,她逐个帮也帮不过来,更何况,从娼馆给姑娘赎身简直是天价,她是真的没有钱…… 她正要叫上两人一起走,一回头却发现阿云不见了。 “阿云?阿云!阿……啊!你在干嘛?!” 第13章 兰庭月一个没看住,阿云竟然从人群里撤身,向巷子里走去。 拥挤的地方还没什么人会注意身边的路人,阿云混在其中也不打眼,可他要往人少的小巷子里走可就不一样了。 走在巷子里,很容易留神打量迎面走来的人,要是有人从阿云面前走过去看出了什么端倪,不被吓死才有鬼了。 “阿云回来!” “傻大个!你往哪走呢!” 兰庭月和何煦怕引起注意,只能紧赶慢赶地追在后面低喊。 可无论他俩怎么喊,阿云就是一步也不肯停,走得急切,像是在寻找什么。 两人无奈,只好跟着阿云走,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阿云在巷子里弯弯绕绕,终于在靠近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 这户的院墙奇高,门半掩着,里面进进出出一些粗使婆子,还有一两个穿着十分清凉,浓妆艳抹的姑娘倚在门口说笑。 兰庭月看了一眼,差点一个磕绊把自己摔在地上。敢情转来转去,是到了前面那个娼馆的后门! 阿云看了一眼后门,也不说话,转身嗖的一下跳到了院墙上。 兰庭月欲哭无泪,哼哧哼哧顺着大树爬上墙。三人借着树冠的掩映,暂时没被人发现。 “我说,云大少爷,”兰庭月扒在墙上对其道,“是我疏忽了,不知道僵尸也有生理需求要解决。但是你能不能稍微按捺一下?就算我没钱,咱也不能翻墙来白嫖啊!” 十八岁的何煦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没懂是什么意思,但也连忙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傻大个,你就会添乱!” 阿云对于姐弟的一人一句恍若未闻,双眼死死盯着院墙里面那个在哭的小姑娘。 门口被抓回来的姑娘被拖到了后院,胖妇人叉着腰破口大骂:“小贱蹄子还敢跑?给我狠狠地教训!留条命留张脸,剩下的不用顾忌,让她长点记性!” 被抓住的小姑娘惊慌地哭叫起来,一旁大汉手上的马鞭眼看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欸欸欸!”兰庭月来不及拦他,又被阿云嗖的一下从院墙上跳了下去,急得差点跳了起来。 举起鞭子的大汉正要用力甩下去,突然感到一阵强风刮过,鞭尾卡在身后似地怎么也抽不过来。 一个颀长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背后,将他的鞭子夺过扔在了地上。 鸨母惊讶了一瞬,很快调整好了笑脸:“这位客官,咱们这正在给姑娘教规矩,您这样不太合适吧……您要是喜欢,奴家这就给你安排个雅间,把人□□好了再送来伺候您。” 鸨母估计也看多了喜欢英雄救美的公子,当眼前这人是心疼了要出钱买这姑娘,顿时堆满了笑脸。 哪知躲过一劫的少女一抬头看见来人,一下子变了神色,跳着扑到阿云的脖子上,憋了好久的委屈全都撒了出来,恸哭道:“云间哥哥!” 全场愣住。以为来了生意的鸨母听了这话,瞬间脸色大变。 “跟我走。” “拦住他们!” 阿云的声音和鸨母尖利的嗓音同时响起,阿云抱起少女一回头,身旁转瞬便围上了一堆打手。 而下一瞬,打手们正要发难,又看见一个戴着斗篷的黑衣人从天而降,一条软鞭火舌似地卷过,犹如燃起燎原之火,他们一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全数带倒在地。 不远处又是砰的一声,一个白皙俊美的少年从外面一脚把门踹得大开,护着几人一溜烟跑了出去。 鸨母愣了半晌,张牙舞爪地大吼起来:“追啊,去追啊!老娘的摇钱树被人劫走啦!” 凡夫俗子当然追不上兰庭月几人的脚程,追了二里地,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几人逃到了先前安置的山洞里,何煦蹲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问道:“傻大个,你发的什么疯,自己救人还……还搭上我们陪你遭罪?!” 没有人理会他。何煦抬头一看,被救出来的少女还挂在阿云的脖子上,梨花带雨地哭着:“皇兄!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的,你会来救我的呜呜呜呜呜……” “黄凶?”何煦挠了挠头,“傻大个,你姓黄啊,名字还挺有特色。” 依然没有人理他。从进洞到现在,兰庭月和阿云一句话都没说。 阿云还是先前怔愣的样子,似乎方才的一切作为都是被记忆深处的什么驱使着,此时正在费力地回想。 而兰庭月静静地看着眉头紧锁的阿云,脑海中还是方才阿云跳下去阻止暴行,那个少女扑到阿云脖子上的场景。 就在前两天的晚上,那个位置的人还是她。原来会让她的阿云拼尽全力保护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粗线条的何煦当然没有感觉到兰庭月隐隐的酸劲儿,他对眼下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局面一头雾水,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阿云看着少女,终于缓缓开口了:“琼……琼玖?” “是我啊皇兄!”少女激动地抓着阿云道,“太好了太好了,皇兄没有出事,我就知道!” “咳,”兰庭月此时清了清嗓子,淡淡开口道,“小姑娘,你皇兄其实事挺大的,你自己看看,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什么人?这样咒他!”叫琼玖的少女气得狠狠瞪了兰庭月一眼,可还没等说完,就听见她挂着脖子的阿云低沉的声线传来。 “琼玖,”阿云拿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脖子的脉搏处,“我真的已经死了。” 时间静止了几秒,然后上一秒还搂着阿云脖子的少女,下一秒就从阿云身上滚了下去。 “呜呜呜呜呜你们是谁,你们都是鬼吗?救命我要回家,呜呜呜呜呜……” 哭声里还夹杂着何煦故作恶声的冷笑:“对啊,我们都是鬼,我是吸血鬼,专吸漂亮小姑娘的血。”然后哭声变得更大了。 “好了好了,阿煦你别吓唬她了。”兰庭月开口阻止他,转而对琼玖道,“琼玖姑娘,我们不是恶人,方才不是还救你出来了吗?你放心,就算不相信我们,也该信你皇兄,他总不会害你。” 少女的哭声渐小,兰庭月暗暗点了点头。 小姑娘虽然胆小,倒是个机灵的人,方才在娼馆后院,那么紧急的时候,也没有脱口喊阿云皇兄,想来是怕被有心人听见再惹祸上身。 只是最近经历的变故太多,又突然来了阿云这个超自然现象,一时被整蒙了而已。 琼玖压抑下哭声,克服了恐惧,抽抽噎噎地问阿云:“皇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些人把你怎么了?” “我……我不记得了。”阿云摇摇头道,“其实到现在,我也只想起来你的名字而已。” 琼玖的抽泣声忽然打了个噎。调整了半天,琼玖终于深吸一口气,诉说起来。 一开口就把兰庭月和何煦惊了个倒仰。 “我是齐国永安郡王的女儿长乐郡主,你是齐国的六皇子,凌云间。” 何煦没有想到“皇兄”是这个皇兄,兰庭月没有想到的是,华夏大陆百十个大小国家,他们居然真是统治整个中原的齐国的皇子郡主。 不是吧……乾坤门的中心真的在中原腹地? 凌云间原本和二皇子凌云澈深陷太子之争,后来有一日凌云间忽然被指控谋反,被安了个小官职贬去西塞,还未及到任,就传来了消息,说凌云间在路过一处悬崖失足跌落,尸体也没有找到。凌琼玖怀疑有人暗箱操作,到处找门路求见皇帝,但她只是小小郡主,父母亲也已去世,没有人会替她撑腰打掩护,闹得多了,反而引人注意。 没几日,皇帝卧病不称朝,朝政由二皇子凌云澈把持,她被二皇子软禁在了府中。 一日深夜,她的奶娘忽然出现在她房间,推醒了她,告诉她有人闯进府里,要她赶紧逃。 她在府里下人的掩护下慌慌张张逃出府,刚出城就看见自己的府宅方向火光冲天,定是被人蓄意纵火,想要杀人灭口。 她逃出京城,一路上听到“永安王府走水,包括郡主,全府上下的人都葬身火海”的消息,又惊又怕,想哭又不敢哭,此时想起了凌云间,就咬牙振作向西塞的方向摸索过去。 也是她人机灵谨慎,竟逃了这么远,结果一时大意,在兰庭月他们发现她的小县城外,饿极时吃了路人给的包子,被麻晕了拐到了娼馆。 娼馆的人心地阴狠,手腕又毒辣,要不是兰庭月等人碰见了出手相救,她这次恐怕真要凉在里面。 兰庭月听罢皱眉,想了想道:“纵火的人是谁指派的?” 凌琼玖抹了一把眼泪,愤愤道:“是二皇子!肯定是凌云澈那个恶心的家伙!他怕我查到他的秘密,就把我软禁了,还要杀我灭口!” “那你查到什么了?”何煦问。 凌琼玖张嘴滞了半天,又气得想哭:“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查到,我才气成这样啊!凌云澈,阴险狡诈,狼子野心,他就是个大混蛋!” 兰庭月顿了顿,又看了阿云——凌云间一眼。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郡主,都能被杀人全家地逼到这个地步,凌云间又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极大怨气才能化成怨尸,凌云间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化成怨尸的呢? 兰庭月隐隐有个猜测。 或许,背后之人本意,是想让凌云间,和她父亲一样尸碎魂散的。 第14章 绿瓦红墙琉璃殿,轻歌曼舞亭台间。 外界的动荡在齐国皇宫根本看不见踪影,此时的御花园,两个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子,正在凉亭里举杯对饮。 “听说近日朝中政务颇为繁忙,亏得二哥执政有方才能稳下来。”身着竹纹锦服的男子端起茶盏,对青石案对面穿着金色盘螭黑袍,神色张扬的人浅淡一笑。 二皇子凌云澈也端起青瓷杯笑道:“为国分忧本就是皇子本分,三弟无需过赞。” 三皇子凌云和眉间爬上一丝愁绪:“只可惜我这副破身板,没办法帮二哥分忧。” “三弟说的哪里话,”凌云澈道,“身体康健才是最重要的,你尽管好好养着,朝上有为兄呢。” 三皇子凌云和俊逸儒雅自不必说,只是娘胎里带下的病根,让他多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常年与药罐为伴,因此眉眼间总带着一丝病气,面色也时常苍白。听了凌云澈的话,他仍是浅淡地笑了笑,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体的状况,也不奢望能大好。顿了顿,他又道:“父皇最近也病得厉害,御医再没别的法子了吗?” 言下之意还是对皇帝的病情很是担忧。凌云澈一挑眉,顺着他的话冷笑道:“御医都是拿钱混日子的饭桶,三弟你若不放心,我去张榜广招神医名士来给父皇治病。” “欸,那倒不必。莫说这样会引起百姓的不安,就算是招了,也不见得能招到好大夫,反而耽误父皇的病情。”凌云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想到了什么似地叹了口气,“要是六皇弟在就好了,他也许会有办法。” 听到六皇弟三个字,凌云澈的脸上顿时起了阴霾。他不快地清了清嗓子,低头饮了一口茶水。 凌云和似乎没有注意到,复又担忧地道:“派出去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六皇弟,他能在哪呢?” 凌云澈压下阴戾,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士兵已经回话,说找到六皇弟坠落的山崖了,那么高的地方,估计是没可能生还了,到现在也没找到尸身,怕是骨头都落到狼肚子里了吧。” “那也不一定,六皇弟那么厉害的人,说不定有什么奇遇活下来了呢?你也说没找到尸身,说不定他哪日,就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一个惊喜呢!”凌云和抬头一脸希冀地对凌云澈道。 明明是阳光明媚的午后,眼前人的笑容看着单纯到透明,可不知怎地,凌云澈就从背后窜起了一阵凉意。 凌云澈不自然地撇开眼,随口敷衍道:“希望吧。” 待了没一会儿,凌云澈就站起身来:“我还有不少奏折要处理,三弟,你好好休息。” “那是,皇兄可是大忙人,”凌云和笑道,“你快去吧,我把这盏茶品完了再走。” 凌云澈笑着向其道别之后,转过身,英俊的脸上便爬满了阴霾。 手下走到他身旁,他一边大步向外走,一边低声问道:“皇上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不出一月,就能‘不治而亡了’。”手下回道。 “嗯,盯着点儿,别再闹幺蛾子。”凌云澈吩咐道,“还有八皇子那儿,加紧人手看管,在我动他之前,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手下顿了顿,又道,“殿下,其他人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位三皇子……” “他?”凌云澈回头看了一眼凉亭里认真倒茶的身影,觉察到他在看他,凌云和还抬头冲他和善地笑了笑。凌云澈捏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转身轻嗤道,“那个病秧子,不等我碰估计就碎了,不必理会。” 三皇子从小病到大,在凌云澈和凌云间皇储之争闹得腥风血雨时都没有任何插手的动作——别说动作了,他自己动一动都费劲。 凌云间失踪后,朝廷势力被二皇子暗地里换了一轮,倒是只有病病歪歪的凌云和逃过一劫。不但如此,凌云和对二皇子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还照旧和他闲聊说笑。也正因此,凌云澈放下了对凌云和的戒备,没有立刻赶尽杀绝,只不过是在凌云和的吃食和药里,下了慢性毒而已。 要知道,在凌云澈那里,灭口都是碎尸放火起步,对凌云和这个手段,已经堪称菩萨心肠了。 他如己所愿看到凌云和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就等着他油尽灯枯的那天,又或者,等自己大业告成,大发慈悲留他一条命也无所谓。 “地道那边呢,走尸准备得如何了。”凌云澈走出御花园,问道。 手下正要回复,忽然另一人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对凌云澈道: “殿下,出事了!邻近西塞的一大片地道被毁,玄辰公子来报说,说他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有话快说!”凌云澈冷然道。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似乎说出那个名字要极大勇气。 “他看见了六皇子,凌云间!” 方才凌云和带笑说出的话,像鬼影一样绕了回来。 “说不定他哪日,就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一个惊喜呢!” 冷酷高贵的二皇子仿佛瞬间被打碎了不可一世的面具,他猝然瞪大双眼,快步向外赶去。 不可能,不可能。 “你们怎么做事的!”凌云澈上来便质问玄辰道。 玄辰脸上出现一丝惊惧:“殿下!属下发誓是按照您的吩咐处理的!” 当日他们依着吩咐将凌云间引进怨尸阵,本想着他在劫难逃,那阵又不是他们能驾驭的,就躲得远远的守在那里。谁知过了数日后再去,凌云间和怨尸便一起消失了。 起初他们以为,六皇子被那群怨尸撕碎了没了痕迹,而怨尸可能自己逃到深山里去了。原本凌云澈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在怨尸手底下,还从来没有活下来的先例。可现在,那人竟然又出现了。 “而且,”玄辰把字眼在舌尖胆战心惊地绕了一圈,还是咬牙说了出来,“据属下那日的观察,六皇子他,已经变成怨尸了。” 砰的一声,凌云澈手底下的茶杯碎了。 “啪”的一声,兰庭月折了一根树枝扔进了火堆里,溅起了不大不小的火星子,在暗夜里晃了一会儿便杳无踪影。 做引渡人这么多年,为着金主总有颇多忌讳,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生火取暖,双手拢着火苗时,感受到橙色精灵舞蹈的热情时,她简直幸福得想哭。 “喂,”凌琼玖坐在旁边烤火,看着兰庭月,试探着问道,“你是什么人啊?”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鬼啊。”兰庭月忽然对她咧嘴一笑,斗笠下洁白的牙瘆人地一亮。 凌琼玖下意识一个哆嗦,随即反应过来:“我才不相信。你怎么现在还戴着斗笠啊?” 才脱离险境多久,又活蹦乱跳起来了。兰庭月想笑,还是依着她的话抬手把斗笠摘下了。 斗笠下是一张意外清秀的脸,把凌琼玖看得一愣。 “姐,吃果子,我刚摘的。”何煦拿着几个果子凑近了对兰庭月道。 凌琼玖顿时警铃大作:“你是女的?” “干嘛,我丑得看不出来吗?”兰庭月啃了一口果子道。 凌琼玖没理会,下意识看向凌云间的方向。从入夜开始,凌云间就蹲在洞口面无表情地发呆,大概是想努力找回记忆。 “那个,我不管你是谁,你听好了,谁都不能拆散我和云间哥哥,”凌琼玖直直地看着兰庭月道,“我和云间哥哥,是有婚约在身的。” 山洞里顿时陷入安静。 兰庭月咀嚼果子的腮帮顿住了,何煦不明所以地看向凌琼玖,连远处的凌云间都看了过来。 下一瞬,三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和你有婚约?” “有就有了,关我姐什么事?” “他人都死了,婚约有个铃铛用?” 然后四个人同时呆了一阵,费劲消化了一下旁边人说的话。 凌琼玖被兰庭月这么一说,想起了凌云间目前的处境,一下子又鼻酸起来,连吃醋都忘了。“怎么办呀,云间哥哥难道要一辈子如此吗?” “这个……我目前也不知道,我赶了这么多年尸,还没见过这么离奇的情况。”兰庭月耸肩。 凌云间忽然开口道:“回皇宫,抓出幕后黑手。” 兰庭月一顿,了然地接话:“对,找到真相之后,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或许就有办法把你救活了。” “现在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兰庭月最终一本正经地拍板,结束了这场氛围诡异的对话。 凌琼玖咬咬唇,很想说这是他们的家务事,他们自己去解决就好,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地,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不太好惹,而且此人和她皇兄之间的关系令她捉摸不透。她有预感,要是她按照本心说出那句话,最后的结局极有可能是她自讨没趣。 月落星稀,到了后半夜,山洞里已经没有响动之后,兰庭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洞口。凌云间正坐在洞口的青石上,听见动静,回头冲她微微一笑。 兰庭月在他身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懵圈了一整天,现在精神啦?”兰庭月打趣道。 凌云间看着她,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句话:“你方才说,人都死了,婚约有个铃铛用,是什么意思?” 兰庭月卡了壳,想开口辩解,凌云间却忽然凑近她的耳边,低声笑道:“你是不是吃醋了,月儿?” 第15章 兰庭月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凌云间的一句“月儿”成功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我说……” “好了!嗯,好!我听到了!你不用再叫一次了!”兰庭月唰地一下往后退了一尺。 可凌云间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好整以暇地笑道:“何煦这样叫你,你怎么没有这么大反应?他叫的好像比我还腻歪一点吧。” “我……”伶牙俐齿的兰庭月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凌云间面前卡壳了。正当她陷于前所未有的尴尬中不知如何说话时,凌云间忽然收了戏谑的笑意,正色开口道: “今天救琼玖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并非儿女情长。当时的我,只是下意识想循着直觉去探明究竟。如果是恋人,重逢应是会有些感觉的。可是我确实什么感觉也没有,所以我确信,我生前对她没有私情。” 兰庭月听了这话,愣了一阵才道:“你……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凌云间又狡黠一笑:“没什么,深夜无聊,白唠叨几句。” 兰庭月一赧,想到山洞里那个熟睡的小姑娘,有些感慨地道:“但人家姑娘确实对你用心至深。你落了难,她一个小小的旁系郡主,拼得惹祸上身也要查明真相。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怎么说也该对她负点责任吧?” 凌云间沉声道:“我会还她一个公道,尽自己所能保她平安。” 顿了顿,他看向兰庭月道:“月儿,如果有一天我们找回了我的记忆,却发现,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人,该怎么办?” 混乱一整日的记忆和思绪,虽然没能给他确切的信息,当时的心境和场景却给他的心造成了不小冲击。他已经隐隐能感觉到,被掩盖的往事,以及他自己的作为,并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办?”兰庭月轻笑起来,直视他的眼反问道,“难道你过去是个恶人,你就不要过去的自己了吗?” “是善是恶,自有旁人评断,不管怎么样,捡回它们才能拼成完整的你。你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找回自己的过去吗?” 凌云间看着兰庭月,忽然觉得一整天滞在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散开了,眼前重新通透起来。 “更何况,”兰庭月痞里痞气地一抬下巴道,“跟着我兰十五爷的人,能是坏人吗?那都是人美心善的小甜心!” 凌云间想到獠牙大开的何煦,又想到翻着白眼的那一堆走尸,对兰庭月所说的小甜心的标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好好好,”凌云间忍笑道,“我相信你。” 第二日清晨,几人收拾好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集合在洞口。兰庭月望着树梢上刚升起的太阳,想到即将出发去拯救天下,一瞬间感觉自己豪情万丈,义薄云天,正义的审判即将来临,万年的王八出了洞……不是。 她向南边一挥手:“出发!” 与此同时,后知后觉几人已经逃跑的凌云澈派下来追杀的人马,也逐渐逼近了。 绕过惹眼的大城,兰庭月等人专挑荒郊野岭赶路,这日实在寻不到可供充饥的东西,凌琼玖已经饿得东倒西歪了,还逞强不肯吭声。 兰庭月看在眼里,指了指前面一个小村庄道:“我们去那里坐下要点吃的。” 一行人走进村内,拿布料蒙住整个头脸的何煦在当头的一户房门前敲了敲:“有人吗?” 敲了半天,无人应答。 “姐,这户没人,我们到里面去看看吧。”何煦说罢,正要抬步走。 “等一下,”兰庭月忽然一皱眉,压低声音,“站着别动。” 何煦不明所以地停下了。兰庭月抬头,看见凌云间也在看着她,对她几不可查地一点头。 下一瞬,兰庭月的软鞭和突如其来的尖利呼啸同时亮相,红色软鞭一勾,就把朝着几人命门而来的暗箭全数扫落在地。 紧接着,暗处的人便纷纷现出了身形。 清一色黑衣蒙面打扮,还有几个穿着道袍的人混在其中。追杀的人估计是想治凌云间又怕太过招摇,否则,队伍里说不定还会再多几具怨尸。 兰庭月冷笑一声道:“你们主子好大手笔啊,这又是江湖上哪几位赫赫有名的道长来了?” “少废话,”打头的黑衣人冷声吩咐手下,“道士去围住那具怨尸,剩下的,格杀勿论!” “是!” 黑压压的刺杀队伍瞬间冲到眼前,兰庭月把凌琼玖往身后一护,提起软鞭便迎头而上。凌云间纵身一跃,对着面前的道士释放开了自己的煞气,双目赤红地和敌人缠斗起来。何煦站在兰庭月身边,一把摘下头上的布料,露出了瓷白的肌肤和尖牙,在阳光下分外惹眼。 “蝠人!”杀手里有人惊呼出声。他们奉命追杀,却不知里面还有个蝠人,一时隐隐惊惧。 “慌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杀过蝠人!”领头的厉声喝斥道,“主上说了,替他斩草除根者,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才弱了一瞬气势的杀手们,此时的杀心前所未有地高涨。 何煦确实是只担了个血族的恐怖名头,实际上什么本事都不会。在手挠脚踹牙咬都使了个遍之后,面对越来越逼近的黑衣人,他也没了主意。 “姐,怎么办?我打不过他们!”何煦慌道。 “你怂什么,你是血族!”兰庭月一鞭子甩开眼前的人,忍无可忍地大喊,一激动差点把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凌琼玖果然不愧为人形挂件,挂完凌云间的脖子,现在挂到她的背上来了。遇到刺过来的剑,她只能扔几块石头,然后就是搂紧兰庭月吓得紧紧闭上眼。 兰庭月在打杀之余,忽然升起了一种自己是带着两个蠢娃的苦命妇人的错觉。 正当一行人越来越左支右绌时,变故再次横生。 几个快得不似常人的身影,从天而降般撞乱了杀手的包围圈。 皮肤瓷白,瞳色血红,唇角尖利的牙上沾着鲜血。又是蝠人,一堆蝠人。 约摸有十几个的蝠人看起来也很是狼狈,似乎在逃难之中。蝠人和兰庭月等人对望懵圈了一瞬后,后面撵上来了又一波追杀声。 另一批追杀的人和村内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顿时愣住了。 蝠人们回过神来,见逃无可逃,喉中发出兽嘶般的低吼,一起转过身对向追杀自己的人。 蝠人中有人下了指令,下一刻,他们全都向外冲了出去。 何煦在一旁看着蝠人们展开双臂,像是有翅膀一样滑行到了杀手面前,然后张开利刃般的爪,勾住敌人的脖子,朝脖颈间搏动的地方一口咬下去。一眨眼的工夫,面前的敌人就失血变成了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他忽然开窍了。 何煦一龇牙,也朝着黑衣人冲过去,一爪子划掉对方的面罩,扼住咽喉,朝着跳动的脉搏咬下去。 滚烫的液体打在他的喉壁上时,他瞪大了眼睛,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体内腾升而起。 何煦丢下杀手的尸体,嘴角沾满血腥,挑眉看了一眼兰庭月和凌琼玖。 凌琼玖吓得埋头到兰庭月的背后,兰庭月一愣,看着眼前无比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阿煦,久久无言。 不管她怎么阻止,阿煦终究要走上血族的路。 两拨追杀撞到一起,着实有些混乱,兰庭月等人和那群蝠人索性达成暂时的联盟,站到了一起,对黑衣人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打杀。 破了血戒的何煦全不比先前伸爪子乱挠的怂包样子,双目的红如注入鸽血的宝石,流光溢彩,泛着邪魅又致命的冷光。身形一出,竟是比那群蝠人加起来还要大杀四方。 凌云间毁掉了道士的所有符咒,道士们见符咒都没了,自己也没有别的本事,当机立断,抛下黑衣人走为上策。 凌云间破开符咒和阵法的包围后,加入了战局,一下便有如兰庭月等人这边添上了一个分量极重的筹码,堪堪□□的战局瞬间被拉到兰庭月等人的一边。 最终侥幸捡得一条命的杀手们再也不敢恋战,脚下带风地跑了。 战局一散,不少蝠人便力竭倒在了地上。 “姐姐,你们没事吧?”何煦收了一身凶煞,赶到兰庭月身边道。兰庭月放下凌琼玖,摇了摇头。 蝠人中忽然有人鼻尖一耸,警惕地察觉到四周还有人的气息。他们四下观望,顿时站起身来,指着兰庭月和凌琼玖厉声质问何煦:“人族!你为什么和人族在一起?!” 凌云间和何煦闻声同时起身,站在了兰庭月和凌琼玖前面。“关你们什么事?”何煦眼里闪过危险的光芒,冷冷问道。 “还有尸族?!”蝠人们看到凌云间,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助他们扭转战局的,竟是一具走尸。 “和人族尸族打交道,你是叛徒!”蝠人们亮出尖牙,突然齐齐向何煦等人发难。何煦和凌云间也一声低吼,迎面冲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兰庭月看着满地打滚的蝠人扶额,赶紧拉住看起来还没打够的凌云间和何煦:“好了好了,差不多可以了。” “我说各位,”兰庭月走到躺着的蝠人面前,有些无奈地道,“你们放心,我和黑衣人不是一伙的,现在你们能冷静一点,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会怕你们的食物怕成这样了吗?” 第16章 蝠人中静默了许久。然后,有一个黑发如瀑、身量颀长的青年男子起身,走到何煦面前。 何煦以为他们还想再打,警惕地看着他,谁曾想,那个蝠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紧接着,所有蝠人都以同一个姿势跪在了何煦面前。何煦吓了一跳:“你们干嘛?” “血族以强者为尊,”男子答道,“您战胜了我们,从此以后,我们奉您为王。” “啊?”何煦一愣,下意识看向兰庭月。兰庭月显然也不知道血族还有这规矩,不过应该是与尸族类似,既然对方都要臣服了,总不会再针对于他们。于是兰庭月冲何煦使了个眼色,轻轻一点头。 何煦会意,便对蝠人们道:“那你们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尊贵的王……” 男子刚开口就被何煦打断了:“停停停!把前缀去掉,好好说话!” “遵命,尊贵的王。”男子认真地回答道。 “……算了,你说吧。” “我们世代居于松山,除了外出猎食,和人间没有任何交流。可就在最近,我们得知血族之中势力最大的塔利安一脉投靠了人族王室,血族剩下的大小族落,不归顺塔利安,就会被报复刺杀。我们的族人不想惹事,一直处于中立的立场,却没想到依然会惹祸上身,被血族的叛徒暴露藏身地,引来了人族追兵刺杀。松山一脉上百蝠人,只剩下现在这十几个逃了出来。”蝠人顿了顿,看着何煦道, “我叫慕容常,本是松山一脉的王,但以我的能力,现在已护不住我的族人。所以,我把这个位置让给更有能力者,我们新的松山王,希望您能带着松山一族,找到存活的出路。” “请您帮帮我们!”蝠人们重新跪了下来,殷切地望着何煦。 何煦自出生伊始,从来没有背负上这么重的期望过,他嗓子一紧,回望着看着他的蝠人,一阵力量从血脉里缓缓觉醒。 他沉沉地看着他们,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答应你们,我何煦身为血族,就会担起血族的责任和荣耀,为你们,为整个血族,找到一条出路。” 日光照在何煦身上,把他瓷白的肌肤反射出金芒,兰庭月觉得这是她弟弟长那么大最耀眼的一刻。兰庭月莫名地也激动起来,先前的隐忧和挣扎都消失了。血族又怎样,他凭什么就该躲躲藏藏活得憋屈?她的阿煦,一定会闯出自己的生路的。 打一架升级成了松山王,何煦当然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和自己的新小弟们细细交换完信息,何煦和兰庭月他们大致推出了经过。 所谓的人族王室,就是齐国的二皇子,他一边派下追杀兰庭月和凌云间的命令,一边派人围剿不服从于他的血族,两边的追杀队伍没打商量撞到一起,反被逃跑的他们结成的联盟打得溃逃了。不过,等黑衣人回去禀明情况,一定会有更多的人马来追杀他们。 沉默许久的凌云间说话了:“与其被动逃跑,不如主动出击。” 逃到近乎绝望的蝠人们闻言纷纷表示赞同,在心里对这个尸族有了些微改观。 “我们要往齐国皇宫的方向去,现在人数太多,太招摇了。”兰庭月沉吟道,“这样吧,能不能麻烦血族的各位就近隐蔽好自己,顺便帮我们打听一下各地有无出现尸体丢失的情况,频繁程度,范围越大越好,辛苦各位。” “这有何难?血族经常寄生在坟冢棺材里,去坟里用血识探一探哪些棺材是空的就行了。”慕容常说起来轻车熟路,让兰庭月隐隐觉得,这松山一脉,是不是经常在松山王的带领下去坟里和尸体抢床位。 何煦一听,才知道身为血族还有这一项技能。他回想了一下方才打架时自己身上有如泉涌的力量,对慕容常问道:“我问你个问题,像我这样的,在血族里面是不是算挺厉害的?” 与何煦交过手的慕容常如实答道:“血族能力是从初生伊始就注定的,在血液的滋润下会愈发精进。像王这样的,是几世一出的贵族血统,前途无可限量。这也是我执意携族人拜您为王的原因。” 得到了比自己想象的还理想的答案,何煦点了点头,又道:“那好,慕容常,我再交给你和族人一个任务。从现在起,松山王的位置先还给你。” 慕容常一愣,正要拒绝,何煦冲他摇了摇头,道:“你听我说。你离开这里之后,到各地放出消息,以你松山王的名义,招揽不愿归顺塔利安家族的血族,收集各地的情报,随时和我保持联络。” 公开招揽,就是正是与塔利安对抗了。反正现在松山一脉就剩十几个人,再惨也不能更惨了,倒不如拼一把。慕容常一咬牙,答应了。 “欸等一下。”慕容常正要带着族人离开,又被何煦叫住了,“还有个问题,你们平时猎食,猎的是动物还是人族?” “呃,人。”慕容常诚恳地回答,“但最近忙着逃难,很久没有猎食了,方才那几个杀手是多日以来的第一餐。” “猎动物和猎人族有什么区别吗?”何煦又问。 慕容常思考了半天答道:“其实营养价值没什么区别,但是人比较好吃。” 凌琼玖看着周围的一群血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悄悄抓住了兰庭月的衣袖。她已经看清了形势,放眼全场,只有这位情敌是最安全的。兰庭月无奈得有些好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凌琼玖的手背,这一安抚性的动作倒让凌琼玖一愣,随即微微赧然。 这时她们听见何煦继续道:“那我的第三个命令就是,从此以后,投到松山门下的蝠人,除了作战需要,不能再猎食人族。” 慕容常一愣,明白何煦这个决定或许与在场的两名人族有关,但仍是有些不赞同:“可是这样,会失去很多血族的支持。” “这次行动,我们需要人族和尸族的力量,如果血族依然捕猎人族,就没有办法跟人族合作。”何煦的声线微微发冷,“血族被逼到这个份上,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连这点口腹之欲也无法戒断的血族战士,我不需要。” 慕容常和其后的蝠人们沉默一阵,深深俯首:“谨遵王命。” 蝠人走得看不见影子之后,何煦大摇大摆地转身,笑嘻嘻地道:“姐,我们走吧。” “阿煦。”兰庭月看着何煦,眼底藏着欣慰的笑意,由衷地道,“是姐姐以前小瞧你了,你真棒。” “嘿嘿嘿。”何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时凌琼玖从兰庭月背后探出脑袋来,幽幽道:“你果然是吓我的,还吸漂亮小姑娘的血,你吸呀。” 何煦的笑眼斜斜一瞥:“我说的是漂亮小姑娘,和你有关系吗?” “你!” “哎呀行了,你们不累吗?”兰庭月翻了个白眼,走到一边拉上凌云间,大步向前走去,“我们先去找地方休息了,你们自己玩吧。” 凌琼玖对何煦还是有生理性的畏惧,见兰庭月和凌云间走了,一阵心慌,赶紧追上去,开口竟然不是一如既往的“云间哥哥”,而是:“大姐姐你等等我!” “真是小孩子。”兰庭月好笑地摇摇头。 凌云间看了她一眼,提醒道:“你自己也没多大。” 兰庭月不满:“我再过两个月都双十了,搁寻常人家,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还在成天接送走尸金主们,都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成亲的机会了。” “在下二十有四,没当上太子也没娶到娘子,已经是一具凉透了的走尸了,不必说成亲,我的这辈子已经结束了。”凌云间幽幽道。 “……你赢了。” 时近傍晚,习习的暖风拂在二人脸上,凌云间忽然有一阵冲动,想抓住兰庭月的手,学着她的口气痞气又直白地和她说“要不咱俩凑合过吧”。话都突到嘴边了,突然兰庭月一声惊叫,让他差点被自己的话噎死,哦,那倒也不至于,反正已经死了。 “兰大小姐,请问我是踩到你的尾巴了吗?”凌云间颤颤巍巍地对在自己耳边嗷了一嗓子的兰庭月问道。 兰庭月看着面色古怪的凌云间浑然未觉,激动地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着道:“云大爷!你记得你几岁了?!还记得自己没当上太子没娶妻!” 凌云间哑口一瞬,下意识要反驳,等琢磨清楚兰庭月的话后,才猛然发现,就在刚才,一些记忆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自己脑海里。就像尘封许久的宫室被悄无声息推开了大门,点上了一盏幽幽的灯火。 凌琼玖小跑到两人身边时,看到凌云间的眼神,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凌云间深深地看了一眼兰庭月,扫过何煦,目光定在了凌琼玖身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父皇,母妃,三哥,八弟,琼玖堂妹,凌云澈。我记起你们了。” 第17章 在皇宫的云波诡谲中长大,凌云间诚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的生母赵氏身份低微,所以出生之后,他就被抱到三皇子的生母贤妃宫中抚养,年满六岁就被送进了皇子署,学习礼制骑射。 在皇子署时,赵氏时常偷跑来看他,给他送点吃食,陪他说说话聊聊天。他嘴上不说,其实总是在偷偷期待,他的母亲会在哪里捧着一个食盒出来,悄声唤他过去。 可到他十岁那年,赵氏忽然消失了,没有人敢到他面前嚼舌根,但他从宫人私下的谈论得知,赵氏得罪了德妃,生病不让找御医,生生病死在了自己宫里。 他一个十岁孩童,自然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从那日之后,他与名义上抚养自己的贤妃走动亲密起来,常常去她宫中问安,一口一个母妃叫得热切。 贤妃和德妃的关系水火不容,奈何自己的亲儿子凌云和病病歪歪,不受皇帝重视,见凌云间如此乖巧,便生起了另一分心思,待他愈发的好。 要是能把凌云间培养成材,把德妃的儿子凌云澈压下一头,以后她和凌云和也有个依仗。 凌云间长到十七八岁,文韬武略都甚得皇帝赏识,和凌云澈彻底成了死对头。 皇帝还一早将永安郡王的独女凌琼玖赐婚给了他,他虽对那个成天叽叽喳喳围着他的小姑娘无感,但是郡主的身份意味着势力和人脉,他自然欣然接受。 皇帝的身子日落西山,皇储之争也从暗流涌动变成了波涛汹涌。朝上众臣都知道,二皇子和六皇子只能选其一,朝堂势力裂成两半,大事小事都站成两派分庭抗礼。 老皇帝管不住这些人,只能由得他们去。 凌云间行事利落冷酷,但大是大非都很分明,做的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反观凌云澈,行事做派甚为张扬,而且总跟堵着一口气似地,什么事情都非要站在凌云间的对立面,不论对错。 多次对峙之后,皇帝自然能看出谁的心智堪当大任。凌云间也成竹在胸,以为凌云澈在皇储之争中落败是迟早的事。 可变故就出在他以为十拿九稳之时。 各地的死亡人数和尸体数量相差很大。原先凌云间不明所以,没有怎么在意,可数量到达一个可怕的程度时,凌云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动用白界黑界的各种势力明察暗访,最后竟然查到了他二哥凌云澈的头上。 凌云间回想起来,前辈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就是拿着丢失尸体的数据去凌云澈面前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凌云澈的笑容至今还深深地映在脑海里。 “好弟弟,”凌云澈勾着嘴角,好整以暇坐着饮茶,只给了他一个不屑的眼角,“不事生,焉问死?你不是学得很好吗,怎么会问为兄这种奇怪的问题?我要尸体做什么呢?” 凌云间对于他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可他也想不清楚他二哥拿了尸体到底能干什么。 难道真是情报出错了? 凌云间没有想出所以然,这种消息甚至没有搬到皇帝面前告状的理由。 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对凌云澈展出那些证据时,凌云澈已经第一时间在心里定下了他的死期。 后面的记忆刺痛着他的大脑。贤妃毒发身亡,查来查去,毒竟然在他送的茶叶里。这么明显的栽赃,偏偏找不出任何纰漏--剧毒浸在茶叶里,晒干之后没有痕迹,泡在水里才显毒性。 凌云间为了讨好贤妃,特地从江南茶园抽嫩叶开始看护,每一步都有心腹盯着,挑出最好的集成小小一罐,一路送到贤妃宫里,未假手于任何人。 当初万无一失的保护方案,成了现在锤死自己的铁证。 贤妃的儿子凌云和不顾自己体弱,跪在皇帝寝宫苦苦哀求。凌云和和他同为一母抚养,亲近不比他人。凌云和坚持不信凌云间会害他母妃,可铁证如山,他一人之力什么都无法改变。 最终凌云间被皇帝安了个边陲的小官职,发配去了西塞。那天出发的时候,凌云和还找到他,抓着他的手哭个不停。 凌云间明白,凌云和不止是哭他,还在哭自己。 母妃死了,可以依靠的弟弟也离开皇宫,这下他是真的丢盔卸甲,成了案上鱼肉了。 彼时凌云间心中想的还是决不能就此服输。他坚定地看着凌云和道,皇兄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再后来的记忆又变得不甚清晰,刺杀,坠崖,摇晃的死尸向他睁开了眼,从脚底灌到头顶、快要炸出头皮的恐惧,还有嘶嚎声,磨咬骨骼的声音,满目的血红…… 凌云间回过神来,自己坐在野地的篝火边,身边是那双亮如星辰的桃花眼,明明什么也没说,他却感觉到那双眼睛里藏着所有他想听到的言语。 尔虞我诈的半生戛然而止之后,他忽然无比庆幸,自己还能以这样单纯的身份坐在这里,和眼前的人坐在一起。 三人听凌云间低如呓语地说完这一切后,陷入了一阵沉默。 首先说话的是凌琼玖,她憋了好久,终于爆发出了哭声: “呜呜呜呜呜皇兄你太苦了,我就,我当初就应该拿着一把刀杀进凌云澈的寝宫,和他同归于尽!呜呜呜呜呜……” “你别想了,就你还同归于尽,太看得起自己了。”何煦冷不丁一句嘲讽,把凌琼玖沉浸在悲伤里的情绪又搅乱了。 她大怒:“你再废话,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行了。”兰庭月无语地挡住两个人,思忖了一番问凌云间道,“所以,你对自己死的时候那段记忆,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凌云间沉沉地一点头。 兰庭月陷入沉思。也许是当时的刺激太大,凌云间内心深处不愿想起,就把记忆封锁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目前的凌云间,魂魄可能是不完整的,因为某些意外缺失了一部分。 “二皇子既然行事这样狠厉,对于我父亲和琼玖都没有留手,又为什么会任由你完整地逃出来,躺在山里又被我捡到?”兰庭月话一出,凌云间也皱眉,不知何解。 如果他们和暗算她父亲一样用怨尸,那中间又出了什么差错,反而让凌云间变成怨尸了? 凌云间和兰庭月在附近摘了几个野果,何煦去猎食野兽,顺便抓了两只兔子回来。 凌琼玖原本不忍心,一直说着“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然后在兰庭月把兔子架在火上越烤越香之后,终于忍不住馋虫,勉强接受了兰庭月“兔兔的骨架也很可爱”的说法,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吃得肚皮滚圆,满嘴油光。 何煦葫芦里装着兔子血,边喝边取笑她:“你这个人间皇族,吃相真粗鲁,果然比不上血中贵族的我。” 兰庭月看着篝火对面枯草树枝乱飞的打斗场景,扑哧一笑。 “琼玖其实挺可爱的,”兰庭月对凌云间道,“为了你几乎死过一回了,到这里却只字不提她付出的那些。等事情了了,我们得好好帮她安顿。” “嗯。”凌云间点头,莫名对于兰庭月的那句“我们”十分满意。 “你在皇宫里的敌人,只有二皇子一个吗?”兰庭月想了想问道。 “明面上只有他一个。”凌云间想了想,补充道,“父皇膝下儿子有二皇子、三皇子、我,还有八皇子四个。三皇子病弱,八皇子尚小,对皇储之位有竞争力的,只有我和凌云澈。再者,我和云和关系比较好,而且我被栽赃的起因是他母妃的死,他就是想嫁祸,也没必要害死母妃,还少了依仗。八皇子没有太多接触,但我打听过,是个乖巧软弱的少年,和我,和生母赵氏没有冤仇。放观整个皇室,没有其他人和我有利益冲突,除了凌云澈。” 兰庭月沉默。这么说来,幕后黑手是凌云澈,是板上钉钉了。 “先不论其他人如何,首要目标都是揭露凌云澈做的事,否则皇室会被他搅得大乱。”凌云间眉头紧锁地道。 兰庭月暗道,不只是皇室,整个人间都要大乱。 不需要睡眠的凌云间替他们守夜,凌琼玖埋在兰庭月的怀里睡了一晚上——何煦也想躺,被凌云间冷如寒冰的眼神吓退了,气呼呼地自己挂到树枝上睡。 四人休整一夜,第二日清晨继续向齐国皇宫出发。 大路怕人追杀,城里又要通关文书,他们只能每日拣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山路走,所幸兰庭月熟悉地形,方向感极好,在山里弯弯绕绕也不会迷路。 力竭的凌琼玖变成了三人背上的流动沙包,背着最慢的拖油瓶,脚程就不会被拖慢了。 四人左躲右闪过追兵,到了距齐国王城二十里的深山,已经能远远看见皇宫里金光四射的屋檐了。 “要不你们把我放在这里吧,”凌琼玖有些不好意思,涨红了脸道,“我只能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先去,我随后赶上就好了。” “哎哟郡主你太客气了,这都到了你才说。”何煦嘲讽不已地笑道。 兰庭月道:“你要是和我们分开了,再遇上追兵,你怎么办?” 凌琼玖哑口。 “听阿煦的,不差这一点了。而且,你不是麻烦,要不是你,云间没那么快恢复记忆。”兰庭月觉察道凌琼玖的窘迫,淡淡道,“到了皇宫,我们还需要你帮忙。” 凌琼玖开心起来:“这个简单,皇宫我最熟了,包在我身上!” 兰庭月一点头,正要继续出发,忽然凌云间一只手拦住了她。 “有人。”凌云间沉声道,兰庭月也发现了,顿时警铃大作。 下一瞬,一柄浮尘直冲凌云间面门而来。 第18章 在拂尘冲过来的一瞬间,兰庭月便伸出软鞭绞住往边上一甩,下意识先道:“小心,追兵来了!” 一击不中,对面改换策略,飞出了数道黄纸符,兰庭月看出其中注入的灵力甚为强劲,较前几次不同,不由得心中起了更高的戒备心。 这一次的追兵,看起来没那么好糊弄。 凌云间一侧身避开,闪躲之中右肩被符咒蹭到了一下,瞬间衣服就被烧了个不小的窟窿。 “你们闪身,我来。”兰庭月冷声道。 凌云间还想说话,被何煦拉到一边道:“你起开,别添乱,这是我姐的强项,和业内人对上,我姐可还没输过呢。” 兰庭月瞟了一眼落空的符纸,从怀中拿出一叠,拿食指用匕首一划,龙飞凤舞地画了好几张,皱眉念着诀,然后狠狠地掷了出去。 拼符咒?我兰十五爷让你跪下喊爹爹。 灵力充沛的符纸循着对面符咒的轨迹反追回去,呼啸着没入丛林,引起灌木丛一阵地动山摇。没多久,传来手忙脚乱击打的声音,还有气急败坏的咳嗽声,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 兰庭月冷笑道:“对面的老道长,你拼不过我们的,识相就和别人一样逃命吧,别挡着我们了。钱财也得有命花不是?” 前方的灌木丛猛地一分为二,从中间飞出一个中年道士,扬手召回自己的拂尘,立在树梢上,冷眼看着兰庭月等人,山羊胡一翘一翘的,似乎在表达主人的怒气。 那道人把拂尘架到臂弯,看兰庭月的眼神就像看着什么三世仇敌,看得兰庭月莫名其妙。打架就打架,□□还有那么多情绪? 道人怒不可遏地指着凌云间,又指兰庭月道:“你可知你帮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兰庭月一挑眉道。 “贫道斩妖除祟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你这样无耻的同行。”道士道,“那是千百年一遇的怨尸!一旦出世,就该立刻绞杀断颅,引三昧真火烧尽躯体,否则就会引起天下大乱!你知道这些,竟还帮着它?你是何居心?!” 兰庭月越听越不对劲:“等会儿,道长,你不是收钱来追杀我们的?” “哼,”道士不屑,“贫道降尸是要天下安定,从不收任何金银。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邪道,岂非人人得而诛之?” 兰庭月呆了一瞬,立刻赔笑道:“道长,误会了误会了。那具怨尸是我朋友,我不是道士,我是引渡人,专做走尸生意的。” “少拿鬼话糊弄贫道,”道士全然不理会兰庭月的解释,“怨尸怨念之深,什么方法都无法渡化,你还想渡怨尸?定是想拿它炼什么邪术功法!” 道士还想说话,忽然眼前冒出来一张倒着的惨白的脸,把他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倒下去。 何煦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树上,在道士面前倒挂下来,看着他不耐烦地道:“诶,老头,坏人真的不是我们,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你还有完没完?” 道士看着何煦,心中腾起一阵十分怪异的感觉,令他头皮麻了一瞬。 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异常,猛地抽出剑向面前这张脸劈去,逼得何煦只能一个空翻跳到兰庭月身侧,骂骂咧咧地道:“好好和你商量着呢,做什么偷袭,莫名其妙。” 道士拿剑指着何煦,气愤的声线甚至有些颤抖了:“还有……还有蝠人?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道长,鄙人兰十五,您应该听过我的名号,他是我弟弟,我真的没干坏事。”兰庭月无奈地道。 “是听过,”道长一顿,又道,“但我不信。” ……算了,打吧。 兰庭月举起软鞭,十分不情愿地冲了过去,和气急败坏的道士打成一团。 然后在凌云间跟何煦你一石头我一手刀的暗算中,正直的道长因为不敌一人一尸一鬼,遗憾落败。 就在道士绝望地闭上眼等待死亡时,他听见兰庭月无奈地道:“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现在的人,太暴躁了。” 然后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道士睁开眼,看见兰庭月从腕间取下一根红线穿着的三个小铃铛,递到他眼前:“我看道长也不是坏人,就如实说了吧。道长既然听过兰十五的名字,应该也听说过鬼面铃吧?这便是鬼面铃的腕铃。” 道士狐疑地拿起腕铃看了看,心想,传说鬼面铃确实以腕铃之力纵横尸界,江湖记载的腕铃样式和这个也如出一辙,对兰庭月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鬼面铃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鬼面铃大名兰深,是我的父亲。” 兰庭月见道士沉默许久,又补充道:“道长你想,我根本没必要编瞎话给你听吧?如果我图谋不轨,刚才就不会留情了,为什么还要点到为止,又和你多费口舌说这些呢?” 道士陷入沉吟,似乎有些动摇。 而下一步他问出的话,又让兰庭月险些咳出一口老血:“你既是堂堂鬼面铃之后,为何要勾结怨尸和血族行这些龌龊之事?” 兰庭月苦恼地敲着脑袋想词,这时凌云间终于开口说话了。 “道长,你知道齐国王室的几位皇子吗?” 道士不明所以,答道:“当然知道了,身在齐国土地,凌氏当政我还能不知?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然而回答完,道士忽然觉得很诡异。为什么自己会回答一个走尸的问题? 凌云间不等他反应,下一句便道:“我是齐国六皇子,凌云间。” 道士脑子里嗡地一声,先前的传闻也不合时宜地撞进脑海。 ……齐国六皇子凌云间,被贬西塞,失足落崖,尸身遍寻不见…… 坠崖的皇子,变成了怨尸? “道长大叔,我可以证明,我是皇室长乐郡主,凌琼玖。”凌琼玖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还拿出了自己的郡主印展示。 等兰庭月和凌云间对道士说得口干舌燥后,道士堪堪把自己积累了四十余年一朝稀碎的理智和认识观拼凑起来,理顺了事情的经过。 抛开所有东西来想,眼前的人确实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于是道士无言良久,终于深深叹了口气:“造孽啊。” 四人一下松了口气,兰庭月正想谢过道士告别,又被道士叫住:“贫道还有一事提醒。” “道长请说。”兰庭月立即道。 道士看了一眼凌云间,沉沉地摇了摇头,道:“你身为引渡人,想必该知道怨尸的威力之大。现在六皇子尚未完全恢复记忆,所以还算清醒,可有朝一日他想起了所有恩怨是非,若是凶性大发,你拦不住。” 道士说的是肯定句,兰庭月听罢一顿,只道:“我会想办法控制。” “恩怨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可是凶煞,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是不应该存在于世的。”道士意有所指地说道。 道士思忖一番,取出一张空白符纸,递给凌云间道:“采一滴血给我。” 凌云间不知何意,还是拿兰庭月的匕首划了手指,暗红的血缓缓渗进纸面。 道士取回符纸,对二人道:“贫道去研究研究,看看能否找到压制破解之法。虽然希望渺茫……尽力一试吧。” 兰庭月感激地一拱手,道:“请教前辈贵姓?” “免贵姓何。”道士摆摆手,背着剑走远了。 过了一阵,凌琼玖开口道:“小鬼,那个大叔跟你是同宗欸。” 何煦非常不满:“谁要和那个老古板同宗。” 而兰庭月看着何道士的背影,想起什么似地惊道: “何道长……是那个!仙门道家赫赫有名的何道长吗?他不会是何若虚吧?!” 如果说鬼面铃是引渡界的神话,那何若虚就是神话中的神仙下凡。斩妖除祟,法力高超,隐居世外,若不是他们今天以多对一拿人族尸族血族三界人手明枪暗箭,兰庭月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抗衡。 可是隐居了这么久的何道长,为什么突然下山了呢? 兰庭月甩甩头,决定暂时不想,对几人道:“别耽搁了,我们先走吧。” 凌琼玖与何煦立即点头。凌云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着几人继续跋涉。 尸体的面色发青且僵硬,一般人看不出什么差别,何煦和凌琼玖就自顾自打闹着走在前面,一点也没意识到凌云间有哪里不对劲。 兰庭月却敏锐地感受到凌云间周围的气压变低了。 没等兰庭月开口,凌云间先道:“月儿,怨尸永远无法渡化,你早就知道的吧。” “我……”兰庭月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凌云间又道:“其实你那个时候发现我是怨尸,就该离我远远的,却被我强留住了,是我害了你。” “瞎说八道什么呢?”兰庭月有些窝火,“留着你,是我自己的决定,陪你回齐国,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了。”凌云间忽然抬头看着兰庭月,“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如果我恢复记忆的同时,体内的凶性也被激化该怎么办?我想报仇,可我不想伤你。” 第19章 兰庭月听罢凌云间的话,竟一时顿住了。 是,她起初是被凌云间半请半胁赶鸭子上架,后来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与其有关,明知危险也不愿放手。再后来,机遇和牵绊越来越多,不知从何时起,她再也放不开了。 明知怨尸无法渡化,她也见识过怨尸凶性大发的骇人模样,可为什么她还在帮着他找回记忆,朝着不可知的故地走,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凌云间不比其他怨尸,一贯冷静自持的样子,让她觉得他能控制好自己;也许是同情,凌云间饱受记忆缺失的痛苦,让她忍不住想帮他;也许是目标的一致,凌云间想报仇,她也想弄清楚自己父亲的死因,他是孤魂野鬼也好,大杀四方的凶煞也罢,她借他的手,或许能一起走到罪恶面前,来一场更为血雨腥风的报复。 再也许,没有也许,没有那些牵强附会的自圆其说,她只是单纯地想这么做,没有理智取舍,没有权衡利弊,一厢情愿地,固执地相信他。 “阿云,”兰庭月沉默许久,终于说话了,“人活一世,总该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是吗?” “你去了结自己生前未了的事,我去了结我父亲生前未了之事,是非黑白,总要自己看过了才甘心。” “如果真有一天,你凶性大发失去理智,危害人间了,我就把自己和你捆在一起,一把三昧真火一起烧了个干净。你别急着驳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跟别的什么都没关系,引渡一世,最后能这样结束,我心满意足,也问心无愧。” 兰庭月一气说罢,抬手一弹凌云间发愣的脸,又笑道:“所以呀,云大爷,你安安心心跟着我走,想到什么也别拦着自己,顺其自然就是,脑子本来就迟钝,再不转转真的生锈了!你要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凌云间忽然停下了脚步,兰庭月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了下来,见他看了一眼前面的两人,凌琼玖跟何煦还毫无察觉地一边打闹一边在前面走。 没等兰庭月开口,凌云间忽然揽过兰庭月的肩膀,温柔又深情地抱住了她。 兰庭月听到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山石下盖住一半的淙淙清泉:“谢谢你,月儿。” 兰庭月释然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背:“不用客气,云大爷。” 多年之后的兰庭月回想起这一幕还是会面颊发烫,但又控制不住地想质问凌云间,为什么当时不直接亲上来? 披星戴月地赶了一段路,又像是一转眼的工夫,几人就赶到了皇城脚下。 其他地方还好说,翻山越岭绕过去就可以,要进皇宫,唯一的路就是从城门口进,那就必得接受森严的城禁盘查,几人没有正式文书,又是凌云澈暗中追杀的重要人物,怎么混进城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兰庭月四下看看,看到路边在歇息的车队,有了主意。 运输货物的车队人手比较流动,人数要求不似其他的严格。兰庭月装作找地方乘凉,蹭到了一个车队歇息的树荫下,偷听他们的对话。 “乱吃什么东西,早不闹晚不闹,这个时候闹肚子上茅房,浪费大家的时间。”领头的人不耐烦地道,“眼看太阳要下山了,错过进城时间,全他娘得睡野地里过夜!” “要不我们先进去?”边上人试探问道,被领头一嗓子怼了回去:“说得轻巧,那三担东西你去搬啊?!” 兰庭月心头一动,立即出声道:“管事的,你看我怎么样,我帮你搬,给我一半工钱就行。” 领头的瞟了一眼,不屑地道:“就你这小身板能搬什么?去去去别给我添乱。” “搬得了的搬得了的,”兰庭月立刻上前去,拿起挑着两大包重物的扁担中间,用力一扛,当真抬了起来,还招了招凌云间跟何煦过来,对领头的道,“我还有两个兄弟,力气很大的,把另外两担东西搬进去完全没问题。” 车队的人倒是没想到,这小子比看着有力气不少,还另带了几个人手,这样一来把剩下的问题也解决了。 领头人打量几人一眼,兰庭月把斗笠挂在脖子后面,脸上沾着灰尘,还能看出清秀的五官,但暗淡了不少,看着就是一个普通乡下小子。凌云间跟何煦都以布条裹了半张脸,倒也不算奇怪,这么热的天,很多乡下来投奔的都是这样包住脸,挡一挡风吹日晒。 领头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心想兰庭月等人应是乡下刚进城的,路过挣点外快补贴路费。反正他的挑手都是临时雇的,谁搬都一样。这么一想,他便稍松了口:“那你们也得底盘稳当才行,不然把我的货摔坏了怎么办?” 凌云间默不作声地上前,一只手便把扁担提了起来,引得车队的人一阵惊叹。何煦不肯服输,把剩下的货也抬了起来,看着毫不费力。这下领头的总算宽了心,大手一挥便下令继续出发,不等那几个闹肚子的挑手了。 顺利混进车队,兰庭月掩住偷笑的嘴角,担起货物跟上了。至于凌琼玖……早就在刚才凌云间跟何煦去搬货物吸引车队的目光时,就被她一个眼神示意,藏到驮着麻袋的木板车下面了。 进城的人排着长队,检查的士兵早就困得哈欠连天,等看到兰庭月所在的车队乌泱泱几十号人,早就不耐烦了,翻看了入城文书,检查了几个麻袋的东西,大致点了一下人数便放行了。 进城之后,车队到了规定人家的后门卸货,象征性地给了兰庭月等人一小块碎银。 兰庭月掂了掂还没自己指甲盖大的碎银,有些不满:“这也太少了吧?” 领头的叉着腰对兰庭月唾沫横飞:“从城外到这五里地不到的工夫,你还想要多少工钱?小乡巴佬我可告诉你,就这点,爱要不要,再废话,一个子儿也没有!” 兰庭月抬胳膊把自己和那人的唾沫星子隔开,生气大叫:“你你你欺负人!” “小乡巴佬别不识好歹!”领头的怒火上头,当真抬起肉肘子似的大肥手要打她。兰庭月捂住脑袋往后一跳,一声尖叫,把车队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凌云间装模作样地来拉架,不露痕迹地把领头人的攻击都隔得远远的,何煦在旁边搅浑水帮腔喊话:“你们城里人就知道欺负俺们!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车队的人见事情闹大了,都围过来劝架(看热闹),凌琼玖趁乱从无人看守的板车底下跳下来,一溜烟跑远了,转了个圈又走了回来,娇声喊道:“啊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车队众人看见凌琼玖一愣,这是哪家的漂亮小姑娘? 凌琼玖转了个弯的工夫就把自己收拾了一遍,竟一点也看不出钻过车底的痕迹。她插到兰庭月和领头的中间,故作气恼推开兰庭月:“表哥我找你半天了,怎么一来就惹事,真是的!” “我帮他搬东西,他克扣我工钱!”兰庭月气呼呼地喊。 凌琼玖立刻转过身,对领头的赔笑道:“管事的见谅,我这几个表哥都是刚从乡下来的,不懂规矩,说好了一进城就来找我,怎么又惹事了。我这就带他回去,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抱歉抱歉。” 说罢,凌琼玖跟凌云间不由分说地拉走了“心有不甘”的兰庭月跟何煦。领头的被凌琼玖晃得眼前一亮,算账也忘了,乐呵呵目送凌琼玖跟他告别后没了身影,也没想起来疑惑一下,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找表哥找到这里来的。 兰庭月还在乱蹬着脚,张牙舞爪地放狠话,被凌云间半拖半抱拽离了车队的视线,一到小巷里就笑弯了腰。 “欸我说,你们还挺能演。”兰庭月边笑边道。先前兰庭月没打一句招呼,却没想到他们配合得一个比一个好,甚至让兰庭月还有些意犹未尽。 何煦“嘿嘿”一笑:“演月儿姐姐的狗腿子我还能不在行?指哪打哪。”然后收获了兰庭月和凌琼玖一边一个暴栗。 兰庭月:“不许叫月儿!” 凌琼玖:“呸!狗腿!” 几人走出小巷,若无其事地晃到街口,打算找一家小客栈先住下,还没等走到客栈,就被街头的告示吸引了视线。 兰庭月扒拉开拥挤的人群,看到墙上贴的是两张告示。 一张小的上面画着的,赫然是她的脸。“通缉妖道鬼面铃之子,悬赏黄金三百两。” 六皇子凌云间和长乐郡主凌琼玖他们当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追杀,自然是把筹码压在她身上。拔出萝卜带出泥,悬赏她,别的人也跑不了。 兰庭月默默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一点。 但被悬赏的兰庭月在百姓眼里只是一个无名无姓自己也不可能抓住的小毛贼,另一张告示显得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很多,因此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张上。 “二皇子凌云澈被封太子,继承大统,吾皇特令大赦天下,赋税减免,举国同庆。” 只听说新皇上任大赦天下的,从没见过封个太子也有此等优惠,派头当真大得很,百姓们对皇室纷争知之甚少,这样一来就先入为主地对新晋太子好感倍增了。一时间,围观的百姓都议论开了,交口称赞新太子和皇帝,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兰庭月略一低头,拉着旁边的凌云间默默退了出去。 第20章 凌云间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前世仇敌不仅逍遥法外,还顺风顺水地坐到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估计放在谁身上都不太好受。兰庭月还没想出话来安慰,忽然听得凌云间开口道: “我得尽快进宫,父皇和皇兄他们,可能已经被挟持了。”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大赦天下,赋税减半,不像是皇上会颁的政令,太不顾后果,意气用事了,更像是凌云澈的手笔。如果颁布诏令的权利都在他手上,那父皇就是真的被架空了。” 几人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心中都暗暗焦急,只是进宫着实不是容易的事,还得仔细计划。 客栈的房间里,凌琼玖把随身带的玉牌拿出来,一把拍在桌子上:“这是我出入皇宫的通行令,我们可以用这个进去。” 兰庭月皱着眉摇头:“这种玉牌,是为皇子公主们特制的吧?如果带这个去,会受到卫兵更严格的盘问。何况凌云澈肯定安插了人手,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去,不是明摆着往刀口上撞吗?” 凌琼玖一听也觉得有理,讪讪地收起玉牌,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还能用别的方法混进去吗?” 白天跟着车队混入城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兰庭月心中已有了主意。 她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淡淡道:“张扬的人会用同等思维去揣度别人,不屑于把小人物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他们就扮成比木头桩子还平凡的背景板不就行了,混过一时再说。 皇宫内御书房。 “本宫给你这几日时间,你把六皇子的事弄清楚了吗?”凌云澈一身黑金盘螭衣袍,坐于皇帝的主座上,冷冷地看着下首站着的人,周身围绕着的阴戾之气快要冲出眼眶。 下首的玄辰回道:“回殿下,那日刺杀六皇子,动用了十二具普通走尸,三具新制怨尸,驭尸人将他们设阵困在山坳中,因为自己无法控制怨尸煞气,便在阵法外围看守。数日之后,再解开阵法,十二具走尸尚在,怨尸和六皇子已经不见踪影。当时以为六皇子凡人之力,绝无可能生还,至于怨尸,可能是分食六皇子的尸体后,从阵法的漏洞逃出去了,也就没有再追捕,毕竟凭他们的能力也无法追回。” “所以,”凌云澈冷笑起来,“你们就报给本宫,说凌云间死了?真有胆子啊。” 玄辰脑门上冒出冷汗,破相的脸显得更加扭曲了,一骨碌跪到地上:“殿下恕罪!属下也没有想到,真有凡人能从三具怨尸的尸阵里逃出去,为什么又变成了怨尸,更是无从得知啊,属下愚钝,属下该死,殿下饶命!” 凌云澈懒得理会玄辰前言不搭后语的求饶,冷哼一声,烦躁地思考着。 对于怨尸的炼制,他手下的玄辰是能力最强的,可连此人都无从得知,断掉的那一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就更想不通了。 难道真是凌云间天赋异禀,反噬了三具怨尸的煞气,自己炼成了怨尸,又逃出了尸阵吗? 又或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人在暗箱操作。 凌云澈冷不防打了个寒噤,强行甩开这种想法,斥退玄辰,唤来了另一个下属。 “那两个人怎么样?”凌云澈问道。 下属答:“回殿下,老样子,三皇子身体渐虚,不太出来走动了,最近御花园也很少去,在自己宫中修养,只是时常想请殿下去他那里坐坐,品他新沏的茶。” 凌云澈报以一声冷笑,没有回应。 下属继续道:“八皇子那边,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里外严加看管,没有人会发现异常的。” “很好,继续盯着,不要放松警惕,在本宫太子册封大典之前,不能出一点岔子。”凌云澈听着这边还算顺利的进程,总算稍放松些许,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来,脸上挂上了笑意,“许久没去母妃那里了,摆驾。” 皇宫一角偏门外,沉重的车轱辘声由远及近,紧跟着细碎的水声。一辆硕大的板车推着两大桶水停在了宫门前。 每日宫外送水的车子都在这个时间入宫,守门的士兵掀开水桶盖查了查,便挥手放行了。 一行人沉默地推着车入宫门,一路穿过花园和宫室,停在了杳无人烟的深巷口,抬头对望一眼,正是兰庭月等人。 他们在路口打晕了送水的几个车夫,盗走他们的衣服和通行令牌,推着水车蒙混过关。 “那像之前说好的,云间哥哥去找皇上,何煦去救三皇子,兰姐姐去找八皇子,我放风,分头行动。”凌琼玖一边卸掉伪装,一边飞快地道。 兰庭月看着她三两下扔掉粗布短褂和邋遢的帽子披肩等物,摇身一变又换了一身宫服,利落地盘起头发,比普通宫女还要不打眼一些。兰庭月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这个小姑娘换装变造型的速度真是天赋异禀。 兰庭月也换好了伪装,凌云间看了她一眼,来不及说什么,只道:“万事小心。” “你们两个也是,”兰庭月颔首道,“尽力而为,做好伪装,千万别打草惊蛇,引得旁人注意。” 四人向不同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去。 乾清宫。 凌云间趴在屋檐的瓦片上,听下面宫女的闲聊。 “一个太子册封大典,快把人折腾死了。”其中一人不满地低声抱怨,“这架势,二皇子是要直接登基不成?” “呸呸呸!你要死!”另一个宫女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半天确认没有人在,才心有余悸地道,“那是太子殿下!哪轮得到我们议论,你这舌头不想要了吗?” 前者仍是不甘心,心头愤恨地嘟囔道:“要是六皇子殿下还在,哪轮得到他。” 后者无奈地道:“好姑娘,我知道你喜欢六皇子,那也不能这么浑说一气啊,皇室的恩怨岂是我们管得的,你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谁都救不了你!” 啊,无意之中偷听到了自己的小迷妹说话,凌云间心情复杂地摸了摸鼻子。生前忙着争储斗法,从来没把那些爱慕的眼光放在心上,原来自己生前这么受欢迎。 小迷妹又道:“我真没用,什么都做不了,还要给害死六皇子的仇人干活,真讨厌!” “还想要饭碗就少说两句吧,乖乖。”另一人叹了口气,提起旁边的水桶道,“我不管你了,我的地还没擦完呢,太子殿下回来要是看见一星灰尘,我就别想活了。你自己呆着吧,别再犯傻说胡话了啊!” “知道了。”小迷妹不耐烦地撇过头去。 她坐在偏僻的角落,正发呆望着天空,忽然感觉自己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凌云间及时摘下自己脸上的面罩,把小迷妹差点冲出口的尖叫堵了回去:“我是六皇子。” “殿……殿下……”小迷妹愣了半天,竟然眼泪花花地啜泣起来,“奴婢就知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的,呜呜呜呜……” ……凌云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凌琼玖的翻版。他连忙道:“姑娘你别哭,我有几句话想问你,可否请你帮我保密?” 小迷妹拼命点头:“殿下放心,我死都不会说出去的!” “……那倒也不必。”凌云间顿了顿,正色问道,“我听方才那个姑娘的意思,这里已经被二皇子占为寝宫了是吗?” 宫女点头。 乾清宫向来是皇帝寝宫,轻易不会挪动。如今凌云澈却堂而皇之地住进这里,其心可诛。 “那皇上呢?颁布立太子的圣旨是他的本意吗?皇上现在在哪里?” 宫女道:“太细节的事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只知道,皇上的身体大不如前,是二皇子殿下着人给皇上迁去皇极殿,说是修养,其实奴婢听人私下说,就是软禁起来,等人驾崩呢。保不齐,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也有二皇子的功劳。” 看来这个小宫女真的很看不顺眼二皇子。顿了顿,凌云间又问道:“那三皇子和八皇子怎么样了?” 小宫女想了想,道:“也是奇怪,二皇子并没针对三皇子,三皇子除了身体还和以往一样弱以外,没什么变化,甚至吃住条件还不错。三皇子和二皇子相处也算融洽,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开来。至于八皇子,二皇子一掌权就把他和他母妃软禁在宫里了,但并没有做其他动作。许是看三皇子体弱,八皇子年纪又浅,对他构不成威胁吧。” 凌云间没有说话,在心底默默摇头。凌云澈是连毫不知情的郡主都能下狠手放火灭府的狠角色,会对谁手下留情呢?保不齐只是时局不利,他顾忌着其他,没有选择此刻动手而已。 “碧落!你在跟谁说话?”前面和小宫女聊天的女子隔着门远远问道。 “啊,啊?没有啊。”小宫女故作镇静地回道。她回完话,转身还想跟凌云间说什么,一回头,却见人已经消失了。 小宫女泄了一口气,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乐颠颠地拿着抹布跑远了。 凌云间脚步不停,转向了皇极殿。 老皇帝病入膏肓,看守不似其他地方那么森严,凌云间轻易混了进去。 重重暗沉的幔帐中,躺着一个苍老衰败的身影,像一片枯叶一样静静落在死水上,毫无波澜。 凌云间心底一颤,上前沉沉跪在床头。 “父皇。” 枯瘦的老人睁开了眼睛,望清眼前之人,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了: “间儿,你快,快走,逃出这里!” 第21章 “父皇,”凌云间声音一颤,“你别担心,儿臣是偷溜进来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皇帝听了这话,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些许,微微仰头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艰难地开口道:“朕,朕已经时日无多了。当初错怪了你,害你流落在外,朝政落入贼人之手,是朕咎由自取。可是朕不能让齐国江山断送在朕手上,间儿,你要保全自己,凌家的江山,只有你能挽救了。” 凌云间微微一滞,不忍心告诉皇上自己已然身死的事实,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老皇帝喘了一阵,又强撑着支起身子,颤巍巍地撕下睡衣的一角,对凌云间道:“书桌上有笔……去拿过来。” 凌云间不知何意,只是立刻起身照做,磨了砚台的墨,一同端了过来。 老皇帝接过细毫饱蘸墨汁,在碎布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他虽病入膏肓,写出的字却仍是当初天子的遒劲大气的风度。写罢,他将拇指放入口中狠狠一咬,在末尾摁上了一个血手印。 凌云间恭敬地接过一看,顿时愣住了。 “六皇子凌霄英姿粹美,治国有道,可堪大用,特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以继大统,拨乱反正,除灭奸邪,重万年之统,系四海之心,钦此。” 浓黑的墨迹和鲜红的血印交叠在明黄布料上,比白底黑字还要显眼。 “凌云澈的太子之位,不是朕赐的,他没有正式圣旨,只能弄个故弄玄虚的昭告天下令。日后你若和他对峙,拿出这份圣旨,可得民心。”皇帝沉声道。 听皇上的意思,凌云澈做的那些事,他都已经知道了,凌云间省了说服皇帝的一番口舌,只是见了皇帝心如死灰的样子依旧满心不忍。 “父皇,这里看守不多,我现在就带你离开。”凌云间道。 “不行,”皇帝果断拒绝,“朕走不动的,反正活不了多久了,在这里和在宫外都一样。你好好保重自己,可能的话把老三和老八救出去,他们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呢。凌云澈要用邪阵修炼,是要毁了整个凌氏江山,让天下百姓做他的祭品!朕现在唯一相信的只有你了,间儿!” 门外细细簌簌的,有人朝皇极殿的方向过来了。“皇上,该用膳了。”一个太监在门口道。 “知道了。”老皇帝沉着嗓子答道,然后用尽全力推了一把凌云间,低声道:“走!” 凌云间咬牙,冲皇帝俯身一礼,便纵身一跳,循着房椽离开了。 远离了侍卫的视线,凌云间在一处偏僻的角落停下,展开了紧握的手掌。 方才情急之下,父皇没能将话说完,只能用沾血的手指在他手心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便推他出来了。手心展开,上面凌乱的血迹勾画着三个字:重华山。 何煦照着凌云间先前的提示,七拐八拐找到了三皇子的住处,趴在屋顶揭开瓦片一看,里面的人正端坐着沏茶。 何煦:……这个场景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小鸡崽儿似的病秧子,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然而眼前这人,虽看着清瘦,步履身段却很从容,一点也没有被囚禁的样子,甚至还有点悠闲。 凌云和正在茶案前用壶里的滚水烫茶杯,何煦正暗自纳罕,忽见凌云和有所察觉似地一抬头,正和他对上了眼。 凌云和右手一颤,滚溅的沸水就淋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何煦怕他喊人,赶紧扒拉开瓦片,掏了个更大的洞,把自己挤了下去。 “三皇子!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六弟的朋友。”何煦挥着手对他悄声解释道。 凌云和喉头一滚动,咽下了要出口的呼救,警惕地道:“六弟的朋友?你有什么证据吗?” “哦哦,有的有的。”何煦这才想起来,往怀里一摸,找出了一块玉佩,正是凌云间随身带着的那块。何煦记着凌云间来时的交代,对其道,“凌云间让我跟你说,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做到。” 凌云和双眼微微张大,恰到好处地传达了他的惊讶和半信半疑。他接过何煦手上的玉佩仔细查看,看到上面的“云”字时才彻底相信了。 “这么说,六皇弟果真还活着?”凌云和激动地道,“太好了!我就知道,六皇弟这么厉害,不会死的!” “呃……”何煦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换了个话题,“殿下,你近来在皇宫过得如何?二皇子有没有为难你?” “我很好啊。”凌云和一脸奇怪,“为难?二哥为何要为难我?只是我体弱多病,他帮我各色来人都推了,嘱我在宫里安心静养而已。” 何煦暗道,这三皇子也真是天真,这不就是变相的软禁么。 何煦四下看了看,也看不出其他的异常,想了想,拉过凌云和就要往外走。 “小兄弟,你这是做甚?”凌云和一惊,下意识就要挣脱。 “这里很危险,我奉六皇子之命带你出去。”何煦简短地道。没想到下一秒,凌云和真的大力挣开了何煦的手。 “哪里危险了?二哥吗?他从未亏待于我,我为何要不明不白地逃走?”凌云和不满地道。 何煦一怔:“这……可是凌云澈真不是好人,他拿各种活人死人要炼阵,到时候你挡了他的路,肯定会伤害你的啊。” 凌云和沉默一阵,道:“我没有亲眼见到,我不相信二哥能做出这种事。” “我骗你干嘛?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蠢啊!”何煦气得跳脚,还待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声笑道:“云和,今日沏的什么茶?给二哥尝尝鲜!” 情急之下,何煦一闪身躲到了里卧的珠帘后面。凌云和站起身迎来人,笑道:“雪顶含翠,从前没泡过的,试试吗?” “那是当然。”凌云澈正要坐下,忽然瞥见凌云和的左手处红了一大片,惊道,“你这手怎么了?” “啊,没什么。”凌云和把手往袖里一缩,“刚才不小心烫到了。” “你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凌云澈一皱眉,让外面的太监传个御医过来,又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责备,更似有隐隐的探究。 凌云和微微一低头,掩下自己神情的闪烁,复笑道:“是人总有大意的时候。来二哥,喝茶,凉了该不好喝了。” 凌云澈便悠哉地品完一盏茶,又和他攀谈一阵,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等凌云和送二皇子离开,关上门后,何煦才从珠帘后门走出来。 “你真的不走吗?”何煦又问道,“凌云间很担心你的安危。” 凌云和沉默一瞬,只道:“等一下御医要来。” 何煦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 “你快走吧,等一下被二哥的卫兵发现就麻烦了。”凌云和又道。 何煦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酸胀的气沤在胃里,憋了半天还是骂骂咧咧地道:“真不知道你那个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何煦很快气鼓鼓地走了,留下凌云和一人站在屋中,收敛了所有神色,眉眼淡淡的,在透过窗纱的日光照射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兰庭月和凌琼玖七拐八拐地走到一间偏僻宫室,根据她们打听来的消息,这就是软禁八皇子凌云城的地方。 这里的戒备确实比别处森严不少,不过兰庭月走南闯北,这点阵仗还唬不住她。她让凌琼玖在外放风,自己一猫腰顺着巡逻死角走了进去。 这间宫室不大,关押的人应是在主殿。兰庭月从后门躲过守卫溜进去,找到一扇小窗,轻轻戳破窗户纸往里望去,果然能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穿着皇子的服制,正坐着看书。 兰庭月见人没事,稍稍放下心,撇下窗户正要找个地方钻进去救人。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住了。 不对。 她又回头,仔细看了一眼那个背影。 少年的背影很清瘦,很挺拔,在阳光下淡淡的,淡到几乎有些透明。 兰庭月看着,一阵冷意自腹中腾起,直冲上脑门,发根都快直立起来。 那不是一个活人。 那只是半个死魂幻化的影子而已。 就在此时,“八皇子”冷不防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是什么人!”背后忽然炸响一声质问,兰庭月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巡逻的士兵用刀指着兰庭月,不由分说地将她团团围住,这下当着众多人的面,她才是真的插翅难飞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娇喝:“送水的!你乱跑什么?!” 众人一滞,皆回过头去看,凌琼玖穿着宫女的衣服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也不看其他士兵,对兰庭月不满地道:“德妃娘娘的活也敢怠慢,你活腻了吧?赶紧滚出来!” “这位大人,”守卫皱着眉道,“你说这是德妃娘娘要的人?” “娘娘要的东西,还得报备给你?”凌琼玖柳眉一横,甩出一块玉牌往他脸上晃了晃,“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是德妃娘娘身边的人,你也敢拦?!” 守卫见那玉牌不像是造假,当下便虚了几分:“可是……这不合规矩……” 凌琼玖扬手给了他一耳光:“不就是走到你这破殿来了吗?他人怎么样的无所谓,要是水送的不及时,渴着德妃娘娘了,我看你有几条命担!” 守卫挨了一顿训,彻底怂成了没毛的鸡,恭送凌琼玖带着兰庭月离开了。 德妃宫中之人一向嚣张跋扈,凌琼玖方才做派,倒叫人看不出一丝端倪。凌琼玖冷着脸带兰庭月离开宫殿,这才心有余悸地道:“好险,还好骗过去了。” “不,”兰庭月面容严肃地道,“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第22章 凌云澈从凌云和的宫室走出来,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转身走下了台阶。 小太监不敢问二皇子说好了去德妃宫中,为何转头又来见凌云和,只是讨好地上前问道:“殿下,咱们还去德妃娘娘那儿吗?” “去,怎么不去。”凌云澈闲闲道。方才饮下的茶水的味道还萦绕在唇齿间,确实是满口盈香的好茶,凌云和还真是闲得发慌,日日在钻研泡茶技艺。他想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里面的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口中。 二皇子每次在三皇子那里有东西入口,出来都会服用药物。身边的下人看在眼里,大都能猜出来,只是都心照不宣地烂在肚子里。 凌云澈服完药,没有再把心思放在身后,阔步走了出去。也罢,许是自己多想了,凌云和要有这能耐和自己对着干,还用忍气吞声到今天? 凌云澈摆驾去往德妃宫中,却在门口遇见几个神色犹疑的侍卫,当下便起了疑心,叫住了他们。 一旁的太监替他质问道:“你们是哪个宫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几个侍卫看见二皇子,吓得一抖,赶忙回道:“回二皇子殿下,奴才等人是在八皇子那边当差的。方才有个送水的溜到宫里被奴才抓住,但德妃娘娘手下的宫女将人又领走了。奴才思来想去有些不放心,就想着到德妃娘娘那去看看。” 凌云澈一皱眉:“母妃宫中几时有送水的人了?” 宫外有送水的人他知道,但是各宫娘娘饮用的都是内务府接受后分发去的净水,怎么会出现一个不明不白落单的人会亲自给母妃宫里送水呢?凌云澈隐约觉察到了些许异样。 这时,暗中安排的下属忽然通过传音术对他道:“殿下,假扮八皇子的死魂被人看见了!” 凌云澈神色大变,一甩袖子,冷声吩咐道:“传令下去,封锁整个皇宫,有可疑者,一个也不许放过!” 兰庭月赶到约定好的屋檐上,凌云间跟何煦已经等了一阵子了,三人一碰头才发现,俱是空手而归。 来不及解释太多,底下突如其来的骚乱已经证明了兰庭月的预感。“先出宫!”她沉声道。 几人运上内力,飞快地撤出了皇宫的范围,正好逃离了凌云澈下令布下的封锁。 “终于,要回来了吗?”凌云澈阴沉地望着天空,冷笑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六弟。” 另一边,从不开窗的凌云和自己推开了窗户,拿木棍支了起来,看着远处的风景,几不可闻地说着:“今天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呢。” 客栈是回不去了,几人匆忙逃到荒郊野岭,才寻到一个勉强安全的地方容身。 其实皇帝不愿离宫,这个结果凌云间能想象得到,可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其他两人也都没能顺利出宫。 问及何煦时,何煦看起来憋了一肚子气:“别提了,你那个哥哥是个木头脑袋!凌云澈好吃好喝养了他几天,他就拿凌云澈当好人了,我怎么说他都不信,虽然他也没把我供出去,可就是不愿跟我逃出宫去,说什么对不起二哥?他在想什么啊?” 凌云间闻言紧紧皱起了眉头。这太没道理了,难道他当初被陷害离宫那件事,三皇兄不知道是凌云澈做的吗?他若不相信自己,为什么还会到皇帝面前替他求情,还来送他? 凌云间忽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顿时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也许,凌云和很多事情都明白,只是不愿深究。他从小体虚,不受重视,自然地会寻找可靠的依仗。而这个依仗是否正直,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才会两边都留了一手,不供出何煦,又不肯孤注一掷地离宫。说到底,他只是想权衡利弊,给自己找一个最可靠的后路而已。 这原也没什么,身处宫中,云波诡谲之下根本不该奢求纯善的情谊,就连凌云间自己,也是这么权衡利弊地活过来的。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太正常了,凌云间根本没有立场去谴责他。 于是凌云间只低声淡淡道:“也罢。” 说罢,他转向兰庭月,又问道:“那云城呢?八皇子怎么样了?” 兰庭月眉头紧锁,看着他道:“八皇子不在宫中,坐在宫里那个,是凌云澈安排下掩人耳目的幻象,只是一个死魂的影子。” 凌云间不自觉握紧了手。为什么要用幻象代替,代替多久了,真正的八皇子去哪里了? 他忽然想起手心的字,心头一动,再次展开手掌看了一眼。 “重华山……”凌云间喃喃地念了一遍,猛地抬头,正对上兰庭月的视线,道,“我们去重华山。” 重华山处在皇宫以北,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山,现在在山下观望的兰庭月等人,却能感觉到,这座山明里暗里的巡查和监视的人手,比皇宫还要严密。 兰庭月不自觉眼神发紧。或许这里就是乾坤门的阵眼所在。 何煦沉吟一阵,转身吹了个口哨。一个身影便从暗处显了出来。 “公子。”这是慕容常安排在何煦身边联络消息的蝠人。 “松山王现在收了多少蝠人?”何煦问道。 “五百余。”蝠人答道。 慕容常办事效率确实很高,不愧为一山之王。何煦颔首,又问道:“以现在的人力,可以和塔利安家族对抗吗?” “公子,你怕是在说笑。”蝠人苦着脸道,“塔利安家族光是族内直系旁系就有几千,再加上附庸的血族小部落……估计有上万吧。何况塔利安血统尊贵,修为比普通血族高一大截,血族被他们压制几百年都没人可以反抗,我们现在的五百多个人,估计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 “……算了算了,你让慕容常加油。”何煦摆摆手,对兰庭月道,“姐,看来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兰庭月点头,转向凌琼玖道:“琼玖,你……” 没等兰庭月说完,凌琼玖就了然地道:“我知道,我帮不上忙,我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传信的蝠人看了一眼,立即开口道:“姑娘,不如由我们保护你,松山王一定会顾好你的安危。” 那人顿了顿,又对何煦保证道:“松山中人戒人血很久了,不会伤害琼玖姑娘的,公子放心。” 何煦知道他是在为慕容常拉好感,不过眼下外面确实危险,凌琼玖又不会打架,不去找慕容常也没什么办法。于是他想了想,也答应了。 “等一下。”兰庭月这时走了出来,把凌琼玖拉到一边,从袖子里递了一件物事,塞到了凌琼玖手心,“这个给你。” 手上冰凉的触感传来,令凌琼玖心头微动。 那是一根细细的银簪。 尸族畏火,畏桃木,而血族唯一畏惧的,就是银。兰庭月对蝠人并没有那么放心,但又不想说出来让何煦尴尬,便把这个偷偷塞了过来。 “拿好了,这可是我祖师爷传给我的嫁妆。”兰庭月轻声对其笑道。 凌琼玖郑重地点了点头,把银簪收进怀里妥帖藏好,跟着蝠人离开了。 打点完一切,兰庭月长舒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对面郁郁葱葱的山林。 三人来到山顶,借着树叶的掩护,看见山顶上有重兵把守着一座石墓,来往的士兵一批一批,没有打时间差的空子可以钻。 兰庭月想了想,取下了手上的腕铃。指尖轻轻抖动,三个小铃铛晃晃悠悠地从她手里飘了出去,飘向另一边的树丛。 守门的士兵严阵以待,忽然听见风里夹杂着细碎的铃声,顿时警铃大作。几个人拿着武器,谨慎地向声音的来源寻过去。 穿过丛丛树叶后,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空中漂浮着的小铃铛,拿刀尖小心地戳了戳。 “噗”地一声,小铃铛剧烈晃动两下,喷出了白色的粉末。几个士兵躲避不及,惊慌之下吸了一大口,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凌云间跟何煦手起刀落地解决掉了剩下在门口的守卫。 兰庭月看也不看,伸手一勾,小铃铛又自己飘了回来,乖巧地套回了她的左手腕上。 她围着石墓转了一圈,拍拍一处砖块,对凌云间道:“云大爷,请。” 凌云间上前,伸手猛地一推,哗啦一声,圆圆的石墓塌了半个,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台阶,直延伸到地下看不见的深处。 “姐姐小心,下面的人,比上面更多。”何煦方才用血识探了一下,面色肃穆地对兰庭月道。 “没事,兰十五爷死人都不怕,还怕那些活人不成?”兰庭月泠然一笑,吹了个火折子举着走了下去。凌云间跟何煦也立刻跟了上去。 通过一段幽暗的台阶,底下隐隐有了光亮。兰庭月灭了手上的火折,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越往里走,狭小的通道逐渐宽敞,到尽头处,豁然开朗。一个和当初玄辰公子所在的大殿构造十分相似的地宫立在了几人眼前。 三人借着地道掩饰身形,兰庭月往里细看了一眼,顿时胃里翻江倒海。 饶是她多年引渡,也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难怪何煦在上面说,地底的活人比地上更多。这里上头吊的,地下躺的,跪着挣扎的,全是无助的活人。旁边挖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池子,灌满人的鲜血。成群的血族,目光灼灼地看着即将入口的大餐。站在最上面的那个男人,衣着华丽,面容精致冷傲,很美,像被鲜血灌溉出来的罂粟。 难怪他们在上面捣毁墓口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人出来查看,原来下面在举行如此大的盛宴。 “感谢血族之神,感谢塔利安,感谢人族之王赐予的甘霖。”旁边的一个仆从打扮的人高声道,“诸位信徒,请享受盛宴,血祭开始!” 凌云间猝然睁大了双眼。他看见血池中央的高台之上,躺着的那个人影,是他的八皇弟,凌云城。 第23章 “今日祭品在血池中央的高台上,”台上那男子勾起鲜红的唇角,好整以暇地开口,“那是血统纯正的人族皇子,对修为大有裨益。你们公平竞争,谁抢到手,本王就送给谁。” 底下的血族闻言都沸腾了,到手的食物都不及血池中央的玉盘珍馐吸引人。他们纷纷跳入血池,迫不及待地向中央的凌云城聚拢。一时间,众蝠人为了争夺绝佳的营养品大打出手,激得翻涌的血液蒸起令人作呕的腥膻。台上的塔利安欣赏着眼前的盛况,肆意大笑起来。 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条红色的长鞭,把将要爬上高台的蝠人都打了下去。 “谁!”塔利安猛地转向洞口,厉声质问。 兰庭月收回软鞭,从阴影下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高处的塔利安。 塔利安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这是来投怀送抱的食物?你们人族倒是很体贴,知道送来的是单数,特意再补一个是吗?” “塔利安,我只问你,这些人,都是齐国二皇子凌云澈赐给你的吗?”兰庭月冷声发问,一指远处不省人事的凌云城,“还有他,也是凌云澈赏赐的礼物?” “话也不是这么说,”塔利安一摸下巴,诡笑起来,“血族是最尊贵的种族,怎么可能屈从于外人呢?交易而已。不过,二皇子确实很大方,连亲弟弟也能打包送过来,实在是很客气。” 兰庭月忍了又忍,嗤笑一声,清亮的桃花眼燃起了怒意的火光:“很好,两族之长,就是这样用自己的子民互相买卖,易子而食。” 一旁的血族听到这话,似有所感,停下了追逐的脚步,不明所以地望向塔利安。互相买卖,此人的意思是,他们也是被买卖的对象吗? 塔利安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冷笑一声:“胡说八道。” 兰庭月又伸鞭子一甩,赶开要来抓那些人族的蝠人,冷声道:“不想死的,就抓住我的鞭子,到我身后来!” 奄奄一息的人族听到兰庭月的话,猛地回光返照一般,慌乱地抓住眼前的红色长鞭。兰庭月抽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画上,贴在了鞭柄之上。 一时间,自鞭首到鞭尾,连着抓上它的人族,全都微微泛起银色的柔光,近身的蝠人,刚一伸手要抓,就被光芒掸开,手心灼出一块焦黑的洞,痛苦难忍地嚎叫起来,这下,所有蝠人都不敢靠近了。 塔利安旁边的手下大惊道:“符纸?那不是治尸族的东西吗,怎么会伤到我们的人?” 塔利安阴沉着脸死死盯住鞭子上的那符纸。化形术,以道符拟万物之态,现在这人是在用符咒拟出银的形体,来抵抗血族的攻击。这个招数,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血族穷途末路偷尸体的也不少,这独门绝技我轻易不拿出手的,专治拦路打劫。”兰庭月的笑声清朗,吊儿郎当的,听得让人牙痒痒。明明现在拦路打劫的是她才对。 塔利安面色阴沉,不愿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张开双臂,向兰庭月一个猛子俯冲过去,就在将要抵达她身边时,冷不防又受到了袭击。 凌云间不知何时到了他眼前,面无表情地一掌击向他的胸口,把他砰地一声逼退数尺。 塔利安气得咬牙切齿,瞪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僵尸。这时,又有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何煦站在血池边,尖尖的虎牙衬得笑颜带上了更多的挑衅。他对塔利安道:“是你说的,公平竞争,上面那个人,谁抢到就归谁。” “敢和塔利安家族抢食,胆子不小,你是哪个家族的?”塔利安抑制住怒气,一边和凌云间打斗,一边质问道。 “哪个家族也不是,你记好了,我叫何煦,是来取代你的人。别扯个破旗就自诩山大王了,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拉下来。”说罢,何煦倏忽起势,足尖一点便要向高台越去。 “当我塔利安家族都是吃素的吗?”塔利安冷冷道,“信徒们,有人要抢我们的祭品,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众血族闻声而动,张着双臂向何煦扑过去,像一只只巨型蝙蝠,倾巢出动地涌了过去。 何煦飞到一半打了个旋,劈手砍向靠他最近的蝠人,仰首一翻身,又踢开了身后的数双利爪,和蝠人缠斗起来。 塔利安在一旁看到,还待要下命令,就被凌云间猛然加重的攻势逼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塔利安左突右闪,怎么也撞不开凌云间的禁锢,怒火攻心之下,看见凌云间露在外面的脖颈,下意识产生了生理性的冲动,趁凌云间不备,一口咬了上去。 利器刺破皮肤时,两边俱是一愣。随即,一张黄符火箭似地窜过来,直接撞上塔利安俊美的脸,瞬间便冒出了焦黑的烟。 塔利安惊得就地一滚,慌乱打掉脸上的符纸,而白皙的脸上却留下了焦糊的印子,看起来有那么点像白嫩的猪屁股上盖着的检疫章。 不远处,兰庭月一手握着软鞭,一手掸了掸衣襟,淡淡地瞥他一眼:“咬谁呢你?” 走尸并不需要身上的血,因此血族的绝杀技对尸族毫无用处。此时,凌云间也只是随手抹了抹渗出来的黑血,然后继续抓起塔利安面无表情地暴打。 何煦这时已经过五关斩六将,稳稳地停在了高台上,一把扛起台上的凌云城,高声道:“我抢到了,你说话要算数!” 塔利安气闷地咳嗽,却一甩狼狈不已的脑袋,忽然停止一瞬,又拈起倾倒众生的笑容道:“你我同为一族,你为什么要替人族办事,救一碟做好的菜呢?” “你不也是替人族卖命?”何煦反驳道,“把血族都养成你圈养的武器,你真是为了血族的未来吗?” “何煦是吧?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塔利安忙着躲避着凌云间的发难,还在不怀好意地说着话。兰庭月忽然心中不安,出声道:“阿煦!你不要搭他的话!” 与此同时,塔利安高声道:“信徒们,盛宴就在眼前,怎么不享用呢?” 何煦不自觉只顾着接塔利安的话,此刻回神,忽然心头一颤,随即感觉头顶天旋地转起来。 脚下的血池被血族的蝠人站得挨挨挤挤,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俯身趴在血池里贪婪地吸取,过分刺激的画面撞到了他的眼睛里,勾起了他内心深处压抑的嗜血的欲望。他肩上的人质,忽然散发出了幽幽的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子里,让他心底的声音抓狂地叫嚣起来。 塔利安放肆大笑:“小朋友,你新来的吧?不知道血识的天性会互相吸引吗?看到他们,你是不是也很想试一试?别拘束,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吧,这本来就是血族的盛宴,你肩上的,是这次盛宴最美味的祭品。” “尽情享受吧,我的勇士。”塔利安引诱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吸吮和喉头滚动的声音里,混着潮湿的血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了他全身的毛孔,敲击着他颤动的心门。他不知道的是,血族拥有血识,但血识也能支配他们的感官,尤其是当同族在眼前进食,彼此的血识就会互相影响,此时刻意压制,反而会激起更凶的欲望。 何煦忽然浑身颤抖起来,抑制不住的鼻尖和尖牙轻轻侧向肩上人的衣角,蹭着蹭着,尖牙开始以可见的速度变长。 兰庭月眼眸一沉,抬起左手腕铃,一边剧烈摇动一边厉声大喊:“阿煦!” “阿煦!” 一道清亮的女声和清脆的铃声划破了他眼前血红满布的世界,就像幽暗的洞穴里,刺进来了一道灼眼的天光。何煦忽然把头侧向另一边,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小臂,把獠牙生生用自己的血□□了回去。 塔利安被凌云间掐着脖子丢到地上,把赶着来救他的手下压在了身下。他眼看到何煦挣脱血识的束缚,脸色风云变幻很是精彩,良久才憋出一句:“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何煦星星似的眼睛又亮起来,狡黠一笑,扛着凌云城跳下高台,踩着一个个蝠人的脑袋越过了血池,站在了几人面前,对着塔利安痞里痞气地道,“大叔,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不是一般人,我是来取代你的人呀。我叫何煦,何煦的何,何煦的煦,记好啦。” 随后,砰的一下,塔利安等人眼前弥漫起浓厚又呛人的白雾,等白雾散去之后,持红鞭的人族,能打的僵尸,还有狂妄的血族小子全都消失不见了,像一场梦一样。 唯一可以证明梦的真实性的,就是一起消失的人族大餐。 现场静默了很久,然后,塔利安的手下被一脸焦黑的塔利安一脚踹进了血池里。 塔利安一扬袖子,脸上的焦痕转瞬便被修复了,他恢复了绝世俊脸后,总算是找回了些许场面,冷冷地走上台阶在主座坐下,闭上眼徐徐吐出一口气。 “收拾好,把今天的事报给二皇子,还有,”塔利安睁开眼,深红的瞳孔射出危险的光,“下发血族最高追缉令,天下血族,倾所有力量追杀那个叫何煦的蝠人。若有不从、瞒报、包庇者,就是与我塔利安家族为敌,一并绞杀。” 一群人逃出重华山,在地上倒得横七竖八,气喘吁吁。兰庭月匀了匀自己的气,对地上的人们问道:“各位,你们都是怎么落到这里的?” 第24章 众人闻言,顿时七嘴八舌地吵成一片。 “我是函城人,出门被打晕了拐来的。”“我是西塞的商人,路上遇到了一群劫匪模样的人……” 中原,西塞,北境,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人们,遭受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劫难,落到这里。 就算位置选得再分散,全国如此频繁地失踪人口,官府都不可能视而不见。唯一的解释,就是上面下了指示,让他们当睁眼瞎。为了拉拢血族,凌云澈可真是煞费苦心。兰庭月心里冷笑,看着凌云间的脸色也不大好,想来他也是想到这些了,便没有再多说,对逃脱的人族道: “我们只能帮到这里,大家各自回家吧,注意安全。” 众人谢过兰庭月等人后,便惶急地散去了,谁也不想在这个人间炼狱多留片刻。 何煦放下肩上的凌云城,此刻才顾得上检查他的状况。兰庭月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瞳色顿时剧烈一闪。 没有呼吸了。 再探颈项,再探胸口,脉息全无。 她抬头看了凌云间一眼,凌云间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俯身蹲在凌云城面前,伸手握着凌云城的手腕,久久没有动弹。 兰庭月以为凌云间伤心难抑,正想法子安慰,忽听得他道:“没有生气,可是也没有尸气。” 兰庭月一愣,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拿起怀间的摇铃,在凌云城的脸前晃了几下,又念起以往驭尸的口诀。这一次,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时何煦若有所悟地道:“对啊,他看起来是死了,可是我方才分明嗅到他身上的血了,如果是尸族,死血不会对我们有诱惑力的。” 她终于明白发现凌云城已经是一具“尸体”时,心底产生的怪异感是什么了。人族死后成为尸族,身上属于活人的生气没了,相应的会散发尸气,这也是尸族辨认同类的标识。她探不到凌云城的生气,凌云间又感觉不到他的尸气。而何煦又说,会被凌云城的血吸引,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凌云城作为一个人族形态尚在的躯壳躺在那里,却失去了作为生人存在的东西。 兰庭月猛地站起身:“魂魄!” 凌云城被抽走了魂魄! 也就是说,如果找到了他丢失的魂魄,也许就能重新唤醒他,如果找不回来,他就要永远像一个空荡荡的人形娃娃,游离于三族之外,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死物,或是营养品。 凌云间沉声道:“我去找凌云澈,把他的魂魄抢回来。” “别去!”兰庭月抓住他,“别说你只身一人能不能找到凌云澈的秘密基地,再过五关斩六将闯进去,你就算闯进去了,你认得哪个是八皇子的魂魄吗?凌云澈既然学会了吸取人魂魄的招数,怎么会只收他一人的?现在当务之急是保护好八皇子的躯体,找个地方安顿,再好好想想办法。” 凌云间想了想,也觉得此话有理,便点了点头,俯身自己扛起了凌云城。 何煦见状道:“去找慕容常吧,琼玖也还在那里。” 另一边,葱郁的山林里搭着一间简易的木屋,凌琼玖坐在木床上心不在焉地等待消息。 慕容常派了两个蝠人在门口守着,此时其中一个不知被谁支走做事了。凌琼玖看着离开那人的背影,忽然隐隐地不安起来。 另一个蝠人此时推门走了进来。 “凌姑娘,渴吗?我给你打了水。”那人笑着道。 凌琼玖凝眸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睫道:“谢谢,放桌子上吧。” 那人放下杯盏,却不撤步,盯着凌琼玖的脖子,喉头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凌琼玖心中警铃大作,悄悄把手伸到袖中,抓住了银簪的簪柄,面上神色不变:“你可以出去了。” 那人向后退了一步,停下了。 下一刻,他抑制不住血识的欲望,张出了獠牙,向凌琼玖扑过去。 “救命啊!”凌琼玖失声大喊,手忙脚乱地抽出银簪,闭眼朝前面的人狠狠扎过去。 “啊!”蝠人肩膀上中了一簪,倒在地上滚着嚎叫起来。 周围的血族闻声全都围了过来。慕容常冲进房间,一看眼下的光景便知道坏了事。 原本他为了防止新来的血族控制不住,便把人都安排得远远的,只派了两个可靠的蝠人守门,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牵制,结果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王上救我……呃啊……”地上打滚的蝠人一边痛苦嚎叫,一边向慕容常讨饶。 慕容常压下怒意,赶紧向凌琼玖赔罪道:“凌姑娘对不住,是我的疏忽,让你受惊了,我……” 慕容常还没说完,便被凌琼玖一枕头砸在了脸上。凌琼玖又怒又怕地大喊:“滚出去!离本郡主远一点!别过来!” 慕容常本想为手下求饶,这下连安抚凌琼玖都做不到,两难之间,门外一阵喧闹声,当下便有三个人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兰庭月一鞭子把地上那个中银簪的蝠人打得更远了,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凌琼玖。她在银簪上布了符,还在山下时她便感受到了异常。 凌云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淡淡地看了一眼堂下站着的血族。不知为何,被这个异族盯着,众蝠人莫名地心头猛颤。 他看了一圈,定在那个中了银簪的蝠人身上。 “松山王,是谁的人一口答应,会护好郡主的?”凌云间冷冷发问。 慕容常额头冒出冷汗,冲何煦深深鞠了一躬请罪道:“何煦公子,是我疏忽了,我这手下,是一时没有控制住,他……” “好了,不用说了。”何煦缓缓走上前,蹲到打滚的蝠人面前,张开五指用内力朝他肩上狠狠一拍。噗的一声,银簪带着血掉了下来。蝠人捂着焦黑的伤口,感激地望着何煦,说不出话来。 慕容常刚松了口气,忽然见何煦仍是笑盈盈地,抬起那蝠人的手,用他的手再一次抓住了地上的银簪。 银簪接触皮肉的一瞬间便传来焦糊的味道,何煦不顾地上之人的惨叫声,控制着银簪,一点一点向蝠人的心脏处移去。 哧的一声,银簪整根没入了蝠人的胸口。那人抽搐着挣扎了两下,再也没了动静。 整个房间内鸦雀无声。血族的人看着何煦若无其事地拿尸体的手拔出银簪,就着尸体的衣服细细擦尽,一边道:“我说过,连这点口腹之欲都控制不了的战士,我不需要。” 慕容常顾不上擦额头上的冷汗,带着族人跪倒在他面前,道:“谨遵公子教诲!” 凌琼玖本来被血族吓得不轻,躲在兰庭月怀里颤抖,此刻连害怕都忘了,呆呆地看着何煦隔着衣服把银簪轻轻放回她手里。 “哦……哦,谢谢。”凌琼玖愣愣地接过银簪,对其道。 何煦对着血族冷若冰霜的神色褪去,此时听了凌琼玖的话,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房间很快被收拾干净,慕容常手下的蝠人们这下再也不敢有小动作了,麻利收拾好了尸体和血迹,留下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一溜烟退出了凌琼玖三里外。 兰庭月帮凌云间扶着八皇子躺在榻上,到桌前坐下。 “王……何公子那边一切顺利吗?”慕容常小心地问道。 何煦摇头:“不太顺利。一个活人也没救出来,虽然碰到了塔利安,不过也没讨到什么好。” 要不是他们前去只是为了救人,事先分工好专攻方向,把塔利安玩得团团转,光凭实力,他们还是不可能胜过。凌云间倒是能治他,只是他数万血族大军一旦出马,凌云间也就一样没有招架之力了。 “你这边呢?”何煦揭过前面的不愉快,对慕容常道。 慕容常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回答:“属下一直在招揽零散的血族勇士,但只有数百。松山一向中立,有些血族不信任也是正常。还有的知道松山的规矩是不饮人血,动摇的也不来了。” “随便他们,爱来不来。”何煦无所谓地道,又神色一冷,看着慕容常道,“若再出现一次今天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慕容常咽了一口唾沫,连忙低头道:“属下明白。” “不必自称属下,现在你才是松山王。”何煦摆摆手道,“就算日后我接手你的位置,你也不用在我面前低声下气。” “好。”慕容常感激地一点头。 这时门外有下属慌忙地隔着门禀报:“王上,何公子,塔利安家族下发了血族最高追缉令,要倾全族之力追杀何公子,不从命令的血族中人,全部同罪。” 慕容常愣在了原地,何煦停顿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姐姐,”何煦狡黠地望向兰庭月道,“我还正愁怎么打响名声呢,塔利安可真贴心。” 兰庭月了然一笑,不置一言。 果然,消息一出,尚在观望的中立血族,被逼要做出决断。塔利安家族利用这次的时机对血族再来了一次大清洗,不投靠塔利安,就被打成何煦一党,赶尽杀绝。此时松山王慕容常又放出消息,传位于何煦。一时间,不愿服从塔利安的血族一咬牙,也顾不得反对松山忌人血的古怪规定了,纷纷转投松山门下。 第25章 夜幕降临,兰庭月守着凌琼玖睡着之后,走出门外。 她看见树上挂着一个树懒似的人影,仔细一看,是何煦躺在树杈上睡着了,不禁莞尔。想来何煦是怕凌琼玖再有危险,自己在树上守着监视木屋四周的情况,不小心睡着了。 挂在她身上十几年的小树懒,终于也为别的姑娘当了回真树懒。 她轻车熟路地走了一圈,找到石头上坐着的凌云间,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 凌云间也没看她,望着远处,轻声道:“我有些时候是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不需要睡眠?你才是尸族吧?” 声音里夹着笑意,兰庭月却不顺着他的话接,闷声坐在一边不理他。 凌云间一歪头看着她:“怎么了?” 兰庭月指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气鼓鼓地道:“你被别的男人咬了!咬痕还去不掉!我不能生气吗?” 凌云间失笑:“那你也咬我一口,把他的盖掉。” “呸,我才不要咬那个白皮猪咬过的地方。”兰庭月一脸不屑地答。过了一阵,她还是忍不住看向他的颈项间,一晃神问了句傻话,“疼吗?” 凌云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不疼,就是漏风。” 兰庭月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兰庭月自然地靠在凌云间的肩上,与他并肩看着夜景。 “你别担心,八皇子肯定有法子治的。”兰庭月轻声道。 凌云间顿了顿,开口道:“月儿,其实有些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我在生前,眼里只有复仇和皇位,每日想着尔虞我诈,睁眼就是一脑门官司,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骨肉亲情,男欢女爱的事情。怎么反而到死后,被这些东西绕得抽不开身。现在这样……可真是天道好轮回。” 生前淡漠人情,翻腾于权势,汲汲于功名,对人情冷暖毫不在意。死后,想帮的人不领情,想救的人救不到,把生前不曾经历的人世酸楚经历了个遍,回头想想,真是有一点宿命式的讽刺。 兰庭月也无从安慰,叹了口气,向后一仰躺在了大石头上:“谁知道呢?我做引渡看多了生离死别,原以为生前种种,身死魂去也就一笔勾销了,现在看来,命数,人心,这些桩桩件件的,怕是死了都琢磨不透。” “我父亲做引渡一辈子,渡了那么多人,却渡不了自己。我引了成千上万的亡魂,却引不了他的。”兰庭月低下头去,声音渐低,“其实我跟着父亲学引渡,也根本没想过要真的走上这条路。没想到,我上任引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父亲,还失败了。” 那日,她看着一地拼都拼不起来的碎尸块,捡起父亲的摇铃,从树林这头晃到那头,从溪边找到密林,不知晃了多久,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游魂一样,却怎么也唤不回父亲的一丝片缕的魂魄。 年轻稚嫩的兰庭月带着一身血污,体力不支倒在地上,颤着手大哭: “爹爹你去哪里了?我把你的身体缝起来,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你去哪里了?” 兰庭月抬手擦去眼角晶莹的泪珠,笑道:“入尸族就与人族不是一个世界了,引渡本就是给活人留个念想,我一直看得通透,怎么到父亲身上就不肯了,非要寻到父亲的魂魄,说到底是我太固执。” “可是他的魂魄怎么就这么消失了呢?到底……” 兰庭月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魂魄消失…… 她父亲的死与凌云澈有关…… 兰庭月脑中电光一闪,猛地直起身。 凌云城和她父亲,是被凌云澈用同一种方法吸走了魂魄! 凌云间看向兰庭月,用眼神询问她发生了什么。兰庭月看着凌云间的眼睛,一个埋藏了很久,几乎快要忘记掉的疑惑,此时再一次涌上了心头。 她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所有尸族,大都思维迟钝,只有最原始的感官和服从、反叛、畏惧等接近兽类的直觉,包括怨尸,也只是行动敏捷,更加厉害一些,没有谁是真的能像人一样正常思考交流的,除了凌云间。 兰庭月一开始以为是凌云间格外厉害的缘故,修为高出其他尸族一截,自然更聪明些。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偏头看了一眼凌云间脖子上的伤口,塔利安一口下去,咬得很深,伤口里面还能隐隐看见渗出的血丝。 兰庭月抓住凌云间的肩膀,把脸凑过去,低头用双唇覆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微微用劲吸吮了两下。 血腥味。和活人一样的血腥味。 凌云间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呆了半天,磕磕巴巴地开口道:“月……月儿,你在干什么?” 兰庭月抬起头,沉思着重新梳理了一遍思绪。 “云间,我一开始捡到你的时候,就暗自怀疑过,为什么你的肢体一点都没有僵化。”兰庭月道,“还有,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离你死也过了不少时日了吧,你的血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凝结?” “再有,你记不记得阿煦白天说,血族不会对尸体的死血生出欲望,而塔利安却在和你打斗的时候,下意识地啃了你一口,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凌云间感到自己烫成汤壶的感官一下子降到透心凉,接着明晃晃地清亮起来。 “你……你是说……”凌云间声音有些颤抖,就像溺入深海的人猝然看到浮木,受宠若惊似地不敢伸手去抓,怕只是一场将死之眼幻化的蜃景。 兰庭月坚定地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道:“对,我是说,你没有死。” “否则为什么,你的记忆中是被怨尸围攻,而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却毫发无损地躺在路边,不见怨尸的踪影,你自己却莫名其妙变成了怨尸呢?为什么你成了怨尸,却是有怨气无怨念,还莫名其妙失忆了呢? 依我猜测,是你的一半魂魄被凌云澈的人偷走了,剩下的一半,在和怨尸相斗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反吸走了怨尸的怨气,稳固了你的残魂。但丢了一半的魂魄,你醒来时意识不定,便忘记了生前的事。” 兰庭月说得激动,却半天不见凌云间有反应,看他时才发现,他还在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她晃着他的肩膀大声道:“别傻坐着了,云大爷!你没死!真的!” 眼前人的嘴一张一合,一开始他还能听见悦耳的人声钻进他的耳朵里,后来脑袋就嗡嗡地轰鸣起来了。他忽然想起从皇上手里接过的一角衣袍写就的立太子的圣旨。初接过时,他只觉得种种酸楚和讽刺,这圣旨留也不是扔也不是,一直忐忑地揣在怀中。可此时,那角衣袍像是饱蘸着火星写就的,每个字的笔锋都灼着他的心口。 再后来,悦耳的人声又能听到了。兰庭月晃着他的肩膀对他大声说话,他回过神来,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兰庭月。 “我还活着,”凌云间嘴角颤动,笑得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手足无措,抱着兰庭月道,“月儿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兰庭月紧紧回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背,自己也被他带得笑起来,泠泠笑声染得夜色也变得温柔。 第二日清晨,一纸传书到了木屋外,唤醒了新的一天。 兰庭月看了一眼,递给凌云间,得意地笑道:“看,我说得没错吧?” 传书是何若虚送来的,说他找到解决之法了,让凌云间尽快去找他。 “我也去我也去!”凌琼玖慌忙开口道。兰庭月和凌云间一走,她说什么都不愿在血族中间再呆了。何煦刚想说自己也要去,话还没出口就被兰庭月怼回去了。 “你给我老实呆着,”兰庭月冷冷道,“塔利安的血族追缉令你忘了?还敢出山,不怕一出去就被碾成肉泥吗?况且,你刚刚继位松山王,能不能有点担当,在山上和你的族民好好相处,磨合一下感情。” 何煦翻了个白眼,心道这有什么好磨合的。不过兰庭月说的也有道理,加上旁边的慕容常还万分期待地看着他,一个大老爷们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扫来扫去,何煦终于没能坚持住,败下阵来,无奈地道:“好好好,我不去就是了,你们小心。” “阿煦真乖。”兰庭月笑着薅了一把何煦的头发,不顾他的哀嚎抗议,薅得乱七八糟才撒手,“姐姐走了。” “姐姐再见。”何煦闷闷地回道。 凌琼玖看着心痒,趁何煦不注意,一把跳到他身上,也有样学样地对着他的脑袋一通乱抚。 “嗷!”何煦像个炸了毛的小兽一样暴跳如雷,跳来跳去,却不知为何没有直接把人摔下来。 “不要那么小气,给我摸一下嘛!” 笑闹一阵后,凌云间背起凌云城,三人简单收拾,便下山去寻何若虚所在之地了。 何若虚师出道家名门,为人清风明月,被世人景仰,一向深居浅出。因此,兰庭月也以为何若虚指的地方,会是某处名山大川或是山涧泉边之类的。 然而当他们循着地址到了才发现,他指的地方,竟然是荒郊野外的一座无名坟。 兰庭月苦笑一阵,仰头望天。 真造孽,她这几天,挖了好多坟。罪过罪过。 这回何若虚给他们留了捷径,一推墓碑上的一个石块,坟头便朝两边分开了,让他们比之前又炸又砸的那几次稍稍体面了一点。 台阶下又是另一个世界。不似一般地道宫殿幽深阴森,何若虚的地方,就算在地下也很清风明月。 第26章 “何道长。”兰庭月走下台阶,对桌前忙碌的人影唤道。 何道长回头,眼睛一亮,跑过来抓住凌云间道:“你坐你坐,过来。” 凌云间把八皇子平稳地放下,依言坐下来。 何道长眼睛晶亮地抓着他,对兰庭月激动地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他……” “我知道了何道长,”兰庭月打断他笑道,“六皇子还活着,对吧?道长只需告诉我,有没有办法可治就行了。” 何道长一噎,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兰十五爷啊。”兰庭月一挑眉,痞里痞气地一笑。 何道长见自己夜以继日研究的结果被兰庭月脱口说出,不免有些挫败:“好吧,也罢。我只告诉你,有办法。” 兰庭月眼睛倏忽一亮。 “六皇子魂魄存了一半,还有别的怨尸混入的怨气,现在这具身体虽然混乱,也能勉强支撑。若想破解,要么找回丢失的残魂,要么,再造一个。”何道长捋着胡子,恢复了仙风道骨的傲气,“再造魂魄需要千年一株的天山雪莲为引,正好,我年轻时得了这么一株。” “不过,再造魂魄之术我只在书上见过,没有亲手实践,你身上的各方之气又如此混乱,我的把握并不是很大。”何道长一顿,有些犹豫地道。 “没关系!有救就好,谢谢道长!”凌琼玖激动地道。 凌云间按捺下自己心头的欣喜,指了指凌云城问道:“那道长,可否帮晚辈的皇弟看一看,能不能也帮帮他?” 何若虚闻言,这才注意到凌云间背进来的那个少年。他上前细细查看一番,顿时凝住了。 兰庭月看着何若虚的神情,隐隐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他也是被拿走了魂魄。”何若虚抬头看了一眼凌云间,沉声道,“也可以造魂来救,但是天山雪莲只有一株。” 几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凌琼玖不安地看向凌云间,又对何若虚道:“道长,当然是先救云间哥哥啊,他……” “琼玖。”兰庭月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凌琼玖看着旁边静默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的凌云间,急得快哭出声了。何若虚见状道:“不必着急决定,重造魂魄前需培本固元,你们二人都在此处调养几日,等休整好了再开始也无妨。” “皇兄,若不是为了你,我干嘛要费那么大工夫,你若把复活的机会让给旁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凌琼玖忍着眼泪气鼓鼓地对凌云间道。 凌云间垂下眼,只道:“琼玖,他不是旁人,他是我的皇弟。” 凌琼玖哭着跑开了。 所谓的培本固元,只是在熏了一屋子不知名的药草气味的密室里打坐养气。凌云城躺在石板搭救的床上,凌云间在一旁静静坐着,果然也觉得自己体内的戾气服帖不少。 何若虚拿着新草药进屋换上,看着一躺一坐的两个身影,还有边上的兰庭月,叹了口气,道:“再好好考虑一下,机会只有一次。” 兰庭月笑着挑起了别的话题:“何道长,您连天山雪莲都舍得拿出手,这些天在这里黑白颠倒地忙活,晚辈们感激不尽。不过,您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们?” “药材本就是治病救人的,雪莲再珍贵,不拿来救人,和一截破柴火有什么两样?”何若虚微微一笑,信步走到床边找了张椅子坐下,道,“这个地方是我从前建的,自己不时过来捣鼓些东西,兴起时日夜颠倒也是常态,现在这样也算不上忙活。” 顿了顿,他又看向凌云间,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何况,我救的人不是凡夫俗子,是这片大陆离皇位最近的人。帮你们,自然不会全无好处。” 凌云间了然:“道长放心,此番是晚辈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然想办法报答。道长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那倒不必,”道长笑着对凌云间一拱手,“贫道这番,只想和殿下讨个方便。” “此话怎讲?”凌云间问道。他以为何若虚会说出为自己的山门道观要好处之类的要求。 结果何若虚道:“请殿下之后得空,帮贫道寻个人。” “何人?” 何道长停滞片刻,开口道:“吾儿。” 二人倒是没有想到何若虚会说这个,一时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何道长也不介意,低声道:“说来惭愧,十几年前,贫道一日下山锄邪,救了一个贫民女子,后来……咳咳,贫道没有告知那女子自己的身份,后来观里有事,寻了个借口回山,再得机会去寻他母子二人,却得知那里发了山洪,母子都不知所踪。贫道不得门路,便只好压下,这些年都没有放弃寻找,却始终不得消息。但如果是大齐王室的人,想必比贫道更有门路一些,寻个人应当也不是难事。” 兰庭月听了,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虽说道门不似佛门禁忌颇多,但像何若虚这样的人物,娶了个平民女子确实会为人指摘。可是,何道长干脆秘而不宣,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告诉那女子,这让人有点说不上来的不痛快。事后变故怨不得旁人,但他竟也就压着此事十多年,找不到妻儿也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当他的好道长,找人都不敢发动山门的门生,自己偷偷下山找。 这么一想兰庭月明白过来,难怪当初遇到何若虚时,他是孤身一人出山,装备也不齐全,原来不是下山除妖的,是来寻人的。 说他有担当,他却不敢将私情公之于众损害自己的形象,说他没良心,他又坚持不懈地找了这么多年,实在让人难以评断。 凌云间便应道:“这个不难,我可以帮道长。” “好,我日后把详细的线索告诉你。”何道长的脸上倏忽有了光彩。过了片刻,他起身对二人道:“我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就是固本培元已经完成,开始重造魂魄了。你们务必好好想清楚,机会只有一次,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说罢,他走出了房间,留下再一次静默下来的兰庭月和凌云间。 沉默一阵,兰庭月开口道:“你决定了吗?” 凌云间点头:“决定了。”说完这一句仍嫌不够,他抬头看向兰庭月,各种想法一股脑冲到脑海里。 翻涌的情绪在舌尖盘旋着。他前一生没有做好儿子,也没有做好兄长,不知为何而活,也不知为何而死。现在弟弟就躺在自己眼前,不得救治就会永远成为一个失魂之人,空荡荡地留在人间,而他,没有雪莲造魂,还是可以凭借半个魂魄苟延残喘的……况且何若虚说过,他身上除了半个残魂还有怨尸的怨气,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救活,但放在凌云城身上,几率就大很多……凌家没有几个人了,不能让大齐江山一个后继者都没有…… 然而这些话一句都没有说出口,就被兰庭月用手指抵住双唇,听得她笑道:“你决定了就好,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不必向我解释。我都明白的。” 凌云间一愣,随即低下头去。 兰庭月歪头看着他,想讲点轻松的话题缓解一下气氛,却听得凌云间低着头轻声道: “这些话不止说给你,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谁不想活着呢,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想活着。” 兰庭月鼻翼一酸,又见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道: “我也想拥有和你一样的心跳,一样的体温,想在你靠在我身上的时候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我也想像普通男子一样追求你,和你生儿育女,子孙绕膝。我也想你拥有和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的幸福。我还没有做的事好多,我太想活着了。” “可是我不能。” “父皇那天给我的圣旨,我读了好多好多遍,一刻也不敢离身。这份认可来得太迟了,如果我现在还凭着自己的一门心思行事,我就太对不起齐家的江山了。” “对不起,月儿,我真自私。不敢随心所欲,又不肯放开你。” “混蛋,别说了!”兰庭月猛地扎到他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衣襟,掩去自己眼角的泪,狠狠地锤了他一拳。 凌云间僵在原地,一点也不敢动弹,无措地张着手低头看她:“月……月儿,我说错什么了吗?” “错了,都错了!”兰庭月故意恶狠狠地骂道。 凌云间更加紧张了:“那个……我哪里错了?你说,我马上改!” 兰庭月抬起头,戳着他的脑门道:“我告诉你,我兰十五爷走南闯北,一心只有赶尸和赚钱,什么生儿育女的事儿我才看不上,谁要是敢逼我干这些,老子分分钟挖他祖坟!还有,你别给我磨磨唧唧的,你要么从我要么不从,谁教你的废话连篇,我看你才是大姑娘吧?” 凌云间一愣,随即眼里满溢起了笑意,看得兰庭月强撑的强势差点瘪了。正当她还想提枪再战时,忽听得凌云间低低回道:“从。” 这下兰庭月准备了满肚子的恶声恶气也说不出来了,顿了良久,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从今往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兰庭月看着他,终于把自己偷藏了好久的告白说出口。兰十五爷不愧是兰十五爷,一个女儿家的表白也说得像拦路打劫。 凌云间一点也不恼,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好,生是月儿的人,死是月儿的鬼。” 第27章 何若虚再来时,果然带了一大堆符咒丹炉之类的物件,他见两人已经做好决定,便也不再废话,拂尘一扬把物件摆好,坐定下来。 何若虚画符不用鲜血,执细毫蘸朱砂,在符纸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绘制数张后,拿着符纸靠近床上躺着的凌云城,拿符纸从天灵盖贴到脚心,贴得整个人都被黄纸符盖住了才罢。 “这是用道符裹住全身,防止新造的魂魄太脆弱,灵气外泄。”何若虚一边做一边解释道。 兰庭月学的那些道符的工夫都是引渡闲暇钻磨出来的野路子,虽然有效,但难免粗蛮又血腥,不必道家正派来的润物细无声。此时她难得机会接触到道家高人,自然认认真真地在一旁看着学习,眼睛都直了。 何若虚不是固步自封的迂腐之辈,没什么独门秘籍不得外传的规矩,放手让兰庭月随便学,还边继续手上的活计,边抽空提点她。 “我这其实也不是正派道家所学,都是在这个地方偷读古籍钻研,糅合了道门里的东西总结出来的。”何若虚瞥了一眼兰庭月,笑道,“这些被道门里的长辈知道可了不得,所以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空有一手绝技,可惜后继无人。小子,我看你脑子挺灵光,又是鬼面铃之子,想必能力不凡,你想不想拜入我门下,我把这些都传给你。” 听何若虚还不知自己是女子,兰庭月笑笑,也懒得纠正,听了他这话,不在意地一笑道:“谢过道长赏识。不过最近我还挺忙的,得空再来找你学,怎么样?” 兰庭月已经看得透透了,何若虚道长,看着是个成熟稳重不好说话的大叔,实则心底住了一个不谙世事还傲娇的顽童,听到她得到自己赏识居然不是受宠若惊,反而婉拒,顿时拉下脸来:“你小子脸挺大,教你还要本道长后边排队是吧?” 兰庭月哈哈一笑:“不是不是,是我排队,您日理万机呀。”说着,她朝丹炉一努嘴,示意何道长快进行下一步。 天山雪莲只巴掌大一小株,从封住的寒冰里拿出来,效用就已经流水般开始流失了。何若虚将它投入丹炉,一挥拂尘,丹炉里便燃起了蓝色的阴火,烧得丛丛,把雪莲连柄化成灰烬。到此时,何若虚不再和兰庭月谈笑,兰庭月也沉默下来,和凌云间一起凝神望着熊熊火焰的丹炉口。 凌云间神色僵硬,看起来很是紧张。这时,他感觉到自己捏紧的手被人掰开,一只柔软的手探了进来。 兰庭月安慰似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给以他安慰的眼神。 凌云间这才勉强定下心神,看着何若虚的动作。 何若虚也神色发紧地看着丹炉内,眼见雪白的莲身化为灰烬,窜起莹白细腻的雾气,一点和其他物事被烧焦的浓烟发出的呛人气味都没有,飘散出的味道反而有些甜腻,幽幽地绕着丹炉,一室盈香。 何若虚看准时机,两指并拢贴在下颌处,闭眼飞快地念起咒语,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到丹炉内,让其剧烈晃动起来,雪莲幻化的雾气也被灵力推动着,躁动地翻滚起来。 何若虚狠狠一咬牙,抽出一张符纸,飞向丹炉,口中大喊:“开!” 轰的一声,丹炉的盖子应声而开,一阵莹白的雾缓缓飘起,轻软地像朵云,又微微透光,在实形和幻境之间游移不定。 何若虚稍舒了口气,走到前面,张开五指,轻声道:“来。” 那团雾似能听见人声,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越走得近,那雾就越接近于人形。直至来到何若虚的手边,已经变成了一个与凌云城身形相仿的少年模样,甚至眉眼都依稀可见。 兰庭月和凌云间赶紧后退让道,何若虚便拿着拂尘晃晃悠悠,把人形云雾一点一点勾过来,像教着孩童学步一样,带着它来到床边,用拂尘一托,它便悠然飘起,准确地落在凌云城身上,一点一点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凌云城满身的黄纸符亮起金光,在凌云城的身上打造了一个金色的罩子,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做完这一切,何若虚的神情才彻底松弛下来。 “魂魄算是造好了,不过日后修养还要费些日子,否则新的魂魄会不稳。”何若虚捋了捋小山羊胡,道,“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他放在我这里。这个地方有我看着,还算安全,也适合修养。” “这便……好了?”凌云间欣喜之余,还有点不敢相信。 何若虚“嘿”了一声道:“你待要多麻烦,本道长是什么人,才不搞那些虚的,做不了的从不放大话,做的了的更不会故弄玄虚,弯弯绕绕。” 凌云间起身郑重地对何若虚作了一揖:“多谢何道长。” “不用谢我,答应我的事莫要忘了就是。”何若虚道。 凌云间便问:“对了道长,你还没有告诉我令公子的确切信息。你可知他的名字吗?” 何若虚连忙道:“有的有的,我走之前给他起了名字,叫……” 外面忽然轰隆一阵炸响,惹得密室仿佛都抖了一下。三人面面相觑,立即出门去查看。 外面凌琼玖抓住何煦着急大吼:“你冲动什么!跟你说了他们没事!你发哪门子疯!” “都这么多天了没回来,谁知道是不是那臭道士骗人!不看到我姐,我绝不放心!”说罢,何煦又踹了墓碑一脚,血气隐隐溢上了眼眶。 兰庭月一出来看到闹事的是何煦,首先松了口气,见他的样子不由怒上心头,狠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不是叫你和族人一起呆着吗?下山干嘛!” 何煦看到兰庭月没事,这才放心,此时不满地抱怨道:“还不是怕你们出事?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我快要急死了才下山的。” 兰庭月这才想起,这些天光顾着造魂的事,什么都丢在脑后了。 凌琼玖一看出来的凌云间,上下打量他的样子,就明白最后造魂的人是谁了,一时感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郁郁地红着眼,在一旁一言不发。 何若虚走出来,见没什么事,稍放下心,看着何煦满脸煞气的样子,就一阵不爽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毛手毛脚,没有分寸。” 何煦登时邪火窜上脑门,雪白的牙凶神恶煞地一龇:“我毛手毛脚关你什么事?我看你这闭门造车的老道士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这小子……”何若虚顿时来了脾气,正想和这小子争个高下,看着何煦挑衅的嘴脸,忽然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亮若星辰的眼睛莫名的熟悉。 此时兰庭月出声制止道:“好了阿煦,不要闹,道长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的。” 寡言少语的凌云间也出声劝阻,勉强安定了何煦的情绪,一时间无人注意到,何若虚在听到兰庭月唤何煦的名字时,瞬间变了的脸色,方才蓄好的怒气,尚未发出便挥斥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嗫嚅着双唇,无声重复了一遍何煦的字,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煦……你的名字,是哪个煦?” 何煦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叫我阿煦?我和你又不熟,叫我何煦不行吗?何煦的何,何煦的煦。别这么看我,又不是我想跟你一个姓的,我娘这样教我,我有什么办法。” 何若虚忽然闭口不再问了,何煦自讨没趣,便对兰庭月道:“那姐姐,我们走吧。” “嗯。”兰庭月应道。 凌云间想了想,回头对何若虚道:“道长,你方才还没说完,你说你的儿子叫什么?” “他……”何若虚忽然说不下去了,就像郁结的瘀血堵在了心口,堵住了一切他想说的话。 凌云间耐心等着,然而还没等何若虚说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一阵利器撕破空气的声音炸起,紧接着,一丛丛的暗箭从四面八方涌来。 “小心有埋伏!”兰庭月大喊一声,几人情急之下站成一圈,把凌琼玖护在了中间。 “主上有令,捉住这几人,生死不论!”树丛里的黑衣人应声,纷纷钻了出来,手拿着刀剑朝几人围拢过来。 “爷的生死还轮不着你们来论。”兰庭月冷笑一声,对身后道,“阿煦,琼玖交给你,阿云,你和道长去转移八皇子,我开路,杀出去。” 一片刀光剑影之声在墓地上盘旋,惊得山林的飞鸟也远远逃离了。何煦来得匆忙,一个手下也没带,暗中留下通信的,此时也只能赶紧回去报信,等救兵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只能靠自己。 “不会是我引来的吧?”何煦心虚地道,“我出来得很小心了啊。” “不是你。”兰庭月一边打一边冷声道,“这群人早就埋伏好了,就等我们出来呢。” “可是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凌琼玖扒在何煦的背上,缩头躲避暗箭,不解地发问道。 兰庭月还没说话,凌云间和何若虚已经带着凌云城出来了。何若虚仔细看了一眼凌云城,顿时反应过来,并指念咒,把他身上的一个红色光斑引出体外,一拂尘打散了。 “他身上被下了追踪,从救出他开始,你们就被人盯上了。”何若虚眉头紧锁道。 兰庭月来不及回答,对面的攻势愈发凶猛起来。她只好专心迎战,一根红色软鞭甩得猎猎作响。 何煦拼杀一阵,停下脚步来。 他问凌琼玖道:“你害怕吗?” 凌琼玖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用力摇摇头。 他勾唇一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便是嗜血的红瞳。 第28章 何煦的虎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他冲着对面的敌人,挑衅式地邪笑着,舔了一下牙根。 下一秒,何煦一阵风般刮了过去,在黑衣人中间攻城略地,大杀四方。骨节分明的手指铁钩一般,掠到人身上便带下溅血的皮肉,引出声声惨叫。他扑到持刀的黑衣人面前,抓住那人脖颈,一口咬了下去。凌琼玖在背后害怕得发抖,却始终死死搂住何煦的肩膀。 这时有人拿武器朝凌琼玖的背后攻击,何煦像背后长了眼似地,反手一挡,用手臂隔断刀刃,不顾自己瞬间鲜血淋漓的手,低吼一声便和对面缠斗在一起。 他赤红着眼,如地狱而来的罗刹,背上却又背着一个玲珑干净的少女,一面杀戮,一面守护,风格迥异的两个画面,紧紧融在了一起。 兰庭月紧跟着何煦杀出的路,把对面的包围圈狠狠撕出破口,和凌云间一起推着何若虚,背着昏迷的凌云城向外逃。 就在他们将要撤出包围时,一个颀长的黑影出现在他们背后,冷笑一声,挥袖飞出数道银针,全都朝着兰庭月的后心射去。 凌云间听见风声,想也不想地替兰庭月劈手一拦,拿地上捡的刀飞快地砍,才堪堪拦下所有暗器。 而暗处又钻出一条毒蛇一般的绳索,冷不防套住凌云城的脚踝,猛一使力拉得凌云城向后,背着他的何若虚的身子也被迫一歪。 兰庭月眼疾手快,伸出软鞭狠抽下去,利剑一般把绳索劈断,原以为这样便可脱险,却没想到那绳索原是个障眼法,不是普通麻绳。远处那人放肆大笑,兰庭月才知道中了计。 被劈断的绳索忽然转了向,真像毒蛇一样绞缠上来,死死拽住兰庭月的鞭子,甚至顺着鞭子上爬,还没等兰庭月反应过来丢掉鞭子,就把兰庭月的手腕也锁得密密实实。 随后那绳索向后猛地一拽,带着兰庭月直向远处大笑的人影拖行而去。 “月儿!”凌云间立刻便要追过去,却被何若虚伸出的拂尘一把缠住肩膀,强迫他向后撤去。与此同时,兰庭月勉强空出一只手,咬破手指画了张符咒,拼尽全力向凌云间等人的方向一掷,符纸落地的同时,一阵浓浓的白烟平地炸起,把他们和黑衣人隔断开来,等烟雾散去后,何若虚果然不负所托,强拖着凌云间和何煦逃得没影了。 兰庭月被绳索勒住手腕,怎么扯也扯不开,那绳索拖着她到空地上,将她砰的一声砸下地面。绳索的另一头,方才暗算他们的人,毁了半张脸的玄辰公子,随意把玩着绳结,低头看着脚下狼狈的兰庭月,好不得意。 兰庭月被扔在地上,强压下心头逆血,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了?”玄辰冷笑着看她道,“那天在地道里不是很会说吗?” 玄辰蹲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扯掉她的斗笠,拿两指钳着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 “哎呀,原来是个姑娘。”玄辰细细观察兰庭月,才讶然道,随即恶趣味地笑起来,“你怎么不早点说,早知这样,我就会客气一点了。” 兰庭月只觉得自己下巴上像搭了癞□□的两只脚,心里一阵恶寒,咬着牙忍耐。 玄辰冷嘲热讽几句,其实也没有权力真的拿她怎么样,便直起身命令手下将她绑了带回宫去。 “公子,其他人不追了吗?”手下问道。 “不必追,”玄辰懒洋洋地道,“他们自己会送上门来的。” 他已经看出来凌云间和那挑事的血族都与兰庭月的关系不一般,抓住了兰庭月,他们必不会毫无动作。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得意洋洋地让人绑好兰庭月,丢到马车上,送回宫去找凌云澈邀功了。 何若虚的拂尘看着小小一根,关键时刻却能膨胀数倍,蚕茧一般把凌云间死死裹缠在里面,用尽全力将他拖离战场。 逃出数里之后,凌云间跌在地上,也不和何若虚争辩,扯开拂尘,就要往回走。 “回来!”何若虚拉住他道,“你弟弟还在这里,你冲动什么?!” 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何煦放下凌琼玖,一把上前揪住何若虚的衣领怒道:“臭道士你什么意思?凭什么把我姐姐丢在那里不管!” 何若虚喘着粗气,推开何煦,也怒道:“再拖延,凌云城的魂就白造了!” “那有我姐姐的命重要吗?!” “好了别吵了!”凌琼玖见状无奈地喊道,“先去安顿八皇子,再去救人。兰姐姐被抓的时候还扔了符纸替我们打掩护,就是要我们赶紧逃,要是你们鲁莽行事,不就白费她一番苦心了吗?” 何煦猛地转身看向凌琼玖,怒吼道:“我姐姐不是你们的筹码!” 凌琼玖冷不丁被吼了一句,忽然愣住了。何煦说完才觉自己无理,有些挂不住地别开脸去。凌琼玖先前才在凌云间那里吃了瘪,又被何煦一吼,一来二去眼圈又泛了红,气鼓鼓地不和他说话了。 何若虚见二人这样,头疼地叹了口气:“别吵了,这种时候闹什么?何煦,谁也没把兰姑娘当筹码,你别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何煦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气得又要去拽何若虚的领口,被凌云间一把拦下,箍住手腕拉到一边。 何煦还待要挣扎,凌云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何煦听罢,顿时偃旗息鼓了。 何若虚和凌琼玖:? 他和何煦说了什么?炮仗就这么熄火了? 凌云间顾不上二人满脸的不可思议,沉沉叹了口气,望向兰庭月被抓的方向,强行忍住自己追回去的冲动。 怎么不气,他心里比何煦还要暴躁,被拂尘裹走离兰庭月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甚至心里出现了濒死般的惶恐。脱离险境之后怒火燎原的气愤,让他恨不得什么也不顾,冲回去一通乱杀。 可是他不能。 他不是何煦,他是齐国的六皇子,是背负了挽救凌家江山之任的继承者,是被兰庭月全心信任的凌云间。 要是他纵着何煦,甚至和他一起冲回去救人,莽撞地冲进对面布好的局里,兰庭月才是会真的对他失望透顶。 “去找慕容常,安顿好云城,我们从长计议。”凌云间徐徐吐出一口气,平稳地开口道。 齐国皇宫。 再一次回到这里,兰庭月是被五花大绑着推进来的。她低着头,对周遭的挑衅不发一言,只在心头冷静盘算着逃跑的路径。 她被带到了此时为凌云澈居住的乾清宫。凌云澈一身明黄龙袍,转身看见她,凉凉一笑,随意一扬手,绑缚兰庭月的绳索便松开落在了地上。 “兰姑娘,坐。”凌云澈很是彬彬有礼地一指边上的座椅,对她道。 兰庭月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边上的座椅上,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二皇子,哦不,是太子殿下,这么早就穿上龙袍了?可见很是心急嘛。” 凌云澈也转身坐在了龙椅上,闻言淡淡道:“父皇日薄西山,只有我们这些做皇子的能替他分忧。家门不幸,皇子之中,就剩本宫一人堪当大任,大齐江山是个重担子,我不挑,就没人挑了。” 此人倒是比他手下玄辰的段位高不少,这样毫无廉耻的话,也能被他拧得口吐莲花,狡辩得毫不脸红。 于是兰庭月又道:“那您这担子挑得可真尽职,把皇上的儿子都给整没了,就剩您一个了。” 凌云澈浑不在意地一笑:“太阳有一个不就够了吗?” 兰庭月心想,这人可真够脸大的。于是又回问道:“那你把亲弟弟送给蝠人是什么意思?偷走魂魄还不算,他身上的每一寸都被你卖了个好价钱吧?只听说过后羿射日,我没听说过论斤卖日的,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太子殿下。” 凌云澈眉心微微一抽,冷笑道:“兰姑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话很多?若是跟你父亲一样,恐怕还没那么招人烦。” 兰庭月听到他说自己的父亲,不禁心头一跳,紧紧盯着他道:“凌云澈,我父亲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是,就是我做的。”凌云澈一挑眉,应得十分爽快。 兰庭月嘴唇颤了几下,兀自控制着,冷静发问:“太子殿下,他哪里惹你了?” “哪里惹我?”凌云澈冷笑一声,突然快步走到她面前,扼住她的下巴,咬牙切齿地道,“就是像你这样,自以为知道了一切,处处阻拦我,找茬生事,惹我心烦,惹我不痛快!鬼面铃,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他以为他是什么人?我苦心孤诣布的局,要他来主持什么公道,做什么大侠?他该死,和凌云间,和你一样,挡我路的人,都该碎尸万段!” 兰庭月来之前被玄辰下了软骨散,此时就是没有绳索禁锢,也难以反抗,对凌云城的压迫生理性地恶寒,心头涌上强烈的悲愤,却忽然极其挑衅地绽开了笑脸,道:“你的路,是个人都可以挡。你以为你在铺什么通往蓬莱的天梯是吗?你错了,你不过是背着人挖一个遗臭万年的狗洞而已。” 凌云澈手下的力道更重了,兰庭月被强迫着抬起头直视他表情扭曲的脸,这张与凌云间三分相似,却飞扬跋扈上一百倍的脸,让兰庭月从心底感到恶心。 凌云澈停顿一瞬,咧嘴笑道:“你放心,你再怎么激我,我都不会杀你,我还要留着你引我的好弟弟上门呢。” “不过,”他话锋一转,忽然凑近了兰庭月道,“我真是嫉妒我的弟弟,人都死了,还有人这么心甘情愿地护着他。” “我向来喜欢和他抢东西,玩厌了,再当着他的面丢掉。” 第29章 兰庭月浑身一僵,想要后躲,却四肢发软。凌云澈带着狂狷的笑贴得越来越近。兰庭月握紧拳头,咬牙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殿下,三皇子求见。” 凌云澈一皱眉:“他来干什么。” 随后凌云澈冷冷看了兰庭月一眼,略退后一步,抬手一挥,兰庭月所坐的椅子倏忽向后倒退数尺,又招来屏风将其挡住。 “别怪本宫没有提醒你,若是一会儿发出什么声音被三皇子听见了,你那舌头就别想要了。”凌云澈威胁罢,整了整衣襟,淡淡对外道,“请他进来。” 于是兰庭月只好乖乖闭上了嘴,隔着屏风听外面的动静。 凌云和毫无察觉地带着笑走进来,对凌云澈先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啊呀,那么生分做什么,坐。”凌云澈哈哈一笑,指着另一边空着的座椅对其道。 凌云和轻轻一笑:“大礼已成,自然是要有些礼数的。我这破身板,封太子大典都没能参加,这不是特意带了贺礼过来赔罪,顺便补上恭喜嘛。”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放在桌子上:“我特意托人从黄山求来的佛珠,一共十八颗,找了手艺最好的巧匠串成珠串,拿来给皇兄当贺礼。” 凌云澈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见佛珠颗颗饱满圆润,珠身丰如膏腴,发着腻红的柔光,触手生温,果然是上品,便合上了盖子,满意地笑道:“三弟有心了。” “欸,这点心意算什么,哪比得上皇兄你日理万机的操劳呢?”凌云和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地又道,“皇兄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这份尽心着实是他人没法比的,外面的人看不见,想来多有误解也是正常,皇兄你不必和他们计较。八皇弟他……小孩子心性,说错了什么话,你别往心里去。” 兰庭月听到这里,眉心一抽。若不是凌云澈忽悠得三皇子以为,他软禁八皇子,是八皇子出言不逊,罪有应得? 凌云澈听罢挑了挑眉,道:“我自然不和小孩子计较,只是他到底怎么想,咱们可就不知道了。” 凌云和沉思一阵道:“不如,皇兄让我去看看八皇弟,我去劝劝他,都是兄弟,不该闹成这样的,你说是不是?” 凌云澈的语气陡然变冷了:“你那么想见他?” 殿内的人声沉寂了片刻。 顿了顿,又听得凌云澈冷淡的声音传来:“我都跟你说了,八皇弟顽劣,要好好管教,也不宜接触外人,何况你体质虚,不好到处走动,到时候加重病情不说,别再把病气过给八皇弟。” 凌云和见其态度如此强烈,最终还是软了下来,淡笑道:“罢了,皇兄说不去,我自然就不去了,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凌云澈上下打量着凌云和的神情动作,但凡他流露出一点不单纯的异心,自己就会立刻下杀心。然而左看右看,凌云和都只是想起自己的弟弟随口一问,之后再无提及,也就稍稍放下心来,暗道许是自己多想了。 背后的兰庭月听得心头千回百转,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凌云和又伸手把装佛珠的盒子拿过来打开,取出那串佛珠,对凌云澈道:“皇兄,这佛珠贴身佩戴,可生温化瘀,凝神聚气,大补得很,你不如现在戴上试试,尺寸不合适的话我可以拿去再改。” 凌云澈点点头,正要伸手来接,凌云和那边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穿着佛珠的丝线就在此时砰的一声绷断了,凌云和一时不慎,一个个圆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啊!断了!”凌云和惊地喊道,手忙脚乱去接佛珠,却一个不小心踩在佛珠上一滑,险些摔跤,还把珠子一脚踢得更远了,四下散落得乱七八糟,在大殿的地上轱辘辘地滚来滚去。 凌云澈搀住凌云和,见他还想低头去捡珠子,强压下不满,阴沉地道:“好了,别捡了,堂堂皇子,满地捡东西像什么样子。你一边歇着,等一下自会有宫人来捡。” 凌云和尴尬得无以复加,满脸愧疚道:“对不起对不起皇兄,我没想到这丝线会突然断了……” 凌云澈神情阴冷,只是看凌云和的样子也不像伪装,又不好发作,便径自坐到一边饮茶,不想看满地令他心烦意乱的珠子。 兰庭月在屏风后屏息听着,忽闻一片大小珠子掉落一地的声音,接着轱辘辘的滚动声由远及近,她再一低头,只见混乱之中,一颗佛珠奇迹般绕过屏风,停在了她的脚边。 兰庭月心头一动,抬脚压住了那颗珠子。 凌云和送礼闹了个乌龙,坐也坐得不自在,没多久便起身告辞了,临走之前还磕磕绊绊地对凌云澈道:“皇兄,那个……佛珠你差人捡回来之后,送到我那里,我给你穿好了再送回来吧,真是不好意思。” 凌云澈强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必了,本宫捡回来会叫人串上的。” 凌云和离开后不久,凌云澈阴沉着脸走到角落,一把掀开屏风,看着姿势都没变化一点的兰庭月,先前的玩味也消失不见,只是冷笑着看着她,嘱咐下属道:“把她扔到水牢去。” 兰庭月被人推搡着走进阴湿的暗牢,一路上都能听见囚犯鬼哭狼嚎的声音,越往下走,周遭就越寒冷潮湿,黏答答的臭气毒刺似地往人皮肤里钻。 一直走到最下面,周遭连烛火也没有了,兰庭月被身后之人大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跌进了水里。 一入水她就冻得脑子发懵,没过膝盖的水像冰碴一样扎着她的皮肤。一条粗铁链锁住她的一只手,拴在水牢边缘的柱子上,她站在水牢中心,只能或站或蹲,怎么也避不开冰刀似的寒水。 扔她进来的下属冷笑一声,在岸上道:“在水牢里呆上一日,不死也能落个半残,你好好受着吧。” 牢门砰的一声关上,兰庭月视线里唯一的光线也被剥夺了。 她站了一会儿,又抱膝蹲了下来,紧攥着的拳头不停地轻轻捶打自己的膝盖。 寒彻骨的冷,望不到边际的压抑和黑暗在一瞬间将她吞没。但她还是一声不吭,闭着眼靠着膝盖,在水里团成了一个团。 外界的寒冷包裹住她的全身,可一股奇妙的暖意却从她体内腾升起来,逐渐扩大,安抚她的全身,和水牢的寒气分庭抗礼。在她紧攥的手心,那颗不大的佛珠一波一波地涌出暖意。 她想起方才在屏风后听到的,凌云和说的话: “这佛珠贴身佩戴,可生温化瘀,凝神聚气,大补得很……” 兰庭月想着,把握着佛珠的手拿到嘴边呵了一口气,又放到心口,攥得更紧了。 有慕容常的安排,凌云城很快找到了新的安顿之处,何若虚又燃了数道安魂符,勉强让其平稳躺下,渡过了危机。 “慕容常,现在有多少门人了?好了你不用说了,不管多少都带上,我们现在就出发,去跟凌云澈拼了!”何煦急不可耐地说完,就要跳出去往山下闯。 慕容常一愣,迟疑道:“这……过于仓促,胜算太小啊,我怕他们不会答应。” 何煦急道:“再晚我姐姐她……” 还没说完,就被凌云间拦住,冲他使了个眼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慕容先生,你继续用何煦的名字招揽血族,等时机到了,他自会带你们去和塔利安一战的。”凌云间对慕容常道。 慕容常一点头,看了众人一眼,识趣地退了出去。 何煦现在冷静了不少,但还是生气地看向凌云间道:“为什么不让我带人手去救姐姐?” “何煦,这些蝠人跟着你,是想你带着他们,为血族的未来杀出一条血路的,不是让你带他们去送死的。”凌云间看着何煦道,“你当着松山血族和你姐姐的面说过什么,不记得了吗?” 何煦一下子被噎住,不知该说什么反驳。 “我答应过月儿,要好好管教你,也要替她保护你。”凌云间看着眼睛红红的何煦,叹了口气,坚定地道,“至于月儿,我会用我的办法救她。” “你?你有什么办法?”何煦心头的悲愤还没过去,闻言呆呆地问道。 凌云间摇头不语,只道:“你在山上好好呆着,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说罢,凌云间也不看屋子里的人,径直走了出去。 何若虚安顿好凌云城,方才压下的复杂情绪此时又抬起了头。他看向一脸焦躁的何煦,犹豫一阵,开口道:“何煦?” “干嘛?”何煦烦躁地回他。 “你真的叫何煦?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何若虚忍不住连着问道,“你……你是哪里人?怎么,怎么会变成血族的?” “你怎么那么多话?”何煦不耐烦地道,“名字是我娘起的,可其他的我全忘了,再说了,我的身份关你什么事,臭老头?” “何煦你能不能有点礼貌?”凌琼玖在一旁不满地道,“道长又没有恶意,不过随口问问。” “我本来就没人教,没礼貌,你管我。”何煦翻了个白眼,气得凌琼玖又想动手。这么一打岔,何若虚干着嗓子几次想插话都插不上,只好满脸尴尬地坐在一旁,深深地叹了口气。 凌云间走出屋门,找到慕容常问道:“慕容先生,先前托你们帮忙打探的,周边尸体被盗的情况,具体如何,详细和我说一说。” 第30章 慕容常道:“我们打探了京城四周二十里开外的大小坟地,发现靠西边的坟头已经全是空棺了,西北和西南零零散散,有些空了有些还在,倒是东边的坟场大部分还没有被盗挖。” 凌云间颔首,凌云澈的人准备乾坤门时,起初应是为了掩人耳目,特地从西边收集尸体通过地道运送过来,后来尸体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就只能向东边逐渐延伸,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京城东边的尸体到现在也没有起用。不管凌云澈的目的是什么,既然留下了,就别怪他为己所用了。 凌云间独自下了山,蓄足内力,向京城东边直冲而去。他知道在东郊有一个巨大的坟场,流浪汉、枉死、横死的尸体经常拖到那里掩埋,几乎是一个乱葬岗,阴气很重,路人一般都会选择绕道而行。 到了东郊坟场,天色已经渐晚,落日的余晖向西边一点点坠落,染得云端仿佛浸满了血色。夕阳之后便是黑夜,一切阴邪凶煞都在如血的残阳下蠢蠢欲动。 凌云间站定在坟场边,看着前方大大小小挨挨挤挤的孤坟,还有腐朽程度不一的尸体暴露在天光之下。他静静站着,心里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兰庭月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估计会气得七窍生烟。 “对不起诸位,在下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事后,我会把你们一个个送回来埋好的。”凌云间对着漫漫的孤坟岭自言自语,后顿了一瞬,握紧了双手。 他皮肤上的青筋以可见速度爆起,筋络般的黑煞从心脏爬满全身,皮肤洗练成瘆人的惨白,一双黑瞳先散了瞳仁变成全白,后瞬间圆睁,血红的瞳仁散出冲天的煞气,他原地站定,朝着坟场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兽般的低吼,卷挟过整个坟场。 第一声低吼像是兽中之王的示威,之后不断的,像是带上了迫切的命令,一声又一声,冲上云霄又深入土壤,把沉寂的怨气和邪煞,搅得天翻地覆。 一具尸体破开棺材,从坟堆上坐了起来。 之后,越来越多的坟头开始涌动,一双双朽烂的手扒开土壤,把自己再一次暴露在天光之下。 一具具走尸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凌云间面前,面上带着各种各样的怒容和不甘,却都不得不屈从于凌云间过于强大的气场,停在他面前低下头,等候他的指示。 凌云间静静等候一阵,等所有走尸都从自己安逸的窝里爬出来待命,才一点头,赤红的眼转向皇宫的方向,低低嘶吼了一声,当先冲了出去。 身后的走尸纷纷跟着唤醒自己的领袖冲了过去。至此夕阳的余晖堪堪殆尽,黑夜眨眼笼罩了整片土地,在夜幕之下,一个个暗色的身影划过天际,组成的死亡之师遮天蔽日,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朝着更黑暗的漩涡涌去。 在同一时间,何煦接到了凌云间飞鸽传书送来的另一个指令。 何煦读罢,折了纸条烧了,走出门拉住慕容常,不怀好意地笑道:“慕容兄,来帮我个忙。” 兰庭月留在水牢中,感觉自己失去了计算时辰的能力。她蹲在水里许久,等软骨散的麻酥劲过去之后,感官变得逐渐清晰,寒冷的触觉变得更透彻心扉了。她闷咳了几声,强撑着保持清醒,然后缓缓起身,拉着锁链摸索着向水牢的边部走去。 锁链的尽头是一个光秃秃的柱子,一半浸在水里,一半留在上面。兰庭月为了尽量不发出声音,一面走,一面把锁链抱在怀里,艰难地走到柱子边上,才把锁链轻轻放下。随后,她起身去摸索周围的墙壁。 水牢周围的墙壁凹凸不平,摸起来像是天然溶洞之类的。兰庭月回忆方才,自己是被蒙着眼带进来的,但也能感觉出来这还是在皇宫里。为什么要在皇宫里挖一个溶洞呢?难道是专门为了自己动私刑建地牢?这水牢看起来也不是人工造的,是凌云澈偶然发现这个至寒之地,突发奇想开发成地牢了吗? 兰庭月甩甩脑袋,直觉这样很无聊,但也想不出别的,便暂且搁下,靠着墙角寻了个石头坐下,把双脚抬得稍高了一点,但也只能堪堪离开水面,水里的寒气还是直接穿过衣服刺到皮肉里,加上裤子还是湿的,冷不丁一阵阴风就把兰庭月吹得险些掉进水里。 要命,这哪是水,比冰窖还要冻人数倍。 就在这时,兰庭月一耸耳朵,听到了极其细微的人声。 她屏住呼吸细听,发现不是看守牢狱的人的声音,而是隔着数尺,远在地面上的人的声音。 兰庭月把耳朵贴着岩壁,想再仔细听一听,却怎么都听不清楚,一靠上岩壁,就会有嗡嗡的声音透过岩壁传过来,扰得她脑仁生疼。 她把脑袋移开岩壁,喘了口气,把杂音从脑袋里甩出去,还没思考清楚嗡嗡的声音是什么,另一个问题又涌上心头: 既然她能隐约听到上面的声音,那是不是,上面也能听到地牢里的声音? 方才还有风吹进来,也就是说,这座地牢并不是完全密封的,在地面上的人甚至不时也能听到下面的声音。 兰庭月想起方才下来的时候,一路听到牢中受刑之人的惨叫,不禁打了个寒噤,又控制不住地狐疑起来。 凌云澈建这座地牢那么小心谨慎,生怕别人知道,怎么还会让地牢里的声音漏出去被上面的人听到?他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为什么瞒了这么多人,偏偏建个有错漏的地牢让人听去把柄呢? 兰庭月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不是错漏,是刻意为之,目的在于恐吓威胁。 放眼皇宫上下,已经没有人值得他那么大费周章地威胁了。又想凌驾其上,又畏惧对方手上最后一点权力,需要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威胁恐吓的,整个皇宫只有那一个人。 兰庭月明白了。这座地牢,建在皇极殿之下。她现在,就和软禁皇帝的宫室正对着,只差数尺的深度。 怪不得凌云澈要搬进乾清宫,把皇帝赶到这里。水牢的寒气透过地面也能传到宫室里,对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绰绰有余了。想象一下,皇帝每天躺在床上,整个房间成天烤着火炉也寒气刺骨,枕头底下还不时会传出来听不清的惨叫声,如索命的冤魂,冷不丁扼他的喉咙一下,长此以往地折腾,身体能好才有鬼了。 凌云澈想用这样下作的方式逼皇帝松口,偏偏皇帝一直咬牙坚持到现在,也不肯写真正的立太子诏书,凌云澈只好囚禁皇帝,党同伐异,消灭所有不一样的声音,企图名不正言不顺地赖上龙椅。 兰庭月心底里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现在问题来了,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地,要怎么把消息透露给凌云间他们呢? 凌云澈的心情很是烦躁。打扫乾清宫的小太监们把宫室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找到十七颗佛珠,颤颤巍巍送到他面前向他请罪:“殿下……奴才无能,还有一颗怎么也找不到……” 凌云澈烦躁地斥道:“多一颗少一颗有什么要紧的?赶紧收拾好了拿走,别来碍本宫的事。” 小太监忙不迭捧着佛珠退下了。 凌云澈叫来手下问道:“水牢里那个,怎么样了?” 手下回道:“那小娘们可真能忍,换别的男人进去也鬼哭狼嚎到死才停,她可是进去到现在一声都没吭呢。” “啧,还是匹烈马。”凌云澈玩味地笑起来,又道,“只可惜现在没兴致,不然这么大好的膈应凌云间的机会,岂能放过?不过也无妨,本宫还没见过有谁能全须全尾地从水牢里出来,关她一阵,到时候丢到凌云间眼前,他的脸色应该也挺精彩的,哈哈哈……” 顿了顿,凌云澈回到眼下的要紧事,冷笑道:“还有,把宫门外的守卫安排好,找几个道士,今天晚上我那好弟弟肯定会自投罗网来,本宫得好好地准备惊喜等着他呢。” “殿下,血族那边请示的话,要怎么回?”手下等凌云澈笑够了,提起了另一个话题,问道。 凌云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食物都送到他嘴边了,护不住是他血族自己的事,告诉他,别想跟本宫讨价还价,哪有这么多活人给他献祭?要是闹大了被发现,本宫才是得不偿失。反正足够的人数送到了,吃不到本宫不管,当初答应该办的事,叫他给本宫一件不落地办了,否则,本宫现在怎么围剿其他血族,就能怎么围剿他塔利安家族。” 重华山。 “塔利安大人。”塔利安的下属走上前,对着上座的精致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把人族皇子的话复述了一遍。 塔利安听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是没有当着自己手下的面发作,咳了两声,又道:“追缉令可有消息了?” “回大人,何煦现在是松山王,他带着松山一族在松山占山为王,最近多了好多附庸的血族,把山头捂得严严实实,我们的人都没法突破包围圈。”手下忐忑地回道。 “附庸?还有人敢附庸他?真是不要命了。”塔利安冷笑道,“不过现在看来,这么多天一步也没出山,当初自吹自擂成什么样,也不过是个缩头乌龟而已。” 塔利安还要说什么,突然外面的手下冲进来禀报道:“大人!有人发现了何煦的踪迹!” 第31章 塔利安闻言,神色一变,冷声道:“在哪里?” “皇宫附近!” 此时的塔利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顾不上凌云澈说过的禁忌,一门心思只想找回脸面,出一口恶气,想也不想地起身向外走,一边吩咐手下道:“把人叫上,跟我去会会他。” 何煦蹲坐在皇宫的高墙上,微带血色的瞳孔四处打量着夜景,嘴里低声嘟囔着:“傻大个在搞什么鬼,那么半天就见到张纸条,也没个人影出来,他想干什么啊?” 宫墙下面,一个黑影正站在墙角踱来踱去,终于没忍住抬头对何煦悄声喊:“何公子,已经有血族看见我了,接下去要怎么办?” 何煦在墙上翘着二郎腿,回答他:“等着。” 慕容常苦着脸拉了一下身上不太合身的外衣。何煦突然找到他,不由分说跟他换了衣服和装束,就拉着他鬼鬼祟祟下了山。虽然他不赞成何煦贸然下山,不过总比之前动不动就要拉着全族去和塔利安决战的好,便只好依了他一起溜了出来,转来转去竟然到了齐国皇宫外。 他得了回应,只得站回了原位,依着何煦的吩咐,不仅要在血族面前暴露行踪,还要留神不被皇宫的守卫发现,左支右绌之下,甚至心中升起了何煦是不是故意为难他的错觉。 正当他焦灼地想再开口问何煦时,原本神态懒洋洋的何煦眼神一凛,低声道:“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本来毫无动静的皇宫外围,忽然起了一阵凉凉的阴风。血族对自己的同类有天性的感知,慕容常会意戴上衣服后的兜帽,下一刻一群血族便鬼魅般出现在了对面的山头,一言不发地往这边打量。 突然出现的人群惊动了皇宫的守卫,一个侍卫提着剑对不远处的血族大喝道:“什么人!宫闱禁地不得擅闯!” 血族没有人理会他。这时带着血族来的蝠人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慕容常,指着他对塔利安激动地大喊:“塔利安大人!何煦在那里!” 塔利安远远一看,看见了何煦当日闯进来穿的衣服,打量了一下身形,确实越看越像,不禁火上眉梢,什么也不顾了,一下子展开双臂飞跃下去。 皇宫守卫不明所以,看见塔利安的招数,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们没人见过这种奇怪的武艺,却潜意识地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感到恐惧。侍卫纷纷聚了过来,像拿剑挡住擅闯者,口中恶狠狠地道:“我们没见到什么何煦,要找人去别的地方找,再擅闯一步,我们就禀明太子殿下,将你以谋逆罪论处!” “太子殿下?”塔利安一声冷笑,尚且还存了一分理智,知道凌云澈干的所有勾当都是瞒天过海,好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不能在此时揭了他的底。于是塔利安也不和那侍卫争辩,轻飘飘站到侍卫的面前,指着阴影里的慕容常道,“无意冒犯,你们只要把那个人交过来,我就带着我的族人离开。” 侍卫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当真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黑影,一时挂不住脸,低声喝道:“欸,那边的,干什么的!过来!” 慕容常被乍然点到,浑身一僵,还没等自己抬脚走,塔利安手下一个血族好事想邀功,就当先展开双臂滑行过去,一把将人勒着脖子抓过来,扔到塔利安脚下,讨好道:“大人,给您带过来了。” 侍卫们见此情景,吓得后退一步,不由自主抓紧了剑柄。 被抓来的慕容常哆哆嗦嗦地摘下兜帽,冲侍卫求饶道:“冤枉啊军老爷,小的就是一打更的,不认识这些人啊!” 说着,他还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铜锣和一个小锤,递到他们面前展示。 城里每晚本来就有打更的巡城,这人看着也不像假的,侍卫当下便信了七八分。这就显得眼前的塔利安和后面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更加动机不纯了。 塔利安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发现地上这人果真不是何煦,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却看出他也是血族,顿时火冒三丈,逼近他威胁道:“装什么蒜?何煦在哪?” 慕容常破罐子破摔,脖子一梗:“什么装?我就是个打更的普通人,不认识你说的那什么何煦,你不要以为力气大就可以欺负百姓啊。军老爷这人当着你的面耍威风,你要替小的做主啊!” 侍卫的剑直直指向塔利安,命令道:“此人无辜,放下人质!” 塔利安在慕容常的衣服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辨认出这就是何煦那日穿的衣服,满心是被戏耍的愤怒,一时没控制住,勒着慕容常的脖子,面色狰狞,从喉中冒出一声嘶吼,龇出了两只长牙。 “啊!”其中几个侍卫看见了,吓得手一颤差点握不住剑,“这是什么?!你是什么怪物?!” 塔利安手下的血族听到侍卫的话,第一反应便是护主,齐刷刷地瞪了过去,龇出一排獠牙。 打头的侍卫腿脚发软地后退,手忙脚乱发出信号,把更多皇宫守卫招了过来。 “快去禀报太子殿下,有怪物!” 宫墙外吵嚷成一片,就在这时,何煦施施然从屋檐上站了起来,对着下面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冲塔利安眨巴了一下眼睛。 底下的侍卫忙着和面前这群不知来路的异族对峙,没有注意到别的动静。塔利安却第一时间听到了,抬头时,刚好看见何煦大大咧咧站在屋檐上,冲他咧嘴笑得灿烂,露出两颗虎牙,随后身形一闪,跳进了皇宫里面,消失不见了。 塔利安自初生为血族就没蒙受过这种羞辱,爆发出了一阵大吼,不管不顾地扔下慕容常,张开双臂向上一跃,往宫墙里面追过去。 凌云澈接到消息赶过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血族之王塔利安,气急败坏地飞进了皇宫里。下一瞬,血族和人族士兵彻底大乱,蝠人暴露了自己嗜血的本性,再也不顾忌掩藏身份,对皇宫守卫展开了骇人的杀戮。 凌云澈气到要吐血,眼下也只能调集所有兵力,到皇宫宫墙外和那“不明来历的怪物们”决一死战,以“守护皇城内外的百姓的安危”。先前安排下的埋伏凌云间的阵仗全部被拆散,只能先提过来挡住入侵者,稳定民心。 凌云澈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塔利安在搞什么鬼!不是跟他说了让他避嫌么?! 怒火冲天的塔利安自然顾及不了这么多,他满心都是重拾血族之王的荣光,将那挑事的不知死活的小子碎尸万段,和何煦一前一后在皇宫里生死追逐,像两只巨型蝙蝠,四处扑闪,搅得宫内宫外都人心惶惶。 就在皇宫乱成一团时,凌云间和走尸在月色的尽头显露了身影。 凌云间冷眼望着转瞬变成人间炼狱的皇宫,飞身跨过宫墙,看着夜色下模糊的宫室和花草,对身后的走尸冷声道:“去找,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 一道道毫无生气的人影应声而动,向四处散开,给这个混乱的夜晚增添了更多恐怖的气息。皇宫里的人怎么也想不到,好端端的,整个大齐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牛鬼蛇神的修罗场。 而此时的兰庭月,因为浑身乏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从墙沿的石头上滚到了水里。 她浑身的衣服就没有干过,过于冷冽的水牢,连空气都是透湿的冰冷,把她的头发也浸得一直在滴水。手上的佛珠是她唯一的温度来源,此刻却也显得杯水车薪。她连打寒颤的力气都没有,闷咳一声,喉头涌上了一股腥气,吐在了水里。 白天被玄辰砸到地上生生憋下去的逆血,还是吐了出来。兰庭月吐掉了这一口血,感觉自己体内的热气又被带走了一点。 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刺痛,疯狂地警示她,再在水牢里呆下去,她的脾脏就要开始破裂了。 她重新顺了一遍自己的气,挣扎着在水里坐了下来,捏着佛珠,闭上双眼。 她一生没有信过神佛,总觉得万事都能靠自己。可这一次,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就这一次,菩萨佛祖玉帝王母赤脚大仙……”她自嘲地笑笑,握着佛珠也不知说什么,胡言乱语地一通祷告,“我平时没拜过各位,这回只能临时抱佛脚,你们就当可怜可怜我,我要死,也不能憋憋屈屈死在这个臭水沟里。” “我不能死,我得撑住,阿云他一定在找我。” “月儿!”凌云间的脚步越来越晃乱,徒劳而返的走尸让他快要压抑不住自己心底因为焦躁上涌的暴戾之气。他疾步在皇宫的各个地方找着,之后竟直接高声喊了起来。 值夜的宫人早就被吓回了房间里,剩下的侍卫到处跑着要驱赶闯进来的走尸,怎么赶也赶不完,最后他们看出凌云间是领头的人,便鼓起勇气纠集了一队士兵过来拦着他。 “休要再轻举妄动!太子殿下马上便到了!”侍卫厉声威胁道。 凌云间被阻住身形,沉在阴影里的脸慢慢抬起,其中有几个侍卫见了,惊呼一声:“这不是六皇子殿下吗?” “知道,便让开。”凌云间冷冷地看着他们道。 侍卫们拿着武器的手更紧了:“抱歉,殿下,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保护皇宫,您现在的举动,已有逼宫之嫌,请立刻停下。” 凌云间冷冷地扫了一圈,启唇缓缓道:“我想你们是忘了,不听话的人,在本宫手里是什么下场了吧。” 第32章 一阵阴风吹过,把凌云间俊美冷酷的脸吹得更森冷了。侍卫们握着武器,后背冒起一层冷汗。 他们当然没忘。 当初这个六皇子,在皇储之争中是怎样狠厉果决,不拖泥带水,而违背其命令的人,又是什么下场,他们光是听闻,便暗自心惊。此刻站在凌云间面前,更是下意识的腿软。 可是他们拿着皇粮办事,眼下只遵太子命令,违背了太子的话,一样是个死。 凌云间看着面前神色游移,却没有让道的意思的侍卫,冷笑一声,道:“很好,本宫不喜欢强求人,达不成共识就算了。” 然而没等众人的一口气松完,下一刻,凌云间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其中一个侍卫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冷冷道:“不放行,我自己杀出去。” 暗夜里传来“咯”的一声,凌云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侍卫的脖子掐断了。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侍卫软软地瘫倒在地上之后,凌云间对着他,从牙关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像是远古兽类的吼声,听得剩下的侍卫倒竖起一片寒毛。下一刻,死透了的那侍卫竟然睁开了眼,空洞无神地盯着凌云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凌云间身后的走尸群里。 “鬼……有鬼!”侍卫控制不住地大喊,撑不住的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好几个,剩下的哆哆嗦嗦拿着剑,战斗力也大不如前。 凌云间带着身后的死亡之师,刺刀一样向外杀了出去。 血肉翻飞的修罗场于他而言只是陌路的过场,他面无表情地把这个昔日住的地方搅得天翻地覆,一眼也不眨,满心只有那个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眼波如炬的身影。 你不是说你兰十五爷走南闯北无所不能么?这么多年,生死两道都走过来了,月儿,你这次一定要撑住,等我来找你。凌云间闯过一个又一个紧闭的宫室,外界的尖叫声灌不进自己的耳朵,他只在心头默默念着,一遍遍地祈祷。 恍惚间,兰庭月听见上面的人声似乎变得嘈杂了许多,她留神听着,似乎是断断续续的喊打喊杀的声音。她心头一紧,是他来找自己了吗? 门口传来谈话的声音。 “上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闹?”一个人问道。 “血族和尸族同时逼宫,太子正率兵在宫门抵挡呢。”另一人答。 兰庭月听到这里,登时一个激灵。又听得前者略有一丝紧张地问道:“那这是没挡住?这么多人在这儿喊打喊杀是怎么回事?” “别提了,那尸族趁着血族先发难,冲到宫里来搜宫了。不过殿下说,这地方他们发现不了,让我们好好看着里面这个人,等他处理完血族的事,再去收拾尸族。” 兰庭月隐隐地激动起来,凌云间一定进来找他了。 可是她要怎么让凌云间发现自己在这里呢? 她猛地反应过来,颤抖着揪出自己左手腕藏着的腕铃,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岩壁处,举起腕铃,一下一下地晃动起来。 清脆的铃声顺着岩壁传上了地面,却也传到了门外守着的人的耳朵里。 在上面漫无目的地寻找的凌云间,忽然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一个方向。 空气里夹杂的极其细微的铃声只响了一瞬,他却立刻便听出了,那是兰庭月的腕铃的声音。 微弱的铃声几不可闻,他半靠听觉半靠直觉地摸索着,走到了皇极殿的附近。 面对着眼前茫茫的夜色,他头一次感到无所适从的恐慌。 再来一声,再来一点点铃声,他马上就能找到了。 可铃声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传出来。 兰庭月争分夺秒地奋力晃着腕铃,门外的人气急败坏地闯进来叫她停手她也毫不理会。 啪的一声,一道鞭子甩了过来,正打在她的手腕上。她吃痛一脱力,腕铃从她手上滑了下去。 守门的人用鞭尾勾走了腕铃,扔到了门外,冷冷道:“真是有点碍事啊。” 另一人拽了他一下,提醒道:“殿下没让咱们弄死她。” “我知道。”守门人不耐烦地回答,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红色软鞭,凉凉一笑道,“这鞭子倒是好东西。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就用你自己的东西教训一下你吧。” 又一道鞭子甩了过来,打在兰庭月的背上,火辣辣的一激之后,便是寒气从绽开的皮肉里钻了进来。她拼尽全力,对着上面声嘶力竭地喊:“阿云!凌云间!凌……” 又是狠厉的一鞭,打在她的右手,兰庭月一个不防,手上的佛珠被打了出去,咚的一声沉到了水底。 珠子脱手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冰寒便扼住了她的呼吸,让她浑身一僵,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了。 “冻了这么久还这么有力气?”守门人先是惊奇了一瞬,又恢复了阴冷的笑容,“没关系,很快你就喊不出来了。” 凌云间焦急地原地转圈,留神听着腕铃的声音,却再也没有传来。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间儿。” 他一回头,看见老皇帝披着一件外衣,颤颤巍巍地立在夜风中,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老皇帝喘了一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宫殿内道:“跟我来。” 水牢里,兰庭月跪在水中,凭一丝意志强撑着,气息正越来越涣散。 满身的伤口渗出的血化在了水里,带走身上的余温,佛珠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她抬不起手去找,徒劳地在水中一下一下张着五指,想要以此获得一点活气。直接刺入皮肤的寒冷过于强烈,没有了屏障的她觉得自己的体感有些错乱,至寒之后,五脏六腑显得滚烫,被寒水一阵一阵地浇过,一点点微弱下去。 快不行了。兰庭月在世界彻底黑暗之前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知道死了之后变成尸族,还能不能记得凌云间。 然后她的世界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轰然一声大响,一道亮光猝不及防闯入黑暗的世界,把她从混沌的边缘拉了回来。 水牢的阴冷被骤然破开,一旁持鞭的守门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道大力震开了数尺远。 凌云间像是从天而降,落入水中,将接近昏迷的兰庭月一把捞起,紧紧抱在了怀中。 “你,你是……”守门人看着凌云间,借着月光辨认出来他的样子,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你怎么会找到这里?你……呃!” 那人还没说完,就被凌云间伸手拽过鞭尾,反手一缚,将他勒住脖子一点一点绞紧。 守门人翻着白眼奋力挣扎,怎么也挣不开。同伙拿起武器要上前攻击,被凌云间踢起地上掉的剑,一剑刺中前心,一命呜呼。 软鞭下的守门人被带血的鞭子绞着,蹬着双腿,一点一点没了动静。过了一阵,凌云间放开软鞭,那人血淋淋地滚了下去,跌进了水牢的寒水里。 凌云间捏着兰庭月的软鞭,用双手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这时语气里才透出与方才的狠厉果决完全不一样的慌乱:“月儿,你听我说话,别睡,看看我。” 怀中的人稍稍动了一下,清醒了一分,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话。凌云间赶紧低下头去细听。 “把……我爹的腕铃捡回来……” 凌云间四下一看,找到了角落里反光的金色小物,赶紧蹲下去捡起来,放在了兰庭月的手心:“找到了,在这里。” 兰庭月用力握住腕铃,放在自己心口,放心地轻轻笑了一下,无力地依偎在凌云间的怀里,生平头一次软软地说话,像一只小猫: “谢谢你呀,阿云。” 随后她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歪头陷入了昏迷。 “月儿。”凌云间心头一紧,抱着兰庭月。他抬头看了一眼,蓄力一阵,随后猛地往上一跃。 碎石浮土从身侧穿行而过,他像那次在地道里一样,抱着她,在绝望中用手一块一块挖出生机。 老皇帝的皇极殿从中间塌陷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凌云间抱着一个昏迷的少女,从废墟里推开层层阻碍,终于爬了出来。 老皇帝帮不上忙,焦急地在一旁等待,见凌云间从下面带人出来了,连忙上前道:“朕知道那边有个小道,你们从后门走,绕出去,赶紧出宫。” 凌云间看了皇帝一眼,只低头道:“谢父皇。” “别谢了,快走吧。”老皇帝叹了口气道。 于是凌云间对老皇帝施了一礼,便果断地抱着兰庭月从后门走出了皇极殿。 走到露天的地方,晚风吹过,把兰庭月身上的血水蒸发了,激得她一个哆嗦,略微清醒过来。 凌云间见状,扯下自己的外衣,把兰庭月裹了起来。 兰庭月忍着痛勉强睁眼,看着一片狼藉的皇宫,沉默了许久,低低开口道:“阿云,你都做了什么。” 凌云间沉默不答。兰庭月挣扎了一下,透过凌云间的外衣看向凌云间的脸,却被月光晃得眼睛刺痛了一下,微微一眯眼。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凌云间忽然低下头看着她,然后近乎虔诚地,吻在了她湿漉漉的眼睫上。 兰庭月浑身一颤,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下一刻,她听见凌云间的声音传来,像松林凛冽的风雪,却携着一股热浪,直直穿进她的心里。 “天下人都怕我,我做恶人已经做了一辈子。” “为了你,我不介意再做一辈子恶鬼。” 第33章 兰庭月听到凌云间的话,整个人都怔愣住了。 凌云间替她拉紧衣服,温声道:“好了,先别说话了,我先带你出宫。” “姐姐!你怎么样了?”角落里一个压低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何煦披着夜色,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看着凌云间怀中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兰庭月,满脸焦急。 “阿煦,你也来了?”兰庭月愣了愣,道,“方才那些人说的,在宫门口闹事的血族是你的人?” “不不,那些是塔利安的人。”何煦连忙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也是我引来的。” 凌云间开口问道:“你甩开塔利安的人了?” “甩开了,累个半死绕了大半圈,总算是……”何煦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噎住了。 在三人面前的那片树阴里,施施然走出来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是塔利安。 “不跑了?”塔利安狭长的凤目里射出淬毒的怒意,唇角依然优雅地勾起,挑眉看了三人一眼,冷笑道,“三位,我们又见面了。” 何煦眼见跑不开,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着他道:“不就抢你一盘菜吗,你至于满大街追我一宿啊?堂堂血族之王,就这个气量,啧啧啧。” “一盘菜?”塔利安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何煦的话,想到这三人是怎样在血祭之日让他颜面尽失,他自成王后便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塔利安越想越怒火中烧,薄唇冷硬,两边的尖牙又长了出来。何煦见状,眼神一凛,血色溢上瞳孔,进入战斗状态。 凌云间静静立在后面,没有说话,走尸受其气息感染,渐渐聚集过来,围到了他身后。 塔利安气急败坏,正要冲上去和这群人恶战一场时,旁边忽然火光大亮,皇宫的士兵层层包围了过来。 凌云澈在军队的最前面,疾走着冲过来,一面提着剑指向凌云间等人,厉声喝道:“妖物休得放肆!来人,抓起来!” 与此同时,凌云澈狠狠瞪了塔利安一眼,用传音术把话传到了他的耳里: “马上从皇宫出去,否则你我的事情被捅出去,全都没有好果子吃!” 塔利安怒而传音反驳:“你敢命令我?!” 凌云澈面目狰狞地抽搐了一下,继续传音道:“你再不出去,本宫就将重华山的地盘收回,之前跟血族签的协议全都推翻,你不仅一点好处别想捞到,本宫还会不遗余力地追杀所有血族,你钻到狗洞里也别想好过,本宫说到做到。” 塔利安怒上眉梢,手捏成拳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可他知道以凌云澈的手腕,真的不是说大话。于是他忍了又忍,强行压下不甘,回头对何煦冷冷留下一句“你等着”,便张开双臂,像一只蝙蝠一般飞上屋檐,倏忽没了踪影。 众人没有注意到凌云澈和塔利安的眼神交流,他们只能看见其中一个长着尖牙的怪人飞着逃走了,剩下的还站在原地,和他们无声对峙着。 凌云澈冷冷看着凌云间,忽然勾唇一笑,高声道:“你在宫门口的喽啰已经被本宫处理了,束手就擒吧,六皇弟。” “胡说八道,门口那些人才不是我们的!”何煦第一反应便是反驳,但此时人群里倒吸凉气声响成一片,无人听他说话。因为大家已经借着月光看清了作乱者的脸。他们失踪已久的六皇子,抱着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领着一群骇人的走尸,静静站在他们面前。月光之下,他原本剑眉朗目的脸,竟然平添几丝鬼魅。 “云间,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为兄一直在找你,你却一回来就做出此等行径,”凌云澈说着,做出不忍的样子捂着胸口道,“实在是,叫为兄很痛心。” 兰庭月强撑着精神,听到凌云澈的话,心头便是一凉。凌云澈要开始泼脏水了。 于是她推一推凌云间,微微抬起脸,直直看向凌云澈,开口道:“二皇子殿下,你口口声声不知情,敢问皇极殿下的地牢是为何而造,又为什么要绑我入宫?” 众人闻言哗然,不解地望向凌云澈。凌云澈神色一僵,正要反驳,又听兰庭月道:“是真是假,问一问皇上便知。还有,皇上一大把年纪,殿下为什么要将人困在宫中不得出门也不得上朝?” 凌云澈恢复了冷静的神态,道:“真是笑话,皇上九五至尊,岂能说问话便问话?皇上年迈多病的事全宫皆知,待在宫中本就是静养,轮得到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颠倒黑白?” 一个御医这时走出来附和:“是啊,微臣亲自诊出皇上体虚偏寒,宜隐居静养,千真万确。” 大晚上打个架,连御医都找来了,可见凌云澈在方才拦不住尸族时便开始准备了。兰庭月心中冷笑。 众士兵看着两边对峙,相比带着一堆骇人走尸的凌云间,自然是选择相信领着他们抵抗外敌的太子殿下。一时间,声讨凌云间的声音甚嚣尘上。凌云澈满意地看着现状,带着胜利的笑命令士兵冲上去。 何煦竖起利爪,挡在兰庭月的前面,冷眼看着越逼越近的包围圈。凌云间抱紧了兰庭月,身上的煞气开始漫溢。一场死战,避无可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竹纹月白锦袍的瘦弱身影跑了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挤开了边上的士兵,走到了包围圈靠中间的位置。 边上的士兵一看来人,是久居屋内的三皇子,来不及想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下意识觉得这纸扎一样的人碰一下都会坏,纷纷给他让了道。凌云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也不看身后的凌云间等人,对着凌云澈焦急地道:“二哥!你没事吧?” 凌云澈一见到他便皱紧了眉头:“云和?你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我担心二哥……”凌云和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危险,直对着凌云澈说着话,把后背暴露在凌云间等人的面前。 兰庭月心中一动,抓过凌云间手上的软鞭,奋力一抛,拽住凌云和的脖子,将他猛地扯了过来。 “啊呃……”凌云和猝不及防被袭击,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直直向后扯去。凌云澈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兰庭月一鞭子将人拖走了。 “抱歉,三皇子,把你借我们用一下。”兰庭月低声暗道一句罪过,手上倒是毫不含糊,把人抓过来之后,往何煦的方向一推,何煦立即会意,横过利爪抵在了凌云和的咽喉处。 鞭子上残余的血沾到了凌云和的脖子上,把他的脖子擦得血污斑驳一片,甚是骇人。他被迫扬起头,被脖颈间的指甲刮得浑身战栗,颤抖地喊道:“二哥……二哥救我!” 凌云澈现在最想做的是一剑把凌云和这个冲出来搅局的事儿精捅死,可是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只能含恨吞下心头逆血,隐忍地道:“凌云间,叫你的人放开三弟,有话好说。” 凌云间古井无波的声音传来:“让你的人退下。” 凌云澈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头,转头吩咐士兵:“退下。” 众人心有不甘,但也不敢拿三皇子的命开玩笑,只能从中间散开了一条通道,举着剑,虎视眈眈地看着凌云间一行人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兰庭月用鞭子锁着凌云和的脖子,逼迫他向前走,何煦在一旁控制着凌云和,防止他逃跑。几人带着身后的走尸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宫外走去。 凌云澈忽然在身后厉声喊道:“凌云间!纲常之外尚有天理,你罔顾祖训,投身邪道,宫里所有人都可见证,从此以后,本宫再不认你这个弟弟,大齐上下,都与你势不两立!” 凌云澈这话说得慷慨激昂,宫中所有的士兵侍卫还有太监宫人都义愤填膺地跟着喊:“势不两立!” 任何一个不知情的人见了此景,都会觉得是太子殿下带着人马在抵御投靠了邪族的凌云间,义正言辞,闻者扼腕。 乌泱泱的人潮追了上来,凌云间和何煦运着功一把跳上宫墙的外檐。凌云和这时才捡回一丝神智,转头看着凌云间愣了半晌:“六弟?你是六弟吗?” 凌云间看着他,缓缓点头。凌云和还没等说出下句,四下一瞟看见了长着尖牙的何煦,还有身后跟着的走尸,再看到凌云间在月光下不似活人的青白面色,和爬上脖颈的诡异黑痕,翻了个白眼,软软地晕了过去。 何煦一把拎住他后颈的衣领,防止人掉下去,和兰庭月面面相觑了一阵。 兰庭月对凌云间道:“要不,我们把他带走吧,他在宫里终归不安全。” 凌云间沉默一阵,道:“还是算了,在三哥眼里,我恐怕更不安全。何况,他不一定想出宫。” 兰庭月点了点头,松开了软鞭,让何煦把凌云和稳稳地摆在了屋檐中间的平台上。 “走吧。”兰庭月抬手搂紧了凌云间的脖子,靠在了他的怀里。 凌云间低眉看了一眼,抱着怀中人的手又紧了几分。 一道道黑影在宫墙上下跳跃后湮进了夜幕中,个别腿脚不灵便没能逃出来的走尸,在没有了凌云间的驱使后,瞬间跟被抽走了魂一样,在地上倒得横七竖八,成了一动不动的真尸体。凌云澈在下面一无所获,气得破口大骂,也抓不回人来。 只是此夜之后,泼到凌云间身上的污名,算是洗不掉了。 第34章 凌云间和何煦带着兰庭月逃出宫,慕容常早在外面做好接应,护着他们一路回到松山。兰庭月自出水牢之后,身上的寒气就一直没有消退,方才情势紧急强忍着,此时感官清晰起来,嘴唇冻得乌紫,上下牙都无意识地在打战,裹着衣服也不济事。 凌云间慌慌张张抱着人上了山,身后的走尸也顾不上管,就任他们呆滞地在山里晃荡。回到木屋,他推开房门,将人平放在了床榻上。 何若虚和凌琼玖本来另一边照料八皇子凌云城,见状都神色紧张地围上来查看。 “兰姐姐没事吧?”凌琼玖担心地问道。 凌云间摇摇头道:“她在寒水里被困许久,又受了鞭伤。” 何若虚替其把了脉,面色凝重:“外伤倒是不要紧,只是寒气入体,伤及五脏,导致元气大损,气色看起来才会那么差。” “道长,那该怎么办?”凌云间忙问道。 “多盖点被子生点火,看看能不能焐回来。”何若虚叹了口气,给了一个十分朴实的答案。 “这还用你说?你会不会治啊。”何煦不满地道。 “我是个道士,不是郎中,你有本事下山找个真大夫来,看谁敢上山。”何若虚冷冷地反驳道。 何煦气得干瞪眼,却也没有办法。松山早被血族占领,没有人族会踏足,要请个郎中到全是蝠人的深山来看病,根本没人会答应。 凌云间打断他们的见面掐架,对何煦道:“你去弄点伤药,再找些炭火棉被。” 何煦只好哼了一声,转身出门了。何若虚在原地停滞了一阵,也跟了出去。 凌琼玖见状问凌云间道:“云间哥哥,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凌云间简短地回了两个字,便低头用棉被将兰庭月裹起,把她微微扶起靠在自己怀里,隔着被子从背后默默地抱住了她。 凌琼玖看着兰庭月不时颤抖蜷缩在凌云间怀里的睡颜,再看着凌云间深深凝望兰庭月的眼神,心里忽然漫上了一阵酸涩,强笑着开口道:“云间哥哥,兰姐姐就交给你照顾吧,我去帮忙烧炭火。” 凌云间淡淡答道:“嗯。” 何若虚走出门去,对着何煦的背影喊了一声道:“欸,小子。” 何煦满脸不耐烦地转身:“干嘛?” “你……”何若虚滞了一下,才道,“你没受伤吧?” 何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不就吵架没吵过你,我还能因为这么点破事受伤?” “……”何若虚擦了一把不存在的冷汗,“我是说,你去救你姐姐的时候,没受伤吧?” 何若虚在上次逃跑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何煦唤兰庭月姐姐,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内心很佩服兰庭月这个奇女子,但对兰庭月和何煦从前发生的事还是心存疑惑。 何煦不在意地摆摆手:“当然没有,我可是血族,哪有那么容易受伤。” “你为什么会变成血族?”何若虚猝不及防发问道。 “不关你事。”何煦一脸不爽地回怼道。 何若虚被噎了一下,已经习以为常,他又问道:“兰姑娘是你的亲姐姐吗?” “不是。”何煦这回倒是应得爽快。 何若虚又问:“她对你好吗?” “我姐姐对我当然好,”何煦瞥了他一眼,“臭道士,你问这个又想干嘛?” “既是对你好,为什么会让你变成血族?”何若虚追着问。 何煦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对我是血族这件事这么感兴趣?你想变成血族吗?那简单,我咬你一口就行了。” 何若虚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了。” 何煦看着何若虚离开的背影,莫名显出几分落寞,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去找伤药和炭火吗?”凌琼玖一走出门就对着他破口大骂道,“耽误了兰姐姐的病情,你担待得起吗!” “知道了知道了,干嘛这么凶。”何煦不满地嘟囔,“一个两个的都奇奇怪怪,真是的。” 层层棉被和炭火烘烤着兰庭月的周围,她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包扎好了,现在凌云间抱她躺在自己怀中,静静守着她。 走尸天性喜寒凉,炭火的烘烤让凌云间很不好受,他却执意不肯假手他人,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庭月身边。 兰庭月躺在不算温暖的怀抱里,迷迷糊糊间竟也觉得很是舒适,慢慢地,被周围的热气一点点将体内残留的寒气蒸了出去,身上从一片冰凉,逐渐开始回温,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发过一场大汗,把寒气全都赶出去之后,兰庭月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她惺忪着眼睛挣扎了一下,就听见头顶传来沉沉的声音:“醒了。渴吗?我给你倒杯水。” “嗯。”兰庭月迷迷糊糊点头。于是抱着她的人把她小心放下靠在床榻上,走到桌前,一股水流注入杯盏的声音响起,随后一杯温热的清水就送到了她的嘴边。 兰庭月被重新半抱起来,温水喂到了嘴畔,她微张开嘴任其人把泠泠的清水小心地喂入口中,闭着眼像个婴儿一般吞咽着。清水顺着嘴角滑下来几滴,她听见有人低低地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替她拭干了嘴角。 喝下大半杯水之后,兰庭月总算是清醒了一点,眼前缓缓清明起来,就看见昏黄的烛光下,凌云间坐在床边,拿着一个杯子耐心地喂自己喝水。 喂自己喝水……喂……水…… 兰庭月的脑子陡然光亮回来,原地抖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挪开屁股坐到床边,和凌云间面面相觑。 “我刚刚……是被你喂着喝的水?”兰庭月艰难地组织语言问道。 凌云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是啊。” 混乱的记忆此时争先恐后地冲回了自己的大脑。不仅是喝水,好像还有处理伤口,上药,裹棉被,隔着被子抱着她给她取暖……全都是凌云间一手包办的,没假手第二个人过。 兰庭月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地飞过两只小蜜蜂,呆滞许久之后,突然哀嚎一声,把脸埋进了团团的棉被里。 “我堂堂兰十五爷,像个小女娃……不对,像个宠物狗一样被抱来抱去,换药喂水……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一世英名毁个稀碎……”兰庭月倒在被子里闷声怨念了一大堆,凌云间在一旁早就笑得眉眼弯弯了。 “好了没事了,”凌云间笑着拍拍她道,“等伤好了,你还是叱咤江湖的兰十五爷,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兰庭月以头抢被一通悲号,心里却莫名泛上了甜蜜。以往自己坏了事,刀山火海也是自己一个人扛下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搞砸了之后,不遗余力地把自己拉回来。 哦不对,才不是第一次。上次在地道里,凌云间就已经拼了命地救过她了。 或许真有命中注定这一说,她在一个人的战场上金戈铁马,最终真的会有一人出现,与她共担风霜与霹雳,与她共享流岚与虹霓。 时值深夜,其他人都去休息了,木屋里这个房间只留了兰庭月和凌云间两人。兰庭月拥着棉被懒懒地躺在床上,和凌云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她睡了一整天,脑子精神得很,凌云间是走尸,不需要睡眠,就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着她。兰庭月随口问的问题,凌云间总是会立刻回复。 在闲闲扯过一堆话之后,兰庭月冷不防问道:“现在凌云澈一引导,齐国百姓肯定都拿你当坏人,你要怎么办?” 凌云间沉默半晌,道:“我本来就算不得好人。” 兰庭月微微一滞,叹了口气。 凌云间缓缓道:“月儿,我还是皇子时,其实与凌云澈差不了多少。我不过是在自己的利益范围内,不做无意义的杀戮而已。” 兰庭月沉默。从凌云间闯宫一事中,兰庭月其实能猜出大概。凌云间对生他养他的皇宫并没有多少感情,对于阻碍自己,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他丝毫不会手软。正是如此,为了救兰庭月出来,哪怕把整个皇宫掀翻他也不在乎。 “我当初为了上位,对异党的处理手段一点也不比凌云澈仁慈,我也不敢说没有滥杀过无辜。”凌云间说着,看向兰庭月,“总之,月儿,你别太信我,我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兰庭月听罢,轻轻摇了摇头:“但你起码不会为了私欲去毁掉整个国家。” “是非对错没那么分明,你是好是坏我也不急着下定论。”兰庭月顿了顿,皱眉道,“当务之急是把凌云澈拉下来,破掉他的乾坤门,不然别说齐国百姓信不信你的问题了,乾坤门阵起之后,能活几个百姓都不知道。” 凌云间若有所思地一点头。 “现在要对抗塔利安,阿煦门下的族人还不够。”兰庭月沉声分析道,“人族的士兵,我们又打不过,偷袭皇宫两次,凌云澈肯定更加谨慎,偷入皇宫只怕也不太可能了。” 凌云间沉思一阵道:“月儿,其实我有一个办法,但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什么?” “这次情急之下我盗挖了东郊的坟场,然后我发现,我可以驱动所有的走尸。”凌云间觑着兰庭月的神色,继续道,“所以我想,其实我们可以用……” “不行!”兰庭月猛地坐起身,厉声反驳道。 第35章 兰庭月起得太急,一时气息不稳,把自己呛到了。凌云间连忙上前给兰庭月顺气,兰庭月却拍开他的手,冷声道:“不尊重尸体的引渡人的大忌,我若操控尸族当自己的武器,不用师门算账,我现在就可以自绝于我父亲的坟前。” “不是你的武器,是我的。”凌云间坚持道,“我本就是尸族,这是尸族内部的事,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你操控他们,问过他们的意见吗?”兰庭月眉头窜上怒意,“人都已经死了,他们最应该做的是在坟里入土为安,而不是□□控着去战场,到最后尸骨无存。就算是尸族,也有自己的体面和尊严,你不能替他们决定。” 凌云间沉默下来。兰庭月抓着他的手道:“你别想背着我去操控他们,这种有损阴德的事,不仅伤了尸主,日后你也要被人生生世世戳脊梁骨的,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凌云间默然良久,终是道:“好,我听你的,不会强迫他们。” 兰庭月隐隐感觉到凌云间恢复记忆之后,身上那种不由人置喙的执拗,暗暗担心他还是不会听自己的话,要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只能抓着他耐心说着:“阿云,我从接手父亲的腕铃之后,行的就是引渡之事,毕生绝学都是练出来保护尸体的。你大约不理解,引渡人对于尸主的尊重,是最起码的要求,伤害尸体,就像寻常人家杀人放火一样罪无可恕。我为了保护他们死后的最后一分尊严,保留他们家人的最后一分念想而活,让我亲眼看着他们被逼不得安生,踏上战场去为了别的利益厮杀,不如让我立即死了,好过看着灼心。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拿我的情感来绑架你,可是他们曾经为人,现在也是尸族,你就算作为他们的同族,也该为他们想想,别让他们做自己不愿的事。”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讲道理了。大部分尸族身死便失去人的思想,哪怕会动会眨眼,也不会像凌云间一样正常思考,别说让他们想自己要做什么了。可正是如此,她才更不忍心看到他们身死之后还不能安眠地下,要被带出来风吹日晒地奔波,成为他人的武器,做一些自己都理解不了的事。 兰庭月絮絮叨叨地还想说什么,却被凌云间用拇指指腹轻轻覆住了嘴唇。他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了,月儿。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也永远不会做你不愿意看到的事。很晚了,你睡吧。” 兰庭月得到了凌云间肯定的答复后,松了一口气,又在听见凌云间最后一句话之后,惊奇地发现自己又困了,于是安心地躺下,抱住了凌云间的一只手,渐渐陷入梦乡。 凌云间半蹲在床前,用空下的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兰庭月的后肩,拨开她盖在脸上的发丝,静静地等她陷入沉睡。待人睡熟之后,他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还不忘带上了房门。 等兰庭月再次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她拿手背挡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往床边一摸,却扑了个空。昨天凌云间呆着的位置,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 兰庭月脑子懵了一会儿,还来不及想什么,房门就被哗的一下推开,何煦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兰庭月身上。 “月儿姐姐你终于醒了!”何煦半是欣喜半是委屈地对兰庭月道,“你昨天昏过去之后,傻大个都不让我们碰你,害得我现在才能进来看你。月儿姐姐你怎么样了?” 兰庭月险些被何煦的树懒式大力一抱搞得从床上栽下去,把人扒拉开,昏昏沉沉地道:“别叫我月儿……阿云呢?” “你偏心,凭什么傻大个可以叫我就不能。”何煦瘪了瘪嘴,又道,“傻大个他一大早上出去了,好像去找山里那些走尸了吧,我也不知道。之前上山的时候没来得及管他们,那群走尸现在漫山遍野地爬,搞得血族人也烦得要命……欸欸!姐姐你去哪里?!” 何煦还没说完,就见兰庭月神色一变,挣扎着滚下床,穿上鞋子要往外走。 凌琼玖刚端着早餐进门就看见兰庭月一瘸一拐往外走的样子,急道:“兰姐姐你的伤还没好呢,这么着急去哪里?我们陪你去吧?” “谁都不许跟来!”兰庭月忽然厉声一吼,把身后两个人都吓住了。待人出门后,何煦和凌琼玖才呆呆地对望了一眼。 “你惹你姐姐了?”半天,凌琼玖问道。 何煦呆呆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皇兄惹她了。”凌琼玖笃定地道,“自求多福吧,皇兄。” 兰庭月疾步走在山林里,步伐掠过枯枝灌木时带起的风甚至有些凌厉。她一面疾步寻找凌云间的身影,一面在心里封上一层一层不带温度的冰。她在心里用冷漠封上自己的胆战心惊,静静想着:凌云间,你千万不要骗我。 兰庭月待人从来疏离,就算是相依为命甚于血亲的何煦,她也没有真正在他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情绪。她用油嘴滑舌和庸俗市侩掩盖自己的孤独,也从没想过了解别人,或是被人亲近。凌云间是她破的第一次例,她真的很不想看到她的第一次心动,葬送得潦草又难堪。 可是凌云间为什么在答应她之后又失踪了?如果她找到凌云间之后,看见他还是背着自己操控了走尸,那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什么都没想好,所以只能用冷漠的冰壳盖上所有心情,只是冷漠地烧着那团心里的怒火,一言不发地赶着路。 而这个躯壳在看见凌云间的背影之后还是破了个稀碎。 凌云间背对着她,前面站着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走尸,静静地立在他眼前,也立在兰庭月的眼前。 兰庭月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阿云,你在做什么。” 凌云间回过头,脸上出乎兰庭月意料的,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愧疚不安,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一片平静,一片静若死水、胸有成竹的平静。 兰庭月气得有点想笑,凌云间他,已经厚脸皮到这个程度了吗? 然而下一刻,凌云间说出的话,还是让她一愣。 “月儿,”他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做你不愿看到的事,也不会做他们不想做的事。” 兰庭月冷冷地道:“是吗,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凌云间淡淡地一字一句道:“所以,我现在在问他们的意见。” 啪的一声,兰庭月感觉自己刚才架了半天的兴师问罪的气势塌了一块。 “你说问谁?”兰庭月愕然道。 凌云间转身看着眼前的走尸,重复了一遍:“问他们的意见,问他们自己。” 兰庭月已经把不可置信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她赶尸这么多年,除了凌云间,从来就没有唤醒过任何一具有自己思想的尸体,何况凌云间还是活着吸入怨气才成的怨尸,和真正的尸族不能完全地归到一起。她一度怀疑凌云间是编了通鬼话来诓她。 凌云间无奈地道:“就知道你不信。这么说吧,我是唯一一个没有活人生气的人族,又是唯一一个可以说话思考的尸族,我游走在两族之间,兼具了人族和尸族的特点,也就能看到更多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之前去东郊坟场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点奇特之处。我每次都是凭直觉发出的吼声,那次我带着命令和请求发出信号,尸群的反应明显和上次不一样。我猜测尸族其实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无法被人族理解。所以我昨天在你睡着之后,就出来试试。碰壁了很多回,总算是摸出了一点门路,现在我已经可以和他们勉强交流了。” 凌云间一指眼前的尸群,对兰庭月道:“我已经对他们说了此行目的,不愿意的我都放他们回东郊坟场了,现在剩下的,都是自愿留下的。” “……你诓我的吧?”兰庭月还是满脸纠结地道。 “那,我让他们愿意帮我的,往前走一步。”凌云间说罢,闭眼凝下心神,从喉间发出了一声低吼。 面前的走尸们真的纷纷往前走了一步,面色看起来还很坚定。 兰庭月一想,摇头道:“不行,谁知道你有没有作弊。你和他们说,愿意帮忙的,就原地转个圈,再跳三下。” “……”凌云间觉得兰庭月可能是生气自己昨天晚上不告诉她,现在在故意整自己。 于是凌云间无奈,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半天,然后一边发出吼声,一边自己原地转圈又跳了三下。一本正经的憨憨样子让兰庭月差点没有绷住严肃的脸。 随后走尸群似乎犹豫了一阵,走尸毫无生气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费解的表情。许久之后,有几个僵硬地学着凌云间的动作,从左转到右,一卡一卡地转过了一圈,然后直愣愣地蹦高,蹦高,再蹦高。 还有没反应过来的,凌云间只能再费力吼了一遍,然后带着他们慢慢地转圈,原地跳。安静的树林空地里上演了一场死气沉沉的群魔乱舞,有的站不住,啪的一下摔倒了,顺便带倒一片同伴。 “好了,我相信你了。”兰庭月憋着笑道。 凌云间回头,看见兰庭月浅浅的笑影映在柔和的日光里,突然就觉得非常满足,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兰庭月看着笑得像个真正的大男孩的凌云间,升起了一阵恍惚之感。就在昨夜,这个人还披着一身的凶煞,对她说,他已经做了一辈子恶人,不介意再做一辈子恶鬼。现在,他为了不让她失望,笨拙地翻山越岭,和一群懵懂的走尸鸡同鸭讲地说了一夜的话,就为了带回真正愿意服从自己的力量,和她一起并肩作战。 其实他真的要驱使走尸去作战,她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呢?他也是为了报仇,为了齐国大业,为了自己国家的百姓。放在以前的凌云间身上,怕是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现在,他也会为了她的感受,去顾及旁人,放下身段做一些又繁琐又没有好处的事情,做个肯为他人着想的普通人。 她想,他此生也不必做个恶鬼,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36章 齐国皇宫。 凌云澈一脸阴沉地坐在御书房,听着下属禀报皇宫的损失,然后脸色越来越差。 下属在下面胆战心惊地觑着太子的脸色,硬着头皮道:“皇宫士兵死伤过百,宫室塌毁十余座,花草古玩损坏不计其数,还有……” “行了,你可以住口了,滚出去。”凌云澈闭上眼压制自己的戾气,不耐烦地打断他。下属闻言,松了口气似地,赶紧告罪退下了。 一旁的玄辰见状道:“殿下,皇宫那些外物古董倒不算什么,只是走尸四处破坏时,因为动静过大,把几处地道弄得塌陷了。” “带上你的人去连夜修补,三天之内,本宫要看到地道恢复原状。”凌云澈冷冷道,“被不相干的人看见的话,不必回过本宫,你们自行处理了就是。” “是。”玄辰应下,又颇有些为难地道,“只是水牢那边,被六皇子拆得很不象样,留了好大一个坑,怕是瞒不住……” “那就放出消息,说皇上得了恶疾,不能见人也不能见光,把门窗全部封死,除了本宫安排的那几个心腹,不得有任何人出入,违者立斩。”凌云澈毫无温度地回答。 玄辰后背冒出冷汗,忙道:“殿下英明。” 凌云澈此刻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兰庭月关进水牢,现在弄得一片狼藉,又要费一番工夫掩盖。他烦躁不已地仰面朝天道:“离算好的时间不剩多久了,地道、尸体、魂魄,不能有一个出纰漏。本宫准备了这么久,决不能功亏一篑。” 玄辰想了想,开口道:“殿下,这次意外,您觉得三皇子……” 提到这个人凌云澈就一肚子气。等凌云间的人跑光了之后,士兵在屋檐上捡到了昏迷的凌云和,等人一醒来,想要问点话,结果凌云和就一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话都说不囫囵,受了惊吓之后大病一场,现在是连床都下不得了。 原本凌云澈对于这样碍事的人,根本不会手软,像是凌云城,他早就一步步安排好,让他淡出众人视野之后神不知鬼不觉抽了魂魄送给血族——虽然塔利安没能护住,让凌云间他们把人救走了,但拿走也是一具躯壳,谅他们也无可奈何。但凌云和一直毫无戒心地和他共处,来往也比较密切,在旁人眼里,凌云和就是在他的庇佑之下,此人出了什么问题,旁人第一个就会想到他凌云澈。 一开始不屑于动手,现在想动手也束手束脚,真是让人烦躁。 “这次本宫就当他不知者无罪,若再来一次坏本宫的事,就是被人怀疑,本宫也要处理了这个麻烦。”凌云澈冷哼道。话音一转,他想到昨天挑起事端的塔利安,刚压下去的戾气又涌了上来。他起身随手掸了掸衣襟,神色淡淡道,“找人去把皇极殿封锁了,叫那个老家伙老实点。现在,本宫要去一趟重华山。” 重华山。 塔利安挥斥了狼狈受伤的血族附庸,正自己面色难看地坐在主座上饮着下属准备的鲜血。这时有人来报,人族太子凌云澈来了。 塔利安正在气头上,冷声道:“不见,让他出去。” “塔利安大人好生风趣,本宫想进的地方,有人拦得住吗?”殿外的冷笑声传了进来。凌云澈一把推开拦着自己的蝠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塔利安面色不愉:“太子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凌云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先淡淡低头一笑,随后带着杀气的眼眸抬起掠过塔利安的脸,猛地暴起,转瞬到了塔利安面前,铁钳似的手直接勒住了塔利安的脖子。 “听说蝠人死后原身会变成蝙蝠?本宫还没见过呢,不如拿大人你试试?”凌云澈掐着他的脖子,凑近他耳边闲闲笑着道。 塔利安的血族手下见状全都围了上来,冲凌云澈威胁地龇出尖牙,就要上来向他发难。 “退下!”塔利安慌忙喝止手下。他脖颈间的手已可见速度勒紧,血族本不可能对于人族产生畏惧,可此时这般灭顶的压迫,让他从心底战栗。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道,“太子殿下,我们一直合作得很顺利,不是吗?塔利安家族永远不会背叛盟友,这一点你完全可以信任我。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凌云澈冷冷一笑,道:“本宫可没工夫跟你慢慢谈。塔利安,本宫告诉你,我们定下的协议,名为盟友,不过是本宫给你面子,你不要以为得了点好处就能占山为王,不把本宫的吩咐放在眼里了。” 这一次塔利安真切地感受到了凌云澈话里的威压。凌云澈敢只身一人闯入血族的巢穴,绝不是一时意气,相反,此时的他,完全有能力对抗他和现场的所有蝠人。凌云澈之前一直客客气气地和他商谈,没有动用过武力,也没有展现过真正实力,让塔利安险些忘了,这个人的身后,可是一整个乾坤门。 塔利安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我没有……” 凌云澈猛地放开手,把塔利安甩在了地上。塔利安撑着扶手,艰难地喘着气,很久才回过劲来。 凌云澈负手冷声道:“这次意外,本宫就当算了。下一次,你给我长点脑子,别一点点挑拨就能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横冲直撞。坏了本宫的大事,别说你的好处,我要整个血族都给本宫陪葬。” 塔利安听了半天,此时才反应过来凌云澈话里的深意。原来何煦突然出现,是为了引他出去。他一个不留心,被当枪使了,还差点暴露了自己。这么一想,塔利安后背冷汗直冒。还好没有做出更过激的举动,不然眼前这位一个不高兴,可能真会随手灭了他的整个族。 凌云澈长舒一口气,继续道:“接下去的事还要你的族人帮我,我们的协议继续进行。只要大人你做好该做的,不再冒出来给我添乱,面子里子,该给的,我一点都不会少。以后血族彻底统一,本宫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帮你登上王位。这天下,有本宫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可希望大人你明白,大齐的王位只有我一个继承人,血族却不一定。”凌云澈话音一转,看着他凉凉笑道。 塔利安浑身僵硬,只剩下答应的份。凌云澈言及此处,感觉难得的神清气爽,转了转脖子,另起话题道:“言归正传,本宫之前托大人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塔利安立刻道:“族人一直在四处收集活人,符合条件的都交给你的手下送去了。” “嗯。”凌云澈点头,又道,“日子快到了,要抓紧时间。让你的人行事小心一些,官府那边本宫都派人打点了,不要太过火,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在从前,凌云澈这样命令的语气都会让塔利安不满,只是方才脖子上的窒息感还残存着,塔利安不自觉地有问必答,连连点头。凌云澈十分满意,大概嘱咐了几句,便负着手出门了。期间两边的血族看着他,也没人敢动一下。 塔利安坐下之后,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地想着,凌云澈如今,受那乾坤门的影响,大概已经没人奈何得了他了。 凌云澈下山后,对着山下等待他的下属道:“物色一个蝠人,塔利安的手下也好,仇敌也好,随意,只要听话的。” 下属一愣,问道:“那现在的塔利安家族,就弃了吗?” “当然不能弃。”凌云澈冷笑一声道,“塔利安家族是我一手扶持起来的,谁是那个王都无所谓,听话就行。可惜塔利安爬上这个位置之后,翘起尾巴,不好操控了。他既然翅膀硬了,本宫自然留不得他。把皮留下,自己哪凉快上哪去。” 眼下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便姑且留着他,还要他替自己找到足够的活人呢。凌云澈满脸阴沉地思索着,上了马车向皇宫的方向驶去。 生魂,死魂,道阵,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向着他计划的方向进行。凌云澈满意地闭上眼睛,沉进无边法力和权势的美梦里。 兰庭月和凌云间回到木屋,一脸紧张的凌琼玖下意识弹了起来,跑到凌云间跟前左看右看,见他还是一个完整的形状,这才松了口气。 兰庭月一挑眉道:“干嘛,怕我吃了你皇兄?放心,我嘴很挑的,不吃死肉。” 凌琼玖被兰庭月这个诡异的玩笑弄得一阵反胃,嫌弃地站远了一点。 何煦见状,在一旁道:“姐姐,你不生傻大个的气了?” “我那么温柔的人,什么时候生过气?”兰庭月满不在乎地摇头,又对其道,“去把何道长叫过来,跟他说有正事。” 何煦见没脸没皮的兰十五又回来了,可知她是真的不生气了。听见兰庭月的话,他顿时又皱起眉:“那老道士什么都不会还烦得要死,我才不去叫他。” 话音未落就被凌琼玖拍了一记暴栗:“这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吗?就会误事!” 何煦不目瞪口呆地看着凌琼玖大摇大摆出门,嘟囔道:“明明你才是小孩子……” 何若虚进屋之后,兰庭月便收了脸上的玩笑,待人落座后,正色对其道:“道长,你对乾坤门可有研究?” 何若虚沉思一阵,开口道:“乾坤门在所有地方都是禁术,无人敢提也无人敢学,不过……” 何若虚咳了咳,然后不负众望地道:“不过我确实在看古籍的时候,偷偷研究到过。” 第37章 无论哪个领域都讳莫如深的乾坤门,至邪至阴,可关于它能促人功法大成,致使日月颠倒、江河逆流、一统天下生灵的传闻一直都存在,所以不管祖训门规怎么明令禁止,总有一些好奇者想要一探究竟。 兰庭月也只是少时从父亲口中粗略听到过,据说原理是与道法相近,却是偷梁换柱,拿道的皮相换了邪念的骨子。什么集合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潜心修炼之类的,兰庭月听了一遍只是记住大概,后来面对凌云澈明晃晃的野心,却不知从何破解,这才想到要静下心来好好研究原理。 何若虚清了清嗓子道:“依照我从前看到的说法,要想炼成乾坤门,有三点关键:生魂、死魂、道阵。” 生魂,是取活人魂魄,所以凌云澈勾结了血族帮他搜罗符合条件的活人。死魂,是取走尸魂魄,走尸虽身死,但尚有尸族的死魂,死魂被抽走之后,他们就真正变成了无魂无魄的死物躯壳。道阵便是兰庭月看到的地道了。想到这里,兰庭月心头一动。 皇极殿下的地牢,恐怕不仅是为威胁皇帝而设的。更大的可能,那个地牢,也是地道的一部分。 兰庭月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或许皇宫的地下,早已被挖空做了大大小小的地道了。 这么顺着一想,皇宫地段优越,风水又好,会不会就是阵眼所在呢? 兰庭月把她的猜想说了出来。 凌云间听罢,缓缓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皇宫虽然已经在凌云澈的掌控之下,但毕竟人多眼杂,保不齐就会被人看见什么东西传出去。昨夜我们逼宫救你,他还费尽心思地往我身上泼脏水,撇清自己的关系,这也可以看出来,他还是很注重自己的名声的。如果是要做阵眼,必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声势太大引人注意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何若虚也赞同道:“不错,而且皇宫的风水好,和做乾坤门阵眼的条件还是不一样的。阵眼的要求极高,需要灵气鼎盛,阴气也鼎盛之处才行。” “灵气鼎盛,阴气鼎盛?”兰庭月一皱眉,只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奇怪,一时根本想不出门路。 何若虚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声道:“我当初看见这个,也觉得很奇怪。可能就是因为条件太过苛刻,才会使得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真正得以将乾坤门炼成过。” 而凌云澈身为皇子,现在已经爬到齐国的权力顶峰,自然更有办法找到符合要求的地方。 众人只觉得一团阴云盘旋在头顶挥之不去。兰庭月想了想,提起了另一件事。 她转向凌云间问道:“三皇子那里,你准备怎么办?” 凌云间叹了口气,摇头道:“三皇兄或许不信我,我不知该怎么帮他,但看凌云澈的意思,好像也没想伤害他。” 兰庭月沉默下来。凌云和这个人,目前的表现看着合情合理,却总透着一丝奇怪。他之前和凌云间那样要好,凌云间又和凌云澈关系颇僵,凌云间死后,他怎么也该有些芥蒂才是,却若无其事地留在皇宫。 如果说他只是想在这场争斗中明哲保身,那么在凌云澈眼皮子底下委曲求全也属正常。可兰庭月在屏风后听到的,凌云和似乎一点都不勉强,甚至颇有些友好。 难道三皇子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花,被凌云澈的谎言迷了心窍,相信凌云澈清白无辜,乖乖地做他的好弟弟了? 再回头想想那颗滚到自己脚边的佛珠,还有突然闯进包围圈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凌云和每次的举动,似乎都是一脸无辜地带出无数的巧合。 兰庭月晃晃脑袋,终是道:“也罢,他总归还是向着你的,不至于帮着凌云澈来害你。他若有自己的想法,就随他好了。” 凌云间心里还是偏向于凌云和受太子蒙骗,还在犹豫不决,如果是这样,那么确实应该给他一点时间。 顿了顿,凌云间看了一眼里屋紧闭的房门,转而问何若虚:“道长,八皇弟何时才能醒?” 何若虚捋着胡子道:“算时辰,魂魄应是养得差不多了,何时醒来,还得看……” 他话音未完,里屋忽然传来剧烈的碰撞声,还有凌琼玖不大不小的惊叫。里屋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何煦急急开口道:“里面那小子醒了,在发疯呢!” 凌云间猝然起身,快步走进去查看。兰庭月和何若虚也慌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凌琼玖请了何若虚来之后,何煦因为不想看见何若虚,就借口照顾八皇子,推着凌琼玖进到里屋去了。此刻八皇子醒了,反应之大却是他两人都招架不住。 “别过来!你走开!”凌云城蜷缩在木板床上,胡乱扯着身上的符纸,又惊又怕地大喊着,“这是什么!走开啊!” “云城弟弟!我是凌琼玖,是你堂姐啊!”凌琼玖急着对凌云城解释,想让他看清楚自己,上前两步,刚一碰到他的手腕,就被他惊恐万状地甩开,其惊恐神情就像被火钳烫到一样,意识混乱之下随手抓起了床上的竹枕,一把朝凌琼玖丢了过去。 凌云间等人赶回房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竹枕拿细竹子编成,砸到身上肯定不轻。凌琼玖眼看避不开,吓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何煦眼神一凛,一闪身到了凌琼玖面前,伸出手拦腰截住竹枕,神情冰冷地看着凌云城,下一刻,咔嚓一声,竹枕就被他徒手拦腰折断了。 兰庭月心头一紧,赶在何煦戾气浮上眼眸之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看着他摇了摇头。 何煦握紧拳手,冷哼着把断了的竹枕丢在了地上,对身后的凌琼玖道:“你没事吧?” 凌琼玖一愣,摇头道:“我没事。” 何若虚快步上前,拿出一张准备好的符纸,一把拍在了凌云城的胸口,原本过于慌张看起来像只暴躁的小兽的凌云城,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似地,软软地瘫回了原位,神情恍惚了好一阵。 凌云间上前看着他道:“云城,我是你六皇兄。” 凌云城缓了好久,等起初那阵惊恐被压下去之后,他总算恢复了清明的神色,只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着。 何若虚见状,暗暗不忍地叹了口气。凌云城现在的害怕,是他昏迷之前留下的情绪。当时的惊恐和绝望到了肝胆俱裂的地步,才会在醒来之后心神大震,第一时间发泄出之前的恐惧。 许久,凌云城抬起清明的双眼,再三确认眼前之人是凌云间,才松弛下来,嘴唇颤了颤,最终哇的一下哭出声。 “六哥,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呜呜呜……”凌云城捂着自己的脸哭着道。 凌云间僵硬了一会儿,试探着伸手轻抚了抚他的后背,憋了半天安慰道:“别怕,你还活着。” 关键时刻凌云间又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安慰来了,兰庭月无奈,便上前道:“殿下,你别害怕,我们把你救出来了,你已经安全了,你可以抬头看看,这里不是皇宫,也不是坟墓,我们在松山,坏人抓不到你了。” 凌云城闻言,把脸从手心里抬了起来,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瑟缩的躯体才放松了些许,于是平复了一阵,眨巴着眼睛看着她道:“谢谢。”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单纯无害的小鹿眼定在她身上,把她的心都要看化了,兰庭月控制住自己上去狠薅一把小少年的小脑壳的冲动,一本正经地答道:“别客气,我们救你主要是因为你皇兄,而且害你的人,也是我的仇人。” 提到这个,凌云城的脸色又发白了一分。何若虚见凌云城的样子,恐怕眼下没法心平气和地讲他死过那回都经历了什么,于是他上前替人把了脉,又嘱咐凌云城好好休息,便把一屋子的人都推出去了。 “他在极大痛苦和惊恐中死去,所以醒来魂魄也被情绪牵动,动荡了一阵。这两天好好调养,不会有太大问题。”何若虚说着,又瞪了何煦一眼,“你也真是,他刚刚醒来,意识也不清醒,你和他计较做什么,要是你姐姐刚才没拦住你,让你把刚造好的魂魄又打散了,你拿什么赔!” “他好端端地打人,我不能生气吗?”何煦不满道,“要是把凌琼玖打坏了,他又拿什么赔啊!” “你这个小子,真是缺管教!气死本道了!”何若虚怒道。 凌琼玖听到何煦维护自己,内心竟有些小窃喜,嘴上却还是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受伤吗?再说了云城也是我堂弟,你要是真打他,我也是不答应的。” 何煦一听自己保护的对象居然也这样数落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我救了你诶!早知道我就该在旁边看着,让你被竹枕砸成猪头!” 凌琼玖才窃喜完,闻言脸又一黑:“本郡主砸成猪头也比你这只臭蝙蝠好看百倍!” “谁跟你比好看了?莫名其妙!再说了,你才没我英俊!” 何若虚:“何煦你跟一个姑娘家争什么高下?没有风度。” “你最有风度,一把年纪还跟我这个年轻人吵架呢。” “你!臭小子……” 兰庭月看着三人组掐架竟觉得津津有味,等他们闹完,安静下来,才好整以暇地开口道:“现在我们有尸王,有松山王,还有符合继承人条件的皇子,和凌云城对抗的筹码越来越多了。我有个想法,在万事俱备之前,我们可以找点门路,先吹吹东风。” “怎么吹?”凌云间看着她问道。 兰庭月微微一笑:“凌云澈不是坚持维护自己的好太子形象,干了一堆龌龊事又盖得严严实实,生怕人知道吗?我们就为他,在大街小巷,吹点风言风语。” 第38章 夜空澄澈。 兰庭月捧了一碗坚果走出门,和凌云间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难得有空闲的她把瓷碗放在膝盖上,认真剥着坚果的壳,然后丢进嘴里,嚼得很是惬意。 凌云间看了一眼她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眼底泛起不太明显的笑意,然后伸手拿过了瓷碗,道:“我帮你剥。” 兰庭月乐得饭来张口,痛快地把瓷碗给他,盘腿坐在旁边等食。静谧的夜晚,只余咔哒咔哒开坚果壳的声音,和细微的咀嚼声。兰庭月歪头看着低头剥坚果的凌云间,笑得眯起了眼。 她轻笑着开口道:“云大爷,我发现你真是很全能,打架厉害,剥坚果也这么利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得战场,下得厨房?” 凌云间冷不丁把一颗松子塞到她嘴里,她还没说完的话被带油光的美味堵了回去,只剩下含糊的“唔唔”声。 见她吃下去了,凌云间才好整以暇地缩回手,淡淡道:“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啊呀,管他是哪个,反正就是夸你嘛。”兰庭月把松子吞下肚之后,嘿嘿一笑,“啊——还要。” 于是凌云间只摇摇头,又剥了一个给她。 兰庭月吃了个餮足,嘴上又忍不住了,笑嘻嘻地开始扯皮:“云大爷,你说你又会打架又会挖坑,力气大又贤惠,长得还好看,简直就是万金油啊。你到底有没有缺点?你那么完美,会让我很自卑的,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有啊。”凌云间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什么?”兰庭月忍不住惊奇地问道。 凌云间手上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幽幽道:“我的头发不好摸。” 兰庭月:“……?” 于是凌云间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里竟带上了颇为微妙的小幽怨:“我说,我的头发不好摸。” ……兰庭月在懵圈半晌之后,终于恍然大悟。 兰庭月哭笑不得:“你是说我摸阿煦的头吗?我那……我那就是看着好玩,随手薅两把,我不是……” “可是你刚才看起来也很想在我八弟头上薅两把。”凌云间看着她断言道。 兰庭月扶额。凌云间这吃的是什么飞来横醋,关注点实在是不同活人的清奇。 这要她怎么解释?谁看到漂亮小弟弟的脑瓜都想薅两下好吗?这能怪她吗?难道跟她说兰十五爷的属性之一就是食色性也?呸呸呸,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于是兰庭月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解释:“那什么,我看到小猫小狗也喜欢薅薅它们的小脑瓜呀?” 凌云间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道:“是因为我的脑袋太大吗?” ……兰庭月掐住自己的大腿肉,把狂笑憋回了肚子里,摇头道:“不是。” “那是因为我的发质不够好?”凌云间严肃地思索着问道,还伸手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对兰庭月道,“可是我觉得尚可。” 兰庭月快要憋出内伤了,强行稳住自己的正经脸,道:“你那么介意,我下次薅你两把行了吗?” “不。”凌云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然后把装满坚果的碗放在石头上,忽然侧着一躺,把脑袋放在了兰庭月的腿上,沉沉的声音传上来,“现在……你的腿为什么在抖?” “咳咳……没有没有。”兰庭月压下因为憋笑不自觉的颤抖,轻呼了一口气,看着自己腿上无比认真地撒娇的云大爷,好笑之外,忽然柔软地欣喜起来,就像心里种下的小苗砰地开了朵花。 她把手轻轻覆在凌云间的发间,忽然突发奇想:“阿云,我给你洗个头吧?” “我的头发很脏吗?”凌云间有点不自然地问道。 “不是。”兰庭月忍不住又是一笑,微微摇头。人死之后,油脂就停止分泌,就算风尘仆仆数日,他的头发也不会弄脏,就像被定格住时间的工艺品一样,长长的青丝如瀑,一如生前被严严实实束起,放下也是如丝绸顺滑。兰庭月解开他的发髻,用手指轻轻梳过他的黑发,轻声道,“我就是想。” 在她儿时模糊的回忆里,她依稀记得,年轻的父亲喜欢缠着母亲给他洗头发。母亲笑骂半天,最后还是会妥协,拿着木盆舀起清澈的河水,把皂荚捣碎揉在父亲的黑发上,轻柔地按几下,然后用手舀起水冲掉。那时她看不懂,父亲就会抱着她说,娘亲喜欢他才会给他洗头,月儿以后也可以给心仪的人洗头。 然后母亲就拿着木勺不满地骂道:“要我的女儿去伺候别人?你脑子被走尸踢坏啦?” 兰庭月一边回忆着过去轻轻笑着,一边寻来舀水的木勺,拉着凌云间到河边。 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凌云间乖乖地趴在她的膝头,放下长长的黑发。兰庭月舀起水的时候,脑子里还想了一下,好像爹娘以前说,晚上不能洗头?会什么来着? 想着就把满满一瓢凉水给凌云间兜头浇了下去。 凌云间虽然是走尸,却还有感觉,唰啦一瓢凉水,差点把他脑仁子冻没了。 “月儿你……”凌云间刚想说话,兰庭月心里还喜滋滋的,恍然未觉地问道:“怎么啦?” “……”凌云间顿了顿,道,“没事,挺好的,你继续。” 于是兰庭月又舀起凉水,一边认真地给凌云间洗头,一边和他说着自己儿时的回忆。 又一瓢瀑布一样倒下来,凌云间默默地擦掉流进自己鼻子里的水,开口道:“好像没怎么见你提过令堂的事。” 兰庭月闻言沉默了一下,然后笑道:“可能是因为回忆太少了吧。除了这个,也就没有别的了。” 凌云间听罢,以为是兰庭月的母亲遇到了什么意外,不便多问,没想到兰庭月语气略冷地继续道:“后来她走了,被她家里人带走的,之后的十几年,我再没见过她。” 顿了顿,兰庭月自嘲地笑道:“也对,引渡人在旁人眼里本来就是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吓人得很,就算我母亲她想与我爹在一起,她家人想来也是不依的。可我想不通的是,她都已经和我爹生下我了,说走就当真就走得那么决绝,一丝音讯都没有。我爹到死也没见到她,她也不来见我,全当没我这个人存在一样。” 凌云间沉默一阵,道:“令堂也许有自己的苦衷。” “也许吧,我也不在乎了。”兰庭月不在意地笑笑,“不说她了。我给你上皂荚吧,怎么用来着?我记得好像就是搓一搓就可以了。” 兰庭月拿起两颗皂荚,用力捏扁,搓了两下,然后一把摁在了凌云间的头发上。 凌云间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为自己死了还要遭这份罪的秀发默哀。 “月儿,你稍……小点力气,我的头发掉了就长不出来了。”良久,凌云间小心地开口道。 “噢噢,好好好,我尽量。”兰庭月忙答应着,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力道,顺便在心里吐槽了一下,怎么洗别人的头这么难?怎么这个皂荚这么会生泡泡?怎么冲不干净? 然后不自觉地又开始加大力气。 凌云间认命地不吱声了,心道明天一早,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还能剩多少。 “对了,你方才说的,风言风语,你打算怎么做?”过了一阵,凌云间想起了正事,问道。 兰庭月微微一笑,浇下了又一瓢凉水:“血族的人投靠松山,还没做过什么事吧?正好给他们点事情做,顺便试探一下他们的忠心。” 第二天一早,兰庭月找到何煦和慕容常,说了自己的想法。何煦一拍掌心:“这个简单,包在慕容常身上!” 慕容常:“……好的,公子。” 齐国皇宫。 皇宫其他地方的混乱和恐慌并没有影响到景仁宫,树木葱郁,繁花绕柱,还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廊腰缦回的宫室里,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正闲闲地坐在贵妃榻上,饮着地方进贡的上好龙井,从茶盖下涌起的氤氲里抬眸看了来人一眼,道:“东西放下吧,和太子殿下说,他的心意本宫收到了,替本宫多谢他。” 送东西的小太监忙道:“太子殿下说了,惟愿德妃娘娘凤体康健,他公务繁忙,不能时常来看望,还请娘娘见谅。” “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他自去忙他的,本宫好着呢。”德妃满脸欣慰地答道,顿了顿又道,“对了,前两日外面在闹什么呢?本宫听说,宫里闯进什么刺客,要逼宫?” “正是,不过殿下圣裁,已经把贼人赶走了。” “什么贼人,这样胆大,敢挑战皇威?怎么不就地正法。”德妃冷冷问道。 “回娘娘,那些贼人都是邪物妖怪,骇人得很,有长大獠牙的,还有控走尸的,有个女子,听说还是什么赶尸人,和邪物混在一起定是入魔了。”太监凭着自己听说的传闻脑补了一下,对德妃回道。 德妃一听到此语,神情便冷了许多:“赶尸人?” “是啊,听说民间好多做这个的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奴才想想都瘆得慌。啊呀,这种话不该在娘娘面前说的,奴才失言了。”小太监略有些慌乱地告罪,便小心地跪安退了出去。 德妃还沉在小太监方才说的话里,面色有些不善。 侍女在一旁觑着德妃的脸色,道:“娘娘别信那些浑话,什么赶尸,怪怕人的。” 德妃冷笑一声:“你当本宫怕他们?可笑,本宫是恨透了他们才对。整日在阴沟里,捧着死人骨头挣钱,上不得台面的人,还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人,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侍女听着,只觉得德妃似乎在骂逼宫的人,又好像想到了别的往事,不敢多问,便默默地立在了一旁。 第39章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路人或是口渴,或是闲来无事,都会选择转身随便找一家酒肆茶馆歇脚。这日天色阴沉,虽不见日光,但空气闷热得很,茶馆里也挤满了来喝避暑的客人。茶兰庭月照常戴着斗笠,一身不起眼的黑布衣,坐在角落里,听边上的人侃天侃地。 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青年,戴着顶草帽,仰头豪饮下满满一杯酒,一抹嘴角,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一转,刻意压低声音对周围的人道:“欸,我这儿听说了个大料,你们想不想听?” 他这声音看似压低,实则满屋子的人都听了一耳朵。毕竟来茶馆就是为了消遣,而似是而非的谈资就是最好的消遣。那青年话头一出,不少人都看向这边,不自觉地凑近了一点。 只见他把上半身略伏在桌面上,鬼鬼祟祟地抬头对自己这桌的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蝠人的传说啊?” 其中几个中年人又紧张又兴奋地小声应道:“我听过我听过,家里老人说过,是不是以人血为生的,叫血族?” “正是。”青年正色道,“听说这血族世世代代隐居深山,似山中精怪,专挑落单的人下手,虽然行径可怖,但一直没真的掺和进人间。咱们从前,也只以为那些精怪都只是传闻……” 酒客们一听到“从前”“以为”就知道事情有变,忍不住出声问道:“有话快说,别卖关子呀,后来呢?” 青年清了清嗓子,原本热络的语气忽然冷清了几分:“谁曾想,最近这血族,下山啦。” 屋外一阵风恰到好处地吹进来,钻进人的脊骨,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有人害怕,听不下去了,故作高声道:“这可不是编故事了,你哪只眼睛看见血族下山了?净瞎掰。” 旁边的人赞同地点点头。这时,又有几个声音冒了出来:“你不知道可不代表没有,听说了吗,最近失踪的人口可比从前多得多。随便去哪家村子里一问,就能问到好几家。” 前面反对青年的声音顿时又小了下去。青年见状,指了指那几个附和他的人道:“看,不是我胡扯吧,那么多大活人不见了,能是巧合吗?” 又有人反驳道:“可人口失踪是官府管的事,官府都没说什么,咱们在这着什么急。”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那青年一皱眉,神情十分严肃,其中又带点夸大其词的玄乎,开口道,“人口失踪的事咱们有眼睛都看得到,还能有假?可这官府为何不作为,到现在一个失踪的人都没找到,官府就算平时吃白饭,也没见过哪次效率这么低吧?” 边上一人接得极快:“你是说他们不办事,是上头指使的?” “啊呀天地良心我可没这么说。”青年连连摆手,又神秘一笑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别的话。那血族有个头目,叫什么我也不知,但厉害得很,最近有人看见,那个头目带着族人住在附近的某座山里。更奇的是,那座山,最近有个大人物也去过,还不止一次。” “谁啊谁啊?”边上的酒客忍不住纷纷开口询问。人们连酒也不喝了,全都围了过来。 兰庭月在旁边看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掩去嘴角的笑意。 慕容常真是不容易,认了何煦当老大之后,从一山之主变成了十项全能的跑腿。不过他也确实能干,在茶馆里错落安排下自己的人手,然后假借酒后闲谈说得闪烁其词,手下血族适时接话,把茶馆的人不知不觉带进了情景里。此时的酒客们都又紧张又期待,围到慕容常边上等他说出下文。 慕容常看了一圈,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压低声音:“那话我不敢说,但……” 说着,他一指天空,低声道:“眼下执掌大齐朝政的是谁,不用我说了吧?”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你说,那位……勾结血族?”有个酒客小心地开口道。 有人反驳,有人列出别的证据,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这时虚掩的茶馆大门忽然被撞开,巡逻的衙役带着刀剑冲了进来,厉声道:“有人举报你们妄议国事,围起来!” 才吃着花生悠闲坐着的酒客们全都吓得跳了起来,花生酒水碰洒了一地。众人在心里想着“谁那么狗腿跑去举报”,面上都是苦着脸,胆战心惊地站成一排,乍一看去全是满肚子酒肉肥肠的无聊酒客。衙役接到举报,又不好不管,看着这些人头大得很,烦躁地问道:“谁是主犯?” 众人闻言,没有一丝犹豫,齐刷刷地指到慕容常身上。 慕容常脸色一僵,赔笑着道:“官爷,小的闲着无聊随便聊几句,没有冒犯朝廷的意思啊。” 衙役把眉毛一横:“我管你有没有那意思,抓起来叫你长长记性!” 士兵一哄而上,把慕容常反扣住手锁了起来。 那衙役又抬头看了一眼,摆手道:“每个人都出来,接受完检查才能走!” 众人烦躁的叹息声一片,而躲在角落的兰庭月闻言,头疼地嘶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贪这口茶跟过来了,凌云间还在外面等她呢。 于是她趁着众人往门口处涌去时,小心地后退到茶馆的另一边,打开窗户,一翻身跳了出去。 刚一落地,她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抬眼一看,眼前却是拿着刀枪站岗的另两个士兵。 那衙役虽不耐烦,竟也十分尽责地派人守住了茶馆的后门,而兰庭月找了个窗子跳出来,就运气极佳地遇上了唯二两个守后门的人。 那两个士兵先是一愣,然后仔细辨别了一番眼前之人,突然惊叫出声:“是那个重金悬赏的鬼面铃之子!” 兰庭月暗道一声不好,当即出手要劈晕他俩,却没能拦住,两人在晕倒前抢出时间大喊:“快来人!有逃犯在这里!” 兰庭月两掌把人拍晕,前门的人已经听见后门的动静跑过来了,她左右看看,只好冲进了街巷里。 衙役没有想到自己抓几个大嘴巴的酒客,会巧遇重金悬赏的逃犯,随便吩咐了几个人把慕容常带去关起来,连酒客也不抓了,带着大队人马就去追捕兰庭月。 身后的大部队追得甚紧,兰庭月在街巷里左躲右闪,总是不得门路。她心一横,抽出软鞭一勾高处的树梢,飞身到了屋檐上,在高处看了一眼,果断向城郊的小山逃去。 身后的衙役虽然追不上,却能看见她跳去了哪里,便一直在下面穷追不舍。然而追着追着,上头那人逃出了城,一下子没进了密密的山林里。 追人的衙役面面相觑,正要上山,却在山下被另一波士兵拦住了。 “这是孟家的山,闲人不得擅闯。”守山的士兵冷冷道。 孟家是德妃的母家,势力煊赫,没人敢得罪。衙役们面面相觑,客客气气地问道:“劳驾,我们正在追捕逃犯,那人跑进你们的山里了,逃犯是太子殿下要抓的,要是任他在这山上为非作歹,恐怕更不好吧?” 守山士兵想了想,道:“我上去问问师太。” 兰庭月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滚了一身草叶和枯枝,坐起身缓口气,迎面就看见了一个尼姑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那女子戴着庵帽,长相不老,甚至还有些水灵,眉眼淡淡,即使带着庵帽看起来也是温和亲近的。只是相貌之外,那神态和动作,让人真真切切觉察到了她的老态和力不从心。年轻时应该很漂亮的大眼睛灰扑扑的,像抽干了水的枯井,看着人,又不像是在看人。手捏佛珠,背篓里背着干柴,了无生趣的脸,在看到地上狼狈的兰庭月时有了一丝波动。 兰庭月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张脸,心里浮起了一丝熟悉感。 女子略带警惕地打量着她,而在和兰庭月对视之后,脸上所有的戒备和疏离像是瞬间垮塌了,因为她的脸色变化得太明显,兰庭月甚至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想着自己是不是吓到人家了。 顿了顿,兰庭月略带尴尬地笑道:“师太,不小心闯进这里,我……” 她还没说完,山下衙役和守山士兵的对话清晰地传了上来。 兰庭月无奈望天。心想这师太要是要把她供出去,她就拔腿跑,要是想和她打她就跳到树上跑,不过最方便的还是师太最好现在就吓晕,她就能悠闲一点跑了。 然而师太没有喊人也没有动手,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她果断走过来牵住兰庭月的手,柔声道:“跟我来。” 兰庭月愣神的工夫,就被师太拉着往山上走去。 “师太,这……这不太好吧?不会牵连庵里别的师父吗?”兰庭月为难地道。 “不会。”师太顿了顿,回头对她笑道,“这整个庵堂,只有我一个人。” 山下,衙役们等着守山士兵的回复,正在低声谈论着。 “老大,这座山的主人怎么那么大架子啊,把整座山都围起来,太霸道了吧?”其中一人道。 领头的衙役呵斥:“别瞎说!这山上住的可是静安师太,静安师太知道是谁吗?孟家二小姐,德妃娘娘的亲妹子,太子殿下的姨母!在这山上清修十几年了,谁敢打扰?” 那人识趣地闭嘴了。这时守山士兵走下来道:“师太说了,没见人上山。” “可是……”边上的衙役还想说话,被衙役头子一把压了下去,连声道,“是是是,我们这就走。” 离开之后,衙役头子立刻吩咐手下人:“这人不是咱们惹得起的,快去禀报给太子殿下。” “是!” 第40章 师太等上来问消息的士兵走了,才对着帘布后面的人道:“出来吧。” 兰庭月走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多谢师太相助。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不打扰了……” “不打扰,”师太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笑道,“你过来坐下,陪我说说话,好吗?” 听着师太的话,兰庭月哪好意思拒绝,只好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师太一边倒茶给她,一边用她温水似的声音道:“我大约有十几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难得来一个人,你别嫌我烦。” 兰庭月捧着茶杯,忍不住问道:“师太您,一个人在这里十几年了吗?” “是啊。”师太微微一顿,自嘲地答道,“在庵堂十几年,把人都磨成一块石头了,光秃秃的,丢进水里也溅不起水花。” 兰庭月暗想,师太这样形容自己倒是很贴切……不过听起来,她好像并不是很开心?难道在这庵堂不是她本意吗?事关旁人隐私,兰庭月不好多问,便换了个话题,注意到师太手上的佛珠,随口道:“师太的佛珠看起来真不错。” 结果师太像是想都没想地把佛珠取下来,递给她道:“你喜欢便送你。” “啊?”兰庭月一愣,下意识拒绝道,“那多不合适,佛珠是很贵重的东西吧?能生温化瘀,凝神聚气来着,我不能收。” 师太见兰庭月尴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唐突,讪讪地缩回手。而在听见兰庭月后面的话时,却失笑道:“哪有那么贵重,不过是一串佛珠而已,生温化瘀,凝神聚气?你这又是听谁说的,从来没有的事。” “没有吗?”兰庭月疑惑,“可是我亲眼见过……” 师太果断地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贫尼这件已属上品,却不敢说它有多大功效,最多是能稍稍调节补气而已,大多还是心理作用。贫尼从未见过像小施主说的,那么神奇的佛珠。” “是吗?”兰庭月费解地想了想,还是晃了晃脑袋,决定揭过不提了。 师太此时问道:“小施主是做什么的?” 兰庭月不知为何,不是很想瞒着眼前之人,便如实道:“我是引渡人。师太大概不知道这个……就是有些人客死异乡,尸体难以搬运,故乡路途又远的话,就会由我们出面,把人带回故乡。” 兰庭月有点紧张,怕师太听了像别人一样对她产生畏惧或厌恶。不想师太听了,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一定很辛苦。” 兰庭月又是一愣,竟被她说得心里暖暖的,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这点苦头算什么,我爹说了,带渡人回家,是他们家人的心愿,也是他们自己的夙愿,完成亡人与未亡人的愿望,就是我们的天职。” 师太的神情忽然变得更加柔软,让兰庭月看着,又陷入了熟悉感的错觉。 这是屋外有了动静。窗口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推开了一条缝。凌云间透过门缝在静静看着兰庭月,等她对自己说话。 兰庭月怕凌云间出现吓到师太,自己也有别的事,便起身对师太道:“我的朋友来找我了,师太谢谢您,我就先走了。” “好。”师太站起身,又想起什么似地,拉过兰庭月的手,把佛珠仍是放到了她手上。 “不不,师太,我们萍水相逢,这怎么使得……”兰庭月刚要推脱,就被师太按住了手指。 “我没什么好东西,你好好拿着,莫要嫌弃贫尼。”师太笑着对她道,“小姑娘,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 说罢,师太便推兰庭月出门,看到门口的凌云间也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惊讶,只是温声道:“保护好她。你们走吧,等一下我这里也不安全了。” 兰庭月感激地对师太施了一礼,便和凌云间一起抄小道下山了。 走了一阵之后,兰庭月才懊恼地一拍脑门:“啊呀,光顾着聊天了,连人家师太的法号都没问一下。” 又走了一阵,兰庭月忽然停下脚步,咦了一声。 凌云间见状转向她问道:“怎么了?” 兰庭月拿着自己的斗笠,摸了摸自己的脸,迟疑道:“我没有和师太说我是女子啊?她怎么认出来的?” 兰庭月陷入苦恼:她凭这身装束在江湖上混了十几年都没人识破,怎么最近,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她是女的? 静安师太刚送走兰庭月,一盏热茶还没饮罢,门口就风风火火进来了一个美妇人。那人浑身绫罗绸缎,满头金银珠翠,妆容精致把岁月的痕迹掩盖得分毫未显。只是脸上冷淡的怒意稍稍破坏了全身的美感。 “哟,稀客呀。”静安师太淡淡一笑道,“怎么劳烦德妃娘娘大驾光临?” 德妃冷冷地坐在她对面,纤长的指甲抚了抚额边鬓发,甚是优雅地笑着,却不带任何温度。 “本宫出来踏青,路过来你这讨口茶喝。” “怕是贫尼这里的茶,娘娘喝不惯呢。”师太仍是八风不动地笑着。 “无妨。”德妃随口答着,低头一瞥,看见案几上两副茶具,登时神情便冷了下来,“你方才有客人?” 静安师太神色微微一变,立刻压了下去,淡淡道:“没有。贫尼闲着无聊摆两副茶具,空忆故人罢了。” 德妃冷笑,语气因为生气已经微微刻薄起来:“静儿,你就为了那个东西这样糟践自己。” “贫尼法号静安,请娘娘莫要忘了。”师太声音冷淡。 “你别一副超脱红尘的样子了,一口一个贫尼,到我这还不是要唤我一声娘娘?说到底谁能逃离人间世俗,你已经把自己的人生毁成这样了,还执迷不悟吗?”德妃怒道,“你非得把自己糟践死了,和那地痞流氓共赴黄泉才甘心?” “姐姐。”静安师太忽然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到他死都没有。我已经被逼成这样了,你们还不放过我吗?” 德妃气得发抖,染了蔻丹的指甲指着师太沧桑的脸,最终还是强行收回,愤恨地留下一句:“你当初怎么不干脆死在野地里。”说罢便一甩袖子起身离开了。 静安师太闭着眼,用手背轻轻擦去溢出来的泪珠,睁眼又是淡淡的神色,仿佛天塌地陷也勾不起她的惊奇,唯独低头看见对面被用过的茶具时,眼里又柔柔地涌上了笑意。 德妃气冲冲地下山,旁边的太监见状小心问道:“娘娘,殿下那边要怎么回……” “能怎么回,她就是真藏了人也不会告诉本宫。”德妃没好气地答道,顿了顿略微冷静下来了一些,才又说,“不过她应该没那个闲工夫去护着什么逃犯,自己自暴自弃还来不及。你去告诉太子,让他有能耐自己去抓人,只是别扰到他静姨的地方来。” 太监立刻应是。其实当初底下人上报逃犯进了静安师太的山,他们就心里打鼓。德妃娘娘脾气不好,静安师太更是她的逆鳞,谁碰谁死。太子得知消息后,也只能去征求德妃的意见,让她亲自出山。不过这结果他们也能预料到,德妃娘娘既然来过一趟了,他们也好交差。 德妃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阵,又烦躁地开口问小太监道:“太子殿下怎么最近忙上抓逃犯了?朝政大事才是最重要的,这些小事给底下人做就好了,还要他亲自过来叫我?你们是怎么辅佐太子的。” 小太监慌忙道:“娘娘息怒,奴才也不知,殿下应是有自己的打算吧。这逃犯兴许和什么朝政要案牵扯上了。最近殿下似乎也很忙,时常不在宫里,奴才等也捉摸不透殿下。” 德妃听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仍是皱着眉:“身为皇储,怎么还老往宫外跑,朝上的事还不够他忙吗?你们得在旁边帮他分担着,替他想得周全点,不要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让他自己做,不然要你们干嘛用?” “是,奴才受教了。”小太监低头应道。 “罢了,澈儿总归是争气的。”德妃自言自语道,欣慰地笑起来。她人在深宫,很多信息都被凌云澈过滤掉了。虽不懂朝政之事,但凌云澈的能力好她总是明白的,自己的儿子那么上进,她自然开心,也顾不上想其他的什么。 她在后宫翻涌挣扎那么多年,总算最后混出头来,皇帝身边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妃子了,只要凌云澈做得好,最后的太后之位迟早是她的。说到皇上……似乎很久没见皇上了,不过凌云澈说皇上染了恶疾,早早不让她见了,她只当儿子是为了保护自己,乐得清闲。很快,皇上的事也被她抛诸脑后了。 “慕容常那边后来怎么样了?”兰庭月一边跑一边抽空问凌云间道。 凌云间答:“衙役留了没几个人看着他,他趁人不备跑了,换了身打扮,又溜进了另一家茶馆。” 兰庭月扑哧一笑:“慕容常倒是精力很充沛啊。” 看来当初何煦说,包在慕容常身上,真是一点都没错。 “下次不能再如此冒险了。”凌云间顿了顿,又道,“你不知道方才衙役满大街追着你的时候,我都快要吓活了。” “那恭喜你忍住了啊。”兰庭月笑着调侃了一句,又道,“不过让我不去茶馆可不行,今天那茶我都没喝两口,还馋着呢。” 兰庭月本是随口调笑,却见凌云间闻言,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塞到她手上。 兰庭月冷不防被塞了个满怀,揭开包裹纸看了一眼,笑出了声。 “我看到你没喝完,回去茶馆给你买的,够你喝半年了。”凌云间递给她的包裹里,满满当当是墨绿的茶叶,风一吹便涌上来一阵茶香。 第41章 兰庭月和凌云间回到松山,慕容常和何煦已经早他们一步回来了,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兰庭月回来,何煦立刻上前道:“听慕容常说你们遇到麻烦了?没事吧姐姐?” 兰庭月摇头,又问道:“你呢?拉人拉得怎么样了?” 何煦一提到这个就垮了脸。兰庭月临走之前交给他们的任务,慕容常是去散播传言,何煦是去血族的各大山头拉业务。天可怜见,何煦一个懵懂少年郎,又要乔装出行又要在摆出松山王的架子,又要口若悬河地游说举棋不定的血族,一个人掰成八个人使,一天下来人都累傻了。他干巴巴地道:“姐姐,我好歹也是一山之王,这样去拉人好像很没面子啊,而且那些山上的老家伙一个个油滑得很,都不肯给我个准信儿。” “无妨,你对他们展示出你的态度就可以。”兰庭月一笑,差一点又想薅他脑袋,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生生忍住了,转而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一个半道捡来的王,要什么面子?明天继续,要让所有举棋不定的血族看见你的诚意。” “哦。”何煦苦着脸答应了。 何若虚在一旁开口道:“我今日仔细研究了一下乾坤门,根据现有的线索,大致找到了几个可能的地方。” 说着,他拿出一张齐国地图,在桌上平摊开,上面用红墨圈了皇城附近的几处山脉和平地,错落分布在各个方向。 凌云间看了一眼,想起什么似地对何若虚道:“对了,前些日子慕容常告诉我,东郊坟场完好,其他各个方向的大多有盗挖的情形,不知这个信息有没有用。” “东侧坟场完好……”何若虚想了一阵,若有所悟地道,“地道就是从西塞挖起,引到皇城附近,构建乾坤门是有个说法,汇聚灵气的同时,是要在另一方向施以屏障,防止灵气外泄的。” 说着,何若虚举起毛笔,蘸了黑墨,缓缓将东郊坟场以东的几处可疑的地方划去。 这样下来,大概还剩五六个。 这时,里间房门吱呀一响,面色苍白的凌云城出现在了门后。 “呀,云城弟弟。”凌琼玖跳起来,跑到他面前去扶他。凌云城却礼貌地拒绝了,然后对着凌云间道:“六哥。” “八弟。”凌云间一点头,站起身来给他腾座位。兰庭月眼尖地瞥到他镇静的面色下不自然的手脚,不觉一阵好笑,又有些心疼。 凌云间作为皇子活了二十四年,临了众叛亲离,连和自己的弟弟怎么相处都不会。 兰庭月也站起身来,替凌云间问道:“感觉好些了吗?” 凌云城找了张空的椅子坐下,勉强一笑道:“谢谢,我好多了。” 于是大家又坐定,正在思考怎么挑起一个话题,就听凌云城用他略带青涩的少年腔开口道:“我想和你们说一下,我……死之前发生的事。” 凌云城平静下来之后,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大概也明白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次重生,都是眼前的人帮的自己。听了凌云城的话,众人顿时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自从六哥出事之后,我就怀疑是二哥从中作梗,但是我年纪小,人微言轻,所以就只是派了自己信得过的小厮去打探,结果好像还是被二哥发现了。然后他寻了个由头说我受奸人蒙蔽,犯上作乱什么的,就把我软禁在了宫里。” 凌云城说到这里,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被接下去要讲的话扼住了一半的呼吸一样,勉强开口道,“再然后,我,我醒来,我躺在一个又冷又黑的地方,二哥站在旁边看着我,在和别的人说话,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具尸体。他跟边上一个人说,“取完魂魄之后,这副流淌皇室血脉的身躯也是大补之物,权当做给贵族的谢礼,和其他人一道给大人送去” ………后来有个毁了容的人走到我面前,一边冷笑看着我,一边伸出手压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被撕开了,一半被吸进去,一半还在挣扎,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随后的记忆又开始呼啸起来,天旋地转的,让他害怕得捂住了自己的头。兰庭月见势不好,立刻上前,放了一只手在他肩上,是令人安心的支撑和鼓励,让他稍稍平静几分。 兰庭月轻拍着他的后肩,柔声道:“有我们在,告诉姐姐,你在害怕什么?” 凌云城从双肘中探出头,颤抖着声音回道:“我听见,那里好吵……嗡嗡嗡嗡的,好多的声音,好可怕。” 凌云城语无伦次的叙述,让兰庭月皱紧了眉头,忽然想到了她在水牢的墙壁里听到的细微的嗡嗡声。 当时她冻得麻木,意识不太清醒,只当是自己的幻觉,都快要将其抛诸脑后了。此刻听凌云城也提起,才隐隐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那个声音……我在皇宫的地下也听到过。”兰庭月沉声道。 凌云间闻言顿时看了过去,知道她在说水牢里的事,只是兰庭月不想他太过担心,只是淡淡地说着自己的猜测:“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我和你同时听见这个声音,就意味着凌云澈吸取生魂的地方,和皇宫的距离不远。” 何若虚想了想,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记不记得别的细节?” 凌云城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长呼出一口气,深思一会儿后道:“那个地方很昏暗……但角落里有油灯,墙上好像有浮雕画,然后……哦哦!还有,我挣扎的时候,看见旁边有很多个棺椁,棺椁上镶了金,很大,很华丽。” “壁画,棺椁……”兰庭月想着,忽然心头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立刻问道,“里面是不是还有很多金银珠宝和随葬品?” “好像……确实有。”凌云城想了想道。 壁画,棺椁,随葬品,皇宫附近……灵气鼎盛,阴气鼎盛之地。 兰庭月就在这一瞬间茅塞顿开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凌云间,果不其然他也在看她。兰庭月深吸一口气,用手指圈了一下地图上一个红墨标记的地方,和对方同时开口说出了两个字: “皇陵。” 御花园。 陶瓷茶杯摔在地上,发出尖锐清脆的碎裂声,借此来表达着茶杯主人的怒气。凌云澈闭眼勉强收敛自己满眼的戾气,出口仍是控制不住的怒气冲冲的诘问:“到底还差什么?你最好一次性给本宫说清楚。” 对面道士打扮的人吓得浑身发抖,说话更没有逻辑起来:“这……理论上,生魂和死魂的数量都够了,道阵也没有问题,贫道也不知为何阵眼无法启动,恐怕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哪里出了差错就去找!”凌云澈怒而一吼,又强行恢复冷酷的语调,“离算好的日子差不了多久了,要到那时还无法将乾坤门启动,破坏了本宫的大计,各位道长……想必知道下场。” 听他说话的几个道士,道行浅的都已经抖如筛糠,年长些的还能勉强维持体面,只是额头上的冷汗早已出卖了他们。 沉默了良久,有一看着年纪稍大的道士小心开口道:“殿下,其实贫道有个法子。” “有话就说。”凌云澈冷冷道。 老道士咽了口唾沫,作揖道:“我等研究乾坤门,都只是照着古籍琢磨个大概,恐怕形似神不似,不得精髓。” “那你说怎么办?”凌云澈没好气地问道。 “依贫道看,要想启动乾坤门,除去魂灵道阵,天时地利,还差人和。上古秘籍里记载过一小段,只是那段前言不搭后语,我等没有采用,如今看来,怕是真只差先人说的,那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 “启动之时,在祭池献出血亲之血。” 道士说完,众人一时都重新沉默下来。虽然他们早知眼前这主不是善茬,杀人放火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是药引这话,却是直指要他杀兄弑父。放在皇家,这种话便是谋反的大罪。 结果凌云澈听了并不惊愕,只是微微一皱眉:“倒也不难,就怕母妃伤心。更何况,那老家伙能不能活到启动乾坤门那日还不好说。”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被凌云澈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在座的几个道士纷纷低头屏息,不敢接话。 凌云澈敛眉沉思,正要开口吩咐点话,忽然耳朵微动,敏锐地捕捉到枯叶被踩碎的咔嚓一声。 他的眼神顿时冷冽得发寒。还没等他唤手下去查看,灌木里的人已经自己先慌不择路地摔了出来,很是狼狈地咳了好几声。 凌云澈看到那个身影,忽然又挂起笑容,起身缓缓走过去,对欲逃跑的人道:“三弟,这么急着走做什么,不坐下来喝杯茶?” 凌云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凌云澈,还没开口,脸都吓得惨白,几乎是明晃晃地把“我什么都听到了”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凌云澈继续笑着:“也是为兄失算了,本想着整个皇宫都在掌控之下,说话也随便了点,没想到三弟会在这里。说起来,三弟病了那么多日,一直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怎么今天会出来散步,还正好散到御花园来?”言语里全是怀疑,每一句都透着危险的气息。 “我……我今日好转了一些,想出来透透气,我不是故意走到这里来的……真的二哥。”凌云和吓得声音都变了,竟然还下意识地向凌云澈解释自己到此的缘由,虽然听着很苍白,但确实让凌云澈内心缓和了一点。 凌云和脸色发白,站了没多久就又倒下了,凌云澈也不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凌云和就顺势跪在他面前,开口竟然自己吓得要哭了:“二哥,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又是个废人,我没有母妃帮我,整个皇宫只有你一个依靠,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也没有能力和你对着干啊。二哥你可怜可怜我,饶我一命……” 凌云澈顿了顿,笑起来,若无其事地去扶他,拍着他的肩道:“想什么呢?为兄怎么会害你呢?” 凌云和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呆呆地望向凌云澈。凌云澈掩下自己眼中的精光,难得地温声道:“你听到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听话,本宫保你平安。” 凌云澈停了一瞬,又补上一句:“你可是我唯一的兄弟了。” 凌云和经此一吓,又听凌云澈的话听得飘飘忽忽,也不知信了几分,呆呆地被宫人拉去自己宫里调养了。凌云澈大手一挥,拨过去许多名贵药材,嘱咐太医好好给凌云和调养,顺便下了命令,封锁了凌云和的宫殿。 手下小心地问道:“殿下,就这么放过三皇子了?” “当然,可不要好好留着他,”凌云澈微微一笑,接上下半句,“到乾坤门阵启那日。” “这可不是比那老家伙更好的选择吗?” 第42章 “我马上回道观,去寻门中人帮忙。”何若虚沉声道。 兰庭月立刻起身止住他道:“现在太阳落山了,夜里出行也不太安全。这样吧,道长你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让阿煦保护你回山。” 何若虚想了想,同意明日再去的提议,却不同意让何煦护送:“师门乃是以降妖除祟为生,我私自带他上山,恐怕招致非议……我一人去便是,左右他们不至于为难我,待我好好同他们解释来龙去脉,想来他们是能理解的。” 何煦本来隐隐有些担心他的安危,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又有些不高兴了,话到嘴边又成了没事找事的嘲讽:“你不会是在山上人缘太差,没人愿意理你,怕我跟过去看你笑话吧?” 平时有一句怼一句的何若虚这次竟然意外地没有反驳他,这倒让何煦一时间有了一种自己做错事的心虚,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兰庭月看着何若虚的神情,其实隐隐猜到了几分。何若虚或许在自己山门里,真不如外面传言那般风光。他性格怪僻,研究的东西大都离经叛道,也许在师门中,是被当作另类看待的。这大概也是他常常往山下跑的原因,不仅是救济世人,也是在自我逃避。 晚间,兰庭月和凌琼玖在厨房,想要忙活出一顿像样的晚餐,给何道长饯行。 “兰姐姐这个菜怎么弄啊?”凌琼玖和面前刚拔来的野菜大眼瞪小眼,一双纤纤玉手不知道该往哪放。 “你放水里把泥洗掉,然后切成几段丢到锅里……应该就行了吧?”兰庭月费劲地研究木柴和灶膛的关系,最后决定一股脑把柴塞进灶里。她做引渡之后,常年天为盖地为庐,充饥都是摘野果打山鸡,几乎快忘了正经炉灶长什么样子了。 凌琼玖将信将疑地照做,“哧”的一声,卖相惨烈的菜丢进了锅,不一会儿就冒起了白烟。 “啊呀呀焦了焦了!你把火灭小一点!”凌琼玖慌乱地在前面大叫。 兰庭月也手无足措起来:“我只会生火不会灭火啊,你你你拿铲子炒一炒!” “啊!它着了着了!”凌琼玖眼睁睁看着碧绿的菜叶在滚烫的锅底焦成漆黑,然后竟然窜起了咝咝的小火苗。 兰庭月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边打了一盆水,想也不想地把水哗啦一下浇进了锅。 …… 兰庭月看着满满一锅的水和上面焦黑的漂浮物,再望了望头顶袅袅的白烟,沉默良久,然后和凌琼玖对视一眼,在眼神的交流中商议出了一个新主意。 兰庭月:“云大爷,来帮我个忙~” 凌琼玖:“那位血族的王,体现你能力的时候到了。” 凌云间和何煦一脸懵逼地被推进了厨房,把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解放了出来。 然后一刻钟之后,厨房炸了。 何若虚手里拿着筷子等待饯行大餐,饿到前胸贴后背,忽然听到不远处轰然大响,吓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愣了良久,他长叹一声,道:“算啦,厨神们,我们吃烤野兔吧。” 火苗在平地堆起的柴堆上熊熊燃着,却比先前平稳得多。兰庭月拿起树枝串的野味,简直是回到了自己的主场。一行人拿着烤肉盘坐在地上,脚边摆了野果子,胡乱对付的野餐,竟是比坐在屋子里的宴席更惬意。 “慕容常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厨房,就这么毁了,以后他估计再也不会帮我们做这些事了。”何煦说着抓起活蹦乱跳的野兔,一口咬在它脖颈,三两下吸吮完了一只兔子的血,然后熟练地拿小刀褪毛清理,穿在棍子上加上烤架。 兰庭月轻轻一笑道:“那倒不会,他帮你,肯听你的话,不仅因为你是松山王,还因为他打心眼里敬重你。” “我吗?”何煦微微一愣,舔掉了嘴角渗出一丝的兔子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也不是很厉害啦。” “你别忘了,你可是在重华山口口声声对塔利安说,你是要取代他的人,是未来的血族之王呢。若不是看重你这一点,他们也不会这样孤注一掷地压在你身上。”兰庭月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几分,“阿煦,别小看自己,你有能力和塔利安一战。也只有你,可以带着血族闯出一条生路了。” “我知道了姐姐,你放心。”何煦也正色起来,认真地答道。 “不过也不必太压着自己。”何若虚此时插话道,“等眼下大事了了,后面的都可以慢慢来。毕竟你还年轻,该像个少年人一样享受人间才是。” “你又瞎说,我是蝠人,享受什么人间?”何煦听见何若虚说话,特别是这样和声细语的嘱咐,莫名感觉有些奇怪,想也不想地反驳道,“说的好像你年轻时很会一样,那你告诉我,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怎么享受?” 何若虚心底苦笑,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开窍,便道:“你这到了年纪,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人间除了吃喝玩乐,还有风花雪月啊。” “什么叫风花雪月?”何煦傻傻地问道。 何若虚一笑,接着问:“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喜欢?”何煦一听,不假思索地道,“有啊。” 凌琼玖听见这话,下意识捏紧了手里串着野兔肉的树枝。篝火映得她的脸色红扑扑的,像个圆润的红苹果。 于是何若虚追问:“谁啊?” “姐姐啊。”何煦理所当然地回答,顺便转头给了兰庭月一个灿烂的笑脸。 兰庭月一愣,当然其实所有人都一愣,场面一下子僵住了,只有何煦恍然未觉,还在继续道:“我喜欢姐姐,姐姐也喜欢我嘛,对不对月儿姐姐。” 兰庭月皱眉,这一次的拒绝比从前更加冷硬:“阿煦,别叫我月儿。” “哦。”何煦吐了吐舌头,仍在无辜地笑着。而旁边的凌琼玖忽然放下了烤肉,站起身来,对几人笑着道:“我吃饱了,先回去休息啦。” 说罢转身便跑,一点镇静也强装不出来。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在野外颠沛流离时也维持着血脉里的尊贵,却在所有少年男女都会遇到的问题面前,狼狈地落荒而逃。 “欸?你什么也没吃啊,怎么就饱了?”何煦呆呆地看着凌琼玖的背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兰庭月深深叹了一口气,放下野果,看着何煦道:“阿煦,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吗?” 何煦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叫我月儿吗?”兰庭月沉默一阵,缓缓道,“因为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太亲昵,会让我心软。我独自行走江湖,冷漠就是我的武器。我不想把软弱展现给别人,即使是我的亲人。这份软弱,只能留给唯一的一个人,这是我喜欢他的方式。” 兰十五永远坚强,永远无坚不摧,像一只刺猬,只有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会放松自己,会露出腹间唯一的软肉,卸下心防去休息疗伤。而这个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何煦呆呆地看着兰庭月,想要费力消化这些道理,还未及琢磨透彻,却莫名地红起了眼眶。 兰庭月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叹道:“傻阿煦,姐姐有了喜欢的人,还是会照顾你,喜欢你啊。只不过两个是不一样的喜欢,你也好好想一想,你对姐姐的喜欢,到底是哪一种,你真正喜欢的人是谁,想清楚了之后,你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何煦懵懂地点了点头,沉默一阵,也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便离开了。 兰庭月看着何煦离开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捡了几个果子抱在怀里,对凌云间道:“我去看看琼玖。” “嗯,”凌云间对她点头道,“这兔子我继续烤着,等一下你回来吃两口。” “知道啦。”兰庭月扭头笑了一下,便转身隐进黑夜里了。 何若虚沉默良久,看着眼前的烤肉,一瞬间也觉得索然无味了,叹道:“也是我年纪大了,嘴欠得很,哪壶不开提哪壶。” “窗户纸总是要捅破的,早晚的事。”凌云间顿了顿,继续云淡风轻地道,“况且,为人父母,挂念这些也是人之常情。” 何若虚那边的空气凝滞了一会儿,虽后传来一阵笑声,语气里心情复杂:“殿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便怀疑了。”凌云间坦白道,“那日道长托我寻人,说了一半遇到何煦砸门,后又有追杀,谈话便被打断了。可依道长之前的表现看,不会这么一打岔就把事情忘了。事后回忆起道长当时的神情,再联想到您和何煦同姓,基本上猜了个大概。有了怀疑之后,再看道长言行的种种不自然,就愈发清晰了。只不过我有些奇怪,道长既然觉得何煦是你失散多年的儿子,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问清楚,再认回他呢?拐弯抹角的照顾和问候,何煦不一定领情,或许还会不理解你的用心。” 为什么不问清楚呢?何若虚回味着凌云间的话,苦笑起来。因为害怕吧。 他作为一个父亲,缺席了儿子人生中所有的节点,连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血族都不知道。他甚至不敢明问,怕自己的缺席,是错了何煦多么绝望的过去。何煦在黑夜里、烈日里挣扎沤血痛哭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他不敢问何煦,也不敢问自己。每一次点到为止的问候,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软弱作祟。 第43章 兰庭月捧着几个果子走到木屋紧闭的门前,试探地敲了敲门:“琼玖,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阵,里面的人闷闷地应了一声。于是兰庭月缓缓推门走了进去。 凌琼玖坐在椅子上,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眼睛红红地盯着兰庭月,把她心都盯软了。兰庭月轻轻叹了口气,把野果放在了桌子上,也不招呼凌琼玖,自己拿起一个坐下吃了起来。 “阿煦这孩子开窍得太晚,说话没点分寸,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兰庭月安抚地对凌琼玖道。 凌琼玖偷偷哭了一阵,嗓子干得很,看着兰庭月吃野果,没忍住也拿了一个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这时听见兰庭月的话,她微微一笑道:“我才懒得和他计较。兰姐姐你放心,我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 “我知道。”兰庭月释然一笑。她知道凌琼玖表面柔弱娇气,其实一直玲珑通透。她从来不会把自己囿于小情小爱里,也不会仗着身份或是别人的宠爱撒泼任性。只是这样的通透,总是让人觉得心疼。 她可是一国郡主,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小小年纪却为了婚约的夫婿逃命奔波,结果中途生变,她连一路的艰辛都自己咽下,从不把那些辛苦拿出来为自己的爱情邀功。好不容易遇到了喜欢的人,又是一个不开窍到极点的榆木脑袋,被当众狠伤了一把,还要强撑着笑脸,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不论身在何处,她始终是那个明亮的郡主,一个可以为了爱情奉献一切的勇敢少女,也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不肯丢掉自己的骄傲的傻姑娘。 凌琼玖沉默一瞬,看着她道:“兰姐姐,我只是羡慕你。特别特别羡慕你。” 兰庭月一愣,又听见她继续道:“我从前自视甚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觉得全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甚于我,像云间哥哥这样优秀的男子,自然也只有我能配得上。但是后来我看见你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打扮得黑漆漆灰扑扑,教养嬷嬷说的那些女子该会的东西,你什么都不学,什么都看不上。但你不论站在黑夜还是阳光里,都是最耀眼的那个。我想我是该输给你的,你眼里的世界,比我要大得多。所以云间哥哥和阿煦都喜欢你,我一点都不意外。” 兰庭月有些惊讶凌琼玖会说出这些,夸得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听到最后,她还是正色道:“琼玖,你还说不爱钻牛角尖,喜欢不是这样比出来的。你生在皇宫,我生于乡野,你有与生俱来的气质和高贵,我只会赶着走尸赚钱拍灰,照这样看,我不是差了你八百条街不止?你当喜欢就是优胜劣汰吗?如果说揪着一个方向,说谁更优秀就更值得喜欢,那都去搭擂台比试招亲好了,还谈个大头鬼的情爱。” 凌琼玖被兰庭月说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兰庭月眨巴了一下眼睛道:“再说了,别那么丧气嘛,阿煦只是刚才脑子里的筋没搭上,现在已经被我打出去回炉重造了。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好好想想好不好?等他明白了喜欢到底是什么,他就会回来找你的。” 凌琼玖咬着下唇思索良久,终是点了点头:“好,我听兰姐姐的。” 第二日清晨,何若虚就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下了松山直往自己的山门而去。 到了山下,门人见是消失许久的何道长,一时间脸色不太自然。何若虚心里还挂念何煦的事,有点分神,一时间还没有注意到。他只对门人道:“不认得我了?我来找掌门和几个师兄弟的,他们在吗?” “哦哦,在,在。”门人连忙应道,“何道长稍待,容我等先行去禀报……” 何若虚一皱眉:“我回自己的山门,要禀报做什么?你不用麻烦了,我有急事见他们。” 说罢,他也不等门人的反应,径自运了真气,三两下跃上了山。 门人看着何若虚的背影,对旁边的人沉声道:“何若虚回来了,快去,赶在他到之前禀报掌门。” 何若虚信步踏上了大殿的台阶,掌门王潇鸣便带着人迎了出来,满面带着笑容:“何师弟,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自己没有要门人通报,掌门却在他还没到时就走出来迎自己,何若虚见状一挑眉,咂摸出了一丝蹊跷。于是他敛眉对掌门行了一礼,淡淡回道:“掌门。” “哎呀自家师兄弟这么见外做什么。”王潇鸣一挥手道,“来来来,进来坐,师兄给你备了好茶。” “不了师兄,我这次来是有急事相商。”何若虚把这莫名的热络隔绝在外,冷冷道。 王潇鸣却愈发热情:“那更要进来了,哪有在门口站着说的道理。” 何若虚见推脱不过,懒得和他在此拉锯,也想看看他到底想整出什么幺蛾子,便挥了挥袖子,轻飘飘地掠了进去。王潇鸣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暗了暗,然后若无其事地跟着走了进去。 “来人,给何道长看茶。”王潇鸣大手一挥。 何若虚冷冷地拒绝了,开口道:“掌门,你知道皇室最近暗地里的动作吗?” 王潇鸣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哦?”了一声。 何若虚按捺着性子继续道:“皇室太子凌云澈正在偷偷建造乾坤门,此阵的威力想必你也听说过,不出手阻拦,日后必定天下大乱。我欲锄奸,还请掌门助我一臂之力。” 王潇鸣不再兜着假笑了,语气冷淡地道:“你是从何得知乾坤门的消息的?” “前几日结识了鬼面铃之女,还有一干尸族和血族,与他们合力查探出来的。掌门若不信,大可派人再去查。”何若虚顿了顿,语气又沉了几分,“只是算着日子,凌云澈马上就要启动乾坤门了,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殿里沉默了一瞬,然后王潇鸣从齿间渗出了一丝不屑的轻笑:“师弟啊,你糊涂了,从前你到处跑研究一些师门不容的东西也就罢了,现在竟然和血族尸族混在一起?我们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斩妖除祟吗?你这样,可是背叛师门啊。” 何若虚愣了一瞬,下意识反驳道:“是正是邪,本就不是由是否人族来界定的。我起初也不信他们,但后来那些事情的查探我都亲自参与了,绝无半句虚言,掌门你若不信,可以……” “师弟,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说什么吗?”王潇鸣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在质疑当朝太子,你在怂恿我这个掌门,带着整个师门去反抗太子,那是造反。” 何若虚终于从这句话里意识到了王潇鸣真正的立场,他猝然起身,看着王潇鸣的眼睛质问道:“我师门自成一派,服从的向来不是王权,而是天理。掌门不如在这里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王潇鸣施施然站起身,对何若虚道,“信与不信靠的不是真相,只是成王败寇。而我选了更高明的那边,更能取信天下人的那边。” 王潇鸣话音刚落,自己飞身退后,配剑的门人顷刻间围了上来。何若虚看着眼前的人,暗道不好。自己只是来谈判拉人手的,根本没想到王潇鸣早就已经投靠了凌云澈那边,什么准备都没有,只有一柄常年搭在臂弯的拂尘而已。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接战。 “何师弟,你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这么固执,康庄大道不走,非要过阴沟里的独木桥,你栽在这,又有谁会记得你呢?”王潇鸣在人群后面冷笑道,“识相点,带着我们的人去捣了那边的老巢,太子会奉你为大功臣,整个师门也能因你添光。” “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而已。可惜师兄你枉读几十年的圣贤书,全都看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么临阵劝人倒戈的做法,愚蠢透顶你不知道吗?”何若虚一边招架着眼前的攻势,一边挑了句粗俗的骂法回敬了过去。还好最近和何煦天天斗嘴,骂人功力倒是见长。 王潇鸣倒是被这句骂得一愣,几十年假惺惺的君子教养竟使他想不出话来反驳,气得一甩袖子,厉声道:“全都给我上!别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刺啦一声,何若虚一时没顾上,被暗处的一剑划破了衣袍,小臂上留了一道见骨的伤痕,血珠渗了出来,把雪白的道袍染红了一片。他用拂尘一甩,把袭击的剑打开,却控制不住伤口的刺痛直钻头皮。来不及处理,下一波人又换了上来,把何若虚后退的路堵得严严实实。雪白的剑影铸成屏风,在掌门的命令下,全师门之力在集中向他一人压来。 何若虚咳了一声,咽下心头逆血,怒道:“你们所有人都不分善恶黑白了,要做王潇鸣的走狗,看着乾坤门毁掉整个人间吗!师门教你们的就是这些?” “别听他废话。”王潇鸣冰冷的声音适时传来,“今天他若不死,就是你们死。” 才迟缓了不到一瞬的剑锋瞬间又凌厉起来。何若虚徒然挥着拂尘,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在他失血过多,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人群里忽然爆发了一阵惊恐的喊叫。他勉强睁开眼,看到了一个皮肤瓷白,虎牙尖尖的少年,闯进了密不透风的剑阵。 何煦冲进来的时候,何若虚已经俨然是一个血人了。冲天的血气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激发了他的凶性,何煦带着这阵凶煞和心底莫名而起的愤怒,撕开了道士们摆出了剑阵,闯了进去。 “臭道士没事吧?”何煦一把拎起何若虚,一声低吼,挥开了眼前挡着他的道士,差点冲动地想咬人,旁边血淋淋的手忽然搭上来,何若虚意识迷糊,却还要阻止何煦伤他师门的人。何煦只好忍了下来,拎着几近昏迷的何若虚冲破包围逃了出去。 “臭道士你别死啊!”何煦脚步不停下了山,还慌乱地对肩上的人说着话,生怕何若虚头一歪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何若虚在昏迷边缘,意识开始变得不太清醒。 他看见一个女子半躺在床上,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虚弱地抬头对他笑。 他听见自己说:“墨娘,我有事回一趟祖宅。” 女子神情一阵紧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几时回来?” 他不能告诉女子自己是山门道士何若虚,也不能告诉她长辈和同门对自己的质疑,山门上下的风言风语,便只是淡淡笑着道:“没什么,一点小事,我处理完了便回来。” 彼时的他想不到山门对自己的质疑和揣测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也想不到不久之后的这里,就会遭遇一场毁灭性的洪灾,只是想着去一趟便回来,或许还能赶上孩子的满月。 “对了,”他刚要走出门,又撤了回来,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对女子笑了笑,道,“孩子还没起名字呢,我这两天想了一个,你听听好不好。” “你说来听听。”女子眼里噙着笑,看着他道。 “春日和煦,暖风拂人,我希望他活得阳光快乐,墨娘,我们就叫他何煦吧。” 细碎的梦呓在此时忽然连贯起来,凑成一句完整的话,好巧不巧钻进了赶路的何煦耳里。 “……墨娘……我们叫他何煦吧。” 何煦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了原地。 第44章 什么都可以忘,母亲的名字,他却永远记得。 母亲的名字里有个“墨”字,独自带他逃难的那几年,身边的人会叫她墨娘子。 “阿煦!”追上来的兰庭月和凌云间看着呆在原地的何煦,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却看见了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何若虚,大惊失色。 早晨时,他们原本不知为何何煦这么焦躁,兰庭月原来只当是他为昨夜的事忧心,结果过了一会儿,何煦突然不见了,问了血族的人才知道他偷偷下山,他们再后知后觉追过来,却看见了这么一个情景。 连他们都没有预料到何若虚回师门带人手会出问题,何煦是怎么知道的?兰庭月内心不解,凌云间倒是心中有几分考量。他神情复杂地看着何煦,直觉告诉他,何若虚一直欲说又不敢说的事,恐怕是瞒不住了。 几人匆匆忙忙护着奄奄一息的何若虚回到松山,送到木屋里原先专供凌云城的木板床上扶人躺下。兰庭月懂一些紧急救治的方法,为其简单清理了伤口,勉强将其安顿下来。 “不是去师门找帮手的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凌琼玖帮不上忙,紧张地站在一旁问道。 “道长的师门已经投靠凌云澈了。”兰庭月说着,语气微冷,“我早该想到的,凌云澈发动乾坤门,怎可能不依托道门中人?我们竟没有意识到风险,让道长一个人回师门。” “这种事情我们如何能未卜先知?”凌琼玖道,又略微惊奇地望向何煦,“可是小鬼怎么预料到去救人的呢?” 何煦带着一身血污,紧盯着床上昏迷的何若虚一声不吭。从清晨何若虚离开之后,他就莫名有些焦躁,加上前夜发生的事,他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兰庭月和凌琼玖,索性下山去了。再后来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何若虚对他们说过的师门所在地,看见山下戒严的门人,这才感觉到事态不对,再到了山上,看见的就是……可是他现在对于自己那阵莫名的焦躁不安,还有隐隐的心灵感应般的直觉,一点都不想深究原因,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一遍遍回放何若虚的那句话。 何煦面沉如水,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木屋。 凌琼玖一愣,以为何煦的生硬是冲着她,顿时如吃了一斤黄连,在心里对这个小气的缺心眼白眼连连。 凌云城在旁边沉默了许久,此时发话,言语中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忧心忡忡:“没有道门支持,就算有我和六哥,恐怕也很难令百姓信服。而且凌云澈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们两个,是企图谋反的罪人,更别提……” 凌云城看了凌云间一眼,欲言又止。兰庭月猜出了他咽下去的那句话,是“更别提六哥你还是个已经没命了的怨尸”。 “不。”凌云间却摇了摇头,拿出了一角明黄衣袍,放在桌子上展给他看,“若论名正言顺,我们还有这个。” 上面赫然是他们父皇的亲笔写就的,封凌云间为太子的诏书,末尾还有一个鲜红的血指印。 凌云城一下子激动起来,可转瞬又暗淡下去:“可是我们要怎么给他们看见这诏书呢?总不能从朝廷到民间一个个传阅吧,何况凌云澈那边人多,几张嘴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认这个怎么办?” “这诏书,我会在恰当的时候拿出来。”凌云间道,“光凭这个自然是不够的。凌云澈势力虽大,百姓也不是傻子,他为了建乾坤门做的那些事,马脚越来越多,纸已经快要包不住火了。他自以为在他股掌之中的天下,并没有那么顺从。” 把慕容常等人派出去散播传言颇有成效,民间已经从起初隐隐的担忧,变成了快要提到明面上的恐慌,离盛世的假象只隔着一张薄纸。凌云澈做了这些天理不容的事,却还是十分注意自己的名誉,听到传言之后,总会按捺不住,想要找到传言的源头。防止传闻愈演愈烈,他会选择釜底抽薪,尽快地解决他们这些麻烦。 他们就等着凌云澈忍无可忍自乱阵脚,露出真正的獠牙来面对他们。只要和凌云澈正面对抗,总能揪到他的把柄的。届时,哪怕他们这边都是东拼西凑的散兵游勇,借力打力,也能四两拨千斤。 这时,慕容常忽然走进门,看了一眼床上的何若虚,对几人道:“山下有群道士,自称与何道长同出一门,来找何道长。” “他们刚把人打成这样,还敢来?”凌琼玖闻言,顿时冒上了一股火气,被兰庭月挡住了。 兰庭月思忖一阵,道:“我去看看。” 兰庭月和凌云间到了山下,果然见十几个道士站在那神情忐忑,被血族的守卫冷冷地拦在了外面。 道士们看到兰庭月,认出她是人族,眼前一亮,刚要上前,却瞟见旁边存在感很强的怨尸凌云间,吓得连连倒退,惊恐地望着他。 “有事说事,”兰庭月语气冷淡地道,“阿云不会伤你们,别急着斩妖除魔。” 为首的咽了一口唾沫,压下自己拔剑的冲动,对兰庭月深鞠一躬,道:“在下陈青木,我们几个……是来投靠何道长的。” 兰庭月讶异地一挑眉,道:“不是你们刚把何道长打回来么,怎么转眼要来投靠他?” 陈青木眉头紧锁,艰难地一咬牙道:“击杀道长是掌门的命令,非我等本意。我们几个本来就不同意掌门帮太子研究乾坤门的做法,这次事发,我们商议之后,都不愿为虎作伥,就一并叛出师门,逃过来了。” 兰庭月抱手而立,看着他们,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冷冷地问道:“埋伏何道长,也有你们的一份力吧?你们又怎么让我相信,你们是真来帮忙,而不是是假意投靠,实则卧底呢?” 陈青木和他后面的道士被说得一阵惭愧,赤着脸想了想,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白的小瓶,递给兰庭月,道:“这是我们偷出来的上好金疮药,道长受了伤,应该很需要这个。” 何若虚受了重伤,山上没有好的伤药,这瓶金疮药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兰庭月打开塞子闻了一下,确认它没有问题。 陈青木觑了一眼她的神色,然后道:“还有……在下等虽然不是主事,但是打听到一些关于太子那边的风声,不知道有没有用。” “你且说来。”凌云间忽然开口,把一群道士吓了一跳,心里惴惴地想,这个怨尸为什么会开口说话,他们还当他是个被驱动的傀儡而已。 陈青木咽了咽唾沫,才道:“最近,太子在不少地方派了人手,在偷偷开山引水,搬迁寺庙什么的,似乎是在改风水。” “改风水?”兰庭月神情严肃起来。 “对。”陈青木笃定地一点头,“关于乾坤门,都是掌门和几个师尊在闭门研究,我们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但是改风水这样的大事,我们还是能看出来的。据我们推断,改造的风水,基本上都围绕着皇宫以东,东郊坟场以西的皇陵山。” 又是皇陵。兰庭月听到这两个字时,和凌云间无声对视了一眼。凭借这些信息,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抽取魂魄的地方,乾坤门的阵眼,就在皇陵里了。 “这位……高人,”兰庭月没有戴斗笠刻意遮挡,白皙干净的脸露了出来,五官其实很清秀,桃花眼的眼锋一转却还是摄人的凌厉,陈青木看着兰庭月的脸,一时拿不准她的性别,换了一个折中的说法道,“您现在可以接受我们的投诚了吗?” 兰庭月轻呼出一口气,看着他们道:“真想好了?松山可不是道门世家那种一派安定清明的世外桃源,有走尸,有蝠人,全是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本人凌云间没出声地看了他们一眼,脖子上青黑的走尸痕盘曲错节,骇人地对着他们。旁边守卫的血族友好地冲他们一龇牙,露出了带着血丝的利齿。 道士们脸上的血色褪了一点,但还是站在了原地。陈青木惨淡地一闭眼,幽幽道:“我后来才明白,人心的恶,比鬼要可怕多了。” 话毕众人皆是一阵沉默。兰庭月沉吟着抛了几下手中的药瓶,末了开口道:“我还是不能放你们进山。” 道士们一愣。 兰庭月接着道:“你们可以在山下安营住下,吃穿用度自己想办法,我只保证山上的人不会攻击你们。之后呆不住的话,去留随意。” 说罢,兰庭月便和凌云间转身离开了。陈青木看着兰庭月的背影愣了半晌,才冲其道:“谢谢高人给我等机会!” 兰庭月没有回应后面的人,只是自顾走上山。凌云间看着兰庭月,想了想道:“其实他们可信。” “我知道。”兰庭月顿了顿,又道,“但做错过的事,总要承担。” “在何道长上山之前,他们有很多次机会离开师门,把他们掌门和凌云澈做的事情公诸天下,再不济过来给何道长通个气也好,可他们却什么也没说,犹犹豫豫到今天,直到何道长血淋淋地站在那里,才终于让他们醒悟过来。当然事态发展成这样不能怪他们,但我也不能替道长原谅他们,就这么把人接纳进来。” 说着,兰庭月想回头看一眼,但还是忍住了:“就当给他们个考验。若能撑过来,也算是道门中人还有良心,没有彻底沦陷。” 第45章 皇宫,德妃看着凌云澈,语气里难得露出了几分迟疑:“迁庙?” “是。”凌云澈淡笑着道,“儿臣请了几位道长算了一卦,说是近日朝廷内外不稳,和风水犯冲有关,改一改能去霉气。大部分寺庙庵堂都迁了地方,就剩静姨母那里了,儿臣已经为姨母找了另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这番特来问母妃的意见。” “可是……”德妃一皱眉,“你静姨十几年都没下过山,这贸然迁居,我怕她不习惯。” “母妃若不放心,儿臣可以把姨母就送进宫里来陪伴您,在宫里再建一座庵堂也不是什么大事。”凌云澈沉声道,“只是这风水不该,儿臣总是心里不踏实。最近皇室也是多灾多难,父皇久病不起,外面又人心涣散,儿臣怕处理不好,便辜负了父皇母妃的期望……” 德妃一听又心疼了,道:“外面那些浑话本宫也听到一些,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堂堂太子,未来的九五至尊,怎么可能与妖物为伍呢!本宫看造谣的就是那群和妖物勾结的下三滥。澈儿,你且顾你的,千万别被那帮刁民影响了心情才是。” “儿臣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会把那些放在心上。”凌云澈从容答道。 德妃思忖一番,道:“你想做什么自有你的考量,母妃自然是不会拦你。不过你静姨……估计也不太想见本宫,你就给她找个新的庵堂,派人好生送她去就是了。这宫里这些天确实太晦气了,改改风水也好。” “谢母妃体恤,那儿臣便先告退了。”凌云澈带着笑说完,行了礼便离开了。 出了门之后,凌云澈脸上的阴翳才重新显现出来。他唤来手下,一边走出门一边低声道:“可以给静安师太迁庙了。” “是。” “还有,”凌云澈顿了顿,眸中淬满冷意:“是谁到德妃娘娘面前多嘴多舌,说外面的谣言,查出来,杀了。” “是。”手下顿了顿,略微有些犹豫地道,“殿下,外面的谣言最近实在甚嚣尘上,咱们要不要管管?” 凌云澈一声冷笑:“管有什么用,那群愚民,听什么便信什么,管完这一批,还有下一批,本宫还能关停所有茶馆酒肆,禁止所有人闲谈不成?” “那殿下,咱们该怎么办?” “流言起得这么快,背后没人煽风点火,你信吗?”凌云澈反问一句,顿了顿又道,“想要消灭流言,只能把源头毁掉。” “殿下的意思……” 凌云澈看了一眼远处的墙檐,眉宇间很有些烦躁。他近日为乾坤门的发动费尽力气,偏偏那群乌合之众还要在后面搞这些无聊的把戏,像追着大象的苍蝇,余音绕柱,阴魂不散。 “让塔利安纠集血族,去灭了松山。”凌云澈闭眼揉着眉心,轻飘飘地留下了这句话,引得后面的手下心头一颤,忙应了声是。 等手下走了,凌云澈才冷冷地自语道:“六弟,没有办法,谁让你死了也不消停,都是你逼我的。” 半晌,他呼出一口气,伸手一摸手腕处的珠串,调整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挂上了和煦的笑容,向凌云和的寝宫方向走去。 凌云和自那日撞破他和道士的谈话后,又大病一场,每天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念叨着自己要死了,眼神灰暗生无可恋,凌云澈废了好大工夫,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凌云澈当初只想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在角落,给他下了□□,现在要把他的身体养回来,停了药不算,还得把种下的毒再□□,更重要的,是让他重新信任自己。换一种说法,重新骗回他的信任。 于是凌云澈特意派人把上次打散的佛珠重新串起来,每日戴在手腕上找凌云和打感情牌,把人照料得无微不至,凌云和才终于放下了一点戒心,或者说是看起来乖顺了一些,差不多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凌云澈不管他是真信还是假信,只要找人看着他,让他安安稳稳活到乾坤门阵启的那日就万事大吉了。 其实凌云澈知道凌云和不可能像表面这样对他毫无怀疑,只不过凌云和从小到大弱成那样,一辈子就是在别人脚下苟延残喘的命,就算心里有不甘,也只能隐而不发,而凌云澈要的,也只是他乖乖认命。 “师太,太子殿下为您选了一处新的庵堂,让我们来接您离开。”守山士兵对静安师太客客气气地道。 静安师太敲着木鱼的小锤一顿,微微皱眉:“离开?我从未离开过这座山,为何突然要迁走?” 士兵仍是客客气气地:“请师太收拾东西。” 他们并不打算告诉她原因,也不在乎她的想法。静安师太了然。 于是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收拾,烦请稍待。” 一刻钟后,静安师太拿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包裹走了出来,随士兵下了山,坐进了专为她准备的马车里。 马车颠簸着跑了起来,离身后她呆了十几年的山头越来越远。静安师太靠在车壁上,手里捏着包裹里的东西,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马车停了下来,为首的士兵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询问马车里的人是否需要休息,却没有得到回应,以为里面的人是睡着了,试探地撩开了帘子。 下一刻,那士兵的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快去禀报太子殿下和德妃娘娘,静安师太跑了!” 兰庭月拿回伤药,给何若虚敷上,果然效果比普通伤药好,何若虚虽然还在昏迷,但气色明显有了好转。几人轮流守着何若虚,直到夜色低垂之时。 过了一阵,兰庭月想起什么似地,四下看了看,皱眉道:“阿煦呢?他怎么回事,救回道长之后一天都没见了。” 众人都不知原因,只有凌云间心知肚明,只是暗叹了口气,心道何煦的心结,恐怕只能等何若虚来解开了。 兰庭月起身活动筋骨,走到屋门口,忽然迎面而来一阵夜风,夹杂着些许血腥气,让她不自觉一皱眉。 凌云间走到她身边,也若有所感,低声道:“此风不详。” 从屋顶忽然跳下一个人影,冷声开口道:“是血族来犯。” “阿煦?”兰庭月吓了一跳,“你怎么从屋顶跳下来,你一直在上面?你在干嘛?” “……这不重要。” 兰庭月觉得何煦好像是犯了迟来的少年中二病,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琼玖,八皇子,你们和何道长待在屋子里,外面有任何声响都不要出来。”兰庭月咬破手指,飞快画了几道化形符,贴在木屋的四个方向。符纸贴上墙便发出了银色的光,把整个木屋笼罩在内。有了化形符,整个木屋的材质都被改成了银。凌琼玖和凌云城立刻应下来,分头关掉了所有门窗。 “不好,那群小道士还在山下。”兰庭月忽然想起来,呼吸一紧,飞快地向山下赶去。 陈青木等人在血族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点上篝火,正围着火商量对策,突如其来的强大血气,也让他们立刻起了警觉,纷纷站起身来,持剑紧盯着前方的黑暗。 血煞之气如飓风一般扑过来,眨眼就从远处到了眼前,竟是一群接近暴走的血族。 这个状态下的血族遇到了人,基本上相当于饿狼看到白花花的羊羔,登时便张开獠牙扑了过来。 道士们硬着头皮要用剑挡,忽然又感受到一阵夹杂血气的风从他们后脑勺掠了过去,几个黑魆魆的身影从他们身后越过来,挡在了他们身前。 守山的血族挡在前面,咬着牙对身后的他们道:“上山去,兰姑娘会保护你们!”接着便纷纷一点足尖飞身过去,和面前进攻的血族厮打在一起。 血族的打斗不在人族的认知之内,他们看着獠牙大张的血族,用利爪、撕咬等动作互相攻击,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没有任何技巧和招式,像是地狱而来的两批恶鬼,在用自己的身体把对方拖进万丈深渊下的冥府。 可陈青木却颤抖着停了下来,开口道:“不,我们留下帮你们。” “帮什么帮,全都上山去!”兰庭月人未到声先闻,她带着人从山上飞快跑下来,脚步不停,挥出软鞭猛地一甩,将一个咬住松山守兵的敌方血族一鞭斥开,又回手狠劈下去,鞭尾像刀锋一样刺进了他的颈项。随后鞭子上银光一闪,被打中的那个血族瞬间浑身灼烧起来,滚起了焦黑的浓烟。 旁边的血族俱是一愣,对这诡异的招数有些捉摸不透。 而这时,黑暗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化形符虽好用,却也很是耗费血气吧?”塔利安从暗处走出来,脸上挂着精致的笑容,“这位人族的引渡者,是什么让你这么拼命呢?” 兰庭月隐忍着咽下不稳的气息,缓缓开口道:“你呢,塔利安大人,堂堂血族之王,是什么让你这么狗腿,带着一帮小喽啰来当打手?” 塔利安的脸有片刻的扭曲,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冷冷对手下的血族道:“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把这松山血族灭了。” 众人的瞳孔猝然紧缩,下一刻,两边的人全都冲上去厮杀起来。 何煦引着血族作战,凌云间招来了留在松山的尸族,也加入了战斗,一个是嗜血成性的种族,一个是刀枪不入只要尸身不坏就可以无限次复活的种族,兰庭月再厉害也是人族,并不能左右战局,便略微退后,从旁辅助。结果她一回头,发现陈青木他们还颤颤巍巍站在战场里提着剑,怒道:“你们怎么回事,还不上山!不要命了吗?!” “兰姑娘,”陈青木在刚才的一瞬间确认了血族守兵说的便是她,立刻道,“我们来投靠,不是为了寻求庇护,而是来完成使命,守护天下的!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何况兰姑娘你不也是人族,也站在这里,我等更不能退后了!” 身后道士一叠声附和着。 兰庭月哭笑不得,一鞭子挥开眼前扑上来的血族之后,又从怀中拿出一叠符纸,用手指上还没干涸的血又画了数道,飞散到每个道士的剑柄上。一贴上,大家的剑锋瞬间都泛起了银色的光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陈青木惊道:“可是方才那血族说,化形符大耗血气……” “画都画完了,给我好好贴着。”兰庭月淡淡把他的话堵了回去,“没用多少血,只能化剑为银,护不了你们的人。不用太感激,这笔账,我记你们何道长头上,非逼他收我为关门弟子不可。” 在这么紧张的情形下,小道士们竟然听着兰庭月的话笑了出来。陈青木问道:“兰姑娘如此厉害,还要拜何道长为师做甚?” 兰庭月双腿绞上一个血族的肩头,在他的尖牙往她腿侧的动脉刺去之前,拿鞭子勒住了他的脖子,往上狠狠一拧,后当头跃下,用鞭子把那血族摔在了地上,收回鞭子,略微喘着,没好气地道:“和他学怎么用朱砂画符!用自己的血当真浪费,我怕折寿!” 松山的几乎所有血族都追下山来,与入侵者对峙。可塔利安家族的人手实在是太多了,兵力相较之下堪称取之不尽。打到后半夜,松山的人已经近乎力竭,还在强撑着抵挡。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松山今夜必死。”塔利安在一片混乱中冷笑道。 何煦遥遥看着塔利安阴冷的侧影,神情一暗。 下一刻,何煦出现在了塔利安的面前。 “塔利安,你恨的是我,有本事我们俩单挑打一场,你能抓到我,我就任你处置,放了松山的人。”何煦一字一句地道。 “呵,你还敢跟我谈条件?”塔利安冷笑着,突然发难,向何煦的方向冲了过去。 第46章 何煦眸色一凝,血气便涌了上来,染得瞳孔成了鲜红,如同暗夜里熠熠闪光的红宝石。他以手为刃,当头截断塔利安的攻势,纵身一跳,把人引到了一边的空地上,展开拳脚和其厮杀起来。 “你恨的不是我吗?是我抢了那个皇族,让你在下属面前丢脸,是我放下狠话有朝一日要取代你。现在我再和你说一次,我之前的话不是信口开河,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你且擦亮眼睛等着吧。”何煦一边打,一边不停地挑衅塔利安,对面的人听到他的话之后明显戾气更重了,攻击的方式爪牙并进,甚至连一族之王的尊贵都没空保持。 塔利安这人暴躁易怒,又极度自大,很容易被言语煽动,做出计划之外的事。何煦在心里飞快下完定义,面上冷笑一声,继续一边招架一边大放厥词:“你今日是奉凌云澈之命来的吧,前几天干什么去了?你看看你,一个血族的贵族血脉,沦落到给人族皇子当小工,他指哪你打哪,他若不开口,你就连报复我,给自己挽回面子的机会都没有。他说要你灭了松山你就来灭?你也不想想,我松山好歹人手有上万了,又有打不死的尸族在那,你就算能打赢,你的族人也必定死伤惨重。凌云澈只管下命令,在乎你族人的死活过吗?” 塔利安面色冷淡地哼了一声,手底动作还是凌厉万分。何煦一转眼珠,了然道:“哦,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自己本来也不是很在乎你族人的死活。可是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你成为血族之王,不是凭借数万的族人拥戴么?族人死绝了,你还有什么筹码坐稳这个血族之王的位置,凭凌云澈的认可吗?拜托,你觉得事了之后,他还会说话算话,给你这个王位?我估计他到时候,八成连血族这一个族都不想留下,你可别做春秋大梦了。” 塔利安脸上终于有了一分迟疑,随后他恼羞成怒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横竖你也要死,少在这挑拨离间!” “是啊,我就是挑拨离间。”何煦大喇喇地承认了,然后痞气一笑道,“就看你这个血族之王到底有多窝囊,是不是真要把自己的手下扔在这里和松山同归于尽。然后我就可以看着你失去利用价值,被凌云澈随手丢掉了。到时候,我应该会挺开心的。” 塔利安的怒意被激到顶点,猝然出手,一把扼住何煦的脖子,阴声道:“放心,你等不到那一天的。” 随后他扬首对手下厉声吩咐道:“撤退!” “啊?”手下的血族鏖战正酣,冷不防听到塔利安撤退的命令,脸上霎时间出现了茫然的神色。 塔利安面色沉得可怕,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撤退,回山。” 说罢,塔利安拎着手上挣扎不已的何煦,转身便走。塔利安虽然自大,却不是傻子,他想报复的只有何煦一个人,凌云澈的命令,却是要他用自己辛辛苦苦打拼的江山来跟松山血族同归于尽。何煦的话里七分挑衅,但还有三分道理,让他动摇了。回想上次和凌云澈面对面交手,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若是自己连手下的势力都没了,有朝一日凌云澈想放弃自己,自己就连抵抗的资本都没有。 于是塔利安最终一咬牙,抓住了一个何煦便叫所有人撤退回山。 手下血族不敢耽误,只好立刻放弃战局,转头便跟着塔利安向外撤退。 “阿煦!”兰庭月对何煦的方向失声喊道。被扼住咽喉动作受制的何煦,却在此时若有所感地抬头对上兰庭月的方向,强撑着神志,趁人不备对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吃力地一扯嘴角,然后耷拉了下去。 这诚然是他们早有预料,在事先做过计划的绸缪。事先他们在讨论时,兰庭月提议她来做那个孤身入局的诱饵,却被何煦一口否决。 “姐姐,我知道你不放心,总想把危险的事往自己身上揽。”何煦一如既往咧着虎牙对她笑道,“但这是血族内战,理当由我去的。你有你要做的事,阿煦也有阿煦要面对的东西。” 每个人都要长大,都要独当一面的,兰庭月最终没有再坚持。 但是看到何煦被塔利安这么带走,发难的血族如潮水般退去之后,兰庭月还是从心底渗出了不可控制的担忧。 战势戛然而止,一众血族有的脱力倒在地上,有的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没有从方才灭顶的恐惧中脱出身来。 兰庭月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对慕容常道:“现在可以对所有不服塔利安家族管教的血族发出消息了。松山血族被围剿,松山王何煦被抓,松山要攻打重华山救人,请求天下血族援助。” “是。”慕容常看着兰庭月,敬畏之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低头抱拳,用臣服的态度接受了指令。 “那些观望的血族应该明白,这次再不出手,下一次被剿的就是他们了。”兰庭月转过身闭上眼,沉沉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我只希望阿煦可以多坚持一会儿。” “他会的。”凌云间在一旁笃定地道,“他是松山的王,将来要成为整个血族之王,现在的风浪,是他必须经历的。我相信他能挺过来,你也要相信你的弟弟不是一般人。” 兰庭月闻言轻轻一笑,道:“是啊,他不止是我的弟弟。” 他是血族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流淌着与生俱来的贵族血脉,是值得天下人尊敬的王。 再一次来到重华山的地底,何煦起初意识是昏沉的。 他感觉到脖子上窒息的压迫轻了,手脚上却又传来了新一阵紧固的束缚感。他迷迷糊糊地想到,他是被绑起来了。 塔利安为什么不直接动手?他给自己下了什么药?何煦感觉自己怎么都睁不开眼睛,脑子混混沌沌,半天理不清思绪。这人大概为了出气,想先吊着他一条命,再把他折磨致死吧。这样正合他意,他可以给外面集结兵马的血族再争取一些时间,但是意识不清醒是个不小的麻烦,他要怎么让自己恢复神志呢? 不知过了多久,塔利安充满戾气的声音和底下应和的血族的声音远去之后,周围陷入一片沉寂。随后,有一点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似乎是衣料摩挲的声响,接着听到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自语般地道:“本宫就知道,塔利安那个蠢货,不会那么听话。” 何煦心头一动,仍是睁不开眼睛,做不出任何反应。那声音的主人靠近了一点,在他面前冷笑着道:“不听话又没能力的人,确实没有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何煦感觉自己的嘴被人掰开,扔进来一颗苦涩的药丸。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神奇地逐渐苏醒过来,慢慢脸也能动的时候,他便装作从昏迷中刚刚醒转的样子,迷茫地看向眼前的人。果然,面前站着的,赫然是穿着夜行衣的凌云澈。 凌云澈冷笑一声,对他道:“我知道你叫何煦,从前在帮我六弟做事对不对?可现在你看看,你帮他们做牛做马,他们转眼就为了自保放弃了你,你感觉如何?” “不是你派塔利安来剿杀松山血族的吗?”何煦怒声道,“你现在假惺惺地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这样就会听你的鬼话,当你的走狗吗?” “怎么能说是走狗呢?我只是一直在找合作的人罢了。”凌云澈摇头道,“你跟凌云间合作,又得到什么了呢?辛辛苦苦招揽来的族人被拿来当挡箭牌,自己被孤身抓进塔利安的地盘,你若是想振兴血族,当血族之王,何苦要给尸族和引渡的打下手,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机会。” 何煦迟疑一阵:“你?你的合作对象不是塔利安么,我和他可是死对头,他还杀我的族人,我不可能跟他共事的。” “万事利字当头,我看到了你身上比塔利安更有价值的东西,而他已经让我失望透顶了。”凌云澈缓缓道,“你若有能力,我就可以让你取而代之。日后他的手下就是你的族人,松山的血族只要服从你管教,我就不会再动他们。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乾坤门启动时从旁护阵就可以,以后我给血族权力,地位,名望,还有永远不断的,食物。” 凌云澈满意地捕捉到了何煦眼神中的动摇,施施然继续道:“人族的道义,本就与你们无关,与其追求那些虚名,不如想想切实的利益。你想重拾血族的骄傲,还血族中人一个自由吧?这都不是难事,与我合作就可以。” 何煦低头沉默地思索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道:“我答应你,我们合作。” “好,爽快。”凌云澈得意地笑起来,一挥手,何煦便感到自己手脚上的束缚一轻,自己挣脱了绳索踩到了地面上。他转了转手腕,冷冷望了一眼牢房之外,道:“杀了塔利安取而代之是吗?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说罢,他抬腿便要往外走。 “何公子留步。”凌云澈又叫住他,拿出一个黑漆漆的,酒坛似的陶罐,递给他,口中道,“何公子想来很久没进食了,本宫带了一点过来,给你补充体力。” 他在试探我。何煦不动声色地想,手中动作只停滞了一瞬,便自然地接过了陶罐,道:“谢了。”便当着凌云澈的面,一仰头喝了下去。 生腥温热的液体灌进他的喉咙,巨大的刺激令他脑海中空白了一瞬,随即翻腾起本能的凶煞和凌虐欲。这确实是人血,尝起来没什么问题。他咽下满嘴的铁锈味,闭眼咂摸了一下嘴,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又立刻收敛下去,睁眼,瞳孔里染上了幽幽的红光。 凌云澈对于他的反应看起来很是满意,对他向外一指,低低笑道:“塔利安在上面接待本宫派来的使者,等一下就是你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第47章 山下的厮杀声小了,凌琼玖胆战心惊地在屋里等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让凌云城看着何若虚,自己就要推门出去看。结果门口有血族守卫,见凌琼玖盘问便一股脑把山下的情况说了出来:“……现在兰姑娘他们带着响应的其他血族杀去重华山救何公子了,让小的和凌姑娘说一声,要你们好好呆在木屋里,等他们回来。” “何煦被抓了?”凌琼玖心里抽搐似地一疼,“怎么会这样?” 那守卫也不知内情,含含糊糊不敢说话,凌琼玖只觉得心头突突地跳着,不安的感觉非常强烈,一言不发地回过头,一把扯下了一张木屋上贴着的化形符,放进了怀里,就往山下走去。 “凌姑娘!嘶……”守卫想抓住凌琼玖,结果被她身上的符烫得龇牙咧嘴,再反应过来,人已经远得追不上了。 塔利安坐在主位上看着底下的玄辰,一脸焦躁,又隐忍不发的样子,正皱眉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和玄辰争辩。 玄辰道:“塔利安大人,殿下明令你等带人围剿松山,你就抓一个人回来是什么意思?” 塔利安回道:“我已经尽全力围剿,可是松山血族的数量超出了我的预料,如果要剿灭他们,就得搭上我族大批蝠人的性命,得不偿失。” 玄辰冷笑一声:“你塔利安什么时候在乎过手底下人的死活?我看,你一开始就没想尽全力,只想抓住一个何煦报仇吧?” “我有什么想法还不必事事向你汇报吧?”塔利安语气陡然锐利起来,“太子就罢了,你一个小喽啰也敢挡着我教训人?” 玄辰看着掩不住傲气的塔利安,忽然轻蔑地笑起来:“果然,太子殿下说得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个王,确实是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塔利安眉心一跳,下意识从座椅上站起身:“你什么意思?” 下一瞬,一个年轻的声音操着痞气的笑意传到他的耳边:“意思就是你马上要死了。” 塔利安猝然回头,何煦带着一身血气,裹挟着阴沉凶煞的罡风,眨眼刮到了眼前。塔利安只来得及离开座椅,向后猛地一仰,防止要害被一发击中,退到平地上一个趔趄,狼狈又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何煦,随即看见在他身后走出来的人影,明白了一切。 “你……”塔利安愤恨地指着凌云澈,“你想过河拆桥!” 凌云澈一耸肩:“生魂的数量已经够了,很感谢塔利安大人的帮忙,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族人的。” 塔利安气得瞪圆了眼,少顷仰面大笑:“你也太天真了,你想杀了我,当我这几万族人都是死的吗?” “天真的是你,塔利安大人。”凌云澈看着他,怜惜地叹了口气,“且不说你带上你所有族人能不能完手完脚地从我手底下走出去,你觉得你的族人们,真的会听你的话吗?” 塔利安愣了一瞬,猛地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后背冒出了涔涔冷汗。 凌云澈好整以暇地继续道:“无生魂之血对蝠人的妙用,是我发现的,血也是我提供的。你以为我费这个劲为了什么?自然是给自己铺路了。” “所以,你的价值已经发挥完了,我对你的忍耐也到了极限。”凌云澈阴恻恻一笑,指向何煦道,“该找个人来替代你了。” 凌云澈话音刚落,何煦再一次向塔利安的方向直冲而去。这次他张开了所有利爪和尖牙,像扑向猎物的猛兽一样,展开了他全身所有的杀气。 那碗血恐怕不太一般。血腥急促的打斗间,何煦只来得及想到这个。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沛,仿佛整个躯体被灌入奔涌的灵力,把自己从头到尾淘洗了一番似的。可即使他脱胎换骨,还是无法一下子战胜眼前的人。塔利安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若败在何煦的手下,就必定无生还的可能了,因此他也使出浑身解数,对何煦频频下死手。两个血族就像是角斗场上的困兽,用生命和灵魂争夺通向生门的血路。 凌云澈挑了个位置闲适地坐在一旁,一边看戏似地看着两人的殊死搏斗,一边还和玄辰商量着不相干的事情:“静安师太还没找回来?” 玄辰低头道:“属下等无能。” 凌云澈冷哼:“一个不会武功的尼姑都看不住,你们有什么用?多派点人赶紧出去找,找到之前,别告诉母妃。” “是。” “对了,你说师太逃走的时候,车壁里留了个包裹?”凌云澈顿了顿又问道。 “对,”玄辰回道,面色有些不太好看,“护送士兵打开包裹,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只木头人偶,人偶背面印着血画的符。” 人偶上画着符咒,四面把守的马车里的人不翼而飞,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凌云澈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一个东西。 传送阵。 人血画符,聚四方灵气,在瞬间遁地传送。这是道行极高的人才能做的阵,若是自身没有灵力,根本都无法将阵门开启。难道静姨母是隐居深山的高人? 凌云澈阴沉着脸想着,总觉得不像。忽然,他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静姨母本身没有灵力,开启传送阵的灵力来源,全都在那只人偶身上,是有人提前在人偶上注入了灵力,为她做好传送阵,以备不时之需。 静姨母几乎是自他记事起就隐居在深山庵堂,难道在那之前,她接触过什么道人或是江湖术士?那她为什么在深山住了这么久,这一次突然就用掉了筹码,义无反顾地逃走了? 凌云澈改变了瞒着他母妃的主意,隐隐觉得这个姨母没有那么简单,他得找个机会,向他母妃好好问清楚才是。 这边何煦和塔利安的厮打还在继续着。塔利安赤红了眼,张着獠牙就要往何煦身上咬,何煦扭头一躲,劈手横爪划下,在塔利安的脸上拉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塔利安已经陷入了封魔状态,毫不吃痛一般,怒吼着向他冲了过来。 何煦喘着粗气,用牙咬着舌根迫使自己保持清醒,翻涌的血气充斥着他的神经,他借着这一阵血气,再一次强打起精神,大叫一声再迎了上去。 “这小伙子倒是很有狠劲,”凌云澈作壁上观地点评道,“只是蛮力有余,灵巧不足。” 这时何煦在要和塔利安正面冲撞上时,忽然一个回转,避开塔利安的杀手,一个狠厉的勾腿搅在塔利安的脖颈处,翻身一跃将人带倒在地,死死勒住他的脖子,不让塔利安有呼吸的机会。 凌云澈眼中出现了几分惊异:“……本宫收回刚才的话,这个小血族贼得很。” 然而下一秒,塔利安拼命地挣扎,把何煦的禁锢挣脱得松了一点,眼看就要被他彻底逃脱,功亏一篑。这时,何煦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东西。 隔着一层黑色的布料,里面的物事发出月光般的柔华,在这个黑夜笼罩的地宫,却闪着足以让所有血族战栗的光。那是,一根银簪。 何煦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将银簪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对着塔利安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下去。 “——唔!呃啊啊啊啊!”塔利安因巨大的痛苦猛然加剧了挣扎,何煦甚至顾不上格挡,另一只手直接按住了银簪的另一边,死死地把银簪扎了进去。银器碰到皮肉发出油锅一般咝咝的声响,在夜里令所有血族不约而同地头皮发麻。何煦感觉到手心被生剜了一块肉一般,剧痛霎那间传遍四肢百骸,却死咬着牙,一点也不肯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的人终于没了动静。 咣当一声,银簪掉在了地上,何煦放开塔利安死不瞑目的尸体,滚到了旁边,摊开自己的手掌,发现已经一片焦糊,没有了知觉。他扯下衣角,吸了口气,胡乱包上伤口,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凌云澈面前。 凌云澈意味不明地笑着,向他身后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原来蝠人死了不会变成蝙蝠啊。” 何煦赤红着眼看着他,道:“塔利安已经死了,你答应我的,他手下的族人,以后就听我号令了。” 凌云澈一挑眉:“当然,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你。” 何煦听了这句话,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一舔尖牙,幽幽道:“有啊,我还想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何煦和凌云澈的身形同时动了起来,凌云澈早有准备似地急速后退,玄辰拿出剑横劈过来挡住何煦,可何煦刚经历完一场殊死战斗,浑身的血煞之气还没有淡退,玄辰一时之间竟完全招架不住。 凌云澈冷冷扫了何煦一眼,伸手一招,隔空取来了滚落在地的银簪,一步步走过来,语气平静中透着阴寒:“你随身带着这根银簪,是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塔利安抓来,留着最后决一死战用的吧。你以身为饵,孤身入虎穴,目标不仅是塔利安,还有我。” 何煦冷笑道:“是啊,什么投诚交易都是骗你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凌云澈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惜,为了我六弟他们那些与你无关的救国大业,你竟然甘心当个小棋子,舍己为人到如此地步,实在是可悲可叹呐。” “用不着你可悲可叹,我弟弟有人疼着呢。”地宫外忽然传来声线清朗的回答,兰庭月拿红色软鞭挥斥开眼前的血族,当先立在了众人面前,眸子淡淡掠过眼前的诸人,眉眼清澈得一室增辉。 紧接着凌云间、慕容常还有大大小小山门的血族首领都冲进来了,和塔利安原先的血族手下两边对峙着。 对方速度这么快就集结起其他血族了,这让凌云澈内心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仅一瞬他便恢复了常态,看着凌云间冷笑道:“好,很好,都来了。六弟,你好大的本事啊。” 凌云间脸上并没有多少动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凌云澈戏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眼神猛地闪过阴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清二白的好货色,跟本宫提‘道’?我告诉你,天下的道都在助我,我,才是道。” “别跟他废话,”兰庭月冷声打断他,随即喝道,“阿煦!”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地,何煦背向他们,闻声竟然没有动。兰庭月忽地心中一空,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劲。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不安,凌云澈得意地大笑起来,把玩着手中的银簪,然后对着何煦道:“何煦大人,有人在叫你呢。” 何煦缓缓转过身,静静地望着兰庭月等人。兰庭月看见他的眼神,感到自己的一颗心猛地沉入了冰窖。那双眼眸染着通透的血红,暗淡无神地盯着他们,没有情感,没有理智。 “无生魂之血摒除了原来身体的杂质,不仅可促人功法大成,还能供人随意改造属性,注入意志,就像一张白纸一样,任人涂抹。”凌云澈扬起银簪,拿簪尾抵在何煦的下颌上,登时冒起了灼烧了黑烟,何煦却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凌云澈笑了笑,接着道,“六弟,还有那位六弟媳?煞费苦心布这么个局真是辛苦了,不过戏未散场,怎知谁是黄雀呢。好了不聊了,何煦,现在,去杀了他们。” 第48章 何煦像个被驱使的木偶,应声而动,猝然向兰庭月等人的方向扑过来。 “退后!”兰庭月厉声喊道,然而太迟了,略冲得前面一点的几个血族躲避不及,被失去神志的何煦一把扼住,几乎无从挣扎便败下阵去。身边的松山血族在怒吼着叫何煦的名字,他却恍然未觉,向自己昔日的战友和亲人们竖起了恶意的尖刺,毫不费力地冲破他们的抵抗。 凌云澈适时下令,指使重华山的血族回击闯进来的人们,一时间战局扭转,兰庭月等人落入了被动的境地。 “阿煦!”兰庭月一遍遍喊着何煦的名字,企图让他清醒一点,却无济于事。她拿出左手腕的腕铃,扬起手臂使劲摇晃几下,清脆的铃声冲破夜色昏沉传到每一个角落,却无法像上次一样冲破何煦的心障。 凌云澈放肆大笑起来:“别想了,无生魂之血流遍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除非你现在去找个活的皇族来生祭给他。很可惜,本宫还没有博爱到这种程度。” 兰庭月牙关紧咬,冷冷地看向凌云澈。接着,兰庭月和凌云间默默挪动步子,向凌云澈围过来。凌云澈当然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满不在乎地一笑,施施然等着他们一步步走近,亮出所有的杀气和底牌。 兰庭月知道凌云澈那句话是故意透露给他们的,引他们破釜沉舟和他一战。凌云澈借助未成形的乾坤门获得的能力不知凡几,可是他们别无他法,只能拼死一搏。 凌云澈享受这样陷入绝处爆发的眼神,就像欣赏方才的困兽之斗一样。他随手丢开银簪,一扬手挥出了一把亮着寒光的剑,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三人的对峙上时,角落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将慕容常指挥着挡住何煦的一众血族的防线破开一道,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扑到了何煦面前。 何煦凶狠的攻势略有一停。随后,他似有所感地,望向眼前人的脸,血气弥漫的眼神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食物的味道。 凌云澈抬头看见来人,面上神情微变:“是你?” 兰庭月和凌云间回头看见,同时愣住了。 “琼玖?” 凌琼玖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中,一把丢掉揣在怀里的化形符,抓住何煦的肩膀,然后紧紧搂住了何煦的脖子,把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尖利的犬牙下。 “琼玖!不要!”在兰庭月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一切呼喊都无济于事了。兰庭月和凌云间彻底慌了手脚,掉头要冲回来阻止,可是那条通向何煦的方向的路横尸遍地,一片狼藉,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条路的距离和时间一起被无限放大,凌琼玖扑在何煦的怀里,捧着他的后脑,略微用力将他压在自己的颈项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阿煦,”凌琼玖在何煦的耳边呢喃地说着,像是用尽一辈子的力气那样,灌入深沉的温情和义无反顾,“咬我,醒过来。” 嗡地一声,何煦血红的眼睛猝然圆睁。他的嘴触到了温热的皮肤,里面埋着涌动的令他发狂的热液,可是他迷蒙的心底却凉凉地刺痛起来。他来不及细想,也没有细想的能力,本能的欲望冲上头腔,他张开獠牙,向面前的玉盘珍馐一口咬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甘霖滚进喉咙,怀里的人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指在发抖,可是仍紧紧不放。他是不是忘了什么?何煦疑惑地想着。 凌琼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飞速地流失,脖颈间唇瓣的温软被尖利的刺痛取代,她快要失去知觉了,可是她还是满足地弯起了一个艰难的微笑。她空白乏味的人生,因为这几个月浓墨重彩过,最后的一刻,她献祭出了自己,向所有人证明,她凌琼玖不必任何人差。她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无愧于天下众生,也无愧于自己的爱情。 “何煦,再见。” 凌琼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阿煦!停下!”兰庭月甩开敌方的血族,声嘶力竭地冲何煦喊道。 滚烫的血液冲进他的心脏,脑海中被两道声音同时击中,混沌的黑幕猝然清散。何煦幡然清醒过来,眸中的血红,被凉水洗濯了一般,唰地一下褪成漆黑的瞳仁。 而怀中温软的身躯已经缓缓放开了抓着他的手,向地上滑下去。 何煦再低头,看见自己都做了什么的时候,整个人像被天雷劈中,怔愣在原地。随即,他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扶凌琼玖,竟和她一起跌倒在了地上。 “你……你别吓我啊……琼玖……你怎么了?”何煦发出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而他喉间的腥甜还未消散,属于凌琼玖的味道,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方才都发生了什么。 兰庭月一把扑过去,把凌琼玖抱在自己怀里,把何煦向外一推,斥他道:“琼玖还有救,罪魁祸首还站在那里,你在这浪费时间,想让琼玖白受伤吗?!” 何煦向后一个趔趄,眼前的战局才勉强入了他的眼,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猝然回转身体,冲向凌云澈,几乎是咬着牙,把话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凌云澈,我要你偿命。” 凌云澈显然也没有料到何煦会破解他的操控,眼下连着服下无生魂之血和皇族血的何煦,功力暴涨到可怕的地步,从他这边再倒戈回松山血族,便是一下把对面的筹码翻了倍。玄辰再想冲出来替凌云澈抵挡,还没有碰到何煦的衣角,被他一挥手就咯出逆血拍到了地宫的墙壁上,簌簌撞下了一堆泥灰。 凌云澈面部表情扭曲了一瞬,竖起全身心的警惕防备起他,可那名叫何煦的罡风一刮到眼前,飞沙走石的气势还是逼得他眼前一黑。凌云澈举起剑狠劈数道,把几乎要化为实形的煞气撕开口子,抓住间隙就将锋利的剑往何煦的命门上刺去。 电光火石间只听咔的一声,他注入灵力的剑被实铁一般巨大的力阻住了。他发狠要往前刺,纹丝不动,再往后要回撤,毫无余力。凌云澈再次惊得一愣,这一次真正地感到事态的不可控了。 只听细碎尖锐的摩挲和断裂声连绵不断,何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手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将他烈火淬炼的寒铁剑,绞成了粉末! 松山血族重新掌回了主动权,对面重华山的血族大部分受无生魂血的控制,主人此时却无暇给他们下达命令,在松山和其他血族首领的带领下,被逼得节节败退,愈发狼狈。 而自顾不暇的凌云澈,在看见自己的剑被生生碾成粉末之后,终于意识到了何煦体内力量的恐怖,他飞快地盘算一阵,发觉自己也无法百分百应对下来,只好暗自一咬牙,在关键时刻恨声对众人道:“撤!” “休想!”凌云间厉声道,猛一使力奔到凌云澈面前,伸手狠狠一抓,却扑了个空。 凌云澈说跑便跑,飞身后撤的动作行云流水,顺便撒出一堆白色粉末,把整个地宫搞得烟雾弥漫,接着人影便消失不见了。 场面一度陷入无法控制的混乱,这时兰庭月敏锐地从混乱人声中捕捉到了“咔”的一声轻响。 那个声音她太熟悉了,一瞬间唤醒了她对那日地道的所有记忆。兰庭月愤然骂了一句,喝道:“大家快跑,凌云澈要炸了地宫!” 仿佛为了印证兰庭月的话,在她说完之后,地宫便整个轰然摇晃大响起来。 地宫里受凌云澈驱使的血族已经被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弄走了,剩下手无足措的血族只能一拥而上,向出口的方向逃去。 兰庭月吃力地抱起凌琼玖站起身,忽然感觉自己手上一轻。再转眼看,凌琼玖已经躺在了何煦的怀中。何煦低头看了凌琼玖一眼,兰庭月竟然在这种混乱的场景下,看到了那眼神里几乎可以凝结时间的深沉,还有不断闪过的,恨不得全部诉诸于口的千言万语。兰庭月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抓紧凌云间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着,向出口跑去。何煦又紧紧抱了怀中人一下,才抬起头,气息一沉,忽地如离弦的箭一般,抱着凌琼玖飞冲出去。 地宫塌陷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等众人从底下狼狈逃出来时,都有一种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的错觉。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慕容常。他喘着粗气四下望了一圈,看见抱着凌琼玖的何煦,眼睛亮起来,高声对众血族道:“各位族长,前血族之王塔利安不仁不义,已经被何煦结果在重华山的地底了,现在新的血族之王是谁,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沉默之后,站起身来,对着何煦齐声高喊:“恭迎王上!” 此刻理应站在高处,接受众人膜拜的何煦,却异常地灰败着脸,撞开挡着自己的血族,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去。 “王上!”有血族急迫地喊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慕容常急地跑过去抓住何煦的胳膊:“何公子!你应该接受血族膜拜,正式称王!” “别烦我!”何煦突然甩开他的手,赤红着眼骂道。随后他把怀里一动不动的凌琼玖小心往上捧了一点,自言自语地道,“我要找人救她,我要找人救她。” 兰庭月追出来,看看慕容常以及众人发愣的表情,再看看不远处何煦的背影,黯淡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慕容先生,麻烦你替阿煦招待一下各位血族吧。”兰庭月沉声道,“阿煦赶着回去找法子救人呢。” 说这话时,兰庭月自己心里都没有底气。她方才在下面为了稳住何煦,只说凌琼玖还有救,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仿佛是为了给她沉重的心再加一重打击,慕容常在一旁叹着气道:“我从未听说过,哪个人族被蝠人吸了血,还能活下来的。” 第49章 何煦抱着人事不省的凌琼玖跌跌撞撞回到松山,山中血族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他们的松山王不理会任何人的询问,自顾走到了木屋前,看也不看就要往里撞。 凌云城在门口守着,看见失魂落魄的何煦还有他怀中的凌琼玖,大惊失色,磕巴了一下道:“何公子你,你等一下!化形符还在墙上没……” 砰的一声,何煦竟然直接用肩膀撞开了银色的屏障,不顾自己一瞬间灼烧成焦黑的衣领,抱着怀中人小心翼翼将其放在了床上。 “何煦。”一道沧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何煦回头,看见是已经醒转的何若虚,从里屋撑着走了出来,沉沉地望着他。 何煦之前在心底埋了很多话想问他,指责他,可是现在何煦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沙哑着声音,低沉地开口道:“你……能救她吗?” 何若虚挡住一瞬间翻涌到舌尖的复杂情绪,兀自咽了下去,封进平静无波的神色里,走上前去。他凝神看了一眼凌琼玖的脸,再一探她的脉搏,顿时僵住了。 “她这是……被血族吸了血?” 何煦突然感觉胃里汹涌地泛着恶心,第一次厌恶自己血族的身份到如斯境地。他开口答:“是。” 何若虚眉头紧锁:“这可难办了,落到血族口里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命回来的,就算能救,那方法也是……” “我求求你,”何煦突兀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把何若虚和一旁的凌云城都说得怔愣当场。心高气傲的松山王何煦从来没对任何人服过软,却在此种情境下说出了这样的话。何煦睁着黑曜的双眼,沉沉地看着何若虚,低声道,“是我吸了她的血,我求求你,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救她,都可以。哪怕用我的命换也可以。” 何若虚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沉沉地叹了口气,道:“能救,只要把血渡还给她。只是你,不仅刚得到的功力会损失殆尽,性命能不能保住也不好说。” “现在就渡。”何煦想都没想地一口答应。 “不行!”此时有人闯入木屋猝然道。几人回头看去,是刚刚赶回来的慕容常,目光从未有过的冷硬,底下隐隐涌动着怒气。 “何公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慕容常冷漠地跨过木屋的门槛,一步步走上前。兰庭月在后面想出声,被凌云间拉住,沉默地摇了摇头。这是血族的事,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而何煦也直起身来,走到慕容常面前,看着他沉声道:“我知道。” “请你想清楚,我松山血族为什么要拥护你,尊你为王。不就是看中你身上的贵族血脉,你拥有的强大能力么?是你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担起血族的荣耀,为整个血族找一条出路。我们相信你,尊重你,等了你那么久,你又是怎么回应我们的?”慕容常逐渐压不住怒气,愈发咄咄逼人起来,边上血族的手下都听不下去了,胆战心惊地想来拉他又不敢。 何煦的语气也冷了下来,蓦地冷笑道:“我怎么回应?慕容常,你自己想想,从我接手松山王的位置到现在,哪一次做的事有错?人族是我要合作的,皇子是我救的,周遭血族是我游说的,重华山我只身潜入,塔利安也是我杀的。我哪一件事对不起血族,当初做的时候哪一件你没有同意?现在就因为我要救这么一个人,你要带着松山血族跟我翻脸?” 人就是这样,身在其中时只想着自己付出的辛苦,经历过的为难,而当别人把事实列出来甩到面前时,才会惊觉,没人比自己辛苦得少。慕容常方才怒极一时上头,闻言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自己此时的做法,竟是想把何煦从前做过的努力全数抹杀。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找回自己的重点,道:“可是你刚被推上王位,是所有血族公认的血族之王,若你此时为了她渡血,就算捡回一条命,之后你功力大损,还怎么服众,怎么带血族闯出一条生路?” 这确实问到点上了,何煦刚刚被推为血族之王,所有血族的期待都在他身上,而他要是此时掉链子,血族群龙无首,又会是一场严重的内耗。加上凌云澈手下还有数万饮了无生魂血的蝠人,功力远超寻常血族,他们这边再没有可靠的人带领,就一辈子别想翻身了。 何煦这次沉默许久,然后抬头看着慕容常道:“第一,我体内的贵族血脉是天生的,不靠外物一样能服众,拿得不光彩的功力,我不需要。第二,功力没了还能再练,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慕容常一听急了:“可是这……” 何煦摆摆手,止住他质疑的话头,继续道:“第三,为了让你和血族诸位放心,我今天便立个军令状。我们一直说要给血族谋个出路,但总也没有定论。现在我已经想好了,我向你们承诺,血族将来,与人族、尸族各立门户,互不相犯,三分天下。只要我何煦在人世一天,我都会穷尽一身之力为此奔走,直到目的达成。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屋内一片安静。慕容常怔愣许久,双眼激动得满溢起晶莹的光,一度竟红了眼眶。何煦看着慕容常的样子,有些好笑,但还是耐心地道:“慕容先生,你放心,你心里有松山,我心里何尝没有血族?我不是只顾厮闹当跟班的毛头小子,该负的责任,我一刻也没忘记过。” 何煦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他们做过的努力,血族的未来,一直都被他放在心里。慕容常几乎有些哽咽地开口道:“王上,谢谢你。” “好了,”何煦一瞬间收了自己的神色,推着慕容常的背把人往外赶,“血族的责任我交代完了,现在我要负别的责任了,出去慢走不送。” 慕容常被调了个头推出门,刚反应过来转回头,砰的一声,屋门顶着他的鼻子关上了。 慕容常惊地往后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恍恍惚惚地回头看见身后的兰庭月和凌云间,感觉还有些不真实。 等等,他不是进去阻止何煦冒险的吗,怎么被何煦三言两语一说,就心甘情愿地出来了? “欸,王……”慕容常又想进去,被身后搭在肩上的一只手拦住了。 “慕容先生,天南海北赶过来的血族,还在山下等着你呢。”兰庭月眼神中带着些许揶揄地看着他道。 “嗷!”慕容常猛然反应过来,“我得替何公子和他们说两句……那何公子这边?” 说着,慕容常试探地看了兰庭月一眼。兰庭月了然,笑道:“放心吧,何道长出手,阿煦不会有事的,这里有我们呢。” 慕容常放心下来,一溜烟跑下了山。 兰庭月收回视线,转向紧闭的屋门,喜忧参半地叹了口气:“阿煦这下总算是开了窍了。只是希望道长真担得起我夸下的海口。” 凌云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屋子,道:“放心,何道长会拼尽全力的。” 屋内,何煦关上门,才转身对何若虚平静地道:“可以开始了。” 何若虚点头,转身将何煦带到床边,示意他与凌琼玖并肩躺平,然后拿出一枚柳叶刀,抹上烈酒在烛火上烤了一阵,在何煦的腕上割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他闭眼沉气,再猛然睁开,双手两指合并,飞快地凌空画了几道,在何煦的腕间和凌琼玖的额顶点了几点,运真气一划。从何煦的腕间伤口悠悠扬起了血珠串成的细线,像凌琼玖的额顶瞬间注了进去。血珠进入的一瞬间,凌琼玖灰败的面色便有了明显的起色。 随着血珠流入的越来越多,凌琼玖的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而与之对应的,何煦的脸因为血气流失而愈发苍白,但他只是闭眼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许久之后,凌琼玖面色红润,已经与常人无异,何若虚便轻轻一挥,把血珠收了。而何煦惨白着脸,冷汗涔涔,紧蹙的眉头放松些许,似乎是疲惫得睁不开眼,闭着眼没有动。 凌云城在一旁看着,此时充当助手拿上来一卷干净的布条,关切地问道:“何公子还好吗?我给你包扎伤口吧。”说罢,便要上前,手上的布条却忽然被另一只手拿走了。凌云城抬头一愣。 只见何若虚一言不发地拿走布条,给何煦包上伤口,然后拿起方才用过的柳叶刀,随便在火焰上烤了一下,眼睛也不眨地往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 凌云城“呀”了一声,呆呆地开口问道:“道长这是做什么?” 何煦蓦然睁眼,就被微凉的手指猝不及防在额头点了几下,哗的一下,一道细细的血珠从何若虚的腕间流到了何煦的额顶。 何煦瞬间要起身,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了床上,怒而道:“你干什么?” “好好躺着。”何若虚淡淡道。 “拿走,谁说要你的血了?”何煦冷声反驳。 何若虚一动不动:“亲人的血与你体质相近,滋补效果不亚于皇族的。你是血族之王,服众需要更强的功力。” “我不需要功力,我也不需要亲人,更不需要你的施舍。”何煦冷冷地看着天花板道。 何若虚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阿煦,这是我欠你的,你给我一个机会补偿,好吗?” 何煦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森冷:“你欠的不是我,是我娘。你要补偿就补偿她去,别来烦我。我再说一次,拿走。” 何若虚收了血珠,脸色骇人的惨白,何煦一骨碌坐起身,看也不看他地往外走。 “孩子,对不起。”何若虚拉住何煦的手,被何煦怒而甩开:“别来烦我!” 何若虚本来就重伤初愈,刚刚醒转,方才渡了自己的血,更加损耗元气,被何煦这么一甩,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倒下去。 凌云城在旁边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时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扶何若虚,嘴里语无伦次地道:“何公子你怎么了?何道长你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皇兄!皇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进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哗啦一下,凌云间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帮着凌云城把何若虚扶到床边坐着休息,头也不回地对要夺门而出的何煦道:“站住,回来坐下。” 何煦气得跳脚:“你让我坐我就坐,我凭什么听你的!” “阿煦,坐好。”兰庭月随后走进门,指着他道。 “……哦。”何煦臭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了角落。 等何若虚回过劲来,捧着茶杯吐出一口完整的气,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兰庭月才幽幽叹道:“何道长,现在可以跟我说一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第50章 何若虚白着脸沉默了一阵,才沉沉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年轻时常研究一些旁门左道,又喜欢下山除妖出风头,山门里的名声都一直不大好,我便常年在外游历。一次游历途中,我在深山里救了一名被山匪追杀的女子,后来与她成亲,在深山里生下了阿煦。” “为什么要在深山里成亲,不带回山门?”一旁的凌云城不解地开口问道,“道门又不是佛门,很多道士都有家眷啊。” 何若虚明显地一滞,才艰难地道:“因为那时,我与另一山门的女弟子已有婚约。” 何若虚这一句堪称石破天惊,不光何煦黑了脸,连兰庭月也噌的一下冒上了光火,被凌云间拉着才勉强没有当场发作。 “那后来呢?生下阿煦之后,道长您为什么离开?”兰庭月冷声问道。 “那是因为我想给他们母子二人名分,我提早回去,是想将婚约解除的!”何若虚有些着急地说道,还看了何煦的方向一眼,可惜何煦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毫无动容。 何若虚说完这一句,又费劲地喘了几口气才回过来,继续道:“当时老掌门还在位,我和王潇鸣实力相当,都是下一任掌门的竞争者。再加上我的做派很多人看不惯,贸然带他们回去,只怕有危险。所以我为了保护阿煦和他娘,只能暂且安顿他们,自己回山门把事情先解决。我推了原先的婚事,受人非议,最终王潇鸣接任了掌门,我便落了个闲职,但这个结果我心甘情愿。” 可是没想到,在他为自己和心爱之人的未来扫平所有障碍之后,本该与他携手并进的那人,却倒在了起点。 “再后来,洪灾,难民,失散……你们都知道了。”何若虚疲惫地闭上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块带血的沉疴,“逃难的人太多,太乱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他们母子,这一找便是十几年,直到今天。” 兰庭月听罢,心头五味杂陈。作为旁观者,她没有立场去谴责何若虚的做法,何况通篇下来,大多是世事无常和造化弄人,无奈多了,也不知从何怨起了。 但有人有立场。何煦听罢,猛地站起身,双眼通红地看着他怒道:“那你告诉过我娘真相吗?她从生到死知道你是谁吗?你回山门解决事情,你跟她说实话了吗!你把一个刚生下孩子的女人丢在深山里,什么保护都没有,就顾着去两全其美地解决事情,顾着保你自己的名声,什么叫为了我们,什么都是你的安排,你真的在乎过我们的感受吗?!” 场面陷入一片死寂。何若虚还沉浸在忧伤里,此时猝不及防被一通指责,面上还呆呆地看着何煦,一阵钻心的疼痛后知后觉地爬上脊骨。是了,他一直用自己想当然的方式处理事情,保护他们,又何尝在乎过他们的感受? “告诉你,就算我娘不怪你,我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何煦说完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何若虚又怔愣良久,瞬间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颓然地坐在了床边。兰庭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终是幽幽叹了口气,和凌云间一起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早就发现阿煦跟何道长的关系了。”兰庭月问着凌云间,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 凌云间也不否认,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这种事,还是要他们自己坦诚比较好,至亲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 兰庭月赞同地颔首,又看向凌云间,微微笑道:“云大爷,你对这些事,倒是看得很清啊。” 凌云间想了想,淡笑道:“有吗?可能只是我平日比较心细吧。” 兰庭月微笑着没有反驳,却是暗自隐隐涌上了心疼。凌云间生前为争权,运筹帷幄,揣测人心,怎么可能不战战兢兢,心细如发。可那时的心细,都是为了生存和地位,恐怕没有多少放在身边的亲人身上。身死之后,他大概真是看透了很多,对何煦的事如此上心,也是想借机弥补一下生前的遗憾吧。 大约是感受到兰庭月心中所想,凌云间顿了顿,也不再隐瞒。他略有些生涩地开口道:“我从前……与人交往都是为了给自己铺路,假意的交往我总是游刃有余,真心的温情我却不太放在心上。很多东西到身死之后才得以看见,比如琼玖,云城他们,是真心拿我当哥哥,还有父皇,对我也是真心的慈爱和宠信。” 那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青梅竹马,很多都是真的,可惜生前的他把这些东西代换成一桩桩的条件和利益,和假意一概而论。等回过味来之后,他已经没有珍惜这些真心的资格了。 说起来也真是很可笑,直到死后,他才知道怎么活得像个人样。 兰庭月牵住他的手,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肩无声安慰着。过了许久,凌云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笑着开口道:“月儿,你不用替我感到难过,我能走出争权夺势的漩涡,看透这些事情,还能遇到你,我已经很幸运了。虽然我死了,但只要我在乎的人以后都好好活着,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会很开心。” 兰庭月闻言也笑起来:“对,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是善是恶,是人是鬼,我都喜欢。” 晚上兰庭月回到木屋里,见凌琼玖刚脱离危险,身体尚虚,还陷在沉睡中。何若虚倒是精神尚可,让凌云城先回去休息了,自己还在旁边守着,默默喝着茶。 兰庭月在一旁看了一眼凌琼玖的面色,替她掖了掖被角,在一旁坐下了。她看着何若虚欲言又止的表情,笑道:“何道长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何若虚咳了咳,这才看着她道:“兰姑娘,恕我冒昧,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煦他……是怎么变成蝠人的?” “他是你的儿子,关心这些当然没问题。”兰庭月顿了顿,沉声道,“这件事,对不起,是我的责任。” 何若虚呼吸一紧,凝神听着兰庭月低声说完那日的情形,顿了半晌,才叹道:“罢了,这也怨不得你,都是造化弄人。何况现在阿煦成了血族之王,也算是因祸得福。” “血族之王的位置,是阿煦自己拼出来的,我没帮上什么忙。”兰庭月摇头,又道,“道长,阿煦他很勇敢,也很聪明,他有今天的成就靠的都是他自己。但他从小跟着我们颠沛流离,我知道他骨子里是一个很单纯,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次伤害,他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修复抹平,何况是这样一个关乎身世的真相。再给他一点时间,等他慢慢消化,才能慢慢接受你。” 何若虚听罢,沉默许久,终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兰姑娘,也谢谢你替我照顾阿煦这么久。” 兰庭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屋顶上,凌云间冷不防出现在何煦身边,把何煦吓了一大跳。 “喂!傻大个!你上来干嘛?快下去,等一下屋顶塌了!”何煦慌里慌张地推着凌云间道。 凌云间一挑眉,不理会他,开口道:“你是看上来的不是你姐姐,不高兴是吗?” 何煦被戳穿了心思,顿时瘪了下去,破罐子破摔地躺了回去,口中气呼呼地道:“是又怎么样?姐姐是不是去找那个臭道士了,真讨厌。你不用劝我,我说什么都不会原谅他的!” “我不是来要你原谅他的,你想气就接着气。”凌云间顿了顿,又道,“我来是想问你,你白天说的,关于三族三分天下的那件事。你想清楚了吗?” 何煦闻言立刻正色起来。他颔首道:“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想清楚了。” “先不说尸族,人族和血族是世代的死敌,光是蝠人吸人血这一点便绕不过去,你要怎么解决?”凌云间道。 何煦沉吟一阵,道:“我想以我血族之王的地位,下令让血族不再吸人血。” 凌云间皱眉摇了摇头,直言道:“很难。” 确实很难,何煦知道,要让所有血族戒断人血,非常时期还可以实行,等事情了了,再要这样强迫,实在太强人所难。何煦满面愁绪,但还是开口道:“可是没有解决办法,我不光无法面对血族,也无法面对姐姐。我不想让她失望。” 沉默了一阵,凌云间拍拍何煦的肩,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你心里有数,你做什么,你姐姐都会支持你的。你永远都是她的骄傲。” 顿了顿,凌云间对着他笑道:“阿煦,不光你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替你感到骄傲。你不必害怕,也不必自卑,那些过去的不堪的往事,错不在你,你更不用为此气急败坏。你只需知道,你过得很好,对得起任何人。有些事情,你心里有想法是你的自由,我和你姐姐只希望你继续活得风光,而不要心里堵着不快,压抑了自己。” 何煦呆了半晌,终于开怀地笑起来,看着凌云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啊傻大个……嗯,谢谢姐夫。” 凌云间显然因为何煦这一句称呼而心情大好,伸出手,学着兰庭月呼啦了一下何煦的脑袋,笑道:“不客气阿煦。” 屋顶上气急败坏的声音传得很远:“不许摸我头!” 第51章 宁静和夜晚一样短暂,刺破黑幕的日光恍若雷霆乍惊,把更多猝不及防在昭昭天地下拉开序幕。 血族留在人间的探子来报,就在他们突袭重华山的当夜,皇帝在皇极殿病重不治,驾崩归西。在重华山,兰庭月他们闹出的动静很大,民间隐隐有了风言风语,大多是恐慌的气息。凌云澈趁机连夜拟出公示诏令,称堕为凶尸的六皇子凌云间,与血族和引渡人还有妖道勾结,突袭重华山,凶煞之气冲撞皇宫,皇帝惊怒交加,撒手人寰。 传言经过一夜的发酵,到第二日清晨已是沸沸扬扬,诏示一出,举国哗然。凌云澈在舆论一片混乱中登基称帝,将松山所有人打为逆党邪祟,甚至广纳天下可治凶煞的道士人才,一副要与凌云间一党作战到底的架势。 “雷声大雨点小。”兰庭月不屑地冷笑:“他若是想与我们作战到底,现在就该派军队过来剿了我们,而不是一道道地发诏令,虚张声势地做样子。看来乾坤门推到最关键的时候了,他要集中所有力量在皇陵里,保证乾坤门的顺利开启。” “但这样子也不是做得全无用处的。”凌云间道,“至少被他义正言辞的语气蒙骗,恐怕还是会有不少正义之士要上门来替天行道。” “那可未必,”兰庭月悠然道,“悠悠众口没那么好糊弄,我们的人做了这么多准备,总归是有点用的。” 兰庭月猜测得不错,不久之后,松山就有了一批接着一批的来客,有些是“替天行道”来的,而更大一部分的人,却是来投奔的。 令兰庭月真正惊讶的,是此时出现在眼前的这一群人。 “你们是……”兰庭月呆了一阵,才看着来人把话说完,“引渡人?” “兰十五爷。”众人对她一抱拳道。 兰庭月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此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面色讶异地问道:“你们为何会来?” 引渡人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沉声道:“乾坤门的事我们略有耳闻,之前太子那边有靳老五在,我们自知不敌,一直都隐忍着装作不知。但既然兰十五爷都站出来了,咱们就没有逃避的道理了,至少我们都被靳老五拐了尸主,就算给渡人们一个交代,我们也要做点什么。我等实力不强,还请十五爷多多包涵,不要嫌弃。” 兰庭月摇头,然后轻轻笑了起来,认真地看着他们道:“多谢各位。” “十五爷说的哪里话,这是引渡人的职责,何况没有十五爷,我们也不会有勇气迈出第一步。”众人连声道。 兰庭月轻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在靳老五那里堵下的一口郁结都悉数化散了。幸好世间引渡人不全是靳老五那样的,她奉为信仰的引渡,总算没有错付真心。 除却引渡人,大多数前来的都是道门中人,还有一些性格直率的江湖侠士。这场舆论中,凌云澈只能蒙蔽毫无涉猎的无知百姓,道行稍高的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道门中人知道门中出了叛徒,投靠凌云澈的道士,所图必然不止于小利小惠,届时,他们这群与道门或多或少有利害关系的,即使现在不插手踩这趟浑水,日后也无法明哲保身。因此在这当口,所有人都被逼做出了抉择。 乾坤门本就是门中大忌,能帮着凌云澈造出这个,那些道士估计也是贪心成魔,形势之下,心里有些君子大义和血性的,都选择投靠了与松山联手的何若虚。何若虚也算是为数不多的被民间传唱赞扬的皎皎君子,投靠他倒是光明磊落得多。 与此同时,何煦登上血族之王的位置之后,下发了称王后的第一道血族令:凌云澈以无魂之血控制血族替其卖命,用心至险,所有血族中人,前来松山相助,将凌云澈和他造出的乾坤门一并消灭,救出受困族人。 血族令一出,天下血族纷纷响应,苦于塔利安威压遮掩度日的边陲小族忙不迭跳出来投靠何煦。毕竟就算没了压迫追杀他们的塔利安,放任凌云澈造成乾坤门,事后一样没有活路,索性冒死拼一把,事成之后,他们就是拥护新王有功的开国之臣了。 而另一边,凌云间和兰庭月一起奔走各地坟场,拉拢尸族。兰庭月负责摇铃把睡得安详的金主们闹醒,然后等在一边看凌云间和一群面无表情的金主斗舞式的唇枪舌战。谈成了就一挥手把金主收归麾下,谈不成就再一曲摇铃哄着人骂骂咧咧地再睡回去。起初速度很慢,担当兰庭月克服了心理压力,闹醒服务做得越来越麻木不仁,加上凌云间来来回回说那几句话说出了经验之后,他们说服尸主的效率越来越高了。不多时,周围坟场都被他们转了个遍,身后的尸族队伍也越来越庞大了。 凌云澈一门心思扑在乾坤门,原以为凌云间这里俱是散兵游勇小打小闹,天真地丢了四两便想拨动千斤。而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这里的三族早就各自紧锣密鼓地筹划了许久。如今他们的星星之火,终于有了燎原之势,只等一声令下,便能轰然炸响整个天际。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道士们聚在一起,在灯下讨论得满头大汗。过了许久,人群里终于出现了笃定的声音。 “地属东,左青右玄,风水极其优渥,被改动之后又能聚阴,在灵气混杂,阴阳交汇之时,乾坤门开启。”何若虚放下古籍,抬头笃定地对着兰庭月等人道,“在皇陵主陵墓,三日后,子时。” 就在同一时间,慕容常派出去的血族探子把消息传了回来,称皇陵突然加大兵力,将陵墓围得密不透风,恐有大动作。且值得一提的是,围住皇陵的兵力里,有大批被控制的血族。这消息正好与道士们刚测算出的结果对应上了,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们重兵把守,又是用血族作镇,硬碰硬恐怕不太好攻。”兰庭月听罢,皱眉道。 “这乾坤门虽然邪乎,却也不是全无软肋。”何若虚最近研究了许多与乾坤门有关的东西,又有天南海北的道人术士一起交流,所得信息颇多。他顿了顿,沉声道,“此阵靠汇聚阴煞混淆天地灵气,使之为其所用,靠的是缜密完备的道阵,安排的东西差了一分一厘都会对中心产生影响。” 何煦眼睛一亮:“那是不是说……” “不是。”何若虚似乎早料到何煦要说什么,一口便否决了,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好像不太好,立刻看着他认真解释道,“在边缘随便一使绊子动不了乾坤门的根基,但是我们可以做点小动作,引发乾坤门的一些动荡,吸引凌云澈的注意,起码能稍稍打破皇陵铁板一块的守势。” 凌云间福至心灵,脱口道:“他留着东郊坟场的走尸为乾坤门守住边缘,防止灵气外泄,想必那里对乾坤门的影响重大。我可以派尸族在那里闹上一闹,让乾坤门周围的灵气震动。” 何若虚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错,到时候凌云澈没有办法,必会派人前去查看,能拖一拖他的进度也是好的,我们就有机会了。” 兰庭月一拍掌心,想到了另一件事:“皇陵与皇宫很近吧?我上回还隐约听到皇宫地下有动静,那我就去皇宫,挖到皇宫地下去弄点乱子。” 散兵有散兵的好,一到这种时候,什么明里暗里的招式都可以不惜面子地往上用。凌云间有些担心,还没说出口,兰庭月便觉察到了,对其道:“放心,我带着引渡人一起去,不会像上次那样倒霉的。” 有其他引渡人作保,加上不少道士也跟到兰庭月这边了,凌云间便放心地一颔首。 三厢商议完毕,由凌云间带着尸族刺激道阵,再由兰庭月带人去皇宫搅乱局势,等凌云澈按捺不住派兵出动时,皇陵便是何煦打头出征的主场。三族各自出力,互不干涉,到最后一刻再于皇陵内部会合,灭了乾坤门。 暗地里的计划筹谋好了之后,便要拉开明面的大旗了。凌云间拿出了已成为先帝的他的父皇赐给他的封太子诏书,誊抄数份散发至民间,直指凌云澈谋权篡位,来路不正,并适时推出了凌云城,让其以八皇子身份,质疑凌云澈帝位的来历,对他正式进行讨伐。于是,在凌云澈一力强调是逆党叛贼的松山一派,变成了为受害皇子讨公道,诛奸邪的正义组织。传闻死于火场的长乐郡主也出现了,用自己的郡主身份担保,为松山又添上了一份舆论的筹码。这下再糊涂的百姓,听到了这么多消息,也该冷静下来观望观望了。 本该站出来解释清楚的凌云澈却一声不吭,此时他一心扑着乾坤门,外面天塌了也顾不上。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只剩两天了,别给朕出什么岔子!”凌云澈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恶狠狠地对底下的道士们道。 道士们心中叫苦。为乾坤门划下的道阵,有半个中原那么大,冷不丁哪里吹来一阵风把灵气吹得晃悠两下也是正常的,在他们看来其实算不得岔子,只能说最近风吹得比前几天稍多一点而已。 王潇鸣擦了把汗,低头道:“陛下,乾坤门按说已是没有问题了,近日灵气虽有波动,其实没有太大关系的,只要乾坤门开启的时候保证道阵能安稳便可……” “怎么保证?谁保证?!”凌云澈不耐烦地大吼,又怒斥手下,“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么多波动,去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查!” 手下顶了一头霉气,忙不迭应下去查了。结果还真查出了一些不对来。 “陛下,东郊坟场的尸体,有被人盗挖的痕迹。属下等查看了一番,发现有大半尸体不见了。” 第52章 “不见了?”凌云澈一皱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盗墓贼挖的?挖那不值钱的乱葬岗做什么?” 但说完他便心头咯噔一声,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记得那天凌云间来皇宫救人,身后跟的就是一群走尸。凌云间身为高阶怨尸,对其他走尸有威严震慑是不假,可是走尸总没道理任他摆布啊?凌云澈完全没想到尸族之间可以有交流,只觉得那日来逼宫的尸族是受引渡人暗中驱使,替凌云间虚张声势,现在出了尸体失踪的事,他也只一心想着凌云间恐怕只是强行挪走了东郊坟场的尸体,应该也掀不起大风浪。 联想到方才道士说的道阵不稳,他顿时明白了,不禁冷笑:“眼见无力挽回,摆弄这些隔靴搔痒的小动作,真是无聊。你去,叫靳老五去偷点尸体,你们连夜搬过去,把坟场填满,把阴气补回去。” “是。” 玄辰和靳老五接到命令,连夜偷搬了不少尸体,和几个士兵趁着夜深人静摸到东郊坟场,本想丢下尸体便走,却不料刚走进坟场,看到眼前场景,令他们彻底呆住了。 本该荒芜死寂的坟场上,站着几个煞气冲天的黑影,正中间的那个他们一眼便认出了,是早已死了的六皇子凌云间。所有人的背后噌的一下汗毛倒竖起来。 “你……你……你们……”靳老五不可置信地指着眼前的人,上下嘴唇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很眼熟吧?”凌云间勾唇一笑,夜色下鬼魅至极,“你们来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把我引进死路,丢进怨尸的包围里,任他们将我剥皮拆骨,然后把魂魄撕碎,是吗?” 玄辰和靳老五听了这话,意识到自己周围全是怨尸,登时三魂吓没了六魄。他们炼过怨尸,自然知道怨尸的可怕,一具两具足以翻天覆地,何况凌云间身后有这么多。玄辰咽了一口唾沫,强撑着开口道:“我们只是听令行事,用怨尸杀你是你好皇兄的旨意,你要报仇,也也也得先找他!” 凌云间“呵”了一声,漠然道:“自然,我不会放过他。不过对他的几个狗腿子,我好像也没有仁慈的必要。你们想知道,被怨尸生吞是什么感觉吗?” 说罢,凌云间向后退了一步,闲闲一招手,身后的黑影便猛地窜了过来,朝着玄辰和靳老五直冲而去。 “啊啊啊啊啊啊!” 出发前凌云澈的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声张全都被他们抛到脑后,堪称凄厉的尖叫和呼嚎声冲破坟场,响彻天际,半个京城都被吓得一个激灵。 一炷香后,凌云间看着眼前生生被自己吓晕的玄辰等人,轻蔑地嗤笑一声,拿绳子捆了,让暗中接应的人带回松山关起来。 他向远处看了一眼,方才有个士兵“侥幸”找到门路逃了出去,连滚带爬地跑远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东郊坟场被怨尸占领的消息就能传到凌云澈的耳朵里了,届时他就算不惧怕怨尸作乱,也要顾忌流言,派道士和士兵先把这里的消息压下去。 凌云间回过身,对旁边的几个黑影作了一揖,口中道:“多谢各位帮忙。” 帮忙的各位因为尸僵无法顺当开口说话,对他僵硬地回了一个鞠躬。月光稍从云后面出来了一些,映照到他们的脸上,照出了他们一片清明的瞳仁。这只是一群普通走尸而已。凌云间方才散出自己全身怨气,让他们误以为坟场站着的,全部都是刚刚炼就的高阶怨尸。 其实炼出怨尸并不难,用怨尸作阵,方才也可以直接让靳老五他们死得很难看,报了当初的仇,也省去不少麻烦。如果是以往的凌云间,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但他最终没有。怨尸一出世,便再也无法渡化,日后难以控制,不知会变成谁的刀,祸害到哪方百姓头上。凌云间可以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但他不愿给兰庭月添麻烦,更不愿她伤心失望。 皇宫内,兰庭月轻车熟路带着人偷溜进去。因为皇陵需要大批人手,皇宫的戒严反而宽松很多。兰庭月想了想,溜进了皇极殿。 皇帝病逝,原本就冷清的皇极殿更显得衰败了,殿正中那个大坑被草草填上,连地砖也没补。兰庭月一面着人挖坑,一面在心里摇头,凌云澈如今是连面子都快扯不上了,为了乾坤门恐怕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门外守着的寥寥几个士兵早就被他们解决了,现在他们就是把皇极殿翻过来,也没人会注意到。兰庭月搬开石头一点一点试探着下落,在挖了不知多深之后,终于感受到了那阵熟悉的刺骨严寒。 兰庭月深吸一口气,一咬牙跳了下去,在接触到寒水时瞬间血色褪尽。她正要拔起腿往岸上走去,忽然脚尖触到了一粒圆滚滚的东西。她心头一动,蹲下摸起来,温热的暖流便从那珠子传到了她的手心。是那颗掉出去的佛珠。 兰庭月没有再贴身拿着佛珠,转而放进随身的袋子里,和那日师太送给她的佛珠手串放在了一起。 她走上岸,甩了甩水珠,对上面道:“你们慢慢下来,下面有个水牢,注意不要站在水里太久。” 身后众人便小心摸索着,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地牢。触到水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冻得说不出话,一刻也不敢多呆地上了岸,聚在一起研究周围的环境。 兰庭月一指一面的墙壁,道:“那日我贴着那面墙,听到了细微的嗡嗡声,但我当时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不能确定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 引渡人走南闯北,大都有些不外传的看家秘技。听罢兰庭月的话,有个人便站了出来,一挥手将一个竹筒样的物事贴在了墙上,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放在耳边闭眼听着。其他人见状,都下意识屏息安静地等待。 过了一阵,那人面色不太好看地睁开了眼,对兰庭月道:“十五爷,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死后不得安生的冤魂,会呼救哭叫,发出的声音难以被人耳听到,但会埋进土里,久久不散。” 顿了顿,他在黑暗里指着那面墙道:“如果冤魂数量够多,怨气足够大,顺着泥石传过来被人听到端倪也是有可能的。” 能穿过墙壁传进兰庭月的耳朵里,墙的对面有多少冤魂,多少怨气,已经不言而喻了。引渡人饶是见惯了尸体,想到对面那个不敢想象的数量,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兰庭月面色一沉,正要着人打穿墙壁找过去,忽然上面守着的人传话下来道:“十五爷,有个女子自称德妃,突然到皇极殿来,被我们扣下了。” 兰庭月一愣,想到德妃似乎是凌云澈的母妃,不敢轻忽,让众人暂且缓缓,自己上去查看情况。 “放开,本宫岂是你们这些宵小碰得的?”兰庭月一上来,就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对周围的人厉声呵斥道。 兰庭月无奈,上前道:“德妃娘娘,我们没想为难你,你别激动。” 皇帝已经驾崩,德妃大概是闲着无聊来皇极殿睹物思人,好巧不巧撞上了他们。兰庭月确实不想为难她,但也不能放任她出去传消息。所以在和德妃说话的同时,心里已经盘算着趁其不备一掌击晕她和她的宫女,找个地方安置了。 德妃听见有人跟她说话,一抬头先想骂人,可在对上兰庭月的双眼时,突然愣住了,马上要破口而出的谩骂也像是突然噎住一样卡了回去,只漏出几个连不成句子的字词:“你……你……野种……你不是……” 兰庭月听过的骂声不少,可还是头一回劈头盖脸地被砸了个“野种”,顿时皱眉道:“德妃娘娘,你什么意思?” 德妃被兰庭月稍强势几分的眼神一盯,又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原来是这样……你就是澈儿说的贼人……我说静儿为什么要跑……澈儿他瞒了我什么……他们……” 德妃倏忽瞪大了眼睛,猛地上前抓住兰庭月的手,失声道:“带我去,我要找静儿!” “你冷静一点,谁是静儿?”兰庭月简直莫名其妙,想抽出自己的手,结果德妃的力气竟大得出奇,一时还没甩掉。她想了想,又问道,“你想我带你去哪?” 德妃怔愣片刻,忽然改口道:“你带我去找澈儿吧,我有办法阻止他的,你带我一起去!” 兰庭月被突如其来的发展搞得有点懵,她回头看了看其他人,发现大家也都是一样不明所以的表情。于是她对德妃道:“娘娘,你想好了,我们想对付的只有凌云澈,本不想牵扯你的,你若跟过去,我是没有万全的办法保护你的。” 德妃抓着她的手用力点头。兰庭月想,反正一个不会武功的妇人,倒不至于翻出什么大浪,带上她或许还真能让冷情冷性的凌云澈有所醒悟,便着人敲晕了她的宫女,让她和宫女互换了衣服,带着她一道下了地牢。 水牢的墙被打穿之后,背后赫然露出了复杂蜿蜒的地道。之前的嗡嗡声并没有出现,兰庭月暗自猜测,或许是当时她处于濒死状态,对生死交界的魂灵的声音才更为敏感。此时在他们周围,或许也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们,无数个声音在无助地呼救。 第53章 “你再说一次,坟场有什么?!”凌云澈猛地站起身,指着面前发抖的士兵厉声质问。 “陛下,千真万确,东郊坟场,全部都是怨尸!他们都被六皇子驱使,玄辰公子和靳老五已经死在那了!”那士兵已经快哭出来了,颤颤巍巍地说着,“属下趁着慌乱抄小道才死里逃生,其他人全都死绝了!” 凌云澈怒极一脚踹开那士兵,戾气裹了满眼,指着王潇鸣等人道:“你们马上去东郊坟场查看,务必要把那里的煞气压下来!明天夜里乾坤门便要开了,不能有一点差错!” “可可可是……那那那是怨尸啊……”王潇鸣吓得面无人色,磕磕巴巴地道,“贫道无能,收服不了这这这种……” “不用你收服!”凌云澈大吼,“朕派军队保护你们,给朕把怨气压住了!否则影响到乾坤门,或者消息传出去了,便是怨尸不吃你们,朕也第一个把你们撕了喂狗!” 王潇鸣等道士脸色惨白,明白了凌云澈这是要推他们出去当肉盾,可是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由不得他们说不。王潇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守护皇陵的士兵悄无声息地被支出去一波,空下来的位置很快被填补上了,一眼看去和原来并没有什么区别。正当凌云澈勉强定下心神,要专注于乾坤门时,底下人又传来了一个消息:皇宫里闯入了不速之客,地下的地牢被人挖了。暗探不敢声张,怕引起皇宫其他人的注意,只能暂且观望,并把消息告知凌云澈。 这下凌云澈再傻也知道对面在打什么主意了,他神情一冷,道:“不必再分心理会那边,让他们挖,有本事便寻到皇陵来,为朕的乾坤门再添几个生魂。” “可,可是……”下属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德妃娘娘被他们带走了。” “你说什么?!”凌云澈再一次失声怒喝,这一回语气中带上了控制不住的慌乱。 “去,去追,派人去追!把母妃带回来!” “是!是!属下这就去!” 凌云澈真是个手辣心狠的人。兰庭月在地道里横冲直撞地寻路线时,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他为了断绝敌人的路,连给自己挖的地道,都多挖出很多无用的分岔口,还一路布下机关陷阱,招招致命的那种。 点着火折子费力摸索一阵后,兰庭月忽然停下脚步,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身后的引渡人也若有所感,停了下来。 “有人追来了。”兰庭月沉声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众人,计策在各自的眼神中快速形成,仅仅一瞬,所有人都心有灵犀地有了主意。 “十五爷,我带一些人往这边走,把人引开。” “那我们往这边岔路。” “我们迎回去会会他们。” 简单商量一番,众人便分好了工。兰庭月颔首道:“不要贪战,只用计策将人引开,绕在地道里拖住他们,小心机关。我一个人找去皇陵,之后等到我的信号,你们就马上撤出去。” “是。” 众人纷纷散开,原地只剩下兰庭月和德妃二人。兰庭月四下看了看,提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德妃毕竟娇生惯养几十年,还没走过这么糟的路,没两步脸就白了。兰庭月看见了也装没看见,随口问她道:“德妃娘娘,你儿子做了什么事,你一点都不知情?” 德妃的脸色可见地又差了几分。 兰庭月觑着她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他既然有心瞒你,想来就是要没有后顾之忧,你一会儿恐怕也劝不动他什么的。再跟我们打起来,就更顾不上你了。” “本宫想见自己的儿子有什么错!带你的路!”德妃不耐烦地回骂道。 得,自己好言相劝还成了跑腿带路的了,兰庭月闹了个没脸,也不再劝她。一想到凌云间生母的死好像和眼前之人脱不了干系,兰庭月也没了好声好气的兴致,自顾大步走在了前面,除了碰到机关帮她一把,其他的时候都不和德妃交流了。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德妃却已经盯着她的后脑,心头千回百转了好几轮。 像,真是像。 慌慌张张被派出去的军队进入皇宫搜捕逆贼,凌云澈在皇陵焦急等待一晚上,可东郊坟场和皇宫的消息一个也没传回来,先传到的是血族群起攻打皇陵的军报。 其实军报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手把手传上来的军报,已经和山下的喊杀声一起呈到了凌云澈的眼前。 山下,一群面无表情的血族拦在面前,何煦冷眼看着他们,轻哼一声,开口下令道:“他们受凌云澈控制,已经没有神智了,你们不必当他们是同类,我今日,便是来清理门户了。” 话一毕,两边的血族向对面亮出獠牙,一瞬间厮杀在了一起。 何煦放出全身凶煞,飞跃过拦路血族,双手利似剑刃,飞快地在包围圈中撕出了口子,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有何煦在前做表率,身后的血族都跟打了鸡血一般,凶猛无比,紧追着何煦的脚步向前拼杀。 凌云澈早已顾不及遮掩,调来了全数兵力与之对抗,尸山血海的大战震惊了整个京城乃至齐国,没有百姓敢探头出来看这种热闹,不约而同地大门紧闭,只求这些死亡之师离自己远一点。 凌云澈有全国的兵力,何煦也有全血族的人手,这场大战,注定是不死不休的漫长车轮战。 拼人数,拼耐力,凌云澈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拖住他们的脚步,他们却不能止步不前。今日太阳落山之后,乾坤门便要成形了,他们必须尽快破除防御,冲进皇陵内部。 从清晨日光乍起到夕阳西下,血族已经有了些疲态,可凌云澈这边的人肉盾牌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何煦打得筋疲力竭,在心里破口大骂,就算是土豆也不带这么扔的!他深切怀疑,等到凌云澈真的用完储备军之后,会不会真的疯到把百姓拉过来当肉盾。 皇陵内,外面的情报一遍遍地往里传,凌云澈都顾不上听,一心盯着眼前的道阵,还有道士们战战兢兢忙碌的身影。 一旁椅子上绑着一个昏迷的人,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正是被拐来的凌云和。 凌云和大约是被噩梦魇住了,皱着眉冷汗涔涔,过了一阵后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昏暗的烛火下,凌云澈近乎扭曲的奇怪笑脸。 凌云和吓得登时就要跳起来,结果没成功,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被绑住了,脸上霎时变了颜色。 “三弟,你怕什么呢?”凌云澈邪笑着道,“不和二哥说话了?” “二哥……不,皇上,你答应不会杀……杀我的……”凌云和颤抖着开口道。 “当然了,三弟那么好,朕怎么忍心杀你,你可是朕唯一的兄弟了。”凌云澈平静地笑着道,还抬起手腕给他看,“你瞧,你送朕的佛珠,朕到现在还戴着呢,朕多珍惜你这个兄弟啊。” 没等凌云和做出反应,凌云澈又自顾笑起来,近乎柔和地说着令他汗毛倒竖的话:“所以,朕会永远记得你这个好兄弟。你的血,会永远活在朕的身体里。” “不,不要!唔唔……”凌云和惊恐地大喊,还没说完便被凌云澈下令堵住了嘴,被扔在一旁绝望地扭动挣扎,却无济于事。 “你们做你们的,不要被外面影响。”凌云澈沉声吩咐道,“乾坤门大成之后,就没人能跟朕对抗了,到时候,荣华富贵都是你们的。” 道士们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又被凌云澈画的大饼惹得心动不已,复低头紧锣密鼓地继续准备。 夕阳落下之后,日光对血族的束缚终于消失,血族的战斗力顿时又重新燃起,而凌云间带着尸族,终于解决了东郊坟场的军队,姗姗来迟。 “傻大个你可来了!你睡了一觉吗?!”何煦激动于多了帮手,又忍不住抱怨道。 “别废话了。”凌云间只简短地回了这么一句,然后神情一凛,冷声道,“尸族听令,不惜一切代价,攻上皇陵!” 尸族睁开死气的双眼,从胸腔处发出深沉的低吼,带着阴曹地府的森冷,像一个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索命冤魂,冲入了战场。 血族虽然战斗力强,但好歹要惜命,尸族就不一样了,再不会打架的走尸,缺胳膊断腿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影响,任何攻击都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严格来说,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的死亡之师。 日落之后,战场被蒙上一层压抑的黑影,像是两片乌云在争夺自己的领地,最终阴翳被更深的阴翳占领,一点一点地坠向无尽的黑暗。 讽刺的是,掌握无尽黑暗的死亡之师,一口一口地吞噬天空,却是为了把天空还给身后的光明。 “陛下!挡不住了!他们攻进来了!”下属连滚带爬地进来通报时,却被火光中凌云澈诡异的神情吓了一跳。 凌云澈站在浓稠腥臭的血池面前,对着墙上扭转盘曲的奇形怪状的道阵,闻言缓缓转身看着下属,明明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睛里却跳跃着疯狂诡谲的光,像是有无数魂灵在他眼中跳着舞。 “乾坤门成了。”凌云澈看着他,一点一点绽开了笑脸,脸上的喜悦仿佛能把他的脸撕裂开,而他的笑容还在越来越大,狂喜像要吞掉他的整张脸。 地道的另一边,兰庭月狠狠一捅面前的墙,障碍捅穿了,露出了前方幽幽的烛火。 “到了。”兰庭月看着前方,轻声道。 第54章 凌云间和何煦等人带着部下冲破阻碍,直直闯入皇陵,面前还有黑压压的士兵在用身体挡着他们的路,远处高台上,凌云澈像是毫不在意他们的到来似地,贪婪地望着周遭的所有布置。高台周围是布局复杂的道阵,是遍布整个中原大陆的道阵的中心。最中心的位置,也就是凌云澈站立的地方,正对着一个巨大的血池,与重华山下他们看见的那个塔利安家族的血池类似,里面涌动的液体却让人不敢确定是什么。 不是鲜红淋漓的人血,腥臭泛着棕黑,沸腾一般地鼓动着,让人几欲作呕。凌云间心中有了猜测,恐怕那是凌云澈四方搜罗的生魂和死魂,聚集到了一起,不知作了什么邪法,凝成了这样一个魂灵池。 本该存放皇家棺椁的主殿,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原本的棺椁被四散摆开,放在了特定的位置,也被凌云澈拿来充当构建乾坤门的工具。凌云间饶是对此事冷眼审视那么久,此时也为凌云澈丧心病狂的做法激得怒火冲天,不禁冷笑道:“凌云澈,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凌家的天下,都被你拿来为自己的私欲铺路。你就不怕午夜梦回,被祖宗的鬼魂爬上地来掐死。” 凌云澈豁然转身,盯着他狂笑起来:“我怕?我怕什么!等乾坤门大成,哪个孤魂野鬼敢近朕的身!再说了,你在这义正言辞地声讨朕,难道你从前与我斗法的时候,伐除异己杀的人少吗?别假惺惺的,哪个上位者不是满手鲜血,谁比谁高贵?!” “是,我自己也不干净。”凌云间平静地承认,然后话音一转,陡然厉色道,“可我没有动过齐国的万数子民。你知道打开乾坤门会有什么后果吗?阵中所有生灵的灵力都会被剥夺,为造阵主人所有。你一人的上位,要全天下的人,要大齐百年基业为你陪葬,你有什么资格为自己龌龊的做派辩驳?” 何若虚在一旁沉声应和道:“二皇子,你开了乾坤门,夺走全天下的灵力供自己一身,即使你手握无限权势,臣服的人全都是半死不活的傀儡,你这个王位做得又有什么意思?回头是岸,放弃乾坤门吧。” 凌云澈似乎晃了一阵心神,可转瞬又被疯狂的火焰填满了。他大喊道:“那又如何!全天下生杀予夺的权力都在朕手里,谁也不敢再忤逆朕,朕就是天下的王!” “澈儿!”一声尖利的女声突然响起,凌云澈眼里的火焰熄下去了几分,满脸错愕地转身:“母妃?” 德妃甩开兰庭月,从地道深处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凌云澈一看就见德妃便皱了眉头,恢复了一点冷静,道:“母妃,你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德妃不顾凌云澈的劝阻,跑到他眼前,急道:“你不要冲动,先等一下,你静姨母还在这里!” 德妃的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凌云澈不知德妃为何此时提到这个,眉头紧锁,语气有些不耐烦地道:“母妃,都什么时候了,你跟朕提什么姨母?你快走,等一下乾坤门阵启会牵连到你……” “不!本宫不走!她一定在这里!”德妃忍了忍,又急地道,“你做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弄出这么个阵来!天下已经是你的了!” “不够!”凌云澈甩开德妃,怒吼一声。随后疯狂的神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喃喃地道,“母妃,你知道我一路走上来有多累吗?我杀叛徒,杀敌人,杀兄弟,我把身边人都杀遍了,可还是有人不听我的话,还是每天有人跳出来反对我。只要乾坤门大成,我就拥有了全天下的灵力,没人可以再撼动我的权力,多么一劳永逸的事,不是吗?您不要再管我了,安安心心做回你的德妃娘娘,回去我就给您扩建寝宫,给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您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人,您可以永远在温柔乡做高高在上,不闻窗外事的太后……” “啪”的一声,德妃扬起手,给了凌云澈一个响亮的耳光。 凌云澈被打得头一偏,一时没有回转过来。德妃指着他的手指在不住抖着,颤声道:“你父皇是你杀的,是不是?” 凌云澈沉默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是又怎么样?那个老东西本来就没几天活头了,又要到朕面前指手画脚地碍事,朕派人结果了他,就这么简单。”凌云澈一耸肩,又把目光投到德妃的身上,第一次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妃,“母妃,你知道儿子是孝顺的。儿子最艰难的时候,都是母妃陪着儿子。朕真的很想和母妃一起站在皇城上,欣赏这大好江山。所以,母亲,不要逼朕。” 德妃听到凌云澈叫的那声母亲,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凌云澈转开目光,挥挥手让手下把德妃送回皇宫。 兰庭月此时却一甩鞭子,啪的一声打开上前的士兵,扬声道:“不用麻烦了,二皇子,我来护着你母亲,你死了她都不会死。” 凌云澈再一次变了脸,眼睁睁看着兰庭月把德妃护在身后,冷笑道:“管好你自己吧,鬼面铃的小野种,想像你父亲一样,身碎魂散被成为乾坤门的养料吗?朕可以满足你。” 兰庭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提起软鞭,对着凌云澈道:“家父之仇,兰某这辈子也不会忘,今日,我就算拼尽毕生修为,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地道。” 凌云澈放肆大笑起来,霍然一抬手,一侧墙壁隆隆响动起来,从里面放出了一群黑压压的身影。 所有人在看清那群身影之后,都勃然变色。就连留在地道里为凌云澈准备道阵的道士,都没有想到凌云澈竟然在皇陵里藏了这个。 一群暴走状态的怨尸。 “谁都别走了,一起死吧,一起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随着凌云澈出口的狂笑声,里面的怨尸也睁开了血红的瞳孔,瞬间冲了出来。 凌云间从牙关下暴出一声嘶吼,当先冲了出去,一头扎进怨尸的包围圈,和怨尸缠斗起来。 何煦见退无可退,也大叫一声,带头冲了过去。血族纷纷亮出自己最强的凶煞之气,一个接一个地扑了上去。 真正的笼中困兽的生死之战。 兰庭月把德妃往安全的地方一推,运足灵力翩然起身,飞跃到凌云间身边,一手搭住他的肩膀,一手向上一抬,在黑暗中亮出了自己金色的腕铃。 凌云间和她对视一眼,彼此便已了然。凌云间搂着她的腰一提,兰庭月稍一借力,便轻巧巧坐到了他的一侧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左手的腕铃一刻不停地急速晃动。 腕铃的声音极其清亮,刺破了黑夜的浓稠,不由分说灌进了怨尸的耳朵里。怨气越大越容易受影响,而凌云间不是受人驱使的走尸,早就已经自己坚定了心神,再不会被外界声音干扰。反而是身边这些凌云澈放出来的怨尸,一身骇人怨气,却没有自己的思想,摇铃声乍起,他们面上纷纷露出痛苦的神色,攻势弱了不少。凌云间趁机连连发难,把对面的怨尸打得无力还手,然后兰庭月再抛出备好的往生符,不要钱似地哗啦啦往怨尸身上贴,顿时灭了好几个。 凌云间一边打一边道:“这么多符,太费血气了,你省着点用。” 兰庭月不在意地笑道:“我早和何道长取过经了,这些都是拿朱砂画的,功效比以前还大不少呢!” 众道士都拿了兰庭月的往生符,一下子怨尸也变得不再可怕了。众人合力围攻怨尸,不一会儿消灭了大半。 可凌云澈在这混乱的场面中,还是不可自抑地亢奋着,看着眼前涌动得越来越快的魂灵池,突然狂笑起来:“子时到了,子时到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癫狂地扯过一旁无力挣扎的凌云和,没有人帮他,他就自己去解开凌云和的绑束,也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怎么样,他竟然两次没能解开,费了半天劲才把人扯过来,推到魂灵池前,拽着他狂笑道:“去死吧,都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而凌云和似乎是被吓傻了,从椅子上到魂灵池前都手脚无力,徒劳地拉扯,几乎是被拖在地上拽过去的,被拖到魂灵池前,神情惊恐万状,映进涌动的腥臭和诡谲的火焰,也变得不似活人。 兰庭月看见此景,瞳孔骤然一缩,眼看赶不及到面前,突然大喊道:“凌云澈!你手上的佛珠有蹊跷,小心凌云和!” 凌云澈动作一停,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讶异的神色,可已经太晚了,那一阵疯狂像是跳动的魂灵钻进了他的脑子,他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最终被吞噬掉了全部理智。 他拎起凌云和,一边狂笑一边往魂灵池走,因为吞没理智的狂喜而松开了拽着凌云和的手。 下一秒,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并且奄奄一息的凌云和,站在他身后,狠狠一推,把凌云澈推进了魂灵池。 “啊啊啊啊啊啊!……”一阵不似人声的惨叫之后,便是池水咕噜咕噜滚动得愈发激烈的声音。方才还站在这里挥斥大局,不可一世的凌云澈,转瞬被吞没进了魂灵池,没了声音。 “澈儿!”德妃一声凄厉的喊叫,随后两眼一翻白,直直晕了过去。 “我们这是……胜了吗?”何煦愣了半天,不敢相信地开口问道。 “还没有。”兰庭月不客气地回答,眼睛还紧紧盯着魂灵池上站着的人影。方才疯狂跳动的诡谲火焰,出现在了凌云和的眼睛里,比方才更冷静,却更邪魅,带着毁天灭地的煞气,还有理所当然的淡漠。 凌云澈可以用凌云和来当献祭的药引,反过来当然也是一样的。 第55章 藏匿在黑暗之后的另一只恶魔,此时才真正站在了众人面前,露出了他的獠牙。 “三,皇,子。”兰庭月盯着高台上那个看似孱弱的身影,一字一字咬着牙道,“你藏得好深啊。” 凌云和抬起头,仍是那个人畜无害的笑脸,好奇地望着兰庭月道:“兰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在下自认隐藏得很好。” “因为那颗佛珠。”兰庭月拿出怀中放着的珠子,遥遥晃了一下,“那日我被绑在屏风后,你送二皇子的佛珠好端端便散了,还有一颗莫名其妙滚到了我的脚下。当时我便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这一颗滚到我脚边,而它又在水牢里救了我一命,使我不至于活活冻死。” “如此说来,我是阴差阳错帮了你才对,兰姑娘怎么反倒怀疑我?”凌云和笑问。 “如果说这是巧合,未免太巧,佛珠串哪有这么容易断,最佳的解释就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就是你当时知道我在屏风后,而且算到了我会被带去水牢,情急之下拆了一颗佛珠送我护身。这样看的话,你对凌云澈背后做的很多事早都应了如指掌了,怎么当时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和凌云澈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听得我都为你这个傻弟弟心生同情?前后本身便自相矛盾了。所以,那一次,是你明知我在后面,做给我看的一场戏,为的只是暗示我,你毫不知情,让我在来日讨伐凌云澈时只把你当受害者,以放低对你的戒心。”兰庭月说着,还低头捻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感受着它异常的温润和隐隐散出的火热,冷冷道,“我听人说起,佛珠根本没有你当时说的什么生温化瘀,凝神聚气的功能,可它又确确实实在阴湿的水牢救了我一命。我原先还想不通其中关窍,方才看到凌云澈的作态,再看到你,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兰庭月冷着脸把佛珠丢在地上,任它轱辘辘滚到一边:“这根本不是什么佛珠,这是你专门为你好皇兄准备的,引爆他体内煞气,致人癫狂的夺命珠!” 凌云和静了短短一瞬,然后骤然爆发出笑声:“精彩精彩,没想到,在下当初一时好心救了姑娘,倒让姑娘抓住了把柄,用一颗珠子便把我扒了个透,真是小瞧姑娘了。果然鬼面铃的后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你也知道我父亲的事?”兰庭月皱眉道。 “兰前辈那可是威名远扬,我这样的小辈,还不够一瞻英姿的呢。不过,越是高处的人,越有人想拉他下水,越是光风霁月,越有更多的手将他拉下泥潭。”凌云和顿了顿,回头对着兰庭月一笑道,“这些人里,得算上我一个。” 兰庭月差点就控制不住冲了上去,被凌云间死死拉住,才忍住悲愤,冷声问道:“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要被你们这样赶尽杀绝?” “这个乾坤门,其实在十几年前便有人筹划了,第一个主人不过是个乡野道士,那时道阵尚未布下多少,就被鬼面铃兰深发现,他一路追查,还真抓到了那个道士。不过就在同时,凌云澈也发现了。他假作收服,一面和兰深打太极,一面偷偷将乾坤门的事情压下,私自把那道士关了起来,盘问乾坤门细节之后灭了口。当然,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我也一直关注着乾坤门。所以兰深没完没了地纠缠质问凌云澈,一直在搞破坏,凌云澈不胜其烦,我也着急得很。”凌云和说到这里,诡秘地一勾唇,缓缓道,“不得不说,凌云澈真的是很没用,花了那么多年的工夫才炼出怨尸,把兰深引到阵中,还能出纰漏,差点让人给逃了。所以我就让我埋伏在暗处的人帮了一把,给他下了软骨散,看着人被怨尸杀了,又被靳老五收走魂魄,才放心地离开。” 兰庭月紧攥的手心已经沁出涔涔的冷汗,由不自知地看着凌云和理所当然的神情,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控制不住怒火了,但还是强行压了下去,用最后一丝理智道:“原来我竟不知,乾坤门有那么好,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扑上来,到头来全都是为别人做嫁衣。你那么有心计,又有势力监视操控凌云澈的全部行动,怎么可能斗不过别人,你杀了所有对手自己登基就是,绕那些弯弯道道,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凌云和似乎觉得很好笑,笑了半天,才懒懒地道,“我可是最没野心的一个了,我要的很简单,健健康康地活着而已。” 凌云和此话一出,包括怒火中烧的兰庭月,都是满脸愕然。 凌云间眉头紧蹙道:“我知你自小身子不好,可是皇宫里有那么多御医,好好调理就是,你何必……” “二哥对我说过那些花言巧语,我就记住了一句,并且深以为然。”凌云和仍是笑着,语气却是一片森然,“御医都是饭桶,他们看不出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只道我从小体虚,需得好好调理,调理,调理,张口闭口都是这些,就算看出什么端倪都没人敢到我面前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御医说的全他娘是废话,我这身子根本调理不好,什么药都医不了,我已经毁了。不及而立,我必死无疑。” 说着,他闭上了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冷声道:“而我这副好身板,全拜我那拼命争宠,想要获得皇上关注而不得,最后把心思下在了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身上的好母妃。” 霎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凌云和不是自小体弱多病,是被他母妃为了争宠故意灌药,结果没控制好,真把人糟坏了,彻彻底底弄成了病秧子。 “明白了吗?我的亲生母妃,在一不小心糟坏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明知自己的孩子活不长无法登上大宝,便把主意打到了聪明能干的六皇子你身上。”凌云和说到这里,忽然看着凌云间快意地一笑道,“需不需要我告诉你,你出身低微的生母赵氏,是怎么得罪德妃娘娘,又‘死在她手里’的?” “不用了,我不想听。”凌云间冷冷回绝。当年的事孰是孰非争辩已经没有意义,他的母亲,不过是多方权力博弈的牺牲品罢了,他自己也是。凌云间转而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道,“送给贤妃娘娘的茶叶,里面的毒是你下的吧?” “怎么会,身为人子哪里做得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凌云和面露惊讶地摇摇头,不在意地笑着补充道,“毒当然是凌云澈的,只是他的人太蠢,下毒都不会下,我顺手帮了一把而已。” 又是顺手。凌云和云淡风轻地坐在一边,伸手轻轻一推,把多少人推进了无尽深渊。他像是一个一直看着恶魔作恶的凡人,从冷漠到伸手,再到一口吞掉恶魔,最终取代了恶魔的位置,成了真正的魔鬼。 “所以,你们告诉我,我有什么错?”凌云和忽然神情微微激动起来,指着众人,又指着自己,“你们有爱恨,有欲望,有余地思考正义和邪恶,而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为自己多活一日感到庆幸,每日殚精竭虑只想留着命苟延残喘,凭什么?为什么我生来就要为旁人的愚蠢买单,什么滋味都没活出来就要潦草难看地死去?我凭什么不能活下去?我毕生所求不过是身体康健,不过是像个人一样活着,我有什么错?!” 顿了顿,他不在意众人反应,喃喃起来:“古籍上都说了,开了乾坤门,阵内所有生灵的灵气都能归主人所有,我得到那些灵气,我就能活了,我能焕然新生,我还能活好多好多年,我要看遍天下山川,访遍世间美景,哈哈哈哈……我可以做个潇洒快活的贵公子,我什么都不管,只管享受人间,我要把二十多年憋憋屈屈的日子全部重新活一遍……乾坤门,鲤鱼跃龙门,多好,多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云间压下心头的五味杂陈,低声道:“乾坤门太过古怪,恐怕本来就能控制人的心神,凌云和现在也不太正常了。可是明明子时已到,他怎么还站在这里跟我们说这许多废话,还不……” 凌云间说了一半,猝然顿住,把兰庭月一把护在身后,就要喊众人后退。然而凌云和猛一回头看着他,有所觉察似地狂笑起来:“六弟,你想起来自己是谁救的了吗?想明白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们,还要冷眼旁观引你们入皇陵了是吗?可惜,好像太晚了一点。” 电光火石间,当先的好几个族长也明白了凌云和话中深意,霍然变了神色。凌云和知道凌云澈的全部计划,甚至也知道他们这边的动向,却还放任他们一路攻进皇陵,其中深意恐怕不止利用他们对抗凌云澈的军队,还有…… “说起来,我果然没有小瞧兰深之女,和我依仗那么久的六弟,还有那个可爱的小蝠人。你们真是实力非凡,把全天下灵力最旺盛的强者,都聚集到皇陵来了。”凌云和歪头邪邪一笑道,“来了就别走了,加上你们,本宫大概能无病无灾地活到五千岁了,多谢多谢。” 凌云和一挥手,皇陵四周竟轰然降下巨石墙,把各处出路全都堵得死死的。众人再要合力动手去杀他时,只见凌云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在自己的手掌上划了一道,冷声笑着自语:“子时三刻,乾坤门启。” 说罢,他将手掌狠狠压在了地上密密麻麻的血色道阵的中央。地上乍然迸出金光,将皇陵中所有身怀灵力的人都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兰庭月急得咬破了嘴唇,却怎么都无法挣脱束缚,眼看着自己的灵力被一点一点抽出身体,往漆黑的魂灵池涌去。 而就当所有人都被禁锢在原地时,变故陡生。一道粉色的宫服身影箭一般射了出去,冲上了高台。 “你害死我的澈儿,我要你偿命!” 第56章 “你害死我的澈儿,我要你偿命!”德妃凄厉地喊着,冲向高台上的凌云和。 在场的所有人俱是灵力充沛之人,被道阵禁锢得动弹不得,反而是毫无灵力的德妃,不受道阵的束缚,可以行动自如。她在凌云和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已跑上高台,凌云和一时不慎,竟被其掐住了脖子。 凌云和气滞,冷了脸,发力要将德妃推开,可德妃乍逢失子之痛,爆发的力气远甚平时,凌云和病弱多年,一下子竟推不开。扭扯之间,两人离魂灵池的边缘越来越近。突然德妃脚下一滑,栽了半个身子进魂灵池。 凌云和见状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德妃的胳膊,用力想要将她拉上来。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飞出来的一只镖,又狠又准地扎在凌云和的手肘上。 “呃!”凌云和吃痛的同时,手上瞬间脱力,抓不住德妃,眼睁睁看她跌了进去,被翻涌的黑浪吞没无踪。 下一刻,魂灵池骤然起了不寻常的涌动,像是被困在地下的斗兽挣破囚笼,向外嘶吼逃窜的身影震颤了整个大地。 兰庭月等人感觉到自己身上一轻,被吸走的灵力回转了一点,立刻原地调息,紧盯着高台处的变故,猜想其中缘由。 何若虚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也许是那魂灵池的药引献祭只能是与主人相亲的血脉,一旦混入杂质,就会扰乱整个道阵。” 凌云和呆了一瞬,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在角落的那人,再对着黑暗处开口,已经冷冽得不似人声:“静安师太。” 穿着尼服的女子闻讯缓缓走了出来,只是没有戴着庵帽,如瀑青丝倾泻在肩背上,仍是淡淡的神色,在此刻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恍惚让人透过岁月看见了当年才惊艳绝的二八少女。她穿过人群走上高台,隔着魂灵池站在了凌云和的对面。 “静安师太,德妃可是你的亲姐姐。”凌云和冷笑道。 “她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是我对不起她。”静安师太略一低头,敛眉淡淡道,“事了之后,我自会到那边去向她谢罪。” “不过现在,”静安师太说着,忽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凌云和道,“我们先把这笔帐算完。三皇子,任何人都无法掌控乾坤门,只有它可以操控人心。哪有什么鲤鱼跃龙门,门后面只是生灵涂炭,遍地疮痍。此门开不得,你放弃吧。” “我走到这里了,你让我放弃?”凌云和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我筹划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样就放弃?我告诉你,就算魂灵池污了,乾坤门也不可能就此塌毁,不过是稍逊一筹,待我再启一次,乾坤门一样能收走天地间所有灵气,你扔多少个人进魂灵池也无用,哈哈哈哈哈哈……” “无用吗?”凌云间在此时突然开口,沉静地望着他道,“你以为你的乾坤门到现在还有用?” “乾坤门的所有关键节点,早都被贪生怕死的王潇鸣卖光了。如今的乾坤门,只是一个死阵罢了。” 凌云间短短的几句话,如一瓢沸水倒进热油锅,轰然在殿内炸开,也炸得凌云和的耳膜嗡嗡作响。他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弄明白凌云间的意思,顿时如五雷轰顶,呆在了原地。 “自然,道阵只是堵住了,日后还可以疏通,但你不会有日后了。”凌云间冷冷道,“我们今日,不会让你活着走出皇陵。” 凌云和怔愣许久,忽然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吼道:“好啊!都别活了,你们全都别走,陪我一起死吧,哈哈哈哈哈……” 凌云和疯了一般挥动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漓的双手在墙沿道阵上猛地一擦,留下了一道骇人的血痕,道阵的金光顿时迸射出来,整个皇陵也开始剧烈震动。 “他要毁道阵了,快阻止他!”兰庭月大声道,足尖一点便要冲上去。 可有人比她更快。 静安师太像只轻雁一样跃过魂灵池,全力死死拽住凌云和的整个人,然后纵身向后一仰,往魂灵池倒去。 “师太!” “月儿,佛珠!” 兰庭月和静安师太的喊声同时响起,兰庭月在一瞬间福至心灵,抓出怀中藏着的静安师太给她的佛珠,用力向魂灵池掷去。 像是命中注定的那样,佛珠精准地落入静安师太的怀里。她一面死死勒着凌云和,一面攥住佛珠,笃定又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往漆黑的深渊缓缓沉了下去,湮灭无息。 不远处坠落的身影被无限放大,那张安详的笑颜撞进兰庭月的视线,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霎那间毫无间隙地重合。她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现实已和记忆一起堕入深渊,被黑暗浓稠的永夜裹进再也看不见的虚无。 佛珠入池,魂灵池先是静默了片刻,紧接着轰然爆出金光,整个皇陵都开始天摇地动,泥块走石簌簌地落下,跌在怔愣的人脸上。所有人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地听见了蜂鸣般的嗡嗡声。再仔细一点,可以辨认出其中尖利凄惨的人声。 他们已经落在濒死的边缘,所以全都听见了徘徊在地狱和人间的那些无助的声音。 “开了,门撬开了!”旁边的道士大声喊道。道阵被破坏之后,皇陵的机关也不再牢固,在道士们一直不懈的努力捣鼓下,终于将石门撞塌了。 众人此时也顾不上谁是人谁是鬼了,一个扶着一个,跌跌撞撞往皇陵外逃去。兰庭月大脑一片空白,被凌云间拉着向外逃,只顾得上给引渡人放出信号,让他们赶快撤离,然后就头脑发懵地被拉出了地道。 乍然闯入天光下,连月色都觉得刺眼,且温暖得无比安心。在最后一个人慌慌张张从皇陵里爬出来之后,一直震动塌陷的皇陵忽然轰的一声,彻底在地底炸了。余波传到地上,草木都震颤得萎靡下去。 被强行扭转的乾坤门,彻底炸开,收集来的魂灵在整个天地暴走乱遁,那些改造的无生魂之血,在意外中渗进大地,在各处不知名的地方浇灌出了似邪非邪的妖冶之花,落到心术不正之人手中,又是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 方才情急之下对付的怨尸,虽已杀了大半,但还有一些被深埋在了地底,不知哪一日,也许会再度被人发掘,睁开血红的眼睛。 大战之后,还有无数未了结的隐患,无数算不到的变故,桩桩件件,在所有人的头脑上空盘旋,却被筋疲力竭的他们全压在脑后,此刻只想躺在草地上安安静静地歇会儿。 “臭道士,别靠我那么近,仗都打完了,你不怕我吸你的血啊?”一个年轻的血族推推四仰八叉倒在自己身上的小道士,故意恶声恶气道。 小道士却满不在意,懒懒地抽出一张符,冲他晃了晃,道:“我向兰姑娘学了化形术的,你敢咬我,我把全身变成银,硌不死你。”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欸,尸老兄,你的府邸在哪,改天小弟来拜访一下?”另一个蝠人抓着旁边一动不动的走尸,笑问道。 尸老兄想要飞快地摇头,心道你们血族来了只会和我们抢床位,还不尊重墓主,才不欢迎你们这种不速之客。无奈四肢太僵硬,只能反抓着蝠人的手用力晃,搞得蝠人惊喜不已:“你答应了是吧!好,我明天就来玩!” “我也要我也要!”“算贫道一个!”“臭小子你要死!身为道门中人敢扒人坟头!滚回来!” 也是神奇,千百年势不两立的三族,现在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处插科打诨,连站起来打一场都懒得。 笑声中,兰庭月靠在凌云间的怀里,沉默地望着塌陷皇陵的方向。 “阿云,”兰庭月轻轻地开口道,“我想起她是谁了。” 凌云间若有所感,在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兰庭月在凌云间微凉的怀抱中,却感到了温柔的热,像小时候短暂的美满生活里享受过的那样,是家的温度。有人会与她说些不着四六的笑话,有人会替她拉好皱起来的衣襟。新的温暖已经建起,是建在前一份刚刚化为废墟的守护上。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份守护,已经在她背后,不声不响地静静等待了二十年。 父亲教她引渡,教她为人处世和求生之道。母亲早早离场,丢下他们走到了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等待时机,温柔又坚定地挡在了她面前。母亲什么也没教她,甚至因为不告而别让她误会痛恨了十几年,可她给了她生命,一次又一次,让她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无限可能。 她望着浓稠的黑夜尽头,极轻极轻地开口:“她是我娘亲。” 夜晚一场大战之后,皇城风云变幻,一夜之间权力洗牌。 凌云澈麾下逆党少数负隅顽抗,被凌云间用铁血手段以最短时间镇压,随后他拿出圣旨,废了凌云澈的帝位,同时将位置让与八皇子凌云城,用自己留在朝廷的力量扶他登基,替他狠辣地清洗了一遍朝廷之后,把所有势力交接给了新帝。 新帝凌云城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以人族帝王的身份,与血族尸族签下协议。 人族凌云城,尸族凌云间,血族何煦,以三方之王身份会晤,歃血为盟,立下三百年之约。 三百年内,三族互不相犯,各自为政,划定本族活动范围,越界者按三族协议正法。三位族长一同定下三族令,此令一出,可号召天下生灵,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至于血族和人族千百年绕不过的食物问题,何煦下令,入其松山者不得饮人血,松山会提供相应的保护和福利,戒不掉人血,就被松山血族排除在外,人族道士侠客按律收服刺杀,他概不理会。 严令之下,许多血族都不得不做出决定,大部分选择了归于松山,也有少数不服管教离开的,日后生死安危,何煦也一概管不着了。混乱多年而无解决之法的三族,终于在这一次,定下了第一个完整的协议。 日后山高水远,生灵轮回,自有造化。一代人的光芒隐没,还会有下一代,黑夜之后,总有黎明,天光,永不褪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