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 作者:青衣呀 第 1 章 初冬,天光亮的晚,小微迷迷糊糊睁开眼,撞进一大块蓝得发青的天。 又起晚了,早饭已经摆过,只能吃几块姜糖饼干搪塞。换好衣裳坐一会儿,锦屏在窗外唤了一声,“走罢”。小微规规矩矩垂着头,两手比着裤缝,迈过门槛跟上。 锦屏三十几岁年纪,身段还和少女一样,纤细的身条子,装在蛋青色底绣宝蓝团花的长袖宽身旗袍里,抽象的像一团空气。 小微看不清母亲的身体,那是最遥远的一个所在,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是从那里获得了生命。 长长的廊子,拐过两三个弯,锦屏不紧不慢的走,略有一点风,她便停下来扶一扶一丝不乱的发髻。 小微的眼睛虽然是瞧着地面的,余光却一直瞟她的脚步,亦步亦趋,拿捏得准确,绝不肯靠近半分。偶尔她疑心锦屏停下来是在等她,但既然锦屏没有开口,她也就当看不出罢。 宋家的牌局每个礼拜日雷打不动,坐镇的是老太太和三房少奶奶新云,偶尔过来串一角的是二少奶奶雪青,至于大少奶奶锦屏,如同后院里供奉的大少爷牌位,过年节时拿出来摆摆,平日就撂在那里落灰。 老太太打出一张放冲的牌,后悔,想往回抓又拉不下脸,狠狠地唾了一口。 两个丫鬟紧着围上来替她端茶擦嘴。 对面坐着的平辈亲戚二舅太太,原本年纪就小,才四十来岁,身上插戴着大半个身家来的,见到这个阵势恼恨的不得了。 锦屏坐在旁边圆桌看着丫头们叠红纸,听见响动,头一个站起来,做错事般垂着脸,念出一句。 “妈。” 雪青的手帕子抹在唇边不放下,斜眼只看三房怎样做事。 新云若无其事的倒了牌,笑眯眯地说:“妈——都说您偏疼小儿子,还直往我手里送呢。” 老太太瘪嘴哼了一声,忽然笑起来,握住新云的腕子。 “也就你敢跟我说句笑话。这屋子里,都是死人哪。” 气氛松弛下来,众人都敢动了,锦屏尴尬的笑笑,贴着桌子边儿又坐下,雪青跟着推牌。 小微坐在奶奶身后喘出一口大气。 码牌的工夫,老太太冷不丁开口。 “小微眼看十七了,也没人替她打算着。我儿果然死的冤。” 这话说得锦屏心里猛一下扯紧。 她倒不是多怀念死去十来年的丈夫。他在她虚弱的回忆里只剩下一点儿模糊的影子。真要评说起来,宋孟辉也是个拿得出手的男人,早早的念书,赶在皇帝逊位前中了举人,才不过二十岁。 就是趁着这样的荣光,父亲做官的锦屏才嫁过来。 老太太疼举人儿子,饮食起居亲手伺候。宋家统共两个下人,夫妻俩,男的兼着车夫、花匠、信差种种活计,女的日日站在大少爷屋里端茶倒水。幸亏锦屏陪嫁了两个丫头,赶紧给老太太送去,才不至于不像话。 老太太怨恨锦屏,只说是她带坏了宋家的运气,生生克死儿子。 孙女生下来,老太太给起的名字,叫做‘微’,是‘微不足道’? 识文断字的锦屏不敢吭声。 她父亲给大清王朝殉葬,头天小皇帝退位,第二天她爹就投了黄浦江。这番义举,在宋家看来就是个笑话。消息传来那天晚上,锦屏呆呆的坐在房间里望着嫁妆箱子。那里面有一副插屏,尺寸不大,却是宫廷绣娘传出来的精品。当年父亲买了来赠给母亲,她的名字也从这上面来。 她这一生人早已结束,剩下的时光,是拖延,是还债。初婚的日子太美好,韶光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透着数不清的折辱望过去,遥远的像前世。 那不是自己有资格享用的,既然偷着了,就该还吧。 从此老太太说一句,她便在心里恶狠狠的加上一句:该! 宋家的第二个儿媳妇姜雪青是生意人家出身,虽说不认字,算起账来飞快。她爹看中来学生意的宋仲辉,着意栽培几年,便做成了这一门亲事。 雪青给宋家带来一个铺面,仲辉看着,舍不得雇小工,颇有几年支撑着宋家的门楣。 老太太跟亲戚们闲聊,常言道,越是不疼的孩子,才越是孝顺。 三儿子季辉小时候不得人意,生得瘦小,见人脸红,只会往大哥身后躲。大嫂子娶进门,他时常跟在锦屏脚边,百般的依赖。吃一块糖,也是眼巴巴地看着锦屏,见她露出笑意,才舍得咽下去。 孟辉死后家境艰难,锦屏不善营生之道,常摊手去向老太太汇报月末又没了买盐的钱。如是者三,当家媳妇的地位便被雪青夺了去。老太太看不惯雪青的泼辣性子,只是穷的时候要有人出来扮黑脸,惟有忍让过去。雪青克扣季辉的吃穿,她便当看不见。 季辉一声不响考了留洋资格来,通知书捧到老太太跟前。 雪青弹着指甲说,“宋家如今还惦记着念书呢?这都什么世道了,谁不知道念了也是白念。” 季辉争辩,“并不要家里出钱的。” 雪青道,“那你去呗,又回来问什么。” 季辉面孔挣得通红。 “船票要买。” 雪青扑哧一声笑出来,“三少爷,船票原来不是用钱买的?” 仲辉才二十七八岁,看着已经像个四十岁的买卖人,弓着腰坐在老太太对面,留老长的小指甲,伸出来又黑又黄的吓人。他看着弟弟,黑瘦的像只猴,只因倔强的硬着脖颈,却有了股少年的英挺。他不由得走了神。 雪青又道:“我们二房不能独断,这事儿,还是大家商议着办吧。” 仲辉问。 “警官学校念出来做什么?当警察?那不是租界里红头阿三的营生。” 他的店渐渐有起色,有心到租界开一家分店,又听人说印度警察又凶又坏,不好打交道,还专爱白拿东西——当然自己地盘上警察也白拿,只是大家同一个祖宗,总归不好平白无故打人的。 他这话并不为刁难季辉,旁人听着却像是刻薄。 老太太一味装聋作哑。 锦屏看不下去,扯着季辉到自己房里,从陪嫁箱子里翻了最后一个赤金佛像出来,捏着不舍得,攥得手心里出了汗。 季辉不肯要,“留给小微吧。我不去了。” 锦屏笑道,“等你回来照顾我们娘俩。” 这话原是叔嫂间忌讳的,不过锦屏不是个处处用心留意的人,嫁过来几年看着季辉长大,早把他视作晚辈。季辉跪下磕了个头,又往老太太房里依依惜别一番,第二日便孤身上路去了。 事后雪青听说,倚在门边把锦屏念一遍。 “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专留着贴人情。像我们扒心扒肝的,白把一个家搬过来有什么用。” 说得锦屏暗暗抹泪。 小微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只觉得三叔去的是千山万水外的一个桃源,从今往后就不用再听二婶刻薄。她心里不光恨二婶,也恨祖母自私、母亲懦弱。林新云就像杂志里说的那个新世界,夹裹着清新的风,飘飘的来到她身边。 季辉出国时庚子赔款春风未散,还有奖学金。檀香山一待五年,回国时轮船上认识了新云。其时万里河山已然变色,科举不是出路,做警察另要保人,学二哥做买卖?这趟留学又为了什么呢。 前途未明之际是新云替他把住了龙骨。 投军。 国内军阀混战,季辉精明的投靠了附近一支部队。短短半年内升官发财娶老婆,新娘子只说是同僚的女儿。老太太老大的怨气,看在枪的份上忍了,却没想到新云这样会做人。 老太太的话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下,锦屏没说话,只敢暗暗腹诽。 金佛五两多重,算上手艺,换张船票还多小半年的伙食。她拿出来是仗义,在老太太那儿,就成了私下的交情,不想着替宋家还也就罢了,如今小微一年大似一年,不给读书,一直耽误在家里。 她还来埋怨她? 雪青道,“大嫂箱子里藏着好东西呢,就是不舍得插戴在女儿身上。” 她抬手翻检小微的衣裳,一副成衣店伙计放出眼光来的神色。 “什么时候了,穿得这么单薄,亏得是不出门。出去,叫人笑死了。” 老太太哼一声,锦屏辩道,“她不怕冷,回头我带她做新衣裳去。” “说起来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 雪青不依不饶的,“我们仲辉嘴上笨,心里头是怪我肚皮不争气的。” 她嘿嘿一笑,“妈,不如我做主,给仲辉买个人罢。” 一屋子人笑起来,都知道仲辉惧内。 二舅太太道,“你们二少奶奶真贤惠。” 她想起来,扭头对老太太道,“不说我都忘了。七房里那个月宜,记得罢,年年还来给你磕头的。上个月刚订了亲,行的西洋礼,听说古怪着呢。” 小微听不得订亲两个字,站起来要走,吃新云瞥一眼,又乖乖的坐下了。 二舅太太诧异的直望小微。 第 2 章 老太太可能是老眼昏花,全没发现二舅太太的异样。 “月宜?我记得的,那孩子个子高,头发少,长的怪相。多大了?” “虚岁十九。” “也不小了。什么人家?” “哎哟,那家蛮好的,公公说在银行里给洋大班做襄理,把儿子也安排进去做秘书了。虽说过去都嫌钱庄不好,如今这世界,倒是钱为王了。” 二舅太太嘴上这么说,目光热辣辣的,是艳羡。 新云笑道,“我认得的亲戚少,听人说七房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念书的。月宜是念到中学?” 二舅太太想了想。 “是说念过书,到中二罢,我也闹不清楚这些事。” “而今不同当年了,读过书的女孩子倒是能攀上门好亲。” 晚间用过饭,二舅太太去了。 老太太喝着热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新云又挑起这个话头来。 “咱们家好歹出过举人的,也算诗书世家,不给小微念书,好不好,人家只说娶了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媳妇,就倒了架子。” 老太太听这话倒入心,拈一颗枣吃得香甜。 “学费不是个小数。” “这个钱自然是我们来贴。妈放心,季辉早有这意思,实在忙,不是我专断。” 雪青哼了一声。 “我这个做二婶的,少不得也该帮帮了。” 新云笑得推她。 “二嫂要做好事?那没我站的地方了。好二嫂,这一回让我来吧,往后小微添衣裳鞋袜,我不跟你争。” 雪青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慢慢爬上来。 新云马屁拍得到位,她娘家远房表兄做出入口生意这几年越发发达了。本地百货公司卖巴黎货,头一份儿就是他运进来的。虽说来往不多吧,雪青嘴里总是挂着这一号人物的。 老太太从老花眼镜上面撇着眼睛看锦屏。 “你当妈的就没两句话”。 锦屏拿不准该说什么,她在老太太面前懦弱惯了,只知道赔脸色,越忍让越不得欢心。 雪青翘着腿看戏,最后还是新云圆场。 “大嫂老实,心里有数的。” 她挽过小微的细胳膊。 “你妈往后还要靠你呢,快点念书去。” 小微依偎在三婶身侧,闻着她身上暖暖的香水味儿,又是头发里的香波味儿,恍然有几分微醺。 新云搂紧她。 “十七岁进学堂是晚了点儿,总比没进过的强些。” 她看一眼雪青那巴掌大的小脸,笑意分明是打了折扣的,又把话扭过来。 “不过长得要像你二婶那样俏,别说没上学,哪怕是个哑子也不妨。” 她是好心,只是这话憋得小微脸又红了。 她那一路子的单眼皮长眼睛,削薄身板,穿洋装不像样儿,穿旗袍也显得寒酸,再好的料子上身都不显档次,要怎么办呢? 老太太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众人哗啦啦笑开,锦屏母女附和着意见。小微使劲给自己打气:忍住,忍住。 她能觉得新云的胳膊使了力气,在劝慰她。 锦屏当年带来的两个丫头,一个跟人跑了,剩下这个长得丑,老太太有了新的不用她又退回来,如今熬成了老妈子,名字还是当年锦屏在闺中起的,叫玉琦。 玉琦在街口烫的时髦卷发,偏额头上爱出汗,稍微热一点就满脑门子湿哒哒,卷发瘪瘪的贴在头皮上。 再喊这娇滴滴的名字,生生就是别扭。 所以玉琦从来不等叫唤,夹着锦屏的脚跟进屋,放下茶水甩手退出去。 小微坐在临窗椅子上,不晓得母亲要吩咐什么。 锦屏细细品着茶,早换过一副面孔。 “是没给你上学,但你识字能看书,不比别人差的。” 没头没尾的,跟妈说话从来像是在打哑谜。 小微拿不准主意,只得答应一声。 “别露出那副样子,像是这个家亏欠了你,终于有人救你逃出生天来了。从小我怎么□□你的?你要记着,你同她们不一样!” 小微三四岁起,已经把在锦屏手里学认字了。 她不笨,认得的字大声念出来,很会在大人面前讨好。 那时候老太太和气,不比后来家里穷了,日日竖着两道眉毛,嫌她吃得多,又嫌她费衣裳。 妈也变了,常常冷着一张脸,在房里一坐整日,没有老太太吩咐,连动都不动一下。 没人再提给她读书的话,她张惶的睁着眼,看二叔二婶屋里的热闹,算盘珠子打得劈啪响。雪青脾性张狂,做生意赚了钱,买起来填不满坑似的。皮包、皮鞋、衣裳都算不得,西洋化妆台、现代派的家具、最大最好的留声机……整座宅子就她房里有个男人。 日子长了,小微发现母亲的秘密,墙角不起眼的橱子里藏着好多杂志小说。那里面有六朝的金粉,有海外的风情,更有青年男女的秘密。她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看了许多年。 锦屏发现她看,并不阻止。 “也是个乐子。”她幽幽地说,“人啊,最要紧学会跟自己相处,不然不知道时间怎么打发。” 有一回她问,“书上面说得是真的么?” 听不到答案,再看,锦屏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次起小微见母亲总有点怕。 锦屏道,“呆呆的,想什么呢?” “没有。” “外面的学堂,我估摸小学你是不用念了。直接念中学罢。” “中学不是有算数,又有地理、历史?”她有些担心跟不上。 锦屏嗤笑,“十七岁了念小学,你不羞?” 好像没了老太太在上头压着,她又跟二婶他们一边儿,一起来笑话她了。 小微说,“那就中学罢。”她站起来预备出去,听见锦屏又道,“你别以为你三婶是为了你好。她就会做这些装面子的事儿,她怎么不说当初我是怎么帮老三的。一大家子装糊涂,踩着我的脸作弄你。” 小微不想听,死忍着不接话。 锦屏道,“新来那本《歇浦潮》,上册我看完了,你拿去罢。” “诶。” 她拿起书退出去。 新云动用关系把小微塞进弄堂口一间平民女中,等过完年下学期开学,就直接插班进了。 小微在饭桌上得到消息,激动的手抖,满桌人都不接新云的话茬儿。老太太咳一声。 “听说隔壁王家那个小女儿嫁了个军阀。” 雪青道,“那也要家里帮得上忙呀,像我们家,三叔说是在部队里,回家从来不提。” 新云笑的活像听不出来。 “二嫂说得很是,我也怪他,又不是干得见不得人的营生,怎么成天神出鬼没的。不过世道乱,当兵的其实也不好。二嫂不知道我成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雪青的心思根本不在季辉身上,听了半截子话已经不耐烦。 “家里没有小孩子怪闷的。” 这是她的心病,谁都不愿意提起来惹她许多话。 碗筷碰撞响成一片,老太太先吃完了,一推碗,鼓着腮帮子发呆。 雪青懒洋洋拨弄着碗里的饭,还在说,“十七岁说小也不小了,我弟媳妇有个侄儿,学生意的,我瞧着不错。” 新云宽慰她。 “你还不到三十,急什么呢,说不定就来了。你看我不是也没。” 入学头天晚上新云来找小微,一进门就笑。 “我这礼物你不一定看得上,不过我想着另外买,你妈还要说你。先收下罢。” 小微眼睛在她身上找,没见到什么。 “给我的?” 新云摊开手掌,是一支深蓝色漆的钢笔,颜色磨旧了,拔开笔帽,露出金色的笔尖,还沾着墨迹。 “这支笔有年纪了,我上学时用的。自来水笔呢,明天路上我们去买墨水。” “你送我去?” “你又不认路。” 新云看小微脸上欢喜的样子,不禁笑了。 “往后我可不送你了,很近的。” “三婶,你对我真好。” “一支旧钢笔就好了?”新云刮着她的鼻尖,“会用钢笔罢?” 小微点点头。 七八岁的时候用过,后来那支笔不见了,锦屏也不肯再买。 她惆怅地说,“从前我妈还逼着我练毛笔字的,练了几年,说停就停了。” 只有学堂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阳光轻软的午后,女教师换了短裤打排球,露出结实的大腿,晒成浅棕色。 小微挤在人群里仰头看着,只觉得自己白得傻,白得乡气。 她交不到几个朋友,因为性子太闷,人家同她开玩笑,她嗡嗡的在眼睛里憋着笑意,嘴角却僵的扯不开。一来二去,人家也不同她玩了。可是她偏喜欢跟许多人在一起。置身众人之中,大合唱也好,跳皮绳也好。人家做的,她也缩手缩脚跟着做。 下学回家的那条路常有面包香飘过来。小微穿着家常衣裳,辫子垂在肩头。有那么一时半刻,身边没有别人时,她轻浮的哼出曲子,是极流行的《夜来香》。不是正经歌,可是喜欢的人多。 新云的屋子里有台收音机,很大,摆在墙角地下。 小微常见她蹲在那里,胳膊架着下巴,轻轻跟着哼。她喜欢那副画面。学堂里学素描,她特别爱画屋角,置一只花架,一张沙发,一盆花,一副对花窗帘。她从没画过新云侧面的样子,那是心里藏着的。只是她也学会把下巴架在胳膊上伏着,呆呆的想心事。 季辉在家的时候少,新云也常是一个人。 进学堂以后,小微的胆子大了些,常去找三婶说话。 这天小微来,新云坐在梳妆台前试耳环,季辉站在她身后,正在说,“陈大帅下月的生日,三少说要买皮鞋,我去先施看了看,没什么好货色。” 季辉做了几年营长,身架子撑得饱满,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跨着枪盒子,小微赶紧叫‘三叔’,怕显得偷听了人家的私房话,兴兴头头的问。 “三婶说弹曲子听来。” 季辉笑笑,并没避她,“小微坐会儿。你说买点什么好?” 新云扭头过来。 她长着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略嫌长了些,额上虚笼着刘海。两道清淡的长眉必是她深以为憾的,每每描了又描。 “三少今年二十二了吧?” “二十三。” “还没订亲?” 季辉笑开来,“这话真问着了。他那个古怪脾气,人只当他还跟大少二少一样,把舞女交际花往身边送。全都不得欢心,什么样子送去,就什么样子退回来,一人买一身衣裳。有两个说连面儿都没见着。” 第 3 章 新云瞪他一眼。 “这叫古怪?男人就该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才好么?” 小微涨红了脸,站起来要走,“我妈说带我去量衣裳呢。” 新云一把拉住她。 “你别笑话我爹是农民出身当了兵,养成一家子的匪气。我倒是这个意见:姑娘家干什么听见男人女人的话题就躲呢?多听听也免得嫁错了人。” 季辉也赞同。 “我跟你三婶自由恋爱。咱们宋家,呸!当初要不是大嫂拿出钱来,我不知道在什么下贱地方呢。那些规矩害人还不够的。” 小微心里小鹿乱撞,她长这么大没听说过这论调,结结巴巴地。 “我妈,总叫我守规矩。” 新云往窗外张望一眼。 “你妈在她房里轻易也不出来,怕什么。” 她压低嗓子,“难不成你想同她似的,成日穿着能唱戏的大衣裳,在宅子里走来走去,就这么混完一辈子?” “奶奶和二婶不也穿?” 新云捂着嘴巴嘿嘿直笑,“你怎么不说我也穿?我们那是哄着老太太高兴。看过杂志?” “我妈房里有几本《小说月报》。” “谁看那个。《妇女新知》看过没?《玲珑》?” 新云笑嘻嘻地推她。 晚上小微摊开作业本,‘宋微’两个字扎眼的很,她动手改做“薇”。蔷薇花又红又香,还带着刺儿,招惹人而又矜持的,就像三婶。 五月里夏天回来,院子里一片蓬蓬勃勃,蔷薇分开七八根长枝探进暖风里。小微知道那几枚嫩绿转做玫红的芽尖,用不了几天就能开出明媚的花朵。 下了学四点多钟,小微放下书包去找新云。她正在看衣料,丫鬟两边举着,打开来一匹紫地祥云缎子,绣得流光溢彩,迎着天光,一丝一丝看得清清楚楚。 “喜欢么?” “嗯。” 小微欣喜的抚着衣料柔滑的触感,“真漂亮。” “瑞蚨祥的货色呢。给你做旗袍吧。” 她揣度一番,又摇头,“不好,太老气了。” 这话要是雪青说的,小微只会计较她小气。可是新云说,小微就觉得一定不是,新云怎么会小气?新云是顶顶善良、大方,待人好。 “你也不老啊。”新云只不过大她三五岁。 “好歹是你的三婶。” 小微低头笑,新云说,“明儿晚上有个跳舞会,你想不想去?” “我——” 小微摇摇头,“哪儿行啊?” “这种舞会就是给年轻的姑娘们去的。” “你去过?” “我跟季辉就是在船上的跳舞会认识的。” “奶奶不会同意的。” 新云冲她眨眨眼,“妈恨不得你早点嫁呢。” 小微握住脸,小声说,“我还不想嫁。” “等你想嫁就晚了。我告诉你,这种场合你去一去,又玩了,又见世面了,在婆婆面前她嘴也松了,不然我想带你去逛百货公司买衣裳都不敢。” 她说得小微心思活动了。 “是么?” “女孩儿家名正言顺打扮自己的时候啊,就两次,挑人的时候,怀孕的时候。妈说你穿衣裳不好看,是老人家想省一点,不过为了你终身,为了宋家有个好女婿,她不会舍不得的。到时候我来买,她更没话说了。” “可是我不会跳舞呀。” “我教你。先得有装备。” 新云打开衣柜选了半天,挑出一件青玉色的连身裙子,喇叭袖、窄腰身,浅浅的V领,长到小腿。 “这件好。” 房里现成的留声机,新云拣了一张华尔兹,水似的音乐流淌出来,她又教小微挺胸抬手,摆出架势来。 “所以还是国外的学校好,这些事都是老师教的,一套一套的,跟男人怎么说话,怎么应对。都是学问。” 小微红着脸学,没一会儿就出了一头汗。 “太难了。” 新云想,“要不明天你先不去,多练练,下个月陈大帅生日,再去?” “三叔那个大帅?” 陈大帅在小微耳朵里如雷贯耳,季辉拿他当英雄似的。小微脸上刷的就涨红了,边摆手边往后退,好像新云立刻就要把她叼了去喂老鹰。 “那我怎么好去……” “季辉年轻,没个晚辈衬着,那些老兵痞不饶人的。呀,你去玩你的就好,我照应你的。” 新云搂着她笑起来,“你就当是陪我嘛,一个人也怪闷的。你不知道,旁人都爱带着姨太太去,那妖妖乔乔的样子,我看不上。” 姨太太又是个新鲜事物,吊着小微的好奇心。 宋家是穷了,十来年没娶过姨太太。现有的两房儿媳妇又都厉害。小微印象里从前还有亲戚过来找老太太哭,说是女儿在婆家受了姨太太的气,要寻死。 “那我妈那儿怎么说呢?” “我去说。” 新云打包票,小微不禁点了点头,她咬着嘴唇。 “三婶,我……不难看罢?” 新云嘴边绽开一抹微笑,小微最迷她这个表情,真是书上说的“未语人先笑”。可她又不是那一路卖弄的,反而有几分无可奈何,一边眼角已经搭下来。 “十八无丑女,你这一生一世,就是今年最美了。” 锦屏不同意,当面就落了脸子。 “咱们家不是放女儿在外面交际的人家。” 雪青道,“哟,大嫂这话说的,挤兑谁呢?我跟新云虽说有媒妁之言罢,正正经经行了聘礼,倒不怕老辈人笑话,婚前自己先都认识了,知根知底,两个人愿意,才上门提的亲。我没瞧出什么不好。” “我也不是说你。我的女儿,我不愿意她这么着。” 雪青提高嗓门。 “这么着是怎么着?我们怎么着了?” 老太太拍桌子,“喊什么。新云,你慢慢说,我耳朵聋,没明白。” 新云款款笑。 “季辉他们大帅下个月生日,我说带小微去参加跳舞会,没有旁的意思,那种场合年轻人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当是陪我。” 锦屏道,“那不是去让人相看么?又不是穷家的女儿要卖了,凭什么让人白白相看?” 小微涨红了脸。 “妈你说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道,“陈大帅现管着季辉呢,承蒙人家不嫌弃,下了帖子来请,两家是当走动走动。我们虽说不比从前,也不会自倒了门户。小微的事儿,我不会害她,教她去罢。” 新云道,“大嫂当心小微应该的,我也明白,小微毕竟十七了,又上学念书。只是如今跟从前不一样,姑娘们不都坐在家里的。我看那几个官的女儿也去。小微性子内向,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别闷出毛病来。” “妈,你不知道那些脏事儿。”锦屏急的站起来。 老太太诧异的看她一眼,她一向不是说话直白的人,又顶撞自己。 新云道,“大嫂这是怎么了?” “妈,那些当兵的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不是说三叔不好,可他队伍里那些人,谁知道怎么想呢?我们家腰杆子也不硬啊。现成就有的,还是个世家的孩子,让当兵的看上了,半夜来趁着家里没有男人就给抢走了。过几个月在街上给人认出来,人都傻了,穿衣裳不扣扣子,亮着两个……” “两个…… 老太太皱起眉头。 “锦屏,那些杂志上写的事儿也当真啊?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弄那种书回来看。要说对小微影响不好,那些才不好呢!都教的是什么?私奔!偷逃!姘戏子!离婚!” 大家一起目瞪口呆。 锦屏道,“妈!是社会上有这样的事儿才有人写。小微笨,遇见个甜言蜜语的,三两句话就给骗了。” 老太太不耐烦了。 “这家里我还做得主呢。” 锦屏转向小微,一张脸因为表情激烈而显得分外生动,小微恍惚看见了二十年后的自己。她的五官和锦屏很像,细致,小巴掌脸,有种婉转的气质。这样的脸只经得起端着看,万一动了怒气,就是一张画布揉皱了,该扔了。 锦屏说,“你魂儿都叫你三婶拐走了罢?还有点儿闺阁的样子没?” 她抚平自己的神色,微微低着头,能想象到旁人看着是怎样云淡风轻的一副眉眼。 “妈,你不愿意叫我去,我就不去罢,但是你别错怪了三婶,她都是好心。” 老太太满意的揽过小微的肩头,笑道,“这才是我们宋家的好孩子,懂事儿。” 她慈爱的替她理了理鬓角。 “奶奶不会委屈你,这一次不去也就算了,让新云带你去做几身好衣裳。” 新云也道,“是,大嫂不愿意就不去罢。” 说是带小微做衣裳,因为锦屏脸上不好看,硬是拖过了几天。 新云私下里问她。 “你怎么好像一下子沉住气似的,我还当你要哭呢。” “那样子不好看。” 小微不好意思的笑,“我是忽然觉得的。像我妈那样,要么呆呆的,要么使起性子来,脸都不好看了。” 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脸,掌心触到年轻鲜嫩细腻的肌肤。 “女人老的真快,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很秀丽的,又静,像卷国画,要说有多夺人眼目,也不觉得,就是能吸引人看下去。” 新云这一回是畅快的笑出来,“看不出你有慧根的,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你这样美,自然不明白。” “我美?” “是呀,你是生动的美,流动的美,我没见过你生气,不过你生起气来一定也很美的,骂人的时候,哭得时候,一定也很美的。”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画了许多张的新云,都藏在抽屉里,无人的时候就同她说着话,一句递一句,总也说不完的。 新云伸出一根手指划在脸上羞她。 “你妈还怕甜言蜜语的人来骗了你,你看看你的嘴,抹过蜜呢,放你出去,你能骗了人家。” 小微抱住新云的胳膊,亲昵的蹭着她。 “三婶,我说得都是真心的。我觉得你好美。” “我真怕你怕了你妈,被她锁在这个大院子里,往后嫁去另一个院子。小微,那日子一眼就望到头了,一潭死水,什么脏的臭的都混在里面。我想叫你走出去。” “我才不怕她呢,她根本出不了门。我不一样,” 想起学堂里年轻人脸上洋溢的希望和兴奋,小微兴奋起来。 “我嫁了人就能出去了,可是三婶,我去哪儿好?你都嫁进来了。我嫁到别家不是离了你?三叔他对你不好?” 提起丈夫,新云骤然回过神来,“我们少年夫妻,怎么会不好?” 她顿一顿,“要不好也是以后不好。” “那就好。” 不知怎么,小微语气里有了几分失落。 新云瞧出她心里不舒服,想是这些年夹在婆婆和大嫂之间受了好些气,故意逗她。 “那怎么办,以后你谁都不怕,不伏管教,真的要出事儿了。” 小微仰起脸来,发誓似的。 “三婶,我一生一世听你的话,你信不信?” “不信。” 小微一愣,“那就算了。” 陈大帅生日当天,到底,新云把小微带了去。 新做的衣裳还是青玉色,款式同那一件差不多,就是裙摆略宽些,料子坠些,穿上瓷人儿似的,越发衬得她白,几乎要透明。季辉叫了汽车晚上六点钟来家里接。晚饭小微才吃了两口就被新云拖进房间,烫了个西洋淑女一绺一绺的卷发,没有扑粉,就只点了一点胭脂。 “吃这么一点晚上要饿的,人家听见我肚子咕咕叫,该笑我了。” 新云忙着替她理头发。 “有水果香槟呢,还有冰淇淋,外面吃不到那样好的。” “呀,我没吃过冰淇淋。” “今晚管够。” 小微笑嘻嘻地,“自从上了学,觉得日子真好过。” 季辉在外面敲门,“好了没呀。” “就来。”新云自言自语,“戴首饰么?” “我没有首饰。” “我也不多,也不好,笨相的,要不戴颗珍珠罢,点缀一下领口,免得空落落的。” 新云说着快手快脚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只珠钗,把钗头一扭,那珠子就单落下来,带着个托子,她又取出细链子穿起,给小微戴。 “这也被你看穿了,我的首饰都是一物多用的。” 小微诧异地说。 “我以为你同二婶一样,娘家很有钱的。” 新云笑,“我爹是农民,你妈背后没告诉你?” 小微不好意思的承认。 “她说过,不过她也说你爹巴结军阀,手里有钱,所以你大方。” “她说对了一半儿,我爹是巴结军阀,不过没赚到钱就负伤了,我在檀香山不是念大学。” “啊?那你做什么?” 第 4 章 新云沉吟片刻,揣度这话告诉给小孩子好不好。 “陪着那个军阀的姨太太,她是檀香山的第三代华裔,家里原本有个菠萝种植园,后来败落了,抵债给别人,她只有跑到中国来做交际花,后来跟了军阀手里有钱,回去又把它买回来安顿父母。” “啊!” 小微震撼地说,“真传奇。” “女人发达起来,吓死人。” “可是自从你进门,家里好像宽裕多了。” “我有一点私房钱,以前收着不敢拿出来,怕给我爹拿去赌。嫁给你三叔算是有了靠山,我拿它放高利贷,你知道什么是高利贷么?” 小微摇摇头,完全沉浸在故事里。 “就是借钱给你,但是收很高的利息,借给你十块,一个月,教你还二十块。” “呀!” 小微试探的问,“那谁肯呢?” “有的是人肯。像我爹那样的赌鬼,只要有人借,哪怕卖了我他也肯的。” “也有人借了还不起,就耍赖罢?” 新云笑道,“是啊,就要你三叔领着几个兵去吓唬他了。” 小微听得叹为观止,略略想象一下就觉得是门寻常人做不了的生意。 “三婶,你真能干。” “家用倒不是我挣的,你三叔的门路也多,不过你的学费,上学的路子,就从这里来了。” 小微崇拜地说。 “原来女人也能挣钱,我真没想到。” “所以要念书呀,我也就念了几年,要不学算数,我也算不明白账。” “二婶知不知道这事儿?” 新云得意的说,“她都不认字儿,能想出来么?” 两人哈哈笑成一堆。 季辉在外面着急,砰砰地拍门,“还聊天呢?快点儿!” 陈大帅家住着个簇新的西式花园洋房,一层挑高大客厅里乐队现场演奏,只见衣衫鬓影,人客济济,多的是青年男女挤在一处说笑话。小微两只眼睛看不过来新鲜的西洋镜,没一会儿就热得出了汗。 新云带小微向主人家打过招呼,两人绕到花园里吹风透气。 初夏的夜里,草茎上有露珠,小微的裙子长,料子吸水,走几步就觉得沉了,她回头抱歉地对新云说。 “做衣裳时没想到,这样长,倒不方便。” “长的好,显得窈窕。” 新云说着笑起来,“做短的,穿玻璃丝袜,亮着大腿在外头,你又不肯。” 小微心疼东西,手掌在料子上摩挲,“怪可惜的。” 新云说,“你渴不渴,我去拿杯饮料。你在这儿。” 她转身回宅子里去,乐队那样闹,反而显得夜里静。 小微甩甩头发,倚在树干上,吐出一口气。她没觉得有人就在那树后面看着她,自在的很,抬手摆兰花指,又拈起草叶子向空中抛。 清凉的空气里有股甜味,远远听着女孩子放肆的笑声。 她一个人时才敢哼歌。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就闻见一股呛人的烟气。 她回头看,吓了一跳。 “谁?” 树影里站着个清瘦的男人,窄额头,英挺的鼻子,鼻子以下的部分都看不清楚。他皱着眉,瓮声瓮气地说。 “你是谁?” 小微给问住了,难道说是宋季辉的侄女? 她镇定一下,慢慢说,“我是客人。” 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是主人。” 陈大帅的儿子们刚才明明都见过的,一式穿着白色西装皮鞋,站在一块儿好齐整。小微想,这人尽想着捉弄人。 她后退一步,“那这是你的地盘。”回身提着裙子就跑了起来。 宅子里热浪滚股,新云正端着酒杯穿过人群,“等急了是不是?我太慢了。” “没,遇见个人站在树底下吓唬人。” “吓着你了?” “没呢。” 小微笑吟吟的,“我大概吓着他了。” 新云盯着她,“怎么回事儿,我就走开一会儿。” “三婶,都没人请我跳舞,你看,我就是来当壁花的。” 新云也笑。 “人这么多,谁还认得谁啊,都乱套了。原想好好给你介绍几个人的。” 她一双眼睛满场溜,“旁人不要紧,跟陈家的少爷是该跳一个的。我看看,大少给人缠着呢,二少自己带的几个人都够乱了。三少怎么又没影儿了……” 小微笑,“我玩儿的挺高兴的。” 新云不明白她怎么回事,“舞还没跳呢你玩儿什么了?” “心情放松嘛。” 新云低头想了一会儿,“原也是我多事。” “三婶,你怎么了?” “咱们吃冰淇淋去。” 这个晚上到底没人来请小微跳舞。 不仅小微,就连新云,也并没有几个人同她招呼。小微远远看着,围着陈大帅的人也多,季辉混在人堆里,并不显眼。原来他在这里的地位不是很高的,所以他们一家三口都像局外人似的看着热闹。 夜半时分人渐渐散了,季辉叫新云她们先走,小微问,“你呢?” 季辉低着头,“我还不能走呢。” “为什么?” 新云挽起小微的胳膊。 “他是陈大帅的近卫,要等人都走光了才行的。” 小微恍然大悟,原来三叔是个侍卫,好像包大人身边的王朝马汉。她看出三叔为这不够光彩的职务尴尬,扯着新云笑嘻嘻地上了车。 洞悉三婶的秘密令小微十分快乐。老太太问起跳舞会上的热闹繁华,她便讲小报上看来的名媛,连雪青都羡慕。 老太太意犹未尽的说,“小微这孩子,在家瞧着不爱出声,原来很能与人交际的。” 有了这一回,小微出门就名正言顺了。 新云给她买的原来并不是雪青家进口的高级面料。 “一来贵,二来,在二嫂面前,咱们两房还是要服输的。谁知道陈大帅什么时候失势呢?还是买卖长久。” 这番道理小微细想也不大明白。 新云笑,“我这人最擅长未雨绸缪的。我爹还在任上的时候,我就想着存私房钱了。” “为什么?” “小时候穷怕了。你们总说宋家穷了,我看着,总是有吃有喝的,没挨过饿。” 新云的手指微微颤抖,小微不由伸手去握住,轻声道,“不是都过去了么?” “我总有些怕。” “宋家还有我呢。” “你有什么本事呀?” 轮到小微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道。” 两人哈哈一笑。 新云说,“后天下午还有跳舞会,去么?去了不要怕做壁花。” “去!我喜欢待在大热闹边上,看着她们。” 新云抚着她的头发。 “你呀,你的心气儿真好。不发愁,也不着急。” 小微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说什么,我们家这个境况,一般的人,老太太和我妈看不上,门户高的,人家也看不上我。要自由恋爱了,不知道那人能不能养活我。” 新云盯着她年轻鲜艳的面庞,缓缓地说,“原来你明白。” 小微不喜欢新云这样看她,倔强的扭开脸。 “可是我能怎么样呢,偷着乐这一时好了。” 新云能去的舞会,也无非就是陈大帅家办的。 这一回的名目是大少爷订亲,小微穿着新做的衣裳,仍是绿色调的,颜色浓重一点,像是梧桐树初夏刚发的新芽,妙在那料子也是叶脉的暗纹,浅浅的印着,倒是日头底下才看得出来。 大少爷站在门前礼宾,小微这才把他同他的兄弟区分开。原来大少爷倒是看着年纪小些的那个,一张扁扁的长脸,皮肤黝黑,大鼻子,浓眉,武夫的长相,神色却显得轻薄。 见到小微,他夸张的鞠了个躬,“宋小姐,幸会。” 季辉笑道,“大少爷好记性。” “美女要记得可不难。” 是轻佻,但小微还是笑了。 新云郑重地送上礼物,“恭喜大少爷,吴小姐在哪儿呢?” “她怕晒黑,在屋里躲懒。” 没聊几句旁的客人来,季辉赶紧带着她们让开。 小微回头看那些潇洒的应酬场面,赞叹道,“大少爷真和气。” 新云一愣,“他的花头才多。” “吴小姐是什么人?” 新云附在她耳边低语。 “都当笑话传呢,你别挂在嘴上。原是一家子三个姊妹,最小的那个做了交际花,同大少爷走。后来认识老二,后来嫁了人生过孩子的老大也卷进来。” “那今天这位?” “是二小姐。说是订婚,也不知道往后到底能不能嫁过来。” “她的姐妹呢?” 新云一呶嘴,钢琴边上站着两个姑娘。 “穿红的是大姐,边上穿白的是小妹。” “父母怎么肯呢。” “父母肯得很,今天一定也来的。季辉见过,说是极糊涂没本事的。” 吴家的大小姐远远看见新云,端着酒走过来。 “小林?你也来啦。” 新云扯着小微笑,“吴小姐好。这是季辉的侄女。” 她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十五岁有没有,就带出来见人了。” 她向新云笑道,“你也真够心急的,连侄女都不放过。” 新云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喏喏连声。 大小姐笑道,“我有事儿呢,不陪你们。” 小微不服气,“三婶,她怎么这样刻薄?倒像是你成心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似的。她以为人人都像她们一家子呢。” 新云握住她手,指尖发颤。 “你妈妈不愿意你出来交际是对的,何必受这种人的气呢?我们回去罢。” 小微脾气上来。 “我干什么要怕她?我心里又没鬼。” 季辉走过来。 “刚才那吴家的做什么?我见她走开了小微鼻子都皱起来。” 小微道,“管她呢?!” 第 5 章 季辉只当是衣裳鞋子的事情,笑着踱开步子。 新云陪小微坐在屋角喝饮料,日头斜斜挂在院墙外,草地上照例还是许多贵客。小微看着他们应酬,倚在新云肩头问。 “他们每天就这样玩?没正经事做?” “什么是正经事?” 这倒问住了,小微想了半天,“读书啊,做事啊,开店也是正经事。” 新云轻蔑的一笑。 “那算什么?” 小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探身握住她的腕子,触手一片玉似的冰冷。 锦屏房里有一尊小小的玉观音摆件,质地十分细腻,那观音的面目虽是普度众生的慈悲,小微却总觉得她那样的冰冷,沉默而轻蔑的俯视着锦屏,仿佛知道她的所求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小微问,“我总觉得你心里好多事儿啊。为什么呢?” 新云勉强笑道,“我跟你说过,我是个最未雨绸缪的人。” “可是你已经嫁给三叔了啊,宋家不富裕,也能过日子,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见新云情绪低落,小微岔开话题。 “上次我在这里遇见个人,站在阴影里,声音很好听。” 新云说,“你听过其他男孩子的声音么?” “什么?” “你念女校,家里又只有季辉,你没接触过男孩子。” “那我也不至于就觉得他一个人的声音好听。” 新云只管笑。 “你不止觉得他声音好听,还觉得他人好看。” 小微跳起来,“至少我听过大少的声音,我觉得,他不好看!” 新云拉住她,“嘘!小点儿声,咱们还蹭人家东西吃呢。” 小微贴着她坐下,头靠在新云的鬓发上,“我真觉得他声音好听,可是,他大概挺不喜欢我。” “你知道是谁么?” 小微摇摇头,“我刚才仔细看,外面那群人,好像都不是。” “你不是没看清?” “可是他——反正他不一样。” 新云抚着额上的汗,“这儿真热。” 聊了一下午,小微到底累了,没等着吃饭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嘴上虽然不说,她的坐姿东倒西歪,全没个样子。 新云无奈,这个侄女说大不大,说小,活脱脱就是个孩子。她去同季辉说了一声,便回来摇小微。 “别在这里歇,回家去了。” 小微茫然的四周望望,“陈家还不开饭啊。” “才两次脸皮就厚了,快回去,让你妈打打你做闺秀的规矩。” 小微笑嘻嘻跳起来,“同你顽的。” 她要解手,新云只好再等一会儿。 小微刚走开,三少进了门。 新云只见过三少一回,还是在檀香山。那时候陈大帅的势力已经不小,三少出名不受父亲重视,也在那一班船上玩。 回国再见,他样子变了不少。 新云垂头退开一步,不想打这个招呼,三少却仰起脸笑。 “是季辉的太太?” “三少。” “好久不见。上回你没来?” 新云含笑道,“来了的,三少人忙,没见着。” “你父亲还好吗?” 新云没提防他提这事。 新云的父亲林立从前给另一个军阀王渲做幕僚,王渲如今陈兵江州,正同陈大帅争长短。 三少瞧见新云不自在,补充道,“你知道我不问他们的事儿。” “家父自从腿伤了,一直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里?” “四川万州。” 三少道,“是好地方。” 小微回来,见到三少吃了一惊,站在当地没敢过来。新云拉她,小微手微微有些抖,不由自主的扯着新云的衣裳。 “三少。” 他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便去了。小微捂住胸膛,新云急忙问,“你怎么了?” “心口疼。” “怎么会?” 她蹲下身子去,“老毛病,从小就有的,偶尔一下子疼。” “那怎么办呀?” 小微低声说,“不妨事,坐一会儿就好。” 她回到软椅上坐着,呆呆的想了一阵心事,新云心中也是阴晴不定,竟顾不上问她,只一下下替她捋着背。 三少的影子常常在夜深时闪进小微的脑海,挤走曾经长久逗留的新云。 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晚睡一两个小时,盯着窗外那团墨黑,像电影幕布似的,播映着自己编撰的剧本。她反反复复回味他说过的话,那个时刻风的速度,空气的湿度。 她的异常很快给锦屏看出来。 礼拜日不用上学,锦屏没由着她睡懒觉,一早八点多钟来敲门。小微迷迷糊糊爬起来。 “妈,怎么了?” “老太太那你都好几周不去了。” “噢,今天去,我洗个脸。” 小微提起暖水瓶摇摇,想起来昨晚没有打水。 锦屏在屋里打了个转,她好多年不曾仔细看过女儿的房间了。老太太的丫头隔三天来收拾一趟,日常的杂务就小微自己做了。也难怪她没点儿世家子弟的矜持,毕竟从没享过做小姐的福。 锦屏拂着梳妆镜上的灰,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小微诧异的回过头。 “彩姐是忘了罢,没擦镜子,我同她说。” 锦屏说,“你过来。” 她个子既高,人又白皙纤瘦,自打生过孩子,脸上慢慢爬起了斑。同旁的女人不一样,寡妇是不能擦脂粉的,黄黄的斑点兀自站稳在这张脸上。 迎着窗外透进来的霞光,小微觉得她一张脸给流年洗的简直没一点儿颜色了。 锦屏的旗袍不止腰身宽,连袖子都极阔,袖口三四道滚边,一重压过一重,密密的繁复压抑的纹路。小微只到她肩膀高,乍然间仿佛整间屋子都被遮住了光。 她有些怕。 “妈。” 锦屏刷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小微惊得叫了一声。 又一巴掌。 第三巴掌下去小微坐到了地下。 “妈!” 锦屏举起手看了看,巴掌都红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小微捂着脸没说话。 “你当我人在这个家里困着,就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些勾当?” “我做什么了?”小微委屈的说。 “认识什么人了?” “没有。” “没有?她没介绍公子哥给你认识?” “我没跟人跳过舞,没跟三婶分开过,我们只是坐在那里看人家。” 锦屏呵呵笑,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噢,知道你三婶是多不上台面的人了?” 小微向后缩,“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女人,最可怕的四个字,就是来历不明。林新云这个人,也就只有季辉肯上她的当。” “三婶不是的。” “她嫁过来这么大的事,父母在哪里呢?兄弟姊妹在哪里呢?就一个女孩儿家自己冒出来?你当她是读书读坏了脑子的革命党?提个箱子就离家出走?” 锦屏滔滔不绝,小微的眼泪迸出来。 “你不喜欢她,我知道你不喜欢她。那你也不能作践她!” “我挡不住你,不过你记着,你是有身份的,跟着她做了下作事情,就别认自己姓宋了。” 小微哭着说,“你打坏了我,奶奶不会饶你。” “对,你奶奶还指望你攀上高枝儿呢。” 小微拼着再挨打,喊出来。 “你不指望么?你不也天天的等着?” 锦屏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有那么大力气。 她扯开嘴角笑,“你的婚事,我不点头,就不是父母之命,没人强的过去。” “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我要怎么样?我自己都没想明白。”说到这句,她的气也消了。 “你才十七,再想两三年不急。” 她走到门口,又扭头看缩在地下的小微,不禁皱起眉头。 “地下那些灰,你叫彩姐擦擦。” 老太太屋里的牌局,小微终究还是去了。之前拿冷水敷半天脸,把红肿消下去。她忙着做这事儿,又误了早饭。二舅太太没来,新云也不在,锦屏难得上桌,娘们三个玩麻将,规矩同四个人的不一样。 老太太从前听人说三个人的麻将更好玩,还是第一次上手,瘾头大得很,玩到中午算算账,就她一家独赢。 老太太高兴,回身对小微说,“看奶奶今天手气旺。” “才不是,是打的好。” 雪青飞起俏皮的眼风,话里分明有话。 “小微是长大了,眼瞅着就这一二年,也该出阁了。” 老太太接过话茬。 “不是我说你们,小门小户的眼界低,成日在新云面前说这事儿干什么呢?明摆着告诉人家咱们阖家都靠着她了。” 雪青撇嘴。 “不靠三房靠谁?我们家虽也有几个子侄,妈看不上的。” 老太太咳了好几声,再说话嗓子都低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新云压了你好几头。可是这孩子你也看见的,处处都知道忍让。” 雪青道,“妈别说这样话,我嫁进来,哪一样不是为家里打算呢,就算得罪人,也不过是嘴里厉害罢了。新云脾气比我好,又比我有本事,虽说她是个新媳妇,年纪小,让她管小微的事,我是服气的。” 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好像锦屏与这事无关。小微气定神闲的坐着,也当事不关己。 老太太又道,“他们当兵的花头多,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没个定数。我是想着,家里有季辉吃这碗饭就罢了。小微还是嫁个妥当人。” 雪青笑,“这兵荒马乱的,哪儿来的妥当人?妈还是想找个念书做官的?我说话难听,妈,咱们宋家是没这个运道了。”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回身拉住小微的手看了半日。 “我们家倒了,委屈了你,我心里也不愿意。仲辉要是还在,也不能同意啊。” 锦屏鼻子一酸。 “妈。” 老太太不理她,仍同小微说。 “家里帮不到你,你心里就得有个成算。如今十七不算很大,倒也不小了,放你跟新云出去见世面,你别只顾着玩。” 小微低声答应。 雪青又道,“小微一向胆子小,叫她手到擒来,倒是难。” 说得老太太笑起来,“你呀,学会几个词就瞎用。” 锦屏听了半日,终于彩姐来说吃午饭了,老太太撑着桌子站起来,方才问她。 “你怎么说?” 锦屏忙回话,“我在家里坐着,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全凭老太太做主。” 饭后小微跟在锦屏身后,一出老太太的门便有意放慢步子。 锦屏冷哼一声,并不回头,慢慢走着。 小微的屋子近,转过弯就到,平日里锦屏在门口略站一站,小微就进去了。 今日太阳格外亮,小微战战兢兢靠近,听见她道,“老太太的声口你听出来了?” 小微点一点头。 “当兵的不行,知道么?” “嗯。” “去吧。” 第 6 章 陈大帅的部队进不了市区,就在城外和王渲对峙。指挥部同家眷却是打着常住的架势,置下洋房汽车之外,又积极的同本地商户应酬起来。 这一回的户外餐会请的都是大商贾。 雪青的娘家做生意,名声在外会‘尝鲜’,凡事都抢在前面。内里的意思却是,生意机会找到,因为靠不上地方或是军队的势力,总也做不大。所以一而再再而三,还是靠着脑子灵活动手快,路子一走通,稳妥赚钱了,便被别人抢了去。 餐会没有下帖子请姜家,雪青并不恼,知道父兄‘品级’不够,只是竟有帖子专请新云,雪青百般的想不通。 饭桌上她旁敲侧击地问,“季辉升的好快。” 新云笑道,“哪有升?好久没交火了,也没机会立功,还是营长呢。” 雪青说,“陈大帅手下多少个营长,怎么专门请你?” 新云低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陈大帅。” 老太太的筷子停了片刻。 新云这门亲事做了近两年,宋家却还没见过亲家。当初新云自家提着皮箱跟季辉来,头回见面,老太太只当是外面的野女人,十分不屑,只是顾忌季辉不好得罪。 母子间数年未见,当妈的心里一向看低他。两人对面站着竟有几分尴尬,倒是锦屏真真有一腔关怀,迎上去一手搭在季辉肩上。 “小叔这么高了。” 新云抬起头,一张雪白的脸竟没化妆。锦屏愣了下,老太太不开口,她若是贸然问了,倒像是允她进门一般。只是新云满面堆着极和气的笑,一点儿狐媚子气都没有。 那一刻锦屏哑了口,新云一句“大嫂”叫出口,老太太哼了声,竟也没反驳。 老太太道,“哦?你父亲什么时候有空来,我们也见见。” “妈,当初是我同季辉没办好,白让您操心。我父亲头几年打仗弄伤了腿,现在还不能下地。他人在四川,中间隔着好几个战场。他倒是惦记我,只是总来不了。” “这么说起来,当初季辉去投陈大帅,还是走的你们家的门路了?” “我怎么敢掺合打仗的事。再说人家也不认得我。还是上两回陈家办舞会,陈大帅待下属极好,同我闲谈,问起来方才知道的。” 老太太嗔怪的看一眼小微。 “这事儿倒不听你提起。” 小微睁大眼睛,懵懂的问,“这算大事啊?” 雪青酸溜溜地说,“比你嫁了人还大呢。” 老太太嫌这话太露骨,落下脸子,雪青便识相地转开话题。 晚上新云来找她说话,小微还怔怔的坐在烛光里。 她连问几声,“你怎么说?去不去?” “三婶,你是想叫我认识三少么?” 新云一愣,有些忸怩的低下头,“叫你看出来了。” 小微回身握住她手。 “你对我好,我知道的。” 新云勉强笑道,“三少——究竟也算不得多好的对象。” 小微道,“当兵的不好,可是我也遇不到更好的。” 新云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仍然笑道,“也不要这样丧气,谁知道以后遇见什么样的呢,要紧的是先走出去。” 小微尽力振奋起来,“上次那件藕荷色的衬衣,你看着我穿,像样么?” “看你想配裙子还是裤子。” “我腰太细了,裤子穿不住罢。” “那穿条米色的半身长裙,很好的,清淡,又文静。” “鞋子呢?” “也要米色的罢。” 小微垂头丧气地说,“那又要买。三婶,我像个无底洞,一直要你照应。” 新云揽着她窄窄的肩。 “一家子不说这种话。” 小微从窗口望出去影沉沉的院子,再向远望便是她母亲那座西向的厢房。 那屋子的灯永远是亮着的,就算半夜她做噩梦醒过来,也是亮的。母亲到底什么时候在睡觉呢?还是睡了也点着灯。 小微拿不准告不告诉新云,母亲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语调。再等个两三年,自己颜色也褪了罢。 新云道,“你这个样子,真叫我想起我坐船去檀香山那时候。” 她打开这个话匣子,小微想,三婶竟是肯同我讲心事的样子呢,可是我问了,会不会又叫她为难。 她满心里爱惜这个三婶,犹豫好一会儿方才道,“你喜欢他?” 这个他是谁,在两个女孩子之间是不需要问的,他的样子、发式、身份,对少女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描述她心里的那个他,听在她耳朵里,就是她心里的那个他。 新云有点羞涩,“嗯。” “他呢?” “不是特别喜欢,他身边女人多,比我美的,比我妩媚的,像丝一样缠住他。但是只有我能干,能帮上他。” 小微小心翼翼地说。 “你一定难过死了,幸好后来认识三叔。” 新云说,“我倒没怎么难过。”这是真的,意识到王渲对自己连对美貌少女的冲动都没有时,她反而平静下来。 新云失落的爱情故事在小微听来,却迷蒙的像是个梦。从蔷薇色浓云中走出的那个男人,轻轻的转身,就让她奋不顾身的追了去。多好啊。哪怕并不被他爱也是好的。 小微问,“三少什么样?” 见新云意外的神色,她扬起脸,“我好奇。” “他啊。” 新云斟酌着用词,“从前我也只见过他一回。” 陈大帅是个萎靡的中年人,精瘦,军装一世不肯剥下来似的,这样热的天,领口都不松一点儿。 小微听新云同他应酬,走了神,胆子放得大起来,顺着靴子、裤子直看到肩章帽子上。季辉站在他身后,极仰慕的瞅着他后脑勺,手搭在枪盒子上,像是随时预备□□。 三少道,“爸,你再想不到,季辉娶了林立的女儿吧。” 陈大帅呵呵笑。 “他能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过来我看看。” 他倚老卖老,拉着新云的手,“我跟王渲隔江分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新云笑笑。 “我父亲在他府上管着后院的钱粮,我帮手。” “哦——” 陈大帅皱着眉头,不易察觉的瞟了一眼季辉,许是都没瞟到,就往身后略侧了侧脑袋。 “王渲几个小妾,听说美得很的。” 新云低下头,“我见过,倒不好说美不美的话。” 这番忸怩便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王渲的部队论人数论装备,差陈大帅两三个台阶,并非强敌,只是他占据地利,又狂妄惯了,卡着陈大帅的补给线,三番两次出小股部队滋扰,颇有挑衅之意。 不过军阀们提起王渲,说得多的并不是他胆子大、擅偷袭,而是对女人的品味,临近几省有名的美女,不管是学生、私娼、戏子,都被他一一搜罗,耐心蓄养,调理的满院子桃红柳绿,颇有春时景致。 三少道,“王渲那人对手下倒不错,花钱送出去念书。爸,好几年以前我在船上就见过新云一回。” 陈大帅的眼珠子溜一轮,像是蓦然间想起来。 “檀香山那回?” “诶。” 他斜眼瞅着新云,“你在船上?” “是啊——三少记性真好。回来先我都没认出来。” 陈大帅古怪的笑了。 “季辉不早领你来见我。” 新云道,“有我爹,我怕挡了他的前途。” 陈大帅放声大笑,回身拍季辉的胳膊。 “看你老婆多懂事儿。” 他连哆嗦嘴带捋眉毛,整个人多了许多小动作。 小微发现刚才他是绷着劲儿在跟新云——或是跟三少说话。 “现在这个世道,你投奔我,我投奔你,输了认怂,赢了扯面王八旗,也多得是。再说林立不是早负伤回乡了么?你太小心了,我不跟季辉计较这个。” 新云喜的向前一步,若不是三跪九叩的大礼废除了,她必然要跪下去表示兴奋和感激。 “大帅!您真是搬走我心上一块大石头。” 陈大帅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 “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孩子是你妹妹?” 三少笑道,“她啊,她很会说话呢。” 他玩笑似的目光扫到小微脸上。这不过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可是在小微心里,却好像已经对他熟悉依赖起来。她抓住机会想要看清他。三少的五官同两个哥哥挺像的,只是肤色白净些,神态斯文,柔软的头发轻轻垂在额前,一双长眼睛,同陈大帅一样嬉笑里透着防备。 小微突兀的想,他竟比两个哥哥更像军人。 新云扯她,小微咬着嘴唇。 “我姓宋。” 陈大帅笑呵呵地,像耐心的长辈该有的样子,“这一屋子的枪吓着你了?” 新云道,“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是这样。” “哦?” 陈大帅饶有兴趣的看看小微,“你多大了?” “十七。” “是季辉的妹妹?” 新云道,“是季辉大哥的女儿,我们宋家从前出过举人,都是宣统年的事了。” 陈大帅点点头继续问。 “上学吧?” 第 7 章 情势急转直下,小微骤然间意识到这番探问里藏着的内容,她惊愕的看了一眼新云,她正在徐汇报。 “念初二呢,我听大嫂说,小微五岁就会写字了。” 她没撒谎,可是巧妙的避开了一切不光彩的部分。 小微命令自己低下头,她怕搅乱了新云精心布的局,便听见陈大帅满意地叹了口气,两只结实的胳膊撑在膝盖头。 “以后多来玩儿,外面乱,两个年轻人不安全。我也不好叫警卫员跟着去。是吧?” 他自顾自说着,哈哈的笑。 小微等三少抓住时机解释,他却毫不反抗的听着这戏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很快新云拉着小微退出房间,三少跟出来,笑嘻嘻的扯了扯小微的头发。 “宋小姐,往后常来。” 他真切的快乐让她更加不知所措。 小微下意识抓住新云的裙摆,听见她说,“天热,怕是中暑了,我带她回去。” 三少点点头。 “我叫汽车送你们。” 回到家小微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她失魂落魄的倚在床沿上。新云绞了一把毛巾递过来。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你为什么那样说?” “什么?” 新云扭开脸,又端着水杯凑到她嘴边,“哪句话?” 小微红着脸,“什么叫——他们一见面,我同他没见过几次啊。” “我猜的,你第一回去,在花园子里遇见的,是不是他?” 小微臊的伏在枕头上,连眼睛都闭上了。 “你胡说。” 新云不肯放过她。 “我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风。这人脾气古怪着呢。男人开玩笑都荤,他从来不笑,也不议论女人。要说清高又不是,他们喝醉了摔在泥塘里,就有他的份儿。” 小微好奇得要死,两只手把面孔遮起来。 “他万一,万一当面就说,从没注意我——那我不是窘死了。” 新云笑,“哦,你窘什么?你又不喜欢他。” 小微翻身朝里面躺,细白的小脚丫子踢在新云腿上。 “换你试试,三婶,这么捉弄我。” 新云按住她,“我看他对你——” 她话没说完,小微已经翻身坐起来要捂她的嘴,起的急了些,几乎撞到新云脸上。一刹那而已,新云一垂头就躲开了,但她还是感到她皮肤细腻香软如同春季细细碎碎飘落的樱花,那粉色仿若白色,可是衬着真正的白色就会显出一抹害羞的潮红,且带一丝似有若无的暖香,撩拨得她有点儿发愣。 新云说,“我转弯夸你呢,大少二少找的女人可都不上台面。我看陈大帅也不满意。” 小微好半天没说话。 新云问,“想什么呢?” 她幽幽迸出一句,“我都没看清他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司机来,给宋家每个人都备了礼物,头一份是沉甸甸的一柄金如意,阔绰得老太太都傻了。幸亏新云手脚快,封了红包递上去。 司机走了,老太太抚着胸口,颇不矜持的问。 “陈家出手这么大方?” 新云笑道,“对旁人真不一定。三少去日本留学,正经念过军事学校,幕僚们一向都说最有前途的。” 锦屏板着一张脸。 “他人品好不好,你又不能打包票。” 新云道,“大嫂说的是。你看,人也没说是下聘。如今的规矩,再没有放下东西女儿就娶走的事儿了,都要两家愿意,两个人愿意。我看这么重的礼,三少自己也拿不出来,都是陈大帅的意思。长辈送的,又不提婚事,人家行事多大方?诚心诚意要结交我们一家子。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大伯中过举人的,果然人家不敢小瞧。” 老太太满意的不得了。 “我看很好。你说他排行第三?那两个儿子怎么样?” 新云道,“上一回大少订亲,那家子几个女儿都同他有首尾,还嘻嘻哈哈站在一处呢。” 锦屏皱眉,老太太瞪她,新云忙道,“妈,大嫂也是担心孩子。” 雪青道,“老二呢?可娶了亲?” 新云掩着嘴,低声道,“日日睡在堂子里呢。” 锦屏急道,“一家子就一个好人?我们小微没有这样的福气,这种人家,谁稀罕谁去。” 老太太一拍桌子。 “闭嘴。” 锦屏吓得站起来,看清婆婆虎虎生威的一张脸。 “你要把女儿耽搁在家里,让亲戚朋友看笑话,你就接着闹。不然的话,你去寻个好人家?!难得这么好的叔叔婶婶,一味帮忙,还要给你赔小心!” 锦屏一颗心扑扑直跳。 她不喜欢新云,也不愿意小微嫁这么早——她嫁了,就再没人肯听她说一句话了。她抬眼看默默站在一边的小微。 宋家是败到底了,当着未出阁的女儿的面,就在这里讲彩礼呢。 老太太犹自发脾气,拍打着锦屏那一份礼物,是两匹上好的衣料。 “人家想跟你买人,还用费这个功夫?你别拿自己当相府的千金了!” 这话狠的一下子扎进锦屏心里。 她父亲从前官至五品,离相国还远。可是锦屏打小就拿自己当戏文里的千金看,说话做事,不肯走一点儿样子。 她本是当得起那份尊贵矜持的。 ——她爹虽然当不起,但孟辉,中过举人呀! 直到孟辉死了,一辈子不要指望有儿子,锦屏才不再做诰命夫人的梦。 小微嫁了,她就什么都没了。 锦屏流下泪来,转而责问小微。 “你就这么想趁早离了我?” 小微抱起衣料,毕恭毕敬的说,“妈不喜欢,我叫他换别的花色送来。”她看都不看一眼锦屏,转身就出了房间。 雪青弹着指甲。 “大嫂也不用这么着,哭哭啼啼的,到底给谁看呢?这孩子我看是长成个人了,有主意了。到底女大不中留。” 三少上门来,老太太摆出‘开明长辈’的模样,不多打听一句话,笑眯眯叫小微出来。两人看电影吃饭,样样事三少都问她的主意,说什么是什么。小微也不上学了,大事便是坐在家里等他。 没人在跟前时,她傻乎乎的脱口而出,“你呢,你喜欢什么?” “我都行。”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都行。” 再问,他的本色就露出来了,无所谓的,懒洋洋的。 “话这么多。” 她疑心得罪了他,可是他却温柔的守在她身边,盯着她把一整块牛排吃下去。相处得久了小微发现他不爱笑,长眼睛里总有阴沉沉的味道。他不爱搭理她,可仍然常常来找她。尤其当着旁人,他总摆出一副笑模样,仿佛和她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他的心怅然得在半空里浮着,看着自己干的荒唐事。 他倒是并不怪小微和她的家人,他根本不在意她。 这个真相来得很慢,小微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抵御着。 现在唯一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就是新云。 她会追问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那些闺房里的傻话呆话糊涂话,说着说着,就把小微自己也说服了。 有次在电影院,正看一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 小微怔怔的盯着屏幕,完全融入剧情里。她发现自己特别沉醉于求之不得的感情,在追逐里绝望的、坚韧的、不知道终点的。 他漫不经心的抽烟,那股男人身上才有的烟草香气一点点占据她的头发。 “别抽那么多。” 她低声说,听见他低笑,伸手又掏出打火机来。 小微斜他一眼,有点嗔怪有点纵容,觉得他戏谑的表情那么好看。 火光亮起来的片刻,一个男人走过来。摇曳的微弱亮光里,他微笑着贴到三少的耳根子底下。 “这么巧,你们也在这儿。” 他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也冲三少笑。 那两人说完脚步不停的走了出去,三少愣了一回,站起来向门外冲。 小微追上去,他猛回头瞪她,那副野兽般的眼神,带着恨意,却并不是冲她。 小微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清醒过来,脚步就慢了。 小微跟上他,两人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三少才低声说,“没吓着你吧?” 他的声音干燥,不友好,可这是他真实的情绪,第一次,毫不掩饰的凸显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微放下大半个心。他们很快回到了既定的轨道里,亲昵的挽着胳膊,三少讲一个又一个轻巧的笑话。 “他肯定想你想坏了,才见到你就恶形恶状的。”晚上新云分析。 “啊?” 新云低声说,“你不知道男人,从前季辉也这样,就是憋狠了。” “那怎么办?” “婚后就好了。” 新云暧昧的说,看了她一眼。 小微推攘她,嫌烫手似的把这话题扔到窗外去。 第 8 章 很快通过新云向老太太提了婚事,附带一张礼单,洋洋洒洒列了不少东西。老太太喜道,“新云哪,宋家真该给你记头功。” 雪青嗑瓜子儿。 “妈你不想想,小微嫁过去,季辉升官,这事儿两全其美的。” 锦屏自打那回轻易不肯出房门,彩姐早上过来卖人情,告诉聘礼的事儿。 锦屏坐不住了。 小微在房里梳头,锦屏闯进来时动静太大,镜框子都摇了摇。 “妈——” 她怕她还要耍威风,心里惴惴的,面儿上倒是不肯带出来。 锦屏看着女儿短短几个月就给人教的知道装相了,又是气又是恨,十几年辛苦熬出来的人,一颗心全长到别人身上去了。 “那个三少什么样?” “挺好的。” “你知道什么好坏。” 锦屏气急败坏,姿态扔在一边,露出护犊子老母鸡的劲儿,上上下下在小微身上翻检了一通。 “他碰没碰你?” 小微推她,推不动,自己反倒绊倒了,她带着哭腔抖抖索索爬到桌子边上。 “妈,你说什么呀!” 锦屏给她的眼泪吓住了,收回手,小心翼翼的问。 “他有没有不规矩?” “没有。” 小微不肯喊,压着嗓子,眼圈憋红了,这是丑事儿,她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妈这么看自己。 锦屏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受的教育,男女婚前都是不来往的,她从未被自己的女性亲属问过这种问题。可是她现在迫不及待的要知道。 小微倚着桌脚低声抽泣,锦屏慢慢靠近她。 “小微,这事儿你得让妈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提亲,又下那么重的聘礼?你知不知道?北京上海都有房子呢。” 小微背在身后攥着桌腿的手指捏的发白。 母亲这话的潜台词是,她要是没舍出身子去,就不配得到这些礼物。她哭了一会儿,半是愤怒半是羞愧,锦屏像只空中俯冲下来的兀鹰,要盯住她这块肉,看看到底哪里值钱了。 在母亲心里,她不值得让人这样——爱着。 锦屏耐心等着,已经排演起一旦小微说出真相,立刻就要冲去上演的戏码,她不能眼看着别人欺负了她的孩子,这孩子的父亲还是举人呢。 这几个月是她人生中最自在的时光,不能让母亲毁了这一切。 小微揣摩着局势,思索什么能让锦屏软下来。 她终于横下心。 “他,就一回。” 锦屏抖了抖嘴唇,声音比她还小。 “他有没有别的女人?” “他跟大少二少不一样,那些脏女人,他从来不要的。” 这个词触动了锦屏。 女儿原来悄无声息的已经站到了自己这边。她一直忧心的,与其说是她上了不像样的男人的当,倒不如说是她自甘堕落,做了脏女人。 这两件事儿有着微妙的区别。 在锦屏心里,后者更不值得原谅。那种神奇的,只属于女人间同仇敌忾的气场在母女间初次形成。 锦屏看小微的目光软化成深深的羡慕——她就要出嫁了,无论如何,嫁人是该被祝福的。 “那他真是不错,立刻就来提亲了。” 小微听出她态度的变化,不自觉挺直了腰板。 “妈。” 锦屏抚着自己的发髻,她每天都要花好长时间把白发小心的藏在仅有的黑发底下,就快藏不住了。这样子去喝喜酒,还算说得过去吧,趁自己还没胖成个老妈子,拍合影好看一点。 瘦嘛,总有点儿好处的。 “这年头,妈早看开了,对你好就是好。他对你凶过没?” “没。” “读过书没?军事学校算什么正经地方,念过经史子集么?” “我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些事。” 锦屏笑了。 “也是,男人家不爱跟女人说外面的事儿。你爸从前也是。” 锦屏的笑容夹杂着对另一个女性的推心置腹,让小微手足无措。她很想逃到新云身边去,她说话不会这么难听。她应付母亲,笑了两声。 锦屏说,“我还有些梯己,是留给你嫁人的。” 两家都着急,婚事办的极快。新云在过程里几乎没有露面,老太太格外提拔锦屏,事事都叫她去办,东拼西凑的,也算有几件好嫁妆。 几乎是一阵风的功夫,小微就出嫁了。 洞房里三少一身的酒气,倒在她身边呼呼大睡。 小微松了一口气,她其实还不知道夫妇间会做什么,因为她那虚假的招供,母亲没传授她任何技艺。她在他身边理出一块地方,把自己妥帖的放进去,躺好。 离开家的第一夜,小微睡得踏实极了。唯一的小小遗憾,她没来得及跟新云告别,不过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了吧。 三少对小微亲昵的不得了,两人一时半刻也不分开,拉着手到处去。陈大帅脸上那种戒备的神气淡去,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小老头。陈家的规矩,在家的人都一块儿吃饭。大少二少在家的时候少,只有他们两口子和陈大帅那一连串的姨太太吃,有一个看着比小微还小些。 三少私下同她说,不记得行次可以不叫人,陈大帅不是宠妾灭妻的人。 婚后小微活泼的本性流露出来些,她同他开玩笑,“噢,那你是不是那种人?” 三少一愣。 “我不会再娶的。” 小微精神放松,随口就答应一句,“养在外面不是更不好。” 出嫁前一晚锦屏交代过,以后男人有别的想头,先别要死要活的闹。她嘴唇咬破了才说出那件事来。 跑了的那个陪嫁丫头是孟辉收房的,就养在几条巷子外,瞒了她半年多。锦屏大闹了一阵,半夜上吊又救下来。 为这事儿老太太看她不上。 锦屏总结说。 “与其让她在外头做大,留着男人不回家,不如收进来,眼皮子底下闹不出动静。” 后来孟辉死了,那丫头卷了细软跑了。 三少皱起眉头。 “说了没有就没有,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 他很严肃,却并没动感情,仿佛她是质疑了他的道德水准。小微隐约觉得她触摸到了那条早已存在的底线,要不要在今天捅开呢?她犹豫了,然后真正的三少暴露在空气里的机会又过去了。 三朝回门,小微插戴满身首饰喜气洋洋的回去。 老太太迎活凤凰似的迎出来,小微问,“三婶呢?” 锦屏道,“季辉有任务,新云陪着他去云南了。” 老太太喊着‘我的乖孙’,雪青扎手在她身后,一脸的不耐烦。锦屏不肯饶过她。 “你不知道,你三叔升官了,就前几天。” 三少掺着小微的胳膊。 “最多两个多月就回来了,你们日子长着,急什么。” 小微一脚一脚不耐烦的踢着门槛,还是埋怨。 “都不告诉我。” “你同她那么好?” 三少捉狭的眼神在小微脸上扫来扫去,想要找到些蛛丝马迹。锦屏冷眼看着,心道三少倒是体贴,惯出小微的毛病来,在家时她可不敢这么着。其实锦屏会错了意,小微抱怨的是新云。 秋风天里新云回来,到陈家探望小微。她瘦了许多,粉打得重,脸还是白,一双手伸出来又黑又干,打扮得倒是愈发少妇风韵起来,鬓角烫过,一道弯钩贴在耳旁,红旗袍绷紧在身上,显出腰身多余的肉。 小微皱起眉头。 “三婶,这衣裳做得不大合身。” 新云眼巴巴看着她,“他对你好不好?” 小微笑起来,“你怎么了,倒不相信他肯对我好?” “是太快了些,你别怨我,你三叔没什么本事,结上亲家,宋家有好处的。” “我们家总是要打这个主意的。” 小微顿一顿,“他蛮好。是不是三叔有事?” 新云枯坐一会儿方才开口。 “他在路上纳了个小。” 小微张张嘴,没想到姨太太的话题这么快又回到宋家,看来真是发达了,那她贸然达成的婚事倒是值得。可是三婶待三叔那样周到,事事替他打算着,他怎么舍得。 “可你不是对他有恩?” “恩算什么,旁的女人说话更动听。” “我妈说千万别闹。” 新云挤出一个笑容,“大嫂那套太太经,我知道的,我同她不一样。” 小微紧紧握着她的手。 “你同她当然不一样,你不爱他,不是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的。” “爱?呵呵。我如今也是靠着他的。” 新云倚着桌角,懒洋洋地说。这趟回来她身上没了朝气,整个人懒散下来。 “你有什么打算?” 新云仰面看着空洞的世界,“走一步看一步吧。” 晚上小微向三少讲起新云的烦恼,他不以为意。 “季辉去买烟土的,想是公账之外也发了一笔小财,所以动起歪心思来。” “路上那么辛苦,三婶陪他去,都不念这点苦劳。” 三少笑嘻嘻的。 “林新云会心疼丈夫?我不信。” 小微闻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婚后陈大帅疏远了幕僚,凡事都同三少商量起来。今天上午两人关门密谈了好几个小时,据说是采纳了他一个军事上的意见。 “她以前在王渲那里很有本事,穿军装佩枪,还有个副官的头衔。王渲她跟你提没提过?专爱四乡八镇搜罗美人,一掷千金的。王渲有一个妾是林新云从檀香山骗来的,林新云骗她说,来中国可以上学。” 三少手里玩着块玉把件,色泽很润,雨过天青色的。他握着它在下巴上摩挲,斜觑着眼观察小微。 她知道他一直疑心她婚后的快活是假的。 “不可能。” “那个妾生了孩子以后老实了些,求王渲让她回了一次家,还是林新云押着去的。她拿王渲的钱买回祖产,安顿好父母就跳海了。我见过她,才19岁。听说她母亲知道以后也自杀了。” 第 9 章 小微觉得天都塌了,她竭力不去想自己和那个女孩子的相似之处,嗓子低下去好些。 “你怎么知道?” 三少看出她脸色苍白,“带兵的都知道,林新云掌着王渲大半个家。我只不晓得她为什么从王渲那里出来了。你三叔老实,又没见过世面,大概不知道。” 天花板越来越高,小微知道自己在往下倒。 “你会不会逼得我要自杀?景轩,” 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眼里有不甘,“你会不会逼我到那一步?” 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小微的精神回来些,三少叫丫鬟别把消息漏出去,亲自在房里守着她吃药。 小微推他,“父亲不是有事情分派你去办?” “害你这样,我怎么好走开。” “家里那么些人呢,要不叫我妈来也行的。” 三少观察她的神色。 “你觉得林新云骗了你?她怎么同你说我的?” 小微扯枕头过来垫住腰,三少想帮忙手脚却放得不是地方,她笑他动作笨,一面说。 “嫁都嫁了,三叔得了好处也是我们家的事儿,我不埋怨她。” “那你……”三少察言观色,不敢问下去。 “我怕你对我不好。” 嫁过来个把月,小微处处留心观察他的言行。虽然没人教,她也知道他们是太快了。不过锦屏又说从前她并没见过孟辉,也琴瑟和谐的。景轩性子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所谓,他很重视父亲的意见,爱在他面前表现,他又愿意人家觉得他有一房称心的老婆。 小微算着,就算他不怎么满意自己,只要他是个负责任的丈夫,那也不错。 “我只认识你,同旁人没得比较,我觉得你好,你就是好。” 小微伸手去握他的手,柔柔的说出傻话来。 真怪,一样肉麻的话,对着新云要容易许多。那些蜜似的话,对着新云的画像滔滔不绝,就算是对着本人——如果她愿意听的话,小微也毫不犹豫的。 但此刻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她紧张得声音发颤。 幸好三少没动,由着她握。 小微接着说,“过去盲婚哑嫁呢,我们好歹约会过。” 她竭力轻松点谈开这话题,三少没有恋爱的历史,他也许同她一样,并不知道应该怎样选择,碰着谁是谁了,难免有点缺憾,但那不妨事的。 三少挂着个含义高远的微笑,没说什么。 屋子里天高地远的静。 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从今往后也是如此了,他是她的天,更是她刚刚寻到的一个美梦,这一生一世,好不好都在他手里了。小微知道他正在同半空里的那个懒洋洋的自己斗争,她也斗争过的,只是她没资格再等下去。 小微想,她得叫他知道,他也已经没资格。 “父亲在等我。” 三少轻轻挣开她,站起来,抖了抖肩膀。 他同陈大帅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尤其在流露出略带点轻蔑的眼神时。 小微微笑着看他出门,身子向下溜,滑进被子里。没提防的片刻,她看见刚才他被她握着的那只手停留过的地方,他刚才死死的抠着床单,竟把那里抠出一个坑来。 陈大帅叫人送滋补汤水,小微糊里糊涂吃了几天,竟发起烧来。三少去了上海,陈家只好请来了新云。小微强撑着坐起来,不愿她看见自己病得狼狈,在脸上抹着汗湿的发丝。 “你怎么来了,我都快好了。” 新云笑道,“我也没经验,不过头胎格外要小心的。” 小微一愣,才知道上上下下都误会了这场病,只是景轩不在,她也不必贸然去否认。 新云道,“你还是有福气,这才两三个月就把三少扭过来了。” “扭什么?” “男人嘛,总当自己顶天立地,家眷都不是个事儿,枪林弹雨里瞎闯。” 她拿眼遛她,“我听说三少这回脾性变了,做事愈发沉稳了,想是为着你的缘故。” 小微道,“你从前不是说他不爱搅和打仗的事儿?我看他可上心呢,一宿一宿熬着看地图。” 新云全然不放在心上。 “不是他不爱,从前大帅不大喜欢他。” “大少二少不是更不像样。” 新云斟酌片刻,嗓子低了些。 “你孩子都有了,我不怕告诉你。他脾性原是同旁人不大一样。性子又犟,那回是挨了打。我听人说,吊起来打了一下午,大帅到底心疼,才叫放下来,一入夜人就跑了。” 小微的心揪起来,为了引她多说几句,装作早已知道的样子。 “檀香山那回。” “他够硬的,这么着都没改,后来又带那人回来。我在船上遇见的,他们俩,哎哟,也不避人,手还牵着,跟小姑娘似的。” 小微捂着心口弓起身子,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人伸手进去抓弄她的心呢。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那只手不是三少的,是新云。她说起三少硬气时的佩服,说起两个男人手牵手时的轻蔑,眼皮子一夹,就把那样风神俊朗的一个人夹碎了。 新云明明知道她对三少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知道她在竭力装作是为了家族而不是自己一时间软弱的心动嫁进来的。甚至,小微这片刻忽然想到,新云甚至已经知道自己是怎样把一颗真心按捺住硬塞给三少的。 她太需要三少是个完美的男人了——他可以不是个完美的丈夫,但他必须是个真正的,男人。 新云吓得搂住她。 “小微,小微!” 小微没能晕过去,直愣愣瞪着眼看新云。她更瘦了些,虚撑着个架子,同一件衣裳,腰上宽出一寸来,脸颊上烫得火红,都是虚火。小微就忘了自己的处境,想起从前闺中的傻话来。 “从前我说会一辈子听你的话,你还不信。” 新云急道,“傻孩子,你听我的,这不算大事儿,从前还有相公堂子呢。他肯改就好。” 小微挤出一个笑容来。 “我知道,就是猛然听着,心里有些受不住。” 新云托着她软软的身子,“快别想这事儿了。” 小微连喘了几口气,精神好些,便道,“那个女人有没有趁机欺负你?” 新云眼圈红了。 “陈家说你有了,我急着过来,也是想躲开她些。” “你放心,宋家还有我呢。” 夜里小微晕倒一回,新云做主请了西医上门,才确诊并未怀孕,只是滋补的过了,身子受不住。陈大帅心疼的不得了,连声说,“是我不当心,没想着叫医生看看,就煮那些老头子吃的东西给你。” 小微扶着新云的胳膊笑。 “爸疼我,病了也值得的。” 新云心里到底不踏实,夜间陪着她睡,两人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三少就是个由头,现在也是。 候她气喘平了,新云慢慢问,“到底你俩有没有?” 小微觉得不耐烦透了,锦屏也是,新云也是,都只挂住这桩事,有什么大不了呢,从古到今人人都会的,到她这儿,就成了一道难关,仿佛景轩不肯碰她,她便是个赔钱货。 她气恼的脸红起来,故意握着,嗔她,“三婶还说——” 新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爱打听你们房里的事儿。” 小微道,“总之有我在,那女人不敢欺负你的。” 新云在陈家住了小半个月,候三少回来方才收拾包袱。听说那一场怀孕风波,三少只当是新云玩出的花样。她不敢辩解,指着话头赶紧走了。他便坐在床头给小微看上海带来的玩意,竹子做的小花车,进口的花露水,小微心里正七上八下,伸手拂到一边。 “怎么了?” “心里发烦。” 三少笑道,“你们女人没事就要躺床上病两天,吃了药就好了。是不是?” “谁同你说笑。” “那是怎么了?” 他拿出丈夫的款来,居高临下的,她也没办法,只得放低了姿态,“我家里的事儿,你管不管?” “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事事都要讲条件。” “我这还没讲呢。” 三少弹膝盖上的灰,侧过头眯起眼睛远远的打量她。 “你家里多了个姨太太,林新云不得安生了是吧。她嫁过来两年没有孩子,纳妾也不算什么。” 跟男人谈论子嗣,小微有点不自在,躲着他的目光。 “有人生得晚。” “有时候是男人不想要,不肯给。林新云嘛,嘿嘿,她生不出来。” 小微顾不得计较他头半句话有多粗,半张着嘴。 “为什么?” “你三叔也不知道真傻还是假傻,王渲那样的人手里出来的,还能是个好身子么,什么老的小的都吃遍了。林新云肯定是打过好几胎。” 小微皱着脸往后躲。 这两个人,一个都不打算放过她,争着把刀子往她身上捅。她忽然想起来锦屏说新云的话“一个女人,最可怕的四个字就是来历不明。”。 “不会的。” 她画新云的那些画儿,微雨燕双飞,伊人独立。她送了这么一张给新云,提上字,祝愿她和三叔双宿双飞。小微还记得三叔留洋回来的那一天,穿着墨绿色英挺的军装,锃亮的皮鞋和腰带,那把黑黝黝的美式□□,他挽着白衣飘飘的林新云,她一扬眉,那满脸春风般清亮的笑容。 景轩俯下身子看她。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恨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她双手把你捧着,送到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爱你的男人手里。” 小微像中弹一样抖了两下,她哀求地看着景轩,请他不要再说了。 “你要求我什么?叫我压你三叔?季辉胆子极小,我稍微吓唬吓唬就够了。” 景轩看着小微,想逼问她是不是林新云的帮手,直到终于慌了。 “你也不用哭成这样。” 小微哭着抖到了床的最里侧。 “好好,我不提她,我们俩婚也结了,你也别想了,我不会错待你的,没人会骑到你头上来,就是我时时不在家,你自己待着。” 他看着这个陌生的,从来没有引起过他一丁点儿温柔怜惜的少女,还是个孩子呢,就傻乎乎的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跌到谷底才知道怕。 景轩命令自己硬着心肠,比起很多女人,比如林新云,小微已经幸运的多了。 “我会想法子让你有个孩子,你要不愿意就过继一个。过几年我把部队接过来,也不用演戏给父亲看了。你愿意在家里也行,愿意搬出去也行。打仗不牢靠,你可以跟你二婶学着做生意。” 景轩讲起自己的打算,也不是不周全的。 小微难以置信的扭过头,“我怎么有孩子?” 景轩说,“……跟谁不都一样么,我不计较。” 小微扯开嗓子要尖叫,被景轩快手快脚的捂住了嘴。 “省省力气,憋着,没多难。你要知道我怎么熬过来这么多年,就不难。” 他手上很快也沾满泪水,但他不敢松开,小微想咬他,抖的太厉害,咬不住。 新云再见到小微时发现她变了个人,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锦屏那一套,屋子里摆满了杂志,总有个丫头在镜子跟前站着,一刮风,她就神经质似的盯着它看,那丫头赶紧擦,一丁点儿灰都不敢留在上头。 新云看着她新盘的发型,她一大把丰沛的头发都塞进了发髻里,沉沉的坠在脖子上方,像一块端砚,凝重的,更衬得她的粉太白,唇太红。 支开旁人,小微问,“三婶,你早知道会这样?” 新云眼里迸出泪来。 叫道,“你埋怨我呀?你说呀。你又这副可怜相,活该我欺负了你。” “真是你想这样?我以为你疼我。” “我有什么呢,他早就腻了我,是我硬赖在他身边。我爹伤在腿上,大哥给日本人抓了去,我能靠谁?只有替他巴结陈大帅。你都这么大了,你哪一天替自己想过,替宋家想过,就知道躲在宅子里混着。你以为有吃有喝这么容易的?” 小微陪着她掉了几颗眼泪。 现在她很容易就会哭出来,看电影看小说,一点点轻微的伤感都能让她撕心裂肺的哭一场。 末了小微问。 “三叔对你好么?” “那女人让人打了一次,自己走了,卷了点儿现钱。” 新云哭够了,把手袋摔在桌上,摸出一根烟来。 这样翘着腿丝袜松松的垮在大腿上,鞋跟磨掉了半个也不修补的,才是新云的本来面目? 小微吃惊的观察她。 新云仿佛看透了,摇摇头,顺手掠了一下头发,“我以前不这样。” 她俩对着一笑,一般是浓妆艳抹的面庞。 新云说,“咱们做衣裳去?” 冬天里陈大帅在江边中了埋伏,精锐尽失。残余的一小股部队被王渲招安了去。大少二少趁乱溜走,独独剩下景轩绑红布条子在头上,头发也剃了,举个旗帜招兵买马。 小微想不到他这样有雄心,倒有点佩服,只是总也不好嘱咐什么,那些话那人会说的。 景轩还算顾念她,仔细交代了一回。 “这宅子住不得了,你要不回娘家去。” “你呢?” “我哪儿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箱子里那些都是你的。” 小微心想,他是不打算回来了,到底,他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景轩最后抱了她一下。 “是我对不起你。” 小微挤出一个笑容,“并没有。” 嫁了这么一场,不到半年又回来,老太太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必是不乐意的。小微搬回去动静很小,仍然有汽车送,却是偷来的锣敲不得。亲兵搬了箱子进去,敬个礼就走了。 小微提着手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将一整年,她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二舅太太上门打麻将,新云是怎么提起上学的事。 丫鬟候在门内,讪笑说锦屏病了,新云在房里守着季辉。 “三叔怎么了?” “胳膊上中了一枪。大夫说不妨事,好好养小半年就是了。” 小微心想,必是看着陈大帅死了,怕景轩不给好脸色,找的借口。 她往老太太房里问安,雪青挺着肚子看她。 “哟,军官太太回来了,也没带几个卫兵,家里庙小,哪装的下这么大菩萨。” 老太太念着佛,一声不吭听她编排。 雪青唠叨。 “他怎么不带着你去呢,子弹不长眼睛的,外面三长两短的,身边没个人。” 到锦屏房里也没句好话,“还当就此攀了高枝儿,结果倒好,东西都给到别人手里了,你一个人倒是又回来了。她们不作贱你作贱谁?” “妈。” 锦屏道,“往后你就是第二个我,你看她们怎么欺负你吧。” 她说着哭起来,“你才知道当初我受的苦。你三婶什么人你看穿了?你这趟回来她还巴结你么?那个陈景轩要是不打了胜仗回来迎你,你看着吧。” 小微打断她。 “妈,景轩不会回来的,他不要我了。” 锦屏坐了一会儿,发出两声干瘪的笑。 “连个孩子都没,我看你后面几十年怎么打发。” 开春小微提着小皮箱悄悄离了宋家,她受够了一屋子女人的唠唠叨叨,搬进景轩带她去过的一家大饭店。手里的钱花起来没数,六月里,小微遇见吴家那个大小姐陪人跳舞。 她的身姿还是那么窈窕,同在陈家的时候也差不多。 吴小姐走过来同她招呼,“你也出来了?” “景轩他——” “我知道。” 她忽然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微犹豫了几秒钟,母亲给她起名叫宋微,微不足道的微,后来她自己改成了蔷薇的薇。只是春风里的一支蔷薇,风过便也无处寻了。 “我叫云鬓。”她说。 “哦——” 吴小姐说,“这名字都不用改,你跟我做生意吧。” 云鬓的日子过得与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她只是常常倚在自己的窗框上,看着往来的人们,可有三婶挽着三叔的胳膊,摇摇的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