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 作者:扶他柠檬茶 许驼 * 戴雪明 杀手与身为法医的死亡快感体验者 甜虐,有两个结局(一个BE一个HE) “缓慢窒息的时候,视野会变成粉红色。” 第1章 我发现自己对自杀上瘾,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最初是怎样发现的呢……大概是莫名其妙觉得日子没意思,每天都是上学放学做作业吃饭,忽然就开始对死后的世界感兴趣了。曾经看一篇报道,有人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说自己看见了另一头的世界。 生死的交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从表面上看,我和普通的男初中生没什么差别,或许只是没那么吵闹,在长辈眼里有些早熟。 啊,你又要说“这家伙的偶像是太宰治”了。谁也说不准那家伙是不是我这样的亡瘾者,可只要试一次,一次就好,人很容易就会迷上那种感觉。 ——没有焦虑,抛开所有的牵挂,平静地在门后坐下,而绑在门把手上的绳索就环在我的脖子上。我安安静静下沉身子,享受窒息的过程。绳子渐渐勒紧,我眼前的画面是粉红色的,很好笑吧,竟然不是血红或者发黑,缓慢窒息的时候,视野会变成粉红色。 有的年轻人喜欢听歌、喜欢抽烟、喜欢从高坡上坐自行车滑下、喜欢滑冰……而我喜欢安静地享受死亡。 有几次几乎要玩脱了。绳子紧紧勒着脖子,我的脚在地上打滑,没办法站起来。粉红色逐渐变灰,成为了那种“眼前一黑”的状态——不,接下来并不是痛苦,而是听见奇怪的歌声。 是那种小孩子的哼歌声。因为声音很细,以至于有些像蚊子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黑暗中亮起了两下如同相机闪光灯的光源,让我想想怎么表述……都有坐车穿过隧道的经历吧?当车辆即将离开昏暗隧道时,出口的光源就在前方不断闪动……就是那样的感觉。又像桃花源记写的,初极狭,才通人……豁然开朗……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绳结自己松了,恐怕我就彻底沉浸进去,不会醒来了吧。 请不要误会呀。我不是那种恶意的厌世,我很喜欢这个世界的。猫、狗、女孩子、爸爸、妈妈、厨房擦干净的窗户……都是很可爱的东西对吧! 我也只是喜欢模拟上吊、用塑料袋套头、在浴缸里闷水……这些很好控制、又不会弄脏环境的死法。割腕或者跳楼,甚至卧轨,不仅对自己会造成伤害,还会给别人添很多麻烦的。 说到底,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是特别的。 我叫戴雪明,普通学生,成绩中上,性格文静,爱好是死亡体验。讨厌吵闹或者暴力,讨厌电视剧,喜欢老电影和老式妆容的美人……你瞧,如果把“死亡体验”改成“画画”、“古典乐”、“篮球”,这段自我介绍是不是顿时无聊到令人厌恶了? ——接着,我就要说到我的烦恼了。 亡瘾让我的人生几乎没有烦恼。不管遇到多大的升学压力,只要享受几秒钟死亡的感觉,那种压力都会顿时烟消云散。所以我的学习状态很好,在高中名列前茅。这让父母以我为傲。 爸爸对我寄托了许多希望,这些希望也是很可爱的东西,我喜欢它们停留在我的身上,让我似乎闪闪发光。他想让我在高二暑假出国游学两个月,如果条件允许,就找机会送出去留学。 所谓“条件”,主要是经济意义上的。 为了补贴点家用,我们把家里上层的房间给租出去了。我家在市中心一栋公寓楼里,九十年代初期买了上下两层,事实证明这是个英明的投资。 租金合理、房东友好、地段方便……很快,这位名叫许驼的租客就搬了过来。 许驼大概二十七八岁,但显得年轻,和大学生似的。他在附近的IT公司工作,单身,性格看上去很不错,我妈妈很快就邀请他每天下来一起吃晚饭。 有许驼的餐桌,总是有着和缓愉悦的气氛。他就像是我的家庭久别重逢的朋友,水溶于水那样自然地融入了进来。我喊他许哥,我父母喊他小许,他也经常帮我们修个电脑、装个路由器什么的。 如果不告诉别人这是房客,他看上去就像我哥哥一样。 晚饭时,爸爸会打开电视,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听新闻之类的。上周发生了一起碎尸案,上上周也有一起。手段残忍,没有留下多少线索。 说真的,我们一家在这个区住了那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附近会发生这种事。 我爸开了听啤酒,再递给许哥一听:“只知道老城区两年前发生过碎尸案……最近太乱了,我总说要开车接雪明放学,他觉得丢人。” “男孩子嘛。到这个年纪都不喜欢被父母接送上课的。” “是啊,男孩子嘛,自强一点。”我爸嘟囔着,“就是学校有时候补课晚了,家长心里不安定。” “——我顺路来接你怎么样,雪明?”许驼问我,“我公司下班,和你放学是顺路。”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如果我那天学校补课延后放学,他就顺路来学校接我一起回家。同学就算问我那是谁,我也可以说是邻居家的老哥。 而且和许驼一起回家,还能顺路去超市买些零食之类的。我们其实没共同话题,相处的时候,他问我学习如何、目标志愿如何,再提两句那个志愿的就业问题。但这样的许驼,要比那些明明和孩子没共同话题还要硬来搭话的大人好多了。 不过问题很快出现了。 那天在便利店,他买了炸鸡和可乐给我。我们会在便利店的就餐区吃完再回去,免得被我妈叨叨。 外面天黑了,店里的灯光是附近最明亮的光源。因为碎尸案,这个区的居民都行色匆匆,晚上出行的人少了许多。 他低头将易拉罐递给我,忽然“咦”一声:“雪明,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我一愣,反应过来那是脖子上的勒痕。 “衬衫太小了,领口很勒。”我给了他通用回答。这些年,我都是这样敷衍父母的。爸妈没有多想,男孩子长身体很快,一年前合身的衣服,也许今天就不合身了。 我也会尽量把头发留长一点,遮住耳下的勒痕。 “被欺负了就和我说哦。” “为什么?你有办法吗?”我笑了,“像《极道鲜师》?” “大人有大人的办法。” 但是,许驼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勒痕上。我听见了一句令我背后发凉的话。 “——这可不是领子太紧造成的。”他轻声说,“你是被人欺负了?还是想自杀?” 我盯着他,人在这种时候,总会想说些垃圾话作为反击,比如说“和你没关系”、“我穿衣服的时候太用力勒到了”、“排演学校话剧的时候用道具勒的”…… 可或许是秘密被人窥探的不爽,我拼命观察他的一切,想要找到能反击的点。 我面前的许驼,IT公司程序员,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皮肤白皙,身材高而匀称,性格和善,有些小洁癖,因为长相清秀,小区里很多老阿姨在打听他的感情状态…… 这是个沮丧的发现,我发现我所了解的许驼,就像删掉了“死亡体验”的我一样,显得平凡而无聊。 有什么……他一定有什么可以被我揪住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黑色小秘密,他有肝炎?是基佬?喜欢女装?只有一个蛋?…… 没有人会那么清汤寡水,他肯定把自己最浓艳的标签藏了起来。 紧接着,我找到了。 “你领子上的那个污迹是血迹?”我说,“黑色衣领如果沾到有色饮料是看不出的,这些小污点都结块了,我觉得是血迹。你……” 领子上的血迹,那是鼻血、咳血、牙龈炎、打架……我一下子卡壳了,不知道该选哪一个。他黑色衬衫的领子上有两个小污点,太小了,我甚至没法肯定那是血迹还是别的。 一声轻响,我手里的易拉罐被他按在了桌上。许驼微笑着看我。这微笑很奇特,想个拼接头像,你把笑着的眼睛、笑着的嘴巴拼在空白的脸庞上,但你知道,它的底色是空白的。 “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他说,“雪明,我们来交换秘密。” “我没什么秘密。” “不,你必须玩。”他揽着我的肩,用我没办法挣开的力气将我带出了便利店,“你的秘密应该很有意思。你的爸爸是警察,他都没有发现的秘密,如果我发现了,我会很自豪的。” 街道上没有人,我不确定该不该挣扎或者喊叫。他带我走过了城市公园,这是回家的反方向。 “到你家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你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他轻声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喜欢什么呢?足球,篮球,女人的胸,乐团,物理实验,打游戏,速度与激情系列……我做好心理准备,也许房东家有个狗都嫌的吵闹孩子。然而你和我的想象完全相反。我看不出你的爱好。”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 “不行,我们说好了交换秘密的。你不能擅自要我给你我的秘密。” 不知不觉,我们走了很远,停在一处桥洞下。这是第一场碎尸案发生的地方。 许驼搭着我的肩。他对我的反应感到好奇:“我以为你会大喊着把我撞开。你不怕吗?” “我应该怕吗?” 我是真心问出这个问题的。因为沉迷死亡,我对于人世间正常的恐惧来源都感到麻木了。但这话听起来还有点挑衅的味道,许驼叹气,带我走向桥洞。 这时,我停下脚步。我觉得我应该公布一下我的第一个秘密,好让这个僵局轻松些——毕竟明天有英语测验,我还要回家赶作业背单词。 “你喜欢死吗?”我问。 话音落,许驼在黑暗中的身子猛得转了过来,将细绳一类的东西环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收紧。他的手法快而熟练,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三秒之类。 第2章 我的脖子被细绳用力勒住,和我精心挑选的上吊工具不同,细绳勒紧时的剧痛顿时带来了巨大的刺激。 说实话,如果有上吊比赛,我可以代表中国队保送全球组前三。被绳子勒住这种事简直是家常便当,我熟练摸到绳结的地方,将手指伸进去把它固定住,防止它继续收紧。 许驼发现了异常,他捂住我的嘴将我放倒在地:“你很喜欢玩绳子?” 从轻微的窒息中恢复还需要几秒,现在我的脑子还有些发蒙:“……你能……换个绳子吗……” “嗯?” “慢一点……换粗绳子……不对,你为什么要杀我啊?” 离得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除了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外,还有某种我熟悉的味道。 啊……似乎是我自杀时候在鼻腔里闻到的味道。人在濒死时,脑子会分泌出奇怪的信息气味,硬要形容的话,有点婴儿爽身粉的味道。 我沉迷这种味道,以至于在这种时候都走神了。在许驼眼里,我此刻的表情显得很神奇。 “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会觉得有点恶心啊。”他说。 “……那个,是真的血迹哦?”我虚弱地抬起手,指指他的衣领,“莫非两起碎尸案都是你……?” “嗯。”他干脆地承认了。接着,我身上的某个现象被许驼注意到了,他愕然了几秒,失声笑了出来,“搞什么……为什么这种气氛会让你兴奋啊?你这小子很危险嘛。” ——刚才被勒住时,“不受我控制的死亡”这件事,确实让我兴奋了。 不不不,话说回来,怎么可能不兴奋啊?就如同豪车爱好者,平时只能在自己家附近骑自行车,忽然杀过来一个许驼,送了我一辆劳斯莱斯…… “你能控制一下情绪吗?按照正常人的思路,一个连环碎尸案凶手是你家房客,稍微惊恐一下好吗?”他拍拍我的脸。 我微微回过神。很难把连环碎尸案和许驼的形象联系到一起,这家伙是教科书一样标准的“讨人喜欢”。相比之下,不爱说话的我可能还更像被升学压力逼疯所以无差别杀人的高中生。 我问:“你会杀我吗?” “你会说出去吗?” 这一瞬间,一种默契突然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我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了几秒——主要是,说出去的话,我爸就能抓住他,说不定可以得到单位发的奖金,我暑假去游学的钱就搞定了。 然而许驼已经跟上了我奇葩的思路:“你该不会在算戴叔抓住我之后可以得到多少奖金吧?” “你知道多少吗?” “不知道,但我很不希望那种事出现的,雪明。”许驼比我高半个头,他把我拉起来,蹲下身平视我的双眼,“你看,如果杀你灭口,我就要换房子,同样的地段,你家的租房条件最好。还有就是,我很喜欢叔叔做的饭啊。” 我也喜欢我爸做的饭,算是能理解他的痛苦。 “我不说出去。但你也不许对我爸妈动手。” “我又不是杀人狂。” “……你这话很没有说服力。” “为了让你对我有点改观,再请你吃一次可乐和炸鸡行不行?” 我揉着脖子被勒伤的地方:“不要。你钱从哪来?该不会真的是IT公司的员工吧?” “这就是大人的事情了。” 我们回了家。他在半路仍然买了份炸鸡,两个人边走边吃。在家门口和我妈撞上了,被她数落了很久:“小许,不要给他买垃圾食品啊。” 我爸一周七天,忙起来的话四天睡单位。周五好不容易能回家吃个饭,我妈帮他把预留的菜热了热,他在客厅吃得狼吞虎咽的。 我凑过去:“爸爸,问你个事。” “怎么了?” “你说两年前老城区发生过碎尸案,那么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怀疑过最近的凶杀案也是两年前的凶手干的,但总有东西对不上……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作业做完了?” “没呢。” 我回了自己房间。房门刚推开,一只手就从里面伸出来,将我拽了进去。 ——窗开着,许驼从楼上翻窗下来进了我屋。 “胡闹什么?”他低声说,“死孩子。” “我又没说!”我打开他的手,“就是问问我爸。我在想你两年前还没来这座城市啊。” “别什么案子都往我头上按好不好?我做事很精细的。” “精细个屁。”我嘟囔着跑到书桌前。书桌靠窗,他翻窗进来时把桌面上的卷子踩得皱成一团。 许驼只好陪我收拾被踩坏的卷子。他发现藏在书桌后的绳索,拿起来打量:“这个也太粗了……” “我又不是为了把自己勒死。” “很舒服吗?”他把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想试试。” 我走到他身后,将绳索的大小调整好,把另一头挂在门把手上:“可以了,往下坐就行。” 他看了眼门把手上的绳子,把它解了下来,拿到窗边。窗外就是空调的外机箱,许驼将绳子另一头挂在机箱架子上,人站在窗边。 我猛地明白他想干什么,扑过去抓住他:“你疯了?真的会死的!” “不会的,这么粗的绳子,我的下坠距离在两米内,还有差不多五分钟的挣扎时间。”他笑着把脖子上的绳索调得更紧了,“你怕我死?” “别死在我卧室里!我怎么和其他人解释?” “不会的。” 他蹲在窗沿,拍了拍我的头顶。我听见一声好像松懈下来的叹气,如同劳累了许久,终于可以安睡。 ——许驼从我的窗台跃了下去,粗绳刹那间绷直,空调外机箱架子发出金属极限的嘣声。 我用力抓住绳子往上拽。就同龄男性来说,我不属于力量很强的类型,要从空中把另一个成年男性拽回来实在太勉强了——喊爸爸帮忙吗?不,那还不如就让他这么吊死! 用尽所有的力气,我也没能把他拽回来。他还在呼吸,可下坠带来的力量导致绳索收得很紧,成为了卡着脖子的巨掌。 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别人的死亡过程。 许驼的肤色已经变了,因为充血,他的脸色变得血红。我将半截身子探出窗,拽住了他脖子上的绳索,手指无论如何都卡不进去。 这时,他的手抬了起来,向上扒住了窗台。 “许驼!”顺着他自己往上攀的力气,我也努力拽他回来。半分钟后,许驼终于回到了我的房间,双腿荡在窗外,人躺在我书桌上。 我用剪刀把陷进肉里的绳索剪开了,因为绳索太结实,刀尖有几次还戳到他的脖子。他动了动脑袋,从我手里拿过剪刀,自己将绳索利落剪开。 “就第一次来说,成绩还不错吧?”咳了一阵后,他笑着问我,“你慌什么?我死了,你不该更安心吗?” 我满头都是冷汗。一个连环杀手要在我窗口吊死了,算是好事坏事?我还能想办法把他的身份告诉我爸,让我爸结个案,不用继续忙里忙外的……但一想到许驼会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顶会压下一阵绝望。 ——如果他死了,我的生活就回归原样了。 上学,回家,作业,吃饭,补课,偶尔用自杀来调剂一下…… 唯一脱离我掌握的趣味,只有许驼了。 他揉着我脖子坐起来,将断了的绳索丢进垃圾桶。我妈这时进来送点心,看见他竟然在我房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小许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雪明给我开的门。我帮他看数学。” “哦……我可能在厨房没听见。”她没起疑,将切片水果放在我桌上,“怎么了?两个人脸都红着?” “教过的题就是学不会。”他说。 “雪明你也认真点。小许下了班还过来替你看功课。”我妈拧了把我的脖子,收走了我房间里的垃圾袋,“你们继续吧。想吃什么夜宵?家里有黄鱼馄饨,雪明他爸自己包的。” 最后,他弄坏了我一条上吊绳,蹭了一碗我爸包的馄饨,心满意足走了。 一周后,我爸的工作松了些,能时常按时回家了。 有天吃饭,许驼也在餐桌边。我爸边看报纸边提了一句工作的事:“雪明,你不是之前问我老市区碎尸案的事吗?” 我妈一放筷子:“吃饭时候别说这个!” “有啥关系,要锻炼孩子的承受能力。”他说着放下了报纸,“我跟你说,老市区连环碎尸案的凶手找到了。” “啊?”我第一反应是看许驼。那家伙心理素质过硬,竟然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我爸,如同等待听八卦的普通人。 “不说出去哈,还没正式定性。最近两起碎尸案的受害者……” “别说了!”我妈气到敲桌子。 “——被怀疑是老市区碎尸案的两个连环杀手。他们在两年多之前是双人作案。”我爸眼里冒着兴奋的光,在餐桌旁说碎尸案是我家的保留节目,“一桩悬案的两个嫌疑人陆续成了受害者,这案子有了新突破口,按仇杀的思路查。一部分调查交给外省,去查一下当时老城区碎尸案的受害者家属,那家人有一个儿子,现在在外省工作。” “雪明,你当没听见。”我妈瞪了一眼爸爸,“行了,吃完了你就去看电视吧,别叨叨了。” 许驼跟我进了屋里,装模作样拿了本数学教辅翻两页。我蹲在椅子上,面色阴沉盯着他。 “干嘛?”他一脸无辜,“我说了两年前的事和我没关系。” “你没告诉我你是猎杀连环杀手的连环杀手。” “不好吗?你应该更安心了才对吧?” ——可原来的紧张感瞬间就没了。他的目标是那些在逃的犯罪者,我又不是! 许驼再次变成了一种可控的危险,可控就意味着没有了趣味。 “——而且你把他们杀完了,我爸他们干什么?” “按时回来包黄鱼馄饨啊,不好吗?我可是免费在替他们打义工哎。” “这样就没有大案奖金了啊!” “大城市哪来那么多大案。而且我不是每个月在给你们房租吗?你这个小周扒皮……该不会想怂恿你妈涨房租吧?” 我正在计较是涨两千还是涨三千。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杀普通人啊?”他边替我批英语听写的单词,边自言自语抱怨着,“既没有啥好玩的,也没有挑战性,普通人的警惕值如果是10,那些在逃的犯罪者警惕值至少都有50——你见过猫喜欢扑不动的呆物吗?肯定是越警惕越活泼的东西,猫越喜欢扑啊。” 我生了两天闷气。用女班长的话来说,以为自己看了本悬疑推理,结果发现是流水账一样的甜宠文。我对她看的那些小说不是很感兴趣,但她总在打听那个来接我放学的许哥。 “可惜戴雪明你高考打算出去。”她哀嚎,“注定要拆……” “还不一定啊,万一学费超出预算,我爸可能就不会送我出去了。” 刨除掉许驼,我的人生线就是个普通的留学生线。家里努力凑钱送出国读书,回国后找一份够不上预期的工作,工作,相亲,结婚,生娃,生娃前要记得把那个房客赶出去。 “你也把人生看得太无聊了。”班长笑我,“人生这东西就是一直有变数的,谁都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人生就是一条直线啊。线上坠着再多的装饰品,它也只是一条直线,无聊地通向前方罢了。唯一的变数就在于,我爸能攒够钱送我留学,或者攒不够钱,放弃送我出去。 至于许驼,由于知道这家伙猎杀的目标仅限于逍遥法外的凶手,他也成了线上的一个普通吊坠,无非是比其他吊坠鲜艳点罢了。 我回了家。那天我爸没回家,这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大家该干嘛干嘛。我妈和她的小姐妹讨论周末去哪聚餐,我在听英语听力,许驼坐在书桌后的床上,用笔记本电脑查资料。 “喂,如果,我是说如果,”写完一张卷子后,我趴在书桌上,对着他低语,“如果我家一家三口有天被人入室杀害,你会不会出手啊?” “会。”他微笑着点头,“戴叔包的馄饨很好吃的。” 这时,外头传来了门铃声。我以为是我爸回来了——妈妈去开了门,她的语气很讶异:“周 队怎么来了……” 他问:“谁是周队?” “我爸的上司啊。” 许驼警惕起来,合上了电脑,靠近了窗户。我脑补了最疯狂的状况——这家伙做的事被人发现了,警队极为重视,队长带人冲进我家,一脚踹开我房门,开始追逐战…… 那我肯定帮周叔叔,因为他每年都给我压岁钱。 “死孩子,小财迷!”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骂我。 然而没人冲进来。 我们等了很久,不知道客厅里究竟在进行什么谈话。而就在五分钟后,我听见了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爸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没了。 第3章 我讨厌坐长途飞机。 机舱里的干燥让眼球很不舒服,超过五个小时后,鼻子还会闻见恶心的味道。 上一次回国是一年前,春节时候回去看看我妈。平时因为要读书和打工,没办法一年回去两次。但哪怕是一年一次,长途飞机都让我有种下次坚决不再坐的崩溃感。 凌晨一点落地。因为时差,整个人都昏昏欲睡。尽管在飞机上已经吃了助眠药强行倒时差,下廊桥时候还是差点一脚踩空。 我在行李转盘等自己的两个大行李箱。等待时间太久了——从亚特兰大起飞,转机两次,就算告诉我掉了一个行李箱也没啥意外。 我打着哈欠换上了国内的手机卡,给我妈发了条已经落地的消息。她已经等在机场外了,但看这个情况,恐怕还需要等很久。 二十分钟后,我终于等来了自己的行李。我们约定在航站楼停车场,大约需要走十分钟。我中途去了趟洗手间,把露在外面能洗的皮肤统统洗了一遍,试图洗掉飞机上的怪味。 凌晨两点半,国内机场已经没有多少航班起落了。 洗手间里只有我一人,当擦干净手上的水、准备离开这里时,身后隔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只手将我拽了进去,用力掐紧我的脖子—— 我闻到那家伙身上的熟悉气味。 这场谋杀持续了不到十秒。我捂着脖子坐在马桶盖上,咳了好一会儿。他刚想说话,被我一脚踹到小腿胫骨中间,捂着腿“嘶”得跳开了。 “大学毕业了,怎么人都变样了?”许驼单脚跳过来,撩开我的留海,“头发留那么长,还戴眼镜了,你近视吗?” 我作势要再踹他一脚,他打开隔间门逃了出去。 ——爸爸去世后,许驼还是住在我家里。他偶尔用出差的名义去外地待几天,只有我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 每年回国探亲也会顺带见见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去便利店买点垃圾食品,去网吧开个黑,或者在我卧室里交流一下他最近追查的家伙。我原以为他只喜欢追杀那些没被抓住的杀人犯,后来知道,他的猎杀范围比这广得多。 最痛苦的是陪他开黑。他游戏打很烂:“血量这个设定本来就很不科学,为什么怪被刀刺了那么多下还不死……” “因为它是怪啊。” “我们的人物被砍了那么多下也没死啊。” “因为那只是程序数据啊。” 他可能还是觉得三次元砍怪比较好玩。 我妈一向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但在爸爸出事后,她果断用抚恤金安排了留学的事。我那时反而犹豫,考虑要不要拒绝出国,留在这照顾她。 许驼让我出去转转:“反正学费的问题也用抚恤金解决了……” “在我报警前你还有一次说人话的机会。” “——年轻就要多去外面闯一闯。” 送我去美国的那天,我妈和他送我去的机场。等我毕业回国了,还是我妈和他来接我。 妈妈提前给我发了消息,她开车在停车场等我,许驼来机场的到达层等我。 这家伙果然没安分等在出口。 我们各推着一个行李箱下了电梯,去停车场找到了我家的车。我妈抱怨我头发太长了:“面试之前还是把头发修一修吧。又没近视,戴什么眼镜呀?我都担心小许认不出你。” “差点没认出来,担心自己抓错人。”他坐在后排低声笑了。 我瞥了眼他的手。许驼左手手背有个伤口,像是刀伤。 “手怎么了?”我轻声问。 “——工伤。”他说,“客户情绪激动,完不成需求就想砍人。” “这样啊。”我冷笑,“那你干啥不把客户当上帝完成他的需求呢?” “完成了需求,他还留着干什么,直接走了。首先要保证客户不会走,人能留下,生意就做得成。” “明天周叔下班后来我们家对吧?”懒得和他扯皮,我问妈妈明天的事,“好像是帮我弄简历的事。” 妈妈要开车,没有回头:“让他别来也行。” “我投技术岗,不出外勤的那种。” “最好还是和小许一样进普通企业吧。”她说,“妈妈能找老同学帮你内推进合资企业……” 我推了推鼻子上的平光镜,把自己藏在镜片后面,躲开她的话。爸爸的死让她如同惊弓之鸟,对于我未来的择业充满了不安。 同样不安的还有许驼。他看到我笔记本上的岗位意愿,咽了三口唾沫。 “怎么样?不安吗?”我把笔记本抽回来。 “不是,你什么时候对痕迹学研究感兴趣了……” “大学时候啊,特意转了专业。刚好周叔能帮我把档案送去研究所,工作和收入都稳定,有什么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年我长高了些,和他走在一起,身高似乎差不多。 回家后首先是搬家——我妈决定把外婆接来照顾,而我直接带着自己的东西搬去楼上许驼租的住处。这是我回国前就决定的事,许驼的租金可以减半。 许驼租我家住了很多年,不过大家几乎没怎么去过他那。我都担心开门会看见啥血呼啦滋的东西,结果,楼上的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 没有多余的装饰和摆设,所有东西都摆的整整齐齐,大行李箱靠窗户,钱包、证件夹都摆在行李箱上面。哪怕停电环境下,也能背下来每样东西放在哪。 “这就是随时准备跑路的人会住的地方。”他说,“你以后要是看见还有谁的屋子也是这样,就得小心一点。” 我从自己的行李里抽出两张球星的海报和几本男性向杂志丢给他:“明天周叔过来和我谈入职的事,你最好把屋子弄乱点。” 周叔是我爸的上级,这两年也准备退休的事了。 老警察的直觉敏锐得和鲨鱼一样。我本来想找借口,说我现在住在楼上,室友和女友晚上会黏糊在客厅里,把谈话地点改到楼下咖啡馆;但转头一想,一个谎言很可能滚雪球一样带出更多麻烦,万一周叔记住了我室友有个女友呢?那么我还要为了这个谎言准备个女演员…… 还不如把房间弄乱点,搞得像普通单身狗宿舍那样。 在约定时间前,我和许驼把客厅故意弄乱了,在墙上贴了几张海报,茶几角落摆了一堆肉花花的男性杂志,几件外套被丢在椅背上。 做完这一切,我安心地等来了周叔。而许驼也像个热心朋友一样替我们拿来了冰可乐。 “我想安排你去新区三所。”他说,“不算老研究所,是厅里新成立的单位。搞痕迹学研究,第一和你的专业比较对口,第二他们那急需新人。公家单位嘛,对平均学历有些要求,你简历漂亮,那边的人也想要你过去。” “叔叔安排吧。” “那下周四的时候,你就去河南路和新区路那边……”他回忆地址,眼神落在了茶几边的杂志上。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周叔的眼神变了——是杂志封面太辣了吗?早知道就买保守一点的了…… 紧接着,他又回头看沙发靠背上丢的外套。刹那间,我心里狠狠坠了一下——大夏天的,我们拿了一件秋天的开衫丢在那。 虽然开衫不像羽绒服那么违和,但很少有年轻男性夏天还穿长袖开衫的。 这个房间到处都是违和感。我特意把杂志做旧了,将边角都卷了起来,可惜做旧手法不熟练,经不起细看。茶几上一张废纸都没有,垃圾桶里也是干净的…… “你有什么事瞒着叔叔?” 等我回过神,周叔在打量我,以及后面餐桌边看笔记本电脑的许驼。许驼的脸被屏幕挡住了,我很担心他现在的脸色。 “你可别做什么让你爸气活过来的事啊,雪明。”沉默很久,周叔说了这句话。 我听见后头的许驼呛水的声音,他忍不住笑。 我没胆子继续让他留在这了。今晚天气不错,我说周叔咱们出去散散步吧。 市中心晚上散步的地方不少,家旁边就有个绿化公园。我们经过了一堆跳广场舞的人,在震天响的音乐里艰难地聊着。 聊的还是我爸。 我爸当年追击持刀抢劫者,最后出了事没能回来。周叔说起这件事,神色会变得很茫然。他和我爸搭档多年,都约好退休后去哪里买养老房了,忽然人就没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还没有真实感。悲伤就像加载错误的模板,并没有停留多久,转瞬即逝。 “后来我们去抓那孙子,”他指的是那个捅死我爸的抢劫犯,“得到消息,他打算坐火车逃去外地。” “我知道,后来他畏罪自杀了。” “我们只告诉你他死了。毕竟你当时小,准备考试,很多细节没敢告诉你。抓捕地点定在火车站,他想进火车站就没法带武器,所以收网的难度和危险都不算太高,我们打算在月台把他拿住,免得在候车大厅这样人多的地方起冲突。” 接下来,周叔把这件事的硬核版告诉了我。拦截的人从两侧围住月台,基本注定是瓮中捉鳖了。那人大概觉得不对劲,想离开月台,走上面的天桥通道回候车室。 这时候火车要来了。他们也打算动手了。结果就见到目标的人往铁轨下面落,瞬间被火车搅了进去。 半个身子被绞进去,人一时没断气,他一边惨叫,一边喊“有人扎我腿弄我下去”。 是不是真的有人扎他的腿逼他坠落月台,已经随着他被碾碎的下半截,彻底没办法探究了。等工程队匆忙赶来锯开月台时,人已经死了。 “这话也就私底下说,大家都觉得是报应。”周叔苦笑,“那死法够惨了。后来还有部门组织心理疏导,安慰当天在月台的其他乘客……怎么可能有人用刀扎他下去?那可是火车站,不能带刀过检的……” 我扭头把口袋里的东西丢进了垃圾桶。现在算是知道了,许驼为什么在我登机前要送我一支写不出墨的钢笔留作纪念,它笔头被磨得很尖,我还以为是款式特殊的手工钢笔。 工作的事情敲定。我回去时,许驼已经将屋子重新收拾整齐了。 我说我把笔丢了,他还觉得可惜:“说不定以后有用呢。” “等着谁发现那支写不出墨的笔,发现笔尖里面凝固的是血,再一化验,刺激。” “你太不会享受生活的不确定感了。” “我如果能享受那个,就不会有这种爱好了。” 我从包里翻出新买的绳索,是德国产的高码数登山绳,粗细均匀,不会磨皮肤,我特意从美国带回来的。 回国后的生活平静稳定。我每天按点上下班,没有加班,当然也没有奖金。回家后,一三五我做饭,二四六七许驼做饭。这是口头约定,那家伙经常晚点回家。 “我锁定了一个快要出狱的。”他说,“——斗殴记录丰富,三次致他人颅脑重伤,其他小偷小摸的记录也很多,十四岁就开始是派出所常客了,今年三十一岁。来看看我的宝藏男孩。” 他把笔记本电脑捧到我面前。我正吊在门把手上,死气沉沉看着前方。 “祝你们幸福。”我说。 “总之这两天我可能不回来。他找了隔壁市的朋友来接他出狱。” “你为什么不去监狱门口等他。”我把绳子松开,跌坐下去,“说不定你买个火车票的功夫,他又因为打架斗殴进局子了。” “我是主动派的,雪明。” 主动派的许驼第二天一早就去火车站追他的宝藏老男人了。我照常上班,路过同事工位时,他正在录入新的案件照片。 ——年轻女人的尸体,脖子上有勒痕。 “自杀。”他发现我感兴趣,把照片递给我,“不过绳痕很特殊,我们录进系统里做个记录。”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自杀?” “嗯,没有搏斗痕迹,没有药物指标异常……总之符合自杀标准,依照自杀结案的。” 被拍下这些照片时,尸体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尸斑了。她的脖子上有道鲜艳而匀称的紫色痕迹,如同描绘在脖颈上的古代陶器花边。 也许只有我意识到,这不是自杀。 第4章 许驼不在家的时候,其实我也会偷偷调查他的身份。 “许驼”本身就是个假身份,从头到尾都是套牌。在他床下的防水袋里,还有几套备用的假身份。 他如果想藏,完全可以藏在更难找的地方。也许是相处太久了,我们对彼此最初的那些警惕都已经开始迟钝了,仿佛两个温和无害的生物住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同笼相食。 我原来以为他几天就会回来,结果过了两周,这人仿佛人间蒸发,连个消息都没。我甚至冒险去查了尸体库,看看外地有没有多出一具无人认领的神秘尸体。 平时我用“赶回去给室友做饭”为借口推掉了单位里组织的联谊。这几天我没赶回去做饭,顿时就被揪住了。两个组长一边将我拽上车一边数落我:“小戴你就是太孤僻了,太孤僻了。你是现在小姑娘喜欢的那类嘛,自信点。” 我不知道如果告诉他们,不仅小姑娘好我这一口,连环杀手也好这一口,两位老叔会不会感到惊喜。 联谊会的餐厅在市中心的一家日式烤肉店,人和人都挨着坐,大组长是周叔的朋友,拼命让我往小姑娘堆里扎。 ——我就是在那天认识祁蒙竹的。 他显然和我一样,也是被自己的同事硬拉来的,在一堆热火朝天的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的表情比我柔和多了,用他的话来说,那天看到我臭着脸坐在桌子对面,还以为我是负责买单的那个。 其实在联谊会上遇到小祁总这样的人还是挺让人讶异的。他三十五岁,五官俊挺,文质彬彬,西装笔挺。和我们联谊的是一家做电机的合资企业,他是公司的中高层。我能感到女性对待我们俩的不同态度,这个人出现在以相亲为目的的联谊会上,就像满级大号血虐新手村。 听对面的聊天内容,他的父亲是公司董事之一。祁蒙竹在英国学商毕业,在海外部门待了几年,去年被调回国,履历完美无缺,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 我有些晃神了。和许驼待久了,突然见到祁蒙竹这种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活在阳光底下的动物,一时欠缺真实感。 包厢里,烤肉气味和聊天的声音交织成一团一团的热烟。我呆坐在那玩手机,忽然,脚被人踢了踢。 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踢我的是坐在桌对面的小祁总。他对我笑了笑:“你们部门平时要接触尸体吗?” “可能要。”我简单回答了一句。像阴沟里的虫子害怕遇见干燥的阳光,我本能地在远离他,害怕被阳光照出蛛丝马迹。 他又轻轻踢了我。 “——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单位男员工不能留长发的。” 我入职前仔细读了规章,里面只说不许穿短裤上班。 我们面前的烤炉有些焦糊了,大家都没怎么在意烤肉。祁蒙竹用热毛巾擦了手,拿夹子把熟了的菜拨到两侧,一片肉拨到左边,一片肉拨到右边,左右持平。 ——毛巾托、筷子架、调味碟、手机……他那侧所有的东西都是点对点、角对角摆放整齐的。 “戴雪明,”他叫了我,“你饿吗?” 祁蒙竹用夹子夹了肉,凑到我盘子前;我还在走神,手机屏幕正显示给某人发消息的界面——许驼现在在干什么? “小戴,人家祁总在和你说话。”组长提醒我。 我回过神。祁蒙竹握着的肉夹正滴下一串油花,或许是错觉,他眼里划过短促的厌恶。 “我不饿。”我给了很不识相的回答,“我去个洗手间。” 周末的烤肉店生意兴隆,不过店后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并没有人影。我拿着手机站在走廊里,看着手机屏幕。给许驼的消息修修改改了很多次,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有人从后面撩了一把我的头发,我浑身一颤,跳着转过身,警惕地看着这人——是祁蒙竹。 “你也不喜欢这气氛吧?”他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微笑着收回手,“我也是。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用了。” “你也不是来上厕所的。” “我待会儿就会去了,先在这回朋友个消息。” “什么消息要来这回?” 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和许驼虽然认识很久,但两人从来不会贸然挤进对方的安全私人区。许驼有时候贱兮兮的,说起杀人过程还会小兴奋,可我现在宁愿被十个许驼围在中间,也不想面对这个人。 ——祁蒙竹让我心里的警戒灯亮了。这是很不容易的,我和一个连环杀手住了那么久,能敏锐辨别人事物是否危险,对危险分子的容忍程度高到难以想象。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像什么呢?不像是人看着另一个人,像是蛇盯着青蛙。 “你脖子的……是勒痕吗?”他问。 “我妈替我挑的衣服领口太紧,被勒到了。”这是我万年不变的安全回答。 他侧过头笑了:“是绳子勒的。” 我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和邻居小孩玩的时候,小孩子不懂事勒的。” “你准备了多少种回答?”他笑得更浓,眼里甚至明亮起来,“——你是不是想自杀?” 不能再和他接触了。 走廊另一头来了人,我趁机撞开他,跑回了包厢。组长还没来得及催我坐下,我就已经拎包走人:“外婆好像不太舒服,我妈让我回家看看。” 晚上十点了,住宅区附近路人寥寥。我开车进小区的地下车库,准备停车回家。 车库里除了我的脚步声,还回荡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因为回声,我没办法分辨这人在哪个方向,只是锁上车门,匆匆走向电梯间。 在推开电梯间玻璃门的刹那,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影从我身后闪出来,抓住了我的肩膀。 ——是祁蒙竹!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用力去推门的手在门把手上打了滑。 “……是上吊的痕迹……”他凑在我脖颈旁,声音压得很低,“不是被人勒的,是从上往下的上吊……” “滚!”我想踹开他。许驼有时候犯贱,处理方式就是一脚踹开;但我显然高估了这个方法的广谱性——他躲开了我既没有速度也没有力气的反击,把我的双肩都扳住了。 “戴雪明,你是不是想自杀,但是自己下不去手?”他眼里闪烁着兴奋到极致的光辉,在这张文质彬彬的脸上显得无比诡异,“——我帮你!让我帮你!我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的,你相信……” 话音未落,整个停车场回荡着“咚”的一声闷响。 ——祁蒙竹倒了下去。在他身后,许驼丢开手里洗车用的铁桶,铁桶在地上滚了滚,留下了斑斑血迹。他用这玩意儿狠狠砸了祁蒙竹的后脑。 “我看见你车进小区了,还想下停车场和你一道走。”他眼里有些困惑,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这谁啊?你新男友?” 我拽着他回了家,开门时候拿钥匙的手都在抖。 “放心吧,他过一会儿就醒了,我没下狠手,担心那真是你新男友。” “……他会报警的……” “不会的。他说不定比我们还要心虚。一个人会不会报警,我一眼就看得出。” 许驼把旅行背包丢在沙发上,他刚长途归来,倒在垫子上长长舒了口气。我还在担心祁蒙竹的事,站在窗口徘徊。 “没事的,雪明。”他苦笑,“有我在呢。” “就是因为有你在才麻烦。你有留什么危险物品吗?以防万一,先全部拿去处理掉。” 我找出他藏假证件的防水袋,拿去厨房煤气灶统统烧了。许驼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手机草稿箱里有三十七条给我的消息……这么想我啊?干嘛不发给我,都存在草稿箱里?” “别玩我手机!”我冲过去抢回它,将草稿箱全部清空,“如果后天还没有警察上门就没事……你最好祈祷祁蒙竹真的不会报警。” “你担心我?”他笑嘻嘻地翻身坐起,蹲在沙发上,“雪明,我可是随时都能走的。” 我愣住了:“什么?” “——我在这座城市留太久了。” 许驼曾经说过,他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一般停留几天到几个月。 但他在这里已经停留几年了。 我从没去追究过他为何停留在这。我习惯了他在这。 “但我可能真的要走了。”他说,“也许下周,也许明天。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我呆呆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想我走?”他问。 “……” “你能替我找到不走的理由吗?”他伸出手,握住了我手里的手机,“雪明,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其实和小孩子没两样,和你交换了秘密的人就能让你安心——而只有小孩子才会把交换秘密这件事看得很重,重得像是交换了结婚戒指。” 他没有打开那个旅行包。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整理旅行包,说明新的旅行很快就会来。 我握紧了手机,没有让他从我手里抽出去。 “雪明,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 “小学的时候,经常听见同学说,‘不和我玩,我就再也不理你’。”他眼里含着冷静的笑,映出我有些扭曲的神色,“……不和你玩,你会报警吗?” “……你要试试吗?”我退开半步,将手机藏在身后。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别闹。” 几秒的寂静后,我叹了口气。 “——我开玩笑的。”我说,“想走就走好了,记得把这个月房租付了。” 他耸肩,靠回沙发上:“我还担心你这孩子独占欲强到爆炸,想玉石俱焚……”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他从沙发上跃向我。 速度太快了,我虽然有防备,但是身体却跟不上反应,被他拧着脖子放倒。 手机摔落出去,屏幕亮了,显示出给周叔发消息的界面。 许驼踩着我的胸口,拿起地上的手机,他将茶几向上抬起了一点点,把我的手机塞到桌脚下。接着,茶几重重落地,桌脚把它压得粉碎。 “家家酒结束了,雪明。”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因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没办法留下你不管了。我得杀了你,杀了楼下你的妈妈,然后才能安心地走。” 他将我拽进卧室,从抽屉里拿出绳索绕在我的脖子上,接着打开窗,把另一头固定在空调外机箱的架子上,就像当时他试过的那样。许驼把我拖到窗台上,整理我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将绳索缓缓收紧。 “……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幕?”我轻声问。 他点头。月色下,这个人的神色又恢复了柔和。 “百分之五十对五十。”他说。 许驼最后抱了抱我,像哄孩子入睡那样,轻柔拍着我的背。我的半边身体已经在窗外,他随时可能放手,成为过山车下坠的那一瞬。 “如果……”我没有伸手去拉住他。我知道,一旦我做出想拽住他的举动,他就会立刻将我摔出窗外,“如果我有东西能留住你呢?” 许驼没有回答,继续安抚着我,轻拍我的背。 “有人不断在猎杀年轻女性,伪装成上吊自杀。这个月,这个区有三起,半年以来,全市可能超过二十起。” 听见我的话,他的动作停下了。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滞,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迎来下坠。 接着,我听见他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我们数据库里的照片……以自杀结案的案件很少会送到我们这里来。我看到一份案例,说死者用来上吊的绳索很特殊,所以同事顺手做了个痕迹录入……我后来去全市的档案库里找过了,这个特殊的绳痕出现在其他的自杀案件里。” “有多特殊?” 我看着他的双眼,眼神有些颤动,转向了下方。 我说:“就和我脖子上的绳痕一样,是德国的高码数登山绳造成的痕迹。” 许驼对我笑了笑。我很少笑,但此刻,不知为何也对他笑了。 旋即,我被推落窗台,开始下坠。 第5章 许驼曾经做过同样的事,看上去轻而易举,甚至能自己撑住窗台爬回来。我被悬吊在窗外,绳子瞬间绷得笔直,我听见它发出“嘣”的轻响。 意识被绳索勒紧。因为绳子够粗,大脑还没来得及感到痛苦,剧烈的窒息感就将我拍下海面。 此刻逼近的是真正的死亡,我完全无力挣扎。 视野逐渐变暗,夜色笼罩下的城市夜景成为了我眼前最后留下的光点。身体从极致的僵硬中松懈下来,嘴巴不受我控制地张大了——我能感到自己在张嘴,却无法控制它,更没办法从这个动作里汲取更多氧气。 紧接着,我忽然幻听了。 ——门铃声。 人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会幻听见许多声响。我以前能听见小孩子的哼歌声,这次听见的是门铃声。正当意识飘荡着想去听得更真切时,身体竟然开始被人向上提起。 ……是真的快死了吗?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直到几秒后身体重重落回房间的地板上。许驼一脸无奈,把剪刀丢给我,转身出了卧室——门铃声又响了,它不是我的幻听,是我的救星。 我躺在地板上喘息,颤抖着摸索勒进肉里的绳结,努力将它扯开。耳鸣逐渐消散后,能勉强听见客厅传来的说话声,是妈妈的声音。 “……总之已经没事了……嗯,那个人可能喝醉了……没事没事,老周替你们把这件事情……” 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妈妈和他在玄关说话的声音并不响,而我现在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鼓膜里头好像有一台打桩机,正疯狂阻碍声音传进来。 “雪明呢?他睡了吗?” “他也喝了点酒,已经睡了。”许驼告诉她。 我踉跄着扑向床头柜,翻出备用手机。客厅那边传来关门上锁声,不管我妈是来转达什么事的,她现在都平安离开了。 我紧握着备用机,躲进了壁橱衣柜里。手指还在发颤,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缺氧。 很快,卧室外响起许驼的脚步声。他没有在卧室里见到我,只是停顿了几秒,就径直向衣柜走来。我死拽住衣柜门,门在内外两股力量的僵持下颤动了一下。 许驼叹了口气,松开手。 “——不闹了,好不好?”他说,“雪明,听话。” 我的手想继续拉住壁门,却因为脱力而滑落下去。门被他拉开了,许驼看见我手里的备用机,朝我伸出手。 “给我。只要你不闹,我不杀你。” 手机被他从我手里抽了出去,丢到了边上;他接着将我也拉了出去,检查我脖子上的勒伤。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尽管大脑还一片昏沉,但我还是强行撑起身,从床下拖出行李箱,把自己的用品胡乱塞进去;他看我收拾东西,反手将窗户和窗帘依次拉上:“刚才祁蒙竹报警了。”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冷冷往他那瞥了一瞬,继续埋头理东西。 “……好像接到报案的警察知道你家,直接转给了周队,周队找人把这件事平了,因为停车场的监控看起来像是他喝醉了先袭击你……” 我没理他,很快收拾好了几天的衣物和用品,重重合上行李箱。 警察这个职业圈,其实联系程度要比外人想得紧密得多。我爸当年出事后,附近很多警察都知道我家。 再加上周叔的照顾,祁蒙竹“酒后闹事”在停车场袭击我,被我的室友“路见不平”捶了一铁桶,后脑受了点轻伤,这种醉酒打架程度的事情很容易就被平下去。 周叔想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发现我电话打不通,于是打给我妈,让她上楼和我说一声——就是刚才她那声门铃救了我。 许驼在客厅收拾我手机的残骸。我推着行李箱出了卧室,直接穿过客厅走向玄关。 “你去哪?”他问。 “关你屁事。”我啐了一声。 ——我在楼下妈妈和外婆的住处住了一周。 我的卧室现在是外婆在用,所以我睡在客厅沙发上。我和我妈说的理由是自己和许驼吵架了。“他冲上去就拿铁桶砸人这事我受不了。”我说。 备用手机的外放系统是坏的,早上闹铃没响,上班还迟到了。我从没迟到过,组长还过来调侃我:“怎么了小戴?哎你脖子上……” ——昨晚脖子上的勒痕泛着紫色淤青,已经掩不住了。我对他笑笑:“和朋友吵架了。” “吵架了还动手了?怎么把脖子拧成那样的?”他琢磨了一会儿,思维越岔越远,“你和女朋友吵架了?” 同事帮腔:“戴雪明手机都坏了你知不知道?估计就是吵架被打了,手机都被砸了。” 组长咂舌:“是我拉你去联谊会的事?早说你有对象我就不拉你去了。你女朋友脾气也太差了,这就动手?” 后面工位的女同事凑过来看我脖子上的伤,我捂着后颈躲开了。她啧啧两声:“这都能算家暴了吧?不管男女,家暴的人可不能要。” 我因为去联谊会被女友家暴的传言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周叔都知道了,下了班顺路跑我单位门口专程来笑我。我们没聊几句,他急着赶去补习班接女儿回家。 我的车在单位停车场的角落,每天准备发动之前,我都会在驾驶座上休息一会儿。储物格里有个塑料袋,放在那不会引人注意,看着就像普通的购物袋。 把它套在头上之后,呼吸很快就会局促起来,视觉和呼吸都被抑制的感觉可以将一整天工作的焦虑感都消弭殆尽。我今天待的时间比以往都来得长,甚至感到微微眩晕。 忽然,旁边传来车门被拉开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解下塑料袋,它就被人死死抓紧了——那个人拉开了后座车门坐了进来,从后面扯住我头上的袋子。氧气越来越少,我一边挣扎一边抓住他的手用力撕开:“放开我,许驼!” 挣扎时,车上的按键式驻动器不知何时被碰掉了——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脚踩在油门上。下一秒,整辆车飞驰出去,后坐力将那个人甩在椅背上。一阵巨大的撞击过后,我的车撞上了对面停车位的车,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在无尽的混乱之中,断裂变形的后视镜映出了后面那人的脸。 ——不是许驼,是祁蒙竹。 我们花了三小时来处理这场车祸和它的后续。在医院简单处理完伤口后,我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盒饭解决晚饭。 我的车不是什么好车,车头撞得稀烂。被撞的就是祁蒙竹的车,除了车头凹陷一些,其他地方纹丝不动。但我看他的车标,怀疑他修这些凹陷的钱会比我的修理费还高。 他跟我进了便利店。我们俩一句话都没有,我不想说话,他不知怎么开始话题。 和车子一起被撞坏的,还有我摆在车载手机固定器上的备用手机。我只能看回家路上有没有苹果店,可以买一支新的。 等我拿着热好的盒饭在用餐区坐下后,他终于开口了:“你是真的想自杀……” “关你屁事。” “为什么你觉得后座上的是一个叫许驼的人?许驼是谁?昨天打我的那家伙?” 他一边问,一边无意识地将盒饭被拆下来的外包装抓在手里,叠得四四方方,整齐摆好。 我放下筷子,不耐烦地盯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没立刻回答,内心好像在经历巨大的犹豫,双手紧紧交握着。过了很久,祁蒙竹的喉结动了动,轻声说:“我真的告诉你了。你不要害怕。” 我等他说。 “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于低喃,“我……想杀人。” 我低头用筷子搅了搅盒饭,继续吃饭。 “戴雪明,你……听清了?”他迟疑地问。 “嗯。” “你真听清了?” “嗯。” 我还以为他神经兮兮的想干什么,搞了半天只是想杀人罢了? 他坐在对面,呆呆地静了很久,双手忽然颤抖起来:“我果然没看错……你完全不怕……你是真的想死吗?” 我并不是想死,只是喜欢濒死带来的感觉罢了。我不确定这种爱好能不能和祁蒙竹解释清楚。 “你差不多能想象出我的人生,从出生开始,我的人生就是完美的。”他说,“好的家境,好的学校,好的成绩……留学,读硕,在公司一帆风顺……我甚至懒得谈恋爱,因为只要我想,我就肯定能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我们的孩子也会和我拥有一样完美的人生。” 我拧开饮料,这是种很愚蠢的逃避现实,好像嘴里塞着东西,就可以不用回答他的碎碎念。 “我什么都享受过了,什么都做过了,我有自己的海滨别墅和游艇,那是我十八岁生日礼物。有天我突然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有兴趣了。” “嗑药去。”我冷漠地吐出这个词。 “不,这对我的身体不好。我又不是自虐狂。”他摇头,“紧接着我突然看了一期美国的纪录片,《富豪血案》,讲的是一个亿万富翁只是出于找乐子杀了自己的好友。雪明,我看完它的时候,突然脑子里像是亮起了光。” 于是,祁蒙竹开始策划谋杀。 他从纪录片中得到了某种共鸣。他的人生完美无缺,已经是个全属性的满级号了,这个人渴求一种升华——从众生中脱离出来,成为足以主宰他人生死的存在。 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熠熠生辉:“但我不是恶人,我是很理想主义的。这个计划必须完美,不包含负面的痛苦……” 我很不想提醒他,至今为止,这个计划中的痛苦项目已经包含了他的脑袋被铁桶砸、我的车烂了一半、备用手机坏了、我们俩在车祸中受轻伤…… 作为学商的人,如果他够理智,就该知道这个投资项目不靠谱,应该及时止损了。 然后,他终于开始说正题。 “——我想杀一个想自杀的人。”他说,“假设有个人活得很痛苦,想自我终结,但是他没有勇气下手,我可以代劳。这半年来,我研究了许多种死法,有很多毫无痛苦、不影响外观的方法,我想一个个试过去……” “抱歉,自杀这种事我还是想亲力亲为。”我对他露出个客套的假笑,背起包走了。走出两步后,又想起重要的事情,回头喊住他,“你能赔偿车辆维修费和我手机的钱吗?” 祁蒙竹提出要送我回家。 “最近治安不好,”他说,“你知道昨天你们那发生了碎颅案吗?一个流氓被发现死在垃圾桶里,头被榔头砸烂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如果继续冷战、许驼的心情继续不好下去,这个城市里有前科的重犯和在逃犯的日子可能不会很好过。 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顺路带我去旗舰店买了新的手机,我回到家就洗洗睡了。大概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睡得格外沉。 直到感到有人在碰我的手。 睁开眼,客厅窗户是开着的,窗帘在月影下摇曳。许驼蹲在我睡觉的沙发边,拉着我的手指。 ——他从楼上翻窗进了楼下的客厅。 “还生气?”他轻声问,“阿姨说你出车祸了,很晚才回来。” “我要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请假。反正快要国庆长假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我,“我买好票了,一起去吧。” 那是张冰岛旅行的行程单。 “我讨厌长途飞机。” “纯旅游,不含血腥项目的。” 我翻过身,用被子捂住耳朵,想睡个安静觉。许驼存心不让我如愿,一直在说服我和他去旅游。 “——我外婆晚上经常会起来喝水。”我说,“你不想被发现就回楼上。” 但话刚说完,就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外婆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往我这看了一眼,又慢慢走向厨房倒水喝。 ——许驼躲在沙发底下。 等外婆回了卧室,他又开始从底下敲沙发,吵得我没法睡,索性翻身坐起来,将他从沙发下面拽出来。可这家伙力气比我大,我反倒被他拖到了沙发下的空间里。 现在我才看见,他身上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刚才发泄完了之后,想了想这几天的事,确实太幼稚了点。”他笑着说,“我年纪比你大,我主动提和好行不行呀,雪明小朋友?” 第二天我请了病假。组长知道我在停车场里出车祸的事,批了几天假让我好好休养。我搬回楼上,开始准备签证材料。他的签证已经办好了,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用假身份越过面部和指纹验证的。 周三时候,许驼说他不回来吃饭,晚上和朋友出去吃。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你朋友?” 这种人居然有朋友?这简直比告诉我许驼子孙满堂还要诡异。 不过我很快就没兴趣管他的朋友了。 同事给我发了消息。他知道我在病休,所以把资料放我办公桌上了。 “你之前不是好奇那个自杀案吗?就是女性自杀,脖子上绳痕很特别的那起案子。”他说,“我看你后来还和档案室申请查阅其他的上吊自杀案,对那个痕迹感兴趣。所以我帮你留心了一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自杀案。” 结果,就在上周,在城郊地区也有一起女性上吊自杀案,绳痕和我之前留心的痕迹一模一样。 第6章 祁蒙竹还不死心,到我家小区楼下堵我。他这么折腾,我反而不太确定要不要喊许驼帮忙处理了,毕竟这人似乎不是丧心病狂,只是脑子不太好使。 那天许驼去见朋友,我下楼去找祁蒙竹。 “你为什么不去重症科室找下手对象呢?”我问,“有很多人宁可去死也不想继续苟延残喘的。” “没有美感。”他很认真地回答,同时伸手替我把领子叠整齐了。 “虚伪。搞了半天还是想装逼。等你脑袋再被铁桶砸一下,说不定能被砸得正常点。” 我感受到了许驼的可贵。人固有几个无伤大雅的变态爱好,关键在于能不能别给别人添麻烦。 我们在小区门口说话,有个骑单车的青年经过,单车别到了祁蒙竹的车门。小祁总瞪了他一眼,但没打算计较。 这人倒是不错,老老实实下了车过来道歉:“要不换个联系方式吧,我看您这车挺贵的。” “不用了。”祁蒙竹不想把联系方式随便给人,拉开车门上了车,“我走了,戴雪明,你改变主意的话给我消息。” 别了车的男人茫然地看着他开车离开,再扭头对我尴尬地笑笑:“你是他朋友吗?” “不是。” “这样啊……我还想问你要他的联系方式。总感觉不管车子的事不太好。” 我懒得听这人嘀咕,转身走了。他追了几步跟上来:“兄弟,你真不知道他的手机?” 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将我拽到身后;竟然是许驼。 他挡在我们中间,笑着问那人:“我是他朋友,你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不知怎么的,他的微笑给我一种疲惫的感觉。揽着我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刚刚用过很大力气,导致手部肌肉的颤动。 青年没有再纠缠,骑上单车走了。许驼和我往回走,我挺意外的:“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去见朋友了吗?” “见完了。”他说。 黄昏,天色灰蒙蒙的,路灯还未亮起。他走得越来越慢,就在快要进入楼道时,许驼往旁边一歪,靠在了墙上。他的手捂着腰部。我才发现,这个人黑色的衣服似乎被什么浸湿了。 “……血?”我迟疑地伸出手碰了那痕迹,“你受伤了?” 他点头。 我把他架起来,想带他去医院。许驼阻止了我:“回家……我没事。” “你决定回家的话……就算你后悔了想去医院,我也不会带你去的。” 他笑了:“不会的……回家处理一下就没事了。我和朋友太久没见面,彼此情绪都有点激动。” 我的脚步顿了顿:“那你的那位‘朋友’呢?” 他只是低头轻笑,没有回答。 回到家,我把医药箱翻了出来。他腰上被利器刺伤了,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涌出。 将衬衫剪开后,我心里一沉。伤口不止一处,有三处。刺击速度很快,应该是搏斗倒地时被对手摁在地上连续捅刺的。 许驼磕了两片抗生素和止痛药,把靠枕咬在牙尖,给缝衣针做消毒。替自己缝合时,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严重,我摸了这人的额头,体温很低,已经开始有失血现象了。 “得去医院。”我果断收拾东西,“如果你担心身份,我可以带你去私人的诊所。是我老同学开的,只要给钱,他的嘴就会闭牢。” 许驼看着我苦笑:“雪明,唯一让嘴闭牢的方式就是让他永远闭嘴。” “省点说话的力气吧,等你好了再和我解释来龙去脉。” 他安静了一会儿,躺在沙发上看我收拾东西。我拿出所有的现金,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准备拖着他出门。这期间,他都很安静,我甚至以为许驼已经睡过去了。 而就在我收拾完东西跑回沙发边时,雪亮的刀尖对准了我。 许驼握着刀指向我,他的笑容越来越虚弱单薄,微笑面具仿佛即将溶解。接着,他手里的刀转了一圈,刀柄朝向了我。 “……拿着它。”他说,“把我留在这,你立刻离开家,到安全的地方待两个月。两个月后,他们应该不会……不会再……” 他的眼睛合上了,呼吸微弱。我诧异地看着那把掉落在地的刀,这是一种超轻的小型格斗刀,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很快上手。 “……开什么玩笑……”我把他用保暖毯裹了起来,盯着格斗刀,思考现在的情况。这个在我们家住了很多年、可却连真名都不为人知的家伙,好像一直处于战斗生物链的顶层,偶尔挂彩也无伤大雅。现在他被人捅了三刀,昏迷前最后告诉我的信息是“快点跑路”。 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什么他应付不了的东西要过来了。 半分钟后,我做出了决定——我将许驼从沙发上拖下来,藏到卧室的床底。家里所有的门窗都被关上,每扇门窗的角落都搭靠一个瓷碟或者玻璃碟。做完这一切,我带上了登山绳,爬上卧室的窗口,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外墙的空调外机箱上,再从外面将窗关上。 一般来说,因为使用了高强度的固定,外机箱的架子除了承载机箱,还能承受额外的重量。当然,这个额外重量不可能太多。哪怕我的体重比普通男性要轻,也不敢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放上去。我的右脚踩在外墙的水管上,分散一部分外机箱的受力。 ——我曾经和许驼吵过一架,因为发现他把猎物的一部分带回家放冰箱当短期纪念品。之后我就在客厅装了即时监视器,这种事没再发生过。监视器的数据会传到我的手机里,打开手机就能看见客厅现在的情况。 许驼说的威胁多久会来?如果它爽约了,我在外面等多久?要不要送许驼去医院?一旦情况脱离控制,报警是否列入考虑项目?…… 一个个假设飞速从脑中划过。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中有东西动了。 ——玄关处的正门开了。 陌生人进入了我家。他手上没有拿武器,可就算赤手空拳,我也不想和他近身肉搏。 这个人戴着口罩,中等身材。在碰翻第一个碟子之后,他看出我有布置了,从口袋里抽出折叠刀展开。在我家逛了一圈后,他终于走向了卧室,离开了客厅的监视范围。 对手一个人,貌似只有一把折叠刀作为武器。 只能用余光确认卧室的情况。这个人敏锐得吓人,几乎是立刻就发现许驼在床底。好在许驼现在重伤昏迷,被判定为没有威胁。 他从床边离开,环顾卧室。就在我以为他要来找我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又返回床边,将许驼从床下拖出来,毫不留情地捅刺了许多刀。 我死死咬住下唇,用指尖轻叩玻璃。 轻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向窗边走来,没有再管地上的许驼。 窗开了。对方很警惕,没有立刻探身出来。但他就站在窗口不远,离我的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厘米。 他在考虑什么? 我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假设他是个和许驼战斗力相当的存在,正面打斗,我没有胜算,除非他突发心肌梗死。同样,如果是许驼,他能意识到我藏在外墙的外机箱上吗? 绝对能。 这种人的猎杀嗅觉已经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了。 我现在躲藏的地方、我现在的计划,是基于最坏情况的最小战损计划,是在假设对方早已察觉我躲藏之处的前提下。当他察觉我就躲在外面,距离他不到半米,他百分之一百会攻击我! 紧接着,快速而老辣的一刀刺中我的大腿——他的手伸出窗外,就像长了眼睛,精准地刺中了我。 我咬牙忍住,想根据计划抓住他的手。只要能抓住他袭击我的手,我就几乎等于赢了! 而我没能抓住。 握刀的手飞快地缩了回去,窗口寂静,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喘息声。第二击什么时候回来?这样的攻击,最多再来三下,我就没有力气继续站着了。 第二击一定要抓住! 我调整了一下站姿,下一秒,刀光又从窗口闪出。因为有了防备,在它刺中我的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不顾身上被刀口划伤的痛苦,我用尽全力架住这条胳膊,将他拖出窗外。 他也没想到我敢反击,被拽得一个踉跄,头探出了窗口。瞬间,我下了最大的赌注,紧握着手里的绳索纵身越下。 ——在刚才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就将绳索布置好了。它们被透明胶布沿着外部窗户边沿简单固定,在窗下打好活结,绳索的另一头被我握在手中——这就是个窗口的绞刑架,只要他的头探出来,我就握着绳子跃下。自身的重量和下坠的速度,会瞬间让沿着窗户绕了一圈的大绳环脱落,落在他的脖子上,即刻收紧。 登山绳勒紧时发出了绷声。我握着它悬吊在半空;而另一头的绳环则勒紧了那人探在窗外的脖子,他在拼命挣扎,可毫无作用。就算用刀割绳子,这种特制的复合材质登山绳也能抵御小型刀具的切割。 他跌回卧室里,绳子另一头没有了振动,这个人停止了挣扎。 我松了口气。努力抓住登山绳攀回窗台。可就在我扒住窗台边沿准备翻回去时,那把折叠刀从卧室的黑暗中出现,狠狠刺穿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钉在了窗台上。 ——卧室里,脖子上还缠着绳环的袭击者摇晃着站了起来。因为缺氧,他的脸是恐怖的紫红色,双眼充血。为了引诱我回来,他刚才竟然一直忍耐着没有挣扎,制造出已经被勒死的假象。 第7章 这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很安静,没有一丝暴怒。 月色从乌云后露出,我看清了他的脸,我见过这个人。 ——那个骑单车的青年。 虽然刚才我的小计谋让他吃了一瘪,但此刻风向变了。我的右手被刀刺穿,钉在窗台上,剧痛让它根本无法使出力气,我只能靠左手攀住窗台。 他握住刀把,将它硬拔了出来;我惨叫一声,背后都被冷汗浸湿了。 刀尖被悬在我左手的手背上,随时可能扎下去。右手因为鲜血的蔓延开始打滑了,我有几秒险些攀不住窗台。 只要左手挨上一刀,我就会立刻从八楼坠下去。 他的刀尖在手背上轻轻点着,平静的黑色眼眸冷得吓人。我从未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哪怕和许驼关系最紧张的几次也没有——这个人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将砧板上的鱼细细剖开。 然后,他开口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知道他的几个身份?”他问。 我怔住了。旋即反应过来,他想知道我到底有多了解许驼的过去。然而我只知道这个人叫做“许驼”,许驼的假身份袋子就算被我看过,也没特意去记下那些名字。 “算了。”他嗤笑,“反正老师的意见是杀了你。” 我抬头看他:“有人让你来杀我?” 他没回答,准备刺穿我的左手。我喊住他。 “我觉得我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说,“我告诉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什么事?” “你杀不了我了。”我稍稍把头缩下去一些,“而且你就要死了。” 和电视剧里那些傻头傻脑的反派不一样,他瞬间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立刻想转过身;但已经晚了,许驼站在他身后,格斗刀轻而薄的刀刃快速吻上他的后脑的颅后窝,深深插了进去,直到没过半个刀柄。许驼熟练地将刀柄在里面拧转了半圈,甚至没见到血漏出来,这个人就浑身剧烈地痉挛,无声倒落在地。 我们俩都遍体鳞伤。他从衣服里抖出我塞进去的冻肉,袋子上有好几个刀口。之前为了以防万一,我把冰箱里的冻肉藏在许驼的衣服下,再用毯子把他裹住,对方如果想补刀,这些东西至少一定概率上能替他挡住。 那人还没死,时不时抽动一下。但我知道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刚才许驼的那一下毫不留情,他的神经和小脑都被横扫了,死只是时间的问题。 “能先把他随便放哪,让我休息一下吗?”许驼苦笑,“我有点累……等我休息好了,就把他处理掉……” “我处理也行。” “你不会的。你也要休息。手和脚的伤都没伤到神经吧?” ——很难说。我右手有三根手指没有知觉了。但比起许驼,自己身上的都是小伤。 我简单把手脚上的伤口包扎了,替他去抗生素。袭击者被我暂时用地毯裹起来丢储物室了,我把所有除臭剂都打开丢了进去,防止他在里面大小便失禁,或者死得太快导致明天就发出尸臭。 许驼吃了药,已经睡了。我特意凑在他脸前观察他是真睡假睡,前两次他都强撑着伸手揉揉我的头,到第三次,他终于累得醒不过来了,睡得很沉很沉。 于是我也吃了两片抗生素,准备出门去医院急诊,借口说是事故伤,顺便再开点抗生素和消毒药。 手机屏幕上沾了点血,我擦屏幕时把它弄醒了,有几条未读消息提醒,是祁蒙竹的。大致就是,他不会再缠着我了,但希望我也不要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之类的废话。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忽然有个念头亮了起来。在几分钟的深思熟虑后,我打了祁蒙竹的电话。 凌晨两点,我们约在绿地花园见面。 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在车外忐忑不安,每隔三秒就要检查自己的袖口和西装是否整齐。这家伙很谨慎,换了一辆不起眼的小车。 我从树林中走出来:“你没告诉其他人吧?” 他摇头,激动地向我走过来:“没有。什么都准备好了,工具、包装物、尸体处理计划……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靠近路灯,他看见我身上的绷带,吓得不轻。我真的受够这种矫情的富二代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想杀人圆梦,结果看到个绷带都能情绪失控。 “你真的行吗?”我质疑地打量他,“别见到目标之后就吓尿了。” “你说话能别那么刻薄吗?” “我说话刻薄吗?” “没人说过你刻薄?” 幼稚的三连问之后,我自我反省了几秒,但记忆里并找不到许驼抱怨我刻薄的信息。果然还是富二代太矫情了。 他把尸体处理计划和我说了。用的是最稳妥的焚化炉路线。祁蒙竹的家族企业在本市郊区有塑料回收厂,工厂全天都有焚化炉,进去的路线有监控,但他可以先去厂里要求暂停监控。 那个人就在后备箱,我把他装在最大号的行李箱里。他还活着,但看着就像个坏掉的机械玩偶,手脚都反弓着,只会不断发抖。 车先开到了祁蒙竹的私宅,他独居在这栋别墅里。我一进院子就知道这肯定是他家,因为我就没见过花园里连花卉和植被的分部都是正方形的院子,一根杂草都看不见。 家里也是,客厅的大理石地板是纯白的,墙面纯黑,所有的装潢都遵从极简,干净得让人不舒服。 “这行李箱是我拖还是你拖?”我指指它,“万一拖坏了你的大理石地板,你别烦我。” 祁蒙竹考虑了一下,干脆就在玄关打开了它。盖子一开他就懵了,捂着口鼻干呕起来。 “——怎么那么恶心?!” “这已经很干净了,比我预想的干净。”我说,“现场连血都没几滴,手法特别好。” “我要的不是这种感觉的人!” “你以为是选秀吗?” “戴雪明,这比相亲都重要,是一种仪式感,是感觉!”他激动得头发都乱了,神经质地和我解释,“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行的!” “……你拿他练手不行吗?” “我不是杀人狂!” ——以前也有个人信誓旦旦和我说自己不是杀人狂。我信他个鬼。 但这次,祁蒙竹好像真的生气了。 我把人重新关回行李箱。他把我丢在玄关,自己进了会客室,在里面来来回回渡步,最后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才跟进了会客室:“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掩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会客室里点了熏香,估计是为了驱散行李箱里的可怕味道。 “……我不过问那个人是哪来的,我没兴趣。”他轻声说,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戴雪明,你这次过分了。” “我按照你的要求——” “我要的不是这种!他是和谁斗殴了才变成这样的吧?我根本没办法确认他想不想死!” “谁变成这样都会想死的。”我很笃定。 一个杯子朝我摔了过来,在我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我抱头躲开,愕然地看着这个暴怒的人。 “你知道什么叫尊重生命吗?”他问我。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对你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祁蒙竹坐回沙发上,“你的一些想法和正常人不一样。” 我失笑:“你就正常了?” “我说我想杀一个人,是因为我想完成这样的一件事,让我的人生完整,以及升华。控制生死的瞬间,这是我想体验的。”他说,“这个人必须渴求死亡而不可得,我去给予。只有升华了,我才知道过去的我拥有什么本质。” “然后下次杀两个人,经验条满了再升级一下?”我开了个很不合时宜的玩笑。 他没说话,摆手示意我滚。 我只能退回玄关,带着行李箱滚蛋。当我把箱子竖起来的时候,因为扣子没扣好,里面的人体跌落出来。看到他的样子,我心里一沉。 ——死了。 不知道是因为伤重还是行李箱里的封闭窒息,他在刚才死了。 祁蒙竹听见玄关的声音,走出会客室来看情况。我蹲在尸体前,有些心虚地躲闪他的目光。 “……他死了。”我嘀咕,“你能……借我工厂的焚化炉吗?” “我不想为了你惹祸上身。” “……不会的,我敢保证这家伙没有合法身份。” “那更麻烦,他来历不明,背景不明。” “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不行?”我的语气都卑微了起来,“我会替你继续去找你想要的对象。你帮我这一次。” 他盯着我的双眼,心里也在犹豫。 “这个人不可能是你杀的,为什么不让杀了他的人处理尸体?”他问。 我在脑内编造了很多答案。但真实目的简单到可笑——我就想让许驼多休息一会儿,别急着起来处理这人。 “我不能说。”最后,我决定采取最实话实说的办法,“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越多,你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你只要借我一次工厂焚化炉,这个人在世界上没有身份,像幽灵一样活着,把他烧了,一切就结束了。” 一刻钟后,在天亮前,我们上路了,赶往城郊的工厂。祁蒙竹事先联络了工厂值班室暂停了监控,让焚化炉的值班人员离开。 再次回到家,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我开门时,卧室门是打开的,我记得临走时我把它关上了。 家里空无一人。 许驼呢?我受了伤的手突然痛了起来——他不见了。难道他走了? 我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走进人间炼狱。我很清楚,假如他决定走,自己是根本没能力再找到他的。 我怔怔走进客厅里。身后传来屋门关上的声音,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他躲在门后,正收回手里握着的格斗刀。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沙哑,“我醒来后没见到你,以为你走了。” “不是你让我快逃的吗?” 他低头笑笑:“嗯,我是想让你快逃的。”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带了药,买了盒饭回来,热一热就能吃了。”我把超市袋子放在桌上,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我不走,你放心吧。顶多待会儿到了垃圾桶早上开放的时间,我下去倒个垃圾。” “晚上再倒吧。”他紧紧拉住我的手。 “晚上湿垃圾的垃圾桶不开放。”我看了眼他腰腹上缝线粗糙的伤口,垂下双眼,“你害怕吗?害怕醒过来的时候我就不在了?” “我没有什么害怕的事。” “你害怕。”我笑了,“你刚才是不是在心里想,等伤好了,就让晚上不开放湿垃圾桶的垃圾管理员变成湿垃圾?” 他坐回沙发上,靠着垫子休息。我给他盖了条薄毯,去厨房拿抹布收拾家里的一片狼藉,免得我妈突然上来被吓死。 “雪明,”他在客厅喊我,“下午等我醒了,一起去见我的一个朋友吧?” “是那种会刺你三刀的朋友?” “那个已经变成湿垃圾了。下午要见的那个是真的朋友,”他说,“你最好和我一起去。不,必须去。” ​ 第8章 许驼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六点。我没叫醒他。其实,四点左右,他的手机就收到过几通来电,我给调成静音了。 等他醒过来一看钟,呆住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头发蓬乱满脸呆滞的表情,在旁边笑了出来。 “那家伙最讨厌被放鸽子,估计少不了挨一顿打了。”他匆忙换好衣服,收拾东西拉着我出门。 路上,我告诉他,那个人的尸体被我处理了。 “借朋友工厂的焚化炉。” “把你那个朋友的地址给我。” “他不会说出去的。” 许驼叹气,懒得说我。我们两个伤患在半小时后抵达了老城区的一家西餐厅,现在是用餐高峰,餐厅门口在排队,排队码都领到七十多了。 他给人发了几条消息,拉着我找空位。旁边两个年轻人用自己的包占掉了两个位置,许驼让他们拿开。 “这里有人了。”他说。 “我没见到人。”许驼说着,拎起他的包丢向马路中间,让我在椅子上坐下。那人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包被车流碾碎,扭头想和他理论。 老流氓。我嘀咕。 许驼吓跑了那个青年,在我边上坐下:“雪明小朋友,你这是狗咬吕洞宾啊。老流氓还不是为了你好。” “你和朋友约在餐厅里?他还在?” “还在,虽然被放了两小时的鸽子暴跳如雷。” “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进去?” “他让我们在外面等位。” 我看了眼手上的等位号码,前面还有小桌78桌。 我们等了一小时,78变成了70。我忍不住了,一瘸一拐走进店里。 “卫生局抽查食品安全!”我喊,“今天营业结束了!” 许驼扑进来,捂着我的嘴把我拖出去。餐厅里的人困惑地盯着我们,没人起身。 “这家店为什么那么多人啊?!”我等得快饿死了,拿手机查它的店名,“……哦,网红店。好像是个男歌手开的。” 最后,我们等了四个小时,晚上十点才等到位置。为了防止饿死,等位的时候就去旁边超市买了关东煮垫肚子,结果在餐厅里坐下后一点不饿。 服务员微笑着拿了几份菜单过来:“这是我们的常规菜单,这是推荐菜单……这是活动菜单。” 我看了看,情侣活动套餐。 许驼看了眼手机消息,接着抬头说:“要一份情侣套餐。” “……”我哑口无言。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在西餐厅吃那种傻到死的草莓牛奶爱心蛋糕。 “——朋友让我点的。”他指指手机,“最好按照他说的做,否则他可能就不会见我。” 我本能地想问他朋友脑子是不是正常,但转念一下,不是,他身边除了我之外有正常人吗? 就这样,情侣套餐被端了上来。一堆色素白巧克力围着一个粉色的爱心蛋糕,实在让人没有食欲。 许驼又收到了消息:“……他让我喂你吃。” “你这个朋友的脑子……” “他脑子挺好的。以前都是他负责想计划,我负责动手。” “你挺欣赏他的?”我现在只想立刻回家,把自己吊一吊,然后浑身舒爽地入睡。 他舀起一块蛋糕凑在我嘴边:“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就这性格。” 旁边桌子的姑娘在偷拍我们。我看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 吃了蛋糕,那位朋友依然没有露面。就在这时,大堂中间的舞台忽然亮了起来。 根据介绍,这家店在晚上七点会有舞台表演。但现在都十点多了。 一个服务员拿着麦走上舞台:“今夜我们有临时舞台活动,请抽中台号的顾客走上舞台,我们会替您把今夜的点单全部免单。” 我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紧接着,我们的桌号被报了出来。 许驼的叹气越来越沉重。 “……这也是他短信里的要求?”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不玩了,我要回家。” “乖,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信。你是不是根本拿他没办法?” 从许驼的表情来看,我猜对了。不管那位朋友是何方神圣,许驼如今位处下风。 他拉着我硬着头皮上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上去后,主持人来到了台下,抬头问我们:“两位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吗?” 我面无表情。 “看来是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舞台活动,客人难免紧张。所以我们特意准备了一个有些刺激的小环节——” 忽然,许驼紧紧揽住了我;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下坠感就已经将我拖到了地下—— 舞台裂开了,我们落入了舞台下方的黑色空间,摔成一团。 头顶上传来满堂哄笑声。我真的忍无可忍,准备爬回上方,可是,头顶裂开的舞台又重新隆隆合拢,将我们关在了黑暗之中。 “行了,”我听见许驼笑了,“他同意见我们了。” 在黑暗中,我们沿着暗道匍匐前行了很久,前面终于出现了一扇小门,只能让人爬进去。 许驼推开它,亮光从后面洒了出来。我还闻到一股特殊的烟草味道,留学时候,国外经常能闻到叶子味。回国后太久没碰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我们俩从那个扁平的出口爬出去时,眼前的景象就像是磕了药一样魔幻——这是间亮粉色的房间,四面墙都铺满了粉色亮片,刺眼的荧光绿色彩条在墙上组合成独角兽图案。所有的家具都是饱和度极高的颜色,包括靠墙的巨大梳妆镜,两侧环绕着夸张的粉色光芒爱心形状照明灯。 顶上的水晶灯也是粉色心形的,自动旋转着,折射出水波粼粼的光。沙发上堆满了各种颜色奇异的假发,一个骨架瘦削纤高的人影坐在假发堆里飞着叶子,吞云吐雾,十分享受。他染成银色的短发接紧贴头皮,赤着上身,下身穿着大眼黑色网袜,以及一双至少有十厘米的异形红高跟鞋。 他的手机对着这边,拍下了我们刚才狼狈爬出来的时刻。 “你的姿势丑爆了。”他说。 话音未落,许驼竟然以趴着的姿势一个撑手空翻,转瞬间落在他面前,一记旋踢毫不留情扫向这个男人的脸。水晶灯轰然碎落,粉色玻璃碎片像落雨般散下——他躲开了许驼的攻击,身体以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翻上天花板,攀住了水晶灯;而许驼直接踢翻了桌上的烟灰缸打落了灯架。 那人随着灯架落地。他看许驼停止了攻击,挑了挑眉毛:“伤的不轻啊。” “别打了。”我站起身走向他们,“他伤的很重。” “我们根本就不算打架,对不对啊,严哥?”他笑着,继续飞了口烟,“不,你现在叫什么?王崇?” “那是之前用过的。”许驼捂着腰侧的伤口,坐在了沙发上,“我现在叫许驼。他是戴雪明。” 屋里沉默了几秒。男人点头:“嗯,‘他是戴雪明’,然后呢?你漏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就是被卷进我们这堆破事里的路人。” “真的是路人,他现在就躺在太平间了。” 男人熄了烟,伸了个懒腰。他雪白的身体柔软纤细得像蛇类,体型紧实匀称,每一块肌肉都线条优美。 他给许驼点了支烟,用火柴点燃了。许驼稍稍轻松了些:“你还是讨厌打火机。” “我每次用打火机就没好事发生。”他说,“上周我用了一次,结果你现在和丧家之犬一样跑来找我。” “我杀了一个‘同期生’,和一个他的‘学生’。” “因为他们管太多了?” “嗯。” “我理解的。每次开演唱会之前,我都要清理掉几个某人的‘学生’。”他笑得尖声尖气,忽然又恢复了普通男人的低沉嗓音,“——所以呢,你想联手吗?” 许驼点头。 忽然间,我感到这个男人有几分眼熟。他脸上画着浓妆,但如果把妆淡化了,换上正常的西装……银色短发,深邃的混血骨相,西装…… “你是杰克曼?”我问,“那个歌手?” 他对我笑了。这一次,我很确定自己的判断。 ——他就是那个艺名叫杰克曼的歌手。也就是开那家餐厅的男人。 下一秒,他像蛇一样迅速无声地贴近了我,手划过我的脖颈——在他的指间,有一片剃须刀闪着寒光。 “路人就别影响我和严哥、王崇或者许驼谈情说爱了。”他凑近我耳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种磁性的质感,“——我得送你回太平间。” 剃须刀抵住我的颈侧,只要往下压,就能精准切开颈动脉。 许驼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动他,阿杰。”他说,“那是我的人。” 第9章 我在洗手间里冲洗脖子上的伤口。颈侧刚才被刀片划伤了。 许驼和杰克曼在谈事,声音很轻。我不是很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只在乎结论。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许驼走了进来。 “只是划伤。”他看了看我的伤口,“——我们谈完了。你有什么想吃的?阿杰想吃宵夜。” 我们俩挤在洗手台到门前的小空间里。我坐上洗手台盯着他。 “你准备怎么样?”我问。 许驼看着我的双眼,许久,他叹了口气。 “雪明,你要知道,我是不可能永远留在这的。上次就已经因为这个问题闹过了,对不对?还要再闹一次?” 我眼神恹恹地垂下去。 “我要怎么样让你高兴点?”他微笑着靠近,手掌覆上我的脖子,“这样?” 手掌缓缓收紧了,扼住我的脖颈。 “……你喜欢这样,比起刀片,你还是更喜欢这样的。”他的声音很轻,徘徊在我耳边。我的嘴微微张开,无意识地在扼杀中发出轻响。许驼还是没有松开手,“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样的。” 眼前的顶灯光线逐渐昏花扩散,我听不清自己在呢喃什么。直到他终于松手,整个人都因为窒息而瘫软下去。 许驼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心情好点了?”他问。 我沉默一会儿,靠在他的肩上,点点头。 洗手间的门被人从外面踹了一脚。杰克曼的声音传进来:“别在老子的厕所里面缠缠绵绵,出来。” 我想从洗手台上下来,许驼却反手锁死了门。“我们再在里面待一会儿。”他说。 外头传来一连串粗口,门最后被人踹了一脚,整个颤了颤。 他把额头贴上我的额头:“雪明,你只要记住,我会保护你的。你可以活到你想去死的那天。” “如果还和上次那样,我宁可报警也不让你走呢?” “那也是由我来杀了你呀,傻孩子。” 我们相视而笑。厕所的门伴随一声巨响被杰克曼从外面踹开,他对我们竖中指:“滚到楼上,吃饭。” 网红餐厅的地下有着杰克曼的住处之一,算是他的紧急避难所。餐厅已经打烊,没有客人和服务员,玻璃墙上的黑色垂帘落了下来。 他带我们坐电梯上楼,打开了大厅里一盏小吊灯,然后直接去后厨做菜。许驼去冰柜里找来啤酒,贴在我昏昏欲睡的脸上。 “我不饿,我想回家。” “阿杰手艺很好的,吃一点吧。你晚上又没吃多少。” 过一会儿,杰克曼端来两盘夜宵,出乎意料正常的菜,炒牛柳和海鲜炒面。 他简单地把菜分了分:“严哥你再去拿两听啤酒来。” “这些都是你的。我们两个这几天不能碰酒。”他指指身上的伤,“不算没刺进去的,一共三刀。” “老徐下手还是那么狠啊。你和他求饶了没?” “他哪给我求饶的机会啊……他的学生和他一模一样,我都半昏迷了,上来就给我几刀。” 我现在大致能搞懂,许驼最早说要去见的“一个朋友”,就是杰克曼嘴里的老徐。两个人见面后不知怎的谈崩了,都想杀了对方,最后许驼赢了,虽然挂了彩。 老徐还有个“学生”——我只能推测,学生也许是助手的意思。老徐可能早就调查过许驼在这个城市的住处和人际关系了,他去见许驼,派了“学生”来试探我。所以那个青年会故意骑单车别到祁蒙竹的车,借此来和我搭讪。 问题就是,这个老徐是什么人?他和许驼究竟谈了什么谈崩了? 餐桌边,杰克曼烟不离手。他看见我露出厌恶的表情,故意往我这里吐烟圈。 “有一些人……可以概括为‘老朋友’吧。这些老朋友,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许驼说,“为了让我恢复到我应该回到的那种生活,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你应该回到的那种生活?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吃饭,喝水,睡觉,心情好了杀杀人,心情不好……也杀杀人,不是过得很安逸吗?” 杰克曼晃着手里的啤酒罐子:“严哥,你的小朋友把你的生活总结的好正常啊。” 许驼苦笑,或许是我的错觉,他的眼中第一次透露出一种毫无修饰的情绪,真实的情绪,没有经过假面具的过滤。 “我们所谓的正常生活,就是不在任何地方久留,不和任何外人产生纠缠。” “‘我们’?你们这样的人很多吗?” “就我所知的有三十多人……没人知道全员一共有多少。” “——有一个人应该知道。”杰克曼说。 许驼打断了他的话:“不需要让雪明了解他。” 男人耸肩,又打开一听啤酒。 时间太晚了,我们从餐厅回家时连车都没有。许驼问杰克曼借了车,一辆闪电黄的超跑。 “不用还了。”杰克曼说,“知道你没有好车。” 许驼还是约了下周还车:“太醒目了,我们现在早就和活靶子没两样了,你这是靶子上再加一盏信号灯。” “我能这样活十年,凭什么你不行?”他伸了个懒腰,围上披肩,坐上另一辆跑车,“——晚安了,亲爱的。” 跑车引擎声惊破黑夜,飞驰而去。和他相比,许驼的车开的就乖巧多了,和田园漫步一样。 “——我能不能理解为杀手组织?”我问,“你们从前是这类团体中的一员?” “你这么理解,也算擦边正确。” “那我能理解其他成员不希望你们和外人有纠缠。但为什么他能活那么高调?这家伙今年还有二十场国内巡回吧?” 许驼用眼角的余光瞥过我:“所以他被同类猎杀、以及猎杀同类的经验最丰富。” 对于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许驼好像并不是很担心,但不排除他在我面前强撑装镇定。 “你的伤还好吗?”我问。 他点头:“没事,之后就有防备了。” “你之前对着那个叫‘老徐’的,没有防备吗?” “……他直接问我,是不是和他一样,有了喜欢的人。”说到这,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几乎和他说实话了,我说,为了一个人,我想再在这留一段时间。” “……是吗。” “就在那时候,几秒钟吧,没有对他太防备。”他自嘲地笑了,“我被他刺伤、又打伤他之后,在他的包里发现一小罐骨灰。他当时快死了,告诉我,那是他恋人的骨灰,希望我能把它放回他手里——几年前,他和一个姑娘相恋了,辗转反侧了很久,最后亲手杀了她。” “你还给他了吧。” “想什么呢,腰腹三个深度刺伤,只能靠敷骨灰先止血了。” 这人怎么这样!我狠狠瞪他一眼。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他停了车,神色警惕:“谁会现在来电话?” ——祁蒙竹。 我咽了口唾沫。许驼还不知道,就是这人帮我销毁老徐学生的尸体的。 “朋友……” “凌晨两点来电话的朋友?开公放。”许驼微微皱眉,“你应该也被盯上了,你身边的人也会有危险。” 我按了拒绝接听,挂了电话:“啊,按错了。” 许驼继续开车,没说什么。可几秒后,手机又接到祁蒙竹的电话。这次,许驼的动作更快,按了接听键,切换了公放。 祁蒙竹激动的声音顿时涌了出来。 “——戴雪明,我找到了!你马上来市五医院的癌科楼,我找到愿意被我杀的人了!”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许驼瞬间一脚急刹车。我差点撞在前窗玻璃上。足足有半分钟,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说完那句要命的话,祁蒙竹就结束了通话。我们的车在深夜大马路上停了很久,许驼深吸一口气,指着手机。 “他的声音有点耳熟啊,”他轻声说,“是不是那个……被我用铁桶……之后还去报警的……” 我点头。 “不是我太神经质,你要交点正常人类做朋友啊,雪明。” 他掉转车头。我说我们要去哪?他说,市五医院。 “他都自己跑去医院了,干嘛不送人送到家,直接护送他去停尸房?” 他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旋即,超跑的引擎终于轰鸣了起来,雷电般窜过空寂无人的马路。 第10章 我们到了癌科楼。这个时间点前往病房,有种来见病重亲人最后一面的感觉。 经过护士台的时候,夜班护士问我们是几床的家属。许驼的语气天衣无缝:“18床刘建华的家属。” 护士没再管我们。 18床的人真的叫刘建华?我眼神狐疑。许驼拍拍我的头:“随口编的。这种病房翻床率高,周一收进来说不定下周一就送走了,18床叫刘建华王建华还是周华健一点差别都没有。” 市五医院是本市的三甲,癌科的病房床无虚席,走道里都摆满了病床和家属床。原本宽敞的走道里左右都堆着病床,只有中间的狭小空间能通人。我们从一堆熟睡的病人和家属中间穿过,有种走在人皮地毯上的错觉。 “你是不是喜欢阿杰?”他忽然问我这个问题。 我呆住了。 “我有次看你手机的音乐app,里面有他的专辑封面。” “啊……以前上学路上会听。”我不想承认还攒过零花钱去买他的CD。 “我还没听过他的歌。” “为什么?感觉你们很熟。” “就是因为太熟了,所以对他做的事没什么兴趣。你看,你也对我平时做的事没兴趣啊。”他笑着说,“不过我偶尔会看见他的宣传照,正常得几乎要认不出。” 不是的,只是他在我们面前把本质显现出来了而已。 这世上的人,一旦迈入了名为“大人”的界限里,就会裹上一层正常人的外壳了。白天的时候按时上下班,对同事微笑,中午点一份套餐,研究地铁换乘路线图。 他们的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呢?想被卖早餐的男人按在花坛上做?想杀了那个总是满口跑火车的主管?等地铁的时候,想将前面那个自拍的女人推下月台?想偷偷在公共广场上狗一样的尿出来,想掐死沿路看到的每一只流浪猫和孩子…… 大部分人直到老死也不会遇到一个能彻底撕下面具的场合。正常人的面具下,人性本就是千奇百怪的。“正常”只不过是人类自己给自己划出的假想,“大家都是正常人”这句话本身就是这个荒唐人间最荒谬的安全词。 所谓灵魂伴侣或者真爱,无非是遇到了一个能够接纳你本质的人而已。说到底,人类叫做人类,不叫正常人。 人类中没有正常人。 许驼对我说过,人很容易就被不正常的东西吸引。 因为不正常才是本质,本质当然是迷人的。熟手甚至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本质的气味遗留在人群中,或者无意中散发。 “那个叫祁蒙竹的,就是这样被你吸引的吧。”他说。此刻,我们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这是祁蒙竹说的见面地点。“我掉以轻心了。你对‘果汁人’很有吸引力。” “‘果汁人’?” “有的人像果汁一样,看上去是维生素丰富的健康食品,实际含糖量超标,本质十分危险。果汁人很多的,你这种不擅长掩饰自己本质的人,对他们而言就像禁药一样。” 我有点不服气:“我在其他人面前很正常。” 他笑了几声,推开办公室的门。 只是,门后的景象出乎我们的意料。 不管怎么想,和祁蒙竹会面的场景都不该是这样的——在我想象中,大家会在幽暗的楼梯井里说话,像三只见不得光的蟑螂。要么,就是空无一人的昏暗办公室,他独自在里面等我们。 不该是这种场景。 办公室的灯亮着,里面并不安静,甚至可以算是热闹。这个时间点,里头有五个人在,还弥漫着油炸食品和麻辣烫的诱人香味。 香味的来源是办公桌上的夜宵袋子。 一个有四十岁左右的护士和年轻的医生在窗边玩手机,另外两个医生在电脑边讨论病例。而祁蒙竹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讨论病例的两个医生,一个有些年纪了,另一个大概三十五岁上下,有着一张让人一看就喜欢的笑脸。当我们走进办公室后,老医生似乎以为我们是来咨询的家属,拍了拍那个青年医生的肩:“小董你继续忙,我先回楼下了。” 董医生抬头看我们,眼里都含着柔软温柔到极致的笑意。他对老医生点头:“好,谢谢张老师。” 护士瞥我们一眼,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又是5床的女家属。你每次值班她都来,每隔两小时就过来没事找事,什么病人嘴里发甜嘴里发酸嘴里发苦……” 小医生帮腔:“她就是看上董老师了。董老师,什么时候让她当我们师娘啊?” “一份夜宵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呀?”董医生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对着两个小孩说话。接着他带上两本书站起身,问祁蒙竹,“——祁先生,这两位是你朋友吧?” 祁蒙竹先是看我,然后警惕地盯着许驼。董医生好像并不是很在意我们来了两个人,仍然温温柔柔地说:“去值班室谈吧。” 我们这支奇怪的夜巡队走过病房的走廊。人员组成部分有一个佛系的医生,一个商业精英男,一个普通职员和一个普通的猎杀爱好者,像是在玩现实版八方旅人。还好,值班室里没有其他人。 董医生关上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最好不要再拖了。” “等等,这男的是谁?”祁蒙竹问。 许驼歪歪头:“你的后脑勺还痛吗?” 祁蒙竹捂住自己后脑勺,厌恶地退开半步:“戴雪明,你带他来干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在场所有人里面,最不可能说出去的应该就是许驼。我看向董医生,“这个医生是……” “啊,你好,我叫董泉鸣,是这个科室的医生,今晚值夜班。” “……”我惊愕地瞪着祁蒙竹。 “董医生将18床介绍给我。”祁蒙竹说,“18床愿意被我……” 说到一半,他看了眼许驼,没再说下去。 18床,真是够巧的。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搞不懂,许驼追问:“被你怎么样?” “……戴雪明!你让这个人出去!不能让他知道!” “我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许驼抱着双臂,上身微微后仰,调整呼吸。我了解他的小动作,这说明他真的快没耐心了。 我只能再次为他作保:“你说吧。我发誓他不会说出去。” 听见我的保证,祁蒙竹这才打算开口。和当时向我摊牌一样,他露出那种略带傲慢的表情:“你听了不要害怕。” 许驼皱眉。我叹气。 “我想……”他故意停顿了几秒,像揭开一盘好菜,“想杀一个人。” “……”许驼抱着双臂靠在门上,等他继续说下去。又过去几秒,他发现祁蒙竹居然已经说完了,不禁睁大了眼睛:“然后呢?” 如果不是还忌惮旁边这位奇怪的董医生,我是真的要蹲在地上笑了。毕竟有陌生人在,我只能竭力忍住,嗤笑一声而已。 “——好笑吗?”这时,旁边的董泉鸣忽然说道。 我抬起头,发现这人在看着我,用一种悲悯的眼神。 “祁先生想试一次‘主宰生死’,他可以去东南亚其他国家,随便选择一个下手对象,甚至出钱找人成为被害人……明明有着为所欲为的能力,但却选择节制、自律和忍耐。”董医生黑色的眼睛望向我,如同古井深潭,“我很尊重祁先生。他希望选择一位自愿死亡的对象,给予对方无痛苦的死亡,而不是滥杀无辜。这难道不值得敬佩吗?” “听听,这难道不值得敬佩吗?”我压低了声音,轻声和许驼重复。 “那……奖他一朵小红花?”许驼问我。 我们俩在扯皮,祁蒙竹清了清嗓子:“总之,我准备待会儿去送走18床。那是个年轻人,得了胰腺癌,已经晚期了。他每天都痛苦得想去死,但没有自杀的勇气。” 目前,国内还不能安乐死。死亡不属于可支配选项。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那人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活着只是徒增痛苦,那么祁蒙竹的出现未尝不是他的希望。 董医生支开了值班护士,和祁蒙竹去护士站做准备工作。我跟过去看热闹——主要是许驼的伤还在痛,他在值班室休息,让我去弄几支止痛剂。在癌科病房,这玩意儿并不难弄到。 天都快亮了。我问他:“你干吗不换个时间?” “我今明后每天都有八场会议。”祁蒙竹说,“你以为现实中的大企业高管是和电视剧里的一样,每天花十分钟坐在办公室里过内心独白,接下来的时间只需要谈恋爱吗?” “你们策划多久了?” “我们今天……”他看了眼旁边的董泉鸣,“第一次见面。” ——我差点把手上的止痛剂摔碎在地上。 那夜帮我处理完尸体后,祁蒙竹有几个小时浑浑噩噩。他几乎要绝望了,准备屈服于那个最简单的选项——去重症患者里面挑选下手对象。 在公司开完一整天的会议后,他来到市五医院的癌科楼。起初只是为了挑选下手对象,接着,祁蒙竹遇到了董泉鸣。 董医生似乎可以洞见他内心的一切。不仅理解他的诉求,而且还为他介绍了18床。 18床那个胰腺癌晚期的年轻人不叫什么建华,他叫季羽易。祁蒙竹打算用药物注射的方式送走他,董泉鸣替他调配药物。一边调配,他一边安慰祁蒙竹:“不需要紧张……把针头插进点滴管就可以了。他不会感到痛苦的……你会做得很好的……”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差点被许驼杀掉的经历。那个人也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安慰我,让我不要怕。 祁蒙竹带着药物,朝着18床的病房去了。 我准备回休息室,把止痛剂给许驼。 “你不来看吗?”董泉鸣问我。前方,祁蒙竹已经走进了病房。 “没兴趣。我和我朋友过一会儿就走了。” “真的不来吗?”他微笑着看我。 “不了。” “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 我隐约觉得不对。董泉鸣站在我和休息室之间的走廊上,不打算放我过去。走廊两侧都堆满了病床,上面躺着熟睡的人们,这些病床将走廊的空间积压得很窄,我想绕过他,就必须蹭着一张床挤过去。 走廊灯已经关了。昏暗的空间里,我努力在不碰到病人的情况下挤过病床。 但还是难免碰到了。 “抱歉……”我轻声和那人道歉,担心他被我弄醒。然而,病床上什么动静都没有。 ——月色从走廊边的窗户洒进来,落在那人的脸上。我惊愕地僵住了动作。 那不是张活人的脸。 他已经死了。男人惨白的脸上能看见青色血管的脉络,他的嘴巴微微张着,舌头像吊死的狗那样淌出来。 不止是他。 两侧病床上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没有睡梦中该有的均匀呼吸。那些寂静的病床、甚至寂静的病房,里面所有的人,在我们来之前都已经死了。 “啊……”董泉鸣发出了一声听不出是轻叹还是轻笑的声音,“被发现了呢。” “——许驼!”我立刻用最大的声音喊。结果这时候,背后传来了脚步顿住的声音。 我转过头——在我身后,那个来过办公室的老医生正惊讶地站着,手拍着胸口。 “吓死了我……”老人喃喃道,“怎么突然这么大声音……这里可是医院啊。” “快跑!”我对他说。 老人的眼神像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看我,再看看董泉鸣。紧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如坠冰窖的话。 “——怎么还没处理掉他啊,小董?” 第11章 几乎是一瞬间,我做出了判定,拽下走廊推床上的床单抛向董泉鸣,人转身冲向那个老人。 在什么情报都没有的情况下,我只能判断老人的威胁性要比董医生来得小。 就在我快要冲到他面前时,老人从白大褂里抽出了类似遥控器的东西。毕竟也在痕迹研究所工作,对于基础的武器都有点了解,我立刻再拽下一条床单裹在自己的手臂上,扑向老人。 果然是电击枪! 这东西绝对被改装过,启动时电火花的噼啪声比正常电击枪响很多。电击枪第一下扎在我手上,被裹了几层的床单挡住了。这时候没心情和他讲究尊老爱幼了,我顺势用白布罩住他的头,趁他挣扎时拧过他的手腕,将电击枪对准老头自己的喉结。 电火花的噼啪声响了两秒,他整个人失去了反抗。 我在心里计时——五秒。 电击枪在我手里,另一边,被床单遮蔽视野的董泉鸣如果要冲过来帮同伴制服我,至少需要五秒。 我还需要五秒,只要再拖延出五秒的时间,我就能冲到回字形走廊的另一侧—— 小时候,孩子们在学校里打闹,都玩过同样的一个游戏,就是绕着柱子追赶。追赶者往左,被追的人就往右,只要保持这个平衡,理论上就永远不会被追上。 回字形的病房楼,无非是中间多了根巨大的“柱子”罢了。 董泉鸣已经向我冲了过来。此时脑海中无数杂乱的信息被疯狂过滤——他还有多少同伙?是不是有同伙潜伏在走廊两侧的临时病床上、和病人混在一起?许驼呢?是丢下我跑了,还是也遇到了麻烦?祁蒙竹那边情况如何?…… 我一边逃跑,一边将走廊两侧的临时病床横过来挡在身后,堵住他追击的路线。双方的距离被拉开了,我成功跑过下一个回字拐角,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许驼还没有和我详细说过这个群体的性质,我只能勉强把他们理解为杀手组织,当然这个理解肯定不准确。 许驼和杰克曼都有格斗能力,其他人呢?刚才的老头被我放倒,是我运气好,还是说他们之中也有不擅长格斗的人? 我找到躲藏的地方,保持寂静。很快,董泉鸣就翻过那些推床追了过来。 他看向左侧的安全出口,那扇门还在微微晃动。从董泉鸣的角度看,就像我已经从这个安全出口逃走了一样。 接着,他走向安全出口的门。 ——成功了。只要他被那扇门引诱,向安全出口走去,我的计划就算成功了。 一步,两步…… 他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向楼梯间望去。就在我以为他会开门查看时,他突然转身蹲下,直直盯住躲藏在几张推床下的我。 “你是想趁我去安全出口的时候偷袭我吗?”他问。 “是啊。”我笑了。 下一秒,我狠狠拽回手上的线。那是根透明的长绳,一头盘成活结摆在安全出口前,另一头拽在我手里。 ——这是某张病床边的输液管。 透明的输液管本身又细又难辨别,加上走廊昏暗。董泉鸣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一只脚踩在了绳圈里,瞬间,输液管紧紧勒在他的脚踝上,地上还有流淌的药水——董泉鸣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我立刻冲出床下,推动推床用力撞向他。伴随滚轮声,床脚的铁管撞在他头上,他发出闷哼声。正当我准备撞第二次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我甚至来不及意识到他的存在,后脑就挨了重重一棍——人的头部被重击时,会听见很奇怪的声音,不是“咚”声,而是像金属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不息的铿锵声。 我倒了下去。偷袭我的人走到我身边,铁杆子被他拖在地上,发出难听的沙沙声。 袭击我的武器,是一支输液架。 被重击的后脑突突地涨疼。我第一次吃这种硬伤,视野震荡许久才稳定下来。 “小羽?”董泉鸣讶异地看着那家伙,“你怎么醒了?我送去的人你收到了吗?太好了,哥哥还担心你会不会……” 话没说完,他就被这个人一拳打翻在地。我隐约能从他的背影判断年纪,这个人很年轻,可能才十八九岁,穿着满是铆钉的皮衣皮裤,露出的肩膀上有着一大片狰狞的眼镜蛇纹身。 “烦死了。”他低声说,“你有个卵用?” “别担心哥哥了,你真的没事吧?”董泉鸣捂着脸爬起来,关切地看着少年。那人显然不领情,一脚把他踢开,走到我的身边。 我还没办法爬起来,头沉得像是灌了铅。 从地上的影子来看,少年正高高举起输液架,准备再朝着我的头来一下。 快点给我动起来啊! 我努力移动身体,头部到肩颈部分都是麻的,后脑的胀痛更加剧烈了,伴随尖锐的剧痛。我怀疑有血管破了。 动起来——只要先躲回床下,至少能保护头部…… ……不,来不及了。 输液管的影子就像铡刀袭向我的头,我没办法躲开了。 然而,旋即袭来的不是剧痛,而是玻璃破碎的清冽声响——许驼神兵天降般从窗外撞入走廊,踩着一张推床跃向那个少年,手里有寒光一闪而过。少年只能放弃我,转而攻击他。 许驼手里只有把短刀,但输液架却有一米多长,铁杆横扫,重重打在许驼的右臂上。尽管许驼抄起旁边病床上的枕头挡了一下,但我仍然能听见肢体被重击时发出的可怕声响,短刀掉落在地。 “我把他们的果汁人引到天台上,一次性处理了一下。”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和我解释,“抱歉,离开了一会儿。” ——用输液架砸人的少年眼神凶恶,准备再来一下。他笃定许驼没有什么长兵器。 这时,许驼松开了那个当做缓冲盾的枕头,反手拽住了他的输液架。 “几岁了?”许驼问。 “小羽今年19岁了。”回答他的竟然是董泉鸣,用的还是那种柔声柔气的语调。 “滚!恶心!”被叫做“小羽”的少年恶狠狠回头瞪着董泉鸣。 许驼笑了:“19岁,那是不知道现在学校边小卖部会卖的危险玩具了。” 紧接着,伴随很轻的“嗖”声,小羽发出一声惨叫,捂住右眼滚倒在地;许驼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个很小的黑色道具,像是微缩的弩。 “——牙签弩。”他重新给这支只有几厘米的小弩装上“弩箭”——铁钉,“前阵子,有些学校附近有人在卖,后来都被收缴了。因为它虽然小,没什么射程,可近距离射击的力量足够打穿易拉罐。卖给不懂事的小孩,还是很容易出现危险的,你说是吧,董医生。” 小羽捂着淌血的右眼站起来,看上去更加恐怖了;董泉鸣焦急地护住他:“小羽,你怎么样?!” ——他的右眼被钉子打穿了,如同破了的水球。 许驼没管他们,蹲下身查看我的情况:“我以为你感觉情况不对就会直接走的,干嘛和他们纠缠?怕我应付不了?” 我说不出话。许驼把我抱起来,小心安置在旁边的推床上。 ——许驼很早就发现不对劲了。这层楼的病人和家属,包括值班的医护都处于无意识的状态,而那些刚才出现在办公室和护士台的人,似乎都是冒充的。 我们就像进了副本,一脚踩进了怪堆里。他怀疑主导者是董泉鸣,那些冒充者应该也都是追随董泉鸣的“果汁人”。 “虽然还搞不清具体是怎么回事……”他提着输液架,走向没了右眼的少年小羽,“总之,你们俩都是来处理我们的,对吧?” 董泉鸣和小羽警惕地看着许驼。可许驼只是耸肩:“董医生,你走吧。” “什么?”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走就行了,就当无事发生过。”他将输液架在手里晃着,一下一下轻拍在手掌上,“——至于这位小弟弟,不能走。大人有大人的规矩,打伤了人,代价可不止一只眼睛。” “……好啊。”少年露出血淋淋的狰狞笑容,从腰间拔出战术刀,“我本来也没想走。” 就在这时,董泉鸣的轻柔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谁都不能走。”他说,“许驼,你和戴雪明,一个都不能走。” 许驼叹气:“董医生,十分钟里你要是不走,就真的不用走了。” “……我是说,你们不能走。没人强制你们留下,但你们不能走。”董泉鸣抬起头,毫无杀意的眼神里闪着恻隐的光芒,“这层楼里所有昏迷的人,都是我们的人质,让你们留下的人质。” 昏迷? 我和许驼都有短暂的惊愕。我抓住旁边病床上病人的手腕,他看上去像是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呼吸…… 但是,还有脉搏。 虽然很微弱,但是这个人还有脉搏。 董泉鸣转头轻声问:“小羽,没事吧?” “你好烦啊!”小羽捂着右眼吼他,“你到底想折腾什么幺蛾子?!我们不是来杀许驼和戴雪明的吗?!” “不生气,小羽不生气啊……”他手忙脚乱哄着少年,不知怎么的,在这种气氛下显得有些搞笑,“你不是一直想要……想要有人能杀了你吗?所以哥哥就顺便……我怕许驼万一不想和你打……这样一来,他就必须和你打了,而且必须让你尽兴……啊!” 一枚铁钉从牙签弩里射出,扎在他肩膀上,但因为距离远了,所以只是扎破了一点衣服。许驼有些不耐烦了:“别哄孩子了,和我解释解释吧?” 董泉鸣捂着肩,安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他微微松了口气,重新面对我们。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董泉鸣,当然,不是这里的医生。”他说,“这位是季羽易,我的弟弟。至于为什么姓氏不一样……” “没人在意那个,说重点。”许驼的眼神已经很危险了。他特别讨厌这种说话做事迂回的人。 “小羽他一直想遇到一个能杀了他的人。” “嗯,他现在遇到了。然后呢?” “请你陪他玩到尽兴为止,麻烦了。”他很有礼貌地对我们鞠了个躬,“根据他们的中毒情况,这层楼所有的人大致还有三十分钟到四十五分钟的抢救时间。当我弟弟尽兴的时候,我就会把解毒剂交出来。不然……” 不然,明天的新闻头版就是市五医院特大恶性杀人案件。警方的调查会以无死角的程度浸透全市,疑点很快就会汇聚到许驼的身上,让他无处可逃。 “……”许驼一时没说话。 我问:“……如果……许驼杀了季羽易,你会交出解毒剂吗?” “会的。那就意味着他完成小羽的愿望了。”董泉鸣欣慰地笑了,期待地看着许驼。 在许久的沉默后,许驼做了一次深呼吸。他没有立刻袭击季羽易,而是朝着董泉鸣做出“四”的手势。 “——第四条原则,非必要情况下,不牵扯非猎杀目标的人。第七条原则,不管出于任何目的,决不能故意将警方引向猎杀者。”他说,“你违反了两条,非常恶意的违反了。” “是的。” “虽然我现在属于被猎杀的非常状态,但我也有权力把这件事汇报给那个人。”他丢开手里的输液架,重新拿起格斗刀,“算了,先处理季羽易吧。” “等等,许驼,这个规则很奇怪!”我喊住他,“董泉鸣敢这样做,是因为有什么原因让他笃定季羽易不会输!” “你睡一觉休息一下。”许驼顺手带起被子盖在我身上,“我杀的人比你吃的炸鸡都多。” 第12章 我没办法肯定许驼有没有和我一样,在迅速分析现状。虽然我感觉这样说有些自我感觉良好……当然,许驼也不是什么只知道莽的人。 他的战斗经验肯定比我丰富。如果现状被他判定为“连分析的价值都没有”,说明他知道破局的方法。 看上去像个不良少年的季羽易,战斗力显然比不良少年高出不少。哪怕没了右眼,也很快收整姿势,将手里的刀收了起来,从旁边拔下一根输液架当做武器,拉开双方的距离。 我的推床也被董泉鸣拉远,离开了战场中心。许驼往这边看了眼,董泉鸣微笑道:“你也不想他被殃及,对吧?” 话还没说完,伴随着一声吼叫,季羽易冲向许驼,金属输液架一路扫过附近的推床与铁架,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退到这里应该就安全了。”董泉鸣将我拉到护士站的台子后面,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啊,小羽他从小就这样……不过其实是个很善良的好孩子……” “我比较在意的是,你手上真的有解毒剂吗?” “哎?你怀疑我说谎吗?” 现实和武侠小说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并不是所有毒药都有对应的解毒剂,就算他真的有对应的化学药剂可以解除中毒,这些人也很难百分之一百被救过来。 “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毒?”我问,“呼吸、心跳、脉搏都被抑制,暂时先排除乌头碱类的物质,你用了氰类的药剂?注射?食用?吸入?我盲猜一个极低浓度的氰化钙。那么你对应的解毒剂就是……” “亚硝戊酯。” “嗯,吸入式的毒药和解药。我刚才还在想,如果是注射剂类型的解药,光是注射时间都不够。” 他的笑容纹丝不动。另一边,许驼手里的刀被铁杆打飞,滑落到了董泉鸣的脚边。短刀被打飞,许驼没有任何犹豫,捡起了刚才地上的输液架作为武器。 “——你的弟弟很能打吗?”我问,“为什么你有自信他能赢许驼?” “我很相信小羽的。你是独生子女吧?所以不太能理解这种……不过,小羽和我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们的父亲是同一个人。董泉鸣的母亲因为没办法忍受这个男人无休止的殴打和赌瘾,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很多年后,正在读大学的董泉鸣收到了一条陌生消息。发消息给他的人就是季羽易,内容很简单粗暴——“我算是你弟,家里没钱了,要借钱。” “很奇怪吧?明明爸妈离婚后好多年都没联系了,可我收到小羽的消息时,还是想去看一下他们。”他捡起那把刀,刀身像镜子般映出他文气的脸,“爸爸再婚后不久,妻子就怀孕了,生下了小羽。再婚后,爸爸也没改掉他的坏习惯……我去见小羽时,这个孩子被打得很惨。” “……无聊的故事。” “哈哈哈……是,很无聊的家庭剧。小羽的妈妈被爸爸打成脑出血,需要治疗费。爸爸每天只有喝酒和打人,完全指望不上。小羽靠着打黑拳赚点钱,已经辍学了。” 又过不久,因为病情加重,季羽易的母亲病逝。董泉鸣和妈妈提了这件事,妈妈说,可以把那个孩子接过来一起住。 新生活似乎要开始了——季羽易摆脱酗酒的暴力狂父亲,成为董泉鸣家的一员,有温柔的母亲和哥哥会照顾他,他甚至可以重新继续学业…… “可事情往往不会那样发展。”董泉鸣说。 短刀被打飞的许驼,捡起了刚才地上的输液架作为武器。 一声铿锵,许驼手里的输液架狠狠甩在季羽易的胳膊上。少年被这一击打翻在地,左臂扭曲成了怪异的样子。 “你弟弟快要输了。”我说。 董泉鸣摇头:“不会的。” ——许驼走向负伤的季羽易。这个人没了右眼,左臂骨折,换做普通人,恐怕直接丧失战斗力了。然而季羽易翻身站起,整个人扑向许驼。许驼防备他的右手,但攻击竟然是从左边来的—— 他的左手紧紧握着短刀,刀锋没入许驼的肩膀。 “你知道青枝的意思吗?”董泉鸣问我。 “……是指小孩子的骨头吗?” “对,人类在幼儿时期,骨头的柔韧性非常好,所以儿童的骨折往往痊愈得比成年人更快。他们的骨头就像柳枝一样,柔韧不易折断,被称为‘青枝’。” 我知道这个的原因,是因为小时候在体育课骨折过。随着成长,人的骨骼会逐渐硬化,有更高的硬度,但却失去了柔韧性。 “极少数的人……他们的骨骼哪怕在长大后还会保持非常好的柔韧性,不易折断,甚至可以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他满意地看着许驼后退几步,鲜血从肩膀的伤口淌出,“——小羽的体质就是这样的。” 我紧盯着许驼那边的情况。他身体的负担有多大,我是知道的。腹部的伤口,缺失的休息……但季羽易不同,他简直越战越勇。 “搬到我家之后,妈妈很快发现,她没办法应付小羽。”他说,“小羽不想回去上课,他每天都在街上找人打架,或者彻夜都在地下拳场打拳……他小时候,爸爸发现他体质特殊,所以几乎是把他彻底当成了沙包。” 不是每个饱受虐待的人都能重新恢复正常生活的。 当暴力占据着季羽易人生中的十几年后,这个少年彻底回不去了。他习惯了暴力,无论是别人施加给他的,亦或是他施加给别人的。 “妈妈忍不住了,她想把小羽赶出去,让他回爸爸那……可是我啊……我想救救他……”董泉鸣的眼中有湿润的光芒闪动,“……他也在求别人救他……每天夜里,每天……小羽都会抱住我,求我救他……明明是个很温柔的孩子,不会殴打无辜的人,不会推卸责任,不会伤害家人……” “……光是过去的十五分钟里,他就打了你一拳,踹了你一脚。” “这都不能算是打吧?”他苦笑着指指另一边,“那种才算。” 也是,对比产生美。和与许驼厮杀成一团的级别比起来,季羽易对哥哥简直可以算是柔情似水。 “为什么你会进去他们这个群体?”我问,“你看上去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因为遇到了老师。” “你们总在说‘老师’……这到底是个什么群体?要说是杀手组织的话,下手范围也太随机了……” 他没回答我,而是望着正在厮杀的那边,微微走神了。我的后脑很痛,还不敢乱动,如果真的有重要的脑血管破裂,乱动是会要了我的命的。 接着,董泉鸣问:“你有手淫过吗?” 我呆住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 “每个人都有试过,人类很自然的就适应了性带来的快感。”他说,“人类能承认自己对性的渴求,对金钱的渴求,对食物的渴求……只要是动物,产生这些渴求就是必然的。只是,人类却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于杀戮的渴求。哪怕有无数场战争,却没有人敢站出来承认,人类是天生拥有杀戮同类的渴求的。这种渴求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就像手淫那样寻常。” “但大部分人都会在自家的厕所或者卧室里解决,不会跑大马路上……或者医院里。” “嗯,大部分人都能忍耐自己的杀戮冲动。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他们无法忍受……于是,L班就为了这些人而诞生了。”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脸,注视着我的双眼,“许驼,我,小羽……你一直好奇我们身处的组织究竟是什么,它叫L班,是一个收容我们这些无法按捺猎杀冲动的人的地方。而我们猎杀的目标,同样也是那些无法按捺猎杀冲动的人。” ——几乎是瞬间,那些断裂的线圈被接续起来。我明白了L班的意义。 为什么许驼总是去猎杀那些犯罪者,或者极具攻击性的人……因为,这些人就是他们的猎物。 “……我能这样理解吗?”脑中豁然开朗的真相,让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你忍不住想杀人,于是你加入了这个L班,里面的人会教导你怎么猎杀,怎么不引起注意,怎么抹除线索,怎么制造假身份……你就像得到了一张杀人许可技能证明,可以自由去猎杀。而你猎杀的对象,就是那些无法按捺杀人冲动的家伙——有前科的暴力犯罪者、地痞流氓、混混、逃犯……换句话说,普通人是羊,而无法控制杀戮冲动的人是狮子,说白了,L班的意义就是一群狮子有目的地去狩猎另一群狮子。” 作为代价,L班的“狮子”不能和“羊”混居,他们必须时常转移居住地,禁止和普通人产生纠缠——譬如许驼住在我家住了太久,就会被其他狮子驱逐。如果驱逐不成功,他就会从猎杀者变成被猎杀者。 杰克曼也是。一旦进入过L班,就意味着身上背负着无数起悬案,没人会允许你带着这些悬案离开狮群,回到普通人类的社会重新开始人生。因为,一旦你引人注意,过去就可能被挖出来,继而牵连到其他人。 董泉鸣点了点头:“你理解得没错。” “L班里的关系单位,就是‘师生’?” “嗯,老师可以带学生进入L班,一个老师可以带两个学生。学生毕业后,自动成为老师,可以带新人进入班级。” “怎么才算毕业?” “——杀了老师。”他微笑,“顺带一提,那个被你打昏的老人就是我和小羽的老师。说实话,虽然他是我们的老师,可实在是很让人看不起啊……只敢挑比自己弱的猎物下手,大部分时候,只敢对女人下手……戴雪明,你不知道许驼在班里的地位吧?许驼可是L班的名人啊,因为他什么都杀得死。能猎杀强者的人,在L班才会被人尊重。我的老师也好,另一个只敢杀女人的新生也好,这种人是会被其他同窗看不起的。” ——在我们说话的间隙,季羽易又刺中了许驼,这次刺中的是大腿。许驼的动作明显迟缓了。 “你说许驼是L班大部分人的偶像也不夸张……”他激动得微微发抖,欣慰地看着那边,“戴雪明,也许你有弟弟或者有孩子就会懂我的心情了。一想到小羽以后会变成像许驼这样强的人……光是想象,光是想象……我都兴奋到不行……” 我意识到这家伙本身也是个疯子,翻了个白眼:“我天天看他,也没兴奋成这样。既然有杀戮冲动才能进入L班,季羽易能进去我能理解,你又怎么进去的?你想杀谁?” 距离毒发至死还有十七分钟。 许驼还没解决季羽易。 而且,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戴雪明,无论今天结局怎么样,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他在我床边蹲下,“我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我想救人,我比谁都想救人。” “这里躺着一整层的人等着你救。” “只要许驼让小羽尽兴,我马上就会救他们。” 马上? 我捕捉到了一些线索——解毒剂在他手上,但不会带在身上,应该被藏在附近某处。病房里能找到吸入式雾化器,但要给几十个人做吸入式解毒,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还有两种可能。一种比较美好,一种比较可怕。 比较美好的可能性就是,其实所有人中的毒并不是致死剧毒,只是麻醉类的药剂,过了一段时间自己就醒了。 而比较恐怖的可能性则是…… ——从一开始,董泉鸣就没准备什么解毒剂。 许驼那边情况不妙。我躺在病床上,试着动作手臂,但手被董泉鸣按住了。 “嘘,别去添乱。”他说,“好好休息。如果你休息不好,许驼说不定会更生气。” 我在做最坏的假设——如果许驼败了,而董泉鸣根本没准备什么狗屁解药,这个烂摊子要怎么收拾。 第13章 “你这么做,不会引发严重后果吗?”我问他,“许驼也说了,你们似乎违反了L班的规定吧?不能牵扯到普通人……” “嗯,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都违规了。”他神色温柔,满怀爱意看着弟弟,就像家长看着在儿童公园里活蹦乱跳的孩子,“在处理掉你们之后,我们也会因为违规,被L班列为‘被猎杀对象’吧。” “……为什么?”接着,我忽然反应过来了,“……难道,你只是为了让弟弟体验我们这种被追杀的感觉?” “小羽他啊,很沉迷被人杀的感觉的。对手越强,他就会越兴奋。我一直在想办法为他制造危机,就像刚才的祁蒙竹……” “玩脱的话,有你心疼的。” “不会的。”他将刀刃抵在我的脖子上,缓缓下压,“许驼似乎默认我们兄弟之中动手的只有我弟弟,而我不敢对你做什么。可事实上,你现在也是我的人质。如果小羽真的出什么事,那就用你来让许驼住手。” 我忍不住笑了:“你这么宠他,小心养成个哥宝男。养孩子还是让他自立一点比较好。” “小羽会越来越强的,比许驼更强大,没有人再敢欺负他……我把他从泥泞里救出来,就是为了让他能强大到不会再受伤。”他睁大双眼,文气的脸莫名呈现出某种恐怖的执着,“我啊……小时候也是天天被爸爸打,打到遍体鳞伤,甚至被和妈妈绑在一起,在客厅里被他打到头破血流……那时候想,如果有人来救我们就好了,如果有个比爸爸还要强大的人能从天而降,将我们救走就好了……所以我看到强大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听班里其他的人说起许驼的事,每次听见,每次都兴奋到好像要坏掉一样——” 他的声音激动到嘶哑,刀刃在我脖子边颤动,留下一缕鲜红。我静静看着他,旋即嗤笑一声。 “你这么说,我可是要吃醋的。”我冲他眨眨眼。 董泉鸣还没反应过来,伴随一阵电火花的噼啪声,他整个人抽动着倒了下去——电击枪从我袖子里滑落出来,我一直把它藏在手下。 毕竟年轻,比起直接昏迷的老人,他还有些意识:“你……呃……” 我下了病床,在他身边蹲下,手里的电击枪劈啪作响。 “和那家伙在一起,每天都要被你们这种人追杀,每天都在死的边缘徘徊……”一边说,我一边将电击枪的铁针抵在他的脖子上,打开了电击,“——我也兴奋到好像要坏掉一样啊!” 董泉鸣的惨叫声引来了季羽易的注意。他没想到我会袭击哥哥,注意力从许驼身上转移了一秒钟。也就是这一秒钟,看上去虚弱到几乎不可能再发动袭击的许驼抄起输液架铁杆,以一记精准的突刺打中了他的太阳穴。 季羽易晃了晃,他还想站稳,却被已经冲到面前的许驼用手指抵住了左眼。 牙签弩被扣动了。少年的惨叫声响彻走廊。 “我们是选手,别和那边两个观众一样兴奋坏了啊。”许驼露出了惨兮兮的笑容,看着失去视力、在地上挣扎的季羽易,“……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啊,动不动就说‘想死’,‘想被杀’,总在给人添麻烦。” 我扶着一张推床挪过去,不爽地瞪着他。 “生气了?”许驼脚步不稳地走过来,“没说你,我说他呢。” “……” “不生气不生气……我问阿杰要他的演唱会门票给你好不好?” “……” “下周就要去旅游了,不生气了……” 懒得理他。 我指指躺在那的董泉鸣:“他不一定准备了解药。” “……如果没解药……那就是最坏的情况呗。” “整个楼层那么多人呢……周叔都快退休了,这得让他加班加到过劳死吧?”我看着上方的方形空调换气口,“你帮我扶一下推床,我想到一个他们可能藏解药的地方。” “你扶着,我上去。”他草草撕下被单把伤口裹起来,“你后脑有伤,别动了。” 站在病床上,他够到了换气口,将外壳卸了下来。里面果然有盛着液体的挥发器皿。我猜的没错——只要打开这层楼的换气开关,挥发性的吸入式解药就会扩散到整个楼层。 许驼去打开换气。双眼失明的季羽易被他丢在走廊上,像困兽一样嚎叫冲撞。董泉鸣微微醒了。 “……几点了……”他问。 我看了眼手机:“五点三十分,再过半小时,陆续就会有人来了。” 许驼回来了,对他挥了挥手:“我们走了。这个场面,你们自己善后。” “……把小羽也带走吧。”他说,“求求你们,带他走……他是个比我好多了的人……” 许驼懒得理他,在查看我脑后的伤口。董泉鸣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像临死前的低喃。 “……小羽只是杀了那个人渣父亲……”他说,“我却杀了自己的妈妈……” 我们愣住了。 “我想救人,我从小就想救人……高中填的志愿也是医学……”他轻声笑了,“可我发现,很多事情,医生根本无能为力……小羽每天晚上都在求我救他,让他变回正常人,我可以和他一起努力的……但妈妈她……她受不了,想把小羽赶出去……我努力在救的人,她就这样继续把他往悬崖边推……” 所以,董泉鸣加入L班的时候,猎杀冲动是在他的母亲身上。 “我杀妈妈的时候,小羽想拦住我。他比我分得清谁该死谁不该死……”突然,他急促地咳了起来,整张脸因为缺氧而变成青紫色,“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他服毒了,可能是事先藏在牙齿间的胶囊。董泉鸣的呼吸系统被神经毒迅速抑制,死亡很快就会将他带走。 许驼一刻都不想耽搁,草草将护士台的配药篮倒进背包里,就要带着我离开。我们身后传来董泉鸣濒死前尖利扭曲的哀嚎声:“带他走——” 许驼转过身,对董泉鸣笑着说了一句话。 “他死了会更幸福的。”他说,“你也是。” 然后,我们准备离开。身后逐渐安静了,我们都松了口气。许驼苦笑道:“我是不是丢人了?” “没死就不丢人。” “还以为能轻松搞定的……”因为失血,他的神色带着一丝恍惚,“真丢人啊,明明之前还夸海口要保护你……” “我装不知道。” “真的?让我看看装得像不像。”他凑到我面前,又开始嬉皮笑脸。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向楼梯口。可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那。 ——祁蒙竹。 他直直看着我们,眼神闪动。这人的额头有血,恐怕是刚才在病房里被季羽易打昏时留下的伤。 “我很早就醒了,”他说,“L班的事,我全听见了。” 许驼安静凝视他,是暴雨前的寂静。我想阻止他灭口,但刚想开口说话,一股巨大的压力伴随剧痛在脑中炸开,整个人被巨浪似的眩晕拍倒在地。 后脑的伤果然还是引发了脑出血。 我浑身颤抖着,身体失去了控制,只能感受到头部的剧痛;许驼把我抱到旁边的推床上,将床推向病房的电梯间。他经过祁蒙竹身前,没有动手。 “——让我加入L班!”祁蒙竹按住推床,“我保证不会留下证据!” “因为我急着送雪明去其他医院的急诊,所以你现在还能说得出话。让开。” “如果我能让你们在最短时间里离开市五医院这个现场,并且抵达脑外科医院,立刻得到治疗呢?”他开出十分诱人的条件,“包括你的伤——而且绝对没人敢过问这些伤的来源。” 市五医院的国际病房楼是在一年前建设完毕的。 祁蒙竹打了几个电话,在此期间,我们也乘上了国际病房楼的电梯。由于有小祁总的陪同,一路通行无阻。 一共有三十层的病房楼,我们停在二十九层。许驼说:“我以为是到顶楼的停机坪等医疗直升机。” 电梯门开了。里面的灯光瞬间亮了起来。就算我现在头痛欲裂躺在病床上,也不得不为了眼前的东西震惊几秒。 “不用等,”他指了指眼前的直升机——整个29层,就是个室内停机坪。随时待命的飞行员已经在驾驶舱里等待,正在用通讯器调度最快的低空医疗运输路线。“直接坐它去。” 29层的天花板如同花瓣般旋转绽放,直升机被升降台抬到了30层天台的停机坪上,平稳起飞。在花了几分钟平复情绪后,许驼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医疗直升机运输……这样不会留下更多记录吗?” “市五医院建立国际楼时,我家出资捐助了很大一部分。楼顶的医疗直升机系统是属于祁家私有的,一切记录都可以直接抹掉。反正设计追杀你们的人肯定事先搞定了市五医院里的部分监控系统,天空也没有监视器,你们今晚算是完美金蝉脱壳了。” 我一开口就头疼,但还是轻声问:“那些追杀者……是怎么确定你一定会在今晚来到市五医院的……” 祁蒙竹也不知道。他只是看到了几条关于市五医院的新闻,或者听见人谈论了几句市五医院里发生的重症案例,在替我处理完尸体后,就决定来这里寻找目标。 可许驼的脸色很不好看。 “雪明,你们被盯上了。”他说,“他异想天开的杀人计划、你们之间的对话,都被人探知到了。L班中有擅长这种事的人,也有擅长通过控制一个人周围的信息流来控制对方行动的人。” 我努力用昏沉的脑子去想明白了这件事——简单粗暴的来说,我和祁蒙竹当时在处理尸体时发生的谈话和争吵被人监听了。他们知道祁蒙竹急切的杀人诉求,再通过“控制改变”祁蒙竹身边能接收到的信息,让市五医院成为了他的目的地。 这简直比真刀真枪的袭击还可怕。 祁蒙竹一惊:“你现在身上该不会有窃听器吧?!” “我们是换过衣服再出来的。回去再检查吧。”许驼的手掌盖在我的眼睛上,“——快到了,能看见医院的灯字了。很快就可以休息了。” 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因为他的话,强烈的困倦无声袭来。我终于昏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我躺在一间大的过分的房间里。 如果不是周围的医疗仪器和管道,没人会觉得这是病房。它的装修简洁而居家,灰色的遮光帘将这里与外界隔绝,不知道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旁边有护士正在查看我的点滴。她看见我睁开眼睛,于是做了简单的查体,在记录本上写了几笔。我正因为完全陌生的环境而不安,病房的门开了,进来的人是许驼。 他手上拎着食品袋,我顿时就闻到了油炸食品的香味,眼巴巴地看着。 “不行。”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是我吃的。你醒了之后要清淡饮食。” “我睡了多久……” “不久,十七个小时左右,没有生命危险,就是要静养几天。” 我还盯着那个食品袋。许驼拿我没办法,从里面拿了块炸鸡出来,只掰了一点鱼食大小的面衣凑到我嘴边:“只能吃这点。” 还不如不吃。我躺了回去。 “我梦见我们去冰岛旅游。”我说。 “是吗,冰岛什么样的?”他转身去病房里的洗手台洗水果。 “灰扑扑的,全是暴风雪。”我偷偷伸手去够炸鸡的袋子,结果被他当场抓获,“……我还能去旅游吗?” “不能。” “我想去。就算你不让我去,我也要带着护照偷偷去机场。好贵的,那边的酒店……” 他喂我吃了块炸鸡解馋:“行吧。你不怕死的话。那我们之后就有两个计划了,第一个是国庆冰岛旅游,第二个是……” ——又有人走进了病房,银色的短发,黑色皮衣外套和银黑条纹紧身裤…… 是杰克曼。 “是去见老师。”杰克曼摘下墨镜,“L班快疯了。老师要见我们,包括你这个引起骚乱的源头。” ——等冰岛旅行回来,许驼就要带我去见他的“老师”。 第14章 几天后,我偷偷溜出病房回了家。许驼跟在我后面,问我有想好怎么和妈妈解释没有。 还好,我妈和外婆这几天也不在家。只能说幸好不在。她们也去旅游了,我妈还三天两头给我发消息,让我之后去冰岛注意安全。“国庆假期时候又有几个小孩子在河里游泳淹死了……”她用这种每个节假日都可能发生的新闻警告我。 许驼说这段时间会安静一阵子。“阿杰找人确认了,最近应该不会再有人跑过来找茬了。老师终于看不下去,喊停了,说等见过我们再说。” L班是由许多组“老师”与“学生”作为关系缔结起来的组织。许驼和阿杰是同一个老师的学生。我不是没有起过那种疯狂的念头:“如果我加入L班……” “想都别想。”他断了我的念头。 市五医院的事情,竟然并没有掀起什么轩然大波——新闻上报道因为通风系统常年缺少清洁,导致室内空气污染加剧……那些血迹、打斗痕迹、天台上被许驼放倒的几个果汁人、董泉鸣的尸体、季羽易……统统消失了。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些角色和布景全都人间蒸发,整层楼的昏迷才会被认为是排风系统出了问题。 “后勤组出动了吧,”沙发上,许驼一边替自己的伤口换药一边说,“……老师很少调后勤组动手的,这次是真的有点光火了……” ——L班这个组织,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其中包括一旦出现恶性事故,要赶在被公众发现前将现场伪造成意外的后勤组。董泉鸣当时抱着自毁的心态将医院选做舞台,本身没有考虑过善后,因此,许驼的老师才调出了后勤组。 但事情和我想得有些不同。我以为L班里,师生关系应该都是很紧张的,因为老师随时要提防被学生干掉。如果学生违规,老师也会毫不犹豫把他们清理掉。 可许驼的老师好像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 “阿杰能在外面浪到这个境地,老师也在背后帮他挡了许多事。我们的老师……和L班其他的老师有些地位上的差异,他的权力更高。”他说,“外号叫‘校长’。” 阿杰想离开L班,老师算是默认了,不会主动去清理学生,当然,其他猎杀者自发地去袭击阿杰,老师也不能干涉。 如今许驼也在作死的边缘左右横跳。两个学生都这样,但凡老师有点气性,面子上都挂不住。 “听起来,‘校长’脾气不错啊。” “是啊,菩萨一样的存在。” “你没想过杀了他,‘毕业’吗?” “没有,为什么要杀他?”许驼茫然,“毕业了又没什么实际的好处,无非是多了点虚名,让你可以自己带两个学生罢了——我和阿杰跟老师的关系很好,他是我们的恩人。” “……”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你们老师是男是女?” “算是男人……” “什么叫算是?他几岁了?好看吗?” “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叫份炸鸡。” …… 混乱发生至今,我们身上都挂了不少彩。许驼习惯了,但我的反应更大,整个人累得不行。从机场出发去欧洲,长途飞行下来,总觉得自己已经散架了。 好在他定了头等舱。我一直好奇许驼的经济来源——这人从来没啥正经工作,也从来不缺钱的样子。 “阿杰给的钱。”他给了个让我哑口无言的回答,“老师也会给一些零花钱。” “……你这是……是吃软饭和啃老行为吧……” “有代价的,关键时刻得帮他们解决掉一些……麻烦。你懂的。”他接过空姐递来的餐盘,“吃人家的总得还的。” 许驼嘴里的L班让我有办公室的感觉,有的上下级关系很好,有的很塑料。无论如何,因为他那位菩萨般的老师,我们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 我不是没有坚持过想加入L班。他们按照规定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不能和普通人产生瓜葛,那么我加入不就行了? 许驼没有立刻和我说不能加入的原因。我们加入一个当地团,跟着导游穿过一条冰山内的隧道,所有的光线与声音都在里面扭曲碰撞。当走出冰道、来到外界的刹那,他告诉我,加入这个组织,就像走进一条永远没有出口的冰道。 “不可以停留,不可以产生瓜葛,意味着你几乎不能拥有台面上的工作。有时,我们会进行某些……有偿的‘清理工作’。” “杀手吗?”我有心理准备。 他摇了摇头:“不止。阳光之下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你也不需要知道。你也好、祁蒙竹也好,再如何与正常人存在分歧,也不会是那个世界的人。” 我坚定地看着他:“我可以加入那个世界的。” 我们对视了很久。12人的旅行团在一处悬崖平台暂作休息,导游正和团里的老先生聊天,几个孩子嬉笑着追逐打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崖边自拍。 他指着那个姑娘。 “——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不问为什么,不犹豫,不慌乱,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说,“现在没人注意到她那边。我给你十秒钟。做得到,我就让老师找人带你入L班。” 我呆住了。 “十,九……” “为……” 他的眼神让我把话咽了回去——不许问为什么。 风雪天,没人注意到灰色薄雾中的我们与那个女孩。倒计时还有四秒,三秒…… “二……” 我冲向了她。她刚拍完照,收起相机整理头发。 许驼只是看着我跑向崖边。 一。 我冲到她的身边,仅仅距离十几厘米;她被我吓到了,跳开几步:“怎么啦?” “……”有那么几秒钟,我说不出任何的话。面对她的困惑,最后只是找了个借充电宝的借口,缓缓走回许驼那边。 许驼“推”过多少人? 夜里,我们回到酒店休息。我在浴室里洗澡,不由想到这个问题。 他统计过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吗?还是说,就像记不住喝过多少瓶可乐一样,根本不会去记这种问题? 我在淋浴房里蹲了下来,胃部突然绞痛起来,甚至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浴室的灯暗了。 怎么回事?! 我顿时警惕起来。外面很寂静,没有许驼的声音。 难道有人会追到冰岛来袭击我们?不,这也太…… 在短暂迟疑后,我裹上浴巾,抄起浴室里的装饰花瓶,小心翼翼挪了出去——外面的灯也是暗的,有人关了房间里的灯。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因为紧张而发出的喘息。许驼呢?他在房间里吗?他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突然之间,旁边伸来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的脖子缓缓卡住,像拖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玩具那样拖到了床上;我手里的花瓶被打落了,台灯也亮了——许驼的脸出现在我眼前,看见我被吓得脸色惨白,他大笑了出来。 “这样是不是轻松点了?”他翻过身,躺在我边上,柔软的床被他的动作弄得往下陷了陷。见我还怔怔的,他伸出手,帮我把还沾着洗发水泡沫的头发理到耳后。“……别害怕,这里只有我。” 我不害怕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我只怕这里没有你。 ——悬崖上那件事之后,一个黑色的世界隐约在我脑海中出现轮廓。那是许驼生活多年的世界,死亡和猎杀才是常态,而不是像我这样,只是把死亡带来的余韵当做点心享用。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我以为两人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只要解决那些涌来的暗杀,我们就可以和普通人一样,毫无阴霾地走在阳光下面。 有什么不可抗的力量,开始将我们分割开。 那天,我意识到,走在阳光下的从来只有我。而许驼,由始至终,他都藏在我的影子里。 按照计划,从冰岛回去后的第一个周五,我们去见许驼的老师。 他反复和我保证,不会是鸿门宴,不需要做什么极端准备。我反而对这场会面产生了更大的不安感:“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能够由我们来指定吗?比如在商场或者餐厅……” “在学校里。”他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学校见老师。”许驼重复了一遍,“在学校和老师见面,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是什么学校?废弃的那种吗?” ——周五,下午一点。我们两个站在本市重点实验学校门口。校门口有三条艳丽的红横幅。 “热烈欢迎国际知名华裔教育家夏墨先生来我校交流指导”。 “庆祝教师节,祝全体教师生活美满”。 许驼看着那几条横幅,忍不住笑了出来。 “走吧,”他拍了拍我的肩,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校内参观证,“以后的生活美满不美满,就看夏老师怎么指导了。” 第15章 这所学校,在本市的地位相当于小黄冈,如果谁家有孩子能考进这里,父母是会在小区门口拉红条幅的。 我们凭参观证进了校门,许驼没说证件是谁给他的。今天应该有个叫夏墨的教育专家在校内开讲座,能从学校里感受到只有贵客光临时才会有的气氛,走廊和操场上一个孩子都没有。 学校有自己的大教室,就在一楼,能容纳三百余人——对于学校来说,这个规模的会议室已经算很大了。当我们走进会议室时,里面显然正在散场,应该是演讲刚结束,但还有很多人在里头,不止有师生,后排还挤满了带着笔记本和相机的旁听家长。 屏幕上是简洁的蓝底白字介绍——主题:《以真正的爱对待孩子》。 我轻声问许驼:“你确定是这里?” 他没说话,笑着揉了把我的头发。 演讲台上是空的,讲座结束后,这人应该就走了。不过,作为演讲背景音乐的BGM还在以很轻的声音循环播放着。 ——那是杰克曼的新歌。 终于有一些蛛丝马迹,让我能把一位一身正气的人民教师和L班联系起来了。 夏墨的位置并不难找,只是很难进。 走廊上有很多家长都想见他,他们都在朝校长室的方向走——在演讲结束后,校长请夏墨去校长室坐一会儿。 这种“坐一会儿”,看情况还可能发展为“在校长室坐一下午”、“顺便一起去吃个晚饭”。 真的等几个小时?我质疑地看向许驼。这该不会是他们的师门传统吧?杰克曼当时让我们等了快五个小时,老师这个咖位,怎么着也该十五个小时起步。要不我们去旁边看个电影吃个午饭和晚饭,再去书店看一会儿书? 许驼轻轻摆了摆头,拿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 “老师,我是阿严。”他说,“我们到了,在校长室外面。” ——这也太直接了?! 我有几秒的愕然。而没过几分钟,校长室门前忽然起了骚动——有人从里面出来,外面等待着的家长和老师瞬间像迷妹见到了偶像,纷纷往前簇拥。 有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出来了,他微胖,神色严厉,头顶略秃。 我稍微站直些。不得不说,他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有点出入。可也无法否定,这个老人身上有令人畏惧的气质。 躲到许驼背后,我推他一把:“走吧,我做好准备了。” 许驼茫然:“嗯?” “嗯?” “你要去哪?” “我们不跟那个老头走吗?” “啊,那个不是我的老师。” ——有两个本校的教师陪着老头走了,我听见他们喊他吴校长。 ……搞错了吗…… 紧接着,人群终于如沸水般燃了起来。又有人从办公室走出来,只是被人群挡住,我看不清他。 “对不起,请让一下……”他的声音很温柔,我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董泉鸣那种令人发毛的变态温柔,是全然的柔软,就像丝绸叠落在砂砾上。 在随行人员的帮助下,男人终于挤出了人群。看见他的刹那,我有瞬间的晃神。 ——比想象中年轻,也许四十五六岁,但人十分白净纤细。他和我一样,留着长头发,戴着极细金属边的眼镜。 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丑陋的刻痕,而是充满美感的雕刻。他穿着修身的黑色套装,挤出人群让他带着点狼狈,面露苦笑,头发微乱,甚至连眼镜都歪了……可没人会觉得这算是丑态。他自然地散发着一种近乎无性别的柔和光芒。 我突然明白许驼为何那么信任这位老师了。如果他是我的老师,他在课上说一句“杀人是对的”,我敢保证,全班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理。 不知何时,他站在了我们面前,微笑着看着我。这只美丽的动物朝我伸出手:“你好,雪明。我是夏墨。” 几分钟后,我们坐在一间作为他临时休息室的空教室里。 我还是没能把目光从夏墨的身上移开。他在用手机找歌,最后找到的是杰克曼的歌。 “听不太懂阿杰的歌,”他说,“有次去偷偷听了他的演唱会……看到他过得比以前开心,我就放心了。” 许驼低着头:“我的事情,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他对许驼笑笑,“医院那次闹得太凶,和董泉鸣比起来,你们这根本不算是什么事。雪明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回过神:“你好……” “没事的,和小严一样,喊我夏老师就行了。”他向我伸出手,我吓了一跳。但夏墨只是替我把眼镜扶正,“说说你的想法吧。你是一定要和小严……也就是许驼,一定要和许驼住在一起,还是可以接受分开住,偶尔见次面?” “……” “放心吧,就算你说不想分开,我也不会突然拔枪杀人之类的。” “……我有件事,想拜托您……”我看着他的双眼,这个人有着双笑意宁静的眼睛,能让一切彷徨和不安都镇定下来,“……我能成为许驼的果汁人吗?” 夏墨脸上那柔和的笑意凝滞了一瞬。许驼打断我的话:“不行。” “既然董泉鸣能带着果汁人来袭击我们,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你的果汁人?果汁人不算是L班的一员,仍然是普通人,但和果汁人接触,就不算是违规吧?” 夏墨说:“雪明,你弄错了一件事。你没搞清楚果汁人到底是什么——你是没办法成为许驼的果汁人的,你只会成为整个L班的果汁人……或者直接定义为工具人。果汁人必须服从L班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是特定属于某个人的。” 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明白了。那我们这次见面有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说得很刺耳。许驼瞪了我一眼,但夏墨没生气,摆了摆手:“一直都过着普通的生活,读书,留学,工作……忽然遇到那么多事情,你还能这样镇定,我真的挺意外的。” 他的耳边有几缕散发,随着动作微微摇曳。它们上面沾染着某种我很熟悉的痕迹。 我也向他伸出手。许驼一把抓住我:“干什么!别闹!” “……你的……脖子。”我的手指滑过自己脖颈上的绳痕位置,微微擦掉一点遮瑕膏——自从上次车祸后,我就开始用遮瑕膏把它们遮掩住,也因此偶尔会有膏体粘在长头发上。 夏墨怔了几秒,他明白我的意思,也用手指擦掉了自己脖子上的粉痕,露出了紫色的勒痕。 “……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说,“只是缓解压力的时候会这样做。你也是吗?” “不,”我摇头,“我喜欢这样。” 我们互相注视几秒。最终,夏墨耸耸肩:“我以为是许驼勒的。” “你们没有彻底调查过我吗?” “没有那么彻底,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有余地。” 许驼听见了突破口:“余地?” “嗯,一个很好的余地。”他关掉了杰克曼的歌,打开一张照片给许驼看,“——你知道这个人吗?” 许驼皱着眉头:“不知道,太年轻了,我接触的L班成员一般没有新生代的。” “他是‘新生’,不过刚刚进班两个月就杀了自己的老师。这个新生……有个很麻烦的习惯。”夏墨无奈地笑着,指指脖子上的勒痕。 我从包里拿遮瑕膏,把刚才蹭掉的勒痕补起来:“所以,老师打算拉上他,我们三个人成立上吊兴趣组吗?” “哈哈哈……可以是可以,可惜他勒的不是自己。” 这时,某个被搁置已久的信息在我脑中沉浮。 “——他喜欢杀女人吗?”我问。 我应该把这个情报作为筹码的。这才是冷静理智的做法。 可不知为何,在夏墨面前,我丧失了以往的警觉和谨慎。 夏墨的眼神明亮了一下,点头承认。让我很舒服的一点是,他没有追问我为何会联想到勒杀女性。 “L班的人,按规定只能猎杀那些无法按捺自己猎杀冲动的人,如同清道夫一样的存在,用自己的猎杀冲动,去扼杀世界上其他失控的猎杀冲动。只不过,这个孩子有点……嗨了?事情已经引起了普通人的注意。” 于是,夏墨替许驼找到一个方法——解决这个杀嗨了的新生,他就可以以这份功劳作为筹码,去说服L班的其他人不要管我和许驼的事。 “怎么样,优等生的特权。”他眨眨眼,“对啦,阿杰怎么今天没来?我都准备好他的专辑想让他签名的。” 许驼答应了这个条件,存下了夏墨传来的目标资料:“阿杰说,老师你一定会要他签名专辑之类的,太羞耻了,他不想来。” 这次会面,以意料之外的圆满收场。 大家本来想一起去杰克曼的餐厅吃饭,结果杰克曼似乎真的觉得给老师签名太羞耻了,连夜跑去其他城市参加活动了。 我和许驼还是决定回家吃饭,早点休息。回去的路上,我回想夏墨的样子,问他:“夏老师也杀人吗?我想象不出。” “嗯,杀。”许驼在开车,回答得很简短。 “他……杀什么?” “杀一种哪怕是死刑也杀不了的人。”车经过炸鸡店,许驼停了车,“去买一点当夜宵?” 我们进了炸鸡店。店里,墙挂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两个孩子在假期去爬山,结果在崖边失足身亡。 第16章 我们出炸鸡店的时候,刚好一辆车经过我们面前,停了下来。车窗摇下,周叔对我挥挥手:“雪明,下班了?” “啊……请了半天假,替朋友去听了个……教育讲座。”我说了一个不算实话的实话。周叔的车后座有人,是个小姑娘。我知道那是他女儿倩倩,正在读高一。 虽然周叔年纪比我爸大几岁,但结婚晚,孩子也要的晚,所以倩倩比我小挺多的。她和我印象中的模样无甚变化,还是老样子,戴着眼镜,短发,长相平凡,怯生生的,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书。 “今天她学校也有个家长可以旁听的专家讲座,不过我有事忙,没去听。倩倩,怎么不和雪明哥打招呼?” 她一颤,慢慢摇下车窗,对我点点头,又迅速把车窗摇上了。周叔数落女儿两句,临走时又嘱咐我:“你下周一去单位的时候,应该有份我们队的文件摆在桌上,替叔仔细看看,要是有发现,你就是一等功。” 我们随即也回了家。许驼的伤还需要继续保持口服药,药让他有些犯困,我开的车。 “周叔的女儿,好像也就读那家高中。”我说。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 “你睡吧,我顺道去单位拿一下——呃!” 伴随急刹车,一辆黑色法拉利横在我们面前。我看这车就知道是谁在找茬,摇下车窗就吼他:“祁蒙竹你疯了?!” 马路上的人开始注意我们,许驼也醒了,带着起床气,不耐烦地盯着他。许驼很少会现出这幅表情的,我甚至担心他会不会当街把祁蒙竹劈了。 他下了车,朝我们走过来:“有件事我要问你们。” 许驼眯着眼睛,手从车窗伸出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将他狠狠拽了过来:“……你知道手机已经被发明出来了吗?” “雪明把我拉黑了。”他说。 我咳了一声:“什么事?” “那个歌手,杰克曼,是你们的……同类吗?” 许驼的手松开,眼神闪动了几秒。紧接着,他摇上车窗:“没事,我们走。” 祁蒙竹从他的反应里得到了回答,回车上让出了一条路。大家各走各的,没再发生什么。 许驼在路上给夏墨去了电话:“老师,是我……有个叫祁蒙竹的人……哦,你已经知道了……你介绍的?……好,我不管。” 他挂上电话,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 “老师似乎查到了祁蒙竹和我们有点……纠葛。他怕祁蒙竹节外生枝,干脆把阿杰介绍过去了,让阿杰带着祁蒙竹玩玩。” 差不多就类似于,为了不让猫打翻桌上的水杯,于是买了个猫爬架给它玩。 “……没问题吗?”我想起杰克曼私底下的模样,不太放心。 “阿杰就是对着你嘴上逞强吓吓你,其实很温柔的。”他打开车载广播。娱乐频道正在播报上周音乐榜,背景音乐正好是杰克曼的歌。 “知名歌手杰克曼前天在一场私人演出中又在舞台上殴打工作人员。类似事件对于这位神仙来说已经是第三次了吧?目前主办方对这场事件表示……” 许驼关了广播:“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暴躁的日子的,正常。” 我先去了趟单位,从抽屉里把之前存下的文件副本取出来。这些女性上吊自杀案的数量越来越多,起初只是同事顺手替我去市里几个部门要来的研究资料,后来他也在嘀咕:“怎么都是一样的绳痕?” 这些案子有异样,我总感觉,他们和许驼正在追查的那个女性杀手有关。 除此之外,办公桌上还有下午周叔托人送来的一份资料,但标记是未结案件,还不能带出办公室。我拆开看了眼,头皮一紧——是抢劫杀人案。 我爸的事情过去那么久,看见这类案子,我还是会有短暂的晃神。 不管怎么样,这类文件不能带走,现在也没办法仔细看,我把它塞进了抽屉,匆匆回了停车场。 但当我来到车子附近时,却发现许驼在车外,靠着车门。有两个男人正站在他面前。 两人都是白种人,身材高大。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识、在谈些什么;突然,其中一个男人毫无预兆地抬手,用力抽了许驼一记。 许驼的身子晃了晃,又重新站直,靠回了车门。那两人竟然就这样走了。 我赶过去:“他们是谁?” “回车上再说吧。”他拧开矿泉水漱了漱口,估计嘴里有血。 然而,回去的路上,许驼什么都没解释,只是反复拨动车载广播的频道,最后开始听说书。 “不解释一下?” “老师那边有些复杂的关系,你知道了也没意思。” “我不明白。夏墨不是L班的管理者吗?有人越过他派人教训你?” 他给出一个很简洁易懂的回答:“聊天群的群管理,聊天群的服务器平台公司老板。” “……L班有一个地位高于夏墨的控制者?” “训练,资金,情报……都是需要资本的。知道你口风紧,守住了。这件事,L班的大多数人是不知道的。” “那么,这世上有几个‘聊天群’?” 许驼瞥我一眼,笑了笑:“不知道。” 我把装着文件的包丢给他:“算了。不扯那些。这是有关自杀案的资料,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件事。” “你觉得,这些案子和老师委托我干掉的新生有关?”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亲爱的,案子是从半年前就开始了,那新生加入L班才两个月。” “难道想杀人的一定要进你们班才能大开杀戒吗?” 也即是说,或许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猎杀冲动的人加入了L班。 等红灯的时候,我看了夏墨给许驼的资料。其中有女性受害者的照片,她们脖子上的勒痕都是进口登山绳造成的,伪造成了自杀。 除非恰好有两个人都喜欢用同一种品牌、型号的登山绳杀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事情又诡异了起来。加入L班可比加入聊天群难多了,夏墨一定会进行事先调查。为什么这两个月就知道这位新生在猎杀女性,可却不知道他前四个月的成绩? 资料上,这个人名叫游子离,今年才20岁。他在这座城市来来去去了许多次,最近的一次到来是一周前,可能的暂住地有三处。 “好警惕啊,狡兔三窟,搞了三个暂住地……”许驼丢开文件,揉着太阳穴,“这死孩子。我一个人搞不定。” “我帮你啊。”我努力装作平静,不露出一丁点兴奋。 “免谈。L班有自己的工具人。我现在算是戴罪立功状态,抱抱老师的大腿,还是可以用几个工具人的。” 接下来的几天,许驼去忙他的了。我有天中午收到了夏墨的电话,接通的时候,那种柔软而清冽的声音流淌出来,让人的耳朵都有点发痒。 “许驼应该去好好用功了,雪明,有没有空来喝个下午茶?”他问,“我在江边的景观餐厅,就是由老邮轮改建的那个。” 我知道那家景观餐厅,是城市地标之一。 二十分钟后,我来到了约定地点,坐电梯去了景观层。全景玻璃的圆形餐厅里阳光明媚,客人满座。靠窗的位置,夏墨正微笑着向我招手。 两个服务员在谈论他像尊龙,虽然这家餐厅时常有明星和名流来,但夏墨的气质仍然出众。 在四人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我见到她时,彼此都愣住了。 那是周叔的女儿,倩倩。 我吃不准她为什么在这,是逃课?还是被夏墨带出来的?因为这孩子的书包还摆在旁边的位置。 “周倩,还想吃些什么吗?”他问,“这位是……啊,你们认识吗?” 周倩点点头。我发现她眼眶是红着的。 夏墨让助理送周倩回学校,去赶下午的课。桌边只留下我们俩,他看着窗外的江水,露出无奈神色:“她在学校被欺负了。刚刚聊到了很委屈的事,哭得很伤心。” 我惊愕。 在听说我和周倩父亲的关系后,夏墨感慨世界真小:“别多心,我不是特意挑她带来的。这几天在她的学校做访问,午休时候去花园散步,发现她在角落里哭,就想知道是怎么了。” “周叔可能还不知道……他忙着工作。” “在学校被欺凌,就该是老师管的事。其实老师什么都知道,谁是欺负别人的孩子,谁是被欺负的孩子……只是老师越来越怕事,只要不闹大,都会装作不知道。就算被欺负的孩子忍无可忍反击了,老师也只处罚他们,而不去处罚那些欺负人的坏孩子。” “因为被欺负的往往比较好搞定,学生也是,家长也是。” “所以,现代教育是很复杂的。”江水的波光宛如鎏金,折射涌入餐厅之中,他的眼神也变得水光粼粼,“需要爱,需要责任,也需要一些果断的……手腕。” 我想给周叔发消息,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周叔的脾气我知道,能用拳头的绝不多嘴,说不定会在学校闹到不可收场。 “雪明,发消息告诉周倩的爸爸吧。”这时,夏墨却催促我改变主意,“孩子被欺负了,首先要让她知道,家人永远是站在她那边的。” 确实,下午我还有事要联系周叔。他托我看的案件细节有了眉目,那是一件临时起意的抢劫杀人案,发生的地段,摄像头刚好因为线路升级而暂停了两个小时。但从凶器刺入的角度、密度,以及当时的脚印,是可以计算出行凶者的体型的。 在场的除了受害者中年男性A之外,还有三个年轻人。这些数据,周叔那边已经得到了,而我则协助他们将因为下雨而模糊的鞋印复原。 有个令人意外的结果,但还需要再仔细检查几遍。 “雪明,你们午休到几点结束?”夏墨问。 “两点。” “是该回去了,你开车来的?” “地铁。” “我坐9号线回去,一起走一段吧。” 餐厅在市中心,中午人流量巨大,但此时临近一点,拥挤的人群迅速归位各处办公楼,地铁站里也空无几人。 虽然是市中心的地铁站,但这里可以换乘三条线路,9号线是一条老线路。 “你初中高中时候,翘过课吗?”我们乘着扶梯下去,夏墨问我。 我点头:“有次中午偷偷和许驼溜出去,从学校小花园的侧门挤出去的。” “翘课也算是校园传统之一吧。你看。”他指着候车台末端一个穿校服的孩子。他没背书包,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穿着的校服看校徽应该是和周倩同一所中学,显然是午休偷溜出来的。 哪怕是好学校,也有一些心思不太放读书上的孩子。 “九号线的这个候车站,前后左右,一共有八个监控,无死角。”夏墨忽然说,“而且,老线路还没有安装地铁安全门。” 他走向那个孩子。隧道尽头亮起了金色的车灯。 那个男孩并没有意识到有人靠近,耳机模糊了他的感知。中午空寂的老线路候车站,我僵硬地站在电梯口,眼睁睁看着夏墨离他越来越近。 那天在冰岛悬崖边,许驼说:“推她下去,不要问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 地铁呼啸而过,夏墨对我笑了笑,按原路返回电梯口。一只碎掉的耳机飞了出来,在地上滑了很远。 人们的尖叫声姗姗来迟,我被他拉上了返回地面的上行电梯。夏末秋初,我的双手却像是冰一样。 “告不告诉周先生都无所谓了。欺负周倩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第17章 “你觉得这样很过分吧?明明只是孩子欺负孩子这样的事情……”我们在地铁入口旁,入口被封锁了,人群好奇地聚集在附近,脸庞被救护车的灯光照亮。夏墨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似的,“雪明,不要讨厌我啊。你以后如果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能用不颤抖的声音回答他的话。和许驼在一起那么久,我以为自己什么重口味画面都能适应。但真的看见他将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推下去时,脑子里像是有根紧绷的弦骤然断了。 “……你杀的人,他们有失控的猎杀欲望吗?这难道不违反L班的规定?” “算是一种预见吧——人以后会不会拥有失控的暴力倾向,从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他温柔地看着我,像是看着年轻版本的自己,“你不讨厌他们吗?在外面尖叫打闹、缺乏家长引导的小孩,表面上虎虎的讨人喜欢、背地里欺负同学的孩子,认为自己还是未成年就可以肆无忌惮做出恶性事件的孩子……这些人里面,有些还可以用爱去引导回来,有些,他们对于‘爱’的接收器已经坏了,你只能动手让他们消失。我想保护那些善良的孩子们,雪明,孩子是一切的希望和光明,无害,纯净……敢伤害这种纯白希望的人,都是我的目标。” “你处理的目标,不仅限于那些欺负孩子的孩子吗?” “当然。折磨虐待孩子的家长要比他们的罪过更大,但只因为他们是‘家长’,往往没几个人会遭受应有的惩罚——对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简直比什么类型的犯罪都恐怖。” 他是很认真地说出这些话的。 人渐渐多了起来,夏墨带我离开了这里。他让我不用担心监控,已经“事先处理过了”。 直到回到自己家门口,我的脑中都还在回响地铁的声音。 钥匙不当心掉到地上,我正蹲下去捡,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离开了两天的许驼回来了。 “你回来了……”我松了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他拉住我的手腕:“出事了?脸色难看成这样。” 在看见许驼的时候,我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某种疲惫。我将头抵着他的胸口,深深地呼吸着。 对于夏老师挑选目标的标准,许驼也是知道的。 “所以我说,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他说,“至少他还有明确的猎物标准。L班里,有的是更诡异的标准。” 我躺在沙发上发呆,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有孩子吗?” “夏老师?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他提了一句……” “有个女儿,不过已经去世了。” 我在沙发上翻过身:“那你知道他老婆是什么样的吗?” “我们和老师认识都二十多年了,从没听他说起过女儿的母亲是谁。” “你们认识那么久了?” “嗯,我和阿杰差不多十岁时候被他收养的。那时L班才刚出现,我们还见过几次那个男人……就是L班真正的控制人。” 我挺意外的,许驼不仅知道那个人,还见过? “我不喜欢他。我以为老师也不喜欢他,但长大了发现,很多事情不是仅仅用喜不喜欢来判定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转而抱怨了两句那个叫游子离的家伙。夏墨让许驼解决掉这个人,但这人和L班其他的人几乎没有联系,行踪难以确定。 周叔这时候给我来了消息,说他腾出空了——我们约好的,谈那桩抢劫杀人案。 周叔直接让我去了他家。下午孩子都放学了,倩倩在客厅写作业。 趁周叔下去拿快递的功夫,我问她:“夏老师说,你在学校被欺负了?” 她点头。 “严不严重?” “……没事了,刚才班级群来了消息,那个人死了。” 我思索了几秒。 “那你感觉怎么样?他死了,你会轻松些吗?” 倩倩写了几笔作业,我以为她不打算回答。周叔回来了,我听见门口有开锁声。 这时,倩倩笑着抬头,安静的眼中光芒闪动。 “我觉得爽爆了。”她笑得很开心。 “聊什么聊的那么开心呀?”周叔开了门,把快递放下,“——雪明,我们到书房说吧。” 我把关于鞋印的文件给他。周叔看完后,问了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如果是山寨鞋呢?” ——那桩劫杀案,除了受害者的脚印,还有三个人的脚印。从走路习惯、脚印尺寸来看,可能是三个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年轻人。只是因为那天下雨,很多细节都被雨水毁了。现在鞋印的花纹修复了出来,三种花纹都来自于美国的一个知名运动品牌。 “而且是限量版的鞋型。假冒问题确实可能存在,但三种鞋印都来自名牌限量版……有没有可能,这是三个经济富裕的年轻人?” “这是一种可能性。还有一种可能性,我们在怀疑这三人是高中生。” 这应该是周叔他们从附近没有停用的监控资料里推测出来的。在前后的几个重要时间点,附近的便利店、马路等监控见到有三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孩子结伴经过。通过步行速度和前后时间,三个人经过案发地的可能性很高。 周叔的书房很乱,他就是这样不修边幅。书桌上乱七八糟堆着许多文件和书,我看到一本不知道什么版本的犯罪心理学,封面上有一圈原形压痕,用书压过泡面的人都知道这压痕是怎么来的。 “怎么开始看心理学了?”我把书拿过来翻了翻,它是内部刊物,大多数情况都是作为警员的学习资料发放的。 “定期考核,又加了个几个新项目。” 他骂骂咧咧。我本来没打算看的,但是书页翻动,一个词引起了注意—— “心理学家李奋提出的L班构想……” 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结。我把它翻回去,是L班——它出现在这本书里! 尽管只有短短两行……在这些文字里,L班是由一个心理学家提出的法外组织构想,这个例子被和其他以暴制暴的构想归到了一起,作为人类试图遏制犯罪的历程被记录了下来。 “雪明?”周叔喊我,我回过神,将书合上。“我去趟办公室,陪他们再看一遍监控,如果那三人穿的鞋和你查出的鞋子型号相同……这本书你想看就拿去看吧。”他迅速收拾东西,带着我出门。经过客厅做作业的倩倩时,他想起一件事,“对了雪明,你这周六下午没事吧?” ——周六他那边要开紧急会议,周叔托我接送倩倩去听一个考题预测会,预测会的地点很偏,他不放心女儿独自去。 我准备回家。如果独自在家,我一般都会叫个垃圾食品的外卖,看几集剧。然而今晚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找关于李奋的资料——他的网络资料很少,美籍华人,随家人在战争期间移居海外,最后定居美国,在三十多年前去世。主攻是心理学与社会学,并未留下有名的学说或者著作,L班的构想是他唯一留下痕迹的成果。 线索中断。 光是这些资料,还不足以窥视L班的存在。一个没名气的研究者,一个只在教材里作为打击犯罪历程留下两行字的构想……以手头的资料,没办法再查下去的。 这时候的我还沉浸在些微的沮丧之中。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资料在网上已经被泄露了24小时——在匿名泄露者的文字中,警方在调查一起发生在下雨天的劫杀案,重要的参与人员名叫戴雪明,这个人也许手握着重要线索…… 我的地址、照片,全都被曝露出去,只是后果还未引发。 十分钟后,我发现家里的垃圾袋用完了,想去楼下问妈妈要一卷。当我来到楼下时,发现大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女人低微的哭喊声。 我快步走进去:“妈?” “——雪明!”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和外婆蜷缩在沙发上,一个穿着校裤的陌生少年用折叠刀指着她们,神色慌乱。 “不许喊!不许喊!”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你是戴雪明?!” “……我是。”我缓缓退开一些,避免避免让他的情绪更加激动,“你是要钱吗?我可以拿给你。” “闭嘴!你给我进来!否则她们就……”他胡乱挥了几下水果刀,“操!为什么住在这的不是你?!” 这时,我看见了他的球鞋。 ——那是和还原后的鞋印同款的球鞋。 因为并不是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邻居很快就发现了我家的异样。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把架起我妈:“都退后!戴雪明,你进来!把门关上!” “让老人出去,她心脏不好。”我说,让他把两个人都放了是不太可能的,只能先一步步来,“把老人放了,我就按你说的做。” 他让外婆出来了。我进了屋子,关上房门。他用刀架着妈妈,逼我走近后趴在地上。这个孩子的目标是我。 妈妈被他丢开,刀转而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少年用的力气很大,刀锋割破了我的皮肤。 “妈,你先出去吧。”我说。 “不许动!”他吼道。 “让她出去。你只有一把刀,没法控制我们两个人的。你的目标也只有我,对吧?”我成功让他放走了妈妈,完成了最后一次人质交换,“你到底是谁?”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绑架了我的少年是劫杀案参与者之一。在网络上看见了我在追查劫杀案的信息,于是做了个最冲动的决定——直接来袭击我。 可是,无论如何,这件案子和我的关系都不太大,我只是帮周叔细化了鞋印的复原,哪怕我不去调查鞋子的型号,周叔那边也会立刻查到的。 所以,谁泄露的资料?为什么泄露了我的? 我被他用电线绑了起来。这个人显然没做太多准备,像个盲头苍蝇一样在我家乱转。外面都传来警察敲门的声音了,他才匆忙想起来用桌子椅子把大门堵住,再把所有窗帘拉上。 “你几岁了?”我问。 “十六。” 就16岁的孩子而言,他的体型很健壮,看得出家庭条件也不错。 他本来打算直接到我家干掉我,可是泄露者放出去的地址应该是我在官方资料上的地址——现在是我妈她们住着,而我实际住在楼上。 “你就算成功杀了我,事情也不会变好的。我并没有负责这个案子,哪怕我是负责人,你现在也已经彻底暴露了,还增加了绑架。”我劝他冷静点,“你还有两个同伴吧?不如把他们说出来,你争取一下减……” 话没说完,我的头上就挨了一拳。很痛。 “我和他们说了,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哦,是喜欢装顶天立地男子汉那种类型的。我差不多摸透他了。 家境殷实,冲动,暴力倾向,自我主义……这种类型,还只有16岁,麻烦死了。你根本料不准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中年人?他和你们有摩擦?” “他踩到了我的球鞋,没道歉。”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忽然静了下去。 应该是谈判专家过来了。 安静持续十分钟,敲门声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说:“里面情况怎么样?能告诉我们戴雪明的情况吗?” 少年眼神闪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我没事。” “好的,那你们想吃些什么吗?先吃些东西吧。” 外面的专家根据我妈妈她们的描述,也差不多知道里面的人是什么类型的了。 “你再绑着我也没有意义了。”我说,“这里是高层,你逃不出去。主动放我走,性质是不一样的。你还小……” “我知道我还没成年,”在这种高压气氛下,少年的精神状态显露出危险的征兆,他坐在我面前,汗水从头上流下,脸上带着僵硬的笑,“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拿我没办法。” 忽然,有动静从卧室里传来。他顿时警惕,以为是警察从窗户进来了。 不是警察。警察会挑有阳台的书房侧进来,因为那里既可以顺利观测到客厅,而且距离更近。 那曾经是我的卧室。某个死性难改、喜欢从我卧室进来的…… “是,警察确实没法对你做一些……对成年人才能做的处理。”我承认。 “反正都杀人了,现在也把你绑架了……干脆闹大一点吧。”他狼狈地笑了,拿着刀走向我,“闹大一点,以后出来了,反而还有点面子。” 我看见人影无声靠近:“不过,能处理你的不止有警察啊。” ——下一秒,许驼从背后绞住他的胳膊,折叠刀脱手后在地板上飞出去很远;我听见咔的一声,那是人的骨头和关节分离时候的声音。 少年惨叫着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肩膀。 “行了,把门拉开,让警察处理吧。”我说。 许驼没有那么做。他安静地看着地上的少年,开口说话,语气轻柔,有几分像夏墨。 “我在想,胳膊被卸下来之后,再一根根把手指卸下来,再一节一节拧掉指节,会不会手感很特殊。”他在少年面前蹲下,因为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眼神,“手指的英文怎么拼?拼对了,我就打开门放警察进来。拼错的话……” “fin……F-I……” 他支吾很久,不知道是不会还是太紧张了,总是说不出。我都在做口型提醒他了,被许驼发现,用垫子把我的脸挡住了。 双手还被电线绑着,视野也被垫子遮住。模糊的感知中,我只能靠听力确定现在的情况。 许驼很快对单词量考试没了兴趣,他把少年拎了起来,推向卧室。卧室的窗是打开的,不过窗帘还拉着。 “站到窗台上。”他说。 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人在某些时刻也能感知到巨大的威胁。少年在犹豫的几秒后,自己站到了窗边。他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是蛇,有剧毒的那种,毒性不容商量。 “给你两个选择,自己主动跳下去,或者留在这,陪我玩手指-手掌-手腕的游戏。”他面无表情地做出“折断”的手势,“之后视情况,还会有脚趾-脚踝-膝盖的特典。” 第18章 如果不是我用被绑着的双手将门打开,结果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技术部的同事告诉我,我的资料被泄露了,虽然目前已经将那些信息清理干净,但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它存了下来。 许驼也遇到了麻烦——他为了救我,从楼上的窗户翻了下来,居民楼外的四面都有警察在监控,他翻进去的过程被看得一清二楚,监控的警察差点以为那是现场救援行动。 周叔过来时候火冒三丈:“人没事救出来就好,可万一人有事呢?!你这人有没有想过后果?!退一万步说你这就是私自进入现场扰乱救援,可以关你还可以判你!雪明!你这朋友怎么——怎么——上次也是!在停车场打人!血气方刚也要有个限度!” 许驼低头装孙子,喏喏两声。 “不行,得给个教训。”周叔指着许驼,示意旁边的人将他带走,“否则他以后迟早闹出更大的事。” 他的同事和我也认识,苦笑着打圆场:“算了周队,也是为了救雪明。咱们那房间紧张着呢。” 好在怒火来得快去的也快,周叔冷静下来,摆了摆手,警告许驼别再有下次;但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许驼突然拦住了他。 “周先生,”他说,“你关我几天吧。” 周叔和其他人怔了怔。 “我叫许驼。”紧接着,他说了这句十分奇怪的话。 许驼被带走了。只是给个教训,没有上手铐。 我看着警车离去,两个留下来保护我的警察都是爸爸当年的徒弟,拍拍我的肩让我别担心:“这个月都有轮班执勤,防止再有人过来。不过我估计另外两个参与抢劫杀人的小毛头也不敢……” 但我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我担心的也不是针对自己的袭击。 ——许驼为什么要跟周叔走? 尽管只是给个教训,不会真的送他蹲大牢,最多在局里自己的单间里关几天……可他的指纹、身份、笔迹……并且,许驼这个假身份是被制造出来的,还是盗用他人的? 我忐忑地过了两天,最后还是没办法在家里待下去,提前去了单位。一份文件摆在我的桌上。 “谁的?”我问。 “你一直在问的女性上吊自杀案例,绳痕很少见的那种。”同事说,“不过这起有疑点,没有作为自杀案件结案。” 我收拾了桌面,准备仔细看文件。主管走过来,把一份表格给我签字。 “这季度的资料申请记录,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名吧。” 表格上,我的名字占比很大——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喊了同事:“申请调动自杀案资料的时候,你是以我的名字去申请的?” “当然啊,你要的资料,肯定是以你的名字去申请。怎么了?” “……没什么。”我签了字。在表格里,我的名字主要出现在两类案件里,一类是一直在关注的自杀案,另一类则是那起周叔托我帮忙的劫杀案。 许驼还要待三天。结果下午我接到了杰克曼的电话——号码是陌生的,但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他,声音太有辨识度了。 “办完自己的后事,到餐厅见面。”他说。 “我能把夏老师托我的专辑带过来给你签……” 他挂电话了。 许驼被带走的事情,夏墨和杰克曼都知道了。夏先生意外没说什么,让我不用担心许驼。 我没告诉他,许驼是自己要求被带走的。 去见杰克曼的那天,我是坐地铁去的,没开车。主要考虑到挨打的可能性,能好手好脚开车回来的可能不太大。中间在九号线换乘,路过了那个候车台。 事情过去了几天,这里已经恢复如常。 没人在乎城市的某个角落死过几个无关的人。 候车台中段的照明设施在检修,工人正坐在梯子上拆下灯管线路。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如此。 只要提前选好下手地点,派人预先进行“准备工作”就行了。什么“没有深入调查我”,什么人畜无害……夏墨那家伙就和许驼一样,嘴里半句真话都没有。 他在调查我,而且调查了很久了。 我身边的人,母亲、外婆、周叔、倩倩……全都被他调查得一清二楚。他很早就知道倩倩在学校被欺负——因为要让工具人事先以检修的名义进入地铁,在检修上方时对摄像头角度进行微调。 一次不能调整太多,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每次调整10度,这样调整大概3到4次,原来没有死角的摄像区,就会出现大约半平米左右的摄像死角。 工具人可以以工人的身份进来,甚至可以假扮工人,只要扛着折叠梯、穿着工装,大部分人都不会起疑心。 不过检修的频率不能太高,最快半个月一次,也就是说,最晚也要提前一个半月开始做准备。 一个半月前,夏墨就已经安排好一切了。喜欢逃课的孩子几乎天天都会溜出去,而且去的地点就那么两三个,行程很好预判。 但我在意的并不是他嘴上骗我。这种欺骗甚至是意料之中的,不然怎么说?难道直接告诉我,我的一切他都调查干净了? 我在意的是,他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动手,故意给我留下监控器的悬念? 难道是无心的?不,既然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杀人展示,就绝不可能还留下纰漏。 他在期待我把监视器的秘密找出来?我应该顺他的意思,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至少三台地铁从我面前呼啸而过。第四台地铁进站时,旁边的工作人员终于注意到了我,狐疑地看着这边。我连忙上了车。 杰克曼的餐厅今天依然生意不错,等座的人排到了路口。 好在这次没有让我拿号——门口有人等着我,直接带我到后门的电梯。几分钟后,电梯在负二楼停下,熟悉刺眼的荧光色扑面而来。 我刚刚走出去,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吵架的声音。两个声音都很熟悉,一个是杰克曼,一个是祁蒙竹。 “你们相处的不错啊。”我说。 房门里,一个烟盒飞了出来,银质的,擦着我的耳朵飞过。 “你等着,等我把这个**收拾了就来收拾你。”杰克曼一脚把门踢上,里面又传来争吵声。 争吵的内容是祁蒙竹在他面前用了打火机。 尽管不想承认,但我之前粉了杰克曼有一阵子。 他有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是不用打火机。他在场的活动,只要是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没工作人员敢用打火机。 上次在私人表演时当台斗殴也是因为这个。 “你们幼不幼稚?像两个成年人好吗?”我敲敲门,“我是来谈许……” 门在我面前被拉开了,下一秒,杰克曼宛如白蛇的身体闪电般将我扭住,手肘狠狠击打在我脸颊上;我痛叫,但关节都被他反扭住,动弹不得。 “……你就看着他被带走了?”他的声音很轻,是被拨动前的琴弦。 “是他……自己要跟警察走的……”嘴里一股甜腥,我吐掉一口血,“这一点,我没告诉夏墨。” 祁蒙竹想从后面把杰克曼拉开,结果下巴也挨了一记肘击。好歹我被放开了,杰克曼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拉进房间里。 “你已经把他害死了,戴雪明。”他说,“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许驼’这个身份留下了记录,这个身份就等于被锁死了。指纹、唾液、照片、笔迹……他无法再随意变换身份,只能以许驼的身份过下去。” “他自己决定的。” “对!他自己决定的!”杰克曼猛地转身,神色怒极,“他为了你,决定成为真实的‘许驼’!真实就意味着从此这个人是查得到、抓得住的!” 我唇边带着血,缓缓笑了:“从此他也离不开我了。” 曾经的许驼因为我想把他留下,下手杀我灭口。现在他自己断了所有的后路,永远定格在了许驼的身份中。 “你花了那么多年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不管脸上多痛,现在面对杰克曼,我还是有种小孩子抢到朋友的得意,笑得很开心,“听说你们一起长大的?怎么到现在都不能光明正大见面?” “戴雪明,我不是很想再去一次那个有焚化炉的工厂。”祁蒙竹提醒我注意杰克曼的状态,“——你以被装在行李箱里的状态。” “放心吧,他把我叫来,不是只为了揍我。”我挥了挥手,驱散屋子里的叶子味,“说正事吧?” 话音刚落,我脸上就挨了狠狠一拳,连人带椅子被打翻在地。杰克曼骑在我身上,拳头雨点般落在我头上。 我被打到意识昏黑。后来据祁蒙竹说,我昏迷了大概十五分钟。 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在那间荧光屋里。杰克曼一身黑色西装西装,衣冠楚楚,这是他在大众心目中的经典形象——黑色紧身西装、银色短发。 “说正事吧?”他转头,微笑着对我说,“老师让我接替许驼,去处理那个游子离。他说你手上有一些关于游子离的资料?” 游子离这次失手了。 又有女性疑似上吊自杀,又是那种绳痕。但现场有挣扎痕迹,她的指甲里也有嫌疑人的皮屑,说明两人产生过肢体接触。 “哦,我想起来了,你的职业……”他对着镜子调整领带,“那就麻烦你把所有的资料拿给我了。” “这些资料都是不能带出办公室的,更不能外传。” 他把我抓到身边,紧紧揽住,在我耳边,用那种低沉带着磁性和笑意的声音呢喃:“戴雪明小朋友,你是不是以为,因为许驼和你五讲四美,L班其他的人就都是文明模范了?我可以保证你在天亮之前就会进到林区某台碎木机里,十年之内都没人能把你拼回去。” “……有四个嫌疑人,排查掉了三个,还有一个根据火车购票记录应该在其他城市,正在申请异地协助。”我心里有点委屈,但许驼还出不来,没人替我撑腰。 杰克曼满意地捏了捏我青紫的脸:“许驼把你宠坏了,现在得矫正回来——小祁总,安排两个私人飞机的位置。” 祁蒙竹说:“两个?” “我和戴雪明去。” “夏先生让你带着我。” “——你**的是每天没事干吗?!不用开会吗?!不用监控股价吗?!”他破口大骂,“老子**的警告你——” “——你明年所有演唱会的预算,我这边出。”他说,“预算无上限,你有所有演唱会全部的编导权,想在火星唱歌都行,可以给你安排太空行程。” 私人飞机上的三个乘客位很快安排好了,我们驱车前往机场。 我们要找的人叫王晨。你在马路上喊一声王晨,至少三个男人会回头。 人也和名字一样没什么特点,职高毕业后当了电机工,因为打架被售后部辞退,后来在父母的小超市工作,有寻衅滋事前科。 但他和游子离是什么关系,我们还不清楚。 “说起那个游子离……我听说过他。”杰克曼戴着假发和墨镜,夸张的红色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尽管现在我半脱离L班,不过他曾经闹过大事。” “夏先生说,他进来两个月,杀了自己的老师。” “这算个屁。我说的大事,是他在网上发过杀人预告和杀人过程。” 我呆住了。 “像是推理小说里的剧情。”祁蒙竹按了服务铃,让空姐拿红酒过来,“你们那能允许那么飘的风格?” “当然不行,哪怕是在社会犯罪记录里,这也很少见。” 被警告过后,游子离收敛了很多。之所以只是警告,是因为他是利用普通人去杀人的,那个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 见过游子离的人不多。这个青年擅长骇客技术,几乎都隐藏在网络之后,将自己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 我们要在警察找到王晨前找到他,问出游子离的线索。 根据目前的情报,王晨来了外地,借住在朋友家,平时就是去网吧聊天打游戏。地点很好锁定,那块地方就两家网吧。我们花了半小时,就在第二家破烂网吧的某张位子上发现了他。 王晨正打算点烟,刚拿出打火机,杰克曼就从后面按住他的头往下砸,头颅和桌面敲击,发出了令人发毛的声音。 破网吧打架,很自然的画面。周围的人只是瞥了一眼,就当做没看到,继续盯着自己的电脑。 “把他带走。”杰克曼拍拍手,让祁蒙竹背人。 祁蒙竹厌恶地盯着男人身上的污迹:“为什么要我?” “戴雪明。” 我没得选,只能将这个黏糊糊的男人架起来,他身上散发着劣质烟味和汗臭混杂的味道。杰克曼回头笑着看我:“是在打腹稿,想着怎么和许驼告状?你这表情很可爱啊。” 第19章 他被我们带到了一处维修中的停车场。这个人起初不肯招供,被教训了一顿之后,终于肯说自己是怎么收到那条绳子的了。 我和祁蒙竹靠在篮球场外的铁丝网上,他看手表,哼了一声:“我后悔跟过来了。” “你自己吵着闹着要跟的。” “浪费时间。我明天早上五点还有个会。” 球场的门开了,杰克曼从里面出来。王晨想趁机逃,被一脚踹回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匿名包裹。”杰克曼手上拿着王晨的手机,翻看里面的内容,“包裹里面除了绳子还附赠一张打印纸,告诉他只要按照纸上的内容进行,就可以杀了他想杀的那个女人。他在杂货店上班时候因为调戏女客人被对方骂了,怀恨在心。但他不认识游子离,也搞不清游子离是怎么知道他想杀了那个女人的。” 本来我们都打算把他留给警察,就这样走了;但杰克曼在他手机里发现了一些秘密,盯着屏幕,停下了脚步。 “……这个小姑娘挺可爱的。”他在王晨面前蹲下。王晨的照片里,有许多照片拍的都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可照得很模糊,显然不是认真的,更像是随手偷拍,“是你女儿?” “邻居家的……” “哦,拍了不少嘛。”杰克曼笑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王晨抬起满是血的脸,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手机狠狠拍在他嘴上,和牙齿碰出了令人发毛的声音。 “——女孩子洗澡的时候,都不想被你这种东西偷拍的。”他用脚踩着被塞进王晨嘴里的手机,用力往下踩,将手机硬生生踩进了青年的喉咙。“我改变主意了。要是把你留给警察,那我对你就实在太好了。” 他将王晨拽了起来。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身边的祁蒙竹,他闷声倒落在地。 黑暗夜色,有人从树丛间走向我们。那是个黑衣带兜帽的年轻人,皮肤苍白,一脸不耐。他直接越过我拉开了篮球场的门,将手上的东西对准了杰克曼——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是照片上的游子离。而他手上的东西…… 是一把枪。 因为严格的枪支管控,现在城市中出现枪战的概率比地震还低。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被人带枪袭击。 消音器发出“嗖”的刺耳声响,杰克曼的胸口中枪了,他晃了晃,一脸惊愕地倒在地上。 然后,游子离看向我。 “戴雪明?”他冷笑,“啊,终于见面了。怎么样?收到我送过去的礼物了吗?” ——泄露我信息的人,就是游子离。 他偶尔会骇入数据库,去调查那些由他主导的“自杀案”——网上的一切资料都是他的触须,聊天记录,摄像头,交易记录……这个人从来不亲自动手,永远隐藏在屏幕后,通过引诱那些有杀人欲望的男性去猎杀女性。 “我定期会检查一下你们的数据库,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我造出的案子,刻意收集它们的资料。”他低头把玩枪口。这人居然还在嚼泡泡糖,淡绿色的泡泡时不时从他嘴里鼓起,“——有次发现那些案件被搜索的频率突然增高了,在你们的数据记录里,搜索它们的人叫戴雪明。” 是的,因为我想要那些案子的细节,所以有调取资料权限的同事以我的名字去提资料。 他开始注意我,搜索我的一切信息。高中生抢劫杀人案的信息也是那时候被他得到的,因为周叔托我帮忙,数据库中,这桩案件的调查人员也包含了我的名字。 “本来想在网上放出你的资料,试试看抢劫杀人案的犯人会不会直接找到你、把你干掉,那样我也能睡个安心觉。”他指指自己的黑眼圈,“因为发现被你调查,我可是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你知道失眠有多痛苦吗?” “……你的枪……” “哦哦,这个啊。”他笑了,像个小孩子般露出两颗虎牙,“——别人送的。因为要对付你们,只能直接用这个了嘛。我又不擅长打架。又是许驼,又是老J,我怎么打得过……” “所以,王晨露出马脚,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你知道L班在调查你,我也在调查你,想用王晨把我们引出原来的城市,引到这一网打尽?”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或者说,他的行为整个就很不对劲。 ——许驼花了那么多天,却根本找不到他啊。 嗅觉最好的鲨鱼也没办法追随到他的血迹,他把痕迹掩盖得如此之好,那么继续潜逃下去就好了,何必把我们都灭口了?用的还是枪——假如尸体处理出现问题、这场枪击案被人发现,光是枪击这件事情,就足够警方铺开天罗地网来找他了。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我们引来、干掉我们。 这时,王晨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发出几声干呕,将手机吐了出来。他吐出一口带牙的血,朝着游子离发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别在意细节嘛。”游子离吹出个泡泡,指指那边濒死状态的杰克曼,“他交给你处理怎么样?想怎么处置他都可以哦。” 就像是得到了许可的狗,王晨咬牙切齿踢踹杰克曼的身体。 “为什么留下我?”我问。 “因为有人要见你。”他用外套罩住枪,枪口对准我,“跟我走吧。早点结束,我还能赶回去打日常。” 突然之间窜来的思绪,将原来支离破碎的怪异感连接在了一起。我试探他:“告诉你我喜欢什么牌子登山绳的人,就是你要带我去见的人吗?” 游子离的表情瞬间变了,但很快恢复正常。我的疑问却也在这个瞬间得到了解答。 “——有人让你引起我的注意。你作案从半年前开始,而我回国才两个月。”冷汗从我的背脊渗出,“……半年前,我还在美国准备毕业。不过那个时候,我在那边的运动商店买了这个牌子的登山绳。”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提前在背后布置好的…… 从半年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被监视了,我的日常生活,我的兴趣,我的购买记录…… 这场监视的主导者无疑和L班有关。在我回国后,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收拢,最终成为了这处黑夜的篮球场。 许驼被周叔带走,恐怕是为数不多的变数。否则今天来的就是我和许驼,代替杰克曼倒在那的就是许驼…… 王晨看样子和游子离也是一队的,其他人都是收到匿名包裹和“杀人教程”,王晨说不定就是他的果汁人。 游子离吹起了泡泡,将枪口抵在我腹部,示意我快走。我往后退开两步:“你不管王晨了吗?” “他玩够了就会帮忙处理尸体的。” “——他玩够了。” 一个绝对不该再出现的声音出现在游子离的身后。青年举枪转身,但速度还是太慢了——他说的没错,他不擅长打架。 杰克曼的手臂柔软地环住他的头与脖颈,清脆声响过后,游子离安静地倒落在地。 另一边,不知何时,王晨已经被他干掉了。 “***,居然用枪?”他捡起那把枪,确认是真枪,“作弊啊……” 祁蒙竹也捂着腹部站起来:“有渠道就能弄到。” “老子当然知道!要你提醒?!” “——别忘了,就是我提醒你穿防弹衣的。咳咳咳……疼死了……”祁蒙竹解开衬衫扣子,破裂的布料下,黑色防弹衣挡住了子弹。 我们在飞机上等了一段时间,杰克曼处理完游子离的尸体回来了。他摘掉了墨镜和假发,浑身是伤,呆呆看着私人飞机的圆窗,不知在想什么。 “我觉得……” 我刚开口,他就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和他的话我听见了。” “到底是谁想带走我……” “你的死活关我屁事。我只知道一件事,今天去找王晨的本来是你和许驼,只是那家伙突然脑子发抽进了局子,改成了我和你来。” ——许驼有危险。 “周叔说,他今天下午出来。” “我提前去接他。”杰克曼摸出烟盒和火柴,被祁蒙竹按了下去,“——干什么?反正是私人飞机……” 祁蒙竹顺便没收了火柴:“你得去医院待着。” “我的行程用不着你安排。” “你有骨头断了吧?从刚才就是这种诡异的坐姿。” “……一根肋骨罢了。” “要我替你安排保密就诊吗?” “我自己有人可以——呃……” 他捂着肋间,深深倒吸气,安静了下去。私人飞机上有紧急医疗箱,祁蒙竹让他吃了止痛片应急。药物发挥作用后,杰克曼沉沉睡了过去。 “睡都睡成这样,”祁蒙竹瞥他一眼,“没教养。” ——杰克曼睡着时说起了梦话,拼命挣扎抵抗。一路上,祁蒙竹都只能按着他的双手,避免他从沙发上滚下去。 下午,计划还是我去接许驼。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辆车停在我的车边。 车窗摇下,夏墨在里面和我打了招呼。 “你也来接他?”他说,“我还以为阿杰也会来。” “他受伤了。对了,游子离的事已经解决了。” “啊……太好了。”他欣慰地笑了。 ——那边的玻璃门后,我看见许驼的身影一晃而过。他应该出来了,要在窗口办离开的手续。 “他彻底变成‘许驼’了呢。”夏墨苦笑,“雪明,下午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游子离是L班的清理者吗?”我问。 气氛骤然安静了。 夏墨在车里注视着我,面容依旧秀雅美好,神色无辜。他真的很美,有那么几秒钟,我确实产生了某种愧疚感,愧疚于自己竟然会怀疑他。 “有人告诉他我的一切,我对自杀带来的濒死感上瘾,使用的是某个国外品牌登山绳……他使用相同的绳子作案,来引起我的注意……我感觉这像个入学考试,如果我注意到了,那么考试就会继续。” 许驼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远处的门后。 夏墨在此时叹了口气:“——有些考试一旦开始就不可能退出了。雪明,上车吧。” “所以游子离根本不是什么‘新生’,他是你的工具,每次L班出现不服管教的人、或者很难光明正大处理的人,你就会给他们发布一个将功赎罪的假任务——杀游子离。当然,可能是王子离张子离。游子离的枪也是你给的吧?枪这种武器太作弊了,去找他的人基本上都想不到他会有枪,自然是有去无回。你想处理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将功赎罪的过程中,谁都不会起疑。” “雪明,你看,许驼要出来了呢!”看见玻璃门即将打开,夏墨激动地喊我,旋即,他的声调变了,“……不过这次的游子离,是为了你特别打造的。” 旁边有声轻响——前座的司机摇下车窗,一个带消音器的黑色枪口靠在窗边,枪口对准的,是许驼。 “雪明,上车好吗?”他的声音带着哀求,“你肯定不想见到许驼受伤。” 许驼和我之间的距离,此时只有五十米。就像那种很傻的数学题——如果我们同时走向对方,需要花几秒钟? “本来,如果你通过‘考试’,发现游子离的事,那么许驼会死,游子离会把你带给我。”他的话语伴随着车门打开的声音响起,“如果你没有通过,那么你会死,许驼能活下来。” 是12秒。我算出来了。我们再次重逢,只需要12秒。 “现在,你们俩都能活下去,这难道不好吗?”他揽住我的腰,温柔地将我带入车内。车窗摇上,许驼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眼前。 在车窗闭合前的瞬间,他似乎往这看了一眼。 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第20章 在车上,夏墨点了支烟。他瞥见我的眼神,微微眯起眼睛:“我长得像是那种不会抽烟的样子?” ——我注意的是他的打火机,粉色的外壳,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字,“雪”。 “哎,这个……”他发现我在注意它,小心翼翼将它放在手掌心,“是雪雅给我挑的。她那时候喜欢粉红色,还用硬币在上面刻了字……我只能用这个了。” “雪雅是谁?女儿吗?” “嗯。今年的话……她应该比你大两三岁……25岁吧。”他看着窗外飞速移动的景物,微微走神,“计算她年纪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毕竟过去太久了。” “她怎么了?” “校园枪击案——那时候她十岁,我们还在美国,我带着她从亚克兰大搬到了新的城市。她转到新学校才两周,有两个高中生带着冲锋枪,闯进了她就读的小学。”夏墨一下一下地拨动那个打火机,“我当时带着三个孩子在国外生活……雪雅,小严,小杰。小严就是你认识的许驼。” “你带许驼他们去见过L班真正的控制者?”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连拖带拽,带三个孩子在中国和美国各地辗转了五年,就是为了躲那个人。雪雅出事后,我却主动去找他了。”夏墨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似于呢喃,“以前从没想过的……许驼还和我说,就算东躲西藏一辈子都没问题,结果我却主动投降了。” ——有件事,我一直都觉得很神奇。 L班的其他人,都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限制在规则之中。然而,夏墨似乎完全不受这种规则的限制。如此特权,甚至令许驼和杰克曼也连带着有些自由化了。 所以L班到底是个什么组织?许驼告诉我,它成立并不久。 它是由私人建立的组织吗? 我意识到,有件事情,自己一直想的太复杂了。我用能想到的最深的泥潭去丈量L班背后的秘密,但如果它只是个“实验”呢? 凭借私人的力量,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到的。看祁蒙竹就知道,当财富到达一定程度,倘若再加上权力…… 夏墨和L班真正控制者之间的关系,或许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错综复杂。 “雪明,”他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注意,“你想和我一起抹杀L班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抹杀L班,让它彻底消失。当然,会有些痛苦,因为许驼和小杰也都会死……我之前是想借游子离杀了许驼他们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想他死在眼前。” “……为什么?” “因为阶段到了。L班作为一个实验,它的价值已经结束了。新的阶段即将开始,过去的‘实验记录’要被彻底抹去,才能防止被人查出来。” L班果然是个实验吗? 我想起提出L班构想的心理学家李奋——也就是说,真的有人重新捡起李奋这个不被重视的以暴制暴构想,开始在现实世界中试验了。 “L班这个实验怎么收场,我根本不在意。”我说,“你知道我在意的是谁。你管你抹杀L班的其他人。至于许驼,我们可以一起去和他谈,达成最好的结果。许驼从此作为普通人和我一起生活,我们永远不再提这……” “——我还以为你已经过了会喜欢童话故事的年纪。” 行,看来是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了。 我冷笑:“说白了,你就是担心过去的事情被查出来殃及自己。你杀那些危害孩子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猎杀欲望,只是报复——你为了女儿的事情,报复了那么多年还没觉得够?谁管你女儿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自我意识别太膨胀了。长得好看点,被几个人吹捧了一下,就真觉得自己做的事统统是天经地义的了?” 夏墨静了静。过了一会儿,他将烟熄灭在银色的烟盒盖子里。 “许驼是一个……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底线,不管怎么折腾他,都不至于生气的人。”他做了个手势,司机在城郊公路的路边停下车,从驾驶座出来,拉开我身边的车门。“但是,雪明啊,你不能觉得世上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身材高大的司机毫不费力就钳制住了我。我的胳膊上传来刺痛——他将针剂打进了我体内。 我倒落在后座,意识迅速模糊。夏墨让我枕在他的腿上,替我梳理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他边这么做,边用那柔软的声音轻叹:“……得给你一点教训……” 我再醒来时,是在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牢房。这是我对这里的第一感觉。 铁灰的水泥墙壁与地板,破旧的家具,唯一的光源只有上方的白色灯泡,以至于光源三米之外几乎都是一片昏黑。 一道楼梯延伸向上方的出口,门是锁上的。 我身上的衣服被人全部换过,穿着天蓝色的病员袍。更糟糕的是,左边脚踝上还有铁镣铐,镣铐的铁链延伸到房间的角落。 这就是他给我的教训?把我关在这? 我第一反应是看附近有没有散落着类似锯子的东西,只要看过《电锯惊魂》,就难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没有。 我的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震荡的意识也开始促进听觉恢复。有个比锯子还糟糕的信号——我感觉,这个空间里还有一个人。 或者说,还有生物。 它在喘息,如同猛兽攻击前的低吼。危险的气息从左边黑暗角落中传来,我警惕地后退,只是因为镣铐,我躲藏范围有限。 忽然,一阵尖利的电波声从头顶响起。噪音响了很久,才变成有人拍麦克风的声音。 “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夏墨的声音。 同时,那个生物更加接近了。 “雪明,这个地方就是你之后一段时间的住处了。不管如何,带着脚踝上的镣铐是没办法好好生活的,连取门口的餐食都做不到。”他轻轻笑了,“不过你脚踝的钥匙离你很近。相信你能找到的。不过,被钥匙干掉也是有可能的。” 被“钥匙”干掉? 我正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我愕然地看着他走近。这个人的双眼都已经溃烂成了两个黑色皱褶的空洞,浑身散发着恶臭,瘦削得几乎像只异形。 ——是季羽易。 被许驼打瞎双眼后,L班的人处理了他。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简单来说,干掉对方的人,就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夏墨宣布了这条游戏规则后,就关闭了广播。同时,季羽易朝我的方向扑了过来。 哪怕是这种状态下的季羽易,我也很难对付他。他尽管状态糟糕,但力量仍然比我大得多。不知道这人被囚禁了多久,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没有了理智。 “——钥匙在哪?是藏在你身上吗?”我一边在附近寻找能当武器的东西,一边试图稳定他,“把钥匙给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 适得其反。听见我声音后,季羽易疯狂地冲我扑来。镣铐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我只能反击,抄起桌上的黑色塑料盒冲他砸过去——我以为那是铁盒,没想到是塑料的,根本没起到效果,反而更加激怒他了。 盒子里的东西散了一地,都是光碟,没一样有用的。 这房间无疑是作为监牢打造的,桌椅都焊死在地上,无法移动。就在他即将再次发动攻击的时候,东南角的声音吸引了他。 ——我往那丢了张光碟。 这人看不见东西,只能靠听声音。 我尽可能用光碟引开他。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季羽易在战斗方面经验丰富,他很快摸到黑暗中的碟片,意识到自己被骗,反身开始摸索我的踪迹。 在旁边的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某些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说实话,这个抽屉的存在让我很不安,因为这似乎是存放小刑具的地方,有一部分上面还有血痂之类的使用痕迹。 但我在里面找到了榔头和绳索。 计划是这样,我如法炮制当时牵制董泉鸣的陷阱,引诱他踩进绳圈里,让他失去平衡,然后趁机攻击他的头部,这样一来…… “咣当。” 金属碰触水泥地面清脆的声音响起,我们都愣住了。 ——不好。 在我意识到麻烦前,我已经失去抵抗机会了——季羽易碰到了我脚踝上延伸出去的铁链,他迅速明白了我的处境,于是用力拖拽那根铁链。我被拖到了他面前,头部顿时挨了一拳。 没办法了! 我冲他喊了一句话。听见这句话,季羽易的动作顿住了。 “——董泉鸣还活着!”我说。 ​​ 第21章 董泉鸣当然死了,死的透透的。 但季羽易的动作因为这句话而停滞了几秒。我毫不犹豫将榔头砸向他的太阳穴。 这个人只是晃了晃。 我想再补一击,手却被紧紧抓住。喉头骤然剧痛——他直接用牙齿撕咬我的皮肤,就像野兽咬断猎物动脉。脖子出血了,我好不容易挣脱他,但榔头也飞了出去,滑落到我的活动范围之外。仓皇间,墙上有什么布料被我拽了下来,顿时,整面灰色的墙都变了——原来这里的墙上都围着灰色罩布,现在罩布脱落,露出了墙体本身的样子。 如果不是被季羽易追杀,我现在肯定在它前面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这是一堵照片墙。 和那种甜品店里气氛温馨的小照片不同,这些照片的构图都是近似的——同一个人以同一个姿势坐着被拍摄,神色麻木,肤色苍白,唯一不同的只有他身上伤痕的位置。照片尺寸都有报纸大小,上面的一切细节都被呈现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是年轻时的夏墨。 照片像墙纸般密密麻麻贴满了这里的四面墙,我甚至有些羡慕季羽易双目失明,看不见这让人浑身汗毛倒立的一幕。 我没空管照片的事了,季羽易追了过来,打算故技重施,拽着锁链把我拖过去。可他看不见我手上拿着的罩布——厚重宽大的罩布迅速裹住了他的头,我勒紧罩布和他脖子之间的间隙,断绝他的氧气。 看电视剧的时候,会觉得勒死或者闷死一个人是很快的事,对方只会蹬几下腿,全程用不着几秒钟。 而事实上,死亡的过程却会持续很久,五分钟,十五分钟,乃至二十分钟。 我勒紧布料,直到双手的手指都淤血发麻。 他的挣扎终于减弱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季羽易倒落在地上,只有身躯偶尔还抽搐几下。我静静地握着布料,直到确定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了心跳。 他死了。 我解开布料。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还维持着嘴巴大张、竭力呼吸的表情。我只看了一眼,就用布把他罩了起来。 广播开启的刺耳声又响了起来。 “钥匙在他身上。”夏墨提醒我。 季羽易的衣服上全是血污,口袋都黏糊糊的。我检查了一遍,没发现脚镣的钥匙。 难道…… 我将他的上衣掀起,露出这个人的腹部。我并不是那种同情心很重的人,但要我剖开他的尸体去找钥匙,仍然需要很大的心理建设。 在这间监牢里,我和季羽易的尸体,还有满墙的照片一起待了很久。 人在与外界隔绝的监禁中,会逐渐丧失时间的概念。我是用饥饿程度和困倦感来推测时间的,在季羽易死后,至少过了三十六小时。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入睡,避免和照片中的夏墨对视。 在这些照片里,他还很年轻,看上去最多十八九岁。 照片的画质与状态也表明它们有些年份了。有些照片霉变或者发白褪色,让夏墨年轻时美到近乎惊心动魄的面容显得有几分失真和变形。 这些几十年前的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拍摄的? 我有时会仔细观察它们。照片里,夏墨的身体很少有完好的时候,大多都带着伤。能看出照片上是有时间跨度的,他眼神中的精神状态不断在恶化,相应的,脖子上的勒痕淤血越来越鲜艳。 在数百张照片中,有几张是有其他人的参与的——在那几张照片中,一只健壮有力的男性手掌会紧紧掐住他的脖颈,强迫他抬头拍照。某几次他在拍照前不久挨过打,鼻腔里还有血在流淌出来。 大约第四十二小时后,第一份餐食从门口的小窗被传递进来。脚镣限制了我的活动范围,钥匙仍然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尸体出现了腐烂。也许剖开腐烂尸体会比剖开新鲜尸体带来较小的精神负担,我在抽屉里找到了一支老钢笔,将笔头在地上磨利,可以当做临时的手术刀。 半小时后,我得到沮丧的结果。 在胃里没有找到钥匙。 出于对这里通风系统的怀疑,我不想对尸体的肠道部分动手——刚才的解剖已经让监牢里的气味变得非常糟糕了。 “……不会吧……” 我看着他因为失水而干瘪的面部,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季羽易的眼窝因为眼球的萎缩而变成了两个黑色折皱的缺口,我迟疑一会儿,最终将手指伸进他左侧的眼窝——里面是干燥的,有奇怪的毛绒感,就像触碰干花的触感。 没有。 然后,是右侧的眼窝。 ——手指在里面探了几秒,触碰到了金属的质感。 在解开脚镣后,我吃到了两天以来的第一顿食物。 食物里肯定有放药物。吃完后,我很快就昏沉入睡。再醒来时,这里被收拾干净了,季羽易的尸体、一地的狼藉,全都恢复了原状。 就监牢来说,这个地方算是很宽敞的,而且几乎可以算豪华包间了,有淋浴室和厕所,还有不太舒服的桌椅,跟一台电视机。 我别无选择,所有的娱乐只有看电视。但这台机器接收不到节目信号,它连着一台DVD机器,只能用来看光碟。 现在很少有接触光碟的机会。我家十年前还有一台DVD机器,不知道丢在那积灰多久了。 那个塑料盒里垒满了光碟。里面都是啥?我好奇地拿起第一张碟片放进机器——难道夏墨知道我无聊,特意把摩登家庭和生活大爆炸的全剧集给我准备好了? 屏幕亮了起来,出现在屏幕上的,依然是年轻时的夏墨。 这肯定不是夏墨自己录的——镜头摇晃得很严重,而且没有声音。紧接着,我意识到现在看的内容是从录像带翻录到光碟上的。 现在录视频很容易,数码相机和手机拿起来就可以录。但是在夏墨十八九岁时——也就是二十四五年前,需要用录影机加上空白录像带才能进行录制,一部分甚至还不带录音。 屏幕中,他好像是在准备一场演讲,但准备显然不太充分。这个年轻人局促不安地站在台上,每隔几秒就要低头看一眼手稿。他穿着褶皱的白色衬衫,打着领带,黑色西装裤。背景很模糊,我仔细辨认幕布上的装饰——那是一所大学的标志。缩写是CIIU。我知道它,因为这所大学在98年关闭,转为另一所洲际大学心理学院,也是我当时的报考选项之一,所以留意过它的历史。 在他背后的舞台上还有一排等候的人,他们年纪相仿,大多都是白人。我猜这个场景也许是大学生在做课业汇报。 屏幕暗了,这张光碟的内容就播放完了。 我拿起第二张光碟。屏幕中不再是学校,而是一处装潢华丽的宽阔客厅,也是录影机的拍摄画质,从高处往下拍摄,镜头里是客厅的长餐桌,在一头一尾摆放了两份白色餐具。夏墨坐在其中一端,但另一端的座位是空的。 他吃了些东西后,开始对这个空寂的环境感到好奇,于是站起来绕着餐桌走了几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段视频里的夏墨让我觉得和现在的夏墨不太一样。他灵动而清澈,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期盼的样子。 之后的视频都是零散的,夏墨在书房里写东西,坐在书架前盘着腿看书,在草坪上和其他的年轻人一起打网球,只有他一个人的游泳池…… 至此为止,这些视频都可以算是正常。 第二张光碟播放完了。我放入了第三张。 镜头里是昏暗的卧室。窗外的月光落在床榻上,珍珠白的床上,夏墨正在安睡。 机位是固定的,但是偶尔会有摇晃,应该是有人拿着录影机在旁边拍。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睡袍走进了画面。他接近了熟睡的夏墨。摄影的人将镜头拉近了,夏墨睡得很熟,直到有人在睡梦中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惊慌地挣扎了起来。挣扎了很久。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演戏,也不是许驼和我之间的开玩笑——这个人是真的想掐死夏墨。 视频并不带录音,可我能从他惊恐的表情里想象出当时的动静。他们几乎是扭打在了一起,直到夏墨挣脱,从床上滚落到拍摄者的脚边。镜头剧烈摇晃数秒,屏幕暗了。 我看着黯淡的屏幕,意识还没从惊愕中舒缓过来。 这张光碟里的内容还没有播放完。屏幕暗了很久,足足有五分钟,画面重新亮了——这次的场景很熟悉。 是我所在的这间监牢。 布置有些许的变化,但大致是一样的。夏墨神色苍白,坐在画面正中的椅子上,脸上和身上布满淤青,脖子上还带着绳痕。他在说话,双唇颤动,可因为没有录音,我听不见。 之后的录像带,就像那些照片,不断地重复记录着夏墨在这间房间里度过的时间。 从第十张光碟开始,他的精神状态开始急剧变糟,会突然对着镜头哭或者笑,这种时候,拍摄者就会放下摄影机,揪着他的头发将他带到角落的水盆里,把他的头按在水里,强迫他冷静下来。 如果普通男性一年可以长大约三十厘米的头发,考虑到营养不良和心理因素,那么夏墨从监牢的第一段视频中的短发到第十七段视频里的中长发,他至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半。 但我还注意到了他身体上的变化。也许是因为缺乏日照和营养,或者长期处于极度焦虑和恐惧的状态里,他的身体在发胖。 可很快这个论点就被我推翻了。这不是发胖,因为他只有腹部在变大。这应该是某种病理性变化,比如腹水?毕竟这里的卫生情况不会太好,说不定是感染了寄生虫之类的…… 我强迫自己按下暂停,去吃东西和睡觉。假设最糟糕的情况,我说不定也要在这里待很久,必须保持睡眠和运动,不能被逼疯。 饮食里又被添加了那种药物,我再次不受控制地睡死过去。 在一场疲惫的强迫睡眠后,我头痛欲裂醒了过来。这时,耳畔听见了水声。 水声? 从地上爬起来后,我环顾四周。水声是从淋雨的方向传来的,里面还有水蒸气散出来。 我立刻站起来,警惕地翻出抽屉里的榔头。因为饮食里的药物,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我只能勉强握住它。 水声停止了。淋浴房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出现的人。 ——夏墨。 他裹着浴衣,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向我走来。看见我一脸警惕,他笑了笑:“早啊。” “……你为什么在这?” “我在这很奇怪吗?”他走到我身边,拿起椅子上的遥控器,电视机休眠的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偶尔会回到这里来住一段时间……啊,你都看到这里了。” 我没有回答。 他继续播放那些光碟,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夏墨的腹部越来越大,但他的其他肢体并没有消瘦下去,这不像是肝病或者感染寄生虫的样子。 “那个疑问,不是只有你提出来了。许驼和小杰在从前问了我很多次。”他说,“‘雪雅的妈妈是谁’,‘我的妻子是谁’……诸如此类的。” 然后,他微微拉开浴衣的下摆。在平坦而线条柔和的小腹上,有一道伤口的缝合痕迹。 “Hermaphrodite。” 在我彻底失去思考能力的时间里,他说了这个词。 “生物学上,极小概率的发育畸形,染色体的异常,导致拥有两套完整的性别体系。怀孕本身又是一种极小概率才能发生的情况,却偏偏发生了,那是我被囚禁在这里的第二年,他答应放我出去——但其实我逃再远也没有什么用,我已经被这里彻底囚禁住了。” “……他……是谁?是L班的真正控制人吗?” 面对我颤抖的声音,夏墨点了点头。 “然后,我就要带你去见他了。”他拿起被放在桌上的一套衣服递给我,“我猜他见到你,一定会说一句话…… ……‘你让我想起夏墨年轻的时候’。” ​​ 第22章 监牢只是一座庞大建筑物的一部分。 夏墨用钥匙打开了门,外面不是出口通道,而是上升台阶。因为药物的肌肉松弛作用,夏墨扶着我往上走。这栋建筑物没办法用正常的逻辑去解释——我被关的地方是地下室,大约在地下三到四层的地方。抵达一楼时,我终于看见了光亮——阳光被布满灰尘蛛网的玻璃过滤成死灰色,水泥地板上堆积着枯叶、垃圾,还有老鼠的尸体。 见过那种乡镇偏僻角落的废弃厂房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能问那些照片和视频的事吗?”在二楼的台阶上,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你遭遇了什么?” 他也在我身边坐下,阳光落在我们的身上,如同被子,带着某种沉闷的温暖。 “现在在加州看见中国留学生,大家都很光鲜,不用为生活费和学费发愁。”他苦笑,“我十六岁留学的,但在那个时候,留学生的日子不太好过。” 没有补贴和奖学金,没有语言课程,甚至连学校的宿舍都没有办法住进去,必须在外面找住处。夏墨那时进入了心理学院,他的父母都是传统的知识分子,更希望孩子能学理工科。或许因为夏墨先天生理上的异常,他的父亲对孩子呈现出的所有感性天赋都感到不安。 除了学业,还要不间断地打工赚学费与生活费,在这样的生活下,他在美国度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就在那年,心理学院设立了面向亚裔留学生奖学金,也因为学业突出,州立某心理研究所也向他递来了假期见习邀请……他的人生平缓而向上游走,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那么他会拿到奖学金,不必再每天打工,顺利完成学业、进入研究所,工作,老去,留下几本著作。 “有一次年度课程汇报,我的学长因为车祸进了医院,我临时代替他做演讲。” ——我记得第一张光碟中的视频。在心理学院的大教室中,夏墨拿着稿子,磕磕绊绊地进行演讲。 这应该是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身边的他眼神黯淡了下去。 “有人把我的影像录了下来,交给了那个人。” 大学有它的资助人,其中最大的资助方是李氏财团。 “是我知道的那个李氏财团吗?”我在大一进修过经济学,听说过这个家族的事迹,“四十年代在美国沿海以恶名昭彰的码头华人黑帮起家,直到后期开始运输业和面向东南亚区域的军工走私,在七十年代成为巨头财团……” 如果是这个李氏财团,那么祁蒙竹的家族在它面前也只是个婴儿级别的对手。这种老资本财团的铺面之广,渗透之深,几乎已经涉及人类所有的产业。 “之所以资助心理学院……这样的大家族,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商的。李氏家族中曾经出现过一位心理学家,叫做……” “——李奋?” 夏墨点头。 那时,李氏的继承人名叫布鲁克,一般人们会用他的中文姓氏“李”来称呼他。布鲁克·李,是李奋的儿子。 夏墨十八岁时,李奋之子三十多岁。李氏的商业已经难以阻止地扩张到全球的各个角落,然而,布鲁克却从父亲留下的文章中得到了灵感,有一件想做的事。 他想还原父亲李奋提出的那个假设——“L班”。 “如果当时关注商业新闻,就会知道他的名声有些……”夏墨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能耸耸肩,“……声名狼藉。他那年三十几岁,却结过五次婚,有两任妻子都不明原因死亡,关于他的暴力诉讼不断……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学院的资助人是个有钱却喜欢打架的花花公子。他之所以让助理来联系我,只是想偶尔做些助学之类的小慈善,好挽救自己的形象……是的,我以为只是这样……” 布鲁克的助理来到学校找到他,带来了好消息——李氏财团准备资助有经济困难的留学生直到毕业,夏墨被选中了。在那个夏天,他先是被带到了洛杉矶,布鲁克的私人庄园。 初遇场景很难被详细回忆,那段记忆开始模糊起来。他只记得,布鲁克很高大,年轻时的他有着近乎干篮球运动员的体型,手掌宽厚有力。他穿着运动服见夏墨,这个人刚从球场下来。 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日子,夏墨说。他们在庄园里聊天,组织舞会和派对,布鲁克请来了许多专家,他们在书房里进行学术讨论。这个人身上展现出了某种原始却有力的思想,野性的,生机勃勃的,没有经过学术驯化的…… 他并不像夏墨想象中的那样粗鲁而傲慢。 “随和,开朗,没有距离感。有时表现得像个孩子。” “考虑到他把你囚禁在那那么久,还创立了L班,那肯定不是他的本性。” “……夏天快过去时,他邀请我一起去旅行。从美国到埃及,再回中国。你会旅游前睡不着觉吗?哈哈哈……在出发前半个月我就开始失眠了,我是那种容易对旅行感到激动的人。然而……” 说到这,夏墨的声音轻了下去。 “我的旅行,就在这里中止了。” ——这里是中国西南方的某地,在二十几年前,这栋楼房就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废弃了。很多外商认为之后一定会开放外资引入,提前开始挑选工厂地址。 当旅行计划进行到中国后,夏墨被带到了这里的地下。 之后,就是整整两年多无休止的虐待和恐吓,以及精神摧毁。布鲁克每隔两到四个月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一周左右。 他对研究夏墨的身体有着强烈的兴趣,其中一项“研究结果”最后导致了雪雅的诞生。 “雪雅出生后,我的表现让他满意了。所以我被允许离开这里。” 然而,仅仅在一周后,夏墨就弄到足够的资金,带着女儿逃走了。两人在许多地区和国家都停留过,在逃跑过程里,他收养了两个相依为命的流浪儿。 ——那是年幼的许驼和杰克曼,可能七岁,可能九岁十岁。两个孩子因为不知道生日,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年纪。 四个人一起过了还算平静的几年。在布鲁克的追捕松懈时,夏墨甚至想办法带他们去了美国,去的方法是通过灰色渠道,但也因此置换了一次新身份。他们得到了喘息的时机,说不定可以就此开始新的生活。 直到雪雅的学校发生枪击案。 夏墨的回忆没有再继续下去。他忽然轻笑着问我:“时间拖延够了?” 不够。肌肉松弛剂还有效果,我仅仅只能恢复自己走路的力气。 “恢复了也没用,傻孩子,这里可不止我看着你呀。”他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这时,楼梯上方响起了脚步声。 ——有个穿西装的中年人站在那,他用英语催促夏墨:“李让你快一点过去。” “他需要休息一会儿。” “他休息得够久了。” 男人伸手来抓我,但被夏墨挡住了。那种温柔的笑意消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直到对方放弃。 我们来到五楼。在四楼到五楼的台阶上,已经有保镖的出现了。我怀疑建筑物外面也有,就算恢复力气也没办法冲出去。 五楼,空间瞬间比其他地方暗了下来。所有的窗户都是被封死的,照明来自于上面的老式吊灯。在残破的空间内部,竟然有一套中式的家庭桌椅。 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桌边,眼神不耐。我起初没有意识到他是谁,直到想起来,夏墨的十八岁,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如今的布鲁克已是六旬老者。 他见到夏墨,眼神稍稍柔和了些:“这就是你推荐的人?” “我需要帮手。” 老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怎么说呢,就像是大采购时看见自己要的商品了,只是多花一秒钟打量一下赠品的那种敷衍注视。 这种眼神让我很不爽。 “他在嘀咕什么?”他发现我嘴唇在动,于是问夏墨。 “他在用英语和你问好。” 气氛沉默了几秒。然后,布鲁克对他招了招手。 夏墨走到他身边。哪怕已经六十多岁,这个老头给人的压迫感依旧恐怖,他显然保持着高强度的锻炼,浑身都没有露出一丝疲态。 然后,我就被晾在了一边。他们俩轻声说着话,布鲁克时不时会发出大笑,我甚至可以从口型看出他说的脏话。 我累了,于是往前走去,抓住桌子另一头的空椅子想坐下。他的保镖想动手拦住我,结果我脚下没力气,连人带椅子狼狈地摔倒在地。 我的丑态又让他笑了起来。 “再用英语和我问好一遍?”他说,“如果问得我不满意,就让他们把你的舌头摆在盘子上。” 夏墨对我露出微笑,我知道那是某种暗示,意思是“别闹事”。 所以我一时没说话。 “你看见地下室那些照片和视频了吗?”他问,“那些都是夏墨的转变记录,他每年都必须把它们重看两次。不过,很快,它们都会换成你的。” “我不喜欢拍照。”我说。 室内静了静。我能感到气氛变了。 还是没忍住,惹到了。 算了。 这种人,只要惹到一次,他就不会放过你。 “我听说你结过五次婚,不知道现在是几次。”我说。另一边,夏墨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都这个年纪了,你该不会还在结婚离婚吧?” 他问夏墨:“你给他吃了什么药?” “一些镇定剂,他还没恢复清醒。” “叫什么名字?” “戴雪明。” 老人靠在椅背上,重新打量我。这次,他看了很久。 “戴雪明,你觉得人类是被什么驯化的?” 这是什么问题? 我纠结了几秒,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我的后背微微毛了。 布鲁克抓住我的手腕,像握着一把无力的稻草。他的手指在我的手指上慢慢点过,宛如倒计时。 “我来的路上,看见附近的农民在使用搅拌机打碎稻谷。”他说,“我很好奇,于是也让人搬了一台过来。” 屋子角落,有一台被布罩着的机器。一个保镖拉开罩布,露出了下面军绿色的搅拌机,接通电源。整台机器顿时隆隆作响,里面的打碎风叶飞快旋转。 “看见它,会想起我的第三任妻子。那是在捷克的庄园,她为了她的新鞋子喋喋不休了十分钟。但我不喜欢吵闹的人。”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小手指上,声音越来越轻,“庄园附近有伐木工在使用碎木机。和这台机器的原理很像。我先是把她的舌头丢了进去,可她还是很吵。后来,我干脆就让人把她整个丢了进去。” 我沉默了下来。 “所以,戴雪明,人类是被死亡驯化的。”他说,“因为怀有对死亡的恐惧,怀有对驾驭死亡的向往,人类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然后,我听见一声轻响。 我的小手指被掰断了。 ​​第23章 夏墨死死捂住我的嘴,制止我的惨叫。冷汗爬遍全身,我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颤抖。 手还被男人紧握着,他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无名指。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我竭尽全力挣脱了他,躲到夏墨身后。 “是个普通的孩子,”他说,“还没接触过这个世界的本质。” 我躲在夏墨背后:“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要消除L班,抓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L班的实验已经结束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第三步要开始了。” “和他解释清楚吧。”夏墨轻轻把我抱在怀里,像安抚孩子般抚摸我的头发,“雪明会理解的。” 比起和我解释,他对于研究先把我的哪个部位丢进碎木机更感兴趣。但在几秒后,布鲁克注意到我脖子上的勒痕,他的眼神变了,像是从无聊寡淡的池水中找到了令自己感到趣味的金鱼。 “谁对你做的这些?是你自己吗?” 有力的手指裹住我的脖颈,缓缓地收紧。他把我从夏墨怀里拖了出来,如同研究新玩具般,手指拧转着我的脖子。 这个人知道按动哪里可以让人立刻窒息。手指的力气被施加在颈部两侧,我的太阳穴迅速突突地跳了起来,耳边出现耳鸣。 “看来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了,只是我喜欢对别人做这种事。”老人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潮水般撞击着我的耳膜,“我记得我第一次掐死的是父亲送我的黑背。它大概四个月,舌头一半是粉色的,一半是紫色的……啊,你的舌头是粉色的……发出的声音也很好听……夏,我有点喜欢他,把他给我怎么样?你只是想要助手,克里斯会替你挑新的人选。” 我看不见夏墨的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布鲁克。 让我意外的是,老头对他的这种表情表现出了宝贵的退让:“好吧……我知道,我知道。他是你的。” 他松开了我。 “我出生的时候,家族的生意还在黑帮和商业之间徘徊。所以我仍然能接触到一些……原始的手段。” 我的耳朵过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外界的声音,耳鸣声与他的话语混杂在一起,显得模糊而暧昧。 “我喜欢那些简单直接的手段,当然,随着时代变化,它们逐渐消失,或者隐于台下。在我小时候,底特律街头的矛盾用拳头来解决是所有人公认的正确答案,富豪喜欢拳击也不会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但你看看现在……” 与暴力有关的事物正在急剧边缘化与隐蔽化,这是人类社会文明进步所导致的必然。 “但又是什么决定了进步的方向?不,我并不认为这是进步,这只是车在马路上行驶,进行再正常不过的转向罢了。这个世界是由人类总数几千万分之一的人类在控制着的,而我是其中之一。失去兽性的野兽叫做家畜,人类应该保留自己的本能兽性,让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重新恢复生机。”他说,“我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我想这是存在于家族基因中的遗传特性,我们都认为暴力是一种自然的、留存于人类本性中、不应该被刻意抹消的特质。你知道我父亲李奋吗?他对生意没兴趣,作为一个心理学家被人们遗忘,因为他的那些赞同保留暴力的学说并不被主流看好。” 于是,在继承了家族、并令它如巨浪席卷世界后,布鲁克做了个决定——他无法再按捺自己的本性,他要在现实世界中构建出父亲所留下的L班构想。 “夏墨是这个实验的第一步。我需要在他身上证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猎杀欲望,并且是可以被引导出来的。选择他的原因很简单……柔顺,无害,被人类社会规则彻底驯化,纯然的善。假设能把这样一个人从纯善引导至纯恶,那么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被这样训练、恢复猎杀能力。” “我不觉得他恢复了猎杀兽性,我觉得他只是在为了女儿的死报复而已。”我又一次顶撞了他,“你对他做的那些才叫兽性……啊,就是这个表情……男人被打脸的表情可真难看,李先生。” “——我也可以让人把那些事在你身上重做一遍。” 我想躲到夏墨身后,但却没能成功,被他的保镖架住了。 “你难道不是很喜欢被人这样对待吗?”他再次扼住我的脖子,语气听上去心情愉悦,“你喜欢保留兽性的人,我看得出。” “……主要是……他比你年轻……我对老头没兴趣……” 夏墨打断了我的话——我猜他是担心我的脑袋被直接拧下来:“实验的第二步就是L班——在全球各个地区,我们都建立了L班,用来观察人类对于‘使用暴力来对待暴力’这件事的态度。现在,我们观察到了足够多的样本,第二阶段的实验就结束了,L班会被陆续清除掉,第三阶段即将开始。” 他们的结论是,无论法律或者文明教育如何驯化,人类的内心对“使用暴力对待暴力”的以暴制暴展现出了天然喜爱。 不能否认,就在刚才,我也想象过许驼从天而降、把这群人挨个丢进碎木机的舒爽剧情。 “第三阶段是让这个实验田继续扩大、让一个地区的人——比如城市或者小国家,公开认可猎杀欲望这件事吗?” 夏墨点头。 布鲁克的力量已经足以控制东南亚的小国家,那些被禁药、走私、叛乱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小国。 作为他的爪牙,夏墨需要助手。没人会否认,这个美丽的人将会是个极佳的传教士。 我看向他:“你想把我关在那个地下室里,不断重塑我的精神,让我认可这件事,自愿成为你的助手?” “是的。如果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可以回地下室了。” “——我答应做你的助手。”我说,“其他人的死活和我没关系,世界变成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许驼的存活。” 这是个意料外的答案,无论是夏墨还是布鲁克都露出短暂惊愕的表情。 “我以为是因为他拒绝过你,你才将他带来这。”布鲁克笑了,“他只是个普通人,会因为恐惧和威胁直接屈服,你为什么选他?” “我想要一个位于两个世界中间的人。他既能吸引和理解黑色世界的人,也不会让白色世界的人感到威胁。” 夏墨让保镖将我押下了楼。 “为什么?!”我意识到不对,“我直接答应你,难道不好吗?!” “你在开条件。你仍然觉得这是一桩可以商量的交换,一旦给你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逃走。”他微笑着,看我被带走,“——雪明需要被改变的地方还有很多。我会好好教你的,直到你的身心都认可我们的理念,不会再开出这种无聊的条件。” 我被带到了地下室,关了许多天的禁闭。他们关了里面唯一的吊灯,我一个人被留在全然的黑暗和寂静之中。骨折的手指还在疼,只能用布料和牙刷做了临时支架,应付着固定了小手指。 大概是第七天……或者第九天,尽管心里告诉自己接下来会出现的精神状态恶化,但当餐食从那个小窗口被推进来时,我仍然疯了一样地扑过去,趴在那扇关闭的小窗前。 时间和光都被剥夺,人对现实的概念会逐渐模糊。播放光碟的电视成了唯一的光线来源,但关于夏墨的照片和影像光碟都被人换走了,这些新的光碟都是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观看的内容。 二战时期的行刑录像,日本绞刑录像,割喉式斩首…… 这些影像本身并没有配音,音乐是后期加上的,全都是同一首旋律简单的古典钢琴曲。电视没有调节音量的按钮,如果我要保留它的光源,那段旋律就会像噩梦一样开始徘徊。 我只能通过影像的播放来推测这里经过的时间。一周,两周,三周…… 我已经被关在这里整整三周了。 当门被打开时,夏墨在我眼里就像救世主。他带来了吊灯的灯光、正常的好莱坞电影光碟、油炸食品。我根本连一句谩骂都说不出,只能拉着他的胳膊,求他放我出去。 他留下来陪我。就像个普通朋友那样,我们一起吃着垃圾食品,看完一部电影。接着,他就准备离开了。 期待夏墨的到来,成为我唯一的希望。 没有暴力、殴打、威胁,仅仅只需要寂静和黑暗,就可以把人逼疯。 又过了一周,他再次到来。这次他是来替换那些光碟的。一张全新的光碟。把它交给我之后,夏墨就离开了这。我抓住他,央求他不要走。 “乖,”他轻轻抚摸我的背脊,“我很快会再来的。” 然而这次的光碟不再是没有配音的死亡场景。这显然是现代战争地区的行刑场景,两个中东长相的男女被绑在木桩上,被活生生剖开腹部,他们的惨叫声被全程录了下来。 它成了我新的唯一光源。 我再次失去时间概念。 不知过去多久,幻觉如约而至。我开着水龙头,用流水声来保持理智。可我还是开始对着虚无的黑暗自言自语,我试图用性来麻痹疯狂,然而人类最初始简易的愉悦就像落入大海的砂砾,迅速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所淹没。 我重新打开电视,光碟的内容成为最后的娱乐项目。这段长达一小时的行刑视频被播放了许多次,某次见到屏幕中的反光,我突然意识到,我开始和那时的夏墨一样,无意识的在哭和笑。 也许是被播放太多次了,光碟某天终于无法被播放。我跪坐在播放器前,反反复复重复着将光碟放入、取出的动作。 夏墨又来了,带来了新的光碟。 …… 我在这多久了? 我几乎把人类所能对人类做的所有残忍都看了个遍。它们开始占据了我一切情绪。 我想试试它们。 有一天,夏墨没有再带来新的光碟。他遥控打开了灯光,把憔悴的我扶到浴室,就像母亲替婴儿洗浴,细心地将我清理干净。 我的语言功能在退化,以至于没办法组织完整的句子。他轻轻吻着我的额头:“没事的……不用害怕……雪明做得很好……” 只要他不离开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伏在他怀里,紧紧拥着他。冰冷的海水没过口鼻,淹死了曾经的我——对,过去的我是怎么感到快乐或者悲伤的?我不记得了。我的所有情绪被重构,开始以一种简单的原理运行着,如同听见喂食铃声而落下口水的狗。 “人是有兴奋阈值的。在兴奋阈值里,大家最喜欢的是欣悦阈值,比如电子游戏、鬼片、过山车、嗑药……如果电子游戏的欣悦感是10,性是50,嗑药能带来的就是200,一旦你适应了200高度的阈值,就会对低度的10阈值无感了。”他拥抱着我,轻声说道,“其他兴奋阈值也是一样的。看过题材刺激的小说,就会对普通题材的小说无感。吃惯了重口味的东西,就会对清淡的食材不感兴趣。雪明,死亡是这些阈值里最高的,濒死的感觉可以无视你的喜怒哀乐,将你所有的兴奋阈值都提高到500……比药物还要高。所以你的承受能力会很好的,我就是看中你的这一点……你想,遇到许驼之后,你是不是对无聊的普通人失去兴趣了?你没办法再喜欢上邻居家那个说话温柔的女孩子,无论许驼带给你的是恐惧还是愉悦,你都会对他上瘾……对死亡上瘾……就像我没办法再离开李一样,他已经把过去的我彻底摧毁了……我知道怎么让你忘掉许驼,你知道操控死亡所能带来的阈值有多高吗?……” 他也会和我说一些往事。 生下雪雅后,他趁机逃离了布鲁克,也在逃跑过程中遇到了两个流浪儿童。 夏墨收养了他们。许驼和杰克曼没有户口资料,他们只有两个随便的称呼,小严和小杰。 “他们在遇到我之前,都是被一户人家收养的……很偏僻的小城市,乡镇地区,那里有一对夫妇收养了许多孩子……可那并不是孩子天堂。”他说,“许驼和小杰在那待了几年。许驼因为天生个子比其他孩子要来得高,显得没那么可爱,逃过一劫。但小杰就不一样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别人在他面前用打火机吗?他说,‘养父’介绍来的客人每次欺负他之前,都会用打火机点一支烟。他不想听见打火机的咔擦声……雪明,你在我的背上写些什么?” 我在他背上写什么? 我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无意识地划动,在夏墨的背上写一个人的名字。 ——许驼。 “许驼会来吗?”我问。 “许驼也许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嗯,L班的人正在陆续被清理中。清理不掉的,我就会把他们的罪证线索交给警方。”夏墨笑着说,“我有空把新闻带来给你看。他也好,小杰也好,现在都是被通缉的状态。” ​​ 第24章 我的反应力变慢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们……会被抓?” “嗯,会被抓哦。加上阿杰的身份,外面这段时间已经闹翻天了。” “但他们……也会说出你……” “不会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是我抹除L班的。从许驼的角度,他只会觉得自己突然联系不上我了而已。我了解他和小杰,就算被抓,他们也不会把我说出来。” “……好奇怪……” “什么?” “奇怪……你……其实害怕被牵连吗?”就像终于突破黑暗土层的种子,我对于矛盾的嗅觉恢复了过来,“你为什么害怕被说出来?明明有布鲁克这样的保护伞……” 这些千万分之一的人,控制着世界的人,他们本身可以在任何地方为所欲为。 所以,夏墨拥有这样的保护者,为什么害怕被牵连?他应该完全不在乎,说“就算被许驼供出来也没关系”这种话才对…… “雪明,你对人的反应太敏感了。不过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许驼那么喜欢你了……许驼其实是个很封闭的孩子,比你封闭多了。他很懂事,从不会告诉别人自己需要的东西,但喜欢别人主动猜到他心里想的事。” 我又被丢在这。现在,两小时和两天对我来说根本感觉不出差别。广播里无间断地播放着一段杂音严重的录音,那是一个老人在用英语诠释着人类行为的本质——是李奋留下的录音带,夏墨和我说过。 被剥夺感官的人,无论你给他什么信息,他都会像海绵吸水般将它们纳入脑中。 我警告自己这一点,却没办法阻止理性被继续蚕食。更可怕的是,我之前以为自己在这里被关了近两个月,但又有些细小的迹象表明,根本没有,事实上,我只在这待了一个月不到。 我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冷静——早在几天前,对时间的感知就彻底崩溃了。 而夏墨在这里待了两年。 一种恐怖的怀疑油然而生——莫非这里会有真正夏墨的尸体?搞不好他早就疯了死了,外面的那个只是幻觉。 在无数场破碎的梦境后,我再次醒来。刺眼的光让习惯了黑暗的双眼没办法睁开——灯被打开了,调得很暗,有人在旁边。 ——是夏墨。 他睡在我身边,睡得很熟。我趁机看他腕表上的电子屏,凌晨三点。 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夏墨的手机就在外套口袋里,那里还可能有铁门的钥匙…… 我轻轻地将光碟播放器拆下来,播放器很沉重,像块石头。夏墨的睡颜毫无防备,哪怕没有在他的口袋里找到钥匙,我也能用他做人质,通过摄像头威胁对方开门…… 我高高举起了机器,准备往下砸。 就在这时,他猛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这个人开始断断续续说起梦话:“别……别再打我……我不走……救救我……” 这吓得我手里的机器差点掉在地上——他发了梦魇,双手胡乱在空气里推搡,碰到了我的身体;这让他微微转醒。 ——没办法了! 我毫不犹豫地将机器砸了下去,金属的尖角砸在他的耳边,夏墨惊醒,从铁架床上滚落下去,从伤口甩出去血立刻染红了被单和地板。 坐在地上的他护着腹部,对我笑了笑。 我那时并不理解——或者没有时间去理解这个笑容的意思。哪怕他的头部受伤了,他第一时间护住的也是腹部。 机器再次打在他的头上,他倒在地上,但仍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看着我。我在此之前,真正杀过的其实只有季羽易,那是因为对方想杀了我,我别无选择。 可现在,我真的没办法再把机器举起来了。电视剧里那种一棍子就能将人打昏的剧情很少会在现实发生,两棍子、三棍子都不行,除非力量特别大,否则至少要击打十几下,对方才会陷入昏迷。 “怎么了……”他问,“下不了手了吗?” 我丢开了机器。哪怕夏墨拿着把刀正准备袭击我都好说,可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等我攻击他。 见我没有动作,他捂着腹部慢慢站起来。我伸手将他拽住,摸到他的腹部。 “你感觉到了?”见到我愕然的眼神,他微笑着抓住我的手,索性让手掌继续贴在他的腹部,“已经快要瞒不下去了……明明现在一年不会和他见几次面,又是这个年纪……真是难以相信,六个月前发现的时候,还以为是做梦。” 他去洗手台那边冲洗头上的血迹,坐下休息了片刻。他笑我太冲动了,从外套里拿出了一把微型手枪:“其实有这个——干什么还要用机器砸我?” “装子弹了?” “你猜。” “如果刚刚我杀了你怎么办?” “没怎么办。除了你,还没人知道它的存在。”他又点起一支烟,夏墨抽的烟味道奇怪,应该是特殊的烟草。 混沌的脑子被刚才的肾上腺素刺激得清醒过来,我问:“抽烟不要紧吗?” “无尼古丁的。你要吗?” 我接过他点燃的烟,吸了一口,咳得停不下来。 “其实,刚才如果你杀了我……也许你立刻就被他变成我的替代品了。可惜你没有。”他从我手上拿回烟,再次吞云吐雾,我大概能理解他对这种东西的依赖,换做我遭遇这种事被关了两年的话,恐怕就不仅仅是吸烟了。“但他对你有兴趣……呵呵,别担心,目前还是比较安全的那种兴趣。” 布鲁克会在这几天过来看我的情况。 我很难想象这两个人平时的关系。在正常的格局里,夏墨对于他应该什么都不是,那种控制着世界几分之一运转权力的人,只要他想找,有的是人趋之若鹜,愿意对他言听计从。 但他竟然可以抽时间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在几个国家和中国之间往来——我被关的地方肯定不是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于是他再要坐几小时的车,来到这种偏僻的囚禁处,来看夏墨对我的“教育成果”。 他花在夏墨身上的时间也许比他花在其他所有人身上的时间都多。 几天后,我听见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不带保镖没关系吗?”夏墨问,“他还不是很乖。” 他们俩向我走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观察这个世界的方法正在改变——在这两个人身上,我能清晰感觉到从老人身上传来的攻击性。我的“嗅觉”似乎敏锐了。 “我对付得了他。” “真的没问题吗……” “我不喜欢其他人进这间房间。” 夏墨没有说话,在他背后关上了铁门。他又对我露出那种微笑。这人有种神奇的气质,当他对你笑的时候,哪怕他同时在用枪口对准你,你也不会觉得他有攻击性。 在一个毫无攻击气质的人身边,布鲁克浑身都充满危险感。 他注视着我,就这样注视了将近一分钟。不知他观察到了什么,有东西让他很满意。 “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看见你当时在这的感觉。”他向我伸出手,我想躲开他,动作让毯子里纠缠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夏墨的外套,他上次没有带走。 布鲁克愣了一下,他拿起它:“我记得这是你的——” 他回过头,对准他的是黑色枪口。夏墨的脸上依旧带着那种笑,在这一秒,我第一次觉得这种笑意美而森然。 “啪。” 枪口动了,从里面弹射的并不是子弹——这只是把恶作剧用的玩具枪,红色的闪片和彩带在空中飞舞。 可我已经从那件外套——被布鲁克抓在手里的、夏墨的外套——口袋中拿出了微型手枪。没有任何犹豫,我对准老人扣动了扳机。 震耳欲聋的枪响声。 微型手枪的后坐力,让它从我的手里被振飞出去。从布鲁克的头颅中,一团血雾短促地弥散开,和那些红色闪片一起落在地上。 为什么? 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在夏墨开玩具枪的瞬间,从布鲁克的身上传来了如巨浪般压顶的威胁性,疯狂刺激着我已经敏感到极点的“嗅觉”。 我拿着枪,再次对准夏墨。但他只是蹲在那确认布鲁克的情况,轻轻哼着歌,完全不在乎我手里的枪。 扳机无法扣下去。 “你已经被训练完成了。”他说,“除非对方表现出足够大的攻击性,否则你是没办法对他动手的。” 外面的人听见枪声,正在试图打开铁门。但他们手里没有钥匙。这扇门是双向锁死的,手里必须拥有两把钥匙,才能从里面或者外面自由进出。 “……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想杀他,你的机会太多了……” “你没发现吗?像他这样的人,身边永远都有保镖。只有在他进来的时候,才会和那些人分开。他根本不觉得这里的我们会攻击他。” “——那你自己动手啊!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 “对,这才我想要的!”他跨过地上的尸体,扑过来抱住我,“我得把这样的你带走——哈哈哈……雪明,你现在太棒了!你会条件反射去猎杀那些有危险性的人,太棒了……我果然没看错!你的天性比我好太多了,你会去攻击,不管多绝望都会去反击,和我不一样……我只会在那等死而已……” 他的语气近乎癫狂,我根本没办法从他支离破碎的语言里梳理出完整的信息。外面的人开始撞门,但没用,这种装甲门基本只有用爆破才能强行打开。 “我们得走了。跟我走吧,雪明。”他用我没办法拒绝的眼神看着我,“我们一起去……抹消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 “嗯,由伤害、尖利、可怖组成的世界。我想让这个孩子活在没有危险的世界里。”他说,“布鲁克也好,许驼也好,他们都是需要被抹杀的存在!这次我会好好保护我的孩子,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它!” “你杀一亿个人都和我没关系,为什么要算上许驼?他只会不顾一切保护你们。” “不在于他会不会保护我们,而在于他会不会伤害其他人。从六个月前发现我有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做这个计划了。雪明,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每一件正确的事情,背后都会伴随痛苦的。我们俩一起,我们可以渗透到任何一个地方。我喜欢你位于两个世界的中间,你能融入两者中的任一个……你不想和我走吗?雪明,你还离得开我吗?” 我半崩塌的精神已经只能依靠他而支撑了,就算他现在在我面前说那些疯狂的计划,我也不希望他离开我。 “我——”我抱着头,深深地呼吸着。他抱着我,让我放松下来,“……可我们……要怎么出去?” “我们有自己的通道……” 他来到床头,将尸体拖开,我注意到血迹并没有规则地蔓延开,而是沿着水泥地板向下渗透——那里有条缝隙,但在划痕无数的地板上毫不显眼。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但是托人从旁边挖通了地道,”他的手指卡进缝隙里,用力将它掀开,一个狭窄的黑色入口呈现了出来,“某种意义上,最简朴的方法才是最料想不到的。” 然而这时候,外面突然安静了。 一般安静就是暴风雨的前兆,我停住了脚步——接下来会不会真的有爆破? 紧接着,惨叫声毫无预兆地从外面涌来。门外显然正在发生战斗,但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 “雪明,那不管我们的事,”夏墨催促我,“我们该走了。” 忽然,惨叫声停了。外面彻底安静了。 我困惑地向门口走了几步。门上的送餐窗口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熟悉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在里面吗?雪明小朋友?” ​​ 第25章 当我意识到那是许驼的声音时,几乎是条件反射,我立刻向着门口跑去。 夏墨举起手枪对准我:“雪明,回来。” 他的话语声很轻,许驼应该听不见。 也因为我没有立刻回答,许驼不再出声,他发现这是一扇没有钥匙打不开的门,所以在思考里面的各种可能性。 送餐窗口高约七厘米,贴地,由于角度问题,从那里是看不见里面的情况的。 我得打开门。 夏墨去拿到了枪,但他完全没在意地上的尸体。布鲁克的身上必定有钥匙。 我离尸体更近。 考虑到微型手枪的击穿力和准度,我决定冒一个险——我扑向那具尸体,用力将它架起来,像盾牌般挡在面前。枪口颤了颤,夏墨最终还是没有开枪。 从口袋里,钥匙被找到了。我用力将它抛向送餐口,向许驼大喊:“夏墨要杀你们!” 一只手从送餐口里伸进来摸索了几下,摸走钥匙。很快,沉重的铁门伴随刺耳的摩擦声被打开,两个人影从昏暗的入口处出现。 我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的确切时长,在漫无边际的绝望里,曾无数次想过他会出现。从前也是这样,哪怕再需要硬碰硬的局面,只要许驼在,事情就永远会被扭转过去。 现在他真的出现了,我却很难将这张脸和印象中的那人对起来——他的五官没变,却能看出风尘仆仆,就像穿过丛林的野生动物。我对这样的许驼感到某种陌生,仿佛看见一台还没有盖上仿生人皮的机器人。 杰克曼和他一起来的。我起初都认不出他——这个人的变化更大。穿着普通日常装,银色的短发染黑变长,完全没有化妆的脸显得很清秀,大概是为了掩盖身份,他带着眼镜,文气得像个男大学生。 “这里怎么了?”不管是对于谁,监牢里的情景都很光怪陆离,我穿着囚服抱着一具被爆头的尸体、夏墨手里拿着枪……哪怕是许驼,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诡异的场景。 看见他手里的工具,我大概明白他们俩刚才是怎么解决那几个保镖的了。两把电锯的链条上还在滴着黏糊糊的血迹,阿杰正皱着眉头清理半根被卡在链条上的手指。 “——布鲁克想清理L班,我和雪明都被抓来这了。雪明的状态很不好。”夏墨竟然先开口,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你们呢?外面情况怎么样?” “大约一个月之前,L班的其他人被陆续清理掉了,剩下的也都被曝光给了警察。”许驼说得轻描淡写。但恐怕光是杰克曼的身份被曝光,都足够让外面掀起轩然大波。“雪明,那个人是……” “他想杀你们!”我知道自己的语无伦次,可毫无办法,“他手里有枪!” 夏墨向我走来:“雪明,你冷静点。你开枪杀了布鲁克,我抢过枪只是为了让你冷静……” “我很冷静!” 这句话嘶声力竭的语气听上去很没说服力。阿杰叹了口气:“他是不是被灌药了?” “许驼,我没有疯!是夏墨把我抓来这的,清除L班也是他主导的!” 一个恐怖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一边是看上去憔悴而精神失常的我,另一边是抚养他们长大的夏墨,这件事就像发生在雪山上的鬼故事,带着你逃离营地的人告诉你,其他人都已经死了;其他人告诉你,那个人已经死在雪崩里了…… 阿杰走向夏墨,许驼走向我。他看了眼布鲁克的尸体:“他怎么会带走你……” “你相信我,真的是夏墨……” “——他想带走的人是我,结果雪明刚好和我在一起。”夏墨说,“你们怎么会来这?” “被通缉,无处可去,想起来以前你提过这个地方,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了。” 许驼他们觉得,从前布鲁克囚禁夏墨的地方应该也是个隐蔽偏僻的所在,就算那里被弃置,应该也是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他们本来打算在这里躲一阵。 结果就发现,这里有布鲁克的人。 考虑到我和夏墨都失联多时,他们怀疑我们是被抓到这里来的。幸好这边不容易运枪进来,保镖身上带的都只是战斗刀,被二人用电锯解决了。 “这里不安全,我们得快点带雪明走。”夏墨拍了拍阿杰的肩。 “他想杀了你们!他怀孕了,他还在地上有秘密通道!”我把所有事都说出来,然而,从两个人的眼神中,我能感到局面不妙。阿杰首先嗤笑一声:“你疯也要有个限度……” “——秘密通道就在那!那块水泥板下面!” “要不把他打晕带走吧?……许驼?” 杰克曼本来想控制住我,速战速决。但许驼走到我指的地方,摸索水泥地面上的划痕。 那块地方很不好找,昏暗光线下,他的手指缓缓在地上摸索着。 找了一会儿都没找到,许驼叹气。杰克曼等到不耐烦:“他接下来要是说他也怀孕了,你是不是还陪他去产检啊?” “也不是不行呀。”他笑笑,“对了,老师,你是和雪明一起被抓走的?” “嗯。” “——雪明车里的行车记录仪可不是这样显示的。” 夏墨怔了一瞬,神色显出茫然。许驼找到了一条缝隙,将手指伸进去抬起了出口的水泥板:“雪明的车以前出过车祸,车头坏得很严重……行车记录仪的显示屏也碎了。后来一直没空去换屏幕,只是留下了摄像头和储存器……从外观看这辆车似乎是没有行车记录仪的,但是记录还在继续。” “……” “我被放出来之后,只在附近找到了雪明的车,没有见到他的人。于是就把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带回去看了,发现是你把他带走的。” 枪响声,两声。夏墨根本不打算听他说完,拔枪对准杰克曼和许驼射击。 射向许驼的那发子弹并没有打中,第三声枪响,许驼倒在地上。 室内静了下来。夏墨缓缓舒了口气:“真是的……这两个孩子……” “……”我愕然地看着这一切。 “走吧,雪明,用不着秘密通道了。”他丢开没有子弹的微型手枪。 “……我的车上……” “什么?” “……我的车上,没有行车记录仪。” 听见我的话,夏墨停下脚步,明白自己被试探了。突然,他整个人向地上倒去——因为被人拧住肩膀与脖颈。 杰克曼的胸口还有弹孔,露出下面黑色防弹衣。 他压制住夏墨,但仅仅只有几秒,便将这人松开了。阿杰看着他,问:“为什么?” 他是真的不理解。 我从未见过他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 许驼也爬了起来,他们身上都有防弹衣。 “还好跑路前,阿杰去问祁蒙竹顺了两件。”他摘掉卡在防弹衣里的子弹,“——老师,你是想彻底摆脱L班吗?” “……我想抹消掉那个世界。” “不可能的,有光就有影子,”许驼对他笑了笑,把阿杰从地上拉了起来,“我们不计较这些。一起走,还是在此分道扬镳?” 阿杰没有留在我们这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老师走。” 许驼只考虑了几秒钟,就干脆地点头:“那我带雪明走。保重。” 最终,夏墨决定走那条通道。阿杰抬起了通道入口,让他先下去。许驼拉着我走向出口,我们最后回头看了眼—— 夏墨没有从通道下去。 他注视着阿杰,那一瞬间,我们似乎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那是种对危险和死亡的预感——但尖锐的直觉,被夏墨的微笑过滤得十分稀薄。 一个藏在秘密通道里的远程遥控器被夏墨按住。爆炸带来的震荡瞬间传遍整栋建筑物,许驼带着我滚到了囚室铁门旁,下一秒,无数水泥砖块倾泻而下,将我们活埋在了下面。 我的肩膀被砸到了,但伤得不重。许驼护在我的上方,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冲击。 那扇铁门救了我们,它成为旁边的支点,倾泻坍塌下来的水泥板和钢筋在它周围形成伞状空间,替我们阻挡了致命重量。 但另一边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由于没有强力的支点,阿杰只能尽可能靠近墙角。他的运气很好,墙角没有坍塌,除了周身的撞击与擦伤,并没有受到重伤。 我们从废墟中找到了夏墨。他没能躲回通道——在他按下按键的瞬间,阿杰抓住他的另一只手,用短刀将它钉在了水泥缝隙中。无数水泥砖块压在他的头部与背部,他还没有死,但许驼不让我凑近看,我大概能想象那边的情景。 夏墨的脸被头发遮盖,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笑容。他最后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让阿杰很在意,只是许驼不想让他说完。 “那个人并没有死……他在邬城的铁七县……” 夏墨没能说完。我听见电锯的启动声,许驼将锯条落在他的脖颈上,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阿杰呆呆地看着夏墨的尸体,直到许驼丢开那把电锯,他猛地冲向许驼,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他打翻在地:“你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他最后还是不打算放过我们。他知道你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只要知道那个人在哪,你哪怕自身难保也会去杀他。” “……你不想杀他吗?” “我想,但不是现在。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我们离开了这片废墟。附近有村民被爆炸声吸引过来,讶异地看着我们几个人浑身是血地爬出来。我们匆匆离开了这里,阿杰把车停在附近的小路上。竟然还是那种超跑豪车。 他见到我的反应:“怎样?跑路就不可以开豪车了?” “因为是豪车,反而没引起普通人的怀疑。”许驼和我上了车。他确认我没有其他外伤后,用毯子把我裹了起来,“休息吧,已经没事了。” 车上有镜子,我看见自己现在的鬼样子,憔悴苍白得像个幽灵。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北上。”“去杀一个仇人。” 两个人同时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车行驶在野路上。我睡睡醒醒,每次都在噩梦里醒过来。有时候紧紧抓着许驼的手入睡,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腕上被我抓出了一片淤血。 “睡吧,没事的。”他总和我说这句话。 我不敢睡。 “你想在下一座城市就把我留下。” “不会的。” “你会的。” 他不想带着我逃亡。 “——我杀人了。”我说,“季羽易和布鲁克,我杀了两个人。也许我也被通缉了。” 这让他的态度软化了些。 “再看吧。”许驼无奈。 夏墨最后告诉阿杰的地址,是阿杰与许驼曾经“养父”的现居住地。 在此之前,夏墨一直骗他们说那个人已经死了。但事实上没有,也许是担心报复,这个人这些年一直在改变住处。 “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了。”阿杰开车时候喜欢打开车窗,让风呼呼灌进来,“也许算是慈眉善目?他哄我们去里屋陪客人的时候都是慈眉善目的。” “别去想。” “杀了他我就能不去想了。” 车并没有北上,而是拐向阿杰的目的地。在逃亡去北方前,那是他们最后要去了结的事。 ​​第26章 我开始跟着杰克曼抽烟了。 和许驼相比,他的烟瘾重得吓人,开车时候也是烟不离手。许驼替我弄了安眠药,让我至少能平静入睡,每次在药物作用下苏醒,整个人就像从深深冰水中被拖出来一样一身冷汗,闻到车厢里浓重的烟味反而好一些。 后来我就和他要了支烟,等第三天的时候,甚至还学会了吐烟圈。 “你趴车窗边抽烟怎么和小孩吹泡泡似的。”他嘲笑我,“吹出去的烟有什么好看?” 他现在没有了那些浮夸的修饰,走在路上和个男学生没两样。阿杰开车时候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夹着烟搁在窗外,风吹拂过他白净的手腕,手腕上有陈旧的割伤疤痕。 L班成立后,他和许驼从夏墨的住处搬了出来,有过一段差不多两三年的同居。许驼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偷装了针孔监控,防止他在家自杀。和我享受濒死感不同,他是真的想去死。 后来他跟着附近马路边一个弹唱艺人学尤克里里,音乐让他感觉稍稍好过些。许驼说你别不相信,这家伙以前杀条鱼都怕。 逃亡旅途没有多少娱乐,打开广播,只要是音乐有关的栏目全都在讨论杰克曼的事。阿杰打开车顶天窗探出身子大笑:“老子名垂青史了!” “别乱用成语,这叫遗臭万年。”许驼转头低低笑着。 我打开后座车窗,闷闷道:“那这车现在臭得和鲱鱼罐头一样。” 他看我,一直看着,不说话。 “你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你运气不错。” 夏墨对我做的那些事,足够把一个普通人彻底逼疯了。 某种意义上,我对濒死和绝望的喜爱救了我。被囚禁逼疯也是一种濒死感,我至少勉强能从里面汲取些许正反馈,人格不至于被彻底破坏。 在逃亡的第七天,我总算可以不依靠药物保持睡眠超过三小时。许驼总在我边上,他喜欢用毯子把我层层包裹起来抱着。这种让人回归襁褓的感觉能让所有焦虑不安都平息下来。 “小时候,他就这样安慰我的。”阿杰时常把车停在路边,带我下车抽烟,“不行,他果然不是我的那杯茶。和这种人在一起,负罪感太严重了。” “负罪感?” “被他安慰和保护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废物。更恐怖的是,你还会渐渐觉得,被他护着当一只废物还挺不错的。” 然而绝大部分正常人都是杰克曼所谓的“废物”。废物不会战斗,不会自保,等待着其他力量的保护。 但这样是很幸福的。一辈子活在光明的世界里,从生至死,遭遇最严重的事情,也许只是报警投诉邻居扰民,或者接到父母在医院被抢救的通知电话。 车祸?疾病?负债?被欺诈? 总之等待着命运随机安排不幸与幸运落在头顶。 “我到现在还很不喜欢打火机。我小时候,打火机还不像现在这样不值钱,在便利店一块钱随便买。”他把玩着指间的火柴盒,“我记得那个男人有一个大红色的打火机。收养我和严哥的男人——姑且叫他养父好了,这个男人收养了很多小孩,在城乡之间有一套很老的小院子与排屋。某个圈子的人知道要怎么找他,怎么对暗号,怎么让他挑选对胃口的孩子。‘红色打火机’喜欢挑我,如果他办事前打两下火说明心情不错,打三下火就说明我要倒霉了。” 那时候他依赖许驼的保护。后来依赖夏墨的保护。再后来,他以为新生活被搭建了起来,自己从此就是那个光鲜亮丽的歌手。 “……还是只能跟着他一起逃啊。”他苦笑,“我好像个废物……我昨晚居然还在想老师,在想是不是放他走会更好。” “不会的。”我说。 他没再说夏墨,熄了烟,哼着歌走向了车。我听见他嘀咕,“要不然一边逃跑一边发新歌吧?” 目的地是一座小县城。这里和大城市就像隔着一道二十年的时光河流,小卖部里放着热辣辣的情歌,放学的孩子们像群鸟般,骑着自行车掠过马路。 豪车和这里格格不入,许驼不止说了一遍要换车,但阿杰对车有种迷之执着。 尽管现在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天天给车做养护,蒂芙尼蓝的车身上满是淤泥和划痕。我觉得这样更可疑。所以他们去找人,我借了旁边店铺的水管把车洗了。 这座城市并没有那么在意外来者。我躺在车顶看着灰蒙蒙的天,甚至萌生出一种念头——不要去北方了,就藏在这也不错。 但当我从车顶下来后,这个念头也烟消云散。 有天,他们离开了很久。我一个人在车里待了很久都没等到他们。 心里不禁想到了那个结果——我们在路边吃饭,小店的电视里也放着关于他们的新闻。如果单单从面容来看的话并没有什么大风险,他们用牙套与鼻内撑改变了口型与脸型。 但如果再不往北方走,南方的搜捕网会越收越密。 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们被抓了的时候,许驼回来了。但回来的只有许驼。 “怎么了?你们找到那个人了吗?”我问。因为他一言不发。 他在车上抽了支烟,像在为了某件事陷入巨大的举棋不定中。 “阿杰呢?” 我没见到阿杰。 过了一会儿,许驼熄了烟。他将车开向出城的道路,神色看着呆呆的。要是从前我说不定会觉得好玩,拍照留点黑历史。可现在看见他这个表情,就说明是出事了。 眼看要上高速,许驼再次将车停下。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们不管他了?” “……他……可能没法再和我们一起走了。” ——在今天下午,许驼他们找到了那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那人一直在变换住处,现在住在县城边缘,旁边是农场。 当他们走进去时,老人正在院子里小憩。就像普通的农家老人,谁也不会想到他以前做的事。他躺在藤椅上,睡得很熟,以至于阿杰都没能立刻冲上去,犹豫了很久。 过了半分钟,阿杰走过去,踢了一脚藤椅,把他叫醒。 许驼把风,他对于阿杰怎么处理这人并不是很关心,里面起初传来老人茫然的声音,他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我们是他以前收养的孩子,傻子都知道来者不善。”许驼说,“所以他求饶求个不停,不过还是被阿杰揍了一顿……本来想杀了就走的,但里屋冲出来一个小姑娘。” “……她是谁?” “他孙女。”许驼苦笑,“他妻子死了,儿子和媳妇也因病去世,现在祖孙两个住在一起。小孩子抱着他哭,老人说,现在这个孩子只有他了……要是我就把他们一起解决了,可阿杰就没下手。” 阿杰转身向院外走。那是他们唯一放松警惕的时间——在他背过身的时候,孩子突然冲向他,将口袋里的一个小型注射囊刺在了他的背上。 那种一次性的注射器一旦压力改变就会立刻把容器里的注射液打进人体。阿杰推开那个孩子时已经晚了,空注射器掉落在地,他也很快感到窒息。 注射器是夏墨派人转交给老人的,老人却转交给了孙女,让孩子替他动手。 许驼解决了他们俩,把尸体推进井里。孩子被杀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她也只是按照爷爷教的那样做而已。 “……我没办法把阿杰带回来,把他留在了附近的草丛里。”他将头靠在方向盘上,深深地呼吸着,对于许驼而言,这可以算是情绪崩溃的标志,但他只用几秒钟就恢复了平静,微笑着对我说,“走吧。我们去北方。” “——你把他丢下的时候,他还活着吗?” “你想去哈尔滨吃冰淇淋吗?那边有一个老俄罗斯的牛奶冰淇淋很好吃……” 我握住他的手,安静地握了一会儿。进入高速的车辆偶尔从我们旁边划过,车灯照亮他的侧脸。 许驼说,还活着。 ——那应该是某种神经毒。我知道他的考量,如果阿杰濒死,我们的确没办法带着他继续走。 是他让许驼把自己留下的。 车头调转,我们赶回阿杰现在的所在。漆黑而无灯的乡间道路上,能收到本地的小音乐电台,它并没有说杰克曼的事,而是和外界脱节般放着一首许多年前的老歌。模糊的女声唱着熟悉的歌词,我知道旋律和第一节 的歌词,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后面该怎么唱。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我们找到阿杰时,他还有轻微的呼吸,整个人烫得像烧起来一样。神经毒会让体温紊乱,我沿途去买冰饮,帮他裹进毯子里。 他没有意识了。他的体温会越来越高,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死于呼吸抑制。这种毒理论上会迅速致死,但或许是个体差异,阿杰仍然在苟延残喘。 我以为许驼会提出替他了结痛苦,然而没有。我们内心都怀有一丝希望,就是奇迹会发生在阿杰的身上。 三天后,奇迹发生了。 当我将冰水瓶裹进他的毯子里时,阿杰有了反应——他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苍白的嘴唇颤动着,“我听见有人唱歌……唱得很难听……” 他熬过去了,可清醒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在之后的半天,阿杰的意识状态时而清醒,时而恶化。 许驼在动危险的心思,其实我们都在动那个心思——找医院救他。只要还有医治的可能性,就去试一试。 但他的状态不太可能是地下诊所能解决的,黑诊所抵御几十万悬赏诱惑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想到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帮手,只要许驼能替我找到安全联络方式,我就可以联络他,试探他的态度。 在简单的商量后,我用许驼教的办法,用公共电话亭拨打了中转机,再联到祁蒙竹的手机。 如果他挂电话怎么办?如果他直接报警呢?……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电话接通了。祁蒙竹的声音在那头沉默了几秒,问:“戴雪明?”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听起来像疯了。 我们开高速回去,回到最初的城市。祁蒙竹会让人在进城的收费站外等着,那些都是为他的家族企业保守秘密的律师与行动员,他们不会过问我们是谁,不会记住我们的脸,不会和任何人提及今天的事。 警方认定许驼和杰克曼都已经逃往外地,没人想得到他们还敢回来,事实上他们理论上也并没有回来的理由。 我们和祁蒙竹的人接洽完成,然后前往祁氏集团控制的私立医院。赛跑是从进入医院开始的,一旦进入医护往来的医院,秘密就最多只能保持七十二小时。 阿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许驼说:“其实这样也不错。他很久没这样好好睡过了。” “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祁蒙竹问。 “应该说,不管怎样,最后都会弄成这样。” 祁蒙竹耸耸肩,他转而看向我,眉头皱了起来:“你呢?你怎么也弄成这样?” “我?” “你变了,你没意识到吗?”他说,“你的眼神像个死人。” 我没办法反驳。我甚至比那边熟睡的阿杰还要诡异,在一个随时会等来警察的环境里,我睡不着觉,从前我觉得通缉犯只要逃就行了,饿了路边小卖部买吃的,晚上睡车里,一口气在穷乡僻壤过几十年……但我现在根本不算被通缉,只是“陪跑”,压力都快要将我整个人压成粉末。 在收到阿杰的检测报告时,祁蒙竹正在和我聊我家的事。我失踪后,我妈和周叔以为我被许驼杀了。我身边的每个人都被查了一遍,包括他。 “你以后有什么想法?跟着他亡命天涯?” “……等他安全了,我会回去的。” “他不可能安全的。你看见杰克曼的检测报告了吗?他没救了。他现在还活着,只是死不了,他不会再醒过来了。”祁蒙竹将报告递给我,“许驼和他是一样的,殊途同归。走进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彻底了断的人,都不会善终。” 我们最后去看了阿杰。他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近乎透明。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这个人的五官,他的五官很深刻,但却不强势,这样熟睡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很温柔的人。 许驼拿着枕头,轻轻盖在他脸上。过了很久,他都没有按下去。 然后他把枕头递给祁蒙竹。 “我以前一直不喜欢你,以后也是。”他笑着说。但我看见他哭了,我第一次见到许驼落泪,这是从前从未想过的情景。“我一直羡慕、甚至嫉妒你,祁蒙竹。我想,该是怎样养尊处优又一帆风顺的人生,才会养成你这种自命不凡的傻逼。” 枕头被接过,祁蒙竹难得没有反驳,而是自嘲地笑了。 “但如果每个注定出生成长在金字塔顶上的人都和你一样,说不定这个人间会像样些。”他抱住祁蒙竹,拍了拍对方的背,“你送阿杰走吧,送他去好一些的地方。” 我们离开病房,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窗,我看见祁蒙竹将枕头按在阿杰脸上。 他试了很多次,都没能下得去手。 许驼没有回头看,他让我代他看,确认阿杰会从痛苦里解脱。 ——祁蒙竹的动作很轻,他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最后不得不将身体也压在枕头上。我看了很久,直到病床旁的监护屏幕上的心电图失去生命的起伏。 “好了。”我拽了拽许驼的手。他花了几分钟才回过神,又恢复了那种假面般的从容微笑,和我一起离开了医院。 ​​第27章 两侧的街道还是那么熟悉,这是以前我上下课的路。 从路口可以看见我家的楼层。工作日的下午,住宅区没什么人往来,我抬头看了一会儿,再回过神的时候,原来在身边的许驼已经不见了。 就像是直觉,我在旁边的树后找到了他。他以为我会慌张地去附近找他,等我一离开,他就趁机走远。 “你以为我几岁了?”我抱着双臂把他堵在墙角,“你为什么只想一个人走?” “你知道为什么。”他指着远处的住宅楼,“——都到家附近了,你该回家了。” “……我担心我被……” “——你没有被通缉。”他打断我的话,“我不用带你走。回家去吧,就说是突然觉得工作压力大,去什么地方旅游了。你跟我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撞开我要走,我抓住他的手腕,几乎要开口,话都到了嘴边,却被咽了下去。 那句话我说不出来,最后属于正常世界的道德观阻止了它。可许驼猜到我想说的话了。 “你是想说,你不管你的妈妈了,想和我走?”他问,“家人、家、这个社会的身份,你统统无所谓了,决定和我走?” 他代我说了出来。 在普通人看来,这种话属于丧心病狂、泯灭人性的级别,甚至比我真的去马路上杀人还要严重。光明世界的人类有可能原谅杀人犯,但绝不可能原谅说出这种话的人。 这就是用道德来进行社会存在制约的光明社会。一个人的社会存在性有时会比他是否犯了法还要重要。违反人类社会制定的道德底线,则代表失去了社会存在性。他们会被排挤到人际边缘,永远不可能得到原谅。 换句话说,我自己愿意抛弃家人与他逃亡,和我被他胁持着逃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 “你说出它,就真的回不去了。” 有个词叫“天性凉薄”。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家庭和家人,在意自己的社会存在性。每个人都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孤岛,你只能用望远镜看见它外面毫无异常的的森林,却看不到岛上的沼泽。 有的人就是不会在乎,也学不会在乎这些。我不讨厌我的父母,但我并不会在意自己离开他们多久。高中组织学农,要到农场住两周。大部分同学都是第一次离家过夜,晚上想办法躲开老师查房,用手机偷偷给家里打电话。他们问我,戴雪明,你没带手机吗?你不给家里打电话吗? 但我是真的没觉得想家。我在国外读了几年的大学,从未体验过思乡的感情。 许驼对我的评价其实是对的,如果不是出生在一个安稳而平凡的家庭里,我也许天生就会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的父母用爱将我纠正了,留住了,然而极限也仅止步于此。 我会觉得这个人美、那个人丑、猫很可爱。 可我从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值得我留意的。 我只觉得人间吵闹。 亡瘾就像我的美沙酮,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将我的情感阈值提到极高,以至于我无法对兴奋阈值低于它的人事物再有什么情感波动。 除了和许驼走,我没有办法。他就是我的禁药,我已经成瘾了。 “……带我走吧。”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带我走吧。” 我喜欢和他走在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那时候我刚工作,买了个蓝牙耳机,走在一起时我们各戴一个耳机,耳机线让我们不能离开太远。我每次听见OW的《lose it》,都会偷偷瞄他。 他会对这首歌有反应吗?因为这首歌很像我们,两个被耳机线连接的、怪异走在一起的人。 可他毫无反应。我以为他听不懂英语。后来夏墨说,他们在美国待过几年。许驼是听得懂那首简单的歌词的。 此刻,许驼看着我。他黑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交缠的海藻在黑海里沉浮。 他看了我很久。 “我记得你很喜欢那首歌。”他说。 我愣住了。 他哼唱了几句:“就是这首。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以前你手机里总是放它。” 许驼揉了揉我的头发,他说,你应该那时候就知道,我们的结局就像歌词里说的那样,迟早是要分开的。 “阿姨是个很好的人,我住在你家那么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另一个孩子那样照顾我。周先生也是个好人,虽然脾气有些急,但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他说,“我不忍心将你从他们身边永远带走。” 夕阳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那是天光渐暗、路灯未亮的间隙,我们在树后的阴影中盘踞,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的方向。 “永远不知道孩子身在何方,这种煎熬太惨痛了。”黑暗中,我听见他低声说。 路灯闪了闪,次第亮起。灯光下,我的脖颈前多了一抹刀光。 “——这件事我很多年前就该做。”许驼握着刀,将它紧压在我的颈侧,“我不该把你留到今天。就像养猫,养出感情了,丢掉它的时候就会不忍心了。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把你的尸体留给他们,让他们心里有着落。” 也好。 我靠着墙,感受刀刃划破皮肤,温热的血流淌而下。他的动作很熟练,割破皮肤,刀尖转向改为刺下,可以精准切断颈动脉。 我连痛苦都没有觉察到,血液的润滑让刀刃的通行如同光滑的蛇游,避开那些令人痛苦的部位。 附近有出来散步的居民,有下班的白领,有放学的孩子。他们中,偶尔有人会注意小树林后的两个人影,但谁都没有好奇。我们之间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在道路两侧互道离别。 紧接着,刀刃猛地动了——一阵剧痛,我捂着伤口蹲坐在地上。淌出的鲜血从指缝间逃窜出来,染红我的衣服。 他拔出了刀,没有刺进去。 许驼丢下刀,靠在树干上,低声骂了很久。旋即,他在我面前蹲下,伸手替我止血,嘴里依旧骂个不停。 “我拿你没办法了。”他咬牙切齿,“真的没办法了。走吧,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来。” 他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我们都知道,我们只有彼此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正式上路。他预测了几处封锁点,准备好徒步翻越需要的东西,教我怎么用牙套改变面容。 往身上裹东西改变体型,上下牙套可以改变腮帮大小与嘴唇形状、直接塞进嘴里的塑形物可以改变颧骨,用胶水做出皱纹、眼袋或者眼窝……一边赶路,我们一边试验各种各样的变装,我对着车里的镜子笑个不停。 他把阿杰的车换了,换成了一辆红色的车,我很早就想换的那种法式轿车,线条复古,车灯造型很特别,车顶有休旅支架,可以把行李、冲浪板、自行车都固定住。 “你想去北方的哪座城市?”他问。 我说青岛。 许驼也喜欢青岛,气候好,东西好吃,啤酒节的时候,街道两侧摆满了烧烤摊,男人女人都往嘴里灌着啤酒,音乐声震耳欲聋。路上豪车也多,没人会注意两个国字脸的龅牙男人。 通行线路也多,圣诞过后,就是新年旅游的气氛了,游客往来,我们隐于人潮中。旅游旺季是最好的遮蔽,我们在高速上和成千上万辆车堵在一起,听司机们叫骂或者聊天,我们一起坐在车顶看前面堵住的高速,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坐在车顶上透气。 我们都看不见前面的路还有多远。 ​​第28章 每到一个新的落脚点,我最喜欢的环节就是把车顶的行李卸下来。许驼在下面接着箱子,一边和我说他刚查到这座城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城市也许只有一个商圈,打车从东到西走一圈也只需要三十块钱。最大的支出是住宿,我们从民宿app里直接联络屋主,绕过平台,避开网络平台记录以及身份证核查,用现金交易。屋主们也喜欢这样,不用被抽成。 放下东西,我又在研究怎么换新造型,玩熟练了牙套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折腾这些新玩具。 “不要把自己弄得太显眼。你的龅牙装得太假了。”许驼从我嘴里把它挖出来,“这个年龄的人已经不会龅得那么严重了。” “为什么?” “因为严重到这个程度的,一般都会去箍牙。” 玩腻了也就太平了。他说,你到最后基本会固定换三张脸。 我问:“那你这么多年住在我家,为什么用的都是真的脸?” “脸多了,真的脸也是假面具之一了。” “会不会心情好的时候就研究研究怎么创造发明新的脸……” “不会的。”他苦笑,“大多数人啊,一辈子能记住的脸也就三张。有的会追星吧?会去看点映啊,听演唱会啊……但热头过得很快,也许过一个月过三个月就改追新的人了,能够一辈子追下去的真爱,大概也只有一两个明星罢了。人类的感情总量是有极限的。” ——当彻底摆脱普通世界社会规则之后,我观察人类的视野就发生了变化。我以前从未感觉人类是什么可爱的动物,但如今,我却觉得那些白领、那些孩子、那些在公园聊天跳舞的老人都很可爱,无害而静谧,你知道他们人生中可供选择的苦难,升职、贷款、家务活、游戏副本打不过、病痛、等待器官移植,以及永远不够花的钱。 他们都活得很好,我也希望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平凡度过一生,我甚至开始理解夏墨,他想把那个世界彻底抹消掉,让普通人活在清澈的水里。 只要没有人去解放他们的兽性。 我们偶尔会去猎杀,猎杀时候不许抽烟,不许做多余的事,他负责动手,我会替他创造良好的环境——比如在巷子口装醉。没人会想走进一条路口有醉汉在呕吐的巷子。 这也是经济来源之一。许驼说,至少要在各地辗转五年。而且,现在看似松懈的搜捕其实在暗中变密,他的情节太恶劣,至少二十年不可能被撤下搜捕名单。 “事情会发酵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全民加入搜捕。”晚上,我们一起躺在民宿的床上,他的手指在空气中画着网格,“越来越密,越来越密,留给我们的空间从一间民宿、到地铁台阶、到流浪汉聚集地……直到最后,我们只能在电话亭过夜。” “但是两个人的话,电话亭可挤不进去吧?” “说不定那时候就没有两个人了哦?” 在长途跋涉后,我们抵达了青岛。然而并没有能在这座城市停留太久,因为运动会正在开展,城市里对外来人员的调查也严格起来。我从前完全没有体会过这种事情带来的压力,走在车站或者地铁,随时会来警察或者辅警来核查你的身份,我交出身份证,虽然是假借的——警察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转身而逃;许驼在后面稳住我,他教我,如果慌张的话就看一眼手机屏幕,装作看时间。 而且,我们被查的频率很高。我以前坐地铁,坐了那么多次,从未被查,而现在差不多被查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 有经验的警察拥有某种“嗅觉”。他们会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不对劲,就像周叔不喜欢许驼,他说不出不喜欢的理由,仅仅只是看一眼,就会觉得许驼让他不舒服。 许驼从前使用的假身份都被匿名提供给了警方,并不是全部,还有三四个能用的。那是连夏墨都不知道的底牌。我们就靠着这几套身份轮流使用到青岛。 身高可以靠鞋跟改变,体型可以靠往身上裹布料,然而一切伪装都会留下隐患。 许驼的计划是,在青岛得到足够的休息,然后继续北上,进入东北林区。再经由林区移动至边境。困难就是季节,北方入冬,没有足够准备,我们不可能在零下漫天风雪里经过漠河边境。 因为我们为了阿杰进行过一次折返,所以搜捕线已经铺到北方。当许驼用地图和我解释搜捕网是如何铺开的时候,就像解释一堆干棉花遇火。高速出入口、乡路出入口、山区巡警、边防、车站……只要一天没有线索,搜索网就会向外扩张。 “我从前在东、西、南三个方位都留下过‘桩’。”他说,“一旦出事,我可以往相反的地方逃,而另一个方向的‘桩’会被启动,用来给警方假线索。” 现在L班联络崩塌,他和桩之间的联系也断了。更糟糕的是,随着一些人被捕,L班成员曾经为自己留的退路、他们的行事方式、思维模式……都会被招供出去。 “你也会存在于那些口述中。” “我吗?他们会说,L班以前因为我起过一场骚乱?” “就看他们怎么说了。”许驼微微笑着,将头靠在方向盘上看我,“一般都往大了的说。所以,在他们的叙述里,你说不定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索,简直是烽火戏诸侯的主角戏份。” 我们说笑着。车进入了高速,但是在收费站前,又有一个查验关口。 说笑停止了。我们都静静地看着它越来越近,跟着其他车,按照指挥排列等候查验。 其实那时就有预感。 我们从前都是很自然地经过高速查验,只有这次,仿佛意识到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我只记得这一点。 北方的云群和南方不同,层层叠叠厚重而繁复,在警察要求许驼停车熄火前,我看了很久的云。 我们交出了身份证,年轻的警察看完后并没有放我们走。他看了很久,然后要求我们离开车,到另一个区域等候。很快,他带来了一个年纪更大的警察,中年人皱着眉头,不断比对着身份证和仪器里显示的内容。 “你们来北方干什么?” “自驾游。” “出发地是哪?” …… 许驼有一套固定的无趣答案,用来应付这样的盘查。 “这辆车的车主是这个人吗?”他给许驼看了一个名字。许驼摇头,说车是从中介那边买的。 我能从警察的神态中看出异常,有问题的不是这辆车的前车主,是我们。车辆异常的二手交易,我们假身份在不同城市中的迂回和北上,之前被盘查的数据记录…… “核对一下身份指纹。”他对许驼说,“两个人都要。” 许驼的指纹已经被他磨皮破坏了,按不出什么。我按指纹的时候,手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几分钟后,我们被放行了。起初,大家一句话都没说。然而我发现许驼开得很快,高速地车速几次都逼近了一百三。 “他们让我们走了……是不是说明……”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他说,“在下一个乡路入口的树林边弃车,用最快速度买好需要的物资,换黑车去林区。” ——我的指纹,挂在“戴雪明”这个身份上。 这个人没有犯罪记录,但他是失踪人口。罪犯和失踪者使用的是两套数据库,然而可以进行部门互通。在现在的检验设备与通讯手段下,最多三小时,在老家的周叔就会收到来自北方的消息——戴雪明还活着,和另一个指纹被破坏的男人在一起。 在一条坎坷的乡路边,车被丢下了。许驼对我的态度也骤变,他总是走在我身后一点,紧紧抓着我的肩,在别人面前使用命令式的口气。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打算,我才开始不安。这样一来,如果这些人被询问,他们的证词会让我看起来像是被许驼胁持的人质。 他联系到了敢带我们走野路往林区的黑车,司机明显知道我们来路不正,当许驼用力将我推上车时,司机没有多问一句。 敢坐上这种黑车的,很大程度上都可能是逃犯。司机会到另一个地方把我们交给下一个司机,确保乘客不会杀人灭口——我们换了几次车,第九天的时候,我看见了群云如倒山,倾轧在远处江水宽阔的江面上。 “这是哪?”我忍不住问。 司机第一次回我们的话:“黑龙江。”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反应过来。因为从小在南方长大,黑龙江在我印象里是个地区的名称,很难具现化为一条真正的江河。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沿途见到它的支流。 “闭嘴。”许驼说,“我警告过你……” “——下车了。”司机这时停下车,在一条野路的中间,“往前会有个小镇,到里面找下一个人。” 在白雪下,可以看见沿途路标,不至于让人在风雪里迷失方向。我们走的方向靠近江水,但它很安静,我只能听见偶尔碎冰的声响。我以为黑龙江会是那种,你一靠近,就会听见震耳欲聋巨浪拍岸的大江。可它太安静了,灰金色的江面被飘雪过滤成温柔的珠光。 人生至今为止,我第一次想家。因为看见这江水的光泽。 它让我想起很多关于母亲的事,她头发的光泽,她指甲的光泽,她喜欢的那条米色裙子,喜欢的那双白色漆皮鞋…… 我不由停下来看着它,看了许久。 许驼没有催我,他拂去一块石头上的堆雪,拉我坐下。 “这只是支流吧,”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种温柔的语气,“松花江,鸭绿江,乌苏里……还有很多有名的支流。” “那漠河呢?” “漠河在最北边,不过太远了。” “我们不去漠河吗?” 他沉默片刻,然后对我笑了笑:“太远了。” 雪无声落下,染白了他的睫毛与眉毛。许驼将保暖衣上的雪拍了拍,问:“雪明,你刚才想家了吗?” 我怔住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刚才也想家了。就像感应似的。”他耸肩,“可惜我无家可想。” “那你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你。” 他静了。我起身想继续赶路,可许驼拉住我,将我紧紧禁锢在怀里。 “我想了想你,想了想还在家等你的阿姨。”他对我眨眨眼,忽然之间,他的面容有些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样子——那天我从高中放学,回到家,家里很热闹,早早传出了菜香。爸爸妈妈在布置餐桌,那是一桌丰盛的菜肴。爸爸说,雪明,快点和小许打个招呼,人家从今开始住我们家了。 许驼坐在我家桌边,看不准年龄的脸,黑色的衣服,叫人喜欢的笑脸。 “我也想戴叔叔做的菜。你没法想象,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氛围里待过。从前和老师还有阿杰在美国,那并不是这种氛围,老师一直很难过,他自己都没办法从绝望里挣扎出来。之后暂住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招呼我一起吃饭……”他低头笑了,双手缓缓握住我的脖颈,“所以明明到了该走的日子,我却想,再多留一天吧,只多一天……” 他的手突然收紧,将我狠狠钳制住。风雪中,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人影无声无息。黑色的枪口对准许驼。 许驼架着我,刀刃抵在我脖颈上。我们的脸上都没有伪装,立刻被确认了身份。 “雪明,”他把我控制在身前,轻声问我,“你想死了吗?” “……可能……确实已经……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我的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个笑容,但是在围捕的警察看来,应该只是出于恐惧的面部抽搐,“我们走吧?” “真的?” “真的。” 有人在往这边喊话,我听不清,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泛着珍珠光泽的江面上。那首现在听起来有些俗气的老歌,许驼正轻轻哼着它。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数到三。”他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让我抬起头,刀刃抵在我脖颈中间,那里还有淡紫色的勒痕留下。“……出发了。” 下一秒,刺痛划过勒痕,我整个人从雪坡上摔落——他在划伤我之后将我推了下去。枪响声响了很多次,在雪国之中回荡不息。 一切很快恢复平静,那些喧闹都被安静的江水吸收。 许驼的身影从雪坡的另一侧摔落,牵连着一路的艳红,滚入江水之中。白色的雪很快落在新血上,有些被热度融化,几秒后,雪和血就凝结在了一起。 我从一家眼镜店走出来。 离新眼镜被做好还需要半小时,可以先去商场里逛一圈。 替我验光的店员对我的情况很好奇:“这个年纪,很少会遇到度数激增的。你最近头部受过伤吗?” 我点头。 头部之前受过的伤,以及被囚禁在黑暗中的经历,让我的视力恶化成了近视。 距离那件事后,已经过去两年了。 之前,我一直在接受调查,时间足足有一年。最后定下的性质是被胁持,并在胁持过程中,由于压力导致心理异常,产生协助行为。 有过骨折迹象的小指、勒痕、刀伤,营造出了被暴力胁迫的迹象。但也因为有协助潜逃的嫌疑,我被单位开除了。 在家待着也没事干,离开本市的旅游暂时也不被允许。我去报了网课,学一门小语种,有一搭没一搭的上课背单词。 期间因为斗殴被警告——在超市买东西时候遇到几个喝醉的青男在柜台找碴,我用酒瓶砸伤其中两人,刺伤一人。周叔晚上赶过来,把我一顿臭骂。 “你得正常点。”他说,“大家都知道你经历了很可怕的事,但是雪明,你现在回到正常生活了,你得要正常点。” 他还替我预约了内部的心理辅导。我的暴力倾向很严重,哪怕在人头上砸碎酒瓶,我也感觉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既然对方已经表现出了攻击性。 辅导人认为,我应该是在极度恐惧的环境下造成了轻微的人格崩塌,对那些展现出攻击性的人会产生应激。这种崩塌是可以随着生活恢复的,不过我还是去报了精神疗养。 其实就是自愿进去的精神病院,来去自由,现在这样的疗养院在渐渐被人接受,其实条件还算不错。 体检时,医生因为脖子上淡淡的勒痕,将我划入有自杀倾向。 然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自杀了。 许驼最后的一刀从我勒痕的正中向上刺,让伤口看上去深而可怖,但因为位置避开所有的要害,所以哪怕看着吓人,本质只算是轻伤。 伤好了,伤痕留在了勒痕中间,看上去如同切断绳索的一刀。 从疗养院出来的那天,刚好是周叔功成身退的日子。他平安退休,办了一桌酒席,大家热闹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周叔联系我,想和我谈谈。 他退休了,无事一身轻。我们约在家楼下的餐馆,点了两个炒菜。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他说。 我愣了愣,以为是听错了。 “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和老戴抱怨过你,觉得你不亲人,不开朗。”他说,“我和老戴都没读过什么书。他是希望你当个读书人的,所以觉得你这样才好,能静心读书。” “你没看错我。” “我看人很准。你那时候读小学,我就感觉你以后得闹出要命的事。你爸看人太不准,那时你家招房客,我提醒过他,让他最好招个一家三口,这样的人家会为了谁洗碗吵架,会为了小孩补课班的钱发愁,是正常人家。他不听,招了那个人。他有他的理由,觉得房客如果是一家三口,会吵到你读书。”他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我看得出,你太容易被那种不正常的东西吸引了。” 我笑笑,没说话。 他现在退休,有许多话也能说了。在调查时期,周叔冒着巨大风险替我压下了许多事。他犹豫过,但为了老兄弟留下的独子,还是帮了我。 “以后,我再也帮不了你了。雪明,我老了。”菜太辣了,他点了支烟,我也点了,“可你不用觉得我是个老古董。其实我懂你的,我遇到过很多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许多根本不是误入,是自己冲进去的。道理很简单——辣椒和花椒明明让人嘴里发痛发麻,可人就爱吃这些重口味的。别看新闻里一个个痛哭流涕、后悔自己做错了事、保证痛改前非……”他伸手拿掉我手里的烟,在桌上熄灭了,“——其实一旦尝过那个味道,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在退休后,周叔打算带着孩子搬去外地。他的女儿考了外地的大学。 临别时,他拍了拍我的肩:“好自为之。” 得到离市许可后,我第三年去北方旅游了。我自己开车去的黑龙江,想去看看他死的地方。 然而那里却比我想的要热闹,明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却有许多人待在那,抚摸山坡上的堆雪。 他恐怕睡不安稳——这些人带着烟、酒、香炉、还有花圈,和祭祖大队一样。 我知道这群人。许驼的事当年惊起了很大的讨论度,一部分人觉得这就是连环杀人,另一部分人却把他认作英雄,甚至开始狂热地追捧他,以至还出现了模仿者。 我在远处看着他们,就这样看了很久。 第29章 《亡瘾》结局II 许驼死后的第三年,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许驼死后的第三年,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年轻人的搬家很简单,电脑带走,其他东西挂二手卖了,到了当地再去宜家买。 工作也换了,起初在运动器材公司的研发部做,后面换成医药品的市场……搬家前辞了职,在新居里待了很多天,除了看自然频道就是等外卖。很快就有当地街道的电话打过来,确认我的身份。 对于许驼的死,大脑还未分泌出足够的真实感。有时候我躺在地板上,像具尸体对着天花板。邻居是个一言难尽的人,天天都能隔着楼层听见他放网红歌。我和他说过几次,最后的那次,我直接用油漆泼了他家的门。 居委过来调解,有人把邻居拉到一边,边和他耳语,边警惕地看我。 邻居一脸难以置信。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说的没错。”我把油漆罐子丢下台阶,听它一路蹦出空响,“我叫戴雪明,你可以去新闻里面搜一下我,搜不到的话后缀加上特大杀人案。” 那之后,邻居家彻底安静了。 我并不怎么喜欢唬人。从黑龙江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我表现出极其危险的暴力倾向。如果这位邻居更早一点遇到我,变红的可能不只是他家屋门。 那天我去超市买可乐,又遇到邻居带着孩子。他见到我后,迅速往最远的那片货架绕。那天大概是心情好,我去货架另一头堵了他。 相遇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往后挪步。我正想夸奖他最近没再扰民,手机就响了,是邮箱收到邮件的推送。 一般都只是广告邮件而已。我只低头看一眼,手指本能地要将这条推送划掉——但看见它的文字时,仿佛有子弹穿过我的头颅,留下空灵而震撼的痕迹。 邮箱-您收到了新邮件 [疑似广告][定时发送] 装修队请联系:130312…… 油漆工2名,电工3名,验收1名。 我盯着手机,完全忘了还有邻居的存在。他带着女儿从另一头逃了,超市的员工好奇地走过来:“有事吗?” 在许久的怔神后,我抬头对他笑笑。自从许驼死后,我很少笑,可想而知这是个多么僵硬的笑容。 “有。”我收起手机,向他走去,“你这里有卖标准地图吗?” 我仍然藏着秘密。 其中一个秘密就是,如果一个人因故逃亡,另一个人要如何在安全情况下找到对方。 许驼早已教过我怎么去解读暗号。关键词是“装修队”,电话号码是标准地图的折叠方式,之后的三个一位数,则是用来精确定位的参考线。如果这封邮件的信息无误,那么,它会带领我前往他现在的藏身地。 可那又如何? 在拿到地图最初的兴奋后,我又颓然地倒在沙发上。这是封定时发送邮件,很有可能我循着坐标找过去,最后只会发现一栋空屋——很大概率上,在开始逃亡时,许驼就设定了几年后的定时发送以防万一。 楼上传来邻居家的吵闹声,我能很清楚地听见。他和妻子在争执要不要搬走,因为觉得楼下的疯子不安全。 从沙发上翻坐起来,我将地图塞进包里,匆匆整理行李。坐标显示是在东北的红纱林区,在许驼原本的逃亡路线上。他会在那处地方留下什么痕迹?回忆录?菜谱?总不见得是没中奖的彩票吧? 或许也可能是…… 我怔怔看着被塞满的包。都是冬衣,所以很容易就装满了旅行包。我走神的时候,被压成一团的冬衣又重新蓬松,挤出了背包。 ——许驼的尸体至今没有被找到。 在中弹坠入黑龙江的某条支流后,尸体并未被成功搜寻打捞上来。 红纱林区在黑龙江西段,人烟稀少,普通人根本找不到去那边的路线。我站在齐齐哈尔的火车站里,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微光,眼睛还没适应长途火车带来的浮肿。北方特有的薄纱似的天光落在人们灰色羽绒服上,每个人看上去都不太顺心。 离目的地最近的路线是往黑河的铁路,这样我就需要在中途下来,那个站是个工业车站,只有工业运输车会在那里卸货。这也意味着方圆数十里可能都找不到住处与餐厅,甚至连信号都不会有。 我必须小心地打探消息——南方口音、明显不从事体力劳动的青年打听去红纱林区的路,愿意不惜代价给出高额路费,任何一个当地人都会起疑心。 就算他们听完我编造的故事,疑心也不会打消。我装作一个为爱情北上的人,为了找到女网友留下的信物,从南方来了齐齐哈尔。我说那个姑娘是黑河人,她保证要是我能找到她藏在红纱林区的信物,她就嫁给我。 煤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对我的故事没有兴趣,不管真假。他收了五百块,把我送到了离林区十五公里远的路口,那是最近的公路口了。 “一直往西。”他说,“你要回来就只能继续等在这个路口,每天大概会有一趟车经过。” 无人的北方雪原里,我很快看不见背后的公路了。风雪吹打着周围的一切,当我跟着指南针走了大约十公里时,左侧的耳朵几乎都失去了知觉,我摸了摸保暖耳罩,它被冻成了一块冰。 几次想停下休息,但理智告诉我绝对不能停下。至少现在是跟着方向明确的定位在走,只要不停走下去,在天黑前,我是能徒步到达地图标记的地方的。 我将保暖服的兜帽也套在保暖帽外,这虽然能保温,却也形成了巨大的麻烦——视野瞬间被兜帽变窄了,我经常踩到雪下崎岖不平的树枝和石头,半个身子都陷进雪里。体力消耗在疯狂加速,我也没办法找到附近的避风处吃东西休息。 这时候,脑子里奇怪的梦才初醒——我到底在干什么?以为自己是超级英雄吗? 就连当地人都不会贸然进来的无人区,我在暴风雪的冬季、只带着一套基础的徒步设备和三天的食物就来了,唯一的定位设备是自制的分度仪、指南针和超市地图。 ——这不是能不能找到许驼痕迹的问题。如果再不回头,我会死在这。 可我在继续往下走。 所有理性都在嘶吼“回头,快点回头”,但双腿还在往前一步步地走。我甚至已经不觉得太冷了,这是低温症前兆。相对应的,一种宁静感从心中升起。 我会死在这,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找不到他留下的痕迹,那就和他一样死在风雪里。说不定他在下面等我,因为说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和地府扯不清楚。 我能下去给他做身份证明,证明他是许驼,不管他以前叫什么。否则他只能在那徘徊,哪都去不了。 胡思乱想的时候把自己逗笑了。我在雪里笑个不停。右脚再次踩空,但这次不是陷在雪里那么简单——旁边的雪坡瞬间塌了一半,我整个人跟着滚落下去。右肋和右腿撞在雪下石块上,撞得很重,我一时站不起来,痛得两眼发白。 足足花了半小时,人才从雪堆里爬出来。我扶着树干往前走。密密麻麻的白皮树像鬼魅似的林立。如果他们真的是鬼,也许许驼也在其中看着我。 还有阿杰。他刚才看我摔倒,肯定翻个白眼说我没用。 心里略略好受些,我靠在树上歇息,精疲力尽地滑坐下去。我说,许驼,你是这棵树吗?你如果是这棵树,你能抱着我吗? 我想他。 无人林间,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接着是嚎啕大哭。我一边哭,一边往前慢慢地走——许驼不是这棵树,这棵树谁也不是。这里只有我。我曾经视作整个世界的人不在了,尸骨沉在冰河之下,谁也不知道他的本名,谁也不知道他往生去哪里。 毫无尽头的白雪,毫无尽头的树影。 不知道中途停下过几次,在一次翻过雪坡之后,手电筒的光照到了进入林区后的第一栋建筑。 只是栋很老旧的木屋。 天黑了,这里没有灯火。不过门前有存放的食物,说明这里至少有人。塑料布下堆着白菜和豆腐,我还在一个麻袋里发现了冻住的饺子。 已经顾不得什么私闯民宅了——这也不可能是民宅,鬼才住在这,顶多是巡林工作者的休息室。 我想推门进去,门居然是锁上的。在几次撞击后,老式的锁被撞开,我整个人摔进室内,风雪被留在身后。 木屋里没有电灯,只有一盏老式煤油灯。还有煤油炉和餐具,很多迹象都表明,这里有人住着。 我点燃取暖炉,冻僵的身体终于感到一丝回温。吃了些包里的能量条后,巨大的困倦笼罩着我,外面风雪呼啸,显得室内格外暖和。取暖炉被推到床边,我蜷缩在床上,最后看了眼地图——坐标就在这附近了。会是这栋小屋子吗?这里住着谁?我要从哪里开始找起?…… 漫无目的地想着,难以抵挡的睡意很快浸没了意识。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到有东西在推我。 ……有人回来了? 第一反应是巡林的人——我惊醒过来,几乎散架的身子差点滚落下去。那人浑身都裹着防寒衣,棕色口罩与护目镜把脸全部遮住。推醒我的,是他手里柴刀的刀柄。 在许久的沉寂后,我想好了一套说辞。但这个人先开口了。 口罩把他的声音过滤的很闷,声音里仍含着笑。 “你是在演白雪公主吗,雪明小朋友?” 风雪声、煤炉的噼啪声、我心跳的声音……统统都黯淡了。我呆呆望着这个人,伸手向他的口罩。皮制的口罩很难脱卸下来,我扯了很久,最后是他自己拿下来的。 “你……你……” “不说了,先抱抱。”他紧紧抱住我,保暖服的厚重将我勒得喘不过气。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我扯开他的保暖服,环住他的身体。 他消瘦了许多,皮肤被冻裂许多处,结成红色的冻疤。许驼苦笑着揉着我的头,让我埋在他的肩窝里。 “你来了,雪明。” 坠入江水之后,他被冲到了一处河流湍急的江岸。 防弹衣阻止了致命伤,四肢的枪伤反而因为低温被防止失血……许驼花了很久,才来到了这处预备的木屋。 地窖里有足够几年的口粮,没有暴风雪的时候可以靠陷阱抓兔子和鸟。这里没有信号和供电,取暖需要靠煤与柴。 “是个终老的好地方。” “你打算在这里终老?” “也不全是。” 我们依偎在床上,我的手指划过他身上的伤痕。他拉住我的手:“我知道自动发送的邮件会在最近发出去。所以在这里等你来。” “我如果不来呢?” “你会来的。等你来了,我再决定下一步。” 就像小孩子讨论秘密计划,他把被子罩在我们头上,狭小空间里,许驼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雪明,你跟我走吗?”他问,“往俄国。” 没有任何犹豫,我点头:“我跟你走。” 他的眼神很认真:“那这次是真的要一起走了。” “我每次都以为是真的。”我冷冷瞪着他。 他伸手把我揽住,手指摩挲着我喉头的伤疤:“是真的。下周风雪会停,我们那时就走。” 在木屋里,我们一起过了一周。我数清楚他身上有多少伤疤,洗澡时候,喜欢用手指把那些伤疤一条条划过去。 往往这时候,许驼就会紧紧抱住我:“你到底想在这找什么?” “不知道,如果你死了,这里会留下什么?” “那你应该会找到一张纸条。” 许驼说的纸条,是几十年前他亲生父母遗弃他时留在襁褓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无力抚养孩子云云,只写了这个孩子姓严,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 这是他与真实世界唯一的联系。许驼把那张纸条留在木屋地板下,如果他死了,我就只会找到那张纸。 出发前,他说要把纸条送我。 “我要这个干什么?” “替我存着。” “又不是存折。” “这对我来说比存折宝贵。我没多少宝贵的东西,所以喜欢把它们都放在一起。” 一周后,我们离开木屋,踩着初停的雪,向他计划的路线出发。他一直在俄国留有两套假身份,其实只是留一套备用,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从未想过以后会和另一个人一起出逃。 在离开国境后,我拉住了他的手。这是种本能,向着依赖的人伸出手,而他也同时向后伸出手来拉住我。 “脖子的痕迹很淡了。”他忽然说。 我意识到许驼指的是我脖子上的勒痕。 “嗯,好像突然就……不那么重要了。”手指触碰到旧疤痕,感受自己发声时喉头的颤动,“本来想,找不到你的痕迹,就死在那片雪里的。” 他停下脚步,低下头,轻轻吻了我喉头的伤疤。 “我想的和你一样。如果等不到你……”他低声苦笑,“呵……走吧,雪明。”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