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我飞升了》作者:锅里是我的鹰吗 文案 一 皇十九子沈既明曾在年少时救下一个弟弟仔,弟弟仔长大后第一件事就是起兵谋反,把沈既明的亲族杀了个干净。 沈既明才知道,这不是弟弟仔,这是小兔崽子。 二 亡国之君沈既明过身当晚意外飞升,原来是三天神君的神劫劈错了人,被沈既明捡了便宜。众神高呼:你失去的只是性命,神君失去的可是九天真神的仙位啊! 沈既明:对不起别骂了。 三 沈既明喜欢三天神君,但他不敢说,因为神君在人间时曾心系于一人,始终不忘。 三天神君喜欢沈既明,但他不能说,因为沈既明飞升以前曾与一人纠缠半生,难以忘怀。 总结:我醋我自己。 小剧场 受:会不会有人在和仇人吵架时用嘴堵住对方试图使其窒息而死? 攻:他脑子应该不太好。 N久以后 攻:让我看看是谁脑子不好,原来是我自己,那没事了。 看得见但失忆了的攻+x+记得住但眼瞎过的受 【预警,全文瞎折腾,有为虐而虐的剧情,攻控慎入受控也是。】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既明,羲翎 一句话简介:你的神劫不可能这么可爱 立意: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 第1章 一百年前。 身着龙纹黄褂的男人轻倚在案旁,手中把玩着一段白绸,白绸上沾着以血染就的字符,数十年过去,绸子上的血迹已隐隐发黑。 屋子里一片静默,只能听得皇帝平缓的呼吸声。 每逢此时,即使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也是不敢打扰的。陈清穗只得满面愁容地候在门外头,生怕一个不留神错过了皇帝的某一道旨意。几个眼尖的小内侍看破了师父的为难,几人交换了眼色,鬼鬼祟祟地凑上前去。 “师父,陛下他可又是在想着前朝那位……?” 陈清穗谈虎色变,当即赏了他们后脑勺一掌:“作死!你们有几个脑袋,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 “是,是,师父教训得是。” 嘴上这么说着,依旧贼心不死:“可是师父,伺候陛下原是我们本分,有些事陛下不说,我们也要替陛下想着的。” 陈清穗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他在皇帝手下做了这么多年,此时皇帝心中想的是谁他怎会不知,何须几个青瓜秧多嘴多舌。 “交待你们的事都做完了,是吃饱了晚饭撑着了不是?滚回自己的地方去,你们不要活,我可还想着安享晚年。”陈清穗低喝道。 “师父!” “够了!人已经死了,我既是有心又待如何?何况他与陛下之间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莫说我只是个奴才,就算我是……”话到此处,陈清穗生生将大逆不道的话咽回肚子里去:“……我也不知如何做。追封他一个皇后的谥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追封他一个皇帝的谥号?挪入皇陵?封他一个太祖?我是嫌我命长么?” “师父!”其中一名小内侍压低了声线:“死人的尊荣是都做给外人看的,若陛下想要封,何须等我们开口,陛下自己便能作主。” 陈清穗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狐疑:“你的意思是?” “师父,堵不如疏。” 皇帝李龙城年逾半百,在位数十年不曾懒政,与前朝相比,现下政治清明,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世人提起这位新皇多是赞许之声。许多当权者晚年沉迷仙道,炼丹修法以求长生,以至于荒废了政务。李龙城却是例外,于是关于他的美誉又加一等。世人往往不晓内情,唯有这些贴身伺候的内侍们才知道,皇帝这一颗心,除朝政外,一早便为一个死人占据了,多一分精力也匀不出来。 皇帝的心底埋着比长生更深切的愿望。 小内侍们的话着实让陈清穗动了心,随着年岁的增长,皇帝的思绪愈发浓重,早些年尚能自抑,现如今在桌案旁一坐便是一宿。只是陈清穗摸不清楚,皇帝对那人究竟是思念,还是生前事未尽的意难平。 他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不能任凭皇帝意志消沉下去。 隔日,小内侍们便领了一个侍卫过来。 陈清穗打眼一瞅,当即愣住了,他将人上上下下打量数遍,喃喃道:“像……” 小内侍们笑得谄媚:“我们找的人,能有错么?” 这侍卫年岁不大,眉眼间青涩未褪,却独有一份未被打磨过的硬气在。他一贯不喜与内侍们厮混在一起,又见他们露出寓意不明的神情来,心中大概明白了七八分,敢怒不敢言。 当晚,他被提拔至长生殿当差。 大殿门口只他一人,陈清穗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冲撞了陛下,否则我们谁都别想活命。 年轻的侍卫怒道:“若非你们搞这歪门邪道,我又如何有机会冲撞!” “不开眼的东西!若陛下瞧得上你,那是你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你若当真忠于陛下,你自知道该怎么做。” 侍卫抵抗不得,只得满腔愤懑候在殿前,等待皇帝的“召见”。 殿内鸦雀无声,若非烛上火舌未熄,他还以为皇帝已就寝,没他的事了。 倏地,似乎有什么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年轻的侍卫本就紧张,冷不丁的一声让他慌了阵脚,虎头虎脑地闯进去救驾。 皇帝正弯腰拾起一卷画轴,他意识到门外有人擅自闯入,不禁蹙起眉头:“谁。” 天子不怒自威,侍卫当即软了腿,跪倒在地:“圣上万安!” “陈清穗愈发不像话了,什么人也往朕的门口安排。”皇帝冷声道:“退下,明早自行去领罚。” 侍卫冒了一脑门的冷汗,什么也顾不得了,皇帝愿意留他一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想得起陈清穗叮嘱的。他慌乱地给皇帝磕头,手脚发软地踏出殿门,刚迈出一只脚,又被叫住了。 “你,转过头来。” 侍卫僵硬地退回脚步,贴身的衣料亦湿了大片。 “抬头。” 烛光映在他的侧颜,皇帝定了定神,道:“原来是你。” “……” “想来也是,只有你在我面前会这般无理。你既已经来了,何不进来。” 侍卫几乎被吓得傻了,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依循求生的本能听命于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 “你又何必对我客气,想坐哪里坐哪里吧,总归这皇宫里的东西,原都是你的。” 皇帝的声线平稳,指尖却微微发抖:“你的眼睛治好了?是何方神医?” 侍卫大气也不敢出,眼前的皇帝竟不像皇帝,倒像害了疯病。 “这是你走了以后,我第一次梦到你。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若真有一日与你在梦中重逢,我该说些什么。真正到了这日,事先想好的那些又一句也说不出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若是没有,想必你也不愿到梦里见我的。” “你与我当真……无话可说到如此地步。” “沈既明。” 凉风习习,冷月皎皎。 轻声三字沈既明,如同惊雷闪电,划破深宫中的凄惶与静谧。 “哗啦——” 侍卫满面悲愤,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抵在喉间,悲愤道:“陛下,士可杀不可辱,臣一生坦荡,于国忠于家孝,却不想被陛下以沈狗之名羞辱!臣已无颜见天日,只愿以死换得身后清名!” 见眼前人如此激烈的反应,皇帝微怔片刻,他走上前,沉下心仔细瞧了瞧,方才瞧出来。 殿内重新归于沉寂,许久后,皇帝沙哑道:“罢了,退下吧,你也不必寻死觅活。今日之事,是朕对不住你。” 小侍卫余怒未消,可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咄咄逼人下去未免不知好歹。今晚他能捡回一条小命,全头全尾地走出长生殿可谓是死里逃生,稍稍冷静下来,抑制不住的后怕涌上心头。他大气也不敢喘,脚下似有千斤重,根本不知是如何走到殿门口的。 还有一步,就能逃离此等是非之地。 帝王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以为沈既明是怎样的人。” 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说话者极力压抑着滔天愤怒:“臣的祖上曾被沈狗扣以莫须有的罪名,祸及九族,唯有数人幸免遇难。那沈既明骄奢淫逸,草菅人命,常以虐杀囚犯为乐。这样的畜生,竟白白的病死了,简直是便宜他。以臣之薄见,将其拔了指甲丢入油锅,扒皮去骨剁成肉酱都不为过,方才平息我先祖在天之灵。” 长生殿又一次剩下皇帝一人,他舒展手中的画轴,凝望良久。 皇帝回味侍卫的话,那道年轻的影子活脱脱是从前的自己。沈既明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二人从战场打到皇宫后花园,局势亦从势均力敌逐渐扭转,到后来,沈既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了,拳脚相加的新伤盖过刀剑旧疤,他拽着沈既明的领子哑声问道:“你委屈什么?我不该恨你吗?” 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其实他知道,他不仅是在问沈既明,更是在逼迫自己认清这个事实。 他是沈既明,害你全族性命,残忍嗜血,你该恨他。 后来人死了,他自以为过往的恩恩怨怨随着尸骨入了黄土,前半生的嗔痴纠缠如梦一场,终于到了清醒的时候。 直到现在才悟出一个道理,于沈既明而言,唯他身死才算是真正的洒脱,他并非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层层心结,只是他再懒得去解。他们二人总归只是自萍水相逢而起的一段孽缘,或许本就不该相识相知,这结或解或开,沈既明都是不在意的,这辈子已经白活一场,还不如赶紧死了早早投胎,前尘往事就着孟婆汤一起喝了,这才称得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初听长恨歌时,年幼的皇帝不解其意,他去问沈既明,沈既明回答说,我既不善诗词,又未有过男欢女爱,你这一问真的难倒我了。 沈既明说他不懂,做起来倒是与诗中人同样决绝。 是他把沈既明与自己的关系想得太复杂,明明唯四字足以概括: 一厢情愿。 毕竟沈既明是连自己的生前身后名都不在意的人。 后来,皇帝私下见了史官一面,史官吓得腿肚子发软,牙根不住地发疼,而皇帝只有一个要求。 他恳求史官,在史书中抹去沈既明的姓名。 皇帝鲜少有如此强烈地表达个人意愿的时候,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史官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遵旨。 从此,史书上再也见不到沈既明三个字,在史官的打扮下,他只是先帝膝下早夭的小十九而已。 第2章 一百年后。 沈既明在梅树下睡得东倒西歪披头散发,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直至一道急促尖锐的声音将他强行唤醒: “夭寿了你这条懒狗!这都日上三竿了!全天上满地下哪里还有人不起床的?” 沈既明的脑仁被震得嗡嗡作响,他捂着眼睛,透过强光从指缝中看清了面前的人脸。 面前的少年趾高气昂,一双丹凤眼,两条吊梢眉,相貌十分惹眼。他见沈既明磨蹭着不肯起,毫不客气,抬起脚尖踢了上去:“说你呢,还装没事人,本灵仙在此,速速起身接驾。” 沈既明无奈地笑了笑,他挣扎着爬起身,叠起双手,规规矩矩地给少年作了礼。礼成,继问道:“凤尾灵仙此番前来,可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没事谁要来找你。”凤尾清了清嗓,端出一副正经神仙的样子:“昨日寂夜神君醒了,神君此番渡劫凶险,能平安归来实属不易。陛下有旨,下个月初七是个好日子,给神君的洗尘宴就定在这一日。请各仙府自行备下贺礼,切记,神君乃是世上第一个神仙,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尊,自降世以来守护尘世近万年。论起辈分与仙位,无人能与神君相提并论。各仙府筹备贺礼时务必上心,不可敷衍了事。” 言毕,凤尾嘴角勾起一道幸灾乐祸的笑容来:“哎,沈既明,陛下可是说了,这贺礼不可敷衍了事。你打算送神君什么珍宝啊。” 沈既明讪讪道:“我自行将项上人头为神君奉上,不知可不可行。” “呸,神君要你这颗狗头做什么,人家怕是还嫌你血脏。” “确实。”沈既明瞧着凤尾满脸得意相,不由得失笑:“你还笑我,请问凤尾灵仙又为神君备下何等厚礼?” 凤尾一怔,神色不自然道:“洛清真人一早就准备了,整整八大箱,里面尽是玲珑珍宝,多得是旁人没见过的好东西。” “哦——”沈既明拉长嗓音:“可那不是洛清真人准备的么?与凤尾灵仙有何干?” 凤尾一张俊俏的小脸涨得通红:“放肆!我生于明月阁,长于明月阁,自然与洛清真人同心一体。明月阁的礼便是我与真人的礼,你你你,休要挑拨我与真人的关系!又不是人人都与你一样孤家寡人,有空操心我,不如想想你这个穷酸小仙能送出什么像样的贺礼。” 凤尾气冲冲地走了。 沈既明莫名其妙被凤尾闹了一通,双耳险些失聪不说,还被一棵竹子鄙视了一脸。沈既明不由得感慨,物随其主这话也有不适用的时候,洛清真人性子淡然清冷,是极恶喧闹的,怎么他院里种出的凤尾竹会是这么个辣椒脾气。 转念一想,蜀地多竹,亦多辣椒,辣椒脾气的凤尾竹似乎也合情合理。 沈既明摇了摇头,打了一盆冷水,将脸埋进去,待脸颊冻得生疼才直起身,可算是清醒了。凤尾此番来也并非尽是胡闹,而是真切地丢给他一个跨不过的难题。 寂夜神君醒了。 寂夜神君,一提这四个字,沈既明就恨不得投井自尽。 事情起因并不复杂,被誉为天界第一武神的寂夜神君下凡渡劫,渡劫归来便是众神中第一位飞升九天真神的,故天界上下无不期待。不过依沈既明的薄见,寂夜原就是唯一的三天神君,飞升至唯一的九天真神,对于众神来说无甚区别,无非是更加望尘莫及一些。 当然,这只是他的脑内胡想,绝无借题发挥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三天神君已是众神中的佼佼者,仙位愈高,劫数愈大,且寂夜神君是武神,煞气更重。众神心中了然,神君此番劫数凶险十足。若是顺利,神君飞升真神,那是皆大欢喜,稍有不慎,便要折在这劫数里,莫说飞升,连神君的仙位亦是不保。 渡劫失败的神仙,唯有身殒。 然寂夜神君生得伟大,连渡劫都与常人不同。旁的神仙渡劫左不过飞升或身殒,而寂夜神君偏偏拓出第三种结局出来。 这第三种结局,沈既明愿称之为造福苍生,在世孔融。 沈既明,昊朝最后一任皇帝,俗称亡国之君。在位时长两年,于丙子年立春病逝,享年二十八岁。 沈既明咽气当晚,一道惊雷笔直劈下,直接给人劈活了。 确切地说,是飞升了。 沈既明再醒来时已是天界中人,接待他的正是明月阁的洛清真人。洛清并未多言,开口直问道:“你的后半生是否诸多不顺,轻则妻离子散,重则家破人亡?” 沈既明不明所以,他张了张嘴,发觉自己不但看得清楚,连嗓子都治好了,心中甚是惊奇:“我……没活到后半生。” 洛清点了点头,低声对身边小仙道:“是他,记上吧。” 沈既明被告知,寂夜神君下凡渡劫,本该一生困苦潦倒,却不想被人横插一脚改了命数。神劫既出,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寂夜神君的命格已然逆转,劫数便落在那个“乱子”身上。 饶是沈既明再不懂得看眼色,听到这里也该明白了。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试探性地问一句:“所以……是我?” 洛清道:“是。” 甚是讽刺,沈既明自认一生未做成什么善事,倒是背负了不少不忠不仁之名,非孝子,亦非贤君,甚至还捣乱坏了神仙的劫数,偏偏是他这样的人承了本不属于他的神劫,飞升成仙了。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沈既明连个皇子都当不明白,更别提是神仙。 而寂夜神君本尊避开神劫,自然平稳顺遂地度过一生,至少也是寿终正寝。以神君天生的仙气护体,这一生说不定还能成一番大事。然失了神劫,飞升真神一事自然也与之无关了。 沈既明飞升数十载,寂夜神君的神魄迟迟未能归位。此前从未有过神劫被夺走的先例,众神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日复一日地苦等。 眼下苦等这些年,神君终于睁了眼。 沈既明不知其他人怎样想,只说他自己,他心里是一万个对不起寂夜神君的。洛清曾开导他道,神君性子虽冷,却不是小肚鸡肠的品性,他向来对仙位等级之分不甚在意,你既是无心之举,也不要过于自责了。 话虽如此,沈既明一颗心也不是石头做的,祸是他闯的,他实在没有那个脸皮去求神君宽恕。 他真的很过分,破坏了人家的神劫,眼下连一件像样的贺礼都准备不出来。 除寂夜神君一般生来便有仙位的神仙外,更多的神仙是由凡人修炼而来,或是花草动物修出了神识,得道成仙。修道易,得道难,此人若非全神贯注一心修炼,或是为凡人时做了极大的贡献,是无法成功的。前者非富即贵,普通人家哪里供得起这丢了石头不见响的开销。此等修仙者若是得了道亦是不缺钱的——若有缺,从家里拿些就是了。而后者飞升后自有天帝的赏赐,仙府珍器一应俱全。唯沈既明这个捡漏的小仙,沈家王朝已然覆灭,他总不敢溜去别人家的皇宫拿东西,天帝也不可能给他赏赐。贺礼一事,的确让沈既明犯了难。 他蹲在树下愁思苦想许多日,仍是毫无头绪,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正当他一筹莫展时,梅树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小脑袋怯生生地往树下瞧了瞧,发出一道撒娇似的微弱声音。 沈既明耳力过人,自然听到了,他抬头向上看去,正对上一双稚嫩的眼睛。 他笑道:“这几日你都不在,我还想着你跑去了哪里。怎么爬到树上去了,快下来。” 仙童从善如流,只是这梅树足有数丈高,自上而下看过去,足够仙童吓得腿脚发软。沈既明无奈道:“上得去下不来,传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你。你跳就是了,我这么大的人,还接不住你么?” 得了沈既明的保证,仙童咬牙闭眼,撞着胆子一跃而下。沈既明也不诓他,一双手臂稳稳将他接住了。 身体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一连串的动作似乎让沈既明想起了什么,幼童柔软的身体落入怀中时,沈既明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连带着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这孩子本就受了惊吓,又毫无防备地被沈既明搂得喘不过气,竟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既明回过神,急忙放开双手。他自知理亏,于是耐着性子安慰:“是我的错,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这就掉金豆豆了?” 仙童不服气,一面用沈既明的衣角擦着眼泪,一面呜咽着顶嘴:“难道你就没哭过么。” 方才的阴影还未散去,紧接着又被无忌童言戳中心事,沈既明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神情徒然失落下来,心道:自然是哭过的。 我哭的时候,可比你难堪多了。 低沉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沈既明又一副起死回生的惊喜相。仙童对他的一惊一乍早已习惯,连怎么了都懒得问。只见沈既明自己吃吃地笑起来:“我想到送神君什么贺礼了。” 第3章 “神仙们喜欢养什么宠物?”凤尾瞪着一双凌厉凤目,活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我们神仙一般不养宠物。” 沈既明比凤尾还吃惊些:“不养宠物?” “养宠物做什么?又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闲得无事可做!” 沈既明转念一想,凤尾说的不无道理,神君执掌天界刑罚,想来平日里应是公务缠身。而豢养宠物又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分出些精力来的。他若毫无眼力地送了只宠物过去,反而耽误了神君的正事,他还是自己从九重天上跳下去来得正经。 凤尾何等聪明,眼睛一转便猜到了沈既明的心思:“你莫不是想捕一只宠物作为神君的贺礼?” “原是这么想的,现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凤尾生性高傲,自诩生长于天界,神格十分纯正,向来看不起飞升全靠捡漏的沈既明,刚要开口讽刺几句,却又瞥见一张愁容满面的脸。他意识到这人当真在为贺礼一事烦恼,想来也是,既无家底又无封赏,确实筹备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来。若是旁的神仙倒也罢了,偏偏是寂夜神君,此人降世近万年,见过的奇珍异宝比别人吃过的饭还多,此题难解。 凤尾灵仙大发慈悲,闭上金口,不再火上浇油。 其实沈既明目前的解题思路大致是对的,总归也不可能送出让神君眼前一亮的珍物,还不如送的别致些。 “咳……那个……”凤尾神色不自然道:“宠物什么的,倒也未必不可以。” “罢了,罢了,怕不是弄巧成拙。” “没见识倒也罢了,偏还是个死脑筋!”凤尾怒道:“难道只有凡间蠢笨的猫狗才叫宠物?你不会捕些品种珍稀的灵兽回来?灵兽自有灵识,并不十分依赖饲养,又讨人欢心,岂不两全。” 沈既明反问:“既是灵兽,又怎会同意作他人的宠物?” 凤尾冷笑一声:“他人的宠物?你好歹也看看你要送的是什么人。若是你要做它们的主人,它们自然不愿意,换个性子烈且食肉的,你这一身皮肉给它当零嘴还差不多。你可仔细想清楚了,你要送的人是寂夜神君。神君乃是修为最高,实力最强,在众仙中一骑绝尘的第一武神。你这个土包子到底明不明白神君二字究竟是什么概念?这可是三天神君,明白?世间就只有这么一个三天神君,若不是有你坏事,人家现在就是九天真神了,连陛下见了都要大礼。被神君养在身边简直是三生有幸,灵兽们怕不是挤破了头也想来。它们本就有仙根,得了神君的教化,做个真人不成问题。简直是天大的喜事,我看哪个不愿意?” 凤尾说的慷慨激昂,言语间尽是对寂夜神君的尊崇,沈既明想了想,决定不去打断他。凤尾这番言论他不敢苟同,做神仙纵然是好的,可也未必人人都想做。何况是本就自带仙根又自由自在的灵兽。 他心底默默打算着,倘若真的走运捕到一只,他还是先征求人家的同意,再将其献与神君比较好。 “那么去哪里可以捕捉灵兽呢?” “这得看你自己想捕的是哪一种。” “可有珍贵一些的品种?” “最珍贵的还要属洪荒神兽的后裔了,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 “怎么?” 沈既明被噎得说不出话,要是他要是有抓白虎朱雀的能耐,他还在这里苦兮兮地跟一棵竹子打听什么。 “难度低一点……也不必如此珍贵,那不如少见一些?” “少见?东海万丈深处有鲛人,人身鱼尾,生性温柔,身材曼妙,歌声婉转,哭泣时落泪成珠。如何?” “妙极,只是我要如何下到万丈深去?” “这我如何知道。” 深海鲛人一案与神兽后裔一起废除。 “哎呀烦死了!”凤尾终于不耐烦了:“说来说去,这些总归是你自己的事,你一个小小仙君,竟敢拿这些琐事打扰本灵仙,快滚快滚!莫要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啪地一声,一本书册从凤尾的长袖中抽出,正摔在沈既明的脸中央,本就泛红的鼻尖被砸得通红。沈既明将书册颠过来倒过去地翻看几遍,眯着眼睛紧盯封皮上的三个大字辨认许久。 “山,山海经?” “什么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都记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好哪个就去抓哪个,不要再来烦我!你不要告诉我你连字都不识,滚!” 辣椒脾气的竹子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地回去了。 沈既明咽了咽口水,还真叫凤尾给说着了,他确实不识字。 凤尾长于明月阁,其仙籍便记入洛清真人名下。洛清于凤尾如师如父,不可谓不上心。他见凤尾从外头回来,放下手中的熏香,问道:“整日闲逛,交待你的功课可都做了?” 只有在洛清面前,凤尾才会敛了脾性,装出一副乖顺模样来:“回真人,我都做了,为了这些昨晚我熬了一宿。” 洛清面色微动:“既熬了夜,怎不好好歇着,一大清早就出去疯跑。” “我自是想好好睡一觉的!都怪沈既明!”凤尾十分委屈,一张小脸摆得比清水芙蓉还楚楚可怜:“是沈既明非要我帮他参谋送神君什么礼,才害得我不能休息。” 提到沈既明,洛清顿了顿,道:“既然是他,你多帮衬着些也无妨,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贺礼一事足够难为他了。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他想法倒是特别,说是神君独居九重天万年,想捉一只宠物与神君相伴。我提点了他几句,把山海经借给他,让他抓些像模像样的灵兽回来,别拿凡间的动物滥竽充数。” 凤尾扬起下巴,两眼发亮,十分期盼洛清的夸赞。 洛清却微微蹙起眉,神色似是不解,直至余光扫过凤尾的期待的脸才堪堪回神:“他……罢了,你借他一本山海经,与没借他并无不同,幸而沈既明不是多心之人,不会与你斤斤计较。往后为人处世要沉稳细心,万不可再犯这样的错了。” 凤尾年纪尚小,不懂其中的道理,只当是洛清随口唠叨他,并不放在心上,行过礼后又去别处撒欢去了。 几日后,深夜。凤尾化了原形在院子里呼呼大睡,未发觉有外人闯入。沈既明怕扰了他,轻手轻脚地溜进去,在门口跪好。 洛清知道他会来,早已在此点了熏香等他。沈既明行了礼,方才踏入阁内:“见过真人。” 沈既明心里踌躇得很,他脸上团团墨痕未干,映着昏暗烛光,活像是戏里的丑角般惹人发笑,偏他自己毫无自觉。 他真的尽力了!这几日他捧着那本山海经,点灯熬油地研究,一双眼睛险些再次瞎回去,依旧看不出个四五六,只能看懂其中几幅简笔插图。 “能不能劳烦真人为我讲讲这本书。”沈既明将书册递给洛清,形容十分惭愧。洛清也不笑话他,将册子接过手来,大致翻阅一番:“凤尾同我说过了。你怎会想出这个点子,你若有难处,我自会帮你,倒也不用这般麻烦。” 沈既明谢绝了洛清的好意,自他飞升以来,洛清帮他颇多,纵使是他也没那般厚脸皮让洛清为自己破费。洛清亦不强求,便帮沈既明择了几种易于捕捉的祥兽。沈既明十分感激,又一次给洛清行了大礼。 洛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我还是想不通,如何突发奇想以灵兽贺礼,你自己养过?” 沈既明再一次给凤尾吵醒,凤尾对他在内阁睡了一宿这件事表示出天大的不满,若不是碍着洛清的面子,早把沈既明的腿给卸了。就连沈既明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和真人说着话的,怎么就睡过去了。昨日他们说到哪里来着,哦,养宠物。 养宠物…… 洛清清理了炉中燃尽的香灰,见沈既明醒了,轻声呵斥凤尾不要胡闹。 “可是真人!他!” 洛清瞥了他一眼,凤尾便不敢大声说话了,只暗地里嘟囔着:“真人偏心。” 洛清不计较沈既明的失礼,只叮嘱了几句便放他离开了。沈既明走出很远,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心里也一阵阵地发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已经很久未梦过从前的事,偶然重温仍是心惊肉跳。 他确实养过宠物,在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未飞升的时候。 那时他正与李龙城针锋相对,说是针锋相对,其实是他自己单方面被李龙城软禁,亦是他执意与李龙城闹个鱼死网破。反倒是李龙城很沉得住气,任凭他一个瞎子打砸抢烧也不将他按律处置。甚至还差人送了他一只动物,说是养着解闷,省得整日鸡飞狗跳不安分。 起初,沈既明拒不接受,他道:“怪说不得,李将军留我一条贱命是为了养着解闷。” 李龙城未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本就恨沈既明入骨,几番容忍已是极限,偏生沈既明毫不收敛,说话好似吃了炮仗一般夹枪带棒。李龙城被气得头脑发胀,他冷笑一声:“你非要以狗自比,我也拦不住你,来人,将这畜生当着十九殿下的面炖了,古人有云,此法为杀鸡儆猴。” 沈既明本就一心求死,李龙城要他死,他求之不得。然沸水蒸煮是非一般的酷刑,再有骨气的勇士听了也难免泄气三分。沈既明身上阵阵发冷,强撑着咬牙道:“李大将军已经诛了我九族,再无人可杀,又拿条狗来威胁我?” 李龙城厉声道:“来人!” 李大将军说一不二,将士们当即架起铁锅,片刻功夫便煮开了一锅沸水。幼犬被人拎起后颈皮,又痛又怕,不住地发出细小的嗷呜声。沈既明面色铁青,嘴唇几乎咬破了。终于,在幼犬落入滚烫的开水以前,他出手将幼犬抢了回来:“你既恨我,有什么往我身上招呼便是,瞧你这点出息,折磨一条畜生何苦来哉?” 他放下狗崽,挽起袖子欲手臂伸入水中。李龙城怒极攻心,抬腿踢翻锅架,滚烫沸水洒了一地。他随即甩了沈既明一巴掌,沈既明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嘴角当即渗了血。 沈既明气得发笑,他对着李龙城的方向道:“你又要做你的天下贤君,又想从我身上讨一个黄雀衔环的美名,世上恐怕再无一人比你还可笑。” 李龙城不甘示弱:“于前朝你不忠,于族人你不孝,难道你又有哪里强过我?” 第4章 “说得没错,你确实强过我。”沈既明喃喃道。 而他气急之下质问李龙城的那句话亦是一语成谶,世上当然有人可笑得过李龙城。至于这人是谁,自然是他自己。 这原是多少年前的旧事,沈既明估摸着,李大将军再怎么福泽安康,恐怕此刻也已在皇陵里躺着了。李龙城一生为民,满身功绩,就算没飞升成仙来世也可投个好胎。人家的前途光明一片,只有沈既明自己在茫然度日,实在没有关心李龙城的立场,赶紧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才是正经。 他甩开不专心的念头,心中默背洛清交待的话,独自一人登上了通天塔,一口气爬到塔顶。 此处视野开阔,凡间的山川地势尽收眼底,沈既明也是无意间才发现此处如此精妙之地图。过去他常常来这里发呆,心中想着若是从军之人能有机会来这里看上一看,谋兵布阵可就方便多了。当然,如今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打仗,他默默规划着下凡后的路线。凡间也算是他的故土,他飞升以后还从未下去过一次,现在看着还真有点近乡情怯。 以他的情况,并不敢以衣锦还乡自居。当然家乡人民也未必欢迎他,他还记得自己未离世的时候,世人皆亲切地称他为沈狗。 通天塔顶景色甚好,云海翻涌,薄日半掩,只是高处不胜寒,不时有冷风吹拂,沈既明待了半晌便上牙打下牙。他紧了紧衣领转身要走,笔直地撞在某人身上。他心下一惊,连忙道歉。待他重新慌张地抬起眼来,霎时间又愣住了。 与沈既明相比,来者要沉稳得多,他向后撤了一步,眼神淡漠地打量沈既明一番,自始至终都十分平静。他微微颔首,算是对来人的回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动作,只与沈既明默默对视,一双深黑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即使不合时宜,沈既明还是要感叹一句,古语道秀色可餐诚不我欺。先前他当了二十八年瞎子,不知美丑,后来当了无名小仙,虽也见了不少仙姿道骨,可任谁来都不如眼前这一位生得好看,华发及腰却丝毫不显老态,身姿倾长,面若冠玉,一颗颜色浅淡的泪痣点在眼角,恰到好处地淡去了眉宇间的疏离。他漠然伫立在此,发尾随风微动,别有一番风情。 书到用时方恨少,沈既明一时想不出足以形容此人容貌的好词佳句。唯一可供参照的只有前朝先皇,也就是他的生父。先皇一生好美人,只要是看得上眼的,不管性情几何,一律以勤勉柔顺赞之,酌册封为妃,害得沈既明年幼时还以为全天下的美人都是性情温良善解人意。想到这里,他不禁叹道,世上恐怕只有神仙才担得起此等绝貌,换作凡人长了这样一张脸,马嵬坡岂非又要多一缕幽魂。 不知怎的,沈既明想到了与世隔绝一词。虽神仙皆不食人间烟火,可他飞升这些年,从未见过如这位一般冷然超尘的。俊是真俊,冷也是真冷,比塔顶的风还冷。 来者薄唇轻启:“你是何人,如何能来此处。” 这人的嗓音比眼神还要冰冷几分,听得沈既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扫了一眼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头脑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也想不出,语言与理智一同丧失了。情急之下,他胡乱应答道:“我,我是来……” “我是问,你如何来到这里。” “我来抓灵兽。” “……” 双方几乎同时开口,形象地诠释了何为驴唇不对马嘴。 沈既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要解释,只是他愈着急,愈是语无伦次:“不,方才是我言错,并非来此抓灵兽,是为了抓灵兽才来这里……也不是,总之我……” 男子显然没有耐心听完沈既明这个那个的,他再次重复最初的疑问:“你如何上来的?” “啊?”沈既明茫然道,这人为何执着于此,他还能怎么上来,当然是顺着层层楼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不然呢?抱成一团滚上来? “只是走着楼梯,便上来了。”男子冷着脸重复着,他垂下眼,独自回想片刻,抬起头来确认道:“你是沈既明。” 沈既明难掩惊讶之色:“是。仙长如何听说我的名字?” 男子只道难怪,他顿了顿,语气微微缓和:“你的名字在天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说你来这里抓灵兽?” 沈既明品了品男子所言,登时明白了。他抢了寂夜神君的劫数飞升,此事不但在人间是头一遭,放在天界也是一桩旷古奇闻。他果然是百年难遇的奇男子一枚,竟能以不同的方式在天上与地下做到青史留名——当然,都不是美名。此事是沈既明的一块心病,身前事是他咎由自取,可他确是没有蓄意破坏神君劫数之意。男子淡然望之,沈既明像是被下了降头似的,蔫蔫交待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要夺取神君劫数,我自己也想不通,我生前究竟是哪步踏错才坏了他人的好事。总而言之,是我的错。神君醒了,我本要去负荆请罪,只是我不知神君的仙府在何处,并不敢贸然拜访。神君大约也不愿见我的。” 男子淡道:“你若有此心,那便很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事本就无所定数,你不必自责。” “仙长的话,洛清真人也同我说过,只是你我皆非神君,怎能慷他人之慨。” 话音刚落,沈既明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显然,男子的仙位是远远高于他的,他没有与之说教的资格。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欠下寂夜神君的债还未偿还,偏又得罪一个。沈既明恨不得一巴掌给自己抽死,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天界等级森严,岂容他放肆? 男子沉默许久,想来是从未被这等胆大妄为的无礼之徒冒犯过,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沈既明当机立断,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低声道:“是我出言不逊,求仙长责罚。此事因我而起,与洛清真人无关,仙长降我一人罪便是。” 沈既明不敢抬头去看男子的神情,只听他道:“你跪得倒快。” “起来。” 沈既明自然不敢真的起身。 男子似乎等得不耐烦,索性伸手捞他起来。此人臂力不俗,言语动作皆带有不容忤逆的意味,沈既明险些站不稳,一头向前倒去。 好家伙,沈既明恨不得从通天塔上跳下去,粉身碎骨一了百了——他怎么又摔进人家怀里了! 大约是仙人长得过于出尘绝艳,沈既明下意识将其归于唐突不得的美人一类,生怕自己一介粗鲁莽夫污了人家清白,而丝毫意识不到这美人比他高了足有半头之多。 男子抬手,沈既明心下一惊,本能地侧过头去,脸颊上始终未传来火辣的疼痛感。他微微睁开眼,继而错愕,仙人为何解起了衣扣? 这成何体统,沈既明更加摸不着头脑,只得重新把眼睛闭上,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混乱中,男子脱下了披风。沈既明心中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或许是高塔上稀薄的空气令他有些缺氧,亦或是震惊之下脑袋终于撂挑子罢工,男子伸手将披风递与他眼前,他宛若灵魂出窍般动也不动,气氛尴尬而僵持。 “果然疯傻。” 沈既明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一件温热的貂裘披风已然落在他的肩膀。 男子手指修长匀称,打结的动作十分流畅,像是做惯了,只一眨眼的功夫,整齐对称的蝴蝶结已然完工。刹时间,沈既明十分不知好歹地被劈了个外焦里嫩。男子神色冷淡,并未觉得此举不妥,沈既明竟从那双无波的双眼中看出些理所应当的意思来。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万万不可于理不合一类语无伦次的话,一边企图将披风脱下还与男子。男子沉声道:“既知风大,何不添置衣物,冻出风寒无人替你遭罪。” 半张脸都埋在貂毛里,沈既明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通天塔的,方才的一切像是经历了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唯有厚实的貂裘提醒自己:所见即为真实。直到走回熟悉的梅树下才想起没来得及问那男子的姓名与仙位,连人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身上这披风可怎么还? 年幼的仙童见沈既明回来,如往常一样埋在他怀里不肯起,他惯以这种方式换取沈既明的安慰,今日的沈既明却频频走神,脸色比木鸡还呆滞。仙童不禁追问发生何事,沈既明回神,将通天塔上的所见所闻讲与他听。不说不要紧,仙童听罢沈既明的描述,十分难得地产生了抵触的情绪。要知道,这孩子虽黏人了些,却很少有表现如此激动的时候。沈既明心思重重,并未在意仙童的异常,他靠着梅树坐下,将身上的披风盖在仙童身上,一个人独坐许久,直至天际再泛鱼肚白才将将入睡。 翌日,惊喜与惊吓双双临门。喜的是梅树终于开花,沈既明睁眼便见一树繁杏的盛景,大喜过望,他还未来得及叫仙童一起来看,却看见不远处站了一人。 此人并不陌生,正是昨日借他披风的男子。 第5章 人有三教九流,神仙也分三六九等。一般而言,上位的神仙不喜人间嘈杂,多半选择上重天居住。与其他人相比,洛清算是难得记挂凡尘的神仙,纵然如此,他亦不肯轻易去四重天以下,因他喜熏香,最受不住凡间的热气炊烟。譬如沈既明一般的下位神仙,便只能在下重天自寻住处了。 如若勤加修炼,读经顿悟,下位的神仙亦有飞升的机会。旁的小仙皆陆陆续续地晋了仙位,早搬到上面去了,现如今住在这里的唯有沈既明一人,附带亲手栽种的梅花树与小仙童一枚。洛清常常叹他毫无进取之心,实属扶不上墙的阿斗。倒是他自己在此住得悠然自得,甚至很满意。下重天无人定期打扫清理,花草树木按照自己的喜好一通疯长,偶尔还会闯进几只偷果子吃的野鸟。与上面相比,此处少了几分庄重肃穆,多得是人间才有的烟火气。 恰是这几分烟火气,显得男子的到来十分格格不入。 他一身素白衣袍伫立树下,梅瓣落在左肩,原本冷白的面色难得被衬得活泼了些。沈既明看了看男子,又仰头看了看这棵近百年才愿开花的铁树,恍然大悟,不由得心生懊恼:敢情你也是个看碟下菜的肤浅之辈,平日里只有我与绿萼,你便装死,来了位出尘绝艳之男子,你又开花献殷勤。一看就是老色胚了! 将见色忘义的梅花树腹诽一番,沈既明又杞人忧天地关心起男子的衣服来。他从未见过比上位的神仙们更喜白衣的,人均穿成小茉莉花。上重天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自是无碍,这样施施然地走到下面来,也不怕脏了衣角。不过想来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灵仙真人也不会自己动手洗衣服,确实不用顾及脏或不脏。 糟了,沈既明一拍脑袋,人家的披风他盖了一晚,他向来席地而睡,很难想象这件价值连城的貂裘披风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沈既明表情僵硬地看向手里拎着的披风,他现在拿去洗来得及吗? 男子掸去肩上落花,将这棵好色的梅花树打量一番:“原来你住这里。” 沈既明多少听出点“这地方也能住人”的意思,心道,原来何不食肉糜在神仙身上也适用。 不过皎皎明月本就该高高地挂在天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他将披风藏在背后,语气十分诚恳:“小仙不知仙长来访,也没好好收拾一下,让仙长见笑了。啊……还有披风,仙长何时要穿?我马上去洗。” “不必还,你穿着便好。” 这样的回答是意料之外,可也称得上合情合理。此人一看仙位就不低,这披风虽称得上价值连城,但在上位神仙的收藏品中,这种品质的物件要多少有多少,自然不会急这一件。 “你穿上。” “啊?” 男子轻蹙眉尖:“把它穿上。” 沈既明一头雾水地把披风裹在身上,整个人宛如一个大写的不知所措。 看样子,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沈既明分析着,从上重天一层层地找下来,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可他既不是来讨要披风,又不像是来掰扯昨日孟浪之事,这种级别的神仙更加不可能没事找事来下重天微服私访。想来想去,沈既明勉强猜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原因。他咳了咳嗓子,试探地问道:“仙长也在为神君贺礼一事苦恼?” 男子似是没听懂他的话,条件反射地反问一句:“什么?” 沈既明吞了吞口水:“这没什么,情有可原。仙长若不嫌弃,我们可以一起去凡间捕捉灵兽。我修为低微,只我一人去困难得很。若能得仙长一臂之力,此事就简单多了。” 他看男子迟迟没有反驳,心里松下一口气,只当男子确实是不知备何等寿礼才来找他同去捕捉灵兽的,只是碍于面子不肯直说。果然美人大多腼腆,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多一个人好办事,两个和尚抬水吃,他当然不会拒绝了。沈既明揉了揉脸颊,使自己放松下来,他问道:“还未请教仙长的姓名仙位?” 男子一贯冰冷的面色隐约闪过些许不自然,答道:“我叫羲翎。” 沈既明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这个姓可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 羲翎没再说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沈既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喜提一位强力帮手,虽然他还尚未知道此人真正的身份与实力,若是知道,再借他几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两个人走了一路,从天界下到青丘山,羲翎只默默走在身侧,一言不发。沈既明多次试图打开话题,每每看到那张冷若凝霜的侧脸,又将话咽了回去,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或许这就是高岭之花吧!可远观不可套近乎焉。 “你来这里是想抓九尾狐?” 美人难得有说话的兴致,沈既明不敢怠慢,答道:“洛清真人与我讲了山海经,书上说九尾狐形态优雅高贵,又是祥瑞之兆,若是能捕获一只献与神君,既不落俗,又不至于辱没了神君的身份。只是九尾狐法力高深,恐怕不肯轻易现世。若我们今日有幸捕获,献礼时写我们二人的名字如何,羲翎仙长?” 羲翎蹲下身体,捻起地上的几粒泥沙,放在指腹上碾压一番。沈既明不解其意,问他怎么了。羲翎不作回答,反问道:“若它现身于此,你可有捕捉它的法子?” 鼓足勇气,沈既明深吸一口气:“……我,确实想了一个。” “什么。” “我需一份纸笔。” “这深山老林,哪里给你找纸笔。” 沈既明一直以为他不能像话本子里的神仙一样凭空化物是因为自己修为太低,敢情羲翎也不会七十二变啊,那没事了。 于是乎,在沈既明的提议下,二人动身去山脚下的村子里借用墨宝。 山间道路崎岖不平,不时有断裂的粗木挡住去路,前夜又下了雨,土地泥泞不堪。沈既明自己倒是不在意,无非是脚程慢了些,但他心里总记挂着羲翎一袭白衣最不耐脏,干脆走在羲翎前头,提前帮他开出一条路。而羲翎也不客气,他连衣角都懒得提,十分坦然地跟在了沈既明后面。 “在通天塔上看的时候,还真没觉得这里的山路这么难走。果然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沈既明搬开最后一棵折倒的树干,长吁一口气:“可算是走出来了。” “未必。” “嗯?” 还不等羲翎解释,沈既明已经发觉一丝不对劲。 难怪羲翎方才要检查此处的土地,原来他一早就觉察到这里的异常。 此地背靠高山,两面山丘,又有溪涧,称得上风水宝地,想必也是借了山中九尾狐的福气。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按常理而言,这里本该十分富庶才对,而非眼前这般萧条。 外头艳阳高照,村内家家户户却门窗紧闭,连农田也荒废了。 “没道理。”沈既明忍不住说了一嘴,刚巧被羲翎听见了。 “你继续说。” “哦……”沈既明抓了抓头发:“这里的地势地貌十分适宜,连耕田都是肥沃的黑土,更何况有祥兽的庇佑,以这样的条件,就算不是富甲一方,怎么也沦落不到穷乡僻壤的地步。除非朝廷重税,或是这村子里所有的居民都懒惰成性,只想混吃等死。抛去第一条,第二个也不成立,农田分明是从前耕种过的,想必是世代居住于此。那怎么会好好地种田做活,忽然就变得懒惰,连家门都不愿出。其中必有蹊跷。” 羲翎听沈既明分析得有条有理,似乎与他印象中的“脑子不好”有所不同,他继而追问道:“你怎知不是朝廷重税。” 沈既明登时有些后悔,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这话头还是自己挑起来的,就像是在说“快问我快问我”,简直是傻逼活了一百年寿终正寝——傻逼死了。 两个人的旅程,一个人的傻逼。沈既明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人间的皇帝,我是说当朝的开国之君,一向不主张苛政,其中便有减税这一条。以他的年岁应该驾崩很久了,不过只要现在的皇帝别像他老子似的‘二十四孝。',赋税的条例应该就不会改。” 羲翎漠然道:“如若人间皇室皆如你所言,江山恐怕也不会频繁易主。”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沈既明想起自己幼时听夫子讲学,太祖当年也曾说过以天下为己任我愿忧天下百姓之忧一类的漂亮话,到了他父兄一辈还不是酒池肉林,穷奢极侈。每每开春祭祖时,他的父皇带着几个得宠的哥哥在祭坛上高谈阔论,他都忍不住想象老祖宗在地下吹胡瞪眼的样子。当然,怀揣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最终还是要遭到报应,比起他的父兄,还是他这个亡国之君更值得开除祖籍,理应禁止踏入祖坟一步。 哦,他还真不知道李龙城后来给他埋在哪里了,就算这小子念着旧情想厚葬,恐怕百姓官员都不会同意,不会真的裹着草席扔出去喂狗了吧? 察觉到自己的走神,沈既明急忙晃了晃脑袋。羲翎不知沈既明想了什么,看他忽然摇头,像极了抖落潮湿皮毛的动物。随即,沈既明又拍了拍脸颊,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总之,家家户户都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地都不种了,不应该是村民生性懒惰。我看是像在忌惮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沈既明与羲翎一齐向同一个方向望去。 羲翎看他一眼:“你听到了?” 沈既明天生眼疾,目不能视,若耳朵再背一点,恐怕要死得比二十八岁还早。他点点头,道:“好像是一个男人在哭,不对,不是哭,他受了重伤,或是得了重病,喘气喘得很艰难。” 第6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农户们防备心如此之重,想必不会有人轻易给外人开门。沈既明顺着声音走了很远,终于在村庄另一头找到了那名男子。 男子衣衫褴褛,面色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外面日头这么大,他却不住地哆嗦,分明是冷得发抖。除去这些,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没有一处好的,皆是啃咬抓挠的痕迹,像是被野兽抓挠撕咬过,还不只一只。 他亦发觉闻声前来的二人,目光扫过羲翎时,病弱的身躯不禁蜷缩起来,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既明,弱声道:“救……” 沈既明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披风为他披上了。男子不住地道谢,沈既明突然想起这一件是羲翎借给他披着的,他这样借花献佛似是不妥。他提心吊胆地看了羲翎一眼,发现对方并没有对此举表示异议,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想将男子扶起来,羲翎将他拦住了:“他是被人绑在这里。” 沈既明定睛一看,果然男子的手臂被麻绳死死地固定在栅栏上,动手的人显然丝毫未顾及男子的感受,这样的绑法与绑一条畜生毫无分别。沈既明着急地伸手想去解开麻绳,他不停地安慰男子没事了,可那绳子系得十分刁钻,死结连着死结,好像系上的时候就根本不打算解开。他右手不灵敏,又心急如焚,于是越解越乱。 此时的沈既明已经将此趟来凡间的目的置之脑后:“仙长,能帮个忙吗?” 羲翎冷然道:“你起开。” 沈既明照做,男子显然怕羲翎怕得紧,沈既明才刚退了几步,他便挣扎着往沈既明脚边爬,可惜胳膊被束缚着,始终不能如愿。羲翎看了地上的男子一眼,手中银光乍现,无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银雾消散时已经有一把巨剑竖在眼前。 说是巨剑可一点也不夸张,光是剑身就赶得上半人高,且不似寻常宝剑一般窄细,几乎与人身一样的宽窄,剑刃锋利,凶悍非常。在沈既明的印象里,羲翎生得俊美,性情冷淡,行为举止比神仙还神仙,虽是不该以貌取人,可他还是不自觉地形成美人用的兵器该是琴笛等风雅之物的想法,总不会是刀枪棍棒这种武夫才用的。此剑一出,着实令他震惊,给他的震撼程度与病西施倒拔垂杨柳也差不多了。这把武器虽不属于刀枪棍棒的范畴,震慑力却丝毫不减,正经武神所用的武器也不过如此。 托飞升的福,沈既明在凡人里已算是见多识广的,羲翎在袖口里拿出这么一把巨剑来,连沈既明都目瞪口呆,更何况一辈子没出过村子的朴素村民。男子与羲翎对视片刻,直接吓得昏死过去,叫也叫不醒。 沈既明心道这也怪不得人家胆子小,羲翎这架势确实有点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思。 手起刀落,麻绳散了一地。 沈既明捂脸:“我们凡人有一古句话,不知羲翎仙长听没听过。” “说。” “杀鸡焉用牛刀。” 羲翎明白沈既明的意思:“出来得急,随身只带了这一把。” 沈既明哭笑不得,您还是把其他的好好收着吧,只这随身带着的就已经够拉风了,吾等凡人实在不想有那个福气见识。 男子的手臂被紧缚了太久,已然流血不通。沈既明不精医理,不敢轻举妄动,他将男子背在背上,与羲翎道:“我们先找一户人家,让他躺平。” 羲翎不为所动:“恐怕找不到,他们既然会将他绑在这里,就一定不会出手救治。” 羲翎一语道破,沈既明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羲翎的说法是对的,就目前的状况来看,男子被囚在这里已有一段时日,村民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分明是故意而为之。 沈既明刚要告诫自己事情还未明了不要妄下定论,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破功了。 起初是他听闻异动,出声提醒羲翎已来不及,就想出手推他一把。追根揭底是他自己把羲翎当成一吹就倒的小白花,习惯性地忽视人家也是拿得起千斤巨剑的实力战将。他既听得见,羲翎自然也感知得到,一早就闪开了。倒是沈既明为了推那一下,自己一脚踩进了陷阱里。 一截麻绳缠在他脚踝上,沈既明被悬在半空,像是一只被吊起兔脚的野兔子,背在背上的男子自然也滑了下去。羲翎伸出手臂将人接住,他抬头看着神色呆滞的沈既明,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沈既明的呆滞倒不是被吓的,而是实实在在地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突然气得笑出声来,不骂一句粗话根本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只是顾及到在美人面前不可有粗鄙之语,他还是生生把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人果然不能纵容自己,想当年他在边疆也是个让敌将闻风丧胆的,据传异族将领得知他本是个天生的瞎子时,气得当场砍死了几个手底下的小虾米,骂他们连瞎子都不如,是废物。他虽身患眼疾,可上至布兵谋略,下至战场杀敌,实力皆不可小觑。只是后来发生许多事,他由生至死再到后来飞升为仙,身上的功夫荒废了数十年,以至于中了如此粗糙简陋的埋伏。 他不禁叹道:“廉颇老矣,不中用了。” 沈既明向上挺起腰,试图为自己解开绳索。 羲翎的面色依然沉冷,语气却难得松下来:“脑子虽笨,腰力倒是不错。” 事实证明,沈既明此人非常不禁夸,羲翎话音刚落,他便烦躁懊恼地请求支援,八尺男儿被悬吊在半空中来回打着转,令人忍俊不禁:“仙长,您能不能也救救我,我着实解不开了!” 羲翎没打算放任沈既明继续丢人现眼下去,只是异响又起,就连倒挂着的沈既明都大喊一声小心。羲翎面不改色,腾空跃起,所经之处寒气甚重,几乎要凝出冰霜。与此同时,一张荨麻编成的大网从天而降,刚好落在羲翎刚才站过的位置上。羲翎躲得很快,倒是沈既明既无法力,又被脚上的麻绳困住,十分倒霉地被扑了一脸。 当一个人丢脸到一定境界,就会对丢脸这件事十分麻木,也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沈既明十分服气地将还未收紧的麻网从身上扯下来,这点力气他还是有的,一边在心中释然道:“不打紧,今日出门前未看黄历罢了。” 羲翎提起剑,对着绑在沈既明脚上的麻绳劈砍下去,一道凛冽剑气自剑刃冲出,沈既明借势脱困,稳稳落在地上。他冲着左手边的方向转过身,开口喊了一句:“别作无用功了,只凭你们抓不住我俩的,有什么事不妨当面说。” 这话说着其实有些心虚,羲翎他们是一定抓不到的,至于他自己,还真就说不准。 沈既明只知那一处有埋伏,并不知埋伏者的身份与人数,否则他也不会虚张声势,直接冲过去一网打尽就是了。若只他一人,行事莽撞些也无妨,可他实在不想给羲翎惹麻烦,更何况他还捡了一名伤患。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人而非拼命,由不得他胡来。 恰巧那些埋伏的人也是没经验的,本就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又被沈既明喊了一嗓子,心里更加没底,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来。这是一群由正逢壮年的男子组成的队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农具以自保,神情惊惧非常,现了身也不敢贸然上前。 沈既明登时松了一口气,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而非妖魔鬼怪,若只有这些村民,即使以武力解决问题,他一人也足以应付。想到这里,他缓了缓心情,指着昏迷中的男子对来者道:“这个人是你们村的吧,快些找大夫来救治,他重病在身又受了伤,再拖下去怕是要丧命。” “你们别过来!”打头的男子大吼一声,两只眼睛被红血丝布满了:“你若再上前,我们必对你不客气!” 沈既明一听,坏事了,你们这群睁眼瞎,现在是死鸭子嘴硬的时候吗,且不说他自己,那羲翎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这般激怒他有什么好处? 他回头看了羲翎一眼,羲翎果然眯起眼睛,无视耳畔似威胁似惊恐的嘈杂声,缓步向村民们靠过来。沈既明亦凑上前,低声与羲翎道:“别动怒别动怒,不知者无罪。”却被羲翎瞥了一记冷淡的眼神。 显然,与晕厥男子相同,村民们更加忌惮羲翎这个冰块精,待羲翎停下脚步时,已经有胆子小的站不住了。羲翎将手臂上的男子扔在领头人身上,面无表情地与之凝视:“救他。” “呸!”男子被不留情面地扔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哼:“凭什么救他!他与你们这些妖怪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害了我们村子多少性命!今天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给你们杀了!方能祭我妻儿在天之灵!”说罢,挥起镐头往羲翎身上砸去。 沈既明满脑子想着一定不能叫羲翎与他们真正地交上手,他们错认羲翎身份纵然有错,可凡人终究不曾真正见过神仙,一时分辨不出无可厚非。羲翎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然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即便羲翎只出招以自保,恐怕对于肉体凡胎而言也称得上是致命一击。于是在羲翎出手以前,沈既明抢先一步挡在羲翎前面,徒手接住了铁镐。 久经沙场之人的身手终究不是乡间农夫可比,不出三招,领头人已被沈既明缴了械。他被沈既明以左手死死压制,手指死死扒着土地,十分不甘心。沈既明低声道:“我知你丧妻丧子心中悲痛,我们自会帮你为妻儿报仇。” “你们……!” “前提是,你得先救他。” 第7章 村民们被迫达成了停战协议,面色铁青地背起男子去找了村里唯一的大夫。开门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起初她还有些害怕,看清了男子的伤势后便毫不含糊,急忙备好了热水与绷带。沈既明几欲帮忙,都被她婉拒了。沈既明自知门外汉生怕添乱,只好守在门外等着。 期间,村民们仍不放松警惕,死死盯着沈既明二人,唯恐他们有什么危险的意图。羲翎不甚在意,只暗自思索自己的事。沈既明心中十分蹊跷,问道:“我们是外乡人不假,如何一口咬定我们就是袭击村庄的妖怪?莫不是每一个途经此处的外乡人你们都是这般以礼待之?” 村民对他们的态度十分复杂,由于不能确定其身份,故心中十分忌惮,可出于惜命的本能又不敢得罪,沈既明问了话,实在不敢不答:“自然不是,你们二人形貌怪异,又主动与那叛徒勾结,不防着你们防着谁?” 这倒是奇了,沈既明忍不住看了看羲翎,见对方宛如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又把头转过去,挡着半边脸低声问道:“你们管这叫形貌怪异?” 村民怒道:“就数他形貌最怪异!正常人哪里有这个年纪长一头白发的!” 沈既明为自己的眼光感到不服:“白头发怎么了,白头发多好看啊,你是不是自己长不出这么好的头发心生嫉妒,就对人家恶言相向?” “呸!谁要嫉妒一个怪胎!” “不是,这怎么就怪胎了。你焉知人家是不是少白头呢?” “少白头能白成这个样?我看你不是白头是白痴。” 沈既明噎住了,他确实不知道真正的少白头是什么样,只是听过这样的说法随口一提罢了。况且羲翎当然不是什么少白头,论起神仙与凡人之间年龄观的差距,就好比沈既明二十八岁时身故这叫英年早逝,换作神仙在二十八岁时陨落那算幼年夭亡。人家羲翎浑身上下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这一头华丝绝非败笔,沈既明很难想象出他发如泼墨的样子,大概不如现在好看。总之这些村民忒肤浅,连美丑都不分,让他们分辨神妖属实难为了些。 小姑娘端着水盆自屋中走出,要求众人换一盆干净的清水来,村民们本不愿为男子疗伤,送来这里已是不得已而为之,此时更是不愿动身。沈既明叹了一口气,自告奋勇道:“我来吧。” 姑娘将水盆递过去:“多谢。” 沈既明出了门,始终未发话的羲翎终于抬起头来,开口前,他刻意敛了周身的寒意:“方才我确认过,那男子确是普通人无误,并非你们惧怕的妖魔鬼怪,何故以他做诱饵引邪祟现形?” 提起那人,村民便咬牙切齿:“他为保全自己与妖怪勾结,人面妖心,比妖还不如!” “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可我们凭甚告诉你?” 双方僵持时,一面孔温和的青年人率先开口打破局面,他尴尬地笑了笑:“这位……先生,您的外貌甚是少见,我们又亲眼见了您用了非寻常人使得出的术法,近日村里一连出了几桩命案,我们也是为了自保。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自是打不过先生的,不如先生自报家门,若帮我们除了邪祟,我们也好修建祠庙日日供奉,若先生要取我们的命,我们也叫我们死得明白些,您看,何如?” 报上名号并不难,上下嘴皮子一碰一搭的事,只是羲翎不愿节外生枝,又想不到合情合理的说辞,固不肯轻易开口。人间虽偶有妖物作祟,可皆是些扮家家酒一般的小打小闹,民间术士足以应付。天上的神仙毫无征兆地跑到深山里的村庄去,引起凡人的骚乱不说,天帝那边也不好解释,好端端地不守在岗位各司其职,跑下去搞什么有的没的。 话说回来,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跟沈既明下来这一趟是干什么来了。给神君抓灵兽作宠物,还是九尾那条唯恐天下不乱的狐狸?简直荒唐。 羲翎毫无征兆地沉默下来,村民们以为他被揭穿了面目,不由得草木皆兵,攥紧了拳头,气氛剑拔弩张。 沈既明打了水回来,刚巧碰上村民逼问羲翎身份。须臾之间,他心生一计,于是故作高深道:“咳,至于他的身份,我敢说,你们敢听么?” 他煞有其事地将水盆往木桌上一放,一扯衣角,生生将满身的筚路蓝缕甩出华裾鹤氅的气势来,端得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沈既明平日里多被人在背后念叨脑子不好用,这可装腔作势是他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拿手绝活,出生至今一吓唬一个准,不曾失手。他在与羲翎隔着一张桌案的地方为自己扯了椅子,款款落座,叠起修长双腿,端起手边倒满粗茶的陶杯,习惯性地做出用盖碗的样子。村民不解其意,眼神怪异地看向沈既明,那神色与看傻子也没甚不同,亏得沈既明拉得下这个脸,换个脸皮薄的早就钻地底下去。 沈既明淡道:“事已至此,若再不坦明身份,反倒是我们惹火上身了。” 羲翎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是沈既明虽思维异于常人,其行为举止并不出格,配合一番也无妨。 “是吧,国师。” 国师? 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转回羲翎身上,羲翎不为所动,活像一座雕塑。 “国师可是当朝圣上三顾茅庐才请出山来的仙界大拿,上至星象罗盘,下至周易命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途径此地,观得异象,国师心慈才出手相救,谁知有人不领情。既如此,你们继续,就当我们没有来过,从此听天由命,死活与我们毫不相干。”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温和青年:“您看,何如?” 青年面色霎时变得不大好看:“我们村闭塞不假,可也不能任人欺弄,您既然自称国师,还请拿出自证身份的物件来。” “空着手就想套陛下的手谕,你想得到美。你既不信,给你们露一手便是了,国师。” 沈既明给羲翎使了个眼色。 羲翎淡定回望。 沈既明也不知从哪里摸了柄折扇,扇骨一展,掩住下半张脸,低声道:“给他们算一卦。” 羲翎反问:“算什么。” “自然是看得出什么算什么呀。” 沈既明想得十分简单,羲翎虽未明说自己的仙位,可据目前的表现来看,不可能低于洛清。这种级别的神仙要算凡人的命格还不是掐掐手指的事情。果然,羲翎得令,转过头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开了口。 “性别,男。” “……” 众人沉默。 沈既明险些被茶水呛死,他匆匆正襟危坐,依旧端着高人架子,沉声道:“不错。” 再温和的男子也抵不住这般消遣:“你们存心戏弄于我?” 饶是沈既明这般豁出去的也有些挂不住面子,他缩回扇子底下:“我的好哥哥,我说的看不是这个看……” “年龄。” 青年一怔,他从未告诉这个什么国师自己年方几何,难道这人真算得中? 良久,羲翎压低嗓子,问沈既明道:“你多大年纪。” 沈既明整天浑噩度日,哪里有心思掰着手指头数自己多大了,一时答不上来:“九十……一百……一百二十多岁吧?不是算他的吗,怎么又问我的。” 羲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问你飞升时的年纪。” 这美人说话就是含蓄,直接说你多少岁死的不就完了。沈既明爽快答之:“二十八。” 羲翎点点头,对男子道:“既如此,你今年十八。” 青年身上一紧,面露不敢相信的神色:“你,你且再说。” “不常下地耕种,打渔为生,家境尚可,温饱不愁。心有所属,”顿了顿:“是个处男。” 这回沈既明是真的叫茶水呛个半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当事人身上,青年满面通红,指着羲翎你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既明一边咳一边与羲翎道:“仙长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羲翎稳如泰山,理所当然:“是你叫我看得出什么说什么。” “你,你好歹别说得这么直白。” 羲翎从善如流:“嗯,那他未经人事。” 青年的脸涨得更红了:“你们!你们!言辞轻浮,也敢冒充国师,当真大胆!” 羲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行有失当之处,怎引起这样大的反应:“我所言皆是事实,你只说是或不是。” 青年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 “我不知这有什么可笑的,既已心有所属,便不去招惹无辜的人,不失为君子之举。” 羲翎的语速平缓,声调沉稳,说话时自有一份不容放肆的威严。几个嬉皮笑脸的村民听了羲翎这话,自讨了个没趣,乖乖地闭了嘴。 沈既明心觉不对,独自回味了一番,羲翎刚刚恐怕不是在算命,用词语气活像个验尸的仵作,平日里说话又像朝堂上的判官。 他记得,地府里做事的人亦会为天界登记造册,授予仙籍,他不会是招惹了一位阎王爷吧? 第8章 羲翎轻易地说中了青年的身世,其身份是国师的可信度大大提升。村民们终于放下心来,不消片刻,一个两个下饺子似的扑跪过来,痛哭流涕地求羲翎好人做到底,救救他们。 羲翎未追究先前不敬之事,他冷声要求村民们把来龙去脉完整地讲给他听。一提这茬,方才还哭天抢地的人登时没了动静,对这个话题颇为忌讳。 沈既明叹了一口气:“都不说,怎么解决。” 温和青年面露不自然之色,勉强开口:“我们也不想这样遮遮掩掩,只是事情来的蹊跷,又……邪门,我们是真的不敢提。” 沈既明的语气透着不耐:“你们不敢提,却能把同胞如同畜生一样绑在外面,以人为饵,见死不救,当真残忍。” “可他明明是——” “你们一口咬定他与邪祟勾结,却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像你们这样的村子,不用邪祟出手,只等你们自己胡乱猜忌怀疑,何愁没有自取灭亡的一日。” “国师……有所不知,”其中一位较年长者开了口,看其装束,大概是村庄里的掌权者,“这件事说来话长。” 村长将整件事的经过缓缓道来,沈既明撮其要删其繁,总结如下。 正如沈既明所言,此处依山傍水,清奇俊秀,再适合耕种居住不过。经几代人的努力,村民的祖先终于寻得此处宝地,并定居下来,由于年代久远,具体年份已不可考。据老人传道,青丘山中有九尾神狐,只要人们虔诚供奉,自会护他们世代平安。供奉的条件也不刁钻,每日奉上洁净的溪水与鲜果,初一十五时额外添一只刷了蜂蜜的烤鸡便可。 凡人敬畏鬼神,自然不敢怠慢了山中神狐,日月虔心供奉。许是村民们心诚所至,在神狐的庇佑下,村子从未遭过天灾人祸,称不上富甲一方,倒也其乐融融。 按村民的说法,如果不是那个浑身是伤的男子,他们村子也不会摊上这些怪事。 那男子叫阿福,天生命硬克双亲,在娘胎里就克死了他进山打猎的爹,出生时又克死了娘,自小无人看管,吃百家饭长大的。村民们虽可怜他,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抚养,只能任他自由成长,以至于阿福到了十多岁都不太会说话,更不通人情世故,其心智与山中野兽无异。一日,阿福居然偷了神狐的供品来吃,待村民们发现时,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就只剩下腿骨了。 如何认定供品一定是阿福偷的,村民们没有细言,沈既明暗自埋下疑虑。总之,村民们动手将阿福打了一顿,又逼着他对着青丘山的方向磕头,直至额头出血才算完。阿福没有挣扎吵闹,好像承认了此事是自己所为。大家提心吊胆一段时日,村庄一切如常,便放下心来。 没想到几年后,也就是沈既明二人来到这里的几个月前,事情开始变得不一般。 起初是山路,走了几百年的老路无缘无故地漫起浓雾,村庄里的猎户频频失踪,进了青丘山的人鲜少有再走出来的。有幸逃命出来的猎户回忆,山路的走向与从前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山中也不似从前平和,林中深处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兽类的嘶吼声。森林里野果与树叶的清香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腥甜的鲜血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村民们慌了阵脚,起初大家并未多想,以为是山中来了食人的猛兽,在山林中冲撞坏了山道。神狐有灵识,修为深不可测,自不会放任其胡作非为。然时间长了,山中浓雾未有消散迹象不说,反倒是庄子里有人开始做起怪梦来。凡是中招者,必是口齿不清,眼歪嘴斜,不出两日就会活活吓死在自己的梦里面,因此他人无从得知梦魇真正的内容。村民接二连三地死去,连村长的妻儿亦不能幸免,作为村长却束手无策,直到有人提点了他一句,莫不是几年前惊冒犯了神狐,如今天罚降世? 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况且这个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眼下人心惶惶,必须有人站出来主持局面,翌日,村长便集结了一伙年轻力壮的男人共同将阿福绑了,准备将他送进深山里去,大体意思是惹祸的人我给神狐您老人家带过来了,要杀要挂悉听尊便。为了防止人们在浓雾中迷路,村长令每个人都在身上缠了绳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山上走,若有危险即刻返回。 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其余的村民们在村口守着,自日升盼到日落,始终不见归影。 最终,回来的只有那最不该回来的一人。 阿福的身上还缠着绳子,身上脸上都溅了血,血腥的味道引来不少嗡嗡作响的蝇虫。他的面色较寻常更为苍白,似乎被吓得疯了,村长颤着声问他:“你怎么……其他人呢?” 阿福不答,只喃喃道:“都死了……都死了。我求他,我说烤鸡都给他吃,别杀我。他说不杀我,他说他不杀我。他……他……不杀我,不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阿福痛苦地蹲下身体,两只细弱的手臂紧紧抱住脑袋,一副撕心裂肺地模样。他心智不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如今更是只会哭喊吼叫。村民们心知再问不出什么来,可事实摆在眼前,去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活着。失去亲人的村民痛不欲生,满腔无处发泄的痛苦、愤怒、恐惧一股脑地倾泻在阿福身上,扯头发,吐口水,叫骂,殴打,阿福身上的旧伤多半来源于此。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似乎是有了眉目。阿福擅自偷窃九尾神狐的供品,惹得神狐不快,才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而村民们抓阿福去赎罪时,除他以外的村民全部丧命,只其一人安然无恙,话语间还提到烤鸡一类的话,这更加可以确定是神狐作乱。阿福大概与神狐达成了某种协议,于是神狐才留了他一命,这也是村民们一口咬定他与妖怪勾结的原因。 世代信奉的神狐露出妖物的真面目,即使阿福偷取供品是错,可总不该搭上这么多条无辜性命。村民们不欲坐以待毙,索性将阿福充作诱饵在村口绑起,引诱九尾狐现身,捕而杀之。这个法子风险极大,却也是唯一的办法。大家守株待兔已有一段时日,没想到九尾狐不曾出现过一次,倒是来了一位白头发的国师。 沈既明陷入沉思,村民们的想法很单纯,他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遂问道:“如何可以肯定,当初的供品就是阿福偷拿的?” 村长张了张嘴,坦诚道:“这个节骨眼上我没有污蔑的必要,阿福心智不全,却也不是全然不懂事理,我们问他有没有动过供品,他说他动了,且他手上还沾了蜂蜜,不会有错。” 这就更加奇怪,早在阿福出生以前,村子里已经有了供奉的习俗,此人打出生后多灾多难,没过上一天的舒坦日子,忍饥挨饿该是家常便饭。如果他贪嘴偷吃供品,早就该动手了,以他的心智根本忍不了那么久。而九尾狐的举止更不必言,几年前偷它一只烤鸡,几年后才想起来报仇,即使忍捉摸不透灵兽的心思,可这也过于喜怒无常了。再者说来,灵兽生来就有仙根,一个赛一个地古灵精怪,怎么可能让自己饿到肚子,它要的供品原也不多,无非只求村民的一个心意。怎么会猛然性情大变,只为了一只鸡就血洗整座村庄? 沈既明不敢妄言,他看向羲翎:“仙……国师,您以为如何?” 羲翎反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恐怕有隐情。” 羲翎点了点头:“确实有。” 羲翎将目光投向村长,缓言道:“你们说的我已知晓,从即日开始,任何人不要踏进青丘山一步。另外,”他从腰上摘下一个锦囊,交于村长手中:“你们回去将这佩帏拆了,里面的香粉各家分些回去洒在门槛,可保三日无虞。” 村长欲言又止:“只有三天……” 羲翎看出他内心所想:“一日后村子便可无恙,三日量已经足够。” 男人微微放下心来,他带着众人走出去,离开了木屋。沈既明一看人都走了,终于不用端着了,他把扇子一手,神色有些紧张:“仙长是不是有了头绪,一天的时间真的够用吗?” 羲翎没有正面回答,他走到门口,看了看地上的影子:“我见你脸色一直不好,你身上很疲累?” 这上句不接下句的对话让沈既明一头雾水:“啊?还好,我没有不舒服。” “那就是有,你缺觉短眠,再不注意休养,当心患上心悸之症。你现在若是累了,最好趁白日的时候歇一歇,晚上随我进山,这案子的真凶好找不好抓,不可轻敌。” 第9章 话说到这份上,沈既明再蠢也听明白了。他实力不济,羲翎怕他撑不住晚上那场硬仗。他试图为自己辩解,他其实也没那么废柴,可综合之前被吊在树上的表现以及他身上微乎其微的修为,羲翎将他归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一类也是在情理之中。他最后还是决定听从羲翎的安排,既然人家叫他在此休整,他就别起高调,乖乖听命就是。 这木屋原是屋主姑娘一人独居的地方,沈既明和羲翎毕竟是两个大男人,不好叨扰人家。沈既明记得他们下山时途径一处洞穴,作为休息的地方已经足够用了。他们对屋主姑娘道了谢,羲翎还为阿福留了伤药。小姑娘对二人颇有好感,多次感谢后才与他们道别。 洞穴中有篝火燃烧过的痕迹,许是猎户们常在此歇脚的缘故,深处甚至还有一张足够两个人躺平的石床。沈既明叫不准羲翎要不要也来小憩片刻,不敢贸然行动。羲翎自然不像他一样瞻前顾后,他十分自然地走上前,以食指轻叩石面,耳畔响起的空灵声响使他不由得轻哼一声:“这样品质的原石倒是稀有。”他见沈既明还在洞口愣愣地站着,又道:“杵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沈既明一路磨蹭地走过去,速度只比蜗牛快些。 “你躺吧。” 既然羲翎打定主意要沈既明休息,他就恭敬不如从命,直挺挺地平躺在石床上,假装自己是一具干瘪的死尸。这尸体扮了不过眨眼的功夫,羲翎又成功地让他诈尸还魂。 沈既明一个骨碌滚到了地上去,万分惊悚地看着同样平躺下来的羲翎,这这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羲翎侧过脸,蹙眉道:“怎么,只许你歇?我歇不得?” 沈既明紧张得上牙打下牙:“绝无此意!只只只是这,我位列仙君,虽不知仙长的仙位几何,想来必是远远高于我,我与仙长同卧恐怕于理不合。” “没有这个说法,”羲翎否认道:“充其量算是仪态不雅,你只管躺着便是。” 沈既明颤颤巍巍地坐回石床,生怕碰了羲翎,只好万般小心地沿着床边躺下。他回味着羲翎的话,仪态不雅,这一定是评价自己的,羲翎可与这四个字沾不上边。他忍不住用余光瞄了羲翎一眼,羲翎躺也躺得板正,衣衫平整,华丝不乱,从侧面可以看清他挺直的鼻梁。 美色害人不浅,沈既明一时沉迷竟没能及时移开视线,羲翎当场抓获他这个窥伺犯:“你在看什么?” 沈既明总不好说在看仙长的盛世美颜,只好信口胡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我在想仙长方才说的原石稀有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们身下这一块是品质上乘的翡翠原石,说它价值连城并不夸张。” “啊?”沈既明不由得摸了一把这块富贵石:“仙长如何知道?我看着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无非比寻常的大了些。” “看出来的。” 羲翎的语气稀松平常,殊不知在沈既明这位前重度眼疾患者看来,一个人,哪怕是神仙,只用肉眼就看出一块石头里面不是石头而是翡翠,甚至以“这不是长了眼睛就行”一样的语气说出来,简直就像科举状元说自己只是随便写写一样夸张。他不禁回想起羲翎算命时的情形,也是看了一眼而已,连手指都没掐。想到这,沈既明突然来了兴致:“仙长,神仙们算命的本事是生来就有,还是后天自己学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 沈既明睁大了眼:“不会?怎么可能?不是都说中了?” “不是算出来的,都看一眼就知道的事。” 看看,又来了,反正什么东西在羲翎仙长面前都只是一打眼的事。沈既明不信邪,追着问:“关于我的事也能看出来?” 在人间,以打渔为生的人很常见,确实存在根据外形特征断定身份的可能。相比打渔青年,沈既明的生平要复杂得多,虽是皇室中人,可人生经历却是与父兄姐妹们南辕北辙,干扰判断因素颇多。沈既明好奇地看着羲翎,不知道他的火眼金睛是不是真有那么刁钻。 羲翎听言,转过头来,直直地盯向沈既明的脸。 石床不算大,又躺了两个七尺多的男人,纵然沈既明已经小心小心再小心,可他们如此面面相对,总是避不开接触。沈既明被羲翎盯得心里发毛,连呼吸都摒住了,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是了,他刚才的意思很像是不信任羲翎的实力,非要人家证明给他看一样,确实无理取闹。越这样想着,他越发心虚愣愣地想要道歉,还不等张口,羲翎微凉的吐息扑在他的脸上,害得他又走了神。 羲翎借给他的披风是温热的,指尖和呼吸却泛着淡淡的凉意,方才施法时周身也结了霜,这男人天生就是为了冷字而生的。 “仙长我……” “你很特别。” “啊?” 羲翎平缓地解释道:“从通天塔上见到你开始,我就觉得你很特别,关于你的事我一件也看不出,先前我也心存疑虑,现在看来,或许与你我二人的仙位有关。” 沈既明愈发糊涂了:“仙长你真的看不出我的过往生平?这又和仙位有什么关系?” “你说你位列仙君?” “没错啊。” “谁告诉你的。” “自凡人飞升的神仙都是从仙君开始做起,再一步一步往上升,道理与人间的升官差不多。我这些年既没有勤加修炼,又没做出什么重大贡献,自然不会有飞升的机缘。” “这些是谁教给你的?” “洛清真人。” “洛清?” 羲翎的表情难得有了松动,也不再说话,逼仄的山洞内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华丝美人心事重重,沈既明这边也有点找不着北,他并不是存心要羲翎证明实力,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却万万没想到羲翎真的看不透他。羲翎貌似没把这当回事,反而是他自己慌得不行,并打心底开始怀疑自己就是个异类。于是他不甘心地追问:“仙君,关于我的事你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羲翎稍稍回神:“能看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至于你飞升前的身份经历,我一无所知。” 沈既明长吁一口气,这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怪胎,就算是,也没怪得那么离谱:“仙长看出了什么。” 羲翎答道:“眼盲,耳聪,曾患鼻鼽,肝气郁结,脾胃虚弱,不过这些都是后天养出的病,你年少时体质并无这么差。还有,” 沈既明忍不住想鼓掌,羲翎仙长不但做得了仵作,连医术也不差,光看就看出这些来,他父皇养得那些御医简直该羞愧而死。 “处男。” “哈!?” 沈既明可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羲翎还以为沈既明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一惊一乍的,成什么样子。你未经人事,我说得不对?” 就是因为你说得对我才这样一惊一乍的! 其实按道理讲,沈既明做凡人的时候确实没有体会男欢女爱的机会,这是事实。他的母妃只是父皇万千贤良淑德的美人中的一个,等新鲜劲过了就下一个更乖,且他母妃孕中忧思,生了沈既明这个小瞎子出来,于是更加不得宠了。沈既明和他母妃不受父皇待见,宫人们伺候得也不上心,什么该教得不该教的,统统都没教。沈既明岂止是未通人事,他是根本就不懂。 后来长大了一些,沈既明自愿请命去边关驻守。沙漠环境恶劣,外族又虎视眈眈,沈既明自然无心去想旁的事,何况他自知身体残缺,也不愿意耽误别人姑娘的一生。成婚的事一拖再拖,拖到李龙城发动兵变,拖到沈氏王朝死得只剩沈既明一个,又拖到沈既明命不久矣撒手人寰。结合过往经历来看,目前沈既明一百多岁仍是个处男,倒是不足为奇。 羲翎这种天生的神仙自小就清心寡欲,当然不懂这句话对沈既明的杀伤力有多大。他皇兄十四岁成婚,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儿子都要娶媳妇了。沈既明好说歹说也是个皇子,后来身上有了军功,也有了兵权,旁人自然不敢招惹。否则定是有人要问一嘴的:“十九爷至今不娶,也没听说有贴身的侍女伺候,是不是不行?” 沈既明气急败坏,又不敢叫羲翎看出来内心的窘迫,只好乱找出气口。 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何时的挨骂对象,他心头一热,竟然骂到李龙城头上去:“李龙城这个傻逼……” 沈既明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这回换作羲翎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沈既明一把捂住嘴:“没什么。” 稍稍冷静下来后,沈既明也觉得自己疯了,他居然能骂到李龙城头上去,只说这一件事,李龙城可真是冤死了。 他刚刚竟然想的是,李龙城这个傻逼小兔崽子,总归他们两个已经是一笔孽债,他就坏人做到底又能如何,至少这样羲翎就不会说他是处男,进而怀疑是不是他不行。 事实证明,脑子里能蹦出这种想法的他自己才是昏了头了。 见沈既明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羲翎终于有些不耐:“你到底还要不要休息?” “啊?哦,休,休。” “食不言寝不语,安静。” 第10章 沈既明从善如流,不再发言,可他嘴巴安静下来,依然不能安稳地睡过去。他先是默默地侧过身,背对着羲翎,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这样躺了一会儿非但没有睡意,反而显得他像个挨欺负的受气包似的。他又试图放松身体,以相对坦然的姿势平躺着,可羲翎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躺在离自己不到一尺的距离,来自上位神仙的压迫感实在不容小觑。他不由得往羲翎的方向瞟了一眼,这一看又移不开眼了——瞧瞧人家这骨相是怎么生的,甚绝。 羲翎毫不避讳地对上沈既明的视线,沈既明没有防备,冷不丁被抓了现行,比偷腥的猫还心虚些,腾地一声背过身去。羲翎也不说话,果然,片刻后,偷窥美色的沈某人不打自招:“我并非有意冒犯仙长,只不过……那个……” 倏地灵光乍现:“仙长,你身上带的香粉还有没有?” “只有那一包,我平白无故地带那么多香粉在身上做什么。” 话赶话说到这里,沈既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现在羲翎身上并无香粉的甜味,大概是香粉被分走后味道减淡,被神体生来带有的冰雪气掩盖了。 “村民们为梦魇惊扰多日,甚至还有人丢了性命,所以方才仙长将香粉分给他们以作安神之用。其实我……虽担了个神仙的名号,其实还是凡人之躯,就算没有妖兽作怪,我也鲜少有能睡个好觉的时候,何况是在这里。”沈既明讨好地笑了笑:“实不相瞒,仙长,没有安神香我有点不敢睡。” 羲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冷冷道:“村人言,青丘山中有浓雾弥漫,你我初来山中时可见过浓雾不曾?” 沈既明怔了怔,回想一番:“是啊,我们来时并未见过,难道妖兽已不在山中?” 羲翎丢给他一记看向傻子的眼神:“因为障眼法只对凡人生效,梦魇也是。我身上带的只是普通的香粉,无非是佩戴得太久沾染了我身上的灵力,才有了驱散梦魇的效用,所以。” “所以……?” “我在这里,你不需要那些香粉。” 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羲翎的话十分有说服力,他们二人离得这么近,妖魔邪祟不会如此不开眼地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没人会嫌自己命太长。 这样想着,沈既明也安下心来,背过身去闭目养神。 他失眠成疾,睡与不睡从来不是由他自己说了算。沈既明生怕自己翻来覆去的声响惊扰了羲翎,只好像一尊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白白躺着实在无聊,沈既明默默在心中数羊,数着数着又想起刚刚羲翎以羊自比,心里不自觉地默念起:“三十二个仙长,三十三个仙长……” 如此这般,竟真叫他睡了过去,醒来时夜色已深,山洞深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沈既明心下一惊,想起与羲翎处理九尾狐的事还没有着落,生怕自己睡过头误了时辰。他心中焦急,开口道:“仙长我——” 不对。 沈既明隐隐察觉一丝不妙,他伸手揉了揉眼眶,眼珠处却无半点知觉。他霎时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果然,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双眼上时,眼前并非漆黑一片,取而代之的是虚无,换言之,山洞内未必昏暗,而是沈既明又一次犯了眼疾——他瞎了。 成神以来他身上的旧疾不曾复发过,突如其来的失明让他有些乱了阵脚,好在他马上安定下来,沉声问了一句:“羲翎仙长,您在附近吗?” 没有回应。 被剥夺视觉后,沈既明的双耳更加敏锐,然而他周身鸦雀无声,除去自己粗重的呼吸外,他听不到任何细微的声响。这不合常理,他身处山洞内,即使四周无人,说话时也该有回音。 沈既明心下一沉,暗骂一句,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越是危急的关头越不能冲动,早些年边关战事频繁,沈既明也算是在刀尖上摸爬滚打过的,许多道理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件事来得古怪徒然,保不准是山中的妖邪在作乱。沈既明作为神仙实力欠佳,羲翎虽修为高深,可他们二人对敌人的了解甚少,万一对方人数众多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当务之急是与羲翎汇合,不给妖邪逐个击破的机会。 沈既明独自一人走了许久,由于人生地不熟,他又处于失明的状态,不得不放缓脚步以防摔倒。他本打算摸清楚这里的地形,却发觉脚下的路十分平坦且宽敞,甚至漫无边际,就算他看得见恐怕也一眼望不到尽头。青丘山周围都是山地,怎么可能凭空出现足够马匹驰骋的平原。 心里头正纳闷,倏地,他耳朵一动,当即震声道:“什么人?” 来者的脚步声怯生生地,约莫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呼吸略显急促,显然被沈既明的质问吓了一跳。他回答的小心翼翼:“参见十九殿下……” 沈既明脸色一变,停下步伐不再向前一步,那孩子企图往他的方向靠过来,毕恭毕敬道:“久闻殿下飞升,实乃我朝幸事,如今殿下飞升近百年有余,臣等对殿下十分思念,遂来朝拜。” 孩童字字恳切,语气中难掩重逢的欢喜。 沈既明心中恻动,一把抓住男孩子的胳膊,他很想问明白这是何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又怕自己开了口,一切就会归于虚影。男孩任凭他这样拉着,连手臂被握出了淤痕也不介意,他轻声与沈既明道:“殿下,这些年您不在,我……” “很想你。” 让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沈既明在瞬间松开了男孩的手,神色也轻松下来。毕竟沈既明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十九,这一百来年的岁数和资历可不是白吃干饭的。那孩子还在情深意切地说着什么,沈既明则不为所动,满脸好笑地听着他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无神的眼瞳配上这副看好戏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滑稽,偏这人自己不知道,反而换了一种舒服的站姿抱起了双臂。 不得不说,男孩说的话确实诱人,沈既明心想着,他如果早些遇上这招,保不准真就折在里面了。 折磨村民的梦魇并非是他们惊惧之物,正相反,是欲望才勾得他们沉溺于梦中不愿醒来,直至毙命的那一刻才知道短暂拥有的一切只是蜜糖味的毒药。他不知会不会有人在离世的那一刻后悔没有识破这个幻境,大概是有的,否则死去的村民不会是那般表情。如果换作他自己,他一生未有什么真正如意的事,幻境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即使只是短暂地享受了这一刻,为此丧命也值了。 身后响起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十九。” 即使知道是假的,沈既明也忍不住转过身去。 “朕这几个儿子里,唯有你最出色,你母妃将你教得很好。” “……” “朕这几日想了许多,天上神仙固然快活,可独身一人总归是寂寞,你若不愿就回家吧。朕已决意将皇位传于你,把江山交给你,朕才放心。” 沈既明不由得苦笑一声,若非这幻境,他不曾察觉自己当年萌生了夺嫡之心。只是他母妃式微,又身有残疾,这大统就轮到监天寺那群神棍的头上去也不会由他继承。 虽然最后他还是实现了称帝的愿望,只是这登基的前因后果忒不光彩,荒唐得很。 他笑着冲着男孩的方向说道:“这么算来,你待我比我亲爹还好?” 幻境里除沈既明外没有活人,男孩自然不会对沈既明不合常理的话有所回应,依旧如公开处刑般宣读着连沈既明自己都不愿深想的欲念。多亏这里没有外人,否则十九殿下本人一定要难堪到钻进地缝里去。 “殿下,梅园的梅花开了,您要随我去看看吗?” 沈既明已经中了法术,说明妖物已经现身,再没有时间供他在这里消磨时间。沈既明开始琢磨起从幻境里出去的办法,既然这里是幻境,说明他的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回去,只要出去就还有复明的可能。 洛清讲学时曾说过,破除幻术唯有两条路,一是毁坏幻境本身,二是强行使中术者抽身其中。这种顺口一提一句的话,真难为这瞎子记得住。只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实际操作起来颇有难度,沈既明目不能视,连构造布局都摸不清楚,又如何能毁坏。何况他又不是盘古,没有开天辟地的本事,总不能在这里一通打砸,那恐怕不是中了幻术,而是中了邪。 莫非,要毁坏的不是承载幻术的空间,而是引诱人沉沦的这些欲念? 沈既明迟疑了,他后腰处别着一把匕首,算不得做工精良,用着倒也顺手。先皇手无缚鸡之力,此时的李龙城又是个小孩子,他的兄长们更是与先皇一脉相承的不学无术,母妃也是个孱弱女子,只是将他们全部毁坏的话,一把匕首足够了。 沈既明抽出匕首,暗骂一句:“我疯了吧。” 说罢,手起刀尖落,匕首刺穿了沈既明的左肩。 第11章 锥心的疼痛并没有使沈既明清醒,他不得不咬着牙拧动刀把,耳畔传来骨肉碎裂的声音,却始终不见血。 这幻境里的肉体不是真的,该遭的疼倒是一点不少。眼下摆在沈既明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赶快清醒过来,要么活活痛死在这里。谁料李龙城这小子在幻境里也如此不识好歹,只会给沈既明添堵,他在这里痛的死去活来,李龙城还在一旁自顾自地念叨他那颗赤诚之心。沈既明半蹲下身,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他终于受不住了,发泄似的对面前的假人道:“少说两句吧,但凡有一句是真的我都不会在这个鬼地方碰上你。” 假人不会听他说话:“我愿辅佐殿下,护我大昊盛世。” 沈既明忍无可忍,倏地奋起,他将匕首从肩头拔出,直直逼向李龙城的喉间。 刀刃距离割破少年的喉咙仅有不到一寸的距离,而手持匕首的人永远也下不去这个手,哪怕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心魔。 沈既明果然顿住了,他急火攻心,百感交集,身上又忍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终于呕出一口热血。 洛清说他抢了寂夜神君的劫数才英年惨死,据十九殿下自己琢磨,神君的劫数多半就是李龙城这个小兔崽子,如果没他横插一脚,说不定和李龙城纠缠半生的就该是寂夜神君本人。这家伙恐怕只有神仙才伺候得起,他等凡人实在无福消受。他们二人你一刀我一剑,彼此伤害如此之久,事到如今却也不能真正恶毒地骂上他一句,更别提将匕首刺进他的喉管。 沈既明无法从幻境里清醒,也做不到伤害幻境半分,已然凶多吉少。 想通此节,沈既明竟松了一口气,思绪也清明了许多。只这一瞬的功夫,他模糊地听闻有人唤他的姓名。 “沈既明。” 这怕是新的幻觉吧,沈既明记得人之将死时,过往遇见的人,经历的事都会一一浮现,被称之为人生走马灯。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清冷,许是羲翎,说起来他这一生得以见过羲翎,也算得上死而无憾。如果可以选,他不想死在这不明不白的地方,能死在羲翎怀里就不错,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样的想法可称得上是大不敬了,也不知肖想上位神仙是什么罪名,会不会影响到下辈子投胎什么的,不管了,左了再差也差不过这一生就是。 “沈既明!” 心头一颤,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起,沈既明缓了缓神,不敢相信似的回应道:“仙长?” “幻境内不得久留,你尽快清醒。” 说得倒是简单,他也知道待在这鬼地方不是长久之计,可他连利刃刮骨的法子都试过了,幻境还是不见破碎的迹象。 “仙长,我怕是醒不过来了。” 羲翎沉默下来,没有回应。 死到临头有熟人身旁有作伴,黄泉路上想必也不会孤单。沈既明继续道:“仙长,你我相识不过几日,却因为我一己私念将你拉进这桩事里来,是我对不住你。但是这妖物实力不俗,连仙长的神体都不能庇佑,恐怕香粉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还请仙长去救村民们一命。” 这是沈既明第二回 死了,不过交待遗言还是头一回,他胡乱思索一通,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从何下口。何况羲翎与他又非至交,也不好太麻烦人家,只好捡些重要的:“凡人本就遭受轮回之苦,活着时就别难为他们了,人间动乱遭殃的只有百姓,还求仙长保李氏江山百年无虞。” 沉冷的声线重新响起:“你倒有心思说这些。” 沈既明一听,大喜过望:“原来仙长你在听啊,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遗愿,真的是最后一个!我在一重天种了一棵梅树,梅树自修仙识,化出一个仙童叫绿萼。仙长若不嫌弃可否将他带在身边教养,若他能得仙长照拂我死也死得安心了——!” 他这旁喊得壮烈,羲翎的反应依旧冷淡,只道:“抓紧我。” 沈既明不解其意,抓紧?往哪里抓紧?羲翎难道也进来了? 他下意识张开尚能活动的右臂,向前伸去,竟真被他触到一只骨骼匀称的手,染着山泉般的凉意。 刹那间,一股强劲的力道将他从混沌中抽离出来,令人窒息的拉扯感席卷全身,五脏六腑好似被牛车碾过一样难受。饶是沈既明这般忍痛忍惯了的也忍不住挤出几句闷哼。 身体上的不适远没有对欲望的不舍来得痛苦,在抽身的一瞬,沈既明忍不住要触碰濒临破碎幻象,他清楚地知道,一旦离开这里,往后漫长余生里他再也见不到这些曾鲜活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这种事不能细想,既已知晓往事不过云烟,再劳心费神也不过徒增伤感。可沈既明本就是一身的冤孽,拿得起由他,若要轻易地放下,他那被狗啃过的良心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甚至未曾察觉在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念头,若他真的死在这里未尝不是好事,羲翎仙长心善,待他死后真的会帮李龙城的后人守住江山也说不定。 他没能碰到少年李龙城,先皇,母妃,兄长,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明,沈既明定睛一看,手里抓着的不是幻象的衣角,而是雪一般的一截发尾。 沈既明所认识的天生华发的人就那么一个,发尾的主人不作他想。他惊魂未定,甚至将几缕发丝放在指间捻了捻,终于可以确认自己从幻境中脱身了。此刻他枕在羲翎的大腿上,身上盖着貂裘披风,羲翎的发丝柔顺地垂下,轻刮他的脸。沈既明来不及心猿意马,脱口而出:“羊有失蹄啊,仙长。” 羲翎一贯冷静的神色难得有些许担忧,他竟认真地思索起自己的错处,歉然道:“抱歉,是我轻敌。” 沈既明身上一僵,手脚并用地从美人膝上爬起来,着急道:“仙长切莫自责,是我实力不济才给了妖邪可乘之机。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刚刚只是无心之言,没有责怪仙长的意思。若非仙长出手相救,我早就死在里面了也说不定。我……” 激动之下拉扯了左肩处,沈既明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无法自控地向前倒去,一头扎进羲翎胸口上。他还来不及窘迫,谁料羲翎比他还夸张。他发觉沈既明肩上有不妥,手上施力,本就不修身的衣料被轻易地拉脱。沈既明肩上一凉,锁骨处一片重伤后的淤青完整地暴露于人前。 这场面多少有点难以处理。沈既明再扶不上墙也是皇室出身,还从未被人如此唐突过,哪怕是后来为李龙城所俘,李龙城也算是以君子之礼待之——互殴归互殴,人格上的羞辱是没有的。换作别人跟他拉拉扯扯,连衣服都拽掉半边,他不反手给这人一个过肩摔他就不姓沈。但偏偏干这事儿的人是羲翎,他不但扒了沈既明的衣服,面上还毫无愧疚神色,理所当然得很。而沈既明这边也不觉得生气,他甚至还觉得把这事想歪了的自己简直是亵渎了冰清玉洁的羲翎仙长。人家只是要看他伤势罢了,这不是再正常不过? 如果说他种的那棵见了美人才开花的梅树是个色胚,那十九殿下本尊就是色胚头子。 “你在幻境里受了伤?那些幻象伤了你?”羲翎的语气有些疑惑。 “啊,这我自己弄的,我是想用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过最后没能成功,还是靠仙长才得以脱身。” 羲翎眼神复杂:“是你自己足够清醒,才感觉得到我的神识,若你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我有心助你也无济于事。” 他拿起披风,重新给沈既明披上。沈既明见羲翎神色凝重,不敢轻易打扰,于是安静下来,低头想自己的事去了。 沈既明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被幻境中的情形勾走了人魂。 要死了。 在幻境里时,李龙城那些感人肺腑的发言他只觉得心烦,现在细细想来才后知后觉地难堪起来。 那是他的幻象,是他自己的心魔,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欲望。 他恨过李龙城,更深切地恨过自己,在世最后几年变故繁多,实在提不起力气伤春悲秋。时间一长,他自己都快忘了,其实他生前最温柔的一段时光,也是与李龙城绑在一起的。 他最初把李龙城带在身边,并未想太多,只是这孩子稚气未脱便家破人亡,自身安危亦是难保。他既然遇上,出手相救并非难事,他好歹是个皇子,想保一个孩子不死并不难。李龙城天资聪颖,念书写字一教就透,沈既明闲来无事还教过他弹伽倻琴,这原是他母妃未疯迷时教给他的,他又原封不动地传给李龙城。这孩子学得有模有样,宫人们都说不逊色于他母妃。后来,他又摸出李龙城根骨奇佳,专门请了师傅教他习武。沈既明自然不懂如何抚育孩子,只是他自己爹不疼娘不爱,就一股脑地将自己的遗憾都倾注在李龙城身上。当然,这些在沈既明看来也不过是顺手而为之。而李龙城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后来六亲不认的模样,这孩子在成长为李大将军以前,也曾真心唤过他十九殿下。 幻境里李龙城和他说的话,沈既明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他想过的。 只不过天不遂人愿,初时以为是彼此的救赎,临死了才知道,他才是那道劫。 也不知道李龙城驾崩以后是飞升成神还是转世投胎,总之这人一定恨不得喝十八碗孟婆汤把他沈既明忘了,省得心烦。 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仍然走不出前尘,杀了李龙城全族还怀揣着人家效忠自己的春秋大梦,沈既明啊沈既明。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哪里是心智坚定不为幻象迷惑,他只不过是清楚,想念这二字在他与李龙城之间根本沾不上边。 第12章 正逢深夜,洞穴外雷奔云谲,电闪雷鸣。而山洞内的二人各怀心事,神情一个赛一个地凝重,仿佛外界的风雨飘摇与他们无关。 思绪纷乱时,一声细微的异动使二人同时回神。羲翎先一步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向洞口看去,沈既明也站起身,作出防备的姿态。 “来了。” 倾盆暴雨也无法掩盖的血腥气在整个洞口开来,映着惨白的雷光,沈既明模糊看见一个兽类的影子伫立在洞前,其双耳尖耸,身后拖有长尾,身上的皮毛已然湿透。 沈既明自知不可贸然上前,只好静观其变。而这野兽似乎也没有立即发动攻击的意思,只是缓缓吐息着。 耳畔响起全然陌生的声音:“有趣。” 沈既明虽猜过灵兽与普通动物不同,可这也是头一回见识能口吐人言的兽类,心中难免稀奇:“是你在说话?” 洞口处的野兽一动也不动。 声音再度响起:“原想着杀了一个就能交差,没想到两个一起送上门来。” 这一回倒是可以确定,来者绝非善茬。沈既明眉头紧锁:“我们与阁下无冤无仇,不知阁下何出此言?” “我要谁的命,何须什么冤仇?”那声音嗤笑道:“不过,你若非要寻个理由,也不是没有。你偷活这一百来年,过得舒服吗?沈家人视天下万民如草芥,你们才是最该下无间地狱的那一个,谁知苍天无眼,就你也配成飞升成神。” 野兽这样说,沈既明倒是无言以对了。它说得对,他们沈家人都该死,他本该和他的亲族们一样,人头齐刷刷地在城门口挂上一排,偏偏是他阴差阳错捡了天大的便宜。 “你若要我的命,随你拿去,只是山下的村民无辜丧命,你说我罪孽深重,我看你也无差。还有,羲翎仙长更非沈家人,你不该连他一同恨上了。” 不知何时,野兽的身躯抖得厉害,喘息也愈发粗重,似是动了大怒。 羲翎冷声道:“退后。” “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而已,何况,我本也无意取你们二人性命,至少不是现在,是你们自己坏我好事,硬闯进来的。另外,我还额外发现一些有意思的……” 声音的主人不甚严肃,格外轻佻,可话语间又透着嗜血的阴鸷:“你们二人与我所认知的相差甚远,明明说你这沈狗余孽心智痴傻修为低微,捏死你比蝼蚁还轻松。可你竟然丝毫不为幻境所迷惑,甚至轻而易举地全身而退,只凭着一点,足以断定你非常人。倒是这位……羲翎?呵。” 他提到羲翎的态度可谓是十足地轻蔑了,沈既明听得一股心头火直往脑门上冲:“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冲我一个人来,我和羲翎仙长也不过才认识了几天,不用你搞连坐。” 那声音阴沉地笑了几声,令人毛骨悚然:“你说你们才认识几天,我却觉得你们两个关系不错,羲翎为了救你强行分离神识,你与他反而生分起来了。我不打哑谜,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口中这个羲翎仙长就是个草包,你也犯不上跟我吹胡子瞪眼,你让他羲翎自己说,他究竟是不是一个草包废物?” 话音刚落,野兽突然铆足了力气,冲着羲翎的方向直挺挺地冲过去。沈既明一个扑身拦住它的去路,也终于得见它的全貌。这只野兽通体雪白,四肢修长,体型匀称,摸上去毛茸茸的。沈既明一惊,脱口而出:“这是狗?” 羲翎走过来:“这是狐狸。” 沈既明难得固执:“是狗,我养过这种狗,貌似狐狸,但却不是。这狗是西洋来的品种,好像是叫……萨摩耶?” 羲翎提起这只“萨摩耶”的后颈皮,评价沈既明道:“狐犬不分。” 听到狐犬不分四个字,这只动物勉强仰起头,神色十分复杂地看了羲翎一眼。它原被沈既明强行搂在怀里,似有挣扎之意,不断地发出呜呜声。 沈既明发觉不对,这只狗分明虚弱至极,连活着都是勉强。刚刚与他们对话的人不是它? “仙长,刚刚不是萨摩耶在说话?” 羲翎瞥他一眼:“我不知什么萨摩耶是什么物种,这一只是你要找的上古灵兽,九尾神狐。” 听闻此言,沈既明瞪大眼睛,不由得仔细将这条狐狸打量一番,依旧不敢相信,这明明与李龙城送他养着的狗是一样的,虽他养的时间不算长,可抱在怀里的感觉如此熟悉,难道是时间久远他记错了? 况且,九尾神狐,九尾神狐,自然应该有九条尾巴,另外八条哪里去了? 羲翎看出他的疑虑,应道:“九尾神狐,一尾一命,它恐怕为人追杀,已经丧命八次。” 话已至此,沈既明联想一番前因后果,推测道:“这一切并非神狐所为,神狐甚至是整件事最初的受害者。是那个人,他本意是杀害神狐,障眼法与梦魇是为了猎杀神狐设下的,只是法力太强以至于误伤了村民。” 怪不得村民们迟迟找不到解决的好主意,原来他们最初的思路就是错的,什么阿福偷吃了供品引得神狐发怒,这与事实的真相恐怕是风马牛不相及。至于进山的队伍只剩了阿福一人活着,恐怕也是撞上了那名猎手。 知恩图报与心狠手辣并不冲突,此人策划猎杀神狐一事已久,而神狐在灵兽中也是佼佼者,神出鬼没,青丘山这么大,要找到一只狐狸无异于大海捞针。想必是他来村庄中踩点时撞上了阿福,或是欺骗,或是阿福想当然地以为这人是迷路的外乡人,总之,阿福从神狐的供台中取了供品给他吃。这名猎手是否需要烤鸡充饥以无从考证,而阿福的举动让他掌握了关于神狐行踪的线索是真。正因如此,他愿意饶了阿福一命。 羲翎提起手中的狐狸:“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 沈既明依旧不敢相信这只动物不是萨摩耶而是九尾神狐。这是他复明以来第一次看见动物,他不识兽语,也读不懂神狐特有的灵识,可他总觉得神狐很焦急,好像是有重要的话要告知羲翎,只可惜它为重伤所累,体力虚弱,能强撑着来到羲翎面前已是奇迹。 它不断发出嘤嘤声,前肢抽搐着,看起来十分无助。 羲翎眉头紧锁:“它的灵识几乎被击碎,我也分辨不出它的意思。” 沈既明百思不得其解,神狐实力自然不俗,却被打成这副模样。可见对手该有多强劲,可他既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神狐,又何必执着剿灭它的灵识。这样做事颇有些永绝后患的意思,神狐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毕竟只有真相才有被掩盖的价值。 羲翎与沈既明都看不懂神狐的意思,它放弃了无谓地挣扎,开始另寻方法。 羲翎许是从未养过动物,其实以这样的姿势提着狐狸,对于狐狸来说并不舒服。沈既明将它重新抱了过来:“我来吧。” 神狐抬头盯着沈既明的眼睛,冷不丁地往他手上咬了一口。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沈既明来不及吃痛,洞口处横空出现一名男子。他举起手,一截枯槁形骸的小臂不知何时凝成狼爪。他对着神狐的方向隔空出掌,沈既明来不及抵御,连人带狐狸一齐被巨大的力道甩出几丈远,后脊骨撞上石壁,痛得很。 羲翎几乎在瞬间提出巨剑,挡在沈既明身前,可还是迟了一步。 来者冷笑道:“我说得果然不错,被传得上天入地上山下海的羲翎也不过如此,现在的你还不如那条沈狗。” 沈既明顾不得身上的疼,重新抱起已然瘫软的神狐:“仙长,神狐它——!” “没死,但灵识碎了。现在的它与普通狐狸并无不同。” 沈既明咬牙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就这么着急灭口?” “你总不会蠢笨到要来质问我,我灭一条畜生的口要作什么吧?”来人冷笑道:“我若告诉了你,又何必费这般周折?” 沈既明被他左一句右一句阴阳怪气地说得脑仁生疼,他看向羲翎,试图得到一些额外的解释。可羲翎显然也毫不知情,从神色看,他与这男子同样素不相识。 “你们两个算是那条狐狸的救命恩人,我本打算杀了它。既然你们都在,我就不必在细枝末节上费工夫。” 羲翎冷然道:“你不是地狼。” 男子爽快承认:“我自然不是,是我杀了地狼。” 沈既明听说过地狼这个名字,据传也是灵兽之一,与九尾神狐不同,地狼是人人见而惧之的凶兆,性情暴戾,十分凶残。即使习过武的凡人要想赢过巨大的凶兽都是难于上青天的事,面前这个男人竟能斗赢地狼,甚至将地狼的内丹化为己用,难怪神狐对上他毫无还手之力。 “你一介凡人,竟能杀了地狼。” “沈家不过几代凡人,全天下的百姓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数百年,我这本事,还不如他们万分之一。”男子的眼瞳泛起血红:“你们,都该死。” 第13章 半人高的巨剑晃出刺眼的寒芒,剑柄处的手掌微微施力,登时,洞穴内地动山摇,沙砾碎石混着泥块一起扑簌簌地滚落在地,连那块被当作睡床用的硕大原石都迸出纹裂。 剑的主人华丝翻飞,声音沉冷:“你手上捏了几条人命,恐怕连你自己都数不清,只这一条,你便没有定他人罪名的资格。” 这样的场景,任谁看来都是羲翎稳操胜券,何况沈既明虽不懂法术,然他毕竟是将士出身,断不会拖了羲翎的后腿。而在这样压倒性的实力面前,血红瞳仁的男子毫无退却之意,连出言不逊的态度也一丝不改:“我是看这全天下的刑狱之事全都劳烦羲翎大人,这么难做的差事,怎能只辛苦您一个人。” 沈既明蹙眉道:“仙长,他想法与常人有异,言辞也激烈,其中许是另有隐情。现在多言无异,不要为他影响心神才好。” 羲翎眯起眼睛:“帮我一个忙。” 他瞥了奄奄一息的九尾狐一眼:“这狐狸是关键,务必保它不死。” 事实上,即使没有羲翎的嘱托,沈既明也不会放着九尾狐自己逃命。关于青丘山遇袭的来龙去脉,九尾狐作为当事者自然知道不少,据狼男所言,这件事与他们也脱不开关系。眼下虽然受了重伤,只要没死,总还有希望,毕竟看狼男的样子就不像是能问出东西来的。除此之外,九尾狐与沈既明养过的名为萨摩耶的狗过于相似,他触觉灵敏于常人,还是分不出二者的区别。沈既明始终记挂着那条萨摩耶后来的安危,久而久之生了心结,他做不到对九尾狐见死不救。 “这个人交给我,你带着狐狸跑出去,回一重天。”说到这里,羲翎停了停,语气有些许生硬:“三个时辰后还不见我,你就去找洛清。” 沈既明并未多想,羲翎直呼洛清姓名而非仙位,足以证明他的仙位远远高于洛清。上位神仙的实力还轮不到他一个弱鸡杞人忧天。 狼男的眸子里流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他得了地狼的内丹,躯体已非凡人,一眼便瞧出羲翎满身的修为并不如传闻中深厚,只略微强于仙君灵仙之流。于他而言,趁今夜将他们二人一劳永逸地杀死并非难事。 羲翎说得没错,他已经杀了多少人,他确实数不清楚。他只记得那些人试图讨好自己露出下贱谄媚的表情,他恶心,却又痛快。 沈既明和羲翎不但没有如他所愿跪地求饶,反而毫不避讳地商讨起战术来。 “羲翎,你果然护着沈狗。” 羲翎微微昂起下巴,对狼男的话置若罔闻,冷声道:“走。” 沈既明应声而起,抱着九尾狐向洞口冲去。狼男怒喝一声你休想,说罢挥起硕大可怖的狼爪,挥向沈既明的面门。 沈既明双眉紧锁,过度集中的精神几乎将呼吸一并停止。他敏锐地察觉到大地深处的震感,这是他第一次与羲翎并肩,二人的想法居然不谋而合,果然,在狼爪落下的一瞬间,他猛地向另一侧翻滚过去。狼男所处之处赫然出现一道巨大的地沟,深不可测的沟壑尽头正是那柄剑与它的主人羲翎。 此剑剑气精纯,威力足以开天辟地,名曰盘古。 狼男显然未想到羲翎在修为大打折扣的情况下仍能发挥出盘古剑的威力,他不得不腾空跃起以躲避。沈既明趁着这短暂地真空期一鼓作气逃出洞穴。他口中默念法诀,当即召唤出一道通往一重天的传送门。 情况危机,这是沈既明第一次施法,他无暇顾及召出的门是方是扁,能成功已是万幸。他大喜过望,站在传送门下,大声喊道:“我成功了!仙长你过得来吗?” 门内光芒流转,映得山林内宛如白昼一般。狼男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大变,猛地回头怒视沈既明,恼极恨极:“你竟然——” 狼男不欲与羲翎继续纠缠,这样的威力绝无可能仅仅通向一重天,难道沈既明不止是仙君这样低等的仙位?他来不及细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挡住沈既明的去路,绝不能让他带着那条狐狸逃了。 羲翎飞身而起挡在洞口,巨剑一横,拦住狼男的去路。 “不要不识好歹,留你一命是因为有很多事要问清楚。”羲翎阴冷道:“束手就擒,或许下一世给你留个好胎。” “哈——哈哈——就凭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强弩之末也配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狼男缓慢地蠕动起喉结,不住地发出刺耳难听的嘶哑声。 “你们谁也走不了,我说过,都得死。” 传送门的威力愈发强劲,长廊进头如无尽深渊,一眼望不到头。与此同时,沈既明的体力亦随之衰弱,想来支撑着传送门的是他本就稀薄的灵力。羲翎迟迟没有动作,一定是被疯魔的狼男绊住了脚。 沈既明陷入不适时地迟疑,一边是奄奄一息的九尾狐,一边是单打独斗的羲翎。起初他以为狼男对羲翎的轻视侮辱只是口嗨两句,占个便宜,而他却清晰地听到巨剑逐渐无力的破空声。 狼群听令于地狼的召唤,纷纷呲着獠牙冒出头来,凶恶地向羲翎逼近。 群群狼类将洞穴围得水泄不通,狼男一声令下,狼群仰天长啸,一窝蜂地涌上前去,企图将羲翎撕碎。羲翎毫无慌乱神色,他调转剑身的方向,手上均匀施力,不过眨眼的功夫再次释放出几道剑气,潮水般的狼群霎时化为尸雨,嚎叫与哀鸣盖过雨声响彻山谷,空气中的血腥味更甚了。 “我看你成撑到几时。” 羲翎杀伐决断,狼群却不减反正,身前的男人步步紧逼,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以多欺少这种事简直是信手拈来。狼男见羲翎有招架不住的迹象,止不住癫狂大笑起来:“你护着沈狗,他却只顾自己逃命呢?一道传送门直达九重天,生怕我追上他,取了他的狗命!” 银光乍现,狼男被击退数十丈远,口中呕出浠沥的血。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羲翎实力的低估,此人确实担得起上古最强战神的英名。 正因如此,羲翎与沈既明至少要有一人死在这里才不算留有后患,今夜恐怕是最好的机会。 手中的盘古剑愈发沉重,羲翎的眼神掠过无穷无尽的狼群,定格在光芒褪尽的传送门处,猛然严厉道:“沈既明!你怎么不走!” 羲翎向来是任你天崩地裂我仍稳如泰山的性子,鲜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被点名批评的沈既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在传送门闭合的一瞬间,沈既明终是选择留下来帮羲翎一把。他的想法固然是好的,只是实施起来难度不小,也不怪羲翎要生气。 “地狱无门你来投。” 趁着狼群缠住羲翎的空隙,狼男飞身而起,身手迅捷地冲向沈既明,企图一击毙命。 沈既明只深吸了一口气,自暴自弃一般阖上双目。 然他放着传送门不走,选择留下来,当然不是来给狼男送人头的。 就在刚刚羲翎与群狼打作一团时,好巧不巧,沈既明从身上摸出一截断弦出来。这东西的来历实在久远,他和李龙城不知打坏了多少锅碗瓢盆,笔墨琴画也砸得砸烧得烧,那时候作孽作得太多,连当事人自己也不记得手里这一根是出自哪一回了。他当即掰了一条粗壮树枝,将断弦系于两头,制出一把极粗糙的弓。 沈既明用弓与常人不同,别人靠看,他靠听。狼男靠近时,他闭上眼,手指搭在弦上,几乎被勒出了血。狼男心智为兽丹所迷,一时分不出沈既明的招术,待他反应过来时,一条细而尖锐的枯枝已然刺穿他的左眼。 沈既明此招吸引了狼男的注意,羲翎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使出杀招,狼群如扑火飞蛾,被盘古剑搅成碎片。 羲翎收了剑,赶至沈既明身边,狼男已为眼上的剧痛折磨得抽搐不已,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羲翎捏了个法诀,召出一道门,将狼男投掷进去。待传送门消失后,转而重新召出新的,与沈既明道:“你和我走这里。” 没有反应。 羲翎察觉不对:“沈既明?” 雨渐渐小了,泠泠皎月终于舍得从愁云中探出头来。映着冷白的月光,羲翎看清了身边人清瘦的身形与无神的眼。 羲翎对沈既明一无所知,别人口中的沈既明行迹疯傻,他亲眼见到的沈既明又是另一幅伏低做小的姿态。他往往想不通沈既明身上非同寻常的矛盾出自何处,然始终不得其解。 难道这才是沈既明真正的模样。 沈既明浑身湿淋淋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眼中一片荒芜。一番缠斗过后,全身只剩那件貂裘披风还算完整,连鞋靴也破碎得不成样子,露出布满青紫淤痕的小腿。 狼尸涌出的温热鲜血漫延至脚边,反复挑拨着他的神经。 第14章 沈既明与李龙城的恩情说深不深,结下的怨仇却是不浅。只是沈既明粗枝大叶,连二人究竟从何日起生了嫌隙都未发觉过。 前朝皇室姓沈,几百年前昊高祖率亲族一统中原,定国号为昊。高祖当年一将功成万骨枯,也终究逃不过守江山的难关,皇位传到沈既明父辈这一代时,昊朝已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烂摊子,若登基者是难得的贤明君主,沈氏江山或许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可惜先帝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边疆外敌屡屡进犯,皇帝却连一句撑场面的硬话都不敢言,只好将皇室里的公主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嫁。而在颁布重税法令以供皇家奢靡的开销时,先帝又难得地积极起来。总之,昊朝覆灭后被文人口诛笔伐不无道理。 万事有因果,若沈既明的父皇在昏庸之余尚存一丝未泯的良心,沈家人也不至于被李龙城灭族,一丝血脉也未留下。 先帝不仅昏庸,且性情残暴。许是他知晓自己治国无方,以致百姓怨声载道,皇帝十分重视民间对自己的评价,大大小小的文字狱不知闹出多少。 监天寺善察圣意,他们对皇帝心里真正惧怕的那一件事了然于胸。出于自保,也为了讨圣上的欢心,他们不得不有所行动。果不其然,雷雨交加的一晚,监天寺密报,传城东李家降生一子,此子乃是百年难遇的帝王命格。 密报后附有一言,陛下,此子不得不防。 先帝阅后大惊,一连做了几晚的噩梦,令人快马加鞭探访李家,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 李是大姓,一条街上少说也有七八户人家姓李。可若是在城东的李家,可就没人会认错了。 城东李家,京城中有名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几个大官,在京城中的地位数一数二。这样的人家,即使没有监天寺进谏也会为帝王所顾忌,然李家女儿从未有被选入后宫的,男人们又是手无兵权的文官,这才未曾被皇家提防。 探子潜入李府时,正赶上李家为李龙城办满月酒。探子假意上礼,背后偷偷打听了这名男婴的生辰八字,与监天寺所言一分不差。 先帝当即下令,捉拿李龙城,判处活埋的刑罚。帝王年近半百,常年沉溺美色酒肉的生活使他病态难掩,盛怒之下,声音尖锐而虚弱,听起来十分刺耳。探子头上冷汗直冒,不敢相信似的确认道:“陛下,李龙城未满半岁,尚在襁褓中,即刻活埋怕会惹天下非议。” 先帝怒目圆瞪:“朕是皇帝!谁敢忤逆?李龙城尚在襁褓中变要觊觎朕的皇位,此等贼子还不该杀?若真如你所言,那便再加一条,非议者格杀勿论。” 探子面上略有犹豫之色,多心的帝王瞥他一眼:“你不想忠于我。”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李龙城不愧是帝王命格之人,打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不消停,满月酒才办了三天就有人上门取他的命。密探身怀赐死的圣旨再临李府,语调冰冷地说明来意,李夫人连话都没听完就晕死过去,李老爷更是宛如晴天霹雳,当场呕了血。然,或许天意冥冥,密探此行终究未能成事,原因无他,比圣旨更快一步想取李龙城性命的,是瘟疫。 李龙城刚满月便染了瘟疫,这样的病连大人都挺不过去,何况是襁褓中的婴儿。密探心里松下一口气,天地良心,可算叫他少做一件折阳寿的事,老天要这李龙城早夭,可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了。 密探为皇帝带回消息,李龙城病夭,皇帝大喜,摆宴三日。 李龙城染了病不假,连李夫人都接受这孩子终不能活的事实,险些哭瞎一双眼睛。只是他奄奄一息十数天,始终没有咽气,甚至在密探离开李府后,全身的烧尽数退去,又过几日,瘟疫不治而愈。 帝王命格不会轻易离世,李龙城就这样离奇地活了下来,甚至健康地长大。 李家不敢叫人知道幺子还活着,只好偷偷养在自家府中,除去最亲密的几个亲眷下人,众人都以为这孩子刚足月就病死了。这于李龙城来说实在算不得幸事,孩童不懂大人的心思,只是日日被关在一方天地中,自己不得出,外人不得进,寂寞得很。他虽不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可终是难免心生孤独之意。 李龙城十岁时,趁着下人不注意,翻墙溜了出去。 他从不知外面世界是什么样,也不懂人情世故,只是看哪里都觉得新奇。特别是附近的一座园子,里面种了许多花草树木,从外头看过去已经好看得挪不开眼,他心中欣喜,正要走进去,门口有侍卫给他拦住了。 侍卫甲道:“你这孩子也忒不懂规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胆敢擅闯?” 李龙城自是不知,他茫然地摇头。 侍卫乙见这孩子生得可爱聪明,不忍吓他:“这里是皇十九子的梅园,十九殿下御敌有功,陛下亲自赏的,现在是秋天,你见不着,下雪的时候才好看呢,什么稀奇的梅花都有,美得很。只是这些花都是十九殿下的,旁人谁也进不去,自然也看不得。” 李龙城什么都没听懂,只记住,他要等冬天时再来这里一回。 李府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待他回去后,自然少不了被狠狠收拾一顿。李龙城在街上看到许多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童,板子落在身上没有看起来那么痛,只是他意识到,没有人如他一般独身一个。 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同伴天真无邪的关心,这是除去他以外,其他孩子的童年。 有一就有二,李龙城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极强,他不仅掌握了从李府逃出去的路线,还摸清了那座“除了十九殿下都不可以进”的梅园。这位传闻中的皇十九子一年里有十个月都不在京,手下的侍卫们表面尽职,实则打盹摸鱼样样不少,轻易地就让他溜了进去,玩得够了,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不为任何人发觉。 三个月后,京中下起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 李龙城看着地上的雪越积越厚,逐渐没过脚踝和小腿,这样大的雪,梅园里的梅一定都开了。他熟练地从被层层禁锢的院子里逃出去,兔子似的连跑带跳,偷偷闯进梅园里。这一次与往日都不同,他还不等靠近就闻得缕缕清香,这花香愈发浓郁,却不刺鼻,这味道与冰冷的空气十分相适。李龙城抬起头,看着眼前繁红一片,不由得看得怔了。 红梅齐放的景象十分壮观,平白将银装素裹的园子添了几分生气。 李龙城毕竟是幼童,他只记得下雪时梅花会开,却忘了脚印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侍卫们跟随着他留下的脚印一路追过来,又气又急,厉声大喝,叫他站住。 侍卫手中的刀枪明晃晃的,直到这时,李龙城才迟来地感到惊惧,他拔腿就跑,在梅园中和可怖的大人们玩起了躲猫猫。这梅园有三个李府大,李龙城在情急之下忘了路线,自己将自己转丢了,眼看着侍卫们追上来,他心下着急,于是手脚麻利地顺着最高大的一棵梅树爬了上去。 梅簇巧妙地将幼小的身躯隐藏起来,侍卫们将这颗树团团围住,有要扔石头的,有要往上爬的,一贯静谧的梅园里难得地嘈杂起来。 李龙城再也无心赏景,他恐怕是闯了大祸了,这事情闹进他爹耳朵里,恐怕不是一顿板子这么简单。 使梅园重新归于平静的是由远而进的马蹄声,侍卫们瞬间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李龙城十分聪明,当即意识到,能让侍卫们如此规矩起来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这园子的主人,皇十九子。 他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少年人牵着枣红马踏步而来。 少年脚下踩着特制的硬质长靴,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肩腕处裹着银白色的盔甲,腰间配着一把长刀,背负弓与箭筒。终于,他站定在树下,摘下去披风上厚实温暖的兜帽,露出高高束起的马尾,这时李龙城才发觉此人的双目以黑绸覆盖,大概是身患眼疾。 “一早就听你们在这里吵闹,发生什么事?” 侍卫们不敢说是有个孩子偷偷溜进来玩,这么多大人没看住一个小孩,十九殿下一年就回来这么一次,这点事都做不好,以沈家人的个性,他们怕是性命难保。 “到底怎么了,说话。” 枣红马同主人一起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恭……恭迎殿下——!” 一群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 “我是问你们……什么声音?谁在那里?” 李龙城大惊失色,皇十九目不能视,却准确无误地对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来。若非他眼上的黑绸,李龙城确信,他一定会和这位十九殿下对视。 终于,心神大乱的孩童失足从数丈高的梅树上跌落。 侍卫们惊呼,这园子该不会要在今天闹出人命。 帝王命格的李龙城再一次死里逃生,在他摔下的刹那,当朝皇十九子沈既明伸出手,将他稳稳地接住了。 盔甲坚硬冰冷,穿盔甲的人温声道:“别怕,没事。” 第15章 这样的相遇着实引人回味遐想,诗人云人生若只如初见,此话不假。纯善寂寞的孩童与皇十九子在种种机缘巧合下碰撞在一起,若是换作太平盛世,这一段大概会被史官写作佳话,流芳百世。至少此刻的沈既明在天下万民眼中还是沈家唯一指望得上的好人,自从名不见经传的十九殿下自愿请命驻守边关,昊朝的公主们终于从和亲的噩梦里逃脱,京城再没传过我军败退的消息。 只是百姓们对沈既明终归是怀揣着畏惧的。毕竟他的父兄一事无成却飞扬跋扈,十九爷这样军功累累,恐怕也不会是好伺候的主。李龙城擅闯梅园,还爬到最名贵的树上去,压折了不少枝叶,就算命大没能当场摔死,恐怕也要被嗜梅如命的十九殿下生生打死。 沈既明将怀中的孩子安抚好一会儿,才不耐地与侍卫喝道:“难道你们自己没有妻女?何苦要逼死如此年幼的孩童?” 少年人声音清朗,却丝毫不减言辞中的狠戾。跪了一地的侍卫们有苦说不出,脸色死白:“殿下,这孩子不知轻重,竟然擅闯您的梅园……” “我派你们照看梅园,是让你们帮我浇水施肥,修枝剪叶,何时叫你们用刀枪逼死孩子?” 谁也不敢赔上项上人头顶撞十九爷:“是,是,小的们该死,只是殿下,园子里的花种名贵,我们也是为了忠于殿下,才……” “建了这园子本就是供人欣赏的,我一个瞎子白得了这么大的园子,劳民伤财,本就浪费了。有旁的人喜欢,这再好不过。”沈既明冷声道:“再让我知道你们对无辜百姓举刀,仔细你们的饭碗。” 李龙城仰起头,试图看清十九殿下的脸,可黑绸掩去了沈既明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红润的鼻尖。 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心底腾起,酥酥麻麻,蔓延至舌尖。 十九殿下难得回京,好好的赏梅计划就这么泡了汤。他命侍卫们好自为之,一手牵着马,另一手握紧李龙城的手,说要送他回家。李龙城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是从梅庄的正门大摇大摆走出去的。 沈既明与李龙城说话的语气与方才截然不同,十分耐心:“你叫什么名字?” 李龙城老实答了。 “龙城飞将,好名字。”继而反问:“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李龙城对世事一无所知,只凭着本能猜测,国姓为沈,侍卫们又十九十九地叫,于是道:“沈十九?” 沈既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按你这么说,我姐姐叫沈十八,我兄长叫沈十七?” “……” 重新平复心情,盲眼少年长舒一口气“我姓沈,叫沈既明。知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李龙城在心底默念数遍,沈既明,沈既明,沈既明。 他开口答道:“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这一回换作沈既明愣住了,他停下脚步,不可思议道:“看你小小年纪,书念得还不少。” 那是自然,整日被锁在庭院中,除了看书还能做什么。 二人走了一路,沈既明的脚步很稳,若非面覆黑绸,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盲的。沈既明对李龙城全无防备,有什么说什么,显然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里,万一我走错路了怎么办。” 答:“我家在城东,是这个方向。” 沈既明点了点头,刚要说些什么,语锋急地一转,疑惑道:“城东?李龙城?你是城东李家的?好家伙,还是个名门望族,不过李家为什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孩子,我记得李家幺子不足两月就病逝了。” 无心的一句话听得李龙城心里发堵,他闷闷道:“我没死。” 有些事不能细想,否则只会愈发委屈,李龙城停下脚,眼眶不知不觉地泛起红,他轻声问沈既明:“十九殿下,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是不是我不应该活着?” 沈既明敏锐地听出稚童的哭腔,他转身蹲下,褪去左手的护甲,用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拭李龙城的眼角:“这是什么话,不许胡说。” 李龙城十分早熟,情绪短暂地失控后很快就恢复原状。沈既明大了他许多岁,心思自然细腻许多,李龙城的身份十分蹊跷,他之所以清楚地记得李家幺子早夭,多是他父皇的缘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十分挂念李家的幺子,时不时在朝堂上还要向李大人提起。沈既明虽看不见,可他听得出李大人尽力克制着的惊恐,与愤怒。 他心知此事不简单,不可轻举妄动,只好按捺疑虑,换了轻松的话题。 李龙城在回家前,少见地主动开口,他问沈既明,以后也可以去他的梅园看梅花吗? 沈既明笑道,当然。 沈既明并未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这一次回京过年也待不了多久,不过是走个过场,给皇帝一颗定心丸吃罢了。年年如此,今年亦不例外。 若非皇九子在除夕夜带病豪饮七坛,以至于后半夜着了凉风当场猝死,沈既明本该早早地回关外去。皇子薨逝并非小事,一来二去,归期就耽误了下来。葬礼上,皇帝并未表现出特别的感情来,虚弱无力的脸上尽是麻木,仿佛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他的骨肉至亲,而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 皇帝子孙繁盛,从沈既明的顺位便看得出来。皇帝本就是寡情之人,对妻子儿女皆是如此,死了一个皇子而已,他不是还有十八个么。况且,皇子有什么好,说不定还在暗地里算计他的宝贝皇位,那还不如死了。 沈既明在祠堂里跪得恶心,终于熬到了可以出宫的时候。皇帝向来不喜沈既明,嫌他瞎,嫌他长得像那个脑子有病的娘,直到沈既明接手了边疆事务,实实在在地为皇帝解决了最头痛的问题,他才终于愿意正眼把小儿子瞧上一瞧。沈既明说想出去走走,他自然应允。 沈既明不欲坐轿辇,只说自己去梅园里走走,不许任何人跟来。十九殿下手持兵权,又得皇帝器重,他的话无人不从。他一路缓行,想起父皇对亡子的态度,不免心寒。想得正出神,他猛然感知到梅园内有不妥,不禁心下诧异,为何父皇的密探会搜到他的园子里来。 皇帝多疑他是知道的,可他自认安分守己,哪怕最初自愿请缨也并非出于对功绩的渴望,不过是再无法忍受姐姐们含泪出嫁的场景。他一时气昏了头,竟笑出声来,边关将士们以命护家国,所换得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嫌隙与猜疑,连他的梅园都成了搜查的对象。 他是沈家人,合该为沈氏江山肝脑涂地。他的将士们呢?他们又是为了谁? 怒极,于是厉声道:“什么人也能闯我的地方?要命不要?” 密探奉命行事,奈何十九殿下是从刀尖上滚过的人,警惕性非同一般。沈既明身份特殊,他不可能灭口,且沈既明与皇帝关系本就微妙,他不想把这父子二人的关系弄得更僵,只好胡说八道,说些奉命保护十九殿下安危一类鬼也不信的谎话。 正逢近日,得了沈既明允准的李龙城也来梅园玩。他听见沈既明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了来,想再见他一面。 沈既明听出孩童的脚步,缓和语气:“小龙城也来了?” 原本神色尴尬的密探后脊骨一凉,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龙城。李龙城生得好,眉目间活脱脱是个俊美男子。他无从分辨这孩子是否是城东李家的那一个,然他阅人无数,鲜少见过如李龙城一般气势强烈的稚童,他面上的表情极淡,周身却缠着凌冽的肃杀之气,根本不是这个年岁的孩子应有的。越是打量,探子的心思逐渐沉下去,已然信了七八分,监天寺那群没用的东西竟也有算得准的时候。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不亲眼看着李龙城下葬,当日李龙城的病态他见识过,究竟是怎样的神医才能妙手回春。 沈既明不欲与皇帝撕破脸,并未难为密探,自顾自地带着李龙城玩去了。独留密探满面铁青,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人群中。 李龙城面上不显,心中十分渴望与沈既明亲近。而孩童纯真炙热的心亦是治愈沈既明的良药,两个人从早玩到晚上,甚至连明日都约定好了。 翌日,李龙城如往常一样轻松地翻出墙,去梅园找沈既明。这一天的沈既明与他记忆中不同,他有些紧张无措,甚至手掌都是颤抖着的。李龙城问他发生何事,沈既明察觉到他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紧地蹲下身将他抱住。 沈既明故作轻松地问:“想不想入宫?一直跟着我?” 李龙城不解其意。 “我可是皇十九子,驻守边疆,战功赫赫,我在朝廷里说话很算数的。现在我身边缺一个称心的下属,我很中意你,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谢殿下抬爱,只是此事还需请示我父母……”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沈既明的语气急促:“他们同意了,现在只看你自己的意见,你若点头,我现在就带你入宫。从此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此时李龙城还不知道,就在他逃出院子以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皇家禁军将李府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6章 不顾李龙城一头雾水,沈既明几乎强行将人带入宫中。他嘴上将皇宫描述的万般美好,拍胸保证李龙城往后必将前程似锦,实则心里一万个紧张,一路上只敢走无人途径的偏僻小道,进宫后更是连正门也不敢走,他把李龙城藏进斗篷下,蹑手蹑脚地回了寝宫。 沈既明不得圣眷,又未曾婚娶,故迟迟没有出宫开府。从前他常常不在京,未觉不妥,眼下做贼心虚,巴不得马上请缨,赶紧带着李龙城逃回关外去。 一旁的李龙城难逃孩子心性,对殿中摆设十分好奇,虽身体被沈既明乖乖牵着,心思早已飞到天外。沈既明惊魂未定,心知还不是安全的时候,他命宫女带李龙城去后殿看看,并低声叮嘱不可让李龙城离开一步。宫女压下心中疑虑,只好照做,前脚她带着李龙城进去,后脚有人破门而入,口气不善:“十九殿下。” 沈既明敛去紧张神色,换上一张泰然自若的脸。他未忙着应声,反而慢条斯理地摘去黑绸,露出呆滞无神的眼瞳,而后扶着桌沿坐在木椅上喝起茶来。 密探暗暗等着,等十九爷润嗓润得够了,再次开口:“殿下是聪明人,微臣明人不说暗话,昨日在您梅园玩耍的是城东李家幺子,名为李龙城。陛下圣旨,李家忤逆圣意,包藏祸心,理应抄斩。现下李家除李龙城外的反贼皆已伏诛。微臣不力,不知李龙城一个半大的孩子会跑到哪里去,特来请教殿下。” 沈既明冷冷笑道:“仇大人这些年就是这样为我父皇做事的?我和那孩子一共不过见了两次,难为大人巴巴地跑来问我。” 仇千盛面不改色:“微臣为何而来,殿下不必装糊涂,此事事关重大,还望殿下不要为难。” “我说不知就是不知,仇大人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在暗指本王与反贼勾结?” 啪地一声,沈既明愤然起身,陶瓷碗杯就着茶水被他扫落在地:“本王常年率兵驻扎关外,不曾想在京中被编排至此。仇千盛,你好大的胆子,拿着鸡毛在本王面前充令箭,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多少本事。” 李龙城听闻前殿异响,刚要看过去,宫女匆匆将他拉走。 仇千盛的态度未见软化,强硬更甚:“陛下口谕在殿下看来是一地鸡毛,微臣全家老少的姓名都系在这鸡毛上。监天寺的人戳中陛下的心病,李龙城早已是活命不得!殿下可怜李家境遇,怎不愿匀半分的可怜施舍给微臣?” 一听这话,沈既明倒是奇了:“本王还以为连本王的耳朵也出毛病了,仇大人居然如此坦荡地说出可怜二字,一则你身体康健,却在本王这等瞎子面前自述可怜。二则,仇氏一族依仗大人的身份,在京中呼风唤雨,连下人都比边关将士们用的饭菜精致。本王竟不知这可怜二字从何谈起?” “殿下!微臣只想知道李龙城在何处!” “仇千盛!本王也告诉你,本王不知李龙城身在何处。仇大人若不信,大可回了父皇,就说本王私下窝藏重犯,如何处置本王父皇自有定夺,还轮不到你兴师问罪。” 沈既明软硬不吃,仇千盛心知与之僵持也无益。李龙城从李府凭空地消失了,只凭一个孩子不可能做到。然他来问沈既明亦只是凭借过往的了解加以推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他即便说给皇帝也无用。李龙城非死不可的缘由是他那罕见的帝王命格,沈既明也因兵权之故为皇帝忌惮。在皇帝看来,若小十九当真有夺储之心,必要除去李龙城这一隐患,怎可能冒着杀身之险出手相助。 仇千盛空手而归,待他的脚步声远去后,沈既明脚下一软,跌坐回去。他的指尖不住地发抖,纵然双目无神,也难掩恐惧愤怒之色。 懂事的宫人一早将人疏散了,李府被抄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稍微察言观色些都听得出大概。只听宫人颤着声,重新为沈既明端了茶:“殿下,那孩子……果真是……” 沈既明揉了揉眉心,无力道:“是他。” 宫人当即跪下了:“殿下!太冒险了!此事万万不可!” “监天寺整日故作玄虚,还有什么话是他们说不出来的!你可知道,父皇第一次下令取李龙城性命时,他仅是刚刚满月的婴孩!只为了监天寺的一句帝王命格,父皇便要将其活埋,不可理喻!” “殿下,恕奴多言,无论当年李家幺子是否重病,此事已然败露,任谁也救李家不得,殿下切勿以身犯险。” 这话即使不说,沈既明心中也明白得很。这几年无端被判了满门抄斩的家族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李家这情况,怕是连九族都难保。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荒唐至极,沈既明作为皇子却无能为力。 “殿下一时冲动保下李公子……不知以后如何打算?陛下找不见李公子,不会善罢甘休。” 沈既明沉吟片刻,道:“明日我便动身回关外,我会带他一起去。” “这么快就走?” “我早就该回去,只是被九哥的丧仪耽搁了。李府交不出李龙城,行刑不过这几日的事,我需得提前带他走。” “殿下想瞒着李公子。” “他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若不瞒着,要他如何承受?” 宫人犹豫道:“总有知道的那日……” “……” “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李龙城并不知自己在沈既明的斗篷底下保住一条小命,深夜入睡时,他方得知自己不能回家,整个人陷入无尽的慌张与惧怕中,任宫女如何安慰亦无济于事。 宫女手足无措,只好回禀沈既明,当晚,李家幺儿就躺到了皇十九子的寝床上。沈既明全无安抚孩子的经验,只好笨拙地轻拍他的后背,绞尽脑汁说些软化。或许心诚所致,李龙城安静下来,他紧贴着沈既明,几乎听得清他的心跳。 李龙城突然问道:“殿下是大将军吗?” 沈既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什么大将军,谁和你说的?” “白天时,姐姐告诉我的,她给我看了殿下年幼时用的剑,还告诉我,殿下是受人敬仰的将军。” “哈……”沈既明尴尬地笑了笑:“秋瑾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殿下年方十六,已为敌军闻风丧胆。”李龙城声音虽低,说得却认真:“我很敬仰殿下这样的人。” 沈既明从未听过如此坦诚直白的称赞,明知这样的话语出自孩童之口,心底忍不住温软一片。 他自幼眼盲,读书写字天生比常人难一步,更不用说习武,甚至排兵布阵。他从众人口中没有指望的瞎子,一路走至今日之地位,其中艰辛不与外人道,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他身为皇子,却不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皇子受宠与否往往与母妃脱不开关系,而他的母妃自失宠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初时还愿教他抚琴,待沈既明大了些,她已难有清醒的时候,时常痛哭,动辄打骂,将失宠的原因一股脑地推在身患眼疾的沈既明身上。 她愈是这般,皇帝愈是厌恶这对母子。宫里惯来捧高踩低,自小沈既明耳畔便充斥着冷嘲热讽。待他立功归来,皇帝还来不及对小儿子另眼相看,防备之心又占了上风。百姓们虽称赞沈既明骁勇善战,可这赞声里总带着敬而远之的意味,而非真心爱戴。说到底,沈既明只是心怀七情六欲的一介凡人。他始终渴望来自他人的真心。 李龙城问道:“殿下初次出征时只有十三岁,远离家乡族人,与外敌殊死作战。”他停了停:“我今日选择追随殿下,是否会与殿下一样,一年再难见父母一面。” 沈既明刚刚软下的心猛地揪紧,李龙城一生的灾难皆因“帝王命格”四字而起。自幼被与世隔绝地圈在家中,还来不及长大,又遭了灭族之灾。他并非难见父母,而是再也不得见。明日他会被沈既明带入千里远的大漠,他的族人会一个不留地魂丧断头台,留下一滩洗不去的鲜血。 他如此年幼,何以遭得这种罪。 后半夜,李龙城与沈既明做了约定,在他十六岁时也要如沈既明一样出色。沈既明笑着与他拉钩,终于哄得孩子沉稳睡去。而对于十九殿下来说,今晚注定难眠。他披了一件单衣搭在肩膀,从藏柜中摸出一包粉末,轻声喊了最信得过的宫人来。 “明日我就走了,李龙城我亲自带着,我自会护他无事。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他将粉末放进宫人手掌中,又包起宫人的手指将其紧紧攥住:“仇千盛是见过李龙城模样的,他一心忠于父皇,所以他必须死。” 停了停,补充道:“三年之内,我都不会回来。一定小心行事。” 宫人沉声道:“殿下的吩咐,奴自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只是仇大人虽是陛下爪牙,这么多年确为陛下出力不少,可依奴看,仇大人并非生性残暴之辈。他一口咬定殿下知李公子去处,可见仇大人不但清楚殿下心性,心里也是觉得陛下……他今日并非虚言,许多事情做与不做由不得自己。殿下当真要仇大人的命?” 沈既明冷笑一声:“知错犯错,还偏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你这样说,我看他更该死了。” “殿下,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我是个瞎子,不知什么黑白,我只道仇千盛不死,李龙城就活不得。我遇过冤死的孤魂太多,多一个也不该再有了。” 宫人长叹:“只愿殿下这份心意将来有回报才好。” 沈既明身上一僵。 “殿下,李公子不得不得知真相的时候,恐怕会恨您。” 第17章 沈既明在大漠一住便是数年,期间不曾回京。起初他将李龙城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二人同吃同睡不过数日,他便发觉李龙城身上惊人的天分。沈既明自知教不起这样的学生,生怕耽误人才,于是连夜传令,命人请了从前教过他的太傅来。 太傅们嫌大漠艰苦,并不愿前往,愿赴任的唯几人而已。太傅们上任一段时间,无一不对这颗好苗子拍桌惊叹。育人者惜才,当今圣上贪图享乐,贵族间亦盛行奢靡之风,已鲜少有愿意潜下心来虚心请教的小辈。平民百姓连温饱也不能保证,更别提出钱供孩子读书。太傅们遇上李龙城如同久旱逢甘露,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连沈既明主动送他们回京,他们也不愿回去了。 李龙城为人低调谦逊,做事稳妥,论文论武都是难得的奇才。他如此得太傅的赏识,沈既明十分欣慰,这孩子终究不负他苦心。然这些对李龙城来说可不如外人想的那般美好,每一位先生都对他寄予厚望,知识教得多,课业留得也重,最忙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人用,偏偏沈既明那边也不叫人省心。边关外敌始终不安分,将士们不敢懈怠,日夜操练。十九殿下毕竟是个盲的,许多事做起来比常人困难得多,需得花费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李龙城去找他时,不是披头散发一宿未睡,就是桌案旁堆了两三份为动过的饭食,李龙城气结,这分明就是仗着年轻糟蹋身体。 沈既明体质敏感,大漠气候干冷多风沙,他的鼻鼽每每到了关外便格外严重。李龙城少不得抽出时间去照顾沈既明,提醒他吃饭喝药。也正是目睹沈既明辛劳的缘故,李龙城生生将思乡之情咽回肚子里去。他向往成为沈既明一样的人,若无付出,又怎会兑现往日约定。 李龙城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沈既明带他到这寸草不生的地界上来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助他成才。沈既明粗枝大叶一个人,将李龙城交给先生后便一门心思扑在事务上,连李龙城日渐细致入微的照顾也未曾发觉。 直至一日,沈既明练兵回房,习惯性地端茶来喝,茶水却是冷的。他奇道:“茶是谁泡的?今日怎忽然换了冷的。” 门外宫人听言,赶忙磕头谢罪,磕磕巴巴道,往日都是成公子抽空回来给殿下泡新的,今天成公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先生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手掌都给打红了,这会儿在外头罚跪呢。奴心里担心得紧,这才忘了给殿下换新茶。 沈既明连饭都不记得吃,哪里会讲究茶水是凉是温,无非是喝了一段日子的温茶,偶然换回冷的不甚习惯罢了。他急忙放下茶杯,心急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忙于军务,奴不敢叨扰,只是殿下还是去成公子那里看看吧,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跪出毛病可怎么处。” 沈既明抄起斗篷往李龙城平日上课的院子里走,刚进院门,未能再走上几步,脚下就绊了人。他将斗篷往下一披,他抓起少年的手掌,冷硬如磐石。沈既明心疼不已,又不好与太傅发作,只好低声下气地问先生为何动怒。 太傅显然气得不轻,见了沈既明也不消气,继而厉声责问李龙城道:“你可知错!” 沈既明轻握李龙城的手,示意他不管如何先服个软。李龙城丝毫不理会,硬邦邦回道:“学生不知。” “你这!”太傅吹胡子瞪眼,又抄起戒尺要打,沈既明连拉带拽才给拦住了:“先生,究竟何事?” 太傅甩了一张宣纸在他脸上:“你自己看!” 沈既明拿着纸不知所措,先生气得连他是个瞎子都忘了,只好吆识字的人来给他念念着上头写了什么。不等下人来,身后的李龙城开口发声:“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著春华。”【注1】 话音刚落,沈既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你还!你还——!” 太傅被他气得背过气去,下人们又是送水又是递药,半天也缓不过劲来。沈既明示意他们找军医好生照看太傅,自己攥紧写着诗的白纸,轻声叫李龙城随他过去。 李龙城不卑不亢,走在沈既明身后。 沈既明带着人踏进极为偏僻的房间里,将门牢牢锁紧。站定后,回手便是一掌落在李龙城的脸上。 啪地一声,李龙城的左脸浮出红痕。 “当真是才华横溢,难怪先生们都称赞你。”沈既明沉声道:“我请他们教你,就是教你作这些逆诗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许史家?你怎么不干脆直接写沈家上去?” 许史是沈家有名的外戚,权力滔天,几乎半个朝廷都是这两家的人。外戚的权终究是沈家给的,他们私下如何欺男霸女,皇帝怎会不知,只是皇帝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甚至秉持默许的态度。沈既明不善诗词歌赋,可也听得出来其中尖锐的讽刺意味。 “我不知道这算逆诗,我只觉得这首诗没错。” “没错?一字不提沈,事事皆是沈,你有几颗脑袋给人砍?” “为什么写诗就要砍头?” “你!”沈既明气结,他险些脱口而出你对沈家有何不满,转念一想,李龙城当然有资格不满,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李龙城,对不起李家,更对不起天下人。近来文字狱愈演愈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无论他们下笔时是否存有叛逆之心,都是无辜。 沈既明强迫自己认清现实,他的父皇兄长,乃至整个皇室宗族,皆是天下的罪人。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终日逃避着,层层自我欺骗与隐瞒令他麻痹至今。李龙城不过是戳穿了那层假象罢了。 李龙城继道:“从前我足不出户,偶尔也会偷听下人闲谈,天子脚下并不美好。百姓吃不起饭,只能将孩子卖作奴籍,宁愿让孩子挨贵族如牲畜一样的打骂,至少吃得上一顿饱饭。与此同时,殿下的梅园里栽种了数百颗价值连城的梅树。” 李龙城的话听得沈既明头皮一麻,恨不得再抽一掌过去,可他没这个脸。 “我以为,关外条件艰苦,百姓却不见得不幸福,总强得过京城。” 沈既明心头大震,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员亦不愿来,军务同政务一起皆是他操持,李龙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龙城重重在地上,认真道:“龙城知错,是我口出逆言,请殿下责罚。” 沈既明没再出言斥责,也没将人从地上扶起,他缓缓踱步出了屋子,满面皆是心事。 李龙城早熟而聪慧,他竟隐隐有些预感,恐怕监天寺这一回并非虚言。 二人的关系猝不及防地冷淡下来,李龙城识时务地不再提当日之事,那首诗也被沈既明丢进火盆里烧了干净。李龙城以为自己说话太过,沈既明于他毕竟有伯乐之恩,何况他们二人相处已久,他看得出沈既明与其他沈家人不同,那番话无疑伤了他的心。出于愧疚,他屡屡想沈既明示忠,生怕十九殿下一怒之下疏远了自己。而沈既明真正的想法与之南辕北辙,在大漠待得太久,连他自己都要忘了李龙城的身世。 李龙城与沈家横着一道血海深仇,纸包不住火,李龙城知晓真相之日,他要如何自处? 他如何面对李龙城? 同年中秋,京中来信,皇帝思念十九殿下,务必要小十九回来与他同庆中秋佳节。 唯一认得出李龙城相貌的仇千盛因“醉酒失足”而死,沈既明带人回去也无后顾之忧,可他不住地犯愁,李龙城离家数年,必是想家想得紧,可他在京中哪里还有亲人,哪里还有家? 这一回再不能搪塞,无奈之下,沈既明只得踏上回京之路。 满身功勋的十九殿下时隔三年再入京城,这是民间难得热闹的时候。一来比起其他皇家子弟,他们确实对十九殿下更有好感,二来沈既明虽是个瞎子,单论样貌还是拿得出手的。沈军入城时,沈既明骑马行在最前,缰绳由李龙城牵着,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姑娘们好奇地去看,却只瞧见一条黑绸,不免大失所望。 沈既明思绪烦乱,无心关注身外事,一个走神,差些从马上摔下来,多亏李龙城及时扶住。他关切地问沈既明是否身体不适,沈既明一言难尽地摇头,重新直起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略有松动的黑绸从眼上滑落,露出一双木然的眼。 人群哗然,姑娘们先是一愣,随即红了脸。 沈既明只当自己一双瞎眼过于骇人,急忙重新遮了眼,吩咐队伍快些回宫,不要误了百姓做工。殊不知方才,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成长中的少年眼里,染上了几分特别的意味。 动心的,又何止是姑娘们。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卖花翁》,作者唐代诗人吴融。 我是真的很想自己写一首符合情境的诗奈何没有曹雪芹的本事…… 第18章 皇家盛宴隆重浩大,殿内幔纱轻笼,灯火辉煌,大殿长廊一眼望不尽,满目皆是琳琅的鲜果美酒,异域舞姬身着寸缕游离于宾客间,所及之处芳香扑鼻。 当今圣上坐居高位,他的目光不曾离开舞姬的水蛇细腰,眼神愈发痴迷。 内侍们毕恭毕敬走上前伺候沈既明,脂粉与荤腥混在一起的味道闻得他头疼不已,又不好拂了父兄的面子,只得强忍着落座。 李龙城名义上是沈既明的贴身大侍卫,于是赐座沈既明身畔。此处视野开阔,足以让他看清每一位席上宾客的丑态,一时间恶心得要命。鲜美菜肴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端上桌案,李龙城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烤羊羔,没有来地想起他曾见过活活饿死在街边的一家四口,后来还是沈既明出钱安葬的。他面色不善,忍不住看了沈既明一眼,沈既明虽以黑绸覆面,微抿的嘴唇依旧显露出掩不住的嫌恶。 李龙城一怔,倏地收回了目光。 沈既明不知李龙城心思,低声与他道:“路上舟车劳顿,你可趁此机会歇一歇,想吃什么与我说,我叫他们为你端来。” 李龙城闷闷道:“没胃口。” 沈既明没有计较李龙城的失礼,也未强迫他作出乐在其中的姿态来。他伸手在面前摸索一番,熟练地找到酒坛,为自己斟了满满一大碗,而后一饮而尽。饮罢,沈既明以手背擦过嘴角,冷笑一声:“这样好的酒,竟只能在此等场合喝到,着实可惜。”他微微侧头,似是看向李龙城的方向:“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 旁位有臣子出言提醒道:“十九殿下,这西域的葡萄酒酿可不是您这样喝的。此酒需得小口酌饮,细细回味,方知其中趣味。您这饮法虽一时痛快,却是糟蹋了好东西。” 大皇子接过话茬:“赵大人此言差矣,我弟弟出身军旅,常年旅居大漠。那地方几百里见不着一户人家,寸草不生,莫说是葡萄佳酿,他就连民间清酒都喝不着一口。馋了这么些年,可算能回京喝上一口,可不得狼吞虎咽,生怕被人抢去似的。” 满堂哄笑。 大皇子自诩嫡出,又是皇长子,除去皇帝外就属他身份最是贵重,向来看不起沈既明,逮着机会准要讽刺几句。沈既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他不欲手足相残,向来当作没听着。 又有人起哄道:“十九殿下自关外回来,可有准备些新奇玩意献给陛下?” 沈既明道:“六哥说笑了,大漠不比关里富庶,几百里见不着一户人家,寸草不生的地方哪里有能入眼的好东西呢?” 这话说得巧妙,拿大皇子的原话堵六皇子的嘴,巧妙地为自己开了脱。气氛徒然变得尴尬,就连皇帝也终于移开眼睛,不满地盯了大皇子一眼,责怪他不分场合地发难坏了他欣赏美人的兴致。大皇子变了脸色,急忙下跪认错,皇帝的神色依旧不见好转。与大皇子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见状,灵机一动,出言解围道:“禀父皇,皇兄为庆中秋佳节,特为父皇备下助兴的节目,还请父皇赏脸,看上一看。” 皇帝阴翳不减:“什么,拿上来看看。” 五皇子拍了拍手,一架硕大的木制梯子被人推进大殿,上头竟绑着一容貌姣好的女子。女子泪眼婆娑,显然是中原人的眉眼,却被逼着穿上西域美人的服饰。她的口舌皆被堵住,连话也说不出,只能传出呜呜的声音。 果然新奇,皇帝问道:“这是何物?” 沈既明即刻听出那上头绑着活人,不由得暗骂一声,他听闻身边异动,心知是李龙城按捺不住,急忙将人按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不知为何,这一回李龙城的身子颤得厉害,连嗓音也趋近沙哑:“殿下!” “想活命就别在这个时候出风头。” “可是殿下,她——!” 大皇子清了清嗓,介绍道:“此女子及其亲族犯下谋逆重罪,已削去良籍,沦为贱奴。古有王公贵族射杀奴隶为乐,今日我便将她充做箭靶,还望搏父皇一乐。来人!将父皇的弓拿来!” 女子惊恐万分,几度哭死过去。皇帝肉眼可见地明朗起来,仰头大笑数声:“好!吾儿知我!拿弓来!” 沈既明胸口处不断翻涌,残留在口舌中的葡萄酿令他作呕。天子竟在庆宴上射杀奴隶,令人如何不恶心。还不等他想到阻止的法子,皇帝已然兴致大发,一连射出几支。 未中。 箭头没入木板,刚好错过女子的要害。皇帝难免恼怒,再度拉开弓,依然不中。 皇帝沉迷美色疏于锻炼,连拉弓都是勉强,自然射不中。李龙城急得发疯,若没有沈既明拉着,他恐怕要冲上龙椅将皇帝痛打一顿。在场面失控以前,沈既明突然发声:“我来。” 众目睽睽之下,沈既明站起身,从背上拿下长弓与箭筒,熟练地拉开弓弦,缓缓对准了女子的方向。李龙城心神大乱,不可置信的看向沈既明。 冷箭擦过空气的声音过于刺耳,沈既明功夫过人,箭的力道与准头皆在皇帝之上。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女子,却迟迟不见血。 “哎哟——” 反倒是坐在角落里的监天寺主簿捂着耳朵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身后正扎着一支箭羽,脚边竟掉了一只耳朵。众人大惊,手忙脚乱地叫御医。皇帝先是一愣,随即眉开眼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哈哈——你们看他的样子!堂堂主簿,大庭广众之下捂着耳朵打滚!哈哈哈——” “儿臣眼盲,射技不精,父皇见笑了。” “艺不在精,小十九,今年中秋,唯你最得朕心!吾儿想要什么奖赏?” 沈既明拱手作揖道:“儿臣愿讨得这女奴及其亲族,以供儿臣练箭之用。” 皇帝怔了怔,底下有人笑到:“怕不是十九殿下瞧上这奴隶了罢?” 沈既明再无心情继续这场闹剧似的盛宴,他在众人暧昧的语气中解下束缚女子的绳索,为她披上外衣带了出去。 女子当真以为沈既明要对她作什么,身上抖得厉害。而沈既明不但未将她领上床,反而命人将其送回牢房中便不再过问。 沈既明回寝殿后干呕得厉害,宫人脚步匆匆,凑到他耳畔问那群奴隶要如何处置。沈既明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不耐烦道:“跟以前一样。”宫人听令,默默要退下去,又被沈既明叫住:“阿成呢?” 李龙城的名字已不适合再用,沈既明一直以“阿成”为名相称。宫人心领神会,道:“殿下走后,成公子也一齐出来了,不过貌似未与殿下同行。” “他今天险些闯出大祸,怪我惯他太过。你派人去找,少叫他在外面晃。过两天我带他回去,是非之地当真不宜久留。” “是。” 李龙城一连失踪了几天,沈既明疲惫过甚,刚回京又赶上这么一出好戏,竟病倒了,提不起精神头去教训那个满腔热血的毛头小子。他病病歪歪地倒了几天,正昏沉着,宫人十分没眼色地将他唤醒:“殿下,殿下,快醒醒。” 沈既明头痛欲裂:“什么事?” “六殿下提了您名下的奴隶出去,说要练箭。” “什么?” 待沈既明匆匆赶去时,牢内已充盈着浓腥血气,大约死了几个人。六皇子没有停手的意思,嗖地一声,又有一名奴隶应声而倒。 他见沈既明来了,笑道:“听闻十九弟身体抱恙,应该好好休息才是,难为十九弟病中也不忘来练功。” 沈既明冷道:“六哥未免太不给兄弟面子,这奴隶是臣弟向父皇讨来的,我去了这些年,竟不知六哥已权势滔天。” “小十九何时变得这样小气,几个贱奴罢了,这样的玩物六哥那里要多少有多少,你若要练箭,我随便提百八十个来给你,什么好东西!”六皇子嗤笑着:“实不相瞒,十九弟,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存的什么心思,你无非是让那个姑娘伺候好了,一时心软,想放她的族人一马。旁人也罢了,只这些人是万万不能。他们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父皇登基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大逆不道的。” 沈既明沉着应道:“六哥多虑,只是我这几日病得严重,提不起精神来练箭罢了。” “是么?那我怎么不见当时那个姑娘,她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非,十九弟将她悄悄放走了?”不等沈既明回话,他口气一转,厉声道:“大胆沈既明,竟私下放走朝廷要犯!枉父皇对你一片信任,实在该杀!” 耳畔响起清脆的刀声,若沈既明猜得不错,此时一定有无数刀口对准了他,而他的父皇大概也在附近。若他所言不尽人意,他必然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这是敲打,还是试探,沈既明叫不准,是他将他的父兄想得太过简单。 “来吧,小十九。”六皇子将弓箭放入沈既明手中:“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们兄弟二人将这些奴隶杀个干净,如何?” 第19章 沈既明酸软着手脚,以某种怪异的姿势从床榻上爬下来,正撞上为照料阿福的那名医女。医女端着水盆,里面浸了一块手帕,想来是为某人擦洗的。 沈既明道歉道:“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姑娘,姑娘可是在忙,阿福好些了吗?” 医女温和应道:“道长既然醒了,还请自行梳洗。至于阿福,他身上的伤势早已痊愈,只是惊吓过度,还需再静养一段时日。” 沈既明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急忙接过盆,捧水往脸上呼噜了几把。 他感叹道:“阿福伤得那样重,我原以为少说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没想到他体质这般好,这就痊愈了。” 医女听了这话,不由得哽了一下,似有话想说,又怕得罪了人:“阿福他,确是养了很长时间才治愈。” 沈既明听出言外之意,惊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自那日后,已经过了许久?” “十四天零四个时辰。” “……” 夭寿了!沈既明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却不知这一回如此严重。自飞升以后,他就染上了发呆的毛病,时常不分场合地点地发呆,且常常回不过神。后来洛清得知他的情况,特意腾出时间多加相陪,近几年才犯得少了。然在掉链子这件事上,沈既明自成一派,或许会迟到,绝不会缺席。自羲翎收服狼男后,他便陷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状态,据医女所述,他已面无表情地在床上横尸小半月。 医女难免担忧,只是几次诊脉皆无异常,这才作罢。 沈既明将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想象了一番,心道也是辛苦这姑娘了。他歉然道:“劳烦姑娘这段时日的照顾。” 医女又道:“啊……我未帮上什么忙,都是你们那位国师守着。” 羲翎? 沈既明吞了吞口水,多亏他已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厚脸皮,什么丑都出过了,也不差这一回。若是换作以前,他还端着皇子架子的时候,要是知道自己瘫在床上状若猪豚的形象给外人,还是相貌与气质甚佳的美人给看去了,那他还是咬舌自尽来得痛快些。 其实羲翎大可以将他如狼男一般用传送门丢回去,上位神仙公务繁忙,没理由独为他一人耽误这么久。沈既明拢了头发,一只脚刚踏出门外,刚好看见羲翎逗弄狐狸的身影。 九尾狐仅剩一尾,灵识也被击碎,此时的它只是一条极普通的狐狸罢了。羲翎靠在树干上,双手抱着胸,垂头与狐狸对视。九尾狐对羲翎的头发很感兴趣,于是抬起两只前爪搭在他身上,企图抓握随风轻摇的那截发尾。 沈既明原打算好好与羲翎道谢,然此情此景于他来讲过于罕见,他愣怔片刻,突然出声道:“糟了!” 九尾狐被陌生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爬杆子似的钻进羲翎的怀里不肯出来,羲翎瞧他一眼,道:“你活过来了?” 沈既明道:“仙长,我们这趟下来是给神君捉一只贺礼回去的,现在九尾狐成了这样子,恐怕我们要另寻出路了。” 羲翎觉得有些好笑:“你竟还能记得这件事。” 沈既明不自然道:“我欠神君太多……以仙长的身份地位,怕是不能理解了。眼下可如何是好?青丘山这么大,会不会有其他的九尾狐?” “或许有,我与狐族一脉并不相熟。” “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沈既明叹了一口气:“等下我去借些纸笔来,还劳烦仙长为我写几个字。” “何字?” 沈既明思量片刻,认真道:“寂夜神君座下现缺灵宠一位,一经录用,待遇从优,先到先得,欢迎报名。” “……” “多写几张,然后贴到青丘山里面去。我想,人各有志,兽亦如是。总会有不想努力了的灵兽来报名,岂不两全?” 狐狸从羲翎怀里冒出头来,竖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尖。 羲翎久久无言,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这法子如何?若不是那个小狼人捣乱,我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 羲翎生硬道:“不如何,灵兽非人,鲜有识字者。况且距洗尘宴不剩多少时日,你既已醒,归期不可再推迟。” 沈既明好奇道:“灵兽也不识字?” 羲翎反问:“也?还有谁不识字?” 沈既明捂脸,正是不才在下。 事已至此,沈既明只得生无可恋地拜别医女与村长,与羲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再次召唤传送门。二人分别前,羲翎变戏法似的从袖口中抽出一样东西递给沈既明。 沈既明还以为羲翎要给他什么重要之物,定睛一瞧才看出是那日他情急之下造出的简易长弓,于是脸色徒然低落下去。 羲翎道:“这是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请自己保管。 沈既明只好接过去,奈何这物件拿在手里比烫手山芋还难受些,他终于忍不住,将琴弦从上头卸了下来,木制的弓身也被拦腰折断。他蹲在一棵树下挖了个土坑,将损坏的长弓埋好,而后跪在土堆前,双手合十,数次拜叩。 羲翎猜出沈既明这段时间的异常与长弓相关,沈既明身上有太多他看不透的事,也不差这一件。他没有过问,只默默地召唤好传送门,等沈既明一起回去。 祭拜过后,沈既明提了提精神,与羲翎道:“我住一重天,与仙长不顺路。” “行到一重天时我自会开门将你放下。” 这就是上位神仙的威严吗?沈既明暗暗惊叹,换作是他,仅仅是打开传送门都要累个半死,更别提这样随心所欲地操控了。 空中浮现一道硕大的光圈,似乎将蓝天白云撕裂了般,沈既明随着羲翎的脚步,站在光圈下面,一眨眼的功夫,他身上一震,面前已是他极熟悉的花草鸟木。 此趟去人间还不过半月,再回一重天,沈既明平白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不远处便是他种下的梅树,他见枝头上的梅花还未谢去,心情好转了不少。 仙童绿萼正在梅树下等他,沈既明顾不得许多,他与绿萼许久不见,十分想念,于是喜道:“绿萼——” 绿萼初闻其声,眼神十分明亮,急忙看过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既明身上,又无意地扫向沈既明身后的羲翎,神色突变。羲翎本不欲久留,只是见沈既明心情甚佳,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梅树,树下早已空无一人。 羲翎眉头微蹙。 沈既明也发觉绿萼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眼前,于是停下脚步,疑道:“这孩子又跑哪儿去了。” 沈既明不懂法术,并未多心。而羲翎心中了然,梅树修出的仙童,充其量是个灵仙,这样的仙位不可能拥有如此高深的修为,竟能令他察觉不到动向。 沈既明无奈道:“对不起啊仙长,那孩子怪没礼貌的,他怕生怕得很,除了我谁也不愿见。下回我一定抓他过来给仙长行礼。” 羲翎面上不显,暗自在心中又记下一笔:“无妨。” 转身要走,身后又传来甚为尖锐的叫喊声:“要死了沈既明!你滚到哪里去了!脑子不好能不能就少出去惹祸,一连消失这么多天,我家真人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 不能怪沈既明一见凤尾就耳朵疼,这竹子天生高嗓,又是大呼小叫的性格,饶是羲翎这样见多识广的神仙也难免被他一嗓子喊得头皮发紧。 沈既明先是给凤尾作了礼,才答道:“我去青丘山为神君寻贺礼去了,只是不巧节外生枝,耽误许多事,最后还是未能寻得贺礼。” 这一回来的不止凤尾一个,沈既明失踪半个月,洛清一贯与他交好,自然十分放在心上。此时的洛清不如往日高雅整洁,他发丝微乱,面露疲态,显然已有几夜未休息好。他见沈既明回来了,这才送了一口气,而后厉声道:“贺礼事小,人命关天,你实力不足,为何擅自下去?连传召符咒也未带,若有了危险怎么处?” 沈既明乖乖挨骂,认错道:“这一次属实凶险,若无羲翎仙长相助,我可能真的折在下面了。真人与灵仙认识羲翎仙长吗,他帮我甚多。” 洛清似是被雷劈了一般:“你在说什么?你说谁帮你?” 沈既明不明所以,心道,反应这样强烈,难道是真人旧识。他侧身向后看去,发觉羲翎还在,于是道:“原来仙长还未去。” 羲翎听闻,无言地转过身。 扑通一声,洛清与凤尾齐齐跪下,全身抖得厉害,连头也不敢抬。沈既明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刚要将二人扶起,却被凤尾捏了法诀打在腿窝处,一并跪倒了。 他欲抬头,凤尾一只手扣在其后脑,将他死死压在了地上:“安静!” 洛清颤声道:“小神不知神君光临,未以礼相迎,请神君恕罪!” 沈既明纳闷道:“神君?三天神君?不是只有一个三天神君吗?” 凤尾扭头瞪他一眼:“还能是什么神君!就是寂夜神君啊!” 沈既明心里咯噔一声,不可思议道:“他不是叫羲翎吗?怎么又成寂夜神君了?!” “活腻歪了你!居然直呼神君其名!”凤尾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把沈既明从天上扔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仙位等级是我上网查了个大概之后胡诌的。 九天真神(本来羲翎应该晋升的位置)目前无人 三天神君截止本章前只有羲翎一个 真君天帝 真人洛清等 飞仙 灵仙凤尾绿萼(?)等 仙君沈既明等 所以剧情其实就是羲翎本来历劫后飞升九天真神,但是十九殿下莫名其妙地替羲翎遭了神劫,然后飞升成小小仙君一枚。凤尾本来就是天界出身,所以一化形就是灵仙。 第20章 沈既明不是没猜想过羲翎的仙位,可他从未往三天神君的位置上想过。细细回忆与羲翎同处这段时日,他腾地如发烧般红了脸,充血的耳畔嗡嗡作响。 羲翎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沈既明从未开口问过,只以仙长相称,羲翎也不好直白告知身份,这未免有拿乔托大之嫌。加之被俘获的狼人话里有话,沈既明身上疑点重重,要弄清真相,他少不得要与沈既明接触。相处半月下来,羲翎发觉此人虽思维独特想法清奇,然论人品与个性都是上乘,诸神对他多是敬畏,鲜少有沈既明这般亲近的。这样一来,便更加没有主动拉开距离的必要。 何况,他心中另有一番猜测,沈既明的仙位恐怕不止是仙君这么简单。 羲翎厌倦天界繁复礼节已久,看着面前两个拉着沈既明一起给他行跪拜大礼,难免头疼:“无需多礼,起身吧。” 这话没有客套的意思,然而除沈既明以外的二人不动如山,叩得一板一眼,只有沈既明听什么是什么,像是得了特赦令似的直起腰板。还不等站起来,转头一看,洛清与凤尾一个动身的都没有,他短暂与羲翎对视片刻,只好讪讪地叩了回去,场面尴尬得令人发笑。 羲翎无言,自知多说无益,于是拎着九尾狐的后颈皮离去了。 待羲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一重天,洛清才站起身来。他这一起身,凤尾和沈既明也终于可以抬头了。沈既明还未从羲翎的身份里回过味来,大约是他从军时的习性未改,总觉得一起打过仗的都是好兄弟,谁知道好兄弟摇身一变当今圣上。拿人间的皇帝与羲翎作比也不大合适,毕竟三天神君可是连天帝都要敬三分的人,怎么也算是太上皇的辈分了。 沈既明正胡思乱想着,倏地抬手握住一柄剑鞘,这完全是出自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若非对象是洛清,他这会必会反击回去。而洛清贯来温和淡漠的脸此时怒气横生,连眼角都泛起盛怒的绯红。沈既明还不知何事惹得洛清如此,只见洛清将剑鞘一抽,沈既明不敢再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被剑鞘抽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得沈既明倒吸一口冷气,洛清是动真格的了。凤尾见沈既明挨打,在一旁幸灾乐祸道:“该!不打不长记性。” 天地良心,沈既明暗暗叫苦,他幼时习武时也未挨过这样的打,非但如此,师父还常常赞他身残志坚。没想到如今一百多岁了反而被当着一棵竹子的面给教训了,论起年龄,凤尾叫他一声老人家也不为过。 有一就有二,微凉的剑鞘登时化作世间至严厉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抽在沈既明的后背,破空声不绝于耳。沈既明不欲顶撞洛清,只好咬牙强忍着,连呻吟都吞进肚子里。洛清修为极高,即使无意动用灵力,手劲也绝非寻常习武凡人可比。不消片刻,沈既明疼得眼冒金星,想当时在幻境中拿刀刺穿骨肉的痛感也不过如此了。 洛清仍不解气,可他一个上位神仙,在一重天当街打骂,传出去实在不好听。他只好停下手,冷然凝视沈既明好一会儿,极力咽下这口气,终于收了剑,道:“凤尾!我们回去。” 沈既明笨嘴笨舌,自知惹了洛清不快,一时又想不到好的说辞。凤尾嘴上嫌弃沈既明,最终还是看不过去,转过头给沈既明对口型:“傻缺,还不来明月阁面壁思过?” 入夜,微风习习。 绿萼不知躲去哪里,沈既明在梅树下苦等半日也不见人影,只好先去找洛清认错。他自认是个记恩的人,洛清虽然刚见面就给他揍了一顿,但他心知这原是洛清关心则乱。他在人间已无亲眷,即使有,大多也不在意他的死活,天上的神仙们更没有几个瞧得起他的,唯洛清例外。若非洛清,他这么个人随便死在哪里都无人关心知晓。他自然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记恨起洛清来。 沈既明听从凤尾的建议,老老实实地跪在明月阁内,一跪就跪了大半宿。 直到凤尾从阁里探出头来,一双天生凌傲的吊梢眼颇为不耐地扫过沈既明,继长叹道:“真人心软,怕你跪坏了,进来罢。” 沈既明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小心翼翼地踏进房内,清雅暖香沁入心脾,是洛清素日爱用的那一种。凤尾见他蹑手蹑脚的样子,嘲讽道:“你少来这套,真人早歇下了,难道会为了你熬半宿的夜不成?” 那自然不会了,沈既明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得知洛清睡下,他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规矩地坐着。凤尾翻箱倒柜找了瓶瓶罐罐,一股脑堆到他眼前:“喏,你把上衣脱了。” “做什么?” 映着烛光,沈既明微眯着眼,正经问道。 他发丝松散,神态迷离,清瘦的身体罩在宽松的貂裘披风里,凤尾呼吸一窒,竟看出些平日里未发觉的神韵来,一时羞恼:“我能做什么!谁要对你做什么!真人嘱咐我,若你跪得太晚还未回去就让你进来上个药。他白日气极,下手没轻没重,怕给你这个废物打出什么好歹来。” 沈既明听言,麻利地褪了衣衫,看着身上整齐地裹着一圈绷带,道:“无妨,连皮肉伤都不算。” 凤尾低头摆弄药酒,一抬眼看见白花花的一片绷带,登时惊愕:“什么呀你这是……你下去这一趟不是去找灵兽?怎么给自己找了一身伤回来?” “只是被包扎成这样,没看着这般严重。至于真人打得那些,连个红印也没留下。” “是啊,你脸皮都那么厚,身上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既明点头:“言之有理。” 凤尾到底是孩子心性,独自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你,你到底怎么遇上神君的,遇上就算了,你竟还认不出来。” 沈既明大呼冤枉,于是将这段经历一五一十地将给凤尾听。凤尾听罢,连连咋舌,品味了一番又觉得不对,瞬间垮下脸:“你说神君与那狼人几次交锋都显出吃力的迹象?” 沈既明言之确凿:“千真万确,连我都看得出了。” “我倒是觉得是你眼瞎看错,或是在胡诌。”凤尾翻了个白眼:“那可是寂夜神君,我求求你抽空把天界编年史好好研读一遍,莫说是吞了地狼内丹的凡人,就是地狼本尊也不敢在神君面前造次。” “正因如此,我更不会把他的身份往神君上面想了。况且我们二人头回见面时,我就觉得他容貌惊为天人,我不曾见过神君,只将他想象成天帝一般的老……我说中年人,怎知道上古第一战神是个美人啊。” 凤尾狠狠剋沈既明一眼:“你脑子被驴踢了?什么词都往神君身上用?再乱说我把你舌头拔了信不信。” 沈既明莫名其妙:“什么词?” “你竟然敢说神君是美……我呸,神君于天于地都是一等一的功臣,你却用这样肤浅的词在神君身上。这也就是我,旁人听了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意淫上位神仙,我看你明儿就得去畜生道报道去。” 沈既明:“可神君本就……” 凤尾:“神君外貌几何何时轮到你说三道四?你这就好比,”他琢磨半晌,终于想出恰当的例子来:“你从凡间过来的,你们那里有人倒处评价你们凡人的皇帝是个美人不曾?” 沈既明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起皇帝,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先皇。姑且不说先皇到底长什么样,他曾握过先皇的手,十指粗胖,足以见得先皇的身材已发福的不成样子,一个身材臃肿老态尽显的男人,究竟有谁会壮着胆子称赞陛下您真是个美人,此人不想活,他的九族还想多活几年。 但换言之,他自己也曾短暂做过一段时间的皇帝。若有人凑到他耳边说陛下实乃天下第一美人,他只会以为这人是费尽心神逗他发笑罢了。 见沈既明走神,凤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沈既明?” “啊,”沈既明甩了甩头发,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人间确实没有用美人这个词称呼皇帝的,有谁敢拿自己的九族开玩笑。” 凤尾倏忽想起了什么,更加好奇,他难得凑近沈既明,睁大眼睛问道:“你方才说九族我才想起来,我一直想问你,何为父母,何为兄弟姐妹,何为九族?为何人人皆为此所困?就连——” 他盼头盼脑,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敢压低嗓音继续道:“就连真人这样的上位神仙,亦为父子情所束缚,始终不得出。” 一道晴天霹雳正砸沈既明眉心,他失色道:“什么?你说真人有父亲?儿子?是父亲还是儿子?” 凤尾捂住沈既明的嘴巴:“你小点声!没人当你是哑巴!自然是儿子啦,这你都不知道?” “我如何知道?” “你以为仙人为何对你另眼相看,还不是你的年岁与洛小仙君出事时差不多罢了。” “洛小仙君?” “咳,”凤尾清了清嗓,眼神乱飘,十分不自然:“我,我非八卦,只是告知你事实。你休要独自乱加揣测,坏了真人的声誉,听见没有。” 沈既明仍然不敢相信,摆出一副你且讲来的神情。 “天上条框虽多,但许多情欲之事,基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人过去曾与一花妖相爱,并育有一子,真人位高权重,这孩子虽有妖的血统,但生来就有仙籍,人称洛小仙君。” 第21章 洛清与洛小仙君的事不甚新颖,无非是慈父与败儿的种种。平心而论,洛清对儿子的过失不算偏袒,惩罚与补偿事宜处置得皆为妥当。奈何洛清位居真人高位,少不得有好事之人讨好小仙君,为虎作伥,只求在真人面前的几句美言。 后来东窗事发,洛小仙君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洛清走头无路。凤尾回忆道,据传当年真人生生跪了神君三日,神君依旧将小仙君打入无间地狱,非死不得出。至此,洛清愈发沉默寡言,温和不足,清冷有余,与神君的关系亦微妙起来。 沈既明仿佛听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与他印象中的洛清相去甚远。他无法想象洛清掩藏在淡漠寡然下的骨肉分离之痛。 凤尾叹气道:“洛小仙君伤真人至深,许是我天生无父母亲眷,始终不能理解。真人怎愿为了他,丢下面子给神君下跪,又失魂落魄如此之久。就连你,”他竖起眼睛瞪了沈既明片刻:“真人常常在你身上找小仙君的影子,所以你这回失踪才惹得他发火。” 若是洛清在小仙君第一回 犯下错行时就这么扁他一顿,恐怕那孩子未必会长成混世魔王。看来人无完人,神仙同理,洛清真人事事出色优秀,唯独不通育儿之道,令人扼腕。 沈既明不知如何对一棵竹子解释骨肉至亲的事,凤尾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不懂血缘相连,这无可厚非。毕竟洛清不会再为他朝任何人毫无尊严地下跪,他自然也不会为了洛清豁出性命去。 而沈既明则不同,他切身地理解洛清当年的处境。 “真人不如看上去冷情,小仙君是他亲生子,骨子里留着真人的血。莫说抛去自尊,如果折了性命得以换回小仙君,恐怕真人也会愿意的。” 他说这话时声音淡淡,目光失落地垂在地面。凤尾不懂察言观色,一听这话,连连摇头:“这可不行!不是我背后嚼人舌根,若要从真人与小仙君里头选,我当然要选真人。在我看来没有比真人再好的神仙了,至于小仙君,那还是算了吧,他还不如你。” “这便是有无亲情的区别了,真人未必不知跪了也无用,可他还是会这样做。” “照你所言,亲情既然被摆在如此高的位置,可以令人置礼义廉耻于不顾,那岂非是神君冷血不近人情?” “……” 沈既明越描越黑,愈发不知如何解释。此时夜色已深,阁内香意浓眷,惹得人昏昏欲睡。凤尾终于撑不住了,既然沈既明身上无碍,他也不欲浪费时间,索性回去酣睡一场,这才放过了沈既明。 正堂里独余沈既明一个,他身上发冷,下意识将身体往起风里缩了缩,骤然想起身上这原是羲翎——亦是天地间唯一一个三天神君的衣物。凤尾童言无忌,疑惑羲翎是否薄情,他一时无法作答。并非是他认同这样的话,只是无端地想起李龙城来。 他曾恶毒地辱骂李龙城恩将仇报,以他的立场看确是如此。然世事往往当局者迷,就好比羲翎,于执掌刑罚的三天神君而言,他无可指摘,而对洛清来说又是另一回事,也难怪今日洛清与羲翎的态度不似寻常冷静。 遁入佛门者斩断尘缘,沈既明年少时不懂,现在却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解脱之人。 当然,沈既明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此大彻大悟地感悟人生,比起剃发为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譬如本打算作为贺礼献给三天神君的九尾狐已经被本尊拎走了。洗尘宴近在咫尺,根本来不及再去人间一趟。那么问题来了,他要给羲翎送点什么? 难不成,他不但准备不出一份像样的贺礼,还要顺人家一件起风不成? 显然,洛清房内的熏香要比羲翎的神体有用些,沈既明心思重重竟一夜好眠,清早醒了神清气爽,身上也松快了不少。 这回他可没有睡懒觉的空闲,刚起身就急匆匆地回了一重天。果不其然,消失大半天的绿萼正在梅树下等他。 小小仙童来无影去无踪,黏沈既明黏得厉害,其他人一律不见,脾气古怪得很。沈既明总是摸不准绿萼的心情,更加不会哄孩子,加之前世养儿失败的先例,起初完全不知如何与其相处。多亏绿萼不是个矫情的,一连被沈既明丢下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了还弃之不顾,跑去在明月阁睡了一晚上,这些绿萼通通不予计较,只是见了沈既明就兴冲冲地迎上前,埋入怀中不愿起。 沈既明稍稍放心,他抱起绿萼转了几个圈圈,把人逗得眉开眼笑才放下来。趁着绿萼灵仙心情不错,他开口与之商议道:“绿萼,神君的贺礼我究竟送什么好?” 提起羲翎,绿萼淡去笑意,稚嫩的脸上浮现出苦思冥想的神情,终于还是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神君的洗尘宴我俩就两手空空的去?” “我不去的。” “你怎不去,陛下说天上神仙无论仙位几何必须参加不得缺席,算起来,你的仙位还要比我高些。你若不怕陛下降罪?” 仙童嘟起嘴巴,有些委屈。 “反正我不去……” 沈既明只当这孩子闹脾气,随口道:“好好好,你不去,你省下一份贺礼。可我是不能不去的,我有心相赠,却无礼可送,怎么办。” “若不送会如何?” 张口就来乃是沈既明绝活,他面不改色夸夸其谈:“不敬神君,打下天界,忘尽前尘入六界轮回。大抵如此。那时候一重天就只剩下你一个小神仙了,我为你寻个好去处,若我死了,你就去明月阁找洛清。或者干脆胆大一些,搏一搏,推车变轿辇,去九重天求神君收留。哎你别说,我觉得这法子可行,这回我去人间遇险,我还以为我必死无疑,我那时候就把你托给神君照顾了。神君人不错,应该不会拒你于门外。” 八字没一撇的事,沈既明但是未雨绸缪,提前把后事交代好了。绿萼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哇哇大哭,只当沈既明真要死了,不消片刻已是涕泪满面,只好就近拽起沈既明的披风用以擦拭。 自食其果的沈既明哭笑不得,及时制止了绿萼拿貂皮当抹布的奢侈行为。开什么玩笑,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可是要洗干净给人家还回去的,沈既明就是从天上跳下去也不能让绿萼拿这个擦鼻涕。他身上没有手帕,只好扯下外衣的一角给绿萼擦脸,安抚他:“别哭别哭,你这一哭我都不知怎么办了,真是个哭包。” 绿萼一抽一抽地:“那个神君,他喜欢什么?” 这可是实在地替人筹主意了,可惜沈既明想起羲翎的俊脸,写满了清心寡欲四个字,他也从未表现出对什么事物有特殊的偏爱。沈既明不知他身份与他共同去人间筹备贺礼,一路上都是他一人叽叽喳喳,作为真正当事人的寂夜神君从未给出建设性提议,完全由沈既明胡乱猜测一通。 再者说,从羲翎的喜好入手本就不可取,倘若羲翎看天边这颗太白星闪闪发亮甚是不错,他沈既明也没那个通天本事给人家摘下来。 绿萼脑子转得快,转而反问:“那我们有什么?” 这不可谓不是个好问题,沈既明道:“一无所有,只有这棵梅树是我的。” “那就送这个。” 二人齐齐抬头,树上红梅开得红艳,随风摇曳,清幽扑鼻。 沈既明飞升以前没见过梅花,飞升以后天上没有梅花,他不知其他的梅树开花时是什么样。只论他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瞎子的标准,这一树红梅开得是顶不错的。只是凡物终究是凡物,任凭它开得再怎么花枝招展,也不过是几朵花而已。先皇庆寿时,底下人无不是金山银山地送,何况是三天神君。若有人送先皇一捆梅花祝寿,明年的今天就得轮到他亲人给他上坟。 纵然三天神君不是先皇,沈既明还是不能堂皇地捧着红梅递与羲翎道恭迎神君渡劫归来。问神君此番渡劫可有收获,答曰自己没什么收获,倒是有一个亡国之君见缝插针地飞升了。再问是何人如此不要脸,此人姓沈名既明。 这是什么讽刺文学?在洗尘宴上一唱一和的唱大戏呢? 见沈既明神色犹豫,绿萼又补一刀:“我们没有别的能送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 “就如何?” 十九殿下的榆木脑袋终于灵光了些,他侧着头,自言自语道:“滇国有名菜曰鲜花饼,以面为皮鲜花为馅,佐以油料糖馅,口味清甜不腻。不如我们将梅花制成鲜花饼送给神君以表心意,如何?” 绿萼似懂非懂地点头,只是听说沈既明不必被打下天界独留他一人就放下心来。沈既明打定主意要薅梅树的羊毛,于是说做就做,手脚并用爬上梅树,挑了几枝繁茂的折下来。 第22章 鲜花饼看着简单,实际做起来困难重重。沈既明除去做馅的鲜花原料外,上至粉面糖油下至锅碗瓢盆,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他只能舔着脸到处化缘,吃了不少的闭门羹。 好容易凑齐了工具材料,面与温水的比例,馅料的配方,事事件件都是门道。十九殿下头一回发觉这世间还有睁着眼睛和瞎子也差不多的事,奈何事已至此,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小马过河。 和面,擀皮,调制花馅,沈既明细心地将花饼包成梅花的形状,又以枸杞点缀,再投入简易的烧窑中烘烤,成品意外地不错,至少看起来是个饼的模样。 这几日沈既明已经吃了足够多的失败品,他是一块也塞不下了,只能请别人替他尝尝味道。他起先将目光投向绿萼,绿萼吓得连连摇头,一溜烟躲了起来。于是沈既明转移目标,即刻挑选出另一个幸运儿——无辜路过的凤尾灵仙。 凤尾难得说两句好话,他看着瓷白碗碟中整齐摆放的梅花饼,凑上前轻轻嗅了嗅,道:“没瞧出来你还有两把刷子,做得人模狗样的。” 一抬头,又对上沈既明沾满了粉面木灰的花脸,马上露出嫌弃的神色:“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得再好,见了你这张衰脸也没了胃口。” 沈既明从善如流地往脸上抹了两把,可惜适得其反,更像鬼了。他管不得许多,只顾着梅花饼的味道,一个劲儿地让凤尾尝尝。凤尾迟疑片刻,拿起一块,视死如归地咬下去。饼皮酥脆,留了些许残渣在嘴角,凤尾一面咀嚼一面将渣子抹去,神色甚是奇怪。 一口吃完,不大过瘾,又咬了一口。 沈既明眼睁睁看着凤尾将梅花饼吃完。 “不得了了,”凤尾评价道:“你是厨子出身吧,做得这么好吃?我本来都做好腹泻的准备了。哎,还有吗?我给真人带些回去啊。” 这评价着实不低,沈既明还以为凤尾故意骗他,一连确认了几次,烦得凤尾直嚷嚷要把盘子扣他脸上。这竹子精明得很,试毒老鼠可不是白当的,当即狮子大张口要拿走几盒梅花饼。沈既明犹豫说怎么也得给神君留一些,凤尾登时不乐意了:“好啊,白眼狼,明月阁待你不薄,就连你做饼的面都是明月阁出的,要你几块饼罢了,给你小气的。” 沈既明无法,于是答应凤尾多做一些出来给洛清送过去,凤尾这才满意。 手艺活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沈既明做得多,自然也熟练起来,成品的形状也愈发好看了。他从中挑出卖相最好的五只,其余的统统打包装起,亲自给洛清送过去。凤尾果然没有骗他,连洛清亦赞他这饼做得不错。这算是意外之喜,洛清终于消气了。 如此这般,终于到了洗尘宴当日。 绿萼小小年纪已然把言出必行作为人生信条之一,昨晚沈既明紧张了一宿,稍不留神就没看住人,待他清早睡醒后才发现绿萼早已没了踪影。时间紧迫,沈既明再没时间可耽搁,只好只身赴宴。 绿萼的仙位虽比沈既明要高上一级,然他的真身毕竟是沈既明亲手栽种的梅树,仙籍理应记在他的名下。如今绿萼这样任性,神君的洗尘宴说不去就不去,天帝降罪下来,多半和沈既明逃不开关系。沈既明有苦难言,心道他迟早也得学洛清那样,给绿萼胖揍一顿,什么毛病都治好了。 神仙们的品味十分清雅,这样盛大的宴席却不嘈杂,唯有琴笛相鸣,曲调悠扬婉转,悦耳动听。沈既明怀中抱捧红梅一束,另一手拎着牛皮纸包裹好的梅花饼,顺着曲音找着了设宴的大堂,一时瞠目结舌。 他早见识过上重天的冰清水冷,纯一不杂,自然不是为这雕梁画栋的殿堂所惊。大堂尽头处错落着众神为神君献上的贺礼,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件赛一件地珍贵华丽,譬如脸盘一样大的珍珠,冰种翡翠雕成的九龙杯,更别提什么和氏璧隋候珠,在这林林总总的礼物中根本排不上号。沈既明还看见几只极尽考究的食盒,想必里头装的该是天地难寻的佳肴珍馐。正感叹着,只听负责登记造册的仙娥道:“清风府鹤珺真人,蓝白绞丝龙珠嵌金镶玉镯——”还不等沈既明把这冗长的名字捋明白,仙娥又道:“八百八十八对——” 现在回去重新准备贺礼还来得及吗? 自然是来不及的,沈既明正要拎着梅花饼掩面溜走,眼尖的仙娥已宣了他的名号:“既明仙君到。” 殿内更加安静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仿佛这场宴会的主角不是寂夜神君,而是要庆贺沈既明渡劫归来似的。 殊不知,沈既明本就是本场洗尘宴的隐藏主角。众神虽看不起他,可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能让寂夜神君栽这么大的跟头,更好奇寂夜神君会如何对待这个坏了他飞升好事的凡人,甩脸色?穿小鞋? 不得不说,好期待二人的正面交锋啊。 羲翎自然也听见既明仙君四字,他抬起眸子,视线刚好地与沈既明交汇。 沈既明的脸腾地红了。 今日羲翎依旧身着白衣,只是款式不同,要比通天塔上那一身正式些,应是礼服一类的服制,更显道骨仙风,禁欲超尘。沈既明不争气地想着几日不见神君愈发秀色可餐了,多亏有小仙娥出声提醒他:“请既明仙君为神君上礼。” 啊,他现在不想上礼,他想上吊。 掌事仙娥:“既明仙君?” 沈既明:“……” 没办法,只得把寒酸的红梅双手奉上。 仙娥是见过世面的,想必从前见过比这还不着调的贺礼,才会如此淡定:“既明仙君,大红杏梅一束。” 无波无澜的宴会上头一回涌出低笑声。凤尾虽洛清一起赴宴,已是落座许久,听罢沈既明送上的礼名也不禁失声道:“简直胡闹。” 羲翎接待上前问安的神仙后,踏步向沈既明走过去。 沈既明心知今日横竖都是一死,满面羞愧地将第二份贺礼奉上,仙娥看着包装严实的牛皮纸问:“里面包着什么?” 沈既明:“梅……梅花饼。” 仙娥先是愣怔,方才落笔记下,小声疑惑道:“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多人送梅花饼?” 沈既明听得清楚,不禁惊愕:“仙子所言为真?” “洛清真人,宜春飞仙,广天真人,玉山真君,很多人都送了,仙君请看那几个食盒,里面都是。不过梅花饼是什么,是人间近日流行的小食么?” 天上的梅树唯沈既明种的一棵,况且这梅花饼是沈既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无奈做出的,怎会短短几日就风靡人间,甚至在天界都闯出名气? 见羲翎过来,沈既明想起此人仙位甚高,他需得行叩拜礼才行,于是匆忙下跪。还不等膝盖跪下去,羲翎伸手将他扶住了。 沈既明心头一颤,羲翎不会是来找他算账了吧。 座上的神仙们虽面不改色,眼珠子都快掉在沈既明身上了。 羲翎拿起牛皮纸包装的梅花饼,轻轻拆开,看着里头五块香甜的点心,问道:“你这份在何处买的?” “不,不是买的,是我做的。” “你会做这个?” “我身无长物,不知送什么贺礼稳妥,只好出此下策,神君勿怪。” 羲翎眯了眯眼:“专为我做的?” 这是当然的事,只是沈既明猛地想起他也送了洛清不少,心虚下来:“本是打算专门为神君做的……” 洛清匆匆起身,叩拜羲翎:“神君,既明仙君制得多,才提前送去我府上几份,正逢我与几位神仙在阁中小会,大家见此饼口味上乘,又有新意,皆要了几块回去想献与神君品尝。神仙们不知此饼乃既明仙君所制,这才送得重了。请神君见谅。” 羲翎听明白了,他收起梅花饼,似是无意地问沈既明道:“说是送与我的,其他人倒是收到的比我还快些。” 沈既明心中暗暗叫苦,这,这他也想不到啊,不过这玩意有那么好吃吗?他以后要不要发展个副业专门卖饼什么的。 羲翎命仙娥将红梅放置妥当,又与沈既明道:“随我来。” 君要臣死,沈既明只好战战兢兢地跟在羲翎后面,穿过众神层层目光,感觉像是被扒光了似的。他苦声道:“神君,您好歹先等我作过礼,洛清真人见您都要跪,我怎能坏了这个礼数。” 羲翎道:“你不用向我作礼。” 沈既明:“啊?” 沈既明一路被领至天帝面前,羲翎仙位高于天帝,只需颔首示意,沈既明却不能。而羲翎就像是存心要给他难堪似的,在沈既明跪下去前再次给人拉住了。 沈既明急道:“神君我……” 羲翎站定转身,沁骨的凉意腾空而起,座上众神肃然。 “我已渡劫而来,算是平安,劳众神挂怀,”羲翎道:“除此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不得不言。” 众神齐声:“请神君告知。” 羲翎:“我已查明,沈既明此度飞升的仙位是三天神君,按天界律法,他无需叩拜神君以下仙位。自既明神君飞升以来,几年大家对其仙位颇有误会,今日言明,还请各位今后按律行事。” 鸦雀无声。 片刻后,沈既明终于还是破了功:“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已经解锁了本文第一个分支结局: 神君:这梅花饼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神仙们都有? 小明:别的神仙们都有了,这五块就是神君的了。 本文完,狗头。 第23章 寂夜神君上下嘴皮一碰说得倒轻松,满堂仙官的神色可谓是精彩纷呈,连天帝都不淡定了。凡人捡漏飞升这种事虽是少见,可毕竟不是没有先例,天界咨商而下共有九重,多一个神仙不多,少一个神仙不少,何况沈既明只是一个仙君,做不出贡献,亦无甚威胁,这才无人将他放在眼里。 然三天神君的仙位不同,真君与神君虽只差一字,其中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位居三天神君者,必得修为高深功勋赫赫,受三界生灵真心尊崇与供奉,缺一不可。世上能做到这些的神仙太少太少,万年也才出了羲翎一个。这样的仙位对大多数神仙来说望不可即,若说仙君是细小如尘微才不惹人注意,那么神君便是远远凌驾于众神之上,眼红也没用。 羲翎这个神君做得大家心服口服,不说别的,光瞧这面相,世上就无人比他更合适坐到那位置上去。反之,沈既明算是什么东西,他凡人出身,即使在人间也是口碑稀烂的亡国之君,能大难不死混个仙君当当足够他祖坟冒青烟了,还三天神君,他也配? 就拿天帝来说,他虽始终介怀羲翎的神君之位,而羲翎无心权力,只管分内之事,他不过是一人之下万物之上,面上还算过得去。可若神君的仙位中再上加一个沈既明,他就恕难接受了。 天帝面色铁青,板着脸道:“神君望重,然此事非同小可,玩笑不得。” 羲翎神色淡淡:“我何时与你说笑过。” “事关重大,纵然神君受三界的供奉,可飞升之事非神君一人作主。” “沈既明所承乃三天神君的神劫,历劫后自然该是三天神君的位置。”羲翎平静道:“我一人之言不足以服众,那么劳请众神随我去九重天一观便是,看看沈既明究竟是不是三天神君。” 众神愕然。 “我醒后曾在通天塔顶与既明神君偶遇。” 通天塔,顾名思义,塔顶直冲云霄,手可摘星辰。最重要的一条,通天塔的塔顶可是非仙位在神君以上者不可进入的九重天,从来只住寂夜神君一人,神君怎么会在此处偶遇沈既明? 羲翎短短几句话就将沈既明从众神茶余饭后的笑谈推上风口浪尖的位置,这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他急切地想向羲翎求证真伪,羲翎却将话题一转,森冷目光笔直地落在洛清的身上。 洛清不敢怠慢,再次伏腰叩拜。 “洛清。” “小仙在。” “既明神君在天界私交甚少,唯与你亲近。其他人不知他行踪情有可原,只是你,”羲翎沉下嗓,语气严厉:“既明神君常去通天塔顶,你不知晓么?” 众人也看向洛清。 这可算是极不留情面的质问了,洛清虽仙位不及羲翎,总归也是颇负盛名的神仙,鲜少被这般难堪过。他定了定神,下唇几乎咬破:“小仙只知他常去通天塔,却不知是通天塔顶,故未发觉既明仙……神君的仙位有异。” “既明神君的仙术是你教的,他召唤的传送门直通九重天。洛清,你的资历实力都属上乘,当真不曾察觉沈既明真正的仙位么?” 洛清身形晃了晃,垂着眼眸,道:“小仙……不知。” 寂夜神君果然乃第一神人,好好的洗尘宴硬是让他自己搅和得像是审讯现场。 众神大气不敢喘,即使这样的责问于洛清这般品性的神仙无异于羞辱,在三天神君的威严下,也无人肯为洛清作证一句。 洛清显然被逼到极处,羲翎无端发难于他, 羲翎此番不止驳了洛清的面子,天界真正掌权的天帝也有些表情讪讪,他轻咳一声,刚要开口缓和场面。扑通两声,已有二人赶在天帝开口前跪在大堂中间。 是沈既明和凤尾。 凤尾惊异于沈既明的举动:“你怎么——” 沈既明道:“神君明鉴,我自飞升来多受真人照顾。凡人飞升本是从仙君做起,真人不过按例行事,绝非有意隐瞒。” 凤尾亦急道:“真人对沈既明日月可昭天地可鉴!神君何故咄咄逼人?” 这话难说尊重,洛清面无血色的脸再度难看几分:“凤尾!” 凤尾话糙理不糙,神仙们不由得点头赞同。凤尾继道:“早听闻神君不徇私情明镜高悬,今日见了却不尽然。枉真人对沈既明一片至诚至真,却被神君不分青红皂白质问一通,我替真人心寒!” 洛清厉喝:“凤尾!滚回去!” “真人!” “回去!” “……” 凤尾被生生地气出眼泪,凤尾竹哭成湘妃竹。 沈既明鼓起勇气与羲翎对视:“神君恐与真人有所误会,真人他,没必要。” 突如其来的审讯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羲翎凝视沈既明双眼良久,终于不再追究下去。他命沈既明起身,坐到他身旁的位置。沈既明硬着头皮从命,坐上去的一瞬间全身如坐针毡般地难受。 洗尘宴继续进行,只是无人再有心情恭贺道喜,众神板起脸,不像赴宴,更像是来追悼。 这苦了献舞仙娥,在这如丧考妣的气氛里翩翩起舞着实不易。沈既明偷瞄羲翎的脸色,寂夜神君切身贯彻了只要尴尬的不是我,那么尴尬的永远是别人,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严声厉色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 洗尘宴终于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神仙们告辞得比兔子还快,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沈既明心里记挂洛清,刚要往明月阁的方向去,又被羲翎叫住了。 羲翎道:“你去何处。” 沈既明头皮发紧,答道:“……我,回去。” “一重天?” “……” 不知如何作答,沈既明的眼神略有飘忽:“我……我去明月阁。” 羲翎淡淡“嗯”了一声,似乎并不介意沈既明与洛清的关系:“看过洛清记得回九重天,传送门你自己会开。” 这都什么和什么,他好好地在一重天住着,怎么又被安排到九重天去了。羲翎是不是嫌神仙们看他的眼神还不够异样,他究竟何德何能担起三天神君的仙位。 沈既明苦道:“不敢叨扰神君,我回我自己的地方就好。” “我有要事与你商量,你坚持住在下重天,我找你不方便。” 沈既明忙道:“那我住明月阁也行……只要洛清真人肯收留。” 羲翎:“……” 沈既明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可还是觉得方才自己所言有所不妥。虽然羲翎向来话少,但主动的不想说话与被动的无话可说还是有区别。 正纠结着该说些什么挽救,羲翎微叹一口气,与他道:“若明月阁没有床位,记得来九重天找我。” 沈既明不明其意,他又不是没在明月阁睡过,怎会没地方睡。不过很快他就理解了来自寂夜神君的语言艺术——羲翎只是没明着说,洛清不肯收留他。 洛清道:“寒舍简陋,还请既明神君回九重天罢。” 沈既明怔怔立足明月阁前,望着洛清的背影,突然抬手抽自己一掌。 洛清因他的缘故被羲翎当众质问一通,险些下不来台,他怎么还有脸面来明月阁借住。 没有良心。 升官加爵本是值得道贺的喜事,放在沈既明身上总是恰恰相反。过去他由皇子登基称帝,可惜他与大展宏图无缘,不过两年时间就病逝而终。现在他又从仙君一举飞升,竟能与羲翎平起平坐,可这无疑是打他自己的脸。 简直可笑,比杀了他还难受。 第24章 沈既明自作聪明来明月阁借住,结果被洛清拒之门外。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像个变态似的蹲在明月阁门口,他不要脸洛清还要,只好识趣地走远。 羲翎好心邀他上九重天,是他不去,现在倒好,真真成无家可归的孤儿了。他不敢回一重天去,他有多大的面子能让羲翎屈尊从九重天下来找他? 现在去九重天找羲翎亦不是上策,早干嘛去了? 沈既明内心十分纠结地找了一处偏僻角落,他召出通往九重天的门,蹲在地上小锅炒豆:“去,不去,去,不去……” 他不知传送门连接的两处空间不仅相通,另一端的人甚至可以透过门观察到这边的情况。好巧不巧,沈既明的门正好召在羲翎身畔,羲翎生生听他自言自语小半个时辰。 终于忍不住,羲翎伸出手,穿过传送门,将沈既明拉了上来。沈既明毫无防备,冷不丁看见一只素白的手从门里伸出来,还以为是这传送门也得了机缘成神了。 直到他迈过门去,顺着这只手一路看到羲翎那张脸,终于反应过来。 “寂夜神君。” 羲翎松了手:“你很抵触九重天。” 这误会可大了,沈既明连连摇头摆手:“不不不!只是我——” 他越着急越说不明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只跟在羲翎身后笨拙地想要解释。羲翎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自顾自地向前走,沈既明亦步亦趋,以至于完全未察觉羲翎是何时停下的。 只听绑地一声,他的鼻梁直挺挺地撞在羲翎坚实的后背上,疼得人头皮发紧。 羲翎:“……” “对不住,对不住神君,是我没看路。” 疼痛终于唤醒沈既明些许理智,他捂着作痛的鼻梁,余光扫过四周,猛然意识到这里就是除羲翎外无人造访过的九重天。 九重天比想象中更冷清,与他惯住的一重天果然是天壤之别。沈既明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地,只能说不愧是羲翎这般清高的人所住的地方。别说是活人,连死物都不见多少,连明月阁都种了凤尾竹,这里却只有孤零零的一栋仙府。 羲翎察觉到他的走神:“又不是第一次来,怎如此惊讶。” 沈既明突然道:“只是九重天已然孤寂至此……那……唉?”他不解:“三天神君的仙位足以踏入九重天,那九天真神……?” “九重天以外另有一层,至今没人去过,无人知晓那里的地貌。我的母亲就在那里。” “……” 沈既明险些脱口而出:“神君居然还有母亲。”多亏及时捂住了嘴。人家羲翎就是个性冷了些,好端端的人自然有父有母,难不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只是羲翎满脸都写着六根已净,很难想象会从他的口中听到母亲这样柔软的词。 “你要说什么?” “神君方才说无人造访那里,那么神君的母亲?” “我母亲非人,”羲翎毫不避讳,直言道:“她是世间第一缕曦光。我于第一个清晨降世,虽从未见相见,但知我为她所孕育。” “如此说来,神君降世以来不曾见过亲生母亲,若此番顺利飞升,便可得见?” “或许。” 羲翎未听出言外意,他手头有要事尚未处理,只顾先将沈既明安顿好:“这里是我的仙府,你且暂住此处。最近天上事务繁忙,我恐怕抽不出时间帮你置办仙府。进府后直走左转是我的卧房。” 他实在算不得清闲,交待一番后便匆匆走人。沈既明听得云里雾里,直到最后也没搞明白羲翎叫他住在哪。这是寂夜神君的仙府,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乱走,只好先按照羲翎的指示来到那间卧房。 九重天上高寒孤冷,羲翎的仙府更甚,很难想象羲翎这么大一个神仙,其府中几乎没有装潢可言,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空白,只放置必备的桌椅书架,连屏风都少有。经过长廊时,沈既明发觉一间房门大打开着,他以为是羲翎忙得忘了,想替人把门关上。走近了一瞧,方才察觉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是一间胡乱堆砌杂物的库房。 沈既明将门轻轻往外带,只听几道清脆的碰撞声响,一只巧夺天工的手镯骨碌碌地从门里滚到他脚边。他盯了片刻,马上意识到这是鹤珺真人送给羲翎的什么什么镶玉镯。沈既明愕然,这房间不会是羲翎专门放贺礼的库房吧?这镯子用材精致巧夺天工,只这一只都称得上连城之价,何况鹤珺真人送了八百八十八对。羲翎就是这么把这些奇珍异宝堆在一起的? 换作别人,沈既明是一定要说一句暴殄天物的。然以羲翎的身份,确实不会在意这些俗气的身外之物,这完全就是羲翎做得出的事。 只是这么多好东西都被羲翎当成杂物堆着,他送的贺礼恐怕连杂物都算不上,或许早就与垃圾一起扔掉了。 放好镯子,关上门,沈既明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踏进卧房。 羲翎降世后未曾见过母亲,无人照顾指点,是个自学成才的神仙。纵然他修为高深,然终非在父母的关怀中成长,纵使修为高深,难免有些不近人情。羲翎的仙府大而空旷,明明久居于此,可整栋仙府从里到外都感受不到一丝人气,卧室里的被褥被叠得一丝不苟,极为端整,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真的有人住在这里。 沈既明可以想象到羲翎这万年时间是怎样过的,每天睁眼起床穿衣叠被,然后出门无止境地处理公务,一日的工作做完,重新回到仙府,宽衣入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偶尔下凡渡劫相当于休假,休了假回来又马不停蹄地投入新的工作中。 众神对羲翎多是畏大于敬,羲翎又执掌刑狱,整日打交道的唯罪恶滔天的牛鬼蛇神而已,无论怎样,羲翎的母亲该是记挂他的,而她却游离于三界以外,母子始终不得见。 “若非是我,神君早就见过他的母亲了。” 沈既明心里空落落的,他自觉不去碰羲翎的床榻,而是在门不远处的一架摇椅上坐了下来。李龙城与羲翎的事一通交织在一起,现在又多了一位因他拖累的洛清。刚飞升的几年他不是没想过自戕,总觉得这世间唯他一个不该活着。而洛清看他看得极紧,几次与他道:“事已至此,你有空自怨自艾,不如利用自己的身份为人间做些善事。”他才终于打起精神,苟活于世。 按照洛清的说法,只要人活着,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时候。沈既明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等寂夜神君苏醒,就算要死,也要还了人间与神君的债再死。百年时光转瞬即逝,他非但一件都没做好,连唯一帮他的洛清也得罪了。还不如当初就死了,一了百了。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似乎对沈既明很不满。 沈既明回神,将它从地上抱起来:“原来你也在这里,神君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你了?” 九尾狐不耐烦地拍打仅剩的那条尾巴,几次试图啃咬沈既明的手,沈既明不以为意,只将白毛团子抱在怀里,指尖轻搔脖颈处的皮毛。九尾狐十分受用,当即放弃了攻击沈既明的打算,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不一会儿就发出深睡的呼噜声。 沈既明看着九尾狐,道:“你还说你不是……简直一模一样。” 于是乎,寂夜神君回府后,原本充作狐狸窝的摇椅上睡了一人一狐。 人缩在摇椅上,狐狸被人搂在怀里,这睡相与一尘不染的神君仙府格格不入。 羲翎欲将人唤醒,还不等触及,沈既明突然出声道:“对不起。” 第25章 羲翎以为沈既明是睡得迷糊了,下意识要说些什么,又听沈既明含糊不清地说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同样熟睡中的九尾狐耳尖抖了抖,在沈既明怀中换了更舒服的姿势。 沈既明是真的睡迷糊了,而这句对不起的确不是对羲翎说的。 那人似乎姓李,具体的名字羲翎听不大清,只是印象中沈既明不止一次提过,足以见得此人在沈既明心里留下何等刻骨铭心的印象。 羲翎见过许多凡人飞升而来的神仙,多得是大喜过望,忘却生前一切琐事,急匆匆开始新的生活,忘却往事的速度比喝孟婆汤还快些。 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人间的帝王临终也对飞升之事念念不忘,若当真得了这份机缘,就算一生再悲惨潦倒也值了。反而是沈既明这样记挂前尘因缘,甚至钻进死胡同,整个人都魔怔了的才少见。 沈既明的仙籍以仙君之位计入,想必当初的负责此事的仙娥并不上心,关于沈既明的身前事只用亡国之君草草带过。然羲翎去翻阅人间史官所攥写的史册,沈既明姓沈,他的年纪与覆灭不久的昊朝又对得上,偏偏找不到沈既明的名字。 根据人间的记载,昊朝最后一个皇帝名为沈宏园,按年龄推算应该是沈既明的父辈。这皇帝一生残暴昏庸,拿得出手的政绩几乎没有,后宫妃嫔比朝堂大臣还要多,皇子公主共有十九位,除去和亲的公主与幼年早殇的皇十九子,沈家人在兵变后为新皇下令斩杀,无一幸存。其人头悬挂在城墙前曝晒,以慰死在沈氏王朝享乐之下的无数无辜亡魂。 莫说亡国之君,羲翎翻遍典籍,连沈既明三个字都没有。 身份成谜的男人。 而真正的亡国之君沈宏园也未必一无是处,羲翎一眼便看出这人虽不理朝政,倒是对边疆战事上心,早几年的和亲不起作用,索性以硬碰硬,昊朝在最后的几年已然一团乱麻,堂皇的宫殿门口堆满因饥饿至死的尸体,唯独外敌再未进犯。 野心勃勃的游牧民族十分忌惮沈宏园,忍耐多年,昊朝覆灭后才死灰复燃般蠢蠢欲动起来,不过新朝新皇不是吃素的,快刀斩乱麻,直接打得他们对中原俯首称臣。 史书未明确记载沈宏园擅长战事谋略,不过到底是给了个昊武帝的谥号,羲翎初看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类武、宣这样的字眼算是对一个帝王至高至上的评价了,纵沈宏园抵御外敌有功,以他的作为也断然担不起这个谥号。以羲翎看,这样的皇帝定个桀字还差不多。 沈既明难得睡得沉,羲翎收回手,不欲打扰。他盯着从宽松的袖口里伸出来的那截手腕,凸显的骨节十分扎眼。他没想到沈既明给自己找了狐狸窝当床睡,一双长腿蜷缩着,也不嫌不舒服。羲翎把九尾狐拎出来,抄起沈既明的腿弯,轻松地将人抱起来,平放在自己的床上。 说来也奇怪,寂夜神君降世这么多年,哪里有未别人宽衣解带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帮沈既明脱去外衣时的动作多么娴熟,像是做惯了似的。沈既明的衣服破旧,形制却十分罕见,尤其是脚上穿的靴子,显然是专门找工匠打造的。这靴子材质坚硬,光是用手摸上去就知道穿起来必是百般不适。羲翎熟练地解开靴子上用来固定的繁杂锁扣,轻而易举地将其从沈既明的小腿上脱了下来。 果不其然,自裤管中若隐若现的脚踝骨处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脱去了鞋与外衣,羲翎扯过厚实的被褥盖在沈既明身上,自己则沿着床边坐下来。沈既明睡得不踏实,眉心始终不曾舒展,额上时不时渗出豆大的冷汗。看这情形,甚至比当日被拖入幻境中还要严重。羲翎伸手覆上沈既明的额头,试图动用灵力使其安定,掌心刚刚触上的一刻,沈既明睁开言,反手抓住羲翎的手,失声道:“神君——” 羲翎有些意外,沈既明这会子又梦见他了? “我在这里。” 此刻的沈既明不分梦境与现实,他眼神失光,混乱不堪,见眼前映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又道一声:“神君。” 羲翎:“嗯。” 沈既明眯着眼睛迷茫片刻,伸手搭上羲翎的脸,如此光滑柔软的触感使其意犹未尽,甚至忍不住仔细摩挲一回。羲翎木着脸,无甚反应,也可能是被这胆大包天的色胚惊得不轻。摸得够了,沈既明缩回手,被子一蒙钻回被窝,仰面朝天地平躺,发出闷闷的声音:“原来是梦。” 羲翎:“……” 羲翎:“不是。” “啊?不是?”声音依旧闷闷的。 冷不丁,被子一掀,沈既明面上睡色全无,目瞪口呆地盯着羲翎。他是谁,他在哪,他在这里做什么? 想起来了,他是在羲翎的仙府上,本来他是坐在那边的摇椅上休息,沈既明把视线投向摇椅,目前那里只有熟睡的九尾狐一条。那么现在他是在…… 寂夜神君的床上? 他一介莽夫居然,居然把羲翎的床给睡了? 羲翎正要开口,沈既明重新整理好心情,故作镇定道:“我我我,我会负责。” “负责什么?叠被吗。” “好的,我这就……” 羲翎向后一靠,将身体倚在床头,“现在子时已过半,你不睡,叠什么被?” “……” “你睡吧,有什么事明天说。” 羲翎的淡定是真的淡定,只有沈既明在天人交战,终于,沈既明还是默默地爬下床:“其实我还是去明月阁找洛清真人……” 话未说完就被羲翎毫不留情地抓了回来,羲翎手劲不小,轻易地给沈既明掀翻在床。 羲翎道:“你倒是记挂洛清。” 沈既明的想法很简单,只是羲翎气场太强,压得他等小虾连头也抬不起,一门心思开溜,至于明月阁只是顺口找的台阶下罢了,虽然没心没肺,但他确实未想到记挂洛清这一层。 连他本人都未想到,羲翎居然替他想了,记挂洛清的怕不是沈既明,而是寂夜神君本尊。 沈既明想起什么,神色一变,壮着胆子开口:“神君是否……对洛清真人有什么……看法?” 羲翎微微眯起眼睛,未作回应。 沈既明自觉说错了话:“抱歉,是我失言。” 羲翎面上不见怒色,只道:“你不满我今日发难于洛清。” 被一语戳中心事,沈既明脱口道:“绝非不满,只是……”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真人于我恩情不浅,我以为这件事真人没有错处。按照惯例,我确是仙君,谁敢想一个凡人会飞升至三天神君的位置上去。而真人不因我位居仙君就轻待于我,甚至对我颇为上心。神君在洗尘宴上对真人的话,我以为过于严厉了。” 羲翎反问:“严厉?” 沈既明亦惊:“不严厉吗?” 羲翎道:“我只是心中存疑,才要问问他,并无指责的意思。” 您那是问问的语气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给洛清当街问斩好吧。 沈既明试图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重新闭上嘴巴,表情像是嚼了一块生姜。原来羲翎不是针对洛清,只是职业病犯了,好家伙。 “你相信洛清的说辞。” “这有什么不信的,退一步讲,洛清真人知道我的仙位不止仙君,但他存心隐瞒,这又对他有何益处?” 沈既明说得不错,这也正是羲翎心中存疑之处,洛清此举目的何在。 心中略有不成形的想法,不便开口,索性不言。 沈既明独自琢磨一会儿羲翎的心思,又道:“神君是想说,我身上有与洛小仙君相似之处,勾起洛清真人的思子之情,所以真人才……?” 羲翎未否认。 “神君不满真人,是否与洛小仙君的事有关。” “你听说过此事。” 众神并非平白无故地对羲翎敬而远之,他们忌惮羲翎也不仅仅为那高高在上的神君仙位。羲翎本就是严肃的性子,终年不见笑,也不是会温言细语的长相,胜雪的华丝只显得人更加不可接近。试想,一个终年独居九重天,提起剑就是打仗放下剑就是判刑的神仙,就是他主动坦言自己并非不懂人情冷暖,也不会有几人相信。更何况羲翎这态度很明显:我就是不知人情冷暖,你奈我何? 沈既明从不觉得羲翎冷血,只是想他说若得以飞升九天真神便有机会与亲母相遇,愧疚之情溢出心脏,压得人又酸又疼。 “凡人有一句话叫血浓于水,洛小仙君身上留着真人的血,真人才会一时情急,行事不合理。” 羲翎语调缓缓,却听不出一丝温和之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虽对洛清不满,但不曾借题发挥故意针对于他。既如你所言,他如此重视他的孩子,为何还会讲洛小仙君养成那副模样?出了事才知道来求我,我若轻判,有多少为洛小仙君残害的凡间生灵,我如何对得起他们?” 沈既明苦涩道:“真人未必不知其中情理。只是真人为人父,即使他明知绝无可能,也会这样做的。” 气氛不算缓和,甚至有些紧张,羲翎显然不能理解沈既明的说法,而沈既明也不知如何进一步解释。羲翎自幼与生母分离,自始至终是独身一人,他只当洛清的苦痛之处并非是洛小仙君被打入无间地狱,殊不知洛清所绝望的是作为父亲无能为力的自己本身。 他必须眼睁睁看着,无用地为羲翎下跪,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羲翎突然开口:“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也犯了重罪?” 沈既明没想到羲翎会这么问,险些咬了舌头:“神君不是算过我是处男吗,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怎么就凭空出来个孩子。” “你与洛清如此共情,难道不是有相似经历。” “……” 寂夜神君果然断案如神。 沈既明无意辩解,他垂下头,道:“对不起,神君。” 这回的对不起是给羲翎说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意思不是一个人犯了错他的亲人应该包庇他,正是因为不能包庇作为亲人才痛苦。洛清是,沈既明也是,不过他们两个还是不一样,具体的涉及剧透了hhh 第26章 对话在不算轻松的氛围中结束,沈既明与羲翎二人相对而眠。羲翎的作息十分规律,不过片刻便陷入深睡,沈既明听着耳畔沉稳的呼吸声,亦逐渐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 九重天素来静寂,无人打扰,沈既明一觉睡到大晌午也没人来叫他,他起身时身旁已不见羲翎的身影。 羲翎睡过的位置整洁如新,整张床叫他们二人睡出一道明确的界限出来。沈既明见状,自觉收拾床铺,奈何十九殿下活了两辈子,几乎没有亲自整理家务的时候。过去无论在军营皇宫,哪里用得着十九殿下亲自收拾这些,殿下的贵手可是打仗用的。后来他病逝飞升,虽然没人伺候,可也没有正经的仙府给他住,严格算来,他在天上席地而睡的时候比做皇子那几年长了几倍不止,更谈不上什么叠被铺床了。 于是乎,沈既明不但没能将自己这一半整理明白,连羲翎的那一半都弄乱了套。 沈既明:“……” 正手忙脚乱着,他倏忽闻得熟悉的清幽梅香,不禁愣住。他抬头向着花香的源头看过去,床柜上不知何时摆了一只精巧的透明花瓶,瓶中盛了些许清水,梅枝浅浅地没在里头。正是沈既明作为贺礼送给羲翎的那一束。 沈既明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他见过羲翎堆放的那一库房的贺礼,对自己赠的梅花梅饼更加不抱希望,心道羲翎没给它们扔了已是不错,哪里敢想寂夜神君竟如此抬举,居然特意寻了个瓶子当插花摆在床头。当然,这是往好了想,说不定羲翎是想时时提醒沈既明,你小子抢了我的神劫,贺礼就送这呢? 看来九重天的风水不但养人,羲翎长得倾国倾城貌,连梅花在这里开得也比别处好看。沈既明盯着花蕊,一时看得痴了。 他不禁想起京中梅园,这样清高的花种,若知那梅园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建成,怕是此生都不愿绽放了。 还是长在九重天好,至少羲翎的手一定是干净的。 甩开莫名其妙的念头,沈既明起身下床找鞋。他的鞋靴衣物皆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叠得比豆腐块还像豆腐块。他顺手拿起一只鞋子往脚上套,一切过程都很顺利,只有复杂繁琐的锁扣颇为棘手。沈既明自言自语道:“这军器监虽是尽心做事,这也太难穿了吧。” 想到此处,犹觉不对:“那昨天是谁帮我脱下来的啊?真乃神人。” 恰逢羲翎端着一份餐食,冷淡道:“我。” 沈既明一听,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哈?” “许多要事暂未处置,你且吃饭,一会儿随我去审一个人。” 三天神君不比仙君,这可不是个闲职,没空给沈既明摸鱼。昨日天帝铁青着脸不知给沈既明分配什么活才好,是羲翎主动坦言缺人手,天帝赶紧借坡下驴,请既明神君与寂夜神君共同监管刑狱之事——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给羲翎打下手。 换作旁人,好容易爬上三天神君的位置,断不愿屈于人下。既然与羲翎同是神君,凭甚羲翎为主他为从。不过既然此人是沈既明,天帝也懒得解释,只希望这人有点自知之明,不要不知好歹。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天帝还是象征性地请掌事神仙给沈既明定个尊号。这下总算是仁至义尽,沈既明若再闹,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于是,沈既明稀里糊涂地用了早膳,又随羲翎去了天狱。一路上,大小神仙见此二人皆满面恭敬。沈既明知当自己只是狐假虎威,神仙们摆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只是不敢在羲翎面前造次。然神仙们给羲翎作过礼后,纠结片刻,还是面部僵硬地给沈既明作了同样的礼,一边行礼一边道:“问寒彻神君安。” 沈既明没听明白:“您说的这个寒彻神君,是哪一位?” 羲翎道:“天帝为你定下的尊号。” 沈既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寂夜二字也非神君本名,而是尊号?” “嗯。” 更加不解:“可我又没什么功勋,平白无故怎又赐了尊号?” 天帝这样的手段羲翎早已见怪不怪,三言两语为沈既明解释一番,反而给人听得有些糊涂:“天帝怕我不满?我哪里敢有不满,那岂不是蹬鼻子上脸,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太多,所以他未雨绸缪。” 天狱的构造十分少见,虽是天界的地盘,往深处走去只余黑暗,若无烛台上点点火光,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这一趟去审得是什么人,沈既明心中大概有数,他甚至做了几个深呼吸,告诫自己一会儿无论见了什么都要放松,放轻松。 天狱内鲜少有关押中的要犯。毕竟寂夜神君处理起公事勤奋且公正,没他审不了的人,也没他定不下的刑。寂夜神君可太知道这些动辄活千八百年的老油条们最不怕的就是坐牢,几年牢狱之灾对他们毫无警告之用,只会让他们更加肆意妄为。 轻者贬下凡间转世做人,重者打入畜生道,更重者弑神剑下走一遭,一剑足以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至于情节严重又不好宣判死刑的,譬如洛小仙君,无间地狱,请。 沈既明手持火把,踏进天狱尽头的一间密室。 果不其然,瞎了一只眼睛的狼男被五花大绑着,恶毒冰冷地扫过来者的脸,呸了一声。 沈既明有些意外,此处全无想象中血腥的场景,狼男虽然是被绑着,但也仅仅是绑着,身上并没有被施虐的痕迹,不过以羲翎的本事,要审讯也用不上屈打成招这样的手段罢了。 沈既明不禁一阵恶寒,狼男滥杀无辜,青丘村庄为此元气大伤,多少家庭遭受灭顶之灾。而他的眼神却毫无悔过之意,可见确是丧心病狂。 “羲翎,你带一条沈狗来意图为何?” 羲翎不理会狼男的挑衅,转而问沈既明道:“你可否认识他。” 沈既明愣怔住,道:“神君是问我飞升以前?” “是。” “我自幼双目失明,即使以前见过,现在也认不出。” “羲翎!我既已落入你手,要杀要剐随你便是!” 羲翎淡道:“难道你以为我会这么放了你?你不知我留你命至今是为何?” 狼男一听,仰天大笑,沈既明从这笑声里隐约听出些狼嚎的感觉来,他恶狠狠地瞪着羲翎:“那你不知我不会说出你想听的东西?” “这样说来,果然是有。” “当然有!我只恨自己不够能耐,不能将你和那沈狗除之而后快!你要问我理由?天下姓沈的哪个不该死?你这么护着姓沈的,你也该死。” 狼男言辞激烈疯迷,显然已经失了理智。黯淡烛光中狠厉的眼神十分决绝,沈既明与其对视时,他的情绪犹为强烈,恨不得将沈既明生吞活剥。 沈既明道:“你既恨的是我,为何当日更想取神君的命?” 狼男徒然安静下来,阴森森道:“你那神君都敲不开我的嘴,就你也想套我的话?” 倏地,沈既明心下了然。 他知道这密室的用处,从前在军中拷问探子时他也用过类似的手法,比起肉身上的酷刑,与世隔绝暗无天日的密闭房间更易逼得人发疯。狼男将地狼的内丹据为己有,情绪激动时,妖兽特有的野蛮与粗暴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此时他狼性尽显,显然作为人的一面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只需压垮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随时可将他击垮。 羲翎不紧不慢,无悲无喜:“你自信满满,以为我实力大减便可取我性命,结果如何?你罪行滔天,魂飞魄散不过早一日晚一日,那些事我问得出或问不出又如何?你没本事杀了我,可见与你谋事筹划的那一位也不过如此。那人与你约定了什么?护冬灵的魂魄世世周全?” 被击垮了。 最后一丝人性被狼丹吞噬,狼男嘶吼着挣断身上的绳子,露出尖锐的犬齿与利爪扑向羲翎。密室内血气更甚,棚顶砖瓦险些遭不住狼男的冲击,大块大块地砸向地面,泛起层层浓烟。 沈既明还以为自己的五脏六腑皆被移了位,这狼男的实力果真不可小觑。羲翎早有防备,手中即刻召出盘古剑,稳稳接下狼男的一击。 二者内力碰撞,盘古剑身微微抖着。狼男手上施力,羲翎面不改色反压之,一时难舍难分。 兵戎交接的刺耳响声折磨着耳膜,沈既明听觉敏感,只这一会儿便已是双耳胀痛。然而愈是胀痛,声音愈是清晰,狼男身上传来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似是心跳,却不尽然。 他捂着耳朵仔细观察,在狼男身体内,隐约闪出金色光芒来。 那是……狼丹? 说时迟那时快,沈既明在意识到那金丹存在的一瞬间,飞身一跃,一记重踢直击狼男后背。特质战靴的踢击力非凡,狼男当即呕了血。 除鲜血外,还有一颗发着光的狼丹。 第27章 失去狼丹的男子只剩一副肉体凡躯,再也无力与羲翎抗衡。现在还不到定罪的时候,羲翎收了剑,从血泊中拾起内丹,冷声道:“现在可听得懂人话了?你受人所托取九尾狐的性命,然冬灵已故,这么多年过去,恐怕转了不止一世。你为那人做事这么多年,可曾听过冬灵一点消息不曾?” “不……不可能!” “人死后魂归地府,贤者飞升,罪者入地狱。除此以外皆在七七四十九日后投胎转世,天机不可泄露,一入轮回,死生不由神,连地府的冥王也不知冬灵身处何处,何况是别人。” 男子恶狠狠抹去唇角处的血沫,嗓音嘶哑,冲着沈既明一指:“一派胡言!若真如你所说,这沈狗怎好端端地在你身边站着?姓沈的怎么有脸宣我的罪?” 沈既明听了这么久,越听越糊涂。 若说先前男子为狼丹扰乱了心智,说话驴唇不对马嘴,情有可原。眼下地狼内丹已经离体,男子的言行依旧混乱不堪,看来他的残忍嗜血未必怪得到地狼头上去,说不定是天性使然。 凡人的身躯遭不住天狱阴寒,男子气喘吁吁,惨白的面色泛起不寻常的潮红,隐隐有强弩之末的迹象。沈既明见他敌意不减,不肯轻易放松警惕,始终保持着防备姿态,不放过男子一丝小动作。 羲翎审视男子良久,终道:“他这副样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走吧。” 沈既明愣怔片刻,随即会意,不顾男子满口咒骂,与羲翎一同走出密室。 铁门上锁前,男子终于竭声道:“冬灵!冬灵如何了?” 羲翎向后低眼瞥去:“我说过,冬灵已转生成他人。再寻不得踪影。” 男子挣扎着爬上前,企图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扒开的门缝,从外界透出的细微的光晃得他双目生疼:“你骗人!一定有办法可以找到!一定有对不对!一定找得到,一定找得到的对不对!” “你不是信那人信得紧,又何必来问我。何况,那女子恐怕不愿见你现在这副模样。” “我要你的实话,你给我说实话!冬灵以后会怎么样?我只要一句实话!”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被抛在背后,沈既明头也不回,快步离开,心中另有一番考量。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男子并不认识沈既明,即使是认识,多也是道听途说。他对沈既明的滔天恨意并非针对沈既明本身,比起十九殿下,他口中更多提到的是沈家人。他所憎恨的是整个沈家皇室。 据羲翎的话可以推测,男子的举止与一名叫做冬灵的女子有关,他对沈家人的恨多半也源于此。这样的情节,沈既明只能想到欺男霸女,横刀夺爱一类的字眼,而他的众多母妃中确实没有叫冬灵的。先皇懒惰,贪图享乐,断不愿踏出宫门一步,恨不得一辈子溺死在龙床上,即使这冬灵再美若天仙,平民女子终无面圣的机会。虽然先皇一生昏头无数,这一回的混账事还真不是他干的。 是沈家的旁系?强抢民女遭人怨? 沈既明不禁将目光投向羲翎。 “神君,这男子该如何定刑?” “狼丹离体,他现在是凡人,已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沈既明大惊:“是不是我帮了倒忙?” 羲翎摇头:“他时日无多,大限将至。死后我会焚化他的肉身,魂魄归为地府,自有冥王判决。” 沈既明没去过地府,不知地府的规矩,他也没听说过冥王这号人物,不禁担忧道:“不会是打几个板子就赶出去投胎了吧。” “地府的规矩比天狱严厉得多,不过此案牵涉众多,确实不易定罪。” 羲翎作为第一个降世的神仙,断过的案子枚不胜数,沈既明怎么也没想到此案的案情连羲翎都直言复杂。以最浅显的规则,男子虐杀许多条无辜性命,只这一条就足够判他魂飞魄散。 沈既明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看法,羲翎道:“魂飞魄散是逃不过的,只是行刑日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他身上冤孽太多,若不能妥善处理,即使碎了魂魄也难保不会厉化,更是麻烦。而与他有牵扯的人,亦有非善类者,更棘手。” “可青丘山庄的村民们无辜。” 羲翎停下脚步。 “他在此之前,曾亲手灭了两家门户,手段残忍,一个不留。” 沈既明当即道:“沈家人?” 羲翎看他一眼:“非沈家人,但整件事确与沈家有关。” 沈既明怀着让我瞧瞧我的亲族们又作了什么好事的心,低声道:“事情是如何?” 羲翎吐出三字:“养魂丹。” 沈既明啊了一声。 那确实与沈家有关。 随即脸色一变:“有人拿这东西给冬灵服了!?” 养魂丹是沈家人研制的一剂秘药,名字起得正经,实则用途淫靡,淫靡到有些变态。它是个在床帐里尽兴的东西,又与旁的香啊粉啊不同,它的功用不止步于化美人为春水,它的变态之处便在这里了——若长久服用此药,男子身若好女,女子长出喉结,这样的转变不仅仅是外貌,最终连身体也会异化,逐渐定型成异性的模样。 沈既明想到养魂丹,作呕的欲望直冲头顶。 这样好的药,沈家人自然不会自己吃。那些转了性的人雌雄莫辨,兼具男女二者之长,实在是娈宠的最佳人选。先皇对男子毫无兴趣,后宫里都是如假包换的女人,沈既明却知道,太上皇是个断袖,又碍于礼教收不得后宫,于是活人男子但凡看得上眼的,统统强制服用此药,充作女人纳入后宫,故先皇年幼时常常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些服了养魂丹的妃子们。 这样的苦恼在先皇长大一些后就自然消失了,原因无他,肉体凡胎如何遭得住这般逆天意的摧残,凡服用养魂丹的人,无一例外地活不过三十岁。太上皇非但毫无内疚之意,甚至十分满意这样的副作用,他认为美人的一生就该定格在年华老去前,死亡总比红颜消逝好得多。 “养魂丹如何流到皇宫外的权势里头去,你应比我更加清楚。”羲翎语气淡淡:“冬灵原是贫苦人家女子,当地权贵家的女儿得了怪病,有江湖郎中说要与五月初五亥时出生的人结合方可治好。权贵四处打听,方圆百里唯冬灵一人符合。” “女儿?冬灵亦是女子,所以他们……?” “嗯,以全家性命为要挟,逼迫他们交出冬灵,并给冬灵服下养魂丹,做了上门女婿。” 倒是难怪那狼男行事如此丧心病狂,原是心上人一早遭遇了这般丧心病狂且荒唐的事。沈既明光是听着就恶心得要命,没想到更令人作呕的事还在后头。冬灵几乎被逼得疯了,给权贵作了女婿后,权贵女儿的病不见好,反而又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全家上下琢磨着,郎中的原话是结合,看来这结合不只是拜个天地这么简单,还得更深一步才行。 强迫二人结合的过程自不必多言,冬灵终是不堪受辱,跳了井。 再后来,那男子找上门,先屠了权贵满门,又杀昏了头,将交出冬灵母家一并杀了干净。 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沈既明手脚冰凉,他颤声道:“神君如何知道这些,这样大的事,我竟丝毫不知。” “我查阅人间卷宗,这件事与你出生的年月对不上,是你祖父一辈。昊思帝一生在养魂丹上开支不小,故宫外权贵也肆无忌惮,无人敢管。反而到你父辈有所收敛,这与昊武帝不喜养魂丹有关。” 沈既明的心情本是一言难尽,大逆不道地想想,沈家后来被灭满门真是咎由自取,唯一遗憾是留了他这条漏网之鱼。而羲翎说起昊武帝时,他先是怔了怔,忍不住失笑出声:“昊武帝?李家人给他定了这个谥号?” “嗯。昊武帝沈宏园。” 沈既明哭笑不得,这么好的谥号怎么就扣在先皇头上了,难道是讽刺?先皇除了在床上夜夜做新郎,哪里武了? 有那么一瞬,他为前朝被定了武帝谥号的皇帝们感到不值。 话说回来,李龙城那个小兔崽子给他定了什么谥号?他虽然自认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总归还是比先皇好上那么一点点,连先皇都能以武帝尊之,他沈既明要个昊庄帝不过分吧? 羲翎刚翻过人间卷宗,说不定会知道。沈既明几番欲言,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一介亡国之君能有什么好听的谥号啊,更何况李龙城那么恨他,巴不得他早日魂归西天,省得为了“恩将仇报”的名声日日装孙子。他死了,李龙城一定要举国欢庆三日,还昊庄帝,愿意给他在史书上留个名就算顶不错的了。 介于一个人打听自己谥号的行为过于诡异,且这谥号多半不会好听,沈既明决定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他跟着羲翎走出天狱,回到九重天。还不等站稳脚,一阵凉风袭面,沈既明下意识地出手相挡,竟稳稳握住了一柄长剑。 是羲翎扔给他的,羲翎手里提着盘古剑,与他道:“你身手不错。”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三脚猫功夫……神君谬赞了。” “来打一场。” “……” 他就知道 第28章 沈既明强颜欢笑道:“神君,我们凡间有句话叫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什么错处您直说便是,打架这事太过鲁莽,非君子所为。” “点到为止,不会伤你。况且我们谁会伤了谁还是未知。” “不,不,不用,神君英明神武,我必然是打不过的。神君您行行好,我——” 羲翎眼中一凛,拔剑跃起,庞大的盘古剑在他手中犹如精细的狼毫一般,挥得随心所欲,丝毫不显笨重,直扑而来。沈既明从前再怎么身经百战,他也未与神仙交过手,一时慌乱,什么技巧阀门统统忘了干净,本能以剑相抵。霎时,两柄剑刃迸出刺眼银光,叮咣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羲翎道:“不错。” 他这一剑出其不意,虽未动用灵力,可论速度与力道皆是上乘。只说这一招,世上鲜有正面迎击者,沈既明算一个。许是在刀尖上摸爬滚打过的缘故,沈既明的预感准得很,羲翎没有犹豫,第一式被格挡后即刻调转剑锋,步步紧逼,皆为沈既明一一挡下。 二人过招十分干净利落,毫不拖沓,转眼间已是数十回合。九重天静谧惯了,何曾这般热闹过。起初羲翎只想判断沈既明究竟身手几何,交手后方觉酣畅淋漓,一时收不住手。而沈既明在天上虽是自觉地伏低做小,可他大小是个将士出身,即使明知与羲翎实力相差悬殊,骨子里的胜负欲是压不住的。羲翎剑风凌厉,沈既明身形灵敏,二人竟在未动用灵力的情况下打了个难解难分。 盘古剑划过沈既明的发梢,几缕青丝迎刃而断,这场切磋的结局终于有了苗头。 羲翎见状,正欲收手。 沈既明被盘古剑吓得不轻,即便心里清楚羲翎并不会真的伤害他,奈何盘古剑煞气极重,它贴着沈既明的脸一晃而过时,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死亡的味道。沈既明是死过一次的人,这种感觉不可谓不熟悉,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下意识地显露杀意。 他含腰躲过剑锋,回首转身一记高旋腿。 这是沈既明的独门杀招,章法凶猛,杀伤力极强。过去他目不能视,许多人因此轻敌,恰恰被抓住了机会,被一腿踢断了脑骨,这也是沈既明宁愿自己不舒服也要穿硬质战靴的原因。 沈既明回过神,暗叫不好。 不过切磋而已,说好了点到为止,羲翎又未真的伤了他。他冷汗涔涔,这一腿若是踢中了后果不堪设想,并不是低估羲翎的实力,实在是这一招过于趁人不备,防得住人太少太少了。 “神君小心我!” 砰—— 沈既明惊魂未定,呆怔地看着自己被擒住的小腿。 羲翎只用左手便轻易地防住了。 原本道歉的话堵在喉咙里:“不……不愧是神君。”沈既明尴尬道。 “什么。” “刚才那招神君防得很好。敢问神君,如何能判断我的招式?” 羲翎沉默片刻,道:“惯性使然。” 沈既明并未多想,只当这惯性是寂夜神君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再说羲翎本就是上古第一战神,挡住他的攻势再正常不过。他缓过劲,急忙借坡下驴,认输讨饶,他等凡人实在消受不了羲翎这般的对手。 殊不知,比起沈既明,羲翎的心神动摇得更加厉害。 百密一疏,沈既明那一招是出奇的精妙,羲翎全无防备,险些中招。羲翎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指尖,他好像很清楚沈既明的武学套路,每一招每一式都清楚得很。若是静下心回忆切磋的过程,他竟足够拆解沈既明打出的所有招式。按着常理,这绝无可能。 除非是与沈既明极为亲密,且以沈既明为对象苦心钻研过的人才做得到。他与沈既明素不相识,他怎么做得到。 他挡下那一腿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这完全是出于身体的反应。 羲翎突然道:“沈既明。” 沈既明:“啊?” “你过去可曾认识我?” “……” “我可曾认识你?” “……?” 见沈既明满面费解,羲翎继道:“我似乎很熟悉你的身手,但我并不认识你。” 沈既明更加奇怪:“这种事都是相互的,神君既不认得我,我自然也不会认得神君。” “这不同,”羲翎沉声:“我并无下凡历劫时的记忆,或许你我在凡间时已相识。” 沈既明:“……” 等等。 “神君你没有下凡时的记忆!?” “嗯。” 沈既明本打算与羲翎再相熟些后壮胆子问问,羲翎在下凡时经历了什么,怎么好端端的神劫就会劈到他头上去,眼下这情况,就算他真的问了,羲翎恐怕也只会说:“我还想问问你,我的神劫怎吗就劈你那里去了?” “你当真不认识我?” 沈既明也不知神仙下凡后性格样貌是否会有改变,总归他是个瞎子,就算羲翎本尊真的在他面前走过一遭,他也认不出。以性格来判断,他飞升前从未遇过如羲翎一般冷冰冰的人,在人间,除非是天子本人,哪个平头老百姓能有羲翎这么大的架子? 沈既明摇了摇头:“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差错,我飞升前确不识神君在凡间的化身。” 羲翎认定他们二人曾相识,道:“你所认识的人中,有没有本该家破人亡,一生颠沛流离,而后时来运转,意外寿终正寝的人?”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寂夜神君说话文绉绉的,沈既明粗略地翻译一遍,羲翎这是问他,他认不认识一个本来该死,结果没死,不但没死还活得相当不错的人。 虽然不知道寂夜神君为什么会如此推测自己作为凡人的一生,但沈既明不得不说一句,这样的人他还真就认识一个。 还能是谁?李龙城啊。 李龙城刚满月就被先皇下了死诏,结果没死成,十来岁时全家都快被沈家人屠绝了,他还是没死。沈既明没脸说李龙城遇上他是时来运转,但李龙城几次徘徊生死线上,到底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下去,说不定还名垂青史。某种意义上说,李龙城的一生真挺符合羲翎的说法的。 而李龙城和羲翎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根本搭不到一起去。 想到这里,沈既明换了一副疑问的语气:“神君既然如此断定与我曾有交集,神君对李龙城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羲翎难得有些古怪的神色。 “此人是我下凡时的身份?” 误会大了,沈既明连连摆手:“不,不,那必然不是。只是我猜他可能是因神君而生的劫数,后来被我坏了事,才没能与神君相遇。不过这是我自己瞎猜的,作不得数。神君不记得这个名字?” “只偶尔听你提起。” 一个瞎子皇子,一个不记事的神仙,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乱糟糟的一团,只好作罢。羲翎果然公务繁忙,桌案上已堆了不少卷宗,少不得要花费时间去处理。沈既明不认字,实在帮不上忙,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譬如帮羲翎喂狐狸。 一边喂,一边自言自语:“神君什么都不记得,那我要怎么才能把九天真神的仙位还给人家?” 九尾狐吃饱喝足,舒服地在沈既明双膝上打了个滚,磨牙似的轻轻啃咬他的手指。沈既明好奇又好笑,道:“你说实话,之前我养的那只萨摩耶是不是你变的?” 狐狸不耐烦地拿尾巴扫他的脸。 “我看就是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九尾神狐大人被说得不高兴,在沈既明手上咬出一排牙印,后果是被沈既明提起命运的后颈皮丢出门外,罚它一天没有零食吃。 无所事事地过了数天。 羲翎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喜提短暂的小长假。一清早,他唤醒沈既明,要他随自己同去一趟杏林堂。 神君有令,沈既明义不容辞,只是杏林堂这名字不寻常。杏林,喻杏林春满,多以称赞医术。杏林堂听着就像个医馆的名字,遂问道:“神君可是累了几天,生病了?” 寂夜神君身为武神,体质好得很,自然不会因着这点小事生病。而羲翎没有否认:“历劫归来后,我的身体出了些问题。” 这倒是,没听说哪个神仙历劫还能把记忆给历丢了的。 “远不止于此。” “哎?” 羲翎不再多说,他将法诀告知沈既明,命他召出传送门。 传送门后的景象果然担得起杏林堂的名字,看得沈既明眼前一亮。大片粉白杏花竞相争艳,林林总总共有数十里地,杏林中有竹屋一栋,风光霁月,曲径通幽。这般美景不禁令沈既明想起幼年无知时的许愿。他自幼爱梅,原因无他,盲者以触感观测世界,冬日里光秃秃的一片,唯雪中寒梅尚存一丝生机。他便想要一片梅花林,日日母妃住在林中,不问世事与其他,只管抚琴唱歌。 直到长大后懂了道理,方知人生在世,谁也不能孑然一身,当初的许愿时的心情早已随着年岁的增长淡去了。 看来人生而辛苦,桃花源境只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反之,神仙们要轻松得多了。 竹屋内踏出一名鹤发老者,他长袍拖地,步伐缓缓:“寂夜神君,寒彻神君,老身已候二位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羲翎:你口中的李龙城是什么样的人? 还不知道这是送命题的寒彻神君:说来话长,简短点说就是小兔崽子。 羲翎:原来如此。 第29章 羲翎降世于盘古开天辟地,万物伊始之时,论年纪,他无疑才是最长者。沈既明心生好奇,怎羲翎生得这般年轻,半点岁月的痕迹也未留下。而杏林堂的主人要比羲翎年轻得多,瞧这毕恭毕敬的态度可见一斑,虽不该以貌取人,可这未免过于苍老了。 羲翎为他介绍道:“这是仁术真人。” 沈既明礼貌道:“见过仁术真人,我……叫沈既明。” 仁术微微一笑:“寒彻神君客气了,敢问神君方才可是在想小仙为何如此衰老?” 冷不丁被拆穿心事,沈既明被吓得险些心脏骤停,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从未打算说出口,未免太不尊重些:“不,不不。真人不要误会,我绝无此意,绝无!” 语无伦次地解释一番,却越描越黑,沈既明无力地掩面,反倒是仁术掉过头来安慰他:“神君直爽,心里想的事都摆在脸上了。对此好奇的不止神君一人,神君不必拘泥于此。” 言罢,他挥手道:“二位神君,随我同来。” 一路上,沈既明都不自然得很。仁术觉得好笑,也难怪这捡漏飞升的凡人被寂夜神君高看一眼,神仙们不食人间烟火,天上确实少有这样活灵活气的人物。 仁术的原身是人间一位神医,一生救死扶伤无数,攒下不少机缘,故死后一举飞升,做了神仙。于仁术而言,羲翎对他有伯乐之恩。最初的几年,仁术并不为天界所重视。神仙们虽会受伤,却不生病,仁术空有一身的本事也不过是食之无味的鸡肋。再加之凡人的出身,仁术过得比沈既明也强不到哪里去。 后来,人间莫名爆发一场瘟疫,仁术不忍百姓受苦,日夜研配药方,得了羲翎的赏识。他对羲翎不可谓不感激,几乎是有求必应。 羲翎此番渡劫渡得蹊跷,早在神魄归位当日就来仁术这里瞧过。仁术不敢轻易下诊断,只说羲翎这症状古怪,还需再研究些时日。再后来羲翎随着沈既明去了青丘山,又办了洗尘宴,给沈既明出尽了风头,一来二去,病情的事就耽搁到现在。 寂夜神君贵人多忘事,杏林堂只得巴巴地自行上书,请寂夜神君尽快来一趟。好在羲翎还算及时地回了信,信中言明,新尊封的寒彻神君似乎亦患隐疾,望仁术一并为他看看。 于是乎,贯来清净的杏林堂一来就来了两位贵客。 仁术只在洗尘宴上远远地见过沈既明一眼,当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羲翎既然这样交待,他少不得多留意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一个人的本质不会随着身份的不同而改变,任他是皇子还是阶下囚,任他是凡人还是神仙,沈既明便是如此。能得到三天神君这样的仙位,换作旁人,早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至少也该是衣冠楚楚,只有他依旧是一身凡人的打扮,破旧,整洁,眼瞳中不经意地流露出迷惘与茫然,一瞧便知心病已久。 三人在问诊室门口停下脚步,仁术道:“问诊时需得肃静,二位神君谁先请?” 沈既明一听这话,主动向后退了一步:“自然是羲……寂夜神君请,我又没生病。” 仁术抚上长须,淡然笑道:“依小仙看,还是寒彻神君先来罢。” 事态的发展过于出人意料,就好比陪朋友参加科举,朋友没考上,自己却考上了一样,然看病又不是什么好事,沈既明实在高兴不起来。他向羲翎投去目光,羲翎的神医号被抢了竟也不生气,只说:“既然如此,你先去便是。” 不是,他往哪儿去啊,没病找病? 仁术轻叹:“寂夜神君好歹对自己的病症心中有数,殊不知,越是不知自己有病的,才病得更重。” 沈既明一听,登时气得笑了,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没病。 双拳难敌四手,沈既明被生拉硬拽地踏进问诊室。 “神君随便坐。” 问诊室内无甚多余的装扮,十分宁静素雅,确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只是沈既明满脑门官司,连带着连仁术也一并不喜起来,初见时温和儒雅的印象早就散成一股烟随风而去了。 仁术不着急诊脉,只于沈既明相对而坐,默默注视。见沈既明面上涌现焦躁神色,倏忽欣慰道:“看来神君还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沈既明欲言又止,终于认命道:“真人且说说,我是什么病。” 仁术不动声色,依旧浅浅笑着:“神君以为呢,是什么病。” “我……”沈既明彻底败了,分明是面前这人非要给自己看病,羲翎也是,竟然也不拦着。现在他如人所愿地进来了,反过来问他觉得自己得了什么病。 他觉得他没病! 但这毕竟是杏林堂,仁术是老大,沈既明嘴角抽了抽,道:“在飞升前,我双目失明,后常年驻扎关外,大漠多风沙,空气干冷,又染了鼻鼽,这些都是顽疾,始终未能治好。后来徒生许多变故,心情不佳,久而久之身体垮了,没再多活几年。不过这些病都在飞升以后痊愈,几乎未再犯过。” “过去都是凡人时的病症了,如今神君的血肉乃是神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神君在飞升后身上可有不舒服的时候?” “没有。” 说实在的,沈既明在最后那几年没有一日不在忍受病痛折磨,他越是病越不想喝药,他若不喝,李龙城就逼他喝。李将军手段了得,逼人喝药从不自己动手。他只拎起沈既明的领口,用覆有薄茧的手掌锁住咽喉,一字一句道:“你犯不上寻死觅活,十九殿下不喝药拖垮了身体,自然是下人们招待不周。” 沈既明几乎窒息,嘴唇也咬出了血。李龙城以他宫人的性命为要挟,这药也由不得他喝或是不喝。而李龙城此举自然也不是为了他身体着想,无非是报复,是宣示主权——你沈既明的生杀不由你。他勉强推开李龙城的胸口,就这嘴里的鲜血,把冒着热气的苦涩汤药一饮而尽。 很难说这药喝下去究竟有没有用,每每深夜时,沈既明便呕吐不止,白日里强灌的汤药吃食都吐了个干净。偏他是不能得罪李龙城的,第二天醒了又有新的端上来。 沈既明病逝时已是骨头包着皮,很难说有没有那些汤药的功劳。 飞升的一瞬,沈既明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松快了,从头到脚都舒畅得很,哪里也没有不舒服。 “寒彻神君,寒彻神君?” 嗯?谁在叫他? 沈既明回过神,两鬓斑白的神医正轻声唤他:“神君,您又失神了。” “……” “神君是否多失神,又为梦魇困扰。” 许久,仁术叫了羲翎进去。 沈既明斜靠在床头一角睡了过去,眉间微蹙,手腕无力地垂着。羲翎看了仁术一眼,仁术解释:“寒彻神君的心神出了问题,一时难以走出来。这种病无药可医,全看神君自己的意志了。” 停顿片刻,补充:“我带神君进来时,神君十分慌张急促。其实神君未必不知自己的病情,只是下意识地否认。” “心神出了问题,为何会阻塞他动用灵力?你该看得出,他身上修为恐怕不亚于我。” 沈既明十分依赖自己的身手,从过往的举动不难看出他从前是靠这一身本事吃饭的。像沈既明这样身手极佳的人,在飞升的瞬间就该感知到灵力的存在,充沛的灵力流淌全身,甚至医治好凡人时的病痛,他却浑然不知,甚至在生命受到威胁时也不曾动用。实在难以解释。 “神君,恕小仙多言,寒彻神君平日时是否有使自己受伤的举动?” “此话怎讲?” “寒彻神君似乎很厌恶自己,灵力与肉身是否能合二为一发挥功力,与施法者的心态有关。若是自我否定太过,身体会本能地排斥灵力,即使修为再高深,也如一张废纸般不起作用” 羲翎再次沉默下来。 “总而言之,寒彻神君与神君您的病症虽不同,可也差不多,都是急不得。” “神君自神魄归位后,实力大打折扣,并非是身体抱恙。小仙试了许多法子,都不见效,直至后来发现应劫镜对神君有所反应,方才反应过来。这病说难也易,说易也难。” 羲翎听说过应劫镜,天界有新的仙童降世时都会拿应劫镜照上一照,看看这仙童身上有几回劫数,其寓意与凡间的抓周差不多,讨个彩头罢了。谁也想不到把这种玩具似的物件用到羲翎身上去,偏是应劫镜对羲翎有了反应。 “神君,你此遭劫数未尽。神魄不全,自然没有历劫时的记忆,连同修为一并折损了。倘若如此,神君不必担心,神劫总有结束的一日,待残缺的神魄归体,神君不但修为如初,说不准一并飞升九天真神了。” 第30章 仁术为沈既明把了脉,断出此人短觉少眠作息混乱,遂点了他的睡穴,吩咐他好生休息。仁术点穴手法高超,只轻柔按摩片刻,沈既明就松下精神,软软睡了过去。 他特意给羲翎留了一张药方,羲翎伸手接过,自上而下扫了一眼,尽是些有安神功用的温和药材。仁术道,药物对寒彻神君的病作用有限,全指着喝药肯定不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否解开心结。 “医者医身不医心,小仙也无能为力。” 羲翎默然,他横抱起熟睡的沈既明,与仁术道过谢后回了九重天。 按摩点穴的作用倒是比安神药大得多,特别是对和沈既明这般严重的失眠症患者来说。羲翎一路将人抱回卧室,始终未醒。羲翎将沈既明放在床上,轻车熟路地褪去他的外衣与鞋靴,再盖上被。有了先前格挡沈既明杀招的先例,羲翎很难不多想。 他独身一人已久,从未被人照顾,也不曾照顾于人。为何独独面对沈既明时,无论宽衣解带亦或是包扎换药都信手拈来,像是重复过无数次似的。 他分明对沈既明陌生得很。 通天塔初遇,这人衣着单薄伫立远眺。塔顶风力强劲,随意挽起的马尾被吹散开来,他伸手将发丝别在耳后。 那日是明丽的艳阳天,羲翎却徒增身处风雪中的错觉。 贯来山寒水冷的寂夜神君,居然将风雪这样的字眼用在旁人身上,不失为一桩奇事。 他没有盯人睡觉的习惯,正欲起身离去。 沈既明睡得深了,虽不易醒,再度胡言乱语起来,这一回不是没头没脑的道歉。羲翎离得近些,足以听清床上人愈发粗乱的喘息声。 “绿萼……” 是那个仙童。 睡梦中的人没有思维可言,梦中景象十足离奇怪异,偏做梦的人察觉不出。不消片刻,沈既明的面色逐渐苍白起来,身上盖着御寒的棉被,依旧冷得发抖。 所以他才不喜深夜,不喜睡眠,每每阖眼便是无穷尽的噩梦。 他宁愿坐在梅树下发呆一整夜。 沈既明喃喃念着记忆中的姓名,羲翎立在床头,直直望着他。 清心寡欲的寂夜神君不知为何心中涌起烦闷。 这算什么,人在曹营心在汉,都不知飞升多少年,怎么还放不下凡尘琐事。李龙城是谁,绿萼又是谁,他们哪里值得你牵挂如此。 就连身处幻境朝不保夕时,也不忘求他保李氏江山无虞。 李龙城起兵颠覆沈家统治,给前朝人杀了干净,沈既明为何不恨他? 沈既明又怎会不恨呢? 沈既明又一次梦见过去,梦见沈家未能覆灭的那段时日。 说来也怪,这毛病本已大好,何时开始复发的?仔细算来竟是与羲翎相遇以后,脑海里几乎隐去的有关李龙城的记忆愈发鲜活,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他反复经历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去。亡国,灭族,漫无天日的软禁,身不由己的生活,沈既明想道,原来这些都是他的报应。 后来他又提不起力气去恨李龙城了。 他遭遇的这些与李龙城相比,又好像不算什么。 他想起从某一日开始,李龙城的冷言冷语,又想起心中隐有预感,终于迎来李龙城发动兵变的那一日。 李龙城说话算话,他在与沈既明同样的年岁,作出了比沈既明强得多的壮举。 沈既明想起先皇,他不知先皇的表情如何,只听得出真切的恐慌颤抖。 先皇大骂沈既明有眼无珠,对手下姑息养奸,以至于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说话时,后宫美姬还坐在龙椅里为皇帝剥葡萄吃。先皇命沈既明上前,狠狠扇了他几耳光,他不敢躲,口角几乎被打得撕裂,出够了气,先皇又道:“自己惹的乱子,自己收拾。” 想起他提刀奔赴战场时,道边对李龙城赞不绝口的百姓。 没有尽头的回忆漫过荒芜的心脏。 想起他独坐于大殿中,李龙城持剑,破门而入。 二人对峙。 李龙城问他,十九殿下什么意思。 沈既明不多言,拔刀相向,二人武技超群,很快过起招来。一式两式,招招致命。 这是他第一次输给李龙城,李龙城天赋异禀,身为凡人轻易做到了与寂夜神君同样的事,他轻易地挡下沈既明的攻势,并借力反施,狠狠一记背摔。 李龙城冷言道:“你的每一式招术,我都了如指掌。” 时过境迁,沈既明依旧不得不承认,他以为这是活了半生最苦痛的一刻。 李龙城毫不犹豫吐出冰冷刺痛的话语,说他愿意留在沈既明身边只是为了今日一战,他早已将沈既明琢磨透彻。 他曾以为,至少,世界上总还有一个李龙城记挂着他。 “你想为你的亲族求情,我记得,沈家人草菅人命时,百姓连求情都不敢。” 李龙城不杀他,只软禁在一处偏殿内。他连亲人们最后一面也不得见,得知死讯时,他跌跌撞撞地赶去刑场,空余满地分离的人头。 他疯了,他因为李龙城疯了。 李龙城不让他死,他就与李龙城作对。轻则吵架,重则动手,二人互殴时互不留情,沈既明是打不过李龙城的,全身青紫是常有的事。二人相处得太久,彼此间充盈着凌厉的熟悉,一字一句只为诛心。谁也捞不着好。 十九殿下才讲究君子之道,阶下囚要什么面子? 他又想起萨摩耶走丢的一日,他独自在宫中寻找,无心闯进李龙城秘密议事的殿堂。 不是亲眼所见,足够触目惊心。 文官言道:“……不若对外宣称前十九殿下赐死,再以前朝庶出公主的身份纳入后宫,方可……” 他做了什么来的。 他闯了进去,抄起桌案向进言的言官身上砸去,毫无礼仪风度可言。他又当着众臣的面,对李龙城道,你恩将仇报,罔顾廉耻。 他还说了什么? 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犹嫌不够,盛怒之下,他对李龙城说,难怪你生来就是个天煞孤星,一家人不得善终。 李家灭门惨案化作匕首捅入李龙城的心口,幼时可笑的期待与妄想,幻象破灭后鲜血淋漓的真实,挑拨着他的理智。 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的最后,他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疼,他好像依偎在某人的怀里,看不见,也说不出,只得无力地伸手,试图抚上那人的脸。 手上再无力气,白绸自掌心滑出,散在胸口。 他终于在临死前将皇位名正言顺地交给了李龙城。 这是他欠李龙城的,这是沈家人欠李家人的。 冷汗森森流下,沈既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回忆里脱身,这一觉竟是睡了三天三夜,许是梦里痛得很了,起床后反倒清明了不少。 一转头,床头梅花未谢,反而开得更艳,说不准是羲翎日夜用灵力供奉着。寂夜神君一生见过珍宝无数,居然这么喜欢这么几枝梅花?也不知是别有闲致还是瞎了眼睛。只是这梅花香气里怎么还有一股别的味道? 再往下看,一碗温热的药液摆在花瓶下,上头还浮着一瓣红梅。 沈既明没动,与药碗对视,对视,再对视。 上天入地都免不了吃药是吧。 往好处想想,或许这要不是给他的,羲翎不也生病了,万一是人家自己喝的呢? 一碗药从温热放到温凉,而后彻底凉掉。 羲翎进来时,沈既明顶着乱作一团的头发,两只眼睛尚红肿着,盘腿拄着下巴,像一条傻里傻气的狮子狗,如临大敌般紧盯与凉透的药液。 没办法,他生前对喝药的阴影太大,这会子又刚从三天三夜的噩梦里醒过来,即使他一百多岁,可就喝药这件事来说一点也不能让他感到青春回来了,要说他的人生结束了还差不多。 羲翎手里端着一碗新煎的,与他道:“别喝那个,这里有新的,趁热喝。” 沈既明顾不上许多,视死如归:“我只是休息不足,多睡就好了,不必喝药。” 懒得废话的寂夜神君言简意赅:“喝药。” “……” 药碗递到面前。 苦味直冲鼻腔,羲翎的态度不容拒绝,沈既明本能地接过手灌进嘴里,刚咽下第一口就难受得想吐。 好不容易咕嘟咕嘟地把药喝完,沈既明终于忍不住讨价还价道:“神君,药我已经喝了,所以。” “所以。” “我把绿萼一个人放在一重天不放心。” “……” “那孩子真的跟了我很久,以前也没有嫌弃过我,这些年除了洛清真人都是他陪着的。我不能因为自己飞升了就置他不顾,毕竟是我种下的梅树才化出的仙童,我怎能放之不管。” “求神君通融。” 羲翎伸出手,望沈既明的嘴里塞了一颗杏干,沈既明一番真情流露并未激起丝毫波澜,羲翎全身倾泻出生人勿近的冷淡。他掏出手帕擦净残余指尖残余的酸甜,见沈既明眼神热切,知道这遭如何也躲不过去,良久,开口道:“看来这药应该给你再灌一碗。” 第31章 在沈既明的软磨硬泡下,羲翎终于松口,绿萼怕生怕得很,只肯见沈既明一个,只要沈既明能让他端端正正地站在羲翎面前说上一句话,羲翎想尽办法也会让他搬进九重天来。 沈既明大喜过望,谢了又谢,终于想起他还不曾关心过羲翎的病情。说来也怪,以神仙的体质,生病本就是件稀奇的事,更别说生病的人是羲翎。这人冷面冷清,不怒自威,哪儿也看不出像是害了病的样子。羲翎也不遮遮掩掩,大方坦然:“我的病与体质无关,只是神魄归位后修为逐日衰弱,且愈发严重,目前修为不足往日一半,实力亦打折扣。” 与泰然自若的寂夜神君不同,沈既明一听这话,登时垂死病中惊坐起,傻兮兮地张大嘴巴,满面惊愕:“竟是这么严重的事,还真叫那个狼人给说中了,先前我还以为是他口嗨。那怎么办,吃什么药能治?” 羲翎这样冷淡的人,看着沈既明衣冠尚不整还有空一本正经地操心别人,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沈既明皇上不急太监急,这人怎么回事,修为都没了还笑得出来,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这人一向以己度人,他将一身功夫看的比命还重要,头可断血可流,武功不能丢。羲翎是武神,又身居高位,这样的身份万万不可失去高深修为的加持。 沈既明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羲翎开口道:“仁术诊出我神劫未尽,以至神魄未全。你有空操心我的修为,怎么不瞧瞧你自己。” “我……?我怎么了。” “你的修为不亚于我,灵力却不能与血肉何一,半分也发挥不出,你就不着急。” 一般而言,神仙的修为只看个人的修炼程度如何,好比洛清与仁术同为真人,但仁术主修医药,修为自然远远不如洛清。凡人飞升后都从仙君仙位做起,修为自然不高。沈既明飞的是三天神君,可供参照的唯羲翎一个,修为与羲翎平齐也情有可原。 沈既明一点也感受不到白得一身修为的喜悦,他一声悲呼,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他摊上了。 羲翎剑眉一挑:“你觉得这不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可放在我身上就……” 十九殿下有苦难言。 “不必想太多,顺其自然。仁术说你无法运用灵力自如与你心智有关,你对自己否定太过,才对体内的修为十分排斥。” 话说得倒是简单了,过去真切发生过的犹如利刃,早将他凌迟数百遍,他身上挂着那么多条人命,哪里是没心没肺说一句放下就放得下的。 羲翎见沈既明愁容不减,精神飘忽,似有发作的迹象,于是换了种说法:“我已然如此,若你再撑不起场面来,我看这九重天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 “天界与地府虽有合作,也互相牵制,你以为冥王实力不俗,为何甘愿认天界为尊。” 言外之意,天界有羲翎这样逆天战力的武神,由不得冥王不服。 “若冥王知道天界两个三天神君不是失了修为就是灵力凝涩不能用,你以为会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是让沈既明打起精神的意思了。 就算沈既明再三强调自己无病一身轻,可老话讲在其位谋其事,他既然担了寒彻神君的名,就得在羲翎拿回残缺的神魄与修为前保证三界的安稳。 路漫漫其修远兮,寒彻神君的壮志不小,可惜也只能从力所能及的做起。 比如浣衣。 彼此相识的二人的形象总会随着时间的增长逐渐幻灭,再倾国倾城的美人吃多了饭也会打嗝。但羲翎不会,这些时间相处下来,沈既明意识到认为羲翎永远都不会。 越是这样完美无缺的美玉,沈既明越是不敢怠慢。案子上的事他帮不上忙,于是主动请缨负责九重天的日常琐事。羲翎借他的披风早就该洗了,还有被他睡出一身冷汗的被褥,他可没那么厚的脸皮让羲翎睡被他弄脏的床。 牛郎织女被一条银河划开,一年只有七夕日才有喜鹊桥引二人相见。自今日起,这条棒打鸳鸯的恶人河多了一项新功能。 沈既明端着盈满衣物被单的木盆,另一手拎着粗棒,在银河边上蹲下来。 先从简单的床单被罩开始洗,里头的棉花已经被他整齐地晾在太阳下。沈既明挽起,对着浸湿的布料认真捶打起来。 银河上游正是明月阁,凤尾做完功课后总会来这里摸鱼,今日也不例外。起初他看见沈既明,想起就是因为他神君才给洛清难堪,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掉头就走。余光又瞥见这人拎着根凶器不知道在打谁,一下连着一下怪渗人的,不由得抹身出声道:“喂!你干什么呢?” 沈既明听见熟悉的尖细嗓音,扭头看过来,喜道:“凤尾!” 凤尾灵仙当即不乐意了,当即回嘴:“你这家伙管谁叫凤尾……”倏忽想起现在人家已经是寒彻神君,可不是当初被洛清抽了一通都不敢反抗的小仙君了。他一万个不想给沈既明行礼,但规矩就是规矩,登时后悔何必招惹这个扫把星。 凤尾不情不愿:“见过寒彻神君。” 沈既明急忙相扶:“哎哎哎客气了,爱卿平身平身。” 见他丝毫没有神君的架子,更没借此机会奚落刁难,沈既明的印象在凤尾心里挽回了一点:“不是,你在那里做什么?” “洗东西啊。” “你洗东西为什么不捏个诀?你这么洗要洗到猴年马月去?” 沈既明是真不知道:“这还有诀?” “这当然有了,就——”凤尾一看沈既明的茫然相,就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索性给他做个示范。他掐起两根好看的手指,口中默念口诀,不消片刻,被沈既明敲打得凹凸不平的床单焕然一新。 沈既明震惊地拎起干爽的床单:“你这……有点东西啊,凤尾。” 凤尾看着沈既明这没见识的模样心里堵得不行:“你怎么连这都不会,好歹也是个三天神君,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 碍于沈既明的仙位,更多嫌弃的话被凤尾生硬地咽了回去。沈既明兴致勃勃,求凤尾帮他再洗一件,说罢,提起那件毛茸茸的貂裘披风,向凤尾投去期待的目光。 净衣决是最最基础的法诀,谁知道沈既明把圣贤书读进哪个狗肚子里去了。凤尾带着满脸的一言难尽,刚要再念决,一见沈既明递过来的衣服,吓得赶紧收了法:“不不不,这个不行!” “怎么说。” “这是貂裘,貂裘这种珍品绝不能用普通的法诀,人家有专门的护理法诀,我还没学呢。” 凤尾对自己的功课颇为自傲,对于不会高级净衣决一事感到十分羞恼,特别是在沈既明面前。气急败坏的凤尾灵仙马上将矛头对准沈既明:“什么嘛!你的衣服为什么要我给你洗!就因为你是三天神君就可以这样使唤人吗?可以吗可以吗?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我我,我告诉真人去!” 凤尾踏踏踏地跑开了,跑到一半,终于忍不住:“你别洗衣服了,你还是洗洗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乞丐?” 沈既明委屈道我每天都用浴身决啊。 凤尾灵仙理智地评价道,你连净衣决都不会,浴身决的水准又能高到哪里去! 当晚,从善如流的寒彻神君就跟着扭捏的凤尾灵仙一起去了浴池。 凤尾强调我绝对不是陪你来,也不是不会浴身决,我只是来享受的,享受你懂吗? 沈既明表示理解,以前他在大漠,用来饮用的水都少得可怜,能用湿毛巾把身体擦拭一边已是奢侈。他虽不喜宫中奢靡气氛,但不得不说能泡个热水澡确实舒服多了。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 他以为的享受就只是像以前一样,一个灌满热水的木桶,脱了衣服钻进去泡着,至多再撒两片花瓣。 这也不怪他,他从生到飞升都没享受过先皇那般被成群的美人捏肩掐背的沐浴待遇。而天界的浴池比起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块望眼无际的天然水池横在眼前,池面烟雾氤氲,水汽温热得刚好。 池水清澈见底,手指划过时留下波光粼粼。 这么一比,先皇花三年才建成的华清池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别愣着了,脱吧。” 沈既明结结巴巴地:“在这里脱吗?” 不知是不是热气太重,凤尾的耳尖泛起浅色的红:“什么啊!是你要来洗澡的,你害臊什么。都是男的,你有的我没有吗?女宾浴池不在这里,你到底要不要洗?” “这样的池子不止一个?” “干嘛!你要去女宾浴池吗?死变态老色痞!” “……” 吵不过凤尾,沈既明试图放松自己,挽了头发,学着凤尾的模样脱去衣物围上浴袍。又畏畏缩缩地跟在凤尾身后,踩上通往池中的青石台阶。 台阶被水磨得光滑,少不得留心注意。凤尾缓慢地往水里走去,一边道:“平时这里人不算少,怎么今天……” 沈既明恍然大悟道:“原来今天是人少,我还以为这么大的池子都没人来未免浪费——” “啊——————” 沈既明被凤尾叫得险些失聪,这还不够,凤尾像只兔子似的呲溜溜跳到沈既明背后瑟瑟发抖,他比沈既明矮了快一个头,正好把沈既明当做一架人体屏风。 沈既明无奈道:“你总不让我大惊小怪,你自己不也是……” “神神神……” “什么?” 凤尾死死拽着沈既明的浴袍,颤颤巍巍地:“神君啊!” 松垮的浴袍不负众望地滑落入水。 浴室雾气浓重,三尺外人畜不分,以至于二人踏进水中方才看见泡在池子里的羲翎。 沈既明光溜溜地,与大半身没在水里的寂夜神君来了个对视。 第32章 羲翎:“……” 沈既明:“……” 沈既明怎么也想不明白,再不济他也是皇子出身,九五至尊的龙椅也不是没坐过,缘何他会在羲翎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丢脸。这还不算,每一次丢过脸后他都在心里暗暗发誓,下回绝不要在羲翎面前出丑,奈何屡战屡败。一个人越挫越勇并不可悲,可若是屡战屡败,每每汲取经验教训,仍不得志,这就称得上耐人寻味了。 好在丢面子的事情做得多了,收拾残局也得心应手起来。沈既明猝然开心一笑,换上一副没事人似的口气:“哎呀,小仙不知寂夜神君在此沐浴,竟然唐突了,如此冒失真是该打。小仙乃一重天的绿萼灵仙,神君要罚可莫要找错了人。小仙告辞。” 施施然,转身就要走。 凤尾不知这人又发什么疯病:“沈既明你上哪儿去。” “哎呀——”沈既明故作夸张一把捂住凤尾的嘴:“你我皆是小小灵仙,怎可直呼寒彻神君名讳,这样不妥,不妥。下次莫要再犯。” 凤尾被堵着嘴,竖着两只好看的眼睛质问他:“你脑子被驴踢了吧。” 沈既明面挂视死如归的微笑,报以破罐破摔的眼神。 耳畔传来水流的稀拉声,神经紧绷的二人齐齐回头,寂夜神君正自水中抬手撩开散在额前的碎发。沈既明终于连表面的淡定也无法维持,企图掩面遁走,只听那男人低沉的嗓音缓缓道:“既然来了,沐浴后再走吧。” 沈既明:“……” 羲翎补充道:“绿萼灵仙。” 啊,老天爷,沈既明只想马上被天雷劈死。 他的浴衣大半浸在水里,还有一角被凤尾紧握在手中。沈既明认命地扯过浴衣披在身上,默默走进水里。 凤尾紧随其后,哆哆嗦嗦,手足无措:“小仙凤尾,问寂夜神君安。” 羲翎淡道:“不必多礼。” 随即目光落在沈既明身上:“绿萼灵仙好像很懂天界规矩,不问安么?” 羲翎见沈既明浑身散发着窘迫,于是不欲再说。他向后靠在池边,微微仰着头,舒缓地轻叹一口气。 颈间大片皮肤映着水光,沈既明无处安放的双眼瞬息被吸引了。难怪先皇纳了一箩筐的美人也不收手,这美色着实养眼,有个词叫什么来的,肤若凝脂?不过这词能用在武神身上吗? 盯得入迷,一时未能注意脚下。池底以大小均匀的鹅卵石铺成,光滑细腻,行走时需得万般留心。而沈既明作为发呆专业户,面对这样难走的水路,不出意外地摔了。 热汤没过全身,烫得人忍不住打个哆嗦。 沈既明不会游泳,失去平衡的瞬间凭借本能闭眼屏息,呼吸不畅的憋闷感迫使他挣扎着从水面中探出头,一时间发髻松散,黑发犹如泼墨般倾泻。待他终于站得稳了,抹去脸上的温水,连眼神亦被湿发趁得湿漉漉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沈既明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从平整凸显的锁骨看到紧实的胸口,余光稍往上抬,有雪白碎发垂在颈边,沾染着刚刚迸溅上去的水珠。 大脑重新转动起来,沈既明捂着脸嗷了一声,恨不得再钻回水里去:“我我我我——无意冒犯神君!” 他没时间多想,只觉得见了神君赤裸的身体,哪怕什么关键部位都没看着,他也有一股冲撞了黄花大闺女的罪恶感。羲翎这身皮相实在太过完美,每一处都被似被精雕细琢过,叫人往哪儿看都像个花痴。 现在的他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子。 三十六计走为上,沈既明彻底败下阵来,果然他此生与君子二字无缘,面对美色坐怀不乱的本事是不可能有了。他自暴自弃道:“我还是改日再来沐浴。” 说罢,向凤尾投去求助的目光。奈何凤尾那不争气的只会和他耍横,在寂夜神君的神威面前比沈既明还要唯诺几分。这会儿已经化了原身立在水中,远远望去,一丛凤尾竹竖在蒸腾的水池中间,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君子行为坦荡,你我皆为男子,本不必拘束,亦或是,这是凡人间的礼节?” 寂夜神君一语点醒梦中人,对啊,羲翎是个男的,无非是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的,他虽相貌俊美,可与女相二字搭不上边。沈既明终于转过了这个弯,他为什么要这样扭捏,男子汉大丈夫,坦诚相见又怎么了。 想通此节,沈既明装着胆子站直,试图堂堂正正地与羲翎对视。 …… 失败了。 场面更加尴尬。 沈既明一头埋入水中开始吐泡泡,企图用窒息的方式使自己清醒:羲翎有的你都有,你干嘛不敢看他? “我他妈不是个断袖吧!” 这句话是沈既明在水里说的,羲翎只能听见一阵咕噜声,具体的内容听得不大清楚。只瞧得见沈既明浅浅发红的耳根。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十九殿下连连自我否定。别的不说,飞升之前他确实是有机会搞一把断袖的,虽然对象是李龙城那个兔崽子。当时他可一点也没感受到被月老牵线的喜悦,正相反,如果李龙城真哦丧心病狂到以前朝公主的名义给他纳进后宫…… 仔细想想他好像也不能怎么样,李龙城禁止他寻死觅活,他这条命又不是他自己的,事关满宫上下数十人还有那条萨摩耶的命。 死也死不掉,活着又打不过,他再气急败坏又能如何。 咳。跑题了。 总之曾经有一份断袖情摆在他眼前,他没有并且以后也应该不会珍惜。至于为什么在羲翎面前会如此面红耳赤心脏乱跳,沈既明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是因为他个瞎子从来没见过活人的胴体。冷不丁见了,难免心神不稳。毕竟二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啊。 十九殿下千辛万苦地开导好自己,整理一番表情,装作泰然的模样趟水走到羲翎身边停住,一本正经地泡起澡来。 被凤尾灵仙吹作上天入地找不到第二处比这还享受放松的沐浴之旅在死亡寂静中结束。深夜,沈既明捧着凤尾借他的《貂裘的日常护理》,假装用功,实则人在曹营心在汉,魂还丢在浴池里泡着。 并非对羲翎美好的胸口念念不忘,他尚未昏头到这种地步。然而今天他弄湿了头发,少不得要一起洗了,十九殿下的自理能力极差,洗个头发也笨手笨脚,最后还是由寂夜神君接手才洗得明白些。 湿淋淋的乌发从水中捞起,裹上干净的布巾,沈既明不解,为何这样的事羲翎做得得心应手? 烛光昏暗,柔顺长发笔直垂下,只露出持书人挺直的鼻梁。沈既明发呆发得认真,连羲翎进门也不知。 平心而论,沈既明的样貌不差,他母家有外族血统,他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的长处,譬如光洁白皙的皮肤与媚而不妖的五官。只是他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又没有打扮的心思,埋没在齐头整脸的神仙里,才显得其貌不扬。 浴后这样安静地捧书而坐,倒真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了。 可惜这芙蓉好看不过一眨眼,羲翎在床头看了他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沈既明终于回过神。发现羲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自觉地怀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傻事。 终于,他认为问题出在拿书的姿势上,于是选择把手里的书倒过来拿。 羲翎的微微眯了眯眼。 “你没拿反。” 沈既明:“……” 再重新把书倒过来。 羲翎扫过书的封皮:“貂裘的日常护理,你看这个做什么?” “床单被罩凤尾帮我洗过了,但是貂裘这样贵重的衣服要用更高级些的净衣诀,所以我想……自学成才。” “学得如何。” “……” “多读书,少发呆,仁术说这对你的病有好处。净衣诀虽是低端术法,练好了也有助你运转灵力。” “我……不识字。”沈既明把半张脸躲在书底下:“飞升前是真瞎,现在是睁眼瞎。” “不会读写?” “不……不会。” 羲翎面色沉沉:“自你飞升以有一段时日,你一贯与洛清交好,他为何不教你。” 羲翎提到洛清时的语气总是有些古怪,沈既明记得二人恩怨,事关洛清的亲骨肉,这样的事非外人一言两语可以开解。何况羲翎是他债主,洛清是他恩人,他没有立场规劝任何一方,只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真人身上担子不轻,又要教养凤尾,平日里对我多加照拂已是难得,我怎好再求他教我读书写字。” 虽是和稀泥的话,道理倒是不错。 羲翎不再发言。 烛上火苗跳得活跃,墙上映出二人拉长的暗影。 “神君……” “嗯。” 沈既明合上书,眼神乱飘,声音讨好:“其实……其实我……” “如何。” “其实我想学写字和念书。” 作者有话要说: 羲翎:我公务就不繁忙了是吧? 无奖竞猜,小十八九会认字后看的第一本书是什么? A.四书五经 B.孙子兵法 C.某仙女匿名攥写的霸道武神爱上我,据说在女神仙界广为流传 第33章 三日后。天门书院。 面孔稚嫩的仙童们一个个哈欠连天,东倒西斜地伏在桌案上,远处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几个耳朵尖的瞬间正襟危坐,一点倦色都不敢露。直到来者慌张地踏进室内,原来是险些迟到的同学之一,又怏怏地瘫了回去。 每每清晨早课,仙童们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丧气相。 眼下三界太平,用不上仙童们起五更爬半夜地刻苦,羲翎在飞升三天神君以前年纪尚轻,与现在的仙童们差不多年岁,一年到头不见得有半刻的闲暇,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好不辛苦。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羲翎打下眼前的太平盛世,仙童们无一不是泡着蜜罐长大的,一点苦也吃不得。莫说是提枪打仗,就连上个早课都叫苦不迭。 其中有贪玩未做功课的仙童忐忑不安地打听:“今日授课的是哪位仙长?” 另一人白他一眼:“你瞧瞧第一排正中央坐的是谁?” 仙童抬眼望向那个被称之为死亡座位的地方,正坐着一位身着盛装的美艳少年,与同学们不同,他脊梁骨挺的笔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本,嘴里反复背诵着前几日讲过的功课。不知情的定要以为此人勤学好问的紧。 仙童道:“这不是凤尾吗?他今儿吃错什么药了,平时不都抢最后一排坐,你瞧他穿得跟要成亲了似的……” “傻子!凤尾只在一个人的课上这么积极。” 仙童先是怔了怔,倏忽哀嚎道:“洛清真人——?” 凤尾即刻怒目回首:“找死吗你!叫丧似的叫谁呢!” 凤尾灵仙的辣椒脾气没人敢惹,何况他是记在洛清名下的,在众仙童里可谓是横着走。他虽心高气傲,却真心拜服洛清,自然听不得别人胡乱提起洛清的名号。 仙童们不敢硬碰硬,只好压下声音偷偷地抱怨。 “旁的授课神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儿有像洛清真人似的,学得不好还要打手板的……” “就是,真人也不见得就是多高的仙位,回回上课都板着个脸。” “哎,我听说洛清真人以前有个儿子叫洛小仙君,就是因为他宠爱无度,屡屡犯错不改,仗势欺人,搅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最后被寂夜神君关进无间地狱去了。” “啊?真的假的。” 仙童咽了咽口水:“那还有假,所以我最不喜欢上他的课,自己的儿子不好好管教,闯下这么大的祸,反过来对我们管得起劲,这算什么道理。要我说,陛下找他做授课仙长,他根本就不能服人。” “嘘……小点声,说这话你疯了?” 另有仙童扼腕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倒是神君冷面冷情,毫不手软了。” 正七嘴八舌地闲谈着,又有一小仙火烧屁股似的慌张闯入,上气不接下气:“重大消息!重大消息!” “有话就说少卖关子。” “今天来授课的可能不是洛清真人,刚刚我看见寂夜神君往这边来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凤尾第一个站起来反驳:“我看你是昏了头了,真人向来勤于公务,从未无故停课过。” 那人正欲辩解,旁的仙童也道:“就算不是洛清真人来,也不会是寂夜神君啊,堂堂三天神君来给我们上课?怕不是误食了毒蘑菇。” 小仙欲哭无泪:“真的是寂夜神君,我看见了,就在刚才!就在门口!雪衣华发我绝不会认错的。” 室内登时吵作一团,不复方才瞌睡连绵的气氛。 凤尾不服气得很,他嗓音尖细,不消须臾就只听得他一人的声音。战况持续到洛清踏上教台之前,凤尾颇神气地睥睨众人,意思道我就说我家真人一定会来。 不等他神气多久,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仙童们包括洛清真人齐齐单膝跪地,头也不敢抬,道:“寂夜神君安。” “无需多礼。” “谢神君。” 凤尾心中暗暗叫苦,寂夜神君怎么真来了,他来作什么,不会又要为难真人吧。 他鼓足勇气偷偷瞟了一眼。 寂夜神君身后跟着一人,肤白唇红,发如浓墨,身着大红披风,乌发高束作马尾状,额间有银丝所制的额环为饰。他安静站在羲翎身后,只论容貌竟不逊色。 只是这人瞧着缘何眼熟至此。 再仔细一看。 凤尾猛然叫道:“沈——” 沈既明显然未想到凤尾也在场,脸上稍显窘迫,不自然道:“原来凤尾也在。” 凤尾对沈既明大呼小叫惯了,总是记不住这人已经是与羲翎同位的寒彻神君,洛清以眼神责备,凤尾只得吞下大不敬的话,生硬地改口道:“寒彻神君安。” 其余仙童跟着凤尾重复一遍:“寒彻神君安。” 好在羲翎不是来踢馆砸场子的,他对洛清简言几句,又转头与沈既明道:“我是武神,不善写字作诗,你以后与洛清学便可。” 沈既明欲哭无泪,他飞升前贵庚二十八,算上做神仙的年龄也是一百多岁的人了,居然跟着小仙童们一块背着书包上学堂,教书的先生偏还是洛清。自上回洗尘宴后他还未与洛清再见过,说不定洛清看见他就来气,怎好意思厚着脸皮来听课呢。 羲翎交代完就深藏功与名地走人,待背影彻底消失后,洛清才敢起身,他看了沈既明一眼,淡道:“你找个位置坐吧。” 沈既明身形比这些未长成的仙童们高出去不少,他自觉地坐去了最后一排。 洛清神色如常,先验收了之前的功课,几个调皮不肯复习的仙童不出意外地被打了手板。随后他带仙童们学了新的文章,他不计前嫌,怕沈既明跟不上,不时提点他几句。 沈既明更加有苦难言,他只是不会读写,虽然谈不上有文采,前人的诗词文章还是背过不少。洛清所问皆是基础中的基础,他若连这也答不上来,这学堂他也甭上了,直接回家喂鸡一了百了。 洛清问:“学而不思则罔。” 沈既明:“……” 沈既明:“思而不学则殆。” 洛清:“我看你们几个要多向寒彻神君学习才是,年年仙位晋不上去,自己心里不着急么?” 有仙童嬉皮笑脸道:“我们还小,不着急晋升,凤尾灵仙还想多受真人庇佑几年呢!” 更有阴阳怪气者:“学得好不如赶得巧,真人您什么时候渡劫?我也替您挨天雷去。” 洛清神色肃然:“油嘴滑舌,何不将这功夫用在功课上。今日所学回去抄十遍。” …… 早课结束,仙童们一窝蜂地出去撒欢。沈既明这么大的人自然不可能和他们玩到一处,多亏凤尾不冷落老熟人,主动来打招呼:“不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老话诚不我欺,你这样好好拾掇一下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这一身都是在天衣坊做的吧。” 天衣坊是天界最好的成衣铺,非真人以上恕不接待。凤尾没享受过天衣坊的接待,但他看洛清去过。从量身到定制,全程皆可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当然,结算后的费用也够叹为观止的。衣服款式不同,价钱也有区别,大氅襕衫一类要便宜些,若是沈既明藏在红斗篷底下的一身精装铠衣,其价格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沈既明承认道:“是的。” “夭寿了,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沈既明对天界的钱财无甚概念,老实道:“你还不知道我吗,兜比脸都干净,都是神君付的账。” 凤尾欲言又止。 他本想说神君倒是愿意给你破费,后转念一想,寂夜神君腰缠万贯,就是把天衣铺给包了也不过沧海一粟。这种事可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 凤尾酸溜溜地和沈既明聊了几句,却愈发地聊不下去。原来羲翎不止给沈既明去天衣坊定制了一套铠甲,甚至还去轩辕真君那里求了一件兵器。如果说天衣坊的规矩是有钱可以为所欲为,轩辕真君则将“你有钱与我何干”当作人生信条。他在炼器上颇有造诣,可从不愿轻易出手,几百年也不见得炼一回,且此人性情古怪,只肯为看得上眼的炼器,若是看不上眼,天帝来了也没用。从古至今无一人猜得透轩辕的打分标准,故轩辕神器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 凤尾才不相信沈既明有本事让那个老古板松口,还不是借了寂夜神君的神威? 他终于忍不住:“沈既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是被神君养的金丝雀。” 沈既明没听懂:“什么金丝雀?神君倒是养了一条九尾神狐,虽然只剩一条尾巴。我好像没看他养的鸟。” 他生而眼盲,对书本的了解全靠太傅们口头相传,而太傅自然只教些正经书,总不可能把西厢牡丹一类当睡前读物讲给他听。凤尾则不然,他只有在洛清面前装得比谁都正经,实则内里确是个不省心的。他一向以己度人,自己不看正经的,就觉得沈既明也是博览杂书的人。于是惊愕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没看过《神尊的隐秘初恋》。” 沈既明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物事:“神尊的隐秘初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题大家都猜对答案了,狗头。小十九能学会认字,凤尾老师功不可没。 第34章 凤尾一把捂住他的嘴,做贼似的提防着四周,压低嗓子轻斥道:“你小点声!你怎么不用扩音术去九重天上说?” 沈既明满面不可思议的神色,他好不容易挣脱了凤尾的手:“不是,什么叫神尊的隐秘初恋?它……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想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位高权重的神仙第一次有了心上人……?” 凤尾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确认道:“差不多是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沈既明虽从未亲自拜读过描写男女情爱的话本,他却知道以前宫里的皇姐们偷偷看这样的书被太傅罚过。太傅罚得不留情面,好歹也是一国公主,齐刷刷地在大殿里垂头跪了一排。他当即问凤尾道:“真人允许你们看这种书?” 凤尾理所当然应道:“当然不允许。” “所以这话本子和金丝雀有什么关系。” 提起这话题,凤尾登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话本里清高孤傲的神尊大人与初恋之间的爱恨情仇。他讲得声情并茂,沈既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终于没忍住,问道:“你这话本子,是不是女孩子们看得比较多。” 凤尾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脸色一变,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气鼓鼓地看着沈既明。 不会看颜色的十九殿下以眼神重复示意:“难道不是吗?” 暴脾气的竹子被戳穿了心理的小秘密,气急败坏地破口大叫:“我不给你说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吧真是的!滚开滚开!”沈既明哈哈大笑,心道果然还是小孩子,他越笑凤尾就越生气,几次忍不住想动手打他,得亏洛清及时出手,否则沈既明脸上保不准要被划上几条血口子出来。 洛清嗓音清冷,呵斥凤尾:“不可对寒彻神君放肆,可还记得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见凤尾蔫蔫地不说话了,又对沈既明欠身行礼道:“愚徒冒失,小仙定然狠狠责罚,求神君宽恕。” 这一番话使方才轻松的氛围全然不见,沈既明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虽走了大运,误打误撞地谋了个神君的位置,可他最是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配不配得上寒彻神君这个名号。故他从不端架子充排场,并不自诩仙位高贵就对故人趾高气昂。而凤尾又是孩子心性,虽心里知道沈既明已经不是当初人人可欺的小仙君,可谈话间还是不自主地用起从前的口气。 沈既明自然不会与凤尾计较,正相反,比起凤尾这样爱恨喜恶十分直白的单纯性子,他更应付不来上重天虚与委蛇的神仙们。表面上都客客气气地叫他寒彻神君,心里指不定想的是什么。 虽然他必须承认,人家腹诽他的话是对的。 洛清是十分讲究礼数的,自然不会放任凤尾胡闹,尤其在洛小仙君出事以后,他断没有再放纵座下小仙的道理。凤尾被真人训得蔫了,讪讪地回明月阁去,也不知要看多少话本子才能缓解心情。 沈既明寻思着,抽空怎么也得去安抚凤尾一番,要不是凤尾主动找他说话缓解了尴尬,也不会被骂。想到这,他脑门一热,猛地蹿起身,直直给洛清跪下了。 洛清被沈既明吓得不轻,急匆匆要把人扶起:“神君你这是——” “真人待我不薄,却又因我惹了无端的猜疑,是我对不起真人。” 他说得恳切,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其实他早就该来给洛清负荆请罪,只是这段时日整日跟在羲翎身边,不是看病就是算命,竟没抽得出时间。 洛清淡然浅笑:“是小仙办事不周,才在仙位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放任三天神君久居一重天,寂夜神君未降罪与我已是宽容。”他扶起沈既明,缓道:“天界规矩森严,既已是神君位,便不可再入从前般鲁莽行事,以免落人口舌。” 看样子洛清并未真的将洗尘宴一事放在心上,更没有迁怒沈既明,足以见得此人心情何等纯善。 然这样纯善的人偏偏无法养育好亲生骨肉,以至父子二人非死不得相见,着实令人唏嘘。 “神君今日的行头与往日大不相同,看来与寂夜神君相处得不错。先前我还担心你搬去九重天会住不惯。” 洛清的话语里总是带着不肯轻易显露的关心,沈既明心脏发热,答道:“神君性子不似外表冷清绝情,称得上随和。” “这样的评价倒是少见,恐怕寂夜神君近万年不曾听闻有人以随和二字评价。小仙听说神君还去轩辕真君讨了一把仙器,怎么没随身带着。” “……” 即使转瞬即逝,洛清依旧看见沈既明脸上那一眨眼的逃避神情。 沈既明几次组织语言,才开口道:“没那么夸张。我也是蹭了寂夜神君的面子,轩辕真君本不欲见我的。” “神君莫往心里去,轩辕脾性古怪非一日两日。” 沈既明苦笑道:“若真是不见我倒还好说。后来是他又隔空为我算了一卦,才转变了主意,非要见我不可。” 洛清微怔,这是何故? 拜访的轩辕真君不过是一日前的事情,羲翎起了个大早,也不忘把沈既明一同从被窝里拽出来。他一连给沈既明定制不少套衣服,沈既明独爱仿着他做皇子时在边关驻扎的那一套,羲翎并不多言,由着他去。直到沈既明将靴子上最后一枚特质环扣系紧,羲翎才道此行目的——去轩辕真君手里求一把神器。 起初,沈既明连连拒绝,他身上虽有功夫,可凡人那些拳脚功夫在神仙的法术面前根本不够看。给他再好的兵器也是班门弄斧,何必暴殄天物。何况他早就听过轩辕的规矩,自认自己不是能够令轩辕拜服之人。奈何羲翎不肯退让,以君子佩剑为由,尤其沈既明算是武神,不可不佩剑。 沈既明听了只觉得他一个连灵力都运转不了的废物还能算得上武神?转念一想他大字不识一个,不是武神难道还会是文神吗? 果不其然,轩辕只肯让羲翎进门,独将沈既明一人关在门外面,故意大声与羲翎相谈,说沈既明这种捡漏来的神仙,就是十七八个羲翎跪在地上求他,他也不会见。沈既明一听,霎时被气成一只河豚,骂他就算了,怎么还意淫羲翎给他下跪。 羲翎是三界首屈一指的高岭之花,怎么会给别人下跪,这位轩辕真君是不是也该去仁术那看看脑病了。 满肚子怨言无处发泄,轩辕狂傲的话语戛然而止,紧接着疑问了一声。 片刻后,正门开,沈既明方得以准入。 轩辕见了沈既明,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道:“妙啊!老夫从未见过这般矛盾的人,你是第一个,你是第一个哈哈——老夫竟打了自己的脸,老夫最是欣赏你!” 羲翎对他言辞不满:“你该唤他寒彻神君。” “我呸,若是神仙的身份,他这辈子都别想见我一面。老夫欣赏的是他身上那股凡人气儿。隔着百年时光老夫也能闻到他身上弥漫的痛苦自责。”他傲慢地瞅了沈既明一眼:“老夫有个怪癖,最是喜欢看活人遭罪,他活得越惨,老夫越是满意,他死得越凄烈,老夫能乐得多活几年。如此看,我还要感谢你为我凭空多长了几年的寿数。” “为了报答这几年的寿数,今日这神器我也得给你,随我来。” 轩辕话里有话,他显然看出了什么,沈既明有股被扒光了扔在人群中的难堪。果不其然,轩辕自库中取出一把长弓交与他,双目尽是看好戏似的嘲讽。 神器难得且尊贵,按照规矩,即便沈既明是神君仙位,也得恭敬地双手接过。 沈既明一见长弓,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大对,偏他又穿得与凡人时无异,更加符合当时的心境。长弓做工精湛,细枝末节无一处不被精心打磨,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赫然是一把质感上乘的好弓。且神器的杀伤力不比寻常,拿这长弓来说,只一箭足以毁一城。 “唔,这把弓自面世之日到现在,老夫一直未给它取名。总觉得什么名字都不合适。为这个我还发了不小的火,凭甚我炼造得武器,我自己取不得名字。今日见了你,老夫方才明白,原来我这弓本就是为你做的,自然要见过你才取得出名字。” 沈既明握着弓,双耳嗡嗡作响,他无心关心这弓姓甚名谁,只想把它丢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也不叫他找到。 “这弓,依我看,就该叫不见欢离。” 轩辕自言自语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为何你看不见?哈哈,为何你看不见——” 不见欢离,不见欢离,他看不见的是谁人的欢离? 轩辕走到桌案前,大笔一挥,为不见欢离作了一首判词。 沈既明不识字,羲翎面色不虞地看了一眼。 宣纸上古墨未干,力透纸背。 恍忽烟霞散,飕飂松柏阴。 幽山白杨古,野路黄尘深。 终无千月命,安用九丹金。 阙里长芜没,苍天空照心。【注1】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首诗是萧纲的被幽述志,被不会写诗的蠢作者薅羊毛拿来当不见欢离的判词了…… 第35章 听罢来龙去脉,洛清看出沈既明略有心神不宁的迹象,便安慰道:“这把弓我有所耳闻,据言成型之日天地无色,电闪雷鸣,想必不是凡品。轩辕真君肯将此等神器赠与神君,还特批了判词,足可见其诚心。” 外人不知其中关窍,毕竟绝品难得,无论过程如何,总归是将不见欢离拿到了手。沈既明沉默不语,轩辕此番作为可不像是真心相赠,说是借此机会加以羞辱还可信些。尤其是那判词,可谓讽刺意味十足。 “神君面色不佳,不若回明月阁歇一歇,小仙已备下以往神君喜爱的吃食,若神君不嫌弃可随小仙同去。” 上回沈既明拜访洛清遭拒,他再没勇气和脸面踏足明月阁一步,不曾想今日洛清主动邀约,沈既明大喜过望,简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连连点头。 从前他觉得洛清品行高洁,孑然一身,心中崇敬得很,不敢与之熟络。虽明月阁他也没少去,每每都犹如顶礼朝拜般虔诚,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去明月阁上香礼佛。后来他迫于寂夜神君神威搬去九重天,方知什么叫乌云压顶,密不透气。与气场强大的寂夜神君相比,洛清简直比春风还和睦几分。明月阁不如神君仙府大气恢弘,却胜在帐香炉暖,沈既明刚踏进院子就闻得缕缕焚香气,几乎感动得泪流满面。 他绝不是说羲翎不好,只是他这个捡漏小仙在正经的神君面前心虚难安罢了。 洛清果然备下了小食与清酒,沈既明瞧了一眼桌上的菜品,倒是谈不上多么偏爱,确是飞升前他常吃的,也不知洛清是无心还是有意。 碍于仙位之别,洛清丝毫不敢僭越,与沈既明饮酒时只肯以神君之礼相待。餐案上盈溢着客套气氛,全然不见当日情急之下挥剑抽人的关切。察觉到这一点,沈既明心底一空,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他为凡人时身份特殊,矫情点说,虽身处乱世却吃穿不愁,可作为宫中皇子,自小见证过的那些腌渍事无一不是触目惊心。未握兵权时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如何能奢望他人真情。 羲翎言,洛小仙君罚下地狱时与沈既明差不多年纪,何以对沈既明关切有加,期间缘由难以令人不多想。而沈既明对洛清也全非清白,连他也不能否认,他在洛清身上寻到了些许亲情。 罢了。世事终无常。 就着熟悉的熏香气,沈既明斟了满碗的酒,清冽酒水顺着喉咙吞咽下肚,耳畔由着充血的缘故嗡嗡作响。迷糊间,听得洛清问道:“今日的课业神君可跟得上。” 沈既明一听就笑了,他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道:“寂夜神君让我来这里听学并非此意……许多正经的书册典籍,”他刻意强调了正经二字:“我年幼时早已学过。” “那神君想学些什么。” 这话题说起来有些害臊:“读写……” “原来是读书写字,也是,小仙记得神君不识字的,确实多有不便。只是读写过于基础,书院仙童们已经过了学字的年纪,不如每日课后请神君多作停留,小仙单独教与神君,何如?” 这不可谓不是个好主意,总好过和小仙童们摇头晃脑地被诗词歌赋。沈既明许久不沾酒,猝然一口干了一碗居然有些上头,他饮酒不上脸,故洛清未能察觉异样。沈既明爽快应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从今天开始学。” 神君发话,真人从之。洛清默默离席,特选了明月阁上好的墨宝来,再细心地撤去餐食,将皓白宣纸平铺与桌面。沈既明眼神略有迷离地盯着卷翘起的纸边,心绪翻涌得厉害。 洛清研了墨,无意问道:“神君当真一字也不识?” 为人师表,摸清学生原本的基础无可非议,沈既明应道:“也不至于,个别几个字还是会的。” 一支上佳的铁画银沟被递过来,沈既明并未出手相接,他伸出左手,指尖划过砚台上的墨汁,落在宣纸上的字几乎不成形,很难辨认出究竟写得是什么。而沈既明写得纯熟,显然私下里不知描摹多少回。 寒彻神君首作一蹴而就,洛清上下打量半天,仍不敢确认写得是什么,只好含糊不清道:“将军……李龙城,兵……戎事……绝佳,勤政爱民,宜承大统?”洛清满腹学识,自然识得出这是什么:“传位诏书?” 沈既明点头:“嗯。” 这是他的传位诏书,亦是李龙城的即位诏书。 这样想来李龙城也蛮可怜的,谁家诏书不是风风光光,至少也要蜀锦为底金丝为线,绣出真卿在世般的笔画,洋洋洒洒数十行功绩,放在正殿牌匾后。沈既明也不是没想过,奈何那时他能力有限,实在做不到。 他能做到的只有把这个皇位名正言顺地交给李龙城,他对李龙城的治世之道了然于胸,只是再好的皇帝也难逃史官笔下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临死前,他咳得浑身是血,唯怀中那块白绸是干净的,他费力地以唯一仅存的左手取出,塞入李龙城手里。 他的身体早就一日不如一日,不仅仅是眼睛,连耳朵也近乎听不见,自然不知李龙城搂着他喊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他极难得地哭了,分明在得知亲族血染城门时他也不曾哭得如此。 “对不起。”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想触碰李龙城的脸颊,无声道:“是我对你不起。” 可我从未…… 从未真心要加害与你亲族…… 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不配在李龙城面前说出口。 那日他气急攻心,对李龙城口出恶言,甚至说了活该你天煞孤星亲族不得善终这样的狠绝话语。那时李龙城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沈既明作为名声稀烂的沈家人已是苟活,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语,实乃大不敬之罪。何况当时众臣在场,亲耳听得沈既明出言不逊,他们对李龙城是真心拜服,唯独对他留沈既明的性命不满。李龙城连把沈既明活活掐死的心都有了,大臣们齐刷刷跪了一排,一口一个沈狗不识好歹,求陛下杀之,以绝后患。 李大将军的太阳穴跳得厉害,一个头有两个大,一方面他憎恶着沈既明,却又永远下不去杀绝的狠心。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只要沈既明活着一天,他的皇位就不会稳。沈家其他人都是些掀不起风浪的窝囊废,他们非死不可的原因是平日作恶太多,他们不死,死在沈氏皇朝的残暴统治的无辜魂灵永远不得安息。而沈既明不是,李龙城必须得承认,他在忌惮。 除了忌惮,还有…… 在登基以前,沈既明的身份是他极棘手的难题。 沈既明终究难逃一死,可他又偏偏不想沈既明死。 “沈宏园一辈子浑噩五度,光是正式给了名分的女人就多得数不清楚,更何况那些承了一夜恩露便再也不得见。被册封的公主们都被送去和了亲,宫里一定还有前朝遗珠。不若对外宣称前十九殿下赐死,再以前朝庶出公主的身份纳入后宫。” 还不等说后半句,便被沈既明打断了。 “既如陛下的意留沈既明一条命,又对天下有个交待。” 臣子只道李龙城顾及当日恩情,却不知这里头包藏的私心。 而命数难料,谁也不知这场机密的毯话偏偏被沈既明那瞎子听着了,沈既明惊怒交加,破口大骂,终于迈过了那条活下去的线。 沈既明巴不得李龙城赐他一死,他早早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重活一回可比在李龙城脚下活受罪强多了。大臣们对李龙城咄咄逼人,沈既明又是一心求死,眼下的情形竟让他心生畅快,以为终于得已如愿了。 李龙城道:“你想死。” 沈既明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你休想。” “传令!监天寺进言,七日后乃百年难遇良日,朕会在当日登基封后!前朝有皇女温柔恭顺,实在皇后之人选,酌册封为后。来人!把前朝皇女带回他的寝宫里好生安养着,出了差错唯你们是问,别忘了好好教教未来皇后何为规矩!” 沈既明被五花大绑地架了回去,为了防止这位前朝的温柔皇女再“口吐芬芳”,侍卫们贴心地用布团塞了沈既明满嘴。 若说先前是软禁,这一回李龙城动了真格。沈既明被紧紧地束缚在床头,一动不得动,养着的狗也没收,只有侍卫每日来给沈既明灌下饭食汤药,其动作显然巴不得将他活活呛死。 李龙城到底是技高一筹,沈既明这样想着,若换作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以这样的法子来击溃对手心智的。 直到登基前良日,吱呀一声,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推开沈既明的殿门。 “十九点下,我来迟了。” “……” 沈既明口中被撑得酸疼,只以为是来看笑话的下人,不欲理会。 “十九殿下贵人多忘事,当然不记得臣。只是臣不忘陛下所言,这些日子还没人教过殿下什么是规矩吧?” 第36章 “神君练字练得累了,方才又饮了不少酒,我叫人熬了绿豆水,以凡间的法子熬的,神君试试合不合口味。” 初学者习字不易太难,洛清先教了几个简单的偏旁部首,让沈既明先自己练着,以他写的为模板临摹就是。他本是贴心,记着天界的酒后劲儿猛,沈既明徒然喝了不少,这会子该不好受。他见沈既明摹的认真,才悄悄离位去吩咐小厨房。 横竖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再回来他就发觉沈既明有些不对劲。 寒彻神君如行尸走肉般重复着临摹的动作,眼瞳里已然无光。洛清端着绿豆水走进一看,沈既明写得竟不是他教的,而是那份极简陋的传位诏书。 洛清从未见过沈既明这幅模样,开口轻唤:“神君……” 沈既明把手中的物事向前一推,弯下腰蹲坐在地,双手抱头,形容惨淡痛苦。他呜咽着,似有话想说,可嘴唇颤得厉害,终究只发出犹如野兽的悲嚎。洛清上前一步,开口道:“神君醉了,喝点绿豆水醒醒酒吧。”也不知这话里有哪个字戳中了沈既明,竟将他吓得连连后退,好似洛清手里端着的不是绿豆水,而是害人性命的毒药。 “别过来!你别过来!” “神君,我是洛清。” “我叫你别过来!” 沈既明退无可退,他此时神智全失,只觉得眼前的人影与某段记忆重叠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洛清不善医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着先让人把绿豆汤喝了,祛了酒劲或许会好些。而沈既明对这汤表现出非一般地排斥,乃至洛清靠近时,沈既明倏地脱口喊出一个名字。 “李龙城——!” 非憎恨,也非诅咒,洛清停下脚步,这一声难道是源自本能的呼救? 沈既明呼救时为何会喊这个名字? 沈既明没头没脑喊的一嗓子没招来早已入土为安的李龙城的魂,倒是明月阁外传来一阵非寻常的震动,活像是遇了袭。洛清的仙位实在不低,全天上待他如此不留情面的神仙唯九重天那一位。果然,有小仙娥满面绯红又慌里慌张地前来上禀,说寂夜神君突然来访,言辞间多有不善,像是来找茬的。 明月阁的仙娥仙官们颇有眼力,察觉出来者不善,便不肯让羲翎进去,只说马上就请真人出来相迎。 “真人快出去看看吧,我们怕是拦不了多久,再拦着,神君的盘古剑都要出鞘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狠力拉开,羲翎已站在门口,周身散着丝丝冷气,几乎要凝出冰来。 小仙娥一时不知该欣赏神君的俊脸还是心疼真人的小叶紫檀雕花木门。 洛清微惊,即刻屈膝作礼,并吩咐眼神乱瞟的仙娥道:“神君不喜焚香,去把香炉里的香掐了。”继与羲翎道:“小仙未遵礼迎接神君,请神君恕罪。” 羲翎开门见山:“我来找沈……” 不等他把话说完,他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 沈既明失神落魄地缩在角落,双臂环膝,唇色苍白,整个人比破损的布娃娃也好不到哪儿去。 熏香断了,室内的清酒味逐渐蔓延开来,洛清有苦难言,只能道:“寒彻神君他……今日少酌数杯,酒力不胜,这才……” 羲翎沐万丈曦光而生,除了这回渡劫在沈既明身上跌了跟头,近一万年都活得顺风顺水,没几个不开眼的非要触他的霉头。后来他自愿请命执掌刑狱,见识太多牲口不如的东西,更加没什么足以惹得他动怒。他几乎快忘了怒火中烧的心情。 如同羲翎一贯的冷淡,沈既明倒是难得地开朗,仁术一早告知过羲翎,寒彻神君心中不如看上去轻松。羲翎一早见过沈既明发作时的模样,自认有所准备。然真正看到他为心魔所疯时,什么冷静自持,什么泰然处之,通通脆如薄纸,不堪一击。 若有人衣冠整整,言笑晏晏,他人以公子佳人赞之,以君子之道待之。 若有人眼角含泪,神形迷离,清瘦的身躯裹在与气质不符的冰冷盔甲里,更显憔悴。 此人又偏偏生得极好。 心脏深处滋生出密密麻麻的酸胀,又与心疼不尽相同。 比心疼更深一层的,是欲望。 是欲望。 真是可笑。 这还是寂夜神君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了欲望,他说不清楚,究竟是想要保护还是占有,是愈疗还是施虐。 一念善恶,一念仙魔。 羲翎见不得沈既明这幅模样,甚至是恐惧。 恐惧自己的失控,恐惧沈既明的死亡。 脑海中有声音叫嚣,沈既明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枯萎凋零的花草,就像融逝的冰雪。他一定会死。 羲翎的声线几乎变了形,他久久才敢踏近一步,哑声道:“沈既明。” “是我。” ———————————— “沈既明。” “是我。” 李龙城不知自己是怎样走来沈既明的寝殿的,再熟悉不过的卵石路唯宛若万里长。推门以前,他预想过无数种二人再遇的情形,鼓足勇气踏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一种。 沈既明怔坐在床榻上,身子缩成一团,手腕脚踝处露出紧缚过的红痕。这一回没人再绑他,嘴里也没有塞着布团。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睁着无神的眼,对来者再无任何的反应。 这样蓬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沈既明,与年少鲜衣怒马的模样想去甚远,李龙城几乎要记不起彼此初遇时是什么样子。 他曾自欺欺人地以为沈既明这一回一定气愤难忍,保不准又要和他打一架,再不济,寝宫里的锅碗瓢盆也得遭殃,少不得要换套新的。其实换不换也无什么所谓,今晚以后沈既明再不会住在皇子的寝宫里,按惯例,他得搬到后宫椒房才行。 ……还是不要逼人太甚,椒房就免了罢,沈既明一定更习惯住在这里。执意要他搬不一定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沈既明你……” “……” 依旧毫无反应。 “你不是恨我吗,我人都来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 “你……你先起来,你,先吃饭,把药喝……算了,不用了。” “……” “沈既明。”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恨的怨的,趁现在发泄出来,省得明天册……登基大典上你又闹起来,我……那时我也救……救不了你。” 愈发没有底气。 “沈既明!” “……” “我,我那天气得急了,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那些话,那是人说的吗?我承认这几日我有意惩治你失言,但我,我,我没有让他们来……你以前那股劲哪去了,你气不过,与我打一场,我不还手,如何?” 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茫然地抬头,抬起左手缓慢地摸索。 “你找什么?” 听得李龙城的声音,沈既明竟拉住他的袖口。 “你……” 沈既明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你要说什么?” 一个要说说不出,一个想听听不懂。 李龙城沿着床边坐下,扳着沈既明的肩膀道:“你想说什么?” “……” 冷寂的皇十九子寝宫骤然热闹起来,不知何时门口又站了一个。他面有微笑,胸有成竹地走入,看见李龙城也在,假意欠身行礼,明知故问道:“原来李将军也在,既然将军已经来了,我这一趟竟是多余了。” 此人是监天寺的主簿,无论是沈既明还是李龙城都对此人不陌生。当年李龙城称帝的卦象是他算的,宴上被射伤一只耳朵的也是他,后来代劳李龙城教未来皇后规矩的还是他。 若说此人不是公报私仇,鬼都不信,可那理由实在冠冕堂皇,教规矩这话更是李龙城自己说的。 李龙城还没登基,底下的人已经把先斩后奏学了个十成十。 若不是伺候沈既明的大宫女把头磕破了才见得李龙城一面,李龙城恐怕要等明日入了洞房才知道他的开国皇后已经被灌下毒药一碗,以后再也说不出话了。 大宫女惨笑着与他道:“将军,沈狗残暴不仁,作恶多端,死不足惜。还请陛下斩草除根,沈既明这条命,也不必留了。” “你不是待他忠心得很。” “正是因为忠心,才不忍见沈既明如今这样子,将军,既然沈既明十恶不赦,不如判他凌迟,车裂,腰斩,还不解气,就拿浸湿的宣纸一层一层贴在脸上。求将军赐其一死。” “你究竟要说什么。” “将军!十九殿下纵有万般不是,可您想想,他当年毕竟救您一命,他不曾婚娶育子,哪里懂得育人之道,即使他待您有疏漏,可也足够尽心尽力。我求您念念当初的好,给他一个痛快。您逼他吃的饭菜喝的药,每逢半夜殿下都吐得一点不剩。这几个月殿下比从前消瘦了多少,您不会不知道。”宫女哭道:“您恨他,辱他,又要充作前朝公主娶进后宫,您怕殿下不听话,扰了您的登基大典,又差人给殿下灌哑药。他本就是个瞎子,现在连话也说不得了。将军,杀人诛心啊,您一定要看殿下活活被伤病折磨至死您才解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透,本章的信息量比明着写出来的更多,狗头。 第37章 宫女的话宛如惊雷炸在耳畔,李龙城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他近乎失态地抓住宫女的衣领,在此以前他从未对女人如此失礼过。 “你说什么?什么哑药?” 宫女豁出去哭喊道:“若无将军之命,谁又能作出这种事,现在人已经讲不出话了,将军又何苦佯装不知情!” 她推开李龙城,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抵在喉间:“我自知人微言轻,不能帮殿下脱离苦海,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能做的不过是以命还命,至少让将军您失去一位威胁殿下的把柄。” 宫女狠烈决绝,于未来新皇面前自刎。 李龙城想夺,而她一心求死,毫不犹豫地割断自己的咽喉。 鲜血涌溅,腥气弥漫。 主簿和缓地笑着:“沈既明,你的大宫女为了求情以死明志,在将军面前断了喉,这会儿已经厚葬了。我原是来通报您一声的,没想到将军将军思虑周全,已经告诉你了。那二位继续,臣告退。” 他耀武扬威地飘然离去,李龙城此时正是一团乱麻,有口也难开,他不敢去看沈既明,指尖颤抖得厉害。 明日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可他偏偏连一个沈既明都保不住。那宫女以命相求时,他勃然大怒,几乎要活砍了监天寺主簿,谁知满朝文武跪了一地,纷纷念着将军息怒,留沈既明一命本就后患无穷, 什么万人之上,什么九五至尊。 都是笑话。 ———————————————— 把话说回生得风光万丈,在同一人身上接连翻跟头的寂夜神君身上。寂夜神君托付遗孤似的把沈既明送到天门书院,活像一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待他一天的事务忙完,书院怎么也到放学的时候,沈既明却始终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羲翎以为沈既明不记路走丢了,亲自去书院找人,结果得到寒彻神君随真人一起回明月阁去了。 羲翎怎么也想不出明月阁有什么地方值得沈既明扒着门缝惦记的,何况他还没捋清楚为何当日洛清明知沈既明真正的仙位却将错就错按下不提。若说旁人有纰漏,尚且可信。洛清曾负责过几百年的仙位登记,他若会弄错,这天上可就没有会办事的神仙了。 若他真是思子心切,才有一时私心将沈既明留在身边代替洛小仙君,可明月阁已经有凤尾,无论从什么角度他都比沈既明更合适那个作为替身的人选。 若是洛清看出沈既明仙位虽高,神智却不甚清醒,故刻意接近,企图以沈既明为傀儡,利用他身上三天神君的仙位与他抗衡,事态就严重得多。 这是羲翎所能设想的极坏的情况,甚至不是最坏的,如若沈既明早已对洛清全心信任,有意或无意地做了洛清安插在九重天的眼线。羲翎的修为日渐消退,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终有一日,他失去修为与灵力的加持。即使那时沈既明未能治好,以他凡身的伸手,羲翎与他的胜负很难说。 他有意留沈既明在身边,并非刻意监视,却也不想他与洛清多加接触。他去书院接不到人,转而听闻沈既明跟洛清回了明月阁,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而心情更复杂还属洛清真人,羲翎的眼神看得他冷汗之冒。寂夜神君对他本就心存猜测,偏他不信瓜田李下的邪,单独邀约沈既明来明月阁小坐。这一坐可不打紧,几杯酒下肚沈既明就醉得又疯又闹,寂夜神君定是以为他又把沈既明给怎么着了,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清净雅致的明月阁正上演着可笑的一面,室内外跪了一地的人,天上至尊的两位神君一个如小兽状缩在墙角不肯出,另一个束手无策地哄着。羲翎一生没说过几句软话,只能生硬地来回重复那几句。 终于,寂夜神君耗尽最后的耐心,索性把人抗在肩上带出明月阁,未再看洛清一眼。 起初沈既明挣扎得十分厉害,奈何羲翎人稳如山,双臂力量足够将他轻而易举地将他完全禁锢。他先带着沈既明去了杏林堂,仁术对神君突如其来的拜访十分惊讶。再转头看看神君肩头上的人,心里才有了底。 “请神君进屋说话。” 沈既明挣扎得累了,无意识地斜靠在羲翎身上,散乱的发丝掩去大半张脸。羲翎身体一僵,不由得放缓动作,生怕把人惊醒了。 仁术看在眼里,不肯多言,待羲翎将人轻柔地放在床上,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块丝薄的帕子覆在沈既明腕间,光是把脉就把了半晌。 “今日神君的病症发作得极厉害?” 羲翎应道:“近乎疯魔。” “平日的药可按时吃了?” “他不喜服药,每日虽不落下,却有作呕的迹象。” 仁术摸着胡子:“药性已足够温和,没道理激得人作呕。” 排除药液,二人将沈既明所接触过的都回想了一遍,今日洛清的备下的酒食在人间极为常见,并无不妥,何况羲翎是亲自去了明月阁的,即使洛清坐怀不乱,仙娥仙官们总会有心虚者露出马脚。迄今为止未能有人逃过羲翎的一双眼睛,他既然未察觉明月阁有异样,那么即使对洛清再有猜疑,此事也与之无关。 可好端端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病,又病得这样严重。 仁术道:“神君乃是心病,小仙猜测,许是一些无心小事使神君想起为人时的记忆,才至如此。” “小仙斗胆,寒彻神君可曾亲口讲过从前的事?” “从未。只偶尔梦呓时会提起。” 仁术长叹:“果真如此。” 心病无药可治,仁术一身本事也无用武之地,只能等沈既明醒酒自己缓过来。拜别仁术,羲翎抱着人回到九重天去。九重天没有仙娥仙官,仅有没心没肺的九尾狐一只,帮不上什么忙,沈既明那一身从天衣坊定制的盔甲战靴依旧是羲翎为他脱去的。 想当日他带沈既明去天衣坊,沈既明虽嘴上恐慌道无功不受禄,可掌事仙娥问其想要什么款式的时候,沈既明难掩神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比划起来。事实证明,沈既明的眼光确实不错,这一身战甲十分实用,仙娥还特意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在天上大规模地贩卖制作。沈既明欣然应允。谁能想到不过几天的时间,今日沈既明还是头一回穿着新衣服露面,一眨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一回沈既明早早就醒了,羲翎正坐在床头为红梅灌输灵力,原本呈现枯萎之相的花瓣重新鲜活起来,竟比未摘时还鲜艳几分。 沈既明出声阻止道:“神君不必如此!” 这话听起来似是恢复得正常些,而过于正常也不对劲,他难道对发病时的事全无印象? 羲翎托起袖袍,将花枝一一摆正:“有何不可?” “神君尚未病愈,还是节省些灵力……神君若喜欢梅花,我在一重天种得那棵梅树可以赠与神君,不过……” 沈既明欲言又止,还是鼓足勇气道:“神君,我想先回一重天小住几日,我方才喝醉了酒,想绿萼想得紧,还望神君应允。” 羲翎一时不知喜忧,沈既明把发病当醉酒,这总比尽数忘却脑后来得好,可他刚刚清醒些开口就要找绿萼,可见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放下梅枝,平静道:“沈既明。” 沈既明惶惶:“在。” “我问你。” “神君请问。” “你可否为我形容一番绿萼的容貌。” 沈既明还以为神君终于要帮他把绿萼也带到九重天上来,他的眼神明亮非常,连声音都抬了几分:“绿萼他——” 等等。 沈既明倏地变了脸色。 他为何说不出绿萼的模样? 曾经与他朝夕相对的小仙童,为何他偏偏记不起绿萼的脸? 羲翎道:“你只要说得出他的样子,我即刻带他来见你。” 沈既明心慌得厉害,唇色刹时变得惨白,他连鞋业顾不得穿,赤脚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羲翎面前拉住他的袖口:“神君,求您带我去一趟杏林堂。” “你刚刚才从杏林堂回来。” “我要再去一次。”沈既明肯定道:“我,我脑子出了问题,我突然想不起绿萼的脸,一点都想不出。这不可能。” 他极少请求羲翎,难得开口说想学读写,羲翎也积极地帮他准备了。而这一回,羲翎无动于衷,任凭沈既明如何央求,他始终以沉默相对。 “我不应该不记得他的,绿萼大概到我这里这么高,”沈既明用手比了比腰:“是个小仙童,喜静不喜闹,可能是孩子的缘故,有些黏着我。他与我朝夕共处,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他?那时我还是仙君,按着仙位,他本该高于我,可他从不嫌我。我……我为什么忘了他的脸。” 他记得与绿萼相处的点滴细节,偏偏五官处模糊一团。 他干巴巴地与羲翎讲述着与绿萼的初遇,那日梅树抽出枝叶,一名仙童在上头瑟瑟发抖,怕高怕得厉害,几乎要哭了。沈既明宽声劝慰,保证自己接得住他,仙童才敢闭着眼睛,稳稳落在沈既明怀里。 “我接住他了,我不会失手的……” 羲翎反握住沈既明的手腕,轻轻向前一带,趁着沈既明发怔的功夫,整个人摔进他怀里。 羲翎不会安稳人,沈既明比他矮了半个头,不明真相地被轻轻搂住后背。 “从来都没有绿萼这个人。”羲翎艰难开口道。 作者有话要说: 绿萼的真实身份和小十九真正的病情揭晓。 第38章 空气宛若凝固。 沈既明也不知哪儿来得力气,一把将羲翎推了出去,显然动了真怒。若不是羲翎知道他仍在病中,不得不说,寒彻神君竖起眼睛时还是颇有威势的。 “神君不愿帮忙直说便是,可能你们神仙都把这九重天当什么风水宝地,迈进一只脚来都要范进中举似的,我沈既明俗人一个,别的不多,有得是自知之明。我不住就是了。” 他转身就要走,亏他病得人都糊涂了,还能记住传送门的口诀。羲翎宽袖一挥,消去沈既明的法术:“你去什么地方。” “神君不愿让绿萼来,我自然要回一重天。我本来就住在哪里,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正好。” “我说过,根本没有绿萼这个人。” “活生生的人怎么你说没有就没有了!” “你记得他的样子吗?除了你还有别人见过绿萼吗?你不信我,你就去仙籍户册上翻一翻,天上神仙上至神君下至仙君,无论仙位大小必须登记造册,那上头有绿萼的名字吗?” 沈既明根本不信羲翎说的,此时他理智全失,什么对寂夜神君心中有愧,什么要负荆请罪帮羲翎做事,统统都顾不上了:“去就去,若那上头让我看见绿萼的名字,你待如何?” 寂夜神君也被眼前这个疯子逼问出一肚子的无名火,焦躁不堪,恨不得拿绳索给这人绑起来捆床上,省得一天到晚起高调,一点儿心也不让人省。 有的时候,给脑子有病的人讲道理,要比给牢中囚徒讲人性还难。羲翎不禁纳闷,沈既明所幻想出的名为绿萼的仙童究竟是何许人也,何以使沈既明执着至此。 长痛不如短痛,轻松而浑噩地活着未必好多清明的痛苦。片刻后,羲翎果然给沈既明拿来了仙籍户册,沈既明不识字,好在上头画有每一位神仙的小像,羲翎道:“你看看,这上头哪一个是你的绿萼。” 沈既明不信邪,抢过来一页一页仔细翻找,他在上头看见了寂夜神君,看见了轩辕真君,仁术洛清凤尾,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容逐页翻过。 没有。 当然不会有了。 沈既明以令人大跌眼镜的速度平静下来,他合上户册,一言不发,视线无力地落在地面。 他问道:“仁术说我病得严重,是因为这个。” “嗯。” “啊,原来如此。” 他将户册重新抚摸平整,轻手轻脚地放回存放档案的书架上。羲翎默默看着他,病中人喜怒无常是常有的,他这一招行得又急又险,冷静下来细想真是后怕,万一沈既明始终不能清醒,反而被刺激得更甚,就是有十个八个仁术来治也没用。 二人默默良久。 羲翎最终还是把人带了回去,沈既明没再闹着要去找什么绿萼红萼,只是意志肉眼可见地消沉起来。羲翎最不能见沈既明这模样,每每看他失神地坐在某处,漫无尽头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他心里总压了一块巨石,闷闷地堵着,凭空生出恼火来。再这么下去,沈既明能不能治好尚未可知,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地活了上万年的寂夜神君反倒是要疯了。 仁术说,不破不立,其实他早就知道,若要彻底根治寒彻神君的病,必定要有这一遭的。 这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九重天分明是寂夜神君的地盘,仙府也是羲翎的,沈既明每日就心安理得地坐着发呆。这人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天生心大,以前走了神还会自责担忧,这会子知道自己本来就害了疯病,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发呆。而真正的主人寂夜神君简直要住不下去了,他向来作息严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倒好,天没亮沈既明就定时定点地爬起来,子时过了也不睡。羲翎睁眼闭眼看见的都是同一个静坐着的身影,活像家里多了个活人摆件。 羲翎面色不善道:“青丘山洞里那块石头,我会派人拿上来。” 青丘山是二人之间极少的共同回忆,果然,沈既明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算是有反应。 见沈既明听进去了,于是继道:“再叫人照着你现在这样子雕个翡翠人像出来,叫思想者,我看很不错。” “……” 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戳得沈既明的笑处,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小半月的寒彻神君破天荒地轻笑一声。 这场面若是让那些倾慕神君英姿的仙娥们见了,定是要说上一句天道好轮回的,一物降一物这话果然不错,仙娥们三千年等不到神君一个笑,寂夜神君半个月哄不好一个人。 沈既明缓缓开口,他久未进食,嗓音干哑,形容灰败:“神君。” 这段时日沈既明想了许多,竟然自己把自己开导了一番,其效果相当不错。 仔细想来,关于绿萼的身份一早便就有了迹象,答案呼之欲出,偏偏他自己不察觉。凤尾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不与你这疯子计较,分明是话里有话。特别是他与羲翎相遇后,时常记不起还有绿萼这个人,就仿佛从来未存在过似的。 他与羲翎走得愈近,就愈发不记得绿萼。 而他所谓记忆犹深的与绿萼的初遇,那主角哪里是绿萼,分明是少年李龙城。他大概在天上住得太久,记忆有差,竟把与李龙城有关的记忆张冠李戴,编造了一个绿萼的身份出来。想他这些年整日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满口把绿萼挂在嘴边,实在不怪别的神仙都对他敬而远之啊。 好不容易有一个羲翎愿意包容他,他还…… 前段时日,他都做了些什么。 沈既明把头埋进臂弯里,没脸抬头:“前几日,我对神君太失礼了……” 羲翎暗中松了一口气:“无妨。你能清醒过来就好。” 沈既明看似好了,实则还没好全,说起话没头没尾的,东拉西扯,一般人都听不懂,方才还垂头丧气地给羲翎道歉,说着说着语锋一转,破天荒地主动讲起以前的事来:“神君,刚刚你跟我说的那些,他以前也说过差不多的。” 不等羲翎问他是谁说了什么,他又自问自答起来:“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可他对我的态度不大对劲,总是来找我说话,可我又说不了话,所以只有他一个人说。他会和我说很多,我不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好像不想让我太难过。可是我怎么会不难过,那时我恨不得我马上就死了。我越是不做声响,他越心急,好像到最后都有些气急败坏了。他就故意说要找画师把我的样子画下来,送到以前打不过我的外族将领手上去,让他们狠狠笑话我,笑话个够。” “我其实没想笑的,但还是没忍住。我就想他都要当皇帝的人了,急起来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就好像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就只是梅花园里碰巧撞上的,李家小少爷和小十九。” 沈既明没提那个人的名字,他疯,羲翎又不傻,他不是李龙城还能是谁。 沈既明讲得兴致勃勃,羲翎无意阻止,只静静听着。 须臾间,他突然不想听了。 他知道沈既明一生心结都系挂在这个名为李龙城的凡人身上,他的心病也由此而起,那什么绿萼多半也就是李龙城的幻象。更甚者,沈既明还求过他,要保李家江山百年无虞。 沈既明在他面前,心心念念,口口声声,都离不开李龙城三个字。 那李龙城到底有什么好,又有什么坏,让沈既明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白白搭上凡人的一生,连做了神仙都忘不了。 寂夜神君心道,沈既明太危险了。 就是这个人,轻易勾起他沉寂已久的七情六欲,沈既明自己不做凡人,偏要他去体会凡人身上那些充沛的感情。 他为什么会为了沈既明而忧,又为什么会为了沈既明而怒。 寂夜神君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眼瞳中涌现的暗红色,他快步上前,握起沈既明的小臂。 沈既明即刻闭了嘴,羲翎这般来势汹汹,手劲还不小,也不知是哪句话惹了寂夜神君不快,羲翎大概是真的受不了他了,正准备给他赶下九重天去,此生不得再踏入一步那种。 赶出九重天也好,再也不原谅他也好,只有别打架,什么都好说。 羲翎缓了缓语气,问道:“你之前说,要学读写。” 沈既明先是松了一口气,本能地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又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学了不学了。” “怎么。” “本来都好好的,就因为我一时兴起要学什么写字,才闹得神君这里鸡犬不宁,洛清真人也是……”他偷瞄羲翎一眼:“真人他……又被我连累了。我可再不学了。” 羲翎道:“无妨,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沈既明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啊?什么?” 羲翎又重复一遍:“我说,我可以教你写字。不去别的地方学了,我自己教你,就在九重天,就在我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羲翎对沈既明的感情波动很生硬,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一个小小小小的细节,具体的不剧透,说不定会有细心的读者猜出来? 第39章 当初沈既明只是顺嘴那么一说,他打仗打惯了,看别人舞文弄墨觉得挺好,真自己上了手不一定写出什么东西来。尤其在明月阁那一遭,他脑子虽乱,可也知道丢人。 奈何他几次推脱无果,寂夜神君盛情难却,不得不从命。 很快,沈既明只想仰天长叹,什么叫天道有轮回啊。 以前他望“龙”成材,给李龙城从早到晚都排满了课。李龙城本人倒是没机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然总会有人替天行道。自从寂夜神君打定主意要教沈既明读写,沈既明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彻底到了头。 羲翎显然不仅仅想教给沈既明读书认字。沈既明每天卯时被准时从被窝里拖出来,先读上两个时辰的圣贤书再说。 在寂夜神君的督促下,沈既明已然足以通读一些用词不难的书籍。而寂夜神君绝不给他偷懒的机会,与洛清不同,羲翎只用一日就摸清了他的底子,故因材施教。羲翎给沈既明所读的皆是生僻古籍,就算是念给沈既明听,他也只能听个大概,更别提让他自己读了。 上午学字,午后写字。 午膳后,羲翎去处理公务,沈既明就跟在羲翎身边临摹字帖,字帖原迹出自谁手自不必提。 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一长,寂夜神君一笔好字还真叫沈既明学出几分神韵来。 除此以外,羲翎还额外教给沈既明一些常用的口诀,省得他换洗衣物还要端着木盆大老远地跑去银河。还有画意,茶道,酒道等,凡是今日仙童们常去的课,羲翎一个也不落下。 十九殿下自十三岁后再也没灌大鹅似的学这么多了,大漠条件艰苦,可没有追着他打手板的太傅。羲翎不会打他手板,可依寂夜神君这气场,光是站着就比打手板可怕一万倍了。沈既明欲哭无泪,只好教什么学什么,每日不是在温故就是在知新,若说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人在疲惫时极易入睡。自从跟着羲翎学习以后,沈既明睡得很沉,再没空胡思乱想,连梦魇的毛病也不治而愈了。 沈既明自我安慰道,也算因祸得福。 这段时日他几乎与羲翎形影不离,二人的关系平白又拉进了不少。 偶有休息的一天,羲翎带着沈既明去通天塔顶看日出,二人初遇便是在此。只是那时沈既明身影单薄,看着像是要被风刮跑了似的。现如今他裹着羲翎的厚皮毛裘,手里捧着温热暖炉,又有寂夜神君如山似的站在前面为他挡风,不但不觉冷,甚至暖和得很。 日出江花似火,二人驻足云端远望。薄雾微融于曦光,清冷温柔。 “神君降世的时候,一定是今天这样的好天气。” 羲翎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沈既明会提起这个话题。 只听沈既明又道:“这些日子辛苦神君,若以后我能助神君飞升九天真神,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我初见那日,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沈既明回想一阵:“说我疯,还说我傻。” 羲翎:“……” 羲翎:“我说过,你非有心破我神劫,又未因飞升一事忘乎所以,这样的品性已然难得,不必过于自责。” 羲翎好像确实说过这话,细细想来,二人相识相知至今,羲翎从未因劫数一事与他计较过什么。倒是沈既明自己,发起病来六亲不认,见谁咬谁。羲翎这一生什么都好,偏偏倒了大霉摊上沈既明这活祖宗,这也就是人家有涵养,换个有脾气的恐怕早就把沈既明从通天塔上踹下去了。 “神君,飞升的天劫要多少年一轮回?九天真神的话……万……万年?” 羲翎摆头:“我亦不知,只是此遭劫数特殊,仁术诊出我身上有余劫未尽。眼下修为溃散,安知不是劫中劫。” 沈既明怔愣,劫数未尽? 劫数未尽这事可真不如羲翎说的这样轻松。劫者乃命中厄运,倘若羲翎身上尚有余劫,谁也不知未来还会发生什么灾祸。而羲翎又失去傍身的修为,功力大减,连自保都未可知,更何况庇佑苍生。 不似沈既明担忧牵挂,羲翎神色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我命该如此,杞人忧天又有何用。” 神仙的想法果然异于凡人,皇上不急太监急,沈既明着实洒脱不起来。临走时,他深深回望天际破晓,心中祈祷,羲翎这位素未谋面的亲娘可千万帮他宝贝儿子一把,这么大一个三天神君可不能说没就没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关心则乱,恍然中萌生错觉,耳畔似有极轻柔的笑声,连晨间凉风亦突然温和起来,轻轻拂过他的脸。 又一晃神,残存在脸颊上的触感犹如渗入土中的浓墨,何时,何处,是真,是假,再也分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偶遇凤尾。事关名誉于情败,寒彻神君在明月阁里发了疯病一事被压下,连凤尾也不知晓,他只当沈既明是身体欠安才久不出现人前。亏他带了好几本某匿名仙娥所著的话本子要和沈既明分享,谁知道这人再没去过天门书院。好巧不巧,沈既明和他想到一块去了。羲翎每天给他布置的功课学得他头晕脑涨,啃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自然没有话本子有乐趣。他偷偷摸摸地把凤尾拽到一边,问他:“上回你说的那个,神君的隐秘初恋,还有吗?” 凤尾登时把两只耳朵竖得比狗还高,答道:“那当然是有,”随即神色一转,满面地不相信:“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要去真人面前告我的状?” “我还不至于那么不讲义气,”沈既明拍胸脯保证:“好凤尾,你借我两本,再让我大早上爬起来看那些殷商典籍,我怕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凤尾不解:“此话怎讲?” “我怕是要活活困死在九重天上。” 凤尾满面鄙夷:“懒惰!矫情!难怪你亡国,你们人间的读书人不比你这刻苦多了,罚你回去把宋文宪公全集抄十遍。” 凤尾嘴硬心热,他也是被洛清提溜着耳根子学过来的,万般理解沈既明的心情。他做贼似的左顾右盼,生怕羲翎一个回头抓他们二人的现行,而后手疾眼快地从内怀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塞进沈既明手里,千叮咛万嘱咐:“这是最新出的,我刚才看完就借你了。旁的无所谓,你看这书被抓着了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你就是说了我也不承认。” 沈既明好生把这唯一的乐子收好,保证道:“我一定不让这把火烧到凤尾灵仙身上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前几日羲翎和沈既明一齐收拾出一间小屋,简单布置后即可入住,沈既明终于不用心惊胆战地和寂夜神君同床共枕。而单独的睡房恰好给他提供了“作案”条件,当晚,沈既明就鬼鬼祟祟地翻出话本子,打算好好拜读一番,他也见识见识到底什么样的神仙爱情居然把凤尾迷得神魂颠倒。 封皮上以花体写成七个大字:霸道武神爱上我。 原来还真是神仙爱情。 这天界的话本子写得也忒露骨直白,看得人面红心热的。 只是武神二字多少让沈既明想起九重天上这位冰块神仙,霸道武神,霸道羲翎,啧,他不由得打个寒颤。 全文以白话书写,除去不常用的生僻字外,沈既明大多是看得懂的。 “哎,”沈既明看到一半,忍不住翻回书封去找作者的名字:“真不愧是禁书,这文章要是给上位神仙看去了还了得,这书里写的人不就是羲翎嘛,就差把人家大名一起写上去了。怪不得要匿名,胆敢编排三天神君,实乃不要命的真勇士啊。” 话是这么说,沈既明不得不承认,他同样可耻地被这话本子吸引了。 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剧情刚好在霸道武神即将在众神面前宣布自己已心有所属时停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册分解,急得沈既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恨不得自己提笔把书给写完。 激动澎湃后便是无尽的空虚,沈既明钻回被窝里,心道果然能做到风靡一时的都有两把刷子。越想越心痒,忍不住重新拿起话本好好研读一遍。他无意翻起一页,恰巧讲到武神与女神仙旖旎暧昧的情节。 那书中写道:“武神的双眸冰冷寒凉,我却无端地面生温热。他踱步向我靠过来,一只手撑在我身侧,低声要我闭眼。” “我心中慌乱,结结巴巴地问他要如何。他不答话,只强势地压过来,以双唇覆盖我的嘴。” 再往下就是写极尽细致的描写,武神和女神仙二人双唇贴在一处,难舍难分。头一遍看的时候,沈既明未留意过这段。他心生不解,将这一章来回看了三四遍,依旧不解其意。 双唇相贴? 为何作者要花大功夫描写这一段? 第二日,沈既明对着古籍哈欠连天,羲翎神色不大好看,问他是不是犯了梦魇。沈既明连道没有,可他又不好说自己看了禁书,面对审问行家寂夜神君的盘问,他支支吾吾半天,只好说自己做了个怪梦,虽不吓人,但着实怪异,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何梦?” 沈既明顿了顿,心道借此机会问问羲翎也不失为一种好法子,于是坦白:“一男一女,双唇相贴,是为何意?” 羲翎一听,登时沉默下来。 过了半晌,才又开口:“无甚含义,春梦而已。” 沈既明一惊:“春梦!?这与春梦有何关系?” “男女相吻,不是春梦是什么。” “男女相吻原来是……这个意思?”沈既明几乎失声:“那男男相吻呢?” “……” 羲翎甚至怀疑沈既明在装傻,可他看不出任何作假的痕迹,这人是在很真诚地发问。 寂夜神君淡然告知:“男男相吻是断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九被刷新三观,当然是因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章分解。 第40章 断……断袖……? 沈既明冷汗涔涔。 某个难以启齿的念头冒出脑海,还没蹦出几个字就被他自己叫了停。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龙城哪怕是个天阉也不会想和他搞断袖的。 遥想当年重华宫,他不知第几次与李龙城吵架。他二人太过熟悉彼此,谁也不屑于装君子,吵不了几句就动手。 现在想来,沈既明和李龙城大大小小打过不知多少回,唯有那日双方谁也没见血。 起因已记不清了,无非是李龙城吃饱了撑的去重华宫看看他的阶下囚还活着没有,沈既明听出来者身份,又是一通阴阳怪气,一句好话也没有。两个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拌嘴到互殴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沈既明以掌为刃,利落地挥向李龙城颈间,他掌风强劲,李龙城不得不躲。沈既明正欲乘胜追击,他从李龙城手下救的狗没眼色地乱走,沈既明一时未顾及脚下,不小心踩了它的狗爪。 狗崽一声惨叫,沈既明急急收手。奈何他被狗崽吓得不轻,又担忧狗崽真的为他踩伤,心神不宁下竟直直向一侧摔去。自从被李龙城软禁后,他的体能大不如前,激烈起伏的情绪惹得他耳鸣不断。恍然间,隐约听得有人说了一句小心。 这一定是他幻听了。 不幸中的万幸,沈既明是摔在了床榻上,骨头关节免去一番皮肉之苦。他回过神,错愕地发觉摔倒的不止他一个,李龙城不知何时压在他身上,一只臂膀搂住他的腰背,力道还不小。 沈既明心烦得很,一掌推开身上的年轻男人,恶声道:“起开。” 他一心记挂狗崽,连松散的头发也不去整理,蹲下身体用关切的声调唤狗崽的名字:“莫邪?踩疼你了?” 听说这狗的品种叫萨摩耶,是西洋那边的新鲜狗。沈既明半天也没听明白这萨摩耶是哪三个字,索性给狗崽起了个名叫莫邪。 狗崽不记仇,听见沈既明叫他,只当主人要陪他玩,于是不顾疼痛,乐开花地跑过去舔沈既明的手。沈既明见它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他把狗崽抱在怀里,刚站起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力道握上他的喉咙。 沈既明不怕李龙城这招,这兔崽子又不是一回两回,什么时候真能下杀手给他掐死,他还要谢谢李龙城。他不耐地想要挣脱,李龙城却用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脸。 下一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紧紧贴住沈既明的嘴唇,他顾不上恼怒,只觉得莫名其妙,她挣脱不得,谁知道李龙城愈发来了精神,死死禁锢着他不愿放手。 待李龙城终于把人松开,不等沈既明骂他又犯什么病,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竟还有些隐蔽的慌乱在里面。事实上沈既明缓了好久才顺过气来,根本没多余的体力去追究李将军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酷刑招式。 沈既明从生到死到飞升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若不是偶然看了这话本子,男女主人公嘴对着嘴贴得不可开交,他才隐约察觉有什么不对。 羲翎更是直言,两个男人接吻就是断袖。 天地良心,他沈既明就是做错一千一万件事,只有一个可绝不能冤枉他,他没想过和那个兔崽子搞断袖! 他当然也不觉得李龙城会大逆不道地想和他搞断袖,开什么玩笑,他好歹也算李龙城小半个爹。再者说来,李龙城恨他恨得牙痒,就算真要搞,也搞不到他沈既明身上。 总之一句话,就算他们曾经离成婚只差一步,也是绝无可能萌生什么断袖之情的。 不行,这事儿不问明白,他恐怕不止这一天睡不好。 沈既明组织一番语言,郑重其事问羲翎道:“神君,你说,有没有可能存在这样一种人。” 羲翎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于是吞了吞口水,尽量使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正直一些,绝不让人产生暧昧的遐想:“就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恨得牙痒,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哪种。所以他在吵架的时候就用类似相吻的方式,企图使对方窒息而死?” 羲翎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抽了抽,沈既明说得每个字他都认得,偏偏放在一起他一句也听不懂。 “就是,没有断袖之情,但是两个男人相吻了,当然其中一个是被迫的。但是……就……神君你是不是没懂我说的意思?” 羲翎坦然承认:“嗯。” 沈既明抱头捶桌,终于,他豁出去了,索性站起身,以视死如归的眼神注视羲翎:“我,我给神君示范一下。” “示范?” “对不住了神君,冒犯了。”沈既明深吸一口气,逐渐贴近羲翎的脸,愈靠近,愈能感知到寂夜神君身上非凡的寒凉气。 二人鼻尖相触。 “就是,这样……” 沈既明捧起羲翎的脸,按照记忆中的感觉,扣上羲翎的微凉柔软的唇。 羲翎眼瞳乍然睁大,他万万想不到沈既明会毫无征兆地吻过来。 震惊之余,又有莫名的情绪自心底滋长。 沈既明的手指修长,覆有一层薄茧,抚在脸上的触觉不算温柔,却无故地惹人心脏胀痛。 寂夜神君单身一万年,虽无情爱,奈何博览群书,沈既明这吻连浅尝辄止也算不上,规矩得很。按这个吻法,这两个人就算吻到天荒地老也不会窒息而死。 沈既明身子一僵,急忙松开羲翎,眼神乱飘道:“就就就……就这样,会有人对仇人做这样的事么。” 相比之下,倒是羲翎看起来要平静多了,他淡漠地给自己添了杯茶答道:“或许有吧,不过他脑子应该不太好。” “……” 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对。 反正这话是羲翎说的,李龙城要是不爱听,也找不到他头上来。 沈既明急促不安道:“我,我昨晚没睡好,今天能不能不读书了,我想回去睡个回笼觉。” 羲翎允准,寒彻神君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地跑回自己床上去了。 搬石头砸自己脚,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沈既明瑟瑟发抖地躲进被子里,他十分没底气给羲翎做示范,试图得到来自羲翎的认同,来彻底否决他和李龙城某些不可言说的可能性。谁知道他自己坦坦荡荡地贴上去,一眨眼地功夫就问心有愧起来。 他,对羲翎,问心有愧。 话本子上全然陌生的字眼倏忽鲜活起来,他为何对高山仰止的上古武神心神澎湃起来,明明羲翎的面容比长白天池还冷然几分,偏生看得他满头热血,战栗不止。 沈既明紧紧地缩成一团,他不知自己缘何如此。 曾经被羲翎触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猫爪挠过似的,心痒难耐,发热滚烫。 好家伙,敢情他真是个断袖,他不仅是个断袖,他还痴心妄想和寂夜神君搞断袖。 沈既明把自己裹成个春卷,在床上连打几个滚,懊恼地自责道:“我怎么还不死啊。” 荒唐! 事实上,被莫名吻了一嘴的寂夜神君也不如面上那般风轻云淡,只是二人隔着几层门窗,谁也不知道罢了。 后来的时日,九重天上的气氛古怪得很,连失了灵智的狐狸都被尴尬得满地转圈圈。沈既明看似认真地继续听学于羲翎,实则克制不住地心猿意马,譬如羲翎握着他的手教他写练不好的笔划。沈既明在凡人中已是高挑的体格,然被羲翎轻而易举地完全笼罩,他连大气也不敢喘。羲翎握笔的力道不轻不重,沈既明却无暇细细体会运笔的技巧,连维持理智都是勉强。 这一回没人吻他,他还是久违地感到窒息。 这日子没法过了。 无论沈既明这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连天上明月都历经过数轮阴晴圆缺,距沈既明上一回走出九重天已过了小半年。 天门书院又毕业了一披小神仙们,霸道武神爱上我也迎来了美满的结局。书中的霸道武神眼波温柔,对等他千年的女神仙说道,我回来了。 沈既明看完,将书一合,感叹着天下终成眷属的有情人这么多,恐怕永远不会多他一个。 他以为他对羲翎是见色起意,这种冲动之下迸发的情感或许会随着时间淡去,然如今他算是认清了,他心悦羲翎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半年来,他非但没有冷静,反而越来越上头。整日和羲翎面对着面,偶尔还有些亲近的接触,以前他从不放在心上,甚至做过给羲翎演示不断袖的相吻这种蠢事。现在沈既明做贼心虚,就连羲翎唤他名字,他都要紧张半晌,这柳下惠装得真是辛苦。 可若真让沈既明放肆一把,他又是一万个不敢的。 “沈既明。” “啊?” 羲翎丢给沈既明一件外袍,言简意赅:“换衣服,随我下去一趟。” 自从沈既明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他就自觉地跟在羲翎身边,从未主动提过要出去透透气的请求,生怕自己发病给别人添麻烦。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照顾,这段时日羲翎也几乎未曾踏出九重天,也不知天界还记不记得有他们这两个神仙。 羲翎突然说要下去,有些新奇,也不知这个下是要下到哪儿去。 “去何处?” “地府。” 沈既明哽了哽,寂夜神君果真是不下则已,一下惊人。 第41章 地府于天界的景象截然不同,此地的入口正处在人鬼交接处,活人不得进,鬼魂不得出,门口有面覆鬼面具的阴兵把守,青面獠牙,途径者无不毛骨悚然。 因常年患有鼻鼽之故,沈既明对地府的潮湿瘴气十分敏感,刚踏进鬼门关就直想打喷嚏。脚下大片的曼陀沙华一望无际,忘川河上不时吟起空灵哀怨的小调,沈既明忍不住畏畏缩缩地往羲翎身边靠了靠。只有亡故的鬼魂才会踏足地府不假,也不知冥王大人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一个胆小的人就算是死了也只会变为胆小鬼罢了,人家悲悲戚戚地离开人世,转头就一脚踏进这鬼火狐鸣的地界,恐怕还不等见上判官一面就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好在寂夜神君冷若冰霜不怒自威,不但地府的门卫不敢拦,孤魂野鬼们也瑟瑟不敢靠近。沈既明像是得了靠山似的,紧紧跟在羲翎身后,就算是被诟病狐假虎威他也认了,没错,那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胆小鬼就是他本人。 他想不通,天地二界鲜少有交集,虽在面子上平稳,实则相互嫌弃,连丰年过节都不愿派人走动,何况平白无故地邀人过来。那邀函上还点名道姓地说请寂夜神君来此小聚,要说冥王暗中没打什么小算盘,傻子也不信。 沈既明记得羲翎以前说过的,压低声音道:“神君不怕是鸿门宴?” 羲翎道:“正因如此,才带你来。” 沈既明:“……” “我近日修为大减,其势只比从前更加凶猛。我以为神劫也不过这几日的光景。这节骨眼上冥王要找我,难说是揣着什么心思,不过也可能是我多心,毕竟狼男一事确是棘手,冥王才特来找我商议也说不准。” 如此说来,沈既明这一趟的任务就是神君的贴身侍卫,羲翎可真是看得起他,万一真出什么事,以他们二人的实力而言,谁保护谁还说不定。 地府四处飘荡着幽绿的鬼魂,有老实安详只等转世投胎的,也有生前死状凄惨,满心只想为自己复仇的。沈既明听得身后的异动,以他的耳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一只发了疯的厉鬼。 那鬼声嘶力竭,他许是生前被人割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极凄厉的音调。鬼兵们一向不喜这种不老实的,一脚将他踩在脚底下,任凭沼泽的腥气灌入他的鼻腔:“说什么做鬼也不放过他,你生前都斗不过,死了就能有能耐了?大爷我看过你的生平,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饼,至少死得不冤。你差不多得了啊,少在我们跟前狼嚎。震得人耳朵疼” 须臾后,厉鬼被缚魂绳五花大绑地包成一只粽子,被阴兵们踢开了。 沈既明莫名地透不过气来。 沈家被挂在城门墙上的那一排人头恐怕不会比这男子的待遇好到哪里去。 当然,天下人知道沈家人被屠尽了只会拍手叫好,若能知道这群人进了地府也要被人当球踢更要举国欢庆三日。然沈既明实在高兴不起来,先皇罪该万死,死一万次亦不足惜,可沈既明毕竟与他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沈家人最后的结局是沈既明一手促成,而沈既明身上也流着沈氏的血。他的父兄亲眷不知在哪层地狱忍受酷刑,他却能舒舒服服地在九重天上当神仙。 天道不公。 不知等羲翎办妥了正事,能不能允他去看看沈家亡魂。虽然不过徒增悲切,可他到底是…… “哟,寂夜神君来了。” 慵懒的声调将沈既明唤回了神,也不知是谁在这阴曹地府里还能端出富贵闲人的气场来。 潮气浓雾中踏出一个人影,身着缎面浅紫皮袄,脖颈围着一圈毛裘,说话间隐约露出小片细腻的皮肤。 旁的不说,此人看着不算年轻,少说也有不惑的年岁。然岁月不舍得苛待美人,纵使两鬓稍有斑白,可眉眼间艳丽是藏不住的。也怪沈既明书读得太少,一时只想得到风韵犹存这个词。只是拿这样的话来形容这般儒雅高贵的人未免作践的嫌疑了。 此人必然在地府地位不低,又不像是冥王的会有的装束。那会是谁? 沈既明偷瞟羲翎的神色,企图看出些有用的线索。 很明显,羲翎亦不识此人。 来者目光落在沈既明身上,他蹙起细长的眉毛凝视片刻,道:“沈家人?” 他身后又钻出几只小兵,毕恭毕敬道:“云大人,该行刑了,这事情可厌恶不得。” 沈既明心下了然,原来是行刑官,那确实是个重要人物。 这人多半为他的父兄行过刑,才能从面容上断出沈既明的身份。 “抱歉,在下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男子微微欠身,仪态未有一丝不妥:“神君请把,冥王大人等您很久了。” 二人目送他款款离去。 其中一个鬼兵机灵得很,一听他家大人发话,当即会意羲翎的身份。他腰上别着刀,一手提着鬼灯,特来给羲翎带路:“原来是九重天的寂夜神君,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神君莫怪。神君不常来地府,这儿黑灯瞎火,一时不认路也是有的。小的这就带神君去找冥王大人。” 说罢,他满脸堆笑,问沈既明:“请问这位仙长该如何称呼?” 羲翎替他答了:“这是天上新晋的寒彻神君,还不曾行封神礼。” 言下之意,虽然你不认识,可也怠慢不得。 鬼兵机灵得很,马上对沈既明十二万分地恭敬:“原来是寒彻神君,小的失礼了。神君年纪轻轻就升得这样高的仙位,必是前途不可限量。” 每一个字都是敷衍的客套,偏被他说得真诚无比,沈既明少不得要热情地搪塞一番,心里却有另一番想法。 鬼兵这番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前途不可限量,三天神君的前途就只有飞升九天真神这一条路,难不成此人觉得他沈既明会比羲翎早一步坐到九天真神的位置上? 若羲翎是个多心的,他这一句话足够掀起万丈风浪,可他行行句句举手投足都透着非寻常的精明,难道不知这话里的冒失? 沈既明见多了权谋下的风起云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种时候万不能表现出异样来,至少在面子上要若无其事地按兵不动。他想提醒羲翎小心这个鬼兵,传音的法术又没学到家,心里正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得耳畔响起的低沉嗓音:“嗯,我知道。” 愕然抬头,对上羲翎的眼。 没别的话好说,只能暗暗称赞:寂夜神君,永远的神。 鬼兵除去那一句莫名的话外再未表现出任何异常,本分到沈既明忍不住怀疑方才是不是他想得太多。地府深处反而不如外头阴森可怖,踏过几条羊肠小径,眼前倏忽豁然开朗,一座挂满红灯笼的精致小筑映入眼帘,自里头传来阵阵香风,沈既明方才适应了地府的阴暗,猛地被火光晃了眼睛,险些流出眼泪。看来冥王大人也不喜欢地府里了无生机的气氛,这居所建的与天上宫阙也差不多了。 “寂夜神君,请吧。” 鬼兵含腰把羲翎请了进去,沈既明自觉地停下脚步,冥王独请了羲翎一个,他自然不好再跟进去。鬼兵感激地看了沈既明一眼:“难得神君肯替我们这些杂碎着想,若是神君硬闯,我们拦了也拦不住,不拦又得仔细着被冥王大人打进无间地狱里去,着实难办。” 沈既明啊了一声,他听出来了,这人大概是存心要挑拨他和羲翎的关系。 先是暗示羲翎,以沈既明的仙位而言,他的存在足以对羲翎构成威胁。又借着冥王独请羲翎一人的由头,故意说给沈既明听。同样是三天神君,凭甚冥王只认得羲翎而不认他?竟连进也不让进。换作个气性大的,又是一番风雨。 沈既明连连感叹原来如此,面前这鬼兵不可小觑,他得知沈既明的身份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竟能连着挑拨两回。 这目的何在? 他不禁想到方才紫袍男人身上去,鬼兵是他的人,难道冥王与那男人有些嫌隙,二人势均力敌,针锋相对,一根绷紧了的弦总有断的时候。冥王未雨绸缪,想拉拢羲翎,于是这小兵忠心耿耿,才要借机拉他入伙? 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沈既明自然不会在门口傻站着,擎等羲翎出来。他装作不经意地跟鬼兵聊起了家常,这里说一嘴,那里提一句,并不刻意打听什么。鬼兵一一附和着,一句话也不多说。 “说起来,这刑狱掌罚听着就不是好差事,没想到天上地下管这档子事的人竟都是风雅人物。” 鬼兵脸色惊了惊:“神君何出此言?” “你看寂夜神君,一表人才,又俊又美,断起案子来可是雷厉风行,一点也不含糊。你再看你们地府这位……云大人?我瞧着也是风华无双,谁知道身上担着行刑这样的担子,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鬼兵失笑:“神君误会了,云大人并不负责地府行刑的事。” 沈既明颇感意外,少不得要追问:“我听你们刚才不是说行刑一事耽误不得?” “云大人并非是行刑之人,”鬼兵道:“云大人是被行刑的那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期无奖竞猜,云大人和沈既明喝酒的话会聊点什么? A:男人过了四十岁的保养法 B:沈家亡魂近况 C:育儿心得 第42章 地府里的人物果然一个赛一个的稀奇古怪,不同凡响。沈既明被惊得瞠目结舌,敢情那脑子身后跟着的两排鬼兵不是手下,而是负责押送。囚犯能做到这份上也是本事,至少沈既明还从未见过临行刑前还能维持得如此云淡风轻的。 况且,哪儿有兵爷对囚犯毕恭毕敬的道理。他们一口一个云大人,就是换羲翎来也很难不误会。 沈既明虽然死过一回,毕竟没死成,他今天还是头一遭来地府。以前只是听说地府的刑罚严厉苛刻,譬如拔舌蒸笼,刀山火海,不一而足。那位云大人文质彬彬,从面相上看,想必是个多愁多病身,总之不是个强健的。沈既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云大人这一遭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我瞧他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他的刑很重?” 这回鬼兵倒是不遮掩,自然应着:“在地府里不算重的,只是以云大人的体质,少不得咬牙硬撑了。” 说到这,他眉开眼笑道:“神君说话好生有趣,一个人是不是穷凶极恶难道能从脸上看出来么?” 沈既明索性反问:“你且说说他犯了什么错。” “生前杀戮无数,屠城,虐杀俘虏,放火烧山,村中居民无一生还,大概这就是这些。” 地府里什么阿猫阿狗都有,比这还丧心病狂的比比皆是,鬼兵说得轻松,沈既明听得后脊梁骨都要结冰了。云大人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沈既明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论起不做人,还是这位云大人比他更胜几筹。 “按地府的规矩,云大人的刑居然不算重的。”沈既明琢磨着:“那罚了重刑的得做过多丧尽天良的事。” 鬼兵适时地住嘴,多一句也不肯再说了。 羲翎进去已有半晌,沈既明等得百无聊赖,索性坐在台阶上,随手摘了一朵彼岸花拿来扯花瓣。羲翎不会真的出事了吧,地府的人以上到下都心怀鬼胎,果然他一开始就不该让羲翎下来才对。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真打起来也忒吃亏。 何况不见欢离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个犄角旮旯,现在赤手空拳的,怎么打。 提起不见欢离他就脑仁泛疼。 这把神弓颇具名气,以前有多少神仙跟轩辕求器,轩辕都闭门谢客,任谁来也不给。众神纷纭,猜这把弓最终会落入谁手。 谁能想到会是沈既明。 一个瞎子全靠听声辨位练就一手上乘的弓法,这事本身励志得很,简直是习武界的头悬梁锥刺股。只是一个好人拿弓才是好事,沈既明空有用弓的本领,却没做过什么善举。轩辕故意把不见欢离赠与他,明摆着是要看他笑话。 “啊!”沈既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羲翎怎么还不出来,再不来他可就闯进去要人了。 远处传来温纯的嗓音:“怎么回事,今儿是寒彻神君头一回来地府,我们就是这么待客的?” 先前比和煦春风还惬意几分的声线现在听起来只觉得字字渗着血,沈既明打了个战栗,艰难压下心中不适,鼓足了勇气才敢抬头。 这一抬头可不得了,沈既明像是被一道天雷从头劈到脚。地府酷刑果然名不虚传,人还是刚才风华绝代的人,这才多少功夫,沈既明险些认不出来了。 黑发紫袍,白裘护领,装扮如旧,里头裹着的人却脱了个形。 沈既明再顾不得什么屠城杀俘,他本能地伸手搀扶,生怕眼前人下一刻就昏死在自己眼前。云大人摆摆手,悄声抹去嘴角处的血迹:“见过寒彻神君,方才没认出神君身份,是在下失礼了。” “不,不,没事,云先生还是先把伤口包扎了,这……” “有劳神君关心,在下无碍,只是衣冠不整,神君见笑了。”云先生对沈既明一万分的客气,转而对鬼兵厉色道:“寒彻神君是贵客,你有几条命如此怠慢?” 重刑之下威势不减,鬼兵登时唯唯诺诺地跪下告罪,云先生俨然不吃他阳奉阴违这一套,冷哼一声,拖着伤体头也不回地踏入小筑,任凭鬼兵颤颤巍巍地跪着。 “寒彻神君请随我来。” 云先生比川剧变脸还快,沈既明忍不住好奇,又关心羲翎那边的情况,顾不上自作聪明的倒霉鬼兵,匆匆跟上前去。 地府终年不见光,室内更甚,难怪冥王摆了如此多的烛台,生生将阴冷的房间照得灯火通明。 云先生身负重伤,沈既明甚至足够察觉他颤抖着的肩膀,显然是痛得紧了,难耐至极。可他步伐稳健,丝毫不见漂浮,风度娴雅,不见失态的迹象。 “事关狼男的案子,此案案情复杂,冥王不敢轻易定论,只好请寂夜神君来一趟。并无他意,寒彻神君不必担忧。地府不敢对神君不敬。”云先生看出沈既明心事,直言道:“神君若不嫌弃,可去在下房间小坐片刻,在下正要回去换身衣服。” 话说到这份上沈既明不好不听从,好在他本就有话要问云先生,这正是个好机会。 云先生丝毫不见外,他带着沈既明走过红木长廊,转身踏进一间卧房。沈既明随手带上门,再一回头,差点惊叫出声。 云先生脱去外袍,棉白亵衣渗出道道鲜红,他随意地将衣裳扔开,正欲再脱。沈既明嗷地一声捂住眼睛,云先生身躯微震,似有些笑意:“神君是断袖?” 沈既明噎住了,好像他确实想和羲翎搞断袖,但他绝对没有要亵渎这位云大人的意思,一时有口难言:“……云先生我我我无意冒犯,要不我先出去。” “都是男人,何必扭捏,在下又不是黄花闺女,无甚清白可言。”云先生露出遍体鳞伤的后背,一手绾了头发,瞥了背上的鞭伤一眼:“劳烦神君帮我上药了。” 沈既明算是听出来了,云先生对他未必是真心的敬重,正相反,他不把沈既明当成外人,袒露身体也无谓,更能随意使唤,且颇有底气。 大概他天生就是这个命,沈既明叹气道:“药在哪里?” 云先生随手丢给他一瓶,背对着沈既明坐下了。 鞭痕一道叠着一道,所伤最深处已然皮肉外翻,露出森森白骨。 沈既明笨手笨脚地撒上药末,又缠了绷带。云先生浑身被抽得没一处好地方,他不敢怠慢,每一处都敷了药,由肩胛到锁骨,再到喉间,云先生突然道:“可以了,那里不用。” 沈既明咦了一声:“这不用吗?明明看起来伤得很深。” “生前的致命伤,当然深。” 沈既明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意识到什么,控制不住地将人重新打量一番,又自觉失礼,别扭地转过头:“生前?云先生不是活人?” 云先生轻笑:“神君这脸皮薄的可不像是沈家人,要看便看吧,我在沈家人面前可从不讲究什么。”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橘红小袄披在身上,为自己斟了杯热茶,轻轻吹了吹:“谁家活人进得来地府,我自然是死了。” 沈既明自然知道地府里不会有活人,可云先生的血肉如此鲜活,全然不似旁的亡灵,只有幽魂而无实体。 “我的身体是拿一身鞭伤换的,每月百鞭,用以浸了盐水的鞭子,神君觉得这生意亏是不亏。” 沈既明面上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这生意亏不亏,反正当初李龙城要是拿这招折磨他,别说以他宫人的性命相要挟,就是李龙城要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他也一定要咬舌自尽。 “可我若不答应,凭我生前做的事,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洛小仙君天生身体,尚且能撑得住无间地狱。以我这点本事,还不等走到大门前就要魂飞魄散了。” 没想到云先生主动提起生前罪孽,沈既明实在忍不住,他是带过兵的人,十分清楚战场杀敌与屠杀平头百姓之区别。云先生的身条不似武将,这世上竟有如此嗜血的文官? “若云先生知道生前杀戮以致眼下的苦楚,想必会手下留情罢。”沈既明干巴巴道。 “手下留情?”云先生冷笑一声:“难怪昊朝灭在神君手里,我只遗憾当年杀得不够干净,人间阳光那么好,而我却来不及多看几年。” “云先生与沈家有何关系?” 不等云先生作答,外头忽的传来一阵嘈杂,似有兵器碰撞的声响。沈既明还以为是羲翎那里有了什么情况,刷地变了脸色,刚要抬腿出门,又听见一道阴鸷男声冷喝道:“云想容!” 云想容? 这是云先生的本名? 云想容话语间对沈家已是了如指掌的程度,可沈既明从未听过这名字。云姓少见,其名亦不俗,但凡有人与他提起过这号人物,他不可能不记得。 “放肆!一介孤魂也敢直呼云大人的名字!还不快滚,休要给云大人添晦气!” 地府的鬼兵对云想容是十二万分的尊崇,也不知外头这人是什么来历。 再去看云想容的神色,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嘬了一口茶。 “不是冤家不聚头,白白给神君看了个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正确答案是C。有小天使猜云大人是主簿,这个有点猜远了哈哈哈。也有猜对的小天使,奖励易拉罐戒指一个,狗头。 云想容和小十九都养过孩子,不过两个人想法和经历等等是完全不同的,虽然他们殊途同归,最后都被反杀【?了 第43章 喧闹争执声不绝于耳,沈既明替人着急的毛病又犯了,分明和他没甚干系的事,人家云想容慢条斯理地品茶,丝毫未放在心上,反而是沈既明手足无措坐立难安,令人无语至极。 外头那人也忒执着,说得难听点,称其死皮赖脸也不为过。云想容的态度是明明白白的嫌恶,既都来了地府,生前再有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都是赶着投胎的人,又何必纠缠不放。一碗孟婆汤下去,谁还记得谁啊。 云想容不言语,沈既明也无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能装聋作哑地佯装不知。 他等得无聊,竟数起云想容袄子上的绣花来,先前他只觉得此人生得好看,纵然红颜稍逝也不损他风华一分,如今这细细一打量,方才觉察,云想容这一身穷尽考究,上乘的蜀锦蜀绣不输人间皇室的用度。他拿在手中把玩的茶具亦非凡品,连绾发的细簪都缀了珍珠碧玉。 看来美人这一身脱俗的气质都是拿金山银山堆出来的,难怪了。 百无聊赖之际,期盼已久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沈既明听得出羲翎的步子,一时情难自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这是人家云想容的地盘,是去是留还得顾及主人的意思。云想容拂了拂衣袖,笑道:“无妨,我知神君在等谁,人既出来了,神君就去吧。不过,在下多嘴一句,神君对寂夜神君的关切似乎有些……过了头?” 云想容一语中的,沈既明腾地涨红脸,含糊不清道:“同伴之间互相关心,正常正常,我我我先去找他了。”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 云想容终于舍得放下他的茶杯,嘴角笑意更重:“有趣。” 沈既明见羲翎彻头彻尾地出来,未有争执打斗过的迹象,登时松了一口气,心道可算要离开这鬼地方了。随羲翎一齐走出的有一位妖艳女子,贝齿樱口,婀娜丰腴,沈既明初见时吓了一跳,竟不知作何称呼。女子毫不扭捏,开门见山道:“本王乃地府掌权人,世人多以冥王相称,这位便是新晋的寒彻神君罢,如此一来,我们便算是见过了。” 原来这女子就是传闻中的冥王,沈既明暗暗称奇,他还以为冥王需长得凶神恶煞才镇得住厉鬼。 说话间,云想容踱步自房中踏出。冥王见了他,眼神霎时明亮起来,衬得整个人更加光彩明艳:“云大人也来了。” 云想容微微笑道:“劳冥王挂怀。” 冥王想起今日是云想容每月的行刑日,不由得泛起心疼,关心道:“可上药了?” “多亏寒彻神君帮忙。” “如此本王要谢过神君了。”冥王道:“你们二人已见过了?那很好,云大人出身凡尘,终日在地府里瞧这些魑魅魍魉,本王怕他心烦。奈何本王也是地府中人,总猜不透云大人喜欢什么,神君若能多和大人说说家乡的体己话,本王倒也安心些。” 沈既明客气道:“哪里,举手之劳。只是我与想容君素不相识,不过是寒暄几句,谈不上什么体己话。” 冥王美目为怔,面上浮出诧异神色:“本王记得你们同是昊人,云大人对沈家功不可没,纵你二人时代有差,寒彻神君作为皇子却不识云想容的大名么?” 羲翎心中微动,沈既明是皇子? 沈既明如实道:“我确是不曾听过想容君,昊朝史籍中未记载其名。” 一听这话,冥王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得既是凉薄又有讽刺:“凡人厌恶鬼魔兽妖,以人性为傲。本王竟不知这人性为何物。云大人一生为沈家鞠躬尽瘁,死后连个名字也留不得。神君那些父兄,见了我只会问下一世能不能投个好胎,本王气都气得笑了。” 云想容阻道:“冥王大人口下留情,我听言寒彻神君心病甚重,我们帮不上忙,可、也不要火上浇油才好。” 此话言之有理,云想容身上隐约透出的高傲浑然不见,又遥身化为初见时的翩翩君子。 若不是筑外男子吵嚷得厉害,沈既明又知道此人生前的杀孽,几乎都要信了他这温良如玉的模样。 冥王言,寒彻神君头回来地府,可以四下走走,虽地府无甚好玩的,可毕竟是个新鲜地儿,散散心也无妨。正好狼男的案子还需商酌,她命鬼兵备好两位神君的住处,想留二人小住。 羲翎默许这个提案,除公事以外,还有关于沈既明的私心。 “我叫人备了膳食,还请神君赏脸。” 二人欣然应允。 云想容是凡人出身,习性难改,十分不喜地府的潮湿阴冷,故他所及之处必是红笼高悬,非得亮亮堂堂的才好。这点颇得沈既明的意,原谅他习惯了这双健全的眼睛,还真不愿意回到以前黑灯瞎火的时候。 地府的景色着实新鲜,然沈既明多半还是欣赏不来,他打算好了,留在地府这几日还不如找点有意思的书来看,地府里不似神仙和凡人管得那般严厉,不搞点小动作都对不起来这一趟。至于四处走走还是算了,亡灵们的惨状反复敲打着他的神经,他不敢去想沈氏亲族们的境遇,索性当一只避难的鸵鸟,只要有一日未重逢,他就假装不知道。 眼瞅着要走到长廊的尽头,沈既明实在忍不住,极小声地问了羲翎一句:“神君,外头那人你可认得?他似乎和云大人颇有渊源。” “不知,只听冥王说是执念于此不肯投胎的亡魂,连冥王亦拿他没辙。” “那人很想见想容君一面,又始终不如愿,或许是有生前未解开的误会罢。” “嗯。” 谈话被云想容听了去,他反问一句:“他想见我,我为何就得去见他,他以为他今年几岁?” 这一句话竟让沈既明听出些许端倪来,他心中暗想,听这语气,云想容许是那人的长辈,曾经关系不浅。 他眼神询问羲翎,羲翎微微颔首。 果然如此。 云想容的话不无道理,世上没有谁必须服从谁,尤其以云想容现在的身份,冥王身前的大红人,能是你一个鬼魂想见就见的么。 引起注意的是云想容看似无心的一句话。 旁人也许会说:“他想见我,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云想容却说:“他以为他几岁。” 耐人寻味。 砰地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阵阵阴风肆无忌惮地灌入走廊,墙上红烛接连熄灭,视线突然昏暗下来。四人回首,只见一名高大男子杀气腾腾地伫立门口,他烦躁地甩开扒在自己身上的鬼兵,毫不留情地踩在他们的手指上,又一脚踢开。 他低声怒道:“云想容,你不见我。” 云想容手中提着一盏明黄纸灯,凉风吹起他鬓边细发,颌下深红血口清晰可见。 “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还好意思来见我,我何曾这般教过你?丢人现眼,还不滚?” 某种程度而言,沈既明还是颇佩服这男子的。竟能把云想容逼出粗话,其气人的功底可见一斑。 男子怒发冲冠,快步走上前,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制地板都发出古旧的吱呀声。 自他身上爆发出的危险气息使羲翎下意识地把沈既明挡在身后。然云想容丝毫不惧,甚至微微抬起下巴,略有挑衅意味地与之对视。 “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为何不见我?” 冥王看不过,终于发话道:“解公子,本王一向不插手你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只是你今日行事太过,本王也不得不言。” 她清了清嗓子,端得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本王知道,云大人生前对你不起,可这仇你在凡间就已报了,就算是在地府,云大人永世忍受月月百鞭,日日刮骨之痛,这还不够解恨?你生前多有善举,来世必是富贵一生的大好命格,又何苦执着前尘往事。你的那一世好胎本王始终给你留着,听本王的劝,快些转世去罢。莫要再追究那些没意义的过去之事了。” 沈既明越听越不对劲,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听着怎么那么像...... 男子怒喝道:“你宁愿忍受酷刑也不转世是又是为何?你这模样做给谁看?” 沈既明旁观半晌,手里突然多了一盏小灯。 是云想容暂存他这里的。 “想容......君?” 云想容冷淡地凝视解公子:“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话?” 解公子一时情急,竟说不出了。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是我杀了你全族,你从小就想给你族人报仇,最后也成功了,我这道口子不是你亲手割的么?用我教你的刀法。是你赢了,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所以你只是想听我亲口把这些复述一遍,说白了,胜者再败者面前的耀武扬威?” 解公子气得全身发抖:“你别再说了!” “你看你这人,又要我说,又要我不说。你是死得太久疯了吗?” 解公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杀你那天,你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什么?” “你瞎了?自己不会看?” “我在问你话!” 云想容抬手一掌,解公子脸上登时浮现五道红痕。 “我是什么人你心里知道,你族人还有生魂未转世,跟我说话小心点,再用一百鞭换你族人魂飞魄散我乐意得很。解公子贵人多忘事,我再说一遍倒也无妨。” “你杀我那日,我手里拎的是麻团和牛乳茶,你以前爱吃的。” 沈既明一听,今天这酒他和云想容喝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同学:好家伙,我他妈直接好家伙 第44章 这顿饭沈既明吃的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云想容没有与解公子和解的打算,甩了一巴掌以后转身便走,头也不曾回。冥王对云想容有意,自然是碍于她家云大人的面子才肯多看解公子一眼,云想容要走,她也就没有停留的必要。解公子在人间再怎么得劝得势,进了地府也只是受人管制的鬼魂而已。 鬼兵强行将解公子带离,以防意外,他们还动用了缚魂绳。缚魂绳是地府常见的法器,其功效因人而异,若魂魄意志顺从,它就只是一截普通的绳子,若魂魄不安分,反抗意识强烈,它可就称得上是严酷的刑具了。 解公子被五花大绑,不消片刻便伤痕累累,甚至不亚于云想容身上的鞭伤。沈既明向来看不得人遭罪,可云想容颈上割痕至今未愈,他更拉不下脸替解公子说话。 真好啊,沈既明别过脸去,生前冤家死后还能在地府相见,前世打得不够过瘾,还能赶在投胎以前问个明白。他怎就摊不上这种好事,李龙城将全天下的人从沈氏皇朝的魔爪里解脱出来,这么大的功绩还混不到一个小仙当当? 羲翎不重口欲,餐桌上布满精致菜肴只吃了几口就停了筷。他见沈既明略有失神,担忧其心病发作,轻声唤道:“菜不合口味?” 沈既明正自言自语:“难道他真的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去了,要命,我还有话想和他说。”对羲翎的靠近毫无防备,猛然侧过脸,正对上寂夜神君那张秀色可餐的盛世美颜。二人不过几寸远的距离,一时间,沈既明脑海里天人交战,又不争气地想起他和羲翎之间那个可笑的吻来。 他学会认字后不学好,正经书一页未翻,饱读各色话本,连断袖情都有涉猎,已然理解了接吻的真正含义,自然也意识到当日他的行为究竟有多冒失,羲翎没给他从九重天上一脚踢下去简直可谓是菩萨心肠了。 沈既明从羲翎的眼睛盯到挺直的鼻梁,再盯到形状好看的薄唇,终于,他低下罪恶的头颅,默默地往嘴里多扒几口饭。 “不合胃口不要勉强,回去我找人做你爱吃的。” “唔……没有,没有,挺好吃的。哈哈。” 云想容微笑道:“寂夜神君还有心思关照寒彻神君,明明自己也没吃几口。地府的菜色确实比不得寒彻神君亲手做的梅花饼。” 羲翎抬起眸子,冷然注视云想容。沈既明心里有鬼,反应要大得多,他放下碗筷,惊异道:“云先生对天界还真是了如指掌。” “在下不似神君清闲,在九重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下凡人出身,要在地府站稳脚跟可不能靠吃茶做饼,少不得日夜操劳。” 沈既明想起先前挑拨他与羲翎的那个鬼兵,心中警觉:“云大人不仅操劳地府,还操劳天界,着实辛苦。” 云想容好似没听出弦外之音一般,巧妙地避开话题,自辱道:“天界受万物敬仰,我等冥界亦心生向望罢了。近日梅花饼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传到地府也是应当,只恨我们没有口福,否则还真想尝尝神君的手艺。” “没那么稀奇,想容君要是喜欢,我做一份便是。” “可不敢当,在下不敢触寂夜神君的霉头。” 云想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暧昧不清,活像羲翎与沈既明之间有什么似的。沈既明猜出云想容这个人精一定是看出他对羲翎心怀不轨,才故意给他难堪。他生怕羲翎起疑心,要他解释云想容那些话里的意思,要知道身殒可谓是羲翎的老本行了,甭管是谁对上羲翎,只要被那双冷目一盯,一准乖乖地交待实情。 试想沈既明蔫头巴脑地跟寂夜神君交代:“神君我对你想入非非,我想啵你嘴。”他还是拿根绳子吊死在羲翎家门口来得痛快。 于是乎,为了避免自己陷入尴尬境地,沈既明决定先发制人:“云大人未免将神君的胸怀想得过于狭隘,我知云大人防人甚深,连轻易自报家门都不肯,倒也没有以己度人的必要。” “笑话,”云想容嗓音冷冷:“若是沈家人愿意给我跪着磕两个响头,我姑且愿意抬起眼皮看看来者是什么货色。先前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才和颜几分,却不知原来姓沈的都是一个德性,是我走眼看错了人。竟敢在我面前提自报家门四个字。” 沈既明被劈头盖脸地讥讽一通,云想容的话语刻薄尖锐,难见尊重。他鲜少与人有口舌之争,哪怕吵过最多的李龙城也不曾这般同他说过话。沈既明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回应时,是羲翎开了口。 “地府与天界虽是各司其职,然尊卑有序,既然冥王甘愿俯首称臣,想容君还是放尊重些得好。天界唯有两位三天神君而已。” 坐在一旁的冥王干咳一声,面色悻悻。 云想容没想过羲翎会如此直白地为沈既明撑腰,他眯起一双眼眸,指尖微微发白。 半晌,方才缓道:“果然世事难料,既然二位神君好得穿一条裤子,在下也不得不赔礼了。” 四人不欢而散。沈既明虽羲翎回了卧房,正赶上地府又进了一批新来的亡魂,冥王也带着云想容离开了。 冥王做事周全,本为二人各自准备的上等雅间,生怕怠慢了两位神仙。沈既明记挂着羲翎修为受损,生怕徒增意外,主动请缨在羲翎房前把守。羲翎不说话,只拉起他的袖子一起踏进房门。沈既明紧张得大气不敢喘,心中直呼这可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啊。 把门闩好,二人相对而坐。羲翎瞧着沈既明心事重重,率先开口:“冷么。” 沈既明受宠若惊:“不冷,不冷。” 羲翎抬手施了隔音结界,二人将在地府的所见所闻交换一番。羲翎道,狼男一案牵扯众多,按照地府的规矩,一个人的生前业障皆有因果,若这因果尚不得解而强行定罪,引得亡灵暴走黑化,则得不偿失,只会徒增冤孽。狼男案中,最无辜者是名为冬灵的那名女子,她生而女身,却因当地权贵一己私欲被喂下养魂丹,身心受辱,最终死去。男子目睹一切,故心生杀意。 据冥王所言,男子对罪行供认不讳,却始终不肯明说何人帮他取得地狼内丹。此外,那些曾欺侮过冬灵的早已转世,男子对他们怨恨极深,按着因果,他们也该为冬灵之死赎罪的。男子甘愿魂飞魄散,在行刑前想见那家权贵转世后生不如死的情形,方可安心。 “地府中人不得踏出冥界一步,冥王才请我帮她这个忙。” 羲翎从怀里掏出一盏魂灯,里头装着的正是那男子的魂。 “他杀孽太重,若非如此,他尚可保得魂魄完整,再世为人。” 沈既明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想容君生前手染鲜血无数仍能保住完魂,是他所杀之人皆是戴罪之身的缘故?” “他不同。” “有何不同?” 羲翎道:“具体我未深究,只知他生前命不由己,许多杀孽非他之心意。云想容身亡后来到地府,冥王究其因果,林林总总,真正摊到他身上的不足以判罚碎魂之刑。只是云想容自己不愿投胎,宁愿忍受酷刑也要保留记忆永存地府。” 言尽于此,沈既明就听得懂了。 云想容所处的时代正好与他相隔数百年,他是昊朝的亡国之君,云想容则是昊朝的开国功臣。沈家这江山打得不易,当时中原四分五裂,沈家祖宗四处征战,建立政权,期间辛苦不言而喻。昊朝的建立也离不开种种有能之士,云想容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位,什么虐俘屠城,多半是给沈家人背了黑锅。 纵使沈既明还记得自己姓沈,他也不得不承认,天下落在沈家人手里很难说不是一场劫难,百姓不聊生,连打天下的功臣亦不得善终,云想容身死,沈家人竟命史官将此人完全抹去,以至于他从未听说此人的名号。棺板一合,黄土半掩,曾经犯下的杀孽如同不存在般地隐去了。 沈既明大逆不道地心想,他当年的抉择或许并非不堪至此。 “人间对想容君当真毫无记载?” 羲翎先前为查沈既明飞升前的身份,查阅过有关昊朝的史籍,沈既明如此问,他稍作回想,道:“未曾注意,大约是没有的。” “啧……”沈既明叹道,先前对云想容的一丝不忿也烟消云散了。 “你若想查他身份,地府的名册或许用得上。沈家不愿记他性命,冥王对他中意得紧,登记时必不会草草了事。” 沈既明点点头:“言之有理。” 地府阴气浓重,羲翎本就是冷寒的体质,他与沈既明相谈甚久,一时面露倦色。沈既明急忙扶他上床歇息。 寂夜神君一身修为流失的速度已经影响到他的体质,刚沾床沿,羲翎就沉沉地睡过去。沈既明为羲翎盖好被子,又盯了羲翎惊为天人的侧颜片半晌,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色胚还是不要在这里打扰美人安眠。 沈既明打算蹑手蹑脚地溜出去,却莫名地被羲翎反握住了手腕。 心下一惊,又听得羲翎低声道:“悠悠……别经年,……来入梦。”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倏地,沈既明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寂夜神君的李龙城系统已加载1% 第45章 以寂夜神君的性子,是绝无可能说出这说出这般缠绵悱恻的话,即使是梦话也不能。沈既明试图把手腕抽出来,羲翎一反常态,固不松手,始终不如他愿。沈既明无法,只好默然静伫床边,漫无边际地等。 沈既明受心病影响,情绪与行为偶有出格的时候,然自从上回在明月阁大闹一场,羲翎日夜与他寸步不离,病症竟逐渐减轻,譬如他再也没见过绿萼的出现。思绪清明后,脑子转得也比以往灵活些,沈既明独自琢磨一会儿,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羲翎缘何问出这样的话? 寂夜神君独身已有万年之久,从未听闻与他人有过风流情债,于众神而言,寂夜神君是可靠的,高高在上,足以凌驾万物的存在。即使这人生得再俊再美,也叫人难以亲近,所谓高处不胜寒,万丈之上的九重天只寂夜神君一人就足够了。从前沈既明胡思乱想时,常想着羲翎是尝过无人可触之孤寂的人,他实在想猜不出这样天塌下来都能用一只手撑起来的逆天神仙究竟会经历怎样的劫数。他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伤得了羲翎。 现在看来,是他浅薄了。 谁说生来神体便无情? 羲翎渡得恐怕是一世情劫罢。 羲翎不通情爱,下凡时退去为神的护甲,唯有鲜血活肉的躯体与一颗怀揣七情六欲的心脏。羲翎下凡时正是昊朝覆灭之际,境内境外狼烟四起,此等乱世,何处寻佳偶。 沈既明对诗词无甚研究,虽也背了不少,诗人作诗时的情怀意志也能讲个大概,可这都是应付考学的太傅们用的,他自己从未仔细品过。 偏偏是这一句。 为何是这一句。 这是李龙城问过他的,彼时,他二人还未生嫌隙,李龙城的身高刚刚长到他胸口。他还是先皇座下驻守边疆的小十九,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发生。 大漠冬日格外地冷,又是一年除夕夜,门外北风大作,呼啸连连。沈既明闲来无事,端坐抚琴打发时光。他未着冰冷的战甲,素日里高束的长发亦松垮地散着,眼覆轻绸,与令敌将闻风丧胆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听出李龙城的脚步声,侧头问他,怎么还不睡。 少年李龙城喃喃答道,要守岁。 沈既明想起他亲族之事,心底一疼,放下琴,反而叫少年躺在他膝头。李龙城从他衣襟中闻出马奶酒的味道,心知境外又有异族百姓偷偷给沈既明送吃的来了。沈既明虽御外敌,从不为难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偶尔还会送几只走丢的牛羊回去。当地居民面上不敢显露,心里对这位昊朝的小皇子敬爱有加,逢年过节总要献上些农家小食来。 沈既明尚记得,他那夜与李龙城畅谈许久。 “伽倻琴是我母妃教我的,我母妃年幼时,府上有乐师来自伽倻,她教给我母妃,我母妃又传给我。我又教了你。原以为你会不喜,没想到学得还不错,常有人与我说,你的琴技已与我不相上下了。”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只是……” “伽倻琴仿筝而制,又有不同,中原人听其曲调,初时觉得新鲜,听得多了还是筝音悦耳。你不喜伽倻琴,可以改学筝。” 伏在沈既明膝上的小脑袋晃了晃:“臣非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奏得更好,远胜于臣。” 二人一言一语地闲聊许久。 “殿下,臣方才读诗,读到长恨歌,有一句百思不得解。” “说来听听。”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此为何意?” 沈既明一时答不上来,好在李龙城无意刨根问底。只是他闲暇时总会想起这一句来,暗暗琢磨着,若真有人痴情至此,为何令他心神萦绕那人连梦中相会都不肯。 如今,寂夜神君问出同样的话。 羲翎历劫时的记忆全失,却依旧执念于此,世间竟有凡人令寂夜神君饱尝相思苦。 羲翎言,只要渡过情劫,他散失的修为与记忆便可复原如初。这是否意味着羲翎终会再见到那个人?或是魂魄,或是转世,正巧冥王委托羲翎去人间寻人,这又是不是二人再续前缘的契机? 好么,他这份懵懂的断袖情还不等冒头就被扼杀了。 想什么呢,沈既明甩去不该有的念头,就算羲翎没有这遭情节,人家也不会是个断袖啊。 就算是个断袖,凭甚看上他? 似有若无的记忆一不留神就自指尖飘散而去,羲翎手上一松,沈既明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一道红痕。沈既明回神,看着腕间的指印,失落于胸腔中翻涌,他唯恐被羲翎瞧见失态的模样,即使已经失态太多次,他心慌意乱地走出房间,反手将门闩紧。 罢了罢了,他拍拍脸颊使自己清醒,现在没空给他伤感这些荒唐事。他想起地府种种疑点,对云想容的事十分介怀,终于决定一查究竟。他在羲翎房门前贴下符咒,确保有外人侵入时自己足够感知到。他按照心里偷偷记下的路线,一路摸到地府的存档间,趁人不备一头钻了进去。 他手捧烛台,仔细看过一层层的书架,上头存有从古至今所有的生灵的生平记载。好不容易翻到昊朝,沈既明果断地抽出其间两本,一本为人间史官所记,另一本为地府所记。 果不其然,人间史籍对云想容只字不提,胜仗的功勋统统记在了开国皇帝昊高祖的头上,沈既明心思一沉,眯着眼睛向下翻阅。这史官不像是史官,编故事编得当真不错,他简直要怀疑自己为人时的所听所闻究竟有无真相可言。 昊朝前后数百年,在史官笔下不过是一个不薄不厚的书册子。存档间内类似典册数不胜数,恍然间,沈既明徒增可悲,他在世二十八年,一生跌宕起伏,曾驻守边疆抵御外敌,也曾不战而降将江山拱手让出,最后那段时日,他以为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生者痛苦无涯,唯有一死才得解脱。 而他曾视为最惨痛的回忆,在这些书册中又那般渺小,不值一提。 “昊武帝,沈宏园。” 先帝的名字蹦入眼帘,沈既明心头一震,手中的烛台几乎点燃书页。他紧张地吞咽口水,迟迟不敢往下翻去。 又像是被引诱着似的,沈既明的手指不听使唤,终于还是翻了过去。 “武帝沈宏园,大昊亡国之君,在位三十九年。” 沈既明猛地抓紧泛黄的书纸,两道剑眉紧蹙,难以置信地看过行行字字,一度怀疑自己看错。 亡国之君是先帝?开什么玩笑? 先帝早就死在李龙城破城后的三月了,他的父兄们被铁链拴着,一个挨着一个地推上断头台,骨肉割离的声响久久不绝,侩子手都不知换了几个。李龙城本是打算瞒着他的,而这么热闹的大事不可能毫无风声,沈既明不顾一切挣扎着去了,台上沈氏余孽接连丧命,台下百姓拍手叫绝。沈既明听出兄长们因恐惧而崩溃的尖叫嘶吼,当即昏死过去,一连躺了半月也醒不过来。 待他清醒时,沈家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先帝早就死在那断头台上,而后来李龙城在他距皇位只一步之遥时改变心意,一把拉住未来皇后的大红宽袖,掀了盖头,反将沈既明按在了皇位上,自己单膝下跪道臣李龙城恭贺新帝登基。沈既明就是再疯,这一段是万万不会记错的,亡国之君的名号怎么就落在先帝的头上了?那他是谁?史官总不会把他这个姓沈的安到李龙城创立的政权上去。 他拿过下一本,找到李龙城的名字,果然,没有他。 他竟不被人间的史官所记载? 重新翻阅先帝的生平,先帝子女众多,他一一翻过,从皇一子开始,直到最后。 “皇十九子,无名,早殇。” 最后一节烛芯燃尽,火光徒然熄灭。沈既明手里的东西劈里啪啦地掉了一地,他蹲下去捡,重新捧在怀里。 李龙城虽然扶持他上位,而实权自然不在他这个又瞎又哑的废物皇帝手里。他只负责当个坐在皇位上的傀儡,大事小情还是李龙城做决定。史官将他从历史中完全抹去,这是遵从了谁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 想必在李龙城看来,他这个十九殿下早早就死在他心里了。 监天寺主簿的话在耳畔阵阵回想,一字一句敲着他的心脏。 “殿下是不是以为是李龙城大逆不道,对不起殿下的救命之恩?那殿下知不知道,当日六殿下邀请您虐杀囚犯为乐,那些囚犯是谁家的人?” “让我告诉您,那家人姓李。” “李将军当时真可怜呀,拼上一条性命想要救人。有人告诉他,去求十九殿下,或许有一线的希望。殿下猜猜李将军到场时看见的,是什么?” “殿下眼盲心准,箭法一绝,一发正中李将军兄长的眉心。” 第46章 沈既明面无表情地将被他弄乱的存档间重新收拾好,神色木然,不似活人,反倒是像地府里喝了汤的亡魂。临走前他留了个心眼,悄悄地将地府的名册藏在袖子里,准备偷偷带回去给羲翎看。至于他自己,一来灯油已尽,他就是想看也无能为力,二来他也属实没这个闲情雅致去查别人的生前典故。他在人间不多不少地活了二十八年,到头来只剩皇十九子四个字,沈既明苦笑,也不知走这一遭是值是不值。 刚闩了门,背后传来声音:“你果然在这。” 沈既明背脊一凉,猛地回头,正对上云想容的眼。 云想容持灯站在不远处,神色如初遇时一般淡然,凌人盛气全然不见。饶是如此,沈既明心里仍是发虚,忍不住把册子往身后藏了藏。云想容眉尖一挑,轻笑道:“别藏了,我知道你拿了什么。” 沈既明:“……”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想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也不知云想容卖得是什么关子,只是沈既明做贼刚被抓了现行,虽然偷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终究是落了把柄,少不得被人牵着鼻子走。云想容显然是来通知他一声,而非征求意见,他先走了几步,见沈既明略有犹豫,转而催促道:“走啊。” 说起宽广,地府不逊于九重天。沈既明本欲偷偷记下路线,以防不测,奈何云想容脚程不慢,拐了三道大弯后,沈既明彻底迷失了方向。 云想容看出他心里琢磨着什么,道:“把心放回肚子里,你我皆是男子,只论拳脚功夫你远胜于我,我能拿你怎么样。况且,我真要对你下手,还能叫你瞧得出来是我做的,那我这些年可真是白活了。” “再者说来,小十九,你无权无势的,又算是我半个后辈,你若早生几年我或许还能当你几年的太傅,我平白无故的害你图什么。” 自沈既明的母妃离世,父兄接连被斩,再没人叫过他小十九了。时隔多年,冷不丁听见这个称呼,他心里称不上是什么滋味。沈既明瞥过目光,落在云相同眼角不明显的细纹上,以云想容的年纪,无论是生前死后,都是沈既明的长辈,大概是他年长些皇兄相似的岁数。 冥河水冷,彼岸花红,耳畔尽是水流的湍急声。沈既明跟着云想容踏过横跨河岸的圆木独桥,河面上的萤火虫追逐着云想容手中的灯火,映得脚下波光粼粼。 “想容君,你方才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是指我们皆不被人世所记载么。”思前想后,沈既明终于开口问道。 云想容并未直言:“我说的是什么,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桥的尽头有一扇映着红光的铜门,门环上嵌之龙首,以铁链紧紧相缚。门内隐隐传出咆哮嘶吼声,沈既明走上案,脚下的腐土都似是颤抖着的,足以见得里头的关着的人何等撕心裂肺。 “这是——” “无间地狱。” 红光染上云想容的双瞳。 门前有鬼兵压制着一个年轻的鬼魂,沈既明认出那是解公子。解公子挣扎不得,见了云想容,反抗之意更甚。鬼兵毫不客气,伸手将缚魂绳抽得更紧。 “云大人,人已经捆好了,是杀是刮劝凭您吩咐,说实在的,我们忍他很久了。他以为他是谁,敢在我们的地界上撒野——” 云想容抬手,鬼兵们就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云想容!” “省省吧解昭,看你这样子,我到底是白白教了你几十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你来投,你知道我为何让他们带你来这里么?” 解昭双目通红,咬牙切齿:“你把我放开。” “你还以为你是可以在我面前撒泼耍赖的身份吗?你再跟我呲牙,你身后那个无间地狱我一声令下你就得进去,我说到做到。” 解昭怒极反笑:“装什么宽宏大量,你今日押我来,不就是要投入无间地狱的么。” 云想容不开口,只作默认。 “我割你喉咙,你打我进无间地狱,你我各凭本事,我心服口服。” “你心服口服?在地府赖死赖活不去投胎,整日叫魂似的号丧,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死了,你这叫心服口服?” “是你先不见我的。” “好笑,我为何要见你?我这身骨头是有多贱得慌,非要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呛,沈既明就是想劝也插不上话,显然,比起解昭抑不住的恼怒,云想容虽平静,可吐出的字眼杀人不见血,要冰冷刻薄得多。谁人心间尚有余温微泯,又是谁早已将过往抛诸脑后,旁观者一目了然。 沈既明听得心脏突突直跳,心道解昭公子许是寿终正寝,他在人间活了一辈子,又在地府里耗了这么些年,怎一点沉稳都没学会,还跟割毛头小子似的,他是真不怕云想容给他塞进无间地狱和洛小仙君作伴去啊。 设身处地地想想,云想容说他们两个同病相怜,他在地府掌事这么多年,对沈家人的事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自己和李龙城之间的孽缘因果。若今日在这儿的是李龙城,沈既明定然下不去手真的给他关进去,大约云想容亦只是嘴上刻薄,并非存心要折磨解昭罢。否则凭借他的势力,早就该动手了。 云想容终于懒得和解昭废话,他给鬼兵使了个眼色,鬼兵得令,恭敬地端上一碗冒着奇诡热气的汤药来。云想容接过,毫不客气地捏起解昭的脸,不顾解昭的挣扎,一股气灌了下去。 解小公子瞪大眼睛,呛个半死,他别过脸,想把汤呕出来,可他的魂魄已渐渐透明,面容也不再清楚。他徒劳地想说些什么,然看着云想容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陌生。他不知他是谁,不知自己是谁,不知此处是何地,此时是几时。 沈既明马上反应过来这汤药是什么,不由得大惊,二人没头没脑地拌嘴拌了半晌,什么心结都未解开,云想容就如此痛快地给人灌了一碗孟婆汤下去,难道他想抹去些解昭的记忆,再关进无间地狱里,叫人麻木茫然地忍受炼狱之苦。 这未免…… 于是不禁道:“想容君——” 云想容脚下一转,提着解昭的衣领走到冥河旁,怀中抽出一把短刀在缚魂绳上轻轻一划,绳索应声既断,解昭已然什么都不记得,可他这会是真正的自由了,云想容面不改色地推向他的胸膛,只听扑通一声,解昭的魂魄落入冥河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云想容的衣摆。 沈既明松一口气,魂魄落入冥河即可转世,云想容也不想手上再沾人魂。 “想容君到底还是念着往日情谊,解公子屡屡出言不逊,终是保得全魂。” 云想容拾起地上的缚魂绳,语气淡淡:“我从未想过叫他死生不得离,他再不投胎,魂魄阴气过重,再耗下去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押他来无间地狱,他一定以为是我要报复,他才肯来,否则我说要送他投胎,他一定又不安生,又闹又叫的,何苦白白浪费那个精神。” 沈既明有些遗憾:“你们之间,还有许多事未说得开。就这样匆匆地送他转世投胎,他到头来也不知你用心良苦。” “罢,罢,我对他有什么良苦用心,不想再给自己惹一身腥罢了。我那一生的悲苦又不是因他而得,说起来还是得好好感谢你们沈家人,这冤有头债有主的,我跟一个小孩较什么真。” 云想容将垂顺乌发别至耳后,将缚魂绳交与沈既明:“我真是活该一生操闲心,连死了都不安生,看你这窝囊样子比看解昭都烦。多大点事,就给你折磨得疯不疯傻不傻,沈家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难怪守不住江山。” 沈既明忐忑接过,掌心触及的一瞬,缚魂绳上沾染着的,解昭前世的记忆如海潮般涌来,仅仅是一段缚魂绳便有如此强劲的魄力,足以见得此段回忆于解昭而言是何等刻骨铭i性能。沈既明闭紧双眼,思绪霎时被带回从前的时光里。他一时失神,从地府偷来的书册自袖中掉出。云想容见状,顺手拾了回去。 书册掉落的那一页,记载的正是沈既明的生父沈宏园。 世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云想容算计一世,独独此件是无心之举,并无他意。沈既明被卷入解昭未散去的记忆中,云想容既愿意展示给他瞧,这书册自然也变得无用。总归沈既明也是要还回去的,云想容顺手将其拿回无可厚非。 预售,沈既明所不知道的是,这名册里记载了许多在尘世走过一遭的凡人的名字,譬如云想容,譬如解昭,譬如沈氏族人,唯有魂魄飞升成神的沈既明除外。 而李氏江山的皇位已传了几代,册上亦没有记载开国新皇李龙城的名字。 第47章 沈既明承受了解昭生前的记忆,他得知,望国的国姓是解,数百年前本是个无名小国,以耕田为生,算不得富足,胜在安稳。解昭出身皇室,是个正经的皇子,可惜他这皇子没做得几年,刚三岁就被灭了国。 解昭天生聪颖,记事记得极早。沈家人踏平解家的王宫那一日,所有细节他都清晰地刻在脑子里。 到处都是弥散的献血,从台阶淌下地面,领头的将军剑指苍穹,高声道:“王有令,不留活口,杀——!” 强硬夺取他国的政权,大多统治者都会赶尽杀绝,以绝后患。解昭被母妃藏在稻草堆中,他自缝隙里看见母妃被士兵拉出去,一柄长剑刺穿了胸口。 倒在血泊中的熟悉面容令解昭尖叫,士兵当即将他从草堆里翻出来,刚要砍下他的头颅,一道温润的嗓音喝止道:“住手。” 沈既明认出是云想容,那时的云想容尚年轻,穿着打扮也不如现在华贵。他上前拉过解昭,低声道:“此子尚是稚童。” 将领生硬地重复:“不留活口,这是王的命令。” 二人就此争论起来,具体的内容无法辩清,总之,这场争吵以云想容一句“王将我带在身边时,我也不过三岁”结束。而后,他不再理会四周的杀戮,拉起解昭便走。 这是解昭的记忆,沈既明所听所感皆是解昭的感受,他与李龙城不同,解昭带他活下来,沈既明只能感知到解昭滔天的恨意,而非感激。他懂事早,什么都分得清,他知道云想容是谁的人,并不会因为救命之恩认贼作父。此后几十年,解昭每每对上云想容,都盘算如何杀了他。 他从不掩饰对云想容的恨意,云想容清楚得很,随着年岁的增长,云想容的性子愈发冷漠,攻城的手段极其狠毒,人命在他眼中还不如草芥。他轻易地识破解昭种种不成熟的报复,心烦时还会叫手底下的人揍他一顿,叫他老实点。而这对于解昭来说无异于羞辱,他始终以为云想容当他是个羞辱取乐的玩意,于是心中恨意更甚。 这也怪不得解昭,当年屠城的命令确实与云想容有关,他与解昭之间确是解不开的血海深仇。而云想容救了解昭以后又从未表现过一丝温情,不过是饿了口给饭,渴了给口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情意。 “你这点本事还想杀我,说出去牙都给你笑掉了。”云想容把玩着手里用来削水果的小刀,眼睛一抬,玩味地看着被士兵压在地上满面怒气的解昭:“米好歹换一把锋利的,偷袭时也不该从正面走过来。” 他出手极快,悄无声息地绕到鸟架后,一眨眼就割了鹦鹉的喉咙。 “想实现你的春秋大梦,先练到这种程度再说。” 解昭死命挣扎:“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会一次一次地杀你,失败一百次,我也会再试一百零一次。” 而他得到的只有云想容的漠视,这位云大人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只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头就去忙自己的,丢下一句:“今天晚上不用给他吃饭了。” 士兵们习惯了,齐声道:“哦。” 若非沈既明注意到用膳时云想容会下意识地把麻团和牛乳茶放得离解昭近一些,他也搞不懂解昭为何后来对云想容执念至此。 云想容的死可比沈既明痛快多了,可谓是猝不及防,连解昭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解昭十多岁时,云想容看他看得松,甚至问他要不要出去游历一番。解昭阴沉着问,就不怕他跑了。云想容冷笑一声,你最好死在外面,省得浪费我粮油。 解昭走了五年,见了许多,也听了许多。这段记忆里,解昭处处打听云想容的事,他深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知何时,他这一生仿佛是为了杀死云想容而活,甚至与血仇无关,他只是单纯地憎恨着云想容这个人。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云想容也是恨着他的,他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 五年后,解昭归城。他自认做了准备,这一回,未必杀得了他,至少能在他身上划出一道伤口。 解昭手持匕首站在云想容的庭院前,云想容肩上披着裘衣,一面喝茶一面与人闲谈。 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解昭只能想到这样的字眼与云想容相配。 室内传出相谈声。 “大人,您对沈家人当真无恨?他们毕竟——”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云想容波澜不惊:“年幼时以我家人相逼,无论如何,那些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分明是沈家行骗,他们并未放过您的家人!” “我要如何,我无非是一条不掌兵权的疯狗,他们要我死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我死与不死,我家人都已经死了,而为我而死的人也活不过来。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锦衣玉食,这人间繁华,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白活一趟。我做了那些事,早就与沈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遗臭万年的名声是洗不去了,死后的事又何必去在意。莫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沈高祖以云想容的亲族作人质,逼得云想容满手血债。终究他的子孙沈既明亦为李龙城如此折磨,搭上了一条命和沈氏江山。杀人屠城非云想容本意,冥王有意放水,免去他的炼狱之苦。而沈家人入了地府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看来被酷刑折磨的沈家亡魂远不止沈既明的父兄,恐怕要多得多。 老宫女来给云想容添新茶,正撞上门口的解昭。解昭自小就招人喜欢,哪怕是在云想容身边,也真的吃到什么苦头。 老宫女喜笑颜开,掀开门帘喜声道:“大人,看看谁回来了。” 云想容头也未抬:“谁,解昭么。” 解昭面沉如水。 老宫女道:“可不是。” 云想容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架子上拎起一只做工精湛的红木食盒:“我出去见他。” 屋内人惊到:“莫非这些年云大人日日都备着这些……” 云想容每走一步,解昭心头就多颤一分,他与云想容五年未见,熟悉的愤恨感直冲头脑,他也不知自己竟会如此激动。待云想容迈出一只脚来,解昭再也克制不住,步伐飞快,身轻如燕,霎时出现在云想容身后,极利落地割断了云想容的喉咙。 这一刀割得甚深,云想容当场毙命,尸身摔在地上时,人首几乎分离。 不说亲身经历的解昭本人,就连沈既明都大吃一惊。云想容如此轻易地毙命,叫人没有一点准备。他手里的食盒被摔得散了架,骨碌碌地滚出几只新鲜的麻团,和冒着热气的牛乳茶。 解昭从未想过这一回会得手,他以为云想容会像从前一般挡住他的攻势。而他此番得手也并非真的出其不意,是云想容对他毫无防备。 解昭做成了他想做的,而这胜利收获得太轻松,以至于他毫无实感,盯着地上的尸首,手中匕首一个不留神掉在地上。 血漫过云想容提来的甜味小食。 沈既明清楚解昭的执念由何而来,他过了一辈子也想不通云想容当日为何不防他,他凭什么不防他,他以为他不会杀他?他有什么资格怀揣这样的想法。 记忆的最后,二人的亡魂在地府重逢,云想容宁愿忍受鞭刑也拒绝转世。他亦汲取了生前的教训,解昭第一次走向云想容,云想容回手一鞭缚魂绳,警告解昭不要靠近。 沈既明默默把绳子交还给云想容,他原以为云想容会将其作为唯一的珍藏收好,没想到云想容头也不回地将它扔进冥河水中,随着滚滚河流沉去了。 云想容不以为然:“现下你都知道了,感想如何?” 想容君是个矛盾的人,难怪叫人念念不忘,沈既明想着,谁也看不透此人究竟有心无心,他身上流得血是不是真的冷如寒冰。云想容救了解昭,也仅仅是救了而已,他最该提防解昭,又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死在此人手上。二人即使到了地府,他也不愿与解昭多言一句,然放过解昭一马,灌了孟婆汤推入冥河里的依然是云想容自己。解昭对他恨之入骨,这滔天的恨意一拳打在棉花上,云想容命丧他手,他竟也不计较。 怎么,难道还要夸一句宽宏大量给他? 沈既明不是云想容,李龙城也不是解昭。沈既明捋不清对与错,思来想去,唯余默然。 良久,方开口:“想容君,沈家对你不起。” “我从不信对不起这样的话,你也不必与我说,你虽姓沈,到底迫害我亲族的人不是你。我迁怒于你又有何用。”云想容不以为然道:“事情办完了,作为方才饭桌上冲突神君的赔罪,我请你喝顿酒罢,小十九,来不来。” 沈既明还未从早殇的茫然中走出来,又承受了解昭并不爽快的记忆,脑子昏昏沉沉,胀得发疼。同样被抹了姓名的云想容倒是胸襟豁达,还有心思去喝酒。 沈既明忍不住:“想容君对解公子毫无提防,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心中当真毫无波澜,平淡至此?” “或许有吧,”灯火映亮云想容的脸:“偶尔,就那么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昊朝从建立到灭亡期间都没做什么善事,沈既明对此无能为力,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李龙城也就是羲翎凡人时的身份,除了和沈既明的孽缘,作为一个君主是胜过沈家几万倍的。这也是沈既明死前让他光明正大称帝的原因。 第48章 云想容言出必行,他带着沈既明回了自己的房间,命鬼兵呈上酒坛。鬼兵们瑟瑟地双手奉上,生怕这宝贝坛子摔在自己手里惹得云大人不快。沈既明除了眼神不好,耳鼻口舌都敏锐得很,酒封还未拆,他已然闻得一股清冽的酒香。 沈既明飞升前是个能喝的,不说千杯不醉,也称得上难逢敌手。这人还不挑嘴,什么酒都爱喝,连中原人喝不惯的马奶酒都能品出味道来。当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后来他能苟活于世已是万幸,哪里有酒给他喝。人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在天上,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跟别的神仙讨酒喝。特别在明月阁出了那档子事,他连戒酒的心都有了。当然,这年头只是想想,真有美酒端到他面前,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一番。 于是他一时未忍住,吞了吞口水。 云想容随意地脱去外衣,挂在架子上。他见沈既明的视线不自主地往酒坛上瞟,勾嘴角道:“本就是请你喝的,不必拘谨。” 素白的手将酒坛往前一推:“神君请用。” 恭敬不如从命,沈既明坐在桌案旁,娴熟地掀了塞子。酒香扑鼻,勾得沈既明满腔酒瘾直冲脑门。他刚要给自己满上,脑中灵光一闪,倏忽想起在九重天被羲翎抓着上课的日子,除去必要的读写以外,羲翎还教了些别的。譬如用膳饮酒喝茶,应遵其礼循其道,才合规矩。神仙们的规矩和人间皇室差不了多少,沈既明从小没少听太傅在耳边唠叨这些冗长的规矩,可惜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后来他早早地请命出征,更是把这些礼节扔到后脑勺去了。一来天高皇帝远,他又握着兵权,谁也不敢管到他头上来,二来大漠何等艰苦,一顿能吃得二两肉都是奢侈,士兵与将士哪个不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根本没那个心思去端什么斯文儒雅。 关于沈既明豪放的吃相,敬他的人赞他不拘小节,厌他的人嫌他粗鲁不堪。先前沈既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觉得吃饭喝酒本就图个痛快,拘拘谨谨的倒不如不喝。而现在则不同,他是代表天界来的地府,还是借的羲翎的光,事关寂夜神君,这可由不得他自己胡来。 见沈既明的动作迟钝下来,云想容细眉轻挑:“又怎么。” 沈既明一本正经问道:“地府喝酒有没有规矩?” “规矩?” “譬如,不得用碗,需得拿专用的酒盏盛酒,斟酒时不得超过半杯,饮酒时以袖掩口……诸如此类。” 云想容冷笑一声,拿起瓷碗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你要喝便喝,不喝就滚出去。” 沈既明如获大赦。 他与云想容相怜而不同病,他学不来云大人半分的通透。云想容愿意将被史官掩盖的过去掀给他看,想来已忍他许久。只可惜,沈既明白瞎了人家一片好心,云想容拿得起放得下,救了人不后悔,被解昭割了喉也自认倒霉。他的一生不比沈既明顺当,心境却是南辕北辙。 云想容慢条斯理地晃着酒碗:“我可不是请你来喝闷酒的。” 地府的酒果然不同凡响,一碗下肚就上头。沈既明眯起眼睛,借着酒劲,低声道:“我知想容君的意思,只是我这人烂泥扶不上墙,实在没有想容君一般坚定的心志。我若有机缘与李龙城重逢……罢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默默饮酒。 “我们两个,都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尚且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偏是你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小十九,我问你,”云想容凑得近了些:“你当日救他所为何?他夺权篡位,以你的本事未必不能与之一战,他兵临城下,你遣散士兵,只一人迎战,几乎是将皇位拱手让出。又是为何?你取他兄长性命不假,然非你本意,你若不动手,死的就是你。这点浅显的道理你怎就是不明白。依我看,你这三天神君的神位就是该得的,我若是你,我觉得九天真神都配不上我。瞧瞧你在羲翎身边转悠的样子,怎么,同是神君,他就比你高贵了?” 同时,客房。 短眠后的寂夜神君缓缓睁眼,他下意识握住手掌,里头空无一物。 羲翎微怔,随机翻身下床,房间里果然没有沈既明的身影。没缘由地,心里烦乱不堪,竟平增几分气恼。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羲翎却觉得好似渡过几世轮回般漫长。他久年无梦,唯独这一回,他竟在梦里看清了一张与沈既明七八分相似的脸。 他一眼认出那不是沈既明,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一步一步地踏上前,颤抖着问他:“这是你走了以后,我第一次梦到你。”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梦,眼前人的面孔过于青涩,气质也与沈既明相差甚远,然他不管不顾,一厢情愿地固执地自言自语。 梦里的沈既明又惊又怕地盯着他。 “你与我当真无话可说到这种地步?” 没有比这更差劲的梦了。从通天塔初遇开始,沈既明就像是一只踩在雪地上的猫,不经意地在他沉寂万年的胸口处留下轻柔的印记。而他也为沈既明破例许多,他不想沈既明为心病所扰,若非理智尚存,他几欲把人绑在九重天上。于羲翎看来,天地间唯有这一处是最安全的。 而羲翎也习惯了沈既明脸上种种鲜活的神情。沈既明总是走在他身侧,由于身高不足,二人对视时,沈既明需得微微扬起下颌。他没有半分神仙的架子,不时还会把自己陷入窘迫的境地。羲翎还记得沈既明被凤尾扯掉浴袍的模样,张口谎称自己是绿萼,想来飞升以前许是一个活泼的人。 至少,曾经活泼过。 梦中的羲翎一厢情愿地把外人当作沈既明,自言自语。醒后,一贯跟在身边的人又不见踪影,难怪寂夜神君满腔的起床气无处泄。 门口贴了沈既明的符咒,这是羲翎教给他的法诀,防得住外人进来,却防不住羲翎出去。羲翎摘下符咒细细感知,很快,在距他不远的西南处有一股轻薄的灵力维系着符咒,那人自然是沈既明。 确认了沈既明的去向,羲翎微叹,心中暗自缓下一口气。 踏步而去。 愈是靠近,香醇的美酒气息愈是浓郁,羲翎一路走过,鬼兵不敢出手相拦。他们知道云大人是凡尘来的,有些脾性与地府合不来,尤其不喜被监视似的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于是自觉不去打扰,连里头两人借着酒劲胡闹也不管。 羲翎将手掌贴在木门上正欲推,屋里的沈既明突然幽幽开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想容君说起我的事头头是道,而自己也不过囿于前尘往事中罢了。” “我?笑话。” 是云想容的声音。 沈既明又为自己满上一碗:“我若是解昭,我知道你宁愿在地府里月月遭罪也不肯再世为人,我也是要来闹一闹的。想容君亦逃不了七情六欲的凡人,纵然你和解公子关系不算亲密,可你那些年到底不曾动过杀心。我先祖逼你作恶在先,后来4几年你确是自暴自弃,命丧于你的性命不知多少,你唯一对得起的就是解昭。这一生,换了旁人巴不得赶紧忘了,想容君说解公子执着,依我看,想容君未必如自己想的一般洒脱。” “少来我这儿玩围魏救赵这一套,你那点本事在我面前连小孩子变戏法都算不上。”云想容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想忘?当年我见他年幼,无端地想起三岁被俘的自己来,脑子一热救他出来,这是我做过最错的一件事,而我也为这个愚钝的决定付出了代价。我若随随便便地忘了,岂不是白白死了这一回,我偏不,我一定要记得,一个人但凡长点记性,都不会过得太差。你真以为你的处境强于我?” 沈既明被酒淹了脑子,一时未能听出话里深意,反而觉得好笑:“想容君还真是不自谦,敢问想容君,君非我,安知我之悲欢苦乐?” “你之乐?你个在史书上早殇的小十九能有什么乐?差点让李龙城盖着红盖头当作姑娘家给娶了也能有乐?下了战场上龙床,你可出息大发了。” 砰—— 二人的交谈被毫无征兆地打断,双双抬头看去。寂夜神君满目沉冷苍凉,一口银碎的牙齿紧紧咬着,极力忍耐着什么。沈既明所知的羲翎是连天塌了都面不改色的,鲜少见他这般失态,他下意识地放下酒碗扶住羲翎的手臂,关切地问他如何。而羲翎还未从云想容的话里走出来,他反抓住沈既明的手腕,低沉地道出三个字:“沈既明。” 只这一句,听得沈既明遍体生寒,这是他头一回在面对羲翎时产生逃避的情绪,这是一种源自心底的惧意。他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羲翎作为三天神君原有的压迫力,或是他自己的记忆作祟,他本是来扶羲翎的,反而是自己先软了腿脚。 一时,沈既明目光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羲翎:(要素察觉)这个李龙城还有多少惊喜是本神不知道的?他再说一遍他要对沈既明干什么? 第49章 “古人欲语泪先流,神君未酒人已醉,依我看,小十九清醒得很,倒是寂夜神君像是喝多了似的,大庭广众的,这是在作什么。”云想容手持酒碗,似笑非笑地看向羲翎:“神君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们两个可怜人畅饮一番,在天上可没有这么放松的时候,是吧,十九殿下。” 不等沈既明开口,羲翎猛然将沈既明的手腕握得死紧,逼迫沈既明与他对视。沈既明不明所以,醉意被吓醒了大半,他试图像云想容投去求助的目光,而羲翎根本不给他眼神飘散的机会。 眼瞅着寂夜神君那张俊脸越靠越近,沈既明吞了吞口水,心道,再美的美人疯起来也叫人遭不住,是不是他不该来和云想容喝酒,想来也是,好歹也是个三天神君,偷偷摸摸地跟地府里炙手可热的红人喝酒算怎么回事。想通此节,沈既明即刻示弱道:“神君我……” “小十九。”羲翎打断道。 “哈?” “沈氏掌权者大多儿女缘薄,皇子公主众多者唯昊武帝沈宏园一人,人间史书上所记昊武帝皇十九子幼年早殇。云想容为何叫你小十九?” 沈既明苦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 “是李龙城。” 沈既明的脑子嗡地一声,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愈发不想让羲翎知道他生前与李龙城那档子事。尤其是稀里糊涂地对寂夜神君产生断袖之情以后,他更加不敢把自己鲜血淋漓的过去剖开给羲翎看见。虽然他作为一个白捡的神仙,早就没有面子可言,然他仍想尽其所能给羲翎留下还不错的印象,而非一个对父兄不忠不孝对百姓不仁不义的恶者。羲翎贸然在他面前提起李龙城,沈既明一阵难堪,只含糊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说得准呢。” 或许是沈既明的难堪过于明显,或许是云想容善心大发帮人解围,羲翎最终还是放开了沈既明的腕,淡淡地垂下双眸。云想容笑道,这才对嘛,总提那些个过世之人何苦来哉,来来来,给我们寂夜神君也满上。 羲翎无心留恋美酒,梦中的惊惧感挥之不去,他已经许多年未有这般头痛的时候了。他想他该好好整理一番与沈既明的关系,不管他承认与否,他的种种反常皆指向一个可能。如若从前看不清楚,眼下也该察觉了。 寂夜神君是搅气氛的一把好手,无论是正经的洗尘宴还是私下小酌,但凡请了他到场,能硬生生地办成死气沉沉的白事。云想容直呼后悔,他在地府待得久了,难得来个沈既明这等有活人气儿的陪他聊天说话,谁知道羲翎无聊至此。沈既明又是个没出息的,被羲翎吃得死死,羲翎闷头喝闷酒,他也跟着如丧考妣。 这酒是喝不下去了,云想容道:“罢,罢,寂夜神君心系天下,无心享乐,又何必勉强自己。在下自认没这么大面子请得动寂夜神君,神君醉翁之意不在酒,赶紧把请回去好生安置,别疯了病了的又找上我来。” 他既这么说了,羲翎也不客气,拔腿便走,带着沈既明一起。 望着二人背影,云想容突然道:“小十九。” 齐齐回头。 云想容淡笑:“也无甚大事,只是你我交情一场,有的话若不说,我忍着倒怪难受的。”他清清嗓:“听说你得了把神弓叫不见欢离,有功夫拿出来练练罢。” 沈既明面色一白,被羲翎拽到身后。 无视羲翎警告的目光,云想容自顾自道:“不见欢离,不见欢离,这是个好名字啊,你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东西。小十九,你以为的善心未必是真的善心,一样的道理,你以为的恨,也未必是纯粹的恨。我言尽于此,能不能听得懂,全看你自己了。” 正如云想容所料,沈既明根本没听懂。 回程的一路,沈既明都琢磨着云想容是什么意思。善非善,恶非恶?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倒像是有些不能明说的话,只得以隐晦的方式告知。地府莫不是果真要趁着羲翎修为折损有所动作?可天地二界之间的权谋争斗无谓对错,不过是神仙也难免对权力的渴望罢了,他从未以天界或地府为善,何来善心非善的说法? 那恨又是怎么回事?恨,又非纯粹的恨,这是什么道理。他只在凤尾的话本子里见过爱恨交织这样的说法,自己从未体验过,他也不见身边有谁陷入此般苦境,实在难懂。 羲翎看出他心中所想,直言道:“你在想云想容的话。” 沈既明老实承认:“嗯,他这人怪得很,得了空总要说我蠢钝痴傻,他既知道我脑子不好,又要说这种晦涩难懂的话,我看他也没比好到哪里去。” 羲翎沉声:“你觉得晦涩难懂?” 他这样反问,沈既明被问住了:“神君这样说,是听懂想容君的意思了?” “你与那个名为李龙城的凡人之间不如你想的那样剑拔弩张。” 沈既明不知怎么接这个话茬:“我和他之间……有太多事,剪不断理还乱,不好一概而论。” “或许吧,可他对你的感情不见得多复杂。” “此话怎讲。” “李龙城对你有爱慕之情。” “……” 沈既明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身来复杂地注视羲翎终于决定抹身转回去,伸手摸了摸羲翎的温凉的额头。 “没烧啊。” 羲翎摘下他的手:“我从不与人开晚笑。你若不信——” “李龙城肉体凡胎,早就化作黄土一抹灰了,我就是想问也问不着他。神君性子向来沉稳,怎忽地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可能在神君眼里凡人与蝼蚁无甚两样……李龙城好歹是一国之主,开国的皇帝,他实在不可能对我产生什么爱慕之情……太离谱了。” “你是真不知是假不知。” 沈既明被问得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这有什么真假,和他一起生活十来年,他还不到我腰的时候就跟着我了。他若是断袖,难道我会一点也不知。况且……况且……”他的心口闷得发堵:“我……他曾亲眼所见我害他亲族,他一家人几乎都……他恨我都来不及。” 某些避而不谈的记忆,终有要面对的一日。就像他和李龙城的那一段孽债,就像他曾经的所作所为,羲翎终有一日要知道。纸包不住火,由不得沈既明请不情愿。 话匣子自这一句打开,沈既明自暴自弃起来,既然瞒不住,索性一股脑地告诉羲翎。羲翎定会嫌弃他的为人品性,而后二人渐渐疏远,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羲翎不可能是个断袖,就算是断袖,也没有理由和他搞断袖。又不能袒露心意,又要朝夕相处,此等酷刑和凌迟也差不多。 “世人管沈家人叫沈狗不是没有理由的,沈家人就是这样,残忍,冷血,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容君三岁被俘,他们以想容君家人的性命相要挟,逼他为沈家做事。高祖借想容君的手屠戮不知多少平民百姓,等想容君长大了,才知道他的亲族早就被沈家杀了干净。高祖说,他与沈家人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成名垂千古,事败遗臭万年,他早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大昊建国建得不光不彩,好在高祖在战场上阴险毒辣,还算是治国有方。余下的一个不如一个,轮到我父皇,一生别无建树,唯床榻上生龙活虎。先皇非但治国打仗一窍不通,连琴棋书画都拿不出手,皇子公主共十九位,我排十九,自我以后先皇再无所出。或许这也是他厌倦我母妃的原因之一。” “……” 卸下包袱,沈既明反而泰然起来,他讲得不紧不慢,自监天寺秘密上谏开始,直到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七扭八歪的传位诏书交给李龙城手中结束。说完,沈既明轻笑一声:“如此,神君可还会觉得李龙城会对我心生爱慕。” 他面容有些许惨淡。 “他怎会不恨我。” 回头一看,羲翎不知何时停在他身后老远,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沈既明心中一空,想道果然如此,虽他也未报有什么希望,而羲翎这样品性高洁的人定然不会…… “按照你的说法,李龙城却是心系于你。” “……” “?” “若他果真恨你入骨,为何不将你一起杀了。” “毕竟我于他有恩,他不想落得恩将仇报的话柄。” “他若无意于你怎会与你相吻。” “他被我气昏了头,或许是想让我窒息而死也说不准。” “那他为何要立你为后。” “……后来我被灌了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生不如死,几欲咬舌。李龙城身边有一宫奴,侍奉他多年,特来见我,还帮我梳了头发。” “他言,众臣想我死,是李龙城坚持要保我一命,逼不得已,故出此下策。这事本不打算叫我知道,想着我本来也看不见,待他登基的时,只需给我披一身婚服走个过场。谁知道让我听见了,反而不得不假戏真做。” “你信他这话。” “为何不信。” “道貌岸然。” “何以见得?” “他手握兵权,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一身侍二主的前朝老臣之言哪里有什么分量可言。他若一心保你不死,何必如此麻烦。”羲翎冷声道:“他只是想和你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龙城心理学,讲师:羲翎 第50章 沈既明难得见羲翎无理取闹,气都气得笑了,难怪仙娥们拿他编话本子,敢情寂夜神君自己也是个颇有想法的,他估摸着羲翎是寂寞久了,也背着人偷偷看那些不正经的禁书。 羲翎不愧是天界的狱官,莫须有的事能让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沈既明张了张嘴,又闭上,这样的动作重复数次,索性换了个舒服的站姿,道:“神君所言看似无理,细细想来并非全无这种可能,可神君如何断定这就是事实,空口无凭的,总得讲个证据吧。” 羲翎道:“我若是他,我就会这么做。” 沈既明长叹扶额,这又算哪门子证据。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沈既明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很清楚自己与羲翎之间的巨大鸿沟,这可不是天地赐他个尊号就足以弥补的,他争不过羲翎,就算争得过,这话题本身也无甚意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有这功夫都够李龙城投两回的人胎了。反正这话不是沈既明自己厚着脸皮说的,要是李大将军的生魂不满被编排,还请他挪挪尊步,半夜去爬羲翎的窗子,找寂夜神君算账去,只要他有这个本事。冤有头债有主的,只要别来找他沈既明就成。 再说,寂夜神君当真不知自己抓错了重点?他鼓足勇气开诚布公难道是叫羲翎来鉴定李龙城究竟是不是断袖的?简直是无稽之谈,亏羲翎能板着个冰块脸一板一眼地分析。作为与李龙城朝夕相处过的人,沈既明以项上人头保证他和李龙城之间是至纯的冤家关系,反正他不想和李龙城搞断袖,他也没看出李龙城想和他搞断袖,任凭寂夜神君说出花来,沈既明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旧事重提,沈既明的心情不佳,无心和羲翎争论。二人默默前行,一前一后,似是默契一般,谁也没有再开口。 这样的气氛活像两个人冷战了似的,沈既明一时有些不适应。然细想想,他和羲翎本就该是这样的关系,先前是羲翎怜他生病,才对他多加照拂,现在他好得差不多了,自然也没了理由再和羲翎像连体婴似的连着。 话说回来,他还未关心羲翎的病情。 于是先开口:“此趟来地府可有折损神君的修为?” 羲翎淡淡一声:“嗯。” 皇上不急太监急,沈既明徒然紧张起来:“我们来地府不过几日的功夫,神君的病竟又重了。” 羲翎道:“你不必有太多的负担,纵然我修为散尽,天下大乱,也无需你来履行我的职责。倘若真有那一日,我定然不会拖累你。也无需你作出什么抉择。” 沈既明先是一愣,腾地冒出一股火气:“神君这话是以为我不想担责才问?我明明是关心才——” “你关心我?” 沈既明气极:“那不然呢?” “你为什么不恨我。” 沈既明差点两眼一番厥过去,云想容是不是在酒里下了什么迷魂药,好好的一个羲翎怎就开始胡话连篇。他好不容易才把这棵断袖的小树苗死死地捂住,他为什么要去恨羲翎? “我平白无故为什么会恨你?” “平白无故?若不是承接了我的神劫,你本可无恙一生。” “若不是我抢了你的神劫,你的劫数早就尽了,现在你就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九天真神,何苦散失修为体质虚弱,如此说来神君也真的恨我了?” 二人不知不觉已走到人鬼交界的大门前,门外透着鱼白色的光亮,与地府的荒芜截然不同,隐隐传来人间的花香气。 沈既明眼角泛着愠怒,原本泛红的鼻尖愈发红润,他气生生地站在门票,背对着微光,直视羲翎。 羲翎面不改色,往前站了一步,居高临下:“我从未因神劫一事责备你。” “所以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憎恨神君,我的亲族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只有我借了神君的光,非但不入地府受刑,反而做了天界的三天神君。我知道多活的这几年都是我白得的。今日才知原来神君是这样想我的。” 羲翎神色愈发沉重,眼眸里氲着摸不透的情绪:“你不恨我,就像你也不恨李龙城。” 晴天霹雳。 沈既明只恨自己实力不足,不能扛着羲翎给他绑到杏林堂的医床上去。听听他说得这话,哪里像是堂堂寂夜神君该说的。 羲翎又道:“他对不起你,你为何不恨他。” “……” “非但不恨,甚至牵挂。” 羲翎周身的冰雪气倏忽凌厉,直叫人望而生畏,遍体生寒。他的眼神比身上的玄色盔甲更加冰冷,沈既明一时说不出足以应对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羲翎踏步向前,渐而远去。 没有哪个鬼兵有胆子拦寂夜神君,羲翎飘然踏出鬼门,空留一缕寒气。 寂夜神君气性大得很,沈既明莫名被斥了一脸,还不得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他硬着头皮跟上羲翎,然寒彻神君可没有那么响当当的名头,脚还没迈过去,就被两柄长刀横住了去路。多亏沈既明停得快,否则非得被割破喉咙不可。 鬼兵言:“地府与人界不通,活人不得进,鬼魂不得出。” 羲翎头也不回,一意孤行。沈既明心中焦急,道:“我不是鬼魂,我是从天界来的,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可有腰牌?” 沈既明飞升百年有余,从未听说还有腰牌这种用以证明仙位的物件。他只好道:“没有。” “可有凡人的供奉。” “……” “不是我们不通融,入地府者身上皆会沾染阴气。染了阴气的魂是遭不住人间的阳气的,若放了你出去,轻者魂魄受损,重者魂飞魄散。天上神仙虽有神体保佑不受阴气入侵,可也得是正经的神仙才行,您既没有腰牌,又不享凡人供奉,我们若轻易放您出了去,出了事故算谁的?” 沈既明自认倒霉,这更加没有了。 看来先前他还是对羲翎的地位认知太少,二人才分开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然寸步难行,连地府的门都出不去了。沈既明焦头烂额,急声喝道:“神君,我出不去了,你好歹回头看看我!” 羲翎身形微震。 “我真是不知道你在发什么脾气,如果我犯了错,你大可以回去拿那些天规天条惩治我,就算是死也让我死得明白些吧。” 气得急了愈发上头:“神君可是听了我的过去心生悔意,决意与我分清界限再不来往?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是神君偏不信邪,我这样的活活病死才是为民除害,何必出手相救,何必加以照拂。”他空手劈下鬼兵的长刀,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神君切莫为了我自责了,不值当的,地府的鬼兵说了,我没有腰牌算不得真神仙,历史除名的亡国之君也没有供奉,只要阴气入体,只要踏出这个门就魂飞魄散。临死前我祝神君早日飞升九天真神,万寿无疆。” 羲翎猛地转身:“你站住!” 话说晚了,沈既明是实打实的行动派,说抓灵兽就抓灵兽,说做梅花饼就做梅花饼,他既说要踏出地府的大门,就绝不会去翻地府的窗户。羲翎回头时,沈既明已经全头全尾地走了出来。 羲翎眼前一黑,弯腰向前摔去,嘴角呕出一口暗红的鲜血。魂飞魄散四个字堪比砒霜,羲翎以为沈既明当真要命丧于此。他并非存心向沈既明发火,只是想到他与李龙城的种种,一股从未有过的浓黑心绪忽地占据他全部的思考。他厌恶那个名为李龙城的男人,一想到沈既明曾以满腔真心对其赤诚相待,他几乎抑制不住一股无缘由的暴怒。 羲翎不想沈既明被无法自控的怒火灼伤,索性三十六计走为上。哪知沈既明会错了意,明知有魂飞魄散的危险,依然固执地闯出来。 刹那间,羲翎想起忍术问他的话,寒彻神君是否有伤害自己的举动。 何止伤害。 是求死。 …… 沈既明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出来的,然他双足立定,毫发无伤,还来不及惊异,只见羲翎面色惨白地摔跪在地,还呕了血。沈既明顾不得方才的怒气,赶忙扶住羲翎,抬手召出通往杏林堂的传送门。 刚刚搀扶起羲翎,一股巨大的力道重新将他压回地上。 沈既明睁眼,定目,双目猩红的寂夜神君按住他的肩头,力道奇大无比,根本看不出是损了九成修为的人。沈既明注意到眼前人颤抖着的薄唇,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去,说出口的竟然是安慰的话语。 “我……我没事……” 羲翎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胜雪华发垂落在沈既明的胸口,万年修得的神体正处冰火两端,一半是透骨的严寒,另一半是炙人的酷暑。沈既明竟分不清这究竟是神君,亦或是走火入魔的魔尊。 “神君……?” “沈既明,别再让我看着你死。” 面前的人是谁?他真的是羲翎? “别再让我,看着你死了。” 言毕,羲翎身体一软,重重地压在沈既明身上,毫无征兆地失去了意识。沈既明瞳孔一紧,下意识搂住羲翎的后背。近日他灵力的运用稍有好转,偶尔可以感知到身边人的灵力与修为。羲翎的灵力时强时弱,他知这是神劫未尽的缘故。而现在,沈既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灵力的存在了。 上古第一武神,存世万年的三天神君,如今却失去了满身修为。 羲翎真正的神劫,已然开始了。 沈既明眼睛一酸。 他与羲翎接受冥王的委托,带着狼男的魂灯去往人间化解怨念。与此同时,羲翎的神劫降世,果然,与羲翎因果相遇的那个人终会与他重逢。 他与羲翎,结局唯有止步于此。 沈既明轻轻道:“祝寂夜真神万寿无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十九没事的原因非常简单,李龙城给他烧过纸。 小天使们对不住,最近确实有点卡文,可能因为快结局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写了。 第51章 羲翎缓缓睁开眸子,眼前的景象全然变了样。这里不是九重天,也不是地府,此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虽足够华美,而满眼所及之处皆以金银装饰,难免落俗。 他记得昏睡前尚在人鬼交界的大门处,沈既明冒失闯出,他急火攻心,竟倒了下去。合眼前,他隐约记得沈既明无甚大碍,是沈既明带他来这儿的么。 沈既明喜清高素雅之物远胜于金银装饰,这里不像是合沈既明心意的,他为何带自己来此。 抬眼远望,眼前的高台上伫有一倾长身影,与沈既明的身形相似,然要瘦弱得多。那人身着黄袍,御寒的披风上绣着龙纹,羲翎记得民间以龙为尊,龙纹花样只有皇室才得用。这人看起来年岁不大,却已经得到万人之上的皇位,倒是少见。 他心里记挂着沈既明,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身边竟跪了满地的人,人人垂头低目,谁也不敢抬头直视。羲翎当即意识到,这个人间的帝王大约在举办某种隆重的仪式,譬如祭天,或是祭祖,以保佑天下太平安康。 羲翎眉头紧蹙。 年轻的皇帝转过身来,他一身穿着极尽考究,每一根发丝都被精心编梳过,却依旧掩不住他眉宇间的灰败与疲惫,赫然是命不久矣的模样。而他眼神无光,五官精致,鼻尖泛有浅淡的红,正是沈既明。 呼吸猛然急促起来,高台与阶梯化作利刃没入心脏。羲翎欲上前,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亦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垂危的沈既明伸出枯瘦的手腕接过火把,摸索着点燃巨灯的灯芯。 “沈……” 他费力地想叫沈既明的名字,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既明的右臂生硬地端着,羲翎想起沈既明确是右手不大灵敏,只是他几次都巧妙地掩盖而过。 羲翎心下了然,这里是沈既明的记忆。 沈既明将生前往事一五一十地讲给羲翎听,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活像话语里的主角不是他自己似的。羲翎自是知道,沈既明过得不如他讲得那般轻松,而仅仅是讲述羲翎已然胸闷难忍,更何况是亲眼所见。 啪嗒。 沈既明连拿起火把的力气都没有了。 原本麻木绝望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惊慌无措,臣子们各怀心事地一跪,却无一人愿意替眼盲的皇帝拾起摔落的火把。沈既明蹲下身体,试图重新将它捡起,而他眼前虚无一片,连指尖所及之处正是燃烧的火团也不知。很快,沈既明跌坐在地,他定是被燎了手,十指连心,痛得不能自已。 “我对李龙城说了恶毒的话,触怒众臣,被先斩后奏灌了致哑的药,临死的那两年,我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所以沈既明连痛也喊不出,一国皇帝如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缩成一团,把烧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而在场的所有臣子皆无动于衷。 倏地,羲翎身上一松,束缚着他的强硬力道在须臾间崩溃。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试图将沈既明从地上扶起来。 沈既明的手太冷了,呼吸也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羲翎的理智逐渐被吞噬,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疯病。他搂住沈既明的肩膀,这个人的身躯已是皮包着骨头,多一两的血肉也匀不出来。 他身子虚软,倚在羲翎身上也没什么重量。过了不久,沈既明回过神,他发觉自己正被人搂着,猛然激烈地挣扎起来。他挣脱羲翎的胸口,手脚并用地爬开,不欲羲翎的靠近。这样的态度无疑在寂夜神君平淡的心境里掷入巨石,掀起波澜足有万丈。 沈既明在躲他。 沈既明在逃离他。 羲翎的手背青筋暴起,双目猩红,呼吸也一并粗重了。 当局者迷,寂夜神君也不例外。他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可怖,好似要将沈既明生吞活剥,吞吃入腹。 羲翎甚至连自己缘何动怒都不清楚,他克制不住自己手掌,任凭它自沈既明的臂膀摸上脖颈,指腹摩挲凸出的喉结,警告与威胁的意味尽显。以沈既明而言,此般不甚温和的举止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像一只被打入泥潭的天鹅,被狩猎者提起脖子,翅膀也折断了。他没有逃脱的可能,只有被迫地接受一切。 羲翎不见往日的冷静,他靠近沈既明耳畔,沉声道:“无用的挣扎。” 沈既明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以为你躲得开我吗?” 沈既明被逼问得步步后退,他无助地摇头,带着些讨好,又带着些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歉意。而这不是羲翎想要的。 他记得沈既明该是温存地笑着的,饮酒时一鼓作气,爽朗地擦过湿润的唇角,亦或冬日雪夜明灯下,沈既明席地而坐,膝头放上一架琴,琴弦轻拨,曲音悠扬。 羲翎从未见过沈既明这些样子,却莫名地觉得这些场景十分熟悉,只是想到这样的文字,那些生动的画面鲤鱼跃水般扑进眼前。仿佛他见过千遍万遍,甚至足够他挥笔洒墨,将他们丝毫不差地画在纸上。 不,不是的。 另一道声音响彻脑海。 沈既明会躲开的,总有一日他会躲开你的。 他会躲在一个你再也找不到他的地方,那里暗无天日,阴冷潮湿,他身上有那么多从沙场上带下来的伤病,若在那里住得太久,伤势定然要加重,再灌多少汤药都是亡羊补牢。可沈既明一定会躲开你,你很快久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今生今世,永生永世,连你的梦境中都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羲翎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谁的记忆,沈既明在鬼门关前视死如归的神情与眼前景象交织在一起,他头痛欲裂,近乎崩溃。 而察觉到羲翎的异常,黄袍加身的沈既明默然伸出手,用烧伤的指尖抚上羲翎的发顶。 羲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戾气,宛如一只长满长刺的刺猬,稍有不慎便会鲜血淋漓。沈既明本已遍体鳞伤,此举于他而言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尚不能自救,又何以施予他人安抚。 沈既明为何如此?! 难以言述的情感自胸腔腾起,令人痴狂,战栗不已。羲翎几乎以为他在憎恨着面前的男人,恨他的逃离,恨他的决然,恨他一双盲眼看不破他人心意。 这份恨意令羲翎愈发偏执。 他不会让沈既明逃掉的,他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哪怕追到刀山火海,地狱天牢,他都不会松手。 沈既明,沈既明! 羲翎好看的额上冷汗淋漓,他近万年不曾有过如此浓烈的情感,眼下悉数爆发,贯来冷淡的寂夜神君竟成了至危至险的人物。 而真正的沈既明还不知羲翎究竟梦见了什么,他掏出手帕为羲翎拭去额上水光,心道,这未免也睡得过于久了。 沈既明自羲翎昏厥后,独身一人撑起羲翎,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人送进了杏林堂。仁术经验老道,离八百里远就诊出羲翎修为溃散。羲翎作为天地间地位最高的武神,修为一事非同小可,毕竟寂夜神君为众神所敬仰可不只是靠着一张出尘绝艳的俊脸,若非他修为高深,怎配得上与日月同尊的名号。多少魑魅魍魉死死盯着羲翎,恨不得扎小人去诅咒这个压得他们不敢作乱的神仙。寂夜神君实力大削的事如若泄露出去,天地间必有大乱。 仁术无法进入九重天,只好请两位神君暂住杏林堂,以便他随时诊脉开方子。然羲翎这非伤非病,事关神劫,纵使医者仁心亦是有心无力。无外乎烧些宁神的草药,以免梦魇趁虚而入。仁术见寒彻神君的眼神清明许多,心知沈既明的病症许是快好了,于是放心地将羲翎交与沈既明照顾。 沈既明意外地发觉自己并不记仇,气得快忘得也快,他见羲翎口呕鲜血失去意识,什么气愤恼怒都跑了个没影,只剩下羲翎苍白的脸。比起什么修为,他更关心羲翎的身体是否抱恙。羲翎昏迷的这几日,始终是沈既明在床头守着,生怕羲翎再生什么意外。 也不知道和寂夜神君藕断丝连的那个凡人究竟何许人也,神劫结束以后,那凡人是否也会飞升为仙,他是不是还得提前准备个新婚贺礼才行。 他从身上摸出一块原石来回打量。 这是他和羲翎在青丘山睡过的那一块,羲翎说这里头的翡翠价值连城,沈既明心生好奇,就偷偷敲了一块下来。事实证明寂夜神君果然火眼金睛,巨石外除了薄薄的一层石衣外,里头果然裹着上等无暇的玉料。沈既明稀奇不已,便一直留着。 他送不起什么好的,寂夜神君成亲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再送两个梅花饼过去。 他一面等羲翎醒来,一面摆弄手里的石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羲翎可算是醒了,沈既明还来不及面露喜色,羲翎见了他倒向是看见仇人似的,一双眉头拧得死紧,他一把拉过沈既明的腕子,粗暴地将人压制在床榻上。沈既明对羲翎毫无备心,轻易地被得了手。他惊愕而愣怔,两只手被禁锢在头顶,整个人都被羲翎宽厚的胸膛笼罩着。 这样的姿势着实暧昧了,偷偷借阅桃色话本子的十九殿下干咳两声,小声道:“神君……?神君?回神?” 羲翎面色不改,仍像是沈既明欠他钱似的盯着他。 “神君,我,我是沈既明,神君是不是睡迷糊了。” “……” “神君莫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羲翎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定格与面前生动活泼的面容前。同样的一张脸,又与梦中判若两人,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掩藏在欢笑的皮肉下,身下这副身体究竟遭受怎样的过去? 羲翎清醒过来,依旧不愿放开沈既明。生怕自己松开手,这个人就飞似的永远消失在他眼前,他是真的怕了。事到如今,纵使是寂夜神君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沈既明的渴望与占有非同寻常,这样的情感绝不是简单的同伴或战友。羲翎从未尝过情爱,可他并非全然不懂。 这是爱欲。 “神君,咱们不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有些事还是说开了比较好。”沈既明试图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一些:“我是真的不知道哪里惹得您不快,您好歹告诉我,自己生闷气不理人算是怎么回事,好歹也是活了上万年的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神君是不是对李龙城颇具微词,可我看神君前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和李龙城那小子如出一辙。他十二岁的时候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就只是随口问上这么一句而已。那个兔崽子扭头就走,整三天没搭理我一句话。我那时候好歹还是个皇子,可给他厉害坏了。” 羲翎听见李龙城三个字就要沉下脸,又听沈既明提起喜欢的姑娘,微怔片刻,突然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既明一时语塞,寂夜神君的脑子和修为一起溃散了不成? 羲翎锲而不舍:“什么样的。” 羲翎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名为李龙城的男人满腔的怒意,这来源于沈既明与他曾经的纠缠,而他终于想起至关重要的一点,李龙城心悦于沈既明不假,沈既明也确实放不下他,而这并不等同沈既明也是个断袖。沈既明对李龙城只有兄长情谊,他大概与其他男人一样,是喜欢女人的。 沈既明思索片刻,笑了笑:“我喜欢长得像立冬的。” “立冬。”羲翎重复道。 “就是看起来很冷的类型。” 羲翎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放开沈既明,下床整理好衣冠,道:“嗯,若有这样的女子,我会帮你留意。” 沈既明无言以对,只好生硬地换个话题:“神君这一觉……睡得可安好。” 这可谓是实打实的没话找话说了,沈既明扶额,一觉醒来辛苦万年练来的修为都没了,换谁谁能睡得安稳。羲翎面上闪过一丝阴鸷,他握了握拳,梦中片段掠过脑海,该死,火气又压不住了。 那段本该属于沈既明的记忆凭空地闯进他的梦里,甚至撩拨起他沉寂万年的爱欲,羲翎以为,情爱一词本是世间至纯至美的。他冷清惯了,每每见本无缘分的一对对男女彼此心生爱慕,携手共度一生,这样的感情令他钦佩。哪怕是魂灯里关着的狼男,他手上沾染太多杀孽,却依旧执念于心爱的姑娘。冬灵恐怕是那狼男心中最后的一丝善念了。 而为什么他的对沈既明的爱欲如此强硬,甚至是极端? 若非亲身经历,他恐怕永远不会相信他会因沈既明的逃避而扼住他的喉咙。堂堂三天神君,不能坦然面对情爱,居然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逼迫沈既明就范。他算什么神?连凡人也不如。 羲翎要往外走,被沈既明急急叫住:“神君你这事上哪儿去。” “这里是杏林堂,我已无碍,自然是去人间化解狼男遗愿,这是冥王的委托。” 沈既明有点吃不准羲翎的态度:“神君就,这么下去?” “不然如何下去。” 斟酌一番用词,沈既明重新开口:“神君对神劫可有感知?” “什么意思?” “神君还能用盘古剑吗?” 羲翎挥袖召唤武器,巨剑应声而出,而羲翎却握不住它的剑柄,剑身跌在地上,险些给仁术的地面砸出一个窟窿来。 羲翎的脸色更难看了:“如你所见。” 这回他是真的和凡人无异了。 “神君位高权重,难免有不是真心拜服的,贸然入世恐有不测。”沈既明认真道:“我与仁术将此事瞒了下来,我估计云想容与天上不少神仙有交情,神君失去修为,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停了停,又道:“我亏欠神君良多,神君不计前嫌,又几次出手帮我,我自是不会背叛神君。” 沈既明说得这样真诚坦荡,只显得羲翎方才的心思更加见不得人。 羲翎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修为尽损,往日里看不惯我的恐怕不在少数,你我相离一段时日也好。你灵力运转依旧生涩,不要被我拖累了你。” 沈既明登时气成一只煮熟的海虾。 这人果然被带走了脑子! “神君你若对我有不满为何不直说,非得费尽心思找理由与我吵架?” “并非与你吵架,你们人间有言,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 “大难临头各自飞前头还有一句,”沈既明气笑了:“叫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我又不是夫妻,为什么要各自飞?” 羲翎正欲还口。 仁术急匆匆叩响房门:“二位神君,别吵了,天上有大事。” 沈既明:“好啊仁术,看着你挺老实的人,怎么知道我和神君在吵架?是不是偷听了。” 仁术擦了擦额上的汗:“神君们的声音太大,想听不见都难!寂夜神君修为受损一事不知怎么漏了出去,现在天上可谓是炸开了锅了,方才有仙童来报,有人向陛下上谏,说寒彻神君觊觎九天真神的仙位,刻意接近骗取信任,才毁了寂夜神君的修为。那人把条条件件列举得一清二楚。陛下大怒,下令追捕寒彻神君,洛清真人力保寒彻神君无辜,两伙人在大殿内起了争执,不可开交,神君们快去看看吧!” 说什么来什么,羲翎从地府回来才几天,怎么这事就传得如此之广。何况羲翎出事是在鬼门关以外,冥王和云想容都不该知道才是。这消息从地府传到天上,若说背后没有刻意的推波助澜,鬼都不信。 沈既明心急如焚,他强迫自己冷静,蓄意加害寂夜神君这个罪名可不小,他白得了三天神君的仙位,定然会有看不惯的人要拉他下马。沈既明自认多活的这些年都是赚的,他的死不足惜,而这挑拨离间的话术与他在地府时鬼兵所言如出一辙,若这人并非不忿他的仙位,而意在对羲翎不利,他不得不多想。 沈既明转身,坚定道:“神君,你信不信我。” 梦中无神的双眸此时坚若磐石,羲翎恍惚片刻。 猛然间,羲翎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气,整座杏林堂几乎都快被他冻住了。沈既明心下一惊,难道羲翎听信了这份说辞,以为是自己谋求仙位而加害于他? 羲翎未有反应,静默地伫立。 “神……神君……” 半晌,羲翎哑声问道:“你飞升以前,登基以后,是否曾在高台上燎伤过手?” 沈既明不知好端端地怎提起这个,心中惊异:“神君如何知晓?我上回并未与神君言及……” “你被燎伤以后,可有人……上前帮你?” 沈既明尴尬道:“……还能有谁,就你最不喜欢的那个,李龙城。我虽登基,但我眼盲口哑,又无实权,只是个傀儡皇帝而已。大事小情都是李龙城在管。底下人摸不准他的心思,不敢轻易动我,当日我被烧伤,他人不敢动,是李龙城第一个过来查看我伤情。” 果然如此。 沈既明飞升以前是彻底的瞎子,他的记忆中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景象。 他所梦的并非沈既明的记忆,而是那李龙城的。 羲翎宛如被泼了一盆寒冬里的冰水。 他怎么会有李龙城的记忆? 第52章 - 事关重大,甚至洛清也牵涉其中,沈既明急得火急火燎,未能注意羲翎愈发苍白的脸色。他抬手召了传送门,拉住羲翎的袖口一齐迈了过去,仁术紧随其后。三人在门的另一端站定脚步,当即愕然。2 上重天丝毫不见往日里的安宁寂静,大殿里乌泱泱地人挤着人,沈既明于法术一道并不精通,连传送门也未能精确地掌握,他竟将传送门召在大殿的正中央。于是,三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自门内走出,耳畔不断传来焦躁的争执声。 “陛下!寂夜神君身份何等尊贵!竟为沈既明这个捡漏的凡人损伤修为,若留此人,必有后患!” 沈既明心下一惊,还不等张嘴,又一道斯文而强硬的声音响起:“陛下,小仙愿以人头作保,寒彻神君绝非眼高手低贪图仙位之人。自寒彻神君飞升以来,天界与寒彻神君结交者寥寥无几,在座各位真正与神君说过话的唯数人而已,既从未深交,何以一口咬定寒彻神君品性不佳?这未免过于武断。” 沈既明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得以洛清如此信任,只是洛清真人颇受敬重,唯有此事不足信服众神。沈既明冒然闯入,嘈杂的大殿鸦雀无声,眨眼的功夫,又重新掀起一股更大的风浪。 “沈既明!你竟还敢出现!” “来人!压下这个逆贼!” “沈既明!神君愿与你同位,陛下又赐你尊号,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竟痴心妄想九天真神的仙位。若你肯勤加修炼,我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谁知你满心旁门左道,寂夜神君乃与天地同生日月同尊的第一武神,你可知你犯下得是什么罪?” 仁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中默默无言,他亦不知其中内情,不敢断定寂夜神君修为散一事是否果真与沈既明有关。之事这些大殿里的神仙们一个赛一个地能说会道,平日里对羲翎总是畏大于敬,背后里偷偷不忿的又不知有多少。这会儿又正义凛然地打着寂夜神君的幌子,可见此举也未必出于真心。 至于他们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尚未可知。 羲翎隐约猜测到他历劫时的身份,胸腔里震摇得厉害,周身的视线与人声一并淡漠起来,眼眸里只瞧得见沈既明这个人。此时的沈既明欲述无言,手足无措,不可谓不狼狈。这副模样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某些画面重合在一起,脑海中刺痛不已。 大殿内爆发出一道脆响,似乎是有什么物件被摔碎了,众神定睛一瞧,寂夜神君脚下不知何时结出一层极厚的冰霜,刚刚凝好又被神君亲自踏出裂痕。羲翎反握住沈既明细瘦的腕子,步步紧逼,低沉道:“解释。” 沈既明不解其意,不由得一怔:“什么?” “他们所言是真是假,为何不解释。” 羲翎面若霜寒,满身冷气,直叫人汗毛耸立。沈既明茫然地与之注视,寂夜神君何出此言,难道羲翎当真以为他的修为是沈既明有心所为。他们好歹同睡同吃有相当一段时日,难道他在心里当真如此不堪? “……神君要我解释什么。” “你可有做过那些事。” 沈既明脚下几乎站不稳,头晕目眩:“我做没做过,如何解释,这些重要吗?若神君咬定不信,我说出花来又有何用。” “你为何不解释,为何不说,说出真相对你来说就那么难。” “我有什么真相好说?神君想听我说什么,不若神君说一句,我跟着读一句,这样可是满意了?我与神君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让满朝文武看我们内讧的笑话?” 沈既明这话没错,而羲翎为神劫所困,此时理智尽失,根本无法将他以常人对待。有旁观者暗自发笑,果然这两位神君素日里的交好都是装的,九天真神的位置近在眼前,谁能不为自己做打算。 羲翎强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沈既明的肩膀,手背青筋尽显,关节泛白:“你一贯如此,什么也不说,也不愿解释。” “我怎么又——” 沈既明气得笑了,羲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这还是那个比当空皓月还冷然的寂夜神君么。不等他反驳,另一股力道强硬地将其二人分开,是洛清挺身而出,将沈既明挡在自己身后,毫不退缩地直面羲翎。 如此对寂夜神君不敬,连天帝也不得不出声制止:“洛清!你好大的胆!” “神君息怒。”洛清的言辞恳切,神色却不见敬畏:“我曾以为寂夜神君高风亮节,待寒彻神君总该有几分真情。” “洛清!” 沈既明亦惊得合不拢嘴,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转了性子,放飞自我了? “真人……” 羲翎微微眯起眼睛,杀意翻涌:“我和他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来阻拦。” 若非羲翎此时修为全失,洛清说不准已被盘古剑砍成几块。沈既明无意让洛清替自己出头,他和羲翎之间的因果确实非旁人可解。于是开口道:“真人不必如此,我亲自同神君说。” “神君非但不以真心相待,甚至对寒彻神君多加猜忌。倘若如神君所言,一切皆是寒彻神君暗中布局,反之,难道神君就没有算计寒彻神君的嫌疑?”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我与寒彻神君有私交,自寒彻神君飞升之日起,直到寂夜神君神魄归位止,寒彻神君的心疾并不重,甚至从未当众发作。自寒彻神君居九重天以来,情绪屡屡失控,低落与自责更甚,常常囿于前尘无法自拔,我不知神君该如何解释此事。是不是寂夜神君提防寒彻神君先一步得道飞升,才刻意做了手脚,引诱寒彻神君心疾爆发,直至走火入魔而亡?” 洛清真人语出惊人,他这般质问,竟使得羲翎一时语塞。众神自然听不得洛清这样质疑寂夜神君的清白,七嘴八舌地替羲翎作出保证来,什么寂夜神君绝不会如此,寂夜神君断不会行如此下作之事。洛清愤然,反问道:“寂夜神君做不出,寒彻神君怎就做得出?” 有人嗤笑:“寂夜神君是什么身份,沈既明出身凡人,怎能与神君相提并论。” “凡人出身又如何,天界有多少凡人出身的神仙。若论出身,寒彻神君年幼时是皇子,飞升前亦是一国之主,也未见得凡人出身的神仙们对寒彻神君行叩拜礼。” “哼,亡国之君罢了。” “……” 看着羲翎愈发难看的脸色,沈既明忍无可忍,大喊一声道:“都停下!” 争执不下的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沈既明深吸一口气:“我以为,洛清真人……说得在理!” “……” 沈既明理所当然道:“确实有道理啊,寂夜神君修为有损的事他知我知仁术知,这才多少功夫就闹得上重天人尽皆知了,莫不是寂夜神君为了嫁祸于我,故意自损修为,又连同你们这些人一起,沆瀣一气,来陛下跟前血口喷人。没想堂堂三天神君,心胸竟如此狭隘阴毒,我在此郑重宣布,我和寂夜神君恩断义绝一刀两断,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不顾满堂青白红紫的脸色,他又不嫌事大地补了一句:“钦此。” 说罢,挥手招呼洛清:“走吧,洛清真人,什么九重天十重天,冷得人骨头缝都冒疼水,谁稀罕住。没有明月阁半点舒服。” 洛清会意,对着天帝欠身道:“小仙先带寒彻神君回明月阁,其中是非曲折,小仙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天帝此时的脸比锅底还黑上几分,沈既明如此无礼,他又偏占了个三天神君的名头,一时奈何不了他。场上唯一有资格同沈既明平起平坐的唯羲翎一个,而寂夜神君本人又性情大变,虽有与沈既明决裂的迹象,可仔细品品又不尽如此。这笔烂账越算越糊涂,他也只好任洛清带沈既明回去。 寂夜神君修为尽失,反而是沈既明的灵力运转比从前要熟练得多。 难道真的要变天了。 羲翎见沈既明要走,终于打起精神,喊道:“沈既明!” 沈既明略微停下脚步,向身后瞥了一眼:“你我同为三天神君,同有尊号,难道是寂夜神君被众星拱月了太久,连礼数都浑忘了。从前的事本神君不与你计较,从今往后,请以神君称呼我,寂夜神君若不习惯,以本神君的尊号相称亦可。” 在沈既明还是先帝膝下的小十九时,他因生母失宠,母族式微,宫中多的是看碟下菜之辈,对他阳奉阴违的宫人不知有多少。后来去了大漠,士兵们也并非对他言听计从,光是树威立信就花了他好大的功夫。这也使得他学了一手的拿腔作势,不管占不占理,气场总是端得出来的。沈既明在天上一贯谨慎做人,今日猛然张扬起来,众神才想起此人的仙位的远高于他们的,连天帝都说不出话,他们更加无权阻止。只得让路放行。 凤尾在明月阁急得团团转,见得洛清带了沈既明回来,这才面露喜色。他先给洛清行了礼,又连蹦带跳地蹿到沈既明面前,捶了他胸前一拳:“你最近惹了什么人了,我和真人有多担心你你知道吗?” 洛清厉声道:“凤尾,不得无礼。” 沈既明也未像从前一样同凤尾说笑,他冷淡道:“洛清,本神君累了,准备房间出来,任何人无令不得入。” “你和谁说话呢你——” “是。” 洛清恭敬道,随即吩咐下去,仙娥们垂着头,低声道:“早已备好了。” 沈既明嗯了一声,踏进仙娥为他准备的房间。从房内将门闩死。 当晚。明月阁外。 黑衣人注视着窗纸上映着的俊俏侧影,压低声音道:“从今日的情形看,他们已经生了嫌隙。” “此话当真么,那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虽然不知前因后果,但他们二人对彼此说了相当重的话,羲翎激动非常,不似是做戏。” “他们二人果真有趣,做凡人的时候就内讧,当了神仙还是这样,白白给人捡便宜,难怪一个守不住江山,一个渡不过神劫,可笑。” “与我无关,他们只是挡了我的路。” “我知道。” “现在要如何。” “接下来就只等着那一天就成了,羲翎没了修为,阻不了你我,沈既明与他决裂,自然也不会帮他。看来我们的合作虽有瑕疵,还算是成功。” 黑衣人无言,正欲掐断法术。猛地,他意识到什么,蹑手蹑脚地凑近窗户,轻轻点破一个小口。 透过孔洞,他看清床上躺着的并非沈既明,而是一个扎做人样的纸人。 纸人! 黑衣人低声怒喝:“有诈!” 第53章 九重天上。 羲翎默然坐在桌案旁,手里握着一卷记载着周元王李龙城生平的史籍,果不其然,沈既明三字如同神隐一般被抹去。关于这位帝王的少年时代记载仅是寥寥数笔,只说为恩人所救,其余概况一笔带过,外人不得而知。据记载,李龙城起义成功时尚未弱冠,挟昊武帝数年,昊武帝病逝后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改国号为周,期间细节一概不提。 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逐渐下沉。 沈既明作为大昊最后一任君王,却在史书中不留姓名,这样的结局十之⑧九就是李龙城——也就是寂夜神君本尊一手促成的。 羲翎只隐约想起些杂乱无章的混乱记忆,如拼凑不到一块的碎石,任凭他如何回想亦想不起更多的线索来。唯有一条,寂夜神君明察秋毫,连一个男人的心意都判断得分文不差,他作为李龙城时确是爱慕着沈既明的。他的神魄缺失了那段记忆,而浓烈的情感挥之不散,他对沈既明无防备的好感,不易察觉的亲近,掩埋心底的占有,皆是二人曾交缠一生的道道刻痕。说来好笑,他曾因沈既明与李龙城关系匪浅而发火,然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又发觉沈既明对李龙城的心思当真坦荡,即便曾经有情,也是再纯真不过的兄弟情谊,而非爱欲。 他要如何开口。 他作为李龙城时的一切,孰是孰非,他与沈既明谁也说不清楚。他本是不信命的人,可他们二人确是生生被推行至最后那一步。 沈既明曾将往事尽数说与羲翎,平心而论,若是羲翎在沈既明的位置上,他未必做得出比沈既明更好的决定来。而他亦明白沈既明身陷苦痛的原因,在那般食不果腹,民不聊生的时代,沈既明作为吃穿不愁的皇子出生,他心知自己的吃穿用度皆是穷苦百姓的血汗。他是皇室中唯一清醒的,而龙椅上坐着的却是与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他愈清醒愈痛苦。否则也不会一面救下李龙城一面斥责李龙城写下尖锐讽刺的逆诗。 而他李龙城呢。 二人在皇宫重逢那一战,沈既明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他甘愿以命换命,保得族人性命。李龙城偏不如他愿,他杀尽沈家人,又出于私心逼迫沈既明在他身边活着。 事到如今,他已开不了口。 曾有一瞬,羲翎真切地希望今日大殿内沈既明所言是真,若二人之间只有单纯的恨意,说不定彼此还过得轻松些。 瓷白银光闪过,传送门应声而出,来者脚步匆匆,一个趔趄向前扑去。羲翎起身相伏,那人正巧结结实实地落在羲翎的胸膛。 一抬头,是沈既明。 沈既明眼神发亮,正欲出声,又想起不该声张,于是压下声音,明朗道:“神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羲翎望着他,不说话。 “神君开口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多亏我脑子转得快,马上反应过来这大约是神君给他们下的套。”沈既明见羲翎果然不与他疏远,喜出望外,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兴奋之余,他连与羲翎的姿势是何等暧昧都未意识到,反而再度往羲翎身上贴了贴:“我演得够像,连真人都让我唬住了。” 羲翎下意识把怀里的人搂得紧了些:“嗯。” “我们得赶紧解决这件事,神君,我不能平白连累洛清真人。天界一定有人要对神君不利,说不准是与地府勾结,今日之事明着是冲我来,可我瞧着更像是离间计。不瞒神君,地府有一鬼兵与我说过类似的话,大意是以九天真君为引子,暗示我要提防神君。那时我心下存疑,倒也没多想,现在足以落实了。一定是有人趁着神君历劫时有所动作,只是还不知他们的目的。神君,天上已不安全,哪怕是九重天也有被监视的可能,地府那边也不值得信任。恐怕我们得去凡间躲避一段时日了。” “……” 沈既明试探道:“神君?” 羲翎不知沈既明何以在经历如此变故后仍保有如此纯善的心性。他并非全然逢场作戏,在大殿内的逼问中他并未掩饰内心残酷冰冷的想法。他在渴望着一个答案,可追究其问题本身,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沈既明说得不差,若他未能意会,羲翎独身一人也势必要去凡间走一趟。 他终于舍得放开沈既明,道:“走吧。” “等等。” 羲翎心中一紧。 此时做贼心虚的人换作了他。 难道是沈既明察觉到什么,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我们此番去凡间是避难,一定不轻松。防患于未然,神君,我们得约法三章。” 这世上除去沈既明,有谁敢与堂堂寂夜神君约法三章的。 沈既明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不知神君是如何想我的,总之我是把神君当作——当作——过命的兄弟看!神君不与我计较顶替神劫一事,那更不许再提什么恨不恨,责怪不责怪这样的话了。如若不然,我与神君就彻底生分了。” “第二。” 沈既明吞了吞口水,壮着胆子道:“有什么计划一定要提前同我说好,我人不聪明,不是每回都想得到这一层。我那时真以为神君不信我,还……有点难过来着。当然,没难过太久。” 他一生装腔作势无数次,奈何那些招数在羲翎面前一项也使不出来。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倾心于这位高高在上寂夜神君,而心意这回事,从来没有道理可讲。何况羲翎事事优秀,生得又好,几次三番为沈既明着想,发病时不惜日夜相陪。沈既明鲜少有被人照顾的时候,羲翎这般待他,若要不动心,恐怕也非易事。 “第……第三。” 他从内怀中取出一支以翡翠雕成的梅花簪,他时时将簪子拿在手中雕刻,以至于沾染了梅花香气亦不自知。 “神君尘缘未尽,想来下凡历劫时与谁家姑娘有了情缘。”他尽力地挤出一抹笑:“我总有预感,这回下去,说不定神君的神劫就过了,与那姑娘也该修成正果。我身无长物,没别的好送,上回青丘山上的翡翠原石我偷偷带回来一块,为神君的未婚妻刻了个簪子。若神君不嫌弃,以后请替我赠与新娘子。当然,这礼物寒酸得很,人家姑娘未必会喜欢,我一定趁这功夫攒足银两,为神君和新娘准备更好的贺礼。” 被递出的梅花簪微微发颤,晶莹圆润的花瓣似清晨朝露,足以见得雕刻者的用心。 沈既明从未想过这份心思能有什么回应,他从未喜欢过谁,所谓感情于他而言太过虚无缥缈,他总以为自己这般人物是不该有花好月圆的结局,更何况对象是羲翎。 注定没有结局的情谊,那便没有宣之于口的必要。 羲翎伸手接过。 沈既明几乎要窒息了。 寂夜神君的眼神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他拿着梅花簪静静直立,眉头时而蹙起,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打量这枚簪子的做工。 终于,羲翎抬手扯散了沈既明的发绳。高束的马尾倾泻而下,荡在身后。沈既明睁大眼睛,本能地退后数步,而羲翎不给他逃走的机会,他一手绾起沈既明的长发,温润的梅花簪透过青丝,安然地别好。 “神……神君?” 羲翎道:“走罢。” 第54章 “这里没什么人,足够我们休整几天。” 城外一间破庙内,有一面容清秀的女子搀扶着人,推门而入。她五官姣好然面色灰白,显然吃了不少的苦。被她馋着的是一位高挑的女子,只论身形,她不比自己妹妹那般细弱,可她的神色忧郁更甚,隐隐透出命不久矣的气息来。 “我们先在这里歇脚,我打听好了,我们不去江南,也不去蜀中,我们去关外。那里条件虽然苦些,可朝廷的人追不到那里去。听说周元王年少时在大漠生活好一段时日,对此地颇有感情,后来更是专门以军兵把守,不许中原的官员踏足。我想,等我们到了大漠,就没人找得到我们了。” 她自顾自地打算着,仿佛大漠就在眼前似的。高挑女子显然不如她乐观,她身子顿了顿,突然推开女子的手,嗓音嘶哑:“阿然,你莫要再管我了。你走吧。” 阿然的脸色青了青:“这是什么话。” 高挑女子颤声道:“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么罪。我现下成了这样,没几年的火头了,你跑远些,现在还来得及,寻个人嫁了。不必为我耗费时间。” “什么叫为了你耗费时间!”名唤阿然的女子徒然抬高音调,几乎崩溃道:“为你做的事怎么能叫浪费时间!” 高挑女子亦崩溃:“我现在这副样子,我们在一块算什么!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已经没多少年的活头了。你又何必,何必如此呢。” 阿然红眼道:“你的意思是,若今日挨这一遭的是我,你也会说何必如此,浪费这个时间做什么。” 她这样反问,高挑女子一时无言:“……怎,怎么会。” “你既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总归我们两个是要在一块的。我既然有法子带你出来,就一定有法子让你活着。旁的不用再说,今天先在这里休息。” 话音刚落,门口又出现两道身影。 “瞧这天气,怕是一个雨天。” “什么人!” 阿然本能地将高挑女子护在身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颤着手指向两位来者。没成想对方反应更加迅捷,一记手刀劈下,短刀被横空夺去,阿然大惊,随即天晕地转,身上骤然一股剧痛。她被人死死按在地上,手臂几乎要被扭断了。 “阿然!” 方才还在感叹天气无常的随和男声此时比炼狱鬼兵还可怖,然他即刻松了手,错愕道:“是女孩子?” 阿然趁其不备,一手抓下男子的兜帽。 “你——” 阿然与高挑女子看清男子的面容后纷纷瞪大双眼。 世间少见此等容貌的男子,想来更多继承了母亲,却不显女气。鼻尖一点红润徒添生气,长发以梅花形状的玉簪相绾,只叫人感叹清俊非常。 “怎么会有两个女孩子在城郊的破庙里,随身带着刀,你们被何人所追?” 二人正是来凡间避难的寂夜神君与寒彻神君。白云苍狗,不知不觉人间已过百年,李龙城的龙椅也已传了三代。沈既明此番与羲翎重回人间,景象却与想象中大不相同。在李龙城彻底与他生分前,二人也曾在寒冬暖室内畅谈治国之道,那时李龙城喜欢躺在他膝头,声调十分沉稳,如今想来倒像是与家人谋划未来的丈夫。记忆太遥远,具体的言语已模糊不清,而依照李龙城的想法,大周绝不会是眼下的模样。 这是他头一回亲眼见过街边乞讨的百姓,面黄肌瘦的农户,头上插着干草的幼女,他与羲翎仅仅来了几日,他已看过太多的人间疾苦。此时更是见证两个弱女子不知为何人追杀,心中万般触动,不禁怀疑起当初的决定来。 阿然心有防备,爬起身扯谎道:“这……这是我阿姐。我与阿姐,要去外地投奔亲戚,只是囊中羞涩,只好借住于此,无……无人追杀。” 站在一侧的羲翎冷冷道:“说谎。” 阿然沉下脸:“你们二人是谁,跟着我与阿姐是何居心。” “姑娘误会,我与寂……羲翎只是路经此地,与姑娘们一样,寻个住处罢了。羲翎他并无敌意。”沈既明暗中扯了扯羲翎的袖子,示意他别犯抽,见了什么人都要当犯人审一审。他自然看得出这对姊妹所言非实,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然编造的谎话已经说出口,再去追问真相也无甚意义。 高挑女子沉声道:“寻个住处?二位道长难道说得就是实话。二位一身行头不菲,难道还住不起像样些的客栈,非要找来这无人庙。” 沈既明微微笑道:“我们双方互不追究,如何。” 他确实没钱,而没钱二字与寂夜神君是永远挂不上关系的。偏偏寂夜神君空有一只鼓荷包,一身的修为不知何时才回得来,眼下敌暗我明,沈既明一身半吊子的功夫显然不足以保全羲翎,二人是来避难而非逍遥快活,自然也不敢过于招摇。 “走吧,羲翎,这里让给两个姑娘住,我们另外寻个地方。” 羲翎站定,未有离开的意思。 沈既明靠近羲翎耳畔,低声轻道:“凡间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人家两个姑娘家,和我们共处一室不好啦。” 羲翎眯起眼睛:“姑娘家?” 他看向高挑女子:“你是女人?” 羲翎怀中忽有蓝光闪烁,在场众人皆吓了一跳,羲翎将其拿出,竟然是冥王交与他的那盏魂灯。若非此时它不留余力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沈既明早已将这缕关在灯里的孤魂给忘诸脑后了。 为何魂灯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这二人是前世欺侮过冬灵的? 不会这般巧合,避难路上碰巧为狼男平复了遗愿,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瞧这二人一副亡命逃兵的模样,一瞧便知过得辛苦,不知狼男心里有没有平衡些。 沈既明与羲翎对视一眼。 羲翎会意,道:“不是。” 阿然尖声喝道:“什么是与不是!你们究竟是谁,是不是那个狗皇帝派你们来追我们的!实话告诉你,就算今日我们死在这,也断不会与你们回去。士可杀不可辱,瞧瞧这狗皇帝当今的左派,可对得起元王当年!你们的所作所为与前朝沈家有什么分别!” 作为前朝沈家唯一还喘气儿的,沈既明徒然挨了骂,一头雾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好端端地怎么又说起前朝—— 等等。 沈既明满面不可思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魂灯异常的反应,高挑女子的窘迫,少女的话语,难道是…… 羲翎淡道:“你原是男身,被强迫服用了养魂丹么?” 阿然忍无可忍,抢过沈既明手里的短刀直冲羲翎,沈既明震惊之余心下疏忽,竟真被她抢了去。羲翎纵然失去灵力,而作为武神自然有真本事,断不会为毫无章法的凡人所伤。他侧身躲过,宽大的兜帽顺着华发落下,高挑女子见其面容,先是愣住,脸色倏地惨白,几乎跌坐在地。 “是,是你!” 阿然扭头一看,亦看清了羲翎的面容,她先是同女子一般大惊失色,好在她尚有理智,当即反应过来。她转身紧紧搂住女子是肩膀,安慰道:“别怕,别怕,他们只是眉目间有相似,不是一个人,三哥哥,别怕。” 沈既明心底一凉,果然如此,这高挑女子原是男儿身。而这更加令他惊悚,背后凉了一片,李龙城曾言养魂丹一类秘药必得销毁,否则落入当权者手中,一定会有无辜平民为其所害。他虽不知自己病逝后李龙城所作如何,他当傀儡皇帝那两年,李龙城为清剿养魂丹可谓下了不少的功夫。从宫里到宫外,凡涉及养魂丹的案件一律严惩。他以为养魂丹这玩意早就该消声觅迹了,怎么又出来祸害人。 另外,少女所言更加耐人寻味。 世间竟有人与羲翎容貌相似? 不说羲翎的容颜几何,他作为第一位降世之神,汲取天地日月之精华,在人间第一缕曦光中降生,究竟是什么人会与羲翎沾亲带故,以至于容貌上几乎令人分辨不清。倘若真有人与羲翎血脉相连,也该是个神仙才对。又怎会是个凡人。 羲翎似乎对容貌的话题并不在意,想来也是,寂夜神君一向不看重皮囊。沈既明摇了摇头,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他脱下披风替阿然搭在肩膀,宽声安抚:“姑娘,我们并不会对你不利,既然你们为养魂丹所害,我……会保你们平安。你们要去哪儿,我一定尽我所能。” 面对阿然狐疑的眼神,沈既明只好继续道:“我保证,我与追杀你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他与那狗皇帝长得那么像,你敢说你们不是他派来的。” “我们不认识什么皇帝,实不相瞒,我与羲翎是修仙的,这些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若果真是奉了皇命,又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事已至此,阿然除了相信,已别无选择。 她咬牙道:“我们要去关外大漠。” 沈既明怔住:“这是为何?” “元王定下的规矩,不许中原的官员士兵去大漠,连皇帝也不准。只有去那里,狗皇帝才找不到我们。” “元王?李龙城?” 阿然大惊:“怎可直呼元王姓名?” 沈既明茫然,李龙城又为何不许别人踏足大漠,他是愈发地看不懂了。 他一时失神,以至于未能察觉羲翎难得显出的紧张神色。 第55章 “你们暂且在此安整,我既答应出手,自然言出必行。你说的地方我熟得很,护送你们去也无妨,先好好休息。” 沈既明带着羲翎自破庙里退出来,悉心地将门关紧。他独自默默良久,适才想起羲翎,于是歉然:“神君,我们得令寻个住处了。” 羲翎道:“他二人尚未脱险,若我们走得太远,恐怕不能及时相助。” 沈既明自然也想到这一层,只是他生怕羲翎不愿多管闲事,毕竟他们的处境未必强过那二人多少。羲翎的神劫八字没一瞥,一身修为倒是赔了个干净。苦命鸳鸯被人追杀,他和羲翎被不知是神是鬼的神秘人暗中观察,都是泥菩萨,自身尚且难保,自家门前雪还未扫干净,又伸长了手给旁人打保票,多少有些狗拿耗子之嫌。 听得羲翎如此说,沈既明登时松下一口气:“以前在大漠,多苦得地方都住得,何况这里。只是我担心神君不习惯。” “无妨。” 破庙前几丈远有一颗参天高的歪脖老树,岔开的树干圆滑粗壮,正适合给人倚靠歇息。沈既明心里盘算一会儿,率先手脚并用地爬上树,跨坐在枝干上,晃了晃身形,才向羲翎喊道:“这颗老树倒是稳得很,神君若不嫌弃,今夜我们就歇在此处如何?” 羲翎抬起眸子,自下而上地扫过去,恍惚间,竟有一股微妙的错位感。他失语片刻,方才回神道:“我用不出轻功,从未爬过树,恐怕需得你帮我才上得去。” 帮忙肯定是会帮的,只是帮忙的过程十分之艰辛。毕竟寂夜神君虽说长了一张闭月羞花的脸,然本质仍是高了沈既明将近一头的强健男人。沈既明颇有自知之明,要论体力,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未必拖得动羲翎一只手臂。何况寂夜神君这样的人物,是断断不会出洋相的,被人连拉带拽地爬一颗树像什么样子。 沈既明道:“神君可带了武器,不如我御剑将神君载上来。” 羲翎眼神晦暗片刻,随即巧妙地掩饰过去:“我召不出,你的不见欢离没随身带着么。” 提起不见欢离,沈既明一阵心虚,被神仙们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神器自从被赠与他以后就不知被塞到哪个角落里吃灰了,只好讪讪道:“我,我没带着。就算是带着,也未听说有谁是御弓飞行的。” “御剑御弓,道法招式无异,无非是载具有不同。” 话是如此,然不见欢离不在沈既明身上,就是他把御剑术使得出神入画也没用。 或许是天性使然,沈既明总以为在树上要比树下安全得多。思前想后,沈既明决定用个土法子,用绳索硬木搭一个类似秋千的机关出来,他在树下拉住绳子,就可以将羲翎升上去。他说做就做,先用从阿然那里借来的匕首削出一块平整的木板,又钻了洞打好绳结,吊在结实的树干上。羲翎也不客气,十分自然地坐在上头,竟一前一后地荡了起来。 沈既明忍不住好奇:“舒服吗?” 羲翎道:“还不错。” 居然承认了…… 不得不说,寂夜神君即使无所事事地荡秋千也别有一番风情,沈既明难得对先帝好美人有些理解。不得想起前人所言,所谓一骑红尘妃子笑,他见羲翎对这秋千乐在其中,自己也莫名跟着欢喜起来,这些天的身心疲累似是尽数无影无踪了。 “神君,我要拉绳子了。” 沈既明绕到树后,借着绳子将秋千拉上去,羲翎轻盈起身,倚靠老树而坐。待他坐稳后,沈既明也一鼓作气爬了上去,羲翎适时地拉了一把。一时间,二人面对着面,靠得极近。 羲翎的呼吸不似常人温热,沈既明毫无防备,自乱阵脚,双颊红了一片。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他不得不生硬地移开目光:“多,多谢神君……” “是我该谢你。” 若这样扯下去,又要没个尽头,沈既明只好道:“本也不该如此麻烦,纵然我们是来凡间避祸,也不至于住这荒郊野岭。只是可怜那二人……是沈家人做恶害她们如此,我见那男子的神色,恐怕时日无多。祸自沈家起,我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这才……” 羲翎缓道:“当权者姓李,我以为养魂丹重新作乱于世,未必全是沈家的过失。” “我亦不解,李龙城的性子绝无可能私藏养魂丹的秘方,他……该是个好君主。” “你曾不顾安危求我保李家百年无虞,你可知一代王朝往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非归功于神明。人间朝代更迭数十有余,哪一代的皇室不是将祭祖祭天当作头等的大事。而这又如何。” 沈既明沉默下来,心中隐隐泛起酸胀,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堵得人头晕脑胀。 男子孱弱的身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沈既明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期间细节,若掌权者对百姓肆无忌惮的折磨与霸凌是无法逃脱的归宿,那他曾为之付诸的代价岂非可悲而可笑。 “别想太多。” 微凉的指腹贴在沈既明的额头,惹得人心尖作痒。沈既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不料直直地按住羲翎的手背。 “你的病好了不少,切忌胡思乱想。” 沈既明苦笑一声:“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发生几百年了,再去琢磨它也是徒劳,不去说它。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神君的神劫。天上地下都不可信,我那障眼法也撑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发觉我与神君只是假意决裂。万一对方恼羞成怒,狗急跳墙,难免对我们下毒手。这些日子神君可推测出一些线索来?哪怕一丝头绪也好,总好过两手空空坐以待毙。” 这话茬原是为了掩饰尴尬才无意提起,谁知羲翎面色微凛,久久无话。沈既明方觉不对,急忙追问:“难道神君已经知道了?” 寂夜神君位高权重,性情冷淡,往往七天说不上六句话。唯这一回,他并非故作清高才默不作声。沈既明靠过来的片刻,他似是退步悬崖边上,身后是深渊万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沈既明怔怔:“神君?怎么了?” 自从羲翎察觉自己的身份以后,愈发不敢直视沈既明的眼。他隐约猜出这道神劫与沈既明有关,而这又如何,他与沈既明纠缠两世,难道这劫数唯有一方身死才罢休。 沈既明丝毫不知他与李龙城的关系,而他如何开得了口。 或许沈既明对李龙城并非全然的恨意,而他亲手在沈既明心口上割下的深痕久久难愈,这道伤口流出的是沈李两家无数人命的鲜血。偶尔有零星记忆闪过,一幕幕场景无不触目惊心。那双呆滞无神的眼,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他始终想不通,他不知给沈既明喂了多少名贵珍药,每日饮食亦是精心配置,仍挡不住沈既明一日一日地病下去,终于在他怀里咽了气。 他怎么敢告知沈既明,你口中的李龙城是我,而你是我的命中劫。 他在期待什么,他能期待什么。 他们总是逃不过兵戎相见,一如他攻进皇城那一天,沈既明持刀对准他的心脏。 “神君神情为何严肃至此。” 羲翎恍然,终是喑哑开口:“我已知晓与我以神劫相连之人的身份。” “啊……”沈既明心中一紧,连同呼吸一通急促起来:“原来如此,神君果然是天选之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一来倒是方便得多了,等等,”他脑筋一转,不可思议道:“昨日还毫无头绪,今天就豁然开朗,神君,你说那人莫不是——” 指了指破庙:“她们,其中的一位?” 羲翎:“……” 沈既明咽了咽口水,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答案,他顾不上为自己心酸,反倒对羲翎同情起来:“不知与神君有过露水姻缘的是哪一位?那位三哥哥虽称得上美貌,可他毕竟从前是男儿身,何况她们二人情深意重。若神君此时横插一脚,这……这不好吧。” 见羲翎没有反应,沈既明再度试探:“神君?” 羲翎向后靠去,叠起修长双腿,沈既明这般反应倒是叫他松下一口气。寂夜神君从未想过他也会以自欺欺人的法子来逃避,既然沈既明仍是云里雾里,他亦乐得得过且过。至少眼下沈既明好端端地坐在他身畔,经历过眼前人从温热到冰冷,他终是成了一位患得患失的胆小鬼,明知摆在面前的是一碗慢性毒药,仍然吞咽入腹,按下胃肠刀绞。 “你以为,那个人不会是男子么。” 羲翎闭目,问道。 沈既明为这惊世骇俗的问话所惊:“神君这,这意思,不会真的是那个三哥哥吧?” “李龙城动了立你为后的心思,我以为你对这事见怪不怪。” “……他他他,”提起李龙城,沈既明再度结巴起来:“他那是……他,他个小兔崽子怎能与神君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 “……” 沈既明心道这有什么好追究的,他始终猜不透羲翎与李龙城较得什么劲,得亏李龙城没飞升做神仙,否则寂夜神君开明大义的形象岂不是要轰塌于人前。 “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顶尊贵的神仙,怎么比。” “……” 夜深,歪脖老树上坐着的两位神仙再无交谈。 第56章 沈既明揽下这活计不是全然无准备,他从前做皇子时在京城中小有势力,其中便包括一家镖局。当时的老板算沈既明的心腹之一,毕竟自京城去大漠路途甚远,期间难保不出意外,需得时时提防着。然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后来他已失势,他在京中那些势力是否被李龙城清算还未可知,只说这前后已过了数百年的时日,沧海桑田,谁敢打这个保票。 翌日,沈既明带着阿然一行人等进城。一路上,被喂下养魂丹的高挑女子咳声不断,仅是走了几步便要扶着阿然喘上好久。沈既明心下一沉,这样的体质怕是坚持不到大漠了。倘若真有那一日,不知阿然该如何自处。 阿然对这二人不敢尽信,尤其羲翎这一头掩在兜帽下的胜雪华发,好看是好看,可寻常人哪里有长成这样的。她一面提防着,一面心惊胆战地尾随二人,每走一步都是抉择与煎熬。终于,四人来到城门前,看着城门口满贴着的寻人小像,再也忍不住,质问沈既明道:“你究竟要带我们去何处。” 沈既明坦言:“你可听过梅园镖局。” 阿然怔然:“你说梅园镖局?” “怎么。” “我自幼生长于京城,未曾听说什么梅园镖局,城中有一座梅园不假,梅园附近只有一家驿站。那驿站只有官家的人才能进去,难道你要带我们去那里不成?” “驿站?” 他的镖局却是设在了梅园附近,难道在他病逝后,李龙城不但对曾隶属于他的爪牙网开一面,甚至收为己有,为己所用。 倘若真如此,那李龙城未免有些缺心眼了,沈既明心里暗道。李龙城之所以能推翻前朝,与他跟随沈既明多年,将沈既明手里的牌摸个门儿清是脱不开关系的。有沈既明这样的前车之鉴,李龙城不将前朝余孽清剿个干净,岂不是养虎为患。 城门前把守的士兵不足为惧,沈既明幻化出两张人皮面具为逃命的二人带上,顺利骗过守卫的眼睛。沈既明踏进城中,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百年前的回忆悉数涌上心头。遵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他绕过大街小巷,停伫于驿站附近。他认出牌匾上梅园驿站四个字,不禁握紧了拳。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乞丐的乞讨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头上插了稻草的女童浑身脏兮兮地坐在地上,身旁的大人神色木然,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只盼有人愿意出钱把女童买走。沈既明四人在死气沉沉的人流中逆行,羲翎人高马大,在面黄肌瘦的平头百姓中犹为显眼,惹得不少陌生的目光。驿站的把守心思细腻,他看出沈既明的意图,警觉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官家的地方,可不是你们这些人随便来的。” 高挑女子畏惧得厉害,腿几乎被吓得软了,多亏有阿然扶着。沈既明心下一横,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开口便问:“我想找你们管事的。” 看门的男子从未见过口气如此嚣张的布衣百姓,当即便要拔剑:“大胆刁民!这里岂容你放肆!” 阿然心急,脱口道:“沈公子!” 沈既明做贼心虚,纵然他心若明镜,大昊已亡国数百年之久,任谁也猜不着他真正的身份。而阿然明晃晃地喊他沈公子,他仍是恨不得拔腿便跑,生怕李家人从天而降将他捉拿起来。沈既明不由得心中长叹,到底是他想得多了,驿站断然是指望不上的,他们一行人状貌怪异,尤其是羲翎,还是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那对苦命鸳鸯苦于官兵追捕,再留下去,保不准被认出来,到那时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身处凡间,又不能施法术,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走错了路。”沈既明陪笑道:“叨扰官爷当差了。” 说罢,他给阿然使了个眼色,示意快溜。 侍卫满面狐疑,只道:“快走。” “且慢。” 沈既明背后一凉,难道被发现了? 他连头也不敢回,生怕被瞧出端倪来。 来者声音浑厚,似是个中年男人。他的视线掠过阿然,扫过羲翎的面容时微微蹙眉,随即直勾勾地落在沈既明的背影上。 “公子姓沈?” 沈既明寒毛耸立:“官爷可有什么事?” “沈公子请进吧,家训有传,若有沈姓人家上门,不可不接待。” 什么家族会有这样诡异的家训?凡是姓沈的不闻不问都要接待,竟有如此道理? 防人之心不可无,沈既明猛然转身,形容严肃,不肯听从男子一句。中年男子见他如此反应,也不解释,只道:“我知公子在猜忌什么,恕我直言,若公子不知在下的意思,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上门来。” 见沈既明还是不信,男子又道:“家父过世前单独叫我过去,特叮嘱我这话,我原当他老得糊涂了。没想到今日果真被我遇上,沈公子,请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子竟是个办事稳妥的,他先带人去了雅间,备了上好茶水。随即单独将沈既明带出来,问他有什么事能帮上忙。 沈既明生前虽看不见,其余的感官自然敏锐得很,他不止听觉过人,走过的路也鲜少认错。京城偌大的地盘,他照样给李龙城送回李家。他看出梅园驿站只是改了牌匾,里头布局丝毫未变,不禁稍稍放松。男子轻声问他可要去什么地方,他亦照实说了:“关外。” 听到这个答案,男子挑眉。 沈既明匆忙改口:“附近的沙林镇。我家道中落,在京城是混不下去了,好在我家在镇子里尚有亲戚,所以……” “无妨,公子不必再言。”男子微笑道:“家父所言果然不假。公子要去关外,在下照办就是。” “不是说关外大漠寻常人等不得涉足。” “寻常人等去不得,我家去得。” 沈既明不解:“这是何故。” “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 “……” “先祖受公子祖上庇护,才得以发家,如今恩家有求,不能不帮。”中年男子语气平和:“公子祖上可有一位叫做沈既明的?我看公子很眼熟。” 沈既明心道说出来怕吓死你,我就是沈既明本人。 也不对,他和这男子前后差了这么些岁数,这人怎会看他眼熟。况且他竟记得有沈既明这个人,李龙城分明将他从记载中完全抹去了。 男子看出他的疑虑,他默默起身,从箱底中抽出一卷画轴。 画轴缓缓展开。 “我自小听过的故事,与常人都不同。家父不让我看当朝史官攥的史书,只说是胡写,他与我道,昊武帝不是沈宏园的谥号,是沈宏园的十九子沈既明的谥号。十九皇子与他父兄不同,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造化弄人,得罪了元王,那时元王是十九皇子的近身侍卫,与他关系甚密,祖上也曾与元王有过交集。我家是十九殿下亲信,虽不知元王与他之间究竟发生何事,却知道元王起义后,生擒了十九皇子。你既是十九皇子的后代,也该知道,当年元王迫使他称帝两年,两年后十九殿下病逝,元王拿到十九皇子的血书才得以继位。” “先前这些我是不信的,总以为是家父哄孩子才讲的故事。家父临终前不但交待我要招待姓沈的,还给了我这卷画轴,他说,旁人不记得,我家需得记得。十九皇子就是昊武帝,这谥号很合适他。” “沈公子与沈既明长得极像,若十九皇子泉下有知,或许会心安。” 画上是一行车马,带头人黑发红衣,眼覆绸绫,居然是沈既明。沈既明心中怅然,若他猜得不错,这是他行兵去关外的必经之路。这样的记忆过得太久,几乎完全模糊了,若不是男子笃定,沈既明面对这样的画像,居然不敢认。 “这是当年祖上追随十九皇子时,为他作的画。” 沈既明扯出一个难堪的笑来:“难为他想着……多谢。” “公子,我单独叫您来,不单是为了二位姑娘的事。” 沈既明回神:“什么?” “沈公子,方才我就疑虑,随你同来的另一位公子是何人。” “他?”沈既明自然不能说实话,难道要说这是天上来的神仙不成:“他是我结识的一位好友,不嫌我落魄,愿意帮我一把。” “是帮一把,还是推一把?” “什么意思?” “我瞧那位公子更加眼熟。” 想起阿然初见羲翎时的异常,沈既明意会道:“你是说当朝圣上。” 男子反怔:“我个芝麻大小的官,哪里有本事面见圣上。我要说那公子与画中人样貌甚似。” 沈既明大吃一惊:“画中人?” 他端起卷轴仔细查看,果然,在他身侧有一少年,虽是侧脸,却清晰画出眼下一颗浅淡的泪痣。沈既明捧着画说不出话来,这是他尚在人世时的画像,为何羲翎会在画上? 这人又好像不是羲翎,羲翎的泪痣都画上了,怎会忘了他的头发。 又不对。 沈既明阖眼,细细回想。 身旁,右手侧。 那位置是李龙城的� 第57章 一时间,沈既明脸上的血色褪个干净,额上冷汗涔涔。他几乎要拿不稳画轴,险些给它摔到地上去。 “沈公子?” 沈既明复杂地与男子对视。 作画之人技艺高超,只画了沈既明的半张脸就足够叫人认出来,那么李龙城这张脸亦不会画错。这男子只见了羲翎一面就认得出,断没有两个人都看错的道理。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是世人仰慕武神英姿,日日求神拜佛,望得子如此,这羲翎又是个有求必应的神仙,所以才叫自己那张俊脸洒得满地都是? 这未免太牵强了些。 沈既明痛苦地扶上太阳穴,连呼吸一并粗重了。 沈既明啊沈既明,快醒醒,答案岂不正在眼前。你早该猜得到,你在逃避什么。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绿萼红萼,羲翎历劫那几年与你在世时日相仿,明明有千百条线索都指向真相,缘何现在才反应出来。 本该一生颠沛流离,却因巧合屏风顺水地度过一生,又身携武神气运,在人间成就一番非凡的事业。 寒彻神君向来被诟病仙位来路不正,这人是夺了羲翎应承的劫数才得缘飞升。细细想来,沈既明一时不忍,救下李龙城,他的命数轨迹才有了转折。从前他虽不得父兄欣赏,可倒也相安无事。先皇糊涂了一辈子,怎倏地对他起了疑心,逼得他向李家人下手,落得个虐杀囚犯的恶名。 沈既明无意为自己开脱。自他为求自保,对着无辜的李家人拉弓放箭开始,一切已然注定。在这桩因果里,他又怎是全然无辜。沈家人仗着滔天权势祸乱人间,比妖魔邪祟还凶恶几分。沈家人作出的种种腌臜事,沈既明心知肚明,可又碍于血肉亲情,从未下手阻止。手握兵权却只知一味避世,便称得上袖手旁观了。沈家人死有余辜,被砍了头挂城墙是罪有应得,沈既明从未为了自己与亲族真正地怨恨过李龙城,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坦然接受对李龙城动情的事实。 或许是命中注定,从前做不得圣眷的皇子时,唯有在李龙城身上才寻得片刻温情。后来飞升当了神仙,众神多对他避之不及,又是羲翎不计前嫌,坚定地同他站在一边,为他治病,教他识字,就连洛清都未曾做到。他信了李龙城,落了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如今他与羲翎之间又会如何? 沈既明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外,脚下虚浮,连指尖都失了力气。羲翎见他出来,正欲上前,只听沈既明徒然喝道:“别靠近我!” 羲翎还以为是沈既明病情发作,谁知沈既明已对他防备大起,坚决不让羲翎接近一步。 沈既明定了定神:“神君,我方才知晓了一些事,现在心里乱得很。” 羲翎不语。 “我做人没做得太久,活了二十八年就断气了。这二十八年还是瞎着眼睛活的,人都说眼见为实,我一个瞎子,不过是浑浑噩噩地在人间走一遭。后来捡了神君的便宜,好不容易瞧得见东西,脑子又给病坏了,这一晃神又是百年光景。不过是个睁眼瞎。” “眼下,我难得有不瞎不疯的时候,我就想趁着清醒,有些事情最好也问个明白。神君苦神劫久矣,我也囿于往事,有的话说开了,对我们都有好处。” 他长叹一口气,轻声问道:“神君归位以来自言记忆缺失,不记得历劫时种种,这样的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在诓我?” “……” 羲翎并不遮掩,直言:“初时是真,后来是假。” “既然如此,神君说李龙城对我有意,是真的了。” 颔首点头:“嗯。” “神君知晓真相后,不欲告知于我,却多次强调李龙城对我的心意,是何用意。” “……” “我猜,当年我恶病缠身,无非是一具会喘气的骨头架子,这样苟活着比死了还受罪。我终于受不住,病死了,可李将军对作恶多端的沈家人一腔怒气还未消尽,奈何最后一个沈家人已经死了,再没有出气的法子。想必李将军寿终正寝时,心中仍有遗憾吧。” “寂夜神君作为武神,若称第二,无人第一。神君,你心知杀人不如诛心,所以才不告知我真相,有意与我接近。就像,就像当年李龙城那样?”沈既明愈发地激动起来:“李龙城亲眼目睹我杀他亲族,仍能隐忍不发,待我忠心,同我亲近,数年如一日,一朝不曾改。神君——” “我自知罪无可恕!你要我死,要我命,要我去冥界下油锅都使得。我烂命一条,魂飞魄散也不足惜。神君公务繁忙,倒是难为在我身上费心思了。” 他扯下头上的梅花簪,握在手里:“我赠神君此簪,神君又反赠与我,神君恐怕不知我当时心中有多欣喜,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啪地一声,簪子跌在地上摔成几段,连花瓣都震得碎了:“神君吉人自有天象,神劫而已,无需我杞人忧天。” 沈既明逃似的离开了,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一眼羲翎的脸。想起往日点滴,总觉得可悲可笑,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倒帮人家数钱。这事儿真不能细想,士可杀不可辱,沈既明抬手召出传送门,手脚并用地钻进去,就让这高高在上的寂夜神君一个人唱完这出戏,他再没心思奉陪。 情急之下,沈既明未意识到自己竟回了洛清的明月阁。是凤尾先看着他的,小竹子精一见沈既明,嗓子又吊了起来,尖叫骂道:“你死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真人有多担心你!” 洛清闻声而来,看见沈既明的一瞬间面色登时松快不少。碍于仙位高低,他可不能像从前似的给沈既明抽一顿了,只好低声劝阻:“神君行事不该如此任性的。” 见沈既明不答话,又试探道:“可是去找寂夜神君了。” 沈既明现在听不得寂夜神君这四个字,脑仁生疼,然他与羲翎的事不能迁怒无辜的洛清,于是寒彻神君僵着脸,扮作一只苦瓜,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是傻逼。” 洛清怔住。 凤尾接话道:“你知道就好!” 洛清给沈既明扶进屋里,他看得出沈既明一定遭了什么变故,既然他不说,那洛清也不好问。只是沈既明上回从明月阁逃走称不上堂堂正正,显然是心怀备心,难道沈既明对他也起了疑心。倘若如此,如今怎又愿意回来。洛清心中疑虑,面上不显,顺手点燃屋内的熏香,宽慰沈既明:“神君面色不佳,想是累了,先歇歇吧。” 沈既明歉然道:“我一直在给真人添麻烦。” 洛清将香炉扣上,摆在桌案:“哪里的话。” 熟悉的熏香扑面而来,洛清的安神香一贯制得好,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沈既明身心俱疲,一闻了香,即刻生出困意来。他再也顾不得形象,歪在榻上,伸手轻按眉间,不大一会儿就熟睡过去。凤尾见他来气,还要吵闹,被洛清拦了,叮嘱他不可胡闹。 洛清关上门,带凤尾出去。 沈既明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再睁了眼睛仍是头晕脑胀,四肢酸痛,非但没能解乏,反而愈发不舒服。他开口叫洛清,一连几声无人回应,倒是有一小童欢快地跑来,一把搂住沈既明的腰,毛茸茸的头直往他怀里钻。沈既明轻车熟路地出手揉了揉,道:“你怎么在这。” “我好久没见你了。”孩童奶声奶气地抱怨着。 “怪我这些日没顾及到你,还遇人不淑!让我看看,长高没有。”沈既明试图给小仙童抱起来,刚举到一半,又愣住了:“不对。” 他摇摇头脑:“你是谁?” 仙童反问:“你不认得我?” 分明近在咫尺,而沈既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仙童的脸:“你到底是谁?” “我是记在你名下的仙童绿萼。” “我名下没有仙童,凡间的梅树枯枝纵使来了天界也化不出仙童来。” “这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呀,我在梅树上,那么高,我害怕,后来是你接住了我。” 沈既明道:“我接住的不是绿萼,是李龙城。” “李龙城是谁?” “李龙城和我,互为仇人。” “既是仇人,缘何不恨,你该恨他的呀。你不恨他,你还喜欢他,为什么?” 沈既明被这不速之客搅得烦躁不堪,一时手痒,以前砸东西的毛病又犯了。他在桌案上一挥手臂,小玩意们轱辘满地,倒得倒,碎得碎,连香炉也被打翻了。香灰溅得四处都是,空气里的甜味更浓,而自称绿萼的仙童亦从一个化为两个,两个又在眨眼的功夫化为四个,须臾间,满屋子站满了绿萼,追着沈既明问道:“你为何不恨李龙城?你为何不杀李龙城?” 沈既明头痛欲裂,抄起椅子砸向木窗,正逢凉风灌入,香气淡了不少。 他再回头,绿萼们已经不见了。 是香? 洛清听闻屋里传来异动,推开门,进了屋子:“神君?” 第58章 洛清最喜洁净,明月阁常常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从未有如此狼藉的时候。洛清目睹眼前乱象,倒是平静得很,默默拾起歪倒的香炉,清扫香灰。 这样的反应过于平静了,仿佛一早便预料到似的。沈既明迫使自己清醒,这香一定有问题,他的病明明已经好了大半,他几乎都要将绿萼这事抛诸脑后了,怎好端端的在今日复发起来? 洛清头也不抬,开口淡道:“我听闻寒彻神君与寂夜神君起了争执,寂夜神君性子冷,他独身一人惯了,说话颇不留清面,寒彻神君一时气昏头也是有的,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像和稀泥,沈既明疑虑倍增,反问:“真人怎知我与神君的事。” “猜的。先前在天帝面前,二位就起了争执,想必神君前几日失踪是去找寂夜说理去了。看来,非但道理没说明白,反而徒增嫌隙。” “原来如此,洛清真人对我的事着实了如指掌。” 洛清淡笑:“小仙敬重神君,忧神君之忧罢了。” 香灰清理干净,洛清掏出手帕擦净手,又将帕子随灰渣一同扔了。他做事纹丝不乱,未有丝毫不妥之处。沈既明方才后知后觉,这里面一定有蹊跷,至少洛清绝不如他想得那般简单。 沈既明防备心起,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被倒尽的香灰,冷声道:“这是什么香。” “不过是最寻常的安神香,神君何出此言。” “寻常?” 洛清不说实话,沈既明心里有了底,他并不急于与洛清对质,语气一转:“洛清可认识绿萼。” “我不识,却听神君与我提起过,我只知是个仙童。” “寂夜神君历劫百年,尚且知道天界没有绿萼这号人物,他第一次听我提起时就断定我生了病。洛清真人位高权重,又执掌仙籍事宜,倒是睁眼说瞎话了。” 洛清只静静伫立,并不反驳:“神君劳神多日,不如再歇一歇。” “再歇,再歇我怕是要把命交代在这儿了。”沈既明直直地注视着洛清:“你一贯心思细腻,才无惊无险地走到今天这步。你分明知道我的病好了大半,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除非,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无论我再如何,都不能阻碍你。” 洛清缓缓叹气:“神君刚飞升时,他们都说神君是个傻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我和羲翎的关系,所求为何。” “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们的事情确是我派人告知陛下的。当日众神站在寂夜那边,认为你居心叵测要加害于他,说起来,神君应该感谢我才是,我虽假意为你说话,可也在提醒你,那寂夜又是什么好东西。你把他当命中人,都不如找条狗。” 撕破了脸反而方便说话了,此时的洛清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十分轻慢:“我倒是忘了,你和寂夜是一丘之貉,自然能王八绿豆看个对眼。说来也是奇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道你两个会闹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费这么大周折了。” 沈既明不欲多言,转身便走。他不如面上一般平和,他赌气独自回天界,羲翎修为全失,保不准会遇上什么人。他刚要召出传送门,突地被一股蛮力打断,沈既明吃痛地缩回手,洛清冷漠道:“我知道你修为与寂夜无异,难道会轻易地放你回去么?” 沈既明眼色一凛,转眼间,二人已过数招。洛清出手毫不留情,每一式都用了十分力。沈既明侧身躲过一掌,耳畔响起凌厉的破空声,情急之下,他被洛清逼出了杀心,反手握住洛清的手臂向后一折,若非洛清反应及时,他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洛清快步后撤,捂着胳膊,几乎要气得笑了:“沈既明,你很不错。为了寂夜肯做到这种程度,若我说我杀了寂夜,说不准能保全你前世亲族的魂魄,你怎么选。” 沈既明不假思索:“你果然是要他的性命!是为了你儿子吗?” “不然?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洛清倏地爆发,掌中爆发出一团气流,沈既明空有修为然运用无方,一时结不出盾来当,被洛清击飞数丈远。洛清踩住沈既明的手,狠抓起他的领口:“寂夜没心没肝,是块烂木头,那是因为他没爹没娘,我还真怪不着他,只能说我命不好,摊上他这么个灾星。但沈既明你不一样,你是活人血肉养大的。你娘十月怀胎剩下你,她没疯的时候难道待你不好?你就为了一个李龙城,害死全族,你以为你娘愿意看见沈氏被万人唾骂,连祖坟都给人刨了。还有你的父兄,可惜你是个瞎子,没让你见着那场面。什么叫血流成河啊,侩子手的胳膊都砍酸了,你的兄长不全是酒肉之徒吧,可他们无一幸免,全死了。还有你父皇,死到临头都在骂小十九害我。你说你,图的什么?难道你自己得了善终了?”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沈既明怔怔,终于意识到这道最隐秘的陷阱:“你是当年监天寺的主簿!?” “你终于知道了,若是你再聪明点,从我第一次给你点香开始,你就该闻出来才对。” “你竟是从那时候开始……” “好事多磨,不枉我隐忍多年。” 原来羲翎将洛小仙君压入无间地狱后,洛清念子心切,并对羲翎怀恨在心。对冥界而言,无间地狱的大门宽松与否并不紧要,总归恶鬼们逃出来只会去霍乱人世,与他们有什么相干。多年来,冥界只是碍于羲翎的威势才肯老老实实把守大门。洛清曾私自化影身拜见冥王,冥王道:“这门开与不开对我谈不上坏处,亦谈不上好处,可天界是少不了寂夜神君坐镇的,若没了他,我们也不会被处处压了一头去。” 洛清应允冥王,他会想法子令羲翎陨落,作为交换,冥王需得打开无间地狱的大门,将洛小仙君放出来。冥王欣然应允。 整个计划比沈既明推算得更早,甚至在羲翎历劫与沈既明出生以前。洛清表面对羲翎敬重有加,实则暗待时机,终于等到羲翎历劫那一日。众神皆知羲翎此劫凶险,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旁人一门心思牵在羲翎身上,趁此时机,洛清抽出抽一魂,抢占了监天寺主簿原本的身体。 是他上奏密折,给李龙城判了一道帝王命。 “你好好做你的皇子不好么,手握兵权,远在边疆,这城中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合该装聋作哑,过好你自己的得了!何须你多事!” 沈既明挣扎不开,咬牙切齿道:“我就说监天寺向来只算国运,怎好端端地冒出一个帝王命格来,你为了你儿子要置羲翎于死地,居然还来质问我。” “我要置他于死地,与你有什么相干!怎么,见寂夜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便不舍得了?” “你……你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错了?”洛清双目猩红,毫无理智可言,好像沈既明就是害洛小仙君被压入地狱的罪魁祸首一般:“你对你的血亲都没这么上心。你父皇不是叫你守城吗,你呢,你做了什么?你以为你全族人头落地是为什么?” “够了!”沈既明怒喝:“天下百姓苦于沈家暴政,他们是我父兄不假,可他们更是天下的君主。你这种高高在上的神仙懂什么,天上神仙连下重天都不愿久留,怎么知道凡人疾苦。” “我生而为神,为何要知凡人疾苦?我只知洛敏终究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任寂夜将他压在无间地狱。而不像你,于国不忠,于族不孝,又未落得什么好下场。” 沈既明的声音颤抖而坚定:“我自知不忠不孝,沦落个什么下场也不为过。我背叛先皇,擅自遣散兵马放李龙城攻城,后来李龙城如法炮制,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利用我的信任,往我心口捅刀,这是我的报应。可他就算是我的报应,我也从来不后悔当初给他一条生路。” 洛清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他目光薄凉,反问道:“你当真不后悔给他生路?” 洛清袖口轻舞,映出一张水镜,他抓起沈既明的头发,强迫他与水镜对视:“你和羲翎这一趟下去所见如何,所闻如何?难道换个人坐拥江山,天下百姓就幸福安康了?沈家人制出来的养魂丹明明在覆灭的时候就被销毁了,怎么又重现于世了?你瞧瞧,这是你口中的国泰民安么?” 水镜中映出的赫然是人间的宫殿,一个眉眼见隐约透出羲翎神韵的黄袍男子正左拥右抱,身侧的内侍们脸上无不谄媚,隔着水镜亦能闻到里头的酒肉香气。这样的景象沈既明再熟悉不过,他当初正是厌倦皇宫中无尽的奢靡才远远地躲了出去。没想到百年时光转瞬即逝,龙椅亦另有其主,唯有苍凉众生一如当初。 洛清不必多此一举,心细如沈既明,他怎会看不出当朝天子并非贤主。这也是重新勾起他心病的引子之一,仅有洛清那份加了料的安神香是不够的。此时他惊怒交加,又被洛清戳中心事,情急之下呕出一口鲜血,当即头晕目眩。洛清犹不解恨,冷笑一声:“你就这点本事,白瞎了这身修为。我听仁术说,你的灵力运转生涩,是因为你心存否定,甚至厌恶,自责到极点,所以你的修为始终浮于表面,不能融入身体。” “那我来告诉你,你想得确实没错,在我看来,没有人比你更失败。你口口声声天下百姓,也不见你名垂青史。你说你不怨李龙城,怎么知道李龙城就是寂夜历劫时的身份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你不是喜欢他?” “难为寂夜对你一片真心,事已至此,我估摸着寂夜已经死在云想容的手里了。再过三日是百鬼夜行日,阴气最盛,寂夜一死,无间地狱无人压制,大门顷刻间就会被冲垮。” 洛清问道:“你当真不知道寂夜历劫时就真心喜欢你么?你临行前那些话可着实伤他的心了。” 第59章 皇宫内。 皇帝的寝宫不如外界所传一般奢华,昂贵的金饰摆件与宣软的床幔一并被撤下,连侍奉的下人也没几个。宫殿内弥漫着散发不去的苦药味,流浪的猫狗亦不愿靠近一步。 侍女坐在床头,手里翻弄着书页,轻声读着什么,倏地一瞥眼,年轻的皇帝斜靠着,已经睡着了。 豆大的汗珠从侍女的额上滑下,她几乎压不住颤抖,丢下手中的书册子,跪下了。 她向来不怕这个缠绵病榻的瞎子皇帝,她很乐意照顾他,这是个轻松的活,太繁杂的事情轮不到她去做,她是下人里难得识字的,就负责给又瞎又哑的皇帝念书解闷。而皇帝是个好伺候的,皇帝身后那个男人可不是。 从两个时辰前,李将军就站在这屋里,皇帝听觉灵敏,对这位不速之客十分紧张。李龙城不欲侍女说实话,侍女只好说是个新来的内侍。皇帝也不深究,只微微点了头,示意侍女继续念。 侍女提着心,给皇帝念民间的诗册子,也不知采买的人是有心还是无意,里头收录的诗不乏有痛骂沈家人的,也不知龙榻上这位听着作何感想。 皇帝身子孱弱,常常昏睡不醒。他是好相与的,李将军则不然。谁人对他不是又敬又怕。旁的不谈,当今圣上连个傀儡也不如,全天下的生杀大权都握在这位将军手里,无论如何,皇帝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尚且如此,有哪个胆大的敢招惹他。侍女几乎要窒息,一口碎齿咬得死紧。她摸不透将军的心思,怎么好端端地来这里杵着。又不像是来和皇帝兴师问罪的,可面色也未好看到哪里去。无论怎样,这战火都别蔓延到她这个小鱼虾身上才好。 李将军带着一脸的如丧考妣,良久,才开口道:“退下吧。” 侍女飞似的逃开了。 空荡的宫殿内鸦雀无声,高大男子默然伫立,注视着掩在凌乱乌发下的那张苍白的脸。皇帝的身体何等羸弱,呼吸缓得可怜,几乎察觉不出胸口的起伏。鬼使神差地,他挪步到床边,想抚上那张脸,又怕手上的护甲寒凉,指尖凝在空中,宛如一尊雕塑。 李龙城手握实权,受万众拥护爱戴,他血洗沈家满门,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他与沈既明的战争他赢得彻底,赢得沈既明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又觉得自己与沈既明的处境差不了多少,父母亲族与少年时暧昧旖旎的幻梦一起被当作奴隶,被一张长弓永远地抹杀。他又剩下了什么。 没有人会相信李将军无心权力,亦无心口腹之欲,床笫之欢,一生所愿唯一人而已。 偏偏他与这人之间早已血债累累,算也算不清楚。 甚至连光明正大地枕在他怀里小憩的理由也失去了。 ———————————————— 沈既明悠悠转醒。 他被洛清以寒铁锻造的锁链捆住手腕绑在床边,寒铁坚不可摧,哪怕是羲翎的盘古剑也难以斩断。洛清准备得周全,足以见得他为此日筹备多久。 他算得一切,未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当年羲翎历劫,九尾狐生性顽劣,想趁机笑话羲翎一顿,于是装作凡兽故意被李龙城捡到,却不想目睹了洛清的阴谋——那监天寺的主簿分明是洛清的样貌。洛清自然也识得九尾狐,所以才起了杀心。李龙城与沈既明之间许多阴差阳错皆是洛清从中挑拨,就连沈既明后来受病痛折磨而死也与洛清脱不了关系。 洛清与沈既明道,你的下场本不至于如此凄惨,可我想到你害得全族惨死,我就容不下你。 洛清爱子心切,欲救而不得,当日他目睹沈既明遣散兵马,任凭李龙城不费一兵一卒攻进皇宫,以致沈家人无一幸免,统统作了侩子手的刀下亡魂。他被刺痛了眼。 洛清原以为沈既明必定对李龙城恨之入骨,飞升后会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谁成想沈既明始终对寂夜神君心存愧疚,甚至动了心。这是洛清想不到也算不到的,还好,前尘往事终究是哽在喉间的一根鱼刺,沈既明最终还是选择与羲翎分道扬镳。这再好不过。 羲翎没有修为,不是云想容的对手。他久居人之上,何曾尝过如此滋味。沈既明木然地盯着被束缚的手臂,寒铁栓得死紧,几乎磨破了皮,露出沾血的肉。时至今日,他与李龙城之间的种种早已算不清楚。他不曾真的恨过李龙城,李龙城亦如此。 即使是后来的李将军,也曾趁着侍女不在的空隙,俯身枕在沈既明的膝头。他将心思藏得很好,连沈既明也未曾知。世事多有阴差阳错,若李龙城果真如自己所愿,以前朝公主为名将沈既明立了后,虽是荒唐,或许二人终有相通的一日。然李龙城终不忍心,扶持沈既明为帝,反倒徒增几分静默无言。 “若你安分当好你的十九皇子,不去节外生枝,多管闲事,你后半生必定富贵逍遥,沈家亦不会被李龙城灭门。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 洛清这话说得不假,竹篮打水一场空是他一贯的做派,他护得住李龙城,却护不住李家与天下百姓。他不予抵抗地放任李龙城攻城,只企盼李龙城念着往日情谊,放过沈家人一马,而他的父兄们到底被他亲手推上了断头台。他是天下的罪人,也是沈家的罪人。原以为李龙城治国有方,总好过先皇千万倍,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天下姓沈还是姓李,终逃不过奢靡衰败的轮回。一颗小小的养魂丹背后不知藏下多少无辜的活人血肉,百年光阴匆匆,天下苍生仍是当权者脚下廉价的蝼蚁。 就连羲翎,他一心想将这身白得的修为与仙位物归原主,偏在危机关头扔下羲翎一人,被结实地捆在这一出调虎离山的陷阱里。 当日云想容话里有话,曾极隐晦地暗示过,而沈既明从未将那话猜到洛清的头上去。 蠢钝,愚笨,可笑,可悲。 沈既明挣扎着站起身,他的手臂已失去了知觉,似乎被寒铁缚得太紧,已然伤透了。他心中微微一动,眼前闪过刺目的光,一枝巧夺天工的箭凭空摔在脚下。沈既明微怔,当即认出这是他的不见欢离。沈既明碍于往事,始终不愿动用,然神器已认主,其相性与沈既明完全契合,并不受时空限制。沈既明的心神受到极大冲击,神器受到感知,遂主动现身。沈既明盯着箭头锐利的尖端,刻在心脏里的惨痛记忆不断往复。他终于意识到,所谓不见欢离,他天生一双盲眼,从未真正见过人间悲欢离合的种种。他自以为心系天下,却连身边人的苦痛都察觉不出。 众生皆苦。 原来如此。 沈既明苦笑一声,他一直都猜得错了,他并非抢了羲翎的劫数。或许他本身就是羲翎的劫,才叫羲翎爱恨皆非,痛苦纠缠半生之久。 寂夜神君平定三界战乱,区区人间乱世,怎难得倒他。他作为李龙城的一生,本就是一世情劫。 沈既明以尚能活动的手抄起不见欢离,咬牙刺入手臂,一时间血如泉涌,他浑然不顾,依旧我行我素。终于,一截断臂折在地上,沈既明看也不看,捂着伤口召出传送门。 他还算顺利地找到了羲翎,二人重逢时,都未想过对方会如此狼狈。羲翎手持盘古剑,苦苦支撑着身体,雪白的发丝染着暗红的血,满身脏污。沈既明从未见过这样的羲翎,即使是凡人时期的李龙城也从未如此。心里一股隐隐的酸痛泛起,沈既明红着眼眶,嗓音干哑,轻声唤道:“羲翎……” 云想容从容地收了剑,瞥了沈既明一眼:“你还真是有滔天的本事,寒铁都绑不住你。” 纵是如此说,所有人都知道沈既明到底是来得晚了,眼下败局已定,唯一的希望只有羲翎重拾修为。羲翎神色微动,他以为沈既明认出自己身份,此生不会再原谅自己。云想容持剑而来,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谁知沈既明会身负重伤出现于此。 羲翎看着沈既明一边空荡荡的袖管,连剑也握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人扶在怀里。 寂夜神君周身冰雪气息未改,沈既明因着失血过多已十分虚弱了,前世今生的景象重合叠加,羲翎难得失控了,他紧紧搂着沈既明,堂堂神君竟如孩童般无助。 “你别死……” 是哭腔。 这话迟了太久,李龙城未能对病重的十九皇子说出口,他曾眼睁睁地看着一具破败的身躯在臂弯中咽了气。谁知百年后,他依然只能看着怀里的身体缓缓失去温度。 沈既明惨淡地笑了笑:“羲翎,李龙城。” 羲翎刹时恍惚。 “爱也好,恨也罢,可这世上只有你真心对我。” “既如此,我助你渡劫。” 只见沈既明的喉咙动了动,做出吞咽的动作,脖颈处登时迸出鲜血,血水飞溅。 不见欢离被寒铁砸成碎片,沈既明取出一块放入口中。时机已到,他毫不犹豫地吞下,在羲翎面前即刻毙命。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便是寂夜神君的情劫。 第60章 “沈既明!”云想容面色大变:“你竟然为了他——!你值得吗!洛清已应允我不为难你,此事以后天下只有你一个三天神君,岂不快活?你——” 天色隐隐渗出玄紫暗光,地动山摇,羲翎脚下迸出道道沟壑,额间有金纹闪烁。云想容顾不得无用的叫骂,只能吩咐手下魔人:“情况有变,叫洛清回来!” 神劫,是劫数,亦是劫难。天地间第一位九天真神在滔天海浪与炙热岩浆中降世,生灵畏惧,亡魂惊恐,被镇压于无间地狱的魑魅魍魉亦发出不安的嘶吼。洛清一心救出儿子,丝毫不顾外界局势,云想容的传话更是当作耳旁风。 滚烫的浆水漫过脚踝,烧焦了裤袜与裙摆,贯来洁净的洛清真人哪里有过这般时候,然他坚定如磐石,只想着再多走几步,便可推开无间地狱的大门。 一步,两步。 这扇门…… 只要再向前一步。 洛清伸手,终于触上那道心心念念的门,还来不及高兴,只觉手臂一凉。他愣怔片刻,回过神时,这只手臂已掉入岩浆中,被翻滚的热浪吞没了。 羲翎站在他身边,脸上看不出悲喜。 洛清下意识道:“你怎么——” 很快,他发觉羲翎与从前大不相同,显然是渡过了劫数,圆满飞升了。震惊之下,洛清突然笑了:“你飞升了?你飞升了?!哈哈哈哈哈——你终于飞升了,你啃着沈既明的骨头,喝干他最后一滴血,可算是飞升了!” 羲翎淡淡道:“洛清,你勾结冥界,为一己私欲擅闯无间地狱,谋害上位神仙。你可认。” “我认,我为何不认?寂夜真神要待我何?”洛清眼角尽是嘲讽之色:“要将我一并罚入无间地狱么?我求之不得,至少与我儿团聚,不至于如你这般生死分离。” “你的罪足够你在弑神剑下走几个来回。”羲翎冷然:“唯有魂飞魄散。” 洛清满面铁青:“羲翎!” 羲翎看穿洛清的如意算盘,若他得逞,洛小仙君逃出无间地狱,他们父子二人重逢,这是最好。若有差错,羲翎将洛清罚入无间地狱,虽是下策,总好过骨肉分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只要人活着,总能想出办法。 无间地狱的大门缓缓合紧,微松的缝口重新严实压紧。洛清断了一只手,只能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切。形式的逆转如此猝不及防,眼下他才是毫无反手之力的一方。 “怎么,沈既明死了你知道心疼了,想迁怒到我头上?” 洛清狠狠咳出一口血,毫不在意地擦拭嘴角:“事已至此,你害我,我也报复了你,谁也不亏欠谁。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你既然恨我,该冲着我来。缘何伤及无辜?” “要不是他沈既明狗拿耗子坏我好事,我又何必去对付他!当年你下凡渡劫,不是他有意带你离京,你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何况,害死他的不是你自己吗?” 羲翎置若罔闻,只默默重复着:“你不该害他。” 他无心与疯魔的洛清争辩,只提剑贯穿洛清的身体。冥王派来支援的魔人鱼贯而出,纷纷往羲翎身上扑去,无一不化作剑下亡魂,霎时,血流成河。 血水温热,人心冰冷。 羲翎不曾侥幸他与沈既明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恩怨颇深,合该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他甘愿用望不到尽头的余生等待沈既明的原谅,然沈既明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曾留给他。沈既明是何等热烈的人,他只会以世间至决绝的方法来道别。 这是沈既明第二次死在羲翎怀里。痛得太刻骨,反而麻木了。羲翎拖行着巨剑,踏足之地血迹斑斑,自冥界至通天塔顶,无人敢出手相拦。天帝的脸色甚是难看,他的位置终究是坐不稳了。倘若早知劫数的契机是沈既明的生死,当初他就另有一番道理。 九天真神一刻不曾驻足,毫无留恋。九重天再不得以限制他的行踪。羲翎消失在众目睽睽下,任凭冥王的头颅滚落云想容的尸首旁边。 九重天外,曦光霁曙物,景曜铄宵祲。 似有一道荒芜轻柔的女声缓声唤道:“羲翎吾儿,你终于走到这一步。” “这九天真神的位置合该是你的。” 没有母子相逢的喜悦,羲翎目光空洞,开口反问道:“这一切,你早知道。” “天意不可泄,我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吾儿,若要凌驾众神之上,主宰万物,此乃必经之路。” “我不明白,神明的飞升与否,为何要强加于他人之上。这也称得上是神的作为?” “沈既明不是凡人,从来就不是,吾儿。”曦光道:“我曾抚过他的脸颊,他的魂魄太轻,显然是匆匆降临于世,以至于肉身残缺不全,天生眼盲。” 羲翎心下一沉:“此话何意。” “他本是应你而生的一道劫数,换言之,你的劫就是他本身。自你渡劫那一刻开始,你与他,二者只能活其一。若他身死,则你飞升,反之,吾儿,陨落的就是你。” 羲翎徒然喝道:“可笑。他怜悯苍生,心系天下,至纯至善,为何不能活?” 曦光默然不语,仿佛九天真神合该是无情无义之徒一般。 羲翎转身欲走,曦光重新开口道:“你去哪里,那道劫数已经死了,纵使有魂魄残留,亦早已投入六界轮回。茫茫众生,你如何寻得到他。” 羲翎踏下天界,众神跪倒一片,恭敬地行下拜礼。有人上前询问何时举办大宴,以恭贺羲翎飞升,宛若沈既明从未出现过一般。于他们而言,寒彻神君不过是一段意外的插曲,渺小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此时消失得干净再好不过。沈既明在人间的痕迹被早早地抹去,成神后亦未留姓名。 无人识,无人知。 这九天真神,着实没什么意思。 羲翎倏地召出一柄匕首,毫无留恋地划破额头,生生剐下额间金纹。他将匕首往地下一扔,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道:“九天真神,你们谁爱做谁做吧。” 众神大惊,谁知羲翎态度坚决,不仅割去九天真神的金纹,更是散尽一身修为,自仙籍中抹去姓名,不仅仅是真神的位置,他连三天神君亦不屑了。 他毁去九重天的仙殿,褪下昂贵精湛的衣袍,身畔只留下一条沦为凡物的狐狸,去了往日沈既明的住处。那里有一颗不爱开花的梅树,原是沈既明自凡间带上来的一截枯枝,正是羲翎与沈既明初遇时被压折的那一枝也说不准。 狐狸舔了舔羲翎的手掌,不知所以。 ———————————————— “师傅,门外有一民女,以死相逼,说是……只求见陛下一面。” “蠢货!这种事何须来问我!乱棍撵出去便是,她要死就要她死,今儿要见一个,明儿要见一个,谁都来见,圣上成了什么了?” “可师傅,这女子——长得与陛下……甚是相似。” 陈清穗一听,不由得一怔,他想起被当作禁忌封锁的皇帝的身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陛下自那人病逝后始终郁郁寡欢,鲜有轻松的时候,若此女果真是陛下亲族,岂不妙哉。他多留了个心眼,并不着急召人进来,而是自己先出去看了看。 这一瞧不要紧,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生生吓了一跳,此女与皇帝足有七八分相似。瞧着通身打扮也不像是吃过苦的,至少温饱不愁。这倒是怪了,当年李家应只活了皇帝一个人,其余的还不等前朝皇帝下令斩杀,就被六皇子与那人以玩乐的名义虐杀了才对。当年的案子闹得极大,牵扯九族,并未留下活口。 怎么好端端地冒出一个与皇帝酷似的女人出来。 陈清穗一脑门的官司,事关重大,他不敢不报。皇帝听言,先是怔愣,他宣人进殿,女子缓缓抬起头,皇帝脱口而出:“姐姐。” 女子热泪盈眶:“真的是——” 原来此女正是当日宫宴上被推上台的舞女,李龙城失控的原因正于此。后来沈既明将她带了下去,就再无人见过她。 皇帝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亲族活着,他向姐姐询问当日的情形,女子犹豫着,具体细节早已不清楚。只是他被十九皇子带下去后,再未见过十九皇子。起初她被关在一处偏院内,不知过了几日,才有几个掩面的黑衣人带她离开。 她被送至全然陌生的地方,镇上有许多住民,细细打听一番,几乎所有人都是被十九皇子莫名其妙地带至这里的。他们无不是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朝不保夕时被十九皇子领走送来这里。据说此处是十九皇子的封地,他们的生活并不受限制,却被禁止离开此地。封地的出入口被把守得很严,人们只得作罢。 女人疑惑不解,路上看守的卫兵对她颇有好感,好心与她道:“你是李家人吧?放心,保不准过段时间你的家人们都来这儿陪你了。” “嗨,这里是比不得京城,你也做不成从前的千金大小姐,可总比死了强。知道你们冤,可世道如此,冤死的也不止一个李家……” 女人到底没能等来自己的亲族,她只好拾起针线,卖些绣品,日子过得也不算拮据。不知从何时起,封地不再有士兵把守,镇子上的人十分恐慌,坐立不安。她鼓着勇气率先离开那里,却得知沈家王朝早已被推翻,现在皇位上坐着的人姓李,叫李龙城。 女人喜极而泣,喜得是大仇得报,喜得是当今圣上竟是自己弟弟。 李龙城一阵恍惚。 沈既明确是有一块封底,他听他提起过,他还说等以后老了就去那里生活。那里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到他,也省得看那些烦心事。 他还逗过李龙城,要不要和他一起去。 皇帝徒然咳了血,陈清穗紧忙去扶,只听得皇帝近乎崩溃的低吼:“沈既明……你好得很。”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龙城一生未娶,姐姐将长子过继到他名下,继承了王位。据传言,李龙城逝世时手中握紧了一块染血的白绸,任谁也抽不走。 人间王朝更迭,沈家,李家,于神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羲翎在梅树上倚了太久,几乎与其融为一体,任风吹雨淋,仍一动也不动。久而久之,连神仙们也忘了他。 仙册上没有羲翎的名字,他已不能算作神仙,无非是一个傍梅而活的树精。偶有途径的小仙惊叹:“下重天竟长有凡间的梅树,真是难得。你瞧,这树根像不像一个倚树的人。” 白狐在树杈上晃着尾巴。 冥界经过羲翎的清洗,终于向天界彻底臣服,天帝还来不及高兴,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除去羲翎以外,谁也没有本事镇压无间地狱的大门。天帝急得焦头烂额,只得派人请羲翎出山,奈何谁也不知羲翎的去向,更想不到他寄宿于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梅树里。 十年,百年,两百年,七百年。 某日。 梅树意外地开了花,梅香十里,连上重天的神仙们都闻得到。有贪嘴的小仙童想来采些花瓣回去做饼,却被树下的场景吓了一跳。 原本神似人形的树体处竟活活化出个人来,那人华发及腰,肩头落着点点红梅,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那男子瞧着眼生,许是新飞升上来的神仙。他头上挽着松散的发髻,斜插了一只梅花簪。 “我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你?” 他问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