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醉亦歌亦山河》作者:蕉下醉梦 文案 寒戟破风云,峥嵘醉长歌。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权谋冰山 亡国帝王攻 X 傲骨忠犬 乱世将军受 如果说,将军是刚猛的火,那先生就是上善的水 【旧事】 人都称玉面将军常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杀伐决断令人胆寒,一把沉沙戟斩将无数、人鬼见愁 就连送他西去的毒酒都是由文王祝政亲手奉上 常歌身死,朝中大乱。大周灭国,诸侯趁机雄起 世人都以为,玉面将军常歌、周文王祝政 均双双命殒于三年前 【争霸】 祝政&常歌 新马甲 益州倚天险,新的一丑将军坐镇,豪踞一方(将军不丑,只是自称) 荆州梅相和池世子三访桃源,终而请得隐世睿凤,其人能言善辩、文韬武略,人称山河先生 山河先生欲智平荆州,不料益州将军几次骚扰、三擒山河…… 荆州大动,吴国、豫州、魏国纷纷按捺不住,各显神通,揭露过往将军身死机密…… 将军将先生三擒三纵,涤清前尘纠葛 先生意定山河,为旧事,为天下,更为一人 ======================== 先生: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 将军:先生见多识广,可有见过不会骑马的将军 先生:方才就见了一个 益州军:将军快把山河先生擒来,我们益州如虎添翼 荆州军:要不,山河先生就委屈委屈?咱们把建威将军诓来?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常歌,祝政 ┃ 配角:卜醉灵,孟定山,张知隐,赵贪狼,司徒镜 ┃ 其它:强强,王侯将相,情有独钟,相爱相杀 ☆、坑杀 无论再回忆多少次,卜醒都会沾沾自喜,自己当日从阵前捡了这么个能征善战还能棋逢对手过上几招的宝藏,真是捡的着实值当。 这丑将军出征骁勇、出兵诡变,领着益州军是节节高歌。此人一日便直升卜醒副手,益州军中本多有不服。但诸将士见过他运兵出征之后,无一人再有怨言。 卜醒出入皆带着此人,加上此人着实骁勇。一来二去,他在军中的威望陡然提的甚高。 他无名无姓,只让将士唤他“丑将军”。 有些深觉“丑将军”不太好听的将士,因他出征总是一袭黑衣,撕的魏军前沿溃不成军、身法又如鬼似魅,给他起了个“黑风魅”的花名。 这花名起的着实妥帖,以至于每每他出征,连对面魏军都在大喊“黑风魅来了”、“黑风魅在左翼”、“黑风魅在右翼”。 不仅如此。 此人平时也是鬼主意一个接一个,脾气也是正对卜醒胃口。两人经常在主帐,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还总是能说的哈哈大笑。 卜醒擅谋、黑风魅勇猛,二人配合,简直是横扫魏军。 二人一路高歌,豪取汉中、大胜归来。卜醒封镇北大将军、黑风魅封建威大将军。 只是,中书省撰文书之时,几次三番向卜醒确认:“此人真的就叫黑风魅么?真的么?” 卜醒三番两次搪塞,中书省依旧不依不饶,气的卜醒在中书省拍桌子大骂:“该怎么拟就怎么拟,刘主公点头了、刘世子点头了,怎么,还需要你们中书省点头?” 这一番怒火下来,丑将军黑风魅的名号,才算是在益州扎了根子。 刘主公无为而治,见这二人脾气相合,益州其余方位又暂无战事,就着他二人镇北,守着汉中、上庸要道。 这二人本就爱出其不意,又将汉中上庸的地形地貌摸了个门清,每日里打着魏军轻车熟路、简直像开胃小菜一样。 他们占着上庸城一阵子,又觉得乏得慌,刻意退出去一阵子,引得魏国再派将领来守城,再行攻打。 三年时间,弹指一瞬。 * 卜醒立于山顶。 他一身将袍,狂风鼓满了他的披风。他正一脸凝重地望着和山间河谷。 河谷之中,大魏和益州,两军对垒。 萧瑟的风残卷着褴褛的“魏”字旗。断箭、长刀、横尸,混着血和泥水淌了满地。 一匹黑鬃骏马疾驰而过,飞蹄溅血。 丑将军黑风魅紧伏马背,一面吸引着魏军主力进入河谷,一面躲着后方敌军的弓箭偷袭。他身法灵动轻快,就像冬日里剌剌的风,穿林而过、却捉摸不得。 一先行令兵登上了河谷一片稍高的地区,吹起了冲锋长号。魏军兵士显著深受冲锋号鼓舞,一鼓作气,乌泱泱尽数涌进了山谷。 “卜将军,魏军大半已进入河谷了。是否掷山石。”一副将登上山顶,向卜醒通报。 卜醒的眼睛仍追着那如鬼似魅的驭马黑衣人,他马术了得,卜醒被这句军报引得一个走神、这身影就再也遍寻不得。 他飞速思考,快速下令:“按计画来。” 副将脱口而出:“丑将军……还在河谷,吸引魏军。” 卜醒迅速扫视了一圈河谷,里面涌入的尽是乌泱泱的魏军。 他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字:“埋。” 山顶备好的山石尽数推下,长弓短箭也毫不放过其余间隙。 河谷中的魏军兵士躲闪不及,一时间河谷尽是崩裂的骨血。 离谷口近的人见这一片弓箭围堵、山石屠杀,立即妄图退出河谷,却见谷口处,益州世子刘图南早已引着一纵轻骑、做好了埋伏。 卜醒蔑笑。 “走吧,结束了。”他拍了拍副将惊风,转身离去。 * 上庸。 街头的小面馆坐了个浑身是血的人。 跑堂的小二见他这幅恶煞样子就给吓得哆哆嗦嗦,上面的时候险些泼了他一脸。 此人正是益州新得的建威大将军。无名无姓,明明生的颇为好看,却只让他人称呼自己“丑将军”。 他一身黑衣尽数润了血迹,全身褴褛尽是土尘。他满脸泥污,左边上半脸带着一铁面,坐在桌前,正大口吃着一碗珍珠荷叶面。 倘若仔细观察,此人眉目深邃、神色凛然,反而有几分灵俊飘逸感觉。即使现在满身泥污血渍,也掩不了他的俊秀。 有人将他肩上一拍,说:“丑将军,你小子还真能爬出那尸坑、安然吃面?” 丑将军眼皮都不抬:“如镇北将军所愿。” 来人随手将天古枪往长凳上一放,扬手道:“小二,老样子。” “好叻,卜将军!珍珠荷叶面一碗!多加大红!”小二朗声道。 卜醒望着他,笑道:“你小子行啊。有时候,我都在怀疑,你究竟是人是鬼。” 丑将军抬眼看了看他:“你将我捡回来的时候,没发现么。我是个死人。” 卜醒哈哈一笑:“你这死人,还有点野。” 几天之前。 二人在上庸城中商量着又用什么新法子折腾魏军,丑将军扯嘴一笑来了个:“请君入瓮。” 听完此计之后,卜醒疑惑问:“此计甚妙,只有一点,如何引得魏军入瓮?” 丑将军拍了拍自己,说:“敌军主将在此,若是你,擒还是不擒。” 卜醒点点头:“擒。” “此人勇猛异常,用主力中军还是轻骑?” “中军。” 丑将军黑风魅蔚然一笑。 卜醒接着问:“那你如何脱身?那河谷三面悬崖,只一处出口。你将他们引至河谷中心,应是退到悬崖边,而非图南守着的河谷出口。” 黑风魅当时惨然一笑,说:“能怎么办,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卜醒还真的认真的为他伤心了三天,临走的时候,亲手为他穿盔戴甲。 结果黑风魅没过几天,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回来,还拾掇都不拾掇一下,带着一身血一身泥的坐在面馆里吃面。 此时,这位没心没肺的丑将军静静放下面碗,望着卜醒,问:“有魏兵爬出去么?” 卜醒朝他嘿嘿一笑,比了个斩首手势,说:“山石推了整整三天没停,小图南守株待兔,杀了个干净。” 丑将军平静听着,并未多言。 “我说你这人,还真奇怪。怎么就逮住魏军不放了。”卜醒拍了他的肩膀,接着说道:“放眼咱们益州周边,荆州、滇南、交州,能干的事儿不多了去了。天天窝在汉中,揪住附近的魏军玩儿,此等小鱼小虾,没什么意思。” 卜醒说的这一串,除滇南外,均是“六雄”诸侯封地。 大周武王,一统天下,大封诸侯。 “荆吴益交冀豫”六雄格局[1],正是由此次分封奠定。 面馆所在的上庸,便是大魏、荆州、益州三处交界之处,乃兵家必争之地。 小二端着卜醒的面上来了,恭恭敬敬地置桌上。卜醒抽筷,随意一拌,大快朵颐。 丑将军望着卜醒爽利吃面,悠悠说:“非我不愿挪了他处,只是汉中的面,尤其得劲儿。” 卜醒头也不抬:“荆州的面也好吃。” “主公不爱。”丑将军说道。 卜醒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主公不爱,可世子喜欢。图南图南,你觉得是哪个南。” 丑将军不予置否。 卜醒端起碗猛喝了一口,自觉饱腹,开口问:“不过也真有你的啊,那种河谷尸坑,你怎么爬出来的?” “没爬。悬崖上,景色好看的很。”丑将军说道。 卜醒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悬崖?” 丑将军打量了下他,说:“上庸奉行天葬,悬崖上凿的全是槽子,里面都是棺材。” “你躲在棺材里?” 丑将军摇了摇头,说:“没。我把它踹下去了。躺了十几年了,换个人躺躺。” “狠。”卜醒拱手道。 “不如镇北将军。可惜了我一匹好马,给砸的稀烂。”丑将军波澜不惊,说道。 卜醒哈哈一笑,说:“赔,我赔。” 丑将军立马伸手,比了个三,说:“三匹。” 卜醒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借机讹诈。” 丑将军抬眼看了看他,说:“再加今天的这碗面。” 卜醒说:“吃面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吃才重要。现下,上庸还跟咱们主公姓刘,过几天,就不知道的是姓司徒还是姓池了。” 丑将军轻蔑一哼:“轮不到姓司徒。” “谁觉得脓包魏军是问题啊。揍他们,那都是小打怡情。”卜醒忽而压低了声音,说道: “荆州池主公新得一谋士,你可知道?” 丑将军摇了摇头。 “就是那个桃源隐世睿凤,人称‘山河先生’的那位。而且啊,据说是荆州相梅和察亲自三请、荆州世子池日盛亲自驭马,这才将他请到了荆州。” “谱倒挺大。” 卜醒噗呲一笑:“你怕是汉中待多了吧,说话一股子北方味儿。” “这位睿凤如何?” 卜醒正色拍案,低声说道:“着实厉害。远交近攻,恩威并施。出招诡异。现下业已渡江,取道武陵、南遏衡阳。” 丑将军立即明了此人意图:“这是要,定荆州。” 卜醒点了点头:“世子慌了。” 丑将军咧嘴一笑:“这有何难。让世子去建平捣捣乱。” 卜醒摇头道:“没那么简单。荆州来人了。” 丑将军不以为然:“杜相在,那不随意就打发走了。” “杜相被说的哑口无言。”卜醒说道。 “哦?” “来的人,正是这位‘山河先生’。”卜醒说道,“他一来便说,要将建平拱手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1]‘荆吴益交冀豫’六雄:指大周一统天下后分封的六大诸侯国,分别是荆州、吴国、益州、交州、冀州、豫州 ☆、山河 丑将军颇觉奇怪,说:“此人有意思。” 卜醒点点头,说:“主公大悦,此人接着说‘奉上有何难,只怕拿不住’。” 丑将军点头:“建平巴东天险,极难出兵,辎重也不好运。夺了也着实难守。” “正是!你同那山河先生所说一致。”卜醒接着说道,“这山河先生接着说,但若是依托建平想再攻益州,此也难上加难。一则天险难、二则灭士气。所以,建平此事可大可小、可战可了。他说,此事双方皆不讨好,一切只看益州主心情。” 丑将军思索片刻,判断道:“此人不可放归。” “破军已将他拿下了。”卜醒低声道,“此人居然主动伸手戴镣,让我着实不解。” “两国交战,亦不伤使臣,如何拿下?”丑将军闻言皱了皱眉。 卜醒说:“世子要斩,杜相不同意,两相僵持。” 丑将军点了点头:“应斩。” “斩了,不就又陷入建平难题了么?此事可大可小、可战可和,全在主公一念之间。”卜醒随手玩着筷子,说道。 丑将军摇了摇头:“放虎归山,日后必成大患。” 卜醒冲他一笑:“你懂世子就好。” 丑将军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了此番来意:“十匹良骏。” 卜醒叹了口气:“你太狠了。” “不如醉灵。一番山石砸了几天几夜。”丑将军拱手道。 卜醒一笑:“那还不是多亏了将军妙计。” 丑将军佯装不知:“山石你砸的,谷口图南堵的。我被困河谷底,和死人挤了几天几夜。怎是我来背这坑杀骂名。” 卜醒敲敲桌面,说:“将军不必自谦,上庸此计、可名垂青史,齐名凉州坑杀。” 丑将军摆手道:“凉州坑杀,那是恶名。三十万战俘一应流沙坑之。上庸之战,此为小战怡情。” “三十万张口,谁养得起。三十万军士,谁放的起。依我看,凉州坑杀,实属逼不得已。算不上什么恶名。” 丑将军道:“然而,常将军却因此事被喂鸩酒。” 卜醒说:“那是周天子傻。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仅用兵诡没,更是忠勇异常。如此良将,竟因诸侯谏言,亲手毒死。你看,这不常歌才去不久,司徒篡权,连这大周朝都被掀了个天翻地覆。” 丑将军平静道:“大周朝,没了常歌,确是不行。” 卜醒将他一拍,说:“咱们益州,没了你这位丑将军,也是不行。” 丑将军不依不饶:“十匹。” 卜醒哑然失笑:“你还记着这茬。” “那匹是我挚爱。” “挚爱已亡,再要十匹又有何用。”卜醒说。 丑将军点了点头:“那就二十。” 卜醒急忙投降:“十匹,十匹。怕了你了。” 丑将军立即问道:“世子想要何时动手?” “越快越好。”卜醒答道。 丑将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迈出门去。 * 益州。 巴蜀之地的精致与秦岭汉中的磅礴全然不同,锦官城里鳞次栉比、夜市千灯。就连宫城中都飘着淡淡的茶香。 一位白衣书生打扮的人凭窗听雨,坐在书案前,他面若白玉、眉间留着淡淡的忧愁思虑,长睫翩然。此人临风之姿,倒别有一种出尘淡漠的气质。 他正是此次荆州派遣出使益州、被破军一举拿下的山河先生。 山河先生案上一壶清酒、一副益州全图。一路上他自巴东入蜀,蜀道之难着实让其感叹。 两国相战亦不杀使臣,虽然现下山河先生已被拿下,软禁起来,但依旧是座上宾待遇。 案头的残烛闪了闪。 山河先生坐直了身子,直言道:“山河在此,明取即可,何须暗杀。” 一黑衣青年自山河先生身后的暗影中走出。 正是益州战神丑将军,花名黑风魅。 他手中把着一把短刀,冷笑道:“我竟不识,阁下居然就是隐世睿凤,山河先生。” 山河先生抬眼细细看了这黑衣青年一眼,是常歌。 居然是常歌。真的是常歌。 山河先生眸中的一丝欣喜被他迅速掩盖。他淡然道:“好久不见。” 常歌不以为然:“今日初见。” 案头的烛火闪了闪,锦官城的残烛飘入先生的心田,迅速蹿成了火原。他依旧掩了心中的潮汐澎湃,平静说: “将军贵人多忘事。” “只听先生文韬武略,竟要荆州梅相亲请、世子驭马方才出山。今日一见,确实翩翩君子,值得这么大的排场。”常歌回敬道。 山河先生一袭白衣,挑灯夜读,青丝半束、冷玉面庞,看起来就是一届书生,全然不像杀伐决断、意定荆州的城府谋士。 山河先生视着他,回道:“将军也是一表人才。” 常歌回敬:“拜先生此前所赐,在下人称‘丑将军’。” 山河先生转身看他,品着常歌面色的些许怒气。在他看来,现下怒火中烧的常歌和少时生着闷气的常歌,身姿好似虚虚地叠在了一起。 山河先生收敛了心中奔腾的思绪,故意挑衅问道:“方才不是‘今日初见’?” 常歌并不理他,目光落在书案的一壶清酒上,说:“先生好雅兴,独酌。” “你想共饮?”山河先生问道。 常歌低头冷笑一声,说:“不必。我怕是鸩酒。” 山河眼神凝滞,直盯着他:“若是鸩酒,你还能活至今。” 常歌并不惧他的目光,直接迎了上去,冰冷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杀意:“当初并未一盅毙命,先生悔么?” 山河先生避了他的目光,回身看图:“未曾悔过。” 常歌几步上前,见他案上正是益州全图,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山河先生,说:“先生此番在想什么?” 山河先生语气平淡,坦然答道:“此地难取,舍之。” “先生大限将至、仍在图谋,一片忠心。” 山河先生抬眼望了望立于书案旁的常歌,淡声说道:“你从未赢过我。何来大限将至。” 常歌把弄着手上的短刀,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先生不试试怎么知道。” “三年。”山河先生纠正道,“还不够你河东河西。” 话未落音,常歌抽了短刀便直朝着山河先生冲来。山河先生只以左手格挡,右手仍然背后,一副游刃有余之姿。 十几个回合下来,山河先生单手御之,连大气都未喘一下。他凛然望着丑将军,却柔声喊出了一个已许久未有人喊过的名字:“常歌,你退步了。” 常歌冷笑一声,刀尖挨着山河先生的发丝擦过,说:“你又何尝不是,祝政。” 祝政斜身避开刀尖,反手就捏住了他掌着短刀的手腕,低声威胁:“喊吾王。” 常歌甩手挣开祝政捏住他的手,拎了短刀便朝他的门面扎去。 祝政回身一闪,反手拧住常歌左臂,单手悠然将他拉至自己怀中,说:“将军多忘事,益州待多了,连是谁的刀都忘了么。” 常歌顺势将身一靠,狠撞了祝政一个趔趄,回身说:“不懂先生在说些什么。丑将军为卜醒所救,受益州恩惠,自然是益州刘主公的刀、益州刘主公的剑。” 祝政就势站稳,将他右臂也一道拧到背后,常歌不住挣扎,手上短刀将祝政臂上刺了几道血痕。 祝政不为这细微的刺伤所动,说:“将军益州的酒吃多了,昏了头。” 常歌双手被反剪,干脆弃了挣扎,回应道:“那先生呢?荆州的芙蓉露,可还好喝?” 祝政低低地迫近他的耳朵,说:“缺人对酒,不是滋味。” 见他凑近,常歌反着手将刀一划,祝政一时大意,急忙松了常歌,后退一步闪避。 这刀尖,擦着祝政的上腹,他虽惊险躲过,但还是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常歌挣了束缚,以手抹了抹刀尖上祝政的鲜血,偏头笑道:“先生爱对酒?我怎么记着,先生只爱迫人喝酒。” 祝政丝毫不顾上腹伤口,抬手便抓了常歌握刀右臂,强行将其扯至书案旁,拿起案上清酒便要灌常歌。 常歌咬紧牙关,一盅清酒尽数浇了他一脸一身,一滴也没灌进去。 清酒尽数撒完,常歌这才扯了嘴角,开口冷笑道:“先生这癖好,还是未改。” 祝政一把撒开他,淡声说道:“将军不惧鸩酒,仰头便饮了。此酒无毒,怎的,还不合将军胃口?” 常歌见他提及此事,将眉一拧,带些愠怒说道:“祝政!你还敢提。” 祝政一脸淡然:“你大胆。你叫扶胥、叫吾王,怎的还敢直呼其名。” 常歌冷笑:“大周亡了。” “大周亡不亡,我都是你的王。”祝政望着他,轻声说道。 常歌望着眼前面若冷玉之人,眉目之间,仍依稀可见十几年前的玄衣少年。 他第一次见这玄衣少年,正是被父亲引着跪下。 父帅对他说:“他,就是你未来的王。” 常歌十七从戎,八年以来,他为了眼前这位曾经的周天子,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他曾是祝政最锋利的刀、是祝政最狠戾的牙。八年征战,外定江山、内平藩乱,杀伐决断,一统军心。 未曾想到,一次战役,他鏖战两年归来,祝政在城门楼上迎接,却命人将他拿下,又赶去地牢,迫着他饮了一杯鸩酒。 从那时起,“玉面将军”常歌便不在人世。 常歌望着眼前一如冷面君子的山河先生,像他曾经阴晴不定的王,却更像一位倜傥书生。但无论哪个,常歌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祝政见他定定出神,说:“看来益州的酒清冽,一杯就将将军吃倒了。” 常歌作了一揖,说:“先生真胆识,身入虎穴还不忘讥讽。” 祝政短笑一声。他问道:“将军上庸一役,重挫魏军,妙极妙极。” “多亏益州主公不弃。”常歌答道。 “只是……不知将军和镇北将军俱回锦官城,上庸现下,却还守不守得住。” 常歌眉头一皱。 祝政不再理会他,站在书案旁,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细细品着益州琵琶醉的甘甜。他说: “我早说过,你从未赢过我。” 他望向常歌。常歌目中的不甘和倔强一如清风,直吹进祝政心中。这风吹起了祝政心中的涟漪,又翻成了潮汐。 夜风送了泠泠风铃之音,破开二人之间的沉默。 不知是夜风撩动了檐下的惊鸟铃,还是旧事勾起的波澜。 ☆、名讳 次日,上庸沦陷的消息来报,卜醒和常歌挨了好一阵训。 原本益州军在上庸大获全胜,几乎全歼当地驻扎魏军,未料到世子刘图南回锦官城后,镇北大将军卜醒和建威大将军也莫名回朝,恰巧被驻扎襄阳的荆州军捡了个现成。 卜醒、丑将军、刘图南三员大将都不在,守城将军傻着眼,就被襄阳郡都尉[1]夏天罗提着破山刀[2]直捣黄龙,上庸城没怎么费力就换了旗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好他个山河先生!”卜醒恨恨拍桌道,“一面讲和,一面暗中部署,两手准备。” 二人挨了一通训诫,正坐在尚书台。 卜醒叹了口气:“这山石坑杀大胜,还没乐上几天呢,居然拱手让人。真是白给他人做嫁衣裳。” 丑将军缓缓嘎了口茶,什么话都没说。 “此人城府颇深,决不能放。”卜醒想起来此人仍关在益州,拍拍桌子说道。 丑将军摇了摇头:“想要上庸。不放也得放。” 卜醒叹了口气,闷闷地不想说话。 巴蜀之地、自然天险。蜀中平原肥沃、适于耕作;四周山脉盘亘,更是将巴蜀之地围了个严严实实,蜀外诸侯割据,蜀内休养生息、一片太平。 然而上庸和巴东,一北一南,正扼入蜀要地。 所以即使巴蜀凭借天险,别处可放下心来,唯有这巴东和上庸是不得不平。 丑将军眼皮都没抬:“图南已赶去上庸了,想来这山河先生,也得是怎么来的就得怎么乖乖回去。” 卜醒像是想起了什么:“世子不是让你去暗杀此人么,你为何无功而返?” 丑将军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打不过。” 卜醒皱着眉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许多遍,一脸的难以置信:“还有你这丑将军黑风魅打不过的人?而且那山河先生,除了个子高了点儿,看起来就是一文弱书生。” 丑将军将带血的短刀拍在桌上:“你去试试。” 卜醒上下瞧着这刀上的血和丑将军的郁闷神色,知他一贯并无虚言,连说:“不不,我还是算了。” 接着他皱眉问道:“那这山河先生,真的就这么乖乖的完璧归赵了?” 丑将军点了点头:“杜相本就不赞成杀之,上庸,是给了益州一个台阶下。” 卜醒长叹一口气:“杜相太仁。难成大业。” 丑将军淡然说:“主公知足常乐,也未有霸业之图。” 卜醒摇了摇头:“主公没有,可世子有。看你跟着谁。” 丑将军假装听不懂,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主公是益州主、世子也是益州主。” 卜醒嘿嘿一笑:“世子是明日的太阳。” 丑将军闷闷地喝了口茶:“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卜醒抓住这句,急忙说道:“你既未完成,十匹良骏,可没了啊。” 丑将军以手比了个三,说:“三匹。” 卜醒挠挠头:“怎么又绕回来了。” “毕竟我在悬崖上和死人睡了三天。还看着我的良驹惨死山下。” 卜醒听他又提此事,只得投降:“好好好,三匹,三匹就三匹。” 丑将军像是极其满意,手中不住地把玩着那把短刀:“我要请缨出征。” 卜醒抬了抬眼皮,问道:“哪儿啊?汉中还是上庸?那儿的魏军可给你打的差不多了啊。” 丑将军望着他,吐出两个字:“建平。” 卜醒闻言登时来了精神:“你转性了?不和魏军死磕了?” 丑将军将这短刀甩在桌上,问:“这口恶气,你出不出?” 卜醒闻言大笑,笑毕,只说了一个字:“出!” * 卜醒和丑将军自请建平,益州丞相杜四清犹豫了许久。 荆州已强渡大江,直取武陵。建平、武陵、巴东三地相邻,世子刘图南闻风心有挂念,唯恐唇亡齿寒,急急修书回锦官城。 刘图南在书信上洋洋洒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力劝杜相。声称建平不夺、难守巴东;荆州一定、大国雄起。 杜相思来想去,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他二人出兵。 丑将军先于大军去了建平探查。这人在荆州军主营猫了两天,居然没被瞭望兵揪出来。 大军赶到之时,引了大军便驻扎在建平利川,一切照旧,但只添了一条:只许将士取上游水、不许自中下游取水。 丑将军、卜醒二人此时正坐在行军帐中。 卜醒见他基本已部署完毕,问:“怎的,此次不身先士卒?” 丑将军闷闷地吃着一碗油茶汤,身边放着长戟,低声说道:“吃完了再去。有力气。” 卜醒哈哈一笑,问道:“建平的面,也挺好吃吧。” 丑将军将碗放下,看了他一眼,说:“建平不吃面。这是油茶汤。” “管他是啥,好吃就行。”卜醒说。 丑将军冷笑一声:“好不好吃,我不知道。利川的水,倒是很好喝。” 卜醒知他言下之意,问:“深溪河如何了?” 丑将军说:“估摸着,应该就今日了。” 卜醒将桌一拍,说:“绝啊,黑风魅,你太绝了。我当初怎么捡着了你。” “镇北将军没想过,是我故意找上门去的?” 卜醒悄声一笑:“想过。不过后来觉得并不是。” “哦?” “你当时在前线,一心求死,以为我看不出来么。若真想故意找我,何须唱这出头颅系在裤腰上的苦肉计。”卜醒说道。 丑将军没多言语,望了望主帐外的日头,笑道:“时间差不多了。” 卜醒眼皮都没抬:“身先士卒?” 丑将军并未答话,提了沉沙戟就往主帐外面走去。 卜醒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早点回来,今晚吃合渣,久了都碎了,不好吃。” 丑将军头都没回,摆了摆手。 * 利川的雾,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湿气。 丑将军带着一行轻骑,埋伏在荆州军驻扎营地之外的一袭树林里。 他摇摇头:“荆州军无良将。” 祝如歌奇怪道:“将军此前未和荆州军交过手,何出此言?” 丑将军将地势大眼一扫,指点道:“此人扎营,依山傍水、外靠树林。看起来是靠山有围挡、靠水易脱身、靠林易藏身,其实毫无谋略。” 祝如歌随着他的指点望了望周围一圈地势,恍然道:“将军的意思是,靠山易被人以俯冲之势偷袭、靠水易被人顺流直下智取、靠林易于被匿于林中出其不意么?正如我们今日一般。” 丑将军望他一笑,深觉自己平日里并未白培养。 祝如歌守在丑将军身旁,回身望了望跟着的士兵,颇有些不解:“可是将军,即使如此,咱们……这么点人,就这么闯进去么?” 丑将军不以为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祝如歌望着前方荆州军营地,这营地连绵成片,夜空下一片星火璀璨,料想没有十万也有几万之多,而自己这边只一队精兵,心中惴惴。 丑将军见他年少心慌,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莫慌。” 祝如歌哑然失笑:“怎能不慌。” 丑将军凝望着远方的营火,眸子中也是点点暖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才从戎,那时候,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祝如歌讶异望着他,喃喃说道:“将军神勇,自是与我等不同。” 黑夜掩了丑将军一贯狠戾神色。月色朦胧下,祝如歌竟觉得此人轮廓深刻、面色白皙,刀眉如墨、神色凛然,不知不觉还看出了几分俊逸感觉。 丑将军机敏,立即察了他注视目光,问:“在看什么?” 祝如歌生怕刺伤到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为何叫‘丑将军’?” 丑将军随意一笑:“这还有为啥,丑呗。” 祝如歌急道:“我方才细细看了将军,将军不丑,甚至,还生得颇为俊秀好看。” 丑将军随手将他头发一揉,说:“大敌当前,怎的小嘴还和摸了蜜一样。” “是真的。” 丑将军叹了口气,轻轻取下左脸一直戴着的小片面具,给祝如歌看了一眼,又立即将面具装了回去。 祝如歌未曾想过面具之下是如此模样,问道:“这伤痕如何来的?” 丑将军叹然道:“一位故人,亲手烫的。” “烫的?”祝如歌差点喊了出来,丑将军慌忙比了轻声手势。 他抑了抑自己的心情,悄声问道:“此人为何如此伤你?” 丑将军摇了摇头:“不知。” “此人是将军仇敌么?”祝如歌问道。 丑将军颇为奇怪,问道:“何出此问?” 祝如歌答道:“此人伤了将军,若是将军仇敌,便亦是如歌仇敌。” 他跟着丑将军几年,受其照拂,自然知恩图报。丑将军见他一脸真诚,心中一暖,冲他一笑。 祝如歌也轻轻抿了抿嘴,悄声说道:“将军笑了真好看。” 丑将军闷声答道:“你方才看了,不好看。” 祝如歌摇了摇头,说:“一如将军从未骗我,我也从未骗过将军。我只觉得,那个印迹不丑,反而瑕不掩瑜。将军其实……大可不必戴这面具。” 丑将军颇开心地看了他一眼,说:“小鬼今日怎的,非要逗我开心。” 祝如歌认真说道:“我是说实话。” 丑将军四下一扫,向着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低声笑道:“走,咱们今天就去开心开心。” 丑将军确实未欺骗祝如歌。 一队精兵足矣。 他们这队精兵进入荆州军主营的时候,不像丑将军一贯爱分兵、爱包抄的思路,连分都没分路子,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了进去,好似荆州主公来视察一般。 然而,也的确没人来阻拦他们。 不是不愿阻,而是没力气阻。 他们这队精兵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路上遇着的荆州军都捂着肚子唉声叹气,见着一队益州军大摇大摆进来,俱是又惊又气,想摸刀却提不起力气,没怎么辩解挣扎,就被丑将军带着的精兵屠了个干净。 丑将军带着这队人马,没怎么费力气就直接捣了敌军主将帐篷。 进了主帐,丑将军一声喝道:“你们主将哪个。” 营中几位副将见他肩扛长戟,烛光闪烁、照着他满脸满身的血痕,竟吓得哆嗦起来。 丑将军见状,轻呵一声,讽道:“脓包。” “我是主将程政,要杀要剐,你来便是。”沙盘旁坐着一三十岁左右人士,倒是收拾的干净、并未蓄须。 丑将军打量他一番,嗤笑一声:“您也配名‘政’。” 那人冷笑一声:“怎的,我避了文王名讳,已叫了十几年的程故。现下大周都亡了三年了,早已无须再避。” 丑将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的装扮,说:“偌大个荆州是没人了么?还需要守王的卫将军出来带兵打仗?” 程政冷笑一声,反问道:“这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荆州无将,在下求之不得。”丑将军讽刺地对他鞠了一躬。之后上前几步,一把将那程政抓着头发提起来,拎着就往主帐外走去。 程政被一把拎起,口中仍在叫骂:“狗贼!今日我中了奸人之计、落入你手,是我不幸。待我做了厉鬼,定要日日索你魂魄、扰你安宁,将你折磨致死!” 丑将军一手捞着他,一边拖着他从主帐外走去,一边点头说道:“你将我骂怕了。我决定,不让你做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1]襄阳郡都尉:荆州为诸侯封地,襄阳郡属荆州管辖,俗称荆州“北大门”。郡都尉统管该郡防卫、军事。 [2]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弯刃寒光,三国时期曾出现过,后不知所踪。金庸《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屠龙刀原型也为此刀。 **程故起先叫程政,因撞了前朝周天子名讳“政”而改名叫程故,大周亡了、无需避讳之后方才改过来。 ☆、如歌 丑将军回来的时候,合渣已被吃了大半。 他将程政一把丢给身边的祝如歌,闷闷地对卜醒说:“你不等我。” 卜醒装的颇为委屈:“你回的太晚。” 丑将军挑了挑眉:“荆州军建平主营太臭,熏着我了。” 卜醒立即接道:“熏着了,应当跑快点儿。” 他说的快了,无意间带出些丑将军熟悉的北方口音,丑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怎的,也是汉中待久了?一股子北方味儿。” 卜醒立即讪笑道:“那赶紧来建平涮涮。” 祝如歌手中仍提着程政,也不知他是骂累了、还是放弃了挣扎,在祝如歌手中缩成一团。 随着一声奇怪的声音,飘来一股恶臭。 祝如歌脸上一红,慌忙说道:“不是我。” 丑将军头都不抬:“我知不是你。如歌,将这人带出去,锁远点儿,臭的慌。” 卜醒闻着这味儿,撇撇嘴:“药,下太劲了。” 祝如歌也只觉得这味儿奇臭无比,才发现这味儿是手中的程政身上传来的,又看两位将军正在吃饭,急忙将他拖了出去。 “如歌倒挺乖。”见他手脚利索,几下就将程政拖出主帐,卜醒叹道,“你发现的好苗子。” 丑将军点点头:“可不是。” 丑将军立了建威将军没多久,在一场斗殴中发现的祝如歌。 多数军中禁止斗殴,丑将军那日恰巧路过,没有立即出言阻止,只当顺便看了个热闹。 也就是一年约十三四的小娃娃,还带着一脸的未脱的稚气,不服输地缠着另外几个年纪稍大的士兵打。 另几个显然是一伙的,一个将他抱住,另两个包抄,还有几个游离、不住地打暗拳。 这小娃娃显然占了下风,倒是还有一股子倔劲儿在。他手脚并用,晕打一气,踹着右边那个、咬了左边那个,手肘还不断撞着抱住他的人。 到后来,他居然挣脱开来压住其中一个暴打,连其余几人趁机揍他也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暴揍身下之人。 丑将军饶有兴味看了半天,眼见其中一人从一旁抽了木棍,这才出言制止、重罚了几人军杖。 这小娃娃受了军杖,腰背正是吃痛,旁人都唉声叹气,他只咬着牙噙着泪,却一句话没说。 丑将军多看了几眼,还觉得这小娃娃有点那位小时候的影子。 他走过去,低头望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娃娃,目光如炬地望着他,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名字。”这人未来得及回答,一旁的人慌忙抢答道,对着丑将军一脸讨好笑容。小娃娃见他抢答,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丑将军瞬间沉了面色,吓得抢答之人身子一震,稍稍往后靠了靠。 他低声问道:“我问你了么?” 那人不敢再多言语,只低头看着地面。 “滚。”丑将军掷地有声。 那人戳了戳刚刚一伙打这小娃娃的同伴,几个人也顾不上腰酸屁股痛,连滚带爬地跑了。 丑将军这才继续看着那小娃娃,问道:“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才对着丑将军恭敬行了一礼,轻声回道:“回禀将军,我确实没有名字。” 丑将军不解:“你怎的没有名字?” 这小娃娃轻声说道:“回禀将军,我是豫州逃荒来的。豫州兵家必争、常年战乱,我家里早已没了人,我听闻蜀地丰饶,便一路逃了过来。来了一直街头流落,碰巧见了征兵告示,想着入军营还能混口饭吃,这才进了军营、编入镇北军,跟着卜将军一道来了汉中。” 丑将军点了点头,原来是司徒镜篡位、北伐汉中时征兵来的。 他转念一想,问道:“你没有名字,如何入的兵册?” 他有条不紊地答道:“将军有所不知。征兵之人中大字不识几个的到处都是,只要会画圈儿就行。我们画了圈儿,应了征兵,自有上面的大老爷给我们编了一营十一、一营十二这样的名字。我便是一营十二。” 丑将军心中一动,真是有缘。那位正是一月十二日生辰。 他看了看这小娃娃带着些稚气的白皙脸庞,问道:“你们为何斗殴?” 小娃娃抹了抹些许泪花,吸了吸鼻子,仍不忘行礼,礼毕才答道:“五分因军中无聊、五分因我柔弱。所以方才将军的这顿军杖,罚的着实有理。” 言毕,他还有些愤恨地捏了拳头,接着说道:“只是……我只恨……我只恨我不能快些长大!将他们打个服服帖帖。” 丑将军笑道:“别人几个人呢,你这样,可以了。” 这小娃娃似乎并不这么想,仍伏在地上,颇为低落。 “你抬起头来。”丑将军说道。 这小娃娃方才忙着叩头、行礼、回话,一刻不停,丑将军还未看太清楚他的脸。这下发话让他抬头,此人现在才定定地抬起头来。 此人手脚偏长,小小年纪已生的身形倾长。脸上虽稚气未脱,方才一番打斗还闹得一脸尘土,但看得出肤色冷白,眉目清秀。他一双清明眸子直接迎上丑将军的目光,眼神带着方才的不服、不忿和倔强。 生的如此清秀,难怪在军营中被欺侮。丑将军想到。 眼神像我,眉眼像他。丑将军心中忽然又冒出了另一个古怪想法。 丑将军弯腰看着他,说:“你既没有名字,我便随口给你起一个,如何?” 小娃娃立即叩礼,连声说道:“谢将军赐名!” 丑将军颇有些无奈:“我还没赐呢。” 小娃娃被他逗笑,脸上终而露出些孩子气的嬉笑声色。 丑将军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叫,祝如歌,如何?” 小娃娃仍跪在地上,轻轻点了点头,自己又喃喃重复了几次:“祝如歌,祝如歌。” 祝如歌抬起了头,不解问道:“将军,此名何解?” 丑将军随意打了个哈哈,说道:“乱想的。你别嫌弃。” 祝如歌摇了摇头,冲丑将军一笑,说道:“很好听,谢将军赏赐。” 丑将军垂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柔软温热,毛绒绒的,像什么小动物一般。他语气中居然带了一丝柔情,说道:“祝如歌,起来吧。” 祝如歌最后向他行了一礼,这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他起身之后,丑将军才发现,此人方才十三四岁,确实长得极高、已然和自己十六七岁时差不多。看来以后,祝如歌确实会出落的身材挺拔。 丑将军将他背心一揽,带着他往自己主帐走去,缓缓说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我带你读书写字。年纪还这么小,不能一个字都不识。” 祝如歌仰头呆呆地望着这位他以为读书写字半点不沾的将军,喃喃问道:“将军,您还会写字啊?” 丑将军轻笑一声,问道:“这是什么问题。将军我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祝如歌的眸子中全是星光,叹道:“将军真厉害!” 丑将军揽着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军一点不厉害,下棋从来没赢过。” 祝如歌不解:“和谁下棋没赢过?” 丑将军将他一揽,并未回答。 “那将军就教我下棋吧。我尽数输给将军。”祝如歌轻声说道。 从此之后,他便常伴丑将军身侧。 其余士兵都觉得丑将军勇猛狠戾,只有祝如歌知晓、夜幕降临之后,那个会教他读书写字、琴棋书画的丑将军黑风魅,和他在书上读到的谦谦君子没什么两样。 卜醒拿手在丑将军眼前拼命晃了晃,笑道:“怎么了,程政一通臭屁还把你熏坏了不成?愣神这么久。” 丑将军想起方才的回忆,心中有些淡淡的暖意,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刚遇见如歌的时候。” “如歌。”卜醒拿筷子支着下巴,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他忽然嗤笑一声,问道:“哎我说,你是不是自恋啊。” 丑将军毫不避讳:“以前自恋。” 卜醒挑了挑眉:“我看你现在,程度也不差。” 卜醒见丑将军快要吃饱,帮他倒了一盅清酒,敛了嬉笑神色,严肃问道:“那个,程政你打算怎么办?” 丑将军皱着眉头,嘟囔道:“我赶明儿要问问此人的表字,一口一个程政,我听的烦。” 卜醒笑道:“丑将军真是客气,战俘还座上宾待遇,还称表字。” 丑将军头也不抬:“彼此彼此。” 卜醒立即大声喝道:“惊风。” 莫惊风小跑着进了主帐,惶恐地看了卜醒一眼,问道:“将军,何事?” “你去问问今晚丑将军抓回来的那个荆州军主将,表字叫什么。我们将军要客气客气,称他表字。” 莫惊风颇为讶异地看了二人一眼。卜醒见他不动,接着喝道:“快去。” 莫惊风麻溜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复命道:“禀、禀将军,此、此人姓程名政,表、表字见贤。” “见贤?”卜醒一脸不可思议,“他是该见见贤,最好能顺便思思齐。” 一旁丑将军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思齐免了,最好能去去味儿。” 卜醒暗笑一声,挥了挥手让莫惊风出去,他压低声音问道:“你都给下了什么,惊风去了一趟问个话,回来都一身味儿。”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让他们拉上个两天,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投毒 卜醒闻言直拍大腿:“绝啊!丑将军,你怎么这么绝!” 丑将军连眉毛都懒得抬:“你每次都是‘好绝’,能不能换个词儿。” 卜醒哈哈一笑:“遇着你我才词穷的。以前还真不知道,打仗还有这些招。” 丑将军蔚然一笑:“打仗不拘什么招,能赢就是好招。” 卜醒点点头:“我有点理解你之前为啥叫人鬼见愁了,这要是我碰上,我也愁。” 丑将军淡然说:“那还是算了。和我对阵过的益州将领,都死了。” “啧啧啧,求放过。”卜醒佯做害怕的样子,双臂搂了搂自己。 丑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算了。” “怎么算了?” 丑将军波澜不惊:“人挺有意思。留着喝个酒。” 卜醒轻笑一声:“逗。” 丑将军朝着主帐外的方向努努嘴,说:“去看看那位‘见贤’,那才是真的逗。路上提着他,忍笑忍得我好辛苦。” 卜醒闻言狂笑一阵,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他才正色道:“那建平主营,还有活口没有?” 丑将军端着酒杯,仔细回想了一下,说:“许是还剩几个吧。总要报信的。” 卜醒闻言,低声说:“狠。” 丑将军看了他一眼,说道:“我送你几个词吧,省的你词穷。比如‘心狠手辣’、‘惨无人道’、‘丧心病狂’、‘穷凶极恶’。” 卜醒朝他摆了摆手,说道:“四个字的词,都削弱了你的狠度。” 丑将军嘎了一口清酒,说:“谢谢夸奖。” 卜醒细细思索,皱眉道:“我有二处不解。” “何处?” 卜醒边思索边说道:“一,你如何保证他们将这河水尽数喝下?二,一般主营内都设有储水塔,万一他们并未取河水,而取饮水塔中的水,该当何解?” 丑将军嘿嘿一笑:“我说早两日去探查有用吧。” 见卜醒不解,丑将军耐心解释道:“他们主营中确实有储水塔,但这位见贤将军大意轻敌,故意将主营扎在河边,又疏忽这储水塔。我探查了一番,塔中水量并不多。算了算,只需一两日便需再汲水。而且,为了双保险,塔中我也是搁足了量。” 卜醒点头,低声赞道:“妙哉,妙哉。” “至于如何保证他们将喝水尽数喝下,根本无需保证。”丑将军笑道,“深溪河、发源自利川,沿途横贯建平郡、汇入大江。这河,本就是他们的母亲河。日日居在这深溪河边、日日饮这深溪河水。若说是他处迁徙而来的军队,恐怕还不好说。本地居民,又有何防备。” 卜醒插了一句:“也未有人会料、会有投毒这等狠招。” 丑将军拱手道:“镇北将军过奖。拉拉肚子而已,算不得什么投毒。人,都是我的兵,亲手杀的,未有一人是毒死的。” 卜醒将案一拍,说:“解气!” 丑将军满意点头:“敢偷袭我大本营上庸,自是该料到这一点。” 卜醒深觉痛快,给自己和丑将军俱斟满一盅酒,嘿嘿一笑:“建平主营被捣,料想荆州军要休养生息一阵子了。也不知道,接下来是哪个倒霉蛋,要被派过来。” 丑将军挑了挑眉,说:“此事我已在建平主营留了口信。” “什么口信?” 丑将军嘴角含笑:“换将。” ****** 次日。 荆州。 江陵城。 世子池日盛坐于堂上,将军报恨恨一摔,厉声道:“益州的建威大将军,这是个什么卑鄙小人!” 荆州相梅和察弯腰缓缓将军报捡起,他已年迈,光是弯腰捡个军报,都花费了不少时间。 他已年迈。 ——益州建威将军黑风魅投毒于深溪河,兵将俱中奸人之计,建平主营血屠。卫将军程见贤被活捉至敌军利川主营。 短短不到五十个字,看的荆州梅相心力交瘁、难以置信。 “这……两军交战,向来……不污水源、不投毒。”梅相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懂此人为何毫无礼义廉耻、章法套路。顺流投毒,不说军官将士、沿途的百姓也是有可能中招的。 山河先生虽未亲眼见到军报,但看二人反应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他轻轻展扇,说:“无需什么剧毒,只需限制行动、失了力气即可。” 中护军乔匡正闻言扫了他一眼,问:“我听先生言下之意,还有些为这建威将军开解的意思?” 山河先生将扇一收,背于身后,漠然说:“乔将军误会。” 乔匡正沉了沉心情,方才说道:“有什么误会。两军交战、不污水源,古来皆是如此。此举实在不仁不义。自前朝常歌开了个头,竟将无数武将都教歪了。兵法阵法不习,都想些歪门法子。” 山河先生眉尖动了动,瞬间面如冰霜。 世子池日盛不耐烦道:“管他什么歪门法子正路法子,建平大营被屠、程见贤被生擒已是事实,现下难的,是需想想如何补救。” 梅相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建平不可失……建平一失,即可直捣夷陵,夷陵沦陷,经水路至江陵,不需一日。” 梅相没接着说下去。 现下站在庙堂上的人,心中都清清楚楚,一旦益州军借着水路、直下江陵会是什么后果。 到那时,且不说定荆州的宏图大业,怕是整个荆州都要跟着益州改姓刘。 世子池日盛一脸严肃,冷声道:“先生可有高见?” 池日盛毫不掩盖脸上的轻蔑厌恶神色,直接望着山河先生,颇有些不耐心地敲着椅子旁的扶手。 ****** 曾经的荆州,在众诸侯藩王之中气势最盛。 荆州主公池建业,左有大司马司徒信、右有丞相梅和察,司徒信平南郡、定衡阳、收长沙,一统荆州。梅和察督廉政、举贤才、策变法,安定朝政。 荆州主公池建业那时望着“荆”字旗,仿佛大楚逐鹿中原之势再临。 但是,一切都在大周动乱那日改变了。 那日,司徒信听闻其胞弟司徒镜夺位篡权,勒马北上,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他魂牵梦绕、洒遍热血几十年的荆州。 许久之后,已称了魏王的司徒镜抱了他的骨灰,遍洒大江。 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死了。 一直以来对荆州俯首称臣的豫州、衡阳、长沙,纷纷动乱,荆州相梅和察连日焦虑,几乎一夜白头。 荆州,再无良将。 池建业一心求仙,希望能借经卷得道、再不理尘芜俗事。 他已忘却了曾经的“荆”字旗,忘却了司徒浩志洒满大江的飞灰,忘却了大楚逐鹿中原的梦。 他忘记此前为何要叫做“建业”,更忘记为何为世子取表字“日盛”。 直到几个月之前。 一直沉迷丹药无心政事的荆州主公池建业起了个大早,直奔玄妙观要求释梦。 他分别找了几个不同的大师来释梦,所得解释居然惊人一致。 ——池主公所梦神鸟入怀,此乃我辅佐我荆州一统天下之人出现之征! 池主公呆呆想了半日,即使此乃祥瑞吉兆,可此人何处去寻? 他思来想去,苦于无解,在江陵城后花园闷坐着钓鱼,竟见到鱼塘中各式鱼儿浮起,摆成两个大字—— “睿凤”。 池主公惊地鱼竿都丢了,急忙找了梅相来议事。 梅相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建议彻查之后再行商定。池主公勃然大怒,直斥梅相这是要断送荆州国运、放弃一统天下、重复楚国之耀的机会。 何况,玄妙观绝不入世的几位道长们,如何会欺骗一片诚心、日日修仙服丹的池主公。 更何况,池主公特意找了不同的道长释梦,相互之间并未给予串通时间。 而且,几位道长也无法预知后花园出此祥瑞。 此二吉兆合一,定是扭转荆州乾坤之人来临了。 神鸟入怀,定是天定之人!是三清见我每日忧思,派下凡来解救我的人!说不定……会是大司马泉下有知,助我荆州再临中原。 池主公这么想着,思绪似乎借着这位睿凤神鸟,乘风而起,他甚至想到了灵均、想到了孙叔敖、想到了乘风一日万里的大鹏。 池主公笃定坚持,梅相只好四处打听,这才探听到,确有一隐世睿凤,此人据称文韬武略,有经国治世之才。 但此人脾气古怪,隐居桃源,红尘之事,一概不管。 梅相一访二访,俱未见到此人。 池主公急的直找玄妙观道长掐算,这才得以窥探天机:此经世之才,需梅相世子同访、为其牵牛驭马,诚心邀请,方可出山。 荆州世子池日盛知晓此事之后,勃然大怒。他长这么大,连公父的马都未曾牵过。这山河先生算个什么东西,还要他堂堂荆州世子来驭马? 世子说死不愿。池主公苦苦相逼,世子这才不情不愿来了桃源。 玄妙观的道长真的神机妙算。 此次梅相和世子正巧撞上先生下山。 一见这山河先生一副文弱书生样子,世子在心中嗤笑了他无数次。 手无缚鸡之力,谈什么家国天下、经世治国,怕是在家绣花更合适。这是世子对他的初次评价。 梅相则恭敬有礼,直言来意,并许诺拜山河先生为太常,允许佩剑上堂议政。 山河先生颇不情愿,梅相几番诚恳说服,他方才勉强答应。 世子为其驭马,一直到了江陵城。 江陵城百姓俱是啧啧称奇,好奇这山河先生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竟能让荆州世子为其驭马。 至江陵城宫城。 庙堂之上,这位山河先生口若悬河,大谈定荆州,上道谋略、中道外交、破军次之、攻城最末。 此番高谈阔论之后,世子对他的蔑视之情更直接溢于言表,只觉得此人毫无武略,只会纸上空谈兵。 梅相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细细思索此人所言,觉得极有道理。何况荆州虽看起来幅员辽阔,实际上武陵郡多荒山,零陵郡、桂阳郡连语言都不通。所以实质上是空有一辽阔封地,说到底,且不说天府之国益州,连重商的交州都比之不如,更不谈富庶之地吴国了。 听这位山河先生一番话之后,梅相起先对这“神鸟入怀”之事的疑心,已消了八分。此人文韬武略,着实了得,确为不可多得的将相之才。 一番合计之后,梅相力排众议,开始按照山河先生所述,远交近攻、大军渡江。同时,取道武陵、南遏衡阳,先定荆州。 此番计策,重中之重在巴东、建平一带。 虽看起来计策毫不牵涉建平,但由于包抄路线正过建平,若是益州自巴东四下骚扰,辎重粮草运输俱是问题。山河先生胸有成竹,自告出使益州。 出使后。 眼见山河先生被益州软禁,池主公正在感叹天妒英才,却听到夏天罗将军大破上庸、坐收渔翁之利的消息。 与之同时送来的,还有益州世子的和谈表。 上庸换山河先生。梅相觉得值。 此番调兵定衡阳、出使说益州,荆州兴楚……有望。 ☆、换将 荆州世子池日盛一脸轻蔑逼问山河先生,等着他的“宏才大略”。 梅相见他无礼,将脸一沉,斥道:“日盛,不许对先生无礼。” 山河先生一脸漠然,说:“无妨。” 他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这实不难。” 梅相急切问道:“先生作何见解?” 山河先生翩然展扇,淡笑道:“信忠将军按计划借武陵遏衡阳,建平换将即可。” 世子池日盛挑了挑眉,问:“我当然知道换将即可。只是,现下的问题在于,换谁?” 山河先生将手一拱,言道:“世子若担忧朝中无将,山河愿效犬马之劳。” 此句正中世子下怀。他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把这位山河先生派到他处去。只要不在江陵城晃来晃去,哪里都可以。 何况这建平郡显然来了一位邪门儿的建威将军,正适合这位书生去送死。 世子颇为满意,刚欲点头,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军报!” 乔匡正速速至殿外接了军报,呈予世子。 世子边看边将眉毛拧在了一起,他将军报缓缓地卷了起来,幽幽说道:“先生同敌军的那位‘建威将军’可真是有缘的很哪。” 山河先生面色不惑,问:“此话怎讲?” 太子冷笑一声,说:“方才来的军报,这位建威将军,要以一换一,指名,由你来换那见贤将军。” 山河先生沉吟,若有所思。 太子将案一拍,怒喝道:“大胆!你竟然私自通敌!” 山河先生朗声一笑:“世子明察。我若通敌,当日益州被擒,直接不回便是,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那这军报和你请缨不谋而合,何解?”池日盛直盯着山河先生,生怕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山河先生轻笑:“这位建威将军,我见过的。” “何处见过?”太子拧眉逼问道。 “之前益州被软禁,这位建威将军半夜来刺杀我,被我察觉。之后,上庸被荆州军坐享其成,许是将这仇,记在我头上了。” 太子扬了扬眉毛:“堂堂一介将军,杀你还需暗刺?” 山河先生泰然处之:“两国即使交战,亦不杀使臣。我想,益州是不想留口实。故而,在我察觉之后,他们也并未继续灭口,反而将我纵了回来。” 梅相此时拱手道:“世子,山河先生出使益州,恩威并施,锋芒过露。想来益州应是观其治世之才,不愿放虎归山,这才将先生软禁起来。还望世子三思,不要冤了贤才。” 世子冷笑:“我不是祝政,真是良才,我会善待。” 山河先生面色沉静,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好了,既是巧合而已。你与这建威将军,又如此有缘,我便允了你的请缨,拨你十万大军,去守那建平郡。” 山河先生缓缓摇了摇头。 太子见状面色一沉:“怎么,你怕了,要反悔么?” “非也。”山河先生平静说道,“信忠将军急需兵马,建平小役、守住即可。我只需三万兵马。” “三万?”池日盛先是一惊,而后笑道:“先生莫要说笑。建平郡常备军即有五万以上。” 梅相闻言也颇为焦急,直言道:“信忠英勇,先生无需担心。倒是这建威将军招数毫无章法,又不拘仁义束缚,先生还需谨慎。” 山河先生漠然道:“三万。不必再多了。” “好。”池日盛直接拍案,“就拨你三万。” 山河先生拱手领命,毫不在意一旁梅相的心惊忧虑。 世子颇为满意地笑了。 此番换将真是正中他下怀。既能让哪儿看哪儿讨人厌的山河先生离开江陵城,还能将世子心腹见贤将军换回来。 一箭双雕。 ****** 血屠荆州军大营之后,丑将军暗中将大军分拨,一波由孟定山将军带着,做轻装打扮往建平南部山壑之间。 卜醒亲自挑选了一部分循规蹈矩、知晓利害的军士开赴建平城。临行前,卜醒三令五申:不可扰民、不可欺民、不可伤民,违者当即军法处置。 待上面两部分军士离了主营之后,丑将军这才暗中找了为人沉着多谋的张知隐将军,拨了三万军士往巴东去了。 这批巴东军士,丑将军特意交代了两条规定:匿于树林之间、赶夜路行军,而且不可着戎装。 几下分拨出去,主营留守人数不到此前三分之一。 ****** 建平。郊外。 常歌和卜醒二人窝在一片树林树枝上,借着枝桠匿了身影。他俩邻树而坐,俱凝望着树林不远处的一片高地。 这位荆州军的新将领来了之后,带了一群工兵,干净利落地将之前主营拾掇光了。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烧了。 那储水塔,自然是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二把火,就是搬营。 新将领、新增援来了,荆州军确是士气大振,就连扎营也快了几分,还不出半日,早已有模有样了。 益州军卜醒的营地扎在了利川,扼住了上游水源,再往上游扎营就到益州管辖的巴东境内了。这新将领没得选,只好在中下游扎营。 但他弃了此前依山傍水的方案,只选了一片地势略高的凸形高地,扎了偌大一个主营。四周无山无水,不倚靠山势、也不倚靠水源。 新立的储水塔有二,特意拨了专人定时汲水。除了汲水兵之外,也再无人之溪水边肆意饮水——不过,自从上次投痢疾药、从而血屠建平主营之后,料荆州军对这溪水也有了阴影。 不仅如此,这位新将领还排了班、由专人试水。营地吃着一塔水,另一塔则由试水的人先行吃了,一两日无事方才换塔使用。 他二人在此处猫了大半日,摸了这么些信息,卜醒低声说:“这位新将领,很谨慎。” 常歌平静说:“这位新将,你也认得的。” 卜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自己何时认识荆州军将领。 常歌轻笑:“这新将领,就是之前出使益州的那位山河先生。” 卜醒立即恍然大悟,转念却问:“此人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拨了他来领兵打仗?” 常歌朝着荆州主营方向递了眼神:“你看看他这布置,像是纸上空谈兵的人么。” 卜醒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荆州新营地,布置缜密、轮次有序,所有将士分队分组,皆是忙碌状态。这才开口说:“此人运筹帷幄,果然放虎归山了。” 常歌低声说道:“卜将军不正嫌弃魏军小鱼小虾没意思,现在来了个大鱼,您还满意么。” 听他说道“大鱼”,卜醒大略扫了一眼这营地大小,盘算过后,低声说:“看这营地规模,少说也有八万人。” 常歌不以为然:“荆州现在,哪儿还有八万人供你调遣。” 卜醒皱皱眉头:“荆州军现在除了襄阳、夏郡、衡阳主战场这三处,也再无其他用兵之处。零陵、桂阳、滇南虽然表称属荆州,但语言、文化皆有不同,多有不忿。荆州主公一心求道,也懒得管这些闲事,几乎均并未驻军。” 常歌低头一笑:“你漏算了武陵。” 卜醒眉心一动,说:“你的意思是,衡阳非主力,而是分了二至三处,一齐发力。” 常歌说:“若是我,我会以此布局。” 卜醒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缓道:“所以建平一处,居然牵动了武陵、衡阳、夷陵三处。” 常歌笑道:“镇北将军机智过人。” “既是如此,建平更应驻守重兵。”卜醒思索道。 常歌摇了摇头:“武陵、衡阳才是硬仗。建平只需守住、拖延即可,并不需要多少人。” 卜醒立即领悟了他的意思:“所以,这军营是障眼法,为迷惑我们?” 常歌扯了扯嘴角一笑,说:“是障眼法。但不是障我们。” 卜醒望着主营内分好班次、各司其职、来来往往的兵士,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实际上,他的兵士极少。但为稳定军心,特意编了班次,四散出去,营造出人数很多、各司其职、各处驻扎的现象。” 常歌鼓掌道:“卜将军聪明过人。” 卜醒摇了摇头:“建平战略上十分重要,对手还是你这个黑风魅,此人居然带这么点人。要么轻敌,要么和你一样,是个疯子。” 常歌笑道:“卜将军觉得是哪个呢?” 卜醒望他一笑:“疯子。” 常歌短笑一声,说:“和疯子对阵,过瘾么?” 卜醒低头玩味了一番,缓缓说道:“这要看此人,到底有多疯。” 常歌轻声笑道:“今晚我将他给你擒来,看看有多疯。” 是夜。 卜醒一脸古怪地看着这建平新营地,愈发不懂这个新将领山河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无值守、无设防,甚至连瞭望兵都没有。 营地里只有几队白天干活的工兵,现下放了饭,酒足饭饱围坐在一起吹嘘。 原本丑将军说晚上要带一队轻骑直攻主营之时,他还颇为怀疑此计是否能成。现下看这军营内的样子,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只是,卜醒心中莫名惴惴不安,总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丑将军这边倒是简单的多。 他带着一队轻骑兵分两路,一路直绞工兵,另一路直冲将军主帐。 丑将军的马蹄声迫近之时,山河先生居然亲手掀了帐篷,拉开主帐大门,欢迎道:“来得这么急,驻扎首夜都不让过了。” 丑将军驭了黑鬃骏马,坐在马背上朗声道:“山河先生,您这又是唱的哪出?空城计?” 山河先生对着他伸出双手,说:“请将军擒。” 丑将军一笑:“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一擒 随着丑将军而来的轻骑兵,一应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这种敌方主将主动伸手要求被擒的套路。 丑将军倒是颇为坦然,轻驭骏马,直朝着山河先生去了。 黑鬃骏马毫不犹豫,踏尘直奔山河先生而去。四周轻骑兵均以为这位山河先生要被骏马前蹄生生踹倒、有些不忍直视。 山河先生倒是镇定自若,不闪不避。 在近到马的喷息都能抚动山河先生发丝的一刹那,丑将军猛然将缰绳一勒,那马在空中立起了上身、嘶鸣一声,停了前蹄。 丑将军信手将站在一旁的山河先生一抄,直接丢在自己马背上。 “归!”他召了仍在处理工兵的轻骑兵,率先骑出了建平新主营。 群马跟上,马蹄破开建平湿凉的夜雾,践起一片润润的夜风。 山路颠簸。 一群快马前方,一黑鬃骏马单骑领先、一骑绝尘。 此马真为宝骏! 同载二人,这马不喘不吁,四蹄有条不紊、快如黑色闪电。 一黑衣青年骑着这黑鬃宝骏,夜风将他的衣袂青丝尽数扬起。他的身前还横置着一白衣男子,书生打扮。 看起来,这书生待遇极其不好,被这黑衣青年脸朝下按着伏在马背上。山路颠簸,这个姿势横伏马背,应是极不舒服。 夜色掩了两人神情。 黑衣青年压低了声音,在疾驰的快马上问着横伏马背之人:“祝政,庙堂坐多了,骑马的滋味可还记得。” 祝政趁他发问,回手一把夺了缰绳,猛地将马一驭。 这马陡然受惊,险失前蹄。 骏马在原地悬停些许,不慎,将二人均甩落在地。 祝政本就伏姿,就势一滚,率先站起。他面容依旧清冷、波澜不惊,说:“将军马术退步了。” 常歌方才在马背上坐的端正,陡然一摔、直让他脊背盆骨都粉碎般吃疼。他咬牙忍痛站起了身,整了整身姿,这才回敬道:“彼此彼此。先生也摔了。” 祝政低头,淡然说道:“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 常歌嗤笑一声,不稀罕回答。 祝政见他不答,伸手便提常歌后颈衣物,常歌见他手臂伸来,张口便咬。 这一口常歌是下了十等十的力气深咬,只求一击让其松手。 未曾想到,这一口,祝政不闪不躲、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就这么被咬着、信手抓了常歌向马背上一送。常歌被他陡然抡起,这才下意识松了口。 祝政一步登上马镫,坐在常歌身后,怒甩了缰绳。 这宝骏经了方才一番惊吓,陡然缰绳被抓,惊得直往前冲去。 常歌被祝政环抱着坐在前侧,依旧极不老实,下力撞着祝政,还左右肘击换着夹击。 “别乱动。”祝政双手抓着缰绳,并不理会他,只低低警告道。 “先生昏了吧,只还以为自己是大周的王。”常歌立即回了一句,努力和祝政较劲,想把他从马背上推下去。 祝政见状,右手单手牵住缰绳,左手臂将他整个死死箍住,控住常歌整个动作,低声说:“再摔一次,都不好受。” 常歌霎时动作被祝政牢牢制住,极其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口中不饶人:“先生真谦谦君子,温柔知礼。” 祝政波澜不惊:“我问过了。‘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 常歌不服:“先生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不会骑马的将军?” 见他仍多有不平,祝政的胳膊上加了力道,将常歌牢牢固在自己怀中,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方才见了一个。” 常歌挣了几挣,见祝政力气极大,实在挣脱不开,终而放弃。他窝在祝政怀中,似觉得有些屈辱,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烦闷异常,说:“这到底是是我擒你还是你擒我啊?” 祝政在他身后泛起一个微不可查的笑容:“你说呢。” 二人共骑的身姿,掠过一片婆娑树影,划开了建平初夏的凉风。 一路疾驰。 常歌在路上安静了一两个时辰,见着营火渐近,又开始烦躁起来。 黑鬃骏马带着二人掠过最后一片夜林之时,祝政终于驭了缰绳,这马随之陡然悬停、而后转了小步慢踱。 常歌挑衅道:“怎么,前面就是利川主营,先生大可奔驰骑入,彰显彰显您的礼仪风度。” “如你所愿。”这马本已近停下,只在道上慢慢走着,祝政听他挑衅,突然夹马,这马惊地直朝树林出口驰去。 常歌见这马即将奔驰出林,直面大营,不说他人,至少瞭望兵是会立即察觉的,他转头怒道:“祝政!你疯了!” 祝政仍死死固住他的上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称‘吾王’。” 常歌短促地冷笑一下,说:“吾王早已死了。” 祝政仍带着这马疾驰着,箍着常歌的左手臂上加了力道,平静地说出两个字:“大胆。” 常歌眼见这马还有不远就要出树林,急促地笑了一声,说:“先生还未见过真正的大胆。” 言毕,他迅速将身子一低,从祝政握着缰绳的右臂下方空隙钻出,直接跳马。 祝政见他身势不对,神色一变,立即松了缰绳跟着跃了出去。 二人被马匹疾驰的力量带着,甩出很远,又撞上了林边树木。一阵天旋地转的混乱之后,常歌才从巨大的痛楚中回神。 他仰躺在地上,一旁的祝政还未醒,呈着护着他的姿势,半个背依旧撞在树干上。 常歌只感到肺部腔音涌动,咯地咳出一口鲜血出来。他简单地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好在还没断,不是什么大事。 鬼使神差,不知是怎么想的,常歌又伸手摸了摸还在迷糊中的祝政的胸腔骨骼,这才放下心来。 “将军好癖好。”祝政的声音传来。 方才常歌急着查看他是否伤到骨头,并未留神祝政神色,谁料他已然悠悠转醒,现下正望着常歌,眼神读不出来什么情绪。 常歌见他醒来,将手一抽,回敬道:“彼此彼此。” 祝政神色一沉:“骤然跳马,若被马蹄踩到,即是大伤。你可能一辈子不能再习武了。” 常歌冷声说:“旁人关心伤势,先生关心习武,别出心裁。” 祝政左边眉尖微微抽动了一下,常歌见状神色轻微一动。 祝政迅速敛了表情,漠然站了起来。 常歌见他看似无虞,直接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翻身骑上了在林外静默吃草的黑鬃骏马。 祝政隐隐捂着胸口跟在后方,冲着常歌背影说:“将军多忘事,连带了个战俘都忘了,要独身回营了。” 见他即将回头,祝政收了捂着胸口的右手,又恢复了凛然身姿。 常歌回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说:“哪里有个战俘?是方才擒我那位么。” 祝政正色道:“战败不拘形式,俘了便是俘了。” 常歌扯了扯嘴角,扬了扬手中的缰绳,说:“战俘就要有战俘的样子,来为将军驭马。” 祝政默然,上前几步便接了缰绳,牵着常歌的黑鬃骏马向营地走着。 常歌颇为满意地看着这位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曾经的周天子行在马前,轻轻牵着自己骏马的缰绳。 他伏在马背上,离祝政稍微近了一些,低声道:“想不到堂堂周天子,驭马本事也十分了得。” 祝政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同月色一般冰冷:“你竟觉得,要我为你驭马是羞辱么。” 常歌眼含冷笑:“不是么。” 祝政头也不回:“是么。” 常歌颇为开心:“至主营一看便知。” 祝政低声道:“和他人看不看,有关么。” 常歌望了一眼他的白衣背影,经过方才一番波折,半束的青丝也有些乱了、霜白衣衫也沾上了建平的尘、利川的叶。 初夏一轮冷月将他背影照的更为清冷漠然,难以读懂。 未曾走几步,便听到瞭望兵洪亮的声音响彻主营:“报——建威将军回营了——” 山河先生牵着丑将军的坐骑,直将他送至将军主帐门口。 将士俱是惊奇,一来不知此驭马者是谁、二来见此人一介书生样子入了兵营毫无惧色、三来发现建威将军下了马,这驭马者居然是座上宾待遇。 将军主帐。 主帐中现下只有二人,一位被抓来的白面书生端坐在木几旁,而常歌则斜坐在眼前的沙盘边沿上细细打量,手中端着一份炕山洋芋。 这山洋芋给足了调料、又加足了大红,出锅之后还细细撒上一层芝麻,切成了一口大小,简直满口脆香。 常歌一口一个,吃的正欢。 他审视完整个沙盘,胸有成竹地坐到了一旁的木几旁,将手中的山洋芋放在桌上,一时未经细想,脱口而出:“祝政,吃么?” 祝政见他在人多耳杂的主帐仍这般不注意,皱了皱眉。 常歌见他在益州军营还在意此等细枝末节,只好改口唤道:“先生尝尝罢,利川的炕山洋芋,好吃得很。” 祝政不为所动,卜醒却掀了门帘钻了进来。他见着木几旁的人,先是一愣,而后笑道:“这不是荆州的山河先生么。怎么亲自来我军营吃这炕山洋芋了。” ☆、怎敢 丑将军撇撇嘴:“先生不稀得吃呢。” 卜醒将头盔挂至一旁,边往木几走来,边借着此前投毒事件揶揄说:“是了,我看先生扎营地远水源,许是渴了、想喝深溪水,就不爱吃这些干的辣的。” 丑将军见卜醒坐下,将这盘炕洋芋朝着卜醒方向推了推,说:“满锅爆香,已布好各式香料,好吃的很。” 卜醒接了洋芋就以木签扎着尝了一个,赞道:“建威将军所荐,着实不错。” 丑将军一笑:“好吃,赶明儿给咱们收桃子的兄弟们也送些去。” 卜醒头也不抬:“何必等明儿,要不就今儿。” 丑将军:“今儿都不在,还是明儿吧,炕山洋芋,也是要讲时候。” 山河先生听着这二人打着哑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语未发。 丑将军见卜醒风卷残云,将剩余的炕山洋芋吃的只剩一两个,说:“路上是饿昏了么,回的晚了、还吃得多。” 卜醒满眼都是爆香山洋芋,随口说道:“哪里。路上看人骑马,好好的摔了一跤,滚的满地都是,看痴了,这才回迟了。” 山河先生装作没有听懂,轻声叹道:“怎的还有人马都不会骑。” 卜醒细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开口说:“可不是。许是要人再教教。” “惊风!”丑将军忽而一拍桌子,唤道。 莫惊风一脸惊奇地从帐外探了个头进来,问:“建威将军……您?找我?” 丑将军有祝如歌随侍在侧,向来是甚少找他的。现下祝如歌还在主帐外候着,近来也并未惹得丑将军不开心,不知为何却不找如歌、忽然唤了他。 丑将军一脸理所当然:“惊风,这屋里有耳朵,你把这耳朵带出去。” 莫惊风满脸惊愕地望着丑将军,心下迅速思索他这番话是何意思。 见莫惊风一脸愕然,卜醒叹了口气:“还是不如你那位机灵。” 丑将军笑道:“镇北将军直来直往,惊风听不懂弯管子话。” 祝如歌方才一直在主帐外候着,听了这一番话,悄悄扯了扯惊风的衣襟,轻声说道:“请山河先生出去。” 莫惊风这才明白过来二人这番话的含义,急忙掀了帐帘走了进来,对山河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了两步,莫惊风回头问:“请问两位将军,此战俘应安置何处?” 丑将军一笑,说:“外头牢笼风吹的凉,别惊着先生。” 卜醒点头:“带到建威将军帐中,晚上细细审。” 莫惊风得了令,这才引着山河先生出了主帐。 山河先生走出帐外,一眼便看到了帐外个子高高、白皙清瘦的祝如歌。他细细看了祝如歌一眼,这才跟着莫惊风往丑将军帐中走去。 卜醒直盯着莫惊风和山河先生走出老远,这才压低声音说:“衡阳七七八八,就差一口气儿了。武陵的援军一到,估计就差不多了。”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那武陵有动静儿么?” 卜醒嘿嘿一笑:“山岭上猴子多,闹得慌。只可惜缺些好桃子。” 丑将军说:“桃子马上就要自建平运到了。” 卜醒压低声音:“我问你,你此番究竟是何目的?只骚扰一番,还是要掐了桃车、阻了衡阳之事。” 丑将军低垂着眼睛,怪笑道:“找找乐子。” 卜醒见他没个正形,摆摆手说道:“桃车到了,衡阳就阻不了了。” 丑将军不以为然:“好戏刚刚开始,怎么能让睿凤折在桃车。” 卜醒正色说:“衡阳一定,荆州北片大局既定。世子坐不住。” 丑将军平静道:“豫州、魏国、吴王,哪个都比世子坐不住。” 卜醒悠悠说道:“吴王自然坐不住,早已遣了使臣来了。” 丑将军问:“使臣见的是世子还是主公。” “自然是世子。”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看来此番,有人替我们出恶气,咱们这边,就怎么开心怎么来。” 卜醒点点头:“今晚看的开心。” “明后日满盘炕洋芋,看的开心、吃的更开心。”丑将军看卜醒许久未动,将最后一个炕山洋芋以木签插起,吃了下去。 “建平那队,明日上午即要到建平城了。”卜醒提醒道。 丑将军问:“你想挪窝?” 卜醒右手在空气中抓了抓:“不是我想,世子觉得,夷陵探囊取物。” 丑将军摇了摇头:“图南不知,你我皆知,没那么容易。建平城建在河流之上,水路入城,根本防不住。” 卜醒点了点头:“我知。这次建平城人马不多,后城门留了后路,见势不妙便溜。” 丑将军轻笑一声:“那便挪吧,此处我让定山回来守着。” 卜醒笑道:“你怎的,真转性了?不问问我此番魏国上什么点心?” “什么点心?” 卜醒神秘一笑:“新野板面、襄阳宽面,你爱吃哪个?” 丑将军说:“那我还是先喝了这建平油茶汤。” 丑将军回自己主帐的时候,破天荒地没带祝如歌。 祝如歌颇有些奇怪,平日里晚上他定是要教他读书写字的。 “今天不用,放一天假。”丑将军拍拍他的背,“早点休息。” 祝如歌点了点头,还是将一卷竹简递予丑将军:“将军,这是昨日和今日我做的功课。” 丑将军点了点头,抽了竹简插在腰后,便往自己帐篷踱步回去了。 他刚一掀自己的主帐帘,便有一只手径直往他后腰的竹简袭了过去。 常歌一见此景立即纵身躲开,同此人周旋。 祝政见他左挪右闪,一把抓了常歌右手臂,反手一拧。 此前被他这么反手拧了两次,此次常歌早有准备,借势立即将身子一转、转为面对祝政。他冷笑一声:“先生,再一再二不再三啊。” 祝政另一只手直往常歌后腰探去,被他闪身躲开,奚落道:“先生好癖好。” “彼此彼此。”祝政沉着脸应道。 常歌后退一步,只想挣开祝政的手,祝政却擒住他不放,二人另一只手则不住地你来我往,一个想夺这竹简、一个不让他夺。 常歌一直狂挣被捉住的那只手,未料到,祝政陡然松开常歌,惯性让他后退几步,险些未站住。 祝政就势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顺势抽了常歌后腰的竹简。 他迅速展开看了,字迹和模样一般灵秀,所写正是玄微子[1]名篇捭阖所感所悟。他低声道:“将军好耐心,还会教书。” 常歌一把抽了竹简,说:“先生好礼貌。” 祝政将广袖一甩,正色说:“亲而无间,何须谈礼。” 常歌将这袭竹简大略扫了一遍,似乎对这课业颇为满意,将其放置在帐中一个单独隔出来的架子上,上面尽是类似大小、类似颜色的竹简。 祝政将这帐内一扫,帐内置着琴、熏着香,居然还有一局未完棋子残局。他心中一酸,开口道:“将军这三年过的舒服。” 常歌往自己床榻上一坐,说:“刀尖上起舞,不找点消遣怎么行。” 祝政并不接常歌的话语,反而说:“琴棋书画,玉童在侧。” 常歌头也不抬,说:“打打魏军、教教玉童,皆是闲情逸趣。” 祝政闻言几步便走了过来,站在常歌身前。昏暗的烛光将他身姿拉出一片暗影,榻上的常歌埋在他的阴影之中。 常歌见他上前,冷笑问:“先生何事。” “你营中之人,少了三分之二不止。” “先生营中不留一人。” 祝政浅笑:“将军爱夜屠,我岂敢留人。” 常歌往床上一仰倒,说:“我看未必吧。先生的桃车,尽数都运往武陵喂猴子去了。” “看将军营中,不知明日桃车能否有一半到达。” 常歌一个翻身,面朝里躺着,低声说:“放心。” 祝政漠然说:“你我二人争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可不必。” 常歌依旧埋头望着淹住自己的这片影子:“我倒觉得颇为有趣。” 祝政忽然将常歌肩头一拉,伸出白玉般的手,他骨节明显、手指纤长,缓缓捏了常歌下巴,强制他回头看着自己。 常歌见他出手轻浮,立即恼怒,皱了眉喝道:“祝政!你怎么敢?” 祝政垂着眼睛望着他,淡淡说:“怎么不敢。将军今晚才说过,‘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见他引自己说过的话羞辱,常歌抬手便抚开祝政右手,带着几分恼怒,别着脸面朝里躺着,不去看他。 祝政幽幽望着他:“怎的,将军不敢了。” 常歌背对着祝政,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说:“我以为你死了。” “周天子死了。祝政还活着。” 常歌惨笑:“有何区别。” 祝政认真地想了想,说:“祝政过的更舒坦。” 常歌头都不抬直言道:“你当然舒坦。隐世睿凤,先生好雅。” 祝政忽然笑了笑,问:“说,你厮杀魏军三年,是不是以为我死了、要报仇。” 常歌短笑一声:“我没那么伟大。纯粹找点乐子。” 祝政急切接道:“那竹简也是乐子?” 常歌摇了摇头,缓缓说:“身世可怜,乖巧听话。” 祝政冷笑重复了一遍:“身世可怜,乖巧听话。”他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常歌许久,开口说:“看来今日还是我唐突了将军。” 常歌闭上眼睛低声说:“先生来去自如,何来唐突之有。” 听着身后许久未有回答,常歌回身,往身后祝政方才站着的地方望了望。 身后哪里还有祝政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1] 玄微子,乃鬼谷子道号。本文出现文章为《鬼谷子》捭阖第一。 ☆、辎重 次日。 祝如歌早早地打了水来给丑将军洗脸。 丑将军自那日给他看过面具下的模样之后,洗脸便不再避着祝如歌。他径直取了面具,舀水几下洗了脸,又接过祝如歌递过来的布巾将脸抹抹干净。 丑将军缓缓将小半铁面具戴上,这才正视祝如歌,问:“昨夜山河先生何时走的。” 祝如歌轻轻低头,答道:“将军入帐后,不久便走了。” 丑将军点头,示意已知晓,又问:“无人阻他么?” 祝如歌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虑说出来合不合适。 丑将军开口道:“你们阻不了,我不会怪罪。” 祝如歌点了点头:“他同将军一样,看着文弱,勇猛异常。一路闯至马厩,牵了将军的黑鬃宝骏便走了。” 丑将军将一直擦着,动作停了停,将擦手的布巾愤然丢进面盆中,说:“还坑我匹宝马。” 祝如歌抿嘴一笑:“反正都是镇北将军的马。” 丑将军挑挑眉:“那不一样。这匹我用着顺畅。” “山河先生也这么说。” “你们还同他说话了?” 祝如歌思索片刻,这才说:“大闹马厩。几人叫骂,他不为所动。” 丑将军想了想他那副冰冷样子,不住低声笑了:“他总是这样。” 祝如歌点了点头:“只是临出大营时,吐了口血。”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怎的吐了口血?” 祝如歌摇了摇头:“不知。我们未能伤他。” 丑将军细细思索,昨夜何处伤着了他。过了一遍觉得可能是坠马。当时他看着一脸无事,想来一晚上接连坠马两次,虽万幸没伤到骨头、内伤还是有的。 他心中生了些愧疚。转念一想,又问道:“定山回了么?” 祝如歌摇了摇头,老实答道:“孟将军还未归。” 丑将军转而问道:“镇北将军起了么?” 祝如歌摇了摇头,老实回道:“昨日同山河先生在马厩折腾半宿,想是累着了。” 丑将军嘿嘿一笑:“许是吃了大亏。” 祝如歌点了点头,回道:“镇北将军气的慌,人都走了,还在帐中叫骂了半夜。惊风都不敢进帐。” 丑将军若有所思:“这亏吃的真不小。” 祝如歌问:“将军要去看镇北将军么?” 丑将军哈哈一笑:“我现在去,那是讨打。” 他站起身,将祝如歌的肩膀一揽,轻快说:“走,咱们看看定山去,怎么一点桃车,还没回来。” 利川多水多山,显得旖旎宁静。 丑将军和祝如歌各骑着一匹马,沿着河边足足疾驰了一两个时辰,七拐八拐才来到了一处山谷之中。 “如歌,鹤峰美么。”丑将军忽然问道。 祝如歌环视一周。 碧水如镜,倒映着丛丛茂林和层叠山景。此处重峦叠嶂,一汪碧水时而如山泉溪涧、时而汇流深潭。 鹤峰景色,静的好似一幅画一般。 祝如歌轻声应答,生怕打破了这片静谧:“回将军,鹤峰极静、极美。” 丑将军平静问:“沙盘记不记得。” 祝如歌点了点头:“记得些许。” 丑将军说:“讲讲地势。” 祝如歌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绪,开口说:“鹤峰县西北高、东南低,自西北起有白虎山、万岭山、后龙山、大尖山,横插鹤峰。东部有狮子脑、铁肩岭、七姐妹山、南村垭丘陵群,南部仅有五峰山、大岭二座山峰。整个鹤峰县呈现广口喇叭地势,建平方向开口大、武陵方向开口小,中间横亘一鹅毛湾水系。过了五峰山、大岭之后,要不了多久便是澧水码头。” 丑将军似乎颇为满意:“不错,记得清楚。若要你用兵布阵,何如?” “鹤峰县丘陵延绵,大致一看众多山峰呈合围之势,只五峰山、大岭之间可通向武陵。” 丑将军点头:“不错。” 祝如歌仔细想了想,方才开口道:“这要看此次运送辎重的车马是否同距车辆。若为轻便小车,那么这些山谷河涧之间,实际上尽是路途,反而不会走已被尽数围堵的五峰山-大岭一线。” 丑将军接着问道:“若是你,此等多山地带,运送辎重,采取同距车还是轻便小车?” 祝如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说:“即是如此,我会倚羊角山、陈桂山一脉,北堵丘间隘口,其余部署散入东部丘陵群之中。” “你为轻兵,对手为辎重骑兵,你认为运输辎重的主要部队会在东部丘陵群么?” 祝如歌皱了皱眉,问道:“将军言下何意?” 丑将军驭马,反手取了身上的沉沙戟,在地上将地形图复原给祝如歌看:“你所说不错。如采用轻便小车便可以匿于丘壑之中,神秘运走,难以拦截。但此地多山多丘,即使本地人也有迷路之虞,此为一。再者,此地多有山匪,散做小车过丘陵群,无异给对方送物资。第三,对方当务之急是运送辎重,贸然绕路东部丘陵群,得不偿失。” 祝如歌闻言,皱了皱眉:“将军此意,多数辎重车马仍走五峰山-大岭一带?此举岂非太过引人注目?” 丑将军敲了敲地面手绘沙盘,自中心画出了一条线。 “澧水河?” 丑将军点了点头:“武陵要的是辎重,并不是人。哪怕是几十艘空船顺流而下,一两日也能到石门。” 祝如歌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是丘壑还是五峰山-大岭一线,过了鹤峰将辎重送上澧水码头才重要。只要一旦顺流,只需极少的人马便完成了此次任务。” 丑将军蔚然一笑:“没白教。” 祝如歌心中豁然明了此行深入武陵边界的目的地:澧水码头。 丑将军将马一策,高歌道:“沅芷澧兰六十里,靛澧静水连成碧!” 还未至澧水码头,绿油油的山谷之中零星的横尸便指引着他们的方向。二人顺着横尸策马至码头旁,正看到一声飒爽戎装的孟定山正在指挥将士将辎重装上连船。 他方才将最后几箱辎重装上船,顺手抄了旁边的撑杆,往船沿一戳,这满载辎重的船即顺流而下了。 丑将军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孟定山的战果,翻身下马,说:“定山。”祝如歌也跟着下了马,见孟定山回身而来,率先行了一礼。 孟定山向二人行礼:“建威将军、如歌。” 丑将军来回打量了几圈,幸亏武陵本就人烟罕至,再加上澧水码头建在山中、多以军用,若此番场景搬至其余繁华码头,定要将附近居民吓得心悸。 以码头为中心,横尸遍野。血水都浸润了一片片的草地,残肢、断甲、残枪乱了一地旖旎风景。 孟定山叹了口气:“让将军见笑了。荆州军军纪松散,本是一小事,却闹得迟迟未归。” 丑将军点点头:“这副架势,定是将押运辎重之人吓着了。” 孟定山点头:“正是。后面来的远远一看便知不好,掉头便跑,辎重也不要了。后面来的几波辎重,尽全是我们将士搬上连船。” 丑将军摇了摇头:“再好的谋略,军士不勇也是枉然。” 孟定山说:“将军说的是。我记着将军说辎重一箱不许少,后半夜便着了一分队,专职送这辎重上船。” 丑将军平静道:“可有偷袭吧。” 孟定山不否认:“有五波,皆是来自不同方向。但益州军军纪严明,作战有序,松散的荆州军哪里是对手,四波俱败下阵来。到第五波时,竟随意放了放箭便算了,连人都没来。” “这辎重,今日便可到石门吧?” 孟定山行礼回禀:“是。” 丑将军点了点头,说:“定山,辎重装完了,带上将士守住利川大本营。我和你镇北将军住腻了荒郊野岭,这几天挪挪窝。” 孟定山点了点头:“我等丘壑间的兵士回来,便一起出发。” 祝如歌颇有不解,方才将军一通分析,似乎言下之意是守住码头便好,但听孟定山之言,似乎丘壑之间仍有分队。 丑将军将他肩头一拍,翻身上马。 建平城似乎并不太平。 自从建平前任主营被血屠之后,建平城这块肥肉自是早该吃下了。可惜丑将军和卜醒扎营极远,一路军队浩浩荡荡行军下来,竟也花了几日时间。 益州军开赴建平的这支队伍,皆是卜醒亲手挑选的,其中尽是平日里循规蹈矩、知晓利害的军士。 何况临行前,卜醒还特意三令五申:不可扰民、不可欺民、不可伤民,违者当即军法处置。镇北军跟着这位镇北将军少说也有数年,自是知晓他的脾气,应了便不敢再有造次。 丑将军和祝如歌只是单骑、并无步兵,且良骏宝马,脚程极快,不到半日便从鹤峰来到了这建平城。 建平城不大,整个地区还被大江及其支流分成几片。此地民众倒也机灵,倚着江上优势尽数建着吊脚楼,凌空跃于水面之上,街道之间便以木板、木桥连接。 丑将军素来不喜戎装,祝如歌便跟着他的喜好甚少穿盔戴甲。二人牵着马走在建平城街道上,寻常百姓见了二人,多数也只会以为他们是两位年轻侠客而已。 入城以来,丑将军一直在仔细观察,整体还算满意。他并未看到有任何身着戎装之人横行霸道。但即是如此,多数民众见了他们这军装人士还是阖门闭户、退避三舍。 ☆、声东 祝如歌第一次见这水乡泽国,看什么都新奇,满心欢喜。不过,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老老实实跟在丑将军身侧,只忍不住好奇眼神,一直左右顾盼,打量这一楼一宇、一街一民。 “想逛你便去四处逛逛,晚上回太守府即可。”丑将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 祝如歌颇有些踟躇,开口问:“那将军您……” 丑将军短笑一声:“这里还没人能伤我。你且放心吧。我也往北头转转,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祝如歌点了点头便四处乱转去了。 丑将军一边以脚步丈量这座建平城,一边在心中习惯性地绘制地形地势图。这建平城虽说依河而建,呈枫叶形状,但整体西文、东商、南驿、北食的格局并未改变。 只有一点,城中到处都是的河流连通内外,实不好守。这也是为何此前世子要求他们入建平城,而丑将军和卜醒不以为然,只点了少数兵力的原因。 此城,太易于自水路偷袭。 他往北转悠着,挑了家主大街上看起来最为热闹的酒肆,走了进去。 抬脚还未进门儿,正看到卜醒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案上摆着一盘白切卤牛肉,一盘柏杨豆干。惊风立在身后,捧着酒壶,脸上颇有些惴惴神色。 丑将军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直言:“吃,就惦记着吃。” 卜醒有些不高兴,偏着头绷着脸回了一句:“将军亦是。” 丑将军见他一脸郁闷,说:“怎的,昨夜的马厩风喝烦闷了。” 卜醒嘎一口酒,将酒盅往桌上一笃,恨恨说:“看着是个冷面书生,挨打闷不吭声,出招比你都狠。” 丑将军反而有一丝欣喜:“我说我打不过吧。” 卜醒闷闷夹了一块豆干,将剩余豆干也往他那边推推,说:“吃什么长大的,蛮劲儿这么大。” 丑将军平静说:“自小田猎和野兽打架呢。” 卜醒震惊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来头?田猎和野兽?” 丑将军心下一沉,自知失言。田猎此等贵族运动,因需选地划山头,长期还需有人管理野兽,一般民众全然享受不起。 他急忙喝了口酒,掩盖说:“许是武陵的吧。” 卜醒皱了皱眉,低声说:“此人奇高,不像南方人士。” 丑将军夹了一块卤牛肉丢入卜醒碗中:“偏见。南方怎就没有高个,我看你就蛮高。” 卜醒闷闷的没有说话。 丑将军打量了周围一圈民众,似都在用心吃酒。只有一小二在不停桌子之间穿梭,擦着酒桌。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卜醒:“桃车都发了。定山现下应当回营了。” 卜醒警惕地看了一圈,低声说:“猴子如何?” 丑将军撇撇嘴:“散漫。但不知真是如此还是装的如此。” 卜醒问:“你觉得呢?” 丑将军摸了摸下巴:“有点刻意,像是装的。尤其第五波偷袭,太敷衍了。” “这波你见到了多少兵士?” 丑将军回忆一番,说:“地上的不足一千,偷袭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几百人。” 卜醒沉了面色:“这建平来的新兵,究竟在哪儿呢……” 丑将军忽然面色一动:“我们的桃车如何?” 卜醒说:“刚出巴东。再过几个时辰,应该能到利川主营。知隐一直盯着。” 丑将军掐指盘算了些许时候,抬头说:“此事你去击西,我来声东。” 卜醒问:“你这是要再抓大鱼?还是下网捕虾?” 丑将军短笑一声:“虾米游得看不见,大鱼坐在建平主营中呢。” 卜醒深有些郁闷:“大鱼抓了,离我远点。” 丑将军见他反应哈哈一笑:“昨夜马厩,你伤的深。” 卜醒白他一眼:“还折我一匹好马。” 丑将军蔚然一笑:“今夜给你带回来。” 此时,丑将军余光一瞥,深觉方才擦桌小二行为怪异,将声音压至气音问道:“卜醒,看我左侧那小二,这桌他已经擦过两三遍了。” 卜醒歪嘴一笑:“我早看他许久了。鬼鬼祟祟,佯装忙碌。可惜……非练武之人,我都不想碰。” 丑将军瞥那小二一眼,见他仍以为自己未被识破地在附近忙乎转悠,说道:“倒有一颗忠心。” 卜醒奇怪地看他一眼:“太守都跑了,忠给谁呢。”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许是习惯性忠心,没有具体人。” 卜醒悄悄朝他比了个拇指,说:“妙极,习惯性忠心。这话还能这么讲。” 丑将军低声问道:“这建平太守,待人极好么?” 卜醒轻轻摇了摇头:“苛捐杂税、横行霸道。” 丑将军无语,停了片刻方才开口道:“那是被欺压出感情来了。换人欺负,还不行。” 卜醒强忍着笑,丑将军看他反应便知,若是现在还在主帐之中,他定要拍案大喊“好绝!” 酒足饭饱。 卜醒喊道:“小二,结账。” 小二被这声中气十足的呼喊惊的一个激灵,立即麻溜跑了过来:“这位官爷,三枚和察五百。” 卜醒朝他笑着,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到底多少?” 小二紧张地望了他一眼,声音几乎在喉咙眼儿里哼哼:“官爷,三枚和察五百。” 卜醒将桌一拍:“爷在建平也有十来日了,我问你,一碟豆干、一盘卤牛肉,究竟多少钱?” 那小二陡然不敢说话。 卜醒放缓了语速,言语之间尽是威压:“你什么意思。心有不忿,在这种地方恶心人?” 老板娘见状慌忙扑了过来,连声说:“诶哟这位官爷,真是对不起。二娃子脑子昏,许是算错了。我给二位重新算算,再赠一壶好酒,二位爷可别生气了。” 卜醒冷笑:“荆五铢、和察五百分不清楚,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昏。” 老板娘见他眼冒冷光,急忙开解:“这位爷,别生气。看您脸生,许是外地来的,初到建平,咱们这单免了,就当给这位官爷接风洗尘,再赠您一壶芙蓉露,您看如何?” 卜醒偏着头,冷声说:“我们三个人,您一瓶芙蓉露,这怕是润嘴巴都不够。” 老板娘急忙说道:“三瓶,那就三瓶。” 卜醒冷笑一声:“真是被欺惯了。” 他随手丢了几枚和察当千在桌上,朗声道:“官老爷是谁,与你们何干?把眼睛闭起来、耳朵捂起来,好好的过你们的日子、赚你们的钱。操心这些,不嫌累得慌。” “嗳、嗳,这位爷说的是。”老板娘连声道,又丢给另一位跑堂的一个眼神,这位跑堂的不情不愿地走到柜台,摸出三壶芙蓉露。 卜醒一手提了一壶芙蓉露,提了桌上的长|枪便往门外走去。丑将军掂起了一壶,老板娘却悄悄凑过来说:“公子,这壶好,更陈酿。” 丑将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将这壶放在桌上,拿起了另一壶。 莫惊风将剩下那壶拿上,三人鱼贯而出。 出了门,卜醒问道:“抓了大鱼,今晚放哪里?” 丑将军歪头寻思片刻,说:“许是太守府。” 卜醒无奈道:“好吧,今晚我另寻他处。” 丑将军疑惑道:“太守府大得很。” 卜醒摆摆手:“看见大鱼,我气不打一处来。还打不过,更气。” 丑将军闻言低头一笑:“骏马今夜给你送回来。” 卜醒望他一眼:“送不回来,赔我十匹。” 丑将军倒吸一口气:“你这是讹诈。” 卜醒嘿嘿一笑:“都是建威将军教的。” 卜醒左手托着酒壶,止了脚步,待莫惊风跟上来以后,右手将他一揽,说:“走啊惊风。今夜无眠。” 莫惊风问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卜醒一笑:“击西。” 荆州军建平主营。 主营内人数依旧寥寥无几。 山河先生坐在主帐中,帐内除了他,依旧是空无一人。他忽而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当下屏住呼吸,又调用心法,将少部分吸入的甜香逼了个干净。 他将计就计,佯装软倒在矮几上,再不动弹。 常歌直接从主帐后方劈了帐布,侧身进入。他含笑望着软倒的祝政,说:“昨日我可允了你回来么?” 未等祝政回答,他将祝政一抄,闪身从劈开的帐布中出去。 一匹良驹已等在帐外,正是祝政昨日自益州军利川主营骑回来的那匹黑鬃骏马。 这次常歌颇有些良心,没像上次那边直接将他丢在马背上,而是费了一番力气,扶了祝政在马背上坐好,他这才上了马镫坐在祝政身后。 “……无端的,生的这么高。”坐上去之后,常歌低低嘟囔了一句,又翻身下了马。 祝政生的比他高上二三寸,又佩了玉冠,常歌坐在他身后,居然被他的体格挡的完全看不见路。 常歌思来索去,又重新上马,这次他坐在祝政身前。他刚坐稳、牵了缰绳,身后的祝政软倒在他背上,双臂松松将他揽住,下巴则沉沉地磕在他的肩上。 常歌笑道:“扶胥哥哥,这软筋散,滋味儿不错吧。”他双腿将马一夹,半是背着半是驮着祝政,破开夜色向建平城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谈谈钱币设定: 1.参考了历史上的“五铢钱”、“XX当千”、“XX二千” 2.诸侯割据,各地钱币流通却铸币形式不一,故存在“荆五铢”、“蜀五铢”这种说法 3.荆州梅相铸大币制,民间为区别俗称“和察当千” 4.常歌183,祝政193 ☆、软筋 上次听到这句称呼,还是十几年前。 自常歌长大了些之后,就甚少喊他扶胥哥哥。登基之后更是一口一个“吾王”,再也未如同少年时期那般,笑着走来,唤他一声“扶胥哥哥”。 他和常歌第一个关于软筋散的共同记忆是苦涩的。 祝政下了太学,恰巧遇见一身白色劲装、在宫城练习长拳的常歌。他歪头看着常歌打了一套,摇头道:“你这打法不对。” 常歌方才一心都在长拳之上,并未注意到祝政来了,而且已经看了他许久。常歌回头看到祝政,朝他灿烂一笑,眼神里尽是光彩:“扶胥哥哥。” 祝政见着了他,神色也稍稍松弛了些。 “我这不对么?师傅只说我这长拳不够安定。”常歌偏着头,回忆着刚刚打的一套拳法。 祝政点点头:“这长拳取自《道德经》,讲究的是致虚守静、至柔致刚。你倒一直是刚猛路子,反而失了这长拳本色。” 祝政直接握了常歌的胳膊,教他摆好身姿,还以身示范,告诉常歌一些细微中的不足。常歌似懂非懂地习了半天,只觉得耐心都没了。 在被祝政细枝末节地教了几次之后,常歌颇有些不开心,嘟囔道:“这长拳,倘若我不以师傅的打法来,就走我自己的套路,也未尝不可。” 祝政直言:“本色打法更为玄妙,以不变应万变,以至柔化至刚。不信,一试便知。” 常歌闻言颇想试试,他警惕地望了四周一圈来来往往的宫人,说:“我倒是想试试,可是我不能和你比试,否则我又要挨廷杖了。” 这是常歌几次作死得出来的体会。 祝政低头思索片刻:“有了,你去我那里打,我将他们都轰出去,再将门一关,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常歌点头:“这个主意好。” 祝政拉着他,一路往自己的寝殿跑了过去,依着此前的计划将里面的宫人一应轰了出去,又将门反插,两个少年就在院内以一套拳法的不同路子来切磋。 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常歌的拳法着实扎实而多变,正面直击、拳拳刚猛。若是随意换一个人,定会招架不住。 然而祝政自幼所修心法路子,和常歌全然不同,最擅长以静制动、以柔克刚,所以习起这套内核一致的长拳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常歌出拳威压异常,招招直击门面、心肺等关键部位,皆是杀招。 祝政波澜不惊,见招拆招,以掌拆拳,自空中化去刚猛劲力后又将这力道退回给常歌。 常歌像是刚猛的野火,祝政就是上善的柔水。 常歌所出的每一拳,祝政都尽数引了这火入潭、化去一腔猛劲,糅了自己深渊般的劲力,再徐徐返给那团野火。 连过几十回合之后,常歌接连迅猛出力,累的气喘吁吁。 祝政收了身姿,朝他笑道:“长拳还是守静致虚略胜一筹吧。” 常歌不服:“那可不一定。你本来功夫就比我好,也不一定是长拳流派的原因。” 见他还嘴硬,这次祝政主动出击,引着他的双臂在空中打长拳拳法,边打边教会他其中的要点。 正教着,门外传来了高公公的声音:“做什么不当值,全在门口杵着?” 几个宫人的声音带着些迟疑,都未开口明说。 有个小宫女低声说道:“太子爷带了公子昭武在里面……把……把我们都轰出来了。” 高公公的喊声立即像是贴在了大门上:“诶哟我的小祖宗,你们又在里面搞什么鬼。可千万别再打架!” 听到打架,常歌又回忆起上次廷杖的滋味,整个人一愣。 祝政见他愣神,将他一拉,低声说道:“屏住呼吸。” 常歌虽然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听了祝政的、立刻屏住了呼吸。祝政拽着常歌,将门一拉,拿着一个小瓶对着门口的高公公和宫人门。 常歌还未来得及看清那瓶子的颜色形状,祝政就收了瓶子,牵着他直往后山跑去。 他二人寻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山洞躲了进去,祝政还以树枝落叶盖住了入口。 常歌见他伪装完洞口过来坐下,好奇问道:“扶胥哥哥,你方才使的那个,是什么啊?” 祝政朝他一笑,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陶小瓶,说:“司徒空给的,软筋散。据说是闻一闻浑身发软,非得过上几个时辰才复苏过来。” 常歌见了这白陶小瓶,顶上一个从未见过的弹簧机括,十分好奇:“此毒我未中过,我想试试!” 祝政慌忙将这小瓶夺了回来:“不行。这哪儿能乱试,闻了要瘫倒的。” 常歌颇为好奇,给祝政比了个一丢丢大的手势说道:“扶胥哥哥,你就给我闻一眯眯,就这么大点,让我感受感受,我保证不瘫倒。” 常歌三番五次要求,又是哀求又是佯装生气,翻来覆去许多次后,祝政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松了口:“好,就一下下,你闻了可别乱瘫倒。” 祝政将那白陶小瓶摸了出来,自行屏了呼吸,轻轻一掀,那弹簧机括立即弹开。只须臾时间,祝政立即一搭机括,这白陶小瓶立即又盖的死紧。祝政顺手将这小瓶装进衣襟去了。 他还未将这小瓶装好,常歌已然整个人瘫倒在他身上,侧脸沉沉枕在祝政肩膀上。祝政平日里哪里受过这般亲密的接触,登时脸涨了个通红。 “扶胥哥哥……这滋味……不太好。”常歌喃喃说道。 常歌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软软糯糯的,又带着点鼻音。他说这句时,依旧伏在祝政肩上,温温的如兰吐气瘙的祝政耳边有些痒。 祝政略有些羞涩地将常歌推开,他却立即又如狗皮膏药一般瘫倒上来。 祝政无奈,只在心中暗想:这软筋散,着实了得。以后的确不能随便乱用。 见他如此模样,祝政只在心中默默希望常歌在宫人们找到他俩之前赶紧恢复。 事与愿违。 宫人们没花多大力气就在山洞中找到这两个少年。高公公由几个小太监抬着,冲在最前方。 见常歌这副模样,高公公神色立变,着了几个宫人将常歌搀了起来。 这事情后来闹得颇大,搞得常家脸上也不甚好看。综合考虑了祝家颜面和常家颜面之后,决定责常歌廷杖二十。 常歌受廷杖的时候,祝政就立在一边看着,但无能为力。 宫人们心下都明白,受罚的不是宫娥宦官,而是尚未正式加封的公子昭武。这位行刑的公公也是颇有眼力见儿,看着严重,打下去的力道却减了七八分。 虽是如此,二十廷杖下去,常歌依旧被打的背部以下血肉模糊。 行刑的公公见他握拳趴在凳上、一声未吭,颇为讨好地说:“公子昭武真是厉害。寻常宫人受廷杖五就哭天抢地了。公子昭武真是果敢坚毅。” 祝政蹲了下来,望着常歌的面庞。 常歌还是疼的。他噙着眼泪,咬着牙关,却强忍着没有因为“疼痛”哭鼻子。祝政望了一眼他的拳头,指甲已掐进了肉中,一片血肉模糊。 此事因他而起、常歌因他而罚,他却无能为力。 祝政抬手,缓缓揉了揉常歌的头发,软软的,却带着些像小动物的触感。 没想到,他这轻轻一揉,竟碰碎了常歌最后一道防线,他将头埋在自己臂弯中,呜呜哭得非常伤心。 建平城。 太守府。 常歌架着祝政转悠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书斋,将祝政靠在书斋中的边榻上。他似乎颇为开心,从腰间解下了一壶芙蓉露。 祝政仍佯装浑身无力,靠在边榻上,开口问:“将军一日未见,就想我了么。” 常歌美滋滋地涮了个茶杯当酒杯,说:“先生说话注意些,你现在可任人摆布。” 祝政假装不懂:“你想摆布我做什么。” 常歌一语未发,抽了一粒丹药便塞入祝政口中。见祝政一直含着不肯咽下,常歌说:“咽了吧,没毒。疗伤的。” 他随口一句话,却引得祝政神色动容,急忙低头遮掩。 常歌并未注意到这变化,开心地望着桌上的空杯,朗声说:“将军今天教你一招:声东击西。” 祝政假装恍然大悟:“将军,那我是‘声东’还是‘击西’呢。” 常歌斜了一盅酒:“明日便知。” 他举着这一小杯酒走近祝政,低声道:“建平的老板娘请我吃酒,先生先帮我试一试。” 言毕,他便抬了祝政下巴,直接灌了一杯。 祝政尽数饮下,笑道:“不如益州的酒清冽,一盅就将将军吃倒了。” 常歌那日晚上被他强行灌酒,本就窝火,听他再提此事,出言挑衅,将眉一拧,立即再斜了一盅,抬了祝政下巴便要再灌。 祝政佯装全身无力,将一盅酒又尽数喝了下去。 常歌乐道:“他人喂酒,先生吃的可还开心?” 祝政故意表现的面色漠然,说:“开心。难怪将军爱让他人喂酒吃。” 常歌见他仍旧嘴硬,回身又斜了一杯酒,抬了下巴便又灌了一杯。 祝政假装懵然说道:“将军想请我吃酒,直接说便是。又是强擒又是逼迫的,我着实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祝政设定比常歌大三岁,这段回忆大约是祝政十五六岁的时候 ☆、二擒 常歌手中把玩着那只空酒杯,歪头道:“先生在长安和益州亲手教的,这都忘了么。看来,先生也是贵人多忘事。” 祝政平静说:“先生再教你:吃酒要有说头,不是你这般随意猛灌。” 常歌直接拿了芙蓉露放在边榻上,斜了一杯端在手中,说:“将军好计谋,只花了千余将士,便诓的我帮你运送辎重。这个说头好不好?” 祝政避开他话中之意,并不回应,说:“将军何出此言。” 常歌见他不认,直接给祝政又灌了一杯芙蓉露,问:“你的人马,究竟在哪里。” 祝政佯装不懂:“我的人,现下在你这里。” 常歌见他着实嘴硬,虚与委蛇,气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闷闷地干了下去。 祝政见他被自己说的气结的郁闷样子,心中暗自好笑,说:“将军不是爱喂酒么,怎么改自己吃酒了。” 常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晚话很多。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祝政一脸无辜:“我哪敢。” 常歌一笑,引了他昨晚在利川主营中讽刺自己的话语:“‘先生真是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祝政谦虚一笑:“将军谬赞。” 常歌敛了嬉笑神色,严肃问:“说,你的人,是不是在巴东。” 祝政偏头想了想,说:“将军是想听笑话,还是听实话。” “听你心里话。” 祝政避开了巴东,反而提起建平南部丘壑辎重一事:“将军满丘壑的益州军,我很喜欢。作风严明、稳扎稳打,一路尽数掩着辎重,生怕有了闪失。” 常歌闻言点了点头:“你果然是故意的。” 祝政低声笑道:“将军果然舍不得我受荆州世子罚,辎重一箱都没丢。” 常歌将他手腕一抓,逼问道:“所以你那日故意要我擒了你,竟然是转移注意,不让我细想这其中布局?” 祝政摇摇头:“我让将军擒我,是我自己想去。” 常歌将他手腕一甩,带着些愠怒道:“祝政,你口里还有没有句实话。” 祝政也敛了玩笑神色,严肃道:“我所说,字字真心。” 常歌轻叹一口气:“罢了。反正,我早就看不懂你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如歌的声音轻轻飘了进来:“将军,是你在么?” 祝政讥讽道:“你的玉童还真是随侍身侧。” 那声音一激灵:“山……山河先生也在?” 常歌心烦意乱,说道:“如歌,这里没你的事。” 祝如歌在门外应道:“是。将军有事唤我,我就在不远处回廊待着。” 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祝政幽幽地来了一句:“‘身世可怜,乖巧听话’。” 常歌并不搭理他。 祝政问道:“这人叫‘如歌’?‘常如歌’?” “没有姓,就叫如歌。”常歌隐瞒道。 祝政接着说道:“‘身世可怜,乖巧听话’,不知道是哪里‘如歌’。” 常歌懒得理他,随口答道:“乖巧听话。” 曾经的常歌,的确可以说的上是“乖巧听话”,只听祝政的话。 祝政听到这句回答默然许久,过会儿才开口道:“常歌,你恨我么。” 常歌回头紧紧盯了他一眼,却又挪开了目光,说:“恨。现在恨的少了,懒得恨了。” 祝政愣神般瘫坐在侧榻上。 过了许久,他开口道:“常歌,你过来。” 常歌默默走了过去,像以往一样,单膝跪在祝政身前。 祝政抬手,想要碰一碰常歌的铁面具,那手却带着犹豫踟躇,不敢再前进一步。 常歌猛然见他抬手,蓦地将他右手打掉,立即起身,说:“好啊,先生果然是蒙我的。” 祝政一时触动抬手,却不知觉暴露了自己没有中毒,只好讪讪收了右手,说:“将军看不出来么。” 常歌低头望着地面:“看不出来。常歌愚笨,从来看不懂先生。” 他忽然抬头,望向祝政:“你既然没有中毒,为何要伪装中了软筋散,由着我把你擒来?” 祝政却忽然低了头,平静说道:“我说过了,‘我让将军擒我,是我自己想去’。” 常歌无奈道:“这太守府有什么好想来的。”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一声卜醒的叫骂:“有人么?丑将军?祝如歌?妈|的……真是晦气……” 门廊中的祝如歌听到响动,立即朗声应道:“卜将军,如歌在这里。” “祝如歌?”祝政低声重复道。 常歌默然。 祝政掩了心中的一丝欣喜,佯装平静问:“这小孩,怎的还跟我姓?” 常歌立即反驳:“天下姓祝的那么多,个个都是跟你姓?” 祝政立即点点头:“这还真是跟我姓。” 外面传来卜醒骂骂咧咧的发脾气声音,听起来还踹翻了院中的一应盆栽。 常歌在屋内唤道:“如歌,去看看卜将军怎么回事,不是‘击西’去了么?”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往院中跑去。 祝政问道:“他为何叫祝如歌?” 常歌心中有些烦躁:“你怎的还在纠缠这个问题。” 祝政说道:“这名字听着像是咱俩名字连在一起,怪奇怪的。” 常歌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既不是只许你一人姓祝,也不是只许我一人名歌,那么名字里有祝有歌不是很常见的么。” 祝政自顾自说道:“将军回避,我便当做是心虚了。” 常歌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 祝如歌急急的声音自院中传来:“将军,卜将军被人捆了丢在院子里。” “什么?”常歌下意识脱口而出。他还没见过能把这个狠人捆起来的人,除非…… 常歌奇怪地看了祝政一眼:“是你么?” 祝政引了常歌方才的话回应道:“先生今天,‘教你一招:声东击西’。” 常歌烦闷地看了他一眼,踹了门便往院子去了。 祝政坐在侧榻上,定定然整了整衣衫,颇有些开心地踱步走了出去。 ****** 巴东。 大江破开雪山高原,奔腾而下,环抱益州重峦。江水滔滔如万马齐头,逝者如斯[1]、大江自流。 这条波澜壮阔的长河流经益州后却转了性子。至巴东,九曲连环将川江[2]绕出几分柔情。河谷之间时不时的几声鸟叫,更显得山河清幽。 巴东的山上苍苍的尽是巴东木莲、山松银杏。层林阴翳、山葱峰幽,映的宽阔江面一片碧玉。 几艘黑色连船化开静谧的江面,顺流而下。 这是益州送往建平郡利川军营的辎重。 船上无人,以厚重黑色幕布遮掩着船上物品。从黑色幕布轮廓来看应是堆放着木箱、麻袋等物。 待这连船行驶至一江面溯回之处,霎时一片片带火弓箭破林而出,俱中连船。 黑色连船上登时满插火箭,一部分被黑色幕布挡了,一部分射上船舷,倏忽便烧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连从江两边的林中射出,远看好似一片烈火鸟群,尽数扑向连船之上。 黑色幕布只能抵挡一时。当连船上遍插弓箭之时,终而抵挡不住火焰,数片幕布被跳动火苗迅速撕裂、蜷曲,终而化作灰烬。 张知隐伏在林中,他未着盔甲,一身绿衣打扮,头上尽数扎满木莲枝和芦苇,就连身上也以树枝做了蓑衣,身后伏了一片类似隐匿打扮之人。 他在等待机会。 就像这些射箭之人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顺流的西南风。 辎重连船快要驶出这片溯回之地了,沿着弯曲的江水换了方向。方才射出火箭的树林,窸窸窣窣开始摇动起来。 张知隐朝身后轻轻打出一个手势,一位全身布满树枝的士兵立即学了一声惟妙惟肖的鸟叫。而对岸的林中,也回了几声鸟叫。 张知隐听这信号,纵身一跃,带着身后伪装好的轻兵,直奔树林而去。 荆州军弓兵骤然被伏击,却如早预料到一般,毫不吃惊,甚至还有不少普通步兵混入其中,配着刀枪、两相厮杀。 张知隐记着此前丑将军的教诲,借助林石之势,匿于林中。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追[3]。如此几番下来,荆州军从未见过如此诡魅纠缠之军,士气大衰。 张知隐借此机会,一举歼灭这波偷袭益州辎重的荆州军。 战后,张知隐清理完战场,和对岸分队汇合。对岸的情况同自己这边相差不大,三千军士全歼灭。 陆路格子河石林军报也呈递而来,遇险、但无损。荆州军用了涂了火油的箭偷袭辎重小车,却并未燃火。一场恶战,揪出两千荆州军。 只涂油、不燃火,这是警告。 张知隐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自己这方三千、对岸三千、陆路两千,两侧加起来也不过八千军士。算上溃逃的、侥幸存活的,至多九千或一万军士,同之前丑将军预估的两万左右少了一半不止。 他神色一动:“不好,丑将军有难!” 张知隐立即将现下军报以极小之字写在一片木篾之上。写完之后,顺手接过副手递来的信鸽,将木篾放入信鸽脚旁信筒,之后扬手将它放飞。 作者有话要说:[1]:《论语·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2]:川江:长江上游段称呼 [3]:毛|爷|爷|游|击|战十六字真决 ☆、围困 丑将军迈着急急的步子,从书斋几步路便走到了建平太守府合院。 卜醒被人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看他摔的方向,应是直接自屋顶丢下的。他正发着脾气,四周的盆景都被他踹了个遍,一院子的矮松、山石、泥土。直蹬的祝如歌都没法近他身。 丑将军见状立即上前为他松绑,边问道:“还有能将镇北将军捆了的人?” 卜醒被松绑,只觉得腿脚力气有所恢复,但上臂仍虚虚的没什么气力。他简短说:“此事不对。” 丑将军抽了他腰间的酒壶,闻了闻,说:“果然。” 卜醒神色一动:“酒也有问题?” 丑将军点了点头,说:“味道和我那壶不太一样,但不知是何处有异。” 他将卜醒扶了起来,问:“什么是‘也’有问题?你不是因为酒么?” 卜醒摆摆手:“我是去‘击西’的,还喝什么酒。只是有人不愿我出城,伏在主街上一处隐秘之处,跳出来便要拦我。我见势不妙,拦住这群人,让惊风先行报信。这群人打我不过,一阵古怪甜香将我劲力全失,这才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丢进来。” 丑将军上下检查卜醒身上是否有伤痕,问:“这群人没有伤你吧。” 卜醒活动活动手脚,说:“除了五花大绑,倒是客客气气。人,都是荆州口音。” 丑将军思索着这件事情,下意识推测道:“这波人,只是不愿意我们出城?” 卜醒听闻此言,登时惊醒,立即对一旁站着的祝如歌说:“你赶紧跑去南边驿站,将军士们召集至后城门,快!” 祝如歌点了点头,立即回身跑出了合院。 丑将军皱了皱眉:“看来这建平城,我们是真坐不住。” 卜醒简短地说:“世子不会弃了建平。” 丑将军在满院的泥土上随手就画了建平城河流水系图案:“你看这密密麻麻的水系,若有精通水性之人,这俱是他们的通路。四通八达,如何坐得住。” 卜醒低声开解:“此事你我都明了。” 丑将军接着言道:“而且,进城之后,各家民众阖门闭户,太过一致,好像被人交代过一般。” 卜醒转了转眼睛,赞同道:“今晚的小二很可疑,荆五铢、和察五百相差巨大,此前,我还以为此人是故意恶心益州军,现在想想……说不定那时候我们俱已被盯上。” 丑将军补充说:“那酒肆的老板娘似乎还认得我,见我拿了其中一壶还刻意说反话,提示我拿另一壶。看来,显然是有人交代过。” 卜醒在丑将军前面出酒肆,并未注意到还有此事,他讶异地看了丑将军一眼,说:“有围堵、还在酒中再动手脚,布局之人真是缜密。” 丑将军则仔仔细细看起他手中卜醒那壶芙蓉露,他这壶的瓶身显然做旧了些许,和自己的那壶略有些不一致。心中有数之后,丑将军开口说:“果然不同。细看两个酒壶都有差异。我那壶已喝了,并无大碍,想来那壶是故意给我的。” 卜醒将今晚发生之事快速回忆一遍,说:“此人礼遇我、又不给你下药,我想这应当是那条‘大鱼’的局。” 丑将军疑惑道:“他才来一两日,多数时候还被擒走,如何能布得如此之局?” 卜醒问:“这局既成,可还有他人得利?显然是这位山河先生运筹帷幄的程度,超乎你我二人想象。” 丑将军叹了口气:“他确是如此。城府颇深。” 卜醒摇摇头:“你此前说他疯,我看他一点不疯,沉静的可怕。” 丑将军点了点头:“定山那边也吃了他的计谋,一千人出头,诓的我们帮他运了辎重。” 卜醒闻言颇有些不解,说:“他到底带了多少荆州军,这些人到底在哪儿?” 丑将军边说边在地上沙土之上画图:“此前我们兵分三路,定山盯荆州辎重、杀军士留辎重;你我带人来建平城;知隐接巴东我方辎重。现下看来,定山处之多一千出头军士,他新带来之人,可能要么在巴东、要么就在……” 卜醒明白了丑将军言下之意,吐出三个字:“建平城。” 丑将军简短问:“现下何如?守还是归?” 卜醒轻叹一口气,答道:“世子意在夷陵,如何敢归。” 丑将军沉思片刻,说:“唱出戏即可归。” “如何唱?” 丑将军沉思片刻:“我料想,那位山河先生所带军士也不多,至多三五万。此人数,围城容易,攻城难。” “所以,你认为他们至多佯攻,而不会真的攻城?” 丑将军分析道:“建平,是山河先生出山第一役、投名状,所以建平决不能失。但倘若他的人马难以攻城,若是你,你会如何?” “围困或擒主将。”卜醒答道,刚说出口眼睛一亮,说:“这不就是现在么?我俩俱在建平城,他们将这城一围堵……” 卜醒说完,身上惊出一身冷汗,说:“幸亏之前留了后城门……” 丑将军点了点头:“幸亏我二人俱认为建平难守,还有后手准备。” 卜醒恍然大悟:“所以他们不愿我出城,而惊风逃脱竟无人去追!” 丑将军说道:“一来不愿你去巴东那边;二来主将出城,便失去了围困的意义。” 卜醒像是相当满意,点了点头喃喃说:“这鱼,着实很大。” 丑将军说:“现在就是不知,知隐那边如何了……若巴东那边是主力,知隐估计是一场恶战。反而我们可以轻松脱身。若巴东那边也只轻装散兵,那我们……” 卜醒颇有些懊悔地说:“大意了,还是大意了。至少应当留一个主将在利川主营之中的。” 丑将军低声道:“定山、知隐运兵帷幄都不差,怎么说也是益州‘醉山隐军狼’里的人物。知隐更是知晓全盘计划,只要知隐汇了消息,他二人一碰,相必也会明了当前局势。” 卜醒问:“那咱们这戏,现下怎么唱?” 丑将军咬牙说了一个字:“拖。” “无论是你我二人久未有消息、还是惊风回利川主营,抑或是知隐回营,利川主营立即就能动身,大军来这建平城也不过一二日的时间。这一二日之间,荆州军人手不足,只敢佯攻、围困,并不敢真正攻城,如此一来,越久便对我们越有利。反之,现下城内人手不多,贸然出城,反而可能会被尽数俘获。”丑将军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他停了停,接着补充道:“而且,此次围困之后,你我二人可以就势下台阶,退出建平城。” 卜醒思索片刻,说:“你说的极其在理。问题是,这些大鱼肯定也明白,所以……今晚估计会抢攻。” 丑将军神色一动,急忙快步跑回了方才的书斋。 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卜醒跟着他的脚步后两步来了书斋,问:“刚擒来了?” “又跑了。” “反正,即使在,我俩也拦不住。”卜醒说道。 丑将军迅速思索了一番,说:“你将兵士集合,看后城门还能不能走、或者熟悉水性的走水路也可以。尽量还是走后城门,我怕水路已经皆是荆州军。现下先能出去几个是几个,然后将目前情况说给知隐定山他们。” 卜醒问:“那你呢?” “我去‘拖’。叫阵、斗将,这些都能拖个些许时间。”丑将军快速说道。 卜醒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此事我来,拖的时间最久。快,刻不容缓,你速速赶到后城门。” 丑将军话未落音,只听城门方向,隐隐的战鼓擂天。 丑将军听着这熟悉的战鼓声,低声道:“醉灵所言不错。大鱼连一刻喘息都不愿给我们。” 卜醒将他右肩狠狠一捏,欲言又止。 丑将军抽了抽嘴巴,笑道:“你还担心我?叫阵、斗将,我怕过谁?” “我怕是‘大鱼’亲自上。”卜醒叹气道。他之前才尝过这条‘大鱼’的滋味,深知极不好惹。 丑将军将他拍拍:“抢攻已始。你快些去吧,别耽误了。太守府门外就是答应你带回来的良驹。” 卜醒颇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卸下铠甲、也将手中的头盔尽数都丢给丑将军:“帮我收着,穿着坠得慌。” 丑将军朝他一笑,戴上了卜醒的头盔。 “早点回来。明日吃合渣。”卜醒说完,转身便出了太守府。 上庸。 太守府。 益州世子刘图南此时坐在木几旁,望着一副荆州全图忧心忡忡。 快及取字之时,益州杜相曾经拿了几个类似的字来探口风。刘图南扫了一眼,尽是什么静笃、怀柔、上善之类公父喜欢的类型。 他和公父不一样。 公父淡泊无为,只求一方安居富余。但他有梦,他的梦中有丘壑、有山林、有旖旎的风景,更想顺着奔腾的大江,一路顺流而下,直见着入海江流。 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秦岭以南、巴山以西。 益州世子否了公父所有的提议,自行面见益州公刘善德,跪着奉上了心驰神往的表字—— “图南”。 刘善德眉心动了动,只说:“儿啊……你长在蜀地,未曾尝过那些战乱……” 他在公父面前掩了自己的梦,将一腔孤勇挥洒至益州的边陲。 直到遇着卜醒。 卜醒是一把好刀,出不出鞘,都闪着狠戾的寒光。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卜醒舞枪的身姿,仿佛自己的梦栩栩化生。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如鬼似魅撕裂魏军防线的常歌,这个他此前梦寐以求、甚至希望自己百死以求之复生之人。 卜醒带他来时,眼前的常歌和传说中的“玉面将军”完全不同。 他暴戾、阴沉,就像一匹只知撕咬的阴邪的狼。 世子的思绪飘着荡着,静谧的上庸太守府,似乎有益州的马蹄声踏乱荆州的静谧。 他抚了抚地图上“夷陵”二字。 贪狼敲了敲木窗格。 他抬头,望着这位最懂他心绪的下属。 “世子。吴国使臣姜怀仁,再次求见。” ☆、独狼 益州世子刘图南收起了案上的荆州全图,连带着自己长河奔腾的梦想一起,放置在了一旁。 来人手执竹扇,见了益州世子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开口问道:“见过云临君。” 益州人,甚少会称他此号。 益州公刘善德深觉世子刘图南的“图南”二字过于锋芒毕露,次日便赐了听起来清风霁月、不问世事的尊号“云临君”,涤一涤自己幼子的昭然之心。 此号颇有敲打意味,故而世子也毫不掩饰对该尊号的厌恶。此事益州朝堂之人俱知、也未有人敢称此尊号。 久而久之,众人见着叱咤益州北部、一身汉中风沙的刘图南,全然想不起,益州世子还有这么个带着几分出世意味、不染尘芜的“云临君”尊号。 看着眼前这位清瘦书生模样的人,刘图南不禁皱了皱眉头:“姜长史博闻强识,居然还记得“云临君”这个和泥砂里打滚的我、极不匹配的称号。” 姜怀仁见他瞬间沉了面色,虽不知缘由,但只好拱手道:“世子过奖。世子文武双全,姜某自愧不如。” 刘图南大手一挥,说:“我是个粗人,姜长史也来了几次了,寒暄就免了。此番姜长史前来,倘若还是上次所谈之事,便大可不必再说了。” 姜怀仁将手一拱,作揖道:“世子误会。既然上次不欢而散,那个话题便不必再提。此番前来,全然是因为夜晚刚得了消息,深感事关重大,有必要知会世子。” “哦?”刘图南颇有些怀疑地望着这位吴国使臣。 姜怀仁一展扇,低声说:“现下建平城已被荆州军团团围住。” 刘图南听闻此言,虽颇感震惊,但胸中更多的则是翻腾的怒气。这位吴国使臣虽未明言,但看似平淡的一句军报,显然是知道他麾下二员大将现正在建平城。 此等隐秘军要,堂堂益州世子竟需要一位天高皇帝远的吴国人来告知。 刘图南面露不快,说:“姜长史身处我们这深山穷谷之中,依旧消息灵通,真不愧是羊丞相一眼相中的座上客卿。” 姜怀仁眼见刘图南怒气翻腾,依旧泰然处之:“此番代表吴国出使益州,姜某是带着十足的诚意而来,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图南皱了眉头:“吴国距离益州实在过远,中间隔着泱泱荆州,即使两相交好,也仅为口头之约,难以有效联手制衡。” 姜怀仁沉吟片刻,方才缓缓说道:“眼下荆州霸图之心已现,世子麾下两员猛将去了建平,子言也在奔赴夏郡,世子与吴王虽未行连横之约,但心下所向,不谋而合。更何况,分处东西,是劣势、却也是优势。这点,相信世子心中明若铜镜。蜀吴两国可相交、但不会相争;东西夹击,即使是荆州大司马司徒信在世,也难成大业。” “此事公父已然拒绝,便无需再议。”刘图南简短答道。 “世子心之所向,我知。益州刘主公超然出世、益州相杜四清仁德安良,此二人向来安居为上、从不关心斗争之事。然唇亡齿寒,益州方才从魏国手中夺回了汉中、上庸等地,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巴东、建平为人遏制吗?” 刘图南默然。 姜怀仁见他有所触动,扇了扇手中竹扇,继续说道:“我听说世子麾下有一员猛将,勇猛异常、杀伐果断。镇北数年,将汉中片的魏军打的是闻风丧胆。而且此人,手持前朝玉面将军所有沉沙戟,运兵打法也极为相似……” 刘图南佯装不知:“姜长史神通广大,连我北漠荒土上的小事都知道。此人名丑将军,军士们爱唤他花名黑风魅。你若见过了,便知此人丑陋无比,同玉面将军常歌全然搭不上关系。” “……至于沉沙戟……”刘图南接着说道,“一把名器,来之不易,前主身殒后、辗转他主,实属正常。” 姜怀仁颔首一笑:“世子误会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我并非关心这位黑风魅是谁。只是想和世子说点轶事。” “什么轶事?” 姜怀仁平静地扇了扇扇子,娓娓道来:“世子有所不知,姜某虽现居于淮扬水乡,但实乃灵州人士。灵州风沙荒漠、苍莽孤山。今夜所讲的,便是巴彦敖包和青铜峡之间的贺兰山的故事。” 刘图南一直默默打量他,似乎在考虑此人究竟来意为何。 姜怀仁见他不语,继续说:“贺兰多狼,又多游牧,许多游牧人见着独狼,都觉着是游牧利器,也有不少付诸实施之人、以肉为饵,引了独狼回家去。只是这么多年来,独狼即使同收养它的牧民相伴、共同打猎、分享猎物,但若是听到狼王号召,亦会果断弃你而去,再不回头。灵州人俱知:丹心忠贞,贺兰狼魂。只是无论这丹心也好、忠贞也罢,都只会献给狼王。好些的,独狼走了便走了;还有些没良心的,甚至会咬了牧民进献狼王。有句我们灵州的老话,‘狼心狗肺’,说的正是独狼养不熟之事。” 刘图南面上依旧不为所动,手指却暗中摩挲着书案的边沿,他开口问:“姜长史这番贺兰狼之事,是想说什么?” 姜怀仁胸有成竹地挥了挥扇子,幽幽说:“世子只以为自己得了最好的狼、最棒的刀,却从未想过,这狼是否有狼王、这刀是否有主人。” 刘图南垂下眼帘,低声道:“姜长史才学渊博,图南不懂姜长史言下之意。” “前朝常家军代代忠勇、皆是良将,可惜个个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暴毙横死,世子可知为何?” 刘图南沉着脸,不多言语。 姜怀仁将手中的扇子一收,眯了眯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世子:“大周朝的天子也看不清,手中的狼,狼王是谁。猛狼、好刀,用是可以,但不能专、更不能久,利器越了利器的本分,便要多生枝节了。” 刘图南绕开话题,平静问:“姜长史灵州人士、出仕大周,后历魏国,现辗转吴国,敢问姜长史是否利器?狼王何处?” 姜怀仁显然没料到刘图南此问,一时竟被问了个愣怔,小退了半步。 刘图南冷冷说:“方才姜长史一番狼王之说,图南深觉有趣。但姜长史放心,此番言论,图南私藏于心,不会与他人多言。希望姜长史也是。” 姜怀仁见他已全无和谈之意,却毫无紧张神色,缓缓说:“姜某只是讲讲家乡轶事,世子不必过多挂心。” 刘图南假笑一下,说:“那我也给姜长史讲讲我们益州的轶事。咱们益州物产丰富,就光锦官城附近吃的玩的就特别多。姜长史来的不巧,锦官城附近的龙泉驿枇杷刚下树。下次您夏天来,我请您吃饱。” 姜怀仁闻言拱手:“龙泉驿枇杷天下闻名,在我淮扬也是名品。” “龙泉驿枇杷,确是天下名品。”刘图南缓缓把玩着案上的一只兔尾笔,轻轻抬起眼睛望了姜怀仁一眼:“我们益州有个习俗,龙泉驿枇杷,当天熟了当天摘,长史可知为何?” “愿闻其详。” 刘图南哈哈一笑:“锦官人有句话:‘家有龙泉驿,总有贼惦记’。树上枇杷熟了,四周邻居都看得到,心里有酸的、有慕的,有想偷摘的、有想使坏的,想什么的都有。所以好枇杷熟了就摘,以免他人……眼红心妒。” 姜怀仁面色依旧平静,后颈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 刘图南带了些狠劲儿看了他一眼,这才唤道:“贪狼。姜长史说了半天话,有些累了,你带他去休息吧。”赵贪狼领命,二话不说对姜怀仁做了手势,请他退殿。 姜怀仁眉头动了动,终而还是转身作罢。 刘图南久久站在案前,认真思索会是谁遣了姜怀仁来离间关系。 吴国多谋士少将领、荆州司徒信去后亦少将领。 或许是魏国,若离间掉了丑将军,汉中一带压力也会减轻许多。 常歌如鬼似魅撕开防线冲锋的身姿,好似又活灵活现出现在刘图南眼前。 “……此人的狼王?”刘图南皱了眉头。 建平城。 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望着此人,单骑叫阵,面不改色;连斩二将,勇猛难挡,心中又是惊讶、又是震撼,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半个时辰以前。 埋伏在建平城附近几日的荆州军终于接了信号,自水路上岸,集结成阵。 山河先生定定然自建平城中走出,坐上了主将兵辇。 然而,战鼓宣了数次,建平城城门紧闭,亦未见益州守备军。 山河先生却镇定自若,不急不躁,一把松竹纸扇,泰然扇之。 不多时,城门大开,一单骑驭马而出,这马迅捷闪电,速速踏起一阵烟尘。 烟尘过后,一黑衣银甲将领破尘凛立,劲风吹不动他的一身坚毅。此人目光如炬,如有天威,喝道:“益州建威大将军在此,何人造次!” 他这一声怒喝彻透山林,李守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前朝人鬼见愁常歌将军的灵韵。 众人慑于此人单骑叫阵之勇,且镇定自若,惟恐有诈,皆谨慎不语。 “什么建威大将军!听都没听过。”一旁的建平北部都尉策马而出,喝道:“都说‘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怎么,是都死光了么?竟要你这么个无名之辈前来应战。” 那位建威大将军狂笑一声,说:“尔等虾兵蟹将,还想引得五虎将出战,真是笑煞我也。” 北部都尉将眉一拧,提枪便上,大喝道:“狗屁虾兵蟹将!荆州建平北部都尉向天歌,小贼,给爷爷纳命来!” ☆、巨箭 这位向天歌只坚持了数个回合,被这位“建威大将军”一个虚晃,以托戟斩灭之。 向天歌的头滚落阵前,众人大惊。 “建平南部都尉刘远扬!”另一个夹马前行,提斧便上。 来人对车轮斗将毫不畏惧,肩上架着一杆寒光长戟,冷笑一声:“我建议你,换个武器。” “板斧随身数十年,岂是你说换就换!”刘远扬怒喝一声,将板斧舞的虎虎生风,夹马便朝着“建威大将军”去了。 这位“建威大将军”颇有无奈,挥戟便挡,招招压制的刘远扬毫无反击之力。刘远扬抵挡不能,走马迂回。 此人驭马便追,他的黑鬃骏马脚程极快,脚下生风,只几步路已追到刘远扬身后。 “远扬都尉,你逃什么。”这位建威大将军冷冷地说。 刘远扬听到此人声音竟然已经在身后不远处,下意识回头。 “远扬不可回头!”李守正身边的副将张智顺忽然喝到。 张智顺这句警告,已不知刘远扬听没听到了。 这位“建威大将军”出言挑衅之时,戟尖就在刘远扬后颈处,刘都尉霎时回头,他手腕轻轻一送,长戟直刺咽喉。 此人将头一歪,说:“早劝你,换个长兵器。” 刘远扬喉中低咽一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两眼一翻便从马上坠下了。 李守正历经大司马南征北战时期,早已见多了杀伐屠戮,但见此景仍不忍观看。 张智顺立即往一边的传令兵交待了些什么。传令兵立即往长弓兵阵方向跑去了。 李守正隐约猜到他所图,低声说:“两军对阵,仍在斗将,此时不可偷袭。” 张智顺面色严肃:“现下,哪里还顾得什么‘不可偷袭’,再僵持下去,这建平将领就要被他一人屠个干净!再者,此人杀伐决断、一腔孤勇,片刻时间斩我军二人。若不此时拿下,他日必成大患。” 张智顺所言其实正中他下怀。 向天歌威猛,只挨了不到数十个回合。 刘远扬智斗,却被一戟刺穿咽喉。 再由此人屠下去,阵前将领将会俱亡。 李守正环顾身后将士,俱被此人杀伐手段震慑,面如死灰。 荆州军将士击鼓宣战,原本士气大振,要一报血屠主营之耻。三次击鼓方出,士气已然削弱几分。 阵前斗将,此人一骑绝尘连斩二将,荆州军将士再挫威势,面有觑色。 周正廷见此人眼都不眨、连斩二人,颇有些头皮发麻。斗将未止、却无人再敢应战,陡然士气大落。 他将心一横,夹马而出:“建平东部都尉周正廷,前来会会您这位‘建威大将军’!” 周正廷原是想提振士气,未曾料到却再浇荆州军一头冷水。 此人长戟舞的灵动,招招却都是满满杀意,周正廷被他当喉、当胸、当头虚劈了几招之后,此人冷笑一声,说:“正廷都尉。我劝你速速投降,带着你的将士,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周正廷一股怒气翻腾上窜:“大丈夫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苟且偷生,周某不屑!” 这位“建威大将军”闻言,歪头仔细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走吧。今日我留你一命。” 周正廷闻言,喝道:“什么留你一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益州狗贼,吃我一锤!”话未落音举锤便打,这位单骑将军驭马闪过,边斗边劝他回阵。 霎时间,一片箭雨落下,“建威大将军”眼疾,急忙将长戟在身边圆舞,尽数将弓箭挡下。 周正廷没有这么好运。 他用一柄单锤,无论舞的多么密丝合缝,毕竟也是一柄短兵。 破军而出的长箭仍将他刺了个遍。他骑在马上,惨笑一声,瞬间失了神色。 李守正将张智顺一瞪:“要这么急么?正廷还在斗将,你将他一并射杀,这是何意?” 张智顺眉头紧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何况,兵士方寸大乱,不能再等!”他回头望了山河先生一眼,说:“不要再斗将了,一对一我们全然打不过,一起上,先将他擒拿过来。” 李守正看了他一眼,难掩自己心中的厌恶。张智顺朝着后方打了个手势,令兵忽然捶了战鼓,吹起了长号。 单枪匹马的“建威大将军”神色一动,似乎并未料到荆州军打算直接以多敌寡、压制取胜。他沉思片刻。立即夹马陷阵,一路兵卒皆不能挡。 他单骑深入,直冲对方将辇,飞身纵起,一把捞住山河先生,长戟抵喉,喝道:“谁敢轻举妄动!” 原本冲锋、呼喝、拥挤的军士霎时间静止,望着自己主将被擒,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张智顺刚想开口,李守正按住他低声道:“不可!山河先生三请方出,兑子上庸。这比你我二人金贵多了,若有闪失,怕是整个建平城都不够抵。” 张智顺瞪他一眼,冲动的胸口起伏不息,终而还是咬牙作罢。 这位建威大将军见挟了主将能制住人群,提了山河先生横丢在马上,自己飞身上马。他以长戟压住山河先生背部,喝道:“退兵三十里。” 张智顺面有愠色,忍而不发。 山河先生被擒,现下营中便属李守正、张智顺官职最大,他驭马前行两步,说:“将军勇猛,李某佩服。但我军主将山河先生以谋取胜、全然不会武艺,将军斩杀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恐污了将军威名。” 李守正说完,看到益州建威大将军皱了皱眉头,怀疑地看了看马背上的山河先生,好似不相信一军主将居然全然不会武艺。 李守正补充道:“此事属实。不过古有卧龙先生乘辇出征,两军对阵谋略为上,将军实不必过于惊讶。若您不信我所说,山河先生就在您马上,一问便知。” 建威大将军冷笑一声:“我这个人实诚,向来都是要杀便杀,不图什么良善虚名。” 李守正说:“将军息怒,还请手下留人。” “留人可以。退兵三十里。”建威大将军说。 “这……”李守正面露难色。 建威大将军笑道:“荆州相亲自三请、荆州世子驭马出山的山河先生,在您眼中居然连三十里都不值么。” “建威狗贼看此!”一声怒喝,引得建威将军立即看向左侧,寻是谁无礼呼喝。 正在此时,一巨箭自右侧破阵而出,他望向左侧一时大意,见着了巨箭袭来立即将身一闪,此巨箭偏了要害,但还是正穿建威大将军右肩。 冰冷利器刺骨,裂体疼痛诛心。 他一口鲜血,正吐在山河先生背部。 李守正见状急忙怒视一眼张智顺,对方极快说道:“退,是不可能退兵的。” 这位建威大将军,着实天威勇猛。身中巨箭,他吃痛闷声,竟生生再将巨箭拔出,掷于阵前。左肩裂伤霎时血流如注,他除了眉头深锁之外,看不出有其他波动。 徒手拔箭,看的荆州军心惊肉跳,趁着此时,马上的祝政低声说了一句:“快回城。” 建威大将军看着威风凛凛,他却自己知晓,中了这巨箭,已近强弩之末。方才荆州军已行过围攻之事,再拖延下去,怕是要万箭穿心而死。 一如方才的建平东部都尉周正廷。 他从了祝政的建议,夹马返身回城。 一簇簇箭雨,紧紧跟着他的黑鬃骏马,急急地落了一路。 张智顺刚要挥旗,李守正将他一推,喝道:“智顺!不可冲动!先生还在他马上!” 张智顺恨恨地咬牙,问:“那现下如何!” 李守正思索片刻,平静道:“我们着精兵,自水路进城,悄悄探查。其余军士,原地驻扎。” 张智顺冲动道:“拖不得!拖上一天,就不是我们围攻建平城了!” 李守正焦虑地叹了口气:“你又不愿退兵换人,现下又不愿驻扎搜人,你说何如!” 张智顺快速想了一下,说:“那‘建威大将军’身中巨箭,料想不死也半残了,我们只需待上一两个时辰,直接强行攻入。” “内城有诈怎么办!” 张智顺眼珠一转,说:“那就……先着精兵自水路游击,看看这建平城,究竟还有多少益州军!” 李守正长叹一口气;“就先这么办。但愿能找到先生。” 张智顺奸诈一笑:“你放心,他不会杀掉先生。还等着做人质呢。” 李守正愠怒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梅相怪罪,到时候可别怪我!” 张智顺冷笑道:“建平失守,直取夷陵,到时候,我们还有没有命给梅相怪罪都是个问题。” 李守正愤而拍腿:“为何只带三万兵马,如此进退两难!唉!!” “从今日起,这沉沙戟便属于你了。”父亲低低地说,将一柄闪着寒光的长戟交予常歌,“好好待她。” 常歌接过这杆历属过众多常家将领的天威利器。她敛了杀戮之气,沉静地躺在在常歌手中,戟身闪着寒霜色彩,却被祠堂烛火染了些跳动暖色。 ****** “父亲今日为何传戟?”常歌问道。 父亲长叹一声,右手仍依依不舍地摸着沉沙戟的戟身,缓缓说道:“常歌,你记住。以后,你的归属是边疆、是风沙,是狂歌战场、是战鼓峥嵘。战死疆场,是一位将士,最得体的死法。” 常歌似懂非懂地望着他。身后是霜寒的夜。鹅毛的雪。 次日。常歌再次醒来之时,便再没有了父亲。 他的父亲,跪在祠堂正中,面对着常家数位列祖列宗,一如之前数位常家将一般,服毒自戕。 ☆、三擒 常歌在这纠结而痛苦的梦中,回想起了长安的泪和痛、回想起了凉州的风和沙,亦想起了阴晴不定的王。 他好似身处长安城冰冷的天牢之中,回到了被王按住、灌下毒酒的那天;又好似烈火焚心,回到了地牢之中,被王拿着烙铁烫伤那天。 他漠然看着流沙坑中震天的呐喊和叫骂声,想起其中厉声一句“你不得好死!” 还有汉中魏军的嗤笑——“祝政早已死了个干净”。 唾骂冷笑席卷着常歌,他沉沉地堕入长安的甬道,耳边尽是祝政的“别再回来”。冰冷的镣铐锁着他,他躺在上庸的悬崖,瑟瑟的秋风呜呜刮着,他紧紧贴着石壁,指尖抠着岩峭,下面便是万丈深渊、如履薄冰。 忽然,常歌全身有如失重坠落一般震动,猛地被痛感从窒息的梦境中拉回,熟悉的灼烧痛感啃着他的肩膀、噬着他的筋骨。 常歌骤然睁开眼睛。 是烧红了的怀仁剑,祝政正拿着剑身正贴在自己肩头巨箭留下的伤口上。他忍住巨大的心肺剜疼,猛地推了他一把,却虚虚的毫无劲力。 “你……滚!”常歌喘着粗气,用尽全身的余力,却只吐出了两个不连续的气音。 他躺在榻上,豆大的汗珠洇湿了发丝。痛楚和悲伤夺了他面上的血色,他想抠紧床沿来克制情绪,却发现整个右手都肿胀麻木、难以自控。 祝政被他推了一把,只低着头,收了手中的怀仁剑:“你还冷么?” 常歌虚弱地躺在榻上,缓缓别开了脸,不想回答、再也不想看到祝政一眼。这一动,让他全身又如剜骨剔筋一般疼痛,巨大的痛楚由右肩绽开,直涌入心脏,又肆虐至全身。 一阵寒冷一阵炽热交替袭来。常歌被这冷热交错折磨的忽而全身颤抖、忽而血脉奔腾。 这回,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 有人轻轻推了门。 “先生,药熬好了,我给您凉着。” 这女声听着耳熟。 常歌猛地回头,却扯的右肩一阵撕裂,不由得一声低吭。 祝政立即按了他左肩,想将他按回,却怕任何的惊动都让他不适。他的手在常歌肩上犹豫停滞,终而还是收了回来。 “果然……是你!”常歌气力不支跌回了床榻,那一瞥,他却确实看到了建平城酒肆的老板娘。 祝政点了点头:“是我。不仅是我,你们进任何一家酒肆,都是一样的结果。” “你!”常歌胸中情绪汹涌,震惊和愤怒甚至要盖过右肩噬骨般的痛楚,他狠狠瞪住祝政,咬牙说:“你……真狠。” 祝政不为所动,他望着常歌肩上的伤口,轻声说:“常歌,来荆州吧。你我联手。” 常歌短促冷笑一声,低声干脆地说出两个字:“休、想。” 祝政默然。 房间里只剩下炭火爆裂的细微声音。 他起身端了汤药,试了试温度,走到床边,轻声说:“先把汤药喝了吧。” 常歌咬牙忍疼,咬牙简短说:“不喝。” 祝政并未说话。烛光将他阴沉的影子映至床榻之上,威压的黑色暗影将常歌整个覆住。 “不要逼我灌你。”祝政低声说,语气中全是不容否定的压迫感。 “你灌的还少么。”常歌冷冷说道。 祝政站在原地,全身都散发出冰冷的压迫感觉,虽未开口,这充满威逼的氛围却迫的常歌胸口发闷。 益州锦官城再见面那天,祝政真没说错。 无论大周亡不亡,祝政的确是常歌的王。 只是这般沉默逼视,就又让常歌心中生出了些屈从意思。 常歌别着脸,假装看不到他的阴沉、看不懂他的逼视。他怕再多看一眼,又会回到以前那个总是单膝跪地唤着“吾王”的常歌。 祝政将碗往榻上一放。 常歌心中一紧,生怕这位阴晴不定的王又做出什么恐怖举动。 祝政换了一种常歌许久未听到过的柔和语气,低声缓缓说道:“你肩上伤太重,失血过多……身上还发着烧……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不要恨药。” 常歌默然一阵,肩上炙热的烙伤提醒了他,他低声说:“先生的药,我不敢喝。” 祝政改了以往的语气,耐心柔声劝道:“喝吧。我喂你。” “不用。”常歌决然说道,言毕,他以左手支撑,想借力起身,却发现四肢虚软无力,头颅沉重。这一挣扎,还带着右肩伤口炸开,又开始涌血出来。 “别动。”祝政急忙上前,扶住了他,又从袖口抽出了手帕帮他掩住些微绽开的小伤。 常歌气力不支,半坐半躺,祝政左手臂搀着他坐稳,同时注意着不再碰到他右肩、免得带着他吃疼。 他将常歌扶着坐好,端了药碗,缓缓地吹了一口,又故意当着常歌的面喝了第一口汤药。 祝政细心再吹的第二口,以碗接着,送至他的口边。祝政未再开口劝说、也未再以威压逼迫,这匙药就这么在空中停着,等待常歌的应允。 常歌垂着眼帘望着这汤碗,床边的烛火映亮了汤药的浅层,为它镀上一片金光。常歌稍稍朝着汤匙欠了欠身子,又是一阵生疼。 祝政轻轻凑了过来,将汤匙递了过去,把着常歌的节奏,将手上的一匙汤药喂了下去。 他的动作和上次在天牢全然不同。在天牢,祝政左臂将常歌抵在墙上,捏着他的脸颊,硬生生地灌了一杯鸩酒。 他望着眼前默默吹着汤药的祝政,心中情绪陈杂,感动混杂着不解、又带着些陈年的怨恨。 “先生恩威并施,真是御下有方。”常歌低声说道。 祝政眼皮都没抬:“对你,我从未用过任何帝王心术。” 常歌细细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波澜不惊的人。 一碗汤药,很快就喂完了。 祝政没了手帕,也顾不上别的,直接拿自己的衣袖轻轻帮他擦了嘴角。他轻声说:“你先休息片刻,一会儿有金玉酥吃。” 常歌闻言,迷惑而黯淡的眸子里忽然有了神采:“建平还有金玉酥吃?老板娘……是长安人?” 祝政并未回答,只说:“你今天太劳累了,又受了伤,吃一些爱吃的,好得快。” 撕开奶香四溢的软嫩酥皮,莹润甜蜜的白芸豆沙馅包裹着软糯的咸蛋黄。这是常歌幼时最爱的食物,也是常歌第一次见祝政时,袖袋中带着的“见面礼”。 祝政点了点头:“我还让老板娘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家常菜,能吃得下就多吃些。” 常歌颇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祝政注意到这目光,问:“怎么了?” 常歌缓缓说:“没什么……你这是司徒玄上身了么,忽然这么柔和。” 他未经细想便脱口而出,却明显看出祝政面色有些失落。 “……抱歉,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常歌自知失言,不该多提司徒家的人,低声道歉。 祝政敛了敛神色,淡然说道:“无事。” 常歌喝了些汤药,又吃了些老板娘递进来的金玉酥,这才感觉身上略好了些,也渐渐地醒了神儿。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肩巨箭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窟窿,血水洇湿了衣衫的前襟后背又透过银甲,流的满榻都是。 他这才感到,身上这甲真是死沉,压着底层的湿衣服,又重又闷。常歌摸摸索索开始用一只左手解掉银甲。 “我来。”祝政见状立即伸手帮忙。 “不必劳烦先生。”常歌左手将他伸来的手一推,却扯着整个右肩带起了一片锥心之痛。 祝政不再言语,再次抬手帮他卸甲。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常歌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祝政的动作一个凝滞,再行卸甲之时,指尖带着些慌乱的颤抖。 常歌轻笑一声。 祝政装作没听出这声轻笑中的讽刺意味,继续将银甲整个卸下,低声问道:“身上还疼么。” 常歌云淡风轻:“此等小伤,不说十次,我中也中过七八次。” “我没有同你玩笑。” 常歌眨眨眼睛:“我也没有玩笑。” 银甲卸下,常歌这才发现,打底的那件黑衫已褴褛血污的不成样子,尤其是受伤的右肩,几近全然撕裂。被巨箭贯穿的肩部,伤口中的肉被强行拉出,看着红肿层叠,像一个无言嘲笑的口。 他错怪了祝政。 方才的怀仁剑留下的烙痕正在伤口四周,这伤口过于深邃吓人,若不及时烙住止血,有可能这次真的熬不过去。 祝政见他目光盯着烙痕怔怔出神,低声说:“一时情急,我知你疼痛……可若不止血……” 常歌默默不语。 祝政低着头坐在床边,背着光的阴影掩了他的神情,他说:“常歌,来荆州吧。” “我去荆州做什么?帮助池主公再行攻打益州?”常歌皱了眉头,“那我常歌是个什么东西?不忠不义?” “荆州不会攻打益州。至少,我的谋划中不会。”祝政简短说道。 听到“谋划”二字,常歌心中泛起一阵厌恶:“那更算了。我不懂先生的谋划计策,更不懂朝堂之事。” 祝政沉默片刻,说:“如果我说,有些事情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常歌轻声重复了一遍,“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样的逼不得已。” 祝政不答。他背着光坐着,出神地望着他脸上的那片铁甲面具。面具每日取下戴上,边缘摩挲的光滑锃亮。 他顺着些许微弱的光,触到了那片冰凉的铁面。 ☆、伤痕 这是一座无窗地牢,四面石墙,只一扇低矮木门通向外界。 常歌坐在低矮木榻上,这里看不到天、分不出夜,他不知已被关了几天。 有人一把推开低矮的木门走了进来。木门打开的一瞬间,呼喊、火光、悲鸣透过这扇小门瞬间透入了原本安静的地牢。 是祝政。 而他的手中,是一枚火焰烙铁。 他握着这枚看起来不知是否炙热的烙铁,望着常歌。常歌坐在榻上,也望着他阴婺的王。 祝政抬手。 常歌没有反抗。他只感到脸上如烈火针刺,如银针入心,极小的伤口却刺痛了他的心。这痛苦透过眶骨透彻头颅,此前的不解、悲伤和一丝丝的期待全部在这痛楚中凝聚。 一股怒意混杂着怨恨升腾而起,却被心中抽搐的悲凉化解,这凉意自心脏起,冷了他的身体、冷了他的魄,冷了他的心。 常歌眼睛有些模糊,透过泪水恨恨地望着他曾经的天、曾经的地,曾经他视作生命一般的人。然而他却忍了忍,将泪水憋了回去。 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祝政一把丢开了烙铁,他别开了脸,背着光,看不清在阴影中的神色。 小木门透入的悲鸣厮杀声近在耳边,却又远到与二人无关。 祝政从腰间摸了钥匙,走近常歌,一向镇静的他,背着光低着头开始哆哆嗦嗦给常歌开锁。 祝政开锁的指尖在颤抖。他全然不理会常歌,只一心对付着这镣铐钥匙孔。这孔并不算小,他在钥匙孔附近划了数道划痕,也没对上钥匙孔。连续试了许多次,极不容易才开了锁。他甚至,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镣铐打开之后,祝政一把拉开镣铐,揽着常歌的肩膀将失魂落魄的常歌拽起,走到一面石墙边,摸了摸墙上的一出不起眼的地方。 一扇石门打开,里面是昏暗的甬道。 祝政一把将常歌推入甬道,将一个锦囊慌慌张张地塞入他手中,将沉沙戟丢了进来,又狠狠关上石门。关门前,常歌仿佛在一片痛苦和混乱失神中,听到他说:“别再回来。” 别再回来。 常歌怔怔望着这扇完全阖上的石门。脸上的伤口仍带着火辣辣的疼,触碰到,像是有银针在皮肤上跳舞。 他想起手中的锦囊,拉开是一些药品和……一小片铁面具。他摸了摸这片面具。是自己高挺的鼻子、是自己深邃的眉目轮廓。 常歌咬牙,一把将锦囊狠狠地掷在地上。 祝政……居然是早有预谋的。提前打好了贴合常歌面容的面具、提前备好了烧伤药膏。他方才还在心中说服自己,也许是一时情急、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他……也不想的。 然而这锦囊却像一把真实的剑,死死地插在了常歌的心上。 他一拳打在甬道石壁上,接着又是第二拳、第三拳……方才的不舍、迷惘尽数被愤恨压制。坚硬的石墙擂着常歌的掌骨,闷闷的挫痛也让他不管不顾,似乎手上越痛楚、他反而能好受一些。 常歌终于打累了。缓缓收了手,却感到那股愤怒又升腾起来,对着石壁狠命一踢。他被石壁挫伤了脚,钻心的疼让他不自觉地歪了身子,靠着石壁,时而悲,时而笑。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 临行前的一语。 现在回想起来,这“卸战甲”的含义,常歌理解的全然不同。至少,不会是凯旋收押、天牢鸩酒、地牢烫伤中的任何一项。 此前,常歌只以为是他越来越不懂他的王,只能看着他在朝堂谋略、权谋心计中一步一步沉溺,从温柔的少年一点一点黯淡、又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相识十几年来,一人在血战沙场、以命峥嵘;另一人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原来,认真的,自始至终只有常歌一人罢了。 常歌在地上摸摸索索,又摸到了那个锦囊,他想将这锦囊撕毁,想将它揉碎,想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个小小锦囊之上。然而常歌摸了摸这带着熟悉香味的锦囊,还是将它系在了腰间。 他捡起沉沙戟,终于开始摸索着甬道石壁,缓缓顺着往外走。脸上的针刺痛楚不知是退去还是习惯了,方才被这痛楚泯灭的感官开始一点点恢复。 他的手背上有凉凉的触感。 常歌停住脚步,摸了摸这触感。像是水,又像是伤心的泪。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什么时候留在手背上的。 刚才……自己哭了么?常歌缓缓挪了步子,快速思索。 方才,他痛楚、他悲伤,疼痛中他看到了他的王背光站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父亲走的那天漆黑的夜、和鹅毛般的雪。 但他没哭。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常歌又摸了摸那片冰凉的触感,至少,这不是他自己的泪。 这道石道很长很长,长到常歌已记不清走了多久。他在路上歇息了几次,还从锦囊中摸索出了些许干粮吃了。 待他从甬道中走出,再见天日时,大周朝的天已经变了。 现在是魏国的天。 他在终南山附近找到了一处茶肆,这才知道,周天子已然身殒兵变当晚。 常歌的手捏住了锦囊,他的指节发白,坚硬的铁片几欲要嵌入指中。 常歌在一段悱恻惶惑的回忆中愣了神,祝政的指尖已经触上了那片铁面。 他以白皙如玉的指尖轻轻勾画常歌好看的轮廓,虚虚地临摹着他深邃的目、灵俊的眉。他摸上了铁面冰冷的边,指尖的触感带的常歌陡然一震。 “……不!”常歌从回忆中醒神,立即短促地反对。 祝政已然揭下了这片铁面。 一片极小的火焰红云飞于眼下,像振翅的鸟、又像羞红的颊。这痕不大,还带着些灵动的面纹韵味。 祝政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 常歌一把打开他的手。 常歌冷眼望着他,声音中全是冰冷:“先生这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么。” 祝政捏紧了拳,出卖了自己心中的郁结、思绪、犹豫。终而,他还是松开了拳。 祝政低着头,低声问:“你是因为这片伤痕恨我么?” “不。”常歌漠然否认道,“是因为伤心。” 祝政忽然回身,抽了怀仁剑在炭火上灼烧。他几步走至常歌面前,将剑柄递给常歌,说:“你烫回来吧,或者,现在刺穿我的心。” 常歌咬牙接了剑柄,剑刃正放在祝政脸旁:“祝政,你是以为,我不敢么?” “无关敢不敢,这是我自愿的。”他坐在床前,闭上眼睛,等待着怀仁剑,或是烫伤脸颊、或是一剑穿心。 祝政斜斜的坐着,烁烁的烛光在他冷玉般的面庞上跳动,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 常歌望着这充满愁绪和刚毅的眉、望着他纤长的睫、望着他玉雕般的面庞,望着他乱了的青丝。望着三年来魂牵梦绕,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的面庞。 常歌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想摸摸这白玉般的面庞、想拨动他颤抖的睫。 怀仁剑“哐当”一声丢在了地上,这声响惊地祝政睁开了眼。 “我不如先生狠。”常歌说着,侧过了脸,不看祝政,烛光在他的轮廓上投下些郁结。 “我只想让你活着。”祝政低低地说了一声。常歌一瞬间,好似还听到尾音带着些哽咽。 柔柔的暖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灵俊而坚毅。常歌侧着脸,那片如振翅飞鸟又如烈焰红云的印迹,正在眼前。 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迹,祝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 他的指尖轻轻触上了那片烈焰红云般的伤痕,描绘着它的形状。常歌的皮肤很滑,还带着些方才虚脱出汗留下的细腻湿润。 他没有推开祝政的手。祝政温温的呼吸很近,近到让常歌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依赖感。 “疼么。”祝政低声问道,这一声几乎要将常歌的心都揉碎了。 常歌低声说:“疼也都疼过了,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的指尖仍摸索着那一小片伤痕,似是想要将这形状铭在心中。 “抱歉……”祝政声音低到尘埃里,是常歌从未听过的语气,“当初,如果我能……” 祝政没再说下去,却再次背着光坐着,将神色隐藏在黑暗之中。 常歌的手腕落下了冰凉的触感,这触感沿着手腕滑落,流进袖口,冰凉地划过常歌带着几分灼热的手臂。 “常歌,来荆州吧。”祝政低着头,再次低声说。 “我已经不再是常歌了。正如你也不再是祝政。”他缓缓说道。 两柄飞镖嗖嗖破窗钉在木制柱上,划开了屋内暧昧的氛围。 祝如歌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军,将军,你在么?” 常歌的眼中立即有了神采:“如歌!我在这里!” 一位少年翻身入窗,是祝如歌。他几步便走到常歌榻前,却因他的惨状暗自惊异。他掩了掩口,将无谓的悲伤感叹尽数憋了回去。 常歌随手揉了他的头发:“乖,我没事儿。”他转念一想,问道:“你怎么没和醉灵一起走?” “我没走,我担心将军。我看到将军中箭、看到将军回城,急急地关了城门。关好城门之后,一路沿着将军的血追到了这里。” 祝如歌的眼中都是光辉,他望着常歌,开心地说:“而且,知隐将军来了!我们将水路里的荆州军尽数逼退,现下城里,都是我们的人。”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常歌并未带着铁面。他望了望一旁的山河先生,又看了看满身血污、虚弱苍白的常歌,冷眉一拧,怒道:“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将军这样的!” 话未落音,他拔了了腰间的思归剑便朝着山河先生刺去。 ☆、演戏 祝如歌提剑极快,瞬间便往坐在床边的山河先生胸口刺去。 常歌见势不妙,也不知一时哪里来的力气,将身一扑,正扑在祝政怀中。 祝如歌见他陡然挡剑,立即收手。那柄思归剑,剑尖只轻轻刺破了常歌后心。 幸亏祝如歌杀心不重,伤口不深。 “将军!我……你为何……”祝如歌见势又惊又怕,急于解释,却又无法理解当前的状况。 他一把丢了思归剑,不住地用手去掩他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傻瓜。这点小伤,也值得你哭。”常歌有气无力地逞强道,他左手撑着身体,缓缓离开祝政。 抬头,却看到他带着些惊讶又带着些伤神的面庞。 祝政愣了愣神,说:“你护好自己……” 常歌咬着牙忍痛,对祝政惨淡一笑:“没什么,习惯了。你别挂在心上。” 他看向一旁带着惊愕不解的祝如歌,说:“如歌,不得无礼,快见过先生。” “可他……”祝如歌刚想开口,却见建威大将军神色异常严肃,这才讷讷地低了头,极不情愿地说:“见过山河先生。” “先生,您要的饭食已经备好了。”门外传来老板娘的一声低语。 祝政理了理神色,开门接过了食盘。老板娘一眼瞥见屋内坐了个面生的益州军装少年,神色陡然慌张起来。祝政低声说:“无事,旧人。” 老板娘一眼都不敢再看,立即低头拉上了门。 祝政将整个食盘放在常歌身旁。祝如歌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放心,没毒。”祝政低低地说着,拿起碗筷默默布着菜,又故意当着他二人的面,各式各样都尝了一口。他依着常歌平素里的喜好,各样都挑了一些,这才递给常歌。 常歌真的饿了。祝政挑的又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连口味喜好都微微调整成他喜欢的类型。 祝如歌看了看埋头吃饭的益州军主将黑风魅,又望着坐在他床边的荆州军主将山河先生,颇为不解。 他们俩为何如此平和?方才建威大将军还挟持了山河先生,以戟相逼。现在,不应该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大打出手么? 常歌已有了七八分饱,他这才开口说:“你想不想唱一出戏?” 祝政终于神色松弛,几乎快要漾开一个笑容。他收了神色,说:“你我心有灵犀。” 常歌压低声音说:“你要建平,我要利川,分而治之,各不相干。” 祝政点了点头:“妥。” 常歌继续埋头吃饭:“如歌,去把知隐叫进来。” 祝如歌看了看建威大将军,看了看一旁的山河先生,一向乖巧伶俐的他也满脸不解。他开口道:“可是先生在,知隐将军进来……” 常歌一笑:“无妨,你快把山河先生捆上。” 祝如歌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哪里有绳子可以捆上,一眼瞥见了一旁沉沙戟上的装饰红绫。自他遇见将军起,沉沙戟上就一直戴着这段红绫。收兵后仔细清洗、出战时认真缚上,虽显然有些旧了,但认真养护,还算整齐干净。 常歌注意到他的眼神,说道:“行,就用那个。”山河先生望见了那段红绫,眼神一闪。 祝如歌动作麻利,三两下就用沉沙戟红绫将山河先生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下手之时内心有一点点发憷,害怕山河先生像利川主营马厩那日一般大发威风。然而当他拿着红绫走近之时,山河先生却泰然自若,背过双手由着他捆了。 “行了。”常歌放下饭碗,感觉身上又舒服了几分,“去把知隐叫进来吧。” 祝如歌领命,一溜烟儿便跑了出去。 待他脚步声消失之后,祝政忽然冒出一句:“眉眼很像我。” 常歌看了一眼他的眉目,口中却说:“与你无关。” ****** 知隐很快就跑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哭天抢地拦着不让上楼的老板娘。 门被陡然踹开,山河先生悄悄使了个眼神,老板娘这才装作胆怯的样子离去了。 张知隐高瘦身量,眉目间颇有些“月朗星稀”的飒爽意味。他一眼便看到了榻上重伤的常歌,接着便扫到了一旁被红绫五花大绑的山河先生。他身后跟着一脸忧心,探头探脑的祝如歌。 丑将军已然戴上了铁面具,神色也恢复了自然。 张知隐几步走到丑将军榻前,单膝跪下:“骠下[1]来迟,将军受苦了。” 丑将军轻咳了一声,问:“无妨。巴东如何?” “巴东辎重,水路尽失,烧了两成。但全歼敌军,合计六千人。陆路格子河石林遇险,但无损。弓箭上涂了火油,但未点燃。格子河石林全歼,合计两千人。” 丑将军颇为挑衅地看了山河先生一眼,说:“真有你的。不到一万人,诓了我三万兵士。” 山河先生泰然自若:“将军过奖。” 丑将军并不理会,转而问知隐:“你这次,带了多少人马?” 知隐看了山河先生一眼,简单答道:“我为赶路,带的不多。不过定山已知,整队收编,想来已快到达。” “城里可看到醉灵他们?” 张知隐摇了摇头。 “水路大概多少人?” 张知隐思索片刻,简短答道:“一个时辰以前几百人,被我们拿下后再无人来。” 丑将军点了点头:“许是以为有埋伏。这段时间会比较安全。” 张知隐带着些迟疑,似乎不知这句话在敌军主将前说出来合不合适,只得旁敲侧击:“将军,建平城水系复杂……” 丑将军拦了他的话头:“我知,醉灵也知。然军令如山,不得不取。只可惜,现下大军围困,只得先行撤出。” 张知隐拱手道:“将军伤势过重,骠下也正有此意。只恐将军……” 他未说完,山河先生悠悠地讽刺道:“临阵脱逃,实不光彩。” 丑将军不以为然:“将军今天教你一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祝如歌望着方才极其要好,现在又明嘲暗讽的二人,着实看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知隐极其担忧地看了一眼丑将军的右肩伤口,说:“骠下愿为将军开路,护送将军回营。” 丑将军点了点头,说:“顺便把先生也请走,咱们还有用。” ****** 荆州。 江陵城。 世子将案上军报一掷,怒道:“刘正、江卫二人干什么吃的!平白无故失了个夏郡!” 荆州大将军甘信忠皱了眉头,平静道:“此乃示威。看来,吴国已表明了立场。” 世子大怒:“刘正已脱逃,那就将江卫给我细细的折磨,放到军前杖打,让他们的军士好好看看,无能是什么下场。” “不可!”梅相立即说道,一时心急还带出了几声咳嗽,“此次失守实乃刘正脱逃之故,切不可迁怒汪卫,更不可军前责打……寒了将士们的心。” 世子扬扬眉毛:“将士守不住城,要心有何用?” 大将军甘信忠闻言面色颇有不快,隐忍未发。 梅相叹气道:“世子……实非老臣多言,此次倘若听从山河先生布局,吴御风将军不回防夷陵,这夏郡……也不会丢啊。” “山河先生区区三万军马想守建平,还不允我有两手准备么?”世子问道。 “可他守住了。”梅相平静说道。 程见贤立即朗声道:“失了一半建平,算什么守住。” 梅相斜眼看了一眼这位曾经导致荆州建平主营被血屠的将领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建平分而治之,看起来荆州吃亏,实际鹤峰辎重要道和水路要地建平城俱在我方手上。益州军三面开花,却只留了个什么也没有的巴东和利川,先生之前就说过,此二处,送他们换和平也罢。” 世子听他不住的先生先生,心中烦躁异常,怒道:“先生先生,我竟不知道,梅相的主公已然换了山河先生了?” 梅相低头行礼,低声道:“世子误会。” 大将军甘信忠见状,出言劝阻:“世子,您之前送来的布阵图。老臣自定衡阳之后已细细分析,此人运兵,着实诡秘、出神入化。无论是巴东二路偷袭拖住对方兵士、还是极少精兵护送鹤峰辎重,再加上水路潜伏,骗过对方二员大将,围困建平城,深谋远虑,环环相扣,就连老臣……都自愧不如。想来梅相也是恐冤了贤臣,这才多说了几句。庙堂之上,所有争议俱是为了荆州的宏图,还望世子不要过于挂心。” 卫将军程见贤鼻中轻哼一声:“深谋远虑有什么用,领兵打仗,一点拳脚本事也没有,接连被益州狗贼擒走,实乃我荆州军大耻。” 世子赞同道:“最后一擒,还让围困大计全盘皆输,建平分而治之。即使此人足智多谋,是个可用良臣,但实非可用之将!” 大将军甘信忠叹了口气。 他开口说道:“我荆州……曾为六雄翘楚。缘何大司马司徒浩志将军身殒之后式微,实乃无将!益州……弹丸之地却坐拥‘醉山隐军狼’五虎,我荆州,南至桂林、北至襄阳,却连一良将都遍寻不得!” 世子心中一动:“甘将军可知道这回利川主营主将为谁?” “我只知乃五虎将之首卜醒,和一位‘建威大将军’。”甘信忠如实答道。 世子手中摸索着一旁的金印:“我听这次围困建平城的张智顺都尉说,此人单骑斗将,连斩我军二员大将,勇猛异常,在场军士无不胆寒。” 作者有话要说:[1]骠下:骠下:武官自称,“末将”一般对着王公贵族,对于普通上下级一般称“骠下” ☆、二心 世子话未落音,一旁的卫将军程见贤直言说:“此人尽是歪门邪道,实乃奸佞小人!” 世子池日盛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山河将军至荆州建平主营之后,利川益州军按协议将程见贤送回。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程见贤一身屎尿、恶臭异常,看他这激烈反应,定是在利川主营受了什么折磨。 甘信忠缓道:“此人事迹,守正说给我听过。此等天命之将,实不可多得。世子若以此要求其余将士,恐难遂心意。” 梅相却察觉了世子的言下之意,试探问:“世子是想……纳贤?” 世子池日盛被说中心事,拍案道:“不错。” 甘信忠不解:“此人,我等一无所知,不知其喜好脾性,如何纳得?” 池日盛转向程见贤,问:“见贤将军,你曾屈尊在利川主营待过几日,可有了解到此人信息?” 程见贤立即脱口而出:“此人即使化灰我也记得!建平奇耻大辱,此仇不报、势不为人!” 世子池日盛失了耐心:“我是问你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出身,怎样脾性。谁问你报不报仇。” 程见贤却像是被这问题难住,思索半天方才开口说:“此人……军士们有称呼‘建威大将军’、也有称‘丑将军’或‘黑风魅’,但我并未听到有人唤他姓名。何处人士,更是不得而知。脾性倒是略知一二,脾性暴戾、残忍阴鸷。” “你觉得此人,有无可能笼络?” 程见贤摇了摇头:“世子如有机会,一见便知。此人喜怒无常,讲话阴阳怪气,实非良将上佳人选。” 世子悠悠道:“既是如此,那为何……吴国使臣出了益州,不顺流而下回到淮扬,却绕路去了利川?” 梅相闻言颇为震惊:“还有此事?” 世子点了点头,说:“我着人调查了一番这位‘建威大将军’。他同卜醒交好,二人共守上庸,我们离得远、不知道,夏天罗将军说他威名赫赫,魏军简直是闻风丧胆。” 甘信忠皱着眉头:“此前,上庸地区山石一役,瓮中捉鳖、着实巧思,难道……也是出自这位‘建威大将军’的手笔?” 世子肯定道:“正是。” “那此人,要么纳贤,要么杀之。”甘信忠简短说道。 世子叹气道:“我所思所想同将军一致。可惜啊……可惜若不是此次山河先生被擒,错失了杀他良机,现下这世上,已没有‘建威大将军’这号人了。” 池日盛扫视了一圈,带着些逼视问:“山河先生失一半建平郡,该治何罪?” 梅相和甘信忠疑惑而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卫将军程见贤朗声答道:“禀世子,此事好办。” “哦?”池日盛挑了挑眉毛。 “建平一役,主要目的有二:其一,守住鹤峰要道、为武陵运送辎重;其二,守住建平城,阻挠益州军顺流而下,直取夷陵。倘若仅论此二点,山河先生着实有功。”程见贤说道,“不仅如此,此人还在巴东设局,毁了对方二成辎重。即使后来失了一半建平郡,但建平一局,算下来,我们的赢面还更大。故倘若此时贸然惩罚主将,恐怕会乱军心。” 世子点头:“说下去。” 程见贤奸笑道:“然而,建平郡一役,这山河先生败在被擒、从而被人挟持,失了建平。如此一来,我们就派这山河先生去将这位‘建威大将军’擒过来,‘一雪前耻’。到时候,人都来了,纳贤或是杀之,还不是看世子的脸色。不过,倘若擒不来嘛……” 程见贤收了话语,拱手行了一礼。 世子池日盛似乎颇为满意,说:“就这么办!” 甘信忠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梅和察,梅相重重地叹了口气。 ****** 两日前。 荆州军和益州军对峙建平城外,一边急着要山河先生、一边急着要建威大将军,两相叫骂,好不热闹。 剑拔弩张之时,却看到张知隐驾着车辇,悠悠从荆州军后方赶来。 瞬间荆州军弓箭满拉,正对着这车辇。 张知隐反手在车辇中一捞,拽出了一个红绫捆着的人。荆州军瞬间大眼瞪小眼,只得纵了这辆车辇悠悠然回了益州军主阵。 张知隐刚入益州阵地,掳了山河先生,向荆州军阵地喝道:“你方主将已应允,建平郡分而治之,以鹤峰为界。” 李守正颇为惊讶地看了山河先生一眼,却见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张知隐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如无异议,两相罢兵。如有异议,现下开战!” 李守正捏紧了拳头。 张智顺对他悄声耳语道:“守正。现下不可开战。敌军已主力汇合。益州五虎将中三虎在此,现下开战,显然吃亏。” 李守正咬了咬牙,只得咽下这口气。 张智顺驭马上前一步,讪笑道:“建平东部都尉张智顺,见过益州五虎张知隐将军。知隐将军威名赫赫,张某作为本家,颇为自豪。” 张知隐拧了眉头:“勿多废话。” 张智顺见状立即简短说道:“建平静谧、民风淳朴,在此开战,恐扰了民众避世生活。刚才知隐将军所言,我与将军,所见略同。” 张知隐道:“所见略同,那就让你方弓箭收一收。” 方才荆州军拉满弓对着车辇,现下依旧万箭满弓,蓄势待发。张智顺递了个颜色,荆州军军士立即收回,整齐列阵。 “弓箭已收,今日咱们就各自接了主将,两相罢戈吧。”张智顺拱手道。 张知隐提着山河先生,顺势将他向荆州军阵营一丢,李守正立即驭马来接,山河先生险些摔在地上。 张知隐皱了皱眉:难道对方主将,竟一点身法武艺都不会?这领什么兵? 还未及细想,今日两相折腾,无论是连夜战斗的荆州军、还是连夜行军的益州军都乏了,两相罢戈,各退回主营之中。 卜醒骑着一匹快马迅速来到张知隐的车辇前,将帘一撩,正看到车辇中坐着的祝如歌和一脸虚弱的丑将军,开口道:“山河先生如此厉害,把你打扮的这么美?” 丑将军将他的银甲头盔掷去,笑道:“速速回营,吃合渣!” ****** 利川主营。 卜醒着军医为丑将军处理了伤口,现下二人相对,吃着一份合渣。卜醒狼吞虎咽,却见丑将军斯斯文文。 卜醒略有不解,问:“怎么?今天的合渣不对味儿么?吃的如此秀气。” 丑将军一笑:“不饿。” 卜醒白了他一眼:“一夜没吃,大战几场,身受重伤,还不饿,铁人么。” 丑将军嬉皮笑脸:“死人。不吃。” 卜醒将一口合渣咽下:“吴国使臣来了。” 丑将军挑了挑眉毛:“他能进军营?” 卜醒无奈道:“非要进,又是使臣,我们能奈他何。惊风先行将他看起来了。” 丑将军问道:“此人缘何来我益州军中?” 卜醒佯装不知,摇了摇头:“许是吴国的金风玉露喝多了,想来试试我们利川的合渣。” 丑将军闷闷地不说话。 卜醒若无其事地说:“荆州公一心修仙、豫州公软弱无能、魏王多疑多思、冀州极北之地,实际上现下只有吴国富庶之乡,而且吴王机智、尚贤。” 丑将军闻言,下意识反应道:“你对世子有二心?” 卜醒假装不经意问:“你有二心?” 丑将军如实答道:“我对益州无二心。” 卜醒紧接着问道:“那你对山河有二心?” 丑将军罕见地打了一口合渣,吃了一口,低声说:“不好说。” 卜醒点头道:“我见你俩那夜驭马就觉惊奇。你们是旧识?” “旧敌。”丑将军纠正道。 “啧啧啧,旧敌……还教骑马。”卜醒坏笑着看了丑将军一眼。 丑将军只当听不懂,闷头吃着合渣。 卜醒接着坏笑道:“我还以为你中意祝如歌,没想到将军口味不在小生。” 丑将军猛然抬头,愕然道:“怎么会以为我喜欢如歌?” 卜醒拍腿大笑道:“你该听听,军中都传成什么样了。” 丑将军一脸懵然,问:“什么样?我怎么不知?” 卜醒笑道:“个个怕你怕的哆嗦,谁敢让你知道。” 丑将军回忆起……似乎这几年,为了教导祝如歌,只要有空闲,夜夜收了兵之后他就会来自己主帐中,读书习字,许是误会大了。 卜醒向着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说:“你若喜欢,就直接把他擒过来。我们也少个死对头,也省的拿我的军士打情骂俏。” 丑将军一脸不解,指了指自己肩头的伤口,问:“这是打情骂俏么?” 卜醒眨眨眼睛:“这不是么。” 丑将军心中烦闷,懒得理他,低头专心吃合渣。 卜醒笑道:“我说真的,你将他擒住,带到营里。一来,我们益州军去了一心腹大患;二来……我还能见识见识,建威将军的几段柔肠。” 丑将军头也未抬:“擒得住么?你去试试?” 卜醒讪笑道:“不敢不敢。您二位神仙打架,勿要扯我。” 丑将军听到“打架”,低笑一声。 卜醒问:“何事发笑?” 丑将军敛了笑容,眼中还是满满溢出的笑意:“荆州军上下,认为山河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全然不会武艺。” 卜醒见他这幅样子,直接一哆嗦。 丑将军急忙问道:“醉灵,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卜醒假装打颤说道:“许是合渣太甜,腻着了,不习惯。” 丑将军无语翻他一眼:“腻死你!” ☆、对酒 二人酒足饭饱,有一搭没一搭地复盘着建平之战,丑将军这才知晓,山河先生故意留了后城门纵了卜醒走。 丑将军暗暗惊讶,祝政对他脾性的了解程度。连他会一人叫阵拖延、让其余益州军逃走都算计在内。 卜醒出了建平城,回利川主营又接到了知隐的传书,就歇都没歇息,立即点了兵出发了。之后就是知隐带着车辇、两方罢戈的事情了。 卜醒将此战役总结为:两边都好看、两边都好交待。 “姜长史,您确实不能随意行动。”莫惊风的声音由主帐外飘了进来。 “我有事要面见建威大将军。” “将军们正在商议军情,不适宜您进入。” 卜醒极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低声道:“又来了。” 丑将军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吴国的‘耳朵’?” 卜醒摇了摇头:“吴国的‘嘴巴’。” “哦……”丑将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怎么?你感兴趣?”卜醒问道。 “见见。” 卜醒对帐外喊道:“惊风啊。让他进来。你建威将军想会会这位。” 话未落音,此人主动进了主帐。 来人一副清瘦书生模样,手持一把竹扇,见了二位将军,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在下吴国羊丞相长史姜玉,字怀仁。见过镇北大将军、见过建威大将军。” 丑将军原本对这种城府谋士无甚好感,听他自报表字怀仁,倒还多看了几眼。 他开口问:“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有何事,定要见我?” 姜怀仁以眼神看了看卜醒,并不开口。 丑将军被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心烦,说:“我和镇北将军出生入死,那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镇北将军不能听的,那也不必说给我听了。” 姜怀仁假笑一下,只好说:“那我便直说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卜醒皱了皱眉,说道。 姜怀仁鞠了一躬,开口说:“我来利川军营之前,去了一趟上庸,见了两次云临君。” 卜醒不住地抽了一下眉头。益州世子刘图南,最恨他人叫他“云临君”。 “我见着云临君,和他说了个贺兰狼的故事。” 丑将军皱起了眉头。这个人话里有话,欲言又止,真是把方才表字怀仁带来的一丢丢好感尽数败光了。 卜醒不解,问:“什么贺兰狼的故事?和世子有什么关系?” 姜怀仁见卜醒已然上套,将扇子一展,开口道:“姜某实乃灵州人士。灵州巴彦敖包和青铜峡之间有一天险,名曰贺兰山。此山多狼,附近又多勇猛牧民,不少牧民都生过养狼的心思,也确有不少付诸实施之人,见着了独狼,以为是游牧利器,便带回去养着。” 卜醒和丑将军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合渣,听着他讲。 “只是……这么多年来,养独狼的人甚多,得善终的却甚少。” 卜醒看了他一眼,一语未发。 姜怀仁浅笑,继续说:“灵州有句老话:丹心忠贞,贺兰狼魂。只是,这独狼的丹心也好、忠贞也罢,都只会献给狼王。这些养了独狼的牧民,好些的,独狼听了狼王召唤,走了便走了。惨些的,甚至还会被日日陪伴打猎的独狼咬死,进献给狼王。” 他说到此处,止住了话语,认真地打量起二人神色起来。镇北大将军卜醒一脸无所谓,倒是建威大将军一脸忧思重重。 他继续幽幽地说:“云临君听了之后,若有所思……还问了我许多关于独狼和狼王的事情……” 丑将军闻言极不开心,对卜醒说:“怎么一股子迂腐酸气,豆渣都不好吃了。” 卜醒点头说:“是了,轰出去罢。” 姜怀仁见状,急忙言道:“不知将军的假面是带给谁看?此处谁人不识君。” 卜醒对着豆渣挥了挥手:“苍蝇嗡嗡的,烦的慌。” 丑将军大声喊道:“惊风。” 惊风再度惊异地探了个头进来,问:“建威将军,您?找我??” 要不是离得远,丑将军一定让他吃一记毛栗子,他笑道:“你带进来的人,我不找你,我找谁啊?” 卜醒点了点头:“惊风,军情要地,不接访客。请这位姜长史自便吧。” “啊……是!”惊风闻言行了个军礼,急急走了进去,对着姜长史做出“请”的手势。 姜长史再度打量了一番面色郁结的丑将军和不以为然的卜醒,低低地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姜长史走了之后,二人连合渣都食不知味,丑将军将碗一推,说:“懒得吃了。” 卜醒同意道:“真是倒胃口。” 丑将军换了个话题:“知隐这次很厉害。巴东辎重接了之后,核点人数,立即就察觉到有异,送了信又来了建平城。若不是他,说不定我现在,就真成死人了。” 他琢磨着,问卜醒:“知隐这人,喜怒难形于色。你说说,该怎么赏他比较好?” 卜醒不以为然:“你多和他说几句话,那便是赏他了。” “醉灵此话何解?” 卜醒自知失言,又想到方才姜长史意欲捅破的窗户纸,这才压低声音说道:“知隐从戎,是因为崇拜前朝常将军。将军身殒,他还哭了好几天。” 常歌立即明了他言下之意,问道:“知隐……知道?” 卜醒点了点头:“定山也知道。” 常歌讶异道:“世子知不知道?” 卜醒深感无奈,说:“常将军啊常将军,你当我们图南世子是什么人……我要是真的莫名其妙捡个人回来,世子能立马封个将军么。” 常歌仍不死心:“那破军和贪狼总不知道吧,破军守着主公、贪狼守着世子,我和他们接触不多。” 卜醒闻言噗呲一笑,说:“破军贪狼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才来那阵子,他们还提防的紧,生怕你暗杀主公和世子呢。” 常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所以……他来益州这三年,这主公世子带着五虎将,都一直在陪他演这个“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戏码? 常歌无语道:“你们都知道,就是不告诉我你们知道。” 卜醒嘿嘿一笑:“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么。” 常歌立即追问道:“那杜相知不知道?惊风、如歌他们呢?” 卜醒回答:“杜相知道。一开始,赵家俩兄弟破军贪狼天天盯着你,就是杜相安排的。他比较谨慎。主公、世子倒是无所谓,惜才。你来了,那是求之不得。” 他又想了想,回答常歌道:“惊风如歌这些小辈应该不知道。朝堂上也就这么些人知道了。所以,以后你在军营里,想掩便掩,不想掩也无所谓。反正,咱们都是你的自己人。” 自己人。 常歌此前为大周朝出生入死之时,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自己人”。 卜醒将他带回来以后,虽然日日相对,但也极少有掏心掏肺说话的时候。他便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告知常歌:“我、世子、主公,包括知隐定山和赵家那两兄弟,我们都不在乎你以前是谁,也不在乎你以前为谁打过益州。那都是在其位、谋其事,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你现在人在益州、心在益州,这才重要。” 常歌点了点头:“这三年,你我脾气相合、出生入死。我怎么想的,你知道。” 卜醒将他一拍,低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世子雄图霸业之心。我也知道你虽然能征善战,但俱是为了能以后不战而战。就像你之前说的,主公是益州主、世子也是益州主。所以只要你的心是益州心,忠于主公、还是忠于世子,那都无所谓。” 常歌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愧疚,他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话说回来。”卜醒话锋一转,“你那位山河先生,有没有搞头?能不能搞过来?” “难。”常歌决绝地说。 卜醒装作有些诧异:“你俩……都那样了,还难哪?” 常歌闻言皱了眉头,立即反对道:“诶醉灵啊,你说话注意些,我俩哪样了啊。” 卜醒摸了摸下巴,满眼欢喜地打量着常歌,说:“啧啧……你自己知道。” 他将常歌肩膀一拍,柔声说道:“不过……其实这位山河先生出现,我还挺开心的。” “为何?”常歌问道。 卜醒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剩下的合渣,说:“你以前啊,太狠、太暴戾,往那儿一戳,浑身都是邪气。” 他接着说:“自从你被派去刺杀这位山河先生之后,感觉心情好了很多,人都开朗了。见到你开心啊,我也开心。” 常歌笑道:“你这人,别人开心,关你什么事儿,还傻呵呵的跟着开心。” 卜醒低声说:“我不怕告诉你。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我觉得真不关我事儿。只想着,能帮我打魏军就行,你活成什么鬼样子、缘何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都不关心。后来啊……处着处着,我发现你这人啊,真过瘾,太过瘾了!这不,我现在就挂心你开心不开心了么。” 常歌见他掏心掏肺,不禁被带的也有些动容,说:“醉灵,你心如此,我心亦然。” 醉灵见状哈哈大笑,喊道:“惊风,上酒!我要同常将军,对酒当歌!” ☆、良才 眼前是他曾经的王。 他一身戎装,御前佩剑,发誓生死相护的王。 “杀了他。”司徒镜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便出了这充满着血腥的阴森宫殿。 偌大的金玉殿中,活人只剩下他和祝政。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祝政,面色依旧漠然,读不出任何的情绪。整整满殿堂的尸体、瞬间而起的兵变,他被逼至此,甚至毫无一丝恐慌。 祝政定定然站着,仿佛马上要面临死亡的,不是自己,而是对面站着的司徒空。 司徒空一身卫将军[1]红衫戎装,他站在祝政对面,有一瞬间,还感到了这身官服正在无声嘲笑自己。他摸了摸剑柄,却没敢动。 祝政开口,语气镇定自若却又带着大义凛然。他没有怒喝司徒空的大名,而是淡淡地唤了他一直以来喊着的表字:“游心。” 司徒空一愣。 祝政淡声道:“游心。你杀了我吧。” 司徒空皱着眉盯住他,眼中是不解、是惊慌,还带着一丝愤怒。他咬了咬牙,迸出两个字:“懦夫。” 祝政泰然一笑,背手说道:“我若不死,此事不息。庙堂不定,山河不宁,何谈国泰、何谈民安。游心。动手吧。” 司徒空捏了捏自己的剑柄,望着这位从小和自己一同成长的表兄,说:“你已不再是周天子了,山河宁不宁,早与你无关。” 祝政轻声说:“我已无憾。” 司徒空将剑一横,愤恨道:“懦夫!难道常歌身死,你也要一道生无可恋么!” 祝政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说:“与此无关。” 司徒空咬了牙,将恩恕剑往地上一丢。他低了头,身后是殿外的狂雷骤雨。 “你走吧。” 祝政一愣。 “大父[2]疯了。你别回来了。” 他收了剑,将身一转。出了殿,随意提了一颗看着相似的血肉模糊人头,打算去复命。 黑云和疾雨掩了长安的天,哀嚎和悲鸣充斥了整个宫城。 司徒空在宫城中走着,狂雨砸遍了他的身体,却涤不净身上的血腥。 这血腥顺着他手上提着的人头四处漫溢,脚下的雨水尽数变红,禁锢住他的双腿。 他好似一步步在这血腥中沉溺。 “游心。” “游心!” 魏王的声音喊得他一愣,司徒空感觉好似被人提着后颈,从溺水深渊中一把揪起。随之而来的是长安清新的空气。 他从窒息的梦中醒来了。 血腥悲鸣的长安倏忽逝去,眼前又是宁静富丽的长安宫城。他坐在后花园石凳上,抱着酒壶,借着杜康回到了那个狂风骤雨的晚上。 一身玄色衣衫、天子打扮的司徒镜正怒视着他,质问:“堂堂一介安南将军,在宫城酗酒、后花园酣睡,成何体统。” 司徒空颇有些惧色地收了酒瓶。 司徒镜望着他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给你取表字游心,是要你收收心思、潜心向学,而非整日浮想联翩、懒惰嬉戏。” 司徒空不敢看魏王的眼睛,小声说:“魏王教训的是。” 司徒镜压了压心中的情绪,正色道:“吴国取了夏郡,益州取了一半建平。他们连横遏制,倒是活跃。对此事,你可有想法?” 司徒空眨了眨眼睛:“尚未有其它想法。” 司徒镜轻叹一口气:“诸侯骚动,此时应当杀鸡儆猴、以立天威。否则四处战乱、民怨载道。” “魏王英明。”司徒空点了点头。 司徒镜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下,一瞬间,他不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君王,而只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已知天命的老人。他换了轻声语气,问:“游心。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坐这王位。” 司徒空心中一惊,连连跪下磕头,口中忙说:“魏王仍处壮年,末将从未有过此非分之想。” 司徒镜颇有些无奈:“无需多礼。现下是爷孙谈心,而非大魏天子和安南将军。” 司徒空有些愕然地起身,缓缓落座在石凳上,他开口说:“末将领命。” “还称末将?”司徒镜皱着眉头。 司徒空改口道:“孙儿领命。” 司徒镜这才开始缓缓问道:“方才的问题,你尚未作答。我问你,你可想做这大魏的天子?” 司徒空仔细思索了一番,这才拱手道歉道:“魏王雄才大略,孙儿一介武夫,实无能无才,难担大任。” 司徒镜轻叹一口气:“你和物彻,还在怪我。” “孙儿不敢。” 司徒镜并不理会他的辩解,自顾自说:“我是你和物彻的大父,也是大魏的王。王……无需有仁有德。仁德……那都是为安臣定民的权衡之术。” 他看了一眼司徒空,眼神中俱是杀伐决断的冰冷:“王,非人矣,乃民利化身。行事决断起于国、利于民,而非个人好恶。你和物彻总觉得我太过冷酷无情、不仁不义,实乃拘于小爱而弃大爱矣。” 司徒空语气毫无触动:“魏王英明。” 司徒镜见他不愿就此话题多言,只得轻声道:“你和物彻,确非帝王之才。只可惜……我背了这千古唾骂,却再难将这大魏再续百年。” 司徒空顿了一顿,语气有些生冷地问:“魏王以为,何为帝王之才。” 司徒镜背手道:“祝政,再佐以无情。” 司徒空未曾料到这个回答,极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问:“祝政为良才,那为何……” 司徒镜摇了摇头:“祝政是良才,但沉迷美色,太过昏庸。” 祝政自二十岁登基以来,勤恳政务,且不说“沉迷美色”,连后都未立,后宫也极其凋零、以至于几年都不踏入一次。 司徒空深感这句“沉迷美色”和祝政毫不沾边,讶异道:“祝政几无后宫,尚未立后,何来沉迷美色之说?” 司徒镜面有愠色:“古语有云,大臣太重、左右太信,此乃人臣之大罪、人主之大失[3]。常歌杀戮过重、诸侯厌恶,祝政一意袒护,导致国不宁、民不安。此非起于国发于民,乃其个人好恶,实属昏庸。” 司徒空同他祝政常歌二人一道长大,又与常歌入太学。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他二人似乎并无异样,但…… 司徒镜摇了摇头:“祝政有才,但罔顾纲常伦理,身为天子,不愿开枝散叶以传千秋万代,此非国之明君。如此昏君,即使无我,也会有其余诸侯叛乱。既是如此,还不如寡人来做这个恶人。” 司徒空低下了头。 虽说大魏来的不正,但司徒镜继位以来,知人善任、内政修明,前朝的结党之风也整顿了不少,长安也一片安详和乐。唯一就是缺一悍将,一定诸侯。 司徒镜少有地拍了司徒空的肩膀,说:“唾在当代,利在千秋。旁人不懂,寡人不以为然。你和物彻,自幼丧父,寡人亲手带大……” 他停了停,捏着司徒空肩膀的手紧了紧。司徒空依旧低着头,身体满是抗拒和抵触。 司徒镜叹了口气,终而放开了放在司徒空肩头的手。 “荆州动乱,取了襄阳,杀鸡儆猴。”司徒镜不再是一年迈老人,换上了帝王威仪,又是大魏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王。 “末将领命。”司徒空也再度成为了安南将军,拱手领旨。 司徒镜走后,一只白色信鸽飞进了凉亭,停在司徒空面前。 他从信鸽腿上的信筒中抽出了一片木篾。 上面只有一个字。 “安”。 ****** 建平一役之后,常歌身受重伤,世子知晓之后着了自己亲用的军医奔赴利川,特意千叮咛万嘱咐要将将军的肩膀照顾的一点差错没有,否则提头来见。军医给吓唬地,拎着偌大一个药箱,当天就奔赴了利川。 也正因为这处肩伤,世子纵了他先行修养,利川军务一应交给卜醒处理。 常歌每天插科打诨、上山打猎,时不时还溜去建平主城玩一玩,实在无聊了就去主帐逗逗被一身军务缠的挪不动步的卜醒。 这一两个月,日日如此,直惹的卜醒忍无可忍,一怒上书、要求分担军务。终于给常歌美美休息的日子,画上了句号。 卜醒请愿之后,世子的调兵令终于传到了利川主营:着平南将军孟定山镇守利川,辅国将军张知隐辅之。镇北大将军卜醒和建威大将军黑风魅倚上庸、取襄阳、攻南阳。 接了这个消息,常歌就消失了几天,再回来的时候,对着瞭望兵大骂了一顿。 惊风听到外面的动静,对此颇有些不能理解,低声询问,卜醒却笑道:“这确是瞭望兵失察。老有苍蝇跟着建威大将军,嗡嗡的,轰的他烦。” 常歌一脸烦闷地掀了帘子进了主帐,直接坐在卜醒对面,一句话也懒得说。 “回啦。”卜醒低头披着军务,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常歌点头,说:“东西搞到了。” 卜醒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守备这么松懈?” 常歌摇了摇头:“我怎么觉得,是请君入瓮。” 卜醒点了点头:“我看像。” “八成又是山河先生安排的。”常歌说道,“上次他出使被擒,自襄阳出兵上庸的就是现在的襄阳郡都尉夏天罗。” 卜醒朝他伸手:“图拿来看看。” 常歌将一卷轴拍在案上,说:“这是我自己凭记忆画的,免得对方察觉。但应是无甚出入。” 卜醒埋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着真实。但布军防备,临时有变动也正常,本就不可太过依赖行军布阵图。” 常歌赞同道:“我蹲在城门楼上大略看了看,基本是准的。” 卜醒一笑:“有意思。看来,襄阳郡,这是山河先生要投诚么?” 常歌想了想,接道:“或者,是联手。” 卜醒点了点头,问:“襄阳也是他去么?” 常歌摇了摇头:“这个不知。” 卜醒冲他眨眨眼睛:“今晚去问问。” 常歌挪了步子便朝主帐外走去:“不去。镇北将军想知道,自己去问罢。” 卜醒望着这黑衣青年踱出去的步子,不禁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1]卫将军:统管卫尉、执金吾和光禄勋。贴身保卫天子,负责长安和宫城安全;天子出行,需随侍司仪仗、警卫工作。 [2]大父:指爷爷 [3]此段引自《韩非子》孤愤篇 ☆、红绫 建平城。 太守府。 常歌顺着这颇有禅意的琴声,摸到了太守府。现下已过了霜降,深秋的夜里,是一阵一阵的凉。 祝政依旧一袭薄衣,定然坐在太守府凉亭之中,抚琴。他青丝半束,和着清冷霜月和深苔石板,显得格外淡泊潇然。石桌上,除了一琴、一酒两盅,还放着一段红绫。 常歌自屋顶上一跃而入,落在他身后。 “先生对月和琴,真有雅兴。” 祝政头也没回,开口道:“将军月余未见,可是又想我了么。” 常歌几步走到他身旁,指了指桌上的红绫,说:“我只是来拿自己的东西。” 祝政侧脸望了他一眼:“这红绫如何就是你的东西?” 常歌迅速回道:“主动给我了,便就是我的,哪里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祝政笑道:“你堂而皇之闯入我建平城内,还想夺了东西就走,真是大胆。” 常歌回敬:“早已大胆多次了,先生今日才知么。” 祝政低头一笑:“前几次未见着先生,失望而返了吧。” 常歌嘴硬道:“我是来建平找酒喝,与你无关。” 祝政停了抚琴,将两个酒盅放在二人面前,又轻轻斜满了两盅酒,说道:“将军想喝芙蓉露,先生这里多的是。” “芙蓉露偶尔喝喝可以,要说长期喝嘛,那还是我益州的酒清冽。”常歌回道。 ****** 祝如歌悄悄地摸上了屋顶,一把按住猫在屋顶上的人,正要大喊,却被第三人掩住了口鼻。 “嘘!”这二人同时对他比了轻声手势,祝如歌脚下一滑,坠下去一片瓦。 三人赶忙一伏,生怕院中二人察觉了他们。四周霎时寂静。 眼见着院中之人未察觉异样,三人才悄悄抬了头,相互对望一眼。 祝如歌轻着声音说:“惊风,贪狼,怎么是你们。” 惊风嫌他声音大,急的赶忙比轻声手势,这才用气音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不陪着将军,摸上来干嘛。” 祝如歌压低了声音,也转了气音说:“是我家将军让我上来‘抓苍蝇’。” 惊风无语道:“什么苍蝇,都是自己人。” 祝如歌问:“你好好的,不跟着卜将军,盯着我家将军做什么?” 惊风压低了声音:“卜将军要我来的。” 贪狼闻声看了过来,问:“卜将军让你来盯着建威将军?” 惊风点了点头:“卜将军说‘给我盯紧了,连谁摸了谁一指头都要回来禀告我’” 祝如歌闻言,想起了一个多月以前在酒肆二楼的事情,有些心虚道:“将军怎么会‘摸指头’……” 惊风看他一脸窘迫,还以为是说中了祝如歌的心事,坏笑道:“将军摸不摸指头,你怎会知道。” 贪狼嫌他俩动静儿太大,慌忙提示小声些,他伏在屋顶上悄声问:“卜将军怎么自己不来?” 惊风往四周警惕地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还能为啥,军务呗。不过他还说‘鱼太大,水花溅的眼睛疼’。” 贪狼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祝如歌抿嘴一笑:“卜将军马厩风喝伤了。” 贪狼听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风将他一拉,说:“你来的少,两位将军说话就这样,习惯就好。盯着盯着。” 三人又静静伏在屋顶上,望着院中的二人。 ****** 祝政望了望屋顶上的三人,无奈笑道:“将军好大的排场,来我这里赏月而已,还带这么多人。” 常歌看着祝如歌上屋顶之后,三个人叽叽喳喳,一刻没停,也不知在埋伏个什么。他颇为无语,只好顺口应答:“都放心不下。毕竟上次来建平,先生可是给我捅了个大窟窿回去。” 祝政被他这句话笑呛着了,常歌奇怪地望着他。 祝政敛了神色,柔声问:“肩上的伤,好些了么?” 常歌点点头:“世子派了他的军医过来,卜醒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现下基本好利索了。” 祝政低头,低声说:“卜醒待你很好,世子亦待你不错。” 常歌点了点头。 祝政追问道:“世子待你,比之我待你,如何?” 常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最近对我是不错。但你总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我觉得吧,硬要说一个,那还是益州世子待我更不错。” 祝政沉了脸色。 常歌立即察觉,说:“看,如我所说,刚好好的,现在就拉长了脸了。先生这酒我还是不吃了,拿了东西我就走了。” 常歌伸手拿了桌上的红绫,祝政却突然一把按住红绫。 常歌见状不满道:“祝政,你干嘛啊,戏都演完了,怎么还不还我了。沉沙戟没得红绫,想的慌。” 祝政面色波澜不惊:“这红绫没见着主人,也想得慌。” 常歌不理,上手就抢了红绫,将这一段红绫飞速扯开,朝着自己拉了过来。 祝政见这红绫一端被飞速扯起,在空中迅速往常歌那边飞去,一把拽了红绫另一端,这一猛拽,拉的常歌脚下不稳,离了座位,起身和他对扯这段红绫。 屋顶上三人,见月下凉亭、古琴红绫,场面倒是非常好看。只是山河先生仍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建威将军却被这段红绫扯得身形不稳。幸而建威将军身法灵活,借着在凉亭中翻来覆去,又时不时倚着凉亭石柱,勉强同山河先生撕扯个势均力敌。 贪狼见状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这山河先生不是不会武艺么?上次在益州,破军拿他,是一击取胜啊。” 祝如歌和莫惊风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莫惊风撞了撞祝如歌,说:“如歌,你说。” 祝如歌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山河先生武艺高强,在卜将军和我家将军之上呢……” 贪狼震惊地看了祝如歌一眼,又将目光挪至凉亭中借着红绫撕扯的二人,建威将军被扯的在凉亭中百般翻腾,山河先生只坐着岿然不动,眼见为实,让他不得不相信祝如歌的话起来。 贪狼见他二人相互扯红绫,不解问道:“可他俩现在这是在干啥啊?” 祝如歌小声说:“那是建威将军沉沙戟上的红绫,之前……嗯,有用,反正机缘巧合就放在山河先生那里了,看样子,是先生不想还。” 贪狼闻言更为不解了:“一段红绫,有什么还不还的,街上到处都是,再扯就是了。” 如歌解释道:“这红绫将军用了许久了,可能是有感情。” 惊风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歌小、不懂,赵大哥你居然也不懂。” “不懂什么?” 祝如歌比了个轻声手势,低声道:“看,看,别出声儿。” 三人又安静了下来。 ****** 祝政淡然坐着,一段红绫扯的常歌是左翻右跳,他心下欣喜,面上几乎就要显露出一丝喜悦,却见常歌右手拽着红绫往后一翻,忽然以左手捂了捂右肩膀,面上露出几分痛苦神色。 祝政见状立即慌了神,手上的红绫的劲力霎时一减。 常歌眉眼一弯,趁势将红绫猛扯。祝政被拉了个趔趄,险些被扯下了石凳。 祝政定了定神,缓缓说道:“将军长进了,会诓人了。” 常歌一笑,眼神中都是神采:“彼此彼此,都是先生教的好。” 祝政将手上的劲力陡然一加,常歌猝不及防被带到了祝政怀中,他立即将常歌左腰一揽,强行将他按着坐在自己左腿上,右手举杯,瞬间便灌了常歌一杯酒。 他一连串的动作极快,常歌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被揽着坐在腿上灌了杯酒,这才立即站起,将他猛推了一把,怒道:“祝政,你休要轻浮。” 这一推却引得祝政笑了,他低声答道:“你早说过,‘先生有胆有谋,什么都敢’。” 见常歌气结,他笑道:“既知如此,看你下次还诓不诓我。” 常歌直接将手中的红绫丢了他一头一脸。 ****** 屋顶上三人目瞪口呆,深深地怀疑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贪狼最先回过了神,问:“建威将军,居然……居然是?” 惊风拍了拍他的肩:“贪狼,你悟了。” 祝如歌愤然道:“什么呀,别乱说。” 惊风转而安慰地拍了拍祝如歌的肩:“乖,别难过。” 祝如歌一把打开他的手:“我难过什么啊。” 惊风听信军中流言,还以为如歌看到这一幕心里幽幽的酸,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 祝政直接一把将常歌丢过来的红绫接住。常歌见状,将眉一横,说:“快还我。” 望着他又急又恼的面庞,祝政浅笑道:“将军刚才说过,‘主动给我了,便就是我的,哪里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你!”常歌见他又引了自己方才的话来羞辱,一时气结。 祝政将这红绫放在自己腿上,悠悠地说:“将军真是‘阴晴反复、喜怒无常’,给我的也是你,喊着还回去的也是你。” “还给我,我打定主意了。”常歌说。 祝政望着他,淡淡笑了:“红绫就在此处,将军大可自己来取。” “取就取,这有何难。”常歌朗声道,一个箭步上前便要抄起他腿上的红绫。祝政眼疾手快将红绫向身后一藏,又勾得常歌伸手向他背后摸去。 常歌一心只扑在夺红绫上,并未注意到二人的距离已十分近,祝政转转脸便是常歌的耳畔,他凑近常歌的耳朵轻声说:“将军今晚为何如此主动。” 常歌一手抓着红绫,听他一激,脸上一红,抓着祝政身后的红绫便要后退。祝政死死攥着红绫不放手,二人便僵持着,维持在这过于密切的距离,双方都不肯让步。 ☆、止箭 屋顶上的三人离得远,看不太清祝政手上捏红绫的细微动作,只以为常歌陡然上前,要虚虚地抱山河先生,两相坚持。 祝如歌望着两人的姿势,看不清他俩脸红不脸红,只知道自己只是趴在屋顶看着而已,脸上就已烧的不行了。他以手贴了贴自己滚烫的面庞,庆幸现在是夜晚。 惊风见状哈哈一笑,悄声说:“如歌啊,你好歹也十七了,这也忒嫩了点儿。多学学你们将军,虎狼之人啊!” 祝如歌神色颇为尴尬,整张脸涨的通红,结巴道:“许……许是有什么误会……” 惊风指了指二人:“误会什么啊,刚刚坐腿上喂酒,现在又这样。” 祝如歌将他一瞪:“你再多嘴,我回了将军,让他给你打你毛栗子。” 惊风想起来建威大将军敲的脑袋邦邦响的毛栗子,急忙说道:“如歌我错了,我再不乱说了,你可别告诉他。” 祝如歌看了他一眼,别过脸不再说话。这二人都未注意到,贪狼还淹没在震惊中久久未回过神来。 ****** “放手!”常歌有些急切地说,双臂仍绕过山河先生,揪着他身后的红绫,呈着快要抱上他的姿势。 “不放。”祝政语气淡定地答道。 “这、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常歌颇有不解,争取道。 祝政的平淡语气中带着些许得逞:“这本是我的。是我在你每每出征前缚上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常歌快速答道:“即使是你的,但你给我了便是我的了。” 祝政悠悠说:“我从未说过给你,只是缚在沉沙戟上而已。这还是我的。” 常歌闻言将手一松,站起身来,带着些嗔怒说:“你的便你的,我不要便是。” 言毕他转身打算要走。祝政将他手臂一拉,说:“将军留步。” 常歌没好气地回头:“留步做什么?受你的气么。” 祝政将方才灌了常歌的酒杯满上,悠悠地抿了一口,说:“将军留下来吃酒,我便考虑考虑给你。” 常歌这才将他的手一甩,坐在对面,拿起自己的那盅酒,闷闷说:“先生有何指教。” 祝政开门见山,直言道:“世子想邀你来荆州。” 常歌立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是世子想邀我,还是你想邀请我?” 祝政为他满上一杯芙蓉露,也给自己斜上一杯,举杯说:“世子想邀你,我亦然。” 常歌下意识同他碰杯,将自己这盅酒干了,答道:“你邀就你邀,什么荆州世子,我不稀罕。” 祝政微微泛起一丝笑容,他问:“那将军的答案是?” 常歌拿了酒杯,满上两杯酒,回答道:“益州对我有恩,我亦不想成为不仁不义之徒。” “你一直只忠于我一人,何谈不仁不义。”祝政低声说道。 常歌看了他一眼,说:“先生很有自信。” 祝政笑道:“无他,惟相熟耳。” 常歌举杯,问道:“祝政,你忽然辅佐荆州世子,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你心知肚明。”祝政答道。 常歌放下了酒杯,说:“既是如此,那今天的酒我便不能吃了。” 祝政轻蹙了眉尖:“为何。” 常歌满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祝政。你之前不是说,祝政过的要比周天子更舒坦么。为何还要回去走那老路。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好的、舒坦的活着。” 祝政紧紧地盯着常歌,谨慎地开口说道:“只因,我有愧。” “你有愧?你何愧之有?”常歌不解道,“难道是天下苍生?家国天下?” 祝政望着他,说:“是。但亦对一人有愧。” 常歌皱着眉头:“难道这一点愧,值得你再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值。”祝政低了头,背着月光隐了神色,简短答道。 常歌短叹一口气,开口说:“反正我是不懂你。” 他忽而抬头望着祝政,见祝政依旧低着头,扯了扯他的衣袖。祝政这才抬头迎上了常歌的目光,常歌的眸子中闪闪的,全是坚定神色。 “我接了调令,马上就要走了。你一人在建平,切记切记,不要露了身份、不要过于锋芒,等我回来。” 祝政轻轻抿了一口酒,一直清冷的眸中烁着些许欣喜神色,他轻轻开口说:“将军关心我。” 常歌无奈道:“我是说正事儿。” 祝政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也在说正事儿。” 常歌见他又开始虚与委蛇,便不再理睬,直接说道:“定山知隐和我相熟,我自会交待,不会给你为难。我至南阳新野,满打满算无需一月便可赶回。” 祝政听他提南阳新野,眉心一动。 常歌注意到他小小的异样,问道:“何事?” 祝政若有所思:“南阳新野,现下应是旧人守着。” “何人?” 祝政看向他的眼睛:“司徒空。” 常歌不以为然:“若是复盛将军,我还得愁上一愁。既是游心,那便不出半月即可归来了。” 祝政忽然沉沉地并未说话,神色多有忧虑。常歌将他的肩一拍,说:“放心。我你还不放心么,何况还有你的夏天罗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祝政听他提到夏天罗,神色稍稍松弛,应道:“你知道了。” 常歌点了点头,又拍拍他肩,说:“做的这么明显,还不知道,那是傻子。” 祝政立即以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常歌一眼。 常歌见这眼神充满揶揄,立即质问道:“祝政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祝政波澜不惊地抿了口酒:“看傻子。” 常歌被他噎的气结,提了沉沙戟便起身要走。 “慢着。”祝政开口道。 “还有何事!”常歌没好气地应道。 祝政拿了身后的红绫,缓缓走过去,捏住常歌的双肩将他掰至面对自己。祝政举起红绫,像以往每次出征前那样,亲手将这段红绫系在沉沙戟之上。 接着,他盯着常歌,轻而郑重地说道:“红绫常胜,早日归来。”[1] 像以往一样,常歌对他泛起一个明朗笑容:“放心。” 言毕,常歌轻轻抚了抚这红绫,轻声告别道:“祝政,我走了。半月后见。” “嗯。”祝政轻允道。直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纵身跃上屋顶,敲了惊风一记毛栗子,把贪狼从震惊中拍醒,又抓上祝如歌,这才跃下屋顶,往城外奔去。 一炷香之后,建平郡西部都尉张智顺来报,发现建威大将军的踪迹,询问是否放箭或追杀。 “不许放箭。无需追杀。”祝政抚着琴,淡声答道,丝毫不理会张智顺脸上的诡异表情。 ****** 二日后。 荆州。 江陵城。 世子池日盛放松地坐在竹席上,以左膝支着左胳膊。身边有几位侍女揉揉地给他捶着背、揉着筋骨。 “哎哎对对,就那儿就那儿。”其中一位锤的正是地方,世子连连指示。 这位侍女轻声巧笑,嗲声道:“世子,就哪儿呀?奴家不懂。” 世子池日盛从背后捏了她的香软小手,往自己胸口一按,说道:“就这儿。”那侍女登时笑的花枝乱颤。 有人轻轻的敲了敲门。 世子瞬间由满面春风转为厌烦神色,问道:“谁啊。敢扰了本世子的兴致。” “末将乔仪,有事来报。” 世子给四周的侍女使了个颜色,示意退下,待她们面对着世子低着头尽数退出之后,世子这才唤道:“匡正啊,进来吧。” 中护军乔匡正这才低着头走了进来。 荆州世子池日盛手上仍把玩着一个茶盏,懒懒问道:“匡正啊,之前让你看的人,如何了。” “禀世子,今日已同镇北军一道北上了,故而末将前来复命。”乔匡正行了一礼,回答道。 “哦?”池日盛挑了挑眉,“有何发现?” 乔匡正眉头深锁,低声答道:“我跟了这位益州的建威大将军有些时日。这些日子他除了潜入我襄阳城营地一次之外,每日俱是无所事事、抓鸟打猎,看起来毫无霸图之心,乃一贪图享乐之辈。” “嗯……”池日盛浅浅应着,又问道:“喜好?” 乔匡正低着头回忆了一番,又答道:“除了平日里点心不离手以外,无甚喜好。”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此人爱吃面,偷偷溜到建平城吃过几次。” 池日盛皱了眉头,骂道:“混账!我是让你去摸清楚他的爱好,比如银钱、美人、名位、权利,谁让你去关心他爱吃什么。” 乔匡正见世子大怒,急忙将头埋得极低。待世子发泄一番之后,方才开口缓缓道:“末将愚钝,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见过他出入烟花柳巷、出手也不甚阔绰,常去之地除了利川的几座山便是军中主帐,实未发现有什么特殊喜好。” “不、可、能。”池日盛一字一顿说道,“美人儿、金银富贵、功名利禄,他怎么可能毫无追求。世人都逃不过这其中一样,只是爱的多寡罢了。” 乔匡正附和道:“世子说的是,是末将无能。” 世子嘎了口茶,说道:“无能你就勤快点儿。再盯。” “是!”乔匡正拱手领命,接着有些犹豫,似乎不知应不应说。 世子抬眼看了看他,不耐烦道:“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 “是!”乔匡正领命,这才开口道:“前些日子路过建平,遇上了建平郡西部都尉张智顺,他说前些日子在建平郡发现了建威大将军。” 世子眼皮都没抬:“你不是也说,他经常溜到建平城去吃面么。如此多次,张智顺和李守正都没将他擒住,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 “此次不同。”乔匡正说道,“他们一行四人,张智顺发现之后,立即请命射杀,然而……” “然而什么?” “然而山河先生下令不许放箭。” 世子猛然抬头,盯着乔匡正:“此话当真?” 乔匡正点了点头:“当真。而且,张智顺还说……”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几步,将此消息一五一十说给世子听。 世子闻言大惊,问道:“此事属实?” 乔匡正肯定道:“属实。据说建平主营中兵士人人知晓。否则也不会几次擒了山河先生,却又将他毫发无损地送了回来。” 池日盛泛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这件事,有意思……搞不好,可以治他个通敌叛国……” 作者有话要说:[1]红绫第一次登场在第19章《演戏》,将祝政捆住的那条 ☆、襄阳 上庸城。 益州镇北主营。 祝如歌细心地给常歌削着一个苹果,去皮之后又仔细地切成一口大小,端给常歌。 常歌一心都在眼前的襄阳行军布阵图上,随手摸了摸祝如歌的头,夸到:“今天挺乖。”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苹果,望着襄阳上方不远处的南阳郡。 祝如歌有些试探性问道:“将军这是……意图襄阳?” 常歌望他一笑,问道:“如歌,若是你,你会如何攻打南阳新野?” 祝如歌扫了一眼行军布阵图,轻声说道:“自然是稳扎稳打,先图襄阳,再借襄阳北上,攻新野、取南阳。” 常歌点了点头:“你和世子所思一致。” “将军和世子所思不同么?”祝如歌问道。 常歌啃了一口苹果,说道:“我和醉灵皆与世子所思不同。醉灵今日便是去见图南世子,当面陈述。” “将军作何打算?” 常歌望着一脸疑惑的祝如歌,笑了笑,说道:“我考考你,你所读《孙武兵书》中,九地为哪九地?” 这是《孙武兵书》基础中的基础,祝如歌早已背的滚瓜烂熟,张口便答:“孙子九地乃散地、轻地、争地、交地、衢地、重地、圮地、围地、死地。此九地用兵之法,多有不同,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1]。” 常歌似乎颇为满意,赞同道:“不错。那么,以你所看,襄阳属于九地中哪一种?” 祝如歌边看着桌上这张襄阳行军布阵图,边分析道:“襄阳郡在上庸郡东南方向,处于汉水谷地,汉江环抱南下贯之,顺流可至荆州郡、夏郡。北接南阳平原,一路坦途,南阳郡探囊可得。东至随县、豫州,唯有往西向乃巴山山脉,此乃天险。” “南船北马,五郡通衢。”常歌见他分析的头头是道,接着提示道。 祝如歌立即恍然大悟:“襄阳属衢地,当合交之!” “聪明!”常歌立即夸道。他顺手以木签扎了一小块苹果赏了祝如歌吃了,接着说道:“以醉灵的话来说,就是‘襄阳这地方,太过于四通八达,守着吧,费劲;不守着吧、取了也白取,那还瞎废什么劲’。” 祝如歌点头道:“卜将军所言极是。” 常歌接连吃着脆生生的苹果,说道:“是啊。所以呢,咱们破南阳,必定要有襄阳郡的支持。倘若没有,先行和襄阳郡死磕起来,那是得不偿失。” 祝如歌不解道:“可我们益州方才才同荆州在建平郡大战一场,此事还未过月余,如何商议共谋南阳之事?” “如歌啊,你以为,魏国好好的,在这个时候自新野布置人马攻打襄阳,是为何?” 祝如歌懵然摇了摇头。 常歌笑道:“荆州定了衡阳,一统荆州北部。魏王怕是有些坐不住,要赶紧杀杀荆州的锐气。” “杀鸡儆猴?”祝如歌试探问道。 “正是!”常歌答道,“所以襄阳一战,荆州非赢不可,不仅得守住襄阳,而且必须大获全胜、北上新野,直捣南阳。” 祝如歌恍然大悟:“所以实际上,荆州要比我们更急?” “对!”常歌赞同道:“他们比我们更急、更想赢,此时我们提出合作,一来我们自己省事儿,二来还能增加他们的胜率,何乐而不为呢。” 祝如歌点了点头,说道:“将军真厉害。” 常歌不以为然:“厉害什么呀,去,去看看醉灵回了没,回了就送点苹果过去,就说脆生的很、也甜的很。” “是!” ****** 荆州。 江陵城。 “前些日子,乔匡正回来了一趟,面见了世子。” 散骑常侍[3]陆阵云和祝政站在江陵城的后山树林中,祝政的白袍上沾了些润润的晨露。茂密阴翳的树林在他身上洒下斑斑日光。 他二人特意避开了耳目,寻了这么个将将日出的时候碰了一面。 祝政接住陆阵云的话头问道:“乔匡正还在跟着常歌么?” “我的线人说,被打回去几次,但一有机会,还是日日跟着。现下,常歌已被跟的彻底没了脾气,有时候还招呼他来一起吃面。” 祝政听着他的琐碎轶事,觉得颇为可爱,浅笑道:“他是这样的。” 陆阵云悄悄瞥了一眼,似是不敢相信祝政还会笑,接着收了一瞬间的惊异神色,接着说道:“他身上大好了,前些日子还跑去上庸的山上去打鸟,回来的时候,带着什么狐狸、兔子、野猪都有,据说还有一匹黄麂子[1],带回来时,益州镇北军营都高兴疯了,美美饱餐了一顿。” “才好了,就又想着折腾。”祝政笑道。 陆阵云脸上却疑云密布,说:“世子还是怀疑你。” 祝政坦然:“世子怀疑我已不是第一日了。” 陆阵云摇了摇头:“此次不同。” “有何不同?” 陆阵云问道:“先生可还记得建平郡西部都尉张智顺?” 祝政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沉了脸,锁了眉头:“记得。军前抗令,偷袭常歌,导致他重伤。这笔账,我还没顾上和他算呢。” 陆阵云点了点头,说:“就是这个张智顺,他做这个西部都尉已许久了,不说李守正,就是之前的向天歌、刘远扬、周正廷,哪个不比他优秀。所以他急啊,拼命想表现自己。” 祝政回忆起那日建平一役,阵前斗将,常歌连斩向天歌、刘远扬,本已放过周正廷,却被张智顺无端射杀的事情,他轻吐两个字:“难怪。” 陆阵云猜到了他所思所想,接着说道:“张智顺将周正廷之事,在军报中也算在了常将军头上。” “可想而知。”祝政漠然道。 “不仅如此,他还将上次常将军来太守府告别,先生下令不许射箭之事告诉了乔匡正。乔匡正知道了,那么世子知道,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祝政毫无波动,立即应道:“这个好办,说我爱才、想生擒即可。原本,世子给的命令也是生擒。” 陆阵云摇了摇头:“若是如我这般陈述,断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关键是添油加醋。这个张智顺将之前先生被三擒、归来时和常将军共车辇之事也告知了乔匡正。不仅如此,先生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还在建平主营大谈特谈此事,搞得建平主营都议论纷纷。” 祝政疑道:“议论什么?” 陆阵云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祝政广袖一甩,淡然说:“但说无妨。不怪罪你。” 虽然他如此说道,陆阵云还是小小的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许是方才讲了不少常歌的轶事,他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陆阵云这才咬了咬牙,轻声说:“张智顺,说……说先生您被建威大将军纳了做面首,这才得以三擒三放,完璧归赵,还与之共乘……” 祝政闻言一惊,问道:“怎的我是面首?他们看不出来么?” 陆阵云似乎被祝政抓住的重点惊了一下,愣了片刻才缓缓说:“可能是先生着实俊秀飘逸,军营里的人也就这么信了。” 祝政皱了眉头:“我可比常歌要高上三寸。” 陆阵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只好跳过这个话题,讪讪说:“……此事世子约莫也听说了……” “三寸呢,比他体格大上不少了。”祝政摸着下巴,仍在思索此事。 “……所以……世子可能怀疑你俩有点什么。而且,此次建平城未能生擒常将军,我怕世子要怪罪。”陆阵云执意不去理会“三寸”的话题,试图将注意力转移至正常方向上。 祝政坦然说道:“世子并无证据。况且本次出使充州颇为顺利,料想功过相抵,并不会过于为难。” 陆阵云悄悄地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世子怀疑从不需要证据。而且他本就暴戾无常,哪里讲什么证不证据、功过抵不抵。总之,你多小心。” 祝政点了点头,说:“知道了。新野现下如何?” “常将军还是每日插科打诨,并未有其他动静。不过,我听说他着人自益州运了不少弓箭辎重过来。” “明白了,由着他闹吧。”祝政简短说道。 陆阵云问道:“先生此次出使交州,可有收获?” 祝政应道:“基本同意。” “先生还是打算获取富商支持么?”陆阵云不解道,“富商贪得无厌,多数诸侯国都是打压为主。只是交州实在重商,竟让富商把持了交州政务,这才……” 祝政浅笑道:“我由着他们自由发展也是富商联合把持政务、我打压也不过是转为暗地里联合把持政务,何不顺水推舟,做个好人呢。” 陆阵云未语,神色颇有担忧。 祝政将他拍拍,说道:“阵云啊。你多在荆州主公身前走动,可以动动眼色观察观察梅相每日里如何料理政务的,能学到不少。” 陆阵云拱手道:“是,谢先生指点。” 祝政颇有耐心,解释道:“我知你忧心何事,阨穷、富商,我自有制衡。待交州权衡之后,结论一出,你便知晓。” “先生深谋远虑,阵云唐突了。” 祝政笑了笑,接着问道:“再说说,常将军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轶事?” 作者有话要说:[1]九地:此段引自于《孙子兵法》(亦称《孙武兵书》)九地篇 [2]黄麂子:一种很可爱的鹿科生物,现在数量已经很少了,不要吃哦! [3]散骑常侍:主公近身侍从,出行则起码散从,与员外散骑常侍互为备岗。散骑常侍上可通达主公、下可规谏百官,时兼军政顾问,可在丞相前行走、过问政事 ☆、枭子 片片麦田一如绿色织锦,延展在平原之上,一如铺开的绫罗。 寒夜霜沉,薄霜覆满了片片麦苗叶。 一群黑衣服的人抬着一堆棺材乌糟糟地过了,虽然无序且步子匆忙,但都极力注意别踩着了刚冒头的麦苗。 他们在黑乎乎的平原上疾行,向着西排子河方向赶去。 新野瞭望兵看着乌泱泱疾行的人群,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呵出一口白气。 另一人缩着身子,揣着双手撞撞他,带着浓重当地口音问:“哥,冷地很,你在看撒子呢。” 瞭望兵被他一说,也觉得身上冷得很,跺跺脚想散去寒气:“你瞅瞅,大半夜地,这么多人抬着棺材恁啥咧。” 另一人满不在乎:“哥,你还找不到吧,西排子河又闹死了人,几家子宗亲闹在一起要砍人呢,人哄哄地,太守都懒怠管,你都莫操心了。” 瞭望兵惊讶道:“马上要到冬月间了,咋地还有人下河?” “今年歉收,饿地下克摸鱼吧。”另一人随口说道,撞了撞他,伸出手心,给他悄悄看了一颗石制多面球。 瞭望兵一看,小声惊呼:“你哪儿来地博茕[1]?” 那人立刻四下一扫,比了个“嘘”,压低声音:“这你都莫管了,我喊了三牛、狗娃他们,来不来?” 瞭望兵直接原地一坐:“来!” 黑魆魆的原野上,奔袭的人们抬着的棺材,死沉死沉。 棺材内部,冷冷的箭尖闪着寒光。 ****** 襄阳郡。 襄阳城。 “夏天罗!你敢动你爷爷的的上庸城,早该想到有这一天!速速出来给你爷爷提鞋,我便考虑考虑饶你一命。” 益州军摆好军阵,战鼓擂天作响。卜醒一马当先,单骑叫阵。但任凭卜醒如何叫骂,襄阳城城门禁闭,兵士不为所动。 “夏天罗!你个缩头乌龟,赶紧出来和小爷对战!”卜醒单骑列于阵前。 听着卜醒骂的越来越难听,襄阳城门楼上的卫兵面有不快,悄悄地看了一眼城门楼上坐着的襄阳郡西部都尉刘肃清。 刘肃清一脸坦然,对这叫骂声充耳不闻,只和自己的副将悠闲下着六博棋[2]。他的棋子势如破竹,又有一枚枚到达了目标位置,棋子竖起,成了“枭”。 刘肃清缓缓摸上了那枚到达目标位置的棋子,将它立起来成为枭子,笑道:“这局赢定了。” ****** 吴国。 丹阳郡。金陵城。 一只白鸽静静落在姜怀仁面前。 姜怀仁迅速上前,自白鸽左腿信筒中取出一枚木篾。还未来得及扫一眼,身后传来了一声:“怀仁。” 姜怀仁不动声色地将木篾收入袖袋之中,转身作揖行礼:“丞相。” 吴国丞相羊心斋摆了摆手,示意免礼,他问道:“方才白鸽所送何事?” 姜怀仁拱手道:“禀丞相,线人来报,益州镇北军意图攻打襄阳城,现下已然开战。” 羊丞相闻言有些疑惑,问:“襄阳城?此地一马平川,难有妙计可取、只能强攻。四通八达,即使强行拿下也极易再为易主;此等损人害己之谋,不像出自常将军之手。” 姜怀仁答道:“丞相英明,阵前引兵之人乃益州军镇北大将军卜醒。” 羊丞相闻言颇觉奇怪,问道:“常将军呢?” “不知。” 羊丞相似有所思:“上次出使益州、绕道利川,两方是否已有嫌隙?” 姜怀仁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回禀丞相,疑心已生,嫌隙嘛……即使现下没有,假以时日便有了。” 羊丞相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怀仁此招甚妙。” 姜怀仁谦虚地行了一礼,脸上却尽是得逞后掩不住的笑意。 羊丞相自顾自地叹道:“常歌如此良将,若能助我吴国,简直如虎添翼、天下归一如探囊取物。可惜……糊涂啊,魏王糊涂、周天子也糊涂,倒是白白让益州捡了个便宜。” 姜怀仁幽幽说:“一时捡了便宜没什么,将来生了嫌隙也未可知。” 羊丞相颇有不解地喃喃自语:“益州甚少战事,怎的还能良将众多。而且个个都不问政事、毫无把持朝政之心。” 姜怀仁试探性地问道:“丞相,可是今日知北上大将军……” 羊丞相叹了口气:“怀仁,你跟着我许久,又最懂我的心思。悦贤世子快及加冠、子言谋略见长。有此二人,壮我吴国,指日可待。” 姜怀仁拱手,只静静听着。 “怀仁啊……我已近花甲,最近确实越来越力不从心,朝堂之上也愈发难以遏制知北将军。我只怕,未及长成、我吴国便如前朝一般,被他人拿捏了去。”羊丞相倚着手中的柳杖,长叹了口气,“现下朝野未平,建安未定,豫州虎视眈眈,荆州大有一统诸侯之意,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供悦贤成长。” 姜怀仁未称其“丞相”,而是换了十几年前的旧称,轻声说:“老师伤怀了。” 羊丞相满心忧虑:“内忧外患、世子尚幼,这让我,如何不伤怀、如何不忧心哪……” 姜怀仁劝解道:“老师,古语有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所谓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3]。眼下大争之世,正是天将降大任于我大吴矣。” 羊丞相颇为伤怀,全然不理姜怀仁的劝解。 姜怀仁仔细看了看羊丞相,有些谨慎地开口:“老师,此前所提新修吴律之事……” 羊丞相听到“吴律”二字,瞬间来了精神,断然开口回绝:“不可。眼下内忧外患一齐发作,不可自行再乱阵脚。” “是,老师。”姜怀仁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袖袋中的木篾险些掉了出来。袖口中隐约可见,木篾上仅有一字。 “安”。 ****** 荆州。 江陵城。 荆州世子池日盛搂着几位女闾嬉闹,几位争相给他捶腿喂食,表相宠柳娇花、娇笑连连;眼神里却尽是暗潮涌动、争相斗艳。 卫将军程见贤佩剑立于身侧。自从上次建平主营被血屠之后,世子似乎觉得他并不适合领兵打仗,还是安安心心做个主城卫将军更合适。 不过,这也恰巧遂了程见贤的心意,不用血战沙场、每日里提着秋毫剑在江陵宫城巡来巡去即可,人人见了还需行礼称他一句“卫将军”,好不威风。 今日这宴饮,本是为庆祝山河先生出使交州和谈归来,但宴饮始前,世子将他叫去一番交待,让他现下心中无端地多出了些惴惴不安起来。 “无论是山河不遂我心意、或是言语中露出与益州军有染的意思,任何一丝的不妥之处,杀之。”饮宴开始前,世子笑了一下,轻巧说道。 程见贤悄悄捏了一下剑柄。 倘若这山河先生真如传闻中所说,和益州军建威大将军有些不清不楚的话,无需世子交待,程见贤第一个不放过他。投毒深溪、血屠军营、拘禁几日,还一身屎尿地将他送回江陵城,随便单拿出来一条就已让程见贤恨的牙痒痒了,何况还是数罪并罚。 眼下山河先生独自饮着酒,无论世子池日盛刻意做的如何有伤风化都目不斜视,低着头像是思索、又像是漠不关心。 “山河啊。”世子见他对殿堂内香艳之事好似充耳不闻一般,只好主动出击,问道:“世子问你,你可有中意之人哪?” “回禀世子。霸业未成,山河未有他想。”山河先生连眼皮都没抬,淡声答道。 “彩![4]”世子池日盛讽刺道:“山河先生不愧为隐世睿凤、心怀天下,真乃山中名士、不染尘芜啊。” “世子过奖。” 世子轻笑道:“只是,不知道是先生真的从不寻花问柳呢,还是我这殿上的货色入不了先生的法眼。” 程见贤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山河先生的神色,虎口绕着剑柄不住摩挲。山河先生遮面抿了一口酒,静静望着这酒杯形制,面色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读不出任何多余情绪。 山河先生思索片刻,开口说道:“世子尽兴即可,无需挂心山河。” 世子见他上钩,短笑一声,说:“先生别这么见外,我池日盛向来都是礼贤下士、有福同享。” 他拍了拍手,自殿外慢慢走进来一应年轻男女,人人都温顺地低着头、款款走到山河先生面前。 池日盛别有意味地笑着,故作轻巧地说:“先生先看着,可还有能入得了眼的,带回去便是。”言毕,他绕有深意地看了程见贤一眼,示意如有愠怒、拒绝,斩杀之。 山河先生一边悠悠地抿着酒,一边仔细挨个打量起面前的青年男女。女子清丽、男子雅致,倒都生的不俗。 只是这一列男女身上的浓郁香粉气息,冲的他心中有些不适。 见他只一应打量着,不做挑选,池日盛再相逼迫:“香莲,先生今日累了,你去给先生斟酒。” 一位粉衫女子应声而出,年约十五六岁,行走好似风过芙蓉、袅袅婷婷。她应了一声后便跪坐在山河先生旁边,伸手接了酒壶,为先生斟酒。 “香莲,为先生把酒。”池日盛得寸进尺。 香莲举了山河先生的酒杯,伸手便要喂先生吃酒。程见贤已悄悄将秋毫剑出鞘,只等着山河先生怒将酒盅打落,他便直冲上前、取他项上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1]博茕:传统石制骰子,有的为十四面、有的为十六面,上书汉字 [2]六博:战国开始流行的一种棋,一说是现今象棋的前身。 [3]出自《孟子·告子下》 [4]彩:喝彩、说得好的意思 ☆、野火 山河先生轻笑道:“世子这酒,喝法不对。” 世子眼神冰冷,假笑道:“何处不对,请先生赐教。” 山河先生将扇展开,泰然挥之:“世子带了一种女闾小官至宫中,以求凡尘平民之乐,何不习俗上也从了民间,行了酒令、输者吃酒,这样、体验才来得完全。” 世子未料到山河先生先提行酒令,心下狐疑,问:“行何酒令?” 山河先生低头一笑:“现下殿上有如此之多精专人士,随意挑一个,一问便知。” 世子倒颇有些感兴趣,说:“没想到先生看着坐怀不乱,却还是个流连花柳之人,居然连传花令都玩得。” 他望向手中还举着山河先生酒杯的香莲,说:“香莲,你来说说,山河先生说的酒令如何行得。” 香莲猛然被提及,神色慌乱,险些将酒水洒在身上。她慌忙放下酒杯,对着世子行叩拜大礼,伏在地上说:“回禀世子,奴家来自的水间红以传花令最为知名,以一花鼓抛之、宾客联句,若联不上、则罚酒。” 世子原本颇有兴趣,听到“联句”二字心中立即烦闷起来。他皱眉道:“吃个酒,还这么多麻烦事。” 山河先生淡然一笑:“世子不愿麻烦,山河愿与之联句,以逗世子一笑。” 这句话直说的世子心下大悦,当即喝道:“彩!你当即同他们传花行令,让世子好好乐上一乐。” 说行就行。 这数十人男男女女也不讲究,当下跪坐了一圈,取了其中一位女闾的香囊做花鼓,四下开联。山河先生反应极快,数次联句都丝毫不惧,几圈下来,先生一杯未喝到,倒是女闾小官们喝的满脸绯红,嬉闹不已。 世子向来都是在宫中豢养女闾,甚少见到民间行传花令,开始看倒是满眼新奇,几圈下来发现山河先生滴酒未沾,面色便逐渐沉了下来。至第九圈时,多数女闾小官已然微醺,香莲已然伏在矮几上,全无端庄姿态。而山河先生依旧此次逃过,这让世子面色已近铁青。 “先生太厉害,这传花令行的一点也不好看。”世子直言打断道,“我看还是香莲喂先生吃酒更为好看。” 山河先生淡笑道:“互喂吃酒,此乃闺房之乐,人前山河知羞,更宜人后回甘。” 世子怪笑道:“先生不早说,原来是人前知羞啊。” 他朝着程见贤递了一个狎|弄眼神,又接着说道:“既然先生更爱人后回甘,今晚香莲便好好伺候先生吃酒,定要先生吃得回甘无穷。” 世子说完,望着香莲脸上娇羞神色,朗声大笑。 ****** 襄阳城。 汉水被黑夜匿了柔|情|色彩,一艘渔船摇曳江中。 老渔翁将手中的网缓缓收回,却见黑色的波澜之上忽而映出了点点火光。这斑斓点光跃动成片,点火接天。霎时,江面上浮起一片星点的火,像是遍开了火色的怒莲。 老渔翁自这满江点火中抬起了头,这才见到夜幕星稀,片片火雨由西北疾风带着,砸向地面。火雨接天连地,正是这暗流江面上斑斓点光的来源。 老渔翁眯了眯眼睛,恍然似乎听到,北岸传来阵阵的喊杀声。 ****** 司徒空[1]感到闷热无比,霎时从梦中惊醒。他出了一身的汗,衣衫尽数洇湿。耳边尽数是悲鸣喊杀声,恍然间,他似乎回到了三年前长安城的夜晚。 他坐起身。 不,这次不是噩梦。 热浪席卷着将军主帐朝内扑来,门帘的缝隙中映出帐外的点点火光。帐篷侧面红红的尽是逃窜人影,有人在大喊“走水啦”、脚步声也乱作一团。 司徒空陡然惊醒,方才梦境中的痛苦悲伤一扫而光,他提上恩恕剑直奔帐外。 眼前之景煞是震撼! 大片火雨自空中坠落,连接天地。火雨在空中留下绚丽痕迹,又疾疾砸向地面。新野主营已尽数承了这天火流星,成为了一片火海。 一道燃火巨箭自天上劈下,正好砸在他眼前的一名恐慌逃窜的兵士身上,贯穿胸口。这兵士被刺的陡然一惊,瞬间嚎哭,往着南方奔去。 四周一片哀嚎悲鸣之声,片片营火改了军营肃穆之色。狂火侵袭着黑夜的原野,好似大地怒怨一般,在营地疯狂肆虐。 火雨阵阵袭来,身着火箭的将士、都连滚带爬地往南边汉水方向跑去。 司徒空望着傍晚还一片和乐的军营,陡然变换为了人间地狱。他瞬间慌了神色,干看着四处奔走号哭的将士,惊愕阻塞了他的思路。一时之间,司徒空竟一丝办法都没有。 西北风送来了隐隐的战鼓声,然而新野军营已然方阵大乱,再无可能抵御。 司徒空痴痴地走在一群四处落跑的将士中,他想下令、想喝住将士,想质问他们还有无骨气节气,但他不肯。谁人无家、谁人无痛。他心中的一丝仁爱,让他注定成不了杀伐决断的将领。 营火热浪送来了阵阵马蹄声,未及提防,一杆长戟横向脖间。 一个熟悉的清朗男声在身后响起:“游心。别动。” 他霎时间惊恐地回头,看到了来人—— “你……没死?!” 还未看清眼前戴着铁面之人究竟是不是常歌,一枚带火巨箭自天而降,将他右臂透了个尽穿。司徒空下意识向前一扑,险些撞上沉沙戟的刀刃,常歌见状慌忙收了长戟。 常歌看着游心臂上的带火巨箭,瞬间沉了脸:“怎么还有不使眼色的乱放箭?揪出来,责军杖十。” “是!”祝如歌领了命,驾马便朝着反方向去了。 常歌扯了扯嘴角,冷眼望着地上又痴又惊的司徒空,冷笑一声:“游心。别来无恙啊。” ****** 襄阳城外。 镇北临时军营。 卜醒掀了主帐帘子,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见着常歌,坐在他对面,大笑一声:“爽快!太爽快了!” 常歌抬头,笑道:“看来镇北将军今晚收获颇丰。” 卜醒坏笑着指了指他,说:“都是建威将军环环相扣,布局得当。” 常歌将面前的瓜子朝着卜醒推了推,笑着问道:“歼敌多少?” 卜醒冲他一笑:“现下夜里黑,看的不真切,粗粗估摸了一下,没有六万也有八万。无论如何,南阳郡是彻底元气大伤了。” 常歌点了点头,说:“我帮着夏天罗缴了这么大条鱼,也不知他如何感谢我。这不割襄阳一块子肉,真真儿说不过去。” 卜醒美滋滋嗑了几片瓜子,笑道:“此事,交给图南世子和荆州商议即可。只是,不知道你那位先生从滇南回了没有、能不能赶上和谈。” 常歌闻言颇觉奇怪:“滇南苗夷之地,荆州已不管不问许久,忽然去滇南做什么?” 卜醒摇摇头:“线人只说,他陪着荆州世子一起吃酒,传香囊行酒令,吃的世子大悦,还赐了山河一名女闾。但次日,不知为何世子忽然怒了,杀了赐给山河的女闾、又立即将他指派到滇南去了。” 常歌闻言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女闾?” 卜醒立即恨恨地连拍几下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语。 常歌脸上泛起一股厌恶之色,他望着眼前的瓜子,竟觉得口口脆香的瓜子都泛着诡异的恶心气味。他将瓜子一推,再不想多言。 卜醒急忙转了个话题:“不过说起来,你是怎么行军到新野军营西北方向的?这一路可都是坦途,难以遮掩啊。” 常歌看着极其提不起兴致,他颇为烦闷地拿树枝戳着面前的沙盘,缓解些自己心中的情绪,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我从赞阳包抄的。赞阳处于上庸和襄阳之间,更靠近上庸,比起重商爱交际的襄阳,更多了些爱以拳脚说话的山林|彪|悍气息。” 谈起正事,他的情绪似乎收敛了许多,常歌以手中的树枝大体指了指沙盘上的赞阳地区,开口解释道:“此地曾属秦地,和所有旧秦地一般,宗族势力甚强,甚至能盖过当地太守势力。我独自探查了一番,假借西排子河淹死人一事,将军士尽数掩了戎装,连夜行军,不出一夜便借赞阳、直奔新野大后方。” “西排子河,淹死人了?”卜醒问道。 常歌无语笑道:“哪是什么淹死人,是你常哥哥自我牺牲,下那冰河去游了一圈!避了人起来了,可给我哆嗦的……” 卜醒点了点头:“嗯,那就是真的淹‘死人’了。” “可即是如此,你的几万大军也不可能全假借宗族势力行军啊?而且,辎重也没法儿明目张胆的运输,否则新野地势平坦,瞭望兵一眼便能察觉。” 常歌闻言,掩嘴一笑:“卜将军啊卜将军,我发现,你麾下,都是人才!” 卜醒闻言颇为不解,只皱眉望着他。 常歌自己笑得乐不可支,好不容易透过气来,他说道:“我给他们分了势力,假装你是王家氏族的、要报仇;你是王家远亲、来撑腰的;你是王家外亲、来仗势欺人的; 又给另一边指派你是龙家的、要百般抵赖说和自己无关、万一说不过就打……如此这般分配了一番之后,各个将士无比入戏!边吵边打,还记得自己分配的宗亲家族,好不热闹,看得我啊……险些又笑滚进西排子河。” 卜醒极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至于辎重嘛,这个更好办了。”常歌接着说道,“我弄了许多口大棺材来,辎重尽数都在里头,往西排子河一撂,如歌带头哭丧,大喊要为大哥报仇,要龙家全部人陪葬。” “戏精!”卜醒简短评价道。 作者有话要说:[1]司徒空,表字游心,首次登场出现在22章《良才》 ☆、知北 常歌闻言不乐意了:“欸镇北将军,怎么说我们如歌呢。我倒是听说,镇北将军日日去那襄阳城辱骂,好不热闹啊!要论戏精,那还是镇北将军道行更深。” 卜醒闻言一乐:“你还别说,这种日日上门骂人的差事,以后可以多派我些,真是太舒爽了!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那襄阳驻军就像孙子一样,一个也不敢冒头。” 常歌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听说,您连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夏天罗这也能忍……” 卜醒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这还不是……做戏做全套嘛!不骂狠些,怎么像嘛……那么多他地斥候在周围埋伏看着呢……” 常歌嗔怪地看他一眼:“你呀,就趁着别人有‘不出兵’的军令,可劲儿欺负别人。” 卜醒拍腿一乐:“夺我上庸的恶气,这回我是出了个够。” 常歌笑道:“咱俩这出戏,两面开花,唱地他们是一愣一愣的。估计无论是魏国、吴国、还是豫州,都还以为镇北军打算死磕襄阳城,没想到,送新野魏军归西的棺材已然运到了南阳郡。” 卜醒拱手道:“建威将军这招瞒天过海,唱的可真是好。” 常歌回礼道:“镇北将军接下来这招自投罗网,演的也着实精彩。” 卜醒摆手道:“哪里哪里,还不是多亏了镇北将军火烧连营、趁火打劫,不然也没法儿逼的新野兵士全往汉水跑。” 常歌撇嘴摇了摇头:“只可惜,为了等这西北风,可让我在寒天冻地里冷了好几宿,险些给我冻凉着了。” 卜醒笑嘻嘻说道:“冻凉着了,赶明儿让你的先生给你暖暖。” 常歌闻言,立即佯装扬手要打,卜醒大喊着:“将军手下留人。” 常歌这才收了嬉笑神色,问道:“新野探囊取物,不过这南阳,还攻不攻?若真是攻了,狗急跳墙的,怕是要有好几个了。” 卜醒磕了几颗瓜子,思索一番,说:“何须等到南阳沦陷,今晚,怕是很多人就已经要狗急跳墙了。” 二人陷入一阵沉默思索。忽然,卜醒开口问:“你带回来那个人是谁?好大的脾气。” 常歌问道:“怎么说?” 卜醒皱着眉头:“我回的时候,他牢笼正在中央,不停大骂什么‘吃里扒外’、‘忘恩负义’,骂的着实难听。我着了惊风将他拖到大营最后面去了。那儿僻静,又没人能听着,让他自个儿可劲儿骂。” 常歌闻言几欲拍桌:“我‘吃里扒外’?我‘忘恩负义’?他司徒家有什么脸说我?” “司徒家?是魏王的……”卜醒问道。 常歌肯定道:“是。逮回来那个就是司徒空,从前的大周卫将军……” 常歌忽然一愣。 卫将军。统管光禄勋、执金吾和卫尉,守卫皇城、宫城和周天子的安全,本应是祝政最后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然而前朝宫城兵变,正是光禄勋、卫尉、执金吾同时发难。 常歌拍案而起,直接向门外走去。 “去哪儿啊?”卜醒朝他背影大喊道。 “算笔旧账。”常歌头也未回。 ****** 吴国。 金陵城。 年约四十左右的上大将军郭知北皱着眉头读完了军报,一手将和谈表甩至吴国太子书案上。羊丞相面带愠怒地斜眼看了他一眼。 “狗屁不通!”郭知北评价道。 太子华悦贤讷讷地看了一眼羊丞相,颇有些委屈地将上大将军甩在案上的和谈表拿了起来,展开读了起来。 读完,太子华悦贤一脸懵然,小声说道:“确实不知所云。” 羊丞相颇有些不敢相信,也接过了这和谈表细读一番。 确实不知所云。 只能看出豫州主池守安慌慌张张、语无伦次,以至于和谈表上的字迹都十分颤抖、不成形状。 “辅才也不晓得代笔一番,如此水平,着实丢人。”郭知北再次评价了一句。 太子华悦贤小声驳道:“郭将军,算了吧,守安年幼……遇上这种事情难免慌乱……” 郭知北将他一瞪,哼了一声,直言道:“恕末将直言,如此胆魄,实非主公之才。” 御史大夫尹子言见郭知北目无尊上,面露不快。 羊丞相悄悄按了按尹子言,示意他不要强行出头。他行了一礼,这才开口道:“老臣倒认为,无论豫州之事作何处理,荆州势如破竹、现下又同益州联手,大破新野,大有将天下颠而倒之之意,此事,无论豫州求助与否,吴国均不能坐视不理。” 郭知北深觉有理,难得附和道:“丞相言之有理。魏国想杀鸡儆猴,取了襄阳挫了荆州的威风,未曾料到反被豪取快攻,一通连环计打得魏军是毫无还手之力。” 他忽然想到:“此番新野战役,依旧是益州镇北军所为?” “正是。”羊丞相拱手道。 羊丞相思忖片刻,接着说道:“此次新野战役,益州军瞒天过海,不知如何包抄至新野主营后方;又借西北风快火攻之,轻骑部队趁火打劫,只一晚、新野主营名存实亡。除此之外,还在汉水北岸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前来灭火的魏军自投罗网。此次,益州镇北军连环诡计,羊某实不懂军事,敢问将军,认为此役如何?” 郭知北摸了摸极长的胡子,缓缓说道:“有意思……借了天时地利、揣摩魏军心理,此等连环打法,倒像是旧人。” 太子华悦贤听了羊丞相一番话,颇为惊讶:“南阳平原一片坦途,此人如何能行军至敌营后方?此前我才听姜长史汇报说,益州镇北军明明打算攻打襄阳,缘何现在又说是两相联合?” 羊丞相垂下眼帘,佯装不明内里缘由:“所以才说,此人运兵诡没、出其不意,只是不知,新野此役,将领究竟为谁。” 郭知北将军笑道:“丞相忘了。约莫七八年前,我们也吃过此等大亏。” 羊丞相假装一脸迷惑,郭知北将军得意点拨道:“广陵一役,逼得我们连退至庐江郡,金陵险些被攻破。后来前朝文王留予一线面子,这才以广陵、徐州重归大周为条件,两相罢戈。” 御史大夫尹子言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前朝常歌将军!” “正是!”郭知北点头道,“我早听军报,说益州镇北军得一游侠,封建威大将军,使的是前朝常歌的沉沙戟。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嘛……看来此人,怕不是游侠这么简单。” 羊丞相拱手道:“眼下,朝堂之上,同常将军打过交道的,便只有知北将军。我们这些文臣,却是看不出这打法有何不同,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来头。倘若此人是前朝常歌,却又如何?” 言毕,羊丞相抬眼仔细看着郭知北将军,似是在等待他的回复。 郭知北毫无察觉,直言道:“倘若此人真为前朝常歌将军,要么杀之、要么招之。” “可招否?”太子华悦贤问道。 羊丞相边思索边说:“招之,只是不知常歌将军是否知晓当时弹劾他的诸侯国具体是谁……” 郭知北不以为然:“羊相狭隘。当时弹劾常歌之人,除了益州并未参与,谁人还没参了一份子。就连远在天边的交州和极北之地冀州都跟着参他,可见,当时灭他、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此有何惧。” 他接着补充道:“况且,以我多年征战经验,常歌凯旋归来,未至宫城门便被拿下,我想,庙堂之上这些唇枪舌剑,他并不知晓。” 太子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说道:“所以说,如果此人是常歌,我们便要掩了当初弹劾一事,将他招安,是么?” “太子何必说的如此难听,一把利器而已,自是人人想要。”郭知北笑道,连礼都未行。 见堂上人再无异议,郭知北提议:“正巧这豫州主池守安修书求助,既然荆州益州已然联手、我们缘何不同豫州联手,逐鹿中原。” 羊丞相装作不经意提到:“广陵徐州,不知现下魏王还有无余力看顾……” 郭知北立即领悟了羊丞相心中打算,笑道:“丞相这招才是真正的趁火打劫,这可比益州军火攻新野更妙。” 羊丞相闻声轻声说:“羊某随口一提,并无他意。” 御史大夫尹子安依旧思索着此前的话题,接着说道:“倘若这位益州军游侠真为前朝常歌将军,那益州岂不是如虎添翼?” 郭知北不以为然:“益州那个山沟地方,辎重都运不出来,怕是插上翅膀都翻不出巴蜀的天。再给他十个常歌,又能如何。” 尹子言皱眉提示道:“已然翻到南阳去了。” 郭知北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子言没入过军营,不懂这行军打仗之事。益州军只敢攻打新野,却再不敢深入北上。” “为何?”尹子言追问道。 “再行北上,粮草、辎重运输均是问题,一旦军队断粮,深陷敌军腹地,等来的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如凉州三十万坑杀一役。” 尹子言不敢苟同:“知北将军所言,仅限于新野一役。我所疑问的是,益州军已有了‘醉山隐军狼’五虎将,此时再添了常歌,将士实力恐怕已然位于六雄之首,加之天府之国、富饶之乡,来日不容小觑。” 郭知北闻言大笑:“如此甚好!只等益州荆州虎狼相争,我吴国吞豫、坐收渔翁之利。” 羊丞相面上不动声色,佯做并未听到郭知北这句话。 华悦贤年幼,险些忍不住神色,只得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转移了些许注意力。他定了定神,这才夸赞道:“知北将军威猛,真乃天佑我大吴矣!” ☆、滇南 将将日出,朝阳为眼前的巍峨雪山镀上一层金光。 苍山绵亘、层林葱郁,环抱着蔚蓝色玉带般的河谷。一卷绯红云霞掩了雪山金光,却又被暖风倏忽吹散。 一位身着苗夷衣衫少女骑着一头毛驴,全身缀满银饰,她身后则跟着一匹闪电白驹,一袭白衣的山河先生正坐在马上,跟在这少女身后。 这少女美目忽闪,问道:“先生,我滇南景色,和你们荆州比起来,如何?” 山河先生叹道:“三江并流、奔腾壮丽;九湖静谧,高原散玉;巍峨雪山、人间仙境。” 少女闻言发出一连串银铃笑声,直引得身上的银饰全都叮当作响,她俏声说道:“你们汉人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 山河先生闻言不语。 少女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有如婉转的山歌,她娇声说道:“我知先生在想什么。虽然大父、阿大[1]均为荆楚人士,但庄盈生在滇南、长在滇南,从未踏入过荆楚一步,自然是滇南人士、而非汉人。” 山河先生轻声说道:“即是如此,你与当地族裔仍有不同。” 庄盈闻声大笑,眉眼弯成了甜甜的月牙:“先生玩笑。我做这一身打扮,同当地人士无异;虽大父阿大只懂听、不懂说当地语言,但我生于滇南,这对我又有何难。而且多年以前的荆楚之事,与我们而言,早已是旧梦而已。” 山河先生在袖袋中捏了捏竹简,说:“我有带来当初诬陷你阿大之人的罪己表。” 他尚未从袖袋中拿出竹简,庄盈果断扬手,铿锵说道:“不必。大父阿大功过如何、因何而亡,我自心中有数,何需荆楚多言。” 山河佯做不经意提起:“滇南之地,云罗锦缎,绝佳上品,只是地势坎坷,需靠交州商人作介,买卖方能走出这滇南山地。” 庄盈陡然由着娇俏声音转了冷言:“把酒清谈,我拿先生做益友,先生却只拿我们滇南和我这位滇颖王做买卖。” 山河先生沉默片刻,说:“祝政庄盈乃益友,然山河先生同滇颖王需商量。公私分明。” 庄盈轻哼一声:“你和我谈公私分明,那我就和你好好分分明。大父入滇,几经征战,平定夜郎、且兰、牂牁、滇池等地,滇南境内谁人不拥称一句‘滇乔王’,如此大功,为何功成名就返了江陵城却一杯毒酒释了兵权?一夜之间,各部叛乱,阿大措手不及,四处平乱、终而战死沙场,在这二十年间,荆楚之地可曾过问过滇南是何情形?可曾关心过滇南是否仍有旧部?现在看我滇南之地富饶壮丽,又起了和谈心思。哼……荆楚之地,狼子野心,我滇南尝过一次,便断然不会再尝第二次。” 她清亮眸子盯紧了山河先生,轻声说道:“不过……若是荆楚实想和谈,那也可以。” 山河先生缓缓说道:“此前已同滇颖王沟通,零陵郡,颖王喜欢,大可拿去。” 庄盈连声笑道:“你们当然不介意我拿了那零陵郡。零陵郡方言难懂,由你们一知半解的管着,还不如送给我这个通语言的、做个人情。这块儿肉,对你们荆楚来说,算不上什么。” 她眼珠转了转,接着说:“但是,这零陵郡我当然要拿。只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要拿另一样物什。” “是何物什?”山河先生问道。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在指间转了转,立即朝着山河先生丢去,那镯子撞了先生的胸口,落在了马背上。 她柳眉一扬:“大胆!颖王赏赐,你敢不接!” 山河先生拱手,直言拒绝道:“大业未成,山河并未有他想。” 庄盈闻言连串咯咯笑了半天,说:“我就喜欢你一本正经的模样。大业无需在他荆楚成,我看,先生不如就留在我壮丽滇南,陪我一同杀伐,一统滇南诸部,共成大业。” 山河先生轻蹙了眉尖看了看她,庄盈却抢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女子讲究矜持内敛,我们从不讲究那一套。我们滇南女子,若是看上了谁,连当下朝山对歌、也是敢的。” 她眉眼弯弯,放缓了语速,笑道:“何况……我就是这滇南的王,这滇南大地上的每一花每一木,每一个人,本就是我的。” 山河先生仍未捡那镯子,低头思索着,良久,方才开口说:“颖王一片美意,山河心领。只是山河已心有所属、情有独钟,此生不改。” 庄盈将脸一沉:“你心有所属,姓甚名谁?我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 山河先生正色道:“祝政本已心死。现下如履薄冰,不仅为天下苍生,更为一人。倘若颖王杀之,祝政亦魂归天命。” 庄盈笑眼弯弯,颇为欣赏地看了看他:“你倒是个痴情的。” 她忽然收了喜悦神色,自耳环上取下一片银树叶,吹得悠扬作响。山河先生马上的银镯中迅速钻出一条红黑蛊虫,直透衣袖,钻入他左臂当中。 祝政只感到左臂一阵生疼灼热,好似千万毒蚁啃噬,他想抽怀仁剑,这才想起来剑已在入滇首日就被颖王属下收走。他立即点了左臂血脉,先行困住蛊虫,以免它顺着血流四处溯回。 庄盈见他身中蛊虫,依旧冷眉隐忍,心中更为欣赏,她笑道:“我果然没识错人,你真真是一等一的汉子。” 她随口吹出一句哨音,一袭苗夷打扮少女自林中跃出,低头道:“请颖王吩咐。” 庄盈笑嘻嘻说道:“请先生至蓝月山庄,这噬心蛊毒一种啊,仅有十日可活,我要好好看一看,这位先生,是不是真的情根深种、至死不渝。” “是!” 庄盈拍了拍骑着的毛驴,一摇一晃地往河谷方向走去。 祝政中了这蛊毒,终于疼痛难忍,伏倒在马背上。借着滇南深秋,他的思绪仿佛飞回了许久以前的过去。 ****** 大周礼法,世代天子太子、皇亲贵胄、各级将军定期均需参加田猎。 四时田猎,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各有不同。每每自长安宫城出发至田猎围场之时,出行仪仗、华彩旗帜,皆是长安城一景。 这一年,祝政尚未登基,仍是太子扶胥;常歌也尚未接过沉沙戟,仍是公子昭武。 太子的车辇正跟在领头的玉辂乘奥后方,常歌驾马几步便到了车辇窗口旁,抬手便丢了一颗金玉酥进去。 祝政撩起车帘,常歌朝他一笑:“不谢!” 这一爽朗言语,直逗得祝政也抿嘴浅笑。二人简短的笑语,都被一旁的太宰司徒镜收入眼中。 常歌一袭红衣,将所有发丝尽数高高束起,现下他方才十五六岁,正值少年、青年交替的年纪。 他的飒爽凛然神色中,还留着些少年的天真。虽常歌眉眼深邃、刀眉如墨,但眸中却满是笑意。 他望向祝政,问:“扶胥哥哥,你最近每天都在做什么啊,太学也越来越少看到你了。” 祝政年方十九,眉眼之间已满是愁绪和刚毅,他轻轻蹙着眉间,神色似喜似忧、眸中闪动,一如深秋的波澜。 祝政侧脸也望着常歌,轻声说道:“处理政务。而且……最近太保看的紧,太学是去的少了些。” 常歌听到“政务”二字,眼中立即充满了期待:“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祝政笑道:“常将军大破乌审旗叛军,一举收服河套、灵州地区。” “彩!”常歌喜滋滋地说道,“常家出征,攻无不胜、战无不克。” 司徒镜一直驭马在祝政车辇的另一侧,听到这段对话低声提醒道:“军中要务,岂是能随意说给他人听的?” 祝政听着,面色瞬间消沉下来。 司徒镜那侧的车辇帘并未拉起,常歌不知其中缘由,只见祝政面色不快,不解问道:“扶胥哥哥,缘何胜了你也不开心?” “没什么。”祝政说着,轻轻垂下了车辇帘子,将自己关入车辇的黑暗之中。 “欸你……”常歌面前的车辇帘陡然一关,只让他觉得满心不解。 “哎呀,算啦算啦。”司徒空见状,驭马主动跟了上来,拍了拍常歌,“扶胥老哥就是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常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司徒空,笑道:“游心,年轻有为呀,这么快又升官啦。既然已经是中郎将[2],看来升光禄大夫指日可待啊。” 司徒空颇有些得意,但还是压了压心中的欣喜,谦虚道:“哪里哪里,官职俸禄,身外之物;卫戍皇家,乃吾本职也。” 常歌看他装模作样,被逗的哈哈大笑。 二人身后,默默跟着司徒空的胞弟司徒玄,他年方十五,虽还带着稚气,但已生的极其秀美。最妙是他左颊的那颗泪痣,眼波流转间,更为他添了几分撩动神色。 ****** 四时田猎,秋狝最为好看。春季咋暖,禽兽仍有些不肯出来活动;夏季酷暑闷热,还需百般小心勿要碰到庄稼田;冬狩天寒地冻,飞禽走兽蛰伏众多;因此,虽说是四时田猎,但向来均以秋狝为首。 常歌自一片山石上跳下,他戟尖挑着两只狐狸,腰间还别着两只兔子,款款地漫步在山间,哼着小曲,好不开心。 忽然,一棕熊拦住了常歌的去路,朝他愤然嚎叫一番。常歌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游心,你又来了。都说了你扮的太假了。” 这棕熊毫不理会,劈手便拔起了手边的一棵树木,朝着常歌掷来。 常歌忽然一愣,霎时醒神——这次,好像是真熊,而不是方才遇上的游心。 作者有话要说:[1]大父:爷爷;阿大:父亲 [2]中郎将、光禄大夫:均为光禄勋属官,近身守卫天子安全,出门骑行随从。 ☆、秋狝 司徒空坐在大青山石上,百无聊赖用树枝划着地面。 “不是让你去偷袭常歌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祝政自他身后林中走出,见他一脸无所事事,开口问道。 司徒空见祝政走来,将树枝一甩,说:“诶哟我的扶胥太子,都和你说了,这事儿不行。我刚跳出来‘啊’了一声,常歌噗呲就笑了,大喊游心。” 祝政忍不住被他逗笑,说道:“你再‘啊’一声儿我听听,看看是什么样的,一句都藏不住。” 司徒空无语,并不理会他,只说:“反正我是不去了,待会儿我就把这黑熊装脱下。您爱怎么英雄救美就怎么去吧,我不奉陪了。” 祝政哭笑不得:“不是你说此招绝对可行的么。” 司徒空委屈嚷嚷道:“这我也不知道,他一下就认出我了啊!” 正说着,自南面山部传来了一声熊哮。祝政问道:“你安排的?这声倒是学的挺像。” 司徒空则一脸茫然:“我没安排啊?而且这田猎重地,怎么可能会有熊呢?” 二人相视一愣,立即往熊哮方向跑去。 这棕熊自然是要咆哮的。司徒空和祝政还未跑近,便隐约看到常歌飒爽的身姿在棕熊左右灵活跃动,引得棕熊暴躁不已。 他爽朗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大熊哥,别生气,常歌给你吟诗句。”他一边腾挪躲闪,一边见缝插针,朗声念起了气势磅礴的《观沧海》,棕熊不解其意,只被他不住的腾挪扰的心烦意乱。 常歌借着长戟向地上一支,倒钩便翻上了树,笑道:“树木丛生,百草丰盛!”那棕熊将树一劈,他顺势一跃,以戟斜砍棕熊,在地上就势一滚,险些滚入了一旁的溪涧。 他拍了拍身子,笑道:“可巧可巧,这可真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这熊只凭着一股蛮劲儿,路子自然是毫无章法,见他滚至地上,全然不顾斜砍吃痛,又朝着常歌咆哮扑去。 常歌借着地势朝棕熊右后方一滑,举着长戟又在他身上拉开一道,笑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司徒空快要跑进,颇为不解:“他对着一头熊吟什么诗啊!” 祝政快速解下身上的霸弓长箭,塞给司徒空:“你别过来,快去找卫将军,我去帮常歌。”司徒空将他的霸弓接了满怀,原地一愣。 祝政迅速拔了怀仁剑,回头对他道:“快去!” “好!”司徒空接了命令,赶紧往田猎中央的指挥辇方向走去。 祝政赶到的时候,常歌正攀上了一处溪涧瀑布,边念着“星河灿烂”,便倒钩往棕熊身上劈去。此击正中棕熊后颈,疼的这巨兽原地一个趔趄。 棕熊霎时暴怒,一掌便往常歌劈去,他刚刚落地,一时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这棕熊一掌呼倒。 祝政见状,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如离弦的箭一般奔去,扬手便斩落了棕熊举起的右爪。这熊疼的原地一抖,后退了一步。 常歌本等着熊掌吃痛落下,却迟迟未得,回头却看到祝政握着怀仁剑,正站在他身后。秋狝的风扬起祝政半束的青丝,为他的背影更添了几分坚毅。 常歌眉眼一弯,将长戟捡起,笑道:“扶胥哥哥!” 祝政听他唤名,一手将常歌轻轻护住,另一手仍握着怀仁剑、堤防着棕熊的举动。常歌见状颇有不服,扬了长戟便按下祝政护着他的手,朗声道:“怎么着也该是我护着你,你护我,像什么样子。” 祝政无奈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你打不过我。” 常歌说:“我打不打得过你不要紧,只需能打过它就行。”言毕,常歌拖戟上前,纵身下劈,准备给这吃疼无备的棕熊来一击必杀。 沉沙戟破开了棕熊的左肩,常歌落地却脚下一空,直接跌入了地面。 陡然一跌,常歌确是毫无防备,摔的全身吃疼、天旋地转。幸而这深坑距离地面不高,呈现一地窖形制,看起来,是用以困住大型田猎禽兽的陷阱。 他刚回过神,只见洞口衣袂飘然,祝政也一跃跳了下来。常歌未经思索,下意识便扑了上去,伸手正好将这位大周朝未来的天子接了个满怀。 祝政毕竟比他高上许多,下坠的冲力坠的常歌同祝政滚倒在地。常歌被冲力撞至地面,只觉得胸腔生疼。他从这接连的痛楚中醒了神之后,却看到祝政正带着些许惊讶的神色望着自己。 祝政眸中闪着纷乱的思绪,他掩着心口,憋出一句:“你护好自己……” 常歌不以为然,揉了揉腰,站起了身,笑道:“大周朝明日的天,可不能摔着。” 二人未来得及多说几句,那已近疯癫的棕熊趴在洞口,朝着二人狂哮。 常歌烦闷道:“大熊哥,我说,你怎么那么执着啊。我都给你唱曲儿吟诗了,你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 现下情况危急,祝政仍被他这句半是嗔怒半是怪罪的话逗笑了。 这熊回以常歌大吼,以熊掌狂拍洞口。 常歌见状真有些急了,急忙说道:“大熊哥,我向你道歉,你别再拍洞口了,我怕这洞给你拍塌咯!” 然而这熊不依不饶,执着地用着仅剩的一只熊爪不住地拍着洞口,这洞随之震撼,内里扑簌簌落下不少尘土。 “祝政,你掩好口鼻,我去治治这位大熊哥的脾气。”常歌短促说道,抄起沉沙戟便往洞口奔去。 他还未来得及迈出一步,祝政陡然拉住了他,这洞口已被撬至合适大小,棕熊应声落入。 此坑洞过于狭窄,不便腾挪迂回,只得速战速决。常歌立马拖了长戟,便往棕熊奔去,趁着棕熊刚刚落地、还未回神,直接一戟朝着棕熊心口劈去。 棕熊吃了他一劈,陡然一退,朝着常歌大哮一声,挥着左爪便要扇常歌。祝政一步上前,挥剑就砍了棕熊右爪,却因棕熊个头太高、这次又全然站起,只砍落了半爪。 常歌笑道:“你的剑太短,这还得看我的。” 言毕,趁着棕熊伤痛自己的左爪,他将沉沙戟轻轻一送,刺穿了棕熊心脏。那熊呆愣愣地望了望胸口冰冷的铁器,未吭一声,便向后仰倒在地上,落地的冲力又震的洞中一阵尘土落下。 待他确实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常歌方才上前,左腿踩着棕熊,借着力道才拔出了棕熊身上的沉沙戟。他随手拉起自己的衣袍下摆,擦了擦戟上鲜血,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坑口。 常歌思索片刻说:“我觉得我把你驾起来,应该能够的上去。” 祝政瞬间红了耳根,反对道:“那像什么样子!” 常歌一边下意识擦着长戟,一边回道:“扶胥哥哥,你是出去重要啊,还是面子重要。再说了,是我驾着你,又不是你驾着我,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祝政坚定否决:“那更不行。” 常歌无奈,只好收了沉沙戟,走至祝政身旁坐下,说道:“好吧好吧,那就只能等守备的光禄大夫或者卫尉发现我俩了。” 祝政也跟着在他身旁坐下,说:“我来之前,司徒空已经去找卫将军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发现我们了。” 他缓缓将怀仁剑合入剑鞘,低声问道:“常歌,我想问你……你方才要接住我……只是因为,我是大周未来的王么?” 漆黑的洞中满是泥土青草味道,坑口一小片蓝天格外静谧,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响。 祝政等了许久,依旧没等到常歌的回答。他心下着急,回头一看,却看到常歌以右拳撑着脑袋,早已坐在地上睡着了。 “方才一番恶斗,看来消耗的确很大。”祝政喃喃自语。 坑洞里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常歌平静睡熟的面庞莫名的吸引了祝政,让他稍稍靠近、仔细打量。 常歌静了下来,以往时喜时怒的灵动眉眼轻轻阖上,掩了平日里的冲动神色。他的刀眉深目有着青年的灵俊、长睫凤眼又残存着几分少年的天真。方才血战溅下的滴滴血迹留了些在常歌左颊,像羞红的晕、又像跃动的霞光。 祝政盯着他飒爽的眉目、颊上的霞光,鬼使神差,竟在常歌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常歌在梦中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方才面颊上轻轻的、奇异的触感。 祝政却被这下意识一挥手提醒,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急急地挪开了一段距离,以手掩住自己心口。 他骤然感到自己全身血脉喷张、心脏几乎要扶摇直上,他的心情似乎乘风而起,满心满眼、竟然全是方才跃动的红衣少年郎。 方才凑近了常歌,他的气息很好闻,像是林间的青草,又像是阳光晒过的枝桠。祝政在心中默默回味,又有一丝丝想凑过去、再体会一番,或者,直接将自己全然溺入这令他心旌摇荡的气息当中。 他听着心中鼓动,一下一下叩击着自己的心绪。感到血脉翻腾,一次一次洋溢至全身。 原来他对常歌的喜爱,早已掩不了了。 祝政再不敢靠近常歌,不敢靠近这个对自己有巨大吸引力的漩涡一丝一毫。他默默地坐着,特意和常歌隔了一段距离,将自己匿在坑洞的暗影中,掩了内心翻腾的千头万绪。 “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洞口传来的司徒空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在黑暗中,他定了定自己的思绪,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泰然。 常歌似乎被吵醒了,他带着些刚醒的慵懒鼻音,问道:“扶胥哥哥,你怎么坐的这样远?” 好不容易抑制下的心情,又狂乱奔腾起来。 ☆、瓮城 司徒空断断续续的骂声,隔着几十步都听得到。 幸亏卜醒思虑周全,把他拖在全营地的最后端,除了看着他的惊风,再无他人能听见。 惊风听着一阵步子踱来,司徒空像是情绪激昂,愈骂愈烈。他一抬头,来者正是建威大将军。 “惊风啊,你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常歌轻轻开口,低声说。 “是!将军。”惊风领命,不一会儿便走远了一些,隔着一段距离候着待命。 司徒空一身狼狈地坐在木制囚笼之中,右肩上的巨箭已被人拔出,这伤口洇出的血迹,染红了他的半边将袍。他全然不顾身上的重伤,见着来人,冷笑一声,咬牙说道:“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常歌皱着眉歪着头,颇有些不理解地看着他,问:“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不知廉耻?” 司徒空仰天一笑,说:“我只恨,我此前错看了你,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一个不仁不义、吃里扒外的东西。” 常歌眉头紧锁,不耐烦地说:“你说说,我打了打你谋逆篡位的魏国人而已,又是怎么不仁不义,怎么吃里扒外了?” 司徒空讽刺地笑了,望着他,咬牙说道:“人都说益州来了一位用兵诡没的建威大将军,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正是大名鼎鼎的人鬼见愁、玉面将军,常歌!” “是我又如何。”常歌漠然应道。 司徒空愤而砸了一拳木栅栏,吼道:“是你又如何?你可忘了你生在何处、长在何方,又是同谁一起入太学、一道成长?现下,你将刀口掉转,反而对着自己人,你不是不仁不义、吃里扒外,你还是什么?” 常歌的眸中尽是冰冷:“我不曾记得,几时受过你大魏的恩惠。” 司徒空短笑一声:“早知如此,就应在三年前、凯旋当天将你射杀而亡!只可惜,祝政错看了你,他一意保住的玉面将军,现下居然挥师北上,亲手乱了他定下的南阳!” 听到祝政的名字,常歌迅速问道:“什么一意保住?什么射杀而亡?” 司徒空冷笑道:“哦……我忘了。常将军在宫门口就被祝政救下了,全然不知道宫城后的重重埋伏呢。” “宫城后面,有什么埋伏?”常歌将手伸入栅栏,一把将他拉至囚笼一侧,厉声问道。 司徒空被这蛮力拽的整个贴在木囚笼之上,他几度挣扎,方才将常歌揪住自己的手甩开,低声笑道:“看来你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祝政将我押至天牢,又灌我鸩酒,这些人人皆知,又何须在瓮城额外埋伏?” “鸩酒?”司徒空短笑一声,“我曾也以为是鸩酒。我还以为你三年前早已死了!可你……可你现在明明好好活着,还捣我南阳,何谈鸩酒!现在看来,我总算是明了。他急着在宫城门口就把你拦下,又亲手将你毒死,原来只是为了堵住众诸侯的悠悠之口!可你呢……你活是活了下来,现在居然帮着益州军攻打南阳!常歌啊常歌,真有你的。” 常歌闻言一愣…… 祝政迫他饮下鸩酒之后,确实再无记忆。再次醒来,已经转移至了宫城下的一处地牢,也正是在那处地牢之中,祝政烫伤了他、又将他推入甬道之中。 难道这一切……竟然是为了偷天换日、让他活命? 常歌一拳怒砸在牢笼门上,吼道:“你究竟在说什么?说清楚点!” 司徒空语气中满是嘲讽:“看你现在这幅样子,我倒是希望他没有站在城门楼上、没有指挥高公公将你押入天牢,导致我们、压根连你的一指头都碰不到!”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谁?究竟凯旋当日,是谁要杀我?” 司徒空怒喝一声:“谁要杀你?我告诉你,除了祝政,都要杀你!” 这一句强烈的冲击了常歌。 他似乎回到了那个地牢的夜,依稀想起了木门外的悲鸣声。 他仿佛看到一向镇定的祝政颤抖着开锁,想起了甬道中手背上那一滴不知是谁的泪。 常歌全然没了一开始的气势,喃喃似自语般说道:“我南征北战,凯旋归来,又是为何要杀我……” 司徒空的声音冰冷下来,他低声道:“再见到你之前,我也不曾理解。甚至因此,我还同大父有了深深的隔阂。” 他忽然干笑一声,大声说道:“现在看来,我真是天真!常歌,你活该死,你就该被千刀万剐、万箭穿心、车裂而亡!你就是不受控制的野狗、今天帮着咬这个,明天又去撕咬那个。常歌啊常歌,你不知不觉,就将天下诸侯得罪光了,你当初落到那个下场,可真是活该!” 常歌怒瞪着他,紧紧握住了拳。 司徒空不以为然,毫无惧色,他咬牙切齿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一字一句地说道:“常歌,你知道我现在心中在想些什么么?我想着你凯旋那日布下的瓮城机括,我想着、为何祝政要赶来将你押走,我一遍遍想着那三道瓮城,恨不得你一遍遍受那瓮城刑罚!” 常歌陡然抬头,望着已几近悲愤的司徒空,问道:“三道瓮城?那瓮城中,又有什么刑罚?” 司徒空仰天一笑,悲声说道:“常将军啊常将军,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好不威风。我倒是很好奇,若是你直接入了宫城之中,倒是有几个脑袋几个身子,能够闯过几道瓮城呢?” 他盯住常歌,目露寒光,幽幽说道:“宫城内,进了第一道门,瓮城之中已齐备了弓箭手,只等你万箭穿心;这第二道门嘛……舒服点儿,只是流沙机括;倘若你还有命闯入第三道门……” 司徒空邪笑一声,接着说:“第三道瓮城,尽是车裂机括。常将军……不知五马分尸、身首异处,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儿呢?” 常歌被这段陈词惊诧地久久立在原地。原来,他一直以为的喜怒无常的王,将他在宫城门口押下,居然是为了……避开三道瓮城刑罚,居然是为了……救他? 他一把将司徒空拉的帖在牢笼门上,厉声问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这样对我!” “无冤无仇?”司徒空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是不敢相信这是常歌说出来的话。 “你有什么脸说无冤无仇?三十万凉州战俘,尸骨未寒!吴国的广陵、徐州战役,你将他们逼退至太湖后方,险些连金陵城都沦陷!冀州极北之地,你占了上风口,呛得他们军士毫无还手之力。还有荆州,你明知司徒信是我大父亲兄弟,依旧毫不留情,直逼至南郡,再不敢北上。还有交州之战,你不管不顾,为胁迫交州滇南臣服,直接水漫郁林郡,二十万大军和无辜百姓同丧家园。更何谈你现在效劳的益州,你将别人入蜀要道汉中上庸遏制了许久,常将军……你真是打的各路诸侯毫无还手之力,骑在各个主公头上,真是好生威风啊。” 常歌颇为震惊,问道:“这难道不都是为我大周,所以才平定六雄么?” 司徒空平静说:“我曾经也不懂。不过,我现在懂了。” 他扫了常歌一眼,眼中尽是冷漠的寒光:“你太狠戾、竟然无人能遏制住你。你就是一把架在各路诸侯脖子上的刀,他们如何能不恨你入骨?更何况,你居然两面三刀,先是帮着大周扼住上庸,现在又帮着益州直捣南阳,常将军……您可真是八面威风、为所欲为啊……” 他朝着常歌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恨恨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无论辗转至哪国,都会引得他国不忿、朝野动乱。常歌,如果你现下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廉耻之心,你就该现在立刻自戕!你对不起南阳、对不起祝政、更对不起大魏那些曾经和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常歌闻言忽然抬头怒瞪了司徒空一眼,一把捞过他的头发,恶狠狠说道:“你有脸提大魏?有脸提祝政?即使我再怎么对不起祝政,有你们以下犯上的司徒家对不住祝政?” 司徒空被他一噎,自知理亏,重哼一声,不再言语。 常歌将他一放,冷声说道:“你说我吃里扒外,捣毁南阳。我并不曾记得,我何时做了大魏的里、要扒大魏的外。” 常歌讽刺道:“你说我现在帮着益州军,算是个什么东西。那我倒想请教请教司徒将军,请问篡位夺权、改朝换代,这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司徒空咬牙,紧紧攥了拳头,跪在牢笼之中,却不敢看常歌的神情。 “司徒将军,好生威风呀。”常歌仿着他方才讽刺的话语说道,“宫城兵变,一夜屠杀。大周的天下,片刻之间被你们换了个干净。你对得起你卫将军的称号么?我还从不知道,原来祝政身边的卫将军,不是他的贴身防卫,却是你司徒家兵变的爪牙!” 司徒空被他这一席话气的浑身颤抖,却自知理亏,一语难发。 常歌望着他这幅心虚样子,心中全是洋溢的恨意。 他被祝政推入甬道,独自懵然脱身。长长冰冷的石道之路,他居然全然未曾想过祝政在当时,面对的是如何情形。 是他眼前的这个人。 他作为卫将军,本该是祝政最后一道防线,本该是祝政最坚固的铠甲、最结实的后盾。然而他却掉转手中的剑,将他刺入祝政毫无防备的心。 常歌听着这位谋逆反贼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觉得异常虚伪。以至于,望着他一脸懊悔愧疚的脸,除了恶心、别无他感。 “你一点儿都不冤。”常歌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今天这仇,不是为我,全是为了长安兵变、为了祝政。” 司徒空怆然地笑,未笑几声却转为了恸哭,哭了良久,他哑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便杀了我吧。” 司徒空不想多言多语,他已梦了那血腥之夜三年、悔了那屠杀之夜三年,三年来魂牵梦绕、尽是兵变之前的长安的天。 终而,他还是不懂大父。 常歌低声道:“杀了你?那是便宜你。你方才怎么说来着?第一道刑罚,是万箭穿心;第二道刑罚,是流沙坑杀;第三道刑罚……” 常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 “常歌……我们曾共赴太学、一起对酒当歌。然而,你说说……现在……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司徒空怆然涕下,轻声叹道。 常歌皱眉望着又哭又笑的司徒空,只觉得此人浑身洋溢着虚伪,重提旧事,更引得他一阵恶心。他说:“知己才对酒,和你对酒,只让我恶心。” 常歌再也不想看到这位满口忠义道德的伪君子一眼,转身便离了他。对着远处候着的惊风仔细一番交待。 忽然,一只白色信鸽扑簌簌朝着司徒空的方向飞去,一旁的弓箭兵眼疾手快,直接将他射下。惊风见状,三两步上前,捡了信鸽,抽出信筒中的木篾。 上面只有九个字,却瞬间牵动了常歌的心——“滇南蓝月山庄,政病危”。 ☆、千里 大魏。 长安城。 益州军示威般地在新野城门楼挂起了司徒空的尸体,万箭穿心。南阳斥候拼尽万死终于自尸体上解下了恩恕剑,连夜送回长安。 司徒镜抱着这沾满血迹的恩恕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地像一个寻常的老人。 司徒玄给四周候着的人打了手势,将他们尽数清出大殿之外。 “物彻。”魏王仍抱着恩恕剑,哑声问道,“你说,大父……做错了么。” 司徒玄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缓缓走近这位披着魏王外表的伤心的大父,搭上了他的左肩。 ****** 滇南景色绮丽,一汪蓝色玉带河谷横亘苍山之间。 远处,是成片壮丽的雪山之巅。 沿着山的一侧,凿出了不宽的道路,两匹骏马载着两人驰骋而去,马蹄疾疾,似乎对这滇南美景并无半点留恋。 一旁的一匹棕色宝骏渐渐地追不上左侧黑鬃骏马的速度,一个不小心失了前蹄。 常歌眼疾手快,迅速将棕色宝骏身上的军医抄起,丢在自己马背上。那棕色宝骏未来得及嘶鸣一声,便往悬崖之下坠去了。 常歌不敢怠慢拖延,看也未看那坠崖棕马一眼,一刻不停地奔赴目的地。军医在他马背上横伏着,颠簸让他发出痛苦的闷吭声。 “老哥哥,实在对不住,让你来一趟,还受这么多苦。”常歌见他难受,急忙说道。 这军医摆了摆手,艰难地吐出“救命要紧”四个字,当下昏了过去。 他们已不眠不休,接连奔驰两日两夜。自新野一路未停,直奔滇南。常歌只感觉饿的前胸贴后背、喉咙也好似有热火灼烧一般,全凭着一股子韧劲儿吊着。 三千余里路程。 常歌满脑满心全是那句“政病危”,已无暇顾及其它。 自从上次卜醒提到祝政去了滇南,他便一直隐隐挂心。祝政长处庙堂,并不知这滇南之地的险恶,而他则在平定交州之乱时,同滇颖王庄盈交过手。 巧笑怒骂、喜怒无常。 这是常歌对滇颖王的印象。 她虽然看起来只想一位普通的娇俏苗疆女子,杀伐狠辣毫不次于常歌。除此之外,一手好蛊毒更是出神入化。上次至滇南,她的噬心蛊让常歌亲手刮骨、方才解脱。 但愿……但愿不是碰上了滇颖王。 常歌这么想着,又急急地驭了黑鬃骏马,绝尘而去。 ****** 新野。 益州镇北军营。 世子刘图南掀了主帐帘便走了进来,只看到卜醒一个人坐在沙盘边端着一碗新野板面。他愣愣地望着忽然走进来的刘图南,呲溜将口边的一小截儿板面条吸了进去。 贪狼剑眉星目,跟在图南世子身后进了主帐,大眼一扫,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常歌呢?”刘图南直奔主题。 卜醒放下板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末将卜醒,见过图南世子。” 刘图南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来这一套。醉灵,我问你,常歌人呢?” “我……这……”卜醒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起。 刘图南怒踹了一旁的凳子,说:“说实话!” “常歌接了密报,二话不说就往滇南去了。”卜醒立即老实答道。 刘图南闻言颇为震惊:“滇南?!那可是……三千多里地!” 卜醒点点头:“是。不过,已走了两日有余了,想想现下,应当到了吧。” 刘图南步步紧逼:“为谁而去?可是那个山河先生?” 卜醒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世子一眼,说:“世子您都知道,为难我干嘛呢……” 刘图南走至主帐沙盘前的军凳坐下,扫了一眼新野沙盘,夸赞道:“此次新野一役,打的漂亮。” 卜醒立刻堆满一脸讨好笑容,嬉皮笑脸道:“世子过奖、过奖。” 刘图南翻他一眼:“谁夸你了,谁的计谋,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啊。” 卜醒颇有些委屈:“那我也参与了嘛,怎么一点功劳都没了。” 世子无语道:“你的功劳?日日在人家襄阳城门楼前,指着别人鼻子骂。” 卜醒笑道:“你还别说,挺解气的。上庸被偷袭那次,骂了这么些日子,我已然在心中原谅他们了。” 刘图南颇有些烦闷,叹了口气,接着问:“我此次来,料想你估计也知道原因。原本是想拿下新野之后叫常歌回上庸一趟的,没想到这小子溜的这么快,我接了消息立即来了,居然还没拿住。” 卜醒提醒:“他真要走,谁拿得住?” 刘图南拍腿叹了口气。 卜醒敛了嬉闹神色,严肃说:“世子,我愿以我项上人头担保,常歌此人绝无二心,请世子放心。” “我并非怀疑常歌。”刘图南轻声说,“三年来,常歌待我益州如何,我刘图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卜醒像是大松了一口气。 刘图南接着说道:“只是……不知为何,上次派他去刺杀荆州那位山河先生之后,心中总是惴惴的慌……” 他忽然莫名看了贪狼一眼,贪狼只低着头,并未多言。 刘图南问道:“常歌……是……有那方面的癖好?” 卜醒被他问了个愣怔,一时未反应过来世子所问何事。 刘图南将袖一挥,似乎难以说出口:“贪狼,你说。” 赵贪狼行了一礼,简短总结:“回禀镇北大将军,图南世子是想问,常将军是否有龙阳之好。” 卜醒闻言噗呲笑出了声,感受到刘图南鄙夷的目光,这才收了收神色,忍着笑说:“世子都来问我了,想是早已知晓了,那还问我做什么呢……” 他忽而抬头,望见了世子复杂的眼神,急忙摆手道:“啊我不是我没有的,我和常歌只是单纯的知己好友。” 世子刘图南颇为怀疑地将卜醒上下打量了一遍:“我还以为你也是呢……” 卜醒急忙开脱:“真不是我。他看上的,是荆州那位山河先生。” 刘图南将桌一拍,说:“果然如此!” 卜醒自知失言,只好低声帮着常歌开脱:“我是想着,他看上了便看上了,实在不行,擒了过来,还能为我益州去一心腹大患,也就没怎么管……” 刘图南望着面前的沙盘,缓缓说:“此次军前单骑脱走,有些过分了。” 卜醒连连赞同道:“是!世子说的是!怎么能为这等事情冲昏了头脑!待他回来,我好好罚他!” 刘图南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得了吧,我面前你还演。怪不得都说你戏精!” “世子,我冤枉!”卜醒连忙申诉道。 “你冤枉个屁!”刘图南接着说道,“我问你,利川主营也少了人,你可注意到没有?” 卜醒故意装傻充楞:“利川主营?我许久未去了,可是少了谁啊?” 刘图南白了他一眼,颇为鄙夷他的演技,说:“张知隐。” 卜醒打着哈哈想蒙混过关,含糊其辞说:“知隐是不是去武陵探查地形了啊,不说图南世子下一步是……” 刘图南举手打断了卜醒,说:“你这演技,我真想不通各地斥候是如何看不出你和襄阳军在唱戏的。” 卜醒接连赔笑:“那是世子英明,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世子的眼睛。” 刘图南此时才绽开一个笑容,说:“醉灵新野一役,着实亮眼。既挫了魏国威风,还扬我益州大名。只是……新野城门楼上那档子事儿,有点过火了啊。烧了别人大营就够过分了,还给挂城门上,据说,把人家新野本地居民吓得、都不敢走正城门。我们初来乍到、才入新野,正是树口碑的时候,你俩这么挂一惨死尸体,这不是抹黑我们益州军么?” 卜醒连连应道:“是、是,世子教训的是。” “还有。”刘图南再度换了严肃语气,“常歌那档子事儿,知道就知道了,不必到处宣扬。”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卜醒一眼:“而且,不要让荆州那位占了上风。” 卜醒面上堆满假笑,心中却暗道:“上风早都占完了。” ****** 滇南。 蓝月山庄。 沿着白水河走到头,是一浅溪。竹林隐匿之间,隐约可见一汉制飞檐阁楼。稍作打听便可知道,此楼乃滇颖王休憩避暑之地,滇南人尽皆知。 常歌循着木篾上所述“滇南蓝月山庄”的指引,沿路顺着当地人指引,轻松找到了山庄。 汉制照壁过后,却糅杂了滇南当地的风味儿,飞檐木雕,各式彩绘。园林之中尽是当地阔叶、花朵,别有一番雅致。一位苗装少女正背着手站在院中,巧笑倩兮。 “我还当是谁呢,可正是你这位老熟人儿。”滇颖王庄盈笑道,“可我不知,常歌将军深夜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少废话!”常歌怒道,“是不是你把荆州的山河先生抓起来了?” 庄盈坦然承认:“不错。” “赶紧将他交出来!否则……我就屠尽你这山庄!”常歌怒道。 庄盈轻轻掩嘴一笑:“常将军,总是这么急躁做什么。我倒不是怀疑常将军的本事,只是,你以前虽然威风,但在我这里,也没沾到什么好处。” 她轻轻地抚了抚自己戴着的银质树叶耳环,又将胳膊上的手镯晃的叮当作响。 常歌上次所中噬心蛊毒,正是从她手上的银镯中窜出。他深知这动作之中的威胁意味,依旧面无惧色:“沾不沾的到好处,今天这山河先生,我是救定了。” 庄盈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这么关心祝政做什么?可也是爱慕他么?” “与你无关!” 庄盈轻笑道:“有意思。常将军若是想救人,何须大动干戈。我呢,对这位山河先生,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和人命过不去。” 她轻轻拍了拍手,一位苗疆少女自房顶上跃下,口中应道:“请颖王吩咐。” 庄盈清亮的眸子看向常歌,嘴角皆是掩不住的调笑意味,她开口,俏声说道:“快引了这位常将军,往山庄那位贵人那边去吧。这位常将军,治疗所需什么物什,你一应照办。” 这少女领命,便朝着常歌行了一礼:“常将军,请吧。” 常歌见她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倩笑,实在不知她是何意,只好怒道:“庄盈,你究竟是何意?” 庄盈眉眼弯弯,眸子中尽是闪烁的笑意:“我本也未打算取他性命,还等着,你将他治好之后,直接做我这滇南的王呢。” 常歌闻言,皱着眉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卜醒:世子,我的CP是不能逆的 先生(点头)高三寸呢! **高三寸的梗见25章《襄阳》 ☆、蛊毒 常歌被引着再见到祝政之时,几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沉沉地躺在木榻之上,紧闭的眉眼之间,尽是痛苦愁绪。苦楚乱了他的心思、扰了他一向清冷的面庞,让他失了以往镇定自若的神采。 祝政迷迷糊糊之中,好似一直在唤着什么。 常歌迅速拍了一下军医,让他迅速为祝政医治,军医刚把祝政左手腕一拉,吓得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常歌狐疑地扫了一眼祝政,却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噬心蛊毒! 祝政白皙的皮肤下,隐隐的埋着一个蛊虫,这蛊虫已然肿胀至鸡蛋大小,将祝政左臂皮肤撑的几近爆开。 而且,这蛊虫,还活着。 它像是一个快要破壳而出的卵,微微颤抖着,伏在祝政皮肤之下吮噬着他的骨血。 噬心蛊毒给常歌带来的锥骨焚心之痛历历在目,他迅速问带他过来的女子:“他中此毒已几日了?” 那女子当即明白了常歌的忧思恐慌,轻声答道:“已有六七日了。” “六七日?” 那女子平静道:“每日里,颖王都会来问他是否改了主意。他都一口咬定心意已决。这样拖下来,便已有六七日了。” “这噬心蛊毒……一日更比一日痛苦……”常歌深吸一口气,却再感到说不下去,更全然未注意到颖王所问“改主意”是何事。他一心只扑在蛊毒身上,拍了拍军医,问道:“刮骨疗毒,你可曾学过?” 军医急忙跪伏在地:“将军……请恕小人不才,刮骨疗毒……此法只在医书上读到过,但,未曾修习过……” 常歌颇有些愤懑地将沉沙戟丢在地上,那戟发出了一声闷响,像是沉暮中的警钟。 他叹了口气,咬牙道:“那就我来!” 常歌回头,对军医简短地说:“你备好一把好刀,烧红。煮一壶烈酒,开些宁神汤药,快!” 军医仍愣愣地跪在地上,似乎不理解他将要做些什么。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常歌怒道。 “这位请随我来吧,我来助您备齐这些物品。”引他们前来的苗疆女子说道,带着军医便出门去了。 “渴……”床上的祝政喉间低低地发出这么一声,常歌闻言,立即问道:“是渴了么?” 他四下搜索,在一旁的茶几上翻到了一个茶壶,又舀了房内备着的山泉水,悉心温上,这才返回祝政身边,细细查看他的左臂。 万幸,祝政机敏,第一时间封住了血脉,让这蛊虫困在左臂,没法全身溯回。 常歌望着这蛊虫,内心焦虑痛苦,比自己当初中噬心蛊毒还要难受。他那时,只第一日,已感觉全身焚烧啃咬难以自制,痛苦的几欲要在地上崩溃。 而祝政,这已是六七日了。 常歌的目光怜惜地落在他的左臂上,却发现了一个浅浅的齿痕。 ——这是…… 一个画面迅速在常歌的心中复生。 “将军不会骑马,先生可以教你。”祝政这么说着,左手便朝着常歌后颈伸去,常歌回头便是一口,下了十等十的力气。 祝政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头都没抽一下,直接将他甩上了马。常歌坐好之后,他也一步上马,二人共同驾着骏马、破开夜色驰骋而去[1]。 常歌用指尖轻轻触了触那片已经淡化成浅色的伤痕。未曾想到,当时随意的一口,居然咬的这样深。而他那日那夜,对手臂上的这处伤痛、只字未提。 “歌……” 祝政似乎依旧沉溺在痛苦的梦中。这梦让他窒息、却无枝可依一般,他一如深海中溺水的人,满面的苍白痛楚。 “水在温着,马上就好。”常歌望着他深锁的眉头,只觉得心都要被碾碎了。虽然知道祝政全然听不到,依旧轻声劝慰道。 “常歌……” 常歌一愣。 “常歌……常歌……” 祝政依旧在痛苦的梦中窒息,这痛楚让他的睫毛不住颤抖、让他的额上尽是细密的虚汗。常歌终而听清了他在梦中的呢喃,不是“渴”、也不是其它,而是一声一声、止不住的“常歌”。 他究竟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境,让他如此痛苦、如此窒息,却一声一声,不住地唤着“常歌”、“常歌”。 现在的祝政,与以往的清冷漠然全然不同。他会伤心、会无助,会痛苦、会沉溺,会在绝境的边缘一声一声唤着“常歌”,好似如此,便能缓解些许痛苦。 常歌望着与印象中全然不同的祝政,慌张地愣了神。 “将军!东西都备好了!”军医一溜小跑进了屋子,手中端着一盆热水、短刀,腰间别着一壶烈酒。 “好,事不宜迟。你把东西给我,赶紧将酒烧上。”常歌迅速接了热水短刀,又返回祝政床榻前,他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榻上的祝政,拉起了他的左手。 军医当下猜到了他即将的动作,慌忙劝道:“将军!不可冲动啊!这蛊虫入骨,贸然刮之,可能会废了这左臂啊!” 常歌冷冷扫他一眼:“那总比丢了性命强。” 军医神色颇为慌张,眼中尽是担忧恐怖,他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放心。我给自己刮过。还算有点经验。”常歌头也未回,低声宽慰道。 常歌仔细回忆着自己中蛊毒那次,那次的蛊毒虫不像这只,仅有手指大小。祝政这只已然吸吮了几日,着实大的可怕。他在心中再度回忆了一次经脉位置,谨慎地划开了第一道口。 蛊毒虫从划开的皮肤间露出了些许,这虫已然胀的巨大,露出的黑色的节肢背部正在轻轻蠕动。 或许是划开手臂的痛苦牵扯,或许是蛊毒虫的苦楚发酵,祝政的左手、忽然动了动。 常歌下意识望向祝政,发现他在模糊之间些许睁开了眼。 “常歌……?是你么……”祝政以一种常歌从未听过的虚弱语气说道。 “是,是我。我来救你了。”常歌简短答道。祝政未再多言语,只虚虚地回握了他的手。 常歌低着声音同他说话,想转移些许他对痛苦的注意力,他说道:“祝政,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就偷偷避开耳目打了一架么。” 祝政刚要开口,趁他分心,常歌一咬牙,沿着破开的缝隙再度拉开一个小口。这伤口划开的痛楚伴着蛊毒虫的噬心痛苦,让祝政瞬间抽搐了一下,常歌下意识捏紧了他的左手,内心全是不忍和慌张。 祝政立即将痛楚神色忍了下去,依旧握着常歌的手,轻轻答道:“记得。后来,你挨了廷杖。” 常歌对自己,三下五除二便拉开了口子,像没事儿人一样剜掉了蛊毒虫、刮了骨毒,然而换了祝政,他却不知怎么的,有些下不去手。明明痛楚不在自己身上,心中的慌乱却颤抖了他的短刀。 祝政轻轻地反握了常歌的拇指,安定的温度让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常歌,我方才,梦到很多事情。还梦到了秋狝……有熊那次。”祝政的声音中充满了柔和和怀念,缓释了常歌惴惴不安的心。 常歌全然顾不上祝政的梦,只抑着声音说:“祝政,我接下来,要将你胳膊上的毒虫剖出、刮骨疗毒,此毒噬心,不可用安神药物。所以……可能会很痛……” 祝政像是花尽了全身的力气,虚虚地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无事……” 常歌用力地回应了一下祝政捏着他的手,轻轻说:“你若是痛,你便掐我、咬我,都可以。” “不。先生不舍得。”祝政朝他淡然笑了笑,想缓解些氛围。 “你还有心情调笑。”常歌郁闷说道。 他见那黑红蛊虫已被养的巨大,再不进行切除只会更加痛苦,他咬了咬牙,将祝政左手臂避开经脉、尽数拉开血口,那只巨大的黑红节肢毒虫全然露出,正紧紧依附在祝政的尺骨之上。 常歌将刀一斜,轻轻将蛊毒虫自骨骼上刮下。陡然的痛楚,让祝政将左手下意识一紧,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转了紧紧握着,只生生将这痛楚忍下、并未捏痛常歌。 这虫陡然被刮下,立即缩成一团,径直落入了下方的开水盆中。它在盆中不停的翻滚、抽搐,好似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一盆开水,须臾时间便换了黑红血色。 常歌全然顾不上这蛊毒虫,只望着他尺骨之上的一小块青紫印迹,以小刀悉心刮除。刮下的过程中,常歌全神贯注,只知道祝政一直不知在低声喃喃说着什么。 快要刮完这最后一片青紫印迹之时,常歌方才注意到,祝政一字一句,说的全部都是自己的琐碎事情。 常歌爱笑。常歌最爱《短歌行》。常歌把一套长拳打成了少林拳法。常歌走哪儿地形图就画到哪儿。常歌爱吃金玉酥。常歌点心不离手。常歌爱吃辣。常歌不爱吃羊油。常歌喜欢山水。常歌喜欢古琴。常歌…… 常歌抓着他的左手,听着他在痛苦中不住的呢喃自己的琐碎事情,好像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像是最佳的良药,去了他的痛楚、镇了他的难过。 祝政不住的呢喃低语,像诗,又像是春日中的细雨,尽数撒入了常歌酸涩的心里。 这绵绵低语一直持续到了消毒缝合完毕,祝政再也支持不住,方才在痛楚之中,沉沉昏睡过去。 祝政迷迷糊糊失了意识之后,常歌仍在亲手包扎他手臂上这一道长的吓人的伤口。有什么洇湿了他的视线,不知是陈年错怪的痛、抑或是现下动容的情。 “……将军……”军医立在身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开了口。 常歌理了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你先下去吧。明早记得按时煎药。” “是。”军医行了一礼,颇有些担忧地往床上望了一眼,这才低头下去了。 祝政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痛苦而窒息的梦境之中,紧闭着的眉眼上,皆是哀愁、懊悔和忧思。 傻瓜。 常歌仍握着他的左手,望着他一脸的愁绪,心中是忍不住的思绪翻涌。 作者有话要说:[1]此处伤痕来源见第08章《一擒》 ☆、彩云 次日清晨。 祝政经过一夜悠长的痛楚之后,终于迎来了清爽的日出。 他悠然睁开眼睛,却见常歌仍捏着自己的左手,伏在床沿上睡着了。日出晨色给常歌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绒光,他在睡梦之中,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暴戾气息,好似还是当初那个天真和飒爽兼具的、一如林间朝阳的少年郎。 他想过会是谁能够来解救他,想过姜怀仁、想过司徒空、想过陆阵云,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在他失望、痛楚、绝望,以为就要夭在这滇南山林之中时,他日夜驰骋三千余里地,拯救了他。 他不知常歌是如何得了消息、如何赶来这极远之地、又是如何抛下了军营不管不顾,只为了他、祝政。 这次,对于这份心思,恐怕常歌再也无可抵赖、再也难以虚与委蛇。 时隔十几年,祝政终于伸出手,再度揉了揉常歌温而柔软的发。 这一揉,却让常歌抖了抖睫毛,悠然从睡梦中转醒。他一脸懵懂茫然,坐着轻揉眼睛,像只迷茫的兔。 祝政心中一暖,笑道:“将军没睡醒?” 常歌仍维持着懵然姿势,低声回了一句:“将军睡麻了。现下动不了。” 他依旧跪坐在床边,左手缓缓地揉着眼睛。常歌轻轻挽起了袖子,晨光打在他白皙的小臂上,暖金的光芒沿着他结实的手臂线条跃动。 常歌高高束起的发丝随之荡来荡去,像滇南的暖风,直扑入祝政心中。 他的常歌,为何总是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祝政望着这只懵懂的兔,右手猛然将他一拉。决绝的力道直接将常歌带入祝政怀中,他的右手就势揽上了常歌的腰。 十几年来的思绪翻腾尽数糅杂在这一个复杂的吻之间。他带着些蛮横霸道地亲吻、轻咬,心脏好似要鼓噪出胸膛。常歌下意识的反抗动作,很快就被祝政拥住压制、又以柔情化开。 祝政已不管不顾,脑中已全然来不及思索此处是何地、下一刻会不会有人直接自门口进入,他现在只想揽住常歌,只想释放自己的情绪和爱慕。 这吻带着些十几年来的苦涩心碎,又带着些初尝喜乐的酸甜懵懂,祝政感到二人的气息、缠绵、缱绻都好似被放大一般,充斥在耳边、又悱恻在一起。 他的心情如狂风般喧嚣,又转向了蓝月河的旖旎恬静。 他想起了那日日出雪山旁边的彩云,想起了化开云霞的滇南暖风。 缱绻的情思尽数倾诉,他终于、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常歌。 祝政轻轻地拥着怀中朝思暮想的人,嗅着他挚爱的林间朝阳气息,好似怀中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低声说道:“你来了。居然是你。真的是你。” * 常歌下意识想把自己从祝政身上掰下来,他胳膊却将自己箍得死死的。更让常歌恼的是,他越挣,祝政对这抗争反而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欺负的更起劲。 常歌一面与这陡然耍起流氓的人斗着,心中却有一隅冒出了些古怪的想法:原来祝政的怀抱是这种感受。祝政带着一种清冽的香,像林间的清泉、又像荷尖初露。常歌伏在他心口,周身尽是这令他心悸又令他心悦的味道。 祝政终于收了些力道。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常歌立即将他一推,坐起了身,半是惊讶半是嗔怒地说: “你神志还清楚么?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祝政毫不犹豫地答:“你是常歌,你是我大周的玉面将军,常歌。” 这本不是个问句。谁料祝政毫不犹豫地答了,反而臊的他有些说不下去。 为所欲为。常歌看着眼前的祝政,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为所欲为。常歌驰骋千里,水都没顾着喝一口得来了这极远之地,掏心掏肺的对他好、为他刮骨疗毒。结果等来了这没由头的轻薄举动。 “上一次是一时冲动,这次不是。”祝政想说:这次他完全清醒。 常歌问道:“上一次?” 常歌倒没想过祝政是个什么坐怀不乱、片叶不沾身之人,那是和尚,不是王上。只是他陡然承认此前的经历,让常歌莫名其妙地蹿出无名火来。 祝政自知失言,二人一时瞪眼,气氛尴尬。 常歌本带着心头的一簇闷火,想找祝政理论几句,然而他想了想,无论是“和谁”还是“何时”都问不出口。这事儿,说起来也与常歌无关。 他打算饶过祝政这一遭,权当被猫舔了一口,抬脚便要走。 “将军别走。”祝政唤他,常歌止了步子。 祝政看着他气的紧绷的肩,在心中思索着:方才一时没忍住,这下是不是真惹火了这块爆炭。 他得给这块爆炭灭灭火。 祝政换了语气,低声卖惨:“将军昨日下刀太狠,拉得先生现在都疼。” 常歌讶然。他想起昨日里祝政胳膊上的伤口,又想起郁林一役时自己左臂上留下的刮骨疗毒伤痕。若说不疼,是假的。 祝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有些转圜余地,于是接着轻声说:“伤口还在,将军却不管了……” 听他出言攀扯自己,常歌立即回身,几步上前,转而将祝政左手衣袖一拉,猛地将他小臂上扎好的绷带结拆开。祝政昨日才定下来不再吃痛的左臂,这下又开始辣辣地疼。 常歌终于用疼阻了他的轻浮意思,没好气地说:“换药!” 祝政轻叹口气:“将军爆炭脾气,虐待伤患。” 祝政散着青丝一身白衣倚在榻上,泣诉美目直盯着常歌,全身的风雅情致。 常歌心想:他的王怎么生的这个模样。 此前祝政最厌恶他人夸他容姿甚美,听到了必会甩脸子。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不愿过多抛头露面。但其实……真的很美,是摄人心魄的美,让人甘愿为他出生入死的美。 常歌的眼前没了之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没了那个会摔呈表、会阴着脸逼视朝臣的周天子。恍然之间,常歌只以为,他只是谁的倜傥情郎。 他不再是王。 他不再是王,便不会再有“君臣有别”,亦不会再掺杂朝堂角力。 想到这一点,常歌心中好似忽然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内心反而小小地鼓噪了起来。他压着内心的躁动,小声反驳道: “今日是见你有伤,否则……我定要踹你八百脚。” 祝政左手握了常歌的右手,温柔说道:“那就八百零一脚。” 常歌没搭理他。手上换药的动作却轻了些许。见祝政不住拧着眉头,他方才低声问道:“还疼么?” 祝政蹙着眉尖说:“疼,蛊毒虫很疼,但将军亲手剖的不疼。” 常歌当下领悟祝政又在调笑,背过身去不愿理他:“真该疼死你,才好了一点就没个正形。” 祝政忽然说道:“荆州朝堂之上,除了梅相,我时常是四面楚歌。不仅如此,世子还疑心我,百般刁难试探。滇南巫蛊之地,他刻意派我一人深入来说和。果不其然,在滇南又中了蛊毒虫,我远在这滇南之地,险些惨死他乡。” 常歌见他说的动容,想是在荆州也受了不少委屈,拍了拍他,宽慰道。“此前你多在庙堂之上,未曾来过这些蛮荒地方、也不曾见过这些巫蛊之事,以后切记,千万不要大意,也尽量少些来滇南。” 祝政立即装作可怜兮兮地继续说:“倘若是有人同在荆州,和我一道共成大业,想必类似事情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身如浮萍。” 常歌当即明白过来他上面一番话的言外之意,当即表明所思所想:“益州主公世子待我不错,卜醒更是再生之恩,我实在无法离了益州投奔他处。” 祝政的眼神黯淡下去,并未答话。 常歌转念一想,问:“不如你随我一道回了益州,如何?反正卜醒你也早已相熟,这次新野合作也算友好,要不就干脆借着此次联手,随我回益州吧。” 祝政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常歌颇有些不解道:“益州公贤明、世子为人正直爽朗,益州平安和乐、休养生息;反而荆州公昏庸、世子暴戾无常,荆州鱼米之乡,被他治的毫无富庶景象。此二者,若要选一为主,择荆州公还不如转投益州。” “你来益州,我一定好好同杜相、主公举荐,主公爱才,此前你出使益州,已展宏才大略,定会欢迎你留下的。”常歌说着,边一脸真诚地看向祝政。 祝政避开了常歌的目光,若有所思,却并未言语。 “依我看,什么益州荆州,都不要去了,就留在我这滇南之地也不错。”一爽朗女声自门口传来,伴着周身银饰的叮当声音,庄盈笑眼弯弯,推门而入。 常歌见来人正是庄盈,想到昨日蛊毒虫之事,不由得面色有些不悦。 “常将军何必如此,蛊毒虫已去,你们也这般要好,还要将这仇怨记在我一个小女子头上么?”庄盈笑道。 常歌撇撇嘴,说道:“您可不是一般的小女子。” 庄盈眨眨眼睛,甜声狡辩道:“不一般的小女子,也仍是女子。” 常歌懒得就这个话题再同她打口水官司,直接转而问道:“滇颖王大驾光临,请问何事?” 庄盈以笑眼扫了扫常歌和坐在床上的祝政,轻声幽幽问:“‘心有所属、情有独钟’?” 祝政看了她一眼,未给予肯定也未否认。 常歌不明就里,听着哑谜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就直说,不必这样绕弯子。” 庄盈扫了一眼祝政,看这二人言行举止之间,虽然亲密,但显然还差一层窗户纸。她眼中全是笑意,俏声道:“若是我直说了,怕是祝政不答应。是不是?” 祝政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神色,被庄盈尽收眼底。 常歌皱了皱眉,不知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庄盈这才直切主题,看着常歌,说:“此次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常歌颇有些不解。 “怎嘛,住着别人家的山庄,用着别人家的东西,睡着别人家的床,受了我这么大的恩惠,连请你吃个酒,都要拒绝么?” “不可。”常歌还未发言,却被祝政抢先拒绝。 庄盈笑着打量了下祝政,说:“你放心,保证怎么去的、怎么给你送回来,缺一根手指头,我便砍了我的赔给你。” 常歌则对此不以为然:“你还伤不了我。” 庄盈若有所思地品了品这句话,只莞尔一笑,说:“走吧,还杵着做什么?舍不得祝政?” 常歌闻言立即从榻上起身,嘟囔道:“你别乱说。” 庄盈只笑意盈盈望着嘴硬的常歌。 ****** 吴国。 金陵城。 御史大夫尹子言迈着急急的步子在曲廊上行走,险些撞上曲廊中低着头行走的侍女。一排侍女眼见来人是吴景王[1]爱婿,慌慌张张跪了一地。 “都起来。”尹子言简短问道,“羊相在何处?” 为首的一位侍女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羊相正在后苑,同姜长史说话。” 尹子言迈开步子往后苑走去,直到他过了回廊,这片伏倒的侍女才起身匆匆往另一方向走去。 后苑之中,片片竹林掩了一石制凉亭。吴国羊丞相拄着柳杖坐在厅中,旁边恭敬候着的,正是吴国宰相长史姜怀仁。 “此先丞相于朝堂之上谈及纳贤之事,知北将军未感异样?”姜怀仁低声问道。 羊丞相缓缓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是并无异样。” “如此甚好。”姜怀仁拱手道。 “即使如此,却不知能如何招得……”羊丞相叹了口气,“我们与常将军几次打交道,均在战场,朝中之人也鲜少与其有私交,难啊……” 姜怀仁拱手道:“周文王[2]多疑,不仅自己甚少面见诸侯,旗下爱将也均是避开诸侯,以免兵权勾结、威胁朝堂。” 羊丞相点头认同道:“合该如此。否则,朝堂便都让有兵权的人把持了去,还如何治国。” 一位小厮急急地跑来过来,在亭外停了脚步:“禀老爷,御史大夫尹子言来访,现下就在□□候着。” “唤他进来吧,和他说,以后无需如此多礼。”羊丞相说。 尹子言没多会儿就走了进来,同以往镇定睿智的步子不同,他急切地走近了凉亭,行礼过后便立即开口说道:“丞相可知此次益州军建威大将军阵前脱走之事?” 此一言让羊丞相颇感惊讶,姜怀仁则低着头,并未插言。 “我深觉此事有异,接连派了多个斥候,但益州军口风太紧,全然探查不到原因。” 羊丞相眉头深锁:“军前脱走,此乃大罪,常将军不至于如此。” 他抬头问道:“可知常将军去往何处?为谁而去?” 尹子言沉吟道:“不知为谁而去,但他去往方向,正是滇南。” 作者有话要说:[1][2]吴景王、周文王,均为谥号。活着的时候称吴王、文王,死后追谥“景”、“文”,周文王即祝政 羊相所提的“朝政由带兵之人把持”在乱世实际上比较常见,如战国时期、三国时期,许多都是在外是征战将军,在朝是理政重臣,此背景非本文夸张。 *建议政政找如歌卜醒修习一下演技 **为了庆祝政政亲到常歌,明天双更!(喂 ☆、相怜 羊丞相闻言颇感疑惑:“滇南之地,此前属荆州管辖,后滇乔王遭暗杀、滇周王自立,便脱了荆州管辖。同益州之间,又有横断山天险,向来除了商贸更是鲜少交往。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这是如何忽而要去滇南?” 尹子言补充道:“不仅如此,滇南之地距离益州军临时军营三千余里,常将军不足三日即已到达,想必是不眠不休、一直赶路。” 羊丞相闻言更觉诧异:“这滇南之地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么?” 尹子言向前迈了一步,低声说道:“各路斥候,我都探访了遍,现下六雄之中,和滇南勉强有瓜葛的,只有荆州。荆州太常山河先生不知为何惹到了荆州世子,一怒之下被派往滇南和谈去了。算下来,正是常将军脱走前几日。” “荆州太常同常将军相识?”羊丞相问道。 姜长史行礼,似是想插言,后又收了手作罢。他的些许纠结被羊丞相收在眼里,羊相直言道:“怀仁,有话可以直言。” 姜长史这才拱手道:“此事我在益州出使之时略有耳闻。只是仅为传闻,故而才犹豫是否要说与老师听。” 羊丞相说:“但说无妨。” “益州曾着人暗刺这位荆州太常山河先生,该人正是常将军。二人自此结下了梁子。不仅如此,据说在建平又冤家路窄遇上了。建平城围攻一役,正是这位山河先生设计合围。益州的这位建威将军单骑叫阵,被迫无奈,将当时坐在将辇上的山河先生擒走,这才得以脱困。我在建平主营之时,看这位建威将军所伤着实不轻,据说自我离去后仍修养了一月有余,方才去了上庸。” 尹子言面色沉静,问:“姜长史言下之意,是说二人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此次脱走,是为泄私愤?” 姜长史拱手恭敬道:“非也。怀仁只是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转达,具体其中缘由为何,羊相睿智英明、自有判断。” 尹子言冷言冷语:“那我也说说我的所见所闻。我所探听到的,和长史所述全然不同。” 姜长史拱手道:“愿闻其详。” 尹子言望向羊丞相,说:“益州军虽守口如瓶,但建平荆州军松散懈怠,费不了多大功夫就打听出来,军营里盛传这位山河先生得以益州军建威大将军青眼相加,三擒三纵,关系非同一般。而且此事,军中将士人人皆知。” 姜长史疑惑道:“居然有此事?” 尹子言点头:“此事我初次探查也深觉荒诞无稽、不足为信,直到此次常将军脱走之事,我才又想起了这件传闻。” 羊丞相听他二人辩驳半天,这才缓而开口道:“你二人所述均为自己所见所闻,即是转达、有出入实属正常,无需过于执着。但听你二人所言,此次常将军阵前脱出,无论是深仇大恨、抑或是有些什么别的关系,应与荆州太常脱不了关系。” 尹子言点头道:“我也有此猜测。” 羊丞相说:“难得子言细心,此事恐怕仍需你多费心,好生探查一番。” 尹子言拱手领命:“谨遵丞相安排。” 羊丞相扫了扫一旁的姜长史,询问:“怀仁啊,此事,你既与子言意见不同,正巧协助子言,一同追索,可否?” 姜长史当即回答:“感谢老师提拔。只是此事仅为我归来途中见闻轶事,对此我也再无线人可盘问追索,还请老师全权交予御史大夫。” 羊丞相抚了抚胡子,低声“嗯”了一声,对这句回答颇为满意。 ****** 滇南。 蓝月山庄。 山庄后花苑直接连着湛蓝的白水河浅溪,后花苑中尽是碧玉阔叶、遮天蔽日,顺着午日暖而和煦的日光,仰头便是壮美的巍峨雪山。一抹卷云正舒在山尖。 常歌望着这卷云雪山、碧水静河,站在后花苑之中由衷赞叹:“此景甚美。” “此景甚美,此酒也甚淳。”庄盈从身后的竹制山斋走出,手上握着一土坛酒罐。她将此酒置于后花苑一巨大木圆桌上,又自腰间解下两只泥土烧制的小碗,笑盈盈说道:“常将军,坐吧。” 常歌疑惑地望了望她,见她忙活着倒酒,并未依言坐下。 庄盈见他不动,如早已料到一般,连头也未抬地说:“常将军与我大公滇乔王本同病相怜,缘何这般见外。” 她抬头看着常歌,正色说:“世上现下最懂你的,数来数去,说不定,也只有我了。” 常歌眉头微皱,问:“何出此言?” 庄盈自行端起一碗酒,说:“常将军,我就不同你客套,先自行饮了,也以免你怀疑我用毒。” 她不同于寻常娇羞矜持的汉人女子,身着苗夷窄袖服饰,抬手饮酒时手上的银镯都叮当作响。她爽快饮完一碗,自觉淳厚,又自行斟了一碗,笑道:“此酒甚好,常将军真不试试?” 见她已先行饮下一碗,常歌这才慢慢挪了过来,也抿了一口,此酒绵甜清冽,香气浓郁,不像滇南酒品,反而有些荆楚风味。 “我知你在想什么。”庄盈笑道,“这是我大公庄蹻入滇之时,仿着荆楚酿酒之法酿造的,又加了一道工艺,所以既像荆楚之酒、却又更加绵甜。” 常歌点头道:“原来如此。” 庄盈垂下眼睛,一向的娇俏音色中带了些许哀愁,她说:“大公协助楚王[1],一定滇南,然而凯旋归荆,却一杯毒酒、释了兵权。” 常歌颇为震惊地看了她一眼。 庄盈笑道:“怎么,常将军竟不知其中内情么。我倒是知道,常将军同我大公一样,也曾被鸩酒所害。当时我还为常将军哀叹许久,只是未曾想到,将军这一杯毒酒下去,竟然没有撒手人寰。” 常歌默然。 “我还知晓,释了兵权的那杯鸩酒,似乎正是居于此处的祝政所为。”庄盈幽幽说着,眸子紧盯着常歌,捕捉着他神色一丝一毫的变化。 常歌看似毫无波澜:“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大父也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庄盈说道,“但我并未想到,大父去后不久,同样的事情仍旧重演。” 常歌像是略微被说中,神色中颇有些低沉,他说:“料想你大公和当时的荆州主公之间,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庄盈笑盈盈望着他,问:“‘也’?” 常歌闷闷地喝了一碗酒,并不言语,又自行低着头给自己满上一碗。 庄盈敛了嬉笑神色,轻轻说道:“常将军,藩臣过重、君弱臣强,四处割据势力相互杀伐,此时自然需要笼络。但倘若一方安定,这犯下重重杀虐的‘肱股之臣’嘛……” 她抿了一口酒,好似轻描淡写地说:“常将军与我一族相似,均不作权术斗争之想,只一心为其血战、平定一方;待到功成,却又以‘安定朝野’为名,被庙堂之主亲手解甲。常将军啊常将军,你我此等征战人士,断然是摸不透主上的心。” 她的一番话语,说的颇为恳切动容。常歌只同他人一般,只以为滇乔王庄蹻是长途跋涉回了荆楚,因已年迈、体力不支,这才不幸故去,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毒酒释兵权”之故。 “我看你同祝政也颇为要好。”见常歌默然不答,庄盈接着说,“他现在只是荆州臣子、又是大争之世,自然是需要笼络你。怕只怕……无论你是助他安|邦定国、还是固守益州,常将军的第二杯毒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常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安|邦定国?我身处益州、他出仕荆州,本不为同一势力。何况荆州自有主公,何来助他‘安|邦定国’之说?” 庄盈甜笑几声,说:“你还真是只懂南征北战,朝堂之事、一窍不通。祝政百般邀请你去荆州,你真不知为何么?” “为何?” “自然是助他光复大周。”庄盈笑道。 常歌此前只是隐隐的猜测,也隐晦的在新野之战出发前,借着月下对酒劝过祝政。常歌关于大周的记忆,除了年少时光之外,更多的是征战、伤痛、以及他阴晴不定的王。 他闷闷地喝了一口酒,低声说:“大周有什么好。” “是呀。”庄盈赞同道,“老话说得好,不为己用、不如杀之。你如此百般拒绝至荆州同他联手,常将军每多说一次,便又险了几分。说不定,他先让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给我滇南,也未可知。” 常歌立即摇了摇头:“你不懂祝政。” 庄盈笑眼望他:“那你又懂么?” 这句话将常歌问住了。 他不懂周天子,不懂周天子的许多阴晴不定的举动。但祝政……常歌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今日清晨的吻。 一如现下旖旎的滇南、和煦的暖风,和天边的彩云。 庄盈银铃般笑了一声:“常将军,这又是在发什么呆。可是早上发生了什么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情,平白的面色这样红。” 这一问,终于将常歌从狂乱思绪中拉出,为定思绪,他刻意找了相对严肃之事,问:“祝政手上的噬心蛊毒,可是你所下?” 庄盈直言不讳:“不错。是我所下。” “为何?” “为何?”庄盈似乎不理解常歌的问题,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说道: “头几日是为了让他留在滇南,后几日嘛……则是看着不可一世的周天子这幅样子,还挺有意思。而且,还未有人中了这噬心蛊毒活过三日,我也好奇,后几日,噬心蛊毒,会是个什么样子。” 言毕,她轻巧地笑了笑,似乎在说些什么云淡风轻之事。 此时,常歌隐约想起了,昨天晚上蓝月山庄的一位女子说,庄盈日日来询问祝政可否改了主意,如此这般才将手上的蛊毒虫拖了六七日。 “你可真……狠辣。” 庄盈笑道:“不及常将军万分之一,交州之战水漫郁林郡一事,历历在目。” 常歌将碗一推,直说:“对酒当歌,需志同道合。我与颖王话不投机,今日即到此为止吧。” 庄盈假装颇有些失望地说:“我只以为,我和常将军同病相怜,没想到,常将军却是个如何都说不上道的。事已至此,我便只在多提示一句:帝王心术,须多提防。” 常歌看了她一眼,说:“多谢颖王提醒。只是祝政对我,从不用什么帝王心术。” “是嘛。”庄盈笑着抿了一口酒,“常将军少吃些酒吧,头都吃昏了。” 常歌回头望了望她定然喝酒的背影,只觉得有些煞了这白水河仙境景色,拔腿便离了后花苑。 作者有话要说:[1]楚王:这段说的是庄盈爷爷辈滇乔王庄蹻的故事。在武王一统天下、建立大周之前,各国诸侯割据,现在的荆州地区为大楚、称楚王。楚王曾派庄蹻定滇南。 *历史上,庄蹻王滇确有其人,只是战国时期许多史料遗失,和他相关的传说也是众说纷纭 **18点还有一更 ☆、滥杀 常歌再回到祝政之处的时候,发现他散着发丝,坐在榻上看着竹简。皂荚香气掩了他身上如清泉般的香气,落下的青丝垂坠柔顺,散发的祝政,少了几分清冷淡漠,多了几分家常的慵懒风雅。 常歌往他榻边坐下,问道:“手还未好,自行沐浴了?” 祝政靠坐在床头,淡声问道:“将军是想助我沐浴么?” “少不正经。”常歌说道。 祝政放下竹简,一本正经说道:“帮助手臂有伤之人沐浴,如何能说是不正经。何况我这伤,还是你亲手所剖,论追责,也该找你。” 常歌无奈道:“你这伤,分明是滇颖王所致,怎么还算到我头上了。” 祝政埋头,继续看着竹简:“你将她惹怒了,这才放的蛊毒虫,怎么不算在将军头上。” “我惹怒的?”常歌闻言颇有不解,“我和她的仇,那都是几年前了。” 祝政淡然答道:“新仇。” 常歌疑惑道:“什么新仇,我怎么不知道?” 祝政并未回答,换了个话题问道:“颖王同你谈了些什么?” 常歌有些不高兴地瞥了嘴,说:“话不太好听,酒倒是很好喝。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喝上几口,我就走了。真是可惜了一坛好酒!” 见他还是一副贪恋点心、美食、美酒的老样子,祝政不禁低头轻笑:“可是铜锅酒?” 常歌摇了摇头:“不知是何酒,只知是滇乔王仿着荆楚的法子酿制的。” 祝政想了想,说:“那便是铜锅酒。你爱喝,晚上我向她再讨一些。” 正说着,一位苗疆打扮的少女端着一壶二碗便走了进来,甜嗓朗声说着:“颖王说常将军的酒还未吃完,要我送来了。” 常歌有些迟疑,这少女甜笑说:“颖王还说,将军若是怀疑有毒,就由我、当下先替将军尝尝。” 言毕,她将手上的酒壶和陶土碗放下,自自己腰间拿出一个自用小酒盅,开了酒坛斜了一口,当着常歌祝政的面饮下。 她对着二人将这碗酒尽数饮了,这才行了一礼,说:“颖王一片好心,二位公子大可不必多心了。酒已送到,我便不再叨扰二位公子清静。” 这位女子歪头一笑,回身便出门去了。她才刚刚踏出大门,常歌一个箭步便冲到酒坛旁,为自己斜了一碗,立即美滋滋地尝了一口,说:“果然好酒!只是这壶……好似比上午的,要更加清甜。” 常歌回身冲着祝政一乐,问道:“先生想不想吃一碗?” 祝政面不改色,手中仍握着竹简,说:“将军迫我,我便吃一碗。” “谁要迫你,如此美酒,爱吃不吃。”常歌回道,仍又斜了一碗,端至榻前。 祝政见他走来,将竹简一放,也并未接碗,直接扶着常歌端碗的手,斜着便轻抿一口。常歌见他如此,说:“八百零二脚了啊。” 祝政装作十分委屈:“将军将我左臂剖成重伤,想吃酒、将军还不愿意喂我,先生可真是太苦了。” “先生苦,多吃几碗,这酒吃了,心里甜。”常歌将他一瞪,直接将碗中剩余的酒尽数喂给祝政。饮毕,将空碗如同撒气一般,哐地放在床旁的中几之上。 祝政这碗酒吃的心里极甜。但他却摇了摇头,佯做哀怨道:“将军早上还轻薄于我,现在又对我大呼小喝。” 对于早上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常歌好不容易才打消了思索的念头,祝政居然又再次提起。这件事一如荒原上小小的火苗,噌的一下便燎满了常歌的心田。他红了耳朵,却强硬反驳道:“真不知道是谁轻薄谁。” 祝政面不改色,好似问心无愧一般: “轻薄了便是轻薄了,不拘谁轻薄谁。” 常歌忽而伸手就捏了祝政的下巴,陡然凑的很近,说:“先生百般挑衅,是真以为我不敢轻薄于你么。” 祝政直直地望着他,翩然长睫掩不住眸中的波澜涌动。他的眸中波澜闪动,满含情思和忧愁,一如夏日寂静的星。 祝政温温的吐息在距离常歌很近的地方。他一言未发,却让常歌陡然慌了神。心下一乱,急忙松了捏着祝政下巴的手。 祝政不以为然,继续挑逗道:“将军见着我就又慌又怕的。” 常歌别过脸不去看他,只留着羞红的耳朵:“我不如先生,身经百战。” 祝政问道:“我身经百战与否,你如何得知?” 常歌猛然将他一瞪,说:“还说呢,你在荆州,不是行酒令、喝花酒,逗的世子赏你了一名女闾么?” 祝政心中恍然大悟,他饶有兴味地看向常歌,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欣喜:“将军这话,有点酸。” “一点不酸!”常歌反驳道。 “你放心。我与那女闾,什么都没有。”祝政宽慰道,“世子刻意将她强塞给我,我出了金锭收买,但还是败露。我也不知世子是如何察觉的。” 常歌低声说:“有没有,先生自己心里知道。说与我听做什么。” 祝政心中喜悦,却还是平静说:“不过,我还真的挺感谢世子这么一出,阴差阳错,还让将军不远千里来救我。先生很感动。” “谁说我是来救你。”常歌嘴硬道,“我是因为新野大获全胜,现下闲了,便想来这滇南看看风景。” “新野胜了?”祝政问道。 自那日建平城月下告别之后没几天,他便被发配来了这滇南之地,还未来得及关心新野的战况,便中了庄盈的蛊毒虫。此后过的浑浑噩噩,能每日撑住回绝滇颖王的质问已是不易,更何谈关注千里之外的战况。 常歌点了点头:“是。借着西北风连夜火攻,逃窜至河边灭火的魏军又被卜醒逮了个正着。” “游心呢?”祝政问道。 常歌颇有些疑惑,为何祝政会忽然关心起游心,便随口提到:“我杀了。” 祝政忽然抬头,极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听说了瓮城的事。”常歌装作不经意提起,“我……对不起,错怪了你。” 见久久未听到祝政的回答,常歌回身,这才发现祝政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他,目光中交错着诧异、不解和一丝厌恶。 方才还是和乐带着些暧昧的氛围,祝政这复杂眼神像是一把冰刀,陡然刺了常歌一下,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当中。常歌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祝政冷言问道: “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这一问击的常歌心中一沉。 为何?他原本并未起杀心,在新野主营,司徒空险些撞上常歌的戟,他还立即收起沉沙戟,生怕误伤了他。 而他陡然起了杀心,只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本该在宫城兵变之时护他周全的卫将军、正是司徒空。 为了他身为卫将军、不仅没有护好祝政,反而还对祝政刀剑相向。 还有……为了发现宫城兵变那天的怒、为了宣泄自己三年前独自走出甬道的愧、为了三年来以为痛失祝政的悔、为了没能护他周全的痛。 明明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然而也恰恰是眼前这个人,以诧异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皱着眉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常歌只觉自己在深潭之中,只还差一丝就要沉入潭底。他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回答为何要杀了游心。 “游心与你共读太学,有几年的同窗之谊。而且你们自幼熟识,多次你闯祸都是游心暗中护着。不说情深义重,这是如何才见面就将他杀了?”祝政见他不答,急切捏了常歌的右臂,再次说道。 常歌冷声道:“他活该。” “他活该?游心向来敦厚老实、仁爱无比。何来活该?” 常歌不耐烦地甩开他捏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带着些愠怒说:“为何现在怪起我来了?游心做过些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 祝政怆然往后一跌,好似有些不认识一般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说:“常歌,你当细细问过的。不该不由分说。” 常歌闻言颇为不理解:“先生如何得知我没有细细问过?又如何得知我不由分说将他杀了?难道在先生眼中,我一直是这么一个不由分说滥杀无辜的人么?” “……不……”祝政慌忙想辩解。 常歌望了一眼眼前的祝政,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阴晴不定的王。仿佛昨日苦楚挣扎的他、今日清晨不由分说强吻的他都只是梦而已,而现在沉着脸质问的他才是冰冷的真实。 他腾地一声站起,低声说:“我未曾料到,你也会怪我。看来今日颖王所说,恰如其分。” 祝政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强抑着情绪,问道:“我对你如何、怪不怪你,你真不知么?” 常歌冷言道:“不知。我还以为我懂你,现下才发现,我真的,从未懂过你。” 祝政刚要开口辩解,却发现常歌陡然捂住心口,面色霎时变得冷白,脚下一软,竟蜷缩在床角颤抖起来。 狂乱中,常歌满脑都是颖王那句“先让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给我滇南”。 起初,常歌对这句话,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常歌!”祝政立即起身,却无端瘫坐在原地,他依旧挣着向前,伸了右手便要去拉常歌。 常歌的手臂,如同寒冰沉铁一般冰冷。他蜷缩着,颤抖的不能自已。既是如此,常歌还是用足了力气,一把打开了祝政的手,问:“你……你下了什么?” 祝政一脸愕然:“我什么都没做。” 片刻之间,常歌的面色已近霜白,红唇也失了颜色,他的刀眉上也结了霜粒、周身散着森森的寒气。 常歌哆嗦着,咬牙断续以气音吐着字,说道:“我……不远千里……你却……” 他怒视着祝政,右眼滑落了一滴热泪。这滴眼泪将将落下,却在颊上结成冰霜。 常歌周身的寒冷仿佛一直刺入心中、深入骨髓,凉了他的一腔热情、凉了他缱绻的梦。他以手抠着祝政的床沿,摸索着沉沙戟硬生生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冰冷的话便夺门而去。 祝政被他这句话深深伤到,呆坐了许久,想起身却全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脑海中只不住想着、念着常歌临走前的那句话—— “先生,对我可真好。” ☆、冰魂 滇南。 茶山。 出了白水河没多久,道路两侧是一片起伏的小丘陵,山坡上破开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用以种茶。冬日晴空高爽,更衬的绵亘无垠的茶梯田静谧旖旎。 一片老叶上还带着些晨露,滇南的日头和煦,还未来得及将晨露晒干。一位红白棉帛衣衫的女子顺手,将这片含露老叶摘下。她信手抹了一把颈间的汗,回首望了望篓中几乎要满的老叶。 现下时节不好,有些老叶,已是不错了。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已快要到晌午了,想来也是时间为阿大备下茶饭了。 这位少数族裔少女自梯田中向着大路走去,她一身白帛衣裤、红棉马甲,头上戴着白绒镶边的头帕,头巾上留着一道流苏垂在左侧。行走时,这流苏便跟着左右跃动,显得甚是活泼好看。 她快要走至大路上时,却见面前的一行茶树忽然塌下了一片,少女立即警醒,问道:“什么人?撞坏了我家的茶树,可是要赔的!” 见来人许久未回答,她捏了手中的采摘铗,大着胆子往前行了几步,迫近了那行茶树。 是一个满身冰霜之人! 此人蜷缩在路旁,全身正在止不住的哆嗦,压倒了一大片茶树。他一身黑衣、周身已然结满了冰霜,带着周身的茶树均凝上了细细的碎冰。他高高束着马尾,配着一小片铁面。样貌虽然灵俊清秀,但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采茶少女捏着采摘铗,试探性问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了?” 见此人满面苦痛、无暇回答,还不住颤抖,显得颇为寒冷。少女心下生疑,滇南风和日丽,自己仅一件单衣即可御寒,此人看着身强体健,为何却冻成这般? 不过……无论如何,茶树压坏了,还是要赔的。 少女这么想着,开口朝着阿大摘茶的方向大喊着:“阿大——快来——这里有个人——” ****** 滇南。 蓝月山庄。 庄盈含笑盈盈走进来的时候,祝政正失魂落魄地试图起身。她娇笑道:“别白费劲了,你起不来的。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祝政将她一瞪,胸口起伏的尽是怒气,他问道:“是……你?” 庄盈无辜地摆了摆手:“可不是我。皂荚昨日便换好了,本是让你今晚失了劲力潜心休息。谁知你见着了心上人,大清早便想起来沐浴了而已。” “我是问常歌!”祝政甚少失控,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 庄盈摇了摇头:“这也不是我。上午的酒,我同他一起吃的。中午的酒,你同他一起吃的。倘若有问题,我们为何并未毒发。” 祝政愣了一刻,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而后才注意到其中的破绽,他立即追问道:“是不是这两种酒,不能一起吃?” 庄盈笑了笑,问道:“先生可曾听过我滇南的冰魂蛊毒?这种蛊毒,向来是散于两种酒中,不仅不会苦涩难以入口,甚至喝着还尤为清甜。而且这酒啊……分开喝其中一种,全然无毒,怕就怕……合二为一。” 祝政仍腰膝酸软,听她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而捶了床榻,他咬牙、声音好似充满怨怒:“你给他下了冰魂蛊毒?” 庄盈立即摆了摆手:“上午的酒,是他自愿喝的。中午的酒亦是。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 “你好……卑鄙!”祝政切齿道。 “周天子何出此言?我早已说过,我若知晓你心有所属是谁,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只是周天子自己不当回事,还大咧咧的放出消息、让他自投罗网罢了。” 祝政的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沉静,说:“那日我也早已明说,现下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为苍生、更为一人。倘若常歌有所不测,我会随了他,魂归天命。” “你放心。”庄盈幽幽说道,“常将军与我同病相怜,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这冰魂蛊毒虽发作起来寒彻心骨,但料想常将军身强体健,活个十年八年,那也不成问题。” 祝政低声怒道:“你要折磨,尽数冲着我来!折磨常歌做什么!” “我好奇。”庄盈朝他甜甜一笑,“我好奇,在这种情况下,你俩会如何继续下去。而且,说不定,他现下记恨了你,指不定日后如何刀剑相向。你过不下去,还会回头求我,来做这滇南的王。” 祝政语气冰冷,说:“颖王未曾听过,强求难得一人心么。” 庄盈忽然沉了脸色,向前一步迫近了他:“我偏要强求。我不仅要强求,现下我就来试试,究竟强求能不能得。” 她忽而转了嬉笑神色,指尖玩弄着一个小药瓶,笑道:“祝政,我要你跪下来求我救常歌。” 祝政皱了眉头,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可是解药?” “不。”庄盈笑道,“是毒药。” “冰魂蛊毒本就无药可解,发作时周身冰冷、深入骨髓、痛入心脉,难受无比,任何一次发作,身子虚弱之人,都有可能会冻了心脉、彻底挺不过来。而我手上这瓶嘛……是燧焰蛊毒。这种毒药,可缓解冰魂蛊毒一时之痛,以免失了心脉不明不白地去了。但是嘛……” 庄盈笑着看了看一脸难以置信的祝政,说:“这燧焰蛊毒损伤心脉,用一次便折一次身子。不过……倘若不用嘛,冰魂蛊毒的毒发状态,你也看到了,简直生不如死。这缓解之药,要、还是不要,全看你。” 祝政心中尽是情绪翻腾,他霎时间在考虑着许多的问题,庄盈所说是否为真?冰魂蛊毒是否真的无药可解?燧焰蛊毒损伤心脉、伤害多少?倘若不服用燧焰蛊毒,又会如何? 庄盈见状,喜滋滋甜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求生不得和求死不能,上次先生做选择时,不是毫不犹豫选了求死不能么。即使常歌心碎心死,也要让他活着。” 祝政愕然望了他一眼,只深觉此前因她是女子,戒心不足,谁知现在看来,此女子真如常歌所说,绝非一般女子。 “祝政,你选不选?不选我可将这燧焰蛊毒丢河里听声儿玩儿了。”庄盈含笑望着祝政,口中却不住地催促道。 不选,是眼睁睁望着常歌痛苦发作却无计可施。 选,却又不知这燧焰蛊毒究竟如何伤身、亦不知庄盈所说话语当中,有几句为真。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先行拿了燧焰蛊毒,也算是多了一条备选。用或不用、如何使用,日后可慢慢再行思索。现下一犹豫,祝政真的害怕庄盈当即翻脸,不再给予。 他捏了捏拳,撑着虚软的身子,准备行叩拜大礼。 庄盈见状,乐道:“罢了罢了,我可受不起你这周天子折腰。我只是想告诉你,强求逼迫、确实可得。” 她将手中的小药瓶信手抛给祝政:“这燧焰蛊毒,便送你了。服的越多,死得越快,悠着点用。” 她巧笑一声,转身便出门去了,全身的银铃叮当作响。然而,这叮当作响之声在祝政听来,仿佛追魂索命的银铃。 祝政呆呆从榻上捡起药瓶,将它狠狠捏入手心。 一位高瘦身量年轻将领自床榻侧面的阴影中走出,站在了祝政身前。 ****** 十七岁的常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口中随意叼着一支狗尾巴草。 他望着空中云卷云舒,望着晚霞一点点晕染了天空的边界,望着绯红之色微醺了蓝天的颊。 今日是他首战凯旋。 归来之时,已成了周天子的祝政站在宫城门楼上迎他、又亲手帮他解下战袍、铠甲。 众人都称赞常歌首战告捷、出奇制胜,甚至要比他的父亲常川将军当年、更胜一筹。 常歌对这称赞倒是不以为然,望着这空中缱绻而过的云彩,却不知为何,心中却想起了面色清冷的王。 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消磨时光,却忽然见到父亲的脸庞出现在天空中。常歌的刚毅神色来自于父亲,但若论清秀灵俊的样貌,还是继承母亲更多一些。 “啊!父亲。”常歌陡然起身,恭敬行了一礼。 “无需多礼,常歌。”常川说道,“这一仗,打的很漂亮。比为父当年还要出彩。” 常歌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都是父亲和常家兵法教得好。” 常川闻言,眼中却满是忧愁焦虑。他叹了口气,在常歌身边坐下,问道:“常歌……你对常家军,怎么想?” 常歌仰脸,满满的皆是少年意气,他以狗尾巴草做戟一指,豪气说道:“常家出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常川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打好战役、保家卫国,是常家人的本分。” “是!”常歌笑道,眼中尽是欢欣。 “但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除此之外,勿要有他想。”常川望着他说道,“我们手握青铜虎符、又一身杀伐罪孽,朝堂之上,本就如履薄冰。若是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各种死法……还不如战死沙场。” 常歌望着忽然说出奇怪言论的父亲,心中盘算着家中几位无端横死的先祖将军,问:“我明白常家人是锋利的刀、是绝佳的剑,但为何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如此累累功勋,不应受君主赞赏、万臣叹服么?” 常川被他的“君主赞赏、万臣叹服”小小惊到,立即警惕地张望了一圈,小声说:“勿要再言类似话语。” 常歌疑惑地望了一眼父亲,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走他的疑虑。 常川压低了声音,轻声说:“常歌啊……我们会是大周最好的刀,但同时,也是他国诸侯头上的一把刀,此乃立场不容。南征北战、沙场杀戮,又罪孽深重,此乃道义不容。我们虽行正义事,但所作所为却为天下人而不喜。为他人所不容、为民众所不喜,故而常家挂帅以来,虽战功赫赫,但每一个……朝堂之上,皆是四面楚歌。” “父亲说的颇为复杂,常歌未曾历过朝堂之事,只觉得一知半解。” 常川并未正面解释,而是引了《述志令》中一言:“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2]。蒙恬将军,义胆忠肝,依旧为杀戮过重而忏悔、为恪守大义而自戕。所以,这也不能全怪朝堂之事。南征北战,本就劳民伤财、犯下杀孽,常家将领守义、也感怀所犯杀孽,多有自戕,也实属无奈之举……” 常川抚了常歌的背,轻轻说道:“我多希望,你能活在天下一统的年代,再也无需四处征战。你有三两子女,承欢膝下,颐养天年……” 父亲的话语越飘越远,好似随着天边卷舒的云彩一道离去了。常歌被一汪冰水冲着,万丈悬崖、顺流直下,周身都是透身彻骨的冰凉。 他来到了漆黑的夜,无声飘着鹅毛的雪。 父亲常川带着许许多多还未讲完的道理,垂着头跪在祠堂之中。 是谁赐死的常川? 许多年以来,常歌只是不愿思索、不愿深究。 因为害怕真实的答案,一如冰冷的铁器,能一举刺穿常歌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论语·八佾》 [2]此句出自曹操《述志令》 *求别骂盈姐,小姑娘一个人拉扯滇南不容易,而且以后你们会回来大喊“盈姐好棒棒”的! ☆、燧焰 鹅毛的雪冷了常歌的身子,他好似心中绽开一朵巨大的冰花,自心口开始冷彻骨髓。又好似在寒冷的深渊中越坠越深,霜寒将他冻的蜷缩,冻得指尖都结满了冰棱。 这冰冷如影随形,却无计可施。 一股暖意入了怀抱,未及暖透心房却冻成了冰霜巨石,沉沉地压在常歌的胸口。这压抑感让他透不过气,常歌无望地伸了手,终而在这冰冷的梦中醒来。 原来这冰冷,不是梦。 常歌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身上围着好几层棉被,但这些棉被却全如冰雪一般,更冻得他全身打颤。他的胸口,压着一个铜制怀炉,想来这怀炉,就是方才梦中的冰霜巨石了。常歌四处打量着,分散着自己对于寒冷的注意力。 此屋四面白墙,穿斗式结构。檐上有些淡墨的绘画。果松格子门上雕着生动形象的麒麟,而梁头上细致地刻着蛟龙、彩凤等木雕。屋内家具陈设皆不似汉制,造型显得更为灵动夸张,还杂糅着些西域装饰。 他看的出神,也以此转移自己抑制不住想要想着祝政的心。 一位瘦高身量的人轻推了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新的怀炉。来人正是张知隐。 常歌颇感惊讶,张口问道:“知隐,怎么是你?” 张知隐走至床前,他惯爱将发丝尽数梳起,颇有些“月朗星稀”的意味,今日却少见地乱了些额发,散了些短碎刘海下来。 他阖上了门,回身发现常歌已然醒来,带着一丝惊讶说:“将军,您醒了。” 张知隐几步走至床前,轻声说:“将军,骠下得罪了。”他将常歌怀中已冻成冰坨的怀炉取出,又将手中新换的温热怀炉塞进拥着常歌的被中。 燃着炭火的怀炉,触到常歌之后,未坚持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冷了下来、结满了冰霜。心口的寒冰怀炉惹得常歌生生咳了几声。 张知隐低声叹了口气。 常歌收了收自己的被子,干咳了几声后,接着问道:“知、知隐,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骠下听说将军单骑走滇南,颇为担忧,便跟着一路跟来,入了滇南之后,挨家挨户打听将军的行踪,这才在白水河边一位茶农家中遇到将军。” 常歌点了点头,却闷咳一声:“辛苦你了。” “我再去为将军取些炭火怀炉。”张知隐见他着实寒冷难耐,颇有些焦虑。 “不、不必。”常歌说,“这怀炉也撑不了多久。实在不必麻烦了。” 常歌对他一笑,故作轻松:“而且,我现下已经摸着了这寒毒的发作规律。我来的路上,一共发作了两次,加上这次是三次,三次发作之间,只是可忍受的寒冷。我方才才发作一次,现下应当能支持一段时间。” 张知隐面色沉闷:“我问过了收留你的这家茶农,家主说,将军身中之毒乃冰魂蛊毒,实在罕见。而且此毒……似是无解。” 常歌怅然:“无解就无解吧。原本这条命,就是醉灵帮我捡回来的。苟活了这么久,还能遇着你们,我也算值了。” 一向沉静面色的张知隐闻言,神色颇为动容。 “将军长戟破风穿云,运兵诡没连环,次次战役身先士卒、将心同心,为人洒脱豪爽,不为浮名。当今世上,狂歌英豪,非将军莫属。” 常歌听他一顿夸,在彻骨之寒中还生出一丝暖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张知隐忽然单膝跪地,行大礼:“知隐从戎,只因自小仰慕将军一腔豪气、睿智飒爽。益州得以共事,更发现将军为人畅达、赏罚分明,让骠下更为叹服。蛊毒之事,我只恨自己未能早日发现将军、更恨自己不能以身代将军受苦。” 常歌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想起自己周身彻骨冰寒,只好作罢,仅言语宽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过于自责。只是我防人之心太弱、总受人愚弄罢了。” 张知隐沉默片刻,问:“将军现下身上可好些了?” 常歌点头道:“比之前好些,但还是冷的紧。” 张知隐似乎心有郁结,来来回回望着常歌。他想开口、却又垂下眼睛作罢。 他的思虑被常歌注意到,常歌开口问道:“知隐……你在思索何事?” 张知隐略有迟疑地开口:“将军……倘若有一毒药,可克此冰魂寒毒,但损身,更折性命,你会使用么?” 常歌不假思索:“若真有此毒,我断会使用。” 接着,他解释道:“我倒并非怕这什么蛊毒痛苦。只是,夭折性命之类的……咱俩这种刀尖上起舞的人,真不知天命何时,与其惴惴不安惜命,还不如有酒皆乐、有饮即歌,顺性当下、踏实人间。更何况,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1],生死而已、何足为惧。” 更何况…… 常歌又回想起祝政那复杂而惊诧的神情,口口声声质问着为何要杀了游心。 还有庄盈甜笑着说“将军的第二杯鸩酒,可能就在路上了”。 混乱寒冷中,他却又想起了那天清晨的意乱情迷……那究竟算什么? 常歌对于祝政来说,又究竟算什么? 他想不透、也不敢想,只怕答案像冰魂蛊毒一样,凛冽寒心。 若不是他一时被滇南的缱绻暖风吹昏了头,也断然不会大意、中了这冰魂蛊毒。 常歌心中坠坠的,满是痛苦和失望,他看着仍单膝跪地垂首不语的张知隐,问:“知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知隐自腰间摸出一个泥陶小瓶,双手举过头顶,说:“此乃燧焰蛊毒。此毒并非冰魂蛊毒解药,只是此毒服用之后,全身皆是暴怒邪火,恰可压制寒霜冰魂之毒,能缓一时之忧……至少,能行动如常。” 常歌颇有些讶异:“这燧焰蛊毒,你何处来的?” 张知隐低头垂着眼睛,随口说:“受了茶农指引,在镇上求来的。” 常歌闻言,毫不犹豫接了这药瓶,直接掏出一颗火红药丸生吞了下去。吞服不久,常歌旋即将身上的几层棉被尽数脱下,皮肤之下好似火焰游走一般,一股灼热感觉自心口升腾而起,瞬间漫溢至全身。 这是另一种的难受。仿佛有簇簇火苗燎着五脏六腑,又好似有万千蚂蚁啃噬着心肺骨髓。但无论哪种痛楚,总好过在无边的寒冷中昏沉睡去。 常歌忍下痛楚,喘了口粗气,说:“霎时奇效,此毒着实灵验。” 他的这一系列痛楚经历,张知隐好似已全部知晓一般,毫无讶异神色。他静静地收了燧焰蛊毒的药瓶,低声说:“燧焰蛊毒,毒性甚大。请将军允了我来保管。” 常歌一心只在压制燧焰蛊毒的焚心痛楚之上,全然不在意此等小事,只点了点头同意了。 张知隐行了一礼,回身便出了木屋。 他站在院中,以极小的字在木篾上写了“已服,安”三个字,仰头似乎在等着什么。 这是张知隐第一次用引路灵石。此前他只知白鸽识途,从不知晓还可携灵石使其识人。他心中惴惴,站在院中等了许久,等到他手中捏着的灵石俱是粘腻腻的汗。 突然,一只白色的信鸽扑簌簌落在屋顶上,喉中咕咕不停。 ****** 荆州。 江陵城。大将军府。 甘信忠将军站在书斋之中,桌上摆着武陵来的密报。这书斋形制古朴,两侧书架上的藏书多以《司马法》、《吴子》、《六韬》等兵书为主,正中书案身后挂着一幅“荆州全图”。此图上的荆州疆域与现在的荆州疆域略有不同,是上并豫州、南阳,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庐陵的、几年前的疆域图。 彼时,荆州大司马司徒信仍在世,外有司徒信平定战乱、内有梅和察变法修明,荆州位居六雄之首、蒸蒸日上。 那时情形,现在想来也不过几年而已。南阳被大魏平定,豫州自立,滇南一直强调自立,交州彻底脱了与荆州的连纵盟约,庐陵并入吴国,泱泱荆州竟然被蚕食了小半。 一阵轻而熟悉的咳嗽声自门外传来,甘信忠对这串脚步声、咳嗽声都极为熟悉,未等此人进门,他便主动开口道:“丞相,您身体不好,什么事儿说一声我便自行上门去了,不必丞相亲自跑一趟。” 梅和察刚刚进门,正听着甘信忠这一番话,说:“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不动动,那是真的要不行了。” 甘信忠上前几步,轻轻搀了荆州丞相梅和察。梅和察一进门,目光便落在正中这张“荆州全图”上,轻叹了口气:“信忠啊,还在怀念浩志么。” 甘信忠搀他往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垂头道:“老师一身正气,为平谋逆,不幸被害,我荆州折一雄翼矣。” 梅和察摇了摇头:“司徒镜要反,倘使再让浩志魂归、再择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勒马北上,力阻胞弟。” 甘信忠认同道:“老师戎马一生,死于恪守大义,确是老师本色。” 梅和察感怀道:“倘若浩志在世,世子有人钳制、也不至于如此胡来。” 甘信忠立即皱眉,问:“可是世子又惹出什么祸事了么?” 梅和察叹气道:“自从玄妙观的道长预言,需世子驭马邀山河先生出山开始,他便自觉挫了自尊、恨毒了先生。之前殿上刻意刁难,居然指了一名女闾陪同先生。先生不忍,收买了这名苦命女子,谁知这女子竟是池日盛刻意下的圈套。这苦命女子此前只卖艺不卖身,仍是处子。世子次日着人验了身子,勃然大怒,着人打死了这名无辜女子,又随意找了和战的借口,将先生派出到滇南去了。” “荒谬!堂堂荆州世子,居然行此荒唐之事。” 大将军甘信忠听完这乱七八糟的一串事情,面露厌恶神色,不知是厌恶宫中牵扯女闾、抑或是厌恶世子意图强污高洁名士、又或者是同情这名无辜惨死的女子。 这厌恶之情在他心中翻腾许久,甘信忠花了极大的努力,终而将这股莫名厌恶压制了下去。他开口问道:“滇南之地,巫蛊之事众多,先生一介文臣,万一遇难该当如何?” 梅和察叹气道:“正是。” “那先生现下所在何处?仍安康否?” 梅和察忧心道:“此次来找将军,所为正是此事。先生被软禁在蓝月山庄,身中蛊毒。我本想着阵云或匡正至滇南一趟,思来索去,自觉此次将先生得罪甚深,两位寻常将领前去,恐体现不了我荆州的愧疚之情。” 甘信忠当即明了梅和察的来意。他行礼道:“但凭丞相吩咐。” 梅和察咳了两声,说:“事不宜迟,将军快些动身吧。你再带上世清,我怕滇颖王再与你斡旋,世清机敏,可支招一二。” “是!”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庄子·知北游》 ☆、思归 一轮皎月。 常歌浑浑噩噩躺了两日,这才感到身上无论是燧焰蛊毒还是冰魂蛊毒都暂时压制了下去,现下站在滇南夜风之中,仰头望着这一轮明月。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常川飘向天边的一言又在这滇南的寒夜中冒了出来。 起先,常歌只以为父亲是想敲打,以免兵权在手有谋逆之想。现下重新回想起来,方才体会出父亲的弦外之音。 君臣有别,言行举止不可逾矩。 王心太沉,百转千回亦只伤己。 张知隐心下担忧冰魂蛊毒,带了常歌的红色将袍披风,轻轻为他披上。 他们今日拜别了茶农、百般致谢,又购了不少滇南茶饼做伴手物品,打算明日出发,离开这片极远之地。 常歌顺手紧了紧披风,半是不舍半是伤怀地望着滇南的朗月、滇南的碎星。 ****** 这霜色冷月静挂空中,夜风吹散了四周缱绻的云。 祝政满目伤怀,立于窗前,抬头望着同一轮清冷朗月。 滇颖王自常歌走后,便离了蓝月山庄,临走前,还特意将祝政铐于房中。他无暇顾及自身,只日日挂心常歌的身体,以至于茶饭不思。 直到前两日,祝政终于收到了“已服,安”的回信。 祝政望着空中朗月稀星。 不知此事常歌所在何方、所虑何事。他的思虑,又是否与自己有关。 亦不知……此次一别,不知再见却又是何时何方;不知这误解是否还能再解。 他忽然对自己心生厌恶。口口声声要护好常歌,却堵不住朝野弹劾;明明常歌功勋累累、戎马归来,却拦不住联名诛伐。 卧薪尝胆三年间,只为常歌不再戎马厮杀、如临深渊。然而他走的每一步棋,都无可避免的在伤害常歌,包括建平的巨箭、包括滇南的冰魂。 会不会,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宫城兵变,常歌过的,会比现在更好。 兵变那天,狠命疾雨将他从头淋到了脚。他淋着瓢泼大雨,却没能让自己更清楚一些。他躲在曾和常歌一起躲过的山洞中,心神崩溃的过了三天。 他不太记得那三天如何过得,再忆起,只知道当时自己缩在山洞中,满心满脑都是灵俊飒爽的常歌。是常歌的笑、常歌的开朗、常歌和自己的点点滴滴撑着祝政,挨过了那三天。若没有他,祝政在兵变当天,可能就业已疯癫。 再出山洞时,长安一如既往的日光刺痛了他的眼。 大周开国皇帝、英武贤明,一统天下、大封诸侯。谁知此后数代庸政,遗留问题诸多。至祝政这位周文王,许多事情更是心力交瘁、身不由己。 开国武王所留诸侯自治制度,竟让群雄割据、时有摩擦,有时候,祝政甚至觉得,恍惚间、这不是大周一统天下,而是又回到了大争之世。 不止大周、各诸侯之间也是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对这种无休止的连年征战,他早已深恶痛绝。 司徒镜此次宫城兵变,倒是给了个大周一个新生机会。 不破不立、不死则生。 此次大业宏图,不为个人、不为家恨。为天下苍生、为一统山河,更为平反常歌。让他能光明正大地,再次以“常歌”之名,活在这个世上。 下定决心之后,他开始周游列国、招揽有志之士……直到最后一步,买通玄妙观、派人在荆州后花园中布好祥瑞。 这个过程中,他百般打探,却再无常歌的讯息。起初,他生怕霸业已成、常歌不再,直到益州再会。 他欣喜常歌并未轻生、尚在人世。他落寞常歌不解缘由、深恨了他。 有时候,祝政心头会冒出些古怪的想法,比如说,恨他也无所谓,只要常歌能让祝政陪着他也行。但更多时候,看到常歌落寞的神情,祝政心中尽是愧疚和悔意、不住翻腾。 三年来,祝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直到常歌连夜飞驰千里、来滇南为自己刮骨疗毒的那天,感动之余,他还以为常歌已然懂了自己的心。 常歌劝他去益州,甚至有一刻,祝政真的动了心。再不要什么平反、也不要什么霸业,他只想陪着常歌一道回益州、为他参谋、助他峥嵘,日日都处在一起。 他只犹豫了一刻,不忍放下帮助常歌平反的梦、不忍放下终结大争乱世的愿,情势却急转直下。 时也。命也。 祝政体内的燧焰蛊毒,休息了几日之后也逐渐褪了下去。 他再也信不过滇颖王。将此燧焰蛊毒递给张知隐前,当着张知隐的面试用过一次。这毒确实噬骨焚心,但更让他痛楚万分的,是以后常歌要时不时便遭受这燧焰之苦。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祝政低估了滇颖王的狠辣程度,轻易泄露了自己心属常歌。 或许,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宫城兵变,对常歌来说,真的会过的比现在更好。祝政三年来的殚精竭虑,蓦然回首,竟连自己都看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柄寒剑无知无觉地抵上了祝政的脖颈。 “你要取性命便取吧。”祝政并未回身,坦然道,“我记得,你似乎是叫……祝如歌?” 祝如歌冰冷的剑锋依旧抵着他的脖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葬送了这位山河先生。祝如歌以一种祝政从未听过的决绝声音说:“说!我家将军呢?” “走了。”祝政平静说道。 “去哪儿了!” 祝政缓缓摇摇头,甚至险些碰上了祝如歌的剑锋:“不知。” 祝如歌一把收了思归剑,颇有些愤恨地盯着祝政。祝政缓缓转过身来,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祝如歌”。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同这位像自己又像常歌的少年单独相处。 祝如歌眉眼很像祝政,眸中却闪着少年常歌特有的飒爽和坚韧。他额前还留着些碎发,一身白底素衫,腰佩着一把白鞘宝剑。 祝政的目光落到了他所佩这把白鞘宝剑上。 他曾为周天子时所佩玉剑怀仁,在宫变之时一道带出了宫。但祝政自感过于招摇,便将玉剑怀仁匿在武陵山斋之中。出山后,为礼仪所佩怀仁宝剑,乃是仿造着玉剑怀仁所铸的铁剑。上次建平城匆匆一瞥,尚未察觉,此番细细观看,祝如歌这把白鞘宝剑,形制、颜色均与自己当初所用的玉剑怀仁极为神似。 祝政开口问:“这是你的剑?” 祝如歌倒并不友好,呛声道:“这是我家将军为我打的剑。” 祝政不解:“他善用长戟,为何教你练剑?” 祝如歌将眉一横:“这与你无关!” 祝政平静道:“你无需对我如此之大的怨气。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家将军。” 祝如歌将他一瞪,说:“无论你想没想过,结果你都害的我家将军好惨。或许你和将军熟识,他对你还忍让三分。但我与你素不相识,实无需忍让。” 祝政转而言道:“你还随着我姓祝,实无需如此针锋相对。” 祝如歌立即驳道:“天下姓祝的那么多,怎么就是随着你姓!” 祝政听到这句,心下倒是一暖。如歌真的像他,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他也如二擒那天一般,回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这还真是随着我姓。” 祝如歌被他说得一愣,暗自惊叹,天下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将军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祝政笑道:“如歌,我问你,你家将军可有说过,此剑所仿何剑?” “这是我家将军精心绘了图谱拿去着人打的,怎么就是仿制的。”祝如歌不忿道,“就连名字都是我家将军亲取的。” 祝政闻言问道:“此剑何名?” 祝如歌将剑身亮给祝政,白玉剑鞘上两个篆刻大字—— “思归”。 他将思归剑捆回腰间,朗声答道:“我家将军说,来源是‘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归’[1],所以,此剑名为思归剑。你可记住了。” 祝政心中一动。思归。 他想起了再次相遇后,打听丑将军黑风魅的事情,都说此人脾气古怪,只打魏军。 他想起了初知“祝如歌”名讳之时的情形。想起了如歌颇像他的眉眼。 这是常歌的思念。 在他们还是祝政和常歌之时,数次的争执、不解和迫不得已之后。 在常歌以为大周天子早已命殒宫变当晚之后。在他以为祝政早已故去的三年之间。 他怨着曾经的周天子伤他,不解此前的种种行为。即使如此,常歌还是咽下心中的苦血,怀抱着一腔热忱。 ——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归。 虽未明言,却铭心。 方才那个颇有些万念俱灰的祝政,被这简单的“思归”二字,振奋了心情、重塑了精神。 “你家将军,真是如此说的?”祝政再次确认道。 祝如歌立即应道:“将军所言之事,如歌自铭记在心,一字不差,何况这是赠予我的思归剑,自然不会记错。” 祝政陡然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道:“乖如歌。” 祝如歌被他猛然一揉,立即护着头瞪他道:“谁许你乱揉的!” 祝政淡然一笑:“你家将军摸得,我就摸得。我同他是一样的。” 祝如歌仍讪讪地捂着自己的头,嘟囔道:“你和我家将军才不是一样的。” 祝政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面不改色说:“那日建平城月下对酒,你不在屋顶上尽数看到了么。我和你家将军,确实关系非同一般。” 祝如歌经他提醒,那天所见对舞红绫、揽腰灌酒、耳鬓厮磨之景尽数复生起来,直羞的他两颊通红,结巴道:“你、你不许乱说,平白的,污了我家将军清白。” 祝政不以为然:“先生真是冤枉,明明是你家将军污了我的清白。” 祝如歌急忙反驳道:“你胡说!明明是你耍赖,拿了我家将军的红绫不肯还,现下还来血口喷人,白冤了好人。” 祝政闻言一乐,笑道:“那是什么你家将军的红绫,那原本即是我的红绫。此前出征,次次都是我亲手为他缚上,祝他常胜、早日归来。” 祝如歌依稀回想起,那日对酒的最后,确实是他亲手将这红绫缚上,低头在建威大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有些愣神,缓缓问道:“你……真的同将军交好?” 祝政缓缓点了点头:“世间无二。” 这句话似乎又点醒了祝如歌此前些许不解的回忆,他说:“所以……那日我意图刺你,将军才会以身相扑,挡了这剑……” 祝如歌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祝政颇为动容,他默然片刻,低声道:“是。他如此,我心亦然。” 祝政陡然的大胆直言,让本已满面通红的祝如歌终而承受不住,回身便跑出了屋子,祝政此时才想起来,朝着如歌背影说:“你别走啊,帮我开了这锁……” 如歌已一溜烟跑的没了影子。 ****** 益州。 锦官城。 一黑衣兜帽之人进了尚书仆射蒋达平府邸,一直至主人书斋内间方才拉下兜帽。 来人正是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姜怀仁。 蒋达平急忙将他迎了过来,引至茶几前坐下,向他推去一盏茶,说:“长史喝惯了金陵清茶,也来尝尝我这锦官茶汤。” 姜怀仁低下声音,直切正题:“吴国疑了益州建威大将军同荆州太常山河先生关系非同寻常,正在搜寻证据。” 蒋达平皱了眉头:“是何种非同寻常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1]来源实际上是常歌最爱的曹操的诗《苦寒行》,常歌引此述志,为贴心绪,稍稍做了改动 **本章是唯粉大战男友粉(不是 如歌: (将军在)天使mode (将军不在)暴躁mode ☆、擦肩 姜怀仁抿了口茶,说:“现下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二人宿命仇敌,先后在锦官城、建平结下了梁子,不共戴天;也有说二人面上看着剑拔弩张,实际上内里却全然不同。我既非荆州人士、也非益州臣子,具体如何,着实不知。” 蒋达平回想道:“这建威大将军,甚少回朝。或许……我抽时间问问与镇北大将军、建威大将军交好的吴仲廉尚书,能有所收获。” 姜怀仁急忙摆了摆手:“达平啊,这种事,如何问的。你即使问的出口,又如何让他人如实说得出口。” 蒋达平沉思片刻,觉得颇为有理。 若是不共戴天,倒没什么好难以出口的;怕只怕真的是青眼相加,二人又分属不同阵营……这搞不好可是通敌叛国大罪,确实不可捕风捉影。 姜怀仁见他百思不得其解,提示道:“豫州吴国联合,梅相已然坐不住,过几日,可能会借着新野联手的缘由,再议联盟。这出使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山河先生。” 蒋达平不解道:“我听说,这位山河先生正在出使滇南,似乎还遇到了不测,他已经回了荆州了?” 姜怀仁抬眼看了蒋达平一眼,低声说:“达平兄好灵的消息。” 他将盏中茶一饮而尽,定了定自己的心绪,这才开口道:“荆州世子送这位山河先生至滇南,本是为了泄私愤、全然瞒着梅相、甘将军。梅相知晓之后,立即着了甘将军和刘尚书,一道去滇南将他请了回来,至江陵城,梅相亲自在城门外迎接,百般宽慰。” 蒋达平挑了挑眉:“真是个人物。” 姜怀仁眉眼弯弯,却目露寒光:“是不是人物,全然不打紧。只是,我听说,建威大将军也在回朝路上。到时候,二人同朝碰面,是何关系,达平兄您一看便知。” 蒋达平听着姜怀仁这番话,端着茶盏,颇有些愣神。 ****** 益州。 锦官城。 尚书仆射蒋达平老话重提,借着此次阵前脱逃之事,又参了常歌一表。此后还在朝会后急急候在殿外,再度求见主公世子。 议政殿内。 “世人都道益州刘公仁德无为,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滇颖王庄盈正背着双手,站在益州议政殿中,巧笑倩兮。 世子刘图南皱了眉头:“颖王亲自出使,本不该驳了颖王的面子。但此番着实突然,我益州与滇南素来交集甚少,突然谈起联手,若说要当下答复,确实仓促了些。” 杜相清瘦身量,道骨轻须,他轻轻摇头:“颖王误会。我益州向来非杀伐之地。就连近期活跃的建平、上庸二地,也只因乃入蜀要道,不得不防而已。现下颖王所提主动出击,恐怕我和主公意见一致,均不认同。” 庄盈笑道:“现下是不愿牵扯进去,也迟早会牵扯进去了。” 她歪了歪头,额上缀满银饰的帽子即刻叮当作响:“吴国豫州已然结盟,料想荆州的使臣不日也会到达益州。现在摆在益州面前的,实际只有两条路:一与我滇南结盟,两相发作。事成之后,我占零陵郡、益州分武陵郡;二则是与荆州结盟,修的一时之好,却免不了将来建平、襄阳再度大战。请刘公世子再度思量思量,滇南之地同益州存有天险,但荆州和益州之间嘛……无论是巴东建平、抑或是上庸襄阳,均适宜行军。同荆州结盟,久了会有领土之虞。然而,同我滇南结盟,互利,且不会相互挟制。” 刘图南不以为然:“利川已归益州管辖。利川一定,建平又有何难。上庸新野既定,襄阳又有何难。我益州坐拥‘醉山隐军狼’五虎将,个个义胆忠肝,实不惧他荆州。” 庄盈甜笑一声,顺着刘图南的话说道:“世子说的正是。可世子为何不想想,我所诉求同世子所求全无矛盾,还颇为契合。既然要做梦,咱们大可共同携手,将梦做得大些。” “哦?”世子问,“你言谈之间,似乎对荆州颇为不满,颖王此番前来,究竟所求何事?” 庄盈冲他一笑,说:“无他。我只是见不得荆州过得那么顺心罢了。益州不也正有此想么?我说的可对,图南世子?” 她忽然唤了昭然之心的“图南”二字。刘主公带着些愠怒看了刘图南一眼。 她把了把手上的银镯,甜声说道:“我助世子夺武陵、定襄阳,但不取分毫。所要的,只不过是荆州原本便打算拱手送与我的零陵郡而已。世子既有此想法,我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却又何乐而不为呢?旁人可能不知,你益州中有一建威大将军,前几日才在我滇南之地吃了闷亏,你们大可以喊了他来问问,看看我滇南,手腕如何。” 世子刘图南忽然皱了眉头,问:“黑风魅在你处?” 庄盈怪怪地打量了世子一眼,悠悠说:“常将军确在我处。不过,他早我几日出发,料想早已回了。” “不,他并未回。”世子说道。庄盈立即注意到,刘图南、主公、杜相均毫无诧异神色。料想益州是早已知晓,这位神秘的建威大将军,正是常歌。 “那可巧了。可能是路上绕路,去了什么荆楚之地,也未可知。”庄盈笑道。这句话却引得刘图南面色颇有不快。 杜相轻咳了一声,缓缓说:“建威大将军去往何处、归来与否,此乃我益州内政,实无必要同滇颖王一一汇报。颖王还是有一说一,但且只说说自己的事情吧。” 滇颖王庄盈将头一歪,奇怪道:“这可是你们世子问我,常将军是否在我处的。并非是我执意干涉益州内政。” 刘图南自知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这才致了这尴尬事件,他转而问道:“颖王可是首次来我巴蜀之地?” 庄盈点了点头:“不错。” “我蜀地多有美食,颖王既然初次到访,何不多留几日,我带着颖王,一品锦官美食。”刘图南拱手邀请道。 庄盈莞尔一笑,说:“我与世子所想,不谋而合。” 益州刘主公立即严肃道:“陪伴颖王游玩,只享美食美景即可,勿要将朝堂之事,扰了颖王私下里的游玩兴致。” 杜相当即明白了刘主公言下之意,跟着补充道:“益州一派安定和乐,除百姓安居乐业以外,并无他想。此前世子所诉夺武陵、定襄阳之事,主公与我均未首肯,还望颖王不要误会。” 滇颖王含笑望了望世子,又望了望刘主公,俏声道:“既然益州并无参与之心,我便不再多言了。我说是去游玩,便真的是游玩的。” 滇颖王同世子出议政殿时,特意斜眼看了看这位在殿外侯了几个时辰还不依不饶的人。他一身尚书仆射打扮,只低着头站着,不敢随意抬头。 出了议政殿,庄盈问道:“此人所图何事?倒是颇有毅力。” 刘图南直言道:“不是说不问益州内政?” 庄盈笑道:“这可不算问政,只是小女子的一点、好奇之心。” 刘图南点点头:“那你就好奇着吧。” ****** 二日后。 张知隐担心常歌身体,为了不让他太过于劳累,路上足足花了六七天。第五天的时候,还遇上了带着益州军医挨家挨户问人的祝如歌。送军医启程、往益州临时军营之后,常歌、张知隐、祝如歌三人打算先回一趟锦官城,向主公世子请罪。 阵前私自脱走,确为大罪。 常歌携着张知隐、祝如歌,三人均卸了战甲,一身素衣,在锦官城议政殿外跪了请罪。 “好你个臭小子!” 世子刘图南出了殿便见着了常歌,抬手就是一掌、正中前心。但他却未料到,这普普通通一掌却引得他立即吐了一口血。张知隐见状、颇为担忧地看了常歌一眼。 “你……你怎么搞得?”刘图南急忙问道。他甚感惊讶,曾以为铜铁不侵的常歌居然虚弱成这个样子,居然连他刘图南的一掌都受不起了。 常歌惨然一笑:“私自脱走,在滇南吃了大亏。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图南此时,方才依稀想起前几天滇颖王所述“建威大将军在滇南吃了大亏,滇南的手腕如何,一问便知”。 “你呀!”刘图南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回过身又进了议政殿。 世子再出议政殿时,带着些洋洋得意的轻松。他站在三人面前,宣布主公和杜相小惩大诫,只罚了俸,免了三人的杖责。 常歌悄悄望了一眼张知隐,相必,如此结果,世子在殿前出了不少力。 “走,咱吃兔头去。世子我才发现了一家偏门店,尤其美味。” 世子这么说着,主动伸手将常歌拉了起来,左手揽着常歌,右手揽着张知隐,三人一排,沿着殿前石阶往宫城外走去。祝如歌见状也慌忙跟上,贪狼则独自殿后。 锦官城的风,湿润寒凉,同滇南吹的人意乱的暖风全然不同。 他抬头,恰巧看到风雅清冷的山河先生,沿着另一侧的石阶向着议政殿走去。 祝政的目光,似乎在追寻着常歌。他些许缓了步子,像是在犹豫该如何行动。 然而,锦官城的润润凉风带着点寒,将常歌吹的醒神。 常歌目不斜视,由着图南将他揽着,朝宫城外方向走去。他的一身素衣之上,还残留着图南那一掌拍出来的斑斑血迹。 祝政眼见了这血迹,不自觉彻底止了步子,望着常歌一行人。然而,他们并无人回头,只留了一排三人远去的背影。 常歌见了他,一句话也未说。 甚至,连看都未看祝政一眼。 祝如歌倒是还想说些什么,讪讪看了看祝政,却又低头跟着离开了。 祝政和常歌,就在锦官城议政殿前、长长石阶上,擦肩而过。 * 等世子、常歌、张知隐都啃上了兔头,世子这才掩不住那颗好奇的心,问道:“方才殿前,好像遇着熟人。” 常歌眼睛都离不了兔头:“惹不起,我躲得起。” 张知隐见将军爱吃,又叫了一份兔头。反正是图南世子做东。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啃着兔头的时候想着“高三寸”在干嘛没有? ***将军,你躲不掉啦,为你专人定制大局就在路上 ☆、旧人 秦岭是中原的脊骨,悍然破开了南陵的山和北脊的沙。 过了秦岭北脊,苍岩参差一如石龙出水,跃然山尖、奔腾如生。一汪深潭静水隐匿在秦岭山林之间。湖边苍松连香环绕,别有一番深秋意味。 一只白鹡鸰立在岸边的水青树尖。此鸟白身、通体少许点墨色彩,生的纤瘦灵动。这只鸟儿扑簌簌抖动羽毛,悉心整理完毕后,轻盈跃动,加入了空中乌泱泱迁徙的鸟群。 鸟群在空中盘亘,破开秦岭北脊的湿润薄雾,朝北飞去。 荡开层云,巍峨长安出现在了绵亘的秦岭北侧。万千厅阁楼宇青砖石瓦,鸟群斜斜地掠过这片千里市井,轻轻地扰动了宫城楼飞檐下挂着的惊鸟铃。 一位浅金色锦衣公子正立在铃下,凭栏遥望长安。此人身姿一如凭风孤松,长身玉立;肤白胜雪,一双瑞凤眼如汇风云。颊上的一颗极小泪痣,为他多添了一分风流神采。 此人神似敦厚的司徒空,却比游心多了几分精致秀美和凌云志气。 他抬头望了望叮当作响的惊鸟铃,目光透过云雾遮掩的长安城,似乎飘向了极远的南方。他开口,音色十分温柔:“可有消息。” 一名青白色劲装青年自屋檐上轻巧跃下,将身一荡,稳稳落入栏杆之中。她回身合手行礼,眉眼间毫无女儿神色、尽是飒爽英气,这位男装女子开口道:“禀太子,此人业已回了锦官城,同益州世子一道吃喝游玩,两日有余。” 大魏太子司徒玄依旧未回头看这女子,只轻轻眨了眨眼睛,长睫阴影在泪痣上翩然扰动。他开口,语气依旧柔和而冰冷:“他倒是过的开心。” 这位女子颔首,说:“此人样貌、确与世子所供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只行动神色略有不同。” 司徒玄有些疑惑地转过身,问:“有何不同?” “芜花所跟两日之中,此人一脸阴郁神色,不似太子所言欢欣嬉笑之人。除益州世子及其近卫赵潭之外,此人在锦官城并未面见他人。” 司徒玄点了点头:“接着盯。” 芜花行了一礼:“是。胡柴仍在盯着,泽兰见完益州尚书仆射后也会轮替。我先行回来同世子知会一声。” “别让对方发现了。”司徒玄交待道。 芜花面上露出难言神色,这一闪而过的为难被司徒玄差距,他转而问道:“已然发现了?” 芜花立即垂首,行大礼:“属下不才。首日即被发现,后胡柴轮替,也被发现。泽兰尚未轮替,应未暴露。” 司徒玄面有不快,但极快地压了下去,他又漾起温柔面色,柔和道:“若真是旧人……他素来机敏,被发现,实属正常。” 芜花点头,赞同道:“此番被发现,也有此人身侧常有斥候之故,我们所发现的、即有荆州中护军乔仪、吴国密使车因二人。他身边密探斥候众多,时时机敏留意,被发现在所难免。” 一番言论过后,芜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补充道:“属下绝无为己开脱之想,但请太子明察。” 司徒玄点了点头,说:“我并无怪罪之意。” 他转念沉思片刻,接着自语:“身边周边斥候密探众多……七八分像,可能真的是旧人。” 芜花依旧行礼跪在地上,并不敢多言搭话。 太子司徒玄考虑片刻,吩咐道:“你们只关注,切忌不可贸然插言搭话。如有可能,关注乔仪、车因二人动向,最好能摸清荆州和吴国的目的。” 芜花行礼应道:“谨遵太子指示。” 司徒玄点了点头:“去吧。被发现了不打紧,盯着便是。下次可不必亲到长安,着泽兰送密函即可。” “是。” 芜花应完之后,纵身跃出栏杆,飘忽便闪不见了。 司徒玄抽了腰间的扇子,缓缓展开。此扇题于昨日夜晚,墨痕仍颇新。扇上绘着一红衣卫将军挽弓射月之景,横题一行字句—— 长安空留游心恨,恩恕[1]不识是旧人。 “祝政不在了。就连兄长你也不在了。再也没人能阻得了我了。”司徒玄将扇一收,神魂随着翩飞的鸟儿,直飞向锦官城。 ****** 益州。 锦官城。 锦官城不同于巍峨磅礴的长安城,别有一番热闹宜居的安乐之意。和以一二层建筑为主的长安城不同,锦官城主干道上鳞次栉比尽是三层小窄楼,飞檐朱漆,每到傍晚掌灯时分,锦官长街万户千灯,人间和乐、莫过于此。 常歌靠坐在在三楼的窗沿上,手中拿着几枚油纸封住的枇杷酥,朝着对面飞檐顶上的人招手道:“兄台,好久不见!” 乔匡正蹲在房顶上,一身黑衣,假装不是在喊他。 常歌将手中的枇杷酥朝他抛出,朗声说:“这可是锦官名品、当年的龙泉驿枇杷做的枇杷酥,你且尝尝吧!” 油纸包越过两列房屋之间的街道,自空中抛来,乔匡正下意识将它接住,却又怕是毒物暗器,并未打开。 “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放心吃!给你旁边的弟兄也分点儿。”常歌摆摆手,便离了窗沿进屋去了。 乔匡正打开油纸瞄了一眼,金黄香酥的外皮、确实涌出一股甜而微酸的枇杷芳香。他转头向左侧不远处一身玄青劲装之人:“兄台,吃么?” 这玄青劲装之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往乔匡正反方向挪远了一小步的距离。乔匡正不以为然,自己拿出一个咬了一口。确实满口醇香,回甘带酸,做的极为好吃。 他又转向右侧那位一身黑衣、以黑布遮面之人,问道:“吃么?” 那黑衣人侧脸,冷眼扫了他一眼。 乔匡正见此二人神色紧张,不以为然道:“不用这么紧张。你们都才开始盯他吧,盯盯就知道了。这人,盯的久了,说不定还老请你吃面呢。” 黑衣人不语,但也不像左侧玄青劲装之人那般如避瘟神一样避开乔匡正。乔匡正咬着手中的枇杷酥,问黑衣人:“你们前几天那个妹子呢?这几天怎么换了你?” 黑衣人扫了他一眼,冷声说:“与你无关。” “好吧好吧,与我无关。枇杷酥,真不吃么?”乔匡正举着油纸包,又问了一次。 黑衣人轻轻地咽了一口口水。 乔匡正轻笑一声,将手中的油纸包向右侧的黑衣人抛去。 ****** 花重楼的三楼,甚少接待外客。 三楼的客人极重隐私、又好僻静,故而花重楼只一二楼营业,而三楼却只许眼熟的老客进。 三楼的听茶间古朴宁静,室内除了六人雕花桌和几个蒲团以外,并无多余布置。水墨屏风后方,是茶台。若是一般宾客,花重楼自会着了机灵的婢女备好茶水。 眼下听茶间的客人来头不小,三楼不说婢女,连隔壁间其余客人都一溜清走。对外只说,有公子包场了。 祝如歌跪坐在雕花桌一头,低着头掌茶。他将沏好的一盏献给益州世子刘图南,又为建威大将军常歌斜了一盏。献茶完毕,祝如歌低着头,面对着二人退至贪狼身边,默默立着。 “如歌倒真是越大越乖。”刘图南见他举止得体,夸赞道。 常歌笑道:“反正比破军乖。破军这看的什么锦官城,到处都是各国斥候,竟如过江之鲫。” 刘图南扫了一旁的贪狼一眼,说:“这也不怪破军,锦官城人太多,一一盘查,也不现实。倒是你,你身边一直都跟着这么多探子么?” 常歌点了点头:“玄青衣衫那个,似乎是自我快出滇南之时就一直跟着;今日我丢枇杷酥的那位,那是老熟人了,听口音是荆州人。另一边那个黑衣人嘛,这是新人,这几日来了锦官城才初见。前几日似乎是一女子乔装,不知为何这几日陡然换了这位黑衣人,不过看二人衣衫形制和布料、应是同一伙的。” 刘图南见他连几人何时跟踪、何人同何人是同伙都说的头头是道,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你倒是坦然,还将他人底细摸了个透彻。你这爆炭脾气,怎么就没将这些人打走呢?” 常歌轻叹口气:“你以为没打么?那位荆州兄台,我已打过几次了。可此人不管不顾,拖着病体还要上路盯着。我看他是个汉子,倒也不再多为难了。” 刘图南赞同道:“此人倒是忠心,就是不知所事何人。” 常歌不以为然:“荆州呗,那还能有谁,跑不脱是世子池日盛或者丞相梅和察其中之一。” 刘图南扬了扬左眉:“就不会是你的山河先生?” 常歌闻言,瞬间沉了面色,说:“勿要再提他。” 刘图南见常歌反应颇有不解,问道:“你不是才驰骋三千余里地去滇南救他么?这后续,不应该是他感激涕零、你二人一道回益州的戏码么?怎么看你神色,如此奉献,倒还像是生了嫌隙。” 常歌险些呛了茶水,祝如歌立即走了上来递了手帕。常歌接了手帕整理干净,问道:“世子早已知道了?” 刘图南白了他一眼:“你那点儿花花心思,卜醒都瞒不住,还想瞒住世子我。” 常歌叹道:“世子所言不虚,此番奉献,感动自我罢了。他人全然不领情。在滇南之时,我也劝了先生来我益州效力,但他不肯。” 刘图南放下茶盅,分析道:“此人荆州丞相亲自拜请、荆州世子驭马方出,荆州对他尊敬至此,这位山河先生不事他主、倒也情有可原。没将其带回益州,不怪你。” “只是,”刘图南正色道,“这阵前脱出、为他人奔袭千里之事,有此一次足矣,若有二次,我便军法处置了。” 常歌闷闷喝了口茶:“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刘图南正欲开口询问缘由,只听门外响起女声甜音:“常将军千里相救,山河先生设计蛊杀,将军心死,自是不会有下次了。” 常歌听到这熟悉的女声,瞬间捏紧了拳头,问:“怎么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1]长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识是旧人:游心,为司徒空表字;恩恕,为司徒空佩剑恩恕剑 [2]司徒玄:大魏太子,表字物彻 首次登场-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脸 二次登场-32章《千里》,司徒玄宽慰魏王 这人不是酱油,虽然不停在打酱油(这人有点疯批 *游心:司徒镜取此表字,本意是让他潜心向学,司徒空自己认为是“乘物以游心”之意 **物彻:司徒玄表字物彻,因司徒镜发现他自小性格颇为执拗,取“物彻疏明”中二字,想让其过得更为通透豁达 司徒空:我的表字含义,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大梦 花重楼听茶间的门轻轻开了条缝,滇颖王庄盈闪身而入,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她巧笑倩兮,毫不客气地直接坐在常歌身侧。 常歌一脸厌恶地往另一边稍微挪开了些。 “常将军好生见外。”庄盈笑道,“明明在我蓝月山庄吃我的用我的,还平白的喝了我一坛私藏铜锅酒,现下倒是认生起来。” “感谢颖王一碗毒酒,将常歌险些送至鬼门关。”常歌意味深长地回敬道。 刘图南垂着眼帘,轻皱眉头,他如此神色,显然是想起了常歌回归初日,他普通一掌即将常歌拍的呕血不止。 滇颖王巧笑几声,音色宛如黄鹂一般,她俏声道:“常将军可莫怪罪了好人。我已好心提醒,你却依然百般回绝随他效忠荆州,这才惹恼了他,不得而杀之,哪里能怪到我的头上。” 刘图南静静品着手中的茶,心中倒忽而颇为感怀。自那日吴国使臣姜怀仁阴阳怪气地讲了个“贺兰狼王”的故事以后,他面上虽未明言,心中却一直留了个疑影。听滇颖王和常歌此番对话,倒将心中的一丝疑影吹散了些许。 常歌听着滇颖王噼里啪啦直言不讳,倒颇有些尴尬起来,闷闷地喝茶,懒得和她搭话。 庄盈见他不便言语,接着笑道:“将军要怪我、便怪我吧。若不是我没有看好蛊库,也断然不会生了此等事端出来。我也有责,先以茶代酒,敬将军一盅。” 庄盈信手拈了茶壶,取了茶杯便斜了一盅,只觉入口清苦、回甘清爽,她夸赞道:“好茶!你们汉人果然不同一般。我们滇南只还流行茶汤、茶饭,制茶饼[1],没想到汉人如此风雅,水煮清茶,真是巧思。” 常歌将手中茶盏一放,看也懒得看她一眼,说:“有话快说,勿多废话。” 刘图南低声劝道:“常歌,颖王好歹也是益州座上宾,你且多喝清茶,压压火气。” 常歌极不耐烦地扫了庄盈一眼,甚至未注意到刘图南首次直呼其名。祝如歌见状,急急上前,为常歌满茶。 庄盈上下打量了一下低着头为众人满茶的祝如歌,笑道:“有意思。这位小哥,倒像是我一位故人。” 常歌显然知她言下之意,开口阻拦道:“如歌生在豫州、后常在益州,又随我一道征战,和滇南全无关系,不知像颖王什么故人。” 庄盈轻轻摇了摇头:“几番毒杀,依旧泯不了常将军为其辩驳的心,其情之痴,感天动地。” 常歌心中烦闷,对祝如歌说:“满了茶,你便退出去吧。这里交给贪狼。免得惹得颖王触景生情,心下不快。” 祝如歌点了点头,满了茶便闪身出去了。 庄盈笑道:“越看越像,连身形都有三分相似,只需长得再高些,便更神似了。” 刘图南眉头由轻皱转了深蹙,细细品着方才常歌和庄盈的这一番对话。他心下疑惑,仔仔细细忆了下如歌的身段,但却全然想不起来自己相熟的人当中,有谁同如歌相似。 他只凭着几分猜测,推断二人所谈之人乃荆州太常山河先生,但又不解滇颖王为何称其为故人,又为何提到“几番毒杀”。据他此前所知,曾毒杀过常歌之人,只有前朝大周天子,祝政。 然而祝政据说已在兵变当天命殒。 难道说…… “丹心忠贞,贺兰狼魂。只是无论这丹心也好、忠贞也罢,都只会献给独狼的狼王。”吴国使臣姜怀仁那天夜晚的一句话,莫名在刘图南脑海中冒了出来。 刘图南慌忙抿了一口茶,试图掩盖心中的慌张,小指却有些发抖,手心沁出些冷汗。 若此人真为祝政……那常歌自暗杀山河先生之后的一系列古怪举动,便都可解释了。常歌一直以来,只同魏军纠缠,暗杀之后却忽然转了性子,不再与魏军纠葛,反而更想和荆州军对阵。 建平一役,看起来是两相罢戈、分而治之。然而,仔细思索起来,荆州的辎重尽数运到、他益州的辎重倒是折了两成。不仅如此,荆州所占建平,中枢开花、四通八达,而益州只捞到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利川。左思右想,建平一役看着动静儿大,其中的好处,竟然全让荆州占了去。 刘图南收了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他不敢再往下想。 不敢再设想眼前的这位建威大将军,已有二心。 刘图南的这份慌乱,尽数收在庄盈眼中。她暗自后悔,自感低估了益州世子刘图南的睿智程度,急忙圆场道:“将军路上耽搁了,我只以为将军顺路去了趟荆州呢。” 刘图南佯做喝茶,视线却偷偷地往常歌处瞟。 常歌全然未知这谈话间的暗流涌动,不解地说:“好好的,我去他荆州做什么?我与荆楚再无瓜葛。” “如此甚好。”庄盈笑道,“如此,我方可同将军共商今日大计。”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 庄盈叙完话,早早地便退出听茶间,笑着出去了。只留下陷入深思的刘图南和常歌。 常歌闷闷地喝着茶,方才庄盈的一番宏图大梦,听的他全身不适,不愿多话。 贪狼上前默默给二位满了茶,退出听茶间。世子所思所想,即使不多言语,贪狼也能察觉出来。 待贪狼彻底退出听茶间之后,世子开门见山:“荆州那位山河先生,是不是前朝周天子、祝政。” 常歌被此问哽住,心下一惊,后颈霎时落下一滴冷汗。他感到自己面上汗毛立起,迅速思索,究竟是何处露了踪迹,思来索去,只觉可能是“毒杀”。 人人皆知,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人鬼见愁,将其毒杀之人,正是大周天子,祝政。 他佯作镇定喝了口茶,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答道:“山河先生,乃我同门。” 常歌除了常家本宗武艺外、还师从太学,和祝政武艺出于同宗。但因二人打底的心法不同,招式路数全然不同。 常歌修习常家心法,以刚猛进取为主;祝政修习王道心法[2],以至柔克刚为主。也正是因此,即使常歌招式上如何进取,切磋之中,其刚猛之力皆会被祝政尽数化去。 只因二人所习心法背道而驰、且相生相克。 此番硬说一句同门,倒也不足为过。既消了世子刘图南的疑心,又并未随口扯谎、不忠不义,瞒了世子。 “哦?”刘图南被这句答案惊到,在心中思索常歌兵法武艺师从何处。不说别的,这沉沙戟使用之道,怕是除了常家,世间也并无二处可习得。 难道说,这位山河先生,只是常歌的一位远亲表兄? 刘图南又想起了方才颖王所述“百般回绝随他效忠荆州,这才惹恼了他”。常歌对益州如此忠心,他作为世子,反倒疑心起自己麾下爱将起来。 刘图南略带愧疚地帮常歌将茶满上,说道:“那你也挺不容易。常家远亲在荆州、你却身在益州。以后兵戎相见……” 他叹了口气,说:“倘若是像破军贪狼二兄弟,同事一主,相得益彰,也免了兄弟厮杀。” 常歌被这展开有些惊到,他不知世子是如何得出“山河先生是常歌远亲兄弟”的结论的,但无论如何,总好过山河先生被识破。他现在正在出使益州,倘若世子真的认为他是祝政,恐怕凶多吉少。 于是,常歌顺着刘图南的话说道:“我百般劝说,他不肯效劳二主。” 刘图南颇为同情地看了常歌一眼:“你也不容易。日后沙场相见,留他活口吧。” 常歌闷闷不乐,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刘图南压低了声音:“方才滇颖王所言,你认为是否可行?” 常歌思索了些许时刻,方才谨慎开口:“可行。但,夷陵是硬骨头,需要一猛将一智将,相互配合。” 刘图南闻言,心中立即浮现出猛将智将人选,他问:“你和醉灵?” 常歌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盅,低声建议道:“孟定山、张知隐。” 刘图南赞同道:“知隐巴东一战,着实神出鬼没、睿智异常。你来之前,定山坚守巴东数年,荆州无可奈何,确为硬骨头。” 常歌补充道:“定山勇猛,擅正面强攻;知隐多谋,擅迂回游击,夷陵之地,非得二人配合、方可得。” 刘图南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 见他首肯,常歌并未立即领命,反而有些犹豫起来。刘图南将他一拍:“你我生死至交,有什么,大可直言。” 常歌思索一番,谨慎说:“此番言语,可能有所僭越。我无不臣之心,仅进言而已,还望世子三思。” 刘图南点点头:“你说。” “益州多将少臣。虽坐拥‘醉山隐军狼’,但文臣除杜相、仲廉之外,有才士子实则相当凋零。以至于,连拔起个小小太守都颇为艰难。新野一役,大可留部分驻军,新野交由新太守管辖,着卜醒去往他处。然而太守之位迟迟难定,只怕是夷陵、甚至以后的武陵,均会面临此问题。” 常歌严肃道:“攻城易、治城难。” 他叹了口气,悉心劝道:“此前我一直有此想,只觉得颇为僭越,并未同世子提及此事。益州现下良将虽多,但治臣匮乏,盲目扩张,还需三思。” 这番话着实僭越。直说的刘图南眉头紧锁、面色沉郁。 作者有话要说:[1]唐代陆羽著《茶经》之前,各地用茶方法多有不同,多为茶饭、茶饼,饮清茶为少数。 [2]王道心法:自古帝王之道分为“王道”、“霸道”两派。王道多以儒道学派为主,“王道之法”主张仁爱、遵循天道,少私寡欲、以柔克刚等。祝政自幼所习派别为王道。 **常歌:吓die我!险些让祝政掉马 **21点还有一更 ☆、治才 刘图南面色颇有不快,还是隐忍未发:“既知僭越,那便不说也罢。你我二人,谈谈行军作战即可。” 常歌摇了摇头:“世子,非也。我仍在谈论行军作战。” 世子刘图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常歌耐心说道:“此次夷陵之战,佐之方才颖王所述,三方共同发难,我有八成胜算。” 刘图南点了点头,似乎对这胜率还算满意。 “然而事成之后,如何治城,我仅有二三成信心。”常歌说道,“战役之后,定山知隐总会班师回营,即使驻防,本地驻防军也会远小于攻城军数目。更何况我方无合适太守人选,难有治城良策,一来二去,民众自会偏向已安定统治许久的荆州驻军。倘若荆州看准此时,组织反攻,胜算大于我方。当荆州再平夷陵,我方若想再行强占了去,荆州一有了作战经验、二有了民众支持,此番再战便是难上加难;但若不强占,夷陵一战便白白费力。我所提僭越之事,并非想插手治理,仅仅不忍只因无治理之才,让将士们的热血忠魂潦草收场、劳而无功罢了。” 常歌一番言论,甚为恳切,倒是让刘图南颇为触动。他点了点头,说:“此事……我回头找仲廉商量商量,看有何法,能迅速寻找治理之才。” 常歌点头认同道:“世子贤明。” 方才房中的凝重氛围,被这一番肺腑之言尽数说散,世子舒心道:“我只以为常歌将军兵法诡没,没想到,治理之道也能知晓一二。” 常歌笑道:“治理之道,我一介武夫,全然不通。这些都是我那位同门只言片语之间听来的。” “原来是山河先生。”刘图南叹道,“此人着实治世之才、天下良辅。可惜……被荆州抢先请了去。” 他笑道:“我听说,荆州世子池日盛仍为着驭马出山一事,次次给你这位胞兄使绊子。依我看,此人心胸狭隘、非人主之才。” 刘图南抬手,亲自为二人满了茶水,正色说道:“若我能请得先生,不说驭马。为其净衣、脱靴,我都使得。对你亦是如此。” 刘图南拍了拍常歌的肩膀,说:“不知醉灵是否同你说起过。要迎你之时,我们同信得过的几位重臣商议,群臣激昂,皆是反对意见。我和公父毫不在意,力排众议。常歌,你真乃天选将才,我益州能得了你,真乃三生有幸。” 常歌见他陡然坦言,将气氛搞得动容无比,便诙谐道:“世子,好说不如好做。不如今天,就去醉灵府上,为我净衣脱靴如何?[1]” 刘图南闻言,将他一推,佯做嗔怒道:“臭小子,说你几句还喘上了,看把你能的。” 常歌冲他调皮一笑,手头只忙着将桌上的茶饼枇杷酥悉心用油纸包好。刘图南笑道:“吃,你就是爱吃。你也给贪狼留点儿吧,他还惦记着要给破军带回去点儿呢。” 常歌闻言分了一半茶饼和枇杷酥,打算留给贪狼,他感叹道:“破军爱吃,贪狼就总惦记着。这赵家两兄弟,感情可真好。” 他突然想起自己自滇南,买了一大堆茶饼点心,接着说道:“我那儿还有些滇南茶饼,更为好吃,到时候托你给他二人带去些许。” 刘图南点了点头:“若是如此,破军肯定开心死了,带着贪狼也开心。他二人,双生兄弟,同伴长大,感情确实比寻常兄弟更胜一筹。” 常歌笑道:“其实,我一直没分清破军贪狼,只知跟着你的,便是贪狼;跟着主公的便是破军。” 刘图南诧异道:“二人全然不同!贪狼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破军丰神秀丽、文质倜傥,这如何能混。” 常歌摇头道:“我分不清。可能是见得太少了。” 刘图南顺着他的话说:“你说见得少,其实我正有想法,着贪狼护你一阵。” “为何?”常歌不解道。 刘图南握拳,以拇指指了指窗外:“这么多斥候密探,围着你一个人,你这么宝贝金疙瘩,我还不赶紧护好点儿?” 常歌不以为然:“他们伤不到我。” 刘图南轻轻摇了摇头:“你别多心。贪狼此去并非监视,你只一切如常,贪狼也甚少会在你左右出没。此行,他主要着意于你身后的斥候密探。” 看常歌不解,刘图南笑道:“别人将你摸了个门清,还不许我将他们摸回去么?” 常歌闻言,恍然大悟,他点头道:“正巧,我也颇为好奇。那,此番就辛苦贪狼了。” “小事一桩。”刘图南笑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常歌摸了摸下巴,说:“我先去上庸看看醉灵那小子,之后至巴东,顺流而下。” “可。”刘图南深感赞同。 ******* 荆州。 江陵城。 江陵不愧为水上泽国,宫城后花苑整个凌空跃于人造荷泽之上,每每夏季,水色厅阁与满池芙蕖交相辉映,显得格外风流雅致。 据说,这后花苑还是在大周一统六雄之前,大楚如日中天、逐鹿中原之时留下的宫宇,所以格外有一番天下霸主的富丽韵味。 步兵校尉[2]罗明威摸着手中的裂风刀,警惕地审视着宫城后花苑。 这几个月以来,他只觉得身边有些许怪异,但细细品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怪异。 罗明威眼见着一溜小太监低着头拿着食盒从自己眼前走过,眼神却不住乱瞟。他懒得和这些宦官计较,只将此事列入“怪异”事中。 除此之外,还有光禄勋[2]下属新添了不少生脸、卫尉[2]将轮班调整得愈发难以摸清轮次,以他为首的部分左军[2]将士察觉到了异动,四处盘问却毫无所获。 宫城之中,如此异动,卫将军[3]程见贤不管不顾,整日里只陪着世子池日盛鞍前马后,无心仕事。 哦不,不能算是无心仕事,毕竟跟好护好世子,是另一种飞黄腾达的捷径。 虽然诸位同僚面上均未有所体现,但旅贲[2]将士之中,对这位卫将军颇有微词之人大有人在。 诸侯旅贲,多由名门望族、卿大夫子弟等国子或贵游子弟[2]组成,像程见贤这样没什么背景机缘巧合拔进来的,少之又少。 程见贤家庭背景难与旅贲中人相较、武艺修为又平平,一门心思就钻在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上面。他从一个小小的卫尉主簿开始,一路靠着投其所好居然爬到了少卿的位置上。随着荆州公池日盛逐渐醉心修仙之事,程见贤便更是贴紧了世子池日盛,投其所好四处网罗美女,甚至连城中女闾也不放过,为世子做多了蝇营狗苟之事以后,竟一路高升、直至破格提拔做了卫将军。 非国子、贵游子弟担任卫将军,这不说荆州、就是上数大楚历史,也是头一位。 稀奇是稀奇,但是对于此种飞升路径,右军[2]之中多有不齿,甚至有些清高的,还会因程见贤出身卫尉属官而甚感羞愧。 尤其是在程见贤被益州军捉住、一身屎尿的送回江陵城之后,这种氛围便愈演愈烈。 每每罗明威见到程见贤,就不得不会联想到那天一身屎尿的他。 要知道,出征之时,程见贤穿着世子亲赐的卫将军袍子,趾高气昂,直言要将对面益州军收拾的服服帖帖。 谁知,他得意洋洋迈出宫城还未有三日,就被一身屎尿地送了回来。谁也不知道那日荆州军建平主营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缘何被血屠、卫将军程见贤又是缘何一身屎尿。 不过,自此之后,大家对他的丑恶嘴脸似乎容忍度高多了。 面上,大家对这位卫将军当然还是尊敬的,但待他趾高气昂走过之后,一众旅贲将士都会在心中暗笑他是个“屎将军”。 前些日子,罗明威装作不经意向上级提起到,光禄勋属下兵士似乎换了不少生脸。当时中尉[4]毕容扬了扬眉毛,直说道:“我早已注意到此事。只是,我同那程见贤汇报之时,他揽着女子喝花酒,将此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只对我挥了挥手,就像驱赶一只臭苍蝇。” 中尉毕容不以为然道:“既然卫将军都如此,我们这些下面做事的,何必要替上面的大人物操心。反正天塌下来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而且……说不定,这些脸生之人,恰是大人物的心腹。”毕容悠悠然看了他一眼,说道。 罗明威将手中的裂风刀摸索了一次又一次,想分散下心中的焦虑思绪。他不住地四处打量,想再发现些异常之处。 忽然,一只白鸽落于宫城殿顶,歪着头上下打量着罗明威。 最近一段时间,宫中的白鸽也着实太多太频繁了!罗明威犹豫着,思考这件琐事值不值得加入“怪异”事件之中。 “哟,明威兄,你打量这只白鸽做什么呢?难道想着……晚上回去炖了吃?” 罗明威立即警惕望着来人,发现来人正是散骑常侍陆阵云。看来此人今日不当值,虽仍配着六辟剑[5],但随意束了马尾,身姿也不如平时紧张挺拔。他虎背长腿,一双凌厉眼眸有如寒星,此人、是旅贲中公认的将才。 陆阵云官职甚高,罗明威即使拜官不拜人也得尊敬三分,他立即行礼道:“阵云兄。今日不当值也来转悠,着实敬业。” 陆阵云笑道:“我就是一散人、闲差,每天也就逞逞威风而已,比不得明威兄,切切实实的忧心朝政。” 宫城屋顶上的白鸽发现了陆阵云,立即跳到了他的肩上。此举让罗明威不自觉地皱了眉头,更引起他注意的是,此白鸽右腿上,分明系着一个细小信筒。 罗明威望了一眼陆阵云,此人被白鸽陡然立于肩上吓到,瞬间止了动作。他攥了攥裂风刀,压低声音咬牙问道:“阵云兄,这白鸽,可是来找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1]卜醒将他捡来之后,常歌懒得另行开府,一直住在卜醒的将军府别院。故此处为醉灵府上。(小声吐槽:将军真是太抠了……果然早当家就是不一样,会持家) [2] 旅贲:诸侯禁卫军统称,荆州沿用此前的楚制禁军,依旧分左中右军(小知识点:各诸侯官制略有不同。益州的破军是中护军将领,等同于荆州制度中的光禄勋职位)。 步兵校尉:中尉属官。 光禄勋:统管主公近身警卫工作,手下兵士别称“中军”。 卫尉:掌率卫士守卫宫禁,统管右军。 右军:即门卫屯兵,卫尉下属兵士,荆州称“右军”。 左军:统管江陵城警卫、督查工作、都城治安,荆州城“左军”。 国子:卿大夫子弟。 贵游子弟:名门望族子弟,未加官职。 [3]卫将军:统管卫尉、执金吾和光禄勋。 [4]中尉:统管左军,罗明威上司,主管都城治安。 [5]六辟:出自《墨子·贵义》,意为克制喜怒哀乐悲恶,而用仁义。陆阵云起此剑名,用以言志。 **陆阵云首次登场在25章《襄阳》 ***今天注释太多,大家看的太累,明日双更犒劳一下!各位姑娘辛苦了! ☆、新城 陆阵云闻言瞬间皱了眉头,反驳道:“明威兄,此话可不能乱说。我还正想着这鸟儿别污了我这身新衣裳,谁知它居然直接跳了上来。” 这白鸽不飞不闹,只歪着头,一边不住地咕咕一边看着陆阵云。 罗明威怀疑地扫了一眼陆阵云和他肩上的白鸽,说:“此白鸽脚上有信筒,你快些查看一番,看看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他言下催促着,边提着刀往陆阵云方向走去,边观察他神色是否有任何不自然、不情愿之处。 陆阵云心下焦虑,却不得不装作坦然好奇之色拿下了信鸽,解开了信筒。 信筒之中只有一极小木篾,上书一个字—— “安”。 陆阵云心中松了一口气,他皱了眉头,佯做不解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明威兄,您看看罢。” 他伸手,直接将这极小的木篾放在指尖,递予罗明威的方向。 罗明威皱着眉头看了看这片不知所云的木篾,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之前“只觉得怪异,细细品鉴却又说不上究竟是何处怪异”的状态。 陆阵云见他面色凝重,一语不发,故作疑问道:“好好的,从外头递进来一个‘安’字做什么呢?” 罗明威立即看了他一眼:“阵云兄如何得知此白鸽是外头飞进来的?我看到此白鸽之时,这鸟儿已落在宫城屋顶上,不好说是外面飞来、还是宫城里头的人放出去的。” 陆阵云一笑:“明威兄说笑。你我在这宫城中甚久,可曾见过何人豢养白鸽?” 罗明威摇头道:“这不好说。若真有心通风报信,自然会避了耳目豢养。再怎么巡查,一时百密一疏,也有可能。倒是阵云兄,一眼认出此乃宫外白鸽,发人深思……” 他冷冷地扫了陆阵云一眼。此人乃散骑常侍[1],常在主公、丞相之前行走,过问政事、规谏百官,倘若此人有不臣之心…… 主公危矣、荆州危矣! 罗明威思索至此,在心中冷笑一番,陆阵云还颇受旅贲将士尊敬,现在看来,此等发乎于高官显爵的盲目崇拜,是该好好清醒清醒。 陆阵云见此人颇为难缠,步步紧逼,霎时收了嬉笑神色,严肃道:“罗欣。注意你的言辞。我别的能耐没有,上可通达主公、下可规谏百官,你可注意陈词!” 罗明威闻言,咬牙闭了口。 谁让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校尉。看不惯卫将军荒唐昏庸,只能忍着;怀疑散骑常侍举止有异,也只能忍着。 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大了许多级。 见罗明威咬牙沉了面色,陆阵云一把揪下肩上的白鸽,朝着罗明威掷去。 白鸽被陡然投掷,在空中呼扇了几下翅膀,就被罗明威一把擒住。 “你查。随便你查。此事同我全无半点关系,不能平白的被人污了清誉。”陆阵云愤恨说道。 罗明威手中死死捏着白鸽,虚行一礼,说道:“不敢不敢。” 陆阵云冷笑一声:“有何不敢。方才脏水都直接泼身上了。宫墙内的事,你不方便查,大可以找卫尉协助。你没人能说得上话,我来帮你知会,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散骑常侍说笑了。”罗明威低头顺从道,但依旧攥着手中的白鸽不放。 “只是……”陆阵云逐渐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威胁意味,“倘若你没查出什么。今日这个欲加之罪,我可是要反过来查个清楚。正巧,你们左军最近,倒是威风的很哪。谁人出宫入宫都要盘查一番,江陵城中些许异样就大肆盘问,搅和的城里宫里鸡犬不宁。如此捕风捉影,是不是毕容的治军方针出了问题?” 罗明威见他霎时反制,反咬左军和毕容中尉一口,愤而将手中的白鸽向地上掷去。 这白鸽被斜摔在地上,支棱着翅膀挣扎了半天方才站起。鸟儿颇为惊异地回望了罗明威一眼,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陆阵云冷笑道:“明威兄怎么不好好查查?平白的,大线索自己长翅膀飞跑了。” 罗明威按下心中怒气,只僵硬致歉:“今日实乃明威失言,还望阵云兄海量,勿多挂怀。” 陆阵云意味深长地说:“有来方有往。好说、好说。” 剑拔弩张的威胁氛围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忽然,后花苑中传来一声爆炸声音。 二人都抓了各自武器,望向声音来向—— 除了一阵黑色浓烟,再无异样。 “致虚极!守静笃!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我!我欲成仙!![2]” 荆州主公池建业的声音自黑烟处传来。他激动的难以自抑,边大声喊着修仙心决,边高举双手在后花苑沿着回廊疾奔。 他跑的太过于快,以至于险些被曲廊转角绊倒,跌个骨碌。池建业全然不顾,只一味疯笑着,越过栏杆便跳入到了后花苑芙蓉池当中。时下冬日,其中尽是枯枝败叶。 池建业毫不在意池中是不是残花败柳。他心中好似开满了禅意莲花,高举双手,极度虔诚地再次喊道:“我!我欲成仙!!” 罗明威立即快步迎了上去,想必是要拉主公出芙蓉池。 陆阵云见着荆州主公这幅疯癫样子,全然未动,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王道[3]误国,诚不欺我。 ****** 新野。 新野城城门。 卜醒蹲在城门楼正中央,以手遮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瞄着门楼上一块巨大匾额。 “左边儿高点,再高点儿,高点儿……多了多了。好好好,现在正好。”卜醒全神贯注看着,边下令调整。 新野城门楼上,左右各有一名将士,吊着一块巨大的匾额,遵循着镇北大将军卜醒的指示,努力将这块匾额放置到合适的位置。这匾额死沉,二人已累的气喘吁吁,额头上也尽是豆大的汗。然而卜醒惯来脾气爆裂,他们并不敢出言催促,只得死命拉着手中的绳子,将匾额吊着。 石制匾额仍在赶制,现下悬挂的,不过是临时的木制匾额。上书三个大字—— “新城郡”。 卜醒身心贯注,虚眯着眼睛望着这块匾额,冷不防背心被人陡然一拍。他刚要回头发火,却见来人带着一小片铁面,朝他歪头咧嘴一笑。 常歌眉目深邃、灵俊潇洒,此时一笑,隐匿了他身上一贯的阴鸷暴戾色彩,倒显得颇为飒爽好看。 臭小子,歪头笑还挺好看。卜醒在心中叹道。 当然,卜醒全然未说出心中实感,立即起身,佯做要给常歌一脚:“你小子还有胆回来!说跑就跑,军务说甩就甩,害的你醉灵爷爷又是十几日军务缠身、全然动弹不得。” 常歌将身一欠,躲开醉灵一脚,嬉笑道:“醉灵小弟,可真苦煞你昭武哥哥。我奔袭三千余里至滇南,又奔袭两千余里地至锦官,心中全然想着我的醉灵好兄弟,连夜赶路,实在感天动地。” “去去去,你奔袭三千余里,心里想的是谁,他人不知,我还不晓得。”卜醒无语道。 常歌闻言,拿出一个豆绿色彩陶小瓶,佯做惋惜道:“啊呀,我好心好意想着你带着的酒,你不领情,那便独酌吧。” 卜醒眼尖,一眼认出是锦官城名酒“龙泉驿枇杷醉”,伸手便夺了下来,笑道:“想着我便是想着我,我说什么来着,你来回几千里地,心里都想着我爱喝枇杷醉。” 常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十二年的枇杷醉,可真不好找。” 卜醒已然迫不及待,掀了塞子就着瓶子便喝了一口,听常歌说这是十二年陈酿,霎时惊讶:“十二年陈酿?!” 他以肩膀撞了撞常歌,揶揄道:“小抠也有大方日?” 常歌朝他一笑:“世子下令,我寻酒,贪狼买单。这三份儿恩情,你且都好好收着。” 卜醒这下才转了过来:“合着没你什么事儿啊,掐头去尾,约等于图南世子送我的。” 常歌翻了翻白眼:“跑腿儿不算啊,我还从锦官城背着它两千余里地到这新野来着。一过广元,这倒霉瓶子就咯得我想把它丢了。能坚持到新野,全因心中想着醉灵乃我知己。” 卜醒凑近常歌闻了闻,说:“怎么去了一趟滇南,别的没变,这酸话倒是学的一套一套的。真不知是和哪位先生学的。” 常歌避而不答,目光落在城门楼上的“新城郡”匾额上,他行礼笑道:“镇北大将军,日理万机还兼权太守,能文能武,着实了得。” 卜醒也行礼回敬道:“建威大将军,南征北战还兼掳爱人,能刚能柔,逸趣闲心。” 常歌闻言,将脸一沉。 卜醒凑近常歌,以肩撞了撞他,低声问道:“吵架了?不是听说你家先生正在锦官城么?这回,没一起回来?” “勿要再提他。”常歌冷言道。 卜醒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说:“这可如何不提,毕竟,这新城郡可是你家先生拱手送予我益州的。” 常歌瞟了一眼“新城郡”三个大字,讥讽道:“谁知这后面藏着什么后招呢。” 卜醒若有所思地望了常歌一眼。 看来,这回伤的,还挺深。 作者有话要说:[1]散骑常侍:主公近身侍从,出行则起码散从,与员外散骑常侍互为备岗。散骑常侍上可通达主公、下可规谏百官,时兼军政顾问,可在丞相前行走、过问政事。 [2]出自《道德经》第十六章,没有说道家不好的意思 [3]王道:与“霸道”治国相对应,提倡顺应天道、仁爱治国,早期以儒道学派为多,后世罢黜他学,以儒为王道 **啧啧啧啧,你家先生……将军你咋不反驳呢(打滚 **来了来了他来了,我们的CP粉头子卜醒来了 卜醒的表字醉灵,是益州世子刘图南所取。卜醒有句名言是“惟杜康万物之灵”,世子便据此取了“醉灵”揶揄他爱喝酒,卜醒干脆直接用来做了表字。 *21点还有一更 ☆、硬骨 “我和知隐,从滇南带了许多茶饼回来,给你这边临时军营放一些、知隐往利川军营也带了一些。” 卜醒笑道:“将军风雅,伴手礼都搞得这么别有逸趣。” 常歌小叹了口气:“滇南垂危,幸亏路遇好人救助,随手买买茶饼、做做好事。” 卜醒揶揄道:“将军说笑吧,还有能将你搞得垂危之人?” 常歌撇撇嘴,并未回答。 卜醒笑着望了常歌一眼,说:“说到滇南归来……你家先生,这回出使益州,又是大发威风啊。” 常歌鼻中冷哼了一声,似是漠不关心。 卜醒知他想听,接着绘声绘色复述道:“你家先生昂首上殿,见着了主公丞相,开头第一句,又是语出惊人:‘刘主公是想要武陵、还是要新城’。” 常歌点头道:“他向来如此出人意料。” 卜醒学的兴奋,接着笑道:“自从上次出使,主公已摸着了他出人意料的路子,便问,武陵又如何、新城又如何。” 常歌平静道:“武陵和益州之间,尽是沟壑纵横,且武陵人丁凋零,要了看似幅员辽阔,实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卜醒叹道:“心有灵犀,真乃心有灵犀。” 常歌无语翻了他一眼。 卜醒接着说:“你所说和你家先生所说完全一致。他还说,滇南使臣来访,定会以武陵为引,邀得益州共同作战,说不定还会将吴国牵扯其中,一齐发难。但此思路看似完备,实则益州危矣。” 常歌认同道:“益州现下刚拿下的利川、新野等地,尚未选出太守,治理之势也暂未企稳。此时贸然分兵、参与三家分荆,确实不妥。” 卜醒奇怪问道:“是你俩真的心意如此相通、还是你站在殿上听了?还是你家先生事先给你吹了枕头风啊?你怎么说的,一字不差。” 常歌白了他一眼:“吹个鬼的枕头风。” 卜醒点了点头:“那就是心意相通了。” 常歌懒得同他纠缠,继续问道:“这新城郡,又是怎么回事儿?” 卜醒哈哈一笑,说:“这不新野大胜,咱们一直想要块儿肥肉么。世子几番修书,梅相被缠的头疼、又不好数次搪塞襄阳之事,这才把你家先生派来了益州,舌战群雄啊。” 他看了常歌一眼,神秘地低声说:“你家先生将利害一摆,转而丢了一块儿肥肉:‘新野地势坦荡、适宜耕作,且与襄阳相邻。此前我荆州同益州在北边已做了数十年的邻居,不说有感情、也还算是有些交情,不如就将这邻居做到底、亲上加亲,这新野并了赞阳,设新城郡,赠予益州’。” 常歌低低嘟囔了一句:“真是巧言善辩。” “可不是!一番话又把杜相说的哑口无言。杜相啊,那是谁?那可是当初大争之世四处出使争地建交、辩口利辞的定邦安国杜四清啊!您这位先生可真是厉害,一番话,把我们杜相说的是一愣一愣的,生生拿他没办法。” 常歌坦然道:“武陵和新野、赞阳,无论如何也是这‘新城郡’远胜许多。” 卜醒点点头:“确是如此。不过……这新野距离襄阳也太近了些,在这里设立新城郡,他倒真的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襄阳也被您这黑风魅捣了去。” 常歌沉思片刻,说:“他敢于如此交涉,定是对襄阳之坚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则断然不敢做此危险之举。襄阳郡都尉……可是之前趁着你我二人回锦官城,提着破山刀杀入上庸、直捣黄龙的夏天罗?” 卜醒笑道:“是他!之前佯攻襄阳之时,我将他祖宗数代都骂了个遍,现下,我连他族谱都能背得了。” 常歌被卜醒逗得噗呲一笑,又敛了嬉笑神色,说:“若是此人,新野不可大意。此人勇猛,又固守荆州北大门襄阳许久,说不定是块硬骨头。” 卜醒不以为然:“什么硬骨头,荆州大将甘信忠、荆州车骑将军吴御风,这俩才叫硬骨头。哦,你家先生也是硬骨头。咱接着说。你家这块硬骨头,抛出了新城郡这块肥肉之后,接着又开始发威。” “怎么说?”常歌问道。他还不知,那日议政殿前擦肩而过,他在锦官城悠闲地啃着兔头的时候,祝政在议政殿如此威风。 卜醒学着山河先生一脸清冷漠然的神色,仿着他缓而清冷却充满威压的语气说:“‘滇南自古便顺则治之、逆则压之,蝼蚁尔尔,何曾惧过。倘若好邻居听信谗言,即使助蝼蚁一力,它也窜不出荆州的天地。更何况,交州眼下即将出使荆州,商议连纵之事,还望好邻居看清滇南以卵击石之势’。” 常歌被他这段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大笑:“妙人!妙人!醉灵,你真乃妙人矣!” 卜醒颇为得意地抚了抚额前碎发,接着说:“你家先生厉害的还在后面呢。他还有后招。” 常歌试探性问道:“劝说益州,加入连纵?” 卜醒拍手,附和道:“正是!出人意料、恩威并施,此番伸展之后,他方才说明来意,希望主公和杜相加入荆州、交州连纵。他说荆州少将、益州少臣,佐之交州商贾满天下,三者连纵,必将豫州、吴国联盟杀的片甲不留。” 常歌点头:“确是如此。不过……此番雄图,刘主公应是不同意吧。” “主公、杜相均不同意。他二人原本就反对连年征战,一直以养息安居为治国方略,此番邀请,看似轻巧,极有可能会将益州卷入第二次大争之中。所以主公、杜相极力反对。” 常歌疑问道:“那先生呢?作何应对?” 卜醒摊手道:“怪就怪在这里。主公、杜相不同意,他倒颇为开心,还难得的笑了。还说为表荆州诚意,仍将赞阳、新野二地尽数划归益州所有,依旧设‘新城郡’。在这之前,说滇南之事的时候,剑拔弩张,破军都快把伤官刀的柄都要捏碎咯,见他这一笑一说,都被唬愣了。你家先生……可真乃奇人。” 常歌沉思了片刻,说:“可能先生也不喜大争之世。” 卜醒歪头,无可奈何地说:“可惜,现下形势,豫州吴国一结盟,无论喜或不喜,都要身不由己了。” 他又凑近常歌,低声道:“世子有没有和你说,做梦那就做大些的事?” 常歌点了点头:“说了。” “你怎么看?” 常歌将沉沙戟往肩上一抗,眯着眼睛,神思似乎飞到了遥远的西南方:“北大门不好撬开,咱们便试试西大门。” 卜醒皱了眉:“那夷陵硬骨头?” “已定了定山知隐。世子也允了。” 卜醒点了点头:“他俩也够劲儿,看来,硬骨头这回也得好好喝一壶了。” 常歌不以为然,说:“下午我便出发去巴东,自巴东转水路、顺流而下,先行踏勘。” 卜醒点了点头:“你探查路上小心。我嘛……看这新城郡的样子,我这是难以脱身了。” “不过……”卜醒接着说,“你是不是得先和你的先生提个醒?或者干脆将他拿了来?这次动静儿这么大,他是荆州太常,免得受了波及。” 常歌冷笑道:“与我无关。” 卜醒悄咪咪地看了常歌一眼,心中只想着,待夷陵之事定了之后,啥时候逮了张知隐,好好问问怎么回事。 二人正出神聊着,冷不防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拉着“新城郡”牌匾的二人终而支持不住,牌匾重重落在地上,还摔破了匾额一角。拉匾的二人见状,立即将头一缩,旋即躲在城墙下面溜了。 “五伦五常!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回来!!”卜醒见二人缩头隐匿,立即喊道。 ****** 这张硬仗,生生从张掖拉扯至巴丹吉林沙漠。 长风万里、黄沙漫天。沙丘一如无垠江河,千里浩瀚、直通云端。大周护羌校尉[1]吴御风的目光似乎透过这片茫茫沙海,飘向远处的月牙海子[2]。 一如月氏(zhī)[3]人所述,巴丹吉林的沙海,是风神的杰作;巴丹吉林的海子,是天神的恩赐。 然而这风神杰作和天神恩赐一道,形成了胡旋的流沙,簌簌吞噬了无数将士的生命。沙海奔腾如千军万马、又如狂风胡旋,像大地绽开的狂怒咆哮,一口尽吞了三十万凉州叛军。 沙坑中尽是哀嚎之声。 数日前,常歌将军亲自踏勘地下泉水,比较深度流向之时,还未有人猜到他的意图。 直至今日。 吴御风十三从戎,自普通兵士做起,也是见惯了杀伐征战之人,此情此景却令其胆寒。 被流沙迅速吞噬的月氏军士,还痴痴地向天伸着双臂,像是最后的挣扎,又像是最后的乞求。 长风带起了不知是谁的黑虎纹头帕[4],就着狂沙直上青天。 这数十万人临死前的不忿、怒骂、乞求和哀嚎深深震撼了他的心。他恨自己懦弱,承不了坑杀战俘之心魔、忘不掉常歌杀伐之狠戾。 即使数年之后,大周的天早已落幕,这段凉州风沙,依旧会随着铁马狼烟闯入吴御风的梦中。 他陡然惊醒,发现自己伏在沙盘沿上睡了过去。 夷陵的浩渺不同于凉州的沙海,不是漫天卷地的风沙、而是不分昼夜滚滚东去的大江。 自从大周颠覆,将军皆由“司徒”氏族领兵,此举寒了许多外姓将士的心,吴御风也在其中。他在法令颁布的次日便执了焚天剑,孤身闯荡荆州。 和吴国的大小摩擦之中,得以荆州大将军甘信忠青眼相加,接连升迁,直至此次,建平危难,世子派他回戍夷陵[5],特意擢升车骑将军。没想到,吴御风前脚刚走,后脚夏郡就被人连锅端了去。 夏郡已失。夷陵,宁可头破血流,绝不再丢一寸。 吴御风将焚天剑直插进沙盘上的西陵峡地区。 不退一寸、不固不还。 作者有话要说:[1]护羌校尉:官名,大周和各诸侯国官阶皆有所不同,此处为大周六品武职。 [2]海子:湖泊。 [3]月氏:凉州居民,疑为古羌分支。 [4]黑虎纹头帕:月氏男女佩戴头饰,以粗辫固定。 [5]见19章《演戏》,世子着吴御风回防夷陵,失了夏郡。 **卜醒,你嗑的好high…… ☆、夷陵 荆州。 浩淼的水气直上青天,破开润雾,千寻万仞、连山绵延。 壮阔大江气吞山河,直劈山峰、横亘于两涘险山之间。江流如龙,时而浩渺奔腾、惊涛拍险浪;时而蜿蜒曲静、碧水照云峰。 一叶扁舟顺流,畅游于天地之间。 老船夫熟练地撑着船,唱起了楚地船歌。楚歌不同于巴东地区的婉转悠扬,四字一叹息的节律更显雄浑壮阔。 一曲毕,舱中黑衣青年掀帘走出,赞道:“老哥哥,好歌、好词、好势!” 他高眉深目,别有一番灵俊飒爽姿态。大江奔腾的江风鼓满了他的衣袍,此人走至船头,望着西陵峡奔腾江流景色,豪气叹道: “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八邦![1]” 老船工听着他浩气长叹,心下感叹:看着只是个年轻俊朗的小哥,倒别有一番磊浪胸怀。只是不知,他昨日陡然重病,也不知眼下可否吹得冷风? 老船工唤道:“年轻公子,外头水气塌的凉,你昨日才遭了大罪,先去舱里暖暖吧。” 黑衣青年朝他朗声一笑:“谢老哥哥关怀,已无大事!” 另一位高个偏瘦的清秀少年自舱中走出,手中捧着折叠整齐的大红披风,立于青年身后,轻声说:“将……黑风公子,披风为您拿来了。” 常歌信手抓了大红披风,将手一甩披于肩上。他抬头望了望四周景致,向老船工请教道: “老哥哥,前方可是夷陵?” 老船工笑道:“这位公子,前方是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说的就是此地。” 常歌赞同,说:“大江东去,一路奇峰险峻,到此转为和缓,确为鬼斧神工。” “公子,北方人士吧!” “老哥哥如何得知?” 老船夫呵呵一笑,说道:“这大江,益州人称川江、荆州人称荆江、吴国人称扬子江,还有些更西边的族裔称之为通天河,甚少听到有人唤起‘大江’。” 常歌供认不讳:“老哥哥灼见,我在长安长大。” “长安?原来是京城来的公子,怪不得气度不凡!公子来我荆楚之地,虽不比长安富丽繁华,但一路上这山川磅礴,应是不逊于秦岭大河之姿。只是……去哪里都不要去那‘西陵猴溪’,上下桃坪尽是猴子,还蔓延到了官道旁,着实有些泼皮。” “西陵猴溪?”这四个字引起了常歌的注意,他默默在心中反复念了几次,意图记住。 常歌赞同,但思绪却伴着这壮美景色飘向了远方,他轻声说:“无论西陵大江抑或是秦岭大河。山河壮美,却疲于连年征战;家国仍在,却破于裂地争霸……” 老船夫叹气道:“公子所言不虚啊。现如今,这战火已烧到了巴东、建平,不知这夷陵还能宁静几时……” 常歌被老船夫无意中的一句话说中心事,低头沉默不语。 祝如歌轻声劝道:“公子,外面冷,昨日才好,先进舱里暖暖吧。” 常歌应允,揽着如歌后心一道进了船舱。 船舱内。 常歌坐在一侧,祝如歌取出了一个铜怀炉。这怀炉还是上船之时笼的,以厚厚的棉罩围着,现下只留着些淡淡的余温。 祝如歌将这不甚温热的怀炉递予常歌,悄声说道:“将军先暖暖吧,昨日才又毒发,出去又吹了风,别再难受了。” 常歌倒是不以为然,捧了怀炉,双手在怀炉上搓了搓,问道:“路上流向地形,记得几成?” 祝如歌颇为为难地回忆了一番,除了大致流向和知名山峰之外一无所获。他颇有些愧疚地说:“对不住将军,一路上山峰相连、峡谷相接,我着实有些分不清。脑中只记了些出名的九畹溪、明月峡、凤凰山……” 常歌将他头一揉,笑道:“说的全是大江名胜,净想着玩儿了吧。” 祝如歌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将军,什么时候夷陵胜了,将军能不能带我来此,好好游历一番?” “好。” 常歌答得毫不犹豫。 他接着说道:“咱们回去走陆路,你再着意好好记记地势。” “地势我看过地图,倒是大致记得些许。”祝如歌边回忆边说道,“南岸多山,过九畹溪之后,自红岩尖、四名山一代开始,绵亘蜿蜒、尽是山脉,直到夷陵鸣翠谷为止。北岸也多山,但有官道,而且过了西陵峡后地势平缓,夷陵便在此处河谷平原之中,依山傍水、城周一片坦途。” 说完,他颇有些焦躁起来:“将军,如此一来,岂不是我们连个扎营之地都没有?倘若扎在北岸河谷,定会被发现;扎于山林之中,人数有限、又多有不便。扎于南岸河谷,又有渡江之虞……将军,这仗可该如何是好?” 常歌朝他一笑:“所以,此战,非得智将猛将配合、方才可取。何况,我们还有第三路奇兵,助我们一臂之力。” 见祝如歌依旧一脸不解,他低声说:“陆路上同你详叙,此处仍不太安全。” ****** 荆州。 江陵城。 归心旧居。此处本是荆州太常府,自从邀了山河先生司太常后,他嫌“太常府”三字过于流俗,改称“归心旧居”。 同荆州一贯风流韵致的厅阁偏好不同,此处宅邸古朴宁静,主屋乃一素色歇山顶建筑。庭内不植花朵,尽是斑竹劲松,凌霜寒梅。 眼下,一位小厮正搬着一大堆竹简古籍,摇摇晃晃地往书斋走去。小厮将古籍抱了个满怀,极多极重的竹简掩了他的半张脸。他从一侧歪出脑袋来,书卷遮挡地他只能勉强看清一小片地面,半是猜测半是摸索地走。 书斋大门敞开,小厮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晃了进去,一个不慎、将一众古籍都摔在地上。 书斋之中尽是满山的书海,有竹简有木简,还有更为奇特的毛皮、布帛书籍,各式各样堆在一起,竟像一座小山一般。 山河先生听到响动,从一堆古籍中抬起头来。他本就生的风雅清冷,现下不眠不休地翻阅古籍,青丝都有些许凌乱了,倒是更有一番痴狂书生意味。 小厮对着这幅古籍美人探首图,不觉地有些看痴了。 “没摔着吧?”祝政淡淡望了他一眼,问道。 小厮急忙伏地:“小、小可[2]不才,竟扰了先生!” “无事。无需整理,你退下吧。” 他简单答道,又埋首于无边书海之中。 山河先生如此不眠不休、查阅古籍,已两三日有余。府邸中的查完了,还着人去頖宫[3]搜罗了一些来查看。 这位小厮便是帮着自頖宫往归心旧居搬运古籍的,他只粗略识得几个字,见所运书籍上似乎有“滇”字,又有些有“蛊”字。 太常自滇南归来之后,总有些怪怪的。小厮这么想着,他抬头,却隔着几列书架隐约望见了书斋墙上的挂画。 画上是一红衣少年,高高束着广袖,露出结实的小臂。画中少年正迎着灿烂的日头,挽弓。 小厮离得远,看的不甚真切。他急急瞟了几眼,忽而想起还有好几趟要搬,立即低着头,退出了书斋。 ****** 祝政自益州回来,一直在查询滇南蛊毒相关的书籍,但荆州藏书,大多为滇南风土人情记叙,蛊毒相关甚少。好不容易找着一本,大致一翻却是粗鄙的编造浅谈,让他极为失望。 他从一片书海中仰首,只觉眼目酸胀、脖颈僵疼。 这已是常歌身中蛊毒的第十八日。首二日发病三次,服用一次燧焰蛊毒,之后发作逐渐放缓了些,但三四日一次还是有的。每每常歌服了燧焰蛊毒,便有白鸽送信告知,祝政悉心记下这些日期,计算着已服过几次。 然而,失了这白鸽送信已有三四日了。算下来,常歌应当就在这几日又会发作了。 祝政等着白鸽,等的焦虑。他抬眼,看着这一片茫而无用的书海,竟少有地生出一丝怒气起来。 一只白鸽越窗而入,静静落在他目前的竹简堆上。 祝政眼中瞬间有了星光,他迅速拆了白鸽脚上的信筒—— 是布帛。 祝政叹了口气,仍打开了那筒布帛。 “蜀商躁动,渗透夷陵,恐有兵变。” 他思忖片刻,抽了毫和崭新布帛,以极小的字回复道:“顺之。” 祝政将这块新布帛塞入了信筒,那白鸽扑闪了两下翅膀便飞走了。他叹了口气,将传递而来的老布帛置于烛上。 滇南的布帛极其轻柔,交州商人更是识货的,挑的尽是顶密顶柔的上好货色。这布帛燃而不蜷,只柔柔地灼烧着,化作烟尘。 祝政望着这燃着的布帛,满腹心事。他一时愣神,险些燎了指尖。祝政迅速收了被轻微灼烧的手指,下意识地贴在心口。 这痛,像燧焰蛊毒,却轻微太多。 他心下哀痛,却不得不抓紧时间,再次埋首于浩淼书海之中。 毕竟,再过几日,下派的调令就要发下来了。 ****** 三日后。 江陵城。卫将军府。 荆州卫将军程见贤颇为满意地望着眼前小山般的礼物,随意抬了抬手,说:“怀仁兄每次前来,都如此大礼,吴国富庶之地,可见一斑!” 姜怀仁合手行礼道:“贵人值大礼。” 程见贤对这回答似乎颇为满意,直言道:“我就是一个粗人,不会你们那些文臣士子风花雪月绕来绕去的,这次怀仁兄来,是有什么所求啊?” 姜怀仁面露难色,问:“敢问将军,交州投诚一事,不知世子怎么看?” “世子很满意,也很高兴,今天就签了世子令,分发各郡县。口岸共享之事,预计不日就会提上日程。” 交州投诚,美中不足便是便宜了那个山河先生。 滇南和战失败、益州结盟失败,本是要够他美美的喝上一壶的,谁知却正在世子朝堂发难之时,交州使者姗姗来迟,和山河先生一见如故,呈上投诚表。 滇南和战仅是个借口,世子本就只想让他去送死而已。滇南后转去了益州,失了益州却得了交州的支持,实际上,这趟结果算不得太难堪。 不过,世子还是就着益州和新城郡一事大发光火。 建平这个鬼地方,自从荆州血屠、和益州利川主营分而治之以后,朝中人人皆知对面是个极为难缠的“建威大将军”,这份差事便再无人敢应。正巧,太子就顺水推舟,借着建平郡太守空缺一事,将这位山河先生派去建平郡做太守去了。 太常降至太守,虽仅差一字,却差之毫厘、别之千里。 此等降法,贬职为虚、羞辱为实。 梅相气急败坏,山河先生倒是泰然处之,自请几日整理书籍,之后便带着几车古籍奔赴建平去了。 真是酸腐书生。 程见贤在心中轻蔑想道。行军打仗之事,若能自书本上得来,那将士们便无需着意于武艺,个个高谈孔孟之道好了。 姜怀仁见他想的出神,时而得意时而蔑笑,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问:“将军?” 程见贤陡然从思绪中惊醒,笑道:“什么?咱们说到哪儿了?” “说到共享口岸之事。”姜怀仁恭敬答道:“荆州交州共享口岸,这……” “有啥事儿,直说,不要拐着弯儿说。”程见贤催促道。 “那不才[2]便直说了。荆州贸然同交州共享口岸,给予交州商人极大的自由,此举恐怕造福一时,长久看来,弊大于利。” 程见贤皱了眉头:“你若说政事,那便不归我管了。我也听不懂,更不想听。” “将军莫急。”姜怀仁接着说道,“我要说的这件事情,不仅与你相干,而且有着极大的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1]常歌引自曹操《气出唱·其一》,稍作调整。 [2]小可、不才:自我谦称。 [3]頖宫:荆州办理的大学,归属太常管理。 ☆、投诚 荆州卫将军程见贤立即问道:“共享口岸之事,与我何干?” 姜怀仁答道:“素问荆州世子品味不俗,清茶只品吴茶、点心偏爱交州、衣衫只着蜀锦和滇帛、玉器只要凉州白玉、甚至连世子府邸的每一根木椽都是在秦巴山脉上精挑细选的。可见荆州泱泱之地,商贸来往,着实丰富频繁。” 程见贤满意道:“荆州,处‘荆吴益交冀豫’六雄[1]之首,更不提曾经的大楚几欲王天下[2]。我荆州、历史悠久,地大物博,现在这么繁荣,实乃常事。” 姜怀仁将扇一展,说:“所以我才说此事,与卫将军您息息相关。” 见程见贤疑惑,姜怀仁继续定定说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益来往,更何况原本就做倒手生意的商贾之人。现下荆州贸然与交州共享水陆口岸,运输、通关极大利于交州商贾,可想而知,未来的荆州将会有大批交州商贾涌入。” “交州历来重商轻武,而且,说个不好听的话,交州之地,若拼财力,或许还能胜过吴国。涌入荆州,想来也无甚大碍。” 姜怀仁听他刻意贬斥吴国,不为所动,反而赞同道:“交州炊金馔玉、肥马轻裘,确实昌盛富庶。但交州物产再丰富,也无益州锦缎、更无吴国清茶、更何谈凉州白玉、秦巴木椽。” 程见贤皱着眉头,只觉得姜怀仁说话一套一套,听的费力。他直言道:“你有话直说,扯这些作甚。” 姜怀仁笑道:“荆州对交州敞开大门、提供便利,极有可能各贸易口岸都被交州尽数拿了去。相应的,无论是给予交州额外便利,还是交州逐渐渗透把控口岸,对其余各国商贾都是极大的打击。这些做倒手生意之人,嗅觉最是敏锐,说不定今日口岸共享,明日便窜逃他乡做生意去了。到时候,世子若想要益州锦缎、吴国清茶、凉州白玉,卫将军您所费周折,可要比现在难上太多……” 程见贤依旧不以为然:“这有何难,既然交州商贾天下第一,我便直接托了交州人,将各地珍稀物品倒腾到我荆州即可,何须我亲自跑动。” “卫将军可曾想过,倒手生意,赚的是什么钱?” 程见贤被他一时问楞,下意识说:“什么钱?” 姜怀仁蔚然一笑:“倒手倒手,赚的正是此地无而他地有之钱,换句话说,商贾贸易往来、赚的正是各地差异价格。正如龙泉驿枇杷,在吴国乃名品,在益州却满地都是;又如吴国清茶,在荆州值和察五百一壶,在我吴国却是一枚吴五铢即可购入。” 程见贤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正在喝着的价值和察两千的吴茶,心里直嘀咕:此等名品,在吴国仅需一枚吴五铢? “这差异价格,本是可以各国商贾相互竞争、自由定价,这才不会出现店大欺客、商大欺民之事。但是,卫将军,您设想一下,倘若交州把持了荆州各个贸易口岸,他国商贾纷纷遁走,交州愈发一家独大。到时候,您是可以将贸易之事尽数托了交州人,不过,交州那时漫天开价,您却是不得不受着了。” 这段话的弦外之音,程见贤尚未理解,但姜怀仁所述最后一句话,程见贤是深有同感——他喝着的和察两千一壶的吴国清茶,正是从交州商贾处购入。 真黑! 程见贤在心中啐道。 “……更何况……”姜怀仁图穷匕见,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补充道: “荆州各口岸,还会涉及辎重粮草、兵器王商,此乃一国之命脉,一家把持,更容易出问题。” 卫将军程见贤听他提及辎重粮草兵器问题,陡然打了个激灵。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倘若共享口岸,极有可能军方的辎重粮草也会被交州商人把持了去?” “正是。”姜怀仁直言不讳。 程见贤不以为然:“姜长史啊姜长史,这你就诨说了吧。共享商贸口岸而已,只是民间贸易往来,怎么可能这些军用物件也被交州拿捏了去。” “荆州为交州商贾大开口岸大门,各口岸交州势力势必雄起。我看……无需等法令颁布,交州商贾早已渗透入荆州各个水路口岸了。” 程见贤仔细思索了一番姜怀仁这句话,心中只觉得酸臭文人工于心计、杞人忧天。他满不在乎地说:“渗透便渗透吧。交州荆州既已连纵结盟,那将来就是一条船上的,即使如你所说把控各个口岸,也未必就会为难荆州。” 姜怀仁幽幽地起了个话头:“所以此事同见贤将军大有关联……” 他轻摇竹扇,说:“此次交州投诚,源于山河先生此前出使[3]。交州在朝堂之上投诚,使臣还未离殿,世子便大为光火,贬斥山河先生为太守。如此这般,竟好像交州投诚有百般不是一般。殿上这番贬斥,不知一旁立着的交州使臣、心中作何感想?此举不仅失了荆州信用,更损了交州颜面。毕竟,交州荆州之间的这根线,是山河先生牵的。” 程见贤摇摇头:“你说的这件事,这是真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 “当然,我自然知道此乃世子龙心、制衡政策。只是同见贤将军闲聊天,诨说几句而已。”姜怀仁笑道。 “所以,你这次来,带这么大礼,主要就是想让我们提防交州?” 姜怀仁在心中怀疑了一刻,此人有勇无谋,究竟是如何混上荆州卫将军此等要职的。他旋即敛了疑惑神色,故作轻松地笑道:“交州重商,吴国亦然。有钱天下赚,皆大欢喜。一家把着口岸,恐人言啧啧。” 程见贤歪着头思索片刻,虽没听太明白姜怀仁所述意思,但还是隐约感到此事事关重大,他说:“你今日前来所说此事,我确实是力所不能及。让我复述,我也没有你那些一套套的话。不过……我确实可向你举荐一人,你带着我的令牌去见他,将今天这番道理说予他听。” 程见贤解下自己的令牌,置于桌上:“此乃卫将军令牌,江陵城中畅达无阻。你可直接至丞相府找他。” 他接着说道:“此人姓刘名朗,表字世清,乃我荆州尚书令。你这么明白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应当知晓,荆州和吴国一样,乃丞相开府理事,此人也同姜长史一样、正是丞相属官[4]。” 姜怀仁摸了案上的令牌,置于自己袖中,合手致谢:“多谢见贤将军指引。只是不知……这位世清尚书,脾性如何、可有喜好?” “此人文臣脾性,又臭又硬。喜好嘛,无非就是经卷字画那些。旁的,我便不知晓了。你既然神通广大,能摸来我这卫将军府,想来也能问出个一二三。”程见贤答道。 姜怀仁听他说“文臣脾性”,心有不悦。他压住心中不快,问道:“此人,是否是前些日子同信忠将军一道至滇南,迎山河先生回荆的那位官员?[5]” 程见贤点了点头,首肯道:“正是。” 姜怀仁合手答谢,却陷入了深思。 ****** 建平。 利川主营。 常歌咬着滇南带回来的茶饼,望着案上放着的一叠运兵作战图。他信手翻动,这叠地图尽是吴国、荆州边境,有夏郡、有庐陵、也有夷陵。 祝如歌则坐在一边,耐心敲打着一方砖茶,打算给常歌泡上。 他们回营已有两日。回营后,常歌便将张知隐唤入主帐中,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知隐将军连夜便轻兵出行了。 入夜后,常歌才悄悄摸入孟定山帐中,二人也不知叙了些什么,次日清亮之时,营中兵士已少了大半。 如歌将茶洗过一遍,端了二道茶置于案上,瞥了一眼常歌桌上的作战图,心下不解。 常歌望了一眼他,招呼道:“如歌,来的正好,来看看,这些运兵作战图有何蹊跷。” 祝如歌大略地翻了一翻,原来这些图上尽是此前吴国荆州边界发生过的大小战役,以夏郡为主,还有庐陵战役等等。此人运兵布阵倒是很有一套,惯爱分兵、左右夹击。 祝如歌问道:“这是谁的布阵图?我看,倒有些将军布阵的意味。” “是吧!你也觉着像。”常歌笑道,“卜醒给我弄来的。我一翻,觉得真像我。不过细细一看,此人好分兵、爱包抄,实际上只是形似,还是同我的思路多有不同。” 祝如歌仔细看了一翻这些作战图——夏郡、庐陵、夷陵…… “这是荆州夷陵的吴御风将军曾经的布阵图?” “聪明。” 常歌笑着揉了揉祝如歌的头,接着说:“此人算得上是一员智将。只是不知师从何处。” 他停了停,似乎总觉得吴御风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既然此人为智将,将军为何不亲自前去?反而派了定山知隐到夷陵?那万一……”祝如歌不解道。 常歌神秘笑道:“此人虽智,说不定知隐将军比他还智。而且,如歌你看看。” 他将随意拉出一木板,信手挥就秭归—夷陵地区地势图,问:“此番夷陵攻坚战,倘若你为荆州大将军,将会着何处兵力支援?” 作者有话要说:[1]六雄:指大周一统天下后分封的六大诸侯国,分别是荆州、吴国、益州、交州、冀州、豫州。 [2]王天下:称霸天下、一统天下。大周一统之前,楚国曾短暂称霸。 [3]山河先生出使交州:见第25章《襄阳》。 [4]丞相属官:和后世官制不同,荆州此时丞相开府领事,自选属官,尚书令从属于丞相府。益州则单设尚书台,尚书令手下有尚书仆射。 [5]大将军甘信忠、尚书令刘世清迎山河先生回荆州:见38章《燧焰》。 ☆、水鬼 祝如歌仔细看了看常歌信手绘就的秭归—夷陵地势简图: 建平郡多山,这片绵亘山脉自建平郡一直延续到了宜都郡。虽过了秭归便是夷陵管辖的宜都郡,但建平的山川延续至宜都西半边,一直过了夷陵方才转为坦途。过了枝江之后,便是南郡地界,南郡更是一片平原,直望江陵城。 祝如歌仔细分析了一番夷陵东坦途西多山的地势,方才开口说道:“若我是荆州大将军,我会自宜都或枝江调兵,回防夷陵。” 常歌闻言哈哈大笑,说:“看来你还是做不了荆州大将军,先暂且做做我这帐下客吧。” 祝如歌不解道:“西部多山,难以行军,自此处调兵多有不便。北部襄阳郡又离得甚远,水路也只可借道至郊郢[1]便需转陆路,行军至此,怕是早已攻坚完毕了。” “西部多山,可你忘了此二处。” 常歌将地图上两条粗细不等的线条着力描了描。 “大江和……深溪河!” 祝如歌立即明白了常歌的意思:“自建平调兵!” “聪明!”常歌满意道,“倘若依你所图,自枝江调兵;枝江……那可是荆州都城江陵城第一道门,断然不可贸然分兵。 自襄阳调兵,虽艰难困苦,但不无可能。襄阳虽遏汉江谷地最北端、为荆州北大门,但易守难攻,勉强分些兵力,提前开至夷陵也不无可能。而建平夷陵之间,虽以山地为主、难以行军,但说到底,也就不过三百余里地,比起襄阳过来的五百余里,还是近了许多。 更不提,建平还有大江、深溪河两条水路可顺流而下。并且,倘若夷陵一破,利川夷陵左右夹击,建平危矣。所以,若是夷陵之战一触即发,自此处调兵,最为合适。” 祝如歌仔细思索一番,陡然明了此次夷陵之战,定山知隐开赴夷陵、镇北将军卜醒留守襄阳对面的新城郡、而建威将军留守建平的意图—— “将军这是要,断其后路!”祝如歌当即反应过来,抢答道。 常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当听听世子所图,那才是断其后路。” 他指了指夷陵东方的南郡,说:“夷陵除了地形之难,还有一难便是这雄厚依托。夷陵正临南郡,且夷陵南郡之间地势平缓、相对更易于行军。也就是说,万一夷陵危险,其依托南郡后盾,军备、粮草等后备支援俱充足。而我方则一如断线风筝、深入宜都境地,两者后备支援实力悬殊。也就是说,战线拉得越长,对我方实际上更为不利。” 祝如歌点头:“将军的意思是,我方只得快攻,而且得出奇制胜。” “不仅如此,还得断其后路,让夷陵落得和我们一般境地。” 常歌言毕,数了数桌上的茶饼,对如歌说:“你出去,在主帐外面喊一声,就说‘茶饼还剩五个,可有人要’。” 祝如歌虽疑惑不解,但还是立即照做了。他站在主帐照着常歌交待的话喊了一通,返身回了主帐。 还未走至将军身边,就见主帐侧帘有人翻身而入,祝如歌一把抽了思归剑,几步就冲到常歌面前,喝道:“大胆刺客!报上名来!” 那人侧身翻窗而入,稳稳站在地上,他回身,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此人,正是益州五虎将之一,镇护将军赵潭、赵贪狼。 “怎么是你啊。”祝如歌见来人是贪狼,松了口气,将思归剑送入剑鞘。 常歌连头都没抬,笑道:“贪狼兄,你要拿我这五个茶饼给破军,可要先帮我做件事。” “何事?”贪狼问道。 常歌朝他招了招手,神秘笑着说:“你来,我悄悄同你说。” 贪狼上前,常歌旋即对他如此这般地一番耳语。祝如歌虽不解建威将军意图,但见二人举止谨慎,立即退出帐外,看住主帐大门。 片刻时间,贪狼也走出了将军主帐,开始点兵。 ****** 荆州。 夷陵城。 赞军校尉江荣节[2]站在码头,望着手中的竹简船册,眉头深锁。 他手中拿着的是本该今日到港的辎重船只数量,今日本该接六列连船,合计二十四艘辎重船只。然而已过晌午,仅到了一艘、甚至连连船都不是。 此等军务大事,究竟是谁敢怠慢。 他吩咐了手下将士看着,继续接辎重船只,自己则一匹快马迅速奔至太守府旁临时扎的幕府[3]主帐前。 江荣节掀了主帘走入之时,却见车骑将军吴御风展着一列竹简,正在桌上盘点辎重粮草数量。 “将军。”江荣节合手行礼。 吴御风仍沉浸在辎重粮草数量之中,问道:“荣节。这两日的辎重粮草数量……为何少了如此之多?” “建平水路先发未至,襄阳官道走陆路,仍需几日才可到达。” 吴御风深感奇特:“先发未至?建平夷陵,只三百余里,还有部分水路可借。这么短的距离,还能先发未至?” “不知。”江荣节说道,“骠下方才至码头查看,发现今日本应到达六列连船,但仅一艘到达。甚至,连连船都不是。问了船夫,只说有的是被水鬼强夺了去,有的则是口岸官员扣了通关文书,在细细盘查货物。” “混账!” 吴御风将手中竹简一掷,怒道:“军机要务当前,还讲什么文书!” “辎重连船,怎么可能文书有误。”江荣节说,“再说了,哪家口岸看了是辎重要事不都是迅速放行,我看此事,可能不如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吴御风听他分析,深感有理,接着问道:“是哪家口岸,敢找辎重的麻烦?” “此事更为蹊跷。各个口岸俱层层盘查,只说是水鬼[4]频出,各口岸都奉了世子令,从严管理。” 吴御风问道:“是否真有水鬼频出?” “此事属实。我在码头问了问往来船夫,只说九畹溪至西陵峡一段,水鬼突然闹得厉害。但更奇怪的是,水鬼虽多,却无人员伤亡。也再无屠船祭旗此等恶劣事件。一众水鬼倒都像是转了性子,只抢夺、不杀人。” “九畹溪至西陵峡?” 此两处地名让吴御风全身紧张起来。九畹溪,是入西陵峡之前、最后的一片阔滩。夷陵南岸多山、北岸一片坦途,若要行军备战、攻克夷陵,此地扎营最为合适。 他凑近江荣节,悄声说:“你着几个斥候,先去探查一番,一来看看是否有水鬼;二来,倘若真有,抓几个回来,看看是姓荆还是姓益。” 江荣节当即领命,轻声回道:“是。” 他转而问吴御风:“那各处口岸查扣辎重连船一事?” “你方才说,他们奉的,可都是世子令?” 江荣节点了点头。 荆州世子。 吴御风在心中轻呵一声。他先后想起荆州世子池日盛执意要让自己回戍夷陵、导致丢了夏郡一事;又想起了因刘正逃脱、意图在军前折磨虐待眼前的赞军校尉江荣节一事。 他对世子无甚好感,倘若不是甘信忠将军待他如再生父母,他早已弃了荆州去了。 思索至此,吴御风叹了口气,交代道:“不知世子又是玩的哪出。你先着人下各郡县,先行缴收些许粮食,承诺辎重粮草运抵时返还。” “是!”江荣节领命。 “切记,不可巧取豪夺,此乃巧借、不为强夺。” “骠下领命。” 江荣节转身便出了主帐。吴御风则抽了毫,思索片刻,在一竹简上写道: “和察丞相拜启 军机紧急,辎重未至,现有粮草不足支撑三日……” ****** 魏国。 长安城。 魏国太子司徒玄依旧站在城门楼惊鸟铃下,手中捏着泽兰着人送来的密函。 “动静真大。”他信手将密函帛合上,自语道。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长安城中轴街道上,眼前仿佛看到了那日飞驰而来的少年身姿。 那年,他年方二十一,常歌二十三。 太学之中,关于兵家、法家的课程,各位老师总会拿出常歌在太学时所写述论,分发给太学列位门生研读。 少年身姿飒爽、飞驰而来,司徒玄的思绪似乎沉入了遥远的过去。 交州一战,常歌再次大胜、凯旋归来,打破交州滇南联盟。他只花了四日便返回长安,先于大军班师回朝,却在宫城楼前、不慎栽倒下马。 他这一跌,惊地周天子慌忙下了宫城楼。 常歌自幼骑术过人,众人之前落马栽倒之事,是向来没有的。 当时,周天子便将围上去的众人一推,信手把了常歌的脉象,眉头深锁。他立即着人,吩咐将常歌挪至齐物殿。又差人将几位太医请至齐物殿为常歌医治。 “可这……”高公公听令后面露难色,但他却不好说出口。 齐物殿乃周天子寝殿,君臣有别,如此这般,着实荒唐。更不用谈,朝中一直都有周天子过于偏宠常将军的传言。这位周天子,不仅不避嫌,反而愈发逾矩起来。 “吩咐了就去办。”祝政语气平淡,却不容质疑。高公公惯会使眼色,麻溜着了几个灵光的抬上常歌便往齐物殿方向去了。 司徒镜一脸阴沉立于一旁,似是极度不快,他刚要开口,祝政抢道:“太宰不必多言。常家为我大周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常歌现已双亲俱亡,送至将军府邸,还不如留在宫中,以显我大周怜将爱士。” 他说完,旋即拂袖而去,不给司徒镜任何多言多语的机会。 只有一直在一旁阴沉着脸立着的司徒玄知晓,司徒镜面上是深深的忧虑,一声叹息之中、尽是无奈与惋惜。 作者有话要说:[1]郊郢:今湖北钟祥地区。郢都乃大楚王城,现称江陵城,约处于湖北荆州区。 [2]赞军校尉:帮助将军吴御风参赞军务。 江荣节:江卫,表字荣节,首次登场在第19章《演戏》,吴御风回戍夷陵后,刘正阵前逃脱、江卫失夏郡。 [3]幕府:军队主将临时扎营的主帐,称幕府。 [4]水鬼:深谙水性的江盗,凿船、强夺过往船只。 **看到回忆杀预警,估计就知道了:明天有糖!我先嗑为敬! **荆州领地解释:北边襄阳郡,夏天罗镇守襄阳城。西边建平郡,建平郡沿途有利川、鹤峰、建平城等。建平郡往东就是宜都郡,夷陵归属宜都郡。过了宜都郡便是荆州都城江陵城所在的南郡。 ☆、旧恨 齐物殿内。 太医令为首,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祝政向来不滥发脾气,只背手不语、冷眉怒视,便能将诸多臣子吓得哆嗦不已。而这次,他却罕见地发了火,一句“蠢材”将一众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王上息怒。” 太医令温延鼓足勇气、大着胆子轻声辩解了一句:“虽我等实不通此巫蛊之术,但常将军身体有损确为实事。我等可开制些许调理汤药,为常将军补补身子。” “补身子?” 祝政猛然回头,低声说道:“人现在高热不醒,温卿,你就一句补身子?” 太医令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 “下去。” 祝政扶了扶额头,只觉得被这堆太医气得右边额角闷疼。诸位太医接了这道求之不得的命令,麻利低着头四下退去了。 司徒空见一众太医灰溜溜退出去,心下奇怪,走进门,却只看到祝政一人站在殿内,扶着右额。他开口问道:“怎么啦,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火?你可别气坏了,赶明儿又发头风了。” “无事。” 祝政只烦闷了片刻,又恢复了以往清冷神色。他回身,眉宇之间除了淡淡的忧愁、更添几分焦虑。玄色衣衫,亦加重了他的冷峻漠然。 司徒空往偏殿看了一眼,问:“还昏着?” 祝政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这也不能怪太医……滇南惯爱使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招。太医们,那学的都是岐黄之术[1]的路子,这些书上哪里有这些邪门路子记载,自然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司徒空劝慰道。 祝政看了他一眼,说:“游心。你过来。” 他引着司徒空朝常歌躺着的偏殿走去。偏殿侧榻上置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医书,床榻上躺着昏迷痛楚之中的常歌。 现下只初春时节,还带着些春寒的料峭。但常歌看起来似乎身处灼热之地一般,面颊烧的烫红。他显然灼热难耐,并未盖被,只薄薄地披着祝政的一件白色鶴氅。 “游心,你看。” 祝政径直坐在床边,将他左手衣袖尽数拉起,给司徒空展示伤口。 应是几日前的新伤,这伤口约莫四寸长,位于常歌左臂内侧。许是战场上来不及、许是急着赶回长安,这伤口只用腕带随意一缠,并未处理。直到太医令号脉拆下腕带,这才发现这条贯骨伤口。 已过了四日,却依然能看出剖的极深,中段还有小部分并未长合。这伤口带着常歌的小臂内侧都微微地肿了起来。 纵深的伤口周围,一片躁动的红。 卫将军司徒空见了这伤,惊地深吸一口气,问:“这伤口如何得来?” “不知。” 祝政轻轻将常歌的手臂放下,低沉说道:“太医令只怀疑此为滇南蛊毒,病灶已被除去,但毒素未愈、又连日奔波,怕是将身子拖垮了。” 司徒空有些瞠目结舌,他定了许久才缓缓说:“……真不知是该说他狠还是该说笨。” 祝政轻轻叹了口气:“倘使现下一统,而非这割据态势,该有多好。” 若是如此,山河安定、百姓和乐,常歌也再无需出征。 司徒空小声提醒道:“王上,现下确为一统。大周王朝、一统天下。” 祝政轻蹙了眉头:“六雄割据,谈何一统。” 司徒空紧紧地抿了抿嘴。祝政说的正确,但,他也无能为力。大周、自建立之时分封诸侯以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此情此景,并非一句话、一个愿望即能扭转。 “游心。你出去守着吧。别让任何人进来。”祝政凝视了常歌许久,下令道。 “是。”司徒空捏了恩恕剑便出了齐物殿,亲自挑选了靠得住的人守着殿四周,而他自己则守着正门。 ****** 祝政从未照顾过人。 他只能有样学样,学着为他拭去汗滴、为他更换湿布巾降温。 即是如此,常歌还是烫的隔着老远都能感到他身体的温度。 祝政纠结了些许时候,还是轻轻帮他解了铠甲,只留下一件打底的红衣衫。常歌将这红衫已不知洇湿几次。祝政想帮着更换,却深觉过于轻浮,思来索去,还是作罢。 若只是发热,倒还好受。 后半夜的时候,常歌忽然转了寒性,蜷着身子发起冷战起来。 祝政只是靠在床榻上半梦半醒地眯着,常歌细小的响动立即惊醒了他。 他将手一探,常歌已冷地发冰。他一把拿下常歌额上用以降温的冷布巾,又拆了一旁的几床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 常歌仍是冷地发抖,眉目紧闭,身上的重重棉被似乎毫无助力,完全解不了他的寒。 祝政见状,喊了门口的司徒空,要他立即弄几个怀炉过来。 司徒空倒是麻利,一溜怀炉立即送进了齐物殿。送怀炉的个个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放下怀炉便退出了齐物殿。 怀炉一共五六个,祝政将它们尽数塞进床被内侧。怀炉摸着倒是烫手,只是放进去后作用依旧不大—— 常歌仍是时不时发抖。 “到底哪里惹的邪门东西。” 祝政望着方才灼热无比现下又陡然发寒的常歌,心下焦虑,却又无计可施。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的一无是处,只能焦虑地看着,却毫无办法。 祝政望着常歌平日里尽是少年意气的轻快面庞,现在却如同沉溺在无边的深寒之中一般。这苦痛,将他折磨的面上毫无血色。 他坐在床边,轻轻摸索到了常歌的右手。这右手已冰得有如霜寒天气的青铜一般。祝政帮他轻轻暖着,自己的手被这寒冷浸透后,又抽出来搓一搓、呵呵热气,再帮他暖手。 这种持续加热,似乎要比几个小怀炉稍稍好一些。常歌的手虽还是冷,但还是恢复了些许温度,摸着有点偏温了。 祝政摸索着他有些恢复温度的手,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自幼修习的君子礼法否决,但这个疯狂想法却有如一个种子,在他心中迅速扎根、生长壮大。 他的君子礼法正强抑着体内迅速壮大的想法,这个疯狂念头引得他心脏狂跳、脑海中思绪奔腾不已。 “……” 常歌像是极小声地嗫嚅了一句什么,祝政并未听清。 他朝着常歌方向偏去,侧着耳朵,悉心聆听。 “……凯旋,王上……” 祝政仍未听清常歌究竟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但这只言片语却让他一直绷着的弦霎时断裂。他的心潮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起来,什么君子礼法、君臣有别、发乎情止于礼全被抛在脑后。 那个疯狂的想法失了遏制,迅速成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祝政的脑中只剩下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想护你。 他不管不顾,掀了常歌盖着的被角便钻了进去。 祝政钻进被子才发现,常歌盖了这么久,棉被中居然还像是冰窖一般。无怪乎塞了这么多怀炉,都毫无用处。 一时血气上涌,他直接掀了被子躺了进来。然而不知是这冰冷的棉被冲淡了他的一时热血、还是这陡然袭来的寒冷让他冷静了些许,事到临头,祝政心中竟无端生了些惴惴、多了些犹豫不安。 常歌会不会厌恶这样?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祝政担忧着,只将带着些温热的手掌触了常歌后心。 常歌很冷。 他只以为,塞了怀炉、盖了数层棉被便会好些,现下真实触到他的身体,方才切实体会到他的全身的冰肌寒骨。 这冰冷提醒了祝政,常歌仍在病中、全身发冷。祝政别无他法,只得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惶恐地将常歌拥入怀中。 他感觉心头像是蹲伏了只野兽,几欲就要压制不住。祝政心像是擂天的战鼓,手也忍得发抖,但再不敢多加几分力道,亦不敢触常歌的衣襟。 祝政的情绪有些乱,他甚至有些古怪的想法:再不要什么礼法条框,现在即刻将怀中之人占有、二人一道毁灭。 光是忍住这念头,就折磨的他痛楚不已。他轻轻埋首在常歌后颈,想用常歌的气息宁一宁自己疯狂的念头。常歌身上一如林间朝阳的气息,现在淡了许多许多。 “常歌……” 光是喊出这个名字,都牵扯出祝政无数回忆和思绪,扰得他再也说不下去。 祝政想起交州一战前二人的争执,想起他连发数封加急军令,常歌决绝的回信。 “常歌,你好些吧。郁林一役,是我……” 被中确实极冷,带着祝政也好似蜷缩在冰冷寒潭之中,一股热意涌上喉头,哽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交州一战,原本势如破竹、连胜高歌,谁知交州主公一封修书,滇南加入战场后,常歌居然罕见地战地艰难。 祝政坐在庙堂之上,听着两边朝臣你来我往吵得头疼,但蛊毒降术、飞禽毒虫八个字惊了他的心。 八百里快马,连令撤兵。常歌意切言尽,洋洋洒洒地劝君三思。 一日又一日,听着交州险象环生,祝政真真体会了坐如针毡、五内俱焚之觉。 快马再报,此番常歌的坚守回信仅寥寥数行,字里行间俱是决绝坚定。 祝政茶饭不思,每日只望着交州地势图思虑,他对着军报虚虚地描常歌行军的路径,思索着他的常歌现下正在何处、又是否安康。 他的指尖摸索过一片碧玉深潭,连带着几条贯穿郁林郡的河。 ——水漫郁林,迫其休战。 这八个可怕的字漫上心头时,连祝政自己都被浮现出来的主意吓了一跳。朝堂上的危言耸听又浮在耳边,祝政大笔一挥,亲自修书。 常歌的回信十分简单:“君意决否?” 祝政只回了二个字:“已决”。 水漫郁林郡,常歌大胜。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对其杀伐狠戾的声讨之声,祝政只默默听着,垂坠的玉旒挡住了他的神色,仿佛这一切在说的都不是他的常歌。 祝政在心中痛骂起自己来。他明明惦着常歌,念着常歌,思着他的笑,念着他的好,但当群谏纷纷扰扰,一句“朝堂安定、权术制衡”居然大过了常歌。 祝政轻轻拥着他,只觉得像拥着冰雪一般,这冷瞬间透入前心、又寒了骨髓。祝政不知这是常歌的冷,还是自己的愧。 他心中想着恣意飞扬的常歌,想着他一腔赤诚、英气忠勇。想着朝堂之上的欲加之罪,想着自己的懦弱不语。 常歌并非朝臣们所述的那般。明明世上再好的词,都描不出他的常歌。 祝政温温的体温就像是岁暮天寒之中的烁动火苗,杯水车薪。 他忍着从常歌身上袭来的冰冷寒气,忍着他冰彻心髓的凄苦体温。执着地暖着他。 岁暮天寒中的火苗,虽然式微,却一直坚韧。 ****** “……成何体统,若我……” 朦胧中似乎有人争吵。 常歌在冰冷的深海中沉溺,他想动、也想醒,他挣了挣身子,却只感到无边的寒冷像潮水一般袭来。 蛊毒已刮去四五日了。这忽冷忽热忽而钻心的后遗症仍是如此,不过,这些都好过那蛊毒虫噬骨之痛。 “你再如此,我便将常川死因告知常歌。” “常川之事多有缘由,难道不是太宰您……” 常川二字,霎时将常歌的意识从深海中拉回,他好似破水而出一般,猛然从漫长而冰寒的梦中惊醒。 是梦。 是梦么? 常歌怀疑着方才零星断续飘来的声音,就是是梦境中的只言片语,还是飘入梦境的真实争吵。 他背后,传来了不愉快的摔门声。 他睁着眼睛,面朝里躺在床上,被中还留着几个已近冰冷的怀炉。常歌将这些怀炉尽数拨到被外,重新裹了裹棉被。 奇怪的是,明明怀炉都放在内侧,他的背心却温温的,带着一股暖意。 “醒了?”祝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声将常歌惊了个激灵,他急忙回身,迫切地想要行礼。他对王,是敬畏又惶惑的,还夹杂着几分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私心。常歌曾经数次想扼杀这份不和“君臣礼法”的私心,却都失败了。 祝政伸手按住了要行礼的常歌,说:“常爱卿,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言毕,祝政像是受了风寒,连着轻咳了好几声。 常爱卿。祝政现在愈发爱唤他“常爱卿”,而不是幼时的“常歌”。常歌不爱这个与其余大臣一般的称呼。虽然他比起其余大臣,他是“常爱卿”,多了个“爱”字。 常歌总觉得,这个称呼将两人之间拉得甚远,远到祝政高坐庙堂,而常歌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玉旒遮挡下的面。 “王上冻着了么?”常歌见他接连咳嗽,问道。 “春日里冷,前几夜不慎着了凉。” 祝政平静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1] 岐黄之术:传统中医。 **为了庆祝政政抱到心上人,明天、后天都双更! (苦口婆心)政政,太含蓄追不到常歌的,请你激烈一点 ☆、见微 常歌被他逗笑了,说:“王上夜里添衣都不记得,还着了凉。” 他望着祝政,拥着被子坐在榻上,接着说:“王上缺个照顾你的王后。” 祝政似乎有心事。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连一眼都未看常歌。 常歌望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里似乎是祝政的齐物殿。 他不解道:“臣缘何在此处?” “爱卿策马归来,就在宫城门口昏了,跌下马来,险些被踏伤。”祝政满腹心事,只垂着眼帘,轻轻答道。 常歌侧着头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是这么回事。他旋即将这不愉快扫在脑后,颇有些兴奋地对祝政说:“郁林一战,我们大获全胜。可惜那滇颖王机敏,提前将人手都匿于高山林中了,倒是没怎么伤到她的人。” 祝政听他谈起郁林一战,这才抬眼望了常歌,低声问道:“常爱卿,你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常歌冲他一笑:“这个啊,小事儿小事儿。早已好了。王上无需忧心。” “好了为何还寒热交替,难过异常?” 常歌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许是还得几天才能大好。不过蛊毒虫已除,料想也没什么大碍了。” 祝政的语气中满是严肃和不解,他问道:“身子没好,缘何路上不眠不休奔波几日?” “……臣……” 臣惶恐。臣惶惑。臣……想早日面见王上。 无论哪一句,常歌都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言语。 祝政见他一脸失落、低头闷闷不乐,方才有些懊悔起,自己刚刚是不是太过于严肃。他换了平淡些的语气,问道:“太医令说你许久未食,饿么?” 常歌点了点头,眼神一亮,问道:“可有金玉酥?” “金玉酥?” 祝政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叹气道:“……没有。孤现在着人去办。” 常歌闻言,急忙阻拦:“啊,不必了。没有就算了,吃不吃都不打紧的。回都回来了,想吃还不是什么时候都有。” 祝政急迫地捏着两边袖袋,这种焦虑心情一如盛夏酷暑之日,让他无端地无奈烦躁起来。 常歌慌忙宽慰道:“臣不饿,真的。王上勿要过于忧心。刚刚是诨说的。” 祝政低着头坐在一旁的侧塌上,一语未发。 “对了,方才……殿内是有争吵么?”常歌不解问道,“方才,在梦中,听到了争吵声,但不甚真切,还听到了……” 常歌抿了抿嘴唇,说出了那个牵动自己心绪的名字:“还听到了……父帅,常川的名字。” 祝政猛然抬头望了他一眼,问:“你听到了些什么?” ……方才听到了什么…… 常歌皱着眉头,开始费力回想。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只言片语。现下他大梦醒来、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来了。 一连串回想牵地他额角闷疼,然而朦胧的梦境却如指间流水,倏忽过隙、再也追寻不得。 常歌终而放弃,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祝政像是如释重负,又沉入了一贯的冷静漠然神色之中。 “不过……应当是听到了‘常川’二字……”常歌皱着眉头,歪着头回想道,“也正因如此,臣方才醒来的……” 常歌后面说了些什么,他已再听不到了。 一阵下沉之力将祝政向着深潭中扯去,祝政几乎难以呼吸、更无法开口言说。 他快要溺毙。 面前站着的,是青年常歌。 常歌高眉深目,正一脸失望地看着祝政,声音似乎透过水波,显得颇为怪异。 “是你赐死的常川。” “你让我恶心。” 常歌冷眼望着他,目光好似要穿透祝政的心。 他想说话,想辩解。 却无法张口。 祝政在深潭之中挣扎,他将手向常歌的方向伸去,却挡不住无底的深渊。 陡然的窒息感受将祝政从回忆的深潭之中拉起,他带着一腔怅惘醒来,呆坐在建平城太守府书斋之中。 方才,他伏在一堆竹简书卷之上,不慎睡去了。连日的翻阅蛊毒书籍,着实让他的身体有些透支。 祝政活动了身体,下意识望了望书斋的陈设。 四周熟悉的景致陈设,让他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常歌二擒祝政。 那时,祝政佯做中了软筋散,诓得常歌喂他吃了好几盅酒。 那时,二人之间,只留着浅浅的旧恨,还并未有深深的隔阂。 梦中的记忆无比真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袖袋,触到了一枚金玉酥。 备着就好。 祝政心口的重负,似乎舒缓了些许。 ****** 长河峡谷,江上月明。 过了九畹溪,南岸终于有一片浅滩。荆州人风雅,沿河植了一片竹林,遥望北岸狮子岩。 一位釣客穿蓑戴笠,坐在船头,听这风过穿林之声。 近日水鬼频发,时节又不好。平日里满目的夜钓渔火,今日竟独独胜了他一盏。已近深冬,往日里两岸不住的猿声也止了躁动。 大江之中,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一艘吃水极深的连船自正中破开月影,搅得江面一阵涟漪,这细微的涟漪一波连着一波漾开,至釣客的船已推波助澜成不小的浪。 水中传来几声沉闷之声,这熟悉的水鬼凿船声响让釣客皱了眉头。 满载的黑色连船并未撑上多久就在江中倾倒,片刻之间就被江水吞没。 江面再度恢复平静,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釣客平静地收了钓竿,望了一眼一无所获的篓。 连年征战、水鬼频发,眼下连粮草都要去夷陵各郡县强夺,如此乱世,荆州主也不放弃杀伐之事。他摘下斗笠,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江心渔船向着九畹溪摇去。 一无所获,又近年关。今日,实不知如何同老妻交待。 ****** 荆州。 大江南岸山林。 九畹溪确实是进入西陵峡前的最后一片浅滩,适于扎营。到达首日,张知隐便着人在马鞍山扎了个不大的临时军营,留了些许人马装作忙碌的样子。 翻过马鞍山,便是层层如梯的梯儿岩,再往前是上七下八岭子。当地人说,此处险峰凌厉、七峰八壑,因而得了“上七下八”的土名。 过了看似无路可走的上七下八岭子,便是一条纤细山道,直通南岸最北的西门山和南岸东侧的黑包山、白云山,顺着这二处山峰,可直捣和夷陵城隔水相望的鸣翠谷。 眼下,张知隐正坐在上七下八岭子中的其中一个山谷里,安静听着周围满山的斑鸠声声。 他面前正是一条纤细山道,当地人称为龙咀山道。也正是借着这条山道,上下出击、左右骚扰,直扰得辎重船没多少能到夷陵。只是西陵峡着实湍急,他也因此丢了几名爱兵。 “报,将军。荆州军连夜偷运辎重,已被捣毁。”一名脸生的兵士急急地直山坡上顺坡溜了下来,快步走到张知隐面前,口中喝道。 张知隐打了手势,示意他低声。他凑近这名兵士,问:“此番几艘?” 兵士立即降了声音,悄声汇报道:“一列连船,合计六艘,尽数捣毁。只是……辎重还在打捞,水流过于湍急,约莫最多只能回收个五成。” 张知隐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和领队的陈校尉说,勿要纠缠辎重,兵士性命要紧。” 这名脸生的兵士闻言,终而抬头望了眼前的知隐将军一眼。张知隐匿在山谷阴影之中,眼神里却烁烁跳动着点光,尽是秭归明朗的月。 “快去,晚上冷。勿要让将士再下江。”张知隐见他不动,立即吩咐道。 “是!” 来人行了一礼,急忙往陈校尉的方向跑去。 山谷中肃穆的树尖忽然抖动了一下,惊得一群山斑鸠扑簌簌起飞。 “将军!是否要追!”他身边的戚校尉向来机敏,见鸟群陡然受惊,猜测应是荆州派来探查的斥候。 张知隐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追。不过,别抓着了,随意追追便罢。” “是!”戚校尉领命,回身便往惊鸟方向去了。 张知隐自肩上拈下一片落叶,别有意味地说:“见微知著,守正待时。” 这是他和定山分开时的一语。 张知隐心下挂念,不知孟定山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 西陵官道旁,是一片连绵的丘陵。 此处风景秀美、物产丰富。夷陵人平日里不喜打猎,又对飞禽走兽多有偏爱、不时投食。久而久之,夷陵人竟在北岸上下桃坪丘陵养出了一片猴子。猴子们闲来无事干,还会成群结队上西陵官道,抢夺过往路人的物品。 许是自小听着两岸猿鸣声长大,夷陵人多这群爱折腾的猿猴并不恼怒,反而给这段闹猴灾的一众丘陵溪涧起了个美名,称“西陵猴溪”。 十个夷陵老船工,有八个都会同你绘声绘色地讲起这西陵官道旁的“西陵猴溪”,还有两个会劝诫千万别惹了这“西陵猴溪”的猴子。淘气的很。 两位樵工下山晚了些,正背着两担柴火,走在这猴溪旁的西陵官道上。 他二人结伴而行,生怕走夜路生出什么不测、抑或是被西陵猴溪的猴儿埋伏了去。 路边的水杉抖了抖,果然从中蹿出一只西陵猴儿来。这猴长手小脸,落在二人面前,调皮地仿着他俩背着柴火的样子。 两位樵工笑过路过,全然不以为意。 西陵猴儿由着他俩走远了,坐在地上,以脚挠了挠脸颊。猴儿的身边,放着他用来模仿樵工“柴担”的工具。 是一捆弓箭,箭尖正闪着阴冷的寒光。 ☆、守定 荆州。 夷陵城。幕府主帐。 斥候送来的军报,和吴御风此前的推测果然一点不差。 九畹溪至西陵峡航段,根本就没有什么水鬼,不过是荆州军在捣鬼罢了。 吴御风望着眼前的沙盘,只觉得心中有些许的惴惴不安。他派出去了斥候,立时便探查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合乎情理,但是,这一切……似乎有些太顺了,顺到不可思议。 他有些不敢相信,此等简单布阵会是益州五虎将中第三虎张知隐的水平。此人在“醉山隐军狼”中,排名仅次于镇北大将军卜醒和平南将军孟羽。 但时间已容不了他再细想了。手头上所剩粮草还仅能支撑一日。夷陵郡县方面,几番催收粮草,因时下冬季、居民们本就需要储冬粮;年关又近,更是难得缴收。几日催收下来,竟只缴上来了些陈年碎谷和不成样的干草。 这种结果,还能闹得民怨沸腾,为了抗缴,险些还扯出人命。 等不来辎重粮草连船、缴不来居民粮草,丞相复信最快也要一两日之后,那时……军中早已断粮。 吴御风百般思索,时间紧迫,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抢攻这一条路可走。 “荣节。” “将军。您找我?” 赞军校尉江荣节闻声,立即掀帐进来,行了一礼。 吴御风不想下令。他总觉得,此事千思万绪,有些太过于巧合了些。 但他不得不下令。 将士可浴血奋战,但断不可一日无粮。此乃自挫士气。 吴御风终而下定了决心,咬牙部署道:“你带着一路轻骑快攻九畹溪荆州营地;再点精兵分三路包抄,左路走野猪山、马鞍山;右路走白云山、黑包山;中路走龙咀山道,四路齐发,最好,能将荆州军按死在上七下八岭子。” “骠下领命!”江荣节领命,急急地出帐部署了。 夷陵距九畹溪,不过八十多里路。 即便山路难走,一个时辰,无论如何,轻骑快攻队也能到了益州军九畹溪营地。 吴御风心中惴惴不安,他强行安慰自己:至多两个时辰,第一批快攻轻骑兵就要回营了。 ****** 山道夜路,马蹄疾疾。 江荣节心中知晓为何吴御风陡然发动突袭,是粮草短缺、已迫在眉睫。 他心下焦虑,不住催促快攻轻骑队伍动作再快些。八十余里山路,他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达。 这是全营最好的轻骑马队、加上轻骑将士全速冲刺得来的结果。 深夜的九畹溪静悄悄,益州军在九畹溪扎的营地渐渐出现在眼前。 全无灯火? 江荣节心下生疑,快马加鞭往益州军九畹溪营地赶去。 他一匹单骑,直入益州九畹溪营地,却全无阻拦。江荣节一路飞驰,直入主帐之前,扬起马刀破帐。 空无一人。 不仅空无一人,甚至连陈设都没有。 “明修栈道……” 江荣节心下一惊,他陡然回身,朝着身后的轻骑兵喝道:“不好!快回戍夷陵!” ****** 吴御风未等到江荣节的消息,城外却响起了益州军的战鼓。 他心中陡然一惊,登上城楼,却见南岸喊杀漫天。 益州军全无攻城器械,尽是快刀□□,同荆州军短兵相接。“益”字军旗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火把和火箭的星点光芒将这面旗帜照得各外昂扬。 吴御风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原本跟在轻骑快攻队后面出发的三路包抄队伍,竟然在南岸边的鸣翠谷同益州军主力正面遭遇,美美打了场硬仗。 夜风中,还扬着一面旗帜,江风将此旗吹得猎猎作响。然而此旗颜色沉重,夜色掩了旗帜上的字样。 荆州军将将渡过大江,还未来得及分兵三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被埋伏许久的益州军一锅端了,根本毫无防线可言。 益州军终而吹起了冲锋铜号,这号声透过湿润的江雾,沉重而来,仿佛寒彻心骨的丧钟。 指挥冲锋的号令兵高举火把、照亮方向,吴御风借着些许的微光,终而看清了另一面将旗—— 这是一面黑底红字旗,同前朝常歌将军所用将旗配色一致。这配色,吴御风再熟悉不过。 疾风鼓满,这面将旗劈开夜色立于江边,仿佛在宣告荆州在夷陵统治的亡期。 旗上一个大字:“张”。 吴御风心下一惊。 三路包抄小队,居然正面遭遇了益州主力张知隐!他急下城楼,慌忙点了主力中军,开出城外。 ****** 北岸。 孟定山隐匿在上下桃坪已有数日。此地处在“西陵猴溪”最东侧,靠近夷陵。泼猴顽劣,上下桃坪早已没了人迹。 他现下依旧蹲在山林之间,眸中倒映的,尽是南岸的火光。 知隐此战又出诡兵,着实威风。 他缓缓摩挲着腰间的长命刀,将心中的焦虑尽数掩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他身后,则跟着蹲伏着的一列益州军士。益州军军纪严明,除了偶尔有些人的箭囊被山中顽猴偷抢去之外,这几日倒是风平浪静、并未被任何荆州人察觉。 守正待时。 守正待时。 孟定山在心中又默念了几次分别时张知隐留下的一语,极力想定下自己焦躁的心情。 他看到夷陵城门大开、荆州主力中军蜂拥而出、严阵以待。 将辇上站着的人倒是同自己想象中不同,只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他早听说荆州车骑将军吴御风傲骨铮铮,还以为是个年逾四十、迂腐的老头。 “……将军。” 他身后伏着的将士见将辇已出,轻声提醒道。 “不急,不急……” 孟定山答道,又着力捏了捏腰间的长命刀,定了定自己的心绪。 南岸的战火依旧在延续,张知隐显著占了上风,要不了多久,这包抄小队即将被全部歼灭。 将辇上的人看的心急,终而还是按捺不住,下了军令。 前排的将士见吴御风手起下令,尽数准备开始渡河。方才列好的兵阵,陡然收缩至大河岸边,全然乱了步伐。 见微知著,守正待时。 孟定山在心中再念了一遍,回身打了手势。 时机,已至。 ****** 吴御风不忍看着南岸将士白白送死,没忍住下了渡江命令,却眼见好不容易列好的阵型,瞬间崩溃。 更让他感到无比焦虑的是,另一列益州将士自北岸猴溪方向跃出,直奔岸边。方阵大乱、正准备渡江的荆州军又受了这忽然冒出来的一队益州军阻击,溃不成军。 为首的一位白衫银铠将军,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刀柄是一仰首朱雀。吴御风瞬间认出了这把小有威名的长刀——长命刀[1]! 此刀的主人,正带着身后的益州将士势如破竹,片刻间便杀入荆州军腹地。 此人抬头,眉目坚毅,有如汇风凝雪,他额前碎发被夜风尽数扬起,身后“孟”字旗当空飘扬。 是孟羽,孟定山! 夷陵之地,居然引来了二位益州虎将! 吴御风愣神了片刻,只见孟定山提着长命刀,一个纵身上了将辇,趁其不备,新月寒刀便搁上了他的脖颈。 “喝你军停手。” 孟定山丝毫不以语气威逼,却有一股自然威压存在。 吴御风仰天大笑:“你要杀便杀,荆州军只知战死,不知和降。” “好。有骨气。”孟定山简短答道,将欲使力。正在此时,一箭破风而来,直穿孟定山右手小臂。 “将军!” 江荣节驾着棕马疾驰而来,朝着吴御风大声呼喊。 方才那箭正是他所射,用以击落孟定山的长命刀。谁知孟定山挨了此箭,居然一声不吭、咬牙忍了,而且……连抖都没抖一分。 吴御风见状,气急败坏,直朝他喊:“指挥大军,勿要管我!” 荆州军阵形早已溃乱,又被北岸益州军横冲直撞,几欲是一溃千里。有些胆子大的沿着桥渡了河,却又被南岸的张知隐军收拾个干净。 江荣节见状心急,引着身后快攻轻骑兵入阵,指引荆州军列队。 混乱溃逃的荆州军哪里还听得他的号令,江荣节愤恨军中散漫氛围,只得带着快攻轻骑兵独身杀敌。 马队长刀,比起步兵短刃确实更有优势,方才益州军一如破竹的高歌势头,被江荣节这块硬石板尽数塌灭。 孟定山见状,左手将上臂刺入的弓箭拔出,右手收了吴御风脖颈上的长命刀,斜着望了他一眼,说:“我敬你是个好汉。你自便吧。” 他放下这句话,一跃便加入到地面的混战之中。 ****** 荆州的轻骑快攻队将益州军冲得四散,一时挫了益州军士气。江荣节手持马刀,快马路过,一路横尸。 他轻骑快马,正来回肆虐着益州军冲锋阵线,忽然眼前立了一位白衫银铠大将,手持寒月弯刀——正是方才一击劫持吴御风之人。 江荣节抬头望了望场上猎猎作响的“孟”字旗,猜想此人便是“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中的“山”,孟定山、孟羽。 这位孟定山面对疾驰快马倒是毫无畏色,只定定站着,待江荣节驰骋而来。 江荣节知此人为益州大将,更是毫不客气,脚下生力、夹了快马便加速朝着孟定山冲去。心中只盼前蹄踏中此人前胸,一击即中。 孟定山看准了快马,在离他仅剩下两三个身位之时,将身一伏,手起刀落,长命刀怒砍前蹄。 这马悲愤嘶鸣一声,带着冲力摔在远处地上。马背上的江荣节被甩在江边,陡然坠马的疼痛,让他全然站不起身。 孟定山并未趁机上前、给他最后一击,而是等着江荣节起身站定,方才捏了长命刀。他简洁问道:“战?或是和?” 坠马之伤让江荣节口鼻尽是鲜血,他顾不上擦拭,只狂笑一声,喝道:“宁可身死,不让益贼!” “好!”孟定山应道,将长命刀一举,说:“放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1]长命刀:原型是春秋五霸晋文公的佩刀“大夏龙雀”。刀身带弧,刀柄为朱雀头,刀背刻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 ☆、丧钟 江荣节身受重伤,未能挨过两三个回合便被孟定山斩杀。 他死的壮烈,虽已站立不住、单膝跪地,依旧以马刀支撑,昂首不瞑。 孟定山虽将其斩于马下,着实佩服江荣节一身义胆,对着其躯体鞠了一躬,方才提了长命刀返回战场。 方才的轻骑快攻队已被北岸兵士几个一合围,收拾的七七八八。张知隐也收拾干净南岸,渡了大江,同孟定山会和。 他二人相视,虽未明言却均知对方所思所想—— 现下的夷陵荆州军,再难成阵、溃不成军。现下,只剩下最后一击。 擒主将。 ****** 吴御风着实勇猛。 他使焚天剑,这剑却比一般宝剑更长。招式之间也颇为奇怪,与其说是剑,一些招数,更像是戟,比如拖剑斩、回剑斩。 “倒像是刻意仿了常歌。”张知隐低低地评价了一句。 孟定山未明言。张知隐了然,他亦是。 此人招数,确像常歌。但只神似,常歌最为精妙的身法却全然不相似,自然是发挥不出常歌那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罗刹实力。 张知隐意欲上前,孟定山却轻轻拦住了他。 “我来。” 孟定山简短交代,提了长命刀便冲了上去。他将正在与荆州主将吴御风缠斗的益州士兵喝开,吴御风闻声回头,眼见来人正是孟定山。 他轻笑:“将辇一纵,定山将军,可有悔?” 孟定山坦然答道:“无悔。” 吴御风起了剑势,长笑道:“那便让你现下深悔!” 此乃一场硬碰硬的恶斗。 二人自浅滩草坪缠斗至奔腾江边,几十个回合下来,孟定山逐渐占了上风,将吴御风逼得,只差一步便是奔腾长河。 对战中,孟定山毫不使用任何花招,只以长命刀正面强取,任凭吴御风的焚天剑招式多么千变万化,依旧悍然压制。 二人短兵相接,孟定山手上下力格挡,全然不顾右手小臂箭伤奔涌出一片鲜血。 吴御风被这极大的格挡蛮力推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险些坠入大江之中。 孟定山下意识上前将他一拉,却被吴御风一把甩开。 吴御风坐在大江岸边,耳边尽是将士的厮杀之声。熊熊的战火点亮了城前浅滩,让他看清了高歌进取的益州军和一路溃逃的荆州军。 此战已全盘皆输。 恐怕,自辎重连船出事之时,已毫无胜算。 一天粮草之期,更可能是对方盘算好的。 吴御风细细地最后看了一眼孟定山和张知隐。孟定山白衫银铠、威猛飒爽;张知隐黑袍轻甲、沉着睿智。战火光芒描绘了二人身形轮廓,吴御风只觉得二人身影被拉得颀长、而自己却如落败的山鸡。 他惨笑一声,依稀想起了前几日立下的重誓。 ——不退一寸,不固不还。 “夷陵既失,我还有何颜面面见信忠将军、又有何颜面面对夷陵乡亲!” 吴御风瞬间换了严肃神色,摸了一旁的焚天剑便要引颈自刎。孟定山眼疾,却来不及上前。 张知隐看出孟定山神色,抛出自己的龙牙匕首[1],龙牙穿风而过,刃柄正中吴御风手腕。 吴御风虎口一麻,焚天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孟定山心下颇为感激地看了及时出手的张知隐一眼。而后望向吴御风,浩然道:“舍身殉义,实乃懦夫。真大丈夫,卧薪尝胆、何惧再战!” 张知隐则更为直接,对身边的人吩咐道:“押下去看着,不许他自尽。” 这场布局许久的夷陵之战,终而要落下帷幕。 而另一处,好戏正要上演。 ****** 豫州。 汴梁。宫城。 “有人要杀我。” “是谁要杀我!!” 豫州主公池守安疯癫地奔跑在宫城曲廊之上。四周旅贲早已见惯不惯。 只有池守安知道,这次是真的。 他在曲廊上狂奔,抓着了一名守宫的将士就冲他狂喊:“快!快给我堂兄送信!我堂兄是荆州世子池日盛!我们不和吴国结盟了,向荆州投诚,马上投诚!!” “守安。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豫州就是豫州,哪边都不投诚。” 大将军典子敬的声音自曲廊一端传来,这平淡的一句却将池守安的脸色瞬间吓得煞白,旋即丢了方才抓住的将士,失魂落魄地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了。 这名将士低着头,生怕典子敬路过他时,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是旅贲。再看不惯主公也是忠于主公,而不是大将军典子敬。 ****** 荆州。 建平城。 常歌骑马立于军前,昂天的战鼓已敲了三遍,建平城大门依旧紧闭。 城门楼上,仅有一人。 祝政泰然坐在城门楼正中间,镇定抚琴。这琴音如月下劲松,别有一番定然禅意。益州军中窃窃私语,不知这位荆州建平城新太守坐在城门楼上抚琴,此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常歌将沉沙戟往肩上一抗,歪头朗声道:“我当新太守是谁,原来正是荆州大名鼎鼎的山河先生。怎么,先生庙堂上的太常做的不舒服,想来这郡县体验体验?” 山河先生并不理会,依旧岿然不动抚着古琴。 又是建平城。 常歌想到,数月之前,荆州军围困建平城之时,他也是走投无路、安排了卜醒带人遁走,他则单骑叫阵。 只是,现在情势反转,益州军合围建平城,阵前单人出击的,却换成了祝政。 “时移世易,先生也有这被单人叫阵之日。” 山河先生不为所动,淡然道:“守备建平,自有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我只是一届文臣太守,何来叫阵之说。” 常歌再度挑衅道:“古有卧龙先生空城一计,怎么,今天轮到山河先生再演空城?可惜,今日你这建平城,管你空不空城,我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山河先生将琴一按,琴声戛然而止。他凛然立于城门楼上,定然回道:“将军不是早已派了兵马入城,这其中是否空城,问问自己的人马便知。” 常歌闻言,供认不讳:“明人不说暗话。你的城中我早已备好了七彩大礼、里应外合,还只劝你,早日投降。” 祝政立于城楼,冷眼望着他,二字掷地有声: “妄想。” 常歌轻笑一声,抬头望了望月亮,又在心中算了算时日,说:“那先生便等着看看,我是不是妄想。” 常歌扬起左手,喝道:“火攻,准备。” 他身后的益州军霎时变阵,火攻兵迅速集结在盾兵身后,三阵一组,燃火满弓。 火巨箭穿插在各个阵营边列,只待号令。 狂风扬起常歌的将袍,他所用纯黑将旗矗立在建平城前,仿佛阎摩罗王的仪仗。 ****** 荆州。 江陵城。 二百里外,夷陵的马啸厮杀、战旗烈火,全然传达不到此处。江陵城中丝竹声声、歌舞升平,世子池日盛正搂着温香软玉,一品益州名酒琵琶醉的芳泽。 一声闷雷轰隆而过,显得与殿内的和乐丝竹声格格不入。 “报——” 随着一声令兵长啸,殿门迅速被人撞开,一名令兵被门槛绊倒,伏倒在地。 殿外的斜风寒雨霎时吹入殿中,连灭了好几盏宫灯。紧接着便是一个闪电,照得江陵宫城一片惨白。 世子池日盛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金玉酒樽一掷,怒喝:“何方令兵!没长眼色么!”一众乐伎旋即被吓得敛声屏息,殿内萦绕的乐声霎时骤停。 好似配合世子的怒气一般,一声惊雷,撼动了整个宫城。 “报、报……夷陵失了……夷陵失了啊!”令兵拼死说完这句,还没在殿门滚动几下,便没气了。 殿上还簇着歌舞乐伎,但个个脸上木木的,体会不到“夷陵失了”是何种后果。 殿门卫士旋即查看了他的脉搏,汇报道:“禀报世子,此人身负重伤,已没气了。” ——夷陵……失了? “报——武陵告急、零陵告急!!” 似乎又有一名令兵直奔而来,然而他说了些什么,池日盛早已无力在听。他有些愕然地坐在殿中,望着眼前的木然舞姬、倒地令兵,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巨大的闹剧。 他愣愣地看向一旁的卫将军程见贤,似乎指望他能拿出个什么主意。 殿外冬雨下的急,仿佛要砸破宫城的瓦一般。片刻之间,殿上之人面面相觑,残烛扰动,照得每个人面上都是一片阴郁。 “薨了!主公薨了!” 不知是哪个不庄重的小太监,尖尖的嗓音划破了江陵宫城的寂。 世子池日盛有些难以置信地缓慢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殿外走去。 风狂雨横,肃穆的宫城只能无言接受着冬雨的肆虐冲刷。 阁楼无言,数声寒钟穿风过雨,震慑了池日盛的心。 他仰头,这时才发现—— 黑云滚滚,几欲要压破江陵宫城。狂风冷雨,终于将方才一身暖酒温香气息的池日盛吹了个清醒。 漆黑的夜中,有一苍老身影。老人拄着拐杖、咳嗽连连,却一刻也不敢耽误。他身后跟着尚书令刘世清。刘世清只急急跟着,为老人撑着油纸伞。 “混账!混账!” 老丞相梅和察极力迈着步子,顺着殿前石阶向他走来。他喘着粗气,好似在风雨中快步走过这一段路程,已耗费了全部的气力。 还有三阶就能上殿,梅和察看着一脸呆滞的池日盛,气的全身发抖,满眼都是愤恨和怒气。 “你……!” 未及开口,他怒火攻心,一口鲜血正吐在池日盛身前。 大雨迅速冲刷了老臣吐在殿前的一腔热血,将其化作缕缕血丝,倏忽便被冬日的寒雨溶了、再也不见。 “孽障啊!” 老丞相梅和察终而没忍住,跪在大殿前悲怆痛哭。 尚书令要比他冷静地多,他仍为自己的老师撑着伞,平静说道:“夷陵已破,为保大局,恳请世子暂避巴陵云溪行宫。” 作者有话要说:[1]龙牙匕首:一对匕首,刃身皆有暗铸龙纹。原型来自于曹丕所铸百辟匕首之一“龙鳞”。 *孟定山轻铠,为正面猛攻武将;张知隐多智斗,选择了轻巧的皮甲,未着铠 **张知隐以智谋取胜,随身武器乃一对龙牙匕首,不善正面作战,故此处孟定山拦住他,替他上场。 ☆、陷落 李守正列阵而出,常歌迅速在心中点了点列阵荆州军的大致兵数。 约莫四五万人。和此前情报总人数一致。 缘何建平未去支援夷陵? 难道此番,祝政并未提纲挈领,共做筹谋? 然而,容不得常歌细想,火攻手旋即拉开了攻城大幕。 “杀火攻手!护好建平!切不可惊扰居民!”荆州军建平郡都尉李守正喊道,指挥着身边团结着的轻骑兵迅速冲锋,往益州军阵地冲去。 巨弩连发,数名轻骑兵被射于马下、多匹良骏折于阵前。 贪狼站在将辇之上,迅速下令:着火攻手后退,盾兵变换阵形,呈现铜墙铁壁之姿。枪兵迅速上前,错缝而列。 已有数匹荆州军快马踏上盾墙,意图冲破阵线。益州军枪兵迅速配合,接连捣毁数匹骏马。荆州轻骑兵一旦落马,旋即被高处的益州弓箭手一击毙命。 李守正仍带着部分轻骑兵试图撕开益州军的攻防阵线,另一批轻骑兵则由张智顺带着,调转马头,直冲着常歌而来。 “想擒主将,先试试有没有那个本事。” 常歌轻松笑道,将肩上沉沙戟信手一舞,严阵以待。 张智顺一眼瞥见此前连斩二将的沉沙戟,心下有些恐慌。他依旧驭马前行,却往城门楼上的弓箭手比了暗号。 一溜马队瞬间便将常歌团团围住,为首的张智顺喝道:“建威大将军,你别狂!我看你双拳如何敌过四手!” 常歌迅速环视了周围马队,已有几十人有余,个个长兵短刃皆有,想必是轻骑快攻精兵。他长笑一声:“您这是四手?是否要我教您数一数?” 一冷箭萧瑟破风而来。 常歌察觉到夜风动向,驭马轻退一步,那弓箭射偏,破土而入,斜斜地立在地面之上。 “建平城爱放冷箭的习惯,还是没变。” 常歌想起上次在建平所受的巨箭之伤,讽刺道。 “谁敢伤我家将军!”如歌的声音自城门楼上传来,他全身湿透,似乎刚刚才破水而出。祝如歌的剑招式凌厉,他带着一列小队,自射箭的北边角楼起,沿着一溜垛口往南清理。他所经之地,一路横尸,但却唯独绕开了正楼上的山河先生,不予理会。 常歌见祝如歌势头刚猛,颇为自豪地望向张智顺,笑道:“可惜益州军学机灵了,也学会了先行埋伏。” “少废话!纳命来!”张智顺将眼一瞪,舞着狼牙棒便朝着常歌冲来。 常歌眼疾手快,右手拖戟一斩,轻骑包围圈一侧被他陡然抢攻,霎时乱了阵脚。常歌看准这个缺口,舞戟便往此处冲去,将包围圈冲得四分五裂。 他估摸着身后张智顺的距离,冲散包围之后,刻意放缓了马速。在约莫一戟范围内之时,陡然回身一戟,这戟只虚劈在张智顺侧颈之处。 常歌收了沉沙戟,正色道:“此戟不劈,为你上次未放箭追索。” 张智顺冷笑道:“战场上放过敌手,妇人之仁!”他仍奋力追索常歌,常歌带着张智顺和他的马队在阵前迂回,极有闲心地打量了下贪狼和李守正的战况。 李守正已然陷入贪狼的迷阵之中,此局已定。 他定了心神,拖着长戟意欲回身一斩。张智顺望着这拖戟而行的背影,恍然想起了前朝玉面将军常歌拖戟必杀的传说。 狂风劲吹,沉沉的夜色更显得常歌踪迹不定,一如鬼魅飘行。重云终而被强风吹散,一轮朗月将凄冷月色重新洒满大地。 月色照亮了常歌的背影、映射出沉沙戟狠戾的芒。 他拖戟驭马,将身后跟着的张智顺一击绝杀。 张智顺再也来不及看清楚,此人是否为前朝常歌。他闷吭一声,倒头栽下马来。另一边贪狼的阵地,恰巧吹起了冲锋铜号。 这声铜号将剩余马队从恐慌中霎时惊醒。他们本就被敌军将领游刃有余地牵着游移,人数虽多、但却全然对他形成不了威胁。现在,又陡然见着为首的张智顺被拖戟斩杀,这队轻骑兵未加思索便回身逃走。 常歌未追,他心中陡然发寒,惟恐是冰魂蛊毒发作,只得暂时驭马往益州军阵营走去。未出几步,他却昏在马上。 沉沙戟摔在战场,发出一声铿锵之音。这杆寒光利器之上,不见了此前一直系着的红绫。 “将军!” 祝如歌见他栽倒,来不及多思考,直接将思归剑刺入城墙,飞身顺着城墙滑下。为了抵消下冲之力,思归剑的剑柄震得他虎口发麻。 祝如歌落地,跟着打了几个滚,落入城门楼外的护城河中。他不管不顾,立即挣扎着起身,朝着常歌奔去。 ****** 城门楼上。 眼见常歌霎时昏在马上,祝政心中一急。 未等他有下一步行动,衣领却已被人揪住。他回头,正是一身黑衣、面色沉静的张知隐。 “捆了他,不许自尽。” 张知隐简短下令,他身后的兵士瞬间扑了上来,将祝政捆了个结结实实。 ****** 次日。 益州。锦官城。花重楼三楼。 听茶间又迎来了两位贵客,只让备好了茶水,便一应不许再进。老板深谙这位老客素来习性,将三楼其余隔间也一道清场,对外只说“有公子包场了”。 益州世子刘图南悠闲地品着滇南茶饼,只觉甜而不腻,软糯回甘。他甚是中意。 滇颖王庄盈坐在刘图南对侧,笑着帮他把茶。她一声甜嗓,俏兮兮说道:“世子昨日在荆州好大的阵仗,襄阳、建平、夷陵同时发难,竟将荆州世子吓得、迁了都。” 刘图南不以为然:“颖王在零陵、武陵阵仗也不小,据说飞禽走兽、毒虫蛊蛇,好生热闹。” “哪里哪里。那是零陵武陵原本便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些飞鸟虫鱼,自然是只多不少的。” 她自谦完毕,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夷陵攻防战打得漂亮。诓得夷陵荆州军以为你们在九畹溪,大晚上渡河想快攻,结果,刚渡江到了南岸,却被益州将军逮了个正着。” 刘图南颇有些自豪,说:“那是辅国将军、张知隐。素来沉着多谋,难得的智将。” “而且,南岸打得正酣之时,驻守夷陵的荆州军主力也想渡河支援南岸,此时又有一将军带队,将北岸的荆州军主力杀的溃不成军。” 刘图南拱手自谦,眼中却满是骄傲意味:“颖王过奖,定山愚钝,熬到这时候才晓得出兵,没曾想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我却是不懂,襄阳、建平是为何要同时发难?”庄盈问道。 刘图南笑了笑,解释道:“颖王细想想,过了夷陵便是南郡、江陵城,夷陵倘若有危,援兵会来自何方?” 滇颖王点了点头:“妙极。不知此计可是出自常歌之手?” 刘图南饮了一口清茶,说:“那是自然。” “常将军连环妙计,不出几日便拿下建平郡、宜都郡,重伤襄阳郡。如此良将,真不知我滇南何时能有。” 刘图南朝她一笑,得意道:“我益州不仅有常歌此等天选良将,更有‘醉山隐军狼’五虎,你与我益州联手,那是真真选对了盟友!” “‘醉山隐军狼’?” 刘图南放下手中茶盅,笑道:“这最开始,其实是将士们诨编的,主要是谈论军中,哪几位将军武力高强。倒是没想到,这开端被人忘了、口诀越流传越广了。 这‘醉山隐军狼’嘛……醉,即是五虎之首、镇北大将军卜醒,字醉灵;山,则是平南将军孟羽,字定山;隐,是辅国将军张善,字知隐;军,是公父身边的前护军,赵渊,字破军;狼,则是总是跟着我的那位镇护将军,赵潭,字贪狼。此五人的表字联句,便恰巧是‘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 滇颖王半是羡慕半是妒恨地叹道:“益州可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可……我怎么听说,这次在襄阳,这位当头的镇北大将军,好像没占到什么便宜啊?” 刘图南轻叹口气,说:“我明日就去探他,看看情况。看来,给荆州守北大门襄阳的这位夏天罗,着实了得。” 他又想起了此前新野一役之时,卜醒堵着襄阳城门楼谩骂了夏天罗许多日的事情,不禁打趣道:“不过,说不定夏天罗早已想揍他,借着此次机会,出口恶气罢了。” 滇颖王转了转眼睛,问道:“襄阳两败俱伤,建平大胜,那建平的太守、都尉,现下都如何了?” 听他谈及此事,让刘图南想起军报中颇为触动的建平战役,他抿了口茶压了压心神,低声道:“襄阳郡五位都尉,此前已被常歌斩杀三名,昨日张智顺带马队围攻他,被他以托戟斩绝杀。倒是那位襄阳郡统管都尉李守正,殉城。” “殉城?”滇颖王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贪狼说,他只身挡在城门楼之前,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后上了攻城柱,他竟想只身挡柱……不幸殉城。” 滇颖王歪了歪头:“以身挡柱?那攻城柱,如何能挡得?” “是。然而破城在此一举,他也再无他法。” 滇颖王撇撇嘴:“干嘛都这么激烈呢,打不过,跑便是了。以后再说,活着才最重要。” 刘图南摇了摇头,也并未同她多解释,只说:“你不懂。” “这位贵客,您是真的不能进去。贵客、贵客,我为您备下二楼雅间,您看合适么?”花重楼老板娘的声音自三楼门口飘来,她好像刻意尖着声音,即使隔着几重木门,也听的清清楚楚。 “吾乃益州丞相杜四清!谁敢拦我!” 老板娘瞬间噤若寒蝉。她并非不认识杜相,如此高声一闹,只是想先行知会三楼的贵客。 世子刘图南果然面色不快,他望向门—— 花重楼的门被一木杖破开,杜相满脸愠怒地看了看滇颖王庄盈,又看向了刘图南,说:“兵符呢?” 刘图南心中惴惴不安,面上装作镇定自若:“向来丞相司文我司武,怎么忽然向我讨要兵符?” 杜相将手中的木杖往地面一笃,强抑着怒气说道:“混账!主公未允、私自调兵;勾结他国、泄我内政,此乃大罪!” “大罪又如何!夷陵胜了,荆州北部已被我吃了大半,我这也是大功。”刘图南立即嘴硬道。 “你……!!” 杜相被他一时气结,立即掩了心口。刘图南心下担忧,但还是佯做理直气壮,并未上前扶住杜相。 木杖当啷掉落在地。 杜相一口气没顺过来,重重摔在听茶间的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冬天了!罢戈了!阶下囚了!! 你们懂得,要开始了!!!!!! 此后章章高能,我不会乱说 ☆、怀炉 攻陷建平城之后,益州军直接将荆州军建平主营回收利用,连主营都无需额外扎建。 荆州军建平主营还是祝政首次为荆州挂帅、掩护武陵辎重之时所建,规模宏大、分区合理。尤其是囚车坐落在最为热闹的主营中心、正面对将军主帐这点,一直是祝政心中的神来之笔。 他当时以为,这其中坐着的,会是常歌。 祝政还就此,设想了许多或是调戏或是逗弄的场景。 然而,时移世易,建平陷落、建平太守被生擒,这座为常歌备着的囚车,到头来,居然囚住了祝政自己。 冬日里的风极冷,又带着些凄苦萧瑟。祝政轻轻呵了口气,想给冻僵了的指尖带来些温度。 将军主帐中,祝如歌忙前忙后,不住地往储水塔打水,只要最冰最冷的。 看如歌这反应,想来常歌已然醒了。还服了燧焰蛊毒。 祝政默默在心中记下昨日日期,将常歌服用次数再添一。 昨日夜晚,他被押入囚车之时,也是这般光景。祝如歌忙前忙后,一刻不停地在笼怀炉、备热水。 他来来回回忙活了许多次,这才面色崩溃地去找了张知隐。 张知隐入常歌主帐时近卯时,他出了主帐之后,祝如歌便开始忙不迭地换冷水。他甚至,还托了些兵士,往远处鹤峰的山里,带了些冰雪回来。 祝如歌火急火燎地跑前跑后,足足快有一日,他终于见着了常歌出帐。 常歌抱着兵士带回来的冰雪怀炉,站在主帐门口,怅然地看了看乌糟糟的天。祝如歌怕他看得久了、又冻着了,轻轻帮他披了红披风。常歌拢了披风,目光落在囚车之中的祝政身上,却径直回帐内去了。 那一眼,要比仇恨、比暴怒都更伤人心。 常歌眼中,尽是漠不关心。 祝政低了头,乱了的青丝轻轻落下肩头,遮了他的面色。 冬日里的建平着实冷的紧。他素爱宽袍广袖,冬日里冷风呼呼地自袖口漫灌,将他的小臂冻得几乎无觉,将他手指冻得僵硬。 他强行弯了弯快没有知觉的指尖,摸了摸袖袋中的金玉酥。这枚是他上城门楼之前特意换的新的。只是昨日里兵士将他捆的紧,都有些勒坏了。 他半是惋惜半是惆怅地摸着这枚金玉酥,却见祝如歌急急跑来,塞了个裹着棉布的铜怀炉进了囚车。 祝政一惊,竟忘了伸手接怀炉。 “你接着!将军说你没受过冷,别冻着了、还要用我们的军医。”祝如歌见他不接,又将铜怀炉向前伸了伸,急声说道。 祝政动了动快要无觉的胳膊,轻轻接了怀炉。他在岁暮寒天之中,触到了一点点暖心的温度。 “你要还冷,就再叫我。”祝如歌说着,脚下打算离开。 祝政开口叫住了他:“慢着。” “你还有什么事?我急着要回去照顾我家将军。” 祝政捏了捏拳,强行让僵硬的指节恢复些知觉。 他从左边袖袋中掏出一个挤得有些变形了的油纸包,递予祝如歌。祝政心中尽是情绪翻腾,音色听起来倒颇为平静: “将这个,送予你家将军。” 祝如歌皱着眉头望着这个挤的皱皱巴巴的油纸包,说:“挤成这样子,怎么还送给我家将军啊……” 祝政将这个油纸包放入祝如歌手心,又合了他的手指强行让如歌握紧这枚金玉酥。他手的冰凉程度,刺得如歌下意识一缩。 祝政望着他,抱歉道:“对不住,冰着你了。这个你家将军爱吃,他才好,就想吃些爱吃的。” “好吧……”祝如歌皱着眉头,带着些嫌弃地看着这枚金玉酥,返身回了将军主帐。 祝政依旧跪坐在囚车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笼小小的铜怀炉,仿佛在这冬日里,他的性命都是这片弱小的暖意给的。 ****** 祝如歌回主帐的时候,常歌正坐在桌前,和张知隐叙话。见他二人严肃,如歌猜测话题可能是军机要事,返身便要出帐。 常歌却叫住了他:“怀炉给了么?” 祝如歌止了脚步,朝常歌点了点头:“给了。” “你再多盯着些,怀炉冷了就换。穿的太单,找些大氅披风之类的,给他披一披。” 祝如歌点头,应道:“是。” 常歌一眼扫到他手上皱皱巴巴的油纸包,问道:“手上拿得什么?” 祝如歌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这个快要挤烂了的油纸包递给常歌,他瞟了一眼张知隐,不敢明说是山河先生给的,开口隐晦地说:“他……给的。托我转交给将军。说将军爱吃。” 常歌打开油纸包看了一眼,竟轻轻泛起一个笑,他喃喃说道:“我是爱吃。” 他收了笑容,轻轻将油纸包收好,捏在手心。祝如歌见油纸包已送到,行了礼便出了主帐,在门口候着。 “荆州军扎的这营地真是奇怪……囚车正对着将军主帐。” 祝如歌站在帐门口,一眼便望见了低头捧着怀炉的祝政,心下犯起了嘀咕。 ****** 如歌出帐没多久,常歌便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你才绷着精神取了夷陵,心神疲惫。实无需亲自回来报捷,下次遣个令兵回来就行。” 张知隐音色沉静:“夷陵有定山守着,想来无虞。我惦念将军寒毒,还是想回来看看。” “我那都是小事,并无大碍。”常歌不以为然道。 张知隐不再多言,转了话锋,继续汇报道: “我们在九畹溪扎假营的时候遇上了定山,约好斑鸠鸣叫为信,每日碰面一次,对对思路。 头几日都很顺当,配合着各口岸发难,将夷陵辎重尽数截断。又放了水鬼消息出去、还安排了几个兵士带头抗缴粮草。 我算着,夷陵快要揭不开锅了,正好碰上荆州军斥候偷听我手下兵士汇报辎重事件,便算了时间埋伏在鸣翠谷,待他们渡江之时一举出击。” 常歌点了点头,说:“南岸实为小队,做这么多事情,真的辛苦你了。” 张知隐被他夸赞,陡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接着说:“我没什么,做的都是些微小事。定山难受,蹲伏在山林里许久,生怕惊了荆州瞭望兵。” 常歌问道:“你俩每日见面,却是如何避开瞭望兵耳目的?” 张知隐答道:“我们深怕露了上下桃坪主力军行踪,本来是约定鸟鸣为信,定山说鸟鸣仅能交换简单讯息,最好还是碰面说,免得两线作战、配合上出了纰漏。于是每晚约了寅时一刻在鸣翠谷见,定山渡了大江来见我。” 常歌上个月才在襄阳西排子河游过一遭,深知冬日里下河的苦痛滋味,深有感触道:“如歌只在建平城河里泡了些许时候,回来就连着咳了几日。现下时节这么冷,定山还每日渡河,可想其难过隐忍。” 张知隐沉默了片刻,小声说:“我之前同定山商量过,隔一日便我来渡。他说怕北岸主力埋伏之事暴露,便不许我北渡,只由他避了耳目南渡。” 常歌颇为钦佩,对张知隐说:“此前我只知你善忍,未曾料到定山也如此坚韧。” “他确如此。” 张知隐接着补充道:“我准备发动进攻之时,已来不及渡江,只学了几声鸟鸣。当时还心下挂念,他是否有注意到。结果南岸战况激烈、引得荆州军主力打算南渡之时,定山便杀了出来,将他们尽数拦在北岸。时机正佳!” 常歌听得拍案叫绝:“此计,非你二人,定难以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张知隐被夸得有些手足无措,口中直说:“都是定山的功劳。他那侧才是荆州军主力,主将、副将又都是他擒的。我都是辅助配合。” “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常歌笑道,“你的兵力少、事情多,能成此效也着实不易。难怪醉灵总夸你沉着多谋、又不爱虚名,确实如此。” 张知隐被夸了几句,向来冷静的面庞上还露出一丝慌张神色,他急忙换了话题,生怕常歌再次大赞自己:“荆州也变了天。” 常歌只以为张知隐说的是各路战火同时点燃之事,不以为然道:“夷陵丢了,武陵、零陵告急,是该变变天。” 张知隐盯住常歌,低声说:“非也。荆州主公薨了。世子继位。据说,是世子谋逆。气得荆州丞相一病不起。” 这短短几句话却将常歌说得震惊。他来回捋了几遍思路,问道:“那荆州现在,是谁主事?” “现下是世子主事。不过,信忠将军已从武陵郡赶回,约莫这几日就能到了。” 常歌心中一沉:“武陵要丢。” 张知隐点了点头:“主将一走,武陵自然要丢。然而主将不走,怕是荆州要乱。” 常歌转念一想,问道:“这个荆州世子,是不是驭马那个?” 他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张知隐愣了片刻,旋即明白了常歌的所指,肯定道:“是。” 夷陵战役部署之时,常歌和刘图南曾在锦官城花重楼一叙,当时刘图南提了一句,只说这位荆州世子因驭马请祝政出山一事,一直对祝政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他找不痛快。上次祝政出使滇南,正是不慎惹怒了世子,被丢到极远之地自生自灭。 “如此以来,荆州朝堂怕是更不好过……” 常歌出神地说了一句,张知隐只当未听明白这句话是为谁担忧,接着说:“据说,豫州也变了天。只是离得远、还不知道确切消息。图南世子线人多,过几日可以问问贪狼,知不知道具体是何变故。” 常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看着仍在出神,毫不在意。 寒风吹得帐外的祝如歌打了个喷嚏。常歌听到这声细小的喷嚏,朝着帐外喊道:“如歌啊,外头凉,进来暖暖吧。” “将军,我不冷!”祝如歌在帐外应道。 “将军觉得你冷,快些进来!” 祝如歌只好掀了主帐进来了,他冻得眼泪汪汪、鼻尖发红,眉上甚至还有一片霜花。 常歌笑道:“还说不冷。大冬天的,才在建平泡过冰河,现在又冻成这幅样子。快来这边炭火炉子烤烤。” 祝如歌顺从地走了过来,蹲在火炉旁暖了暖手。 张知隐望着冻的一身寒凉的祝如歌,出神地说:“气候不好,怕是今明两日,就要下雪。” 他有些担忧地望向常歌,提醒道:“将军这两日,少触寒气,免得又将寒毒勾发了。” 常歌点了点头,目光却透过主帐,望着某处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政政,你人已在益州军营,如何攻略就看你了 加油!! ☆、冬雪 第一枚雪花落下的时候,祝政还伸出掌心接住了它。 他还在惊异冬日落雪的曼妙之时,却见第二枚、第三枚……无数雪花纷至沓来,轻轻地掩了大地色彩。 建平山大、夜里本就湿润寒凉。此地,冬雪俱是纷扬的鹅毛大雪,一如今日。温柔的碎雪飘了片刻便转了寒天大雪,纷纷扬扬落得遍地都是。 军营里的兵士们一开始还兴奋地欢呼喝彩,团着小雪球打雪仗玩儿,待到雪越下越大、横风劲吹之时,兵士们也觉得这雪窖冰天的闹得冷得慌,全都躲进帐篷里去了。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现下陡然又只剩下了祝政一人,独自坐在囚车之中。落雪盖满了他的发,落满了他的肩。 祝政仍端正跪坐着,护着那个快要没有温度的铜怀炉。 ****** 常歌坐在将军主帐中,仍在复盘此次夷陵战役。现下夷陵主战场定山守着、知隐回来报了捷音。建平主战场大胜,贪狼守着建平城。只有卜醒的襄阳一战久久没有消息,让他着实担忧。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身上陡然冷得紧。 外头方才一直闹哄哄得,常歌只一心想着襄阳,也没留意在闹腾些什么。现在突然安静了,倒有些不习惯。 常歌颇有些奇怪地问:“外头刚不是闹得慌,这下怎么忽然这么安静。” 祝如歌答道:“将军想事情想的出神,约莫没注意到。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 常歌陡然抬头,问:“先生是不是还在外头?” 祝如歌见他神色紧张,有些为难地答道:“那是知隐将军带回来的俘虏……没他的话,是谁也都不敢妄动的。” “俘虏也不能在外头冻着。”常歌说道,“传出去,还说我益州军没人性,冰天雪地里让人就这样坐着受冻。你快放了先生,好歹给带去个有顶的地方。” 祝如歌颇有些为难:“可是……” “知隐带回来的,你就给知隐带过去。就说我说的,人不能冻着。” “是!” 祝如歌领了命令,掀了帐帘就出去了。一阵寒风趁隙而入,直扑常歌心口,吹得他彻骨冰冷。 常歌生怕这寒风吹得他再度毒发,到后帐翻了件厚披风胡乱裹上。 他还在裹披风,就听到前帐有些许响动,下意识便说:“如歌啊,再笼个怀炉。方才吹得我有些冷得慌。” 见如歌许久不答,常歌颇为奇怪地走出后帐,这才知晓如歌难以开口的原因—— 祝如歌带着一身冰雪的祝政,正站在主帐中央。 祝政已不知在风雪中吹了多久,满身满头都是残雪。他冷得唇都失了血色,面色竟冻的像雪色一样白,眉间、睫上尽是些许未化尽的霜花。 他一脸忧思站在原地,不知所思何人、所虑何事。 常歌看得心中不忍,忍住想要帮他拍雪的冲动,只说道:“如歌啊,先生吹成这个样子,你也不知道帮他拍拍。” 祝如歌奇怪地看了祝政一眼,颇有些不情愿地说:“你自己拍拍罢。” 常歌甚少见他不听话,问道:“怎的忽然不听话,快帮先生拍拍。” 祝如歌这才颇不乐意地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祝政拍散身上的雪花。 常歌问道:“我不是说把先生带去知隐将军那里么?带我这里做什么?” 祝如歌手上帮着祝政拍雪,不情不愿地答道:“我带去了,知隐将军说‘带到我这里做什么,谁舍不得看他吹雪就带到谁那里去’。” “……知隐这个臭小子,今天早些时候还在夸他。怎么忽然倔脾气就上来了。”常歌不解道。 祝如歌将祝政身上的雪花尽数拍散,这才行了一礼,打算出营去笼怀炉。 “等等。”常歌叫住了祝如歌。 “将军何事?” 常歌轻叹了口气:“你就这么放心?这好歹也是战俘,你这就将他解了,随意往将军帐中一丢啊。” 祝如歌奇怪道:“先生来了几次了,素来不都是如此么?” “这次不一样,战俘即是战俘。只说不让吹雪,没说可以自由活动。你就……你就将先生铐在兵器架上吧。” “是。” 常歌说完,裹着披风又转入后帐去了。 祝如歌领了命令,心中还有些发憷。那日山河先生和卜醒将军马厩一战还历历在目,祝如歌生怕在铐他之时,山河先生忽然发威,又来个掌碎木架什么的。 好在山河先生没有任何不快,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由着祝如歌将他锁在主帐里的兵器架上。 祝如歌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便转身出主帐,帮着建威将军笼怀炉去了。 这次他机灵,一并笼了两个,一个给山河先生、一个给建威将军,省的又再挨骂。 祝如歌笼好两个怀炉,又转身进了主帐,路过山河先生时,一把将怀炉塞入他的怀中,又径直朝着内帐走去。 还未及走近,只听内帐之中传来些许的翻倒声音,祝如歌一愣,直奔进内帐。 开始落雪的时候,祝如歌心下就颇为担忧,生怕寒天又将将军身上的寒毒勾发,果不其然,还是发作了。 建威将军还裹着红色披风,倒在距离床榻一步的地方,他又开始周身发寒,冻得眉上俱是霜花。 如歌奔了进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慌忙将笼好的怀炉塞入将军怀中。那怀炉连一炷香都没坚持到,便又成了冰坨子。 祝如歌将气撒在怀炉上,一把拨开了冰怀炉。他想搬动将军,无奈却丝毫挪不动他。 他又气又急,站在原地直瞪眼。 眼见将军愈发冰冷,祝如歌又想起了张知隐曾经交给他的那个泥陶小瓶,他匆匆拉了被子给半昏的建威将军掩上,又急急地走出内帐。 他的心中,只一个目的:找张知隐,拿泥陶小瓶。 祝如歌火急火燎路过山河先生的时候,却被他陡然一把拉住。如歌一时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将先生拉住的手臂一甩,大声喊道:“撒开!” 山河先生被他的火气惊着,一时竟真的撒开了手。趁着他愣神的片刻时间,祝如歌几步就走出了主帐外。 他很快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身风雪的张知隐。张知隐目光在先生身上停了片刻,便跟着祝如歌进了后帐。 听起来,二人已将常歌搬上了床榻。张知隐低声向祝如歌交待了些什么,又急急出去了。 祝如歌再急急忙忙走出内帐之时,腰间多了一个泥陶小瓶。他意急心忙,慌张地险些连水盆都没端稳当。 祝政见状,慌忙叫住了他:“如歌,你把我解开。” “没空!” “你解开,我还能帮忙。” 祝如歌全然不想理他,生硬答道:“闭嘴!” 祝政心下无奈,看着祝如歌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只做些无用功。他心下不忍,再度开口:“如歌,你把我解开,我真的能帮上忙。” 祝如歌端着一盆热水,恰巧路过祝政,将他一瞪,说:“将军说将你铐上,我还能不听将军的。” 言毕,他又风风火火往内帐跑了。 祝如歌进了内帐没多久,传来了哐当一声。是铜盆落地的声音。 祝政听得心中焦急,罕见地大声喊道:“如歌,你别给将军吃那泥陶瓶里的东西。” 这回,祝如歌终于有所重视,他几步就走了出来,抓了祝政的衣领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何又不许给将军吃?!” 祝政被他火急火燎的性子带得也有些心急起来,他皱了眉头,说道:“此药损身,更损心脉,每服一次便伤一次。何况你家将军昨日刚服,今日断不可再用。” 祝如歌拧了眉毛,问:“你如何得知?” 祝政轻叹了口气:“这药,是我给张知隐的。你快将我解开。” 祝如歌颇为惊愕地望着他:“是你给的?你知道这药损身,还给将军服用?” “说来话长,别无他法。”祝政简短说道,“如歌,此事危急,事后我再细细解释。” 祝如歌将他狠狠一推,愤恨道:“果然,那日在滇南,我就不该放过你。你诨说了些昏话将我臊走,难道是怕我发现你悄悄毒害了将军?” 祝政严肃道:“如歌,你仔细想想。我若要害你家将军,自然有大把机会,我何须用这种下作手段。现下是真的救人要紧,你快些把我解开吧。” 祝如歌见他言辞诚恳,的确不像在诓人。又忆起自初见先生以来,他的确已同将军独处过多次,若真有毒害之心……倒也不必用毒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 祝如歌摸了摸钥匙,又狐疑地看了看祝政,心中甚是纠结。 “如歌。你听我说,将军如此,痛在我心。你用的那些法子,都没有用,唯一的缓释之法,就只有这泥陶瓶中的燧焰蛊毒。” 祝如歌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蛊毒?” 他迫近祝政一步,急声问道:“究竟如何?你方才说不要给将军服用,现下又说这是唯一缓释,你如此颠三倒四,让我如何信任你?” 祝政定了定情绪,平静道:“是。这是唯一缓释之法,而且他不能再用。” 他直视祝如歌满是怀疑的眸子,坚定说道:“他不能服。我能。” ☆、恨意 祝如歌被他陡然的坦诚惊到,一时愣在原地。 如歌对自己半信半疑、百般质问,祝政一心只想着内帐中的常歌,五内俱焚。 “如歌,事出紧急。现下你先将我解了,常歌还在里面昏着。” “常歌?”祝如歌听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下意识重复道。 “快。”祝政来不及同他多说,心急如焚地朝他晃着自己手上的镣铐。 祝如歌皱眉望了望祝政的眸子,心下一横,三两下解开了铐住祝政的镣铐。祝政得了自由,第一件事便是捏了如歌腰间的泥陶小瓶,一手解了绳结,迈开步子往后帐走去。祝如歌急急地跟了上去。 祝政还未走到床榻前,便能感到常歌的状态很差。他被几床被子拥着,却依旧冷得唇色发紫。此情此景,让他恍然回到几年前、交州之战后常歌坠马昏迷那次。他伸出右手,探了探常歌的额,这温度,冷得他指尖一刺。 祝政方才在风雪中吹了许久,身子已算不上有多温热。但他方才伸手一探,祝政的体温和眼下常歌的体温一比,却是烫的惊人。 祝政望着他,难以想象常歌现下在受着何等的霜寒折磨。 常歌在寒冷冰潭之中挣扎,只觉额上一温,模糊睁开了眼睛。他一见眼前是祝政,立即蹙紧了满是寒霜的眉头,他全然不理祝政,只撑着气力对一旁讷讷的祝如歌说:“你……将他……” 祝如歌眼中满是不解和惶恐,他看看常歌,又看看一侧的祝政,不知所措。 祝政低着头,垂着眼帘:“如歌,你先出去。” “我不!” 祝如歌别的不懂,但现下将军如此,他是断然不敢再度离身了。 祝政转念说道:“你去打盆热水。” 祝如歌有些半信半疑地望向祝政,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听他吩咐。 “快去。”祝政催促道。 祝如歌这才带着些纠结往主帐外走去。 祝政听他走远,这才拿了左手的泥陶小瓶,还未掀开塞子,这泥陶小瓶却被常歌一把夺走。 “你!”祝政一时心急,立即命令道,“还给我。” 常歌冷眼望着他:“这是你的东西么?为何叫‘还’?” 祝政见他面色苍白,心急如焚,急切说:“别闹!” “闹?” 常歌难以置信地重复了这个字,他无法相信,祝政居然是这么定义他的抗拒。强撑着夺了药瓶、又接连说话,让常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尽是带着寒气的腔音。 祝政听着他咳音入肺、吐纳不畅,一时心急,上前便要抢这泥陶小瓶,却被一柄短刀抵住了胸口。 常歌奋力喘着气,从连串的深咳中挤出短暂的几个字: “你……你走!” 祝政不躲不闪,正面迎上常歌的刀尖,平静道:“我不走。把药瓶给我。” 常歌左手将药瓶往身后藏去,右手短刀仍抵住祝政胸口,不让他上前。他快要抑不住自心发出的寒性,这侵骨寒冷带着他不住颤抖,连带着短刀都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祝政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得常歌退得靠在了墙上。常歌的右手不住颤抖,他视线迷蒙,几乎要看不清祝政的面庞。趁着还有些许力气,常歌只想快些逼退祝政。 常歌又试着开了口,却只喊出些毫无中气的虚弱声音。他的音色也带着些彻骨的冰冷,虽竭尽心力,却只吐出了两个字: “你……滚!” 祝政昂首,坚定答道:“我不滚。” 他见常歌着实抖得厉害,还以为是愤恨攻心所致。祝政定了定心绪,平静说道:“你昨日服过燧焰蛊毒,今日不可再服。” 常歌轻咳一声,说:“不用你管。” 祝政皱着眉头横扫了他一眼。他不再多同常歌言语纠缠,上前便要往常歌身后夺泥陶小瓶。 祝政上前的动作极快,让已冻得木然的常歌根本来不及反应。常歌右手横举着的短刀利刃,轻轻刺入了祝政前胸。 祝政依旧不躲不闪,似乎这伤全然没在自己身上。这浅浅的刺伤惊着了常歌,吓得他霎时丢了短刀,想呵斥,却带出了几声冷咳。 常歌强抑了咳嗽,奋力说:“你……你疯了!” “早疯了。”祝政简短答道。 他不管不顾,一把抓出常歌藏着的右手,强行从他手中抠出了泥陶小瓶,掀了塞子便倒了一颗服下。 “不!” 常歌浑身虚弱,见祝政手快,毫不犹豫便服了燧焰蛊毒,下意识地喊出了声。他心中翻腾,这毒烈火焚心,他……并不想让祝政服用。 祝政将泥陶小瓶往床榻边的空地一放,决绝地说: “你恨我吧。我不会滚的。” 他坐在床边,将常歌身上半掩的被子一掀,单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常歌在他胸口挣扎,极力想掰开祝政,却被对方搂的更死。他回身以肘推开祝政,未料到却摸了满手的血。 是他胸口的伤。是方才他迎上常歌的短刀所受的伤。 是他即便被刺入胸口也不躲不避,执意要替常歌受苦留下的痕迹。 一时之间,爱慕、恨意、纠结、悔恨纠缠在一起,彻底压垮了常歌。他失了劲力反抗,侧靠着祝政的怀抱,愤恨地偏过了脸。 他再也不想多说一句。 * 祝政环抱着他,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化开冰冷的常歌、一点一点将他拉出寒冷的深潭。但常歌紧绷的身子上却尽是抗拒和不忿。他就像一张满弓,下一刻就要弓弦崩断。 “此非轻浮。”祝政在他耳畔宽慰道,“你别觉得屈辱。” 祝政的声音中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抬起右手,轻轻揉了常歌的发。这带着些安抚宠溺的动作却被常歌一手挡开。 他只好暂时按下了心头的千万思绪,不多言语。他敛了一切神思、收了一切动作,只安静拥着常歌,以免再将已然窝火的将军再次激怒。 常歌的寒帮他化去了体内的焚心灼热,而祝政的暖帮常歌缓释了彻骨冰寒。 二人似乎只拥有彼此,在冬日劲吹的风雪中,只有相拥才能缓释身上苦楚、心中思慕。 * 祝政轻轻搂着他,心中千头万绪,他有好多话想说、又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道歉、想袒露、想和他分享自己的梦。 左边胸口的伤痛却在隐隐提醒着祝政,常歌对他,仍怀有恨。 祝政将常歌整个框在怀中。常歌身上,已再也嗅不到挚爱的林间朝阳气息。他是祝政曾经的恣意少年郎。然而现在,常歌的后颈上,却只剩下建平的冬雪气息,凄苦冰冷。 祝政心下难受,这一切苦楚的开端,皆是因为他。常歌的苦是为他、常歌的恨也是为他。曾经,是他不知如何同常歌相处,无知无觉中惹得常歌时而惶恐、时而欢欣。现在,则是他全力想护着常歌,却一直在阴差阳错之中,伤了常歌。 他有愧。 他愧对常歌长久以来为他出生入死、戎马生涯;他愧对常歌的“思归”、愧对常歌的一腔赤诚。 祝政的左手滑至常歌右肩,抚了抚上次在建平巨箭留下的伤痕。比起建平巨箭、比起滇南蛊毒,他现下心口的些许刺伤,又算些什么。 决绝的心思又一次占了上风。恨他算什么。 恨他,他也要说。 祝政拥着常歌的双臂,拥着这个他人看来刀枪不入、无所不能的将军。他开口,心中却像陡然堵住了巨石,哽住了祝政想说的话语。 这句未说出口的话生生扯痛了祝政的心,化作了两滴热泪,落在常歌的后颈,顺着他冰冷的后背滑落。 他低了头,忍了忍自己翻腾的混乱思绪,终而鼓足勇气开口道:“……常歌。” 祝政只是唤了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名字,几欲又要情绪失控。他又快要抑制不住这十几年来的情绪。 那是曾经的爱与痛、笑与泪、每次别离的不舍和每次凯旋的欢欣。是一道长大的依恋、是无能为力的愤恨、更是三年来的愧。 他想吻常歌,想化开常歌心中的苦痛。 然而祝政极力忍了忍,却再未这么做。 他怕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又勾起常歌在滇南受过的伤。 祝政心中激荡翻腾了许久,终而再次开口: “常歌……忘了周天子,让我陪着你。” 不知是燧焰蛊毒激荡了他的血脉、还是这狂乱想法鼓噪了他的心。祝政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跃动,好似要冲破胸膛一般。 他在,惴惴地等着常歌的答复。 他怀着这份心情,只感觉心中翻腾、无比难捱,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又像是只过了片刻须臾。他等了又等,却依旧未听到任何回答。 祝政低头,这才发现,常歌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已睡去了。他的眉间还凝着些苦楚,睫上还挂着些愤恨的泪。 祝政维持着常歌枕着自己手臂的姿势,扶着他轻轻横在榻上。祝政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害怕惊醒怀中的飞鸟。 他像曾经的自己做过的那般,笨拙地以自己暖着常歌、默默地埋首在常歌后颈,感受着他一点一点的回温。 后帐中跃动的暖烛化开了冬日的雪。帐外,是漫天飞雪的夜、是寒风吹絮的雪。茫茫的白,覆满了大地,掩埋了过去的疮痍和伤痕。 瑞雪之后,即将迎来鸣动的春。 祝如歌打来的那盆热水置于主帐中,早已凉透。他站在风雪交加的主帐门口,生怕有任何人闯入。 ****** 风雪交加。 益州。锦官城。 一黑衣兜帽之人冒着严寒来到了尚书仆射蒋达平府邸,一直到主人书斋内间方才拉下兜帽。 吴国丞相长史姜怀仁轻轻地拍着兜帽上的雪花,冷的直跺脚。 蒋达平将火炉朝他那边推了推,寒暄道:“这么冷的天,长史还亲自跑一趟,着实不易。” 姜怀仁伸手享受着炭火的温度,这才感觉从彻骨寒天中回了神,他轻叹一口气:“生来便是跑腿的命,不该我跑该谁跑呢。” 蒋达平笑道:“长史说笑。您是跑腿的命,那我们可算什么呢。” 我们? 姜怀仁听到这个词,心下生疑。但面上并未露出可疑神色。他烘着冰冷的双手,轻声说:“荆州失了夷陵。” 蒋达平不予否认:“是。这也就是前两日的事情。” 姜怀仁望向他的眼睛:“守着夷陵的,本是常歌旧部。” 蒋达平皱眉,问道:“此人是谁?” “之前的大周护羌校尉,现在的荆州车骑将军,吴筝,吴御风。” “此人现在何处?” 姜怀仁压低声音说道:“仍在夷陵地牢,未与常歌碰上。长史,若想验证心中所想,制造些机会,让旧人遇见便是。反正二人……现下,都在你益州手里。” 蒋达平转了转眼珠,陷入深思。 ☆、复得 豫州。 汴梁。 昨日下过一场大雪,大清早里,积雪累成冰溜子,格外得寒。 卢苍林今日不当值,他怀里惴惴的,满满的都是心事。他转来转去,摸进了自己常去的一家小酒肆,靠里坐下。 小酒肆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都是笑闹的食客。好似谯郡战鼓、汴梁幽禁都和这群纵情酒肉之人毫无关联。 烈酒暖身,卢苍林闷闷饮了几口,方才觉着汴梁冬日的冷,稍稍缓了些。 一位游侠进了门,厌恶地撇开闹腾的食客,径直落座最靠里的席位,恰巧同卢苍林背对背。 二人若无其事各自吃着酒,眼中却满是警醒,四处打量是否有耳目眼线在侧。 扫视一番后,卢苍林头也未回,以极低的声音说:“信儿可送到。” 游侠听他问话,面上装作独自吃酒,悄声应道:“尚未。去了江陵,已是空城。” 卢苍林眉头迅速锁紧。他上次听到荆州的消息还是夷陵告急、滇南要反,怎么这才没过几日,江陵居然已是空城。 “辅才太傅不出,但凭寥寥数人,再无他法。” 游侠说着,一句话却引得卢苍林心中忧思重重。此事谁人都知晓,但谁又敢当众同典子敬作对,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辅才太傅救出来呢? 毕竟典子敬,是为了制衡吴国,连豫州池主公都敢挟持的人。 “谈何容易。” 卢苍林思来索去,在项上人头和效忠主公之间,有些纠结地做出了选择。 “我向你荐一人。”那游侠继续不动声色说道,“辅才太傅有一胞兄,朱谋,表字九变,官拜魏国宰相。倘若他知晓胞弟受人挟制,定不会袖手旁观。” 卢苍林低着头,问:“对方是丞相,我如何见得” “我可为你引荐一人。三日后老地方见。” 游侠低低地说完这句,将桌一拍,大声喊道:“小二,结账!” ****** 祝政几乎一夜未眠。 常歌多数时候是昏迷的,浑身冰冷。祝政一直拥着他,悉心帮他揉着胳膊、搓着手心,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回温。 后半夜的时候,落雪止了,却开始结冰凌子,带着帐内也透心地冷。 祝政摸着常歌带着些温的后心,轻轻将他翻了个身,将他正面埋入自己的心口。常歌的身子带着结实的线条,飞扬的发和恰巧入怀的肩却带着些柔。 祝政的心口带着燧焰蛊毒的焚噬痛楚,带着对常歌的挂心忧虑,还带着一丝得偿所愿的甜。 他依稀想起,曾经水漫郁林郡一役后昏迷的常歌。 那时候,祝政的身子只有些式微的温度,就像岁暮天寒中的烛火,微弱而执着地温着常歌。 有那么片刻,他感激起了燧焰蛊毒,让他一腔深情化作灼灼烈火,让他现下能强大而持续地暖着常歌。 天有些微明的时候,常歌迷迷糊糊好似醒了又好似梦呓,呢喃了几句全然听不清楚,借着晨曦初白,只能看到他眉眼中的痛楚和纠结。 祝政左手紧紧拥着他,右手摸索着常歌后脑,轻轻地安抚他、陪着常歌说话。他为常歌讲着些细碎的笑话,眼前好似浮现了意气飞扬的常歌,被他的话逗的朗声大笑。 祝政品着这许久未曾见过的轻快少年的笑容,唇角也泛起一丝欣慰。 他让他的常歌受了苦、许久都未再如此笑过了。 锦官城刺杀再见,常歌还是他的常歌,那站在暗影和阴郁里的样子,他却从未见过。 建平城巨箭重伤,醒来的常歌有痛有悔,那一脸的神伤,都是他心中稀碎的痛。 年轻的祝政,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护着常歌,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明枪暗箭,他在心中抗拒,却无力阻拦。 朝堂纷扰散去,尘埃落定,只看到他浑身是伤的常歌。 “常歌,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祝政拥抱着安静的常歌,却好似定了自己的心。 ****** 常歌似乎好转了些,自行翻了个舒服的姿势,主动歪在祝政怀中。这串小动作将祝政从朦胧中惊得霎时清醒,他摸了一把常歌的额,冷的好了一些。 祝政垂下眼帘,黑暗中只能见着常歌的轮廓。他一直在梦呓。 趁着他无觉,祝政怀着私心往下探了探身子,深深地将他搂了搂。他将脸埋入常歌颈窝,未料到却听清了常歌的梦呓。 是“王上”。 祝政的动作凝滞了一刻,他稍稍离开了些,努力想在微明夜色中看清常歌的神色。常歌却在黑暗中摸着了他的脸。常歌的指尖寒凉,就像深结的冰。 祝政被这低温惊地下意识离了些,常歌却转而黏了上来,胡乱地亲了他一口。 原本搂着他是为了蛊毒,原本祝政别无他想。漆黑中的慌乱又召回了祝政心头蹲着的野兽,他只觉得搂着常歌的手几欲要克制不住,想要将他狠狠糅进自己怀中。 “王上……王上……臣有错,臣知错……” 这一吻似乎也惊着了常歌,他胡乱说着些梦话,语气里都是恐慌。 祝政大胆地联想这只言片语的梦呓背后的情景,他忽然感觉燧焰蛊毒的效果陡然增长,不住灼烧着他的心。 他摇了摇怀中的常歌,哑声问:“常歌,你醒着么?” 常歌不答。他翻了个身,背对祝政蜷起了身子。 祝政几欲要克制不住自己。他不敢再想常歌这段梦呓背后的含义。他只觉得热血喷张上涌,像是整个人都在烧。 祝政开始在心中默念幼时修习的各类克己心法,定着自己的心。 缓和些许之后,他虚虚地挪了一下常歌,半点力道都没多加。只是祝政的指尖,仍带着颤。 ****** 快要大亮的时候,如歌打了温温的热水过来,也没避着二人,只是不大敢抬眼看祝政。 祝政也没避着如歌,有些恋恋不舍地松了怀中的常歌,坐在床头润湿了布巾,帮常歌擦脸。 他那片铁面在昨日的混乱中已不知滚落到哪里,祝政轻轻抚开了常歌额发,柔柔地帮他洁面。这是他恋慕的面庞,左颊带着一抹红痕,像是振翅的鸟。 祝政本是想彻底毁了他的面目,一了百了,彻底安全。未料到事到临头,他还是难以下手。 不烫的烙铁只触到了常歌一刹,看着他皱紧的眉和痛苦的睫,祝政再也下不去手,一把丢开了烙铁。 烙铁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祝政抑住了想要拥抱他,想要在他耳边说抱歉说别走了,想要在他眉眼上落下繁复的吻的冲动。 那时,宫变业已开始,就连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活过这个狂风急雨的夜。他退缩了,不敢再攀扯常歌。 常歌被推入甬道之时,好像将他的神魂一齐带走了。 常歌啊常歌。 我的常歌。 经此一别,不知能否再见、再见不知何时、再会不知何方。 那一推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犹豫一分就要将常歌反手拉入怀中。 他痴痴地望了阖上的石门很久,这才推开地牢的木门走了出去。 祝政惟愿一人身殒,只换得常歌长宁。 ……幸而再次遇见,幸而失而复得,幸而让祝政的余生不会空有蹉跎。 他细细地擦着常歌坚韧动人的面容,心中满是依恋和不舍。 “……将军的额……都搓红了。” 祝如歌小声提醒唤醒了祝政,他这才收回神思,发现无知无觉间,真的将常歌的额搓红了一小片。 他有些懊悔地将布巾丢入盆中,换了指尖轻柔触碰。 又是我。都怪我。 祝政在心中不住地说,带着陈年的愧和现下的悔。 祝如歌出去了,再不敢进来。 祝政又躺了进去,帮着暖常歌的后心。他一直缓缓地同常歌叙话,谈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说得自己又笑又泪,又是满腔惋惜。 他拥着常歌结实的背,却发现他过于瘦了,瘦得肩胛凌厉、瘦得脊骨突出。 无所不能、战无不胜,都是架子而已。只有祝政知晓常歌往昔的笑,只有祝政触得到常歌瘦削的肩。 ****** 快到晌午的时候,祝如歌端了些好进的粥饭进来。 祝政将他斜斜地抱起,靠在自己心口,柔柔地问:“常歌。常歌醒一醒,吃些东西好不好。” 常歌面色发冷,面上却是沉睡的静。 “常歌。常歌。” 祝政一声一声唤着他,想将他从沉睡中喊醒,常歌却好似沉溺于梦境中一般,连睫毛都未抖一下。 “我是端给先生的。” 祝如歌小声说:“将军病了素来如此,常常一两日昏着,水米不进。” 祝政听得心口抽疼,音色倒是镇定:“水米不进怎么能行,那还能熬得几日。” 祝如歌不语。众人对常歌是敬是重,是畏是怕,从未有人敢近身,何况予他喂食。即使有人敢,倚着将军的自尊,也断断不肯如此。 祝政忽然想起了什么:“常歌昨日可吃了?” “将军已有三日未食了。前日是寒毒,昨日是火毒,今日……” 祝如歌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再也不忍多说。 祝政捏了常歌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愈发觉得骨节分明、骨瘦形销。 “昨日只吃了先生给的金玉酥。” “傻瓜。点心哪里能当饭吃。” 常歌整个人沉沉埋在他的心口,祝政轻轻揽着他的肩,只恨他不能替了常歌受苦。 “先生吃一些罢。” 祝如歌将端着的木盘往前伸了伸,劝道。 “不吃。端出去吧。” 如歌还想再劝,祝政侧脸递了个眼色,他便不再多说,端了粥饭便出去了。那眼神中,尽是比将军还浓的决绝。 ****** 祝政煎熬了一夜一日,终于熬制不住,半梦半醒地眯了小会儿。 常歌时而迷蒙时而昏睡,要到傍晚的时候才无力地睁了眼睛。他睁开眼,便是祝政安睡的面庞,只以为他趁机无礼轻浮,一掌将他推下床榻。 祝政在睡梦之中陡然一跌,猛然惊醒,口中下意识却唤了“常歌”。 他从地上坐起,抚着自己摔疼的后心,花了片刻来理解现下的态势。 常歌带着些恼怒,不解地瞪着他,警醒地靠坐在床上。 祝政顾不上身上的伤痛,只问道:“你可好些了?” 常歌本想甩脸子冷语几句,一眼却看到祝政左边心口的血痕,闭口不语。 祝政快速站了起来,顾不上整理乱了的衣衫和方才跌坐沾上的灰尘。他一手扶着后帐,朝外喊道:“如歌,快端些饭食,将军醒了。” “将军醒了!” 如歌的声音满是喜乐,听着是撒开步子就跑远去了。 祝政回到榻边,下意识地牵了常歌的手,想探探温度,接着帮他暖暖。 常歌只以为这是新一回合的轻浮之举,一把将他甩开,冷声说道: “先生这毒,原是为了此等轻浮之举么。” 祝政低着头,为这句冷语神伤。深冬的暮色晦暗地掩了他的神情,他轻声说:“将军要如何才能信我。” “信不了了。” 祝政陡然从床角摸出一把短刀,这举动将常歌吓得一惊。祝政侧着脸,常歌只觉得,暮光照出了短刀寒厉的芒,却照不出祝政的真心。 “将军不信,我可剖心为证。” 祝政终于转过了脸,眼神中尽是决意坚定。他右手捏着短刀,轻轻抵上胸口。 ☆、囚徒 眼见祝政手腕微动,常歌不管不顾地扑来,双手狠狠地掰离那柄短刀。二人僵持片刻,直到常歌意图以手夺刃,祝政这才放弃,将刀让给了常歌。 祝政陡然放手,常歌身形一歪获了短刀。他顾不上坐正,一手便将这短刀仍出老远。 他闷着气了片刻,说:“先生哪里学的习惯,好话非要带着刀说。” “即是如此,将军仍不信我。” 常歌望了他一眼,淡然说:“我信不信你,很重要么?” “重要。”祝政毫不犹豫答道。 常歌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带着沉重的疲惫:“你走吧。” 祝政愕然,头一次觉得拿捏不准眼前的常歌。 “滇南我救了你一次,昨日你也算救了我一次,两相扯清。你我之间,君臣之恩已尽。以后再见,便是互不相干了。” 祝政被他这句话说得字字惊心。 他以为昨日的暖能化了常歌的身,却没想到化不了常歌的心。一夜未眠,精心照看,换来的却是一句两不相欠。 想到自己殚精竭虑、筹谋三年,大计未施,却要被义断恩绝。他惨然一笑,问:“走?你要我走去哪里?” 荆州已然变天。常歌知晓。醒来时只以为他又轻浮折辱,这才剧烈抗争。常歌的防备心思被祝政这句话消了大半,他心中除开不安、不解,竟也隐隐地不舍起来。 他的态度软了下来,低头低声说:“我只是……不想别人觉得我俩不清不楚。” “倘若我想呢?” 祝政望着常歌,目光坦诚而坚定。常歌却不敢触他的视线,仿佛能烫了自己的心。 二人沉默了一阵,常歌感到身上确实暖了些,强挣着要起身下床。他已躺了许久,又什么都未食,只是挪到床边都显得颇为费力。 祝政下意识想扶他,二人相触时,祝政的灼热体温却惊着了常歌。 这温度,是燧焰蛊毒。 这毒仍在他体内肆虐,虽然面上全然看不出。 常歌只轻轻地推开了他犹豫的手,低声说:“我自己能起。” “你起了去哪儿?”祝政问道。 “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同你在一处。”常歌简短说道,趿上了鞋子便要往外走,没留意腿上无力,身下一歪。 祝政立即顺势扶了他,带着他坐在了榻上。他起身:“将军不愿见我,我出去便是。” 常歌正要开口,却听如歌欢快的声音飘了进来:“将军!饭食来咯!” 祝如歌端着一份粥饭便走了进来,眼角眉梢洋溢的全是笑意,他几步走至榻前,弯腰将粥饭呈上。 常歌抬眼望了一眼,颇有些失望:“如歌,这素素的白粥,口里又没有味道,怎么吃得下去。” 祝如歌悄悄瞟了一眼祝政的脸色,只说:“军医说将军才好,先着些清淡的开开食,之后再换些爱吃的。” 常歌仍闷闷地不愿吃。祝政接了粥饭,好让如歌直起身站着。他端着粥饭,舀了一勺,悉心地吹了,朝着常歌那边凑了凑,平静说:“些许吃些。” “我自己来。”常歌接了粥饭,自顾自地吃起来。 未食几口,他问道:“怎么只有一份?先生吃了么?” 如歌方才想答,祝政抢先说道:“先生吃过了。” 祝如歌瞟了一眼镇定自若的祝政,常歌立即察觉,停了手上的动作问道:“先生到底吃过没有?” 祝如歌摇了摇头。 “先生没吃,只送一份,是什么意思。” 祝如歌颇有些委屈地说:“将军的命令,营里向来不做多的饭,以免浪费,这个您是知道的。您刚醒,我着急找饭食,就热了现成的。您手里这份,是先生……” “的”字还未说出口,便被祝政的眼神吓了回去。 “再去吩咐了做。” 常歌话未落音,祝如歌麻溜接了命令,风风火火出去了。 常歌将碗向右一递:“你吃。” 祝政将碗轻轻一推:“你吃。” 常歌将眉一皱:“勿要推来推去,小家子气。” “那一人一半?” 常歌接受了这个提议,二人轮换着闷闷地喝粥。一人一半,只吃了个将饱未饱,祝政递了帕子,常歌顺手接了擦了嘴。 “天冷了。最近能安生一阵子了。” 常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一句,祝政不大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接着说道:“先生没在营里过过冬吧。冬天,一般是休戈的,若要强行出兵,也很难有士气。将士们也是人,也会冻得慌。” 祝政默然,点头认同。 “所以,近期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做我益州的阶下囚吧。” 常歌甩下这么一句话,抬脚便出门去了,留着祝政捧着碗,仍在出神。 他正要出门时,遇上了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如歌。 “将军,你要去哪里?外面在化雪,冷得很。” 常歌头也未回,大阔步迈了出去:“找知隐。” 祝如歌讪讪回头,眼前正是拿着皮毛大氅的祝政。他将大氅递给如歌,轻声说:“化雪凉,送去给你们将军披上。” 祝如歌不敢怠慢,接了大氅便跑了出去。 ****** 荆州刘主公揪着世子刘图南进了一座庑殿顶大殿。殿内除了火油枝灯,便尽是刘氏先祖灵位。 “跪下!” 许久未见善德主公发这么大的火,殿内候着的一应侍官极使眼色,低着头,排着一溜便出了殿。 刘主公不知从哪里捞来了一件服饰,劈头盖脸便丢在了刘图南头上。 刘图南摘了这件衣,低头望了望。玄衣纁裳,九章冕服,是诸侯之征。 他不解,望向刘善德,问:“公父这是何意?” 刘善德艴然不悦:“你擅自调兵,大动干戈,又是何意?这位置你想坐,你今日便坐上去。我倒要看看,益州要被你几日败光。” 刘图南慌忙伏地:“公父误会,图南并无不臣之心。” “图南图南。” 刘善德听着烦躁,捡起地上的革带劈头又丢了他一脸。 “你可曾经历过乱世?可曾过过大争之世? 你自小长在这锦官城,只以为这世上均是平安和乐、府库充足,由着你四处杀伐征战。你可曾想过,现如今你挥霍的每一枚五铢、踏着的每一片土地、差遣着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是刘家列祖列宗浴血奋战得来的? 更何况巴西郡穷苦、武都郡战乱、阴平郡深受凉州侵扰,汉嘉郡水涝,汶山郡国难……这桩桩件件哪个不值得你劳心劳力,不值得你一展雄图? 益州比不得吴国荆州、鱼米之乡。本就内患无穷。我和杜相日日只盼着益州享一方安宁,你倒好,巴不得以战养战。本和荆州早已罢战息兵许久,你听人一时撺掇,非要寻衅滋事。现下荆州大乱,连主公都没了,这回同荆州结下了世仇,你可满意了? 四清自你少时便一手教辅,无论国事再忙,对你的课业也总是亲自过问,可谓呕心沥血。身为人臣,四清与我共定益州,年少出使雄辩、屡入险境;而今四清虽大权总揽却毫无不臣之心,依旧兢兢业业。可你倒好,一句‘司文司武互不相干’将你的老师、将我定国重臣、将我引颈之交气得栽倒在路上。 刘致啊刘致。你在殿上数次无礼,顶撞于我和四清,空谈太仁。四清均劝我‘少主年轻气盛,过些时日必成大器’。今日你铸成大错,我扪心自问一番,我是太过于仁厚,当你第一次现出狂浪姿态之时,我便应当狠做敲打,若当初如此,兴许还能力挽狂澜……” 刘项有些发愣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刘致,心中不解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怎么他的儿子陡然长成了这幅模样,陌生的,他像是从来不识。刘主公深叹口气,说:“你现在,对着先祖灵位反躬自省,仔细思量你的错处。” 殿内的长明灯烛将刘图南镀上了一层暖金,他身上凌乱地挂着主公冕服,额上还留着方才束带滚边留下的擦痕。 他深伏一礼,望着列祖列宗灵位,开口说:“四清老师之事,原是我不对。此事过后,我自会去老师府上负荆请罪。 至于战乱之苦,眼下只是空有一统,现在同公父所经历过的大争之世有何区别?吴国吞豫,冀州伐戎,凉州骚乱纷纷,就连荆州也不住躁动。这世道早就乱了,只是公父不肯睁开眼看看罢了。” 刘善德绕到刘图南正面,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好似全然不识这是自己的儿子。 刘图南接着说:“此番蜀商渗透口岸,挟持荆州辎重;常歌诈使夷陵分兵攻九畹溪、趁机夺了夷陵;建平内外夹攻,太守都尉一举歼灭;荆州北部着实给我们吃了大半。如此大功,公父要视而不见么?” 刘善德眼中一向沉着的眸中也燃起了炽热的火,他一脚踹上刘图南的心口。世子歪倒,撞翻了旁边供案上的灯烛。 刘图南摔在案上,望着斜倒的灯烛中的油垂落下来,连成一条细密的线,又转成一滴滴的珠。他不懂,不懂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公父和杜相却如此缩手缩脚。 “自古以来,邦国建交素来是以众暴寡、倚强凌弱。弱国,无邦交。” 刘善德眼中的火熄了,变成了死一般的静。他语调恢复了正常,说:“太平方出盛世,战乱只增徒劳。 刘致,你愧对先祖、目无尊长、桀骜不驯,毫无公器之心。我看这世子,自今日起,不做也罢。” 刘主公将袖一拂,恨然离去,只留下刘图南痴痴地跌坐着,望着满堂跃动的长命烛、和一地凌乱的供香。 次日正式文书下来的时候,比刘致想象中更糟糕。 “……世子刘致,背德败行,目无尊上,不尊师训,不从上命……巴蜀刘氏,世代以仁爱王道达济益州,世子不为邦国兴宁之思,不做励精图治之想,益州断不可付与此人。即日起,褫夺虎符,夺‘云临君’封号,废为庶人……” ☆、忠心 新城。 新野太守府。 卜醒捧着面碗,将鞋履架在书案一角,一品着新野宽面的美味。他吃得喷香,乐得履尖翘头不住颤动。 他听到门外有响动,陡然收了放肆的鞋履,端正坐好,等着刘图南推门而入,朗声大笑夸赞他。 襄阳围困战过去了几日,按照以往的惯例,刘图南应该来探他了。陡然隔了这么久没见人,甚至连个信儿都没有,反而让卜醒心中有些挂念起来。 来人的步子不如图南世子般铿锵,反而带着些沉静的款款。 门吱呀拉开,来人宽袍深衣,三采黑绶,温润谦和。他见着醉灵捧着面碗,浅浅一乐,笑道:“醉灵都要官拜大将军了,还是如此放浪不羁。” 卜醒从木椅上缓缓站起,惊地面碗都忘了放下,他问:“仲廉莫要玩笑,益州素来丞相开府,不设大将军。那都是吴国才有的官制。” 尚书令[1]吴仲廉几步入了厅堂,笑道:“为你独独头一例,那不是更加殊荣。” 他身后跟着以为低着头的小属官,恭恭敬敬地弯腰托着新制的紫绶金印。 “紫绶金印同主公手书一并带来,益州虎符还需醉灵亲自跑一趟益州,当面去领。” 吴仲廉说完,清了清嗓,醉灵放下面碗急忙上前跪着听令。吴仲廉音色颇为好听,一如朗朗清风。 手书念毕,卜醒按着礼数恭敬行礼,这才接了绶带印鉴。 吴仲廉合手行礼:“恭喜恭喜,卜大将军。” 卜醒打哈哈道:“同喜同喜,仲廉尚书。” 他手中掂着沉沉的印鉴,给吴仲廉使了个眼色。吴仲廉当下会意,将随行来的小属官遣退了。 卜醒这才像解放了一般,捏捏方才紧绷的腰背,问道:“这好好的,设大将军、领受虎符做什么?虎符不一直都是图南世子管着的么?” 吴仲廉立即神色紧张,做出嘘声手势,他四周探查一番,这才凑近卜醒:“世子给夺了封号夺了虎符,就连表字都不许再叫,只许唤做庶人刘致。” 卜醒一惊。 “那世子现在如何?” 吴仲廉摇了摇头:“你同他过命深交,我与世子点头之交,如何得知。” 卜醒霎时心急火燎,说:“图南世子心比天高,如此贬黜,定是万分屈辱,这可如何是好!” “杜相也觉罢黜太过,已在呈表进谏了。然而据说世子一再顶撞,主公便心灰意冷了起来。” “不行。” 卜醒将金印慌忙塞进鞶囊[2],直装的鼓鼓囊囊,当下便要动身。 吴仲廉问道:“一会儿新城郡新太守还要来,不交接啦?” 卜醒闻言止了脚步,颇为泄气地回身,说:“把这茬给忘了!” 他满心惴惴,只记挂着图南世子如何。原来襄阳一役之后,久未见世子原因竟在此。难怪他几次修书都了无回音,即使一次比一次夸大伤情都不行。 卜醒仍坐在新城郡太守府中,他的心却随着思绪,直飘到了西南的锦官城。 ****** 荆州。 建平主营。 那日之后,常歌有事儿没事儿就往知隐帐中坐,到后来,连军报都直接往知隐将军帐中送去了。 虽然张知隐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他这里狭小,常歌有如没听明白一般。 好在他休息还是会回自己帐休息的。 起草文书的时候,张知隐犹豫蜀商渗透一事该如何撰写。常歌思索片刻:“跳过这部分。我觉得蜀商一事太过蹊跷,好像明里暗里有人相助一般。看世子自己怎么汇报罢。” 军报启程,如歌端了极为丰盛的几样饭食进帐。常歌大眼一扫,颇觉惊异: “换炊官了?” 祝如歌摇了摇头,老实回答:“先生递了字条教他们做的,还怕连累将军,特意冒了我的名。” 他低着头,沉着音调说:“我同兵士们吃一样的即可,以后不要让炊官另做了。” “先生交待过了,兵士们也吃的是这些。” 常歌不语,心中极有些怏怏不乐。此处明明是自己管辖的军营,祝政不过是一介阶下囚,居然指手画脚起日常事务起来。看来平日里当真是太亲待于祝政了。 张知隐低着头,佯装不知现下发生之事。常歌瞥了他一眼,却陡然发现向来由他保管、挂在腰间的燧焰蛊毒小瓶没了踪影。 原本在滇南遇到张知隐,他献上燧焰蛊毒一事,常歌感激他救命之恩,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巧合。前几日看祝政的反应,他不仅知晓燧焰蛊毒一事,甚至连何时服用都了如指掌。 况且,滇颖王亲下蛊毒,当真是滇南随意一位茶农即可寻出克制解药的么? 常歌试探道:“燧焰蛊毒,此事你有告知过他人么?” 张知隐未抬头,镇定答道:“前几日将军毒发,许是有嘴碎的副将在营里讨论。” 常歌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为何此番将祝政擒来?” 张知隐道:“此前巴东辎重一役,深知此人运筹帷幄,实有领兵将才。此番建平陷落,我见他一人在城门楼上,顺而擒之,以免放虎归山,再成大患。” 他答得滴水不漏。常歌寻不出错处,只得闷着头用膳。席上尽是他爱吃的样式,却越吃越烦。 他将碗一推,拔腿便出了知隐的将军帐。 ****** 常歌进来的时候,祝政靠着兵器架睡着,听到脚步声,方才迷迷糊糊转醒。 他本带着一腔怒火,来势汹汹,将帘一撩,却看到祝政冬日里也是白袍轻衫,靠在兵器架上凑合着睡,乱了的青丝好似他的思绪一般绵愁。 他一身冷袍素衣,苦楚的梦境摇动了他的睫。他已全然没了那个一身玄衣冕服的周天子的影子,只像是哪家风流韵致初长成的祝郎。 常歌看惯了锦衣华服捉摸不定的王,却甚少看到如此的祝政。方才的一腔怒火,被他的淡漠愁绪浇灭了大半。 祝政悠悠然转醒,眼神不避不躲直望着常歌,还未等常歌开口,他便先行说道: “我未有他想,将军大可不必躲我了。” 常歌只感觉方才灭了下去,只留着温温的灰烟的怒火蹭地一下又被点燃。他回敬道: “这是我的军营,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何来躲避一说。” “那将军便是怕我在此处,窃得益州军机密了。” 常歌颇觉可笑:“窃得又如何,你现在也不过是我益州阶下囚而已。” 祝政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常歌,见好就收,不如就此退兵。” “先生睡昏了吧。现在是我益州攻你荆州、掠你城池,你可听过胜者退兵的道理?” “掠夺过猛激敌军士气,孤军深入如断线风筝。而荆州此次死而后生,恐凝大国之力。经此国丧、军民同心,现不退兵,恐有反复。” 常歌隐隐地想起了在锦官城花重楼,他耐心劝解图南世子的一番话,与祝政所述如出一辙。 他冷漠道:“我自然知晓,无需将军提醒。” “开春,荆州军势必反攻。” 常歌冷而缓地扫了他一眼:“先生是在下战书么?” 祝政毫不避讳:“是。” “荆州是否反攻,你如何得知?你仍在同荆州军联络?”常歌问道,“近日里营里这些白鸽,是不是来找你的?” “是。” 他坦然承认,好似在说什么毫不关己之事。 这幅理所应当的态度惹怒了常歌。 “先生的阶下囚做的真好。入将军主帐如入无人之境,指手画脚插手他军内务,吃着益州的饭还是一颗荆州的心。” 祝政不语。 “你要做我益州的囚徒,便轰了这些鸽子,安分守己做个囚徒的样子。你若是想为荆州图谋规划,我早已不拦先生,你直接走便是,何须如此!” 祝政忽然抬首望了他一眼,常歌理解不出那眼神中复杂的情绪,像是有从前的决绝、又有滇南的碎星。 “我何须如此?你不知道么?” 常歌忽然想起了他一直忘记问出口的那件事: “那我问你,燧焰蛊毒,你是如何知晓的?” 祝政面色不改:“来了此处之后,听兵士们讨论的。” “建平陷落,你被生擒,是不是故意的?” 祝政依旧一脸泰然:“不是。” 常歌愈发上前一步:“你滇南病危之时,送信的白鸽,是不是你放的?” 冬日里微弱的光只照亮了祝政半面,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祝政答:“不是。” 他在撒谎。 常歌毫无证据,但直觉就是祝政在连续地撒谎。他上前一步,继续逼问:“你病危,为何通知曾背叛你的游心?” 常歌还想问:为何告知游心,都不告知我。 这句话在常歌心中翻腾着,他总摸着这句话的语气含义有些难以描述的暧昧,还是按下不表了。 “游心待我披肝沥胆,亦不会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 “你说什么?” 常歌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常家代代忠勇、个个良将,然而不知是天妒英才或是皆有他因,常歌家中的人逝去的速度似乎总是那么的快。有些叔叔伯伯,这次还在抱着常歌喊着“常歌长大咯”,下次再见的时候,却空留一块小小的灵位。 包括他的父亲。 父亲甚至,都没来得及参加他的冠礼,就急急地撒手去了。好像有什么非走不可的原因一般。 很久以前,他妒恨过游心,也妒恨过司徒家。为什么都是大周朝的定国|安|邦氏族,常家需要四处征战戎马,个个落得凄凉下场;而司徒家则安于庙堂之上,个个锦衣玉食、高枕无忧。更无须说,司徒空年纪轻轻便封了卫将军,日日伴于君侧。司徒玄更是逍遥公子,醉心琴棋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事。 广陵大战他初尝挫败之时、郁林一战身中蛊毒之时、南阳战役身中数剑之时……苦楚漫上心头,他都有闪念纵过—— 祝政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庙堂高歌?是不是安康喜乐?是不是……身边依旧跟着游心。 这一切的不满和失衡在大周宫城兵变之后愈加爆发。 卫将军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情,游心却还办不好。 更不用说,代代忠良的常家,从未听过一句“披肝沥胆”。 这句忠心之词,居然被祝政用在谋逆族人身上,这在常歌听来,尤其刺耳。 远忠不如近佞,诚不欺我。 常歌怒火中烧,他咬牙问道:“常家人,到底算什么?有用时论功行赏、无用时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父亲日日训诫义胆忠肝、勿有他想,却被无端鸩杀。枉他一生戎马,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常川不配你一句‘披肝沥胆’么?难道常家不配你一句‘忠心不二’么?你以这样的话语来谈论一个谋逆氏族之人,难道不觉讽刺么?” 祝政面有愧色,抿唇不语。 常歌步步逼近:“不辨忠奸……看来大周真是亡的恰如其分。” 祝政扫视一眼常歌,沉着声音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么?” “那你又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么?祝政?”常歌怒火攻心,快速应道。 “我知。” 祝政再不是乍梦初醒时分斜倚着身子的祝郎姿态,现下他面若冰霜,常歌仿佛又望见了之前那个捉摸不定的王。 祝政缓缓起身,说:“你最没有资格质问我。” 他拍了拍宽袍,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1]益州单设尚书台以分权,尚书令执掌;荆州丞相开府,尚书令为丞相属官;吴国设尚书台,但基本以羊丞相为中心,实被架空。 [2]鞶囊:装印鉴的小荷包 ☆、疑心 祝如歌听着帐中争吵,想为将军出头,却听不明白二人争执的内容,只得站在主帐门口惶恐踟躇。 山河先生掀帘而出,还险些撞上了他。 如歌一眼瞥到向来镇定如常的山河先生,竟罕见地情绪失控,挂着一丝怒色。他不敢阻拦,由着先生向外走,望着他一把拉了囚车笼门,坐了进去。 祝如歌听到帐中翻倒之声,掀帘一看,连将军也在发脾气,将桌上能掀的东西都掀了。 常歌背对着主帐门帘站着,怒从心上起,带着他的胸腔肩膀都强烈耸动。 这背影看着确实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除此之外,将军今日未披甲,不知是前两日寒毒折磨还是近几日茶饭不思的缘故,如歌只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些瘦削、也带着些悲凉。 祝如歌进帐,默默拾掇着地上的狼藉,待他呼吸平静了些许,这才轻声说道:“将军别气了。先生自己进了囚车了。” “进了就进了,冻冻他清醒清醒。顺便,再把囚车给我挪远点儿,看着烦。” “是。不过将军,外面……还在化雪呢……” 建平的冬日,虽在南部,但深山冻雪,可不是开玩笑的。常歌前几日才受了那彻骨寒风,听他一劝心中也有些担忧起来。 常歌顿了顿,说:“你去送大氅,不许说是我送的。” 说完,他看也未看如歌一眼,径直往内帐走去了。 ******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事出紧急,荆州丞相梅和察连夜冒雨奔至宫城,将世子自歌舞升平中一把捞了出来,逼着他面对荆州的狂风骤雨。 山河先生势头正猛,方才定了衡阳、同交州联盟,接连被世子因个人恩怨折辱。私仇恩怨倒也算了,让梅和察未能料到的是,世子居然在家国大事上也昏聩无比。他趁着各路将军出防之际,居然大逆不道、行弑父篡位之事。 尤其是,挪到云溪行宫之后,梅和察亲自过问,细细审查,当日现场之人俱一口咬定与世子无关,这过于一致的说辞,反而更让人起疑。 梅相叹了口气,似乎想将这繁重心事随着叹息卸下几分。 反正,此事已全权交予陆阵云,料想不日也会有个妥帖的结果。阵云,是个睿智稳重的人。 “丞相!丞相!” 外间传来了低沉踏实的声音,方才如风中残烛的梅相眼中又有了光。他扶着遍描螺钿的攒框强挣着坐了起来,一旁的刘世清急忙为他披上裘氅。 “丞相,信忠来迟,丞相受惊了。”甘信忠受了引导进了内间,见着梅相几乎油尽灯枯之景,不禁心惊。他想起了壮志未酬,骨灰洒遍大江的荆州大司马司徒浩志。 见他惊心胆颤几欲滚落热泪,梅相摇了摇头,叹道:“生死天命,乃常事矣,信忠不必多心。” 甘信忠的眼中盈了热泪,折出殿内微弱的光:“丞相还未见荆州霸业雄图……” 梅和察挥了挥手:“垂垂朽矣,不提也罢。你来之后,可有见过日盛?” 甘信忠点了点头:“颇受打击。” “打击?”梅相皱了眉,咳了几声:“恐怕不是吧。” 甘信忠偏着头想了想,望见梅和察额上几欲全白的发,终而还是作罢。 “夷陵苦战,他竟想着借水鬼因由层层盘剥路过船只,这才耽误了战机。我只以为他只是有些徇财好色,犯不上有什么大错处,没想到……” 梅和察言至此,像是一股气不顺心,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之中尽是骇人之音。 梅相疑了世子。甘信忠在心里默默地想到。梅相为何会忽然疑了世子?定国重臣,最忌君臣猜忌,一旦离心…… 甘信忠不禁想起,前段日子,梅相因山河先生一事同世子池日盛百般争执的光景。这个想法只是冒了一下头,便被甘信忠自行摁灭了。 他未开口明言。 一旁立着的尚书令刘世清抚着梅相后心,低声说道:“口岸一事有蹊跷。恐有人陷害世子。” 梅和察的咳凝滞了片刻,他回首望着这位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问:“世清此言何解?” 刘世清撤了抚着丞相后心的手,向着二人分别行礼,答道: “禀将军、禀丞相,下官此前见了一信使,此人特意前来荆州,知会与交州共享口岸之事。当时下官愚钝,并未参透其中奥妙,随便便打发去了,现下仔细回想起来,方才知晓其中玄虚所在。” 梅和察深拧了眉头。刘世清知晓梅相生性忠良,平生他人随意结交外臣,急解释道: “老师勿要多心。此人掌着卫将军令牌,下官着实为难,不好驳了见贤将军的面子[1]。不过……幸而见了此人,否则,这夷陵却真是要丢的不明不白了。” 甘信忠听到“夷陵”二字,急问道:“世清此话怎讲?” “此人为吴国说客,原是想自共享口岸一事,让吴国分上一杯羹。但他言谈之间俱是交州业已把持口岸之词,听得下官颇为生疑。现下回想起来,蜀商渗透,初来荆楚之地,缘何会如此顺利。口岸盘查,即使世子有令,辎重大事谁敢耽搁,缘何出奇一致、关关盘查,又明知九畹溪一带水鬼肆虐,仍执意走此路线。 此次夷陵陷落,皆因辎重滞后、粮草供应不及所致,若不是如此急迫的因由,料想御风将军断不会贸然出兵、又被对方伏击个正着。” 甘信忠抚了抚薄须:“此事我与世清所见不同。 夷陵一役,输在‘势’。此处均为自家人,我非挫我军士气。前几日夷陵布阵图送到,细细分析,夷陵必败无疑。辎重一事,只是将我军引入对方想要开战的时机而已,算不得根本因由。” 刘世清拱手道:“但听将军详述。” 甘信忠胸中有家国山河,信口便述: “单看此次布阵,益州军夷陵中心、南北开花,三相联合,围困建平、襄阳,以绝夷陵后路。同时南岸伏击,诱我军主力,待渡江溃乱之时,益州北岸主力一举出击,此用兵之人运筹帷幄,三处相倚,遥相呼应。 而反观我军此役,建平、襄阳、夷陵各为其政,一味固守。三处毫无相互支援倚仗之意、又无人统筹规划,自是难以形成益州那般的合攻之势。终而襄阳固守,建平内外夹击溃败,夷陵南北发作溃败,皆因毫无全盘观念所致。 故而此役,益州三股合一,已成大势;我军各自为政,实已神散,此次兵败,着实不冤哪……可惜我一身难以兼顾南北战事,衡阳才定,宜都又乱……” 梅相听了甘信忠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虚弱地咳了几声,这才开口道:“故而,朝堂之上我多次力保山河先生。可日盛年少气盛,只想着当日驭马之辱,难有容人海量……此番若无谪黜一事,料想我荆州多一提纲挈领之人,也断不会入此田地……现下建平已失,兵将尽折,先生怕是凶多吉少……” 甘信忠应道:“此事我知。先生无恙,只是在益州军营中,受了些许委屈。前日里大雪,益州军丧心病狂,竟留着先生独坐囚车,身处风雪寒天之中,怕是这一冻,要落下寒根。” 梅和察气色仿佛忽然转好:“受些伤寒只是皮肉之苦。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转而问道:“先生既在益州,可有法子送信?” 甘信忠点了点头:“有。梅相您还记得,此前世子曾起过纳贤念头,此后便一直差了中军携领乔仪、乔匡正一直跟着益州建威大将军之事么?” 梅和察缓缓点了点头:“些许记得。此人……还跟着么?” “风雨无阻,不曾懈怠。此人现下正在益州军建平主营外探营。” “那便正好。”梅相又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之后,以苍而衰老的声音说道:“日盛世子,还算做了件好事……” ****** 魏国。 长安城。 大魏太子司徒玄,是最为精致秀美的。 以至于四时田猎之时,总会有些左家娇女、窈窕淑女倚在亭台阁楼之上,想要一睹这位凌云秀美的年轻太子的风采。 同是传言中精致秀美的太子,前朝周天子祝政还是扶胥太子时,却极恶他人夸赞他容姿甚美。因而,他总是吝啬现于人前,偶有示人,听到夸赞之声也是一脸冷漠,甚至还带着些许厌恶。 谦和温润的司徒玄太子[2]则截然不同,他会特意乘了需站立而行的礼车,沿途向着亭台阁楼上颇有些兴奋的贵胄女公子们柔和地笑。 他长身玉立,时常爱着滚边宽袍深衣。他不似普通贵胄那般着深色华服,惯爱白色、素色、锦色轻衣。这些出尘颜色,更显得司徒玄如白洁的玉兰一般,带着些温润公子的丰韧,又带着些遥不可及的疏离。 最妙不可言的,则是这位太子颊上一颗泪痣,生的更是极为风流韵致。可惜,这泪痣的玄美之处,却不是凭栏远观可见的了。 这位风流秀美公子正凭几坐在廊下,隔扇门大开。他望着檐下挂着的笼子,喳喳的金丝雀扰了他阅读的兴致。 司徒玄抬眼,长睫阴影在泪痣上游离。他别有意味地望着那只想要挣破牢笼的雀儿,缓声说道:“你为什么挣?在我这里锦衣玉食,还不愉悦么?” 他起身,饶有兴味地取下了那象牙凤雕八柱鸟笼,望着在其中跃动的雀儿。 “你越是挣,只会让我愈发想锁着你。” 司徒玄从一旁的食盒中捡了些鸟食,随手取了象牙篾子,亲手喂雀儿吃食。 金丝雀后跳两步,迅速眨着的眼和极力偏过的头尽是抗拒。 司徒玄被它抗拒的模样逗得开心,满足地丢了象牙篾子,乐道:“我有的是耐心。” 我有的是耐心。 司徒玄满意地将鸟笼挂上,坐在案前继续读着泽兰送来的密件。 作者有话要说:[1]见47章《投诚》 [2]司徒玄:大魏太子,司徒空弟弟,小常歌两岁,小祝政五岁,小司徒空七岁 首次登场-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脸 二次登场-32章《千里》,司徒玄宽慰魏王 三次登场-41章《旧人》,“长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识是旧人” ☆、爱卿 荆州。 建平主营。 祝政披着常歌的氅,坐在囚车之中。祝如歌塞来之时,结结巴巴地说都是自己的决断,和将军无关。这其中的韵味,却让祝政品出了十等十的甜。 常歌的大氅给他用,略小了些。 他惯爱张扬的红,一如祝政喜好沉静的玄。但二人又同样喜爱不染的白。 常歌这件大氅便是红色,祝政将这略小的大氅裹在身上,悉心体味上上面余留的几分常歌的香甜。 他右手把玩着这大氅的系带,想象着他的常歌每日是如何系上这条系带、如何再随手拉开的。只是想想这两个简单的动作,便能将他的心情带动地鼓噪不已。 一只白鸽静静地落在囚车之上。 祝如歌遣了人将囚车从将军主帐对面拉至最后方之时,他虽不舍,但也带着些能自由传信的雀跃。 囚车中实在无可回信之物,祝政便直接咬破手指,在绢帛背面复了信,又将白鸽送走了。 幸而是绢帛,若是木篾,那更是发愁了。他在心中暗想道。 那白鸽落在囚车之上,振翅之时不像安然于飞,反而带着些惊鸟的失措。 祝政下意识回头,望着方才白鸽看着的方向——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 夜幕中尽是建平低垂的星星,寒风扬了常歌的白色将袍披风,他白衫轻铠,营中火把照亮了他的来路,仿佛是他发出的暖光。 他的常歌,就是如此带着一身光芒,风姿飒爽。不同的是,以前的常歌眉目之间皆是喜乐欢欣,而现在的常歌,少了几分恣意,多了几分沉稳。 祝政迎着营火光芒,放肆地打量着走来的常歌。祝政望他甲胄之下愈显纤细结实的腰肢,望他临风而来的长腿,望他白色轻衫掩了的颈,望他好看的面容,望他品过的唇。 夜风扬起的白袍更衬托了常歌的俊俏、勾勒了常歌的潇洒。祝政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心中却从清风微澜,翻成了惊涛骇浪。 他望着这道照亮自己的暖光,奔腾脱缰的思绪让他有些发怔。走近他才看清,常歌的脸上不是坚毅也不是欢欣,而是不解的怒气。 “这是最后一只。否则,要么你滚,要么这群鸽子滚。” 常歌生气起来也是这般灵俊飒爽,与满眼含笑的常歌更是不同。 祝政别有兴味地望着生气的常歌,心中淡淡地回味起了前几天拥着他入眠的甘。他边回想着常歌沉沉地睡在他心口的感受,边畅想着将现在带着怒气的常歌拥紧的感受。 常歌嗔怒的神色,反而将祝政的捉弄心思引了出来。 “将军的军营,将军选吧。是选白鸽,还是……” 祝政缓缓抬起眼帘,望着常歌,眼中满是建平的垂星: “选我。” 他颇有些兴致盎然地看着因为这句轻浮挑逗而怒火中烧的常歌。 常歌被他的轻浮挑逗气的发抖,摸了钥匙想要开锁却总是哆嗦地对不上锁孔。他低头,高束的发丝些许落在颈间,些许荡在身后。 祝政细细品了品这飒爽英气与班香宋艳俱存的画面,颇为满意。他这才开口道: “将军慌得,连锁都不会开了。” 常歌气的将手中的囚车锁链一甩,怒道:“要你管!” 祝政镇定自若:“将军为何不肯承认,离了先生你就是不行。” 常歌亦不依不饶:“先生为何不肯承认,离了将军你才不行。” 祝政点头道:“先生承认。” 这话堵得常歌一愣。 他转而拧眉毛怒道:“管你认不认,我不承认。” 祝政在心中回味了这声怒气,只觉得心中征服欲渐长,几欲要在神色上显现。他定了定神,波澜不惊地说:“将军口上不认,心却认了,否则也不会来囚车找先生。更不会在梦里心心念念的都是我。” 常歌显著一怔。他梦到过祝政很多次,有笑有痛,他只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你明明心下挂念我,为什么不承认。” 祝政自己也不知道,这句究竟是逼问,还是控诉。 “你诨说!”常歌怒驳道:“我仅以忠事你,你却百般折辱、屡次逾矩,意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 祝政盯住了常歌的眼睛,悠悠问道:“常爱卿。你前些天梦到了什么,这么快便忘记了么?” 他刻意唤了“常爱卿”三个字,一来敲打敲打他的傲气;二来颇想看看常歌对这个“君臣有别”的称呼的反应;三来,常歌也确确实实是他的“爱卿”。 常歌被他话中的“梦”说得一惊,脸上是祝政从未见过的慌。而“常爱卿”三个字更像是闪电,瞬间将常歌击中,脸色唰地煞白。 祝政步步紧逼,一字一顿:“我还是王的时候,你就想亲我,这也算‘以忠事我’么?” 前些日子,夜半梦回,常歌的的确确梦到了祝政,还梦见自己抛下君臣有别,终于大着胆子亲了他一口,结果被祝政唤了一群人当场拿下。只是他以为,那只是他的一个梦……他忘了那天,祝政就躺在他身边。 常歌不敢往下想,更不敢看祝政的眼睛。 祝政见状,轻轻扒着牢笼门,继续将常歌苦苦支撑的尊严敲个粉碎: “常爱卿,你大胆。你想以下犯上。” 常歌被说中心思,霎时脸色煞白。他只觉自己好像心绪神思都坦然打开,由着祝政践踏。这感受让他又是惊愕、又是恼怒。 常歌即刻开始心焦气躁地开锁,又羞又怒的情绪让他的手不住战斗,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牢门。 他将牢门一拉,下逐客令: “你走!” 祝政将头一歪,沉沉的眸子直望向常歌:“先生是将军的阶下囚。先生不走。” 他望着常歌因他这句调戏气的几乎要跳脚,心中是盎然的兴致。 祝政从不怕满是怒气的常歌。反而,他时常饶有兴味地品着在朝堂上、大殿中愤然而去的常歌的背影。 常歌临走时,必然会将披风一挥。他行走间的飒爽,便会瞬间扬起了披风的帆,衬出常歌结实的身材、好看的身姿。 常歌拂袍而去之时,也必然会满面怒容地望他一眼。他充满了怒气的面庞愈发秀致,还带着些能将祝政的心点燃的野火。 这怒容怒姿,对祝政来说,就像是常歌的金玉酥,软糯而甘甜。 一如现在,祝政体会着常歌几欲要怒火攻心的表情,心中满是澎湃潮汐。 常歌一拳竖锤在囚车木门上:“你走。你的鸽子也走。我也不要你这阶下囚,更省得你整天飞鸽传书,人在益州心在荆州。” 祝政对这怒气甘之如饴,望了一眼他砸车的右手。这手,是他前些天握着的手。比自己的,恰巧小上一圈。 祝政心中野马驰骋,却只淡然说:“我心不在益州,亦不在荆州,我心何处,将军知晓。” 说完,他望着常歌的目中几欲要喷出的怒火,透过眼前的飒爽将军,祝政仿佛看到了十五六岁因切磋落败而混撒气的常歌。 他望着拿自己毫无办法的建威大将军,笑道:“将军可敢同我打赌,赌我的心在何处。” 常歌几乎立即问道:“怎么赌?” “你同我比试。我若输了,便再不管这些事情,遂了你的意留在益州,为你端茶递水、随侍在侧。” 常歌猛然望向了他,眸中的碎星闪了闪。祝政乐滋滋地品着好懂的常歌,又颇为动容地品着常歌眸中的一份触动。 “好。”常歌不假思索地应了。 祝政这才悠然说出下半句:“倘若将军输了,便跟我一道回荆州,为我端茶递水、随侍在侧。” 常歌瞬间变了颜色:“此事岂能儿戏!” 祝政正色道:“我从未儿戏。” “不可,叛国事大,决不可为。” 祝政陡然失了笑意,幽幽地说:“将军真是忠心。” 既然不能带走常歌,这赌注陡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祝政将广袖一甩,淡然说道:“那将军自己换个赌注吧。” 常歌思索了片刻,似乎苦恼应当给予什么奖励。他气短,不多会儿便想的烦闷异常,说:“我想不出。我若输了,你可随意提出一件事情,我定依你。但此事不可违背道义,也不可劝我叛逃益州。但若是你输了,便如你方才所说,留在益州,随侍在侧。” 祝政在心中来回想了几次“随意提出一件事情”,他在琢磨,常歌的“随意一件事”,随便的范围同自己心中的范围是否一致。 他抬头,眼中尽是盈盈的笑意:“将军如此大胆,先生奉陪。” “好。此事便这么定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常歌方才急急地说了一言为定,却有些窘迫地立在原地,变得纠结起来。 祝政望着他的模样,眼中满是笑意:“将军所虑何事?” 常歌颇有些难堪,极其不情愿地小声说:“我……不同你比武,也不和你下棋。” 祝政望着他快意面庞上的可爱神色,终而掩不住唇角的笑:“比什么,将军定夺便是。” 常歌闻言,面上挂着些得逞的志满意得,这点可爱神情在祝政心中转了又转,不住地扰动着他的心弦。 常歌并不知晓,祝政此时此刻,正在心中默默地回味着滇南的甘甜。 他向着祝政伸出双手,就像此前许多次扶着周天子下车辇时一样。常歌的语气中故作平淡,却隐约带着一丝疼惜。他望着祝政,说: “化雪冷,回主帐暖和些。” 祝政望着他带着些坚毅的眉目,望着他赤诚的面庞,望着他身后扬起的披风,感受到自己的心弦在一根根被撩动。 他的常歌,为什么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祝政没有按照君臣之礼那般由着他扶住小臂下车,而是直接反握了常歌的左手,借力下了囚车。 雪地寒凉,营火却将这寒天映的尽是暖光。 祝政在心中思索,究竟是夜风吹得他不住心旌摇动,还是他的心动鼓满了常歌的披风。 ****** 魏国。 魏王司徒镜斜斜地倚在坐榻上养神。冬日里不甚明朗的光照不亮他身上的暗影。他揉了揉额角,缓缓问道:“你方才说……此次策了夷陵战役的人是谁?” 作为朝中寥寥无几的几位非“司徒”姓领兵之人,刘复盛自然是甚得魏王之心。他拿捏了魏王想要的答案,低头行礼道:“回禀魏王。正是此前同我军不住撕扯上庸郡的益州建威大将军,将士们均唤他黑风魅。” 司徒镜凌然睁开了眼,眸中尽是杀伐和寒意。他身上的滚边玄衣掩了王的心绪思虑,司徒镜抚着一枚玉玦,想借着这温润触感,让自己定定心神。 “将地图拿来。” 一名侍官迅速取了一旁案上的图册,递予高野公公。高公公低眉顺眼呈了图册,退在一边。 他一面望着夷陵、襄阳、建平的地形地势,一面品着这运筹帷幄的思路,开口道: “三面相辅,夷陵奇兵。物彻,你来说说,像谁。” 司徒玄立在一旁,柔和笑道:“孙儿愚钝,尚未参透。” 司徒镜将手中图册陡然一掷,喝道:“混账。” 司徒玄未被这陡然的怒气吓退。他知晓,这怒气,不是为他。 司徒镜的鼻中尽是轻蔑之声、言语中尽是不屑之意。他的大父、他的魏王向来只会用这种怒其不争的语气说一个人—— 他为之扼腕、又为之动怒的前朝周天子,祝政。 司徒玄上前一步,静静地帮着魏王抚后心顺气。 “他果然未杀常歌。” 司徒镜低头,换了悲痛语气。这语气,司徒玄曾经听过太多太多次,次次都是在伤痛祝政和常歌之事。 “此患不除,遗祸无穷。” 司徒镜思来索去,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司徒玄偏头想了片刻,说:“此等无足轻重之人,无需大父忧心。常歌气短,又杀伐暴戾,作孽甚多。为世不容、为理不容。由他自灭便是。” 司徒镜重重叹了口气:“你和游心,一个毛病,太软太仁。” 司徒空只温顺地说“大父教训的是”,心中却悠悠地忆起常歌的笑、想起他自己笼中的鸟。 ☆、赌心 魏国。 长安城。 魏国丞相朱九变下朝的时候恰巧正面迎上了太子司徒玄。他拱手行礼后,往左边绕行过去。 司徒玄右迈一步,带着些柔和的翩然,恰巧挡住了他。 朱九变换了个方向,再次打算绕过司徒玄。 司徒玄又左迈一步,像是张望着空中的日头,又一次堵住了朱九变的去路。 如此下来三四个回合之后,朱九变终于避无可避,开口问道: “太子所为何事?” 司徒玄朝他温和一笑,说:“丞相政务繁忙,叙话的时间都没有么。” 朱九变叹了口气:“实非老臣怠慢,只是太子所言着实不虚。太子若有要紧事宜,请明确示下,我立即着人差办。” 司徒玄答道:“丞相哪里的话。丞相为我大魏鞠躬尽瘁,这说的反而像是生疏了。我只是听说,豫州在唱一出好戏,丞相似乎有个胞弟朱辅才在给豫州主公做太傅,不知对此剧变是否有所耳闻?” 朱九变摇了摇头:“甚久未有胞弟消息,不知。” 司徒玄瞥开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前几天……丞相手下的少史不是去了一趟豫州么?” “太子既知晓,也无需再向老臣求证了。胞弟危难,做兄长的,有所挂心,是常事。” “不知豫州危难,您挂不挂心呢?” 司徒玄虽仍是一脸和煦的笑意,朱九变只觉得这笑意比冬日里的风雪都冷。 他远不如祝政。朱九变在心中暗想。 “豫州毗邻我大魏,自然挂心。倘若吴国吞豫,六雄制衡局面打破,我大魏危矣。”朱九变坦然答道,这方面,他所说并无私心。 司徒玄晃了晃手中的扇子:“丞相若是担心知北将军强攻,便大可放下心来。冬日苦寒,知北将军本就有旧疾。豫州典将军威猛,这二人硬碰硬,即使不谈胜负,也会胶着上一阵子。” 他转而笑道:“丞相担心胞弟,是否需要我将他接来长安?顺便带着豫州的小世子一道过来。” 朱九变闻言,颇为震惊地看了司徒玄一眼,被这言下之意骇到。 这是要……挟持年幼世子。 朱九变暗暗心惊:吴国、荆州接着豫州由头的两方角力,要不得不转为三足鼎立了。 ******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乔匡正到达的时候,梅和察正在行针。他的状况时好时坏,现如今,居然需要下银针来吊着精神了。 梅相的属官在门口站了一排,面上都不甚愉快。 乔匡正焦急地等了等,不知内里是何情况,亦不知他才离去了些许时候,荆州为何翻天覆地了。 医官前脚刚离开,梅相便召了乔匡正进去。他进去之时,看着梅相披着裘氅,两鬓竟是霜花的白。他咳着,胸腔之中俱是骇人之音。 梅相佝着上身坐着,瘦削衰老的让人心生不忍。 乔匡正还记得首次见到丞相。 那时丞相梅和察和大司马司徒信正值壮年,是六雄中罕见的“将相和”佳话。大司马意气风发、丞相谈笑风生,二人经常在散朝路上谈天说地,好似有谈不完的天下政事、说不完的朝堂之见。 那时候,乔匡正守着宫门,悄悄地瞥了一眼二人的背影,就如荆州的定国之柱。 乔匡正再望向床榻上衰老的梅相,心中欷吁。 梅相咳了许久,他的一位门生刘世清不住地帮他顺着气。好不容易缓了些许,梅相才虚虚地开口问:“匡正。你来了。” “是。丞相。下官来迟,竟不知荆州已然剧变。” 梅相怆然一笑:“荆州的剧变……自从浩志[1]身殒,便开始了……泱泱之地,无定邦之人,必乱……” 乔匡正宽慰道:“夷陵乃兵家相争之地,一时胜败实为常事,梅相无需过于劳心了。现下荆州劫后余生,您和世子俱要安养身体,这便是荆州最大的后福了。” “先生如何?” 乔匡正摇了摇头。 “起先,益州军看得紧,将他锁在军营正中心,正对着将军主帐。前几日下雪,先生落得满头满身都是风雪,着实冻得不轻。 后来益州军约莫是将先生拿去了主帐拷问,之后不知怎么又降了待遇,直拉到偏僻后方去了。不过,这下倒是方便我同先生沟通。” 乔匡正自衣襟掏出一张棉布血书:“先生没有笔墨,只要咬了手指撕了衣襟写的,请丞相过目。” 梅和察急忙接了这血书,展开一看,血书上运筹帷幄,将荆州多个郡县筹谋配合,收复失地之事,早已规划完毕。 他满意地望着这张棉布血书,开始期待起冬日里却月城大战和开春后的复仇。 “世清,快着文书,就按先生交待的办。让远卓[2]审完主公的案子,即刻赶往枝江。” “遵命!”刘世清应道。 ****** 荆州。 建平主营。 据说辅国将军张知隐抓来的战俘山河先生,大言不惭要挑战益州建平营主将建威大将军,益州军震惊之余颇有些惋惜—— 这位山河先生,想必会被虐的很惨。 冬日里惯来少战,军营里又不许打牌行乐、颇为无聊。难得碰上此等热闹之事,兵士们都蜂拥而出、熙熙攘攘,全都凑在营地主干道两侧看热闹。 将军主帐前,沿着营地主干道清理出了好长的通路。帐前置了矮桌,坐着此次比试的判官张知隐。 他今日仍是一身黑衣,将发丝尽数束起,置一木簪,眉目清朗。 知隐将军的正对面、整条通路的尽头,乃一木架,上面置着一枚极小的靶。 这第一项比试项目,正是射术。益州军将士对将军百步穿杨之技并不陌生,只觉将军稳操胜券,对着昭然结果颇觉索然无味。 前方的人群微微有些骚动。将士们人挤人,好不容易方才看清,原来是建威大将军掀了帘子,自将军主帐中走了出来。 今日的建威大将军身着广袖红衣,以红色发带将青丝束成马尾,满身尽是意气飞扬。此刻,他正含着一条白色束带,利落地将束带穿过右肩,将右侧广袖束起,又将束带自身后攀过,拢起左侧广袖,在左肩处麻利地打好了结。 近处的兵士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原来铁面下的建威大将军,居然生的这般美,方才低头束袖的画面,更是利落又好看。他可真是灵俊飘逸、飒爽倜傥,同“丑将军”之称背道而驰。 明明将军明媚得,连冬日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几分,方才束袖之时,周身好像都是跃动的灿烂的芒。 这是常歌第一次摘了铁面示人,也是第一次身着朱红鲜衣,更是第一次用白色束带拢起广袖,露出纤长漂亮的小臂。 这抹红色在冰天雪地中愈发亮眼,就像是雪后寒天盛放的赤色蔷薇。 他试着挽了挽弓,阳光在他白皙的小臂上跃动,勾勒出他结实的线条。他的马尾在脑后飘荡,挥洒的尽是凌云意气。 待到山河先生掀了帘出来之时,二人站在一起,竟好似神仙璧人一般。 这位山河先生一袭白衣,青丝半束,细致地配以玉冠。他是一种精致秀丽的美,仿佛细心描过的工笔画。尤其一双美目,如泣如诉,眸中好似尽是哀愁。过于白皙的皮肤,给他增添了一份清冷淡漠风致。 他同将军站在一起,一个是灿烂的红、一个是清冷的白。 雪地寒天中的这两抹景色,看得众人心中莫名地有些惊叹,只像是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画卷。 常歌弯弓满张,他沉墨的眉和坚毅的目中尽是专注。 祝政偏着头,细心欣赏这幅冬日红衣美人挽弓图。他的目光沿着晨光,描绘着常歌好看的小臂线条,描绘出常歌饱满的后脑曲线,又沿着着日光,落在了他白皙颀长的颈上。 箭在弦上,霎时射出,此箭破风穿云,正中红心。 围观的将士们望着将军,百步之远一击即中。人群中,霎时爆发出一阵欢欣鼓舞之声。 常歌颇为得意的笑了笑,脸上的那点张扬意气被祝政尽收眼底。他乐道:“先生,如何?你还有几成把握能赢我?” 祝政望着他盈盈的眼,尽数收下他目中的笑意欢欣。他淡然说道:“一箭一局定胜负,未免无聊了些。” 常歌不解,问道:“先生想如何比?” “我欲为将军举靶心,方才显出将军从容自若、百步穿杨。” 常歌眉毛一拧,满目都是担忧神色:“不可!” 祝政玩味着他的表情,刻意挑逗道:“将军是不敢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是……” 常歌刚想说下去,扫了一眼四周望着他俩的兵士,忽然闭嘴不再往下说了。 祝政就当没听到反对意见,随意牵了一旁备着下一回合使用的马匹,策马便往靶心方向奔去,丝毫不顾常歌在背后的焦虑与反对。 他没几步便策马至靶前,径直取下了木架上的草席靶子,举过头顶,望向常歌。 常歌方才的意气失了一半,他有些紧张地望向祝政,蹙了眉头。张知隐悄悄地瞟了一眼,他注意到,常歌随意握着弓箭的手,居然在轻微地颤动,带着弓弦也漾起了微不可查的波澜。 张知隐明白了:将军,在紧张。他居然……紧张了。 祝政隐约从张知隐望向常歌的担忧神色中读出了常歌的态度。 这局,他赌了常歌的心。而且赌赢了。 常歌低了头,只留着东风扬起他的马尾,又柔柔地落在他的肩。他阖上眼睛,感受着建平冬日的清冷、建平冬日的寂静,努力定着自己的心绪。 冬日里的建平,极静极冷。 常歌记住了这清醒感受,深吸一口气,奋而拉满了弓。 寒戾的箭尖闪耀着光芒,常歌顺着箭尖的冷光,却看到了祝政清冷出尘的身姿。 常歌方才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弦霎时颤动,手上一松,这箭随着冬日的长风朝着祝政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1]浩志:司徒信,表字浩志,官拜荆州大司马,是当今魏王的兄长。听闻胞弟宫变勒马北上,再归之时,是骨灰洒遍长江。 [2]远卓:统领荆州左军的中尉毕容,表字远卓。首次登场在43章《治才》,罗明威和陆阵云白鸽冲突。 ☆、余香 弓箭射出之后,常歌缓缓放下了弓。他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常歌的胸口因思绪翻腾不住起伏,他轻轻呼吸着建平清冷的空气,想要宁一宁自己狂躁的心情。 那枝弓箭带着常歌摇荡的心旌,直冲祝政。 祝政不闪不避,正面迎上这枚寒箭。这箭破风穿云而过—— 尘埃落定,距离红心只偏了一寸。 益州军营中俱是一片扼腕叹息之声,还有些许不齿山河先生使用这种干扰手段的声音。 祝政拿下箭靶,静静地望着那偏了一寸的箭,以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偏离的距离。这一寸,是常歌摇动的心。 他自己的心情也随着这小小的射偏的箭激荡起来,好似破风而出奔向自己的不是弓箭,而是常歌的心绪。 祝政将靶子放回木架,又策马回了另一侧,漾起了笑容:“将军射术马马虎虎。都射偏了。” 看着常歌果真被他这句话挑衅地愤恨起来,祝政被他可爱的怒容惹得,心头尽是疼爱怜惜。 常歌怒瞪他一眼,将手一甩,大阔步往靶子那边走去。 祝政满心甘美地望着这抹属于他的红,回味着方才常歌瞪他的那一眼。那眸中尽是嗔怒,却愈发显得常歌似喜似嗔、俊逸灵动。 常歌也走至靶心旁,仿着祝政的样子举起靶心,颇有些得意得望向祝政—— 然而,他刚刚将靶子举起,身姿还未站定,一杆寒箭破风而过,正中靶心。 在场的益州兵士被这毫不犹豫的一箭打得措手不及,几乎都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常歌惊愕地眨眨眼——他明明还没有站稳,祝政怎么,毫不犹豫就将箭射了过来,而且—— 他将靶子举在眼前:这箭……不偏不倚、正中红心。连一丝丝犹豫动摇都没有。 明明他顺着箭尖看到了祝政的虚影就紧张不停,明明他出神入化的射术被这一丝心颤带偏了一寸……常歌看着这正中红心的一箭,仿佛看到了射箭人心中的波澜不惊。他气的立即将靶心扔在地上,再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的不甘和怒气被祝政尽收眼中,就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颇为可爱。 望着那抹跃动的红,祝政的心中怎么可能毫无波澜。只是十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望见常歌之时,才特有的心绪翻腾。 他早已学会了同这份心动相处,而且早已处得如呼吸吐纳一般自然。 张知隐望了祝政一眼,平静宣布了结果:“第一回合,射术:山河先生胜。” 常歌气鼓鼓地走回了祝政这边,看都不看他一眼。 “第二回合:骑术” 张知隐宣布项目之后,几个兵士麻利搬走了靶子,只空留了一个木架。方才一侧候着的两匹骏马被牵了上来。 常歌瞟了一眼这两匹骏马,颇有些气鼓鼓地说道:“自此处驭马至木架处再折返,一炷香的时间,余香长者为胜。方才先生胜了,就请胜者先选吧。” 祝政倒是毫不在意,随手便拉了匹白马,将另一匹常歌惯爱骑的黑鬃骏马留了下来。他翻身上马,利落的动作带起了飘扬的衣袂,又带着些雪天的凛然清冷。 张知隐扫了一眼已准备好的祝政,一边做着燃香动作,一边准备吹哨音—— 哨音落定,祝政策马而出,绕过木架之时陡然掉转马头,动作干净利落、毫无一丝犹豫。 他策马向着常歌而来,寒风扬起了他的青丝白袍,翩然临风。 祝政望见了那抹明艳的红,望见了常歌轻轻蹙起的眉尖,望见了他假装毫不关切的神色,又望见了他的眼。 面上的毫不关切、愤愤不平都是假的,只有这双眼。这是望着情人的眼,带着些期许、带着些欣赏,又满含着喜乐。 祝政将马勒停在常歌身前,那马的前蹄在空中凝滞片刻,将他马背上美玉公子的临风身姿刻在冬日凌冽的风中。 祝政翻身下马。他牵着马路过常歌之时,瞥见他侧头佯做满不在乎的神情,低下头,掩了脸上的喜悦神色。 张知隐以他下马的瞬间为准,摁灭了香,说:“香剩半根。” 接着换常歌。他同祝政凛然正坐的骑马姿势不同,左手持缰,轻伏马背,好似同这批黑鬃闪电快马融为一体。 众人只见常歌伏着黑色快马疾驰而去,在冬日的日光中留下跃动的红。 常歌的发在脑后潇洒地动,日光镀满他全身飞扬的意气,就像一只灵动于飞的鸟。 至折返点,常歌陡然侧伏,竟不见了人影,只空有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兵士们一脸诧异愕然,祝政却轻轻地往左偏了头。 他的目光在马侧抓住了有些淘气的常歌。常歌以右臂夹着马脖子,贴着骏马侧身疾驰而来——这项技艺,幼时他便见过常歌使过,而且使过许多次。 不仅如此,常歌还能在马上使出诸多技巧。祝政初见之时,同现在众人一样,一脸惊讶,又带着些叹服。 这是他的常歌。 他的常歌,真是灵动潇洒,而又无比神通广大。 驭马而来,满身都是耀眼的红和万丈的芒。 祝政望着他的鲜衣常歌朝着自己疾驰而来,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欣赏神色。 在距离祝政还有一步之遥之时,常歌直接飞身下马,他灵巧的身姿在空中留下快意的红。 “好!”益州军兵士们见将军飒然下马,不禁喝彩道。 张知隐以常歌落地的瞬间为准,随手摁灭了燃着的香,淡然说道:“同为半根香。” 常歌刚刚稳稳落地,听着这结果,回身却有些惋惜:“怎么是个平手啊……” 张知隐取下两截余香,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一番,说:“确为平手。” “非也。” 祝政淡然说道:“余香相差无几,但将军马术着实了得,侧伏驭马、翻身下马,此局应为将军胜出。” 常歌闻言挑了挑眉毛:“先生可不要后悔。第三局,你可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我的。” 祝政笑道:“先生心服口服,不会后悔。” 常歌一乐,眼前仿佛已经出现祝政留在益州军,为他端茶倒水的模样。 张知隐闻言,看了祝政一眼,认同道:“那就按先生说的判。此局将军胜出。” ****** 当第三局的比试用具端上来时,常歌颇有些得意地打量着祝政的面色。 两份木托盘,其中各有一酒盅,置着三壶酒。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年纪轻的兵士抱着备用酒坛,立在一边。 祝政不喜饮酒。除开祭礼和逃不开的饮宴,他甚少主动独酌。偶尔对酒也仅几盅而已,像常歌卜醒那般一坛一坛喝的经历,更是从未有过。 常歌的眉眼尽是胜券在握的喜乐,他拍了拍祝政,笑道:“第三回合可是饮酒,现下你我一胜一败,打成平手,饮酒局决胜。先生,到现在还不后悔驭马时让我获胜么?” 祝政泰然自若:“将军还未比试,怎知结果。” “好!”常歌喜上眉梢,“比就比!先醉者输。” 真正比试起来的时候,常歌反而有一丝后悔。 祝政跟着常歌,一盅接着一盅。常歌的颊上早已爬上了红晕,他的面色已然冷如冰霜,毫无改变。 一壶下去,喝得常歌身子发热,几下便解了束袖带子,丢在一侧。祝政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注意着以袖遮面饮酒的礼节。 二壶下去,常歌热得微微拉开了领口,他颀长的颈上沁出些微细密的汗,冬日的光漫射过来,为他白皙的颈子描上了一层玄美的金色光芒。 祝政依旧淡然,只是偏着头望着他,心中不住思索,到底是他的常歌刻意撩拨,还是他自己心有他念,看什么都像是挑逗。 他极力转移自己的思绪,却发现张知隐稍稍挪了挪。他好似故意让出些阳光,让冬日的芒多打些在常歌身上。 三壶饮毕,常歌已然有些微醺,以拳支着鬓边,半是朦胧、半是清醒。他单拳支撑不稳,飒爽的马尾也跟着身子翩然。祝政只看了一眼,便束着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 常歌还闹着要第四壶,知隐淡淡扫了他一眼,他的年轻将军,早已是满面酡颜。而祝政依旧面若冰霜,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张知隐直接宣布结果: “第三轮饮酒,山河先生胜。三局合计两胜,山河先生三试胜出。” 也不知常歌是否听到这句结果,他双手撑着下巴,颇有些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张知隐惟恐他酒后在兵士前失了威仪,急忙唤了祝如歌,交代将常歌搀进帐中。 围观的兵士们看到张知隐毫不徇私,居然判了阶下囚胜,都觉得颇为丢脸。只是,他们平日里惯有些惧怕少言寡语的张知隐,也不敢抱怨多言。常歌将军被如歌扶进去以后,不一会儿,兵士们自觉乏味,作鸟兽散走光了。 直到众人都散去之后,祝政方才缓缓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地上随意扔着的束袖带捡起,往将军主帐摸去。 进门时,步子显然有些踉跄。 他回头望了望益州军飘逸的旗,东风鼓满了这面旗帜,扬在建平的天。 祝政有些爱上了建平冬日里的日光、爱上建平冬日里的风。 ****** 司徒空颇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弟弟。他向来只以为这位小上自己七岁的可爱弟弟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断断没想到,正是眼前这个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年,仅仅年约十四的年纪,竟能瞒天过海,一手策划了秋狝的熊袭。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败露,很可能是要掉脑袋的……这熊,可是袭击了太子。” “不会败露的。”司徒玄朝他狡黠地笑着:“扶胥哥哥自己也策了熊袭,若是牵扯出来,又是好多麻烦事情。所以他一定会把着源头,断然不会败露。” 司徒空又一次被他超乎年纪的思维惊愕到。 “你疯了么?”司徒空睁大眼睛望着他的亲弟弟,好似全然不能理解,“你随意便纵了野兽,万一真的伤着人怎么办?” 司徒玄手中是一朵赤蔷薇,他将这花在手中转了一圈,全然不顾杆上的刺扎破了自己的指尖。 他淡然,语气柔和却冰冷:“伤着了又如何。” 司徒空颇有些无奈:“也有可能伤到常歌。” 司徒玄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期待:“那也不错——那样,常歌便再也不会去宫城,只养在将军府,我想去探他便能去探他——又或者,他家中无人,我们便将他接来司徒府养伤,我们将他关起来,任谁也探不到——” 他的眼中忽然都是兴奋的光芒:“对!我们就把常歌关起来好不好——就藏在咱们家在终南山的别庄,谁也找不到!” 司徒空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司徒家怎么尽出了些疯子。 他迅速地打断了他这个幻想,摇了摇他:“你醒醒。常歌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缘何要如此对他。” “可是——”司徒玄偏着脑袋,柔和地说,“将他关起来,也是为了他好呀——他再也没有烦忧没有烦恼,每日里只需要对我一个人笑就好——” 司徒玄说完这句,眼前好似出现了飒爽飘扬的常歌,站在他家终南山的别庄院中,对着司徒玄灿烂地笑。司徒玄似乎颇为满意,冲着手上的赤蔷薇回了个笑容。 司徒玄的这番话,更是将司徒空吓得胆战心惊。他愕然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司徒玄笑了,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 司徒空苦口婆心:“那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是互有心思,他俩眼中,早就没了别人的位置。你还小,多修习功课,无事时……” 司徒玄忽然将手中的赤蔷薇一掷。明艳的花儿在空中留下好看的姿态,倏忽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兄长却不理解我!我只是想将他关起来而已——将他关起来,他只能看着我一个人而已。我才不在乎什么太子什么大周,我只想同常歌一起。一直一起,一直看着他、想着他——” 这陡然的坦白颇为浓烈,又带着些疯狂的极端。 司徒空被这坦白中的疯癫情绪吓得哆嗦起来:“物彻……你……你还是换个人吧。常歌……常歌早已满心都是扶胥,你们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你也越不过那位扶胥太子,还是换个人吧……” 司徒玄的面色陡然一沉:“谁说我越不过那位扶胥太子。” 谁说我越不过那位扶胥太子。 宫变那天,司徒玄提着悯世剑,寻遍了整个宫城,也未寻找到这位曾经的扶胥太子。 疾雨冲刷着他的身体,却浇灭不了他的怒火。 祝政,你怎么敢,怎么敢鸩杀我的常歌。 祝政,你滚出来。 他来来回回寻遍了宫城,却全然寻不到那个害了他的常歌的人。 司徒玄最后一次巡视齐物殿之时,遇上了失魂落魄的司徒空,手中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一抹笑容爬上了司徒玄的嘴角。他从未这么喜欢过他的哥哥。 疾雨渗进了他的唇中,这雨不涩,居然还带着些解渴的甘。 作者有话要说:知隐,CP嗑的high么? ☆、少主 益州。 锦官城。尚书台。 尚书仆射蒋达平握着毫,正在细心思索该如何措辞。他太过于专心,居然连饱蘸墨汁的笔滴下了墨痕都未注意到。 尚书令吴仲廉坐在正中,一眼瞥到了走神的蒋达平,他颔首,佯做不经意问道:“达平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蒋达平恍然回神,他放下手中的毫,应道:“禀大人,下官方才在沉思,此次擒获的夷陵主将吴筝将军和建平太守山河先生应如何处置。一时想得失了神,还请大人莫要见笑。” 吴仲廉不以为然:“战俘如何处置,自是有武将定夺,何须我等操心。” 蒋达平望向他,说道:“大人明察。并非我想逾矩置喙军中之事,只是此二人尤其特殊,久置于荆楚之地任由武将处置,恐怕夜长梦多。” 吴仲廉问道:“此二人,有何特殊之处?” 尚书仆射蒋达平耐心解释道:“此前大司马司徒信一家独大,导致荆州素来少将。现下排的上号的,也就是以前司徒信的副将甘卯、甘信忠和这位吴筝、吴御风将军。此番拿下吴御风,正是痛折荆州一翼。 只是……吴御风久置于夷陵,我思来想去深觉不妥。他为夷陵数次出征,益州派去的夷陵新太守威望未立,我深怕夷陵民众偷偷纵了他去。” 尚书令闻言,深觉有理。 “而建平此次擒的这位太守,便更需严加防范。” 尚书仆射蒋达平几步上前,言真意切:“此人虽挂着太守之名,实乃荆州定国谋臣。此前数次出使我益州,舌战群雄、言若悬河,居然能将乱世定国的杜相说得哑口无言,可见此人才干。 更不提此人出山之后,虽挂着太常闲职,但实乃荆州梅相左膀右臂,左能议政、右可领军。我听说,荆州军入秋以来的几番大动作,背后实际均是这位山河先生的手笔。若真是如此,此人文韬武略,切不可再放虎归山。” 尚书令吴仲廉想起了前几日去新城郡宣文书之时,和卜醒的只言片语。他言谈之间似乎对这位山河先生颇有微词,却对其才干肯定拜服。 卜醒认可之人,寥寥无几。 吴仲廉点了点头:“上次这位山河先生出使商议加入荆州交州连纵之事,我正在殿上。此人一脸文弱书生模样,倒是一身胆气,望着破军几番出鞘的伤官刀,毫无惧色。一番言辞更是句句拿捏到位,实非池中物。” “正是如此。”蒋达平认同道,“此番夷陵、建平一役,虽是小战,但最大益处便是擒了荆州一位顶梁文臣一位得力武将。下官是想着,此二人关押在荆州,又有地势之优,怕是会夜长梦多。不如尽早将这二人一并押送至锦官城,以免看顾不慎,纵虎归山啊……” 吴仲廉神色之间颇有些犹豫。 蒋达平知他素来与镇北大将军、建威大将军等武官交好,爱立于武将立场考虑事情,便补充道:“倘若是羁押他二位的武将深感侵犯,我们亦可将明面上的发落权限派给擒他俩的将军们。如此一来,既免了文武离心,亦能拿捏住二人。” “达平所虑甚是。” 吴仲廉应道,手上即刻摸了纸张:“兹事体大,达平无需烦忧,我亲自呈表规劝。” 蒋达平点头:“请容下官为大人研墨。” ****** 益州。 锦官城。 卜醒一脸烦闷地进了镇北将军府,抬眼便看到正门上挂了两个晃眼的大红灯笼,映得照壁也是一片喜庆的红。 卜醒寻了世子几日,素日里爱去的客舍酒肆、山斋名胜俱跑了一遍,都遍寻不得。望着着一片喜乐祥和色彩,他心中蹿出怒火,进门喊了一声:“天泉?丹泉?你们谁挂的这大红灯笼?大晚上的,也不显晃得慌。” 他没等到家丁麻溜过来取下灯笼。 照壁一侧走出了一个失意人影。随着夜风晃动的灯笼,在他一身素衣上投下了惶惑的红光。 那人回头,是世子。是他寻了几日的世子。 刘致全然没了以往的英豪生气,像是一个沦落天涯的伤心人。 褪了平日里的一身华服和五陵豪气,垂而温顺的眼让卜醒想起初遇时那个斜带着面具的贵气孩童。 世子单手扶着照壁,一如夜风抚动的湘竹。他乱了发丝,失了神色,瘦削失意的面庞上,空留英气勃发的容貌。他望向卜醒,唤道:“醉灵。” 卜醒住了脚步。灯笼荡漾的红,掩住了刘致的失意。 “醉灵。我错了么?” 卜醒开口,方才想唤世子图南,却想起这表字给他带来的不快。卜醒改称刘致小字:“长生。你没错。长生不会错。” “醉灵,我是罔顾家国、离经叛道之人么?” 卜醒低笑一声:“都是为了益州而已。又是离了何处经?叛了何方道?”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刘致的肩,带着他离了照壁,向府中走去。 刘致的四肢在冬日的风里冻得很凉,甚至连心口的温度都不剩。不知他在风中站了多久、又等了多久。 * 从前的刘致并非如现在这般。卜醒对他最初的印象,是自己亡命途中不慎撞倒的锦衣小公子。 那时候的刘致和善温柔,是刘善德和杜四清心中理想的“益州世子”的模样。卜醒看着他,只觉得过的太累了。每日天不亮便要晨练、温书,然后由少傅带着习课、温书,动辄还要拉出来同其余几个太子世子比上一比。 此前有大魏太子祝政压着,祝政王天下之后,又是吴国太子华安压着。个个文韬武略,俱是经天纬地之才。不说刘致,就连卜醒都要被杜相的羡慕语气念叨烦了。 刘致天天被他们念叨着,真的生了几分张扬争霸之心后,主公和丞相反而极力打压起来。渐渐地,世子便不爱往公父处跑了。 这在卜醒戍守益州北大门、刘致时不时离了朝堂去军营体验之后,更明显了。卜醒世代武将,自幼习武。刘致同他处着,只觉得比起玩弄权术的朝堂,豪气爽朗的军营,更让他舒坦。 自从离了朝堂去了军营,卜醒才觉得,刘图南身上的关节筋骨都舒展开了。 刘致对征战之事,有种说不出来的洒脱之感。假以时日,谋略上再胜上几分,必是知兵能文的雄才。 只可惜,擅自与滇南联合吃了小半个荆州北部之后,卜醒也摸不清楚,刘致身上的热血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韬光养晦、与时舒卷? ****** 吴国。 大将军车东威一回府,却见家丁面露难色,想禀报却又颇为为难的样子。 他随手拉开束带,卸下大氅,说:“何事如此郁结?” 家丁抬眼看了看他家年纪轻轻又丰神俊朗的将军,说:“悦贤太子来了,正在后苑。” 车东威眉头一皱:“何不早说。” “这……悦贤太子不让禀报……” 车东威未同他过多理论,径直往后苑走去。苑中斑竹婆娑,浅草露重,吴国太子华悦贤正站在院中正中,抬首望月。 这玄衣华服、举头望月的模样让他隐约想起了太子已逝的父君。吴景王已逝一年有余,上大将军郭知北一句“世子仍需历练”便把持了朝政,百般阻挠太子袭位。 此等荒唐之事,竟无人能阻了他。吴国,实在缺了个能拿捏他的人。 华悦贤听到响动,回首看到了车东威将军,笑道:“将军终于回了。让我好等。” 车东威向他轻轻行礼,问:“太子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华悦贤穿丛而过,夜露些微打湿了他的衣襟。临上曲廊之时,他借了车东威将军的臂,这才登上木廊。 他掸了掸衣摆,也甩不落沉重的夜露。他无奈,这才直起身子说:“知北将军豫州一役,倒是打得尤为艰苦。这让我日日忧心、夜不能寐啊……” 郭知北将军原是想派人暗杀豫州主公池守安,借着平乱为由,自此前收复的广陵、徐州等地一举北上。然而刺杀之人被豫州典将军一剑斩于殿前,反倒让豫州主公池守安后悔起同吴国的联盟起来。 知北将军一时激愤,罔顾深冬不利战,直接挥师北上,意图武力统豫。谁知豫州大将军典子敬勇猛异常,二者阵地犬牙交错,厮杀得是难分难舍。几番出兵,几番胶着。眼下马上要到年关,也不见双方有罢戈的意思。 车东威宽慰道:“少主莫要挂心。上大将军威猛,想是还能回来过个新年。” 华悦贤低落地低了头:“惟愿如此。否则,我吴国失了知北将军,真可谓是前路茫茫……” 他抬头,直盯住车东威的眼睛:“将军,你说,万一知北将军重伤,我吴国可该当如何……” 车东威躬身行礼,回复道:“少主。吴国羊相励治,子言大夫沉睿,少主英明神武,吴国将来定处六雄之首。” “可我吴国除了将军和知北将军,再无镇国大将……”华悦贤忧思重重,忽然忆起了什么事情:“此前车因不是跟着益州的建威大将军,寻拿捏之处么?可有进展?” 车东威思来索去,只觉此事难说出口,压低了声音凑近太子,低声汇了情况。 华悦贤只惊讶,倒毫无嫌恶之色:“居然有此事?” 车东威点了点头:“我已安排启威严格盯着。若他有投奔荆州之想,必杀之。” 华悦贤颇为认同,但又立即神色愁苦起来:“我吴国纳贤之计……遂又搁浅……果然如知北将军所说,我未经世故,难领国政,居然连这美人计都想不出。” “太子年少有为,并未毛羽未丰、不经世故之人。再说,先王十六岁亲政,比太子现下还小上两岁。” 华悦贤摇了摇头:“我远不如父君。他即位之时,一呼百应。而我……” 他看向车东威,双目中尽是泪水涟涟,却忍着并未落下:“车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又足智多谋,辅国之才堪比春申君再世[1]。为免祸患、未雨绸缪,倘若知北将军有些许折损,我想……推举您,总揽大权。” 太子陡然重托,让车东威一惊。他急忙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未有他想。车某官拜大将军,纯属先王疼惜、略有抬爱而已。况且吴国现有心斋丞相辅国,实无需再推举他人。” 见他诚恳推辞,华悦贤忧心神色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急忙将行着大礼的车东威扶起,推心置腹:“景王故去,早已将吴国托付于你,还望将军不弃,勿要负了景王负图之托。” 车东威依旧低着头:“此乃臣子本分。太子无需忧心。” 华悦贤覆上车东威的双手,笑道:“有此良将,天佑我大吴矣。” 作者有话要说:[1]春申君:战国名相黄歇。 **不不不悦贤太子,你勿要谦虚 ☆、君子 祝政在主帐中靠着睡着了,醒来时,居然已是夜色时分。看来这一醉,着实不轻。 他坐着定了定心神,这才往内帐中走去,恰巧看到祝如歌扶着常歌躺下。 常歌看起来仍醉着,似醒非醒,仍是白日里那一身红衣,些许青丝落在方才比酒时拉开的领口处,为他的飒爽上别添一份明艳风致。 祝政在心中想起了承着清晨初露的赤色蔷薇。同是糅合了烈与艳,同是带着坚硬的刺,不允常人采撷。 可祝政并非常人。 常歌听到响动,抬眼便见着了来人,指挥祝如歌道:“如歌,你,你将先生请出去。” 祝如歌生怕将军冻着,帮着常歌轻轻掩了被子,却被醉酒后全身发热的常歌轻轻掀开。 “热。不盖。将先生请出去。”常歌简短地说。 祝如歌见他周身仍带着些醉酒热气,白皙的皮肤上透出些微醺的红,便不再强求为他盖被。祝如歌回头讪讪地看了看山河先生,又讪讪地看了看常歌,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将山河先生请出去。 他向来最懂将军的心思。可自从遇着了山河先生之后,他甚至觉得,将军的真实心思,是那么的不好捉摸。他不明白,现下的“请出去”,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先生不出去。先生是来领赏的。”见祝如歌为难,祝政直言道。 常歌歪着头:“领什么赏?” 祝政面上有一丝清风拂过般的细微喜悦:“将军自己说的,随意应我一件事情,必定依我。将军忘了?” ——随意应一件事?! 祝如歌不知这赌约内容竟然如此,他颇为尴尬地看了常歌一眼,管着自己的思绪不要往危险的方向飘去,脸上却兀自烧了起来。 “如歌,将军醉了这么久,还不去备醒神茶。” 祝政的意思是:赶快退下。 自从祝政进了内帐之后,里面的氛围莫名有些紧张,压得祝如歌有些喘不过气来。祝如歌体会出了这句话的含义,像是接了特赦一般,立即跑出了内帐。 常歌被逃窜似的祝如歌惊道,朝着他一闪而出的背影,愕然道:“如歌?你怎么听他的?” 他再也听不到如歌的回应,祝如歌已经如风一般跑出了内帐。祝政却已坐上了常歌的床榻,问道:“将军想吩咐什么?但凭差遣。” 常歌见他随意差遣自己的副将,还差遣动了,将怒火撒在祝政头上:“谁要差遣你,快将如歌叫回来。” 祝政爽快拒绝:“不。” “……你!!” 看着常歌被他气结的模样,祝政着实有些得逞的开心。 常歌见他眸中尽是喜乐神色,当下甩了脸子,冷语道:“有事说事,勿要捉弄他人。” 这点怒气和不忿在祝政心中悠悠地转,好似被蔷薇刺破的指尖流出的殷殷血红。痛,却带着些扯动心弦的红。 祝政正色道:“先生说了,赢了今天的比试,是来领赏的。” 常歌道:“你想好了?要我应你什么事?” 祝政不语,只俯身低低地迫近了常歌。他半束的青丝落入常歌的颈间,引得常歌心中有些发痒。 常歌望着他的眸,数着其中动容的波澜,望着祝政眸中的自己。倒影中,是飞扬的红,却带着些无措。 祝政温温的吐息扑向常歌的颈间,顺着敞开的领口吹进了心田,乱了心弦。 他将祝政一推,窘迫道:“你、你要先说。我允了才能做。” 祝政被他的反应逗得一乐:“将军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望着满面绯红的常歌,继续问道:“或者,将军想要我做什么?” 常歌将他一瞪,说:“将军想让你赶紧出去!” 祝政见他恼了,从衣袖中取出了燧焰蛊毒的白陶小瓶,敛了脸上的嬉闹神色,说:“你要允的这件事情,正是燧焰蛊毒。以后,此毒何时服、何人服、俱要先告知我,而且由我定夺。” 常歌心下疑惑:“你身处荆州,我在益州,我如何能时时告知你?况且,毒发突然,我又如何能由你定夺了再行服用?此事,并非我不想允了你,只怕是难以达成。” 祝政含笑望着他,并不言语。 常歌看着他面上的笑容,猜测着这并未明言的意味:“你要……留在益州?” 祝政未予以肯定,但也未否定。 常歌心下雀跃,面上只平静答道:“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常歌点了点头:“我素来言而有信。” 祝政低头掩了喜悦神色,他说:“第二件事,我是来向将军认错的。” “何错?” 祝政故意看向常歌,不想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一字一顿地说:“第二壶时,先生已醉。只是知隐将军并未看出。今日实乃将军胜出。” 常歌闻言将榻一拍,腾地坐起,怒道:“我就说!先生果然……又蒙我!” “先生并非故意蒙骗将军。只是素来面色如常,也难怪知隐将军看不出。” 常歌不愿听这解释,将头一扭,高高束起的马尾随之一甩,带着些嗔。 祝政垂下眼帘,一脸知错模样,说:“先生知错,请将军处罚。” 常歌将他一瞪:“我罚你做甚,明日你自己找兵士们说罢。” 祝政一脸无辜:“可是结果都已经宣了,将军也允了我的请求,此事已过,便不要再强纠了。” 常歌坚决道:“不行!既是我赢了,那便没有约定这回事了。” 祝政将头一歪,提醒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将军刚说的,现下就要反悔么?” 常歌怒道:“你要我做君子守信,自己却佯装未醉得了赏,却是哪里君子?” 祝政望着榻上的鲜衣常歌,眼前尽是建平冬日阳光中跃动的红。 他看向带着些微醺的常歌,他白日里随手拉开的领口仍敞着,露出颀长的颈。祝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下午比酒之时,常歌颈上跃动的金色光芒。 他朝着常歌迫近了些许:“我只在将军面前,不做君子。” 常歌猜不透他的行为心思,下意识一避,原本留在颈间的发丝随之一晃,悠悠地抚过常歌的肩。 他的这些慌乱动作让祝政心中怦然不已。祝政生出了些捉弄心思,又迫近了些许。 他的常歌果然恼了。他将祝政一推,瞪着他嗔怒道:“你次次这样折辱于我,很开心么?” 祝政镇定自若:“我从未有过折辱心思,次次都是真心。” 常歌被他得寸进尺的调笑惹得愈发恼怒,连呼吸都重了不少。他别过头,说:“你走你走,勿要在此处扰我烦心。” 祝政毫无退却意思,继续问道:“像今日射箭时一般烦心么?” 常歌听他刻意提今日比试之事,将他一瞪,说:“你还好意思提!若不是你扰我心思,开局怎会输给你。而你……” 常歌心中想起了那毫不犹豫的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射箭人心中,还真是波澜不惊。他心下生气,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袍下摆,发泄着心中的愤懑。 祝政佯装不懂:“将军不是百步穿杨,好生威风。怎的换了个靶架,却忽然不会射箭了。” 常歌决绝说道:“我不与你讨论此事。” “将军好大的排场,说不讨论便不讨论了。” “你是我益州阶下囚,自然要听我的。” 祝政倒是毫不犹豫:“好。” 常歌道:“你将我的如歌使唤走了,你现在就替他帮我捏捏肩。”他说完,直接向后一倒,面朝里躺着,等着祝政来捏肩。 常歌还以为,这是对祝政的折辱。 今日因比试之故,常歌穿的单薄。 红色的薄衫裹在他的身上,贴着他恰巧能入怀的肩、缠着他的腰肢,紧紧勾勒出他的身姿线条。 他的广袖随意地落了一截在腰上,让祝政想起今日白天里,常歌以束袖拉起广袖,露出的结实而好看的小臂。 祝政也想起了此刻正被他悄悄藏在袖袋中的,常歌随手丢在一旁的束袖。 “快些呀,来为将军捏肩。”常歌久未见动静,催促道。 祝政轻轻拉开了袖子,露出白皙的腕,朝着常歌又坐近了些,开始仔细而认真地为他捏肩。 他的肩背精瘦而结实,摸起来尽是坚实而适中的肌肉。这是常歌雄姿英发的来源。祝政触着这些肌肉,心中默默想着。 祝政帮他捏着因为劳损而有些僵硬的颈,克制着想将这领口拉开的冲动,努力不去挑战常歌的这根弦,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挪向他处。 祝政望见了常歌的发,散落在枕上,随着祝政手上的动作顺着枕边滑下。他想起了今日第三壶酒时微醺的常歌。 常歌单拳支着脸颊,马尾在脑后随意地晃荡,一如祝政被撩动的心弦。 祝政不禁又想起那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的常歌,为何总是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 “军报!” 令兵在张知隐帐外喊道。 张知隐掀了帘,疑惑道:“建威大将军回了自己主帐了,现下不在我这里。” 令兵见着他皱眉,一时有些惶惑:“不……不是的,是祝如歌拦在门口,死活不让进去。我……我没得办法才来了将军这里。请将军勿怪。” 张知隐仔细思索了这句话,总觉得其间大有深意。他想了想,还是不要深入思索的好。于是接了军报,平静道:“知道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好吃好喝,好好睡上一觉吧。” “遵命!” 令兵行了军礼,撒腿便跑了。 张知隐这才开始拆开手中信筒的系带,将其中的函件拆开来—— 他的眉头迅速地拧在了一起。 祝政,即将被押往锦官城。 作者有话要说:**政政,不做君子你要说到做到啊!急死我了(掀桌 ☆、物彻 常歌的眼中,从来都没有过他。 从第一眼开始。 此前,司徒玄总是不甘。他不甘为何常歌的眼中连他的片影都放不下。最开始,他也未曾料到,这点不甘,后来竟发展成满是占有的疯魔。 ****** 他第一次见到常歌,是新年拜岁。 那年天气特别冷,重重的霜寒白雪覆满了院子,压住了屋檐下的惊鸟铃。小司徒玄趿拉着鞋子,坐在有炭火炉的屋子中呵着手。 桌上凌乱铺着毫、墨、纸张,天气冷得,连墨都愈发难化一些。 “阿玄,还写啥呢,走了走了,今天有个哥哥同我们一道拜岁。”司徒空将他的后背拍了拍,掌心传来了些许暖热的温度。 兄长自幼习武,身子总是要比他热乎些。 “你穿太薄了。”司徒空见他依旧着着薄衫,交待道。 “大父不让穿的过于暖,说苦寒能砺人意志。” 司徒玄过了年便十岁,抬眼还带着些稚童的天真浪漫。 司徒空不禁皱了眉头:“十岁小娃娃要什么意志。” 他说着,便要解了身上的大氅给司徒空,刚拉开一条系带,就被司徒玄义正言辞地拒绝: “不可。大父说了,我便要照做。兄长请放心,我不冷。” 司徒空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游心!” 顺着这声音看去,那是司徒玄第一次看见常歌。 他一身红衣,黑色大氅,发丝以一红飘带尽数在脑后束起。司徒玄看过去,像是看到了木香棚上承着寒霜的花朵。 少年常歌正站在雪地当中,朝着司徒空招了招手。他脸上是明朗笑容,朝着司徒空走来之时,冬日在他身上留下了烁动的芒。 懵懂的司徒玄也被游心带了过去,还带着孩童气地行了一礼。常歌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行礼,颇觉有趣。于是,他也煞有介事地向这位司徒家的小公子回了一礼,又被自己逗的朗声大笑。 “这便是今日同我们一道拜岁的哥哥,叫常歌。今年他爹爹和家中叔伯都在外征战,只得同我们一道。” 司徒空介绍着,常歌不住地点头,面上尽是欢欣的笑意。 “在外征战?这位哥哥家里,都是将军么?”司徒玄问道。 常歌将他脑袋一揉,答道:“是,这位哥哥家里,都是血战沙场的将军。” “那哥哥也是么?” 常歌抬起了目光,仿佛飘往了以后的时光,他的眼中有期待的亮光:“哥哥以后也是。” 他忽然收了心驰神往的神色,忽然发现司徒玄衣着单薄,奇怪道:“游心,你自己穿得倒暖和,让弟弟这么冻着。” 还未来得及多解释,常歌便利落地扯了系带,褪下黑色大氅,拢住了有些发冷的司徒玄。 常歌卸下大氅,里面是一袭甚是好看的红衣,他稍稍弯了弯腰,悉心帮司徒玄系紧了大氅系带。 抬手之时,常歌自广袖露出了雪白的腕子,袖口中隐约露出的小臂,结实而好看。 司徒玄被常歌的大氅裹着,他嗅到了林间阳光的飒爽气息。 “走咯,出发吧!”常歌侧头向他俩笑了笑,率先穿过了覆满白雪的院子。 他行动之间,下摆在飘扬的动,脑后的马尾也跟着红色飘带飞扬。 这位哥哥极美,极暖,是霜天雪地里,一团绚烂的火,莫名地吸引了司徒玄的注意。 ****** 一路上,常歌都哼着轻快的调子,自车辇的小窗中不住地向外看。时不时同司徒空调笑几句,嘲笑他又要被博士[1]留堂了。 司徒玄望着他,心中不住在想,这位哥哥心中为何有这么多的欢欣喜乐。 这个问题,在宫城拜礼过后便得到了解答。 “雪地里,怎么穿得这样单。” 一脸淡漠清冷的太子扶胥瞟了常歌一眼,就像常歌毫不犹豫解了自己的大氅那般,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玄色大氅给他披上。 常歌望了他一眼,眸中尽是欢欣。扶胥也回望着他,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暖与柔。 自从见着太子扶胥之后,常歌的眼神便再也未落在他人身上,包括与他一同到来的司徒空,包括仍披着他大氅的司徒玄。 直到几年以后,司徒玄回味起来,才明白了常歌眸中的热切是什么。 ****** 司徒玄终于由博士[1]带着,开始习《孙武兵书》。 博士下发了一篇优秀述论,供同级的门生学习传看。司徒玄赫然在落款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常歌。 司徒玄悄悄地摸了摸让他心猿意马的这两个字,他眼前仿佛浮现了跪坐着提笔的常歌,自一点开始,由一捺收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中,忽然一颤。 原来“常歌”二字,已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如此沉迷。就像被下了蛊。 司徒玄边饶有兴味地读着,边听着博士用尽各种溢美之词夸赞这篇述论,夸他颖悟绝伦,夸他是天选将才。 司徒玄心想:夸得不够深刻。 ****** 司徒玄曾经是很爱武学课的。教习骑射的博士,俱是领过兵的将军,驰骋而来的画面,让司徒玄又是雀跃、又是羡慕,还带着些期待。他期待——他的骄傲烈焰,以后也会是战场上叱咤的将军。 更何况,他时不时还能看到隔壁的场地。 有时候,他能看到一抹绚烂的红,束着广袖,露出结实好看的小臂,专注地练习射术。他好看的弓姿和飞扬的发,漫射地全场都是明艳的光芒,直照进司徒玄心中。 有时也会看到快意的红,紧伏在马背上,时而侧攀、时而后仰,展示着骑术。他像只于飞的鸟,自由而无束。司徒玄总这么想。 每当此时,同年或不同年的贵游子弟总会悄悄地瞟上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夸上几句。 司徒玄心想:夸得不够走心。 * 后来,他便烦了武学课。 博士点了人做切磋示范,恰是他自由而明艳的鸟和……太子扶胥。 两人站在场上,相对深鞠一躬,对望一眼。二人的眼神中,是欣赏、是喜悦、是动容、是理解。 司徒玄愤恨地发现……那是望着情人的眼。 场上一边是骄傲烈焰的红衫常歌,一边是沉静深潭的白衫祝政。二人起手相对,手腕相抵之时,诸生都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叹。 常歌惯爱在武学课上拢起广袖,白色束带在他左肩系成一个诱人的结。司徒玄想过很多次,抽开这枚束带结之后,广袖沿着他的双臂垂落的样子。 他望着常歌漂亮而结实的小臂来往格挡,却被对手沉静翩然的广袖扰得不住心烦。 据他人说,这场切磋看得人拍案叫绝,一方有如不住进取的刚猛野火,而另一方则有如至善至柔的深潭善水。 二人招式相生相克,又势均力敌,太子扶胥甚至还刻意选了与常歌一致的招式,招招缓上几分,却丝毫不显劣势,反而尽数控住了局势。 “精彩!实在精彩!” 负责记录太学大小诸事的小吏这么说着,眯着眼睛在自己的木简上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人切磋之精彩在太学讨论了许久,司徒玄次次听到,都加快步子,不愿再回想常歌专注而炽热的眼神。 上场鞠躬之后,常歌的眼中便再也没了别人。 ****** 秋狝。 司徒玄真的不懂,他就跟在祝政车辇的后方,为何常歌策马而过,却丝毫未注意到自己。 更让他生气的是,常歌朝着太子在笑、对着太子在闹。司徒玄看着常歌身上的飞扬意气,将祝政车辇四周沉重的霾驱散了些许。 甚至连祝政陡然放了帘子,常歌都没恼。 司徒玄在心中呐喊,常歌,常歌,常歌…… 常歌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他? 甚至,连兄长都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为何就是看不到他司徒玄。 * 他早就知道了司徒空秋狝扮熊的计划。而且,毫不客气地说,扮相确实不怎么样。 既然太子想英雄救美,何不做的真实一些。 司徒玄在心中把着毫,将太子和司徒空的计划改的更为惊险了些许。其余的环节司徒空早已打通,他只需要改动一个棋子—— 同光禄勋说,这是太子扶胥的计划,额外补充一些野兽,扩扩狩猎范围。他还亮出了司徒空打通关节时候的太子令牌。 事发之时,司徒玄一直在侧。他一直在心中乞求,让常歌能发现自己。 只要常歌能看上他一眼,只要一眼,他马上便出来帮助常歌。 然而,他没等到常歌发现自己,却等来了带着玉剑怀仁的太子扶胥。 整个计划,就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 再后来,常歌在长安的日子愈发地少了起来。 他似乎总是很忙很忙,辗转各处。司徒玄只能从兄长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他去了哪里。 广陵、徐州、冀州、南郡、郁林、上庸……他骄傲地听着他的常歌运兵如神,数度凯旋。又有些神伤地听着兄长谈论常歌的箭伤,谈论常歌的蛊毒,谈论常歌在朝野的非议。 有时候司徒玄不解,常歌的步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快,像是一直在追寻着什么。一如初见那天,常歌率先走过了覆满雪的院子。他的下摆在飘扬的动,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也跟着红色飘带飞扬。 司徒玄像是永远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 这段日子,他最期盼的,就是兄长往城门楼执勤的日子。 因为他知道,每每此时,便是他的常歌要归来了。 每次常歌凯旋时,他都祈祷祝政政务缠身,未有时间来迎接常歌。 然而,十次有八次,他的祈祷都落空了。 司徒玄总是站在城门楼上,望着常歌疾驰而来,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欢欣喜乐。一如祝政所做的那样。 常歌下马之后,总是先行单膝跪下,然后由着祝政扶起他,为他卸下披风,解下战甲。 像一种古怪的仪式。 凉州月氏叛乱,整整三十万大军压境。大父和兄长虽都不说,但那几日,府上的空气都是苦的。 甚至在城门楼送别常歌出征的时候,大军都有些肃穆的痛。 只有常歌,他依旧肩扛沉沙戟,回头笑了:“我大周必胜!” 只是那笑,并不是冲着司徒玄的。 ****** 他有时候觉得,常歌的胸怀极为开阔,他同司徒空一道对酒,谈论的尽是家国山河。 他有时候又觉得,常歌的胸怀极为狭窄,窄到连再多放一个人,都放不下。 他不是不懂常歌眸中热切的追寻,也不是不懂祝政眼中张扬的欣赏。 他只是不甘。 明明他也注视了常歌这么久,为何常歌如此的无知无觉,连一眼,就连一眼都不曾仔细看过他。 明明朝堂纷争,祝政连句话都不敢为常歌说。 明明只要是祝政,便意味着无止无休的征战和峥嵘。 这一点点的不甘在心中逐年发酵,终而转为了疯魔的癫狂。 他种了许多许多的蔷薇,每年能从初夏开至初秋。 每个夏秋的狂风骤雨,他对着木香棚咆哮:“看看我!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一片片的赤色蔷薇在狂风中颤抖,承了雨露的花朵静默不语,好似一张张嘲笑的脸。 此时,司徒玄定会将这些赤色蔷薇尽数抽落,望着它们落入地面冰冷的泥中,污了花朵的绚丽明艳。 他养过许多许多的鸟儿,每只都叽叽喳喳、爱跳爱闹,向往自由。 每个晨光中,若有鸟儿对着天空鸣叫,他总会以布帘遮住飞鸟的牢笼,冷冷地锁入房中,囚禁至死。 一只只鸟儿的眼中尽是抗拒,就连飘落的羽毛尖儿上,也俱是颤栗的恐惧。 冷了的泥,是大地的尘、是天空的雨,是遨游天地一周魂归故地的深情。 囚住的笼,是避风雨的铠、患得失的惜,是冬去春来也只守着你的厚意。 谁说落入冷泥不是爱,谁说囚住的笼不是爱。谁若说不是,那只是不懂罢了。 * 再后来,他终于越过了祝政,也成了太子。 然而那有如烈焰般绚丽明艳的红,却永远停在了三年前的凉州凯旋。 有时候,大雪过后,司徒玄依旧会幽幽地想起常歌。 想他明朗的笑,向他信手将披风一甩,想他行动时尽是耀眼的芒,想他纤长漂亮的小臂,想他飒爽飞扬的马尾。 这是常歌,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只可惜,在他的回忆中,常歌的样子,竟然全是背影和侧影。 就连初遇时利落地解开系带,用大氅裹住自己的时候,常歌望着的,都是一旁的兄长。 常歌的眼中,从来都没有过他。 ****** 司徒玄放下了泽兰的密报,心中悠悠地想去趟锦官城。 他想看看这抹令人想念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1]博士:太学的老师,称博士 **物彻:你们又在拿我的伤心事嗑糖?? ☆、易主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散骑常侍陆阵云满意地折了折卷宗,朝一旁坐着的副提审毕容笑道:“多亏远卓中尉,此番棘手案子,才能审得顺当。” 中尉毕容向他回礼:“陆二哥过奖,都是二哥目光独到、洞穿真相,一眼便看出那宫娥在撒谎。” “远卓中尉辛苦,此番折腾后,还要奔赴枝江。” “不及陆二哥,巡宫闱、察行宫、护世子,事必躬亲。” 荆州旅贲多世家子弟,自幼熟识。毕远卓此句“陆二哥”倒也唤得。陆阵云并未不悦,手上只不住理着卷宗,心情似是大好。 见他还需些时候,中尉毕远卓带着一旁候着的步兵校尉罗明威,拜而出。 罗明威跟着毕远卓,不解问道:“此案就此了解了?” 毕远卓斜眼望了望自己的下属:“不然呢?” “主公所服金丹被人换了铅丹,随意审了几位侍官宫娥便算了了,这金丹经手多少人?世子缘何忽然去玄妙观?这玄妙观是否涉及其中?更不提能近主公身的还有殿内近……” 毕远卓以目光止了罗明威的话。 “明威,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正如有些案子查得,有些案子查不得。” 罗明威止步思索。毕远卓所说说不得的话是谁,查不得却又是谁。 见他不解,毕远卓无语道:“笨!你想想,若要细查,坐不住的是谁?” “不是已然结案,世子已洗清冤屈了么?” 罗明威叹了口气,看着日头沉入地面,荆州的天迅速暗了下去,乱风吹的地面的荒草一片萧瑟。 他轻声说:“无论这案子屈不屈,世子都不能屈。宫娥昏头,取错丹药,对谁都好交待。即使世子去过玄妙观、那日去过主公寝殿,这也什么都说明不了。世子去,那是晨昏定省,和该如此。” “可分明还有数人可触到丹药,比如……” 罗明威想说陆阵云,但思索片刻,并未明说。 毕远卓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细细的查,自这丹药炼制起的人所有人都揪起来盘问一番,不认便细细的折磨,自是能出真相。可我问你,你如此这般尽职守则,却是为了给谁看?你好好想一想,梅相要的是个什么结果?世子要的是个什么结果?荆州现下需要什么结果?” 话言明至此,索然无味。 毕远卓白了他一眼:“不日我将去往枝江,这些日子,左军事宜你诸事做好决断。勿要不清不楚,想不明白食的谁的俸禄。” “下官领命。”罗明威应道。 ***** 比试之后,常歌待他明显好了许多。 常歌一直在主帐待着,也不再寻了这理由那理由出去躲着。 用膳时不仅招呼祝政一起吃,还悉心吩咐了炊官做些祝政喜欢的菜肴。常歌也再未将祝政再锁起来,只是不许迈出主帐。甚至,常歌看祝政每日靠坐着,将就着睡得可怜,还允了他在白日里到自己榻上躺会儿。 建平的冬日里,雪都结成了厚冰,化得很慢很慢。 有时候,深夜里,常歌听着断续的化雪声音,总是隔着内帐同祝政说话。祝政一直断断续续地回话,但从未逾矩,随意进了内帐。 祝政有些期盼着每日的夜晚。深夜时,他和常歌终于能抛开旧事前尘,就像两个老友一般,时不时地叙话,忆些以前的趣事。 常歌有时也会恶意地捉弄使唤他,让祝政给拿梨子、削苹果、剥橘子,祝政也都一一照做。 闲暇的下午,祝政抚琴,常歌坐着看书。见常歌许久没有反应,祝政还会刻意弹错一两个音,引得他侧目。 “先生琴艺着实退步。” “但凭将军赐教。” 祝政努力绷着脸答完,常歌必然会上钩,几步走来,精确地复弹一遍方才的选段。 实在是乏的无趣的时候,常歌才会陪着祝政下棋,然而下不到几局,总会气的甩脸子。每当此时,祝政就会跟进内账,好言好语地哄上一阵,不过,下次下棋的时候,仍是一点不让。 建平的冬日很短很短,夜却很长很长。 有时候,常歌想着,若能一直这般度过,倒也不错。 虽然他知晓是不能的。知隐早将押解战俘的军报递予了他。常歌这几日思来索去一直瞒着没说,想给祝政留些开心日子。 即使常歌一天天赖着、抗拒着,送祝政动身去锦官城的时间仍是一天天的近了。就像一本书籍,骤然便翻到了尾。 他不敢想,送了祝政去锦官城后,会有什么后果。甚至有时候,他还想过同祝政一起叛逃了——随便去哪里,再也不要回来。 “生杀夺予依旧交由擒其武将处理。” 军令上有这么一句。只是常歌不知,这是为卸下他的心防,还是只是为了能让战俘顺利抵达锦官城的说辞。 常歌躲避了几日,也酝酿了几日,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祝政说。 这日,在用晚饭时,还是祝政笑着提起:“常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常歌瞬间低落了下去,好像知错的鸟。他思来索去,低声说:“上面来了军令,要押你去锦官城。” 常歌继续问:“你可愿去?” 祝政好似懵然不解:“军令还能回绝?” 军令自是不能回绝。 只是,倘若祝政说个“不”字,常歌定会纵他归去,不计后果。 二人都闷闷拣着吃,一顿饭吃得怏怏不乐。 最后,还是常歌提起了话头:“你……说的那个服燧焰蛊毒要预先知会你的事,还作数么?” 祝政点头:“自是作数。” “我想……” 祝政阻了他的话头:“军令如何便是如何,勿要出头。” 常歌紧锁了眉:“此去,恐怕吉少。” 他不忍说出“凶多”。 祝政倒是泰然自若,仿佛要被押送锦官城的人,与自己无关。他点了点头,认同道:“嗯。” 常歌望着他,颇有些愕然:“你……就这么接受了?” “嗯。” 常歌不解道:“你、你有可能会被……” “那也无妨。” 常歌生了闷气,将碗一放:“我明日便放你回去。” 祝政轻叹口气:“常歌,勿要胡闹。益州公不是我,不会由着你一再违抗军令,做对不起益州之事。” 常歌旧事重提:“祝政,既你也说此前的话作数,便留在益州吧。我去求了益州公,将你留下,你别再回荆州了。更何况,荆州现在……早已成了烂摊子。 他们失了西大门,益州随时都可长驱直入。东侧吴国也虎视眈眈,吴国还吞了一半豫州。据说西南侧零陵郡已经倒戈,武陵郡也只是时间问题……些许时候,荆州早已被蚕食得,只剩下襄阳、南郡、长沙和衡阳了。” “还有湘东和桂阳。”祝政纠正道。 “那都是偏远之地,空有版图而已。” 常歌直直地望着祝政的眸子,主动覆了他的左手,诚恳说道:“益州公贤明爱才,益州杜相为人坦荡,益州更是修生养息、平安和乐。 反而荆州世子昏聩无能,胸襟狭隘,还几次为难于你。我还听说,荆州主公已薨,现下是世子理事。你若再回荆州,便更是……” 祝政不语。 常歌再行规劝道:“祝政,荆州世子无德,不能王天下。别再辅佐他了。” 祝政抬头,望着常歌,问道:“常歌以为,谁能王天下?” 常歌仍捏着祝政的左手,烦忧心事却如同荆棘一般缠上了常歌的心。 他的答案,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但他不想说。 祝政换了个方式,问道:“倘若是我做王,你会来荆州么。” 常歌被他直白的言论惊到,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白衣书生般的人物。 眼前的祝政不是王。或者说,不像王。 正因他现在同此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差距太多,常歌才一点点卸下了心防,感受着他在滇南受过的痛,担忧着他在荆州受过的苦。 也正因他不像王,常歌才能言行无状、才能不谈君臣之礼,才能……他匿了自己的私心,没有再往下想。 倘若祝政再度王天下。 光是点燃这个念头,常歌心中许许多多的祝政都在心中霎时复生。在殿上摔呈表的、军令逼迫他退兵的、将自己关入齐物殿黑暗中的……将常歌拿下的、将他按在天牢冰冷的墙上的、将他一把推入石甬道的……他心中的荆棘越生越多,他与王有关的记忆,居然尽是苦楚。 二人相视不语,静默将这一刻拉得很长,长到化雪的水滴落入地面,都像是耗了许久许久的时光。 常歌隐隐地想起此前的夜,想起他们一道在深夜叙话,忆着此前的甜,叙着此前的乐。 常歌看着他,仿佛看到十九岁那年,满面愁绪地坐在车辇中的太子扶胥。 祝政回握了他的手:“我知你惶惑。我以前……是做了许多错事。” 他没再说。他的眸中,尽是“信我”。 常歌避了他的目光,低了头。他的神色黯然下来:“王天下,有什么好。” “王天下,没什么好。只是舍我其谁罢了。” 常歌缓缓抽了自己的手,不再想回答这个话题。 祝政自这举动中,体味出了常歌的回答。他亦不再言语,二人默然相对,在这几日的平安喜乐中,吃了一顿不太愉快的饭。 ****** 是夜。 常歌不喜,因而祝政许久未放出白鸽。 他站在建平冬日的寒风中许久,唤了半天,才跳来了一个眼熟的。 祝政望着这只跃动的白鸽,忆起了谈论此事时姜怀仁的抗拒。 ——“这是个赌局。我向来不爱将筹谋结果赖于人心博弈。更何况,倘若益州公不如你设想中仁德宽厚,你贸然抛出玉剑怀仁,自曝身份,无异于自取灭亡。” 姜怀仁极力反对这个计划,直言不讳。 祝政毫不避讳,点头道:“这是个赌局。但若赌赢,赢得常歌,你我已功成一半。” “若你赌输了呢?” 当时的祝政并未回答,他也摸不到常歌抗拒的态度后面的心。 现在。 祝政将极小的木篾装入信筒,纵了这白鸽。 这局,赌心。 这不仅仅是个赌局,这更是一张网。一张,让常歌再也回不了益州、亦再也挣不脱祝政的网。 而赌注,正是祝政自己。 他未告诉姜怀仁,若此局赌输,早已布好退路,由姜怀仁辅佐华悦贤上位,一统天下。 而他自己,为着此生犯下的罪、往昔的愧,心死身殒。 作者有话要说:复习—— 荆州宫城旅贲分左中右军,罗明威、毕远卓属左军,负责江陵城警卫、督查、治安工作,毕远卓统管,罗明威为其助手。 陆阵云乃散骑常侍,殿前佩刀行走,上可直面主公,下可规谏百官。 罗明威与陆阵云首次冲突见43章《治才》 **政政:有常歌我顺便拿个天下,没有常歌我要这天下有何用(摔 ☆、玉剑 快要到年关,新太守也基本熟了职位,荆州也毫无动静。杜相提议,这半年几位将军俱是辛苦,一直征战在外,也没个休憩,不如趁着新年,一并接回锦官城,也染染城里的新年下的愉悦氛围。 刘主公向来不喜战事,立马批准。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接连发出,召回了诸位征战在外的将军,额外带回了此前军令上的两位战俘: 吴御风和山河先生。 常歌送祝政进天牢之时,他还颇感新奇,摸摸冰凉的石壁,看看跳动的烛火。 常歌不解他的坦然。一路上,他有无数次闪念,就现在,现在带上他的祝政,二人一道逃脱。 然而,他把不准祝政的心,生怕他误了祝政的家国天下,更怕这只是单向的情。 常歌轻轻叹了口气。天牢里,实是太冷。他以食指拇指轻捏,大氅的结扣顺着他的指节的方向散做两条。大氅恋恋不舍地扒着常歌的肩,直到他轻轻褪了玄色大氅,为祝政披上。 别冻着。别饿着。别和狱卒置气。别乱吃递进来的东西……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在常歌的心中翻了翻,又在喉头哽了哽,最终,他只捏了捏祝政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祝政的手腕,冻的冰凉。 他心中正在心绪翻腾,只听身后传来一句:“先生?!” * 吴御风方才一直在酣睡,耳边一直有些细微的响动,只是不愿意睁眼。反正,睁了眼睛,又能如何。 新来的这位倒是闹腾的紧,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没完没了,这才将吴御风烦得睁了眼。 眼前之人,虽披了玄色大氅,那一脸淡漠的神色、半束的发丝和冷衫白袍——分明是山河先生无疑。 吴御风霎时贴在了牢柱之上,喊道:“先生!你也被抓来了这边?” 二处牢房正对着,只隔着一条过道。 山河先生在天牢中面着他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当做回答。而先生面前站着的红衣青年回头,却将吴御风险些吓破了胆。 方才他看着这个瘦削而结实的背影就觉得眼熟,那抹红飘带和高高束起的马尾,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凉州的风沙。 只是他不敢想。 毕竟常歌,早已死了三年了。 然而来人回头,那灵俊的面庞、那沉墨的眉、那坚毅的目、那带着些冷峻又带着些凌厉的神色—— 即使带着一小片铁面他也能确认:是常歌,确实是常歌。 毕竟他曾经跟在常歌背后,偷偷琢磨过他的许多招式;也在常歌随手画下的地势图旁研习许久,偷偷揣摩着他的思路。 虽然常歌从不知道他。毕竟曾经,他只是大周一个小小的护羌校尉。和将门世家、年纪轻轻便封了公子昭武的常歌,全然是两路人。 吴御风被惊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些颇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他伸出的右臂,指着常歌,食指却在空中微微发着抖。 就连吴御风自己,都不解这颤抖是恐惧、是兴奋还是愕然。 常歌颇有些疑惑地看着被吓得跌坐的人,全然不解他的反应。 他歪头问祝政:“你认识?” 祝政耐心纠正道:“认识你。” “认识我?”常歌以手指着自己,又回头看了看逐渐平静了些许的来人,问道: “你是谁?” “此人是我荆州车骑将军吴御风,夷陵一役主将。”祝政答道。 常歌想起了此前卜醒给他弄来的那批作战图——夏郡、庐陵、夷陵……他点了点头,说:“原来是御风将军。我知道你。研读过你一些布阵图,做的还算不错。” 吴御风颇有些惊愕地望着他。他只在军前慰问和誓师中见过常歌,从未同他说过话,更不知常歌还会直言夸耀。 他有些惊讶地说:“将军……知道……我?” 常歌点了点头:“夏郡却月城一战,打得着实漂亮。若是我,也定会如此布置。” 祝政看着他俩鸡同鸭讲,直言道:“御风,常歌便是此次夷陵之战的主将。你是败在他的手上。” 吴御风颓然垂了双手,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将军……无怪乎诓走我兵力,又四处奇兵……” 他下意识地摸着牢门柱,垂眼望着地牢冰凉的地面,低声道:“输给将军,骠下[1]心服口服。” 常歌听着这自称一愣,问道:“你跟过我?” 吴御风朝他合手一礼,说道:“我曾为大周六品护羌校尉。凉州一役……也有参与。” 常歌望着他,眼神中忽然有些别样的光。他缓缓点了点头:“凉州一役,着实惨烈。还活着就好。” 再抬头时,吴御风的眼中也尽是湿漉漉的神伤。常歌明了,那是三年前凉州的风沙,依旧留在他的心中。 “将军亦然。活着就好。” 沉默许久,吴御风偏过了头,低声说道。 天牢最顶头,坐着的小狱卒转了转眼珠,将这番旧部相见情形,一五一十地记了下来。 ****** 武陵。 雪峰山、武陵山环抱着沅水,这一汪静水被山峦恋慕,生的格外旖旎,静得像武陵悠扬的歌。 一叶扁舟,漾起碧波,向着河岸尽头郁郁的桃花划去。 破军带着一路兵士坐在船上。前些日子,他们已全然占了武陵。此行,面上是为了桃源景色,实际则是为了一张绢帛。 数日前,正值武陵决战。夜风扰了殿内的烛,又带来了满面焦急的益州尚书仆射蒋达平。 “大事不好!” 他殿前失仪,本是大罪。正在主公身旁议政的尚书令吴仲廉接了绢帛,面色却愈发凝重。 当时的刘主公未多言语。破军却知道,看这情形,他的伤官刀该出鞘一次了。 岸上无人,破军寻了些许时候,才顺着一条小径寻得了上山的路。 山河先生的山斋坐落在半山腰中,正面对着一片桃花林。掀窗便是武陵阴翳的碧林和旖旎的沅水静河。 山斋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必须之物外,仅剩一筝。 “禀将军,其余屋子也都找过了,并未发现。”分头搜寻的兵士们来报。 破军紧皱了眉头。按绢帛指引,应当就在屋内,缘何遍寻不得? 他再度扫视了一周室内的简单陈设,心头的疑云却越压越重。 破军的目光,落在了窗前的这张古筝上。 古筝失了主人,似是许久未弹过了,武陵的山尘掩了筝的色泽,就连弦上都蒙着些许尘埃。 破军将手指伸进古筝,随意敲了敲面板。 他忽然明了。 伤官刀出鞘,这筝一分为二,劈到的东西却险些伤了伤官刀的刃。 跟着破军的将士颇为好奇,俱凑了上去—— 这是一把不长的玉剑,剑身俱是精美龙纹雕。此玉丰润,映着些武陵桃源静谧的山景。 破军抄起了这把玉剑,对这个发现颇有些惶惑。 ——常将军驰骋千里拯救的那位山河先生,究竟是谁…… ****** 益州。 锦官城。 卜醒上殿的时候,正听到里面有些假意的寒暄。 上殿之后,却惊异地发现,益州刘主公坐在左首第一席。在他的记忆中,刘主公从未坐过下首。 卜醒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正中主位上坐着的人,一脸的秀美风致,一身浅金色锦衣,柔和的像是春日里的风。 杜相身体欠佳,正在府上将养着,尚书令吴仲廉坐在右首第三席,轻轻的咳了咳,示意卜醒赶紧坐下。 卜醒找了片都是武将的地方,领头入座。 “禀太子,此人正是我益州新封的大将军卜醒,表字醉灵。前几日刚回锦官城。” 太子朝着卜醒颔首,卜醒回礼,心中便思索着……太子。看此人座次,想必是大魏太子。 大魏太子叫什么来着? 一轮酒过,一旁的侍官们迅速欠身为各位朝臣满酒,他们的动作稔熟地有如齐整的麦浪。 太子司徒玄并未端杯,只一个一个细细打量起在座的文臣武将。 他语气和缓,像顺着春风来的歌。这歌声说:“益州文臣武将满堂,将相和睦,定能破坚摧刚、安定富强。无怪乎上庸新野,连续攻城略地。” 他继续说:“益州公若深觉入蜀要道受人挟制,有何事不能商量?定要大动干戈?” 刘主公端杯:“太子殿下说的是。” “听闻益州公近日里在建平颇为活跃,和荆州公多有不睦,可有此事?” 刘主公面色登时紧张起来,他解释道:“逆子擅自调兵,我已褫夺兵符,将其革为庶人。开春之后,我定向荆州送去大礼,重修于好。” 司徒玄笑道:“我并非兴师问罪。益州公无需紧张。只是□□才能兴国,还望二位主公大局为重,勿伤和气。” “是。此后我益州定休兵养息,不再寻衅滋事。”刘主公低头,只觉得这和煦的春风吹的后背一阵冷汗。 太子司徒玄以袖遮面饮了一杯,目光落在方才上殿的卜醒身上,问道:“素闻益州五虎,个个气宇轩昂、潇洒倜傥,这位英姿勃发的将军,可是五虎将之一?” 刘主公合手道:“醉灵将军乃五虎之首,‘醉山隐军狼’中的醉字。” 卜醒听闻提及自己,急忙行礼叩拜。他心中对这种繁文缛节的宴饮场合叫苦不迭。 他想:喝一杯,拜三拜。还不如在新野吃我的宽面,也不如我建平的油茶汤,那才叫乐得自在。 司徒玄将“醉山隐军狼”五个字在心中来回捋了几遍,问道:“此番夷陵大动,是哪位将军?” 刘主公如实答道:“战事须问大将军。”他遂递了个眼神,示意卜醒说得含混些。 卜醒机敏,收了眼神便行礼,回话道:“夷陵主将乃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辅国将军张知隐。” 不是。此人在含混。 司徒玄在心中否认卜醒的回答,他眸中忽然透出些寒意:“那请问,取我新野的,是哪位将军?可在场?” 作者有话要说:[1]属官对将军自称,表明从属关系。知隐最爱用啦,一口一个骠下 [2]为何太子司徒玄能坐主位:名义上六雄只是大周分封的诸侯,在未称王之时,应属大周臣子。大魏篡位之后,益州和平避战,表面仍维持与大魏的从属关系。荆州因大司马殒命一事和大魏结下了梁子,再不朝拜。吴国早已称王。换句话说就是,也就益州、冀州陪大魏玩。 ☆、杀心 卜醒立即打哈哈道:“殿下莫要生气,城门之事[1]乃麾下一不懂事副将所为,我已将其怒杖五十,赶出军营。” 司徒玄笑道:“你们将我的气量想的太小了些。此番非寻私仇。我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想找他当面问问。” 刘主公和卜醒悄悄换了个眼色。刘主公急忙答道:“此人素来桀骜不驯、不循礼仪,唯恐冒犯了太子殿下。” 司徒玄不与他们虚与委蛇,继续逼问:“此人在何处。” 卜醒接着绕弯子:“此人惯称‘丑将军’,相貌粗鄙丑陋,难以堪看。” 他将酒盅一笃,些许暴怒的酒珠喷溅出来,扑在案前的地面上。 他想:谁敢如此侮辱我的常歌。谁敢阻我见我的常歌。 他的心中瞬间充满了狂风疾雨,将出言不逊的卜醒千万遍折磨。 再开口时,司徒玄陡然转了寒冰般的沉冷语气:“我只是同他说句话,你们如此百般推脱是为何?” 殿上愕然,连满酒布菜的侍官都不敢上前。卜醒望着这位忽然转阴的太子殿下,心中琢磨着究竟是哪句惹着了他。 刘主公和稀泥道:“见。太子想见,那还不是立即能见。醉灵,快,快传。” 卜醒一脸为难:“他现在不在我府上。” 司徒玄逼问:“他以前在你府上?” 刘主公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人深受醉灵将军恩惠,一直寄住在大将军府。” 司徒玄又看了一眼卜醒,将刚刚心中翻腾的折磨方法尽数划去。 他端杯,笑道:“醉灵将军年轻有为,此盅贺您擢升之喜。” 卜醒隔空回敬,心中只觉得这位大魏太子,闹得他全身都不舒服。 ****** 常歌坐在天牢地面上削苹果,削完之后递予了祝政。祝政推脱,常歌将他一瞪,祝政这才默默接下。 常歌又开始剥橘子。开始剥之前,还朝着吴御风丢了一个。 这几日,常歌几乎日日都来天牢,一呆就是大半天。天牢里的狱卒也惯是使眼色的,见是建威大将军来了,不仅不做阻拦,还百般讨好地将吴御风、山河先生二人四周的囚徒尽数挪走,给建威大将军留个清静。 常歌带来的布包里尽是水果点心吃的喝的,还带了一副六博棋,日日陪着祝政下几盘。只是常将军的棋艺似乎不是太好,就吴御风看着的这几日,竟是一次都没赢过。 祝政淡然地翻着常歌给他带来的书籍,轻声说道:“你日日来我这里做什么。锦官城不比他处,敛着些。” 常歌将手中的苹果高高地向空中抛去,又稳稳地接在手心,随手用衣襟一抹,啃了一口,说道:“将军前来严刑拷打战俘,不行么。” “行。” 祝政答道:“请将军拷打,我定知无不言。” 常歌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祝政笑着望了常歌一眼,不经意说:“将军最近颇爱红色。我明明记得,建平初遇之时,明明更爱玄色。” “先生总是关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常歌啃着苹果,随口答道。他转而又问:“红色不好么?” 祝政望着眼前的鲜衣常歌,几欲忘却了身后天牢冰凉的墙。狭小的窗漏下来的日光,恰巧打在常歌侧身上。他挽着袖子啃着苹果,就连左手小臂上的伤痕都显得动人。 祝政望了一眼,常歌仿佛是团火,暖了冬日里的天。他想起了归心旧居锦盒中为他备着的红衣。 祝政收了自己的神思和视线,低声说: “将军绚烂,穿红更好看。” 常歌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吴御风手中把着常歌丢来的橘子,橘子上点点的眼,就像老去的皮。他摩挲着这片粗糙的触感,又想起了建平城以前的那个传言。 他想着,人长得美,真是好用。都是阶下囚,我怎么就没人来削苹果剥橘子陪下棋。 ****** 益州。 锦官城。卜大将军府。 一辆马车停在了一个布帛店铺门口。 这马车毫不起眼,通身玄色。一位青白色劲装青年骑马跟随。马车停稳之后,此人一跃而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拣着布料。 店铺老板抬头仔细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青年眉目清秀,倒像是姑娘模样。生意要紧,老板将心中的疑问咽了下去。 马车的帘子轻轻掀开了一角,探出了半张秀美的脸。他的颊上有一颗泪痣,更添了些风流韵致。 马车不知不觉已在此处停了许久,劲装青年挑了三批布料,尽数往马车后端放上了,仍又返了店中细细挑选。店铺老板见大生意上门,笑的合不拢嘴。 司徒玄颇有耐心。就像是已张开猎网的猎人,匍匐在暗处,只等着无束的鸟儿,懵懂地跃进自己手心。 日头终于自顶上稍稍斜了些许,申时一至,山里的凉气就尽数下来,锦官城中也带着些嗖嗖的凉。 一匹黑鬃骏马疾驰而过,正巧停在府邸正门口。一位红衣青年翻身下马,身上尽是张扬和跃动,他仿佛一抹烈焰,破风而过,燃动了锦官城湿润寒凉的空气。 是他! 只是一个飞驰而来的侧影,司徒玄依旧一眼认出了这如同绚丽烈焰一般的身姿。 常歌飞身下马,他的衣衫下摆泛起了好看的波澜。 “建威大将军回了!”门童颇有些兴奋地报门,开心地接过了常歌手中的缰绳。 一位个子高高手长脚长的白衣少年瞬间转了出来,看到了常歌便立即眉欢眼笑。司徒玄望着这颇有些神似祝政的身姿,心中涌起一阵厌恶。 他拍了拍身边的泽兰,问道:“此人为谁?” 泽兰今日一身黛紫锦缎深衣,领口滚着白色重工刺绣宽边。他面容清秀舒朗,一双含情目,望向何处都显得眼波流转、驰魂宕魄。 泽兰从小窗看出去,瞥了一眼常歌身边之人,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说:“此人随侍常歌,几乎形影不离。军营里,我听别人唤他,祝如歌。” 司徒玄一把放了车帘,问道:“叫什么?” 泽兰只以为是司徒玄并未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祝如歌。” 司徒玄带着怒气扯下了手中的车辇帘,那柔软的布料在他手心揉做一团,毫无抵抗之力。他愤恨地看着手中这块黑色暗纹布料,这一小片玄色好似心头的重云,速速放大,将整个车辇都笼在了一片凝重气氛当中。 他又想起了那场切磋,想起了相对鞠躬之时二人互望的眼,想起了与常歌漂亮而结实的小臂过招的,沉静翩然的广袖。 祝政都死了!而且死了三年了! 为何要起这个名字!为何要姓祝! 为何你情愿找个同他容姿身形类似之人,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司徒玄感受到内心在呐喊,在咆哮,在撕裂。他心中是狂风骤雨、是遮天蔽日、是凌厉的闪电。 他再也按捺不住,抽了腰间的短刀,几下便划烂了这小片玄色布料。 你对祝政有多少念想,我便全部毁给你看。 司徒玄再抬头之时,眼中俱是杀意和冰冷,他问:“此人好捉么?” 泽兰看了一眼他这难以捉摸的好友兼主人,只答道:“可一试。” ****** 卜大将军府。 常歌进门的时候,卜醒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回啦。” 常歌肆意地笑,从袖中掏出一个苹果,信手抛给了卜醒。那只红彤彤的苹果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被卜醒一把接住。 卜醒撇了撇嘴:“又把你家先生吃剩的给我吃。” 常歌笑道:“吃着别人的,也不见你嘴软。” 卜醒看着常歌走入正堂,随意找了个椅坐下,叹了口气:“都回锦官城了,你也不晓得收敛些。天牢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还天天跑去探。” 常歌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大将军通融通融,我们将他特殊羁押,就关在这大将军府,日日由我们卜大将军亲自审问。” 卜醒立即阻了他的念想:“你家先生太狠。真这样,还不知谁审谁。” “醉灵。” “好醉灵。” “醉灵哥。” “打住打住。”卜醒在常歌还未叫出更肉麻的称呼之前制止了他,他说:“这个事情你磨我没有用。军令虽然是我的名义,实际上是谁,你也清楚。” 卜醒敛了嬉笑神色,严肃道:“而且,近来朝堂上有些异动,你最好敛着些。” “什么异动?” 卜醒道:“还不是你和你的那位先生,我想想呈表上怎么说的……对,‘嬉闹军营’、‘偏待俘虏’。” “不过……”卜醒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你和我说说,你倒是如何‘嬉闹军营’、‘偏待俘虏’的?生生将尚书仆射蒋达平气得是接连呈表参你。” 常歌应道:“哪有。我那都是连夜拷打,审问阶下囚而已。” 卜醒一脸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你拷打审问啊……” 常歌奇怪道:“可是这建平距离锦官城也有段距离,为何蒋达平的消息如此灵通?况且我和先生都在主帐之中,他又如何得知我是否偏待?” 卜醒无奈地看了一眼:“都呆主帐了,还不算偏待啊。你去问问看,哪个阶下囚有这等待遇。你平时……也太不注意了。” 卜醒忽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了问道:“不过,你真的和你家先生比了三场?还输了?” 常歌懵然:“怎么这个你也知道?又是蒋达平说的?” 卜醒低头一笑:“这个不是。这不是除了部分留守的,大多将军校尉们都轮替回锦官城了么,各种传闻满天飞,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建平三试’。都说将军虽然惜败,但那冬日里一袭红衣,尤为亮眼。简直是英俊飒爽,再没人肯叫你‘丑将军’啦。” 常歌瞪眼道:“哪个传的,回去我好好收拾收拾。” 他偏了偏头,笑道:“将军真是小气。我同你处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将军铁面之下究竟是何面目,天天还一身黑衣服,邪里邪气的。怎么你家先生一去,又是马尾又是红衣又是英俊飒爽的,我有点酸。” 常歌懒得理他调笑之语:“你少来。” 作者有话要说:[1]城门之事:指攻占新野之后,将司徒玄的兄长司徒空尸体挂在城门楼上之事,见32章《千里》 **吴御风:对面太秀,我要求换牢房…… ☆、弑君 常歌收了嬉笑神色,严肃道:“不过……这次忽然将先生和吴御风押入锦官城,究竟所为何事?” 卜醒瞬间沉了脸色:“不知。世子不问政事,我消息滞后不少。只知道是上面的意思,恐怕是觉得二人皆为荆州大将,不肯放归。” 常歌急问道:“有无性命之虞?” 卜醒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了一番:“应该……没有吧……今日宴饮,听主公的意思,开春还要和荆州重修于好,当是不会手段过激。” 他忽然想起了今日宴会上怪里怪气的司徒玄,问道:“你和当今太子有过仇么?他今天又是逼问又是摔杯子的,点名要见你。” 常歌不解道:“当今太子?谁啊?” 卜醒拍了拍脑袋:“你还说呢,我都给搞忘了。那一堆姓司徒的,全是单字,我又不熟,全然不记得。不过,今天听他的意思,像是来给以前你新野杀的那个人寻仇的。” “……新野杀的那个……” 常歌回忆了一番。新野一役的主将,正是那位身为卫将军,却护不好祝政的司徒空。 他问道:“难道是司徒玄?” 卜醒摇了摇头:“可能吧,我记不太清。” 常歌则肯定道:“说不定真是他。他是司徒空的胞弟。可能……真是来报仇的。” 卜醒规劝道:“所以说,你最近收着点,不要天天往天牢跑。最近情势风声,总是有些怪怪的。” 卜醒招了招手,示意常歌上前。常歌凑近后,他方才低声说:“你注意到没,最近主公身边,跟的都不是破军。” “我最近没见着主公。” “我忘了,你最近每日都钉在天牢了。”卜醒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破军但凡出动,定是主公亲自交待的大事。我这心中,最近不知为何,老是惴惴的慌,总感觉……要出事儿。” 常歌皱眉道:“锦官城里,应当出不了什么事儿吧……” 卜醒摇了摇头,低声说:“但愿。” ****** 寅时三刻。 锦官城的小阙楼失了鼎沸人声,万籁俱寂。市井街道再无白日里的热闹熙攘,陷入一片沉睡的寂。 快到新年,除了家家户户门口庆贺的大红灯笼之外,整个城中再无其余灯火。 一匹黑色快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特意选了黑色衣衫,匿于锦官夜色之中。马蹄疾疾,夜风拂过,只空留了灯笼轻微地摇。 此人身背长剑,一路疾驰至锦官城宫门,看守的兵士一时没认出来人,喝道:“宫闱禁地,来者何人!” 此人下马,亮出了身上的令牌。 兵士急忙行礼,问候道:“属下有罪,不知赵将军归来,竟冲撞了将军。” 破军将手一扬:“无事。” 他迈开步子向着宫城中走去,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形状之物。此物以白布包裹着,看不太清楚。 ****** 卯时一刻。 辅国将军府。 深冬日出的晚,院中一片静寂。除了正门。 大清早老有人不住地拍门。门童窝在门房之中,只想装死求个清静。他裹了裹自己的小袄子,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了。 咚咚的砸门声没有将门童惊醒,却引来了府邸主人,正在晨练的张知隐。 张知隐将门一拉,来人便直往里闯。他信手将此人右臂一拧,来人立即背过了手,疼的大叫:“知隐将军住手!吾乃好人!” 张知隐将其黑色兜帽一摘,发现此人颇为眼熟,似乎曾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他将人一推,说道:“清晨入院,鬼鬼祟祟。尔乃何人。” 来人向他行了一礼,恭敬答道:“我是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姜怀仁,有一要事,需和将军借一步说话。” 张知隐终于忆起在何处见过此人——建平一役后,他缠着要去常将军主帐,结果被轰了出去。 张知隐沉了面色,冷声道:“你有何事,就在此处说吧。” 姜怀仁接连说道:“此处多有不便。事出紧急,又关于常将军,还望将军谅解。” 张知隐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向后退了一步,供他闪身而入。 姜怀仁进了门便急急地往里走,张知隐跟随中暗自惊讶,此人首次来张府,居然有如穿行自宅一般。姜怀仁引着张知隐来到了后苑竹林之中,又警惕地望了一圈,这才开口道: “刘主公要杀祝政。” 张知隐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不认识甚么祝政。” “知隐将军无需隐瞒。你知我所说是谁。” 张知隐不语。 姜怀仁接着说:“此事应当知会常将军。” “不可。” “若不知会,知隐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不能知会。张知隐在心中思索着。倘若常歌知道了,定会不管不顾要放他走。这样一来……私劫囚犯、通敌叛国,若是这两个罪名成立,也许……就再也回不了益州了。 若不知会…… 张知隐心中隐隐想起了常歌不眠不休驰骋三千余里地至滇南,想起了常歌一试握弓之时发颤的手,想起那偏了一寸的箭。 “此事交予我来办。”张知隐简短答道。 若是一定要有一人为此做出牺牲,牺牲将军还不如牺牲他自己。 姜怀仁问道:“交予你,祝政会跟你走么?交予你,不过是再多牺牲一人。” 张知隐看他一眼,问:“你是何处来的消息?又缘何要通知我?” 姜怀仁答道:“我早知益州军至武陵山斋寻找玉剑怀仁一事。今日寅时三刻赵渊背着剑业已进了宫城。此后没多大会儿,一溜文臣趁着深夜被召进了宫。” 他压低了声音:“一个武将也没有。我想,此事何意,将军心中应当昭然了。” 张知隐沉了面色,似在思索。 “话我便带到这里。具体如何做,你自行决定。” 姜怀仁传完话语,拜而出。 “知隐。大清早发什么呆?” 孟定山刚收拾好,提着长命刀刚想找张知隐晨练,却发现他无端地站在后苑正中,对着一片婆娑竹影想得出神。 “无事。” 张知隐收了心神,回身便往府邸门口走。 孟定山叫住了他:“今日晨练呢?” 张知隐头也未回,随意摆了摆手:“今日不练了。” ******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荆州世子池日盛披麻戴孝,举着荆棘条跪在殿外。云溪处在江边,大江的湿气混着冬日的寒风,将世子冻的鼻尖发红。 一阵可怖的咳嗽声自殿内传来,此声苍老,阵发的咳好似不能自已,听起来,还带着些喘不过气的窒息。 世子池日盛揪心地听着——梅相的病何时变得如此严重,他又是如何全然未注意到,他以前挥斥方遒的老师现下居然变得如此衰老虚弱。 他还以为,他的老师,永远不会老。 就像幼时摸着大司马司徒信的铠,觉得他永远不会败一般。 公父的逝去,让池日盛第一次惧怕了起来。公父走的那样突然,甚至连临终的托付,都未来得及说。 他怕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怕朝臣满座,却再无两位文武老师;更怕荆州覆灭于己。池日盛第一次感受到荆州日薄西山的悲凉。 他懊悔。 池日盛听着殿内的咳喘声从剧烈转至平息,开口喊道:“日盛负荆,请老师罚。” * 看过陆阵云送来的卷宗,梅相定了心,精神也显然好了许多。他有时喘得不能自已,好像空气骤然变得稀薄,他只能尽力大口呼吸,直到头脑都一片发虚。 视线模糊之间,他像是看到了七八岁的池日盛,那时候,他还未取表字,只叫池览。大司马司徒信一脸高兴地抱他进了頖宫,恶意地向空中兜了兜,吓得小世子面色发白。 梅和察也看得心惊胆战,急急地制止了胡闹的司徒信。 司徒信将小世子往地上一放,池览递过了竹简,眨着忽闪的清澈眼睛,脆生生地说:“请老师查书。” 小世子朗声背的很好。煞有介事背着手的样子,像足了小大人。 残影繁乱,梅和察的这口气终究还是缓了上来,他模糊中听着外面有动静,问道:“殿外何人?” 刘世清低声答道:“世子已跪了一夜,举荆请罚。” 梅和察大惊:“这怎使得!快请快请。” 刘世清退而出,不一会儿便带上来了低头俯身手举荆条的荆州世子池日盛。世子跪了一夜,梅相的病重让他心惊,更让他愧疚金陵城狂雨的夜晚。他低低俯身,不敢面对梅和察的病容。 梅相见他举荆不起,问道:“世子这是何意?” “日盛大谬,请老师罚。” “尔乃封地之主,这如何使得!” 世子不语,仍躬身举荆:“老师不罚,日盛便侯至老师责打为止。” 梅和察当即要下床行礼,刘世清见势立即上前搀扶。梅相全身带着些战抖,一如冬日狂风中的枯草,他缓行叩拜之礼,池日盛见状立即撤了荆条,上前便要扶起梅相。 梅相缓而决绝地推开了池日盛扶起他的手,缓声说道:“封地之主,当胸怀天下。世子无需向老臣请罪,但求此后早朝晏罢、昃食宵衣,励精图治,无愧于……荆州河山。” 池日盛扶起梅相的手在空中滞了滞,转而合手道:“老师教诲,日盛铭记于心。” 言毕,他坚决扶起梅相,将他搀至床榻上,说道:“此前日盛昏庸,竟做了不少荒唐之事……但公父之事,绝非日盛以下犯上、有心谋逆,请老师明察。” 梅相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逝者已逝,追寻这些,也再无用了。眼下该想的,是荆州现下如何在六雄中立足。” 池日盛忽然躬身拜礼,诚恳道:“老师!此前乃我昏聩,还望老师不弃,救亡图存,辅我荆州!” 梅相当即扶起池日盛:“世子言重。此乃为人臣之本分。只是,日盛啊……” “老师请讲。” 梅相轻咳两声:“我知你因驭马一时,一直对先生怀恨在心。可封地之主,应要有公器之心,更要忍寻常人所不能忍。 此要求是荒谬,然先生确有雄才,能保我荆州文昌武盛。此番先生被你罢黜,益州滇南即刻联手,将我荆州逼迫到此境地。还望你能仔细思量其中利害之处。勿要再小不忍而乱大谋。” 池日盛低了头,轻声说:“老师说的是……只是不知现下先生所在何处,我愿再次驭马请回先生。” 梅和察道:“先生说,他自有脱身之法。此事你勿用挂心了。只是……封地不可一日无主,日盛啊……你准备准备,这几日便要有继承大典了。只是委屈你,江陵现在的情况,无法回宗庙祠堂,只能在云溪行宫简单办理。” 池日盛点头道:“情况特殊,此事但凭老师安排。” 梅和察点了点头,衰老的眸中却闪着火:“此番,本想以新城郡换来一时和平,未料到益州出尔反尔,欺人太甚!我……我荆州万里锦绣河山,再不容他人所侵犯!” 刘世清静静看着终而不再离心的二人,忽而对来年开春充满了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张知隐:我掉马了么?我掉马了吧……我什么时候掉的马? ☆、劫狱 天还未蒙蒙亮,常歌霎时惊醒。 没有噩梦,没有响动,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缘何陡然醒来。 他朝着门外大喊了几声如歌,却不见人影。无奈,他只好自行起了。起床更衣之时,不知为何,他的手毫不迟疑便选了耀目的红。 他穿戴整齐,还特地在束带外装上了精致的革带。拾掇完毕,常歌站在庭院山泉旁边,舀水洗脸。 清澈的泉水自指缝中须臾穿过,常歌抹了抹面上的水珠,透过层层水气,看到了张知隐。 ****** 卜醒总是起的很早,每日晨曦时分,都迎着日出的第一缕光,细心地擦着自己的天古枪[1]。 长生[2]此前总说,是因为他精神头太足,故而睡不着。只有卜醒自己明了,不过是杀戮太重,生怕旧人入梦,才惶惶而眠、及早晨起,以便尽早摆脱令人心悸的梦。 长生收留他时,他已然是杀人重犯。 他以手抚过枪头饰着的红缨穗,用布巾沿着竹节状的枪身向上擦拭,谨慎而小心地抹去枪头的尘。此枪淬钢而成,枪头宛如纤长芦叶形状。有时候,卜醒觉得他同这把天古枪一般,像一把狭长的匕首,不为其它,只为一举破开敌军的腹地。 他擦得出神,不经意却刺破了指尖。 “醉灵。” 有人唤他。 卜醒抬头,只看到风云黯色之中,一丝冷白晓光垂于天际。寒天里亮的晚,庭院中仍是一片厚重的黑。长生掌灯而来,单薄的宛如东风吹落的风竹。 “我听着响动,猜想你又睡不着了。” 曾经的益州世子刘致说着,将这盏弱而暖的烛火落于卜醒身侧的矮几上。灯火的暖缓和了冬日的寒。 卜醒未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建平去了新太守,贪狼应当回了。你可见到?” 长生点了点头:“昨日来过。愤而离去。” 卜醒抬头看了他一眼,未问为何。 贪狼在他身边许久,早已熏陶了满腔热血。而昨日贪狼不知因由,陡然见着如此见素抱朴的世子,不解又愤怒。他从长生那里出来之后,又到卜醒这边倒了好一阵苦水。 贪狼遇着世子时,他已是统领全局、协调四方的模样,他不懂曾经的世子。卜醒只拍了拍贪狼的肩膀,由着他发泄不解,却什么都没解释。 卜醒看着孤灯的烛光,想起了初遇时有些怯怯地、想要张扬表现的长生。他兀自说:“你走之后,朝堂有异。” 长生坦然道:“我已是庶人,与我无关。” “与常歌有关。” 卜醒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未敢告知他。仲廉说蒋达平献了帛书,顺着帛书指引,可寻到常歌的秘密。” 长生并不讶异:“达平居然还在纠结建威大将军是不是‘常歌’一事?” 卜醒叹了口气:“何止。非常执着。不过……让我最为忧心的一点是,这几日破军不在主公身边。” 长生眉心一动:“他去寻了帛书?” “这是我们才回,消息知道的晚。据说回之前已去了几日了,就在大破武陵之前去的。” 长生问道:“好好的,缘何去武陵?武陵同常歌有何关联?” 卜醒摇了摇头:“不知。你不在后,我消息闭塞许多。” “武陵……武陵……”长生不住在快速回忆思索,他自语道:“我们认识的人中,谁同武陵有关联?” 花重楼的记忆忽然在繁乱复杂的思绪中亮起,长生想起了一人。他问道:“是不是常歌的那位山河先生?他的胞兄?” 卜醒颇为惊恐地看了长生一眼:“怎么可能是胞兄。” 长生道:“常歌告诉我的。” 卜醒心惊肉跳:“他们是兄弟?” 长生道:“醉灵。你理解错了。我们都理解错了。那次常歌至滇南,我听你一言,还以为是心有所属,一问方知,是同门胞兄。” 卜醒眨了眨眼睛,见他一脸诚恳,一时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长生理解错了。 “行吧……”卜醒艰难说道,“就当是兄弟。他好像之前是在武陵有个山斋。可那又如何?” 长生再次将思路理了一次。常歌。刺杀。独狼。狼王。三擒三纵。驰骋千里。同门…… 看起来毫无头绪的线索,只缺了最后一块。 也许,此次破军正是去寻这最后一块碎片。 “糟糕。”长生立即皱紧了眉头,“我被糊弄了。切不可让常歌和山河先生离了益州!” 卜醒不解:“长生说什么呢?先生好好地关着呢,怎么会……” “大将军!不好了!” 家丁丹泉神色慌张,疾疾地跑了进来,一见堂内二人叙话,只在门口缩着,不敢冒进。 卜醒扫他一眼:“什么不好了?没看到我同别人在叙话么?” “建威大将军……将军走了!。” 卜醒皱眉:“走了就走了呗。虽然有点早,这也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家丁语无伦次,乱七八糟说了些短词之后,终于一口气顺畅地说出他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出门了,建威大将军提了沉沙戟,满面怒容,带着两匹快马,临出门的时候,火急火燎,还踹烂了大门。” “几匹?”卜醒再度确认道。 丹泉有些怯懦:“两……两匹。” 这句话引得二人霎时神色紧张,腾地站起。二人对视一眼,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卜醒按下长生:“你不愿抛头露面,便别去,我来。” 他提了天古枪,急急地向外走去,便大声唤道:“惊风!惊风!出来!帮我给定山贪狼传个话!” ****** 凌晨,兵甲响动惊醒了吴御风,他这才发现,平日里清冷地不见个人的天牢,现下驻着重重精兵。 “这又是哪出戏……大早上的,折腾什么。”吴御风的清梦被吵醒,他颇有些不耐烦。 新来的精兵头领倒是毫不客气:“闭上你的臭嘴,少嘟嘟囔囔。” 他以手中银白的剑充满威胁地拍了拍吴御风的牢门,扬威般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铠。 吴御风白了他一眼,拢了拢自己的衣衫,从这让人心烦的卫兵身上挪了自己的目光。 益州的天牢,可真是冷。他缩着身子想着。 吴御风抬头,正看得到对面披着黑色大氅的山河先生,心中颇有些羡慕。生的好看就是好,有人担忧冻着,帮着削水果,即使输了上百回也甘愿继续陪下棋。 山河先生丝毫不为天牢中的嘈杂所动,只静静地靠坐着。模糊的晨曦天光只打亮了他的轮廓。 他阖着目,半束的青丝胡乱散落在肩上,也未见他伸手整理。 他沉静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这天牢中正发生的一切都扰动不起他的波澜。 远处好像有些细微的嘈杂声。吴御风侧耳倾听,这些声响却透不过天牢层层厚重的石墙,只听到恍惚间有短兵相接的尖脆声响。 守着二人的精兵也颇为机敏,立即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响动,方才耀武扬威的那人随意地以剑拍了拍旁边之人:“你去看看,什么动静。” 这人快步走过,全身轻铠都在铿锵地响。 些微的响动愈演愈烈,就像即将煮沸的开水,一开始只是暗涌的小泡,陡然转为沸腾。 去探听之人未归,但他的声音朝内疾呼:“快来!有人劫狱!” 一列重兵大惊失色,相互对望,却面面相觑。天牢石壁上的烛火不住烁动,显得气氛惶惑。 耀武扬威那人还在犹豫,只听门口又有人唤了一句“快来”,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拦住了两个看着瘦弱的兵士,命令道:“你二人看住牢门,切记切记不可离开。其余人跟我走,我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遵命!” 除了被留下的两位兵士,其余之人杂七杂八地往入口赶去。吴御风悉心听了听他们离去的脚步声—— 不成章法。溃败之师。他暗想道。 这些愈演愈烈的响动像是终于引起了山河先生的注意力,他依旧端坐着,佯做漠不关心。然而轻蹙的眉和紧绷的身姿出卖了他的心思。吴御风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大氅系带,指节都攥得有些发白。 这声响终于漫进了天牢之内,伴随着不知哪位兵卒的一声闷喝。听起来,像是此层木门已被踹开。 短兵相接的尖利声响和一路的惊呼喝喊终于潮水般向吴御风迫近,牢门口仅剩的二名精兵显著紧张了起来,焦虑地张望,捏紧了刀柄。 借着抖动的烛火,吴御风眯着眼睛,望见了劫狱之人。 他一身绛色滚边红衣,系着暗色玉饰革带。他扮得隆重,看着不像穷凶极恶劫狱的暴徒,倒像是要去见什么心上郎君。 此人利落的招式间不带有一丝踟躇犹豫。他高束的发丝在摇摆之间,都带着一股韧劲。吴御风一眼认出了沉沙戟。 沉沙戟正狠戾地撕开所有阻挠,戟上挂着的红绫像一团烈焰,额外张扬。 是常歌。 吴御风心下生疑,昨日里常歌还好好地来天牢探监,缘何一夜之间,成了这劫狱之人?明明他出入天牢畅行无阻,日日来探,一呆许久,从未见谁有过微词。 常歌终于厘清了沿途的阻碍,愤而回首。 两个留守的兵士瞬间握紧刀剑,未敢再发一语。 常歌步步逼近:“开门。我放你们走。” “不不不……不!” 其中一名兵士颤栗地结巴起来,后退一步,依旧坚守了最后的指令。 常歌利落动手,将二人尽数击昏。 吴御风定定地看了他的脸,颇有些讶异地发现,他虽看起来面色镇定,眼神中却带着绝望和…… 恐惧。 是他从未见过的常歌。 作者有话要说:[1]天古枪:原型参考了蜀国名将姜维的绿沉枪和杨六郎的芦叶枪。 [2]长生:益州世子刘图南小字。 ☆、穿林 今日的锦官城是个不眠夜。 刘主公坐在侧榻上用着凉膏,抹上些许在太阳穴上,舒缓舒缓纷乱的思绪。 自从破军将玉剑怀仁送来之后,益州公刘善德是一夜未眠。眼下,破军调拨了旅贲兵力增援,先行将天牢控住,他则连夜召了心腹文臣,商议此事。 未召武将,只因深知卜醒、知隐等人同常歌交好。常歌脾气急躁,此事还未定论,倘若陡然惊动,反而可能惹出些许事端。 殿内尽是文臣,双方你来我往互不服气,各有一大篇理论。杜相将养,缺了他的携领,两边文臣谁也不服谁,吵吵地直让人头疼。一派主杀一派主和,闹了几个时辰还没完。 刘主公开口,打算终结此事,他直言问道:“达平,此事因你所献绢帛而起,你说。此事该当何如。” 蒋达平迅速行礼,急道:“回禀主公,此人必杀之。杀此人,不为前朝、不为弱荆,只为益州。 此人为祸有三。一屡次出使益州,出言不逊,多次以出使之名行胁迫之事,上庸之时更命荆州襄阳守城都尉趁乱偷袭,实在可憎。 其二,此人文韬武略,如放归荆州,实乃大患。此前放归一次,即刻在建平重挫我军,看起来是以鹤峰为界分而治之,实际上荆州占了建平城和辎重要道,益州只得了个利川,其心可诛! 其三,此人同建威大将军不清不楚。若玉剑怀仁之事属实,那他和建威大将军确有前缘,恐对我益州不利!此事我有人证,荆州战俘吴御风在天牢中,被建威大将军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他……” “常歌”二字未出,益州刘主公阻了他的话头:“达平言之有理。仲廉,你怎么说?” 吴仲廉上前一步,合手道:“我同达平意见相左,此人万不可杀。” 主杀派中一文臣抢答道:“此乃前朝遗祸,缘何不该杀!” 刘主公劝道:“勿要喧闹,且听仲廉一言。” 尚书令吴仲廉道:“此人为前朝遗祸又如何,同我益州何干?倘若他不是前朝周天子,仅凭一把玉剑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此举与滥杀无辜何异?再则,即使此人真乃前朝周天子,大周覆灭已久,一位亡国之人而已,何足为惧? 况且,我益州向来避战主和,即使谋逆之事后也依旧对大魏维持明面上的恭敬礼节。一直以来与大周、大魏俱无过节。即使此人为前朝遗祸,那也是大周和大魏之间的仇怨,与我益州无关。我益州实无需强出头,助着大魏行此滥杀之事。” 尚书仆射蒋达平拱手道:“回禀仲廉尚书。杀此人,不为前朝旧事,只为弱荆。同理,吴御风一样应杀之。” 刘主公右首的一位文臣摇头道:“恕不赞同!弱荆同争地一般,仍乃争霸思路。若为和荆,此二人断不可杀之!” 蒋达平冷笑道:“和荆和荆。夷陵一役,荆州大乱,主公薨逝,群雄无首,此番大仇,若想和得,简直痴人说梦。” 刘主公摆手道:“好言好语,勿要伤了和气。” 吴仲廉拱手道:“臣亦主和荆。入秋以来,连年征战,虽说益州向来富足,也需休养生息。何况今年时运不济,汉嘉郡水涝后又遇汶山郡国难,阴平郡武都郡战乱未定……现下实非四处征战之机。况且此番荆州大难,相必会修养生息一番,两相罢戈,也是荆州心之所向。 此外,我益州主慈悲,从不好连年征讨之事,但求一方平安和乐。 况且,现下荆州确实为难,此时和荆,更显我主仁义慈悲,不行趁虚而入之事。” 刘主公左手一文臣拂袖道:“妇人之仁!此时和荆,乃养虎为患!” 吴仲廉反讥道:“昌琼此言差矣。孰为虎?何为患?自大周一统,大行分封以来,天下六分,六雄盘踞,听昌琼之意,似乎有一统天下之雄图。若非此图,荆州是弱是强,与我何干?两相罢戈,互不干涉,方为良解。” 刘主公见状,顺势道:“诸位争论之事无非在于,维持当前六雄之势,或乘胜追击、一举吞荆。主张吞荆者意图杀之,而主张维持者意图和之,我所述可有误?” 群臣拱手道:“主公灼见。” 刘主公蔚然:“诸位不是又回到此前数度争议之事了么?此前我已多次言明,并非益州不图天下,而须顺应天道。天道至时,借天时地利人和,顺而取之,此乃大义大道。但当前益州内忧不断,外患频发,似乎……并非良机……” 吴仲廉附和道:“主公英明。故而此番应以和荆为上,前朝遗祸,毋需杀之。” 刘善德点头,明言道:“可拘,不可杀。山河先生和吴筝二人皆是。” 蒋达平拱手,似是还想再行辩解,刘善德摆手示意,决绝道:“好了,此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议。” 话未落音,一声“军报——”瞬间让殿内之人尽数警醒。 刘主公问道:“现下无战事,何来军报——难道有人来犯?破军,快快呈上!” 门应声而开,破军丰神秀丽,文质倜傥,乌色官服与他身上紫白绶带相得益彰。 他配着一柄紫鞘伤官刀,径直走向刘主公,单膝跪地呈上军报。 刘主公展开一看,大惊失色:“他为何……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连片刻都等不得。” 吴仲廉上前一步,刘善德颇为失落地差了破军将军报递了过去。 “建威大将军劫狱,击昏数百人,不治身亡二人……” 吴仲廉抬头,问道:“他所劫之人为谁?” 殿上之人各怀心事,无人回答。 刘主公急言道:“破军。你速速通知卜醒、贪狼等人,势必将建威大将军拿下。” 破军合手行礼道:“末将领命!” 他欲退下,刘主公又补充道:“要活的!” 破军点头领命,拜而出。 ****** 进了天牢之后,祝政除了常歌以外,便失去了所有同外界联络的途径。 他不知现下计划进行的程度,亦不知是否有哪个环节出了意外,更不知估算的时间差是否可行。 赌。 就是赌。 他只能通过一日日常歌的反应来推测,外界情形是否有变,是否事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常歌一丝一毫的变化,却又对即将要发生之事平白地多了些惴惴不安。有时候,看着常歌坦诚地笑着,他心中的愧疚如梅雨一般,延绵不断。 一日又一日,常歌看起来毫无变化。 看着他逐渐逐渐恢复了些之前的飞扬喜乐的模样,有一瞬间,祝政甚至有些后悔这个计划。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很快便被如潮般的占有欲湮没。 今天凌晨,一批批精兵开始进驻之时,祝政隐隐地感觉到,是时候了。 眼前兵士带着铠佩着剑,耀武扬威地巡来巡去,祝政忽然开始思索,他的常歌现在在在何处、正在做什么。 万一被围攻,万一冰魂蛊毒发作,万一他傻乎乎直接杀了进来…… 祝政下意识地揪紧了大氅系带。 太冒险了。祝政真的开始后悔实施这个计划了。 甚至,有一瞬间,他想直接亲手破门而出,一路逃至卜大将军府,去找常歌。带上他,一道远走高飞。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重,祝政费劲一切注意力仔细倾听着,有没有他的常歌—— 听着像是木门踹开,外界的喊杀围堵之声瞬间涌入。祝政的心瞬间狂躁起来。 他期待会是常歌,却又怕是常歌,更怕看到一身血一身伤的常歌。祝政一刻不停地望着来路,直到一位兵士被踹倒在地,一名红衣青年破门而入。 是常歌。他一身红衣,就像一团烈焰,燃亮了整座天牢。他格挡进攻之间,张扬的身姿牢牢地吸引了祝政的目光。 真的是常歌。 他的常歌带着一身烛光,化开了破晓前的晦黯,朝着他奔来。 他欢欣着常歌真的为了他不管不顾,却又心碎常歌面上痛苦而纠结的神色。常歌迅速击昏了沿途阻挡之人,胁迫看门兵士不成后只得将看门兵士其击昏,信手摸了钥匙便开始开锁。 常歌低着头,将他的面色埋在阴影之中。他努力定着自己的心,想要打开沉重的门锁,尝试多次,却因战抖得气急败坏。他怒而拍了门。 “我来。” 祝政一把夺了钥匙,平静地开了锁。 他的常歌终于出现在眼前。和他预料中的暴怒不同,居然是带着些恐慌的无措。 “快走。”常歌握了祝政冰凉的手腕,快速说,“我带你走。” 祝政定定看了他一眼,想安他的心,却意外地发现常歌的手心尽是冷汗,指尖也慌乱地冰凉。 未等到祝政回答,常歌直接将他大力一拉,直接拽出了牢门。走之前,常歌看了吴御风一眼,将钥匙丢了进去。 “你也走吧,抓紧。过会儿,他们都会醒的。”常歌交待道,抓起祝政的手腕便急急地奔了出去,就像冬日里迅速刮过的寒风。 一路上昏迷不醒的益州精兵,横七竖八乱倒了一地。整整三层结构的天牢,尽数都是。 祝政由着他拉着,倒着常歌的来路奔跑出去。他心中遏制不住的在想,常歌是穿过了多少艰难阻碍才来到的牢门。这一路上又都发生了些什么。常歌此时心中又在想着什么,才会如此慌乱无措。 常歌抓着他手腕的手心是那么冷,尽是紧张的汗。 “常歌。”祝政望着他可靠结实的肩背,唤他。 常歌并未回答,只在更紧地握了他的手腕,当做回应。 他们一路穿行,终于奔出了天牢大门。肃穆的夜尚未过去,天际垂着一缕破晓之光。寒风扬了常歌的赤色发带。 常歌跑起来,像飒爽穿林的风。 祝政这么想着,抬眼望到天牢围墙门口,四下无人,只独独立着一位绀青衣衫之人。 是卜醒。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无限流《遗愿成神》今天21:00就开文啦~ 常歌歌去客串了2333,大概在第一个副本之后出场。 政政有戏份,会交待很久很久以后,他俩的事情 ☆、知己 常歌抬眼便见着了卜醒,急问道:“我的快马呢?” 卜醒原本背手而立,闻言回过了身,一脸的郁结神色。他动了动唇,又垂眼思索片刻,好似下定了极大决心,方才开口问道:“你一定要走么?” 常歌轻轻将祝政向背后一护,坚定道:“是。” 卜醒开口,软语劝慰道:“常歌,你再等等。主公性慈,也许不会有性命……” 他尚未说完“性命之虞”,常歌立即阻了他的话头:“我不能再冒险!” 祝政盯着面前这个赤色鲜衣的背影,明白了常歌的慌乱。这是失而复得再临失去的恐惧,祝政懂。他想起了常歌毒发之时,自己心中如潮的痛。 卜醒被常歌带得也有些心急,他将眉一拧,怒道:“出了这个门,你可就回不来了!” 祝政看到常歌的肩,显著一颤。 常歌开口,语气中尽是决绝:“醉灵。你我乃知己,又对我有大恩。我不想与你兵刃相见,更不想伤你。我只想把祝政送走,送走之后,我自会回益州请罪,要杀要剐,随便处置。” 祝政只感到自己心中一沉。他低估了常歌的傻,低估了他的执拗。 卜醒低声道:“你也知我对你有恩。” 常歌下意识攥紧了手,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动作将祝政抓的有些吃疼。 此番开口,常歌的语气中竟有一丝不舍:“醉灵。沙场救护,益州三年,我常歌剖肝沥胆亦不足惜。只是,此番恩义……我只能待来生偿还。今生,我这条命,早已许给他人。” 卜醒站得不远。隔着初晨的薄雾,祝政看到他伤怀的眼,像水透开的朱砂,湿润之中带着不甘的红色。 他转过身,仰望着天际的一丝破晓,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我没见过你。你走吧。” 卜醒轻吹哨音,两匹快马带着凉薄的晨雾朝三人奔来。 常歌默默对着卜醒的背影,轻声道:“醉灵大恩,铭记在心。” “这是最后一次了。常歌。”卜醒依旧背对着他,极力压抑着声音,想要显得更为平静,“下次再见,我不会放过。” 常歌未再多言,只向他背影默默行了一礼,翻身上了一匹黑鬃骏马。祝政牵过另一匹闪电白驹,同样翻身上马。 常歌见祝政上马,轻驭良驹,小步奔出了天牢大门。祝政正欲勒马,卜醒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喂。” 祝政回头,发现卜醒眼中是复杂的不舍。他说:“对他好些。” 祝政坚定地点了头,跟着常歌勒马而去。 ****** 晦暗沉夜。 二人驰骋,向着天际破晓的一丝弱光。 祝政只能影影绰绰地望见常歌的影子,看到他扬动的发带。明明夜色仍隐匿了常歌的轮廓,祝政却觉得他好似在发着光芒,一举一动都牵着自己的心神。 至皇城门口,常歌渐渐停了骏马,黑鬃良骏转了小踱步。他在夜色中认出了熟悉的刀光,那是长命刀。 “定山。”常歌止步,唤出了他的名字,“定山。你要同我刀剑相向么。” 孟定山自夜色中走出,一身白衫,他的舒朗眉目中,从未有过犹豫纠结。夜色沉重,常歌只看得清他清朗的眼。 孟定山朗声道:“我不会伤将军。但请留下战俘。” 常歌坚定道:“此番只为他,他留我留,他走我走。” 孟定山默然。 常歌望见他清朗的眸闪了闪,有什么黯淡了下去。孟定山酝酿片刻,终而开口:“我敬将军,然军令如山,只能得罪。” 孟定山话未落音,长命刀陡然提起,然而他的动作却有如被冻结一般,维持着起手姿势,却再也动弹不得。 常歌刚抓紧沉沙戟,见他止步,心下生疑。只见夜色中静静走出了一黑衣男子,消瘦身量。是张知隐。 一柄龙牙匕首扼在孟定山喉间,张知隐把着匕首,沉声道:“走!” 定山悲痛:“知隐,你……” 常歌颇有些愕然地望着他的两位属下意见相左,为了自己刀剑相向。他的骏马好似了然常歌的心情,原地踱了几步,焦虑地甩了几下马尾。 张知隐见他惊愕愣住,再次催促:“走!” 见常歌依旧踟躇,知隐直接看向祝政,短促说:“带他走。” 祝政点了点头,猛然抽了常歌的马一鞭,那骏马霎时嘶鸣,朝着城外方向直奔而去。祝政紧随。 待二人背影逐渐远去之后,张知隐方才松开了孟定山。定山的脖上,留下了浅浅的血痕。 “知隐……” 孟定山还想叫住他,他的眼中俱是不解和神伤。 张知隐一语未发,迈开步子远去,又匿入了锦官城沉重的夜色里。 ****** 他们的逃亡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再有几步便是锦官城城门楼。 然而此次拦住二人脚步的,却是常歌意想不到之人。 “如歌!” 常歌策马驰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手长脚长高个白衣少年。他不由分说,立即翻身下马,向前奔了几步。 贪狼见状,立即挟着祝如歌小小地退了一步。破军带着一溜精兵,立于他身旁。 此番,是常歌首次分清了二人。贪狼比起破军,着实多了几分杀伐之人才有的狠戾。 常歌疾道:“贪狼,你勿要伤了如歌。” 贪狼冷静道:“将军留步,完璧归赵。” “将军!勿要管我!” 如歌焦急地喊着,贪狼的七杀刀在他脖颈上留下了浅浅的伤痕。七杀刀极快,浅浅的血色缝隙显现许久,方才开始洇出点点黑血。 明明是刚割开的新伤,却渗出黑血。祝政注意到了这细微的不同,心下生疑。 常歌见状大惊失色,他立即喝道:“赵潭!你的刀拿远些!别伤了如歌!” 边说着,常歌摸了沉沙戟,想着在贪狼的刀拿开的一瞬将其制住。 破军带着的精兵望见场上剑拔弩张,俱将刀剑出鞘。一时气氛紧绷。 “勿要冲动!先行退下!” 破军喝道。为首的千夫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破军一个眼神,便都退至数十丈之外了。 破军转而朝向常歌,好言劝解道,“将军勿怪,我与兄长俱无恶意,只想让你二人留步。” 如歌立即瞪了眼睛:“你二人无耻!行此胁迫之事!” 他又看向将军,喊道:“将军快走,别再管我。我本就命不久矣。” 常歌皱着眉:“小孩子瞎说什么。” 常歌迅速思索了片刻,对贪狼说:“你将如歌放下,我同你们走。让先生一人离去。” 贪狼立即拒绝:“不可。世子说你二人俱留。” 祝政悄悄捏紧了拳。他开始在心中估算强取的胜率。 常歌低下了一贯高傲的头,他轻声道:“贪狼。你我平日相处甚好,今日算我求你,你纵了先生,我跟你回去听从发落,要定罪要如何,我绝不抗争。” “不可!”祝政反对道。 如歌将眼一瞪,骂道:“赵潭!你也好意思!亏我家将军次次茶饼都想着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情!” 破军劝道:“此实非兄长本愿,实军令难违……” 如歌不依不饶:“你有本事把我纵了,我们好好来打一场,这样挟持算什么好汉!还镇护将军……我看是一点名不符实!” 贪狼被他激得全身血脉沸腾,捏紧了刀柄,但未再将刀刃进一步逼近如歌。 如歌转而向山河先生求助道:“先生,你快带将军走,勿要让他管我。他放走了你,留下来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祝政蹙着眉尖,望着祝如歌眼中的恳切,又看了看常歌。 “不可!”常歌回绝道,“如歌在我在,如歌不走我不走。” 此举正中贪狼下怀。 他在卜将军府邸门口遇到被人五花大绑的祝如歌之时,只心下生疑,并未有他想。听惊风交待世子要求务必拦截下山河先生和建威大将军之后,他将心一横,直接擒来了如歌。他将如歌径直带至城门,甚至连捆着如歌的绳子都未松。 他到达后不久,破军也带着一队精兵赶来,这才指出捆住多有不妥,将如歌松了绑。 事出紧急,他根本未细想,究竟为何如歌会在府邸门口,又究竟为何被人五花大绑。 “将军了然,那便请放下沉沙戟。”贪狼道。 祝政只恨怀仁剑被庄盈搜走,留在滇南。他赤手空拳,胜算有限。祝政在心中盘算着,待常歌放戟、贪狼松刀,瞬间便飞身劈掌而上,夺取七杀刀。 常歌毫不纠结,立即丢了沉沙戟。 “将军不可!”祝如歌喊道,他的眼中俱是泪花。 祝如歌只觉喉头哽咽,教他习字的将军、教他兵法的将军、教他抚琴的将军、带他四处踏勘的将军有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他一直想好好习字、好好练剑、好好修习兵法,将来不为将军丢脸,不成为无能的累赘,能为将军分忧。 谁知天命弄人。 他已是一个废人,却要在行将就木之时拖累将军。 隔着泪花,祝如歌看不清常歌的脸。他泪如雨下,些许流入口中,尝起来居然是悔恨的苦。 “将军。将军。” 祝如歌不住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还有万语千言想要交待,更盼有万千日夜能再相伴。 然而今生,再无可能。 祝如歌沉了沉自己潮水般汹涌的情绪,平静道:“将军。来生再遇。” 他将心一横,闭眼直接往七杀刀上撞去。 “如歌不可!” 常歌下意识喊道。贪狼闻言,立即撒开了刀。 然而,为时已晚。 寒月般的七杀刀上,留下了一片绛红色血迹。这血有如修罗咒怨,挂在刀刃上,嘲讽地看着众人的脸。 “滚开!” 常歌跨步上前,一把将贪狼推出丈远。他以手捂着如歌脖颈的伤口,那血却有如泉眼一般固执,定要不住地冒头。 常歌不住地抹着如歌的伤口,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惊慌。破军还想上前,常歌立即抬头怒瞪他一眼。常歌的眼神中,尽是愤恨。 破军未被这记眼神刀吓退,仍想上前帮忙。祝政即刻下马,一掌劈在破军心口,直伤得他瞬间单膝跪地,吐出一口鲜血。 破军带着的的精兵见状,齐刷刷抽了刀剑,立马围了上来。祝政就势拔了思归剑,打算尽数收拾。 “不……勿要伤我益州人。”常歌出言劝阻道。 祝政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尽量。” 片刻之间,一队精兵多半被击昏。破军被他一掌拍的吃痛,依旧单膝跪在地上。他想起初见山河先生时,自己一击便拿下这位文弱书生,从未料到他居然如此之强、亦未料到还有人可以藏匿的如此之深。 常歌见他忙着清扫障碍,生怕动静太大,引来更多精兵,导致祝政无法逃脱。他朝着祝政背影喊道:“祝政,你别管了,抓紧走吧。别管我们了。” 祝政解决完最后一个精兵,回头满目惆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呢?” “我要找医馆,我要留下来救如歌。” 常歌仍搂着迅速失神的如歌,心下又担忧祝政难以逃脱,两难之间,只得如此选择。 祝政早已隐约知晓他的答案。他望了一眼如歌已然开始失了血色的脸,低声说:“我陪你。” * 这场赌局,祝政赌赢了。常歌来天牢拯救了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赌赢了开头,却猜不透结局。变故之中,祝政迅速败下阵来。 他深知,此处落败意味着什么。 即便如此,祝政也要留下,陪伴常歌最后一程。 ☆、淬花 祝如歌不重,却生的高。常歌横抱着颇为费力。 “我来。你去找医馆。” 祝政上前几步,拉住了满心焦虑的常歌。 从常歌手中接过祝如歌之时,祝政才发现,这孩子何止不重,简直过于轻了。而且,手脚已然有些开始发冷。 祝政望了望如歌已然如死灰般的面色,目光紧紧追着前方的常歌。他正焦急地走街串巷,四处环视,试图在漆黑的夜中分辨出“医”字招牌。 夜风扬了扬空中黑魆魆的木制招牌,撞上了三层飞檐小楼的栏杆。祝政顺着声响看去,终于寻到了一家医馆。 “常歌,快抬头!” * 门敲过三巡,常歌终于从耐心的敲转为用力的拍。 医馆毫无回音。常歌瞟了一眼祝政横抱着的如歌,心下愈发焦急,在他几乎要抬脚踹开木门之时,紧阖的门陡然打开了。 是一位精瘦能干的老伯。 “老哥哥,大清早的着实对不住。”常歌急切说道,“我这边有一位重伤病患,烦请救治!” 老伯一眼瞥见面如死灰的祝如歌,以手贴在他的脖颈上,冷声道:“死人如何救治。” 言毕,他意欲阖门。 常歌立即将门堵住:“老哥哥,您看一眼吧,看一眼也好。” 老伯颇不耐烦:“走开走开,勿要坏了我医馆的名声。” 常歌将门一拍,却听一声甜声自二楼传来:“常将军,好大的脾气。” 滇颖王庄盈显然是急切之中匆匆着了衣衫,身上银饰不如平日所佩一半。她几步下了楼梯,走至门前。 她一眼看见了横抱着如歌的祝政,说:“真是冤家路窄。地狱关门你们也要敲开。” 庄盈转而对一旁的老伯下令道:“黑柴,先挪进来。门口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老伯接了命令,这才颇有些不满地将木门一拉,说道:“请吧。” 庄盈引着二人入了一楼内间药庐。里面除了四面到顶的药材柜,仅有一个可供人短暂休息的木榻。如歌的身子只留着些微弱的温度,祝政将他轻轻置于木榻之上。 如歌生的个高,方才十七八的年纪,木榻已然不够躺。 祝政将他放平之后,常歌急不可耐地坐在榻边,摸了如歌的手,一如沉铁般冰凉。他仔细地搓着如歌的手,盼望还能回温,盼望着如歌下一刻就转醒,笑着唤他“将军”。 然而他揉了又揉,如歌的手只越来越凉。 常歌忍泪忍得辛苦,捏着如歌的手侧头,肩膀微微耸动。祝政见状,轻轻地搭了他的肩。 祝政望向庄盈:“你看看如歌吧,还能不能救。” 庄盈毫不遮掩地白了祝政一眼,几步走至榻前,摸了如歌的腕子。死人无脉可号,她瞥了一眼如歌渗出的乌黑色血迹,心下一惊。 庄盈自腰间取了一个古怪的木篾,挑了些许如歌的黑血,注目许久,又复而嗅之,这才自语道:“哪里遭的如此阴狠的淬花毒。” “什么毒?”常歌闻言,旋即回头。 庄盈沉了脸色,看了看祝如歌颈上伤痕:“他这一剑,反而是解脱。” 她松开了祝如歌的手腕,将如歌已然快要凉透的腕子放回榻上,开口道:“淬花毒,集齐千种药材淬炼而成,去其药性,只取其毒性。服用后面色如常,却自五内溃起,沿全身经络血脉达至四肢,如煎如熬,如磋如磨,外寒内热,生不如死。此等折磨人的法子,我滇南都不稀得使用了。” 祝政想起常歌蛊毒发作时受苦的模样,冷扫了她一眼,深觉无语。他转念想道,他与常歌尚属寄人篱下,只得暂时按下不表。 常歌急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庄盈皱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常将军,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常歌不语。 庄盈道:“救是没法救了。将他擦擦,好好上路,却还可行。” 常歌闻言,腾地站起,说道:“什么好好上路!你休要乱说。” 庄盈冷笑道:“常将军。我只道你是个英雄好汉,谁料却是个女儿情态的懦夫。如此小事,你便接受不了了么。” 常歌不语。祝政看到他的拳越握越紧,劲力大得让骨节作响不停。 祝政安抚般按下常歌躁动的拳,向庄盈问道:“你既说此淬花毒少见,可否知道谁人会使?” 庄盈歪着头,答道:“现下不知。我只以为此毒早已失传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二人查查看。” 常歌拧了眉头:“定要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害我如歌!” 祝政心中自觉愧疚,微微撇开了头。 “得了,常将军,你先消消火。我让黑柴打盆水,你且将他擦擦吧。真是遭罪。” 庄盈懒得多搭理,抬脚便要向外走去。 正在此时,阖上的木门又传来了砸门之声。 “开门开门!奉命捉拿钦犯!”有人在门外喝道。 庄盈止步,回头打量了一眼祝政与常歌,问道:“钦犯?” 二人皆不语。 “委屈二位,躲躲床底吧。榻下有帘,许能遮挡些许。” 甩下这么句话,庄盈向前堂走去。 常歌仍出神地想着此前淬花毒和祝如歌一事。祝政见他愣着不动,揪着他,一把将其推入床底。此番动作将常歌自思绪中拉出,他刚要开口,却见祝政也钻了进来,不由分说,立即掩了他的口。 祝政躺在外侧,以己身遮住常歌。常歌愤而挣扎,祝政只得手上加了力道,另一只手比了嘘声手势,示意他安静。 木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常歌陡然静了下来。二人挤在狭小的床底,呼吸交错,悉心聆着门外声响。 祝政陡然发现,常歌体温有异,似是比平时低上了些许。眼下情况紧急,他便未再仔细思索。 原本穷凶极恶的声音,约莫见着来人是一娇俏苗夷妹子,转了和善语气:“大妹子,实在对不住,深夜叨扰。不知你可有看到一白衣青年?” 庄盈声音清甜:“未曾看到。” 来人道:“大妹子,我们约莫要进去例行公事探查一番,还望谅解。” 庄盈道:“慢着。吾乃益州公亲指医馆,岂是你们说探查便探查。” 听着像是掏出了什么物件。来人语气中颇有些为难:“这……世子业已罢黜,世子令恐怕……” 庄盈甜声道:“那这个呢?可有罢黜?” 来人道:“没有没有,小的不敢。既有大将军令,又乃钦定医馆,想必也不会窝藏钦犯。” 脚步声远去,木门再度阖上。 常歌将祝政一推,小声道:“快撒开。” 祝政颇有些无言以对,他低声道:“你怎么好赖不分。” 常歌还想多说几句,只见床帘被人掀起,庄盈歪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二人:“人走了,还舍不得出来呢。” 二人钻出,俱一脸郁闷地拍灰。 常歌一眼望到榻上愈发苍白的如歌,面色更沉了几分。 “怎么在益州又混成了钦犯?”庄盈问道。 二人各有心思,均未回答。 庄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好吧。都不愿说。那列位钦犯,接下来想何如?” 常歌小声道:“你送祝政离开,我要陪如歌。” 祝政当即反驳:“不可。要留一道留,要走一道走。” 常歌心急如焚,当即劝道:“挨户搜查都开始了,你还能留得几时,趁着天未大亮,我掩你出城。” 祝政懒得再多辩论,直接定然坐在如歌身边,以明其志。 常歌还想再劝他离开,庄盈直接阻了二人话头:“行了行了,休要在我面前虐恋情深,再多一句,小心蛊毒伺候。” 二人闻言,不约而同想起了噬心蛊毒的厉害,俱闭了嘴,闷闷坐在榻上。 庄盈颇为满意:“不吵了吧?不吵了我再问一次:列位钦犯,接下来何如?” 常歌小声嘟囔道:“我要去凤凰山。” 祝政问:“你去凤凰山做什么。” “我同如歌约好的,要带他去凤凰山游玩。” 祝政自觉此事愧对常歌,说道:“我陪你同去。” 庄盈见状,大声唤道:“黑柴。” 老伯自前堂出,恭敬端着一盆温水,站在内间入口处应道:“但听吩咐。” 庄盈边示意他将温水递给常歌,边命令道:“去备快船。一会儿引着二位公子自地道出,借我们的码头顺流,至凤凰山。找个嘴巴严实的船工。” “遵命。”老伯领命,他走至榻边,将温水递予常歌。 祝政接了水盆,轻轻置于榻尾。他洇湿了布巾,转身想帮如歌擦擦脸,常歌却接了布巾,说道:“让我来。” 平日里,都是如歌打水助常歌洁面。 常歌捏着布巾,悉心帮他擦去面上的泪痕及血渍,又帮他拢了拢发。他在心中默默发誓,如歌此仇,定要血债血偿。 一盆清亮的温水透了几次布巾,淡淡地漾开了血色。 常歌将他面上擦洗地干干净净,又是那个爱干净爱整洁的祝如歌。 庄盈待了一会儿,见二人不再多话,自觉无趣。她走至内间右侧,摸了摸其中一排药柜把手,靠里的三列药柜霎时挪开,让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幽凉的气流,不住地自暗道吹来。看来,此暗道另一端,通向外界。 “你们且稍等,黑柴安排妥当,自会来引你们。”颖王说完,转身便要出内间。 “等等。”祝政叫住了她。 庄盈回过了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祝政,又看了看常歌,抢问道:“荆州式微,你二人无处可去,可想来我滇南了?” “从未想过。”常歌偏过头,直言拒绝。 她仔仔细细地以目光扫视着二人的神色,虽然脸上还残存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眸子中却极为复杂冰冷。 “此次叛逃,你们可知道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来滇南,我保你们无忧无虑荣华富贵。况且,我滇南风气自由开明……” 二人沉默,庄盈愈发觉得没意思。她没再往下说。 “去哪里是小事。”祝政盯住她。人命却是大事。 庄盈的眼神落在了常歌发白的脸色上,一瞬间,她脸上似乎飞快闪过些许愧疚。 “无解。” 她迅速以假笑敛了神色,转身便上了二楼。 常歌注意到,祝政垂着目望着地面,却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广袖。 ****** 吴国。 金陵城。 早朝时,诸位大臣为着吴豫之争是战是和争论不休。 撤,二者已交战数月有余,此时两军阵地犬牙交错,后退一步便是溃败之师。 战,豫州谯郡好取,然而再想进一步,却受到了顽强抵抗,再难前行。 两方争吵不停,羊相只悠悠听着,不主持大局、也不予置评。 散朝路上,御史大夫尹子言仍在心中思虑着此事,一时走神,险些撞上了一位面熟的侍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悦贤的侍官。点头示意后,尹子言怀揣着满腹心事,向着另一边走去。 侍官叫住了他:“御史大夫留步。” “何事?” 侍官恭恭敬敬:“悦贤太子有请。” * 桂殿兰宫,华柱栉比,金栏玉阙。 宗庙殿堂之上,枝形油灯的光在层层叠叠的灵牌之上烁动。 尹子言到达祭先殿之时,华悦贤黯然跪在蒲团之上,怆然神伤。他大惊,上前意欲扶起年轻的吴国太子,问道:“太子何出此行?” 华悦贤静静推开尹子言的手,唤道:“姊夫。吾乃大吴罪人矣。” 尹子言大惊,只得随之跪地,问道:“太子何出此言?” 华悦贤抬眼望了望那一片片林立的牌位,目光落在了景王牌位之上,他说:“交战之时,知北将军身中毒箭。军报本是八百里加急快马,可跑马不过三驿竟猝死,转了普通驿站马匹,如此战报,居然耽误了几日,今日方才送到……大将军的毒伤因此已耽误了许久,眼下,竟不知……” 华悦贤默然。 一席话将尹子言说的字字惊心,他问道:“那……我军……” 华悦贤平静道:“斥候来报,豫州世子为大魏斥候团擒走,典子敬大乱,并未追击我军,转而固守阵线,他自行北上,追击世子去了。” 尹子言大松了一口气:“真乃天佑我大吴。” 华悦贤伤神地看了他一眼:“可我大吴,再无定国之人,一如失了大司马司徒信的荆州。姊夫……吴国会不会,毁于我手……” 尹子言急言道:“太子何出此言!眼下豫州式微,荆州与益州二雄相争,交州不问世事,冀州困于战事,由此来看,我大吴鱼米之乡,富庶祥和,六雄之中最有一统之望。” 华悦贤摇了摇头:“如何一统。我过于年幼,难承大统。” 此话倒是提醒了尹子言。他说道:“知北将军鏖战,此时吴国不可无主,还请太子挺身而出、继承大统,以定民心。” 华悦贤担忧道:“我尚年幼,冒然继承大统,恐朝野动荡。” “太子继承,名正言顺。倘若不是知北将军一力反对,太子早已继承多时。”尹子言直言不讳,“太子若为朝野非议神伤,此事倒颇为好办。” 华悦贤问道:“姊夫有何办法?” 尹子言拱手道:“臣愿力邀羊相、东威将军,为太子继承大统壮威。” 华悦贤闪闪的眸中有了希冀点火。他握了尹子言的手,动容道:“姊夫待我,碧血丹心。我亦同心同德,定不负姊夫心意。” 他的袖袋中,静静地躺着一封粗粒纸军报。这张军报被来回翻看折叠几日,纸张四周被摸得飞出了毛边。 ☆、满弓 常歌将祝如歌葬在了凤凰山上。 他挑了一处好景,坡上有一片杜鹃,倚着一片竹林。想来春时,如歌能坐在斑竹林中,透过烂漫的杜鹃花,一赏高峡平湖之景。 动手之时,他没让祝政碰哪怕一指头,悉数一力完成。 将如歌放进去之后,常歌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他马上便会坐起身,睁开眼睛,朝着常歌笑一笑,说“我好好的,都是哄将军的”。 如歌醒醒。我们来了你想看的凤凰山。 如歌,你的兵法还未习完,今日的课业还未完。 如歌…… 等了又等,如歌依旧静默地躺着,面色苍白。 祝政缓缓搭了常歌的肩,低声说:“入土为安吧。” 常歌拿起了如歌的思归剑,系在自己腰间。他避开祝政,偷着抹了把泪,开始动手。 如歌,来生吃饱穿暖。 如歌,来生幸福安康。 如歌,来生平安喜乐。 如歌…… 常歌一点一点盖着如歌,每一捧土都含了他的祝福。如歌的今生太苦太苦,惟愿来生,不再颠沛流离。 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方才埋葬完毕,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爬满了自己的脸。他已顾不上自己的骄傲、有泪不轻弹的教诲,常歌抱着如歌坟前的那一小片木板,哭得心伤。 常歌似乎从未如此神伤,也从未流过如此之多的泪。他头一次得知,原来痛苦之后,会有窒息钻心之痛,仿佛这痛楚能将他一并带走,随着如歌一道去往来生。 他苦至不能自已之时,有人蹲下,轻轻地搭了他的左肩。 祝政温温的体温自肩传来,抚慰了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常歌终而静默。他轻轻将木板插在如歌坟前,站起了身。 抹开泪水,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晰,祝政静静地立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常歌带着些哽咽,低声唤他:“祝政。” “我在。” 常歌咬了咬下唇,问道:“你说……会是谁要害我如歌。” 祝政不语,轻声辩解:“也许……并非刻意……” 他察觉到常歌愈发神伤,停了话头。 常歌轻叹一声:“祝政,你同庄盈要好。切记委她查此淬花毒一事。我……倘若我来不及为如歌报仇,还请……请您助我完成心愿。” 祝政被他有如遗愿般的一言吓得魂飞,他抓了常歌小臂,急切道:“何出此言,我们一道查,一道为如歌报仇。” 常歌垂下眼帘,轻轻地拨开祝政的手,说:“祝政。我走了。以后,你要护好自己。” 祝政神色动容,问道:“你要去哪里。” 常歌低下了头:“我要……回益州请罪。” “不可。” 常歌不再理他,回身便要走。祝政一把将他拉住。他急道:“常歌,你勿要冲动。此时回去,凶多吉少。” 常歌一把将他甩开:“劫狱之时,我早已想好。我救了你,已然愧对益州。现下你已安定,我也可放心回去请罪了。” “你何罪之有?” 常歌皱眉,问道:“私纵囚犯,通敌叛国,这还不算大罪么?” “既知如此,那便别再回益州了!” 常歌道:“勿再多言。此事我意已决。” 言毕,他转身便打算走。祝政一把拉住常歌手腕,问道:“你怎么如此死脑筋?” 常歌的怒气蹭地上来:“是,我是死脑筋。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若不是救你,我还能在益州,如歌也……” 常歌不愿多说,只冷声说:“你放手。” “不放。”言毕,祝政还在手上加了力道。 常歌冷笑:“你要在如歌面前折辱我么?” 祝政将他手腕向自己一拉,急道:“如歌在看我才更不会放!如歌是为何撞刀,你忘了么!” 常歌一怔。 祝政趁机自袖袋中摸出了一条束袖带,一把抓了常歌另一只手,三两下将他双手手腕捆住。 常歌被他抓着捆手,左右拧着挣扎,皱眉抗议道:“祝政!你要干嘛?你给我撒开!” “不撒。” 祝政答着,将他两手手腕捆紧之后,拦腰一抄,将常歌扛了起来。 “你疯了么?”常歌陡然被扛起,大惊失色,双腿双脚不住乱踢,被捆住的双手也不住砸着他的后背。 “现在放了你去益州,我才是疯了。”祝政应道。他不管不顾,毫不在意他的挣扎踢打,扛着常歌便往山下的船只走去。 挣扎中,常歌见着捆住自己的束袖带,只觉得颇为眼熟,好像自己也有一条。 祝政终于将他抗至船上,一把丢在船舱横凳上。 他丝毫不顾常歌的踢打抗议和船工一脸惊愕的神色,回头坚定地说:“开船,去江陵城。” ****** 自从强迫常歌上船以来,他一直满面不忿,透窗观景,一语不发。 午间祝政端了些渔家饭菜,他也拒吃。 祝政好言劝道:“好歹吃些。” 常歌皱眉回头瞪了他一眼,晃了晃捆着的双手,问道:“捆着如何吃得?” 祝政低头不语。 常歌现下一肚子气,又死脑筋想着回益州请罪,解是不能解开的。祝政端着碗,试探道:“我喂你。” “走开。”常歌扫了他一眼,扭过了头。 这与祝政平日里觉得甘之如饴的常歌的嗔怒不同,这是动了真火。常歌紧绷的身子上,皆是抗拒。 祝政心想:常歌现在,就像一张满拉的弓。他小心用着力道,生怕稍有不慎,“啪”地一声,弓弦尽断。 他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饿了唤我。” 祝政将饭食送出船舱,复而返回其中,只隔了一些距离坐着,一语不发。他克制着,以免再行逼迫,反而拉断了常歌的弓弦。 常歌见祝政也不吃,想说些什么,这话在他嘴边转了转,复而什么也没说。 ****** 当日夜晚,未解绑,常歌依旧什么也不吃。祝政亦然。 常歌拒食之后,祝政依旧一脸平静地将饭食送了出去,回舱静静坐着。 常歌刻意坐在窗户旁,正迎着风口。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灌了他一领口,仿佛将他吹得清醒许多。 他将思绪自悲伤愤懑中拉出,开始盘算脱身之法。祝政睿智,普通的装病恐怕难以瞒过他,唯有真的病重,方才能引得他放松警惕,解了常歌。 他这么思索着,便刻意迎着冬日里的寒风,想将冰魂蛊毒勾出。算下来,此毒已有数日未发作,算一算,也该是时候了。 祝政见他一直倚着渔窗,不住吹着冷风,颇有些担忧。江上凉,尤其是下了夜,更显得过于寒冷。他卸了身上的玄色大氅,倒披在常歌身前,护住他的领口心口。 常歌一把将大氅甩开,瞪了他一眼。 祝政默默将甩落在地的大氅捡起,又将其披在常歌的肩上。常歌登时反抗不止,拧着肩膀怒道:“祝政!你不要事事总是强迫于人!”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按住不住挣扎的常歌,说:“我若强迫于你,你现下还能这般挣扎?” “你撒开。你这样只会让我愈发恨你。”常歌将右肩一甩,扭头望着窗外。 这一句,捅得祝政神伤。 祝政不语,默默将手离了常歌的肩,停了压制。他缓缓跪坐在地上,望着常歌。 有时候,他觉得常歌是那么的简单易懂,他的心就像树上的水蜜桃,昭然若揭、又甜蜜诱人。 有时候,祝政又看不懂他的心,只觉得陡然离自己好远,一如水中月影,够了够,只惊起一阵冰凉的涟漪。 祝政叹了口气,默默离了他,坐到对侧的渔窗前。 ****** 常歌毒发的时候,祝政只觉得——“果然”。 在庄盈的医馆床榻下,触到常歌偏低的体温,他便有这种预感。后来又见常歌忧思焦虑、不思饮食,这份担忧便越来越重。 子夜的时候,祝政靠着渔窗半梦半醒,入夜的寒风吹得他一侧头疼。 只听“咚”地一声,惊得船工在舱外惊道:“何声?可是船舱漏了?” 祝政旋即被惊醒,一眼便望见常歌倒在地上,大氅盖了满头。他应道:“老伯,无事,睡着了撞了头。” 船工无话。 祝政坐至地上,一摸常歌的手,果然又是冰凉。 傍晚,他生怕冰魂蛊毒被寒风勾发,给他披了大氅,常歌性格执拗,偏要坐在渔船窗口吹冷风。 不过此次毒发,摸着倒是还好,不至于如前几次发作那般,浑身寒霜般的冷。 祝政摸了摸腰间的泥陶小瓶,抠出一颗服下。他心下暗想,幸亏常歌之前对狱卒交待,他并未被搜身,腰间的燧焰蛊毒一直都在。 坐了片刻,随着噬骨焚心之痛,祝政感到周身开始缓缓发热。他轻轻抄起了地上的常歌,将他窝在自己怀中。 船舱狭小,常歌再如何结实也是个成年男子,祝政只能横抱,将他侧脸埋入自己颈窝,又抓了大氅,将二人一齐拥了进去,些许能护些温度。 常歌的发间还带着些白日里的林间气息,发丝扎在祝政颈窝,绒绒的,蹭的他有些痒。 祝政叹了口气。这冰魂蛊毒,何时是个头。 他已将能查询之书籍遍寻一遍,仍未有解法。昨日医馆遇见滇颖王,她看着像是想通了些,对二人的态度也和善许多,但对蛊毒解法之事,仍是只字不提。 祝政抱着怀中的常歌,下意识抚着他后脑的发,忧心如焚。 今日的常歌很静,不似往昔寒毒发作之时一般全身战抖,带着暖都暖不热的冰冷。温了一会儿,祝政开始感到常歌的身上有些回温,只留下四肢寒凉。 他解开捆住常歌双手的束袖带,缓缓将它装回袖袋之中。常歌的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捆痕。祝政心下懊悔捆得太紧,细心揉着常歌腕上和手背上的痕迹。 常歌的手上有些薄薄的茧,位置和祝政的不一样。 这是自幼习戟留下的茧。祝政触到常歌手心的茧,眼前仿佛出现了幼时的常歌一本正经习戟的模样。 * 那时候的常歌,即便家中多难,每日总是积极开朗、无忧无虑。少时的常歌一袭红衣,马尾高束,是个如冬日暖阳一般让人温暖的人。 不知是时隔太久,抑或是喜欢的过于自然,祝政已然回想不起第一次的心动是自何时而起。只记得,自从初次见面,他的目光便总是被常歌吸引,他爱看常歌自由无束的模样,看他绚烂的笑容,看他一本正经地习字,看他静下来抚琴,看他将袍一扬,行动之间尽是万丈的芒。 起初,他只以为这是势均力敌的欣赏,还未注意到有何异样。直到和常歌躲进山洞中,给他试了试软筋散。常歌靠上他肩头的时候,祝政的心中,陡然“咯噔”一下。 原来,不一样。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注意常歌,以至于哪几日少看了几眼,夜里还会总想着他。就好像有根羽毛,不住地在祝政心里挠,直挠得他魂牵梦绕,不住地想着常歌。 常歌。常歌。常歌。 每当此时,他便在心中默默地重复这个令他心悸的名字。只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单字,拼在一起却好像有法术一般,总是让祝政的心变得很宁、很静。 就像被拥进了暖且柔的被中。 他愈来愈觉得,常歌就像是天神赐予他的礼物。若非如此,他的常歌怎么会同他如此契合、势均力敌又相生相伴。 天作之合。 * 太学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每个时刻都有许多许多常歌,就像一连串美好而绮丽的梦。他甚至,不用再躲着他人,光明正大地同常歌来了一次切磋。 切磋之时,祝政的眼中满是骄傲。看,这是我的常歌,灵俊潇洒,绝世无双。 他有漂亮的笑眼和好看的小臂。他的脾气同他的体温一般,是块小爆炭。他爱拢起广袖,射箭时的专注飒爽,世上无二。他输棋后会生气,输多了还会耍赖皮。他爱闹爱笑,习武起来却又威风凛凛。 年轻时的他,还以为常歌会一直如此无忧无虑,一直是自由而无束的模样。直到一次次出征,一个个新增的伤痕……以及,越来越重的,满朝文武的忌惮。 这忌惮像疑云,终日悬在常歌顶上。 祝政小心地把着朝臣诸侯和常歌之间的平衡,想在仁义贤明和挚爱钟情之间取得一个相对两全的结果。 八年来,常歌越是战功赫赫,他与诸侯朝臣之间的弦越是绷得紧张。祝政总是竭力把着二者间的平衡,时不时将这弦松上些许。然而未过多久,常歌与朝臣之间,又立即会剑拔弩张起来。 直到这根弦突然一声崩断。 * 祝政在宫变的疾雨中,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的常歌无错。错的只是当下血性争心太过。 人人都不忌以最恶之心揣测他人,人人也想搏上一搏。 坐在山洞的那三天,祝政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王道治国究竟何错之有?术治缘何失衡?势治缘何落败?为何大周在他手上被治理成这个模样? 他一面颓而失落地想着,每当挫败和混乱快要淹没自己之时,便想一想常歌,稳一稳自己的心神。 祝政想起太学时绚烂的常歌,又想起地牢之中恐慌而无措的常歌,再会时站在暗影里的常歌。这是祝政的错,是他让常歌从无束的飞鸟变得阴沉又郁结。 是他总是想着二者制衡,却失了家国山河,亦失了常歌。 祝政拥着在大氅中的常歌,自语道:“我是个很差劲的王。从前……也做了太多错事。你怨恨、再不愿忠于我……我亦不怪你……” 祝政并未注意到,常歌靠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颈窝,睁着清亮的眼睛,清醒地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天作之合,真的(点头 我先嗑为敬! ☆、贪心 寒江静谧。夜半无人。 狭小的船舱中,祝政仿佛温热的烛火,燃烧了自己,静静地暖着常歌。 祝政左手揽着常歌,右手轻轻抚着常歌的发,忆起了最初最初,危难之时推常歌入甬道时候的想法。 那时候,只是想让他活着。 益州锦官城再会,当他知道常歌仍在人世之时,除了欢欣之外,却多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或许是之前等过太久太久,或许已然是常歌恨他这个最坏的结果。放手一搏后的祝政,反而有一种无畏的洒脱。 他刻意被常歌三擒,又刻意百般试探。常歌千里驰骋至滇南,那一吻,是祝政心头永远的碎星。 后来,在建平冬日的风雪中,他陪着常歌、拥着常歌,听着落雪的声音,只祈求天神能将那一夜拉得长些、再长些…… 他曾以为这是他单方面的痴缠,未料到,常歌迷蒙之间的胡乱一吻,却稳了他的心。想到常歌也同样爱慕着自己,他便高兴地难以自抑。 建平三试,是他记忆中最明媚的日子,他记下了了许许多多个常歌。挽起广袖的;露出小臂挽弓的;甚至淘气地侧攀在马上驰骋而来的……还有,那带着常歌摇动的心扑向祝政的,偏了一寸的箭。 他曾以为,他对常歌的喜欢早已满溢。从未想到过,再会之后,这份恋慕,还能更多更多。 终于,这份爱慕有如大江一般,日日奔腾,昼夜不息。 再会之后,祝政慢慢发现,他变得贪心了。对于常歌,他的愿望已从“活着就好”无知无觉地转变成了“拥有”。 祝政轻轻吻了常歌的发,揽着他的肩,轻声坦白:“常歌,我变得贪心了。” “一开始,我只想你活着。后来……虽然你属益州、我在荆州,但我总想找着各种因由,和你多待一会儿、多陪你一会儿。再后来……我……” 他低下头,将怀中的常歌拥入自己颈窝,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能安慰他躁动的心。祝政轻声说:“再后来,我开始想拥有你……” 这句话说出口,牵得祝政心中都悸动不已。他深怕心跳声太大,惊醒了常歌,无奈这澎湃的心潮,难以自抑。 祝政轻轻晃着常歌,像哄着熟睡的孩童一般。他开口,语气也柔得如哄睡一般:“常歌。从前,我总是在等。等你每一次下学,等你每一次进宫城,等你每一次早朝,等你每一次凯旋,等你何时回头,能一眼就看到我……直等得……伤你太深。” 他抚着常歌的后脑。常歌的发浓密,带着些倔强的刚硬,一如他坚毅的性格。他感受着心口常歌的温度,感受着怀抱中活生生的常歌。 “常歌。我不想再等了。” 祝政低着声音哄着,带着些宠溺的鼻音:“此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有好多好多事情对不住你。所以,我打算赔给你。我将我以后的日子全都赔给你。” “常歌,我想念建平的雪天。” “常歌,你心中装了那么多兵法布阵,偶尔能不能……也想想我。” “常歌,我想带你去江陵。” “常歌,我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常歌,常歌……” 他轻轻在常歌发上留下繁复的吻,每一吻都郑重而虔诚。 “常歌,让我再贪心一点好不好。” 祝政说着,语气忽然轻了下去。 “……常歌,我爱你。” 他坦诚说完,心头忽然变得很暖。这句缱绻的话语,似乎只是说出来,都能让他心猿意马。 这话,他早已酝酿了许久许久。 他早已想说,却怕常歌以为这又是新一轮的折辱,更加重了他的抗拒。所以,这话总是在心中转了转,又沉了下去。他别的可以不在意,但不能不在意常歌的心情。 他的对话,全无回应,却定了自己惶惑而焦虑的心。 祝政忆得出神、说得动情,他全然未注意到,怀中的常歌,一直清醒着,在静静聆听。 ****** 益州。 议政殿。 益州主公刘善德坐在侧塌上读着呈表,左边下首站着尚书令吴仲廉,右边下首则是破军。破军单膝跪着,愧疚地低着头。 阅毕,他抬头,叹气道:“果然拦不住。” 破军答道:“旅贲加强了人手,仔细盘查出城之人,近几日均未查到常将军出城的踪迹,料想是还未出锦官城。” 刘主公摇了摇头:“撤了吧。留不住了。” 破军低沉了头:“末将无能。” 刘主公惋惜道:“心已不在,如何能留。只望他日后念着益州昔日之恩,不做为难之事。” 他将呈表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低声说:“破军,你且起吧。据说拦截那日之后,你的兄长便忧思焦虑、身子不大好,你下了差事,早些回去吧。” 破军合手拜谢:“谢主公。” 破军提着伤官刀出了殿。 尚书令吴仲廉这才拱手道:“主公。蒋达平一事,主公作何打算?” 刘善德反问道:“仲廉作何感想?” 吴仲廉深思片刻,方才答道:“常歌益州离间,得益方众多,仍不好界定。达平素爱结交外臣,我已敬告多次,仍是屡教不改。” 刘善德劝道:“此番他也算是好意,勿论这消息来源为何,达平也是忧思益州将来。倘若此时贸然处罚,恐凉了忠臣的心。况且,仲廉也道此事难以界定,不如就先搁着吧。” 他复而问道:“仲廉可知,达平素日同哪些外臣相熟?” 吴仲廉答道:“我观察这段时日,同他来往之人有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姜怀仁,魏国斥候团一名换做泽兰之人。除此之外,达平府上素有信笺来往,俱三发一至密件,有送往豫州亦有送往交州。” 刘善德奇怪道:“各处都有,缘何不与荆州交好?” 吴仲廉摇头道:“臣无能。” 刘主公自言自语:“常歌益州离心,分明是荆州受益最多……达平却反而不与荆州交好。看来,此番确难以界定。” 他抬头,追问道:“达平密件你可都有看过?” 吴仲廉点了点头:“南驿馆收到后俱会破解抄送,封封不漏。目前为止,尚未有叛国内容出现。” 刘主公叹气道:“都不省心。杜相素来最恨结交外臣,莫让四清知晓。看紧点即可。” 吴仲廉领命:“遵主公令。” ****** 泽兰回府下车的时候,迎门的小厮低声告知:“二公子来了。” 泽兰点头,将身上的裘领披风顺手塞给了小厮,阔步便往府中走去。 锦官城中,泽兰的府邸正坐落在浣花溪旁。司徒玄深爱浣花溪之景,每每到访,定要去白鹭洲赏景宁心。 冬日里,溪畔只留着发黄的芦苇。芦苇茂密,几欲淹了观鹭亭。 司徒玄独自坐在水榭之中,凭栏远望。他手中抱着一盏裹着玄色绒缎的鎏金六角手炉。泽兰款款而来之时,他并未回首,依旧望着安定的水面,问道:“倔小子送回去了?” 泽兰深知,他所说的是前几日抓来的祝如歌。任凭如何折磨责打,这名少年生生不吐一个字。司徒玄说,他的性子倒是像极了常歌。 原本,司徒玄下令将祝如歌擒住之时,此人已是凶多吉少。然而,如歌这几份像常歌的傲骨性子倒是救了他自己一命。 见着他这幅倔强模样,司徒玄硬是没能下得了手。他吩咐下去,下了毒丢回去,等着常歌来上门讨解药。 司徒玄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描绘出再见的场景——这下,常歌不得不好好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定,还会跪下来求他。 只是想想而已,他便是抑不住的开心。 “二公子。倔小子已故。”泽兰答道。 “什么?”司徒玄立即回了头,问道:“不是说此毒服后,仍有几日可活么?” 泽兰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毒发。常歌劫了一名囚犯,意图出城,城门口遇到了赵潭赵渊两兄弟。赵潭将倔小子挟持着,想要胁迫常歌留下,他不愿拖累,撞刀而死。” 司徒玄急切问:“那常歌人呢?” 泽兰答道:“只知进了滇南开的大医馆,此后再未见到常将军出此医馆。前几日,出城搜查都极严,亦未见到常将军出城。” 司徒玄点了点头:“还在锦官城便好。” 他转而叹道:“这倔小子倒真不错。那日百般责打亦不漏常歌一点风声,没想到还能为他而死……怪只怪,他长得太招人讨厌了。否则,性子还真招人喜欢。” 司徒玄心中有些后悔,如此真心待常歌之人居然夭折了。 他转而在心中想了想,自己能不能为常歌死。 能的,应是能的。他默默想道。但是要和常歌死在一处、或是同常歌一并死才行——司徒玄甚至觉得,这种死法相当不错。 和常歌一道死,死而无憾。 泽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属下认为,常将军已然不在锦官城。” 司徒玄抬头看了他一眼。 泽兰解释道:“滇南医馆乃锦官城最大医馆,日日人来人往,即便有内间,也不能置一死尸在内,几日不葬。冬日里,虽不见得恶臭,但些许气味还是有的。这几日,滇南医馆来往如常,我特意去开了道方子,连一丝死人气味都没闻到。 故而,我推论,常将军和倔小子早已离了滇南医馆,只是如何离得、又是何途径,尚不得知。” “……泽兰言之有理……” 司徒玄摸索着手中的怀炉,边思索着这件事,便应着。 他转而问道:“可若离了锦官城,常歌又能去何处呢?” 泽兰答道:“常将军劫持的这名囚犯乃荆州人士,想必是去了荆州。” “荆州人士?”司徒玄疑惑,“他并无交好的荆州人。泽兰可知,此人是谁?” 泽兰自袖口中抽出了一张画卷,递予司徒玄:“从旅贲那边得来的,劫狱那日晚上,破军曾下令拿着这幅画像挨家找人。” 司徒玄略不在意地展开了这幅画,画上之人却撼动了他的心。 ——是他! 祝政……原来没死! 司徒玄现下再想起“劫走了一名囚犯”几个字,不禁心下怨恨起来。 祝政为何……仍在纠缠他的常歌! 他心中不甘的坑洞愈放愈大,几欲要吞噬他的所有心神。 他愤而将画像揉做一团,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泽兰答道:“胡柴芜花轮替跟了常将军许久,认得此人。此人为荆州建平太守山河先生,建平陷落后,为益州五虎将中张知隐所擒,此后便一直呆在常将军的建平主营。此次同常将军一道,踪迹断在滇南医馆,料想是一路的。” 司徒玄怒摔了鎏金小怀炉,小炉的炭火洒了一地,冬日的风一过,炭灰散的到处都是。 “此事缘何不报!” 泽兰不语。 司徒玄咬牙:“此人既为建平太守,那么现下,应当回了荆州?” 泽兰拱手道:“胡柴和芜花正在搜寻,如有踪迹,定继续跟上。” 司徒玄将凭栏一拍,怒道:“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人给我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政政,我觉得你还不够贪心,说好的不做君子呢(掀 ☆、歃血 祝政一直抱着常歌暖着,低低地陪他说着话。快要大亮时,他才克制不住,转而眯了一会儿。 船只过了九畹溪,陡然急了些许,湍流将小船掀上浪尖,又重重摔在水面。这一落差,猛然将祝政从梦中拖拽而出。 他怀中无人,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他心下担忧常歌逃走,抬眼,却一眼见着了常歌。 常歌未逃。而且,他背靠着渔窗正盯着自己。见着祝政陡然醒来,常歌立即挪了目光,佯做未在注目。 祝政心下一沉,只觉后背出了些凉凉的汗。常歌比他先醒,醒来时,应当是发现了祝政一直抱着他。会不会,这颇有些突然的行动……又惹得他更厌烦了几分。 他悄悄地观察着常歌,看他的神色是否有任何异样。 常歌昨日里滚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已重新束过了,渔窗中透入的寒风扬了他的赤色发带。他静静坐着,望着两岸青山、平流大江,面色平静如常。 祝政向外一看,正巧见着渔船悠悠,陡峭山尖上的将军岩正缓缓退出渔窗景色。 原来已经到了秭归。前方不远,便是夷陵。 祝政从窗外的景色中挪回了目光,无意又发现常歌似乎在偷瞄。常歌见他回头,立即又挪了眼神。 向来单纯好懂的常歌,现下接二连三的窥看,倒让祝政心中不解起来。是还在生昨日的气?还是已然对他失望透顶? 二人各怀心事,缄默不语。氛围相当尴尬。 常歌望着两岸绵延峭峰陡崖,心中幽幽地想起了如歌的笑脸。他说:“上次来此,还是同如歌一道,夷陵踏勘。” 祝政应道:“大争之世,命如浮萍。倘若无益州荆州之分,你我不会被阻,如歌亦……” 他停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常歌依旧迎着寒风,想将自己再吹得清醒些。 常歌叹气,轻声说:“诸侯盘踞,一直如此。不止如歌,还有知隐折在这江里的兄弟。还有,在为大周出征时,南郡战役的火烧连船……” 两岸绵延的青山,在常歌的眼中全然不同。大江峡谷,不是简单的天堑。是铁马金戈的战场,是烽火连天的过去。他忘不了此前在荆州的大小战役,更忘不了这些战役中一道并肩的将士。包括如歌。 常歌低了头,缓缓道:“万里河山将士血,南征北战何时还。” 祝政顺着他的话语,说:“常歌,我有一愿。” 常歌摆了摆手,阻了他的话头:“我知。” 祝政道:“不,你不知。” 常歌终于回头,盯住了祝政,他的眼眶仍带着些湿润,一如雨后的桃花。他问:“先生何愿?但请赐教。” 祝政直直地望着这双惹人怜爱的眼,诚恳道:“我欲一统河山,以身阻战。” 常歌问道:“如何一统?” 祝政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常歌可曾记得,太学所学术治、势治、法治之道?” 常歌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上前一步,坐在常歌身边,轻声道:“大周覆于术治,过于依赖制衡,且朝臣过重,两相斗争、纷乱不已。并且,一旦失了一头重臣,太宰司徒镜当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灭之。” 常歌不语。他了然失去的那头是谁。 祝政接着说:“荆州,原本如日中天,左有大司马司徒玄镇邦定国,右有丞相梅和察贤明廉政,缘何式微?势治矣。一如始皇帝、一如大周开国皇帝周武王。往往一二人成势,文韬武略,确能定国。然而成势之人命殒,则势不再、必崩之。” 常歌问:“此与一统何干?” 祝政解释道:“一统需势。外有定国武将,内有贤政能臣,二者结合,势定天下。” 常歌不解:“可先生方才说,势治难久,成势之人命殒,势亦不再。” 祝政点头认同:“定国之后,需阔斧改制,再不行分封。去人治、定法治,以法定国,轻皇权人治,如此方可长久。江山一统、法治严明,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安定祥和,自是再无争霸之战。” 常歌问道:“依你所说,此阔斧改制之人亦关键。改制之人可有?” “有。” 祝政毫不避讳,直言道:“我已全然布局完好。只缺一势。” 常歌了然他所言之事,低头不语。他的马尾一道失了劲头,垂落在颈间。 祝政劝道:“常歌。我不想再逼迫与你。此前,我胁迫了你太多太多。若你不愿,我便将此局转予他人,同你共走天涯。”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道:“扶胥贤能才干,当王天下。” 祝政心中一颤。少时常歌总是扶胥长扶胥短,而再会之后,常歌已许久未再唤过此名。 常歌见他不答,转而望向窗外,问道:“先生可知,大义与本心,该当何从?” 江风萧瑟,祝政望着他眼前这个结实而悲凉的肩,不知此问乃枝头蜜桃还是水中捞月。 他定了定神,如实作答:“我……面对大义与本心之时,曾想过制衡。不料,家国天下与挚爱之人俱失。” 他眼见常歌的肩一颤,似乎颇为触动。 祝政心下奇怪,常歌素来避着他的心思,眼下缘何陡然颇为触动? 祝政接着说:“常歌。你还记得,建平月下对酒,你问我,为何又要再度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么?” 常歌未回头,只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道:“大义、本心。既不能两全,何不从其本心,放手一搏。世间浮名,不要也罢。” 常歌望着大江奔腾,两岸青山。有长风掠过江面,将归南鸿雁直送青云。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常歌喃喃念完,回头恰巧看到祝政一脸诚恳,正坐在自己身边。他望着眼前之人,低声问:“君意决否。” 祝政盯住他的眼睛,这句话,在二人从前的争论中,常歌问过许多许多次。有时是书信、有时是无奈的服从。但每次,但凡祝政决意,常歌定会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这边,不问缘由。 常歌不计代价支持祝政的模样,亦让他心动。 他缓缓握了常歌的小臂,传递着自己的真诚与坚定:“已决。” 常歌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轻声说:“君意已决,我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只为吾王争鼎天下。” 他知道,这时候允了祝政意味着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他因劫狱一事叛了益州,听着祝政话里的意思,将来还要同他一道再叛荆州。这不仁不义的“乱世枭雄”,他要当定了。 即使眼前的祝政一袭白衣,常歌也忆起他此前玄衣华裳,垂衣而治的模样。眼下这大争之世,非他所愿,亦非常歌所愿。 祝政既已下定决心,他便为他登锋履刃、一马当先。若是祝政不慎功亏一篑,他便陪祝政一道背上千古骂名、万劫不复。 甚至,在听了昨日小半夜的真心话之后,常歌想得还远一些——若有不测,他愿为祝政殉葬。 时隔三年,未曾想到,祝政还能再听常歌唤一句“吾王”。 常歌看到祝政眸中有什么在灼灼亮起,不知是对来日愿景的期许,抑或是苦求而得的动容。 “常歌,你我结盟吧。” ****** 老船工翻腾半天,遍寻不得酒盅。最后,还是常歌眼疾手快,望见了一截竹篙,抽了思归剑便切了一节,又去了竹节头,做了个竹筒酒盅。 祝政颇为满意,说:“如歌也参与了我们的结盟。” 他向船工讨了些自家酿的酒,二人一道进了船舱,将酒置于渔窗前的横凳正中。 常歌单膝跪在左侧,祝政单膝跪在右侧。 渔窗外,是平流大江,是高峡峻峰。 一行鸿雁乘风,掠过窗中江景。 祝政伸了左手,和着浩然长风,一字一顿说着自己的结盟誓词: “豪情峥嵘,长歌仗剑。宁我家国,定我河山。” 常歌望着他眸中坚韧的火,以自己左手握住了在祝政左手。常歌不知为何迟疑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缓缓说: “死生契阔……” 他只说出开头几字,便看到祝政陡然一震,看向他眸中,既有震撼、亦有欢欣。 常歌接着起誓:“……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有如穿南而过的风,一举将祝政眸中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他又惊又喜,只觉得心情要冲上天际。 祝政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常歌挪了眼神:“《邶风·击鼓》,是首戎马之诗。”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几欲要将常歌拉入自己那侧:“先生说不是。” 常歌咬牙扳回了快要被祝政拉得偏倒的手,说:“歃血结盟呢,休要中断。” 祝政这才强抑着心情,只由着他的心绪神思乘风而起,忽而顺流东去,忽而驰荡天际。他心头有压抑不住的喜乐,亦有按捺不住的自豪。 他只想四处奔走,向天下昭告:这是他的常歌,从此之后,只是他的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甚至,他看着常歌一本正经抽出短刀的模样,都觉得格外的甘甜。 常歌手握短刀,笑道:“我要划了,先生莫怕。” 祝政定然道:“为你,千万刀,都值得。” 常歌低头一笑,短刀将祝政左手小臂一划。此刀,恰巧落在祝政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些许血液,滴入了二人紧握的手下放置着的竹筒之中。 筒中满酒,祝政的鲜血在酒中氲成了一朵赤色的花朵。 常歌再度提刀,他想了片刻,也划在自己左臂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常歌的血滴扑入酒中,热烈地迎向祝政方才那滴鲜血。二人俱盯着竹筒,望着二人的血迅速缠绵融合在一起。 常歌收了短刀,抽了手。祝政仍有些恋恋不舍,抽开前带着些刻意地捏了捏。 常歌警告般瞪了他一眼,将祝政的注意力拉回至结盟之上:“仅有一杯,只得先后喝了。” 祝政颇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若有两杯,还能饮得合卺酒。” 常歌白他一眼:“这是歃血为盟,又不是永结同好。” 祝政笑道:“并无二致。” 常歌不理他言语中的调笑意味,仰头饮了半筒带着二人血液的酒。他将竹筒递予祝政,祝政饮完了另一半酒。 饮毕,常歌颇有些放松地随意靠坐在船侧,神色轻快了许多。 祝政低头浅笑:“结盟已毕,我可与将军说道说道那首诗了。” 常歌已然将此事忘于脑后,随口问道:“何诗?” 祝政将他猛地一拉,直将常歌拉得扑入自己怀中。他紧紧固住常歌,凑在他耳边说:“戎马之诗。” 常歌霎时明了他所指。 昨夜,他原本想诱了冰魂蛊毒发作,未料到荆州已然转暖,百般吹风居然是诱而不得。无奈,他只得半夜装作毒发,本只想诓着他解了束带,自己趁机逃走。 未曾想到,祝政毫不犹豫就为自己服了燧焰蛊毒,反而让他心下不忍起来。这一犹豫,倒是偶然听了小半宿祝政的肺腑心声。 原来,此非单向的情。 他喜欢了祝政太久太久,甚至喜欢到毫无底线。祝政伤他虐他,常歌亦恨不起他心中风致倜傥的祝政。以至于,才听了祝政些许心声,他便立即冲昏了头,以诗明志。 引《邶风·击鼓》之时,他还藏了些心思,大不了一口咬定此为戎马之诗。 只是,常歌只以为自己爱的深情而卑微,却低估了祝政的情。 祝政将他拉坐在怀中,紧搂着常歌,接着问道:“将军还说此为戎马之诗么?” 常歌陡然被拉得极近,窘迫地红了耳根,他依旧一口咬定道:“就是戎马之诗。” 祝政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将军理解错了,先生教教你。” 常歌下意识知他又要非礼,以手肘横抵着祝政胸口,压低了声音喝道:“休要无礼,还有旁人会看到。” 祝政偏着头笑了。 他的常歌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羞。 祝政左手按下常歌抗拒的手肘,顺势将他拉得更近,右手一抬,广袖恰巧将怀中的常歌掩住。常歌些微的体温霎时乱了他的心跳,平白地生出了些亢奋。 他望向怀中的常歌,低声说道:“将军知羞,先生帮你盖上。” 这一吻,同滇南的悱恻倾诉不同。祝政吻得更加深情,却少了些急切,宛如天长地久、细水长流。更让他有些讶异的是,此番常歌竟全无挣扎。 仔细品过常歌的唇后,他还吻了吻常歌灵俊的眉、抖动的睫,以及羞红的颊。 他将常歌吻得动容,祝政离了他之后,常歌颇有些忘情地继续追了上去,带着些鼻音混乱呢喃着“王上”。 祝政拦住了他的动作,直盯住了常歌的眼睛:“你叫我什么?” 常歌的眸中有大江的水雾,他痴痴捧着祝政的脸,唤道:“王上。” 这似乎是常歌首次坦诚地应答他对周天子的感情。祝政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弦霎时断裂,扑上去便带着些蛮横地回应。 他吻得炽烈又心急,心中满是多年苦求后的甘甜。 常歌终于坦诚,在他心里眼里,早就只有祝政一个人。 过了夷陵,大江去了险峻湍急,只留沉静的碧波悠悠。 江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尽是鬼斧神工的奇世美景,船舱中的二人却全无赏景心思。广袖遮挡下,俱是二人缱绻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最浪漫的事不是你我心意相通,而是志同道合、生随死殉 ☆、还愿 祝政终于得偿所愿,带着常歌回到了归心旧居。 世子丞相仍在巴陵云溪行宫,尚未挪回。夷陵攻破之后,江陵城中人心惴惴,生怕何时益州军顺流便杀了下来,城中之人,逃的逃走的走。 这座荆州以往的繁华都城,眼下竟如一座死城。 祝政踏着无人街道上的落叶,只觉得萧瑟的东风都如此柔和。 他牵着常歌,敲开了归心旧居的大门。 来迎门的是调皮的幼清,他悄悄望了常歌一眼,口中不住乐道:“像,真像!真真儿和画上一模一样!” 常歌不解,颇为奇怪地问道:“什么真像?” 祝政抿嘴笑道:“幼清,你带将军去看。” 幼清开心,朗声应道:“好嘞!” 他机灵无比,转而朝向常歌,说道:“将军请随我来。” 常歌点了点头,跟着幼清绕过左侧照壁,向着府邸内里走去。他走了两步,却见祝政仍站在原地。常歌不解,回头问:“先生不去么?” 祝政柔和地望着他,说:“你先去。我还有些事情。” 常歌这才跟着幼清,向着内院走去。 未及几步,常歌便恍悟——之前祝政同自己抱怨的那些世子待自己不好、在荆州受了极大的委屈,俱是哄人的。 倘若真是如此,缘何赏了他偌大的院子,还布置的甚为精致。 常歌跟着幼清三绕两绕,走了颇远,这才在一片隐匿竹林中发现了一间小小的书斋。 幼清朝他一笑,介绍道:“这间书斋连着先生的内室,素来是不进人的。我便不进去了,将军自行看吧。” 他合手乖巧立于一侧,常歌则迈开步子,穿过婆娑的竹林,推开了这间古朴书斋的格窗门。 书斋推门,迎面便是一扇阔窗,窗户现下支起,一览窗外碧湖美景。江上波光粼粼,日光由水面漫射,四处都是灿烂的光芒。 一曲廊凌于湖上,通往湖心的小筑。 “搞得这么风雅……”常歌看着这窗外颇有情致的景色,想起自己和卜醒在益州凑合过的军营。 常歌赏过湖景,这才从窗外景致中收了眼神,目光落在门口的一大片竹简书籍帛书之上。这书籍堆得有如小山一般,挡得他几乎无处可走。 “怎么这样乱!”常歌叹道。祝政并非杂乱无章之人,反之,还对整洁要求颇高。 他随手捡起了几本,想帮着归置到书架上,却发现书架上尽是满的。 “不是书架上的?”常歌心下生疑,随手翻了翻—— 这几本,俱是滇南和蛊毒书册。他心中触动,仔细地在书籍堆中翻找,发现每一本俱是滇南与蛊毒相关,看起来似乎都大略地翻过,因翻得仓促,方才一片狼藉。 ——是因我所中的冰魂蛊毒和燧焰蛊毒么…… 常歌默默低了头,为着曾经有那么一瞬怀疑过祝政而深感愧疚。他叹了口气,将手上书籍轻轻置于书堆之上。 他抬头,却被书架后隐约透出的画像吸引了目光[1]。 常歌只隐约望见了红色。他站起身,绕开地上的书堆,走过几列书架,当看清这幅画之时,心中触动。 画上是他。是少时的他。 画上的常歌一袭张扬的红衣。画中少年以红飘带束着高高的马尾,以白飘带束起广袖,正露着白皙的小臂,挽弓。 这是他太学时的模样。常歌品着这幅画卷,心中思索:祝政缘何会记得?还绘成了画卷? 他陡然明了,蓦然回首。 想见他。 想见他、想问他。 以及……想吻他。 这个念头在常歌心中刚刚泛起,就烧红了他的耳根。常歌不敢再待在这间书斋之中,推门便走了出去。 门外换了一位侍童,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倒是生得清秀沉静。他得体地行了一礼,说道:“吾乃景云。请常将军用膳。” * 景云带着他至偏殿用了膳,圆桌上摆着一溜饭食,家常、却尽是他爱吃的。 常歌久未见到祝政,问道:“你家先生呢?” 景云答道:“先生有事,让将军先吃。” 常歌问:“他可吃了?” 景云答道:“先生怕将军忧心,已先用过了。” 常歌听着这回答,颇有些闷闷不乐。要常歌自己跑去看画,自己却先跑去用膳了。 不过,须臾时候,常歌已将这点烦闷抛之脑后。他几日未曾好好吃过,这顿合他胃口的饭食倒是吃的有滋有味,回味悠长。 饭毕,景云像是极懂他的心思一般,又引着常歌去沐浴。 归心旧居沐浴之处,居然是一汪假山温泉。常歌泡进去的时候,深感上当。祝政在荆州究竟过得什么神仙日子,还在他面前装可怜。 益州军营之中沐浴极冷,全然是凑合着洗,和他这般仰头劲松低头暖泉的恣意生活,全然不同。想来,这三年,他才是过的可怜的那个。 浴毕,常歌草草更了衣。 他本以为,会着的是祝政的旧衣,做好了有些偏大的准备,谁料这红衫上身竟不大不小,恰巧合身,就像是特意为他备着的一般。 常歌笼了外袍,系好了腰间束带,着了配套的革带,这才迈出暖泉。 暖泉惬意,他开心地泡了许久,出来之时已是夜色笼罩时分。 门外等候之人又换了一位看着面目淡漠的侍童,他行了一礼,唤道:“先生请常将军至内室。” * 跟着这位叫做博衍的颇有书卷气的侍童,又是一番七拐八拐。常歌陡然发现,似乎回到了之前来到的书斋竹林前。 “这不是先生的书斋么?”常歌问道。 博衍回首行礼,解释道:“是。但先生不在此处,还请将军绕过竹林,往湖心小筑面见先生。” 言毕,他指了方向,居然停了脚步,不再引着常歌行走。 “又是自己去?”常歌问道。 博衍点头认同。 来归心旧居的首日,祝政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群小侍童引着常歌团团转,直闹得他颇有些情绪。 常歌顺着博衍所指的方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 他倒要看看,祝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夜暮低垂,天际挂着些宁静的沉星。 曲径通幽,竹林至湖边,戛然而止,只留一曲廊直通湖心。 廊上沿途点着莲灯,一路灯火被江风吹得烁动不已。廊下挂着一溜青铜风铃,送来阵阵泠泠之音。 有游鱼沿着曲廊溯回,搅动得江面一片斑驳的光。 常歌踏上了这片阑珊千灯的始端。 他想到了幼时长安城的祈福长烛,沿着中轴大街摆成一溜,一众虔诚信众沿途叩拜。祝政带着他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这一片阑珊的灯火。 “这是在还愿。”当时,祝政向他耐心解释道。 那时,他耳边响起的是檐下的惊鸟铃,一如现下的青铜风铃之音。 常歌的指尖低低地掠过一排排柔美的莲灯。他发现,莲灯之中俱是红烛。 他一步步走,想再多看几眼江上斑斓灯火、廊侧跃动莲灯。这片江上美景让他的心情缱绻又宁静。就连湖水被游鱼搅动的水波声,在常歌耳中都显得温润柔和。 这路不长,他很快望到了尽头。曲廊末端站着一人,一袭红衣。 那是他的情郎。 祝政背身站在曲廊尽头,像是祈福通路的终端。 常歌带着满身的莲灯烛光,伴着泠泠的青铜声响,一步一步走近了自己的情郎。 祝政聆着脚步声,回头望到他灵俊飒爽的将军,轻柔漾开一个笑容。 他真美。常歌心想道。真美。美到全身都像发着辉光。人如美玉,世上无双。 祝政青丝半束,连冠饰都换了红色。莲灯在他冷玉面庞上打上柔和的暖光,将目中泣诉的哀愁冲淡了些许。 祝政轻牵了常歌的手,望着这个带着一身跃动暖光而来的人,唤道:“常歌。” 他的眸中有常歌。眸中之人,满是喜乐,又带着些羞。 常歌望着他眸中的自己,歪头唤道:“祝郎。” 他望着祝政动人的面庞,复而轻声问道:“祝郎今日如此,是有喜事?” 祝政点头,柔声道:“有。” “你跟我来。” 祝政牵了他的手,轻轻推了门。 * 此处确为主人起居之所。推门之后,左侧书案凭窗临湖,右侧乃四柱雕花床。常歌注意到,床榻帷幔尽数换了红色。他似乎,隐约猜出了祝政的心思。 “常歌。” 祝政在身后温柔唤他。常歌回头,只见祝政手中拿着一锦盒[2]。 “这是什么?”常歌问。 祝政含笑望着他,并不回答。常歌缓缓掀了锦盒—— 是大红喜服,还细致配置了朱红玉石革带。常歌此时才发现,祝政身上的红衣竟是喜服形制。而且,祝政身上的喜服同这锦盒中的喜服一样,均沿边滚着吉祥万字纹。 常歌神色一动。 “将军自己换,还是先生帮将军换。” 祝政眸中满含笑意,常歌在他眼中,望见了方才江上柔美的斑斓波光。 “将军自己换。”常歌默默抱了锦盒,闪身到屏风后面去了。 常歌灵俊的身影映在屏风上。祝政隔着屏风,从身影中读着常歌的动作。 他解下了带钩,拉开了革带。褪了腰带,将衣襟拉开。常歌复而套上新衣,着了外袍,正细心整理着层叠的袖。 常歌轻轻系好腰带,又将红玉革带绕着腰肢,耐心找着带钩。他低着头,认真对着带钩,高高的马尾垂落在颈间。 祝政隔着屏风,只感觉常歌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不住拨动他的心弦、撩动着他的底线。 常歌磨磨蹭蹭,终于换好了一身喜服,走出了屏风。他一眼望到候着的祝政,又佯做满不在乎地偏过了头。 那点用以遮掩娇羞的骄矜,一如蔷薇上晨露般惹人爱怜。 祝政走来,牵着他的常歌轻轻坐在榻上,他则跪坐在榻前,深深打量着常歌俊秀的面庞。祝政的指尖抚过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摸着他沉墨的眉、抚着他生辉的目,又触到他想念的唇。 他动情地抚着常歌颊上那抹飞鸟红痕,这是二人的前尘,亦是二人之间的痴缠爱恨。 祝政望着常歌,只觉眼前之景如梦似幻。他生怕这过于美好的一幕只是虚幻,下一刻便会从这缱绻的梦中惊醒。 祝政在常歌的眸中,望见了滇南的碎星。 “我的常歌,真美。” 祝政低声惊叹道,音色低而温柔,生怕惊了面前乖巧的飞鸟。 出乎他意料,常歌蓦然低头,主动而温柔地吻住了祝政。祝政只觉得一瞬之间,有如暖风轻扑入怀,轻轻摇动着他的心旌。 此吻不长。 常歌离了他,却发现祝政眸中波澜闪动,终而克制不住,在右颊落下一滴泪。 这泪苦楚又回甘,是长久以来的恋慕纠葛,亦是多年的得偿所愿。 常歌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襟,将祝政拉近,轻声问道:“将军吻技这般好么,竟将先生吻得如此感动。” 祝政望着常歌,泪眼中满含笑意,他说:“先生只是想起雪夜不眠不休,竭力照顾,将军醒来,却一把将先生推在地上,摔得生疼。” 常歌离了祝政,佯装嗔怒道:“你还记得啊。” 祝政双手覆了他的手,轻声说:“记得。将军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 “这还差不多。”常歌笑道,“今日,我见着有人房中挂着我的挽弓图。先生,我要好好审审你:先生是何时开始倾慕于将军的。如实招来。” 祝政将他的手捧至脸侧,轻声说:“将军再明知故审,先生要恼了。” 常歌被他逗笑,应道:“你且恼一个我看看。” 祝政缓缓起身,将常歌虚虚地笼在怀中。他没恼,开口却带着些认真:“常歌,我好爱你,真的好爱你。我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你。” 他没再说,常歌却揽了他的腰,轻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祝政以额抵住了常歌的额,坦言道:“常歌,三年前一别,我才明了,总有一天你我终会故去、再不相见。所以,锦官城再会之时,我已定了心:无论你恨我怨我,余生我定要同你厮守,再不分离。” 他握了心上人的手,这手骨节分明,生的利落、又带着力量感。 “常歌。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亦要来天牢之中搭救,我真的好开心。可你待我如此,我却……” 祝政抚着常歌纤长而硬朗的手指,沉沉的心思堵住了他的话语。现在,他还不敢坦白押送锦官城之后的桩桩件件俱是自己一手谋划的。常歌太过于得来不易,祝政生怕他又会稍纵即失。 常歌反握他的手,安抚着他的情绪。他将祝政的手轻轻贴在心口,低声道:“君心如此,我心亦然。昨日之事不再追,只愿此后不负君。” 说完,他调皮地凑向祝政的耳畔,轻声说:“王上若对此情仍有惴惴。我提议,您将前日深夜船舱肺腑衷肠手书一次,装裱成匾,我日日拜读,定铭此情。” 此话将祝政说得一惊。他问道:“你醒着?” 常歌笑道:“从头到尾。” 祝政终于了然常歌这几日突然起来的转换。他佯做生气道:“将军哪里来的癖好,就爱偷听他人心声。” 常歌亦不依不饶:“先生哪里来的癖好,只敢夜班倾诉衷肠。” 烛光映在常歌滚边喜服上,更显得他英气无比、神采奕奕。祝政不禁轻轻抚了他脸颊旁的碎发,说: “常歌。你听了那日的话语,定知道我等过你许久许久……” 他的眼神随着暖光流淌过常歌的面庞。祝政轻声说:“常歌。我不再等了。” 祝政带着些蛮横地轻轻吻了常歌的侧颈。这个显著占有的动作让常歌身子一僵,他有些出乎意料。 常歌讶然道:“这不对吧?” “何处不对?” 常歌闭嘴不语,下意识按住祝政不让他再近一些。 “将军想试试?”祝政让开空间,跪坐在榻上,故作正经地说:“可是将军会么?” 常歌不服:“会,我当然会。” 他纠结了半天,终于缓缓朝着祝政衣襟伸出了手。这份惴惴不安沿着脉络一直传递至指尖,他试探的手指也带着些颤抖。 常歌刚刚摸上对方的交领,却被一声不紧不慢的“常爱卿”惊得心中一震。方才的决心和勇气瞬间被这短短三个字打得消散。 常歌实在不喜欢这三个字带来的距离感和背德感。他瞬间垂了手。 祝政趁着这一瞬间的犹豫拽了常歌的胳膊,直接将对方拉至怀中。他动作坚决,颇有些胜券在握的意味。然而扫视着常歌的目光却又带着散漫随意。 “常爱卿,你还有几分犯上之心。” 祝政稍稍扬起了一侧嘴角,瞬间夺回了主动权。 红幔垂落,掩了湖心深处的萌动。 曲廊千灯,烛光烁动,波光阑珊。 鱼儿沿着红烛莲灯曲廊,不住游动,就连鱼尾漾起的波澜都如润玉般和美。 游鱼溯回了一遍又一遍,像极了虔诚还愿的信徒。 有风来。檐下青铜铃声响。 祝政终而尝到了他的金玉酥,倦情如醉,甘美初甜。 常歌终于一步步陷入了祝政的网中,再也逃脱不得。 这网,祝政以思慕为经、以呵护为纬,只求护得网上之人一生平安。 * 江河破云而出,直下高原雪山,奔流东去,浩浩汤汤淌过六雄河山。 益州废世子刘致立于巫峡山头,萧瑟的江风吹起了他的素衣。 荆州世子池日盛正在加冕,俯仰跪拜天地之间,玉旒遮住了他的面。 知北将军沉棺出殡,吴王华悦贤转过身,掩了那一滴真心的泪。 大魏太子司徒玄顺流而下,寻找一首失而复得的歌。 大江奔腾,滚滚东去。 江水横流,好似一首怒哮的歌。 寒戟破风云,峥嵘醉长歌。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作者有话要说:[1]少年常歌图:登场见46章《夷陵》,记不得的再回去翻(姨母笑) [2]锦盒喜服:见69章《杀心》,记不得的回去翻+1 **为什么要分成归心篇和天下篇两部? 其实最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想的是分成两部的,最初的归心篇结局里面,是常歌一个人闯关,到益州二人相见后结束,暗合“归心”二字。后来于心不忍,归心篇常歌歌太苦了(捂脸)有人一路陪着还是好一些。 归心篇主要集中在荆州益州,偏感情线一些,天下篇会有吴国魏国滇南都加入进来,算是一个故事的两个不同阶段。 动笔之前,其实大的战役、起承转合、各诸侯结局都已经构思好了。山河同时进行的故事线很多,这种转场式的写法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就目前来看,我自己不太满意,复国篇想写的更通俗流畅易懂,其他诸侯支线不支离破碎,所以估计不会再采用这种片段式转场写法。 山河写完,已经写了快50万字的古耽,写到后面深刻感受到积累不足,脑子很僵,所以决定中间插一两个现代幻耽轻松一下,在这期间,我也会继续看书、积累、练笔、充电,争取祝政常歌复国篇归来的时候,能够写的更好、情节更跌宕起伏、人物更饱满丰富 隔壁《你鬼使 我神差》已经开始连载,里面不定期掉落各类《山河》人物,政政将在10章末打酱油,常歌会在第一副本后登场。 (为啥会有祝政常歌,因为酆都狱的鬼帝鬼帅都是历代王侯将相 所以《山河》归心篇全在算计怎么拐将军入怀啊……(捂脸 最后,感谢这么多天以来陪伴的姑娘们,祝你们万事如意、事事顺心! 还记得这本系列名叫做“祝朕长歌”,希望祝政和常歌在他们的时空中,一生幸福、平安喜乐。 祝政常歌联手,《山河》复国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