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恕与珂雪》 本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喜欢该文请支持作者购买正版 第一章 风 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正想往靠墙的座位走去时,听见有人说话。“先生,可以请你抬起脚吗?”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方向,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落地窗边。她坐直身子,视线朝向我,午后的阳光将她的左脸着上一层淡淡的白。 ‘你跟我说话吗?’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是的。”她说,“麻烦你。” ‘哪一只脚?’ “左脚。” 我虽然纳闷,还是抬起左脚。 “不是这样的,我想看鞋底。”她说。我旋转小腿,将鞋底朝向她,身体因此有些摇晃,我努力维持平衡。她凝视我的鞋底,嘴里轻咬着笔,陷入沉思。我低头看了看,发现有一片落叶黏在鞋底。 “好了。”她给了一个温柔的笑,“谢谢你。”我撕下落叶,放下左脚,说:‘要还你吗?’“不用。”她摇摇头,“那不属于我。”我继续往前走,在靠墙的座位坐下来,随手将落叶搁在桌上。老板走过来,我接住他手中的menu,点了杯咖啡。 我拿起那片落叶,反覆细看,发现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痕迹形状很像人的侧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不禁将脸略往左转,偷偷注意那个女孩。她正拿起笔,在一本簿子上涂涂抹抹。好像是写,又像是画。动作迅速而俐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已经是我第八或第九次看到她。有时我比她早到,会看到她直接走向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拿开桌上“已订位”的牌子,将带来的簿子搁在桌上,缓缓坐下。然后身体前倾,脸再往左转,看着窗外。 她的视线总是朝向窗外,连端起咖啡杯喝咖啡时,视线依然没变。一般人凝视某处久了,下巴应该会酸,所以会用手掌托着腮或支起下巴。但她从没有这些动作,我怀疑是她下巴的肌肉特别好。或许这就是很多爱情小说中形容的男主角模样--具有坚毅的下巴。我以前怎么也想不通下巴跟坚毅有关,没想到终于可以百闻不如一见。 老板刚好将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看了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女孩身上移开视线。打开公事包,拿出笔和一张白纸,放在桌上。因为我没有坚毅的下巴,所以我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头转动着笔,构思该如何下笔。 突然“砰”的一声,我撑在桌上的左手肘跟着一滑,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女孩冲撞到我的桌角,使桌子顺时针转了10度左右,而桌上的咖啡杯和汤匙也因碰撞而铿铿锵锵。她却只是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又迅速转身离去。拉开店门时,门把上挂着的三个小铃铛,紧张地摇晃,互相碰撞。“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的视线跟在她身后,感觉她好像在草原上被狮子追逐的羚羊。她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眼睛紧盯着马路对面,显得焦急而不安。绿灯亮了以后,她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再往右跑了七八步。然后迅速钻进停在路旁的一辆红色车子。车子动了,她开走了。 我收回目光,回到咖啡馆内。现在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但他并没有因为好奇而停下手边的动作。甚至连桌子的“砰”、咖啡杯和汤匙的“铿锵”、铃铛的“当当”,他都置若罔闻。太冷静了,非常适合当武侠小说中大侠的原型。相较于他,我显得大惊小怪,不禁哑然失笑。 目光再回到桌上的白纸时,看到白纸的左下方有一滴晕开的咖啡。拿起笔,在咖啡滴外围,连续画了好几圈同心圆。圈愈画愈大,使图形看起来像是一个射箭的靶,靶心是咖啡。再画了几枝箭,由右上方射过来。为了强调箭势来得又快又猛,在每枝箭的后面,用力画了几条线,同时嘴里也发出“咻咻”的配乐。 这是我画图时的坏习惯。小时候上美术课时,老师曾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为了让同学们称赞我是厉害的画家,又怕他们的耳朵不好,听不到我的“画”,于是我在画画时,嘴里总会做些音效。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于是我画狗时会汪汪,画猫时会喵喵,画鸟时会咕咕咕。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 直到有次老师叫我们画“我的母亲”时,我的嘴里很自然地喊出:‘死囝仔!不读书还看什么电视!’结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走下讲台来到我身边,看了我的画一眼后,说:“孩子,画画这东西是讲天分的,不要太强求。”我才知道,我不是当画家的料。 扯远了。把视线拉离画满箭的白纸,移到旁边的深色咖啡杯。再移到深色的桌子、深色的椅子、坐在椅子上穿深色衬衫的我。然后抬起头,看着深色的吧台内正在煮咖啡的老板。我的思绪终于又回到这家咖啡馆。 自从不想当画家后,我就不太会分辨颜色。只要比棕色脏一点、比紫色暗一点、比黑色浅一点,对我而言,就叫深色。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但现在不是摆烂的时候。我得想出一男一女的名字,来代表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虽说名字只是方便称呼而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但我还是希望能在故事开始前,给主角们适合的名字以表示尊重。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把一件事摆烂,那就要做到最好。 所以,该叫什么呢?我抓了抓头,又把视线回到白纸,咖啡滴已经干掉了。仔细一看,痕迹的形状还满像人的侧面。正想与那片落叶上的痕迹形状相比对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脆的“当当”声。我反射似地抬起头,朝向声音传来的位置。那个女孩推开店门,又走进来。 “嗨,真对不起。”她说。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疑惑。她站在我的桌旁,指了指略微歪掉的桌子,然后用双手将它转正。‘没关系。’桌子又不是我的,你如果撞坏桌子(或是你的骨头),也与我无关。 “咦?你也画画吗?”她歪着头,注视着桌上那张白纸。‘随手涂鸦而已。’我有点不好意思。“嗯……”她似乎很仔细研究这张“画”,端详了一会后,说:“我可以坐下吗?”‘喔?’我楞了一下,‘请坐。’“站着看图很累。”她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在我斜对面的椅子。她拿起白纸,靠近眼前,然后就不动了。 “你一定不是学画画的。”等了几分钟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但眼睛没离开白纸。我感觉被小小嘲笑了一下,脸上一红。 “这张图几乎没有画画的感觉,只是由很多杂乱的线条组成而已。”‘喔。’我含糊地应一声。“而且也没有半点绘画技巧。”是啊是啊,我又不懂画画。“构图很糟,完全没有主题。”是怎样!不可以吗?“画画怎能这样呢?”她摇摇头,“唉,可惜了这张白纸。”还没说够吗?小姐。 我把公事包的拉链拉上,左手提起公事包,打算起身走人。“你刚刚的思绪一定很乱。”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仍然看着白纸。‘嗯,我刚刚在想事情。’我有点佩服她的敏锐,便回答她。“你一定还没想出答案吧?”‘没错。你怎么知道?’“因为这张图虽然画了很多枝箭,却没有一枝箭插在靶心上。”她的眼睛终于离开白纸,看了我一眼。 我松开提着公事包的左手,也看了看她。“你学的东西是科学吧?”她把白纸放在桌上,问我。‘我学的是工程,应该可以算是科学吧。’“嗯。我果然没猜错。”‘为什么这么猜?’“你看,”她指着白纸上很多同心圆所构成的靶,说:“这些圆形的感觉不是画,而是一种单纯的几何图形。”她移动手指,指着几枝箭,“还有这些菱形的箭头也是。”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那些图形,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你应该很习惯常画些三角形、方形、圆形之类的东西。”她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透露出一股自信。“但是这些图形并没有表达出你的“感觉”,它们只是帮助你了解或思考东西时的工具而已。这好像是学科学的人常会有的习惯。”‘喔。’我再仔细看着白纸,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这些线条我不太懂。”她指着箭后面的线,又说:“这些线条很有力道,是整张图最有趣的地方。但是,代表什么呢?”‘你猜猜看啊。’我不好意思告诉她,那是“咻咻”的声音。“我猜不出来。只是好像可以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真的吗?’我突然有点激动。老师,你骗我!我应该有天分成为画家的。 “怎么了?”她似乎很好奇。‘没事。你能听到声音真好。’虽然我还是不太相信她真能听到咻咻的声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我的个性是只要女孩子相信我,就会觉得她可爱。 “可以借我一张白纸吗?”她笑了笑,“我想画画。”我立刻从公事包拿出一张纸给她。她起身到她的桌子上拿铅笔,再回到我的斜对面坐着。然后她低下头,很专心地画图,不再说话。我发觉当她开始专注时,她周遭的空气便散发一种宁静的味道。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睡着了。 咖啡馆内变得很安静,只听见铅笔磨擦白纸时,发出细细碎碎的窸窸窣窣声。偶尔夹杂着她用手指或手掌晕开铅笔线条的声音。于是我静静地看着她作画,不想发出声音以免干扰她。 “好了。”她放下笔,抬起头说。‘可以让我看吗?’我问。“当然可以。”她将白纸转了180度,轻轻推到我面前,“请指教。”‘不敢当。我不懂画,只是想看看。’“画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我觉得这句话有点哲学味道,隐隐含着一层道理。我的个性是只要觉得女孩子可爱,就会相信她的话有道理。 这张铅笔画的构图很简单。左边有一个正在行走的男子,沿路上有几棵树,三片落叶在空中飞舞。男子的头发略显凌乱,左脚下踩了片落叶。天空画了几条弧线,还有用手晕开铅笔线条的痕迹。凝视一会后,我感到一丝凉意,那是刚刚走进这家咖啡馆前,在路上被秋风拂过脸庞的感觉。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她问。‘没什么。’我张开眼睛,‘感觉有股凉意。’“凉?”‘是啊。好像凉风吹过。’“真的吗?”她好像也有点激动。‘怎么了?’这次轮到我好奇了。 “以前教我画画的老师曾说过……”她的声音带点兴奋,“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 啊?怎么跟我老师说的不一样?我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和她老师说的厉害画家,哪一种比较厉害呢?或者说,我的老师和她的老师,到底谁说得对? “我可以听到“呼呼”的声音。”老板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说了一句。我和她同时转过头去,发现他也在看图。正想问他为什么可以听到风声时,她却先开口问:“喜欢吗?”“嗯。”老板点点头,“5杯。”“7杯如何?”她说。“那就6杯吧。”老板说。“ok。”她也点点头。然后老板便拿起那张图,走回吧台。 ‘这……’我一时语塞。因为我不知道该问他或她?也不知道要先问什么问题?她又将目光放在那张万箭穿心图,我顿时觉得很糗。‘这张是随便画的,见不得人。’我赶紧把图收进公事包里。“不会呀。图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即使再怎么不起眼,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嗯?’ “比方说,像你长这样……”‘请问,’我打断她的话,‘“长这样”是什么意思?’“这是比喻而已。”她笑了笑,“也就是说,在别人眼中,你很平凡;但你的亲人或爱人看到你,就会比一般人多了很多特别的感觉。”‘喔。’我将万箭穿心图拿出,‘所以你是这张图的亲人?’“可能吧。”她又笑了笑,“对我的画而言,你也是亲人呀。” 她笑声未歇,瞥见桌上那片落叶,将它拿起后说:“我刚刚正伤脑筋该如何画叶子的一生呢。”‘是吗?’“有的叶子是干枯后掉落;但有的会被风吹落,让风帮它画出生命中最后的轨迹。”‘喔。’我开始听不懂了。“我很好奇,如果叶子最后的归宿是鞋底的话,它会有怎样的感慨。”‘大概会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不。”她笑得很开心,“是命运的捉弄。”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片落叶,还有上面的痕迹。 “你常来这里吗?”她又问我。‘两、三天来一次吧,已经来了八、九次。我每次来都会看到你。’“是吗?”她拿起笔,轻轻咬着,似乎正在努力回想。“真抱歉。”她摇摇头,“我不记得看过你。”‘没关系。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人,通常不会看到路旁的蚂蚁。’ 她笑了一下,拿下咬在口中的笔,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太会认人的脸。”她右手拿着笔,朝向我的胸口,在空中挥洒几笔。‘你在做什么?’“试着记住你。”她笑了笑。我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胸前有任何异样。 “对了,你以后还会常来这里吗?”‘应该会吧。’“怎么回答得不干脆呢?丝毫没有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好。我会常来。’我问她:‘那你呢?会不会常来这里?’“应该会吧。”‘你也回答得不干脆喔。’“我不需要霸气呀。”她笑了笑,“我是学艺术的,请指教。” 她回到她的座位,收拾起她的簿子和画笔,神情显得极为轻松。经过我身旁时,她说:“我先走了。”‘嗯。’她要拉开店门走出去时,转过头朝我挥挥手说:“bye-bye,学科学的人。”我也朝她点点头表示回应。 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快要停止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是学艺术的,我是学科学的。艺术?科学?我终于想到合适的名字了。 拿起笔,在我的万箭穿心图上再画一枝箭,直接命中靶心。 第二章 迷糊 我决定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分别叫做亦恕与珂雪。亦恕是学科学的;珂雪是学艺术的。 那么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和场景呢?就选在刚刚那家咖啡馆吧。邂逅的时间是秋天午后,屋外有柔柔的风,路旁的树偶尔洒下落叶。在第三片落叶刚离开树枝时,珂雪拿起画笔,开始在咖啡馆内作画。而亦恕则在第三片落叶落地的瞬间,踩着第三片落叶,走进咖啡馆。珂雪为了画沾在亦恕鞋底的叶子,于是她们开始第一次交谈。 就先到这里吧,我也要回去了。这是我三天来最大的进度,真该感谢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拿起桌上的帐单,走到吧台结帐。结完帐后,我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女孩没有付帐!我是否要提醒老板这件事?毕竟喝咖啡要付钱乃是真理。可是她给了我灵感,我算是欠了她人情,应该让她省下咖啡钱。 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她没付钱。’我指着那个女孩离去的方向。我的个性是非常直接,不喜欢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帮她付钱吗?”老板的声音低沉又干涩,好像把声音含在喉咙一样。‘今天的咖啡真好喝。’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直接面对问题,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走出咖啡馆,穿过马路,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捷运站的人潮。自从试着开始写东西后,我很努力地观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四季的天空变化、屋外洒进的阳光颜色、树木的摇曳方向和幅度、便利商店员工的笑容、等红绿灯的人的表情、擦身而过的人的背影……但我就是不会在捷运站内看人。因为我老觉得在捷运站内移动的人,很像一个个罐头。每个人都把自己包得好好的,外表虽然不同,但还是罐头。罐头内的东西虽然有差异,但我的眼睛又不是开罐器,怎会知道里面是什么?所以干脆闭上眼睛,摆烂不看。我说过了,我的个性是如果不能把一件事做到最好,那就干脆摆烂。 下了车,回到我住的公寓。刚在客厅的沙发坐下时,发现前面的矮桌上放了一叠纸。第一张纸上写着:“荒地有情夫”。这应该是我室友大东写的剧本纲要。我觉得剧名很暧昧,忍不住拿起来翻了几页。 正琢磨着为什么要叫做荒地有情夫时,大东正好回来。‘喂,你怎么取这种名字?’我问他。他看了看我手上的纸,说:“名字很俗,是吧?”‘俗?’我很纳闷,‘这名字不叫俗,只是有点限制级。’“限制级?”大东似乎也很纳闷,走到我身旁坐下,我把那叠纸还给他。“荒地有情天。”他唸出来,然后问:“这名字哪里限制级?”‘啊?’我很惊讶,‘不是荒地有情夫吗?’“夫你个大头!”他站起身大声说:“荒地有情天啦!” 我不好意思地陪个笑脸。其实这不能全怪我,大东写的“天”字稍稍出了头,看起来也像“夫”。不过在这方面,我倒是满迷糊的,从小就是。例如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老是唸成《卖女孩的小火柴》。我的个性有时跟穿袜子一样,根本分不清左与右。 “你的小说进展如何?”大东把荒地有情天放下,转头问我。‘刚想好主角的名字以及一开始的邂逅而已。’“太慢了。”他摇摇头,“我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已经开始接吻了。”‘你又不用上班。’我不太服气,‘可是我要上班啊,当然写不快。’“上班?”他一脸不以为然,“你上班时大概都在偷看女同事吧。”‘你……’我脸颊发烫,说不出话来。我的个性是如果被别人说中了糗事,就会开始结巴。 “对了,我女朋友晚一点会过来找我。”‘咦?她不是不理你了吗?’“哪有。我们只是发生一些小误会而已。”‘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跟她下跪道歉了吧。’我贼兮兮地笑着,‘男儿膝下有黄金是真理,女朋友代表爱情;你跟我不一样,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你会站在爱情那一边。’“你……”大东也开始口吃。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说别人的糗事,就会口若悬河。 我再嘿嘿两声,就拿起公事包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没啥了不起的,只是床上会特别凌乱。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有事没事便躺在床上睡觉。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自己死于安乐的话,就会想办法生于忧患。 打开电脑,整理一下思绪后,便开始在键盘上敲字。我写得算顺,不过由于打字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写完要存档时,想了几分钟还是想不到适合的档名,只好暂时先把档名叫做:亦恕与珂雪。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但大东的女朋友还没来,所以我还不能睡。说来奇怪,别人都是女友要来时,把室友赶出去;可是大东却是坚持要我在场。 大东虽说是我室友,但其实是我房东,这屋子是他父母留给他的。他是戏剧系毕业,当完兵后,在广告公司待了两年。但我刚搬进来时,他已经离开广告公司好几年。这几年他作些广告文案和写些剧本过日子,一直待在家里工作。 我伸个懒腰,觉得有些累,走出房门跟大东说我要先睡了。“你睡客厅好不好?”‘有房间不睡,睡客厅干嘛?’“你睡客厅的话,我可以唱歌或说故事哄你睡。”‘你有病啊!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拜讬啦!”大东的语气近乎恳求,“你在的话,她比较不会骂我。”‘我在客厅睡的话,她还是可以骂你啊。’“不会的,她会怕吵醒你。”‘那我还是可以回房间睡啊。’“不行啦。你房间隔音太好了,外面发生凶杀案也吵不醒你。” ‘要我睡客厅可以,不过我要抵一天的房租。’“好,没问题。”‘而且我醒来时,要看到我的早餐。’“你别得寸进尺喔。”‘那我回房睡了。’“你早餐的饮料要牛奶还是豆浆?”‘豆浆好了。’我走回房间拿出枕头和棉被,躺在沙发上说:‘烧饼上的芝麻,黑的要比白的多;油条要酥脆,不要太软。’“是。”‘跪安吧。’“混蛋。”大东骂了一声。我的个性是如果开始捉弄人,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觉到天亮,梦里并没有听见大东被骂,醒来后只看到我的早餐。漱洗完后,我开始找袜子。对于袜子这东西,我始终是迷迷糊糊的,常常找不到另一只。后来干脆所有的袜子都买深色无花纹的,只要凑两只穿即可。虽然深色有很多种,但幸好色差都不大,不易被发觉。不过即使袜子看起来都一样,我却开始分不清哪些是该洗的?哪些是刚洗完的? 穿上两只袜子,再穿好鞋,却发现身上穿的是短裤。只好再脱掉鞋子、脱短裤、换长裤、穿鞋子。通常要出门前,我一定会提醒自己要细心,不要遗落东西没带。但还是常会忘了某样东西。今天还好,忘了带的只是早餐而已。 其实我上班的地方,刚好在那家咖啡馆附近。以前每次下班经过咖啡馆时,都会学大禹,过门而不入。直到我的下班时间从五点半提早到四点半,我才偶尔进去喝咖啡。因为公司状况不太好,但老总又不希望裁员而造孽,所以从上个月开始,我们每天少上点班,但月薪也少了几千块。 为了弥补这失去的薪水,我开始帮大东工作。但我能做的有限,除了帮他处理一些杂务外,顶多在他肠枯思竭时,帮他想想广告文案或是广告的slogan。像护肤中心的“人尽可肤”、面膜广告的“人尽可敷”。有次广告公司要找个畅销作家拍洗发精广告,我还跟他建议:“我就是用这种洗发精洗头,愈洗愈有灵感”这个文案。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东都没有采用我的建议。虽然如此,他还是会依据我的贡献程度,酌量抵销掉几天的房租。 最近大东接了一个电视台的编剧工作,每天忙着写剧本。他们那个编剧团队常常要开会,开会的时间也不一定。一来我不会编剧;二来时间上不能配合,原本是帮不上忙的。不过有一天我跟他坐在客厅看足球赛时,他问我:“篮球、棒球、网球等等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足球却是黑白相间?”‘喔。’我随口说:‘足球本来是白色的,但因为老是被人踢来踢去,久而久之被踢成瘀青,所以才会变成黑一块白一块。’他转头看着我,打量一会后,说:“你有天分喔。”‘什么天分?’我也看着他,‘踢足球吗?我太老了。’“不。”他说:“你的想像力不错,应该有写小说的天分。”‘是吗?’ “嗯。小说的英文叫fiction,原本就有想像的意思。”大东拍拍我肩膀:“怎么样?要不要写写看?”‘可是我没写过小说。’我跟他摇摇头。“谁学过抢银行?但第一次抢银行的人,还是可以抢到钱啊。”‘这比喻好怪。’“别管这比喻了,反正写小说像吃香菇肉羹一样简单。而且如果写得好的话,也许可以赚到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房租喔。”‘真的吗?’我想了一下,‘那倒可以考虑看看。’“不必考虑了,就写吧。”大东说,“不过小说的主题必须是爱情。” ‘爱情?’我摇摇头,‘我没什么经验,怎么写?’“写推理小说的作者杀过人吗?写武侠小说的作者是武功高手吗?”大东笑了笑,“所以写爱情小说的人,干嘛要有丰富的爱情经验?”‘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你写完后,我再改编成剧本,说不定有机会拍成电视。”‘听起来好像不错。’我还是有些犹豫。“当然不错啊,而且女孩子容易对写小说的人产生好感呢。”‘好吧。我试试看。’我的个性是如果举棋不定,就会让女孩子帮我下棋。 我毕竟是学科学的人,遇到问题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收集资料。我到租书店租了很多小说来看,试着研究小说这种东西。小说跟我以前写的研究报告差异好大,充斥大量的形容词和副词。像什么“刚强的骑士坚毅的外表中有着冷峻的嘴唇”,好多形容喔。而且如果把所有的形容词重新排列组合,改成“冷峻的骑士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毅的嘴唇”,和“坚毅的骑士冷峻的外表中有着刚强的嘴唇”,好像也不会差太多。我还看过“坚定的骑士坚强的外表中有着坚忍的个性和坚毅的神情”,这种一路坚到底的形容词。 连续看了几天的小说后,我便决定放弃这项研究的工程。因为我很害怕在耳濡目染下,我会把“我在海边等你来”这句话,说成“我默默的在静静的海边悄悄的等着你轻轻的来”。于是我只好试着去那家咖啡馆找寻灵感,动笔写小说。只可惜我没经验,光想主角的名字就花了三天。要不是那个学艺术女孩的出现,我可能还在咖啡馆内画飞箭。 想到小说已经有了开头,我边走边晃着公事包,心情很轻松。走进公司大门,第一眼便看到总机小姐,她正接电话,没有理我。总机小姐姓曹,长得甜美可爱,很受公司男同事欢迎。当老总开始减薪时,因为她要继续待着,所以我决定留下。我甚至觉得公司里没有一个男生递辞呈的最大原因,也是因为她。我的个性是如果自觉做了傻事,就会觉得别人也跟我一样笨。 从她第一天上班开始,她就很吸引我,我也很想更接近她。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每天碰面总会打招呼点头微笑。但没多久我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又是迷糊造成的。那时她刚拿到公司给的名牌,把它挂在胸口。我跟她打招呼时,看了一眼她的名牌,然后唸出:‘曹礼妈。’ 我正觉得这三个字唸起来的音好像常听到时,只见她收起笑容,瞪了我一眼。我搞不清楚状况,摸着鼻子狼狈地回到我的办公桌。后来我才搞清楚,她的名字是曹礼嫣,不是曹礼妈。我很想跟她解释这只是我的迷糊而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可是每次看见她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连续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跟我说半句话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曹……曹小姐,别来无恙吧。’她只是抬起头看一下我,然后说:“你别来,我就无恙。”从此以后,只要看见她,我都会因羞愧而有些害怕,甚至觉得她很凶。我的个性是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感到害怕,就会觉得她很凶。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想接近她。我总会在起身去倒杯水时,偷偷看她一眼。大东说得没错,我如果减少偷看她的时间,小说会写得更快。如果她刚好跟我视线相对,我会紧张得把杯子的水一饮而尽。因为是热水,所以我常烫到,久而久之我的舌头便比一般人红一点。 每天进公司时,我总会试着跟她打招呼。但我老觉得我的姿势和神情像极了在树叶间躲雨的猴子。今天也是如此。离开她的视线后,我打起精神,再度挺起胸膛,走向我的办公桌。 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小,但承包的工程都不大。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画画设计图、跑跑工地,偶尔出去开开会。虽然上班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偷空写小说,这是人之常情;但工作要敬业不能摸鱼乃是真理。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通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我就会非常专注,像老僧入定。正因为专注,以致于常被电话铃声惊吓到。照理说,一个迷糊的人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专注这种特质,就像看到白雪公主不会联想到妓院一样。不过我的专注也是有所谓的生理时钟,只要快到下班时间,就会隐约感到一股杀气,于是自然清醒,准备下班。 按照惯例,我在下班前还会往曹小姐的方向看一眼。只要看到她起身离开公司,我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公事包,跟着离开。如果我够幸运能跟她一块等电梯,她会立刻改变方向,走向洗手间。我只好一个人坐进电梯,让郁闷与我一同下坠。今天我仍然跟郁闷一起搭电梯下楼。 从力学的角度而言,电梯上升时,人的体重会增加;电梯下降时,人的体重会减少。但在曹小姐不理我的情况下,即使在下降的电梯中,我仍然觉得自己变沉重。我渐渐体会到,人的感觉常会超乎物理定律之外。因此就像电影里的超人总在公共电话亭换衣服一样,我总在电梯内改变思考模式,准备进入写小说的状态。 离开电梯,走出公司大楼,右转约三百公尺,就会到达那家咖啡馆。推开店门,靠落地窗第二桌的桌上仍然摆着“已订位”的牌子。我还是坐回老位置,靠墙壁的桌子。从公事包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琢磨着亦恕和珂雪的个人特质。想了一会后,我不自觉地拿起笔,又在白纸上乱画圆圈。正当我的思绪进入那群圆圈所构成的漩涡内时,“当当”声又来了。 我将思绪游离漩涡后,再抬起头时,学艺术的女孩已经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眼睛看着窗外。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打招呼时,她转过头,开始在桌子上找东西。她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桌子上,于是又打开手提袋,翻来翻去。过了一会,她右手敲一下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她将身体后躺,靠在椅背,视线开始四处游移。当她的视线朝向右边时,刚好跟我四目相对。 我点个头,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她虽因我的微笑而微笑,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我。照理说我们昨天才见过面,她应该认得我才对啊。于是我也因她的茫然而茫然,像一只正在思考香蕉在哪里的猴子。我的个性是如果感到疑惑的话,看起来就会像只猴子,这是我妈说的。可能她看到我的反应有些诡异,便开口问:“我们认识吗?” ‘咻咻。’我回答。“啊?”‘很多枝箭射来射去。’我又说。“什么?”她的表情更茫然了。我叹一口气,只得说:‘学科学的人。’“哦……”她恍然大悟,“你是昨天的那个人!”‘你好厉害。只经过短短一天,你竟然还能认出我来。’“真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不太会认人。”她笑了笑,应该是听出我的话中“竟然”的涵义。 ‘这不能怪你。我天生长着一副间谍脸。’“间谍脸?”‘嗯。我这种长相毫无特色,很不容易被认出,所以最适合做间谍。’“呵呵,你真是爱说笑。这跟你的长相无关。”她顿了顿,接着说:“其实最主要的因素是--我不是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样子。”‘喔?’我很疑惑,‘那你用什么判断?’“感觉呀。”‘感觉?’我这只猴子,又要思考香蕉在哪里了。 “从我的眼睛看出去,人们的脸都长得差不多。”她边笑边说:“所以我都是依赖他们给我的感觉,去判断个体的差异。”‘你的眼睛太奇怪了。’“可能吧。”她接着说:“很多动物也未必光靠视觉来辨识个体呀,牠们可能靠声音,也可能是气味。如果你养过狗就知道,你再怎么易容或戴面具,你养的狗还是可以轻易认出你来。”‘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我们毕竟是人啊。’“人又如何呢?”她笑了起来,“从人们的眼睛看出去,狗呀、猫呀、猴子呀、老虎呀,牠们的脸还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我倒是想起一部电影。黑泽明的《影武者》中,跟武田信玄长得很像的影武者(替身),可以瞒过任何人,包括武田信玄的亲人甚至是妻子,但却无法瞒过武田信玄的爱马。“对了,我有画你哦,要不要看?”她摊开桌上的画本。‘好啊。’我站起身,走到她对面,坐下。 ‘咦?我的脸有这么方吗?’画中人物的脸四四方方,而且五官模糊,嘴边还长了几条触须。“这是我的感觉呀。”‘我的脸明明是圆中带尖,怎么感觉也没办法感觉成四方形的吧。’我将视线离开画,问她:‘你会把一颗鸡蛋感觉成一本书吗?’“这跟形状没有关系,只是我对你这个人的感觉而已。”她的手似乎拿着一只隐形画笔,在空中画来画去,然后指着那张画:“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做事呀、个性呀都是硬硬的,线条不够smooth。所以对我而言,这就是你的“脸”。” ‘可是我又没留胡子,怎么会有这些须须呢?看起来好像……’“好像狗是吗?”她很开心,“你也有这种感觉吧,这就对了。”‘对个……’我硬生生把“屁”吞下,提高音量:‘你把我画得像狗,我当然会感觉到一条狗啊!’她笑得更开心,身体抖啊抖,抖落很多笑声,“昨天你给我的感觉像是很努力找寻某种东西,但不是用眼睛找,你只是四处嗅呀嗅的……”‘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像条狗。’“我不是说你像狗。”她摇摇头,“我只是感觉到狗的特质而已。” 听她狗啊狗啊的说,我心里有些闷。虽然我爸也曾说我像狗,不过那次是因为我趴在地上找掉了的钱。我仔细回想昨天在这里找灵感的样子,真的会让人觉得像狗吗?想着想着就入了神,等我回神时,刚好接触到她的目光。‘又感觉到狗了吗?’我问她。“没有。”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现在的感觉像……”‘像猴子吧。是吗?’“没错。”她挺直身子,眼睛一亮,“就是猴子。”‘你跟我妈的感觉一样。’我笑了起来。我的个性是只要有人跟我妈的意见一致,我就会很高兴。 ‘对了,你刚刚在找什么?’“笔呀。”她有些沮丧,“我老是迷迷糊糊的,今天又忘了带笔。”‘我也是很迷糊喔。’“是吗?我感觉不出来耶。”她笑一笑,“如果是迷糊的猴子的话,很容易从树上掉下来哦。”说完后,她发现咖啡没了,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你在做什么?’“续杯呀。”她说:“我这样比,老板就知道我的咖啡要续杯。” 她低头将视线放在画本时,翻了几页,指着一张图笑着说:“这张画的主题就是迷糊。”图中一个女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掀开床单,似乎朝床底下找东西。‘迷糊?’我想不通图名的涵义。“你看看,她左手拿着什么?右脚又穿着什么?”‘都是拖鞋吧。’“是呀。但她竟然还在床底下找拖鞋,这难道不迷糊?”她笑着笑着以致接不下话,于是顿了顿,接着说:“其实她只要同时想到左手和右脚各有一只拖鞋就好了,但她始终没办法同时想到手和脚,她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 ‘你在画自己吧。’“对呀。”她笑了笑,“我一次只能想一样东西,于是常犯迷糊。”‘看不出来。’我也笑了笑。“我常常要坐电梯下楼时,却是按了朝上的“△”。”‘为什么?’“因为电梯在一楼,所以我要叫电梯上来,然后载我下去呀。”说完后,她一直笑。我也觉得很好玩,于是跟着笑。 因为我总是看到她专注地凝视窗外,所以很难联想到她有迷糊的特质。印象中学艺术的人要嘛颓废、要嘛前卫,似乎没看过迷糊的。而且我觉得艺术家的思考比较轻,于是逻辑啊、想法啊,总是飘啊飘的,很难掌握落点和方向。不像我们这一挂学科学的人,思考又硬又重,像混凝土和柏油路面。思考要转弯时,也是硬邦邦的,而且还要考虑弯道的离心力。 ‘我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免迷糊喔。’“真的吗?”‘嗯。我常常在手心写字,只要随时摊开手心……’说着说着,我朝她摊开手心,‘就可以提醒自己,避免忘东忘西。’“你手心有字哦。”‘是吗?’我将手心转向自己,上面写着:下午五点半市政府开会。‘哇!’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半,于是叫了出来。我从椅子上弹起,朝她说:‘我先走了。bye-bye。’ 转身欲奔跑时,差点撞到正端着咖啡朝她走去的老板。老板双脚钉在地上,身子微弯并后仰,避过我的正面冲击。很难想像沉着冷静的人会有这么柔软的腰。“你还没付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看来整间咖啡馆内的人,就只有他不迷糊。 付了钱,冲出店门拦了辆计程车。到了市政府后才发现,公事包放在咖啡馆没拿。 第三章 尴尬 我跑到市政府时,已经迟到十分钟。蹑手蹑脚地摸进会议室,在出席名单上签完名后,手机突然响起。‘shit!’慌张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还不忘低声骂一句。我的个性是只要手机在不该响起时响起,就会骂脏话。 原来是中华电信的语音信箱打来的,催缴电话费的通知。我不等那个甜美的声音说完,就挂上电话。真可惜,声音这么好听,却去干这种讨债的勾当。正想找位子坐下时,发现很多人盯着我看。会议室太安静了,气氛又诡异,很像快要下大雨前原始丛林的闷热;也像草原上的狮子准备扑杀猎物时的短暂宁静。我意识到刚刚手机的响声和低骂声可能惊扰了他们,于是头皮发麻,感到一阵尴尬。我的个性是如果因迷糊而发生状况时,就会感到尴尬。 在市政府开的这个会,主要讨论在水鸟的栖息地附近盖座电厂的问题。与会的人,大致上可分为专业人士、施工单位和环保团体三种。施工单位希望盖电厂,环保团体不要盖电厂,彼此的立场是冲突的。专业人士的立场则在中间,但有的偏施工单位,有的偏环保团体,还有的是在中间的中间。我老总是属于专业人士那种,不过他不想来,就叫我来代打。他只交代我,他的立场是中间的中间,要看苗头来决定倒向那边。 会议一开始,双方阵营分别上台简报。施工单位强调盖电厂是当务之急,仿佛没有这座电厂经济就会衰退,大家就可能在黑暗中呼喊亲人的名字、摸索亲人的双手。环保团体则不断提及那种水鸟是如何的稀有,光名字听起来就很稀有,如果不保护这块栖息地,牠们只能在寒风中啾啾哀鸣。双方简报完后,准备进入讨论时间,会场弥漫着终于开战了的味道。我下意识紧闭双唇,避免被战火波及。 “我们已做好详细的生态环境影响评估,绝不会干扰水鸟。”“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吵死人的电厂,你还会想住在那里吗?”“我们会严格控制噪音的问题。”“控制噪音有什么用?如果你是水鸟,旁边有座整天亮啊亮的电厂,你还会想在那里生小鸟吗?”“亮不亮跟水鸟要不要生小鸟有关系吗?”“你喜欢你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有人一直拿手电筒照你吗?”“可是我们需要电啊!”“水鸟的生存与繁衍更重要!”“你希望每晚点蜡烛,还是希望看到水鸟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希望后代的子孙,仍然可以欣赏这种美丽的水鸟!”双方的音量愈来愈大,场面几乎失控,而担任主席的市政府人员,却像条准备穿越马路的狗,被两边快速移动的车潮挡住去路。 我的个性是只要处在不协调或是冲突的场合中,就会感到尴尬。所以我把桌上写着议程的纸翻到背面,打算构思小说进度来逃避尴尬。过了一会,听到主席喊:“周在新先生。”那是我老总的名字。当我正幸灾乐祸准备看他如何面对这种场合发表高见时,突然想到今天是我代他出席,我在出席名单上签的是他的名字!我刚刚应该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再加个“代”字才对啊! 我立刻站起身,头皮又因尴尬而瞬间发麻,半晌说不出话来。“这种迟到又不懂得关手机的人,一定是自私的人;自私的人怎么会懂得尊重自然生态呢?他的意见不听也罢。”我更尴尬了,感觉头发正要搭乘头皮,离我飞去。“你知道这种水鸟世界上只剩几只吗?难道你不想好好保护牠们吗?这么重要的议题,你竟然在开会时不专心!” ‘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我一说完,现场气温好像突然降了好几度,应该是我的话太冷的缘故。完蛋了,我竟然在这种场合讲错话。我的个性是如果尴尬到不能再尴尬,就会讲错话。 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主席转头朝向似乎不知所措的记录员说:“周先生的这段话,还是要记录。”记录员猛然惊醒,低头在纸上刷刷写字。我僵了一会,看现场没有任何动静,于是缓缓地坐下。低下头,左手遮住额头,右手在桌面下狠狠捏了左大腿几把。我的个性是如果讲错话,就会自虐。 幸好后来说话的一些专业人士,意见还满客观的,于是会议室的温度开始回升。如果不是因为无法走开的话,我一定会躲在墙角画圈圈。本想藉着构思小说来打发剩余的时间,但头皮还有些发麻,而且我的思绪已变成水鸟,不断被电厂的噪音和光亮所干扰。 好不容易开完会,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市政府,直奔那家咖啡馆。我急着推开店门,因为用力过猛,门撞上一个正要走出来的女孩子。“唉唷!”她惨叫一声,右手揉着额头。‘对不起。’我立刻说。她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走出去。出门后又转过身再瞪一次。我又觉得尴尬了。 ‘老板,那个……’门把上铃铛的当当声还没停止,我便急着说话。“早走了。”老板没停下手边的动作。‘什么走了?’“把你画得像狗的女孩。”‘我不是问她啦!’我往之前坐的位子一比,‘你有看到我的公事包吗?’“有。”我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公事包会不见。 老板背对着我洗杯子,基于礼貌上的考量,我不好意思催促他。等他洗完杯子并擦干后,他转过身,刚好跟我面对面。“还有事吗?”他问我。我先是一楞,后来才会过意,只好苦笑说:‘可以把公事包还我吗?’“用“还”这个字不好,因为我又没借,怎么还?”‘好吧。’我又苦笑,‘可以把公事包“给”我吗?’“嗯。”他低头从吧台下方拿出公事包,递给我。‘谢谢。’说完后,我转身离开,拉开店门。 “写小说的人用字要精准,尤其是动词的使用。”我听到这句混在当当声的话后,不禁转过身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感觉。”‘又是感觉。’我第三度苦笑,‘那我找东西的样子像狗吗?’“现在不像。”他顿了顿,接着说:“找灵感时才像。”说完后,他走出吧台,到客人刚走后的桌子旁,收拾杯盘。我突然觉得他很像在少林寺扫地的武林高手,深藏不露。 我离开咖啡馆,穿过马路,走进捷运站,上了车。终于可以闭上眼睛,放松一下。头皮似乎不再发麻,头发们也都安分地待着,不再蠢蠢欲动。好像所有的麻痒正一点一滴从我的身体蒸发,并顺道带走一些燥热。再睁开眼睛时,已通体凉爽。 回到家,刚打开门走进去,尚未弯身脱去鞋子时,看到客厅站着侧身向我的两个人,大东和他女朋友--小西。我还没开口打招呼,小西指着大东喊:“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我又走进另一个冲突的场合中。 大东、小西和我三个人,似乎同时感到尴尬。我的头皮又瞬间发麻,大东的眼睛装作很忙的样子,东看西看。小西先是一楞,过几秒后便快步经过我身旁,夺门而出。大东在小西走后,慢慢地踱向沙发,然后坐下,打开电视。我弯身脱去鞋子,也走到沙发旁坐下。 ‘什么是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过了一阵子,空气中的硝烟散尽,我转头问大东。“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大概是说即使状况再怎么紧急,我做事仍然不干不脆、拖拖拉拉。”‘这比喻不错,起码有四颗星。不过……’我笑一笑,接着说:‘我从没听过小西这样说话。’“她生气时,讲话的句子会一气呵成,没有半个标点符号。”‘是这样喔。’我想了一下,‘我倒是没看过她生气。’“你当然没看过。”他苦笑着,“有人在的话,她就不会当场生气。” 大东这话说得没错。认识小西也有一段时间,印象中的她总是轻轻柔柔的。她说话的速度算慢,而且咬字很清楚,一字一句,不愠不火。以刚刚那句“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来说,她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说:“你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爬出来的,乌龟,一样讨厌。”而且结尾的语气会用句号,不是惊叹号。 小西的名字其实不叫小西,绰号也不是小西,小西只有我这样叫。因为她是大东的女朋友,我自然叫她小西。如果大东以后换了女朋友,我还是会叫他的新女友为小西。大东听久了,也懒得纠正我,甚至有时也会跟着我叫小西。 我本来想问大东挨骂的原因,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大东的脸看来像是只差一步就可以爬进海里的乌龟的脸。我的个性是如果看到别人一脸沮丧,就会想办法转移话题。 ‘你的剧本进行得如何?’“待会要去开会。”大东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频道,接着说:“我们要讨论如何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干嘛要冲突?’我下意识摸摸头发,‘和谐不好吗?’“你不懂啦。”大东放下遥控器,转头跟我说:“电视剧中的主角人物,在外表、个性、背景、生长环境等,最好有一样以上是冲突的;或者他们的关系,与道德礼教或价值观冲突。这样故事情节在进行时才会有张力。”大东一提起剧本,精神都来了,像突然袭来的海浪将乌龟带进海里。 “武侠剧当然不用提,剧中人物的善与恶太明显,因此会直接冲突。在爱情剧中,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大东偏过头想了想,接着说:“以《罗密欧与茱丽叶》来说,如果当罗密欧爱上茱丽叶时,他们的家族不是世仇而是世交的话,故事还有可看性吗?”‘但我老觉得冲突不好,不可以完全没冲突吗?’“可以啊。不过完全没冲突的剧情,只能摆在晚上12点播出。”‘为什么?’“这样观众刚好可以看到睡着。”大东好像脱去龟壳,一脸轻松:“那是最好的安眠药。作这档戏编剧的人,可以试着改行当医生。” 我正想再多说些什么的时候,大东又说:“就像我们既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又是好朋友。如果把我们写进小说里,就是一个冲突点。”‘嗯。’我应了一声,‘我大概知道意思了。’“说到这里……”大东突然拍一下手掌,“你这个月的房租该缴了。”‘喂,我行动电话费也还没缴,你忍心催我缴房租吗?’“套句你常用的说法,租房子要缴房租是真理,我们之间则是友情;当真理与友情发生冲突时,我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你又不是学科学的人。’我闷哼一声。大东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门,回头说:“我去开会了。” 大东走后,我算一下这个月该缴几天的房租。如果包括昨晚睡在客厅的酬劳,这个月我只要缴18天的房租。但想到还有电话费没缴和失去的几千块薪水,我就觉得自己像森林失火又地震时却无力爬出来的乌龟一样可怜。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把《亦恕与珂雪》叫出来。在下笔前,想到刚刚大东说的“冲突”这东西,好像有点道理。仔细想想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或电影,比方日剧来说,《长假》是女大男小;《跟我说爱我》的男主角是哑巴、女主角正常;《东京仙履奇缘》的男主角很帅又没天理的有钱、女主角却超级平凡;《东京爱情故事》是一男二女,A爱B、B爱C,C不管爱谁都冲突;《101次求婚》是男丑女美,而且女的还背负未婚夫死亡的阴影,同样的阴影,也出现在男老实女凶悍的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中。 即使主角之间并不冲突,甚至可说相当和谐。但正因这种和谐,却会形成另一种冲突。如《失乐园》和《恋人啊》,男女主角在各方面都很契合,可是却分别拥有自己的家庭,于是很容易与社会道德观冲突。因此《恋人啊》发展出精神外遇的问题;《失乐园》则呈现出肉体的耽溺与挣扎。早期引进台湾的韩剧中,也是充斥这类冲突。 看来明显的冲突,好像真是这些故事的精神。可是一想到要加强主角间的冲突性,原本趴在头皮上的头发,又试着站起来。今天已经碰过几次冲突的场合,我可不喜欢这种尴尬的感觉。我的个性是如果有自己不喜欢的事,就不希望故事中的人物也碰到。 所以在我的设定下,亦恕和珂雪都是迷糊的人。当珂雪忘了带画笔要拉开咖啡馆的门,准备回家拿时,刚好碰见要推开咖啡馆的门进来找公事包的亦恕。这是他们第二次碰面的情景。由于门把同时被推与拉,于是亦恕脚步踉跄、珂雪险些撞到门。他们的个性特质并不冲突。 如果真要强调他们之间的冲突,那就从他们的学习背景着手吧。毕竟一个学科学,另一个学艺术,一定会有很多想法上的冲突。例如当珂雪告诉亦恕说:“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亦恕不会说:“那就乘着我的爱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坚强的翅膀。”亦恕会说:“那我会发明一种生物晶片,当它植入脑中时,便可让人体模拟鸟类的飞翔动作。”嗯,这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冲突点,也是我所能接受的冲突极限。不过这是故事以后的发展,目前为止,他们还是有共通点而且和谐。 完成今天的进度后,洗个澡,想好好睡个觉。但由于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哪里冲突、如何冲突的问题,导致我也与床和枕头冲突,怎么换姿势都睡不着。在一个180度翻身后,我在心里默唸:‘我会好好照顾亦恕与珂雪,不会让他们常常起冲突。’我的个性是如果晚上睡不着,就会觉得应该是做了亏心事。 忘了多久后睡着,但总之是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有点晚,迷迷糊糊中简单漱洗一下就出门上班。走进公司大门,曹小姐一看到我,便低头拿起电话。我一直觉得奇怪,好像每天早上她看到我时,都刚好在讲电话。我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假借讲电话来避开每天早晨的第一次碰面。又感到一阵尴尬,我完全清醒过来。 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热,老总就拨电话来叫我进他的办公室。我一走进去,发现曹小姐也在,老总似乎在交代她事情。“你先等一下。”老总跟我说。我只好先转过身等他们谈完,眼睛顺便在墙上闲逛。墙上贴了几张老总的儿子在幼稚园的奖状,不外乎是好宝宝之类的。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炫耀的,哪个杀人犯在幼稚园时就喜欢拿刀子的?我小时候也是把奖状拿来当壁纸的人,现在还不是一样落魄江湖。“你好啊,周在新先生。”胡思乱想之际,我听到老总叫他自己的名字,我好奇地转过头。 “你真行啊,周在新先生。”老总看着我说。‘你在跟我说话吗?’我朝老总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曹小姐还在,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是很疑惑。“我当然是跟你说话啊,周在新先生。”‘周在新是你啊。’我走近他办公桌,问他:‘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暂时性失忆?’“你才暂时性失忆咧!臭小子!”老总似乎很激动,拿出一份传真文件,翻到其中一页,“你自己看!” 我拿起来看后,知道是昨天下午市政府的会议记录。‘这……’我将那份传真放下,下意识抓抓头,又尴尬了。“如果你邻居的老伯伯活到很老,朋友跟亲人都死光了,你想想看,他还会想再继续活下去吗?”老总照着唸完后,问我:“请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嗯……那个……’我偷瞄了一下曹小姐,只觉得头皮又麻又痒,‘也许水鸟看到同类所剩无几,于是起了不如归去的念头。’“不你的头!”老总的样子好像一只激动的鸟,翅膀拍个不停。“你在市政府耍什么宝?要耍宝不会签你自己的名字吗?”‘不好意思。’我又抓抓头,‘我一时迷糊,忘了。’“你……”老总的翅膀还是拍个不停,说不出话来。 我的个性是如果挨骂时别人在场,就会觉得很尴尬。尤其是这个“别人”,是曹小姐。‘那个……’我见老总一直不说话,只好问:‘你叫我来,是……?’“本来是想问你昨天会议的事,现在不必问了。”‘那要不要我描述一下当时混乱的情景?’“你马上给我消失!”老总霍地站起身,好像终于一飞冲天的鸟。 走出老总的办公室,我甩动身体以甩掉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像淋湿的狗甩掉一身的水那样。差不多甩干后,曹小姐也走出来,看到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我尴尬得笑了笑,好像刚弄干身体的狗,又走进雨中。“真不好意思。”她说。我很震惊,半晌反应不过来。这有点像你欣赏了一辈子的月亮,有天月亮竟然开口跟你说话那样。 “我今天一早收到那份传真,刚刚拿给周总看,结果却害你挨骂。”‘喔。’我恍然大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的迷糊造成的。’“你很迷糊吗?”‘嗯。’我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小心都没用,于是常发生状况。’“你唸错我的名字也是迷糊?”‘对对对。’我用力点头,‘那是迷糊,不是故意乱开玩笑。’“哦。我原以为你是个轻薄的人。”‘不不不。’我开始激动,‘我不是。’“那就好。”她微微一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是是是。’我的个性是如果要强调讲话时的语气,就会把一个字重复唸三遍。 “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在我们一起走回各自的办公桌时,她又问。‘这个……’我用手试着压下像飞檐般翘起的头发,‘我的睡相不好,起床后也没梳头,刚刚又抓了几次头发,于是就……’难怪我觉得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原来我的头发已像鸟类展开双翼。“原来如此。”她坐了下来,用手指了指,“你的办公桌在那边。”‘喔。’我实在是尴尬到不行,刚好头发像鸟,于是飞也似的回到我的办公桌。 虽然今天挨了老总的骂,不过由于曹小姐主动跟我说话,算起来心情还是有赚头,而且赚得不少。“以后多小心,别再迷糊了。”曹小姐这句话说得真好听,我在脑海里不断倒带,多听几遍。我也盘算着下班时搞不好可以跟她一起搭电梯下楼。最好电梯突然故障,把我们困住,她应该会因为害怕而哭泣。“想哭就到我怀里哭”,这是瘐澄庆的歌,也将是我对她说的话。可是一到下班时刻,我突然想起头发不知道服服贴贴了没有?赶紧到洗手间理一理仪容,出来后她已经下楼了。我只好改唱张学友的“回头太难”。 走出公司大楼,一面走一面想着亦恕和珂雪的故事。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珂雪总是望着窗外,亦恕又如何与她有所交集?搭讪吗?不可能。亦恕是学科学的人,他知道氢分子是藉由燃烧而跟氧分子化合成水,而不是氢分子主动跑去跟氧分子说:“让我们结合吧。”所以,该如何让氢分子燃烧呢? 正在伤脑筋之际,仿佛听到右边传来细碎的“叩叩”声。转头一看,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正在咖啡馆内用手指轻轻敲着落地窗。她朝我笑了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点点头。我右手推开店门,左脚刚跨进,突然想起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喝咖啡。于是动作停格。 “嗨,学科学的人。”她指了指她桌子对面的位子,“请来这里坐。”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板,感觉老板像正等着老鼠走出洞口的老鹰。而我就是将头探出洞口的老鼠。算了,喝杯咖啡也无妨。我双脚走进咖啡馆,老板也同时飞过来。我坐在她对面,跟老板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问她:‘有事吗?’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哦。”她的语气很开心,眼神水水亮亮的。照理说她常过度使用眼睛来观察东西,眼神应该很锐利才对。可是她的眼神却柔软似水,好像微风吹过便会产生阵阵涟漪。‘什么事?’“我这几天画画的灵感,像雨后春笋般出现。”‘那很好啊。’“你知道吗?”她眼中波光潋滟,“你就是那场雨。”说完后她笑了起来,连笑容都是柔柔软软的,让我想起去年尾牙摸彩时抽中的蚕丝被。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当面夸奖我,我就会很尴尬。现在应该不只是尴尬,我猜我一定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在四肢间快速流窜。“我真的很感激你。”‘好好好。’我赶紧说话以免她继续说下去,‘不必客气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把那些春笋分一半给我就行了。’“好呀。从现在开始我画的每张图,你都可以看。”‘喔。那就多谢了。’“不客气。” 我实在不习惯她的眼睛不看窗外,而盯着我瞧。我又开始抓头发,刚刚顺好的头发,现在看起来大概又是自然卷了。幸好老板把咖啡端过来,我喝了一口,平静不少。“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可以啊。’“你现在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模特儿?’我张大嘴巴。 印象中的模特儿好像都是没穿衣服的女人,通常还是胖胖的。而且好像都是刚吃饱饭便被叫去当模特儿,以致肚子圆鼓鼓的。她怎么会叫一个还没吃饭的年轻男子来当模特儿呢?‘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吞吞吐吐,‘不过我要穿衣服。’“你放心。”她微微一笑,“我不是要画裸体素描。”‘那就好。’我松了口气。我双手拨拨头发,转头看着落地窗中的自己是否足够潇洒。 “那我要问你问题了哦。”‘问问题?’我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好啊。’“你还是处男吗?”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惊讶过后便是强烈的尴尬,我下意识往后退,紧紧贴住椅背。新仇和旧恨同时涌上来,我尴尬得几乎要飞到外太空了。‘这……’我的牙齿好像在发抖,‘你……’“我知道了。” 她摊开画本,拿起笔,低头开始画图。我心想处男跟模特儿有关吗?难道模特儿得是处男?我看她并没有盯着我瞧,只是低头猛画,心里更纳闷了。而且她说她知道了,知道什么啊?想端起咖啡杯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一眼,害我差点失手滑落。真是够了。“画好了。”她笑一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我等尴尬的感觉慢慢散去,才低头看了看那张图。图上只画了一个人,双手和双脚大开,眼睛似乎翻白眼,嘴巴也打开。最特别的是,他的头发和全身的毛发直挺挺竖立着,甚至眼睫毛也是。好像把针插满全身。在人的上面一直到画纸的边缘,还画了很多条短直线。‘这是我吗?’我问。“嗯。”她点点头,“不过这张图的名字,叫尴尬。” ‘尴尬?’“对呀。”她的咖啡没了,于是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我从你身上感觉到尴尬的味道,我就想画画看。”‘那你干嘛问那个问题?’“这样你才会更尴尬呀,而且我想再确定一下你尴尬时的样子。”她笑得很开心,手指着图:“你尴尬时好像全身都被毛发扎到,很好玩。”‘是吗?’我指了指图上那些短直线,‘这是什么?’“这个嘛……”她又笑了笑,“这是学你的,表示快飞起来的感觉。” 我又盯着那张图看,图上的人翻白眼、张大嘴巴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这次我的脸怎么不是四四方方的?’“因为我开始觉得你有一些smooth的线条,不再又直又硬。”‘smooth?’我摸摸自己的脸,‘会吗?’“这还是跟脸的形状无关啦。”她指着图,沿着脸的线条走了一圈,“当你能很轻易释放自己的感觉时,你的线条就会很smooth。”‘喔。’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应了一声。 ‘下次能不能把我画漂亮一点?这次看起来像猴子。’“好呀,我尽量。”她笑一笑,“我会把你画得比猴子帅一百倍。”‘比猴子帅一百倍也还是猴子啊。’“说得也是。”她又笑了笑,“下次会让你恢复人形的。”‘不过下次不可以再问奇怪的问题。’“好。”她顿了顿,“可是那种问题只能问你,才会有尴尬的感觉。”‘为什么?’ 老板刚好端着新煮好的咖啡,放在她面前。她抬起头问老板:“你还是处男吗?”“嗯,我还是。”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收拾她刚喝完的咖啡杯盘。“真是辛苦你了。”她说。“哪里。”老板收拾好杯盘,又说:“不过在21世纪的现在,如果要找我这个年纪的处男,倒不如去喜马拉雅山上找雪人。”老板要离开时,转身对我说:“你说是吧?雪人先生。”‘我……’我的个性是如果被人当面猜中我不想承认的事,就会说不出话。 “你明白了吧。”老板走进吧台后,她说:“这种问题问别人,别人不见得会觉得尴尬。”‘可是……’“我只是想画尴尬的感觉而已,希望你别介意。”‘我不会介意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种问题难免……’“不然这样好了。”她笑了笑,“你今天的咖啡,我请。”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请客,就会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低头看了看图,似乎又能感觉到那股麻痒。她的眼睛应该有点像天线或雷达之类的东西,能探测外界的细微扰动,于是能轻易捕捉无形的感觉。不过她的眼神始终又柔又软,隐约可看到荡漾在其中的水波。水?没错,她的眼睛应该具有某种能量,而这种能量可以燃烧氢分子,然后再与氧分子化合成水。 我终于知道亦恕和珂雪的故事要怎么接下去了。 第四章 逞强 亦恕是学科学的人,当他看见月亮时,会联想到月球引发的潮汐现象,而非爱情的阴晴圆缺。他习惯在思考推论的过程中引用逻辑,尽量避免用感觉来判断。于是他的感觉不断被理性的外衣包住,一旦脱去外衣,这些感觉便会赤裸裸的呈现在观察力敏锐的珂雪眼中。所以对于凭感觉作画的珂雪而言,亦恕将是最好的模特儿。 可是,亦恕为什么要脱去理性的外衣呢?嗯,因为他要写小说。那他为什么要写小说?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为了吸引喜欢的女孩、莫名其妙被人说有天分、想试着多赚点钱等等。到底哪一种理由比较合理呢?搞不好亦恕跟我一样,都是因为这三种理由而写小说。 把亦恕与珂雪之间的对白稍微润饰一下后,决定暂时收工。走出房门倒杯水,看见大东正在客厅看电视。“喂。”大东叫住我,指着电视问:“这句slogan如何?”我看了看电视,知道那是毕德麦雅咖啡的广告slogan--“喝过毕德麦雅,你很难再喝其他咖啡”。‘嗯……’我喝了一口水,‘怪怪的。’“哪里怪?我觉得这句slogan很不错。”‘搞不好这句的意思是喝过毕德麦雅咖啡后,觉得太难喝了,从此对咖啡绝望,于是便很难再喝其他咖啡。’ “你的想法太奇怪了。”大东说。‘这句话本来就有毛病啊。就像有些人失恋后便很难再谈恋爱一样,那是因为恋爱的杀伤力太大,以致很难再谈下一个恋爱啊。’“这句slogan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表示: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偏偏觉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般的消费者才不会像你这么想。”‘一定会有像我一样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广告slogan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不要抬杠了。我最近接了一个咖啡广告的文案,你有空帮我想想。”‘好吧。我如果想出来后,你要多扣几天房租喔。我最近手头很紧。’我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沙发前面的矮桌上。 “对了,你小说写到哪?”大东问。‘你想看吗?’“嗯。”大东点了点头。我回房把档案印出来,数一数只有35页左右,搞不好会被大东嘲笑。于是把字体和行距加大,再印一次,变成50页的份量我的个性是如果要让别人觉得我很厉害的话,就会逞强。 走出房门,拿给大东。他只看一眼,便说:“亦恕与珂雪?好奇怪的名字。”‘我是故意的。’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太会取名字的话,也会逞强。 “为什么不叫:痴汉与美女?”‘你少唬我,那是A片的片名。’“原来你也看过。”大东笑得很开心。‘对啊,那是痴汉电车系列很有名的片子。’我也笑了几声。突然觉得不对,立刻收住笑声,说:‘喂!别拿我的小说名字乱开玩笑,快看。’“别着急。”大东不再说话,专心阅读。 随着大东翻页时所发出“啪啦”声响,我的心脏也会跟着抽动一下。大东看得很快,没多久便看完,然后把稿子放在矮桌上。‘怎么样?’我很紧张,好像打电话去问看了榜单的朋友,我有没有考上一样。 “嗯……你文章中出现很多次“因为”和“所以”。”大东笑了笑,“应该是你以前研究报告写多了。”‘这没办法。因为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我们不得不所以。’“你也不能每件事都因为所以啊。”‘可是我总觉得文字的逻辑顺序要清楚,有因才会有果啊。’“写小说时的脑袋要软一点,不必太用力解释很多东西。如果小说中所有大小事情的因果都要解释得很清楚,读者会以为在看佛经。”‘不行。’我摇摇头,‘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写小说的原则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你又在抬杠了。” 我不是抬杠,只是逞强。“因为”我对文字的掌控还不是那么娴熟,“所以”小说中才会出现太多次因为所以。“因为”不想让大东认为我能力不足,“所以”我不会坦白承认这点。这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受教导,“所以”才会事事逞强。我的个性是如果发现我的个性有偏差,就会觉得那是小时候的问题。 “还有,有些形容你用得怪怪的。”大东又拿起稿子,快速翻了几页,“很像在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那种感觉。”‘这是什么意思?’“冬天的海滩应该很冷清,如果出现了穿三点式泳装的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怪怪的吗?”‘这怎么会怪?’我又开始逞强,‘当你在寒冷的冬天海滩上而且心情正低落时,突然迎面走来比基尼女郎,你不会觉得精神一振吗?’“喔?”大东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微笑,“嘿,你说得没错喔。”‘嘿嘿。’我很得意。 “目前为止还不错。”大东说,“尤其咖啡馆老板的角色很生动。”‘是吗?’我很高兴,‘那么我多描写他好了。’“不要忘了小说的主轴,支线部分要控制好,不要喧宾夺主。”‘我会注意的。’“就这样吧。”大东伸个懒腰,“我回房间赶进度了。”‘那我也要回房继续写。’ 我们各自回房时,在沙发后方交错而过。大东回头说:“你还要上班,写小说不会太累吧?”‘不会的。我是天生好手啊。’“别逞强。明后天放假,你可以休息两天,不急。”‘我浑身上下都是精力,不需要休息的。’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叫我不要逞强的话,就会更逞强。 其实这阵子写小说,耗去很多心力,觉得有些疲惫。原本打算利用这两天休假去看看电影,或找朋友出去玩。但我已经在大东面前夸下海口,只好关起门来写作。除了在吃饭时间出门外,其余时间都待在房里。即使是出门,也只到便利商店买微波便当,带回来吃。每当撑不下去想溜出去玩时,看见大东还在他房里赶稿,我便打消念头,乖乖回到电脑前。 在《亦恕与珂雪》接下来的进展中,我将亦恕设定为逞强的人。因此亦恕也许没有足够的理由写小说,却有不得不写小说的力量。至于咖啡馆老板这号人物,每当我描写他时,都会联想到武功高手。我甚至不小心写下:他在吧台上用内力煮咖啡,逼出咖啡的香气。后来发现时立刻改掉,毕竟爱情小说中出现武侠情节是很诡异的事。就像我们无法想像在武侠小说中,各路英雄豪杰争夺武林盟主时,突然出现外星人来捣乱的情节。这跟“冬天的海滩出现比基尼女郎”的感觉完全不同,比基尼女郎也许可以让读者精神一振;外星人则一定会让读者疯掉。 我也发觉我可以专注于写小说这件事情上,这跟上班时的专注不同。上班时的思考像依循藏宝图找宝藏一样,会有线索、路径和工具。你只需演算、推论与判断,然后找出合理或正确的答案。答案通常只是被隐藏,并非不存在。思绪也许会迷路或找不到方向,但终归是在路上走着。 但写小说时的思考并没有藏宝图,甚至没有宝藏。也就是说,答案不是被隐藏,只是不存在。于是思绪很容易进入一种冥想的状态,完全不受控制。前一秒还在沙漠中找绿洲,后一秒可能在大海里躲鲨鱼。好不容易收敛心神准备离开沙漠或大海,思绪的后脚却像绑了条橡皮绳索,以为要一跃而出时,却会突然被莫名的外力拉回。 在思绪游离的过程中,我常想起过往记忆的片段。脑海里有时会浮现曾经看过的电影情节;有时仿佛听到熟悉的音乐;有时几乎可以闻到与初恋情人走在故乡海边时的空气味道。我无法分辨,是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和对白被我写入小说中;还是小说将我带进过往的记忆里,让我在小说中再活一次? 这两天也曾想过到那家咖啡馆坐坐,喝杯咖啡换换心情。但一来懒得出门;二来觉得钱还是省点用比较好,所以便没去。幸好有这些现实生活上的理由,提醒我现在正简单生活着,而不是活在自己所架构的小说世界里。 星期一到了,我又得上班,思考的方式也将改变。昨晚写到凌晨三点,早上起床时呵欠连连,走路像在打醉拳。趁着坐捷运的空档,闭上眼睛休息。再睁开眼睛时,隐约可以从很多人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些东西。他们虽然仍是罐头,但并不是真空密封,我仿佛可以闻到味道。 刚走进公司大门,正好与抬头的曹小姐四目交接。“早。”她说。我却说不出话来,毕竟好一阵子没听见她跟我打招呼。“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我……’“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这个……’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说不出话来。 走到我办公桌的路上,我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早。”公司另一位李小姐跟我打招呼。‘早啊。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说。“休假两天,应该有出门好好玩一下吧。”‘开什么玩笑?哪有时间玩啊,而且也没钱可以出门去玩。真可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你好厉害,每天都刚好在八点出现。”‘准时上班是真理,只拿公司微薄的薪水便想偷懒是人之常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我的个性是如果不漂亮的女孩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啰啰嗦嗦。 坐进位子,打开电脑。趁着开机的空档,按摩一下眼睛周边的穴道,准备打起精神并调整上班的心情。看着电脑里的东西,觉得很陌生,好像上次看到时已是八百年前的事。这也许是因为前两天在自己架构的世界悠游,而现在又回到现实生活。电话突然响起,我又吓了一跳。“你来一下。”老总的声音。‘好。’我说。 我心情有点忐忑,因为上次帮他到市政府开会的事。他该不会因此而被冠上环境的屠夫或生态的杀手之类的封号,于是找我算帐吧?“这件案子你看一下,看可不可行。”老总拿一份招标文件给我。‘喔。’我暗叫好险,然后翻一翻文件的内容和要求的工作项目,‘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第六个的话,我们应该做不到。’“是吗?”老总陷入沉思。 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曹小姐走进来。“这是刚收到的传真。”她先朝我点点头,再将传真放在桌上。“嗯。”老总抬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回到招标文件上,“这个……”准备要离去的曹小姐,以为老总还有吩咐,便停下脚步。“我们真的接不下这个案子?”老总看着我。‘未必。’看了曹小姐一眼后,我说。我的个性是如果漂亮女孩在旁边而且不主动跟我说话时,就会逞强。 “喔?”老总有些疑惑,“你不是说第四个工作项目不好做?”‘确实不好做。’我神情肃穆,‘但我一定尽力而为。’“那第六个工作项目不是做不到吗?”‘应该做不到。’我慷慨激昂,‘不过反正事在人为。’“很好。”老总笑了笑,“你真是年轻有为、大有作为。”再多说一点嘛。曹小姐也笑了笑,对我说:“加油哦。”我感觉我的血液已经沸腾。 曹小姐走后,老总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交……交给我?’我的血液迅速结冰。“是啊。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当然就由你负责。”‘这个……’我嗫嚅地说,‘信心跟冲动是两回事。’“什么?”‘我刚刚太冲动了。’我小声说,‘这个案子我们没办法做。’“你说什么?”老总的音量提高,又开始像只激动的鸟。‘年轻人难免冲动,这种心情你应该能了解。’“我不了解!”老总拍拍翅膀站起身,把招标文件丢到我面前,“总之你下礼拜一给我写完服务建议书!” 事情大条了。走回办公桌的路上,猛捶自己的脑袋,红颜祸水啊,我这么想。我的个性是如果逞强逞出悲剧的话,就会觉得是别人害的。经过影印机时,正在影印的曹小姐对我说:“周总把案子交给你了?”‘是啊。’“你好厉害。”‘哪里。’我笑了笑。我的个性是如果害我的人是个美女的话,我还是会对她笑嘻嘻。 回到座位,拿出那份招标文件。只看了几页,便开始唉声叹气。我干嘛逞强呢?没那种肛门就别吃那种泻药啊。拿起笔,在文件内页写上:笨蛋、活该、罪有应得、自作自受……骂到词穷后,便楞楞地盯着文件内的工作项目,开始发呆。“咦?”李小姐经过我桌旁,“这个案子很难做哦。”‘嗯。’我点点头。“不过你应该可以搞定吧。”‘当然没问题。’看了看李小姐,我不禁悲从中来。我的个性是如果连在不漂亮的女孩面前也要逞强的话,就会觉得悲哀。 “一起吃中饭吧。”李小姐说,“小梁和礼嫣也要去。”原本听到“小梁”时,我皱起眉头;但听到曹小姐的名字后,我迅速站起身说:‘好。’难得可以跟曹小姐吃饭,我一定要掌握机会多说话,好好表现自己。走出大楼后,小梁提议去吃什么有机蔬菜,我说:“干嘛要吃素?”“吃素好啊。”小梁说,“而且有机蔬菜无污染,不洒农药。”‘如果是爱干净的猴子,在丛林中一定会很难过。’我说。他们三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看着我。“什么意思?”小梁问。 ‘猴子整天在丛林里荡来荡去,很容易弄脏啊,如果猴子偏偏爱干净,岂不是过得很痛苦?’我说,‘习惯脏并喜欢脏的猴子才会快乐。’“这跟有机蔬菜有什么关系?”李小姐问。‘现在的蔬菜几乎都洒农药啊,而且食物也通常有化学成分。如果你从不吃含化学成分的食物,不仅没抵抗力而且也很难找到东西吃。’“原来如此。”小梁对我说,“所以你不是爱干净的猴子?”‘当然啰。’我说,‘我已经习惯脏了,正朝喜欢脏的境界迈进。’“可是我是爱干净的猴子呢。”曹小姐说,“而且我一直吃素。”轮到我停下脚步,变成急冻人了。 “那我们去吃素,来不来随你,不勉强。”小梁笑着说,眼神很狡黠。混蛋,我被耍了。我怎么这么迷糊呢?连曹小姐吃素这种基本资料都不知道。可恶,头皮尴尬得又麻又硬。不过这样刚好可以硬着头皮跟去。进了那家标榜不含农药的店,我们找位子坐下来。我和李小姐坐一边,小梁和曹小姐坐对面。 “礼嫣。”小梁拿起她的碗,“我帮你盛饭。”“谢谢。”曹小姐微微一笑。可恶,竟然被抢先了。而且礼嫣是你这家伙叫的吗?正在悔恨不已时,李小姐把碗递到我面前。‘干嘛?’我转头问她。“帮我盛饭呀。”李小姐说,“连这个基本的绅士礼貌都不懂。”‘这么小的碗够你吃吗?要不要我帮你换大一点的碗?’我说。“你找死呀!”李小姐笑着拍一下我肩膀。 菜一道道端上来,但我觉得每道菜的味道都差不多,于是吃得有些闷。夹起一根长长的东西,却掉了两次,索性放下筷子,用手拿着吃。“果然是不爱干净的猴子喔。”小梁笑着说,“怎么用手呢?”‘用手跟爱不爱干净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些菜在煮好端上来前,已经不知道被厨房内多少只手碰过了,你还不是照吃。’“那不一样啊。”‘哪里不一样?你真是执迷不悟。印度人早就看破这点,所以才用手吃饭。正因为他们顿悟较早,所以释迦牟尼佛才会出现在印度啊。’我说完后,他们三人又楞住了。 “还是用筷子吧。”过了一会,曹小姐对我说。“对啊!”小梁立刻接着说:“印度有释迦牟尼,我们有孔子啊!难道孔子会输释迦牟尼吗?更何况筷子是我们的国粹!”什么跟什么嘛,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听曹小姐的话,乖乖拿起筷子。说来实在令人泄气,我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但却不像小梁可以厚着脸皮。我的个性是如果吃饭时觉得闷的话,就会低头猛扒饭不说话。 “听说周总叫你接一个很难做的案子?”小梁问我。‘难不难做是因人而异。’我看了他一眼,心里开始戒备,‘就像狗很难制伏狼,但老虎却可以轻易做到。’“是喔。那得恭喜你了。”‘恭喜?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我说,‘是不是你要辞职了?’李小姐咳嗽一声,好像噎着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周总上星期说过,”小梁继续说,“接这种案子会有额外的奖金。”‘所以呢?’“那今天这顿饭……”小梁没把话说完,只是贼兮兮地笑。‘怎样?’“没事。”小梁耸耸肩,“毕竟赚钱不容易。” ‘今天我请客。’我说。我的个性是即使明知对方用的是激将法,我还是会逞强。“这怎么好意思呢?”小梁又是皮笑肉不笑。‘大家同事一场,就当作替你送行。’“那你可要失望了。”小梁哈哈大笑,“我还要在公司待很久很久。”‘你想待,老总还未必想留……’话没说完,李小姐拉拉我衣袖,示意我别再说了。 结完帐,我身上只剩一百多块。走回公司的路上,愈想愈闷,过马路时甚至想闯红灯。回到办公桌,看到那份招标文件,双腿一软,瘫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心想得振作,要化悲愤为力量。于是整个下午都在公司里四处找资料,写服务建议书。 狠狠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呼出胸口那股郁闷气时,听到曹小姐说:“快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我吓了一跳,直起身子,抬起头看着她。“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她微微一笑,“还有,谢谢你请吃饭。”‘不……不必客气。’我说话还是吞吞吐吐。“那,明天见。”她挥挥手,“bye-bye。”我连挥手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好像右手已经被打上石膏。而且bye-bye也因紧张而没出口。 过了一会,李小姐也走过来说:“五点了,怎么还不下班?”‘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总是努力不懈、尽责敬业吗?’“我来跟你说我要下班了。还有,谢谢你请吃饭。”‘怎么这么客气呢?一顿饭而已,不要放在心上。知道吗?’“那明天见。bye-bye。”‘bye-bye。’我用力挥挥手,‘有空再来玩啊!’ 再做一些收尾的工作,然后把招标文件收入公事包,准备下班。离开公司大楼时,已经五点半了。走到那家咖啡馆前十公尺,停下脚步。今天要进去喝咖啡吗?我想还是不要好了。右手举起公事包遮住脸,放慢脚步,低着头继续前进。 虽然不想喝咖啡,但很想知道那个学艺术的女孩是否还在?因此我的眼睛一直往右下角偷瞄。当我瞄到一个直挺挺的腰部时,不由得停下脚步。将公事包缓缓上移,依序看到胸部、肩膀、后颈、左脸……没错,是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她正低头作画。 我驻足半分钟,决定压抑想看她画些什么的念头,继续向前。走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人。‘对不起。’我说。抬头一看,竟然是咖啡馆的老板!“为什么不进来?”老板说。‘今天有事要忙。’我有点不好意思,放下右手高举的公事包。但我突然想到,我干嘛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又没欠他钱。 “进来吧。”‘不好意思,真的有事。’“如果是因为上次的事,那么我道歉。”‘上次什么事?’“我说你是处男的事。”‘喂。’“其实我说错了。”‘没关系。知道错就好。’“事实上,没有男人是处男。有的初夜给了左手,有的给了右手。”‘喂。’“进来吧。”‘no。’“干嘛说英文?”‘我以为你听不懂中文。’ 我和咖啡馆老板站在店门口,像两大武林高手决斗前的对峙。高手通常是不轻易出招的,我们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先出招。“我明白了。”过了一会,他终于出招。‘明白什么?’我采取守势,谨慎接招。“你身上一定没钱。”他凌空突击。‘我有钱!’我因逞强,招式已乱。“不然你一定很小气。”他改攻下盘。‘我大方得很!’我收招不及,脚下踉跄。“那为什么不敢进来?”他化拳为掌,气聚丹田,直攻我胸前死穴。‘谁说我不敢?’我感到胸口一阵郁闷,脱口而出:‘我进去!’“承让了。”他抱拳行礼。‘……’ 他走回店里后,我还楞在当地,调匀一下内息。隔着落地窗,学艺术的女孩正笑吟吟地对我招手。我推开店门,直接走到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你前两天怎么没来?”她问。‘因为没上班,所以懒得出门。’“哦。”她又问:“你在这附近上班?”‘是啊。用走的不用十分钟。’我看了看她面前的画本,问:‘你刚刚在画什么?’她急忙阖起画本,“这两天画的东西不好,见不得人的。”我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笑了笑,没再追问。 老板在我面前倒杯水,我顺便点了杯咖啡。‘你为什么每天都来这里?’“这里的视野很好。”‘视野?’我看了看窗外,‘捷运站前,哪有视野?’“很多人来来去去,我可以体验一下生活呀。”‘生活?’我很疑惑,‘在家里也可以体验啊。’“那不一样。”她笑了笑,“如果艺术家整天待在家里,很容易只活在自己架构的艺术世界里,这样可能会有偏执狂哦。”‘是吗?’我又看了看窗外,‘可是在这里只能看到人喔。’“人可是老天所创作的最复杂的艺术品呢。”她笑了笑,吐了吐舌头,“虽然缺陷很多。” “对了,你是怎样生活呢?”‘嗯……’我想了一下,‘我的生活很简单,工作和放假而已。’“你放假时做什么?”‘我在写小说。’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惊讶。因为除了大东外,我是第一次跟人说我在写小说。“哦。那很好呀。”她点点头,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好像不觉得惊讶。’“为什么要惊讶?”她的嘴唇离开咖啡杯,好奇地看着我。‘我是学科学的人啊,写小说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念法律的都可以当总统……”她放下咖啡杯,微微一笑,“为什么学科学的不可以写小说?”‘说得好。’我竖起大拇指。看来一直困扰着我的亦恕写小说的理由,似乎有了简单的答案。 她又凝视着窗外,过了一会,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说:“对不起。”她又吐了吐舌头,“我习惯了。”‘没关系。反正窗外的帅哥很多。’“呵呵,我才不是看帅哥呢。”她伸出食指,指向马路斜对面,“你看,我车子总是停在那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辆曾看过的红色车子。 ‘那里不能停车啊。’“我知道不能停呀。”她笑得很神秘,“所以我得经常看着窗外,注意是否有警察出现呀。”‘原来你上次急忙跑出去,是因为看到警察。’我恍然大悟。“嗯。”她笑了笑,“我一面观察人群,一面注意警察,这样当我沉醉在美丽的艺术世界时,也不会忘了现实生活中还有罚单的残酷。”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并瞄了我一眼。我低头一看,咖啡上面浮着的奶白色泡沫,构成一根手指的图案。我很好奇,再仔细左看右看,确实很像手指。老板握住拳头,把拳头的中指指节接触咖啡杯,看起来像比了根中指。“很像吧。”老板说完后,就走了。可恶,这家伙竟然把奶油弄成中指的样子。 “老板煮的咖啡很好喝吧?”她问。‘嗯。只可惜人却怪怪的。’“是吗?”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他从不收我的钱。”‘这么好?’我很惊讶。“我都是用在这里画的图,跟老板换咖啡。”‘这样喔。’我从公事包里拿出那张万箭穿心图,笑着问她:‘不知道我这张图能换几杯咖啡?’ 老板突然出现在旁边,打开桌上的糖罐,舀起糖加入我的咖啡杯。“只能换几颗糖。”老板说。我正想顶嘴时,老板转头对她说:“你的咖啡已经抵完了。”“哦。”她应了一声,“真遗憾,我原本想再喝一杯。”“那你只好现在开始画。”‘她付钱不行吗?’我插进一句话。“不行。”老板说,“她不能用钱喝咖啡,只能用画。”‘哪有这个道理。’“如果你帮她付钱就可以。不过你并不是慷慨的人。”‘谁说我不是?’我又逞强了,‘我帮她付!’ “谢谢。”她看着我,微微一笑。这眼神很熟悉,好像她每次想画东西时,都是这种眼神。难道她又从我身上看出什么了?该不会知道我是个逞强的人吧。我突然惊觉,身上只剩一百多块,根本不够付两个人的咖啡钱啊。‘你等会。’我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准备拉开店门时,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只有四分钟。”‘什么?’我转过身。“我磨豆到煮好咖啡,要四分钟。如果你不能在这杯咖啡煮好前回来,那我会自己喝掉这杯咖啡。”‘你在开玩笑吧?’“开始。”老板转身磨咖啡豆。 我冲出店门。停在亮着红灯的斑马线上,还有12秒才会亮绿灯。绿灯终于亮了。我快步向前,冲到马路对面,闪过一个垃圾桶后,再往右跑了七八步。然后经过她的红色车子,进入骑楼,跑过五家店面,来到提款机前。喘口气,掏出皮夹,抽出金融卡,放进提款机,输入密码,领两千块。等提款机点钞票,拿了钞票,收好金融卡,放回皮夹。所有的奔跑动作,反方向再做一次。 ‘多久?’一推开店门,我气喘吁吁地问。“三分四十六秒。”老板说。我松口气,走回位子,坐下。“你也违规停车吗?”她笑着说,并从桌上抽出一张面纸给我。‘我……’我说不出话来,接过她递来的面纸,开始擦汗。“我要开始画了哦。”说完便拿起笔,摊开画本。我停止擦汗的动作。 空气又突然散发宁静的味道,我甚至不敢用力喘气。原本注视着她的目光,也慢慢收回,偏向窗外,怕会惊扰她。眼角余光瞥见老板把咖啡轻放在桌上时,赶紧转过头,将食指轻触双唇比了个“嘘”的手势。老板竟然也跟我比同样的手势。他转身回吧台时,脚步轻而稳,看来他的轻功也不错。 “画好了。”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得意,“关羽初出茅庐时,酒尚温时斩华雄。我画完时,咖啡也还是热的。”‘这是《三国演义》的描述,但其实是孙权之父--孙坚杀了华雄。’“是哦。”她睁大眼睛,眨眨眼,“这样会不会有损于我的厉害?”‘不会。’我笑了笑,‘你还是一样厉害。’“谢谢。”她笑得很开心,反转画,轻轻推到我面前。我看到一艘船,船边有只吐着舌头的海豚,似乎正在奋力游着。 ‘海豚为什么要吐舌头?’“因为很累呀。”‘累?’“海豚喜欢绕着船只游泳嬉戏。但若碰到一艘很大的船或是开得很快的船,那么坚持要绕船游泳的海豚,不就会游得很累很喘?”‘所以这张画的主题是?’“逞强。”我果然又被她看出来了。 “这张图可抵9杯。”老板又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那就8杯吧。”她说。“嗯?”老板扬了扬眉毛,似乎惊讶她竟然不讨价还价。“因为只能是偶数。”她笑了笑,指着我,“这样我才能跟这位逞强的海豚,一人一半呀。”老板看了我们一眼,说:“好。” “学科学的人……”她边说边整理东西,“我该走了。”‘嗯。’“以后别太逞强,这样会很累哦。”她收好东西,站起身。‘好。’“那么明天……”她拖长尾音,“见?”‘这个嘛……’“你忘了学科学的人应该有的霸气了吗?”好。’我拍拍胸脯,‘明天见。’“你又逞强了。”她挥挥手,说:“bye-bye。”她拉开门离去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很兴奋,并不尖锐。 她刚离去,我立刻起身走向吧台结帐。“你以后还是常来吧。”老板说。‘为什么?’“你在的话,她画的图会更好。”‘是吗?’我想了一下,‘你算便宜一点,我就常来。’“好。”他倒是想都没想。‘真的假的?’我有些怀疑。“如果你能让她开心,我一辈子帮你煮咖啡都甘愿。”说完后,老板便转过身洗杯盘。 我拉开店门时,门把上的铃铛声听起来,却很困惑。 第五章 追求 连续几天,我的脑袋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白天用浅显精确的文字构成服务建议书的内容;晚上则用感性柔软的文字书写《亦恕与珂雪》。“她转身离去的那个冬天,气温寒冷异常。仿佛是她的背影,带走了所有的温暖。而从我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也迅速在心里结冰。”这是只在晚上才可以出现的文字。如果在白天,我不会把异常寒冷的冬天归咎于爱人的离去;我只能由推论得出,那是因为反圣婴现象(lanina)让冬天更冷。 而我待在那家咖啡馆的时间,正好是日夜即将交换的时段。这几天学艺术的女孩都比我早到,如果她看到我,会跟我招手;如果没看到我,我也会主动坐在她对面的位子。当她看着窗外或低头画画时,我会从公事包拿出服务建议书继续工作。偶尔我们说说话、聊聊天,话题通常围绕着她的艺术世界。说来奇怪,我一跟她说话时,思绪常会进入《亦恕与珂雪》。 回到家后,我会关在房间内,坐在电脑前。先甩掉白天时应用大量逻辑文字所产生的厚重感,准备写小说。这有点像从战场归来的武士脱去一身盔甲,开始磨墨画画。如果累了,就狠狠伸个懒腰,或是看着墙壁发呆。我的房间采道家式装潢,以无为而治作原则,因此墙上没任何东西。除非想喝点水,否则我不会离开电脑前。 起身走出房门,看见大东与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大东苦着一张脸,小西的脸则像是新闻主播在报导空难时的脸。我脚步放轻,慢慢走近冰箱。“喂。”我拿了罐咖啡走回房间时,大东叫住我,“坐下来看电视。”‘我要回房间写小说。’我没停下脚步。“现在不要写小说,来看电视!”大东看着我说。“为什么,你要妨碍,别人的,自由意志呢?”小西看着大东说。‘……’我看着大东与小西,不知道该向谁说。 “没有啊,我只是……”大东搓揉着双手,嗫嚅地说:“只是要他别太累,写小说慢慢来,偶尔看点电视休息一下。”‘你不是老是叫我要……’我说话的同时,大东对我摇摇头,并伸出右手食指。他的意思应该是说可以抵销掉一天的房租吧?‘要好好照顾身体吗?所以我决定听你的话,休息一下,看电视。’我的反应还不错,讲话像紧急煞车后突然右转的车辆。 我坐在大东与小西的中间,转头轻声问大东:‘是一天吗?’大东点点头。我很开心,又转头朝小西说:‘你怎么不天天来呢?’“你欢迎,别人不见得欢迎。”小西似乎很哀怨。“乱讲!”大东提高音量,“我很欢迎你啊。”“扬帆而去,是离开陆地,不是欢迎沙滩。”小西竟然说了深奥的话。“我……”大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这样太浪费了。’我脱口而出。 大东和小西同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这样当然浪费啊,因为他们再怎么争执,我都只能抵销掉今天的房租。最好是小西天天来,然后每天出点小状况,那么我就不必缴房租了。不过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这其中的奥妙。‘这出韩剧在演什么?’我指着电视。我的个性是如果讲话太快说错话,就会转移别人的注意力。 “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爱上他……”大东一面指着电视一面说:“而这个男配角喜欢女主角。现在他正要阻止女主角跑去找男主角。”大东说得很详细,但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感兴趣。“你难道没有自尊了吗?”电视中男配角拉住女主角的手,气急败坏。“不,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女主角回过头,神情很坚定,“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 “嗯,这对白不错。”大东转头对着我说:“你要多学学。”‘喔。’我应了一声。“我跟女主角,心情好像。”小西突然开口。“不要胡说八道。”大东说。“扬帆而去的人,总是听不到,沙滩的哭泣。”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 大东的脸又开始涨红,小西的脸依旧像报导空难事件的新闻主播。而我则像是走进一间很臭的厕所里一样,不敢用力呼吸。看来今天的房租真不好赚。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真理;在尴尬的场合中装死是人之常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于是我伸出手指,“啵”的一声,打开手中的罐装咖啡。大东和小西的目光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脆声音所吸引。‘啊……’我喝一口后,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咖啡!’转头问大东:‘你不是叫我想咖啡广告文案?这句slogan如何?’“咖啡又不是运动饮料或机能饮料,怎能用“啊”来表达畅快感。应该要表达一种优雅的感觉,好像喝咖啡后就会世界和平那样。”“那你听听这句slogan……”小西插进话,大东好奇地望着她。“扬帆而去的人,请别忘了,沙滩上的咖啡香。”大东,对不起。没帮到你,反而又让小西说了深奥的话。 客厅的僵持气氛,一直持续到那出韩剧播完。“我要回去了。”小西说。真是天籁啊,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你要走了吗?”大东站起身,“我送你。”“不用了。”小西直接走到门边,打开门,回头说:“扬帆而去的人,何必在乎,沙滩是否有贝壳的陪伴。” 小西才关上门,大东立刻跟我说:“喂!贝壳。快跟上去。”‘贝壳?’“我是扬帆而去的人,你当然只能做贝壳。”大东甩甩手,催促说:“还不快去!”我迅速起身,跑出门,在电梯口追上小西。小西看到我时略感惊讶,但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电梯来了,我随着小西走进,我们仍然没有交谈。 一路上,我始终待在小西身后一步的距离,安静地尾随她前进。“听大东说,”小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你在写小说?”‘嗯。’我又往前跨了一步,刚好与她并肩。“喜欢吗?”小西继续往前走。‘喜欢什么?’我也继续走,维持与她一样的速度。“写小说呀。”‘喔?’我停下脚步,‘这我倒没想过。’小西笑了笑,也停下脚步等我,我赶了上去。“大东很喜欢。”小西说。我没回答,开始想着我到底算不算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 “自尊是我,仅有的东西。所以我能为他抛弃的,也只有自尊。”小西讲了这句刚刚电视上韩剧的对白,我楞了一下。“我常常羡慕,电视中的人物,可以只为了,一种理由,简单地活。”小西仰望着夜空,“不像现实中,生活的理由,总是复杂。”‘现实中的生活可能更简单,完全不需要理由,只是活着而已。’我笑了笑,‘又或者活着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想死。’“哦?”小西也笑了笑,“很古怪的想法。” “我希望,能过一种,稳定而简单的生活。”‘嗯。’我点点头。“大东的生活方式,让我觉得,不够稳定。”小西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像酒醉的人努力寻求平衡。“我好像踩在甲板上,虽然仍是地面,却随时感到,波浪的起伏。”我虽然不能理解小西的感觉,却可以想像。 “就到这里吧。”小西笑了笑,“我自己坐捷运回去。bye-bye。”‘好。’我看看四周,已到了捷运站门口,‘bye-bye。’小西走进捷运站,回头说:“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我楞了一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没事。”小西又笑了笑,挥挥手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继续想着我喜不喜欢写小说这个问题。打开门,还没坐下,大东就问:“她还好吧?”‘还好。’我坐了下来,‘你怎么惹她不高兴?’“刚刚我和她看电视时,看到一个美白化妆品的广告,她说她想买。我说干嘛买?多看几部恐怖片,脸就会变白了。” ‘哇!这句话有五颗星喔!’我哈哈大笑。“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她就开始不高兴。”‘你不太适合开玩笑。狗啊猴子啊开起玩笑会很好玩,但乌龟开玩笑的话,场面就会很冷。’“胡说。”大东瞪了我一眼,“她只要一不高兴,接下来我们不管谈到什么东西,她总是会将话题导向要我好好找个稳定的工作之类的。”‘嗯。小西可能练过如来神掌第十八式--万佛朝宗。’我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我们愈讲愈僵,她就生气了。”‘小西希望你能稳定一点。’我想起小西刚才的话。“这我知道。”大东似乎很无奈,“她是国小老师,每天十点多睡觉,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而我却习惯夜生活,生活作息差太多了。”“当初要离开广告公司时,她就很反对,这些年来总是要我找个固定的工作。可是……”大东又叹口气,“我真的很喜欢写东西。”‘为什么喜欢?’“喜欢哪有为什么!”大东有点激动。‘嗯。’就像不能理解小西一样,我不能理解大东的感觉,但还是可以想像。 回到电脑前,脑子还在消化大东和小西刚说的话。“可不可以,也让我,活在小说里?”突然想到小西这番话,我又陷入沉思。小西跟大东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感情算久。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孩,感觉上似乎是很会相夫教子的那种类型。据大东说,小西以前很欣赏他的写作才华,那为什么小西现在反而因为大东的写作而不安呢? “喂,要不要出去喝点东西?”大东敲了敲我房门,隔着房门对我说。我看了看表,已经12点多,明天还得上班。‘可是现在很晚了。’我说。“可是我想请你喝耶。”大东又说。‘那有什么好可是的。’我立刻站起身,打开房门。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想请客,就会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我们到了一家pub,通常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种地方还醒着。所有的pub都长得差不多,总是光线阴暗、音乐吵杂、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堆香烟尸体。不过这家pub可能音响设备不算太好,所以音乐并没有放得很大声。而且音乐听起来很慵懒,好像演奏者是穿着睡衣在录音。我们坐定没多久,只讲了两三句闲话,大东便朝门口方向招了招手。我转身一看,有一男一女走近我们桌旁,然后也坐了下来。男的坐我对面,女的坐我旁边。大东向我介绍这两人是他的编剧朋友。 “今天的进度如何?”大东问他们。“我早上上厕所时,就知道今天运气很好,一定会写得很顺。”男的开口回答,表情有些阴森,似笑而非笑。女的没答话,只是从皮包摸出一包烟,打开后拿出一根。“为什么?”大东问。“因为我拉了“四条”。”男的说完后,嘿嘿笑着。“你干脆说你拉了“同花顺”好了。”女的很不以为然,叼着烟,点着火,冷冷地说。 我听了这些对话后,不禁开始打量起这两个人。男的身材算是矮胖,而且脖子很短,下巴跟肩膀几乎呈一直线。他的头发很厚很多,但大部分的头发不是往上长,而是往左右两侧。好像在两耳旁包了一大团东西一样。眼睛又圆又大,鼻子是鹰勾鼻,嘴唇很薄,唇上有十几根散乱的胡须。说话时脸会习惯性左右摇动,偶尔牙齿还咬住下唇,发出吱吱的声音。看起来有点像是猫头鹰。 女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非常小,但与她的眼睛相比却又足够大。脸蛋瘦长,两颊稀稀落落的几个红点见证了青春痘曾经驻留的痕迹。头发也很长,但似乎不怎么梳理,任其自然流泻在双肩。坐下时似乎总觉得椅子不舒适,常会不安分地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比较怪异的是,她总是仰头向上吐烟圈,吐完后还会伸出一下舌头。感觉好像是眼镜蛇。 “jane,你写得如何?”大东问眼镜蛇女。“不要叫我jane。”眼镜蛇女又吐了个烟圈,“我改名了。”“为什么要改?”猫头鹰男问。“jane唸起来像“贱”,所以我改成一个很有气势的katherine。”“katherine跟气势有关?”猫头鹰男很好奇,脸又开始左右摇动。“katherine把中间去掉,像“king”的音,很符合我的王者风范。”“是吗?”鹰男的脸还是左右摇动着。“这种姓名学的道理不是你这颗脑袋所能理解的。”蛇女瞄了他一眼。‘姓名学只对中文名字有效吧,英文也有姓名学吗?’我终于忍不住发问。 鹰男和蛇女同时转头看着我,两个人的眼神都很锐利。我感觉我好像是这两者共同的猎物--老鼠。“中国的命理学博大精深,西方人当然也可以适用。”蛇女回答我。“是这样吗?”鹰男咬着下唇,又发出吱吱声。“例如面相学上说,鼻头丰满圆润是财富的象征。希腊人的鼻子就是因为又尖又挺,鼻头没什么肉,所以希腊才会是欧洲贫穷的国家。”蛇女说完后,瞄了我一眼。 蛇女将左手平放在肚脐的位置,左手掌背托着直立的右手肘,两手刚好构成一个90度角。而拿着烟的右手,手指弯成弧线。虽然这种姿势几乎是所有抽烟女性的标准动作,但我此时看来,却很像中国武术中的蛇拳。而鹰男的右手五指成爪,正敏捷地抓取桌上的薯条,像鹰爪功。“听你在唬烂。”鹰男嚼了几根薯条后,摇着头说。蛇女眉毛一扬,鹰男双眼圆睁,鹰蛇对峙正要一触即发。 大东轻咳两声,说:“言归正传,我们谈剧本。”鹰男和蛇女听到“剧本”后,眼神都一亮,分别收起鹰爪和蛇拳。“我一直觉得《荒地有情天》的名字取得不好。”蛇女说。“我倒觉得不错。”鹰男说。“荒地哪里好?应该叫雪地才对。”蛇女说。“愿闻高见。”鹰男说。“你听好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爱情应该要发生在寒冷的季节,这样才会更显现其纯粹与温暖。荒地能有什么?尘土到处飞扬只会让眼睛睁不开而已,看得到爱情吗?”‘可是很多爱情不都是因为眼睛被蒙蔽的关系?’我又忍不住说。鹰男和蛇女又同时看我一眼,我下意识闭上嘴巴。 “荒地象征着一片荒芜,也许就像沙漠一样。但如果在沙漠中出现因爱情滋润而诞生的花朵,这意象不是很好吗?”鹰男边摇头边说。“意象?”蛇女扭动着腰、调整坐姿,“我只能想像,在沙漠中三天没喝水的恋人,最后会为了一杯水而大打出手。”“在雪地里就会比较好吗?”鹰男的摇头速度加快。“如果是受困在雪地里的恋人,他们至死都是互相拥抱取暖的!”蛇女呈90度角的两只手,显得有些紧绷。 “沙漠的荒芜意象才可以对比爱情的生机蓬勃!”鹰男的右手又变成鹰爪,吱吱声听来很尖锐。“雪地的寒冷感觉才可以产生爱情的经典对白!”蛇女急速仰头吐出烟圈,吐完后伸出了两次舌头,比平常多一次。 “对白?”鹰男停止摇头,似乎有些疑惑。“没错!”蛇女伸长腰,“只有经典的对白,才是爱情故事的王道!”“沙漠的场景中也可以有经典的对白!”““我爱你,就像这漫天飞雪”以及“我爱你,就像这风沙滚滚”,哪一种对白才能凸显爱情的浪漫?”“但风沙滚滚可以凸显激情!”鹰男弓起身子,大声抗议。“激情?”蛇女哼了一声,“那干脆叫荒地有奸情,或荒地有情夫。”‘哈哈。’听到荒地有情夫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后,突然觉得不对,赶紧拿起水杯喝水,假装很忙的样子。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东说:“我会再考虑一下篇名的。”大东仍然沉稳的像只乌龟,丝毫不被鹰蛇的搏斗影响。“jane,喔不,katherine。”大东微笑着,“先讨论你的剧本吧。”“我现在的进度跟上次差不多,只是加强对白的部分而已。”蛇女从皮包拿出三份文稿,一份拿在手上;一份递给大东;另一份抛给鹰男,鹰男探出右手,凌空抓住。“喂。”蛇女转头跟我说:“便宜你了,你靠过来跟我一起看吧。”‘便宜吗?我觉得很贵耶。’“嗯?”蛇女好像没听懂。‘没事。’我惊觉刚刚的话可能导致蛇吻,赶紧凑过身看她手上的稿。 于是他们三人开始讨论起蛇女写的场景、人物角色以及对白。蛇女写的故事和人物都很简单,场景不多,却有大量的对白。而她的故事果然是发生在寒冷的季节,场景几乎都少不了雪。在白色的世界里,出现了总是穿蓝外套的男生和总是穿红外套的女生。故事一开头,便出现了一段话:“最寂寞的人,是所有的人都不认为他(她)会寂寞的人。”“这段话普普而已。”鹰男说。“你懂个屁。”蛇女马上回嘴。 鹰男的意见很多,虽然蛇女总是反唇相讥,但仍旧做了一些笔记。而鹰男的故事和人物明显复杂许多,主要人物是一男三女。场景围绕着男主角的成长过程,横跨的时间超过十年。“一男三女?”蛇女哼了一声,“这男的真烂。”“这样人物之间的冲突性才高。”鹰男说。“拖了十年,真是不干不脆、啰哩啰唆。”蛇女还是不以为然。“这叫结构庞大!”鹰男又尖着喉咙大声说话。 在这段时间内,我通常只扮演听众的角色,很少开口。他们讨论时很专注,偶尔有争执,但通常是属于抬杠的那种。由于明天还得上班,所以我频频偷看表。我怀疑这时候大概只有我还会在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后来大东瞄到我的动作,于是也看了看表,然后说:“今天就到这吧。改天到我那里再讨论。”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呵欠。 走出那家pub,天气有点冷,我不禁打了个喷嚏。蛇女走近我,对我说:“天气变冷了,多穿一件衣服,小心着凉。”我吓了一跳而且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热,说:‘谢谢。’“怎么样?”蛇女又说:“你是不是有点感动?”‘嗯。’虽然我点点头,但很纳闷她这么问。“这就是我刚刚所说的,爱情故事应该发生在寒冷季节的原因。这么简单的对白,却很容易让人感动。”蛇女咧嘴一笑,“如果我说:天气变热了,少穿一件衣服,小心中暑。你大概会想扁我吧。”蛇女说完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鹰男和蛇女走后,我和大东招来一辆计程车坐回家。“他们两个人还不错吧?”在车上,大东问我。‘人还好,就是怪了点。’我说。“怪?”‘嗯。男的像猫头鹰;女的像眼镜蛇。’“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大东哈哈大笑。‘他们是不是常常争吵?’“嗯。他们分别有某种程度的偏执,但有时反而可以有互补的作用。”‘偏执?’“他们都很喜欢编剧,兴趣、工作和生活都是编剧,难免会偏执。”‘是吗?’大东还没回答我,车子已到了住的公寓楼下。 进家门后,大东直接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说:“我和他们的生活形态很简单,而且通常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虽然也会尝试新的生活形态,不过这是因为要取得新的体验来写东西。久而久之,难免会有一些偏执。只有你,才可以专心生活。”‘专心?’我也坐进沙发。“你在生活时,根本不需考虑写东西的因素,当然专心。”‘可是我现在也在写啊。’“你只是从生活中取材,并不是为了写东西而生活。”大东这些深奥的话,让我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去睡吧,你明天还得上班。”大东说。‘嗯。’我点点头,走进房门。 我回房后,便直接躺在床上。当我闭上眼睛时,隐约在黑暗中看到几双眼睛。那是小西的眼睛,还有鹰男与蛇女的眼睛。他们的眼神透着一种欲望,像是正在追求某样东西。小西要的应该是安定,而鹰男与蛇女呢?成就感?兴趣的满足?那么我呢? 我的个性是如果想事情想不出答案,就会想睡觉。所以我很阿莎力地睡着了。醒过来时,花了十秒钟,才知道自己人在台湾。再花了半分钟,才知道该准备上班。但我不管花多少时间,始终无法让头发平顺地贴住头皮。 以前不管早上起床后多么混乱,总能刚好在八点进入公司。但自从曹小姐称赞我这种天赋后,我却失去了这种天赋。太刻意追求八点正进入公司的结果,反而让我迟到了几分钟。今天特地不看手表,凭本能移动,反而又在八点进入公司。难怪人家都说:人生总在刻意中失去,却又在不经意中获得。 “早。”曹小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转头看背后墙上的钟,“好厉害。”‘哪里。’我用力拉拉嘴角,露出形式上的笑容,掩饰一些紧张。“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约定?’我的紧张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嗯。”她笑一笑,“如果以后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之间出现,我就唱首歌。但只能在这一分钟内出现才有效哦。”‘我只要早点到,然后等八点再出现,你不就得天天唱歌?’“说得也是。”她低头想了一下,“所以你不可以这么做。”‘好。’“那就这么约定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愈来愈纳闷,不禁回头问:‘为什么要这么约定?’“这样上班才会更好玩呀。”曹小姐笑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笑。‘更好玩?’“我一直觉得上这个班很好玩,如果再更好玩一点也无妨。”‘上班会好玩吗?’“虽然上班是工作,但我还是觉得好玩。”‘是喔。’我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多步,脑中好像听到写作者最好的朋友--灵感,正在敲门。我转身跑回曹小姐的位置,跟她说:‘想不想听故事?’“嗯?”她抬起头,表情有些疑惑。‘有个女孩为了可以天天跟喜欢的人见面,用她的声音跟魔鬼交易,从此她每天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说话,然而她总是利用那一分钟唱歌给她喜欢的男孩听。’“然后呢?”她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她唱歌的时间,也刚好都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只不过是晚上八点。她每天都会唱歌,同一首曲子今天唱不完明天就接着唱,断断续续总共唱了几十首歌曲。’“真的吗?”曹小姐直起身子,“然后呢?” ‘那个男孩起先觉得很奇怪,后来不以为意,最后便习惯听她唱歌。’“结果呢?”‘有一天男孩调到日本工作,女孩费尽千辛万苦也跟了去。但是……’“但是什么?”‘男孩却再也没听到女孩唱歌了。’“为什么?”曹小姐终于站起来,身体并稍微往前倾。‘是啊,男孩在日本时也不断问她:为什么不唱了?’“那她为什么不唱歌了呢?”曹小姐似乎有些急。 “写得如何?”我正想回她话时,老总突然出现在我身后,问了我一句。‘啊?什么?’我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我问你服务建议书写得如何?”‘对白还要加强。’“对白?”老总歪着头,“你在说什么?”‘没事。’我突然醒悟服务建议书不是小说,‘我快写完了。’“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记得下星期一要给我。”老总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也想走回我的办公桌时,曹小姐叫住我:“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婉拒。因为上班时要专心工作乃是真理,而我喜欢曹小姐勉强可以算是爱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爱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哦。”她有些失望,慢慢坐回椅子上。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收拾一下桌面。想到刚刚说给曹小姐听的故事,其实那是我编造的。可是在说故事的同时,我却有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觉。那是一种因为有人专注聆听而产生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女孩为什么不再唱歌了呢?是啊,为什么呢?我想了几分钟,突然想到还有工作,不禁拍了一下脑袋,迅速回到电脑萤幕上。 中午休息时间到了,我不想出去吃饭,拿出一块面包将就着吃。啃完最后一口面包,起身想去倒杯水喝时,发现曹小姐站在我身后!‘呜……’我差点噎着。“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她说。‘没关系。’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后,说:‘你来多久了?’“有好几分钟了。”她笑了笑,“看你忙,不敢吵你。”‘有事吗?’“我想听故事。” ‘原先男孩只是好奇女孩为何不唱歌,渐渐地,开始想念她的歌声。’我起身去倒杯水,边走边说,边说边想,而曹小姐一直跟在我身后。‘后来,男孩渴望听见她唱歌,愈来愈渴望,甚至觉得没有她的歌声,他就失去在生活中前进的力量。他终于发觉,他爱上了这个女孩。’“但是女孩不唱歌了呀。那怎么办?”‘最后男孩在最容易发生奇迹的耶诞夜里,想尽办法请她唱歌。但她只是一直摇头、猛掉泪,还是不唱歌。’我倒了一杯水,喝完后说:‘男孩终于绝望了,转身离去。女孩始终泪眼朦胧,因此没看到他的离去。等她擦干眼泪时,男孩刚好走了一分钟。’“又是一分钟。”曹小姐叹了口气。 ‘突然间,女孩开口唱歌了,而且愈唱愈大声,她希望男孩能听见。’我也叹了口气,‘可惜耶诞夜的街上太吵了,男孩没听见她的歌声。’“……”曹小姐似乎欲言又止。‘女孩只有一分钟,唱完后便倒下。倒下的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后……后来呢?”曹小姐问得小心翼翼。‘没有后来了,故事结束了。’“不可以!”曹小姐有些激动,“故事不可以就这么结束。”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她,没有答话。“故事真的结束了?”‘嗯。’我点点头。 “礼嫣,一起去吃饭吧。”小梁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不起。我现在没心情吃饭。”说完后,曹小姐迳自走回自己的座位。小梁等曹小姐走后,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没什么。’我也回到我的座位,‘跟她说个爱情故事而已。’“是吗?”小梁说:“是不是讲你被抛弃的经验?”我抬头看了看他,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我懒得理他,继续做我的工作。 下班时间到了,我只剩下一点点就可以写完服务建议书。原本想一鼓作气写完,但觉得眼睛有些累,决定下星期一再来收尾。收拾好公事包,起身离开。经过曹小姐的座位时,发现她还没下班。‘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女孩在日本时不唱歌?’我说。“嗯。”她点点头。‘日本的时间比台湾快了一个钟头,如果在台湾是八点唱歌,在日本就会变成是九点唱歌。因此女孩最后唱歌的时间,是九点正。’ 曹小姐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说:“就这么简单?”‘是啊。故事总是拥有曲折的过程和简单的结果。’“你知道吗?”她笑着说:“我无法客观看待别人的心情,因为我容易被牵动。所以请尽量别跟我说一些悲伤的故事。”‘喔。’“约定还是算数,只要你在八点到八点一分出现,我就唱一首歌。”‘是哪一种八点?你的表?’我指着她背后的墙,‘还是墙上的钟?’“有差别吗?”‘你忘了那个故事的教训了吗?’“那就墙上的钟好了。”她笑了笑。我看一眼墙上的钟,估计它和我手表的时间差。 走出公司大楼,心情很轻松,如果吹来一阵强风,我也许可以飞起来。除了困扰多时的服务建议书快写完以外,说故事所带来的兴奋感还在。经过那家咖啡馆,想都没想,直接推门进去。学艺术的女孩还在老位置,拿起笔,又放下,似乎很犹豫。“嗨。”她笑一笑,然后目光又回到桌上,“真是伤脑筋。”‘伤什么脑筋?’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想画一张图,图名叫:现在。可是始终无法动笔。”‘为什么?’“因为当我开始画时,就已经不是“现在”了呀。”她摇摇头,“所以我无法捕捉“现在”的感觉。” 老板走过来,将menu递给我。“你在高兴什么?”他问我。‘不可以吗?’我指了一种menu上的咖啡,然后将menu还给他。“只是好奇而已。”他收起menu,“因为我总觉得你是个悲哀的人。”他转身走回吧台,我很想朝他的背影比中指。 “喂。”学艺术的女孩叫了我一声,“给点建议吧。”‘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当过去与未来两时间点的距离趋近于零时,谓之为现在。因此现在的特性就是它根本未曾真确地存在。’“是吗?”‘嗯。所以你画不出来是很科学的。’“这样呀。”她笑了笑,阖上画本,“那我就不画了。”‘艺术和科学果然还是有共通点的。’“没错。”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印象中,我好像没有跟她这么有默契过,即使我们认识也有一些时日。每次碰面,除了说说话,就是看她画画,偶尔会一起看着窗外。如果我们有了笑容,也是她笑她的、我笑我的,从没同时笑过。因此这次无预警的同时笑,好像让气氛变得有些异样。于是我们笑了一阵后,同时将视线朝向窗外,却又造成另一次默契。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过了一会,她将视线从窗外转回,“是不是小说写得很顺利?”‘小说写得还好而已。’我也将视线转回,‘可能是工作很顺利吧。’“工作顺利只会让你轻松,未必说得上高兴。你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我今天跟同事讲了个故事,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感到一种兴奋。’“那很好呀,恭喜你了。”‘恭喜?’我很纳闷,‘为什么要恭喜我?’“你看看那些人……”她伸手指向窗外的捷运站,“他们在干嘛?”‘走路啊。’我想都没想。“不要看他们的动作,注意他们的神情和样子。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嗯……’我看着在捷运站前出入的人群,凝视一阵子后说:‘他们好像在找些什么,或是要些什么。’“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那时画了一张画。”我朝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给我看吧。’“好。”她笑着说。然后打开画本,找出其中一页,摊在我手心上,我赶紧用双手捧着。 画纸上的人奋力向上跃起,伸长着手努力想抓住悬挂在上方的东西。那些东西的形状很丰富,长的、短的、圆的、方的、扁的都有。还有的像星星;有的像沙子;有的模模糊糊的,像阴影,看不出形状。‘这是?’我看了一会后,问她。“追求。”她说。老板刚好端着咖啡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听到这句话后,看了她一眼。 ‘嗯。’老板走后,我又端详这幅画,‘是有这个味道。’“是呀。大家都很努力在追求些什么。”‘所以这么多的形状是表示要追求的东西有很多种啰?’“嗯。有些东西虽然闪亮,但抓在手里却容易刺伤自己,像这些形状尖锐的星星。还有的东西像沙子,抓得再紧还是会漏。”‘什么东西像沙子?’“感情呀。”她笑了笑。‘说得也是。’我也笑了笑,‘那这些像阴影一样的东西呢?’“这是大部分的人一直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指着画上几处阴影,“大家只知道要抓,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看着她的画,又想着她的话,入神了一阵,回神后问她:‘对了。你刚刚为什么要恭喜我?’“在追求的过程中,因为用力,表情会很僵硬,也通常不快乐。”她说:“而你在追求的过程中有快乐的感觉,不是值得恭喜吗?”‘是吗?那我在追求什么?’“这得问你自己。”她笑了笑,“不过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有道理喔。’我笑了笑,身体一松,靠躺在椅背。 她将“追求”这张画翻到背面,然后问我:“这张画叫什么?”‘画?’我很疑惑,‘这是空白啊,完全没画任何东西。’“不。这个叫“满足”。”‘为什么?’“追求的反面,就是满足。”她将手掌在空白的纸面上轻轻摩擦,“而且如果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必追求,当然就叫满足。”‘你是开玩笑的吧?’“是呀。不过虽然是开玩笑,还是有点道理。”她笑得很开心,“不是吗?”‘嗯。’我点点头,‘你好厉害。’“谢谢。”我们同时端起咖啡杯,彼此都喝了一口后,又同时放下杯子。 “说真的,我也一直试着想画“满足”,但始终画不出。”‘真的那么难画?’“嗯。满足是因人而异的东西,羊认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草就叫做满足,但狮子可不这么认为。”‘你每天都能在这里喝咖啡,难道不能说是一种满足?’“这确实很接近满足的感觉。不过……”她朝吧台伸出右手食指,然后笑了起来,“我总是喝完还想再喝,怎能说是满足呢?”‘看来满足真的很难画。’“嗯。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好深奥喔。’我也笑了笑。 她把玩着笔,眼睛盯住“追求”的背面,似乎又试着想画“满足”。为了不干扰她,我将视线转向窗外,竟看见对面有个警察。‘警察来了!’我压低声音,‘快!’“快?”她歪着头,“快什么?”‘快跑啊!’“我是学艺术的,又不混黑社会,干嘛要跑?”‘你的车子啊!’我开始着急了。“哦。”她也看了看窗外,“我扭了脚,所以……”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意识到她今天一定没办法奔跑。 于是我像一只突然闻到猫味道的老鼠,反射性起身,拔足向外飞奔。 第六章 满足 “砰”的一声,我撞到桌角。桌脚摩擦地面也发出急促的嘎嘎声。那张桌子并没有其他客人,桌上也没杯盘之类的东西。所以桌子只是受了惊吓,但我的腰却好痛。我右手扶着腰,左手拉开店门,冲向马路对面。可是当我跑到马路对面四下张望时,竟然没看见她的车! 我没花太多时间犹豫,右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腰,在附近一面小跑步,一面搜寻。来来回回好几趟,还是不见她那辆红色车子的踪影。只好偷偷跟在那个警察背后,也许他能帮我找出红色车子。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台湾的警察总能轻易发现任何违规停放的车子。可是如果警察发现了红色车子,我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正在思考之际,那个警察刚好回过头。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似乎吓了一跳,身子突然一弯,右手迅速移到腰际准备拔枪。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对峙了几秒,他才直起身子说:“下次别随便把手放在腰部。”然后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 我原先很纳闷,想跟他说:阿sir,我腰痛,不行吗?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他应该以为我放在腰部的右手,像是要拔枪。我暗叫好险,吓出一身冷汗。没多久,警察上车走了,我还是没看到红色车子。我右手仍然按着腰,慢慢走回咖啡馆内。左手推开店门时,老板看了我一眼。‘你车子不见了。’我刚坐下,立刻跟她说。“我今天没开车来呀。”‘啊?’我很惊讶。“我刚刚本来要说:我扭了脚,所以今天没开车来。谁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急忙跑出去了。”‘什么?’我直起身,牵动到腰部,忍不住呻吟一声,‘唉唷。’“撞到桌子是不是很痛?”‘还好。’我回头指着被我撞了一下的桌子,‘那张桌子你也撞过。’“嗯,我记得。” 我不禁回想起她第一次撞到我桌子的情景。可是,为什么那时她丝毫没有痛苦的样子?‘咦?我记得当时你好像没有受伤?’“是呀。”‘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跑步也是一种艺术呀。”‘你在说什么?’ “你看过非洲羚羊跑步的样子吗?”‘在电视上看过。’“牠们都是边跑边跳,不是吗?”‘是啊。’“我觉得羚羊的跑法很美,就学着这样跑啰。”她笑得非常开心,“所以你撞到腰,我撞到屁股。”‘不会吧?’“你一定想不到艺术不仅是一种美,又可防止运动伤害吧。”‘…………’ 我揉了揉腰部,愈揉愈疼,左手想端起杯子喝口咖啡。但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伸手就把我面前的咖啡收走。‘喂。’我抬头说:‘我还没喝完。’“咖啡凉了。”他说。‘谁规定咖啡凉了不能喝?我现在偏偏想喝凉掉的咖啡。’“我帮你换杯热的。”‘换?’我很好奇,‘不用钱吗?’“不用。”他看了看我,“你还是坚持要喝凉掉的咖啡?”‘开什么玩笑?咖啡当然是热的好。’我说:‘去煮吧,我等你。’ “还疼吗?”老板走后,我接触到她的眼光,吃了一惊。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柔很软,但就某种抽象意义而言,她眼神的方向总是向下。那是一种细心的眼神,一种仔细观察或接收讯息的眼神。这种眼神虽然专注,也可以看清任何东西,却不必带着感情。可是现在她的眼神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却是向上。这种眼神虽然也很专注,却往往看不清东西,因为常会被感情牵动。举例来说,如果用抽象意义上向下的眼神看着雨天,可以看到檐下的水珠、地上的涟漪;但向上的眼神却总是模糊一片。 我的个性是如果女孩子在我面前表达关心,就会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喂,还疼吗?”她见我没反应,又问了一次。‘嗯。’我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跑呢?”‘因为……’我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道。’“很干脆的回答哦。”‘是啊。’“谢谢你。”‘为什么要谢我?’“因为……”她也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不知道。”‘很干脆的回答喔。’“是呀。” 我先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往吧台方向望去。也许老板可以适时出现,来化解我和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境。但他在吧台内东摸西摸,似乎还没开始准备煮咖啡的意思。我将头转回时,她将一张画推到我面前。“这是你刚刚跑出去时,我画的。”我低头看了看,看到画纸上有一个人背对着我,跑过马路。他的右手按着腰,左手手指弯成勾,贴在眉上,似乎正在眺望。而跑步的方向与眺望的方向并不相同,视线还要再往右偏移一些。不必多想也知道画里的这个人是我。 ‘背部的线条好像很硬。’我指着画说。“因为你很专心,也很执着。”‘为什么背部的旁边还有三条弯曲的线?’“这表示你很痛呀。”说完后,她笑了起来。我突然觉得好像做了一件蠢事,脸上微微发烫。 “你不问我这张画的名字吗?”‘大概是冲动的傻瓜或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之类的吧。’我将视线离开画,不想再让话题停留在这张画上面。“不。”她说:“这张画叫满足。”‘满足?’我心头一震,视线又回到画上。“嗯。对我而言,这就是满足。”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视线却停留在画上。 “原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急着跑出去,但当你跟在警察后头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知道了以后,就很感动。”‘那为什么会叫满足呢?’“要达到满足之前,得先经过感动呀。”她抬起头,笑着说:“而且长时间的满足感很难拥有,满足感通常只是片刻的事。”‘片刻?’“嗯。我觉得感动了以后,一不小心,就有了满足感。”她说:“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所以我立刻拿起笔,画了这张画。” ‘嗯……’虽然我觉得画名叫满足有些牵强,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你是不是认为这张画叫满足不太恰当?”‘嗯。’我点点头。“其实我只是把这一刻画下来,提醒自己曾经感到满足。”她笑了笑,“而且我不希望你再为我这样做,或是再受一次伤。既然我觉得这样就够了,为什么不能叫满足呢?”我看了看她,又接触到那种在抽象意义上,方向向上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做了件蠢事,而是一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事。只是这个象征意义目前看来还很抽象。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能代表什么,但一定有某种力量让我这么做。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力量,我就可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以及这样做的象征意义是什么。那么这个象征意义就不再抽象,而是可以具体被描述。我的个性是如果觉得某样东西抽象,就会说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该走了。”她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你的脚没问题吧?’“不要紧。”她走了几步,“你看,很正常吧。”我看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只是有些不自然而已,便点了点头。“想不想看羚羊奔跑的样子?”‘喂!别开玩笑。’“呵呵。”她笑了两声,“我走了,bye-bye。” 她走后,我继续思考着所谓抽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咖啡来了。”老板把咖啡放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然后他竟然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又吓了一跳。“对我而言,她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就是满足。”他说。‘是吗?’“所以我并没有再额外强求些什么,不是吗?”我看了看他,不怎么了解他所说的,也没有答话。 喝完咖啡后,我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近距离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更能感受到他们的追求欲望。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常会有片刻的满足感,但总是稍纵即逝。就像“追求”所画的,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了,满足可能只是刚好抓住某样东西时,瞬间的触感而已。看来想要得到长时间的满足,是不太可能的。“而且如果很想拥有满足的感觉,也是一种追求的欲望哦。”想到她说的这段话,又想到我跟这些穿梭的人都一样,不禁暗自叹口气。 不,其实我可以不同的。因为她也说:“如果在追求的过程中感到快乐,那么你到底追求什么,或者是否追求得到,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想到这里,我终于笑了起来。刚好我的站到了,匆匆下了车,然后回头看看又被列车带着走的人。我突然发觉,我仿佛可以读到他们的某些感受。这些罐头内装的到底是水果、鱼还是肉块,我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来。 我赶紧跑回家,立刻进了房间、打开电脑。捷运站人群的眼神,和小西、鹰男、蛇女的眼神一样,都非常用力并且执着地在追求某些东西。而大东和曹小姐的眼神则少了点力道,但却多了些快乐。至于学艺术的女孩,虽然我不太清楚她要追求什么;但若那张“追求”的图里面画的是她,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笑容。 我很努力地敲打键盘,让《亦恕与珂雪》愈长愈大。如果现实中的人物是这么生活着,那么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吧?而让每个人因感动而产生的满足,又是如何呢?畅销作家在五星级饭店渡假时喝到一杯昂贵的咖啡觉得满足;建筑工人工作一天后在路旁凉水摊喝到一碗豆花也感到满足。作家和工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咖啡和豆花的价格、味道也不同,但满足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人而异。也没有因为谁的地位高、赚的钱多,谁的满足感就会比较伟大的道理。 “杯子借一下。”我正专注于《亦恕与珂雪》的世界中,突然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更吓了一跳,我看到蛇女正指着桌上的杯子。‘喔。’我迅速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请。’“我见你房门没关,就进来了。”她弹了些烟灰在我的杯子里。‘这是喝水用的杯子,不是烟灰缸。’“有烟灰缸的话,我还需要向你借杯子吗?”‘这……’ “写小说的人不能小气,否则写出来的故事格局便会不够大。”蛇女叼着烟,看着我:“怎么?是不是杯子舍不得借我用?”‘舍得,当然舍得。杯子送你都没关系。’我的个性是如果别人说我小气的话,我就会大方得近乎没有天理。 蛇女在我房间内走来走去,最后眼睛盯在电脑萤幕上,问:“你的小说篇名叫?”我移动滑鼠,指向档案第一页,让她看篇名。“亦恕与珂雪?”她仰头吐了个烟圈,“你果然不是专业编剧。”‘嗯?’“如果取珂雪这种名字,那她的身体要健康一点,起码没有肺结核。”‘为什么?’“因为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对白:珂雪,你怎么咳出血了?珂雪!别再咳血了!”她哈哈大笑,“说这些对白的演员,一定想杀了编剧。”被她吐槽,我有些尴尬,头皮开始发麻。 “奶茶一杯15元,伯爵奶茶却要35元;皇家奶茶更狠,要50元。”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同样都是奶茶,天晓得味道到底有没有差别。但取不同的名字,价位便大不相同。”‘你想说什么?’“真笨。”蛇女瞪了我一眼,“所以说,取名是很重要的。” ‘咦?’我坐下来准备关掉电脑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忙站起身,‘为什么你会来我家?’“喂,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蛇女又往杯子里弹了些烟灰,“我都已经进来这么久,也跟你说了一会话,你竟然现在才问。”‘喔。’我抓了抓头,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你猜猜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蛇女说:“但要运用想像力。”我只想了几秒,便说:‘应该是大东叫你过来讨论事情吧。’“这是正确答案,但却不是运用想像力所得到的答案。”‘想像力?’“嗯。”蛇女又点上一根烟,“没有想像力,怎么当编剧?” ‘什么是想像力的答案?’“就是一般人较难猜到的答案,但却又合乎情理。这样在故事进行的过程中,读者不仅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会觉得恍然大悟。”‘是这样喔。’“嗯。”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又开口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个嘛……’我想了一下,‘自从上次见了我之后,你就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因此你假借要跟大东讨论事情的名义,专程来见我一面。’“这个答案不错。”她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手指夹着烟,烟头指向我,“你真是孺子可教。” 客厅传来大门的开启声,蛇女皱了皱眉头说:“白目的人来了。”‘谁?’“你也看过的,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喔。’我知道她说的应该是鹰男,‘你还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有些人跟大便一样,你不需要看见,就可以闻到臭味。”“喂!”鹰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听到了!”“嘿嘿。”蛇女笑了几声,仰起头狠狠吐个烟圈,伸了伸舌头,说:“我们出去吧。”蛇女拿起我的杯子,走出我的房间。 我和蛇女走到客厅,鹰男和大东坐在沙发上,鹰男瞪了蛇女一眼。蛇女若无其事地走到鹰男旁边,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朝鹰男面前缓缓吐出。鹰男右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大声说:“喂!”蛇女笑了笑、耸耸肩,把烟丢进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弄熄了烟蒂。“刚刚制作人打电话给我,他说……”大东开口说话,但留了尾巴。鹰男和蛇女果然同时转过头聆听。“他说我们三个人的案子都通过了。”“耶!”鹰男和蛇女同时大叫一声,并转过身面对面,两双手互相紧紧抓住。 我原本正要坐下来,看到这一幕,身体不由得僵在半空。他们的眼神,应该是传达出满足的讯息吧。起码这一刻是。这应该是因为突然抓到长久以来一直追求的某样东西,而感到满足。“喂,你抓着我的手干嘛?”蛇女瞪了鹰男一眼。“是你抓住我的!”鹰男说完后甩开抓住的手,低头看了看手心,“哇!我的手会烂掉!”“你说什么?”蛇女站起身,两手叉腰。 “先别斗嘴。”大东说:“不过我的剧本比较赶,你们先帮我完成,再搞定你们自己的剧本。”蛇女和鹰男听完后,都点点头,互望一眼后,不再说话。‘这么好的消息,该请吃饭吧?’我说。“你还没吃饭吗?”蛇女似乎很好奇。‘嗯。’“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蛇女又问。我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我吓了一跳,原以为才八点左右。‘那我自己去吃饭,你们慢慢聊。’ “喂。”蛇女叫住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吃饭?”‘我刚刚在写小说,忘了时间。’“这是正确答案。但我要知道想像力的答案。”‘嗯……’我一面走回房间拿外套,一面想,再走出房间时,说:‘我知道你会来,于是我等你。在没见到你之前,我是吃不下饭的。’“很好。”蛇女掏出一根烟叼上,“要继续发挥你的想像力。” “想像力?”鹰男摇摇头,“那有什么用?”“你懂个屁。”蛇女斜过头看着鹰男。“我是不懂。”鹰男发出吱吱声,接着说:“但我不管用哪种想像力,都无法把你想像成美女。”“再说一次。”蛇女咬断嘴里的烟,再吐出口中的半截断烟。‘我走啰。’我很阿莎力地逃离这个即将冲突的场面。 我在街上走着,因为不觉得饿,所以就只是走着。想到刚刚蛇女和鹰男那一瞬间的满足神情,很羡慕。蛇女和鹰男在日后回想时,还会记得他们曾短暂拥有满足的感觉吗?我不禁仔细回想自己生命的轨迹,好像不记得有过满足的时候。或许有吧,只是现在不记得,或是发生的当下不觉得。但不管是不记得或不觉得,都是一件悲哀的事。而且在搜寻过去的记忆时,又意外找到许多难过的事和一些快乐的事。那种难过的感觉,现在还记得;但快乐的感觉,早已忘光,只记得当时是快乐的。 还是赶快停止胡思乱想吧,再想下去也许会想跳楼。至于满足这东西,只要以后发生时,试着把它记下来就好。想到这里,便羡慕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因为她可以把满足画下来。这样起码会有证据,证明自己曾经满足过。对着夜空叹口气后,已经12点了。转过身,朝原路走回去。 一打开门,碰巧鹰男和蛇女也要离开。“你回来刚好。”蛇女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我帮你泡了杯茶。”‘这是什么茶?’我看了看杯内的深褐色液体。“如果是想像力的答案,这是普洱茶。”蛇女说完后走出门。‘那正确的答案呢?’我追出门,到了电梯口。“尼古丁和焦油混在水里所造成的。”蛇女的声音从快关上的电梯内传出。 朝电梯比了个中指后,到厨房用力刷洗杯子,以免日后喝水会有烟味。大东已经回房赶稿,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肚子却在此时开始感到饥饿,只好泡碗面充饥。等待面熟的时间,又想到自己该对将来有些远见,才能活得更充实。但可惜我有深度近视,看不了多远。 吃完泡面后,正所谓:饱了肚子、空了脑子,于是便不再胡思乱想。回房躲进被窝里,便开始专心睡觉。关于睡觉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有耐心的。也就是说,我可以连续睡十几个钟头的觉而不会觉得厌烦。所以醒来后,已是下午时分。 我发呆了两分钟,等脑袋热机后,确定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应该会去咖啡馆吧?我跳下床,没拖太多时间,便出门搭捷运到那家咖啡馆。推门进去时,老板跟往常一样,不怎么搭理我。“今天是星期六。”老板端咖啡来时,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抬起头,‘然后呢?’“你一定不是为了我的咖啡而来。”‘那是当然。’ 老板看了我一眼后,转身往吧台走去。‘不过……’听到我又开口,老板停下脚步。我接着说:‘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老板没有再转过身,只是顿了顿,然后说:“你别指望我说谢谢。”‘无所谓。’我耸耸肩,‘咖啡很好喝所以我该说实话,这是真理;但你对我冷冷的所以我不想称赞你,这是人情。我是学科学的人,当真理与人情发生冲突时,总是站在真理这一边。’ 我随手拿出一张白纸,试着想些情节来打发等她的时间。无法专心时,就抬起头看看窗外、吧台和她桌上“已订位”的牌子。我发觉这家咖啡馆的客人还不少,只是我以前从未注意。这些人的脸我应该看过,但我既不觉得熟悉也不觉得陌生。我该不会也像她一样,无法用脸来判断每个人的差异?再瞥了瞥她的桌子,还是没来。 “已订位”牌子的颜色渐渐由亮转暗,最后突然变成金黄色。我抬头一看,店内的灯打亮了,窗外的天却黑了。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我起身结帐,留下七张画满飞箭的纸在桌上,但小说进度一个字也没。老板打了八折,我说声谢谢,他没反应。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脚步也愈走愈慢。在楼下刚好碰到小西,她两手各提了一大袋东西。‘小西。’我打声招呼,‘真巧。’“你怎么老叫我小西?”她笑了笑,把左手那一袋东西拿给我。‘这是?’“我来煮东西给大东吃。”‘有我的份吗?’“都被你看到了,能不,邀请你吗?”‘这……’我有些不好意思。“开玩笑的。”她又笑了笑。 我们一进门,小西就开始忙里忙外。大东虽然走出房门,不过他手里拿着稿子,坐在客厅埋头苦干。我试着走到厨房帮小西,但她总是摇摇手,把我推回客厅。我隐约觉得大东这样不太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感觉上在这种场景中,男生应该跑到厨房从背后环抱着女生的腰,然后女生像被搔痒似地咯咯笑着,用手拿起一块食物转身,男生再仰头一口吃下。她会问:“好吃吗?”他会回答:“当然好吃,不过最好吃的是你。”她最后娇嗔地说:“讨厌,你坏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发誓绝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节。不然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我的父母大概也不会原谅我。家门不幸啊,搞不好我父母会这样想。“可以吃饭了。”小西的声音传来。我停止胡思乱想,起身走向厨房。但大东却要等到小西叫第二声才缓缓起身。 这顿饭其实是很丰盛的,看得出小西的用心。但大东似乎并不怎么专心吃饭,甚至有些急。我能体会大东这时急于赶稿的心情,也知道他很重视这次机会。可是……可是在不断追求的过程中,应该常常要有一些满足来支撑啊。大东啊,暂时把脑中的稿子抛去,看看面前的菜和小西的汗水,这将是多大的满足,你知道吗? “我吃饱了。”大东说。“哦。”小西好像楞了一下,接着问:“好吃吗?”“嗯。”大东只点了个头,直接走到客厅。小西的右手僵在半空,筷子不知道是要放下来?还是继续夹菜?‘你煮的饭真的很好吃,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我说。“哦。”小西回过神,微微一笑,“谢谢。” 餐桌上少了大东,我和小西很有默契地迅速结束用餐。我准备收拾碗筷时,小西又将我推向客厅。看到大东的目光仍旧只专注在那一堆稿纸上,我忍不住便说:‘喂,起码去洗碗吧。’“啊?”大东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什么?”我用手比了厨房的方向。“等一下吧。”大东说:“我把这一个场景处理好再说。”然后他又低下头,直到小西洗完碗筷回到客厅坐下,他都没抬起头。 “我走了。”小西坐了一会,便开口说。“不再多留一会吗?”大东终于又抬起头。“不用了。”小西站起身,“你别写太晚,要早点睡。”“喔。”大东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站起来。小西迟疑了一下,再转身走向门边。她关门的力道非常轻缓,关门的余音听起来似乎很幽怨。我愈想愈觉得不忍心,起身追了出去,在巷口追上小西。 “真的好吃吗?”小西问我。‘嗯。’我说。我们并肩走着,约莫走了十多步,她开口说:“写东西,真的很累吧?”‘应该吧。脑子里常常装满文字,无法再容纳任何东西。’“哦。”小西放慢脚步,“当这种人的女朋友,一定更累。”我楞了一下,看了一眼她的神情,没有答话。 “我知道,写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所以我试着体谅,努力包容。可是……”小西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可是,真的很累。”我仍然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小西这时说话的句子,很难找到句点。“我只希望,放假时,他能陪陪我,就只是这样。”小西回头问我:“这样,算自私吗?”‘当然不算。’我说。小西答谢似地笑了笑,说:“我会,再努力的。”‘嗯?’“现在对大东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剧本。”小西呼出一口气,“我会努力体谅,不干扰他。”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过了彼此都沉默的几分钟后,小西突然问。‘目前还没。’“有喜欢的人吗?”‘算有吧。’“那现在的你,最幸福。”‘嗯?’“喜欢很单纯,在一起就复杂了。”‘喔。’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西话中的意思。 “你觉得,如果大东没有我,会不会,更好一点?”‘当然不会。’“也许他这么觉得。”‘你别胡思乱想。’我倒是听出这句话的意思。小西没答话,只是慢慢走着,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后,说:“没有云的天空,还是天空;没有天空的云,却不再是云了。”小西又说了深奥的话。坦白说,小西什么都好,但却有说深奥的话的坏习惯。 送走小西后,脑子里又充满小西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我打开电脑准备写《亦恕与珂雪》时还在,送也送不走。很想跟大东聊一聊,但他早躲进他房里写剧本。大东曾跟我说,写东西的人通常敏感,很容易被细微的事物影响。可是为什么写东西的人很擅长察觉四周的扰动,却容易忽略身旁的人的细微感受呢?难道说写作者可以创作出一座森林,但往往会失去身旁的玫瑰? 脑子又打结了,在试着解开结的过程中,又想起那个学艺术的女孩。她今天为什么没去咖啡馆呢?有些东西虽然没有一定得存在的理由,但若不存在,却让人觉得奇怪。而且我发觉,没跟她说上一会话,不仅小说的进度会停滞不前,甚至我也会浑身不自在。还是睡觉吧,我的床等我很久了,应该好好跟它谈场恋爱。 一觉醒来后,发现时间还早,才刚过12点而已。虽说还是假日,但实在没有看电影或逛街的心情。勉强待在电脑前写小说,脑子却好像便秘,始终无法拉出字来。像只困兽缠斗了许久之后,终于气力放尽。离开房间,又到了那家咖啡馆。 一推开咖啡馆的门,便楞住了。除了那张“已订位”的桌子外,所有的桌子都有客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老板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进吧台。我走进吧台,老板指着一个水槽,说:“把那些杯子洗一洗。”‘喂,我是客人耶!’“你想等她,就待在这。不然就出去游荡。”可恶,形势比人强,只好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在水槽洗杯子。“洗完后,去帮客人加水。”老板又说。 我开始穿梭于吧台内外,洗杯子、收盘子、端咖啡、加水。今天店内的客人似乎是那种吃饱没事干的人,都赖着不走。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朝吧台招手,我立刻走过去问:‘要结帐吗?’“我要续杯。”‘不要吧,咖啡喝太多不好。’我说。“什么?”‘没事。’我赶紧收起桌上的空杯子,‘浓度还是一样吗?’“嗯。”走回吧台的路上,我突然觉得我满能胜任服务生的角色。 终于有一桌客人来吧台边结帐,老板帮他们结帐,我去收拾桌子。“去坐吧。”老板指着那张空桌。‘不用了。’我已经没有喝咖啡的心情,‘我就在这儿等吧。’老板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右手边传来“当当”声,我顺口说出:‘欢迎光临。’说完后,自己吓了一跳,我竟然这么投入服务生的角色。 客人来来去去,窗外的阳光愈来愈淡,她还是没来。“我要开灯了。”老板说。我瞥了一眼窗外的灰,说:‘开吧。’老板开灯后,走向唯一有客人的桌子,说:“抱歉,今天提早打烊。”客人走后,老板锁上门,对我说:“我煮东西请你。”‘煮什么?’我问。 “猪脚。”‘我不想吃。’“是不是不想吃同类?”‘喂。’“如果我的咖啡可以在台湾排前十名,那我的猪脚就可以排前三名。”‘那就煮吧。’我随便选张桌子,坐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老板端了两盘猪脚,坐在我对面。没有任何寒暄与客套,我和他开始吃猪脚。 “天已经黑了。”‘我知道。’“她今天不会来了。”‘我知道。’“明天我仍然会开店。”‘我知道。’“一只猪有四只脚。”‘我知道!’ 没等到她已经够心烦了,我可不想再多说一些没营养的对白。匆匆吃完猪脚准备要离去时,舌头忆起刚刚猪脚的香味。‘猪脚真的很好吃。’“我知道。”‘在台湾排前三名应该没问题。’“我知道。” 拉开店门,天已经黑透了。我和老板都知道很多东西,但应该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回到家后,完全没有写东西的心情,也不想说话。坐在客厅看了一晚电视,广告几乎都会背了。开始打瞌睡后,便慢慢走回房里睡觉。 醒来后,才想起今天得把服务建议书给老总过目,我还剩一点点没完成,得好好振作才行。一走进公司,看见曹小姐,立刻说:‘早。’我的手势和声音应该都很潇洒,那是从昨晚电视的手机广告学的。再走没两步,突然传来歌声…… “如何让你听见我,在你转身之后。我并非不开口,只是还不到时候。每天一分钟,我只为你而活;最后一分钟,你却不能为我停留。魔鬼啊,我愿用最后的生命,换他片刻的回头。” 第七章 飞 我楞住了。 从【满足】的结尾,到【飞】的开头。 “约定。”曹小姐说。‘嗯?’“一分钟。”‘啊?’“八点正。”‘喔……’我终于记起来了,‘对,没错。’“你老是迷迷糊糊的。”她笑了起来。 ‘这首歌我没听过。’“当然呀。这是我自己作的。”‘自己作?’“嗯。”曹小姐点点头,“听了你说的故事后,我以那个女孩的心情,写下这首歌。”‘你好厉害。’“我是学音乐的。”她微微一笑。 我一定是太惊讶了,以致身体的动作完全停止,脸部的肌肉也僵硬着。“好听吗?”‘嗯?’我还没回神。“刚刚唱的歌好听吗?”‘很好听。你的歌声在台湾应该可以排到前十名。’“谢谢。” 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脑袋还是一片空白。靠躺在椅背上,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被电话声惊醒。‘喂。’我紧急煞住正下滑的身体,接起电话。“服务建议书写好没?”老总的声音。‘啊!’我惨叫一声,‘我竟然忘了!’“忘了?很好。我也忘了要给你这个月的薪水。”‘别开玩笑了。’“谁跟你开玩笑!”老总提高音量,“十分钟后拿来给我看!” 我赶紧打开电脑,但十分钟实在不够,我只好先暂时把结论匆匆补满。慌忙走进老总办公室时,已经是廿分钟后的事。“拿来。”老总伸出右手,我递了过去。转身要走出去时,他又说:“先等会,我看看再说。”我不敢找椅子坐下,在办公室内缓缓来回踱步。“你昨天去了动物园吗?”‘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你走路的样子,像动物园里的猩猩。”‘喔。’我停下脚步。不过我开始放轻松了,因为老总只有在心情好时才会有幽默感。 “坐吧。”老总说完后,我依言坐下。他用红笔在文件上画来画去,偶尔跟我讨论一下内容。“礼嫣。”他拿起电话,“麻烦帮我泡杯咖啡。”我心想摆什么老板架子嘛,要喝应该自己去泡啊。“不然你去泡。”他抬起头。‘我没说话啊!’吓死人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的眉毛说话了。”这么神?难怪人家当老板,而我却在跑江湖。 曹小姐端了咖啡进来,放在桌子上后,朝我笑了笑。“请你解释一下,”老总指着一段文字,说:“这是什么意思?”那是结论的部分,我刚刚胡乱填上的。“青山啊,青山依旧在;夕阳啊,几度夕阳红。”没想到曹小姐低下头唸了出来,然后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 ‘嗯……’完蛋了,又要出糗了,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头发。“不要走路像猩猩、抓头也像猩猩!”老总又大声了。‘这要用点想像力才能理解。’我说。“我不要想像力,我要正确答案!”老总拍桌而起,桌上的咖啡杯微微晃动,洒出几滴。 ‘我们一定要做好水土保持,青山才会永远是青山。而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也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夕阳。’老总听完后,先是一楞,再缓缓坐下说:“真是至情至性的文字啊。”‘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写得普普而已,不算好。’“笨蛋!”老总又站起身大声说:“你分不出赞美和讽刺吗?”‘这……’“这是一份正式的报告,你以为在写小说吗?”我不敢再回话,只是望着文件上的青山和夕阳。 “算了。”老总坐了下来,“你把该改的部分改掉,尤其是什么青山和夕阳的,下午再交给我。”‘喔。’我拿起桌上沾了咖啡滴的文件,跟曹小姐点个头,转身离开。“其实这份服务建议书,你写得不错。”老总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这是赞美,还是讽刺?’有了刚才的经验,我小心翼翼回过头发问。“当然是赞美。”‘如果是讽刺,就要明说喔。不要不干不脆的。’“你说什么?”‘我走了。’我知道说错话了,一溜烟离开老总的办公室。 站在办公室门外,我拍拍胸口暗叫好险。“你好像常常挨周总的骂?”我又吓了一跳,曹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旁。‘不是常常,偶尔而已。’“挨骂的感觉很不舒服吧?”‘是啊。’“我想也是。”我很好奇地看着她,觉得她的问话和回答都很奇怪。“觉得奇怪吗?”她笑了笑,“因为从小到大,我好像没挨过骂。” ‘是吗?’我更讶异了。“嗯。”她点点头。‘真好。’“不过我反而希望也挨点骂。”‘要挨骂很简单啊,你现在大声唱歌就会挨老总的骂了。’“会吗?”她清了清喉咙,“啦啦啦啦……啦!”最后一声“啦”还特别响亮。‘快闪!’我想都没想,赶紧拉着她逃走。 “真好玩。”她竟然还面带笑容。‘别玩了,快回座位去。老总真的会骂人耶。’她又笑了两声,走回她的座位。我也回到座位,修改服务建议书。要改的地方并不多,不过结论的部分几乎要重写。这几天用了太多想像力,所以有些文字看起来很不科学。“生命也能这么深吗?”这句很怪,生命不是长度,怎能用深来形容?我把老总所谓的至情至性的文字改掉,再重写结论。中午时分左右,便大致搞定。 起身准备下楼吃中饭,在电梯口,幸与不幸同时跟我招手。不,我的意思是我同时看到曹小姐与小梁。“一起吃饭吧。”曹小姐说。“想清楚喔。”小梁嘿嘿笑着,“不要委屈自己吃素。”‘不会啊。把自己想像成一头羊,就会很快乐了。’“可是你说过你是不爱干净的猴子,怎么又变成羊了?”小梁说。‘不要太拘泥了,真理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又在胡说八道。”李小姐突然从后面出现,在我的后脑勺敲了一记。‘你也要去?’我摸了摸后脑勺。“不要以为我出场机会比较少,就可以忽视我的存在。走,吃饭去。” 我们四个人去吃素食自助餐,一人一份的那种。吃饭时我一直在想曹小姐是学音乐的以及她从未挨骂这两件事。“喂,有心事吗?”李小姐用手肘推了推我,“怎么都不说话?”‘没什么。想些事情而已。’“在想什么呢?”曹小姐问我。‘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是学音乐的?’“你是学音乐的?”李小姐和小梁几乎异口同声。曹小姐点点头。我暗自扼腕,原本这应该只是我知道的事。 “这有什么好讶异的?礼嫣的气质这么好,当然是学音乐的。”小梁看了看我,“如果你是学音乐的,那才值得讶异。”‘万一我真的是学音乐的呢?’“我不敢想像。”小梁说:“那应该是个悲剧。”“搞不好是个灾难。”李小姐说。“也许是个笑话哦。”曹小姐竟然也说。没想到今天是以一敌三,我只好把嘴巴闭得更紧了。我的个性是如果必须以寡敌众的话,就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匆忙扒完了饭,跟他们说要先走了,起身离开那家餐厅。走出店门才十多步,曹小姐便追了上来。“喂。”她的声音带点喘息,“刚刚真对不起。”‘刚刚?’我停下脚步。“嗯。”她也停下脚步,“我是开玩笑的。”‘喔。’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啊,没事的。’“那就好。”她也往前走,并没有又要回去吃饭的意思。 我们并肩走了一会,我忍不住便问:‘你吃完了吗?’“还没。”‘那你回去吃吧,我自己先回公司。’“可是我觉得让你一个人走回公司是不对的。”‘你就当作我有事要忙,所以先走一步。’“当作?”她问:“那表示事实不是这样?”‘嗯……’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么复杂,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一定要明说哦。”‘我一直都在明说啊。’“我还是陪你走回公司吧。”她下了结论,态度还满坚决的。 以前老是期待能跟曹小姐并肩走一段路,现在机会真的降临,却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像电池快没电的机器人一样。电池似乎已经没电了,我晃了晃后停下脚步。“怎么了?”曹小姐也停下脚步。‘想听故事吗?’我说。“想呀。”她笑得很开心。‘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好。我洗耳恭听。”看见她的样子,我的四肢又活过来了,甚至不再像机器人的僵硬摆动。 ‘有一对认识很久的男女,他们彼此爱慕,却从不明说。’“嗯。然后呢?”‘后来男孩要出国留学,临行前他鼓起勇气跟女孩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女孩怎么说?”‘女孩说:我要说的,就是您。’“您?”‘嗯。’“什么意思?”‘男孩也不懂。但女孩说来说去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 我们走着走着,已到了公司楼下。刚来到电梯口,曹小姐便问:“后来呢?”‘男孩出国后,他们还是常藉由e-mail联络。但女孩在信件的结尾,总是署名:您。’电梯来了,我们走进去,她又问:“为什么女孩要署名“您”呢?”‘男孩问了几次,女孩却从不回答。日子久了,两人通信的频率愈来愈少,最后男孩决定在异国娶妻,并打算定居,不回来了。’“女孩怎么说?”‘她还是那句:我要说的,就是您。’我们走出电梯,进了公司大门,我直接往我的座位方向走。 “你还没说完呢。”曹小姐仍跟在我身后。‘有一天男孩把女孩的mail列印出来,打算拿在手上看。他把纸折了两次,如果摊开来看,由上到下是四个小长方形。结果他看到……’“看到什么?”‘在女孩署名的您中间,刚好有一条折痕,将“您”分成你和心。’“哦?”‘于是男孩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坐了下来,缓缓地说:‘你在我心上。’“哦……原来如此。”‘故事结束了。’“喂!”她一时情急,音量有些高,“你又来了!”‘可是故事真的结束了。’“怎么可能结束?男孩知道女孩的意思后,一定会有所行动。”‘男孩还是可以选择装死啊。’“不可以!”‘这里是办公室,而且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耶。’“是吗?”她看了看表,吐了一下舌头,“下班后故事还得继续哦。” 曹小姐回到她的位子,我也继续我快完成的工作。把服务建议书完成后,再确认一次内容没有青山和夕阳等字眼,便拿到老总的办公室交给他。老总又看了一遍,最后说:“就这样吧。”我开始列印、装订,然后叫了快递把它寄出。事情终于结束了,我心情很愉快,嘴里轻声哼起歌。 “你走调了。”曹小姐又突然出现。‘见笑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下班了。一起走吧?”‘好。’我把一些东西塞进公事包,便起身走人。我们走出公司时,刚好碰见小梁,他看见我和曹小姐走在一起,眼神像惊慌的羊。于是我把自己想像成狐狸,给了他一个狡猾的笑。 一走出大楼,曹小姐便说:“继续说故事吧。”‘我说过故事已经结束了啊。’“故事没有结束。男孩一定马上回国去找女孩。”‘真的要这样吗?’“对。就是这样。”‘好。’我笑了笑,‘男孩立刻收拾行李、买张机票,冲回来找女孩。当男孩终于来到女孩的面前时,她又给了他一个字。’“哪一个字?”‘忙。’ “忙?”曹小姐皱起眉头,“什么意思?”‘把“忙”拆开来看,就是心已亡。女孩的意思是她已经死心了。’“你怎么老是喜欢说这种结局的故事呢?”她似乎有些不甘心。‘没办法,人物的性格决定故事的结局。属于这两个人的故事结局,就该是如此。’ “好吧。那这个故事的教训是?”‘我说过了,这是一个关于“明说”的故事。所以这故事教训我们,有什么话一定要明说。’“那你中午吃饭时是不是有些不高兴?”‘只有一点点啦。’“我就知道。”她笑了起来,我有些尴尬,也笑了笑。 “那我走了,明天见。”曹小姐停下脚步,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我家的方向是这边,bye-bye。”我跟她挥挥手后,要继续往前走时,发觉已到了那家咖啡馆门口。推开门走进去,老板一直盯着我看,眼神很怪异。好像是已经掌握犯罪证据的刑警正盯着抵死不招的杀人犯一样。拿menu给我时、帮我倒水时、端咖啡给我时,都是这种眼神。‘她只是我同事而已!’我大声抗议。“跟我无关。”我闷哼一声,但他说得也没错。 我又开始等学艺术的女孩。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想起刚刚讲的故事以及跟曹小姐的相处情形。总觉得面对曹小姐时,我显得太过小心翼翼。好像手里拿著名贵的古董花瓶,还来不及欣赏它的美,就得担心不小心打破。似乎只在讲故事时,我才能自然地面对她。而学艺术的女孩则给我一种安全感以及亲切感,在她面前,我不必担心会做错事或说错话。 我愈等愈焦急,学艺术的女孩始终没来,这已经是她第三天没出现了。前两天是假日,虽然等不到她,但心里存在着她出去玩的可能性,因此我只有失望,不至于有太多负面的情绪。但我现在很慌张,好像忘了某样东西摆在哪,或忘了做某件事。对,就是那种忘了却急着想记起的感觉。但愈急愈记不起来,且又担心忘掉的事物是非常重要,于是更慌张。我突然想到,“忘”这个字也是心已亡啊。 环顾四周,开始觉得这家咖啡馆变得陌生,窗外的景物也不再熟悉。甚至觉得出入捷运站的人群不再是正在追求些什么,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拉住脚跟,以致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沉重。难道他们也忘了什么吗?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害怕她从此不再来这家咖啡馆了。虽然很想嘲笑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始终笑不出来。我忍不住起身走到吧台。 老板背对着我,正在洗杯子。‘她……’我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发问?“她只是你同事而已,你说过了。”老板说。‘我不是指那个她,我是问那个画画的女孩呢?’“她今天没来。”‘我知道!’我提高音量:‘她为什么没来?’“我不知道。”老板接着说:“而且,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 ‘碰碰运气而已。’我说。“你运气不错,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我有些惊讶,发楞了一会后,直接问:‘那么她在哪里?’“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就凭江湖人物的义气!’我握紧拳头,有些激动。“你武侠小说看太多了。”‘告诉我吧。’我拳头一松,像泄了气的皮球,‘我真的很想见她。’老板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转过身凝视着我,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收回目光,缓缓说出:“现在她应该在那里,但如果她在那里,应该会先来这里……”‘喂,说清楚一点。’“别吵。”他看了我一眼,再接着说:“因为她今天没来这里,所以她现在不会在那里。”‘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他又转过身背对着我,扭开水龙头洗杯子,然后说:“我不知道。”‘喂!你耍我啊!’ 他关上水龙头,拿抹布把手擦干,再转过身面对我,说:“我只说:我知道很多你想知道的事,并没说我知道她在哪里。”‘那你知道什么?’“她的手机号码。”‘她有手机?’我惊讶得张大嘴巴。“她为什么不能有手机?”‘她是学艺术的啊!’“你以为学艺术的人现在还用飞鸽传书吗?” 可能是我的刻板印象吧,我总觉得学艺术的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就像我也无法想像一个学工程的人睡在蕾丝滚边的床单上一样。我的惊讶还没完全褪去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你在哪里?”“那是哪里?”“怎么去那里?”然后他挂掉电话,拿起笔,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东西。 “她在家里。”老板将纸条给我,“这是她家的地址,该怎么坐车我也写在上头。”‘谢谢。’我接下纸条,看着上面的字。准备拉开店门离去时,听见他说:“找到她时,记得问她……”‘问什么?’我转过身。“问她吃饭了没?”‘可不可以问比较有意义的问题?’“这样问就对了。”我不再多说话,拉开店门走人。 我大约坐了廿多分的捷运车程,再改搭公车,第五站下车。天已经黑了,街灯也亮了,但眼前的街景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看着字条上的指示,准备迈步前进时,脚突然停在半空。因为我想到:这样来找她会不会太唐突?还有,我为什么这么急着想见她?刚刚应该在咖啡馆内多考虑一会才是,如今却呆站在街头犹豫,不仅不智,而且还会冷。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硬着头皮找她吧。 她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四楼,一楼的墙上爬了一些藤蔓之类的植物。大门没关上,想按电铃时发现四楼有两户,但电铃上并没有门牌号码。我直接走上四楼,发现其中一户的门上画了一张脸。这张脸非常大,占了门的三分之一,表情不算可爱,只是张大了口。虽然有些线条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涂鸦,但我觉得应该是她画的。我找不到门铃,只好敲两下那张脸的额头。 “是谁?”门内传来声音,“是谁唤醒沉睡的我?”这应该是女声,但刻意压低嗓子让声音变得沙哑,以致听来有些怪异。‘我找学艺术的女孩。’我说。“你是谁?”‘我是学科学的人。’“为什么说话时不看着我?”‘你在哪里?’我四处看了看,‘我没看到你啊。’“我就在你面前。”我往前一看,只看到那张脸的画像。 ‘别玩了。’我恍然大悟,觉得应该是被耍了,‘她在家吗?’“你讲一个跟画画有关的笑话,我就告诉你。”门内的声音仍然怪异。我隐约觉得这是学艺术的女孩在闹着玩,因此很努力地想笑话。“快哦,我又快睡着了。”‘我以前如果要自我介绍时,都会说:我喜欢钓鱼和绘画,因此可谓性好渔色。’我等了一会,门内没任何反应。‘喂,我讲完了。’门缓缓开启,果然是学艺术的女孩探出头,她笑着说:“你讲的笑话太冷,我刚刚冻僵了。请进吧。” 我走进客厅,稍微打量一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以为会看到很多艺术品。’我说。“如果你走进一个杀手的家中,会在客厅看到枪和子弹吗?”‘这……’“我有间工作室。”她笑了笑,“我的作品都摆在那里,不在客厅。”‘喔。’“想不想看看我的工作室?”‘好啊。’ 她的工作室其实只是这屋子的一个房间,不过并没有床,只有画架。满地都是画具和颜料,还有些半满的杯子,盛了混浊颜色的水。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请坐。”她说。‘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哦。”她笑了起来。‘跟你学的。’我也笑了笑。 ‘你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脚好了吗?’“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感冒好了吗?’“嗯,差不多了。”‘那就好。’“差不多要变肺炎了。”‘啊?’“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没有。”她说:“画笔好像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你的小说呢?”‘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感觉到什么了吗?”‘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怎么说?’“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镜片,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很有道理喔。’“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的心情。’“这还是痛苦吧?”‘不,那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喔?’“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回来。”‘那你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镜片吗?’“我已经很少戴了。”‘那很好啊。’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图上一大片的金黄。“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仿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怎么了?”她问。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像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不管它叫什么,一定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没错。它就叫天堂。”‘天堂?’“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仿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你觉得是,就是啰。’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 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住宅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那你飞过吗?’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像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现在吗?’“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这么简单?’“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 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唉呀。”她说。‘怎么了?’“你掉下去了。”‘嗯?’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好了。”她说。 我走过去看图,看到图上有一男一女。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你画自己画得很像耶。’“是吗?”‘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你长得很艺术喔。’“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卡索的画吗?”‘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妈,你好点没?”“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 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没什么。’我挤了个微笑。“嗯?”‘没事。’我呼出一口气,‘她爸爸呢?’她朝我摇摇头,眼神示意我别问这个问题。我大概可以猜到她的意思,不禁叹口气说:‘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没错。”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先是一楞,再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子。她大约30岁,身材高挑,脸虽只上淡妆,但口红颜色是亮丽的桃红。“小莉,别打扰干妈和叔叔。”女子向小女孩招手,“跟妈回房间。”“我不要。”小莉摇摇头。“让她在这里玩一下没关系的。”学艺术的女孩朝那女子笑一笑。“好吧。”女子点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再走出房间。女子的高跟鞋踩出扣扣声,是典型都会女子上班族的标准走路声。 她仍然蹲着,对站在她身前的小莉说:“喜欢这张图吗?”“嗯。”小莉很用力点头。“那你帮它取个名字好不好?”“就叫飞呀。”小莉的右手食指,指着画里飞翔的女子。“很好听哦。”她指着画里的男子,“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往下掉呢?”“因为他不乖呀。”“说得好。”她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确不乖。”小莉也抬头看我一眼,我朝这小女孩挥挥手,她却装作没看见。可能由于我是陌生人的缘故,小莉待没多久就走了。 小莉走后,我和她可能都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于是安静了下来。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对话声:“小莉,把鞋鞋穿上,妈妈带你出门。”“我的鞋鞋不见了。”“那我就揍你。”“我的鞋鞋真的不见了嘛!”“那我就真的揍你!”“……” 我和她互望了一会,同时笑了起来。‘你是她干妈?’我问她。“嗯。”她站起身,“她的母亲是单亲妈妈,我跟她们一起住这里。”‘喔。’我问:‘为什么收她当干女儿?’“这样如果有人问小莉为什么她没有爸爸时,她就可以说:但是我有两个妈妈呀。”‘你真是个好人。’“哪里。”她笑了笑。 ‘对了,你怎么都没问我:为什么知道你住这?’“想也知道是咖啡馆老板告诉你的。”‘啊!’我突然想起他的吩咐,“你吃饭了没?”“还没。”她耸耸肩,“我常忘了吃饭,总是要让人提醒才会记得。”‘肚子饿的时候不就知道该吃饭了?’“我会当它是幻觉。”‘啊?’“开玩笑的。”她笑了笑,“我只要一画图,就会忘了饥饿感。”‘嗯,这叫废寝忘食。’“不,那是没钱吃饭。”她又笑了起来,我发觉她今天的心情很好,一直在开玩笑。 ‘已经很晚了,我去买东西给你吃,然后我再回家。’“我们一起去吧。”‘外面天凉,你又感冒,你就别出门了。’“嗯。”‘想吃什么?’“都可以。”‘吃面好不好?’“好。” 我下楼到附近找了家面店,包了一碗面,上楼时她在门边候着。我把面拿给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指着门上那张大得出奇的脸说:“这是我和小莉一起画的。”‘很可爱的画。’我看了看表,说:‘我走了,明天见。’走了两阶楼梯又回头说:‘记得要吃面。’“我会的。bye-bye。” 走到一楼准备打开大门时,她从四楼喊了声:“喂!”我停止动作,转身仰头,只看见交缠蜿蜒的楼梯,并未看见她。只得大声说:‘什么事?’“你说我长得很艺术是什么意思?”‘记不记得你曾说过艺术是什么?’我仍然仰着头。“艺术是一种美呀!”‘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说完后,我打开大门,直接离去。 走出大门没几步,我才发觉肚子好饿。 第八章 哗拉拉 搭完公车转捷运,出了捷运站买了点食物,走回家时大约十点半。一进家门,发现鹰男和蛇女也在,他们应该是又来跟大东开会。我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便走回房间。把从速食店买的炸鸡、薯条和可乐摊在桌上,准备先填饱肚子再说。“怎么不买点别的呢?”蛇女突然出现在我右手边,叼起一块炸鸡,“吃油炸的东西容易长青春痘。”“有得吃就好,别嫌了。”鹰男则站在我左手边,也抓起一块炸鸡。‘喂,这是我的晚餐啊!’我面前只剩一块炸鸡,我赶紧用双手将它护住。 蛇女无视我的抗议,一面吃炸鸡一面问鹰男:“你多久没洗头了?”“一星期而已。”鹰男也是边吃边回答。蛇女啐了一声,说:“真脏。”“你知道吗?”鹰男说:“我头发又卷又膨,洗头时抓不到头皮耶!”“说点新鲜的行不行?”蛇女又哼了一声。“有一次我洗完头,发现地上躺了两只蚊子尸体,你猜为什么?”“我没兴趣猜。”“原来是蚊子飞进我头发,结果飞不出去,在里面闷死了。”说完鹰男哈哈大笑,笑声既尖锐又诡异,好像吸血鬼。蛇女不想理他,拿起我的可乐,插上吸管便喝。‘喂!’我喊了一声,不过蛇女也没理我。 “你有感冒吗?”鹰男问。“没有。”蛇女说。“那我也要喝。”鹰男接下蛇女手中的可乐,用手指在吸管上缘擦拭了几下,再喝。“东西好少。”蛇女的眼睛在我桌上搜寻一番,“只剩薯条了。”“是啊,太不体贴了,根本不够两个人吃。”鹰男抓起薯条吃。“下次多买点,别这么粗心。”蛇女也开始吃薯条。‘喂,我是买给自己吃的!’ 蛇女又不理我,拿面纸擦拭油腻的双手,“继续刚刚的讨论吧。”“嗯。”鹰男说。“我对分手的场景有意见。”“什么意见?”“为什么分手一定在下雨天?为什么不可以在洗手间旁边?”蛇女说完后,点上一根烟,斜眼看了一下我。我把已经被他们喝光的可乐杯子递给她,当作烟灰缸。 “雨天的意象很好啊。”鹰男说:“分手后仰望着天,脸上就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了。”“在洗手间旁分手后,冲进洗手间洗脸,脸上也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自来水。”“哗啦啦的雨可以让人联想到老天正在哭泣啊。”“扭开水龙头也会哗啦啦流出水来,有人会认为水龙头在哭吗?”“会啊,因为水龙头被扭痛了。”“那我扭你这颗猪头,你也会哭啰?”“不会。”鹰男把头向左转向右转,转动的幅度竟然比一般人大得多,“你看看,我的头可以这样转咧。”“恶心死了,好像猫头鹰。”“真的很像吗?”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还不忘把我的薯条吃得一干二净。 ‘喂。’我站起身,说:‘够了喔。’ 鹰男和蛇女停止争论,同时转头看着我。“你有何高见?”鹰男问。‘这是我的房间啊。’我说。“废话。”蛇女仰头吐了个烟圈,“人家是问雨天跟洗手间哪个好?”‘洗手间好。’“喔?”鹰男很好奇。‘女主角分手后会冲进洗手间,一面哭一面上厕所,脸上和屁股同时可以哗啦啦!’我有点心浮气躁,这些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鹰男和蛇女反而安静了几秒,互看了一眼。“晚安了。”鹰男拍拍我肩膀,“早点休息。”“不要太累了。”蛇女说。鹰男走出我房间,回头说:“生活中难免有压力。”“跌倒了爬起来就好。”蛇女也跟着离开,然后带上房门。 我刚觉得松了一口气时,鹰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小子疯了。”“我也这么觉得。”蛇女说:“我们难得意见一致。”“值得纪念喔。”“是呀。”然后是一阵并未刻意压低的笑声。 我把耳朵捂上,过了一会才放开,确定没声音后,便打开电脑。《亦恕与珂雪》已经好几天没进度了,得趁今晚好好写点东西。不知道是因为又看到那个学艺术的女孩的关系;还是小莉把那张图的名字取得好的关系,今晚的文字几乎是用飞的。文字在脑海飞行的速度远大于双手打字的速度,我一方面得苦苦追赶,一方面又得担心文字会不小心飞入鹰男的发丛以致受困。幸好我脑海中的文字并不是没长眼睛的蚊子,他们总是飞一阵,然后停下来等我一阵,当我快追上他们时,他们又会继续向前飞。最后我在珂雪说:“明天咖啡馆见”时,追上他们。 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连续写了好几个钟头。不过我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客厅还隐约传来大东他们的声音,看来他们大概会讨论到天亮。我不想再被鹰男和蛇女缠住,关掉电脑和灯,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漱洗完毕换好衣服准备上班时,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谢谢你的炸鸡,送你一个吻。katherine。ps.睡觉记得锁门。”想了半天,才记起katherine是蛇女的英文名字,不禁打了个冷颤。立刻把穿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换穿一件比较厚的外套,再出门上班。 虽然昨晚大约只睡了三个钟头,但起床后的精神还算好。快走到公司大楼时,突然想起跟曹小姐的一分钟之约。出门前曾被蛇女的字条耽搁了一些时间,今天会不会因而失去准头?下意识加快脚步,边走边跑,希望能抵销失去的时间。一走进公司大门,胸口还有些喘,看见曹小姐时,她似乎楞了一下。我们互望了几秒,她急忙拿起一张纸,清一下喉咙,开始唱:“我无法开口说,你在我心上。啦啦啦啦啦,你在我心上。即使你离去,你依然在我心上。可是呀可是,啦啦啦,我等你等得心伤。虽然你在我心上,啦啦啦,但请你原谅。”啦啦啦啦啦,我的心已亡。” 唱完后,她把纸条放下,“这首歌作得不好。”虽然觉得这个曲调怪怪的,而且也不太通顺,但我还是说:‘不会啊,满不错的。’“是吗?”她似乎不太相信,“要说实话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歌词怪怪的,有很多“啦”。’“那是混字呀。”她笑得很开心,“在很多歌曲里,当歌词不知道该填什么时,就会用啦、喔伊呀嘿等等没什么意义的字混过去。”‘真的吗?’我想了一下,‘我以后听歌时会注意这个。’“还有呀,曲调我是随便凑合着哼的,没时间好好谱曲。”‘是喔。’我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对了,说到混呀,有个关于音乐的笑话哦。想听吗?”‘嗯。’“一位观众看完演出后,跑去找负责人,问他:你们的节目单上明明写的是混声合唱,可是合唱队里却只有男的,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她停顿了一下,只好顺口问:‘怎么回事?’“负责人回答说:没错啊,因为他们之中只有一半的人会唱,另一半的人不会唱--是用混的。” 曹小姐说完后,自己笑了起来,而且愈笑愈开心。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她难得讲笑话,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因此我勉强牵动已冻僵的嘴角,微微一笑表示捧场。‘我去工作了。’等她笑声停歇时,我说。“不可以用混的哦。”她说完后,可能又陶醉于刚刚自己所讲的笑话中,于是又笑了起来。我这次没等她笑完,点个头,便往我的办公桌走去。 打开电脑,趁开机的空档,慢慢消化刚刚发生的事。曹小姐虽然是个美女,但实在是不会说笑话。我想起念大学时教英文的女老师,她在期末考时把每个人叫到跟前,然后用英文讲笑话给他听。笑得愈大声的人,英文分数愈高。那时我虽然听得懂她说什么,但那个笑话实在太冷,我根本笑不出来。结果我英文差点不及格,补考后才过关。后来我便养成再怎么冷飕飕的笑话,我也可以笑到天荒地老。 看了看电脑萤幕,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事?服务建议书刚赶完,现在只要准备简报时的资料即可。虽然很想将全副心思放在工作上,但这样的工作并不用花太多脑筋,因此心思常偷偷溜到小说的世界里晃来晃去。偶尔惊觉自己是学科学的人,应该严守上班要认真的真理,于是又将心思强力拉回到电脑萤幕。 但心思的活动原本就是自由的,很难被干涉与限制,这也是种真理。就像牛顿在苹果树下被苹果打到头是地心引力所造成,地心引力是真理;被苹果打到头会痛,也是真理。当牛顿的头感到疼痛时,并不表示他不相信地心引力的存在。所以当我的脑袋在上班时胡思乱想,也不表示我上班不认真。我的个性是如果做出有悖真理的事,就会想办法证明那也是种真理。 “你停在这个画面很久了。”李小姐在我身后说,“在打混哦。”‘我在训练自己的专注力和耐性。’我说。“少吹牛了。”李小姐说,“想去哪里玩?”‘什么?’“公司要办员工旅游,周总叫我调查一下大家的意见。”‘要交钱吗?’“不用。”‘周总会这么慷慨?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良心发现的人耶。’“你少胡说。”李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头。 “喂,小梁。”李小姐叫住经过我桌旁的小梁,“想好去哪玩了吗?”“你再等我一下。”他回头说:“我去叫礼嫣一块来讨论。”‘曹小姐可以去玩吗?’我问李小姐。“废话。她是员工呀。”‘那我也可以去吗?’“你讨打吗?”李小姐又拍了一下我的头,“你也是员工呀!”‘如果不去的话可以折合现金吗?’“当然不行。”‘那我没意见,去哪都好。’ 小梁带着曹小姐走过来,我的办公桌旁刚好凑成一桌麻将人数。李小姐拉住曹小姐的双手,笑着问:“礼嫣,想去哪里玩?”“嗯……”曹小姐想了一下,“美国、澳洲、纽西兰都去过,欧洲去了法国、瑞士和奥地利,听说希腊很美,但还没去过,那就希腊吧。”曹小姐说完后,我、小梁和李小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曹小姐看我们没接话,问了一句。“礼嫣。”李小姐收起笑容,“能不能去近一点的地方?”“那就日本吧。”曹小姐说,“要不,韩国也行。”“能不能再更近一点?”李小姐的语气几乎带点恳求。“东南亚吗?”曹小姐摇摇头,“可是我不喜欢太热的地方。” “礼嫣。”李小姐缓缓松开拉住曹小姐的双手,说:“你知道这次公司办的员工旅游是不用交钱的吗?”“我知道呀,所以我很纳闷公司为何会这么大方。”曹小姐说,“因为如果出国去玩,光来回机票就得花很多钱呢。”“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公司的意思是不坐飞机。”李小姐说。“坐邮轮吗?”曹小姐睁大眼睛,“那也不便宜呀。”李小姐张大嘴巴,不知所措地望着我,眼神向我求救。 ‘曹小姐。’我轻咳两声,‘听过一句话吗?’“哪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嗯?”‘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出国去玩前,先要把台湾玩遍。’“你少唬我,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曹小姐笑了起来,“你还是明说吧。”我也笑了笑,‘公司不可能出太多钱,所以我们只在台湾玩。’“原来如此,我会错意了。”曹小姐吐了吐舌头,说:“不过我通常都出国去玩,不知道台湾哪里比较好玩耶。” “想知道哪里好玩,”小梁插进话,拍拍胸脯说:“问我就对了。”“真的吗?”曹小姐的声音有些兴奋。“嗯。我念大学时,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很会玩喔。”‘住在动物园旁边的人就会比较了解猴子吗?’我说。“什么意思?”小梁说。‘如果我寝室隔壁的室友在总统府工作,我就会比较懂政治吗?’“喂。”小梁瞄了我一眼,转头跟曹小姐说:“礼嫣,别理他。” “你比较喜欢风景美丽的地方?”小梁问曹小姐,“还是像原始山林或海边之类的地方呢?”“嗯……”曹小姐沉吟一会,转头问我:“你觉得呢?”‘如果是你的话,风景美丽的地方可以不必去了。’我说。“为什么?”‘如果你已经是刘德华,你还会觉得梁朝伟很了不起吗?’“什么意思?”‘一般人看到明星会非常兴奋,但如果你自己也是明星,就不会觉得看到明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在说什么?”曹小姐的表情愈来愈困惑。 ‘你已经是美丽的人了,应该不会觉得美丽的风景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我才会说,你可以不必去风景美丽的地方。’“我一直很认真听,没想到你在胡扯。”曹小姐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李小姐在我耳边轻声问我。‘秘密。’我也半遮住口,小声说。其实也不算秘密,我想可能是因为最近的心思总在小说的世界里游荡,一不小心小说中的对白就应用到日常生活中了。 小梁虽然因为被我抢了锋头而显得有些泄气,但随即转守为攻,说出一长串台湾好玩的地方,让曹小姐听得津津有味。反正对我而言,到哪去玩都一样,因此我也不再插嘴。“结论是,”小梁说:“到东部去玩最好,还可以泡温泉。”“可是听说泡温泉是不穿衣服的。”曹小姐有些不好意思。“日本人确实是不穿衣服泡温泉,但在台湾可以穿泳衣啊。”小梁不愧是小梁,竟然能想出这种让曹小姐穿泳衣的方法。“泡温泉好吗?”曹小姐转头问我。‘当然好啊,你不必担心。’我也不愧是我,即使不屑小梁,也知道要以大局为重。 李小姐把我们三个人的意见都写成:东部、泡温泉。然后她继续去征询其他同事的意见,小梁和曹小姐也先后离开。我将视线回到电脑萤幕,但心思很快又跑到小说的世界中;或是幻想曹小姐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工作、小说、曹小姐穿泳衣,刚好构成三度空间的x、y、z轴。我的思考不是线性的,无法刚好只落在任何一轴上。也就是说,思考的运动轨迹,都是x、y、z的函数。 我只好不断离开座位去洗手间,用冷水洗脸,希望能让自己专心。但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是无法专心。脑子里不仅有亦恕和珂雪的对话,曹小姐的声音也来凑热闹。“温泉好烫呀。”‘是啊。’“要一起下来泡吗?”‘好啊。’我快疯了。 第n次站起身,拿着杯子到茶水间想泡杯热茶,刚好曹小姐也在。她先朝我笑一笑,然后按了饮水机的热水键,加热水。“你也要泡茶吗?”‘嗯。’“来。”她伸出右手,“我帮你泡。”我突然又想到一起泡温泉的画面,于是因尴尬而产生的麻痒感觉,立刻钻遍全身,手中的杯子差点滑落。‘我……’我开始结巴,‘我自己泡就好。’可能我的表情和动作太怪异,她笑了起来。 加完了热水后,我红烫着脸返回办公桌。我想今天大概没救了,干脆就摆烂吧。心思爱去哪就去哪,如果它晃到小说的世界,我就拿笔写下历程;如果它晃到温泉,我就尽情想像曹小姐泳衣的款式;如果它回到电脑前,我就整理简报的内容。 “天啊!”李小姐惊呼,“你今天一整天都停在这个画面耶!”我回头看了看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上班能混成这样,你真是太神奇了。”她啧啧几声。我看她提了公事包,于是问:‘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对呀。”‘终于解脱了。’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顺便告诉你,已经决定员工旅游要去东部泡温泉,两天一夜。”李小姐顿了顿,接着说:“看来我得去买件泳衣了。”‘…………’我突然受到惊吓,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小姐走后,我不敢想像她穿泳衣泡温泉的画面,于是想赶紧下班。但挣扎了好几下,始终提不起劲,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我觉得我好像一只半身不遂的无尾熊。“喂。”曹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左肩,“你睡着了吗?”我弹起身子,全身上下都醒了过来。“下班了,一起走吧?”‘嗯。’我匆忙收拾好公事包,起身离开。 “我想问你,”等电梯时,曹小姐说:“我今天会不会很失礼?”‘失礼?’我很纳闷,‘你是说哪件事?’“就是讨论去玩的事呀。我不知道只在台湾玩,还说了那么多国家。”‘这没关系啊。’我笑了笑,‘你多心了。’电梯来了,我们同时走进去。她接着说:“从小我父亲都只带我去国外玩,印象中好像没特地在台湾玩过。”‘哇,你父亲应该很有钱吧。’“嗯。”曹小姐低下头,“真是对不起。”电梯门打开,曹小姐先走出去,我却因她一句对不起而发楞。 当我回神跨出电梯时,差点被快关上的门夹住。‘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问。“因为我的家境很好。”‘嗯?’我一头雾水。“大部分的人都得为生活努力打拼,或是牺牲某些理想;而我从不必烦恼这些,可以任性地照自己的意思活着。”她叹口气,接着说:“这让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走出公司大楼,因为她家要向左,而咖啡馆却在右边,因此在告别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你会下暗棋吗?’“会呀。”‘其实下暗棋跟人生一样,既靠运气,也凭实力。’她虽没回话,但眼睛却一亮。‘生在富裕家庭,是你运气好;但你若要成就自己,还是得靠实力。’“是吗?” ‘嗯。’我点点头,‘乔丹天生的弹力和肌肉协调性都比一般人好,那是他的运气;但他可不是光靠运气而成为篮球之神的。’“哦。”‘乔丹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先天条件太好,占了很多的优势,于是觉得对不起篮球场上的其他篮球员。’我笑了笑,‘不是吗?’“是呀。”曹小姐也笑了起来。 ‘曹小姐。’我叫了她一声。“嗯?”‘我原谅你。’“为什么要原谅我?”‘因为我的家境不好。’她先是一楞,随即笑出声音,而且愈笑愈开心,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觉得刚刚讲的话不可能让她笑得这么夸张,于是问:‘怎么了?’“我想到当我说想去希腊玩的时候,你们脸上的表情。”她忍住笑,“真的很好玩。”‘是啊。’我笑了笑,‘当你正陶醉于希腊天空的蓝时,我们的脸色却像希腊医院内的床单一样白。’“不好意思。”她又笑了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只能在台湾。”‘没关系。我可以再原谅你。’“谢谢。” ‘我的方向在这边……’我伸出右手往右比,‘bye-bye。’“嗯,bye-bye。”我往右走了两步,听到她叫我,我回头问:‘什么事?’“以后叫我礼嫣就好,不要再叫曹小姐了。”‘好。’“bye-bye。”她挥挥手。我也点个头回应,再转身往咖啡馆的方向前进。 走着走着,心里突然涌现一个疑问:曹小姐,不,应该叫礼嫣,她既然是学音乐的,家里又很有钱,那为什么她会在我们公司当总机小姐呢?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应该不会。因为在我们做那个一分钟约定时,她曾说过上这个班是很好玩的事。 推开咖啡馆的门,发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还是空着的,于是我带着这个疑问坐在我的老位子上。“她还好吧?”老板走过来,把menu递给我。‘哪一个她?’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画图的?还是唱歌的?’“画图的。”‘喔。她还好,只是感冒而已。’“她今天会来吗?”‘她说会。’老板没答话,转身走回吧台。 ‘喂!’我朝他喊了一声。他停下脚步,回头问:“干什么?”‘我还没点咖啡啊。’我晃了晃手中的menu。他又走过来,我点了杯咖啡,再将menu还给他。‘你很关心她耶。’我又说。“跟你无关。”‘你现在的脖子很粗喔。’“什么意思?”‘因为你脸红啊。’我说,‘这叫脸红脖子粗。’老板没反应,甚至也没多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回吧台。 我拿出今天在办公室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打算边写小说边等她。曹小姐,不,礼嫣的事以后再说。有个小孩子常玩的游戏是这样的,先让人把“木兰花”连续唸十次,等他唸完后马上问:代父从军的是谁?他很容易回答:木兰花。因此我得多叫几次礼嫣,就会习惯叫曹小姐为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礼嫣…… 老板走过来把咖啡放在桌上,看了我一眼,我立刻停止喃喃自语。喝下第一口咖啡后,我开始全神贯注于《亦恕与珂雪》身上。虽然有着等待的心情,但我相信学艺术的女孩会来,所以我很放心。纸写满了,再从公事包拿出另一张白纸,顺便看看表。已经有些晚了,学艺术的女孩为什么还没出现?正因为我相信她会来,但她却没出现,我又开始心神不宁。 咖啡杯早已喝完,茶杯也空了,我拿起空杯往吧台方向摇了摇,向老板示意要加些水。老板走出吧台,直接到我桌旁,却没带水壶。“为什么她没来?”他问。‘我怎么知道。’我又比了比没有水的杯子,但他没理我。 “你不是说她会来?”‘那是她自己说的。’“她感冒好了吗?”‘她说快好了。’“感冒会好是医生说了算?还是她说了算?”‘当然是医生说了算。’“她是医生吗?”‘当然不是。’“那你为什么相信她感冒会好?”‘喂。’ 我和老板开始对峙,他站着我坐着。我发觉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正苦思该如何出招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当当”声。“快!”学艺术的女孩推开店门冲进来,拉住我的左手,喘着气说:“跟我走!”‘我还没付钱。’我不愧是学科学的人,在兵荒马乱之际,还严守喝咖啡要付帐的真理。“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板说完后,再转向我,“来不及了,快!” 我顺着她拉住我的力道而站起,然后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冲出咖啡馆。感觉她好像是小说或电影情节中,突然闯进礼堂里把新娘带走的人。她一路拉着我穿越马路,跑到捷运站旁的巷子,她的红色车子停在那。“快上车。”她放开拉住我的手,打开车门。说完后,她立刻钻进车子,我绕过去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也钻入。她迅速发动车子,车子动了,我还喘着气。 我正想问她为何如此匆忙时,她突然右转车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动,碰到车子的排档杆。跟在她后面的车子也传来紧急煞车声。‘你一定很会打篮球。’我说。“什么?”她转头问。‘所有的人都以为你要直行,没想到你却突然右转。’“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要右转。”她说:“但这跟篮球有关吗?”‘这在篮球场上是很好的假动作啊。’我说:‘当所有的人都以为你要跳投时,你却突然向右运球。’她听完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对不起,我开车的习惯不好。” 我瞥见后座放了一个抱枕,于是把它拿过来,抱在胸前。“你在做什么?”她又转头问。‘这是我的安全气囊。’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我说:“你别紧张,我会小心开车的。”‘那请你帮个忙,跟我说话时,不要一直看着我,要注意前面。’“是。”她吐了吐舌头。 ‘你在赶什么?’“上班呀。”她说:“我六点半要上班,快迟到了。”我看了看表,‘只剩不到十分钟喔。’“是吗?”她说,“好。坐稳了哦!”‘喂!’我很紧张。“开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钟就可以到。” 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车,我跟着她走进一家美语补习班。‘你在这里当老师吗?’“不是。”她说,“我是柜台的总机,还有处理一些课程教材的事。”‘为什么不当老师呢?你在国外留学,英文应该难不倒你吧?’“没办法。”她耸耸肩,“老板只用外国人当老师。”‘喔。’“我在国外学艺术,但我没办法靠艺术的专业在台湾工作。”她说,“不过还好,我的留学背景让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柜台内,我看四周并无其他人,便跟着走进柜台。一位金发女子走楼梯下楼时差点跌倒,说了声:“shit!”金发女子瞥见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说:“excusemyfrench。”她跟金发女子用英文交谈了几句(是英文吧?),金发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讲义后,又上楼了。 ‘为什么她要说:excusemyfrench?’金发女子走后,我问。“英国和法国是世仇,所以英国人如果不小心骂了脏话时,就会说:请原谅我说了法文。”‘妈的,英国人真阴险。’我说。“嗯?”她似乎吓了一跳。‘对不起,请原谅我说了日文。’她表情一松,又笑了起来。 ‘其实我的英文不太好。’“是吗?”‘你知道beegees这个乐团吗?’“嗯。”‘我以前一直误以为他们是女的。’“为什么?”‘因为beegees我老听成bitches。’她笑得岔了气,咳嗽了几声。 我看她应该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处看看。偶尔有人进来谘询,她很客气地回答,接电话时也是如此。忙了一阵后,她说:“对不起,让你陪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我通常都是四点多到咖啡馆喝咖啡,然后再赶来这里上班。但今天小莉突然发烧,我带她去看医生,就耽误了。”‘她还好吧?’“已经退烧了。”‘那就好。’ “你会怪我把你拉来吗?”‘不会啊。’我说:‘如果你不拉我过来,我才会怪你。’“为什么?”‘因为如果今天又没看到你,我会很担心。’“我也是觉得你会担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馆。原本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没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没想到却硬把你拉来。”‘你拉得很好,很有魄力。’她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话。 ‘你在这里还画画吗?’“几乎不画。”她摇摇头,“而且,这里毕竟是工作的地方。”‘你喜欢这个工作吗?’“工作嘛,无所谓喜不喜欢。”她说,“毕竟得生活呀。”‘我也有同感。’“这世界真美,可惜我们不能只是因为欣赏这世界的美而活着。”她叹口气,接着说:“我们得用心生活,还得工作。” ‘我去帮你买杯咖啡吧。’“咦?”她很疑惑,“怎么突然要帮我买杯咖啡呢?”‘我猜你是那种喝了咖啡后,就会觉得世界的颜色已经改变的人。’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让你喝杯咖啡,换换心情。’“谢谢。”她终于又笑了起来。 这里的环境我并不熟悉,走了三个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连锁店。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走出店门时,天空开始飘起雨丝。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么湿。到了补习班门口时,隔着自动门跟她互望,发现她的眼神变得很亮。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几秒,再往前跨步,让自动门打开。“我想画图。”她说。‘我知道。’我说。 “我有带笔,可是却忘了带画本。”‘我的公事包里有纸,我拿给你。’我将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以后不要再这么迷糊……’一讲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张开,无法合拢。“怎么了?”‘我的公事包还放在那家咖啡馆。’我很不好意思。“没关系。”她笑了笑,“这里纸很多,随便拿一张就行。” 她找了张纸,开始画了起来。我背对着她,面向门外,并祈祷这时不要有任何电话来打扰她。我的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门,依稀可见天空洒落的雨丝。雨并没有愈下愈大,感觉很不干脆,像我老总的别扭个性。“画好了。”她说。我回过头,她把图拿给我。 图上画了一个女孩,面朝着我,是很具象的女孩,并不抽象。我一眼就看出她画的是自己。不是我厉害,而是她画得像。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说她正看着雨。由于纸是平面,并非立体空间,因此这两种情形在眼睛里都可以存在。当然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头发和衣服是否淋湿,便可判断女孩是在雨中,或只是看着雨。但我并没有从这种角度去解剖这张画,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说,“女孩是站在雨中?还是看着雨?”‘她站在雨中。’我回答。她有些惊讶,没有说话。我凝视这张图愈来愈久,渐渐地,好像听到细微的雨声。然后我觉得全身已湿透,而且无助。我转头看着她,一会后说:‘我能感受到,你在这里真的很不快乐。’她更惊讶了。我们沉默了很久,突然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下大雨了。 ‘这张图让我命名吧。’我打破沉默,问她:‘好不好?’“好。”她说。‘就叫:哗啦啦。’“哗啦啦?”‘嗯。听起来会有一种快乐的感觉。’“是吗?”‘没错。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你站在雨中,但你只会听到哗啦啦的雨声,并不会被雨淋湿。’“为什么?”‘因为你有我这把伞。’她没有回答,抬头看了看我,眼神的温度逐渐升高。 我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再把视线回到那张“哗啦啦”的画时,感觉画里的女孩已经不是站在雨中,而是正欣赏着雨。 第九章 改变 学艺术的女孩十点半下班,下班后她开车载我到那家咖啡馆,但咖啡馆已经打烊了。“你的公事包怎么办?”她问。‘明天下班后再来拿。’我说,‘反正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那我送你回家吧。”‘不用了,我们不顺路。’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明天咖啡馆见。’“好。”她笑了笑,挥挥手告别。 我坐捷运回家,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走进客厅,看到大东悠哉地看电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干嘛?”大东说,“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怎么会有时间看电视?’“我的剧本写得差不多了,想轻松一下。”‘那你应该去找小西,你好久没陪她了。’“这个时间她早睡了。”大东又看了看我,“咦?你的公事包呢?”‘说来话长。’我坐了下来。 “嘿。”大东突然很兴奋,拿出他写的剧本,问我:“想看吗?”‘好啊。不过我要抵一天房租。’“喂。”‘不然我不看。’“你不像是学科学的人。”他把剧本丢给我,“你应该是学商的吧。”‘嘿嘿。’我拿起剧本,仔细翻阅。 看了几幕场景后,我说:‘这个男主角一定很有时间观念。’。“为什么你这么觉得?”大东一面说,一面凑近我。‘因为他有事没事便频频看表。’“也许他很喜欢这只表。”‘是吗?’我点点头,‘难怪他连潜水时也戴着这只表。’“嘿嘿。”‘嘿什么?’我看了大东一眼,‘不过有些形容很诡异,比方说……’我翻阅的速度加快,边翻边找,然后唸出:‘他举起左手大拇指,表面散射出七彩炫光,让他显得意气风发。’‘他在黑暗中振臂呐喊,只有表面透出的水蓝光芒见证他的愤怒。’我转头问大东,‘干嘛要这样写?’ “说来话长。”大东说。‘喂。’“有家钟表公司新推出了一款手表,原本要我负责广告的业务。”大东笑了笑,“后来我就把它跟这出戏结合,可谓一举两得。”‘怎么结合?’“我让镜头常常带到这只表,不就是免费的广告?”大东哈哈大笑,“这只表的外型很炫,在黑暗中可以发出水蓝色的冷光,而且防水性可深达水下一百米,这些功能在戏里面都很巧妙地被强调。”‘我原以为你是老实的乌龟,没想到你是狡猾的狐狸。’“过奖过奖。”大东还是嘿嘿笑着,“还有更狠的喔。”‘在哪里?’ 大东接过剧本,翻到其中一页,指出一句对白:“我会一直爱着你,直到我的表慢了一秒。”‘什么意思?’我问。“这只表号称一万年才会误差一秒,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大东站起身,举起右手做宣誓状,大声说:“爱你一万年!”说完后,他得意地笑着,愈笑愈得意,一发不可收拾。 ‘你对小西也有这般心思就好了。’我说。大东紧急煞住笑声,呐呐地说:“我对她很好啊。”‘是吗?’“这阵子太忙了,冷落了她。”大东有些心虚,“我会补偿她的。”‘小西也没要你做些什么,你只要多放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嗯,我会的。”大东缓缓坐下,接着说:“其实我对她也很浪漫啊,就像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会……”我见他过了许久都没往下说,便问:‘你会怎样?’大东没反应,表情好像陷入昏迷的僵尸。 我走到他身旁,摇摇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完蛋了,昨天是她的生日。”大东苦着一张脸,“怎么办?”‘节哀顺变吧。’我叹口气。在我的认知里,忘记生日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地雷,踩到后就会爆炸。“我怎么会忘了呢?”大东仰天长啸,样子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马。 ‘你跟她道个歉,再帮她补过生日就好了。’“也只能如此了。”大东恢复镇定,“也许她知道我因为写剧本太专心而忘了她的生日,会称赞我是个工作认真、值得讬付的男人。”‘你想太多了。这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说得也是。”他说,“明天晚上的时间给我吧,我们一起帮她庆生。不过我已经跟katherine她们约好要讨论,干脆她们也一起吧。”‘小西认识蛇女和鹰男吗?’“认识啊。”‘嗯,那就这样吧。’我站起身,‘我还要再扣一天的房租喔。’“为什么?”‘因为你犯了错。’我打开房间的门,‘我要代替月亮惩罚你。’回到房里,打开电脑,想将今天的进度整理到《亦恕与珂雪》的档案,却想起那张记录今天进度的纸,还留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关掉电脑,明天拿到后再说。那张纸的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画了很多奇怪的符号,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得懂。老板会不会把它当成垃圾丢掉呢?不管了,先睡觉再说。 要进入梦乡前,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雨声。不禁回忆起今晚看到那张“哗啦啦”的图时,也曾短暂听到雨声。但后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浑身湿透的感觉。我突然又想起以前老师所说的话:“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 我记得学艺术的女孩提到,她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好像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 我是学科学的人,总觉得这两种说法也许都对,但一定会有一种比较接近真理。因为不小心起动了思考机制,使得原本已躺平的脑神经又开始活跃。虽然仍闭着眼睛,但脑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雨声也听得更清楚。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到解答,决定逼自己赶快回到梦乡。 然而窗外的雨,像围攻喊杀的敌人,一波波向我进逼;我像个盲剑客,只能听声辨位,然后挥舞手上的剑,斩去恼人的雨。渐渐地,我听不到声音了,不知道是敌人被我砍杀殆尽?还是他们变聪明了,无声无息地逼近我?但即使听不到雨声,我仍能感觉雨的存在,好像窗外的雨在心里下着。想听不到窗外的雨,用力捂住耳朵即可;一旦雨的声音钻入体内,那是躲也躲不掉的。 跟雨鏖战了许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然后我醒了,雨停了,天也亮了。要出门上班时,习惯提公事包的左手觉得好空虚。连走路时两手交互摆动也觉得怪怪的。走进公司大楼时,在电梯口刚好碰到李小姐,她一看到我便问:“你的公事包呢?”‘说来话长。’我说。 电梯来了,但似乎只能再容纳一人,我让李小姐先进去。她进去后,电梯因超重而发出警示声,她只好再走出来。我原本想走进去,但马上想到如果我进去时电梯不叫,那岂不是泄漏了李小姐的体重?‘我等下一班。’我说。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几分钟,以致我走进办公室时已超过八点一分。礼嫣看到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微微一笑。但随即疑惑地问:“你的公事包呢?”‘说来话长。’我说。“是不是忘了带?”礼嫣又问。‘不是。’“一定是忘了带。”李小姐说,“这小子最近很混。”‘不不不不。’我急忙摇手说,‘我没有。’ “你以为你是陈水扁呀。”李小姐说。‘嗯?’我很纳闷,‘为什么这样说?’“你刚刚总共讲了四个“不”和一个“没有”,这就是陈水扁所说的“四不一没有”。”‘很冷耶。’“你知不知道上班族也有所谓的四不一没有?”李小姐又说。‘不知道。’“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李小姐说完后,哇哇地笑着。‘…………’我冷到说不出话来,看了看礼嫣,她似乎也觉得咻咻寒。 李小姐的笑声像鲜血,引来了小梁这头鲨鱼。“这里好热闹喔。”他转头看着我,“咦?你为什么没带公事包?”‘说来话长。’我说。“少在那边装神秘。”他哈哈大笑,“你根本就是忘了带!”‘神秘也比你便秘好。’我回了一句。“不错。”李小姐拍拍我肩膀,“这句话有三颗星。” 我不想再跟小梁和李小姐闲扯淡,跟礼嫣挥挥手后,走向我的办公桌。只走了七八步,便听到后面又有人问:“为什么没带公事包?”现在是怎样?不带公事包有那么伟大吗?我一时冲动,边说边回头,‘不爽带不行吗?’说完“吗”这个字后,嘴形保持大开,久久无法阖上。“当然可以啊。”老总冷冷地说,“你不爽上班也行。”‘不要打我、不要骂我、不要扣我薪水、不要开除我,我没有打混。’我情急之下,说了李小姐所谓的四不一没有。 “到我的办公室来。”老总哼了一声,便往前走,背影看来像只公鸡。我畏畏缩缩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进了老总的办公室,我轻轻把门带上。他坐了下来,眼睛直视我,说:“上次叫你写服务建议书的那件案子,下星期招标,你跟我一起去。”‘好。’“简报资料准备好了没?”‘还没。’“赶快弄一弄,这两天拿给我看。”‘是。’ “好了。”他靠躺下来,“你回去工作吧。”‘就这样?’“不然还要怎样?”‘如果只要说这些,’我很纳闷,‘在外面说就好啊。’“笨蛋!你喜欢我在外面大声骂你吗?”老总开始激动,“我是给你留面子!”‘喔。’我摸摸鼻子,赶紧逃离。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开电脑,想整理简报的资料。但随即想起服务建议书还留在咖啡馆,根本无法做事。我叹了一口气,左思右想该怎么办?“喂。”李小姐走过来,“你又在混了。”‘我哪有。’我看了她一眼,‘你才混吧,到处晃来晃去。’“我才没晃来晃去。”她说,“我是来告诉你,员工旅游可以携伴哦,你要不要携伴参加?” ‘携伴要多交钱吗?’我问。“不用。”‘这么好?’我又问:‘如果我不携伴的话,可以给我钱吗?’“当然不行。”‘那不就是:不携白不携?’“没错。”‘嗯,我想想看。’“记得早点告诉我,我要统计人数。”说完后,她就走了。 我的个性是如果找不到筷子,就会觉得吃不下饭。因此不管我想认真做点什么,只要一想到公事包,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就这样东摸摸西摸摸混到午休时间,赶紧跑到那家咖啡馆去。当我正准备推开店门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礼嫣。“你来这里吃饭吗?”她说。‘这个嘛……’我搔搔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上次请我吃饭,”她笑着说:“这次该我请你了。”她推开店门,我只好跟着走进。 老板看见我们,眼睛似乎一亮,但随即回复冷冷的神情。“好可惜那个位子有人订了。”礼嫣指了指学艺术女孩的专用桌。我突然心跳加速,好像做了亏心事,红着脸走向我的靠墙座位。“这应该是家咖啡馆,”礼嫣看了看四周,问我:“有供应餐点吗?”“当然有。”老板刚好走过来。“可是我吃素呢。”她抬起头看着老板,“有素食的餐吗?”“有。”老板说:“我不要放肉就是了。”“呵呵。”礼嫣笑出声音,“老板真幽默。”老板微微一楞,但随即恢复正常,走回吧台。我猜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家形容为幽默。 礼嫣的眼神突然变得专注,好像正凝视着远方。过了一会,一字一字说出:“我-被-遗-弃-了。”‘你……’我吓了一大跳,牙齿和舌头同感震惊。“你看那边。”她倒是很正常,伸长右手,指着我身后的方向。我回过头,看见吧台上方挂着一个公事包,上面贴张字条写着:“我被遗弃了” 我马上跑到吧台边,跟老板说:‘大哥,可以把公事包给我吗?’老板二话不说,把悬挂在上方的公事包拿下,递给我。‘谢谢。’我说。拿着公事包回到座位时,礼嫣的眼神满是笑意。“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说来话长”哦。”我有些尴尬,搔了搔发痒的头皮。 “这家店不错,老板也很性格。”礼嫣看了看四周,“你常来吗?”‘嗯。’我说,‘下班时会进来喝杯咖啡。’“很有生活情趣哦。”她笑着说。‘还好啦。’“这里的咖啡应该很好喝。”‘嗯,还不错。’“你似乎很紧张?”‘没……没有啊。’ 我背对店门坐着,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容易产生不安全感的状态。每当传来“当当”的声音,我总会反射性地回头看一眼。虽然知道学艺术的女孩这时候不会出现,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好像是正帮小偷把风的人,只要看见闪烁的亮光,就以为是警车出现。 老板端着餐点走过来时,对我说:“她来了。”我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慌张地左顾右盼,但没看到其他人出现。“怎么了?”礼嫣很好奇。“他以为他在演古装剧。”老板说。“嗯?”礼嫣更疑惑了。“古装剧里,皇帝的侍卫只要一听到“有刺客”时,就是这种反应。”“呵呵。”礼嫣又笑了,“老板真会开玩笑。”“嗯,没错。”老板看着我,“我是在开玩笑。”可恶,这家伙居然在这时候开玩笑。 这是我跟礼嫣第一次单独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觉得皇恩浩荡,然后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才对。但我却像只容易受惊的猫,老觉得有野狗在旁窥伺。礼嫣的心情似乎不错,一直没停止说说笑笑;而我只是嗯嗯啊啊的,完全无法享受愉快的用餐气氛。 幸好午休时间不长,我们又该回公司继续上班。“说好了是我请客,别跟我抢着付帐哦。”礼嫣走到吧台,我跟在她身后。“你叫茵月吗?”老板说。“不是呀。”礼嫣回答。礼嫣回头看着我,眼神很疑惑,似乎正纳闷老板问的问题。我原本也很疑惑,但看到老板手里拿着一张纸,那张纸看来很眼熟。我恍然大悟,那是我昨天写了一些小说进度的纸。 我冲上前去,夺下老板手中的纸,并说了声:‘喂!’“茵月的谐音是音乐,”老板无视我的激动,转头问礼嫣:“你是学音乐的吧?”“你怎么知道?”礼嫣睁大眼睛。老板没回答,看着我手中的纸,我急忙将纸收进公事包里。礼嫣看看我,又看看老板,眼睛愈睁愈大。她正想开口发问时,我赶紧对她说:‘上班时间到了。’ 右手拉开店门要离去时,老板在背后说:“依谐音取名字,很没创意。”我装作若无其事,还朝礼嫣挤了个微笑。“这是懦弱的创作者才会做的事。”老板又说。我用力深呼吸,试着让开始发颤的右手冷静下来。“真可悲。”‘你管我!’我回过头大声说。 说完后,惊觉礼嫣在身旁,突然一阵尴尬,全身上下又麻又痒。她倒是不以为意,跟老板说bye-bye后,拉着我衣袖走出店门。“你跟老板是不是很熟?”她问。‘勉强算是。’我呼出一口气,麻痒的感觉稍减。“你们之间的对话很好玩哦。”‘是吗?’我看了看她。“嗯。”她点点头。我笑了笑,麻痒已消。 “你那张纸到底写些什么?”‘没什么。’话刚出口,便觉得这样的回答很敷衍,于是接着说:‘我在写小说,那张纸上写了一些草稿。’“是这样呀。”她问:“那为什么老板会问我是不是叫茵月?”“因为你学音乐,所以我小说中有个人物叫茵月,取音乐的谐音。”“很聪明的作法呀。”她笑了笑。‘不。’我有些懊恼,‘这是懦弱的创作者很没创意的作法。’ “老板是开玩笑的。”‘他才不会开玩笑,他是认真的。’“有一种人认真时像开玩笑,开玩笑时却很认真。”她笑着说,“我猜老板是这种人。”‘是吗?’我停下脚步。“嗯。”她也停下脚步,“而且老板的音乐品味很不错哦。”‘喔?’“你可能没注意,刚刚店里播放的音乐都是很棒的古典音乐。”我不是没注意,而是我根本听不出个所以然。 ‘我对古典音乐不熟。’我继续向前走,‘对我而言,披头四那个年代的音乐就已经够古老,可以称得上是古典音乐了。’“呀?”她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很疑惑,“你是开玩笑的吧?”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似乎对我刚刚的话觉得不可思议,于是笑着说:‘是啊。我是开玩笑的。’“嗯。”她也笑了笑,“我想你不可能连古典音乐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暗自庆幸刚刚没承认:其实我是认真的。 我们回到公司,小梁远远看到我,大声说:“你还特地跑回家拿公事包喔,真是辛苦啊。”说完便哈哈大笑,像专门破坏地球和平的怪兽的笑声。我转头轻声对礼嫣说:‘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好呀。什么游戏?”‘我待会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你只要重复句子中的第一个字就好。’“嗯。” ‘今天我到办公室。’“今。”‘遇见老总。’“遇。”‘他问我。’“他。”我等小梁走近,稍微提高音量问她:‘你喜欢的人是谁?’“你。” 小梁好像听到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正好打中他的脸。怪兽已经被消灭,正义终于得到伸张,我不禁嘿嘿笑了两声。‘我去工作了。’我对礼嫣说。我愉快地晃着公事包往前走,留下一头雾水的礼嫣,和呆若木鸡的小梁。 终于可以专心工作,我的心情好到无尽头。心情一好,事情做得就更顺利。只花一个下午,我便把简报资料弄完。下班时间一到,我把公事包紧紧抱在怀里,离开办公室。 一路上哼着歌到了咖啡馆,隔着落地窗看到了学艺术的女孩。我朝她挥挥手,挥了十几下,她才感觉到窗外的扰动。她抬起头,也挥挥手,笑得很开心。我推开店门,先拉下脸瞪了老板一眼,再转头微笑着走向她。“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哦。”她说。‘是啊。’我说,‘你呢?’“我在这里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呀。”‘嗯。’我坐了下来。 店里的音乐果然是听起来很有格调的那种,虽然我实在是不懂得欣赏。对于音乐这东西,我始终只停留在流行歌曲这种程度。不过在咖啡馆内放流行歌曲似乎怪怪的,像我有次在一家咖啡馆内,听到闪亮三姊妹的歌,差点将刚入口的咖啡吐出来。如果礼嫣像学艺术的女孩那样,可以说出:音乐是一种美,不是用来懂的,而是用来欣赏的。那么我也许可以更亲近音乐一些。 突然音乐声停了,随后老板拿menu走过来,递给我。“怎么不放音乐了?”她问老板。“因为茵月没来。”老板说。“嗯?”“你问他。”老板指着我。‘喂。’我点了咖啡,将menu还他,‘别乱说。’“茵月是学音乐的,珂雪是学艺术的,亦恕是个大白痴。”老板说完后,转身走回吧台。 “怎么回事?”她问我。我有些尴尬,呐呐地说:‘老板偷看到我写的小说。’“不公平。”她说,“为什么我没看到?”‘说来话长。’“喂。”‘我昨天把公事包留在这,我猜老板已经偷看了一些。’“这么说的话,”她指着我的公事包,“你的小说在里面?”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拿出纸笔,我以为她要开始画画了,便探身向前想看究竟。她却伸出双臂抱住面前的纸,说:“不让你看。”我有些无奈,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叠纸递给她,然后说:‘先说好,不可以笑。’她用力点点头,眉开眼笑。 她很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翻阅纸张的动作也很轻柔。阅读的速度虽然算快,但专注的神情丝毫不减。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偶尔还会发出笑声。时间似乎忘了向前走动,窗外的阳光颜色也忘了要慢慢变暗。从咖啡杯上冒出的热气愈来愈少,但她始终没腾出右手来端起咖啡杯。我想提醒她咖啡冷了,又怕打扰她。她突然又笑出声音,然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再回到小说上。 我原本是局促不安的,但看到她阅读的神情后,开始觉得安慰。这跟拿给大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大东的角色像是评审,而她只是单纯的读者。我的第一个读者。如果对于她的画而言,我是亲人或爱人;那么我也希望,她是我小说的亲人或爱人。 “呀?”她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还有没有?”‘没了。目前只写到这。’“好可惜。”她坐直身子,将小说放在桌上,“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她终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怎么变凉了?”‘你看了好一阵子了。’“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很坏哦。”‘啊?’ “你干嘛把我写进去?”‘你还不是把我画进去。’“说得也是。”她笑了笑,“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我跟着笑了两声后,看看桌上的小说和面前的她,突然陷入一阵迷惘。学艺术的女孩是小说中的珂雪,现实中的人看着小说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我又把珂雪看着小说中珂雪的情节加入小说里,岂不成了回圈? “怎么了?”‘没事。’我回过神,‘自从开始写小说后,变得比较敏感了。’“其实你本来就是敏感的人,这跟写小说无关,也跟你所学无关。”‘是吗?’“如果你是学商或学医,你还是一样敏感,只是敏感的样子不一样,或是你不知道自己其实很敏感而已。”‘请你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解释给我听好吗?’“我不太会用说的,”她笑了笑,“用画的好吗?”‘这样最好。’我恭敬地捧起她的笔,递给她。 她咬着笔,看了看我,再偏着头想一下,便开始动笔。这次她画画的神情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仍很专注,但看来却很轻松。偶尔她会面露微笑,嘴里还哼着歌,这令我很好奇。“画好啰。”她拿起图左看右看,似乎觉得很好玩,又笑了起来。我接过她手中的画,然后她朝吧台方向伸出右手食指。这张图画得很可爱,主要画一只狮子,角落附近还有只奔跑的羚羊。狮子有些卡通味道,因为牠穿了衬衫、打上领带,鬃毛还梳成绅士头。虽然牠正在追逐羚羊,但奔跑的姿势很滑稽,像在跳舞;而嘟起嘴巴的样子,倒像是在哼着歌或吹口哨。另外狮子的左前脚还绑了一个样子像手机的东西。‘这张图叫?’“改变。” “很多东西容易改变,但本质是不变的。”‘喔?’“这只狮子可能学了音乐、艺术和科学,因此牠的外型变了,奔跑时嘴里会唱歌。但牠狩猎的本质是不会变的。”‘牠也学科学?’“是呀。”她指着狮子的左前脚,“这是gps,先进的科技产品。”‘牠装个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干嘛?’“这样不管牠追羚羊追了多远,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呀。”‘你想太多了。’我微微一笑,觉得她有些调皮。 老板端着咖啡走过来,看了这张图一眼后,说:“只能换3杯。”‘3杯?’我大声抗议,‘太小气了。’“3杯就3杯吧。”她倒是不以为意。老板带走“改变”后,她轻声对我说:“老板也是学艺术的哦。”‘啊?真的吗?’我非常惊讶。“嗯。他个性一板一眼,比较不喜欢活泼俏皮的画。”‘这种人如果学音乐的话,大概会指挥人家唱国歌吧。’“没错。”她朝吧台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掩着嘴笑了起来。 “所以呀,不管你是不是学科学的、写不写小说,你还是一样很迷糊、容易尴尬、爱逞强,这是不会改变的。”‘嗯。’“你写的小说还要让我看哦。”‘好吧。’“我该走了。”她说。‘嗯。bye-bye。’“有空的话,多出去走走,我看你最近的气色不太好。”她收拾一下东西,跟我挥挥手,“bye-bye。” 她拉开店门时,我想起今天李小姐提到的事,赶紧站起身追了出去。我在亮着红灯的路口追上她,说:‘跟我玩吧。’“呀?”她睁大眼睛。旁边一起等红灯的路人,也投以诧异的眼神。‘我的意思是,’我红着脸解释,‘跟我一起去玩吧。’“嗯……”她似乎在犹豫。‘公司办员工旅游,可以携伴,不用交钱。’“会过夜吗?”‘嗯。’“那会不会不方便?”‘不方便?’我很纳闷,‘什么地方不方便?’ 绿灯亮了,她往前走,我还在原地思考这个不方便的问题。当她走到马路对面时,我才弄懂她的意思。‘你放心!’我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说:‘我们不必一起睡!’话一出口,立刻惊觉不妙,下意识用双手遮住眼睛,以为这样别人便看不到,跟掩耳盗铃的那个人一样笨。过了一会,缓缓放下双手,她仍然站在马路对面,红灯正好亮起。 “好!”她的双手也圈在嘴边,大声说:“我跟你去!”‘我知道了!’我的双手又圈在嘴边,也大声说。“要幸福哦!”我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但看到她脸上的调皮神情,便知道她在干嘛。‘你也是喔!一定要幸福喔!’“要记得我们的约定!”‘我永远不会忘记!’“夏天吹过你耳畔的凉风是我!冬天照在你脸上的朝阳也是我!”‘够了!不要在街头写言情小说!’绿灯又亮了,我们同时转身,她若无其事往前走、我回到咖啡馆。 我收拾好公事包,走到吧台付帐。“带我去吧,我可以跟你一起睡。”老板说。我懒得理他,结了帐,离开咖啡馆,走进捷运站。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那张“改变”的画,还有大东以前强调过的,小说人物的冲突问题。冲突的应该是人与人之间,而非他们所学的领域。换句话说,艺术和科学并不冲突,会冲突的只有人。 每个人的个性和本质并不会随着所学的东西而改变,就像狮子不会因为学了音乐而变成绵羊。学了音乐的狮子可能会在追逐猎物的过程中哼着进行曲,但嗜杀的本性是不会变的。所以亦恕和珂雪也许会因为所学的东西不同,导致价值观、思考逻辑和思考事物的角度有差异,但他们之间的很多感觉是共通的。只要感觉共通、内心契合,那么所有的冲突都不会再是冲突。 回到家,屁股还没在沙发上坐热,便接到大东的电话。他要我买一束鲜花和蛋糕,然后到餐厅去一起吃饭。我出门时想到应该送个生日礼物给小西,于是我便像花木兰一样,东市买鲜花、西市买蛋糕、南市买礼物、北市……嗯……餐厅在北市。我双手提满了东西,走进餐厅时,只看到鹰男和蛇女两个人。‘大东呢?’我问。“接寿星去了。”蛇女说。鹰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说:“我等到大便都干了。”蛇女瞪了鹰男一眼,“别那么恶心行不行。” 我坐下后没两分钟,大东便带着小西出现。这家餐厅小有名气,今晚生意又好,大东只能订到一张四人份的圆桌。‘我去找服务生加张椅子吧。’我站起身说。“不好意思。”大东对鹰男和蛇女说,“大家稍微挤挤吧。”“喂。”蛇女对鹰男说:“坐过去一点。”“人们像天上繁星,一样拥挤,却又彼此疏远。”小西开了口,又是一句深奥的话。鹰男、蛇女和我三个人同时被冷到,久久无法动弹。 “先点菜吧。”大东说。我们三个人这时才恢复知觉,然后招来了服务生。点完了菜,大东拿起我买的鲜花送给小西,并说:“对不起,昨天是你生日,今天才帮你庆生。”“没关系。”小西接下鲜花,露出微笑,然后说:“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黎明中,去诉说,昨日的悲哀。”我和鹰男、蛇女面面相觑,试着理解小西想表达的意思。 吃饭时的气氛还不错,鹰男和蛇女也不斗嘴。小西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看似心情不错,但其实小西的情绪像杯水,除非端起来喝,不然是看不出温度的冷热。吃完饭、切完蛋糕后,我们四人各送一件礼物给小西。我送的礼物最不容易让人惊喜,因为那是个布偶,一看就知道了。而他们三人送的礼物,都有非常精美的包装,会让人期待里面的东西。“你们的盛情像海,可以感受到,小河的谢意吗?”小西说。“我们都感受到了。”我和鹰男、蛇女为了不再让小西说出深奥的话,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我们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大东和小西在一起的经过。“大东是我学长。”小西说:“我原先像老鼠,只能偷偷的,喜欢他。后来像猫,小心翼翼的,维系我们的感情。”“现在呢?”蛇女问。“现在像狗,想拥有自己的地盘。”小西叹口气,“只可惜,我的地盘在海上。所以,我注定要漂流。”我瞥了一眼大东,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正被农夫责骂的水牛。 现场的气温迅速降了下来,跟其他桌的热闹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们这桌好像是开票后,落选那一方的竞选总部。“我该走了。”小西站起身,“明天还有课,我得早些回去。”大东急忙站起身,“再待一会吧。”“不。”小西摇摇头,“你们应该还有事,要讨论。”大东像当场被逮到偷摘水果的小孩般,红着脸低下头。小西走了几步,大东才追了过去。小西回头说:“别送了。有些路,还是要我自己,一个人走。”这句话不太深奥,我听得懂,小西在暗示什么呢?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喝了一口水后,说:“唸书时,她知道我在创作,便称赞我有才华,并鼓励我。出社会后,她看到我仍然在创作,便说我不切实际。”大东叹口气,接着说:“是谁改变了呢?”‘你们应该都没改变吧。’我说。“那么到底是谁的问题?”“应该都没问题吧。”鹰男说。“也许是吧。”大东说:“狗没有问题、猫也没问题,但狗和猫在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大东似乎被小西传染,也开始说些深奥的话了。 “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蛇女说。“为什么要听?”鹰男说。“因为我好歹也是个女人。”“看不太出来耶。”鹰男说。蛇女狠狠瞪了鹰男一眼,“出去说吧。这里不能抽烟。” 大东结完帐,我们走出餐厅。蛇女点上一根烟叼上,吸了两口后,仰头吐了个烟圈。“我曾经有个很要好的男朋友,后来他受不了我,便离开我。”‘是因为你的个性?’我说。“我想是因为长相吧。”鹰男说。“是因为我的创作!”蛇女大声说。“喔?”大东很好奇。 “爱情这东西就像口香糖一样,刚嚼时又香又甜,嚼久了便觉得无味而恶心。”蛇女将身体靠在路旁的树干上,仰头吐个烟圈,说:“我跟他刚认识时,他知道我在写作,觉得与有荣焉。后来觉得我的创作世界很陌生,又认为我把创作看得比他重要,心里便不舒服。”蛇女也叹口气,“我们开始吵架,愈吵愈凶,没多久就散了。”“你没对他施加暴力吧?”鹰男说。蛇女踢了鹰男一脚,鹰男惨叫一声。蛇女接着对大东说:“我想你女朋友或多或少也有这种心情。”“是吗?”大东陷入沉思。 在我的印象里,小西是个简单的人。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很简单,生活的理由也简单,更向往着简单的生活。只要她喜欢的人开始笑,那么全世界也会跟着笑。相对而言,大东就复杂多了。 我突然想起今天老总叫我进办公室的事,于是问大东:‘你知道为什么只要有旁人在场,小西就不会对你发脾气?’“我不知道。”大东摇摇头,“大概是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很凶吧。”‘不。’我说:‘她是给你留面子,不是留自己的面子。因为她知道,你是个爱面子的人。’大东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大东啊。”鹰男开了口,“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认为创作的目的是要完成自己、成就自己。对不对?”“嗯。”大东点点头。“但如果创作的果实无法跟人分享,那岂不是很寂寞也很痛苦?”大东楞了一下,又缓缓点个头。鹰男继续说:“我相信她只是很想分享你创作过程的点滴,不管是甜的或苦的。”“唷!你难得说人话。”蛇女啧啧两声,“这句话讲得真好。”‘我也这么觉得。’我说。 大东依序看着我、鹰男和蛇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未开口。“去找她回来吧。”我、鹰男和蛇女这次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好!”大东的眼睛射出光芒,转身拔足飞奔。‘我带鹰男和蛇女回家等你!’我朝着大东的背影喊叫。 大东没回头,右手向后挥了挥,背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第十章 爱情在哪里 “谁是鹰男?”鹰男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双手五指成爪,指节还发出爆裂声。“蛇女是谁?”蛇女仰头吐完烟圈后,伸出一下舌头,并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我感觉有一道凉凉的水流,顺着背脊缓缓流下。‘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不要谈这种儿女私情。’我说。 我们三人立刻拦了计程车,鹰男和蛇女一左一右,把我夹在后座中间。一路上,我们讨论如何帮大东,同时我也饱受鹰爪和蛇拳的攻击。下了车,回到家,我们终于得到结论:蛇女负责对白、鹰男制造情节、我提供场景--我家客厅。我拨了大东的手机,然后鹰男和蛇女分别对他交代一些事项。大东总算了解我们要他做的事情后,便挂了电话。 我们在客厅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大东带着小西回来。小西一进门,看见我们三个都在,似乎有些惊讶。“我请他们留着当证人。”大东说。“要证明什么?”小西说。“证明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大东说。小西的神态显得忸怩,我猜她应该脸红了。 “对不起。”大东说。小西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对不起。”大东又说。“嗯?”小西的表情很困惑。“对不起。”“干嘛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好了。”小西制止大东,“别再说了。” “你知道吗?”大东说,“男人的一句对不起,相当于千金。”“那你为什么,还一直说对不起?”“因为你比万金还重要。”这次我很确定,小西的脸红了。我转头向蛇女竖起大拇指,并轻声说:“这个设计对白很棒。”蛇女扬了扬眉毛,非常得意。 大东拿起沙发上的《荒地有情天》,那是鹰男放着的。“如果因为这个剧本使你觉得被冷落,那我宁可不要它。”大东说完后,便动手撕破《荒地有情天》。“别撕!”小西吓了一跳,慌张拉住大东的手,“你写得很辛苦呢。”“我虽然辛苦,”大东说,“但是远远比不上你的痛苦啊。”话说完后,大东更迅速俐落地撕稿子,纸片还洒在空中,四处飞扬。“不要这样。”小西急得快掉下眼泪,“不要这样。”“对不起。”大东轻轻抱住小西,“对不起。”小西终于哭了出来,大东轻拍她的肩头,温言抚慰。 ‘这段情节还不错。’我转头朝鹰男轻声说。“那还用说。”鹰男的牙齿咬住下唇,发出吱吱声。“不过老土了一点。”蛇女说。“你的对白才无聊咧。”鹰男说。‘好了,现在别吵起来。’我夹在他们中间,伸出双手分别拉住两人。 “你的稿子怎么办?”小西在大东的怀里,抬起头说。“没关系。”大东摸摸小西的头发,“没事的。”废话,这当然没关系。因为在电脑时代用键盘写作的好处,就是不管你在任何歇斯底里、心智丧失的状态下撕掉你的稿子,档案永远在电脑里睡得好好的。除非你极度抓狂拿榔头敲坏电脑。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一种小小的叫作磁片的东西,完整保存你的稿子。 ‘男主角的表情看起来不够诚恳,而且有些紧张。’我说。“没差啦。男女互相拥抱时,女生看不到男生的表情。”鹰男说。“而且只要对白具杀伤力,女生很难抗拒的。”蛇女说。我们三个开始讨论这个场景的效果,原先刻意压低的声音也愈来愈大。大东朝我们挥挥手,我们很识趣地闭上嘴。然后我回房间,鹰男、蛇女各自回家。 我想大东和小西之间应该没事了,起码大东已经知道小西要的是什么。打开电脑,把那张写了小说进度的纸的内容,放进《亦恕与珂雪》。弄了半天,眼皮愈来愈重,电脑来不及关,便迷迷糊糊爬到床上躺下。醒过来时,已经是崭新的一天。 我提着公事包出门上班,一路上又开始思考“改变”这个问题。记得以前念大学时喜欢装酷,面对女孩通常不太说话。可惜那时受欢迎的男孩类型是能言善道、风趣幽默;后来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但却开始流行酷酷的男孩。这就像是林黛玉生在唐代或是杨贵妃生在宋代的状况。同样的人,放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评价可能会完全不同。 想着想着,步伐便比平时慢了一些,走进公司时已超过八点五分了。今天又没办法听礼嫣唱歌,觉得很可惜。跟她打声招呼后,便往里走。“等等。”礼嫣叫住我。‘有事吗?’“我也要玩第一个字的游戏。”‘好啊。’我说。 “昨天我在办公室。”‘昨。’“你跟我玩一个游戏。”‘你。’“那个游戏。”‘那。’“是不是在占我便宜?”‘是。’ ‘这个……’我很尴尬,搔了搔头,‘不好意思,那是……’“既然你承认是占我便宜。”礼嫣说,“那我要处罚你。”‘嗯……’我的头皮愈搔愈痒,‘好吧。’“我要你现在唱歌给我听”‘在这里?’“嗯。”她点点头,“而且要大声一点。”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唱什么,礼嫣又一直催促着,再加上最近老听到闪亮三姊妹的《快来快来约我》,于是便顺口唱出:‘快来快来约我,快来快来约我,我是你的新宝贝……’李小姐刚好从旁边经过,对我说:“你的歌声很像刘德华哦。”‘真的吗?’我很兴奋,突然忘了尴尬的感觉。“你真是单纯的傻瓜。”李小姐笑了起来,“这样讲你也信。”‘…………’我的尴尬迅速加倍。“好了。”礼嫣掩住笑,“我原谅你了。” 我摸着鼻子走到办公桌,慢慢释放身上的麻痒。打开电脑,印出简报资料后,便走进老总办公室,将简报资料给他。“你知道吗?”老总说,“你让我想起了我妈妈。”‘为什么?’我很好奇。“我小时候,我妈常会在厨房内杀鸡。”他说,“她杀鸡时,在鸡脖子画一刀,下面拿个碗装血。鸡还没死透时,总会发出一些怪声。”‘这跟我有关吗?’“那种怪声,跟你刚刚的歌声很像。”‘…………’可恶,最好是这样啦! “嗯。”老总看了简报资料一会后,说:“就这样吧,你准备一下。”‘好。’我转身要离开时,老总又叫住我。“我很感激你让我想起我妈妈。”他说。‘那我这个月要加薪。’我说。“好啊。”‘真的吗?’我不敢置信。“嗯,当然是真的。”他点点头,“下个月再扣回来。” 今天一定不是我的日子,我得小心谨慎以免出错。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把所有的相关资料再确认一遍,然后把需要的资料存了一份在notebook里,以便出门简报时用。剩下的时间便到工地去看看,看工程的进行是否顺利。到了下班时间,我还在外面的工地,于是自动解散,不回公司了。 但我还是专程走回在公司附近的那家咖啡馆。咖啡馆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下班时的短暂休闲或是追逐灵感的猎场,它是我和学艺术的女孩每天固定的交集。 快走到咖啡馆时,看见一辆熟悉的红色车子正在停车。我来到车子旁边,确定是学艺术的女孩。“嗨。”她视线离开后视镜、手离开方向盘,跟我打声招呼。“砰”的一声,红色车子撞到后面车子的保险杆。她吐了吐舌头,我四处张望没看见任何异动,跟她说:‘没人看见。’她停好车,打开车门走出来。 “我们赶紧去喝杯咖啡,”她看了看表,“我待会还得去接小莉呢。”‘那就不用喝了啊,我现在就陪你过去。’“到了咖啡馆门口却不喝咖啡,会不会很奇怪?”‘经过情趣用品店时,一定要进去买保险套吗?’她笑了笑,又钻进她的红色车子;我也绕到另一边的车门,开门钻进。 大约十分钟的车程,我们到了一家安亲班。一进门,小莉便泪眼汪汪的跑过来抱住学艺术的女孩。后面跟过来一个应该是老师的女子,絮絮叨叨地叙述发生的经过。我听了半天,整理出重点为:小莉、奔跑、撞、柱子、哭。但她却具有写长篇小说的天分,比方描述奔跑时,会提及鞋子、鞋带、飞跃的腿、地面的情况、环境的气氛和奔跑者的心理状态。等她说完后,小莉已经又多哭了十分钟。 “小莉乖,不哭。”学艺术的女孩蹲下来摸摸小莉的头发,“小孩子要勇敢一点哦。”小莉稍微降低哭泣的音量,但还是抽抽噎噎。‘对。’我在旁接腔,‘小孩子要勇敢一点,所以要勇敢的大声哭。’小莉止住音量,从学艺术的女孩怀中探出头,楞了楞后便露出微笑。我好像是电影导演,一喊卡后,原本痛哭流涕的演员立刻笑逐颜开。 我猜小莉在女老师长达十分钟的叙述过程中,应该早就想停止哭泣了,只是她始终找不到停止哭泣的台阶。我给了她台阶,她也给了我微笑,我想这是我和她之间友谊的开端。学艺术的女孩看看时间还早,便让小莉再去多玩一会。然后跟我一起坐在草皮上,晒晒夕阳。 ‘怎么今天是你来接小莉?’我问。“因为小莉的妈妈临时有事。”‘喔。’“你知道吗?小莉的妈妈是个艺术工作者呢。”‘是吗?’我很好奇,‘我一直以为她是粉领族耶。’“没错呀,她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工作。”‘那怎么能算是艺术工作者?’“当然算呀。”她笑了起来,“只不过她的画布是女人的脸。”我也笑了起来,并觉得这个草皮的绿很柔和。 ‘你很喜欢小孩子吧?’“是呀。”她说,“而且小孩子都是具有丰富想像力的艺术家哦。”‘是吗?’“嗯。”她点点头,“小孩子会想像很多事情,不一定只靠眼睛所接受的讯息来判断“真实”这东西。”‘嗯。’“不过随着被教育,小孩子逐渐分清楚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想像。但艺术的领域里很难存在着真理,因为艺术是一种美。”‘艺术是一种美这句话,几乎要成为你的口头禅了。’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对了,出去玩时,我可以带画具吗?”‘当然可以啊。’“那太好了。”她笑了笑,“我好久没在外面写生了。”‘还会去泡温泉喔。’“是吗?”她说,“那我也可以在温泉边,画画女体素描。”‘真的吗?’我眼睛一亮。“嗯。”‘要画具象的喔,不可以画抽象的。’“好。”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笑得很开心。 有一只毛茸茸黄白相间的狗,朝我们缓缓走来。‘这只狗好可爱。’我伸出右手,想逗弄牠。“小心哦,牠是一只会骗人的狗。”‘会骗人的狗?’我很疑惑,‘狗怎么骗人?’牠突然吠了一声,张口便咬,我吓了一跳,幸好及时收回右手。 “没错吧。”她笑了笑,“牠会让人以为牠很可爱,但其实牠很凶。”‘有一只这么凶的狗,小孩子们不是会很危险吗?’“不会呀。这只狗有牧羊犬血统,牠会把小孩子当羊群一样保护。”‘怎么保护?’“如果小孩子在户外玩耍时跑得太远,牠会把他们赶回来呢。”‘真的假的?’我说,‘那岂不是成了牧孩犬?’这真是一家神奇的安亲班,不但有一个极具写长篇小说天分的女老师,还有一只会骗人的牧孩犬。 时间差不多了,学艺术的女孩载着我和小莉到她工作的补习班。刚下了车,我看到上次见过的金发女子很兴奋地喊声:“hi!”hi谁啊,在hi我吗?我举起右手,也说了声:‘hi。’但她却绕过我,直接抱起小莉。这洋妞的眼睛有毛病吗?没看到我高举右手像自由女神吗?我只好顺势将举起的右手改变方向,搔了搔头发。学艺术的女孩看见我的糗态,在一旁掩嘴偷笑。‘今天不可以画我。’我转头对学艺术的女孩说。“好。”她还在笑。 我在补习班内坐了一会,看她今天似乎很忙,又有小莉要照顾,便跟她说我先回去了。“明天咖啡馆见。”她说。‘嗯。’我点点头,又朝小莉说:‘小莉再见。’小莉跟我挥挥手,并给了我一个微笑。 回程的捷运列车上,我闭上眼睛休息时,突然有一股惊讶的感觉。不是惊讶自己没事竟然陪着学艺术的女孩跑来跑去;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不觉得陪她跑来跑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我甚至怀疑只要她说:“我想去XX”,我立刻会说:‘我陪你去’,不管XX是什么地方、什么行为或是什么○○。 就像是绘画一样,我无法将我的心态用具象的文字来表现;只能用抽象的文字来表达。 我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差点错过我的停靠站。回到家,打开门一看,大东和小西正在客厅看电视。“回来了?”大东说。‘嗯。’我看他们依偎着坐在一起,便说:‘没打扰到你们吧?’“坦白说,”大东哈哈大笑,“是有一点。”小西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说:“我去煮饭了。”‘有我的份吗?’“当然。”小西露出微笑。‘小西,你要天天来煮饭喔。’“我是向日葵,只要这里有阳光,我自然天天,向着这里。”小西说。 从此以后,小西果然天天来。当大东在写东西时,她就静静的在一旁看书。大东想休息时,她就陪他看电视或是出去走走。她不要求大东在专心创作时还要注意到她,但大东的视线只要从剧本上移开,回过头,便可以看见小西的存在。大东用不着跟小西说明创作中甘苦的模样,因为小西关心的不是大东的创作,而是大东因创作而引发的心情。 我也天天到那家咖啡馆。当学艺术的女孩在画画时,我也在一旁写小说。她会让我看她的画,我会让她看我的小说。我的小说进展得非常快速,不知道是因为心里平静了许多?还是为了要让她能看到更多内容? 公司方面的事也很顺利,我每天几乎都能控制在八点正进入公司,因此礼嫣也唱了好几首歌曲。礼嫣的歌声很好听,甜甜软软的,好像棉花糖。后来有些同事知道我和她之间的这个约定,还特地待在礼嫣旁边,如果我在八点正出现,他们会欢呼鼓掌,然后大家一起听礼嫣唱歌。 要简报的前一天,礼嫣问我要穿什么?‘穿件衬衫、打条领带就行了。’我说。“我不是问你,我是问我该怎么穿?”礼嫣说。‘你也要去?’“嗯。周总叫我也去。”‘比平常的穿着再稍微正式一点。’“我明白了。”她说。 然而简报当天,礼嫣竟然穿了件黑色礼服。‘你……’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们不是去参加演奏会耶!’“你不是叫我要穿稍微正式一点?”‘是“稍微”啊。’我说,‘你的稍微也太稍微了吧。’“可是我已经没戴项炼和胸针了呀。”‘你还想戴项炼和胸针?’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她睁大眼睛,眨了几次后说:“不可以吗?”我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别迟到了。’ 我开着老总的车,载着老总和礼嫣两人,我很紧张。不是因为要报告,而是这辆车的一个车轮几乎相当于我一个月的薪水。到了会场,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礼嫣身上。即使我已经上台开始报告,评审委员们还是会偷偷瞄她。当我在台上报告时,礼嫣偶尔会起身帮委员们加些茶水,有些委员看到她走过来加水时,还会紧张得手足无措。这也难怪,如果你走进一家餐厅,发现是盛装的林青霞帮你摆刀叉,你搞不好会把刀子拿起来自刎。 当我的目光刚好跟礼嫣相对时,我也差点出状况。因为礼嫣微微一笑,我便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突然惊觉后,赶紧说:‘这个第二点,就是……’虽然混了过去,但我已冷汗直流。 这件工程案子,一共有四家公司竞标,我们是第二家报告的公司。等所有的公司都简报完毕后,马上会宣布由谁得标。结果我们没有天理的得了标。回程的车上,礼嫣很兴奋,嘴里还哼起歌。老总则看起来很疲惫,一上车便闭上眼睛休息。 “真好,我们终于中标了。”礼嫣说。‘是得标,不是中标。’我说。“有差别吗?”‘当然有差。一个要看医生,另一个不必。’“为什么?”她似乎听不懂。‘因为所谓的中标就是……’“你给我闭嘴!”老总突然睁开眼睛,大声对我说。我只好闭上嘴,专心开车。 “过了下班时间了哦!”礼嫣看了看表,“周叔叔,我们去吃饭吧。”“好啊。”老总微笑着回答。我很纳闷她怎么不叫“周总”,而改叫“周叔叔”?“要吃大餐哦。”礼嫣很开心。“那是当然。”老总笑了笑,又对我说:“你也一起去吧。”‘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我说。然后我下了车,老总载礼嫣去吃饭。 老总的车子离开视线后,我赶紧招了辆计程车到那家咖啡馆。推开门的力道因为匆忙而显得太大,“当当”声急促而尖锐。“你似乎很匆忙?”学艺术的女孩说。‘再忙,也要跟你喝杯咖啡。’我说。“你今天打了领带耶。”‘因为今天要上台报告。’我点完了咖啡,擦了擦额头的汗。 ‘对了,明天早上七点集合,我们6点55分在这里碰面。’“要干嘛?”‘出去玩啊。你忘了吗?’“不好意思。”她吐了吐舌头,“真的忘了。”‘还有,别忘了带泳衣。’“泳衣?”她很疑惑,“为什么?”‘因为要泡温泉啊。’“如果要穿泳衣,那还泡什么温泉?”‘这话很有道理。不过有时是男女一起泡,所以……’“如果男女分开泡呢?”‘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耸耸肩,‘毕竟我没看过。’ “如果是男女分开泡,那我可不可以不要穿泳衣?”‘当然可以啊!’我说,‘你要在温泉内潜水,我也管不着。’“那就好。”‘今晚记得要早点睡,把眼睛养好。’“眼睛?”她很好奇,“做什么?”‘你不是要在温泉边画女体素描吗?眼睛好,才能看得清楚。’“哦。”‘如果其他女孩想穿泳衣泡,你要对她们晓以大义,知道吗?’“我知道。”她笑了笑,“必要时,我会以身作则。” 我咖啡刚喝完,她也该去上班了。我和她一起离开咖啡馆,分手时,我再叮咛她一次明早的事。照惯例坐捷运回家,拿钥匙开门时,故意发出清脆的响声。门打开后,先说声:‘打扰了!’,等过了十秒,再走进去。因为大东小西的感情愈来愈好,我怕突然开门进去会看到激情的场面。 小西看见我回来,便起身到厨房煮饭,大东则和我在客厅闲聊。我告诉他说,明天要出去玩,他说写完剧本后,也想带小西出去玩。“我请假不好请呢。”小西在厨房说。“如果不能请假,那我们只好放假时再去。”大东说。“去哪里玩呢?”小西问。“我带你去很棒很好的地方。”大东回答。“不可以花太多钱。”小西又说。“为了你,再贵也值得、多苦都愿意。”‘够了喔。’我说,‘这里还有旁人在耶。’ 大东自从在家里演了一出浪子回头后,便开始有讲煽情对白的后遗症,常常让我听得汗毛直竖。吃饭时,我跟他们说要去东部泡温泉,他们说这个季节泡温泉最好。“我们也可以来个鸳鸯泡。”大东对小西说。我握住筷子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 饭后回到客厅,大东突然说想看我写的小说,我立刻回房间去列印。印完后,我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页,走出房间拿给大东。大东拿到稿子便低头专心阅读,我跟小西继续闲聊。‘小西你愈来愈漂亮了喔。’“因为大东的体贴,像台风。吹走了,我脸上的沙子。”‘没错。沙子不见,人自然变漂亮了。’小西的话虽然还是深奥,但已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 “看完了。”大东说。‘如何?’我问。“嗯……”大东靠躺在沙发背上,沉吟了很久,说:“爱情在哪里?”‘你说什么?’“爱情在哪里?”大东又重复一遍。 “当初说过小说的主题得是爱情,不是吗?”‘嗯。’“可是我在你的小说中,看不到爱情。”大东摇了摇头,说:“不管是珂雪还是茵月,我看不出她们和亦恕之间,是否存在着爱情。”我陷入沉思,努力回想小说中的情节。 我失眠了,脑子里反覆出现大东那一句:爱情在哪里?是啊,在我的小说中,爱情到底在哪里呢?虽然小说中未必要描写爱情,但当初说好是爱情小说,怎能没有爱情?会不会是因为我把生活写成小说,所以如果我的生活中爱情没出现,小说中也一样不会出现?换言之,我对礼嫣或学艺术的女孩,根本不存在着爱情的感觉? 天亮了,我虽然整夜闭上眼睛,但始终没睡着。打起精神漱洗一番,把小说稿子放进旅行袋,便出门去了。我大约6点50分到咖啡馆,学艺术的女孩还没来,老板反而出现了。‘你不是还没营业?’我问。“我是来告诉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出事。”‘开什么玩笑?’我说,‘我们是去玩,又不是上战场。’“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吗?”老板的脸很严肃,像法场中的监斩官。 老板走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纳闷,学艺术的女孩便出现了。我看她背了画架,便说:‘要去打猎吗?’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接过她手中的袋子,便带着她走到公司楼下。 迎面走来李小姐和礼嫣,我跟她们打了声招呼。“这位是你朋友?”李小姐问。‘嗯。’我说。“怎么称呼?”李小姐微笑着问学艺术的女孩。“我叫珂雪。”学艺术的女孩回答。我吓了一跳,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挂着微笑。 “很好听的名字。”礼嫣说。“谢谢。”珂雪问:“你呢?”“我叫礼嫣。”“这名字更好听。”“谢谢。”礼嫣也笑了。 我们上了车。由于车子有40几个座位,而我们大约只有35个人,因此珂雪和我都是一个人坐,礼嫣和李小姐则坐在一起。珂雪坐在窗边,拿出画本;我坐在她右侧的窗边,闭上眼睛休息。我睡了一阵子,精神便好了些。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便是向左看,刚好接触她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然后向我招招手。 我起身到她旁边坐下,她把画本递给我。她今天所画的图都很可爱,而且还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树木啊、花草啊、行人啊,几乎都带着笑容。‘你今天画的图,好像都会笑耶。’“嗯。”她笑了笑,“因为我今天很快乐呀。”‘难怪你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在笑。’我也笑了笑。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情绪有方向性,那么快乐的方向是向外;悲伤的方向是向内。”‘什么意思?’“人在快乐时,会尽量往外面看,愈看愈远;而悲伤时,却只能看到自己。”‘是吗?’“嗯。”她点点头,“你们学科学的人,不会认同这种说法吧?”‘不。我认同。’我说,‘就像我在快乐时,会想出门看电影、逛逛或找地方狂欢;但悲伤时会一个人关在家里,躲起来。’“这样解释也可以啦。”她笑得很开心。 车子经过几个旅游景点后,终于在晚饭时分到了下榻的温泉旅馆。我们先分配房间,礼嫣、李小姐和珂雪同一间;我则和一位单身的男同事同一间。晚饭时,我、珂雪、礼嫣和李小姐坐同一桌,一切看来是如此美好,但我远远看到小梁挂着邪恶的微笑走来,心情不禁往下沉。“你怎么了?”坐在我左边的珂雪问。‘没事。’我说。“你好像是一颗气球,正看到一根针逐渐逼近呢。”珂雪说。‘这个比喻好。’我反而笑了。 “唷!”小梁把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怎么不介绍你身旁的美女呢?”“你好,我叫珂雪。”珂雪说,“请问你是?”‘他是爸爸的姨太太。’我说。“嗯?”珂雪听不懂。‘小娘(小梁)。’刚好坐在我右手边的李小姐噗哧一声,然后掩嘴对我说:“虽然很冷,但这句话还是有三颗星。”小梁瞄了我一眼后,还是不识相地挤进我们这桌。 “委屈大家陪我吃素了。”礼嫣说。“是啊,委屈大家了。”小梁立刻接着说,“但希望大家能跟我一样,充分享受吃素的乐趣。”‘不好意思。’我转头轻声对珂雪说,‘忘了告诉你,这桌吃素。’“没关系。”珂雪笑了笑,“我属兔。”“不过看不出来你是吃素的人。”珂雪说。‘坦白告诉你。’我声音更轻了,‘我坐错桌子了。’珂雪笑了起来。礼嫣好奇地看着她,她报以微笑,然后开始动筷子。 吃过饭后,我回到房间,休息了一阵子,准备去泡温泉。但我在旅行袋里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泳裤。虽说这里的温泉是男女分开泡,但我是个生性害羞保守的人,不想在温泉边跟其他的男人比大小。只好把小说稿子带着,走出这家温泉旅馆。 这家温泉旅馆盖在山腰,我往山下走去。山脚下有家咖啡馆,号称有温泉咖啡,我便走了进去。咖啡的味道还可以,视野和气氛也不错。开始构思小说接下来的情节时,脑子里却一直浮现大东所说的,爱情在哪里的问题。我坐了许久,始终得不到解答。 离开咖啡馆,往上走,慢慢走回温泉旅馆。在一个隐蔽却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珂雪。‘泡完温泉了吗?’我问。“嗯。”她甩甩微湿的头发,“很舒服。你呢?”‘我没带泳裤,所以没去泡。’“真可惜。”她说,“难怪你看起来闷闷的。”‘还好啦。’“告诉你一个会让你振奋的事。”她说,“我有画女体素描哦。”‘真的吗?’我果然振奋了,双手颤抖着接下她递过来的画本。 “不过只有李小姐肯让我画耶。”我正准备打开画本时,听到她这么说,叹口气,把画本还给她。“你不看吗?”‘为了晚上能睡个好觉,我不能看。’“怎么这样说。”她笑了笑,“其实从某种角度看,她的身体很美。”‘哪种角度?’我说,‘是指闭上眼睛这种角度吗?’“没想到你嘴巴这么坏。”她又笑了起来。 “你小说写得如何?”她笑完后,指着我手中的稿子。‘今晚没进度,而且我碰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什么问题?”‘爱情在哪里。’“嗯?”我知道她不懂,于是跟她解释当初开始写小说的情形,和大东说的话。 “我明白了。”她说,“我画张图给你。”‘好啊。’我们找了一处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草地,我陪她坐在草地上。她将画纸放在盘着的腿上,开始低头作画。“画好了。”她画得很快,没多久便完成。 这张图的天空下着大雨,一个女子右手遮住头,向前疾奔。“如何?”她问。‘你愈来愈厉害了,我仿佛可以听到倾盆大雨的声音。’“然后呢?”‘嗯……’我说,‘也可以感觉全身湿透了。’“好。”她顿了顿,说:“请你告诉我,在这张图中,雨在哪里?”‘这些都是雨啊。’我指着图上雨的线条。 “如果你可以听到雨声,那么雨声在哪里?”‘啊?’“你也可以感觉全身湿透,那么被雨淋湿的感觉在哪里?”我看了看她,无法回答。 “你可以听到雨声,但却看不到雨声,不是吗?”‘嗯。’“你也可以感受到雨,但却看不到这种感觉,不是吗?”‘嗯。’“我想小说应该也是如此。从文字中看不到爱情,不代表爱情不存在,因为爱情未必存在于文字中。” 她笑了笑,接着说:“你也许可以听到爱情,或是感受到爱情,但这种声音和感觉都不会存在于作者的文字中,它们是出现在读者的耳际和心里。”她这席话让我很震惊,我低头看着画,说不出话来。 “我再画一张图吧。”她说,“接下来的这张图就叫:爱情在哪里。”‘你好像是急智画家喔,我随便点个图名,你就可以开始画。’“那你应该拍个手吧。”她笑着说,“我画得很辛苦呢。”我啪啦啪啦鼓起掌来,她说了声谢谢后,又低头开始画。这张图她画得更快,一下子便完成。画面上有一对相拥的男女,男的右手勾在眉上,正翘首眺望;女的右手圈在耳后,正侧耳倾听。 ‘我明白了。’我说。“明白什么?”‘他们不管是用看的或是用听的,都找不到爱情。’我指着图说:‘因为爱情不存在于画纸上,爱情存在于彼此相拥的感觉里。’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说话。我觉得豁然开朗,站起身伸出右手,她把右手交给我,我拉她站起。‘我请你喝杯咖啡。’“好呀。” 我带着她又走到山脚下的咖啡馆,点了两杯温泉咖啡。咖啡端上来后,我问她:‘说到声音,我一直有个疑问。’“什么疑问?”‘我的老师说过: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这说得很好呀。”‘那为什么你的老师不是这样说?’ “嗯,没错。”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我老师说的是: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感觉一股被风吹过的凉意;画雨时,会让人觉得好像淋了雨,全身湿答答的;而画闪电时,会让人瞬间全身发麻,好像被电到一样。”‘那么谁说得对?’“两个都对呀,差别的只是程度的问题。”‘程度?’ “会听到声音,还是属于感官;但如果能感受到,那就更深入了。”‘嗯?’“如果你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便看不到、听不到;但如果感觉钻入心里,难道你要叫你的心不跳动吗?”我突然想起那次雨声钻进心里几乎导致失眠的经验。 “再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我画一枝箭正朝你射过来,你觉得听到羽箭破空的声音,和感觉被箭射中的痛苦,哪一种比较深刻呢?”‘当然是被箭射中的感觉。’“所以啰,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我懂了。’我笑了笑,‘你老师说的厉害画家,才是最厉害的。’“其实艺术又不是技能,哪有什么厉不厉害的。”她微微一笑。 咖啡喝完了,我们离开咖啡馆,又往山上走。走着走着,我转头问她:‘为什么你要说你叫珂雪?’“不可以吗?”‘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好奇。’我停下脚步,说:‘因为你的名字不叫珂雪啊。’她也停下脚步,看着我,微微一笑。 “你知道吗?”她没回答我的问题,“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我知道。那就是男人跟女人。’“不。我说的这两种人,一种是想成为最好的发型设计师;另一种是想拥有最好看的发型。这两者之间其实是冲突的。‘为什么?’“发型最好看的人是谁?”她笑了笑,“一定不是最好的发型设计师。因为他没办法帮自己弄头发。” ‘这跟你叫珂雪有关吗?’“从这个道理上来说,”她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许可以成为最好的画家,但我一定没办法完整地画出我自己。”‘喔。’我愈听愈纳闷。“但在你的小说中,我却可以看到自己被完整地呈现。”‘是吗?’“嗯。”她点点头,“所以我要叫珂雪。” ‘好,没问题。’我继续往前走,说:‘你就叫珂雪。’“谢谢。”她笑得很开心,也跟着走。‘如果这部小说写得不好,你不要见怪。’“不会的。”她说:“不过我对这部小说有一个要求。”‘什么要求?’“因为所有爱情小说中的女主角都会流眼泪,所以……”‘所以什么?’ “这是部女主角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的小说。” 第十二章 爱人 “如果图画是画家射出的箭,那么最厉害的画家所射出的箭,不是经过你耳际,而是直接命中你心窝。”珂雪曾对我这么说。由此看来,珂雪一定是最厉害的画家。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一天,我下班后仍然到咖啡馆等她。“已订位”的牌子还在,但我等到咖啡馆打烊,她却未出现。我和老板之间没有对话,他只在结帐时说了一句:“一共是120元。”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搭上捷运列车回家,我度过失眠的第一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天到第十天,我每天都到咖啡馆等她。“已订位”的牌子一直都在,但她始终没来。老板连话都不说了,结帐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然后我掏钱、他找钱。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1天,是礼拜六,我早上十点就到了。老板正好打开店门开始营业,我直接走进去坐在靠墙座位。“已订位”的牌子消失不见,我心里一阵惊慌,以为她不会来了。只见老板从吧台下方拿出“已订位”的牌子,轻轻擦拭一下,再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放在桌上。 太阳下山了,对街商店的招牌亮起;招牌的灯暗了,黑夜吞没整条街。她依旧没出现。结帐时老板的右手又伸出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我摇摇头。老板再比一次:一根指头、两根指头、拳头。我还是摇摇头。 “什么意思?”他终于开了口。‘我忘了带钱。’我说。“对面有提款机。”‘我连皮夹都没带。’这是我和他这11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 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谢谢。’我说。“饿了吧?”‘嗯。’我点点头。“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 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你那盘比较多。’我说。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唸书。”‘为什么?’“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是吗?’“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怎样?’“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说。“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里。”‘她想太多了。’“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唸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这家店不是你的吗?’“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唸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讬店长教我煮咖啡。”‘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老板看起来酷酷凶凶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嗯。’“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你人真好。’“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不客气。’“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所以我无法原谅你。”‘对不起。’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会吗?’“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为什么?’“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你没有“自己”吗?’“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老板摇摇头。‘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方。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2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18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应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在。你可以走了。”‘她去哪里?’“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什么时候回来?’“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嗯?’“你有没有跟她上床?”‘喂!’“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喔。’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抛抛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多少钱?’“两万块。”‘太贵了。’“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还是太贵。’“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我不等她说完,用跑的下楼,不再回头。 搭完公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18个夜晚。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20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你在画什么?’“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我的视线往她的前方搜寻,看到那只神奇的牧孩犬。再低头看看小莉的画,画里的狗全身毛发直立,有点像刺猬。‘你在画小皮被雷打中的样子吗?’我问。“什么!”小莉双手插腰,大声说:“是小皮生气的样子啦!” ‘画得真好。’我干笑两声,有些言不由衷。小莉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透着怀疑。‘你妈妈呢?’我试着问。“她待会才会来接我。”小莉又低头画画。‘我是问你那个会画画的妈妈喔。’“她走了呀。”‘她不是有打电话给你吗?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她叫我要乖乖的,还要听妈妈的话。”‘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没有。”‘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吗?’“你很吵耶!” 小莉转身背对着我,似乎不想理我。‘你知道吗?’我移动两步,走到她身旁,弯下身接着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听到呼呼的声音;画雨时,会让人听到哗啦啦的声音;而画闪电时,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捂住耳朵。’小莉没反应,我又继续说:‘而更厉害的画家,画风时,会让人……’话还没说完,小莉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然后我听到狗的吠叫声,不是来自小莉的画,而是来自草皮的那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一个月,我又开始继续写《亦恕与珂雪》。自从礼嫣和珂雪离开后,我原本已经停笔;但现在觉得,我一定要往下写、不断地写,才会化解心中的悲伤。写到〈悲伤〉这个章节时,我不断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也感受到珂雪的悲伤。于是写完〈悲伤〉后,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不过我领悟到一个道理:如果图画能让人听到声音,也能让人心里有所感受;那么小说是否也是如此? 我把《亦恕与珂雪》拿给大东看。他说当他看到小说中所描述的珂雪那张“爱情在哪里?”的画时,他突然有种感觉。‘什么感觉?’我问。“画里相拥的这对男女,应该就是亦恕与珂雪。”他说。 大东让我更加确定,亦恕与珂雪之间,存在着爱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两个月,公司恢复正常下班。但小梁却提出了辞呈。小梁说他才28岁,想出国再念点书。其实从礼嫣走后,我就不再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人了。在爱情小说中,最大的冲突通常不是来自不同,反而是来自相同。也就是说,两个男人喜欢相同的女人,或是两个女人喜欢相同的男人。这就是我和小梁之间最大的冲突点。 于是在我的小说中,小梁成了反派人物。如果小梁也写小说,那么在他的小说里,亦恕一定扮演着反派角色。 李小姐决定减肥,因为她没陪礼嫣吃素的这两个月来,胖了三公斤。她开始运动、跑步,也不坐电梯了,爬楼梯到公司上班。九楼耶!难怪如果我早上刚进公司时碰到她,她总是气喘吁吁。一个星期下来,我觉得她变壮了,大概是脂肪转化为肌肉的缘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三个月,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东部。在花莲附近,见到一大片油菜花田。我不禁停下车,在这片金黄色的世界里徜徉。这就是珂雪那幅“天堂”的画里所呈现的景象啊。我忘记所有的追求和悲伤,觉得又重新活了过来。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我一时之间忘了车子停在哪,刚好看到附近有座房舍,便跑了过去,在屋外的檐下躲雨。那似乎是一座庄园,有三四间简单的砖瓦房,院子是一大片绿草地。草地上摆放了二三十颗巨大的石头,被人工雕凿过。我四下一看,屋外立了个小招牌,说明这是一座石雕庭园。 “年轻人。”一位看来六十多岁蓄着灰白长胡子的老先生撑伞走过来,“进来躲雨吧。”看他面带微笑,态度又很亲切,我便点点头说:‘谢谢。’我们一起撑伞走到庭园中的凉亭,他收了伞,说:“喝杯茶吧。”我坐了下来,感觉头上有雨,抬头一看,凉亭的屋顶只覆盖茅草,于是大雨穿过茅草,在凉亭内形成几股水柱。我挪了一下位置,躲开雨柱,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凉亭外的大雨虽然倾盆,但凉亭内的老先生正烧着水沏茶。我觉得温暖而宁静。他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的?我据实以告。然后说:‘如果这座凉亭让我来盖,一定不会漏水。’他听完我的话后哈哈大笑,笑声非常爽朗,像热情的年轻人。 老先生一面喝茶,一面开始告诉我他的故事。原来他是个素人石雕师,没受过正统艺术学院的洗礼。年轻时为了生活,不管工作性质,前后做过几十种工作,但都做不长;后来终于在石雕的世界里,找到自己。“我刚开始做石雕时,常潜到海里找石头。”老先生说。‘为什么?’我很疑惑,‘山上到处是石头啊。’“海里的石头更坚硬。”他说,“石头愈硬,雕凿的难度愈高。这样在雕凿的过程中,更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我发觉他年纪虽大,身体也看似孱弱,但眼神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雨似乎停了,他看了看凉亭外,说:“我带你四处看看吧。”‘嗯。’我点点头,站起身。我们经过一间屋子,只见满地都是坏掉的铁锤和凿子,我很震惊。右手拾起一只沉重的铁锤,铁制的部分已因反覆的撞击而弯曲。我心里琢磨着,这要经过几千次、几万次的用力敲打才会如此啊。“有时我会觉得,跟我的石雕作品相比,这些才是真正的创作。”老先生淡淡地笑了笑。 老先生的石雕作品都随意摆在屋外的草地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反正是石头,也不怕日晒雨淋。”他笑着说。他的作品似乎都以中年妇女为主,而且都呈现圆润与坚毅的感觉。他说那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典型的台湾农村妇女,朴实而健壮。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它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扬起波纹。‘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非常喜欢。’我点点头,‘而且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竟然能传达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是吗?’“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是这样啊。’“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柔情万千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 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我觉得刚刚应该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嗯。’“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唯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嗯。’“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凿空?’“嗯,她是这么说的。”‘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嗯。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她怎么说?’“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是吗?’“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嗯。’“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你怎么知道?’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 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拜讬,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男主角抹的发雕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什么意思?’我问。“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倍感压力。”小西说。‘嗯?’我还是不太懂。“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喔。’我总算听懂了。 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档。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亦恕与珂雪》呢?”‘结局还没写。’“为什么?”‘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珂雪则会被演成好像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那亦恕呢?’我问。“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喂。’“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这么惨啊。’“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总是可以给人想像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电脑,开始写《亦恕与珂雪》的结局。 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当珂雪看到《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为什么对我最好?’“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明白就好。”他说,“好好去听她的演奏会吧。”‘嗯。’“听完后写份报告给我。”‘什么?’我吓了一跳。“开玩笑的。”他又笑了笑。 礼嫣的钢琴演奏会那晚,她穿了套深红色的礼服,人显得更明亮。我忘了她总共弹奏了多少首曲子因为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耳朵聆听琴声的时间,要长得多。我不再听到礼嫣悲伤的声音,我听到的是,她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礼嫣,属于你的天空并没有牢笼,所以用力飞吧。 这晚礼嫣在台上弹的很多首曲子,都曾在公司唱给我听。每当我听到熟悉的旋律,总会陷入那个一分钟约定的回忆里。而以前在公司相处的点滴,也随着琴声,在我心里扩散。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听故事呢? 礼嫣最后弹的曲子,是《海与岩》。她重新编了曲,以致她弹第一遍时我还听不太出来。后来她应听众要求,再弹一遍,而且边弹边唱,我才知道那是《海与岩》。 《海与岩》弹完后,礼嫣站在台上接受热烈的掌声,并鞠躬回礼。当她视线转向我这边时,我朝她比了个“V”字型手势。她忘情的挥挥手,而且笑得好开心,好像整个人快要跳起来。我知道礼嫣看到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跟礼嫣的关系。刚刚我在台下、她在台上;我比V、她挥手,看起来是如此自然。我突然觉得,我是仰慕礼嫣的。仰慕仰慕,“仰”这个字说得好;但需要抬头的爱慕,终究是一段距离。 大东曾说,我写的小说很生活;可是礼嫣的生活却像小说。原来小说和生活之间,有时是没有分际的。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七个月,大东终于要跟小西结婚。喜宴那天,我和鹰男坐在一起,没多久,蛇女便摇摇晃晃走过来。‘怎么了?’我问她。“我今天改戴隐形眼镜,觉得看到的东西都怪怪的。”蛇女说。“如果你平时穿裤子,今天改穿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走路?”鹰男说。“想吵架吗?”蛇女说。“来啊。”鹰男说。‘这是喜宴场所。’我说完后,他们就闭嘴了。 ‘你们的剧本都写完了吧?’我问。他们都点点头,鹰男还说:“已经送给制作单位审核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昨晚的梦。”蛇女说,“昨晚我梦到野岛伸司说:他是日本第一的剧作家,但只能算是亚洲第二。”‘那谁是亚洲第一?’我问。“野岛对我说:就是你!”蛇女回答。鹰男听完后,在旁边笑得不支倒地。蛇女瞪了他一眼,说:“不服气吗?” “如果梦境会成真,那宫泽理惠就不是处女了。”鹰男说。‘什么意思?’我问。“我常梦到跟宫泽理惠在床上缠绵,如果这也算数的话,那宫泽理惠还能是处女吗?”鹰男边说边笑。“可恶!”蛇女站起身,大声说:“我一定要教训你!”“谁怕谁!”鹰男也大声说。‘这是喜宴场所。’我双手分别拉住两人,拉了几次,他们才闭嘴。 还好喜宴现场始终是闹烘烘的,鹰蛇之间的斗嘴不至于太显眼。上了第二道菜时,新郎新娘开始在台上说话,现场稍微安静下来。大东说得很体面,不外乎就是感谢一大堆人之类的废话。大东说完后,把麦克风拿给小西,她摇手推辞,最后才接下麦克风说:“嫁给大东,即使到北极,卖冰箱,我也心甘情愿。”小西说完后,现场所有人手中的筷子,几乎都掉了下来。鹰男和蛇女的筷子也掉在桌上,但我手中的筷子还拿得好好的。 蛇女问我:“你听得懂?”‘嗯。’我点点头,‘在北极,谁还买冰箱?所以卖冰箱的人生活一定很困苦。即使这么困苦,她也心甘情愿,真是坚毅的女人啊。’“佩服佩服。”鹰男说,“我只知道北极冷、冰箱也冷,所以她这段话实在冷到不行。”“我也觉得好冷。”蛇女说。我看了看他们,知道自己终于不再觉得小西的话很深奥了。 觉得小西的话不再深奥之后的两个礼拜,我搬离了大东的家。把空间让给这对新婚夫妇后,我独自在外租屋。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八个月,是我第一次看见珂雪的季节。但我已经很久没去那家咖啡馆了。自从不去那家咖啡馆后,我上下班都得绕路走;搬到新住处后,便不必再绕路了。 我相信花莲那位石雕师的话,珂雪一定会回来,也一定会带幅画回来。我只是等着。老板在咖啡馆内等,我在我的生活以及小说中等。 已经是落叶的季节了,我走在路上,常把叶子踩得沙沙作响。今天到公司上班,一坐下来,便发觉左脚的鞋底黏了片落叶。弯下腰,把叶子撕下,又看见落叶背面沾着黄黄的东西。我转了一下小腿,低头看着鞋底,原来我踩到了狗屎。 我迅速从椅子上弹起,鞋底不断摩擦地面,想把狗屎抹掉。“你在跳踢踏舞吗?”老总刚好经过,说了一句。我动作暂停,他又说:“跳得不错。”老总走后,我继续跳踢踏舞,不,是继续把鞋底的狗屎抹掉。 把鞋底弄干净后,我才知道去年落叶会黏在鞋底的理由,也是狗屎。没想到由于狗屎,才会让珂雪想画黏在我鞋底的落叶,也因此而有《亦恕与珂雪》的开头。如果《亦恕与珂雪》是部爱情小说,那这部爱情小说的肇因便是狗屎。难怪常有人说,爱情小说都是狗屎。 我突然很想把《亦恕与珂雪》完成,于是打开电脑,又开始往下写。不管上班时要认真工作这个真理,我只知道小说要有结局也是真理。我很专心写,连午休时间也没出去吃饭。就剩下一点点了,剩下的只是珂雪那幅画的长相,还有我要对她说的话而已。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里的气氛开始热烈,有好几个同事在一起闲聊。“什么?你也去了那家咖啡馆?”“是啊,咖啡满好喝的。不过老板很酷。”“最后那幅画,你取什么名字?”“我把它叫:女人与海。”“太普通了。我取名为:海的女人。”“那还是一样普通,听听我取的名字:跳海前的最后一瞥。不错吧?”“你们取的名字都不好,我把它叫:谁来救救我。”“你耍宝吗?那怎么会是图名呢?叫绝望不是很有文艺气质吗?”“我最有文艺气质了,我取名为:汹涌中的凝视。”“太拐弯抹角了,我取的画名比较直接,就叫:我想跳海。”“你找死吗?取这种名字。”“老板听完后,一脚把我踹出咖啡馆,我现在屁股还很疼。”这几个同事说到这里便哄堂大笑。 “在咖啡馆内办画展,确实很特别。”“那些画其实都很不错,看起来很有感觉。”“我觉得很多图都是自然挥洒而成,甚至连画纸也是随便一张白纸。”“嗯。就像女人如果漂亮,穿什么衣服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总之,一面喝咖啡;一面欣赏画,真是一种享受。”“不过很多张图的名字非常奇怪。”“是啊,如果不是这些图名,我也不会把那幅画取名为我想跳海了。”“说得也是。哪有图名叫迷糊、尴尬、逞强、哗啦啦之类的。”最后这句话是李小姐说的。 我立刻站起身想走过去问清楚,匆忙之间左小腿还撞到桌脚。顾不得小腿上的疼痛,我把李小姐拉到旁边,问她:‘你们说的是哪家咖啡馆?’“捷运站对面那家呀。”‘真的吗?’“嗯。”她点点头,“大概从上礼拜开始,同事们纷纷跑去这家咖啡馆喝咖啡。因为听说咖啡馆内挂满了画,好像是开画展。”‘然后呢?’“结帐时老板还会拿出一幅画,让你命名哦。那幅画里面画了……” 我不等李小姐说完,转身便跑出办公室。出了公司大楼,往右转,依循着过去习惯的路径,往咖啡馆快步前进。沿路上,秋风不断拂过脸庞,我感到阵阵凉意。快到咖啡馆时,我放慢脚步,试着让自己激动的心冷却。听到脚下又沙沙作响,低头一看,我正踩着满地的落叶。不禁想起《亦恕与珂雪》的一开头:我踩着一地秋叶,走进咖啡馆。 推开咖啡馆时,一对男女正在吧台前结帐。“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老板问。“嗯……”男子说:“画里的女人似乎在等待,但海是这么汹涌,几乎要吞没她,她却无法离去。所以我觉得图名可以叫:无助的等待。”“你觉得呢?”老板转头问女子。“我也觉得画里的女人在等待,但即使大海的波涛汹涌,她仍然不肯离去,所以图名是:坚持的等待。”女子回答。 “你们的答案还算可以。”老板对男子说:“你的咖啡打八折。”然后转头对女子说:“你的咖啡打六折。”结完帐后,这对男女经过我身旁时,老板突然说:“你们两个不适合的,还是趁早分手吧。”“你说什么!”男子很气愤,转过身想找老板理论,但女子还是硬把他拉出咖啡馆。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走到吧台前。“男生把女生的坚持当作无助与软弱,怎能在一起呢?”老板说。‘给我看那幅画吧。’我伸出右手。“结帐时才能看。”老板说。‘好,没问题。’我马上点了杯咖啡,然后转身走到以前常坐的靠墙位置。 “已订位”的牌子在靠落地窗的第二桌上,但桌旁依旧没有人。整间咖啡馆内目前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人。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到处是珂雪的画,不管是素描、水彩、油画,都随性地挂着,很像那位石雕师的石雕园风格。几乎所有的画我都看过,不管是珂雪为我而画的、她画本里的、还是她工作室里所摆的。 我觉得整个心里都充满了珂雪,再多一点点就要泛滥。老板才刚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立刻端起来喝光。没加糖、没加奶精,也顾不得烫。喝完咖啡后,我扇着发烫的嘴,走到吧台前。‘可以给我看那幅画了吧。’我的舌头应该是烫伤了,讲话的发音和腔调都很奇怪。 老板拿出那幅画,问:“你觉得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这是幅油画,画了一个女子的半身,她的脸正朝着我,眼睛睁得好大。她的背后是一大片海,海浪汹涌,旁边还有几颗小岩石。不用半分钟,我就感受到这幅画了。 ‘这幅画什么时候拿来的?’我问。“上星期。”老板回答。‘谁拿来的?’“一个女人拿来的,她还带了个小女孩。”‘是“她”吗?’“不是。”我知道应该是小莉的妈和小莉。 ‘你一定知道,这是“她”画的吧。’我说。“嗯。”老板点点头。‘那你先说。’我说,‘这幅画表达了什么?’他看着画,说:“有汹涌、有澎湃、有思念、有牵挂、有殷切。”‘所以呢?’我问。“她非常想家,眷恋着家里的一切。”他说。‘你也很想念她吧?’“这还用说。”老板瞪了我一眼。 ‘你再告诉我,这一大片海,是西部的海?还是东部的海?’“西部的海。”他说。‘为什么?’“海浪这么汹涌,一定是急着想回到岸边。所以是西部的海。”‘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波涛汹涌的声音?’我又问。“嗯。”他回答。‘图画跟亲人或爱人一样,总是会让某些人有特别的感觉。’我笑了笑,‘这是她说过的话。’“我知道。”他说。‘如果让你选择,你觉得画里的女子,是亲人?还是爱人?’他犹豫了一会,然后说:“是亲人。”‘那么对她的画来说,你是亲人。’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接着说:‘而我,是爱人。’“爱人?”老板抬起头,看着我。‘这是东部的海啊。这么浓烈的感情,你没感受到吗?’“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渴望。”‘你再看看画里女子的眼睛。她眼睛的颜色,跟海的颜色是一样的,好像她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海水。’我说。“是吗?”他低下头看着画,非常专心。‘你难道不会觉得,她正在看她的爱人吗?’他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看着画。‘所以说……’我指着画,‘这幅画的名字,就叫爱人。’ “答对了!”珂雪突然从吧台下方冒出来,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才刚走进来,便远远的看到你走过来,就只好躲进吧台了。”‘你躲了多久?’“十分钟吧。”‘不。’我说,‘你躲了八个月。’“对不起。”她说。 我和珂雪都沉默下来,咖啡馆内变得好安静。只有从“爱人”这幅画里,隐隐传来浪涛声。 突然响起“当当”声,我和珂雪才同时醒过来。转头一看,老板竟然拉开店门,走了出去。我和珂雪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同时把目光回到画上。过没多久,又同时抬起头接触到对方的视线。然后便同时笑了起来。 “这幅画我画了好几个月呢。”珂雪终于又开口说话。‘嗯。’我点点头,‘看得出来。’“喜欢吗?”‘这幅画讲的不是喜欢,而是爱。’珂雪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不过她的眼睛并没有涂满颜色喔。’我指着画里女子的眼睛,‘好像还留了一点点空白,这是为什么呢?’“我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再多的海水也填不满。”珂雪笑了笑。‘你为什么要凿空自己呢?’我问。“我以前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画,若不把自己凿空,怎能装进对人的感情呢?” ‘你果然是把自己凿得太深了,害我多等了那么久。’我笑了笑,‘那件石雕作品,也只凿空左眼,右眼并没凿空,不是吗?’“你也去过那里?”珂雪很惊讶。‘嗯。’我又笑了笑,点了点头。“我没想通这点,于是左眼、右眼都凿空了。”珂雪笑了起来。‘这样也好,剩下这一点点空白,阳光一照,便热情灿烂;微风一吹,便柔情荡漾。’ “其实眼睛要留一点点空白,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哦。”珂雪说。‘什么原因?’“因为她的爱人还没看到这幅画,如果她的爱人看到了而且也能感受的话,那她的眼睛就可以涂满颜色了。”‘你现在就可以涂满了。’我说。 珂雪拿出画笔,调好了颜料,准备涂满画里女子的眼睛时,我说:‘想知道《亦恕与珂雪》最后的结局吗?’“嗯。”珂雪点点头,放下画笔。 ‘最后珂雪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没错,珂雪一定会这样问。”珂雪说。‘亦恕会回答:因为科学追求真、艺术追求美,而我们两个都很善良,所以结合在一起时,就会达到真善美的完美境界。’“亦恕会这么说吗?”珂雪问。‘是的,我会这么说。’我说。 珂雪拿起画笔,沾上颜料,涂满了画里女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