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亡国君》作者:薇风凛凛 文案: 亡国的君主不如狗,是阶下囚,是釜中脔,是身下欢。 纵有“豆蔻”的精工,和那一晚青楼初见的美妙如梦,终究是无法掩盖这一番江山动荡、金戈铁马之后的透骨悲怆! 内容标签: 强强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窦庭桂,商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亡国的君主不如狗 立意:千秋万岁,江山稳固。 ================== ☆、第1章·豆蔻 “事都办妥了吗?” “放心,万无一失!” 燕雀阁里衣香鬓影,往来热闹。东南角一面全身的铜镜后两个男人低头私语,其中一个眉目平淡,但衣着富贵。 他转着手里的玉扳指,似是在思量什么,良久,抬头往楼上的方向看了看,没再有什么言语,转头走了。 另一个男子目光恭敬地目送他离开后,一转身已然又是满面媚态,冲着几步之外走过来的男人笑得放荡浮浪:“您还知道来啊,许是又在外面认识了什么水灵灵的阿哥,才忘了我倚竹了吧。” 说罢上前,手指捏住人家的腕骨,行止再自然不过地将来人牵引至一片僻静处,依偎缱绻去了 。 二楼晓月厅里,几个衣衫半敞的男子怀抱着各色乐器缓缓退去,小厅间里只剩一个相貌俊好的男子斜卧在榻上,似是醉了,脸颊上透着两抹绯红,手臂垂在外头。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外面有脚步声走进来,是燕雀阁的头牌相公,叫听风的。 听风穿着一件款式松散的大襟系带长袍,内里是空的,弯腰垂身,便能很轻易地看见他泛着盈白光泽的胸膛。 他走到榻旁站定,弯身从榻下木夹层一只活动的小抽匣里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打开,里面是几片桃粉色的口含香片,并着一只袖珍的小木夹。他手指捏住木夹,夹了一片香片半含在口里,然后低下头去,与榻上卧着的人口唇相接,将一半的含片融进了那人嘴里。随后便直起身来,缓缓地解开腰间束带,把彻底松开的长袍半褪至臂弯和腰部,嘴上轻轻说了句“得罪”,便和身俯卧下去。 哪知后面又一声“得罪”,一记手刀稳准狠地削向了听风的后颈,听风没来得及哼一声,随即软倒于榻上人的身上。 打晕了听风的人是今日头一次出现在燕雀阁的客人,自称尚央的,之前掷百金,想要一睹听风风采,因听风有客不方便出面,故而在半个时辰前离开。却不知他何时竟然躲在了这间房里。 尚央把听风扶起,半褪的衣袍重新拢好,用手臂虚托在身前端详了片刻,又一股脑将人拖到与榻前相隔几步远的地上放置的便于乐师席地坐弹的锦垫上,并将用来隔开卧榻和乐师的纱帘重新拉上。 那厢处置妥当后,他掀起纱帘走出来,抬眼看榻上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静静地望着他,显然是已然将他做的这一切尽落于眼底。两人目光初一相触,榻上人便含笑开口:“你是哪里来的山精野怪,在此作祟。” 尚央一愣,便即也扯开嘴角,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榻上人也不计较,说:“哟,皮囊不错,走近来,让爷瞧瞧。” 尚央:“你让我过去我便过去,岂不很没面子?” “爷给你钱。” 尚央:“钱多无趣,可还有别的?” “你过来,自然知道。” 尚央手指尖刮了刮眉毛,当真就走了过去。 榻上人似乎也不意外,往里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来一块地方。 尚央会意,很不客气地就坐了。 榻上人咂了咂嘴巴,说:“味儿不错,你要不要也来一片。” 尚央轻提嘴角:“谢了,用不到。” 榻上人撇嘴:“你倒自信。接下来待怎地?” 尚央望他:“全凭你吩咐。” 一只手探向尚央前襟轻轻一拉,榻上人借力欠起半身,凑近了他面前说道:“若山精野怪都如你这般,日日聊斋又如何,岂不美妙?” …… 夜渐深浓,外面喧闹声一节节地败退下去,像潮水似的。 屋里灯光昏瞑,暗橘色的灯罩上描着两只缠绕的藤花,万簌俱寂,只剩旖旎。 榻上两人皆侧卧着,也不嫌挤,被一席素色薄锦被合身盖着,良久之后一声魇足的叹息,尚央欠起半身,脊背靠在锦垫上,头向后仰、双肩也跟着向外扩展了下筋骨,只觉四肢百骸无不舒坦。 身前那已经云雨却还不知名姓之人慵懒的姿态跟猫似的,手臂伸长,去够榻前那只齐高的案几上一只碧玉簪,随后把散落的头发绾起簪住,前后不着地问身后尚央道:“这“豆蔻”被称是燕雀阁当家之宝,你可知其中妙处?” 尚央嘴边含笑,说道:“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至于妙处,恕在下未解其妙,全凭公子指点。” 那人“嘿然”一笑,倒像是嘲讽似的,态度轻狂漫怠:“要说,你可是我遇到这天下头一号虚假人,方才刚做过的凌人之事,此时倒自称一声“在下”。敢问,你何时在下的?” 尚央脸皮再厚,此时也不免赧然失笑,这荒腔开的猝不及防,倒叫他不知该怎么接话回应。 那人也不在乎,兀自又说道:“寻常情药,目的不过是催情,并不高明。此豆蔻之高明处不在催字,而在于动之一字,须知催情之情是假,动情之情却是真。情真方有欲,情假是为戏。情起而不露痕迹者,方是豆蔻之妙。” 尚央道:“那敢问公子,方才之事,究竟算是豆蔻之妙还是情之妙?” 那人嗓门里哼出一声轻笑,不吝剖析道:“我一向听说豆蔻之妙处,昨夜也不过好奇心起,想趁机一试真假,由得了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安排。只可惜,竟被你这个半路杀出的山精野怪钻了空子,怕是错失了体验豆蔻之妙的大好良机。” 尚央顿时心情大悦,手臂虚拢,将人圈在怀中。 低头,下巴蹭着那人发顶,怡然笑问:“既如此,那我便唐突,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了。” 那人把手举在眼前,在阑珊灯光下,拇指磨着食指指甲,意态闲闲,轻飘飘答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日后,你总会知道的。” 尚央微抬下巴,垂眼去看他:“人生聚散本无凭无据,我又只不过是江湖之中的一片浮萍,行踪难以规束。不在今日,你又何以肯定我们还会有相见之日?” 那人仰头望他一眼,笑得颇自负,言道:“我从不说诳语,既如此承诺,必有道理。江河湖海虽大而流踪不定,终归都是要入海的,天下之大,于我看,不过方寸。” 尚央有些遗憾,仰头担在榻沿之上望着房顶,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人反抬一只手臂,自尚央颈侧探过去,抚摸他颈后脊骨,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重新低下头来,而后语带骄矜,轻声哼道:“良宵苦短,你难道要虚度此大好光阴吗?何不与我继续共赴美妙之境?” 尚央颇是无奈,垂头笑了,翻身覆上,在一片云雾迷蒙缭绕之中,携手重登巫山而去。 天色昏瞑未亮,一层薄雾笼罩着连绵的红墙翘檐,一伙锦衣官兵夜色中疾行,惊扰了一只窝在墙角等待捕食的狸猫。 将睡未睡之时,尚央惊觉身边人起身的动静。他拉住人问:“时辰尚早,欲何为?” 那人穿好衣服,回头看了看他,“我得走了。” 尚央问:“你不问我姓甚名谁吗?” 他:“我识得你。黄昏时上楼,携金银欲见听风,姓尚名央。” 话音甫落,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二人,一人将计就计,纵容听风对之施用豆蔻,以验证豆蔻是否如传闻中神妙;一人携重金,原本只为见听风而来。 尚央手中一松,那人衣角布料富贵,入手不经一握,已然从掌心中滑走。 窗扇打开,又落下,风丝儿几乎都没透进来半分,只余下一句轻轻地:“后会。” 尚央望着合上的窗扇发愣,随即苦笑一声,自言道:“我尚不知我是谁,你又怎知呢?” ☆、第2章·国破 永亨五年,暮春之初,平羌城合城笼罩在一片不祥的死寂之中。 凌霄帝窦庭槐有疾已经数月,身体每况愈下,药石罔效。 三月初三日,微雨,子夜时分,老太监引进来一人,这人身着素淡的天青色袍子,就跟门外那绵绵的雨夜似的,不见颜色。 凌霄帝挣扎着坐起身来,招手:“来,庭桂,你坐。” 来人是凌霄帝的同胞弟弟,现在的闲王爷—窦庭桂。 窦庭桂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大礼,这才在老太监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凌霄帝靠在床头笑意蔼蔼地看着窦庭桂,上下打量了一遍,言道:“庭桂啊,数月不见,怎见你又清减了,可是有劳心费神之事?” 这几日,凌霄帝的身体倒比前些时日见强了些,虽然气色苍白,说话倒不像之前那般气喘难言。 窦庭桂垂首应道:“劳陛下记挂,臣生活清闲,并无不顺之事。” 态度谦恭生疏有余,兄弟间本该有的亲昵关心不足。 凌霄帝靠在锦垫上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我还记得几年前,那时你的眼睛里有神采,行止间潇洒恣意,那时我就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那般,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是能困住你的。这才几年光景,你倒开始变沉稳了,老气横秋的,就连相貌,都变得和从前不大像了,倒像是有一双巧手给你易了容。” 窦庭桂端正坐在椅子上,坐得如一尊泥塑,神情无一丝灵动,只木讷对答道:“岁月让臣变得知轻重、尊卑,岁数大了,改变容貌也是再自然不过。” 凌霄帝皱了皱眉头,“庭桂,我们亲兄弟说话,一定要这么生疏拘束吗?” 窦庭桂:“臣与陛下先是君臣,而后才是兄弟,臣不敢有丝毫僭越。” 凌霄帝似是动了怒,手拍着床沿说:“罢了,罢了,你这是不原…”,话未说完,已然剧烈咳嗽起来。 老太监过来一下下地给他拍背顺气,嘴中一径叨唠着:“陛下,保重龙体,保重龙体啊!” 这一口气稍稍顺下,凌霄帝探出一只手臂往外挥了挥,示意窦庭桂“退下吧”。 窦庭桂顺从地起身后退至门处,正要转身向外面走,耳听得凌霄帝气喘着说道:“老五,你的东西,我还给你,可好?” 窦庭桂闻言,躬身行大礼,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臣不过是依附于陛下的一个闲散王爷,陛下忘了,当年“闲”这个字还是陛下赐给臣的,臣与陛下应当从无亏欠才对。” 言罢再不停留,转身退出门外。 暮春时节的夜雨绵绵,把地砖洗得明亮亮的,映着宫墙上绵延的夜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幽深森冷。 几个时辰后,大凌朝第七代皇帝—凌霄帝窦庭槐,驾崩。 凌霄帝留下的一纸遗诏中,避开了两个尚年幼的小皇子,传位于闲王爷—窦庭桂。 三月初七日,虎牙关破,大凌王朝又失三城。 风信部落一直是穿梭于关外广婺森林原野里的狼群,原本无拘无束、行踪飘忽不定,那望不尽的草海和森林就是他们的规束,不想某一天却突然转了性,从追风逐日的酷烈中反过神来,一头扑向了原野和森林之外。 草海之外,虽没有肥厚的羊群,却有五彩斑斓的金丝雀。 它们姿态优美,声音动听,随便抽掉一根羽毛都是艳光四射。 最主要的是,它们全都生活在雕黄金嵌宝石的富贵笼子里,喝着最纯美的甘露,唱着最动听的歌儿,展现着最优美的体态,就连利爪都是精心剪磨修饰过的…… 风信部落在“头狼”的带领下,在五个月间,以不足十五万的兵力,将大凌朝百万之师几乎打成了一盘散沙。 过了虎牙关,再往前便是佑安城,大凌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大凌朝统共三百零三城,至此已陷落泰半,只要再破了佑安,平羌城便再无倚仗。届时灭王城、擒皇族、将那片肥厚的土地来一场江山易主的大戏,显然便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 然而,三月初八日,丑时正,距离佑安城不足百里之地时,风信部族的扎营地突遭大凌小股骑兵袭扰,但终是兵力悬殊,未成气候,狼狈溃逃而去。 风信部欲一鼓作气,当日疾行军数十里,至傍晚,大军已经距佑安城不足十里之地,眼见着那高城楼阙近在眼前,仿佛探手便能摘取一般。却平地里突起大风,顺风而起的还有军队后方窜起的一片熊熊火势,看方向,正是粮草辎重之处。 与此同时,狂风卷起的沙尘中,有兵车、战马同时杀将而出,一时间天地之中,狂沙鲜血混杂飞溅,到处是人的喊杀声和战马的嘶鸣声。 …… ——佑安城的主动迎战,以及虎牙关的野火复燃,这一切反击都是令风信部大军始料不及的,这是出兵大凌的近半年征战中,遭遇到的最顽强的一次抵抗,原本的一盘散沙竟隐有聚拢之势。 然而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这一战,竟从暮春之初的三月直打到夏末秋初。 中间虎牙关三进□□,佑安城几度濒临失守,守城的将领换了数个,一个踩着一个的尸骨站在那里,站成了城墙上最坚硬的防线! 泱泱大国,万里疆土,所有的气节都凝聚在了这最后的时光中。 然后在秋初的第一声蝉鸣中,大凌最后的兵力被耗尽! 至此,前后历时九个月,庞大的堤坝终被蝼蚁蛀空,再顽强的战士也终究再拦不住关外狼群铁骑的悍然入侵,佑安城守城将领及兵士,共计两万两千三百一十八人,尽数殉城。佑安城失守… 狂澜既倒不可挽,大厦将倾怎奈何。 大凌第十七代帝——窦庭桂,帝号凌云,继位三月余,呕心沥血,纵有凌云之志,却终究难敌天命气数。最终,成了一代亡国之君。 ☆、第3章·错误 伽桂宫里满地枯叶铺陈,好像许久都没有人打扫过了,亭台的石阶杂草呲生,乱蓬蓬的。院子里很安静,偌大的宫院内外无人,黄昏斜阳照射下来,平添几分萧索。 几只黑喜鹊在地面枯叶间跳跃着啄食,间或飞到树枝上叫几声。 都说:喜鹊叫,好事到。 对于殿里的那位主人来说,却也不知道现在之于他,究竟还有什么事算得好事。 外面天色渐渐昏瞑无光,院里的亭阁以及陈设都已经模糊成一个轮廓,外面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带着年久失修的吱呀声儿,随即两盏昏黄的灯光闯进院子来。 “人就在里面?” “是。废帝窦庭桂就住在此殿中。” 来人是商英,风信部族的首领,也是亲自率领部众将大凌王朝从历史舞台中一步步推出去的男人。 屋里面没有点灯烛,比外面还要暗几分,黑漆漆的。 商英命人把灯烛点上,然后退出去,他在几盏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一步步走进去。 这殿中宽阔,陈设奢华,却透着一股沉寂的死气,当年有多繁盛无法想象,此时却像个被人诅咒的牢笼,随着灯烛晃动,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就像是被这牢笼困住的幽灵。 商英停住脚步,手抚着一架高耸的座地桂树样烛台,说:“大局初定,诸事繁多,早该过来看看你。” 他前面几步之外,大凌的末代皇帝正静静地坐在一张台案前,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商英仰头看了看这宽阔大殿上的雕梁画栋,虽是死物但却处处精美而栩栩如生。反倒衬得眼前那活人愈加死气沉沉。 商英负手在这大殿中踱了几步,眼睛里带着赞赏,端详着这屋内每一寸建筑,再度开口说道:“说实话,我心内是有一点敬佩你的,你们大凌人中,能与我做对手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了。只是可惜啊,你父亲识人不明,把这大好江山让给了窦庭槐那庸夫,酒囊饭袋之徒,不足以享此肥沃疆土。送给我,倒也是造化。” “呵……”那尊背对的雕塑突然轻笑了一声,头也未回,缓缓道: “南鸟不落北地,秋虫不生春时,你族乃草原上的猎手,和我大凌和风平畅之地本两不相宜,水土相克,必是祸端。尔等,何不速归。” 商英乍然一愣,随即仰头哈哈一笑,说道:“已装于我囊中之物,安有归还之理?你既知我族是猎手,那这天地广阔,自然是无处不可驰骋狩猎,怎敢以猎者之身懒散蜗居于草原?不能征战于更辽阔的天地,岂非对不住自己的□□马、背上剑!况……”,商英话音一顿,转而微微沉吟,向前走几步,刚刚好停在窦庭桂身后,眼盯着他后背说:“你们这大凌,有我想找的人,那人欠我一个债,我来找他还我。” 似是有一声轻叹在沉闷的空气中漾开,待仔细一寻,却又无踪无迹,似有若无。 窦庭桂语调仍是那么缓缓的,不疾不徐,“既是来讨债,讨完,便回吧,何必又让无辜惨死,生灵涂炭。” 纵使是这样说着话,他的后背依然挺直的如一棵老松,纹丝不动。 商英冷笑:“你倒是心系天下,又能怎样?我听说当年窦庭槐为了争位,可是使出了不少的好手段,全无半点仁君之心。倒累得你,大凌当年被废黜的太子,纵有满腹治世之才,有朝一日还要为他收拾这一副烂摊子,没享过盛世清平,却要巴巴地,替他来做这亡国之君。” “唔”,一声闷咳伴随着空气中漫出的一丝血腥味,窦庭桂双手紧紧地扣着桌子,后背依然崩得紧紧的,硬生生将那口从心头呛涌出的血水咽了回去。 自商英进入这殿中之后,窦庭桂就是以这样背对的姿势,从始至终没有回过身来。 见他突然那般情形,商英眉头微皱,两步上前,手扣住他双臂,将他面庞连同肩膀一起掰转过来,眼睛看向他面容的瞬间,遽然松手后退。 窦庭桂微微笑,嘴角尚挂着一丝血迹,说道:“怎么,是被我这副亡国之君的可怖容貌吓到了吗?” 商英静静地看了他一瞬,再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这大凌朝的四季宫地阔而奢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精心雕琢,布局处处幽回巧妙,同关外一眼望去辽旷无边的广阔天地自是不同。 商英自假山掩映的回廊中走出好久,遽热停步,随即抬手握住一块耸立而出的山石,自言自语道:“我难道错了吗?” 他回想着方才窦庭桂的声音,又想着他转过头的样子,那样瘦骨嶙峋、不人不鬼的样子,又怎么可能是那人呢?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想岔了。 随后他又笑了,想着自己居然把一个错推的结果自顾自相信了那么久,当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当年不过是一面之缘,那人那套分明是露水的说辞,自己又何至于挂在心上那么久。 商英松开手掌,又轻轻拍了拍那块耸出的山石,释然一笑,嘴上说着:“这样也好”,在已然黑透了的夜色中渐渐远去。 ☆、第4章·气节 自古的文人,身上有两样东西不可弃,一是可散到二里地外的酸腐之气,二是为之纵使抛却性命都不可丢弃的气节二字。 天下的文人皆如此,而又尤以大凌朝的文人为甚! 早在两军交战的数月,大凌朝大大小小的武将,除了已经战死的,基本上都投了个干净,剩下一干手提不起长刀、脚跨不上战马的文臣,此时面对着国破家亡、外敌入侵,只能把唇舌化成枪剑,文袍之下两股战战,嘴上却偏要逞勇学那些个泼妇骂街。 “尔等蛮狗,趁着我朝国丧,行狼子之行径,胜之不武!我泱泱大国,遭了尔等鼠辈之难,有朝一日定要将尔等灭族毁家,不复再生于这天地之间!” 商英嗤笑:“怎么?这天地间你们大凌人活得,我们风信部的百姓就活不得了?毁家灭族就不必了,你们大凌的女人身段柔软,肤白如脂,我部族的狼子们爱之不及,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何必自我戕害。” 凌朝原礼部尚书李孜一口气倒不上来,差点撅过去。 老太师文松一摆手,制止了李孜,声音不卑不亢,慢条斯理地说道:“成王败寇无甚好说,愿杀愿剐随尔等发落便是,我大凌朝子民向来可杀不可辱,生也没什么可恋,死更无甚么可怕。” 商英作出谦恭姿态,半俯身向下问:“文太师何出此言?我杀您何为呢?这偌大的江山,总要有人辅佐,您满腹圣贤经纶,要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使山河通顺、百姓安居,总免不了要时时向您讨教。” 文松从嗓子里闷哼一声,说道:“忠臣不事二君,当下风水轮转,江山易主,我等免不了追随吾皇而去。纵使你不杀,吾等也是无颜面再存活于世。只是哭我大凌百姓,饱经战争之苦久已,却终不免要受这灭国颠沛之苦。” “文太师此言差矣,百姓是天下的百姓,无论这天下姓了谁家的姓,百姓都是要安居乐业的,心中若无这种觉悟,那这天下要来何用。” 商英说着从帝座上站起身来,信步走到座椅扶手之侧,手扶着椅背上的金雕龙,说:“那年正赶上灾年凶岁,我辗转流落他乡,曾亲眼瞧见有难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那样的困顿使人都不像了人。可偏偏湖面上画舫游船、歌舞升平,客人们掰着碎肉竞相投喂船上的一只哈巴狗,只因那狗主人是位高权重的贵人。我心中颇有感触,难道百姓的命可以轻贱到真的不如一条狗吗?” 文松面色微怔,侧过头去不置可否。 商英也不再追问,手从金雕龙上抬起掸了掸衣袖,轻描淡写道:“至于您说忠臣不事二君,我倒有些不认同,江山不言,川河自留,百姓繁衍生息,四季轮转,万物生灭,这些都是天作的规律,更改不了。圣人处无为之治,行不言之教,轻财宝、重德行,不枉杀生灵,天下方能大治。我不敢自比圣人,却也知道这把椅子的金贵之处,可不该是上头的金玉宝石,而是坐在这把椅子之上的人心。天下易主易得也不只是一个名姓,而是百姓的民心所向。这天下亘古不变,又何来的二君?能统治天下的君主,从来便只是一人罢了。又谈何易主?” 文松不屑道:“向来听闻风信部头领善战,却不想还擅长诡辩。吾皇凌云帝少时便有大志,安四方贤士,庇百姓危檐,帝王之德仪俱备,不过是命数作祟,才让尔等乘隙。” 商英闻言突然发笑,道:“凌云帝之姿自是不凡,可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以堂堂太子之身,遭了兄长暗算和父亲忌惮。那凌霄帝以不齿的手段上位,是如何宠信宵小奸邪之辈,戕害贤良的,诸位大凌的忠臣们,该是比我更清楚吧。这大凌的气数,是被你们大凌两代之主亲手弃毁的,而我不过是应运而起,顺应天命罢了。” 说罢也不去看下面诸人脸色,抬手示意了下,便有四位身着银白铠甲的武士自侧殿中抬出一架坐辇,径自放置到帝座左边靠后的位置。 底下大凌诸臣皆愣住,那个位置,曾经是大凌顺皇帝少时登基,太后垂帘的地方。自那之后几代帝王,那个位置再未有人安置过。 铠甲武士放下坐辇,又将上方垂挂下来的纱帘揭起,露出里面的人真容来,底下之人尽皆倒抽一口冷气。 ☆、第5章·旧帝 那上头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凌云帝--窦庭桂。 那曾经的大凌太子窦庭桂,是何等样貌的人,龙章凤姿,惊为天人。 可现如今······ 底下所立大凌旧臣统共三十九人,尽皆伏倒在地,高呼:“吾皇!” 有人老泪阑珊,有人声带哽咽。三十九颗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的声响,那是亡国的悲恸之音。 坐辇之上那人身姿岿然,甚至连面容上的神情都未动分毫,就像一个断了魂魄生气的人。 他的一袭素衣披挂在身上的样子像极了一块白布笼裹着的木头雕塑,处处是刻刀生生刮过的痕迹,面颊瘦削露骨,那双眼睛无波无澜,仿佛化成了了八月的烈阳都无法照进去的两潭死水。 商英走到窦庭桂的坐辇前站定,右手放在左胸微微躬身行礼,道:“大凌皇帝陛下身体可安好?” 窦庭桂只是静静坐着,不应不答,仿若无视。 商英也不在意,微微笑了一下,直起身转身面对下面诸臣,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少年时便曾孤身游历,遍览大凌山川风貌,心中仰慕甚矣,总盼着日后有机缘可长久居于此繁华安乐之地。食有黍粟,衣有锦绣,笔墨书籍可遣怀,富贵美酒可排忧,岂不快哉!” 他话至此处一顿,突然面似有遗憾状,喟叹道:“只可惜,这天下许多美好的表象下,藏的又是什么呢?你们大凌就像一棵大树,树干早被虫蚁蛀空,表面的枝繁叶茂不过是一片虚假的繁荣。想我风信部族,久居塞外,餐烈风饮霜露,跟野兽抢食,暴烈中求生。难道我们的百姓就合该比你们大凌的子民更轻贱吗?这样好的锦绣河山,你们大凌皇帝既然无能,我不介意代而劳之。” 说及此处,商英突然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取剑出鞘,回手“铿”的一声,剑尖直没入帝座前方玉阶之下的一根圆柱之上。 “粗鲁蛮子!”人堆中有人冷哼叱道。 商英面不改色,仿若未闻。 他步下玉阶将短剑又拔在手里,轻描淡写言道:“此时此刻,你们君臣倒是同心同德了。无妨。我风信部族勇士一向善战,手中但有兵器便能戍守四方,只知迎战不知投降。从此以后,这锦绣河山由我风信勇士戍守。而诸位,只需放下芥蒂,稳站在这朝堂之上,尽辅政之职便可。至于凌帝,劳心政事久矣,吾心不忍,愿做代皇帝,自然分忧解劳不敢怠慢!” 说罢挥挥手示意左右:“带凌帝去休息罢。” 一番冠冕堂皇之言直是让人感叹其脸皮之厚,睁眼说瞎话之无耻之至! 自朝堂下来后,商英亲自跟部下亲信部署兵事,完毕后足不沾地,立马又走到安置窦庭桂的伽桂宫外。 “里面那位旧帝近日可有异动?” 门口内侍回话:“回陛下,一切如常,并无不妥。凡是尖利物品尽皆收走,里面连只瓷盏都未留。只是···” 商英:“说!” 内侍回:“旧帝已经两日未曾进水米,怎样劝都不行,也不许人贴身侍候,只一径坐在窗前不言不语。” 商英面色微沉,在门口站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伽桂宫和头几日来时已经不大一样了,庭中桂树叶子已经落得精光,光秃秃的,像打了一层青霜,更衬得院内煞是萧条败落。 大白日的,殿门紧闭,只余最中间一扇开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来。 商英站在殿门外思量了片刻,抬步走进去。 窦庭桂仍像上次一样,背向他,僵直地坐在那里,像一樽朽木的雕塑。 精美的雕花窗棱缝隙里透进来些许微光,有细小的尘粒在微光中浮着。窗下的桌子上放置着一只红漆的木托盘,上面是样式可口的饭菜,半刻钟之前才送来的,还不算冷。 商英站到他的身后开口:“凌帝是要绝食明志以死殉国吗?” 窦庭桂并不言语,如果不是嘴角微微扯出来个嘲讽的弧度来,倒像是死去了一般。 商英道:“我若是你我就活着,活着看这个国家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毕竟这曾是你窦家的天下。” 窦庭桂依旧不言,这次甚至连个嘲讽的笑意都欠奉。 商英蹙了蹙眉,屈尊将托盘推至他面前,冷冷道:“你要想死,也该是我赐你死,阶下囚何敢自己挑死法。” 见他仍是不言,仿佛铁了心就要绝食至死的姿态。 商英有些恼怒,亲自上手用羹匙盛了一勺白粥,另一只手自他后颈绕过,宽大带厚茧的手掌捏住窦庭桂的下巴,不容反抗地硬生生掰开,将白粥灌了进去。 商英:“我不许你死,你就得给我活着,活得像条狗也得给我活着!” 窦庭桂仿佛一瞬间活起来了,头偏过去,猛烈地呛咳起来。 ☆、第6章·奴才 商英并不罢休,待他咳完,再度钳住他的下巴撬开,比上一次更用力,让他愈加反抗不得,然后用羹匙压着他的舌头,硬是将那碗白粥一口口顺了下去。 从伽桂宫出来,商英吩咐道:“看好他,每日饮食不可怠慢。” 内侍恭敬垂首应道:“是。陛下。” “如有旧宫人想要过来看他,不必过于拦阻。” 商英侧头问:“明白了吗?” 那内侍赶紧应“是”。 虽然他语态平常,但他身上那掩不去的压迫感让人不自觉害怕,小内侍也是在皇宫里呆了一些年头,算是见过世面的,自打换了天后原本以为性命就要随旧主子被葬送在这皇宫之内,没想到新主入了皇宫后并未大行杀戮,只是把原有皇室眷属幽禁,就连旧帝也都留着这一条命在。 从前贴身服侍主子们的亲从也都留得性命,只是分配到一些苦重的差事中。而像他们这种以前虽在皇宫却难得见到贵人的边缘奴才,现下则被提上来,分配到各宫各院,差事也是清闲省心不少。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皇宫里不管谁做主子,他们也都只是奴才。原本前阵子人心惶惶的,担心大凌真的被塞外蛮族打败,担心就连这样卑贱的性命都留不住。然而真到了这一天,抬头看看院墙之上的天依旧蓝得不咸不淡的,飞鸟照样来往穿梭,白云照样悠悠飘飘,又有什么不同呢?心反而比从前更加安定下来,毕竟从前,他们可是没有资格做这样清闲的差事,还能有闲心这样抬头看看蓝天。 正这么想着,墙角外突然闪过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影儿,定睛看去,竟是从前凌霄帝身前伺候的太监--严公公。 严公公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伽桂宫的门,里面仍是静悄悄的。 于是他假装走得不情不愿,慢吞吞挪到严公公跟前。以前,凭他的资格,是根本无法攀附上严公公的。果然风水真是轮着转的。 严公公客客气气地问他道:“林公公这边差事当得可好?” 从前,他们可是都叫自己小林子。 小林子一笑,袖着手道:“好着呢。怎么?严公公差事清闲,竟有时间逛到我这里来。” 严公公也不恼小林子的轻慢,只拿手轻轻去推了推他袖筒里露出的手背,“林公公你看,我这里有好东西,专门拿过来孝敬你的。” 小林子拿眼一看,是一块品相上好的翠玉,从前他可没机会接触到这么好的宝贝,现在居然都有人拿这样的宝贝孝敬自己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严公公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舍得给我?” 严公公笑着,“林公公现在身份不同了,就是要用些个好东西才匹配。” 小林子没推辞,将东西接过来揣怀里,问道:“严公公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我这里,有事吗?” 严公公抛了个眼神儿,示意门里边那位,“那位,还活着呐?” “活得好着呢”,小林子回道:“今儿早还跟着咱们的陛下上朝了。” 严公公点了点头,状似好奇地又问:“怎么里面安安静静的,没人伺候吗?” 小林子睨了他一眼,小声儿道:“这位旧主想不开,现在日日那么坐着,不让人挨近伺候,茶饭不思,瘦的已经脱了行了。偏偏陛下还硬要保他性命,要不我也不能日日在这看着守着,时不时就要进去,确保他还活着,他要死了,我可就没这么清闲喽。” 严公公唏嘘了下,带着试探,“要不,我去替林公公分分忧?我同那位从前有过数面的缘分,他也该还记得我,不如我去劝劝他,人总得活着不是?” 小林子耷下眼皮,眼珠子转了转,想着之前商英吩咐的话,心里颇得意地暗笑,偏偏面上还装作为难的样子,“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还上赶着往上贴,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我要是放你进去,叫人知道了,咱俩可都不落好。” 严公公愈加低下声气儿,言辞恳切:“只要你不说,旁人谁知道?我做这打算只是为了公公你的差事啊。以后公公在贵人面前得了脸儿,也盼望着能稍稍拉扯一把,让我这老大年纪的人做点清闲差事。” 小林子摆摆手,“罢了罢了,咱们都是做奴才的,相互帮扶吧。快去快出,可别让人瞧见了。” ☆、第7章·荒唐 也不知道是严公公那日起了作用,还是旧帝突然想开了又舍不得死了,近几日送去的饭菜倒是都动了筷儿的,虽然吃的都不多。 中间商英又来过几次,每次进来站片刻,就又出去了。 那日大殿上的三十九位大凌旧臣们,之前一直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不但自己不妥协,还要怒骂那些一早就投了敌国的臣子们。但自那日见到了凌云帝之后,他们反倒消停了一点,虽然依然是一副讨债嘴脸,好歹不再要死要活闹着自戕了。 每日朝堂上,他们被风信部武士架着上朝,被逼着观赏上头那位的各种表演。或者作慷慨激昂状,势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让国泰民安;或者作痛心疾首状,对百姓疾苦感同身受,叹民生多艰。 一段时间下来,商英自认可以忍耐那些旧臣们的冥顽不灵,旧臣们自然也忍耐了他的惺惺作态。 这天,下了朝之后,商英又到伽桂宫,旧帝窦庭桂正站在窗边,窗子开着,他的视线正好可以看到院内的那棵桂树。 他的气色比前几日明显好很多,面上神情也颇平静,丝毫不见愁苦,这副神态,完全让人无法将他和“亡国君”这仨字扯在一起。 商英走上前站到他身后,眼睛也跟着望向窗外的那棵桂树,说道:“桂树最是挑地儿,往往都不好栽植,你院里这棵倒长得很好。” 像往常一样,窦庭桂依然没有搭话。 商英也不觉尴尬,只是笑笑,隔了片刻又找到了新话茬,道:“朕听闻,凌帝少年时便胸有大志,立志要让四海清明。朕也听闻,当年你还是凌太子时,自小就有非常人的克制力,旁的皇子皆锦衣玉食四处作乐游玩时,太子却常年混在军营里,跟那些粗鲁兵士同吃同住。朕更听闻,太子窦庭桂,是难得的好相貌,惹得京城里多少女子私下春心荡漾,就连那些男儿郎,竟也有的怀了某些不寻常的肖想。” 商英叹了口气,似是有什么遗憾,幽幽道:“可惜这些,都不能让我对你更好奇。我只是想问一问,凌帝从前,当真不曾有过什么荒唐事迹吗?哪怕,只有一件。” 窦庭桂眼神晃了晃,仿佛遭了什么触动,他微微侧头,许多天的沉默后此时难得开了尊口,轻笑了一下,道:“难道在你眼中,我的人生,还不够荒唐吗?” 商英突然愣住,仿佛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他。 心上微微失了神儿,他突然有了点冲动,想让面前的这张脸侧的更近一些,好让他清晰看到他的脸庞,他此时的神情。 于是他垂下头去,一只手自窦庭桂身后伸过去,撑住面前的窗格,这样眼前这人就离自己更近了一点。 商英说:“显然,还不够荒唐,凌帝不妨更荒唐一点,如何?” ☆、第8章·出逃 “既已至此境中,你们,又何必呢?” “陛下,只要您安在,这希望就还活着,奴才们就定要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伽桂宫中一处荫蔽的角落里,严根跪在地上,头深深埋下,他面前是目含怜悯看着他的凌云帝--窦庭桂。 自那日严根顺利进入伽桂宫,此后隔三岔五,他便会出现在这里,每次总是悄悄的,除了门外守着的小林子,并无他人知晓。 今日他来得不巧,正赶着商英过来,于是他临时躲在床帏后边,将商英和窦庭桂的对话尽听于耳中。 待商英走后,他从床帏后边走出,步履蹒跚,尽显悲恸。 他跪在地上,从怀中捧出一封书信,信是文太师亲自落笔,上面谋划着要将凌云帝从四季宫中救出,并劝凌云帝务要保证龙体,以待日后光复大业。 读罢信后,窦庭桂垂下手臂,信纸就捏在他两指之间,轻飘飘的,仿佛随时就会飘落在地。 他说,又何必呢? 是呀,又何必呢。 但有些使命总要去做,似乎不到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刻,人就会觉得自己缺了那一根脊梁。 大凌国灭后的那个腊月,天气格外的冷,冷到了人的骨髓里。 四季宫内,来往的贵人们各个穿着裘皮、戴着皮帽,脚上是塞外制式的翘头胡靴。他们穿梭在各个雕梁画栋的精美宫苑中,行步迅疾如风,却从不驻足抬头望一望,望望那能工巧匠描画的富贵,和彩绘雕梁中蕴含的无与伦比的美。 宫人们见到贵人行来,都要低头垂首,无人处又总能看到三五一堆瑟缩成一处。 风刀割人,是从未有过的凛冽,像是从塞外一路追逐而来。 商英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进过伽桂宫,年根已至,政事上格外繁忙,四处的州郡加派了官员,各地的关塞调配了兵士,该安抚的安抚,该镇压的镇压,可谓恩威并行。 眼见着离过年不过三五日。 刮了几日的风终于停了,这日却又下起了雪,不足半日,已一尺深厚。 入夜之后,除了宫内的巡逻兵士,各宫的人都已早早回到自己院内,四季宫内只剩下一片白皑皑的雪,寂静无声。 时辰将到子时,严根从外面推门而入,衣帽上覆着一层雪片,脸冻得发红。 他进来径直走到窦庭桂身前跪下,说道:“陛下,事已俱备,可以行矣。” 窦庭桂衣着单薄站在床前,面色平静似水,他淡淡地问:“值得吗?” 严根头触地,答道:“奴才自幼时入宫,从庭前扫洒到奉茶,再到后来凌霄帝御前侍候。奴才不问值不值得,亦不懂大事,更不敢论主上功过,只知道陛下是大凌的陛下,奴才是大凌的奴才,有奴才一日,就该死忠于陛下!死忠于大凌!” 窦庭桂仰头无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无奈,更不知是笑他人的痴还是笑自己。 也罢。 他像是认命了,总归,命运从未站到自己这边,不如就随他去吧。 伽桂宫内有几座很高的烛台,是桂花样式的,每到晚上若将烛台全部点亮,会照得宫里一片明亮。 只是这宫殿里许久都没明亮过了。 严根亲自动手,将一根烛台旋转挪动,底座之下露出一片空洞,空洞另一边从前是放置书籍的文竹殿,供皇子读书所用,但是后来荒废了。 文太师曾经在那里为诸皇子授业,所以他自是知道这条密道。 此时文竹殿里等着的都是从前的旧宫人,有在各宫贴身伺候主子的,也有做浣洗、修园这种粗笨活计的,他们都盼着有朝一日大凌复辟,纵使再无这么一日,也希望凭一己之力保旧主平安。 可惜,若大凌从前上下官员、武将们都有此觉悟,国家又怎会被强虏占去。 文竹殿近靠东门,此时的东门守卫已经被制住,有诸臣安排的忠心侍卫代守,只要出了东门,外面自有接应。 一路顺遂,很快,窦庭桂就在这些人的护拥下出了宫门。 子夜过后便将是黎明,也许新的开始已经到来。 为了降低目标,城中接应的只有文太师,其他旧臣子们自守在家中等待消息,只待明日城门开后凌云帝顺利出城,臣子们的使命便将完成,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谁都没有去想过,但是又都心中清明。 旧日君臣相见后,文太师止不住老泪纵横,这位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弟子,此时此刻此际,就像戳在他心间的一根尖刺--身为人臣,悔不该在当年为了个人得失,在几年前的夺嫡之变中偏要明哲保身,守什么中庸之道,让太子当时失掉了先机,将国家大义置于不顾,以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岁月不能回头啊,万千的河流终归流到了大海里,瓦砾尘埃也再回不到最初的乐土。 ☆、第9章·厌弃 农历腊月二十七日晚,商英带着几十风信族勇士,于京城内的七英巷截住了凌云帝及身边护卫、随侍四十三人,并文太师及其府内兵士若干。 随即又于当晚迅速调兵于其余三十八位大凌旧臣府中看守,诸臣家眷无一人走脱。 文太师私自联通旧帝意欲出逃,被商英重兵软禁于家中,等候发落。 旧帝窦庭桂又被再次带回伽桂宫中。 那晚商英的眼神阴鸷的可怕,就像塞外林海里狩猎的野狼。 长夜难捱,终究还是又到了天明,宫苑的重檐翘角白雪堆积,透着那一角向外望去,天色格外的蓝,蓝得透彻深幽。 商英在午时来到伽桂宫,脚步踏在深积的雪地上,稳健而有力。这样的雪在塞外乃是常事,灾年凶岁之时,那雪甚至会没过厚重毡帐的圆顶。 “这次差事做的不错,去领赏吧。”商英吩咐道。 小林子喜笑颜开,听命屁颠颠走了。 商英推开伽桂宫大门,咯吱一声,厚重的雪被推出了一道深深的门辙印。 他负手走进殿中,同往常一样,窦庭桂仍旧立在窗边。 “半宿没睡,凌帝无一点困倦吗?” 商英掩上门走上前。 窦庭桂微微一笑,道:“你不是也并无困倦?这许久来谋划着、等待着,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商英笑得坦荡,“凌帝好玲珑的心窍,既然看破,如何不说破呢?” 窦庭桂回身淡淡地答道:“不过就是一出戏罢了,陪你演演又能如何。” “凌帝这样通透”,商英一顿,道:“反倒叫我有些难为情,那接下来的事情······” “但说”,窦庭桂面色平淡,“无妨”。 于是商英立时摆出了派头,手指摩挲着袖口,缓缓说道:“文太师四代忠良,为你大凌可谓鞠躬尽瘁,原本七十又八的年纪,本该致仕还乡,可为了你大凌,还是做到了当下这一步。家中妻儿老小几十口,如今却都要被连累着往后再没有活路了。不知道凌帝心内可有不忍?还有那礼部尚书李孜、兵部侍郎王湛、张翰林、刘资政这一干人等,哪个不是忠心耿耿,纵使当年站到了凌霄帝那一派,可现如今皆为了你甘愿肝脑涂地。这样的臣子们,凌帝又当真忍心让他们被毁家灭族,为你大凌陪葬?” 见窦庭桂不言,商英又上前,仅距他两步之遥。 他说:“我想凌帝,许我一件东西。” “我还有何物可许你?如果是这条命,那便拿去罢。”窦庭桂抬眼扫过商英,随即转向窗子,仿佛在透过窗纸眺望着什么。 商英又近一步,嘴唇附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就是这副···你自己都早已厌弃了的躯体。” 商英从后面拥住窦庭桂瘦削的躯体,半强迫着他一步步走到床前,让他的双掌握在床尾竖栏上,腿上略一用力,将他抵在那里进退维谷。商英垂下头去,耳鬓厮磨着低声呢喃:“我会善待你大凌的旧臣们,他们曾效忠于大凌,相信日后,也同样会效忠于朕。” ☆、第10章·伺候 商英很忙,从伽桂宫出来,当下便直接出宫去了文太师府。 太师府之内寂静一片,从上到下所有人,面上皆无悲无喜,仔细看去,仿佛从每一个眼神中都能读出俩字--大义! 不愧是四代忠良之家,面对生死,就连下人都能做到这么淡然处之!说实话,商英心内是很敬佩的。 他被侍卫引着往老太师的书房中去,老太师此时正端坐书案之前,执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看见商英进来,他抬眼皮扫过他,道:“怎么,时辰到了?” 商英也不计较他的怠慢无礼,举步行到文太师案前,右手置于胸前屈单膝低首,行的是风信部族最重的礼仪。 文太师皱眉不言。 商英起身,脸上无半丝倨傲,态度谦和恳切,道:“我在几年前曾有幸拜读过您的著述,很多观点都深以为然。可是您如何就不明白呢?这天下本就是百姓的天下,从来都不该是帝王一家的天下。何为皇族血脉?难道真有人生来就该高贵吗?您同诸臣都是忧国忧民之名士,又岂可因一己私念而弃百姓于不顾?您心中定然明白,大凌消落,可并非是百姓的罪过啊,他们又何错之有?难道您同诸臣,真的要为这落山的太阳殉葬吗?我们风信部族一向出武将,自是可保四方百姓平安无虞,但对于治理国家政事,还是要依靠诸位啊!我代天下百姓请求您,放下心中的小义,不如屈身去就这天下的大义吧。” 商英一番话情真意切,竟让文太师停了笔,眉间微有哀痛之意,不知道是为这大凌还是百姓。 “你又凭什么认定,自己便做得比吾皇、先皇一定会更好呢?”文太师笔下一滴墨没留神滴落到纸上,洇了一大片的墨迹,此张已废。 商英淡笑,道:“做得好与不好,自有人来评说。如若我昏庸无能,必会有有义之士来伐我,取我而代之,就像今天的大凌。” ······ 出了太师府,随身侍从问:“陛下可要回宫?” “不。”商英道:“去李尚书府中,刘资政府中,许侍郎家中······” 余下三十八位旧臣,便要这么挨家走下去。 严根是下午被放出,并被指派为伽桂宫中的内侍,往后便由他贴身伺候旧帝窦庭桂。 昨夜四十三人,商英皆以“念其忠孝”之说辞,尽数放归,无一人身死。 这一番死里逃生,众人心中复杂难言,皆沉默着各自离去。 严根到伽桂宫应职时,已然是傍晚时分,天色都有些黑下来了。 他点亮了每一座烛台,整个伽桂宫乍然一片明亮,往里走几步,看到床榻上侧卧着的那人。 严根沉步上前,跪伏在地,头深深触在地砖上,哽咽半晌竟无一言发出。 “去罢”,窦庭桂仿佛知道是他,只轻轻摆了摆手,便又落下手臂,静静地侧卧着。 子夜前,商英冒然踏雪进来,惊地严根掩不住面上的狐疑之色。 然而只见他径自走到窦庭桂床前站定,只略一思索,便攀床而上,和衣卧下了。 “你身体可还好?有没有太医看过?” 商英的言辞中含着古怪的关切,一只手抬起落在床上人的腰际之下的胯骨上,动作实在是暧昧离奇。 严根擎着蜡烛惊疑不定,烛火的微光打出一条影子在床幔上微微摇曳晃荡。 商英像是突然醒过神来,转头望着严根,惊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自去睡吧。凌帝这里我来伺候着。” 不知为何,严根被他口中这“伺候”二字激起了一身的战栗,他的手紧握住烛台,像是想要将它攥碎一般,沉默半晌,终是不发一言转身离去了。 ☆、第11章·启新 大凌国灭的三个月后,商英正式登基帝位,建国号--启新,帝号--寻。 寻帝登基后,依诸臣建议,轻徭薄赋,免除数项苛捐杂税,鼓励各州郡重新分配土地资源,令受战争及□□的难民有所经营,鼓励经商,制定了一系列法规保障小商贩利益,稳定物价,令百姓年有余粮。 “当然,利民政策纵使有万条,最终看的也只能是执行后百姓的切实反馈。” 寻帝用一句话作总结,下面诸臣虽然发言寥寥,但终究不再针锋相对,君臣彼此也算相安。 国破家亡,这是一个残酷的词,但是于天下万民来说,或许不破不立,才是最正确的解读。 启新元年,三月初始,厚重的土壤之下掩不住勃勃生机。 积雪消融,还透着最后的冷,冷得入骨三分。 寻帝下朝后脚步一刻不停便往伽桂宫而去,伽桂宫伺候的人不多,却都是旧帝用惯了的老人儿。 看他进来,严根已是见怪不怪,自闪去一边做事。 旧帝窦庭桂倚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十分入神。 寻帝上前,两手握着他的手,一面取暖一面说道:“你明明是一直窝在暖房里,手却比我的还要冷,想到你这寻一丝暖,很是不易。” 窦庭桂淡淡的,把手从他两手中抽出,正想要坐起,却又被他欺身拦住:“外面天寒地冻,这榻上暖和,不如再卧会。” “寻帝自卧,我去他处歇息。” 窦庭桂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偏偏商英装作听不出他的推拒,一只手已然强硬探进他的衣襟下摆。 “嗯···”窦庭桂发出闷闷的声音,想要反抗,却无从着力,挣扎片刻便被摔进榻面上。 事情正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严根的声音响起:“李大人在外面求见,说有大事要马上面圣。” 商英停顿一下,随口支应道:“叫他去政事厅候着,一会儿再说!” 严根不走,依旧在窗下说道:“李大人不走,执意等在门外。” “你!这个轴人”,商英恨恨地骂严根道:“你们大凌朝皇帝怎么会用这么不知变通之人!” 不止此时这般不知变通,新朝建立许久以来,这人竟从未称呼过商英一声陛下,不过区区一个太监,倒是有傲骨得很! 身下的人身体一僵,商英也感觉到了,他没有停下,反而觉得更有意味儿了。 终究是把事做了齐全,商英这才满足起身,整衣而去。 他走后,严根叫人端热水进来,亲自给旧帝擦身。旧日主仆二人,此时都默然无声,只有水桶中的热水,在徐徐地升腾起一片氤氲水汽。 政事厅中,几位大臣在同声说着为新帝纳妃立后之事,商英明显兴致缺缺,几番打断,然后这些臣子们始终契而不舍,说个没完没了,没了没完! 从午时说到未时说到申时又说到酉时,把商英头都说的一个顶两个大。终于,他在新一轮的游说劝谏中忍不住拍了桌子,口不择言道:“难道你们非要逼着朕说出朕对女子不感兴趣吗?!” 厅内陡然沉默下来,片刻后众臣哗啦啦跪了一地。 商英松下口气,原以为终于到此为止了,却不想那些臣子们就像早已预料到他有此反应,串通好了一般,集体请起辞来。 “臣等自知无能,不能再辅佐陛下,求陛下恩典,放我等归乡养老吧!” 商英指着他:“刘大人,您贵庚几何?朕记得你夫人年前才生的孩子,你告的什么老、还的哪门子乡?!” “陛下,臣今年六十有九,比刘大人年长两旬,身体不佳,请陛下允臣致仕!” 商英气得来回踱步:“好啊好啊,都在这等着我呢!你们这是在骂朕昏庸无能,不堪大用,所以都不屑于辅佐朕吗?” “陛下,但凡明君,绝不该以个人享乐为上啊!” “我?我享乐什么了?我早起晚睡,朝政更是一日不敢废!同你们言事从来兼听诸言不敢偏颇!你们去看看朕的寝宫,睡的还是你们前朝旧帝的寝宫,连修缮都不曾!难道我这算是在享乐吗?” “声色犬马,不是只有吃山珍海味住豪华宫室才叫享乐,陛下您···您难道想要做那荒淫无道之主吗?” 话到此处,商英听得明明白白,他们这番是所为何来! 正沉默间,一直端座一角的文太师突然站起来,也颤着脚步挪过来跪下,头触地,声音不高却很清晰:“请陛下,赐死旧帝吧!” ☆、第12章·庭桂 启新元年四月,已经一连十几天,诸臣告假拒不上朝! 商英辗转在这些臣子家中,却碰了一个又一个软钉子,让他连发怒都不能。 他每每出了臣子家门,顿足回望,都是眉头深锁,难以舒展。 回到宫中,踟蹰着又到了伽桂宫,伽桂宫的老太监严根更是嚣张,从他身边穿梭来过从来不跪不拜,视若无睹。 商英也懒得理他,不过就是一个太监罢了。 他进得殿中,将旧帝亲昵地拉在身前,咬着抱着,在床上、榻上、书桌上、抑或那高大的烛台旁。每每挥汗如雨。 那日旧帝趴俯在书案上,商英在其后不住律动,到止歇处,他抬头望着窗外面那棵桂树,天气渐暖,窗子每日都已支开,几个内侍正在不远处扫洒、侍弄花草。 商英说:“去年冬天天太寒了,这棵桂树怕是活不长久了。” 窦庭桂喘息着轻笑道:“该是早死了。” ☆、第13章·戏终 启新元年五月,经过了一个半月的僵持,寻帝终于,还是妥协了。 那日正是黄昏,他制止了内侍,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进了屋,旧帝窦庭桂正站在一幅字画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头未回,只是轻声问道:“寻帝的这场大戏,可是到了结尾处?” 寻帝心头一紧,轻轻地道:“嗯”。 窦庭桂突然就笑了,笑得肩膀耸动、不可自抑。 寻帝几步跨到他身后,两臂紧紧地圈拢住他,紧紧地,紧紧地。 隔了许久,窦庭桂收了笑声,问他:“可有酒?” 寻帝招手,让窗下立着的自己的贴身内侍端上来。 他问:“下一世,你可还愿生在帝王家?” 可还愿受,像今生这般的颠沛之苦? 窦庭桂笑得云淡风轻,“生生世世,又有何悔。” 停顿须臾,他又说道:“愿寻帝千秋万世,功业永著!” 说罢抬手,三根手指捻起酒盏便欲入口。 寻帝一把拉住他,“等等。” 窦庭桂望过来。 “待我转过身去,再喝罢。” 寻帝转身负手,面前是旧帝方才一直端详着的那幅字画,他终是不愿···亲眼看着那人喝下那盏酒。 这些时日,旧帝窦庭桂已然不是破城当日那副形销骨立的容貌,现下的他,容貌俊好、姿容风度皎皎而翩翩,只是不负传闻中那般盛名罢了。 传闻中的旧太子殿下,是难得的好相貌,龙章凤姿,惊为天人。惹得京城里多少女子私下春心荡漾,就连那些男儿郎,竟也有的怀了某些不寻常的肖想。 寻帝面前的这幅字画,字迹平常、画技也平常,也不知道这样的一幅东西,那人从前又能看出什么微妙来,竟当宝贝似的挂在这伽桂宫里。 往来伽桂宫很多次,他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这幅画。 画上画的不过是些寻常繁华,看轮廓约莫就是这平羌城的某处街市,因为有一孔拱桥看着很是面熟。 寻帝想了片刻,恍然记起了这是在哪里。这孔拱桥往前,那间临街的三层楼阁,正是盛名在外的“燕雀阁”啊! 燕雀阁。想当初…… 因为想起了一些旧事,他忽然生了兴趣细细地打量了几眼,才恍然发觉,这整幅画中,就只有这一处是见了画工的,可见作画人是个有幽微心思之人,旁处的平庸大概也只是为了遮掩这处的出彩罢了。 想到此处,寻帝莫名有些心惊,再去看画侧旁那几行字:尚想这世间,种种荒唐,回头望处,天色未明,长夜未央。 尚想这世间,种种荒唐,回头望处,天色未明,长夜未央。 尚央…… 尚央! 寻帝突然一拳捶在字画上,疾风一般转身,想要伸手去拉! 可却什么都没拉住。他的手中…是空空的,空得甚至可以装下一整个江山,却偏再拉不住一个人,一只手。 是呀,哪里还有回头路呢?纵有回头路,也已被他自己亲手断了个干净。 旧帝窦庭桂,身子坐倒在地砖之上,头部枕着一旁小榻的底座,仿如安睡。 脸上挂着一抹淡笑,没有嘲讽、没有苦痛,那只是一抹再寻常不过的、解脱的笑。 从此这世间万千的不堪和荒唐,都再与他无关了。 随后,严根进入房中,跪下,重重叩了个头,说道:“吾皇安睡吧!奴才这就跟上来!” 一把手掌长短的尖刀没胸而入,面前这人,依旧是大凌的陛下;他,也依旧是大凌的奴才。 从来,不曾变过。 伽桂宫里,那庭中桂树已无一丝生气,干枯着伸出枝桠,一只红顶的小雀短暂落了一下脚,就张开翅膀飞走了,飞过城阙楼阁,富贵堂皇,一路到了宫城之外。 平羌城新柳初绿,一片生机勃勃。街道巷陌错落井然,行人往来不徐不疾,正是一番现世安稳之景。 一女子立于桥头掩面而泣,手里是丈夫用一整担豆腐为她换来的胭脂水粉。 她身后一长者为人指路,路的尽头是一座三层楼阁。楼阁里琴音铮铮,几位客人席锦垫而坐,正谈论着的是一代亡国之君的故事。 “听风公子,这里来坐,叫了你几声都不应,愣什么神?” 弹琴的公子将手指按在琴弦上停住,然后起身走到一位客人身前坐下。 那客人笑言:“听闻最近“豆蔻”改良,愈加让人心神安宁,你身上可有现成的?” 听风自怀中取出一方红漆木盒,从里面捻出一片递过去,亲喂贵客服下。 那人口中含化咽下,笑着跟听风咬耳朵:“听闻豆蔻之高明处不在催字,而在于动之一字,催情之情是假,动情之情却是真。情真方有欲,情假是为戏。情起而不露痕迹者,方是豆蔻之妙。我如今见着你是一日比一日欢喜,浓也欢喜,素也欢喜,弹琴时欢喜,欢好时更是欢喜,你不妨帮我解惑,这究竟算情之妙,还是豆蔻之妙呢?” 听风含笑垂目,一手抚衣袖一手为他取茶,轻轻地,像是在回答他,却又更像是在自语:“是呀,我亦困惑,究竟是情之妙,还是因这豆蔻之妙呢?” 。。。。。。 很久很久,寻帝走出了伽桂宫,脚下每一步,仿佛都有千钧重,他的眉间像封住了一场暴风雪,长河冰冻,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