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作者:崔罗什 文案 唐清知与白家有缘。 他爹就在白家厨房做大师傅,他的名字就是白家老爷给取的,他从小就跟着爹在白家院子里做事。 三少爷是院子中所有公子少爷里最和蔼的一个。 “你在吃什么?”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槐树下仰着头,看他坐在矮墙头上。 唐清知轻轻巧巧跳下来:“槐花。” “槐花?” 唐清知就是那时候喜欢上了白昱杭。 主角是厨师,应该能算美食文吧…… 把攻受明确一下。劳动人民攻,知识分子受。 主角:唐清知,白昱杭 ┃ 其它:美食 第1章 “哗。” 竹篙子往水下一撑,小船就轻巧巧地划出去十余丈,水面被裁出一道浅浅的波纹。 时日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三月初三,柳绿桃红,江边上多的不光是赏春的美人,还有新嫩的野菜。小船从江心小岛回来,船上堆着几大捆肥嫩的水芹菜,蒌蒿,马兰头,荠菜。小小的船舱里清香浓郁,当中还混着一丝土腥。 “唉……别人出来踏春都是吃酒看花,怎么跟着师傅您出来踏春就是挖野菜。” 正坐在船头吸烟的唐清知回过头来,笑了笑:“吃酒看花的那都是闲人……” 他吐了两个烟圈,才接着道:“我们出来是挖野菜,顺便踏青。再说这三四十斤野菜大头都是从渔民那里收的,不算辛苦。” 他这人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这一笑一回头,吞云吐雾间颇有几分仙气。徒弟小张跟着他久了不觉得什么,船家的小女儿却看得羞红了脸。小张就与她调笑:“小娘子,你别看我师傅模样好,只可惜不懂一点风花雪月,整天满脑子的油盐酱醋。” 唐清知脾气好,不去管小徒弟说什么,依然悠闲地眺望着江上春色。 忽然,唐清知眯起了眼睛。 “三少爷?” 他心里疑惑,盯着远处宽阔江面上驶过的一艘画舫。船上隐约有丝竹之声,显是一艘扬州常见的“花船”,船上多载歌伶美伎,伴客游春。 刚刚在船窗边闪过的一个人,唐知清一眼就觉得熟悉,瞬间就在心里念了声“三少爷”。 不过念完他就笑了。 他十七岁的时候,三少爷就跟着老爷上京去了。到如今已经十三四年了,这十三四年来他们没有再见过。只听说老爷在京中官越做越大,几个少爷陆续都考上了功名。 如此一想,三少爷这时候应该在京中做官呢,怎么会在老家?再说这么多年没见过了,就是这会儿真的面对面了,恐怕还要愣一愣才敢认。 刚才那一眼,肯定只是错觉。 唐清知磕了磕烟灰,好笑之余,又有点疑惑自己怎么一错眼就想到十几年前的人物了。一边疑惑,一边想着那些陈年旧事,就着融融洽洽的春色,也别有番滋味。 “师傅,快到啦!”小张响亮地招呼,快快活活地收拾东西。唐知清像是从一场好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船顺着运河河道进了扬州城东的小东门码头。越往内行就越拥挤,船家慢慢撑着篙子,最终停了下来。岸上不远处就是望江楼。 望江楼是扬州城内一所酒楼,地方不大,胜在占了巧位置,二楼窗户一打开能看见长江。景色风味俱佳,因此在扬州城内叫得出名号。 唐清知换了身短打扮,进了厨房。 众人一见他进来,连忙唤道:“大师傅回来了。” 唐清知点点头,一边检查出门之前煨上的骨头汤,一边问话。 “肉都码好了?” “码好了。” “木耳,兰片泡好了?” “泡好了。” “河豚呢?”唐清知洗了手。他今天要做的重头戏就是河豚,春江三月里的河豚肉,正是最肥嫩的时候。 他的大徒弟徐启连忙答道:“都洗得干干净净,一点血都看不到。” 唐清知亲自看了盆中鱼,一条条原本圆滚滚的河豚都剖开了,里面果然弄得很干净。他这才赞许地看了徒弟一眼,又向厨房里众人道:“别嫌我罗嗦,我再说一遍,河豚虽然味美,但切不可贪图方便,里面东西一定要摘干净了,血也须全冲掉。” 他手上捏着滑不溜丢的河豚,说得高兴,忍不住又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生鱼那股又腥又鲜味道,让他笑容满面,就像是匠人找到合意的玉料。 天色渐暗的时候,望江楼前的灯笼挂了起来。客人被引上二楼,占了清净视线好的窗口,能隐约看到长江,还有画舫顺着河道,缓缓驶入码头。这些画舫昼夜寻欢,白日游江,夜里就停在城中。坐在酒楼中,远远欣赏温柔乡的灯火笙歌,也别有情趣。 唐清知站在锅前,将河豚与荠菜同煮。河豚的鲜美与野菜的清香,再合不过了。汤一滚就起锅,奶白色一样的河豚肉汤,吃的就是“时鲜”二字。 配的炒菜里面有蒌蒿炒小肉,凉菜有香油拌马兰头。全都是春天时候的绝佳风味。 于是今晚的唐大师傅,也没有让老饕们失望。 夜深时候,酒楼里的客人差不多都移到对面河中的画舫上去了。唐清知坐在厨房里又点起了一管烟,看着徒弟们收拾,一边指点两句。 他不忙着回家,因为家中反正也没人等他。 磨蹭完一管烟,他才站起来,吩咐大徐跟小张明天早上要买的东西。前前后后都没事可做了,他才晃悠回家。 回家的路上要过文会桥,唐清知在桥中央就看见桥那头有个人蹲在桥边狂吐。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多是寻欢作乐不知节制的醉鬼。只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当作看不见。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迟疑着扳过醉鬼的肩膀。 “三少爷?原来真是你啊!” 第2章 白昱杭正扶着桥柱吐得欢畅。回到扬州老家快两个月了,起初每日只是在家中小酌解闷。可惜一个人喝闷酒,只觉得越喝越闷。于是就去画舫绣楼厮混,身边的歌伶生得美不美,唱得好不好,他根本不在乎,求的就是在红粉喧哗中醉生梦死。 官职丢了,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为之辛苦了十几年的人和事,几乎是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 所以他须醒的时候少,醉的时候多,才足以忘记大半的痛苦和空虚。 没想到偏偏有人来打破他的梦幻乡。 “三少爷?原来真是你啊!” 白昱杭刹那间就清醒了。那把声音,那慢悠悠的吐词,他这辈子只记得一个。 唐清知。 肯定是唐清知。 一个寒颤从脊背窜上来。白昱杭侧过身,晃晃脖子,一边想拨开唐清知的手,含含糊糊嘟囔:“烦死了……烦死了……” 唐清知的手滑下来落到他的臂弯和腰之间,像是拿不定主意要扶手臂还是揽腰一样。 “三少爷,是我啊……你怎么醉成这样了?三少爷……一个人能走回去么?” 唐清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叫白昱杭的火气越冒越大。 “唐清知!滚!”一声暴吼。 白昱杭自己听来,只觉这一声犹如狮吼,气势非凡,简直是静夜惊雷。不由得意地笑了。 唐清知也笑了。 他是在市集里混大的,白昱杭那一声在他耳朵里,不过是猫叫。 “三少爷果然还记得我!”唐清知亲亲热热地揽住他的腰,架起他的胳膊,“少爷,我送你回去吧。” 白昱杭挣脱不动,垂下了头。唐清知借着桥头微弱的灯光,才看到他在哭。 “少爷……” 唐清知像傻子一样张着嘴,眼睁睁看着白昱杭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僵硬片刻之后,唐清知慢慢张开双臂,环抱住白昱杭。两个身量颇高的大男人在桥头上抱在一起,虽然夜深人静,路过的人很少,可偶尔路过一个,必会好奇地盯着他们多看两眼。 白昱杭一醒过来就觉得不对劲。 遇到了唐清知,还对着唐清知又笑又哭。没睁眼的时候,还能想着其实自己在做梦。一睁了眼,只有捶胸哀叹了——唐清知就坐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白昱杭眼观鼻,鼻观心,柔声道:“昨晚……” 唐清知忙道:“少爷醉得太厉害,也说不清楚住在哪里,我只好把少爷背回来了。” 白昱杭立刻展了个恰倒好处的笑容:“辛苦了,多谢。”说完被子一掀,拔腿就要走。 他喝了一晚上酒,被唐清知背回来之后直接倒头大睡。一夜过去,浑身都是酒酸味,头发蓬乱,眼角糊屎。唐清知不知道他慌什么,笑眯眯挽留他:“少爷,吃了早饭再走不迟。” 他笑得十足真诚,白昱杭脸上的笑却快挂不住了,推辞道:“不了,不好再叨扰下去了。” 唐清知忙道:“那少爷擦把脸再走。” 白昱杭这才默默点了点头。 唐清知端了脸盆手巾,还捎带了盒牙粉进来。白昱杭整理好仪容,仪表不那么狼狈了,心里也镇定了些,这才推门而出。 “告辞……” 话音戛然而止。 小小的院落里花草繁茂,中间还架起了凉棚一样的花架,紫藤花葡萄一样垂下来,芳香可爱。 唐清知已经在紫藤花下摆了张小圆桌,桌上摆了粥点小吃。 “这些都备好了,少爷就赏个脸吧。” 白昱杭默默走过去坐下。小圆桌不大,又矮,坐的竹椅子自然也是矮椅,坐着虽然舒服,但两腿张开,姿势不太好看。白昱杭看了眼唐清知怡然自得的样子,忽然想到十几年前,这个人就是这一副模样,到如今也没变。 这是好事。 唐清知将小酱瓜往白昱杭面前推了推:“我记得少爷从前就爱吃这个。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嫩黄瓜,脆甭甭的。” 白昱杭心里又涩又软,不忍再拂他的好意。 “好吃。”他低声说。 唐清知高兴极了,急急忙忙道:“我现在就在东门码头那边的望江楼做事。少爷要是得了空就去尝一尝……要不我下次多做几道好菜,给少爷送过去。” 白昱杭喝了半碗,觉得胃里已经不那么酸溜溜的了,就放下了碗筷。看唐清知说得几乎手舞足蹈的样子,他忽然道:“阿唐。” 唐清知一愣。 “你早就不是白家的下人了,别再叫我少爷了。你应该看出来了,我这次回来也不是衣锦还乡,对故人都是能躲就躲。”白昱杭自暴自弃地说了自己的处境,他躲开唐清知的目光,看着紫藤花被风微微晃动,几点细小的花瓣从花串上飘落。 “你……别叫我为难。”他狠狠心还是对唐清知说出来了。说完就落荒而逃。 唐清知一呆,白昱杭已经跑得没影了,他才在心里叹了一声。 白昱杭怎么就不明白,他唐清知对他好,跟少爷不少爷,风光还是落魄,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3章 白昱杭一跑,唐清知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忽然就觉得冷清和无趣。 他其实不喜欢拿粥做早饭——干力气活的,早上喝粥,两趟厕所一跑撑不到中午。可是白昱杭喜欢,所以他天不亮就起来煮粥了。八分粳米,两分糯米,先大火后小火,慢慢地耐心熬,熬得最上面像结了一层奶衣一样,米香四溢,清甜绵软。 唐清知一口气把粥喝完了,出门去望江楼的路上又卷了个烧饼油条,一边吃一边想着平时压根不会想的事情。 俗话有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真能十几年不变么?口味也好,喜好也好……唐清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白昱杭的心思他想不明白,就连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有点糊涂了。 十六七岁时候的事情,他早就全当成是胡闹了。 那年纪没个安分时候,瞎玩,瞎闹腾,好像跟白昱杭在一起睡了就是睡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无须质疑,也无须担心。 还没等到他认真考虑前因后果,白三少爷已经跟着老爷上京了。 这般胡思乱想着,唐清知到了望江楼,往厨房里一坐,拿了个萝卜开始雕东西。为了手上雕工不荒废,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有时雕朵牡丹,有时雕只孔雀。今日唐清知想着雕观音,心中一套,手上一套,最后出来的面孔眉目清秀,看着却像是白昱杭。 唐清知叹了口气,对着萝卜小人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把它嘎吱嘎吱吃掉了。 厨房里小张正端着面条吃早饭,见到师傅的神色古怪,不由问道:“师傅不舒服?” 唐清知懒得解释:“烧心。” 小张拖着面条,在心中暗道,烧心还吃萝卜。 师徒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朗声笑道:“唐大师傅,在不在?” “在!东翁今天有什么吩咐?”唐清知应道。 来者是白毅君,是这家望江楼的东家。他产业不只这一处,并不每日都过来,常常是要带客人谈生意才过来。因此唐清知才有这一问。 白毅君四十岁不到,和气模样,向唐清知道:“今日中午我要请城北书院的林老先生吃饭,他年纪大了,不能吃硬的。你看做什么好。” 唐清知瞄了眼厨房:“今天早上刚到的青鱼,剐了鱼片清炒,还可做道鱼参汤。” 白毅君点点头:“行,你看着办吧。” 他又把唐清知带出去道:“还有件事情,先跟你招呼一声,到时候少不得你帮手。” “这还不是东翁一句话的事情。”唐清知道。 白毅君笑笑:“说起来,你跟我们白家的缘分也深。从前你爹就一直在我大伯院子里做事,要不是后来大伯上了京,你肯定是顶你爹的位置。” 唐清知一听这话,便猜白毅君说的事情十有八九跟白家有关。 果然白毅君道:“六月初二是我们家老祖宗八十整寿,这是要大办特办的大喜事。算算只有三个月功夫了,酒宴也可以开始准备了。光是家里的厨房,恐怕还做不了那么大的筵席,到时候把这边厨房也弄过去才够。” 唐清知连连点头:“我晓得了。” 他心中却想到,白毅君是白昱杭的堂兄,又在扬州是个人物,与官场人士多有应酬来往,应当早就知道白昱杭的近况。这般想着,嘴上拐弯抹角问道:“老祖宗做大寿,这等大事,平日难见一面的兄弟姊妹都该聚到一块了。老祖宗该多高兴啊。” 白毅君笑道:“可不是么,就是热闹热闹讨她老人家欢喜。” 却只字不提白昱杭的事情。 唐清知看他不想提白昱杭这一茬。他自己也不好主动提起昨夜见到白昱杭的事情。 如此一来,从白毅君这里似乎是问不出白昱杭的住在那里。 这样一样,唐清知不由有些沮丧,早知道怎么也该叫白昱杭留个地址。否则这要等到六月份老祖宗做寿才能再遇到他吗。 中午的时候,林老先生果然对鱼参汤很满意,鱼汤清而鲜,鱼丸更是滑嫩。两人吃得高兴,席上气氛活络舒畅,老先生对白毅君说话也随和得多。 说着说着,林老就问到了白昱杭的事情。 “我这位小友回到扬州该有月余了,也没到我那里坐一坐,我甚是想念啊。” 白昱杭曾师从江苏学政陈厚,而陈厚又是林老的学生。林老却称白昱杭为“小友”。白毅君听了心中颇犯酸,面上仍笑道:“改日我见了他,定会转达。不过要您先出声,我这个堂弟……” 他说到这里,只是一顿,便不再说下去。 林老明白他的意思,仍是笑道:“这事情怪不得他,他在京中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讲避嫌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白毅君若有所思:“那先生还……” 林老哈哈一笑:“我年纪大了,从心所欲不逾矩。” 第4章 白昱杭一回到家中就往书房里钻。 这些年在京中养成的习惯,心情一烦躁不安,就刻章。握块上好的料子在手里,一刀一刀下去,整个人渐渐就能忘却外面的一切。回到扬州的这些天他就是这样过的——酒,不喝酒的时候,他就练字,纂刻。 到了午饭时候,也不从书房出来,小仆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只管自己吃了饭就跑出去玩了。 可是这一天,白昱杭握着刻刀,却越刻越浮躁。 扬州内城外城,新城旧城加起来有百万人口,他没想到百万人之中他偏偏撞上了唐清知。 一想到自己在唐清知面前惊惶失措,仪态全无,白昱杭的手抖得跟得了打摆子一样。 他终于把刀放下,打开抽屉,哆哆嗦嗦摸出一个织暗花锦盒,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块鸡血石,鲜红的血子形状柔和,藤蔓一样滴下来,在最下面坠成小小的花朵形状。 白昱杭收藏了很多石料和印章,自己也刻了不少,每有得意之品,常请家人好友一起玩赏。只有这一块,他从来没有拿给别人看过。甚至他自己,也有许多年没有拿出来看过了。可是此刻,他闭上眼睛摸索上去,上面的一笔一画立刻清楚浮现在胸中。 运刀生涩的四个小字—— 槐下饮香。 白昱杭看着这四个字,眼泪慢慢滚了下来。 刻这枚章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四岁,个头窜得很快。家中的侍女开始对着他窃笑脸红,他隐隐约约觉察到自己在期待什么。 “你们院子里有个人生得不丑。” 大堂兄白佩泉饮得半醉,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扶着小旦的纤腰,酒色不但不让他委琐,反而更显得他优游而潇洒。 “哪个?”白昱杭看到倚在堂兄怀中的小旦正冲自己抛媚眼,不禁脸上发热。 “十五六岁样子,说是姓唐,”白佩泉亲昵地捏捏小旦的耳朵,“可惜……好像是跟着他父亲在厨房做事。” 白昱杭摇头:“我没听说过。” 白佩泉惋惜一般叹息两声。 “我要是你就把他留在书房里。” 白昱杭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见到了唐清知。 少年背倚古槐,坐在墙头上,一伸手就捋了一把槐花放入口中。 白昱杭仰面看着。 “你在吃什么?” 唐清知轻轻巧巧跳下来:“槐花。” “槐花?” “很香很甜,”唐清知一翻手心,那里就展开一簇洁白的槐花,“张嘴。” 白昱杭没有一点犹豫就张开嘴。 唐清知把花探到他的嘴里,低声笑着说:“吸……用力吸……” “嗯……” “甜吗?” “甜。” 白昱杭正是容易对情事浮想连翩的年纪,忽然就生出自己吃了亏的错觉。 “我说甜只是说花蜜甜!”他急忙辩解。 唐清知仍是笑眯眯道:“当然是花蜜甜。三少爷,没什么事,我就回去做事了。” 他拍拍身上的碎花和粉屑,却拍不掉一身春光明媚。 白昱杭怔怔看他转身离开,忽然就出声叫住他:“你……你是不是姓唐?” “是呀。” “要不要到做我的书童?” 唐清知疑惑地笑了笑,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白昱杭的书童。 正如白佩泉说的,他生得确实好,打扮整齐之后更显得俊朗。可唐清知却没这个自觉,在书房里总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白昱杭就笑他:“多少人羡慕你还羡慕不来呢,你做什么缩手缩脚的样子。” 唐清知摇摇头。 “我这人笨得很,不是正经读书的料。” 其实大户人家的书童有几个是正经读书的,大多是长相灵巧,只要会说会玩会逗乐子就好。 听了这种说法,唐清知却更不高兴了。 “脑子好的就该好好读书,像我厨技拿手就该在厨房里;人就像菜品一样,各有各的吃法,若是把螃蟹用酱油红烧,或是把鲥鱼放到猪油里猛煎,不都乱了套?” 白昱杭听他说这话,不禁噗嗤一笑,掀开罩在竹床上的纱罩,道:“这不就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么。”彼时正是六月时候,他们在乡下一所庄子里消夏。 白昱杭会享受,在水榭上支一张大竹床,笼上碧绡帐,再点一炉好香。午后躺在竹床上,或看书或小睡,惬意极了。 “还是书上说得好。我只知道人应当做自己擅长的,不该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要不然就是暴殄天物。” 唐清知却闲不住,脱了鞋袜,卷了裤脚,在湖边摸嫩藕。顺便带些螺蛳上来。 白昱杭听到这里,不禁道:“你过来。” 听到白昱杭叫他过去,唐清知就在湖中洗了洗手,老实走过去。 白昱杭也不怕他浑身汗水,让他坐在床边,道:“照你这么说,我却是糟蹋了你了?” 唐清知只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白昱杭心里一动,赌气一般忽然扑上去,唐清知一惊,连忙向后一闪,却还是躲不过……白昱杭的唇已经贴了上来。 半晌之后,两人才分开。 不说唐清知,就连白昱杭自己都晕晕乎乎不知道这个吻是什么滋味。 “三少……少爷……”唐清知说话都不利索了。 白昱杭还要强撑着,往床上一倒,偏过脸去冷笑道:“少爷就是糟蹋你了,怎样!我还没说你是牛嚼牡丹……”话音未落,唐清知已经张开双臂,把他扳了过来。 一个更热烈的吻扑头盖脸而来。 等到秋天菊开蟹肥时候,两个人已经沉迷在情欲之中了。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人,有的是无穷无尽的精力,似乎前一刻只是目光一撞在一起,后一刻已经衣衫褪尽,迫不及待双腿大张了。 “这是什么?”唐清知的半边身子还压在白昱杭身上,见白昱杭从枕下摸了件东西出来,便吻了吻他的肩头问道。 白昱杭把那块石头放到两人眼中间,轻声道:“鸡血石。里面红色的叫血子,血越多越贵重。” 唐清知看了看那块石头:“这块血子不多啊。” “嗯,”白昱杭声音压低了,怕吵到石头一样,“虽然不多,但形状漂亮,一丝游下来,结成花一样……” 他仰起头,望着唐清知的眼睛,柔和的声音里含着笑:“我已经想好要刻什么了。” “刻什么?” “槐下饮香。” “什么?” “笨。”白昱杭拖过他的手,在他手里一笔一画写下这四个字。唐清知耐心等他画完,握住他的手吻了吻,说:“有趣。原来你还记得啊。” 白昱杭不高兴:“才一年多的事情,如何不记得?” 两个人一齐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白昱杭才道:“刻好了,送给你……” 唐清知笑眯眯点点头:“好啊。那我也雕个什么东西送给少爷吧。只可惜我雕的都是吃的,摆不了多少时间。” 白昱杭不再出声,他不喜欢唐清知念叨厨房里的事情。 默默地抓住唐清知的手,向下摸去。 唐清知立刻将他翻过来,换了个面对面的姿势。 喘息立刻取代了交谈。 “啊……” 白昱杭只觉得腿在颤抖,但是腰就像化掉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神智飘荡的时候,他紧紧拥着唐清知的背,跟坚信能一生一世一样。 但一生一世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槐下饮香的小章刚刚刻完,白昱杭的父亲就要进京赴任。老爷要入京,夫人与几个少爷自然是一起去的。 那下面人呢? 唐清知对着白昱杭,仍然是温柔的笑模样:“我就不跟着去啦。京城那么远……我怎么读书也读不进去,还是留在扬州做个厨子吧。” 白昱杭简直目瞪口呆。 他一丁点也没想到唐清知居然能说断就断。 他一忽儿想发怒,一忽儿想痛哭。他自己都不知道朝唐清知喊了什么。 唐清知苦笑:“少爷您将来不娶妻生子吗?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再说我爹年纪也大了,他就我这一个儿子……” “其实是我想娶妻生子?我没想那么远。不过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再说我随少爷到了京城去,能干什么呢?继续这样玩下去吗?我也十七岁了,该正经做点事情了。” “少爷,不是……不是……我不是只当玩的,真的!您别哭啊……” 原来十四年过去了,当年的事情自己一点都没忘记。 白昱杭轻轻托起那枚小章,血子还跟从前一样鲜红。 那时候他终究是没能把它送出去。 “阿唐……” 他终于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5章 “豆腐。”唐清知向小张道。 小张连忙打开带来的梨木小桶,里面整齐码着十六块豆腐,都浸在清水里,水嫩嫩的。 唐清知深深吐纳一口气,把双手放在水中润了润,然后捞起一块豆腐。先用模具在豆腐上剜了四个小圆球下来。 然后取了最小的一把刻刀,开始在豆腐球上雕花。他前年在白毅君家里看过一只十二层透象牙雕球,上面雕满了菩萨,层层分明,精巧至极。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在豆腐上试着浮雕和透雕。 不过今日他取的豆腐球太小,只能浮雕出一层百花争艳的图案。 饶是如此,也叫其他大师傅啧啧称赞。在质地嫩滑的豆腐上雕花本就不易,更难上加难的是在可以一口吞下的豆腐球上雕花。 春有桃李夏有荷,秋有傲菊冬有梅。小小一只豆腐球上,全能看得清清楚楚。 见到如此光景,年近六旬的刘老师傅也不禁夸道:“好后生!这一手俊活!看来再过几年,盒子会上就用不着我这样的老朽了。” 唐清知眼不离手,嘴上却笑道:“老老这是哪里话!我这不过是做花样子罢了。方才老老那道炸玉龙才真正功夫,满堂喝彩啊。” 三月三前后,章台柳巷间便开始办一年一度的盒子会。所谓盒子会,便是顶尖伎女之间结伴相邀,一起带上吃食,再请上几个有头脸的体面相好,一起品尝美食,弹唱作乐。 原来盒子会上是品评青楼女子的手艺,比谁更擅厨艺。后来却渐渐变成各家自请名厨,不惜花重金置办,结果倒成了本地甚至外地名厨之间的切磋。 每年被请来的厨师,无不挖空心思设计菜式。在盒子会上,光是味道好,并不足以胜出。必须要求一个“奇”字。越是奇,越是受捧。 唐清知做的是一道煮四鲜。备好的骨头高汤里,煮四样东西:白豆腐,黑木耳,和翠色菜心,嫩黄色笋尖。颜色清鲜,盛在特意准备的景德镇白瓷碗中,更透着雅致。 端出这道菜的是凝露楼的宁盼儿。众人先是观赏那象牙雕一般的豆腐球,赞叹不已,再尝了两口,味道也十分爽口。 品评时候,众人只道:“这一手好雕工确实惊艳,只是除了雕工,其他未免太简单一点了,只不过是一道普通煮菜罢了。” 宁盼儿只一笑,问道:“诸位可觉得豆腐球入味?” 有人答:“甚有肉香,汤味全入。” 听到这一番问答,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不禁惊奇喝彩,高声追问:“这豆腐上雕花精细,不能久煮,否则图案必散。可见是只从汤中滚了滚……既然如此,又为何如此入味?” 宁盼儿嫣然一笑:“说出来就不奇了。还请诸君费心思量。” 众人越猜不透,越觉得巧妙。尤其是因为原本只觉得普通,反差之下,更夸大了这种特别。 在屏风后面听到他们谈话的刘老师傅这才长叹一声,他方才见唐清知将雕好的豆腐在汤里一滚就起,还以为他为了形状牺牲了味道,心中觉得这道菜打了折扣。 听到席上众人的对话,刘老师傅顿时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感。不过他毕竟在厨房里站了大半辈子,自然不同于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达官贵人,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唐清知的小圈套。 “豆腐……” 他向唐清知点点头。 既然豆腐的味道不是从汤里来的,那必然就是之前特别做的豆腐。卤水点的时候就加了东西,让豆腐本身就带了肉味。 唐清知见他了然模样,忙道:“还请老老可怜我,别说破了。” 刘老师傅点点头,笑道:“你爹恐怕也不及你这样有心思。真是后生可畏。” 唐清知听他提到自己的父亲,忽然像是腼腆起来,微微红了脸。刘老师傅又念了两句,便道:“你若无事就过来跟我们一起喝酒。” 唐清知却推辞了,只道望江楼还有事要做。 其实白毅君知他要来盒子会,已经放了他一日假。 唐清知回到厨房,小张已经收拾完东西,兴高采烈道:“我刚才听外面几个小侍女说,客人都在夸师傅那道菜。” 唐清知在菜做出来的那一刻最高兴,这会儿看着豆腐残渣,只道:“也只有这种场合才有功夫磨这一道菜。” 叫小张先回去。唐清知拐到白案厨房去了。那里做的都是茶点甜品。与红案清一色的男人不同,这边有好几个厨娘。 见到唐清知入内,一个四十来岁的厨娘就迎了上来。 “秀嬷嬷。”唐清知见她在一旁休息,知她应该是忙完了。 秀嬷嬷见了他就笑了,道:“你那道菜我也看到了,真雅致。” 唐清知道:“花了大钱的,不能糊弄过去啊。” 秀嬷嬷笑了,与他说些琐事,又道:“不是我老念你,你也别太忙了,多抽些工夫陪陪英子,别把他老扔在你妹妹那边。” 唐清知烟瘾上来了,又不好在这里抽,只好搓了搓手。 “我晓得……可他也快进学的年纪了。我忙一点,多攒点钱,能让他进个好私塾。” 秀嬷嬷听他这么说,连连叹气,一边擦了擦眼睛,道:“是桂儿没福气。” 说完像是要强打欢颜一样,过去捧了盒食盒过来塞给唐清知。 唐清知忙道:“这怎么行。” “拿着,”秀嬷嬷坚决得很,“就是一盒青团,给英子的。” 唐清知打开一瞧,里面果然是一盒青团。 只是十二只青团全部捏成大小形状各异的小牛。或站或躺,或仰头望日或低头吃草。唐清知三十出头的人了,看了都觉得可爱,忍不住笑道:“真好玩。” 秀嬷嬷道:“哎!上席的时候还要在盒外面加个托,托上全是新摘的桃花梨花,别提多好看了。” “这又是取什么意思?” 秀嬷嬷笑答:“太白不是有句诗,叫‘花暖卧青牛’嘛,就是取的这诗意。” 唐清知想着英子看到应当欢喜,便连连道谢,收了下来。 离开办盒子会的园子,唐清知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妹妹家去接英子。 他平日忙,每日早出晚归,没空照顾孩子。只好把英子放在妹妹家,一个月抽个两三天接英子回趟家。 走到妹妹家门口,老远就见英子一个人蹲在门口的大桑树下。 “英子!” 唐清知高声叫他。 英子一下子站起来,也许是蹲得久了,两条小腿晃了晃才猛地冲过来,一头撞到唐清知的腿上。 唐清知见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腿,小脑袋还在上面蹭啊蹭的,不禁哈哈大笑。什么疲倦都飞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小娃娃,兜在怀里,狠狠在他脸上香了一个。 回家路上,唐清知问他:“我们英子怎么啦?今天一个人蹲在那里,不高兴的样子。” 英子把头埋唐清知怀里,闷闷地说:“他们说我娘是妓女。” 唐清知不说话。 “爹,我娘真是妓女?” 唐清知用手指钳了一下英子的脸:“瞎说。你娘清白得很。” 英子立刻就高兴起来,神采焕发要骑高。 唐清知把他举到肩上骑稳:“好玩吗?看得远不远?” “远!能看到我们家啦!”英子笑嘻嘻的,“爹,有个不认识的叔叔站在门口。” 唐清知一抬头:“真有……”他话卡在嗓子里出不来了。 站在那里的是白昱杭,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英子身上。 第6章 白昱杭那天之后越想越难受。他本来是下定了决心,永不再见唐清知的。哪知道无意中破了誓不算,还在唐清知面前颠三倒四,仪态全失。 一想到这个,他就受不了。又想着唐清知毕竟让他借宿一晚,他应该去道声谢。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他想再见唐清知一面,给自己拼命找理由罢了。 他想了那么多,终于觉得理由充足,于是就理直气壮来了。 倒真是把唐清知高兴坏了。 正好是下午吃晚茶的时候,唐清知把客人迎进门就忙着烧水沏茶,拿了家中最好的茶叶,又正好有秀嬷嬷送的一盒青团做点心。 白昱杭就在紫藤花架下面坐着,怀里搂着英子。他刚才还没进门,就把英子抢过来抱着,一直没松手。 英子一手捏一只青团团小牛,也不吃,光是玩。左右互搏,让两只小牛一会儿赛跑一会角力,玩得不亦乐乎。白昱杭也不嫌这游戏简单幼稚,光是看他玩就乐得直笑。 唐清知端了茶过来的时候,白昱杭正在跟英子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啊?” “英子……” “几岁啦?” “六岁了……” 其实这些刚才唐清知已经说了一遍了,白昱杭却高兴再听英子说一遍。他见不到自己孩子,抱抱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好的。而且英子生得好,前发浓密整齐,两只大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跟个女孩子一样漂亮,更让白昱杭倍觉怜爱。 “少爷有小少爷吗?”唐清知见他这么喜欢英子,不由问道。 白昱杭垂着眼睛,摸着英子的头发:“三个都是姑娘。”他忽又笑道:“我这是天定的岳父命。” 唐清知也跟着笑了。 他一点也没想到白昱杭会过来,此刻只觉满心欢喜。前两天白昱杭一直醉着,醒过来就跑了。他压根没看够,也没好好说上几句话。今天白昱杭在他面前说说笑笑,自然喜出望外。 他心里满肚子的话想跟白昱杭说。这些年见不着,也就不去想。一见着了才发现,想问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得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老大十岁,小的那个才三岁,”白昱杭捏了捏英子的脸,“小子,把我家三儿给你好不好?” 英子讨厌别人捏他脸,挥着手上小牛嘟囔道:“不要不要。”唐清知向他道:“好好吃东西,别脏皮。”英子终于把小牛塞到嘴里,挣扎着从白昱杭怀里跳下来,跑到一边自己去玩了。 就剩了两个大人坐在小桌边。 白昱杭望着英子道:“这孩子的娘什么时候走的?” “生了他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大前年没的。”唐清知说起这事就不好过,点了管烟抽起来。 白昱杭从来没见过他抽烟模样,瞧着他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惊奇,毕竟两个人分别的时候都是十几岁,唐清知还是个清俊少年。 袅袅烟雾中,白昱杭才真切感受到他们真的分别了有十四年了。 看不见的时候,唐清知已经经历了结婚生子,再痛失亲人,整整一轮爱别离。 自己又何尝不是。 唐清知见到他笔直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是不是这味道太冲了?我熄了吧。” 白昱杭连忙道:“别……不是。我就是在想,这些年你过得也不容易。” “怎么过都是过。少爷您在外面,过得肯定是比我省力,却不见得比我省心,”唐清知声音低了下去,看着白昱杭,目光也很柔和亲昵。 白昱杭心中一跳,立刻换了个坐姿,喝了口茶才道:“我也是大意了,才栽了个跟头。好在父亲跟大哥都还在京中,等两年风头过了还是能回去的。正好这段时间在老家歇一歇,修养修养生性。” 有几分可能再回京中,白昱杭自己一清二楚。不过唐清知对京城官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听了这话仍然信服地点点头:“那是自然。那少爷也不用太消沉了,就当应了个劫,应过了就顺了。” 白昱杭刚才谎话是脱口而出,听了这话便默然不语。 唐清知也觉得冷了场,闷头抽了两口烟,就站起来道:“难得少爷带了酒菜过来,我再炒两个菜喝酒吧。” 白昱杭带了酒和卤味过来,唐清知从白昱杭带来的卤味里摸了两个鸡肫和一根鸡肠,加上自己院子里摘的青椒,切了点腌好的小辣尖椒一起炒,便是一道炒鸡杂,卤汁鲜再带点辣,十分爽口。又炒了个蒌蒿炒香肠,香肠是他自己灌的,肥厚味美,跟蒌蒿炒得喷香。 两个人就着卤味跟炒菜边吃边聊,英子坐在他们中间,捧着个鹅掌啃得一脸都是。白昱杭看了又是一阵乐。 吃完晚饭白昱杭到屋内坐了坐才说走。 唐清知送他出门,一面问道:“少爷如今住在哪里?还是住在老宅么?” 白昱杭摇摇头道:“我嫌弃那里人多眼杂,不够清静。先寻了个清静院子住着,不过离老宅也不远。” 又说了怎么走,唐清知立刻记在心里。 两人并肩行了一段,白昱杭道:“别送了。” 唐清知含笑:“我就是想陪你走走。” 白昱杭脚步一滞。 “今天粗茶淡饭,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少爷……” 唐清知靠得近,炒菜时候沾上的味道和烟味混在一起,又呛人又温暖。白昱杭瞬间就想,这说不定就是正宗的人间烟火味。 “你知道我不讲究这个的。”白昱杭回答他。 唐清知嗯了一声。 “我知道。少爷从前就是这样,若不是这样,我那时候也不会……”他忽然觉得失言,“也不会……那样。” 白昱杭装作没听明白,哈哈一笑:“什么这样那样。行了,别送了,就到这里吧。” 唐清知就站在那里,看着白昱杭走远了才回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唐清知往回走的时候三心二意,也没注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河里去。 他定了定心神,想着英子还等着烧水洗澡,想着儿子十天半个月才能见着一次面,要好好陪陪他。 这样想着,他心里才又快活起来。不禁嘲笑自己,难道还真以为白昱杭是来主动投怀送抱的吗。他那样聪明,回京继续做官是早晚的事情。过去就是过去,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第7章 清明过后雨水就多了起来。又绵又细的雨一落,把花叶一洗,文人墨客便又开始做些伤春的诗词,江上船娘缠缠绵绵一唱,真有几分销魂滋味。 唐清知自从那一日白昱杭来过一趟之后,心里就时不时犯堵。有一晚还做了梦,梦到白昱杭还是十四五岁模样,面皮嫩宣宣的,正和自己坐在树上,拿着片叶子吹,可鼓着腮帮左吹右吹都吹不出声音,脸上和嘴唇都红了……自己一边笑一边亲他的嘴唇。 醒过来之后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这好像是当年的真事。只不过两个人不是坐在树上,而是坐在树下。 这么一想,也许是因为跟白昱杭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所以每一件事情都能记得很清楚。 白昱杭回到扬州谁都可以不见,惟独一个人不能不见。就是他们白家的老祖宗他的祖母孙老太太。孙老太太有两个儿子,五个孙子,白昱杭是最小的小孙子,因此最为疼爱,加之白昱杭十六岁就跟着父亲去了京城,老太太更是念了十几年。 这次白昱杭革职还乡,老太太不说自己孙子哪里不对,反而写信去骂自己儿子,真是偏心偏到胳肢窝去了。 白昱杭跟老太太感情也深,住得靠老宅近些就是为了方便去见老太太。 这日陪着老太太吃了中午饭,祖孙两个说了会儿话,老太太又忍不住念叨起哪些人欺负了,对不住白昱杭,只把白昱杭的父亲,母亲,哥哥们一个一个数落过来。 白昱杭听了只是苦笑,老太太说一句,他纠正一句,只道官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的事情,父亲兄长都十分尽力,没牵扯到他们实在是万幸。 老太太道:“唉,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虽然怪他们没照管好你,不过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也就是嘴上念两句,他们平平安安,我心里当然欢喜得很。可就是有一个人,有一件事,梗在我心里真真不舒服。” 白昱杭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是。丢了官,他虽然失望,那让他失望只不过是外人,外人怎么伤害他,他都是不怕的。可家散了,伤他的是“内人”,是从心里给他一刀。 老太太见他不语,说得更起劲:“当初你父亲给你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这心里啊,就七上八下直犯嘀咕,我们白家是书香门第,何苦一定要与京中权贵攀上关系?” 白昱杭默然。 他的妻子冯氏是齐国公的女儿,与皇室有些渊源。夫妻之间谈不上柔情蜜意,也算得相敬如宾。婚姻十二载,生育了三个女儿,他自以为这个家算牢靠的。 没想到,他出事之后,最凶狠的一刀居然是自己的妻子戳上来的。 “明儿已经十岁了,过两年就该谈论婚姻大事了,跟你回了扬州,她将来该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奇了,京城有好人家,扬州就寻不着好人家了?” “她也算是国公府上的姑娘,怎么能随便!” “我何时说随便二字了?” 可笑他那时候还不敢相信妻子的意图,非吵得两人撕破面皮,逼得妻子直接搬出齐国公做后盾。从此他一人回扬州,妻子带着三个女儿住回娘家。 “一面可惜没有儿子,一面又不愿意纳妾。嘴上说是要忠贞于我,实际不过是顾虑我家权势罢了。如今这样不好么?你想再娶纳,都不用顾忌什么了。” 临走时候妻子的一席话,让白昱杭觉得,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竟然并不了解彼此的本质。 “老祖宗……”白昱杭拉着老太太的手缓缓道,“过去的事情也不用再提了。她也有她的辛苦和打算,女孩儿留在母亲身边也确实比跟着我奔波好。” 这话又惹出老太太许多话来,白昱杭又陪了她半天,待得老太太午后小睡了才出来。 刚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没两步,就撞上白佩泉的人,说是请他过去坐一坐。 白佩泉的父亲借口身体不好不管事,扬州这边做主的就是白佩泉这个长子。 从前白昱杭还在老家的时候,跟这个大堂兄也时不时一起玩。 这次回来之后,两人只见过一次面,也没深谈。 白昱杭过去的时候,白佩泉正在听戏。白毅君也在,不过他是庶出,在白佩泉面前服服帖帖,商场上的气势全都收敛起来。 兄弟三人坐在一起商量了会儿老太太做大寿的事情。白佩泉就把话头说到白昱杭身上了,问他:“林老一直惦记着你,似乎是想你去书院帮忙。” 白昱杭只道:“我会去拜访他老人家的。” 白佩泉似乎很满意他这态度,笑眯眯道:“对了,林老也喜欢玩这个,你记得带些好料子过去。”他做出一个握刀篆刻的动作。 白昱杭听到“玩”字,心里莫名一阵烦闷,忽见白佩泉掏出鼻烟来吸,便问道:“这味道闻着香,都是什么配的?” 白佩泉本就爱玩,听白昱杭这么一问就洋洋得意介绍一番,什么吕宋岛上的烟叶,加上薄荷,肉桂,麝香等等数十味药材,混合出来的味道浓郁芳香。 又道:“杭弟也爱玩鼻烟?我前两日才叫他们绘了两个新的,拿过来给你吧。” 白昱杭推辞了,只卷走了两盒配好的烟丝。 他那天一闻唐清知吸的烟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烟。想来一个男人还要带个孩子,自然是不能抽好烟。 白昱杭一走,白毅君就向兄长问道:“我听林老说老三这回是栽在得罪人上面。” 白佩泉不置可否唔了一声。 “是卢相?” 白佩泉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只道:“他……算什么东西?” 说话间全是地头蛇的味道。 白毅君只觉胸口一窒,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了。 白昱杭回到家中,小仆人迎上来道:“方才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说着就捧了一个食盒过来。 白昱杭一看就知道是唐清知来过了。他不禁露了微笑,刚把烟丝递给小仆:“你去……”转瞬又道:“不用了。” 他想还是自己去吧。 第8章 白昱杭自己走了一趟,给唐清知送去了烟丝。 唐清知这天回来得算早,正在给自己做晚饭,他一个人吃就十分简单,什么菜都不做,光是下了个面条。里面切了些连肥带瘦的咸肉,打了个蛋,再烫了几根青菜。一碗下肚,就图个方便,味道也不错。 刚吃完白昱杭就来了。 唐清知那个美啊。正好吃饱了,抽上一管好烟,白昱杭又在他面前。 “少爷吃过了么?” “我约了人去喝酒。”白昱杭说得有点心虚。其实自从再遇到唐清知之后,他就少出去喝酒了。但他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特意跑来的,只好说自己是顺道。 唐清知立刻道:“空腹喝酒伤身。我给您做点什么先垫着。” 说着就要去厨房,白昱杭唤住他:“别忙了,我这就要走了。” 唐清知急忙道:“少爷不是喜欢吃年糕么?我忽然想起来厨房里还有条年糕。” 白昱杭一听年糕二字就走不动了。 等了不久,唐清知就端了一小碟煎年糕片出来。年糕削成片,拿猪油正反两面一煎,一咬上去有些脆,下口一嚼又粘粘的有嚼劲。正是白昱杭最喜欢吃的小点心。 正好外面有些落小雨,风飕飕的。坐在桌前吃着热乎乎的年糕,白昱杭顿时觉得十分快活。 “可惜我这里没备桂花。若是有桂花蜜或是玫瑰露那味道还要香。” 唐清知光是看着白昱杭吃就眉开眼笑了。只觉得他专心致志吃东西的样子比英子还乖,跟从前那个十几岁的少爷没什么分别。 这么一想,心里喜欢得直痒痒,恨不得当下就按住白昱杭作个嘴儿。 白昱杭吃了年糕,就说要走。 唐清挽留他:“这会儿还有点雨,再等等吧,看样子一会儿就要停了。” 白昱杭执意要走,道:“你拿把伞给我。” 临走时候撑着伞,回头望了眼唐清知,轻声道:“别送了。过两日我会来还伞。” 唐清知也看不分明他伞下的神情,只觉心头一动。 过了两日,白昱杭果然来还伞。这天有些热,白昱杭穿了件薄衫,也没戴帽子。 唐清知正在拟菜单,说过几天城北的林老先生要在自家园子里宴客,他过去帮忙。 白昱杭听了就笑,道:“那你多拟两道我爱吃的。” 原来林老那天请的人里面就有白昱杭。 唐清知看着他的笑容,简直挪不开眼睛,半晌才道:“莫说两道,就是全做你喜欢吃的都可以……” 白昱杭只觉得心里发胀,忙转了话头道:“上次你同我说英子的事情,我在家中也闲来无事,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他发蒙。待得他年纪稍大些,再给他寻个好书院。” 唐清知一听自然欢喜,又问:“不会扰了你吧?” 白昱杭连连摇头,说正好还可以给自己解个闷。 两人不知不觉又说起当年趣事,说着说着白昱杭就夺过唐清知手中的笔,道:“唉,你总还跟从前一样,字又丑,写得又慢!不如你来说我来写吧。” 唐清知乐得清闲,点了烟,又剪了剪烛花,靠在桌边,一边说一边就一个劲儿盯着白昱杭修长白皙的手指看。 “……嗯,再添个樱桃肉,荷叶豆腐,行了。” 写完了之后,唐清知拿着菜单检查一遍。白昱杭便道:“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唐清知却坐在那里不动,既不出声留他,也不起身送客。 白昱杭便有些尴尬,只好转身离开。 刚迈了一步,唐清知就猛地拉住了他。 “阿唐?” 唐清知一下子把他搂到怀中,双手已经在他背上抚摸起来。 “阿唐……你这是做什么……”白昱杭身体已经软了,只觉得越来越热。两腿之间也被唐清知插了一腿,两个人整个扭在一起。他不自觉就抬腿抵抗,但更像是在唐清知身上磨蹭撩拨。 “做什么?少爷不想吗?”唐清知在白昱杭耳边边吻边喃喃,“若是不想……总来干什么?” 言毕就一把把白昱杭抱起,进了内室扔在床上。 白昱杭此刻也是欲火中烧。两个人干柴烈火,床下立时一地凌乱衣裤。 白昱杭那里已经有十几年没用过了,唐清知为了进去急得心急火燎的,又是抠又是揉,弄得稍稍有些空余就挤进去,两个人都是痛得直哼。 过了片刻才缓过来,慢慢摇起来。一得了趣,就开始把床震得震天响,四条腿都要抖散了。 白昱杭也不记得两个做到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早晨朦胧醒过来,忽然发现两个人东倒西歪,肢体纠缠,床上一片凌乱。 他脸不禁一热,昨天半推半就的情形全想起来了。 第9章 白昱杭坐起来一动,唐清知也醒了。 两人目光一对上,白昱杭就赶紧扒拉衣服胡乱往身上套。 唐清知躺在那里就笑了起来,帮他把衣服理好,又抱住他,道:“少爷,别急。这里没别人。就我们两个。” 白昱杭心里其实高兴,复又躺下。两个人依偎着,唐清知亲亲他的鼻子眼睛,手在被子里捏捏他的腰,一边“嘿嘿”直笑。 白昱杭笑眯眯问他:“笑什么?” 唐清知回答:“高兴。” 两个人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磨蹭了半天。唐清知还得去望江楼,不得不起来了。 临走时候也没忘记烧好水,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羹捂在灶上。 过了两天白昱杭去林老家里。 林老不光是扬州文坛的领袖,更有一个身份为人津津,二十年前林老还在京中时,曾为先帝授业,先帝唤为“先生”,是不折不扣的帝师。 白昱杭当初少年得意,仕途顺坦,除了自身不俗之外,也因为入了这位林老的法眼。 如今白昱杭白身而归,颇有辜负恩公之感。 林老在园子里请的客人多是当下才俊名流,也不乏他看好的年轻人。 “远舟,帮我来瞧瞧这些年轻人的文章。” 还未开宴,白昱杭陪着林老在书房中。林老直接把一沓文章全丢给白昱杭。谁的文章若是在大考前得林老一句称赞,那十有八九能成好事。 白昱杭看着,不时点评两句。 林老听了只呵呵笑,道:“我原本还担心你一蹶不振,不过今日见你并无多少颓废之气,甚好。” 白昱杭心道这其中原委却不能告诉林老。他心绪平和下来,靠的全是唐清知。 林老又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白昱杭听了这话,只摇头道:“学生并不觉得委屈,只是看破了。” 林老摆手:“唉,也怪我从前没有好好把你磨砺一下。你这回真是聪明不如不聪明。” 他们的话,在旁人听来,含糊笼统,如打哑谜一般。两人心里却清楚得跟明镜似的。林老叹息两声,又温和道:“既然你暂时也回不了京,就在我城北书院里做个清闲人如何?” 白昱杭自然不差这一份吃饭,他再落魄那也是官场上落魄,钱是不缺的。 只是他忙了这么多年,突然闲下来确实不习惯。正好林老邀请,便行礼谢过,接受下来。 这天天气正好,原本设在厅中的筵席便改到园子里的水榭上。 宴上不光有各式名菜,还上了不少正合时令的果品。李子,桑葚,枇杷与杨梅,都到了最好吃的时候。唐清知晓得白昱杭爱吃甜的,又备了蜜渍李子与杨梅。 待得晚间两人躺在一处,白昱杭直哼哼:“酸的吃多了……牙齿都软了。” 唐清知捏着他的下巴,笑道:“来,快张嘴给我瞧瞧,要不然我给你舔舔?” 说完真伸进去舔了半天,舔完了之后才把白昱杭吃了。 这边白昱杭既然在城北书院安顿下来,便让唐清知把英子从妹妹家接了回来。白天英子就跟在白昱杭身边,由白昱杭照看。 唐清知把这事情告诉了秀嬷嬷,秀嬷嬷也欢喜得很,她上了年纪,又没什么亲人,把英子当自己的亲孙子,心里就巴望着这个孩子好。 正好端午时候到了,秀嬷嬷自己做了粽子去给唐清知送去。 英子一见她来了,高兴得很,抱着她直叫“秀奶奶”。 白昱杭正坐在院子里乘凉,见着老妇人进来,忙起身行了礼,请老人坐下说话。 秀嬷嬷忙还了礼,连声道:“我怎么好受先生的礼。”又并不在白昱杭面前坐下,只抱着英子说了会话就走了。 白昱杭见她举止并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婆婆,就问起唐清知。 唐清知道:“她是从前英子娘亲的身边人,也算是从小照顾到大吧。英子他娘没了之后,与我也常常走动。” 白昱杭怕他提起英子他娘心里难受,便不再问。 再者,他看秀嬷嬷举止不错,由此猜想唐清知原来的娘子也该是有些家底的好人家。他其实也不愿意多想唐清知的过去,唯愿两个人都奔着将来的相守去。 但他没料到秀嬷嬷这件事情上,他想错了。并不是好人家才调教得出不俗气的佣人,青楼也可以。 第10章 英子不怎么爱吃粽子,只把上面的红豆抠出来玩。 唐清知没办法,只好给倒了小碟白糖过来,让他蘸上糖吃。没想到白昱杭也凑过来试着蘸了蘸糖。 唐清知好气更好笑:“你们这哪是吃粽子,分明是吃糖啊。” 白昱杭就喜欢看他这种表情,故意用食指粘了碧绿的粽叶上的米粒送入口中,再伸出湿润红嫩的舌尖舔上晶莹的糯米,十分仔细一般将上面的糖粒舔干净。唐清知一把捂住英子的眼睛,凑过去飞快地唇舌纠缠,米香立刻在两个人的口腔中蔓延开。 “呜……”英子懵懵懂懂,莫名其妙,只当是爹爹逗他玩。 亲完了,唐清知才松开遮着英子眼睛的手,向白昱杭板着脸道:“你这样要教坏小孩子的。” 英子插嘴:“教坏我什么?” 白昱杭笑道:“不知道是谁凑过来的,谁凑过来谁是小狗。” 英子更糊涂:“凑过来干什么?” 两个大人都哈哈大笑。隔壁院落的栀子花在初夏的黄昏时候,被暑气蒸出让人迷醉的香甜味道。白昱杭这十几年来,从未如此心境平和充实过。 晚间在床上,他卧在唐清知身边,也是这样诉说。 “阿唐,现在想想,我这些年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世人都说人间最快活之事莫过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可对我来说这两样,都不如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黑暗中唐清知的眸子温柔得像凝着小小的星光。 白昱杭用手指轻轻顺着他的眉尖画下来,几乎是用气声问:“怎么了?听了我这话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唐清知微蹙的眉头这才松开,他张口含住白昱杭的手指,一把抱紧身边人,含糊道:“少爷……再给我一次。” 白昱杭被他弄得也是情动,但已经折腾了半夜,他困乏不已。 “别……刚刚都要被你拆散了。再来就真要死了。” 唐清知便停了动作,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少爷的后背,像是在爱抚一只温顺的大猫。 白昱杭被他摸得舒服,微阖着眼睛,鼻音都重了些,听上去像撒娇一般:“再说了,日子还长着呢,别急吼吼的,跟过了今天没明天似的。” “也许过了今年就没了明年了。” “什么?” 唐清知低声说:“少爷上次说的,说不定很快就能回京了,有老爷在京中打点,也许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 白昱杭恍然大悟,他之前跟唐清知撒了谎。现在想想这个谎还真撒得无聊。唐清知才不是因为他地位改变就改变态度的人。想到这里,白昱杭便想向唐清知解释一番,但他忽然心里一动,问道:“若我回了京,你也可以跟着一道去,把英子也带上。何必要说那种话。” 唐清知摇摇头,不说话。 白昱杭虽有些恼,但他明白若他真回了京,复了官职,就算把唐清知带到身边,也肯定不如现在悠闲自在。更不要京中的人际又比扬州复杂数倍。 如此想着,白昱杭道:“或者,你可以求我别走。我就不去做那劳心劳神的官。” 唐清知仍是摇头。 白昱杭冷哼一身,翻身背对着他,连话也不想说了。 唐清知从后面环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白昱杭挣了两下,挣不脱,回头就在唐清知肩上咬了一口,骂道:“滚!” “少爷!”唐清知终于被逼出话来了。 “少爷……跟我不一样。少爷有抱负,又能干,是……做大事的人,是能在史上留名的人。”他说得有些磕绊,但意思也算得说得清楚了——若白昱杭再被启用,两人只能分开。 白昱杭忽然觉得萧索和异常的孤独,他低声问:“唐清知,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放得这么干脆?” 两人一夜无言。一大清早唐清知就出门了,两只眼睛都血红的,显然也是没睡好。白昱杭起来之后,带着英子去书院,他心情不好,坐在船上只茫然地看着远处。 其实仔细想想,是他先骗了唐清知。唐清知若知道他恐怕这一辈子都仕途无望,肯定会许诺一生一世。 可白昱杭再一想,还是觉得气不平。若他真能再回京中,唐清知的态度竟然跟十几年别无二样。 英子见师傅板个脸,端坐得跟个木头人似的,不由怯怯地拉了拉白昱杭的手:“先生,你在生我的气吗?” 白昱杭抱他坐到腿上,问道:“英子,你还记得你娘吗?”他忽然很想知道让唐清知愿意共度一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英子摇摇头。 “那你爹有没有跟你说过?” “嗯……他说我娘很漂亮,又聪明。说我这么聪明都是像我娘。” 说着说着英子现出扭捏神色,白昱杭问他:“怎么了?” 英子趴在他耳边小声说:“还有我娘很清白。” 白昱杭心里突地一跳。 “以前姑姑家那边有人说我娘是妓女,我爹说才不是,我娘清白得很。” 白昱杭这时候只觉得浑浑噩噩,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第11章 端午之后就临近白家老祖宗的寿诞了,唐清知每天除了忙望江楼大厨房的事情,还要准备这件大事。 就是这样,他还忙里偷闲,买了十斤新鲜的上好杨梅回来,泡杨梅酒。 这是白昱杭喜欢的。等到盛夏午后,饮三两杯冰过的杨梅酒,既解暑气,又养脾胃,更别提嘴里那股梅子香味,生津止渴,经久不散。 “我特意托人带的上好杨梅,瞧瞧,一个虫子也没有,鲜红鲜红的。”唐清知一见到好材料就欢欢喜喜,忙着准备泡酒。 白昱杭两眼直直地看着他。 唐清知再迟钝,也被他这眼神看得发毛。他之前一直把白昱杭当成十几年前的那个少爷伺候着。 可白昱杭一把骨头到底是在官场上磨了十年,心里有邪火的时候,面上自然就漏了煞气。 唐清知不明白自己哪里惹了白昱杭的不满,但又隐隐不想问明白。只是默默拣着杨梅,过了半晌才向白昱杭笑道:“这杨梅甜得很,少爷先尝几个?” 白昱杭心底一阵空虚,慢慢摇了摇头:“我回去了。” 唐清知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把杨梅轻轻浸到酒里。 他用筷子蘸了蘸那酒,放到嘴里尝了尝。酒香清冽,杨梅味道还很稀薄。 “嗯……等出了梅,小暑大暑……就可以喝了,”他喃喃道,“时间真快。” 白昱杭回到家中也是辗转难眠。只觉得夜里比白天还闷热,胸中憋着一口气就是喘不过来。 前两天听了英子的话之后,他心里的疑惑就越来越大。 他本来不想问唐清知妻子的事情,因为过去的时光,他争不回来。 可若唐清知真娶了个妓女…… 白昱杭在心里也劝过自己——死者为大,人都没了。还计较什么出身,什么清白。 然而有个声音,跟鬼一样,迷了他的心窍。 那个声音说:“他能许诺一个妓女一生一世,却不能许给你。你少爷出身又如何,到头来比不过一个妓女!” 反复说反复说,像蚕食桑叶一样,那个声音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 “啊啊啊啊!”白昱杭叫了出来。 小仆被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敲了敲他的房门:“先生!您怎么了!” 白昱杭捂着嘴,沙哑着声音:“没事,梦魇了。” 过了两日,英子在书院里,忽然对他说:“我爹这两天都念叨着师傅,要我问问师傅怎么不上我们家去坐坐了。” 白昱杭心中忧悒,只低声说:“这几天都下雨……懒得出门。” 英子嗯了一声,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一边。 白昱杭叹了口气。 这天晚上还是忍不住去了唐清知那里。 两个人好几日没做,本该是一见面就浓情蜜意的,结果白昱杭沉着面孔,倒像是来讨债的。 唐清知把英子哄睡着了之后,就挤到白昱杭身边:“这些天怎么了……若不高兴只管打我骂我,不要冷脸给我。” 白昱杭把头埋到他的肩上,热气在两个人的心胸之间蒸腾而起。闷闷的痛苦需要发泄出来。 “睡吧。”白昱杭低声说。 第12章 尾声 “睡吧。” 白昱杭在唐清知耳边轻声说。 他急切地期待,身体纠缠在一起,炽热的吻和拥抱,但是他的手臂却绵软物力地垂着。 好在唐清知已经无声地搂住了他的腰。他只需要顺势倒下去。一切都水到渠成。 白昱杭闭上了眼睛,他忽然害怕起来。 唐清知已经褪了两人的衣衫,抬起他的腿揉搓起来。 “阿唐……”他在迷醉中哼出这个名字,“阿唐……” 唐清知一见他这番模样,脑中轰然做响,再忍耐不住,伏身压了上去。 做完之后唐清知打了水来亲自给白昱杭擦洗。白昱杭闭着眼睛,烛光摇动的时候,唐清知忽然就看到那眼下有一点水光。 “少爷……”唐清知心疼又不知所措。 白昱杭默默躺着,他心情坏到了极点,这些日子没再多想自己的仕途,这时候都一并如旧病发作,躁郁不已。唐清知轻轻伸手想为他抚了脸上的泪水,指尖刚触到白昱杭的脸颊,白昱杭就猛地抬臂甩开他的手。 唐清知就呆呆地坐在床边,像被主人打了的狗,夹着尾巴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过了好半天,白昱杭的呼吸渐渐平稳,仍是一动不动,唐清知以为他睡着了,正想为他掖好被子,忽然就听他问:“你先头没了的娘子是什么人?” 唐清知犹豫了一下:“她……原来是教坊中的,后来年纪大了,就帮着酒楼做些杂务。” 他忐忑道:“她其实也是身不由己……” 白昱杭只是一声冷笑:“谁不是呢?” 夜已深了,两人都无话可说。 唐清知能与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成亲,生儿育女打算过一辈子,当年却不肯随自己进京,甚至如今重逢,也不敢求长久二字。这其中两人谁的缘故多一点,已是说不清道不明。 且过一日算一日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还有一些问题,后面会用番外补。主要是想写吃的。感情什么的,多做两回就解决问题了,大概。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完结撒花! 第13章 番外小雪 白家老太太的寿宴办得很好。小半年过去了,还不时有人说起。 寿宴请了八个大师傅,徒弟和杂役更多,因寿宴圆满,八个大师傅都得了白家的重酬。 唐清知就是八个大师傅之一。他与白家有渊源,他父亲过去就在白家做事,原来他主持厨房的望江楼也是白家产业。 白家处理庶务的白毅君对唐清知满意。除了该有的红包,寿宴过后多下的好酒好材料给了唐清知不少。 唐清知原就与白毅君说好了,办完老太太的寿宴,他就离开望江楼,去白昱杭身边。白昱杭之前也像家中提了,望江楼一个厨子做的菜合他口味,要讨了去,他既在广陵城长住下来,自然各色都要安顿舒适。 望江楼也好,白昱杭也好,唐清知都没有离开白家。 寿宴一过,白昱杭就搬去了新居。说是新居,其实是间老宅。旧主人官仕异乡,白昱杭买了下来。在江边小丘上,晴好时能望见江对面的瓜洲,江上雾气虚渺时也值得一看。 他教习的书院离宅子不远。每日早晨步行下山,走上一刻钟,就可隐约听到白墙碧树间的朗朗书声。 午后又是散步回家。夏至过后,天光一天比一天短,到了初冬时候,回来路上,就可看江上落日。 宅子里用几个小仆,英子也会帮着做事。唐清知是管事兼厨房大师傅,白昱杭将俗务都交给他打理,自己安心做隐士。 初冬小雪这一天,长江下游不仅没落雪,阳光还清亮。只是天真冷了,阳光虽亮,照在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暖意。 唐清知一早就起来进厨房了。 冬天井水暖和,一清早用水也不会觉得刺骨。唐清知将香菇和冬笋过了水,切成丁,调好味,用鸡油炸得香气四溢,然后捞出来和备好的糯米搅匀了,做成馅儿。他手灵巧,一会儿就包好了两笼烧卖,放在蒸笼上蒸了。 白昱杭在书房前的院子里打完一套拳,唐清知和英子正好摆好饭。 主食是粥,除了烧卖,还有两样小菜。一碟是香芹萝卜丝儿花生米的素什锦拌菜,一碟是前两天刚做成的风鸡,不需加其他佐料,只是蒸熟了,切得漂亮装盘。 白昱杭坐下来瞧见那盘风鸡,不由一笑。 原来宅子后面有一处平台,是背阴处风口上,四周古木森然,夏天是纳凉的好地方,白昱杭布置一番,常在树下看书。到了冬天却是太过寒冷了,白昱杭便不去了。 偶尔一天起大风,白昱杭心血来潮,想去风口上吹大风,看大风浪。一转去屋后就吓了一跳,森然古木之间牵了绳子,绳子上吊着十几只风鸡在大风里晃晃荡荡,一瞬间把他的怀古幽情一扫而空。 自然是唐清知做的。白昱杭本想叫他取下来——太煞风景。但晚间时候刚一提起,唐清知就高兴道:“往年在望江楼的时候,我不得空做这些,都是叫别的铺子里送。今年想试试自己做的。我记得少爷爱吃这个。”他仍叫白昱杭少爷。 白昱杭不忍扫他的兴,便默许他将风鸡挂在那里了。时间长了,白昱杭反觉得挂一排风鸡在屋后,颇有乡野趣味,乡居该是如此。 今早的这盘风鸡,便是那些其中的一只。唐清知握着筷子却不动,目光只在白昱杭和英子脸上梭巡。 “怎么样?我做的风鸡好吃吗?”。 白昱杭一口下去,鸡肉吃起来柔韧,不干不柴。挂在风里吹了十几天,没有带走肉里的水份,而是去掉了多余的油脂,十分可口。 他还仔细品着,英子已经向唐清知露出了笑容:“好吃!香!”。 唐清知立刻也笑了,又盯着白昱杭。 白昱杭向他点点头:“挺好。”说着又夹了一块。 唐清知的笑容就止不住,数着该包两只送给这家,包两只送给那家,虽然不值什么,却是心意。 白昱杭也想起几位聊得来的旧友,同是饕鬄食客。唐清知做的风鸡请他们品评,是不会侮辱他们的舌头的。 如此这般,第一批做好的风鸡不消几日就分完了。 白昱杭爱吃甜食,但不爱在一早上吃,而是要留在午后的点心里。中午时候唐清知会遣小厮将午饭送去书院,冬天时食盒用厚实的棉套裹着,里面除了午食,还有给白昱杭午后消遣的点心。 有时候唐清知会自己去送饭。 “这是什么?”白昱杭揭开装点心的盒子。见到里面装着六个拇指大小的白馒头,“馒头?” 唐清知道:“里面只有一小口豆沙。” 就是做得极小的豆沙馒头。只是不像外面用猪油和糖将豆沙和得很甜,唐清知用的就是豆沙的香味,没有甜。 白昱杭拿了一个起来,才看见那白馒头上面还有一层细细的晶莹糖霜。 “这是……”他尝了一个。入口就是糖霜的甜味,后面是薄而宣的馒头皮和豆沙的清香,三层味道在一起,最后甜味就清淡柔和了。 “这叫什么?我以前没尝过。”白昱杭问。 唐清知道:“其实就是豆沙馒头,糖霜豆沙馒头。” 白昱杭见那层薄薄的糖霜可喜,又看看窗外,道:“正好今日小雪,叫小雪就很应景。” 唐清知很喜欢。只觉自己做的东西,加上白昱杭给取的名字,就显得越发可爱。 白昱杭午后不用授业,他在书院里有一个自己的书房,在这里著书编书。唐清知有时会过来像这样陪他。沏好茶,一起吃点心 至今白昱杭也没提过是否会回京,但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也不再需要太多解释。 水烧好了。唐清知去沏茶,白昱杭还在捏着一只小雪细细看,似乎这样点心十分合了他的心意。 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都向彼此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