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人皮蛊精之你死我活 作者:由几子 文案: 文玉篆自幼失去双亲,但在祖母的荫庇下依旧能小家碧玉般地养尊处优。可祖母的去世令她的世界轰然坍塌,寄人篱下,饱尝人间冷暖。玉篆希望借婚姻摆脱困境。有情人终成眷属,玉篆以为自己找到了人生归宿,却不料等着她的是一场灭顶之灾…… 人,妖魔,匪盗,为了各自的生存,狭路相逢在景色如画般美丽的湖中孤岛上…… ================== 第1章 路满 很久以前,方士路满带着老婆来到独角镇,那时的独角镇还只是一个歇脚用的马桩子,方圆几十里内稀少人烟。路满原是个生意人,家产不菲,悠闲的生活让他迷上了长生不老之术,于是开始着迷熬炼仙丹,祈望有一日能炼成仙丹,服食后长生不老。可多年炼丹不成,家财到赔进去一多半。路满自以为炼丹失败是所选炼丹之处缺少灵山秀水,且人多肮脏,于是就携妻四处寻访,最后来到独角镇的五丈岩。 五丈岩山清水秀,风水和地势极佳,而且五丈岩的湖水里生活着一种水藻,一遇外力冲击就会发出紫色的荧光,夜晚的时候尤其明显。路满觉得找到了炼丹的绝佳场所,就和妻子在五丈岩石崖上的石洞里安顿下来,埋锅起灶,开始炼丹。 春夏秋冬,叶落叶发。丹炉下的火着了灭,灭了着,出了一炉又一炉,可炼出的仙丹并没有让路满成仙,反而让他型容槁枯,头发掉的只剩了稀稀拉拉的几缕,牙也掉了大半,还不到五十岁,就已经弯了腰,跛了脚,像是一具行走的骷髅。 路满听说有人用蛊虫炼丹,不仅炼成了,而且还有奇效,就要养蛊炼丹。他老婆说蛊虫那东西妖里妖气的,难以捉摸,用它炼丹说不定炼出什么,还是小心为是,不要升仙不成,反倒丢了性命,更或被打入地狱。可路满心意已定,老婆的话只当耳边风,特意跑到南边腾族的部落里学了养蛊之术,回来挖地三尺,埋了一口大缸,又捉了蛇蝎蚣蟾,毒蜥,毒蜘蛛等各色毒虫,还有吸血水蛭,放入缸中,又装入多年炼废的仙丹,然后从湖里滤出会发光的水藻,一股脑放进缸里,用泥巴封了口埋进土里。自此每日早晚沐浴焚香,对着埋缸的地方念诵经词,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直到一年以后,估摸着蛊已经养成,路满占卜求得吉日吉时,恰好是朔月的夜晚。那一晚,路满早早地和妻子沐浴更衣,洒水焚香,先把埋在缸上的土拨开,然后就跪坐在缸前等待吉时。都说蛊虫会有丈把长,路满把耳朵贴在缸上听,可也什么都没听见。会不会没有养成?路满心里有些嘀咕,但转念一想,蛊乃精灵,当然不会有大动静。这么想着也就放了心,静静地坐在一边,只等着吉时一到,开缸见蛊。 按照腾族的说法,朔月之夜出蛊的蛊虫是惧光的。那一夜尽管黑的把手放到眼前都看不见手指,为了不惊动蛊虫,路满只在大缸的旁边拢了一小盆炭火,借一点光亮。 吉时一到,路满双手合十,嘴里念诵一番后,就用一根早就预备好的竹棍把封在缸口的泥巴捅开。缸口上还罩着一层油布,下面是一层油纸,他解开绑着油布的绳子,揭下油布。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大缸旁边火盆里燃烧着的木碳发出一点暗淡的红光,揭开油布的一刹那,路满看见有紫绿色的光透过油纸,幽幽的,忽明忽暗。路满的妻子吓得轻叫了一声,路满回头瞪了她一眼,他妻子害怕地躲到他的身后。路满很兴奋,看样子蛊是养成了,他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动手解绑着油纸的皮绳。 皮绳解开了,有紫绿色的荧光从缝隙里透出来。路满的妻子从后面抓住路满,声音颤抖地说“别打开,别打开。”路满哪里肯听,他甩开妻子的手,轻轻地揭开油纸探头向里看。 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只见缸里有小半缸水蛭样的蠕虫,个头只有水蛭的十之一二,通体发出紫绿色的荧光,不时的还有紫粉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像一条条闪电似地从蠕动的身体上划过,其它放进缸里的东西和活物都不见了踪影。蠕虫绞缠在一起不停地蠕动着,像是一团发光颤动的凝胶。 路满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或者其实就是有些懵了,不是说蛊虫会有丈把长吗,怎么会这么小,这么多,看着像是水蛭。他扒着缸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缸里翻滚的蠕虫,嘴里喘着粗气。 “怎样,是什么啊?”路满的妻子在后面轻轻地捅他,战战兢兢地问。路满没有答言,只是趴在缸口瞪着里面,路满的妻子壮胆探身往里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 第2章 五丈岩 蠕虫闻到了路满呼出来的气息,停止了蠕动,一个个都竖直了身子,冲着路满的方向,好像一颗绽放的海葵,路满看得目瞪口呆。蠕虫迅速向中心聚集,身体相互粘接到一起,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出一根蛇一样的长物,扭动着往缸口伸长,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像毒蛇身上的花纹一样在身子上滚动。 路满这下真的被吓到了,刚想站起身逃跑,那蛇样的东西已经冲到他的眼前。路满只看见水蛭般的蠕虫一个个严丝合缝地连结在一起,每个蠕虫都有两个橘黄色的亮晶晶的眼点盯着他。路满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大叫,可声音刚到喉咙口,那蛇一样的东西就噌地一下钻进他的嘴里,直插进喉咙。 路满仰面倒在地上,嘴里插着发光的蛊虫,他妻子在旁边吓得尖叫起来,想要救路满却又不敢。不容她纠结,那蛇一样的蛊虫身上突然出芽一般长出一节,变成一只双头蛇样的东西。路满的妻子此时已经吓得不能动弹,只是口里喘着粗气,那怪物的另一个头循着她的气息摇摇晃晃地伸到她的嘴边,嗖地一下插进她的嘴里,路满的妻子两眼瞪得铜铃一般,两手扎煞着乱舞了几下,就躺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蛊虫继续往路满和他妻子嘴里钻,两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好像死人一般。他们的口鼻和脖子从里向外发着光,忽明忽暗,闪烁迷离,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从那以后,有人路过五丈岩的时候仍会看到路满夫妻俩,只是路满不再炼丹了。 * 霸龙江从青玉山奔腾而下,下台阶一般一个瀑布连着一个瀑布,然后愤怒地一头撞进五丈岩的峡谷里,日夜不息,咚咚咚地竟然在峡谷里掏出了一个方圆几公里的石窝。可随后却突然不辞而别,不再费力走五丈岩的河套,而是从五丈岩前面的一个裂缝一路而下,改道直接杀到五丈岩下面的独角镇,只留下了一条水量不大的支流独角河。水面下降,原来的河道变成了更深的峡谷,五丈岩成了一个狭长的胡泊,虽然不宽但水深数丈,四面皆是几丈高的石崖,石崖上是密密的丛林,绵延百里。 五丈岩原来被急流冲击的崖面,水上水下大大小小的溶洞一个套一个,连成了一座迷宫。湖中有一座两三亩见方的石岛,石岛和陆地有石脊相连,枯水的季节石脊露出水面,成了一道堤,人可以自由行走,但一到雨季,水面上升,石脊被淹没,进出岛就只能靠船了。由于不靠近水路,很少有人经过五丈岩,只有零星的马帮沿着湖的南岸去向西北方向的奎营关。岛上有一座宅子,三进院落和一个后花园。宅子是被贬官到齐州的李崇礼修建的家宅,但李家在十余年前已经搬到中州,只留了一户家仆在此看护宅院。 第3章 李玉家的 看家的李玉这几天忙得团团转,马上就是雨季了,老宅子很多地方需要修补。他从镇上找来了工匠冯前,自己也跑前跑后地跟着打下手。修补老宅虽然事情繁杂,倒也进行得顺利,只是近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叫李玉心烦。他老婆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前面还好,三个月以后人就开始变得懒怠,精神也大不如从前。李玉请了镇上的宋郎中来,宋郎中诊了诊后说,只是妊娠的症候,应该没什么大碍,开了几剂方子,可李玉家的吃了并不见好,人也一天比一天懒怠,到后来竟然几日不说一句话,成天只是躺在床上大睡,可食量却越来越大,好在李玉并不缺钱,吃多少都供得起,他只希望老婆能把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母子平安。可从几天前开始,李玉家的突然食量大减,近两日更是几乎粒米未进,只吃些汤水,可摸着额头并不发热,而且李玉摸她额头的时候,李玉家的不耐烦地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几乎将他推到,力道大得很,不像生病的人。可再怎么样,怀着六个月的身孕,两天粒米未进也不是常理。正好这天冯前要回独角镇买些修补用的材料,李玉就央他顺便烦请宋郎中来一趟,看看有无大碍。 直到正午过后两三个时辰,宋郎中才到。冯前因为要买料,没和宋郎中一起回来。李玉把宋郎中请到门房客人暂时歇息的地方,奉上茶,道了辛苦,说劳乏宋郎中大老远地跑来,先用了饭再问诊吧。宋郎中说还是先看病人要紧,诊完用饭。李玉心里也巴不得如此,就引了宋郎中来到他房里。 房里很暗,窗上遮着帘子。李玉领着宋郎中来到床前,掀起帐子。只见李玉家的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双眼。李玉说“宋郎中来看看你,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对宋郎中讲。” 李玉家的没有吱声,但眼睛稍微睁了一下,好像从眼缝里瞄了宋郎中一眼。李玉拿了一个方凳放到床边,宋郎中坐下,说“先诊个脉吧。” 李玉家的没说话,也没睁眼,也没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宋郎中要给你诊一下脉。”李玉说。 李玉家的仍然没有动静。李玉掀开被角抓他老婆的手,李玉家的抵抗了一下,但手还是被李玉抓了出来。李玉把老婆的手放到手枕上,宋郎中道了扰,将三个手指轻轻按在李玉家的手腕上。 宋郎中眼帘低垂,好像在细心体味,他皱着眉眨了眨眼,然后抬起手换了个地方接着诊。李玉站在旁边盯着宋郎中,宋郎中依然皱着眉,头微微地歪着,按在手腕上的手指挪了挪,抬眼看了李玉家的一眼,又看了李玉一眼,眼里满是疑惑。然后他把手放下,对李玉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向屋外。李玉跟了出来,两人来到屋外站在廊下,李玉问“宋郎中您看怎样?” 宋郎中看着李玉满脸不解的说“看你娘子的气色,不像很虚弱的样子。” “没有,”李玉回答“刚才抓她手的时候你看到了,她扭着我,劲还不小呢。” 宋郎中听了李玉的话,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你娘子两三天粒米未进,气虚些也是有的,可也不至于摸不到脉象啊。她最近受过什么惊吓没有?” 李玉想了想说“没有啊。就是怀胎三个月的时候,她听不知谁说无骨鱼能安胎,去后面石洞里抓无骨鱼。可鱼没抓到,吓得跑回来了,说是看到虫子。我想妇道人家见个虫子大惊小怪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回来就病了两三天,那次不是也请你过来,你看了说受了些惊吓,但并无大碍,开了个方子,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 说到这李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宋郎中说“现在想起来,那次病好了以后不出一个月,她就开始有些懒怠,话也变得少起来,可饭量却越来越大。” 宋郎中低头盯着地面思忖了片刻,然后对李玉说“不才有句该死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玉说“宋郎中您这是哪里话,但讲无妨。” 宋郎中说“不才该死,只不知是否可以探一探腹中的胎儿?” 李玉听了这话有些吃惊,问宋郎中道“郎中觉得胎儿有恙?” 宋郎中回道“不好说,只有探过了才可知一二。” 李玉想了片刻,然后朝宋郎中点了点头说“郎中请。” 二人进屋,李玉对他老婆说“郎中怕胎儿有恙,要探看一下。”李玉家的还是没有答言,依旧闭着眼,脸上也没有表情。李玉上前从床里头取出一条夹被,盖在他老婆的胸部,然后才将她老婆盖着的被子从里面往下退。李玉家的用手抓着被子不放,李玉把她的手掰开,把被子退至腰部以下。李玉对宋郎中点头示意,宋郎中告了罪,眼睛看着别处把手放在李玉家的腹部,轻轻地压按。 宋郎中很专注,但压按了几下之后,脸上就写满了疑惑,表情中还夹杂着几丝惊慌。他开始用力的压按,甚至忘了顾忌,整个手掌抓住了李玉家的的腹部。李玉家的开始啊啊地哼,脸上有痛苦的表情。宋郎中的眼睛越睁越大,全然忘了避讳,直勾勾地盯着李玉家的腹部。他无意间瞭了一眼李玉家的,发现李玉家的好似闭着的眼睛其实是眯着的,她正从眯着的眼缝里盯着他,就在他和李玉家的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他看见一道小小的紫色光弧唰地划过李玉家的眼珠,宋郎中腾地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转身向门外跑去。李玉不知所以然,急忙跟了上去,嘴里叫着“宋郎中,宋郎中。” 第4章 宋郎中 宋郎中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跑,李玉紧赶两步抓住宋郎中的肩臂“宋郎中,到底怎么样,您倒是说句话。” 宋郎中试图挣脱李玉,无奈李玉抓的紧紧的,他回头惊恐地看着李玉说“你娘子,你娘子是个大症候。我是无能为力,你另请高明吧!”他想甩开李玉的手,可李玉抓着不放。 “什么大症候,我家娘子到底怎样,你刚才不是摸了胎儿吗,你摸到什么了?”李玉焦急地问。 宋郎中突然停止了挣扎,他盯着李玉的双眼,盯了几秒钟,然后声音颤抖地说“我什么也没摸着,什么也没摸着,没有胎儿,没有胎儿。” “没有胎儿,”李玉疑惑地盯着宋郎中,“那么大的肚子,里面是什么?”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宋郎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胳膊一甩,把李玉甩了一个趔趄,然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逃,等李玉追出去,宋郎中已经跑到了湖对岸,一溜烟儿的消失在拐角的树丛里。 “宋郎中,宋郎中,”李玉大叫,“你跑个什么嘛,红包还没拿呢。” * 从独角镇回李宅的路上,冯前远远地看见从对面过来的宋郎中。夕阳中,宋郎中瘦高的影子一跳一跳地。冯前把手里的推车放下,想歇口气和宋郎中寒暄几句。 宋郎中走近了,是小跑着过来的,这让冯前有点不解,但脸上还是堆了笑,冲着宋郎中招手“宋郎中,这么快就诊完了,您回镇上啊,怎么没用了晚饭再走?” 宋郎中跑到冯前面前,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尴尬地咧着嘴,只冲冯前慌乱地挥了下手,就从冯前身边跑了过去。 冯前不解地看着远去的宋郎中,“这是怎么了?”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对着宋郎中的背影喊道“宋郎中,你没事吧?李大哥和李嫂也都好吧?”宋郎中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径直向独角镇的方向跑去。冯前对着宋郎中的背影摇了摇头,推起小车继续往前走。 冯前回到李宅的时候,太阳只在西边的山脊上留了个小半个头,夕阳把院子镀上了暖暖的砖红色,李玉夫妇俩住的东屋静悄悄的。冯前先把买来的东西放到小仓房里,然后走到李玉夫妇俩的房门前,咳嗽了一声,提高了声音说“李大哥,我回来了,东西都买齐了。” “噢,那好,那好。你把东西放好,歇歇吧。我等会儿就去弄饭。”李玉在房里回答,声音有些僵硬。 “我刚才在路上碰到宋郎中了,大嫂一切都好吧?”冯前盯着屋檐,竖起耳朵。 李玉没有立即回答,等了一会儿说“还好,还好。”又等了一会儿接着说“可能要吃一两剂药调理调理。” “噢,是啊,那就好,那就好。”冯前说。 “你碰到宋郎中,他说什么了?”李玉在屋里问。 “他……他,他没说什么。”冯前支吾着,“他好像着急回镇上,什么也没说,只招了招手就过去了。” “噢,对对,他是有急事,要赶着回镇上,连晚饭都没吃就走了。”李玉的声音明显放松了些。 冯前等了一会儿,见李玉没再说话,就说“那李大哥我先回去歇会儿。” “噢,你去吧,饭好了我叫你。” 李玉侧耳听着冯前的脚步声远去,然后是开门的声音,接着门咔哒一声被关上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即将落山的太阳把半个院子镀成了红色。李玉回到桌子旁坐下,往里间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第5章 李玉 娘子不知究竟怎么了,宋郎中说的大症候又是什么?看宋郎中的样子,麻烦不小。如果宋郎中都应付不了,那,那……李玉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好在宋郎中没对冯前说什么,他刚才一直担心宋郎中把事情告诉了冯前,那样的话,要不了几天,整个独角镇就都传遍,麻烦就更大了。既然宋郎中没对冯前说什么,估计回到镇上也不会对别人说。再有两天,等冯前的事完工了,把他打发走,他就去齐州请个大夫,人不知鬼不觉地把郎中请到宅子里来,给娘子好好诊一诊。 宋郎中说的大症候是什么呢?李玉眉头紧锁,无法释怀。他记起宋郎中惊慌地说‘什么也摸不着,没有胎儿。’没有胎儿,那胎儿哪去了?娘子的肚子越来越大,里面不是胎儿又是什么?想到这他的心里一紧,胃开始隐隐地作疼。 太阳已经落山了,窗纸的颜色从温暖的金红变成阴冷的蓝灰色。是该做饭的时辰了,李玉想。 做饭原是他娘子的事,但自从娘子身子不适,李玉就把做饭的事揽了过来。他站起来走向里间屋,想去看看娘子,但走到一半又停住了,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直接去了灶间。 饭好了以后,李玉推说要和娘子一起吃,把冯前一个人留在灶间,端着饭回了自己房里。他不想和冯前交流太多,一怕自己说漏了嘴,也怕冯前问出话来自己不知如何回答。她娘子近来虽然越来越懒怠,话也越来越少,但食量却大得惊人。 李玉把饭端进里间屋,对他娘子说“吃饭吧。” 他娘子自从病了以后就不再和他一起吃饭,每次都是让他把饭放下,等他走了以后关起门来独自吃。李玉虽然觉得奇怪,但想着怀孕的女人总有些怪癖,也就没追问。 “你拿走吧,我不想吃。”他娘子不耐烦地说。李玉把饭放到桌子上,搬了一个矮凳到床边,坐下来问他娘子“怎么不吃,你觉得不好吗,哪里不好?刚才宋郎中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和他讲?” 他伸出手想试试娘子的额头,但他娘子一摆头躲过他的手。 “你觉得怎么不好?”李玉问。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想吃东西。你去干你的吧,我歇歇就好了。”他娘子闭着眼睛说。 李玉看着他娘子,想宋郎中也许有些道理,娘子可能真是病了。 他心里有些烦,把饭端起来对他娘子说“那我先把饭端下去,等下你饿了我再热给你吃。” 他娘子没吱声,李玉端起碗往外走,可就在他快要出门的时候,他娘子突然在他背后说“这几日劳累你了。” 李玉听了这话,心里一暖,回过头看见他娘子正躺在床上对着他笑,那笑很怪异。他心里咯噔一声,背后一阵发凉,胡乱答应了一句,端着饭出了屋。 李玉来到灶间,把饭放在桌子上用纱罩罩上,准备等会儿热给娘子吃。他心里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有些怪怪的。也许是因为娘子的病吧。娘子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明天一定得催催冯前让他早点完工,完工以后,他好去齐州请个好大夫。 太阳刚下山不久,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等到一更天的时候,雨竟大了起来,哗哗哗地像从天上往下泼,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处漆黑一片。 下雨无事可做,冯前早早地吹灯上了床。黑暗中他躺在床上,想着镇上泡菜铺老板家的帮佣崔寡妇,下面涨涨的。他来李家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原本今天去镇上想和崔寡妇见见,可谁知崔寡妇陪着老板娘走娘家去了。黑暗中他想着和崔寡妇在一起的情形,忍不住往手里吐了口吐沫,紧紧地握住,动作起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动作越来越快,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可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砰砰地响了起来,他听到李玉在外面喊“冯前,冯前,开开门,快把门打开!” 第6章 急症 冯前有些扫兴,但不得不停下,他把手在席子上抹了抹,起身套上裤子,走过去开门。李玉站在屋檐下,虽然在雨中只跑了丈把远,但因为雨太大,身上已经被淋湿了。他手里拿着一盏独角灯,身后灯影所及的地方,雨水连成一片水幕。 “李大哥,有事啊?”冯前问。 “老弟,你嫂子不知怎么了,肚子疼得厉害,现在已经受不住了。”李玉的语音里带着焦急。冯前这时才意识到哗哗的雨声里隐约夹杂着女人的嚎叫。 “那得去请郎中啊。”冯前说。 “是啊,可是我走不开啊。兄弟,大哥只好麻烦你了,我知道这么大的雨,走夜路去镇上实在是难为人,而且,”李玉低下头,好像不敢看冯前“而且即便去了,郎中也不一定来。可是兄弟,我不能看着你大嫂等死啊。” 冯前心里很为难,这样大的雨,走好几里夜路去镇上简直是开玩笑,可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而且这宅子里只有李玉夫妇和他,让李大哥去镇上请郎中,他留下来照看大嫂,这也不像话啊,看来只有他辛苦一趟了。 冯前心里虽然百般的不情愿,但也只得对李玉说“大哥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虽帮不上别的忙,跑跑腿还是没问题的。只是雨这麽大,又是夜里,路实在难走,小弟尽力而为,只是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能到镇上,什么时候能把郎中请来,如果晚了,大哥不要怪罪小弟。” 李玉听了这话喜出望外,他抓住冯前的手说“你肯去,大哥怎么会怪你。这样的天气,又是夜里,真真是让你为难。你肯去,大哥感激都来不及,你把郎中请来,大哥必重重谢你。” * 李玉走了。冯前没有关门,他看着砸在地上乱成一团的水花,心里有些发憷。到镇上好远呢,这可怎么去啊!可他已经答应了李玉,看来这趟差是跑不掉了。 他从墙上拿下斗笠扣在脑袋上,斗笠绳紧紧地系在下巴下面,绳子在两只耳朵后面卡得很紧,有些隐隐地疼。他披上蓑衣,用绳子系牢,点着独角灯,又在怀里踹了两根油烛,想了想,又把火镰找了出来,和着燃信一同用油纸包好放到一个皮袋子里,袋口用绳子绑紧,然后放进贴着胸口的小衣口袋里。 至于该拿一把油伞还是拄一根拐杖,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这么大的雨,斗笠和蓑衣要不了多久就会漏水,打一把油伞会好很多,可到处水汪汪的,没根拐杖恐怕够呛。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拿着拐杖出了门。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斗笠上,他来到李玉的门前大声说“李大哥,我走了。” “哎,好好,快去吧,”李玉在屋里答应着,话音刚落,门嘎的一声开了,李玉站在门后,身后传来他娘子的□□声。李玉打量着冯前,问道“都好了么,我还有一件蓑衣要不要也穿上?” “不用了,”冯前答道,“穿太多了不灵便。” “也是,那一定要小心啊!兄弟,真是劳烦你了。”李玉手里拿着灯,抱歉地笑。 “李大哥你这说的哪里话,这个忙哪有不帮的道理。那我就走了。”冯前对李玉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宅门。 李玉在身后把灯举高了一些为冯前照路“一定要当心哪!”李玉冲着冯前的背影喊。 冯前出了大门,回身把门关上,然后一头走近雨幕里。雨点敲打在斗笠和蓑衣上,嗒嗒嗒地响,雨滴在独角灯周围密密地织出一道道白色的雨线。 借着灯亮儿,冯前能看见石子铺成的甬路,他沿着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走。雨虽然很大,但因为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水位还不高,通往岸边的石脊路高出水面一尺有余。冯前沿着石脊走到对岸,特别留意了一下绑在岸边树上的小船,回来的时候保不定要用船才能回到岛上了。 冯前沿着湖岸向东走,转过山脚的时候,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雨太大,宅子漆黑一片,连李玉家的灯光都看不见,但是宅子后面隔着湖的石崖下面,隐约间好像有紫绿色的光一闪一闪的。冯前知道那石崖的下面和后面有数不清的溶洞,晚上的时候会发出幽暗的光,但今天这光好像很强,隔着那么远都看得见。这是怎么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绕过山脚。 眼前漆黑一片,雨大得很,独角灯的光影在脚前照不到两尺,雨水好像从山崖上倒下来,哗哗地流过他的脚面,冲到路那边的河滩上。雨水已经穿透了斗笠,滴到他的的脑袋上又流进脖子里,蓑衣早就被浇透了,渗进来的雨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凉飕飕的。冯前有些害怕,他想回去,在干爽的屋里多自在多惬意,可回去怎么和李玉交代?冯前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到一里路,一排架在河上的石墩把道路引向河对岸,有一座小桥和石墩并列,但是已经被水淹没了。冯前提起独角灯照了照,眼前的石墩已经和水面相平,他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墩,提灯往下一个照。雨很大,灯光照不远,但能看见水已经没过第二个石墩。冯前把一只脚踩在石墩上,确定踩稳了,然后跟上第二只脚,湍急的水流撞击在脚面上,溅起突突的水花,他能感到水流的冲击力。 下一个石墩已经完全被水淹没,虽然可以依稀看到石墩表面,但水已经很深了。冯前用脚探了一下,水流很有力,他几乎失去重心,赶忙把脚抽回来。这怎么过得去,他提起灯照了照,只看见灯光所及之处,一片白茫茫的雨雾,四周黑的像是密不透风的锅底,雨点击打的声音已经连成一片。 往河中间走水应该更深,看来是过不去,只能打道回府了。冯前心里其实有几分庆幸,这样也好,不用再继续危险的旅程,又不至于和李玉交代不了。但想到李玉,想到病重的李家大嫂,冯前又觉得自己应当尽力而为。他站在石墩上犹豫,看着眼前湍急的水流发呆,全身已经被雨水湿透,冰冷冰冷的。这个时候半截被山洪冲下来的手腕粗的树枝从他眼前快速地划过,他急忙后退,可树枝还是碰了他的脚脖子,他摇摆了几下之后才找回重心,忙在石墩上蹲下。再往前走,就算不被水卷走,被冲下来的树枝枯木打到,也得掉进水里,那样既救不了李大嫂,自己的小命也得赔进去。想到这儿,冯前觉得自己已经尽力,折身返回李宅。 第7章 临盆 看着冯前出了大门,李玉把门关上,转身回到屋里。他娘子躺在床上不停地哼哼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肚子小山包一样。不知为什么,李玉觉得就他和冯前说话这功夫,他娘子的肚子好像大了许多。也许是自己急火攻心,看花了眼了,再快也不会这样啊!他走到床边对他娘子说“冯前已经去镇上请郎中去了,你再忍忍,一会儿郎中就到了。” 其实郎中能不能到他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又是夜里。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觉得怎样,好点吗?”他娘子一边哼哼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端碗水喝?”李玉问。 他娘子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李玉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先歇会儿。”他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娘子突然开口说“你去给我煮些粥吧,我觉得饿了。” 李玉听了这话赶忙说“好好,我马上去煮。”娘子的话让他高兴,只要能吃东西,就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玉忙忙地来到灶间,往灶膛里添了一把草,拿起吹管使劲吹了两口。灶膛里的火呼地一下烧起来,他抄起放在锅边的水瓢,用右手揭开盖在水缸上的竹帘,舀了半瓢水放到锅里,然后转身到旁边台子上的米瓮里抓了一把黏米,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小把薏仁,一起放进锅里。他拿木勺在锅里搅了几下,盖上锅盖,然后坐在灶膛前的小杌子上,往灶膛里添了几把草,拿起吹管继续往灶膛里吹。干草噼噼啪啪地响,火苗映红了他的脸膛,他卖力地往里吹气,希望火苗再大一些。 也不知冯前到了哪里?他一边吹气一边想。 粥熬好了,他盛了一碗,先自己尝了一口,黏黏的,软软的,很好吃。他端着碗出了灶间,沿着游廊往自己屋里走。大雨从游廊的房顶顷泻而下,砸在下面的青石板上,咚咚咚地响,好像有人在打锤。他推门进屋,先把灯放在窗边的桌子上,回身关上门,然后端着碗走进里间屋。 李玉刚回屋,宅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半扇,冯前跨进门槛。他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很是狼狈。东屋李玉房里有灯光,冯前站在门楼里,想着应该先和李玉说一声,但转念一想,既然请不来郎中,早说晚说都一样,还是先回房把衣服换了。于是他回到自己屋里,把蓑衣斗笠解下来挂到墙上,把湿衣服脱下来,然后打开箱子找出一套干净的换上,又走到桌边从壶里倒了一杯茶出来,咕嘟咕嘟地喝下去,这才提起灯准备去李玉那里。可走到门口突然想,穿得这么整整齐齐地去见李玉不妥,这么紧急的事,原该回来就和李玉说的,换了衣服去恐怕会叫他生疑,于是又从墙上摘下蓑衣和斗笠重新披戴好,然后才提了灯往李玉屋里走去。 李玉进到里间屋,端着粥来到床边,对他娘子说“粥好了,你吃点?” 李玉家的躺在床上哼哼着,听见李玉说话睁开眼睛。李玉觉得他娘子的眼神很急切,好像盼着什么。 他尝了一小口粥说“还有点烫,你慢点喝。”他把被子整了整,让他娘子半靠在上面,自己侧身坐在床边,把粥送到娘子口边。 李玉家的看见粥,用双手抓住碗,捧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李玉急的叫道“慢点喝,仔细烫着。”可李玉家的好像觉不出烫,咕嘟咕嘟一口气把粥都喝光了。 李玉接过碗,放到旁边的凳子上,问他娘子“觉得好些了吗,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娘子并不说话,双目紧闭,头往后仰,呼呼地喘气。李玉想伸手抹抹她头上的汗,但他娘子突然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屋顶,然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李玉吓得几乎跳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忙乱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李玉家的并不回答,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只盯着屋顶看。李玉抬头看了一眼屋顶,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他低头再看他娘子,只见一道紫绿色的光弧划过她的双眼。 李玉吓得张开了嘴,眨巴着眼诺诺地问“你,你怎么了?”李玉家的没有回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吓得李玉真的跳了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娘子,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他看到他娘子下面的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光亮越来越大,不一会而,他娘子整个下半面都开始发光。李玉伸手揭开被子,吓得尖叫起来,瘫倒在地上,只见从李玉家的下面爬出一条无头蛇样的东西,通体发出紫绿色的荧光,扭动着身体,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水蛭样的发光的蠕虫,那无头蛇几乎透明,有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不时地划过全身。 李玉吓得瘫在地上不能动弹,声音也发不出,他想跑可跑不动,两眼恐惧地瞪着床上他娘子。只见他娘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从床上慢慢坐起来,无头蛇样的东西扭动翻腾着。散落的,发着紫绿色光的蠕虫爬满了她的全身。她把双脚放到地上,慢悠悠地下床,慢悠悠地弯腰抓住李玉的双肩,李玉大张着嘴,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体瘫软无力,由着他娘子摆布。李玉家的面带微笑,两只眼球像两只灯笼,她把李玉的头拉向自己,那无头蛇样的东西探测到从李玉嘴里呼出来的气息,突然抬起头,绷直了身子,纵身一个猛子扎进李玉嘴里。 冯前来到李玉门前,刚要敲门,突然从门里传出一声歇斯里地的尖叫。冯前怔了一下,然后一边用手打门一边叫“李大哥,李大哥。” 门里没有回应。冯前的汗一下出来了,他想是不是李大嫂有危险了,他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力,可又想,水确实很大过不去啊!就算他过去了,等他和宋郎中回来,那水一定更深,他们也回不来啊!就在这时,屋里传来第二声尖叫,这声尖叫撕绵裂帛,冯前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要被它撕裂了。 “李大哥,李大嫂怎么了?”冯前叫道,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冯前使劲推了推门,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屋里暗幽幽的,只在靠窗的条几上放着一盏小油灯。但透过门帘,冯前看见里间屋有紫绿色的光亮,很奇怪的光,好像和后面石崖溶洞里的光有几分相似。 “李大哥。”他叫了一声,屋里没有回答。 “李大哥。”他又叫了一声,屋里还是没有回答,而那紫绿色的光却越来越强。 冯前不知该不该进里间屋,那是李大哥和李大嫂的卧房,按理他是不该进的,可好奇心驱使他走过去,轻轻地把门帘掀开一角。 第8章 冯前 眼前的景象把冯前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像个石桩一样戳在地上。只见李玉坐在地上,他娘子抓着他的双肩坐在他胸脯子上,两个人的身上爬满了成千上万个蠕动的光点,萤火虫一般。从李玉家的下面拖出一条蛇一样发光的东西,直直地进李玉的嘴里,那东西的身上一波一波地爆着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冯前觉得胸口憋得出不来气,他使劲吸了一口“啊”的一声喊了出来,扭头就跑。 喊声惊动了地上的人,李玉家的用手掐断连着她和李玉的发光蛇形物,起身追了出去,下面发着光,晃晃荡荡的的。 冯前吓得腿已经软了,哪里还跑得动,他连滚带爬地出了屋门,冲进瓢泼大雨里。他想站起来往大门跑,可两腿不听使唤,爬起来走两步摔在地上,再爬起来走两步又摔在地上。李玉家的追出来,她高耸的肚子已经消失了,她追上冯前,俯下身抓住他的双手,把冯前仰面按在地上。冯前试图挣脱,可他已经吓得浑身瘫软,抖成了一团,只能杀猪一般的尖叫。李玉家的两眼盯着冯前,眼睛里粉紫色的光弧像闪电一样舞动,她张开嘴,那发光的无头蛇样的东西居然又从嘴里伸出来。那东西扭动着身躯越长越长,插进冯前的嘴里,冯前拼命摇晃着脑袋试图躲避,可哪里躲得过。但是仅仅几秒钟,那钻进冯前嘴里的无头蛇好像被咬了一般,弹簧一般倏地缩回李玉家的嘴里,冯前身体上散落的水蛭样的蠕虫四散而逃,李玉家的像避瘟神一样甩开冯前,两腿用力一撑跳回到廊檐下,冯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向大门,发疯一般推开大门逃了出去。李玉家的在廊檐下盯着雨中洞开的大门冷笑了两声“倒是一副好坯子,只可惜染上了麻风病,算他命大。”然后转身进屋了。 * 等冯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雨后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他感觉上半身热辣辣的,而下半身却是凉飕飕的,脸上什么东西一蛰一蛰地疼,他抬手摸,摸到了伤口,疼得咧了一下嘴。身下有什么硬硬东西的硌得他生疼,用手一摸,感觉像是一根树桩。他抬眼望了望四周,只见满眼都是交错的枝桠,他好像是在一个河滩上,他的下身还浸在水里,怪不得凉飕飕的。 他试图站起来,可刚一动,浑身上下到处都疼,特别是右腿,疼得他啊了一声。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看了看身上,只见上上下下都是伤口,好在都是些树枝刮的皮外伤,只是右腿疼得不一样,一定是伤了筋骨,他试着用右腿着地,虽然疼,但好像还可以走动,看来伤得不是太严重。他蹲下身用手掬了几捧水喝,然后在树丛堆里挑了一根树枝,拄着爬上了河滩。 他在一节枯木上坐了下来,山洪过后的河面比原来宽了许多,河水从他的面前哗哗地流过,波光粼粼,不时地有被折断的树叉和枝桠顺流而下,环顾四周,他看见牛嘴峰在他的西边,知道自己已经在独角镇的下游了。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努力地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发山洪,那么昨晚肯定下雨了。下雨,对,他想起了倾盆大雨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好像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水太深把石墩都淹没了,他就回去了。他回哪去了,镇上吗?不对,不是镇上。是,……是李宅。对,他在李宅修补房子,李家大哥,李家大嫂,李家大嫂怀孕了,病了,他去镇上请郎中。 冯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他记起了李家大嫂的嚎叫,李玉坐在地上,他娘子抓着他,有条发光的蛇一样的东西在往他嘴里钻。还有,还有李家大嫂把他按在地上,嘴里吐出条舌头样的发光的东西,那东西插进他嘴里,粘粘的,凉凉的,有种不出来的怪怪的味道。想起那味道让他觉得恶心,他不由得呕吐起来,可他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把刚才喝下去的水吐了出来。 他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家大哥和李家大嫂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他看见闪着鬼火的蠕虫从李家大嫂的嘴里流出来,那李家大嫂一定是鬼怪或是妖孽。对了,还有宋郎中,前一天是他去请的宋郎中来李家问诊的,他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惊慌失措的宋郎中,宋郎中一定诊出了什么,所以被吓跑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喘着粗气低头想……他想他要去告官,他必须去告官,让官府来捉拿妖孽。 第9章 第九章 宗可 冯前跌跌撞撞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到了五奎县城,他遍体鳞伤,衣衫褴褛,拄着根树枝摇摇晃晃地往前闯。路人纷纷避让,都以为遇见了疯子。来到县衙前,他已是精疲力尽,他扔掉拐杖,人整个扑在县衙前的大鼓上,从架子上摘下鼓槌,使出吃奶的力气,抡起鼓槌砸向鼓面。 咚,咚,咚,咚,咚…… 鼓声把县令宗可从睡梦中惊醒。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挂在嘴边,他一边吸溜一边用手背把哈喇子胡撸进嘴里,皱着眉眼睛眯缝了两秒钟,然后才把眼睁开。 这时候冯前的鼓又响了起来,宗可深吸了一口气,从榻上坐起,他的头有些昏,眼皮也沉重,但他不能再躺着,阿举马上就要来敲门了。果然,没过一会儿,门就轻轻响了两声,阿举在外面说“老爷,外面有人击鼓。” 宗可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听见了,你进来伺候我升堂吧。” 宗可往大堂里走的时候,身子还是懒懒的,脑子也有些发木,他回头对跟在身后的阿举说“茶沏浓些,提提脑。” “都备好了老爷。”阿举跟在身后说,“沏的普洱茶,酽酽儿的。” 宗可来到大堂上,只见堂下跪着一个脏兮兮的人,匠人打扮,脸上手上都有伤口。阿举在后面吆喝“县太爷到。”堂下跪着的人直了直身子。 宗可在椅子上落座,用眼睛扫了一下左右,差役和兵勇们一个个都有些没精打采,看来都是被从瞌睡中拉起来的。 宗可拿起惊堂木往案上一拍,阿举在身后喊“升堂……”众差役杂乱地用手里的枪棍咚咚咚地戳地面。 冯前虽然以前看过过堂,但自己还是第一次跪在大堂上,气势果然不一般,‘明镜高悬’的匾额在他头顶上俯视着他,好像随时会压下来。匾额下的巨大黑色石案后面坐着一个瘦高的老爷。冯前认得宗县令,他以前看过宗县令堂审,但那只是在大堂后面远远地观望,这么近距离的看宗老爷却还是第一回。他发现宗县令的脸上有很多黑痣,左下颌下面有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红迹,而且他看人的时候好像只有一只眼睛在看,而另一只眼睛在看别处。 “堂下何许人,报上你的姓名。”宗可问道。 “小的冯前,独角镇人。”冯前小心地回答。 “你击鼓是有什么冤屈吗?”宗可问。 冯前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下说“小的想请官府的人去捉妖。” “捉妖?”宗可坐直了身子,两边的差役也都提起了精神,“捉什么妖,妖怪在哪里?” “秉大老爷,在五丈岩,李老爷的宅子里。”冯前双手作揖答道。 宗可知道五丈岩李家,那是本地的大户,但已经搬去中州好几年了,只留了一两个家仆看家。这到有些意思,宗可想,且听他下面怎么讲。 “你怎么知道五丈岩李家宅子里有妖怪?你看见了吗?”宗可问。 “小的的确看见了。” “噢,妖怪什么样子?” “妖怪是,是……”冯前突然语塞,这该怎么说呢。 “是什么?”宗可把身子向前探了探,盯着冯前问。 “妖怪是……”冯前低下头想了一下说“妖怪是蛇一样的东西,会发光,还有,还有,还有是会发光的水蛭一样的虫子。” “虫子,蛇,到底是什么?”宗可皱着眉头问。 “是虫子。好像,好像,聚在一起就像条蛇的样子。从人嘴里爬出来,还从,还从……”冯前不知该怎么说。 “从人嘴里爬出来,”宗可满脸疑惑,“谁的嘴里?” “李玉的娘子,李玉家的。” “从李玉娘子的嘴里,虫个头有多大?”宗可试图拼凑出一幅图画。 “很小,有米粒,呃,不,有黄豆大小。”冯前想了一下,“会发光,萤火虫一样。”冯前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大小。 “会发光?”宗可一头雾水,“只有蛆虫那么大?你是说蛔虫吗?”。 “不是的,它是……嗯,我也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冯前真的不知道。 “那李玉的娘子是什么样子,像虫子?”宗可有些想笑。 “不是,是人的样子,可是……” “那虫子在哪里,你在哪里看见的虫子?” “虫子从李家娘子的嘴里吐出来,还从,还从,小的不敢说。”冯前低下头看着地面。 “但说无妨。” “还从,还从那里出来。” “哪里?”宗可莫名其妙。 冯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之间,红着脸低下头。宗可楞了一下,但马上明白了什么意思,他的眼角飞快地瞥了一下,看见下面站着的捕快黄虎和差役王司无相视一笑,眼神很暧昧。 宗可拿起惊堂木,啪地一声摔在案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大胆刁民,竟敢戏弄本官!” 第10章 第十章 推理 冯前吓得坐到了地上“大老爷明鉴,小的不敢。” “你说虫子从李家娘子的私下出来,你如何得见李家娘子的私出,可见你行为不轨,还不如实招来!”说着又拿起惊堂木往案上一拍。 “小的句句实话,不敢妄言,”冯前从地上坐起来,双手作揖看着宗可,“大老爷容小的道出原委。” * 宗可听完了冯前的讲述,呆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觉得这故事太过离奇,神得离谱,可看冯前的样子,又觉得凭他自己是绝对编不出来这么天花乱坠的一套,而且他遍体鳞伤,和他逃跑的经历也合得上。照冯前说的,那李家娘子其实只是一张人皮,里面全是虫子,可虫子干嘛要包在人皮里,吃人吗,人被吃了怎么还是人样子?按照冯前的说法,虫子已经进到他的嘴里,他已经尝到虫子的味道,但虫子却跑掉了,没伤到他一根毫毛。这么看来虫子并没有伤他,难道他不是人吗?他身上的伤并不是虫子咬得,是他自己逃跑的时候弄得,这故事,呵呵,就算在故事里也是荒诞得离谱,更别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了。 宗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认真调查,恐怕自己会成为官场笑柄,可如果不管,人家已经报了官,而且有人证,如果真有什么,他自己可能会落得个疏于职守,而且那李家的宅子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五丈岩,有很少有人去,真有什么,也是保不定的事。 正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黄虎突然凑了上来,在宗可耳边问“大老爷您打算怎么办?” 宗可看了一眼黄虎说“你怎么看,他说的是实情还是胡言乱语?” 黄虎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冯前说“他说得事挺荒唐,可也未见得完全是谎话,不知老爷您怎么看?” 宗可“嗯”了一声,对黄虎点了一下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且,我知道这个冯前。”黄虎说。 “噢,怎样?”宗可问。 “小的母亲娘家是独角镇的,所以独角镇我多少知道些,这个冯前在我两个舅舅家里都做过活计,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不好。他说的虽然离谱,可他自己恐怕也编不出这一套,我想其中必有原委或是隐情,须得探访一番才好定论。” 宗可眯眼看着黄虎,心想他恐怕是对李家娘子的□□能跑出虫子来更感兴趣,想去看个究竟。黄虎在他手下当差已经有几年光景,他是什么货色,宗可一清二楚,可既然他主动请缨,不如顺水推舟,让他去探查一番,然后在做决断。这么想着,宗可对黄虎说“说的有道理,既然你这么想,不知你能否辛苦一趟,去李宅探访探访?” 黄虎面带喜色说“老爷这说得是什么话,小的蒙老爷恩典,在老爷手下当差,这原是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之谈。只是事情有些蹊跷,小的想着叫司无和我一起去探查,有个帮衬,老爷您看怎样?” 宗可知道黄虎的用意,并不说破,只说“我看很妥当,就叫司无明天和你一起去五丈岩吧,记得多带几个衙役,小心为好。” 第11章 侦察 第二天,黄虎和司无带着三个衙役和冯前于午后时分到了五丈岩。 艳阳高照,蓝天白云,远处青龙山终年覆盖着白雪的峰顶清晰可见,五丈岩的湖水平滑如镜,李家老宅倒映在湖面上,安静祥和像是一幅画儿,世外桃源一般。 黄虎命一个衙役去敲门,敲了半晌,门才吱地一声开了一条缝,李玉家的从里面探出头来。冯前看见李玉家的,吓得后退了一步,指着李玉家的叫“就是她,就是她!” 黄虎和衙役也都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握住跨在腰间的刀。 “妖怪,妖怪!”冯前瞪着眼睛,一边嚷嚷,一边往黄虎身后躲。 李玉家的看了冯前一眼,又端详了一下来人,突然把门拉开,普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扣头一边口里哭叫道“官府老爷,官府老爷,求官府老爷做主。” 黄虎没料到这个阵势,这两人演得是哪一出?他右手握住刀,两腿展开一字马,左手指着李玉家的吼道“别叫了,别叫了!” 李玉家的闭了嘴,但仍低着头。黄虎把手放下,右手握着刀对李玉家的说“你跪在原地不要动,抬起头来。” 李玉家的抬起头。黄虎定睛一看,只见这李玉家的虽然已不年轻,却真有几分姿色,满面泪痕,竟有几分梨花带雨的味道。黄虎的心已经软了几分,但仍虎着脸对李玉家的说“门里跪的是何人?报上姓名。” “奴家是李家的仆妇,奴家的官人也在李家当差,叫李玉。” 黄虎听罢,唰地一声拔出刀来,对李玉家的喝道“大胆妖妇,竟敢兴妖作怪,还不给我束手就擒。” 李玉家的瘫坐到地上,双手好像盾牌一样挡在胸前,“官府老爷,官府老爷冤枉,奴家一个小小奴妇,怎么成了妖妇,奴妇哪里懂得什么妖术。” “你可认识这个人?”黄虎指着冯前问李玉家的。 李玉家的看了冯前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当然认得这个混账东西!还求官府老爷给我做主。 ” 黄虎看着李玉家的,有些诧异,他又看了一眼冯前,冯前两眼铜铃一般瞪着李玉家的。 “你到说说看。”黄虎对李玉家的说,语气缓和了些。 “老爷,她是妖,她是妖啊!别让她哄骗了。”冯前恶狠狠地说。 “我自有道理,”黄虎对冯前说,又对李玉家的道“你且说,别怕。” “官府老爷清明,”李玉家的咽了一口吐沫,指着冯前说“他是我家请来修房子的,已经在宅子里住了几天,我怀了几个月的身孕,前天夜里突然觉得不好。”李玉家的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她抽泣了几声,接着说“我肚子疼,傍晚时分开始疼起来,天黑以后越来越来厉害,简直受不了了。我家李玉说得请郎中来看看,就去央求这个畜生”她边说边指着冯前,“烦他去镇上请郎中。那时已经下起了大雨,这个畜生推说大雨走夜路,恐怕有山洪,去不了,我家李玉没法儿,只好央求他照看我一些,自己去了镇上。可谁知,我家李玉没走多久,这个畜生就推门进来,我以为他来看看是不是有要帮忙的,可谁知这个畜生抓住我就要,就要……”李玉家的悲戚戚地哭起来。 “胡说,老爷,她在胡说!”冯前瞪着眼睛,额头上青筋暴露,“老爷,是我去请的郎中,这个妖妇在撒谎!” “我已经听过你说的了,现在听听她的。”黄虎用手制止住冯前,然后对李玉家的说“你接着讲。” “他过来按住我就要行那事,我拼死不从,和他厮打起来。可我一个妇人家,怀着身孕,又病着,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压在奴家的身上,疼得奴家死去活来,就在他要得手的时候,谁知我家李玉去请郎中,半道被洪水阻住,无法前行,又折返回来,正撞见这个畜生行不轨之事。我家李玉一把把他扯下来,这个畜生见是我家李玉,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我家李玉就跟着追了出去。我喊李玉别去追了,把这个畜生撵走就算了,可人已经跑出去了,下着大雨,哪里听得见。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屋里,只觉得腹内越来越疼,疼得我在床上打滚,然后我就觉得下面一热,用手去摸,黏糊糊的,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满手的血,可怜我,可怜我……”李玉家的抽泣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可怜我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就这么没了。”李玉家的用手堵住嘴,呜呜地哭起来。 “那你家李玉可抓到了他?”黄虎用手指着冯前问道。 “老爷她在胡说,她在胡说,是我去请郎中被洪水阻住,我回来看见她男人跪在地上被她抓着,满身的虫子,嘴里插着那个东西。” 站在旁边的衙役被冯前的话逗笑了,黄虎也想笑,但他忍住了,虎着脸喝令冯前住嘴。 “过了快一个时辰,我家李玉才回来,人淋得湿漉漉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李玉家接着的说。“我问没抓到吗?他说和他撕扯了起来,那个畜生最后跳到水里逃走了,最好让洪水卷了去,让老天收了这个丧良心的。我看他气得不行,怕和他说了再去追这个畜生,就没敢把孩子没了的事告诉他。他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发热,浑身抖得筛糠一样,昨天烧了一天,粒米未进,我挣扎着自己弄了些吃食,又给他烧了姜糖水,到今天早晨才稍微好些了。可伶我家李玉,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孩子已经没了。”李玉家的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这个妖妇,这个妖妇在胡编乱造。”冯前气急败坏,他指着李玉家的,有些语无伦次“是,是这个妖妇,她趴在我的身上,嘴里吐出条东西,还有,还有虫子,虫子爬得我满身都是。” “她趴你身上,你一定快活死了吧。”站在黄虎身边的王司无调侃道。 这话让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现场气氛轻松了不少,众人都看着冯前,像在看一个笑话。冯前恼羞成怒,急赤白脸地说不清,口里只嚷嚷老爷这个妖妇在撒谎,见没人听他的,从旁边衙役手里抢过一把枪就要刺李玉家的。黄虎忙喝令衙役拿住冯前,夺下他手里的枪,那李玉家的吓得尖叫着躲到黄虎身后,抱住黄虎的大腿,满口里嚷着老爷救命,老爷救命。 李玉家的两手摩挲着黄虎的腿,黄虎心里痒酥酥的,他想这李玉家说的倒是比冯前的话可信,可冯前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在独角镇上也是尽人皆知的啊。但是谁知道呢?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又下着大雨,在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人所谓色胆包天呐。对了,这冯前还未婚娶,一时耐不住干出些出格的勾当也在情理之中。想到这,他对李玉家的说“李玉呢,他可好些了?” “谢老爷惦记,好些了,只是身子还虚。” “你又如何呢?看你样子不像是刚掉了孩子的” “回老爷,奴家也是虚的很,昨天歇了一天,今天稍稍好些,一直在床上躺着,只是因为官府老爷来了,不敢怠慢,所以才硬撑着出来见老爷的,奴家其实乏得很。” 黄虎对衙役说“看好冯前,我进去看一下。” 冯前有口难辩,瞪着眼睛嚷道“老爷,冤枉,冤枉啊!小的讲的都是实话,都是实话!” 两个衙役上前拿住冯前。黄虎对李玉家的说“李玉在哪里,带我去看一下。” 李玉家的站起来引着黄虎和王司无到了自己房门前。黄虎推门进屋,李玉家的向里间指了指,黄虎走了进去,只见床上有一个人在昏睡,想来应是李玉。 他走上前,床上的人挺尸一般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面色青绿,他右手试了一下额头,手像被烫了似的立即移开,李玉的额头冰凉冰凉的,看来真的是病得不轻。黄虎对王司无使了个眼色,两人走了出来。 冯前看到黄虎和王司无从大门里走出来,立刻大声嚷起来“老爷,小的还忘了一件事。那天下午这个妖妇就嚷肚子疼,李玉让小的去请郎中,小的就去镇上请来了宋郎中。因为小的还有些事要办就让宋郎中先来这里。小的办完事回来在路上碰到了宋郎中,那宋郎中慌慌张张地,我问宋郎中诊得怎样,宋郎中一脸惊慌也不回答,只顾径自往镇上跑。现在想来,那宋郎中一定诊出了这个妖妇,她肚子里不是孩子是虫子。” “官府老爷,这个畜生说的到提醒了奴家,奴家还有一事忘了禀报老爷。” “你说。”黄虎对李玉家的道。 “那宋郎中来了以后对李玉说你们最好少离那冯前远些,尽快把他打发走吧,他,他……” “他怎么样?”黄虎问。 第12章 结案 “他,他……宋郎中说,他可能染上了麻风病。”李玉家的声音很小,好像怕冯前听见。 此话一出,那两个拿着冯前的衙役立刻松开他,两只手扎煞着好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冯前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就要冲向李玉家的,黄虎拔出刀对着冯前喝道“你敢动,我就要了你的性命!”旁边的衙役也把枪指着冯前。 冯前大声喊道“你个妖妇,你才得了麻风病!” 黄虎转过头对李玉家的说“既然他得了麻风病,为何没把他轰出去,到了晚上又让他去请郎中?” “那宋郎中也并未说的十分肯定,李玉说反正活计再有三两天就完了,叫我躲着他些,等活完了就打发他走。可谁知……”李玉家的又哭了起来。 黄虎掂量了一下,他觉得李玉家的话更合情理些,可如果真像李玉家的说的这冯前对她非礼,他应该远逃他乡才对,怎么又会去报官?事情看来没那么简单,黑灯瞎火的,孤男寡女,即没人证也没物证,他说她说,不过这冯前说的妖虫,十有八九是编造出来的。 这些先姑且不论,最要紧的是如果这冯前真的染上了麻风病,到谁手里都是大麻烦,拿回去也得把他放了,说谎不说谎还不都一样,不如就此把他吓走,省的在这里是个烫手山芋。想到这里,黄虎对冯前大喝一声“大胆刁民,竟敢妖言惑众,愚弄官府。” 冯前吓得直展眼儿,刚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黄虎接着说“本应治你的罪,但念你初犯,且饶你一次,赶快离了这里,如果再让我看见你,定严惩不贷!” “老爷,小的说的句句实情,不敢胡说八道啊!”冯前的额头青筋暴露“都是小的亲眼所见,她是个妖,她是个妖!”冯前用手指着李玉家的。 “刁民休得胡言,若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黄虎说着拔出刀来,旁边的衙役也用枪比着冯前作势乱捅,吓得冯前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黄虎见冯前远去,把刀插回刀鞘,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李玉家的,李玉家的低着头,但眼睛瞟着冯前逃走的方向。黄虎心想这货是不是妖还真有些说不定呢,他原想说几句官话再离开,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一言不发地带着衙役离们开了。 黄虎回到县衙就听到另外一桩公案,宋郎中在下大雨那天被人请去出诊,从此就没了音讯。黄虎暗自思忖,这恐怕和李家的事有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才不想把这事再挑起来。 两天后霸龙江的下游浮起了一具尸体,尸体已经面目不清,但穿戴之物经家人辨认,是宋郎中的。 官府匆匆查验了尸体,只道是宋郎中回家途中遇大雨洪水,溺水而亡,并就此结案。 第13章 玉篆 玉篆腾地一下被惊醒了,她迷糊着,脑袋懵懵懂懂的,全身紧绷绷的乏得很。有人推了推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小姐,小姐,该起了。” 那是坠儿的声音,玉清醒了些,脑子开始转动。 祖母,对,祖母。 祖母昏睡了差不多十天,昨天醒了过来,可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像个学说话的孩子,嘴里不停地流口水,除了右手能稍微动动,双腿和左臂都动弹不得。 玉篆带着丫鬟坠儿和两个原来就伺候祖母的婆子,从祖母昏倒那天起就在身边服侍,已经有十天了。每日五更天就到祖母房里,一直到吃过晚饭鼓过三更才回自己房里就寝, 想起祖母的病,玉篆心里好像堵上了一块石头,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虽说是祖母,但却更像她的母亲,自从父母亲去世后,祖母一直是她的庇护伞,她在祖母的荫蔽下无忧地过到现在,可如今祖母这个庇护伞轰然倒塌,她突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祖母会一病不起,会离她而去,从未考虑过如果祖母不再能庇护她,她将如何应对,可如今,现实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大陨石,咣当一声砸在她的面前。她忧心忡忡,心怀恐惧,虽然暴风雨还没来,但她能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玉篆的父亲是吕荣县管钱粮的书办,官职虽小但收入颇丰。玉篆的祖父也曾在县里当差,但过世较早,好在那时玉篆的父亲已经成年,中了秀才,玉篆的祖父人缘又好,在祖父老同僚的帮衬下,在县府里谋了个差事,就此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到了玉篆出生的时候,家境富裕,衣食无愁。玉篆的叔父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靠着兄长的提携,也在县府里谋了个差事,收入虽说一般但也足够养家糊口,只是因为哥哥钱粮充裕,并未分家单过,兄弟两和着母亲一起过活。 玉篆是文家的第一个孙辈,虽然是个女孩,但深得父母钟爱,特别是祖母,对玉篆更是钟爱有加。自玉篆断奶后,就抱到祖母房里抚养,此后一直跟着祖母,尽管以后又有了弟弟和一个不到两岁就夭折了的妹妹,父母和祖母对玉篆的疼爱分毫未减。玉篆在百般呵护中安静的成长,可天有不测风云,在玉篆六岁的时候,父母和弟弟在走亲戚的途中,马受惊吓,惊马拉着车狂奔,最后连人带车滚下了几丈深的山沟里,玉篆的双亲和年仅四岁的弟弟命丧黄泉,和玉篆从此天各一方。其实玉篆原本是要和父母弟弟一同去走亲戚的,只是因为身体不适才留在了家里,就此躲过一劫。 玉篆的父亲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父亲过世,家里收入减去了一大块。好在玉篆的父母都是勤俭持家之人,且未雨绸缪,几年间用攒下的积蓄,陆陆续续地购置了几处田产,街上还有两家铺面,所以文家虽然不比从前,但小康还是绰绰有余的。 失去父母兄弟的伤痛是难以平复的,但有祖母的疼爱和关怀,玉篆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依玉篆婶娘的话,文家的大小姐还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玉篆和祖母在一处,只要有祖母的就有玉篆的,而祖母的待遇当然是全家最好的。 玉篆虽然小,但已谙世事,能听出婶娘的话外之音,祖母对玉篆说,婶娘说什么只听着就是了,有什么为难的,有祖母呢。话虽如此,玉篆在婶娘面前还是处处小心行事,毕恭毕敬。玉篆知道婶娘与母亲不睦,母亲在时经常抱怨母亲持家太过俭苛,现如今婶娘掌管家务,虽然家里收入不如以前但开销用度却比以前多出几成,如不是父母当年置办的田产铺面收益,凭叔父的钱粮,家里恐怕早就入不敷出了。 玉篆八岁上,祖母做主给玉篆买了个丫鬟,叫做坠儿,因为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并不知道生辰年月,看着应该和玉篆相差不了几岁。买坠儿令婶娘大为不满,婶娘和叔父两人合着两个女儿玉字和玉佩只得两个老妈子伺候,而祖母这边,老太太加上玉篆两个人就有两个老妈子和祖母的贴身丫鬟春杏,现在还要再给玉篆配个丫鬟。婶娘对祖母说,一老一小已经有三个下人伺候应该够使了,现在家里开销大,进项少,能不能将就些,不要再添丫鬟了。祖母说这是当年玉篆父亲留下的话,买个丫鬟给玉篆做陪嫁丫头,钱已经留出来,不必动用家里的钱。婶娘无法,只得作罢,但玉篆听见婶娘背着祖母抱怨,说不必动用家里的钱,难道这钱不是家里的钱,是别人家的钱不成。 玉篆不想惹麻烦,求祖母将坠儿退回去。祖母对她说,买坠儿是想给她找个左膀右臂,忠仆护主,将来有个帮手,况且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出嫁总要有陪嫁丫鬟的,“晚买不如早买。不过将来是不是个忠仆,也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祖母叹了口气,抚摸着玉篆的头说。 也就在那一天,祖母把玉篆叫到自己房里,把所有人打发走,然后拖出一只樟木箱子,当着玉篆的面打开。箱子里有一些字画,衣物和金玉器物,玉篆记得那些是母亲和父亲的衣物,睹物思人,玉篆忍不住掉了眼泪。祖母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些花花绿绿的珠宝首饰,玉篆认得其中一些是母亲戴过的。祖母含泪握着玉篆的手说“这些是你父母亲留下的东西,你全家只你留下来了,这些当然全都是你的,你好生保管,将来出嫁的时候当做陪嫁带着走。” 玉篆哭得泣不成声,祖母用帕子替玉篆揩干眼泪,对玉篆说“就着今天这个当口,还有一件事想对你讲,早年间你还小的时候,有一个五奎县的大户商家,姓李的,来吕荣贩货,被人设了套,遇到了些麻烦,辗转求到了你的父亲,你父亲按律该帮的帮了他,那李富商非常感激,两人又很谈得来,就结拜了兄弟。那时你刚两周,这李富商刚巧有个儿子快四岁了,就托了媒人,和你父亲提了娃娃亲。你父亲也很喜欢这李富商的为人,且他家大富,也就应了,两家交换了婚书”。 祖母说着从箱子里拿出婚书,指给玉篆看。玉篆虽说年岁不大,但也大概知道什么意思 —— 她将来是要嫁到李家做媳妇的。玉篆哭着对祖母说,她想一直留在祖母身边,陪着祖母。祖母把玉篆揽到怀里,一边给玉篆擦泪一边说“小孩子家净说傻话,女孩儿哪有陪在父母,祖父母身边的道理,早晚都要出嫁的,祖母只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得个好夫婿,一辈子不受苦,不遭罪。” 第14章 祖母 尽管很疲惫,玉篆还是挣扎着坐起来。站在床边的坠儿忙弯下身子端起铜盆,盆里有半盆水,盆沿儿上搭着一条手巾。玉篆取下手巾,在水里浸了浸,用手巾匀脸擦手。坠儿又递过来半杯茶和漱盂,玉篆就着漱了口,然后由坠儿服侍她更衣。因为服侍病中的祖母,玉篆换了身利利索索的旧衣服,一切停当,玉篆坐到梳妆台前,坠儿拿了一把篦子站在身后给玉篆梳头。 玉篆由着坠儿摆弄她的头发,眼睛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玉篆既不像父亲的国字脸,也没有母亲消瘦的瓜子脸,而是一张线条优雅的鹅蛋脸,只是因为最近几天的操劳,双颊有些凹陷。她的眼睛更像父亲,大而有神,但却没有父亲的棱角而多了母亲的细腻和温柔,嘴唇没有父亲的宽阔,但却比母亲的丰满圆润,就像祖母说得,她活脱儿就是半个父亲加上半个母亲。父母过世已经很久了,他们的样貌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玉篆有时会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还原父母的容颜。可今天她虽然盯着镜子,其实什么也没看,满脑子都是祖母的病。祖母昏睡了快十天,昨天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醒来,本来家里都很高兴,说病好了,谁知祖母不能说话,只是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发出些没人能听得懂的声音,嘴也向右边歪斜闭不上,口水不断地从嘴角流出,王妈将一个大手巾罩在祖母的前胸,每隔两三个时辰就得换一个。 祖母的双腿和右臂一点都动弹不得,只有左臂稍稍能动,可手指却像僵硬的木棍一样。婶娘站在旁边用手帕捂着鼻子说“告诉我说老太太醒过来了,我还以为好了,可谁知是这个样子,这不成了没了心思的傻子吗,以后可有得累了。” 婶娘的话很刺耳,玉篆没有理睬,假装没听见。她握住祖母木头一样的左手,怜爱地压按。突然她感觉祖母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玉篆又握了一下祖母的手,马上又得到了回应。祖母是在对她回应吗?她抬眼看祖母的脸,脸是扭曲的,散光的双目无神地盯着前方,玉篆抓起祖母的手把它贴到自己胸前,温柔而坚定地握住,祖母的眼睛难以察觉地亮了一下,好像爆开了一朵细小的火花,然后她感觉到祖母的手指轻轻一挑了一下,很轻,但不容置疑。祖母一定还是有心思的,祖母在和她交流。 玉篆告诉了叔叔和婶娘,可他们并不这么认为,家里请来的郎中也不认同。管郎中是吕荣最好的郎中,昨天祖母一醒叔父就把管郎中请了来,管郎中诊了一番后,对叔父和婶娘说,祖母痰迷心窍,脑子里的经络血脉已经壅阻,心经不畅,已然没了心思,丢了魂魄,今后恐怕不会有什么改观,也只能这样了。 其实祖母这个样子,手指能动与否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个家恐怕要由婶娘来当了。这是玉篆最为担心的,这几天每当想到这个,她的心就会往下坠,脊背上生出一股凉气。 婶娘与母亲不睦,母亲在世时总抱怨母亲持家俭刻,母亲故去后祖母并没有让婶娘管家,婶娘也是一肚子怨气,再加上祖母偏疼自己,玉篆常听见婶娘人前人后抱怨祖母厚此薄彼。如果婶娘当家……玉篆不愿再往下想,她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小姐,都好了。”坠儿在旁边说。 玉篆睁开眼睛,盯着铜镜中的自己,镜子中一张愁云密布的脸,脸上写满了无奈。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呼出来,站起身对坠儿说“我们过去吧。” 玉篆的房间就在祖母隔壁,来到祖母门前,坠儿推开房门报了声“小姐来了。” 玉篆跨进门,房间里静悄悄的,王妈和吴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出来迎她,也许她们都在忙,或者没在屋里吧。玉篆没太在意,径直向左边祖母卧房走去,坠儿见没人打帘子,往前赶了两步给玉篆掀开门帘,玉篆低头跨进门槛。天还没有大亮,再加上阴天,屋里有些昏暗,隐约中玉篆看见祖母床头的阴影里好像坐着一个人,她停住脚步。 第15章 婶娘 “大小姐来了。”一个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来,好似婶娘的声音,那个人站起来从阴影里缓缓地走出来,是婶娘。 玉篆连忙屈身行礼“婶娘好。”旁边的坠儿也跟着玉篆行礼。 “婶娘来的好早。”玉篆说。 “那是自然,每天第一件事当然应该来问候老夫人。”婶娘的声音像今天早上的天气一样阴冷。 “婶娘说的是,玉篆今天晚了。” “早一点,晚一点,倒也没什么。”婶娘走到窗前,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她用手指了指眼前的圆凳对玉篆说“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坠儿把圆凳搬到离婶娘三四尺远的地方,告了罪,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老夫人的病你都看见了,昨天郎中的话你也听到了,看来老夫人的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婶娘对玉篆说。 “话虽这样说,只要尽心医治,也说不定会有转机呢。”玉篆陪笑道。 “你这话不错,和我想到一起了。”婶娘面带微笑,“老夫人平时对你疼爱有加,现在病成这样,你一定比谁都急。” “老夫人病了,全家上上下下哪有不急的。” “可不是,都盼着老夫人能好起来。可虽说心愿如此,你我也都知道,老夫人这病也不是三日五日的事,要想老夫人的病好起来,必须得尽心尽力的照顾服侍。” “婶娘说的极是。” “这两天我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老是琢磨这事,上哪找个可靠的人服侍老夫人。”婶娘皱着眉头,显得忧心忡忡。 “家里这几个老家人,个个都是尽心尽力的。” “家人再好,到底不占亲不带故,总有想不到的地方。这两天我冷眼看着你服侍老夫人,真是没挑的,我把老夫人交给你服侍,你不会不愿意吧” 玉篆觉得婶娘的话怪怪的,好像话里有话,“婶娘这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了,服侍祖母是玉篆的本分,玉篆求之不得,怎么会不愿意?” “那太好了,那我就把老夫人交给你了。交给你,我是一百个放心。昨晚我和你叔叔商量这个事,你叔叔也是这个意思。”婶娘从椅子上站起来,玉篆也忙起身。 “那从今儿个起,老夫人就交给你服侍了。待会儿我和他们说,把你的东西搬过来,你和祖母住一起服侍起来也方便些。” 玉篆有些惶惶然,不知道婶娘到底要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里弥漫。让她搬过来和祖母一同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的房间就在隔壁,在自己房里住也一样可以服侍祖母啊?玉篆正在疑惑,一股酸臭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孔,婶娘也闻到了味道,她用手帕捂住鼻子皱着眉头说“老夫人一定是在床上大解了,你快给她换洗了吧” 玉篆连忙点头,冲着屋外喊道“王妈,吴妈,快把老夫人换洗的衣服和被褥拿来。” “噢,看我这记性,忘了和你说了,”婶娘正往门外走,听见玉篆呼唤王妈吴妈,停下脚步“家里现在事多人少,人手不够,有你在这里服侍,她们俩在这里也是多余,我已经给她们派了别的差事,以后就不用找她们了。” 玉篆没完全明白婶娘的意思,有些发懵。即便是她来服侍祖母,这些粗活也都是下人来干的,难道婶娘的意思是让她做下人做的活计?她脸张得通红,有些结巴“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婶娘盯着玉篆“你不愿意吗?”婶娘严厉地瞪着她。 玉篆吓得跪到地上“玉篆没有不愿意,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刚才还说,服侍老夫人是你的本分。亲手服侍老夫人不是更能尽孝心?” 玉篆跪在婶娘面前,低着头,婶娘的意图在她心里清晰起来。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但极力克制着自己,她不想在婶娘面前掉眼泪 “婶娘说的极是。”玉篆低着头“叔叔婶娘放心就是。” “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能让你服侍一场,也是老夫人前世修来的福分。”婶娘说完,转身走出祖母的卧房。 玉篆等婶娘出了屋,回头看见坠儿跪在她后面,也低着头。 “坠儿”她轻轻叫了一声。 坠儿抬起头,眼里含着泪。玉篆对坠儿摇了摇头,坠儿抬手抹了把眼泪,起身过来扶起玉篆,抽泣着说“小姐,我去打水。” 听到坠儿的话,刚刚跨出大门的婶娘停住脚步转身对玉篆说“你看我这记性,又忘了一件事。玉篆,你已经大了,可你妹妹玉字和玉琢还小,需要人服侍。昨天我和你叔叔商量了,让坠儿过我屋里服侍你妹妹们。坠儿,你这就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过去。” 玉篆吃惊地看着婶娘,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坠儿是当初祖母买来给她的,已经和她一起五六年了,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姐妹。 “那谁来服侍小姐?”坠儿显然也被弄糊涂了。 “小姐已经大了,都能服侍祖母了,还要什么服侍?你别再多嘴,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婶娘的语气变得生硬。 惊讶和愤怒像雷电一样交织在玉篆心里,她呼吸急促,肌肉紧绷,她这些天来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比她想象的突然,比她想象的糟糕。祖母这棵为她遮风挡雨十四载的大树今天被婶娘彻底推倒了,那层围裹了她十几年的温柔呵护被婶娘一把掳去,从此她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独自接受风吹雨打。 玉篆知道,苦日子开头了。 第16章 突变 坠儿站在玉篆的身边,两手抓着玉篆的手臂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玉篆又看看婶娘,眼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玉篆不想在婶娘面前哭,可看见坠儿哭,她鼻子一酸眼泪淌了下来。她抓住坠儿的手,透过泪眼望着坠儿,队她点了点头。 “坠儿,还磨蹭什么,皮痒痒了?”婶娘盯着坠儿厉声道。坠儿只得放下玉篆,跟着婶娘出去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玉篆。 屋里只剩下玉篆和祖母,玉篆跪着屋子当中,头依然低着,好像婶娘还站在门口,眼泪像小溪一样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等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用手帕擦干眼泪。 屋里的气味越来越重,玉篆走到祖母床前,揭开被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祖母从昏倒那天起就已经大小便失禁,为了方便倒换,祖母上身只穿了一个兜肚和到小腹的小衣。下面在床褥上先垫了一块桐油布,然后是几层易洗易干的麻布垫,最上面是一层绸缎小夹被,祖母就睡在夹被上。祖母盖得被子下面也有一层绸夹被,便于换洗。 给祖母换洗的事都是王妈和吴妈照料的,以前在旁边看着,好像没什么难的,可现在轮到玉篆,她瞪着眼前的祖母竟不知如何下手。她仔细回想王妈和吴妈是怎么做的,好像是先把被子揭开,拿下被子下面的绸夹被,然后把祖母清洗干净,推到床里边,再把弄脏的几层垫子和桐油布撤下来,换上干净的,然后再把祖母抬回垫子上。 玉篆试图搬动祖母,让她侧过身好方便清洗,但刚一挪动就看见祖母身下的一滩污物,她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呕吐物喷到了床上和祖母身上,也溅到了她的袖子和前襟。她想找个帕子擦擦,可刚一扭头,就觉得有东西窜到嗓子眼儿,来不及用手捂,就又吐了出来。玉篆坐在小杌子上,弯着腰,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好像有个烧开的茶壶,突突地往上顶,呕吐一波接一波,一发不可收拾。她不停地呕吐,直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在不停地干呕,好像要把肠子吐出来了。 等一切都平息了,地上的呕吐物已经有一大摊。玉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起身想找个手巾清理一下。手巾都是王妈和吴妈收着的,她不知道放在那里。环顾四周,她看见祖母的床尾有半桶清水。她走过去在桶里洗干净手,然后在房里四处翻找,最后在靠门的一个大厨里发现了所有祖母换洗的东西。她拿出几条手巾和换洗的桐油布,麻布垫和绸夹被,把他们放到床前的高几上,然后站在床边,两手抓住祖母的腰和大腿,使劲往上翻。祖母啊啊的叫着,她知道弄疼了祖母,可顾不了太多了,眼前的粪便和恶臭的气息让她又开始干呕,可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了。 祖母是个瘦小的女人,看着没有多少份量,但想要搬起来却感觉死沉死沉的,玉篆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祖母翻成侧身。她把那桶清水拖过来,用手巾沾着水给祖母清洗,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她有些手忙脚乱,衣服上除了她自己的呕吐物又蹭上了粪便,但也管不了许多了。 等玉篆给祖母收拾停当,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脱下弄脏了的外衣,扔进一个铜盆里,拿了一条干净的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再把换下来的被子垫子和手巾放到另一个铜盆里。天已经大亮了,但仍然阴着,她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满满两大盆衣物。 这些也要她来洗吗?她问自己,但马上就苦笑了一下,除了她还会有谁呢?她的鼻子有些发酸,于是赶紧闭上眼睛,用力握了握拳,想把眼泪憋回去,但是两滴细小的泪珠还是从眼角渗出来。她用手巾擦了擦眼睛,又在眼上捂了一会儿,把眼泪吸干,起身把两只盆摞在一起,端起来去后院清洗。 “啊,啊。”躺在床上的祖母叫了两声,玉篆连忙放下铜盆,走到祖母床边。 “怎么了,祖母?”玉篆轻声问,祖母无神的双眼盯着玉篆,挣扎着抬起右手“啊,啊。” 两滴眼泪从祖母浑浊的眼里缓缓地淌出来,顺着眼角跌落到枕头上。玉篆的鼻子一酸,刚刚被憋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就知道她是对的,祖母不像郎中说的,没了心思没了魂魄,祖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祖母在为她流泪,为她心痛,只是她不能动,不能说而已。 祖母仍然和她在一起,这让她感到温暖,但她又希望祖母看不到或是不明白此时发生的一切:眼看着从出生起就被自己百般呵护和疼爱的孙女经受这样的折磨和虐待,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祖母该有多痛苦,这对祖母来说有多残酷。 玉篆飞快地擦去眼泪,她不能在祖母面前哭,不能再在祖母的心上戳刀子,祖母已经关爱了她十几年,保护了她十几年,操心了十几年,现在到了她回馈的时候,她不能让祖母担心,让祖母哀伤,让祖母疼苦,是的,她必须笑,她必须让祖母觉得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啊,啊。啊,啊!”祖母的眼睛盯着她,手仍在晃动,嘴角抽搐般地扭动。玉篆微笑着对祖母点点头,好像在对祖母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只手抓住祖母晃动的右手,小心地把它放到被子里,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祖母的额头,顺势用指尖揩去祖母眼角的泪珠。 “我很好,别担心。”玉篆笑着对祖母说,“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 祖母仍然盯着玉篆,但又好像没看她,眼睛尽管昏黄而无神,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痛苦和悲哀。玉篆转过头叹了口气,低头整了整被子,转身将两个铜盆摞在一起,端起来走出屋外。 西厢的廊下,坐着玉字和婶娘。看到玉篆,玉字显然有些吃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在旁边的婶娘一把把玉字拉回椅子上,面带微笑地看着玉篆。盆很重,玉篆端着有些吃力,可她不想在婶娘面前显得软弱,她把铜盆抵住自己的腹部,两手抓紧盆沿,仰着身子端着两大盆衣物走向后院。 后院的东北角,紧挨着灶间有一口水井,玉篆来到井边,放下铜盆,拿起井边放着一只木桶。桶的把手上拴着一根绳子,玉篆看到过家里的下人用木桶舀水。她把木桶提起来,学着家人的样子一手攥着绳子,另一只手把木桶扔到井里。木桶嘭的一声砸在水面上,波纹胡乱地翻滚,可无论玉篆怎么摆动绳子,木桶总是浮在水面不往下沉。水声和木桶撞击井壁的声音惊动了正在灶间忙碌的厨娘顾嫂,她跑出来看见玉篆站在井边手舞足蹈地挥动打水的吊绳,惊得连忙跑过来说“大小姐,你这是干嘛?你要用水吗?我来,我来。” 顾嫂从玉篆手里抢过麻绳,把木桶稍稍提起,手腕不知怎么一转,木桶就沉下去了。顾嫂提上一桶水,玉篆接过来倒进铜盆里。顾嫂看着铜盆里散发着臭气的手巾,衣服和垫子,眼里满是疑惑,她不解地看着玉篆问“王妈和吴妈呢?” 玉篆不知如何作答,只低着头,顾嫂有些明白,忙说“大小姐你那边坐坐,我来洗。” “顾嫂,你这个时候还不做饭,让我们挨饿吗?”玉篆的身后传来婶娘的声音,她回头看见婶娘站在通往前院的门廊下,正看着她们。 顾嫂看了看婶娘又看了看玉篆,不知如何是好。玉篆低声对顾嫂说“顾嫂,我来吧,你去忙你的。”边说边要接过顾嫂手中的木桶。 顾嫂怜悯地看着玉篆,把木桶拉向自己怀里,大声对那边站着的婶娘说“我帮大小姐把水加满,她不会打水。” 婶娘冷眼看着她们“别耽误了做饭。”说着转身回前院。 “耽误不了,夫人。”顾嫂一边回答一边把木桶扔进井里。 第17章 抢劫 这是玉篆平生第一次洗衣服,在这之前,她最多只看过下人们洗,她学着样子一点一点地搓,搓得很仔细,等衣服洗完了,才发现手上的皮已经被搓破了。其实洗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手上一蛰一蛰地疼,原以为从来没洗过,不适应因,却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这么的脆弱,不堪一击。 时值早春,天上布满乌云,阴冷阴冷的,只穿着贴身小袄的玉篆感觉有些凉,想回自己房里换件外衣,刚抬脚,就记起婶娘早上说的要她搬去祖母房里。玉篆原是和祖母同住的,只是后来年龄大了些才搬到祖母隔壁的房间居住,已经住了有五六年了,原以为会一直住到出嫁,谁知今天就回不去了。她突然感到委屈,眼泪涌了上来,她有些难为情,紧赶了两步躲到晾着的衣服后面,假装整理,直到情绪平静了,才擦干眼泪,慢吞吞地往前院走。 前院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路过祖母房里的时候,玉篆进去看了一眼,祖母睡着了,一切都还好。 玉篆的房间就在祖母房间的隔壁,从祖母房间出来,玉篆心情有些沉重,腿也好像重了几斤。到底住了很多年,已经有了感情,而且今天搬出来,以后恐怕就回不去了。自己的东西很多,搬家恐怕要一整天,估计也只有自己,没人会来帮忙。玉篆想着心事踏进自己的房间,可一抬头,眼前的一切让她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房间已经全部变了样,床上的帐子换了,书案桌几也都挪了地方。她的心跳加剧,东西呢,她的东西呢,难道都不给她时间收拾东西吗?婶娘屋里的陈嫂和丫鬟宝云在房间里,看到玉篆进来,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叫了声大小姐,就一起低着头走出去了。 玉篆环顾四周,看见窗边条案下面有一卷被褥和一个包袱,心里咯噔一下,被褥是她常用的,包袱皮也是自己房里的。可是不会只让她带这点东西吧!她的手发抖,心砰砰地跳,那么多的东西,难道只有这点吗?她的四季衣裳,她的书,她的笔墨纸砚,她的首饰,母亲留给她的首饰衣物,祖母和父母赏给她玩器,古玩还有字画,过节赏的金锭银锭,那些东西几箱子也装不完呐。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默默地站在原地,想着也许陈嫂和宝云去叫婶娘了,可等了许久也没人进来。玉篆走到窗期,蹲下身打开包袱,包袱里面有两件棉的、两件单的、和两件夹的,都是旧衣,还有四套贴身穿的小衣和裤子,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了。玉篆看着这些,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她本来就冻得发抖,现在因为愤怒,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的手一蜇一蜇的疼,疼痛被愤怒放大,一下一下地戳到她的心里。她起身走到她平时存放东西的大厨前拉开厨门,厨里面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没有了,怒火开始在她心里燃烧。愤怒给了她勇气,她转身走出房门,朝婶娘屋里大步走去。 来到婶娘住的西厢房,玉篆没等人禀报,推门就进去了。婶娘,玉字,玉琢,还有陈嫂和宝云正聚在一处,看到不请自入的玉篆,显然有些慌乱。 “怎么这样没规矩,也不通报就进来了!”婶娘厉声道。 “谁给我通报呢?王妈,吴妈,还有坠儿不都叫婶娘带走了吗?”玉篆反问道,愤怒让她有些失去理智,胸部剧烈地起伏。 婶娘没有料到玉篆居然敢反诘,她愣了片刻,然后两眼钉子一样地盯着玉篆说“你自己没长手,不会敲门吗?” “我有手又有什么用,有那么多双手帮我搬东西,拿东西。” 婶娘略略低头瞄着玉篆,眯着眼,像是一只母狼瞄着她的对手“谁拿了你的东西?”婶娘咬牙切齿的说。 “没有拿,那我的东西都那里去了?” “你的东西,你的什么东西?” “衣裳,首饰,古玩,字画,还有过年节的时候赏给我的金银元宝。” “那都是家里的东西,只不过给你用着,怎么成了你的东西?” “就算那些不是我的,可我父母亲留给我的首饰、衣裳和字画,就是我的东西!” “你父亲和你叔父并没有分家,所有的东西都是家里的。” “祖母重病不起,你就把财产据为己有,我的父母亲都在天上看着你,祖父也在看着你,祖母天天都看着你!” 听到这话,婶娘腾地站了起来,她喘着粗气,两眼冒火“反了,反了。”她的声音被怒火烧成了尖叫,她踢开椅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玉篆跟前,抡起胳膊,狠狠打了玉篆一巴掌。 玉篆被打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她眼冒金星,头嗡嗡地作响,她想爬起来,可是只觉得天旋地转,找不着方向。 “把她给我拖到上房,跪着思过,今天不许她吃饭!”婶娘狂乱地挥舞着胳膊,脸被怒火扭曲得变了形。陈嫂和宝云上来一人抓住玉篆的一条胳膊,把她向门外拖。玉篆挣扎着想摆脱,可是头晕眼花,脸颊火辣辣的作痛,她只得由着她们把她拖进了祖母的屋里。 玉篆趴在冰冷的地上,头嗡嗡地作响,她左边的脸颊已经肿了起来,刚才被拖过门槛的时候小腿被划破了,好像在流血。她伏在地上大声愤怒地哭泣,忘了是在祖母房里。 “啊,啊。”是祖母的声音。玉篆抬起头,看见躺在床上的祖母,半举着右手。 玉篆坐直身子,她擦了擦眼泪,挣扎着用手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祖母床边。她的头仍然晕眩,站不太稳。 “啊,啊!”祖母的右手上下摆动着,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玉篆“啊,啊!”祖母叫着。 “怎么了,祖母。是尿了吗?”玉篆抽泣着掀开被子用手试探,没有尿。她把被子盖好,握住祖母晃动的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把黏在祖母额头的一缕头发捋上去。 “是要喝水吗?” “啊,啊!”祖母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篆,眼睛尽管浑浊呆板,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焦虑。祖母刚才一定听到了她的哭声,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吓到祖母了。玉篆连忙转过身,用手捂着嘴走到床头放水的矮几旁,拿起一个茶碗,用木勺盛了半碗水,又用袖口擦干眼泪,才把水端到祖母唇边,给祖母喂了一勺水。 祖母没有喝,她牙关紧闭,水顺着腮帮子淌到脖子上。玉篆把水放下,用手巾把淌下的水擦干,然后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放到祖母的额头上。 “啊,啊。”祖母的叫声不再凄厉,但却带着哭腔,两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祖母的额头热乎乎的,她感到一股温暖传遍她的全身,就像小时候祖母抱着她,坐在温暖的阳光里。 第18章 成人 快傍晚的时候,叔父像往常一样来探视祖母,玉篆叫了声叔父,就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站在一边。叔父审视了一番,给祖母整了整被子,又闲话了几句,就低头往门口走,快要出门却又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说“玉篆,现在这一大家子都要你婶娘操持,辛苦的很。你是家里的老大,应该多替你婶娘分担,不要让她为难。” 让婶娘为难?玉篆有些错愕地看着叔父的侧影,血忽地涌上头,脸涨得通红。她原想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叔父,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叔父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应该知道的,不然他如何能看见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服侍祖母,却还能说出刚才那番话来? “叔父,玉篆有一事,希望叔父准许。” “啊,嗯,你说,你说。” 玉篆提起衣裙在叔父面前跪下,低着头说“父亲母亲和祖母留给玉篆的东西,玉篆想留几样,做个念想,别的都不要。求叔父看在死去的父母亲还有重病的祖母份上,求婶娘给玉篆留几件。”玉篆说完抬头看着叔父。 “噢,”叔父很快地扭过头,避免和玉篆对视“啊……哦……啊。”叔父一边啊哦着,一边手捻着胡须,然后低着头走出房门。 天阴阴的,空气潮湿得好像能攥出水,玉篆的心也像这天一样,浸满了泪水,好像总有眼泪想往外淌。她站起身,走到祖母床边,在椅子上坐下,天就要黑了,窗纸上还有一点微微的余光,屋里没有点灯,很暗,篆疲惫地耷拉着头,回想这过山车般的一天。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情,她将会怎样铭记十四岁的这一天!这一天,她的天塌了,她的地裂了,她的世界颠倒了,她从文家的大小姐变成一个粗使的奴婢,从人尖儿变成人渣,从箱笼满满变成一无所有。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她穷于应付,无暇思量,当一切都已发生,她独自一人在这个黑白交替的黄昏时刻,才猛然间意识到,这一天,她走过了一个里程碑,在这一天,她从十四岁的孩子变成十四岁的成人。 在这之前,她一直行驶在一条康庄大道上,阳光灿烂,微风拂面,花开遍地,熏香四溢,道路平坦宽阔,延伸到双眼可及的地平线。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走下去,并不知道那其实只是假象,她走了十四年的道路是一条断头路,在道路终止的断崖,她毫无准备地凭空而落,狠狠地摔到一个不见天日的阴森森的深谷。温暖,舒适,愉快,富庶都和她一起跌落山崖,摔成一堆碎片,她自己也摔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这是一个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世界,黑暗,阴森,恐怖,危机四伏。出路在哪里?看不见。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希望在哪里?摸不着。 她怎么会在一日之内落得如此下场,原来拥有的一切难道只是一个谎言?或者,她其实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切都是一场梦。只是这场梦变成了噩梦,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将来会怎样?玉篆痛苦地紧闭双眼,她不愿想,不敢想,绝望像一口厚重的铁锅,严严地罩在她的身上,让她无法呼吸,让她动弹不得。她觉得疲惫不堪,身心交瘁,她想到了死,如果死了,到也就一了百了,不必在面对残酷的现实,也不必为令人恐惧的未来担忧。可她只有十四岁,人生刚刚开始就要结束吗?她怎么去面对父母和弟妹呢?还有祖母,祖母怎么办?祖母用整个后半生来疼爱她,现在祖母重病在身,需要她的照料,难道她可以就这么抛下祖母,寻求自己的解脱吗?不,她不能!无论怎样,无论吃多少苦,遭多少罪,她都应该陪伴祖母,照料祖母,直到祖母百年。 借着一点微微的余光,玉篆温柔地注视祖母,祖母正在熟睡,脸上安静平和,像个孩子。玉篆心里涌起一股怜爱,眼泪溢出眼眶,为了祖母,她要咬牙忍下去! 门外飘来饭菜的香气,玉篆感到饥饿。一整天除了早上那顿饭,她就只吃了点祖母剩下的汤汤水水。尽管婶娘吩咐过不许她吃饭,但玉篆还是心存希望,也许叔父会叫她去吃饭的,那到底是她的亲叔父,可直到天黑,也没人来搭理她。 天黑以后没多久,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潮气从窗缝里渗进来,湿冷湿冷的。祖母小解后,玉篆给祖母换洗干净,又喂了点水给祖母喝,就服侍祖母睡了。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好像没有停的意思,玉篆又乏又饿,和衣躺在卧榻上,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 快二更天的时候,玉篆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半睡半醒,竖起耳朵细听,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也许是自己做梦吧,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她翻了个身,想继续睡。 第19章 主仆之间 哒哒,哒哒。这次她听清了,是有人敲门,她从榻上坐起来,头有些晕,浑身乏力。会是谁呢,不会是婶娘吧?她有些心慌,手抖个不停,打了几次火镰才把灯点着,她端着灯慌慌张张地来到外间的门前。 “小姐,是我,坠儿。”坠儿压低的声音夹着雨声从门外传进来。玉篆如释负重,赶忙把油灯放到门边的条案上,打开门。 门刚开了一条缝,坠儿就一偏身儿钻了进来。她飞快地回头看了门外一眼,用手往后一推把门关上。 “小姐。” “坠儿,你怎么来了?是谁叫你来的?” 坠儿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小点声小姐,是我自己偷着跑来的。” “哦,哦。”看到坠儿,玉篆心里很高兴“你跑来干嘛,抓住是要挨打的。”她双手摩挲着坠儿的肩膀“都淋湿了吧?” “没有小姐,我打伞来的。”坠儿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我今天省下来的,小姐还没吃饭吧?” 坠儿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两块糕,虽然已经揉搓得变了形,玉篆还是恨不能马上放到嘴里, “难为你想着。”她对坠儿说,话一出口,眼泪就噼噼啪啪落下来。 “我只恨饭呀菜呀拿不出来,要不我多带些来,小姐别哭了,快吃吧。”坠儿叫玉篆别哭,可自己却哭了起来。她扶玉篆坐下,又去给玉篆到了一杯茶。 玉篆嚼着坠儿拿来的糕,只觉得香甜无比。借着灯光,坠儿看见玉篆左颊上紫红的掌印,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打你了,好狠心啊!” 玉篆有些羞愧,被坠儿发现自己挨打,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到底她还是主子的身份。 “还疼吗?”坠儿问。 “还好,不疼了。你那边怎么样,他们待你还好吗?” “还能怎样呢。”坠儿用手撕扯着衣襟“小姐,今后怎么办呢?” 今后怎么办,她也想知道啊!“先挨一天算一天吧。今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那小姐你多保重。我是出来倒夜壶的,得赶快回去了,我有空再来看你。”坠儿抓住玉篆的手,紧握了一下,然后跑到到门边打开门,门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雨声,坠儿向外看了看,回身向玉篆极快地招招手,侧身从门缝溜出去,门轻轻地被带上了。 两块糕入肚,玉篆觉得好了很多,已近深夜,她查看了一下祖母,自己也准备睡了。屋里除了卧榻并没有第二张床,看来以后只能睡在卧榻上了。 睡梦中,她梦到家宴,一桌子的鸡鸭鱼肉,还有各色果子小食,她和父母,祖母,还有弟弟吃得很开心。接着她就梦见和母亲祖母一起做丝被,在被面上绣上各色花样……然后,她就被冻醒了。 夜深人静,春寒浸衾,玉篆缩在榻上,两眼汪着泪,静静地一直躺倒天明。 *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玉篆服侍祖母已经驾轻就熟,虽然未来对玉篆来说仍是一个问号,但她已不像以前那样日日忧心忡忡。担忧得久了,心脑都变得有些愚钝。对于奴婢的生活她也已经习惯,做下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所谓习以为常,只要习惯了,苦、痛和快乐也就都成了平常,感觉不到了。 玉篆现在已经摸清了祖母大小解的规律,判断能十有八九。祖母大解前,玉篆先在祖母身下垫两张三尺见方的竹席,上面加垫一层麻布垫,竹席下面加一张油纸,完事后,只需洗一张麻布垫,竹席冲刷干净晾干就可以了,省了不少事,再也不用像开始时那样,把手都洗破了。 虽然所有的书,笔墨纸砚,还有琴和箫,都被婶娘收走了,可祖母屋里有很多需要做的针线,玉篆闲来无事,就找出祖母的旧衣,裁裁改改的消磨时间,日子虽不快乐,倒也忙忙碌碌,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每日里除了叔父早晚来探视,顾嫂来送三顿饭,还有坠儿偶尔偷偷来看她,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她和祖母相依为命,倒也清静,玉篆有时甚至觉得有些喜欢上了这种清净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如果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可玉篆知道那是痴心妄想,她已经十六岁了,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很多都已出嫁,可她的归宿还是个未知数。父母亲不在了,祖母指望不上,婶娘对她恨之入骨。叔父,唉叔父,叔父也是全听婶娘的,对她并非真心疼爱。看来她只能听天由命,而她的命似乎掌握在婶娘手里。 第20章 婚事 握在婶娘手里的命应该凶多吉少,但至少一两年内,婶娘应该不会逼她出嫁。如果婶娘提出来,她可以以照顾祖母的名义拖延,但那也只能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假如祖母再活十年,她难道能十年不嫁?文家在县里多少有些头脸,叔父和婶娘绝不会容忍她在家里做老姑娘,叫人背后议论。可如果真的出嫁,嫁的人家姑且不论,就算婶娘没有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又如何能抛得下祖母。把祖母交到叔父和婶娘手里,她决不放心!玉篆每想到这些,心里就乱成一团麻。 也许祖母会在她出嫁前归西……,玉篆知道这样想是大不孝,可她必须把事情想明白,有准备。果真那样,事情倒好办了,如果婶娘硬逼她往火坑里跳,她大不了还有一死。祖母去了,她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牵挂,与其孤苦伶仃地遭折磨,到还不如去见父母,弟妹,还有祖母,大家团聚在一处快快乐乐的。 她记得祖母曾经告诉过她,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和父亲的好友,五奎县的李家结了亲。李家是个富商大户,贫富倒也罢了,只这李家老爷能和父亲成为挚交,人品想来一定不错。只可惜自从父母过世,他们和李家来往就越来越少,如今已经几年没有联系了。祖母曾经给她看过父亲亲笔画押的婚书,可婚书现在婶娘手里,如果婶娘不提此事,除非李家拿着婚书来谈婚论嫁,她一个女孩儿家,就算能把婚书偷出来,也不能自己拿着婚书去李家谈婚事啊。再者,她近来听到下人议论,说那李家大商户最近遭了事情,几乎倾家荡产。玉篆并不怕穷苦,她现在的处境,还不就是一个粗使的丫鬟?只是那李家现在怕是自顾不暇,还能想起多年前定下的娃娃亲吗?如果李家不来认亲,那就只能听凭婶娘摆布了。 如果李家现仍大富,也许婶娘愿意和李家攀亲,得一份不薄的彩礼,可现如今李家败落了,婶娘恐怕不会认这门穷亲戚,彩礼拿不到,还要为了脸面倒贴嫁妆。 可也说不定婶娘明知李家潦倒,却偏要把她嫁到李家,用一辈子受苦受穷来惩罚她。其实能这样倒也和玉篆的心意,穷苦她到不怕,就算嫁到李家真的遇上虎狼夫君,恶公婆,那是她的命,她认了。怕就怕婶娘把她送到有钱人家做妾,玉篆心里一紧,手里的绣花针扎到了手指上,她啊了一声,皱着眉头把手指伸进嘴里吸允。 嘴里有一丝甜丝丝的铁锈的味道,她拔出手指,指尖上一滴小血珠正在慢慢扩散,窗外好像有人影在晃动,她抬眼望去,只见坠儿正穿过游廊一边往后看一边快速向她这里来。婶娘一家都出去走亲戚了,坠儿一定是来看她的,玉篆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外间屋。她打开门,坠儿刚好来到门前,一闪身进了门。 “小姐你还好吧?我好几天没来了。” “我很好,你没事吗?不会又喊你去当差?” “不会的,他们都走了,要吃过晚饭才回来呢,吩咐我的事情都做完了,正好来和小姐说说话。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小姐。” “什么事情,别是你得赏了吧。” “得赏哪轮得到我,我听见夫人在谈论小姐的终身大事。”坠儿放低了声音。 玉篆心里咯噔一下,忙对坠儿使了个眼色,走过去把窗子放下,拉着坠儿来到帐幔后面“你听说什么了?”玉篆焦急地问。 “其实也不是我听见的。小姐想,我又不常在跟前,是陈嫂和宝云在那里闲话被我听到了,究竟有多坐实,我也说不好。” “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 第21章 传言 “我听到宝云说,新来的县太爷有个师爷最近刚死了老婆,要娶个填房。她听见夫人和老爷打听这件事,还说这个师爷已经有两房姨娘了。” 玉篆的脑袋嗡的一声,呼吸有些急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抓住坠儿的手。 “小姐,你弄疼我了。”坠儿挣脱了玉篆的双手。 “你还听到了什么,快告诉我。” “我听见陈嫂问,都有两房姨娘了,扶正不就完了?然后宝云说,听说那两房姨娘都是从歌舞楼里买来的,上不得台面,所以师爷要娶一个正经八百人家的女孩儿。陈嫂又问,不知那师爷有多大年纪?宝云说不知道,反正有年纪了,听说孙子孙女都好几个了。”玉篆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胸口有些憋闷,呼吸困难。 “陈嫂接着问宝云,夫人和老爷提这事,是不是想把……” “想把什么?”玉篆急切地问。 “后面没说出口。就听宝云说,还没定呢,你嘴严谨些,别到处乱说,叫大小姐知道。” 玉篆只觉得浑身的血在喷涌,胸部剧烈地起伏,她的手有些发抖,脑门儿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坠儿察觉到玉篆的变化,她抓住玉篆的手说“小姐先别急,虽说夫人大概有这个意思,和老爷提了,可应该没有定下来,再说师爷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意思呢。我来告诉小姐,就是让小姐心里有个底儿,早做些谋划,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我明白,谢谢你坠儿。如果你听到了什么,一定马上来告诉我。”玉篆恳且地看着坠儿。 “那还用说吗,小姐。”坠儿使劲对玉篆点头。 可是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她一个女孩子家,婚姻的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母双亡,现在祖母又神志不清,叔叔和婶娘理所应当地可以替她做主,而叔叔又是凡事都听婶娘的,到头来还不是听凭婶娘拿捏? 坠儿继续和玉篆闲话,玉篆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坠儿刚告诉她的事情总在脑子里翻滚。自从祖母病后,她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有了前奏,那个画着问号的未来也开始露出真面目。其实她心里早就有预感,但真的听到,依然感到愤怒和震惊,也许因为她多少心存幻想,期待奇迹的发生,自欺欺人吧。 坠儿和玉篆一起伺候祖母吃过饭,又帮着玉篆换洗干净,就回去了,临走前说了好多宽心的话。送走了坠儿,玉篆坐到窗前,拿起一件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想接着做,可她瞪眼瞧着那些细密的针脚,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她的心好像被栓了个秤砣,不断地往下沉,她必须做点什么,动起来,就好像溺水的人会下意识地舞动四肢,可她好像什么也不会做,像个傻子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啊。”这是什么声音,她坐在那里发愣,声音很熟悉,可她却记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声音。 “啊,啊。”她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床上一个老妇人,半举着胳膊,手抽搐般的晃动。 祖母,是祖母。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来,起身跑到床边,握住祖母的手。 “怎么了?”她哭着问,“是要小解吗?” “啊,啊。”祖母微微摇了摇头。 玉篆把祖母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抽搐着的手好像在轻轻地抚摸她,她感觉到从祖母手上传来的温暖,“怎么了祖母,怎么了?”玉篆哭着问。 第22章 见客 还有几天就是腊月了,这天早上玉篆把祖母打点好就快到中午了,离吃饭还有个把时辰,她拿起祖母过年的新衣,坐到炭火盆边想在吃饭前赶几针。 门外传来脚步声,而且好像不是一个人,会是谁呢?除了送饭的时间,每次有人到这里来都会让她紧张。脚步声到门口停住了,随后传来敲门的声音。 “是谁啊?”玉篆问。 “是我,宝云。”自从那天她被婶娘打了一顿,宝云就再没把她当小姐看。 玉篆打开门,门前站着宝云和陈嫂,两个人各自抱了两包东西,宝云和陈嫂二话不说,直接进屋,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然后回身对玉篆说“我们来伺候小姐梳洗,夫人叫小姐到前面见客。” “见客,什么客人?”听到有客人来访,玉篆心里有些高兴,自从祖母病倒,玉篆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以前常来常往的亲朋好友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我们也不知道,小姐去了就知道了。”宝云冷冰冰地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小姐快来梳洗更衣吧,晚了就迟了。” 玉篆站在原地没动,宝云和陈嫂见状上来就给玉篆解衣服,玉篆没有反抗,由着她们摆布。 新衣服还散发着樟木箱的味道,穿在身上有些发硬。玉篆认得那是她的衣服,只穿过一两次,水红的缎面上绣着鹅黄色的栀子花花纹,她上一次穿这件衣服,好像是,好像是两年前的新年,祖母给她选得料子。 换好衣服,宝云和陈嫂开始给玉篆梳头,她们动作有些粗鲁,拽得玉篆的头左歪右倒,头皮生疼,玉篆朴素方便的发髻,被她们梳成那种以前常梳的高耸的美人髻。梳完头,宝云给玉篆脸上擦了些粉,然后居然从梳妆盒里拿出了几样珠钏给玉篆簪在头上,尽管宝云的速度很快,玉篆还是认出那是她以前戴的首饰。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是什么样,她低头看着衣裙的下摆和袖口,知道自己长高了。。 “小姐,走吧。”宝云对她说,然后和陈嫂两个不由分说驾着她就往外走。通往客堂的门边有一个黑色大厨,漆的油光锃亮,经过衣橱前的时候玉篆瞟了一眼映在衣橱上的影像,虽然一掠而过,但那靓丽和光彩却让玉篆眼前一亮,恍若回到从前,不由得百感交集,几乎落泪。 宝云和陈嫂夹着玉篆出了门,就在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听到祖母啊,啊的声音。她想回去看看祖母怎么了,可宝云和陈嫂一左一右抓着她,驾着她往前走,她试图挣脱,可无济于事。她们出门沿着门廊向右转,经过祖母窗户的时候,她看见躺在床上的祖母右手举着,不停地晃动。 “祖母”玉篆轻轻叫了一句,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滴一滴洒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 * 玉篆被宝云和陈嫂架到前院的客房,宝云没让玉篆直接进去,而是和陈嫂先把玉篆引到旁边的耳房,给玉篆擦干了眼泪。 宝云对玉篆说“小姐还是别哭了,这要是让客人看见了,对家里对小姐都不好,又惹夫人生气。”玉篆止住眼泪,宝云又给玉篆上了些脂粉,稍作整理,才引着玉篆进了客房。 上座坐着婶娘和一个穿金戴银,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夫人。玉篆行过礼,就被宝云引着在婶娘下手的一溜四张椅子上落了座。 “玉篆,这位是金夫人,今天特地来看你的。”婶娘的语调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让玉篆有些不适应。 “见过金夫人。”玉篆起身行礼。 “哎呀,免了,免了。”金夫人一边说,一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拉起玉篆的手。 “哎呦,这是怎么了”金夫人瞪圆了双眼“这怎么还哭了?” “这孩子心太重,肯定又是为了老夫人的病。”婶娘说“自从老夫人病了,我们玉篆姑娘一定要亲自服侍老夫人,别人都不放心,还经常为老夫人的病掉眼泪。 “有这么个孝顺孩子真是难得,也是老夫人的福气。”金夫人说。 “谁说不是呢。”婶娘答道。 “看来我们老爷福气也不浅。”这话让玉篆警觉,她抬起头来看着金夫人。 “孝顺之人大都忠厚和善,将来我们姐妹相处也融洽。”金夫人拉着玉篆的手,笑着对她着说。 “我也是这么说呢。”婶娘附和道。 玉篆挣脱了金夫人的手,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这个金夫人是谁,她说的老爷一定就是那个要娶填房的师爷。 “姑娘,这是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金夫人有些诧异。 “哪里,金夫人您多虑了,玉篆不过是害羞罢了。”婶娘对金夫人说“可怜我们玉篆自小父母双亡,是我和她叔叔把她抚养成人的,心里看得比亲生的还亲。如今我们老夫人一病不起,玉篆的婚事少不得我和她叔叔操心,我一心想着给玉篆求一份好姻缘,可谁知真是善人有善报,不费吹灰之力,良缘从天而降,我和他叔叔也能对得起她去了的父母。”婶娘说着,竟举起袖口拭泪。 “可不是这话,”金夫人回到座位上对婶娘说“我和我们老爷说,文夫人的侄女错不了,还用得着相看?我们老爷就说‘话不是这样说,先去拜见文老爷文夫人是个礼数,另外也要看看人家姑娘是不是乐意啊。’”文夫人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玉篆。 “金夫人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虽不是什么书香大家,到底也知书达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玉篆姑娘最懂得这些。她叔父和我为她操心,自然都是为了她好,玉篆怎么会不乐意?” “是,是,文夫人说的极是。文夫人为玉篆姑娘操心,当然都是为她好。玉篆姑娘知书达理,还不都是文夫人□□有方。这不是我说,我们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文家待人接物,处世为人,这吕荣县里那个不说好呢” 玉篆没再听她们说什么,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但心里翻江倒海,心怦怦地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如果不是父母和祖母多年教诲养成的矜持和自尊,她真想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指着婶娘和金夫人的鼻子大骂一通。 婶娘也看出了玉篆的心思,她叫宝云进来对她说“姑娘出来有一阵了,心里肯定惦记祖母,你先扶小姐回去吧,免得她在这里担心。” 宝云听说就过来搀扶玉篆,玉篆不等宝云扶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向婶娘和金夫人行礼,径自一个人咚咚咚地走出房门,宝云在后面边追边喊“小姐慢些,等等我。” 玉篆走得飞快,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自己和祖母的房间。一进房门,她就扯下身上的衣服,然后把头上戴的珠钏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宝云恰巧进了房间,看着玉篆摔在地上的衣物和首饰,冷笑了一声说“小姐这么大的脾气,这是对谁呢?宝云可并没有得罪小姐啊。” 玉篆没有吭声,径直走进里间屋换上自己日常的穿戴。走到窗前她常坐的椅子上,拿起给祖母做了一半的衣服想接着缝,可是心里像开了锅一般,手抖得厉害。她不得不把衣服放下,两眼直瞪瞪地看着窗外,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什么金夫人,一定就是那个师爷的姨娘,过来替那个老头子来相看她,什么今后做姐妹也融洽,和我做姐妹,真是……! 看来自己没有看错,婶娘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往火坑里推。这份家业大都是父母置办下来的,现如今都归了叔父和婶娘,不仅如此,就连父母留给她的几件衣服和字画首饰,也被婶娘霸占了,婶娘还不放过她,把她当粗使的丫鬟,现在又要把她送给个老头子做填房。玉篆越想越气,脉搏突突地跳,脑袋里好像有千万根针在胡乱穿梭,连婶娘带着宝云和陈嫂进来站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第23章 □□ “玉篆姑娘今天这么大的气性到底是对谁呢?一点礼数都没有。”玉篆被吓了一跳,她蓦地回过头,惊恐地看着身后的三个人。 “真是丢我们文家的脸,说出去让人当笑话。”婶娘咬牙切齿地说。 玉篆的目光和婶娘相交,她没有回避,眼里的恐惧化成两道怒火,愤怒地射向婶娘。 “你瞪着我干什么?我和你叔叔为你的事操碎了心,难道换来的就是你这幅嘴脸?”婶娘声色俱厉,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玉篆的脸。 “那我要谢谢婶娘了。”玉篆没有站起来给婶娘行礼,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瞪着婶娘“把我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真是费尽心思,想来将来玉字和玉文也是要给人做填房的吧!”玉篆声音有些颤抖,呼呼地喘粗气,好像胸腔里有一个滚开的水壶。 玉篆的话让婶娘猝不及防,她错愕地瞪着双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恼怒和羞愧令她一时无语。她踉跄了两步跑到玉篆跟前,抡起胳膊,狠狠地在玉篆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把玉篆从椅子上打得滚到了地上。 “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婶娘的骂声因为愤怒变成了尖叫,她提起裙子朝倒在地上的玉篆狠狠踢了两脚“我十年的心血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玉篆的脸被打得火辣辣的疼,婶娘手上的戒指在她的颧骨下面划出了一道伤口,血淌了出来。她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脸,婶娘的脚踢在了她的侧腰上。她弓着身子,用手护着头,两个膝盖戳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婶娘上前抬脚踢在她的下巴上,玉篆仰面倒地,她的牙齿咬到舌头,钻心的疼痛让她惨叫了一声。 她的嘴里满是咸腥的铁锈味,血水在嘴里晃动,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疼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她用双手支撑起上身,瞪着因为愤怒而面部扭曲的婶娘,所有的冤屈和仇恨像火山一样爆发,她冲着婶娘大喊“这房子,店铺和田亩都是我父母置办的,那你们又是谁养的?” 这质问大大出乎婶娘的意料,她简直气疯了,她左右乱瞅,看见桌边的木桶里有一把三尺长短的羽毛掸子,她抄起掸子用竹棍做的掸柄朝玉篆没头没脸地打起来。掸子打在玉篆的胳膊,肩膀和头上,竹子和骨头硬碰硬的闷闷的梆梆声在屋里回荡。玉篆忍着疼,两只胳膊罩在头上试图站起来扑向婶娘,但刚跪在地上就被陈嫂和宝云一人一边抓住双臂按在了下去。婶娘的掸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玉篆低着头,缩着肩,挣扎着躲避,可哪里躲得过,拇指粗细的竹棍打在她的身上,啪啪的击打声伴随着玉篆凄厉的尖叫。 竹节绞住了玉篆的头发,她的头被竹棍拽得前突后仰,婶娘两手抓住术棍狠命一拉,玉篆的发髻被揪散了,一缕头发被拽了下来,仍然缠绕在竹棍上。玉篆的头已经被打破了多处,血沿着发际流到脸上,滴到肩上,胳膊和肩膀也满是伤口,斑斑点点的血洇透了白色的中衣。 屋子里令人心悸的殴打声,玉篆的尖叫声和婶娘的喝骂声搅在一起,没人听到数尺之遥,躺在床上的祖母啊啊的叫声,她的叫声沙哑而绝望,她的右手拼命地向上举着,像是在喊救命。 直到婶娘打累了,把掸子摔到地上,宝云和陈嫂才放开了玉篆。玉篆瘫倒在地上,屋里安静下来,大家这时才听到祖母的哀嚎。她们同时扭头看床上的祖母,婶娘眼里闪过一丝恐慌,她飞快地对宝云和陈嫂低声说了一句走,也不等宝云和陈嫂,一个人飞也似地冲出了门,宝云和陈嫂手忙脚乱地跟了出去。 祖母依然啊啊地叫着,声音嘶哑但带着绝望。玉篆挣扎着爬起来,她眼冒金星,头嗡嗡作响,浑身的伤口刀割一般地疼,肩膀好像伤了筋骨,热辣辣地疼得钻心。 玉篆踉踉跄跄地扑到祖母的床边,祖母一边叫一边歇斯底里地挥动着右手,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玉篆一心在祖母身上,忘了自己的惨象,她抓住祖母的手,叫了一声祖母。 看到玉篆,祖母突然睁大了双眼,停止了嚎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篆,好像不认识她。屋里很静,玉篆感到祖母的手抖得筛糠一般,但却牙关紧闭,没有呼吸。 玉篆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她抓住祖母的肩膀大喊“祖母,祖母!” 祖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两滴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玉篆突然意识到一定是自己的样子吓坏了祖母,她头往后仰,躲开祖母的视线,但为时已晚,她听到祖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动物般尖利的嚎叫。她蹲下身,猫腰爬到床头,拿起一条手巾,擦脸上的血迹,血已经干了,她沾了点水继续擦,伤口沾了水蜇的生疼,她忍着痛把脸擦干净,然后爬到橱柜边打开橱柜拿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顺手把头发绾了绾。 她回头看床上的祖母,祖母的手没有举着,玉篆突然意识到自从刚才祖母那声凄厉的惨叫,就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她的心痉挛般的抽搐了几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只见祖母的头歪向一边,嘴边一大堆白沫,她去抓祖母的手,祖母的手不像平常那样僵硬,不灵活,而是软面团一般。糟了,糟了,她在心里狂叫,把手伸到祖母鼻下,没有任何气息,有几秒钟,她几乎停止了呼吸,然后尖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第24章 守灵 祖母去了,就这样在痛苦中去了。 玉篆感到内疚,她想如果没有那场发生在祖母面前的和婶娘的争执,如果祖母没有看到她被殴打的惨状,祖母也许不会走。自己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没有顾及近在咫尺的祖母就和婶娘发生冲突。祖母一定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那样的焦急,不,不是焦急,是愤怒。她是祖母钟爱,甚至溺爱的孙女,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祖母从未体罚过她,甚至训斥都没有过。看到自己的孙女被宝云和陈嫂按在地上被婶娘毒打,听到自己的孙女要被婶娘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孙女被打的满脸是血,披头散发,而自己又无力阻止,祖母的心里该有多痛苦,多绝望,多愤怒,多煎熬?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这么说来,她也是有责任的,可是逆来顺受,无条件地接受一切会令祖母高兴吗?不,不会的。她了解祖母,祖母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虽然祖母也教她读女儿经和道德经,可祖母用身体力行告诉她,要自尊自立,要有底线,不能逆来顺受,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忍受一切。她知道如果她不抗争,祖母会更气、更恨、更恼怒、更失望,也更绝望。 可是,如果祖母还在该有多好啊!虽然自从祖母卧床不起,就不再能给她多少庇护,不再能给她安稳、舒适和富足,但是只要祖母还在,那就是她的依靠,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能看见祖母,握住祖母的手,她就感到温暖,就有力量,有勇气! 但是现在祖母走了,真的走了,她确确实实地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就像一丝无羁无绊的柳絮,飘无定所,自生自灭。 玉篆跪在祖母的灵前,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着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她一直在流泪,真实的眼泪,哭祖母,哭自己,也哭去了的父母。她已经跪了快一整天了,婶娘告诉她,要在灵前守三天三夜,她的头胀疼得好像要裂开,身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到了夜里,好几次她跪着就睡着了,整个人摔到地上被摔醒。凌晨时分,她累得摔到地上也醒不了,却被轮班替换的宝云和陈嫂硬生生给推醒,直到早上吃过饭又酽酽地喝了两碗浓茶才觉得稍微好些。 来吊唁的亲友一拨接一拨,玉篆咬牙撑着,陪着他们磕头,陪着他们流泪,到了傍晚时分,她感觉越来越虚弱,快要支撑不住了。 又有人来了,玉篆听到有人通报姓名,也听到叔父和婶娘和来客相互寒暄,她的头晕乎乎的,双腿已经麻木,她疲惫已极,只是努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吵闹,这时候有人在耳边喊‘拜’,然后是敲钟的声音,玉篆机械地跟着磕头,她觉得头很沉重,沉重的好像抬不起来了。 “再拜。”玉篆跟着叩头,头碰到地面的时候,她觉得头好像被粘到了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咚地一声,她整个人倒在地上。 “玉篆。”她依稀听到有人喊,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有人抱住她,身上伤口被揉搓得疼。 “玉篆,你怎么了,我是应夫人,玉篆你怎么了……” 第25章 洗衣娘 等玉篆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屋里很暗,窗纸上布满了灰尘,只有微弱的光亮,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她眯眼适应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打量周围。房间很小,不是祖母的房间,床也不是她用的竹榻,上面铺的粗麻布很糙,她动了一下,床有些抖动,吱扭吱扭地响。床头有一张桌子,很旧的样子,漆都已经剥落了,桌上有一个粗瓷碗,一只陶罐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张饼。看到饼,玉篆突然感觉很饿,她从床上爬下来,虽然依然很虚弱,头也还在胀疼,但昏睡了那么久,多少有些力气。她从陶罐里倒了些水在碗里,一边喝水一边拿起一块饼子慢慢地嚼。饼子是黍子面的,又硬又干,玉篆得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再咬一口饼子,等饼被水浸软了,再咀嚼吞咽。 一边吃,玉篆一边继续打量屋子,只见对面堆满了杂物,落着厚厚的灰尘。她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从窗纸的漏洞往外看,外面是后院,院子对面就是厨房,那她现在一定是在后院那所挨着茅厕的堆放破烂的小屋里,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嘴里慢慢地嚼着饼,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她记起祖母走了,她的心疼了一下;还有她和婶娘的冲突,她被陈嫂和宝云按着被婶娘用掸子打;她为祖母守灵,疲惫的快要撑不住了,然后有人喊玉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自己一定是昏倒了,然后被送到了这里。 玉篆抬头看了看屋顶,屋角挂着蛛网,由于年头久了,屋顶和墙体已不太吻合,从几处缝隙透进窄窄的天光。门窗都破旧不堪,门框变了形,门歪歪扭扭的,露出大大的缝子。因为是存放破烂的屋子,地上并没有铺砖,只是垫了几张竹席,上面糊上泥浆,有些地方已经霉烂了。 今后这里应该就是自己的栖身之所了。玉篆看着眼前这座破败的小屋,叹了一口气,心里灰暗得如同那堆盖满了灰尘的杂物一样。她,文家的大小姐,她的父母置下了这座宅院,而现在她住在连佣人都不住的杂物间里。服侍祖母的时候,以为自己像个粗使的丫鬟,觉得糟的不能再糟了,哪知道现在才是最糟的,不,不对,现在只是更糟,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比现在还糟糕呢? 服侍祖母虽说做着丫鬟干的活,可她心甘情愿,并且她还住在祖母高大的上房里,饭菜也是和祖母一起吃的。那时她居然一点没意识到,她其实是沾了祖母的光,如果只是她自己,她是不会有那样的待遇的,就像现在,她在这个家里其实连一个下人都不如。 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以前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虚的,只不过是父母和祖母的光环罩着她,而她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仍然是文家的大小姐,只是文家已经不是她的了。 玉篆越想越难过,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想透透气。门开了,她看见隔着院子对面厨房里正在忙碌的顾嫂朝这边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去了前边。 她一定是去告诉婶娘了。想到婶娘,玉篆哆嗦了一下,她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恐惧,可就是这个女人现在掌控着她的命运,自己就像抓在她手里的一只蚕宝宝,想怎样就怎样,躲也躲不掉。玉篆赶紧关上门,好像这样真的能把婶娘拒之门外。 不一会儿,玉篆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手也开始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想止住抖动。窗外有三个人影划过,然后有人哐哐地砸门,门被推开了,婶娘跨进屋里,身后跟着宝云和陈嫂,一人手里抱着一大桶衣服。按理玉篆应该站起来给婶娘行礼的,可她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坐在床上没动。 “你要是没事了,就接着去前面守灵吧,别到时埋怨我没让你尽孝。”婶娘把屋子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再者大面儿上你还是文家的大小姐,”婶娘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玉篆,“可你心里也清楚,你现在什么也不是!”。玉篆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老夫人已经不在了,我得找点事情给你做,像以前那样闲着吃白饭的日子,你就别想了。”婶娘回头对陈嫂和宝云说“把衣服给她放下。”陈嫂和宝云把两大桶衣服放到玉篆面前“以后每天早上把脏衣服送过来,再把前一天洗干净的衣服拿回去。”说完把脸转向玉篆“你先洗完衣服再去守灵,免得明天干不了。”婶娘说完,转身带着陈嫂和宝云走出房间。 脚步声渐渐远去,玉篆抬眼看桶里的衣服,有婶娘的,叔父的,玉字和玉文的,还有,好像还有宝云和陈嫂的。她弯腰用手扒了扒,确实有她们俩的衣物。近一年多来,玉篆每天都洗祖母和自己的衣物,已经习惯了,可居然让她洗下人的衣服,这不是在打她的脸?玉篆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她不想哭,哭有什么用呢?如果眼泪能把衣服洗干净,她有的是眼泪。她把发髻紧了紧,挽起袖子,下床提起两桶衣服,出门向水井边走去。 第26章 应夫人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玉篆正在井边洗衣服,宝云突然跑来,手里捧着一套衣服。她把衣服放到井边的石凳上,对玉篆说“你快换了衣服到前面去。”然后也不等玉篆问话,扭头就走了。 玉篆看了一眼放在石凳上的衣服,那是她以前穿的好衣服,叫她换衣服去前面,应该是去见客。是什么客人要她去见,是不是又是那个师爷家的什么金夫人?应该不会吧,祖母的七七还没过,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一年之内不娶不嫁是应当恪守的礼数。那会是谁呢?玉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起放在石凳上的衣服,回房更衣。 玉篆已经有些日子没到前面来了,自从守灵结束后她就再没来过。穿过角门进到祖母上房院子里的时候,她心里有些感慨,虽然只有几天,竟好像有几个月了,她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十几年,这里的一花一树,一砖一石她都熟得不能再熟。东北角的玉兰树和她房门两边的腊梅还是她和祖母亲手种的,可现在已经是物是人非。玉篆叹了口气,低头走进上房,祖母去世后,叔父和婶娘搬了进去。 “玉篆,真是好难请啊!我来了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上房的客堂里做着应夫人还有婶娘,见她进来,应夫人笑着对她说。 看见应夫人,玉篆吃惊地用手捂住嘴,心里却是一阵惊喜。应夫人是她们的老熟人,她小的时候两家经常来往,只是父母去世后,应夫人和庄老爷才不像以前那样频繁登门,但每年应夫人都会接祖母和玉篆去她家里聚会,经常还会留玉篆在家里住几天。几年前应夫人的儿子生了栾州刺史,接了他们老两口去滦州,她们之间就只能只凭书信联系了,但自从祖母病倒后,信就再也没有到玉篆的手里。 玉篆赶忙到应夫人面前行了礼,她掩饰住内心的欣喜,轻声说道“篆儿哪里敢,只是有些事情耽误了片刻,若知是夫人来了,篆儿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的。”说完按照礼数也向婶娘行礼,然后在婶娘的示意下,坐在了婶娘旁边的椅子上。 “上次来凭吊老夫人……”应夫人刚说了半句就哽住了,低头用帕子试泪,片刻后接着说“几年前和老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很硬朗,谁知才两三年的功夫就……” “谁说不是呢!”婶娘也用手帕拭泪“我们还想多孝敬她老人家几年,可天有不测风云,唉。” “听到消息我们就急着赶回来了。当年我们老爷在已故文老爷的手下,多得他提携,和玉篆的父亲也是极好的朋友,两家走动得竟像是亲戚一样,只是这几年去了栾州,路途遥远,只能书信来往,谁知那次临走前来和老夫人道别,竟成永诀。”应夫人说着又哭起来。 “应夫人节哀,这些事情都是天有定数的,岂非人力可以改变?好在老夫人这几年我们都是细心照料,没受什么委屈,走得也很平和。”婶娘对应夫人说。 玉篆抬头看了了婶娘一眼,婶娘的无耻让她从心里鄙视。婶娘察觉到了玉篆的目光,飞快地回头瞪了玉篆一眼。 “那就好,”应付人一边拭泪一边说“不过你们一定辛苦了。” “那还不都是应该的。”婶娘诚恳地说。 “上次来,本想凭吊老夫人后和玉篆好好说说话儿,可谁知篆儿竟然晕过去了,想来是太过劳乏又太过悲伤的缘故。那天人多事杂,不便叨扰,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们,还想接玉篆去我哪里住几日。” “哦,真是难为应夫人想着,”婶娘笑着对应夫人说“只是篆儿自小是祖母带大的,和祖母最亲。老夫人病重的时候,篆儿昼夜在老夫人跟前服侍。老夫人走了,篆儿茶饭不思,身体弱得不行,可也不听我们劝,硬要给老夫人守灵,所以才会昏倒。这几天篆儿又和我们说,要搬到后院静养,在前边看着老夫人住的房子,用得东西,难免睹物思人,心里难过。我和她叔叔劝了一回也不听,只得由她去了。应夫人想得周到,要接玉篆去散散心,只是我想到了应夫人哪里,谈起旧事,难免又要伤心落泪,篆儿身子刚好了些应该在家静养,但回绝应夫人又是大不敬。我看要不这样,再等两天,等篆儿大好了,再去应夫人那里叨扰几日如何?” 听到应夫人要接她去住几日,玉篆高兴的心砰砰直跳,但婶娘的一席话又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心中的喜悦。她抬眼偷偷看了应夫人一眼,应夫人也在看她,四目相接,各自都明白了大半。玉篆下意识地又看婶娘,婶正娘瞪着她,玉篆赶忙把头低下。 “文夫人要是担心这个,那倒不必。我只是想接篆儿过去散散心,不提这些伤心的事情。我在吕荣只住几日,过了十五就准备回栾州了。再者我还带了些东西给玉篆、玉字和玉文。前些天忙得顾不上,这两天让他们找出来,叫篆儿带回来,我就不再跑一趟了。篆儿,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吗?” “瞧应夫人说得,真叫篆儿无地自容了。篆儿……篆儿只听应夫人和婶娘的。”玉篆边说边看应付人,又看婶娘。 婶娘盯着眼前地上的方砖,沉默了片刻说“即是这样,玉篆就去吧。只是应夫人难得回来一趟,要办的事情一定不少。玉篆就不要在那住了,去坐坐,吃过晚饭就回来吧。” 玉篆原本以为没有可能了,谁料婶娘竟答应了,连忙说“婶娘说得是,玉篆去了坐坐就回来。” “即是这样,那也只能如此了。”应夫人有些无奈地说“那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过去吧。”又对婶娘说“老夫人的事,你们也别太过悲伤,人总有这一天,你们多保重,这一家人都靠你们呢。” “应夫人说得是,多谢应夫人记挂,应夫人也多保重啊。”说完这些,婶娘冲着门外喊宝云。 宝云进屋,婶娘对宝云说“应夫人想接大小姐去散散心。你跟着去。小姐身子还虚,你贴身好生服侍,别让小姐累着,吃过晚饭就回来,别给应夫人添麻烦。” 宝云飞快地看了玉篆一眼,又看了应夫人一眼,然后看着婶娘说“知道了,夫人。” “我记得以前不是坠儿服侍玉篆吗?”应夫人问。 “坠儿我今天另外派了差事,不在府里,宝云去也是一样的。”婶娘回答,又回身对宝云说“你去准备一下,叫陈喜备好车,你和小姐一起去。” 应夫人道“坐我的车过去岂不省事方便?” 婶娘说“应夫人回来这几日,用车的地方一定多,反正我的车也闲着,不如就送了她们去,也省得你把她们送回来。”应夫人听罢也只得应允。 应夫人和跟随的两个仆妇,还有婶娘,玉篆,宝云一起来到大门外,婶娘看着应夫人上了车,然后走到自家的车跟前,玉篆和宝云跟在后面。 婶娘转过身看着玉篆说“到了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应夫人在这只待几天就回栾州了,远水解不得近渴,别只图一时痛快。”又对宝云说“别离开她身边一步。”宝云点了点头。 第27章 援手 陈喜轻甩了一下鞭子,大青骡迈开步子,车子支支扭扭地开始前行。微风穿过帘子吹进车篷里,玉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得令人心醉,浸满了自由。玉篆已经有快两年没有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了,虽然只是一墙之隔,竟是天壤之别。 应夫人的宅子离玉篆家并不远,穿过三条街左转向北大约一箭远,拐进一条巷子只几步路就是庄府的大门。应夫人下车,过来携了玉篆的手,两人一同进府。应夫人没把玉篆带到一般迎客的房间,而是直接去了自己日常起居的房里,房间不大但很精致。玉篆一进屋就闻见扑鼻的香气,只见垂花门后面的隔间里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肴。没有奉茶寒暄的客套,应夫人带着玉篆径直穿过垂花门进了隔间,应夫人先落了座,然后示意玉篆也坐下。玉篆谢了座,坐在应夫人旁边。 应夫人指着桌上的菜说“回来有很多事情要打理,只是随便让他们弄了几样菜,不过都是你爱吃的,随便吃点吧” 那一桌子的菜果然都是玉篆爱吃的,玉篆看傻了眼,口水涌进嘴里,她尽量矜持地吞咽,有些难为情。近半个月来,玉篆天天吃的都是黍子饼和豆腐菜汤,曾经食量如雀她,现在总是觉得饥肠辘辘。她等应夫人下了第一筷,就举起筷子拣菜往嘴里送,吃得有些急,菜没有稳稳地送进嘴里,掉了些在桌子上,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涨的通红,没好意思接着吃,把筷子放到桌子上,低头咀嚼嘴里的食物。 “快吃啊,在我面前还顾及这些?”耳边传来应夫人温柔的声音。 玉篆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应夫人,只见应夫人微笑地看着她,眼里含着泪。玉篆心里一热,眼泪也涌进眼眶,她抬起袖子试泪,突然意识到旁边还站着宝云,她偷看了一眼,只见宝云绷着脸,一脸严肃地站在身边。 应夫人见状忙对旁边站着的春梅说“快去带宝云姑娘吃饭,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春梅过来要领宝云出去。 宝云忙说“谢应夫人,宝云不饿,我还是在这里服侍小姐。” “到了我这里就要听我的,你先去吃饭,有我在这里,还害怕怠慢了你们小姐?”应夫人和颜悦色地说。 宝云听应夫人如此说,忙陪笑说道“应夫人这说得是哪里话,小姐在应夫人这里,岂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我真的不饿,还是在这里服侍小姐。” 应夫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宝云,难道在我家里,你还要做我的主不成?” 宝云听应夫人如此说,脸上有些慌乱,立即跪在地上说“宝云不敢,宝云冒犯了应夫人,夫人恕罪,宝云这就去吃饭。” “这就对了,快去吧。”说着春梅过来领了宝云出去,宝云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玉篆。 等宝云和春梅出去了,应夫人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去门外候着,叫你们再进来。”旁边两个伺候的丫鬟媳妇应声走了出去。 应夫人用手指着桌上的菜肴对玉篆说“快吃吧,在我面前没什么好顾忌的。” “多谢应夫人。”玉篆心里满是感激,她低头吃菜,可不知为什么,刚才强烈的食欲好像没有了。 “多吃点。”应夫人说,可玉篆觉得胸口发胀,吃不下去。 “是不是怕宝云回去告状啊?”应夫人问。 “没有啊。”玉篆抬头勉强对应夫人笑了一下。 “别嘴硬了,我早看出来了。你以为你不吃她就不告了?既然横竖都是告,干嘛不多吃点?自己的身子要紧。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出来你近来都吃什么,多吃点,就算回去她生气,还能让你吐出来不成?” 玉篆觉得应夫人的话有道理,怕又怎么样呢?该来的也挡不住。 “我听说有人去你家提亲了?”应夫人试探地说,她的话触到了玉篆的痛处。 “你愿意吗?”应夫人轻声问,玉篆没说话,摇了摇头。 应夫人叹了口气“我一听给你说的人家,就知道你不愿意。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老夫人过世,你横竖是有一年孝要守的,你婶娘也不能把你怎样。” “可一年后呢?还不是如此。”玉篆说。 应夫人看了看左右,探过身子对玉篆小声说“不知道老夫人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过,你还小的时候,你父亲把你许给了五奎的李家,她知道吗?” 玉篆脸上挂着泪痕,对应夫人点点头,她看了看身后左右,小声说“祖母对我说过的,还给我看过婚书。可现在婚书在婶娘手里,而且,而且我听说李家好像有了麻烦。” 应夫人听了玉篆的话,沉思了片刻说“你是说李家败落了,去了也要过苦日子?”说完静静地看着玉篆。 “不是的,不是的。”玉篆拼命摇头“不瞒应夫人笑话,我现在在家里其实还不如一个下人,应夫人想来也看出一二。我虽然从没见过李家人,我只是想,既是我父亲看上的人家儿,人品一定不差,再苦,还能苦过现在不成?我现在就是一个粗使的洗娘,吃穿用度都是最下等的,还要挨打挨骂。我还能嫌弃李家什么?只是现在他们自身都难保,哪还能顾得上我?” 应夫人抓起玉篆的双手,两年的劳作,她的纤纤玉手已经毫无踪影,骨节粗大,指甲劈裂,皮肤粗糙而皲裂。应夫人把玉篆的手拉进自己怀里,含泪低着头说“这要让你父母祖母看见,真得心疼死了。” 应夫人放下玉篆的手起身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到玉篆身边,玉篆忙站起来,应夫人握住她的肩膀说“篆儿你听我说,你要守一年的孝,在此期间不得嫁娶,这个礼数,你叔父和婶娘是不会违的,所以一年之内你不用担心。你回去以后,多顺着你婶娘些,不要顶撞她,自己也少受些苦,等我回去自有道理,虽说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我会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玉篆听了应夫人的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明白应夫人的意思,心里有千万感激的话,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是眼泪汩汩地往外淌。 “快起来,快起来,”应夫人抓着玉篆的手把她扶起来,“别叫人看见。” 第28章 李家来客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应该算是在平静中渡过的。玉篆每天早晨穿过院子去对面顾嫂那里吃早饭,顾嫂也是老家人,知道家里的底细,对玉篆也很同情,虽然婶娘的指示不敢违背,但时常私下里给玉篆些前面吃不了剩下的好东西。吃过早饭,玉篆回到自己房里,把前面送来的衣物抱到水井边,然后就打水洗衣物,洗完晾好,也就到了中饭的时间。玉篆和顾嫂在厨房里安静的吃完中饭,就回房小睡一会儿,午睡起来按照婶娘的吩咐把后院打扫一遍。 婶娘没有叫她打扫前面,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玉篆都感到庆幸。跑到前面在玉字、玉文、宝云、陈嫂还有其他下人面前扫扫抹抹,还真让她有些难为情,或许他们也是这么觉得吧,特别是叔父,玉篆猜想。 祖母去世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婶娘出面,这前前后后三个月,玉篆看见叔父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其中只有一次简单地和叔父寒暄过两句。叔父不会不知道她的处境,但为什么会对她不闻不问?叔父到底和她是血亲呀! 虽然明知玉篆现在在文家其实就是个下人,可顾嫂并没有真把玉篆当下人看待,一旦婶娘和宝云、陈嫂不在眼前,顾嫂仍然称玉篆小姐,对她也很客气,只要玉篆需要帮忙,顾嫂都会过来帮一把。 顾嫂对玉篆说“说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将来出嫁的时候还是文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的也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算夫人不乐意,”顾嫂说到这突然闭了口,警觉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才接着对玉篆说“可如果真的把你像我们一样,嫁给个出苦力的,这吕荣城里的人还不把你家笑话死。”玉篆觉得顾嫂说得有道理,可又想把她嫁给个门当户对的老头子做填房,倒还真不如嫁给个实实在在的小户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只要你沉得住气,能忍则忍,等你出嫁到了夫家,那就是少夫人,当家作主,这边就是再怎么样,也是鞭长莫及呀。”顾嫂语重心长地说。 顾嫂的话让玉篆想起了应夫人,自从两个多月前和应夫人分别以后就在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许应夫人给她写过书信但是被婶娘扣下了?可如果真是那样,婶娘那个直筒子脾气应该多少会漏出些来,而且应夫人明知信到不了她手里,也不会去自找麻烦,自讨没趣,给她写什么信。 从应夫人家里回来以后,玉篆就一直呆在后院。应夫人给的东西都被婶娘收走了,说是替她代为保管。除了顾嫂和来送东西取东西的下人,玉篆没有见过其他人,就连坠儿,怕顾嫂看见给婶娘报信,也没到后院来过。做师爷填房的事婶娘没再提起,但玉篆知道,事情并没有完,虽说一年之内为祖母守孝不可以婚嫁,但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婶娘是不会罢休的。 应夫人、应老爷和五奎李家是多年的老友,应夫人把消息带给李家应该没问题。但应夫人不过是信使,究竟怎样还要看五奎李家。不知李家现在是怎么打算的,会不会不再满意这门亲事,或者李家公子另有所爱,不愿履行婚约?父母和祖母都已去世,如果五奎李家不来履约,那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婶娘和叔父乐得其所,肯定不会去找李家。又或者李家已经破落了,顾及家道中落,羞于上门提亲,应夫人不是试探她能否过苦日子吗?如果五奎李家不来提亲,那一切还要听从婶娘摆布。 看来事情并不像开始想得那样简单,玉篆坐在树下纠结地皱着眉头,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吱扭一声,通向前院的门被打开了,只见宝云手里捧着一摞衣服进了后院,都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了,这个时候送来衣服,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明早等着穿的。宝云走近了,手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不像是要洗的脏衣服,她走到玉篆面前,把衣服放到玉篆手里说“夫人叫你换了衣服到前面去,你快点吧。” 玉篆低头看手里的衣服,是自己以前穿的旧衣,都这个时候了,叫她换衣服到前面去干什么?是去见人还是……玉篆满腹狐疑抱着衣服回到自己房里,换好衣服来到前院。宝云已经等在客堂门外,见她来了就转身带着玉篆进了客堂。 屋里婶娘端坐在上座,下边一个矮凳上做着一个妇人,见玉篆进来马上起身,对玉篆行了个礼。玉篆忙不迭地还礼,又给婶娘行礼,婶娘命玉篆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又让妇人坐下,妇人谢了座,复又坐到矮凳上。从妇人的穿着打扮和坐在矮凳上,玉篆推断这应该是个有体面的下人,但是谁家下人呢,为什么要见她? “这么晚了还把小姐请出来,小姐别见怪。小姐一定没见过我,我是五奎李家的管家娘子李宝家的。”听到五奎李家,玉篆差点叫出声,她几乎忘了呼吸,呆呆地盯着李宝家的。 “老爷夫人听闻这里老夫人仙逝,原应亲来吊唁老夫人的,只是路途遥远,老爷夫人年事已高,公子又因事缠身,不得前来,故俸老爷夫人之命前来给老夫人凭吊,也顺便看看小姐。”李玉家的在说最后一句‘看看小姐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玉篆傻呆呆地看着李玉家的,心嘟嘟地跳,她双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心,好像害怕从上面摔下来。她似乎听明白了李宝家的话,但又好像没有,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把李宝家的话重新过了一遍。 “玉篆,李家妈妈在和你说话呢。”婶娘责备地对玉篆说,又转向李宝家的“妈妈别见怪,这孩子从来都是这样着三不着两的,她祖母去世后更是呆头呆脑的了。” 婶娘的话清晰地传到玉篆耳朵里,她突然明白婶娘的用意,开口对李宝家的说“多谢管家妈妈,这么大老远的,一定辛苦了。”玉篆侧眼看了下婶娘,接着说“玉篆虽说和老爷夫人从未谋面,但听家父母和祖母提起过,这里先给老爷夫人行礼了。”玉篆说着起身行礼,李宝家的忙起身拉起玉篆,把玉篆送回座椅上。 玉篆接着说“祖母在世的时候,曾经,”玉篆用余光扫了下婶娘,婶娘正充满敌意地看着她。“曾经给小女看过父亲和府上老爷写的字。”玉篆呼吸有些急促,她抬头看李宝家的,李宝家的也正看着她,四目相遇,多少读懂了对方。 “姑娘的敬意我一定转达。”李宝家的边说边抓住玉篆的手。玉篆已经干了两年的粗活,手掌上满是茧子,指关节也开始变粗,指甲和周围的皮肤都满是毛刺,手背上有皴红的裂痕。李宝家的吃惊地望着玉篆,玉篆有些不好意思,把手从李宝家的手里抽出来,低着头对李宝家的的说“劳烦妈妈了。” 李宝家的回自己坐的矮凳上,一边赔笑看着婶娘,一边对玉篆说“原以为这次见不到小姐了,说是小姐身体有恙,不方便。” 玉篆听了这话,看了婶娘一眼,对李宝家的说“是着了些风寒,婶娘爱惜,让玉篆静养,但玉篆,”玉篆又抬头看了一眼婶娘,喘口气接着说“玉篆听说是五奎来人,马上就更衣过来了。” “噢,是这样,真是劳乏小姐了。”李宝家的脸上带着笑,转头对婶娘说“虽说好久没联系了,我们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惦着小姐呢。无论怎样,小姐也算是半个家里人。” “哦,难为你们想着。”婶娘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半个家里人。’李宝家的话让玉篆的鼻子发酸,只觉得胸口有股气往上上涌,她低头屏住呼吸,直到那股气冲过她的鼻腔,才低着头小声说“这让玉篆如何担得起,只是玉篆也……也惦着,也惦着老爷,还有夫人。” 第29章 父母之命 李家人的出现在玉篆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点亮了一盏灯,让在黑暗隧道中的她似乎看到了尽头的微弱光亮。虽然她并不确知将来会怎样,也没人告诉她,可李宝家的来访让她觉得应该和她的婚事有关。 玉篆仍然住在后院的杂物间里,每天仍然洗衣服,打扫院子,但玉篆能感觉到气氛的缓和,前面虽然对她还是不闻不问,但给她的饭食却好了许多,顾嫂偷偷地告诉她,说是前面传话过来,叫给玉篆吃好些。 几个月后的一天,宝云和陈嫂居然抱着两摞衣物来到玉篆的房间,放到她床上,说这些是她的衣物,以后还是自己保管吧。玉篆看了看,有几件是应夫人给她的,还有几件是她以前的旧衣,虽说只是一小部分,但玉篆已经很惊讶了。 除夕夜里,玉篆破天荒地被叫到前面和叔父家一起用了年夜饭,还一起祭了祖。过了正月十五,叔父居然对玉篆说叫她搬到前面去,以后也不用洗衣服了。玉篆猜想李家也许已经来提亲了,这个想法在玉篆搬到前面后和坠儿的一次私下相会中得到了证实。坠儿告诉她,李家在年前立冬的时候就来正式提亲了,腊月初一送来了一车彩礼,花花绿绿的好些东西。 玉篆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她逃脱了给师爷做填房的命运,但她并没有因此兴高采烈,李家远在几百里之外,她对李家的了解只限于祖母讲的一些皮毛。作为父母的挚友,公婆应该无可非议,可李家公子怎样,却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许担忧的。 然而玉篆比谁都明白,嫁到李家是父母之命,也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就算父母健在,她也一样要嫁到李家,这是她的命,要来的必然来,躲也躲不过,这么想了,心里就坦然了。 玉篆搬来前面的第二天,叔父和婶娘一清早就过来了。听到宝云通报,玉篆开门迎接,宝云打帘,叔父和婶娘进屋,玉篆行了礼。他们后面跟着陈嫂和另外一个媳妇,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摞绸缎布料。叔父清了清喉咙对玉篆说“玉篆,你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父,虽说没能让你锦衣玉食,也把你抚养成人了,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也不要怪叔父。” 叔父的话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不周到……也不要怪……’玉篆百感交集,两年来的苦辣酸辛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胸膛,满满的好像要把胸膛撑破,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缓的声调对叔父说“叔父对篆儿的养育之恩,篆儿感激不尽。” “你如今已经十七了,照理早该出嫁,只是因为祖母的事耽搁了些。你也知道,当初你父亲在世时已经将你许配给五奎的李家,现如今李家拿着婚书来提亲,且你祖母的丧期已过,我和你婶娘虽然不舍得你远嫁,但有约在先,也只得照约而行,不知你想法如何?” 玉篆的手有些发抖,为了掩饰,她双手紧紧压住腹部,身体前倾,貌似恭敬但其实是借宽大的衣袖掩饰她的激动“父母和祖母都不在了,玉篆只听叔父婶娘的。” “哼!”婶娘哼了一声,脸扭向一旁。 “那就好。”叔父对她点头笑了笑“已经和李家商量好了,现如今过了三月,李家就来迎娶,时候不多,你也抓紧准备准备吧。” “玉篆听叔父婶娘的。” 站在旁边的婶娘对身后的陈嫂示意,陈嫂和另外一个媳妇把两摞布料放到床上。 “你也知道”婶娘对玉篆说,但她没有看玉篆,而是盯着玉篆身后的墙“你祖母的丧事家里开销了一大笔,现在是出的多进的少,所以也少不得委屈你,做些嫁妆上的针线。其实这对你也好,趁机会多磨练磨练,针线上拿得起放得下,到了婆家不受拿捏。” “婶娘说得极是,玉篆一定尽力。”她偷偷用眼角瞟着那堆花花绿绿的绸缎。 “那既是这样,我和你叔父就不在这里耽搁你了,你快些动手吧。”婶娘说完就和叔父带着宝云和陈嫂出去了,屋里只剩了玉篆一个人。 她走到床边,看着摞起来的布料还有一箩丝线,丝线上面是一张清单,玉篆拿起清单,只见上面写着:冬衣四套,夏衣四套,春秋衣四套,夹被,丝绵被各四床,帐子四顶,绣枕四对,包袱皮四对,鞋若干,袜子若干,汗巾若干,手巾若干,小衣若干套。应该是叫她照着这张清单准备嫁妆吧,玉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堆在床上的两摞布料和丝线。活很多,恐怕要紧赶才行,但她心里没有焦虑,也没有懊恼,平静得像是一池春水。她拿起一缕红色的丝线,放进掌心,双手合十,对天深深一拜。 第30章 嫁妆 玉篆觉得自己的手都快断了,她每天从晨曦微露一直到近四更天,不停地量啊,剪啊,裁啊,粘啊,缝啊,绣啊。早晨就着窗户,晚上伴着灯烛,肩酸,脖子胀,眼睛干干地疼,腰麻木得有时站起来都直不起腰。她的手上被丝线勒出了一道道口子,食指和拇指被针磨出了两条老茧,可是看着逐渐堆积起来的做好的细软,她好像并不觉得苦。 她在被子上绣牡丹,衣服上绣海棠,座褥上绣满了石榴和寿桃,鞋面上攒出寿蝠和祥云;薄帐上是莲花和翠竹,厚帐上是寒梅和松柏;汗巾上梨花带雨,手帕上荼蘼正盛。她绣啊,绣啊,不停地绣,她绣自己的生活,绣自己的未来,她要绣出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新世界。自从搬来前面,只要婶娘不在家,或者三更天后,坠儿有空就会偷跑来和玉篆作伴儿,两个人对坐在灯前,一边做活,一边说话儿,好像回到了从前。 转眼已临近三月,迎亲的日子也已经定下来了,玉篆就要踏上旅程,揭开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她的嫁妆已经装满了十个箱子,可玉篆仍然拼命地做,她知道婶娘不会给她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要靠她自己,她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她要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她不想让婆家瞧不起。 可是劳作让她的手伤痕累累,两年粗重活计的锻造,她的手已经变了形,不再纤细柔嫩,而是骨节胀大,手掌上有还一块一块的厚茧。玉篆很纠结,她想多些嫁妆,不被人看低,可她又想有一双柔嫩纤细的玉手,她不想让她的夫君在洞房花烛夜,拉起她的双手,感觉到的是剌人的粗皮厚茧。每天夜里玉篆就寝前都会在手上涂满调了蜂蜜的菜油,然后带上自制的鹿皮手套,早上查看老茧是否软了些,皮肤是否光滑了些。 好在坠儿最近常来帮忙,因为已经定了坠儿作为陪嫁丫鬟和玉篆一起去李家。让坠儿和玉篆去李家,婶娘是极不情愿的,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小姐出嫁没有陪嫁丫鬟,是会遭人耻笑的。李家怎么想,婶娘并不在意,如果李家因此看轻了玉篆,那倒还合了她的意,可是被吕荣县的人取笑和轻看,却是万万不可的,她家老爷就算官不大,也是在县府任职,文家在吕荣也算是富户,被人取笑嫁女儿没有陪嫁仆人,不光让他们一家丢尽颜面,也会影响到玉字和玉文的婚事。因此尽管极不情愿,婶娘还是应允了叔父的提议,让坠儿和玉篆一同去李家,但心里却是千咒万诅,诅咒玉篆让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日子一天天临近了,玉篆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悬在空中,吃不好也睡不好。对于离开,玉篆是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可以摆脱婶娘的魔掌,离开这个虐待羞辱她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悲的是自己在这座宅院里长大,这里有那么多和父母还有祖母一起的美好回忆,离开这里好像一刀斩断和过去的所有联系,从此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波漂流。 无论怎样憧憬,对于未来她多少有些担忧,毕竟她只在儿时见过李家的人和她的夫君李九源,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时过境迁,世事难料,谁知李家现在如何,夫君李九源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玉篆明白,这是她必须走出的一步,她别无选择,后面的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临行前的三天,叔父来到她的房中,看到叔父,玉篆心里到有几分不舍,毕竟他是她的亲叔父,无论他怎样对她,他仍是玉篆的长辈。看到叔父,让玉篆想起去了的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叔父坐下来环顾四周,看着堆成一堆的箱子说“李家接亲的人已经来了,现住在城北的客栈里。”他看着玉篆问“都准备好了吗,还缺什么?” 叔父的话让玉篆有些想哭,自从祖母去世后,这是叔父对她说的最暖心的一句话,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冲动,略想了一下,对叔父说“谢谢叔父婶娘关照,东西差不多都齐了,只是,只是,玉篆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尽管说。”叔父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看着地面。 玉篆干咽了两下,好像有东西噎在喉咙里“父亲母亲,还有祖母,”玉篆偷偷看了一眼叔父,叔父仍然低头看着地面“留了些东西给我,现在婶娘那里收着,我想要几件带走,也算是留个念想。” 叔父没有答言,依旧看着脚下的地面,沉吟了片刻起身说,我和你婶娘说说,然后转身推门走了出去。去和婶娘商量,玉篆想这事恐怕就黄了一半。可谁知傍晚的时候,叔父又来到她的屋里,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叔父把包袱递给玉篆,对她说“这里几样东西,你收好吧。” 玉篆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她压抑着内心的欣喜,双手接过包袱说“谢谢叔父婶娘。” “你父母还有老夫人给的东西不少,虽说应该算是你的,可家里为你的亲事开销了一大注,再说你还有两个妹妹,都是这家的女孩儿,也该得些。”叔父对玉篆说。 “叔父说得是,能有这些玉篆已经很感激了。” “你明事理就好。天晚了,收拾收拾早些睡吧,过两天就要上路了。” 玉篆点头答应,把叔父送出门外,又看着叔父进了婶娘屋里,才关上门,拎着包袱回到自己的卧房。她打开包袱,里面有几件衣服,两件是她没穿过的新衣,还有两件,一件是父亲穿过的旧衣,另一件是母亲的。包袱里还有一个锦囊,玉篆解开拴着锦囊的丝绳,里面有一对翡翠耳坠,是母亲留下的,一对珍珠耳钉,是祖母的,还有一对母亲的镶红宝石玛瑙金镯,一对玉镯,一条金项链,一只金簪和两只珠花,还有祖母的两只玉佩,和两枚镶玉戒指。包袱里还有一个父亲用过的玉石镇纸,和一把字画折扇。 叔父拿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但玉篆心里已经感到满足,她已经有几年没有触摸过它们了。她用手一件件细细地抚摸,好像触碰到了父母亲还有祖母,眼泪不由得淌了下来。那天晚上,她抱着包袱躺在床上,感觉全身都被温暖拥裹着,睡得很安稳。 第31章 辞别 玉篆本想好好睡一觉,可四更天就醒了,离天亮还早,屋里漆黑一片。她的头昏沉沉的,想再睡一会儿,可脑子却在不停地转,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是她启程的日子,再有几个时辰,她就要告别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家,远嫁他乡了。这一年多来,这一天曾经是她期待的日子,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她心里却满是依依的不舍。 这是父母建起的宅院,处处都能看见他们智慧的影子。她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原来不太熟悉的后院,现在也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方位。童年的日子是多么的快乐啊!她,父母,祖母,还有弟弟。噢,当然,还有叔父和婶娘,只是那时候她几乎没注意过叔父和婶娘。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忧虑为何物,即便是后来父母亲和弟弟走了,她在祖母的屁护下,日子依然是幸福而安稳。 但是祖母的死改变了一切,她的安稳快乐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坍塌,看似坚固的城堡其实只是一座精致的堆沙,一个大浪就全都烟消云散了,直到那一天她才痛苦地意识到,这许多年的富足和幸福,从来都不曾在她的掌控之下,她就像是一只娇弱的宠物,主人好她就好,主人坏,她遭殃。她自己其实是一无所有,她以前是多么的不谙世事,幼稚无恐,但婶娘的一顿乱打将她打回了原形,让她意识到她其实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一个靠人施舍的可怜虫。 在这个几乎是等同于永别的时刻,扪心自问,祖母去世后的这段经历让她有些理解叔父和婶娘,他们的不满和怨恨,他们生活在父母亲光环的阴影里,似有若无,即便是父母亲去世后,他们仍然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仍然要对祖母和她陪着笑脸,没有一呼百应的尊严。 对祖母的恭敬是应当的,因为她是长辈,是一家之主。但他们对她,一个小辈,也没有长辈的权威。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对叔父和婶娘不敬,但必须承认,那些只是大面儿上的礼数,她从心里并没有真正畏惧过他们,而当祖母去世后,没了靠山的她居然还胆敢不识时务地敢挑战婶娘的权威,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无法改变,但是这一切都要在今天画上一个句号。现在是她的,未来是她的,她要抓住现在,把握未来,她要去到一个新的家庭,开始崭新的生活。在不久的将来,她要成为那个家的主人,想到这,她心里的哀怨和愤怒烟消云散,肩上好像被卸下了两副担子,轻松了许多。 外面响起五更的更鼓,睡在她脚下的坠儿醒了,玉篆听到她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穿衣服,没等坠儿来服侍,玉篆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早春的寒气依然逼人,她缩着肩膀拿起放在床边新衣,布料浆洗得挺括,摸起来冰凉,她抖开衣服披到肩上。 “小姐你已经醒了”坠儿在黑暗中问。 “嗯,”玉篆答应了一声,一边穿衣服一便吩咐坠儿“我自己穿衣服,你先去打水吧。”坠儿答应了一声,穿好衣服拿了铜盆,打开房门出去舀水。一股潮湿的寒气从半开的门外涌进来,窗外,天空已经发白,玉篆穿好衣服走到窗前,回头借着晨光端详屋里依稀可辨的陈设,再见了,我的老朋友门。 坠儿服侍她梳洗过后,玉篆来到前厅,院子里堆放着她的十箱嫁妆,上面描着大红的喜字,虽然那十箱嫁妆都是她自己做的,但她还是感激叔父和婶娘把其它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按理,临行前是应当全家一起吃顿饭的,可宝云过来说老爷和夫人身子不适,不想吃饭,叫玉篆自己吃吧,别耽误了行程,玉篆虽然有些失望,但她心里已经把这些都放开了,不再强求什么。 用完餐,玉篆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等叔父婶娘到了以后,便一起来到祠堂叩拜祖先。祠堂很小,只能容下两三个人,里面供奉着先祖,祖父母和父母亲的灵位。叔父进入祠堂,玉篆和婶娘还有玉字玉文按规矩站在祠堂外,跟着叔父跪拜。今天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在祖先的灵位前祭拜,就要离开他们远行,今生也许再难见到了。玉篆含泪跪在先祖的牌位前,双手合十,心里默念“先祖之灵在上,请受玉篆一拜,玉篆从出生至今一十八年,得先祖庇护,每每逢凶化吉,现玉篆即将远嫁,求先祖,祖父母,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玉篆平安如意,夫家平安兴旺,也保佑,也保佑……”玉篆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婶娘,婶娘直视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也保佑叔父一家平安吉祥。” 祭拜完祖先,玉篆随叔父和婶娘来到前厅。本应是叩拜辞别父母,但玉篆父母双亡,叔父和婶娘便坐在堂上。玉篆携坠儿在叔父和婶娘面前跪下,伏地叩首,无论怎样,叔父和婶娘是她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即将长别,或许是永别,让玉篆不由得有些悲伤。她抬头看见叔父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玉篆,自你父母归天以后,一直是叔父婶娘照顾你,有些照顾不周,磕磕碰碰的地方,叔父希望你不要记在心上。到了那边,要孝敬公婆,格守妇道,勤俭持家,凡事多谦让些,切不可任性执意。中州离此有几百里地,若有什么事情,叔父恐怕是鞭长莫及啊!” 如果是平常听到叔父这番话,玉篆多少会觉得有些荒唐滑稽,可此时此刻,叔父的话感觉很诚恳,她低着头,含泪对叔父说“自从父母亲去世后,叔父和婶娘一直像……”玉篆停了片刻“一直照顾玉篆。玉篆对此感激不尽,此次玉篆远行,不知何时再见,玉篆望叔父婶娘保重身体。” 叔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玉篆面前,伸出双手扶起玉篆,拉着她的手来到大门外。门外,李家前来接亲的人已在等候,玉篆陪嫁的箱笼也已经装上了车。叔父和李家的人寒暄了几句,就拉着玉篆来到她的乘车前,叔父握着玉篆的手说“路远,赶早不赶晚,你就上路吧,路上小心,出门在外,事事都要考虑周全。”又转身嘱咐坠儿“小姐在外,只你一个娘家人,你要好生服侍,别辜负了小姐待你的情分。” 玉篆点头称是,叔父的手感觉很温暖,如果以前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她屈膝向叔父和一旁的婶娘行礼,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宅门,门楼的灰瓦上满是青苔,油亮的黑漆大门依稀映射着他们的身影,玉篆转身蹬车,就在转身的一刹那,眼泪奔涌出来,坠儿随后上车,把车门关上,眼里也含着泪。 一切停当,李家来迎亲的人挥手道别,车夫甩了一个响鞭,三辆大车开始前行,可还没走几步,婶娘突然叫嚷着赶了上来。车停下来,玉篆和坠儿面面相觑,不知又有何变故。婶娘来到车边,掀起帘子。 第32章 过门 “玉篆,前儿个你叔父给了你几样首饰装在一个锦囊里了,你带在身边了吧?”因为小跑,婶娘嘘嘘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玉篆看着婶娘有些不解其意。 “我也有两样首饰给你,忘了告诉你叔父,刚才想起来,你把锦囊给我,我给你装进去。” 玉篆听了松了一口气,心里有点诧异,又有点感动,“婶娘其实不必了,还是留给玉字和玉文吧。” “那怎么行,你出嫁,我做婶娘的连两件首饰都不给,太说不过去。你快把锦囊拿出来,我给你放进去。”婶娘脸上带着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大睁的眼睛里看似是渴望和关切,但玉篆好像看到了焦虑和不安,还有熟悉的贪婪。不知怎么的,玉篆心里感到有点慌乱。 “快点啊。”婶娘急切的说。玉篆傻愣愣地看着婶娘,有些不知所措。 “坠儿,快把锦囊拿出来!”婶娘厉声对坠儿说。 玉篆看了坠儿一眼,坠儿也正看着她,慌乱中她对坠儿点了下头,坠儿手忙脚乱地从她们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找出锦囊递给玉篆。玉篆刚要递给婶娘,可谁知婶娘一把将锦囊抢了过去,还没等玉篆反应过来,婶娘已经放下帘子,对赶车的人说“天不早了,赶紧上路吧。” 车轮骨碌碌地响起,车身摇晃着开始前行,玉篆和坠儿呆呆地坐在车里,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摆,她倆张着嘴盯着帘子,似乎谁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坠儿惊慌失措地叫嚷“首饰,小姐的首饰。”可她的叫声淹没在车轮轰隆隆的滚动声中,随着车轮的转动,渐行渐远。 * 从此之后一直到她成亲之间发生的事,玉篆后来无论怎么努力回忆,都记不清了。她的记忆支离破碎,只剩下些片段,每一次回想都好像做梦一般,顺序随意组合改变,好像万花筒里的碎纸屑,每摇动一次都会呈现不同的景象。她只记得她的气愤,哀伤,颠簸劳乏的旅途,那永无尽头的盘旋的山路,还有大红的灯笼,灯火辉煌的厅堂,在她周围蜜蜂般绕来绕去的妇人们,她们的笑脸,她们脸上的胭脂,喧嚣的鼓乐,山崩般的欢呼,舌头被酒辣得麻木,还有不断地起立,下跪,下跪,起立。 她盖着红盖头,只看见盖头下面自己的裙摆,被人牵着从这走到那,又从那走到这。她腰酸腿软,头昏脑胀,口干舌燥,脚底生疼,四周是嗡嗡的人声,她好想躺一会儿,可她停不下来,她咬着牙,半睡半醒地,梦游一般,按照这个那个的吩咐,做那个做这个,直到她被人引着进了一间屋子,坐在了床上,然后门被关上了,屋里突然一片寂静,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 玉篆对夫家的真实记忆,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的。 第33章 李九源 李家的祖上原是做官的,李九源的曾祖曾官至刺史,但到了李九源的父亲李崇礼这一代,虽然被家里逼着中了个举人,又托着以前的人脉为他在州府捐了个职位,但这李崇礼对官场的一套厌恶至极,性子又直,没几年就得罪了不少人,被人打了不少小报告,最后被上司藉口贬职,发到西北边关。李崇礼那咽得下这口气,随辞官返乡。 李崇礼虽然在八股上平平,却极精于算法,且又喜游山玩水,虽做了几年官,但不善钻营,且手上又散漫,并没有积攒下多少银两。好在李家多年的家底仍在,本钱还出得起,于是李崇礼就做起了买卖。没想到他官场上一败涂地,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人豪爽,喜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再加上以前官场的人脉,没几年功夫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户,到后来居然开始为宫里置办御用的东西,富就不用说了,势也比他早年当官时强了不知多少倍。那李崇礼时常感叹“著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李崇礼虽然富可敌国,生活却并不奢靡,只娶了一房夫人,并无三房四妾。那李夫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只可惜生下了两男一女,两个早夭,只有李九源一个儿子成年。李崇礼对儿子李九源并无要求,凡事随儿子性情,喜读书就去考功名,若不喜读书,就继承家里的买卖,可出人意料的是,那李九源在读书和买卖上都只平平,却对武功情有独钟。李崇礼在李九源幼时为他请了一名武功教习,原来只是想增强体质,却没曾想儿子对武功着了迷,每天练得不亦乐乎,最后居然练成了个武举人。彼时的主考官是左都大将军梁余,非常喜欢李九源,立即收入帐下,做了一名校尉。 李崇礼虽然为人开明,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出身书香世家,只想过儿子做官或经商,万没想过儿子会成为一名武将。身为武官,战时难免和敌方兵戎相见,伤亡有时在所难免,李崇礼不愿意儿子入武行,但反过来一想,当官也有遭弹劾贬谪,也会掉脑袋,就算是做买卖,也有亏得身无分文,甚至被人谋财害命,所以命由天定,又何须必自烦,也就由儿子去了。 李九源人聪明,又肯吃苦,作战有勇有谋,入伍第三年就升为副将,那一年他刚刚十八岁。李崇礼的买卖也越做越大,不光为宫里,借着李九源的关系也开始为军中采买物资,李家顺风顺水,却不知危机暗伏。 大将军梁余屡建奇功,在朝中威望极高,被皇上封为定北王,赏金银财宝无数。但梁余并不满足于此,在盈贤十三年,借去往西北平定番夷入侵之机,据守重镇,称帝谋反。 当时李九源带兵在距梁余一百余里的樊城驻扎,对谋反之事事先并不知情,直到病变当日,才接快马传来的梁余手令。李九源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于忠于孝都不应参与,但念及梁余对他的栽培,未带一兵一卒,连夜逃离了樊城。 李九源回到京城,盈贤皇帝生性多疑,对李九源的归来半信半疑。既然无意谋反,又是樊城的统帅,理应代领官兵一同返回京城,但李九源却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逃回来。尽管李九源辩解说 自己周围有很多梁余的亲信,如带兵出走,反会被擒,盈贤帝还是对此无法释怀,将李九源软禁起来,严加训问,直到快一年以后,才将李九源放了出来,但革去官职,贬为庶民。 李九源回到家里,真是物非人也非,老父李崇礼因年岁已高,经不住打击,突发中风,虽然没要了性命,且经家人细心呵护,恢复得不错,可脑力体力均大不如从前,简直判若两人。因为久源的事,宫里的买办和军需物资采购这两个大宗买卖也都没了,伙计们走的走散的散,府里只剩了几家多年的老仆人,且为了久源,李家举全家之力上下打点,疏通,积蓄去了大半。李家虽然吃穿不愁,但已经元气大伤。 李九源退掉了在京城租住的大宅院,携父母家人回到中州。中州是李崇礼发迹的地方,人脉颇广,还有许多老客户、老主顾。官是当不成了,父亲又无力经营,李九源决定担起家庭的重担,接手父亲的买卖。 李久源已到了娶妻的年纪。李崇礼当然没忘了当初和好友文老爷结下的亲事,但因为文老爷夫妇已离世多年,和文家并无多少来往,只是偶尔从同是好友的应夫人和庄老爷那里听到一些玉篆的只言片语。原打算等玉篆年满十六后前去提亲的,可谁料出了兵变之事,李九源被拘,生意也一落千丈,这时去提亲,恐怕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于是就搁置下来了,连玉篆祖母去世也以路远,身体不适为由,只发了个吊函,并未亲自去吊唁。直到应夫人来访,讲了玉篆的现状,李崇礼和夫人还有李九源商量之后,才决定等过了玉篆祖母的周年就去提亲,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第34章 洞房 玉篆醒来的时候,有好一会儿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她的眼前红彤彤的一片,好像掉进了火堆里,她眯着眼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慢慢把眼睛睁开。她看清了头顶红色的帐子,想起了昨晚的拜堂成亲,那自己现在一定是在洞房里了,想到洞房,玉篆感到旁边好像有人,她瞄了一眼,只见一个又高又宽的后背一堵墙一样立在旁边,吓得忙扭过头,身体下意识地朝里挪了挪,心砰砰地跳。她听到那个人的呼吸,舒缓而流畅,她又用眼角瞟了一下,那座小山一样的后背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这一定是她的夫君李九源。 自己昨晚一定睡死过去,连李九源入洞房都不知道。她记得她并没有上床,只是在床沿上坐着,那一定是李九源为她脱了鞋,把她抱到了床上。想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屋,自己胡乱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由着这个男人为她脱鞋,又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玉篆皱着眉头,脸羞得通红,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好像怕被人看到。 但好奇心驱使她想仔细端详身边这个男人,除了父亲,他从没与别的男人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侧过头面对九源的后背,他的后背很宽厚,一堵墙似的,让她心里感到踏实,她很想摸一下,但又不敢。她慢慢侧过身子,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惊动到他,才轻轻地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她和久源的呼吸声,没有其它动静。她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手臂很粗壮,两只手又大又厚实,但却很干净。她探头越过他的身体看他的脸,脸很丰满,皮肤光滑而紧绷,一点不像一个驰骋沙场的战将,从她的角度看去,她能看到两道浓浓的扫帚眉,规规矩矩地卧在凸起的眉骨上,鼻梁很高,很□□,大概是刚刮过胡子,从下巴到两鬓一片仓青,脖子上,小榔头一样的喉结骄傲地昂着头。 玉篆看得出了神,心里涌起难以言表的柔情,突然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吓了她一跳,措不及防失去平衡,一头栽倒九源身上,慌乱之中她抓住九源的肩膀和大退想撑起上身,可一只手反被抓住,李久源只轻轻一拉,玉篆就又帕到他的身上。虽然隔着一条夹被,她还是感觉到了九源的肌肉,结实而有弹性,她又急又气又臊,想要挣脱九源的手,可却被死死抓住,动掸不得。她喘息着,感觉身体麻苏苏的,越来越来无力,渐渐地她停止了挣扎。 李九源抓住玉篆的手臂,轻轻一举,借势翻身平躺,玉篆趴在了李九源的胸铺上,她已经不能反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任凭摆布。他的胸膛厚实而宽阔,但却没有貌似的僵硬,而是柔软而温暖托起她的身体。她的脸对着他的脸,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线条干净明朗,像两片柳叶,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玉篆突然感到一阵躁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躁动,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能感觉到九源的呼吸在加重,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突然九源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吓,她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她静静地躺着,感觉全身被巨大强壮的温暖包裹,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不安,担心和焦虑都烟消云散。 她感觉到李九源的嘴唇在亲吻她的脖颈,脸颊,然后移到她的唇边,她没有躲避,而是不由自主地迎合,就在她和他的嘴唇接触的一瞬间,一股电流通遍她的全身,她浑身瘫软,四肢都不听使唤,但是她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和充实,眼泪顺着眼角静静地淌下来。父母走了,祖母也走了,可老天有眼,让她又有了一个家,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从此她不再孤苦伶仃,不再无依无靠。 第35章 离别 梁余的叛军和官军在武霖关口对峙了数月之后,突然发起猛攻,与之同时,在官军西侧后翼的伽夷人部落也突然起兵谋反。这是一个阴谋,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但也是一个成功的阴谋,它把官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到半月,就南撤了两百余里,直退到红江南岸。官军在红江依地势据守,同时朝廷派出秘史潜入伽夷人的部落,用金钱和美女成功策反了一个重要伽夷部落的头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梁余的叛军赶回了武霖关口。红江南岸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李家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李家在红江北岸的砻水,有两个货栈和一个制作笔墨文具的作坊。那是李家最大的两个货栈,存储着即将东去南下和西进北上的货物。梁余在攻占了水陆咽喉砻水后,恨李九源背叛,在抢光了两个货栈的货物之后,一把火将货栈和作坊烧成了灰烬。李家的财富像水一样化作蒸汽,消失的无影无踪,不仅钱财散尽,还有了亏空。 为了偿还欠款和以后的生计,九源在和父母商量后,决定凭老主顾的关系赊些货物合着李家在中州剩下的一些零散货物,由他贩卖到西边高原的部落地区,然后再将那里的毛皮,药材和玉料宝石贩回中州。李九源和父亲李崇礼商议,先南下绕过梁余叛军控制的地盘,再北上向西进入高原。由于战争,两地交通不畅,货物流通受阻,此行虽路途遥远,且艰险难料,但一旦成功,则获利巨大。 新婚还不满一个月,就要与夫君分离,玉篆心里实在舍不得。成亲以来,两人是夫妻和睦,两情相悦。玉篆朴素温婉,谦和自重,九源尽管外形粗犷,却是忠厚和气,虽刚强果断却又不失细腻沉稳。玉篆每天做梦都恨不能笑出声来,苍天眷顾,父母和祖母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得了这样一个满意的夫婿,特别是父亲,眼力真是没得挑。 李家人从上到下对玉篆也是称赞有加,赞她温厚可人,善解人意,一点没有小姐脾气,做起活计来,经常连下人都自叹弗如。玉篆私下里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叔父和婶娘把她当作丫鬟,持家的所有活计她都一清二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不出半个月,李夫人就开始把家里的事逐渐的放手让玉篆来管理。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李老爷、李夫人,还有李九源都觉得是李家不幸中的万幸。 决定西行贩货后,李九源每天在外面忙着筹办货物,玉篆则在家里忙着打点九源和随行家人的行装。此行虽说只三四个月,却是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从平原进入高原,时令从初夏到早春初冬的节气,春夏秋冬,单的、夹的、棉的都要准备齐全。玉篆每天里里外外地忙碌,一有空就和坠儿算计,还需要什么,缺什么,有时睡觉想起来,就马上披衣起床,记在纸上,怕一觉过后忘了。 离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玉篆和坠儿每日里忙忙碌碌,夜里在灯下做活直到三更天,为九源从里到外置办了几套簇新的衣装。虽说九源是男儿,衣服以素色为主,但玉篆还是绣了些零星的点缀,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干巴巴的。 每日里忙完以后,就是他们两个人都盼望的幸福时光。他们依偎在一起,玉篆躺在九源宽厚的臂膀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其实他们每天说得都一样,互相要对方注意安全,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不要为省钱苦了自己,一定要保持联系……然后就是以你言我一语地想象他们未来的时光,怎样做生意,在哪里安家,怎样建房子,房间如何分配,如何装饰,将来要几个孩子,男孩怎样,女孩又怎样……每天都是这样,车轱辘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但他们乐此不疲,重复的话每天都觉得有新意,经常是说着说着两人就面带着微笑,相互依偎着沉入梦乡。 梁余的大部虽说被赶回了武霖关外,但并未就此罢休,各路消息传来,梁余每日练兵,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伺机反扑。中州离武霖关只有几百里,上次梁余兵临城下已经让中州人心惊肉跳,中州城里现在每日乱哄哄的,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九源担心自己走后,家里只有父母亲和玉篆,不堪一击,因此和众人商定,父母和玉篆带着剩下的家人,在九源走后也离开中州,返回李家在五奎县独角镇五丈岩的老宅,那里远离前线,也并非军事要地,隐藏在山中,安静隐秘。李老爷和夫人,还有玉篆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李崇礼其实早就有归乡养老之意,只是家里的买卖大多在中州等繁华闹市,而他和夫人都不愿意和自己唯一的儿子九源分离。,现在九源如此建议,何乐而不为?于是玉篆等一边为九源收拾行装,一边为自己准备筹划,雇好了车马,准备在九源启程后,也离开中州返回李家在五丈岩的老宅。 九源启程的当天,玉篆几乎整夜未眠。她依偎在久源身边,感受他的温暖,聆听他的呼吸,吸吮他身上男性独有的气息,仔细品味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细节,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了一小会儿。但头遍鸡叫她就醒了,她原想立即起来再去查看一遍给久源准备的行装,然后做一顿丰盛的早饭,但又舍不得和久源单独相处的最后时刻。她躺在久源身边,静静地端详他侧脸的轮廓,宽厚的肩膀和起伏的胸膛,好想扑上去抱住他,但又不忍将他惊醒,纠结了许久,她知道她不能在儿女情长,必须起来,不能耽误久源的行程。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来,弓着身子想从久源身上跨过去,但却一把被久源抱住,拥在怀里,原来久源也早已醒了。久源把她揽进怀里的瞬间,玉篆哭了,是因为幸福和依恋,还是因为悲伤和担忧,她也说不清楚,她只是紧紧抱着久源,任凭泪水流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紧紧相拥在一起,一切尽在不言中,直到鸡叫二遍,玉篆说要赶快起来,别让老爷夫人担心,久源才放开玉篆。 服侍完久源穿衣洗漱,玉篆亲自下厨带领下人烹制送别家宴,又带着人把久源的行装细查了一遍,接着服侍老爷夫人起床梳洗。一家人坐在一起,虽说伤离感别,一桌饭菜也只动了几筷子,却都强颜欢笑,吃过饭,祭过神,已是吉时,就此上路。 天气很清爽,连阴了几天的天空突然放晴,旭日东升,照得树上草上的露珠一片晶莹。一家人自是难分难舍,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中州城外,最后洒泪相别。有公婆在旁边,玉篆不敢有太多流露,但她真是想扑到九源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再感受一次他的拥抱,亲吻,再嗅一嗅他身上的气息。 最后别离的时刻到来了,九源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朝他们招手,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九源到底没有忍住,玉篆看到九源脸上的泪珠在朝阳下一闪一闪的,她使劲擦眼泪想看清九源,把他的脸印在心里,可她的眼泪好像擦不完也抹不掉,泪眼模糊中,她看着久源一点一点离她远去。 第36章 归乡 经过五天多的跋涉,玉篆和公公婆婆带着家人们最终抵达独角镇。路途并不顺利,一进山就开始下雨,道路泥泞不堪,他们走走停停,人、车、马都湿漉漉的,路上的时间用了多一倍都不止,昨天晚上,他们在歇脚的店里不得不用炉火烤干衣服。今天早晨出来的时候,天空仍然飘着毛毛细雨,他们原以为今天又将是艰难的一天,可谁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天空竟然放晴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就到了独角镇。 独角镇在峡谷里的一处高台上,北面接山,霸龙江从南面的悬崖下呼啸着奔腾而过,镇子不大,只有百十号人,官道两旁有店铺和客栈。因为已近午时,且从五丈岩到独角镇只有两个时辰的路途,玉篆和公婆商量,在独角镇歇歇脚,用了饭再往五丈岩去。 独角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叫做隆福客栈,不光为过往的客商提供住宿,还是镇上的饭铺和杂货店。李家一行人刚在客栈前停下来,店小二立就迎了出来,一边叫人卸车喂马,一边陪着笑把他们迎进店里。店里有十几个座位,虽然简陋,倒也还干净整齐,店主看到来了这么多客人,高兴的脸上放光,一边奉茶,一边招呼后厨准备酒菜。 玉篆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口一口地喝着小二刚上的茶,茶有些烫,但喝到肚里暖暖的,很舒服。因为下了两天雨,官道上的旅人客商并不多,除了路边的几个摊贩,街上走着的几个行人大概也都是镇上的。窗外阳光明媚,天蓝的好像能攥出水来,山峦一道接着一道往远处铺开,直到最后托起青玉山的雪顶。 几口热茶下肚,玉篆觉得身上有些懒懒的,店小二端上了几样小菜 “几位客官辛苦了,先用点小菜开开胃,后面正赶着给您做呢。” “让他们快点,弄些简单省事的,我们吃了还要赶路呢。”管家李宝说。 “您放心,马上就好。敢问您几位客官是去哪里啊?” “五丈岩。” “五丈岩!”小二睁大了眼睛,脸上有些疑惑“那里……您几位是……” “我们是五丈岩李家,那里是我们的老宅。” “您是五丈岩李家?”小二有些吃惊,但显然很兴奋,李家在方圆几百里内一直是一个传奇。 “看这阵势您是要搬回来住?” “是,”李宝轻描淡写地说“噢,对了,忘了交待你,麻烦找几个人,几辆车,等吃完了饭送我们去五丈岩。” “噢噢,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去找人。”小二满脸兴地奋跑了出去。 玉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看窗外的景色,一边吃着刚上的小菜,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动,她低头往下看,只见窗下堆着的一团破布摇摇晃晃地竖起来,几乎和她的脸一般高,一只肮脏变形的枯树枝一般的手闪电般地从破布堆里伸出来,从窗外伸到她的眼前,抓了一把盘子里的蚕豆,又飞快地缩回去,玉篆吓得大惊失色,尖叫着起身往后躲,几乎摔倒。 “五丈岩,别去五丈岩,”声音从破布堆里传出来,干瘪嘶哑。那破布堆的顶部好像有个脏兮兮的人脸样的轮廓,烂草窝一般蓬乱的长发下,两只污黄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下眼睑外翻,露出鲜红的肉。 只见他把抢来的蚕豆胡乱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千万别去五丈岩,别去,那里全是妖怪,人不是人,都是虫子,吃人的虫子!”破布堆气喘吁吁地嘟囔,一只手接着洒落下来的蚕豆渣,另一只手在胸前胡乱挥舞着,那只手变形的更厉害,小拇指只剩了一小节。 李家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李财挡在李崇礼和夫人前面,坠儿赶忙上前用胳膊护住玉篆。 “赶快滚,你个疯子,看我不打死你。”已经走出去丈把远的店小二听见动静的一边骂一边往回跑,后厨的人也提着刀跑了出来。 破布堆惊恐地看了一眼正从远处跑回来的小二,伸手把玉篆桌上另一个盘子里的几个饽饽抓到手里,慌慌张张地跑开了,破布片子蓬蓬地乱跳,一边跑一边喊“人不是人啊,就是一张人皮,人皮底下都是虫子,吃人的虫子,听我一句吧!” 店小二跑到店门口,手里抄着根柴火棍,但没有继续追,他用棍子指着已经跑远的破布堆骂道“疯子你给我滚远点,下次再让我看见,看我不打死你。” 疯子见小二不追了,停下来站在远处,一边大口嚼着塞到嘴里的饽饽,一边含混不清的叫“都是虫子,吃人的虫子,听我一句吧……” 看着疯子不会再回来了,店小二放下柴火棍,走进店里对李家人说“没事啦,没事啦,各位客官受惊了,已经把他赶走了。没事啦,没事啦,各位快请坐,请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各位受惊了。” “是镇上的花子吗?可我看他的手……”李才问。 “原是镇上的工匠。好几年前,噢对了,就是去你们李家祖宅修房子,好像是跟看屋子人的老婆动手动脚,被打出来了……” “对对,我记起来了,李玉好像来信跟我说过,”李宝接过话茬,对李崇礼和夫人说“有个来修房子的,非礼李玉的老婆,被捻了出来。可没成想他恶人先告状,说李玉家的是妖怪,带了官府的人去捉妖,官家的人半信半疑,到还真去了,可到了那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后来知道他染上了麻风病,才没治他的罪。” “就是,就是,”小二接着说“从那以后他就疯疯癫癫的,到处说李玉家的是个妖,也没人信他的疯话。” “不过李玉屋里确实有些妖气。”李财讪笑着说,李宝回头瞪了他一眼,李财赶忙收住,低头不再言语。 “没多久他的病就显出来了,”小二接着说“大家都躲着他,也没人信他的鬼话。” “即便如此,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到看着可怜,以后别再打他,剩的饭食给他些,他吃饱了也许就不胡说了。”李夫人怜悯地说,“开销多少都记在我的账上,到时候一并揼给你。” “看您说的,李夫人您可真是菩萨心肠。我记着就是了。来来来,菜上来了,老爷夫人赶快趁热吃吧。” 第37章 阿勇 李家十几口子在隆福客栈用餐,让独角镇热闹了不少,杯盘的叮当声,小二的吆喝声和饭菜的香气,引得左邻右舍开窗启户,不时地有人探出头来看个究竟。邮差阿勇听到动静,不顾手上的活计只做了一半,抄起邮包往脑袋上一套,就往隆福客栈跑,他娘子在后面朝他嚷嚷,他也装没听见。 阿勇跑到隆福客栈,只见坐了一屋子人,店小二和伙计正跑前跑后地端菜,后厨里一片叮当。阿勇朝店小二招了招手,店小二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跑了过来。 “挺忙的吧?我来的不是时候。”阿勇试探着说。 “也没啥,再有两个菜就全齐了。”小二一边说,一边跑到柜台后面,捧出一个竹篮,从里面拿出一叠信件,交给阿勇。阿勇接过信件,放到自己的邮包里。独角镇及其周边的书信邮件,都是先送到隆福客栈,然后再由阿勇递送的。 “是哪里的客人,往哪里去呀?”阿勇问。 “什么客人,是五丈岩的李家回来啦!”店小二很兴奋。 “五丈岩李家?” “是啊。” “不是在中州吗,怎么回来了?” “中州那边乱的很,叛军随时会打过来,回来避难呗。” “带了很多东西吧?”阿勇假装若无其事的问。 “那不,都在外边车上呢。”店小二朝窗外努了努嘴。 阿勇扭头朝外看了一眼,然后盯着正在吃饭的客人问“不是说李家有位公子吗,没一起回来?” “说是往西边去做买卖了,得等一阵子才能回来。” “噢……”阿勇若有所思,然后对小二挥了挥手说“你去忙吧,不耽误你了,我也去送信了。” “小心些。”小二也对阿勇挥了挥手,转身进了后厨。 阿勇从客栈出来,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仔细打量李家车上的行李,他把邮件从邮包里拿出来,好像检查什么,然后假装不小心把邮件掉到地上。他蹲下身子一件一件把邮件捡起来,眼睛却盯着车上的行李,都有什么,多少件,依依记在心里。 第38章 老宅 吃过饭,稍事休整,李家主仆十几个人就出发了,因为去五丈岩的道路走不了大车,就雇了五辆小车,一辆老爷和夫人坐,一辆给玉篆,剩下的三辆载上从大车上卸下来的东西,其余的行李由家人用担子挑着,一行人沿着独角河逶迤向五丈岩走去。 还不到涨水的季节,独角河的河面不宽,水也不深,河滩上布满了鹅卵石,因为人多东西多,他们到五丈岩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长途跋涉让玉篆感到很疲惫,她坐在车里眯着眼,随着车的节奏摇摆。正迷糊着,忽然听到前面老爷的声音,说到了到了。玉篆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河面宽了许多,虽然被前面的山脚挡住了半边,但已经能看见山后的湖泊。 车咕噜噜地继续前行,山脚慢慢地往右边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眼前一汪碧绿的湖水,湖中一座石岛,岛上有一座宅院,石岛和湖岸间有一条十几丈长的石堤相连。湖岸的四周皆是数丈高的石崖,石崖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石崖后面是一道一道的山峦,波浪似的推起远方青玉山的雪顶。 石岛后面的石崖是曾经被湍急的江流撞击了千百年的地方,虽然离得远,隐隐约约地还是能看到石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溶洞。夕阳西斜,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湖面风平浪静,远方的青玉雪顶和岛上的楼堂倒映在湖水中,仙境一般。 玉篆盯着眼前的景色,有好一会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如画般的美景把她擭住,从心里升起莫名的感动。她的双目有些湿润,这将是她的家,她和九源就要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这简直,简直就像是在梦里,自己是在做梦吗? 车队右转下了湖南岸通往奎营关的路,爬上一道缓坡,在石崖和湖岸间迂回了几个回合,就来到石堤前。石堤有五六尺宽,上面已用石块铺平,现在是枯水季节,石堤整个露出水面,成了连接石岛和湖岸的桥梁,雨季涨水,石堤被淹在水下,石岛和湖岸的交通就只能靠船了。 就在他们逶迤向石岛行进的时候,岛上那座美丽的宅院里,在厚重的大门后,有两双眼睛也在从门缝里窥视着他们。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恐惧、和贪婪,不时地有紫绿色的光弧闪电般从眼球上划过。 一行人鱼贯上了石堤,石岛远看并不大,可其实却有近十亩的见方。岛上有成片的竹林和各色杂木。房子有年头了,且因为李家人已有数十年不在此居住,只做些简单的维修,梁柱上的漆早已脱落,只是因为建宅的时候取得是周边山里的楠木,虽然经年仍然结实稳固,就是颜色有些灰暗。 李家虽然搬离老宅多年,可以前每年清明,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回来给祖先扫墓,只是近五六年,自从九源从军后,不得□□,李老爷和夫人又年迈多病,后来又赶上兵乱,就有五六年没回来过了。 来到宅院的门前,坠儿扶玉篆下了车,玉篆紧赶了两步到老爷和夫人的车边,和丫鬟翡翠一起扶着老爷和夫人下车。李宝一边打发人卸车,一边和雇来的脚夫结账,好让他们在天黑前赶回独角镇。 玉篆和翡翠扶着老爷和夫人沿石级而上,来到大门前。大门关得严严的,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翡翠腾出一只手叩响了门环,“嗒嗒,嗒嗒嗒。” 大门里面,两个正在从门缝里向外张望的男女,听到叩门声,哆嗦了一下,闪身藏到门边,背靠着墙,互相盯着对方。 “嗒嗒,嗒嗒嗒。”翡翠又叩响了门环。 门里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女的对男的点了一下头,男的走到门前,女的跟在后面,男的用手握住门闩,又回头看了一眼女的,女的对男的又点了一下头,男的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拉动门闩。 玉篆听到门闩拉动的声音,然后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从门里探出一张灰绿色的脸,盯着站在门前的他们。 门外的人们都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因为这张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方都愣了片刻,翡翠说“李玉,老爷夫人回来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开门让老爷夫人进去。” 那李玉好像并没有认出老爷和夫人,听翡翠说才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脑袋说“噢,老爷夫人回来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有几年不见了,老爷夫人容貌都变了些,一下竟没认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开门。 李崇礼有些不高兴“你是说我老得都认不出来了吧!”一边说一边气呼呼地往里走。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李玉垂首站在旁边,不敢抬头。玉篆扶着夫人进门,翡翠对李玉和李玉家的说“这是刚嫁过来的少夫人。” “老爷夫人好,少夫人好。”李玉和李玉家的齐声说道,李玉家的屈膝万福。 看见玉篆,李玉家的眼睛一亮,两眼紧盯着玉篆的肚子,即便是低着头,也用余光瞟着,一刻也没有离开。 李宝跨进门,对仍然站在门旁的李玉夫妇说“你俩还站在这儿干嘛,赶快带人把老爷和夫人的房间,还有少夫人的房间收拾出来,简单弄些饭,服侍老爷夫人还有少夫人吃了好早些歇息。”又转身对对众人说“天不早了,先紧着主子,咱们几个今天就先凑合一夜,等明儿个在细安排吧。”众人齐声应了。 李宝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凑到跟前看了看李玉,又看了看李玉家的说“你俩脸色怎么这样,病了吗?” “呃,呃,不知吃了什么不好的,泄了一天,刚才好些了。”李玉回答。 “那你俩就别动手了,告诉他们东西在哪,让它们弄。”说着又转向众人,“大家赶紧的吧,别等天黑了,黑灯瞎火的不方便。” 众人答应着各自忙碌去了。李玉和他家里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正在往里走的玉篆身上。 * 玉篆跟着公婆进了大门,大门两侧各有两排房子,院子不是很宽敞,两边各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樟树。看得出来虽然有人收拾,但也马马虎虎,犄角旮旯里有一丛丛及膝的杂草。院子左右各有一排厢房,又有游廊和二门相接,房子都不大,有些破旧,里面黑乎乎的,玉篆想应该是门房和下人们住的房间。 进了二门,院子宽敞了许多,迎面一座高大的正房,一明两暗,两边各带一座耳房,房顶上长满了一簇簇杂草。正房两侧是一溜三间厢房,比前面的高大讲究,但也显得荒芜。正房前种着松柏和翠竹,石板甬道上搭着荼蘼架。厢房前面有各色花树,二门两边的梧桐也有两三丈高了,但树木看上去都好久没有修剪,长得乱七八糟的。除了甬路,院子里满是半人高的杂草,杂草丛中,玉篆看见东厢靠近二门的地方隐约有一个月亮门,通向东侧的一个跨院。 玉篆扶着夫人从阴森森的荼蘼架下走过,多年未经修剪,荼蘼遮天蔽日,在架上都长疯了。走在前面的家人打开正房的门,只听的一阵吱吱嘎嘎的乱响。玉篆和翡翠扶着夫人进入正房,老爷已经在里面了,山里日落的早,屋里有些昏暗,借着余光,玉篆看见堂屋里的摆设到还都整齐,只是家具什物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李玉两口子在这里一天到晚也不知都干什么了,怎么是这幅鬼样子?你们赶快打扫一下,我们就不在这里碍事了。”李崇礼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回荡,有种凄凉的感觉。 他转身踢了一脚身边的柱子,只听呼啦啦啦一阵乱响,一群蝙蝠从房顶的角落里飞出来,在屋里慌乱地绕了两圈,然后逃出门外。玉篆,李夫人还有跟着的下人都吓得尖叫,李夫人死死掐住玉篆的手腕,玉篆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真是见了鬼了。”李崇礼骂了一声,转身问李夫人和玉篆“你们没事吧?” 玉篆点了点头,李夫人手捂着胸口摇了摇头,“那我们去后面看看吧。”李崇礼说。 玉篆和李夫人,还有翡翠、坠儿和李宝家的跟着李崇礼出了正房,向右穿过角门,进入后院。后院其实是个花园,有一个葫芦形的水池,水池的葫芦茎处,横着一座石板桥,池边有用怪石磊起的假山,山上有一座凉亭,假山的对面,一个小巧的水榭沿水而立。花园看来也好久没有打理了,到处都是荒草,花树也都瘦弱,水池里的莲花,新的枯的挤了满满一池,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的。 李崇礼看了有些生气,嘟囔了一句“这两个看门的,搞得一塌糊涂。” “这么大个宅院,也够他们忙活了。”李夫人替下人开通。李崇礼没再说什么,几个人沿着游廊绕过水池。水池后面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小楼的后墙也就是后院的山墙,只见楼门上一个木匾上写着“倚岩阁” “以后你和九源就住这里吧。”李夫人对玉篆说。 “还是住在前面吧,服侍老爷夫人方便些。”玉篆回答。 “在前面和我们一起,到底拘束,不如你们小两口住这里,方便些,再说到前面也没几步路。” 玉篆的脸有些红,幸好天色已晚,没人注意“还是住前面和老爷夫人近些,一家人一起多热闹。” “好了,”李夫人笑道“就住这里吧,住这里不也是在一处吗?这里宅院小不比咱们中州的房子。” “那就依夫人。” 李夫人回头对李宝家的说“你去看看饭好了没有,我们去吃饭。让他们赶紧抽空把先把楼上打扫了,好让篆儿晚上歇息。” 第39章 晚餐 吃晚饭的时候,李玉夫妇俩推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拿了饭到他们屋里,说是备着晚上饿了垫补些。 吃过饭,众人就开始打扫房间,人多手快,不到半个时辰,老爷和夫人的屋子就收拾出来了。众人又到后面倚岩阁的楼上,把玉篆的房间三下五除二地清理干净。 赶了一天的路,又忙了这半晌,众人都很疲惫,李宝给众人分派了房间,大家也就各自回去,收拾收拾睡下了。 鼓交二更,月至中天,李家宅院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中,一片宁静,连狗都睡着了。但李玉和李玉家的却没有睡,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静静地对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李玉家的说“应给都睡熟了吧?我好饿啊。” “再等等,等他们再睡实些。”李玉机械地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李玉家的小声问“你今天看见少夫人了?” “嗯。” “你没看出啥来?”李玉家的问。 “你也看出来了?”李玉反问道。 “那还用问,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怀孕了。” “呵呵。”李玉笑了两声。 “真是老天有眼啊!”李玉家的感叹了一声“一定是老天爷特意送给咱们俩的。” “不管是不是特意送给咱们的,到了咱们手里就不能让她跑了。” “那是自然。自打今年开春儿起我就觉得累,到时候了,都有快十年了。“ “可不是,我也是一样。早先我还有些发愁,天天合计,咱们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去找个怀了身孕的妇人,不曾想她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说得是啊,而且还是前后院住着,且她是主子,咱们是下人,伺候她理所应当,真是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李玉家的几乎笑出声来。 “话虽这么说,还是要小心为是,除了她,还有老爷夫人,再加上奴才们,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也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我看她的样子,估摸着还没到一个月,怎么也得等到三个月成型了才能用,不慌。” “三个月是不短,可你想想,这十几口子人,哪个不是碍手碍脚,不先除了他们,恐怕到时候会坏大事。这么些人,还要等不见星月的夜晚下手,有的咱们累呢。” “是啊,”李玉家的叹了口气“过了一百天,还只能在每月塑月的夜晚才能下手,要在五个月前得手……”李玉家的低头算了算,“最多也只得三次机会。” “可不是,这么说来,还真没多少余地,得紧赶办才行。”李玉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好像没见李家公子回来?” 李玉家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想了想说“是啊,是没见。” 李玉接着说“听说那李家公子武艺高强,不除了他恐怕难成好事,明天先打听清楚李家公子的行踪,再做安排。” 李玉家的点了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李玉站起身来说“应该都睡死了,咱们去吧。”说着走到桌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晚饭。 李玉家的打了一个哈欠,脖子里发出紫绿色的荧光,忽闪忽闪的,好像喉咙里吞了个灯泡子,李宝察觉到光亮,扭头对着李玉家的从牙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李玉家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闭上嘴,把手压在了嘴唇上,紫绿色的荧光消失了,屋里又恢复了黑暗。 “小心点。”李玉说“如今不比以往了,周围都是眼睛。” “唉,我也是又累又饿,快撑不住了。” 两个人拿好东西,李玉悄悄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先从门缝里往外观望了一翻,然后探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打开门。两个人鱼贯而出,天虽然晴朗,但月亮只是弯弯的月牙,没有多少光亮,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半个院子,来到大门旁,左右看了看,小心地打开旁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出了大门,他们先是贴着墙根儿走了几丈远,然后踏上山石后面石子铺成的小径沿着湖岸转向宅子后面。没有一丝风,空气静止得好像不存在,湖面上涟漪轻泛,依稀可以听见几里外入水口处的瀑布传来的哗哗水声,。 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细碎的月光映衬出两个黑影,幽灵一般沿着湖岸滑行。他们来到宅子后面,隔墙就是玉篆住的倚岩楼,楼上的后窗是宅子里唯一能看见后面的地方。昏暗的月光下,倚岩楼安静地矗立在树丛中,没有一点动静。李玉和李玉家的猫着腰,借着山石的掩护绕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面,那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乱石滩。他们钻进一个石窝,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然后来到一块大石头前,李玉用双手挪开石头,地上露出一个洞口。洞里黑黢黢的,但石头刚一挪开,洞里就传来连成一片的吱吱的狂叫,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几百只饥饿的老鼠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试图爬上坑坑洼洼的洞壁冲向洞口。洞壁上满是腐臭的粘液,老鼠爬到一半就从洞壁上滑落,砸进鼠堆里,引发疯狂的撕咬和尖叫。 歇斯底里的景象让李玉和李玉家的兴奋起来,他们双眼发出紫绿色的莹光,不时地划过一道道粉紫和黄绿色的光弧。荧光从眼睛向下延伸,直至嘴巴和喉咙,不断加强,闪烁的荧光照射进地洞里,成百上千只老鼠贪婪的眼睛被点亮,无数光点鬼火一般在黑暗中狂乱地颤动。 李玉拿起洞口边的一根竹棍,在饭菜里插了几下,然后伸进洞里。食物的香味让老鼠更加疯狂,它们发疯似地跳起来想咬住竹棍,有两只成功了,贪婪地舔吸竹棍上的汁液,然后顺着竹棍要往上爬。李玉抽出竹棍,两只老鼠想从竹棍上跳下,却被李玉和李玉家的一人抓住一条尾巴,从竹棍上扯下来。老鼠疯狂地扭动身体,露出尖利的牙齿,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黑亮的眼睛怒视着抓它的人。李玉和李玉家的用手抓着鼠尾,猛不盯咬住鼠头,用力一扯把鼠头咬了下来,飞快地吐掉,然后用嘴咬住老鼠的躯体,用力吸吮,把血液吸进嘴里。 只眨眼的功夫,两只老鼠的血就被吸干了,李玉和李玉家并不罢休,仍然用力地吸吮,老鼠的身体逐渐收缩,变成干瘪的一片。两人甩手将老鼠扔进石洞里,又把地上被咬下的老鼠头捡起来,也扔进洞里。洞里的老鼠发疯一般涌向两个同类的尸体,疯狂地争抢撕咬,只一眨眼的功夫,两只老鼠就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李玉将带来的饭菜也一股脑地倒进洞中,然后用石头将洞口堵住。 离他们只有几丈远的倚岩阁楼上,玉篆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有择席的毛病,尽管身心疲乏,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眯着,脑子里一波接一波地翻滚个不停。坠儿在外间已经睡熟了,轻微的鼾声抑扬顿挫,窗外的虫鸣响成一片,隐约能听到远处瀑布的击水声。突然,在这些声音里夹杂进吱吱的尖叫声,有些疯狂,而且好像离她不远,声音怪怪的,凄厉而绝望,让人觉得不安。玉篆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走到窗边,吱吱声却突然消失了。 “也许是夜猫子惊了夜宿的林鸟。”玉篆想。她拉开窗销推开窗子,一股湿润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除了水声和虫鸣声,四下里静悄悄的。玉篆往楼下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抬头看见隔湖相对的五丈岩上,似乎有紫绿色的光亮在闪烁,像是坟地里的鬼火。玉篆记起那边崖壁上有许多石洞,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些,但湖面上弥漫着薄雾,看不真切。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感觉一阵倦意袭来,于是关了窗,回到床上躺下睡了。 窗外,就在玉篆下面,两个黑影正沿着湖岸匆匆地向宅子前面走去。 第40章 余家岭 阿勇第二天对家里人说要去趟余家岭送封信。 余家岭在大山深处,来回要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那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猎户,却常有土匪出没,家人嘱咐阿勇多加小心,送完信不要停留,立即返回。阿勇满口答应,叫家人不必为他担心,他一个邮差,包里只有些信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土匪找他麻烦干嘛? 阿勇带上信件,还有干粮和水,天刚蒙蒙亮就上路了。他路上紧赶慢赶,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就到了余家岭。阿勇其实没有什么信件要送,那封信是他自己假造糊弄家人的,半路上他就把那封假信撕碎了扔到水里了。 到了余家岭,阿勇在路边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一偏身钻进了一片杂树林。路不好走,阿勇在树林里钻来钻去地走了差不多一盅茶的功夫,进入一个峡谷,峡谷很窄,只能容下两辆并排的大车,两边都是陡峭的石壁,抬起头只能看见腰带粗细的一线天。阿勇走了有一箭远,转过一个弯,就看见石崖上的两个岩洞,有不显眼的石级通向洞口。 石洞是天然的,但也经过人工开凿,以前住过几个和尚在里面修行面壁,至今墙上仍有经年的壁画,只是年头久远,颜色退的退变的变,面目有些狰狞。石洞有两进,分前室和后室,后室有隧道通向崖顶。 阿勇学布谷鸟咕咕了两声,洞口有人探出头,见是阿勇,对他招了招手,又缩回洞里去了。阿勇拾级而上,进了第一个岩洞,刚才和他招手的人坐在洞口旁的一块石头上,正专心用刀削一根木棍,再往里依着洞壁摆着几张木榻,四五个人坐在木榻上吃东西。见阿勇进来,其中一个说“阿勇来啦。” 阿勇对他们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另一个问“好久没见你啦,有好消息了吧?” 阿勇没回答,用手指指后室,坐在洞口放哨的说“老大知道你来了。”又冲里努了努嘴,示意阿勇进去。 阿勇对木榻上的人笑了笑,挥了下手,就钻进旁边的一个隧洞,走了约有七八尺,就是后室。 后室的地上铺了荆条编的笆子,上面垫了几张兽皮,沿墙摆了三张木榻,两边的两张各坐了两三个大汉,正中的榻上独自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身量不高,两只腿吊在木榻边,明显地看出来不一般长。 阿勇对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弯腰作了个揖,“阿勇来啦。”那人说,声音浑厚和善,和他的相貌竟完全不匹配。 “是,老大,有些日子不见,老大可好。” “托老天的福,都还好。你今天赶来一定有重要的事吧?” “那是自然,老大,不然阿勇也不会赶这么远的山路跑过来。” 老大微微一笑,两只龅牙从嘴唇里拱出来,嘴显得更尖了。“是有肥客吗?”老大微笑着问。 阿勇笑着点了点头“镇上五丈岩李家,那个大户回来了。” “噢。”老大身子向前探,盯着阿勇, “五丈岩李家?不是听说已经败落了吗?”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回来在镇上歇脚,我看见光箱笼行李就装了整整两大车。” “嗯,也是。”老大点头道“你的意思是,去他们宅子里搬点儿东西?” “依我看还是等等为妙。”阿勇笑着说。 “怎么?”老大睁大了眼睛。 “李家这次回来的有老爷和夫人,外加刚过门儿的少夫人,可公子没有一起回来。”阿勇顿了一下,好像给老大思考的时间,然后接着说“我打听了,说是公子去西边做买卖,要等些日子才回来。” “啊——”老大脸上带着微笑,坐直了身子。 “所以依我说,不如再等等,等李家公子赚了钱回来再动手,岂不更好?” “阿勇说的是。”老大一脸的满意“难为你有这个心思,那就劳你多费心,仔细打听着,一有消息赶快来告诉我,得了甜头,少不了你的。” “谢老大,”阿勇笑着说“想那李公子一定写信寄给家里,到时我偷偷把信拆开看了,神不知鬼不觉地,他的行踪全在咱们手里。” “说的是,简直太好了。”老大说着笑了起来“今天你辛苦了,吃过饭再走,后边已经炖了野鸡,我再让他们烤几只兔子,开一坛酒,咱们兄弟一起乐和乐和。” 第41章 后墙 因为昨天睡得晚,玉篆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窗纸已经发白,她觉得很疲惫,头昏沉沉的。她其实很想在床上赖一会儿,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她现在是媳妇,不能比公婆起的晚。 大概昨天太劳累了,坠儿仍在熟睡,玉篆自己穿好衣服,走到外间轻轻推醒了坠儿。坠儿睡眼惺忪地半睁开眼,看见是玉篆,慌忙爬起来说“小姐,我睡过头了。” 玉篆对她摆摆手说“赶快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去服侍老爷夫人。” 坠儿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拿了盆去楼下打水,玉篆等不得坠儿,坐到梳妆台前,自己解开头发,拿起木梳通头。天刚微明,屋里还很昏暗,玉篆借着仅有的一点光亮几乎是凭着感觉梳好头,然后绾了个简单结实的发髻,用玉簪别住,又插了一只镶金蝴蝶玉钗和一只翡翠步摇。坠儿打水回来,来不及烧水,就用面巾蘸着冷水服侍玉篆匀脸上妆。 收拾停当,玉篆和坠儿匆匆下楼,等赶到前面,上房屋里静悄悄的,老爷夫人好像还没起来。坠儿轻轻扣门,开门的是翡翠,见是她俩,对她们摆手说“还没起呢,昨天太累了,看样子还得一阵子。少夫人要不然先回去歇歇,留坠儿在这,一有动静,就叫坠儿去通报。” 玉篆想了想对坠儿说“你在这里等着吧。”又说“昨天忙乱的很,也没来得及看看宅子,不如趁这个功夫在宅子里转转。”坠儿和翡翠答应了。 玉篆来到外面,天色已近大亮,鸟鸣凋啾,她突然想起昨晚窗外奇怪的吱吱声,还有湖对岸五丈岩石崖岩洞里神秘的荧光,想不如趁现在到宅子后面去看看。 她来到前院,李宝的儿子李遵正在扫地,看见玉篆,李遵问“少夫人要出去吗,怎么没人跟着?” “老爷夫人还没起来,我就在宅子周围转转,马上就回来。” “那少夫人小心些,早上露水重,路滑。”李尊说着赶上前打开旁门,玉篆出了门,轻轻把门带上。 就在她和李遵说话的当儿,离他们丈把远,李玉和李玉家的正从门缝里盯着玉篆。玉篆进前院儿的时候,他们正在自己屋里往脸上涂脂粉,掩饰脸上的青绿色,听见玉篆说话,忙从门缝里向外查看,听见玉篆要到外面转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赶忙对着镜子把脸上的妆容整理干净,又整了整衣服。玉篆一出门,两个人就出了屋,李玉对李尊说“你到东跨院把斧子拿过来,等会儿和我去把树上乱七八糟的枝桠修修。”李尊答应着往后去了,李玉拿起李尊的扫把接着打扫院子,李玉家的打开旁门,也出了宅子。 天已经大亮,只是太阳还没出来,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露水的清香,玉篆出了大门看了看左右,转身往湖堤的方向走去。石块铺成的甬路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石缝里长满绿色的青苔,玉篆双手提着罗裙,小心地沿着甬路往前走。转过墙角进入一片竹林,竹子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都有手腕粗细了,形状各异的石块散落在竹林里,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竹叶,底层腐烂的竹叶散发着朽木的气息,露水从竹叶上淅淅沥沥地滑落,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地上的竹叶。 走出竹林,是一片稀疏的杂树林,石块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没走多远,甬路就变成在巨石间蜿蜒曲折的石径。玉篆在巨石间迂回前行,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她身后,她回头向后看,可什么也没有。嘈杂的鸟叫声连成一片,衬托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鸟鸣,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巨石间回荡,哒哒,哒哒哒,不知为什么,玉篆心里有些发慌,她咽了口吐沫,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走。她抬头四下里张望,突然看见前方掩映在树丛中的倚岩楼,离她也就丈把远,再仔细看原来巨石后面几步远就是宅子的院墙,玉篆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岛,又都是自己家里人,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 她继续往前走,转过墙角,来到宅子后面。宅子后面是一片松柏林,也都有年头了,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松针,玉篆下了绕宅的石坂路,踩着松针往湖岸走,松针厚实松软,在脚底下悉悉索索的响,太阳刚刚露头,淡淡的阳光穿过树干斜射进树林,在细密的水雾中照射出一道道光柱。 湖面上雾气弥漫,对岸的五丈岩若隐若现,依稀可以看见散落在崖壁上大大小小的石洞,黑黑的没有光亮,有些神秘叵测,但又好像没什么特别,石洞看上去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不知昨晚的光是从哪里来的?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有些晃眼,玉篆突然想起老爷夫人也许快要起来了,她开始往回走,走到转弯处,看到靠着湖岸有一片怪石林立的乱石堆,她有些好奇,想过去看看,可刚走了几步,突然从巨石后面闪出一个人,把她吓了一跳。她尖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到腿边的石头上,石头上的棱角硌得她屁股生疼,她的眼前站着一个下人打扮的妇人,有些眼熟。 “少夫人在这呢?”那妇人开口说话,声音平静而机械,“刚才听李遵说少夫人出来了,也没人跟着,路不好走,少夫人又不熟悉,我怕有个闪失,就跟来了。原想少夫人会沿着湖边走,不曾想到里边来了。” “你是……” “我是李玉家的,我和李玉在这看门儿,昨天下午见过少夫人的。” 玉篆想了想,记起了那个李玉家的,笑着对李玉家的说“对,你好像昨天身子不大舒服,不过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多谢少夫人记挂,我也觉得好多了呢。”李玉家的说着上前两步,伸出手要扶玉篆,玉篆去抓李玉家的手,可李玉家的却好像不经意地躲开,然后用两手抓住玉篆的胳膊,把玉篆搀扶起来。 玉篆由着李玉家的扶着她往回走,脚下的石头高低不平,李玉家的说“少夫人小心些,有了身孕不比以往,可摔不得碰不得。” 李玉家的话给玉篆一个措手不及,她不知李玉家的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吃惊地停住脚步,瞪着着李玉家的,不知如何回答。 “妈妈这是从何说起?”玉篆满脸疑惑地问。 李玉家的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她尴尬地咧嘴笑了笑说“听说少夫人过门儿有一个月了,也保不定就有了呢,我也是瞎猜的,不过有没有的,少夫人娇贵,都该小心些。” 第42章 姜汤 好像是对他们的热烈欢迎,阳光温暖地连续照耀了五丈岩整整五天,李家上上下下借着好天气把宅院收拾了一番,拔除杂草,修剪树木,打扫房间,一切都收拾停当,虽然还有需要修修补补的地方,但总算安顿了下来。 可到了第六天,早上起来天空就阴云密布,微寒的小风一阵阵地吹,云层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密实,黑压压的。到了傍晚的时候,先是下起了小雨,晚饭过后突然雷声大作,闪电狂舞,那雨就像泼下来的一般。足足有半个时辰,雷声和闪电才慢慢停止,可那雨依旧哗哗地下,屋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打开门,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雨雾。 晚饭过后,李玉和李玉家的就在屋里忙活开了,他们点起了一个不大的炭火盆儿,去厨房祝妈那里要了姜和红糖,回来把姜切成片,和着红糖一起放在瓦罐里用水熬。窗外雷声大作,电闪雷鸣,闪电照亮两个人的脸,惨白惨白的。 汤熬好了,雷声和闪电也渐渐远去,盆里炭火闪烁着琥珀色的光,好像在哭泣。李玉从靠墙的厨里拿出一个皮子做的荷包,荷包口被一根丝绳拴的紧紧的,他打开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撮干草叶子,放到汤罐儿里,想了想,又用指尖拈了一小撮出来。他的黑影映在墙上,被放大了许多,李玉家的说“也别太多了,对咱们也不好。” 李玉说“不碍的,他们喝不了这一罐儿,到时候睡不熟,才闹饥荒。”说着把那一小撮也放到罐子里。 李玉家的拿块布垫着,双手捧着罐子,李玉打开门,撑开伞,两人冲进雨幕。来到李财家门外,李玉敲门,门开了,李财家的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瘦小的身材。见是他俩,李财家的把门开大了些往里让,李玉家的进门,把汤罐放到桌子上说“今天下午看李财修后院的棚子淋了些雨,我们熬了些红糖姜水,喝了暖暖身子,别感了风寒。” 李财正在床上躺着,见他俩进来,从床上坐起来说“难为你们想着,淋那点雨也没啥。” 李财家的忙拿了碗出来“真劳烦你们了,”又指着李财说“还说呢,刚才还嚷嚷身子有些懒怠,我还说等雨停了去厨房拿点姜,给他熬汤,没想你们到先来了。” 李玉家的对李财家的说“刚才李玉说他觉得身子里有寒气,我就熬了些给他喝,我也跟着喝了些,身子暖呼呼的可舒服。他又说下午李财修棚子淋了雨,该给你们送些来,这不还剩了半罐儿,就给你们拿来了。趁热喝了吧,你也跟着喝点出些汗,身子舒服。” 李财家的答应了,到了一碗给李财喝,自己也到了一碗喝了,四个人又闲话了几句,李玉两口子起身告辞,说要回去早些睡,临出门嘱咐李财和李财家的也早些休息,多盖些被发发汗。 李玉和李玉家的回到自己屋里,却并没有睡,而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等待着什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李玉家的说“应该可以了。” 李玉起身把门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把头伸出门外左右看了看,然后扭头对李玉家的说“走吧,应该都睡了。” 李玉住东厢房,李财两口子住在大门东侧的屋子里,李宝一家住在西厢。已经过了三更,所有的屋子都灭了灯,院子里黑漆漆的,雨哗哗地下,炒豆一般。 李玉和李玉家的出了屋,把门掩上,他们没有打伞,也没有跑,而是一前一后不慌不忙地走进雨里,雨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好像没有察觉。来到李财门前,李玉家的从头上拔下一根铜簪,插进门缝里,三下两下拨开了门栓,两人看了看身后,推门进屋,把门带上。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门外哗哗的雨声,只有李财两口子的呼噜声。其实黑不黑的对李玉和李玉家的来说也没什么不一样,他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了听动静。李玉家的把铜簪别到头上说“财嫂,我刚把罐儿落下忘了拿走。” 没有回答,只有李财两口子的呼噜声。 李玉和李玉家的走到床前,掀开帐子,李财两口子浑然不知,睡得像婴儿一样。黑暗中,李玉和李玉家的眼睛闪电般亮了一下,黄绿色的,然后就发出紫绿色的莹光,荧光逐步扩散,直至整个面部到喉咙都开始发光,眼球上不断有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斑,火星一般爆了又爆。李玉和李玉家的俯身端详李财两口子,荧光隐约照亮了李财两口子的脸,李玉和李玉家的对看了一眼,李玉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掐住李财的脖子,抬起腿用膝盖压住李财的胸部,几乎同时,李玉家的噌地窜上床,骑到李财家的身上。 第43章 探病 李财两口子被惊醒,可迷迷糊糊的毫无抵抗力,脖子被死死地掐住,无法呼吸。他们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四肢拼命挣扎可却动弹不得。李玉和李玉家的张开嘴,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有强光从嘴里射出,一个发着紫绿色莹光的无头蛇一样的东西,扭动着身躯从嘴里伸出来。他们低下头,好像要亲吻李财和李财家的,两条发着荧光的无头蛇在黑暗中扭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不断有发光的粘稠的液体从它们身上滴落,突然,无头蛇察觉到了从李财和李财家的嘴里呼出的气息,它们停止了扭动,然后像发起攻击的蛇一样,一头射进李财和李财家的嘴里。李财两口子的腮帮子和脖子被从里照亮,无头蛇快速地往里钻,李财两口子不断挣扎,但越来越弱,不一会儿,四肢就不再动弹,瘫软在床上任凭李玉和李玉家的摆布。 感觉到李财和李财家的不再挣扎,李玉和李玉家的抬起头,他们大口喘息,大汗淋漓,好像刚经过一番角力,嘴里没有了无头蛇一样的东西,眼睛,嘴和喉咙里光越来越暗,渐渐消失。 屋里恢复了黑暗,窗外雨声依旧,只是少了李财和李财家的的鼾声。 * 夜里的雨下得好大,可玉篆却睡的出奇的安稳,第二天早上,她居然睡过了头,坠儿把她叫醒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天光,推开窗子,远处的青玉雪顶都已经清晰可见了。 玉篆匆匆梳洗完,带着坠儿赶到前面,好在老爷和夫人刚刚起来,玉篆忙和翡翠、坠儿一起服侍梳洗,又到厨房查看,直到服侍老爷夫人吃过早饭,窗外的太阳就有一杆高了。 玉篆给老爷和夫人看好茶,就和坠儿到东厢靠北的议事房里吃饭,用过饭,坠儿把李宝叫过来,玉篆坐着听李宝把昨天吩咐事情过了一遍,不清楚的地方问了些问题,李宝又递上账本,玉篆看了看,也没什么纰漏。 自从玉篆嫁过来,李夫人就开始把家里的事情逐渐交给玉篆,但玉篆每天只是用心看,用心听,用心记,用心学,对下人却不并不指手画脚,稍大些的事,还是交由夫人和老爷定夺。虽然玉篆知道,这个家迟早要由她打理,可她绝不想鲁莽行事,她不想因为不知,不解,和这个家产生任何嫌隙;说错话,办错事,给这个家带来不快和别扭,‘淑身涉世,谨行慎言。’这是祖母给她的教导。这是她的家,她的未来,她的归宿,她关爱这个家,家里的每一个人,不分主仆,都是她的亲人。 “还有什么要回的吗?”玉篆问李宝。 “这几天忙忙碌碌的,也没顾得上,还有些东西需要到镇上采买。”李宝说着递上一个单子。 玉篆接过来看了看,都是些日常家用的东西和山货干菜药材等,她想上次在独角镇歇脚,人困马乏的,也没留意仔细看看。来家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劳,还没功夫正经去镇上逛逛,就对李宝说“我来了这些天,还没去镇上走走,不如这个单子我收着,你叫个人,备辆车,同着我和坠儿一起去镇上,即买了东西,也看看镇子”。 李宝低头想了一下说“那就叫李遵去吧,李财两口子都病了,许是昨晚淋了些雨,受了风寒。” “是吗,”玉篆往前欠了欠身子“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看。” “应该不碍的。”李宝说“李玉说今天早晨已经给他们喝了姜汤,不过是受了点风寒,歇一两天就好了。” “那你费心多看着点,”玉篆说“该请郎中就去请郎中来看看。”李宝答应了。 玉篆站起身对坠儿说“你替我去看看他俩,看妨不妨事。” “那倒不必了,少夫人。”李宝说。 “都是家里的老家人了,应该去看看,再说我也想出去走走,今天天好。” “那少夫人小心些。”李宝说着打开门,玉篆和坠儿一前一后出了东厢房。 雨后的天空很清朗,空气湿润,尽管太阳已经升起了好一阵儿,草上的露珠还没被晒干,一闪一闪的,像暗藏的钻石,树荫下的石板还是湿漉漉的,草丛里有蘑菇探出头。 玉篆和坠儿沿着游廊出了二门,下了台阶沿着石板路来到李财的屋门前,坠儿打了两下门。 “谁啊。”好像是李财家的声音。 “是我,坠儿。”坠儿推门探头进去看了看,回头对玉篆点了下头,打开门进屋。玉篆站在外面,门半开着。 屋里床上躺了两个人,见是少夫人的丫头坠儿,忙挣扎着要起来,坠儿嘴里说“快别起来。少夫人听说你俩病了,过来看看。”说着紧赶两步,来到床前。只见李财和李财家的躺在床上,脸色青绿,且有些浮肿。 “真是折杀奴才了,怎么敢劳动少夫人。”李财说,声音无力,而且带着喘。 玉篆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忽然身后有响动,玉篆回头,看见李玉和李玉家的正从他们屋里出来。 “少夫人怎么来这里了?”李玉问。 “就是啊。”李玉家的边说边一溜小跑进了李财屋里。 “听说李财两口子病了,我来看看。”玉篆笑着对李玉说。 “少夫人还是赶快离了这里吧,仔细染了时气。” 李玉家的跑进屋站在坠儿旁边,两眼滴溜溜地把屋里扫了一圈“姑娘小心些,别染了病气。” 坠儿对李玉家的笑了笑,对躺在床上的李财和李财家的说“那你们好好养,我先走了。” 李财家的手在被子外面,坠儿顺势抓起来想放进被子里,可刚一握住就像抓到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撒开手,面色有些慌乱。 “姑娘,怎么啦?”李玉家的有些紧张 第44章 遭遇 坠儿呼吸急促,她瞪着李财家的,慌张地对李玉家的说“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啊,可不是。”李玉家干笑着“可不是,今天早上还一直嚷身上冷。姑娘快离了这里吧,要是也过了病气,才麻烦呢。” 坠儿看了看李玉家的,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提起裙子跑出门。 看着跑出去的坠儿,李玉家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她和躺在床上的李财两口子目送着坠儿的背影,几道绿色的光弧从他们的眼球划过。 * 天气真是好得让人心醉,天蓝的的看不到底,被雨水洗过的树木郁郁葱葱,各种颜色的小花星星一样点缀其间。因为下雨,独角河水涨了不少,虽说有点浑,但河面宽阔,白色的浪花在河面上翻滚。 玉篆的心情很好,身体随着车轮的节奏轻轻摇晃,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并没有炙烤的感觉,大青骡经过几天的休息,已经恢复了体力,步子稳健而轻快,坐在前面赶车的李遵轻声哼着小曲儿。 自打下了石堤,上了去往独角镇的官路,坠儿就满脸严肃地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地说刚才李财家的手有多冰凉。受了风寒手冷有什么好稀奇的?玉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并没有往心里去。 一个时辰多一点,她们就到了镇上。路上客商来来往往,让小镇热闹了不少。 玉篆拿出单子,照单到铺子里采买货物,不一会的功夫就办的差不多了,有些没有的,铺子里的老板和伙计也都记下了,答应托人带回来。一切妥当,玉篆和坠儿来到隆福客栈。 来隆福客栈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李宝单子上的有些东西要在这里买,还有上次在这歇脚吃午饭,老爷说隆福客栈的腊肉不错,玉篆准备趁便买些带回去。另一个目的就是玉篆想来看看九源是不是有信来,分别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的光景,玉篆知道不大可能会收到九源的信,但她心里怀着一点点妄想,如果真有呢。 和她一样盼着九源来信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邮差阿勇。阿勇每天都仔细的检查收到的邮件,生怕漏掉李家公子的来信,他太想知道信的内容,信里不仅能透露许多有关李家的情况,更重要的,是能帮他们追踪李家公子的行踪。 玉篆他们来到镇上没多久,阿勇就得到消息,他假装闲来无事在街上看景,其实在暗暗观察玉篆几个人的行踪,去了什么铺子,买了什么东西,都一一记在心里。他看见玉篆他们进了隆福客栈,心想除了买东西,肯定还要打问信件。 “其实我比你们查得还仔细呢,保证丢不了。”阿勇心里嘀咕了一句,忍不住笑了。 小二和伙计见了玉篆,赶忙上来笑着打招呼问候,又给老爷夫人问安,早有人报了消息,店家也忙迎出来,带着玉篆去选看货物。 货物选好了,伙计们忙着打包,又把东西抱到车上,玉篆想问问是不是有九源的信来,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店家见玉篆好像没有走的意思,就问“少夫人是不是还需要其它什么东西。” 玉篆咳嗽了一声,脸有些发红,坠儿见状忙对店家说“我家少夫人是想问,有没有信来?” “哦,”店家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问伙计“这几日有没有李家的信。” 伙计回说没有,又说“少夫人放心吧,我们都查得很仔细,一有信就立马告诉阿勇叫他赶着送到五丈岩去。” “是啊,是啊,”店家附和道,“你们都仔细些,不要漏掉了,一有信赶快告诉阿勇,不要耽搁。”伙计门答应了。 没有九源的信,尽管在意料之中,玉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怅然,见该办事都办妥了,玉篆吩咐李遵和坠儿回五丈岩。 车上已经堆满了东西,李遵和坠儿忙着整理,把东西放稳拴牢,玉篆站在车边,看着他俩忙活。突然,玉篆的眼角瞥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后面向她冲过来,还没来得及扭头细看,那团东西已经冲到跟前,一只黑乎乎地爪子抓住她的手腕,黑黢黢的,变形的手指枯树枝一般扭曲着,玉篆大惊失色,吓得尖叫起来。 “都是虫子,都是虫子!不是人,不是人。”那团东西嗷嗷地叫着。玉篆的毛发都竖起来了,她拼命挥动手臂,想挣脱那只枯树枝般的手。 “吃人的虫子,都是吃人的虫子,可不敢灭灯,不敢灭灯啊!”干扁嘶哑的声音凄厉而刺耳。 玉篆几乎绝望,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也顾不得周围有人,狂乱地扭动身体,挥舞手臂,想挣脱疯子的控制。李遵和坠儿听见玉篆的尖叫,见是上次歇脚时遇见的疯子正揪着玉篆不放,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李遵抄起鞭子,照着疯子狠狠地用鞭杆抽了一下,疯子尖叫了一声松开玉篆,李遵一脚踹过去,把疯子踹得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坠儿上来扶着玉篆,玉篆浑身发抖,心好像已经堵到嗓子眼儿,她大张着嘴,可却喘不上气来,两只手在空气中胡乱抓挠,身子一挺,然后就像崩断的丝线一样瘫倒在坠儿的怀里。 隆福客栈的小二和伙计听见吵嚷也跑出来,几个人合力把疯子赶跑。疯子一边跑一边喊“虫子啊,都是虫子啊,吃人的虫子啊。” 这边坠儿见玉篆昏了过去,吓得哭了起来,众人围上来,胡乱喊掐人中,坠儿听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拇指对着玉篆的人中狠狠按下去。 玉篆啊的一声醒过来,浑身依然抖得筛糠一样,瞪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坠儿抱着玉篆只是哭,旁边店小二扯着嗓子喊,找郎中,快去找郎中! 众人把玉篆抬进隆福客栈,店家还算明白,把众人都轰了出去,关了门窗,又把帘子放下来。不一会儿,镇上的郎中急急地跑进隆福客栈,先给玉篆扎了两针,又叫坠儿服侍玉篆吃下几粒安魂定神丹。半盅茶的功夫,玉篆果然不再发抖,呼吸也平顺多了,但是脸色仍然苍白,不停地流泪,人显得非常虚弱。郎中给玉篆号了脉,看了舌苔,低头沉吟片刻,把着玉篆的手又号了一回脉,还是一声不吭。坠儿和李尊急的追着问,可郎中不理不睬,并不答言,低头想了一会儿,对坠儿和李遵说“我要和你们去五丈岩。” 坠儿和李遵不知底里,哪敢违拗,忙雇了头驴,拉着郎中一起回五丈岩。玉篆经过这番折腾,已是疲惫之极,上路不久就睡熟了。 到了家里,全家都被吓坏了,几个女人一起七手八脚把玉篆抬到倚岩阁上,老爷夫人更是大惊失色,忙问了缘由,听说郎中都跟着来了,以为得了什么大症候,忙叫郎中进来要细细地询问。 郎中进来,先给老爷夫人行礼,李夫人等不得,急得问“先生看到底怎样,要不要紧?” 第45章 有喜 郎中说“少夫人受了些惊吓,我已经用过药,应该没什么大碍。” “那先生大老远地跑来,不知是为何故?”李崇礼问。 郎中躬身行礼,然后面带喜色大声说“恭喜老爷夫人,贺喜老爷夫人,少夫人恐怕是有喜了!” * 玉篆有孕的消息在宅子里炸开了锅,不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老爷和夫人的正房门前挤了一堆人,除了病了的李财两口子,全宅子的人都在这了。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笑,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只除了李玉和李玉家的,他们脸上用胭脂擦出来红晕总有种说不出的不自然。 “真想不到少夫人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真是太好了,这下咱们李家有后了。”厨娘祝妈乐得合不上嘴。 “可不是吗,老天有眼,咱们李家又要兴旺了。”李宝家的说。 “家里有个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听着就让人高兴。”祝妈接着说。 “这下咱们可都不得闲了,小孩子的这些衣服,单的、夹的、棉的,还有鞋袜帽子之类的,够咱们忙活的。”翡翠笑着说。 “这些东西还不好办,我最喜欢做小孩的东西了,看着就喜欢。”李玉家的说道,语调出人意料的平静。她笑着斜眼瞟了李玉一眼,李玉也正笑着斜眼看她。 “这些哪还轮得到你们,少夫人自己做的恐怕都用不过来。你们可不知道,少夫人的针线可是一流的。原来在家的时候,老夫人的针线都是少夫人做的。”坠儿在旁边插言到。 李崇礼和李夫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家人你言我一语的,却并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笑,直到听到坠儿的话,李崇礼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在后面好好照顾少夫人?” 坠儿说“少夫人睡得很香,我想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下来听听郎中怎么说,不曾想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少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得多高兴呢!” 李夫人说“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少夫人醒了找不到人。”坠儿嘴里答应,笑着去了。李宝家的突然说“这么大的喜事,只可惜公子不在身边。”话音未落,众人都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气氛变得凝重,都闭了嘴。 “那得赶快写信给公子啊。”李玉家的打破了沉默,边说边看李玉。 “是啊。”李宝说,眼睛看着着李崇礼。 李崇礼低头轻叹了口气说“自然要写信告诉他的,只是现在不知他究竟在哪里,只能等接到他的书信,告诉地址,才好写信告诉他。” 李玉听了这话,脸上有了笑意,和李玉家的相视一笑,显得轻松了不少。 李夫人原很高兴,听到说起儿子,不免伤心,低头用帕子拭泪。李崇礼握住夫人的手,对李宝说“少夫人有喜,这样的喜事不可不庆贺,吩咐下去,让今晚多做几个菜,备上酒,咱们主仆一道乐一乐。”又伸着脖子在人群里找郎中,说“先生今天辛苦了,今晚就留在这里,用过饭再走。”郎中推辞着也就应下了。 * 玉篆醒来的时候已近傍晚,李家宅子里喜气洋洋,空气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不时地还能听到带着嬉笑的吆喝声,好像在庆贺什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吗?玉篆脑子里空空的,记不起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更让她纳闷儿的是,天还没黑,自己怎么会在床上。 “坠儿。”玉篆轻轻叫了一声。 “少夫人你醒了。”坠儿从外间急急地走进来,脸上却带着笑。 “你倒口茶我喝,口渴的很。” “哦。”坠儿去到了一盅茶,捧到玉篆嘴边。玉篆就着坠儿的手上喝了两口。 暖茶下肚,玉篆觉得脑子清醒了些,可还没等她发问,坠儿就抢先开口说 “刚才少夫人可吓死我了。” “我刚才?”玉篆心里充满了好奇。 “少夫人记不得啦!刚才咱们去镇上,碰到那个疯子,和少夫人拉拉扯扯的。少夫人被吓得都不省人事了,亏得周郎中把少夫人给救活了,我吓得腿都软了。” 坠儿的话唤醒了玉篆的记忆,她想起了今天在镇上的一幕,疯子那烂树枝一样的手指,不由得厌恶地皱了皱眉。 “可倒是真应了那句话。”坠儿好像没有被吓着的意思,脸上笑盈盈的接着说“什么福兮祸兮之类的。” 玉篆有些糊涂,她想坠儿说的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可这和今天在镇上发生的事有什么相关? 不等她问,坠儿就接着说“少夫人现在可有了一件天大的喜事,不光少夫人,咱们李家全家的大喜事。” “什么喜事“玉篆更是摸不着头脑。 “周郎中说,”坠儿话只说了半句,面带微笑地盯着玉篆。 “周郎中说什么?”玉篆迷惑地看着坠儿。 坠儿还想卖卖关子,可到底忍不住大声对玉篆说“少夫人,您,有,喜,啦!” 玉篆傻愣愣地看着坠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坠儿后面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完全没听到,满脑子都是刚才坠儿的那句话‘少夫人你有喜啦,少夫人你有喜啦。’ 坠儿兴奋地继续说着,说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玉篆一直没吭声,她蹲下身用手推了推玉篆的肩膀“小姐你怎么了?” 玉篆抬头看着坠儿,把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坠儿……”她刚说了两个字,眼泪就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 “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这是喜事啊?”看见玉篆掉泪,坠儿有些着慌。 “没什么,我是高兴的。”玉篆低头用袖子擦眼泪。是的,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居然这么快就有了身孕,令人难以置信。李家两代单传,玉篆深知压在她肩上传宗接代的担子有多重,虽然她没有对任何人表露,但心里其实一直在担心。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心里不光有初为人母的喜悦,还有没有辜负期望的如释重负。她有孩子了,她和九源的孩子,李家的后代,有了孩子,她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完整的家。要是祖母和父母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啊!想到过世的祖母和父母,玉篆眼泪又掉了下来。 “小姐,怎么又哭了?”坠儿坐到床沿儿上,抓起一条帕子递给玉篆。 “没什么,我只是,”玉篆接过坠儿递来的帕子,擤了擤鼻子说“我只是想起了父亲母亲,还有老夫人,要是他们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是啊,是啊”坠儿的眼圈也红了,“小姐放心,他们一定知道的,一定知道的,我想着,一定是他们在天上守护着小姐才能这样顺利呢。” 坠儿说得对,玉篆想,一定是父亲、母亲、还有祖母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才能逢凶化吉,有这样圆满的结局。她抬头仰望窗外的夜空,繁星点点,银河璀璨,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是母亲,哪一颗又是祖母?玉篆起身跪在床上,双手合十,眼里噙着泪说“祖母,父亲,母亲,你们看见我吗,听见我吗?让我看看你们,给我说句话,我好想你们啊!” 坠儿看见玉篆起身跪在床上,也从床沿儿上下来跪倒地上,和玉篆一起祈祷。回想起老夫人去了以后,少夫人在娘家经受的煎熬,坠儿也止不住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少夫人有孕在身,不能过度悲伤,起身上前把玉篆扶起来说“小姐快别伤心了,自己和孩子的身子要紧,别再想那些伤心事了。”她扶着玉篆躺下,盖好被子,“老爷夫人知道少夫人有喜,都高兴的不得了,要好好庆贺呢。刚才吩咐了晚上准备酒宴,要一家上下都乐乐,连周郎中都被老爷留下来用了饭才走,小姐闻闻,炖肉的香味这里都闻得见。”坠儿抽了抽鼻子“我等会儿去给少夫人拿些上来。” 玉篆并不饿,身子仍然觉得倦,没什么食欲,只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她对坠儿说“我不饿,不想吃饭,你去吃吧,告诉老爷夫人,我觉得有些累,不想吃饭,还睡着呢。” “小姐要是还觉得不舒服,周郎中正好在,叫他上来看看吧。” “不用了,我没事的,只是今天有些劳累,又受了惊吓,歇歇就好了。你快去吃饭吧,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些糕和粥,我晚上饿了吃。” “小姐不去,我也不去了,在这里和少夫人作伴儿。” “快去吃饭吧,”玉篆推坠儿“我没事的,只想自己静一静。你快去吃,顺便告诉老爷夫人我不下去了。” 坠儿听说,倒了一盅茶给玉篆,又拿了一盘果子放在床边,才下楼去了。 * 因为已经入夏,宴席就摆在正房旁边竹林前的空地上,众人已经团团坐了两桌。桌子上的菜品很丰盛,还各放了一坛上好的米酒。坠儿回说少夫人还睡着,等下拿些饭菜到楼上,等晚上醒了以后吃。 李崇礼和李夫人都知道玉篆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也未在意,只吩咐祝妈和坠儿给玉篆捡了一盒菜肴,等坠儿吃完饭带上楼去。除了玉篆,李财两口子也病着,李玉自告奋勇拿了些菜肴送到李财屋里。李财两口子并没有躺着,一个坐在床沿上,另一个坐在桌边,见李玉进来,接过饭,却并不吃而是原封不动地放到桌子上。李玉说“那边马上就开席了,等我走了,约莫半盅茶的功夫,你俩就去吧。”李财夫妇点头答应。 李玉回到前面,一家人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众人兴致都很高,恭贺的话不离嘴,说着孩子生下来以后怎样怎样,将来怎样怎样,杯盘交错,羹勺叮当,气氛开始热烈。 前院李财和李财家的,估摸这时候差不多了,提着饭,悄悄出了大门。他们出门向左,转过一个大山石,下到湖岸,沿着湖岸向宅子后面走,两个人都显得很憔悴,两腮凹陷,脸上泛着青绿的颜色,但走的飞快,眼睛里有昏暗的紫绿色的光。 离宅子后面越近,他们的眼睛越亮,不时地有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从眼球划过。他们来到乱石滩旁,对岸的石崖和他们隔湖相望,崖壁上的石洞里,隐约有紫绿色光一闪一闪的,和他们眼睛里的光遥相呼应。他们走进石窝,搬开大石头,一股恶臭和着吱吱的尖叫声从洞里喷涌出来,李财拿起一根竹竿,在李玉家的拿给他们的饭里沾了粘,伸进洞里。 离他们不远的倚岩阁上,玉篆躺在床上,虽然觉得累,却毫无睡意,怀孕的消息着实让她惊讶,完全出乎意料。她双手放在肚子上,轻柔地抚摸,虽然什么也摸不到,但她知道那里有她和久源的孩子,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充满全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要舞动起来。 孩子会是什么样呢,像她,还是像他,亦或两个人都像?脸型最好像久源,眼睛像她比较好,但要是女孩子,久源的脸型会不会太方正?久源的脸型适合男孩,她的脸型适合女孩,那就是女孩像他,男孩像久源。 哎呀,玉篆羞得笑着做了个鬼脸。自己真是在这里瞎操心,孩子长什么样都是老天爷定的,她在这里瞎想抵什么用?还是想些实在的东西吧!衣服,鞋子,帽子,被褥,祖母好像说过这些都要用旧的柔软的绸料或是布料,不剌皮肤,尿布也要用旧衣服做,还有,还有……她努力地回想祖母曾经给她说过的小孩子需要的东西,突然,一阵尖利的吱吱声直愣愣地刺进她的耳朵,好像就在窗外,离她不远。 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这么凶猛而尖利,好像和上次听到的一样,她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吱吱声在窗外吵个不停,玉篆犹豫了一下,推开半开的窗子。 声音好像是从湖岸那边传来的,她把头探出窗外,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正在疑惑,吱吱声毫无防备地戛然而止,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透过薄雾,玉篆看到对岸石崖上岩洞里忽明忽暗的微光,她突然觉得有点冷,打了一个寒颤。 第46章 伤口 有了身孕的玉篆成了李家的宝贝,全家都围着她转,下人们自是不必说,老爷和夫人也是嘘寒问暖,一切由着玉篆,连每日里的定省都免了。可玉篆并非轻狂之辈,并不肯就此作威作福,每天仍然早起到公婆房中问安,只是不再伺候老爷和夫人用饭。 怕玉篆累着,原本已经逐渐交给她管的家务,李夫人也大多揽了过来,但玉篆只要身体允许就和婆婆一起过问家事,一则为婆婆分担,二来也是多学学,免得自己上阵的时候手忙脚乱。 这天玉篆给公婆问安后吃过早饭,准备回房,刚进了后院的角门就看见李宝带着李财在修补游廊的顶棚。玉篆本想饭后走动走动,消消食,看到他们在忙,就扶着坠儿过来看。 看见玉篆,李宝赶了两步上前给玉篆请安。 “这是在忙什么呢?”玉篆问。 “有几根椽木朽了,换几根新的。”李宝答道。 □□上的李财看见玉篆要下来,玉篆忙抬手阻止。李财的脸有些苍白,凹陷的两腮虽然红润,还是让玉篆有些担心。她扶着□□问李宝“我看他样子还虚弱,能干活吗?如果不行就再歇两天吧。”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他说都好了,没事了,我也就随他了。”李宝回答。 李宝和玉篆在下边一问一答地说着话,李财站在□□上把椽木往梁上钉,他挥动锤子,耳朵却在留意玉篆和李宝的对话。 砰砰砰,砰砰砰,突然李财哎呦了一声,他太专心听李宝和玉篆说了什么,完全没留意钉子穿过椽木,钉进了自己的胳膊里。他疼得松开手,锤子咣啷啷掉了下来。 李宝和玉篆被掉下来的锤子吓了一跳,忙抬头问怎么了。李宝一把将李财从□□上拉下来,李财几乎摔倒,他用右手紧紧攥着左手的手腕。 “怎么回事,伤到了?”玉篆看着李财痛苦的样子问。 “怪我不小心,钉子钉进手腕里了。”李财咧着嘴回答。 “重不重?让我看看。”玉篆关切地问。 “没什么,少夫人哪看得了这些,我回去让我家里的包扎一下就行了。”李财死死攥着手腕,不让玉篆看。 “我看看伤得怎样。”李宝说着就要拉开李财的手看伤口,可李财攥得死死的,嘴里说着别吓到少夫人,我回去让我家里的包扎一下就好了,边说边挣脱李宝,一溜烟儿的往前院跑去。 玉篆看着他的背影对李宝说“看上去还是虚,要不再让他养两天吧,我看他精神也不及从前。” “是啊,”李宝回答“我今天早上还和李财说,几年不见,李玉两口子变得木木呆呆的,怎么你病了以后和他们是一个式儿的,原来鬼精个人儿,现在说话都慢半拍。” 玉篆听了叹了口气,和李宝又闲话了两句,就扶着坠儿回房了。 这里李财跑到前院,进了自家关上房门,对他女人说“我把胳膊扎破了,你帮我弄一下。” 李财家的走过来,李财松开攥着胳膊的手,液体从伤口处涌出来,不是红色的血,而是一种暗黄绿色的液体。 “你小心点,别露了馅。”李财家的说,语调平静而机械,没有惊讶,也没有惶恐。 她用嘴吸住李财的伤口,将液体吸净,然后用牙齿一点一点将伤处的皮肤咬合在一起,李财没有吭声,脸上也没有刚才痛苦的表情,只是两眼放光,不时地有粉紫色的光弧劈劈啪啪地从眼球上划过。 李财家的一边咬合李财胳膊上的伤口,一边从嘴里吐出一种黏黏的紫绿色的胶,附着在伤口上,稍等了一会儿,起身拿了块布,将李财的伤口包起来。 第47章 来信 四哥进来的时候,阿勇正半伏在柜台上和龙福客栈的伙计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快到晌午了,午饭还有一个时辰,店里几乎没什么人。看见四哥,阿勇站直了身子,脸上堆着笑和四哥寒暄了几句,接过四哥递过来的邮包。已经有半个月了,阿勇每天都瞪大了眼睛查看五丈岩李家的书信,可每天都一无所获,他有些烦,这两天不像以前那么全神贯注了。 四哥和伙计要了碗水,伙计端了过来“吃点再走吧?今天店里新杀了两只小公鸡,后面锅里炖着呢,挺香的。” “不了,”四哥摸了摸嘴“还有些要送到奎营,耽搁晚了路上不好走,改日吧。”四哥说完转身出了店门。 “四哥慢走啊。”阿勇朝四哥的背影喊道,四哥没回头,只挥了挥手。 阿勇打开邮包,里面放着一摞邮件,阿勇用食指和拇指拈着信像翻书页一样一封一封的查看,有些懒怠的样子。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手里拈着的书信上写着‘独角镇,五丈岩,李崇礼父亲大人亲启’。阿勇把信拿到眼前细细看了一回,然后把信放到邮包里,急急地把邮包包好捆好,挎到肩上,对正在忙活的伙计说了声有事先走了,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到了家里,阿勇把他老婆支开,打开邮包找出李家的信,来到灶间,往炉子里添了些碳,又往铜壶里加了些水,坐到炉子上。 不一会儿,铜壶开始嗞嗞作响,蒸汽从壶嘴里喷出来,阿勇把信的封口处凑到喷出的蒸气上,炉子里暗红色的炭火忽明忽暗,映着阿勇专注的脸,蒸汽碰到信,水花一般碎成一团,信封在蒸汽中扭动卷曲,渐渐变软。阿勇把信拿到眼前,借着炭火的亮光看了看,又拿到壶嘴边熏了一会儿,然后把信平放在台子上,用一根竹签从封口的边沿处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封口撬开。 阿勇小心地取出信瓤,平铺在台子上,用指尖拈着边角,小心地揭开,只见纸上写着: 父母大人如唔 妻玉篆如唔 别来一月,近况如何,甚为挂念。想父母大人携妻及家人已平安抵达五丈岩,儿不能随行侍奉,深感歉疚。西行路途虽遥,却还顺利,只在莽彤岭遇洪水,耽搁几日。前日已抵达马牙噶,安顿妥当,一切无恙。 父亲大人所说的老友钟魁福,几番寻找,匀不知下落,好在战乱频繁,物流不畅,所贩来的的货物均为当地急需,货奇价高,刚到两日,货物已售出两成,估计不出半月,货物即可售罄。即时将采买当地特产,货物备足,即将返程…… 阿勇仔细地读着信,在看到‘货物均为当地急需,货奇价高,刚到两日,货物已售出两成,估计不出半月,货物即可售罄’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返回去又把这句话读了一遍,然后才把信看完。 茶壶仍然突突地冒着热气,阿勇脸色潮红,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把信又看了两遍,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信按原样折好,放进信封里,又从粑粑上扣下几粒黏米,用水化开,把信封住。他用嘴吹了吹封口,然后把信拿到门口亮处,检查了一下封口是否熨帖无痕,又把信举过头顶对着亮光照了照,确定一切妥当,阿勇回屋把信件整理好,放进邮包。李家的信单用一个布袋装着。 阿勇把剩下的粑粑吃了,又拿了两个用油纸包好放进邮包里,他老婆正好回来,阿勇对老婆说“我去送信。” 他老婆说“都这个时辰了,吃过饭再走吧?” 阿勇把邮包斜挎到肩上,对他老婆嚷了声“我拿了粑粑路上吃。”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他老婆看到茶炉上烧着的水,嘟囔了一声“不吃饭烧水做什么。”又看到阿勇的伞还立在墙边,赶忙抓起伞追出门外,可阿勇早已不见了踪影。 * 阿勇赶到五丈岩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了。天阴着,飘着毛毛细雨,没有拿伞的阿勇肩膀和衣袖都已经被淋湿了。开门的是李玉,他有点惊讶阿勇这个时候送信来,因为阿勇一般都是午饭前后到这里。 “今天这么晚,还要去那边吗?”李玉问。 “今天有点事,从那边绕过来的,这里是最后一站,所以晚了。”阿勇解释道,当然他不会告诉李玉,他先去了余家岭,然后从那边紧赶慢赶赶回来的。 “喝口茶歇歇再走吧?”李玉说。 “不了,天快黑了,还下着雨,得赶快往回赶”阿勇从邮包里把信找出来递到李玉手里。 李玉拿着信瞪着眼睛端详,阿勇知道李玉不识字,就说“你家公子给老爷的信,你快送进去吧。” “哦,”李玉抬眼看看阿勇,好像有些吃惊,又低头看着信,好像要从信封上找出什么。 “你还看什么,还不赶快送进去,你家老爷夫人一定等着这封信呢!” “哦哦。”李玉答应着,低头看着信,转身往里走。 “哎,等等。”阿勇叫道。李玉回头看着阿勇。 “我忘了拿伞,借你把伞用用,下次来了还给你。” “哦。”李玉答应着,进门房里拿了把伞出来交给阿勇,阿勇接过伞,道了谢急匆匆地走了。 李玉关上门,把信揣在怀里,并没有直接去正房,而是先去杂物间里先找他老婆,他老婆又去找了李财两口子,四个人聚到杂物间里。杂物间里堆满了旧家具,即便是阳光灿烂的白天,也黑乎乎的。 “李家公子来信了。”李玉冲他们扬了扬手中的信。 “信上说什么?”李财家的问。 “我哪知道。” “把信给他们,撺掇他们一嚷嚷,不就知道了。”李玉家的说。 “我这就去送,你们跟过来。”李玉说,另外三个答应了。 李玉打开门,探头向外看了看,然后朝里点了下头,撑开伞独自拿着信往后面去了。另外三个人也出了屋,并没有一起走,而是兵分三路,也都往后院来了。 李玉进了二门,看了看左右,往前赶了几步叫道“老爷夫人,公子来信了,公子来信了。” 正房里李崇礼正在看书,李夫人和翡翠在另外一间屋里做针线,听见喊声忙放下手里的事,跑到堂屋,要不是外面下着雨,他们肯定会跑到外面去迎李玉。李玉跨进门槛,从怀里掏出信来,嘴里嚷嚷道“公子来信了,老爷夫人,公子来信了。” “快拿来我看看。”李崇礼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兴奋,语调比平常高了八度。 李夫人也不扶着翡翠,跑到李玉面前问“是九源来信啦,是九源吗?” 李崇礼抢过信,手有些发抖,撕了两次才把信撕开。李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翡翠说“你快去把少夫人请来。”翡翠忙忙地去了。 李崇礼取出信,打开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抬头对夫人说“都好,都好,他已经到马牙噶了。”李夫人听言明显地松了口气。 这时候李玉家的和李财两口子都已经赶到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李公子来信了,信里都说了什么呀?” 李崇礼仔细地把信读了一遍,然后递给夫人。李玉急切地问“老爷,公子挺好的吧,到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公子一切都好,已经到地方了,现正在卖货呢,等货出完了,再采买了东西,就回来啦。”李崇礼笑着说。 “那大概要多久啊?”李财问。 “这可说不好,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两三个月。”李崇礼心情极好,并不在意下人问的如此详细。 “赶快回信告诉公子少夫人有喜了,公子知道了,肯定要急着回来的。”李财家的插言道。李玉家的听见,底下悄悄地捅了李财家的一把,侧过脸瞪着她,李财也偷着横了她一眼,李财家的自知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那是自然。”李崇礼笑道。 这里李夫人看着信,却开始抽泣。李崇礼忙问“九源好好的,你哭什么?” 李夫人说“九源只说遇大水耽搁了两天,可谁知受了多少难处,遭了多少罪,他在信里是不会说的。”李崇礼听了低头没有言语。 说活之间翡翠正好进屋,听见李夫人的话就说“夫人也真是的,公子一切平安,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到哭起来了。少夫人一会儿就过来了,别吓着她。”李夫人听了这才止住泪。 翡翠话音刚落,玉篆和坠儿就急急跨进门,因为走的急,衣袖都被淋湿了。大家又把信读了一遍,自是哭哭笑笑,玉篆很想把久源的信拿在手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几遍,可在老爷夫人面前,不敢造次。 全家人都很兴奋,老爷夫人也兴致高高,玉篆直到服侍老爷夫人吃过晚饭,又陪着闲话了一回,才和坠儿回到后面楼上。换好衣服,玉篆就把坠儿支出去干些杂务,自己坐在床边,就着灯把久源的信细细读了几遍。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哗哗地响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越来越厚重,烛火的光晕被挤压得细弱无力,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玉篆的心都在久源的信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压抑,她双手握着九源的信,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 “妻玉篆如唔,妻玉篆如唔……”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是九源信里唯一提到她的地方,但有这一句就已经足够了。昏暗中,她的手指缓慢地在纸上摩挲,她想手指划过的地方一定有九源的手印,摸到手印就和摸到他的手一样。 九源已经平安到达了目的地,玉篆应该高兴才是,她也确实为此感到欣慰,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高兴不起来。信里对路上的事只简单带过,但玉篆知道,兵荒马乱,山高水长,漫漫千里旅途,一定险阻重重,那一带而过的只言片语后面,有多少困顿,痛苦,焦虑,甚至是绝望。九源肯定瘦了,身上是不是有伤,是不是生过病,吃得怎样,异乡的饭菜是不是合他的口味?夫唱妇随,她的夫君在千里之外单枪匹马,可她却无法助一臂之力。 但让她宽慰的是,她有一个最好的消息带给九源,一个只有她才能给九源的消息,应该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久源更高兴了。她想象着九源看到家信后的表情:瞪着眼,张大了嘴;也许傻笑,用力地搓手;应该还会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动,像一只兴奋的狮子。她感觉好幸福,她想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 坠儿听到玉篆的笑声,从外间走进来问“少夫人要什么吗?”看见玉篆手里握着信,坠儿笑着说“少夫人一定又在想公子了吧。” 玉篆的脸有些发烧,好在屋里昏暗,坠儿应该看不出什么“你去干你的吧,我想自己呆会儿。”她对坠儿说。 “那需要什么叫我啊。”坠儿说完笑着去了外间。 等坠儿出去了,玉篆又忍不住把信展开信读了一遍。灯光很昏暗,不,似乎整个世界都很昏暗,她看不清信上的字,但她没心思顾及这些。她并不需要看清什么,因为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已经印在她的心里了。 第48章 李宝 李宝很高兴,真心高兴,尽管晚上下起了大雨,他还是叫祝妈加了两个菜,又和夫人讨了半坛酒,和下人门一起喝了两口。李宝还不到七岁就被卖到了李家,家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家里发大水,田地被淹,房子被冲毁,父母带着一家老小逃荒。奶奶和一个妹妹死在逃荒的路上,一个姐姐被半卖半嫁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在他之前,另一个妹妹已经被卖掉,等钱花完了,父母就把他卖给了李家。 李宝不愿意提这些事,想起这些让他心里难受。值得庆幸的是他被卖给了李家做奴才,李家仁厚,待下人不薄,吃穿不愁,也很少打骂,如果不是卖给李家,他李宝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 李宝感恩戴德,在李家勤勤恳恳,人勤快又聪明,学东西很快,事事留心,再加上忠心耿耿,凡事都一心一意地为主家着想,很得主家赏识。刚成年,就被派了跟着老管家帮着夫人料理家事,他的女人也是李老太爷为他指派的,原是李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老管家告老还乡后李宝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管家,李宝虽然成了管家,却仍然勤勤恳恳,敬上怜下,不肯作威作福,李家上上下下没有说他不好的。 李宝在李家生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李家的起起落落,相比前几次,这次是最致命的,几乎把李家推到了败落的边缘。李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尽自己所能帮着主家渡过难关,盼望东山再起。 可谁承想好事儿来的这么快,这么急,先是少夫人有了身孕,接着是公子来了信,生意进行得顺利。好消息挤破了门,李宝心里乐开了花,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李家或许就此重新兴旺发达。 “各位,”李宝举起酒盅对众人说“李家有了后,公子的买卖又做成了,看来咱们李家又要兴旺发达了,咱们干了这杯,大家一心一意帮着主家,好日子就在后头啦。”李宝说着仰头干了杯中的酒。 “说的是啊!”祝妈说着也干了。 “可不是,这是天助咱们李家。”李玉说,声调不像李宝和祝妈那般充满了激情,眼角却不断瞟着李财。 “就是,就是,李家又要兴旺发达了。”李财举着酒杯说,语调平静,像是在背书。 “那还用说,我们就跟着宝爷,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李玉家的也沉稳地应和道。 李财家的木呆呆地举了举酒盅,没说什么。 李宝干了手里酒,心里虽然高兴,可有一点怪怪的感觉。自从李财两口子病了,这种怪怪的感觉一直跟随着他。要说怪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家里的老下人好像突然间就变了性情,几年不见李玉两口子木讷了许多,他想或许是年龄大了,再加上几年独居的缘故,可这次李财两口子生病,人也变得呆呆的没了以前的生气。特别是李财,原来鬼 精灵个家伙,嘴里经常没正经,可自从几天前病了,就像换了个人,说话行事都规矩了好多。虽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变得有些突然,让人感觉怪怪的。或许是病没好利落吧,说不定再过几天又要口无遮拦了,李宝想着自嘲的笑了。 李玉放下酒盅,对李财使了个眼色,李财看见,清了清嗓子对李宝说“宝爷,还有个事想求你。” “什么事?”李宝问。 “今晚原本该我值夜的,可我老婆病还没好利索,今晚这大雨,我怕打雷吓着她,想和尊儿换个班儿。” “这容易,”李宝说,扭头对正在闷头吃饭的儿子李遵说“你今天夜里替你财叔值个夜。” “嗯。”李遵嘴里塞满了饭,一边嚼一边答应了一声。 儿子已经十六了,饭量如牛,每到吃饭的时候就一声不吭,闷头吃饭。李宝用眼角瞟着儿子,虽然脸上没什么,可心里却满是自豪和骄傲。儿子挺懂事,勤快,肯干,待人和气,前两年还只是个孩子,这两年一下子窜出一大截,比他还高出些来,肩膀和后背也变得宽厚,好像一眨眼就长成了条汉子。最晚明年也得开始张罗给他说媳妇了,李宝想。 吃完了饭,几个女人帮着祝妈收拾停当,大家各自回房睡觉。李宝家的给儿子拿了件衣裳,预备夜里冷,又拿了两块糕,用纸包了放在衣兜里,嘱咐儿子饿了记得吃。李宝板着脸叮嘱儿子多加小心,警醒些,别只顾得贪睡。李遵应了,拿起伞出了门。李宝家的在门口看着李遵进了门房,才把门关上,回屋收拾睡觉。 雨下个不停,比晚饭的时候还大了些,屋外漆黑一片,李宝听着哗哗的雨声想,明天雨停了得把各屋都查一遍,看有没有漏雨的地方。 李宝家的对面,隔着院子,就是李玉的屋子,屋里除了李玉,李玉家的,李财两口子也在。屋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几个人正在发愁,他们没想到李九源那小子居然这么快就平安到达了目的地,而且货物还走得很顺利,看来不出意外,至多三个月,李九源就有可能到家了。 “他会不会提前回来?”李玉家的问。 “那到不至于。”李玉不紧不慢地回答“他采买的货物,好些要进山才行,哪里地广人稀,东绕西绕地,怎么也得一个月才行。回来带着货物,只能走大道,至少也得一个月,恐怕还不止。” “掐指算来,”李玉家的指头乱动一气“公子走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那少夫人少说也怀胎月余。你刚说李公子还要两个多月才回来,应该刚好赶趟。” “刚才老爷不也说至少要两个多月吗,应该还有富余。”李财家的说。 “就怕出什么意外,他提早回来,那就麻烦了。”李财说。 “说的是,而且这个不同其它,不光要等怀胎百日,还要在塑月的夜晚才能下手,”李玉说着掐算了一番“百日后的第一个塑月,还有两个月再加一旬。” “这样算来还真难说了。”李玉家的说。 他们说着都有些焦急,眼睛开始放出紫绿色的光,每到激动的时候,黄绿色和紫粉色的光弧就在眼球上噼噼啪啪地爆个不停。 “不行就连他一块儿干了。”李财家的恶狠狠地说,两只眼睛忽地一闪,好像两团紫色的火焰。 “他武功高强,且身上阳气太重,对付他可没那么容易,咱们几个一起上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那怎么办?”李玉家的问。 “他回不来是最好了,可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看来不光下人们,连老爷和夫人也要一起干掉,到时都能搭把手。”李玉说。 “那还真要抓紧,时间不多了。”李财说。 “这么多人,可够咱们受的,恐怕吃不消吧?”李财家的担忧地说。 “是啊,恐怕体力跟不上。”李玉家的说。 “跟不上也得跟,要是这次让她溜了,那才叫饥荒。”李玉说,大家都点了点头。 “到时候了吧?”李财问。 “在等等,让他们睡熟些。”李玉盯着地面,两眼发光。 * 夜已经深了,可玉篆并没有睡意,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雨声。 九源那里也在下雨吗?他那里应该比这儿冷得多。九源说要去采买货物,夫人说采买货物要进山,山路艰险,那一定不是容易的事。九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呸呸呸!玉篆懊恼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九源不会的,不会的,他聪明,强壮,会武功,带兵打过仗,山里可能遇到的,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会有事的。 尽管这样想,可玉篆还是禁不住下床,悄悄来到外间 。坠儿在隔壁的套间里睡得正香,她能听到坠儿轻微的鼾声。她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中堂后面墙角里的佛龛前,佛龛是她刚安顿下来就嘱咐坠儿供上的。每天,她都会在佛龛前上一炷香,拜一拜,求神佛保佑九源逢凶化吉,平安顺利。黑暗中她跪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祷告“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玉篆夫君远行,请菩萨保佑夫君平安顺利,遇事逢凶化吉,福星时时高照。” * 李宝躺在床上,兴奋得睡不着,脑子不停地转,像过电影一样:李家就此时来运转,兴旺发达;公子回来,赚了很多的钱;少夫人生产,李家有了下一代…… 婴儿的啼哭该有多么动听啊!那一定是这宅子里最美的曲调,李家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到这样美妙的曲子了。有了孩子,就有了盼头,就有了福气,这所老宅也会因此有了生气。孩子,李宝突然记起,几年前他们还在齐州的时候李玉曾经托人带信来,说他老婆有了身孕。下人生孩子,并不是他这个管家要管的事,他没多在意,后来家里事多,也就浑忘了,可这次回来,李玉和李玉家的还只是两个人,并没有见什么孩子,那孩子哪去了?明天得记得问问李玉。 李宝想着,想着,有些发困,旁边他老婆已经睡熟了,呼噜拉风箱般,一起一伏。 雨仍在下,李宝半睡半醒地侧身向里躺着,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背后的窗纸,两个黑影印在窗纸上。闪电灭了,屋里一片黑暗,紧接着又亮了一下,但窗纸上已经没有了人影,轰隆隆的雷声传了过来,房梁嗡嗡地颤抖。 窗外,李玉和李玉家的蹲在窗下,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李玉拿着一根扁扁的竹片,插进门缝里,一点一点地拨开门闩。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雨声传进来,李宝还未睡深,眉毛跳了一下。门被轻轻地推开,李玉和李玉家的猫着腰进了屋,然后把门关上。雨声被隔在了外面,李宝的嘴角歪了歪,屋里安静了,只有李宝老婆的鼾声。 李玉和李玉家的猫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站直了身子,一道闪电照亮了窗户,勾勒出他俩的轮廓。闪电过后屋里又是漆黑一片,黑暗中,李玉和李玉家的缓慢地走向床边,他们的眼睛因为紧张和激动放出紫绿色的光。 李宝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从鼻子里咕噜噜地飘出来。他身后的帐子被无声地掀了起来,李玉和李玉家的四只发光的眼睛,灯泡一样悬在李宝身后。李玉用钩子别住帐子,手放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床头小几上的茶杯,杯子滚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杂碎了。 李玉和李玉家的吓了一跳,李宝也被惊醒,可还没来得及回头,李玉就向前一跳,用双手死死掐住李宝的脖子。李宝疯狂地挥舞四肢,睡在他旁边的李宝家的被打醒,睁眼只见旁边她男人手舞足蹈地在翻腾,旁边一个两眼发光的怪物正卡着他男人的脖子,李宝家的吓得大叫,旁边李玉家的随手抄起床边的一个小杌子,一下砸在李宝家的头上,李宝家的没了声。 李宝被掐住脖子无法呼吸,他张大了嘴,李玉凑向李宝,整个面部都在发光,眼睛里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噼噼啪啪地乱爆。他靠近李宝,面部发出的光照亮了李宝憋得涨紫的脸,嘴里一条发光的蛇一样的东西东,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往李宝最里钻。李宝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满是绝望。蛇行物到了李宝的嘴边,绷紧了身体,然后箭一样地扎进李宝嘴里,李宝的头颅被照亮,像是一个灯笼,四肢停止了挣扎。 几乎同时,李玉家的琶在李宝家的身上。她扒开她的嘴,嘴里吐出的蛇行物钻进李宝家的咀里,昏迷中的李宝家的毫无抵抗力,她的头颅一点点被照亮,额头上的伤口淌着血,在脸上画出黑色的轨迹。 和李宝家隔着丈把远就是门房,李玉下手的时候,李财和李财家的正站在房门的两边,紧贴着墙壁,刚才从李宝屋里传出来的惨叫声,把他俩吓了一跳。门房的窗纸上透出昏暗的灯光,他们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李遵没有出来,屋里也没有动静。李财蹲下身子从门缝向里窥视,只见李遵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桌子上的油灯只有豌豆大的火苗,忽悠忽悠地,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到底是年轻人,睡得实,李财站起身,双手握住门把轻轻向外拉。吱的一声门开了,声音吓到李财,他停止拉门,瞪着趴在桌上的李尊,李遵仍然睡得香甜,李财放慢动作缓缓把门拉开,和他女人进了屋,然后一人一边把门轻轻地带上。 李财噗的一下把灯吹灭,灯芯化成一个红点,屋里一片漆黑。李财走到李遵身后,他老婆站在李遵旁边,李遵还在熟睡,肩膀舒缓地一起一伏。李财和李财家的眼睛开始发亮,紫绿色的光明一阵,暗一阵,夹杂着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 李财将胳膊绕到李遵的下巴前方,突然发力钩住李遵的脖子,大臂和小臂一夹,把李遵的脖子卡的死死的。李遵被惊醒,两手要去抓李财的胳膊,但立即被李财家的抓住,他试图站起来,可已被李财死死压在凳子上。李遵无法呼吸,他张开嘴,脸憋得通红,李财家的就势凑上去,嘴里的蛇物摇摇晃晃地申出来,头不断地摆动感知从李遵嘴里呼出来的气息。李尊恐惧地大睁双眼,扭动四枝想摆脱桎楛,可上身已被箍的死死的。他狂乱地踢腾两腿,桌子被踢翻了,油灯掉到地上,灭了。黑暗中,只看见李财和李财家的发光的脸,和李财家的嘴里的发光的蛇型物。那蛇行物凑到李尊嘴边,绷紧身子,扎进李尊嘴里。李遵的嘴和喉咙被从里照亮,他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 李财放开李遵的头,来到李遵前面,李财家的她起身让位给李财。李财俯下身,掰开李尊的嘴,发光的眼睛里噼噼啪啪地暴着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对着李尊张开嘴。 黑暗中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黑影从门外闪了进来,是李玉家的,她的身上湿漉漉的。“完事了吗?”李玉家的问。 “马上就好。”李财家的回答。李财没有抬头。 李玉家的转身出门,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蹚水的声音,李玉和李玉家的弯腰站在门口,背上背着李宝和李宝家的。李财听见动静,扭头往门外看,嘴里的蛇形物被扯断了,蛊精虫四处撒落,几百个蠕动的紫绿色光点在李财和李遵的脸上胡乱爬动。李财用手摸了一把脸,发光的蛊精虫洒落到地上,他回身抓住李尊的双臂,李财家的帮扶着把李遵架到他背上。李财家的把门敞开,李财背着李遵冲进雨里,李财家的紧随着出了屋,带上屋门,赶前两步打开大门,李玉,李玉家的,还有李财,背着李宝三口出了宅子。 雨哗哗地下着,李财家的在前,后面三人跟着,在雨幕中无声地穿行。他们来到通向对岸的石堤旁,石堤已被涨起的湖水淹没,拴在岸边柳树上的小船,在湖水中晃来晃去。 李财家的用手抓住缆绳,把船拉到岸边,李玉,李玉家的,和李财把李宝三口放到船上,然后自己也上了船,李玉和李财一人抄起一把桨,李财家的解开缆绳,纵身一跃跳上船,小船在雨雾中摇摇晃晃地向宅子后面驶去。 雨丝刷刷地掠过,他们都没有说话,眼睛幽幽地发着光。船桨插进水里向后拨动,哗啦,哗啦……水中发光的水藻被搅动得翻腾起来,发出紫绿色的荧光,斑斑点点,好像在船桨周围洒下了一片星星。小船绕过石岛,来到宅子后面,雨雾中隐约可以看见对岸石崖上的石洞中有紫绿色的微光在闪烁。 他们划到湖对岸,把船划进一个不起眼的小石洞,石洞又窄又矮,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迂回曲折,水波撞击处,发出紫绿色的荧光。黑暗中,他们发光的眼睛像是八盏灯笼,又像是四对野兽贪婪的眼睛。 转了几个弯后,洞宽敞了许多,像是一个巨大的房间,看不到出口。四个人把船靠了岸,李财家的下船把缆绳系在岸边的怪石上,剩下三个人把李宝一家抱到岸上。他们相互帮着把人事不知的李宝一家扛到肩上,沿着隐蔽在乱石丛里的一条小径,拾级而上。靠近洞顶有一个半隐半现的石台,他们把李宝一家三口放到石台上,转身跑下石级。黑暗中一道道紫绿色的荧光在湖水中唰唰地闪烁,和他们发光的眼睛交相辉映。 他们急不可耐地来到水边,俯下身子,眼睛越来越亮,整个头颅都开始发光。好像被他们身上发出的光所吸引,成千上万发光的水藻开始向他们的周围聚拢,在水里形成一个不断变换形状的光团,他们把头扎进光团里,开始大口地喝水。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水面沸腾一般地翻滚,他们贪婪地喝着,好像已经渴了几百年,猛灌几大口,他们仰起头张开嘴,嘴里成百上千的蛊精虫迫不及待地涌进嘴里抢食水藻,它们扭动着,翻滚着,像一大团刚孵化出来的发光的蛆,在嘴里翻江倒海。 夜已经很深了,湖对岸的宅子里非常安静,除了雨声,没有任何声响。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就连因为接到九源的信而心潮澎湃的玉篆也沉入了梦乡,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九源的来信。 第49章 不辞而别 虽然已是仲夏季节,但五丈岩在山里,早晚穿单衣还觉得有些凉意。在玉篆的家乡,现在应该正是溽热难耐的时节,离开家乡虽然只有个把月,但家乡的一切,好像已经隔得很远,像是经年的事了。除了祖母,其它的都有些模糊,像是有了年头的发了黄的画卷。 也许是自己想把过去忘掉吧!忘掉也好,那个家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她对那个家来说恐怕也早就是泼出去的水,连痕迹都没有了。忘了过去,她可以轻装前进,开始她崭新的生活。想到新生活,玉篆的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不是因为悲伤和委屈,而是因为幸福和感恩。感谢老天,当然还有祖母和父母亲的庇佑,让她能有这样的结局,而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开始,今后的日月该是多么的美好啊!玉篆想着想着,感觉幸福得都要醉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蓝蓝的,衬得远处青玉山的雪顶更加晶莹剔透;空气清凉,夹裹着丝丝青草的甘甜;院里的栀子花开的正盛,香气屋里都闻得到;西厢的合欢树也开始吐出粉色的绒团;鸟儿清脆的凋啾和远处低沉的蛙鸣合成高低起伏的二重唱。 玉篆坐在正房客堂的窗前,出神地望着窗外明媚的景色,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中。卧房里传来李夫人轻柔的咳嗽声,玉篆忙站起身,坠儿跑过去掀起门帘,李夫人扶着翡翠走出来。玉篆给夫人问过安,亲自奉上茶,然后坐到李夫人下手。 李夫人喝了茶,问了些玉篆的饮食起居,又嘱咐了玉篆几句,玉篆一一答应了。 见夫人没再问什么,玉篆才对夫人说“给公子的信不知写好没有,路途这么遥远,要好长时间才能到,越早越好。” “你看我这记性,”李夫人笑道“信老爷昨晚就赶着写好了,说今早给你看过,就差人送到镇上去。”说着就喊翡翠把信取来。 翡翠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捧着信回来,递到玉篆手里。玉篆展开信,只见上面写到: 久源吾儿如面: 喜接来函,不胜欢慰。自你离家西行,我与你母亲和媳妇玉篆携家人亦赶赴五丈岩老宅,行程虽遥远,但还算顺利,不多赘述。老宅虽旧,仍稳固可靠,家具什物也都可用,甚妥勿挂。前几日玉篆去独角镇,途中昏倒,幸得周郎中救治,并护送回家。我与你母亲皆担心玉篆身体有恙,却不料周郎中满嘴贺喜,道玉篆已有身孕。我与你母亲听后皆喜极而泣,不知如何以对。此真乃喜从天降,我李家有后,复兴在望。现玉篆安好如常,你母亲亦每日亲视,勿念。你一人在外,诸事多加小心,饮食起居,务必留意。异域他乡,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切不可锋芒毕露,招人妒恨。只盼你平安归家,共享天伦。言不尽思,再企珍重。 父李崇礼字 玉篆合上信,眼睛有些湿润,她有好多话相对久源说,但公婆在上,不可僭越。 “你看怎样,还有什么要说的?”李夫人问。 “老爷面面俱到,比我想得还周全,不用添什么了” “那等会儿叫人赶早送到镇上,如你说的,赶早不赶晚。”李夫人说,玉篆答应了。正说着话,突然有个人影个在门口探了一下头,李夫人问“谁在那里?” 李玉从门后出来,脸上陪着笑“夫人,少夫人,是我。”李玉笑着说。 “有什么事吗,李宝怎么还没来?”李夫人一边喝茶一边问。 “我就是来回李宝的事的,他门一家子今天早上回家了,天不亮就走了,来不及回夫人少夫人。叫我来回一声,顺带赔个罪。原该先回了夫人,得了准才走,可是事情来的急,等不得回夫人,等他回来了亲自来给夫人请罪。”李宝的语调很平静,像是在报账。 “回家了,什么急事?”李夫人正要喝茶,听见李玉的话,茶杯停在嘴边,瞪眼看着李玉,“他家,哪个家?” “哦,是他老婆家里,他老丈人前天夜里没了,今天天不亮就有人送信过来,从这到她家里有一整天的路程,他等不及回夫人就先走了。” 李夫人把茶杯放到桌上说“我说呢,我还以为他家人找到他了,他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啊。不过……”李夫人欲言又止,玉篆看着夫人有些疑惑的眼神,心里也觉得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 “全家一起走的,说三五日就回来。”李玉说。 “我知道了,”李夫人低头想了一下说“他走的时候把事情都交代了没有?” “都交待清楚了,没什么大事,不用叨扰夫人,如果有不知道的,我一定来回夫人。”李玉回答。 “嗯,”李夫人应了一声,对李玉说“你还有事要回吗?没有就下去忙你的吧。”李玉说没有了,刚要下去,又被李夫人叫住。 “这里有一封信,是给公子的。”李夫人示意翡翠把信给李玉,“你叫人现在立马送到镇上去。” 李玉答应了,接过信,给夫人请了安下去了。 李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对玉篆说“李宝他女人是这里杨柳洼的人,离这儿有差不多五十里山路,只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李夫人没有接着说下去。 “下人家里的事,夫人哪能知道到的那么清楚。”玉篆说。 “是。”李夫人若有所思地回答,玉篆能看出来,李夫人有些敷衍。 “只是,这无论如何不像是李宝的作派。”李夫人仍然无法释怀,“我就是心里觉得有些怪怪的。” “夫人别为这些事情劳神了,真想知道,等他回来问问他不就行了。下人的事就由他们去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夫人笑着点点头说“你说的是,我这也是瞎操心,等他回来,你提醒我给他些银钱,算咱们的一点心意。”玉篆答应了,李夫人说完起身回房,玉篆和坠儿一直送到卧房门口。 第50章 翡翠 李宝果然都交待妥当,一整天井井有条地过去了。晚饭过后,老爷和夫人饮了些茶,在灯下闲话了一番,就入卧房就寝了。翡翠在外间就着灯给夫人绣一件秋天穿的夹衣,胸前的团花只差一个花瓣就绣完了,可粉红的丝线却不够了,夜虽已深,但翡翠不甘心,她做事有板有眼,如果今天不把团花绣完,她心里就会疙疙瘩瘩地不安生。家里针线上的活大都是李财家的做,翡翠放下活计,起身想去前面李财家的那里要些线。 翡翠是李家在齐州的时候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丫头。翡翠的父亲早年间被征兵役去了边关,从此杳无音信,翡翠和母亲还有年长她许多的哥哥和嫂嫂一起过活。家里只有三亩薄地,日子过得紧,每到早春时节,家里经常断粮,翡翠和母亲、嫂嫂平日里经常要替别人做些针线,换些钱粮,才得过活。 翡翠十岁那年,家乡起了瘟疫,母亲不幸染病身亡,哥哥也身染时疫,但凭着年轻力壮,死活挺了过来,可误了农时,只勉强收了些粮食,治病又欠了许多债,冬天还未过半,家里就断了顿。 瘟疫过后,家家都有病亡,哪有多少人需要针线活计,翡翠和哥哥、嫂嫂、侄子一家四口眼看就要饿死。村里有好几家都卖了女儿,翡翠知道哥嫂也有这个意思,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开口。快到年关的时候,翡翠左看右看没有其它法子,就提出来把自己卖了换些粮食给侄子吃。就这样,哥嫂找了人,划押按手印,五两银子把翡翠卖给了人牙子。 翡翠被带走的那天,哥嫂去村里的大户人家借了些粮食,做好了全都给了翡翠,让她吃了顿饱饭,翡翠偷偷拿了个饼塞到侄子口袋里。她上路的时候,哥哥,嫂子和侄子全都跪在地上,哭得泪人一样,翡翠一边哭一边走,忍着没回头。 翡翠永远记得离开家的那天早上,人牙子带着她上了官道往东去,太阳刚刚升起,晃得她睁不开眼,她知道哥嫂一家就跪在身后,可她不敢回头。她眯着眼,眼里全是泪,看不清眼前的路,就那么摸摸索索,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牙子往前走……。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不知哥嫂一家如今怎样,侄子应该已经到了留头的年纪了,翡翠叹了口气,推门出屋,把门轻轻带上。四下里静悄悄的,月光皎洁,院子里好像被撒了一层银霜,翡翠沿着游廊来到通往前院的角门,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吱扭一声,前方的宅门被推开了。翡翠被吓了一跳,只见月光下几个人影正鱼贯走出大门,从身形看,应该是李玉和李财两口子。翡翠张口要喊李财家的,话到舌尖却改了主意,她用手捂住嘴,好像要堵住声音:这么晚了,这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出去干什么?翡翠闪身躲进墙角的阴影里,眼瞅着几个人出了门,她踮着脚沿着游廊小鹿一样跟过去,先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又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了一回。门外没人,月光撒了一地,翡翠跨出门,左边李财家的半个身影刚刚转过墙拐角处的大石头,看样子是往石堤去,是要出岛吗?翡翠把门轻轻带上,蹑手蹑脚地追了过去。 那几个人并没有去码头,而是下了台阶,沿着湖岸往宅子后面走。翡翠心里更加疑惑,这个时候,偷偷地去宅子后面干什么?翡翠借着山石的掩护,悄悄跟在后面。湖面上浮着一层水雾,被月光照的白茫茫一片,那四个黑影上下左右地晃动,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没多会儿,他们就来到宅子后面的乱石滩,几个人走进一个石窝里。事情越来越蹊跷,黑灯瞎火的,他们跑到这乱石滩的石窝里干什么? 月光照耀下的乱石滩一片惨白,翡翠小心地在巨石间迂回,跟在他们后面,猛不丁地,对面山里传来一声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嚎叫,翡翠打了一个冷战,她有些害怕,可好奇心驱使着她继续向前。为了不出声音,她把鞋脱下来,光着脚走。乱石硌得脚底生疼,她咬牙忍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凑。 来到到石窝外面,她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石窝里传来石头移动的声音,然后就是乱成一团的吱吱的叫声。这是什么声音,好奇怪啊!翡翠探头向里看,只见四个人蹲在地上,都背对着她,奇怪的是每个人面前好像都有一盏灯,被脸遮住了,在脑袋周围照出一圈光晕。隐隐约约的,地上好像有个洞,吱吱的叫声就是从洞里传来的,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翡翠用手捂住鼻子。 只见背后看着像李玉的从洞里提出一根竹棍,竹棍上吊着两只老鼠,足有一尺长,爬在竹棍上晃来晃去,眼睛滴溜溜地发光。李财和李玉家的各自揪住一只老鼠的尾巴,把老鼠从竹棍上拽下来,李玉把竹棍又插进洞里。老鼠倒挂着,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啃咬揪着尾巴的手。翡翠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李财和李玉家的仰着头,揪着老鼠的手慢慢往嘴边凑,只差一两分高的时候,老鼠伸头向下试图去咬他们的嘴,可刚把脖子伸直,李财和李玉家的就一口咬住老鼠头,嘴一甩把鼠头咬了下来。他俩飞快地将鼠头吐进洞里,然后用嘴咬住死尸开始大口地吸吮血液。 第51章 惨叫 翡翠被吓坏了,她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声音惊动了李玉,他扭头往后看,翡翠往后一闪,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踩得脚底的石块哗啦啦地响,险些滑倒。她双手扶着背后的巨石刚站稳,李玉和李财就从石头后面冲出来,他们的眼睛发着紫绿色的光,因为愤怒,眼球上紫红色的光弧狂乱地飞舞,李财和李玉家的跟在后面。 翡翠哪里见过这个,吓得瘫坐在地上,她想跑,可两腿软软的根本不听使唤,浑身抖得筛糠一样。她歇斯里底地尖叫起来,李玉一把抓住翡翠的发髻把她提溜到半空中,李财搬起一块石头朝翡翠脸上死命砸去。砰的一声,翡翠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像一团破布一样摔到乱石上。 李玉和李财两人合力把翡翠抬起来,抬到石窝里的石洞旁,他们把翡翠竖起来,像扔一节木桩一样扔进石洞里。翡翠重重地砸到洞底,好似一摊没有骨头的肉,老鼠们惊恐地四散逃窜,争先恐后地往洞壁上爬。但只两三秒钟,血腥味就让它们调转方向,发疯似地冲向翡翠的尸首,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它们疯狂地啃噬翡翠的身体,为了争抢,互相张大了嘴巴露出尖利的长牙,发出咝咝的威胁声,只一转眼的功夫翡翠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惨白的月光照耀着乱石滩,远处密林里传来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哀嚎。 * 夜已经深了,可玉篆却还没睡,她躺在床上,脑子里翻江倒海。给九源的信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可是到久源那里恐怕要半个月以后,照久源信里说的,再有一个多月的光景,他就应该启程返乡了。走之前应该能收到那封信。 可信不会在中途弄丢了吧? 怎么会呢,瞎操心。 不过也说不好啊,兵荒马乱的,路途艰险又遥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啊。 可哪能那么巧,就这次出事呢? 是啊,应该没事的。 玉篆翻了个身,她想象着九源看到信时的表情,是吃惊,是大笑,还是会把信拍在桌子上,握紧拳头向空中猛打一拳?想到这,她不自主地笑了一下,能让九源高兴,真的好幸福啊。 她用手轻轻抚摸肚子,心想她一定要小心,不能让孩子受到伤害,等九源回来,她要九源也像这样用手摸肚子里的胎儿,对了,还要让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听孩子发出的声响。 然后呢?然后就会有婴孩出生时的啼哭,然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个安静了好久的宅院将会充满了孩子们的嬉闹声和欢笑声。那场面该是多么的快乐和欣欣向荣啊!她要让李家儿孙满堂,她要成为李家名副其实的少夫人! 外间传来坠儿喃喃的梦中呓语,不知又做什么好梦呢,玉篆笑着想。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凄厉而绝望的惨叫,刀子一样直插进她的心里,她打了一个寒战。叫声好像离她不远,一股凉气从尾骨沿着脊梁爬上来,她的脑门上沁出一层冷汗,心扑通扑通地打鼓。 玉篆从床上做起来 “坠儿,”她叫了一声,没有回答,“坠儿。”玉篆提高了嗓音。 “哦,小姐……有事吗?”玉篆听见外间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灯亮了,一个黑影映在对着门的墙上,坠儿端着灯进了里间。 “小姐有事吗?”坠儿睡眼惺忪地问。 “坠儿,刚才你听到什么吗?”玉篆问。 “没有啊,就听见你叫我。小姐听到什么了?” “我刚才听到一声惨叫,好像就在楼下,杀猪一样,好吓人。” “这么晚,谁会这个时候杀猪?小姐听岔了吧。”坠儿一脸茫然,看来还没睡醒。 “我只是说和杀猪一样……我也不知道。可我,可我真的听到一声惨叫。” 玉篆下了床,接过坠儿手里的灯,走到窗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窗户。一股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外月色如银,除了哗哗的水声,四处静悄悄的,湖面上的雾汽厚重了许多,已经看不到对面的石崖。 坠儿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看到什么吗?”玉篆问。 “没有啊,小姐是不是做梦了。” “我……可是……”玉篆也有些拿不准。 “也许是什么野物打架吧,夜深了,小姐快睡吧。”坠儿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也许真的是什么野物在打架吧,玉篆抬头看了坠儿一眼说“好吧,你去睡吧,把灯留在这。” 坠儿把灯放在玉篆床头“那少夫人快些睡吧,明早还有事情呢。”说着自己去了外间。 玉篆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有些惶惶然,她心神不定地端着灯再次来到窗前,昏黄的灯光映在窗纸上,飘忽摇荡,好像有几分妖气。玉篆想打开窗户,可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在窗外注视着她,她吹灭灯,慢慢地退回到床上。 楼下石窝里的四个人并没有看到玉篆窗口的灯光,他们又抓出几只老鼠,李玉和李财家的吃了两只,另外三只被装进一个布袋中。四个人沿着原路往回走,到了宅子前面却往左拐向湖边,李财解开缆绳,四个人上了船,李玉和李财摇桨,小船在雾气中驶向湖对岸。 湖面上的雾气更厚重了,他们好像在云中航行,看不见四周,可他们并不需要看见什么,毫不费劲地就驶进那个石洞。四个人划着小船逶迤前行,水里的水藻发出紫绿色的荧光,他们在洞的尽头处下船登岸,拾级而上。 从他们一进洞,李宝三口就趴在石台上盯着他们,见他们上来,三个人站起身,发光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李玉手中的布袋,眼里光弧噼噼啪啪地爆得像焰火。 布袋中的老鼠吱吱地叫着不断扭动着身体,李宝一把从李玉手中抢过布袋,伸手进去抓出一只老鼠,张嘴就把鼠头咬了下来。李宝家的和李尊也来抢布袋,他们相互争夺撕扯起来,向对方呲出牙齿,嘴里发出咝咝的威胁声。最终,两个人各抢到一只老鼠,咬掉鼠头,贪婪而专注地吸吮血液。 已经接近凌晨时分,疲惫不堪的玉篆终于进入了梦乡。月亮西斜,像一个巨大的金盘悬挂在山顶,湖面上薄雾飘渺,山林间青烟缭绕,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停止了。 第52章 截获 几乎在翡翠被扔进鼠洞里的同时,余家岭的老大正小心翼翼地揭开李崇礼写给李久源的信,信是阿勇连夜赶山路送来的,还没来得及拆。老大把信拿到喷着蒸汽的茶壶嘴熏了一阵,然后小心地揭开封口,取出信纸,有人拔出一根插在洞壁上的松明,拿到老大旁边,老大在灯下展开信,细细读了一遍。 “都说什么了,老大”阿勇坐在旁边的榻上,嘴里啃着一节兔子腿,右手捧着一个粑粑,其它人在老大周围围了一圈,盯着老大手里的信。 “倒也没什么,不过说些报平安的话,告诉李家公子,他老婆怀胎了。” “噢。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赶着夜路来的。信送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外面,回到家里都已经傍晚了,怕耽误了事,连饭也没吃就赶着来了,信也没来得及看。” “你做得对,就应该这样。”老大赞许地对阿勇说,又回头对周围的人说“你们都和阿勇学着些,做事不能懒,赶早不赶晚。” “阿勇他哪里是勤快,他是想咱们这里的辣油兔子了。”旁边站着的豁牙子笑着说,众人听了也都笑了。 阿勇咬了一口粑粑,边吃边问老大“那这信是送还是不送。” 老大低头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不送,李家公子可能会起疑,着急往回赶。可要是送了,他知道老婆有了身孕,恐怕更会归心似箭了。咱们要的是让他把买卖做足,赚了满钵的银子等咱们去取。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安心。” “那该怎么办?”阿勇问。 老大揪着下巴想了想,对身边一个瘦高个说“秀才,你模仿笔迹把信抄一份,把怀胎的事去掉。写好放到原来的信封里封好。然后用水稍稍浸一下,用火烤干了交给阿勇带回去。” “去掉怀胎就行了,怎么还要用水泡?”豁牙子问。 “木头脑壳,”老大嗔了豁牙子一句,“模仿的笔迹到底有差别,那李家公子难免起疑,用水浸一下,字迹模糊些,就算是不很像,也看不出来了。” “可用水浸了,李家公子就不会起疑嚒?”豁牙子追根问底。 阿勇把嘴里的兔肉咽下去,对豁牙子说“从这里往西去,山高路远,极不好走,邮件被弄湿也没什么稀奇的。” “那就这样吧,”老大对众人说“你们连夜把事情办好,阿勇在这里歇一夜,明天一早赶回去。” 第53章 失踪 玉篆被剧烈的摇动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眼前是坠儿惊恐的面庞,两只手抓着她的臂膀,不停的摇动。 “少夫人快醒醒,快醒醒!” “怎么了坠儿?”玉篆半睡半醒。 “翡翠不见了。” 玉篆听见了,但没明白,眼皮沉重地掉下来,她闭着眼睛心里重复了一遍‘翡翠不见了’然后脑子里哐当一声,睡意全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见了,什么意思?”坐起来得太急,脑袋有些晕眩。 “老爷和夫人早起找不见翡翠,开始还以为她去做什么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老爷跑去前面找了李玉,大家都慌了神儿,刚才李玉家的来,叫告诉少夫人,现在一家子都在找翡翠呢。” 玉篆听说忙披衣起身,坠儿帮着,三下五除二,也不及篦头,随便绾了个发髻,只插了根簪子,脂粉未施,首饰未带,就急急地下楼往前面来了。 老爷夫人都坐在堂屋,夫人不时地用手帕拭泪。玉篆给公婆请了安,在夫人下手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我听坠儿说翡翠不见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玉篆欠身坐着,小心地问夫人。 “谁知道呢,”夫人擦了擦眼泪说“每天我和老爷醒了,咳嗽两声,翡翠就进来,先奉茶然后伺候我们梳洗,可今天早上,半天没有动静,我自己穿好衣服到外间,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翡翠的床已经收拾得好好的。我思忖她或许有内急去了茅厕,或者去做什么事情被绊住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见人,我就觉得不对,翡翠这孩子伺候我有六七年了,从没这样过。你老爷就去前面找人,已经命李玉带着人屋里屋外地找呢。” 玉篆听了觉得事情蹊跷,翡翠很稳重,这样的事发生在翡翠身上,一定是出大事了。她这样想着,脸上却没带出来,只安慰夫人道“或许她真的有什么事情,也许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夫人先别着急。” “她回来一定要好好问过她,如果是淘气,定要打一顿,让她长记性。”夫人又急又气地说。 玉篆知道夫人说得是气话,心里着急,于是说“先问清楚了再说,说不定真有什么等不及的事。”又自言自语道“可什么事情真这么急,连个招呼都不能打。” “说得是啊。”李夫人说着又掉下眼泪。 “会不会她要出去办什么事情,跟夫人讲过了,只是夫人这会儿忘了?”玉篆想让夫人宽宽心。 李夫人听了揪着手帕子低头想了想说“我不记得她和我说过什么啊,我的记性难道这样差了?” 玉篆不知如何作答,其实她心里早就感觉不妙,疑团在她心里像吹糖壶一样越鼓越大:李宝一家刚刚不辞而别,才两天的功夫翡翠又突然失踪,还有昨晚那声惨叫,隐约之间这几件事好像有某种联系,不祥的预感像夜晚湖上的雾气一样,无声地在她的心里扩散。她觉得有些口干,于是干咽了几下,这才意识到从早起到现在,自己连口茶都没喝,老爷夫人不用问,肯定也是滴水未进,于是赶忙吩咐坠儿烧水沏茶,再去厨房取些早饭来。 饭端上来,老爷夫人只喝了点稀的,干的一点没动,玉篆虽然觉得肚子很饿,可也吃不下去。草草吃过早饭,玉篆安慰了公婆一番,叫他们不要着急,看二老折腾了一早上,都有些疲惫,就吩咐坠儿扶老爷夫人进房休息,又想着翡翠不在公婆没人伺候,就先派了李玉家的去服侍老爷夫人。 快到晌午的时候,还没见翡翠的影儿,一家人知道事情严重了。宅子里里外外已经搜了个遍,连个人影也没见着,翡翠好像是人间蒸发了,玉篆虽然不断地安慰老爷夫人,可自己心里却越来越没底儿。她私下里问坠儿知不知道翡翠去了哪里,都是年轻女孩子,坠儿和翡翠很谈得来,两人有空就聚在一起闲聊,可坠儿说一点不知情,“昨晚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翡翠还说要赶着把夫人的秋衣绣好,可谁知今天一早竟没了踪影。” 中午饭老爷夫人几乎没怎么动,玉篆也只勉强吃了几口,老爷夫人和坠儿都劝玉篆多吃些,就算为孩子着想,可玉篆胃里胀胀的,一阵阵的上涌,根本咽不下东西。 坠儿说,要不还是报官吧,一句话提醒了老爷夫人,赶忙就要叫人去报官。玉篆其实早想到这层,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惊动官府,再者也怕吓着公婆,可现在坠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看来也只能报官了。 玉篆吩咐坠儿去把李玉找来,坠儿刚要去,却被李玉家的拦下。李玉家的说“姑娘先等等。”说完只看着老爷夫人却不说话。 李夫人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李玉家的脸上有些为难,左看看右看看,叫了声“老爷,夫人,少夫人,”接着垂下眼帘放低音量说“有一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你就说,是和翡翠有关吧?”夫人盯着李玉家的。 李玉家的看了一眼夫人,又看了一眼玉篆,低头看着地面说“有两次,我看见翡翠在宅子外面和一个男人在说话,两人好像很亲近。” “你别乱说,这可胡说不得的。”坠儿吃惊地瞪着李玉家的说,显然她一点不知情。 “你当真看到。”玉篆也很吃惊。老爷夫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张开嘴呆呆地看着李玉家的,好像当头挨了一棍。 “这个关口,又是当着老爷夫人,我哪敢胡说。”李玉家的声调平静得出人意料,“不光我看到了,李财家的也看到过,不信我把李财家的叫来问问,就知道我说得是不是实话” “也许是她的亲戚,兄弟?”玉篆察觉到了老爷和夫人脸上的惊讶,尴尬和愠怒。 “她十一二岁被哥嫂卖给人牙子,又被转卖到咱们家,家里人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这会子哪来的什么家人?”李玉家的说。 “也说不定她家里人打听了,找了来。”李夫人更相信这个解释。 “夫人说得是,翡翠姐姐是最本分的。”坠儿马上附和。 李夫人哭着说“若是她家里人找来了,和我说想让她回家,我岂有不放她的道理?为何要这么悄悄地,连个招呼也不打……”李夫人用手帕堵住嘴,伤心地哭了起来。 “所以刚才夫人说要去报官,我就想着应该告诉夫人,如果真的是她家里人来把她领走了,告了官给抓回来,也非老爷夫人的意愿。而且这事传出去,知道的说她自己走的,不知道的还说咱们李家虐待下人,受不住跑了。” “其实我原想再等几年,给她找个好人家放她出去,可谁知……”李夫人哽咽住了,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也罢,随她去吧,将来要是有良心回来看我一眼,我不怪她,要是没良心……唉,无论怎样,她伺候我一场,都愿她有个好结果吧。” “那,就不报官了?”玉篆小心地问,虽说李玉家的说得合情合理,可玉篆心里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还报什么官呢,”李夫人说“刚才李玉家说的你都听见了,她想走,抓回来能怎么样,强扭的瓜不甜,再说惊动了官府,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咱们家现在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54章 机会 杀死翡翠是一个意外,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蛊精们却惊喜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损失什么,到可以说是因祸得福。翡翠死了,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把李玉家的安插到了老爷夫人身边,不仅老爷夫人在他们的完全掌控之下,就连玉篆和九源的行踪状况,也能更方便地知道,真是天赐良机! 蛊精虫掌控人体,借着宿主的感官行事,相互之间也有独特的信号传递信息,但他们知道的只是他们看到和听到的,再此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没有了意义,就好像被格式化了的硬盘。对于粗使和作杂务的下人,倒还没什么,但贴身服侍的却难免会露出破绽,可玉篆阴差阳错地居然派了李玉家的去服侍老爷夫人。李玉家的没有做过贴身内仆,虽说是家里的老仆人,但早年并没有跟随李家去中州,而是一直在五丈岩看房子,很多事情不知道自然在情理之中,不会引起怀疑,也不会被怪罪。结果翡翠这么大的事,居然被他们略施小计就化为乌有,连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压力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反而在不断加码,还有不到两个月玉篆的妊娠就满百日了,满百日后的塑月夜晚他们就可以下手,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复壮的机会。可塑月每个月只有一日,留给他们的窗口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而从李九源上次来信看,至多两个月,他就会打道回府。有这么个会武功的煞星掺和进来,事情徒增许多变数,成功的几率大减。老天保佑李九源多耽搁些时间,多拖些日子再回来,留给他们一个轻易上手的机会。这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机会,这个机会他们已经等了好多年,如果抓不住,他们可就惨了! 他们已经衰老,不复以前的活力,但为了在下手之前清除所有的障碍,控制这个宅子里除玉篆外的所有的人,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每一次行动都要耗费大量的蛊精虫,每一次都好像割去身体的一大块,那都是他们的血和肉,为此他们必须不断地分裂增殖。每个米粒大小的蛊精虫体内长出一层隔膜,将它一分为二,一个就变成两个;每个蛊精虫单独看上去都像一小粒晶莹剔透的宝石,美丽、脆弱,无辜,可当它们紧密地粘合在一起,就可以变化出各种形状,步调一致,成为一个威力无穷的猛兽,但疯狂地分裂令他们本来衰老虚弱的系统疲惫不堪,他们力不从心,体力不支,精疲力尽。 每天晚上,他们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宅子里的人们进入梦乡。白天他们装模做样地吃饭,可那些东西他们消化不了,他们饥饿难耐,他们虚弱疲惫,他们焦躁地等待,等宅子里的人们都睡了,他们就可以偷偷地溜出宅子,跑到面的乱石滩,去饮食美味的老鼠血,然后再去对岸的石洞里吃食水里发光的藻类,那里面有他们必不可少的营养,那些千回百转的石洞是他们最爱的地方,那里是他们的家,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感到安全和放松。 等待是一种煎熬,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他们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忍受着难耐的饥饿,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不时地,他们仰面张大了嘴,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他们体内的蛊精虫因为饥饿不安地躁动,它们扭动、翻滚,愤怒地抗议,大张着的嘴里,发光的蛊精虫波浪一般地翻滚,一波赶着一波,翻江倒海,云飞水怒。 第55章 水声 几天过去了,仍没有翡翠的下落,看来真的是不辞而别了,但令人欣慰的是,李宝一家回来了。李宝是李家的管家,是这个家里忠心耿耿的老仆,深得老爷夫人信任,就连九源,都是李宝看着长大的。 李宝一回来,第一件事就带着全家去给老爷夫人请安赔罪,为自己没有得到恩准就回了丈人家。李宝跪在老爷夫人和玉篆前面,苦着脸说“奴才该死,原想等老爷夫人少夫人起来了,得了恩准再走,可事情来得突然,来送信儿的说,赶紧些,说不定能见上一面,奴才所以才自作主张,带着家人四更天就上路了。虽说把事情都给李玉安排了,又叫李玉来回老爷夫人和少夫人,但奴才知道该死,该打该罚,听凭主子吩咐。” 老爷夫人正为翡翠的事不自在,见李玉回来,心下立马觉得好了许多,哪里还会生气,假装恼怒地训斥了李宝几句,说这次情有可原,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连这次的一起算。 李宝谢了恩,老爷夫人看李宝一家显得有些憔悴,人也都瘦了,只当是长途跋涉,又办丧事,也没多问,倒是叮嘱李宝这两天先缓缓,养一养。随后就对李宝说了翡翠的事,李宝说他一进门就听到了,又说“老爷夫人和少夫人处置得很对,人要走,谁也拦不了,随她去吧,只是千万不可告官,官府来了把家里弄个底儿朝天,还不知又生出什么故事来,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不就是一个丫鬟,有什么大不了的,等公子回来,再给老爷夫人挑个好的。” 李宝回来,玉篆的心里也觉得安稳了许多,到底是家里的老仆,看见李宝在宅子里走来走去,就让人觉得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尽管……尽管……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永远被改变了,可究竟是什么,玉篆也说不清楚。 虽然已经是盛夏时节,但五丈岩的山里很少有溽热难耐的时候,只是到了午后,暑气会有些重。每到这时,玉篆就会让坠儿把竹榻搬到客堂,打开大门和后窗,躺在上面乘凉。屋檐遮住骄阳,穿堂风徐徐吹过,她摇着罗扇,不知不觉就想到久源。 给九源的信已经寄出去有一个月的光景了,可还没接到回信,不知九源接到信没有,会不会信丢了?应该不会,肯定不会。或许九源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写回信?不会的,这不像九源,信是父亲写的,九源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回信。那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玉篆把焦虑埋在心里,表面上一如从前,她开始感到身体的变化,食量大了许多,每日里总觉得饥肠辘辘。婆婆和她说这是腹中的胎儿在长大,她为此高兴,但不时地又为久源担忧,焦虑和欣喜绞缠在一起,日子就在这喜忧参半中过去了。 每天傍晚的时候,她都会在花园里走动走动。夕阳西下,暑热已退,晚霞把园子镀得满眼金黄,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气息。玉篆最喜欢这个时刻,一切都显得静谧,平和,安详。走在园子里,她的心也变得安静,平和,好像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自寻烦恼。 这天傍晚,祝妈约了坠儿到前面灶间里教她做玉篆爱吃的竹叶粑粑,玉篆跟着到灶间里看热闹,看了一会儿,觉得灶间里黑乎乎的也有些热,就来到屋外。傍晚的天空清亮如水,悬着几片鹅毛般金黄色的晚霞。往常这时候玉篆一般都在后花园里散步,现在既然已经在前院,玉篆想不如到宅子外面走走。她没叫坠儿,自己一个人出了大门,原想往东去,但突然改了主意,想去从来没去过的宅子西边看看。 出了大门右转,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引着她往宅子西边来,因为来西边的人少,石子路铺得简陋,也没有东边的路宽。转过墙角进入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竹林遮天蔽日,密不透风,玉篆沿着窄窄的石子路在竹林中迂回穿行,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乱响,四周胳膊粗细的竹子冰冷地矗立,好像沉默的兵士。玉篆觉得四周阴森森的,刚想沿原路返回,突然看见远处一丛竹子被夕阳照得如同一簇火焰,好像只几步路就走出竹林了。她紧赶两步跑出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湖面向远处平展展地铺开,直到被两座黛色的山峦挡住,一轮红日浮在山峦之上,湖水被照的金黄一片。两岸层林叠翠,山峦波浪般向西翻滚,托起远处高耸的青龙雪顶。眼前的景色让玉篆惊叹,她沿着湖岸缓慢前行,完全沉浸在美景之中。 突然,不远处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玉篆循声望去,只见一块一仗高的大石头挡住了去路,声音好像就是从巨石后面传来的,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是什么在响?不像是水浪的声音,会不会是一条被困住的大鱼?玉篆心里有点害怕,但更感到好奇,夕阳西下的安宁景象冲淡了她的恐惧,她提起裙子,轻手轻脚地沿着小径走过去。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来真切,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玉篆贴着石头探头向巨石后面看,只见李宝家的和儿子李尊正跪在岸边的石头上,伸着脖子像牲口一样在喝湖水。 玉篆目瞪口呆,那怪异的画面让她措手不及,她瞪眼看着他俩,一时不知所措。李宝家的和李尊感觉到身后有人,扭头向后看,发现是玉篆,也张大了嘴瞪着她。水珠映着夕阳从他们下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们三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是李宝家的先开了口“少夫人,少夫人怎么到这来了?”李宝家的脸上有些尴尬。 玉篆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儿来,她傻愣愣地看着李宝家的,直到李宝家的又问了一遍,才小声地说“我来走走,你们在这里干嘛?怎么喝湖里的水,家里没水了吗?” “哦,因为,因为,”李宝家的用手抹了抹嘴,“因为,因为,这湖里的水藻能治病。” “治病,”玉篆更惊讶了,她从没听李家的人说过,“治什么病?你,你有病?” 李宝家的瞪着玉篆,愣了片刻说“病?嗯……也没啥病,只是都说这湖里的水藻吃了能医百病,延年益寿。”李宝家的恢复了常态,语调平稳了许多,她扶着石头站起身,李尊也跟着站起来。 玉篆哦了一声,李宝家的话似乎有理,但又有说不出的荒诞。她愣愣地盯着李宝家的,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空气有些凝重,她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想赶紧离开这里,但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折返回府。 “少夫人就自己吗,坠儿姑娘没跟着?“李玉家的问,语调平静而舒缓。 “没有,她在帮祝妈做吃的,我没叫她,自己出来走走。” “少夫人怀着身孕,可一定要小心,大意不得,自己出来也没人跟着,要是有个闪失,那可不得了。”李宝家的说着走过来,抓住玉篆的胳膊说“我扶少夫人回去吧,天也晚了。”说完也不容玉篆答言,拉着玉篆就走。 玉篆被李宝家的架着,几乎身不由己地往回走,李尊跟在后面,脚打得石子路啪啪地响。他们走进竹林,竹林里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比刚才黑暗了许多,李尊啪啪的脚步声被放大了许多倍,每响一下玉篆的心就跟着跳一下,惶恐中她突然感觉手臂冰凉,就是被李宝家的抓着的手臂。“你的手怎么冰凉冰凉的?”玉篆问。 李宝家的嗖地一下把手抽了回去,眼里掠过一丝慌乱,“哎呀,该死,我糊涂了,一定是刚才水里放得久了,忘了少夫人有身孕,碰不得凉东西。”她把手用袖子包住,伸给玉篆让她扶着,继续引着玉篆往前走。 太阳落到了山后面,刚才金色的山峦变得黑黢黢的,没有了温暖的感觉。玉篆扶着李宝家包着袖子的手,心里不住地想,她的手好凉啊,好凉啊,好像刚刚打上来的井水! 第56章 祝妈 山里的天变得很快,一整天都阳光明媚,但太阳下山没多久,黑压压的乌云就从西北方向压过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天空已是阴云密布,看来夜里的一场雨是躲不掉了。 可是雨却轻易不肯下来,云层虽然越压越低,却没有一丝风,树叶和花草好像都被胶凝固住了,连空气都滞涩得沉甸甸的,世界静得让人感到压抑,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好像怕惊动了谁。到了二更天,平地一声惊雷把世界撕了个大口子,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敲打着油布雨篷噼啪作响,闪电瞬间把屋里照的雪亮,雷声轰鸣,大地在颤抖。 玉篆正坐在屋里看书,那一声惊雷吓得她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强光把房里照得雪白一片,案上油烛的火苗噗噗地晃了几下,差点熄灭。闪电过后,玉篆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窗外雨声大作。突然,哗啦啦啦……外间什么东西撒在地上,然后咚咚咚咚一阵乱响,坠儿踉踉跄跄地跑进里间,她呼呼地喘着粗气,手放在胸口上对玉篆说“吓死我了,少夫人,你没事吧?” 玉篆的手也握着胸口,心怦怦跳得厉害,她有些嗔怪地对坠儿说“坠儿,你到吓了我一跳,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坠儿尴尬地笑了笑。 “我没事,不过刚才那声雷也吓了我一跳,好响啊,我耳朵现在还嗡嗡的。”玉篆说 “是啊,简直像要天崩地裂,小姐,我一个人在外面好害怕。”坠儿可怜巴巴地看着玉篆。 玉篆把手从胸口上放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一直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都嵌进肉里了,她松开手,看着坠儿说 “要不,你今晚进来睡吧,就睡在美人榻上,我自己一个人也有点害怕。” “哎,哎。”坠儿忙不迭地答应着,脸上带着笑说“我这就去把铺盖拿进来。”说着跑了出去。屋外的雨点爆豆一般响成一片,好像要把房顶砸穿。 灶间旁的小房里,祝妈正坐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灯亮做针线,身后的墙上,她的的黑影随着火苗左右摇摆,突然闪电把屋里照得白昼一般,随后一声惊雷好像就在她的头顶炸开。祝妈哆嗦了一下,针扎进了手指,疼得直皱眉,她借着烛光看了看,只见手指上渗出一滴血珠。祝妈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了吮,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打开门。 哗哗的雨声好像放炮仗一样,灯光所及之处,雨幕白茫茫的一片,对面的屋子连个影儿都看不见。祝妈借着屋檐,侧着身子到旁边的灶间里,把窗子关好,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她坐回床上,拿起针线继续做。这雨下的好大,堤桥肯定被淹了,明天要去镇上得坐船才能出岛,祝妈想。 祝妈年幼丧父,母亲带着她改嫁给李家的家仆,继父在李家管账,虽说是奴才却有些体面,只是年龄大了些。祝妈成年后就在李家帮佣,也嫁给了李家的下人,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儿子。父母去世后,祝妈就跟着丈夫随着李家去了中州,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可谁知儿子八岁上,丈夫得了场大病,就此一命呜呼,撇下她们母子二人。祝妈没有改嫁,继续在李家做,独自拉扯儿子。 儿子长到十五六岁,有了自己的主张,就有些叛逆,不想再在李家,要自己出去闯荡。祝妈本未卖身李家,只是个拿工钱的佣人,本来就是想走就走的,只是在李家这么多年,祝妈早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无奈儿子不这样看,年轻气盛,想要出去闯一番事业,再加上当时李家正有麻烦,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祝妈拗不过,也只得求了老爷放儿子出去。 李家为人宽厚,祝妈一说,老爷就准了。儿子走的时候对她说,等建了一番事业就来把母亲接走享福。祝妈并不求儿子有大作为,对儿子说只要平平安安就是她最大的福,可儿子主意已定,洒泪别了祝妈,离家走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开始儿子还不时地有信回来,但慢慢地信就少了,最后一次来信还是半年多前,儿子说进了一家镖局,要去很远的地方押送货物,然后就没了音信。 也不知儿子现在在哪,怎么样了。李家公子来信的时候,她高兴之余就想到自己的儿子,心里就有些伤感。祝妈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心里的事很少写在脸上,表面上总是笑呵呵的,没人知道她的担忧和愁苦。她不会写字,几次想求别人代写封信给儿子,可一想也不知儿子在哪,信往哪里寄,话倒嘴边又咽回去了。 也不知儿子现在怎样,只保佑他平安无事,能有时间回来看看她,祝妈放下手里的针线,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祷告一回。儿大不由娘,栓也是拴不住的,她叹了口气。 一道闪电划过,轰隆隆的雷声车轱辘般从头顶滚过,祝妈心里有些打鼓,不知为什么今天从天黑起就有些心神不定。又是一道闪电,一个黑影印在窗纸上,祝妈吓得扔掉手里的活计,刚要喊,却听见敲门的声音。 “谁?”祝妈的心突突地跳,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伸手握住放在身边的剪子。 “是我,李财家的。”门外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听的不是很真切。 祝妈松了口气,把剪子放回床上,端着灯起身去开门,只见李财家的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把油布伞,伞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滴到脚下的青砖上。 “快进来,”祝妈把李财家的让进来,“这么大雨,你怎么跑来了?什么要紧的事?” 李财家的进屋把伞靠墙放稳,对祝妈说“这雨好大,雷也出奇地响,可把我吓坏了。” “可不是,我心里也有些发毛。”祝妈把灯放到桌子上,“害怕你还到处乱跑,黑灯瞎火的,什么事不能等明天。” “可不是等不到明天,”李财家的说,“李财今天下午去镇上了,这大雨肯定回不来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好害怕,想着来和你做个伴儿。” “好啊!”祝妈脸上带着笑,“别说你,我也觉着害怕呢。” “你害怕,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李财家的打趣道。 “你才做亏心事了呢。”祝妈笑着啐道,她把李财家的让到床上坐了,对她说“你上次病了以后咋样了?别不经心,可得好好养养,看你现在这样子,脸色都不对,青面鬼似的,你家李财也和你一样。” 李财家的有些紧张地笑了笑,对祝妈说“可不是,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得再养养。” 祝妈回身打开柜子拿枕头被子,李财家的盯着祝妈的背影,紧咬着牙,眼睛里噗地爆出两道光弧。祝妈把找出的枕头和夹被放到床上,李财家的忙脸上堆起笑,起身帮着祝妈铺床铺被,两人又闲话了一回,就吹灯睡了。 有李财家的作伴儿,祝妈心里安稳了许多,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鼾声和着雨声雷声,此起彼伏。李财家的躺在祝妈身边,斜眼看着她,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又等了一会儿,李财家的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祝妈仍然在熟睡,李财家的打开门,李宝家的和李财闪身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他们的身上湿漉漉的。 他们三人对视了一下,好像早有了默契,李宝家的走到床尾,李财家的来到床头,李财上了床。黑暗中他们三人的眼睛开始发出紫绿色的光,忽闪忽闪的,李财抬腿跨过祝妈的身体,朝床尾李宝家的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站在床头的李财家的,双手猛地向下钳住祝妈的两只胳膊骑到祝妈身上,李宝家的按住祝妈的双脚,李财家的掐住祝妈的脖子。祝妈无法呼吸,张大了嘴,她已经被惊醒,但迷迷瞪瞪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一道闪电把屋里照亮,雷声滚滚,李财张开嘴,嘴里吊着一条发光的蛇形物,转动着头四处寻找。祝妈开始挣扎,但哪里还动得了,李财嘴里的蛇形物越伸越长,倏地插进祝妈嘴里,祝妈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充满恐惧地盯着李财发光的双眼。蛇形物不断地钻进祝妈嘴里,慢慢地,祝妈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 李财起身下床,李宝家的爬上来,她跪在祝妈身边,嘴里吐出的蛇形物插进祝妈嘴里。李财坐在旁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看上去很疲乏,最近的频率实在是太频繁了,他们每个人都觉得体力不支,体内的蛊精虫不够用了。 李宝家的完事又换了李财家的,这时候李玉进了门,他看了一眼祝妈,扭头进了旁边的灶间。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用油提子把油从罐子里舀出来,泼洒到灶台和长条案上。闪电照亮了灶间,李玉弓着身子的黑影像一只佝偻着的大虾,雷声从头顶轰隆隆地滚过,李玉拿起火镰点燃了火信,然后把火信扔到泼洒了油的灶台和长条案上。火苗噗地一下燃烧起来,李玉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他站在通往祝妈卧房的门前,看着火苗慢慢地燃起。他的眼睛发着紫绿色的光,不时地爆出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李财家的也完了事,和李财还有李宝家的一起走过来,站在李玉身后。火越烧越旺,橙黄色的火苗映在他们眼里,黑色的浓烟开始在屋里弥漫。 李玉突然大喊了一声“着火啦。” “着火啦。”李宝家的跟着喊。 “着火啦。”李财和李财家的一起喊。雨声很大,声音被雨幕吞噬,没有传多远。 四个人拿了桶和盆跑出去舀了水,又跑回来,李宝和李尊也提着木桶跟了过来。他们站在门口,没有立即泼水,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等火势又大了些,李玉才提起桶,把桶里的水泼向燃烧的火焰。水和燃烧的表面接触,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烟更浓了。 橙红色的火光一跳一跳的,穿过门洞照在祝妈卧房的墙上,几个黑黢黢的黑影映在墙上,好像舞动的鬼影。鬼影下,祝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死尸一般。 大雨哗哗地下着,正房里,李玉家的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雨声很大,什么也听不到。一个闪电把屋里照得一片惨白,然后是滚滚的雷声。 里间屋里传来老爷的咳嗽声,李玉家的警觉地抬起头,盯着里间的门。门洞里里黑黑的,静静的,没再听到任何声音,李玉家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突然,她的眼睛像灯泡似的闪了一下,两道黄绿色的光弧唰地划过眼球,在快要消失的时候,啪地爆开了。 第57章 直觉 昨夜地动山摇的雷声和亮如白昼的闪电,搅得玉篆无法入睡,直到凌晨十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睡了没多久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的头昏沉沉的,身体倦乏得不想动弹,她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只见坠儿在那边榻上一动不动地躺着,睡得正香。 “坠儿,坠儿。”玉篆叫道,坠儿仍在熟睡,“坠儿。”玉篆又叫了一声,还是没见坠儿有反应。 砰砰砰,又有人在打门,玉篆起身下床,脚下只觉得像踩着棉花,她晃晃悠悠来到坠儿睡着的卧榻旁,推醒了坠儿。 “小姐,我睡过头了。”坠儿嘀咕道,但眼睛并没睁开,只用手把身子强撑起来,眼睛半睁着。 “你快去看看,谁在打门?” 坠儿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也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她下了床,随手抓起搭在榻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头发胡乱挽了个发髻,摇摇晃晃地去开门。 门开了,李玉家的站在门外,“坠儿姑娘,少夫人起来了吗?”玉篆坐在卧榻上,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就起来了。”坠儿回答,“昨晚雷打得凶,睡得晚,有事吗。”坠儿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昨晚灶间着火了。”是李玉家的声音。 玉篆站了起来。 “啊!”她听到坠儿吃惊的声音。 “姑娘别慌,别吓着少夫人。昨晚就救下去了,房子也没烧坏,只是祝妈被烟熏晕了,又受了惊吓,病倒了。老爷夫人叫我来看看,要是少夫人起来了,叫少夫人到前面去呢。” “我起来了,这就过前面去。”玉篆一边大声说,一边抓起衣服,也不等坠儿服侍,自己开始更衣。 等她们赶到前面的时候,老爷夫人正坐在客堂里等她们。玉篆请过安,小心地问“听李玉家的说,昨夜里灶间起火了?” “可不是,不过昨晚就救下去了,火也没烧大。”夫人说。 “玉篆该死,竟一点都没有察觉!”玉篆说着扭头对站在旁边的李宝说“怎么也不去告诉我?” “雨下那么大,哪里会想到着火。”李夫人喝了口茶对玉篆说,“多亏了李宝,到底是老人,尽心,昨晚下那么大的雨,还想着夜里出来看看,不然那火烧成啥样,也未可知。昨晚雷声雨声那么大,且别说你,我们离得比你近多了,也什么都不知道,好在雨大,很快就救下去了,他们看没大碍,也就没报。” 玉篆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带着歉意对李宝说“李宝你辛苦了,我也是着急。” “少夫人这是说得哪里话,可折杀我了”李宝脸上陪着笑说。 “我想着,既然祝妈病了,你代我和老爷去看看。刚才李宝说,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又闻了些烟气,静养两天就好了,你去看看,如果没大碍,就让她静养几天,如果要紧,就派人去镇上找个郎中来瞧瞧。” 玉篆答应了,又问候了公婆几句,就和坠儿出来一起到前面灶间查看,李宝跟在后面。 灶间从外面看只是窗纸被熏黑了大半,其它的倒没什么,里面长条木案和灶台明显是过了火,只是烧的不算深,烟气应该很重,房顶和墙壁都被熏得黧黑黧黑的。 “应该是从里面烧起来的,不像是雷电打着的。”玉篆对跟在旁边的李宝说, “少夫人说的是,我昨晚看见的时候,火也是在里面烧着的。”李宝回答。 “是不是祝妈不小心引着了什么?”玉篆问。 “现在也说不好,祝妈受了惊吓又病着,有些语无伦次的,也说不清楚,好在也没烧了什么,等会儿我叫李玉,李财在条案上加个面儿,就不用买新的了。” “你看着办吧,祝妈在哪呢?” “在隔壁她屋里。”李宝引着玉篆进了旁边祝妈的卧房。 卧房里也满是烟气,通往灶间的门框四周也被熏黑了,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祝妈在靠墙的床上躺着。 玉篆走近几步来到床前,只见祝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色苍白。 “祝妈,你觉得怎样?”玉篆轻声地问。 “祝妈,少夫人过来看你了。”李宝在旁边帮腔。 祝妈微睁开双眼。不知是屋里太过阴暗还是其它什么,玉篆只觉得祝妈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眼神很犀利,好像两道寒光从微睁着的双眼里射出来,她心里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谢谢少夫人,没事的,我睡两天就好了。”祝妈说话的声音倒是显得有气无力。 坠儿走上前,拿起祝妈的胳膊要放到被子里,可是刚抓住胳膊,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放开手,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盯着祝妈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身子虚嘛,”李宝在旁边说,“昨晚也淋了些雨,可能还有些风寒。” “要不请个郎中来看看?”玉篆问。 “我看着问题不大,歇两天就好了,要不看明天咋样,如果不好再去请郎中?”李宝说。 “好吧。那你多照应点”玉篆点头应允,她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慌乱,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她看了一眼坠儿,坠儿正一脸迷惑地盯着祝妈的手。 “坠儿,我们走吧。”玉篆说。 “哦,哦。”坠儿抬头看看玉篆,茫然地点点头。 第58章 回信 天下着雨,这种天气,阿勇按理是不去余家岭的。路途太远,山路又不好走,如遇阴雨天,即便是有余家岭的邮件也要等到雨停了以后才送,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但阿勇今天非要去余家岭,他对家人说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尽快送到,耽搁不得,家人也就随他了,只是叮嘱他一定小心,如果天晚了,就在余家岭过一夜,不要赶夜路回家。阿勇答应了,披上蓑衣带上斗笠上了路,邮件被他用两层油纸和一层油布包得严严的,绑在胸前。 阿勇其实是打算借着阴雨天歇歇,把镇上的信送完了就去隆福客栈里和伙计们喝两口,可一封信却打乱了他的计划,那封信是李九源写给家里的,阿勇看到信就知道今天歇不成了。雨天路难行,阿勇不及把信打开瞅瞅就急急地上路了。 山路泥泞的像是煮熟的粘稠的粉浆,阿勇走走停停,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把粘在鞋上的泥巴刮掉,不然鞋上的烂泥裹成一大坨,根本迈不开步子。雨一直不停地下,阿勇的蓑衣没多久就湿透了,他已经滑倒了不知多少次,头上的斗笠也不知丢哪去了,胳膊和小腿上被树枝和山石划出好几个口子,血和着泥,杀得伤口针刺一般地疼,可他却不敢停下来歇歇,咬着牙往前走,要是天黑前到不了,黑灯瞎火地堵在山里,那才麻烦呢。 到余家岭的时候已近傍晚,比往常多花了两倍的时间不止。他跌跌撞撞,精疲力尽,呼呼地喘着粗气,肚子饿的咕咕乱叫,身上湿漉漉的,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泥水还是血水。 放哨的兄弟正觉得无聊,看到阿勇自然要打趣一番,可阿勇实在太累了,没理会他们的玩笑,只似哭非笑地咧了咧嘴,算是打招呼,就径直走进了老大住的石穴。 石穴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地上灶坑里的炭火只留了一点余烬,洞里有些昏暗,隐约的可以看见正中的榻上躺着一个人。阿勇顾不得脚上沾满了泥,直接踩着兽皮走到榻前,噗通一下坐在兽皮上说“老大,老大,李家公子来信了。” 老大没动窝儿,仍然躺在榻上,看来是睡着了。 “老大,老大。”阿勇又叫了两声,但实在是累得起不来了。旁边走过来一个兄弟,轻轻推了老大一把。 老大被惊醒了,眼里射出机警的凶光,身子一缩,一只手抬起来挡在眼前,看清是阿勇,老大才把手放下,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两手撑着榻板坐起来。 没等老大开口,阿勇就说“老大,李家公子来信了。” 老大的眼睛一亮,睁大眼说“说什么啦?” “不知道。”阿勇喘了两口气,“天下着雨,我怕路上难走,天黑前到不了,没来得及看就赶过来了。这紧赶慢赶的,路上连口气儿都没喘,总算天黑前赶到了。”阿勇说着解开衣服,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拿出里面包着的信。 老大命人点燃两棵松明,又叫一个兄弟提了个茶壶放到炭火盆上,加了两块碳。炭火烧了起来,没多会儿,茶壶就开始突突地喷吐蒸汽,老大把信凑到壶嘴边,来来回回地在蒸汽前晃动。 信在蒸汽中缓慢地扭曲,熏了一会儿,老大把信放到榻旁的小几上,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揭开。他掏出信,在灯火下展开,借着火光眯着眼看信,只见之上写着: 不孝儿久源叩拜父母大人金安 妻玉篆如面 接获手书,如获至宝,情意拳拳,至不欢愉。得知阖家平安抵家,父母大人身体安康,甚感安慰。儿不能在膝前尽孝,望父母大人时时处处以贵体为重,切勿劳累,诸事交由玉篆和下人门打理,儿远隔千里,甚是念念。 得知妻已有孕,惊喜至极,涕泪横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如今能将孙辈奉与高堂,膝下承欢,双亲享含饴弄孙之乐,不孝儿虽不能朝夕侍奉,亦可稍感安心。玉篆头次怀胎,恐手足无措,不知所以,望母亲大人多加指教。 所带货物已悉数卖出,货奇价高,所得之利高过预期。现正忙于采买贩运回家的货物,采买齐全即刻返程。预期不出两月即可返家于父母榻前侍奉双亲。儿虽归心似箭,无奈须先往曲治码头,将手中货物出手后方可返家。 冗余不述,匆此先复。不孝男九源跪启。 老大看完信,盯着眼前的炭火发了会儿呆,又快速地把信看了一遍,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炭火盆,慢慢地把信重新折好。 “信里说什么了,老大?”阿勇向前探身问道。 老大没有立即回答,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掐算什么。洞里一片安静,大家都看着老大。 “说是一切顺利,等采买完往回贩的货物,就准备回家了。”老大慢悠悠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么快,”阿勇坐直了身子,把两条腿盘起来,他举起一只手掐指算了一番然后说“那也就一个多月的光景,那李家公子就要回来了。” “倒也没那么快,”老大说,“信上说要先去曲治的码头把货物出手,然后才回家。” 阿勇想了一下说“那也用不了两个月。”老大听了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事情要紧,一点儿没敢耽搁,赶着就来了。”阿勇不自觉地在表功。 老大看了一眼阿勇,马上说 “难为你了,这事儿要成了,大哥不会亏待你。” “嘿嘿,老大瞧您说的。”阿勇脸上陪着笑,“全凭老大一句话。” “这么晚了,你今晚不走了吧?”老大问。 “今晚哪还走得了,在这住一宿,明天回去。”阿勇看了一眼拿在老大手里的信,“老大你说这信还送给李家吗?” 老大看了看手里的信,想了一会儿,抬手把信扔进了面前的炭火盆,信有些潮湿,软软地瘫在炭火上,冒起一阵白烟,然后噗地一声爆出火苗,转眼间就化为灰烬。 “不给他们了?”阿勇有些吃惊。 “不给了,”老大说“他们知道了,谁知会不会联络亲友,说不定会添出什么麻烦。” “那他们会不会起疑?这么长时间收不到回信。” “应该不会。”老大直了直身子,“兵荒马乱的,路途这么遥远,又是西边,信被耽搁或者丢了也是常事。” “哦,老大说的是。那明天一早我就直接回镇上了。” “好,”老大低头想了想“明天我和你一起走,去五丈岩李家踩踩点儿。 “老大说得对,是应该去看看了,要不再带个兄弟去,多双眼睛。” “咱们俩就可以了,人多了容易叫人起疑。” “老大说得是。” “你还没吃饭吧?”老大问。 阿勇笑了笑说“我一拿到信就往这赶,连中饭都没吃呢,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马三儿,”老大对外面喊了一声。 “噢,老大,啥事?”外面有人回应。 “看看还有什么野味,弄了犒劳犒劳阿勇还有兄弟们。” “好咧,老大。” 第59章 疑云 玉篆回到房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祝妈的事像在闸门上捅了一个窟窿,一直被压抑的怪异的感觉,滴沥搭拉地,无声息地扩散开。她越来越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自从他们回到五丈岩后,这一件件一桩柱的事,除了翡翠的不辞而别,其它都好像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一桩违背常理,但它们堆积起来,就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似乎预言一个阴谋。 先是李财两口子病了,然后李宝一家因为老丈人病重突然不辞而别;然后翡翠没有任何征兆地,令人费解地消失了,说是跟着个男人跑了,可无论怎么揣摩,也不像是翡翠做出来的事;现在祝妈又突然病倒了,那灶间的火也让人觉得奇怪,祝妈从来都是最稳当不过的人。对了,刚才坠儿说,祝妈的手和上次李财家的生病的时候一样,冰凉冰凉的。她那时没在意,但是几天前的傍晚,在宅子西边,她领略了李宝家的冰凉的手,真是冰凉冰凉的,死人的手一样。还有他们在喝湖里的水,说是能治病。她见过夜晚湖水被搅动的时候发出的星星点点的亮光,那种紫绿色的光和湖对岸五丈岩涯洞里的光很相像。 玉篆的心越来越紧,心里那个深埋的疑团在增加分量,让她有种不祥的感觉。这都是怎么回事?她好像被包裹在什么东西里面,正在缓慢地下沉,可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但那东西又似乎无所不在,如影随形,她好像落入了一张网里,网正在逐渐地收紧,可她却看不见那张网在哪里,该如何出逃。 她初次来五丈岩的时候,觉得李玉和李玉家的都有些木木呆呆的,但想着两口子也许原本就有些木讷,在加上这么多年两个人独自在此看护宅院,很少与人交流,也没往心里去。但李财两口子病了以后,也变得木呆呆的,特别是李财,原来怪话连篇的鬼精灵,自从病了以后就好像换了个人,还有李宝一家,自去他丈人家奔丧以后,也都不像从前,而且他们几个说话行事,举手投足都有几分相似,好像是被训练出来的。 这究竟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念头,是她发疯了,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对?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腹部,突然感觉非常的孤独。在这个深谷中的湖心岛上,只有她和年迈的公婆,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不安全的感觉让她缩紧了肩膀。 如果九源在就好了,九源可以保护她和她们的孩子,九源可以保护全家每一个人,有九源在,她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是九源,九源,你在哪里,在哪里? 她想起了在祖母家的日子,她已经好久没想过那段时光了,虽然只过去了几个月,但却好像是一个世纪前发生的事。她的眼前浮现出祖母的面容,有些模糊,却无比熟悉,想到祖母,玉篆的眼睛湿润了。婶娘的摧残、虐待,叔父的忽视和冷漠,祖母无能为力的痛苦地眼神,那些叫人撕心裂肺的□□上的痛,那些令人万念俱灰的绝望的夜晚。那是一段灰色冰冷的日子,好像生活在地窖里一样,可得知即将逃离火坑来到李家开始崭新生活的喜悦,如烟花般将那段灰色的日子瞬间炸得烟消云散。只是,只是最近,那种感觉好像又回来了。难道这些都只是一场梦,难道这些全都只是迷惑人的幻觉?那她现在究竟在哪,等着她的又是什么?‘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这两个词突然冷不丁地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真是疯了,胡思乱想,她啐了自己一口,自己是不是因为怀胎变得有些敏感? 午饭过后,李宝来回事,说是灶间的东西还是被烧了些,有些不能用了,要去镇上采买,玉篆正想出去透口气,就自告奋勇下午去镇上。 李宝极力阻拦,说少夫人现有身孕,去镇上怕有闪失,大意不得,可无奈玉篆坚持,在五丈岩憋了这许久,再加上最近这些事,玉篆很想去镇上换换环境。李宝无法,只得叫他老婆跟着一起,李尊赶车,送玉篆和坠儿去独角镇。 站在大门口,看着车马摇摇晃晃地载着玉篆几个人往镇上去,李宝的眼里满是担忧和关切,那不是装出来做样子的,是实实在在的真情表露。对于李宝们来说,最好把玉篆关在宅子里,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不离开半步,哪怕有一分钟玉篆离开他们的视线,都意味着有丢失的风险。她是他们的猎物,这座宅子就是他们囚禁她的监狱,一座豪华的监狱,他们要让她过的舒适,富足,他们要给她最好的,把她养的白白胖胖的,不是为了玉篆,是为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收获,他们的生存。在那个时刻到来前,他们要保证她的健康,保证她的安全,万无一失,不能有些许的马虎。 还有一个多月,他们漫长的等待就会有结果。真不容易啊!他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他们老迈,疲惫不堪,他们每天都强打精神地擫着,但是胜利已经在望,他们已经看到了曙光。从现在算起,第二个塑月的夜晚他们就可以下手了,他们将会补充新鲜的血液,他们将要返老还童,他们又能快快活活地过好多年。 是的,玉篆和她怀着的孩子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他们除了抱歉,别无其它选择。他们母子是上天给他们的礼物,放他们一条生路就是违背天意,你死,我活;你活,我死,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去往独角镇的路上,李尊和李宝家的都万般小心地呵护着玉篆,生怕玉篆受委屈,这让玉篆对自己心里先前的怀疑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多心了。那些疑窦和所谓的阴谋不过是荒唐的臆想,是因为怀胎而倍感脆弱的神经质,想到这,玉篆感觉放松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起来。 到了镇上,她们先去了隆福客栈查看有没有九源的信件。阿勇不在,出去送信了,客栈的伙计说没有看到李家的信,阿勇也没有提起要去五丈岩,这在玉篆的意料之中,万水千山,路途遥远,再加上兵荒马乱,信函几无定期,她并没有奢望九源的信会在隆福客栈等她,但她还是有点小小的失望。 她们在隆福采买了些东西,就去了其它的铺子,坠儿和李宝家的一左一右扶着她,李尊赶车跟在后面。正在街上走着的时候,玉篆看见离她们不远的饭铺的墙根下,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像是靠墙放着的一堆破布,玉篆下意识地抓紧了坠儿的手,坠儿也抓紧了玉篆,她们都认出那个就是上次抓着玉篆不肯放手的疯子冯前。街上人不多,冯前也看到了他们,他慢慢站起来,手扶着身后的墙壁盯着他们,李尊和李宝家的有些紧张。 “少夫人,东西差不多了,该往回走了。”李宝家的一边盯着冯前一边对玉篆说。 玉篆没有听到李宝家的话,她正在努力回忆这疯子以前说过的什么话,那话似乎揭示或者向她暗示什么,但已经是好久之前,究竟是什么话,她记不太清了,她出神地想,放慢了脚步。 “虫子,虫子,吃人的虫子,可不敢灭灯,可不敢灭灯!”冯前突然喊了两声,他的肩膀向上高耸,好像预备挨打。 虫子,对,是虫子,吃人的虫子,他上次说的就是虫子。可这虫子是什么意思,是老宅里有虫子吗?吃人的虫子,是说有毒的虫子吗?可她没见过宅子里有什么特别的虫子。 “少夫人,快回去吧,这疯子……”李宝家的对玉篆说,眼睛却盯着疯子冯前。 “他说得是什么虫子?”玉篆问。 “哎呀,疯子的疯话,谁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李宝家的回答,眼睛一刻没有离开冯前。 “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毒虫,或是蛇?”玉篆接着问。 “啊!”坠儿吓得把手放在胸口,“家里有毒蛇吗?” “宅子里那么多树啊,草啊的,又都是水,蛇总是难免的,但少夫人和坠儿姑娘住在楼上,那里很少会有蛇的。” “可是,可是……”玉篆想起了自己家里也时常有草蛇出没,并不是什么大事。 “哎呀,少夫人赶快走吧,谁知这疯子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别惊了胎气。”李宝家的拉着玉篆加速往前走。玉篆没在说什么,可心里的疑团并没有消失,她想起后窗对面石崖上一到夜晚就幽幽发光的石洞,还有湖水里闪闪发亮的东西。也许疯子说得不全是疯话。 第60章 踩点 第二天一早,阿勇和老大就上了路。别看老大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拐来拐去的,可一点不比常人慢。虽说夜里雨就停了,可地还是湿的,并不好走,但老大一摆一摆地却走得飞快,还不到晌午他们就到了五丈岩。 他们爬到湖岸的石崖上居高临下地观察李家的宅院,天已经放晴,蓝蓝的天上悬着大块的白云,李家的宅院被碧绿色的湖水环抱,绿树葱葱,繁花争艳,好像童话里的世界。 虽说阿勇和老大对五丈岩都不陌生,但要采取行动,仔细的考察还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站在树丛里仔细地研究宅院,坐落,方位,门在哪里,院墙有多高,哪里进入比较方便,周围的地形怎样,哪里可以藏人,如何进岛,从哪里出去,抢来的东西怎么搬运,车藏在哪里……。 阿勇这里那里地指着湖岸,告诉老大这条路通向哪里,那条路往哪边去,那一条支路又连着哪里,哪里可以藏人,哪里又可以藏东西。老大仔细地听了,一一地记在心里。 一切都妥当了,阿勇和老大吃了带来的干粮,又在树荫里打了个盹,才和老大下了山。因为下雨,湖里的水长了些,石堤被淹在水下,但只一脚深,阿勇和老大脱了鞋,赤脚趟水走过石堤。到了岛上,两个人坐在石头上把鞋穿好,带上斗笠,用帽檐挡着,仔细打量宅子周围:墙的高矮,砖石的结构是怎样的,哪些树木山石能用得上,他们走得很慢,宅子大门周围的细节尽量记在心里。 来到大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静悄悄的,老大示意阿勇,要到宅子的另一边去看看,阿勇摇了摇头,又晃了晃手指,然后指了指大门里面。老大会意,没有往那边去,他们登上石阶,阿勇叩响了门环。 “哒哒,哒哒。”没有回应,老大和阿勇竖着耳朵仔细听院里的动静。 “哒哒,哒哒”阿勇又扣了两下门环,不一会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从门里探出一个人头,是李尊。 “李尊,”阿勇笑着叫了一声,“好久不见,你小子又……”阿勇看着李尊,有些疑惑,“……怎么变瘦了?”阿勇问。 李尊的脸上有些茫然,显然没有认出阿勇,他盯着阿勇,眼睛呆呆的,直直的,看的阿勇有些发毛。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送信的阿勇啊?” “噢,噢,”李遵脸上尴尬地笑着,“原来是阿勇哥,你戴着斗笠,竟一下没认出来。” “小孩子家,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阿勇笑着骂道,“今天去奎营办事,和这位客官搭伴回来路过你这里,日头烈的很,口渴了来讨碗水喝。” 李遵盯着阿勇好像在琢磨他说的话,看得阿勇有些不自在,“看什么呢?”阿勇有点不高兴。李尊听了好像被惊醒了似得,把门打开说“那进来坐吧。” 阿勇和老大跨进门,门洞里穿堂风徐徐吹过,很惬意。李尊转身进屋,不一会儿端了两碗水出来,阿勇和老大接过水,李尊又进屋拿了两个小杌子出来,让阿勇和老大坐了。 阿勇坐下来喝了两口水,对李遵说“你去里边问问,有什么东西要带到镇上,我顺便给你们带过去,省的你们跑一趟。”李遵想了想,转身低头去了里院。 阿勇和老大各端着一碗水,一左一右沿着游廊慢慢踱步,好像是在喝水,其实是在暗暗观察每一个房间和院落的格局。去往二进的门留了一条缝,他们很想从门缝里细细打量一下里面,可又怕房间里有人在观察他们,所以只在经过的时候稍稍瞟了几眼。 再有一个月,李家公子就要回来了,他要带着金银财宝回来,他贩货赚的所有的钱。兵荒马乱的,李家又刚犯了事,他不会把钱存进钱庄里,那样太不安全,他一定会把钱都带在身上,带回家。他是他们的送财童子,他的那些钱都会是他们的,这一注做成了,他们好几年的用度都够了。 阿勇和老大一边悠闲地踱步,一边喝着碗里的水,一边观察李家的宅子,一边做着美梦,相遇的时候,他俩的目光不经意地碰到一起,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第61章 返程 李久源最后紧了紧绳子,拍了一下罩在油布下的货物,对伙计们说“走吧。”伙计轻轻甩了一下鞭子,大车吱吱扭扭地开始前行。 太阳刚刚升起,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变成一团白雾,一层浮在地面上的淡蓝色的薄雾向远方延伸,透过雾气,太阳像是一颗熟透的杏子。李久源跨上马,赶了两步跑到车队前面,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大车,又看了一眼大车后面远处河谷里只有几条街的小镇,扭头抖了一下缰绳。太阳并不晃眼,四周除了石头就只有一丛丛匍匐在地上的低矮灌木,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他们走得并不快,久源随着马儿的节奏,并没有催赶,路途漫长,开始走得太快,到后面恐怕就走不动了。 其实久源的心里巴不得快马加鞭,一日千里,飞回五丈岩,拉着玉篆的手把她揽进怀里,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腹部,轻轻地抚摸肚皮下面的宝贝。还不到三个月,应该感觉不到什么,但他知道即便摸不到他也能感觉到,因为那是他的孩子,只要他把手放在那里,他就能感觉的他的存在。 离家已经两个多月了,个中艰辛,自不必说,但艰辛归艰辛,所获却出乎意料的丰厚。兵荒马乱,交通阻塞,匪患猖獗,货物奇缺,他带来的货几乎都随他要价,没有几天的功夫就被抢光了。换来的银钱,久源并不想带在身上,累赘不说,也招灾引祸,可时局动荡,城头王旗变幻不定,换成银票更没有保证。久源于是将它们大张旗鼓地换成内地热手的毛皮、药材等货物,当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他独自一人深入大山腹地,从采掘者的手里换成细腻如膏的美玉,翠嫩欲滴的翡翠,五彩缠丝的玛瑙和晶莹剔透的宝石。 那三大车皮毛和药材他并不担心,即便被匪盗打劫,这么大量的辎重,移动起来并不容易,劫匪能从他手里抢走,他就有办法再把他们夺回来。而那些珠宝却要费一番心思。他和一个靠得住的伙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把那些珠宝缝到肥厚蓬松的狐尾里,哪个狐尾藏有珠宝,只有他们知道记号。几十个珠宝分散到上千条狐尾里,并不容易找到。 来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就会遇见拦路打劫的,但因为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行程,遇上的多是些没有预谋的小贼,久源对付他们不在话下。但此番回家却不同,马牙噶不是个大地方,他们在马牙噶的行踪或多或少都已是公开的秘密,恐怕已经有人在路上布下了埋伏,只等他们这块肥肉了。为了掩人耳目,久源大张旗鼓地带着货物按来时的原路返回,但进山以后却趁着夜色暗渡陈仓,连夜拐到了另一条很少被人知道的小路上。那条小路是前朝西征平叛时,为躲避被叛军买通的部族骚扰而开辟的运送粮草的通道,因为年代已久,知道的人不多,久源还是在军中履职时听说过这条小道。道路虽不好走,路程也要长些,但却可以出其不意,躲开劫匪,省去不少麻烦。 如果能够顺利到家,卖出这批货物,再加上携带的珠宝,家里不仅能还清全部亏空,还大有盈余,除了重建货栈和作坊外,在独角镇附近置办百亩良田亦都不在话下,李家将恢复元气,从此衣食无忧。 如果顺利,他将能为年迈的父母和他自己的家小撑起一片天空,李家的复兴就在此一举!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前胸被晒得暖乎乎的,李久源把斗篷的帽兜推到脑后,用马刺轻磕马肚,右手扯了一下缰绳,调转马头向南而行,身后的两辆大车摇摇晃晃地跟随着他钻进了树丛。 第62章 另一种生存 几天后祝妈就下床了,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说自己在灶台前烧水,等水的功夫,借着灶膛里的火光做些针线,迷迷糊糊地瞌睡了,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好在发现的及时,损失并不大,老爷夫人都没苛责什么,玉篆当然更不会,只是觉得原来利利索索,爽快开朗的祝妈人有些呆呆的,无精打采,只是劝祝妈好好养养,别落下病根。 可玉篆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疑云满布,祝妈的样子不能不让她想起李财两口子和李宝一家,他们生病以后和祝妈的样子总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如出一辙。玉篆原本想和公婆说出自己的担心,可转念一想,这几个都是家里的老仆,深得公婆信赖,她一个刚进门没有多久的新媳妇,在公婆前面嘀咕老家人,恐怕公婆会误会。 就这么过了几日,家里一切如常,没再发生什么事情,但玉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尾随着她,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被跟踪和窥视的感觉总也抹不去,而且那尾随她的东西,似乎布满她的前后左右,逐渐逼近,收的越来越紧。 这是怎么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地胡思乱想发神经,玉篆叹了口气。 其实她的直觉没错,那个包围着她的阴谋正一步步地向她逼近,越收越紧,计划一步接一步,虽然出了些小纰漏,但还算顺利,现在只剩老爷夫人,还有玉篆的贴身侍婢坠儿了,胜利的曙光隐约可见。 但它们很累,真的很累,自从上次复壮以后,它们已经等了好久,它们老迈、虚弱、力不从心,它们每天都硬捱着,咬牙撑着,每天都在数着天数,盼着那一天来临。那将是一个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但它们心里却是曙光微曦,启明星冉冉升起,新的时代就要来临!它们要用玉篆的胎儿,让自己获得重生,恢复活力,然后它们可以过上好长一段安稳的日子。 自从路满在那个朔月的夜晚,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几千年了,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数度九死一生,其中的孤苦,绝望,挣扎,和彻骨的痛,也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寄居在人身里好快活啊!温暖,舒适,富足,还有人身能提供给它们的特殊营养,它们分裂旺盛,繁衍不息,但它们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就像一把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过度的分裂让它们体力透支,只要十几年的光景就变得疲惫不堪,虚弱苍老,必须借助胎儿特殊的营养和精气才能恢复元气。 可如果以为这对它们意味着折磨,那就错了,这其实是它们的好时光好日月,而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得,大多数时候,它们只能栖身在霸龙江沿岸的石洞里,有时是五丈岩,有时是上游的栉水潭,有时是下游的龙鳞壁,或是其它的什么地方。它们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或者因驱赶被迫迁徙,或者为了逃生而舍弃巢穴,无法依附在人身的时候,栖身在冰冷浑浊的江水里,饥寒交迫,半死不活,每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在世界的夹缝里求生存,幻想着能有一天找到可以依附的人身,让它们有片刻的喘息,就好像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夜,能有半个时辰坐在炉火边烤一烤冰冷的手脚。 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黑暗的屋子里,它们静静地坐在一起,它们不用说什么,它们都心灵相通,所有的痛和苦,所有的艰和辛,所有的血和泪,都已经烂熟于心。它们两眼发光,但不是因为愤怒和兴奋,而是因为悲戚和哀伤,紫绿色的晕光少了几分犀利,多了几分柔和与哀婉。它们静静地坐着,回忆着几千年的艰辛和悲惨,悲怆的感情化作人身的泪水,缓缓地流出眼眶。 第63章 狼嚎 就在蛊精为它们的命运悲戚的时候,隔院的正房里,李崇礼正在灯下读书,夫人坐在床上,整理杂物,身边放着几只储物的盒子。天阴了一整天,却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窗外一丝风都没有,蝉声,蛙声,蟋蟀声响成一片,一个赛一个地比声高。 外间,李玉家的在给老爷夫人准备睡前喝的安神茶,她把莲子,桂圆,红枣和甘草放进茶壶里,然后低头用眼角向里间瞟。隔着门看不见老爷,只能看见夫人正忙着整理盒子里的东西,李玉家的挪动两步,用身体挡住茶壶,然后从前襟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把包里的粉末倒进茶壶里。吊子里的水已经烧好了,李玉家的提起吊子,往茶壶里冲水。 窗外的虫鸣好像突然间升高八度,声音也响了许多,李崇礼和李夫人都感觉到了异样,不由得抬起头侧着耳朵听。窗外依旧黑漆漆的,一丝风也没有,除了虫鸣,世界好像静止了。 “今儿是怎么了,叫得这么欢实?”李夫人盯着窗外说。 “就是啊,好像比谁声高呢。”李崇礼手拿着书,眼睛却看着窗外,不置可否的说。 李玉家的从门外进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茶壶和两只摞在一起的茶碗,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烛火照出茶壶长长的阴影,一直延伸到桌子的边沿,李玉家的从茶壶里倒出两碗茶,对老爷夫人说“老爷夫人,该喝茶了。”说着端了一杯奉给李崇礼,李崇礼放下书接了。李玉家的又端起一杯给夫人,李夫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刚把茶杯接到手里,一声狼嚎突兀地响起,好像钩子一样扎进人的心肺,一声未落,一声又起,蛙虫的叫声随着狼嚎戛然而止,李夫人吓得手一哆嗦,茶杯哐当一声掉到地下,摔碎了。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也没有一点声音,李玉家的干咳了一声,蹲下身收拾摔碎的茶碗。李夫人手捂着胸,喘息着说“吓死我了。今儿个怎么会有狼,这里很少有狼来的。”” 李玉家的把碎茶碗放到托盘里,端着去了外间,不一会儿又拿了一个茶杯进来,倒了一碗茶给夫人。 又有几声狼嚎响起,在寂静的中听得分外真切,令人毛骨悚然。 玉篆正和坠儿在灯下做针线,狼嚎声来的突然,她手一抖,针扎进手指。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坠儿惊恐地看着窗外说“这里还有狼吗?”她声音很轻,好像怕惊动了狼群。 狼群应该就在对面石崖上,感觉离得很近,玉篆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她用手抓住窗扇的把手,想掀起条缝看看。 “小姐,别,别把窗打开。”坠儿坐在床上缩着肩,冲玉篆惊恐地摆手。 “嗷……嗷……”又有两声狼嚎传来,这次好像离得更近了。 对面石崖上的树丛里,一群硕大的狼窜来窜去,它们显得很焦燥,很紧张,灯泡似的眼睛盯着湖对面的李家宅子,前进几步,又后退几步,然后不安地在树丛中跑来跑去。 它们是本地的狼群,生活在霸龙江两岸的丛林里,五丈岩并不是它们的领地,但今天,它们显而易见地嗅到了什么异样,跑到这个它们很少光顾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岛上的宅院,眼里满是焦虑,又满是好奇。 李崇礼和李夫人喝完安神茶,照常列就该上床就寝了,屋里屋外都静得很,除了不时传来的狼嚎,刚才那些吵闹的蟋蟀、蝉和青蛙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空气静得如同凝固了一般,烛火好像削出来的竹签,笔直地刺向空中,除了偶尔颤抖一下,几乎一动不动。李玉家的站在烛火旁边,巨大的黑影映在身后的墙上。 “你去把李宝叫来。”李夫人对李玉家的说。李玉家的答应着去了,不一会李宝进了屋。 “夫人您找我?”李宝弯了弯腰,对李夫人说。 “刚听见狼嚎,好像离得不远,今晚多加些小心,查查门窗是不是都关严了。”李夫人对李宝说。 “不瞒您说,早都查过了,都关得死死的。今晚又多派了个人守夜,夫人放心吧。” “那很妥当,辛苦你了。” “都是分内的事。”李宝陪笑道。 李夫人又转向李玉家的“去告诉少夫人,虽说有狼,但都隔着水,夜里又多派了人守夜,叫她只管放心睡,不碍的。”李玉家的答应着去了。李宝给老爷夫人道了乏,也回去了。 李玉家的出了房门,提着灯笼沿着游廊穿过角门来到后院。一丝风也没有,水池里的水平滑如镜,倒映出倚岩楼上挂着的灯笼。 “嗷……嗷……”从倚岩楼后面传来两声狼叫,李玉家的停住脚步,看了看四周,然后继续往倚岩楼走去。她缓缓地上了楼,黑影溶在黑夜里,手里的灯笼好像带着魂儿的幽灵一样自己飘上了楼梯。李玉家的来到门前,抓起门环,扣了两下。 敲门声把玉篆和坠儿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抬头盯着外间。 哒哒哒,又是敲门声,然后是李玉家的声音“少夫人,是我,李玉家的。” 玉篆松了口气,扭头看坠儿,坠儿依然傻愣愣地坐在她旁边,玉篆对坠儿说“快去开门呢。”坠儿好像蓦地醒过来,忙答应着下地去开门。 门开了,李玉家的进了门,对坠儿说“传老爷夫人的话。”就径直走向玉篆住的里间,坠儿跟在后面。 李玉家的来到门口,并没有进屋,站在在门外说“少夫人,刚才夫人说少夫人一定听到狼叫了,叫少夫人别担心,都隔着水呢,夜里又多派了人守夜,叫少夫人只管安心就寝,不必担心。” 玉篆笑着对李玉家的说“你回去告诉夫人,说我知道了,马上就准备睡了,多谢夫人挂念,叫老爷夫人也早些睡吧,等明儿个一早,我就去给老爷夫人请安。” 李玉家恭敬地低着头,嘴上胡乱答应着,眼睛却四处乱瞄暗暗打量玉篆房里的摆设和空间地步。 “你在找什么吗?”站在旁边的坠儿问李玉家的。 “哦,我只是看看这屋里还缺什么不。”李玉家的赔笑答道。 “缺了什么少不得找你们要。”玉篆也笑着说。 “那当然,少夫人缺了什么,只管叫坠儿姑娘和我们说。既然都好,那少夫人就赶快歇息吧,我也回前面伺候去了。” “多谢费心。”玉篆笑着说。 李玉家的转身提了灯笼往屋外走,坠儿跟着送到门口。两人互道了乏,李玉家的下了楼,独自一人去往前院。 “嗷……嗷……”后面山崖上的狼嚎此起彼伏,李玉家的鼻孔里冷笑了两声,无所谓地继续往前走。空气仍然如凝固了一般,一丝风都没有,水面上倒映着李玉家的提着灯笼的身影,无声地向前滑行,好似幻觉一般。 回到前面,李玉家的转述了玉篆的话,然后服侍老爷夫人歇息,一切妥当,她吹了灯,走出老爷夫人的卧房,把门带上。客堂里的烛火已经被熄灭了,只有一盏随手用的手灯,李玉家的走过去吹灭了手灯,坐到身旁的椅子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屋里漆黑一片,不一会儿,里间传来李崇礼的鼾声。 到了后半夜,天好像更黑了,不时地有狼嚎声从后面的石崖上传来,狼群已经在那里逡巡了许久,它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前院李宝的房里,李家的下人们静静地坐在屋里,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黑暗中,李宝站起身,扫视了屋里一圈,打开门迈出房间。 一溜黑影鱼贯沿着游廊穿过角门来到老爷夫人住的正房前,门打开一条缝,露出李玉家的惨白的脸。李宝和李玉家的对视了几秒钟,互相点了下头,李玉家的把门打开,等人都进了门,她把头探出门外左右看了看,然后把门关上。 因为紧张和兴奋,它们的眼睛开始放光,屋里好像突然亮起十几盏小灯笼,一对一对地在黑暗中晃动。 李玉家的打开卧房的门,从门里传来如雷的鼾声,被下了药的李崇礼和夫人睡得死死的。李宝领着众人进入卧房,紫绿色的发光的眼睛在床边围了一圈,李崇礼和夫人全然不知,睡得像婴儿一样。李宝和李财各自站到李崇礼和夫人身边,它们深吸了一口气,头向后仰,缓慢地张开嘴。紫绿色的光从嘴里射出来,发着光的蛇一样的东西从嘴里探出头,那东西扭动着身体,身体里的一条条水蛭样透明的蠕虫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像是蛇的鳞片。 李尊和李玉几乎同时用手掐住李崇礼和李夫人的脖子,李夫人毫无抵抗之力,她被憋得大张着嘴,李财低下头,嘴里伸出的蛇一样的蛊精虫扎进李夫人的嘴里,徐徐地往里钻。 不知是因为李崇礼太胖,还是药量不够,他显然没被撂倒,李玉掐住他脖子的当儿,他被惊醒了,两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嘴张的大大的。李宝骑到李崇礼的身上,双手抓住李崇礼的两只胳膊,就势把嘴对着李崇礼大张着的嘴,蛇一样的蛊精虫扭动着身体扎进李崇礼的嘴里。 李崇礼像牛一样瞪着两眼,虽然老迈,但到底是男人,又体形胖壮,他用力一挣,几乎让李宝失去重心,已经插进李崇礼嘴里的蛊精虫被他咬下一节,吐了出来。散乱的蛊精虫满地乱爬,被咬断的蛇形物狂乱地扭动身体,愤怒的光弧闪电般划过全身。站在床尾的李财家的和祝妈死命按住李崇礼的两只脚,但李崇礼已经挣脱了李玉的双手,发出一声惨叫,可刚喊了半声,喉咙就又被李玉死死掐住,李崇礼动弹不得,圆睁的双眼里满是恐惧和愤怒,从李玉嘴里伸出来的蛇形蛊虫插进李崇礼的嘴里,李崇礼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弹了。 石崖上的狼群突然停止了嚎叫,好像被冰冻了一般,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李家的宅院,只见一个紫绿色的光团爆炸似的闪了一下,隐约地有一声微弱的,被窒息的惨叫。狼群盯着闪光的地方,眼里充满讶异和惊恐,然后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齐刷刷地一起转身,发疯似的向身后的山林里逃窜。 第64章 病不单行 玉篆冷不丁地被惊醒了,她的心咚咚地跳,血流突突地地往脑袋里涌,呼吸有些困难。窗外依然漆黑一片,应该离天亮还远,她感觉好害怕,可不清楚是在怕什么,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听不到狼嚎,狼群应该已经离开了。她侧耳细听,只有坠儿有节奏的轻鼾从外间传来。 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是疑神疑鬼的,是不是怀了胎的人都会这样?但愿真的是自己发神经,一切都正常,可一切正常吗?这一串串怪异的事难道只是巧合,这样的巧合未免也太,太…… 可不是巧合又能是什么呢,他们都是家里几十年的老仆,李宝来家里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那疯子和李家发生瓜葛的时候,李宝和李玉两口子都在李家多年了,应该是自己胡思乱想,太过紧张了。 哦,久源,久源!如果久源在就好了,久源在她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如果久源在,只要他在,一切就都会平安无事,就算有事也会迎刃而解。玉篆下意识地用手抚摸腹部,她已经能感觉到些许的隆起,她把手按在肚皮上,轻柔地抚动,一股暖流从那隆起地方发散开来,渐渐充满了全身,令她感到幸福和平和,让她忘却了眼前。温暖的感觉令她陶醉,有些飘飘然,半睡半醒之间,一阵刺耳的咚咚的声把她拉回现实,她睁开双眼,窗纱有些发白,天快亮了。 咚咚咚,是敲门的声音,然后有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应该是坠儿起来开门了,玉篆躺在床上,没有动。门开了,玉篆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语速很快,然后就是细碎的脚步声,坠儿掀开门帘,脸上带着焦急的表情。玉篆没等坠儿过来扶,自己从床上坐起来。 “老爷夫人都病了,小姐快点梳洗,过去看看吧!”坠儿急急地说。 “是李玉家的来说的?”玉篆问,坠儿点了点头。 “说是什么病了吗,昨晚不还好好的?” 坠儿摇了摇头,过来扶玉篆下床,服侍玉篆穿好衣裳。玉篆只将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就带着坠儿匆匆往前面来了。 天刚微微亮,露水很重,地上湿漉漉的。玉篆和坠儿三步并作两步往前面赶,心里不停地在重复,又病了,又病了。来到正房门前,坠儿扣了几下门环,对里面说“少夫人来了。” 门开了,门里站着李玉家的,晨曦的微光中,脸显得惨白,那惨白的脸色让玉篆感觉异样,但顾不及多想,她和坠儿跨进门直接去往公婆的卧房。屋里很暗,窗帘还拉着,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朦胧中只见老爷和夫人躺在床上。 “怎么不点灯?”玉篆问。 “老爷夫人嫌刺眼,让把灯灭了。”跟在身后的李玉家的回答。 玉篆放慢了脚步,怕绊到什么,她觉得脚底下有些发粘,好像洒了浆糊,“地上是什么,这么粘。” “啊,……哦,方才老爷吐了,都洒在地上,才擦了,还是湿的。”李玉家的回答,言语有些支吾。 玉篆来到床前,床上躺着老爷夫人,但是屋里太暗,看不清。 “坠儿,把灯点上。”玉篆吩咐,李玉家的把灯点着,递给坠儿。坠儿接过灯,用手挡住灯影,往床上照,老爷和夫人看上去都有些憔悴。 “老爷,夫人,是玉篆。”玉篆轻声说。 只见夫人的眼皮动了动,半睁开眼睛说“玉篆,你来了。” “夫人觉得怎样?”玉篆问。 “也没什么,就是虚弱的很,浑身乏力。”夫人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我叫人去镇上找个郎中来看看。” “不用了。”是老爷的声音。玉篆吓了一跳,她原以为老爷还在睡着。 “只是点风寒,躺一两日就好了,请了郎中也是一样。”李夫人附和道。 “我想也不打紧,老爷夫人素来身体很好,应无大恙。但是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为好,如果真是大症候,也好早些施治。” “我说过不用了,”老爷显得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声调,“静养一两天就没事了,我心里有数。弄个郎中来,里外折腾,反倒不好。” 玉篆有些诧异,因为老爷平常从来不在意这些家常琐事,都是由人摆布的,这完全不像是老爷的作派。不过既然老爷发话,玉篆不敢违拗,只得说“那就依老爷夫人,不过如果养养不见好,还是请郎中来诊一诊为是。” 老爷没再说话,李夫人说“你也快回去歇着吧,别动了胎气。” “不碍的,玉篆理应在这里服侍老爷夫人。老爷夫人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去做?” “这么多人在这里,用不着你在这里伺候。”又是老爷在说话,这和老爷平常的行事大不相同,“你现怀着身孕,那才是最要紧的,是我们李家的命根子,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们两个老东西哪里还活得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养胎要紧,要是在这里染了病气殃及胎儿,那才真是要了我们的命呢!” 老爷反常的举止让玉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老爷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居然能说出‘养胎要紧’,老爷这是怎么了?玉篆傻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吧,我乏得很,想清静清静。”李夫人有气无力地说。 玉篆不好反驳什么,只得说“那我就先回去了,一会儿再过来看老爷夫人。”又转身对李玉家的说“再去叫个人来和你一起好生服侍,有事赶快去叫我。” 李玉家的答应了,玉篆给老爷夫人行了礼,带着坠儿出了屋。 天已经大亮了,但依旧是阴天,看不见太阳,穿过角门进到后院,玉篆放慢了脚步。架上的紫藤开满了粉色和紫色的花,假山旁的两棵栀子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池边一丛丛的竹子,青翠欲滴。景色平和而安详,但玉篆的心里却是阴云密布。 “老爷夫人病得奇怪,你不觉得吗?”玉篆问坠儿。 “是有些突然,昨晚去还好好的,和少夫人聊了那么久,早上说病就病了。不过……” “不过什么?”玉篆问。 “老爷夫人年岁大了,病来得快也是有的。” “可怎么两个人一起病?这么巧。” “少夫人是说老爷夫人装病不成?”坠儿大着嗓门说。 玉篆吓得两眼快速扫了下四周,瞪了坠儿一眼,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坠儿小点声。坠儿缩了缩头,不好意思地对玉篆咧咧嘴。 玉篆踏上横在水池上的石桥,池里几丛莲花静静地开放,被翠竹的倒影衬托着,清丽脱俗。池里几条红尾锦鲤看到人影都聚拢过来,玉篆的目光追逐着锦鲤,一下注意到池水中自己的影子:散乱的发髻坠在脑后,衣衫有些凌乱,人明显比以前胖了,她盯着水中的自己,感觉有些难为情。 “小姐出什么神呢,是不是想公子了?”坠儿在旁边笑着问。 玉篆假装生气地瞥了坠儿一眼说“就你话多,看你再胡唚,罚你把宅子里的地都扫一遍。”还没说完,自己到先笑了起来。 “小姐还是赶快回房吧,大清早的湿气重,站久了仔细得病。再说也该梳洗一下,刚才急着往前面来,也没顾上梳头,蓬头散发的站在这里,叫人看见多不好。”两人说着话,过桥上了倚岩楼。 她们不知道,在角门廊下的树丛后面,李财家的和李宝正隔着树丛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这得之不易的猎物可不能随便有个闪失。 第65章 冰凉的额头 快到午饭的时候,玉篆带着坠儿到前面正房里准备服侍老爷夫人用午饭,一进门,李玉家的就冲她们摆手,又冲老爷夫人的卧房指了指。屋里很安静,玉篆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正常,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用过午饭没有?”玉篆小声问李玉家的。李玉家的又摆摆手。 “去叫祝妈准备些好消化的,等会儿让老爷夫人吃点。”玉篆对坠儿说。 坠儿转身刚要去厨房,却被李玉家的拉住了,她拉着坠儿,又对玉篆招招手,领着她们来到远离卧房的客堂的另一边,往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对玉篆说“差不多一个时辰前,我刚服侍老爷夫人喝了红糖姜水,里面加了薏米。老爷夫人喝了说很受用,想趁着热乎劲儿好好睡一觉,发散发散,说不要叫醒他们。” 玉篆低头想了想说“既是这样,就让老爷夫人好好睡吧。不过还是告诉祝妈做些吃食预备着,怕老爷夫人醒了觉着饿,想吃东西。” “放心吧少夫人,我待会儿就去和祝妈说。” 玉篆看了看,见并没有什么自己可做的,就对李玉家的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老爷夫人醒了,你马上来叫我。”李玉家的答应了,把玉篆和坠儿送出门。 虽说已经是立秋时节,早晚也都有了凉意,但秋老虎还会时不时地拜访一下。午后天气有些热,玉篆用过午饭后就命坠儿把竹榻搬到客堂,敞开门,躺在榻上乘凉。自从怀胎后,玉篆小心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把后窗也打开吹穿堂风。 给久源回信已经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可还没收到久源的回复,信还在路上吗,会不会丢了? 应该也不会吧? 兵荒马乱的有谁说得准。 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巧合,偏偏就丢了给久源的信。 久源接到信不知该有多高兴,他是会哭还是会笑?他会不会出去喝酒庆贺一番?不过最好不要喝酒,西边荒蛮无主,民风粗犷,喝了酒保不定会出事。 唉,又瞎想,久源不是那起轻浮小人,行事向来持重稳妥,就算喝酒也极有分寸,再说他酒量很大,哪会随便喝醉? 不知他会不会也像她一样高兴得睡不着觉,会不会像她一样用一整晚猜测是男孩还是女孩,想象孩子的模样,是像她多些还是像他多些? 如果久源在就好了,她有多少话想对久源说,多少事情想和他商量。关于孩子有谈不完的话题,每个话题都那么让人兴奋,每个话题都让她有说不完的话,久源会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上带着微笑,静静地听她说,时不时地会咧嘴笑笑。 玉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微风徐徐吹来,拂动她的裙带。窗外树上的知了用鸣叫互相示威,不时变换着调子。 玉篆醒来的时候已近傍晚,她感觉有些难为情,赶忙从榻上坐起来,招呼坠儿服侍她梳头,得赶快去看看,不知老爷夫人现在如何了。 到了前面正房,大门关着,坠儿扣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动静,坠儿又打了两下,对门里叫道“李嫂子,开开门,少夫人来看老爷夫人了。” 里面仍没有动静,玉篆轻轻推了一下门,大门吱扭一声开了,玉篆向门里望了望,客堂里静悄悄的,李玉家的没在屋里。她和坠儿跨进门,走到卧房门前,因为没有通报,不便擅入,就在门外隔着门说“夫人,是玉篆。”说完等着里面的回应,可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有动静。 “老爷,夫人,玉篆来看看你们。”玉篆提高了声调,但屋里仍然静悄悄的。 玉篆示意坠儿进去看看,坠儿推门进屋,屋里暗暗的,窗帘仍然拉着,只见老爷夫人躺在床上,但奇怪的是没有了老爷往常的鼾声。怎么这么静,别是出什么事了吧,玉篆心里一沉,跟着坠儿进入卧房,她走到床边轻轻揭起帐子,老爷和夫人似乎都在熟睡,被子盖得严严的,玉篆伸手去摸夫人的额头想试试温度,可刚刚碰到就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来,嘴里不由得啊了一声,身子有些摇晃,站在旁边的坠儿赶忙扶住玉篆。 “谁?”是夫人的声音。 “是谁?”是老爷的声音。 黑暗中,老爷和夫人躺在床上抬头瞪着玉篆和坠儿,四只炯炯的眼睛似乎发出紫绿色的光,坠儿吓得尖叫了一声。 “哎呀,哎呀,是少夫人来了吧。”坠儿的尖叫声未落,身后传来李玉家的声音。 她从门外三步两步冲进来,站在老爷夫人和玉篆坠儿之间“你看看,你看看,我就出去了一会儿,谁知少夫人就来了。少夫人刚才是?……” 玉篆坐到凳子上,但身体几乎全部依靠在坠儿身上,似乎想离老爷夫人越远越好。她的心怦怦地跳,两腿有些发软,刚才摸到夫人额头的时候,原以为受了风寒的婆婆会有些发热,但夫人的额头却是冰凉冰凉的。 “哦,呃,”玉篆喘息着“夫人,夫人的额头,夫人的额头怎么是……” “哦哦,”李玉家的不等玉篆说完就抢着说“有点凉是吧,刚才夫人说觉得热,要把被子揭开,我说还捂着汗呢,揭开会受凉,可夫人说热得受不了,我就用新打上来的井水镇了湿手巾,敷在夫人额头上了。” “噢,怪不得刚才觉着有些凉。”李玉家的说的在理,玉篆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 “可是,老爷夫人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听了坠儿的话,玉篆抬头端详老爷和夫人的眼睛,刚才惊慌失措,没顾的上看。老爷和夫人躺在床上垂着眼帘,看不出眼睛有什么异样。 “眼睛,眼睛好像在发光。”坠儿诺诺地说。 “坠儿姑娘这是怎么了,突然疑神疑鬼起来,屋里暗,门开着,肯定门外的光映在眼睛里,眼睛怎么会发光呢?”李玉家的笑着边说边走到窗前把窗帘揭开,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你们这是干什么!”是老爷粗重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恼怒,“一惊一乍的,觉都睡不成。” 玉篆意识到自己的造次和失态,慌忙跪下,坠儿也跟着跪下来,“玉篆该死,惊动了老爷夫人。玉篆本想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服侍的,没曾想……” “玉篆,难为你想着,”是夫人在说话。玉篆抬起头,看见夫人正看着她,虽说只一天的功夫,可夫人明显消瘦了许多,眼睛抠着,直呆呆的。 “我和你老爷睡了一觉都觉得好了许多,再养个一两日就大好了,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赶快回去吧,别染上病气,自己的身子和孩子要紧。” “是,”玉篆低头答应,“既是这样,老爷夫人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了,过会儿在来给老爷夫人问安。” 第66章 灯 玉篆回到房里,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老爷夫人的病似曾相识,和之前李财,李宝一家还有祝妈的病如出一辙。风寒当然都差不多,可玉篆就是觉得家里的这些风寒有些蹊跷,可究竟哪里蹊跷,她也说不个子丑寅卯,完全是心里的直觉。 “坠儿。” 坠儿闻声从外间进来,“小姐有什么事?” “上次祝妈病了,你和我过去瞧,你说祝妈的手冰凉,吓得都叫起来了。” “是啊。而且我记得不是一般的凉,是冰凉冰凉的,所以才吓得叫起来。” 玉篆沉吟不语,她回想着刚才夫人的额头,也是冰凉冰凉的,不是一般的凉。 “刚才小姐说夫人的额头也是冰凉的?” “是,李玉家的不是说老爷夫人受了风寒,喝了红糖姜水在发散,那额头怎么会是冰凉的,就算用井水镇的手巾敷,也不应该凉成那样。” “咱家的这些病是有些奇怪,好像得的都是一样的病。” “你也觉得这几次家里生病都是一样的?” “嗯,我小的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如果村里的人都得了一样的病,那就是瘟疫,都是水不好,一定要烧的滚开了以后才能喝。” “应该不会是瘟疫,瘟疫来得快,不会这么稀稀拉拉的好几个月,而且瘟疫是要死人的。” “是,所以我也说不像,可到底有些奇怪。” 玉篆盯着窗外发呆,心里一团乱麻。山里太阳下山早,天色已经转暗,坠儿走过去把窗子关上,窗纸上映着淡淡的橘红色。 玉篆突然恍然大悟地说“刚才在老爷夫人那里,我一直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来,现在记起来老爷好像没有打呼噜!” 坠儿听了想了一下说“可不是,老爷还真是没有打呼噜。我也是觉得少了什么,难不成这风寒把老爷的呼噜治好了不成。” 呼噜不呼噜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好奇怪啊,玉篆想。 坠儿从柜子上的竹篮里拿出火镰和信子把灯点着,小小的火苗忽闪忽闪挣扎着燃烧起来,玉篆看着燃烧的火苗,突然想到那个疯子李富的话“吃人的虫子,都是吃人的虫子,可不敢灭灯,不敢灭灯啊!” 玉篆打了一个冷战,用双手抱住双肩。灯,不敢灭灯,玉篆盯着跳动的火苗。 “小姐你冷吗?”坠儿问。 “好像有点。”玉篆仍然盯着跳动的火苗 坠儿打开衣橱拿出一件外衣给玉篆披上。“早晚有些凉了,小姐注意点,别受了风寒。” “坠儿。” “嗯?” “我记得楼下好像有几筐松明?” “是有几筐,一直存在那的。小姐你问松明干什么?” “待会拿一点上来,多拿点。” “小姐要松明干什么?”坠儿一脸疑惑。 “早晚有点冷,点了松明驱驱寒气。” “小姐要是觉得冷,我点个炭火盆多好,松明气味太重了。” “我还挺喜欢松香的味道,还有,你还记得上次李宝家的说这园子里又是花草又有水,难免会有蛇,点了松明能驱虫辟邪。” “哦,”坠儿有些不解,但还是说“那我等会叫他们拿点上来。” “不,不要叫他们!”玉篆突然提高了声调,坠儿看着玉篆,一脸惊讶。玉篆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用手捋了捋耳边散落的头发掩饰自己的失态“你自己去吧,拿不多就多拿两趟,也不用特意和他们讲,免得以为咱们有什么不满意。” “那好吧,小姐,我待会就去。” 坠儿虽然答应了,但玉篆看得出来坠儿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也难怪,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荒唐可笑,有谁会把一个疯子的话当真。虽然理智告诉她,自己是小题大做,神经过敏,但她有种全凭直觉的不祥预感,这感觉让她心里发慌,她必须做点什么,去阻止他们。可他们是谁,要阻止什么?她不知道,说不清,她只是感到恐惧,无名的恐惧。如果久源在就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久源都会保护她,她什么都不用怕。可是久源不在,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第67章 松明 坠儿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拿着一个小竹篮下楼去拿松明。倚岩楼楼下只有两侧各有两间房,中间其实是个深廊,没有门和外界隔断,两侧各有木梯通向二楼,楼下已经多年空置,东侧的两间被当作储藏室,放了些杂物。 就在坠儿下楼的时候,躲在角门外的李财家的听见了动静,她站起身,从门缝里盯着坠儿,见坠儿下了楼,却没有往这边来,而是进了楼下的储藏间,她就整了整衣服,从门后出来,往倚岩楼走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李财家的没有打灯笼,她不需要什么灯笼,她都看得见。 坠儿来到储藏间门外,把灯笼放到地上,储藏间的门上虽然有锁,但只是个明锁,坠儿按下机关打开锁,提着灯笼进了屋。屋里堆了一屋子的东西,布满灰尘,坠儿提灯照了照,还好,存放松明的竹筐在靠里的墙角,前面只有几个箱笼。她挪开箱笼,腾出插脚的地方,把灯笼放到竹筐旁的一张小几上,揭开盖子,只见里面是满满的一竹筐松明。 坠儿把松明一个个地装进放在小几上的篮子里,松明有些粘手,放到篮子里的时候,嘶啦嘶啦地粘手指的皮,松油的清香扑面而来,感觉很清爽。吱扭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坠儿猝不及防,吓得尖叫了一声。她回头看见李财家的站在门口,微弱的灯光照着她,面色青绿,好像鬼一样。 “财嫂,你吓了我一跳”坠儿拳头按在胸口上,呼吸有些急促。 “你在这干嘛?”李财家的问。 “拿些松明。”坠儿喘着气说 “拿松明做什么,烛火不够用吗?” “早晚有些凉,可还用不着生炭火,少夫人说拿些松明驱驱寒气,另外还能驱虫。” “驱虫,”李财家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哪里有虫子,什么虫子?” “也没什,就是上次宝大娘说这后院里有水,花草又多,保不定有蛇。” “哦,”李财家的似乎松了口气,“我没见这里有什么蛇。” “财嫂有事吗?”坠儿问。 “啊……哦,我刚去老爷房里送饭,李玉家的叫我给你传个话,说是夫人说的,老爷夫人用过饭就睡了,叫你不必过来了,吃过饭也早些睡吧。” “哦,我去告诉少夫人。”坠儿又往篮子里装了两块松明,提起竹篮,对李财家的说“财嫂你看我正忙着,麻烦你回去告诉祝妈把少夫人的饭送过来。” 李财家的答应着去了,坠儿提着一篮松明上了楼。 * 李财家的来到厨房,不光祝妈在,李宝李玉和李尊也都在,李财家的把刚才看见坠儿往楼上拿松明的事说了。 “不会是她察觉到什么了吧?”李财问。 “看着到不像。”李财家的回答。 “只可惜现在还不能下手,”祝妈说完低头掐指算了一回,“怎么也得再有半个月。” “是啊,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这次等得好苦啊。”李宝说。 “一定得小心看严实了,就只差这几天了。”李财说。众人都点头同意。 “那李家公子再也没信来,也不知是死是活,什么时候回来。”李玉说。 “不管怎样咱们都要提早下手,免得夜长梦多。”李宝说,“我看还是抓紧把坠儿办了,这样玉篆就全在咱们掌控之下,到底踏实些。” “可刚办了老爷夫人两个,体力恐怕跟不上。”李尊说。 “跟不上,就是拼了命也得干,她两个在一起总是不妥,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大家都辛苦些吧。”李宝说。 祝妈站起身,端起放在桌子上的食盒说“我去给她们送饭,不能饿着她们。” “对,快去吧,把她们喂得白白胖胖的。”众人齐声说道。 第68章 网 小路在山谷中蜿蜒前行,雾气濛濛,空气好像能捏出水来,两边的密林遮天蔽日,叶片上凝结的露水不断滴落下来,下小雨一般。偶尔从密林的间隙可以看见四周高耸的山峦,和被白雪覆盖的峰顶。道路很泥泞,再加上走的人少,路面上布满青苔,湿滑的很。树干上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寄生兰在雾气中优雅地开放,显得很妖艳,路两旁蕨类植物巨大的叶片伞一样地撑开,把地面遮盖的严严实实。不断有鸟在前方扑啦啦地飞腾,不时还能听到树丛中动物逃跑时搅动枝叶的声音。虫鸣,鸟叫,猴猿的尖叫声和不知什么动物的嚎叫,此起彼伏,很是喧嚣,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静谧,一种可怕的令人心慌的静谧。 李久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辆载满货物的车,大车在坑洼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进,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翻倒。为了减轻车载,有些货物已经转到了马匹的身上,久源的马背上也驮着两个大包,他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拿着一把砍刀,不时地把挡路的枝桠砍断,嗡嗡的蚊虫在他身边围成一团。 每个人的身上都湿漉漉的,汗水,雨水和泥水混成一片,脸上也溅满了泥浆。前几日的路虽然也不好走,但还是在高海拔的干燥地带,每晚的气温都在冰点以下,要把石头先在篝火里烧热,然后埋在土里做成临时的暖床,人睡在上面才不觉得冷。可是从第七天起,他们开始下到山谷,气候两日之内从严冬变成酷暑,从干燥寒冷到溽热潮湿,每日都像在蒸笼里一样,到了晚上更是苦不堪言,蚊虫叮咬的人无法入睡,只好点燃草木驱除蚊虫。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久源就会想起远方的家,想起父母,新婚的妻子玉篆和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每当想到他们,他就忘了眼前的困苦和艰难,心里充满了快乐,家让他在寒冷的时候觉得温暖,酷热的时候感到清爽。 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个三五天他们就能走出山谷,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开始下山进入平原,只要进入平原,他们很快就能换成水路,上了船,就快多了。 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一整天,真真是人困马乏,可离太阳落山应该还有半个时辰。久源已经精疲力竭,他刚才也在想,今天就到这里吧,不往前走了,可是想到家,让他又有了力量,再往前走一点吧,再走一点,再走半个时辰,就离家近半个时辰,就能早半个时辰到家。 “伙计们,加把劲,到前面找个地势高的地方歇脚,咱们去打点野味,晚上好好吃一顿。”久源提高声调对大家喊,声音洪亮有力,没有疲惫的痕迹。 伙计们本都累得耷拉着头,听到晚上有野味吃又都来了精神,“大家在加把劲,往前赶一程。”有人喊,车轱辘吱扭扭的加快了速度,大家踩着烂泥继续前行。 转过一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两块三四层楼高的巨石夹在道路两边,那原来应该是一整块石头,或是雷电或是雨水侵蚀,把巨石从中间劈开了一条缝隙,路就从石缝中间穿过。久源拉着缰绳,牵着马走进石缝,后面的大车摇摇摆摆紧随其后,整队人好像被巨石吞没了。 石缝里很暗,两侧的石壁刀削一般,抬头只见一线缝隙,被树木遮盖得严严实实。石壁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苔藓,沟沟坎坎里生长着奇形怪状的草和蕨类,枝叶张牙舞爪地织成一张诡异的网。石壁湿漉漉的,不断有水从缝隙里渗出,顺着石壁往下淌。 石缝是之字形的,转过第一个弯,空间宽敞了些,一侧的石壁上有一个石洞,一股阴凉的风呼呼地往外吹。过了石洞,转过第二个弯,石缝突然收紧,几乎和道路一样宽,久源的心也跟着一紧,脊背上一阵发凉。他心怦怦地跳,上下左右飞快地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但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握紧了刀,对后面说“大家跟紧了。” 石缝里静悄悄的,石缝外的鸟鸣和动物的叫声好像突然间隔得很远,车轱辘吱吱扭扭的声音被放大了好几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两边的石壁紧紧地夹着他们,让人感到压抑,紧张的情绪感染了大家,伙计门都屏住呼吸,警惕地观察四周,默不作声地紧跟着往前走。 走了一段,依稀可以看见不远处烟雾缭绕的出口,久源不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又走了一箭远,已经可以看见出口外面遮天蔽日的树木,各种动物的鸣叫也开始在耳边鼓噪。只一会儿功夫,他们就来到出口,似乎没有什么情况,但久源还是停住脚步,他松开牵缰绳,握紧了手里的刀,小心走出石缝。一切如常,景象和进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到好像开阔明亮了许多,久源稍稍松了口气,但愿是自己小题大作,一切平安无事。 他回身牵着马,一边观察左右,一边慢慢走出石缝。树木不似刚才那般紧密,透过枝桠间的缝隙,居然能看见小块阴云密布的天空,久源继续往前走,后面的大车摇摇晃晃地依次驶出石缝,他走到一棵大树下,看了看身后的队伍说“这边好像空旷些,就在前面找个好地方安营吧。” 话音未落,只听咵嚓一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久源猝不及防,被压倒在地,身后的马嘶叫踢腾了几下,也倒在了地上。久源挥刀乱砍,可才动了几下,手脚就被缠住,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只听得噗通噗通几声响,好像有人从上面跳下来,然后一个冰冷坚硬的铁器抵住他的脖子。那应该是一只□□的枪头,枪尖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一个声音喝到“别动,在动就宰了你。” 久源停止了挣扎,他从眼角向后瞟,只见一只□□抵住他的脖子,□□后面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身上古铜色的肌肉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头上包着当地人常戴的头巾。他借势看了看身后,伙计门和两辆大车都被罩在网里了,每个伙计都被人用刀逼着动弹不得,后面巨石上还有几个汉子,手里也都提着刀拿着枪。 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们遇到了劫匪,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想另辟道路躲过劫匪,可还是成了守株待兔中的兔子。凭久源的武功,这几个劫匪应该可以应付,可那又怎样呢?他有伙计们,还有货物,就算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孤身杀出一条血路,自己赤条条地跑回家,丢掉手里的货物和赚来的银钱,那这次西行的意义又何在,他又如何向伙计们的家人交代呢?只怪这几日路太难走,吃不好睡不好,自己疲惫至极,懈怠了不少,否则他一定能察觉到蛛丝马迹,不,他其实已经察觉到了,只是因为疲惫才有些偷懒,心存侥幸。 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没用,且先见机行事,保全自己和伙计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在,货物可以夺回来。这两车货物到了劫匪手里也不能轻易销赃,自己身上除了些日常花销的碎银两,连银票也没有,那些珠玉宝石藏在这两大车的狐尾兽皮中,找到也不容易,况且劫匪恐怕想不到这兽皮里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噗的一声,一只脚踩到他的脸上,把他的头踩到稀烂的泥地里,藤编的网绳硌得脸生疼,手里的刀被夺走了,两腿被死死地压住,有人开始捆绑他的双手,捆完了,又去捆别人。不远处有人走来走去,他听到伙计痛苦压抑的叫声,知道伙计们也都被绑起来了,又等了一会儿,盖在身上的网被揭开,有人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一个劫匪用绳子把他们串成一串,另一个身材魁梧,拿着□□的汉子走到他跟前,把枪插到泥地里,开始用手在他身上乱摸。这应给是刚才用枪抵着他脖子的家伙,看样子像是个头目,那汉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回,翻出了背囊里的几两碎银子和打掩护用的几块玉佩玉牌和两个翡翠扳指。 “钱藏哪了?”那个汉子问他,当地口音,鼻音很重。 “就这些了,”久源回答,他的嘴里满是泥沙,味道怪怪的,“钱都换了皮毛和药材,准备运回去卖的。” 那男子看了看身后车上的货,转回头盯着久源的眼睛,眼神很犀利。久源不想和他对峙,低下头,看着地面。那汉子赤着脚,棕黑色的脚面几乎和泥巴一个颜色。 “把他们带回去,”他听见汉子喊道,“尕米和木孔去赶车。” 几个人上来把他们的眼睛用布蒙上,一个劫匪拽住串起他们的绳头,久源踉跄了两步和伙计们一起跟着他往前走。 不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凶吉未卜,变数多多,久源想到远在家乡期盼着他的父母和妻儿,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第69章 迷惑 两三天后老爷和夫人就下床了,玉篆像往常一样每日去问安定醒,服侍老爷夫人用饭,尽管夫人说过多次,现在她有身孕,服侍用饭就不必了,但玉篆还是觉得自己现在行动仍然方便,应当在公婆跟前侍候,等到身子不便的时候罢手才是应有的礼数。 病后的老爷夫人消瘦了许多,但令玉篆奇怪夺是,二老的性情似乎也变了,开始她以为是病后初愈,精神有些倦怠,可几日之后还是一样,好像换了两个人。夫人仍然和她聊家常,可是不像以前那样主动,也没有了往常的细致和兴致,一切似乎只是为了配合她,有的时候玉篆几乎是搜肠刮肚地找谈资,以免冷场。她能看出婆婆似乎也在努力,只是好像失去了闲谈的能力,原来婆婆最喜欢的平时有人陪着说说话,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件苦差事。 老爷原本交流也不多,到看不出什么,但是有一点,老爷自从病愈以后,就再也没有打过呼噜,风寒能把打呼噜治好,真是闻所未闻,而且老爷和夫人病后感觉和李财,李宝,祝妈生病以后一样,玉篆甚至觉得生病以后他们都变成了一个人。他们当然不是一个人,只是觉得他们的性情举止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玉篆心里本来就有鬼,老爷夫人的样子更让她满腹疑惑。 事情真是越来越诡异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了!玉篆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时常坐在那里发呆,她坐卧不定,人也变得神经质,一点响动就能让她跳起来。她心里有一种想逃离的欲望,可她又知道离开这里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她走,她又能去哪里呢?这里是她的家,离了这里她举目无亲,无家可归。 久源,久源,你快点回来吧,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玉篆有时忍不住会和坠儿谈起自己的感受,坠儿也觉得老爷夫人病后有些不一样,但坠儿觉得那是因为生了病,人还得调养一阵。 “可是为什么下人们得的也是同样的病,病好了以后也是这样呢,是不是有些奇怪?” 坠儿想了想,也觉得玉篆说得不无道理,“难道这一家人都中邪了?”玉篆听说吓得忙向坠儿摆手,这要是让下人们听到了传到老爷夫人耳朵里,那可怎么得了! “小姐,”坠儿压低了声音对玉篆说“我小的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房子尤其是大宅院,如果经年没有人住,那些神啊鬼啊的就会住进来,房子看着虽好,可阴气极重,如果再要住人,须得请道师来做法,把那些神呐鬼呀的都赶走,人住进去才会平安无事。” 玉篆听了沉默不语,她回想刚回来的时候,宅子那副荒芜颓废的样子,确实像是鬼住的地方。 “要不我去镇上请个法师来做个道场,驱驱神?”坠儿小声问。 玉篆听了赶忙摇头“千万不可,那样老爷夫人会怎么想,下人们又会怎么议论?” 坠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 “其实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这驱神的话千万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来,现在只能等公子回来再说了。” 如果久源回来,不用请什么法师,久源自己就能把这些什么神啊鬼啊的都吓跑了,可久源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自从上次接到书信,已经有好久没有音讯了。 “刚才的话,可千万别对其他人说。”玉篆叮嘱坠儿,坠儿点了点头。 晚上服侍玉篆上床歇息后,坠儿却没睡,而是到前面找李宝家的,午间的时候李宝家的来找坠儿,叫她晚上闲了的时候过来帮忙出出注意,小孩子的衣服呀,被子呀,褥子呀,用什么花色和样式的。 坠儿到了前院,李宝家的早就在等她,拿出绸缎布料和坠儿商议怎么裁剪怎么缝制。都弄完了,李宝家的对坠儿说“天还早,我想着先给他裁几套衣服,你要不困,先别回去睡,给我参谋参谋,也陪我说说话儿。” 坠儿虽然挂念着玉篆,但又不好立刻就走,就坐下来看着李宝家的裁剪,和李宝家的闲聊。 “少夫人最近还好吧?”李宝家的问,“老爷夫人这场病,说是不管不管的,少夫人肯定也累得够呛。” “可不是,再加上担心,又累又急,都有些疑神疑鬼的了。”坠儿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忙住了口。 “疑神疑鬼什么,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李宝家的瞪着坠儿问。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担心老爷夫人的病,公子回来怕不好交代。” “哦,那少夫人是有些思虑过重,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 “宝大娘说的是。” “少夫人快有三个月了吧?” “应该差不了几天了。” “这个时候可得小心,你们小孩儿家不知道,我们过来人可知道其中的厉害。”李宝家的语重心长地对坠儿说。 “那宝大娘你快告诉我,我也提醒我家小姐注意。” “怀胎三个月的时候,正是胎儿成型,这个时候最重要了,不小心的话,将来孩子生出来就有可能少个指头或是生个兔子嘴。在咱们这里,孕妇到了三个月上都要吃一种叫母子菇的蘑菇保胎,效果是最好的。” “是吗?”坠儿听到有保胎的秘方,来了兴致“那这母子菇镇上有买的吗?要是有,我也去给我家小姐买些来吃。” “买是买不到的。”李宝家的说。 “那是为什么?” “这母子菇,非得要新鲜的才有用,採了超过两个时辰就没有特效,和普通蘑菇没有什么两样了。而且这母子菇必要在凌晨开始下露水的时候採,功效才是最高的,所以这里家家都是自己去採。哦对了,还有一样很重要。” “是什么?” “这母子菇需要亲近的人来採,才有功力,所以别人採了卖给你,因为不是出自亲近人的手,也就没有了效力。” “那我和小姐应该算是亲近的吧?”坠儿问。 “那当然,你服侍少夫人这么多年,你若不是亲近的那谁还能是亲近的?” “那宝大娘明早就劳你大驾带我去採吧。” “明早就去採?你也该问问少夫人是不是要吃。” “这有什么好问的,採来了小姐当然吃,小姐可宝贝肚子里的孩子了。” “那既是这样,我也给少夫人出点力,你明儿个早上四更天来找我,我带你去。” 坠儿听了很高兴,对李宝家的说“那宝大娘,天不早了,我回去睡了,明天一早来找你。”说完别了李宝家的,回后面睡觉去了。 第70章 母子菇 四更天的时候,坠儿独自起来,没有惊动玉篆,简单梳洗了一下,怕早晨山上冷露水大,多穿了一件衣服,又戴了个斗笠,提上篮子,就到前面来找李宝家的。李宝家的开了门,佯装刚刚起来,睡眼惺忪地对坠儿说“坠儿姑娘起的可真早,什么时辰了?” “已经四更天了,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母子菇要在下露水的时候採才最好吗?宝大娘快些吧,别耽误了时辰。” 李宝家的听说,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都四更天了吗?你看看我,年岁大了就是不中用了。”说着进屋,收拾停当,出来和坠儿一同出门。 隔壁屋里,李财和李尊早在那里静静等候多时了,李玉和李玉家的也在自己屋里查看李宝家的动静,和往常几次不同,这次他们尽管也很疲惫,却没有了以往的焦虑和紧张,他们甚至感到轻松和愉快。拿掉坠儿这么个小丫头应该是小菜一碟,而更重要的是,拿掉坠儿以后,整个李家宅院就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了。其实宅院不宅院的到无所谓,他们要这座破宅子有什么用,关键是能让他们复壮的李家少夫人就完完全全在他们的手心儿里,成了瓮中之鳖,他们想着就要笑出声来。虽然艰险,虽然困难重重,虽然变数颇多,可他们一步一步地,居然走到了今天,居然没有出大的纰漏,胜利在望,今天干掉了坠儿,玉篆就是他们笼子里的巧雀儿,他们完全可以用欣赏的眼光,安安心心地再养她几日,等到那个月黑的夜晚,天呐,那该是多么幸福的时刻! 隔着院墙,李宝家的和坠儿正走在石子铺就的甬路上,她们来到石堤前,湖水涨了些,没过小腿,坠儿解开缆绳,把手里提着的篮子放到船上,和李宝家的登上船,李宝家的抄起船桨,小船缓缓地向石堤的另一端驶去。 天还没亮,湖面上一层厚重的雾气,打到脸上凝结成细小的水滴。船桨搅动处,水藻刷拉拉地放射出紫绿色的荧光,坠儿把手伸进湖水里,不断地撩拨着,一朵朵发光的水花在水面上绽放。她们驶到对岸,下了船,坠儿把船拴好,两人就一前一后地往山上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丛里。 坠儿和李宝家的刚上山,李财和李尊就从宅子里悄无声息地溜出来。他们来到石堤边,直接趟进水里,水刚到膝盖,阻力让他们减慢了速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湖水和小腿的撞击处爆发出紫绿色的荧光,一条发光的波纹在两个黑影之前向对岸推进。 山上的路并不好走,有些湿滑,坠儿不小心摔了一跤。李宝家的把坠儿扶起来,对她说“露水重,路滑,小心些。” “刚才忘了提个灯笼出来,这黑乎乎的,怎么找啊?”坠儿说。 “我知道哪里有,你跟着我就行了。” “这母子菇一般长在什么地方呢?” “这母子菇一般,一般,一般都长在苦荆树地下,你看见苦荆树,如果树底下有草,三四成能找到母子菇。” “可这黑灯瞎火的,哪里有苦荆树也看不见呐。” “我知道哪里有,你跟着我就行了。”李宝家的说着,在树丛里曲里拐弯地乱走,坠儿手忙脚乱地跟着。 “宝大娘,你慢些,我跟不上你。”坠儿气喘吁吁地说。 “得赶紧些了,要不等会儿天亮了,就不好了。”李宝家的边走边说。 “宝大娘,我刚才好像听见后面有动静,会不会有人跟着咱们?” “这个时辰,哪里会有什么人。可能是野兔子,或是野鸡之类的。”李宝家的说着,放慢了脚步,李财和李尊应该就在后面了。她左右看了看,树虽不高但挺密实。 “你看前面,”李宝家的指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那里好像有棵苦荆树,你过去看看。” “在哪?”坠儿问。前面隐隐约约的全都是树,不知李宝家的指的是哪棵。 “就是前面那棵,你过去看看。” 坠儿往前走了几步睁大眼睛仔细巡视,只见黑乎乎的一大团,那些树看起来都差不多。突然,她感到脖颈被两只手紧紧钳住,往前用力推她,她踉跄了两步,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使劲别回头,看见李宝家的面目狰狞的嘴脸。 “宝大娘,你……”声音从压扁的声带里挤出来,好像男人的声音。 李宝家的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掐着坠儿,把她的头按在地上,有人咚咚地在跑,脚步挺重的。坠儿开始尖叫,但她的脸被埋在泥里,只发出闷闷地呜呜声,李财和李尊跑上来,李尊按住坠儿的双脚,李财骑到坠儿身上,两腿压住坠儿的两只胳膊,一手抓住坠儿的头发,把她的头用力向后扯,坠儿像只天鹅一样脖颈向后弯曲,这姿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喊,可只能从鼻子里哼哼。李财脸上带着微笑,低下头,嘴往坠儿的嘴上凑,坠儿看见了那条发光的,扭动的东西从她头上吊下来,她啊啊地叫着,头剧烈地抖动,眼泪从眼里淌下来,她眼前那条晃晃荡荡的蛇形物上,一粒一粒的绿豆大的东西紧密地粘结在一起,像蛇的鳞片一样,每一粒都晶莹剔透,美轮美奂。蛊精虫搜索到了从坠儿嘴里吐出的人气,身子一抖,扎进坠儿嘴里。 在他们的头顶,山峦上方已经显现出一抹鱼肚白,勾勒出山峰的轮廓,好像一群人的剪影在注视着他们。 第71章 坠儿 玉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出来,窗纸上是青白的颜色。 时候还早,外间也没有动静,坠儿应该也没起来,玉篆翻了个身,想再迷瞪一会儿,可人已经醒了,脑子不听话地开始活动,和坠儿昨晚谈论的事,又浮现在脑海里:请法师来驱邪,也许真该试试,说不定管用,这宅子空了这许多年,保不定有什么精啊灵啊的,可关键是怎么和老爷夫人说,让他们准许呢?就怕老爷夫人多心,认为自己嫌弃这里。 玉篆翻身叹了口气,只见窗纸上隐约有了一抹金黄,太阳要出来了。 “坠儿。”玉篆叫了一声,外间没有动静。 坠儿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到现在还不起来,别是病了。玉篆起身下床,随手拿了件搭在床边的褂子披在肩上,她来到外间,只见坠儿的床铺有些凌乱,好像是急急地收拾了一下就走了。 也许是去前面有什么事情吧。玉篆自己舀了水,坐到梳妆台前梳洗,可梳头匀面都完事儿里坠儿也没回来,玉篆心里有些嘀咕,准备去前面看看。 她自己换好衣服,走到门前。门厚重地掩着,铜制的门栓和门环幽幽地发着暗黄的微光,她拉开门栓,双手抓住冰冷的门环,把门拉开。清晨的湿气扑面而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几乎撞到她的脸上,楼下的花园雾气缭绕,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不安。玉篆有些紧张,不自觉地耸起双肩,她迟疑了片刻,然是提着裙子下楼,木质的阶梯在她脚下嘎啦嘎啦地响,空旷的楼洞里,声音似乎被放大了好几倍,她有些心慌,加快脚步手忙脚乱地到了一楼,几乎小跑着穿过院子,宽松的衣衫在身后飘起,像舞动的翅膀。 李玉家的正躲在角门的树丛后监视玉篆,她没料到玉篆会跑过来,吓得忙转身往外跑,但玉篆已经过了桥,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在门洞里闪了一下。 “谁,谁在那?”玉篆吓得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盯着角门,胸部剧烈地起伏。 就在她发话的一刹那,鸟鸣声戛然而止,四周寂静如死,她听到噗噗地心跳声,头皮一阵发麻,汗毛竖了起来。 “有人吗?”玉篆又问,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荡。 没有人回答。 是自己看错了吗,可明明是看到一个人影啊?“坠儿是你在吓唬我吗?”玉篆提高了声调,“快点儿出来,死丫头!” 依然没人应声,玉篆提着裙子走过空地,踏上通往角门的台阶,四周静悄悄的,她可以听见自己的鞋底踩在石板上的沙沙声,那些鸟都跑到哪去了? 角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她迟疑了一下,提起裙子跨过门槛,就在她跨过门槛的一刹那,鸟叫声骤然而起,把她吓得几乎摔到在地,她踉跄了两步,故作镇定地看了看左右,院子里空无一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服,快步走向正房。老爷夫人卧房的窗子还没有拉开,看来还没起来。 就在玉篆经过卧房的时候,李崇礼和李夫人正站在窗户两边,玉篆的影子从窗帘上划过,在他们脸上扫过一道暗影。李玉家的站在后面靠门的地方,玉篆刚走过窗户,她就转身走出卧房。 门环响了两声,李玉家的打开门,玉篆站在门外。“老爷夫人起来了吗?”玉篆问。 “还没呢。”李玉家的冲她摆摆手。 “坠儿过来了吗?”玉篆问。 “没有啊。”李玉家的摇头“怎么坠儿不见了?” “早起就没看见她,我以为她到前面来了。” “还真没来这里,是不是去祝妈哪里了?” “哦,那我去灶间看看。”玉篆说着转身往灶间走,李玉家的连忙带上门跟了出来。 “你跟着干什么,老爷夫人谁服侍?”听见李玉家的跟过来,玉篆转身问。 “老爷夫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少夫人你大清早的一个人跑来跑去,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怪罪我们的。”玉篆听她说得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灶间,坠儿并不在这里,只有祝妈一个人在做饭。玉篆和李玉家的又到前面李宝那里,众人都在等着李宝分配活计,可都说没看见坠儿。大家听见坠儿不见了踪影,都假装面面相觑,互相打听坠儿是不是和谁说过什么,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坠儿的去向,刚进门的李宝家的听了几句,突然一拍手,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突然想起来。”李宝家地眨巴着眼睛好像在回忆细节,“咱们这里怀胎的媳妇们都吃子母菇保胎,她昨天问起来我就和她说了,她说要去採些来给少夫人吃,我只当她随便说说,并没当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去了。” 母子菇,玉篆没听见坠儿提起什么母子菇。 “哎呦,这可有些麻烦,她没进过这山里,可别迷了路。”李宝担忧地说。 “还真难说,这母子菇是要在凌晨时分採了才有效用,黑灯瞎火的,她人生地不熟地跑到山里去,到现在都没回来,可别出什么事了。”李财家的说。 李宝盯着地上的砖好像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对大家说“既然家里没有,十有八九是进山采蘑菇去了,大家赶快去找找吧。“众人听说忙乱哄哄地往外跑,只留了李玉家的和祝妈。 玉篆站在原地,看着众人乱作一团,心里只觉得怪怪的。母子菇,什么母子菇?从没听坠儿说起过,和她都不说一声就自己天不亮跑进山里去採蘑菇,这哪里是胆小的坠儿?而且,众人的行动举止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在看戏的感觉。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头皮发紧,后背上渗出冷汗,有点想呕吐。她会失去坠吗?可她不能失去坠儿,坠儿不光是她的心腹侍婢,还是她的姐妹,她的朋友,除了联姻的李家和自己的夫君,她只把坠儿一人当作她的亲人,她不能失去坠儿,不能失去她! “那我也去找。”玉篆说着就要追上众人出门去找坠儿,但是李玉家的一把拉住她。 “少夫人你大着肚子怎么去山上乱跑。这么多人都去了,应该很快就找到了,少夫人还是回房等吧,要不我扶你去老爷夫人那里坐坐。” 玉篆心里一团乱麻,她不想孤零零地回到空荡荡的倚岩楼上,恍惚之间,她被李玉家的架着来到老爷夫人房里。 老爷和夫人已经起来了,正坐着喝茶。玉篆心不在焉地请过安,照着夫人的吩咐,在下手的凳子上坐了。 “老爷夫人还没用饭吧?”玉篆随口问。 “刚起来,不急。祝妈做好饭了吗?”夫人问。 “刚才因为坠儿的事混忘了,我这就去看看早饭好了没有。”李玉家的说着推门出去,阳光唰地照进来,在地面上照出明晃晃的一块,一直延伸到中堂上悬挂着的《田园归隐图》,画幅下,老爷夫人面无表情地眯着眼,好像被阳光晃到。李玉家的关上门,阳光又被挡在门外,屋里暗了下来,从窗格里照进来的阳光只照到玉篆,老爷和夫人都在阴影里。 “听说坠儿不见了,找到没有。”夫人问。 “说是去山里采蘑菇,刚刚都出去找了。”玉篆回答。阳光在她眼前明晃晃的,她看不清夫人的脸。 夫人没再说什么,屋里死一般的安静,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夫人从来没和我说起过母子菇的事,久源也没有提起过。”屋里寂静的让玉篆感到压抑,她只想打破沉默。 “我老了,这些事都想不起来了。”夫人缓缓地说,她以前的语调比这生动的多。 “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坠儿胆子小,我只想像不出来她怎么敢一个人天没亮就跑进山里去採蘑菇,这太不象坠儿了。” “这几个月来,我冷眼看着,坠儿这丫头不错,对你衷心。想是为了给你保胎,连害怕都忘记了,也是有的。”夫人说话的语调平缓单调,好像被抽走了生气。不光老爷夫人,家里其它几个下人,不,是所有下人病了以后都是这副腔调。一个念头突然闯进玉篆心里,如果坠儿能回来,会不会也变成这种腔调。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偷瞄老爷夫人,怕他们注意到,而恰在此时,阳光移动到悬挂在她身后的白玉浮雕上,反射光正打在李崇礼的脸上,一对老鼠一般贼亮贼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玉篆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雕花木几,慌乱中手却碰到几上放着的茶杯,茶杯从几上掉到地上,哐当一声摔成碎片。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玉篆惊恐地盯着碎了一地的茶杯和流淌的茶水,完全吓蒙了。她抬起头,李崇礼已经不再盯着她,而是双目紧闭好像在养神,李夫人瞪大眼看着她,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犀利,正在此时,门外响起李玉家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 门应声被推开,阳光顿时洒满了客堂,李玉家的跨进门,满脸带笑地喊“找到了,找到了,坠儿姑娘找到了。” 听到坠儿找到了,玉篆忘记了眼前的窘境,急着问“找到了,在哪里,人还好吗?” “就在后面山上,人没走多远,天黑路滑的,自己掉进沟里,爬不上来了。” “人没伤着吧?”玉篆心里都是坠儿。 “拉上来李财家的就看了看,说是只有些外伤,没伤着筋骨,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沟里有小腿高的积水,坠儿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又冻了这半晌,受了些风寒,应该没大碍的,养两日就该好了。” “人现在哪里?”玉篆从椅子上站起来。 “现在李宝家旁边的空屋子里,李宝家的在照料。” “怎么不送到我那里?” “虽说没大碍,但也怕少夫人染了病气,等两日好了再说,李宝已经派了李财家的去伺候少夫人。” “我去看看。”玉篆起身就走,走到门边突然想起还没有和老爷夫人告辞,又转身回来。老爷夫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堂上,地上散落的碎瓷片白的耀眼,看到碎瓷片,玉篆想起刚才的一幕,心里爆出一个大大的疑团,但她现在顾不了许多,先看坠儿要紧,她和老爷夫人告了罪,和李玉家的急急地往前面去了。 门关上了,屋里一片昏暗,李崇礼和李夫人相视一笑,李夫人说“你去把那碎瓷片收了,免得拉着谁。” “你自己怎么不去,还真以为你是夫人了。”李崇礼毫不示弱地看着李夫人。 “你等着吧,看李玉家的回来怎么收拾你。” 李崇礼没有搭腔,他瞪了坐在旁边的李夫人一眼,一道粉紫色的光弧从眼球上划过。 李宝家旁边的空屋子里,窗上的帘子拉着,屋里很暗,玉篆和李玉家的进屋,只见坠儿躺在一张临时收拾出来小床上,李宝家的在旁边伺候。玉篆走上前,坠儿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人显得很憔悴。 “坠儿,我是玉篆,你觉得怎样?” 坠儿只眼皮动了动。 “刚睡下了,要不我把她叫醒。”李宝家的说。 “别,让她睡吧。”玉篆说,她想去拉坠儿的手,但却被李玉家的拉住了。 “少夫人小心感了病气,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李玉家的说。 玉篆看着坠儿,“去请郎中了吗?” “李宝刚才看了,说不碍的,用不着请郎中,只是被吓着了,又受了些风寒,养两日就好了。刚才已经熬了些家里常吃的汤药给她喝,现在看着好多了。”李宝家的说。 玉篆刚要说什么,李玉家的抢先说道“少夫人放心吧,坠儿姑娘应该没事的。少夫人还是别在这里呆久了,免得染上病气,伤了胎。我扶少夫人回房吧。”说着就抓住玉篆的胳膊,架着玉篆出了门。 第72章 何去何从 玉篆已经过了百日,没想到事情竟进行得这么顺利,真是出乎意料。原来多少有些渺茫,似乎要苦苦追寻的事,居然已经近乎水到渠成。老天算是有眼,拿下了坠儿,整个宅子就已经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玉篆和她腹中的那个宝贝已是他们的瓮中之鳖,囊中之物,他们只要好好看护着她,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再挨过几日,等到那个月黑之夜,他们就大功告成。 噢,那一天该是多么的幸福和快乐啊!那一天他们将获得重生,他们将充满活力,浑身流淌着新鲜的血液,年轻,有力,信心满满,不惧失败。他们将以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他们将以不同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他们将不再是老态龙钟的末世之徒。年轻就是他们的本钱,有本钱就能和世界讨价还价! 但这一切还没有变成现实,梦想无论离得有多近,终究是梦想。所以虽然他们已是疲惫至极,强弩之末,他们也必须咬紧牙关,不能松懈,只有坚持到底,才能浴火重生。这样你死我活的战斗,它们已经经历了千百次回合,每一次都是险象丛生,每一次都是在生死的边缘走钢丝,没有一次是顺顺利利的,这一次也应该不会! 是的,说这宅子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多少带着些意淫的夸张,不是还有那个什么李家公子吗?如果他突然驾到,那情形就会完全两样。不过就只有几日了,过了这几日,他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他们还会有兴趣和他一起演个人虫双簧。只要过了这几日,只要过了这几日,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夜已经深了,玉篆躺在床上,疲惫的很,却又无法入睡。屋外传来李财家呼呼的喘息声,她闭着眼睛,恍惚间仿佛自己身在娘家老宅,被婶娘赶到后院杂物间里的第一夜,她也是这样心里没着没落,充满了恐惧和对未来的迷惘。 老爷的眼神,想到今天老爷的眼神,好像有人从肚子里给了她一拳,她躬身缩成一团,像只虾米。老爷从未那样看过她,老爷从前的眼神很柔软,像浸在水里的轻纱,很干净,边缘有些模糊不清,总让她想起岸边长满茅草的平静的池塘,可是今天那黄鼠狼一般贼亮的眼睛,还有眼神里的阴险和窥视,猥琐和觊觎,完全是猛兽看着猎物的眼神,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常,可自从他们回到五丈岩,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平常。玉篆回想起回来的第一天,大门打开的时候,李玉那张灰绿色的脸,还有宅院里草木丛生的荒芜景象,真像是个养鬼的地方。还有那天在镇上歇脚,那个叫李什么的疯子,他满嘴里嚷的是什么?别去五丈岩,……虫子,吃人的虫子……。 虫子,难道那疯子说的是对的,真的有虫子?可她没见过什么虫子,但是仔细回想,奇怪的事情就是在回到五丈岩以后,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李财两口子生病,然后是李宝一家突然去多年没联系的老丈人家奔丧,然后是翡翠没有任何征兆地不辞而别,祝妈厨房里离奇的火灾,再然后是老爷和夫人同时病倒,生病的前夜,后面山上令人恐怖的此起彼伏的狼嚎,现在又是坠儿…… 最让她迷惑的是每次出了什么事情,当事人总会消失几天,或者真的消失了,或者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语地如同消失了一样,然后他们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准确地说他们都变成一样的人,说话,行事,作派,有时让她觉得这宅子里其实只有两个人,她,和李家的人。下一个会是谁?好像没有下一个了,如果坠儿回来也变得和他们一样,那就只剩她自己了。 她是不是也会病倒,她会看见什么,遇到什么,会是令人恐怖的经历吗,还是无知无觉地就发生了,在这之后她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那意味着什么,她还记得从前吗,她还是以前的她吗?天呐,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她想走,想离开这里,她不想病倒,她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可她去哪里呢,她又能去哪里?娘家是回不去了,其实就算是死,她也不会回娘家。那么去哪里呢,去找久源,可去哪里找?就算是找到了,她能对久源说什么,说李家全家都有病吗?也许去找应夫人?且别说她千里迢迢大着肚子如何去找应夫人,就算是去了,又能怎样,她能在应夫人家呆一辈子吗? 原来这偌大世界,她其实是走投无路! 噢,久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快回来吧久源,我简直快要发疯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疼得像要炸开,她觉得憋闷,于是下床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凉风吹进来,很爽快,对岸石崖上的石洞里,忽明忽暗地发出紫绿色的光,玉篆觉得那光好像比平时亮了些许。突然,她感觉背后有人,转身看见李财家的站在她的身后,她吓得叫了一声。 李财家的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问“少夫人,需要什么吗?” 第73章 审讯 久源和伙计们双手被捆绑着,眼睛又被蒙住,走路很困难,再加上道路湿滑,不时地会跌倒,而一个人跌倒往往会把前面和后面的也拉倒在地。手使不上劲,眼睛又看不见,爬起来就很费一番周折。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身上的血水和泥水混成一片。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开始感觉脚下的路逐渐变得干硬,有时会踩到尖利的石头,硌得脚底板生疼。空气也感觉干爽了许多,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虽然被蒙着双眼,久源知道他们在向上爬行,只是坡度很缓。又走了有半个时辰,他们好像进到一个石洞里或者是很窄的峡谷,空气有些潮湿阴冷,身上没有了阳光的温暖,杂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 走了有一两箭远,他撞到了前面的人,队伍停下来。有人给他们拿下蒙着眼睛的布,白花花的光线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等了一会,睁眼看见他们在一小块布袋型的空地上,四周除了进口和一个狭窄的出口,都是很高的石壁,和进口相对的石壁上有一条几丈高的缝隙,上窄下宽,最宽的地方能容纳两辆车进出。右侧的石壁向里凹陷,深约丈许,长有数丈,有人工开凿的痕迹,里面用石头垒砌出数个隔断。这时,从入口处传来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他抬眼望去,看见自己的两辆车也被赶了进来,停在他们的身后。 车刚停稳,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肚汉子带着几个人从洞里走出来,满头的过肩的卷发没有盘在头顶而是随随便便地束在脑后,他先去两辆车前查看车上的货物,用手摸索了一番,然后问道“就这些吗?” “只有两车货。”有人回答。 “里面查看了没有,藏了东西没?”那汉子又问。 “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看。”那个拿枪的像是个小头目的汉子说。 “待会儿打开翻看翻看,里面也许藏了什么金啊玉啊的。” 汉子的话尽管在意料之中,久源听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后背冒出些冷汗。幸好满脸都是泥水,不必担心露出马脚。 “把他们的手松开,脚捆上,给他们点水和吃的。”那汉子吩咐道。 有两个人过来把他们带到对面,靠着石头坐下,先把他们的双脚捆牢,然后才把捆绑着手的绳子解开。被绑了这么久,手有些麻木,手腕也被绳子磨破了。久源和镖局的把头,一个精壮的汉子,对视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家人李茂,大家心里都有数了。 有人拿了一个水罐过来,众人早都渴的嗓子冒烟。镖局一个年轻伙计接过水罐想要递给久源但被久源用眼色制止了,但这一举动并没有逃过劫匪的眼睛,那个拿枪的壮汉走过来,不说二话把他的双手重新用绳子捆上,解开脚上的绳子,用枪逼着他示意往洞里去。 他们走进山洞,两边是用石头磊出来的隔间,继续往里走,有石级通向更高处的一个洞口,原来大洞里面套着小洞,但从外面却很难看出来。 久源在壮汉的示意下拾级而上,进入内洞。洞不大,但很干燥也很干净,洞的另一侧隐隐地似乎有亮光,估计那里有个出口。地面已经用石块铺平,上面铺着竹席,竹席上面是厚厚的毛毡,明显有西边部族的痕迹。最令人惊奇的是洞里的摆设,几案厨柜俱全,居然还有一张雕花木床。 那个络腮胡子的大肚汉子坐在桌子后面,旁边站着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刀或者枪。 “你从哪里来?”络腮胡子问。 “马牙噶。”久源回答,他盯着桌上的茶壶,觉得嗓子干得快要裂开了。 “你不是马牙噶的人。” “不是。” “是哪里人?” “中州。”久源知道就算他不说实话,他的口音也会泄露实情。 “难怪,听你口音也像是中州地界的。”络腮胡子喝了一口茶,久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是做买卖的?” “是。” “做买卖不会只带这点碎银子吧?” “那是路上的盘缠,其它的都换了货物准备贩回去。” “我看你是在说谎,是不是藏在哪里了,如果叫我搜出来,可有你好果子吃。” “银子都换了货物,你也看见了。” “看你身板到更像是个练武的?”络腮胡子盯着久源,久源没有回答。 “你这是要回中州?” “是。” “回去干嘛,兵荒马乱的。我这里正缺人手,你入伙吧。”络腮胡子对久源说。 “老大的好意我领了,只是家里还有父母高堂和妻儿,都靠我一个人。” “可你两手空空地回去能干什么呢?”络腮胡子看着久源。久源明白他的意思,但只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不如在这呆两年,咱们兄弟合伙,等赚足了盘缠,衣锦还乡该有多好。你是带着干货进来的,和他们不一样,来了就是头目。” “老大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里实在离不开人,还请老大多多包含。” “那你愿意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回去见父母妻儿?” 久源心里飞速盘算,只要人能出去,把货物抢回来应该不是问题,只是要费些周折,耽误些时间。他抬头看着络腮胡子说“如果老大需要,这些东西就算孝敬老大了。只要老大能让我走,如果可能,多少给我一点做路上的盘缠。” “哈哈哈哈,”络腮胡子突然狂笑起来“你小子想得美。我还不知道你的小算盘。放你走了,你带人再杀回来,把东西抢走。”他扭头对身边的人说“去问问另外那几个,愿意入伙的招待吃喝,不愿意的都捆起来,先关几日再说。” 话音刚落,从洞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劫匪手里拿着一条狐尾跑进洞里“老大,老大,”他气喘吁吁地嚷嚷“找到了,找到了!” 络腮胡子从椅子上坐起来“找到什么啦?” 那个劫匪跑到络腮胡子跟前,从狐皮里掏出一枚翡翠玉佩。在火把的照耀下,玉佩晶莹剔透,好像自己在发光。久源心里在叫,完了完了。 络腮胡子起身一把夺过玉佩,借着火把的亮光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问“是从这张狐皮里找到的?” 那个劫匪点了点头。络腮胡子瞪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久源,对找到玉佩的劫匪说“好眼力初姆,去告诉他们,把那两辆车的狐皮全都挨个翻一遍,看还能找到什么。”那个叫初姆的劫匪点头去了。 络腮胡子拿着玉佩走到久源面前,举起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狠狠砸在久源的额头上。久源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血从额头上淌下来,顺着睫毛滴滴答答地流到脸颊上。 “你敢骗老子,”他一脚把久源踹倒在地上,“把他给我吊起来,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几个人上来把绳子绑到久源的手腕上,然后穿过吊在洞壁上的铁环,把他反手吊起来。络腮胡子拿起一根藤条,照着久源没头没脸地打起来。藤条打在他的身上,沾满泥土的躯体上顿时显出一道道血印。 “敢骗老子,你老实告诉我,还有多少钱财,都藏在哪了?”久源咬着牙没有吭声,其实凭他的武功,他可以挣脱吊着他的绳索,就算赤手空拳,也能杀出一条血路逃生,可如果那样,他的家仆和镖局的弟兄门恐怕就要遭殃了,而且他的两车货物恐怕也回不来了。 络腮胡子又打了久源几下,呼呼地喘着粗气问“说,在哪?” “都藏在狐皮里了,全在那两辆车上。”久源忍着疼回答。 啪啪,久源又挨了两下。“你没藏到路上其它什么地方?”络腮胡子问,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全在这了,你以为这样的路,我还想带着钱财再走第二遍?”久源身上疼得像被火烫。 络腮胡子把藤条摔在地上,冲身后站着的随从嚷道“给他洗洗澡,让他的皮肉痛快痛快。” 有人提了两桶水过来,泼在久源身上。伤口沾到水,疼得像刀割一样,久源疼得咧着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又一桶水泼上来,身上和脸上的血和泥随水流淌到脚下的石板上。络腮胡子走到久源面前,愤怒地瞪着久源。 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绝望,久源这次没有回避,他两眼通红,毫无退让地瞪着络腮胡子。 怒火在络腮胡子的眼里燃烧,他轮起握紧的拳头,照着久源的脸颊,狠捶了两下。久源本能地避让,第一拳只蹭到了他的脸颊,但第二拳确实实在在打在他的脸上。他听到折断的声音,颚骨疼得几乎发麻,嘴里充满咸腥的液体,有什么东西随着液体在嘴里晃荡。他张开嘴,血水喷出来,洒在脚下的石板上,血水里有一颗白晃晃的牙。 久源并非等闲之辈,虽然挨了重重的一拳,但皮肉相接,岂能有来无往。只见络腮胡子用手护着刚才击打久源的拳头,咧着嘴,弓着身子,在地上疼得直打转,“哦,哦……”他痛苦地□□着,声音抖得像羊叫。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有人跑上来扶着络腮胡子。络腮胡子咧着嘴,一边吸气一边说“我的手,我的手。” 几个人举着火把围过来,只见络腮胡子的手背血糊糊的,因为疼痛,抖得厉害。 “快拿些药来给老大敷上。”那个扶着络腮胡子的人对外面喊。虽然左半边脸疼得火烧火燎,但久源还是听出来那人说话好像带些中州口音。 也许是最初的疼痛过去了,络腮胡子停止了□□。他恶狠狠地瞪着久源,推开身边的人,用左手捡起仍在地上的藤条,对着久源劈头盖脸地一顿狂抽。久源屏住呼吸绷紧了身上的肌肉,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用的是左手,使不上劲儿,藤条的力度不像刚才那般难以忍受。 打了一阵,络腮胡子气喘吁吁地把藤条扔到地上。有人拿了药进来,给络腮胡子敷好,又用布把手包上。络腮胡子喝了些水,脸上的肌肉不再扭曲,大概敷在手上的药起了作用,疼痛减轻了。他盯着久源,眼睛像狐狸一样逐渐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怒气渐渐转变成满腹狐疑的沉思。 “老大,刚刚查完了一车,这是搜出来的东西。”刚才那个从狐皮里搜出翡翠的叫初姆的劫匪手里端着个木匣跑进来。他把木匣放在络腮胡子旁边的桌子上,打开盖子。只见匣里有几件珠宝美玉,在火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络腮胡子被珠宝吸引,他大睁双眼,拿出几个宝贝照着火光把玩了一番,然后从匣子里挑出一个玛瑙手串扔给初姆说“干得好,这是给你的,去叫他们加把劲,睡觉前把剩下那车搜完。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有赏。” “没问题,老大。等都弄完了,我拿来给您过目。”初姆笑着跑出去了。 络腮胡子把视线重新转向久源,他盯着久源看了一会儿,说“这个小子身手不凡,非等闲之辈,今晚把他给我看好了,明天再决定拿他怎么办。” 第74章 醒悟 三天之后,坠儿就回来了,人瘦了不少,也憔悴了许多,说话行事也不是以前那种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样。看到坠儿的第一眼,玉篆心里就有些嘀咕,觉得自己的猜测落了实,可虽然疑虑重重,坠儿熟悉的脸仍让她感觉亲切不已,她不愿相信有任何变化,几乎一厢情愿地相信坠儿还是原来的那个坠儿。 “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地去採什么蘑菇,多危险啊。”玉篆责备坠儿“谁和你说的那个什么母子菇,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是宝大娘告诉我的,说是这里的媳妇怀胎都吃这个,保胎最有效用,我就想给小姐採些来吃。”坠儿不惊不乱地回答。 “黑灯瞎火的自己一个人进山,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当时想虽说是山里,可就在宅子边儿,离家不远。心里只想着宝大娘说的‘要在下露水的时候採功效才最好’就没顾上其它的。等真进了山,才晓得害怕,黑漆漆的,就找不到路了。”坠儿的回答滴水不漏。 “难为你这么惦记着我,”玉篆伸出手想拍拍坠儿的肩膀,可坠儿一扭身走到案边拿起茶壶说“我去加点水。” “你不是刚刚加满拿过来的吗?” “哦,我忘记了。”坠儿尴尬地笑了笑。 “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坐下,咱们俩说说话儿。”玉篆对坠儿招手。 “小姐你坐着吧,这几天我不在,李财家的好些都没收拾,我一边弄着一边和小姐说话,不是一样?”坠儿说着拿起块抹布擦拭起来,和玉篆保持着距离。 “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玉篆感叹道,“还记得你第一次被人牙子带到家里来,穿得倒还齐整,只是不知是谁的衣服,袖子长出一截,站在那里眼瞅着脚底下,怎么也不肯抬头。人牙子打你,你也不知道躲,就站在那掉眼泪,看得祖母好心酸。” “这么多年前的事,小姐记得这么清楚。”坠儿边擦擦抹抹边搭话。 听着坠儿的话,玉篆的心开始往下沉,好像被坠上了铅砣子。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她记得清清楚楚,祖母想买个丫鬟服侍她,但是怕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不干净,特意托了人四处打听,她和祖母坐车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到坠儿家。坠儿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家人觉得是个包袱,但多少念及亲情,不想卖给人牙子。看见坠儿的时候,穿的破破烂烂的她正推着和她一般高的碾子碾黍子,祖母看到,当场就落了泪。如果坠儿不再是坠儿……,玉篆闭上眼睛,不敢往下想。 “是啊,我怎么忘得了。”玉篆觉得鼻子发酸,她睁开眼看着坠儿忙碌的背影,“不知你家人怎样了,想不想去找找他们?” “管它怎样,当初把我卖了,现在还去找他们干什么,我就当他们都死了。” “家人到底是家人,能找还是要找。你和别人不一样,如果你愿意,等孩子生下来,我可以放你出去。”玉篆的眼泪涌上来,她觉得她的心正在被一点一点地碾碎,好痛好痛。 “生下孩子,”坠儿停止了动作,背对着玉篆呆呆地愣了片刻,然后说“放我出去,小姐你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不要你了,你我情同姐妹,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来。”玉篆用手拭去淌下来的眼泪,“只怕到时你不愿回来了。” “那怎么会,我从来没想过要走。”坠儿转身看着玉篆,“小姐你怎么掉泪了?” “掉泪做什么,”玉篆笑了笑,“我眼睛里眯了东西,你过来帮我吹吹。” 坠儿放下手里的抹布,慢慢走到玉篆跟前,她抬起手,“是哪只眼睛,小姐?” “就是这只。”话音未落,玉篆猛地抓住坠儿的手,坠儿的手冰凉,冰凉啊! 坠儿挣蹦了几下挣脱出来“小姐你抓我手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指给你看是哪只眼睛。” 坠儿翻开玉篆的眼睛用嘴吹了吹“没看见什么东西。” “好多了,多谢你坠儿。” 坠儿冷冷地看着玉篆“小姐你是怎么了,谢我做什么,这都是份内的事。” 玉篆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坠儿已经不是那个坠儿了,可坠儿是谁,她却不知道,不光坠儿,老爷夫人,李宝一家,李财和李玉两口子还有祝妈,都已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可他们究竟是谁,一无所知,他们要干什么,无从知晓。 她是他们的目标吗,他们要她干什么?她心里一团乱麻,不知该如何理出头绪。也许他们并不想伤害她,从李财两口子病了开始算,已经快有三个月了,她身上并没发生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围绕在她身边的那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等着她,求生的本能让她嗅到了危机四伏,就像一只小鹿嗅到了正在逼近的狼群。 “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拿几样来,我有点饿。”她对坠儿说。 坠儿听说,放下手里的活计问“是随便拿几样,还是说了让祝妈现做?” “让祝妈新做些吧。” 坠儿转身出去了,出大门的时候,玉篆看见她歪着头往卧房里瞄了一眼。 听见坠儿下了楼,玉篆走到窗边,身子贴着墙,从开启的窗缝往外看,只见坠儿一个人穿过院子往前面去了。 坠儿去前面会干什么,她会去找其它人吗,他们会议论什么,或是谋划什么,他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为什么会盯上她,她有什么特别的吗?也许那个走了的翡翠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或者翡翠并没有走,而是……玉篆的胃开始痉挛,后背上渗出冷汗。 还有久源,久源还是原来那个久源吗?这个念头突然闯进她的脑海,她的心开始噗噗地跳,那个把她温柔地拥在怀里的久源,那个静静地听她诉说的久源,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久源,那个含泪和她道别的久源,久源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不再是原来的久源,成了他们的同谋,同伙?她痛苦地低下头,不敢再往下想。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为什么会如此诡异,像是她听过的鬼故事,这世上真的有鬼吗?这怪诞的事情就在她的眼前发生,把近三个月间这些零星碎片联接起来,面目竟是如此的狰狞,她虽然有所察觉却直到今天才懵懵懂懂地觉悟,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他们怎么会变,他们变成了什么,他们究竟要干什么?那个独角镇上疯子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虫子,都是吃人的虫子……”吃人的虫子,玉篆倒吸一口凉气,她以前居然没有注意到这“吃人”二字。吃什么,是要吃她吗?玉篆下意识地抚摸她的腹部,可是虫子又在哪里?她没看到什么奇怪的虫子。 如果是要吃她,那早就可以吃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静,是在等什么吗?她重新把发生的事情捋了一遍,突然恍然大悟:李财,李宝,翡翠,祝妈,老爷和夫人,坠儿应该是最后一个。那下一个,下一个就应该是她了,她的心咚咚地狂跳,胃里好像有人拿着棒子在胡打乱捅。 等一下,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是不是有些太疯狂了,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想法?可如果不是,这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她把脸埋进双手,痛苦地摇头。 但是假如真如自己所想,无论这想法有多荒诞离奇,那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在这五丈岩的孤岛上,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不,不止她一个,还有她腹中的孩子。想到孩子,她用手按住腹部,好像要护住胎儿,心里歇斯底里地大喊“孩子,我的孩子,你们休想动我的孩子!” 母性的本能占了上风,不管如何荒谬,如何疯狂,只要对她的孩子有一丁点的威胁,她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孩子不能有一点差池,她不能呆在这里,她必须走!走,走向哪里呢?管不了这许多了,先到镇上再说,到了镇上,就有驿车,到了镇上再决定去哪里。反正她不能再呆在这里,她知道,更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他们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那双手正在向她逼近,她的时间不多了。 第75章 揣测 我觉得少夫人可能察觉了。 察觉了什么? 我们并不是我们。 她对你说了? 没有,但她今天有些反常,说的话也好像都有所指。 …… 就算察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两三天了,这里除了她,只有咱们,她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那倒也是。 只要处处留心留意,别让她跑了,等到了时候,还不是由着咱们。 千万把她伺候好了,好吃好喝,别出闪失,得她这么一个多不容易,如果糟蹋了,咱们就麻烦了。 第76章 出逃 玉篆起身快步走到柜橱前,打开门准备收拾几件衣物,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妥,自己拿着个大包袱出门,岂不是打出幌子来了,不如带些银钱,到时现买也是一样的。她跑到自己日常看书写字的书案前,抽出最下面的一个小匣子,里面有几两碎银,她找出一个荷包,把银子装进荷包里,系到腰上。 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玉篆跑到窗边,从窗缝偷偷往外看,园子里空无一人,应该不是坠儿回来了,为了保险起见,她又跑到大门那里,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响动。玉篆把门关好,飞跑进自己的卧房,打开墙角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雕花漆木盒。盒子里有几样珠釧,戒指和项链,都是嫁到李家以后,久源给置备的。因为李家不仅失去所有的买卖,还欠下债款,置备的首饰都只是普通货色,但若变卖,多少还可以换些银钱。看到首饰,玉篆想起祖母和父母留给她的那些被婶娘抢走的珠宝和古玩字画,那些倒是价值不菲,可她又怎么舍得变卖,被婶娘抢走到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现在该会有多纠结。 她把首饰也放进装银两的荷包里,用衣服盖住,又穿上一件出门的外衣,带上帽子,拿了一个她常用的香囊,里面装上汗巾和手帕。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几个月的屋子,心里好像打破了五味罐子,说不出的滋味。这个家又没了,从此她将是无家可归的人,她该去哪里,她的归宿在哪里?久源回来看到人去楼空的屋子……久源,久源,你还是那个久源吗,原来那个久源真的有过吗?她叹了一口气,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轻轻把门带上,独自下楼。 已经走习惯的楼道现在看上去黑乎乎阴森森的,似乎深不可测,脚踩在楼板上吱扭的声响好像可以惊动全世界,让她心惊肉跳。她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往下走,不时地回头观望,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弯腰向外探看了一下,确定没人才走出楼洞。 园子里静悄悄的,池塘里的莲花妖艳地开着,树木好像都有种怪异的姿态,她第一次发现这园子其实带着些妖气。走过石桥的时候,池水反射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阳光在水面上变幻出五彩的颜色,像是活了一般。她知道倚岩楼就在她的身后,可她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看见坠儿或是其它什么人站在楼上向她招手。穿过角门进入正房的院落,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她庆幸自己不用在这多费周折。她沿着游廊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其实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扫视老爷和夫人的正房。照理她应当请示老爷夫人获准后才可以出去的,但是不用请示她也知道答案。她沿着游廊走到二门,心怦怦地跳,正房就在她的正后方,不用看她也知道老爷和夫人,如果还能称他们为老爷夫人,也许还有其它人正在房里窥视她。 出了二门,她径直走到李宝门前,“李宝。”她冲门里叫道,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李宝应声打开门,平静地看着她。“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要去趟镇上,你去叫他们备车,越快越好。” “少夫人去镇上有什么事情吗?” “有几样要紧的东西要买。” “少妇人想买什么,说给我,我马上派人买去就是。” “那到不必了,我也想去镇上逛逛,散散心,顺便买来就好了。” “少夫人现在有身孕,这路上坑洼颠簸,有了闪失可不得了。” “哪里有那么娇气,叫他们走慢些就是了。” “这奴才可做不了主,要不少夫人还是去问一下老爷夫人,这要是出了事,奴才的头可就保不住了。再说……” “再说什么?” 李宝低头避开玉篆的视线,诺诺地说“少夫人这样还跑到镇上,恐怕,恐怕会有人说闲话。” 李宝的话竟让她无言以对,玉篆心里满是懊丧,看来这样是出不去了,她扭头往回走,李宝在身后喊道“少妇人需要什么要紧的东西,告诉我,我好让他们去买。” “我等下给你个单子。”玉篆没有回头。 “小姐,等等我。”是坠儿的声音,玉篆回头,只见坠儿向她跑来。 “小姐要去镇上,怎么没叫我?” “我想先让他们把车备上,备好再叫你也不迟。你不是在祝妈那里等着点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点心做上了,还得一会儿,我到前面来和宝大娘说会话。小姐我扶你回去吧。” “你在这里等着点心吧,何苦来回跑?我自己回去就是。” “点心还得一会儿,我送小姐回房在过来拿也来得及。” 玉篆没再说什么,由着坠儿上前扶着她,两人一起往回走。坠儿只扶着玉篆的胳膊,没有抓着她的手,虽然隔了两层衣物,玉篆还是感觉到从坠儿手上传来的凉气。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无声地在廊柱间穿行,恍惚间,仿佛不是她们在走而是世界在向后移,仿佛世上只有她们两个。 回到房里,玉篆推说有些乏,想躺一会儿,就和衣躺在床上,坠儿给她盖上一条夹被,就去外间收拾了。玉篆脸朝里,听着坠儿在外间忙碌,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行事。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出去没那么容易,他们好像是要把她圈在这里。圈她在这里干什么,是在等什么吗?她的心里很紧张,看似在床上养神,其实全身绷得紧紧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飞速地盘算。自己已经落在在他们手心里了,可他们为什么还不下手,他们准备拿她怎样。她好像面对着一只饥饿的怪兽,近在咫尺,可却被一团浓浓的烟雾遮挡,不知它是什么样子,要干什么,又该怎么防御。在这个山谷里的孤岛上,只有她一个弱女子和这一群不知是什么的什么,孤独和绝望在她心里弥漫。也许只能这样了,她改变不了什么,无论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结局和下场,她都只能忍耐和接受,就像一只关在竹笼里待宰的母鸡,一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她只希望快些结束,少一些等待的煎熬,少一些痛苦。 绝望和哀伤的眼泪涌出眼眶,顺着眼角往下淌,突然她感到下腹发紧,随后是一阵刺痛,她弓着身子,用手按住下腹,那里明显已经能感觉到一个膨大肉块。孩子,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在对她抗议吗?她可以放弃自己,但她没有权利替她的孩子做生死的抉择,延续生命的母性本能让她从绝望的颓废中清醒过来,就算她放弃自己,也必须要给孩子一个机会,有什么都冲着她来吧,把她的命拿去,给孩子留条生路!她要逃出去,她必须逃出去,但实力悬殊,寡不敌众,她不能鲁莽冲动,必须耐心等待,见机行事。 主意已定,她心安了些,坠儿拿回来的点心她吃了好几块,居然还睡了一小会儿。午饭的时候她推说吃过点心不饿,想多睡一会儿,胡乱拟了个单子,列上几位药材,交给坠儿拿给李宝派人去采买,自己则躺在床上细心盘算。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去:她时常会独自一人去宅子外面沿着湖岸散步,她或许能先把坠儿支开,然后借散步的机会偷跑出去,对岸沿湖的官道上会有零星的商旅和马帮通过,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下雨了,通往湖岸的石道只有浅浅的一层水,她只要瞅准机会,看到有行旅通过的时候跑到对岸官道上。光天化日之下,就算他们追过来,也不能把她怎样。 不能把她怎样吗?也许吧,这条计策其实是千疮百孔,经不起推敲,能否成功多半看她的运气,但这恐怕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必须要拼一次。 “午睡”起来太阳已经西斜,从奎营赶往独角镇歇脚的商旅大都在这个时候路过五丈岩,再晚些,天黑前就赶不到独角镇了。玉篆叫坠儿找出好几缕丝线,命她把她们缠成丝团,对坠儿说要去外面走动走动舒活一下筋骨,就独自一人下楼了。 整个宅院罩在金黄色的阳光里,静谧而安详,但玉篆知道,在这安详的外表下,阴险的波涛汹涌澎湃。这么美丽的宅子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落到别人的手里,而这别人是谁,她现在都不知道。穿过后园,穿过正房花木扶疏的庭院,前面就是宅子的大门,看门的李尊坐在一张椅子上,看见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每到这个时辰,山谷里都会吹起西风,风把她的裙带吹起,在眼前乱舞,她故作镇定,其实心里紧张得很,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少夫人要出去吗?”李尊问。 “我想去宅子外面走走。”玉篆回答。 “坠儿姑娘呢,怎么没跟着。” “坠儿有事情,我自己去就行。” “少夫人现在有孕在身,还是让坠儿姑娘跟着您吧?” “不碍的,我只在宅子周围走走,并不走远。” “那也还是让坠儿姑娘跟着稳妥些。” “那你去给我叫坠儿过来。” 李尊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窝,两人僵持了片刻,玉篆伸手去拉门闩,李尊见状,上前一步抓住门闩。 “把手拿开!”玉篆虎着脸说,但她的手在发抖。李尊察觉到玉篆抖动的手,他不卑不亢地看着玉篆,毫无退让的意思。 完了,完了,出不去了,玉篆心里在哀嚎,她已经被彻底困在这里,这里就是她的坟墓吗?她的眼泪涌上来,可她不想让李尊看到她的眼泪,她甩开手,扭头就往回走。她低着头飞快地穿过二门,沿着游廊走过正房,穿过通往后园的角门,就在她踏上架在池塘上的石桥的刹那,她看见坠儿和李宝家的从另一侧的角门冲进来。完全出于本能,她加快了脚步,对方也加快了脚步,她开始跑,坠儿和李宝家的也跑起来。玉篆的心突突地跳,浑身的血液好像开了锅,冲的她的头有些发昏,她开始狂奔,冲进楼门,爬上楼梯,可刚上了两步,就被拽了回来,人几乎失去重心,坐到地上。她以为被坠儿抓住了,回头却看见自己的衣角挂到栏杆上,她手忙脚乱地想把衣服从栏杆上拽下来,可慌乱之中却把衣服扯破了,尖利的撕裂声钢针一样刺进她的耳朵。余光中,坠儿和李宝家的已经跑进了门厅。肾上腺素涌进她的血液,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玉篆像一头小豹子三步两跨爬上楼梯,她冲进门,反身将门狠狠关上。坠儿和李宝家的只比玉篆慢了几步,就在坠儿抓住门环想把门往里推的当儿,玉篆用肩膀抵住门扇,右手滑上门闩。 她背靠着门呼呼地喘息,身后的门板被砸得发抖,坠儿和李宝家的一边打门一边喊“小姐,我是坠儿,快把门打开。” “少夫人,开开门,你关门做什么。” 玉篆喘息着,突然感到两腿发软,她喘息着说“坠儿,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姐,我是坠儿,还能是谁啊?” “少夫人,是坠儿姑娘,你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呐?” “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坠儿去哪了,你把坠儿弄到哪去了?” “小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坠儿,你开门看看,我不是坠儿是谁?” 玉篆开始抽泣“你不是坠儿,你不是。坠儿你在哪,你在哪?” “小姐你是怎么了,我就是坠儿,我就在这,你快把门打开。”坠儿放下砸门的拳头,和李宝家的对视了一眼,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里面的动静。 玉篆感觉腿有些发软,她踉踉跄跄地拖过门边靠墙摆放的一个条案,抵住门。门外,坠儿和李宝家的又开始砸门,咚咚咚,咚咚咚,门板在剧烈地颤抖。 第77章 摊牌 天色暗了下来,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淡淡地印在墙上。玉篆已经把差不多所有她能拖动的家什都堆到门前,所有的窗子都被死死地销好,她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子。刚才拼命挪动家具时的歇斯底里和专注,让她忘了害怕,现在静下来了,内心反而被孤独和恐惧占据,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不时地起身四处巡视,不放过一丝可能的疏漏。 坠儿和李宝家的已经不再打门,但是映在窗纱上的人影告诉玉篆,有一个仍然在门外守着。事情怎么到了这步田地,她是怎么跑起来的,她们又是怎么开始追的?她努力地回想,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管它是怎么开始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她和他们已经撕破了面具,摊牌了。 看来他们真的是虫,就算不是虫,也不是什么善物。她已经成了他们的猎物,只是他们要她干什么,她不知道。其实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当一只羊羔被一群饿狼围剿,还需要知道为什么吗? 这究竟怎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谁开始的?他们都是病了以后才变的,李玉和李玉家的从他们见第一面时就是这样了,其它人都是感了风寒,或是受了惊吓,病了几天以后才这样的。李宝一家虽然没病倒,但回家奔丧几天,回来以后就变了。难道是他们生病和离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翡翠又是怎么回事,翡翠去了哪里,她难道没变成虫? 这么看来一切应该是从李玉两口子开始的,他们俩独自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守这座宅院十几年,这其间发生了什么恐怕是大有渊源。可这多荒唐啊,他们明明是人,怎么成了虫?他们成了虫,怎么又是人的样子? 那久源呢,久源是不是也要变成虫子,也许他回来以后的某一天也会大病一场,然后就变成虫子?或者他已经变了!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剪子哗啦一声掉落到地上。 “小姐,怎么了?”坠儿在门外问,玉篆没有搭腔。 如果久源变成虫子会怎样,他会伤害她们吗,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天哪,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还有她自己和孩子,他们是不是也要变,这究竟是一个什么过程,要经历怎样的变化,痛苦吗?如果真的变成虫子,她会是什么样子,她也会伤害别人吗?玉篆吓得用手捂住嘴,拼命地摇头。 那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屋子里已经很暗,玉篆突然想起那疯子说的,不敢灭灯,她手忙脚乱地点亮了好几盏灯,屋里灯火通明。 “小姐,晚饭好了,你把们开开,我把吃的拿进去。”是坠儿的声音。玉篆没吭声。 桌子上坠儿早起拿来的的点心还有不少,壶里也还有半壶茶,足够对付过今晚的,可明天怎么办,明晚又怎么办?先别管那么多,对付过今晚在说吧。 “小姐,我把吃的放在门外了,你饿了就自己出来拿吧。”是坠儿的声音。玉篆还是没有搭腔,她突然很想问坠儿,变了虫是什么感觉,快活吗,还记得以前的事吗?想到以前,玉篆的眼泪涌出眼眶,以前她和坠儿是多么好啊,虽是主仆,却情似姐妹,在她最遭难的时候坠儿也没有弃她而去。而现在,两人却是天各一方,互为敌我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了? 或许他们是鬼魂附体。对了,坠儿病之前和她说过要请法师做法驱鬼的事,也许并不是什么虫,也许那虫就是鬼魂,他们都被鬼魂附体了。如果是那样,找个法师来驱鬼或许有用,可去哪里请法师,自己现在连屋子都出不去! 玉篆就这样握着剪刀坐在床上,一夜未曾合眼,可快到凌晨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伏在床头睡了过去。睡梦中,她回到了童年,和父亲,母亲和弟弟在一起。天空湛蓝,阳光明媚,远处的青山有白色的雪顶,那山看上去很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四周是烂漫的花海,莺飞蝶舞,空气中不时地飘来奇妙的异香;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母亲头上的珠釧晶莹闪烁,弟弟坐在母亲怀里玩耍;父亲在石桌上用笔沾着清酒教她写‘玉篆’两个字,可她却不肯学,嫌篆字太难写,耍赖皮地用小手把父亲的写得篆字抹了个一塌糊涂。父亲说‘这是你的名子,人没名字,岂不连条虫都不如。’父亲话音未落,天边的突然出现一片乌云,接着刮起阴阴的凉风,花瓣被刮得四处飞扬,母亲说:要下雨了,回去吧。父亲伸手来抱她,她把手伸给父亲,可就在这时,一股黑风迷得她睁不开眼,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没了踪影,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在一片荒野之中,天色暗的好像是黑夜,头顶是黑压压的乌云,她吓得大叫起来“父亲,母亲,父亲,母亲!” 第78章 看守 怎么被她识破的? 她想要独自出去。 那当然不能。 她往回走,看见我们就跑起来了,我们就追了过去。 然后她就把门反锁了? 是,怎么叫也不开,还用家什堵住门。 看来她是知道了,可别逼她,孩子要掉了就全完了。 是这话,怕惊到她,我们没有硬冲进去。 对,好,要知道明天就是塑月了,大功就要告成。别逼她,让她做出糊涂事来。好吃好喝的供着她,除了出来,她要什么给什么,明晚等到子夜就可以下手了。 第79章 谜底 玉篆大叫“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她睁开眼,屋里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有黑压压的乌云,窗纱有些发白,天快亮了。 她怎么在这,伏在床头,膀子硌得难受。她看了看四周,这好像是她的屋子,只是变了许多,好多家什都没了,然后她看见堵在门口的几案桌柜,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心开始突突乱跳。她跑到外间四下里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门窗也都关得好好的,才松了口气。怎么就睡过去了?如果他们闯进来,自己可不是只有束手就擒。窗纱上的人影不见了,不知是走了还是人蹲在地上。 想起了刚才的梦,玉篆不由得百感交集。那是多美好的一段时光啊,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以后还会有比这更快乐的日子吗?她原来以为会有的,她会和久源一起缔造一个家庭,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她原想那会是她生命的巅峰,却原来只是一场空。她快乐童年是她人生的巅峰,从那时起她就开始走下坡路,先是父母和弟弟走了,然后是祖母走了,她从一个小家碧玉沦落成一个粗使的侍婢,原以为嫁到李家是柳暗花明,时来运转,却原来那仅仅是迷惑人的假象,等着她的其实是灭顶之灾! 老天爷为什么会如此不公,她虽谈不上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谦和好礼,仁爱孝悌,但在父母和祖母的教诲下,也算是贞固沉静,诚实纯一,勤勉克己,惜老怜贫。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下场,这样的回报。是她做错了什么吗,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还是触犯了天规地律?她努力地回忆,却实在想不出她干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那究竟是为什么,仅仅是霉运吗? 天已经大亮了,但窗纱上蓝灰的天光告诉她外面一定是阴天,她想起梦里阴云密布的天空,还有那座白雪戴顶,似曾相识的远山。那座山不就是青玉山吗?她恍然大悟。那个梦要告诉她什么?难道父母知道她的境遇,正在上天看着她吗?玉篆双膝跪地,两手合十“苍天在上,列祖列宗在上,请受玉篆一拜,求老天和列祖列宗保佑玉篆逢凶化吉,遇险呈祥,保佑玉篆腹中的孩子,平安落地。” “小姐,你起来了吗?我给你拿早饭来了,你把门打开。”门外传来坠儿的声音,冷不丁地把玉篆吓了一跳,她没有吭声,依然跪在原地,眼睛盯着大门。 “小姐,开门呐。”门上有拍打的声音,玉篆起身从床上拿起剪刀。 “小姐,你到底是怎么了?无论怎样,都要吃饭啊。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 坠儿的话提醒了玉篆,她确实已经饥肠辘辘,最近她食量大增,经常是刚吃完没多久就又感觉饥饿。昨天剩下的点心已经全吃光了,她拿起茶壶晃了晃,好像还有一点壶底,可全倒出来也只得了半茶杯,两口就喝光了。 虽然又饿又渴,可她不敢开门,谁知道把门打开会发生什么?可是自己难道就一直呆在这屋里,就算不被害死也得饿死渴死。 啪啪啪,又是哪里在响?不是大门,声音是从后窗传来的。玉篆用手握住门闩轻轻摇晃了一下,确定门闩已经闩死,才走到后窗前。果然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窗楞,他们该不会从窗子爬进来吧?玉篆把窗子打开一小条缝,顺着窗缝往下看,没有人,只有一根竹竿在离墙不远的地方晃荡,李宝在下面手里拿着竹竿仰头往上看,看到玉篆李宝叫道“少夫人,那篮子里有吃食和茶水,你得吃些东西啊。” 竹竿尖上果然挑着个篮子。她以为有什么机关,慌忙把窗子关上,用销子销死。 “玉篆,你得吃点东西啊,肚里怀着孩子,不吃不喝怎么受得了。”是夫人的声音。 听到夫人说话,玉篆不自觉地打开窗子,她把窗扇推开些,看见老爷和夫人就站在李宝身后不远的地方。 “玉篆,只是不让你独自出门就发这么大脾气,他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我以为你一时生气也就算了,可都这会子了,你还和他们置气,饭也不肯吃,你这是怎么了?”夫人语调里带着责备。 玉篆无言以对,她应该不是夫人,可却有着夫人的面目,这让玉篆下意识地心里带着敬畏,不肯对她和老爷说出什么不敬的话。 “快把门打开,下人们冒犯了你,我责罚他们就是,但你不能糟蹋自己和孩子啊。”夫人继续说。 玉篆关上窗子,转身背靠着墙。是啊,难道她和腹中的孩子就这样在这里等死吗?她心里突然有一种想要把事情弄明白的冲动。既然已经摊牌了,那就索性问问他们,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她转身打开窗子,看见李宝和老爷夫人正在嘀咕什么,听到开窗的声音,三个人一起抬头往上看。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玉篆问。下面的三个显然没有料到玉篆会如此发问,傻呆呆地瞪着她。 “你们是要钱还是要这个宅子?还是,还是想要我?” “少夫人你在说什么,我们只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的。”李宝说,“你快把门打开,李尊冒犯了你,我把他捆了来,由你发落。” “我是问你们要什么,要我吗,你们想怎么处置我?”玉篆追着问。 “我们只要你和孩子都平安,等久源回来,我们一家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夫人在下面对玉篆喊。 久源,等久源回来,久源会回来吗?玉篆鼻子有些发酸,她把窗子关上,退回床上坐下。 “玉篆,听妈的话,把门打开,你有什么委屈,和妈妈说。”夫人在下面接着喊。 妈妈,这两个字让玉篆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开始抽泣。妈妈,如果妈妈还在该有多好,如果妈妈在,她就不会成为孤儿,如果妈妈在,她就不会被婶娘欺辱,如果妈妈在,她永远都有家,都有可以投奔的地方,如果妈妈在,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妈妈在,如果妈妈在……积压了几年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一股脑地爆发,玉篆伏在床上痛哭起来。她哭啊,哭啊,眼泪湿透了床褥,直哭倒精疲力竭,不知不觉地趴在床上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几乎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脱水让她感到腹内隐隐作痛,手脚有些发麻——那是痉挛的前兆。她忍着疼痛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腹内空空,头昏眼花,嗓子干得好像长了草。 天色已暗,屋里灰蒙蒙的, “少夫人,把门打开,我给你送茶饭来了。”是祝妈的声音。 玉篆循着声音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前,她有些恍惚,神志不是很清晰,饥饿和干渴让她只听到了‘饭’和‘水’两个字,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用尽气力把堵在门前的家什挪开一条缝隙,脑子里想着饭和茶,她机械地拉开门闩。 门打开了一道缝,哐地撞到仍然堵在门前的箱柜上,站在门外的祝妈没料到玉篆会把门打开,手里的托盘咣啷啷掉在地上,饭菜撒了一地。她愣了片刻,然后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进门里,抓住门板,回头大叫“门开了,门开了。” 刺耳的破碎声和祝妈的叫声把玉篆从恍惚中惊醒,祝妈突兀的举动吓到了她,她本能地用力把门往外推,想把门关上。祝妈的手被夹住,尖叫了一声,她扭动着试图挣脱,手被划破了,黄绿色发着荧光的粘液从伤口里流出来。玉篆吓得尖叫起来,她从没见过人体里能流出发着荧光的黄绿色液体,惊慌失措中,她尖叫着用力推门,祝妈手被挤在门缝里,她疼得用力一抽,手掌以上的皮肉像半个手套一般秃噜下来,掉在地上,水蛭样发着光的紫绿色的蛊精虫从断手里四散逃窜。 玉篆感觉门被关上,忙将门闩闩死,低头看见脚下有半只手,吓得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从箱柜的缝隙里几乎是横着撞了出来。她大口喘着粗气,顾不得手脚被撞的生疼,跑进里间自己的卧房。吓得浑身乱战,忘记了腹内的疼痛和干渴。从她站着的位置,能隐约看见断手的周围似乎有发光的东西在四下里攒动。玉篆不想看,不敢看,可又不得不看,于是鼓起勇气,随手抄起一柄捶腿用的美人锤,走近了两步。 断手周围的确有发光的东西在蠕动,并且源源不断地从断口处往外涌,她壮着胆子又走近了些,看见一些好似小蛆虫一样的东西在慌乱地四处爬行。她弯下腰凑近看,只见那些蛆虫是水蛭般的形状,通体发出紫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身子一头还有一对好像眼睛的橘黄色的光点。玉篆很紧张,她喘着粗气,呼出的气息向前飘送,突然,那些蛆虫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在一瞬间停止了蠕动,然后一起向她的方向爬行聚集,它们开始相互粘接,连接成一个整体,不一会儿就汇成一个鸡蛋大的球,朝着玉篆的方向滚动。玉篆不断地后退,它步步紧逼,身上像章鱼一样变换着光怪陆离的花纹,玉篆往哪里,它也往哪里。 玉篆左退右退,被逼到墙角,她吓得不知所措,不停地尖叫。从球体上鼓出一个手指一样的东西,像是一个小把儿,不断扭动着,好像在瞄准玉篆。玉篆慌乱中用脚去踢,不想却黏在鞋上,她狂乱地踢踹,可毫无用处,那球形物顺着她的鞋往上爬。玉篆甩掉鞋子,用手里握着的美人锤没头没脸的朝鞋上乱砸。 球形物被击中,扑哧一声,黄绿色的粘液四处飞溅,溅了玉篆一脸一身,被打散的蛆虫四处乱爬。玉篆拿着美人锤闭着眼没头没脸地乱砸,直砸到精疲力竭才睁开眼睛,只见地上一滩一滩粘液,被打散的蛆虫都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她无力地背靠着墙,大口地喘息。 等狂乱的状态渐渐平复,她的头脑开始清醒,刚才的一幕,让一直困扰着她的谜团有了答案:这就是那个疯子说得虫,原来李家老老少少就是披着人皮的虫精!那疯子还说过什么?好像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她使劲地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乱哄哄的没个头绪。屋里越来越暗,她想,该点灯了,对,灯,那疯子说可不敢灭灯,点灯,点灯,赶快点灯。她手忙脚乱地在屋里跑来跑去,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 门外,祝妈坐在地上,满脸痛苦的表情,眼睛发着紫绿色的光,噼噼啪啪的粉紫色的光弧在眼里爆了又爆,她的手上五根手指的位置只剩下五根白骨。她把手举到嘴边,用牙齿咬住断口处的人皮,用力向上拽。从手到胳膊到肩膀的皮肤都在移动,连她的脸都被扯的向一侧歪斜。她把皮肤拽过指尖,用牙咬住,口里吐出黄绿色的粘液,将口封住。一根接一根,她把无根手指都粘接好,皮肤绷得紧紧的,她的头歪向一侧。 从楼梯口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坠儿,李宝,老爷,和李玉都上了楼,他们手里拿着家伙,个个两眼放光,粉紫色的光弧噼噼啪啪爆个不停。 “这下彻底翻牌了。” “她都知道了。” “不过也只差几个时辰了。” “先进去把她控制了,别做出傻事来。”李玉大声喊道。 几个人齐口应了一声,刚要动手砸门,忽听得楼梯咚咚响,李尊跑上来。他上气不接下地气嚷道“李家公子,李家公子回来了。” 80 囹圄 两个劫匪先用铁链将久源的双脚紧紧锁住,才将久源从吊着的铁环上放下来。他们在久源的头上套上那种官府囚犯用的枷锁,把脚上的铁链放出能小步行走的长度,押着久源出了石洞。铁链在石板上拖动,发出哗啦哗啦刺耳的响声。 他们押着久源沿着石壁走了有几丈远,在一处石檐下停了下来。石檐是一块从石壁上突出来的石头,大约有两尺宽,石壁上一条突起的石脊后面凿出一个胳膊粗细的孔洞,他们将久源脚上的铁链绑在石脊上,让久源贴着石壁坐下来。一个劫匪拿着枪坐在久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另一个回去石洞里,不一会儿,提着一个水罐和一篮子粑粑回来了。 两个劫匪坐在久源边上一边喝水一边吃粑粑,竹叶的香气和着甜甜的米香在空气中弥漫。久源又渴又饿,嗓子干得冒烟,牙床上牙齿断裂的地方像有一个钻头一下一下地往骨头里钻,左边的脸颊依然火烧火燎的疼。 “给我点水喝。”他的嘴肿了,张不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个劫匪楞了一下,相互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起身拿起水罐,走到久源旁边。他举起水罐,示意久源抬头,久源把头往后仰,忍着疼痛,尽力把嘴长到最大。一股细流滴进他的嘴里,水很凉,刺激到他折断牙齿上裸露的神经,他疼得啊了一声,身体哆嗦了一下。清凉的水和着咸腥的血液流进他的喉咙,他的姿势很别扭,吞咽有些困难,但他拼命蠕动喉咙,不想让一滴水从嘴里洒出去。水呛进气管,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嘴里的水洒在架在他双肩上的枷锁上。那个给他水的劫匪提着水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粑粑,久源盯着放在他旁边的水罐,心想再能喝一口就好了。 天色开始转暗,头顶上的天空变成了橘黄色,有蝙蝠在空中来来去去地飞舞。喝了几口水,久源感觉好了些,他环顾四周,看见他的伙计们被绑在对面的一颗大树下面,离得有些远,光线也暗,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人财两空。没想到竟然败得这么惨,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栽在一伙毛贼手里。是自己太麻痹大意了,那张网其实就吊在树上,虽然有伪装,可如果他警醒些应该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被那张厚重的藤条网罩住,那几个虾兵蟹将完全不在话下。嗨,怎么又在事后英雄,他苦笑了一下。既然现在已经被捆住,想要逃脱就要费一番周折了,而且还有货物,那些珠宝也不知藏在哪里了。赤手空拳的逃走要容易得多,可如果那样,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一家老小不光等着他,还等着他贩回的货物带回的钱财。虽然归心似箭,但回家的行程肯定要被耽搁了,究竟耽搁多久,还真说不好。 久源懊恼地把下巴放到枷锁上,脑子满是对父母,玉篆和孩子的愧疚。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疼痛好像让他的大脑有些迟钝。下面该怎么办,不知络腮胡子明天会怎么处置他,杀了他们吗?如果那样,就只有决一死战了。他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伙计们恐怕会有伤亡,不过这应该不太可能,络腮胡子知道他们并非等闲之辈,他并不想落得个两败俱伤,再说,江湖上的规矩是债有头,冤有主,络腮胡子当然知道他们这一行人并不是随便就能结果得了的。或许会继续劝他入伙,那倒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先稳住他们,再伺机逃脱,只不过那样耽搁的时间会很长。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上的气温降得快,太阳刚下山,就觉得有些寒沁沁的。劫匪们的庆功还在继续,正聚在洞穴里喝酒,久源看不到他们,但能听到碗罐碰撞的声音和一阵阵劝酒的嘻笑声。看来今天的收获颇丰,劫匪们都很兴奋,连看守他的劫匪也跑到靠近洞口的边上看热闹,只是不时地回头看看他。 他想趁机联络绑在对面大树下的伙计们,可是对面只有石壁上插着的几只火把,山里的黑夜很强大,那几只火把看上去好像有气无力的蜡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久源突然心里一动,也许今天夜里是逃跑的最好机会。 第80章 囹圄 两个劫匪先用铁链将久源的双脚紧紧锁住,才将久源从吊着的铁环上放下来。他们在久源的头上套上那种官府囚犯用的枷锁,把脚上的铁链放出能小步行走的长度,押着久源出了石洞。铁链在石板上拖动,发出哗啦哗啦刺耳的响声。 他们押着久源沿着石壁走了有几丈远,在一处石檐下停了下来。石檐是一块从石壁上突出来的石头,大约有两尺宽,石壁上一条突起的石脊后面凿出一个胳膊粗细的孔洞,他们将久源脚上的铁链绑在石脊上,让久源贴着石壁坐下来。一个劫匪拿着枪坐在久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另一个回去石洞里,不一会儿,提着一个水罐和一篮子粑粑回来了。 两个劫匪坐在久源边上一边喝水一边吃粑粑,竹叶的香气和着甜甜的米香在空气中弥漫。久源又渴又饿,嗓子干得冒烟,牙床上牙齿断裂的地方像有一个钻头一下一下地往骨头里钻,左边的脸颊依然火烧火燎的疼。 “给我点水喝。”他的嘴肿了,张不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个劫匪楞了一下,相互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点了下头,另一个起身拿起水罐,走到久源旁边。他举起水罐,示意久源抬头,久源把头往后仰,忍着疼痛,尽力把嘴长到最大。一股细流滴进他的嘴里,水很凉,刺激到他折断牙齿上裸露的神经,他疼得啊了一声,身体哆嗦了一下。清凉的水和着咸腥的血液流进他的喉咙,他的姿势很别扭,吞咽有些困难,但他拼命蠕动喉咙,不想让一滴水从嘴里洒出去。水呛进气管,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嘴里的水洒在架在他双肩上的枷锁上。那个给他水的劫匪提着水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粑粑,久源盯着放在他旁边的水罐,心想再能喝一口就好了。 天色开始转暗,头顶上的天空变成了橘黄色,有蝙蝠在空中来来去去地飞舞。喝了几口水,久源感觉好了些,他环顾四周,看见他的伙计们被绑在对面的一颗大树下面,离得有些远,光线也暗,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费尽心机,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人财两空。没想到竟然败得这么惨,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栽在一伙毛贼手里。是自己太麻痹大意了,那张网其实就吊在树上,虽然有伪装,可如果他警醒些应该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被那张厚重的藤条网罩住,那几个虾兵蟹将完全不在话下。嗨,怎么又在事后英雄,他苦笑了一下。既然现在已经被捆住,想要逃脱就要费一番周折了,而且还有货物,那些珠宝也不知藏在哪里了。赤手空拳的逃走要容易得多,可如果那样,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一家老小不光等着他,还等着他贩回的货物带回的钱财。虽然归心似箭,但回家的行程肯定要被耽搁了,究竟耽搁多久,还真说不好。 久源懊恼地把下巴放到枷锁上,脑子满是对父母,玉篆和孩子的愧疚。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疼痛好像让他的大脑有些迟钝。下面该怎么办,不知络腮胡子明天会怎么处置他,杀了他们吗?如果那样,就只有决一死战了。他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伙计们恐怕会有伤亡,不过这应该不太可能,络腮胡子知道他们并非等闲之辈,他并不想落得个两败俱伤,再说,江湖上的规矩是债有头,冤有主,络腮胡子当然知道他们这一行人并不是随便就能结果得了的。或许会继续劝他入伙,那倒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先稳住他们,再伺机逃脱,只不过那样耽搁的时间会很长。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上的气温降得快,太阳刚下山,就觉得有些寒沁沁的。劫匪们的庆功还在继续,正聚在洞穴里喝酒,久源看不到他们,但能听到碗罐碰撞的声音和一阵阵劝酒的嘻笑声。看来今天的收获颇丰,劫匪们都很兴奋,连看守他的劫匪也跑到靠近洞口的边上看热闹,只是不时地回头看看他。 他想趁机联络绑在对面大树下的伙计们,可是对面只有石壁上插着的几只火把,山里的黑夜很强大,那几只火把看上去好像有气无力的蜡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久源突然心里一动,也许今天夜里是逃跑的最好机会。 第81章 逃脱 夜已经深了,凉飕飕的,山里的夜晚很冷,露水像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样往下落,久源他们都只穿了一条单裤,手脚已经觉得冰凉。除了洞穴里传来的鼾声,四周静悄悄的,连守在他旁边的劫匪也靠着石头睡着了。火把快要烧尽了,光变得微弱,有两只火把已经完全熄灭。久源试着用脚把地上的一块小石头踢出去,哐啷啷啷,石头滚过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久源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没有动静,看来都睡死了。哐啷啷啷,从对面传来石子滚动的声音,久源心里一阵欣喜,那一定是伙计们,他没料到能得到伙计们的回应,看来他们想到一起了。 久源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呼吸归于平静,然后开始运气。他的腹部波浪一般起伏,身体也和着韵律一胀一缩,铐在枷锁上的手腕开始轻柔地转动,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双手竟从枷锁中退了出来。 被拷了很久,手臂有些麻木,他轻轻扭动胳膊,舒活筋骨,然后,他双手抓住铐在脚上的铁链,背靠身后的石壁,抬起双脚开始慢慢地转动脚腕。显然这比手困难些,他活动了些时候,才将脚腕上的铁铐退到脚跟。他很专注,虽然气温很低,脑门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他的身子一滑,还戴在脖子上的枷锁碰到石头上发出声响。他快速无声地双脚落地,两手缩到胸前,用枷锁挡住,脸贴着枷板好像在睡觉,两眼从眯着的眼缝里观察身旁看守他的劫匪。劫匪被惊动了,但只是挪了一下脑袋,靠着石头继续睡了。 久源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劫匪打起呼噜,才又开始动作,他慢慢地转动脚踝和铁铐,一点一点地将铁铐退下来。手脚都自由了,他用双手抓住枷板,用力往外一拉,枷板被拉开了,他低头把枷锁从脖子上拿下来。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脑袋嗡的一下,只见两个劫匪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刀。其中一个好像是刚才给络腮胡子上药的说话有中州口音的家伙。 久源愣在那里,但这种懵懂的状态只持续了两秒钟,他一手抓起枷锁挡在胸前,另一只手去抓地上的铁链准备用来自卫。劫匪举起手,久源本能的抬起枷锁阻挡,但劫匪却竖起食指,把它放到自己嘴上,好像在示意他安静。久源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也不想弄出响动惊动众人,于是停止动作,但眼睛死死地盯着劫匪,预备他们出招。只见另一个拿着刀走到看守他的劫匪面前,一刀把子打在头上,把那个劫匪打晕过去,然后从腰上抽出一根绳子把看守他的劫匪死死捆住。久源似乎有些明白,但心里还是充满了疑惑,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这两个人是敌是友,他该怎么办? 有中州口音的汉子往前迈了两步,但看出久源仍然心存戒备,并没有靠得太近,他两手抱拳对久源说“在上可是李副将?” 久源心里一惊,此人怎知他是李副将,难道是他的旧部,抑或是叛军? “李大人不认识小的,小的却知道李大人。” “你是……”久源盯着他。 “小的曾是李大人的部下,叫孔造,不过只是一名小伍长,在王忠,王千总手下。” 王忠的部下,难怪他有中州口音。久源心里一阵欣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这里居然能碰到以前的部下。但他马上恢复理智,以前的部下只是以前的,他现在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大人走后,王忠王千总就把我们大家都遣散了。兵荒马乱的,没什么营生,我就也想着到西边贩些货好养家小,可谁知在回来的路上被他们截住,不得已入了伙,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一直想找机会逃走,可我们只两个人,力单势薄,他们又看得紧,不成想今天碰到大人,真是天赐良机。” 久源看了一眼孔造的同伙,那人对他作了个揖,久源点了点头。 “他也是李大人以前的部下,在我手下当差,我们是一个村的。”孔造说。 久源的脑子飞快地旋转。孔造的说词似乎没有漏洞,但他不能排除孔造是劫匪派来打探他是否有财宝藏在别处的探子。不过即便他真的是探子,他也可以借他之力先带着伙计和货物逃出这里。只要出了这里,情况就不再完全掌控在劫匪手中,他们也不再完全被动。他所有的财物都在这里,并没有其它藏宝之处,他可以见机行事,如果他们两个是劫匪的探子,就借地形地势用计将劫匪们引入埋伏,伤亡恐怕难免,但这恐怕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知道怎么出去?” “当然知道,我刚才用了迷魂香把他们都撂倒了,一两个时辰醒不了,几个放哨的都和他一样被捆起来了。”孔造边说边指着旁边躺在地上的劫匪。 “能带着货物一起走吗?”久源问,接着又补充道“如果能出去,东西大家都有份。” “两辆车就停在那边,赶着走就是了。”孔造说,“只是李大人的那些珠宝,恐怕被老大锁了起来,不知能不能拿出来。” “你知道都锁在哪里吗?” “老大住的洞里有个暗室,应该在哪里,但暗室里面有什么机关就不清楚了,从来没进去过。”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没问题,只是李大人,时间不多了,还是逃命要紧。” 久源沉思片刻,对孔造说“你和伙计们把大车绑好,给我一炷香的功夫,如果不行咱们直接走人。”孔造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伙计们呢?” “还绑在那边呢,怕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把我们当劫匪。” “那先过去给他们松绑。”久源说着和孔造两个到对面给伙计们松绑。他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伙计们都很高兴。趁大家不注意,久源对李茂和镖局的头使了个眼色,又看了孔造两个一眼,李茂对他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下头。久源就跟着孔造去老大洞里的暗室。 孔造带着久源来到刚才他被吊打的洞穴,在洞穴的后部有一个夹道,数十级台阶通向一个洞口,久源跟着孔造进入洞中,原来这个洞比下面的还要精致,洞壁凿得整整齐齐,脚下的石板光滑平整,雕花木床上络腮胡子躺在床上正在呼呼大睡。孔造引着久源来到一架雕花屏风后面,哪里贴墙摆着一个柜子。柜门并没有上锁,孔造拉门,但柜门原封不动,看来是有什么机关。孔造去外面找了一盏油灯,点着端着给久源照亮儿。久源沿着柜门摸索了一番,虽有坑坑洼洼和榫槽之类的,但好像都是实的,柜门的把手上也没有任何机关。久源退后两步,端详眼前的柜子,沿着柜门有一圈拇指大小不到一指厚的门钉。久源按了按其中一个门钉,是死的,他又按了一个,也是死的。他一个一个地接着按,直按到左下角底部的一颗,按下去的时候,手指感到轻微的震动。他起身去拉柜门,但还是锁得死死的,刚才的震动应该是触碰了机关,如果门还打不开,应该还有第二道机关。他又把门上的沟沟坎坎摸了一遍,没有触动机关的感觉,就开始接着按动门钉,又按了一圈之后,在按一颗已经按过的门钉时,听到卡啦一声,柜门吱扭一声开了,柜门后面是一个暗室,原来那柜子是通向暗室的门。 暗室里黑乎乎的,孔造把油灯端进洞里。洞不大,但是有看似乱石堆成的台阶通向洞顶,大概这不光是个暗室,还是逃跑的暗道。靠着洞壁有两个柜子和几只摞在一起的箱子,都上着锁。原想会费些周折,可久源很轻松地就把锁撬开了。柜子里有一些铜器、银器和瓷器,还有一些皮毛衣物,箱子有一只是空的,另外两只一只装了些杂物,从久源货物里搜出来的珠宝,在另一只箱子里。珠宝还都放在那个木匣里,除此之外,就只剩一些零碎珠宝、碎银子,和一包纹银。久源用手掂了掂纹银,应该有四十两。久源把木匣里的珠宝全部倒进一个荷包里,孔造拿起一个布袋要把剩下的珠宝和银子装进去,被久源阻止了。 “李副将?”孔造看着久源有些不解。 久源轻轻叹了口气,对孔造说“江湖上从来都是冤有头债有主,看这点东西就知道这些毛贼日子过得清苦。我只拿走我的东西,是不想让他们恼羞成怒,此去路途还很遥远,带着这么多辎重,不想再被它们追杀,他们看到我只拿走自己的东西,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久源说着把那些碎银两装到袋子里,“不过他们也得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点代价。”说完,他带着孔造走出暗室。 快四更天了,启明星正在天边升起,伙计们已经把货物都准备停当,所有的劫匪都被捆住了手脚。 “准备饭食了吗?”久源问。 “都准备好了,公子。”李茂说,“我想咱们最好尽早离开这里,所以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大家路上吃吧。” “很好。”久源说,“都准备好了,咱们就启程吧。” 第82章 近在眼前 太阳已经落山,山峦在橙黄色的天际,勾勒出浓淡不一的曲线。独角河水慵懒地流淌,发出轻柔单调的哗哗声。黄昏的安详笼罩着世界,空气中不时地飘来淡淡的桂花的香气,几乎没有风,树叶和草叶都静止不动,享受着落日最后的余温。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一声嘶鸣打破了宁静的黄昏,久源骑着马转过弯道,他勒紧缰绳,马高举前蹄踢腾了两下,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草叶和树叶微微颤抖,然后一切又归于宁静。久源松开缰绳,用手拍了拍马的脖子,马身上湿漉漉的,已经大汗淋漓。 山下的独脚镇已经被笼罩在大山的阴影里,独角河从阴影处汩汩流出,跨过阴阳的界限,在阳光下突然波光粼粼,好像穿上了银质的盔甲。过了这个垭口,下山就是独脚镇,到了独脚镇,离家就不远了。家这个字在久源的胸中激起一股暖流,瞬间让全身感到热乎乎的,这几个月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百感交集,他注视着山下静卧在独角河边的独脚镇,双目有些湿润。 自从逃离匪巢,一切还算顺利,虽然有些小偷小盗的骚扰,但都不足挂齿。他带领着伙计门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码头,直到货物上了船,才松了一口气。 虽说差点丢了性命,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路上尽管历尽艰辛,东西也丢了不少 —— 有些被偷,有些或是因为路况,或是为逃避盗匪,减轻辎重,主动丢弃了。但剩下的都是贵重的货物,价值可观,不仅能还清所有的债务,余下的还能置办些田产、店铺,一家人今后的衣食温饱,应该有足够的保障。想到这些,久源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一路的艰辛都有了回报。 到达中州后,他只停留了几日,重要的货物出手后,他就把其它零零碎碎交给伙计门办理,自己揣好银票,迫不及待地启程回家。一路上如果不是因为马儿体力不支,他恨不能星夜兼程,一口气不停地跑回家来。 从独脚镇到家,骑马也就半时辰,可是从中午吃过饭到现在,中间只休息了一次,马已经大汗淋漓。该让它歇歇了,久源心里想,待会儿下山到镇上,给马喝点水,补点料,自己也吃些茶点。到了独脚镇就等于到家了,不差这一盅茶的功夫。久源想着拉起缰绳,双腿轻轻合力一夹,马的前蹄跳了一下,然后小跑着沿着道路下山了。 久源在隆福客栈前下了马。脚刚落地,店小二已经跑出门来,接过久源手里的缰绳笑着问:“客官辛苦了,您是用饭还是留宿?” 久源把缰绳递到小二手里:“我急着赶路,只来壶茶润润嗓子,再加些点心就是。给马些水和料,多加些精料,它已经连着跑了几天了。” “好嘞,”小儿接过缰绳,扭头冲店里喊,“来人把客官的马牵去,添水添料。”然后抬手示意久源进店。有人过了接过小二手里的缰绳,把马牵去马厩。 久源拾而上,进入店内。小二跟在后面:“天色已晚,不知客官要去哪里?”说完不等久源回答,“过了这独脚镇,客官如果要往奎营关去,可有好几个时辰的路途,再找到留宿的客栈,就得连夜翻山到奎营关了。” “多谢提醒,”久源笑着说,“我家就在前面的五丈岩。” “五丈岩李家,”小二瞪大了眼睛,“您是,您是李家公子吗。” 久源点了点头。 店小二惊呼道:“哎呀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您这是刚到家吗?快请坐,快请坐。” 久源在椅子上坐下来,解开腰上的剑,放在桌子上。 “哎呀李公子,真是贵客驾到,”小二一脸兴奋,扭头对后面喊:“快给李公子上好茶。您稍等,马上就好。” 说完小跑着到后面准备去了。 阿勇正坐在自家门前打瞌睡,日头已经西斜,他眯着眼睛,心想今天又是无果的一天,看来李家公子今天八成是到不了了。他觉得有些寒意,用手抱住双肩。厨房里,他老婆已经开始叮叮当当地忙碌,再有一会儿,就该吃饭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不远处隆福客栈的小二兴奋地嚷嚷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不是很真切,但好像听到公子两个字。阿勇眯着眼睛,心想隆福客栈又来客人了。客人两个字让他猛然警醒,他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往隆福客栈的方向斜着身子,好像可以拉近距离听得更真切些。 然后他听见小二似乎在嚷嚷李家什么什么的。阿勇噌地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板凳被弄倒了。他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头向隆福客栈走去。 “你去哪啊?”他听见老婆在屋里问。阿勇没有回答,脚步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 “别跑远了,饭马上就好了。”他老婆在后面嚷嚷。 快到隆福客栈,阿勇放慢了脚步。他假装闲逛,好似漫不经心的左看看右望望,但注意力全在隆福客栈里。客栈里客人不多,但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健壮的汉子。是李家公子!阿勇的心开始突突地跳,他低着头,好像看着眼前的地面,但藏在睫毛下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坐在窗后的久源。 隔着窗子,他看见店小二急急地从后面跑出来,手里拿着茶壶和茶杯,径直跑到那个健壮汉子跟前:“李公子,这是上好的的茶,您先用着。我让他们把点心回炉热热,马上就好。” “有劳了。”那个健壮汉子笑着说,声音浑厚沉稳。 阿勇上次见久源,久源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隔着一条街,看不太真切,依稀可以分辨以前的模样。应该就是李家公子,阿勇心里想。他斜穿过街道,走过隆福客栈的马厩。马厩里,一个隆福客栈的伙计,正在往马槽里添料。马槽后面拴着一高高壮壮的马,咕嘟咕嘟地在喝水。但并没见货物辎重。 “店里来熟客了?”阿勇假装闲聊地问伙计。 伙计抬头见是阿勇:“五丈岩李家的公子回来啦,”伙计笑着说,“你不去见见,他好几封信都是你送的。” “人家急着回家,我瞎凑什么热闹,以后在见不迟。”说着对伙计扬了扬手,继续往前走。 阿勇走过隆福客栈,过了几个铺面以后,他加快了脚步。“李家公子回来了,李家公子回来了。”他心里默念着,脚底生风,越走越快。 第83章 他来了,他来了 李尊说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呼呼喘着气,因为激动和恐慌,眼睛里噼噼啪啪地爆出粉紫色的光弧。坠儿,老爷,李宝,李玉,还有祝妈都像被定住了一样,瞪眼看着李尊,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李家公子回来了。”李尊又说了一遍。 “已经到门口了吗?” “不远了,马上就到湖边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李宝问。 “我能感觉到,”李尊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嘀咕“他骑马的样子,”然后抬头看着李宝,“不然谁会单枪匹马地这么晚跑到这来?” “先别慌,”李玉说,然后看着李尊,“你先去迎着,也许不是李公子。” “如果是呢?”坠儿问。 “那就一起干掉,咱们马上就要满血复活,正好壮大。”李玉瞪圆了眼睛,眼里爆出两条巨大的光弧,把眼睛周围的皮肤都照亮了。 “可那李久源没那么好对付。”李崇礼幽幽地说,眼神有些游移不定。 “唉!”李夫人一脸沮丧,“真是横生枝节,好事多磨,早不到,晚不到。”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玉说,他眼露凶光,粉紫色的光弧噼噼啪啪地闪烁。 “你想怎么办?”祝妈问。 李玉没有立即回答,他瞪着眼睛,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地问李尊:“有多少人?” “虽然离得远,但好像只有一个人。”李尊回答。 “一个人?”李玉怀疑地看着李尊,“一个伙计也没有吗?” 李尊转着眼珠想了想,对李宝说:“只看见一盏灯,如果还有人,每个人手里都应该有火把。” 李玉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对祝妈说:“你赶快去准备酒菜。”又对李尊和李宝说:“你俩去大门迎他,见机行事。”李尊和李宝互相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回来必定先去你俩的房间,”李玉指着李崇礼和李夫人,他的手指惨白,因为激动,有些微微发抖,“你俩想办法拖住他,就说玉篆身子不适,情绪不稳,刚睡下,不便惊动。让他在你俩屋里吃饭,洗完澡再到后面来。” 李玉左右看了看,找到坠儿,对她说:“待会儿我让李玉家的过来,你俩一起看住她,”他说着用手指了指玉篆的房间,“别让她胡来。” 说完回头对李尊和李宝说:“你俩机灵些,如果他带了伙计回来,带他们在前院吃酒,想办法把他们拖住灌醉,然后趁李久源洗澡,我和李财过来,一起把他们干掉。” “好,就这么干。”李宝说。众人也都点头称好。 都安排妥当,李玉放松了些,对大家说:“只要再熬过几个时辰,过了子时,”他看了看楼上,“就可以下手了。” 第84章 前脚后脚 天差不多完全黑了,只有西边山峦的顶端,还留有一丝稍浅的蓝色,依稀可辨山峰的轮廓。没有月亮,星星也只有缪缪几颗,久源手里虽然举着火把,但光亮只达丈把远,就被黑暗吞噬。看不清前面的路,马跑不起来,他只能随着马的速度溜达着前行,身边的独角河水声哗哗,但他只听见响声,看不到河水。 四周漆黑一片,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久源不确定还有多远,也不知道具体在什么位置。他心里着急,恨不得即刻就在家门前,但着急吃不得热豆腐,无论怎样,今晚肯定能见到家人,他安慰自己。 久源举着火把踽踽前行,火光笼罩着他,虽然光线射不出多远就被黑暗吞噬,但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山谷里,很远就能看见。 黑暗中,刚才久源经过的路边的树丛里,突然一阵骚动,阿勇和老大从树丛里探出头来。他们有些衣衫不整,头上和身上有树叶的残片和被挂住的小树枝。 “跑远了,”阿勇气喘吁吁地说,盯着前面远处已经缩成一个小点的火光,“我一直盯着,他今天一到镇上我就知道了,赶快跑去告诉你们。可这小子归心似箭,应该没怎么在镇上停留,要不然跑不了这么快。” “嗯,我原想在路上下埋伏,截住他下手,现在看来不行了。”老大双手叉着腰,也喘着粗气。 又有几个人从树丛中钻出来,其中一个抱怨道:“这黑灯瞎火的,又不能点灯,我都摔了好几跤了。” “小声点儿,这山谷里声音传得远!”老大厉声苛责道。 “现在下手也来得及。”阿勇用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老大摇了摇头:“这里离五丈岩太近了,真打起来,来了救兵,反不好对付。咱们且跟着他,在宅子周围埋伏下来,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见机下手。” “好。”阿勇附和道,“不过老大你确定,钱在他身上?” “不在他身上还能在哪?”刚才你一说没看到货物辎重,我就猜到了。这兵荒马乱的,带着货物又累赘,目标又大。这李家公子肯定是早及早把货物出手,带着银钱回家。就算不是,”老大吐了口气,“咱们也能知道财物的下落。再说,干咱们这行,哪有十拿九稳的,看准了就下手,剩下的,就看老天了。”老大说着用手指了指上面。 “老大说得是。”阿勇说。 “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今晚看来有场恶战,不过要是得手了,咱们可就肥了。”老大压低声音对众人说。 第85章 人鬼相见 转过山脚,前方隐隐地有灯火在闪烁。到家了,久源深吸了一口气。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没有月亮,刚才天上几颗稀疏的星星也没了踪影。多年征战的经历让他感觉到某种异样,也许是近乡情怯吧,久源心里想。 他原来以为宅子里应该灯火通明,可除了后面倚岩楼上有明亮的灯光,整个宅子一片黑暗,大门前孤零零地亮着一盏灯,显得孤单凄凉。一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心里弥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挎在腰间的剑。 也许父母已经睡下了,所以灯都息了。但是,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至少正房屋前廊下的灯应该整夜亮着的。难道是为了省灯油?他不经意地咧了咧嘴,这想法让他有些尴尬。李家再穷困,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他盯着远处的若隐若现的宅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和他想象了无数次的抵家的情形大不一样。他内心疑虑的情绪感染到了马,开始有些不安地蹈动蹄子。久源收了收缰绳,把手揣进怀里,那个装着银票的绸布袋稳稳地在衣袋里,这让他的心安定了些。他把火把举高,抖了一下缰绳,马开始往前走,马蹄撞击路上的石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离宅子越来越近了,宅门上方悬挂的灯笼上‘李宅’两个字已经依稀可辨。但久源心里却没有了一路上一直伴随着他的迫切回家的心情,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挥之不去,胃里胀满胀满的。每到大战之前,他的胃都会有胀满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他九死一生,一路上克服千难万险,心里怀揣着回家团聚的梦想,但经历血雨腥风,终于和家只有咫尺之遥,家却好像突然变得陌生而古怪,不再是那个温暖而亲切的归宿。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自己心里怎么会有这些古怪的念头 久源满腹疑问,来到通往五丈岩石岛的石堤前,因为涨水,石堤已被淹没。马稍做徘徊,久源抖动缰绳,马踏入水中。水已经没过了马的小腿,水流微动,马在水中缓慢前行。马腿溅起的水花发出紫绿色的荧光,和石岛后面五仗岩的石洞里闪烁着的暗幽幽的粉紫色的光,交相对应。 就要上岸的时候,马突然踉跄了一下,几乎把久源从马上摔下来。久源抓紧缰绳,用一只脚的脚背钩住脚踏,另一条腿用力一蹬,坐回马鞍上,但手里的火把却掉进了水里,噗的一阵黑烟,火灭了。马在水中踉跄了两步,马蹄踢起翻腾的水花,荧光飞溅。 他们上了岸,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蹄声哒哒作响。四周寂静无声,但又似乎有马蹄的回响。宅门上悬挂的灯笼好像被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昏暗的灯光在门前投下一团梦幻般的光晕。黑乎乎的老宅,像是一只沉默的巨兽,盘踞在浓黑的背景中。 久源来到门前,翻身下马,把缰绳随便拴在一棵树上,登上石级,叩响了门环。 哒哒哒,哒哒哒。门环尖利而单调的响声在空气中回响。 久源等了片刻,门里没有动静,他侧耳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抓起门环刚要再次扣动,门却吱地一声打开了。久源惊得往后退了半步。李尊探出半张脸,他手里提着个灯笼,灯光从下面照上来,尽管是温暖的黄色,但仍然掩盖不了他脸上青绿的颜色。 久源吃惊地看着李尊,李尊也看着久源,李尊迟疑了片刻,好似恍然大悟地惊呼了一声:“呀,这不是公子吗?公子回来啦。”然后扭头向院子里喊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 李尊一边喊一边把门拉开,久源跨进大门。 “公子是刚到吗?”李尊问,但不等久源回答就接着说,“公子你可回来了,快去见老爷夫人吧。” “你去把马牵进来,给它些料和水。”久源吩咐李尊。 “我先把公子送进去,回来再牵马。”李尊回头往门外看了看,“公子就你一个人吗,伙计们呢?” “就我一个人,伙计们在中州处理些事情,要过几日才回来。”久源边说边往里走。 “哦,”李尊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紧跑两步,跑到久源前面,举着灯笼为久源引路。 “为什么都黑着灯,家人们呢?”久源不解地问。 李尊引着久源走在甬路上,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灯影飘忽不定。除了李尊手里的灯笼,和门房里幽暗的灯光,所有的房间都黑着。 “呃……”李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们不喜欢灯,不喜欢光亮,黑暗让他们感到舒适和安全。以前因为不得已,家里才像平常人家那样点灯,但现在除了后面楼上的玉篆,都是他们自己人,他们没有必要忍受灯光的炙烤。可久源的不期而至却让他们忙中出错,疏忽了这个重要的细节。黑灯瞎火的,怎么都不像是个正常人家,换了谁都会起疑。 门房旁边的储物间里,李玉,李财还有李财家的,正从门缝里向外偷窥,听见久源的话,心里也不由得一惊:“刚才忘了把灯都点上。”李财家的小声嘀咕。 李玉用指头戳了她一下,眼里爆出几道粉紫色的光弧:“别出声!” “呃,”李尊咳嗽了一声,“家里灯油不够了,原要去镇上买的,可是,可是不巧车坏了,还没修好,就耽搁了两天,所以灯油省着些用。”李尊有些支支吾吾的。 久源心里觉得奇怪,就算是没了灯油,吃的油总有,将就一两天不是问题。但他没再多问,不过是几盏灯的事,少点几盏也没有什么大碍。 他们穿过二门,李宝正从正房里跑出来,他咧嘴笑着,挥舞着两只手:“哎呀,公子啊,可算回来啦!太好了,真太好啦!”李宝跑过来抓住久源的胳膊,扶着久源往正房走。 “李宝,”久源笑着回答,李宝是家里的老家人,又是亲手把他带大的,他待李宝比别人多几分尊重,“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老爷夫人天天念着您呢。” 正说着,李玉家的扶着李崇礼,李夫人跟在后面,也来到正房门前。 “久源。”李崇礼颤声呼唤,对着久源抬起一只手,李夫人也叫了一声久源。 “久源,你回来了。”李崇礼眼里似乎有泪光。 久源紧赶两步,跑上前来跪在李崇礼面前,双手抱拳:“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李玉家的搀扶着李崇礼向前一步,弯腰抓住久源的衣袖,李夫人也上前,两人一起将久源扶起。 “快起来,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李崇礼嘴里说着,眼睛并没有看久源而是盯着他的手。 “我的儿,快起来,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快进屋歇歇。”李夫人说完转身要回屋里。李玉家的赶了两步扶着李夫人,她俩背对着久源,相互对视了一眼。 久源起身搀扶父亲,但李宝却抢先抓住李崇礼的胳膊:“公子请。”李宝笑着说。久源跟在他们后面,几个人一起进入正房。 阿勇和老大带着众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为了不暴露行踪,一路上他们都没有点灯。摸黑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盅茶的功夫,已经能看见李宅星星点点的灯光。 “看,”前面突然有人说,“李宅怎么一下亮了好多。” 阿勇和老大抬头看,果然前面的李宅眨眼之间亮起了好几盏灯,湖面上显现出灯光的倒影。 “该是到家了,灯都点起来了。”阿勇说。 “小心些,别弄出大的响动。”老大对众人说。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湖边的石堤前。宅子里明亮的灯火,为他们照亮了脚下的路。 阿勇卷起裤腿趟进湖水里,其它人也都跟着下到湖里。湖水刚没过膝盖,他们用手抓着裤腿,缓慢前行,尽量不弄出声响。被搅动的湖水发出紫绿色的荧光,从头顶俯视,好像给他们的黑影镶了一条条紫绿色的光边。 第86章 喜出望外 久源随父母进入上房,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祖宅了,记忆中上房内的样子也有些模糊。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他上下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好像和原来一样,但好像也有些改变。他扶着父母落了座,然后在父母下手的椅子上坐下来。李玉家的奉上茶,然后和李宝站在下手的位置。 久源陪笑对父母说:“父亲母亲身体都还安好?儿子不孝,让父母担惊受怕了。” “身不由己,还说那些干什么。能看见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李崇礼笑着说。 父亲的语调和笑容都有些僵硬,几月不见,精神上不如以前了。久源心里感慨。 “你上次来信说,还要采买货物,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夫人笑着说。 母亲的话让久源有些疑惑,他微皱着眉头问:“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们,货物都采买齐了,准备往回赶了吗? 李崇礼和李夫人对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慌乱。李宝和李玉家的也快速快速交换了下眼神。 “哦,嗨!你……你看你,你,你怎么记性现在比我还差,咱们一起看得信,你怎么到不记得了。”李崇礼说完哈哈笑起来。 听了李崇礼的话,李夫人好似恍然大悟地用手摸着头说:“哦,哦,你看,你看我这记性。看过都记不起来了,可真是的。”说完也尴尬地笑了两声,“那天看了还说久源就快回来了,现在又不记得了。真是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都是儿子不孝,让父母担惊受怕的,实在是惭愧。”久源低下头,他面色凝重,嘴角微微抽搐。 李崇礼和李夫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抬头看李宝和李玉家的。李宝眼珠转了两转,看着低着头的久源,脸上堆起笑容:“哎呀,不说这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哦,对了,刚才忘了和你们说,” 久源抬头看了李宝一眼,然后对李崇礼和李夫人说:“这次货出手的很顺利,赚了不少,我打算在永州开间铺子,已经选好了地方,李洪和李锁在那里打点,我因为心急,先回来了,他们俩过几天就到。” 李崇礼和李夫人听到李洪和李锁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迷惑:“啊,哦,哦,”李崇礼低头喝了口茶,“那当然,让他们去打点,让他们去打点。” “你看我都忘了,你赶快去叫祝妈多做几个菜,开坛酒,给久源接风。”李夫人扭头对李玉家的说。 李宝没等李玉家的回答,抢着说道:“我早吩咐下去了。祝妈正忙着呢。一会儿就都齐了。” “那就好。”李夫人笑着点头。 久源说话间不停地往门口看,自从进门,一直没看见玉篆。就算自己回来的突然,可都进家这么久了,难道玉篆还不知道消息吗?还是……。久源眉头微锁,心里有些担忧。 回家先拜见父母,问候起居,这是该有的礼数。但是夫君长途返家,妻子迎接问安,也是应守的妇道。但是玉篆这么久都没照面,父母连提都没提她,久源心里感觉有些异样。他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李宝,忍不住问:“少夫人呢,怎么没在这?” 李崇礼和李夫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李夫人说:“玉篆有些懒怠,刚才叫坠儿来说不吃饭,早些睡下了。” “是病了吗?”久源从椅子上站起来,担忧地看着李夫人。 “没有,没有。”李夫人故作轻松地笑着,“你先坐下,我慢慢告诉你。” 久源有些不情愿地做回椅子上。 “你媳妇自从有了身孕,害喜害得厉害。胃口不好,夜里还经常惊醒。所以近来这饮食起居都没了定数,能吃就吃些,能睡就趁空睡会儿。这几日每天都睡的很早。”李夫人看了李宝和李玉家的一眼,接着说,“从她开始害喜我就吩咐她,不必拘泥礼数……” 久源吃惊地瞪着李夫人,张着嘴,好像不明白李夫人的话,不等李夫人说完,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母亲,你,你刚才说什么?”他瞪着眼睛看李崇礼,又看李宝和李玉家的,然后盯着李夫人“害喜,有了身孕?谁?玉篆吗?” 李崇礼,李夫人,李宝和李玉家的都吃惊地看着久源,比久源还要惊讶。他们互相慌乱地交换眼神,明显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啊,啊,是啊。”李崇礼讪讪回答,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你是说玉篆有喜了?”久源呼吸急促,眼里满是兴奋。 李夫人强忍慌张和疑惑:“你,你不知道?信里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没收到信?” 听了李夫人的话,久源满脸的吃惊化作疑惑,他皱着眉头说:“信我收到了,可信里没有……” “不可能,”李崇礼坚定地说,“信是我亲笔写的,我……” “哎呀先不管这些了,”久源心里早已被喜讯占据,“她有喜了,找郎中看过吗?” “当然找郎中看过了,这还有假。”李夫人顺水推舟。 久源激动地一边搓手一边起身来回走动,两只眼睛笑成两条缝。他呼呼地喘着气:“父亲母亲,恕儿子无礼,我,我要去看看她。”说着转身对李宝家的说,“带我去少夫人那里。” 李宝手疾眼快地两手抓住久源的肩膀:“公子先别急。”说着对李夫人使了个眼色。 “久源。”李夫人有些嗔怪地对久源说。 “怎么了,母亲?”久源有些不解。 “你先坐下,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的!告诉你她身子不舒服,已经睡下了,你去了难道把她弄醒不成?媳妇是你的,还跑得了?她害喜,折腾了一天,刚睡下,你就让她歇歇。再说,你大老远的回来,身上不知带了什么,怎么也得沐浴更衣后再去,别把什么毒邪之气带进你屋里,伤了胎气。” 久源听了觉得母亲说得有理,自己听说玉篆怀孕,太过兴奋,到忘了这一层,还是母亲心细,想得周全。他尴尬地傻笑着说:“母亲说的是,还是母亲有见识。”接着对李宝说,“那赶快去厨房传饭。再吩咐祝妈烧洗澡水。” 第87章 生命的火焰 灯油耗尽,屋里只剩下两盏灯还亮着,里间一盏,外间一盏。两簇小小的火苗相对于两间大房子,显得渺小而又无力。屋里阴森森的,篆缩在床上,眼里充满恐惧,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她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和干渴了,只觉得头脑昏沉,身体乏力。地上的蛊虫已经没了踪影,但一滩滩黄绿色的粘液仍然在烛光的映衬下发着幽暗的荧光。 哐哐,外间传来推门的声音。玉篆恐惧地紧缩身体,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股不知什么气流从房内吹过,两盏灯忽悠了两下,像是垂死前的挣扎,然后熄灭了。 屋里顿时一片黑暗,玉篆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战战兢兢地踌躇了片刻,然后手里拿着美人锤,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下来。她踮着脚绕过一滩滩粘液,找出火镰想把灯点着,可不知为什么,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她有些歇斯底里,狠命地打火镰,慌乱中灯被打翻在地上。 玉篆盯着翻到在地的油灯,剩下的最后一点灯油缓慢地流淌出来。‘可不敢灭灯,可不敢灭灯!’ 疯子的哀鸣在她脑海里回荡,玉篆浑身发抖,用手揪着自己的的头发,不知所措地在屋里无头苍蝇般地乱走了几圈。 突然,玉篆停住脚步,好像想起了什么,但那念头只在心头一闪,就又无影无踪了。 是什么,是什么?玉篆绝望地闭上眼睛,狠命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个念头像筛东西一般,筛出来。 松明,对,松明。那次在镇上,她听了疯子的话,特意去买的。松明放在哪里了?是……,应该是在楼下的储物间里。“哦!”玉篆不由得悲叹了一声。那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对,等等,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如开锅一般的大脑冷却了一些。她记起来她叫坠儿拿上来了,松明,松明在哪里?她有些疯狂,在屋里四处翻找,最后在一只大厨里找到那筐坠儿拿上来的松明。玉篆胡乱抄起两只,用火镰引燃。 火苗窜起来,冒出一股黑烟。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小姐,你在干嘛?把门打开。”门外传来坠儿的声音,但那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尖利,而是压抑的,耳语般的威胁,带着命令的语气。 第88章 恶人先告状 正房的桌子上摆满了菜肴,热气腾腾的一桌子,李崇礼,李夫人和久源围桌而坐。李玉家的拿着酒壶要斟酒,久源从李玉家的手里拿过酒壶,亲自给父母斟满。他把自己面前的酒杯也斟满了酒,举起酒杯,对父母弯腰一拜:“父母在上,久源敬父亲母亲一杯。儿子无能,让父母高堂操劳家事,担惊受怕,实属不孝。如今儿子回来了,生意顺利,日后定当孝敬父母,安渡晚年,享天伦之乐。” 李崇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今后咱们一心一意,兴旺家业。”说完放下酒杯,端起茶杯,“我和你母亲已经吃过了,只在此陪你,最近有些虚火,不易饮酒,就以茶代酒。来,干了这杯。你年轻,多喝些无妨。” 久源依命干了杯里的酒,李玉家的赶忙上前斟满。李崇礼盯着久源喝了酒,然后对李夫人递了个眼色。 李夫人端起茶杯说:“今天我儿回来,我这当娘的高心,也敬我儿一杯,这一趟实在是辛苦了。” 久源站起来,端起酒杯:“母亲辛苦。玉篆身子不方便,这一大家子肯定都是母亲在操劳,儿子实在羞愧。这一杯敬母亲。”说完把酒干了。 李夫人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却低头用衣袖试泪。久源看见母亲哭泣,不知为何,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关切地询问;“母亲这是怎么了,因何事哭泣?” 李夫人用衣袖擦干眼泪,抽泣着说:“你刚到家,风尘仆仆的,本不该和你说这些。只是待会儿你要去见你媳妇。”说着又哭了起来。 “玉篆,玉篆怎么了?”久源脸上即迷惑又担忧。 “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李夫人假装擦泪,用衣袖挡着,偷偷瞟了一眼久源。 “玉篆怀胎后,开始还好,两个月上就害喜害得厉害,开始只是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后来情绪越来越坏,最近这半个月就更糟了,经常哭哭啼啼的,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总说有人要害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好像中邪了一般。对下人是不用说的,非打即骂,即便是我们俩,也被她骂过几次了。 ” 久源被李夫人的话惊呆了,他呆呆地看着母亲,好像没有完全听懂。李崇礼在旁边斜眼看久源,掂量着他的反应。 “郎中说,”李夫人接着说道,“害喜时候,经血攻心,痰阻热盛,迷了心窍也是有的,一般过了五个月就会渐渐好转。可我们都被她吓坏了,阖府上下,一个不敢吱声,只怕一句话不对,又惹恼了她。今天送上去的晚饭,不知怎么又不和心意,全都扔到地上,还把坠儿打了一顿,又把李宝和祝妈叫上去骂。” “怎么,怎么会这样”久源迷惑而又痛苦地低下头,嘴里嘟囔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谁说不是呢。”李夫人叹气道,用衣袖假装擦了一下眼泪。 “那,那胎儿可还好?”久源看着李夫人,焦虑地问。 “郎中看了,说胎儿应该没有问题。”李崇礼接过话茬,“唉,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只要孩子平安,我和你母亲受点委屈都不算什么。” 听了父亲的话,久源满脸愧疚:“儿子不孝让父母受此委屈。媳妇虽说有孕在身,但也不可对父母不敬。现在儿子回来了,一定严加管束,无论怎样,都不能不守妇道。” “你可不许胡来,”李崇礼厉声对久源说,“她现在怀着咱家的骨血,无论什么都可以忍,只要她能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你父亲说得是。”李夫人随声附和,女人生孩子,就像鬼门关,孩子生出来就好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动了胎气,伤了孩子,无论是谁,我和你母亲都不答应。”李崇礼声色俱厉,“再者说,玉篆这孩子一直很好。只是因为害喜,才成了这样。郎中也说慢慢会好的,你千万不要和一个病人置气。她说什么,闹什么,你只听着,别信就是。” “父亲说得是,”久源躬身附和,“父亲母亲不要担心,我当然不会伤到孩子。但现在我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让父母受屈,一切自有我来调停。我先上去看看,恕孩儿告退了。”久源说着起身要走。 “你先等等,“李夫人拦住久源,“老爷说的是,你媳妇有病,又怀着咱们家的骨血,你可不许来横的。你回来前她刚刚哄睡下了,你现在上去把她闹醒了,不知又会怎样。依我说,你刚回来,旅途疲乏,不如今晚就先在那边厢房歇一夜,等明天咱们再仔细商议。已经到家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在这一晚。” 久源满心里又是挂念,又是担忧,还有不少疑惑,恨不得即刻就飞到玉篆身边。但母亲已经发话,不好违逆。他想了想说:“母亲说的是,就依母亲。那父亲母亲劳累了一天,赶快歇了吧,我洗个澡,今晚就先在东厢房里将就一夜,明天见了玉篆再说。” “就是就是,”李崇礼一下放松了许多,脸上带着微笑,“劳累了一天,赶快去歇歇。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都已经到家了,不在这一夜半宿的。” “李玉家的,快给公子上酒,”李夫人回头招呼李玉家的,又往久源碗里夹菜,“多吃点,你这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的,亏了不是一丁半点。” 第89章 谁是敌人? 久源吃完饭,和父母请辞,出了正房。夜已经深了,凉飕飕的,地面上漂浮着一层雾气。有些微醉的久源,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李宝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雾气让灯光变得有些迷幻,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游廊进入东厢房。李财和李尊提着两桶蒸腾着热气的水跟在后面,也进了东厢房。 院墙上,树丛里探出两个人头,是阿勇和老大。 “这是要沐浴,沐浴完估计就要睡下了。”阿勇说 “睡下就可以动手了。”老大说,“李家少奶奶住东厢房吗?”老大接着问。 阿勇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说:“好像是住后面楼上。” “怎么也没见少奶奶过来,不应该啊?”老大有些疑惑。 “还真是没见少奶奶,”阿勇也觉得有些蹊跷,“也许是身子重,不方便?” “不过管它呢,一个女人家。病了更好,少些麻烦。”老大不耐烦地说。 久源去往东厢房的时候,李崇礼和李夫人在老爷夫人的卧房里,隔着窗子,偷偷地看着久源和李宝往东厢房走去。 “我都快等不及了,但愿别出漏子。”李夫人嘘声说,黑暗中,粉紫色的光弧在眼球上滑动。窗外,李尊和李财提着两桶水,沿着游廊也往东厢房去了。 “把他干掉,后面就好办了。唉!原本好好的,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李崇礼叹了口气。 李尊和李财进入东厢房,李尊放下手里的水桶,探出头来朝正房和二门外望了望,然后缩回头关上门。 二门外,躲在门后的李玉,李财家的和李宝家的从门后出来,站在门洞里。 久源进入东厢房,李宝站在门边举灯为久源照亮。东厢房一明两暗,中间是客堂,两边一间是卧室,一边是书房。书房里,早已放好了一只大木桶。桶里已经放了小半桶水,腾腾地冒着热气。靠墙的高几上,有一盏灯,灯调得不大,屋里有些昏暗。 久源把外衣脱了,顺手搭在浴桶旁的竹架上。李宝进来,把灯笼放在地上,上前帮久源宽衣。李财和李尊提着水进来,李财把桶里的水倒进浴桶里,用手试了试,然后一边把手放在浴桶里搅动,一边示意李尊把他桶里的热水加进浴桶。 李尊抬起桶来,只加了小半桶,就听李财说:“好了,把水放旁边,等凉了再往里兑。” 李尊依命把剩下的大半桶水放在旁边。久源已经脱去衣服,李宝把久源换下的衣服拿在手中,指着旁边椅子上一摞叠的齐整的衣服对久源说:“这是换洗的衣服。” 久源点头示意,抬腿跨进浴桶里:“让李尊伺候,你们出去吧。”。 “那我们去外面候着,有事喊我们。”李宝说完和李财一起往外走。 久源站在浴桶里,水及腰部,他用手往上身撩了些水。水温适中,水里似乎有淡淡的香气。 “水里加了什么?”久源问。 “哦,一些舒筋活络的草药,”正领着李财往外走的李宝回头说,“帮您解解乏。” “哦,好,你们去吧。”久源蹲下身,坐进浴桶里,整个身体被水淹没,热气熏着面庞,感觉很舒服,他把头靠在桶沿儿上,闭上眼睛。 李财和李宝从东厢房出来,李宝举手挥了挥。李玉,李财家的和李玉家的从门洞里走过来,穿过院子来到东厢房前。李崇礼和李夫人也从正房里出来,沿着游廊来到东厢房北头卧房的窗下。久源洗澡的书房,在东厢房的南头。 “东西加汤里了?”李玉问李财,李财点点头。 “他在里面伺候?”李玉接着问,李财又点点头。这时候,祝妈也从厨房赶过来,大家聚集在东厢房外。 墙头上,老大只露出半个脸,他眯着眼睛问旁边的阿勇:“这是啥意思?怎么李家公子洗个澡,李家所有人都来伺候,这么大个阵仗?” 阿勇也有些迷惑地盯着下面院子:“谁知道,也许等着听什么吩咐吧。” 就在阿勇和老大在墙头上嘀咕的时候,东厢房内,久源坐在浴桶里,蒸汽围绕着他,李尊拿着汗巾站在旁边。洗澡水的药力开始发作,久源有些昏昏欲睡,头耷拉到胸前,鼻尖离水面只有不到一寸,鼻尖上的一滴汗珠,折射着跳动的火苗。 “公子,公子,要不要上点胰子?”李尊专注地盯着久源,小心地问。 久源没有回应,头依然耷拉在胸前。 “公子,公子。”李尊又叫了两声。 久源仍然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李尊盯着久源又看了一会儿,确定久源已经昏睡,然后拿起久源的剑,蹑手蹑脚地放到角落里。他踮着脚来到外间,打开门朝外招了招手。 李玉一干人正在东厢根儿等候,看见李尊打开门招手,李玉,李宝,李财和李崇礼一个接一个进入东厢房。女眷留在在外面等候,李玉家的和李财家的走过来把所有廊下的灯都吹灭了。 李玉等人进入东厢房,李尊把门掩上,李玉吹灭了灯。屋里漆黑一片,李尊,李玉,李宝,李财和李崇礼围住浴桶,仰头张嘴。他们的嘴里翻江倒海,发光的蛊虫涌动翻腾,紫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黄绿色的胶状物从嘴的周围泡沫一般地溢出来。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荧光,粉紫色的光弧噼噼啪啪地爆个不停,整个头颅也在发光。他们围向久源,像一张由发光节点连成的网,在慢慢收紧。 阿勇趴在院墙上疑惑地看着李家的男仆门进入东厢房:“李家下人要干什么?洗个澡要这么多人伺候。连老爷都进去了。” “难道要围观李家公子洗澡不成?”旁边一个劫匪也觉得不可思议。 “把灯都灭了是啥意思?”老大皱着眉头问,“李家这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玩的是哪出?” “屋里好像又亮灯了,还是五彩的。”不知是谁在一边说。 东厢房的一扇窗户上,有暗暗的光影,一会儿紫色,一会又变成黄绿色。 “这是在干啥?”有人小声问。 “管他呢,这么多人都在这,正好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省了老子不少事。”老大把拳头用力向空中一抓,好像收网一般。 李家反常的一切让大家很好奇,都趴在墙上观望,不知是谁脚下没站稳,两手乱抓,拨落了几片墙头瓦。瓦片滑落掉到院内的砖地上,摔成了几片。 响声惊动了院里的人,李夫人,祝妈等都被吓了一跳。 “啊,祝妈尖”叫了一声,“谁,谁在那?” 东厢房内,李尊,李玉,李宝,李财和李崇礼嘴里都含着一团岩浆一般粘稠的,发着紫绿色荧光的蛊虫,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在表面划来划去。他们已经围在浴桶周围,因为激动,也因为恐惧,他们的手微微颤抖,光弧在皮肤上嗖嗖地划过。 祝妈的尖叫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几乎同时闭上嘴俯身蹲下。久源被尖叫声惊醒,他眯瞪瞪地睁开双眼。连日的星夜兼程,他已是非常的疲惫,水里的药物侵入他的肌体,正在发力。但久源到底是常年习武之人,身体强壮,抗邪避瘟,再加上药力刚刚发作,他还没有完全被控制。他睁开眼,四周的黑暗让他立即清醒。 “谁,灯怎么灭了,谁在那?”久源从浴桶里站起来,水从身上哗哗淌下。溅出桶外的水,浇在蛊虫的身上。 久源觉得两腿有些发软,他摇晃了几下,想要抓起放在浴桶边的剑,但手却抓空:“剑,我的剑呢?” 院子里,祝妈等都看见墙头上有人。李玉家的喝了一声:“谁?” 李夫人和李财家的一起喊道:“有贼。” 老大见已被发现,大喊一声:“兄弟们,开荤啦!”纵身从墙上跳下来,劫匪们跟着从墙上跳进院子里。 久源在屋里听见外面喊有贼,抬腿跨出浴桶。他一脚踩在蹲在下面的李财的背上,人趔趄了两下几乎摔倒。 “李尊,你蹲在下面干什么?”久源以为踩到的是服侍他洗澡的李尊,“灯怎么灭了,快把灯点上。”他在黑暗中抓起放在椅子上衣服,摸索着找出裤子穿上。屋外传来打斗和厮杀的喊叫声。 “李尊,你还蹲在那干嘛!”久源说着冲出房门。 门外,劫匪和李家的女眷已经打成一团,久源大喝一声:“哪里来得大胆毛贼!”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和劫匪打起来。 李宝,李玉,李财,李崇礼和李尊也跟着跑出东厢房。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见一群人和几个女眷打在一起,便也加入混战。 前院的喊杀声传到了后院,守在玉篆门外的坠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听见有人喊‘有贼,有贼’。她从楼上往前院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通往前院的门口也不见人影。她不敢丢开玉篆跑到前面去,迟疑片刻,抓起一根木桩开始撞击玉篆的房门。她的眼睛和脸颊因为愤怒和恐惧发出荧光,眼里的光弧哔哔啵啵。 玉篆听见坠儿哐叽哐叽地撞击房门,也隐约听见前院的嘈杂,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顾眼前。她整个身子扑在一个长几上,长几前面还有几家具件一直抵到门前,她用力向前推,试图阻挡坠儿撞开门。 前院蛊精和劫匪厮打成一团,不知底里的久源和蛊精一起赶杀劫匪。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后院倚岩楼上传过来微弱的晕光。人影绰约,即便几尺远,也只是一团光影,只有离得很近,才能分辨大致的轮廓。这种情形近身肉搏并非易事。阿勇的手碰到一个人,但黑暗中那个人很快跳开,他不知对方是李家的人还是他的兄弟。他握着刀追过去,看见那人的下身好像有衣裙样的东西在摆动。他断定那一定不是他的兄弟,紧赶两步,伸手向前一抓。他抓到了一团柔软的丝绸,立即举刀向对方砍去。只听见闷闷的嘭的一声,刀砍之处有一团发光的东西,把阿勇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把灯点上!”阿勇听到老大的喊声。 久源也听到有人大叫把灯点上。黑暗中一个人影向他扑来,他一个扫堂腿把那人撂倒在地上,那人啊了一声。他刚收回腿,一股凉风从右而来,久源知道是件兵器,仰头一闪,然后手往上抓。他抓到了一只胳膊,用力一扭,哐当一声,那人重重地摔倒地上,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久源抓住那人的手腕,从手里夺下一把剑。 一只廊下的灯笼被点燃了,光线昏黄,但足以照亮院落,所有人都分清了敌我。久源看到一团光亮,那团光亮来自李夫人的衣裙下面,她正一拐一拐地往一棵树丛后躲避。 “母亲。”久源没多想,大叫一声,冲向李夫人。中间两个劫匪向他杀来,以久源的武功,几个劫匪不在话下,他打到了那两个人,奔到李夫人身边。可李夫人却换了个方向继续挣扎着往前跑,似乎不是在躲避劫匪,而是躲避他。李夫人的脚下,一滩滩发着黄绿色的光的东西连成了一串。 久源惊得目瞪口呆,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母亲。”他大叫,但李夫人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祝妈躺在离他几步远的地上,一个肩膀被刀划开,有米粒大小的黏粥一样的东西从伤口里涌出来,那东西发着紫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在地上铺成一滩。那个砍伤祝妈的劫匪傻愣愣地提刀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盯着地上发光的一滩怪物。 “鬼,鬼!”有人大叫。 久源循声望去,只见李崇礼跪在地上,他的腹部被划开,一堆发光的东西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堆在地上。一个劫匪正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拿刀砍他的肩膀。久源傻了一般瞪着跪在地上的李崇礼,不知该不该上前相救,他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这是怎么了?父亲和母亲……! 一个劫匪朝他冲过来,发呆的他差点被击中,几乎在最后一秒,他闪身躲过刺向他刀,抬手向前一推,将劫匪推翻在地。他将剑刺向劫匪,劫匪一滚身,躲开了他的剑,却滚进了地上一堆蛊虫里。蛊虫瞬间爬满劫匪的全身,劫匪吓得歇斯底里的大叫,在地上翻滚。 久源惊恐地后退了两步,他抬头再看李崇礼。只见李崇礼的上身只剩下一张空皮,瘫软地盖在在地上一堆发光的蛊精虫上,两条腿仍然是跪地的姿势,蛊虫还在不断地从腹部的裂口中往外流淌。 久源环顾四周,只见所有的家人都已经倒在地上,每个人身上都有闪着光的粘稠物从被砍伤和刺伤的地方流出来,地上一滩一滩都是发着紫绿色和黄绿色荧光令人作呕的东西。 久源没办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完全懵了。劫匪们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有的不知所措,有的疯狂地挥刀乱砍,有的大喊,“鬼,鬼。” 阿勇吓得快要疯了,他的周围都是瘫在地上的空壳子人皮,他东窜西逃,却被拌倒在一摊蛊虫堆上,蛊虫爬到了阿勇的身上,他本能地用手去抓,手上黏糊糊的一片,阿勇吓得大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 劫匪们一窝蜂地跑向宅门口,地上一堆堆的蛊虫开始四散,连成一片,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像一块发光得地毯,紫绿色和粉紫色的荧光闪电般在虫毯上狂舞。 劫匪们往外跑的时候,久源却转身往后院跑去。玉篆,玉篆,他的玉篆,还有他的孩子!他心里有些发虚,不知道后院等待他的是什么,心急如焚,又七上八下。 他目睹了父亲母亲变成一张狰狞的人皮,还有从他们身体里流出的妖物。他们怎么了,在他离家的这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寄居在父母和家人身体里的妖物从何而来,父亲和母亲又去了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走的时候家里一切安好,那一定是他离家的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那些从父母身体里流出来的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玉篆呢?玉篆也成了一样的妖物吗,还有他们的孩子,也是一张人皮包着的发光的妖物吗?如果玉篆也成了妖怪,他该怎么办,亲手把她杀掉吗?还有他们的孩子,难道他……,久源不敢往下想,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 可怀孕的事是父亲和母亲告诉他的,他亲眼看到的父母已经变成了妖,那玉篆怀孕到底是真还是假?久源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往后跑,但每一步都不是那种勇往直前的猛冲,每次都是即焦虑又疑惑地伸出脚。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也许玉篆和他的父母一样,早就没了。 玉篆也是一个妖,全家都变成了妖,只剩了他一个! 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一丝理智否决不了的希望,一丝他能活下去的希望,一丝没有理由的希望。玉篆还是原来的玉篆,是他的妻子!她是吗?她是的! 就在久源往后院跑的时候,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劫匪都跑向宅门,受伤的也挣扎着往大门口爬。“别扔下我,救救我。”凄惨的哭嚎声不绝于耳。 正房的院子里,地上厚厚的虫毯发出耀眼的光芒,把整个院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突然,虫毯上紫绿色的荧光都聚集倒了中央,好似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然后蛊虫开始向中心聚拢。慢慢地,一个鼓包开始在中间隆起,蛊虫一个个紧紧地相互粘合,不一会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球状的物体,两端各有一个孔,一个大一个小。那些散落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蛊虫也形成了一个个小球,小球向大球滚动聚拢,融入大球。大球变得越来越大,只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一人多高。大球开始滚动,一个受伤倒在地上的劫匪,大球滚到他的旁边,瞬间把他吸进了大孔。 大球一路上寻找那些受伤的劫匪,他们或是已经倒在地上,或是行动缓慢。大球身上五颜六色的荧光忽明忽暗,像章鱼身上变幻莫测的色斑,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像一道道闪电在球面上掠过。那些跑不动的劫匪做最后的挣扎,挥舞着刀剑砍向大球。所砍之处,汁液飞溅,伤口闪动着紫红色的强烈荧光。但被割裂开来的大球很快又粘合在了一起,伤口瞬间消失。 当劫匪,蛊虫,和久源开始混战的时候,后院的倚岩楼上,坠儿手拿一根木桩开始狠命地撞门。她不清楚前边发生了什么,但是心灵感应让她感到了切肤之痛,前面出了问题,他们都在拼命一搏。她要把屋里这个猎物抓到手,只要能得到她腹中的胎儿,他们就会重生。 嘭,嘭,坠儿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脸上带着狰狞的恶狠狠的表情,使足了全身的力气,举着木桩撞击玉篆的房门。一下,两下,三下,门板在颤抖,门栓哗啦哗啦地响;一下,两下,三下,门框开始松动,有灰土簌簌地沿着门框掉下来,眼看着门就要散架了。 玉篆在屋里拼命抵挡,可她有渴又累,本来就怀着身孕,又经过这几天的煎熬和恐吓,身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虽拼力阻挡,但实际于事无补,没多会儿的功夫,门就被坠儿撞散了。 坠儿爬过堆积在门前的桌椅家具,玉篆抓起一根竹杖,刺向坠儿。但竹杖对玉篆来说太过沉重,她的动作即缓慢又无力,坠儿一把抓过竹杖,几乎连玉篆一起拽过来。 坠儿扔掉竹杖,从家具堆上爬下来,黄绿色的液体从她的嘴角滴下。她没有立即攻击玉篆,而是把外间的几只松明弄灭。玉篆退到里间,拿起一只松明,她两眼通红,泪流满面。 “滚,你个妖虫!”玉篆挥舞着松明尖叫,试图阻止坠儿靠近。 坠儿的脸扭曲着,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狰狞:“小姐,你还是省点事吧,咱们两下里都方便,也不亏主仆一场。”坠儿说着扑上来和玉篆扭打在一起。玉篆手里的松明从手中掉落,滚到一张条案的下面。 坠儿把玉篆压在一张椅子上,她张开嘴,嘴里翻腾着蛊虫。玉篆拼命挣扎,但根本不是坠儿的对手。坠儿用手扼住玉篆的脖颈,玉篆无法喘气,不得已张开嘴,她的头左右摇摆,躲避坠儿满是发光蛊虫的嘴。坠儿压着玉篆,另一只手钳住玉篆的手腕,她头向前探,试图用嘴咬住玉篆。 玉篆绝望地尖叫,她已浑身瘫软,没有反抗的力气。坠儿的脸在朝她逼近,她眼睁睁地看着坠儿嘴里翻腾蠕动的发着荧光的蛊虫,一粒一粒地越来越清晰。每只蛊虫身上两个橘黄色的小点,眼睛般直勾勾地盯着她。玉篆虽然已筋疲力尽,但意识仍然清楚,她不知坠儿嘴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她明白一旦它们进入她的身体,她就完蛋了。“虫子,都是虫子啊!”疯子凄厉的叫喊声在她耳边回响,她尽可能地闭上嘴,头左右摇摆,试图躲避坠儿。 坠儿嘴里的蛊虫有些已经洒落倒玉篆的脸上,滑腻的,凉凉的,这让玉篆更加惊恐万状。她被卡住了喉咙,无法呼吸,脸已经憋得青紫,尽管鼻子是通的,但气道被阻让她本能地想张开嘴。 坠儿的嘴就在她的上方,玉篆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就在她要张开嘴的一刹那,坠儿突然向后方一扭脸,挣扎着想要从她身上爬起来,但只挣扎了两下,就瘫软在她的身上,头滚落到她的肩膀下面,两只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顶。玉篆吓得闭上眼睛大声尖叫。 “玉篆。” 一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玉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让她有某种安稳的感觉。 她睁开眼睛,看见坠儿身后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身后是橘黄色的发光的背景。他手里拿着剑,满脸惊恐地瞪着她,脸膛上映着跳动的火光。这一切发生的即快又突然,玉篆来不及弄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甚至没有认出久源。她一滚身从椅子上爬起来,退到墙边,手里抄起个托盘挡在胸前。 坠儿瘫倒在椅子下,久源的剑刺中了坠儿的后背,伤口里流出黄绿色的粘稠的蛊虫,坠儿的上身已经干瘪了。 “玉篆。”久源再次试探地呼唤,他拿不定主意玉篆究竟是他原来的玉篆,还是和瘫在地下已经变成一张皮的坠儿一样,是妖魔。 “你,你是谁?别过来!”玉篆大声威胁道,手里挥舞着盘子。 “我,”久源被问呆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停顿了片刻,刚才杀了红眼的疯狂开始消退:“我?我是久源,你的夫君。” 理智重回他的大脑,身经百战的他,心里飞速分析当前的情形:他进来的时候坠儿正在和玉篆厮打。那也就是说,玉篆和坠儿不是一伙,既然坠儿是妖,那玉篆,玉篆就应该不是,至少可能不是。 玉篆拼命地摇头,她一脸惊恐,她已经不相信任何人。 久源向前迈了一步,向玉篆伸出手。 “不,”玉篆大叫,手里挥舞着托盘,“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玉篆的反应,坐实了久源的想法,她不是攻击的一方,她一直在防守:“玉篆,是我,久源。我是你的夫君久源,我回来了。” 玉篆这才定睛细看。她前面这个高大的汉子,果然面目像她的久源,只是比以前瘦了。可是老爷,夫人,她的坠儿,还有李家的下人们,他们都是原来的样子,但他们都已经不是他们!她将信将疑地盯着久源,几天来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她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她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我,你,”玉篆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都是虫子,所有的人都是虫子!” “虫子,”久源想了想,刚才从老爷夫人身体里流出来的粘稠发光的东西却是像小蛆虫的模样,“什么虫子,哪里来的虫子?”他问玉篆。 “不知道,我不知道。老爷夫人,还有坠儿,李家所有的人都是虫子。你……”玉篆哭着喊道。 听了玉篆的话,久源心里确定玉篆还是他的玉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但又马上意识道玉篆现在已经不相信任何人。老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世界忽然间人妖颠倒,玉篆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和惊吓,想到刚才的一幕,如果他再晚回来一天,整个家就都没有了。 “玉篆,听我说。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还是我,你的夫君久源,我不是什么虫子,我是来救你的。”久源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玉篆相信他。情况紧急,他必须马上带玉篆逃离这里。 玉篆盯着久源,似乎有些松动,但仍然将信将疑。她哭着摇头,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让她不敢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久源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才能让玉篆相信自己还是原来的久源。他看着瘫在地上的坠儿,那张空瘪的人皮和旁边一堆黄绿色的,发着光的,蠕动的粘稠秽物,突然灵机一动。他举起手臂,用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手臂被划破,鲜红的血液渗出伤口:“玉篆,你看,是我,我是久源,不是什么虫子。” 玉篆看着久源手臂上淌下的鲜血,停止了哭泣。她瞪大眼睛,是血,是红色的鲜血,不是包在人皮里的虫子流出的黄绿色的液体。 久源上前一步,对玉篆伸出手。玉篆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把手伸了出来。久源慢慢地轻触玉篆的手指,然后缓慢轻柔地用自己的手掌裹住玉篆的手。玉篆的手在颤抖,似退非退地,似乎随时准备把手抽回来。手虽然有些凉,但却是柔软和熟悉的。 玉篆的手被久源握在手里,玉篆开始有些战战兢兢,但是久源的手不是冰凉的,手掌宽厚,温暖,虽然有些粗糙,但那温暖的包裹,唤醒了她的记忆,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久源握住玉篆的手,轻轻一拉,将她拉入怀中。玉篆虽然有些许挣扎,但久源的怀抱温暖而熟悉,她开始大声抽泣,几个月来委屈和焦虑倾泻而出。 “没事了,没事了。”久源轻声说道,“我回来了,都不会有事了。” 玉篆伏在久源的怀中,自从回到老宅后,似乎一直在风霜雨雪中踽踽独行的她,第一次有了安稳的感觉。这是真的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久源真的回来了? 卡啦啦啦,一阵刺耳的响声惊醒了玉篆和久源。玉篆回头,只见刚才和坠儿厮打时滚落到条案下的松明已经将条案点燃,火焰将条案拦腰烧断,坍塌在火中。条案旁的梁柱和高柜,以及条案上方的窗户也已经开始燃烧,火舌沿着墙体翻滚。 “着火了,快走。”久源说着弯腰抱起玉篆。 “松明,松明。虫子怕火,虫子怕火!”玉篆尖声大叫。 久源放下玉篆,玉篆跑到装松明的竹篓旁,拿出两只松明交给久源,自己也拿了两只插在腰上,然后捡起一把丢在地上的短刀,跟着久源跑下楼来。 第90章 决战 老大和阿勇带着几个兄弟一边抵挡一边撤退,他们穿过二门,跑出大门。大球追逐着他们,每个细小的蛊虫都变成了六边形,蜂巢一般紧密地连结在一起。大球上粉丝,紫色,绿色和黄色的光色如流云一般恣意流动,五颜六色闪电般的光弧不时在球面上炸开。 一个劫匪被一张堆叠的人皮拌倒在地,大球紧跟着来到他的身后。劫匪四肢并用地往起爬,大球的大孔对着他喷出一股黄绿色的粘液。浑身湿漉漉地劫匪仍然试图爬起来,但还没站起来就滑倒在地。大球已经压在他的上方,劫匪尖叫着挥刀砍向大球。 刀砍之处撕开一条裂缝,黄绿色和紫色的汁液流淌出来,五颜六色的强光聚集在伤口周围,好像电焊时闪亮的火弧。劫匪举刀再砍,但还未落刀,他就连人带刀被吸入大孔中,尖叫声戛然而止。吞食了劫匪的大球,浑身光弧乱闪,发出耀眼的光芒,大球一下一下地剧烈地抖动,每抖一下,就比原来大了一圈。 大球滚到二门前,因为比门框大出许多,被挡在门里。它在门框上压了压,似乎在测量门的大小,然后身体一缩,缩成一个椭圆的橄榄形状,穿门而过。 老大一伙这时已经跑到湖边,他们解开缆绳,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跳到船上,还没等船平稳就挥动船桨,向对岸猛划。刚划出几尺远,他们的身后就被照亮,大球出了大门,滚动着来到湖边,五颜六色的荧光映在湖面上,大球滚入湖中,慢慢沉入水底。 两个劫匪拼命划动船桨,他们的剪影衬托在闪光的大球上,水花翻起,荧光闪闪。阿勇坐在船尾向后张望:“快划,快划!”他歇斯底里的叫着。 大球沉入水中,没了踪影,湖面骤然恢复平静。平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石岛上李家老宅里的火光。 “哪去了?”阿勇惊恐地四处观望,劫匪也都跟着左右乱看。 万籁俱寂,只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和李家老宅里隐约传来的噼噼啵啵的燃烧的声响。寂静让每个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家都惊惧地扫视着四周的水面,就连操桨的两个劫匪也停下了手里的船桨。 “快划呀!”老大厉声喝道,“在水里等着喂王八吗?” 老大刚说完,船下的深水中就现出微弱的紫色光晕。两个操桨的劫匪开始发疯一般摇动船桨。老大盯着水下,只见水底的光晕渐渐变强,好像什么东西从水下=底升起。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阿勇指着水里的光晕大叫。 话音未落,一道强光从水中射出,水面开始开始翻滚。劫匪门大声尖叫,尖叫声中,大球从水中冲起,将船和船上的劫匪一起顶出水面。大球身上的光晕如浪潮般翻滚,一道道光弧闪电般甩来甩去。 劫匪的船从大球上滑落,有的劫匪直接滑进了大球上的空洞中,阿勇,老大还有另外几个劫匪跌入水中。 “快往岸上游。”老大叫道。几个人疯狂地扑腾着奋力游向对岸。 大球吞食了两个劫匪,在水中翻滚着移动,飞快地追上在水中游动的劫匪,把他们吸入孔洞中。它像充气的气球一般抖动着不断增大,眨眼的功夫已经有三四个人高。 阿勇丢掉手里的刀,憋着气两只胳膊舞动得滑轮一般,向岸边游去,他的身后一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大球在一步步靠近。阿勇看着眼前水面上越来越靓丽斑斓的色彩,知道大球就在他的身后。他在水中把腿收到胸前,从绑腿里抽出匕首,转身面对正在压向他的大球,准备拼死一搏。 大球就在他的上方,他都已经能看清连成一体的,一粒粒的,豆子大小的黄绿色的蛊虫。他挥动匕首,刺进大球。所划之处,大球裂开一条缝隙,强烈得粉紫色的光在裂缝两侧闪动,大球上的光弧一下增加了几十条,闪电般的花纹交织在一起,爆出粉色和黄绿色的光斑,犹如烟火一般。 大球转动身体,大孔瞄准了阿勇,阿勇知道完蛋了,他举起匕首要对大球做最后一击。 他的手刚举起来,从大球的大孔中喷出一股水柱,击中阿勇。阿勇被击昏,死尸一般漂浮在水面上,大孔将他吸入其中,阿勇瞬间没了踪影。 没一会儿的功夫,大球消灭了所有的劫匪,然后悄然沉入水中。水面又变得平静光滑,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李宅后院,久源拉着玉篆跑下楼梯,他们扭头往后看,只见楼上玉篆的房间内,大火熊熊燃烧,火舌喷出窗子,后院被照得亮如白昼。 “快走。”久源喊了一声,拉着玉篆往前院跑。 他们跑过石桥来到角门前,久源停住脚步,把玉篆挡在身后。他手里提着剑,探身向前院观望。前院的正房前静悄悄的,除了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兵器和用来打斗的家什,还有一张张已经空瘪的人皮外,不见一个人影。鸦没静悄的,连地上一堆一堆的从李家人身体流出来的黄绿色的蛊虫,也只剩下一滩滩的粘液。 久源不敢轻举妄动,怕有什么埋伏,他示意玉篆在门后等待,自己警觉地跨进前院。他握着剑前后左右巡视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才对玉篆招手。玉篆跑过来,两个人拉着手跑向大门。 大门外,也是一片寂静,即看不到劫匪,也看不到蛊虫。但身后的李宅已经火光冲天,估计后院已经全烧起来了。久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凭直觉,觉得这静谧中暗藏着危机,但危险究竟在哪,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管怎样,先逃出石岛再说,免得被困在岛上,很被动。 他拉着玉篆来到湖边,但是渡船已经没了踪影。应该是劫匪乘船逃出了石岛,可对岸并没有渡船的影子。他四下观望,发现离渡口几十步远的芦苇丛里,露出半截船头。原来渡船落入水中后被大球掀起的大浪又卷回了岸边。 久源跑过去,趟入水中,船桨已不知去向。他抓起缆绳,爬上岸,拉着缆绳把船拉回渡口,扶着玉篆上了船,然后把码头上的一卷绳子和一个斧子放到船上,抓起立在树旁的备用竹篙,也上了船。 他把竹篙插进水中,用力一撑,小船驶向对岸。就在这时,前方的湖面上突然有光晕开始闪动,五颜六色的光似乎来自水下。 “那是什么?”玉篆坐在船头,手里举着燃烧的松明,另一只手指着湖面说。 久源也觉得奇怪,可还没等他回答,湖水已经一片光怪陆离,波涛翻滚。紧接着,大球冲出水面,湖水瀑布般从大球上洒落,丈余高的大球浮在水面上,有如一座发光的楼阁。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燃烧的倚岩楼轰然倒塌,发出巨大轰鸣声,一个火球冲上天空,火星四溅,一股热浪扫过湖面,树木的枝条在热浪中狂舞。 玉篆尖叫了一声,热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手里的松明几乎落入水中。强大的火光吓得大球呼地一下沉入水中,波浪汹涌,久源和玉篆的小船,在巨浪中颠簸摇摆,几乎翻船。 久源使出全力用竹篙锚定小船。大球已经将去往对岸的水路堵住,久源待浪涛稍稍平息,用篙把船撑向相反的方向,朝宅子后面的悬崖驶去。小船驶过李家老宅,宅子里已经是成一片火海。 转过石岛,水深徒增,久源的竹篙已经无法触底,只能当撸一样在船后划动,推动小船前行。接近湖中心,玉篆玉篆看到湖底有紫色的光晕正在升起,她指着光晕大叫着示意久源。久源也看见了湖水中的正在上升的光晕,那一定是潜在水中的大球正在浮出水面。 “把缆绳栓到斧头上。”久源对玉篆大喊, 玉篆惊恐之中没有听清:“什么?”玉篆把一只手罩在耳朵后面。 “把缆绳栓到斧头上。”久源大声喊道。 玉篆低头看见船舱里的缆绳和斧头,她不知道久源让她把缆绳栓到斧头上是要干嘛,但自从和久源相认,她已经下意识地把自己得身心完全托付给久源,几个月精神和体力上得折磨早就让她筋疲力尽。她把松明插在船头,照着久源说的,把缆绳绑到斧头把上。缆绳很粗很硬,玉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打不紧绳扣,只是松松地套在斧头把上。 “把缆绳缠到斧头把上,然后再打扣。”久源大喊着指导玉篆。 玉篆依久源的话,把缆绳在斧头把上紧紧地绕了几圈,又在斧头上绕了几圈,然后才将绳头结死,果然牢靠许多。 这时候,大球已经接近水面,五颜六色的强光从水里射向天空,水面像沸腾了一般翻滚。久源扔掉竹篙,向前跨了两步,接过玉篆手中的斧头和缆绳。 “抱紧我!”久源对玉篆说。玉篆抬头看了看久源,然后依言抱住他。久源只穿了一条撒腿裤,□□着上身,浑身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但他温热的身躯,让玉篆感到温暖和安全。 “抱紧了!”久源在她耳边大喊。玉篆用双臂箍紧久源,她不知道久源要干什么,但她信任他,他说的话听起来那么斩钉截铁,那么沉稳有力。 大球冲出水面,把他们的小船顶上天空,船在脚下倾斜,刺眼的炫光疯狂地闪动,他们头向上仰,避开刺眼的强光。久源看准时机,在他们接近最高点时,像套马人挥动套马索那样,抡起绑了缆绳的斧头,用力将斧头甩向悬崖上的树丛。 斧头卡进树干里,久源将缆绳迅速地裹在玉篆和自己腰上,然后大声对玉篆说:“抓紧我!如论如何都不要松手。” 玉篆双臂紧紧抱住久源。久源一手抓住缆绳,一手搂着玉篆,在脚下的小船开始下落的时候,用力一蹬,荡秋千一般荡向悬崖。 大球以为久源和玉篆将要落入它的大孔中,却不料眼睁睁地看着久源和玉篆逃脱,愤怒地向正在空中飞行的久源和玉篆喷出一股水柱。水柱稍稍偏离方向,没有击中久源和玉篆,而是错过他俩击到他们身后的悬崖上。回溅的水流和他们撞了个正着,缓冲的回力恰好阻止他俩硬碰硬地撞到石崖上。 久源用脚撑了一下石崖,化解了最后得撞击,然后抓住悬崖上的一颗小树,两个人摸索着找到立足点。他们浑身被水和大球喷出的粘液湿透,脚下湿漉漉的岩石,很难站稳。他们用手抓住悬崖上的藤曼,四下打量他们所处的方位。 湖面上,大球沉了下去,湖水平静了片刻,然后大球又浮出水面,但距离推进了许多,球体上粉紫色和黄绿色的光弧像布满天空的闪电,变幻莫测的光斑和光带,把整个湖面都照亮了。大球孔洞里喷出一股水柱,朝他们射来。久源见状,抓紧一根从悬崖上吊下来的藤条,对玉篆大喊:“抱紧我!” 玉篆还没来得及反应,水柱已经喷过来。巨大的冲击力将玉篆顶起,她双脚腾空,只有双臂搂着久源的上身。水花四溅,玉篆的双手滑脱,从空中跌落,但被久源一把抓住一只手臂。玉篆吊在空中,命悬一线。久源试图把玉篆提上来,可是他一只手吊在藤曼上,脚下湿漉漉的岩石上布满粘液,令他站立不稳,试了几次都拉不上来。玉篆早已精疲力竭,双腿完全使不上劲。 久源往上看了看,又看了看下面,似乎看到下面有一个石台,他稍加思索,开始顺着藤条往下移动。他一只手吊在藤条上,一只手拉着玉篆,单脚搜索着找到一块可以立足的石窝,站稳了,才敢松开拉着藤条的手,顺着藤条往下移动一截。就这样几番轮换,终于快要下到石台上。 湖面上又开始水流翻滚,大球浮出水面,离得更近了。大球对他们喷出一股水柱,因为离得近,水柱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久源和玉篆,几乎把他们拍在墙上。玉篆弯着腰用手捂着腹部疼苦地尖叫。 “怎么啦,你有事吗?”久源扶着玉篆大声问。 玉篆无力地摇摇头,抬眼看着久源,眼里满是绝望。 大球再次沉入水中。 “我们进去。”久源往下指了指。 顺着久源手指的方向,玉篆看见石台下面不远处有个洞口。他们抓着从石崖上吊下来的藤曼,一步一滑地进入石洞中。 钻入洞口,久源和玉篆都吃惊地张大了嘴,那不大的洞口后面,竟是个巨大的溶洞。原来这五丈岩高大的石崖后面都是空的。溶洞下面波光闪烁,好像是一个内湖,波涛拍打着石岸,被搅动和溅起的水花发出粉紫色的荧光。原来这就是从李家宅院看到的石崖上洞穴里发出的紫色光晕。 筋疲力尽的久源和玉篆瘫坐在地上,借着水里的荧光,他们打量石洞:石洞足有数丈高,深不见底,洞壁上有许多洞口通向洞外,老宅燃烧的火光在洞口跳动。洞里大洞套小洞,小洞连大洞,岔道错综复杂,迷宫一般。他们讶异地互相看了一眼,突然有一闪一闪的晕光从水面下射上来,越来越强。 “它又来了,它又来了。”玉篆指着水面,身体向后缩。 “原来这水是直通外面大湖的。”久源恍然大悟。 话音未落,大球浮出水面,水流哗哗地从球体上淌下来,斑驳的荧光照亮了洞穴。大球转动着大孔四下搜索,转动了几下,好像探测到了久源和玉篆的位置,然后一股水柱从大孔中喷出,射向他们。久源和玉篆贴墙而立,久源站在玉篆前面,用后背抵挡水流的冲击。 他们离洞里的水面很近,大球的袭击过后,两个人就开始沿着洞壁往上爬。洞壁上布满石柱,石壁,石廊和石穴,岔道纵横,洞室密布,让久源和玉篆可以避开大球不时喷来的夹杂的粘液的水流。 他们一边躲藏一边攀爬,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儿紧贴石壁,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往前蹭,一会手脚并用在狭小的巷道里爬行。渐渐地,他们接近洞顶,溶洞上方逐渐收窄,最后两壁相夹,形成通向外部的一个巨大的裂隙。久源看到一个看似大些的石洞,连拉带拽地和玉篆一起爬了进去。他们精疲力竭,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歇息片刻,久源起身到洞口观望,只见洞中除了钟乳石和水面发出的紫色荧光,大球已经不见了踪影,洞内只有水击打石壁的声音。 久源回到洞中,扶玉篆坐起来。 “它还在吗?”玉篆问。 “看不见,不知去了哪里。”久源回答。 “那咱们怎么办?” 久源轻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咱们先歇歇喘口气,待会儿见机行事,等天亮了,想办法出洞。” 玉篆看着久源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久源将玉篆揽到怀里:“真是好险,我如果迟回来一步,就……”久源用手把贴在玉篆脸上的头发捋到脑后。 玉篆抬头看着久源,抱紧了他。 “这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怎么会……?” 玉篆痛苦地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她已经千百遍地问过自己,答案在哪里,究竟为什么? “你一点都没察觉?”久源疑惑地问玉篆。 玉篆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刚回来的时候在独角镇歇脚,遇见一个疯子,说是以前在家里做短工的,对下人不轨,后被官府审问,从那以后就疯了。那疯子看到我们一直嚷嚷‘都不是人,只是一张人皮,人皮底下都是吃人的虫子。’” 听着玉篆的话,久源瞪大了眼睛,他思索片刻:“是……,是冯前。我听说过这事。” “我想是疯子的话,和家里还有过节,当时也没在意,”玉篆接着说,“可是到了家,见到李玉和李玉家的就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从那以后,蹊跷的事情就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李财两口子病了,然后是李宝一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翡翠也不明不白地跟人跑了,紧跟着厨房起火,祝妈也病了,再接着就是老爷和夫人,他们所有人病了以后都变得和李玉两口子一样。噢还有,他们的手都是死人一样的冰凉。我觉得事情奇怪,可又不知道缘由,直到……” “直到什么?”久源问。 “直到坠儿也病了,”玉篆叹了口气,“这府里别人我不知道,但坠儿的底细我是清楚的,我用话套出她不是我的坠儿,她在撒谎,我不知道她是谁,可她不坠儿。” “难道父亲母亲和所有的家人都已经被妖魔所害,可它们究竟是什么?那些发光的虫子,他们又要干什么?” 久源看着玉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玉篆低着头,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用手抚摸她的腹部,然后对久源说:“对了,我现在想起来,他们好像一直很关心腹中的胎儿。” “胎儿,”久源疑惑地问,“还没出生的胎儿能有什么用。” “我也说不清,只是直觉,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我腹中的胎儿。” 久源握住玉篆的手:“无论怎样,都怪我,如果我不离家远行,这一切恐怕都不会发生。” 玉篆把头靠在久源肩上:“这几个月,我每日里担惊受怕,天天盼着你,只想着你回来就好了。” “对了,”久源抓住玉篆的肩膀,把她的脸扭向自己,“你怎么知道那妖虫怕火,让我拿上松明?” “是那个疯子说的,我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可这两天我试过了,确实管用。” 久源掏出火镰,伸手去摸插在腰间的松明,这才发现腰里的两只松明都跑丢了。他皱着眉头,这时,洞外传来轰鸣声,地面开始颤抖,洞口处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炫光。 玉篆抓紧久源,脸上满是惊恐:“啊,它又来了。” 久源拉着玉篆起身,两人小心地移动到洞口,探头向外张望。溶洞里光怪陆离,那只浑身发光的蛊虫大球变化成纺锤形的发光怪物,像一个巨型的水蛭,下半身还浸在水里,上半身蠕动着身体正沿着石壁向上攀爬。 久源和玉篆刚探出头,大水蛭似乎就感受到久源和玉篆的气息,变得焦躁,身上紫,粉,绿,橙,蓝色的荧光剧烈地闪耀,不同颜色的光弧闪电般地从身上快速划过,不断爆出火花。它疯狂地扭动身体想接近久源和玉篆,但由于动作粗鲁,身下的石头松动滑落,大水蛭和着碎石一起,哗啦啦地从石壁上滑落,落到水里。 玉篆吓得尖叫,久源用胳膊护住她。 发光的蛊虫大水蛭又开始扭动着身躯向上攀爬。久源回身从洞中搬出碎石,砸向大水蛭。玉篆也搬起自己能搬得动的石块砸向大水蛭。石块砸在水蛭身上,水蛭抽动身体,不同颜色的荧光在击中点闪电般地爆出强光,身上的光弧闪电一般狂舞。 久源和玉篆继续用石头砸大水蛭,有些地方被砸破,伤口流出黄绿色的粘液,闪着荧光的小虫和浆液四处飞溅。但是只片刻的功夫,被砸破的伤口就自动粘合在一起,蛊虫水蛭又完好如初,继续向上爬,一步一步地向久源和玉篆接近, 大水蛭朝久源和玉篆喷射出一股发着黄绿色荧光的粘液。粘液喷了他们一身,腥臭的气息令他们窒息。久源和玉篆几乎呕吐,他们忙不迭地用手把身上的粘液抹去,趁着这个档口,蛊虫水蛭一拱一拱地向上爬,快爬到一半的高度了。 看见蛊虫离他们越来越近,久源拉着玉篆出了石洞,继续往洞顶攀爬。石头都湿漉漉的,蛊虫喷出的粘液在石缝里淌出。蛊虫水蛭快速锁定他俩,不断向他们喷出粘液。粘液让岩石更加湿滑,久源和玉篆不断地跌倒,滑脱,尖利的石头划破了他们的衣衫和躯体,他们身上汗水,血水,以及蛊虫水蛭喷出的粘液混合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 几日食不果腹,玉篆早就没有了力气,经过刚才一番挣扎,她两腿软的几乎站不起来了。她看到身边有一个石窝,一屁股坐进去。久源正拉着她向上爬,一不小心被玉篆拽的也坐到地上。 “快走啊,”久源回头焦急地看着玉篆,“咱们得赶快爬到洞顶。” 玉篆摇了摇头:“我不行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往上爬,逃出去。”玉篆喘着粗气,但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你和孩子呢?” “我,我动不了了,”玉篆的眼泪涌出来,“只能拖累你。我觉得他们是冲着我和孩子来的。你赶快跑,给李家留条命。” “玉篆,你胡说些什么!”久源大声吼道,他怒目圆睁,“没有你和孩子,我怎么能活得下去!” 久源说着弯身要把玉篆抱起。玉篆见状挣扎着拉着久源的手臂站起来,两个遍体鳞伤的人,相互扶持着向上攀爬。离他们不远,蛊虫大水蛭跟在他们后面,气势汹汹,光色飞舞,巨大的身躯衬托着看似渺小的久源和玉篆,像是色彩斑斓的背景布。 久源和玉篆爬到了溶洞通向山顶的巨大裂缝中,几丈高的绝壁在他们两边高高耸起。一边的绝壁上有几块突出的岩石,断断续续地勉强拼成一条几尺宽的,似路非路的石台;石缝另一边的绝壁如刀削一般。从石台往下看,可以看见洞底发光的湖水,火球一般的蛊精水蛭正在向上奋力攀爬。 绝壁上悬挂着古人的悬棺,架在两到三根插进石壁的木桩上,三三两两的沿着石壁一直排列到洞顶。石台上散落着白骨和腐木的残片,因为石缝狭窄,只有微弱的蛊虫的荧光透射上来,但仍然依稀可辨石壁上已经褪色的神秘的岩画。 久源来到一个最低的悬棺下,他抓住支撑悬棺的木桩,试图借助悬棺爬上绝壁,但木桩已经腐朽,久源刚踏上悬棺,木桩就断了。悬棺掉了下来,久源幸亏眼疾手快,抓住剩下的小半截木桩,人才没有掉下去,但是惨白的枯骨和骷髅,还有破碎的棺木,掉落到下面的石洞中,撞击着石壁,坠入洞底的湖水里。还有一些白骨散落在他们周围的石台上,把玉篆吓得尖声惊叫。 久源回到石台上,他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看似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蛊虫水蛭还在一步步向他们逼近,身上的荧光流云般飞舞,不同颜色的光弧,愤怒地划过身体。石洞的墙壁被照得光怪陆离。 久源试图用火镰将朽木点燃,但洞内潮湿,火星溅到发潮的朽木上,立即就不见了踪影。眼看着水蛭蛊精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它喷出来的粘液射到绝壁上,如果不是石台遮挡,那些粘液就已经喷到久源和玉篆的身上了。 久源看着正在往上爬的蛊精虫,又看看蜷缩在身边哭泣的玉篆,他心里的绝望无法用言语形容。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在背心的內兜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打开油纸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纸。 玉篆看见久源手里的纸张,有些诧异,她不解地看着久源。 久源盯着手里的纸张看了一会儿,然后抬眼看着玉篆,眼神变得温柔。 “是什么?”玉篆问。 “银票。”久源说。说完脸上露出了笑容,但笑容里夹杂着些许无奈。 “银票?”玉篆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次贩货挣下的。” 玉篆这才明白,但是她还是不解久源现在把银票拿出来做什么:“你想干嘛?” 久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手里的银票,等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说:“烧了。”说完扭头看正在往上爬的蛊虫水蛭。 “烧了?”玉篆不解地看着久源。 “烧了。”久源说完冲玉篆点了点头,举起拿在手里一块朽木,叹了一口气,“烧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玉篆这下明白了久源的意思,她张大嘴吃惊地看看久源,又看看久源手里银票,眼泪涌进眼眶:“有多少?”她小声问。 “四千两。”久源没有看玉篆,低着头,好像在自言自语,“咱们的全部家当。” 一股粘液伴随着呜呜的吼声从下面喷上来,喷到对面的石壁上,滴滴答答地顺着石壁往下淌。玉篆下意识地抓住久源的手臂。久源看着她,他们互相对视,眼泪从玉篆的眼里滚落。玉篆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久源点了点头。久源看着玉篆,眼泛泪光,也用力点了点头。 他将银票展开,因为一直裹在油纸里,银票完好无损,微黄的纸张,工整的字体,流云纹路的边框,和周围阴湿昏暗的背景,以及浑身泥血污垢的久源和玉篆格格不入。玉篆接过银票,久源掏出火镰开始打火。 嚓,嚓,嚓,火镰在撞击下,火星四射,火星掉落在银票上,留下点点焦黑的颜色。 悬崖下,蛊虫水蛭离他们已经没有多远,它身上流云飞霞般的荧光,把洞壁照的时亮时暗,妖艳斑斓。 嚓,嚓,嚓,在这妖艳的背景下,火镰砰击出的火花,朴素,纯净,明亮。 从火镰喷出的火花流星雨一般洒落到银票上,有的被弹,然后才落到纸面上。银票上褐色的斑点越来越多。噗地一下,银票上爆出小小的火苗。 久源对着火苗,轻轻吹气,像是温柔的园丁呵护刚刚萌发的幼苗。火苗变大,银票上出现黑色的空洞,过火的纸张冒出一缕白烟,火舌从纸面上窜起,扫过‘官银一千两’的字样。 久源把一截稍显干燥的枯木,举到燃烧的银票上方,火焰舔着黑褐色的朽木,像是温柔的舞蹈。 枯木被点燃了,火舌包裹了枯木,开始向上升腾,照亮了久源和玉篆。背景里的蛊虫水蛭,在节节逼近,身上光怪陆离的光色阴险而又恐怖。久源和玉篆被笼罩在温暖的火光中,好像包裹了一层护身的铠甲。 蛊虫不喜欢这火光,连结成一体的小蛊虫在火光下开始收缩,扩张,再收缩,再扩张。蛊虫水蛭的躯体开始病态地,不自觉地颤抖,发出的荧光也开始散乱,不像以前那样有序。巨大的水蛭开始呼呼地喷粗气,躯体不断地收缩膨胀,显然在痛苦的挣扎中。 但猎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它们为了这个瞬间已经等了太久,太苦,没有什么危险和困难能阻止它们勇往直前。它颤抖着,突突地喘息着,大孔里不断向久源和玉篆喷出黄绿色的粘液,挣扎着爬向久源和玉篆。 久源用燃烧的枯木点燃了另一截棺木,朽木燃烧起来,越烧越旺。久源举起燃烧的木桩,把头探出石台,对着蛊虫砸了下去。木桩飞速下落,旋转着,火焰在空中划出一条火轮。蛊虫被击中,身上的粘液被火焰点燃,噗噗地冒出火球,爆出五颜六色的火星。 蛊虫水蛭的躯体被烧出一个大坑,伤口处一锅烂粥一般的粘液咕嘟咕嘟地冒泡。蛊虫痛苦地扭动身躯,躯体抑制不住地抽动,但仍不顾一切地向向上爬,逼近久源和玉篆。 久源点燃另一支木桩把它交给玉篆,玉篆捡起地上散落的棺木,点然后也砸向蛊虫。一支支燃烧的棺木飞向向蛊虫水蛭,蛊虫身上多处都爆出火球。伤口的周围强光聚集,好似巨大的花斑。蛊虫水蛭愤怒地喷着气,依然摇动着身躯爬向被困在平台上的久源和玉篆。每当久源和玉篆从石台上露出头来,或是往下抛燃烧的木桩,蛊虫水蛭就喷出黄绿色的粘液,但不是被平台阻挡,就是直接射到两边绝壁高处。 蛊虫水蛭已经多处受伤,身上的荧光完全乱作一团,像是碰洒了所有的颜料罐。但它仍然锲而不舍向上爬着,渐渐地,离久源和玉篆只有不到一丈远了。 久源和玉篆使劲全力,似乎仍然无法阻止蛊虫逼近他们的步伐。玉篆哭着把点燃的棺木砸向蛊虫,但动作已经越来越迟缓,肢体和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绝望和愤怒也在久源内心交织,他愤怒,因为被逼到了绝境,他绝望,因为他无力保护妻儿! 他发了疯一般把点燃的棺木砸向蛊虫,怒目圆睁,大汗淋漓。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冷静。”他向四周看了看,除了他和玉篆,没有任何人。“冷静,”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声音来自他的内心,是的,冷静,这个时候,愤怒只能让事情更糟。 久源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缓慢地把气吐出来。焦躁缓解了一些,心里也平静了许多。他睁开眼仔细打量上下左右:身后和对面都是光滑陡峭的石壁,他们已经退到了几块突出岩石组成的石台的最末端,峭壁的上方应该通向洞外,但石壁上除了一溜零散排列的悬棺,连条可供攀登的石缝都没有。他们好像真的无路可逃,无处可藏了! 久源盯着排列在头顶,楼阁一般的悬棺,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地默念:唯一可以利用的就是这些悬棺了。可悬棺已经不知道悬在哪里多少年,风雨侵蚀,木头大都腐朽,稍一加力就碎成几块。别说他了,就连玉篆的体重也足以压垮。 但是,但是,悬棺……朽木……久源的眼睛突然一亮。他转过身抓住玉篆,拉着她来到一处浅浅的,只能容下半个人的石窝。因为兴奋,他脸上竟有些笑的模样,他喘息着对玉篆说:“你在这里藏好,紧贴石壁,不要往前,也不要向下看。” “你要怎样?”玉篆疑惑地看着久源。 “马上你就知道了。”久源说着把玉篆推进石窝里,把玉篆手里燃烧的木桩接过来,来到刚才悬棺下的位置。 他找了一根最长的棺木,把它点燃,然后高高举起。火焰越烧越旺,离最下面的悬棺只有两三尺远。他这是要干什么?玉篆满心疑惑地看着高举火把站在悬棺下的久源,身体又往身后的石壁上靠了靠。 金黄色火光照着久源的头颅和□□的上身,和从下面反射上来的蛊虫的妖艳炫光交织在一起。火苗一寸一寸地向上窜,黑色的悬棺安慰地悬在石壁上。 没有了久源和玉篆的袭击,蛊虫加快了步伐,它吐着气,喷着粘液,扭动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沿着洞壁往上爬。它离久源和玉篆藏身的石台已经很近了,完全能感觉到人的气息,玉篆腹中胎儿的味道是那么的诱人,就好像沙漠久渴的旅人嗅到甘泉的潮气。 火焰在悬棺下炙烤,悬棺带着潮气的朽木逐渐失水,干燥的木头散发出焦煳的气息,开始升起白色的烟雾,烟雾顺着悬棺冉冉而上,好像一条倒吊着的白纱。 久源已经能感受到下面蛊虫喷吐的气流从耳边呼呼吹过,脚下的岩石随着蛊虫的扭动突突地颤抖,蛊虫发出的荧光,已经映在峭壁上。火借风势,久源手里的棺木越烧越猛。 “快点,快点!”久源在心里祈祷,他的心嘟嘟地跳,两只手臂抑制不住地抖动。 头顶上的悬棺显出两个琥珀色的圆点,圆点不断扩大,中心变成明亮的黄色,顷刻间,圆点里爆出一团火焰,悬棺开始燃烧。 久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欣喜地盯着头顶悬棺底部的两团火。玉篆两手紧紧地抓着石壁,满脸焦虑地看着久源,突然,她脸上也有了笑容,她明白的久源的用意。 “快啊,快啊!”玉篆嘴里不由自主地嘟囔。 火借火势,越烧越大,整个悬棺都燃烧起来,火舌冲向天空,将峭壁上方的悬棺点燃。不一会儿的功夫,从下到上一溜悬棺都燃烧起来,一条火龙沿着峭壁蜿蜒向上。炽热瞬间充满了狭窄的空间,热浪冲击玉篆,本来就虚弱不堪的她,被炙烤得发出痛苦的□□。 燃烧的朽木开始从头顶掉落,久源用棺木左右抵挡,但还是有燃烧的碎木掉在他的身上,灼伤疼的他扭动身体,将木片从身上抖下来。久源几步跨到玉篆藏身的石窝,用双臂抱住玉篆,把玉篆夹在自己的身躯和石壁之间。 轰隆隆隆,他们的耳边传来滚雷般的响声,只见燃烧的悬棺坍塌下来,犹如倾泻而下的火焰瀑布,泼洒在蛊虫巨大的身躯上。蛊虫燃烧了起来,火焰蒸腾而起,夹杂着火球爆裂的巨响。 蛊虫疼得绝望而疯狂,但仍然试图冲向久源和玉篆,它突突地喷着气,身体像绳子一样扭成一股,然后猛然一松,身体像弹簧一样跃起,直奔久源和玉篆。久源和玉篆已经无处可躲,可就在蛊虫的大孔离久源的后背只有一尺多远的时候,两个高处的悬棺坍塌而下,砸在蛊虫身上,强大的冲击力把蛊虫从空中击落。燃烧的蛊虫哀嚎着滚下了石壁。 火光四射,整个溶洞被火焰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久源和玉篆小心地探头观望,热浪和炫光逼得他们用手罩住双眼。只见巨大的蛊虫浑身伤痕,几处火焰在躯体上燃烧,但却并未坠落洞底,而是被一个石台阻住。它挣扎着扭动身躯,抖落身上燃烧的木块,呼呼地喷着粗气,又开始往上爬,好像要决一死战。 久源把玉篆推到石窝里,定睛看了看最高处燃烧的悬棺,然后跑下石台。 “你去哪?”玉篆大声呼叫。 久源没有回答,消失在石台下面,但只一会儿功夫,他就爬回石台,怀中抱着几个石块。久源把石块放在石台上,拿了一块朝着峭壁上得悬棺瞄了瞄,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最高处的燃烧着的悬棺,抛出石块。石块飞向悬棺,但却错过了目标,砸在峭壁上。久源又拿起一块石头,瞄准悬棺,抛了出去。石块击中了悬棺,悬棺散了架,但几块木头卡在一起,并没有散落。 嗞嗞嗞,一股黄绿色的粘液从石台下喷射上来,久源侧身贴着石壁。粘液喷洒到对面的峭壁上,然后小雨般洒落下来。石台上只剩了两块石头,久源捡起一块,瞄准了刚才被击中的悬棺,抛出了石头。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插进燃烧的悬棺,悬棺坍塌,砸向下面几个也在燃烧的悬棺,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几个悬棺一股脑地从峭壁上滚落,砸在正向上爬的蛊虫身上。 蛊虫浑身都燃烧起来,躯体裹在火焰中,它疯狂地扭动身体。突然,从它的体内发出一股强光,把溶洞照的白昼一般,蛊虫腾空而起,紧接着一声巨大的轰鸣,蛊虫从体内炸开。 溶洞的下面变成了一片火海,蛊虫炸裂成了几段,光弧崩裂,伴随着尖利的怪叫声。久源和玉篆被热浪逼退,躲在石窝里,紧紧贴着石壁。爆炸的冲击波携着烈焰从他们身旁呼呼吹过,热浪炙烤着他们,他们相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91章 劫后余生 刚才光怪陆离,亮如白昼的溶洞,渐渐暗了下来,烟雾弥漫,空气中充满着焦糊的恶臭,峭壁和洞壁上散落的悬棺碎片静静地燃烧。 玉篆在久源怀里动了一下,开始咳嗽。久源松开玉篆,两个人像涂了墨一般,黑漆漆。久源看着玉篆不由得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浓烟钻进他的嘴里,久源开始猛烈的咳嗽。 玉篆刚想说什么,嘴一张开,就被呛得也咳嗽起来。久源把己自的裤腿撕下两条,一条罩在玉篆的嘴上。布条已经被浓烟熏黑,浸满了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粘液。玉篆抗拒地摇头想要摆脱,但久源双手抓住玉篆,对她摇了摇头。玉篆咳嗽了两声,不再抵抗,让久源用布条绑在嘴。 久源随后也用布条遮在自己嘴上。他拉着玉篆,两个人探身往下看。洞底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滩巨大的,令人作呕紫褐色的尸体。火还没有完全熄灭,散发着恶臭的黑紫色的浓烟,打着旋升腾到空中,尸体的周围围绕着一圈发着荧光的水藻。 久源和玉篆相互对视了一下,久源用手向上指了指,玉篆点了点头。烧毁的悬棺在石壁上留下许多参差排列的石窝和残留的木桩,他们手脚并用,沿着石壁往上攀爬。 两人都已筋疲力尽,爬了许久才来到裂缝的顶端。他们爬出石洞,发现自己在一个大碗形状的底部,四周都是巨大的岩石,刚刚爬出的洞口就像是碗底的一口井。 空气凉飕飕的,久源和玉篆不约而同地打了几个冷战。洞口里仍然往外冒着黑烟,久源和玉篆撤下蒙在嘴上的布条,张大嘴吸了几口气。他们从石碗的底部爬上来,一眼就看见下面湖中石岛上仍然在燃烧的李宅,火光在黑暗的湖面上显得格外耀眼,烟雾笼罩在四周。原来石洞的顶端就是五丈岩后面石崖上的峰顶。 东方微曦,透过火光晨光,他们看到石崖下的水面上,蛊虫尸体的碎片一波一波从溶洞里随水飘出来,湖水发着暗淡的荧光,水面上漂浮着令人恶心的焦黑的碎片。 久源拉起玉篆的手:“叫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玉篆摇了摇头。久源把玉篆揽进自己怀里:“你还好吗,孩子呢?”久源抚摸着玉篆的腹部。 玉篆疲惫地点了下头,对久源笑了笑。久源看着玉篆,脸上带着苦笑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玉篆抱住久源,看着久源的眼睛:“不是的,你有我,我有你。”说着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有我们的孩子。” 久源低头在玉篆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眼里含着泪,把头转向东方。东方的天际上,已经有了一抹橙黄的色彩,天就要亮了! “你说的对,咱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久源说着拉起玉篆的手,两个人一起向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走去。 第92章 尾声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照在五丈岩的湖面上,照在湖心岛李宅的废墟上,轻烟从废墟上冉冉升起,袅娜而上,最后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 溶洞里死一般的寂静,蛊虫的尸体毫无生气的在水面上飘动。水下,一堆堆尸体的碎片已经沉到湖底。 黑暗,冰冷,死寂。 突然一团焦黑色的碎片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一只米粒大小的粉色的像个微型水蛭的蛊虫从碎片堆里拱了出来。虫子在水中蠕动着向上游动,细小的光弧在身上啪啪地滑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