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版文案】 命中注定会遇到的那个男人在我们的眼里总是特别的。 我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我遇到的他多了一条扇子般漂亮的尾鳍,指间生着薄蹼,迎着光的时候有双墨蓝色的眼瞳……但的的确确,他独一无二。 【可爱版文案】 有一个女孩子,遇到一个海里的男孩子。他们互相把对方培养成了好男人和好女人的故事。括弧:这是天让童鞋留的评。实在太喜欢了,拿来做文案,谢谢天让 (*^__^*)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茉、深海 ┃ 配角:夜鲨、夜翎、迦南 ┃ 其它:人鱼的信物 深海·人鱼的信物 作者:_惊鸿_ 沙湾 绕过一处坡地,一片耀眼的蓝色扑面而来。从我们的角度看下去,一望无际的海面在夏日的午后呈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几乎没有波纹,像凝固了的胶水。 光线亮得刺眼。我皱着眉头把发顶的太阳镜拨拉下来,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沙湾,距离青岛市区大概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这个中国最大的半岛上,像这样人口不多的海边小镇多如牛毛。我妈在那里买了一栋房子,每年放暑假的时候都会带着我们过来住上一段时间。我不是很喜欢这里。人太少,太安静,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似的。不过这里有赶早市的习俗,我和我妈去过几次,果蔬鱼虾都很新鲜。还有一些小摊是卖生活用品的。算是沙湾最热闹的所在了。 沙湾大概是被作为旅游疗养地来开发的,房子修了不少,但大多都没有供暖,到了冬天还是很不好过的。所以常住人口一直不多。街道看得出还是新翻修过的,街道两侧新种了不少花卉植物,都蒸腾在袅袅上升的热汽里,没精打采的。 “鬼地方,”我嘟囔。 “别这样,茉茉。”开车的年轻人斜了我一眼,口是心非地安慰我:“你看,这里不是挺漂亮的?可以每天游泳,还不用买门票。” 他是我的堂哥殷皓。长得人模狗样,其实一肚子坏水。这人从小就擅长察言观色,在大人面前特别会装。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孩子们凑在一起玩,几乎每一次他都有办法把自己干的坏事栽赃到别人身上去。 而且这人特别虚伪。他本来打算一放暑假就带女朋友出去逍遥的,结果被我老爸一个电话指派来跑腿,满心不愿意。当我的面还要硬装出一副好哥哥的蠢样来。我满心地看不起他,对他的话也爱理不理的。 “而且这么大的一汪水……得养了多少鱼啊,”他继续自说自话,说到这里还噗嗤噗嗤地傻笑了起来。 我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似乎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喜欢海的唯一理由就是:海里有鱼。用我妈的话说:我长了一张猫嘴。无鱼不欢。 “行了行了,”殷皓继续安慰我:“你看你那个样子,垂头丧气的。大人的事自己会解决的。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在这里好好过你的暑假不好吗?还有你的好朋友陪着你,多好。”他说的是我的好朋友习芸。从上了高速这丫头就倒在后座上睡觉,也不知道头天夜里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习家和我们家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从小就在一起玩,算是我交情最深的一个朋友了。拐她来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会做饭。 也许是被我们说话声音吵醒了,习芸在后座上伸了个懒腰,口齿不清地问道:“到了?” 殷皓不怀好意地笑了:“习芸,你昨晚没在家待着吧?是流夜还是眩光时刻啊?”他说的是两家夜总会。据他说习芸是那里的常客,不过习芸在我面前从来没承认过。 “切,说谁呢?”习芸坐了起来,很不屑地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前天晚上,还是大前天晚上来着?华东酒店七零四……” “祖宗!”殷皓立刻败下阵来:“这可别乱说!” 习芸笑眯眯地反问他:“什么啊?我说什么了?茉茉都听见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啊?等看见露露姐我得问问她,知不知道……” “你厉害,你厉害,”殷皓做了个求饶的手势,转头问我:“有事打电话,我最迟后天就过来。你们俩不会害怕吧?”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喜欢这个地方,要说害怕倒还不至于。习芸更是胆大包天的主儿,估计她也跟我一样,等新鲜劲儿过了就会嫌这里无聊了。 “连活人都看不见几个,怕什么啊?”习芸果然不以为然:“又没有什么游荡的野兽。” “说不定有海怪哦。”殷皓故意吓唬她:“那房子就在海边,海怪半夜就顺着沙滩爬啊爬,爬进了习大小姐的浴缸……” 习芸冷笑:“那不是正好?当宠物养了!” 我也跟着笑了。习芸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性格从小就泼辣。在学校的表现也很活跃,一直是学生会的干部。一群人出去的话,她总是挑头的一个。也许这就是我喜欢跟她混在一起的原因吧,我是个很懒的人,生性被动,什么事都懒得自己拿主意。 习芸探身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颇有点惊讶地问道:“是那栋白色的?” 我点了点头。 “好漂亮,”习芸赞叹:“你们殷家的人个个都是享受派。” 享受派? 也许是吧。至少这房子给人的就是这种印象。房子不算很大,上下两层,共有四间卧室。从房后绕过去,走下一段坡路就到了海滩上。这样的小别墅在附近有十来栋,零零星星地被绿植小径间隔开来,景色还不错。稍远一些有个名叫“月苑”的小区,从建筑风格上看,跟这些别墅应该是属于同一个地产开发商。 “那边的别墅好像也有人住哎,”习芸下了车立刻拽我的胳膊示意我看。她说的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幢别墅,房子前面停着车。 “现在是夏天嘛,”殷皓一边帮我们拿行李,一边不以为然地反驳她:“这种地方本来就是修来做度假用的。住人有什么奇怪?” 习芸接过他手里的皮箱自己提着:“我是说这里有邻居,我们俩个留在这里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殷皓瞥了两眼,回过身来颇有点警告意味地冲着我们摇了摇手指:“千万不要随便勾搭陌生人!” “切!”我们俩一起翻给他一个大白眼,拎着皮箱就往屋里走。这人太能装,明明自己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偏偏还在我们面前装大尾巴狼。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你们俩个!”殷皓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我和习芸对视一眼,都乐了:“对待厚脸皮的人应该有的态度呗!” 殷皓没吃晚饭就走了,他要赶天黑之前到青岛,再从青岛搭夜航去上海接他的女朋友林露露。他的借口虽然冠冕堂皇,不过我还是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像他这种过惯了过夜生活的人,是受不了这荒凉海滩的寂静的。 其实我也受不了。但是家里的情况一团糟,与其留在家里听他们吵架,还不如躲出来的好。学校又放假了,除了躲到这里来实在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冰箱是空的,壁橱里只有一些罐头和酒。幸好壁橱里还有几包没有拆封的挂面,否则今晚就只能啃饼干了。 习芸回房间洗澡的时候,我去厨房准备煮点面条当晚饭。好歹我是主人,总不能第一餐就让客人来当厨师。 厨房的窗开着,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海。空气里带着海边特有的腥咸,淡淡的味道,潮湿而粘稠。海浪轻柔地扑打着沙滩,听起来像某种不知名的怪兽伏在那里喘息。天光已经暗了下来,海岸的轮廓影影绰绰。海面上一片漆黑,只有靠近沙滩的地方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线蜿蜒涌动的白色。 隔着树丛,可以看到近处的那幢别墅亮着灯,的确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在这样静悄悄的夜晚,知道还有人在自己附近,虽然是从未谋面的人,心里却已经感觉到了几分安慰。说实话,这里虽然来过若干次了,但每一次都有家人陪着。如此的冷清还是头一次。虽然还不至于害怕,但初来乍到的不安还是会有一些的。 “太安静了,”习芸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真是世外桃源呀。我早就说过你们殷家的人都是享受派。” “太静让人受不了,”我把火关掉,从橱柜里取出刚洗好的碗筷:“下来吃饭吧。” 习芸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了进来,看看我煮的面条和餐桌上还没有打开的鱼肉罐头,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算了算了,对你也不能有太高的要求。明天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吧。” “欢迎之至。”我把面条端给她:“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习芸夹起一根面条咬了一口,漂亮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抬眼对上我,又勉勉强强地挤出来一个微笑:“不错了。比起上次给我吃的那碗汤,你的厨艺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我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真的真的,”她立刻举起手做发誓状:“那碗汤简直就是……就是巫婆配的魔法药水嘛。那怪味道……这面条好歹能看出来是给人吃的东西啊。” 我的厨艺真有这么差? “其实我会做三明治,”我说:“真的。明天早上做给你吃。” 习芸反问我:“你不是说这个地方有早市的?” “早市上不一定有早点卖的。”她的话让我很是泄气。我只记得当地人把蔬菜鱼虾放在竹篮里卖,还有一些活鸡活鸭,都关在笼子里叫卖。 “看看再说吧,”习芸挑起一根面条:“逛完早市我们去游泳好吗?” 我点点头:“好啊。” 青年 习芸起的比我早。等我洗了澡出来,她已经换好衣服等着我了。 我们俩虽然同岁,但是她的身材比我高了足有四、五公分,胸围也比我来得饱满。是那种看起来就很有女人味的类型。像我这样干巴瘦的身材简直和她没法比。亏我上学期还一直坚持晨跑来着,看样子这个程度的锻炼对我的发育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这个是什么?”她拨拉着我的抽屉,从里面拽出来一条项链。那是一个挂在皮绳下面的小挂件,雕刻的应该是一条鱼吧。不过,这条鱼的身体被刻意拉长,拱成了一个圆环的形状。鱼的头部减缩成了一个圆点,鱼鳍和尾巴都很长,粗粗看去有那么一点像壁虎。 “大概是月光石吧,”我顺口应了一句:“皮绳是我新换的。” 习芸举着它跑到镜子前面,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两下:“你什么时候买的?” “从小就有的。”我确实不大记得这样东西是什么时候到我手里的了。它看上去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掌心大小的一块石头,做工也不是特别精细。 “我戴两天吧,”习芸把它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跟我的小衬衫还满搭配的。” 我无所谓地答应了。跟她混的时间太长,很多衣服首饰都来回换着穿,习惯了。不过我还是特意交待了一句:“别给我弄丢了。” 习芸在镜子里吐了吐舌头:“知道了,过两天就还给你。” 早市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窄窄的一条街夹在两个小区之间,嘈杂声离得老远就可以听到。这里还没有修建大型的超市和菜市场,只有旁边的小区有两个卖日用品的小杂货店。除非绕远路去镇上,否则一天的生活补给就只能依靠这个早市。 这些摊贩大概五六点钟就出来摆摊了。基本上八九点钟就散干净了。在这里闲逛几乎可以看到住在这里的所有的邻居。 活动小摊一个挨着一个,商贩们用夹杂了方言的普通话和主顾们讨价还价。水果和蔬菜看起来都很新鲜,不过当地的人有大半都是渔民,我怀疑这些果蔬都是他们从镇上批发来的。海味并不多,新鲜鱼虾要等到傍晚时分,渔民们从海上回来了才买的到。 逛了一圈,我们俩的篮子里多了鸡蛋、西红柿和新鲜的小白菜。还一人买了一块油炸的糯米糕。 “走吧,”我看看篮子:“等渔船回来再买点新鲜的海货就可以了。” 习芸点点头,把最后一块糯米糕塞进嘴里:“带纸巾了吗?” 我把手里的拎包递给她示意她自己拿。习芸的手还没有碰到包就愣住了,然后用力地撞我的胳膊:“看那边!”居然十分兴奋。 她指的是我们的房子,没看出有什么异样。不过下一秒我就知道她在兴奋什么了。我们旁边的那栋房子里正走出来几个人。确切地说,是几个青年人。有男有女,看起来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习芸是爱热闹的人,难怪会如此兴奋了。 这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走下台阶,排着队依次上车。那是一辆暗色的商用车,看上去像是依维柯。隔着一条马路,他们的车又停在树荫下,所以看不清他们的脸,不过他们每一个人都背着很大的背包,还带着遮阳帽和太阳镜,看上去像要去郊游似的。 “是夏令营?”我有点疑惑。那不是中小学生才搞的玩意儿? “不像。”习芸摇摇头:“不会是什么研究小组吧?” 看起来,研究小组的说法的确要比夏令营更靠谱一点。不过,这里的海边除了开辟出来的海滨浴场,就是海水养殖场。有什么学术上的研究价值呢?难道是专门指导海水养殖的专家? “那一个!你看那一个!”习芸用力拽我的胳膊:“戴墨镜的那一个!”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的,戴墨镜的青年已经弯着腰上了车。我只看到他有一副修长挺拔的好身材。头发稍微有点长,挡住了耳朵。 “好帅哦,”习芸双手握在胸前做陶醉状:“真的好帅。” 没看到这墨镜男到底帅成什么样,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共鸣。不过,看到有这么多邻居作伴,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 依维柯拐出了林荫道,顺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开走了。 习芸目送车子离开,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跳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跟着你跑到这里来还能有这种艳遇!” 我不耐烦地把她的爪子拍了下来。这丫头真不江湖,看到帅哥的第一时间也不提醒我,害得我都没看到。 “注意你的措辞!”我挖苦她:“什么语文水平……你大学怎么上的?看见个好看的男人就叫艳遇?!” 习芸兴致勃勃地冲着汽车离开的方向抛了个飞吻:“艳遇艳遇,要先遇到嘛。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着姐姐怎么泡帅哥,学着点哦!” 说起来她只比我大两个月而已,也不知道这自称姐姐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 “好吧,我看着。”她的语气让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怎么追?用不用拟一个作战计划书?” “切!”习芸伸手过来捏我的脸:“小看我?我是什么级别的?还用那种幼稚的东西?” 我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和习芸正挤在厨房里一起收拾水槽里的鲜虾和扇贝,是从刚刚回来的渔船上买的,很新鲜。 习芸看到我接电话,很自觉地走开了几步。她靠着窗台出了会儿神,然后回过身冲我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很兴奋的样子。没等我领会她的意思,她就一溜烟跑出了厨房,顺着餐厅一侧的门出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妈在电话里冲我吼:“殷皓那个臭小子就把你们两个女孩子留在那里了?” 我靠在窗台上,看见习芸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朝着海边走了过去。 太阳快要落山了,海面上波光辚辚,连海岸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习芸脱下凉鞋提在手里,晃悠晃悠地朝不远处刚靠岸的一艘小船走了过去。船上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影,似乎正是早晨我们看到过的那一伙邻居。 我忍不住抿嘴笑了。 “殷皓跟我可不是这么保证的,”电话里,我妈还在发脾气:“他明明答应过我……” 几个年轻人背着大包小包从船上下来了,习芸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站住脚步很好奇地打量他们。 “没事,”我举着电话安抚我发飙的老妈:“殷皓说去接露露姐,最迟后天会过来的。” 一分神的功夫,习芸已经跟他们攀谈了起来。是谁先主动的呢?说实话,我对这个问题有点好奇。我一直觉得跑去跟陌生人搭讪,而且还是神态自若地去搭讪,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儿。 “……我发现这小子说话不算数,”听他很快会回来,我妈的嗓门没有那么大了:“他跟你说过两天回来,跟我还说他会留在沙湾替我照顾你呢……” 习芸和这几个年轻人一边说笑一边走了回来,我的视线移到她的旁边的年轻人身上。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宽大的工装裤,发顶上架着一副墨镜,将略长的头发都束缚在了脑后。应该就是上午被她视为“艳遇”的年轻人吧。 就在我上下打量他的时候,他有所感应似地望了过来,神态十分机敏。隔着半个海滩,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眼里那种针扎似的锐利,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向后缩。 “茉茉?”老妈的声音开始有点担心了:“夜里就你们两个人,千万要锁好门……”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再抬头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已经被近处突起的崖坡挡住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放心吧,没事的,”我安慰她:“离咱们最近的那栋房子里有人住。” “左边那栋?”老妈半信半疑:“真的有人住?” “对啊,”我说:“一群出来旅游的年轻人,好几个人呢。除了两三个女生,剩下的都是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还有两个老师带着。” 老妈琢磨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这些人什么底细也不清楚,到底可靠不可靠……” 本以为还走在远处的人很突然地出现在了崖坡转弯的地方,我几乎被吓了一跳。那个目光奇特的青年和习芸走在最前面,这样的距离,虽然无法看清楚他脸部的细节,但是天光未暗,依然看得出他的五官有着十分标致的轮廓。 几乎同时,这青年的视线便转了过来。那双犀利的眼睛,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让人觉得……灿若晨星。 我只能想出这个形容词了。那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镜,带着审视的神色,仿佛随时都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机敏而深沉。这让我觉得他更像一个打前锋的战士,正行走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每一秒钟都绷紧了神经预备着应付突发状况。 这个人该不会是警察吧?我突发奇想。 “茉茉?”老妈在电话里提高了声调:“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那奇特的青年目光太厉害,令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躲起来。可是老妈的声音却让我有种自己被暴露了的错觉,于是不自觉地就有些恼火:“妈,你就别惦记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想想办法,看怎么跟我老爸解释你那个所谓的异性朋友。难道真要我在这里躲一个暑假?” 没想到老妈听了这话居然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蔫了下来:“怎么解释?他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了?他身边的那些人什么时候跟我解释过?” 我开始头痛,话题怎么又绕回去了呢? “妈,他是你的老公哎,”我简直要被他们气死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一点感情都没有了,那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不相信你们这样的人,会为了顾全面子或者说为了我着想才不离婚的。” 老妈没有吭声。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茉茉,大人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爱不爱的,哪有那么简单?” 我也跟着叹气:“老妈,照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简单。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了,干脆就快刀斩乱麻吧。长痛不如短痛。都这么些年了,看你们吵架我都看烦了。”说起他们两个人,还是我妈的脾气暴烈一些,照我这个旁观者来看,一直是我老爸在忍着她。 “你休息吧。”老妈一边叹气一边转移了话题:“等殷皓那臭小子回来了赶紧给我打个电话。免得我担心。” “好。”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不由自主又望向了窗外。那一群人已经走到了我们的房子下面,从这里绕过一片沙坡可以到达他们的后门。这几栋别墅都是直接通往海滩的。 习芸背着双手正笑微微地跟那些年轻人道别。不过我看得出她的目光是集中在那个穿黑色T恤的青年身上的。 嘻嘻哈哈的声音慢慢走远了。习芸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才疯了似的提着自己的鞋子冲了进来。 “茉茉!茉茉!”她的声音激动的几乎变了调:“我约了他了!我真的约了他了!” “你够厉害。”我这话说的真心实意。眼神那么可怕的青年她也敢去招惹…… “我约了他明天一起去晨跑,”习芸在厨房里转了一个圈,眼睛闪闪发亮:“你都不知道他长得有多帅!” 这个…… 好吧,我还真的不知道他长得有多帅。如果他不用那种狙击手看目标的眼神看人的话,我大概……或许是有胆子打量他两眼的。 项链 从厨房的窗口看到几个年轻人一起涌上了海滩,不禁有点想笑。可怜的习芸,特意提前十分钟跑出去等她的“艳遇”。估计她一定是想当然地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来赴约吧。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样子不论是男生追女生也好,女生追男生也好,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什么女追男隔层纱的,估计也没有什么理论依据的。 看到他们跑远了,我系好束发带沿着厨房的后门跑下了海滩,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始晨跑。如果说习芸的晨跑是为了追男生临时想出来的借口,那我的跑步就要货真价实得多了。算起来,晨跑的习惯是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养成的。起因是我那个身为军官的四叔看不惯我和他家的儿子一出考场就像刚释放的苦役似的天天睡懒觉,让他的警卫员天天逼着我们俩出操。美其名日:提前军训。虽然一开始被逼着跑步的感觉实在糟糕,但是一个暑假下来,不知不觉就跑成了习惯。功课忙的时候也会偶尔有中断,不过上个学期我可是一天也没有落下过。虽然我的身材还是干巴瘦,但是明显地长高了两公分,而且体质也比原来好了许多。 这里不比城市,连汽车都没有几辆。空气比刚榨出来的柠檬汁还新鲜,说什么我也不舍得放过晨跑的机会的。何况还有习芸失败的小把戏给我助兴呢。 认识习芸多年,我一直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交往的朋友圈子有点乱。不过话说回来,善于交际不也正是她的优点吗? 可是自我劝说有的时候并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我得承认,自从殷皓半真半假地告诉我习芸在混夜总会的圈子里很有名的时候起,我对她的感觉就开始变得矛盾了。她一方面是我的好朋友,但是她的身上又有着我完全不了解的另一面。 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毕竟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原来的习芸。 这就够了。 这一带的海湾向南一直延伸到了镇子上,天气好的时候,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到镇子的轮廓。一片乌压压的建筑,隐藏在淡淡的雾气后面。像海市蜃楼。 我并不打算跑那么远。镇子上车多人也多,空气质量应该比不上沙湾这一带吧。 也许跟我抱着同样的想法,跑在我前面的那个人在海滩上蹦跳了几下之后,转过身开始往回跑。 这是一位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看上去比殷皓还要高几公分的样子。穿着浅色的T恤和运动短裤,麦色的皮肤包裹着紧致的肌肉,在跳跃的晨曦里有如机敏的豹子。 这青年有一副诱人的好身材。 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脸望了过来。视线毫无预料地撞在一起,我忽然意识到他就是昨晚路过我家窗下的那位青年——我记得他的眼睛。 极犀利的一双眼睛,没有温度,带着令人不安的审视的味道。看人的时候仿佛要把人穿透似的咄咄逼人。 情不自禁的,我又生出了想要躲起来的冲动。 不过沙滩上是没有地方可躲的。何况此时此刻,本来是面对面晨跑的人,如果突然间其中一个掉头跑开,在旁人眼里不是很奇怪么? 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跑,越是接近就越是不自在。好像这个人身上正辐射出细密的针来,扎得人浑身难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左右腿顺拐了?可是话说回来,这现象本身就不正常,我的性格虽然不活跃,但是也从来没有在人前露过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连话都没有说过的陌生人也能让我这么紧张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唇角扬起的一弯弧度。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窘态。这个认知本身就足够我尴尬的了。我不敢去看他的脸,也就无从猜测从那双吓人的眼睛里溢出来的究竟是讥嘲?还是……仅仅是好笑?或许二者都有?我想,在他遇到过的女孩子里,有我这样反应的应该不会是少数吧?像习芸那一类型的自来熟毕竟还是少数。 可是,也不对。 他怎么会知道别人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紧张呢?可是……那一丝略显诡异的微笑怎么看都不会是他脸上的习惯表情,至少昨天看到他的时候就没有。 难道他会读心术? 跑完步顺路去了早市,殷皓走的时候说了有可能会在这两天过来,买菜的时候我也就有意识地多买了两人份的。别看殷皓那小子做什么事都别别扭扭的,但是露露姐性格却好得不得了,人也长得很漂亮。 我私底下觉得这么好的女人配给他简直可惜。 回到家的时候习芸已经回来了,正趴在厨房的圆桌上怔怔地出神。直到我把买来的炸糯米糕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才像被惊动了似的动了动眼珠子,有气无力地跟我打招呼:“嗨,你回来了?” 我把买回来的蔬菜水果分出来一部分,剩下的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里。一转身,习芸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魂游天外。 “牛奶还是酸奶?”我问她。 习芸不怎么感兴趣地瞟了我一眼:“酸奶吧。” “怎么了?”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顺着桌面把她要的酸奶推了过去:“你是不是好久不运动了,冷不丁一跑步身体受不了?” 习芸摇摇头,从塑料袋里拈起一块糯米糕来有气无力地咬了一小口:“我是在部署作战计划呢。” 我被糯米糕噎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所谓的“作战计划”说的应该是追求那位帅哥的事儿。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把早上晨跑的时候遇到他的事儿告诉她。想来想去,还是揭过去不提比较好。毕竟是女孩子,习芸在某些方面还是挺小心眼的。 “昨天我约了他一起晨跑,”习芸举着糯米糕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颇有点哀怨:“你知道么,这人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亏我还在门口等他那么半天,他的同学说他一大早就自己去跑步了。” “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他大概……不知道你是约了他一个人吧?” 习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道理。毕竟昨天是当那么多人的面儿说的……”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一笑,两只眼睛又变得亮闪闪的了:“其实也不算太糟,今天虽然没有一起晨跑,但是跟猴子他们几个跑回来的时候还是见到他了。他还夸我的项链好看呢。” 我瞥了一眼挂在她脖子上晃荡的那块月光石。他说的是这个? 习芸的手伸过来在我的胳膊上摇晃了几下:“茉茉,再借给我戴几天吧。看起来他很喜欢这个项链呢。”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毕竟一起玩了这么多年了,互相之间也不知多少次换着穿衣服了,没有什么理由要去拒绝。可是心底里却忽然觉得有点别扭。 说不出到底别扭在哪里。 很奇怪的感觉。 我忽然没了胃口。 “今天有什么安排?”习芸大概对自己的部署很满意,神态也变得轻松起来:“还窝在家里看书?” 我摇摇头:“出去遛遛车。” 习芸乐了:“以貌取人真是害死人。看你的样子谁能猜到你骨子里那么疯的?人家大小姐都出门遛狗,你可好,遛车。” 我愕然。 我很疯吗? 我有一辆川崎六眼魔神,不错的车。是高考结束之后几个哥哥合起来送给我的礼物。 我那时候闲的要死,和堂哥两个人天天磨着四叔的警卫员带我们练车。那小子据说参军之前是赛车圈子里的NO.1。车子也是他给我们选的。最开始用的是ZR-12R。那车爆发力不错,但是高速巡航要弱一些。警卫员欺负我们俩是外行,什么也不懂,坚持说这车最适合初学者练习45°紧急侧滑制动、定点原地调头之类的动作。一直到我玩熟了后轮回转他才勉勉强强地同意我换六眼魔神。 年纪渐长,对那些带有炫耀性质的技巧渐渐失去了兴趣,却单纯地迷恋上了速度。我的朋友不多,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只能通过速度来缓解。还好我的老爸老妈对于这种游戏的危险性所知不多,要不就是对四叔的警卫员过分信赖了。否则,他们一定不会答应我到哪里都带着这辆宝贝车。 大夏天的,带着头盔和护甲自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但是车子跑起来之后这些小小的不如意就被我统统抛在了脑后。 我不知我的烦闷因何而起,是初来此地的不适应?是担忧老爸老妈吵架吵出了什么结果?或者……只是青春期正常的情绪起伏?不过,等开学我就大三了,这把年龄了硬要说自己青春期,估计听到的人会连大牙都笑掉了吧? 我想我是有一点羡慕习芸的。她什么时候都目标明确,不论对错、不论别人的看法。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而我恰恰相反。我总是无事可做,总是行走在路上却不知目的地在哪里。就好像现在,我和我的魔神飞驰在人烟稀少的海滨公路上,速度一如既往,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心里空荡荡的。莫名的躁动。 太阳明晃晃地晒着翻修好的柏油马路,热气袅袅上升,映得远处的路面也不停地微微晃动,仿佛活物一般,在烈日下不住地喘息。不远处就是平静的海。在艳阳下半凝固似的轻柔起伏,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 总觉得这一带的海太静,太温柔,少了该有的性格。总是恹恹的,让人看着都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也只有这样的海才会让人感觉安全吧。 绕着沙湾转了两圈之后,还是驱车去了镇上。没有目的地来回兜圈子,后来找到一家看得见海的冷饮店,捧着一杯冰奶茶看了一个下午的报纸。厚厚一叠报纸,从时事新闻到娱乐八卦,我看报纸从来没有看的这么仔细过。 结账出来的时候,店里的小姑娘笑着问我:“小姐你很喜欢看报纸啊?” 我笑笑没有出声。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一下午,我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早市 习芸不在家。冰箱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很潦草地写着:“我去邻居家聚餐。你回来了自己过来。芸。” 从厨房的窗口探出去,透过房屋之间的树丛,果然看到邻居家的厨房里亮着灯,人影憧憧的,很热闹的样子。习芸这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多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对我来说根本都还是陌生人呢。 去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箱。 洗完澡出来,天边的晚霞已经黯淡下来,余辉脉脉。正是一天之中最最静谧迷人的时刻。 习芸不在家,我自己也懒得再动手做晚饭,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冰牛奶便坐到窗台上去吹凉风。身体累了,大脑也自动处于停工状态,什么也懒得想。这是我最喜欢的状态。以前殷皓就说过,我本质上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想他的话大概是对的。虽然我的四肢距离“发达”的标准还远得很。 天边最后的一抹晚霞也渐渐褪色了,海天之间笼罩着一层迷蒙的雾气,连界线都开始晦暗不明。只消再黯淡一点,天空和海水就融合在了一起似的粘腻。 我丢掉喝空了的牛奶盒,正要转身回卧室,眼睛的余光却瞥见海滩上两个人影正缓缓地朝着这边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矮个子的是一个女孩子,她走路的姿势我一眼就认出是习芸。那么,走在她身边的青年,是那个人吗?那个目光奇特的青年? 应该是吧。 看着两个人一边散步一边交谈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能不管不顾地谈一场恋爱,似乎……也不错。 跑步的时候没有再遇见他,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现象。如果习芸真的追到了他,那我和他碰面的机会只怕不会少。如果我还是这样的反应,到时候……应该会很丢人吧。 我想我应该镇定一点,自然一点。就好像面对习芸或是其他的同学那样。 面向大海,双手撑在膝头,我长长叹息。这种感觉是我不喜欢也不习惯的,这个身体不知为了什么在焦躁着,可我偏偏无能为力。难道是太悠闲了导致的内分泌紊乱?我是不是应该买张机票换个地方去混掉这个暑假呢? 穿过海滩,习惯性地又走去了早市。其实冰箱里还有昨天买的菜,殷皓这败类并没有按照他说好的日期跑回来。不过这么大的沙湾就只有这个地方热闹,不来逛逛会让人觉得度假的日子更加无聊。 人照例很多,身边有相熟的邻居互相打招呼。说笑声和小贩的叫卖混在一起,显得很热闹。我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好了起来。在一堆卖水果的摊子后面居然发现了一个卖海虾的摊子,这让我有点意外。更意外的是海虾还蛮新鲜的。 该买多少的问题让我犹豫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殷皓今天还不一定回来呢。我还是只买我和习芸的份额就好了。 “来一斤吧。”我说。 就在我说话的同时,身后一把清亮的嗓音也同时说道:“这些我都要了。”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然后整个人都怔住。站在我身后的,是那个我一见到就会想躲的青年。他穿着运动衫,头发上还系着一条束发带,看样子也是刚刚晨跑回来。 卖虾的小贩大概有点为难,看看我又看看他,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先给这位姑娘称出一斤来,剩下的都给你。这样行吗?小伙子?” 低头拨拉海虾的青年抬起头,像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似的淡漠地点了点头:“行啊。” 我也冲他点了点头,嘴角的肌肉有点发僵,这个硬挤出来的微笑大概不像我希望的那般自然吧。意识到这一点,我竟然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身边的青年侧过头,很突然地问我:“你是住我们隔壁,对吧?” “是啊,”我僵硬地点了点头,没话找话地说:“我从窗口看到过你们。”话一出口,我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叫什么话啊?躲在窗户后面偷看人?这叫什么形象啊? 我的脸大概被自己气红了。不敢抬头看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想的。好像过了很久,才听到他低声说道:“嗯,我听到过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 怎么可能?! 我们唯一的一次打照面就是在昨天晨跑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并没有交谈过啊。 大概是我惊讶的样子太可笑,这青年竟真的笑了起来。笑容牵拉着精致的五官,整张脸都显得柔和了起来。 “你的虾,”他笑着提醒我。 我手忙脚乱地从小贩手里接过塑料袋和找回来的零钱,我想我的脸大概又红了。 “你喜欢做菜?”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先离开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好奇地问我:“我看到你每天都来这里买菜。” “不是的,”这个话题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回答:“我不太会做菜,所以包揽了买菜和洗碗的活儿。大厨是我的朋友,她很会做菜的。” “是吗?”青年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扩大了:“我也不会的。我只会加一点盐,然后把它们放进锅里煮。” “我也是。”我忍不住笑了。他脸上的笑容让我忽然觉得,这个人离近了看,似乎也没有那么吓人了。 青年接过小贩递过来的零钱,看也不看就把它们塞进了运动短裤的口袋里。这个举动倒有点像我的堂哥殷皓,他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来不注意这些零钱之类的问题。 “认识一下吧,我是深海。”青年提着口袋,用空着的那只手朝我伸了过来,这样老式而又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让我十分意外。我一直以为跟我差不多年龄的人是没有人会使用握手礼的。 “我是殷茉。”我握住他的手,任凭他象征性地上下晃了两晃。这奇怪的青年,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一套礼节? 关键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要用这样的一套礼节来做自我介绍呢? “你姓申?”我不好意思地放开他的手,没话找话。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回味着他的皮肤带给我的触感。凉滑的手,握起来有些偏瘦。手指很长,像钢琴师。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姓。深海是我的名字。” 看来我这个人果然不适合没话找话。第一句话就戳到了别人的痛处。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姓?自然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啊。虽然深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自然,我还是觉得有点内疚,连忙转移了话题:“你是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的?” 深海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严格说起来,我们应该算一个临时组建的研究小组吧。成员都是从各个学校抽调出来的。我和他们也是刚刚认识的。” 原来是这样。 “我还以为那两位年长的先生是你们的老师呢。”我说。我本来想问问他们到底在这里研究些什么。转念一想,这些有经费支持的科研活动大概都是不可以跟外人透露详情的吧。 深海笑了:“他们的确是我们的老师。在这个领域,他们是最出色的学者。” 大概看出我一脸的疑问,深海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忽然间就没有了话题。 我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沉默,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寻找话题。一时间倍加无措。还好这段路并不长。 “我到了,”我冲他摆摆手:“谢谢你让出来一斤虾给我。” 深海也笑了:“别客气。” 阳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瞳被强光一照,竟然不是黑色的。心中不禁有点吃惊。再要细看时,他已经转身走开了。 可是我心里的惊讶却丝毫也不见减少。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眼珠应该是蓝色的。那种接近墨色的蓝,幽深的像是夜晚的海。 会是我的错觉么? 一脚还没有踏上台阶,门却从里面推开了。习芸站在门口,目光轻飘飘地从我脸上扫过,落在了我身后的某个点上。 “是深海。” 不知怎么,习芸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轻飘飘的。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她,习芸却不自然地避开了我的视线:“你们……一起出去的?” “怎么会?”我有点惊讶她提问的方式:“你不是看到我出去晨跑了?” 习芸收回视线,勉勉强强地笑了笑:“我看到你们一起回来的。聊什么呢?”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向她解释的。可是她这样一副静听我解释的姿态,反倒逼得我不得不说点什么。可是,我出门遇到了什么人,和什么人一起回来,什么时候变成了需要向她报备的问题? 她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的行踪了呢?疑惑的同时我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快。习芸她这是在试探我吗? “没聊什么。”我提起手里的塑料袋给她看,隔着塑料袋触到她若有所待的目光,心中终究不忍,还是多说了一句:“买虾遇到了,就打了个招呼。” 习芸的目光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固执:“你怎么认得他?” 不快自心头浮起,又被我压了下去。我冲着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解释:“我看到过你们一起散步啊。” “这样啊……”习芸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抿嘴一笑:“我听猴子说深海也特别喜欢海鲜,看来是真的。” 她的表情让我有点发愣。就这么一句话,她脸上的阴霾竟然就消散不见了?可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又说什么惹她开心了? 就因为我和深海一起过马路? “中午我来做菜吧,”习芸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脚步轻快地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吃椒盐的还是油炸的?” “随便吧。” 心里有点闷闷的。是习芸试探的态度让我有些不快么?可是站在她的角度,想要追问我和深海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是也很正常么? 我心里又开始莫名地烦躁。 声音 洗完澡出来,习芸已经出去了。是去了她的新朋友家里做客了。那栋房子,也只有一早一晚的时候才有烟火气。白天是看不到人影的。 从冰箱里拿了冰牛奶,照例缩在厨房的窗台上吹凉风,照例……看到了那一对出来散步的男女。 漫天晚霞已经褪色为天边一抹黯淡的灰紫色。归巢的倦鸟从这一片静谧的背景之上飞过,身姿灵动,如同剪影。 涛声阵阵,低沉而柔和,宛如情侣间的喃喃絮语。 又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刻。我最喜欢的时刻。 房间里没有开灯,隐藏在暗处的我正好可以借着这片暗色自如地打量他们。我知道我应该起身回楼上去。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儿,能做到又是一回事儿。 我说不好自己是真的疲倦到无法动弹,还是心底里并不想动。总之,在心底里提醒了自己若干遍之后,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临海的窗台上,借着夜色的掩护,肆无忌惮地凝望着海滩上渐渐走近的两个人。 他的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微垂着头,像在认真地倾听她说的话。偶尔会偏过头和她交谈几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开始播放早市上遇到他的时候,他唇边弯起的明朗弧度。 握着牛奶盒的手竟微微地有些发抖。我突然意识到自从这两个人的身影撞入我的视野,至始至终,我的注意力都只放在一个人的身上。 真是疯了。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将牛奶盒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物箱。脚刚一沾地,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却“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亮起来的名字是:耗子。 “喂?”我略有些烦躁地接起了电话:“死耗子?” 视线不受控制地穿过窗口,再一次落在那一对散步的人身上。几乎就在同时,深海抬起头朝这边望了过来。就好像……我的电话惊动了他一样。 心里突兀地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从他们散步的地方到我家的厨房,直线距离少说也有好几百米。怎么可能会听到? “老妹?”电话另一端传来殷皓的抱怨:“听电话的时候专心一点好不好啊?你们这两天过的怎么样?” “还好。”我望着远处的人影,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你呢?” 殷皓噼里啪啦地开始讲述他这些天的经历。我举着电话,满脑子想的都是深海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我听到过你的声音。” 我听到过你的声音…… 突然想起初次看见他的情形:我在厨房里给我妈打电话。他和他的同学从窗外的沙滩上走过…… 再次目测从我家厨房到海滩上的距离:这一带海滩的宽度大概是三百米到五百米之间,然后要向上走一段台阶才能到达我家门外。这么远的距离,何况还有海浪的声音和他身边的同学发出的喧哗笑闹……他真能听到我打电话的声音? 怎么……可能啊? 头有点晕。继续望着窗外让我有种正和他遥遥对视的古怪错觉。我揉着额头从窗前走开。电话里,殷皓一边跟我抱怨没有买到机票的事,一边又跟个老妈子似的不住地叮嘱我们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勾搭陌生人……我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怕他继续打过来唠叨,索性关掉了手机。 耳边顿时清静了下来,只剩下海涛的声音柔和地在空旷的四壁上撞来撞去。 像大海的喘息。 我的后背上莫名其妙地爬上来一层凉飕飕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习芸哼着曲子进来了。看见我枯坐在厨房里把她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也不开灯啊?” 我微微有些紧张地问她:“刚才我打电话,你在海滩上……听到了吗?” “发烧了?”习芸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胡说八道的?跟谁打电话这么害怕让人听到?” 我拨开她的手,嗓子发干,说出来的话听着都干巴巴的:“到底有没有听到啊?” 习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兔子?人哪有那么长的耳朵?” 是啊,人哪有那么长的耳朵? 我想,应该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吧。 明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但是转天在早市上遇到深海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有点紧张。 深海还穿着我见过的那套浅色的运动短衫。看见我的时候十分自然地扬起手来跟我打招呼:“殷小姐,你好。”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些很老派的绅士风度。就像格里高利·派克那个时代的人。 “你好。”我不是很自在他这样的称呼。不过,称呼彼此的名字应该是再熟悉一点了之后才可以提的要求吧。 白天明亮的光线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阴霾都洗刷干净了。我望着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再想起昨夜那些无稽的揣测,心里隐隐地有些过意不去。 “买虾?”他笑微微地跟我话家常。 “没有,”我给他看我手里的塑料袋:“买了海带。” “很新鲜。”他探头看了看,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哪里买的?能带我去看看吗?” 他的眼睛像在海水里浸泡过一样,清润润的。透亮得两块成色上好的宝石,蓝幽幽的眼瞳,令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夜晚的天空或是大海。我脑子里的想法一向都不着调,所以这一次,我打算从正常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他身上大概有西方人的血统吧。而且他很英俊,这一点也完全符合混血儿的特征。 而且这个样子的深海,眼神温和明净。完全不似初见时的咄咄逼人。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刚刚打算要从正常角度考虑问题的大脑又一次突发奇想:这个人应该对身边出现的陌生人格外警惕吧。看他那时候的眼神就看的出来。可是接触之后,他又很容易对人放松防备——他对人放松防备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对方是女性?对他不构成威胁?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别人面对他的时候没有起坏心呢?难道他真的有读心术?难道他对自己的读心术那么有信心? 那被他发现我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会做何感想? 我想我真是疯了,这都乱想些什么啊…… “怎么了?”深海揉揉自己的耳朵,莫名其妙地问我。 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直勾勾地打量他的耳朵。他的耳朵被头发挡住了一半儿,只露出了耳垂。饱满的耳垂被他揉的有点发红,十分柔软的样子。 “没什么。”我收回了视线,心里暗骂自己又犯神经。本来没有什么坏心眼的,被他这么轻飘飘地一眼瞟过来,竟然就生出了几分心虚:“那个……我带你去看看海带,就在那边。” “好,”深海爽快地答应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对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颇为无奈。我才刚刚认识他,连熟悉都还谈不上。更说不上了解了。我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对他猜来猜去? 深海也买了一些海带。我猜他们一定有专门负责采购的人,或者大家排班值日也说不定。看来他买这些东西完全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了。 “你们是轮流做饭吗?”我好奇地问他:“轮到你了怎么办?” 深海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做饭的事主要是陈教授来负责。我们轮流买菜,或者是给他打下手。” “这样啊,”我也笑了:“你们人多,大概轮不到你这个不会做饭的人打下手吧?” “过两天就没有这么多人了,”深海笑道:“研究告一段落。过几天会有同学分批离开。” 我的心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抬眼看他。深海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笑微微地补充了一句:“我大概会是最后一批。” 挺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我突然间雀跃了起来。快乐的感觉来的如此突然,突然得让我又开始感觉无措。生怕会被他再度看穿,连忙冲他摆了摆手,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家。 习芸并没有像昨天似的堵在房门口试探我,这让我暗中松了一口气。 厨房的后门开着,有笑闹声从外面传来。原来习芸正和那帮年轻的邻居在沙滩上玩排球。网子和排球大概是从我家车库里的那一对杂物里翻出来的,我记得有一年我妈邀请了她公司里几个下属一起过来度假,这些东西似乎就是那时候置办的。 拒绝了习芸的邀请,我只是趴在窗口看他们玩。我没有那么多运动细胞,对于球类运动,我几乎一窍不通。 没过多久就看到深海转过那一片礁石,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应该是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几缕发丝顺着额头垂了下来,挡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他看上去和刚才的样子有所不同。依旧温和,但是温和中又有意无意地透出了几分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淡漠。却十分性感。 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邀请他加入,被他微笑着拒绝了。 习芸把手上的排球扔给了旁边的人,跑到他的身边去仰着头说着什么。深海含着微笑静静听着,风度翩然。一如老派的绅士。 我知道自己又开始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我想应该回卧室去,现在,马上。可是,他就站在那里,带着温和的笑容,眉目灿然。全身都好像发着光。 如此的……耀眼。 我心里微微有些发酸。我想看的,我想留在近处继续看的。可是……没有夜色来掩盖,我缺乏恣意凝望的勇气。 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卑竟然是……如此悲伤的体验。 深海很突然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了习芸的头顶,直直地望了过来。 毫无预料的四目交投,让我突然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可乐 夜里睡得不安稳,精神不是很好。懒洋洋地也就不想跑步了。但是活动习惯了的筋骨到了固定的时间便开始蠢蠢欲动,纵然闭着眼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留了张纸条给习芸,然后不管不顾地驱车去了镇上。 我的行动向来缺乏计划性,尤其在冲动的时候更是盲目。我不想去分析自己为什么睡不安稳,也不想去分析自己非要从沙湾逃出来到底在矫情什么——动那个脑筋剖析自己不是我的强项。 既然想逃,那就逃好了。反正殷皓早就说过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沿着滨海公路一路冲进了镇子里,再沿着镇子的外环路上了去青岛的公路。一路风驰电掣,直到要上高速的时候才有了一点迟疑。 在高速收费站附近的超市里买了热奶茶,坐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我开始掰着指头细数自己身上的家当:零钱加起来不到一百块、手机没带、行李没带、钱包和身份证也都没带…… 这个样子的我,难道去青岛打劫么? 我叹了口气,把喝空了的奶茶杯子用力甩进了垃圾箱。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车流,连头顶的天空都显得无比高远。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堵在收费口的车流开始排起了长队。蒸腾的热空气里满是浑浊的汽油味。 全然没有了海边的清新舒爽。 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热闹的地方,心里却反而空得厉害? 去不了更远的地方,又不想回沙湾,只能恹恹地返回镇上。 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熬不住午后毒辣辣的太阳,只得钻进书店去,一边看看书,一边享受享受免费的空调。这一消磨,便又消磨掉了两个多小时。腿站麻了,眼睛也酸了,才揣着新买的《川端康成作品》晃悠出来。用身上仅剩的六块零钱买了两罐冰可乐,然后一路飙回沙湾。 太阳渐渐西沉,晚霞倒映在海面上,海天之间像着了火似的满眼绚烂。我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拎着可乐走下沙滩,捡了块礁石坐了下来。离沙湾还有一段距离,这一带的海岸基本上还保持着本来的面目,沙滩不够细腻,礁石也多。但是从这个角度可以将沙湾的整片海滩都收入眼底。 海天开阔,令人心胸也为之一开。那些郁积在心头的说不出口的烦闷也不知不觉散开了许多。 我坐在礁石上问自己:我的迷惘是不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生活中那个所谓的意义呢?九月份我就大三了,但是对于将来到底要做什么,我还是完全没有头绪。 我一直相信一个生命呱呱落地,冥冥之中总是带有某种使命的。或者说,在活着的过程中注定是要做点什么事儿的。否则的话,我们的存在岂不是太盲目了么? 对于我的这个看法,殷皓的经典回答是:“呸!” 记得第一次在餐桌上听到他这么回答的时候,我气得把筷子扔到了他的脸上。殷皓一边拽着纸巾擦脸,一边悻悻然地挖苦我:“咱殷家的娃果然根正苗红。还意义……还使命……我呸!不就是一个倒霉的精子走了狗屎运撞上了一个倒霉的卵子……”后面的话就被我的叔叔婶婶们当堂喝止了。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比如说信仰。而殷皓那种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惫懒家伙当然是无法理解信仰这种高深莫测的玩意儿的。 也许我是对的。我想:希望我是对的吧。如果某一天,我突然福灵心至,找到了自己全心全意想要去做的事,那我的日子应该不会再这般沉闷了吧? 问题就是:这个答案要上哪里去寻找呢? 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个男人的身影正低着头,顺着海滩慢慢地踱过来。海风拂动他额前的发丝,露出了那双令人感觉奇特的漂亮的眼睛。 是深海。 这情景太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胳膊不由地一软,上半身顿时歪倒在了礁石上。还没打开的一罐可乐被我撞翻,顺着礁石骨碌碌滚了下去。 深海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惊讶,他指了指公路上的六眼魔神,连寒暄都顾不上就直截了当地问我:“那个大家伙不会是你的吧?!” 看到这个样子的深海,我突然也没有那么紧张了。翻身从礁石上跳了下来,从沙地里把刚才掉下来的那罐可乐捡了起来:“是我的。可乐要吗?” 深海摇摇头,眼中满是惊讶,也不知是不要可乐,还是不相信那车的确是归我所有。表情如此丰富的深海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忍不住就有点想笑:“真的,真是我的。” “我顺着公路随便走走,结果就看到这么一个神气的大家伙。想过来看看车主是何方神圣……”深海耸了耸肩,似乎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抱歉:“是我冒昧了。” “没关系。”我咬着嘴唇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因为你的冒昧让我如此的……惊喜。 “你们今天出海了?”我没话找话。 深海摇摇头:“明天有两个同学要离开,大家都留在家里整理自己手头上的数据呢。”说着伸直手臂抻了一个懒腰:“累死了。” “这样……”到底按捺不住好奇,我又问:“你们到底研究什么啊?” “海藻。”深海面朝大海,眼波流转之间仿佛漫天彩霞都辉映在他的双眼之中。我只看了一眼就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就听他的一把好嗓音清润润地在耳边响起:“我们研究的课题是某种特殊的藻类。它的潮位分布十分特殊。严格说起来,它还不属于墨角藻属……”说到这里,深海微微蹙起了眉头,像是不知不觉就陷进了自己的思路里去。 我也不想打扰他,出神就出神吧。能这么静静地一起站一会儿对我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了。我把可乐罐贴在脸上,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海面,在一层一层黯淡下来的天光里只觉得眼前这些看熟了的景色,不知何时竟焕然一新。 几只海鸟低低地掠过,翅膀划过海面,溅起一簇晶莹的水花。 身旁的深海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还有几天就是月圆之夜了……”听他的语气,仿佛月圆之夜会发生什么他期待已久的事情一般。 “月圆之夜……”好奇心多多少少被他这一句话勾了起来,我忍不住问道:“是有什么节目吗?” 深海转过头来笑了笑,目光中微带几分深思的味道:“到了月圆之夜,我心里的一些疑惑就会有答案了。” 这话听起来比前一句更加的没头没脑。也许是看出了我的满头问号,深海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你经常来这里?” 我点了点头:“从七八岁开始吧,每年暑假我妈都会带我过来住一段时间。”我伸手指了指他身后镇子的方向:“那时候我们都是住镇子上。沙湾的旅游业什么的,完全没有开发出来,只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小鱼村。没有这条滨海公路,也没有那边的石堤……”话说到这里,我忽然注意到深海眼中浮起一抹奇异的神色,亮丽得几乎将他身后的漫天红霞都压了下去。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头:“怎么了?” 深海微微眯起眼,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很小就会游泳?” “很小就会,但是游的不好。刚学会游泳的时候,有一次自己游的远了,结果小腿抽筋差点溺死。从那之后就不太敢去水深的地方了。”我的视线顺着镇子的方向一路扫了过来,这一带的海岸变化太大,我已经记不清小时候溺水的准确方位了。应该离这里不太远吧。 “溺水?”深海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色怪异地反问我:“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深海的一句话瞬间便勾起岁月深处那一段我早已忘记了的记忆。一片湛蓝的海面突然间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波平如镜。 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困扰我多年的那个梦境之中。 自那一次溺水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反复地做着同样的噩梦。为了这个,我妈还特意去请教过心理医生。但是那段时间的记忆太混乱,至于最终我是如何摆脱噩梦的困扰,我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我只记得噩梦的开始必然是一片湛蓝的海水,无边无际。我套着一只救生圈惬意地浮荡在海面上。阳光炽烈,连海水亦是暖的。沙滩白得耀眼,不知不觉,便飘得远了。救生圈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突然干瘪了下去。毫无预料的我身体向下一沉,整个人都埋进了水里…… 事后大人们说起的小腿抽筋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吧。但当时的我却已经全然没有了印象,只记得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前一秒还是正午泛白的天空,阳光如箭刺得人睁不开眼,下一秒便是蓝幽幽的水下世界…… 我猛地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我的脸色吓到他,深海的声音里透出隐隐的担忧:“你没事吧?真是……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没事,”我强迫自己做了两个深呼吸:“我只是……不记得了。” 陌生人 我知道这不是噩梦的全部。我所记的这一幕地覆天翻不过是正戏上映之前插播的片花罢了。那之后发生的事才是真正令我惧怕的。 但是我不记得了。只是害怕,却不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连想要探根寻底的愿望也被潜意识里的恐惧有意无意地屏蔽了。我总觉得对于这个问题我妈比我知道的要多。但是拐弯抹角地在我妈那里碰了几次钉子之后,也就慢慢地放弃了那种执念。想来必定是年幼的我,完全无法承受生死之间的那一场徘徊吧。 “对不起,”深海走近两步,满脸都是歉疚的神色:“我只是随口问问……” “没关系,”我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我知道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是真正把这种经历当作不可触碰的伤疤来看待的,还是少数吧。我一个同学就曾经笑着跟我们说:“老子有一次跟同学去河边游泳,结果小腿被水草缠住,等人把我救上去的时候老子都翻白眼了……”完全就是调侃的语气。我想这件事之所以在我这里表现得如此严重,唯一的原因是我那时年纪还太小。 不想再回忆这件事,也不想再听他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总是代表着某种距离,每听一次都像是冥冥中一种不怀好意的提醒。 深海不再说道歉的话,转身望着海天交界处的一线残存的亮色,微微叹了口气。从他的侧面偷眼去看,他的嘴角紧紧抿着,两道刀锋似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其实深海一直都是有心事的样子。不过,就算他真有心事,以我和他之间的这点交情也不可能开口去追问。我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既然不能直接问,只能拐弯抹角地打打擦边球了:“你心烦的时候都做什么?” 深海疑惑地回头望着我,像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这话说的不够明白么? “就好比我吧,”我指了指身后的公路:“我心里不痛快地时候就出来遛遛车。” 深海的眼睛一亮:“那车真是你的?” “……” 兜了一个大圈子,话题居然又绕了回来?! 这小子居然是真的不相信我?!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公路上走:“我证明给你看看。不过害怕的话你要早点说。大男人的,要是哭起来可就难看了……” 深海低声笑了。 我忿忿地哼了一声,从后备箱里翻出备用头盔扔给了他:“上来!”我开始发动车子,一边嘱咐他:“抓好。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深海的手臂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这样热的天,他的手掌覆上来的地方却传来一片莫名的凉意。似乎他的体温要比旁人低了许多。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心脏砰通砰通地撞击着胸膛。如此的用力,仿佛一张口就会顺着我的咽喉跳出去一样。 我深吸了口气,竭力将注意力从肌肤相碰的微妙触感中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我的魔神宛如一头刚刚睡醒的猛兽,正精神抖擞地活动手脚,预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 身后的这个人是深海。 他有一双令人迷惑的眼睛,深邃如海。我在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被他吸引,却始终不知道这样的吸引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这一刻,当他微凉的手触碰到我,我却突然间觉得有了这一刻的接近,明天怎样都无所谓了。 生命那么长,有的人注定了只能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样的一个夏天,这样的一场懵懂的邂逅,也许只是多年之后的一页惆怅的日记。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个人的记忆里留下一点什么。 天边的最后一抹亮色也被黑暗吞噬了。风起浪涌,耳畔的潮声都不自觉地多出了几分冷幽幽的味道。 我开始加速。魔神已经完全苏醒,一路咆哮着撕开暗夜。 风声如潮。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一团团柔和的光线被速度拉伸开来,变成了一条时明时暗的橘色线条,飞快地从我们的眼前掠过。街道两旁的房屋和海滩都已经融成了一块暗色的布景,只有空无一人的街道泛着落寞的光,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耳畔是海潮的呼啸应和着六眼魔神的轰鸣,像一道屏障,隔开了所有的斗转星移,潮起潮落。 这一刻,我真的感觉这路没有尽头。 如果,这路真的没有尽头…… 有些话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我终于知道,有些话我永远都说不出口。 我一直都知道。可是当我的六眼魔神最终停在了邻居的门外时,我的眼泪还是无法克制地流了下来。 深海下了车,解下头盔递给我。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头顶的星星。笑容也像。当他微笑的时候,他就像一颗星星。 “很棒,”他眨了眨眼,冲着我竖起了一根大拇指:“真的很棒。” 我点点头,不敢摘下头盔让他看到我湿漉漉的脸。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的,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不会让他听出来我正在哭。 他静静地看着我,漫天星河在他的眼里缓缓流过。我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轻轻地摆摆手,在他转身之前向他道别。 就算是在骗自己吧。我对自己说,就算是骗自己,至少日后回想起来,我还可以对自己说,那一夜,他是看着我离开的。 即便只是一个人的演出,我也想要一场完美的落幕。 厨房和客厅寂寂无人,车库门前却亮着灯。几个人影杵在门口,不知正在说些什么。走近了才看出其中的两个人是殷皓和他的女朋友林露露。另外一男一女从未谋面,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年龄应该和殷皓不相上下。 车子减速,慢慢停在他们面前。 “大半夜的,你又疯到哪里去了?”殷皓看见是我,立刻摆出一副长兄架势开始教训我:“你不知道这里连巡警都没有?啊?我说你……” 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唠叨:“让路。”这人也真是的,就算是有客人来,哪里不好聊天,非要堵在车库门口? 殷皓神色忿忿地往旁边让了让:“我跟你说……” 心情不好自然懒得理他。他有这会儿跑来教训我的,早干什么去了? 停好车,摘下头盔护甲挂在一边,一转身,门口的几个人还在看我。好吧好吧,就算殷皓是个讨厌家伙,露露姐还是不错的。虽然她跟了殷皓,足以证明她眼神不怎么样。 “露露姐。”不等我走过去,林露露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脸,低声笑道:“对不起啊茉茉,我家里有事,拖到现在才过来。别怪你哥。” 看看,一张口就是替殷皓说好话。这死耗子,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没事,”我挽住她的胳膊,正要问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见她紧紧盯着我的脸,眼里多了几分疑惑的神色。我猜她大概是看出我刚哭过,连忙侧过头岔开话题:“你们怎么深更半夜地往这边赶啊,我还想着明天就动身去看你们呢。这里待的人都腻了。” 林露露微微蹙了蹙眉头,大概是顾及还有旁人的缘故,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拉着我的手紧了紧,转头笑道:“我和阿皓是搭夜先生的车过来的。正巧他们也住这边。呐,就是向右拐,倒数第二幢别墅。多亏遇到了夜先生,否则今天我们得在青岛过夜了。” 我顺着林露露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夜色昏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视线收回来的时候,正巧和这位好心人撞了个正着。不知怎么,心里竟咯噔一声,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戒备来。 “我来介绍一下。”林露露拉着我的手笑容可掬地充当中介:“阿皓的妹妹殷茉。这两位是夜鲨夜先生和他的妹妹夜翎小姐。” 第一眼的印象,这是一对生性相当冷漠的兄妹。相貌迷人,言谈举止无懈可击,但是客套的微笑并没有到达眼底。 我不知道跟这样的人该如何寒暄。毕竟搭了他们车的人是殷皓和林露露,道谢也轮不到我来做。而且他们脸上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神气,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能不说话的时候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年轻的女士挑着嘴角笑了笑,她的个子比我高,看人的时候又挑着眼角,好像总有几分不屑的神气在里面似的。她的那位哥哥也是个高个子,肩膀很宽。他的脸型清瘦,完全没有那位女士的甜美柔和。短短的平头更衬得五官轮廓分明。这人看上去总觉得哪里有点眼熟,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完全说不出到底是那里让人觉得眼熟。 我犹犹豫豫地又看了他一眼。这人也正好看过来,一双眼瞳黑幽幽的。乍一看空无一物。再看时,又觉得他的眼睛里满是意味不明的东西,像是在自顾自地琢磨心事,又像是带着一点挖苦的心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有那么一点点让人不太舒服的审视的感觉。我忽然就有点疑惑:这样的人,会随随便便地跟人搭讪?会主动热心地让别人搭自己的车? 怎么看这两个人也不像是新时代的活雷锋啊。 “明天晚上有时间吗?”林露露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漠的气息,笑容可掬地发出了邀请:“一起吃顿便饭吧。” 我在心底里撇了撇嘴。暗自琢磨过会儿可得找个机会提醒提醒露露姐,人家肯屈尊捎带你们回来就不错了,看他们这派头,跟他们太客气的话,说不定人家反而会以为咱们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存心巴结呢。 年轻的女士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头征求似地望向那男人。 那男人的视线轻飘飘地在我脸上打了一个转,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那神态就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却没有找到似的。然后若无其事地冲着林露露笑了笑:“这怎么好意思。” 这句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居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露露却显得十分高兴:“夜翎喜欢吃什么?” 我偷瞟一眼殷皓,这个平时总是人来疯的男人,不知为什么竟然皱着眉头一副魂游天外的架势。直到我偷偷踹了他一脚,才满心不痛快地转过头瞪了我一眼。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叫夜鲨的男人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正懒洋洋地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态有那么一点点类似深海——初次见面的时候,深海也是这么一副狙击手上战场的架势。 唯一的区别就是深海的态度更直白一些。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夜鲨和夜翎也只是他们的名字。 和深海一样,他们也没有姓。 邻居 拉开窗,大风卷着沙粒顿时扑了我满脸。一道闪电倏地划开远处的天空,又飞快地缩回了层层翻卷的阴云之中。 空气中已经夹杂了潮湿的腥气。风声飒飒。 我靠着窗台,眯起眼睛望着远处一片幽黑的暗海,心里暗暗地盘算着这场暴雨会持续多久。今晚肯定是走不了了,有殷皓和林露露在,他们不会让我半夜三更地往外跑。明天如果还是这样的天气,我一样走不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干吗走得这么急?”林露露看着满床的衣服,满脸都是不解的神色:“就算你担心阿姨他们,也不必非要赶这一两天啊。” 是不必要。本来赶回家去看看老妈就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借口。 “我才刚来,你就要跑……”林露露歪着头看我,神色中颇多疑惑:“茉茉,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我斜了她一眼,这人没事儿感觉那么灵敏干吗? “真有事吧?”林露露一边动手替我把撒了满床的衣服裤子叠起来收进皮箱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阿皓说了,叔叔阿姨的事儿让你少管。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呗。” 一道电光闪过,将楼下的小路上匆匆跑过来的一把雨伞和伞下的两个人影映照得清清楚楚。我“唰”地一声拉上了窗帘。耳边传来林露露微带迟疑的声音:“到底怎么了?茉茉?是不是……跟你的好朋友有关?” “为什么这么问?”我的气息有点不稳。 林露露瞥了我一眼,垂下眼睑继续替我叠衣服:“这里就你们俩。还能跟谁有关?” 楼下响起大门开合的声音,随即楼梯上传来习芸的脚步声。 林露露低声笑道:“那就是了?” “不是的。”我摇摇头:“你猜错了。” 林露露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显然不怎么相信。 我并不想让她误会习芸。事实上,我的决定跟习芸也确实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这事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何况,我也不想说。 “茉茉?睡了么?”轻快的脚步声停在门外,随即房门上被人轻轻叩了两叩。不等我说一句“请进”,习芸便笑嘻嘻地推门进来了。一进门看见林露露坐在床上,习芸不由得愣了一下:“林姐?你怎么来了?” 林露露把手里的衣服扔进皮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不能来?” “不是……”习芸大概也没料到林露露会用这么奇怪的腔调跟她说话,愣了一下才笑着说:“没想到嘛。这么大的雨,没想到你们会今天过来。”她看了看我的皮箱,有点惊讶地反问我:“你这是干嘛?” 我坐回床边,在习芸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掐了一把林露露。林露露白了我一眼,倒也再没有说什么。 “收拾收拾东西。”顺口说了这句话,又觉得既然自己要先走,还是把话跟她说清楚的好:“我打算去上海跟我妈碰头的。” 习芸又是一愣:“去上海?” 我点了点头。大概是一路小跑回来的缘故,习芸的脸颊粉扑扑的。肩膀上还沾着几点水珠。毕竟对两个人来说,那把伞的确小了一点。我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好容易有个假期,我当然也想多跑几个地方玩玩啊。你也知道,我在一个地方总是待不久的。”我靠在林露露的肩膀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有些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会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你多玩几天吧,等回学校了再给我打电话。”我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我去上海,你有什么要我带的?” 习芸摇了摇头,神色迟疑地问我:“真要走啊?” 我点点头。有些话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很容易顺下去了:“我本来也打算今年夏天去上海的。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儿耽误了。你也知道的。” 习芸没有出声。我觉得她心里其实也是明白的。但是我们是朋友,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朋友。认识了那么久,一起度过的时光几乎占据了彼此生命的三分之一。 正因如此,有很多话更不能说破。 沉默中,林露露“啪”地一声扣上了皮箱:“早说我就不过来了。”她的语气十分不耐烦。不过我知道她的脾气并不是冲着我来的。凑过去搂住她的肩膀,我放软了声音跟她讨饶:“露露姐,我一定给你带礼物。真的,带最大份儿的。” 林露露“哼”了一声,嘴角却带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习芸从脖子上摘下那块月光石递给我,眼神里带着惋惜的神色:“还说咱们俩在这里度过整个暑假呢……”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月光石还带着她的体温,平躺在手心里的时候泛着蓝幽幽的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它看起来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了,似乎要比前一段时间有光泽。连颜色也仿佛深了一些,像被水浸湿了似的。 这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我摇摇头,把它塞进了皮箱的最下面。 从他们来的那一夜开始,沙湾就一直下着雨。很大的雨,海天之间白茫茫一片,天漏了似的。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露台上的玻璃门窗。站在露台上,会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下一秒钟澎湃的雨水就会穿透了玻璃,浇到头上来。 这是夜家的别墅,比我们的那一幢房子要大一点。顶楼的露台用玻璃封起来做成了一间讲究的暖房。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植物,看样子平时也是有人来照顾的。绿植之间摆着一套藤制桌椅。晴朗的日子里,坐在这里一仰头就可以看到浩瀚的星空。 这姓夜的一家还真是会享受。 夜氏兄妹和殷皓、露露姐都围坐在吧台旁边,端着酒杯装模作样地讨论酒经。红酒这玩意儿我是不懂的,我喝的是可乐。所以,混在这一群人当中,怎么看我都是个多余的。 林露露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朝我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夜鲨正和殷皓说话,夜翎的目光则追随在林露露的身后,一起落到了我的脸上。这冰美人的目光照例让人感觉不舒服,总觉得被她盯着看的时候,我就变成了盘子里的一片西红柿,而她就是拿着刀叉坐在桌边等待用餐的食客。 “一直躲在这里,是闷了么?”林露露摸摸我的头发,语气柔软。 我摇摇头。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我不想给她泼冷水:“不闷。就是……就是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下次来串门不用带着我了。” 林露露笑了笑,神情颇为诡异地压低了声音:“哎,你真的不明白我为啥拉你过来?” 我狐疑地斜了她一眼。 林露露低声笑道:“夜先生我我们医院的股东。年纪这么轻,条件这么好。姐姐我当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了。”说着还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脸颊上的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露露姐,你想太多了吧?”难怪这样的人会随便让人搭车呢,原来是认识啊。 林露露笑着来捏我的脸:“真的,真的,你仔细看。” 仔细看什么?他们兄妹脸上那种淡漠的神气不仔细看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找这么一个男朋友,说句话都好像上杆子去巴结他似的——我吃饱了撑的?! 我白了她一眼:“管好你自己吧。” 林露露歪着头看我:“呦?这样条件你还不满意呐?” “满意什么?”淡漠的男声响了起来,把我和林露露都吓了一跳。这人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没什么,没什么,”林露露冲着我吐了吐舌头,转身笑道:“我正好有事去问夜小姐,你们聊。”说完居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窜回了客厅。 这女人,还真打算把我打包给卖了?! “这是阿翎调的饮料,你尝尝看。”夜鲨说着递了一个杯子过来,漫不经心地问我:“这暖房,感觉怎么样?” 饮料淡黄色,散发出柠檬清新的香味。我浅浅地抿了一口,点点头:“不错。” 夜鲨居然笑了:“饮料不错,还是暖房不错?” “都不错。”我瞟了他一眼,回答得很是谨慎。这个人即使在微笑的时候,眼中依然淡漠如水。仿佛身边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似的。站在这个人身边,总是本能地想要退开几步,再退开几步。 “饮料里兑了柠檬汁,”夜鲨说着,伸手过来在杯子上点了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在我的食指指尖上轻轻碰了碰。 一阵电流般的感觉顺着我的手指倏地窜了过来。我的身体猛然一抖,下意识地向后躲。不料他的手指如影随形也跟了过来,紧紧地黏在我的指尖上。 电流般的感觉在身体里乱窜,有意无意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眼前一片发白。眩晕之中,只觉得夜鲨的眼睛宛如黑洞般旋转不定,仿佛要把周围的一切都吸入其中。 身体却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无力控制身体的感觉宛如溺水。我靠在玻璃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黑暗和灯光闪亮的露台像两副互不相干的图片,在我的眼前交替闪过。我又一次看到了溺水时纷飞四溅的水花。 “救我……救……” 前一秒钟眼前还是晴空之下泛白的沙滩,下一秒便是幽蓝色的水下世界。隔绝了声音与空气,只能听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流动。 一串串气泡快速升上水面,而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慢慢下沉。陷入昏迷之前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迅疾无比地朝着我的方向撞了过来,那么快的速度,我完全无法躲开。 腥热的液体顺着口腔里涌了出来,丝丝散开,瞬间便将海水染成一片诡异的红色。巨大的黑影从我的上方游了过去,挡住了水面上透进的光线。 四周围越来越昏黑。 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加两张六眼魔神的图图,帅吧 重要的事 朦胧之中,只听到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玻璃窗上,随着风势一阵紧似一阵。敲得人头痛欲裂。无意识地伸手去床头矮柜上摸水杯,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摔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猛然间惊醒了过来。 光线虽然模糊,却依然看得清我是躺在自己卧房里,窗帘拉了一半,窗外一片水光模糊。从地板上捡起手机,才刚刚十点钟。我揉了揉晕沉沉的脑袋,忽然有些拿不准先前在夜家的暖房里发生的那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门出去,看见走廊里还亮着灯。习芸还没有回来,殷皓和林露露住的房间里却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露露姐?睡了吗?”我敲了敲门,心中微微有些忐忑。 “进来吧,”殷皓的声音。 这两个人果然还没睡,穿着睡衣偎在地毯上,中间铺着玩了一半的拼图。看不出我家的死耗子居然也会耐着性子玩这个,而且画面还是米老鼠和唐老鸭…… “怎么了?”林露露看着我,神色有点惊讶:“做噩梦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起来有这么明显么? “露露姐,我问你一个问题,”我在地毯上坐了下来,迟疑地问道:“今天晚上,咱们去夜家了么?” 殷皓和林露露对视了一眼,林露露似乎想笑又拼命忍住了:“你睡糊涂了?咱们不是约好了明天晚上去的吗?” 我的太阳穴重重一跳,感觉像挨了一棒子似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有些发颤:“咱们今天晚上没出门?” 殷皓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你说不舒服,吃完饭就回房间了啊。” 他们的样子不像在说谎话。真的不像。何况这种事又有什么必要说谎话呢?可我还说觉得不对劲。 这一个晚上,有什么地方完全不对劲。 我捧着脑袋正愣愣出神,就听到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这是习芸回来了。虽然没有刻意过问,我也知道自从邻居家走了一批学生之后,就只剩下了两位教授和两名学生。习芸白天几乎都泡在那里。我突然想到,如果她在邻居家的话,说不定会注意到我们这里到底有没有人在呢。 “茉茉,”林露露在我身后笑道:“你是不是刚发现我们夜董长得满帅的?别急,等明天去了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我顾不上理会她的调侃,拉开门跑了出去。习芸刚从楼梯口走上来,看见我微微有点惊讶:“还没睡?” 我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有没有注意到咱家今晚有没有人?” 习芸愣了一下:“你不在家?” 我只好说:“我睡糊涂了。” 习芸想了想:“洗水果的时候我从厨房往这边看了两眼,那时候是黑着灯的。大概是九点左右吧?” “都黑着?”我不死心地追问。 习芸点点头,“都黑着。” 如果我睡了,我房间的灯自然是黑着的。那林露露和殷皓的房间……如果真的没有出过门,那个时候他们也关了灯……这个问题真有点不好去问了。毕竟他们是情侣,关起门来的事儿别人不好打听太多。 我烦躁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真的糊涂了。夜家的露台、露台上的藤制桌椅、以及那个装修得有些过分华丽的客厅都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还有那种被电流击穿了身体的感觉…… 如此真实的感觉,怎么会只是我做梦呢?可是……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没有理由啊。这怎么看都像是小说看多了脑海里臆想出来的情节。 难道是天气不好,又引发了我做噩梦的习惯? 雨还在下。空气里满是潮湿的霉味儿,到处都湿漉漉的。这是我最最不喜欢的天气,尤其是一下雨就会耽误很多事。望着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我心里的郁闷和疑惑交织在一起,几乎膨胀到了极点。 像他们计划的那样,晚饭后我们沿着别墅之间的小径来到了夜家。眼前的一切都像我在梦里见到过的一样:白色的地板、白色的家具、华丽得有些过分的大理石壁炉,壁炉上方大幅的油画……甚至露台和绿植之间精巧的藤制桌椅都和我梦里所见一分不差。 做梦怎么会有这样的做法?! 可是,如果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为什么殷皓和林露露会完全不记得? 回身望向客厅,那几个人还像昨天一样围坐在吧台旁边装模作样地品红酒。夜翎的视线穿过半个客厅落在我的脸上,淡漠的,居高临下的,像审视餐盘里的一片西红柿。连这样的细节都和记忆中曾看到过的一模一样。我暗自琢磨,接下来是不是该林露露跑过来八卦了? 林露露果然站了起来,不过她刚刚走出两步身旁的夜翎就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一起离开了客厅。 我不由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让我隐隐有些畏惧的那位男主人夜鲨却端着一杯饮料朝露台的方向走了过来。连那杯子里的饮料颜色都和我梦里曾经见过的一样…… 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开始隐隐作痛。 “这里面加了鲜榨的柠檬汁,”夜鲨把杯子递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嘲谑的神色,嘴里却继续说着跟神情完全不相干的话:“这个是夜翎调的。她就喜欢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警觉地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夜鲨把饮料放在了藤制的桌子上,转身望着我,若无其事地问道:“听林小姐说你要赶着回上海?” 我的脑子里还没有充分地消化这句话的内容,就条件反射一般开始还击,“关你什么事?!” 夜鲨挑了挑眉头,眼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这个看似温和淡漠的人一瞬间给人的感觉竟然锋利如刀。我情不自禁又向后退了两步,后背抵住了玻璃墙,冷冰冰的感觉隔着一层衬衫顿时爬遍了全身,连牙齿也不受控制地打起战来:“你……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夜鲨摊开手,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关键在于:别人都相信我确实什么都没做啊。” 我咬住了嘴唇。生疼的感觉,不是做梦。 “你做了什么?” 夜鲨摇摇头,眼中的神色略带怜悯,像在可怜那些被他戏弄的人似的,“我只是在邀请你和我一起回上海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我的腿脚也开始微微发抖。和这个人的对峙,让我生出一种夜行时与不知名的猛兽狭路相逢的恐怖感觉。本能地想跑,又怕一转身猛兽就会从暗处扑上来把我撕碎。 头皮微微发麻,我不自在地把后背从玻璃墙上挪开了一点点,“什么回上海?” “林露露说你要回上海。”随着我的动作,夜鲨也退开了一步,拉开藤椅坐了下来,同时朝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正好我有公事要回去。明天。怎么样?” 我开始有些埋怨林露露。她为什么会对这个人这么没有戒心呢?就因为他是她医院的股东?年轻?有钱?长得好看? “不怎么样,”我想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来,但是脸颊上的肌肉太僵硬,到底也没有挤出来,“我打算自己走。” 夜鲨没有理会我的回答,目光越过我的身旁直直地望向窗外。专注的眼神活像一只老猫看到有耗子从他眼前走过一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窗外的雨要比刚才小一些,几个人打着雨伞正从沙滩上走过。是邻居家的那群人。深海走在最后面,手里抱着一个很大的密封袋。习芸靠在他身边,替两个人打着伞。 距离有点远,又有雨。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事实上,我也不想看清楚他们的表情。也许是我转头时的表情泄露了某些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情绪,夜鲨用一只手支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哦?有趣,有趣。难怪你的脾气会那么坏,原来是……”他故意拉长了声调,慢悠悠地说道:“落花什么什么,流水什么什么,这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我冲他怒目而视。 夜鲨却笑得更开心了:“难怪你会那么心急要离开了。” 被人看穿自己的心事从来就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转身要往客厅走的时候,听见他在我的身后慢悠悠地说道:“可惜,太相信自己的人也容易被自己骗过。他迟早会后悔的。” 我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你说的是谁?深海?” “他叫深海?”夜鲨的语气比我还要意外,“怎么名字取的这么没有创意?” 我斜了他一眼。这话说的……难道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 “没错啊,”夜鲨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我自己取的,怎么样,比什么深海、浅海之类的听起来顺耳吧?” 他的回答让我突然间又生出了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刚才心里想的问题我真的没有问出口吗?如果真的没有,他又怎么会回答得那么自然? “你认识他?”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刚才说他迟早会后悔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吗?”夜鲨装模作样地驻着下巴做深思状。 “你说了。” 夜鲨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目光再一次穿过雨幕,追随着那一群渐渐走远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来。很浅的笑容,带一点嘲弄的味道喃喃说道:“自以为是的蠢货。” 他说的是深海? “什么意思?”我觉得这个人的反应越来越让人无法琢磨,“你以前就认识他?” “认识这个词用的很准确。”夜鲨从窗外收回视线,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我和这个人曾经有若干次不愉快的碰面。当然,那个时候他不叫深海。” 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在暗指深海的身份可疑吗? “其实你的身份也很可疑,不是吗?”自以为心平气和的一句话,说出口之后才发觉带着浓浓的敌意。 “我可不是外面那个傻瓜。对于不重要的事,我向来不会浪费太多的精力。” 夜鲨挑了挑眉头,轻蔑地笑了,“我从来就不会搞错自己的方向。”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不懂。这感觉让人很郁闷。而且追问的话总会被他拐到另外一个方向上去。到底是他的脑容量和旁人不同,还是我真的神经错乱了? “什么是重要的事?”我不死心地追问他。 夜鲨从桌面上俯身过来,用一种刻意压低了的诡异腔调轻声说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会离开这里。这个就是最重要的事儿。” 月圆之夜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满脑子一会儿想的是深海和习芸打着伞从沙滩上走过的样子,一会儿又开始琢磨夜鲨那些大有玄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我想我大概是用脑过度了,所以这些让我头疼的事儿就一路纠缠钻进了我的梦里。 我又看见了深海。 这两天为了不再看见他,我不但戒掉了晨跑的习惯,连早市也都没去过。可是看见他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做的那些努力有多么失败。那些真实存在的诱惑,并没有因为刻意的回避就消失不见了。 深海的下半身泡在蓝幽幽的海水里,赤/裸的上半身伏在一块礁石上。发丝上还滴着水,从额头垂落下来,紧贴着他的脸颊。连他的眼睛也仿佛浸透了海水,波光流丽,宛如两块晶莹剔透的宝石。 周围很黑,只有他的周围散发着微弱的光。这个样子的他,就好像浮出水面的海妖,性感而魅惑,令人无法呼吸。 “茉茉……” 仅仅是这样一个称呼,我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我所认识的那个深海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因为我们并不熟。但这样的深海还是诱惑了我,令我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深海微微仰起头,眉宇间闪过一抹犹疑的神色,像在考虑要不要向后退开,拉开我和他之间越来越靠近的距离似的。 他这样的反应让我有点难过。我停住了脚步。如果他真的退开,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继续站在他面前。 “茉茉,”深海的手撑在礁石上,目光深沉地打量着我,“你要去上海?” 我点点头。 “必须走吗?”这句话与其说是他的提问,还不如说是他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点点不解和一点点的苦恼。 这样的表情,配合了这样的语气,是多么容易让人误会啊。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想起下雨的那夜,他打着伞送习芸回来的样子…… 果然梦里宣泄的都是生活中那些求之而不得的隐秘欲望。 深海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垫在了自己的下巴底下。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水雾氤氲的双眼,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烦恼着他。 我该问吗? 我抱着膝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一直盯着别人的脸看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一点,不那么自然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周围都是黑的,只有他□的皮肤上反射着淡淡的水光。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亮,我突然注意到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深海□的皮肤上似乎覆盖着一层极细密的鳞。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揉了揉眼睛正想要细看,深海却抬起头来,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表情对我说:“茉茉,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 深海的两道刀锋似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带着一点忧心忡忡的神情望着我说,“可不可以,今天晚上请你来海边一趟?” 我愕然,这叫什么帮忙? 深海从礁石上微微探起身,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幽蓝色的眼瞳里忽然闪过警觉的神色。好像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动静似的。紧接着,我的耳边就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有人站在卧室的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喊我:“茉茉?茉茉?都快十点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睁开眼的一瞬间,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深海的声音急切地说道:“茉茉,还是上次我遇到你的那个地方。我在那里等你。” 晃晃脑袋睁开眼,果然天光大亮。居然是个晴天。 “醒了么?”习芸还在门外不死心地喊我,“茉茉?” “进来吧,”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捋到耳后。这些天以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躲着深海的同时也躲着她。其实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习芸推门进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的眼睛望着别处,嘴角抿成了一条线,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一个表情。每次她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总会跑来跟我诉苦。我虽然很难做到像她这样跟旁人分享心事,但想来我应该算一个合格的听众吧。不过这一次,一想到她的烦恼很可能会来自于深海,我就完全打不起当听众的兴趣。 我不想从她的嘴里听到那个名字。 “习芸……” “茉茉……” 我和她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不觉相视一笑,习芸不自觉绷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了下来,“呐,让着你。你先说吧。” “没什么,”我本来就是想随便找点什么话题的,“我是说,嗯,你也知道,我去上海肯定会被我妈拉着去逛街的。你想要什么礼物?” 习芸抿嘴嘴角笑了笑,“不用再买什么礼物了。茉茉,你做的……已经很多了。” 我拿不准她说的“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似乎不止买礼物这么简单。不过,我并不想追问。 “茉茉,”习芸拉住了我的手,眼里闪过一丝歉疚的神色。她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含含糊糊地问我:“你怪我吗?” 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真的不想把话题拐到那个方向。我握了握她的手,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一些,“说什么呢。” 习芸笑了笑,眉宇之间却仍然有一丝郁郁之色。也许是我回避的态度让她不开心,但是在我来说,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就在我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的时候,习芸突然没头没脑地叹了口气:“月圆之夜啊。” 我的心不由得一动。这句话,深海也曾经说过。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习芸,她却低着头摆弄着戴在小指上的一个银质的戒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个甲虫图案的戒指还是大一那年我们一起逛夜市的时候淘来的。她似乎很喜欢的样子,一直带着。 “月圆之夜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我忍不住问道。 习芸松开自己的戒指,笑着眨了眨眼,“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什么?” “没什么,”习芸看着我发愣的样子又笑了。这一笑,眉眼之间倒真的透出了几分明媚的气息,“逗你玩的。月圆之夜嘛,景色超好啊。深海他们一帮人打算去礁石那边烧烤呢,你也一起来吧。烧烤嘛,当然人多了才热闹。” 脑海里忽然闪过深海在梦里所说的那一句“我在那里等你”,心头竟隐隐地有些刺痛。 我想我要离开的决定是正确的,否则再这么下去,我真的会神经错乱。我竟然想把梦里发生过的事代入生活中来。 “不了,”我揉了揉自己的脸,不想让她看出我的失望,“我不去了。我已经答应了露露姐和夜家的兄妹一起回上海。等下吃过午饭就动身的。” 习芸吃了一惊,“今天?这么急?” 急吗?我笑了笑,试着跟她解释林露露和夜家的交情。习芸很突然地抱住了我。她抱的很用力,勒的我肩膀生疼。她放开我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微微有些发红,“到了上海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好。” “我就不送你了,”习芸搓了搓手,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不知道你今天走,事先答应了深海,等下和他一起去镇上采购晚上要用的东西。” 我再点头,“没关系的。” 习芸凑过来抱了抱我,就低着头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阖上,房间里重新变得空旷。 我的心也好像空了一大块。 我提着随身的小包坐进夜家的车里时,殷皓和林露露还在车库的门口跟那对冷冰冰的兄妹道别。 这么好的天气,阳光灿烂得让连离别的伤感都显得矫情。 车子一开动,我就靠在后座上开始装睡。 装睡真好。不但不用看着这对让我有些打怵的古怪兄妹,更加不用挖空心思地去寻找话题来缓和车厢里的气氛。都这个份儿上了,我也没有什么兴致再对这尊煞星刨根问底了,只有尽快到了上海我才能够摆脱他们。 车子驶过滨海公路,穿过镇子冲上了外环公路。大中午的,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深海的背影。可是车子的速度太快,一晃而过,根本来不能凝眸细看。这么快的速度,想来也确实看不清什么吧。 叹了口气,闭上眼继续装死狗。 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机场,冷眼看着夜鲨像使唤女佣人似的使唤着夜翎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做那个,忽然间觉得这两人压根就不像兄妹。怎么看都像是老板和秘书。 飞机起飞,我反而没了睡意。 夜鲨递过来一瓶水,十分客气地问我:“要么?” 我摇摇头。 夜鲨嗤笑:“心情好点了?” 我没有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叹了口气:“是月圆之夜呢。海边的景色……应该会很漂亮。”而那些去海滩上烧烤赏月的青年,应该会玩的很开心吧。 “不错,月圆之夜。”不知为什么,夜鲨的声音里竟透出几分得意洋洋的味道来,“等了十二年的月圆之夜。还是我赢了。” 听起来挺平常的一句话,也许是因为语气太过诡异,竟让我生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夜鲨十分惬意地闭上了眼,“我还得谢谢你呢。” 为什么一句“谢谢”竟会让我浑身上下的汗毛统统竖了起来?他说的赢了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等了十二年的月圆之夜? “夜鲨……” “嘘,别吵,”夜鲨懒洋洋地摇了摇指头,“孩子,你要记住,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你不要那么好奇。” “……” “通常情况下,没有好奇心的人都会活的比较长。”夜鲨睁开眼,幽沉沉的眸子中再度流露出我曾经见识过的那种阴寒的神气来,“这是我作为谢礼奉献给你的忠告,茉茉。” 输了,赢了 夜鲨闭着眼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这个人醒着的时候让我觉得害怕,睡着了更让人不舒服。因为他闭着眼的样子很像一头猛兽伏在草丛里打盹儿,随时都会跳起来撕碎从附近经过的猎物似的。 我也闭着眼,脑海里却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刚才的那一席话。神经也因此绷得很紧,紧到微微发痛。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之中。假设这个圈套对立的两方是夜鲨和深海,而谁是赢家的关键则在于我的动向:我离开,夜鲨就赢了。那我要是留下呢?是不是赢家就变成了深海? 我完全猜不透他们会拿什么来做输赢。还有那一句“等了十二年的月圆之夜”,我也完全猜不出会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月圆之夜似乎隐藏着什么玄机。连十二年这个数字也是有秘密的。十二年前我不过才八九岁,除了在海边溺水、被大人带着去做过几次心理辅导,那一年并没有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难道那个时候我就被牵扯到了这个圈套之中么?可是那时候的他们也还是孩子啊。 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地冒出来,搅得我头晕脑胀。我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掌握着所有的谜底,但是一想到去问他……这个念头还没有冒出来就飞快地被我打消了。 也许我应该克服自己那点矫情的小心思,打个电话问问深海吧。 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夜幕中的虹桥机场看起来要冷清得多,连灯光都散发着恹恹欲睡的困顿。 我老妈公司里的许助理已经在等着我了。这小子长得黑黑瘦瘦的,虽然比殷皓大不了几岁,为人处事却比那只死耗子成熟得多。我一直觉得这人熟得有些过了头,言谈举止已经呈现出了越来越圆滑的趋势。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人来接我说明我可以不用再缩在一边看夜鲨的脸色了,我的心情还是明显地变得轻松了。 临告别的时候,夜鲨递给我一张名片,意味不明地冲着我笑了笑,“茉茉,我相信你会很快联系我的。” 不怎么情愿地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张考究的小卡片。我得承认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因为我对这个人有种近乎本能的畏惧。 夜鲨又笑了。没有什么温度的笑容看起来带着几分让人不舒服的讥诮。好像算准了我会回过头去求着他似的。他的妹妹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微微蹙着眉头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这个女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也打不起精神跟她寒暄。点了点头就算是告别了。 这张除了名字就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的卡片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扔掉。夜鲨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那些我完全不明白的麻烦其实才刚刚开了个头,同时,我也隐隐觉得,匆匆忙忙地离开沙湾……似乎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睡一会儿吧,茉茉,”许助理一边开车一边很是关切地从后视镜地打量了我几眼,“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没休息好吗?” 在沙湾的这几夜都忙着做噩梦,飞机上又有个煞星坐在自己身边。我确实是缺觉缺得很厉害了。靠在后座上跟他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酒店的床上了,外间灯亮着,有人压低了声音在打电话。是我妈的声音。我翻了个身,安安心心地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这个时间,我妈十有八九在忙她公司里的事,估计要到晚饭的时候才有功夫搭理我。 窗帘没有拉起来,房间里显得静悄悄的。睡了一天一夜,睁开眼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有点饿。不过手脚都睡得酸软了,懒洋洋地反而不想起床。 摸过手机看了看,居然积攒了一堆未接电话,心里不由地吃了一惊。有沙湾家里的座机,也有殷皓的手机号码,还有两个是林露露的手机。这是怎么了? 连忙回拨,沙湾家里的座机没有人接听,殷皓的电话关机,而林露露的电话则无人接听。再拨习芸的电话,则干脆打不通。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感到紧张。心神不定地洗了澡出来,再轮流拨这几个号码,只有林露露的号码可以打通,但是依然无人接听。 不安的感觉渐渐扩大。继续拨,十分钟之后,林露露的电话终于被接了起来。 “茉茉?”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殷皓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像是从睡梦中被吵醒了似的,“你在哪里?” “酒店,”我说:“我刚醒。” 殷皓在电话的另一端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说:“还好你走了,要不你也得忙死了。真是的,好好的假期……” “到底怎么了?”这人说话总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把话题绕到月球上去,“我手机上好几个未接电话呢。” “那是想跟你要习芸家里的电话,”殷皓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不用了,我找了别的哥儿们给打听着了。她爸妈这会儿已经到了。” “习芸的爸妈?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小小地惊了一下。习芸的父母离婚之后,她跟两边的关系都不怎么好,怎么可能她父母同时到? “习芸昨晚跟邻居家的一帮小崽子在海边烧烤,大概是喝多了,被水淹着了。”殷皓叹了口气,“大半夜的被人拍起来,没吓死我。” 我的手脚一片冰冷。习芸溺水?她可是学校的年度游泳冠军啊,不过,重点不是这个。 “她当时和谁在一起?” “好几个呢。三更半夜的,我哪有功夫点人数?”殷皓没精打采地抱怨,“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孩子,喝了点酒就不知道该怎么折腾了……” “习芸人呢?” “人还没醒,不过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了,”殷皓想了想又补充说:“他爸妈已经把她转回去了,估计这会儿在飞机上呢。” 习芸溺水,那深海呢? “跟她在一起的那几个人呢?”不知道该怎么问了,殷皓应该是没有见过深海的。 “不知道,”殷皓又打了个大哈欠,“昨天半夜还在一起来着,习芸被接走了之后他们也都回去了。” “哥,你帮我一个忙,去邻居家找一个叫深海的人,”我想了想,“我没有他的电话。” “这会儿?不是吧?”殷皓哀嚎,“我被折腾了一宿,刚睡着就被你的电话给轰起来了,你忍心指使我跑腿?” “拜托了,哥。”我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这么称呼他。这小子小的时候有很浓重的长兄意识,养成习惯了。不管平时怎么不着调,只要我放低了姿态,到他这里是有求必应。 殷皓果然叹了口气,“等着,我带着手机过去,等下打给你。” 坐立不安地看着挂钟,秒针还在慢悠悠地一格一格晃动。每一格都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似的,令人焦心如焚。 一圈,又一圈。 足足过去了五六分钟,电话才打了进来。原以为电话另一端的人会是深海,谁知一接起来还是殷皓半死不活的声音,“茉茉,你有没有记错啊?” 我愣住了,“记错什么?” “名字啊,”殷皓的语气很是不满,“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你是不是记错名字了?” “怎么可能……”我的手脚冰凉,紧紧攥着手机语无伦次,“这个人我见过,习芸就是追着他才会天天泡在邻居家……” “茉茉,你冷静点,”大概听出了我的失控,殷皓反而镇定了下来,“你再想想,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什么人?” 习芸似乎说过几个名字的,可是我的脑海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到底叫什么呢?我心烦意乱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心里渗出一层粘腻的冷汗,几乎连手机都要握不住了,“有个叫猴子的,还有……他们的教授好像是姓陈。”这是有一次在早市上遇到深海,他自己告诉我的。 几分钟之后,电话的另外一端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的声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低声问道:“喂?是习芸的朋友吗?” “我是,”我连忙说:“我想问问你们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男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是我不好。习芸都说了自己不会喝酒的,是我拿话激她,结果害得她喝醉了……” “后来呢?”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自我检讨。 “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爬到礁石上去摘月亮,没有站稳,摔下去了。”男孩子的声音低沉下来,很难过的样子,“我们几个反应不够快,没有拉住她。你也知道,虽然有月亮,但是礁石那边的光线不怎么好,而且我们几个也都喝多了……” “那深海呢?”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深海当时没和她在一块儿?”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下,才迟疑地反问道,“你说的是谁?” “深海,”近乎恐惧地重复这个名字,心底里却已经隐隐地泛起了战栗,“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个子很高的那个,头发有点长,早上喜欢晨跑的。” “你是不是记错了?”电话那一端的声音显得十分惊诧,“我们这里没有这么一个人啊。” “怎么会?”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看见过他和你们在一起……” “应该是你记错了吧,”男孩子的声音听起来莫名其妙,“陈教授一走,我们这里就剩下我、张强、贾楠、铁林还有李晓燕,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啊。” 我不死心地追问道:“就是总是跟习芸在一起的那个人。” 男孩子舒了一口气,“那是你记错人了。你说的那个人应该是铁林。不过他的个子不高,头发是黄色的,对吧?他不放心,已经跟教授请了假,陪着习芸的家人一起回去了。”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回答。 我靠着沙发坐了下来,想要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可是脑海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各样的想法都冒了出来。我甚至联想起前几天夜鲨在他家的露台上袭击我的那场噩梦来。那天我也曾觉得一切都古怪到了极点,因为殷皓和林露露完全否认了我的怀疑。 难道我的神经真的错乱了? 我抱着脑袋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我知道有什么事完全不对了。可是所有的事实都在显示不对劲的那个人是我。 我或许真的疯了。这个认知令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茉茉?”电话还握在手里,殷皓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茉茉你没事吧?” “我没事。”抓着电话的手有点抖,我吃力地回答他,“哥,你有没有注意到昨天晚上有什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 “昨天晚上?”殷皓琢磨了一会儿,“月亮很圆,很亮。别的……没什么了。” 是啊,月圆之夜。这是夜鲨口中等待了十二年之久的月圆之夜。他说,他赢了。他说,只要我在月圆之夜离开了沙湾,他就赢了。 这些话他确实说过。 我强迫自己做了两个深呼吸,把夜鲨说过的话又在脑海里细细地过了一遍,没有错。只要有赢,就必然会有落败的一方。那么深海的存在应该不会是我错乱的神经臆想出来的东西。尽管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深海,就好像殷皓和林露露不记得那天傍晚我们曾经去过夜家的别墅一样。 如果我没有疯——现在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了。那么,夜家的那场噩梦应该是真的发生过。而深海的失踪,很有可能是同一性质的花招。我有点疑惑从上海到青岛,那么远的距离,夜鲨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过,这个问题可以先放在一边,等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慢慢去琢磨吧。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深海到底出了什么事? 房子的秘密 和昨天一样,又是一个大晴天。平静的海面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离我很远的海滩上撑开着几把太阳伞,伞下有人在休息,附近的海面上有人在游泳。我看到一个彩色的救生圈漂浮在他们的身边,像一部我记不得名字的老电影的某个富有暗示性意味的慢镜头。 我从出租车的后座上把带到上海,又原封未动带回来的行李拖下车。邻居家的房子门窗都关着,静悄悄的。这个时间,按照他们平时的习惯,住在这里的人应该都出海去了。如此仔细地近距离打量这栋房子,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乳白色的外墙,深红色的屋顶,粗粗看去似乎和我家的那栋房子没有什么两样。但是这栋房子的窗户上挂的是百叶窗,而不是我家那种绣着花纹的窗帘,二楼的露台上也不想周围的房子那样摆放着绿色植物或乘凉的桌椅之类的东西,空荡荡的。看上去没有一丁点儿生活气息。 台阶打扫得很干净。实际上是有点过分的干净了,门口连块地毯都没有。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几扇窗户也都拉着窗帘,里面是什么情形一点儿也看不见。我只能提着行李先回自己家去。心里琢磨着,才一天的时间,他们不会也因为什么突发事故而集体消失了吧? 家里没人,殷皓和林露露大概是去镇上了。楼上习芸的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了,她的私人物品应该是被林露露带去医院交给她的父母了。被褥也收了起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只有半包面巾纸和一把指甲锉。除此之外,能证明她确实出现过的唯一证据就只剩下了味道。 残留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香水味道。 我抱着脑袋在床板上坐了下来。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相信一夜之间会出了这么多的事。习芸昏迷着,被她的父母不知接去了什么地方。深海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虽然电话里那个男孩子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我还是觉得他是在骗我。 看看腕上的手表,还不到下午三点。按照邻居们的习惯,不到五六点是不会回来的。这么长的时间干坐着什么也不能做,光是想想就让我心烦气躁。 我从行李中翻出了一把瑞士军刀,决定趁着邻居们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想法子钻进去看看。我不相信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会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小时候跟在几个哥哥的后面干了不少坏事。但是撬门盗锁还是第一回。我绕着这栋房子转了两圈,脑子里思来想去统统都是自己被抓住之后该怎么跟警察叔叔解释。有点怕。但是什么也不做就回去,我同样做不到。 二楼有一扇窗户半开着,看方位应该是主卧配套的卫生间。它的楼下就是一楼的卫生间,旁边有管道。很好爬。 顺着半开的窗口滑进了卫生间,我才想到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整个小区都安装了防盗监控。我爬窗的矫健身姿毫无疑问会被人发现——除非监控室里的人都跑出去晒太阳了。当然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这个想法飞快地划过我的脑际,我得承认有那么几秒钟让我相当地犹豫。不过,既然我已经被人看到了,那什么都不做就被抓住,岂不是更加冤枉么? 我的自我检讨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的事情上。主卧看样子是有人居住的。卫生间里挂着几条毛巾,盥洗台上摆着牙具和盥洗用品。卧房里除了床和衣柜,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床具是很普通的淡蓝色,看上去有种员工宿舍的感觉。走廊里没有铺地毯,浅色的地砖擦洗得干干净净。墙壁上没有挂装饰的东西,看起来有点空。 主卧隔壁的房间空着,光秃秃的木板床上连被褥都没有,连抽屉里都收拾得很干净。它隔壁的房间则被改装成了简易的实验室。门上了锁,从门上的一方玻璃窗望进去,可以看到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试验台,面积几乎占据了房间的一半,上面摆放着各种实验仪器。靠墙一排柜子,里面放着我看不懂的瓶瓶罐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白色的标签纸,有些还泡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海藻标本。靠窗的地方是一排冰柜,这个估计是用来储存标本用的。 对面的两件卧室格局都一样,每间卧室里摆放了四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竹席,床头柜上凌乱地堆着书和资料。墙上贴了几张电影海报,屋角堆着空的啤酒瓶子和可乐罐。标准的男生宿舍。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楼下的厨房和客厅都摆放着十分简单的木质家具。家具看起来还不错,但是东西太少,感觉有点空荡荡的。除了刷了墙漆和安装了浅色的地砖,这幢房子几乎没有刻意地装修过。看来是不常有人住的。 厨房的结构和我家的一样,窗口朝向大海。不同的是靠里一侧的墙壁上又多出来了一道门。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我家厨房的这个位置是没有这么一道门的。难道是屋主自己辟出来的储藏室么? 我伸手拉了一把,没有拉动。摸索了半天才发现了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安装了一个插销。拉开来看时,果然是壁橱。面积很小,不超过六七平米的样子,靠墙一圈橱柜,都装着浅色的木门。 我倒不是觉得深海会藏在壁橱的哪个柜子里,但是明明外表一样的房子,里面却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壁橱,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最近发生在我周围的不对劲的事儿太多,所以对于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的触角总是格外敏锐。 柜子有一半都空着,剩下的一半空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大米、调料和木耳蘑菇之类的干货。下面一层的格子里堆着一些罐头食品,再就是角落里的那个柜子里放着半口袋黄豆。这让我想起进来的时候在厨房的流理台上看到的那个大号的豆浆机。刚要关上木门,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打开袋子,里面装的确实是黄豆没有错。但是满满的一口袋黄豆。这要做豆浆得做多少啊?我家厨房里也有个同样牌子的豆浆机,比这里的这个型号要小得多。不过我们买黄豆从来都是一斤两斤地买,他们又不是开早点铺,就算天天喝豆浆,也用不着买这么多的黄豆吧?何况海边潮湿,这样的东西放得久了很容易受潮。 我把黄豆口袋拖了出来,又仔细地翻了一遍。心里不觉有点茫然的感觉。我说不好是黄豆真的可疑,还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所以才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叹了口气,我把口袋塞了回去。关门的时候才发现装黄豆的口袋一角夹在门缝里了。伸手拨拉了一下,却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我愣住了。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应该是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时发出的声音。我第二次把黄豆口袋拖了出来。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我的手都开始微微地发抖了。 几分钟之后,我在壁橱顶端的角落里摸到了那个按钮。 一块地板砖无声地滑开,一阵凉凉的海风扑面而过,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洞口。 我的心砰砰直跳。僵硬地等了几分钟之后,什么异样的情况也没有出现,我小心地凑过去看了看,一段向下的台阶。就像从餐厅通往地下车库的那种。再往下光线就有点暗淡了。站在我的角度什么也看不见。 下?还是不下? 我斗争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因为马上关掉这个洞口,若无其事地回自己家里去我根本就做不到。 我小心地把身体缩了进去,摸着台阶开始往下走。洞口的周围都是钢筋水泥,再往下一段摸起来就感觉是岩石了。有点潮湿,凉丝丝的。这里应该还有另外的出口,走动的时候能感觉到空气里有微风流动,带着淡淡的海腥气。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就发现这一段阶梯很快就有了一个转弯,透着微弱的光线。按照距离来估算,我此刻已经不是在房子下面了,而是在靠近海滩的一侧。那里有一片礁石,从靠近滨海公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海里。摸索着走到了台阶转弯的地方,悄悄地探头过去,我一眼就看到了山洞底部那一汪蓝幽幽的海水。水边铺着细腻的白沙,还有一块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的……礁石。 腿一软,我叽里咕噜地顺着剩余的几节台阶摔了下去。一头栽进了洞底的沙地上,弄的满头满身都是沙子。 心脏砰砰跳动,我大口喘着气,手扶着岩石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个岩洞应该是天然形成的,至于是房子建好之后屋主意外发现的,还是有人先发现了这个岩洞之后才起了这幢房子就不好说了。微弱的光线从靠海一侧的岩壁之间透了进来,模模糊糊的,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方不到二十平米大的岩洞,临海的一侧地势过低,有海水漫了进来,把将近一半的地方都变成了海水塘,随着潮汐的涌动水波温柔地起伏着,看起来更像一条连通外海的通道。 岩洞的角落里有一艘小船,上面堆着一些杂物。看样子落潮的时候是可以坐着小船从这里出去的。 最初的惊讶和激动,甚至是不那么明显的恐惧心理都已经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失落。就算这里被人当做了职工宿舍,就算他们家一次买一百斤黄豆,就算他们家有个可以直接出海的地下室…… 跟我想要追查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礁石旁边坐了下来,心情沮丧。在那个古怪的梦里,我就是坐在这里听深海说那些奇怪的话的。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样子,他全身都湿漉漉的,头丝滴着水,一双墨蓝色的眼睛浸透了水光,深邃而迷人。甚至……他的皮肤表面哪一层细密的鳞我都记得。好吧,我承认最后这一条更像是意识被扭曲了才会出现的画面。不过,这个岩洞确确实实和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我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有一点茫然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在这里不能待的太久,出海的那些人也许会提前回来。 就在我站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了放在那一堆杂物最上面的一个包。黯淡的颜色,在光线不好的角落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一眼瞥过去,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它有哪里吸引着我。 这是一个灰黑色的密封包,很轻。几乎没有分量。打开来看,里面叠放着很整齐的衣服,看颜色,应该是男人的衣服。我小心地拽住它的一角把它拉了出来。是一套运动服。 这是深海的运动服!不可能有错。在早市遇到他的时候见他穿过。 我的心脏猛然一抽,随即便疯狂地跳动起来,用力之猛几乎要撞开了我的胸膛。我靠在岩洞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一次发现过度的释然同样令人头晕目眩。 我找到了深海的东西,那就是说,他的那些同学如果没有说谎,就是和殷皓林露露一样,诡异地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最最重要的一点:我真的没有神经错乱! 鱼、鱼、鱼 我在一次偶尔的心血来潮之后深深地体会到了一个人是如何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当我在转天上午又一次带着我的瑞士军刀潜入空无一人的邻居家时,这种体会已经上升到了可以写篇论文的程度。其实这种体会也可以简单地用一句话来概括:当第一次的犯罪逍遥法外,第二次的犯罪就格外地顺理成章了。 比如我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 我顺着二楼半敞开的卫生间摸进了主卧的时候还在想,我这人在师长同学面前其实一直伪装的挺好,该入队入队,该入团入团,从小到大的思想品德成绩从来都是优秀。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本质其实是一个潜在的罪犯呢? 关好卧室的门,我熟门熟路地摸进楼下的厨房,再一次打开了被黄豆口袋掩盖着的秘密入口。 我一个晚上都在揣测深海不走外面的正门,非要神神秘秘从这里出海的缘由。单纯地只想隐居?还是他真的怀揣着什么秘密?外面的那些人究竟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帮着深海一起掩人耳目? 还没有到落潮时间,大半个洞底都汪着水。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整个岩洞都显得蓝幽幽的。静谧的有些过分。 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岩壁,连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耳边满是海潮起伏的柔和声响,不知不觉困意袭来,趴在自己的膝头睡着了。 坐着睡自然不会太舒服,我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僵硬了。从岩壁间透进来的光线已经转为柔和的橘色。我扫一眼空荡荡的岩洞,急急忙忙地顺着台阶爬回了厨房。果然快到邻居们回家的时间了,我小心翼翼地复原了现场,顺着原路逃了出来。等我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刚巧看到那几个年轻人从海滩上走过来。 我忍不住抹了一把汗,好险。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的耐性从来就不好,更何况我的良心还背负着偷潜入室的重压。从第一天靠在这里补眠到今天的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还应该做些什么。而且殷皓和林露露也渐渐对我的行踪怀疑起来了。就在今天早饭的时候,林露露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旁敲侧击地问我:“茉茉,我看你的车还在车库里停着呢。你是走着去镇上的?” 最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我这样等下去究竟会不会有答案。这里是有个掩人耳目的岩洞,还有一套似曾相识的运动服。但是这里并没有藏着人,就算他确实是从这里离开的,我又怎么才能确定他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这里呢? 海水慢慢地,用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开始退潮了。水声却反而大了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之下翻搅似的。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左右看了看,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躲到了小船的后面。说实话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就好像正在入室行窃的小偷听到某种动静,必然会先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我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躲什么。躲进去了才发现湿润的沙地上还留着乱七八糟的脚印。不过,这会儿真要出现什么状况的话,我临时去清除现场痕迹也来不及了。 海水翻搅的声音又消失了。我静静地蹲在小船后面的阴影里,连大气也不敢出。过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随着退潮而渐渐缩小的那一汪海水塘发出哗啦一声巨大的声响,随即一个人影猛然窜了出来,重重地栽倒在了沙地上。被他溅起的水花还没有落下,却已经在半空中转为浅淡的红色。 我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知是吃惊还是恐惧,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岩洞里的光线虽然黯淡,可是他后背上几道深深浅浅的刮伤和身下迅速渗出的一片血红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受伤了,窜出水面之后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仿佛连上岸的力气也没有了似的,就那么任凭自己的下半身还浸泡在海水里。他的脸扭向另一边,仅凭一个背影,我看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深海。 几分钟过去了,这人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人的皮肤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迅速的苍白了起来。他背上的伤口像被耙子耙过似的,最深的几道伤口都微微向外翻开,伤口被水泡过,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生气的灰白色。从翻看的伤口可以看到浅色的肌肉组织。我提心吊胆地从小船后面绕到他的另一侧,蹲下来端详他的脸。这人一张苍白的脸几乎整个都埋进了沙地里,湿漉漉的黑发沾在脸颊上,将五官都遮挡住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脸颊上的发丝。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果然是深海。 谢天谢地。真的是深海。 我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腿脚发软。脑子里飞快地冒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又飞快地被我一一否定。不管怎么说,我得先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除了后背上那几道明显地大口子之外,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小伤口,细细长长,看上去就好像被野兽的爪子抓伤似的。问题是这一带都是居民区,哪里会有野兽?疑虑归疑虑,我得先把他从水里扶起来。身上的伤口浸了水,只怕会发炎。 我的手小心地穿过他的两边腋窝,用力地将他从沙地上拉了起来,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皮肤也许是在水里浸泡的时间过长,触感异常的湿滑,凉飕飕的。深海晃了晃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我低下头偷偷瞥了他一眼,岩壁间透进来的光线正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只剩下高光与暗黑两种色调,异乎寻常的明暗对比,令他的脸如同一尊置于暗室里的石膏像。去除了多余的明暗色调,每一弯转折的线条都带着刚硬的笔锋,醒目得几乎令人惊悚。 我还是不太敢看他的脸。深吸一口气,用力把他架了起来往岸上拖。他的个子比我高出不止一点两点,这会儿又是在昏迷中,沉得简直像块石头,才拖了一下就累得我气喘吁吁。可是就这样放任他泡在海水里显然是不行的。 我抱着他的身体拼命往后拖,深海的身体虽然很重,但还是被我慢慢地从水里拖了上来。看着他的腰部一点一点移出水面,我脑海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身上穿了连身的泳衣。 可是不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泳衣。紧密地包裹着他的腰部和臀部,像紧贴在肌肉上面的另外一层皮肤。蓝幽幽的底色上均匀地铺着一层一层鳞片似的装饰,身体一动便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令人迷醉的亮光来。 大男人家,谁会穿这样的裤子?又不是上台去演一条鱼…… 想到这里,我忽然间口干舌燥起来,连心脏也开始怦怦直跳。心里除了不断膨胀的好奇心,更多了一种不怎么美妙的预感。就仿佛在我的眼前要发生某种大事一样,而且还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那一种。 我咬着牙再次后退,将他的下半身慢慢地拖出了水面。他的两条腿被外面那层奇怪的泳衣紧紧裹在了一起,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脚。几秒钟之后,我才万分惊恐地意识到在本该出现一双脚的地方,出现的是一只巨大的尾鳍,仿佛有一把很大的扇子,突然地在我眼前展开来似的。 耳边啪地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太过震惊,以至于我的呼吸都在一瞬间完全停了下来。我的视线仿佛黏在了那诡异的尾鳍上,想移都移不开。就在我因为屏息过度而几乎背过气去的时候,在我的眼皮底下,那只尾鳍在沙地上软绵绵地上下拍打了起来,就像……就像真正的一条鱼那样。 我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把怀里这个不知该叫人还是该叫鱼的古怪家伙推开,头也不回地三步两步窜上台阶,沿着原路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楼,顺着主卧卫生间那扇总是开着的小窗一溜烟逃出了这幢空无一人的别墅。 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大马路上乱跑一气,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汗水顺着额头一直落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我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双手按住膝盖,呼哧呼哧的,喘得活像一架旧风箱。 公路上没有车,远处的沙滩上撑开了两把太阳伞,但是沙滩上看不见有什么人。这里的人大多要在四五点钟之后才出来。也许是阳光太烈,远处的景物都蒸腾在热气里,白花花的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也许是跑的太急,我觉得有点想吐。这个时候猛然停下来会更难受,但是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出几步之后,心头空茫的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周围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任何具体的参照物来证明我确实身处现实之中。最初的惊恐到了现在都变成了惶惑不安。我忽然间对几天之前的那个认知不太能确定了,我的神经真的没有错乱么? 我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头埋进膝盖里,不知所措。 我真的看到一条银蓝色的鱼尾巴吗? 我看到的那条鱼尾巴真的长在他的身上吗? 我真的没有看错吗? 那个人……真的是深海吗? ……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可是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我这几天神经太紧张,又没有好好睡觉,即使眼花出现什么幻觉,也是正常的。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如果那不是幻觉呢? 我咬着自己的手指,又一次逼问自己:如果那不是幻觉呢?如果他真的是深海,而深海又真的长着鱼尾巴呢? 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脑袋,我不太情愿地对自己说,那不但是鱼,而且还是一条受了伤,奄奄一息的鱼…… 我突然间意识到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自己只顾着惊恐,却完全忽视了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受伤了!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深海,他受伤了,昏迷在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身体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沙地。就在我疯跑的这段时间,他有可能已经死于失血过多。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 那我岂不是白白地被惊吓了一场? 忍不住就有些懊恼。难怪殷皓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果然事到临头我就只会大惊小怪地乱了自己的阵脚。害怕有什么用呢?在我回来之前,不是已经知道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么? 再说了,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只能拣着自己能做的做啊。 不管事情发展到了多么诡异的程度,对我来说,现在我所能做的,最最要紧的一件事应该是找点药物和绷带,想法子替他处理下伤口吧。 至于其他那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还是……先放一放再说。 绷带 我把能搜罗到的东西统统装进了一只背包里。、云南白药、消炎药以及一些吃的东西。如果要留在那里照顾病人的话,我这一夜大概是回不来了,于是出门之前特意留了一张纸条,告诉殷皓和林露露我去青岛了,过两天回来。不管他们信不信,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告诉他们俩我要去护理一条鱼。 翻壁橱的时候翻到一包蜡烛,在应急灯和手电都找不到的情况下这个勉强可以将就。站在厨房里发了一会儿呆,又想到应该拿一床毛巾被。楼上他那些同伴的东西我可不敢动。他们和深海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现在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我得承认我从来就没有养鱼的经验。如果从他是人的角度考虑,那我又缺乏照顾病号的经验。不管我心里对他动过什么样的心思,说到底,我也只在远处偷偷打量过他,我只在早市上跟他打过几次照面,我只知道他喜欢吃新鲜的鱼虾。除此之外,我就只知道他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 我们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比不上跟夜鲨说过的多。 好吧,好吧,我不应该这样抱怨的。我刚刚决定自己要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吗,怎么一眨眼又搞出一副文艺青年欲求不满的腔调来了呢?我拍了自己一巴掌,赶紧翻包看看还落下了什么东西。深海是病号,醒了的话也需要吃点东西。鱼食家里是绝对没有的,只能从冰箱里取两包速冻的鲜虾。想了想,又把剩下的面包和牛奶统统收进了背包。这个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如果他不吃生的鱼虾,这个也可以分给他一部分。 从厨房溜出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仿佛看到远处的小径上停着一辆越野车。有点眼熟的车子,很像载我离开的那一辆。不过,夜鲨兄妹已经去了上海,这应该是哪个游客无意中开过来看房子的吧。沙湾是一处半度假半旅游性质的小小半岛,隔三差五就有旅游大巴载着看房团过来观光。有陌生人出现并不意外。不过,我的举动还是不要引起谁的注意才好。 偷偷摸摸地顺着老路爬回了那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岩洞时,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我怕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是真的,更怕那只是我自己的臆想——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个暑假得到一份自己精神错乱的确诊。 看到深海还趴在沙地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说实话,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这种感觉要比惶惶不安地等待好上千万倍。 我把深海裹在毛巾被里拖到了离水塘较远一些的地方。这样涨潮的时候他就不会被水淹到了。当然,他长着鱼尾巴,应该是不怕淹的物种。但是他身上那么多道伤口都等着敷药呢,我家的云南白药可不是用来给他洗澡的。 我拧开两瓶矿泉水冲掉他伤口上沾着的沙粒,覆上云南白药之后用绷带包扎好。他身上几处比较深的伤口都在前胸后背,包扎出来的效果活像个木乃伊。嗯,难看是难看了点。不过,对于一个只在小时候给小狗包扎过后腿的选手来说,我这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 其余的伤口都不是很深,用消毒棉签和红药水处理一下应该就可以了。涂药水的时候,我觉得我真应该把壁橱里的那把大板刷拿来给他往身上刷。因为他身上的伤口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已经开始愈合。新伤叠着旧伤,疤痕套着疤痕,再加上绷带和满身的红药水……这造型,连我这种审美能力约等于零的人都觉得惨不忍睹。 我忽然有那么一点庆幸。好在深海还处在昏迷之中,完全用不着为我在他身上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行为艺术而闹心。 总之,我的手和眼睛都忙得不可开交——你想想,用棉签刷墙那是多么浩大的工程。这样的忙碌正是此刻的我十分需要的,这样一来我就抽不出时间去注意他的下半身了。为了避免自己无意中看到,我特意用毛巾被将这一部分很仔细地盖了起来。目前需要费心的事太多,我不想过多地关注他和旁人在生理结构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 我俯身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凉丝丝的,和几分钟之前一样。我发现深海的体温要比我低得多,这让我觉得放心,因为他没有发烧说明伤口目前还没有感染。但与此同时,我又有些拿不准这么低的温度是否正常。他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呼吸微弱而平静,像睡着了似的。红药水涂到他的手背上时,我终究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恶趣味,拨拉开他的手指细细端详起来。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淡粉色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指之间并没有长蹼。 我又一次想起了在梦里见到过的深海。我现在怀疑那根本就不是梦,但是这其中的前因后果还得等他醒了才能知道。引起我好奇心的,是梦里一晃而过之际,那一层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细密的鳞。 那应该也是真的吧?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在毛巾被外面的皮肤。除了里面包裹着的肌肉更坚硬饱满,和我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的体温比较低,摸起来像块石头,而且光滑的不可思议。 不想再这么莫名其妙地研究他的身体,我走过去把小船上放运动服的密封袋拿过来垫在他的脑袋后面,想让他躺的舒服一点。不过垫好了之后忽然又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介绍,说不能随便垫高病人的头部,特别是在昏迷的时候。我又连忙拿了出来。 不管我怎么折腾,深海始终静静地睡着,像童话故事里中了魔法的王子,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要不是他的心脏还在砰通砰通地跳动,我真要怀疑自己是在守灵了。 靠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倦意渐渐席卷而来。东倒西歪地点了一会儿头,我到底还是靠着身后的小船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什么东西正在不远处晃动。白色的,活动的。几秒钟之后,我这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大脑才迷迷糊糊地对这副奇怪的画面给出了鉴定结果:这绝对是两条腿——两条人腿! 我急忙闭上眼睛,脸颊上腾地就热了。这事儿闹的,早不醒晚不醒,偏偏人家穿裤子的时候我醒……这下好了,谁还相信我从小到大思想品德成绩一直是优秀啊。 可是,不对。 我霍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盯住了这个背对着我,正低头提裤子的男人。我裹在他身上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绷带都被扯下来了,此时此刻就堆在我的脚边。被我刷墙似的涂上去的满身的红药水也浅了许多,好像经过了水洗之后褪色了似的。他站在暗处,我虽然看不清楚他身上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前胸后背那几道很深的伤口却已经明显地开始结痂了。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后背,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怪事真的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的愈合能力怎么会如此惊人?! 我盯住这半裸的身体呆呆出神的时候,深海已经提好了长裤,正要伸手去拿搭在小船上的T恤。一回身,视线却和我撞了个正着。他的手还向外伸着,脸上却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我连忙替自己辩白,“别怕,别怕,我刚才什么也没看着。” 话一出口,我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真要什么都没看着,我还解释个什么劲?!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深海的表情变幻莫测,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有些懊恼。 “真的,真的,”我最见不得别人这种挨了欺负还得忍气吞声的表情,连忙补充说:“我睁开眼的时候,你已经把裤子提上了……” 我真想再抽自己一巴掌——我小时候的思想品德成绩真的是优秀吗? 深海迅速把脸转向了岩壁的一侧。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耳朵却像被煮熟了似的,瞬间就红透了。 岩洞里的气氛忽然间诡异到了极点。 道歉的话就堵在嘴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他这样的反应……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这场景搞得我都有点怀疑起自己的性别来了。在通常的情况下,难道不是应该男生在旁边追着解释,女生躲起来脸红的吗? 为什么到我这里全都反过来了?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因为自己笨拙的反应而感到无比沮丧。我觉得我永远都学不会在某些突发情况下说出得体的话。我总是会紧张,同时更怕别人会看出我的紧张。 我听到深海的脚步声走到了小船的另一头,然后又走了回来,停在了我的身旁。明明我怀着满腹疑问在等他醒来,可是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我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怎么会闹出这么大一个洋相? “要吗?”耳边响起深海的声音,清润润的,像午后温热的海水。 我抬起头,看到他手里举着两罐可乐。 我伸手接过,心头的尴尬非得说点什么话来才能够打破,“你放在这里的?” 深海点了点头,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浅浅地抿了一口饮料后低声问我:“你怎么会回来?” “习芸的事,”我简洁地答道:“我哥打电话告诉我了。” 深海点点头。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有一点心不在焉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本想等他自己说的,可还是忍不住先问了出来。 深海的手指绞在一起,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的声音却显得漫不经心,就好像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外面的天气一样,“我的能力不足,无法再继续维持人类的样子。她大概是吓坏了。” “就这样?”我不是在怀疑他的样子习芸看了会无动于衷,而是这听起来有些过分的轻描淡写了。 “可是他们都不记得你了,”我说:“连名字都不记得。” 深海的嘴角向上弯了起来,“我做的。” “你不是能力不足了?” “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做的。”深海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好像我问了个傻问题。 “那么,”我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会能力不足?” 唇角的那一抹微笑立刻就消失不见了。随着表情的变幻,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莫名地降低了好几度。这让我有些惴惴不安,难道说我这个一向笨嘴笨舌的家伙,又一次揭开了别人的大伤疤? “我没有打听什么的意思,”我笨拙地替自己辩解。虽然本质上,我确实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奇得要死,“你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我的关心。” 深海抬起头,眼里透出初次见面时我曾看到过的那种锐利的亮光来,就好像他已经在刚才短暂的沉默里做出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决定。 “你真的想知道?” 疑问 “你真的想知道?”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听在耳中让我有那么一点点被噎到的感觉。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过分的郑重其事了,这种异乎寻常的态度让我隐隐觉得在这些看似古怪的事件之下,似乎还隐藏着更加不可琢磨的缘由。 深海瞥见我迟疑的神色,抿着嘴唇笑了笑,“害怕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是害怕。或者说我并不仅仅是对神秘事件本身产生出了某种恐惧心理。更多的是一种不确定感。对于即将会听到的事情,我不知道究竟会对我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跟原来相比,我这几天的行为举止已经很失常了。 深海显然无意深究我到底是害怕还是不怕,他把手里的可乐罐放在脚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此时此刻的我满脑子都是问号,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的伤,怎么来的?” 深海明显地一愣,像是没有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似的。即使在这样光线昏暗的地方,他的一双眼睛依然光彩焕然,如同两块澄净的晶石,被强光反射出璀璨的虹彩。 波光流丽。 我从他脸上移开视线,借着低头喝可乐的动作掩饰我那轻微的不自在。我总是没有办法和这个人长久的对视。那样的一双眼,几乎连人的魂魄都能吸进去,让我无比自然地联想起了《聊斋志异》中那些惯会迷惑人的妖。 “没什么,”深海清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在找你,他们也在找你。争了这么些年,这点伤又算什么呢。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们?” 这一次深海沉默的时间更长,然后才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就是一直跟我们做对的人。” “我们?” 深海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带这一点懊恼的神情低声说道:“把你卷进来已经很糟糕了,这些事本来跟你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我不明白。但是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还是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到底……哪些事跟我有关系?”我反问他:“夜鲨说只要我在月圆之夜离开沙湾,他就赢了。月圆之夜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夜鲨?”深海微微蹙眉,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我的额头上,“是这个人么?” 他的手指凉丝丝的,点住我额头的时候,就好像黑漆漆的放映室里突然间亮起的屏幕。一片幽蓝的海水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个黑色的人影十分警觉地从礁石后面探出半边身体。黝黑的皮肤,冷峭如刀削般的五官,不是夜鲨又是谁? “是他。”我说。 深海收回了自己的手指,自言自语般说道:“果然他也来了。” 他认识夜鲨。那说明我的猜测方向基本上还是正确的。好吧,在我打听这些事情的缘由之前,我似乎应该先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这是个十分有难度的问题,我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他“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你的下半身跟现在有点不一样?”这种问法听起来也太猥琐了。 “那个……”我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尺度去打听这个秘密。毫无疑问,他的身体本身就是当前最最迷惑我的问题,“你的腿……” 深海瞥了我一眼,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眸里浮起一丝戏谑的神色,“害怕吗?” 我谨慎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嘴硬是十分必要的。如果他说“害怕那我就不说了”,我岂不是白白地被惊吓了一场? 深海望着我,眼中大有深意。这样的目光让我有点心虚,同时也不由自主地警惕了起来。刚才我把他推开的时候他是昏迷的,这一点应该没有错吧?一直到我带着药箱回来,他趴在沙滩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可是我怎么就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呢? 深海转过头去望着渐渐涨潮的一汪海水塘,目光渐渐深沉了起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没听懂。什么叫就是我看到的那样? “你是说,你真的有条鱼尾巴?”我承认我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那条尾巴我确实看到过,后来还用毛巾被裹了起来,生怕无意中看到会吓着自己。 深海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不怎么在意的微笑,有点无奈,更多的则是不希望我刨根问底的淡漠。 好吧,好吧,既然这个问题关系到人家的隐私。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从脑海中的那张问题清单上挑出了排在第二位的问题。 “那么……月圆之夜呢?” 深海蹙起了眉头,眼眸中骤然涌起的复杂神色如同一个初次进厨房的人,面对满满一桌子的食材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难道我按照自己关心的程度排列出来的问题清单,竟然神秘地应和了这些问题的复杂程度吗? 不会这么巧吧? “这件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深海蹙着眉头,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少见的心烦意乱,“那时候,夜鲨和他的族人几乎封锁了我们居住的海域。族长带着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要去南海搬救兵。可是刚逃出没多远就被他们发现了。族长和我都受了伤,一直被追到了浅海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不怎么愉快地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会跑到离岸边这么近的地方的。那天实在是有点……慌不择路。” 保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自动倒带,然后定格在深海带着一身的伤跃出水面的那一帧画面上。他的前胸后背满是深深浅浅的伤口,肌肉组织被海水泡得发白。就连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珠都染着淡淡的血色。 不知道那时的深海又是谁在帮他包扎?又是谁守在他身边焦虑地等待他的苏醒?一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气息奄奄地躺在荒凉的海滩上,我莫名的有些心疼。 “当时离岸已经太近了,又是白天。夜鲨和他的族人就追在我们后面,族长还昏迷着,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深海深深叹息,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张开的手掌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 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成了一个大写的“O”。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头上戴着红色帽子,胳膊和腿都白白胖胖的,套着一个红色的救生圈……”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了几分笑音,“你那个时候大概刚学会游泳,四肢不但配合得不好,而且也不会调节呼吸。一边游一边喘得呼哧呼哧的……” 我白了他一眼。真是的,还呼哧呼哧……有那么惨吗?这人是不是以为谁都跟他似的,生出来就会游?不过,听他说起红色的救生圈,我的脑海里倒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事。 “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孩就是我?”我不解地问。 “我要是早些知道,就不会让夜鲨把你带走了。” 深海摇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直到月圆之夜我才确定当时的那个小女孩是你,而不是习芸。这件事等晚些时候,我再详细解释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满心的疑问也只能暂时按捺下去。 “当时,他们大概是计划把我们困在浅水湾里打个伏击的。”深海抬起头冲着我微微一笑,继续先前的讲述,“理论上讲,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不过,他显然把你这个突发情况给漏算了。”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 “就在我做好了随时会死在这里的准备时,族长突然醒了过来。”深海的叙述明显的放慢了速度。我以为他在斟酌措辞。可是紧接着,我就发现他眼中流露出警觉的神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耳畔只有柔和起伏的潮汐。不知不觉间,潮水已经涨得很高了。 深海突然问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顺着二楼卫生间的窗户进来的,”我说:“他们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我不相信,所以溜进来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深海眼里流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气,“偷偷溜进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就算我这种行为一直没有被人发现,但说起来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 深海摇摇头笑了,神色颇有点无可奈何,“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你得走了。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就在平时上岸的地方。” 我立刻惊跳了起来:“你先躲到我家去。” “你回去,我得留下。”深海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我想要说的话,他的神色很坚决,“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不行。”我说。 这样一个黑黢黢的岩洞,潮湿、黑暗、连张床都没有,唯一的一床毛巾被也因为铺在沙地上而变得湿乎乎的,入夜之后如何能住人? 深海却笑了,“殷茉,别拿你们人类的那一套生活习惯来考虑问题。” 他说的是:你们人类。不知为什么,这几个字竟然令我心乱如麻。 “回去吧,”深海微笑起来,连眼神也变得柔软了,“明天过来的时候,把你的那块月光石的项链带来,好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到这件小东西,这样东西引发的回忆并不都那么愉快。但是看着他那种十分期待的神情,我还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深海笑着冲我摆了摆手,“那就明天见吧。” “明天见。”我说。 小船 我起的很早。 确切地说,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前半夜一直举着那块月光石琢磨其中的玄机,后半夜则翻来覆去地揣测天亮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 夜晚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 月光石被我握得久了,摸起来都是温热的。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质地的首饰,除了表面有一层诱人的光泽,它的颜色太普通,看上去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暧昧。说白不白,说蓝不蓝。不过,在经过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之后,我对这块石头倒真是有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新看法。 首先,它很有可能来自深海,而且对于深海来说,这应该是一件满重要的东西。其次,在看过了非人类形象的深海之后,我有理由相信这块石头雕刻的应该不是壁虎,而是一个经过了适度夸张的人鱼。我想,如果把深海的尾巴稍微拉长一点儿,再让他侧着身体把尾巴翘起来,和这块石雕的样子就所差无几了。 我觉得我应该找个机会好好研究一下他那条尾巴。 对于人鱼这种散发着童话色彩的神秘生物,我和很多人一样,都是从童话故事里知道的。我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新来的实习老师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讲《海的女儿》。讲到小人鱼化为泡沫的时候,好些孩子都伤心得哭了起来。我觉得这帮傻孩子特幼稚。这个故事我早听我妈讲过了,所以那个时候我在想别的事。比如:我家养的那只肥猫要是看到一条人鱼,那感觉……是不是和人类看到房子那么大的汉堡包差不多? 我还记得实习老师摸着我的脑袋问我:“茉茉想什么呢?说说看。” “我在想……”我舔了舔嘴唇:“人鱼是不是比我昨天吃的那条鲈鱼更好吃?” 实习老师大概没想到我小小年纪,居然会有这么不厚道的想法。张着嘴讷讷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真的遇到一条人鱼——以人类邂逅的方式。 我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觉得这一夜过的真是糟糕。我并没有像我预计,或者说像我希望的那样充分地消化掉白天所受到的刺激。相反,离开了那个岩洞,单独呆在没有深海的地方,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反而加倍的强烈了起来。脑袋有点发涨,好像大脑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正悬浮在我头顶之上二尺远的地方。我完全没有办法命令它像平时那样正常地思考点什么。 完全是一种踩不到陆地的感觉。就好像不管我选择的是哪一个方向,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虚空的。待在深海身边时,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理所当然的感觉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了。我趴在卧室的窗台上,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头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这个平时被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这样、应该那样的世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这个认知令我心生畏惧。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乌云掩盖了月色,连海潮的起伏都温柔得如同呼吸。我却无法入眠。 这样的一个夜晚,我知道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 就像我从来不曾期望过会遇到一条人鱼——以人类邂逅的方式。 我是早起一族,殷皓和林露露正好相反,他们俩都是晚睡晚起的类型。于是,住在一起的时间我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做早饭的任务。 我站在炉灶前面,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玉米粥,直到要关火的时候才发现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包子还放在流理台上,蒸了半天的蒸锅里居然是空的。 我花了比平时多一倍时间来准备早点,做好之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胃口。 我支愣着耳朵倾听窗外的动静。在我第N次趴在厨房的窗口,看到邻居家那几个年轻人还聚集在厨房里并没有出发时,我的心情无法控制地变得焦躁起来。如果他们今天很晚才会离开这幢房子呢?如果他们像前几天那样留在实验室里整理资料或标本呢? 我坐在厨房的窗台上,目光透过玻璃拉门不停地瞟着餐厅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压根就不动,分针也似乎被胶水粘住了。 这表是不是坏掉了? “茉茉?”林露露踢踏踢踏地走下楼梯,一边挽着头发一边问我:“昨天我和阿皓去镇上看电影的时候,你猜我们遇到谁了?” 我不怎么情愿地从挂钟上移开了视线,“遇到谁了?布拉特·彼特?” 林露露斜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我倒觉得我们夜董比他好看。” “夜董?”我重复了一遍这个有点耳熟的称呼,猛然惊跳了起来,“夜鲨?!你说夜鲨也回来了?!” “听说是他的秘书不知道他临时去了上海,把重要的文件寄来这里了,所以他特意回来取。” 林露露歪着头,露出一丝匪夷所思的神情,自言自语般说道:“看起来那么井井有条的一个人,居然会雇用这种粗心的秘书。这秘书真是够失职的。” 从来没发现林露露也会看人下菜碟。我落下什么东西的时候,她从来都说我丢三落四。别人落了东西,就是秘书失职。什么逻辑?! 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哎,茉茉,”林露露一边拿碗给自己盛粥,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夜先生说他要在这里住两三天,我和阿皓已经请他今天过来吃晚饭了。你今天也早点回来啊。” “你不觉得这个男人挺……”我停下来,斟酌着换了一个比较温和一点的字眼,“挺不好接近的么?” 林露露从碗沿上瞥了我一眼,“我跟你这么说吧,你看的那些动画片里的王子啥的,看见树林里唱歌的美女就上去搭讪。那其实都是哄你们小姑娘的。真正的好男人不会随便跟人搭讪的。” “我什么时候看动画片了?”我白了她一眼,才又反应过来她话里的重点不是这个,“在你眼里,夜鲨是好男人?!” “不是吗?”林露露奇怪地反问我:“他哪里不好?” 我管他哪里不好。他好不好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 邻居家的年轻人关上了厨房的窗户。这个动作让我猛然间坐直了身体。他们这是要准备出发了吗?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几乎震得身体都要跟着颤抖了。 几分钟后,其中的两个年轻人背着背包说说笑笑地沿着厨房的后门走下沙滩,我连忙跳下窗台,冲着林露露摆了摆手,“我得走了,等我回来再继续跟你讨论。” 林露露在身后喊我,“你又上哪儿啊?” “徒步旅行。”我头也不回地跑过客厅,顺着前门跑了出去,“我要去仙人崖那边。会很晚回来,午饭不用等我了。”必要的话,晚饭更不用等我。 林露露大概会奇怪这么热的天我怎么会想到要去徒步旅行。这个借口虽然有那么一点扯。不过,比起昨天我留言说要去青岛还是要合理得多。还好昨天他们在镇上看完电影才回来,那张纸条谁都没有看见。否则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编出一堆瞎话来圆谎。 邻居家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顺着屋后的台阶走下了沙滩。不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礁石的后面,我就轻车熟路地顺着管道爬进了二楼的卫生间。我顺着楼梯飞快地跑下二楼,又一次钻进了他们那间不怎么整洁的厨房。 潮湿的洞口打开,现出了通往地下的台阶。潮湿的海风拂过我的脸颊,那些困扰我一整夜的惶惑不安在这一瞬间,神奇的不见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砰通砰通地撞击着我的胸口,站在台阶上的时候,我的手指僵硬得几乎扣不住那个入口的暗锁。 “殷茉?”从下方传来深海的声音,“那块月光石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快步走下台阶,看到深海正弯着腰将那艘小船推进海水塘里。揭掉了盖在上面的那层帆布,这艘船比我估计的还要大一些,也更新一些。红白相间的颜色,即使在这光线昏暗的岩洞里依然十分醒目。 “这是你的船?” 深海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我的探究心理很有效地转移了我对自己心跳过速的关注,我上下打量这艘看起来有七八成新的小船,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搞来的?” 深海笑而不答。 其实我好奇的是他有自己的尾巴,要船干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用……那么就是我要用了? “你要带我出去?”这个可能性并没有让我觉得惊慌。我再一次发现,跟他在一起,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儿都显得理所当然。 深海点点头,眼里浮起一丝焦虑的神色,“殷茉,我必须带你去见族长。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之后我会送你回来……可以么?” 居然真的被我猜中了。我结结巴巴地指着他身旁的小船,“就坐这个出海?”虽然说渤海湾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风平浪静,但是……这毕竟是艘小船啊…… “我会保护你的。”深海抿紧了嘴唇,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神色,“相信我。” 我后背僵直,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猜中是一回事儿,真要做出决定来又是一回事儿。因为小时候溺水的原因,就算勉强学会了游泳,骨子里也是有些怕水的。万一遇到风暴,他有尾巴可以自救,我怎么办? “殷茉,”深海朝我走近两步,眼睛里多出来一种叫做恳求的东西,“我本来想把这些事情都跟你说清楚的,但是来不及了。情况变得十分紧急,我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路上讲给你听。” 也许是岩洞里的光线过多的反射了海水的颜色,深海的眼瞳呈现出一种明亮的夜蓝色,就好像夏夜最最晴朗的天空,星光闪烁,无比澄净。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面对这样一双眼睛而说出拒绝的话来。 至少我不能。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在身体的两侧握成了两个拳头。 “谢谢你,殷茉。”深海松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他脸上的笑容单纯如孩童,令我绷紧的神经也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 这样算不算被蛊惑了呢? 不想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我主动转移了话题,“我嫂子说夜鲨也回来了,他们晚上还打算请他吃晚饭呢。” 深海没有说话,两道刀锋似的眉毛却微微蹙了起来。 “你所说的情况紧急跟他有关吗?” 深海微微颌首。 “他是来找你的?” “上船吧,”深海完全没有理会我的提问,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渐渐开始下落的水位,“要落潮了。再晚这艘船就出不去了。” 好吧,等出了这个岩洞我再继续十万个为什么好了。 “你得躺下。”深海提醒我,“这个岩洞的洞口很小。” 我照着他的指示上了船,在船底平躺了下来。底板很凉,散发出闲置很久的那种潮湿的味道。从这个角度向上看,岩洞的洞顶显得更高,顶部黑黢黢的。只有朝海一侧的洞壁有几处缝隙透进来微弱的阳光,朦朦胧胧的,像一层乳白色的薄纱,给这乱石交错的岩洞增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身体一旦放松,我的心情也没有刚才那么忐忑了。毕竟让我自己再选一次的话,我仍然会选择跟深海一起去冒险,而不是坐在餐桌旁边跟那位阴阳怪气的夜先生大眼瞪小眼。 我正在考虑用不用给深海让出一半儿的位置,就听身边一阵水响,然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在我的眼前一闪,啪的一声落在了我的身边。我顺手抓起来一看,原来是他装衣服的那个密封袋。 心中微微一动。就听深海说道:“躺好别乱动,咱们要出去了。”话音未落,船身晃了两晃,平稳地荡了出去。 昏暗的礁石从我的眼前飞快地闪过,整个出口都变得狭窄。礁石几乎紧紧擦着船舷,好像抬起头来就会被撞得头破血流似的。压迫感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深海此刻是在水底,还是在船尾。周围静悄悄的,除了潮汐的起伏,我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毫无预兆的亮了起来,小船已经滑出了礁石,来到了海面上。 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天空是略显灰白的淡蓝色,有点雾蒙蒙的感觉。但阳光还是有点刺眼。 “深海?”我扶着船舷坐了起来,低声喊道:“你还在吗?” 离我很近的地方哗啦一声水响,一个浑身闪闪发亮的东西破开水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深海真实的样子。 真实的样子 我得承认,他带给我的冲击要远远超出我所能预料的程度。 我无法做出任何相应的反应。连思维都仿佛被冻结了。什么都不能想,我就像个木偶一样地僵坐在那里,脑海中却仿佛有飓风过境,将人潮涌动的闹市街头搅了个天翻地覆,一瞬间便散落了满地的废墟。 最本能的反应是想要尖叫。可是这一声尖叫被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掐住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我只记得自己用牙齿咬着嘴唇。我咬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唇齿之间都萦绕着丝丝缕缕腥甜的气息。 深海…… 我缓慢地呼吸着海上潮湿而温暖的空气。耳畔嗡嗡作响的轰鸣声渐渐减弱,被冻结、被无形的东西所隔离的感觉也渐渐有所缓解。我听到海浪起伏,拍打着小船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感觉到海风拂过我的脸颊,像一只热乎乎的大手。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了从掌心传来的刺痛。这一点疼痛反倒提醒了我:无论我是否能够接受,眼前的这一个……才是真正的深海。 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此刻的处境真是十分的尴尬。我真的被吓到了。但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深海,我又坚决不能让他看出来。 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频率。我想我终于可以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上去端详他的样子了。 他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鳞,呈现出细腻的象牙色。在距离稍远一些的地方,这样的鳞是很容易被肉眼所忽视的。五官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因为多了一层湿漉漉的反光,看起来多了些冷冰冰的味道。他的头发颜色不再浓黑如墨,反而有些发蓝。像他的眼睛一样,变成了明亮的夜蓝色。湿淋淋的,顺着脸颊一直垂落到了肩上。 他身上唯一没有变的就是眼睛。夜蓝色的眼瞳,透着水润润的光,干净得一尘不染。 发现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身上多了或是少了什么东西,这双眼睛都会让我知道,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深海。 这就足够了。 我意识到在我屏息打量着他的时候,深海也带着审慎的表情留意着我的反应。小心翼翼的。也许我的紧张和他的小心都有点过分了,让流转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多出了一些不易觉察的……对峙的味道。 像猫和狗狭路相逢。 这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深海望着我,紧绷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你……没有尖叫,”深海歪着头,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望着我,仿佛我的反应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晕倒。” 我应该尖叫吗?如果那个人不是深海的话……也许会吧。 “我想这是因为我做梦的时候见过你的样子,”我说:“而且,你那条尾巴我已经亲眼见过啦。上半身再多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不会让我感到惊讶了。” 深海垂眸一笑,“是这样的吗?” 我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增加我这句话的可信程度,“绝对是。就像我们小时就打预防针一样。先被小剂量的病毒刺激一下,身体就会产生抗体。再来大剂量的病毒也不怕了。”我停顿了一下,小心地反问他:“你小时候打过预防针吗?” 深海摇摇头。大概是看出我正搜肠刮肚地琢磨该怎么跟他解释预防针,他飞快地补充说:“不用解释。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我在陆地上生活的时间可不算短。”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促狭的浅笑,“不过,我不知道你的预防针剂量到底够不够大。因为接下来你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深海迎视着我,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 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我发现我的说法实在是太笼统了。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只利爪,五指修长,指甲尖利。五道细细的骨管贯穿了整个手背,连接着长长的指甲和强健的腕骨。细腻的鳞片在手背上的时候还是柔和的象牙色,到了指甲的根部则变成了冷幽幽的苍蓝色。当他张开五指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相邻的指间缓缓撑开的蹼。 我伸出一根手指,十分小心地摸了摸他手背上突起的骨管。指尖传来的触感凉悠悠的,很光滑。仿佛在鳞片之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粘液。就在我的手指慢慢下滑的同时,在我的注视下,苍蓝色的尖利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收了回去。 我心里突然间生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温柔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抚摸一只猫咪,而这只猫咪正在缩起利爪向我示好。我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深海。也许是我的表情过分的温柔了,深海垂下眼睑避开了我的目光。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嘴角却紧紧抿了起来。像是被我的举动所迷惑,有些不知所措了。 “别碰那里。”就在我的手指要触碰到他那收起了尖指甲的部位时,深海的手轻轻缩了回去,“有毒。” 我老老实实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扶着船舷,指尖依然是苍蓝色的,但是尖指甲已经看不见了。 这个小小的发现令我突然之间心生暖意。 如果说在岩洞里的时候我对他的话还抱有疑虑,这一刻,我忽然间相信他确实是可以保护我的。不是因为他有一副利爪,而是因为他在小心地避免会伤到我。 潜意识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我的心情变的前所未有的轻松,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也觉得明媚了起来。我发现我们的小船已经离岸很远了。在我的身后,我所熟悉的沙湾已经在视线的尽头收缩成了一条粗笔画过的白线。在我的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 他们距离我那么近,仿佛我已被包容其中,变成了晶莹剔透的一粒小水珠。这是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的自由。 一瞬间的海阔天空。 “深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透出无法抑制的雀跃,“深海你一直推着小船不累吗?” 深海瞥了我一眼,没有出声。我猜他大概知道我只是太兴奋了,忍不住就要发出点什么声音,并不是真的在关心他累不累的问题。 “深海你跟我说说话吧。”离岸越远,世界就变得越是安静,耳畔除了海浪的起伏,就只有他的尾鳍偶尔拍打水面所发出的哗啦啦的水声。我着迷地望着他隐藏在水下的那条鱼尾。那是一种比夜蓝色更加明亮,也更加美丽的蓝色,线条流畅而优美,反射着银色的光,随着他前进的节奏在海面之下一起一伏地摆动。 这样的一副画面,比我所能想象到的最美还要美。 我想起《加勒比海盗》里的那个鬼船长对美貌的女主角说:“小姐,你就在鬼故事里。”忽然觉得深海也应该板着脸对我说一句:殷茉,你就在童话故事里。 深海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微微有些疑惑,“你在笑什么?” 我把这些不着调的想法从脑海里统统赶了出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在想……你那天没有说完的话。” “哦?”深海半信半疑,“那有什么好笑的?” “是没什么好笑的。”我承认。但是这个时候,我总不能给他讲《加勒比海盗》呀。我摆了摆手,赶紧岔开了话题,“你说那个时候你和族长都受了伤,他们追到浅海,然后遇到了我。后来呢?” 深海那双明亮的夜蓝色的眼眸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他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我还是从头讲给你听吧。” “如果我说高斯坐标,你能听懂吗?”就在我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架势等着他开讲的时候,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听说过。”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但是具体怎么回事儿我就不知道了。”开玩笑,我又不是一台电脑,怎么可能听见一个坐标就在脑海里自动搜索到地球上对应的那个点? “地面点的x坐标值表征此地面点至赤道的距离。地面点的Y坐标值、表征此地面点至中央子午线的距离,当地面点位于中央子午线以东时为正,位于以西时为负……”深海望着我蒙头蒙脑的样子,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么复杂了。” 佩服他的同时,我心里也多少生出一点点挫败感来。这些知识,似乎我应该比他掌握得好吧?至少我们有学校啊。不过,貌似九年义务教育也没讲过这个…… 我还在自我安慰的时候,深海已经开始了他的讲述。 “最早的时候,我们的族群居住在萨默斯岛,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百慕大附近。那里有很多岛屿,是地球最北面的珊瑚岛群之一。附近水域产鱼和龙虾。”深海目光迷蒙,用一种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的腔调缓缓说道:“最初那里是很好的,安静,也安全。可是后来就不行了。它变成了英联邦中最早的殖民地。其中三个岛群又被租借给了美国建立海空军基地,再后来又修建了美国卫星地面接收站。” “人越来越多,这个区域的存在也越来越受世人的关注,不再适合我们了。族群里的长老们关于迁徙的问题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说到这里,深海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也许在他们眼里,族群的分裂类似于我们看待历史上的一国三分吧。或者比那个还要严重一点。毕竟对我们而言那只是历史,而对他们来说,那确是自己亲身的经历。 “长老们争执了很久,最后族群分裂为三个小族群。”深海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落寞,“一个族群留了下来。另外一个族群迁徙去了格陵兰岛附近。而我们则跟随族长移居到了靠近克里特岛的海域。我们在那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讲到这里,深海又一次停了下来。他的眉毛轻轻皱着,眼里流露出惆怅的神色。 “直到什么?”我忍不住追问他。 “住的久了,跟人类接触也越来越多。长老们制定的不能和人类接触的规矩,开始被族人们频繁地打破,长老会对这种违规行为的处罚也越来越严苛。矛盾渐渐加剧,发展到最后,族长的弟弟纠集了一群年轻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反对长老会。”深海眯起双眼,语气也变得淡漠了起来,“他们后来惹了很大的麻烦,几乎威胁到了整个族群的安全。我们不得不跟着族长暂时移居到了南中国海。这些年轻人自己无法解决问题,又不肯接受长老会的惩罚。僵持了很久之后,他们在一个月圆之夜离开了我们的聚居地。这是我们的族群离开萨默斯岛之后的又一次分裂。”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来听去,怎么感觉跟上历史课一样? 深海斜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觉得无聊?”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么好的天气,海风习习,阳光煦暖,我又坐在这么可爱的小船上,满心都是小学生春游似的欣然,偏偏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讲着历史——就算你是个帅哥,这样的搭配也会让人觉得挺扫兴的嘛。换了我在春游的路上给他讲三国演义,他能爱听吗? “主要是我听来听去,不但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跟你也没有一点儿关系。”我解释说:“跟十二年前的事更是没有一点儿关系。” 深海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就快要有关系了,你还听吗?” 看样子不听还不行呢。 “讲吧,讲吧,”我叹了口气,“我洗耳恭听。” “其实后面就没有什么了,”深海大概是想用自己的笑容来提高这节历史课的魅力值,冲着我笑得特别温柔,“族长的弟弟离开之后,长老会认为他们是族群的叛徒,派出族里的战士去拦截他们。” 我听到这个时候倒是打起来了一点儿精神,“叛逃?怎么搞的这么刺激?” 深海没有理会我的措辞,继续说道:“拦截的过程中,双方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族长的弟弟受了重伤,据说被他的同伴救走之后不久就死去了。剩下的成员继续跟人类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甚至出资在不同的地方建立了研究所。名义上,这些研究所是专门做海洋植物的药用研究。但是实际上,这些研究所汇集了当时最有名气的生物学家。” 我情不自禁地支楞起了耳朵。从这些平淡无奇的叙述当中,我本能地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这些科学家主要的研究课题就是:如何利用人类在基因工程学方面的研究成果来改造人鱼的身体结构。”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没有听错吧?他说的是基因工程? 人鱼们玩的居然……这么高级? “这个基因工程跟你有啥关系?或者说,跟十二年前的事儿有啥关系?”我不死心地追问他,“难道他们反过来截杀你们了?” 从深海阴沉下来的脸色我就可以看出这事儿十有八九又被我说中了。 “那么说,夜鲨就是人家那一派的了?”我摸着下巴,心里真有点感慨,“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深海的神色恢复了最初的淡漠,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他脸上的那一层细鳞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醒目了,“掠夺,难道不是生物的本性吗?” 话题是要拐进哲学领域了吗? “你又跑题了,”我连忙打断了他的沉思,“这跟十二年前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深海说:“十二年前,我和族长就是被那些身体经过改造的夜族战士逼进了浅海,然后在那里遇到了你。我们在那片海域里厮杀的时候,你就在距离我们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 “好……神奇。”我惊讶地合不拢嘴,“二十米……我的命真够大的。” 深海别有深意地望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高估自己了,殷茉。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那么弱小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什么。” 水花 “什么意思?”他那种似有所指的语气让我深感不安。 深海没有回答我,反而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我只能看到他的双眼眯了起来,像在眺望远处的风景。其实这里距离陆地已经很远了,除了在我们的左前方隐隐约约地有几块暗色的礁石浮出水面,视野之内皆是茫茫海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深海?”我心里有些莫名的惶恐,“你不带这么吓唬人的。你得告诉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深海回过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细密的鳞片闪闪发亮。凭良心说,这样的一层鳞片已经不能够让我觉得害怕了。即使再加上他的尾巴、他手背上突起的骨管和有毒的指甲也不会。但是这些东西的存在却在无形中拉开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才能克服这距离。这样的认知让人倍感无力。 我不知道深海从我的表情当中察觉了什么,他的睫毛垂了下来,抿紧了嘴角,流露出一个孩子气的懊恼的表情。 “拜托了,深海。”他沉默的姿态让我心口发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这不公平。我是如此地信任你……” “不是的,殷茉。”深海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以及……我不会看错的诚挚,“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完全猜错了。如果我说……”他停顿了一下,有些难堪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什么?” “如果我说,我只是因为所谓的真相……我根本就不好意思把它说出来,”他低着头,声音也越来越轻,“是因为我们做的事而有愧于你,你能接受这个解释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的脑子又乱成了一团,“什么叫做有愧于我?” 深海低着头,双臂支在船舷上,漂亮的鱼尾随着海水的起伏上下摆动。他全身上下仿佛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像故事里走出来的精灵,纤尘不染。这样的他,让人无法相信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 “是这样,”深海捧着脑袋,十分艰难地说道:“你当时距离我们动手的位置实在是太近了。所以那个救生圈被挤破之后,你立刻就被卷进了漩涡里。然后……我们也有点受不住手脚了……” 记忆中的画面骤然间被开启。我再一次看到了那片蓝幽幽的海水。暗流激荡,却隔绝了我能听到的任何声音。我的身体不住向下沉,气泡从我的肺里被挤出来,争先恐后地向着海面飘去。亮晶晶的,美得令人感到绝望。 “你受了伤,流了很多血。”深海说到这里,眼中再一次流露出羞愧的神色,“那时候你的父母已经注意到你游的太远,有很多人都在朝这边靠近了。夜族的人不想招惹麻烦,于是先一步退走了。而我和族长都受了重伤,在当时的情况下,即使我们侥幸躲过了人类的眼睛,也绝躲不过夜族人的伏击。我们差不多要算是走投无路了,于是族长就把月光石分成了两半,一半戴在你的脖子上,另外一片藏进了你的身体里。” 我听得口干舌燥,“什么叫藏进我的身体里?” “类似于我们消除人类记忆的那种能力。”深海大概对这种能力的原理缺乏理论研究上的认识,自己的表情也变得困惑了起来,“总之,这两个半块的月光石互相吸引,同时又互相克制。留在你身体里的那个半块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而留在外面的那一块也不至于会丢失。” 我想我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身体里有块结石。而且还是放射性的。 “那你们就没打算拿出来?”我心里有点嘀咕:这用不用做个手术什么的? “族长结的印,别人很难打开。”深海摇摇头,眼眶微微发红,“当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都活着,他自己当然是可以找到你,把东西取出来的。如果他死去了,族人可以在月圆之夜借助月光石本身的能量,将它取出来。” “夜鲨也取不出来?”我想我有点懂了,“他拿我没有办法,只能怂恿我离开,好让你们也没有机会下手。” 深海点了点头,“族长的伤太重。他去世之后,我们的族群一直忙于抵挡夜族人的入侵。何况也没有人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打开他结的印,我们只能耐下心来等待合适的时机。我来沙湾的途中遇到了几次伏击,受了伤,能力受限。所以……我完全感应不到那块月光石到底藏在谁的身体里。而另外的半块,又是戴在习芸的身上。所以……” “那你为什么会怀疑习芸不是你要找的人呢?”这一点我始终感到很好奇,既然习芸戴着它,他又完全感应不到其余半块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还会对习芸产生怀疑? 深海望着我,目光渐渐转为柔和,像端详什么珍贵的物件一般流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神气。然后,他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因为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 我被深海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惊到了,脑海里一团混沌。压根就没有办法去琢磨他后面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那时候受了伤,流了很多血。”深海望着我,神态渐渐恢复了他惯有的从容,“而且那么弱小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月光石所蕴含的能量。没有我的血,那个时候的你根本无法活下去。” 我继续瞪着他发愣。难怪殷皓总是说我四肢发达……原来是有根据的。 “我的能力不足以在你和习芸之间证实什么。只能寄希望于月圆之夜,月光石自己传递出我需要的信息。可是……” “这东西很重要吗?”其实这话等于白问。不重要能有人抢吗? 但深海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块月光石是当年族群分裂时从萨默斯岛带出来的东西,是用来联络各个族群的凭信,是我们族群最最重要的东西。” 我顿时了然,“你带我出来,就是要设法把它取出来?” 深海微微一笑,这个话题令他双眼之中透出一点光亮来,“族长安排了长老阿摩来接应我。他的能力远远超过我,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何况现在夜鲨……”刚说的这里,深海突然停住了话头,流露出凝神倾听的样子。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留意四周的动静。可是耳畔除了柔和的潮声就只有盘旋在高空的海鸟发出的阵阵啼鸣。 深海的脸色却已经变了,他飞快地说了一句,“坐好!”便抓紧了船舷,迫使船头转了方向,朝着距离我们最近的小岛游了过去。巨大的蓝色尾鳍探出水面,在阳光下泛起了惹眼的银色光芒。 小船前进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船舷两侧溅起的水花扑打在我的脸上,海风也渐渐强劲起来,迫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我不得不伏低身体,尽力保持住呼吸。而深海握在船舷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起,尖利的长指甲又从他的指尖探了出来,泛着令人畏惧的乌青的光。 这让我本能地紧张了起来。极目四望,头顶依然是雾蒙蒙的淡蓝色天空,海面平静,波浪温柔地起伏。除了我们明显加快的速度,一切都和几分钟之前一模一样。 就在我们已经可以看清那座小岛的轮廓时,深海突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上一片平静,眼瞳却由迷人的夜蓝色变成了墨一般的浓黑。隐隐地闪烁着怒火。 “别怕,”他指了指我们前方的小岛,神色平淡地说:“你先过去,我等下就过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搭在船舷上的手用力向前一推。小船飞也似的朝着小岛的方向冲了过去。我手忙脚乱地扶住了船舷,再回头看时,深海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海面上暗潮涌动,仿佛正孕育着某种不可测的动荡。 我开始感到害怕。没有深海在身旁,几分钟之前还无比温柔的海洋已经在我未曾觉察的时候散发出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就连渐渐靠近的小岛也显得轮廓狰狞。 小船借着最后的冲力闯进了碎石滩,砰地一声撞上了半人高的一块礁石,然后在我的尖叫声中不情不愿地停在了。我晕头晕脑地从舱底爬了出来,回头看时,远处的海面上像开了锅一样正溅起半天高的水花。像有人丢进来一枚炸弹一样,巨大的涟漪一圈一圈激荡开来,几乎撞到了我的脚边。 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间跃出海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重重地落回海水里。这个过程委实太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身体结构是不是和深海一样,他已经消失在了溅起的水花之中。 浪潮的涌动将一丝惹眼的腥红带进了我的视野之中。丝丝缕缕的血色宛如刚刚注入的彩色墨水,慢慢的,将远处的海面晕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我的脑海里条件反射一般浮现出深海带着满身的伤扑倒在沙滩上的样子。一时间紧张的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除了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干着急之外我还能点干什么。如果我也生着一双利爪和一条强劲有力的鱼尾,我就可以冲过去帮帮他了。再退一步说,如果我游泳游的更好一点,也不那么怕水的话…… 我还在胡思乱想,远处那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水花却都平息了下去。海面上又一次恢复了平静。我刚才看到的血丝已经消散在了海水里,但是远处的海面上却涌动着一层令人不安的暗色。 我咬着自己的手背,心里的惶恐几乎上升到了顶点。 蓦然间,一个浅色的身影破开海浪快速朝我这边冲了过来。他把头探出水面的一瞬间,我听到自己的心脏不胜重负般砰然落地。我松了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去,脚下被碎石绊了一跤,索性整个人都扑进水里,用我不怎么听使唤的手脚划开水面,向他靠近。 深海的脸颊上带着三道明显的爪印。海水不断地把伤口的血渍冲走,又有新的血渍不断地从伤口渗出来。他的皮肤看上去要比刚才苍白得多。只有那双墨色的眼睛依然光彩莹然,透着十二分的警惕。 我想要伸手扶他,却被他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唇角似乎想要绽开一个微笑来安抚我,可是那唇角刚刚向上挑起便牵拉到了脸上的伤口。深海“嘶”地倒抽一口凉气,迅速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我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似的疼痛难当。 “殷茉,去把船拉过来,”我不敢再看他的脸,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气息奄奄,“我们先绕到岛后面去躲一躲。” 我连忙游到岸边,把小船的缆绳拽了过来。本打算自己拽着小船,可是深海不由分说从我手里接过了缆绳,拽着小船朝小岛的另一侧游了过去。他游的太快,我那三脚猫的水平根本就跟不上他。手脚越来越沉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从前方远远传来,带着几分强作镇定的焦灼,“跟上我。殷茉。快!” 缝隙 我开始拿不准眼前的这堆石头到底占了多大的面积。明明最初看见的时候也就一个肉丸子大小,走近了看也不过就是一块探出水面的礁石。可是沿着它的岸边绕了一大圈之后,居然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的迹象。 我在水里泡的头晕眼花,还得强打精神跟在深海的后面手脚酸软地在水里扑腾。我已经开始怀疑深海是不是头部受了伤,对方位之类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感应。说不定他自己以为是在前进,其实只是围着小岛不停地兜圈子?看,这一片几乎呈直角垂入水中的石崖,刚才好像就看到过……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一直在我前方摇来摇去的鱼尾巴居然不见了。我努力睁大眼睛,不是幻觉,是真的不见了。被深海拖在身后的那艘小船也不见了。 我顿时一惊,手忙脚乱地朝前刨了几下子,游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山崖之间突然现出了一道裂缝。裂缝很窄,两侧黑压压的崖壁宛如被利斧劈开一般,只有崖顶露出一线蓝天。仰望的角度尤其令人生畏。 小船的影子在前方一晃又不见了。我生怕自己会被甩到后面,连忙加快了速度,紧紧地尾随着深海,再也不敢分神了。 转弯处的宽度仅够小船通过,两旁都是黑色的礁石,宛如海底伸出的巨爪。我不敢多看,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锋利的石尖,绕进了礁石的后面。小船就泊在那里,我被转弯处的礁石挡住了视线,完全没料到这里只是一处小小的海湾,险些一头撞在了船舷上。 深海手里还抓着缆绳,身体却靠在一旁的礁石上,脑袋软软地垂着,一动也不动。 “深海?”我顿时感到一阵心慌,连忙游过去扶住了他的手臂。谁知我一碰到他,他的身体立刻顺着我的手劲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我这才看到他的胸口一道极深的抓痕自颈部穿过胸口,一直拉到了腹部。虽然看起来他那惊人的愈合能力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但伤口还在不停地渗出鲜血,将周围的一汪浅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我的脑海中一阵晕眩,不敢再看那道吓人的伤口。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去,像上次一样倒退着将他往岸上拖。岸边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摩擦着他的身体,同时也牵拉着他胸前的伤口。我看着他身后那一道血色的拖痕,连心跳都开始感到疼痛。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盲目地相信了他。临出发的时候,我连殷皓会用什么样的口吻报警都想到了,偏偏就忘了把头一天带进岩洞的那个背包扔上船。而深海恐怕是压根就没觉得那些玩意儿会有多么重要吧。我一边气喘如牛地拖着他往岸上走,一边痛心疾首地数着放在背包里的东西:云南白药、绷带、红药水、消毒棉签以及消炎药…… 越想越是揪心,一上岸就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没旅行过你问我啊……不知道出门该带什么东西你问我啊……” 蓝色的鱼尾无力地在沙滩上拍打了两下,也不知道是在抗议,还是挨踢之后的条件反射。伤口还在出血,即使没有云南白药也应该包扎一下吧。可是……用什么包呢?我身上穿的是没有袖子的运动背心,和一件短袖的棉布衬衫。衬衫虽然也勉强可以做绷带用,但是已经被海水浸湿了。除此之外就只……有深海的裤子! 我跳了起来,三步两步窜到小船前面翻出了那个密封包,拽出里面的长裤,将两条裤腿在他身上来回绕了几圈,勉勉强强地包住了他那吓人的伤口。这些事折腾得我气喘吁吁,而深海却始终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我把他的身体放平,精疲力竭地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不久之前还在雀跃着的春游一般的欣然到现在是一点儿也没有了。我希望深海可以尽快地醒过来,像昨天那样,一觉起来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指望什么。我什么也不能做,哪儿也不能去。我甚至不知道跟他厮杀的人究竟是谁?会是夜鲨吗?深海说他的身体经过了高科技的改造,那么,他的感官会比深海更灵敏吧?他会不会发现我们这个小小的藏身之地,然后带着虾兵蟹将们追到这里来斩草除根? 我沮丧地抱住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感悲哀。 昏迷中的深海呼吸轻的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躺在水晶棺材里的白雪公主是不是就像他这样。安详、美丽、纤尘不染。这样美丽的生物,原本就该存在于童话故事里,而不是混在我们这样的芸芸众生当中。 童话成真固然令人感到惊喜。然而惊喜两个字,究竟是喜多一些?还是惊多一些? 我猜测他只是昏睡了,就像昨天一样。但是坐的久了,还是会心生忐忑。忍不住就想试一试他的心脏是否还在正常地跳动。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他的心跳就被指尖传来的触感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这一具静静安睡的身体凉滑如水,覆盖其上的那一层鳞片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个新奇的发现暂时转移了我的惶恐。我将摊开的手掌整个覆上他的胸口,几乎是有些惊喜地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令人心生暖意的触感。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一层把他和我隔离开来的鳞片,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所期望的那么释然。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海水的原因,蓝色的鱼尾显得黯淡无光。鳞片的纹理也变得模糊,像被什么东西黏在了一起,收缩成了一幅软塌塌的厚布。接近尾鳍的那道伤口也因此显得触目惊心。那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却凄惨地向两旁翻开,一点儿也没有要愈合的意思。 我小心地摸了摸伤口的边沿,翘起来的几片鱼鳞显得干巴巴的,质地坚硬而光滑,像打磨细致的钢片。细究起来深海其实不能算是一个人类。我有些拿不准了,他的伤是不是要回到海水里才能够尽快地愈合呢? 如果是家里养的鱼儿生病了的话,把它捞出来养伤显然是不行的。 我又把深海的身体拖了回去,让他的上半身平躺在视野之内最近的那块大石头上,下半身则顺着石头的边缘垂落下来,浸泡在海水里。 这一段路程的直线距离大概有二十米,那块大石头高出水面大概五到十五公分。当我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时候,我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完成了这么一项浩大的搬运工程——仅凭我自己的力量。 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浑身上下酸软不堪,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我的身旁,深海静静地睡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的璀璨流光。就像两只飞倦了的蝴蝶一般栖息在他苍白没有生气的脸颊上。 他的下半身浸在水里,泛着水光的鱼鳞像是从海水中汲取到了足够的养料,在极短的时间里焕发出了蓬勃的生机,连颜色也变得鲜艳了起来。我看不出那道伤口是不是已经开始愈合,但是创口确实变得平滑,不再像刚才那么干翘了。 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凉丝丝的,像用最细腻的玉精心雕就的一件艺术品。眉峰如剑,轮廓俊朗,五官的搭配几乎没有瑕疵。 这样的美丽。 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进入童话故事当中的某个场景。而深海就是故事中那个中了魔法的善良的小王子。 这样的想法让我想笑。可是笑容还没有浮起就被淡淡的惆怅所取代。在深海的故事里有他的族人、他的敌人,也许还有向他施展了魔法的可怕巫师。而所有跟他有关的一切,我统统都不知情。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来的这么遥远。我头一次意识到即使我已经卷进了这场漩涡,在他的故事里我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过路的人。 光线越来越幽暗。 这个深井一般的小小海湾渐渐地被夜雾包围,连空气里都多出了一层与世隔绝般的阴冷气息。从头顶的裂缝里望出去,天空的颜色也由浅淡的灰蓝变成了柔和的黛色。 已经是黄昏了。 身旁的深海仍然睡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胸前绑着自己的长裤,漂亮的鱼尾浸泡在海水里,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随着海潮的起伏缓缓摆动。 靠近尾鳍的那道伤口似乎已经开始愈合。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在对待他伤口的态度上,我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对于他上半身的伤口,我是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类那样来包扎,而他下半身的伤口,我则像对待一条鱼那样,很干脆地泡进了水里——如果真当他是一条鱼的话,我不是应该拆掉他的绷带,将他整个扔进海里去吗? 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始终觉得他一半儿是人,而另一半儿是鱼。 我无法把他当做一个奇异的整体来看待。 夜幕匆匆降临。深海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嘀嘀咕咕的叫声,就像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压低了嗓子发牢骚似的。这声音由高到低,颤抖的尾音听起来像一阵古怪的大笑。 我顿时毛骨悚然。身不由己地抱紧了双臂朝深海身边凑了凑。潮湿的衬衣和中裤没有干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我开始感到有点冷。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个荒岛会藏匿着什么样的野兽。应该会有海鸟在崖壁上筑巢。如果有鹰的话,会不会把深海当成是一顿从天而降的大餐呢?就算没有被鹰发现,山猫豹子一类的食肉动物也会被深海这么大一条鱼所吸引吧? 崖顶上奇怪的叫声沉寂片刻,又唧唧咕咕地叫了起来。这一次它持续的时间更长,那类似笑声的古怪尾音忽高忽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小船旁边,手脚酸软地从装着月光石的包里翻出了那把瑞士军刀。摸索着打开最大号的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怪叫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寂静回归。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砰通砰通地撞击着胸膛,用力之大,几乎震得我无法站稳。夜色粘稠,像一块沾满了灰尘的旧毯子似的压在头顶,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我的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扶着石头坐回到深海身边。不知是想要安慰昏睡中的深海,还是只想给自己壮壮胆,我像表演小品似的开始自说自话:“没事儿,深海你接着睡。别怕。我是谁啊?我是殷茉啊!我敢把魔神飙到最高速……这说明我的神经比大多数的人都要粗……而且我还有军刀……当然这也是敲诈来的……是前年过生日的时候从小哥那里敲来的……敲的他都要哭了……这东西死贵死贵的……削苹果皮特别趁手……” 谈判 夜越来越深。黑暗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崖上咕咕的鸣叫、不知是野兽还是风声的呜咽,溪流从山崖上冲进海湾的哗啦声以及海浪拍打着山崖发出的阵阵轰鸣。 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紧张,我的身体不停地发着抖。我抱紧了膝头,不由自主地又往深海身边靠了靠。空着的左手碰到他的手,想也没想就紧紧地握住了。 现在,这里,我们是两个人。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慰,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可以在周围浓稠的一团黑色里分辨出山崖、小船和岸上一丛低矮的植物。崖岸高处古怪的叫声还在持续,但是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惊悚的感觉了。 也许是我们的出现惊扰了它们的好梦吧。 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我继续安慰自己:这里也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出现什么可怕的猛兽,深海的伤持续地愈合,而且他的敌人也没有发现我们……只要平安地度过这一夜,到了明天一切应该都会恢复到最好的状态吧。 深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动了动,像要挣脱我又没有足够的力气似的。我松开他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抓回来紧紧握住。这个时候的我特别需要这种有人陪伴在一旁的感觉。 “醒了吗?”我俯下身紧张地轻喊他的名字,“深海?” 深海没有出声。 我看到他身体的轮廓衬着身下暗色的礁石,呈现出一片模糊的浅色。像一团飘浮在夜色里的雾,风一吹就会飘散似的。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流露出些微的脆弱来。可是他一直在不停地受伤,这一点真让人心疼。 “继续睡吧,”我用耳语般低微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手里拿着刀呢,我可以保护你。” 深海继续睡着。他当然是听不见的。但他的手指刚才所作的动作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更愿意相信他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过去了。 我是被饿醒的。确切地说,我是被一阵奇异的香味活生生馋醒的。 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沙地上生起的火堆,和火堆上正在滋滋作响的烤鱼。我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把视线移到了正在烤鱼的那双手上。男人的手,骨节修长优美。顺着手臂向上看,打着赤膊的深海正笑微微地看着我。被我当做绷带裹在他胸前的那条长裤此时此刻正穿在他的腿上。一大早醒来就看这样一双修长的腿,真是让人感到高兴。 “醒了?” 我点点头,坐起来揉了揉被自己压得发麻的胳膊。这里阳光透不进来,但是看崖顶上露出来的天空,应该是不早了。 “伤好了?”我留神打量他,胸前的伤口只剩下一道粉色的疤痕。但是他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得足够强壮,我可就看不出来了。 “鱼烤好了。”深海大概没有听到我的问题,笑眯眯地冲着我扬了扬手里烤的焦黄的小鱼,“要不要?” “要!”我立刻两眼放光地扑了过去。算起来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早上的那顿玉米粥和速冻包子。而且我当时心事重重,还没有吃饱。昨天晚上连饿带吓,体力消耗尤其巨大。现在的我……再饿下去说不定就要拿深海当刺身来果腹了。 第一条小鱼飞快地消失了。我一边舔着手指,一边不怎么甘心地偷瞟正在火苗里翻来翻去的另外一条鱼。在他身边的一片海藻上堆着好几条鱼,都已经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看来他比我估计的起的更早。 “不要光给我烤,”我假惺惺地跟他客气,“你自己也吃一点吧。” 深海笑着把手里的树枝递了过来,“我已经吃过了。” “生的?” 深海点点头。 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又觉得释然。毕竟每个人的饮食习惯是不一样的。像我,就只能跟着家里人去馆子里花钱吃刺身。人家有那个条件,就直接跳进水里去吃刺身…… “烤熟了吗?”深海似乎觉得我这副饿狼般的吃相十分有趣,一边转动着手里的树枝烤鱼,一边问我。 我连连点头。荒岛上虽然没有调料,但是这么新鲜的鱼,不管怎样做,不管做到什么样的火候,嚼在嘴里都鲜美无比。鱼很香,空气十分新鲜,崖顶的缝隙间露出来的一线天色也十分晴朗。而且深海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我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小学生春游的队伍里。至于昨夜的那些胆战心惊,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一场误会罢了。 “快吃吧,”深海笑了,“吃饱了还要上路呢。” “这话说的……”我举着啃了一半儿的烤鱼哭笑不得,“怎么像杀头饭似的?” 深海不明所以,蹙着眉头反问我,“杀头饭?” “没事儿,我胡说的。” 我连忙摆摆手。我可不想在这么好的气氛之下跟他讲解我们人类的监狱文化。 深海不再追问,视线落在火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我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最后一条烤鱼已经下了肚,火堆也已经快要熄灭了。 “殷茉……” “深海……” 没料到两个人会同时开口,愣了一下又都同时停了下来。 “你先说,”我吃饱了肚子,心情正好,很乐于发扬一下风格让别人先来。 深海也不推辞,一边用手里的树枝拨拉着火堆,一边轻声说:“殷茉,恐怕我得先把你先送回去了。” “送回去?”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哪里去?沙湾?” 深海点点头,“阿摩长老一直没有发出联络信号,情况有些不对。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我很可能会连累你送命。我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你的敌人并没有找到我们啊……” “你错了,殷茉,”深海神情凝重,指了指我们进入的方向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夜族的人就守在外面呢。要不是他们的头领生性多疑,估计他们早就冲进来把咱们大卸八块了。” 我瞟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静悄悄的山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我并不是对他的话有所怀疑。而是……望着深海那一脸的平静,我很难相信他正在谈论的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走吧,”深海抬起他那双亮闪闪的眼角温柔地望着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每次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都很难相信当初那个肉呼呼的小家伙真的是你。” 我愕然。他说的是……小时候的我? “你说谁肉呼呼?!”我立刻跳起来抗议这种不负责任的描述,“我那时候明明是身体健康骨肉匀称!” 深海大笑,戏谑地重复我的话,“骨肉……匀称?” “你……你……” “好吧,好吧,骨肉匀称。”深海举起手摆出一个投降的造型,然后很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你准备好了的话,咱们就出发吧。” 不想让他看出来这句话让我开始感到紧张。我率先朝岸边走去,自己动手解开了缆绳,然后扶着礁石爬进了小船里。回头看时,深海还站在刚才的地方,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色。 我用目光向他提出疑问。 “呃……”深海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声音也有点发飘,“那个……你可不可以转过头去?” 我一愣,下一秒就面红耳赤地转过身,恨不能一头扎进海里去。他当然……是要做一些准备工作的。因为到了水里之后他的尾巴会变出来。不过说句实在话,我是真的好想看看这个神奇的过程究竟是怎样完成的。 耳畔哗啦一声水响,小船晃了两晃,开始平稳地向前滑行。我悄悄睁开眼,看到他扶在船舷上的那只手已经不复刚才的白皙修长。突起的骨管和尖利的指甲让这只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狰狞。尤其此刻的深海正处于戒备状态,尖尖的长指甲探出指尖,紧扣在船舷上,泛着冷幽幽的铁青色。令人胆寒。 我很难长时间地望着它而仍然能够保持住内心的平静。对于这个样子的他,我想我仍然需要时间去适应。 小船刚刚拐过了转弯处那块边沿锋利的礁石就不得不在狭窄的山崖缝隙里停下来。就在我们的前方,缝隙与大海交接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姿态悠闲地晒着太阳。 这个身影给我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侧面的轮廓所特有的那种刀削似的锋利干脆,我相信我一定是见过的。但是……那条修长的、正一上一下拍打着海面的黑色鱼尾却让我的大脑一阵晕眩。 谁来告诉我,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些人鱼呢? 深海从水中探出头,十分戒备地看着那个人以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朝我们摆了摆手。 “又见面了。”夜鲨那富有穿透力的视线在我和深海的身上扫来扫去,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世界居然这么小,真是令人遗憾啊。” “是很遗憾。”深海说话的时候,背部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声音听起来也变得不太一样了,更加冷静,也更加平淡,“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都不用见到你。”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这样尖刻的语气说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夜鲨却不以为意,双臂撑在身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深海,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的语气已经越来越像那个老家伙了?” “那又如何?”深海反唇相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夜鲨又笑了。那是一种略带嘲讽的笑,就好像别人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似的,让人看了浑身都不舒服。当然,这个人不论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从来就没有让人舒服过。 “深海,你看看你身边这个人。你告诉我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那条不允许和人类接触的禁令?”夜鲨幸灾乐祸似的摇了摇头,“还是说,你只是在利用她,等拿到了那块破石头你就会自动地将她从你的记忆里清除出去?” 明知道他们所争论的事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深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关你什么事?” “其实你也是矛盾的是不是?”夜鲨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你们这一群虚伪的家伙从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我不相信你们和人类的接触会比我们更少。否则那个老家伙死之前怎么会想到要利用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来收纳他的破烂货?” 我不爱听利用这两个字。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深海要比我镇定得多,他并没有理会夜鲨的挖苦,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月光石?” “你小瞧我了,深海。”夜鲨收敛了笑容,重新换上了那副阴沉沉的表情,“我并不想要那个东西,但是……”他那双宛如凝着阴云般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回到了深海的脸上,用一种刻意放慢了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不打算让你们得到。” “夜鲨……” 夜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两摇,颇有些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敢说当初你把自己的血灌进这个人类身体里,仅仅只想做做好事救她的性命,而不是为了让她更好地保护你们的月光石?!” 暗青色的骨管狰狞地突起在深海的手背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会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来似的。但是深海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说。 其实夜鲨所说的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夜鲨这个明显带着某种险恶意味的问题和深海沉默的态度还是让我感到心头刺痛。 沉默良久,深海语声平淡地问道:“阿摩长老呢?” 夜鲨装模作样地斜了我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深海,你有没有发现你对这个人类有些过分的放心了?像这样的问题……就很不方便让外人旁听啊。” 他说到“问题”两个字的时候,从自己身边拿起了什么东西。说到“不方便”的时候,这样东西已经随着他手臂一下不经意的摆动而朝着我的脸飞了过来。那么快的速度,我只来得及看到视野之内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不等我眨一下眼,那个黑影已经清清楚楚地呈现出了这一带的礁石所特有的坚硬黝黑的真实面貌。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就听砰的一声,它已经结结实实地砸中了我的额头。 我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响,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外人旁听”几个字。 然后我就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选择题 醒来的时候,我仍然躺在船上。头顶是微微摇晃的淡蓝色天空,笼罩着薄薄一层雾。从太阳的位置来猜测,大概快要到中午了。阳光有点刺眼,我的头又疼的厉害,整个人都觉得晕沉沉的。当视线落在那只扣着船舷的手上时,心底里那种模糊的不安终于被放大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这个正在推着小船的人,不是深海。 这只手明显的更强壮,骨节也比深海的手更粗大。几根突起的骨管看起来甚至有种金属般坚硬的质感。连他的长指甲也似乎比深海的更加锋利,而那附着在指甲上的,竟然是一层闪闪发亮的黑色。 我的身体有点发僵,脑子大概也僵住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本能地就想接着装晕。反正我挨了夜鲨一石头,脑子也是晕的……想到这里,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脑袋上的痛处,没想到居然摸到了一个大鼓包。我啊的一声尖叫,直挺挺地从小船上坐了起来。 小船晃了两晃,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人影双手扶着船舷,将上半身探出了水面。我情不自禁地向后躲了躲。 “怎么是你?” 夜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很奇怪?” 不是奇怪。我现在的感觉跟奇怪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好不好。可是他这样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反而让我的恐惧成倍地加剧了,“深海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夜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专注的神色,就好像他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然后他问我,“你一直很怕我,为什么不害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当然我说这话的时候,不是没有想到那天我连滚带爬地从邻居家地窖里窜出去的情形。但是眼下情况太特殊,我这个人每到紧张的时候,总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说一些呛火的话。我明知道很多情况下我这种反应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还是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他从来就没有做过没教养的事。比如厚颜无耻地恐吓别人,再比如像一个龌龊的流氓一样拿石头砸女生。” “哦,你在为这种事生气?”夜鲨居然没有生气,反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我们的事不方便让你听到啊。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没有好奇心的人会活的久一点。” 我顿时觉得头皮发炸。不会吧?他这是在跟我解释? 这男人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我是他餐盘里的一片西红柿,随时都能被他叉起来扔进垃圾箱里似的。他之前……也不知道是十分钟之前还是一个小时之前,刚拿了一块石头把我的脑袋砸出了一个大包——其尺寸大于一个煮熟的鸡蛋黄,小于等于煮熟的鸡蛋黄再加上外面的那层鸡蛋白……这么一个让人见了之后恨不得立刻绕到十条街以外的危险分子,居然在降尊纡贵地跟我解释?明明挨砸的人是我,我怎么觉得是他的脑子坏掉了? 不对,这个不是重点。 “你想砸人就砸人?”我怒视着他,语气又恶劣了起来,“那我还想砸你呢。” 夜鲨有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只要你有挑衅的能力,你尽管砸好了。夜族的人,本来就是凭能力说话的。再说,优胜劣汰不是你们人类总结出来的大自然的规律吗?” NND,合着在他眼里,我就是个该被大自然淘汰掉的伪劣产品?我的怒火顿时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其猛烈程度一时间压过了我对他根深蒂固的恐惧。 “你这个……”我的脑袋都要气晕了,“你这个……” 夜鲨举起一只手,示威似的将五根吓人的手指一根一根舒展开来,又当着我的面一根一根合拢,然后再一次搭在了船舷上。眼睛里却明显地多出来几分轻蔑的意味,就好像一只老猫俯视脚下正在挣扎的田鼠一样。 我咬着嘴,恨不得那双鬼爪子是长在我的身上,那样我就可以扑过去把他撕碎了喂鱼。 夜鲨得意洋洋地笑了。 “深海呢?”我忍气吞声地问他,“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他身上的伤大概还没有好利索,又要顾虑到我,真要打起来大概很难占上风。 夜鲨哼了一声,现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来,“他带着那半片月光石走了。” “什么?” “没听懂?”夜鲨冷冰冰地笑了,“我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在两片月光石当中任选一件。就这样。”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声音不停地嗡嗡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在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不得不说,他做出了最最正确的选择。”夜鲨似乎从我的反应当中找到了某种令他感觉愉快的东西,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因为你这半片留在我手里实在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我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心里想的却是他杀掉了深海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不,”夜鲨摇摇头,“你误会我了,我既不会杀掉他也不会杀掉你。那小子动起手来太狠,跟他拼命很不划算。而你是容纳那半块月光石的容器。如果你死了,没有人会预料到那半块月光石会怎么样。也许会碎裂消失什么的,那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相信我,那不是我们期待会发生的事。” 只是……容器吗? 我不知道应该对这个回答感觉安慰,还是应该觉得悲哀。夜鲨显然就是这么看待我的存在的。我的力气不足以和他对抗,是应该被大自然淘汰掉的废物。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盛放了对他们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 那么……在深海的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他所说的那句“殷茉,相信我,我会保护你”我是不是应该理解为“月光石,我会保护你”? 我抱住自己的脑袋,把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此时此刻,我不想让夜鲨看到我脸上连自己都无法预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情。就算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我也一样讨厌他。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谁。 额头抵在膝盖上,压得那个肿胀的大包疼痛无比。这个大包的存在带着一种让人讨厌的、证据一般的意味。像一种不怀好意的提醒,逼着我再一次重温夜鲨刚说过的那些话:深海走了,他选择了另外的那片月光石;他在我和那块破石头之间选择了它而放弃了我;他说过的那些让人安心的话,原来针对的都只是我身体里的那半块破石头;在他眼里,我只是个质量不怎么过关的容器,甚至还需要他用自己的血来加固。 原来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么个破玩意儿。 我揉着这个让我痛彻心扉的讨厌大包哭了。 夜鲨没有出声,就那么一直看着我哭。直到我声音嘶哑地停下来,才慢悠悠地说:“你们人类真奇怪。” “你们爬虫类才奇怪!”我瞪着一双肿的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反唇相讥。 “我们不是爬虫类。”夜鲨不怎么在意地纠正了一下我的措辞试图跟我讲理,“你看,你都醒了半天了才想到要哭。这就很奇怪,人类的反射弧没有那么长啊……” “你懂什么人类?”我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少拿那副评价番茄的语气说人类这两个字。你以为你比人类高级多少?长条尾巴就了不起了?” 夜鲨的眼神阴沉起来,“我只是想说,你的身体里有人鱼的血,愈合能力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人类……” “什么破玩意儿,你真以为我稀罕?!”我彻底炸毛了,“少把自己说的好像救世主一样,征求过我同意吗?” 夜鲨的长指甲扣在船舷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愤怒且……恐惧着。我的头顶就是夏日的艳阳,是一年之中最酷热的天气。即使有薄雾笼罩天空,阳光仍然如金针一般刺得人睁不开眼。可是这一声刀锋划过磨刀石似的声音却让我整个后背都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鲨哼了一声,冷冰冰地将他刚才未说完的半句话补充完整,“所以这个包会好得很快。等你回到沙湾的时候,就不会再感到痛了。”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尽管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有消下去,可是眼下这种怪异的感觉却全然与恐惧无关了。我仍然不相信他会怀着什么好意。但是这句话……至少从字面意思上来说,很难让人挑剔出什么恶意来。 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这个举动也许很失礼。但是我不觉得我应该为了这么一句疑似安慰的话而向他道谢。我的脑筋虽然不好使,但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这个包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重新躺回船底,不想看见他那只让我感到难受的爪子,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了另一侧。 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刚才又哭了一场,我觉得精疲力竭,身上也一阵冷一阵热的。昨天那种春游似的心情还清清楚楚地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可眼下我的处境却如此的糟糕。 如此强烈的对比,简直像一场恶作剧。 太阳晒得我头晕眼花,不知不觉我还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殷皓的怀里,他正抱着我往楼上走。壁灯亮着,暖色的灯光下,殷皓沉着一张脸,两道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林露露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我听不出来和她嘀嘀咕咕说话的人是谁。也许是夜鲨,也许不是。我的脑袋晕得厉害,很快又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了。我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手背上扎着滴注针头。 这应该是镇上唯一的那家二级医院吧,从外面路过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它爬满了青藤的灰色旧楼。窗框大概重新刷过油漆,可是衬着灰败的墙面反而有种遮掩不住的沧桑。 朝西的窗户开着,晚霞如火,将病房的墙面都映成了一片亮闪闪的暖红色。 林露露趴在我身边打瞌睡。殷皓正靠着窗口吸烟,看到我醒来,他扔掉手里的烟头神色憔悴地叹了口气,“老妹,你都睡了三天了。我半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对不起。”因为嗓子疼,这三个字说的很费劲。头也疼,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殷皓摇摇头,走到床边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啥对不起的。以后别再这么吓唬人就行。” 我点点头。 殷皓扶着我喝了点水,十分疑惑地反问我,“今年也不是本命年,怎么习芸刚闹出一场溺水,你跟着又闹出一场脑炎?你说……咱别是冲撞了什么吧?”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殷皓顺着这个思路很认真地想了想,又说:“等你出院了,咱们去崂山找个高人拜一拜。” 我又点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出了眼眶。 声音 “她看起来不太好。这里也出血了,还有这里……” “夜族人的力量连我们都很难抵挡,何况是人类呢?他们的身体太弱了……” “她会死吗?” “她必须止血。人类的伤口总是愈合的太慢,而且长时间泡在水里还会引起可怕的感染。她很有可能熬不到那些人过来救她。用我的血吧。” “不行的,族长,你受伤了。还是用我的吧。” “你得抱着她,不要让她挣扎。” “她好像无法吞咽……” “现在可以了。即使有了你的血,这半块月光石也必须留在她身边,否则她根本无法承受月光石的能量。” “她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她不会死了对吗?” “是的,孩子。” “她是人类当中的小孩子吗?” “是的,很小。还远未成年。” “她真软。” “嗯。” “她长大之后会长出鳞片来吗?” “我想不会。” “她的皮肤摸起来像花瓣,闻起来也像。我好像抱着一团棉花。” “嗯?你见过棉花?” “没有,族长。我只是听长老们说起过陆地上的这种东西。人类用它们做衣服。” “好了,对她的小身体来说,这些血已经足够了。” “等她长大一些,这些血会对她失去效用吗?” “不会,她会比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强壮一些,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比他们快。不过,有这么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在身体里起冲突,这孩子的性格有可能会很暴躁,说不定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儿来。” “听起来……有点糟糕……” “该走了,孩子,那些人类过来了。我可不想被他们发现。” “我可以再抱抱她吗?就一小会儿?你看她的手上没有长蹼,这么软,像不像最漂亮的海星……” “你不能低估这些人类的速度。他们的眼睛很尖,而且容易受到惊吓。” “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我想会的。也许等她长大一些的时候。” “你是在安慰我吗?族长?他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长着两条长长的腿,我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她。” “恰恰相反。有你的血留在她的身体里,你甚至能感应到她情绪的变化。而且随着她的成长,这种感应很可能会越来越强。” “真不赖……” “我们真得走了,孩子。他们已经太接近了。” “她会长得很快的,对吗?” “是的,孩子。人类的寿命比起我们来要短得多。” “你这个小小的人类,我们会再见面的……等你长大一点的时候……” “这边走!快点,孩子。” “好的,族长……” …… …… 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个密封的盒子悄然开启,在似睡非睡之间释放出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絮低语。 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声音,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它们曾经的存在。就好像整理阁楼的时候,无意之中翻出来一本老旧的纪念册。那种复杂的感觉里面既有意外的惊喜,也有些淡淡的惆怅。 我知道自己做梦了。 可笑的是,在梦里我相信这些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儿,在过去的某个特殊的时刻,某个我不太记得的时刻。 而那些话,是真的曾有人说过。 一睁开眼就看到飘浮在舷窗外大团大团的云朵,柔软的好像棉花。 我不喜欢这种看起来很满,但是走近之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的虚软的感觉,闭上眼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醒了?”坐在我身边的男人低声问我,“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哥说你身体还很虚弱呢,”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而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哎,急性脑炎这种毛病不是只有人类的小孩子才会得吗?” 我继续沉默。 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回答不了。也许是因为一向很少生病的人忽然间闹起毛病来总是显得格外吓人,也许我的身体对于这种病毒缺乏免疫力。总之,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急性脑炎让我整整昏睡了三天。 在沙湾的剩余的日子,我都是在昏睡和发呆中度过的。 殷皓和林露露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生怕他们一个疏忽我又会坐着小船流窜到哪里去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们俩完全无视大夫所作出的病毒性感染的诊断。一个坚持认为我的病因是坐在小船上晒太阳晒过了头中暑了,而另一个则一口咬定我是因为一夜未归,吹海上吹过了头,把自己冻出毛病来了。其实我觉得只有我的解释才是最最接近真相的,那就是拜夜鲨那个混蛋所赐,我的脑袋被砸坏了。 问题是我的脑袋上一点被砸的痕迹也没有了,无论我怎么赌咒发誓,殷皓和林露露都当我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在胡说八道。而夜鲨则摆出一副旁观我无理取闹的讨厌嘴脸,装的像个谦谦君子似的,还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茉茉对我有误会,以后就会清楚啦”或是“茉茉是病人,我当然不会跟她计较啦”之类的酸死人的话,搞得我信用度急线下跌,说出来的明明是真相却没有一个人肯相信。 真郁闷。 不管怎么说,暑假即将结束,殷皓也可以把我完完整整地交还给我妈了。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瞥了一眼通道另一侧的殷皓和林露露,两个人也都闭着眼在补眠。这些天他们忙着照顾我,的确是累坏了。 “哎,茉茉,”身边的人又开始废话,“你看左边那一团,乱蓬蓬的,像不像你的脑袋?” “夜鲨,”我忍无可忍,“拜托你矜持一点好不好?你演话痨真的不合适。” 还好。虽然他嘴里说着不着调的话,脸上的表情还和以前一样,死板板的。斜着眼看人的时候,神态也和以前一样讨厌,好像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其实我只是觉得奇怪,”夜鲨并不怎么理会我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这场病会不会跟月光石有关?” “会有什么关系?”我闭上眼不理他,心里却隐隐觉得他的怀疑未必就是全无根据的。我的身体里有深海的血,身体一向很结实,从小到大连感冒都很少有。而且,深海自己也说过,那半块月光石是用来压制我身体里这半块的。 想到这里,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离开的深海,心里又开始有点难受了。 “你真的没有杀他?”我其实不怎么相信夜鲨会痛痛快快地放深海离开,但我同样不怎么相信他会杀了他。但是每次看到夜鲨,我还是忍不住会问。 夜鲨斜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大概是这个问题问的次数太多,招他烦了。 我叹了口气,把脸扭向了舷窗一侧。 “我没杀他,”夜鲨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停顿了片刻又补充说:“没有把握的时候,我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这话我信。但我还是很难接受深海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是当时的情势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甚至不能像上次那样在我做梦的时候给我点什么暗示,会不会是他又受伤了?没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我得承认最初我的感觉是很受打击,但是慢慢的,我的情绪变得冷静下来,也可以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了。 “他的伤重吗?”我又问。 “只要还活着就不重。”夜鲨闭上眼似乎懒得再搭理我。 虽然他闭着眼看不见,我还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叫什么回答?不过,以人鱼那种令人恐怖的愈合能力来看,似乎……也真是这么回事儿。我的脑海里一会儿想着深海第一次窜出水面时满后背的伤,一会儿想着把他从船上拖上岸时留在石滩上的那一道血渍,心里酸酸的。 “能说说你们的事儿吗?”我忽然觉得没有那么讨厌夜鲨了。他在这里,就像我和深海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联系一样。 “有什么好说的?”夜鲨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靠在座位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连声音也懒洋洋的,“不过就是你打我我打你罢了。当然,比起你们人类来,这种关系要稍微单纯一点。” 好吧好吧,我换个话题。 “月光石对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没用,”夜鲨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那帮蠢货就是想拿着这个东西去联络其余的各个部族。”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夜鲨轻嗤,“自然是想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啊。就好像你们搞的高峰会谈一样,商量商量如何在人类的掠夺之下生存下去的问题。” 我忽然觉得无言以对。 事实上,我还从来没有质疑过“地球是人类的家园”这句话。真的。我活了二十二年,才第一次意识到地球原来不是我们的家园。它只是一家旅馆,不会接纳我们白吃白住,如果我们破坏了里面的东西,我们还得赔偿。赔偿不了还会受到惩罚。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家旅馆还不止是只有我们一家房客。 原来地球不是我们的妈,它只是我们的房东。 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及依靠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而搭建起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固有概念,突然之间崩塌了一角。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我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脑海里混乱的感觉。可是脑子里一片木然,足足愣了半分钟才言不由衷地反问他,“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要破坏?” 夜鲨睁开眼,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了轻蔑,“人类的小姐,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破坏的是月族人联络各部落的计划,并不是高峰会谈本身。” “有什么区别?”我不解。 “区别自然是有点的。至少我们并不希望游荡在五大洋的各个部落由月族人联合到一起,月族人对于族群的观念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之前,他们不适合做领导者。” “所以说……”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诮,“深海他们奔波的是如何让你们的族群团结起来求生存的问题。而你们考虑的是如何争权夺利?” “不,我们考虑的并不是我们自己会掌握多大的权力,而是……我们的族群应该按照何种方式生存下去的问题。” 夜鲨紧盯着我,眼神突然间变得无比专注,“就拿你的国家来说,几个世纪之中,你们管理国家的方式发生过多少次改变?你能想象你们的领导者按照几百年前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国家吗?” 我哑然。 “我学过你们的知识,我知道你们有一句话说的是:不能墨守陈规。”夜鲨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变,如果只有我们的族群不能够适应这种变化,恐怕……像恐龙一样灭绝只是时间的问题。那样的话,就算联合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月族人……” “月族的长老们认为我们要保留我们的传统,他们认为我们应该回到萨默斯岛,远离人类的视线。” 深海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记不清了。 “可是人类的技术在进步,探索的区域越来越大,就连隐藏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史前鱼类都被人类发现了,我们到底还能躲多久?”夜鲨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此时此刻闪烁着奇异的火花,亮得骇人。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何况……”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何况……一味的逃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过是把炸弹爆炸的时间不负责任地推后罢了。”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在的夜鲨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大不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开始检讨自己,在认识的最初,我是不是有点以貌取人了呢? “我不相信深海会反对你们的族群朝更好的方向发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点不甘心,深海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夜鲨摇摇头,眼睛里重新浮起了我熟悉的、轻蔑的神色,“他反对的当然不是那个。他反对的只是我们,只是我们小小的夜族。他不能接受的是我们利用人类的技术改造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又拿这改造过的身体去对付自己的同类。他认为我们应该忘记月族人对我们的杀戮,返回月族人的领地,重新匍匐在他们的族长和长老的脚下去任人宰割。” 他的语气太恶劣,我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希望你们团结起来,这有什么不对?” 夜鲨耸了耸肩,不怀好意地拉长了声调,“人类的小姐,在你的眼里,他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不对喽。” “我不认为我的说法带着个人感情上的偏见。”他的话让我突然之间在深海的身上发现了某种理想主义的东西,这让我觉得既心酸又欣喜。 夜鲨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一点点恶意的味道,“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们是不会忘记那场厮杀的。这么些年,我们也曾经被逼的走投无路。那么,在我们可以站稳脚跟的今天,又有什么理由轻易地原谅他们呢?” “夜鲨……” 夜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人类的小姐,无论孰对孰错,你都已经发表了太多的看法了。这原本不关你的事。” 我的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因他这句冷漠的话,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我知道夜鲨说的没有错,所有的那些恩怨纠葛都是另外一个物种的事。那几乎是另一个完全平行的空间,远到不可思议,而且…… 永远不会和我们的世界有交集。 邪恶的本质 开学那天习芸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这学期不打算住校了,她妈妈逼着她搬回家里去住。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是抱怨的语气,但是我听得出她还是挺高兴的。她高考过后父母就正式离婚了,打那以后她就没有跟他们一起生活过。对于这件事,她虽然表现得不以为然,心里其实是有阴影的。也许正是由于这样一场意外事故才重新拉近了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吧。 说起那场溺水,她只说自己当时喝多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深海。我拿不准跟深海有关的那些记忆她是不是也像邻居家的那些年轻人一样全都不记得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提。 有些事,如果真的忘了,那就忘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事瞒着她的缘故,再次跟她联系的时候,我的感觉总有点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觉,像隔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做贼心虚,但是她周末打电话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还是神差鬼使地推辞掉了。习芸抱怨了两句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我心神不定地想了很多有关无关的事儿。 没错,就是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这种感觉很磨人,无论干什么事儿都像有根绳子从看不见的角度牵着我似的,让我坐立不安。下了实验课,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窝在宿舍里给家里人挨个打电话。经过了一个暑假的磨合,我家老爸老妈的火气都消下去了,目前正处于发作之后的修复阶段。看样子,他们是没什么事儿。我再接着给几个哥哥打,顺带着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几个叔叔家里的情况。你好我好一通之后,我发现除了倒霉的小哥正处于准失恋状态,其他的人也都平安无事。 那么还会有谁呢?会不会是我身体里的某些物质,比如说来自深海的那一部分,对于本体产生了某种神秘的感应?梦里那个苍老的声音不是说深海会感应到我的情绪变化吗?那么这种感应有没有可能是双向的呢?如果这个梦是真的,这位族长在梦中所说的话也都是真的……深海会不会是遭遇到了某种危险? 可是……不论这危险是来自海洋还是来自陆地,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都被我一一否决之后,我万分不情愿地从手机里调出了夜鲨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说实话,我对这个人的感觉有点复杂。我一直怕他,但是生活里存在这么一个人又让我觉得安慰。至少在我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正常的时候,这会提醒我沙湾发生的一切并不只是一场梦。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存在会让我觉得我跟深海之间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冷静下来之后,我也反复地推测过当初他给深海出选择题的用意。尽管他一再否认自己对月族人的信物有什么想法,我还是觉得这样东西夜鲨其实是想要的。当时的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或者说,他并没有将两个半块的月光石都毫发无损地夺到手的把握。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比较有把握会拿到手的一半先放走。 那么,问题来了。夜鲨凭什么认定深海带走的那半块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难道深海的身边有夜族人的眼线?果真如此的话,深海身边的危险只怕少不了。而我的心神不定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顺着这个角度往下想,夜鲨显然很有把握能拿到藏在我身体里的这半块月光石。如果真的是这样,说不定我身体里跟人鱼有关的那一部分,或者就是那半块月光石本身吧,它感应到了这种即将来临的危险,于是条件反射般发出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信号。 所有这些猜测都是建立在夜鲨想要得到月光石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如果他说的都是真话呢?如果他真的对月光石完全没有兴趣呢?再往深处想,月光石只是个凭信这么简单吗?如果这里面还埋藏着其他的秘密……一些不方便让我,或者说让人类知道的秘密呢? 我想的越多就越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打这个电话。打不通还好,万一打通了我该怎么说?总不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吧,我也没那个胆子啊。可是一想到要跟那个恐怖的家伙装模作样地寒暄,迂回曲折地打听,我就觉得那比直奔主题还要来的恐怖。 “夜先生,你好。” “好久不联系了,你身体好?” “最近工作很忙?休息得还好?” “那啥……跟你打听点事儿……” “最近回老家没?见着熟人没?” “熟人里头有我认识的没……” …… …… 我抖了抖胳膊上爆出来的一片鸡皮疙瘩,模拟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找夜鲨打听深海的情况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正举着电话出神的时候,我的室友陈小慧推门进来了,看见我似乎吓了一跳,“你坐那儿发什么呆啊?没去吃饭?” 我把手机扔回床上,心不在焉地窝回了被窝里,“懒得吃。我大概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不正常,最近总是心烦。” “你多大了,还青春期?”陈小慧白了我一眼,“再说了,自打跟你一个宿舍,你的荷尔蒙分泌啥时候正常过?” “呃……”平时看这丫头也还算本性纯良,什么时候嘴巴也变得这么毒了?难道就因为她新交了个外院的男朋友? “那一定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我伸了个懒腰,“真无聊。怎么又到周末了……” 陈小慧没搭理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件牛仔夹克塞进了一个大塑料袋里,想了想又把椅子上的棉垫子卷了起来一起塞了进去。 “你这是要干吗?”我惊讶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把MP4塞进口袋,又跑到卫生间去拎出了一把雨伞,“出门?这都快半夜了……” 陈小慧一边检查雨伞一边冲着我扮了个鬼脸,“不是啦。我约了社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去排大队。去晚了的话就买不到KK的演唱会门票了。” KK这人我知道,今天的大课上我们系那帮丫头交头接耳议论的全都是他。我本想提醒陈小慧门票明天才开始发售,转念一想,头天晚上去排队这种事儿也不算稀奇。这个城市多疯狂啊。 我冲她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顺便祝你好运,能买个前排的。” 陈小慧站在宿舍里出了会儿神,自言自语地说,“应该都带齐了。哎,茉茉,干脆你也去吧。反正明天是周末。” “有没有搞错?”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连KK是谁都不知道,我会花好几百块钱去看他耍猴?” 陈小慧抓起枕头旁边的一本杂志就冲了过来,“呐,就是他,帅吧?” 我不怎么感兴趣地瞟了一眼杂志封面上那个明显化过妆的男人,“他还涂了睫毛膏?!” “那有什么奇怪的?”陈小慧对我的指责不以为然,“看,多么深邃的一双眼睛!” 那也叫深邃的眼睛?!别说比深海了,就连夜鲨那个变态也压根没法子比。真要给深海的头发打点摩斯,拨拉的乱糟糟的,再解开两个纽扣,嗯,再把他牛仔裤的拉链拉下来一点点的话…… 我觉得脑子里有点发晕,怎么我的想法会这么邪恶呢? 可是我的思路却完全不受控制地顺着这副画面继续往下想,如果深海也搞出这样的姿势来,侧着脸瞟着眼睛往镜头看,他的长睫毛一定会弯弯的,在眼角的位置拉出一道十分诱人的曲线来……有了这一道朦胧暧昧的阴影做衬托,他的眼睛里流转的光华一定会像个妖精似的夺人魂魄…… 这样的想法真是……太邪恶了。 我终于悲哀地发现,从小到大给我的思想品德成绩打优秀的那些老师,的的确确是被我伪纯良的外表给蒙蔽了。 “帅吧,”陈小慧误会了我的沉默,十分陶醉地举着杂志在宿舍里转了两圈,“我简直爱死他了。” “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刚刚认清了自己的邪恶本质,心情十分恶劣,跟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变得格外恶毒,“他站在舞台上看你们,估计跟看一群蚂蚁也差不多。” “那有什么关系?”陈小慧一点儿也没有被我打击到,“我喜欢他,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我喜欢他啊。” 陈小慧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心急火燎地跟我摆摆手就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我蜷缩在被窝里了无睡意。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陈小慧刚才说的那句话: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我喜欢他啊。 我翻了个身,后背被什么东西硌着了,摸出来一看是我的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夜鲨的电话号码。我盯着这个号码琢磨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打个电话。 算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我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伸手关掉了台灯。快到十月了,白天不管怎么暖和,夜晚还是有了丝丝凉意。 海水是不是也开始慢慢变凉了呢? 当他在那神秘的水中国度来来去去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冷? 才刚闭上眼电话就响了。喜欢在大晚上给我打电话的除了我妈也没别人了。前两天还说让我周末回家去探探我老爸的动静呢,结果我光忙着琢磨深海的事儿了,把她说过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闭着眼按下了接听键,“喂?你还没睡?”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略带好奇地反问我:“你把我当成谁了?”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夜鲨?!” 刚睡着就被吓醒,我的脖子后面出了一层冷汗,脑袋也有点发晕。我怀疑这人不会是有什么感应吧?是不是他那经过了改造的身体拥有一副吓人的接收天线,伸出来那么随便一晃就知道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给他打电话…… “殷茉?”夜鲨提高了声音,“干什么呢?不是又睡着了吧?” “没,”我抓了个靠垫塞到脖子后面,浑身都开始不自在,“我是在想,我这儿也没什么大事,怎么就惊动了夜先生呢。你不是挺忙的吗?” 夜鲨没理会我的胡说八道,直截了当地问我:“关于那半块石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可是没有想出答案来。潜意识里,我更愿意把这个问题交给深海去操心。 “我帮你取出来吧,”夜鲨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试探的味道,听起来连他自己都不太有把握似的,“我这里有个人,有能力做这件事。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 我的身体在被子下面蜷缩了起来。不知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他刚才说的话,我忽然觉得夜里的温度又降低了。 “殷茉?” “我在。” 夜鲨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走了。” “没有。”我只是不知所措。他让人拿出来的话,那深海怎么办? “这块月光石本身蕴藏着很大的能量,如果两个半块都在的话可以互相压制。但是现在只剩下了一半儿,你的身体恐怕会承受不住的。你在沙湾的那场脑炎很有可能跟这个有关。”夜鲨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而且我认为这种随便利用别人的做法,是很可耻的。” 我没有说话。 “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你。”夜鲨又补充说,“这件事本来与人类无关。都是因为他们的自私残忍才把你卷进来的。”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得想想。” “想什么?”夜鲨的语气有些着急了,“你难道不想有个健全的身体吗?” 我想。但是…… “深海知道这件事吗?”我问:“你会通知他吗?” “关他什么事?”夜鲨的声音有些不悦。 蜷在被子里的手脚开始觉得冷,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膝。如果我不是那么害怕他的话,我真想问问他:这明明是深海族里的东西,为什么会跟他没有关系?难道你捡到别人的驾照,人家的车子就该归你?!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看来,我这人还不是那么不靠谱的。至少有关月光石的这一段儿我几乎都猜中了。他果然是有取出石头的把握。以此类推的话,深海的身边必然也是不太平的。我想起他负伤的样子,他孤零零倒在沙滩上的样子,那些即使愈合了仍然在皮肤上留有印痕的伤疤,心头隐隐作痛。 “殷茉,在想什么?”夜鲨的语气听起来已经不那么友好了,“这件事对你有利而无害。我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 “没什么,”我继续深呼吸,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我只是在想……我最近一直心烦意乱的,会不会是深海出了什么事?”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用这样旁敲侧击的方法到底能不能打听到深海的消息,我完全没有把握。夜鲨的性格或许要比我想象的单纯一点,但是他在月光石、乃至整个月族人的问题上到底有些什么样的打算,我的心里越来越没底。 “你问他干什么?”夜鲨语气恶劣地反问我,“你难道忘了是他先利用你,后来又把你扔给我自己跑了?” 我承认再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感觉深受打击。但这都是他一个人说的不是吗?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我想深海会给我一个解释的。到那时候,我再对深海的品性做总结好了。 “当然是没有忘,”我干笑了两声,“我只是比较担心他会不会出事。你也知道,我的身体里有他的血,所以他出了事的话我也会有所感应的。” 夜鲨再次沉默。 其实这些有所感应的话都是我瞎编出来的。我只是心神不定,我只是做了个梦梦见有人说深海能感应到我的情绪变化。而现在,我需要拿这些故弄玄虚的话来套一套他的底。我相信他是知道深海的下落的。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拿到了深海手中的那半块月光石,否则他大概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拿我开刀。 “我不知道。”夜鲨干巴巴地回答说:“我和你一样,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梦中人 蓝幽幽的一片海水,无论望向哪一个方向都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视野之内甚至没有一条鱼或一片海藻。与世隔绝般的死寂令人心生不安。我尝试着想加快速度尽早离开这里,可是海水吸附着我的手脚,胶水般粘稠,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无法移动分毫。正在心急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撞了过来,猛然间将我撞向一边。笼罩在我心头的不安顿时被恐惧所取代。 水花翻卷的越来越激烈,几个黑色的人影从我眼前倏地闪过。他们的速度太快,我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他们就已经不见了。但是那一闪而过的颜色却让我条件反射般想到了夜鲨。 是夜族人。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就在它即将从我的胸口跳出来的刹那,一个熟悉的人影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冲进了我的视线。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盯着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他又会消失不见了。 他的手臂破开海水,修长的身体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敏捷地从我面前游过。仿佛身后跟着追兵似的,他一边游一边不住地回头张望。他没有看到我,可是他回过头的时候,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底的焦灼。 我想起刚才从我眼前游过去的那几个黑色的人影,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下一秒,就仿佛是在验证我的预感一样,深海的身影猛然顿住,随即飞快地将自己的身体弯过一个优美的弧形,开始掉头往回游。然而几秒钟之后,他的身影再一次顿住了。在他的四周,影影绰绰地出现了许多黑色的人影,以一种包围的姿态缓缓聚拢过来。 焦虑令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在我的面前,幽暗的海水突然间变成了有质感的一种东西,像一道玻璃墙,透明然而坚硬,阻挡着我的靠近,甚至连自己的呼喊声都听不见。 玻璃墙的另一端,深海绕着一个无形的点缓缓地游动。他脸上的焦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绝境反而无所畏惧的沉凝。随着身体的起伏,他皮肤表面的鳞片反射出一片迷离的银光,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冷光之中,又像披挂着一身银色的铠甲。尖利的指甲从他的指尖伸了出来,在暗蓝色的海水里反射着幽光,冷森森的。 黑色的人影闪电般从我的眼前掠过,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么快的速度,我甚至看不清他们之间到底交换了什么样的动作,那些黑色的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了包围在外面的那一群黑影之中。而深海还停留在原地,神情警觉,摆动着漂亮的尾鳍缓缓地向后退。 海水浮荡,幽蓝的色泽中已经多出来一层浑浊的腥红。 我睁开眼的时候,满头满身都是汗。 四下里都静悄悄的,也不知是几点了。黯淡的灯光从窗口晃进来,将夜色涂染成了晦暗不明的一团灰色。 陈小慧没有回来,宿舍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凉水。脑筋慢慢变得清楚了,却仍然心有余悸。 我梦见了深海。在离开沙湾这么些天之后我居然又一次做噩梦了。我不知道做这样的梦是不是跟夜鲨说的那些话有关,但是我的心跳得这么急,每一下都撞得我生疼。这让我有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他了。这样的一个梦……一群夜族人的包围……即使他们打起架来统统不如他,可是以深海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对抗得了一场车轮战吗? 真不要脸。 我裹着被子忿忿地想,夜鲨说起自己人的时候总是当年如何如何受尽委屈,又说自己一族如何如何本领高强。NND,谁看见过一群野猫围剿一只耗子的? 呸,呸,这是什么烂比喻。 一群耗子围剿一只猫?听起来也不对劲儿。我裹着被子再翻个了身,心中无比烦躁。我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是一场梦?还是像深海在沙湾那一次似的,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警告我什么? 如果他真的遇到伏击,估计他也不可能一边打群架一边分神给我发警报。如果我的所见是真的,那只能说是我身体里跟深海血脉相关的那一部分发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我相信这个猜测最接近事实。却也最让我难以接受。 如果这是真的,我该怎么办? 如果深海的处境果然如此危险,我又能做什么呢? 夜里没睡好,早晨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还没走到食堂门口就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影正沿着小路的另一端走过来。 我转身就往回走。刚走出两步就听见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喊我:“殷小姐。” 我叹了口气,只得转回身装出一副刚刚发现她的样子,“这么巧啊,夜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参观吗?” 夜翎听笑话似的笑了笑,冷冰冰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我们公司给贵校的生物实验室提供捐助的事儿,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们公司捐助的?”我愣了一下。这件事我自然是听说过的,毕竟有社会上的大财团捐助实验室,这种事儿虽然不是什么特别轰动的消息,但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一桩时事新闻了。但我没想过这件事会和夜氏兄妹俩有关。 我对实验室这个名词儿比较敏感,也许是因为深海曾经跟我说过,夜族人利用自己在海洋中得来的财富在陆地上建立了不少实验室,做有关基因工程方面的研究。该不会是……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学校来了吧? 我心里忽然间警觉了起来,“你是为这事儿来的?” “还没吃早饭?” 夜翎看了看我手里的饭盒,像没有听见我刚才的提问似的,自顾自地把话题岔开了,“你们学校南门外面有个快餐店还不错,我请你。” “你干吗请我?”我的警惕性越来越高。我就不相信这丫头凭空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请我吃顿早点的,“有什么事儿这里说不行吗?” 夜翎被我问的一愣,然后不怎么在意地耸了耸肩,“没什么事儿,我也没吃早饭啊。” “你没吃早饭,跑这里干吗?”我才不相信她的话,“堵着过路的同学抢饭卡?” “看不出你的想法还挺偏激的……” 夜翎瞪着我,“要是我换种说法,说请你跟我去谈笔交易,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下?” 交易?! 我知道这人凭空出现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你用不用说的这么直接? 身后有两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看见夜翎的时候其中一个还吹了一声口哨。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说这人都什么眼神啊,也不仔细看看,有这样的“人”吗?不过想到这里,我突然间有些好奇,这些人鱼们想在陆地上停留多久都可以的吗?用不用每天搞点海盐在浴缸里泡一泡? 夜翎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我的古怪想法,忽然低着头一笑,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走吧走吧,他们家的烤鱼做的特别好,我请你。” “谁大清早地吃烤鱼?”我嘟嘟囔囔地被她拽着往外走,心说这丫头看起来瘦瘦的,劲儿还真不小。大概这就是物种之间的差异吧。我发现离开了沙湾,这丫头给我的感觉多少有些不一样了。现在她看我的眼神至少不像是在打量一片西红柿了。而且我确实有点好奇她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儿,会不会是来替夜鲨做说客的呢?如果她和夜鲨确实是一族人的话,显然夜鲨会揪心的事儿对她而言也具有同样的意义。 夜翎说的这家店我是常客,不过我从来没有在早餐时段出现在这里过。早起的情况下我要去晨跑,熬夜的情况下我起不早。所以我的早点都是面包牛奶或者是食堂里的烧饼包子这一类可以一边走一边吃的东西。 “要什么鱼?”夜翎翻着餐单问我。 我说,“要烤小鱼。” “小鱼?”夜翎被我这个说法给说愣了,“你说大鱼小鱼的,别人哪能知道到底是什么鱼啊?” 旁边那个笑眯眯的服务生说,“没关系的,我知道。” 我也说,“她知道。” 在我的观念里,地球上的鱼一共被分为两类:好吃的和不好吃的。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服务生接待的,她推荐给我的小鱼非常好吃,好吃到我每次来都会点这个。当然,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那种切成块状的小鱼到底是什么品种的。 夜翎又点了两个菜外加两份点心,就摆摆手示意服务员出去。我看着她那个摆手的姿势,很主动地挺直了后背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看吧,看吧,该来的迟早会来。 夜翎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交叉在一起,眉毛也微微蹙了起来,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其实……我来找你是有点事想要问一问你的。” 我连忙点头,表示理解。一大清早的,没事儿谁会大老远跑这里来请人吃鱼? “是这样,”夜翎大概也不擅长拐弯抹角地说话,酝酿了半天,脸上还是流露出几分泄气的神色来,“我昨天偷听到了夜鲨给你打电话。” “呃……偷听?”这个词儿怎么这么诡异呢? “他很生气,” 夜翎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瞥了我一眼,有点迟疑地反问我,“如果我说我们调查过你的家庭背景,你不会生气吧?” 说生气倒也不至于,但是被人这么暗中打听……不会太愉快就是了。其实自打知道他认识林露露,我就已经猜到他们对我家的情况不会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们这个族类对于人类的社会到底有多少了解,但是以夜鲨的聪明,应该不会想要引起军方的注意吧。毕竟我的四叔在军中级别不低。也正因如此,才能让我在每一次面对夜鲨的时候,恐惧中还能多少保留一点底气。 夜翎很仔细地看了看我,大概是看我并没有流露出生气的表情,又继续说道,“我说这个的用意是想要得到你的信任。首先,请你相信我们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做出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其次,我想请你相信,在夜鲨对你提出来的某项建议里,我是保持中立的。”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这是在跟我表明立场吗? 为什么? 夜翎冲着我笑了笑。没什么意味的微笑,看起来甚至有一点点无奈,“大概是跟人类接触得太多,连思维方式都受了影响。我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一些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我心里一直存着疑惑。不搞清楚的话就一直牵肠挂肚的。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摇摇头。这个话题听起来还挺严肃的。问题是很久之前她经历过的事,跟我能有什么关系呢? 夜翎替我斟了杯茶,然后抬头问我,“你知道二战吗?” 这问题问的……地球人谁不知道?! 夜翎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有点发颤,“那个时候我们在法国的实验室刚刚建立起来,嗯,有些资金方面的问题需要我前往瑞士。” “等等……”我的脑子又开始混乱了,“那个时候你多大?” “我们计算年龄的方式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夜翎瞟了我一眼,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似的。犹豫了一下才说,“嗯,那个时候我看起来要比现在……年轻一点。” 我的心咚地一跳。年轻一点儿?那是多少? “嗯,跟你差不多吧。”夜翎补充说。 我的手撑在桌面上,头晕目眩,而且还有种……要吐血的冲动,“拜托,姐姐,你现在看起来就跟我差不多好不好?” 夜翎没有理会我的反应,自顾自地说:“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人,嗯,他是犹太人,当时在瑞士边境上被拦截,处境很危险。” 这个漂亮女人粉色的小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我都学过,可是合在一起我却觉得完全听不懂。她在给我讲二战……讲她在二战时期的经历…… 那可是二战啊。神啊,那到底是哪一年的事儿?我在桌子底下掰着手指算年份,算来算去也算不清。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生疼的。不是做梦。可是脑筋清楚的人又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我晚上刚刚做了一个有关深海的噩梦,现在又沉入了这个名叫夜翎的噩梦了。再这样下去,我的脑子非得被这些人鱼们搞错乱了不可……本来就已经快要错乱了。 “等等,”我连忙打断了她,“你干嘛跟我说这个?” 夜翎看着我,眼睛里渐渐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跟夜鲨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被她眼睛里的水汽吓到了,我没说什么刺激人的话啊。可是美女就是美女,眼睛这么眨啊眨的,我的心就软了,结结巴巴地反问她,“你问的是哪一句?” 夜翎微微仰起头,似乎在拼命忍着自己不哭出来似的。这个样子,看得我心都揪起来了。幸好这时候服务员敲门进来送餐,夜翎说了声失陪就快步走了出去。丢下我和送餐进来的服务员面面相觑,连冒着热气的烤鱼闻起来都没有记忆中的那么香了。 我夹了一块鱼肉,小心地用牙齿撕下来一条心不在焉地嚼着。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夜翎突然的出现和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要命的是,她二战时候就这么大了,那深海又有多大?我该管他叫叔叔还是伯伯?要不……爷爷? 一阵恶寒。 我想不下去了。好吧,好吧,我想点别的。比如说,如果把他们统统按照我的规则来分类的话,他们到底算好吃的鱼?还是不好吃的鱼? 我垂头丧气放下筷子,头一次面对着我最中意的美食而胃口全无。 钓鱼 夜翎再回来的时候,小脸已经洗干净了,连妆也补好了。除了眼眶还有点发红,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大美人一个。 我把盘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吧。”可怜见的,一大清早的,饭还没吃先哭这么一场……突然间一个激灵,她特意来找我哭?!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吧?难道夜鲨提的要求我没答应,他就使唤这丫头给我下套来了?就像她刚才说的,不会违背我的意愿做什么事……那是不是说,硬的来不了该来软的了?这个设想让我心里不觉有些忿忿然,拿别人当傻子耍呢?真跑我这儿来试验优胜劣汰来了? “殷小姐,我就想问你一件事,”夜翎低着头没有看我,声音听起来却冷静了许多。有点像沙湾初见时的样子了,“你跟夜鲨说,你和深海之间能够彼此感应,是不是真的?” 我一愣。 “是不是真的?”夜翎抬起头,眼神灼热,“那种感应……是什么样的?如果对方有事,另一方是不是会心烦意乱?”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所谓的感应……深海可以感应我的情绪变化是我做梦的时候梦到的,我能感应深海的情绪变化是我在电话里跟夜鲨胡诌的……最最重要的是,她拐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这个……”我避开她的视线,不太自在地反问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夜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去,快得让人抓不住,然后她垂下眼睑低声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犹太人。我当时救了他……用我的血。” 又绕回二战的故事上去了?我觉得脑子又开始发晕了。说这些话的应该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吧,真要那样我还好接受一些。可偏偏是这么一个二八佳人,看上去简直比我还年轻。就算明知道她是与人类迥异的神奇生物,这种违和感还是强烈得令人……呼吸困难。 “我那时刚刚开始跟人类打交道,很多事情都不懂,”夜翎望向窗外,眼神空洞,声音却柔和了下来,“救了他之后就分开了,一直到战争结束才又见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加入某个地下组织,专门追捕下落不明的战犯……类似摩萨德。” 我好像有点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忍不住追问她,“后来呢?” 夜翎望着窗外微笑了一下,仿佛那里站着某个让人觉得高兴的人似的,“后来……我们在法国沿海的实验室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迁到了纽卡斯尔,我们只能分开。但是陆陆续续地还保持着联系。过了不久……我开始连续做噩梦,我怀疑是他出了什么事,你知道我们的感官一向要比人类灵敏的。我很想回去看看他。可是长老们否认了那种说法……就是以血为纽带的人会彼此感应。夜鲨也不允许我离开……” “他不是你哥哥么?”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其实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靠谱。但是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的可以安慰她的话了。 夜翎果然摇了摇头,眼神从窗外收了回来重新变的淡漠,“噩梦持续了几天之后就消失了。大概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他的战友寄来的,里面是他的遗物。” “啊?!” “他死了。”夜翎端起面前的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里面的热饮,神色平平淡淡的,像在叙述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就在我连续做噩梦的那段时间。”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我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那个梦,深海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耗子,而围在周围的全是猫。 夜翎点起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眉眼都耷拉着,一向冷冰冰的女人看起来突然比平时多出了几分颓唐的艳丽。 “就算是真的……”我心乱如麻,“你又能证明些什么呢?” 夜翎瞟了我一眼,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是眼神却明显地冷淡了下来,“什么也证明不了。殷茉,我不过是拿着别人给我的一个借口自欺了很多年,现在好容易遇到你这样一个契机,想求个明白罢了。我也想从这件事当中走出去。” 这话听起来就比较严重了。可是那个所谓的说法本来就是我的胡说八道,我怎么能拿出来欺骗她? “我……我不知道……” 夜翎眨了眨眼,静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见她始终不说话,我有点急了,她到底在等我说什么啊? 夜翎垂下眼睑,有些出神地望着手里的烟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心里有一种叫做烦躁的东西开始破土、发芽、抽枝散叶、继而遮天蔽日。我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自己顺口说一句瞎话被人当真就已经让人很不舒服了,偏偏这人还认死理,我诚心诚意的解释反而被她看成是推诿。 “不骗你。”这三个字说的很是无力,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她会相信了。 夜翎没有再说什么,直到抽完了这支烟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等你有什么……有什么新的发现了,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 “行。”这个字说的同样无力。本来就是我说的瞎话,能有什么发现呢? 夜翎从自己的皮包里翻出一个记事本,头也不抬地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然后顺着桌面推到了我的面前。那个小区我知道,临海,环境好,贵的要死。她住这样的地方倒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你自己住?”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个让我略感尴尬的问题。 夜翎像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疑虑,干干脆脆地点了点头,“夜鲨不住在这里。而且他现在人在石头岛呢,你不用怕。” 石头岛? 夜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把头扭到了另一边,语气平淡地补充说,“这个电话是我家里的座机。我不在的话你可以留言给我。” 我说好。 夜翎再点点头,余下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再说话。她不说话我自然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沟通的话题来,我本来跟她也不熟。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又慢慢地清醒了那么一点儿。于是,那些若有若无的疑问也重新浮上了心头。 我想,如果换个人跟我讲这个故事的话,我应该会很有些感触的。问题是……我虽然没有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怀疑的只是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讲这个故事给我听?暗示深海确实会有危险?暗示我能在这种危险中起到某种关键性的作用?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注意力应该是集中在月光石上面的吧?难道他们是想暗示我……我身体里的这块月光石可以化解深海身边的某种危险? 一番左思右想下来,我悲哀地发现,就算夜翎支起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钓鱼竿,我还是心知肚明地上钩了。 我觉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夜翎说过的那些话打包冷藏,然后该吃吃该睡睡。可是知道和做到,似乎总是两回事儿。 当我又一次满头大汗地从噩梦里惊醒的时候,没有一秒钟的迟疑就扑倒电脑上开始搜索有关石头岛的信息。夜鲨正在琢磨我身体里的这半块石头,除非是发生了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儿,至少也是跟这个级别差不多的事儿才会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吧。如果是另外半块月光石……那听起来就顺理成章了。 在百度里输入了石头岛,按下确认之后在一长串的搜索结果里挨个打开来看介绍。看来看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半岛,面积不大,距离沙湾居然也不太远,是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一类的性质,除了有两家药品公司、一家生物制品研究所之外就只有中科院下属的水生生物研究所。从名字上我压根看不出那一家才是天烨集团的附属单位,这让我有些泄气,可是直觉又告诉我,夜翎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石头岛这几个字。 心里有什么念头开始蠢蠢欲动。当我蒙上被子强迫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安分的因子已经一路叫嚣着爬上心头。 我知道所谓的知己知彼在我这里完全不适用。如果我们真的是敌对双方的话,那也根本就没有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其实更一场钓鱼游戏,我是那条鱼,夜家兄妹是渔翁。可是除了接近这一对渔翁,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接触到深海。除了被动地等待着夜鲨拿我开刀,我真的希望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比如说,主动地做点什么…… 一边在屋子里一圈一圈数步子,一边琢磨自己该如何摸到石头岛去踩踩盘子的时候,陈小慧回来了,进门就问我,“黄金周打算上哪儿逍遥去?” 我满脑子都是事儿,听她这么一问,顺嘴就说:“石头岛。” 陈小慧愣了一下,反问我,“你也去应聘啦?” 我正后悔呢,她这么一问倒把我问愣了,“应什么聘?” “天烨集团不是正在和学校方面接洽有关捐款的事儿?”陈小慧说了这么半句见我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解释说:“我听说天烨集团主动提出要让校方的实验员参与他们的研究,要为学术研究提供充分的物质条件什么的……” 我又一次嗅到了阴谋的气息,“那应聘是什么意思?” 陈小慧摇摇头,“学生会那边抖落出来的消息,说他们要从各个系抽取部分学生组成一个观察团,趁十一放假的时候去参观他们在石头岛的研究所,争取让校方对他们的实验条件也有一个全面客观的了解。” 绝对的阴谋。虽然我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阴谋。 如果说这就是给我一个人下套……那我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摇了摇头,要说真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也是跟月光石有关吧。 我问陈小慧,“咱计算机的也能去应聘?” 陈小慧皱着眉毛想了想,“应该没问题吧。要不你去学生会问问。” 这一问,顺理成章地就填了一份表格。再后面的事儿就没有什么悬念了,一个石头岛已经将所有悬而未决的因素都集合在了一起。于是,当我在学生会办公室那张垫着玻璃板的旧桌子上填表的时候,纠结了我许多天的心烦意乱竟然诡异地风平浪静了。 也许是那间朝向不好的房间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候才有光线射进来,暖暖的,光柱之中微尘浮动,一派静谧。也许是潜意识里明白该来的事儿终归得来,装鸵鸟从来就不是办法。也许……只是很认命地发现,除了这么做之外,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其实豁出去了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月光石被夜鲨找来的高手拿走,除此之外……自己再受点伤?深海需要费点周折去抢回来? 还能怎么样呢? 至于月光石的归属……他们一个个都是货真价实的生猛海鲜,而我只是一个连游泳都游不好的普通人类,说到底这也不是我操心得了的事儿。 不知道我这么做算不算是化被动为主动。这种感觉就好像看那个卖拐的小品一样,你知道我在骗你,我也知道你已经知道我在骗你。 一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听起来英雄气概十足。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观察团一共二十多个人,大概都是黄金周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的闲人,因为各系、各年级的同学都有,所以彼此之间并不是很熟悉。带团的人除了生物系的两位教授还有天烨集团派出的两位向导。 没有看见夜家兄妹的熟面孔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孤胆英雄的料,只敢混在一群安全的人群当中偷偷摸摸地跑来打探打探。这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几乎没有居民区,没有游客,除了各式各样的厂房就是空荡荡的柏油马路。大街上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除了借助这个观察团,我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混进来却不会被人注意到。 越是靠近这个地方,某种激荡的情绪就越是强烈。我到现在也说不好这到底是不是和某个人之间特有的感应。但我确实觉得我有可能在这里见到深海。当然,这样的一种预感,让我心里在惊喜的同时又混杂了浓重的不安。 如果深海真的出现在这里……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也许是忙着观察四周围的环境,对于天烨的研究所本身我反而没有投入过多的注意力。看外表这里也就是个普通的办公楼,银色外墙,大面积的玻璃窗搭配着绿意盎然的庭院,给人一种舒适而又不失严谨的感觉。 天烨方面的向导客客气气地将我们分成了若干个小组,由不同的接待员带领着,经过了换装、消毒若干步骤之后,终于进入了实验区。按照预定的安排,研究所只有做常规研究的一部分是可以对我们开放的。不过,即便是研究所的一部分,对于我们来说也足够眼花缭乱的了。 我和另外两名化学系的女生跟着接待员进入了标号为BR1781的实验区。这个实验区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干净。干净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头顶是日光灯素白的灯光,脚下是灰色的地砖,亮的几乎能当镜子用。除了不知名的设备发出的柔和的嗡嗡声之外就只有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和接待员的讲解了,也许是走廊里太空旷的原因,她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有回声似的。在我们的左侧,隔着一道玻璃墙可以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无声无息地穿梭在仪器设备之间,来来去去像在演无声电影似的。配合着空气里令人反胃的消毒剂的味道,真有那么一点点冷森森的感觉。 等我从玻璃墙里的那些人身上收回目光的时候,看到接待员带着那两名化学系的女生已经拐进了左前方的一间办公室。在这样邪门的地方,我哪敢掉队,连忙三步两步追了上去。可是门一推开我就懵了。 人呢? 门后面是短短的一段走廊,尽头是一扇明亮的玻璃窗,早秋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了一地,刚从一点儿自然光线都看不见的走廊里闯进来,我几乎被这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走廊两侧各有两扇门,普通的金属门,看不出是实验室还是办公室,但是门都紧关着,没有一丝一毫刚有人来过的样子,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这几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愣在原地还没有回过神而来,背后吱呀一声,门合上了。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窜了上来,我身上的汗毛立刻就竖了起来。我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拽门,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门把手,门锁已经啪地一声扣上了。我的手臂上不由自主地爬上来一层战栗。寂静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我只能听到心脏咚咚的跳动,一下紧似一下。 一阵风声掠过,离我最近的那扇门哒的一声开了。 冷汗顺着额头滑了下来,我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掌心 离我最近的那扇门哒的一声开了,像有风吹过似的。我盯着那扇缓缓推开的房门,汗毛一瞬间统统竖了起来。 一阵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随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看看?” 我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这人说的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咬字很重,带着说不出是那一带的地方口音。他声音里的温和适度地抚平了我心头的惊惧,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将事情朝好的方面去猜测。比如我只是偶然进错了房间,再比如……这老人正在等什么人,被我这无意间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给撞上了…… 就在我的神经刚刚松弛下来的时候,身后的门十分突然地被人一把推开,随即我的手腕被人抓住,用力向后一拽。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身不由己随着这股大力踉跄向后。 “这边,”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惊喜——虽然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找到他,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见面会来的这么快。我就被他声音里的紧张惊到了。和几分钟之前的我一样,他的呼吸很急促,抓在我手腕上的那只手仿佛要把我抓断似的。我仓皇抬头,看到身穿运动服的深海正回过身朝我的身后张望。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慌乱,十分机警,很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身后,不停的由一条走廊拐进另外一条走廊,像那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迷宫游戏一样。眼前不停地晃动着几乎相同的画面:一尘不染的灰色地板和白晃晃的日光灯。走廊里空无一人,偶尔隔着透明的玻璃墙可以看到某种我不了解的设备和仪器,像早些时候我们看到过的实验室。眼前的景象不停地晃动,越来越模糊。我的耳边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肺部也炸开似的疼痛,可是紧抓着我的那只手却丝毫不见松动,继续以一种不容人质疑的坚决拽着我前进,几乎让我生出一种已经和他的手掌焊接在一起的错觉。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我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肠胃都仿佛拧绞在了一起,阵阵抽痛。恶心的感觉几乎盖过了一切。大概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意识完全模糊。有点像低血糖发作时候的症状,但是更让人疲倦。 当黑雾消失,眼前再一次露出素白色的天花板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身下一片冰凉。头刚一动,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及时地捂住了我的嘴。紧接着一张放大了的脸出现在了我的上方。我一惊,条件反射般就要跳起来。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略微用力,同时,这人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是深海。 我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真的是深海。虽然他看起来比夏天的时候清瘦,神色间也带着几分憔悴,但确确实实是深海没有错。我的视线顺着他的下巴慢慢往上移,心跳也慢慢加快。深海的头发比原来长了那么一点点,有几缕盖住了眼睛,这使他看上去要比我印象中的样子更柔和。他侧着头,像在留神倾听什么动静似的。过了一会儿才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冲着我笑了笑,做了个口型问我:“醒了?” 我本来支着手臂想坐起来的,冷不丁看见他这个笑容,胳膊一软又躺了回去。 深海又笑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脑袋正枕在他的腿上。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腿部富有弹性的肌肉。我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海洋的味道,清爽而温暖。跟头顶上冷森森的灯光和四周围灰白色的墙壁格格不入。 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做梦似的。不久之前我还因为担忧他的下落而夜不成寐,坐在大巴上的时候我还在发愁该怎样才能通过夜家那一对鬼精鬼精的兄妹联系到他……而现在,不过眨眼之间,我就已经躺在了他的腿上。 我的不自在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因为深海正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心里这些起起伏伏的感慨。他的手还按在我的嘴上,脸却朝向另外一侧,幽蓝的眼瞳不错眼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眼神无比专注。 我想把他的手从我脸上拉下来。这样的姿势太亲昵,让人有些无措。 我一动他就好像被惊动了似的收回了视线,不知道是不是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疑惑,他突然伸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可是他的动作很快,眨眼的功夫两只大手就一左一右牢牢地固定住了我的耳朵。随即,一阵远远近近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脑海。 “报告,这边的摄像头也坏了,不能肯定他们是朝哪边逃跑的……” “仓库也要看看。” “报告,员工休息室已经搜索完毕,没有发现异常。” …… 我刚才确实没有听到有任何声音,那么这些陌生的声音都是通过深海这双手传入我的耳中的吗?我疑惑地望着深海,他只是一笑,用眼神示意我继续听。这一次,像是传声筒换了个方向,我听到了一个熟人的声音。 “不会。我不相信他们可以这么快就离开这里。”这个是夜鲨的声音,语气中的笃定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寒意。 “摄像头不是你亲自带人安装的?”这个是夜翎的声音。声音不高,却很难让人忽略她语气中淡淡的嘲讽。这个女人给我的感觉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现在怎么办?”夜鲨没有理会她,像是在问另外一个人。 几秒钟之后,我在走廊里听到过的那个苍老的声音低声笑了起来,“没有关系。既然你说他们还没有离开,那应该就没有离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深海的方向缩了一下。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扇门轻飘飘地在我面前推开时令人全身发凉的恐怖感觉。 深海似乎有所觉察,立刻松开了双手,声音消失了。其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是不是还想接着听。扶着他的胳膊坐起来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如果我们发出声音,夜鲨是不是也能够听得到?或者说,即使我们不出声,人鱼那种可怕的感应能力是不是也可以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呢? “没事。”深海像是看出了我的顾虑,低声说道,“他们暂时还不会发现我们。” “为什么?” 深海微微蹙着眉头想了想,反问我,“知道声纳吧?” 我点点头。 “他们找我们的时候会主动发出声波然后靠回波探测我们的位置。”深海的眼神十分专注,这样的神情让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在海上他给我上历史课的情形。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大三了,而深海这样的族类甚至连小学都还没有上过——他们肯定不会有九年义务教育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给我上课。 “主动声纳的好处是探测距离远,发现目标能力强。但是容易被发现。”深海的嘴角微微挑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像是在微笑了,“人鱼之间传递信息的方式虽然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但也类似。夜族战士的身体都经过了改造,他们的主动探测能力要比我们的族人更强。这个特点在战斗中对他们有很大的帮助,但也不是无懈可击。就好比用一根钢管使劲砸另外一根钢管,用力越大,反作用力也越大。这种波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很容易会被反射回去。”深海指了指我们的身后,低声说道:“这里是一个死角,我又在外面做了一些改造。短时间内他们是不会发现这里的。” 我想我大概就等着听最后这句话呢。知道我们暂时没有危险,我立刻松了一口气,也开始有闲心打量我们的藏身之地了。不大的一个隔间,十平米左右的样子。我们左手边有一扇门,对面墙上有两扇窗,外面是浅蓝色的天空,光线投影在地板上,暖暖的一层金色,似乎已经过了正午。隔间里空荡荡的,地面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上面乱七八糟地留着几个脚印,看起来好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我和深海都坐在地上,看样子,还得继续坐下去。 “呃,我们在这里还要坐多久?”我看看他的长裤,浅色的运动裤上已经蹭上了一层灰尘,看样子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第一个问题:我们大概还得坐几个小时。光线对于我们的族类来说虽然影响不大,但是可以帮助我们避开这里的保安和搜索人员。” 深海放松后背靠在墙上,歪过头看着我笑了笑,“第二个问题,这是我潜进这个研究所的第二天。如果你今天还没有出现的话,我会想法子离开,然后去学校找你。”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因为……”深海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摆弄起自己的手指。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有点像是难以控制的愤怒或类似的东西,这让我猜测他表面上那种淡然的表情很有可能只是做出来给我看的,“上次出海的时候,我曾经跟你提到过我们月族的阿摩长老,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那个人……”深海有些难以启齿似的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他现在和夜族人在一起。” “哦,”我有点明白了,“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头?” 深海点点头,睫毛低低垂着,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夜鲨说他找到一个有能力的人可以帮我拿出这半块石头,就是他?” “有能力的人?”深海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低声笑了起来,“我还真是忘了阿摩对自己的能力有多么重视了。” 他声音里的嘲讽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能感觉得到他对这个话题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也许这个名叫阿摩的人曾经赢得了他的信任,甚至不止是信任……也许更像是一种晚辈对于能力超群的长辈所抱有的类似于英雄崇拜式的仰慕。他的表情看起来淡淡的,但是这样的表情反而让人有点看不下去。我想也没想就伸出一只手,很小心地盖住了他的手背上,“别这样,有些人是不值得你为他感到难过的。” 深海的眼睛眨了眨,带着一点点迷惑的神气望着我的手。就好像我的这个小动作让他感觉很稀奇似的。其实我并没有想太多,可是他这样的反应却让我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我的脸一热,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深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轻的声音,生怕会惊醒了谁似的,“你是……在安慰我吗?” “那个……安慰一下……”我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深海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一只大手轻轻地按住了我的手。头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躲开的,可是我整条胳膊都僵硬了,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清清楚楚地体味着电气一般的感觉自肌肤相触的地方一路战栗着冲上了头顶。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深海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以一种亲昵的姿态。这是一双人类的手,或者说,是一双类似于人类的手。如此的相似,几乎无法用肉眼辨别出其中的区别。这双手的轮廓修长而美丽,肤色是细腻的象牙色,掌心的温度偏低,凉丝丝的,让人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海水。 我费力地吞咽,喉咙因为干燥而微微有些灼痛,“那个……通常情况下,当我们表示安慰的时候,拍一下就好了……” “哦,”深海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像个好学的孩子似的歪过头看着我,笑微微地问道,“像这样?” 我几乎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掌心的感觉还完整地附着在我的手背上,痒酥酥的。而且我的心跳得这么快,我几乎要觉得他也能听到了。我搓了搓自己的手,试图找点什么话题来打破此刻这令人尴尬的无措,“那个……你刚说到了阿摩长老。” 深海还在看自己的手,好像那只手上也留下了什么似的。如此的出神,以至于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我提出的问题。我清了清喉咙,正要重复一下我的提问,深海就抬起头,用那双蓝幽幽的眼睛望住了我。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像夜晚的海,再深沉的颜色也无法掩盖清澈的质地。 我突然发现当他这样专注地凝望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里总是会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执着的东西,就好像他周身所散发的犀利的气场都凝固了起来,变成了某种坚硬的、有质感的东西。就好像海水凝成了冰,明明白白地传递着他心中的疑问。如此的直白,几乎让人觉得这里面还混杂了那么一点点的单纯。 “只是安慰而已,”深海的手指慢慢地蜷了起来,想要把什么东西攥紧在掌心里似的,“你的情绪为什么会起伏的这么厉害?” 阿摩 “什么……为什么?”我看着他那双期待着答案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有些结巴起来,“情绪……那是因为……因为你很帅啊。看到帅哥……情绪起伏那么一下下,正常女人都会有的反应啦。” “帅哥?”深海对我夸他的话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反问我,“你很喜欢去……安慰帅哥?” 我顿时瞠目结舌。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深海望着我,不自觉地眯起双眼,声音也暗哑了下来,“你觉得……我帅?” 这个样子的深海带了一点点故意的蛊惑。就好像憋着一肚子的笑,正等着我再说出点儿什么出洋相的话。我几乎可以预见到他会如何因我的回答而捧腹大笑,可是我偏偏错不开眼,只是傻傻地点头,活像一只大半夜被手电筒定在了田埂上的青蛙。 深海脸上那种竭力忍笑的表情没有了,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刚刚发现我原来是一本正经地在跟他说话一样。我想我确实是认真的,当然这认真里面……觉得他长得帅应该只是一部分原因。 “那么你觉得一个人长得帅不帅……有什么标准?”深海收起了唇边那一丝戏谑的浅纹,有点认真起来了,“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审美眼光。” 问题是……我哪里有审美眼光这种东西?我记得我曾经买过一件灰色的羊毛风衣,穿回家之后才被林露露拎着我的领子告诉我那是男款的。可是深海却显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见我没有回答,又自言自语般说:“我听到这座楼里有很多人都说夜鲨很帅。” 我很难把夜鲨和“帅”这个字眼联系起来。说实话,被一个男人当头砸了一石头之后还能觉得他帅……那得是多强韧的神经啊?我猜那些觉得他帅的人,一定没有想过在他那张精致的人皮下面隐藏着多么凶悍的一头野兽。 深海摇摇头,带着一点怜悯的神情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额头,“原来你这么爱记仇啊。其实你恢复的很快,早就不疼了吧?” 我再度愕然,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不是猜。”深海想了想,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张大了嘴巴,对他的感觉顿时上升到了仰望的高度,“你竟然会猜心术?” “完全错了,”深海笑了起来,他歪着头看着我,眼神颇有深意,“我对别人并没有类似的感应。殷茉,在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你忘了吗?” 感应?! 我的头顶上好像有雷轰隆隆劈了过来,五官顿时都变得僵硬了,完全做不出任何表情。我瞪着深海那双幽蓝色的漂亮眼睛——如此诚恳的眼神,完全不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所谓的感应,不是我对夜鲨编出来的瞎话吗? 深海绷不住,又笑了。一边笑一边把手按在了我的额头上,“真的,殷茉。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敢拿夜鲨砸出来的大包向你起誓。” “你能感应到我的想法?”我揉了揉僵硬的两颊,木然地反问他,“多远都可以?” 深海收起了笑容,目光转为深沉。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正经了一点,“是的,殷茉。这是真的。不过距离远的时候,感觉会变得模糊一些,我只能大概地判断出你的情绪是好还是不好,是在紧张还是在焦虑。” 我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了,“我也能感应你?” 深海认真地想了想,眼神里微微流露出一点点不确定来,“应该会有。但是具体可以感应到什么程度,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用两只手捧住了自己的脑袋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前段时间我很烦躁,夜夜做噩梦。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深海垂下眼睑,重新端详起自己修长的手指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应该是……月光石被阿摩骗走的事。” “哦,”这就说得通了。我不太想在这个时候提到月光石,于是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阿摩来这里了?” 深海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在我们的人当中,阿摩要算是能力最强大的人。夜鲨会网罗他,我能猜到的唯一原因就是月光石。” 我了然,“所以你跟踪了他?” 深海将后背靠回到墙壁上。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是他的神情依然带着几分沮丧。他的表情要比刚才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平静了许多,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眼中一片清澈。窗外一片刚刚燃起的火烧云就跳跃在他的眼睛里,看上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那亮丽的眼瞳中央熊熊燃烧。 “阿摩对于夜族人改变自己身体的做法一直很好奇,”深海缓缓说道:“也许……已经好奇到了想要亲身一试的地步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察觉。我猜他会很乐意拿你身上这半块石头做为送给夜鲨的见面礼的。” 他语气中有些莫名的东西令我的后背瞬间发凉,我想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意的只是如何突破你们的老族长设下的封印顺利地取到石头,而不会是……我的命?” 深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有点难过的样子,“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是……是的。” 所以深海才会躲在这里,等着我。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后怕。那个时候,我身后的房门已经阖上了,而阿摩和我之间只隔着一道敞开的房门。那个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我的胸膛里却流转着一丝温热的东西,让我在望着深海的时候,连害怕都忘记了。我想起自己从噩梦里惊醒的情形,想起那些日子的心烦意乱,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呃,”我得找点什么话题,因为这样的静默让空气里多出来一点点异样,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某种棉花糖似的东西,会被那柔软的东西沾了满手的粘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深海像是被我的话惊动了,视线飞快地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了窗外,“我希望能找到正确的人,用最安全的方式取出你身体里的石头。我不希望你再一次被卷入危险之中。很显然,有些人已经失去耐心了。” “可是……这东西不是月族的信物吗?”我还是想不明白,“夜鲨究竟要它做什么呢?” “完整的月光石代表的是族长的权威,”深海的头向后一仰,唇边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殷茉,夜族从月族中分裂出来是我们来到这片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分开的太久了,其他的族类对这一点了解得并不清楚。如果夜族人带着这件东西,其他的族类会以为他的意见代表了我们全部。” “哦,”我大概明白了。 “我们的族人一直希望所有的部落都能团结起来,通过长老会的协商做出对我们族类的发展最为有利的决定。”深海歪过头望着我,眼中流转着淡淡的落寞,“和人类相比,我们的族群人数太少,过度的分散会削弱我们的抵御能力。哪怕有一条人鱼被人类发现甚至捕获的话,殷茉,你应该会想到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哪怕陆地上的每个国家只派出一组研究人员,相对我们的数量而言,已经约等于一支军队了。” 他说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探索新事物这是人类的本能,如果发现了某个新奇的物种,如果这个新物种碰巧让人类觉得受到了威胁……那么,人类最直接、最有可能会做的,就是把他们抓起来,关在荷枪实弹的机密之地,用尽各种方法去研究他们身上的弱点……我的年龄还不足以让我见识到人类可以贪婪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他描述的这一幕如果真的发生,那真实的情况只会比我所能够预料到的更加糟糕。 深海叹了口气,“贪婪推动了人类进化的历史,殷茉。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类太过于单纯了,他们甚至没有囤积财富的爱好……” 我拍了拍他的手。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并没有让我感到尴尬,我很想说点什么来化解他眼里的忧伤,可是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在我的同类当中,有那么多的人拿着现代化的武器去捕杀藏羚羊、捕杀大象、捕杀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准确的珍禽异兽,只是为了他们的毛皮、牙齿骨骼或某种神秘的分泌物所能够换取的财富。报纸上说每20分钟就会有一种动物或者植物从地球上消失。许多生物学家认为在30年间地球上现今生存的五分之一的物种都将会消失……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当中贸易性的诱捕占了多大的百分比,至于栖息地丧失……难道不是人类造成吗? 深海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贴,手指扣着手指。这样贴近的距离让我能够十分清楚地感应到动荡在他心头的苍凉。 “殷茉,你知道吗?”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指,低沉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忧伤,“夜鲨的研究除了如何让人鱼的攻击能力变得更加强大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研究项目就是如何增加夜族人的种群数量。你也许还不知道,在海洋里没有什么物种会像人鱼这样挑剔自己的伴侣了。我们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和自己的伴侣相伴一生。而在通常的情况下,那些找到了终生伴侣的雌性人鱼一生之中也只有两至三次的生育机会。对于我们的族群来说,最宝贵的财富就是那些娇弱的小婴儿。” 他的话让我有些发蒙,“那夜鲨所做的……不是好事吗?” “不全是,”深海抿着嘴唇笑了笑。那么浅的笑容,还没有到达眼底就消失了,“他需要的并不是更多的婴儿……不是单纯的数量上的优势。他的目标不是要超过月族人,殷茉。他想要达到的那个数目远远大于整个种群的数量。确切地说,他需要的是一支军队。” “军队?”我的脑子忽然乱了,“他要军队做什么?” 深海又紧了紧我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备战。” “备……备战?!” “人鱼不贪慕财富,但是不会允许别人夺走自己的领地。”深海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在人类的观念里,海洋不过是你们的另一个私家仓库罢了,埋藏其中的宝藏都在等着你们伸手去拿。从某个角度来说,夜鲨很有可能是对的。也许几十年后,也许几百年后,这样的一场争夺战不可避免地会爆发。” “争夺战?”我的口齿突然不那么利索了,“爆发?” 深海笑了笑,试图让我放松下来,“别紧张,对你们来说那应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了。也许……你的重孙子都赶不上了呢。”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们的寿命要比我们长得多,夜翎的恋人还是二战时候追捕逃犯的秘密英雄呢。可是……一想到我会很快地消失,而深海还会继续活下去……活下去,不知道由谁陪伴着去面对那一场我无法想象的变故,我竟有些难以忍受了。 “你说过我的身体里有你的血,”我几乎是满怀期待地向他发问了,“那我是不是也会活的很久?” “会比普通的人类久一点,”深海不觉莞尔,“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不足以完全对抗你身体里新陈代谢的速度。” “哦,这样……” 我说不好我的声音里是不是流露出了足够让他察觉的失望。深海很干脆地把话题拉了回去,“这就是夜鲨正在做的事。而我的族人则希望能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为将来做准备。” “什么样的准备?”我反问他,“为了什么样的结果做准备?” 深海流露出深思的表情,“比如说和人类划定明确的疆界,就像你们的国界一样。在外交上享受平等的对待。” 他的话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好吧,我得承认我那贫乏的想象力真的无法给我提供足够的动力让我去想象这样的一副画面:我盘子里的烤鱼跳起来对我说我冒犯了它的合法权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深海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戏谑的神色,“不,我指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在陆地上生活的时候,不是也拿陆地上的动物做食物吗?” 我的脑子忽然有点乱,我没有办法再顺着他的说法继续想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他生活的世界是海洋,他需要面对的近期问题是夜鲨和他的激进思想,远期的问题是如何为他的族类争取更宽广的领地和更宽松的生存环境……而在这一切的计划里,完全没有我插足的余地。 我在他生命里的意义是不是等同于我小时候在路边经常见到的那个卖烤地瓜的老人家?他的推车和烤炉都很旧,身上的衣服也很旧,布满皱纹的脸上总像是覆盖着一层灰尘,一双小小的眼睛温和而沧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放学都能够看见他,偶尔还会用哥哥们给的零花钱买上一两个香喷喷的烤地瓜。看,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当时并没有刻意去记忆的细节。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见了,也许只是换了个地点摆摊,也许……总之他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即使我还记得他。 可是这种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深海的生命足够长,足够抹煞掉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客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 “殷茉?”深海紧了紧我的手,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的不安,“殷茉?” 我把脸转向另一边,不想看见他眼睛里的关切。可是我又不能够忍受离开他太远,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辗转反侧,焦心如焚之后,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想他。尽管他就在这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又那么远。 我的眼眶微微发热,心头竟莫名的难过。不愿再继续深想,我闭了眼缓缓地把头靠在了深海的肩上。宽厚的肩膀,肌肉结实,蓄满了力量。这是深海的肩膀。 这么近。 很多很多年之后,他还会不会记得这个秋天的傍晚,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这个靠在他肩头心头充满了忧伤的姑娘? 深海的手臂抬了起来,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肩膀。他也许仅仅想要安慰安慰我。不过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能够感应到我的……失落。 巧克力 我应该是睡着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窗外,像一个黄灿灿的大柚子。明亮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在地板上镀上了一层水银般的亮膜。这情景令我恍然间想起月圆之夜和人鱼们及月光石的力量都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从地板上坐起来想要问问深海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在深海坐过的地方,放着一瓶清水和一包饼干。 看见水我才觉得喉咙着了火似的焦渴难耐,我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进去大半瓶水,焦渴的感觉才得以缓解。神智清醒了,饥饿的感觉也随之变得鲜明起来。我这才想起整整一天,我只有早饭的时候吃了半个面包。别说饼干了,这会儿就算是看见树皮估计我也会扑上去啃两口。 我伸手去抓饼干的时候发现地板上还躺着一样东西,拿到手里才发现是一板巧克力——也许是从哪个女职员的抽屉里偷出来的,最外面的一层暗色的包装纸已经被揉皱了。 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巧克力的味道立刻在这间因为闲置已久而散发着霉味的空房间里氤氲开来,丝丝缕缕,甜蜜而芬芳。 这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味道总是和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我不但有房屋可以遮风挡雨,有饼干和巧克力可以果腹,而且心怀叵测的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处境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房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深海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十分小心地关好门,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低声问道:“醒了?” 我点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微笑。 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迷惑,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的时候十分小心地问我:“睡得……很好?” 我继续点头。 深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机警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下来,“你的情绪很好……头一次这么好。” 在他面前,这也许真的是头一次。 认识的最初我们是三个人,而他对习芸的表现又未必无情。那种令人尴尬的动心无论如何总要有一个做出退让来,压抑自然大过了欣喜。及至后来,在岩洞里的意外发现、海上一日一夜的冒险,总是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兜头泼了冷水,实实在在和好心情扯不上什么关系。 深海撕开饼干的外包装放到了我的膝盖上,声音里微带歉意,“我就只找到这些东西。多吃一点儿吧。” 我掰下一块巧克力递到他面前,深海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把巧克力含进了嘴里。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手指,凉丝丝的,十分柔软。 我的心跳又一次偏离了正常的速度。深海也许察觉了,但他什么也没说。我悄悄揉了揉被他的嘴唇触碰过的指尖,掩饰一般掰下一小块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可可的浓香在舌尖上释放出淡淡的苦涩,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甜蜜。 我们俩就这样坐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着偷来的巧克力。不像是急于摆脱追捕的猎物,反而更像一对私奔的情侣。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巧克力让你的情绪变得很好,”深海望着我,松弛下来的表情里流露出淡淡的疑惑,“你很爱吃这个东西?” 我想摇头的,但是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深海微笑起来,眼神变得温暖。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轻声笑道:“一点点糖果就能让你这么高兴?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被他碰过的地方痒酥酥的,很快就热了起来。我连忙低下头,借着掰开巧克力的动作避开了他的手指。我可不能忘记这个人是可以看穿我的想法的,如果被他看出我脑子里那些关于他的想法统统都是……儿童不宜,他会揍我的吧? 我把最后一块巧克力掰成两半,顺带着转移了话题,“你刚才是去探路了?” 深海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巧克力。我看着那一截舌尖扫过他的嘴唇又收了回去,忽然觉得它的触感一定非常柔软。 “你还记得沙湾别墅下面的那个岩洞吗?”深海似笑非笑地斜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怪异,不知是我心虚还是真的被他看穿了我脑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我有点尴尬,于是努力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夜族人的身体反应要比我们更加灵敏,”深海收起了戏谑的笑容,蓝幽幽的眼瞳也随着他的讲述而变得深沉了起来,“他们离开水面之后,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收起皮肤表面的鱼鳞和手上的尖指甲。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这个速度会快到……在光线不那么明亮的情况下,附近的人类甚至注意不到这些刚刚从水里走出来的人身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又一次想起了深海带着一身的伤跃出水面的情形。深海像是看到了我脑海里的那副画面,低声解释说:“当然,在他们受伤的情况下,这个速度也会受影响的。但是总的来说仍然比我们快得多。这个特点可以帮助他们在人群当中更好地隐藏他们的身份。尽管如此,他们在陆地上的居所仍然需要一个直通大海的特殊通道。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这样的一个通道会很有用。”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在一起。听起来他似乎要讲到重点了。 “这里是夜族人最新修建的研究所,这里一共有两处秘密通道。一处离我们近一些,但是条件不好。”深海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很不好。另外还有一处位置要远一些,去那里的话,我们不得不冒险经过两个整夜都有人值班的样本观察室。” 仅凭不好两个字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出口的情况糟糕到什么程度。但是深海对于研究所的楼房外围、车辆停放情况以及保安的分布情况只字未提,那就是说,陆地上的逃亡路线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是因为他们的防守完全无懈可击?还是因为以他的条件,只有回到海洋里才占优势? 深海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道:“这两个原因各占一半。” 我不由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我脑海里提出的疑问。这种尚未问出口就得到解答的情形让我觉得有点怪异。也许是超越常理的东西总是让人感觉不自在吧。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我们能不能偷一辆车?”我还是决定说出我的想法来和他讨论讨论,“我车开的还不错,而且这一带的地形我也有留意过……” “我开车也不错的。”深海十分干脆地打断了我,“但是不行。他们有枪。” 枪?! 我的嘴巴立刻张成了一个鸡蛋的形状。 “再过两个小时,下面那个楼层的保安会有一次换岗。”深海微微眯起双眼,眼眸中再一次流转着我初次见他时在他的眼睛里曾经见到过的那种机警,“我们那个时候走。” 我点点头。有点沮丧地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表的。我对这座办公大楼的内部结构一点儿也不熟悉,也完全不了解保安的情况。可是就这么把一切都交给他来安排,又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他的拖累。 “再休息一会儿吧,”深海拍了拍我的手背,用不久之前刚刚学会的动作来安慰我,“不要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你要不要再吃一点东西?” 我不想吃东西。在这里躲了好几个小时了,我有另外一种更为迫切的需要。可是……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怎么了?”深海侧过头很仔细地打量着我,语气明显地紧张了起来,“你不舒服吗?” “不是不舒服……我是……”我为难地盯着深海,不知道该如何叙述这种令人尴尬的需求,尤其这还是我心目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异性。我应该在脑子里拼命地想象“卫生间”三个大字吗?别的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比如初次约会或者是去相亲的时候? “很抱歉,我得出去打个电话?” “我见到了一个熟人,得离开一下过去打个招呼?” “不好意思,茶水溅到衣服上了,我出去处理一下?” …… “殷茉,你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到底……在想什么?”深海沉不住气了,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着疑问。他知道我在着急,却不知道我这情绪因何而来。 我突然发现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时也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丢脸总好过丢命。听说真有活生生憋死的…… “不好意思,深海,”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我需要……上个厕所。” 深海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飞快地垂了下来,及时地挡住了眼睛里浮现出来的尴尬。然后,他抿着嘴唇笑了笑,低声说,“抱歉,殷茉,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件事……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伸手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真要离开这间房子了,我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深海说过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呢? “我们需要下一段楼梯,”深海解释说:“这一带的摄像头都被我动过手脚,监控室的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楼层和楼层之间有巡逻的夜间保安,咱们的动作要轻一点,别发出太大的声音。” 我点点头,不怎么自信地回答他,“我尽量。” 没有光线,但是狭窄的空间依然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一段狭长的走廊。因为走廊两端都是分隔开的房间,房门又都关着,所以就连窗外的月光也一点儿透不进来。浓墨般的黑暗笼罩着我们,令人本能地心头瑟缩。置身其中,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这么黑,好像我们突然间闯进了一个陌生的时空,就连我刚刚看到过的那一轮金黄的圆月都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图画。 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眼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眼罩。耳朵却变得灵敏起来,除了自己喘气的声音和猫儿一般轻的脚步声,我甚至还能听到自己的胸膛里传来的砰通砰通的心跳和身边的深海绵长而又轻浅的呼吸。指间传来的触感变得分外鲜明。这是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光滑,握起来的感觉凉丝丝的。我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手,心头莫名地安定下来。 “要下台阶了,”深海紧了紧我的手,低声提醒我。 一路数过去,台阶一共有十八级。然后右转,深海的手按在了其中的一扇房门上,轻轻一推,空气中多出一缕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柠檬香型的。 “去吧,”深海松开手,低声说:“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先前笼罩在心里的尴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淡,变得不那么容易察觉了。似乎他陪我到这种地方来……也不是多么怪异的事儿。 嗯,也许是我的脸皮格外厚一些的缘故吧。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空荡荡的洗手间,墙壁的高处有几个通气孔,稀稀落落地漏进来几缕亮光,倒也看得清这里的大致结构。我顾不得细看,找了最近的格子间进去解决问题。虽然深海就守在门外,但是这么黑糊糊的陌生地方,还是让人情不自禁就有些发毛,巴不得可以尽快地离开。 整理好衣服,我想也没想就抬手按下了冲水按钮。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习惯性动作,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突然间响起的水声所产生的效果完全可以媲美一枚炸弹。我的一只手还停留在那冰凉的金属按钮上,额头上的冷汗却已经齐刷刷地冒了出来。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似的,分毫也动弹不得。直到门被一把推开,深海焦急的声音冲进了我的耳膜,“殷茉,快!快!快!” 我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格子间,一把抓住了那只朝我伸过来的手。 “跟着我!”深海急匆匆地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的手疯了似的开始奔跑。 笼罩在我们周围的黑暗原本因为过度的安静而呈现出一种凝固了似的死寂,现在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水声所打破,就仿佛一块胶冻被外力撞击得摇摇晃晃,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进而释放出了凝固在其中的一片潮水般的嘈杂,由四面八方朝着我们的方向聚拢了过来,越逼越近。 在黑暗中奔跑会让人有种本能的瑟缩,生怕会撞到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但深海不知是因为对地形特别的熟悉,还是因为视力超常,奔跑的过程中一点儿要减速的意思都没有。有那么几次,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与墙壁擦肩而过时擦过脸颊的微风,就在极近的地方。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他身后,我怀疑如果有绳子把我拴在他的腰上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像电影里的倾城那样被当做风筝放到天上去。遗憾的是深海显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所以他只是紧紧拽着我的手腕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直到我一跤绊倒在下行的台阶上,然后顺着剩余的几级台阶叽里咕噜地摔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地。 楼梯间的感应灯啪的一声亮了。 嘴先着地 一瞬间的感觉天昏地暗。 深海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小星星,就连深海那张焦虑的脸看起来都完全变了形。惊叫声早在嘴先着地的时候就被迫吞回了肚子里,我揉着完全没有了感觉的下巴,欲哭无泪。 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沮丧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我甚至不敢去看深海的脸,只是揉着自己的蠢下巴喃喃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说这个干什么?”深海的双手顺着我的肩膀从上到下摆弄着我的胳膊腿,“疼得特别厉害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感觉整个人都摔成碎块了。不过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摇了摇头,小心地随着他的拉扯活动了一下腿脚。 “没事,”大概是脑子里嗡嗡响的缘故,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一样,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咱们赶紧离开这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头顶的感应灯又毫无预兆的灭了,和它们的亮起同样的出人意表。深海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条件反射般紧了紧,又极快地松弛下来,像没事儿一样。可是我离他这么近,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他突然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 随着感应灯的熄灭,楼梯间的温度也仿佛降了下来,就像有冷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脚底漫上来一样。我僵立在他的身边,捕捉着空气中那一丝不易觉察的异动,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深海很突然地拽着我向后退了几步,躲进了楼梯间后面的走廊里。与此同时,在我们脚下的某个地方传来啪的一声响。 楼梯间里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就在我们下面两三层楼的位置。匆匆一瞥,我的目光穿过了镂空的金属栏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回字形的楼梯井和灯光照耀下一群正在上楼的身穿制服的男人们。 玻璃门无声无息地在我眼前合拢,挡住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但是玻璃门外突然间急骤起来的脚步声和不再加以掩饰的呼喝声还是提醒了我: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仿佛为了应和我的恐惧一样,整个楼层突然间灯火通明。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我本能地抬起手臂挡在了眼前。就这么一分神,脚下又是一个踉跄。要不是被深海拉着,说不定我又要嘴先着地了。恐怖的感觉尾随着最初的惊讶,浪潮一般卷走了我的最后一丝冷静。我的心跳越来越急迫,仿佛只消再跳一次就会撞破我的喉咙直接飞出去。我甚至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变凉了。除了拼命调整自己的两只脚尽力跟上深海,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奔跑中的深海十分突然地停了下来,没有丝毫的预兆。我刹不住车,一头撞上了他的肩膀。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像打开了水龙头似的。并不是疼得有多么难以忍受,而是鼻子撞得太狠,泪腺受了刺激,而且还捎带脚地撞到了我已经肿胀起来的下巴。可是,就算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我也完全控制不住。衣袋里又没有带着手帕,只能掀起外套的下摆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殷茉?”深海并没有回头来看我,但是这一句轻微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提问里还是流露出了浓浓的焦虑,“你……” “没事,撞着鼻子了。”我抽了抽鼻子,灰溜溜地解释:“不是疼哭的。” 深海还没有说话,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嗤地笑了起来。 我又是一惊,情不自禁地朝深海身边靠了过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们正在逃命呢,深海是不会平白无故停下来的。看来,我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形还是……出现了。 此刻的我们正站在走廊转弯的地方,前面不远处就是半圆形的楼厅。一道由镶嵌在金属框架里的巨幅玻璃组成的玻璃墙正由我们的身侧包围过去,环抱了整个楼厅。这样的设计让我不由自主地猜测,熄了灯的话,窗外景致应该是极美的吧?所谓的海上生明月…… 深海的身体动了动,十分警惕地将我护在背后,慢慢地朝着玻璃墙的中心位置退了过去。这样一来,整个包围圈我们都能够看清楚了。在我们的左侧,刚才来时的走廊里,步步逼近的是我曾经在楼梯间里看到过的那一群穿制服的保安,右侧是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穿着同样制服的一群保安,手里提着我看不出到底是真枪还是麻醉枪的武器状物品,几乎像是相互对应的两面镜子。唯一的不同就是右侧那一群人的最前面多出了一个人。 “嗨,又见面了。”夜鲨摊开双手,颇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历史总是重演,连情节都和上次一样:你们跑路,我拦截。搞得我好像电影里的反面角色一样。” 呃,我收回之前判断。看样子,深海虽然不看电影,但这一位似乎是看的。至于说到反面角色……不得不说,这厮对自己的定位还是蛮客观的。 夜鲨的两只手垂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长裤的口袋里,无论是姿势还是语气都悠闲得十分欠揍,“两位跟我躲了这么长时间的猫猫,也挺不容易的。要不,咱们下楼去喝杯茶,暖和暖和?” 这话听起来就像一位绅士正在诚心实意地邀请朋友去自己家里做客,可是他的脚步却一刻不停地朝我们靠近。左侧走廊里的保安们也许是因为听到了夜鲨的声音,前进的脚步也明显加快了。 深海护着我又向后退了几步,直到我的后背靠在了冰冷的玻璃上。我侧过头小心地打量着这面拦截了我们退路的墙壁,白天的时候它应该是略浅一些的金属色,但此刻玻璃上反射着灯光,明晃晃的一片,窗外是什么情形从室内一丁点儿也看不见。可是,深海既然对这里的地形有一定的了解,那他选择这个方向就绝对不是无意的。 我的手压在身后的玻璃墙上,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两侧走廊里的猎人们越靠越近,甚至连灯光反射在夜鲨眼睛里的那两个诡异的亮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深海的一只手伸到了背后,悄悄地背着前方的人冲着我做出了一个古怪的手势。那是我看不懂的手势,但这个手势所隐含的警告意味我却在一瞬间心领神会。就在我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深海忽然将上半身微微前倾。 这是……准备要打架了吗? 正在诧异的时候,耳膜上蓦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难受。我连忙捂住了耳朵,可是那种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入侵还在拼命顺着指缝挤进来,仿佛要冲破了耳膜一口气钻进我的脑子里去似的。我靠着玻璃墙,身体紧紧地蜷成了一团,在我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滑倒在地上。可还是不行,那无形的细针仿佛已经钻进了脑子里,在那里划来划去,让人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藏到什么地方去才好。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魔音穿脑。眼角的余光穿过深海两条长腿之间的空隙,瞥见两侧走廊里的人也都捂着耳朵纷纷后退。有几个人甚至连枪都落在了地上。 魔音还在继续加足马力。我觉得自己的眼球都已经突出来了,脑袋仿佛随时都要爆开一样,五脏六腑也都开始翻江倒海地想吐。我瘫坐在地板上,满头满脸都是冷汗,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摇摇晃晃。一片模糊中,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突兀地撞进了我的视线。它就安装在玻璃墙贴近地板的地方,以平行于地面的角度向外弯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因为经常使用的缘故,它的外表十分光亮。 我的心怦怦直跳,连耳膜上传来的压力都顾不得理会,立刻朝着它的方向靠了过去。我在玻璃墙的表面摸索的时候就在想着应该会有这样的一个小机关了,原以为会安装在某个显眼的位置,没想到会在这里。我的手指从身体下面伸进去紧紧地扣住了那个小小的扳扣。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这么的紧张,以至于手指上都是粘湿的冷汗。 我的手指僵硬了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周围虽然有好多人都发出的哀嚎,但在我看来还是不够。我做了两个深呼吸,拼了老命地尖叫起来。与此同时,身下传来极轻微的啪嗒一声响。我的冷汗又渗了出来,我的尖叫足够掩饰这个声音吗? 细针似的冲击波突然间消失了。我收回被压在身下的那只手,摸索着坐了起来。胆战心惊地望向夜鲨的方向,这才发现夜鲨居然也退后了好几步,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我立刻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深海的身上呢。真是谢天谢地。 “我好像又低估你了。”夜鲨紧盯着他,神情若有所思,“阿摩那个老废物的话果然做不得准。看来,我给他们配发的干扰器还需要进一步的改进……” 趁着他说话的工夫我已经站了起来,同时将手掌按在了身后的玻璃墙上。双手微微一用力,养护良好的装置立刻发挥出应有的功能,身后的玻璃墙悄然无声地向一旁滑开。凉爽的海风顿时灌了进来。 “不要!”夜鲨冲动地向前一步,脸色微微变了。 而深海的肩膀却明显地松弛下来。 “干得好,殷茉。”深海轻声笑了,“我正在琢磨该抢一支枪来给咱们轰出个出口,还是应该抢把椅子砸出个开口来呢……” “我劝你们不要这么冲动,”夜鲨的脸色不好,不过神态已经恢复了之前的高傲冷静,“既然你们知道这里紧靠着海,为什么不想想我没有在这里安排警卫的原因?” 深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安排你的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夜鲨摇摇头,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深海,你应该多学一点人类的知识。你知道吗,他们的老祖宗说过一句话:表面上过分简单顺利的事情,往往都隐藏着复杂的原因。” “是吗,”深海冷笑,“那就是说,你想要月光石的真实原因,其实并不是你所说的为了要深入研究它的物理特性喽?” 夜鲨的脸色变了变,紧盯着深海的眼睛重新变得阴沉起来,“你知道我并不想跟你闹得太僵。我可以看在同类的份儿上放你一条生路,条件就只有一个。对你来说,这只是个很简单的选择。”他并没有说他提出的是什么条件,可是那双阴森森的眼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我脸上飞快地扫了一圈,又回到了深海的脸上。 我看不见深海的脸,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带着笑音,“有能力你就来抢好了,反正这种事你也不是没有做过。不过要问我的话,我还是那个答案。” 那个答案又是哪个答案?是他留下了半块月光石,然后把我分给了夜鲨的那一次?可是听他的语气,又完全不是那个意思。难道……夜鲨骗我? “何必呢?”夜鲨摊开手,换上了一种更为温和的语气,“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做法很荒谬吗?你难道忘记了你为什么而来?你忘了你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结果了吗?” 深海摇了摇头,“她的命比那半块石头更重要。” 这一次,夜鲨的神色除了烦恼之外,倒真真实实地流露出了更多的不解,“深海,你别忘了,我们才是同类。” 深海后退了一步,十分准确地抓住了我的手,迅速地退到了玻璃墙的外面。 一脚迈过这道玻璃墙,我立刻就后悔了。同时也明白了夜鲨之所以不在这里布防的原因。原来,玻璃墙外面就是一处观景露台。露台的外面,黑黝黝的礁石几乎紧挨着栏杆。伏在栏杆上向外望去,黑色礁石在月光下挨挨挤挤,几乎以垂直的角度直插入海。 我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眼花。一大早我们从大巴上走下来的时候,我真没注意到研究所的地势居然这么高。 海浪咆哮着撞碎在崖壁上。从高处望下去,宛如狰狞的猛兽被困在了一片四下飞溅的水雾之中,正张着大口等待着我们自投罗网。我一时间竟无法判断眼前出现的这一切,究竟是从高处望下去特殊的视觉效果所产生的惊悚感,还是这一带沿海的地势真有这么险峻?或许……又是夜鲨在我脑子里搞出来的幻觉? “我们……要跳下去?”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刚被深海的生化武器给刺激了的脑袋一阵嗡嗡直响,我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开始发软了。 “我相信你们不会这么莽撞,”夜鲨又开始念经了,但是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身后这条恐怖的出路上,他絮絮叨叨都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深海守在出口冲着室内的人发出一声尖啸才唤回了我的神智。 “深海……”其实我是想问问我们是不是还有别的出路的,可是话到口边我就知道这完全是一句废话。要有别的出路深海能往这边跑?退一步说,即使真有别的出路,玻璃墙里面的那群人能同意放我们去改走那条安全通道? 深海抓紧了我的手腕,以一种无比坚定的姿态朝着栏杆快步走了过去。他的眼睛固执地望着我,眼神锐利得几近炙热。仿佛漫天繁星都融化在了他的眼睛里,星星点点,汇成了他眼瞳里令人无法拒绝的璀璨。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的深海,仿佛全身上下都发着光,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而他的眼神里如此明显地流露着旁人无法去撼动的决心以及……如此蓬勃的自信,不知不觉就感染了我,让那些游荡在我心底的犹疑恐惧一步一步退出了我的脑海。在我看来,这样一种几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的强硬姿态,的确比什么样的口头保证都更有说服力。 “走!” 深海说完这个字,甚至等不及听我做出回答就拽着我纵身一跃。我啊的一声惊叫,身不由己跟着他飞了出去。 风声猎猎,隐隐约约送来了夜鲨的惊叫:“海里有鲨鱼啊……” 摸来摸去 这天杀的夜鲨! 这么重要的话为什么非要留到最后才说?!难道他真的是电影看多了,以至于在生活里做本色演出的时候都不知不觉地钻进了剧情发展的狗血套路里? 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要是让我来做导演,我一定让深海一脚把他踹下去探探路。让他一边在空中飞一边恐惧地大哭:“救命啊……海里有鲨鱼啊……”然后还得给他那张被鼻涕眼泪弄得脏兮兮的黑脸上来一个超大的特写镜头。 我这些无厘头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也许连一两秒钟都不到,紧接着,崖岸之间一片黑黝黝的阴影扑面而来,研究所的灯光瞬间便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样的想法都没有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大脑受到的刺激太过强烈,以至于它不得不干脆利落地切断了我身体里所有感官之间的联系,暂时用这种麻痹来保护我不会被吓成个精神病。总之,这部人体最精密的器官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自动退化为一部老式记录仪,被动地用它的胶片记录着眼前闪过的每一帧画面:几乎垂直的崖壁飞快地闪过我们的眼前。银色的月光洒在那些探出山崖的礁石上,在光亮与阴影之间留下清晰的分割线,仿佛有支神奇的笔将高光与暗色部分精确地分开了。洒在岩石上那些支离破碎的光斑被速度刻意拉长,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这样的感觉几乎和飙车一样。当我驾驶着魔神在空无一人的海滨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时候,视野之内的灯光也是这样,在我的视网膜上被速度拉伸为一道道亮线。美得惊心动魄。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瞬间开始感到不那么害怕了。虽然在落进海里之前我还是失去了意识,但是在那个下落的过程中,我确实没有再感到害怕。何况深海那张因为过度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笑脸始终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那么愉快的表情,始终保持着微笑,很难让人跟灾难性的事件联系在一起。 在那个客观上看也许很快,但是我感觉十分缓慢的下落的过程中,我的神智是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的。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甚至还十分离谱地联想起了周星驰的某部电影。我记得里面有个十分搞笑的镜头:大风刮过之后,女主角的头发顺着风向被拉成了一把直线。我毫不怀疑我现在的形象就是周大师恶搞出来的那个样子——看来,艺术这玩意儿果然是来源于生活啊。 我是被冻醒的。 还没来得及睁眼,耳边传来的有规律的起伏的水声就让我意识到我们都还泡在海水里。在北方,十月的海水已经不适合下海游泳了。尤其又是我这种一入秋就开始手脚冰凉超级怕冷的人种。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身上忽然觉得冷得厉害,忍不住就想朝着有体温传来的地方靠得近一点。这么一动,我才注意到原来深海的右臂正横过我的胸前,从腋下穿过去托着我的后脑以防我呛水。这样的一个姿势,令我在睁开眼的最初只看到了深海的脖子和他身后层层堆积起来的乌云。乌云随着风势上下翻卷着,低低地压在我们的头顶上。 这是我最最不喜欢的天气,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但奇怪的是,除了觉得冷,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担忧。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是深海。他的水性那么好,就算海上起了风暴,应该也不会淹到我吧? 这个想法轻飘飘地在我的脑海里打了个转儿,又轻飘飘地飞走了。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深海的脖子上。他颈部的线条生的十分漂亮,即使他的皮肤在此刻看来明显异于常人,也丝毫没有给这种漂亮打上折扣。细密的一层鳞片看上去仿佛很薄的样子,显得光洁而细腻,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如我想象中的那般柔软。几缕湿漉漉的发丝黏在上面,沿着肌肉的轮廓呈现出一段弯弯曲曲的漂亮线条来,黑得几乎发蓝。 这是我头一次从这样一个角度观察他。 仰望的角度,如此贴近的距离以及这样一个亲昵到几乎暧昧的姿势,都让我恍惚间有种……正蜷缩在他怀里的错觉。我直愣愣地望着他颈边一缕随着水波上下起伏的发丝,不知道伸手去替他拂开的话……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醒了?”深海小心地将我的头托的更高一点,话音里满是忧心忡忡的味道,“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 “没……没问题。”也许在冷水里泡的太久,我的嘴唇都麻木了。一句话竟然说的结结巴巴的,“鲨鱼呢?” “不知道,”深海摇了摇头,“也许夜鲨还没来得及让它们埋伏好吧。” 这算一个笑话吗?我怀疑地看了看他。 “对不起,殷茉,我的计划里出了点别的问题。”深海低下头瞟了我一眼,眼中满是自责,“我藏在外海的船不见了。大概……是我当时捆得不够结实……” “呃……”这种事其实是不用道歉的。他一定不知道人类在处理纠纷的时候,有一条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去追究责任的事故原因就叫做:不可抗力。 看到我没有回答他,深海的语气听起来明显地有点着急,“你别睡过去,跟我说话吧。说什么都行。” 他不说我倒是没有注意,不知何时起,初醒时的那种彻骨的寒冷了我都已经感觉不到了。身体从头到脚都觉得麻麻的,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头脑也昏沉起来,的确是有点想要睡觉。 “问我问题吧,”深海似乎加快了速度,眉眼之间满是急切,“问什么都可以,你来问,我回答,好不好?” 我的脑子变得稍微清醒了一点点。这样的一个机会简直就是……可与而不可求的啊。 “什么问题都可以?”我的脑筋一清楚,连口齿都好像要比刚才更麻利。 “当然可以啊,”听到我说话,深海脖子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他低下头冲着我担忧笑了笑,“只要你别想着要睡觉就行。我尽量再快一点。”他说快一点的时候,身体猛然向前一窜,连带着我的身体也跟着一晃,我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没错,是他的腰。我的手掌触到的是一片凉滑的肌肤,像一层薄薄的外衣一样紧紧包裹着强健的肌肉。随着他身体的起伏,我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收缩、舒展,释放出蓬勃的力量。我相信全身都充满力量的深海看起来一定漂亮得让人错不开眼。 只可惜,我离得太近了,反而什么也看不见。 我触碰到的地方应该是他的肋骨两侧,手往下移,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肋骨之下,他腰身的线条明显变得修长,随着他前进时的摆动,紧实的肌肉显得柔韧而有力。我的手停留在他的腰侧,有些着迷地感受着手掌下肌肉的律动。大概我的手指因为僵冷而失去了对触觉的准确判断,我忽然觉得深海腰部的皮肤摸起来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柔软。尤其顺着鳞片的走向抚摸下去的时候,几乎有种错觉,仿佛我的手指触摸到了表皮之下坚实而流畅的肌肉。 一只手很突然地按住了我。不是特别的用力,却明显地流露出阻止的意味。尖尖的指甲在碰到我的皮肤时立刻就缩回了指尖,而他的手掌却还固执地按在我的手背上。我诧异地抬起头,深海却飞快地将脸扭向了另外一侧。从我的角度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注意到他的胸膛正在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跑完了五千米接力赛似的。 “深海……”我有点被他吓到了,他该不是没有力气再游下去了吧?如果连他都没有了力气,那我们…… 深海没有回过头,却松开了按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你最好把手拿开。” “呃……”我的两只手在他的腰上移动了一下,找到了一个更加合适的位置,“可是我扶着你的话,你游起来不是会更省力吗?” “那就不要乱动!”深海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很冲动的语气,带着一点点气急败坏的劲头,“你一直在那里摸来摸去我还怎么赶路?!” 摸来摸去?! 这词儿用的……好像我正在调戏他似的。问题是……我倏地睁大了眼睛。这一次,我想我是真的清醒了,“这里不会是你的敏感带吧?!啊?!” 深海并没有回答我,却突然间开始加速了。我看到有一片诡异的血色顺着他的耳根同时开始向上下两个方向漫延,不多时,他的脸颊和脖子都变成了十分鲜艳的绯红色。他的反应让我吃惊之余又觉得想笑。好吧,其实我没有要调戏他的意思。至少刚才是真的没有。但他的反应却让我觉得……他是真的被调戏了。难道我在他的印象中已经变成了专门调戏良家少年的恐怖老巫婆吗? 深海也许觉得我很邪恶……这个认知让我觉得很不爽。于是,我的手指又恶作剧一般在他的腰侧动了动,“到底是不是?你不是说过,问什么都可以的吗?” 深海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终于忍无可忍似的回过头来冲着我吼了一句,“是!这下你满意了?!” 我实在没忍住,噗的笑出了声,“你别这样。你这样的反应……搞得我好像电影里面的反面角色一样……” 深海绷着红通通的脸没理我。 我笑够了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再说了,欺负人也是要有限度的,万一他恼羞成怒真的丢下我不管,那可怎么办?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调……”我忍着笑,不怎么有诚意地向他道歉,“我其实只是扶着你掌握一下平衡……” 深海显然并不接受我的这个解释。支撑着我的那条手臂先是想要推开我,犹豫了一下又一言不发地勒紧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这么一生气,全身的颜色都变了。头发的颜色从优雅而深沉的夜蓝变成了更加鲜艳夺目的宝石蓝,眼睛的颜色变浅了,脸颊上也因为那一抹绯红而显得格外有生气。那种感觉……好像一块低调的锦缎突然之间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起了孔雀开屏时那一把扇子似的漂亮尾羽。 “你们族里的女孩子漂亮吗?”我忍不住又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呃,不着边际的结论,是我从他瞪我的眼神上判断出来的。 他既然不理我,我只好从自己脑子里翻出点事儿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大概是刚才的大笑消除了身体的麻痹感,一旦安静下来,寒冷的感觉便又席卷而来。我忍不住收紧了手臂,靠近了深海的身体。在陆地上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体温比正常人要偏低,可是跟冰凉的海水比起来,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却温暖得让人无法抗拒。我想这很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从常识上讲鱼类的体温的通常只比周围的水温高零点五到一摄氏度,这么细微的差别,我应该不会感觉那么明显。 深海低下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然后将环着我的那条手臂收紧了一点,“快了,就快到了。你千万别睡着。” 牙齿直打战,说不出什么话来。我只能点了点头。 “我必须要加速了,不然你挺不下去,”深海的眼里再度浮起了忧虑的神色,“闭气。”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身体猛然向前一冲。耳边哗啦一声水响,我整个人都被浸在了海水里,耳畔霎时变得寂静无声。水面就在我的上方,泛着微光。周围的海水因为天气的原因泛着污浊的墨色,无边无际,将我原来的世界远远隔开。我忍不住抱紧了深海,把自己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此时此刻,这个怀抱便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浮木。不能放开,也不想放开。 深海的身体在我抱紧他的一刹那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就回应般圈紧了我,开始了全力的加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的肺部因为憋气而开始感到疼痛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带着我开始向上游,水花四溅当中,我贪婪地呼吸,然后又一次沉入了水底。 不得不承认,只有在海里他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来。就连昏昏沉沉的我,也明显地感觉到我们的速度加快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窜出水面,深海终于如释重负般揉着我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有救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顶依然是乌沉沉的阴云,光线仿佛要比刚才更黯淡。也许是我估算错误,我醒来的时候不是凌晨而是黄昏?一片深深浅浅的昏暗色调中,远处的陆地宛如浓墨画上去的重重一笔。 我松了一口气,却也并无太大的惊喜。似乎我心底里有个地方一直保存着这样的认知:只要深海还在,他就不会让我有什么危险。 我的手哆哆嗦嗦地还搂着他的腰,到不是存心要吃他的豆腐,而是身体都僵冷了,实在动弹不得。 “就快到了。”深海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仍然显得光彩夺目,声音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在一个月之前租下了这里的一所房子。我们回去了你可以立刻泡进热水里,冰箱里还存了许多吃的东西,我可以给你做饭……” 我想他一定学过“望梅止渴”这个成语。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想笑又笑不出来。意识越来越昏沉,身体更是连半分力气也没有了,可是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幻想出了一副令自己无比渴望的画面来:热气腾腾的浴缸,舒展在水面上的一层花瓣以及……弥漫在潮湿水汽中的令人舒适的薰衣草香味。 我怀疑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这一幅连细节都无比清楚的画面深海也看到了。当我们的身边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礁石的时候,我听见深海用一种略微有些发愁的语调喃喃自语:“房东花园里的那些花……不知够不够……” 礁石 当光线彻底昏暗下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肯定我醒来的时间是黄昏而不是清晨了。我跌跌撞撞地穿过林立的海滩和一片粗砺的沙地,来到了深海指定的那幢房子的大门外。 不同于沙湾度假村式的风格,这一带的房屋更像是当地的渔民们自己修建的,用来就近照顾海水养殖场的简易居所。当我们靠近岸边的时候,我也确实注意到了沿着海边砌起来的一个挨一个的池塘和纱网之类的东西。这一带的海滩质量不好,完全没有人工改造过的痕迹。想来附近的居民也都是以海水养殖为生吧。 爬上最后两级台阶,我从大门旁边的花盆底下摸出了钥匙。老式的黄铜钥匙,后面还拴着一根绳子。摸索着开了大门,照明开关就在门边。不过,瓦数很低的灯泡,亮起之后并不比没开灯之前明亮了多少。房间不大,除了地面铺着瓷砖,墙上刷了白涂料之外并没有进一步的装修。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具,看起来也都年头很久的样子。靠近床头的地方甚至还摆着两个老式的塑料外壳的热水瓶。 顾不上细细打量深海的临时据点,我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了一条干燥的毛巾被,掉头就往海滩上跑。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了,房间里的灯从背后照过来,雾蒙蒙的,并不是很亮。一眼看过去,乌沉沉的阴云之下乱石林立,我竟分辨不出哪一块礁石才是深海的藏身之处了。正着急的时候,一条手臂从不远处的一块礁石后面伸了出来,朝着我的方向摆了摆手。 我的眼眶没来由地有些发酸。这个人刚刚带着我穿过了黑夜与白天,像海洋中的王子一样顶着风浪将我一路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却不能够在没有遮掩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走上这片沙滩。 风越来越大,吹透了我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彻骨的冷。我朝他跑过去的时候十分小心地把怀里的毛巾被举了起来,生怕身上的水渍会弄湿了它。 深海十分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用手掌撑着身体敏捷地窜上了礁石。我连忙抖开干燥的毛巾被裹住了他,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身体拖到了礁石上面。 也许真是累了,深海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似的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任凭我拽着毛巾被的另一端替他擦拭身上的水渍。他的尾鳍很长,毛巾被几乎被我拉直了才勉勉强强够得着。说实话,我已经不怎么害怕他身上这个奇怪的部位了,即使它在我的手掌下轻轻地拍打着礁石也不会让我感到害怕了。它的形状就像我曾见到过的最完美的扇子,经络分明,靠近边缘的地方又薄又软,像丝绸一样。而它的色泽也像丝绸,海洋的颜色,在一片昏暗中泛着淡淡的银色,像月光。 深海真的是很漂亮。他的漂亮就像光、像彩虹以及所有那些大自然的奇迹一样。让人在赞叹的同时又有些伤感。因为它总是漂浮在这世界之上,那么远。远的……只能看见,却永远也无法真正触摸。 我用毛巾被包住了他的尾鳍,然后精疲力竭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远处养殖场的方向有灯光亮了起来,和我们身后房间里的灯光融合在一起,朦朦胧胧地笼罩着这一片荒凉的海滩。我看不清深海的脸,但他一直平躺在礁石上,紧紧裹着毛巾被,一句话也不说,看起来似乎十分难受的样子。这还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另外一个物种变化为人类。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在好奇这个过程是怎么实现的,但是他一声不吭的样子还是让我觉得,我还是不要看见的好。 我把腿伸直,小心地把他的脑袋挪到了我的腿上。深海的身体软绵绵的,甚至没有挣扎一下。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顺手替他将黏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了耳后,“很难受吗?” 这本来应该是很温柔的一句表示关心的话,可是声音经过了不住打着寒战的两排牙齿的过滤之后,听起来完全跑了调,听不出一丁点儿温柔的意思了。 深海摇了摇头,低声问我:“你没有换衣服就出来了?” 我没有出声。我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泡在海水里等着我。礁石的后面那么黑,又冷。他躲在那里,还要不住地打量周围是否会有人出现…… “去屋里,”他抬起一只手推了推我,气息微弱地警告我,“会生病的。” 可深海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岩石上?万一有人看到呢? 万一没有人看到呢?我想象着深海一个人从礁石上吃力地爬起来,然后步履蹒跚地走过海滩……觉得那样的他十分可怜,孤零零的,像被什么人遗弃了似的。 “殷茉,”他喊我的名字,却又不说话。过去了很久才低低地笑了起来,“殷茉,你有点傻里傻气的。” “是吗?”我的手顺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滑到了他的肩膀上。□在外的皮肤摸起来还有点潮湿,鳞片的纹理却已经明显地变浅了。指尖的触感渐渐变得光滑,这让我觉得有点高兴。让深海感觉难受的过程是不是快要结束了呢? 当我的手指滑到他的颈部时,深海的身体飞快地掠过了一阵不易觉察的颤抖。 “很难受吗?”我哆哆嗦嗦地又问了一遍这个愚蠢的问题。 “不,”深海抓住了我的手,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又低声喊我的名字,“殷茉。” 我答应了一声。 深海又喊,“殷茉……” “我在,”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心情无端地有些激荡。 深海沉默片刻,又低声喊我,“殷茉。” 我忍耐不住,俯身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这里。” 深海无声地笑了,喃喃念道:“殷茉……” 这一次,我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的脑海中一片迷蒙,连寒冷都忘记了。除了砰砰的心跳,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他的嘴唇很凉,很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好。我不敢动,只是紧贴着他,倾听着自己的心跳,舍不得离开。有那么几秒钟,他一动不动地贴合着我,气息拂过我的脸颊,略微有些急促。然后他抬起头将他的嘴唇更紧密地贴合上来,一只手也顺着我的手臂滑了上去,紧紧扣在了我的脑后,生怕我会离开一样。 一瞬间天旋地转,脑海里最后的那根弦也啪的一声绷断了。 只是亲吻。可又不全是。我一直以为亲吻只是另一种表达“我喜欢你”的方式。可是,当我的手臂攀附在深海的肩膀上,当他微凉的舌尖扫过我的唇角,当唇齿之间长时间的厮磨令嘴唇都开始失去知觉,我却觉得那些盘踞在心头,令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纠结的情绪,全部都通过这种生涩的方式无声地传递给了他。 当我的轻吻印上他的额头时激荡在心头的怜惜……当我看到他躲在礁石后面悄悄摆手时淡淡的酸涩……当我们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时从他身体上传来的温暖……当我们一起坐在圆月下分吃偷来的巧克力时隐秘的欣喜……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以及更早的时候,当我们还在沙湾时,那些躲在暗处的无望的凝视…… 那些在我清醒的时候永远也说不出口的思念与担忧、每一次分离时的焦虑与疼痛、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时无以言表的悸动…… 想到他的时候,我的胆子都变得很小。什么都怕。怕他又要走、怕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怕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过的不好、更怕他过的太好而忘记了陆地上的一切…… 我初次的亲吻,更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倾诉。 伴随着一道来回移动的模糊光柱,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远处大声喊了起来,“申先生?申先生?是你回来了吗?” 深海的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急促的气息还没有平静下来。不大的毛巾被不知何时将我也包裹在了其中,我的前方是他的温热的身体,背后则是冷冰冰的礁石。我觉得自己像夹在饼干中间的那层奶油,刚刚融化了一半儿,又被低温刺激着,一点一点凝结了起来。 深海捧着我的脸低声笑了,“你现在很紧张。是怕人看到我?还是怕人看到你?” 我的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无法深入去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只是两个人亲吻被旁人看到……那应该没什么可紧张的。毕竟我们正在躲避的并不是普通的“人”。 “是我。”深海的手臂撑在我身体的两侧,用很大的声音朝着远处喊了回去,“是小李哥吗?没事儿,我游泳呢。” 远处男人的声音放松下来,又叮嘱了几句,手电筒的光柱便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是房东家的儿子,”深海低下头在我的嘴唇上吻了吻,不知想到了什么,抵着我的额头轻声笑了起来,“殷茉,刚才的事……我在你的记忆里没有搜索到类似的画面。我是第一个,对不对?” 这都能看到?! 我的脸一热,顿时有点发窘。你说你好好一个异类,学什么不好,非要搞出点初次体验的心理满足来玩儿?明明我们有修养的好男人都不搞这一套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一道电光突兀地撕开了头顶的乌云。瞬间闪过的电光照亮了深海那一头艳丽的宝石蓝色的头发和清透如水晶般的双眼。就连他□在外面的肩膀,在刺眼的强光下都呈现出象牙般光润的色泽。这副画面虽然转瞬即逝,但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却几乎令我的心脏几乎偷停。为什么他现在的样子会如此不同? 电光倏地隐没在了云层的后面,紧接着雷声轰然炸响,就连我们身下的礁石都仿佛被震得瑟瑟发抖。 “要下雨了,”深海仰起头看了看天空,扯着毛巾被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伸手把我从礁石上捞了起来,声音里带着轻微的笑音,“如果天气好的话,在海边过夜也是很惬意的一件事呢。我猜你一定没有试过。” 我还没有从自己的发现中回过神来,躺在他的臂弯之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颜色……为什么会变了?” 深海笑而不答。 刚刚走上台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门已经关上了,灯光昏黄却透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我着迷地看着深海的眼瞳由刚进门时清澈的淡蓝色慢慢变回到了幽深的墨蓝,头发的颜色也渐渐地黯淡下来,心里简直惊讶到了极点。我想我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答案……但也只是猜,若是直接去他找他证实的话……恐怕他又会觉得我是在调戏他了…… 深海用脚踢开了里间卫生间的小门,将我直接放进了小小的浴缸里。然后打开了热水阀,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这么一坐下来,身上又感觉到了身下漫起来的热水的温度,立刻就觉得浑身酸软,真是连一分一毫的力气也没有了。 卫生间的门还没有关好,我却没力气爬起去关了。正犹豫要不要告诉深海,人类洗澡都是要关门的……房门又被推开了,深海低着头把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了浴缸旁边的凳子上。里面是一套睡衣。虽然是男款的,但总好过我身上这套皱皱巴巴的湿衣服。 “谢谢。”隔着光滑的塑料袋,我的手指依然能感觉到里面干燥的衣服那种绵软令人舒适的质地,“真的……谢谢你。不光是为了这套衣服。” 深海抬起头,眼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类似于慌张的神情。不等我开口问他,他又扔过来一个塑料口袋,然后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卫生间的木门哒的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我低头看了看他扔在我怀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只塑料袋。开口敞着,几朵被雨水淋湿了的小花正随着渐渐升高的水位缓缓飘动。 我盯着那几朵花看了半天,忍不住把脸埋进了热水里,无声地笑了。 雨夜 我靠在门框上用干毛巾擦头发的时候,深海把我们换下来的湿衣服统统扔进了洗衣机。无论是选档还是往洗衣桶里加洗衣粉,他的动作看起来都十分娴熟。真的……很难把他当成一个异类。何况厨房的炉子上还煮着那么一大锅的皮蛋瘦肉粥呢。 深海扭开开关,在老式洗衣机轰隆隆的声音里转过身问我:“你自己笑了半天了,为什么?” “没什么,”我低下头,用擦头发的动作掩饰自己表情里的不自在,“大概是饿了。” 深海狐疑地看着我,虽然不至于信以为真倒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转身走进厨房里像模像样地拿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粥。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了食物的香味,这让我对这个非人类的厨艺突然之间有了那么一点儿信心。 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吃粥,但是此时此刻,食物的味道和洗衣机轰隆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某些生活片段: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外面传来洗衣机模糊的嗡嗡声,厨房里食物的香味飘散在房间里……这样的画面虽然模糊,然而却十分温馨。不过,自从我老妈开始跟人合伙做生意之后,她留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尤其是我高中之后开始住校,周日偶尔回家不是保姆做饭就是被他们带到外面去吃,我已经记不清我妈有多久没有亲自下过厨房了。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居然会对着深海想起我老妈来。 深海舀出一勺粥盛在小碗里递给了我,有点不那么确定地问我:“熟了吗?” “还差点火候,不过也可以吃了。”我三口两口把这一点粥吞下肚,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味道居然还不赖。 深海被我的话说糊涂了,“那到底是熟了还是没熟?” “熟了熟了,”我连忙帮他拿碗,“跟你这么说吧,这个熟是有好几个等级的。比如说吃牛排的时候,有的人爱吃带红丝的,有的人喜欢吃熟透了的……” “好复杂。”深海叹了口气。 一碗粥飞快地见了底,深海及时地把他面前那一碗推了过来。 确切地讲,我是几口粥下肚之后才感到饿的。刚才泡在热水里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头晕眼花,胃里其实是麻木的。这会儿被食物一刺激,我立刻就想到我已经有将近两天的时间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怎么样?”深海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一个正等着大人表演的小学生,“是不是还不错?” “不怎么样,”我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打击他,“这活儿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啊。” 深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温柔地笑了,“你心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能看到?” 深海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的想法全部都能看到?” 深海犹豫了一下,“你脑子里的画面并不总是很清楚。而且经常在变。” “哦,是这样……”我的舌头被烫了一下,看到他又笑,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欢吃热的东西。” 我又忘记他不是人类了。不过,有人在旁边这么盯着,谁还能吃得下去呢?尤其这个人的神色还那么专注。 “那你先去洗澡好了,”我说:“等你洗完澡,粥正好就凉了。” “我洗过了。”深海指了指我身后,“房东后院子里有个水龙头,我在那里洗的。” 我扫了一眼他身上宽松的运动服,我居然把这个忽视了。刚才他身上可是只裹着一条毛巾被来着……我晃了晃脑袋,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去。我可不想让他发现我满脑子都是他半裸的样子。 不过,说起洗冷水澡……他自然是不怕冷的,但他的身体碰到水的话…… “不会有事的,”深海在我的问题出口之前抢先一步回答我说:“那是淡水。” 泡在海里的时候,深海曾经答应过让我提问题他来回答。结果,我要问的问题都还没有组织好顺序呢,就被敏感带那个劲爆的话题给打断了。直到这会儿,我才又找回了那么一点儿玩提问游戏的感觉。 “笑什么?”深海又揉了揉我的头发。他好像很喜欢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感觉,抓了一缕绕在指头上,再也不肯拿下来了。可是他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吃饭呢? 我强迫自己的注意力从头发转移到面前的碗里。可是从发梢一直传递到头皮的那种痒酥酥的感觉还是令我越来越食不知味。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勺子已经停在了半空中,而我的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黑色的头发绕在他的手指上,随着他轻柔的动作传递出无以言喻的亲昵。 在我的注视下,深海□在衣服外面的肌肤迅速地泛起了一层诱人的光泽。一双墨蓝色的眼瞳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亮起来,像两块淡蓝色的水晶,而他的头发也在眨眼之间变成了光彩夺目的宝石蓝。 他俯身过来亲吻我,呼吸滚烫。 之前的疑问,我想……我心里模模糊糊地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更大的疑问随之浮上心头,强烈得几乎令我恐惧:令他动情的究竟是滋生在他心里的……不一样的感情?还是……仅仅是欲望?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同样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里,是不是也同样令他感到疑惑。当他替我拉好领口的时候,水晶般的眼睛已经重新变回了夜晚的颜色。冲动宛如昙花一现,已被遮掩在了那一片深沉的墨蓝色之下。 “吃完了早点休息。”深海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抹不一样的清澈,温柔而动人,“今晚是安全的。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不自然地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两个问题。为什么今夜是安全的?我们要去哪里?” 深海坐直了身体,微妙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夜族战士的身体经过了太多的改造。那些微型的电子元件并不适合在雷雨天气里出门。何况这里还很远。夜鲨的势力并没有到达只手遮天的程度。第二个问题,我带你离开这里,是要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深海望着我,目光深沉,“一个可以取出石头却不会伤害到你的人。” 我没有出声,心情却变得复杂起来。就算这个人值得信赖,那……取出石头之后呢?他回他的大海,我重新回学校去过我的生活,假装这一切统统都没有发生过? 深海站了起来,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地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殷茉,我不能让你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太危险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就算想打地铺也没有多余的材料。再说我的心情受他计划的影响,自晚饭之后就一直十分低落。实在懒得再动那个脑筋去考虑什么男女有别的问题。 “都上床睡。”我把两个枕头并排摆好,不耐烦地把深海铺在地板上的旧竹席一脚踢开,“这都哪里翻出来的?我们管那个叫夏季用品。夏季用品……你懂不懂?!” 深海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神色温柔。然后一言不发地躺上了床,还十分自觉地给我留出了一半的位置。老实的让我没法子继续发火。 我想他一定知道我到底为了什么不痛快。但是这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理解的?觉得我在害怕?担心那半块破石头不能顺利取出来?为什么他的情绪这么平静?这样的平静对照着我的烦躁,也不知道到底谁更加不正常一些。 “殷茉,”深海突然喊我。我回过头,见他闭着眼平躺着,长长的睫毛扇子似的阖着,神色平静得像睡着了。只有唇边一丝浅浅的笑容,怎么看都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睡吧,你只是太累了。”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关了灯,我走过去背对着他躺下,一把拽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这被子大概有好长时间没有晒过了,潮乎乎的。盖在身上有种粘腻的不舒服的感觉。雨点打在玻璃窗上,随着风势时而轻时而重,噼里啪啦的响声听起来单调而落寞。 “我不喜欢这种天气,”深海突然说:“你知道海上起风暴的时候我都做些什么吗?” 我没有出声。 “钻进很深的岩洞里,把自己藏起来。”深海叙述的语气格外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虽然暴风雨不会不会对水底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是因为压力一类的问题,这种天气还是会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大概,对自然界的惧怕是任何生物都相同的吧。这样的天气,你怕吗?” 我还真不怎么怕。雷声再大,电光闪的再吓人,也是在外面。有什么可怕? 黑暗中,深海轻声笑了,“我第一次见到闪电的时候真吓坏了。” 我忍不住问他:“那时你多大?” 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们计算年龄的方式和你们人类是不同的。折算成你们的年龄,大概是五岁吧。” 我又问:“那按照你们的计算方法呢?” “我说了的话,你会害怕的。”深海又笑了,“当我抱成一团缩进岩洞里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跑到岸上来,离雷电这么近。身旁还躺着一个人类的女孩儿。” 这算是在讲笑话吗?可我完全笑不出来,我又问:“你抱成一团缩进岩洞里的时候,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深海的语气淡淡的,“我不知道在那些年长的异性当中,哪一个才是我的母亲。我们的族类统一抚养后代。不像你们,都是守在自己的母亲的身边长大。” “是这样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深海沉默片刻又问我:“守在母亲身边长大……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猜想他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应该并没有寻求安慰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感觉好奇。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过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让我想想。” 深海握紧了我的手,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很小的时候,她要每天喂我吃东西,给我洗澡,陪我作游戏,唱歌给我听。哄我睡觉的时候还要讲故事,”我想了想,“等我长大一些了,可以互相讲讲心事。她遇到什么问题也会找我给她拿主意。还有,得到了什么好东西,她都会给我留着。” 深海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出神。 “你小的时候……”话问了一半儿我忽然问不下去了。我该问他什么呢?你小时候看什么动画片?玩不玩跳皮筋?去过几次儿童乐园? 我能够想到的问题似乎没有一个适合他。 “在我们族里,小孩子是很宝贵的,”深海缓缓说道:“只有族中最有经验的长老才有资格教养他们。教我们如何捕食,如何躲避危险,如何跟敌人搏斗。再大一点,会有长老教我们有关海洋和陆地上的知识,以及有关人类的知识。你们的语言,各地的风俗,生活上的常识等等。殷茉,你们的生活真的好复杂。” 复杂吗? “是的,很复杂。”深海转过身望着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用你们的方式开口说话真的……好难。” “那你们和同类用什么方式来交流?” “感应吧,”深海想了想,又笑了,“不过,我慢慢开始喜欢你们的方式了。我喜欢说话。殷茉,我喜欢和你说话。”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类似于温柔的感情,令我怦然心动。 “你也喜欢和我说话对吗?”深海笑着问我:“你刚才还很生气,因为你不喜欢那张竹席。可是我跟你说话,你的情绪就变好了。” “我生气不是因为讨厌那张席子,”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对于我们在理解上的偏差多少有点无奈,“不过,我确实喜欢和你说话。” 深海学着我的样子吻了吻我的脸,“我就知道。” 满心的烦躁不知何时都已化作了安谧。我靠在他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光喜欢和你说话,深海。” “我知道。”深海吻了吻我的额头,低声笑了,“晚安,茉茉。” “晚安。” 原以为经过了又是跳崖又是逃命的惊心动魄的一天,我的神经会兴奋得睡不着。没想到这边刚说了晚安,还没来得及翻个身,我就靠着深海的胳膊睡着了。神智陷入昏沉的时候我还在想,难得有机会跟他玩一场真心话大冒险,没想到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真可惜。 鱼美人 电话铃响第三声的时候终于被接了起来,不过不是我预料中的陈教授,而是他的助手。这人我只见过几次面,挺瘦小的一个男人,性格很风趣,跟谁都有那么一点儿自来熟的劲头。我没有费心去记他的名字,一直都随大溜儿跟着他们系的那几个学弟学妹管他叫大师兄。 “那个……陈教授在吗?”我拿不准他对我的事儿知道多少,只好先找点无关紧要的闲话来探探口风,“我是计算机的殷茉,前几天……” “是你啊,”大师兄的声音居然有些又惊又喜的味道,“你出院啦?” “是我,”我不知道他说的出院是什么意思,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又说:“研究所的小周跟我们说你昏过去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还好研究所有车,很及时地把你送回市区了。听说是贫血?不要紧吧?现在怎么样?” 我有点明白了。夜鲨原来是用这样一个借口跟校方解释我的失踪的。这人还真是……大大的狡猾。 “陈教授跟你家里人通过电话了,说你需要好好休息,我们也没好意思过去打扰你。没事就好啊……”大师兄似乎是真心地替我高兴,这让我有点不自在。毕竟用非常手段对付心怀叵测的人和蓄意欺骗老实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过,陈教授会这么说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又是夜鲨搞的鬼吧? “我没事儿了,”我说这话的时候,脸都红了。 大师兄又代表陈教授及同去石头岛的同学们向我表达了慰问之情之后,会谈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我到底也没好意思追问他我的钱包手机都上哪儿去了。十有八九是在研究所的走廊里夺命狂奔的时候掉在哪个小旮旯里了。我自己盘算了一下,除了背包之外手机也得重新买过。里面的现金不算多,几张银行卡需要去挂失,最麻烦的就是身份证和驾照都还在里面…… 我靠在小超市的柜台上叹了口气。如今我可真是身无分文了,连打个电话都得跟深海伸手要钱。从小到大,我还真没有这么一穷二白地出过门呢。 真够落魄的。 从小超市敞开的大门望出去,深海那辆北京吉普已经加满了油,停到了旁边的休息区。他刚才停车的位置上已经挤进来一辆丰田,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带着不耐烦的神气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她的身后是加油站的绿化带,我认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长得十分茂盛,被修剪成了半人高的一道花墙。花墙的背后是公路,上方是暴风雨过后无比晴朗的蓝天。 的确是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小姐,”柜台后面的服务员不耐烦地催促我,“电话还用吗?” “不好意思,还得用一下。”我顾不上理会她的白眼,又拨了我老妈的手机号码。这一次,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你又跑哪里去了?”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火大,“你的翅膀真硬了啊,居然会放老娘的鸽子了?” 呃,开始自称老娘,说明她已经气得很厉害了。好吧,我好像是有答应过她十一回上海的…… “就算你要徒步旅行你也告诉我一声啊,”大概是我的认罪态度比较好,一直老老实实的,老妈的声音听起来终于不那么大声了,“上哪儿你得告诉我一声,对吧?” “对。”我老老实实地继续低头认罪,“我错了。” “你让别人打电话算怎么回事儿?”老妈没理会我,继续冲着我发牢骚,“你怕我不让你去?你平时出门什么的,我干涉过你吗?茉茉,你出息了啊,开始学会败坏老娘的名誉了。老娘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啊?!” 得,又开始“老娘”了。我的脑袋有点大,不过蹊跷的是,给她打电话的人究竟是谁呢?还特意编出这么个理由,看起来是怕我家里人会担心的意思。难道是……夜鲨?他会有这么细心吗? “你自己说的,咱们俩要像朋友那么互相信任,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的做法……”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开始变得委屈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有的时候挺像个小孩儿的,虽然她从来不承认她总是跟我撒娇…… “妈,”我拉长了声音,“我不是不给你打电话。我的手机丢了。”怕刺激到她,我没敢说我的钱包证件全没了,我这会儿比加油站外面的那个乞丐还要穷。人家至少还有个代表职业特点的破茶缸子呢。 老妈愣了一下,“那你现在……” “公用电话呗,”我无奈,“所以别骂我了啊。” “你身上还有钱吗?”老妈果然敏锐,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呃……有,”我的口袋里有两张粉红票票,深海给的。牛仔裤的口袋里还有一张卡,金额不详,也是深海给的。深海告诉我这卡的密码是970809,因为听起来像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期,所以我当时就记住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去柜员机上查查余额。我其实很好奇一条鱼能有多少存款…… 老妈的火气消了,开始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我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一边很是头疼地揉着自己的脑门。这个时候再不耐烦也得忍着,否则她一发飙,又会变身为“老娘”了。靠着柜台转了个身,看见深海手里拿着两罐饮料正朝这边走过来。他穿着宽松的长裤T恤,墨镜架在额头上,帅的……根本不像一条鱼。 这个想法让我忍不住发笑,连忙跟老妈道别之后挂了电话。一边忍着笑从口袋里往外摸钞票,一边提醒女服务员给我找钱。结果一抬头才发现女服务员正满脸花痴样地冲着深海的方向傻笑。我敲柜台她居然都没理我。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于是加重了力道又拍了拍玻璃柜台,语气不善地提醒她,“找钱!” 女服务员回过头白了我一眼,硬邦邦地说:“二十六元!” 我把粉红票子顺着柜台推过去,没好气地说:“找零钱!” 这人也是,一边伸手拿钱一边还在往外偷瞟。我恶狠狠地拍了拍柜台,示意她动作快一点。真是的,下回得让深海带个面具再出来…… “多少钱?”深海问我,“我这里有零的。” “二十六元,先生。”女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向他汇报。 “长裤的口袋里,这边。”深海的手里拿着饮料,用眼神示意我自己拿。 我把手伸进深海的长裤口袋里,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把钱拿出来。不是要在公共场合占他的便宜,而是……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让我觉得很解气。谁让她刚才冲我翻白眼来着。 深海把饮料递给我的时候,表情有点好笑。我不知道我的小心眼到底是不是被他看出来了。不过,看起来他也并不反对的样子。 好吧,好吧,算我无聊了。 我接过零钱一股脑都塞回了深海的口袋里。从超市走出去的时候他问我:“快到中午了,要吃点什么?我们两个小时后出发。” 加油站旁边有一家超市和一家快餐厅,从餐厅的玻璃窗看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闹哄哄的,让人看了就没有什么胃口。反而另一边的甜品站看起来要清爽一些,巨大的冰淇淋造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诱人的样子。 我眯着眼睛看甜品站外墙上的价目表,顺口问他,“为什么要两个小时?” 甜品站外面是一圈露天座位,我们走过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家三口离座。深海连忙拉着我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说:“因为有个人约了和我在这里见面。” 我的心砰的一跳,下意识地反问他,“谁?” 深海想了想,很谨慎地说:“族里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信息,我忽然觉得他这个简单的解释似乎……对我有所保留。 “要冰淇淋吗?”深海问我。 我点点头,“要巧克力的。” 深海从座位之间穿过去的时候,一个疯跑的小孩子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好脾气地笑着,伸手扶住了他。那张光彩夺目的微笑的脸,像阳光般灿烂。我远远地看着他掏钱递给甜品站里的服务员,看着他举着两个冰淇淋穿过人群,笑微微地朝着我走过来。他的背后是秋天里最最晴朗的蓝色天空,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头顶的蓝天、空气中甜蜜芳香的气味、身边的神情愉快的人群……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我相信我在很多很多年后都会记得这个画面。 而深海的生命会比我更长。如果他也记得这一幕,记得他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给一个人类的女孩子买过一个巧克力冰淇淋……那么在他的记忆里,这副画面是不是会和我此刻所感受到的一样美好? 我望着这一切,心头的感觉温暖而惆怅。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当我第三次从假寐中睁开眼,不耐烦地从车窗望出去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甜品站那个可笑的圆桌旁边,面前放着杯喝了一半的橙汁。在他的对面,也还是那一对看起来十分抢眼也十分古怪的男女。这两个人刚刚出现在深海面前的时候,我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或一对情侣。一分钟之后,我又否决了这个看法。 这两个人看起来年岁相当,都长得很漂亮。男人的皮肤略黑一些,神态很机警。女人则披着一头亮丽的红色头发,微垂着头,像是在研究饮料杯上的图案似的,长长的头发挡住了半张脸。不用猜我也知道这应该是深海的同类,不光因为他们同样漂亮,更重要的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淡漠气息,是完全一样的。他们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就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他们从周围嘈杂的背景里分离出来,自成一国。 我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非常不喜欢。所以,当那个漂亮的女孩子随着深海手指的方向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办法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来。 当然,她也没有微笑。我不知道这一族的女孩子是不是看着别人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神气。夜翎就是这样,我一直觉得她看人的目光活像是……看盘子里的一片西红柿,淡漠、疏离,跟对视的目标完全没有感情交流。而面前的这位鱼美人显然冷冻等级要比夜翎更高。夜翎的目光只是让我觉得不舒服,而她看着我的时候,却让我的后背有点发凉。 侧面对着我的深海像是感应到了我心里的不安,转过头来望着我笑了笑。很温暖的笑容,眼神明亮。我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 深海回过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像是交待了几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鱼美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专注得近乎锐利。然后,她的目光微微一跳,越过了他的肩头和我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又有了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怎么了?”深海拉开车门,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又顺着我的视线朝身后望了过去,“你怕他们?” “没什么,”我掩饰般收回了视线,“要谈的事儿谈完了?” 深海点点头,动作十分利索地发动了车子,没有再看那两个同伴。可是那两个人的视线却一直胶着在他的身上,很强烈的存在感,即使不刻意回望也能感觉得到那沉沉如有质感般的目光。车子转弯的时候,一丛灌木挡住了鱼美人的脸。在她的旁边,那个男人则带着一脸颇有兴味的笑容目送我们离开。 “这两个人好奇怪,”其实我的本意不是要用奇怪这么温和的字眼的。 深海瞟了我一眼,抿着嘴笑了,“你上次不是还很好奇地问过我:我们族里的女孩子漂亮不漂亮的?” 我心说那叫没话找话,调节气氛你懂不懂? 深海低声笑了,“你别坐立不安的,他们来找我跟你的事没有关系。而且他们也不是夜族人,对你没有什么恶意的。” “哦,”我拉长了声调,“他们那种没有恶意的目光……好温和啊。” 红灯,车停了。深海转过头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眸中神色变幻不定,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抬起手,用手背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柔地像在看一个小孩子。 丁香公寓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两个人,哦,是那两条鱼到底跟深海说了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沉默。而这些事是不是也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比如说,他们不想让深海在陆地上浪费太多的时间?或者,他们也希望深海能像夜鲨那样,用更加干脆的方式取到月光石? 我不知道把他们和夜鲨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点过分,但是那个鱼美人看着我的眼神很难让人感觉愉快。那种眼神就像身处荒郊野外时被暗处的猛兽盯上了似的,让人无法控制地开始冒冷汗。而且,离开的越久这种感觉反而越鲜明。我甚至连她盯着我看的时候,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骨管都回忆了起来。这些细节也许我当时没有注意到,也许注意到了却没有和心底里的不安联系起来。总而言之,当我坐在深海的二手车里一路向南,顶着秋天无比灿烂的阳光昏昏欲睡的时候,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后怕里。 没错,就是后怕。在海里的时候,深海的手每次碰到我之前,尖利的指甲都会很自然地收起来。可是她在盯着我看的时候,骨管的轮廓却突起在了手背上。虽然没有人跟我特别交代过这一点,但是对于危险,人总是有着本能的感应。我无法控制地顺着这个角度继续往下想:如果不是在人群里,如果身边没有深海……她见到我的时候会怎么做?我想起夜鲨砸过来的那块石头,又飞快地否决了这个想法。我不会天真地认为她眼睛里的敌意仅仅靠一块石头就可以化解。 “茉茉,”深海突然喊我。我转头看他的时候,他却又不说话了。 “怎么了?”我问。他看出了什么吗? “没什么。”深海说:“快到了。” 路口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吉普车下了高速,在高架桥蛛网般的线条里拐来拐去,最后驶入一条僻静的单行道。空气里里有模糊的潮声上下起伏,这里应该离海边很近了。 “你说的是我们要去找的那个人?”我突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们族里的长老?” 也许是我这句话说的有点结巴,深海轻声笑了,“没错。”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直打鼓,如果这位长老也跟红头发的鱼美人是一样的态度,我不知道我的神经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新一轮的刺激。 深海用一种安慰人的语气说:“她是很有智慧的人。她在你们当中生活了很多年,对各地的风俗都有一定的了解。我所掌握的有关你们的知识,都是她教给我的。”他拍了拍方向盘,“包括这个。” 再好的耳朵也无法分辨出汉语中的“他”和“她”。所以,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个类似于陈教授的中年人的形象:中等身材、有一个微微发福的肚子、穿笔挺的西装或名牌休闲装、戴细边眼镜、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或许还有点轻微的谢顶。当然,这一点点缺憾丝毫无损他温文尔雅的学者风度。深海的老师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这个形象一旦被我勾勒出来,就好像一粒种子落进了适合的土壤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飞快地抽枝发芽,根深蒂固起来。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面对米娅和她的丈夫严德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点儿半信半疑的感觉。 米娅的家有个很乡土的名字叫丁香公寓。房子不算大,上下两层的楼房,外墙上贴着浅色的条状瓷砖,除了窗户和露台大一点之外,从外表上看,和镇子上先富裕起来的渔民们翻修的私家小楼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家的院子很大,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天太黑,我看不清楚都是些什么品种的,不过有几块地在暮色中看上去格外平整,我怀疑那是专门辟出来的菜园子。沿墙一带还种了几棵树,树丛旁边立着一架秋千。一楼的大门是打开的,客厅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门厅里深色的矮柜和矮柜上极繁茂的一盆绿萝。 我开始觉得这幢看似渔民翻修的私家小楼散发着一种文人雅士隐居避世的味道。很悠闲,也很……小资。 深海把我放在台阶下面,自己把车开去了后院。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等深海回来一起进去,敞开的大门里就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步履轻快地走下台阶来到我的面前,“嗨,欢迎来丁香公寓。你就是那个神奇的女孩茉茉,对吗?” 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她有一张轮廓很立体的脸,鼻梁很高,下巴的线条很精致。像外国人。 “我是殷茉。”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向主人问好,连忙朝她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你不会就是深海要找的……那位长老吧?” “叫我米娅吧,”女人爽朗地笑了,“保姆还没有离开呢,要是让她听到长老两个字,她会认为咱们都疯了。” 我也笑了。虽然深海的长老是个女性这个发现砸得我有点发晕,但是不可否认,这位长老可比那位红发美女好相处多了。 “进来吧,”米娅拍了拍我的胳膊,“晚饭很快就好。严德今天特意去镇上买了新鲜的螃蟹。你喜欢海鲜吗?” 我迟疑了一下,“喜欢。” 米娅又笑了。 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客厅才发现深海已经在那里了,大概是餐厅或厨房有直通后院的门。他正靠在窗口和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先生说话,见我们进来,笑微微地迎了上来拥抱米娅。在灯光下看米娅,果然符合我对她的第一眼印象。白皙的皮肤,棕色的头发和眼睛,精致的脸孔完全看不出年龄。仅仅观察她的外表,我会觉得她和深海相差不大。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又带着十分明显的长辈做派。很矛盾的感觉。 沙发旁边的老先生走了过来,很和蔼地冲着我笑了笑:“我是严德。希望你在这里的时候尽量别把自己当客人,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好吗?”他一走动起来我就发现他的一条腿有轻微的残疾。我连忙把视线移回到他的脸上,“好的,谢谢你。” 他又微笑起来,目光柔和地望向一旁的米娅。这个男人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被他注视的时候,会觉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勘透世情的通达。他的眉毛很浓,和头发一样都被岁月的风霜染成了斑驳的灰白色。额头和眼角都已经出现了浅浅的细纹。他应该不年轻了,可是,当他微笑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仍然散发着令人砰然心动的倜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气宇轩昂的美男子。 “你的话很多,米娅。”严德温柔地制止了她和深海的窃窃私语。 “好吧,我们先吃饭。”米娅松开深海,挽起了严德的手臂率先朝着餐厅走去,“我猜你们一定是饿了。” 餐厅浅色的餐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保姆看起来像是当地的妇女,跟我们打过招呼就离开了,米娅解释说:“阿姨住在附近,只有白天过来帮忙做家务。除了会烤蛋糕,我不太会做饭。严德虽然手艺不错,但是他手里有工作,而且身体也不太好。” 严德立刻反驳她,“我的身体很好。” “好吧,”米娅很无奈地摊开手,“只要你别再抽烟。” “我已经抽的很少了。”严德不满。 我和深海都笑了。我发现跟这对夫妻在一起的感觉真是舒服,就好像流转在他们之间浓烈的爱意正温暖地辐射到每一个旁观者身上。 我望向一旁的深海。他立刻有所感应似的迎上了我的视线,然后,冲着我展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一路上始终盘旋在他眼睛里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眼中一片明媚的晴空。这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看到一个孩子回了家,把肩上扛着的某种压力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宠爱着自己的长辈手里。 可是被称为长辈……米娅有那么年长吗?当我端着小碟子接过米娅分给我的螃蟹时,望着她那双细白的手,我再一次对她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晚饭之后,深海送我回客房时,我忍不住问了这个憋了我一晚上的问题:“米娅真的是你们族里的长老?” “她当然是。”深海的语气显得十分意外,“你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我说:“她看起来很年轻。” “要说年龄……她可比严德老得多。” 深海看了看楼下亮着灯的客厅,压低了声音说:“严德和你一样,是人类。” “呃,人类?”我想起严德灰白色的头发,心里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有多大?” “按照你们的算法,他是很老了,”深海想了想,“大概有将近八十或九十岁吧?” 我很想提醒他,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将近八十岁和将近九十岁是有区别的。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打消了我想要说话的愿望:“米娅说他的健康状况不乐观,大概挺不了多久了。” 这不是一个让人感觉愉快的话题。我不想去琢磨健康状况不乐观这样的话所蕴含的隐晦意义,于是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他看起来很精神,就像刚刚过了中年的人。” 深海沉默地领着我来到客房门前,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因为他定期注射一种针剂,一种特殊的抗衰老剂。” “哦?”这句话并没有让我觉得过度意外。毕竟他的伴侣看起来如此年轻,他会这么做也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深海的下一句话却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从米娅的血液里提炼出来的东西。” “什么?!” 深海替我拉好窗帘,回过神来很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吧。” “深海……” 深海却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话,像是生怕我会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似的,“壁橱里有米娅为你准备的衣服,洗手间有热水。洗完澡你早点睡觉。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 我有点无奈,“去哪里?” “谜雾岛。” 我本来以为晚一点的时候还可以见到他。但是直到我困得睁不开眼了也没见他上来跟我说晚安。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有点惊悚的话题让他感觉不快,但那毕竟是人家夫妻之间的问题不是吗?就在我打算关灯睡觉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凭直觉我就猜到这应该是米娅。 米娅裹着深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漂亮的杯子,见我开门就把杯子递了过来,“热牛奶,要吗?保姆家里养着奶牛,我们每天都有最新鲜的牛奶。” 我道了谢,伸手接过杯子。新鲜的牛奶闻起来果然很诱人,“好香。” 米娅笑了,“这一次时间有点紧,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来我这里做客。我和保姆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菜。镇上条件虽然不是很好,但能买到很新鲜的鱼虾和水果。你知道吗,离这里半个小时车程的地方还有一个香蕉园呢。” 我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她脸上的笑容给迷住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生气勃勃的东西,一种很动人的光彩,给人的视觉感受类似于盛开的花或饱满的果实。而且离得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 “听起来真不错,”我说,“希望能有机会。” 我知道这话说的有点客套,可是做客虽然好,但毕竟是做客。我一直觉得在我能够挣到很多很多钱之前,我是不能奢望去过这样悠闲的日子的。米娅像是听出我话里的遗憾,十分体贴地替我把话补充完整,“我理解,年轻人总是很忙碌。” 灯光在她的皮肤上泛着细腻的光,这张脸上甚至连皱纹都没有。我忍不住问她:“严先生是……人类?” “是的。” 米娅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对我冒昧的提问丝毫也不介意,“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是爱丁堡大学的一名毕业生。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家伙,人又固执。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要当这个世界上最权威的生物学家。他刚刚发现我的基因结构异于常人的时候,激动的……简直要发疯了。” 有了夜翎的例子,我已经学会了不去主动询问时间了。一是避免让自己受惊吓,第二也避免了暗中扳指头数数。这要是让人发现的话可就太丢人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 米娅耸了耸肩, “我故意让他发现的。我不想一直欺骗他。” “那后来呢?” “后来就这样了。”米娅接过了空杯子,笑容里透着狡黠,“他放弃了用我们族群的存在和我的基因排列顺序来写论文。做为奖励,我把自己打包送给他。” “哦……”我由衷地赞叹:“真划算。” 米娅大笑,“你这孩子挺有意思。下次休假来我这里吧,我给你烤蛋糕。” “好,”我说:“一定来。” 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里为什么要叫丁香公寓?” 米娅回过头冲我微笑:“因为丁香是我上岸之后认识的第一样东西。” 黄昏 天刚亮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丁香公寓,沿着滨海公路一路向南。两个小时之后到达了一处名叫刘家湾的码头。码头附近立着不少牌子,都写着“月亮岛一日游”之类的宣传语。我猜这里大概是附近一处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吧。 因为正赶上十一黄金周,码头附近有不少游人,有些还是跟着旅行社过来的,戴着样式统一的凉帽站在一边,等着手拿小喇叭的导游跟船家讨价还价。海边泊着不少船只,除了观光船之外还有不少快艇。近海的水面上有几艘载客快艇来回穿梭,船尾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艘白色的游艇鹤立鸡群般静静地停泊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当中,宛如一位姿态优雅的公主。船身一侧写着几个漂亮的花体字:米娅号。 “这艘游艇公开的身份是某个娱乐公司名下的财产,”下车的时候深海悄悄告诉我:“不过这实际上是米娅的私产。” “私产?”这个消息多少让我有点意外,米娅居然这么有钱? 米娅正挽着严德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她的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大墨镜的后面,从我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珊瑚色的小嘴笑嘻嘻地一开一合。严德一边微笑着听她说话,一边朝着我们的方向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快点跟上来。 “是的。这是她送给严德的礼物,为了庆祝他们的钻石婚。”深海的声音里有种微妙的波动,仿佛某种情绪正在困扰着他,想要压抑却压抑不住。其实昨天晚上他说起严德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对严德似乎有种隐秘的抵触情绪。我不知道这种抵触是不是来自于他昨晚说起的那个特殊的抗衰老剂。也许站在他的角度,他会觉得是严德是在利用米娅或伤害着米娅。可是站在米娅的角度,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的角度,我却觉得米娅的做法完全可以理解。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令人心生感动。 难道爱情这种东西的本质不是为了对方的幸福而奉献自我吗?那么,站在相爱的另一端的严德又有什么可拒绝的呢?在接受的同时,他难道不是也在尽自己所能地奉献着自己的所有吗?否则米娅脸上的光彩从何而来?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观察力变得敏锐还是因为深海对于感情这种事太过迟钝,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如此明显的爱意在他的眼睛里怎么会变了样? 那明明是两个相爱的人啊。 可惜……深海不懂。 “到达月亮岛之后,我们沿着这条航线继续向南,”严德的手指在海图上点了几下提醒我们注意,“这几个岛附近有不少暗礁,地形比较复杂。我们的船长对这一带很熟悉,希望我们可以在这里甩掉跟在后面的人。” 我抬眼去看深海,深海点了点头,“夜族人是跟着迦南和玛莎找上我们的。” 那就是说,从那个加油站开始,我们就一直带着尾巴在旅行喽? “他们并没有什么动作……”我的问题刚说了一半儿就反应过来了。夜族人的目的是要拿到月光石。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深海会来找米娅帮忙,那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会等米娅取出东西之后再出手。 “是的,”深海望着海图,神色很复杂,“夜鲨最擅长的就是:抢。” 那么久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我几乎要把他给忘了。不过话说到这里,我又一次对月光石的用途产生了怀疑。这个东西,只是起到一个凭信的作用吗?他们的族群之前除了这么一块石头,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相互取信的办法了?或者……更深层的内幕不方便让我这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知道? “所以,”严德的手指又在海图上敲了两下,借此唤回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在到达谜雾岛之后,船长会开着空船继续向南,到这里休息一下,做些必要的补充。”他指了指海图下方的一个小黑点,“然后在凌晨时分返回谜雾岛接我们。” “用空船引开夜鲨?”我对这个轻描淡写的说法很是怀疑,夜鲨看起来蛮精明的,不像那么好骗的人啊。 一旁的米娅笑着解释:“谜雾岛的磁场很特殊。而且,这个岛常年笼罩着的浓雾对我们来说是很好的掩护。” 严德补充说:“风险当然是有的。但是夜族人并不了解这个小岛对我们的重要性。我相信他的注意力会更多地集中在游艇上。” “那这个岛对我们有什么重要性?”我问米娅。我一直以为她要到某个特殊的地点才能给自己的能力加到满分状态,然后才能开始进行……手术。不过现在听起来,似乎还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岛的磁场很特殊,”米娅望着我,琉璃似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就像一个罩子,可以把月光石散发出来的能量罩在里面,不会泄露出去。明白了?” 我似懂非懂。听起来像是为了取出石头的过程中不会被夜族人所打扰。或者单纯地只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吧。 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安慰我:“别怕。有米娅在。他们不敢乱来的。” “为什么?”我不放心地追问。夜鲨可不像是个很会敬老的三好青年。 深海笑了,他还没有开口解释,米娅就抢着说:“因为我是长老嘛。不管是哪一个部族,长老的身份都是有那么一点儿震慑力的。毕竟我们还没有正式开战呀。” 我又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到谜雾岛?” “黄昏。”三个人一起回答我。 “那这段时间我们干什么?” “很多事都可以做啊,”米娅冲着我眨了眨眼睛,“呐,我们这里有一间主卧,一间客卧。还有……” “米娅,”严德把手放在米娅的肩膀上,温和地打断了她意义不明的介绍,“来看看我的新鱼竿。” 米娅挽着严德的胳膊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严德低声说:“年轻人的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决定吧。” 我一头黑线地看着深海,深海也正看着我,四目交投,深海的嘴边一点一点弯起来一个好看的弧度。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张开了双臂。 我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仿佛有只大手捏住了我的脖子一样。心跳开始变得狂乱,眼眶却热辣辣的。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这个人是深海。在奔跑时拉住我的手不放开的深海、在深夜里和我分吃一块偷来的巧克力的深海,在接触到我的皮肤之前会收回自己指甲的深海。这个人的身上几乎聚集了所有那些令人无法占有的属性,像光、像空气、像彩虹。 我头一次无法回避地想到了取出月光石之后的事。这东西如此重要,深海拿到了它必然会赶回自己的族群当中去。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许,当他忙完了族群中那些要命的大事再一次想起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需要带着厚厚的花镜才能看清楚他的脸。 如果再见面要在如此漫长的时间之后……那么久的等待,我要怎么熬? 有关时间的感触在我的脑海里头一次变得如此清晰,如此的……让人无法回避。让我连假装没想到都无法做到:对于他和我来说,有关时间这东西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就停在这一刻,秋天最美丽的这一刻。窗外是最晴朗的蓝天白云,阳光洒在我们的身上,很温暖,也很舒服。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呼吸里有他身上海洋般的味道,我的手臂之间是满的。 深海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无法考虑他是不是也能感受到我心里的悲伤。我只是着了魔一般顺着螺旋似的思维不停地向下滑:如果我的时间不能停在这一刻,那么就停在取出石头的那一刻吧。那时他还在我的身边,睁开眼我就可以看见他。不用想下一秒钟又会发生什么,不用想我要等待多久才可以再见到他。一切就此停住,也算是一个让人可以接受的HAPPY ENDING。 深海的手停在了我的发丝里,然后温柔地顺着发丝滑了下去。 “不会的,”深海捧住了我的脸,想让我看着他。可是我的眼睛酸疼得厉害,我根本无法睁开。深海的嘴唇从我的睫毛上滑了过去,顺着脸颊吻了下来,“不会的,茉茉。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你会安全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种事。在某些字眼上,我们的认知一向有偏差。可是就这样把头缩在沙子里假装一切太平,又实在让人太难受。 “想做什么?”深海俯下身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轻声地问我:“天黑之前还有几个小时。要睡一会儿吗?” 我连忙摇头。只有几个小时,只剩下几个小时,我怎么舍得睡?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坐在甲板上,看远处的礁石,看近处的严德和米娅,看白云飘过头顶,看海鸟飞过海面翅尖上带起晶莹的水珠。 看严德炫耀般收起鱼竿时,米娅孩子气的尖声大笑。那么愉快的笑声,几乎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是真的在度假了。阳光、海、蓝天白云、游艇以及漂亮时髦的男女主角,所有那些浪漫的要素都已经集中在了我的眼前。如果换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觉得这副画面唯美到了极点。 如果,能换一个合适的时间…… 长时间的一个姿势坐着,我的腿都开始变得发麻。但是我靠着深海,一动也不想动。他身上的温度,身体隔着柔软的布料贴合在一起的触感以及他身上淡淡的海洋般的味道,也许多靠一分钟,它们留在我的记忆里的痕迹就会加深一分吧。我发现同分离相比,另外一件事也同样让我觉得害怕:那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我会慢慢地忘了他的脸。或者有一天,我很不幸地得了老年痴呆症,又或者,我在某天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把曾经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所有发生过的这一切,就真的了无痕迹了。 我靠着他的肩膀,怕冷似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质外套。耀眼的阳光照在身上,薄薄的一层暖意,却无法到达更深入的地方。这是一种看似暖和的光线,可是时间长了,十月的凉意还是慢慢地浸入骨髓。 随着黄昏的来临,我知道我生命中最短暂的一个下午即将结束了。视线尽头,那座笼罩在浓雾之中的小岛越来越近,我可以看到浓雾下的礁石狰狞而又模糊的轮廓。黑色的礁石、灰色的浓雾、就连黄昏金色的阳光都在眨眼之间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谜雾岛,”米娅把手搭在栏杆上,眺望着渐渐逼近的小岛,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回来的一天。” 严德从背后搂住了她,动作温柔地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然后,他用一种十分自然的语气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米娅,你觉得茉茉要不要多加一件外套?” 米娅回过头来上下打量我两眼,“我看是的。一入夜这里温度会降得很低。我去拿一件外衣来。” 我正想阻止她的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严德冲着我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深海拉回了我的手,俯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她有段时间曾经被族长囚禁在这里。” 囚禁?!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严德,严德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黯淡。他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冲着匆匆跑出来的米娅重新露出微笑,“这件衣服我很喜欢,很配我们的客人。” 米娅拿给我的是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浅色风衣,跟我身上的运动服……完全不搭调。当然这身运动服也是米娅家里的东西,我和深海的衣服都换下来留在丁香公寓了。不过,一时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我真的开始感觉到冷了。离岛越近,温度就越低。我们下船的时候,我几乎开始哆嗦了。 游艇放下我们就绕过礁石,飞快地开走了。 深海跟随在米娅和严德的身后,十分利索地跳过了礁石,又回过身来拉我。我攥着他的手,不知是因为太冷的缘故手指发僵,还是这个浓雾弥漫的小岛勾起了我心底全部的恐惧,我竟然没有办法松开他。 前进中的每个人都变得无比谨慎。米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走出几步她都会停下来仔细地观察。似乎到了这里,她无法再依赖自己对于方向的感知,而只能够依赖视觉了。是因为这座岛诡异的磁场分布吗? 浓雾笼罩了整座小岛。甚至走在我们前面几步远的严德和米娅的身影都显得影影绰绰,仿佛再眨一下眼睛就会被浓雾完全吞噬了。 海浪的声音近在耳边,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被动地倾听着它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崖岸,宛如野兽的咆哮。 谜雾岛 不久之后,我们进入了一处幽暗的峡谷。光线完全被遮挡住了,就连走在我身边的深海都变得面目模糊。黑暗、浓雾、寒冷及耳边澎湃的涛声,在我的周围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氛围,像沉入了某个色调灰暗的梦境之中。当我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星空。可是眨眨眼再看,依然是一片浓得像墨似的迷雾。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了,我踉跄两步,在身体触地前的一刹那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一头撞在深海的胸前。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心脏砰砰直跳。 “怎么了?”前方传来米娅的声音。 “没事,”深海回答说:“茉茉被石头绊了一跤。”说话的时候,深海也用他的手臂回抱着我。十分用力的抱法,似乎连他也开始感到紧张。 “快要到了。”米娅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十分镇定。但是这样的一个米娅,冷静的、声音里不带着笑音的米娅,不知怎么让我觉得格外陌生。而这一点陌生的感觉也在我的心里飞快地转变成了恐惧。我扶着深海,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扭到脚腕了?”深海问我。 我摇了摇头。想说话可是牙齿在打战,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深海弯下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大踏步地追了上去。 黑暗模糊了一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紧抱着我的这个身体。我的手臂环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他的体温要比我更低,可是紧挨着他我还是觉得暖和了许多。在我们的头顶,雾气散开的地方露出了一片星空。我眨眼,再眨眼,它们还在那里。墨蓝色的夜空像深海的眼睛。星光璀璨,每一颗都无比耀眼。 “看,”我轻轻碰了碰他,“星星。” 深海停住了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声说:“真漂亮。” 是很漂亮。可惜的是,雾气很快地聚拢了过来,将一切都重新遮挡了起来。这么美的夜空,出现在这样的时刻,我很想把它理解为某种带有暗示性色彩的好兆头。可我的眼泪还是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米娅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就是这里了。” 深海把我放了下来,我的脚踩到了了一片细碎的卵石。然后,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从前方照了过来。借着这微弱的亮光,我看到我们正站在一处岩洞的入口,脚下的卵石一直铺进了黑黝黝的岩洞深处。岩洞的宽窄只够一个人通过,像严德和深海这样的高个子得弯着腰才能保证不会被撞到头。 “我和米娅带着茉茉进去,”严德冷静地开始作部署,“深海守在这里。有什么意外的话及时通知我们。” 深海点了点头。 “那么,”严德看看他再看看我,“进去吧。” 我突然感到心慌。拉着深海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力。 米娅的脸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她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对严德说:“咱们先去前面探探路,也许深海还有什么话想要交待给茉茉。” 严德看了看我们,却没有说话。两个人踩着卵石一前一后地开始往里走。手电筒的光柱也越来越远,我们站立的地方重新变得一团漆黑。 我转身望着深海,心跳再一次变得狂乱。我不停地做深呼吸,可是仍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就要和这个男人说再见了,可我却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我的手按上他的胸口,然后顺着胸口向上,绕到他的颈后拉低他的头,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深海紧紧抱着我,冰冷的嘴唇迅速变得灼热。仿佛我的触碰开启了他身体里的那道名为疯狂的大门,释放出了深藏其中的狂暴。 我所能感知的世界在一瞬间天塌地陷。 吻到嘴唇麻木,吻到无法呼吸,却仍然舍不得放开彼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从亲吻中也可以品尝到末日般的绝望。 我在黑暗中放开了我所爱的男人。他是这么的好,好到超出了我所有的期望。只可惜,他被命运赋予的责任,我完全无法分担。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周围又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把他看得清楚一点儿。我面对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深海呼吸急促,很突然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冷。 “茉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茉茉……” 脑海中的一个角落突然间十分诡异地开始感到疼痛。生平第一次,我对于感应这种概念模糊的东西有了无比真切的认知。就好像一页字迹模糊的笔记突然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能够准确地区分出脑海里的哪一部分焦灼疼痛来自于对面这个身体。这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我和他之间的一条通道突然间被清理干净,所有那些被我无意中忽略了的信号都顺畅无比地直达我的大脑。 “我能够感应到你了,”我的笑容里大概心酸多过了惊喜。 幸好他看不见。 “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深海急促地呼吸,声音微微发颤,“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你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手电筒微弱的光晃了过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这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要进去了,”我松开他的手。 “茉茉!”他又一次喊住了我。上前两步,抬起了一只手。我以为他要抚摸我的脸,可是他的手却落在了我左边的耳朵上。随即一股电流般的刺痛击中了我的耳垂。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耳垂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仿佛半个耳朵被他一把撕掉了似的。 “我头一次明白了自私是怎么回事儿。”深海拂开了我脸颊旁边的头发,然后缓缓地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流露出浅浅的自嘲,“不过我不后悔。” 我不明白他说的自私是什么意思。听起来这和我耳朵上的刺痛是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的。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进去吧,茉茉。”深海又向后退了一步,“我就守在这里。” 手电筒的光柱又一次晃了过来。这一次,微弱的光柱滑过了他的脸。我在那一闪即逝的光亮里看到了他的眼睛——比我们刚才看到过的夜空还要美的眼睛。星光闪烁,几乎掩盖了隐藏在更深处的波动。尽管那些波动此时此刻正以同样的频率起伏在我脑海当中那个特定的区域里。 我们竟然分别在如此亲密的时刻。这算不算上天额外的恩赐?我想冲着他笑一笑的,可是耳朵上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像沾着一块烙铁似的。我完全笑不出来。 我转过身朝着手电光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听到身后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尾音微微发颤。就好像对他而言,呼吸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耳朵太疼,我忍不住又开始流眼泪。与此同时,脑海中那个神秘的角落开始变得疼痛无比。 米娅当初被囚禁的地方是岩洞的最深处。很低矮的一个岩洞,严德走来走去的时候一直弯着腰。岩洞中央是一处小海塘,海水从岩壁一侧的缝隙里涌入,再顺着另一侧的缝隙流走。海塘的面积跟我们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大,以深海的鱼尾长度来估计,米娅泡在里面的时候转个身都相当的困难。 “你当初……就关在这里?”我觉得难以置信。 米娅拉着我在海塘边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我们身下的礁石,声音显得很平静,“这下面曾经住过一只水母,透明的那种。它不太爱说话,到了夜里会发出淡淡的紫色的光。很漂亮。” “多久?”我追问她,“你被关在这里多久?” 米娅看了看海塘另一侧正在对岩洞做详细检查的严德,声音变得很柔软,“对严德来说,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多久?”我再次追问。 这一次,换成了严德来回答我:“三十六年十个月零两天。” 我说不出话来,鼻子却又开始发酸。在这个光线昏弱的岩洞里,这对夫妻两两相望的目光中竟然满是凄凉。 “靠着我吧,”米娅拍了拍我肩膀,低声叹了口气,“这些陈年旧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 我靠着她,心里翻来覆去还想着那个可怕的数字:三十六年十个月零两天。三十六年,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足够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足够一个城市变得面目全非…… 米娅微凉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眼皮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困意袭来之前我又想: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换成是我……又该怎么熬?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丁香公寓的客房里,四下里静悄悄的。窗帘都拉着,我看不出外面是什么天色了。 耳朵上的灼痛感仿佛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头部,脑子里像安装了一部发动机似的不停地嗡嗡直响。就连动一动眼皮这样的动作都仿佛牵拉到了太阳穴,疼得我直抽气。我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手背上还挂着滴注针头,看起来像个病人。本来想等着有人进来了了解一下情况的。没想到脑子里嗡嗡直响,没过多久我竟然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有暖暖的光落在我的脸上。虽然没有睁开眼,我还是本能地把脸扭向了另一侧。 “她醒了吗?”这是米娅的声音,听起来略显沙哑,“严德,她会不会睡得太久了?” “没事。”严德安慰她,“充足的睡眠对她的康复是十分有利的。” “你看她的耳朵,”米娅的声音里透出十分奇怪的雀跃,既惊喜又十分担忧,“他居然把它印在了这里。” 严德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刚回来那天我就注意到了。” “你没有跟我说过。”米娅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我不相信你是碰巧忘记要告诉我了。你不相信我?还是……你怕我会做什么手脚?” 严德叹了口气,“米娅,你应该知道,我十分十分地了解你。” 米娅反问他:“你不同意我这样做吗?” “不。”严德的声音低沉而苍凉,“至少换成是我的话,我不希望你那么做。” “为什么?”米娅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不在我身边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有这个印记提醒着我,我想我早就疯了。” “就那样忘了不是很好吗?” 米娅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你可以回到你的同类当中去,去过正常的生活。” 严德的声音明显地激动起来,“什么才叫正常的生活?米娅你告诉我,是不是你认为的最好的方式,对我来说也一定是最好的?你所说的那些话……你真的是这样期望的吗?” “可是带着这个东西,这孩子的日子会过的很辛苦。我不想她这样。这么好的年龄……就像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样。她本该心无所羁,快快乐乐地上课、逛街、参加聚会、交年龄相当的朋友,也许过几年之后,她会选择他们当中的一个,结婚生子,带着幸福的笑容慢慢变老。她难道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米娅,那是她的人生,”严德的声音骤然间严厉了起来,“请问,你有什么权利来替她做出决定?!” 米娅沉默了。也许是她的沉默令严德心生不忍,片刻之后,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她自己做出了某种决定的话,我将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样可以吗?” 我的眼皮还是有点沉,可是我不想看到他们争吵。小的时候看多了父母争吵的画面,所以对于这样的场景我心里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尤其是令他们发生争吵的那个原因似乎还跟我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关系。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们在说我吗?” 米娅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醒了么?感觉怎么样?” “很困,”我说:“觉得累。耳朵也很疼。” “这是因为深海在你的耳朵上留下一个疤,”米娅字斟句酌地说:“这个疤很疼,会一直都很疼。也很难看,你甚至没有办法再去穿耳孔。当然那些漂亮的耳环什么的,你都没有办法戴了。我想帮你去掉它。你同意吗?” 我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你们刚才就在吵这个?” 光线太亮,晃得我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米娅坐在床边正低头俯视着我,她的表情温和而平静,亮闪闪的眼睛里看不出曾经有过任何的波动。 “是吗?”我追问:“你们是为了这个疤在争吵?” 米娅看了看房间另一侧的人,然后垂下眼眸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少了一横 “别,”我情不自禁地向后缩了一下。 “它会很疼,”米娅望着我的神色中多了一丝悲悯,“会一直疼。” 耳朵上被深海碰过的地方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热辣辣的,一碰就钻心的疼。也许米娅说的没错,它会一直一直地疼下去。可是,如果连这疼痛都没有了的话……会不会什么都没有了?那样的空虚,是不是会比疼痛更加难捱? “我知道它会很疼,”我十分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可是……”话说到这里,我心里忽然就有些疑惑,深海留下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觉得疼吗?还是说,他认为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记得他? “我还是想留着它,”我有点不敢直视米娅的眼睛,转过头求救似的望向了严德。严德靠在窗边,远远地望着我笑了。不是让人感觉舒服的笑法,笑容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安抚的味道,像在可怜我似的。然后他对米娅说:“好了,米娅,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 米娅很无奈地冲着他挑起了眉毛,“我知道,我知道。不然还能怎样?” 我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没有微笑的米娅让人心里发慌,就像看到原本光洁的镜面上落了一层灰尘似的。我笨拙地转移了话题,“我睡了多久了?” 米娅拍了拍我的手背,“没多久,两天而已。还想睡吗?” 我摇摇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原来黄金周的七天假期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天半了。我摸摸额头,烧已经退了。其实是不是真的发烧了,我自己的印象也是十分模糊。除了有点虚弱之外身体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看到深海,我也没有主动去问米娅。我觉得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对此事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也许在每个人的心目中,这都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局吧。但是对我而言,有些事显然才刚刚开始。比如耳朵上传来的疼痛,再比如脑海里那些起伏不定的、不属于我的情绪。 那是一种并不激烈的起伏,缓慢然而有力。几乎有种胶质般粘稠滞重的错觉,隔着我无法估算的距离,海浪般拍打着我无眠的夜晚。那些凝固般的疼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明明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哭出来,可惜……我所有的情绪和那个痛快淋漓的出口之间都差了一点点的距离。就只有一点点的距离,便让我哭不出来。只能放任疼痛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从身体的内部攥紧我的五脏六腑。 连呼吸我都觉得疼。 这样的感觉令我想哭又想笑。如果他在这里,我真的要好好问问他,他所说的自私指的是不是这个? 他不在。可是他无处不在。 转天离开的时候,米娅站在院子的门口很用力地拥抱我。十月的阳光照耀着她身后泛黄的藤架和藤架下怒放的菊花,一派盎然生机。 米娅像我的远房婶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刚烤出来的饼干,说着她帮我收拾的旅行包,说我怎么也得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出门旅行的人而不是偷渡客。后来又安慰我说千万不要顾虑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不妥当,石头取出的过程十分顺利,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什么明显的损伤。一段时间之内我也许会有点怕冷。还说月光石已经送回到了月族人的栖息地,一路上和夜族人有过几次狭路相逢,还好都有惊无险。她没有特别提起深海的名字,我也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听着,平静地向她道谢。 我知道,我生命里的一些东西已经随着这块石头一起流失了。就好像心脏被不知名的东西腐蚀出了一个洞,空荡荡的,里面还残留着谜雾岛上的灰色浓雾。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无法被那温暖的光线所穿透。 我用力地回抱米娅。我想说谢谢他们对我的保护,我想说我也要像她那样强韧地活着,我想说你们一定要幸福下去,每一分钟都要比之前的一分钟更加相爱……可最终我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我会想你们的。” “我们也会想你的,茉茉。你随时可以来丁香公寓做客。”米娅整了整我的领口,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用力地点头。 严德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眼睛几乎不曾离开她的脸,笑容温暖的像春天。 被严德称为老李的那位先生一直把我送上了飞机。严德说,飞机的主人是他很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这学生的公司里有一个考察小组刚刚完成了一次商业考察任务,正要返回我所在的城市。而严德就是通过这么一层关系替我搞到了一个座位。 我的身上没有证件,无法搭乘民航。除了深海留给我的那张卡,我的口袋里就只剩下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而这张卡,是除了耳朵上的大包之外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可以触摸得到的东西,我实在舍不得把它交还给米娅。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只要有这样东西在,我和他还是存在着某种联系的。 老李走在我的前面,手里提着米娅给我收拾出来的旅行包。那是一个产自欧洲的奢侈而低调的老牌子,样式简洁而实用,散发着某种和米娅十分相称的优雅气息。皮包里面除了她给我准备的几套衣服,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烤的饼干。除此之外,连个牙刷都没有。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老李跟什么人介绍说我是严德夫人的某某亲戚,然后那位中年人朝我迎了过来,十分客气地向我表示欢迎,并请老李将他的问候转达给严德先生。 这一类的客套话我听得并不是很上心。就算他对严德的钦佩发自肺腑,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用这样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出来,怎么听都会觉得打了点折扣。我很阴暗地在心里琢磨:如果严德不是他上司的恩师,他还会不会这么钦佩他? 和老李道别之后,中年人把我引进了机舱,宽敞的机舱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十来个年轻人。坐在前排的一个青年一抬头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他手里还举着相机便惊讶地喊了起来,“殷老五?不会是我眼花了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我也很想问的。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名叫路一,是殷皓的死党。虽然长得人模狗样的,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小的时候跟殷皓一起拉帮结伙地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长大之后,更是不知道该怎么糟蹋自己才好。吃喝嫖赌就不用说了,除了不吸毒、不杀人越货,他没沾过手的坏事儿估计不多。 “世界真小,”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都能遇见你。我果然衰到家了。” “你看你什么态度?拜托你也热情一点点嘛,咱们好歹也算是他乡遇故知。”路一十分熟络地接过我的包,开始拽着我的胳膊挨个给他的同伴们做介绍。我虽然一向都不怎么看得上这个人,不过有这个话痨在场,我倒是不用担心自己静下来之后又会胡思乱想。 一通介绍下来,这些人的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倒是明白了一件很惊悚的事儿:路一居然是这个集团下属某个电子公司的市场部主任! “你居然有正当职业?!”我震惊得忘了要掩饰。当然,我本来也不擅长这种高难度的技术活儿。 “什么意思?”路一很是不满地斜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全职流氓?” 一直以来,我真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这人其实挺有能力的。” 路一突然来劲儿了,“这一点从小就能看出来。” 我暗中撇嘴,可不从小就有能力呗。还穿着开裆裤呢,就能组织一伙小屁孩团伙作案,去偷人家小卖店的冰糕…… “你知道我年满十八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路一继续追问。 “祥林哥,你又来了。” 我实在忍不住,望天翻了个白眼。在座的人至少有一半都露出了和我一样的表情。 祥林哥压根不理会我的挖苦,兴致勃勃地继续跟周围的观众们爆料:“我拿着户口本一溜儿小跑去了派出所,软磨硬泡,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唆使那个头戴大盖帽的帅大叔把路嘉明改成了路一……” “改错了,”我继续叹气,“少了一横。” 旁边有人笑出了声。路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茉茉,我发现我一直都被你伪善的外表给蒙蔽了。原来你这么坏啊。” 我也笑了。跟这些人在一起,我的情绪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哎,对了,”路一又凑过来问我:“什么时候把你的魔神牵出来遛遛?”有一段时间他也蛮热衷于赛车的。他有一辆改装过的哈雷,不过技术很一般。 “我不打算再玩这个了,”我摇摇头,“对了,你要是知道谁有吉普要出手的话帮我牵牵线吧。”路一人脉很广,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能跟他扯上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自然消息也比一般人灵通。 路一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不玩了?!” “不玩了。”我点点头,“车我是要自己买。所以太贵的别找我。” “赛车真不玩了?”路一不停地上下打量我,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不是很迷你那魔神的?怎么说不玩就不玩了?我说殷茉,你不是被什么玩意儿给附身了吧?” 我懒得理会他的胡说八道,闭了眼靠在座位上假寐。 “为什么啊?”路一不死心地追问,“前一阵儿你不是玩得挺疯的吗?” “爱惜身体呗。”我闭着眼睛说。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只是突然之间很怕受伤。当然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如果我不小心撞坏了头,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该怎么办? 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冷,我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当那个人的情绪如同一幅张开的图表,每一次的起伏都清清楚楚地传递到我的脑海里,我很难相信他是真的离开了。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他走了,可是他的一部分还留在这里。 耳朵上肿起的包慢慢的由软变硬,碰到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钻心般的疼了。不过在某些情况下它还是会变得滚烫。比如我有一次认错了人,追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疯跑了两条街的时候,耳垂上就好像贴了一块烙铁似的,疼得我直想哭。 我经常把头发放下来挡着它。万一被人看到了,我会解释说那是一个良性的血管瘤。其实它摸起来更像一块骨头。它的颜色也在慢慢加深。到了大三结束的那年夏天,它已经由最初的肉色变成了一种不那么显眼的粉紫色。 早起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陈小慧歪着脑袋端详了我几眼,然后说:“也不错。离远了看像个挺别致的耳饰。” 我笑了笑没有出声。 临出门的时候,她又问我:“你自己发现没有?自从你长了这个包之后,就不怎么爱说话了。” 我不是不爱说话了,我只是不想说。 陈小慧扒着门框,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哎,说你呢。你的症状很像失恋啊。要不咱用新恋情来治愈伤口怎么样?我给你重新介绍一个吧。” 我白了她一眼。 “我说真的。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哦。”陈小慧笑嘻嘻地关门走了。 我揉了揉耳朵上的包,低声叹气。 也许是因为想到了留下印记的那个人,它又开始隐隐作痛。 一年半 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我以为我会跟米娅经常联系。可是回来之后我才发现,要想若无其事地给米娅打电话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她太通透,别人藏在心底里的隐痛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而我,如何能在明知她心中有数的情况下继续假装深海这个人不存在?我既不可能跟她哭诉自己的那点小心事儿,也没有办法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向她打听深海的情况。 打电话的事儿就这么一天一天拖了下去。 圣诞节的时候,我挑了一套酒具,把那些想说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的道谢写在了卡片上一起寄给了米娅。米娅的回礼是一罐自制的巧克力,卡片上的字体微微倾斜,优雅得像上个世纪的名媛淑女:希望你的耳朵已经不疼了。 我揉着耳朵对自己苦笑。真没想到,我也有令人失望的一天。 再次跟米娅通电话,是在我大三结束的那年夏天。 事情的起因是我在逛街的时候,在路口一辆等绿灯的宝马车里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当然,几秒钟的事儿很有可能是我看错了。可是那种感觉令人不安。犹豫了一个下午之后,我还是决定给米娅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正举着大毛巾擦头发。卧室的窗开着,雨还在下,大半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了灰蒙蒙的雨幕中。 话筒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几乎吓了我一跳,“茉茉?” “是我,”我把大毛巾顺手搭在床头上,对自己预备要说的话忽然之间有些迟疑。我这样的做法算不算多管闲事呢? “怎么了?”大概是感觉到了我态度里微妙的迟疑,米娅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紧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忽然觉得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指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是瞒着我的……会是我想得太多吗? “是这样,”我把心头升起的诡异感觉暂时压了下去,努力让话题绕回到先前的方向,“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在一辆车里看到了两个人。” “是谁?”米娅似乎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我要说的事正好错开了她想要回避的那个话题。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道她真的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夜鲨和迦南。” 我决定稍后一点再来考虑米娅奇怪的态度,“我们去丁香公寓的路上我曾经见过迦南,我记得他的脸。” “迦南?”这个名字似乎完全出乎米娅的预料,以至于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之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是的。”她的反应让我有点拿不准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我小声地反问她:“你在听吗?” 米娅回过神来,“我听着呢。你说的……是迦南吗?” “应该是他,”我说:“当时时间很短,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是……不告诉你的话,我会觉得很不安。” “我明白了,”米娅说:“我会去查查看。” “米娅,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她刚才的态度让我本能地想到了深海。 电话的另一端,米娅沉默了片刻才说:“是有一些事。但是这些事跟我们的族群有很大的关系。请容我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可以吗?” 我能说……不可以吗? 我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人类,在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名为种族的鸿沟。但是我心里的失落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两分。 我不知道对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米娅和我的看法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她既然说了需要时间考虑,我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暗自决定到十一的时候她要是还没有来电话,我就主动打过去询问她。到了十一,我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把打电话的事儿再向后顺延一段时间。可是直到过了新年,米娅也没有来电话对那天的事做出解释。时间久了,我开始觉得她当时的说法也许只是一句托词,又或许,她经过了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不告诉我。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以来,深海的情绪起伏得如此激烈,我想,我很有可能会把这段小小的插曲抛到脑后。 每天奔走在行色匆匆的人群当中,聆听着脑海里另外一个人或昂扬或低落的情绪,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受。当它呈现出一种平静而愉快的状态时,很容易让我的情绪也变得轻快起来。就好像那个人就在你的身边,用带笑的声音询问你:嗨,今天过得愉快吗? 有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会出现一些画面。各种面貌的海,从接近海面时明亮的蓝到黑夜来临时幽暗的蓝,山丘般挨挨挤挤的海底礁石、令人眼花缭乱的鱼群以及随着海水起伏不定的美丽藻类……这些画面会随着他情绪的变化而染上不同的色彩,或明媚,或忧伤。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显得很平静。而这种平静也会十分自然地影响到我。让我穿行在这座喧嚣的城市里的时候,怀着一颗平静的心去思念,去期待。仿佛重逢这种事在下一秒钟,在下一个街口就会发生。 我一直希望我能够像米娅那样从容地看待生活,可我毕竟不是她。我的平静并不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相反,我的情绪越来越像一枚五角钱的硬币。一面是平静而愉快的期待,另一面则是越来越疼痛的思念和越来越深刻的怀疑。这两种情绪交替着占据上风,几乎没有中间状态。以至于当我在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晚宴上偷听到林露露悄悄问我妈的那一句:“茉茉现在怎么喜怒无常的?是不是临近毕业压力太大了?”的时候,我竟然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设想的可能性:我的精神状况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我会不会真的疯了?会不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臆想,而我脑海里那个随时变化着的频道的存在只是我发疯的一个症状?如果我此刻去见精神病医生,如果我告诉他我的脑海里可以感应到另外一个非人类的情绪变化……他会对我做出怎样的诊断? 当我的思路集中在到底要不要去看看精神病医生的问题上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儿:最近的一段时间,我的的确确变得十分暴躁。 我退回到空无一人的露台上,静下心来仔细地去捕捉脑海里另外一个声音。可是没有。本该有所波动的地方,此时此刻竟然空荡荡的。在我一直认为是平静的那个区域里实际上空无一物。那完全不是平静,而是……所有的通讯都被切断之后一无所有的死寂。 为什么会这样? 我拿起露台角桌上的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很辣,苦涩地刺激着口腔里每一个可感知的点,却奇怪地令我的情绪镇定了下来。 我再一次想起了前一段时间深海那种异乎寻常的激烈的情绪。那种翻江倒海似的挣扎,令我把米娅迟疑的态度以及之前看到过的坐在一辆车里的迦南和夜鲨统统都联系在了一起,越想越是心惊。这和深海遇到袭击时的激烈又有所不同。那是一种更加直接也更加畅快的宣泄,他甚至还让我看到过夜族人带着伤口撤退的画面。但是此刻的情形则更像是某个人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很平静地关闭了联系的渠道。 这种推测令我心中那些患得患失的忧虑很快便上升到了焦躁的程度。这一次,就连香烟的辛辣也无法安抚我了。 正在揣测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性,露台上又嘻嘻哈哈地挤进来两个人。我一回头,正对上了路一那双微醺的醉眼。他的臂弯里还挂着一个脸色绯红的女伴,正凑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悄悄话。 在这样的时刻被人打断了思路,换了是谁大概都不会有好心情。我在栏杆上按灭了那半支烟,转身就往外走。 “哎,茉茉,”路一在身后喊我,“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我回身看他,他正俯身在女伴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女人的眼睛一瞟一瞟地打量着我。我微微皱眉,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 路一的女伴冲我笑了笑就走了出去。路一则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居然是清醒的。 “你没醉?”我有点意外。 路一一笑就被烟呛到,咳嗽了几声才笑着说:“才多少酒就醉?” 我没有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事实上我也不清楚他到底什么酒量,“什么事?” 路一看人的时候习惯性地眯着眼睛,像个猎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的猎物,有那么一点点阴险的感觉,“还记得你拜托我的事儿吗?” 我回忆了一下才问他:“买车的事儿?” 路一轻轻颌首,“有个朋友,他一个客户用车抵债。正好是你想要的那个型号。怎么样,有兴趣吗?” 这事儿都拖了将近两年了,我以为他早就忘了,一直也没抱什么希望。可是听他这么一说,我还是动心了,“车怎么样?” “我找人检查过,”路一偏过头吐了口烟圈,“东西不错,要不要去看看?” 我点点头,“行啊,你约个时间吧。” 路一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个号码,抬头说:“这个是我的号码。你哪天时间方便了打给我,我替你约人。” “你刚打的是我的电话?”我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路一又笑了,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透出戏谑的神色:“我说殷小茉,别说我还是殷皓的哥儿们,就算没这层关系,就凭我,想查个把电话号码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也对,”我了然,“你追女人的时候这招没少用吧?” 路一叼着烟低头闷笑。 我忽然有点不自在,“行了。这事儿成了我付你手续费。” “手续费什么的就算了。殷皓知道了还不得撕了我?”路一又笑,神情却变得正经了一点,“哎,事儿要成了请我吃饭吧。”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行。” 我许诺过的这顿饭到底还是没能亲自去兑现。一来我实在不想和路一这种社会关系过于复杂的人种扯上太多联系。第二个原因是从看到这辆车的第一眼起,一个念头就从心底滋生,并且迅速变得不可遏止。我打电话给殷皓,把请路一吃饭的任务委托给了他之后,就收拾了简单的旅行包一路南下去了丁香公寓。 车子停在丁香公寓门口的时候,是转天的黄昏。我望着那幢富裕起来的渔民伯伯翻修过的私家小楼,忽然有点心慌。尽管米娅和严德曾经大大方方地表示过欢迎我随时来做客,可是我这种突然袭击究竟有多少做客的成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不纯粹的心态,直到要面对主人的一刻才真正地歉疚了起来。 大概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半张脸,很快又收了回去。几分钟之后,米娅出现在了一楼的大门口。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惊讶更多一些还是惊喜更多一些的古怪表情快步朝我走了过来。 “天啊,茉茉,”米娅朝着我张开手臂,“我在做梦吗?” 前一刻还在忐忑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我走过去微笑着拥抱她,“米娅,你好吗?” 米娅把我推开一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然后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望向我身后风尘仆仆的座驾,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严德好吗?”我主动挑起了新话题。她的神色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米娅收回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和助手在实验室,要等下才能见到。进来吧,我猜你一定饿了。” 我把车开进她的后院,然后顺着厨房的后门走了进来。上一次,深海就是沿着同样的路线先我一步走进了客厅。那时候还是秋天,空气沁凉,阳光耀眼,米娅的院子里开满了菊花,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儿,也无从猜测它会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改变,最怕的事就是那个人会离开。 然而此刻,当我再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回望着时间另一端那个心情忐忑的自己,头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一年半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我忍不住问自己:在我们和他们的眼里,时间这东西到底存在着怎样的不同? 就看一眼 米娅有一部很老很老的录音机,放卡带的那种。灰黑色的外壳,看起来敦敦实实的像个加厚的鞋盒子。最上面一排按钮,还带着一个条状的提手。 “这东西……哪里搞来的?”我诧异。 “市面上刚出现的时候买的。”米娅笑了,“这么老式的东西,你没有用过吧?” 我确实没有用过。 米娅弯着腰从书柜最下面的盒子里翻出了一堆盒带,从中间抽出一盘递给我,是伊凡诺夫1895年版的《天鹅湖》。 “你爱听这个?” 米娅挑起眉头反问我:“不是说音乐是没有界限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说,用音响来听,效果会更好。” 米娅从我手里拿过那盘盒带,动作娴熟地放进了老机器里,啪嗒一声按下了播放钮。当音乐从那个笨重的鞋盒子里流淌出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微微眯起眼睛,唇边弯起一抹陶醉的浅笑,“还是很棒的,对不对?” 我还没有说话,米娅自己先笑了,“茉茉你知道吗,在你们的世界里呆得久了,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真的,因为这个世界的变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很多东西刚刚拿到手里,还没有来得及搞明白,就已经咻的一声变成了过去式。” 米娅的指尖顺着老式机器的边缘轻轻滑了过去,眼中似有似无地流露出一丝惆怅,“在海里的时候,一年、十年、一百年好像都还是那个样子。可是在这里……就好像一个人第一次睁眼看到街上的人还戴着假发、坐着四轮马车,再一次睁眼他们已经嚼着口香糖,坐进了四个轮子的汽车里。茉茉,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 我的心猛然一跳。难道她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人类的寿命才会那么短。”米娅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疲惫,“而且我认识的人类都很固执。严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无奈,这让我忽然间觉得心慌。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那个从容的米娅。这个眉梢眼角都透着忧郁的女人活像是我印象中那个米娅的反面。 “米娅……” “说说吧,”米娅抬起头望着我,温柔而略显无奈的神色让我觉得她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个摔倒在她脚边的小孩子,“你都知道了多少?深海是怎么说的?” “没有,”我摇头,“他没有联系过我,所以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米娅惊讶地挑起了眉头,“既然他没有联系过你,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出了事?” 我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看着那双棕色眼睛里的惊讶慢慢地过渡为一种含蓄而温柔的怜悯,我的心情则一路摇摆着沉了下去,“是真的……出事了?” 米娅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我的嗓子很干,手又开始发抖。我迫使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同时安慰自己说:人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往往怕得要死。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告诉我吧,”我继续深呼吸,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 米娅沉默着。 “告诉她吧,米娅,”严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他的手里还端着茶杯,看样子刚从餐厅上来。他的眼神连一秒钟也没有从米娅的脸上移开过,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忍耐与疼痛,仿佛逼迫她作出某个决定是比他自己受伤更加无法忍受的事。 米娅望着他手中的茶杯,嘴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严德走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然后他抬起头望着我,试图冲着我微笑一下,“茉茉,如果我说,你现在的情形很糟糕,甚至比当年的我还要糟糕,你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听我说?” 我的喉咙像有火在烧,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死命地盯着他,徒劳地想从他的神态里捕捉到某种提示。 “完全不同的种族……哪怕你遇到的是生活在亚马逊丛林里的原始部落,也会比现在的状况强上千万倍。”严德把米娅几乎缩成了一团的身体搂回自己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茉茉,如果我是你的长辈,我现在会说: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去,把有关那条鱼的一切都忘掉。” 我的眼睛变得湿润。我低下头抹掉了眼角渗出的水渍,心中有着微妙的失落。我一直以为这个人类,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底气,“严德,你应该明白的,要想让一个人放弃什么,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她死心。” 严德缓缓说道:“这么说吧。作为一个异类,你很难真正去理解另外一个物种的生存方式。比如说海龟要把卵产在沙滩上,或者是……帝企鹅要千里迢迢回到某个特地的栖息地去繁衍后代。”严德大概看出了我眼中意外的神色,多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茉茉,他们是另外的一个物种。即使他们来到陆地上,长着酷似人类的外表,会利用人类的语言来和你沟通,但他们仍然是另外的一个物种。” 他说的我统统都知道,可是这些认知却第一次深深地刺伤了我。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严德的声音越来越冷静,“如果不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受到了来自人类的威胁,他们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到陆地上。茉茉,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永远都是他们的族群。”他望着我,眼神慢慢变得温柔了起来,“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种族的利益永远排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可是伴随着这明白一起降临的便是疼痛,胸口的疼痛以及耳朵上无法忍耐的灼痛。 “你不能因为他本身固有的习性而责备他,”严德摇摇头,温柔的神色怎么看都有点难过,“就好像……他不能因为你无法在水中呼吸而责备你一样” 我说不出话来,从耳朵上传来的疼痛却细针一般顺着血液游遍全身。而米娅则一直靠着严德,整张脸都埋进了手掌里。似乎多看我一眼都会让她觉得不安。 “在很多年前,格陵兰岛附近的人鱼族群就有意要和月族合并。你要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月族人需要更多的战士来应对和夜族人之间持续的战争,他们需要更多的雌性来繁衍种群。如果这两个部族不能够顺利合并,那么装备精良的夜族战士很有可能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彻底毁掉整个月族。”严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他深深地呼吸,仿佛说出这些话令他感觉疲倦似的,“茉茉,你知道要把两个族群联合起来,最古老而有效的方式是什么吗?”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自从长大之后我还没有哭得这么狼狈过。我的眼前有一道水做的帘子完全遮挡了身外的世界。可是他的声音还是无比残忍地破开了这一道脆弱的屏障。 “联姻。茉茉,那就是联姻。只有血缘的融合才能让两个族群彻底合而为一。” 我很想从这里冲出去,随便跑到哪里躲起来。可是我偏偏无法动弹,只是坐在那里继续狼狈地哭泣。 “月族人的族长在十二年前死去,他们现任的族长是长老会临时委派的一位长老。他们需要一位有能力的新族长带领他们壮大自己的族群。而深海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茉茉,那是他的族群,那是他无法推卸的职责。” 是的,那是命运赋予他的责任,而我,完全无法分担。 “这就是他断开所有联系的原因?” “我想是的。” “他们会有什么仪式吗?” “对。一个仪式。” “像人类的婚礼那样?” “有点像。但是他们不会交换誓言和戒指。他们交换的是……血液。” 是血液啊…… 我想笑,可是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血液的交换,可以将两个人真正联系起来。让他们彼此心有灵犀。”严德摊开手微微有些困惑地看了看米娅,“不过奇怪的是,即使在两个同种族的人鱼之间,心有灵犀这种事儿也极少会发生……” “会穿礼服吗?” 严德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忍,“不会。茉茉,他们不是人类。人类对婚礼的那一切安排,对他们都不适用。” “那也是婚礼不是吗?他们会一起参加这个仪式,然后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得……我想都想象不到……”我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米娅发出隐忍的哽咽。这让我加倍地难过。难道我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到我喜欢的人哭泣吗? “对不起,米娅。”我的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有种陌生而古怪的感觉,“我可以看看那个仪式吗?” “茉茉……”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我的舌尖上尝到了血的味道。有点咸,还有点淡淡的涩,“我不会捣乱。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只要一眼就可以了。你可以捆着我躲在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角落。就一眼。只看一眼我就走……” “茉茉……” “求你了,”我望向严德的方向,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就在那个方向看着我,“求你了,严德。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什么?!” 严德把脸埋进双掌之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的是……药物的最长时效。” “什么药物?”我张大了眼睛,心头虽然一片茫然,胸口却被莫名的力骤然攥紧,仿佛本该是心脏的地方被换成了一块生铁,每一次的升起和落下都撞击得胸口无比疼痛。连声音都无法控制地尖利了起来,“严德你说的是什么药物?!” “严德!”米娅面色雪白,眼中跳跃着清晰可见的恐惧,“不可以!” 严德的脸色比她更苍白,眼睛里却像点着了两簇幽暗的火苗,“米娅,我认为她的要求并不过分。那是一段感情,如果不给她一个结束,你让她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她只是想去看一眼,这过分吗?” 米娅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微微发红。 “对你们来说,生命太长,需要关注的事太多,感情从来不是需要去费心打理的东西。”严德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对一个人类来说,感情的打击有的时候会让她生无可恋。米娅,你懂么?” 米娅垂下眼眸,“严德,那是我的族人。” “我知道。”严德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你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对海里的一切都不懂。她没有能力去破坏什么,她在水中无法辨别方向,不可能会记得住你们的居住地。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束而已。” 米娅转过头望着我,神色复杂,“茉茉,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点点头。这一刻,再见到深海的愿望的的确确已经超出了一切。 “你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躲避鲨鱼……”米娅很沮丧地摇摇头,“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干脆地忘了这一切呢?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的身边有的是机会……”米娅停住了话头,叹了口气,走过来拥抱我,“茉茉,那样的场面……你确定你真的要去看吗?” “是,”我靠着她的肩膀低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想再看看他。就看一眼。” “可是这一眼的代价……”米娅低声问我:“也许会像严德一样失去健康,甚至是……一条腿,你也愿意?” 我抬眼去看严德,“你后悔吗?” 严德缓缓摇头。 我也不会。 “米娅一号、米娅三号、米娅六号,”严德指着屏幕上依次打开的三个窗口,面容沉静如水,“目前,我的实验室里只有这三种可以用。” “这是……什么?”我眼花缭乱地看着屏幕上自动弹出的一个个画面。没有我预料之中的潜水设备,没有潜水服、氧气筒和脚蹼,全都是看不出用途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针剂。这是什么意思? “是米娅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我无数发明之一。” “之一?” “是的,之一。”严德拍了拍放在他肩膀上的米娅的手,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还有其他一些方面的研究。比如黑巫术……再比如火药……” 黑巫术我还能理解。可是……火药算怎么回事儿? 米娅摇了摇头,“他请来了一位爆破专家,对那个岛进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想要找到一个理想的爆破点。” “后来呢?” 米娅耸了耸肩,“洞太小,爆破的话完全没有把握不会伤害到我。何况封印住我的并不是那些岩石,而是族长的能力。” 我忽然明白了,“族长死去的时候……” “十二年前。”米娅点了点头,神色略显黯然,“他去世的同一时间我重见天日。” “他为什么囚禁你?” 米娅低下头,望着严德和自己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淡淡地笑了,“因为他们不允许我们和人类通婚。” “女士们,请集中注意力。” 严德敲了敲屏幕,“现在可不是叙旧的好时机。茉茉,你来看这三种药。” 话题绕了回来,我的心情也由米娅和严德的辛酸往事回到了自己的辛酸故事上,“它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有什么不同吗?” “副作用不同。”严德十分简洁地解释,“米娅一号的副作用是内脏无法承受身体结构的变异而大面积受损。这一点在米娅二号和米娅三号的试验中得到了改进,不过二号在毒性试验中被淘汰……” 我对他的介绍似懂非懂,心跳却狂乱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知道有大事要发生,却完全不知它会如何发生,“什么意思?” “米娅二号完全失败,但是米娅三号却十分理想地改进了这一点。但同时,它也产生了新的副作用。” “是什么?”我觉得口干舌燥。 严德指了指自己那条残疾的腿,十分疲惫地解释说:“它会导致腿骨畸形。而且这种畸形是无法恢复的。” 我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往上翻。我扶住了旁边的试验台,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他并不是天生的残疾…… “那么……米娅六号呢?它有什么副作用?”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严德在犹豫片刻之后才说,“不知道。六号还没来得及进行活体试验,那个该死的老头子就死了。” “严德!”米娅惊呼,“不要这样说,他是我们的族长!” “抱歉。”严德低声道歉,可是他并没有收起眼中的恨意。 我抱着脑袋滑坐在地板上,“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没有解释这药到底是做什么用?让我可以在水中呼吸?还是说……真的能把我变成一条鱼?” 眼泪 两天之前的这个时候,我开着刚刚到手的吉普车穿行在城市的喧嚣之中,车里播放着我最喜欢的后街男孩。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刚刚亮起来,天边还残留着最后的晚霞。视野之内一片流光溢彩的寂寞。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把吉普车停在了丁香公寓的大门外,怀着焦躁不安的心情揣测着可能会探听到的消息。而今天的同一时间,我坐在米娅号的甲板上,望着晚霞将海天一色的湛蓝变成了一片无比热烈的火海,心中却空荡荡的,没有惧怕,没有期待,甚至连疼痛都隔着厚厚的皮膜,变得不那么真切了。 米娅一手拎着两个杯子,一手提着一瓶酒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地将酒杯递到我的面前。 “什么?” “产自瑞典的绝对伏特加。” “太烈。” “可是很过瘾,”米娅笑了,“茉茉,我希望你多喝两杯。最好是喝醉,然后把接下来发生的事都当成一场梦。” 我失笑,随即摇头。我要去看那个男人最后一眼。如果我醉了还怎么能看得清楚? 米娅没有出声,仰起头将杯中纯净的液体一口饮尽,“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想什么?” “再有两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我在想该去哪里。”我望着天边一片耀眼的火光,微微眯起了眼睛,“从出生到长大我一直都在同一个城市,太没意思了。我想我也许会去远一点的地方工作。”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就是那种……终我一生也不会再看到海的地方。 米娅沉默地摇晃着酒杯。 “米娅,茉茉,”严德在身后喊我们。 “走吧,”米娅把我从甲板上拉了起来。她的手很有劲,我的手腕被她握得生疼,“茉茉,你还有机会反悔的。天知道米娅六号会有什么副作用。而且海里也很危险,比如说……” “米娅,我想见他。真的想见。” 我望着她,缓缓摇头,“请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选吗?” 米娅沉默。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再一次向她保证,“我不会做出危害你们族人的事,米娅。” “走吧。”米娅转过头,拉着我走进船舱。 游艇的主卧经过了改造,看起来更像一个实验室。米娅把浴袍递给我的时候神色显得十分犹豫。我冲她微笑,然后接过浴袍转身走进了浴室。 花洒里喷出的水很热,可我仍然止不住地发抖。伸手抹开镜面上的薄雾,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如此陌生,第一眼我几乎没有认出这是谁。她的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却燃烧着两团幽暗的火。暖色的灯光下,耳垂上那个印记却诡异地呈现出一种瘀伤般的青紫色。雾气重新聚拢起来,镜子里的面孔很快又变得模糊。我拢了拢浴袍的前襟,转身走出了浴室。 严德和米娅正站在一个铁丝网编织成的笼子旁边等着我。那是一个棺材似的长方体,底层包裹着一层暗色的皮革,周围是半人高的铁丝网,没有盖子。 “我要躺进去?” 严德点点头,“等下你是没有办法自己走到甲板上去的。必须利用缆绳来把你放进海里。” “我真的可以在水里呼吸?” “是的,”严德眼睛里浮起一丝笑意,“这是我研制米娅一号的目标。这个已经是六号了,这一点绝对可以保证。” 我在皮革上坐了下来,小心地用浴袍的下摆盖住了自己的腿。严德很认真地望着我,“你准备好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严德啪的一声敲碎了一支密封的玻璃药瓶,用细长的注射针头抽取玻璃药瓶里暗黄色的药液。我看到细长的玻璃药瓶慢慢变空,看着一滴透明的药液自针尖推挤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无声无息地在浅色的木质地板上溅出一团小小的水渍。这些细节仿佛被人为地调慢了播放速度。每一帧画面都变得缓慢,却又无比清晰。 针尖刺进皮肤,轻微的刺痛。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便感觉到一股岩浆般的灼热顺着针尖刺入的地方飞快地窜进了血管里。 “别动!”严德低声叮嘱我。 针头还没有□,我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大颗的冷汗。不是疼,至少不完全是疼。那种怪异的感觉……就像火苗顺着一根着了火的电线飞快地向前窜,所过之处一片被焚毁的废墟。 严德拔出针头,用一支消毒棉签按住了针眼。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嘱咐米娅:“外用的药膏八分钟之后开始涂抹。尽量涂抹均匀。” 米娅点了点头。 严德松开我的胳膊,看看我再看看米娅,转身离开了房间。 “你还好吗?”米娅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皮肤下面的肌肉每一寸都仿佛被点着了,火苗顺着血管钻进身体的最深处,再从身体深处井喷似的波及到四肢。一波压着一波,我甚至觉得血液都已经开始沸腾了。 “自己可以吗?”米娅把近乎透明的药膏递到我面前,“自己抹不到的地方我帮你。” 药膏散发出淡淡的辛辣的味道。皮肉都已经要被炖熟了,药膏涂抹在皮肤的表面反而没有了多余的感觉。脸部、前胸、腰、腿、包括脚趾,然后交给米娅帮我涂抹后背。 我脸朝下趴在皮革上的时候,身体里的灼热开始变得不一样,仿佛波动的速度被放慢,可是另有一丝尖锐的疼痛沿着脊椎飞快地向下推移,像有一把剔骨刀,锋利地、毫不迟疑地破开皮肉,将骨骼挑在了刀尖上。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米娅像是被我的叫声吓到,手里的药盒啪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透明的药膏溅了出来,像顽皮的孩子撒了一地的果冻。 “茉茉?!” 冷汗模糊了视线,我一头撞在了铁丝网上,无法忍耐地尖叫出声。疼痛的感觉骤然间变得如此鲜明,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拆碎,再重新拼装。再顺着创口重新按回到皮肉里去。我的手指顺着铁丝网的缝隙伸了出去,几乎将那铁丝网拉扯得变形。意识开始变得昏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一会儿喊着深海,一会儿喊着妈妈,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名字才能够止疼。 昏昏沉沉中感觉到笼子在摇晃,可是我睁不开眼睛。直到耳畔哗啦一声响,随即滚烫的身体被一阵舒适的凉意温柔地包裹了起来。模模糊糊地望出去,视野之内一片起伏不定的幽暗的蓝色。我倏地一惊,本能地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我一动,笼子便摇晃了起来,我的身体向旁边一倒,叽里咕噜地顺着敞开的出口翻了出来。天旋地转之间,我的视线完全被漂浮在水中的头发遮挡住了。 这是我的头发,可又不是。它们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饱满而艳丽的紫色,像秋天熟透了的玫瑰葡萄。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卷住一缕头发用力一拽,头皮一阵生疼。这的确是我的头发,看来是错不了了。 下一秒我的注意力又被我的手指所吸引。看到它的第一眼我以为那是深海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细长的骨管突起在手背上,顺着手指一直延伸到了指尖。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背上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出现的鳞片。肉色的鳞片,光滑而细腻,铺满了我的全身,像一件紧贴皮肤的外衣。它的颜色从腰部开始加深,变成了比发色略深的紫色。在紫色鳞片的覆盖之下,一条修长而美丽的鱼尾正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摆动。 我张开手指,着迷地看着指间几乎透明的蹼。这还是我的手吗?我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像深海一样吗? 头顶上传来一阵波动,随即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撞入我的视线。这是米娅,在陆地上呈现出近乎棕色的头发此时此刻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搭配着金色的鱼尾,美丽得像童话故事中的人鱼公主。 米娅绕着我游来游去,金棕色的眼瞳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天啊,茉茉,你真的好漂亮。”她的嘴没有动,可是声音却已经传递到了我的脑海里。这是人鱼之间的沟通方式吗? “走吧,”米娅眨了眨眼睛,“我们时间可不多。” 被海水包围着,身体上的疼痛慢慢消失。我觉得我的力气又重新回来了。 “用你的腰使劲儿,”米娅提醒我,“你必须跟上我。我们的时间不多。” “时间到了会怎样?”我轻轻地抚摸着耳后突然多出来的器官,它一张一合,将海水中的氧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的身体里。而我甚至说不清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时间到了,这个神秘的器官也会一起消失吧。 米娅忧心忡忡地瞥了我一眼,“你会溺死在海里。” 也许是夜晚已经完全降临,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游的很深了,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我们的上下左右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飘摇不定的光斑,像深夜里亮起的一盏盏荧光灯,十分美丽。 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却变得敏锐。我能感觉到米娅就在我的前方,一边用力地向前游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找到了身在水中的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水,我反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我觉得我不是变成了一条鱼,而是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滑翔在风中的鸟。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头发偶尔扫过我的后背,海草般柔滑。 夜晚的海并不是一片漆黑。这里有无数美丽的藻类,它们会在你游过的时候刷的一声全部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节奏一盏一盏亮起来,就好像有无数的精灵正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海藻之间还有一些很小的鱼类,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一派生机。 前方的米娅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掉转头快速地将我撞开。一个巨大的身影几乎紧贴着我的脸颊呼啸而过,吓了我一跳。 “没事,”米娅安慰我,“它虽然不会咬人,但是有电。被它电到的话,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 我赶紧追上了米娅,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眼睛东张西望。我能感觉到我们一直在向纵深的地方前进,但是无论是时间还是距离,我都已经失去了推断的能力。只是机械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向前游。当光线由黑暗渐渐过度为柔和的灰色时,我们的眼前出现了高高低低的一片丘陵。奇形怪状的礁石密密匝匝地组成了一片诡异的林地,有些甚至比楼房还要高。 米娅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钻进了两块礁石之间的夹缝里。夹缝很窄,越往里走便越是狭窄。快到尽头的时候,米娅回过身冲着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睛里满是警告的意味,金色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起来,散开在她的身后,宛如一把张开的扇子。 这个样子的米娅确实让我心生寒意。我连忙点点头,表示她要说的话我都明白。米娅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脑后的长发才缓缓飘落下来。她游回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十分小心地带着我靠近了夹缝的尽头。我小心地把眼睛靠近了石壁间的缝隙,下一秒,我倏地张大了眼睛,并赶在惊叫出声之前死命地捂住了我的嘴。 出现在我们脚下的是一片长满了各种藻类的美丽峡谷,而令我震骇的却是座落在峡谷中央的城池。一刹那间,我脑海中想起的全部都是大西国、沉没的大陆以及亚特兰蒂斯之类的神秘字眼。 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窄窄的街道将它规规矩矩地分割成了九个相同大小的区域,宛如花瓣一般呈环形围绕着城池中央的圆形广场。广场的地面铺着白色的石块,十分平整。四个方向立着粗大的白色石柱,石柱的两端雕刻着繁复而美丽的花纹,散发出古朴而肃穆的气息。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圆形的高台,宽阔的石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放着一座石雕,有人鱼也有人类。也许在历史上的某个特殊时期,这两个族类真的曾经和平共处过吧。 广场上空有几条人鱼悠闲地游来游去。有些像深海一样长着蓝色的鱼尾,有些则呈现出更加鲜艳的红色或金色,游动的时候美丽的鳞片反射着耀眼的亮光,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他们大多数人都长着十分美丽的容貌,但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们不论男女,看起来神色都十分淡漠。 光线越来越明亮,广场上聚集的人鱼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地闭上眼,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把额头抵在了礁石上。这样梦幻般的海底城市,这么多的人鱼……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做梦就一定是疯了。 米娅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睁开眼的同时看到了深海。 他微垂着头,沉默地漂浮在高台的一侧。蓝色的头发,蓝色的鱼尾,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看到他我才惊觉自己对他竟然已经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只是一眼,却已经回忆起了他身体上每一个我曾经留意过的细节:皮肤上细腻的纹理、指尖收回时近乎温柔的动作、我的手落在他皮肤上时的触感、我亲吻他的时候灼热的呼吸……我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统统都在这一瞬间苏醒,速度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伴随着回忆一起苏醒的便是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心脏被抽空时的疼痛、他留下的印记灼烧般的疼痛、那些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以及药物进入身体时剥皮拆骨般的疼痛……它们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无比坚硬的球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理智。 这么疼。 疼到以为承受不住,可还是心甘情愿地扛了下来。 我的深海,原来看你一眼,竟然这么难。 我的手指从岩缝中穿了过去,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地描摹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是不是多看一眼,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就可以更加深刻一分? 一个人顺着宽大的台阶缓缓游到了深海的旁边,是长着红色头发和红色鱼尾的女人。 玛莎。 深海侧过头看着她,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在他们的面前,一个须发花白的长者张开手臂,用缓慢的语调开始诵念起了什么。 我的目光移回到了深海的脸上,近乎贪婪地凝望。我想我可能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个瞬间。就停在此刻,他们还没有举行过任何的仪式,而他……也还停留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捱过下一秒钟、下一分钟乃至我的下一天……我的心这么小,只容得下这一个男人。 深海抬起一只手,玛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只是交握的两只手,已让我心如刀绞。我的目光无比艰难地回到他的脸上,他低垂着眼,像在看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像穿过了它们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白发的长者拉起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尖尖的指甲在深海的指尖轻轻一划,一缕淡淡的红色飘了起来,又被长者按住。他回过头微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在玛莎的指尖上划开了同样的一道伤口,然后拉着他们的手缓缓靠近。 米娅说过,交换了彼此的血液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生一世的伴侣,再也不会分开。 我忽然间无法再看下去了。 转头的瞬间,有温热的东西自眼中溢出,迅速地融进了蔚蓝色的海水里,了无痕迹。 撞击 浮出水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了。墨色的云团随着风势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撕打的野兽,黑压压地爬满了整个天空。海水呈现出浑浊的灰蓝色,浪头拍打过来,已经隐隐带出了令人畏惧的声势。 米娅号就停泊在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曾经使用过的长方形网筐从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来。当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皮革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时,米娅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说:“谢谢你,茉茉。”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心里暗想:她是谢我让她知道了严德当年所受过的苦?还是谢我没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搅乱人家的婚礼? 网筐离开水面的瞬间,一滴冰凉的水滴重重砸在我的脸颊上。轻微的刺痛之后,顺着面颊缓缓滑落,蜿蜒的水渍让我有种正在流泪的错觉。 有点冷。 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游了那么久,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现在的我,连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压在我身上一样。即使沉睡也无法缓解这种深入到骨髓里去的疲倦。就好像这具非人类的躯体已经开始从内部衰竭,连心脏都要疲惫到无法继续跳动了。 我感觉到眼皮被扒开,针尖般的光线刺激着我的视网膜。我听见身边有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有人来回走动,低低地交换着我听不清楚的对话。再远处是越来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啸。在这一切的噪声之上,是严德焦虑的喊叫声:“茉茉,茉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听见的话,你眨眨眼。”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无法用眨眼的动作来回应他。灵魂像是已经脱离了这具破烂不堪的躯体,独自躲进了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想躲避来自躯体的那种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也许……只是想躲开来自更深处的,宛如心脏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这两种感觉到底哪一种更加难捱。我只是像个怕疼的孩子一样,本能地朝着远离疼痛的方向前进,顾不上理会这个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 我听见严德的声音像把刀似的破开了周围越来越模糊的嘈杂,“准备电击!” 我迟钝的大脑还在琢磨电击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有一把大锤轰的一声砸了过来,将我的藏身之处砸了个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线、声音、图像以及……疼痛,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过来。 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看着出现在我上方严德的那张憔悴焦虑的脸,忽然间觉得他一定知道我刚才躲在哪里。而这样不顾一切地把我揪出来,不过是想要告诉我:躲起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谢谢,”我想冲他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但这一句声气微弱的道谢他显然是听到了。 严德揉了揉我的头发,眼中还残留着一丝焦虑,“茉茉,既然已经选择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点。” 我点点头。 严德笑了,眼角的皱纹衬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慈祥得像一个真正的长辈,“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样子。” 这算夸奖吗? “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转过头避开了光源的方向。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难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般的无力。 严德点了点头,“等你的腿有力气踩刹车了,你就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你。” 我尝试着转转脖子,“米娅呢?” “她回去了,”严德笑得有点勉强,“她是月族的长老,有些事,她必须要参加的。” 我没有出声,再一次转开了视线。盖在薄被下面的身体沉得像石头,但我能感觉到曾经连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经分开了,重新变成了两条腿。这个认知让我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梦一般的奇幻之旅终究还是结束了。 “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 “好,”严德温柔地应我,“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可以放你走。” 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已经整整持续了四天。 在我看过的故事里,住在大海里的人们拥有着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当他们心情不爽,大发脾气的时候海面上就会掀起风暴。我想这应该是某个好幻想的人类编出来的故事吧。因为事实是,现在的海族人正忙着庆祝那一场意义非凡的婚礼,谁有那个闲心来闹脾气呢? 我把车停在小镇的街口静静地等待着街灯由红转绿。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车外罩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声隔绝了整个世界。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不耐烦的催促。我机械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 我想我的的确确需要忘掉一些事。人们都说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烟,只要想戒,总可以戒得掉。我没有过戒烟的体会,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比如说我回家之后还得陪着林露露去订礼服;再比如我现在正在路上,我选了一条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面湿滑还行驶着许多大型货运车,我必须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一辆小型货运车呼啸着从我的旁边超了过去。雨声屏蔽了一部分声音,同时却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边除了汽车的呼啸就只有风雨交加的轰响。如此单调。 我想快点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时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妈参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宴就回上海了。现在的家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无论哪一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即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依然满室寂寞。 过去的一年半虽然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每一天都可以怀着雀跃的心情去期待,期待着梦想中的场景会在下一秒钟隆重上演。虽然偶尔会失望,可失望过后还是满满的希望。现在,就连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车窗外,水流顺着雨刷的摆动蜿蜒流下,像流过我脸颊的液体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我忽然觉得恐慌。我不知道我今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这样,即使什么都不想胸口依然压满了疼痛的感觉,就连我所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含着粗糙的沙砾,气流所过之处,火烧般的疼。 我知道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可是它们走远了,疼痛的感觉却固执地留了下来,凝在我的心口,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的难以忍耐。就仿佛它们是按着时间的脚步诡异地叠加着。我生命中的下一分钟永远比此刻更加疼痛。我的明天比今天更加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没有期限。 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捱? 在看不见米娅和严德的地方,我苦心堆砌的平静彻底坍塌。我被压在这一对废墟里无力挣扎,亦无心挣扎。我的世界再一次缩小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程度,可是就连这么小的世界,我依然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的世界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可是终我一生,视野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他的身影。我身边会出现很多人,走在大街上,我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然而……每一个都不会是他。 那样漫长而空旷的岁月,漫长到……我看不到尽头,又该怎么捱? 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死亡,而是……希望消失,信念破碎,是漫长的时光中不再有渴望的事。 是生无可恋。 于是,当那辆货车在拐弯处打着滑,冲开护栏一路朝我撞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成型,快得让我来不及去思考。仿佛大脑做出的决定跳过了我的意识,顺着神经直接传达给了我的一双手。仿佛灵魂再一次与躯体剥离,带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战栗眼睁睁地看着方向盘逆时针一转,笔直地迎了上去。 车窗外的庞然大物呼啸而来,我心中却蓦然间升起一种彻底解脱之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轻松。 撞击的刹那,脑海中传来一声惊叫:“茉茉?!”微颤的声音,仿佛惊恐到了难以置信。可惜的是,我已经无法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了。 黑暗中,有水滴自极近的地方落下,水声清亮。余音尚未散开,又有一滴滴落下来,溅起的层层回音微妙地叠加在一起,仿佛我正身处空旷的溶洞之中,除了水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因为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 我感觉到自己的听觉像只刚刚苏醒的小兽,正舒展着四肢,试探性地朝着更远一些的地方迈出脚爪。绕过耳畔滴答作响的水声,我听见走廊里有人推着小车慢慢走过,软底布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小推车的胶皮轮子滚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推车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远处有人打着呼噜,哦,应该是很多人在酣睡之中发出或轻或重的喘息,一片安详。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正往杯子里倒开水,然后我听到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 “能不能再给开一支杜冷丁啊,大夫,他疼得睡不着……” “不行啊,你要知道这个镇定剂打多了副作用是很可怕的……” 似乎是患者家属和值班大夫。 听觉的小兽不感兴趣地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试探。寂静中,有人忍痛呻吟,有人低声安慰,絮絮叨叨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绕开,继续前进。 我听到大门关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电话铃声,接电话的值班护士略带睡意的声音,再向外便是枝叶在夜风中互相摩擦的轻响,以及汽车呼啸而过时略微发颤的尾音。隐约的虫鸣从更远的一点的地方传来,看来公路的另一侧应该是一片空旷的田野。 听觉的小兽停留在公路的一侧,有些犹豫地收住了试探的脚爪。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人在昏睡中,可是凭着听觉已将周围的环境摸了个一清二楚。也许在这一刻,梦中的我也像电影中的长耳精灵一样,正随着声音的来源而微微转动着双耳吧。 随着走廊尽头电梯门开合的声音,一阵模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空气中多出来一种淡淡的烟草味道。 这个刚刚出现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很快,有脚步声混杂了推车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不多时便来到了我们的房门外,房门推开,年轻护士的声音低声嘟哝:“还有一点儿,可以再滴一会儿。” 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担忧地问道:“陈大夫说的那位专家什么时候能到?”这人居然是我的四哥殷达,着实让我有些奇怪。这人一向不是忙着谈恋爱,就是忙着失恋。不知怎么会有这个闲心跑这里来。 “明天应该到了。”护士的声音听起来略带同情,“等下换完药你也睡一会儿吧,换班之前我过来换药。” 殷达说了声谢谢,等护士走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老五,不带这么吓唬人的。赶紧给我醒了,要不五叔五婶那边我可真瞒不住了。” 在我的几个哥哥里就数殷达跟我年纪最近,从小到大跟我打了不计其数的架。抢起东西来,那从来都是……须眉不让巾帼。这会儿老气横秋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听的忍不住想笑。 摸着我头发的手收了回去,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大概又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在我的耳边呱噪。 首先是路一咬牙切齿的抱怨:“殷老五,我刚卖一辆车给你你就敢给我玩这一手。早知道你这么菜……” 其次是殷达心神不定的嘀咕:“你说我告不告诉我五婶?她那人可厉害了,我从小就有点怕她……” 接下来就是护士阿姨的声音,将这两位祥林哥客客气气地轰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像被觅食的野兽盯住了似的,我忽然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是她刚被送来的时候拍的片子。您看这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她的小腿腿骨有两处十分古怪的弯曲,这种弧度……不可能是撞击造成的。而且,据交警说她在撞击之前就把车头挑开了。所以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撞击。这里的几处伤口都是车子翻过来的时候碰撞所致,并没有伤到骨骼。” 另外一个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的头皮发炸,顿时明白了先前恐怖的感觉因何而来。 “这张是四十八小时之后的片子,两处弯曲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先前的男人声音中微微带着惊奇,“如果这真的跟车祸有关,那只能说这个人类的愈合能力是十分惊人的。”他说到“人类”两个字时特意加重的语气让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难道我躺在这里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 “这跟愈合能力没有太大的关系,”令我心生畏惧的声音若有所思地反问道:“你不是说严德那个老不死的妖怪十年前就不再做活体试验了?” “这个……”先前男人的声音略显犹豫,“据我所知确实是这样,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出现这种反应……当我被告知这个女孩子是他们一路从严德和米娅长老的家里跟踪过来的时候,我也相当惊讶。” “呼吸系统呢?” “微细血管的分布测试基本可以肯定这种短时间的变异。” “阿摩提供的酊剂……做了么?” “是的。注射后十五分钟之内出现了鳞化反应。腿部尤其明显。” 他说的话让我想揍他。我躺在床上暗暗发誓,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揍他。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家伙,居然趁我不能自理的时候把我当小白鼠?!还鳞化反应?!我从来没听说过医院可以背着病号做这种试验的。 不过,这些我似懂非懂的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说腿骨弯曲度消失……也就是说我不会像严德那样,下半辈子都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了?到底是不是如此呢?这样的揣测一时间无法求证。心头的不安渐渐堆积,令人倍感烦躁。 “我想,她也许是有知觉的,”先前的男人又说:“从监测器的数据判断,似乎您的出现让她感觉不安呢。” “是吗?”一根冰冷的手指在我的眉尖轻轻点了点,然后顺着眼角滑到了脸颊上,“还有其他的副作用吗?” “暂时还不能肯定。”男人的声音低声汇报:“神经毒性方面的测试数据还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出来。我不明白的是,严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放她离开?” “我也想不明白。让他们继续盯着。” “好的,”先前的男人犹豫了片刻又问:“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曝光给新闻界?” 我大吃一惊。 “不要。”男人果断地制止了他,声音里隐含怒意,“你是白痴吗?曝光他们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人顺藤摸瓜查起来,很容易会牵扯到我们身上来的。” “抱歉。是我说错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诚惶诚恐,“那……这位小姐?” “等她醒来你好好套套她的话。我想,出于对自身健康的考虑,她应该会很乐意跟你合作的。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是的,先生。” “神经测试数据一旦出来立刻传真给我。还有,”他加重了语气,“有关她恢复的情况,我要你做一个综合性的评估给我。” “是的,先生。”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说话最好婉转一点,不要让她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居然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这还是夜鲨吗?不会是被什么玩意儿给附体了吧?! 可是一想到这个人的身份,那些被我刻意压到意识深处的有关疼痛的记忆统统被卷了起来。曾经的焦躁彷徨、真相揭开时的心如刀绞、药物进入身体时无法忍耐的灼热、初次入海时的惶恐畏惧以及……仪式上那两只缓缓靠拢的手。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堵墙在我的面前轰然坍塌,所有那些被人为地阻挡在墙后的东西都在眨眼之间如同堤坝泄洪一般自高处呼啸而来。 我啊的一声大叫,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惨白的日光灯下,夜鲨正带着微微有些错愕的神色望着我。 烙印 我啊的一声又倒了回去。倒不是害怕夜鲨怕到了不敢见他的地步,而是亲眼看到他就在这里,让我忽然意识到昏睡中那些由我的听觉所衍生出的诡异幻象……很有可能是真的。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啊。 “好久不见,殷茉。” 夜鲨穿着一件暗色的T恤,抱着胸站在病床边,眉目阴沉地上下打量着我,“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处处不相逢啊。” 我沉默地望着他。心想我跟他好歹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可是相逢这种事……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夜鲨身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几张X光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来拿我当小白鼠的人就是他了。 “没猜错的话,”夜鲨很谨慎地留意着我的表情,字斟句酌地说:“你是从严德严教授那里回来的吧?” 刚才他们还说有人就守在严德家门口盯梢,这会儿又跑来扮无辜。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心里反复掂量着要搞偷袭的话,先冲哪一个下手更有把握?夜鲨曾经隔着老远的距离拿一块石头砸中过我的脑门……好吧,他本来就是非人类。而且那一石头也确实给我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 我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指了指大夫手里的片子,声气微弱地问道:“是我的?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中年大夫瞥了夜鲨一眼,拿着片子朝我走了过来。 “请问大夫,我的伤……”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在薄被之下紧紧攥起了拳头。 “事故处理现场的交警说你反应很快,相撞之前就把车头调开了。所以你的外伤不算严重。”大夫面无表情地解释,看得出对我没有多大的提防,“这几处肌肉撕裂都没有伤到骨骼。另外就是轻微的脑震荡,需要好好休息……” 我缓慢地深呼吸,捏紧了拳头。接过片子的同时拳头飞出,准确地捣在他的眼窝上。我虽然一直躺着,没多大力气,但是毫无防备的大夫还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忘记了自己的手背上还挂着滴注针头,这么一拳挥出,针头被拽掉,鲜血立刻顺着针眼涌了出来。挂药瓶的支架晃了两晃,带着药瓶一起砸在地板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夜鲨上来拦我,“殷茉……” 话未说完,病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路一和殷达神色惊慌地出现在了门口。见夜鲨的手还抓着我的手臂,殷达立刻喊道:“你放开她!” 夜鲨连忙放开我,举起双手以示清白。他这边一松手,我立刻一脚踹开他,举起手里的一叠X光片兜头朝着刚爬起来的大夫砸了过去,“你是大夫吗?你是人吗?谁TM让你在我身上做实验了?!你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TM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们是什么?!”我越说越气,好像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委屈都借着这一声质问发泄了出来。可是这些东西倾泻而出的同时,我心底里却再度变得空茫。像倒空了水的胶皮袋子,轻轻一碰,就扭绞在了一起。痛彻心扉。 大夫一边举着胳膊挡着,一边解释:“其实我们所做的都是常规检查……” 我顾不上理会他,转头望着夜鲨,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不敢揍你,我也要把话说清楚。我身上已经没有你需要的东西了,而且现在你也不可能利用我去威胁谁了。以后,请你别再打扰我。” 夜鲨眸色深沉,摊开双手做出一派坦然的模样,“我想,你对我有误解。” 误解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我的鼻腔微微有些发酸,如果那些发生过的事都可以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误解来解释……那该有多么好。 “没有误解。”我冷笑,“哪有那么多误解?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 “殷茉,”夜鲨的脸色阴沉下来,“你最好想清楚你是跟谁说话。” 我斜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张脸此刻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欠扁。我已经忍他好久了。对某些东西来说,忍让不一定有效——他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嚣张,可见我的忍让并不是什么好办法。我这样想的时候,抓起手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夜鲨向旁边一闪,顺手将我推开。 路一就在我旁边,见他这么推我,冲着夜鲨的脸抬手就是一拳,“你TM的才要看清楚是在跟谁说话吧?!”这一拳可比我的那一拳厉害多了,夜鲨一个趔趄,伸手拽住了床边的栏杆,脸上也随之浮起了愠怒的神色。 殷达从背后扶住我,一边替我擦手背上的血,一边恶狠狠地说道:“作为病人,住院期间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们一定会通过法律途径给自己讨个公道。” 中年大夫还想说什么,被夜鲨制止了。夜鲨阴沉沉地冲着门口刚奔进来的护工摆了摆手,转头望着我的时候,眼中虽然残留着怒意,但声音听起来却已经平静了许多,“我相信这是我们和殷小姐之间的误会。我想,站在殷小姐的角度,也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吧……” “我无所谓,”我冷笑,“不想闹大的……其实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家伙。” 夜鲨眼里的怒意涌起,一闪而没。他看了看门口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再看看神经质的我,十分勉强地放缓了语气,“殷小姐好好休息。院方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说完带着挨了揍的大夫一起离开了。 我在床边坐下,看着护士重新挂好药瓶,忽然间心灰意冷。我这样发疯又有什么意义呢? 殷达扶着我躺回枕头上的时候我又想,其实我所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不要活的太压抑。毕竟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的本能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不论是什么样的突发情况干扰了我当时的选择。 我想起那声呼喊。那个声音我是如此的熟悉……我又怎么忍心把那些我无法承受的疼痛转移到给他? 就这样吧。我疲倦地想,就这样吧。 回到家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实习的事儿已经被我老妈一个电话托付给了我的大哥殷沛。我不想让她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能强打精神在我“旅游”回来的第三天老老实实地挤公交车去了大哥的公司。 算起来,殷家第一个做生意的人是我老爸,第二个就是殷沛。殷沛的年龄比我和殷达大了整整一轮,平时又不怎么爱说话。我们几个小的一向有点怕他,要不是出了这么一场事故让我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计较的兴致,我说什么也不会主动凑到他面前去的。 殷沛具体做什么生意我还真说不好,似乎是代理国外的医疗设备一类的东西。公司的办公楼座落在商业街侧翼的金钟南路上。那幢银灰色的建筑和周围的写字楼一样,一眼看过去玻璃多过砖头,台阶宽大,大门外立着很气派的廊柱。到处都洋溢着热腾腾的、激励人心的财富气息。 公司的人事专员看过我的简历,二话没说就把我分去了后勤科。在公司里,后勤科除了负责补充办公消耗品,还负责维护全公司的办公设备正常运行。当然,在办公设备不出问题的情况下,我的工作内容就只有一项:打杂。在这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进入职场之后,我的工作内容除了帮别人打印会议记录、复印工作报表、维修机器之外,还要负责打扫办公室、给上司和上司的秘书买盒饭、去校门口替开会的上司接孩子…… 失落不是没有。每当有人撇着嘴嘀咕:“还名校毕业的呢,这点小毛病都处理不了……”的时候,我也想过要辩解“老子学的是网络工程,不是打印机维修”的冲动。当有人指手画脚地使唤我出去买这买那,我也有过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的愤怒。可是这些愤怒都浮光掠影一般,在我的心头并不能够停留过长的时间。 我想,由人类组成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们在陆地上的生活太安逸,所以我们只能看到身边方寸之地里的蝇头小利。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一步宽容会引来旁人加倍的放肆,所以我们总是包裹着自己,即使面带微笑,笑容里也隐藏着算计。至少我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充满了侵略性。当然他们也合作,也讲究团队精神。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把每个人的侵略性有条件地收集在一起,让它由步枪升级为威力更大的迫击炮罢了。 我在电话里说起这些的时候,路一哈哈大笑,说我神经过敏,想得太偏激了。 我默然。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出过一次车祸之后脑子就不那么好使了,无论看见什么,不是像个愤青似的反应过激,就像石头沉进胶水里似的无声无息,激不起任何涟漪。 “职场嘛,跟学校肯定是不一样的,”路一在电话里安慰我,“你不能把跟老师同学相处的那一套用在同事身上。那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我望着窗外湿润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今夏的雨天似乎格外的多。 “别想那么多了。”路一话锋一转,“哎,我听说苏园那边新开了一家韩国料理,出来吃个饭吧。” “改天吧,”我看着桌面上厚厚一叠文件叹了口气,“明天周末,我这儿一堆工作,还不知得干到几点呢。” 挂了电话,我翻着手边的报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些是全公司本季度的消耗品报表,部长大人就这么甩手扔给了我。做为一个实习生,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呢? 噼里啪啦地敲完了一堆表格,发回部长邮箱,起身时才发现天色已经黑透了。雨还在下,街灯在雨幕中染开一团团模糊的晕光,昏黄的,看上去有种绒毛般的质感,令人心生暖意。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室,才发现整层楼都已经走空了,只有走廊里的顶灯还亮着。到处都静悄悄的,脚步声被放大,每迈出一步都会激起诡异的回音。向来被各种噪音填得满满的场合,突然间呈现出这样迥异的面貌,令人诧异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太静了。 我搓了搓手臂,放弃了等电梯的打算,顺着楼梯快步往下走。明明除了我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紧跟在身后似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一直下到了一楼,看见底厅亮着的灯光和服务台后面的值班人员,我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后背发紧,手脚无法自控的发颤。就连耳朵上的包也像凑热闹似的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推开底厅的玻璃门,湿漉漉的空气扑面而来。潮湿的水汽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闻起来并不觉得清爽,反而有点冷森森的。快到六月了,可是这样的雨夜,还是会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我低着头在拎包里摸雨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从廊柱后面闪了出来,大概是有人在这里避雨吧。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用我的雨伞护送他去路边的公交车站,他已经朝我走了过来。很奇怪的走法,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就好像我一回头就会吓到他一样。 我侧过头瞟了他一眼。看体型应该是个男人,五官都沉在阴影里,只能看出他的个子很高,有一副宽肩细腰的好身材。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却脱力一般再次颤抖了起来。雨伞没有拿住,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心跳骤然间变得狂乱,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望着黑暗中步步靠近的身影,一时间头晕目眩。 这一定是某种幻觉。一定是这样,某种……类似于自我催眠般的幻觉。就好像我们偶尔会觉得自己听到了某种声音,可事实是这种声音并不存在。 幻觉先生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我。 我想我应该视而不见,捡起地上的雨伞冲到路边去打车回家。我想我是被人使唤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才会这么不正常。只要泡个热水澡,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可我动不了,整个人都变得无比僵硬,心脏在我的胸膛里碰撞出可怕的回声,一声一声,令人眩晕。 我要疯了。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绝望地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男人下的蛊里走出去了。 幻觉先生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两只手捧起了我的脸。 “茉茉,”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忐忑以及某种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颤音,耳语般喃喃问道:“茉茉,你一直在哭。这么难过……你是不愿意看见我吗?”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触感真实得令人发狂。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真的是梦吗?我突然之间不能肯定了。直到僵硬的身体被拉进熟悉的怀抱,真实的感觉才一寸一寸自心底爬了上来。 “深海?”我轻轻环住他的腰,不可置信地慢慢收紧双臂,“深海你真的回来了?” 我听见深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我回来了。” “还走吗?”我的手指在他的背后紧紧扣在一起,力气大得几乎要捏断自己。 “不走了。”深海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走了,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就像米娅和严德那样?” 我哭出了声。等了那么久,久到甚至不敢再抱有希望……怎么会不愿意? “别哭,”深海凑过来亲吻我,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听起来像是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表的恐惧,“别哭,茉茉。别难过。” 这个笨拙的非人类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安慰别人,翻来覆去地就只会说这么两句话。这么没有技巧的安慰,让我的眼泪怎么收都收不住。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都被眼泪冲刷得干干净净,我眼前的世界竟然重新变得清亮起来。下了两天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暗色的天幕下,路面上被覆上了一层晶莹的水膜,反射着街灯昏黄的光,一派溢彩流光。廊檐下的水滴滴答作响,像有音符在耳边跳动。 我在他胸前把脸蹭干净,环紧了他的腰再次求证:“真的不走了?” 深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走了。” “那……你的新娘呢?” “没有新娘,”深海摸了摸我的脸,样子有点难过,“我看到你了……我想去追你,可是被他们拦住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你不是已经掐断了联系?” 深海闭上眼抵住了我的额头,“那么近的距离,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你。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茉茉。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了。” 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可我看的那个人割破了你们的手指……” “你就在那里,我又怎能继续得下去?”深海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离开,只要是在看不到你的地方……这件事就一定行的。可是……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还是不行。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哭着离开,我做不到。茉茉,你就在那里,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被关起来的时候看到你在开车……我以为……我以为……” 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唇,有一些莫名的东西自心底涌起。似酸似甜,却又生生作痛。 “可是你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我只是想转移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可是说出口的话却饱含着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责备。 深海微微垂下眼睑,神态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扭捏,“很长的数字。那么多位数……” 我张大了嘴。不是吧?他不给我打电话……不会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吧? “可是……就算你记不住我的号码,米娅也有啊,你可以……” 深海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这样的事,我不希望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我想当面和你说。” 我看到灯光在他的眼里折射出璀璨的流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差点就忘了,他不但不是我的同类,而且以他的年龄来计算,他甚至不能算是和我同时代的人。就好像老家的外婆,她也不习惯通过电话来联络。每次我们打回去,她总是让保姆接。我们跟保姆说话,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在一旁嘀咕:“想我就回来啊。有什么话当面说……” 我忍不住笑了。深海到底有没有那么老呢? 深海望着我,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又欢喜又是惆怅的神气来,“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的握法,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跟我回家。” 深海顺从地让我拉着走。迈下台阶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说他们关着你?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深海脚下一滞,慢慢垂下了头。 “深海?”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那么妙的预感,“出什么事儿了?” 深海的手伸到颈后,撩起了微长的头发,转过身让我看。光线不好,一眼看过去,似乎是掌心大小的一块暗色的刺青,像一块伤疤似的从皮肤上微微凸起。图案有点眼熟,像那块戴了很多年的月光石。 “这是什么?”我小心地碰了碰这东西。 “烙印。”深海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犯了错的族人被驱逐出族群的烙印。” 三宗罪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我进去之前的姿势,盘膝坐在地毯上,出神地,或者说失神地凝望着落地窗外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我父亲的旧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斜靠着沙发的时候露出了半边肩膀——是我记忆中的柔和的象牙色。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回忆起了那种微凉而柔滑的触感。 心跳突然间加快,我不自然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转身去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我猜他又在想族里的那些事儿了,也许……会需要这个吧。虽然我从没见他喝过酒,但是既然米娅可以喝绝对伏特加,想来酒精对他们这一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害。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拉开的一罐啤酒递到他面前,“呐,心烦的时候就喝一点吧。人类就是这么干的。” 深海接过啤酒却没有喝,眼睛望着窗外低声说:“茉茉,你还记得夜晚的时候海里是什么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周围一片蓝幽幽的暗色,远远近近都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荧光。那些缓缓飘摇的美丽藻类在我游过去的时候会呼啦一下都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涌动一盏一盏亮起来……我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关了灯会比较好看。”我从沙发上抓过遥控器关掉了客厅的顶灯。周围一下子变暗,窗外的半城灯火却骤然间变得清晰。这是我最最喜爱的景色,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就是靠在这里,一边看着它们一边想着自己那些无法琢磨的心事。 我捧着啤酒罐喝了一口,“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像海里?” 深海没有出声。 啤酒罐的外壳上凝出了一层水珠,冰凉的温度刺激着我,让我的神经在短时间里变得比平时警觉。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深海,你的……呃,驱逐,有没有期限?它们为什么会做得这么……这么……米娅不是也和人类生活在一起?” “罪名不同,”深海淡淡地答道:“我的……要严重一些。” “什么罪名?”我讶然,居然还有罪名这种东西? 深海的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很像是自嘲,“叛族、泄密、其次才是……执意与人类通婚。” 啤酒罐举到嘴边停了一下,我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三宗罪啊,听起来真他妈的吓人。可是不对啊…… “要说泄密,米娅不是也把你们族里的事告诉了严德……”我忽然明白了,后面的这两条罪名不过是拿来做陪衬的。最要命的其实是第一条罪名——他的行为破坏了两个族群筹划多年的合并。 “他们凭什么给你定罪?!”我忽然间觉得不甘心。 深海转过头望着我,眼神柔和而无奈,“萨默斯法典——就像你们的社会里必须遵守的法律一样。那是所有的海族都必须要遵守的。” 我晃了晃喝空了的啤酒罐,脑海中不期然想到了《乌尔纳木法典》、《汉谟拉比法典》等等一系列的古怪词汇。这些由两河流域所孕育的古老文明在我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是一个标志性的名词。 “是的,”深海回答我说:“它跟你们刻在石柱上的那部最早的法典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和人类相处得很好,以物易物的贸易在沿海一带也相当普遍。你在我们的圣坛上看到的有关人类的雕塑,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保留下来的东西。” “后来呢?”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在海底的时候,我猜测过人类与海族之间很有可能在某个特殊的时期曾经和平相处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深海向后一靠,长长叹了口气,“后来,他们的国王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们的族长没有同意。于是,两族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好。再后来,僵持的局面逐步升级,两族之间的贸易也开始受到种种限制。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全面驱逐我们。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海里。有一些不愿意回到海里去的族人被他们抓住,凌虐至死。他们的所作所为触怒了我们的族人,于是我们开始全面还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我们从此撤回海里,不再和人类有接触。” “你们怎么反击?”我拿过深海没有动过的啤酒喝了两口,十分好奇地反问他。 深海垂下眼睑淡淡说道:“海族的人,力量自然是来自于大海。” 来自于大海又是什么意思?我觉得冰啤酒的温度在我身上引起的警觉已经开始消退,脑电波在冲上一个峰值之后缓缓回落,我的思维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你们可以操控大海?暴风雨?海啸?” 深海瞥了我一眼,眼中竟然有几分锐利的味道。几乎把我蒙头蒙闹兜上来的酒意吓醒了,“不会……真的是海啸吧?!” 深海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是海啸。强烈的海啸导致那片大陆最终沉没在了大西洋的深处。在人类的历史上,你们把它叫做……大西国。” “大……大……大西国?!”我的脑子当的一声死机了。 “是的,大西国。也叫做亚特兰蒂斯。”深海用一种背诵课文般的腔调轻声说道:“在人类的传说中,大西国的创建人是海神波塞冬,他娶了美丽的姑娘克莱托,生了十个儿子。后来波塞冬把大西国分成十个部分由他的十个儿子来掌管,这就是大西国最初的十个摄政王。而他的长子阿特拉斯则是大西国的王位继承人。你知道么,茉茉,”他偏过头看着我,眼中光华闪动,像小孩子提起了家族中令人尊敬的长辈,“这位名叫波塞冬的海神,就是我们族里的战士。他拥有你们所说的……智慧和胆识。” “是么……”我持续呆滞。 “听长老们说,最初的大西国是非常繁华的。城市里到处都是花园,人口稠密,非常热闹。城市里有很多用红、白、黑三种颜色的大理石修建起来的高大建筑:寺庙、圆形剧场、斗兽场、公共浴室……” 这个我也听说过。可是听说归听说,我心里还是无法控制地升起某种诡异而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深海这个时候对我说一句:小姐,你现在就在童话故事里。我是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意外的。 啤酒的度数虽然不高,但是加上数量、再加上耳边听到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就足够份量让我晕头晕脑地找不到北了。我很想就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再追问几个问题,可是当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靠在我身边的深海微垂着头,像是已经陷入了某种无法自拔的、绵长的惆怅之中。 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熟悉而诱惑的感觉反而变得鲜明。 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扔在一边,淡淡的眩晕感让我对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充满了不确定的感觉。我拉起深海放在腿边的那只手,想要看个清楚。可是光线太暗,我的眼前又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来回地摇晃,我怎么都没法子看清楚。我凑过去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头。不舍得用力,只是一点一点地用牙齿试探着撕咬。 深海轻声笑了,“痒。” 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孔沉在昏暗中,眼底却又细碎的流光闪闪烁烁。刚才在他眼里看到的黯淡无奈正被另一种我看不懂的光芒所取代。 我糊里糊涂地松开了他的手指,凑近了去看他的眼睛。 浅色的眼睛,宛如最最纯净的冰或水晶。只消一丝光便能折射出世上最炫目的虹彩。我想吻吻它们,可是脑子昏沉沉的,凑过去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劲儿,结果一头撞在了他的颧骨上,鼻子酸酸地痛。 深海又笑了,捧着我的脸叹息般低喃,“茉茉,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呢?” “没有我啊……”我仰着头想了想,“你会继续做一个乖孩子,长大一点儿了会成为月族的战士,还是会做为族长的候选人被选中去经历种种莫名其妙的考验,然后……然后顺理成章地娶玛莎,合并月族和格陵兰的族群。说不定还会合并掉夜鲨那一族,然后你就可以拿条狗链拴着夜鲨在海里散步了……再然后你就可以带着你的族群在海洋里称王称霸,没准哪天腻味了还会跑到陆地上来跟人类争地盘……” 深海歪着头,似乎也被我描绘的画面所吸引。 “所以……”我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后悔了吗?” “我曾经以为可以那么做的。可是不行啊。” 深海咬住我的嘴唇,温柔地用牙齿厮磨,“如果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怎样失去你……那以后的日子我又该怎么过?” “后悔吗?”我再次求证。整个身体都没轻没重地靠了过去,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环住了我的腰,轻喘着将我拉得更近,“有你在这里,我就不后悔。” 这是我期望之中的回答,期望到近乎奢望。可是竟然真的听到了…… “再说一遍。”我的手指伸进他浓密的头发里将他拉近,声音里无法自抑地透出焦渴般的急切和……隐秘的惶恐。 “不后悔,”深海顺着我的手劲儿靠近,声音中隐含笑意,“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这种情况下我似乎也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脑海中还没有组织好想要说的话,深海的嘴唇已经覆了上来,以一种略显急迫的姿态扣住了我的后脑。唇舌被打开,属于深海的气息满满地涌了进来。 一瞬间天塌地陷。意识被抽离,被拉远,悬挂在身体的上方。被大力扭绞,被闪电引燃,从火焰中爆裂出类似山洪一般的呼啸。什么都消失了,只剩下被放纵的本能急迫地追逐着令自己心动的味道。他的嘴唇上像沾了致人迷幻的药,每一下的触碰都在皮肤上留下电流般的□。涟漪一般,顺着被触碰的点飞快地向四周围扩散。身体变软,陌生的感觉类似饥渴,却比饥渴更加难耐,热辣辣地烧灼着我的神经,让我的尖叫在脱口而出之后化为呻吟,甜腻的尾音微微发颤,陌生得不像自己。 睡衣不知被扯到了哪里,肌肤相贴的感觉令人眩晕。空气像着了火似的,吸入的每一口都让五脏六腑更加焦渴。不知名的感觉叫嚣着层层累积,在到达顶点的瞬间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刺痛——来自身体深处的刺痛,宛如某种包装被撕开,陌生的器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缓慢推进,直至楔入身体的最深处。疼痛的感觉被颤栗所包裹,鲜明地凸显在一切感觉之上。 我抓住深海的手臂呻吟出声。深海捧着我的脸温柔地亲吻我,汗水滴落下来,几乎让我生出一种皮肉被灼穿的错觉来。耳畔灼热的喘息越来越浊重,埋在身体里的器官无法再忍耐似的试探着开始抽动。疼痛的感觉渐渐被奇怪的酥麻所取代,感官的界线再次变得模糊,我仰着头,视线迷蒙,有种透不过气似的昏沉。身体仿佛颠簸在暴风雨的海上,而在所有这摇摆不定的一切当中,唯有他是可以触摸得到的,是可以紧紧抓在指间的。 我张开手臂,十指在他身后紧紧扣在一起。随着律动的节奏喘息着亲吻他。这是我的深海,他就在这里,在我的双臂之间。他的皮肤温暖着我的皮肤,他的心跳呼应着我的心跳,而感官中互通的部分更是将这种肢体绞缠的快感放大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连汗水都模糊,分不清彼此。 仿佛骨肉被烧融,灵魂合而为一。 仿佛我和他,真正地成为一体。 我蜷缩在深海的怀里,自云端跌落的眩晕感还盘旋在脑海中久久不散,身体却疲倦得不想挪动分毫。很想就这么睡过去,但耳畔灼热的呼吸却像一种无言的提醒,令精神莫名地亢奋着,很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我也只是转过身,面对面地拥抱着他。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微笑,然后闭着眼继续假寐。 皮肤上包裹着一层薄汗,相贴的时候会有种已经粘合在一起的错觉。仿佛两个人的边界有一部分正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如此的不可思议。 如此的美好——因为太过于接近完美,甚至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惶恐。 我在似睡非睡的浅眠之中再一次想起了深海盘膝坐在地毯上的样子。他斜靠着沙发,一言不发地凝望窗外的灯火。就好像要借着眼前的半城灯火回忆起海底那些星星点点的可爱生物。是的,我想这就是两者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吧。在他的世界里,每一盏亮光后面都有一个小生命,鲜活而生动。而我们的灯光……只是灯光。明亮却冰冷,繁华却落寞。在这里,他完全无法透过相似的它们体味到相同的温暖。 在这里,深海是孤独的。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是异类。 我抱紧了深海的身体,心口闷闷的,不可自抑地开始怀疑他这么做是否值得?如果他始终无法融入人类的生活呢?几十年、几百年后……我已经无法继续陪伴他了,而他仍然是一条被放逐的、孤独的流浪者。没有家人,没有同伴……那么漫长的岁月,他是否还会微笑着说一句不后悔? 深海也许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的,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猫。 “茉茉,”深海在我的头顶轻笑,“我想,你不用费心去琢磨我的身体结构和人类的男性到底有什么区别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就算真的存在什么差别……你这双迟钝的眼睛也是绝对分辨不出来的。” 这是一个笑话吗?可我笑不出来。 深海又笑,“今后,你打算怎么养我呢?” “当宠物养。”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地说:“买一条狗链天天挂在你脖子上。” 深海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那可得挑一条漂亮点的狗链。” 我没有抬头,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深海,你会不会……会不会……” 深海捏着我的下巴抬起了我的脸。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却挡不住他眼底固有的淬利,“茉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的双眼微微发热。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问题是,他这么做是否值得?我,以及陆地上转瞬即逝的几十年是否值得? “茉茉,我比你多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就好像……”深海吻了吻我的眼睛,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温柔地笑了起来,“就好像相信《大英百科全书》或者《新华字典》那样相信我。” 入境随俗 我把解冻的虾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放进锅子里,加水、加盐。在放不放葱段姜片之间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放。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养过一只肥猫,我记得给它准备猫粮也是这样,小鱼小虾稍稍煮一下,多余的调料一概不放。 把深海和猫放在一起的想法让我觉得好笑,如果那只肥猫还活着,看见深海这么大一条鱼……该有多么激动啊。 阴了好久的天终于在昨天的一场雨后放晴了。空气里还残留着蒸腾的水汽,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里却已经明显地带出了热辣辣的气息。 晴朗的天气总是令人心情愉快。 从厨房敞开的玻璃门望出去,深海套着我老爸的沙滩裤正从浴室里走出来。上半身□着,雕塑般的好身材一览无余。 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深海眨眨眼笑了,“你那是什么意思我可知道哦。” 深海的骨架十分匀称,象牙色的皮肤包裹着薄薄一层肌肉,走动的时候拉伸出流畅而优美的线条。像某种充满力量的动物,奔跑中的猎豹或骏马,有种令人目眩的动态的美。他的头发没有擦干,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水珠顺着脖子滑下来,在胸前留下湿漉漉的水渍。我怀疑是因为他和水之间存在着比我们更加亲密的关系,所以他才不会觉得衣服被打湿是一件令人感觉不舒服的事儿吧。 我把煮好的虾盛在一个大盘在里,平摊开来,想让它们尽快地散热。我记得他不喜欢吃热的东西,对蘸料之类的东西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然后我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 深海顺着餐桌走了过来,有那么一点不确定地指了指那个盘子,“我的?” 我点头。 深海的表情明显有些好奇,“为什么我吃的东西和你不一样?” 我把牛奶杯举到他面前,“要尝尝吗?” 深海闻了闻味道,带着有点怀疑的表情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他那张漂亮的脸紧紧皱了起来。 “很难喝吗?”我大笑。他的表情很难让人相信我们俩喝的是同一种东西。 深海摇了摇头,转头望向餐桌,“我还是吃那个好了。” “还要别的吗?”我笑着问他,“蒜酱或者沙拉酱之类的?” 深海继续摇头,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红通通的虾,“好热。” “这个是冷冻的,怕不是很新鲜,所以要煮一下。你想吃生的海鲜吗?”我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去过的,或者是听说过的所有那些能吃到新鲜海鲜的餐馆。其中有几家还是满不错的。 深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不是说入境随俗?” 这一句入境随俗让我莫名的有些心疼。如果换了是我,我是不是能够忍受得了一日三餐除了生鱼生虾什么也不吃? 我把牛奶杯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深海。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尽量把声音放得跟平时说话一样没有起伏,“入境随俗的意思不是那样的,深海。不是说非要改掉自己的生活习惯。有的人不论到哪里吃饭都要带着自己的筷子,有的人不论吃什么东西都要加上两勺辣椒。饮食习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没有必要去随着谁啊。” 深海的大手合在我的手背上,低声笑了,“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我用力点头,“再说我本来也爱吃鱼啊。”现在不过是把一周吃三次的东西增加到一天吃三次罢了。再说了,即使真的吃腻了,我还可以选别的花样啊。 深海抓起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茉茉,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出改变的话,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已经很好了。”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再度涌起心疼的感觉。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也许在陆地和海洋之间来往过无数次,可是我想,那应该只是一种……路过。怀着旁观者的心态,不会对人类生活的任何细节多加注意。毕竟对他来说,我们本来就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说实话,我无法想象深海一个人怀着隐秘的不安独自穿行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周围全部都是陌生人,每一道扫视过来的目光里都饱含着审视的、谨慎的疏离。一旦他们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许会当着他的面尖叫、发抖、跑开……甚至很有可能会做出伤害他的举动。我同样无法想象我去上班的时候,把深海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他也许会对这样的生活不知所措,有可能整天只是坐在地毯上出神,寂寞地望着窗外空旷的天空。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我知道我的生活必须因此而改变。我需要重新找工作,一份不受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可以在家里完成的工作。一份随时可以放在一边,匀出时间去陪伴深海的工作。也许,在他真正适应陆地生活之前,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深海的背后笑了。我松开他,顺势在他肩膀上亲了一口,“享用你的早饭吧,深海先生。” 深海拎起一只虾,转过头冲着我笑了,“在你们的语言里,先生可是有另外的意思哦。你指的是哪一种?” “不会吧,”我大笑,“这你都知道?” “那当然。”深海晃了晃手里的虾,得意洋洋地笑了,“你不说,我就当是……我理解的那一种喽。” 我又笑。这个样子的深海让我微微有些出神。 明朗的笑容,似乎和以前一样,但是细看的时候又觉得哪里有些微妙的区别。我不知道分开的那段日子对他对我,到底有多么大的改变。但是我想,最糟糕的事情应该都已经发生完了吧。 那是不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慢慢地好起来了呢? 我和深海赶到海利金酒店的时候,殷沛还没有到。我拽着深海的胳膊一边心不在焉地围着玻璃缸挑选海鲜,一边回忆着殷沛电话里那些听起来不动声色,然而却能明显地让对方感觉到他在生气的话,心里忽然对这次的会面感觉没底。 不过,他真要生气的话我也没办法。 我叹了口气,提醒旁边的服务员:“蒸三文鱼的时候除了盐之外什么都别放。火候要轻一点。” 穿着小旗袍的漂亮服务员明显地愣了一下,“您二位刚才点的那道锡纸烤虹鳟鱼就是什么调料都不让放的……” “我们的口味比较淡。”我再次解释。 深海捏了捏我的手,凑过来低声说:“不用这样,茉茉。如果每道菜都淡的只有一点点盐味,你哥哥会觉得很奇怪吧。” 我想了想,“那给我们配几份蘸料吧。” 服务员点了点头。 我又点了一份鲜虾,两份不同的贝类,同样是除了盐之外什么调料也不放。想了想,殷沛这小气家伙正在气头上呢,敲诈……还是适可而止吧。 拉着深海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隔着落地窗正好看到殷沛从停车场的方向走过来。身上的衬衣很规矩,素色的领带打得也很规矩,大周末的大概也在忙公事吧。一张脸阴沉着,一看就是憋着一肚子气打算教训我来的。 我悄悄问深海,“紧张不?” 深海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紧张?” 我耸了耸肩。也对,从小到大,他从来就没有过“亲戚”的概念,为什么要紧张? “一会儿不要管我们说什么,”我提醒深海,“就算他跟我发脾气,你也别理会我们,埋头吃饭。” 深海乖乖点头。很显然,这个没有亲戚概念的家伙到现在还不知道殷沛的宴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不过是换了个吃饭的地方而已。 殷沛走进来的时候,我和深海一起站了起来。殷沛理也没理我,一双要冒火又拼命隐忍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深海,足足半分钟之后才不怎么客气地冲着他点了点头:“真是幸会。看来,你就是那个让茉茉为了陪你逛街,连工作都不管了的家伙?” “殷沛!”我怒了,“你什么态度?!” “我有说错什么吗?” 殷沛斜了我一眼,“你怎么跟我解释你刚才那个电话?” 我赌气拉着深海坐下,“辞工而已,你还想要我怎么解释?” 殷沛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神态显得十分不耐烦,“你听着,茉茉,你在我公司的实习还没有结束,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说走就走。在职场上,每个人的信誉都是自己挣来的。你这样做,让我怎么给你的实习报告上盖章?” “实在为难就不要盖了!”忍了好久的怒气毫无预警地被引燃,我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了餐桌上,“你也知道那叫实习?!你知道我一天到晚都干什么?扫地、泡茶、给打印机换硒鼓、处理办公室垃圾、给领导买盒饭、帮领导接孩子……殷沛你他妈开的是家政公司吗?!” 殷沛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整张脸都青紫了。 深海皱着眉头看看我,再看看殷沛,大概是想起了我之前的叮嘱,犹豫了片刻还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继续吃他的清蒸三文鱼。 “你怎么跟我说的?”我越说越怒,眼圈忽然有点发红,“你说让我跟着前辈们学点东西。学什么?你说我跟那帮势利眼学什么?学怎么对着公司的新人冷嘲热讽?怎么把别人踩到脚底下自己往上爬?怎么背着同事在领导面前告黑状?” 深海从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摇了摇。 殷沛缓过一口气来,神色也冷静了许多,“我不认为我的公司有你说的那么糟糕,茉茉,你要知道作为一个实习生……” “切!”我不屑,“你没听说过这个社会就像猴子爬山?从上往下看,看到的是一片笑脸。从下往上看,看到的是一片红屁股。” “殷茉!”殷沛大概从来都不知道我也会说风凉话,声音陡然间拔高了若干分贝。 “你说话一定要这么大声吗?”深海看了看殷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茉茉现在的心跳已经超过标准值了。” 殷沛瞪着他,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样子,“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深海对他迟钝的反应明显不满,“心跳过速对人类的健康不利。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殷沛摊开手,张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实在忍不住,伏在深海的肩上笑出了声。 “所有的实习生都这么过来的。你还没有正式地步入社会,没有资格说你看不惯什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要太拿自己的学历当回事儿,尽量做好领导安排给你的工作。”殷沛从深海身上收回视线,阴沉沉地冲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十分干脆地开始下命令:“殷茉,你听好了,周一早晨九点钟,我要在办公室里看到你。” 因为从小就有点怕他,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装成乖乖女的。装了这么些年,我早都装烦了,何况在这件事上我一点儿也不打算听他的安排。不过就是不想再去他的公司当免费女佣人了,他至于反应这么过激么? “领导还安排我们在酒桌上给客户当三陪呢,”我冲他冷笑,“就因为我没去,那个死猪部长已经让我拖了一个礼拜的走廊了。” 殷沛震惊。 我不理他,低下头吃深海放到我碟子里的北极贝。上桌的海鲜果然都很清淡,猫食似的。看样子这顿饭我家深海能吃饱了。 “好,我们换个角度,”殷沛大概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声音听起来平静得多了,“那你打算怎么办?一天到晚陪着你的小男朋友?就因为他对这个城市不熟?” “对啊,”我斜了他一眼,故意回答得吊儿郎当的。 “茉茉,”殷沛叹了口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你看看你这位男朋友,他是个成年人,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熟悉这个城市。你天天陪着他算怎么回事?啊?你当他是什么?宠物吗?”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反驳他,深海忽然抬起头笑了笑,“是啊,我们有讨论过这个问题的。茉茉说会去买一根狗链。” 殷沛的手僵在盘子的上方,像看怪物似的瞪着深海,“你说什么?!” “狗链啊,”深海把剥好的贝肉放到我碟子里,微笑着说:“我们会去买一根漂亮的。” 我扶额,不忍心再看殷沛的表情。其实这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种打圆场的话,比如:我家深海从小生长在人很少的地方,不太懂得有些话其实只是顺口开开玩笑,当不得真的;再比如:深海刚从外国回来,对“狗链”这个名词十分陌生,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再再比如……实话实说,告诉他深海其实对“宠物”这个名词的具体含义完全不了解。 可是,深海的脸上带着最自然不过的笑容,眼神澄净,表情是如此的可爱,我实在不想当着他的面对殷沛做出什么解释。 我不想让深海觉得他说错了话。 “这个鱼很新鲜的,”我把烤虹鳟的盘子朝他面前推了推,压低声音说:“多吃点,要把自己喂饱哦。” 深海继续点头,学着我的样子凑过来悄悄说:“我刚才就想揍他。他已经冲你喊了好半天了。” “别,”他话里的回护让我忍不住发笑,“那是我的大哥。” 我的这位大哥大概真的被我们给刺激到了,一直到蒸三文鱼的盘子都被我们俩给吃空了才想起来他自己还什么都没吃。于是耷拉着脸开始吃饭。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之后,他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又夹一块贝肉,表情终于转为愤怒,抬头就喊:“服务员!” 我连忙制止了他,“菜是我点的!” 殷沛再度被打击,“你点的?你让他们这么做的?” 我点头。 殷沛瞪着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深海,恶狠狠地压低了嗓音问我:“他的口味?” 我犹豫了一下,继续点头。本以为殷沛会继续摆出长兄的嘴脸来数落我,没想到他很是无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吃饭,吃饭。” “哥……”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殷沛摆了摆手,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倦意,“你不想我管,我再不管就是。不过,这事儿婶婶一定会问。你有空最好想一想该怎么回答她。她可没有我这么好打发。”说完这句话,他看看我,再看看深海,很是纠结地叹了口气。 相册 深海留在我耳朵上的印记像一粒种子,从生根到发芽,经历了若干种形态。从最初不起眼的凸起到剖开一半的球面,再拉长变成一个椭圆。颜色也由不明显的肉粉色渐渐加深,变成了饱满的葡萄紫,很像当时那条鱼尾的颜色。迎着光的时候,它甚至会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酒红,离远了看倒真有几分耳饰的感觉了。也许是深海就在这里的缘故,它开始变得没有那么疼。但是只要他靠近,它就会有所感应似的微微发热。比如现在,我们俩挤在一张沙发里看新闻,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的耳垂,那个印记就像配合他的动作似的,一阵一阵地发热。 我忍无可忍,一巴掌拍掉了他的爪子,“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深海的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了回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问的是什么。唇角一勾,眼睛里立刻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狡黠,“小礼物嘛,这不是挺好看的?” 我怀疑地看着他。 “不信啊?”深海靠了过来,呼吸暧昧地拂过我的脸颊,“那你觉得它是什么?”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它是不是记号什么的?” 深海低声笑了,温热的呼吸拂动了我鬓边的碎发,痒痒的。 如此真切。 我想起之前那段分开的时光,那些魂牵梦萦的日日夜夜,恍然间,那种做梦般的不确定感再度浮上心头。 自从他回来,我几乎一直沉浸在这种古怪的患得患失之中。有时候洗手洗到一半也会忍不住跑出来看一眼他还在不在……我总是担心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一次消失不见,怕到半夜惊醒要抓住他的手指才能够继续入睡。我以为我的辞工是因为我不放心他,可是几天之后,我慢慢意识到真正离不开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我偏过头,下垂的视线落在他淡色的嘴唇上。无论是在陆地还是在海里,他的唇色永远都是介于象牙色与肉粉色之间。如果涂上透明的唇彩,一定会呈现出杂志上的模特那般完美无瑕的裸妆效果。唇线转折,嘴唇的轮廓立体而饱满,无论是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还是带着微笑的样子,它看起来都性感得无以复加。我靠了过去,轻轻吻住了他。微凉的嘴唇,柔软的不可思议。深海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安抚似的放任我一下一下地轻啄着他的嘴唇。模糊的恐惧被真实的触感所取代,心头忐忑的小兽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电视的声音渐渐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有点吵杂,然而充满了温馨的家居生活的味道,像小时候我过过的那些好日子,那些父母同时在家的好日子。他们会一起进厨房,一边做饭一边低声地交谈。客厅里有电视的声音,有时还有洗衣机嗡嗡的轰响……这些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奇异地令人感觉安心。 我抱住深海的脖子,小心地用舌尖去顶开他的嘴唇。深海的呼吸变得急促,绕在我指间的墨色的发丝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艳起来。在他的身上,连欲望都表现得如此……一目了然。 如此真实。令人情不自禁就变得心软,心醉,要融化了似的。 不过,如此可爱的反应……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钟。然后,我看到了另外的一些东西。确切地说,是感应到了某种东西,像一幅画,那是某种他正在想着的东西。画面的中心应该是我的脸,但是从上方俯视的角度又让这张脸显得十分陌生。头发散开在身下,有几缕被汗水黏在脖子上,看起来乱蓬蓬的。脸色是一种诡异的潮红,眼神却迷迷蒙蒙的……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我的手还勾在他的肩膀上,脑海中却轰的一声响。一股热流窜上脑顶,一瞬间几乎将我整个人都点燃了。深海低声笑了起来,在我的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算不算一种蛊惑呢? 真是要命。 我捧着他的脑袋,想板起脸来警告他:这样的东西他自己知道就好,最好不要让我看到。可是他一贴过来我又开始手脚发软,心跳的声音大得几乎盖过了一切。仅仅是他发色与瞳色的改变,就比什么煽情的话都来得更加动人。被爱着的,被需要着的满足感和涌动在身体里的情潮混杂在一起,宛如海边突然间扬起的一个巨浪,眨眼之间就将脑海中残存的理智拍打得粉碎。 深海突然抬起头,拉扯我睡衣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我焦躁难耐,忍不住勾着他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带,可是一抬眼看到深海的表情,满脑子的糨糊立刻被吓醒了。他微侧着头,刀锋般的两道视线斜斜地穿过了大半个客厅,落在了门厅的方向。原本浅淡到近乎透明的瞳色也慢慢地凝起了幽暗的墨色。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大门已经被推开了,我的老妈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脚边还放着一只超大型的旅行皮箱。她的一只手扶着门框,另外一只手还攥着钥匙,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被那把小小的门钥匙给焊接在了大门上。 我直愣愣地看着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深海替我掩上了睡衣的前襟,我才啊的一声大叫,手忙脚乱地推开深海,从沙发上惊跳了起来。 “妈?!你怎么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来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一边跳着脚在地板上找被甩飞的拖鞋,一边语无伦次地跟她寒暄,“你这是出差?还是……” 老妈还在石化状态中,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只是盯着深海,要把他剥皮拆骨似的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 深海的拖鞋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赤着脚站在那里,用一种坦然却又略显慎重的眼神安安静静地回望着这位不速之客。除了领口被我拉扯得稍稍有点乱,浅色的T恤衫和沙滩裤都还服服帖帖地包裹在他身上。这让我突然间心生嫉妒,为什么我身上的睡衣就乱七八糟的,他看起来却还是这么规矩? “你为什么不事先打电话呢?” 左脚的拖鞋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心烦意乱,索性连右脚的也踢开。 我老妈的注意力终于分了一点点在我的身上,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她问我:“要不我下楼买包烟去?过半个小时再回来?” 我的脸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回答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就不是,”老妈拔出钥匙,啪嗒一声阖上了门,“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没耳背。” “我……”我突然很无语。我一直觉得所谓的克星,指的就是我老妈这种类型的存在。果然……没有判断错误。 深海垂下头,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恼羞成怒的样子让他觉得好笑。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还真是有点埋怨殷沛,这个叛徒肯定在背地里告了我的小状了。虽然说老妈迟早都会知道,但是在我的计划里,她和深海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准备充分的,每个人的外表都是整整齐齐的,地点应该是选在海利金或者凯悦一类的场合……总之绝不应该是眼下这样的狼狈。虽然在场的人当中,似乎就只有我看上去比较狼狈。 我老妈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皱着眉头冲我摆了摆手,“你进去换件衣服再出来。这个样子……碍眼得很。” 用不用说的这么直白啊?! 我揪着睡衣的前襟心情纠结地跑回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T恤和长裤,再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急急忙忙窜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深海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像一个正在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我老妈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从背后看,她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副商业谈判的架势。 我走过去正想在深海身边坐下,老妈就把钥匙扔了过来,“我还没吃晚饭,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回来。要城西老许记的皮蛋瘦肉粥和蟹黄包。” 我连忙接过钥匙,不甘心地跟她讨价还价:“要不我给你煮碗面吧。” 老妈瞟了我一眼,没有吭声。好吧,好吧,我其实知道她是要把我指使出去单独跟深海谈一谈的。不过……殷沛十有八九说了深海不少坏话,把他自己留下来我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我到厨房泡了一壶花果茶,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我妈问深海:“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把茶壶和杯子放在茶几上,正想着要给深海一点儿暗示,我妈就很不耐烦地催促我,“赶紧的,我还饿着呢。” 我瞟一眼深海,他冲着我笑了笑,看上去要比我放松得多。我无可奈何地往外走,拉开大门的时候,我听见深海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音对我妈说:“要说认识,我想,十四年前我就认识她了。” “十四年前?”我老妈真的惊讶了。 我忍不住低头笑了。十四年前,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贪吃贪玩,刚学会游泳,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故完全没有印象。对那个夏天的记忆,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海蓝。我和他的联系,竟然从哪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兜兜转转,居然也被时光沉淀出了那么多令人回味的过往。酸的、甜的、苦的……那么多不同的味道聚集在味蕾上,复杂得令人唏嘘。 如此的奇妙。 我忽然对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有了那么一点儿信心。因为那两个人,对我都是真心的好。 拎着买回来的食物推门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两个谈话的人已经转移到了餐桌上,玻璃台面上堆着好几本相册,深海的脑袋凑到我妈的旁边,正在看她手指的一张照片。而我老妈则红着眼圈,手里还拿着一把面巾纸。 一瞬间的感觉,我忽然对她的出现生出了某种疑心。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旦滋生就飞快地变得强烈起来。 她在我印象中一向都是个很独立的人,对我的要求也同样如此。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事事向她报备。怎么看她都不应该是那种一听到女儿交了男朋友立刻心急火燎跑回来视察的类型。而且看她现在的反应……看照片也能看哭? 这是怎么了? “我回来了。”我换了拖鞋,故意大声地跟他们打招呼,“皮蛋瘦肉粥、海鲜粥、蟹黄包,老板娘还送了我两份儿她自己做的小菜……” 我妈把手里的纸巾团了团,抬头冲我笑了笑:“还挺快的。我先去洗把脸。” 我凑过去看了看,餐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我小时候的相册。照片上,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起,我手里还抱着一个机器猫。 深海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上的我,轻声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肉呼呼的,抱在怀里特别软。” “你不就是想说我胖吗。还特别软……啧。” “是要比现在胖啊,”深海大笑,“现在虽然不胖,但是不够结实。你运动太少。” 我正要反驳他,就听老妈在背后说:“我看你运动也是太少了。身上除了骨头剩下的就是肥肉。” 转头看她,她的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除了眼圈还有点发红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不过,她话里对深海的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回护,倒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从厨房端出餐具的时候,餐桌上的相册已经挪开了。深海大概闻到了海鲜粥的味道,老老实实地坐在我妈旁边等着开饭。我记得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短文,内容是关于养鱼的。我记得那上面说养鱼的时候是不用天天投食的。可是深海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每天都要吃东西。 真是奇怪。 粥还有点热,深海像个小孩子似的拿着勺子不停地搅。我妈也跟他似的,手里的勺子在粥碗里舀来舀去的,就是不见往嘴里送。离得近了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化妆。没有了化妆品的遮掩,她眼角浅浅的沟纹看起来很明显,皮肤也略显松弛,看上去竟然显出了几分老态来。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许是看惯了她强势的样子,我几乎忘了她也是需要别人去关心的。 “妈,”虽然不想让她看出我心里的歉疚,但我的声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等下你先洗澡,我给你换床单。” 我妈摇了摇头,“不用忙。我住酒店。” “干嘛要住酒店?”我想起她刚进门时的尴尬……她该不是顾虑这个吧?我偷瞟一眼深海,大概是跟我想到了同样的事,他眼里露出一丝窃笑的表情。 老妈放下勺子,一边拽了纸巾擦手一边若无其事地跟我解释,“跟你们没有关系。我有自己的安排,住酒店方便一点儿。”她停顿了一下,微微蹙起了眉头,“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该怎么跟你说。” 我心里咚的一跳,看来我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她一说有事我就开始紧张。但是直到她要离开我也没能套出她的话来。她越这样我就越是担心。临走的时候,不知是被我磨得没有办法了还是因为到了楼下避开了深海的缘故,她终于松口了,“茉茉,这一回,我们是真的要离了。” 离婚这个名词大概听过太多次的缘故,我心里并没有太过震惊的感觉,“这一次,又为什么?” 她转头望向喷泉的方向,语气淡漠,“那个女人怀孕了。” “这样……”我的心头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针尖似的一点麻痛慢慢扩展开来。 “我约了他,当你的面把话说清楚。”老妈想了想,又说:“不是好时机,不过既然赶上了,就带着深海一起去吧,让你爸爸也见见他。” 我没有出声。深海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又何必知道我爹? “见见吧。”老妈反而放软了语气来劝我,“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爸爸。” 沉默片刻,她又说:“深海那孩子人不错。”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虽然我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们就不在一起了,但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我仍然觉得难以接受。 深海翻了个身,学着我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分开?”深海枕着手臂低声问我:“人类的寿命那么短,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制造那么多波折呢?” “这个问题……”我苦笑,“大概是因为生命很短,所以人才希望自己能活的更加精彩,更加……随心随意一点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让伴侣之外的人受孕?” 这个问题……真的有点窘。我干咳了两声,不自在地反问他:“你们的族群里,不会发生这种事吗?” “不可以的,”深海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人会那么做。一旦选定了伴侣,就会和她缔结最牢靠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族群的稳定至关重要。这也是我无法和玛莎完成那个仪式的原因。” 我默然。我知道自然界有许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天鹅。 “是的,天鹅也是。”深海补充说:“不过,它们的寿命也很短。” “人类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儿,”我想了想,试图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来,“大多数的人类因为相爱而生活在一起。后来,当他们不再相爱了,就会分开。” “为什么会不再相爱?”深海困惑。 “不知道。”我更困惑。 这一次深海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我:“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再爱我了吗?” “我希望不会,”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心酸。我转过身搂住了他,“我希望一直到老了都能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深海凑过来吻我,不带欲望的亲吻,嘴唇温柔地贴合在一起,像是要通过这样的贴近来感受我的体温,然后他说:“我也希望如此,茉茉。” 谎言 深海的旧吉普车驶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也许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约会了一个错误的地点。大中午的,太阳那么晒,人的情绪很容易变得烦躁,说不定还会吵起来。而这个酒店,我记得就在二楼的宴会厅,身为我父母的那两个人曾经请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一起庆祝他们的婚姻步入了第二十个年头。后来我才知道,婚后的第二十年也叫做瓷婚——看起来光滑无暇,但是不能跌地。 我觉得自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出门的,但是到了要下车的时候才发现,我好像还是缺乏那么一点点的勇气。 我不知道做为一个已经成年,生活上基本独立了的女儿,我该拿出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一场诡异的会面才算得体?我不能像个小孩子似的大哭大闹,同样,我也摆不出泰然自若的姿态去祝福他们从此走向新生活,如果只是板着脸不表态……似乎又太幼稚了。 深海探身过来替我解开了安全带,他的头发刚刚修剪过,但看上去还是有一点点长,一低头总有几绺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脸部的轮廓也因此而显得更加醒目,墨镜架在发顶的样子让我十分自然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和那时候相比,他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看过来的眼神里少了犀利,多了柔和。 我的手指从他的发间穿了过去,柔滑的发丝流水般从指间滑过,像最细的沙,像水,像光线,像……一切留不住的东西。他和两年前几乎一样,而我却已完全不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差异只会越来越明显。 不想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我把手收了回来,没话找话地问他:“跟我一起进去吗?不想的话可以留在车里等我,我出来的时候给你带冰淇淋。”他喜欢吃凉的东西,又迷恋甜味,冰淇淋是目前为止除了海鲜之外他最喜欢的食物。 “你的情绪不好,我还是陪你进去吧。” 深海抓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正午的阳光在他墨蓝色的眼瞳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明明是极浓重的颜色,看上去偏偏有种晶莹剔透的感觉。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让人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我忽然觉得也许一切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么糟糕。有他在这里,有他陪着我,我的快乐会变成双倍的快乐,我的苦恼却只剩下二分之一,这样算下来,还有什么是我无法面对的呢? 深海替我拉开车门的时候又补充说:“再说,那天电视里有个男人也说了,见女朋友的家长是件很重要的事儿。尤其是她的爸爸,他管那叫什么山……” “泰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换台的间隙里看到的一部喜剧片的片段,没想到他还记得。 “为什么叫泰山?”深海反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板起脸装出严肃的样子,“也许是说爸爸的态度很重要吧,要是这个男朋友不能博得他的欢心,就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了。” 深海斜了我一眼,唇边带着笑,明显地没有被我的话吓到,“可是电视里那个男人最后不是和他的女朋友结婚了?那个泰山就很厉害的。” “这个泰山也很厉害的,”我笑,“你等下就知道了。” 深海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很突然地固定在了某一个点上。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眸色深沉,唇角却一点一点弯了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茉茉。” 我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明晃晃的一道玻璃墙,外面亮里面暗,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那种被人暗中打量的感觉却变得明显了起来。隔着一道玻璃墙,他们看得见我,我却看不到他们。我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所面临的处境也是如此,他们就坐在那里,可是我看不透他们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我妈也许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打不起精神来,再能干的女人骨子里也是恋家的。至于我父亲,也许会有点歉疚吧,但是他接下去会很忙,要忙着自己的婚事,要忙着迎接另外一个孩子的降生,我毫不怀疑这些忙碌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冲淡那些为数不多的歉疚感。 深海紧了紧我的手,像在提醒我他的存在似的。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冲着他笑了笑,“没事,咱们进去吧。” 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们会在酒店的客房里等我们,但是当我们敲开那扇欧式的白色木门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父亲和彭玲。 一瞬间,我竟分辨不出究竟是她存心骗我,还是……她知道了彭玲会出现所以才刻意避开?不管什么原因,一路行来时我努力挂在脸上的微笑忽然间就维持不下去了,我的视线扫过彭玲落在我父亲的脸上,声音尖锐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不是要谈我们的家事吗?她在这里干什么?” 彭玲的神色有点尴尬,正要说什么又被我父亲拦住了。他看了看我,又把视线转向了我身旁的深海,貌似无意地将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了,“我猜这一定是深海了。” 深海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你好。”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地握了握手,我父亲上下打量他片刻,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听茉茉她妈说,你们认识很久了?” 深海笑了笑,“是的。” “进来吧,”我父亲一边招呼我们进来,一边轻轻推了推彭玲,“你去打电话,让前台把茶点送上来。” 彭玲看了看我们,走进内室去打电话。 “进来谈吧,”父亲示意我们进来,“站在门口成什么样子?” 我站着没有动,我不动深海自然也不会动,气氛忽然之间变得微妙了起来。 “茉茉,”我父亲用那双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直视着我,神情略显不快,“我以为你来这里,是要跟我好好谈谈的。” “我原本是的,”我瞥了一眼他身后,彭玲正站在沙发旁边面无表情地来回打量着我们。隔着半个房间,那张明显比我母亲年轻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无比刺眼。我心里忽然拱起了一股暗火,“我以为你要谈你和母亲的事,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还是一家人,不是吗?” “茉茉!”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 深海的手臂环了过来,在我气得直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想走吗?想走的话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父亲瞥了他一眼,眼中墨色加深。 “我没事,”我盯着父亲那张脸,心中满满的只剩下了失望,“爸你知道吗,我一路上一直在替你找借口。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因为你和母亲之间出了某种问题无法解决,而不是因为你是一个……一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后面的话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父亲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其实平心而论,他算得上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身材保养得很好,性格又风趣,有点钱,还有一个算得上树大根深的家庭背景,确实也有着让女人着迷的资本。可是,这些是他变心的理由吗?我望着他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忽然间冒出一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想法:他身上这种习性,有没有可能会遗传到我的身上?! 我抓紧了深海的手,紧到自己的手指都开始发痛。牙齿打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艰涩,“我想,我不需要再听什么解释了。我不是小孩子,美化之后的说辞已经无法再骗到我了。” “茉茉,”父亲上前一步,语气放软,眉目之间流露出一种……几乎是恳求的神色来,“我知道你会站在你母亲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但是……” “真的别再解释了,我都明白。” 我摇头,“你看,你很快会有一个新的家庭,会有个孩子,会开始你的新生活。我们对你而言,只是一段过去的经历,我们对你抱有什么样的看法,对你来说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很抱歉,爸,我真的没有办法恭喜你又要当父亲了。” 父亲沉默地望着我,没有出声。只是一瞬间的对望,记忆之门却仿佛被人强行拉开,无数珍藏于记忆中的美丽画面都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去逛动物园,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举着冰淇淋,母亲扬起脸跟我说话,脸上满是笑容;我想起他抓着自行车的后座在小区的广场上教我骑自行车,母亲跟在后面笑着喊:“抓住车把,别松手……”;我想起我和他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两只胳膊一边挽着一个…… 如此美满。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的很想扑进他怀里去,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抱着他大哭。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我突然发现那些诸如“我们只是分开,仍然是你的父亲和母亲”或“我们仍然像以前一样爱你”之类的说辞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清楚地知道,他一旦离开我们共有的生活就会越走越远。也许我们会一年见上两三次面,说一些你好我好之类的毫无意义的废话,然后我会发现他已经在他的新生活里变成一个疏远的存在。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会有一大堆要操心的事儿:工作、孩子、老婆。我们的好坏他已经无暇再去顾及,终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名叫父亲的陌生人。 我想我是真的要失去他了。我们曾经是一个完整的家,可是现在,我和母亲站在原地,而他却越走越远。 “等等,”深海突然拉住了我,神色怪异地问道:“你跟我说你的父亲之所以要和你的母亲分开,是因为他让另外一个女人怀孕,这个女人是她吗?”他手指的方向是彭玲。也许他的说法太过直白,彭玲靠着沙发扶手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把重心换到了另外一条腿上。 “什么意思?”他的反应让我觉得意外。 “是指她吗?”深海追问,神情之中竟有几分古怪的急迫。 “当着晚辈的面,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以启齿,”我父亲后退几步伸手挽住了彭玲的腰带着她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恳切,却略微有几分不自在,“茉茉,我真的希望你能把这个孩子当作你的弟弟。” 彭玲也望着我,十分配合地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可是我的感觉却有点麻木,整个人都像浸在冷水里似的,冰冷的感觉顺着脚底一路攀上了心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看待她的存在,即使我恨不得一个耳光把她从这里扇出去,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可是……”深海皱着眉头看看我们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再看看我,神色无比困惑,“可是这个女人并没有怀孕啊。” 心脏重重一跳,我的耳边蓦然间静了下来,“你说什么?!” 父亲也看着他,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而彭玲的脸色则在一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然后,她的眼睛里迅速地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么回事儿?”我模模糊糊有点明白了。 深海瞥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十分疑惑地摇了摇头,“她的身上完全没有另一个生命存在的迹象。真的没有。” 彭玲听到了这句话,张牙舞爪地朝着深海扑了过来,又被我父亲一把拽了回去,“到底怎么回事?!” 彭玲大哭,“你怎么这么不相信我?” “要我相信你很容易,我们现在就去找你的大夫。” “你听我说……” “你背地里做的那些手脚我不跟你计较。不过这件事上,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跟我玩花样。” “我听我解释……” 我看着这两个人,心头一片麻木。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么荒谬的剧情居然真的会在我的生活里上演,“咱们走吧,”我拉住了深海的手,感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里……碍眼得很。” 深海被我拉着,仍然忍不住要回头张望,“可是……她确实……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借口来欺骗别人呢?” “她大概是怕我爸会不跟她结婚。”我疲惫地向他解释,“很多女人想嫁给有点钱的男人,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想要更高一点的社会地位……她们会通过俘虏一个这样的男人来证明她们身为女人的成功。” “我不懂,”深海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不是已经有伴侣了?” “所以这女人才需要一个足够劲爆的借口来拆散他们啊,比如怀孕。”我望着他,这一刻,压在我心头的东西比悲哀更重,比温柔更软。我的眼眶酸痛难当,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涩,“我一直觉得有些东西你是不需要懂的。但是深海,你应该知道,跟你们的族类相比,人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心思诡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往往会使出种种丑陋不堪的把戏,引诱、欺骗、甚至是暴力。” 深海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有莫名的东西流转其中,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反应吓到了他。我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一张口就有咸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下来,一直流进嘴角,一点儿也控制不住,“我们这个族类贪图享受,爱钱,爱权力,爱自己永远超过爱旁人,而且狡猾多变。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一个女人在性竞争中使出来的手段。你告诉我,在看过了如此不堪的一幕之后,你是否还有信心相信一个人类对你说我爱你?” 深海垂下头,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 我任他握着我的手,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我突然开始怀疑他到底应该不该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对他对我是不是更好?我们是如此不同,这种不同甚至大过了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对情侣,本来他会守着一点点堪称美好的回忆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这些所谓的美好很有可能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褪色,露出内里斑驳的黯淡。到了那时,在深海的眼中,我们之间的这一场邂逅还会不会那么美好?会不会……只是另外一个版本的《画皮》? 深海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不会。” “什么不会?” 深海俯身过来,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我不会觉得你和你脑子里想到的那个怪物是一样的。茉茉,你的表皮和你的内里我都看得到。”他微笑起来,眼中一片明媚,仿佛云破月出,脉脉清辉如水,漫天的阴霾都在顷刻之间化作了皎洁的莲花云。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而且我发现你搞错概念了,我喜欢的只是一个叫茉茉的人类,至于你其他的族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我可管不着。说到底,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伸出手抹掉了我脸上的水渍,凑过来吻了吻我,“茉茉,我觉得你应该对我有点信心。我对你们这一族虽然说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我知道人和人是有差别的。茉茉,在我心里,你跟谁都不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这算是表白么? 我曾经想过如果他学会了说甜言蜜语我该怎么回答,真的想过。可是这会儿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他不停地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别哭了,我陪你逛街。” “我请你吃那个上面放了樱桃的冰淇淋吧。” “茉茉,我带你出去玩吧,这个地方人太多,又热,又嘈杂,空气里还有股怪怪的味道,难怪你会心情不好了。” 也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停止哭泣,可是离开这里的念头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强烈。继续留下来守着这个烂摊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什么也不能做,守在这里,只是徒劳地难过着,令别人和自己都倍觉困扰。 “就这么说定了,”我抽着鼻子说:“我们离开这里,明天就走,只有你和我,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秋千 颓废的魏尔兰说:“上帝啊上帝,生命就在这里,朴实而安宁……” 我不知道诗人眼中的世界和我们这等芸芸众生有着什么样的本质区别,至少在我的眼睛里就只看到过很少的朴实和更少的、少到几乎不存在的安宁。我想,也许从原始人提着棍子成群结队地走出洞穴开始,人类的心就是浮躁的。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们不停地追逐,同时不停地放弃。要命的是,往往在放弃之后又觉得那些被我们痛快地放弃掉的东西,其实是命运所能够给予的最好的馈赠。既然这是大自然设定的规律,那么我也一定是这样的,只不过我的经历太有限,还来不及去印证。 我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望着窗口的方向继续出神。 事实上,我并不是在感慨什么,我只是单纯地睡不着觉罢了,毕竟我这点经历对于生活在都市里见惯了形形□离奇事件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个城市容纳了太多的真相和谎言,因而它始终嘈杂,即使是在深夜也像个无法停工的巨大机器一般不停地制造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噪音。 窗帘没有拉严实,淡淡星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在卧室的地板上画下一道浅色的线条。没有月亮的夜晚,视野之内一片混沌,亮色与暗色之间是暧昧难明的一团模糊,没有清晰的界线。 我又翻了个身,顺手替深海把薄被往上拽了拽,可是没过多久又被他蹬掉了。 我失笑。 深海总是蹬被,像睡不安稳的小孩子似的,我猜他是因为不习惯睡着的时候有东西裹在身上的缘故吧。说到底,现在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可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带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烙印。每次看到这个烙印,我就无法逃避地会想到这个问题:即使我们都没有变心,即使我们能一直相爱到我死的那一天……那我死了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徘徊在海洋和陆地之间,孤独地流浪到死? 熟睡中的深海晃了晃脑袋,低声嘟囔:“不行……” 是在说梦话吗? 我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成形就被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惊到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做梦,竟然是……这样的梦。视野之内是一片没有止境的幽蓝色,头顶上是一团明亮的光斑,几乎接近白色,仿佛海水的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灯泡。视线下移,明亮的颜色渐渐加深,由浅淡的蓝色一层一层过度为脚边幽暗的墨蓝。只是水,却因为光线的不同而幻化出如此迥然不同的奇妙景致。暗流涌过,被束缚的身体也随之起伏,肌肉被微妙地牵扯,痛感也因而变得鲜明起来。那是印刻在深海记忆中的疼痛,我可以感知却无法分辨,像肢体被捆绑,绳索入肉,骨肉厮磨到近乎麻木。 长长的尾鳍破开眼前没有止境的幽蓝,曼妙的身影倏地远离,迅速和融入了远处模糊的幽蓝色背景之中。不知何时开始眼前多出了无数身影,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蓝色的、红色的、金色的……他的族人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却都离得很远,偶尔自近处掠过的身影也都不复淡漠的神气,看过来的眼神当中明明白白地带着惊疑。 为什么? 他们在问他,为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那位白发的长者,我想他一定很老很老了,他的脸上有松弛的皱褶,连尾鳍都呈现出黯淡的灰白色,有一样东西被他拢在手心里,莹莹光华自指缝里倾泻而出。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改变主意?”他在问深海,眉目慈和,眼神悲悯,可是他的头发却在身后根根竖起。我想在一切情绪之上,他的愤怒仍然占据了上风,“你曾经对我做出过承诺,而你现在要反悔。” “我很小的时候,您就告诉过我,我们这个族类是不能互相欺骗的,长老。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做任何事,但是这件事……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我也尽力去做了,但是……真的不行。” “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 长者抬起手,一团亮光自他的指尖跃起,流星般扑面而来。 深海的身体猛然一颤,摇曳在脑海中的画面突然间变得支离破碎,仿佛烟花闪过,天空中的流火一丝一丝归于黑暗。深海微颤的身体松弛下来,不适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而我却越来越清醒。 夜色无边无际,包裹着我和我爱的人,仿佛空旷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和他,如此渺小,像依偎在一起的两粒尘沙,随便一阵风来就可以改变我们的轨迹。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渴望自己能够变得强大,强大到在我前进的时候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干扰,强大到足以保护我的爱情不会被现实的脚恶意地践踏进泥泞里去,强大到可以让我的爱人安心地生活在陌生的天空下,即使没有同伴也不会感觉寂寞。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些在白天看来无比虚妄的念头如此迫切地拍打着我的理智,以至于我不得不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白天受到的刺激而导致我的神经条件反射一般产生了某种阴暗的妄想倾向? 我被这个认知搅扰得心神不定,正想起身去冰箱里找瓶冰饮,一阵细微的战栗却无声无息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凉水一般,令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刹那之间警觉了起来。我的手还按在薄被上没有动,掌管着听觉的神经却已在苏醒的同时以我惊叹的速度飞快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我听到我的左邻,那个总是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正穿着硬底拖鞋踢踏踢踏地穿过卧室,一阵玻璃器皿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过后,水流注入杯中,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吞咽时咽喉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我们脚下的三四层的露台上,一只小型的夜行动物步履轻盈地跃上露台的边缘,指甲已经收了起来,柔软的肉垫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意态闲闲。再向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睡不安稳的婴儿,微弱的哭闹声和含混不清的歌谣混合在一起,语调柔和,听得久了却也令人有些不耐。再向下无一例外是熟睡中的声音,或高或低的鼾声,间或几声呢哝不清的梦呓。这些声音虽然在同一时间传入我的耳中,却如同叠放的一摞白纸般层层分明,我甚至不会混淆了声音所在的楼层。 可是不对,令我感觉紧张的并不是这些每个夜晚都会听到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有意识地扩大我所能够到达的范围。风声飒飒,小区花园里那些茂密的观赏植物枝叶婆娑,喷泉早已经停止喷水,仍有渗出的水珠自高处落入花瓣形状的水池之中,叮咚作响。在这一切之上,一阵微弱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是秋千被晃动时发出的声音,随着每一下的摇荡,铁索有规律地摩擦着顶部的金属轴。平常的时候,这个声音总是跟孩子们的嬉笑声联系在一起,可是此刻听来却只觉得诡异。谁会在这个时候去那里消磨时间?我正在琢磨会不会是热恋中的小情侣在那里约会,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突然地哼唱了起来。我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向后一缩,一转头却见深海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出神地凝望着窗外,光线虽然昏暗,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光。这让我突然间生出了某种诡异的预感:他不但听到了这个声音,甚至……他还知道那是谁。 突如其来的不安,强烈到接近惶恐。 深海有所感应似的收回了目光,然后拽着被子将我裹进了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像一种无声的安慰。我抱紧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脏隔着胸骨皮肉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强健而有力,仿佛每一下跳动都把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输送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在他看不见的方向悄悄松了口气。他就在这里,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心。忍不住转过脸,把一个轻吻印在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指停在我的背上,暗示般轻轻拍了拍。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他的手指已经飞快地移了上来,用一种温柔然而坚决的姿态按在了我的嘴唇上,与此同时,一副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红色头发的美女玛莎,那个差一点成为了深海伴侣的女人。 尽管我很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去揣摩她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但是很不幸,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她跑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把深海抢回去。虽然从外表上我看不出她和我们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跟深海相比,她身上“非人类”的特征要更加明显一些。而在非人类的圈子里,人类的某些生活规律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对它们来说,只有在决斗中胜出的一方才有资格赢得配偶。 我看过的《动物世界》里都是这么演的。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她那么大的力气,指甲不够尖,也没有毒。真要打起架来,我的胜算可能还不到百分之一。如果我跟她商量我们不比打架,换个花样,比如飙车或者是背诵唐诗……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她走了,”深海在我的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我:“别乱想了。” 留神去听时,秋千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女人哼唱的声音都已经不见了,而我心里的感觉却反而变得复杂了起来。也许对深海来说,能够再度看到自己的同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是站在我的角度,我很难把它单纯地看做是远房亲戚来串门。 我甚至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敌还是友。 “刚才我就想问你了,”深海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那么远的距离,你真的听到了?” 我点了点头。我一直怀疑这个奇怪的变化是“米娅六号”留下的后遗症,但是没有跟严德细谈过这个问题,一切的怀疑都还只是怀疑。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变化并没有给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因为大多数的情况下,我对远处都有些什么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 “算了,别瞎想了,有机会我们去问问严德吧。”深海大概也没有琢磨出什么解释,多少有点无奈地转移了话题,“明天咱们就走了,真的不用给你的父母打个电话吗?” “到地方再说吧,他们现在大概很忙。”我缩在他的怀里叹了口气,也许忙着离婚也许忙着和解,谁知道呢,也许我不在场他们更能沉得住气吧。一想起我妈手里攥着纸巾看照片的样子,心头一动,十分突然地想起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来得及问他。 “昨天,你跟我妈都说什么了?”我记得出门的时候我妈还板着脸坐他对面政审呢,等我提着宵夜回来他们就已经看上照片了。 “没说什么啊,”深海枕着手臂放松了身体,“就是一直在说你。” “说我什么了?” “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幼儿园啦,小学啦之类的。” “怎么会说起这个?”我不解,我妈不是忙着审他吗? “是我问她的,”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就是想知道,把一个孩子从小带到大是怎么回事儿。” 估计从他知道我是由我妈一手带大的开始,他对这件事就一直好奇着呢。也难怪我妈会泪汪汪的了,那个时候估计她也正回忆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吧。心里有点难受,不愿再想下去了,我尽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即将来临的出游上去。 去海边是我的意思。 尽管深海翻来覆去地念叨:“我都被扫地出门了,再跑回海边去……万一碰到族里的人……算了吧,我还是带你去别处逛逛吧,你书架上不是有本《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我们去那里看雪好不好?”说归说,他每一夜的梦里还是一片透亮的蓝,那是经过了意识的加工之后呈现出来的梦幻般的蓝色,澄澈得如同最完美的宝石。 睡意袭来之前我又想,就算不能回自己的族群,但是能在自己族人的地盘上溜达溜达,也总好过没有吧。 夜里睡得不好,车子还没有驶出市区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滑到了西边,白天那种细针般刺眼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因为混合了红、黄、紫等等复杂的颜色而变得有如薄雾。一睁眼的错觉,仿佛眼前的世界整个被一块漂亮的纱巾给包裹了起来。 车子停了,深海正伏在方向盘上出神。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一湾深邃的蓝色已经出现在了公路的尽头。我忽然发现海永远比文字所能够形容的更加魅惑,那是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颜色,即使是最细微的光线变幻也能够改变它的形貌。它会动,会呼吸,会高兴也会发怒。它养育了无数的生命,因而它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它甚至会死,会消失在沧海桑田的传说里,只留下一片干燥而荒芜的沙砾。 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深海的肩上,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感应到了他心里的悲伤,如此厚重,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种悲伤已经远远超出了游子对家乡的怀念,用我有限的经历来分析,它更接近于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眷恋。 我一直都知道深海为了回到我身边放弃了很多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一刻,我望着那双墨蓝色的眼瞳中无法掩饰的焦渴与疼痛,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为了让我活下去到底放弃了什么。 爱是简单的,可是爱带来的后果却如此沉重。也许书上说的都是真的,在生活里,仅仅有爱还不够。如果我的爱只剩将他从自己的土壤里连根拔起,然后让他裸\露着根茎在陌生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地枯萎……那我所谓的爱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想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需要很长时间,但是做出一个决定却往往只在眨眼之间。 我现在的想法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也不是短短几分钟就能够想明白的事儿。我的手臂环过去,熟门熟路地抱住了他的腰。因为深海的悲伤而变得低落的情绪也由于潜意识里模模糊糊做出的决定而不知不觉变得悲喜交加。 太过复杂的情绪总是让我无措,让我在低下头去细细揣摩的时候反而感觉空茫。如果我的决定无法用时间来证明对错,那么……就用深海的快乐来证明吧。 我在深海的腰侧轻轻挠了挠,“嗨,帅哥,想什么呢?” 深海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的脸,略带惆怅地说:“想起小时候跟着长老们学习的事儿……”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饿了。吃完饭收拾一下行李,等天黑之后我们去游泳,怎么样?” “好,”深海笑了起来,眼中的阴霾散开,露出孩童似的顽皮,“我可以带着你一直游到天亮。” Q版童话 “后来呢?” “后来,小人鱼扔掉了那把刀,她舍不得伤害她心爱的王子。”讲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很不厚道地想:她要是狠狠心把那位走了狗屎运的新娘干掉……又会怎么样? “故事就这样完了?”深海疑惑地反问我。 “听故事的人要有点耐心嘛,别总是乱打岔。”我斜了他一眼,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往下想:新娘在新婚之夜被人干掉了,童话故事自然会变成恐怖故事,或许过一段时间之后,王子真的会娶了小人鱼也不一定。但是……但是他的感情里已经掺杂了对前妻的怀念和对她死因的怀疑,他对小人鱼即使有爱恐怕也难以再纯粹。对小人鱼来说,这样的一份感情是否还有着破解邪恶咒语的魔力呢? “我不打岔你也没讲啊,”听众开始表示不满。 “后来她扔掉了那把刀,”我叹了口气,决定还是按照安徒生的版本来完成这个故事,“她悄悄地吻了吻熟睡的王子就退了出来。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跳进大海里,变成了海上的泡沫。” “为什么会变成泡沫?”深海的表情十分疑惑。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变的。”我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实在是有点二,“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我不是讲了有个海巫的。” “可是你讲的不对,”深海继续疑惑,“我们的族群里从来就没有海巫这么邪恶的人。只要是同族的人都会互相帮忙,她怎么能要求自己的族人用声音来交换她的帮助呢?她这样做长老们不会惩罚她吗?” 我气结,“这不是故事么。” 深海的神色反而认真了起来,“而且,大海是人鱼的家,回到大海里只会让她更快地恢复体力,她在海里会比陆地上更加强壮啊。” “没错,”我挖苦他,“还会长出有毒的长指甲。” “对啊,”深海神情自若地继续质疑我讲的故事,“她要是想伤害一个人类的话,根本就不需要用刀子。刀啊什么的,只有你们人类才会用吧。” 我被他气乐了,“你继续掰,还有哪里不对?” 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又说:“你说她上岸的时候每走出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刀尖上,这个也不对。虽然身体发生变化的过程不是那么好受,但是也没有难受到这个地步啊。被允许上岸的都是族群中最勇敢的战士,她怎么会连走路都嫌疼呢?这也太……太……”深海蹙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形容词,颇有些不甘心地抱怨:“太娇气了。” “拜托,”我大笑,“人家是公主不是战士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公主啊,躺在二十床羽毛垫子上也能感觉到床板上的一粒豌豆在硌着她娇嫩的皮肤……” “那就更不对了。”深海继续摇头,“什么国王啊公主的,那根本就是你们人类才会搞出来的玩意儿,我们根本不是这样的。” 好好的一个童话故事怎么就讲成这样了呢? 我忍不住苦笑,“深海,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在人类社会是被归类为童话的,就是说这个故事是写给小孩子看的,让他们感受到善良……”我循循善诱的解释还没有说完,就被深海给打断了,“可是我们并不是那个样子的,你们的小孩子看了这样的故事只会对我们心存误解。” “可是你们也没打算让我们了解啊,”我开始不耐烦了。 深海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小的时候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吧?” 我当年……其实是在想你们这一种鱼到底好吃不好吃来着。不过这个话打死我也不会跟他说,于是搜肠刮肚地找出了一个比较不会出错的答案,“我当年听完这个故事感动得要死,泪汪汪的,哭得都睡不着觉,湿了好几块小花手帕,就觉得小人鱼怎么这么可爱,这么善良,这么……” 深海斜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怀疑。 “好啦,好啦,”我对这个童话故事的鉴定游戏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当年我的回答让幼儿园的老师掉了下巴,如今深海的回答又让我这么头痛,看来冥冥之中果然是有报应的。我不耐烦地推了推深海的胳膊,“好晚的了,你可以下海去摸鱼了。” 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海滩上消磨时间的游客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除了远处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扎堆烧烤,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人了。深海不太放心地朝着烧烤的那一堆人多瞟了两眼。 “没事的,”我安慰他,“他们都穿着衣服呢,夜又深了,不会下海的。” 从回到沙湾开始算起,深海已经憋了一整晚了,忍耐力估计也快用完了,又见那群孩子确实离得挺远,于是象征性地跟自己斗争了一下就裹着大毛巾朝海边跑了过去。为了下海方便,一个小时之前他就把游泳裤脱了,然后心神不定地在门口转来转去,一会儿往外瞄一小眼。我实在是被他晃得眼晕了才好说歹说哄着他坐下来听故事的。 深海跑出两步又回头喊我:“快啊。” “我进去给我妈打个电话,”我指了指不远处突起在海面上的一丛礁石,“半个小时之后我在那里跟你碰头。” 深海点了点头,解下大毛巾扔在沙滩上,三步两步冲到海边一头扎进了墨色的海水里。入水的刹那,我清清楚楚地感应到了那种激荡在他心头的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悸动,仿佛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饥渴难耐地叫嚣着。浪潮劈头盖脸地压过来将焦渴的身体一口吞没,心灵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这样汹涌的感情起伏我在他身上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心里竟酸酸的,生出一种不知想微笑还是想流泪的惆怅来。我想,我决定了要做的事也许应该提前。如果能成功的话,我不会失去什么,他却可以重新得到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 我顺着台阶回到餐厅,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然后拿出手机调出了那个存了很久却从来没有主动拨打过的电话号码。一边等待着电话被接起,一边提醒自己保持平静,只要我什么也不想,深海应该就不会有所察觉。 电话无声无息地被接了起来,当那把略显森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时,我几乎被他吓了一跳,“居然是你啊,殷茉,没有记错的话,咱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好像……并不是多么愉快啊。”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交易?”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明显一愣,随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大小姐,我可不认为你有什么筹码和我谈交易。” 事实上我确实没有什么筹码,但我还是想把这个赌打到底,“筹码我自然有。但是在谈价码之前,我想知道你手里的那样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是不是值得我出价?” 电话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他懒洋洋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我想问你,”我强调,“我相信我开出的价码绝对能够打动你。” 这一次,夜鲨沉默了很长时间。 “实在为难的话就算了,”我默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心里开始有点着急。 “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夜鲨慢吞吞地说:“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其实没有什么用。但是对月族人来说,它之所以会变成族长凭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什么原因?” 夜鲨反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人类在勘探搜索方面的技术发展到如今这样的水平,连火星都能派了机器人上去采集样本,却对我们的存在一无所知,这里面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我没有回答。 “你好好听着,这些话我可只讲一遍,”夜鲨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说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某些海域的磁场很强,而且磁场的分布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以人类的技术而言是完全无法招架,它有的时候甚至可以扭转空间。海族就是利用这样的方式来隐藏自己的栖息地的。即使偶尔会被人类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消除他们的一部分记忆,确保我们的行踪不会泄露。再说人类都很爱钱,”夜鲨停顿了一下,语调里透出不加掩饰的嘲弄之意,“钱,加上恐吓,即使不消除他们的记忆他们也会替我们保守秘密的。” 我没有出声。他的语气让我很是反感。 “殷茉,你说地球上的好好的磁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是不是需要某些东西?某些有能量的,放射性的东西?” “嗯,还挺聪明。”夜鲨不怎么有诚意地敷衍了我一句,继续说道:“这种东西我们暂且称它为黑苹果吧。黑苹果是一种埋藏在地层深处的矿石,即使对人鱼来说,寻找它也是一件费神的事儿。于是,在很多很多年前……确切地说是我们还窝在萨默斯岛附近,没有开始窝里斗之前,有几个老不死的提议说让族里的战士们组成搜索队去各个海域寻找这种东西。在我们的历史上,这次搜索行动可是很有名呢。” “然后呢,”我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表盘上的刻度和指针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粉色荧光,已经清清楚楚地跳过了十个小格。 夜鲨笑了起来,“行,我长话短说。这帮傻子耗费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地球上最大的一处黑苹果矿,然后又耗费了很长的时间来开采,最后,这批宝藏被密封在特制的容器中深埋在了海洋的深处。这个埋藏地点被刻在了一枚钥匙上,钥匙又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交给当时能力最强大的两位长老来保管。” “就是那块……那块……”我突然有些口吃。 “那块月光石。”夜鲨似笑非笑地替我把话补充完整,“那个老不死的族长为了表示自己一族对于族群合并的诚意,特意带着月光石出门去谈判。不巧的是,他们遇到了我,后来更不巧还遇到了你……接下来的事儿就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吧。” 我觉得我的脑子又乱了,“你为什么说这东西对你没有用?” “因为我的族人都生活在浅海或陆地,我们不需要用强磁场干扰的方式去保护所谓的栖息地。”夜鲨的声音重新变得淡漠,“我们的族人都是战士,每一个都是。我们没有年老体弱的废物等着保护,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栖息地这种东西。” “那你还抢?!”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都什么人啊。 “抢!”夜鲨笑得不怀好意,“为什么不抢?你也不想想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 “你更看重你们族人的战斗能力,这没错吧?”我不想跟他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撕扯不清,只要知道这块石头对他没有实际用途,我想做的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对,”夜鲨回答得十分干脆,“所以我才要建这么多的实验室,一门心思地研究如何改造人鱼的身体结构,如何才能把人鱼的潜在战斗力提升到最大值。” “你打过严德的主意?”这一句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没错,”夜鲨爽快地承认了,“那老东西手里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防守紧得很,什么也挖不出来。” “我试过他的药,”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决定不再绕圈子了,“是他最新研制的六号。你上次已经见识过我的腿骨由弯曲到痊愈的整个过程,怎么样,有兴趣吗?” 夜鲨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米娅六号?” “是的,”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后遗症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什么样的后遗症?”夜鲨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急迫。 “想知道的话,”我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拿那半块月光石来换。” “你可真敢要啊,”夜鲨被我的话气乐了。 窗外,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音骤然间清晰了起来。模糊的,有规律的声音,冲上来又哗啦哗啦地退了回去,然后再一次不知疲倦地冲上来。隔着看不见的电波,一些不太成型的声响模模糊糊地传入了我的耳中,有种十分耳熟的感觉。心头突地一跳,我冲口问道:“你家里有人在看电视吗?是反恐还是……” 电话另一端有什么东西啪的掉在了地上。 “你听到的?”夜鲨的声音骤然拔高,“骗我的话你会死得很惨。” 我凝神细听,电视里一片杂乱的枪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道:“杰克!” 这部片子我看过很多遍,应该不会认错。而且放映室里还有一些其他的声音…… “有人在剥松籽吗?”我问他:“或者是松籽一类的东西?” 夜鲨没有说话,呼吸却明显地粗重了起来。我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软底拖鞋急促地踩过木质的地板,然后砰的一声门响,电视节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惊讶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夜鲨没有回答。听起来,他刚推开的这扇门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隔音效果的。几秒钟之后,这扇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嘈杂声再一次变得模糊。 沉默良久,夜鲨低声问我:“你想要那半块月光石?” “是。”我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从容。也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身体的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住,我低下头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夜鲨没有说话,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绪。 “我是除了严德之外唯一的一个试验品,”他的沉默让我越来越不安。其实他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没有筹码,从头到尾,我都是在拿他的好奇心打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的时候,才听到夜鲨的声音缓缓说道:“成交。” 一口气松了下来,我靠在椅子上几乎虚脱。 “东西拿来给我,”我哑着嗓子继续提条件,“你说说你的条件。” 也许夜鲨在琢磨这场交易对他来说到底划算不划算。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飕飕的,“我花了这么大的价钱,一次两次的常规检查可打发不了我。殷茉,一年的时间,怎么样?” “一年太长,”我断然拒绝,“两个月。” “半年。”夜鲨的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悦,“我是个生意人,已经说出口的买卖就不会再存心刁难你。但是你也知道,有些反应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被发现的。”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斟酌片刻我又说:“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可以派你的人定期上门来做检查,我配合。” 电话的另一边静了下来,几秒钟之后,我又一次听到打火机开合的声响。他刚才就已经点了一支烟了,是抽完了还是扔掉了?以他点烟的频率来判断,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阴险的家伙被我突然提出的交易搞的有点乱了方寸? “行,”夜鲨大概是做出了决定,语气也变得干脆了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我的后背已是一片粘湿。抖着手正要挂掉电话,就听夜鲨很大声地喊我:“殷茉?” “什么?”我又紧张了起来。 夜鲨却又不说话了。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跟深海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正想挂机的时候,他很突然地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问的是什么我并不是没有听懂。但是这个人是夜鲨,我并不想跟他讨论太过私人的问题。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夜鲨冷笑,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人离开族人守在你的身边不好吗?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这的确是我想要的。但是……我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他去远一点的地方,”夜鲨沉默了一下,又说:“比如草原,山区或者是随便什么看不到海的地方。” “现在这样不是更好?”我试图把问题的重心从我身上转移开来,“你可以得到垂涎已久的实验数据,他可以得到族人的谅解,这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吗?”夜鲨的笑声中略带讥诮,“果真如此吗?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没有吗?我弯了弯唇角,不动声色地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那件东西?” 夜鲨干脆地说:“明天。” “我需要三天的时间,”我说:“等我拿到东西之后,请给我三天的时间。就三天。然后我去找你。” 夜鲨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第一天 关上门,我一路狂奔穿过沙滩,连口气也没来得及换就一头扎进了海里。不是为了赶时间,而是此刻的感觉太怪异。我心里激荡着无数的心事,像有根棍子在皮囊里面翻江倒海似地乱搅,可是身体却偏偏轻飘飘的,每一步走下去都有种踩不到实地的虚无感。除此之外,就是那种大事即将临头的惶恐。 不知道这件大事我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海水宛如一张摊开的毛毯一般包裹了上来,沁凉直达心底,躯壳的温度一瞬间就降了下来,舒适得让人只想放松了四肢随着水流就这么一路飘下去。可是那些浪潮一般汹涌在心头的暗火却怎么压也压不住,反而因着体表温度的降低而呈现出了越来越炽烈的趋势。仿佛我被看不见的火种点燃了,那一丛一丛窜起来的火苗就闷在胸膛里,随时都有可能因压力过大而砰的一声爆裂开。 我听到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像重物自高处坠落,震动的余波迅速地扩散到末梢神经,不等它消失,新的一波冲击又叠加了上来,如此的混乱。以至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自从跳进水里,我还一直没有浮上海面去换气。 十分奇妙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我的周围不是海水而是空气,仿佛我是穿行在空气里的一只鸟,正舒展着翅膀,借助着气流的力量向前滑翔。我伸手摸了摸耳后,指尖不出所料地触到了那个在我身上曾经出现过的神秘的器官:我的……鱼鳃。 一刹那的愣怔。我试着向前游,原本笨拙的身体竟然出乎意料的灵活自如。抬起双手,在没有光线的海水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指间张开的手蹼,薄如蝉翼。侧过头,漂浮在脑后的一把乱发依然是黑色,而我的下半身……也还是两条腿。 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有那么一点点不知所措。我发现即使没有浮上水面,我仍然知道那块礁石在什么位置,就好像我的脑子里装着一部导航器,那个点已经被清清楚楚地标了出来。 我知道隐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些奇异的变化在遇到海水这个特定因素之后,又一次发生作用了。茫茫然地转了几圈并没有让我想清楚任何事。海水是凉的,可是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身体的内部却像有岩浆在翻腾似的。一边是火,一边是水,我被夹在了清醒与混乱的边缘。 如此怪异。 我知道这个样子的我大概不能算做一个人类,可同时我又无法确定现在的自己究竟该算什么东西。我像一个横空出世的怪物,某种因突变而出现的怪物,就像那些我看过的科幻片里的角色。 模糊的恐惧被黑暗放大,我的世界突然间无比空旷。我不顾一切地朝着礁石的方向游了过去,想要见到深海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我想见深海。 越是靠近,这种渴望就越是强烈,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腰,眼睛竟不自觉地有些酸热了起来。深海有些困惑地扳着我的肩膀,可是我抱的太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松了手臂,由着我抱着他的腰一路向上吻住了他的嘴唇。 海水的味道,深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在其中品到了某种微妙的联系,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他的头发,他的皮肤,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是来自这里,那是他的家他的空气,他属于这里。 即使我爱她。 我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咬住了他的下巴。细滑的鳞,牙齿咬上去有种与平常迥异的触感。可是不管是皮肤也好鳞片也好,他都是我的深海。即使他头上长出两支尖角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深海修长的尾鳍卷了上来,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腿。他的体温和海水如此接近,我几乎感觉不到暖意,但皮肤贴合在一起的感觉仍然如此的真实,我甚至感觉得到在那层细鳞的下面,肌肉随着身体的摆动而牵拉出的弧度。我无法判断汹涌在心头的那些莫名的东西究竟是恐惧还是不舍,但是我知道,只有他在这里,只要抱着他,我就不会感到害怕。 我的嘴唇顺着他的下巴一路亲吻了下来。隔着一层细鳞我总有种触不到他的错觉,于是翻涌在心里的暗火越发令人焦躁,他是不是也同样感觉不到我呢?嘴唇太柔软,于是换了牙齿上去轻轻地撕咬。深海纵容地抱着我在海水里缓缓转了几圈,尾鳍大幅度地摆动起来,我能感觉到他正带着我朝更深的地方游去,可是我顾不上去理会他会带我去哪里。既然我不会溺死在海里,那么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穿过了最初的昏暗宁静,我们仿佛沉入了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奇妙世界里。周围不再是混沌的墨色,而是渐渐透亮起来的夜蓝,像仲夏时节最澄澈的夜空。曾经需要我仰视的点点星光,此时此刻就或远或近地浮漾在我们的周围。我知道每一个亮点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如此生动。这比陆地上能够看到的夜空更加美丽。 一只透明的小水母飘了过来,舒展着触角停在了我们的头顶上,像一只四处游荡的萤火虫似的。深海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微微地伸出手碰了碰它,小东西像受惊了似的猛然一缩,飞快地逃走了。我和深海都笑了起来。 和刚入海时相比,这里要明亮得多,也热闹得多。鱼儿们从附近游过时发出的刷拉刷拉的轻响,漂亮的藻类随着水流的摇曳发出的簌簌声以及大海轻柔的呼吸,一起一伏,节奏柔和得宛如催眠的乐曲,而那些明灭不定的小生物就像曲谱上一个一个的可爱音符。 我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索性挂在深海的身上由着他带着我往前游。 刚刚绕过一丛礁石,一大片星星点点的亮光便朝着我们撞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下一秒却发现这些发出淡淡荧光的小生物并没有被我们惊扰到,依然自得其乐地随着暗流继续赶路。我着迷地看着这些淡蓝色、淡紫色的小小光点成群结队地从我们之间飘过去,亮光映在深海的眼瞳里,仿佛漫天星光流转在他的双眼之中,说不出的动人。 鱼群游了过去,在不远处慢慢地转起圈儿来。无数细碎的光点聚拢在一起,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在蓝幽幽的背景之上缓缓转动,组成了一个十分壮观的大漩涡。 我看得几乎呆住,直到视线被珊瑚礁挡住才回过神来。一片沙地在我们的脚下铺展开来,细白的沙子宛如一床上好的毛毯,周围是一人多高的珊瑚礁,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鱼儿们正忙忙碌碌地在礁石的缝隙间游来游去。有些鱼儿会发光,淡淡的红色、黄色、蓝色或紫色的荧光交织在一起,在礁石的周围笼上了一层迷离的光雾。幽蓝色的海水和周围星星点点的可爱生物组成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我仿佛回到了记忆深处最静谧的夏夜,微风习习,萤火虫在头顶闪闪发亮。不过这比我所有的记忆,我所有的美梦都更加美好。 “美吗?”深海问我。 我点头,目光移回到他的脸上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其实我想说他才是最美的,在我的视野之内没有比他更加美丽的存在了。伴随着这样的想法一起浮上心头的,是略带苦涩的惆怅与不舍。这并不是我喜欢反复回味的情绪,要甩开它们,必须拿另外一种更加激烈的情绪来替代。 我凑过去亲吻他,用牙齿轻轻撕咬他的嘴唇,像饿极了的小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手边的猎物拆吃入腹。深海将我圈在他的怀里,仿佛察觉了我心里的狂躁不安,他的每一下回应都说不出的温柔。可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反应。我放开他的嘴唇,让我的亲吻沿着他的下巴和脖子一路滑到了他的肩膀上。在他面前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的……肆无忌惮。脑子仿佛空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本能的冲动,想在他每一寸的肌肤上都留下我的记号,想让的每一寸皮肤甚至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记住我曾经给他的快乐——只有我才能给他的快乐。 他的长老把烙印印在他的表皮,而我的烙印,我想要印在他的身体里。 深海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起来,好像他的身体里藏着一盏神秘的灯,被亲吻唤醒,被抚摸点亮,从身体的内部一点一点泛起幽幽的亮光来。 连欲望的苏醒都如此的动人。 我的亲吻一路向下,落在了他的腰侧。深海微微一抖,抓住我肩膀的双手无意识地紧了紧。这里一向都是他敏感的所在,有时候无意中搂一把也会惹得他眼瞳一缩,墨蓝的颜色倏地变浅,当然经不起我如此专注的挑逗。鳞片的颜色越来越鲜艳,折射着四周模糊的荧光,看上去几乎变成了闪亮的银色,漂亮的尾鳍也簌簌地抖了起来,身体的下方,在鳞片覆盖之下,一个骄傲的器官缓缓地从身体里探了出来。 我无意识吞咽着海水,却仍觉得口干舌燥。 我一直觉得是我在挑动他,然而眼前这一幕,仅仅是看着,已将自己挑逗到了十分。我伸出手轻轻地圈住它,指尖顺着它的顶端慢慢地向下抚摸,深海的身体微微一缩,被我握在掌心里的柱体却猛然间涨大了几分。没有鳞片覆盖的器官,指间的触感异乎寻常的柔软,隐隐地流露出脆弱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脆弱这个词也可以和深海联系在一起,被欲望浸透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仿佛奶油被加热,慢慢融化成液体,整个心房都溢满香甜。 我低下头小心地含住了它,海水的味道和深海的味道几乎融合在了一起,带着鲜明的热度,独一无二的口感。牙齿放轻,舌尖温柔地绕上去。我混沌的大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童年时候那个可笑的愿望,现在……算不算得偿所愿了呢? 深海的十指滑进我的发丝里,几乎是粗暴地将我拽了起来。他的眼瞳浅淡的像两块纯净的白水晶,闪烁其中的点点荧光像是被他眼底的暗火放大了若干倍,炽热得让人无法直视,却足够引燃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明。我的手环着他的脖子又往上爬了爬,深海那个坚硬的器官正抵着我身体最隐秘的部位,我忍不住呻吟出声。海水吞噬了我的声音,可深海显然听到了。另一波情潮自脑中那个神秘相通的区域呼啸而来,猛烈地令人无法招架。我的腿绕上他的腰,情不自禁地想让自己更加贴近他。深海却轻轻把我推开,长长的指甲勾起我的泳衣向下一划,白色的泳衣立刻分作两片破布,释放出我高热的身体。深海的双手自布料之间滑了进去,托起我的臀部重重地压向他自己,坚硬的器官撞了进来,一直顶到了我身体的最深处。猛烈的力度让我的脑海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深海紧紧抓住了我的腰,后退,然后又一次重重地撞了进来。这是一种近乎失控的力度,连节奏都已经脱离了我们可以掌控的程度。欲望在血液里燃烧,顺着筋骨一路噼啪作响,灵魂叫嚣着冲上云霄。过分强烈的刺激让我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被动地迎合着他一次又一次的撞击。 我们之间的情事从来不曾激烈到这个程度。 意识被撞得支离破碎,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深海的尾鳍随着身体的律动无意识地卷上来,丝绸般扫过我的后背,每一下触碰都仿佛有电流顺着皮肤刺入心脏。这是最催情的抚摸,最魅惑的挑逗。 无人可以招架。 我想我是真的爱了一个妖精,并且,我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妖精。 当我们的身体彻底分开的时候,我全身的力气都仿佛已经耗尽,手臂酸软得几乎抓不在他。我的整个身体都要靠着他的手臂来支撑,只能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任由他抱着我缓缓地向上方游去。 海水的颜色渐渐明亮起来,鱼儿们成群结队地从我们身旁游过。我甚至能够听到它们之间彼此呼应的微妙声波,就像有人在我的耳边用我不懂的语言低声吟唱,有种奇异的韵律感。 我缩在深海的怀里静静聆听他的心跳,突然间很希望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只有我们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十指交扣地依偎在一起,倾听大海的呼吸,听鱼儿们的歌唱。 只要这样,就已经足够。 浮出海面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从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来,天边却已经透出了一抹明亮的橘红色,看得出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空气清晰,整个世界都在苏醒。这样的时刻美好得让人无法去惆怅什么。 时间还早,沙滩上几乎没有人。不过,我身上没有衣服,深海的皮肤又需要挺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够恢复,就算我们的房子离得很近,就这样贸贸然地窜出去也是件很冒险的事儿。 “从隔壁那个岩洞进去吧,”深海低下头吻了吻我的眼睛,语声温柔,“那里有衣服。当然,只有我的衣服。我可以先出去然后带着你的衣服再回来。” 我点头,似乎也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了。不过…… “不会被人看到吗?”我仍有点顾虑,这里毕竟是个度假的地方。这个季节,到处都是眼睛。 “看到又怎样?”深海挑着眉毛笑了,“那幢房子算是我的私产,房子周围的监控设备早都被我拆掉了。” 还有私产?我愣了一下又想起了他给我的那张卡,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去查一查这条鱼到底有多少身家。 “等等,”我喊住他,“你刚才说监控的那些玩意儿都拆掉了?” 深海点头。 难怪我上次进进出出的,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原来并不是我运气好。早知道这样,我爬墙的时候也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的了。 “走吧。”深海自背后拥着我朝岩洞的方向游过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水天相接的地方。 一丝极耀眼的亮色已经破开了灰蒙蒙的晨雾。 第一天已经开始了。 让我想想 推开联华超市的玻璃门,一股混合了食物香味的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将室外的暑热一扫而空。 这里是沙湾最大的一家超市,里面有家很不错的甜品店。我和深海经常在晚饭之后散步到这里来吃香草冰淇淋,或者买一些新烤的面包带回去当作第二天的早点。夜鲨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顺口就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这里,但是现在我又有点后悔了,我不应该让这个人来败坏我对这家小店的美好印象。 甜品店的角落里,一个戴着大墨镜的年轻男人冲我招了招手。这个人穿着浅色的衬衫,肩膀宽宽的,看起来有点眼熟,我正在庆幸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夜鲨,就见他伸手摘下了墨镜,竟然是迦南。 这个人我曾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去丁香公寓的路上,他和玛莎在一起,相比较玛莎明显的敌意,他看我的眼神很有那么一点意味不明的玩味。第二次见他是在夜鲨的车上,当时的匆匆一瞥虽然让我无法肯定坐在夜鲨身边的到底是不是他,但是从这一眼开始,我已经不自觉地把他看成了一个背叛自己族人的奸人。而现在,他既然坐在这里,那就说明我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你啊,”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心地掩饰起了心底的一丝不屑。 迦南脸上的笑容淡淡的,带着几分疏离的意味,“他没有来?” 我发现他们这个种族的每一个人都生得一副好皮相,即使是夜鲨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离远了看也是帅哥一枚。迦南也不例外,他的眉眼都偏细,精致的五官怎么看都有几分阴柔的味道。我一直觉得这样的长相其实比较讨年长一点的女人喜欢,因为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很甜。 “他不知道这件事。”我猜他大概是想见深海的,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碰面。没有什么原因,很直觉的就是不想。 万一他们打起来怎么办? 迦南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脸上,十分专注地打量了我几秒钟,然后又笑了,“殷茉,你这个人的思维方式真是……挺奇怪的。” 我微微有点心惊,正想着他是不是也看出了我的想法,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甜品店的小姑娘正朝我走过来,我把话咽了回去,抬起头冲着那女孩子笑了笑。 女孩子回我一个微笑:“今天想要什么?”她看看我,又看看迦南,眼神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大概是平时见惯了我和深海一起出来的缘故吧。 “要两份香草冰淇淋,等下我带走。” 小姑娘点了点头,转身去准备了。 “东西呢?”我问他。 迦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一言不发地顺着桌面推了过来。我的心咚的一跳,竟然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严实的盒子,锁扣非常紧,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打开。那块月光石,那块我戴了十多年的月光石正静静地躺在墨蓝色的丝绒衬垫上。灰蓝色微微泛白的质地,一点儿也不透亮,只有表面一层油润的光看起来十分诱人。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凉滑的触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本来还想着夜鲨会不会弄块赝品来哄弄我,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我认得它。 “这个盒子有很好的密封效果。”迦南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阖上盒盖,似笑非笑地补充说:“也就是说,你不打开盒子,就算是他,也不会发现。” 我点点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看来夜鲨办事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 “三天之后我来接你。”迦南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疏离的神色,但是眼神中却有种细针似的东西,本能地令人不安。 我点点头,“行。” “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平静,”迦南的双眼中多出了一点点审视的味道,“你不怕吗?”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本来就是一早谈好的条件,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我以为我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迦南还是盯着我,带着点孩子气的固执等着我做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怕的。”我只好实话实说,“夜鲨那个人,我并不是很信任他。” “那为什么?”迦南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有些意外的样子,“深海已经在你身边了,月族跟你完全没有什么关系。”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你们的月族。那个跟我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迦南这一次是真的惊讶了,大概他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提问方式,于是又问:“那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看到甜品店的女孩子已经打包好了冰淇淋,决定长话短说,“深海不快乐。离开他的族人,他不快乐。” 迦南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大了,“就这样?” 我点点头,起身走到柜台边去付账,顺带着把迦南的那杯冰柠檬的账也给结了。 “那个……”迦南指了指我手里的包,神色怪异地问我:“是给他的?” 我看看手里的冰淇淋,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他很喜欢香草味道。”说着我指了指他的杯子,“我结过账了。” 迦南看看自己手里的杯子,神色微微有那么一点不太自在,“谢谢。” “不用客气,”看到他不太自然的表情,我的恶趣味忽然被勾了起来,“没什么的。就是你欠了我一个人情,以后要罩着我一点儿。夜鲨要是为难我的话,你得站在我这边儿。” 迦南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我大笑,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 “逗你的,没那回事。”我冲着他摆摆手,“我走了,你慢用吧。” 迦南的脸色持续难看,大概从来没被人耍过吧。 我跟甜品店的女孩子打过招呼就提着东西出了门。从台阶上走下去的时候,隔着玻璃窗看到迦南还坐在那里看着我,嘴角弯着,神色似乎舒展了一些。 顾不上琢磨迦南的脸色,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 深海正在水槽边收拾刚买回来的海鲜。窗开着,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碧蓝色海水,太阳正沉甸甸地朝着海平线缓缓下落。光线中透着雾蒙蒙的金色,静谧而优美,有点像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形。 “回来了?”深海头也不回地跟我打招呼,“东西买到了?” “是啊。”我凑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因为骗了他而感觉有些愧疚。其实我找的借口挺别扭的,姜蒜调料之类的东西市场里就有的卖,是我执意要和他兵分两路,一个去市场另一个去超市的。还好深海没有追问。 “我买了香草冰淇淋,”我蹭了蹭他的后背,觉得这样抱着他感觉非常舒服,双臂之间满满的,连带着心里也被变得满满的,仿佛每一道伤感的沟纹都被他暖暖的体温填满了。 “我猜到了,”深海转过身在我脑门上吻了吻,“一起吃吧,等下我们去游泳。” “好。”我放开他,“你准备,我先去洗洗手。” 趁着深海对付那两盒冰淇淋的工夫,我钻进一楼的洗手间,把从迦南那里拿回来的盒子悄悄地塞进了储物柜,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洗衣粉、肥皂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深海对于洗涤剂一类的东西向来没有什么概念,从来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洗外衣和内衣要用不同的东西,所以这里他从来是不翻的。 洗了手出来,靠在门框上看着深海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舀着冰淇淋,心头满是不舍。在他的身后,太阳已经快要被海水吞没了,天边的云彩变成了眼里的绯色,海面上一片耀眼的金色。 一天的时间居然就这么过去了,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洗完澡出来,电视已经关了,深海靠在床头正低着头把玩着什么东西。 “你现在洗吗?那个香草味的沐浴露我已经替你拿出来了。”在某些方面深海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比如说对于一切能冒出泡泡来的东西都怀有莫大的好奇心,尤其偏爱香草的味道。 “等会儿吧,”深海说着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我想要仔细看的时候,他却低下了头,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似的东西在指头上绕来绕去的。是一根皮绳,看着还挺眼熟的……我的心突然一紧,整个人都僵住了。那根皮绳和下面拴着的东西我刚才明明藏在了储物柜里,居然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 我不太自在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偷眼去看他的时候正好他也抬起头,四目交投,深海微微笑了笑,举着东西冲着我晃了晃,“你这些天瞒着我的就是这件事?”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要完全瞒着他还真是……有难度。 深海沉默了下来,我试着去感受他的心情,似乎有点闷闷的,不高兴,但也不是很生气的样子。我爬上床,一脸谄笑地顺着被子爬了过去,“要不要听我解释一下下?” 深海瞥了我一眼,抿着嘴笑了,“嗯,说吧。” “是这样,”见他没有生气,我的胆子又变大了一些,毛手毛脚地爬过去靠着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呐,你都见过我爸爸妈妈了,对吧?” 深海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头,大概是不明白我怎么会说起这个。 “在我们这里,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是要得到两边家长的同意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本来是临时想出的自我辩解,说出口之后却觉得……怎么这么有道理啊。 这个是不是就叫做歪打正着?! “也就是说,你见过我家的长辈了,但是呢,我还没有见过你家的长辈,对吧?”我的脑筋清楚了,说出来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变得顺溜了起来,“但是呢,你是被家长们扫地出门的,他们不会见你,当然就更不会见我了,这个就是问题。” 深海的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神色,但是又有点不能相信似的反问我,“就为了这个?” “你不要觉得这个是小问题,”我在脑海里把这套说辞大概地过了一遍,觉得还是很能说得过去的,于是稍稍蔫了一下之后又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你知道么,得不到双方家长祝福的情侣是很可怜的,也很危险。古时候有个又漂亮、又温柔、又可爱、又乖巧的女孩子,姓刘,叫刘兰芝。书上说她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知礼仪……” “等等,”深海打断了我的话,十分纳闷地问我:“什么叫织素?” 我叹了口气,心说又来了,这么悲催的故事……不会被他又给搞出来一个Q版的《孔雀东南飞》吧?真要那样,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孔雀东南飞》,是我们国家文学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叙事诗,”我学着中学时候语文老师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美女刘兰芝和她的相公焦仲卿。”说到这里我偷瞥了一眼深海,他听得蛮认真的,一时半会估计不会跳起来捣乱的样子。 “刘兰芝人很漂亮,又很能干。十三岁就会织布了,”我琢磨了一下,我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整天就知道傻玩呢,有时候自己的袜子都懒得洗,真是……没有什么可比性啊。还好我没生在那个时代,要换了是我,焦仲卿的娘还不定怎么看不上我呢。 “刘兰芝多才多艺。不但还会做衣服,还会弹琴,还会作诗……总之就是才貌双全啦,”我再瞄一眼深海的表情,继续说道:“她和她的相公焦仲卿感情非常好,嗯,就跟咱们俩差不多吧。” 深海的眉头果然跳了一跳,神情变得专注了起来。 “刘兰芝的爸爸妈妈非常喜欢焦仲卿,对他很好,”讲到这里我不得不仔细地回忆一下中学时候的那篇课文,里面到底有没有讲焦仲卿跟自己的岳父岳母感情融洽的?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可是焦仲卿的妈妈就很不喜欢刘兰芝,她喜欢的是另一个美女叫秦罗敷的,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娶她做老婆。” 我突然想起了玛莎,本来是怕他生气而拿来打岔的话题,怎么说着说着却发现这个信手拈来的故事……跟我们这么的配套呢?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舒服起来,我决定长话短说,“反正就是闹到后来,焦仲卿不得不赶走了这个老婆。再后来,刘兰芝就投河死了,焦仲卿也找了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了……” 深海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反复地摩挲着指间的那块石头。窗外,海浪咆哮着扑上沙滩,又哗啦哗啦地退了回去,一声声清晰入耳。 这样的静默让我心头发紧,忍不住就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它,我清了清嗓子,本想问他要不要我去楼下冰箱里取点冷饮什么的,可是刚要张嘴,深海却攥住了我的手指,低低地叹了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的长老们也接受你?”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合适。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那帮老人家是不是能受得了我,实在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已经被自己下的套给套住了。如果深海真要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倒也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儿。我掰着他的手指头,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嗯,差不多吧。你要在他们面前好好地表现,要让他们看看你找了个人类并没有妨碍你本来的生活。这样时间长了,他们也就不会觉得你不该跟我在一起了。” 深海抓着我的手按在胸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会让长老给我们一个正式的仪式。” 我望着他严肃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窘。我们两个人的脑子都是通的,床单也不知滚过多少遍了,这个时候提起仪式什么的……到底有什么用啊,我自己的老妈都没有跟我提过这个。 不过,深海认真起来的样子还真是帅的要命。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心想理想什么的,果然还是有用的。如果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目标在前面指引着他,说不定他会这么一路消沉下去吧。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接受了这件事了。既然话已经说开,也就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了,我举起他的手指头晃了晃,“那就这么定了,过两天你回去一趟吧。” 深海点了点头,神色微微有些茫然。 “别紧张,”我分辨不出他那种有一点点不确定的心态到底该怎么归类,只好耐着性子安慰他,“你们那些长老本来都挺喜欢你的。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本领,对吧,就算把你给赶出来了,我估计他们也都偷摸肉疼着呢……” 深海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把把我按在他的胸口揉了揉我的头发,“行了行了,我都知道。我也没紧张,就是想了点别的事儿。” 我趴在他胸口,很狗腿地继续谄媚,“就是嘛,我也觉得你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深海的手顺着我半干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然后很突然地问我:“夜鲨提了什么条件?” 我的心咚的一跳,抬起双眼看他,深海的表情却是出乎我意料的平静,“那个人我了解,他不会平白无故让别人从他手里得到什么好处的。” “嗯,好处,当然是要好处的了……”我低着头摆弄着深海的手指头,打马虎眼的话我自然也想到了一些,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信,“其实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夜鲨是做生意的,而且他手底下还有一些研究所什么的。” 深海点点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有些药品啊保健品啊什么的,上市之前得经过国家有关部门的批准,”说到这里,我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应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的吧。犹豫片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有过度紧张了,我都不太清楚的事儿,深海一个非人类能搞明白吗?只要我说的话听起来像真的就足够了,“所以啊,做生意的人都喜欢结识一些能在这些方面说得上话的人,多认识个人就多了一条路嘛。你也知道夜鲨是属于白手起家的类型,虽然可能挣到了一点儿钱,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 深海又点了点头,眉眼之间的疑虑略微地有些松动。 “我四叔是军部的人,多少认识一些级别跟他差不多的重量级人物。”我睁大眼睛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继续胡诌,“夜鲨想认识这样的人必须得找准门路。所以,我和他算是做了个交易吧,各取所需。就这样。” “就这样?”深海的眉毛皱了起来,表情微微有些迷惑,看起来他对这种事十有八九是没有什么概念。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以示我的诚实。 深海又皱着眉毛琢磨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我的进一步解释,“你先别说,茉茉。” 我的脑子里丁的一声,立刻警觉了起来,难道说……他听出什么不对劲了?! “你让我想想,”深海的眉毛皱着,看着我的目光里隐隐地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什么话也别说,先让我想想。” 迦南 我到底也没敢问他要想些什么,又怕说多了反而会引他怀疑,只好拽了本杂志靠在一边心不在焉地乱翻。沉默片刻,深海突然问我,“东西是送来的?” 我微微一愣。他到底还是知道了,看来我对自己大脑的控制并不如我所希望的那么强。不过……我心里除了沮丧竟然诡异地高兴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令我担忧的话题总算可以正大光明地拐到另外一个方向上去了。 “他人呢?”深海又问。 我摇摇头,“大概回去了吧。” “你没有请他过来坐一坐?”深海的语气很平淡,可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他的话里有那么几分责备的味道。 “我为什么要请他过来坐?”我不解地反问他。与此同时,心头涌起一种很委屈的感觉,“他现在给夜鲨当跟班,跟咱们不能算是一伙了吧?” 深海抬起眼凝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瞳里慢慢地漾起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你这是不是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跑题了,”我翻着杂志,心头微妙的不悦还没有完全退下去,“貌似你刚才在说迦南。” 深海应该是感应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一言不发地把我搂过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我的脸,“我想你对他有一些误解,茉茉。迦南的情况和阿摩长老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我本来是打算好好提问的,可是问出来的话怎么听都像在赌气。我发现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就算知道亲眼看到的情况也有可能跟真相有偏差,但我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和阿摩不一样,”深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黑鸦鸦的,活像两排扎得很密实的小篱笆,严严实实地这挡住了他眼中略显复杂的神色,“迦南的年纪比我小,他很聪明。小的时候,他学什么东西都比别的族人快一步。不过,长老们始终不是很喜欢他,他们认为他……”他停了下来,微微蹙起眉头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他的意思。 “骄傲?”我提示他,“不专心?” 深海摇了摇头,表情柔和得像在讲述一个受自己宠爱的小孩子,“长老们觉得他太心急了,他们更喜欢沉得住气的人。” 我点了点头,心中若有所悟。想来这样的状况会令那个聪明的孩子感到不服气,他急于得到长辈们的承认。可是,他越是想要表现自己,事情反而越是糟糕。慢慢的,他也许会变得心怀不满,想要做点什么大事情来向长辈们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莫非……迦南也想取到这半块月光石?! “你想的太多了,茉茉。”深海笑了起来,“迦南其实还是个孩子,他不喜欢一直留在栖息地,他喜欢出任务,喜欢到陆地上来,他觉得陆地上的生活刺激又有趣。玛莎来找我的那一次,他是跟着玛莎偷偷溜出来的。” 深海的话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在甜品店里,我一逗他他就变脸,一副很容易被骗倒的样子,但我还是很难把他看成是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 “我们这个族类从感情上讲是很冷淡的。”深海又说:“除了要照顾好自己的伴侣,出任务的时候要和同伴们互相配合,平常时候有事情都是找长老,彼此之间的往来并不算密切。所以玛莎完成任务之后就没有再理会迦南,自己回去了。迦南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浪荡了一段时间,然后被夜鲨给捡到了。” “会这么巧?”我对这个情节的合理性表示怀疑。 深海把我的头发拨到耳后,笑微微地说:“也许不是巧合,不过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老们一致认为迦南需要接受一点儿教训。” “难道说……迦南是被族人给放弃了?” “差不多吧,”深海苦笑了一下,“迦南并不是叛出月族之后带着什么目的去投靠夜族人,他只是不敢回去面对自己的族人罢了。他贪恋陆地上的生活,又怕寂寞,想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青春期迷了路的孩子,被自己的任性困住了手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和深海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夜鲨在利用他吧。” “他会长大的。”沉默片刻,深海自言自语般说道:“他会分清楚什么东西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 我没有出声。对迦南这个人我并不了解,自然也就无法判断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也许有一天他会幡然醒悟,带着一颗忏悔的心回到自己的族群里去。也许他会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越陷越深,最终无力自拔。不过,在最终的结果到来之前,我们还是会对浪子回头的感人桥段心存期望吧。 深海的手指滑过我的耳廓,指尖犹犹豫豫地在我的耳后按了按,听到我嘶的一声抽了口气,又连忙放开。 “真是奇怪,”深海扳过我的头,借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我耳后那个自上岸之后就自动合拢起来的器官,“几乎和我们一模一样。” “是啊,”我不怎么在意地应道:“严德真了不起。” 深海的手指僵了一下,然后放开了我,“找个机会我带你去严德那里做个仔细的检查吧,你这个样子,我不是很放心。” 我心里微微一动,一个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 “这事儿我跟夜鲨打听过了,”我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地显得平淡,就好像在说“今晚的生菜好新鲜”那样,故意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夜鲨手下有几个不错的实验室,他说可以去他那里做个检查什么的,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书上都说骗人的时候要在假话里面掺点儿真话,这样就算对方有所怀疑也分不清那一句是假的。如果接下来的日子我经常会见到夜鲨的话,那无论隔得多远,深海也还是会知道的,还不如我事先给他打打预防针,免得到时候他担心。 “夜鲨?”深海果然一口否定了,“这个人我不放心。” “没事的,”我安慰他,“只是找个知情的人做个检查罢了。我这个样子总不好去普通的医院啊,再说他的设备要比严德更齐全。” 深海皱着眉头不为所动。 “严德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他的时间要留着陪米娅,我怎么好意思去打扰他们呢?” 深海瞥了我一眼,紧锁的眉头似乎有所松动。 “而且我身边发生什么事你都能够看得到,”我继续给他吃定心丸,“如果我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你可以赶回来救我啊,对吧?” 深海目光复杂地望着我,微微叹了口气。 “深海?” “你让我想想。” “是这样的,”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脸颊,“我一直都相信你是最最能干的一个。同时呢,你也要试着相信我。我会让自己安安全全地等着你回来。”我可不希望他因此产生某种愧疚或是自责的想法,真要是那样,我想让他快乐起来的初衷不是完全被破坏了吗? 深海凝望着我,幽蓝色的眼瞳里暗潮涌动。 “真的,”我冲他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希望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能够更加可信一些,“我想你大概是猜到了我有事瞒着你,那是因为这些事我自己可以解决。你一定要学着相信我,深海。我真的不希望你把我看成是一个需要你全方位保护的废物。” 我紧盯着他,生怕他会说出“我信任你,但是不信任夜鲨”之类的让我无法正面回答的话来。但深海只是闭起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着,好像在和自己做斗争。脑海中相通的区域里有些我看不清楚的东西在激烈地翻涌,让我本能地想要避开,不敢去深入地触碰。 “我会好好的,”我再次向他保证,“真的,你要相信我。” 深海攥紧了我的手指。双眼睁开的时候,他像是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原本的犹疑焦虑都已经变淡,专注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他轻轻地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用一种低柔的语调自言自语般说道:“好的,茉茉,我一定学着去……相信你。” 也许是深海的话在很大的程度上改变了我对迦南的看法,转天黄昏,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从市场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门口多出来的那位不速之客,我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惊讶。 “来了?”深海冲他笑了笑,神态自然的好像两个小时之前刚刚见过他似的,“我们买了很新鲜的虾和螃蟹,你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迦南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从他手里接过几个塑料袋。 我忽然觉得这个人跟我印象中的形象有哪里不太一样了。第一次见他时,虽然也是跟深海坐在一起,但那时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玛莎的身上,只记得他隔着那个女人别有用意地打量着我的眼神,不是很友好,但也说不上有多么恶意。第二次看见他是在夜鲨的车上,他和夜鲨一样板着脸,仿佛眉目之间都染上了夜鲨特有的冷森森的味道。第三次见面是在甜品店,发现他一逗就变脸,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么成熟圆滑。而此刻,他站在深海的旁边,微微垂着头的样子令他周围的气场柔和了不少,还真有了几分大家族里的幼子面对威严的长兄时的感觉。 “虾要不要煮过?”深海问他,“用加什么调料吗?” “嗯,行啊。”迦南的神态漫不经心,但是语气里却有那么一点点迁就对方的感觉,“按你的口味来就好。” “扇贝要不要加一点蒜蓉?”深海又问。 “行啊。” “你喜欢的那种鱼今天市场上没有。” “嗯,没关系。” …… …… 从这么没有营养的对话来推断,他该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害怕深海吧?还是说,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场,他们不方便说一些私密的话? “这些东西我来收拾吧,”我冲着挤在水槽前面的两个男人摆了摆手,“你们俩可以去外面散散步。呐,北湾那边有渔船靠岸了,去看看有没有你们说的那种鱼。” 两个男人一起看着我,然后深海笑了笑,“好,那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我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心说跟你们两个非人类一起吃饭,除了水煮就是清蒸,这么初级的烹饪方式又有什么难度可言? 迦南看着他再看看我,唇角弯了弯,无声地笑了。 “走吧,”深海带着他从厨房的后门走了出去,一前一后顺着台阶下到了沙滩上。 太阳已经慢慢地朝着海平面沉了下去,空气中雾蒙蒙的金色也因为混合了绯红与艳紫而变得更加柔和。沙滩上的人影被拉长,亲密无间地叠印在一起,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从两个人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心里其实是有些好奇他们会交流些什么样的问题。集中注意力悄悄打探深海此刻的感觉,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平和,带着淡淡的喜悦。看样子不会如我所料的那样打起来。问题是,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心里不过一动念,听觉的触角已经不受控制地闪了过去,十分迅速地捕捉到了那两个人的交谈。 “……我觉得你是有点反应过度了。”这是深海的声音。 “也许,”这个迟疑的声音是迦南的,“但是你也知道的,他们从小就不喜欢我。如果我……” “迦南,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做出的某些决定……” “你指什么?夜族人的事?” “夜族人的事只是其中之一。” “我想……” …… 我猛然回过神来,一时间羞愧不已。我这是在干什么啊?居然想要偷听别人的谈话?我怎么可以做出这么卑劣的事情来?! 我懊恼地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些东西,同时却让另外一些东西变得更加鲜明。我突然觉得这具身体对于大脑做出的指令反应得太迅速了,迅速的让我有些无措。我已经习惯了在脑海里左思右想之后再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可是现在,一个模糊的、一闪而过的想法就能够让我做出最直接的反应,这让我觉得害怕。从小到大,我的反应能力从来就没有这么敏捷过。 “橄榄油、粉丝、蒜……扇贝要先洗干净……”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手里的事情上。不管怎么说,过了明天之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去心烦。现在……还是尽量让自己想点儿高兴的事吧,也许在一段时间之内我都没有机会再为他洗手作羹汤了。 我望着远处礁石上那个越来模糊的身影,胸口隐隐作痛。 还没有分开就已经很想念很想念了。 那天晚上我们待客的菜色站在一个人类的角度来看有些过于单调了,只有清水煮虾、蒜蓉扇贝、清蒸海蟹和红酒柠檬煎鳕鱼四道菜,而且这四道菜里面有两样是什么调料都不放的。为了照顾多数人的口味,剩下的两道菜调味料也都放得很轻。除了这些之外,我只准备了果汁和清酒。很多人都习惯吃虾的时候搭配布根地或Graves,但是深海只能喝一点点清酒,而迦南则表示什么酒都不能喝。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米娅的那瓶绝对伏特加,看来在他们的族类之中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接受得了烈酒的。 深海说一些自己在陆地上闹出来的笑话,迦南则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起了诺丁山狂欢节上的彩妆游行。我发现迦南真的是很爱热闹的一个人,那样的场合如果换了是深海,恐怕会很谨慎地避开吧。 我正举着筷子臆想狂欢节上的彩妆美女向深海献花的唯美画面,就听迦南很大声地抱怨了起来,“不行啊,不行的。” 我回过神来,见深海正在抢他的杯子,迦南手里还举着筷子,恐吓似的冲着深海直比划。可是不管他怎么挣扎,深海还是夺走了他的杯子,十分干脆地倒掉果汁,斟了一点清酒进去,然后规规矩矩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来,迦南,”深海挺直了后背,用一种我在他脸上从来不曾见过的郑重神色冲着迦南举起了酒杯,“我们既然现在都坐在这里,所谓的入境随俗,我就用人类的方式来敬你了。” 迦南瞪着他,两只猫儿似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气氛突然之间变得有点诡异,就好像深海不是要他喝酒而是在逼着他去做一件他不情愿去做的事情一样。我知道有的人对酒精敏感,或者天生就极度厌恶。但这样的场合,气氛又这么好……再偷瞄一眼迦南的杯子,不过小小一口的量,哪里至于就生这么大的气呢? 深海固执地紧盯着迦南的脸,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迦南迎着他的视线,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牙齿咬着嘴唇,就好像马上要被气哭了一样。他们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敬一口酒这么简单。 就在我走神的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席间原本融洽的气氛不知怎么就冷了场,这两个人似乎是真的僵住了。我正想着要不要说一句“不能喝就别勉强”或者是“我来替他”之类的话打打圆场,就听深海一字一顿地把最后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迦南,我敬你。” 他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铁锤敲打出来一般。坚硬、有一点点刺耳,带着金属震颤的余音,令人莫名的就有些心惊肉跳。我犹犹豫豫地把手搭在深海的手臂上,手心里的肌肉是紧绷着的,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就好像他随时预备着要应对一场突发事故似的。 迦南飞快地扫了我一眼,低下头的时候眼圈竟微微有些发红。他一言不发地端起酒杯,仰起头一口喝干了里面的清酒,然后泄愤似的将空杯子朝着深海的脸上砸了过去。深海下意识地一躲,酒杯擦过他的脸颊重重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我彻底愣住了。而深海则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面不改色地将大半杯清酒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无比嚣张地冲着迦南亮了亮杯底。迦南被他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抓起自己的筷子冲着桌面上重重一摔,一言不发地摔门走了。 筷子溅起来的汤汁滴在了我的胳膊上,还是温热的,可餐厅里的气氛却已经变得这么冷。我看了看深海背后的一地碎玻璃,再看看那两只东倒西歪的筷子,心里堵了什么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在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抬起头的时候,深海也正好望过来,他脸上的表情一派恬静,眉梢眼角都染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情绪反而比白天的时候要好。这让我忍不住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又有一点小小的沮丧。我想,如果换了深海是我,他一定能看出来面前的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于从感应到的一堆零星想法之中抓住最关键的线索,他还是比我更加在行。 “他生气了?”我把迦南的筷子从盘子里挑了出来,“还回来吃饭吗?” 深海笑了笑,“小孩子闹脾气的时候不要去理会他。” “这你都懂啊,”看到他面带微笑的样子,我心里的不安也慢慢地沉静了下来,转而开始担忧起迦南的去向来,“他对这里到底熟不熟啊?” “不要管他了,吃饭。”深海夹了一块贝肉放到我的碟子里,“我得夸夸你了,你这个菜做的特别好吃。” “你不是不喜欢加调料的么?” “调料的味道很淡,”深海夹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像模像样地品了品,“贝肉变得好吃了不少。” 我猜他是故意在用这块贝肉来引开话题。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和迦南之间的矛盾,我也就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但是好奇心还是在心底里悄然滋长起来。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三件事 我的室友陈小慧和她的前任男友分手的时候曾经很幽怨地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的爱人要离开,你们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在一起,你会干什么?” 当时的我一边往嘴里塞鱿鱼丝一边吊儿郎当地回答说:“拿出我所有的私房钱租一架直升机,先带着他绕这个城市飞几圈,再找个最高的大厦降落,然后坐在楼顶上先看日落再看日出,太阳出来的时候正式道别,潇洒地跟他说再见,然后各自投奔新生活。” 这个回答让陈小慧倍感困惑,“我该怎么给你定性呢?浪漫还是神经?!” “这两个名词……有区别么?”我没心没肺地冲着她乐,说完之后还无比阴暗地在心底里补充了一句:还想甩我?便宜的你!老子非给你制造点心理阴影不可,我让你下半辈子看见高楼就犯晕,看见飞机就想吐…… 回忆起这段小插曲的时候,我和深海正坐在甜品店里吃香草冰淇淋。玻璃橱窗的外面,安静的海滨小镇正懒懒地昏睡在午后明晃晃的光线里。远处的路面被晒得泛起了一层晃眼的惨白。热气袅袅上升,远处的景色都仿佛随之晃动。 安闲的午后,空气里满是浓郁的奶油味儿和淡淡的麦香。甜品店的女孩子端着新出炉的曲奇分给店里客人:“喏,今天试验新配方,里面加了柠檬和磨碎的核桃,尝尝看。” 深海照例很绅士地冲她微笑,表情诚恳地赞美她的手艺:“一点也不腻,非常好吃。” 年轻的女孩子红着脸微笑,很高兴的样子。 光线、味道、我们的座位,甚至坐在这里时安闲而舒适的感觉都和之前的每一天大同小异。这让我有种模糊的错觉,仿佛这样的日子我们可以一直过下去,明天、后天、之后还会有无数个相似的明天和后天。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想如果陈小慧再问我相同的问题,我会告诉她说:以往怎么过的,这一天还怎么过吧。 深海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望向我的身后,不知注意到了什么,他侧过头微微一笑,眼中浮起一抹温柔的神色。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身后,一对年轻的父母正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吃樱桃冰淇淋,两个小胖妞不论是穿着还是长相都一模一样,胖嘟嘟的小脸上粘了不少奶油,样子可爱的不得了。 “是双胞胎啊,”我也忍不住笑了,“真可爱。” “两个,”深海的视线移回到了我的脸上,一双墨蓝色的眼瞳亮晶晶的,“这可是很完美的数字啊。” “好些人还生三胞胎、四胞胎呢。”我瞟了他一眼,心说两个有什么可完美的? 深海隔着小桌子探身过来摸了摸我的脸,刚刚还端着冰淇淋碗的指尖微带凉意,看着我无意识地在他的手指上蹭了蹭,深海又笑了,“这是最完美的数字。” “杂志上说还有六胞胎呢。” 深海摇了摇头,笑得别有深意,“茉茉,我发现人类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是随着主观印象的改变而改变的,就好比你原来对香草冰淇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现在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开始觉得这种口味非常好吃。” “你觉得两个是完美数字,是因为现在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了?”我眨巴眨巴眼睛,对他的说法还是有点似懂非懂。 深海学着人家年轻妈妈的样子,用手巾擦了擦我的嘴角,抿着嘴笑了,“大概吧。” “我有个好主意。”我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擦了擦手,就连这样的一个动作,也耗去了好几秒种的时间。时间这东西,真是世界上最最奇怪的存在了。有的时候一分钟会像一辈子那么漫长,有的时候,一生也不过一场梦。 “什么?” “我去送你吧,”我抬起头冲着他笑了笑,“有多远游多远。天亮的时候你继续赶路我原路返回。怎么样?” 看似与常人无异的身体,一经海水包裹就会透出异样的光彩。原本细腻的皮肤上浮现出隐约的花纹,慢慢地凝成了细密的鳞。修长的双腿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被一层美丽的银蓝色包了起来,巨大的尾鳍缓缓舒展开来,象迎着风抖开了一把大扇子。这样的画面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是它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力却丝毫不曾减少,我仍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心脏剧烈跳动,咽喉发紧,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动分毫。 “走吧,”深海拉起我的手向大海深处游去。指间的薄蹼让我们无法象在陆地上那样掌心相贴,十指交扣。我的整只手都被他攥在掌心里,我记得小时候跟父母一起外出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牵着我的。相似的画面,同样给我一种被细心呵护着的微妙感觉。 心头变暖。不久之前还备受困扰的有关我的身体的属性问题,到了这一刻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不管我被如何定性,不管我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身边的这个人都不会在意。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凑过去亲吻他的脸,笑着游到他前面去。深海追上来,在我身旁绕来绕去,用他漂亮的尾鳍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腿,等我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又大笑着逃开,修长的身体来回兜着圈子,象追着自己尾巴撒欢的小狗。 海水清透,海底粗糙的沙、高低起伏的礁石群、随着暗流舒展着手臂的海藻、成群结队的鱼儿都看的清清楚楚。这个色彩缤纷的水下世界,热闹却又宁静,动感却不嘈杂。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最先静下来的是耳朵,其次便是心灵。自从邂逅了这个男人,我原有的世界不知道被放大了多少倍。同龄的女孩,又有谁的经历如我这般绚烂? 游在前方的深海飞快地抓住了什么东西,转回身,满脸惊喜地将手中的东西塞进我的嘴里。很软的一个小东西,在我的嘴里猛然一跳,我顿时汗毛直竖。本能地想要吐掉,嘴巴却被他按住。惊慌失措之下牙齿重重一咬,一股鲜甜的味道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竟是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的美味。 看到我惊奇的表情,深海大笑了起来,“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我终于发现深海传授给我的,统统都是基于生存的需要而必须掌握的知识:这些可以吃、这些不能吃、那些可以靠近、那些必须远离。这个发现让我心口发疼。相比较而言,这个世界里的生存法则要惨烈的多,因为他们为之拼命的不是金钱或者名誉地位,而是可以活下去的机会。这个发现让我忽然间感到害怕,跟我相处的久了,他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存能力会不会……退化? 不知是不是对我的担忧有所感应,深海倏地闪开,随即又用一种让我觉得眼花缭乱的速度出现在了我的右前方。我刚要靠近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外。 我忍不住想笑。这么孩子气的举动,看来是想用行动向我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我想起我说过的让他信任我的话……现在看来,信任的需要果然是双方面的。 光线慢慢暗下来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群海豚,大大小小加起来大概有十多条,深海似乎是认识他们的,他丢下我十分兴奋地游过去跟他们打招呼,海豚们则围着他蹭来蹭去,再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一头年幼的灰色海豚,好奇心十足凑过来围着我转。 “摸摸它吧,”深海笑着说:“我叫它灰蓝,它可是我接生的。” “灰蓝,”这个名字起的实在是没什么创意,可是当我默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围着我转圈的小家伙却明显地兴奋了起来,甚至还把它那尖尖的喙部凑到我面前来贴脸。 “它很喜欢你呢,茉茉。” 我十分小心地抚摸着灰蓝光滑的身体,头一次离海豚这么近,这让我又惊又喜。灰蓝很小心地碰了碰我的腹部,十分兴奋地晃着尾巴围着我继续转圈子。 “它的年龄很小吗?”一回头,却见深海的目光落在灰蓝的身上,笑容里微微透出几分狡黠的味道,就好像在他和灰蓝之间正在交流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似的。 深海摸了摸灰蓝,想了想才说:“按照它们的寿命来算,灰蓝大概比初次见面时你的年龄要小一点吧。” 难怪这么活泼了。看来不论什么物种,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人来疯是通病啊。 灰蓝在我们身边疯了一阵子就被家长带走了,深海目送海豚群离开,笑着提醒我说:“你下次下海的时候可以试着喊灰蓝的名字。” “很远也能听到?” “海豚是很神奇的生物,非常聪明。某些方面它们比我们还厉害。” “太可爱了。” 深海又笑了,“人类的通病,看到其他的物种会当它们是宠物。” “那你当它们是什么?”深海这个说法让我有点不服气。 深海望着我,神色十分认真地答道:“同伴。” 我愣住。深海拉起我的手,笑微微地岔开了话题,“我带你去找些海胆吃吧,快到晚饭时间了,我猜你一定是饿了。” 我大概是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我们正躺在一处黑黝黝的岩洞里。岩洞不大,岩壁上附着着一些会发光的微生物,细细碎碎的幽光忽明忽灭,十分美丽。我们身下是细腻的沙地,深海躺在我身边,一只胳膊让我枕着,另外一只则小心地环着我的腰。耳畔是海的呼吸,静谧而悠长。我往深海的怀里缩了缩,闭上眼接着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挂在深海的身上,正被他带着向前游。天还没有亮,但是周围的海水已经泛起了模糊的光亮。 深海低下头蹭了蹭我的脸,“醒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我头一次在海里过夜……真是好凉快。难怪你每天晚上都要把空调的温度定那么低。” 深海笑了,“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我摇头,“下回天热睡不着我再也不憋在空调房里了,我下海去睡。” “可别!”深海的手臂一紧,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海里也不是那么安全的,好些危险的东西你都不认识……” 我微微一愣,随即便想起当初我不肯放他一个人上街的情节来。不自觉地微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那就这样,有你在的时候我再来,好不好?” 深海看了看我,很不放心地嘱咐我:“自己千万别冒失。” “我会小心的。”我用力点头,“我发现在这里睡觉有个很大的好处。” “什么?” “不用洗脸。” 深海笑了起来,带着我向上方游去。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到底那里不对劲了,原来我们前进的方向是……沙湾。 “深海?”我不解。 深海很小心地把我搂在胸前,低声解释说:“把你送回来我再走,否则那么远的路,你自己回来的话我不放心。” 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其实他会这样做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从我那边的岩洞进去。”深海嘱咐我。 我点头。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熬夜。” 我再点头。 “迦南的脾气有点像小孩子,你不要太介意。” 呃……这里边有迦南什么事儿?不等我发问,深海又说:“你要安安心心地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明明是我喜欢听的话,可是不知怎么鼻子却有点酸溜溜的。 “这里离岸边不远了,回去吧。”深海放开了我,笑微微地后退了几步远,然后转过身飞快地游开。修长的身体很快就没入了暗色的海水里,再也看不见了。 忽然有点不适应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我停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转身往回游。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从海面探出头的时候,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在海面上,金灿灿的,宛若流金。 整个世界都开始苏醒了,我心里却变得空荡荡的。 游回房屋下面的岩洞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明亮的光线从洞外透进来,映得岩洞中的一汪海水蓝幽幽的。 少了一个人,这里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连我的呼吸都仿佛带着回声。 我坐在海塘边晃着脚看着自己指间薄薄的一层蹼慢慢收缩,恢复成手指原来的样子,心头怅然若失。我觉得我的生活轨道驶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一个由无数的肥皂泡组成的圈子。日复一日,美梦产生,美梦实现,然后……彩色的泡泡消失,重新露出了幻彩之下真实的世界。我闭上眼,放松身体仰面朝天地躺倒在潮湿的沙地上,心中的失落有那么一瞬间大过了一切的感觉。四肢百骸都被名为思念的东西沉沉压着,动不了,也不想动。甚至就想这么一直躺下去,睡下去。直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亲吻落在我的脸上将我唤醒。 这个想法让我想笑,可是身体太重,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眼眶有点热,却没有眼泪。我知道我的脆弱只可以放任这么几分钟。 只有几分钟。 几分钟过去之后我还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必须去面对。我曾经跟他说过,很多事我自己可以去面对。我说过,他一定要信任我。 我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从沙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换衣服。手伸到运动短裤的口袋里的时候,指尖却触到一张叠起来的信纸似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叠起来的便签纸。浅绿的底色,上面印着三叶草的图案。这样的便签本我们卧室的床头柜里就有一本。我的心重重一跳,打开看时果然是深海那一笔微微向右倾斜的字体。 “茉茉,我想提醒你三件事。一:临出发之前记得给你妈妈打电话,别让她担心你的去向;二:上路之前从我给你的那张卡里多取点现金;三:跟迦南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定要听从他的安排,千万不要跟他闹脾气。我会尽快回来。”落款的地方没有写名字,而是用水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条长长尾巴的人鱼。 这一段没头没脑的叮嘱看得我有点想笑。也许是看到他再一次保证会尽快回来,刚才还无比阴郁的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许多。 有些事告一段落,而另一些事则刚刚拉开序幕。 至于迦南,我相信他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了。 经验之谈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比我预想中的要平静的多。她明显不想跟我谈他们之间的事,轻描淡写的一句“正在协商中”就把我给打发了。不过听她的语气,我总觉得她大概是不会原谅我老爸了。他们到底要不要分开的问题其实也纠结我很久了,但是一想到真的会有这一天,我还是有点不好受。不过这件事我没有什么立场发表意见,所能提供的也只是一对耳朵。 “茉茉,”电话的另一端,老妈犹犹豫豫地问我:“那件事……深海是怎么看出来的?” “哪一件?”问完了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彭玲没有怀孕的那件事,本想说深海有特异功能或者学过中医会望闻问切什么的,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只好含含糊糊地解释说:“我们商量好的,诈她呢。谁知道她是真的在骗人啊。” “这样啊,”老妈叹了口气,“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跟她说了要和深海出门去旅游,老妈嘱咐了几句又说:“你们安心玩,我没事的。” “好。”我的鼻子微微有点发酸。 老妈沉默片刻又说:“那个孩子陪着你,我心里挺踏实的。他人不错,你要对他好一点,别太任性。” 我用力点头,“一定。” 挂了电话之后,我望着铺了一床的衣服鞋子,心头茫然。深海不在,房间里静得吓人,到处都空荡荡的。 楼下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短短两声,过后又是两声,十足催促的意味。从窗口望出去,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台阶下,迦南正从车里探出头来不耐烦地朝楼上张望。我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等一会儿,我的行李都还没有收拾呢。 “你快点啊,”迦南不耐烦。 心情不好,我没搭理他。半小时之后,我提着旅行包走下台阶时,迦南黑着脸,两道眉毛已经快要皱成一个中国结了。 “你怎么这么慢?!”他瞪着我,语气恶狠狠的,“我都等了半天了。” 我没理他,拉开车门先把行李包扔了进去,然后再把自己扔进去,靠在帆布包包上开始闭着眼打盹。迦南语气不善地嘟囔了几句就坐回驾驶座里发动了车子。刚刚从别墅门前挑过头,我又想起了深海说的多取点现金的话。虽然不明白他这么说有什么用意,但我还是嘱咐迦南:“前面拐弯处,银行门口停一下。” 迦南从后视镜里斜了我一眼,“用不着,我身上带的钱够用了。” “那随便你。”我闭上眼睛继续补觉,心说反正我现在也就是一个人质,待遇……应该是管吃管住的吧? 靠在行李包上一会儿想我爸妈的事,一会儿盘算深海还要走多远才能回到栖息地,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高速,看方向似乎是向东。驾驶座上的迦南正在跟别人通电话,皱着眉头嗯嗯啊啊的,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电话另一端的,应该是夜鲨吧? “他怎么会让你来接我?”看他挂了电话,我十分好奇地问他:“说起来你并不是他的手下呀。” 迦南不怎么客气地斜了我一眼,“他又不傻,派手下来还不得打起来?” 说的也是。我又问:“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迦南干脆不理我了。我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结果他阴阳怪气地回了我一句:“睡你的觉吧,上哪儿你说了也不算。”把我气了个半死。不过既然深海已经说过了要忍着他,我也只能忍着。 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下了高速,路口的提示牌上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名。看迦南东张西望的样子,似乎也是第一次来。 “现在去干吗?”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吃饭!”好好的两个字,被这人说的恶声恶气的。我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倒也顾不上跟他生气,不过这个样子的迦南,看起来还真是挺孩子气的。我现在有点相信他的年龄恐怕是真的不太大了。 车子拐来拐去地驶进了闹市区,停在一家名叫“百味鲜”的海鲜酒店门口。这座酒店看样子是这个城市的老字号,店面虽然翻修过但是看起来仍然显得老旧,店外没有专门的停车场,前来就餐的食客都把车子停在道边,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想来这家老店的生意应该是很不错吧。 迦南从后座拖出我的行李率先走上了台阶。我本想着吃个饭行李就不用带了,可是他一直黑着脸,多余的话我实在懒得说。算了,想提就提着吧,反正累的不是我。 百味鲜的店面不算大,桌椅都是故意做旧了的仿红木质地,穿梭其中的服务员也都穿着中式小旗袍,就连送菜的餐盘都是风格统一的老式红木,还真有那么几分百年老店的氛围。正是用餐时间,放眼望去几乎没有空位,不过看迦南的样子似乎是提前定了位的。我们跟着服务员穿过满满当当的大厅,坐进了靠角落里的座位。迦南点了几味鱼虾,又要了一份乌鸡汤,恶狠狠地对我说:“这个是他让我点的。必须吃完!” 他说的应该是深海吧。我真没想到他们在大吵了一架之后,他还把深海的话当回事儿。虽然我一向都不喜欢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但是此刻的感觉太过意外,一时间也忘记了要去反驳。 乌鸡汤里加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补品,味道很奇怪。虽然我不能肯定迦南会不会故意歪曲了深海的意思,把香草冰淇淋或者鲜奶泡芙换成了味道古怪的汤,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有营养的东西,浪费了总是不太好。大概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再加上心情不好,本来最喜欢吃的海鲜今天闻起来居然有点倒胃口,反而是平时不喜欢的汤水,一口一口地都吃掉了。 刚放下勺子,身后的一架红木屏风里便走出来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女人披散着头发,身上穿着和我差不多款式的T恤和短裤,她身旁的那位男士脸上架了一副大墨镜,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大旅行包——这两个人一走出来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直到看见这个一模一样的画着卡通小鸭子的旅行包我才反应过来,他们的衣着样貌都和我们十分相似。 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那男人不动声色地拿起了迦南放在桌面上的车钥匙和钱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身后的女人冲我笑了笑,很年轻的面孔,眼睛黑黑亮亮的,很漂亮。稍微离远点儿看,还真是有七八分的相像。 “他们……”我骇然。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迦南就从桌下踹了我一脚,“闭嘴!吃饭!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我连忙低下头,因为嗅到了某种阴谋的气息而本能地有所畏惧。眼角的余光看出去,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店上了迦南的车子,从一堆停的乱七八糟的车子里很小心地退了出去,拐过弯朝着高速的方向飞驰而去。 迦南拿起电话飞快地拨出了一组号码,依旧是大大咧咧的腔调,“我们出发了,让你的人跟紧点儿。我的手机要没电了,没事关机。”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几辆黑色的车子从玻璃窗外呼啸而过,尾随着迦南的车子扬长而去。 迦南啪的一声扣上手机的滑盖,十分利落地关掉电源,一甩手将手机扔进了餐桌旁边半人多高的水族箱。黑色的手机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沉进了一堆细沙里,惊得几尾锦鲤东躲西藏。 “走吧,”迦南抓着我的旅行包带着我从后门走了出去。酒店的后巷,一辆帕萨特正停在路边。 “迦南,”我因为心中生出的设想而变得迟疑起来,“你该不会是……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得罪夜鲨啊。” “谁为了你?!”迦南十分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上车!” 好吧,也许是我用词不准确。我又换了一个说法:“我和夜鲨说好了,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而且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没有必要为了这三个月跟他作对。那个人,心眼很小的。” “啰嗦!”迦南又开始不耐烦了,“你上不上?!” 其实话说到这一步,我心里并不能完全肯定迦南这么做是为了帮我。如果说是跟夜鲨商量好了在做戏……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这个人我不了解。我默不作声地爬进后座,车门刚关上,帕萨特就冲出了小巷,沿着与高速相反的方向离开了这个小城市。 这一走就是整整七天。 迦南几乎不说话,沉默地像块石头。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脸,觉得那张微黑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杀气,眼睛里也多了一种细针般的亮光,锐利而机敏。这种诡异的感觉几乎和深海留给我的第一眼印象相重合。 我本能地选择了装哑巴。面对这样一个人,一开始确实有点拘束,但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他在前面开车,我就躺在后座上睡懒觉。基本上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爱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吧。 我们每天很早上路,很晚才停下来找过夜的地方。每次的住宿登记都用假名字,而且全部都是不怎么高档的旅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车子也从最开始的帕萨特换成了一辆雪佛兰,两天之后又换成了一辆银灰色的三菱。又过了两天,迦南找了个没人的废车场,在里面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撕掉了车子表面的一层覆膜,于是,银灰色的三菱又在我的眼皮底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辆半旧的黑色三菱。 我叼着吸管坐在旁边的一个破木箱子上喝酸奶。迦南卷着袖子忙得满头大汗我也只当是他是在耍杂技。我怀疑是不是有段时间他族里的人总追着他,以至于把这可怜孩子给历练出了一身过硬的逃亡本领。 看迦南的架势,似乎也没指望我给他帮什么忙。但是当我喝完了两罐草莓酸奶,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之后,他还是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似乎很看不上我这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其实我也很无奈的。我对于人质这个崭新的身份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只知道要听话,不然会被撕票。何况他现在干的这些……怎么看都算是技术活儿吧。 “我说,你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啊?”我开始有点相信他是要带着我逃跑了,而且十有八九跟深海有关。联系起来想的话,那天深海非要向他敬酒的举动就解释的通了。 “不知道,”迦南闷声闷气地说:“逃命嘛,当然不能让别人摸到规律。” “你答应深海的?” 迦南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神莫名的有些复杂。 “失信于人总是不太好的,”我叹了口气,“其实就三个月的时间,我忍得了的。” “跟夜鲨有什么信用可谈的?” 迦南冷笑:“东西本来就是他抢去的,你再骗回来,不是正好扯平了?又不是欠他的。” 我愣了一下,由衷地赞叹:“迦南你真是人才。” 迦南哼了一声,并不显得有多高兴。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我继续追问。 迦南头也不抬地说:“不知道。” 他回答的这么干脆,反而让我有点发懵,“你出逃都没有计划的么?” “计划那种东西,会让别人顺藤摸瓜抓到你的,要来干吗?” 这算是经验之谈吗? 我叹气,“那我们今天在哪里落脚?”我指了指头顶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看起来会有雨哦。” 迦南的技术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他仰起头看了看慢慢堆积起来的乌云,皱了皱眉头,很不情愿地说:“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能躲躲。走吧。” 迦南口中那个能躲雨的地方其实是一个类似于“农家乐”性质的小旅馆,地方不大,有个挺宽敞的院子,种着些花花草草。周围一圈平房,房间都不大,不过收拾得倒是很干净。不是法定假日,这里的地点又有点偏,因此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 老板是一对上了年岁的老夫妻,安顿好了我们之后就忙着准备晚饭去了。我抱着一堆零食缩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肥皂剧。一想到也许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得这样过,心里竟有点茫茫然的。 我不是不明白深海想要保护我的用意。但是三个月的时间,其实一咬牙也就忍过去了。现在却要东躲西藏的,还白白搭上了一个迦南,这样做是否值得呢?不管迦南和深海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约定,这么一来我都欠了迦南一个很大的人情。这让我感觉十分不安,因为不知道要怎样去还。而且这种感觉还在一天一天地加深。每多看他一眼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会加深一分。从最开始的不安过度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的如坐针毡,算起来其实不过才几天的时间。我甚至觉得直接被夜鲨带走说不定也比现在这样要好过一些。 我的忍耐力在住进这家小旅馆的第三天终于耗光了。起因是午饭的餐桌上又出现了一锅汤,一锅熬得很浓很浓的排骨汤。看见这锅汤,我的头皮都要炸了。从沙湾到这里,一路行来,顿顿不是鱼汤就是鸡汤,搞的我好像坐月子一样。我怀疑他是不是跟深海打听了我的饮食习惯然后故意狭私报复。问题是,就算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用不用顿顿拿我吃不下去的东西来刺激我? 迦南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嘱咐我:“喝完。他交代的。” “真的假的?”我把筷子扔回桌子上,扯着嗓子问后面厨房里忙碌的老板娘,“阿姨,还有别的吃的的吗?馒头榨菜也行。” “不行。”迦南斜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撕着手里的包装袋。这种鱼干后备箱里有整整两大箱。我特意看了一下外包装的说明,这种鱼干是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直接晾晒而成的,估计深海也能喜欢吃这个吧。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你还有完没完?” “他交代过的。”迦南加重了语气。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学着他的样子也把筷子扔出去,就看见老板娘从厨房门口探头出来瞄了我们两眼,又笑眯眯地缩了回去。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有种很诡异的感觉,就好像她正看着一对小情侣打情骂俏似的。我被自己的想法雷到,忍不住抖了两抖。心里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闪了过去,似乎有什么事儿是他们知道而我却不知道的。 迦南咬了一口手里的鱼干,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侧面的几颗牙齿都长得很尖,锋利得象《动物世界》里介绍过的那些食肉动物。 “吃完饭我们离开,这里离目的地不远了。” “呃?”我愣了一下,思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话牵走了,“去哪里?” 迦南指了指桌子上的砂锅,“喝完汤我告诉你。” 营养食谱 睁开眼的瞬间,脑海中照例会有一刹那的空白。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总要在几秒钟之后才会一点一点消散开去,而思绪却依然陷在梦中那一片明媚的蓝色当中,慵懒而惆怅。不知怎么回事儿,平时没有午睡习惯的人,一旦开始午睡就怎么也睡不够似的,总是醒了睡睡了醒,每每要折腾到四点过了才能彻底醒过来。最要命的是,这样睡居然也不会影响到晚上的睡眠。 真是怪事。 我发现从离开沙湾开始,很多事情都变得古怪了起来,就连最基本的生活习惯都被彻底颠覆了。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窗开着,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淡淡的腥咸味道,闷热而潮湿,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憋闷。天空已经变成了混沌的灰色,却依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街道斜对面的市场里传来阵阵喧哗:运送货物的车子进出的声音、商贩们叫卖的声音、客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隔着一条街也能听得很清楚。 我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冲凉。来到这里才不过三天,可是萦绕在耳边的嘈杂声却让我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开始相信迦南这孩子的天性是真的喜欢热闹的地方。 这个名叫安港的小镇是继农家乐旅馆之后我们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了。挺小的一个镇子,从东走到西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公路是新修的,两旁挨挨挤挤的都是门脸很小的店铺,摆着各式小杂货的摊子从店铺里面一直摆到了门口,离远了看黑压压的。 我们的住处就在其中一家店铺的后面。很老式的二层楼房,楼梯修在外面。楼下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的中间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靠墙的园圃里还种着蔬菜,除了青葱和番茄,其余的我都不怎么认识,不过绿油油的看起来很是养眼。院子里还养了一条名叫芒果的半大土狗,毛色棕黄,表情木讷,它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沉默寡言地围着小院溜达。 房东是一位四十来岁的本地妇人,迦南管她叫王姨。人长得黑黑瘦瘦的,说起话来嗓门很大,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要想弄懂她说的话,我一半靠听一半得靠猜。她好像以前就认识迦南,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迦南少爷”,叫的十分亲切。我曾经旁敲侧击地向迦南打听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迦南懒洋洋地回答说:“她不认识我。三十年前她家遇到难处,是我老爹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家的店铺也是我老爹掏钱给他们置办的。” “你爹?!”我愣了一下,“不对啊,深海说过你们都是全族一起带孩子的……” 迦南皮笑肉不笑地瞥了我一眼,“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该不会三十年前那个就是你自己吧?!” 迦南又不理我了。 “居然冒充自己儿子!”我扶着墙,很不厚道地笑喷了,“我发现你真是一个有创意的人。逃跑这么一件郁闷的事儿都能让你玩出花儿来。” 迦南哼了一声,继续无视我。耳朵上却诡异地窜上来一丝血色。 每次看到迦南板着脸,耳朵上飙血的样子,我总是乐不可支。自从离开沙湾,我就觉得这个别扭孩子真是越来越好玩儿。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迦南正和王姨的女儿站在门口说话。那女孩名字叫薇薇,总被她妈妈打发过来帮着迦南料理家务,挺腼腆的一个女孩,就是看到我的时候眼神不怎么友好。 趴在台阶下面的黄狗看见我下来懒洋洋地冲着我甩了甩尾巴,厨房里的流理台上放着一堆的青菜水果,看样子是薇薇带过来的。窄口的汤煲正在炉灶上咕嘟着,带着点药气的古怪的味道飘得到处都是。 不用说了,这一定是给我的。 我从菜堆里挑出两个熟透的西红柿,正想着找出一只盘子来装,就看见青菜的另一边堆着几本菜谱。最上面的一本半扣着,封面上花花绿绿几个大字写的是:孕产妇营养食谱。 手一抖,两个红通通的西红柿顺着指尖掉在了流理台上,其中一个顺着台面骨碌碌掉进了水槽,另一个则落在我的脚边摔得稀烂,红红的汁水溅在白色的地板砖上,强烈对比的颜色看得人直反胃。 我拽过厨房的抹布把地板收拾干净,心里多少有点扫兴的感觉。好胃口就这么彻底被这个小插曲败坏了。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那本菜谱的封面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对这几个字似乎有点反应过度了。也许迦南只是想买几本家常菜的菜谱,那很有可能并没有注意写在前面的那几个字。或者……他很可能不知道菜谱也分很多种类,就好像深海始终分不清洗内衣和外衣要用不同的洗涤剂一样。 我把沾着西红柿汁的抹布放在水龙头下面洗干净,心里却莫名地纠结了起来。心底里一个声音弱弱地反问我:“如果不是呢?如果迦南知道自己买的是什么东西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呢? 我跑上楼抓起钱包就往外跑,迦南正从楼下上来,看见我慌慌张张的样子难得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去哪儿?”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叫薇薇的女孩子,扬着微黑的一张小脸,笑容显得有点勉强。 “我去买点东西。”我支吾。 “买什么?”迦南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我冲他笑了笑,“你们进去聊,我就去对面药店一趟。” “药店?”迦南的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你病了?” “没有。”我含含糊糊地解释说:“买点东西就回来。” 他瞪着眼睛,一脸不相信的表情,身后还跟着一个压根不想看见我的小姑娘。我看看面前的这两个人,心说我这也是在给你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啊,怎么都这表情呢? 迦南不客气地抢过了我的钱包,“你要什么东西,开张单子,我去买。”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上楼去开单子。怕他有怀疑,我故意写了一堆感冒冲剂、含片、创可贴之类的常备药,然后很小心地把自己想要的那个埋在了中间。 “都是我要用的,”我把单子递给迦南的时候嘱咐他:“你把单子给大夫,让他把药都放在一个袋子里就好了。” 迦南看了看单子,满面狐疑地出去了。 薇薇靠着栏杆上下打量我,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你很能使唤迦南少爷。” “我哪敢使唤他?!”这话说的我多冤枉,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那是受人之托不得不照看着我。人情,你懂不懂?人情可是要还的。” 小丫头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眉眼倒是比刚才开朗了一小,“受人之托啊,是谁啊?” “我家先生呗。”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腿,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真的是长胖了。腿上的肉捏起来明显比前段时间要厚实。 “你已经结婚啦?”小丫头一惊一乍的,她的普通话说的比她妈妈要好。 “那可不。”我笑了,心想我这也算结婚吧? 薇薇挨着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半信半疑地问我:“那你先生呢?” 我刚想说出差了,转念一想,从来没听说过哪个男人出个差也要把老婆托付给别人照顾的,这一听就是假话。于是又改口说:“他出国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正好迦南有事要来这边,我就跟着来了,就当旅游了。” “哦,这样。”薇薇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不大,叽里咕噜转的倒是很快,给人一种很机灵的感觉,“你先生认识迦南少爷?” 我点点头,心说难兄难弟的,可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那个……”小姑娘往我跟前凑了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迦南少爷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可是我刚说了我们是很熟的朋友,没有理由对方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 “他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我选了一个很谨慎的说法,迦南跟夜鲨混在一起的时候公开的身份应该是研究所的职员吧。 “哦,”薇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的先生也是研究海洋生物的?” “他……”我忽然有点语塞。也许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超越了常规生活的一种存在,所以从来都没有把这种常规问题套用到他的身上去吧。我胡乱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你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吗?” “是啊,”薇薇点了点头,“当地人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后来打渔的人少了,大多数人都开始做生意。我爷爷他们也是,可惜的是生意做赔了。”薇薇咬着嘴唇,眼睛里却扑闪着亮光,“我从小就听我妈说要是没有程伯伯帮忙,我爷爷的命都要拿去还债了……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亲口对迦南少爷道声谢。” 听她用十分尊敬的语气说起“程伯伯”,我捂着嘴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薇薇明显不满。 “没什么,”我强忍着笑,觉得脸颊上的肌肉都要抽筋了,“你的迦南少爷回来了。” 小姑娘的脸色一红,眼神立刻朝着门口瞄了过去。迦南已经一脚踏进了大门,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一张脸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黑。 “迦南少爷。”薇薇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来,我也只能跟着站了起来,迦南走上楼梯黑着脸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我。打开一看,除了我想买的那一个,其余的都买来了。这会是……失误么? 抬起头望向迦南,迦南也正抬眼看着我,墨黑的眼瞳里涌动着几分莫名的神色,像是在感慨什么似的。细看时,又是平时那副不耐烦的表情了。 “呃,迦南,你有没有……”我瞥了一眼这个男人和旁边那个神色好奇的女孩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显得婉转一些,“你有没有少买了什么东西?我是说,我开给你的单子……” “如果你说的是验孕棒的话,”迦南盯着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买。” 一股热气腾地窜了上来,我的脸立刻变得热辣辣的。可是恼羞成怒的感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被另一种震惊所取代。 “迦南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迦南转过头,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我没有打探你秘密的嗜好。是深海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什么?”很平常的一句话,我竟然说的结结巴巴,“验孕棒不用买?” “不是。”迦南避开我的视线,略显紧张似的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些你不爱喝的汤,的确是做给孕妇喝的。” 太阳已经随着地球的转动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随着光线的消失,脚下的海水呈现出墨汁般的浑浊。海浪咆哮着撞上礁石,又不甘心地喘息着退了回去。头顶的云层越来越厚,闷沉沉的。海面上吹过来的风里都带着粘腻,扑在皮肤上潮热难耐。 在礁石上坐的久了,腿脚就有些发麻,动一下就针扎似的疼。迦南和薇薇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礁石上,一边低着头窃窃私语一边还时不时地偷瞟我几眼,似乎我会有这样的反应让他们觉得难以理解。 我也觉得难以理解。在我看过的那些电影里,女人知道了这样的消息不是满面红晕地跑去跟爱人报喜,就是悲喜交加地独自惆怅。而我偏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脑子里像开了锅似的乱成一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眼前一会儿是深海看邻座的双胞胎吃冰淇淋时闪闪发亮的眼睛,一会儿是我父亲跟彭玲争吵时的样子,我甚至想起了殷皓宣布自己要结婚的消息时那副痞子气十足的解释:“不结婚不行喽。老子的种子都发芽了……” 越想越乱。 我甚至还没有结婚呢。这个虽然不重要,但是孩子生下来了总要上户口的吧?他长大了迟早要去学校的吧?万一有那么一天,孩子跟着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去海边,结果众目睽睽之下,跳进海里的孩子变成了一条鱼…… 万一他的生理结构真的继承了这种特点…… 万一他被别人发现了,被当成怪物一样关进实验室,一辈子只能隔着玻璃窗看蓝天……仅仅是想象已经让我疼痛的无法呼吸了。如果人鱼的存在对人类而言不是秘密该有多好,如果我的孩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跳进海水里,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漂亮的尾巴该有多好。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深深叹息。我头一次对自己这么失望,我既没有足够的金钱来替他打造一个刀枪不入的堡垒,也没有足够的权力来阻挡可能会有的窥伺。我这双手,这双进入海水里就会长出薄蹼的手,要怎样做才能给他支撑起一个安全的空间,让他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正常地长大呢? 脑海里那个安静的区域传来一阵模糊的声响,像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远处传来的音乐,听不清唱的是什么,却让人觉得莫名的柔和,仿佛有暖暖的海水自脚下包裹上来,慢慢的,将全身上下每一根绷紧疼痛的神经都泡软了。 这是深海的声音。 我闭上眼躺倒在礁石上,脑海里闪过一幅幅蔚蓝色的画面。鱼群、海藻、变幻莫测的光线组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一个属于他的世界。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我几乎忘了,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只要背后有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一只小手破开了蓝色的画面,是婴儿般的手,胖胖的手指,指间生着薄薄一层蹼,张开的样子象漂亮的海星。然后那只手的后面闪出一张笑嘻嘻的脸,圆圆胖胖的小脸,衬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漂亮得像油画上的天使。 我一惊,下意识地从礁石上坐了起来。 脑海中嬉笑的孩子转身游开,拖着一条金色的鱼尾欢快地转着圈。一条大石斑鱼慢悠悠地游了过来,小孩子眨巴着大眼睛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金色的身影随着受惊的大石斑鱼一起窜出了画面之外。 我的脑海里有种奇怪的回声不停地嗡嗡作响,我仿佛听到了那个小孩子清脆的笑声。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深海传递给我的画面还是我自己的幻觉。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孩子的笑容是如此的耀眼,像穿透了云层的阳光,一瞬间就撕开了天地间厚重的阴霾。 心中悸动,焦虑和恐惧不知何时都变成了隐隐约约的渴望。 我知道,我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时刻已经来临。 谁的惊喜 “你们族里的女性是自己生宝宝还是借助于另外的方式,比如手术什么的?”我一边端着水果盘吃刚买回来的葡萄一边追问正在院子里逗狗的迦南。 “不知道。”迦南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我又没生过。” 好吧,我换个简单一点的问题,“你们族里的准妈妈孕期是多长时间?” “叼回来!”迦南把土狗芒果叼回来的飞盘又扔了出去,一边漫不经心地反问我:“我怎么知道?都说了我没生过。” 没吃过龙虾,没见过龙虾游泳吗?我叹了口气,决定再把问题的难度降低一点,“你们族里的宝宝刚出生的时候下半身是腿还是尾巴?” “我怎么知道,”迦南开始不耐烦了,“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谁会记的那么清楚?” “我问的是常识,不是让你回忆过去好不好?”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常识?” 迦南勾着眼角斜了我一眼。 我坐在台阶上,端着盘子继续吃我的葡萄。我已经决定了不再计较他的臭脾气,毕竟人家还是一个正处在叛逆期的少年,要允许他有自己的个性。何况又是被逼着来跑腿的,没把我偷着扔在荒郊野外就已经很够意思了。 “你们族里的小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要送到长老那里去吗?”我记得深海说过孩子们由全族一起抚养,而教养的工作则由长老们来负责,“还是说等他们断奶之后送去?” 迦南一只手还按在芒果的狗头上,两只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火了,“我说了我没生过!” “你一直强调你没生过,”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诡异呢?我琢磨了一会儿,半信半疑地反问他:“是不是说,如果条件需要……你其实也可以生?” 迦南开始磨牙,“殷、小、茉!”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心说你就算自己没生过小鱼,好歹也快成年了吧,基本的生理知识也应该掌握一些了吧,怎么能一问三不知呢?还是说,鱼儿们根本没有生理知识这门功课,大家都是结婚之后自己摸索,然后无师自通? 迦南瞪着我,耳朵尖上又窜上来一丝血色,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被气的,“我知道怎么跟鲨鱼搏斗,你知道吗?!” 我嘴里有葡萄,一笑就被呛到,抱着水果盘子一通狂咳。这么幼稚的话都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我现在真的相信他是叛逆少年了。 叛逆少年的通病就是都有一颗纤细而敏感的心。比如现在,我不过咳嗽了两三声,又不是存心要刺伤他的自尊心,他的一张小脸就涨了个通红,忿忿地丢下一句“还吃,胖死你!”就转身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故意很使劲地摔上了大门。 黄狗芒果甩着尾巴,很无辜地冲着大门汪汪叫了两声,估计连它也觉得这个半熟少年太情绪化了,怎么动不动就要摔门呢?而且还用这么邪恶的咒语打击别人,就算我的体重增加的快了点,但是要说胖死……也还不至于吧? 吃完最后一粒葡萄,正要回房间去洗洗手,台阶下面绕着圈子咬自己尾巴玩的芒果突然冲着大门狂吠了起来。这狗有个毛病,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叫个不停,看起来凶得要命,其实是只纸老虎,它的凶相都是拿来装样子的。我们来的那天也是,它隔着院门冲着我们狂叫,等大门打开了一看我们人多,它立刻躲进自己的狗窝里再也不出来了。 “行了,芒果,”我懒洋洋地吆喝它,“外面就是巷子,一有人过你就叫,不累啊?” 芒果甩着尾巴叫的更凶了,一边叫一边呲着牙冲着大门的方向伏低了前肢,一副准备打架的架势,脖子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就在芒果激烈得近乎诡异的吠声中,大门缓缓推开,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属于男人的脚迈了进来。 擦得很亮的皮鞋,熨烫得很规矩的黑色长裤,一眼看去心中已经生出那种职场精英才会有的近乎做作的考究的感觉。视线顺着笔直的两条长腿往上移,裁剪精致的黑色衬衣,再往上……我就看到了那双墨色的眼睛。黑到了极致的眼瞳,仿佛在过滤掉所有杂色的同时也过滤掉了任何一种可能会有的情绪。即使他的嘴角含着笑,那笑容也无法穿透厚厚的冰层到达眼瞳的深处。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心口瞬间凉透。 他停下脚步,微微扬起脸上下打量我。四目交投,他的嘴角微微一勾,流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怎么,看见我你好像很意外啊。” 其实不意外。我早就知道这男人是天字第一号的小气鬼。 “世界真小啊,殷茉。”夜鲨慢条斯理地晃了进来,冲着狂吠的芒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芒果象见了鬼似的呜咽一声,一头窜进狗窝里再也不出来了。夜鲨意外不明地笑了笑,回过头重新打量我,我不由自主地又向后退了一步。 夜鲨的眉尖一挑,眼中慢慢地浮现出一种真正有兴味的神色来。 他知道了。我有些惊慌地想,这下他真的不会放过我了。 夜鲨很突然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嘴里却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 我扶着栏杆的手微微有点抖。原本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战略到了现在已经完全不适用了,我已经有了害怕他的理由。 “殷茉,每次见到你都能给我带来惊喜,”夜鲨笑够了,慢慢走到了台阶下面,彬彬有礼地冲着我伸开了一只手,像在舞会上邀请女士共舞的绅士一般派头十足,“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说得好像我是他们家的逃奴似的。 我在台阶上重新坐了下来,不用费力去支撑自己的两条腿让我省了不少的力气。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太费脑子,我得保存实力。 “去哪里?” 夜鲨笑而不答。 我又问:“迦南呢?” “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崽子,”夜鲨神色转冷,“这次别想我会放过他。” 我早说过这人小心眼了。我撇了撇嘴,“他人呢?” 夜鲨皮笑肉不笑地斜了我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坐在台阶上面歇了一会儿,我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脑筋也变得清楚了一些。既然被夜鲨堵在这里,想要逃走估计是不太容易了,闹不好还会连累这里的主人。不过,把损失降的再低一点儿,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 “迦南只是受人之托,”我看着他,很小心地避开有可能会刺激到他的字眼,“从道义上讲,他其实没有做错什么。” 夜鲨冷笑。 我叹了口气。跟这个妖怪斗智斗勇还真是个力气活儿,才说了几句话已经让人觉得精疲力竭了,“你别为难他,让他留在这里,我跟你走。” “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月光石是你从深海那里抢走的,被我骗回来不是正好扯平了?” 夜鲨两道眉毛危险地竖了起来,“扯平?” “你是商人,所谓在商言商,总该知道和气生财吧?咱们就不能有话好好说?” 夜鲨被我的话气乐了,“怎么好好说?” “迦南你带回去也没有什么用,你放过他我还能心甘情愿地跟你走,咱们不是都省事?何况你还能省一份饭钱,对吧?” “真是怪事,”夜鲨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你求着我,怎么搞的你这么理直气壮?” “各退一步吧,”我继续游说他:“大家都留点余地。这里毕竟是个人口密集的小地方,要是我真的闹起来了,你也不好收拾,对吧?” “行,”夜鲨琢磨了一会儿,干干脆脆地点了点头,“这小子我不跟他计较。你呢,你什么时候跟我走?” 这个……好像不是由我决定的吧? 我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这就走吧。把吃的东西划拉划拉都给我带着。我现在容易饿。” “吃的东西……好说。”夜鲨靠着栏杆,笑得一脸奸诈,“房车跟着呢,哪怕你半道上想吃满汉全席我也能给你弄出来。” 我叹了口气,“那走吧。” 我的行李不多,简单的几样化妆品,几套运动款的T恤短裤,MP4、笔记本外加两本小说,不到一刻钟就收拾完了。反而是吃的东西装了两大包,从酸奶到果冻,翻来拣去一样也不舍得丢下,只好都带着。 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夜鲨还靠在门口的栏杆上,轮廓分明的侧脸透着瓷器般冷幽幽的苍白,衬着他身上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衫,硬是把三九天的热空气降下来好几度。这个季节穿着长袖衬衣,我看着都觉得透不过气来。我记得深海是很怕热的,不知为什么夜鲨的习性和他相差了那么多。 “收拾好了?”他回过头扫了我一眼,冲着身后的保镖抬了抬下巴,那保镖立刻走过来把我手里的行李都接了过去。 “车在门口,走吧。” 夜鲨说完这句话我才注意到院子里已经多了好几个人。两个夜鲨带来的保镖,昏睡在狗窝旁边的薇薇以及半坐在院子里,鼻青脸肿的迦南。才分开这么一会儿,他身上的衣服又是土又是血,嘴角破了一大块,半边脸肿的像个猪头。 “你不是都答应了要放他一马?!”说实话,夜鲨答应过的话我并不是十分相信。但是看到迦南这副样子,我还是觉得有把火在心里烧了起来,“你还是男人吗,说过话到底算不算数?!” 夜鲨掏了掏耳朵,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来,“我答应你不找他麻烦,但是我没答应过他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要忍着啊。” 我咬牙。迦南是一个人,他这边加上保镖少说也有六七个人,到底是谁找谁的麻烦啊? 迦南蹭了蹭嘴边的血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你要带她走?” 夜鲨耸了耸肩,“你说呢?” 迦南突然笑了,很张扬的笑容,就好像阴天的时候所有的光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夜鲨,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无耻到了什么地步?” “纠正一下,”夜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说:“我这个不叫无耻。孩子,我只是胆子比较大。” “胆子大?”迦南咧嘴大笑,“是不是大到了连萨默斯法典都不放在眼里的地步?” 夜鲨皱了皱眉头,“你提那个做什么?” “没什么,”迦南的眼睛里浮现出讥诮的神色,“我只是提醒你,按照法典的规定,这个女人你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做任何事。” 夜鲨的眉头皱的更紧,阴沉沉的视线从我的脸上扫过去又落到了迦南的脸上,“迦南,你好歹也算跟过我,你该知道我的脾气的。” 迦南回视着他,眼神变得咄咄逼人,“如果把萨默斯岛的那帮老家伙都集中起来……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因为你逃到了陆地上就放过你?” 夜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的威胁很幼稚。她是异类,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在族里是不被承认的。何况,深海能不能平安地带着奖品回去还说不准呢。”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早该猜到了他一定会做点手脚去阻止深海的。 迦南摇摇头,眼神挑衅“就算她伴侣的身份不被承认,但是做为另外一个同类的所有物……除非你想和整个族类做对,否则你不能动她。” “什么意思?”夜鲨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可以看看她的耳朵。” 夜鲨回过头,眼神像两把刀似的直勾勾地刺了过来,四目交投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眼中竟然闪动着诡异的红色。我顿时觉得汗毛直竖,下意识地就想要后退。不过我可退的余地并不大,前面是直通院子的楼梯,身后就是我那间临时落脚的十来个平方大小的卧室。露天的走廊本来就不宽,退了两步之后我的后背就顶在了门框上。 “你……” 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夜鲨已经三步两步走到了我的面前,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抓起了我两边的头发向后一拽,我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正想开口骂人却被夜鲨的视线给惊住了。他的手还拽着我的头发,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我耳朵上那个包,墨一般浓黑的眼瞳周围一圈酒红色的弧线明亮得像在燃烧。 这妖怪。我在心里忿忿地骂,拽得那么使劲,我的头皮都快要被他扯下去了。 夜鲨直勾勾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松开手,慢条斯理地后退了两步,“原来如此。” 我揉着头皮冲他翻白眼。心里琢磨着迦南的那一句“同类的所有物”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像别人家的东西,捡到了得还回去?这该死的深海,我还以为这是个什么表示浪漫的记号呢,搞了半天,就是猫脖子上一块写着主人电话号码的名牌啊。 迦南脸上的笑容连我看着都嫌晃眼,“现在还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夜鲨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反正做掉你很容易。”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出这话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你答应过的……” 夜鲨斜斜地瞥了我一眼,眼瞳周围的一圈红色已经消失,表情冷森森的,嘴边硬挤出来的一丝笑容显得格外生硬,“所以说……殷茉,你只是答应了我的邀请去我家里做客的,对吧。”说着,意味不明地冲着迦南的方向笑了笑。 迦南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就要冲过来,又被他身后的两个保镖硬拽住,接下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你倒是让他们住手啊,”我真的有种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姓夜的,你他妈的不就是又想占便宜又不想承担责任吗?!行,是我哭着喊着要去你家的,这行了吧?!” 夜鲨的脸色冷了下来。 我三步两步走下楼梯,那两个保镖大概看到了主人的脸色,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我从地上扶起迦南,迦南轻轻地推开我,自己站了起来,扬起头看着慢慢走下来的夜鲨一字一顿地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夜鲨。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人类。会说谎话,会坑蒙拐骗,还会推卸责任。” 这话听起来真让人不是滋味。他到底在骂谁呢? 夜鲨摇着头笑了笑,对这些挖苦的话丝毫不以为意,“我要是拖着一条尾巴上岸,过不了五分钟就会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迦南,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你以为一条鱼上了岸还能继续用鳃来呼吸吗?” 我退开一步,尽可能站的离他远一点儿。这个面瘫流氓兔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亚里士多德,真让人不适应。同时他的话也提醒了我,对于我身体上的一些特殊变化,我还是想尽可能地隐瞒过去。如果我的弱点全部都让对手知道,我的处境会更加被动。 迦南呼吸一窒,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夜鲨不再理会他,冲着大门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举止很绅士,态度很……恶霸。 我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迦南的肩膀,“我没事儿。你继续……”继续干什么呢?他不能回族里,跟陆地上的饭搭子又拆伙了,一时半会我还真想不出他会去那里。 “你继续周游世界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哪里有狂欢节你就去哪里凑热闹吧,拍拍照片,泡泡小妞儿,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就行。别总板着脸,也再别跟夜族人混一起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翻脸不认人的。” 夜鲨在我背后哼了一声。 迦南抿着嘴角看着我,眼圈慢慢发红。 “我没事儿,”我冲他笑笑,“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身边的事儿深海都知道,他不会怪你的。真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夜族人都什么德行。” 夜鲨又冷哼一声。 我看看院子里表情各异的一圈儿人,琢磨了一会儿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再磨蹭了,“行了,我走了。”走出两步,我又回过身来悄悄嘱咐迦南,“你真的不用担心我。还有就是,你千万别花什么脑筋跟夜鲨对着干,这人不要脸的等级你根本就比不了。真的,你自己该上哪儿玩上哪儿玩去啊。乖。” 抬脚走出几步我又折了回去,压低了声音凑在迦南耳朵边说:“有机会你替我问问深海,你们那个狗屁法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该遵守的没有它也一样会行的端做的正,不遵守的……就是不遵守了也没见他就怎么样,夜鲨这种败类还不是在异世界里混的风生水起?凭什么深海脖子后面就要烙上一个难看的大疤,然后被轰出家门? 迦南望着我,神色震惊。 我再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跟着夜鲨走出了院子。为深海感到不值得的同时,我头一次欣赏起夜鲨的厚脸皮来。 奇迹 夜鲨是有钱人,座驾的档次自然不会太低。车厢宽大,后座上还很体贴地准备了厚厚的靠垫和毛巾被。 “不舒服的话可以睡一会儿,”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夜鲨扭过头来嘱咐我,“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我抓过靠垫垫在身后,头也不抬地说:“请用绑匪正常的语气跟我说话。谢谢。” 一直没有露出正脸的司机嗤笑出声。夜鲨则长长地叹了口气,多少有点无奈地反问我:“殷茉,你有必要这样吗?” 我翻了他一眼,对他这副假模假式的姿态很是不齿,“咱们双方都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你忽然搞出这么一副老熟人的架势来……你看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好几层了。拜托你,做绑匪也讲究点职业操守好不好?” 夜鲨的脸又黑了。 司机座上的年轻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老板,要不要麻醉枪?” “对嘛,”我拍拍手,“你看人家司机先生表现的多到位。杀人不眨眼的绑匪手底下混出来的司机就得这么招人讨厌才搭调嘛。” 绑匪家的司机笑不出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纠正一下,我不是绑匪家的司机,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安东,我曾经在国际……” “我不要你做我的医师。”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沾沾自喜的吹捧,从后视镜里望着夜鲨直截了当地说:“请你换人,要不然我不会主动配合。” “为什么?!”自称安东的医师脸上浮现出恼羞成怒的表情。 “我讨厌小白脸,更讨厌夜族的小白脸,最讨厌的是自以为是的夜族小白脸。” 车子在公路上拐出一个巨大的S形,夜族小白脸把车子停在路边,回过头来冲着我怒目而视,“你说谁是小白脸?!”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肤色很白,眉眼都很精致,娇里娇气的,一点儿意见都不能接受,还说自己不是小白脸? “你的心理素质不够好,”我很诚恳地向他解释,“而我是一个特殊的肉票,我需要的医师除了要有医术,最重要的是要见过世面,要能沉得住气。”最后两句话我是对着夜鲨说的。这个年轻人医术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他那副张扬的劲头我看着很刺眼,他看过来的每一眼都含有一种莫名的居高临下的味道,像在无声地提醒着我身为肉票这个令人愤怒的事实。 “你……” “行了,安东。”夜鲨从后视镜里移开了视线,声音略显疲惫,“开车。” “老板……” 夜鲨眼开一线,犀利的神色成功地令小白脸医师闭上了嘴。然后他转过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会安排谢路南教授来负责你的各项检查。” 谢路南?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他曾经是整个华北地区最出名的妇科大夫。早在几年前就由临床治疗转向了纯学术的研究。”夜鲨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说:“当然,他是个人类。” 我冷笑,“跟你混在一起的没有人类。” 夜鲨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漠然地扭过头去看窗外。 我忿忿地从包里拽出来一盒酸奶,一边撕开吸管一边恶狠狠地提醒夜鲨,“我现在是特殊时期,客观原因决定了我脾气暴躁。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跟姓谢的打听打听。这种时候我要是压抑脾气的话会心理扭曲,心理扭曲会导致生命体征发生改变,你就什么有用的数据都检测不出来了。”一生气就容易饿,一饿就更加烦躁。 安东冷哼,“有你这么神气的肉票么。” “看路!”夜鲨的声音突然拔高。 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 我把视线投向窗外,阳光下一抹明媚的海蓝色渐行渐远,在我们的车子拐过一个岔路口之后彻底地消失在了山丘的后面。 也许是潜意识里认定了深海无所不能,夜鲨那句“深海能不能平安地带着奖品回去还说不准”的威胁在我的心里浮光掠影般闪了闪就飞快地消失了。就算深海有选择地对我保留了一些东西,但是如果真的出了事,他的情绪变化我还是可以感应的到的。既然他这么让我放心,我想,我也应该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一方面不能让深海太过担心,另外一方面……迦南买回来的那些书上都说孕妇的情绪太过焦虑的话,会影响到宝宝的健康。 当然,营养的摄入应该是和心理因素同样重要的吧。 等到带上车的两大口袋食物都变成了果皮和包装盒的时候,车子终于驶入了座落在林区深处的一座庄园式的疗养院。隔着车窗望出去,人行道两侧的草坪修剪的整整齐齐,漂亮得像杂志上的风景照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到处都冷冷清清的,感觉更像一个很偏门的科研单位。 绕过灰色的主楼,车子顺着人行道驶入了后面的庭院中。近处是拾掇得十分整齐的花坛草坪,远处是树林组成的绿色墙壁,几幢小巧的别墅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这幅画面当中。相信从任何一间窗口望出去都会是如画一般的风景吧。 我扶着车门下了车,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人少的地方空气果然清新,风声过耳,带来海潮隐隐的呼啸,这里离海边应该不太远。 “是个疗养的好地方,”身后有人说出了我的心声。转身看时,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正慢悠悠地从最近的那幢别墅里走出来。这张脸我应该在某个杂志的医学版面上看到过,他看上去要比那时略微瘦一些。五官并不出众,一双眼睛倒是十分的有神。 “我是谢路南。”中年男人面带微笑地冲着我伸出一只手,“两个小时之前,有幸荣升为你的主治医师。” “你好,谢大夫。”我回握住了他的手,他给人的整体感觉要比那只夜族的小白脸安东靠谱得多了,“我是殷茉,在这儿的时间里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谢路南很感兴趣地上下打量我,“传呼器二十四小时开着,你有需要随时吩咐。” 我点点头,“谢谢。” “我想先给你做一个全方位的检查。”谢路南看看我再看看一旁的夜鲨,用一种征询的语气问道:“明天可以吗?” 安东撇了撇嘴,很不屑地把头扭到了另一边。站在他身旁的夜鲨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行。你来安排。” “那就明天吧。”谢路南对安东失礼的态度丝毫也不放在心上。 虽然在这一番讨论当中没人想着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但是想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我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再说,我也想早点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不介意的话,我送殷小姐回住处吧。”谢路南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说完之后就提起我的行李,率先走开了。我跟着走出几步才注意到夜鲨和安东一直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开,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阴沉。 “别担心,”谢路南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不怎么有诚意地安慰我说:“夜先生这个人并不难相处的。” 我斜了他一眼,还真有替夜鲨说好话的?夜鲨到底给他多少薪水啊? 谢路南笑了起来,中年人特有的温和表情令人本能地感觉信赖,连带着交谈的话题也不显得那么令人反感了,“如果站在我的角度上,你也许就能理解我对夜先生的态度所为何来了。我之前在医院里干了二十多年,有了荣誉是单位的,出了问题是自己的。学术上不论搞出点什么研究成果,论文上都得挂上主任、院长的名字。但是在这里,我有自己的实验室,有专门的研究人员来配合我的工作,并且没有人来抢夺我的劳动果实。站在潜心研究学问的角度来说,夜先生给了我一块很丰沛的土壤。” “你不觉得他是在利用你吗?” 谢路南看了看我,摇摇头笑了,“利用的话……也是相互利用吧。” 这个人该不是被夜鲨洗脑了吧?我可是知道夜族人有这种可怕的能力去更改人类大脑中现存的信息。比如去掉一段记忆什么的。 “他利用我们的研究成果创造财富的同时我和我的研究小组也利用他提供的平台实现了我们自己的理想。”谢路南看着我别扭的脸色爽朗地笑了起来,“就在上个月,我们的小组刚刚完成了剖腹产手术区域性麻醉的新型麻醉制剂的临床试验。否则,我也没有时间来疗养院这边做你的专职保姆。” “专职保姆?!”这个名词听起来怎么这么打击人呢? 谢路南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两个人,轻轻点了点头,“我希望你明白,不论他们在你的身上寄予了怎样的期望,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名普通的孕妇。” “等等……”他说的轻描淡写,可我听着却有点不那么妙的预感,“什么叫在我身上寄予了期望?” “确切地说,是在你未来的孩子身上寄予了期望。”谢路南压低了声音解释说:“这一族的存在对你我来说都不是秘密,夜先生对于基因工程的兴趣也不是秘密。你明白了么?” 没明白。 我只明白了夜鲨在打我儿子……或女儿的主意。 “夜先生认为人类和海族结合所产生的后代很有可能会聚集了两个族类在生理特点上的所有优点。只可惜……”谢路南说到这里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在我们的实验当中,迄今为止存活周期最长的受精卵也只活了七周。” “你们在做人体实验?!”我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那不是和当年的纳粹一样?!” 谢路南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目前研究的进度还远不到做活体试验的地步。” “那要是到了呢?” 谢路南沉思了片刻缓缓摇头,“可能性不大。毕竟是两个物种……从我们的实验结果来看,绝大多数的样本在胚胎体外培养阶段就已经停止了发育。” 他的话我听得不是很懂,模模糊糊地只明白了大概的意思,心里因此更加疑惑,“可是……我的先生就是他们一族的啊。” “所以说……”谢路南停下脚步,目光深沉地望着我说:“你是一个奇迹。” 奇迹两个字让我晕了一路。 我从来没想过一名出色的妇科医师同时也可以是一位煽情的诗人。不过,从文艺一点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话,的确没有什么字眼比这两个字形容的更加贴切了。 谢路南带我去的地方是紧靠着疗养院西南角的一处小院落,被树墙围起来的小院子不算大,草坪中央一幢上下两层的小别墅,白墙红瓦,衬着周围一片浓密的绿色显得格外醒目。海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楚,这里离海边应该很近了。 “这个院子离海很近,”谢路南指了指房屋的方向介绍说:“从客厅里就可以看到海。景色是很不错的。” 景色不错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话让我更加觉得沮丧了,不论这里外观如何……都无损于它牢房的本质的。 “为什么没有人?”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我好久了。 “这里是夜氏名下保密级别最高的研究所,”谢路南的这句回答听起来有点答非所问的味道,细细琢磨,他其实是想说有资格出入这里的人不多吧? 谢路南笑了笑,“夜先生安排了安东先生的助手来做你的生活助理,我想她已经在等着你了。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跟她说,也可以随时传我。” 谢路南帮我把行李放在客厅的矮几上,提醒我说:“房子周围有很严密的防盗设施,所以从安全的角度考虑,你最好不要四处走动。” 我点点头。这个他不用说我也猜到了。夜鲨把我弄到这里来估计也费了不少的力气,断断不会让我那么容易就跑掉,看似无害的庭院别墅,暗中还不知道布置了多少监控设施呢。 谢路南走了,我的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很静很静,连海潮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了,就在几分钟之前我还觉得那声音无比清晰。也许那只是我的错觉吧,因为猜测这里靠海所以凭空地估算出了一个令自己感觉惊喜的距离…… 我在落地窗前的垫子上坐了下来。从这里望出去才发现这幢房屋果然建在海边。可是那一抹令人心痛的蔚蓝色和这幢房屋之间还隔着一大片看起来完全没有开发过的褐色海滩。平坦的海滩上几乎连轻微突起的礁石都看不见,无论是海里的人想要潜进来还是房间里的人想要溜出去都不可能不被发现。 是啊,既然知道深海和迦南的身份,夜鲨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盯着远处的海面,我出神地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掌握着什么样的筹码。他们知道我怀孕了;知道我的身体因为注射过严德的药而留下了若干后遗症,比如我的腿骨曾经诡异地弯曲,又以诡异的速度恢复了正常;知道我的听觉十分古怪。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我的身体曾经做为一个可靠的容器保存了那块石头很多年…… 这些有用的、没用的信息慢慢地在我的脑海中汇成漩涡,越转越快。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影影绰绰的想法也随之变得清晰了起来:上一次不愉快地碰面时,来来回回我都坐在船上,第二次是深海带着我跳进了海里。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夜鲨极有可能还不知道我也可以在水中呼吸! 突然萌生的希望令我的心跳加快。我想,这应该是目前为止我手中最有利的筹码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冷静。我想我首先要尽可能地避免接触海水。夜鲨这人生性多疑,从安全的角度去推测,即使有些数据需要在水底采集,他很可能会选择室内泳池。经过了层层过滤消毒之后的海水……要好对付得多。这是一次聊天的时候,深海无意中告诉我的。 另外,顶着一个珍稀试验品的身份,我和孩子的人身安全在一段时间之内应该是有保障的。我们会被细致地照顾,会有人定期做检查,而且这里的空气也不错……总而言之,找个合适的时机离开这里并非全无希望。心中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连窗外荒凉的海滩看起来都顺眼了许多。 正想爬起来去找点吃的东西,就听身后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坐了很久了,在想什么?”语声低哑,清冷冷的腔调略带外域口音。转身看去,顺着木质楼梯缓步走下来的女人可不正是夜翎?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知道她是夜鲨的妹妹兼助理,可是谢路南的话已经让我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会在这里看到那个夜鲨安排来的、兼顾照顾和监视两项重大任务的生活助理,这个所谓的“安东先生的助手”怎么也和夜翎挂不上钩啊。 “有什么可惊讶的呢?”夜翎神色淡漠地扫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我和你性别一致,可以在夜里留在离你很近的地方。而且,”她似有所指地笑了笑,“我的力气很大,身手也是很不错的。” 这是□裸的恐吓吧? 我很配合地挤出了一脸惊恐的表情,和她对视了两秒钟之后……夜翎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实话实说:“我饿了。” 夜翎黑着脸不耐烦地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冰箱里有厨师做好的营养配餐,自己拿光波炉加加热就可以吃了。” “不行啊,我现在是身份特殊的肉票,不可以接触有辐射的家用电器。” “你……”夜翎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还没等她发脾气,就听叮的一声响过之后,夜鲨的声音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传了出来:“夜翎,不要让我怀疑你身为助理的判断能力。” 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原来……真的是被监视的。 夜翎的眼睛里几乎要冒火了,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进了厨房。一阵乒乓作响之后,女人的声音十分不友好地喊道:“好了!” 这算不算嗟来之食? 我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醒过神来:我一个肉票,在绑匪的地盘上讲气节……这不是有病么! 检查结果 “从理论上说,两个月的时候,胚胎呈扁平的盘状,称胚盘,直径约2cm,漂浮在羊膜腔中,此时胚胎的三个胚层已经形成,并开始分化。”谢路南像一位站在讲台上的教师似地举着一张图片,讲得眉飞色舞,“除形成胎盘处的绒毛不脱落外,其余胚泡四周的绒毛均脱落,表面变得光滑……”” 我做了个手势,打断了谢路南的演讲,“谢大夫,能不能请你不要说医学术语?” 餐桌的另一侧,正在搅拌一盆面糊的夜翎放下手里的半个柠檬,很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谁都能听懂的玩意儿也能叫术语?!” 夜翎不是在装,是真的能听懂? 那为什么我听不懂? 我眨巴着眼睛没敢问出口。这次见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夜翎的脾气竟然变得十分暴躁,跟上次见面时那个讲着含蓄故事的美人形象大相径庭。如果不是看在她烤的饼干很好吃的份儿上,我还真受不了她。不过,她这样一个暴躁的美人儿竟然会对厨房有兴趣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记得米娅也喜欢自己动手做糕点,难道说这个种族普遍喜欢甜食? 谢路南喝了两口水,又一次举起了图片。 “谢大夫,”我忙说:“能不能拜托你讲的……通俗一点?” 夜翎抓住机会又哼了一声。 “还有就是,拜托别给我补习生理知识了,”我摆摆手,这话说的我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太听的进去,你就直说我和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吧。” “那我这么说吧,”谢路南想了想,“从今天的检查结果来看,跟平均数值相比,胚胎小了将近三分之一。” “那是……是什么意思?”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什么叫小了三分之一?” “就是说,”夜翎用她那双还沾着面糊的双手一手抓着苹果,一手抓着核桃冲我晃了晃,“假定胚胎在发育正常情况下有苹果这么大,你这个怪胎养的小怪胎就只有核桃这么大。” “你才是怪胎!”我被她刻薄的解释刺激得语无伦次,“你养的才是怪胎!你养一堆怪胎!” “咳,咳,”谢路南连忙出来打圆场,“孕妇的情绪不能太激动。夜小姐随便一说,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千万不要动怒。” 我瞪着夜翎,呼哧呼哧直喘气。 “只要是自己的,怎么称呼又有什么关系?”夜翎看着我,眼中的神色有种死水般的沉寂,“其实,我也有过机会养个小怪胎的,可惜……”她看了看手里握着的东西,表情慢慢黯淡下来,“可惜的是,就在他的父亲去世的消息被证实的那天夜里,这个小怪胎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我喘着粗气,心中却震骇得说不出话来。谢教授也变得沉默,望向夜翎的视线中微微有些无措,像是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所以夜鲨才会派我来照顾你,”夜翎惨笑,“因为在他信任的人当中,只有我勉强知道怀孕是怎么回事儿。”她转回身,十分干脆地把东西扔回蔬菜筐里,慢条斯理地继续做饼干,“要不要加点核桃粉?” “呃,随便吧。”我看看谢路南,谢路南也正看着我,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这样,”谢路南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又拉回到了前面的问题上,“因为在此之前没有记录在册的相似案例,所以我们只能推测这种情况跟你先生这个族类的寿命有关。我们知道,猛犸象的生长发育非常缓慢,它们的孕期是二十四个月。” “猛犸?!” 谢路南摆了摆手,“我只是举个例子。当然从生物学的分类上讲,猛犸这种东西和人鱼是完全不挨边的。” 我舒了一口气,把猛犸那种外形惊悚的类型和自己的孩子联系起来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可是他说的二十四个月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也会……这么长时间?” “不知道。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实例,没法做比较。” 谢路南脸上流露出很遗憾的表情,“在我接触过的这一族里,除了夜小姐之外没有其他的女性。对于他们的生育情况我一无所知啊。” 原来你也一无所知啊…… “那他们族里的女性孕期有多长?”我不死心地追问。这个问题我曾经请教过迦南,不过那个半熟少年一问三不知,问多了他还不乐意。 谢路南没有回答我,眉头皱着,十个指头不停地敲来敲去,好像很难开口的样子。 厨房里的烤箱叮的一声响,一阵浓郁的奶油香气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夜翎带着厚厚的手套把烤盘端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也许三五年,也许两三年吧。” 我大惊,“怎么还带这样的?!” 夜翎又白了我一眼,“人类生孩子,有时会和预产期相差一俩个月呢。跟我们的寿命换算一下就知道了,这根本就是正常的。” 我继续呆滞,三年五年……两年三年……难道我会生个哪吒?! “一切都还是未知,”谢路南安慰我,“不要有太重的思想负担。” 思想负担我没有……我脑子里已经短路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不过,走投无路的话……实在不行的话……生个哪吒也不错,至少能劈开华山把我救出去……不对,劈华山的好象还不是这娃…… “你是人类,”夜翎大概也被我惊魂未定的样子吓到了,难得地放软了语气,“人类有自己的生理规律。而且你的小怪胎说到底也只是个半人鱼。” 我白了她一眼,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是这样的,”谢路南赶紧附和,“从人类自己的规律出发,过了十个月之后,胎盘就已经老化了。” “还有件事,”夜翎把烤好的饼干端了上来,微微蹙着眉头说:“安东说下午要带你去二号楼,做一些水下数据的收集。” 我的心重重一跳,该来的……果然来了。 出门之前,我特意把头发分开两边,在耳后梳成了两个麻花辫,这样带着泳帽的时候辫子正好挡住了耳后那两处敏感的区域。即使真的出了什么状况,有头发和泳帽挡着,也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即使做了这样的安排,当我裹着大毛巾走进那个游泳馆一样的建筑的时候,我依然紧张地透不过气来。 室内游泳馆的一面是落地的玻璃窗,外面是修剪整齐的大片草坪,像一张铺开的毛毯一般平缓地延伸到了远处树林的边缘。接近黄昏的光线里多了一种白天所没有的柔和,微风拂过林梢,飒飒作响,满眼静谧。 泳池旁边摆着几张桌椅,上面放着茶水饮料和一些我看不明白的东西。夜翎走过去拿起一个发卡似的东西很小心地固定在了我的泳帽上,又拿起了形状类似手镯或者说手铐似的东西分别戴在了我的手腕和脚踝上。这些东西的外面都很光滑,但是贴着皮肤的一面却布满了细小的颗粒,从不同的角度扣住了我的皮肤。不疼,但是也不好受。 “这些都是传感器,”夜翎把最大的那一个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我的腰上,低声解释,“不希望给你施加不必要的心理压力,他们全都躲进了楼上的分析室里。” “传感器?”我摸着腰带似的东西,心头忐忑,“有辐射吗?” 夜翎摇了摇头,“只是收集你在水中的血压、心跳之类的数据,常规检查,很安全的。” 我半信半疑。 夜翎看着我的表情,微微叹气,“放心吧。对这个孩子,夜鲨比你更狂热。你没看我现在都不敢跟你大声说话了。” “你这算幽默么?”上午烤饼干的时候对我冷嘲热讽的那个女人难道是她的孪生姐妹? 夜翎没有说话,眼神却有些忿忿的。游泳馆里虽然空荡荡的,但是既然她也说了“他们”都在楼上的分析室,那就是说夜鲨也在? “下吧。”夜翎不怎么耐烦地指了指蓝汪汪的一池水,“动作不要太剧烈,慢慢游几圈就行。谢路南也说了,多运动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 其实不用她劝我也会配合的,毕竟我也想要一个准确的诊断结果啊。虽然现在除了能吃能睡,我还什么感觉都没有。把身上的毛巾递给递给夜翎,就在她接过去的一刹那如遭雷击。我刚刚想到了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我忘记了我的手脚会在海水里长出蹼来!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的僵硬。夜翎略显诧异地在我的后背轻轻推了一把,“你不会是怕水的吧?” 我怕的是不是水。 “没事的,”夜翎难得地开始安慰我,“水池里的水刚刚换过,消毒也很彻底,而且整个一楼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 我还是没有动,整个人都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僵硬。脑子里像被雷劈了似的一团混乱。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又一个一个被我否决。 “你真麻烦。”夜翎有点不耐烦了,丢下我转身朝着泳池边的桌椅走了过去。 我知道有很多双眼睛正藏匿在暗处窥伺,走投无路之下只得朝着泳池的方向蹭了过去。如果离得够远,也许别人并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扶着悬梯胆战心惊地把一只脚先探进了水里,脚趾微微有些发痒,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这只脚,真的没有。 这里竟然是淡水! “怎么了?”夜翎问我,“哪里不妥?” “这个……不是海水吗?”我按捺着心头惊喜,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 夜翎翻了我一眼,“你就将就一下吧,大小姐。从附近的镇子上敷设管道引自来水和自己花钱修建一座小型的海水净化工厂,换了是你的话会选哪个?这一带海域的海水质量又不怎么样……”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顺着悬梯把自己埋进了泳池里,然后,十分小心地抬起头,尽可能地提醒自己用肺来呼吸。我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认知,如果我长时间地潜入水中,我的身体会自动地切换成另外一种呼吸模式。这也是我不敢在水中闭气的原因。 我张着嘴,像个初学者似的一边在水里扑腾,一边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夜翎的表情从最初的诧异慢慢变的了然,“哦,原来你游泳的技术这么差啊,难怪刚才……” 游泳的时候张着嘴喘气是件十分累人的事,一个回合游下来我连抓着扶手的力气都没了。夜翎连忙跑过来把我从水里拽了上来。 “没事吧?” “没事。” “很累吗?” 我摇摇头,喘得太急,受不了了。 “歇一会吧,”夜翎扶着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神色之间透着几分担忧,“你的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差啊?” 我就着她递过来的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心里想的却是:你张着嘴游两圈试试! 夜翎的神色突然变了,像在凝神倾听什么似的,片刻之后,伸手在一侧的耳朵上按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我这才注意到了掩盖在短发之下的那个扣子似的小东西,忍不住暗暗心惊,原来我们连说话都有人在听啊。 “你的体质太差。”夜翎的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屑,“谢路南说了,这样不行,让你每天都出来游几圈。还有,散步的时间也要延长。” 我没有反驳,只是问她:“接下来干什么?” “安东的导师是一位神经传导方面的专家,他想对你的听力做一个初步的检查。”夜翎想了想,又补充说:“他年纪很老了,体质比你还差,估计时间不会很长的。” 安东的导师比起安东来更加地不讨人喜欢,见面之后也只是居高临下地斜了我一眼,便不再把视线投放在我的身上。迫不得已需要跟我说话的时候眉毛也是紧皱着,就好像我身上有什么可怕的细菌,马上就会传染到他的身上一样。但是跟安东和夜翎说话时他就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表情温和地像在看自己的孙子孙女。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年纪那么大了,而我的身份又是一个肉票的话,我会把手里这个水杯砸到他脸上去。 他用一种很傲慢的姿态指了指他对面的那张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后顺着桌面推过来一副耳麦,耳麦下方两根导线一直连接到了他面前的一台仪器上。我坐在他的对面,完全看不到他在那仪器面板上按来按去的都是在做什么。安东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我的眼神像怜悯又像幸灾乐祸。夜翎则靠着门框站着,似乎对实验室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导师举起手,这是在示意我回答。 “两短一长,声音很尖。” 导师低下头又是一通乱按。安东的视线在他的导师和我之间晃来晃去,不知不觉,表情当中少了几分讥诮的东西,看上去要比刚才认真一些。 导师又举起手。 “三声,很短,像狗叫。” 导师很严厉地瞥了我一眼,安东则抿着嘴角笑了起来。导师的脸色更黑了,不过我戴着耳麦呢,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作听不见。 “说不好是什么声音,像车轮子碾过路面的声音。” “下雨的声音,滴答滴答的。” “像有人在吹口哨。” …… 因为看不到仪器的正面,我始终不知道这面目可憎的老头子放给我听的声音大小到底是在什么样的范围之内,我也不知道这些声音正常的人类可以听到多少。这里的气氛,面前不友好的人,秘密被不熟悉的人知晓……这些因素都让我感到不安。所以,当老头子再一次举起他那只长着老年斑的干枯右手时,我突然不想回答了。 老头子眉头微皱,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 我摘下耳麦,面无表情地扔回到了桌面上。 老头子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安东的神色也微带诧异。夜翎扭过头看了看桌面上的耳麦,波澜不惊地问我:“累了?” 我摇摇头,“烦了。” 老头子的语气变得刻薄起来,“试验才进行了一半。” 我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大概是我的脸色不好看,夜翎追上我之后什么也没说。老头子的咆哮在走廊里传的很远。我们走下楼梯的时候,安东从后面追了上来,语气不善地喊我:“你怎么回事儿?” 我怎么回事儿,我被绑来给你们当小白鼠还得面带微笑地讲究服务态度?! 安东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被我一把甩开了。我觉得安东这小白脸看起来要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加讨厌。 “有本事你们就把我宰了冻到冰柜里慢慢研究,”我看着安东,一字一顿地说:“下不了手就别他妈的冲着我指手画脚。还有就是别再让我看到这个死老头子,否则,今后所有的试验我都不会再主动配合。” 安东瞪大眼睛,微微有些无措地转头去看夜翎,夜翎却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夜翎。”安东喊她。 夜翎却拍着我的肩膀笑了起来,“我说,原来你也会发脾气啊。” 我白了她一眼,我也忍她很久了。 “夜翎!”安东提高了声音。 夜翎一边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叫我也没用的,我也觉得那个老头子很讨厌。” 也许是有了共同讨厌的目标,我忽然觉得夜翎这个喜怒不定的女人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也许是人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一点点的温情都会被无意识地放大吧。不过,安东大概有点受打击吧,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师。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一直到我们走出实验楼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还看得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估计老头子的怒气会发泄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吧。我忽然有点幸灾乐祸起来。 白天主要的活动就只有游泳外加一场半途而废的听力检查,可是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仍然觉得筋疲力尽。谢路南那边详细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这让我等得有点心焦。听着远处海潮的起伏,我在黑暗中默默地盘算着出逃可能会遇到的问题。 怎样才能让夜鲨放弃这种近乎狂热的研究呢?在我看来,他的种族强壮、漂亮、战斗力强而且寿命也远非人类可比。他到底想要追求怎样的一个结果?难道要把自己人统统变成X战警? 贪念这东西,真的很可怕。 窗开着,夜风拂动窗纱,呼吸般缓缓起伏。如果没有那些设在暗处的监控设备,这里应该是个完美的修养之地吧。 我翻了个身,心中长长叹息。 似睡非睡之间,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深海模糊的歌声。儿歌一般柔和的调子,在静夜里听来有如天籁。在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地方,盘踞在我心头的那些几乎无法遏制的暴躁情绪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我几乎忘了他在看着我呢。 “没事的,”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像在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我来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除了有妇科专家还有最好的设备。我也想知道宝宝详细的情况啊,对不对?我想让他健康地长大,然后……健康地出生……” 心头浮漾着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情绪,就好像深海的歌声化成了水波,一丝一丝地漫上心头,温柔地将我心底的最后一丝惶恐推挤了出去,用另一种全新的东西重新将它填满。那是一种更加醇厚的感情,仿佛我的整个人生都还原成了一粒种子,包裹着全新的期望与悸动,迫不及待地期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个时刻。 我试图描画出这个孩子可能会有的样子。可想来想去,浮现在脑海里的还是深海的脸。 他应该很像很像深海吧。 我在黑暗中微笑起来。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 我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撒娇任性的女孩子了,就算我的力气不够大,爪子不够尖利,指甲上没有毒,我也不能够后退。 因为我的身后,是需要我倾尽全力去保护的人 完美的数字 睡到半夜,我很突然地醒了。在睁开眼最初的一片懵懂里,我以为我做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梦。但是……没有。我的头脑中一片宁静,不论是自己可感知的部分还是与深海相通的部分,都没有丝毫异样的波动。 真静啊。 望着半开的落地窗,我在心里无声地叹气。本来就没有几个活人出入的地方,又是这样的时刻,伸长了触角也只听到了远处的潮声和近处传来的夜风掠过林梢的呼啸,没有疾驰而过的车声,没有闹市里隐隐传来的喧闹和左右邻居家里传出的电视音响的模糊噪音,这里的夜晚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 拥着薄被出了会儿神,我决定下楼去给自己弄一点吃的东西。也许填饱了肚子会让我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吧。 走廊里的壁灯是彻夜亮着的,所以一直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斜对面影音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从忽明忽暗的光线来看,夜翎应该是在看影片,奇怪的是没有一丝声响。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屏幕上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正神色肃穆地行进在废墟般的街道上,黑白影片所特有的肃杀气息几乎让我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夜翎正在观看的应该是一部二战期间的战争纪录片。 夜翎歪着头靠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薄被在脚边的地毯上堆着。一本摊开的外文书平放在她的腿上,也不知她睡前到底是在看影片还是在看书。我把书挪到一旁,轻手轻脚地替她盖好薄被,正想替她合上那本书,就看到翻开的那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依偎在一起的一对情侣:眉目英挺的西方男人和梳着梦露式卷发的时髦女郎。他们的妆容穿戴无一不显露出那个年代特有的浓郁风情。男人的手臂环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一只手则俏皮地拽着男士的领带,两个人面对镜头开怀大笑。 即使只看一眼,我也分辨的出那是真正幸福的人才会有的笑容。隔着一段漫长的岁月,笑容当中那种毫无瑕疵的快乐仍然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准确地攥住了观众的心脏。一时间竟让我有种莫名的心酸。 我轻轻放下照片,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我从厨房里取了两盒冰牛奶,盘腿坐在落地窗前面的地毯上慢慢地撕扯着包装,凉凉的液体带着醇厚的香味滑过口腔,迷蒙的感觉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异乎寻常地清醒了起来。 苍穹之下是墨色的海,潮声起伏,如同海的呼吸。他就在里面,在海的深处某个我无法到达的角落里,用着跟海一样的频率呼吸,或许也正想着我。 这样的时刻,天地无声,对于不可控的命运的那种模糊的畏惧也被无限放大。幸福来敲门的时候老天没有给过我任何一点提示,不论是枝头喜鹊叫还是喜蜘爬过脚面。同样,也不会有人提前通知我陷阱会埋伏在哪一个角落里。每迈出一步都本能地提心吊胆,而我理想中的生活却依然如此的遥远。 我把空了的牛奶盒放在一旁,目光再一次投向远处的海滩。这可怕的地形是目前为止我逃跑计划中最大的障碍,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得逃出去。跟深海比起来,我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我又怎么可以用来耗费在这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是谁。也许刚才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吧。 “你去睡吧,我不会逃走的。”我还没从谢路南那里拿到准确的诊断报告呢。何况,就算不相信我,她总该相信自己人在这院子的里里外外布置的天罗地网吧。 夜翎没有说话,学着我的样子盘膝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沉默地望向窗外。 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却微妙地有了不同。黑沉沉的夜晚因为被填补了某些东西而变得不那么空旷了。果然这种时候不适合一个人枯坐。一个人待的久了总是无法避免的会胡思乱想。 夜翎忽然叹了口气,“房子里多了一个人好像多了很多东西。” 我轻笑。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那么不好接近了。 “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很久了。”夜翎缓缓说道:“睡不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着等天亮。” “不觉得寂寞吗?” 夜翎摇了摇头,“习惯了就不觉得了。” “你为什么……”话到嘴边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这气氛太好,甚至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是一对促膝谈心的朋友,于是有些深藏于心的顾虑还是被我选择性地忽略了过去,“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你年轻、漂亮、学了很多东西,离开这里你可以有更精彩的活法。” “我的族人都在这儿,我能去哪里?”夜翎轻叹,“走不了的。” 她的回答在我心里激起了某种类似于愧疚的感情。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所谓的“精彩生活”完全是站在人类的角度上做出的臆测。如果有一头牛对我说:“离开人类社会,跟我们一起去过精彩生活……”的话,我会认为这牛一定是疯了。大自然所创造的每一个物种都被赋予了独特的习性,而我却提出了如此荒谬的建议。 “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 夜翎笑了,这是自相识以来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着我绽开如此明朗的笑容,“你要比大多数的人都有趣。” 这算是……夸奖吗? 我的窘态大概统统被她收入眼底,她的下巴抵在膝头,再一次低笑出声。夜晚模糊了这个世界原本犀利的棱角,让一切都因为混沌而萌生出古怪的温柔。也许当白天来临,我和她又会回到彼此防备的原点,但是这一刻,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真的被夜色融化了。 “我刚才看到了那张照片,”我低声向她道歉,“我不是有意的,我……” “嗯,我知道。”她侧过头看着我,淡漠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殷茉,你不必同情我的。” “我没有。”我急忙分辨,“我只是……” “你只是从我的身上看到了深海的未来。” 我默然。 “我们的族类对于生离死别自有一套看法,这是我们必须要承受的。”夜翎的声音里透出了压抑不住的轻颤,“但是再一次看到你,我却开始感到嫉妒。” 是嫉妒吗?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的。从很多方面来讲她都有可能会产生这种激烈的感情,比如我们生活的年代没有战火来分离我们的相守;比如深海以一种超出了她当年的勇敢姿态离开了自己的族群;再比如,我和深海有可能共同哺育我们的孩子…… “在看到你之后,那些早已忘记了的过去又被我重新想了起来。想起来了……才发现还是那么痛。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如果我的孩子也活了下来,他会是什么样子?像人类的女人那样,每天都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应该不会孤独了吧。”我想了想,“我妈说养孩子很麻烦的,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感自己的处境什么的,而且会很累。她说我小的时候她每天夜里都要醒来好多次,累得要崩溃。她说每次去洗手间的时候,坐在马桶上都不想出去。还不止一次地想要把我扔掉。” 夜翎无声地笑了笑,声音里透出淡淡的苦涩,“是啊,应该不会孤独了吧。”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咬着吸管,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没有人说话,气氛重新变得沉默。在我们无言的注视下,窗外浓浓的墨色慢慢变淡,由浊重的黑变成了清透的灰色。然后,一抹暖色出现在了天水相接的地方,宛如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笔朱砂红,柔和而清新,将灰蓝色的晨雾都染成了迷蒙的紫色。 光线变得明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要回去补一觉了,”夜翎从地毯上爬了起来,“早饭想吃什么?我去跟林师傅说,小米粥和小笼包?还是面包和火腿煎蛋?” “煎蛋吧,我不怎么爱喝粥。”我瞥了她一眼,夜翎却已经转过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迈得十分用力,像她平常的样子。 我明白,随着新一天的开始,有些东西已经结束了。 我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一边是小米粥和小笼包,另一边除了火腿煎蛋、牛奶面包之外还有盛在玻璃碗里的蔬菜沙拉。都是很新鲜的食材,颜色搭配得像美食杂志上的漂亮照片,让人看了就不由得食指大动。 做饭的林师傅照例在我下楼之前就离开了,从这个细节上就能看出夜翎的谨慎。在这里,除了他们许可的研究员之外,我接触不到任何人。 “谢谢。”我向她道谢。 “不用谢,”夜翎用勺子舀着碗里的小米粥,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是林师傅做的。”她的神态平静到了冷漠的程度,像以往的每一个白天那样。而我,也只能默契地用沉默来配合她。 门铃响过一声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我和夜翎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外望去,突然出现的两位不速之客是谢路南和安东。 “不好意思,打搅了。”谢路南的表情微带歉意。不等夜翎有所表示,安东就像个饿死鬼似的一溜儿小跑进了厨房,“还有吃的吗?饿死了。” 这两位客人一声不吭就跑来蹭饭虽然让人觉得有点意外,但是不用单独面对夜翎,我心里还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林师傅已经离开了,夜翎这个主人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去给这两个大大咧咧坐下来等饭吃的家伙拿来了餐具。 “林师傅做的这个包子很不错,”安东也不知道是在给大家做介绍,还是单纯地赞叹,筷子还没有伸过去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大概是没人接话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尴尬,咬了一口包子之后,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那个,殷茉,夜先生说了,以后的实验由我来接手,咱们互相配合一下吧。”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我没觉得跟他合作会比那个老头子愉快多少。 “看不出,你的脾气还挺暴躁的,”安东很仔细地看了我两眼,表情似笑非笑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怀疑安东能不能听得懂这句话,补充说:“所以不要欺人太甚。” 安东反问我:“你觉得我老师欺人太甚了?” 见我没理他,安东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转头继续对付他喜欢的小笼包。坐在他旁边的谢路南自从进门就一直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餐桌上的几个盘子都被撤下去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一边从夜翎手里接过刚泡好的绿茶一边神色古怪地问我:“殷茉,你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我把碗里剩下的几片生菜叶子叉起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反问他:“特别能吃算不算?” 谢路南满脸沉思状地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吗?” “睡得不好。”夜翎隔着餐桌瞟了我一眼:“算吗?” 谢路南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呢?” 我摇摇头,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出现过特别剧烈的妊娠反应,最近频繁的失眠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因为担忧自己的处境。 “没什么,”谢路南大概看出我的紧张,连忙安慰我说:“我只是想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这话说的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上次做的妇科检查结果其实早就出来了,”谢路南抓了抓头发,流露出几分类似于不好意思的神色来,“因为想等其他项目的检查结果,所以被我压了几天。你不是说来这里之前没有做过检查么,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不知道的。” “知道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你这个是异卵双生,”谢路南总算说出了重点,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龙凤胎。殷茉你这孩子还挺有福气的,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 两个?! 我倒抽一口凉气。电光火石之间,我的脑海里倏地闪过深海说过的一句话:两个,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数字。 最完美的数字…… 也就是说,这可恶的家伙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居然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是怕吓到我?还是怕我在忙于躲避夜族人的时候心理上压力过重?我呆坐在餐桌旁边出了会儿神,转头问夜翎:“你能看出来吗?” “能。”夜翎犹豫了一下,“但是性别什么的,我看不出来。” 我转头问安东,“你也能?”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安东不怎么在意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紧张很不以为然,“我们的生理结构和你们又不一样,在海里谁还用耳朵来听啊。” 那就是也看出来了。 谢路南干咳了两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我很想做进一步的检查,比如染色体分析之类的,但是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同意做羊水穿刺……” “那个你就别想了。”我忿忿地打断了他,“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那个有风险的好不好,搞不好会流产的。”我和迦南住在镇子上住的时候,他买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给我看。当时是觉得穿刺这个名词很惊悚,所以看过一遍就记住了。 谢路南抓了抓头发,有点苦恼的样子,“其实操作得当的话……” 夜翎冷嗖嗖地打断了他:“夜先生不会同意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骂人话都被她这轻飘飘的一句给堵回去了。徒劳地张了张嘴,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个肉票的身份而言,我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是一丁点儿也不重要的。如果这个绑匪不是谢路南的上司,如果夜鲨也对染色体等等学术性的研究充满好奇的话…… 一丝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是啊,在这里,我的命、我孩子的命,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由我来做主的。如果孩子们出生之前我始终无法脱身,那我的孩子们这一辈子恐怕真的要隔着实验室的铁丝网看蓝天了。 这种事我绝对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我的双手在餐桌下面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用力地将心底涌起的恐惧一点一点都压回去。在座的非人类很有可能会察觉我心头的不安,不过……知道我在害怕,也许会让他们放松一点警惕吧。 “别紧张,”谢路南误解了我的沉默,连忙安慰我说:“虽然双胞胎的母体负担会比较大,但是只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再加上适度运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适度运动?”我抬起头问他:“我想去海滩散步可以吗?” 夜翎和安东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我建议她去。”谢路南的视线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夜翎的脸上,“殷茉的活动范围太小。我觉得放松心情对母子双方的健康都大有好处,如果考虑安全因素的话,多派几个人跟着就可以了。” 夜翎起身离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夜先生说可以。保护措施他会安排。另外,谢大夫……” 谢路南忙说:“我明白,我会安排研究员陪她一起去。” 夜翎点了点头。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紧握在一起的拳头松开,掌心一片潮湿。 进化 自从被允许踏上海滩之后,这里就成为我放风时最爱去的地方。 未经开发的海滩,景色荒凉而空旷,脚下粗糙的沙地呈现出泥土的熟褐色。茂密的树林仿佛一道天热的护栏,将海岸环抱其中。天气晴朗的时候,景色还是十分美丽的。当然,前提条件是不能往身后看。 在我的出逃计划实施之前,我是很需要一点阿Q精神来自我安慰。我必须刻意地忽略掉这个事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否则的话,再美丽的景色也会让我的心情打折扣。而我的心情如何对我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我不能让感官敏锐的夜族人从我情绪的波动上推测出我可能会采取的行动,同时,我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压抑的情绪而影响到我的孩子们。 他们两个,比我自己更重要。 除了夜翎之外,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名叫张媛的研究员。她是谢路南的学生,年龄跟我相仿,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过遗憾的是,长相如此讨喜的年轻女孩偏偏生了一副沉闷性格,除了“哦”“是吗”之外,说的最多的就是“好的。”如果我不开口,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如此谨慎的性格,也难怪夜族人会放心让她看着我。 试探性地朝着海边走了过去,身后的张媛果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想自己坐一会儿,你别跟着行吗?” 张媛不语。 “我只是想清静一下。你看,我跑不远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她还是死活不同意,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你是要下海吗?”身后的女孩子迟疑地问道吗“夜小姐知道吗?” “不,”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我不下海。我不会游泳。” 身后的女孩子没有出声,我继续朝前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再跟上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就算知道自己陷入了怎么样的处境之中,这样明目张胆地被人监视,仍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我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无意识地用手拨拉着身边的沙子。表面的一层沙子已经被太阳晒热了,不过坐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些潮湿。忽略掉身后的人和海滩附近不知道多少道的防护设施,这一刻的阳光海滩真的要算是生命中难得的惬意时刻了。我一边眺望着远处蓝幽幽的海面,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捧着沙子盖在自己的腿上,像个小孩子似的跟自己玩游戏。 “这个就是沙子,黄色的,一小粒一小粒的。摸起来有点硬……” 书上说要跟孩子说话,要随时跟他(或她)做感情上的沟通。不过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的怪异,这两个小孩子真的听得到吗? 我叹了口气,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一一适应。 “殷小姐,”身后传来张媛平淡的声音,“和安东先生预约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拍了拍腿上的沙子,转头问她:“晚上还能来吗?” 大概我问的太正式,张媛干咳了两声,不太自在地别开了视线,“我只是个小助理,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只要夜小姐同意就行。” 我点点头,不再难为她。 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态度已经令我非常满意了。 仪器丁的一声响,一串长长的数据出现在了显示屏上。 安东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镜,全神贯注盯着数据的样子活像一个听话的好学生。看不到平时那副精明的近乎刻薄的神气,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也没那么讨厌了。 “真奇妙,”安东盯着屏幕,两只眼睛流露出古怪的神色,好像很兴奋,又好像有点紧张似的喃喃自语:“真奇妙……” 没有人理会他的自言自语,我缩在沙发里啃苹果,夜翎靠着窗台抽烟,正午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里照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在北方,初秋的天气总是云淡风轻,阳光明媚,仿佛集中了四季的精华,舒适得让人只想闭着眼睛打瞌睡。 我丢下手里的苹果核,转头问夜翎:“能走了吗?不好意思,我又饿了。” “等下!”安东头也不抬地打断了我的提议,“就几分钟。” “又怎么了?”夜翎在窗台上按灭了手里的烟头,微微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不要因为你的无能而耗费我们过多的时间。” “这几天的实验让我有了一个很有趣的发现,”安东丝毫不把夜翎的抱怨放在心上,他摘下眼镜扔在一旁,十分专注地望向我的方向,“殷茉,你那不同寻常的听力有个十分有趣的特点你自己发现了吗?” “我从来就不会猜谜。”我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好。对这个人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更何况我现在特别容易饿,饿了就会虚火上升,看什么都不顺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的听力受到药物的刺激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也许看出了我的不耐,安东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并且这种变异是不可逆的。”他看着我,似乎在等着看我会流露出什么样的惊诧表情来。几秒钟后,他略带失望地放弃了等待,“你好像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我不怎么在意地耸了耸肩,“我没觉得这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扰。”比这更惊悚的变异又不是没有,只是夜族人不知道罢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安东却明显地兴奋了起来,“你知道你和我们的区别吗?你那异常的听力只有在你想去听的时候才能够起作用。换句话说,就好像你思想的控制力非常强大,它在控制着你身体各部分的功能。”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举个例子,比如你养了一条非常非常听话的狗。你说坐下不许动,它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的脚边。当你对它说‘冲’的时候,它会在第一秒反应过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你想让它到达的那个地点。明白了吗?”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谁的身体不是这样的?就好像我想拿桌子上的苹果,大脑发出指令,肢体正确执行指令。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那叫残废好不好?” “我说的仅仅限于你我在听力这个问题上的区别。” 安东摇了摇头。 “就是说,”夜翎适时地插了进来,不怎么在意地说道:“在你的身上,是你控制你的耳朵。但是在我们身上,是耳朵控制我们。” “什么意思?” 安东解释说:“我们可以听到很大范围之内的所有声音。注意:是所有的声音。” “所有?” 安东和夜翎一起点头,“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需要从这些声音当中分辨我们所需要的信息。但是却不能控制自己去听什么不去听什么。” 我从这两个人的神态中嗅到了某种类似于阴谋的气息,“说这个……有什么用意吗?” 安东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神色间难掩兴奋,“就是说夜先生指出的方向是正确的!我们族类的特点结合了人类的基因之后产生的奇迹就是:进化!” 我的心脏微微一抽,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骤然间感觉到了疼痛,“进化?!” “对,进化!”安东冲着头顶的空气挥了挥拳头,“所以说你肚子里的宝贝绝对是我们的无敌超级法宝!” 从心口传来的疼痛让我呼吸困难。明明还是一样的艳阳高照,可是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温度。一瞬间而已,我的身体就从里到外凉了个透。我没有想到,早在预料之中的事亲耳得到证实竟会让我这么难受。不止是难受,更多的是愤怒,像山火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劈啪作响,我甚至冲动地想用十个尖指甲抓到他的脸上去。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提到私有物品的语气来议论我的孩子?!难道在他们眼里,我的孩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囊中之物,而我只是写着使用说明的那张包装纸?! 我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软垫的下面,我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将那些因愤怒而生的指甲印痕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的坏心情在看到了夜鲨的时候降到了最低点。 从安东那里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夜翎的客厅里等着我们。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那张本该英俊的脸怎么看都透着冷森森的黑气。他从窗前转过身,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略带感慨地说道:“殷茉,你变了好多。” “是吗,”我的身体绷紧,刚刚平息下去的愤怒又一次袭上心头,“你可一点儿都没变。” 夜鲨抿着嘴笑了笑,“我其实是要表示友好的。”他指了指楼梯的方向,“上来一起看看吧。”说完率先上楼。夜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上来。 楼上的几个房间门都开着,我的那间卧室却已经全然变了样。墙壁变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原来的家具都不见了,木质的双人床变成了两张白色的儿童床,周围是配套的儿童衣橱和书桌,靠墙一面,造型可爱的书橱里摆满了各种儿童读物。房间另一侧则堆满了各式玩具,从布娃娃到室内滑梯,简直像一座小型的室内儿童乐园。 “怎么样?”夜鲨颇有些自得地问我:“是不是很齐全?” “这么齐全……”我回视着他,轻声问道:“我几乎以为你是打算要让我的孩子在你这里娶妻生子了。” 夜鲨不太自在地笑了笑,避开了我的视线,“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吗?” 随着他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我终于发现了夜鲨在这间婴儿房里埋下的最重要的一个伏笔。这是我原来的卧室,为了方便夜翎监视我,在两间卧房之间特意安置了一道相通的门,而且,从我这边是无法上锁的。也就是说,一旦孩子们住进了这个房间,我就彻底成了不相干的人。那个实际意义上的监护人会变成夜翎,或者随便哪个夜鲨信任的人。 “夜鲨,”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三个月快到了,你不会是不打算遵守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吧?” 夜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却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可是先破坏约定的那个人啊,殷茉,你不会连这个都忘记了吧?” 看来我没有什么再问的了。我转身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婴儿房。 厨房里那位始终不曾见过面的林师傅正在忙着准备午餐,看见我出现在厨房门口,胖胖的圆脸上竟然流露出惊慌的神色。我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冰牛奶,冲着他摇了摇手,“你就说没看见我。回头他们要是问我也这么说。” 我抱着冰牛奶出了前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木质的台阶,被太阳晒得很暖,但是从树林里吹过来的风里已经带出了秋天特有的凉爽气息。脚下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视线的远处,被一丛郁郁葱葱的树林截断了去路。不知何时开始,绒毯似的青翠里泛出了浅浅的一层更为柔和的色泽:深深浅浅的橘色和红色。 一年之中最丰饶的季节就要来临了。果实成熟,田地变得金黄。劳作的人开始忙于收获。 面对这样的景色,实在很难让人意气消沉。 我叼着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凉牛奶,焦躁的心情慢慢变得平静。我想起这几个夜晚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些画面,那些一闪而过的珊瑚礁,模模糊糊地觉得深海让我看到的东西很像是坐在行驶中的车里看到的窗外的景色。 虽然无法证实,我还是觉得深海是在朝我的方向前进。从他的速度来推测,距离这里恐怕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我从这里离开,如果我能赶在夜族人追到我之前和他会合……那么如何才能让夜族人追不上我? 各种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模糊的计划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对着镜子穿上泳衣,紧绷的感觉再一次提醒我:我是真的发福了。即使不用侧身照镜子也能看得出腹部微微隆起。镜子里的形象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它所代表的那些太过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时刻我是不能去深想的。 我把从衣橱底部翻出来的连身衣套在了泳衣的外面。这是一件长毛绒质地的秋冬外衣,这个季节穿还稍微有点早,不过这件衣服最大的优点就是脱掉的时候会非常方便,可以最大程度地替我节省时间。 下楼的时候,张媛已经坐在客厅里等着我了。 餐桌上摆着一个人的早餐,看样子夜翎已经出去了。从我前几天偷听到的消息来看,她今天有事要去一趟镇上,估计要到中午才能回来。而安东和谢路南的常规检查都安排在了下午,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一个上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我。 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早饭,我带着张媛一起去了海滩。早餐之后来海滩散步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通常情况下我会在这里消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然后回房间去休息。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赤脚走在海滩上并不如我先前预想的那么冷。粗糙的沙砾摩擦着我的脚底,轻微的刺痛感在这一刻是受我欢迎的,因为这有助于让我保持冷静。我在离海边不远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像每天会做的那样刨刨沙子,或者把自己的双腿埋起来。 保镖们停留在远处。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游泳的技术很糟糕,而且怕水。所以这样的监视任务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什么挑战性的,从他们松松垮垮的站姿上就能看出他们松弛的心态。肌肉从松弛到紧绷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冲到海边又需要大概三到四分钟的时间,这段时间到底够不够我用工具撕开防鲨网呢?毕竟那东西我只在远处看到过,它到底是如何在水中固定的,我毫不知情。 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刨着沙子,心里却越来越着急。昨天我从餐厅里顺出来的那把带锯齿的餐刀应该就埋在这里啊。偷眼打量身后的人,张媛坐在我距离我不足十米远的地方在看一本厚厚的专业书。远处的保镖有两个也坐下来了,其余的几个则凑在一起开始抽烟。 指尖终于触到了餐刀冰冷的把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一边留意着其他人的举动,一本小心翼翼地将它刨了出来,十分小心地将餐刀大把手攥进手心里。 电话铃突然响起,张媛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同一时间,远处保镖们的视线也都被突然站起来的张媛吸引了过去。我站起身,一边跑向海边一边飞快地将拉链一拉到底,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剥掉了它。 当身后响起张媛的惊叫时,我已经拿着那把餐刀一头扑进了海里。 火车站 令人战栗的温度在最初的几秒钟过去之后就不再对我造成困扰了,就仿佛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深海那种对于低温的喜爱。指间的薄蹼令我在游动的时候可以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更加自如。为了更好地掩护自己,我尽可能地向深处潜去。 我知道深海正在前来这里的路上,也许几分钟之后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此时此刻,这个念头不止是希望那么简单,它几乎变成了支撑我继续拼命的信念。 防鲨网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细密的一张网,上面还凄惨地挂着一些海洋生物的残骸。它的底部固定在海底的礁石上,固定的点之间虽然彼此留有距离,但是要钻过去一个人却显然不可能。我潜到防鲨网的最底部,选择了一个相对来说更宽大一些的缝隙,开始用刀刃上的锯齿切割这些看似柔软,然而却滑韧异常的丝状物。这种不知道什么质地的材料要比我预料中的更加不好对付。 心里越来越着急,手底下的工作效率却并不见提高多少。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黑色的人影朝着这边的方向慢慢逼近,我只能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小心地躲到了礁石背后的阴影里。他们只是普通的人类,无法在海里停留太长的时间。等他们升上水面去换气,我才又游回去继续对付防鲨网。他们也许会很快取来潜水设备,或者还会出现更糟糕的情况:夜鲨召回这些保镖,然后派出夜族的战士来拦截我。就好像深海在海边的房子一样,这里一定也有通往大海的秘密通道。到了那一步,我逃脱的可能性将变得很低很低。 当缺口终于扩大到可以让我的肩膀和腹部都顺利通过的尺寸时,视野之中已经出现了蛙人的身影。这让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比夜族的战士要好对付。也许因为现在还是白天,派出夜族的战士对他们自己来说要冒极大的风险。又或者,有限的几次水中测试给他们留下了我水性奇差的深刻印象,所以他们并不认为捉到我会是多么费力的一件事。 我钻出防鲨网拼命向前游。这一带的海底都是礁石,但是,我的躲避战术对这些训练有素的蛙人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一旦发现了我的踪迹,他们和我之间的距离就变得越来越短。这么多的人,我不可能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搏命。正在暗自焦躁的时候,一个灰色的身影十分突然地从礁石后面冲了出来,飞快地围着我转了一圈之后就朝着渐渐逼近的蛙人们冲了过去。 我惊魂未定,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灰蓝?!”我又惊又喜,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灰蓝尾巴一甩,干脆利落地将其中一个蛙人的氧气筒拍掉了。一转身将另外一个蛙人甩了出去,那人的后背撞在礁石上,一串气泡从背后升起,看样子他的氧气筒也报销了。 灰蓝的体型不算大,但是非常灵活,一路横冲直撞下来,几个丢盔弃甲的蛙人默契十足地一起退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新的忧虑又浮上了心头。夜鲨这个小气的家伙绝对不能忍受到手的东西就这么轻易溜走,如果蛙人不能够完成这个抓回人质的任务,十有八九他会派出夜族的战士来抓我。要对付他们,仅靠好运气是远远不够的。 “快走,灰蓝!” 灰蓝像是听到了我无声的呼唤,甩着尾巴游到了我的身边,绕着我转了几个圈子之后,像要给我带路似的窜到了我的前方,一边游一边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生怕我会掉队似的。游出一段距离之后,灰蓝不知感应到了什么,身体猛然向前一窜,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灰蓝?”它的反应吓了我一跳。这是表示自己完成了任务?还是说它察觉到了埋伏在前方的新的危险? 灰蓝没有理会我,流线型的身体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的四周围是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一模一样的景色让我突然间意识到出逃之前我甚至没有拟定一个明确的逃亡路线,除了本能地感应到前方辽阔的海域和背后向两翼伸展开的海岸,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往何处去。如果在距离海岸较远的地方被夜族的战士追到,我就真的没有一点儿逃跑的希望了。 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惶恐,我应该往深处游还是应该尽快上岸? 正举棋不定的时候,灰蓝却又游了回来,它的身体摆来摆去的,离得很远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兴奋。觉得诧异的同时,我心底又隐约地浮起一种不那么确定的、微妙的悸动。 视线紧张地扫过灰蓝的身后,幽蓝的光线中影影绰绰地现出了一团模糊的黑影。我的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胸口却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整个身体都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直到他越来越近,近到五官轮廓都能够看清楚的时候,我才疯了似地冲过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深海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接住了我,然后顺着我冲撞的力量向后翻了过去,像是生怕过激的冲撞会对我的身体造成某种不利的影响。我却管不了那么多,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地挂在他身上,任由他带着我在海里慢慢转着圈子。 直到这时,狂喜的感觉才变得真实了起来。 我捧着他的脸一小口一小口地亲吻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尖、嘴唇……如此熟悉的触感,我的深海真的回来了。 深海学着我的样子一下一下地回吻我,墨蓝色的眼瞳中波涛涌动,因为隐藏了过多的情绪而显得复杂异常。有欢喜也有激动,然而更多的却是争相涌起的怜惜与自责。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其中甚至还隐藏着……愤怒。这样强烈的情绪其实并不适合他。最要命的是,不知是不是心底里的自责在作怪,他抱着我的时候双手虽然用力,却不肯抬起双眼和我对视。 “深海……” “先离开这里。”深海摇摇头,挽住我沿着他来时的方向游了过去。灰蓝跟着我们,忽前忽后地绕着圈子。我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解释的好时机,虽然不愿意深海带着这样的表情也只能先忍耐下来。 从不远处传来某种轻微的振动,我抓着深海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一紧。深海拍了拍我的后背,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别怕。” 我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他心里翻腾起来的愧疚,这不是我想在他身上看到的反应。如果他一直因为没有照顾好我而感到歉疚,如果我一直因为他的歉疚而觉得心烦意乱,那我们之间会不会开始产生隔阂? “我说,”我在他的下巴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我:无论是体力还是在水中逃命的技巧我样样都不如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 深海定定地望着我,眼中紧绷的神色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再次强调:“我很好。我真的很好。我也可以保护他们的。”他为什么总是会忘记呢,只有他的信任才能够让我变得强大起来。 深海着了迷似的留意着掌心里的触感,嘴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我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微妙的波动再次传来。这里已经接近水面了,明亮的光线足够让我隔着很远的距离就看到那条不停地晃来晃去的银灰色尾鳍和笼罩在他周围的那片阴影——那是一丛高出海面的礁石群。在是这一带的沿海,这样的礁石群十分常见。 当长着银灰色漂亮尾鳍的人鱼朝着我们迎上来的时候,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迦南的脸。他还像平时那样板着脸,表情里透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像在埋怨我们让他等了太久。但是他的眼睛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光彩,就像很高兴的同时又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高兴。 每次看到这个别扭孩子我都忍不住想笑。就连深海也放松了表情,眼中的最后一丝阴郁也被无可奈何的笑容所取代。 迦南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礁石丛。深海仿佛明白他的意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正在疑惑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灰蓝却凑了过来,用它尖尖的喙部蹭了蹭深海的脸,又围着我们转了两圈,依依不舍地甩着尾巴游到了迦南的身边。迦南摸了摸它的脑袋,两个人……准确地说,两条鱼紧紧靠在一起,朝着大海的深处飞快地游走了。与此同时,深海拉着我潜进了礁石丛中。 深海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把我护在礁石的缝隙里,虽然我对他们的安排只是模模糊糊地猜出个大概,但是突然间变得凝重起来的气氛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什么也不问。我靠在深海的胳膊上,小心翼翼地倾听海里的动静。 迦南和灰蓝的游动速度并不快,大概是在等着追兵们上钩。不知道灰蓝是否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它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因为有人陪伴做游戏而显得十分兴奋,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甚至还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激荡的水声传入我的耳中几乎吓了我一跳。 以迦南那种小孩子般的心性,这样做十有八九是因为夜鲨从他手里带走了我,这也许让他觉得有负于深海的托付,或者还会觉得有些失面子。 很快,一阵模糊的波动自研究所的方向传来,不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搅动水面,而是直接来自水底的,一种类似于灰蓝在水中前进时水流被搅动的微妙感觉。更灵活,也更迅速。因为猜测过蛙人失败后夜鲨会排出夜族战士的可能性,所以我立刻把这些奇怪的动静和夜族那些长着黑色尾鳍的人鱼联系在了一起。 我对他们有限的了解有一部分是来自于深海传递给我的零星片段。我知道他们的身体都经过了不同程度的改造,知道他们喜欢团体作战,我还知道他们没有固定的栖息地,因而他们在战争中更加无所顾忌。 他们的身体飞快地破开海水,无声无息的水波扩散开来,眨眼之间又被她们远远地甩在身后。跟我所了解的深海这一族相比,他们更像来自兵工厂的鱼雷,锁定目标之后就心无旁骛地全速靠近,就连彼此之间的配合都严丝合缝,精密得令人心惊肉跳。 我不知道如果遇到一群食人鱼,我的感觉会不会比现在更糟。直到他们毫不迟疑地从我们的前方经过,沿着最精确的轨道冲向迦南和灰蓝离开的方向,我那悄悄松懈下来的神经才又一次紧绷了起来。 “没事的,”深海安慰我,“迦南打架虽然不在行,逃跑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我想起上一次他又是换车又是改变路线的种种努力都被夜族人识破,总觉得夜族人敏锐得太过夸张。如果他们在迦南的身上安置了某种定位设备,那倒比较说得通了。 “有可能,”深海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水面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拉着我的手慢慢地朝着岸边游了过去,“不过定位器的观测设备并不是每一个夜族战士都能拿的到。再说,他们现在恐怕还怀疑不到迦南的身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一定会派人搜索这一带的海岸,从陆地上绕到这里最多只需要四十多分钟。如果追赶迦南的那些人掉头回来的话,我们的时间就更少了。” 深海那辆半旧的越野车就停在岸边,车上已经准备好了衣物和简单的行李。深海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身体,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焦虑。 这里的确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但是像迦南那样不顾一切地逃跑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而且长途颠簸,我的身体也不一定吃得消。如果说人鱼们的逃跑经验已经被证实不那么灵光了,用人类的方式来放手搏一次,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你打算怎么做?”深海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的情绪起伏似乎令深海感到惊讶,也许在他看来,妄想以人类单薄的力量去对抗他们的种族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儿。 “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说:“夜鲨从来不觉得我能从他手里逃掉,所以他是不屑于在我身上安置什么定位器之类的东西的。他当然会在附近一带搜索我的下落,所以说,我们抛头露面的机会越多,被他发现的几率就会越大。” “听起来似乎有道理。”深海想了想,又问我:“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吗?” “我们直接开去最近的火车站。” “哪里?” “火车站,”我一边把衣服递给他,一边抓起大毛巾扔回后座上,“要想甩掉什么人,最理想的地点一个是商场,一个就是火车站。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客流量最大,成千上万的人,谁会注意到你啊?” 深海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笑着发动了车子,“有道理。” “尤其海族看人类,估计把几个人放在一起他们都分不清谁是谁吧?就好像我们看一筐螃蟹,也不会觉得这一只的外表跟那一只有什么区别。” “大多数海族都会本能地避免去人多的地方,我也不例外。”深海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笑了起来,“像迦南那样喜欢参加狂欢节的毕竟是极少数。” “惯性思维吧。” “不,”深海猛打方向盘,越野车飞也似地冲上了海岸边一条废弃的小路,“与其说是惯性思维,倒不如说是物种的本性所决定的。一个物种对另外一个族类总是怀着本能的戒备。”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在我们之间,这个话题太轻的同时又过于沉重。我可以对此完全不在意。但是无论我如何忽视,它的存在都是我无法否认的。 我不愿意总是去想他和我是不是同类的问题,于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转移了话题,“东西交还给族长了?你的族人肯放你离开了?” 深海抓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一直没有告诉你孩子的事儿,你有没有埋怨我?” 我想起冰淇淋店里那个隐晦的暗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有!” 深海在我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茉茉,你自己说的,要我相信你。” 我瞪了他一眼,脸颊却不自觉地有些发热。他指的是当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让我在心理上对他产生过多的依赖? “我当然信任你,”深海把我的手从嘴边拿开,依然攥在掌心里一起握着方向盘,“但是信任的同时我又很矛盾。夜鲨做的那些事我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忍下来。不过,我迟早有一天会如数奉还的。” “我知道。”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我们明明是在逃亡,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只要看着他,就会让我觉得我们是在蜜月旅行的路上。 “茉茉,”深海叹息,“我知道我这样想不对,但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放进我的口袋里,谁都不让看见。” “你很少对我说甜言蜜语,”心里有很柔软的东西慢慢升起,慢慢膨胀开来,将所有的缝隙都填的满满的。 我忽然觉得无论先前经历了什么,这一刻,都值得了。 “不是甜言蜜语,”深海转过头看了看我,目光温柔,微带苦涩,“茉茉,我曾经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真的希望过。” “不要那样想,做你自己就足够了。”我的眼睛微微有些发酸。事实上,我也曾希望过自己是他的族人,长着一条相似的尾巴,可以和他一样在海里自由来去,可以……日日夜夜地守着他,不必担心他会突然离开。 深海把我揽进怀里,用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发顶。我闭上眼,贪恋地抱紧了他的腰,心头一片未曾有过的恬静安稳。 全然安心的感觉,哪怕是天塌了也不会让我觉得害怕。 第四卷 滴泪成珠 不花钱的住处 夜族人的研究所毫无悬念地会建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小小的镇子,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也会有那么多的旅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镇附近的几个村子都使用这一个车站的缘故。旅客的样貌也是千奇百怪的,有背着背篓、拖儿带女的山民,有镇上吃公粮的普通职员,甚至还有一群出门旅游的学生,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聚在候车室的角落里打扑克,笑闹声里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张扬,隔得很远都听得到。 我们在候车室里等了不到十分钟,开往滨海小镇古田的慢车就开始检票了。这是一列慢车,无论大站小站,逢站必停的那种,速度恐怕比公交车快不了多少。不过有离开的机会我们自然不会放过。利利索索地买了票上车,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看着小镇被列车慢吞吞地甩在身后,我和深海不由自主地都松了一口气。 先前光想着离开这里了,直到列车员开始检票我才反应过来古田镇这个名字听起来竟然……十分的耳熟。 “古田镇?”我问列车员:“就是那个产银器的古田镇?” “就是那里。”列车员年龄不大,帽子下面的短发烫成了可爱的小碎卷儿,穿着制服的样子很有几分故作老成的味道。 “古田离月牙湾有多远?就是那个前几年宣传的很厉害的那个月牙湾开发区。” “不远的,”小列车员明显地对深海的笑容缺乏免疫力,接过深海递过去的桔子的时候还很可爱地红了脸,“你们到了古田不要出站,直接换乘四点钟的KXXA那趟列车,六点之前就到了月牙湾了。你们上车再补票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呢。” “月牙湾有什么景点吗?”我像个出来闲逛的游客似的继续向她打听情况,“听说投资没有到位,那里好多项目都停工了,是不是真的?” 小列车员叹了口气,“前两年还说外国人投资,要把月牙湾修成全中国最好的海滨度假小镇呢。那两年房价涨了不少。谁知道……” “是真的啊,”我半真半假地感慨起来,“那么大的工程也烂尾啊。” “谁知道呢,都说是当官的贪污受贿,国家正在查呢,工程自然就干不下去了。”小列车员的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修了好些高档别墅呢。可惜了。” “是挺可惜的,案子查清楚了应该会继续建的吧。” “但愿吧,”小列车员叹了口气,“我们镇上好些人都在那里打工呢。” “这里的人不搞养殖?” 小列车员笑了,“海边的人才有这个条件,我们这几个镇子离海边都远。再说搞那个是要有技术的。” “月牙湾现在游客很少吧?游客多了搞养殖的生意才会好起来吧?” “是啊,好多房子修了一半就不修了,公路也没有修好,哪里还有游客去那里啊。不过那边的海水还是很不错的。” “听说了是不错,可惜成了个烂摊子。” “是啊……” 深海显然不明白我跟列车员东拉西扯是什么意思,但他却聪明的什么也不问,直到列车员离开之后才压低了声音悄悄问我:“要去月牙湾?” 我点点头,“那地方我去过一次,还不错的,你去了也会喜欢的。” 深海的表情变得惊讶了起来,“你家不会刚好在那里也有个房子吧?” “你当我家是财主啊,”我冲他眨眨眼睛,“不过,就算没有房子,要找个不花钱的住处我还是能办的到的。” “你在打什么哑谜?”深海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去了就知道了。” 月牙湾是一处非常小的镇子,或者连镇子也算不上,它只是海边一个人丁凋零的小渔村,因为某种原因被人看中想要开发出来去挣富人的闲钱,又因为某种原因被迫停工,丢下了一个烂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收拾。当年大肆宣传的时候说这里常住人口不到十万,也许开发的初期确实兴旺了一阵子,不过现在看来,只怕是更少了。据说当初来打工的青壮年大都离开这里另谋出路去了。 火车站建在地势很高的地方,一出站就看到视线的尽头一片明媚的蓝色。夕阳西下,海面上碎金点点,晃人眼目。从高处看去,小镇像一双张开的手臂,将一湾湛蓝的海水热情地拥抱在胸前,两翼远远地延伸开去,若是再拉长一点的话,就真的很像是月牙的两个尖角了。 月牙湾的街道修的很漂亮,造型别致的街灯也都竖起来了,但是两旁的绿化带里还乱七八糟地堆着不少的砖块石头,有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垃圾堆。购物中心只修到第二层,外沿的脚手架还没有拆,大张的门洞里黑漆漆的,很破败的感觉。与之相反的是滨海的几个高档小区,大多数都已初具规模,有两个小区的门口还配了保安人员,看样子像是已有居民入住了。 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到处都冷冷清清的。 我带深海去的地方是南区的锦福园,地段最好的别墅区,防卫自然也严密。除了要在门卫室里做登记还有个小保安亲自带我们过去。我虽然有心拒绝,但是又怕引起旁人的怀疑,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忍着。 要去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的家,所以一路上我都在盘算要是真的进不了门该怎么办。心神不定的,自然也就顾不上看路,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摔一跤。深海一把扶住了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记忆中那幢尖顶的别墅已经耸立在眼前了。白墙红瓦的房子沐浴在夕阳中,衬着庭院中一片绿茸茸的草坪,漂亮得宛如地理杂志上的图片。 没有记错的话,这房子应该很久都没有人住了。但是门窗台阶看上去都很干净,庭院里的花花草草也都被料理的很好,看样子是专门有人收拾的。这地方虽然很多方面都不尽人意,物业费倒是没有白交。 我看房子,他们两个人都在看我。深海大概察觉了我的紧张,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因此也有些紧张起来。小保安则是一脸单纯的等待。对他来说,亲眼看见我们进门他的任务才能算是完成了。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把手伸进门廊下的花盘底下细细摸索起来。我记得这里原来并不是一盆万年青,不过花盆倒是没有变过。这里气候潮湿,花盆下面又是常年不会移动的地方,指头伸进去只觉得指尖一片腻滑,有点反胃的感觉。还好不多时就摸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小保安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几秒钟之后才回过神来,摸摸头发乐了,“还真有人这样放钥匙啊……” 深海低着头笑了。我估计当我把手伸到花盆下面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在找什么东西了。 小保安又嘱咐我:“以后最好别这么放了,还是……不太安全。” 我拿到了钥匙,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一边连连称是,一边拿了钥匙当着他的面开门。门锁大概使用率太低,转起来微微有些发涩。不过推开大门之后我就彻底放了心。房间里的家居摆设都罩着防尘罩,门窗地面估计有人定期打扫的缘故看起来十分整洁。空气里虽然带着一种潮湿的霉味,不过这点小小的瑕疵,估计开窗五分钟之后就彻底解决了。 小保安给我们介绍了附近的超市和菜市场之后就离开了。深海上上下下地打量这幢房屋,虽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到底怎么回事儿?这里安全吗?” 我掀开防尘罩,四仰八叉地瘫倒在沙发上,“别人的房子,借住而已。” “借住?”深海看看我手背上取钥匙时蹭到的泥土,十分怀疑地反问我:“你这么做……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你们法律上不是要求不能私闯民宅吗?” “犯法不至于,”我犹豫了一下,抓起茶几上的电话开始拨号,“不过打个招呼还是必要的。” “这到底是谁的房子?”也许是不太放心的缘故,深海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这人人品如何?可靠不可靠?”他应该已经看到了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个人的样貌,不过,因为不知道身份底细,所以格外的忧心吧。 “算是可靠吧,”我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一边挂断重新拨号,一边及时地回答深海的疑问:“这人姓路,跟我家那几个哥哥从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混了。人有点二,但办事儿还是挺靠谱的。” 光顾着跟深海解释房主的问题,没注意到电话已经接通,我这边话还没说完就听话筒里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吼了起来:“殷老五,你真有种!损人都不带背着人的,你真当我听不出你的声音?!” “路……路……路二?” 电话里的人开始磨牙,“你再叫一声试试!” “路一,路一,”我连忙改口,“好久不见了,你老身体好?” 路一从鼻孔里哼了两声,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对啊,这不是我家的电话号码吗?” “你才想起来啊,”很长时间没有过这种自由自在地说话的感觉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记得上次跟殷皓他们来你这里,你说过谁有事只管来住,没变卦吧?我现在遇到一点儿事儿,得借你的地方住几天。” 也许是我的放松也感染了深海,他笑着摇了摇头就转身去厨房里找吃的东西。 路一却没有继续跟我打哈哈,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很突然地问我:“实在不能接受的话,就跟你婶婶明说,你又何必跑那么远呢?” 我心里咯噔一声,“什么意思?” “你妈妈说你跟男朋友出门去玩了,”路一的声音听起来隐含着淡淡的烦躁,“你打哪儿冒出来这么个男朋友?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 “呃……说来话长……” “上次车祸的事是不是跟他有关?” “这个……说来话长……”我不太想跟他讲我的私事。我虽然觉得这个人不错,但到底没有好到可以分享隐私的程度,“我说,你是不是跑题了?” “你妈妈说的那些话,殷皓殷达都不知道。林露露也不知道。” “我大哥知道!” “别打岔!”路一不怎么高兴地继续分析:“要不是找你四哥打探情报,我还不知道你跑了。要是正常旅游,你至于一声不吭就溜走?而且一个月也不见你往家里打一个电话……这不是逃婚是什么?!” “逃婚?!”我被这个词儿给砸懵了,“谁逃婚?!” “还装?”路一不满,“我这么说吧,我跟你站在同一战线上,坚决反对你给我当嫂子。这下你放心了吧。” “嫂子?!”我彻底晕了,“路二,你是不是中暑了?” “你才中暑呢,”路一又吼:“要是真不知道你四婶要把你撮合给我家路明远,你能跑得人影儿都看不见?” 还有点糊涂,不过大致的情况我有点儿明白了,“我四婶从来没说过啊,真是你哥?” 路一家的大哥路明远我倒是听四叔经常提起,据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中校军衔了,非常出色的一个人。 “可不就说这个死面瘫,”路一冷哼,“我坚决反对你跟他混。” “他不是你哥?”我模糊记得这哥儿俩的关系是不怎么好。不过……什么叫我跟他混? “我呸!”路一忿忿说道:“小时候我在外面闯了祸回家挨揍都是双份儿的,我老子一份儿他一份儿,他下手可比我老子狠多了。从小到大,我在他眼里就是个人形的垃圾桶。” 难怪这小子现在拼命捞钱,估计是做什么事儿都跟他家的死面瘫赌着一口气呢。 我捧着电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其实我以前就是这么看他的,不过这话打死我也不敢在这个当口上火上浇油。 “我真不知道你哥的事儿,”乐够了,我把话题又拉回了我借住的事儿上,“说真的,我惹了点麻烦,得在你这里躲一阵子。” “没犯法吧?”路一吊儿郎当地问我:“我是无所谓。不过我家的老爷子和那个死面瘫都是军部的人,有些麻烦不能沾。” “明白,”我向他保证:“跟政治无关,跟法律也无关。” 路一沉默了几秒钟,从鼻孔里冒了一声冷气,“是你那个男朋友惹的祸吧?” “确切地说,是跟他的家庭有关。”有些话不说清楚的话路一不见得能放心地帮我这个忙,我只能煞费苦心地跟他解释:“他族里的人不待见我,处处找我麻烦……” “原来是私奔啊,”路一恍然大悟,“你看你找的这男朋友……啧,这样吧,房子你随便住。不过回头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忙?” “回头再说,”路一想了想,又说:“用不用我跟你妈妈他们说一声你的情况?” “那就谢谢你了。”有他去给我妈传个话的确要比我自己打电话安全得多,“就说我和深海在一起,我们俩都挺好的。” “嗯,”路一的语气也正经了起来,“那自己小心,有什么事儿知会我一声。” 放下电话,我跑到厨房告诉深海:“咱们现在不算非法入侵啦。” 深海凑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去洗澡,休息一会儿。弄好了晚饭我喊你。” 本来是想陪着他一起做饭的,可是实在觉得累得慌。只得摸上楼去洗澡换衣服,头一挨枕头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深海正靠在床头翻看一本枪械类杂志。见我醒来,俯身在我脸上吻了吻,低声笑道:“真能睡啊。饿了没有?” 我点点头,“饿。” “下楼吃饭吧,”深海把我从被子里拽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餐厅外面有个很大的露台,能看见海,景色很不错。”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可以探知彼此的部分思维,进而对对方产生微妙的影响,对于很多事物的态度我们俩都在渐渐地趋于一致。比如对海洋的感情。 在认识他之前,大海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类似于鱼缸的存在,装着许多我爱吃的东西。但是现在,它在我心目中的印象已经由一张单薄的纸膨胀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美丽且充满生趣。与此同时,我也通过深海的视角对我所栖身的土地产生了某种新的认识。就好像面对自己无比熟悉的东西,因为退开一段距离重新审视而发现了蕴藏在它身上的、从来不曾被注意过的动人心弦的美。 对于陆地、海洋、对于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奇妙而美丽的星球,我心中从来不曾激荡过如此澎湃的感情。 生命如此奇妙。 我们的存在如此奇妙。 我靠在爱人的肩头默默注视着头顶浩瀚的星空和星空下熟睡般静谧的海水。如此安静的景色,内里却蕴藏着无限的力量——那是可以直达内心,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的力量。我开始相信深海的说法:他们的力量来自于大海。 也许是因为身体上某些无法控制的变化将我从“人类”这个□的的壳里剥离了出来,才使我有机会重新审视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重新审视大自然的一切与我们渺小生命之间的神秘而微妙的联系。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 我摆弄着深海的手指,修长而美丽的手指,外形几乎完全符合人类对于自身的定义,但实质上却完全不同。而我的身体有一部分正在变得和他一样。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出现,如果一切按照生活原有的轨迹发展的话,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按部就班地上学、上班,也许被家长安排去相亲,也许就是路一家的路明远吧,然后生孩子,再看着他或她一点一点长大成人……也许同样是不错的生活,只是更平淡一些。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大海的奇妙之处。 我竟然如此幸运。 我把深海的手指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然后低声笑了。深海把我搂进怀里,低下头亲吻我的额头,我微微扬起脸承受来自他的亲吻。他的气息里有海的味道,令人沉迷。细碎的星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墨蓝色的眼睛像另一片星空,专属于我的星空,温暖而美丽。 这是我小时候从来不曾期待过的幸福,因为我不知道世间竟真的会有这样的奇迹。 “真幸运。”我亲吻着我的爱人,一边喃喃自语。 “若说幸运,”深海的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音,“我想,我们会一直幸运下去的。一定会的。” 财大气粗 虽然模模糊糊猜到路二有可能会跑来看热闹,但是当这位大少爷吊儿郎当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深海没有见过他,对这位房东多少存着几分戒备,见路二始终目瞪口呆自然也不会主动搭讪。而路二则是结结实实地被惊到了。他的手指头上还转着自己的车钥匙,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餐厅门口动不了了。嘴巴大张着,一双桃花眼只是盯着我的肚子,连眼珠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我的孕期算起来已经接近四个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体形的变化尤为明显,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我看看他,再看看深海,虽然觉得有点好笑,但更多的则是无措。这种情况下,我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才算正常? “咳咳,”深海低声咳嗽了两声,用一种明显不怎么高兴的语调招呼客人,“是路先生吧,请这边坐。” 路一回过神来,这人到底是人精,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立刻就披挂上了都市精英们那套彬彬有礼的假面具,笑微微地上前两步朝深海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路一。” “我是深海。”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像在互相掂量对方的份量。 “行了,坐吧。”我忽然有点心烦。路一忽然做作起来,让我有点看不惯,但是碍于他房主的身份又不能像原来似的直接发脾气,毕竟吃人家的嘴短。忍的辛苦,只好没话找话地调节气氛,“那个……你吃饭了没?要不要跟我们对付一顿?” 路一神色复杂地瞥了我两眼,转身望向深海时又换上了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我来的冒昧,不会太打扰二位吧?” “没关系,”深海也许觉得路一这人心口不一的样子比较有趣,表情也明显地轻松了起来,“你们先说说话,我再加个菜就好了。” “那就麻烦了。”路一继续微笑,表情风度无懈可击,一直目送深海的身影进了厨房才向后一靠,瘫进了椅子里低声抱怨,“我的妈啊,你家这位哪儿找来的?我看他面瘫等级也快赶上我家路明远了。” 深海面瘫吗?我倒没觉的……他不过是对人类有着本能的戒心罢了。尤其是陌生的人类。 “哎,我说,”路一凑了过来,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你们俩到底惹什么麻烦了?” 因为担心夜鲨会监视我的家人,所以我不敢轻易地联系我的母亲和几个哥哥,除了他们之外,我认识的人并不多,算来算去也就只能求助于这位路公子。但事实上我并不是十分信任他,在这种棘手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性地让他知道一些情况。 “深海出身于很传统的大家庭,”思索片刻,我字斟句酌地说道:“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家教很严格的传统家庭,儿孙辈的大事小事都必须无条件服从长辈意见的那种。” “哦,明白了,”路一若有所悟,眉眼中立刻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来,“人家的长辈压根没看上你,是这么回事儿吧?” 我翻了他一眼,倒也懒得再多做解释,“差不多吧。” “行啊你,”路一架起二郎腿,翘着脚尖乐了起来,“诱拐良家少男,先背着人家家人私奔,然后这边后代都有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要真是这么简单……该多好啊。 路一却误会了我的反应,伸手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换上一副假惺惺的关切来,“人家家人真的提着西瓜刀追来了?” 我继续叹气,十分哀怨地翻了他一眼,“这不没地方躲了么?” “好,好。虽然说你欠我一顿饭赖账不还,但是能看这么一场乐子也算扯平了。” 路一拍腿大笑,“我说老五,你是打算一直躲我这里?还是小住几天然后打一枪换个地方?钱够用吗?” 最后一句话说的我微微一愣,随即一阵暖意漫上心头。本来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得不找到了他的头上,可是因为这一句关心的话,我对他的印象竟然也微妙地有了某种改变。 “不用,”我发自内心冲他笑了笑,“暂时还活得下去。” 路一摇摇头又笑了,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正经了一点,“有什么计划?” “没有什么更好的计划了,”我说:“我现在得顾着孩子们。” “孩子……们?”路一敏锐地抓住了我话里的重点,一双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我说……不会是……” 我点了点头,他被惊到的表情让我心中暗爽,“路一,我可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路一木头似的呆坐了几秒钟,然后又揉了一把脸,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龙凤胎啊……你运气怎么这么好……” 我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可以吃饭了。”深海从厨房里把砂锅端了出来,笑微微地对路一说:“忘了问问你的口味了,砂锅鱼头豆腐、杭椒牛柳、素炒三丝还有一个水煮虾,可以吗?” “我没有什么忌口的,”路一连忙站起身帮着拿碗筷。 我发现路一在深海面前的反应十分有趣,有点刚入学的新生看到高年级学长时的感觉。也许是深海沉默寡言的样子给他一种成熟稳重的错觉,也许跟三教九流上厮混良久的路一具备某种动物般的直觉,本能地感应到了深海身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神秘气息,某种比他更强大、更有力量的微妙气息。 从某个角度来看,路一是个极其现实的人。他的出身背景以及后来的经历注定了他身上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会在第一时间判断出对方的属性:利益一致的人、对立的人、可利用的人以及不可以招惹的人等等。我想我的几个哥哥,包括整个殷家在他的眼里应该属于可利用的人,顶多再追加一点点私谊。而深海在他心目中的定位应该是在可利用的人和不可招惹的人这二者之间吧。 路一没怎么客气地把每样菜都尝了尝,然后神情惊讶地望向深海,“真的都是你做的啊?” 深海颌首。 路一瞥了我一眼,表情变得有点复杂起来,“我以为你在逃难。没想到你逃难都有这么高的待遇。” 我大笑。这话算是对深海的恭维吧,深海虽然不怎么喜欢调味料一类的东西,不过为了让我多吃一点东西,他还是对照着菜谱把书上交待的各式调料放了个齐全。不得不说,他照猫画虎做出来的东西虽然他自己一口都不吃,但是从色香味的角度来看,至少也能打八十分了。不得不说,深海真的是很聪明的。 菜盘子都空了之后,路一心满意足地靠着椅子问我们:“你们俩真的不打算回去?” 深海沉默不语,望着我的眼神中微带歉意。我在桌子下面握住了他的手,冲着路一笑了笑,“当然不回去,你自己刚说的是我拐了良家少男,怎么敢带回自己家?他家里人岂不是会找我家人的麻烦?” “是大麻烦吧,”路一微微叹气,“那这里也不一定安全,咱们还得再想想别的法子。”以路一的聪明自然猜得出我的话里有一半都是假话,但是他从一个善意的角度来理解我对他的隐瞒,还是让我十分感动。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问他。 路一皱着眉头看看我又看看深海,犹犹豫豫地说:“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躲起来,我倒是知道一个这样的地方。但是那里几乎与世隔绝,恐怕……太隐蔽了一点儿。” “哪里?”我立刻精神一振。 “离开这里六个小时的车程,”路一犹豫了一下,又说:“半年前,我有位做房地产的朋友拉我入伙做一个度假村项目。那地方连公路还没有修好,很偏。不过景色还不错。” “你生意做的还挺大的呀,”我一直以为他除了上班,也就是小打小闹地给别人牵牵线做个中介什么的,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能折腾。 路一斜了我一眼,对我的挖苦并不怎么在意,“现在一期已经完工了,你们有兴趣可以去那里住一阵儿。正好我们要试营业,打算邀请一些内部的朋友去看看呢。” “你怎么想起推荐这么个地方给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我总觉得他话里还有话。 路一乐了,“你这么大个人怎么不懂情调?什么事都问那么清楚,你知不知道太聪明的女人男人是不喜欢的……” 正在削果皮的深海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路一连忙坐直了身体,脸上也收起了戏谑的神色,“这么说吧,我们那个项目现在资金周转有点困难,我想拉你家殷沛入伙。这几天我正游说他去实地考察呢。你要是在哪儿,他铁定会去。他要是去了,十有八九能同意入伙。” “哦,”我故意拉长了声调,心里却有点诧异这位少爷能这么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那点心思说出来,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奸猾风格。难道这是深海做的手脚?我看看身边的深海,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果皮,表情平静,唇边噙着一抹浅笑。再看路一,正低着头抿着杯中的红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你已经跟我哥说了我们要去?” 路一摇摇头,“我想等你们过去了再跟他说。” 这估计是实话。 他的这个提议多少让我有点动心。月牙湾虽然偏僻,但毕竟距离夜族人的研究所不远,又靠着海。如果他们沿着海岸线搜索的话,估计不用很久就能找到这里来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用说会成为深海的包袱。而我的希望是既能够照顾好孩子,又不会拖累到深海。 我征求深海的意见,深海的情绪却异乎寻常的平静,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我吃东西的画面。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自己形象全无的狼吞虎咽,这让我觉得有点狼狈,还好另有一重温柔的感情将其包裹。 深海把削好的芒果放在玻璃碗里推到我面前,看到我明显犹豫的样子笑着安慰我说:“你现在本来就该多吃一点。瞎想什么呢?” 路一看了看我面前的水果,神色困惑地耸了耸肩,“真奇怪,这东西看起来居然也挺诱人的。” “要吃吗?”深海问他。 路一摇了摇头,“你们考虑的怎么样?” 深海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手,再次望向路一时,眼神中多出来几分犀利的东西,“路先生,现在的问题是:我并不信任你。” 我被芒果呛到,低着头咳嗽了起来。 深海轻轻拍了拍的后背,“小心点。” 我一边咳嗽一边瞪他,虽然我也不怎么相信路一,但他现在毕竟是我们的房东,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么?偷眼去看路一的反应,他却晃着酒杯笑了起来,“你不必信任我,只要信任利益就好。我是个商人,我相信这样的安排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 深海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 路一又说:“这么说吧,虽然对这个项目来说我只是个小股东,但我投进去的数额却是我的全部身家。这个项目要是做赔了,我就得端个破碗到天桥下面讨饭度日了,我现在很需要殷家的钱来救急。殷沛注资的话,我们利益一致,我是不可能给自己的合作伙伴下绊子的。就算暂时谈不拢,我也得指望着进一步的争取呢。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存心破坏和殷家的关系。” 深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路一满怀希望,“那你的意思?” “我们需要你提供的藏身之处。做为回报,”深海表情凝重,语气不知不觉已经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你的项目需要追加的资金由我来提供。” 路一一怔,“你说什么?” 我也愣了一下,深海是被路一之前的那套利益论给误导了吧?还是说,他认为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够保证路一的可信?问题是,殷沛是商人而我们不是,跟着他参合什么啊。 深海冲着我摆了摆手,目光深沉地望着路一,“以殷茉的名义入股。我希望这对他们母子来说会是一份长久的收益。” 路一的表情慢慢笑开,“你当真?那可不是小数目哦。” 深海再次点头,“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暂时不要和殷家的人有什么联系。我不希望一些不愉快的事儿会牵连到他们。” “没问题。”路一的眼睛都亮了。 “别啊,”我有点急了,“有钱也不带这么浪费的。度假村这种项目很难挣到钱吧?咱们并不了解行情,而且路一这人花钱是有一套,至于挣钱……” “喂!”路一的脸黑了,“我还坐在这儿呢!” 深海拽了张纸巾擦了擦我嘴角的果汁,笑微微地解释说:“度假村项目我虽然不了解,但是这位路先生很明显是那种会拼命挣钱的人,而且他的家世背景决定了在某些官方决策方面他能占到很大的便宜。你想想,路先生自己并不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他那位做房地产的朋友为什么要拉他入伙?相信我,茉茉,路先生会是很可靠的投资。” “你们俩居然一唱一和地联手损我……”路一看看深海再看看我,表情幽怨,“故意的吧?你们俩是故意的吧?” 深海笑了,“路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路一,”路一不怎么高兴地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叫我路一就行。补充一句:你这种一边挖苦我,一边又跟我合作的态度……是不是就叫做财大气粗?!” 我应该算是爱玩的人,但是我很懒,尤其讨厌把精力和体力消耗在路上。如果出行的过程太辛苦,即使目的地是仙境,在我心目中它的美也会打个折扣。对我这样的懒人来说,那种无限风光在险峰的趣味恐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去体味的。 而这条进山的路就恰好符合了我最最头疼的标准。 路很窄,大部分的路段都只够两辆车擦身而过。路面是泥土和碎石,看上去只进行过初步的翻修。路一的车开的很慢,走走停停的,即使这样仍然颠簸得厉害。到后来我只能平躺在后座上才能略微减轻几分颠簸引起的眩晕感。 不过山里的景色是真的不错,我们进山没多久就看到了一道瀑布。不是那种自来水管似的细小水流,而是真正的瀑布。浩大的水势自几十米高的山崖上一路飞驰而下,在崖底的巨石上溅起了一人多高的水雾。潭水清澈,站在水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中的游鱼。进山的游客在长途跋涉之后看到这样一幕景色,会在心中生出怎样的惊喜啊。 我忽然对路一投资的眼光生出了一点信心。 越往山里走,景色就越是清幽。进山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被路一称为翠龙峡的山谷。远远望去,整个山谷都已经按照地形的分布做好了初步的规划,从后山引来的泉水绕着整个谷底,巧妙地将度假村分隔成了大小不一的若干版块。工地上有人正在施工,远远看去很有几分热火朝天的劲头。 “这部分是后期追加的项目,”路一望着谷中的景色,眼中透着自豪,“生活区要再往里走,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一些我们邀请来的客人,不过人数不多,应该不会打扰到你们的休息。” “生活物资怎么补给?”深海问他。 “山背面有几个寨子,”路一解释说:“山货、果蔬要多少都有。其余的东西暂时要靠直升机来运送。等到山路修好了之后,走车就容易了。” “意气风发啊,路一。”我取笑他,“你到这里真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不认识你了。” “我知道你一直当我是流氓来的。” 路一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大跌眼镜吧?” 我大笑,“是啊,确实意外。” 深海悄悄问我:“喜欢这里吗?” 我重重点头。 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巨大的蜂巢之中,眼前所见的每个人都在忙碌地工作,没有谁会对我们多加注意。他们的忙碌所营造出的勃勃生机不知不觉就感染了我,令我的心境也豁然开朗起来。我觉得夜族人施加给我的影响,那种压在心头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阴霾正以可见的速度一丝一丝消散开来。 就连那些埋藏在意识深处的、模糊的恐惧在这一刻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暗河 逃命出来的人,身边自然不会有太多的行李。 我们所有的生活用品几乎都是路一帮忙给弄来的,即便如此,把路一这幢自留的别墅改造成我和深海的独家小院还是费了不少的时间。窗帘、床具都要重新换过,一部分的家具也换掉了。深海认定那些边缘有尖角的家具对我来说很不安全。基于同样的原因,楼梯部分都铺了地毯,卫生间和厨房的地面也都请工人来做了一些必要的防滑处理。当一切都安排妥帖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了。 路一是个大忙人,晚饭还没有吃完就被施工负责人给拽走开会去了。我和深海吃完了做为饭后甜点的巧克力慕斯,沿着餐厅的后花园开始每天晚上的例行散步。 实事求是地讲,路一的介绍并没有太过夸张的成分。生活区的软硬设施已经基本到位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二期正在施工,这里的确可以开张纳客了。除了我们之外,这里据说还有其他的客人。不过,他们大都选择了在自己的住处用餐,所以我们至今还没有机会碰面。对这一点,我和深海都相当满意。 从山里引来的泉水在生活区的中央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湖泊,路一给它起了个很土的名字叫莲花湖。莲花湖隔开了酒店和贵宾区。贵宾区的别墅沿着湖畔的地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绿荫丛中,别墅之间的距离以及绿植的分布都十分妥帖地考虑到了每幢房屋的私密性。酒店的位置更靠近游乐园区,侧翼还在进行最后的室内装修,为了赶进度,这些工人往往要工作到晚上七八点钟,不过离得远,嘈杂声并不是很明显。 隔着莲花湖,远处苍绿色的群山随着夜幕的降临慢慢沉入了昏暗之中,耳畔虫声呢喃,一片静谧。 这一路行来,深海始终不言不语。我正琢磨他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忙着收拾房子累到了,就听他轻声问我:“茉茉,我不让路一联系你的家人,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怎么会?”我摇了摇头,“我虽然想我老妈,但是我也害怕会连累她呀。夜鲨那个人……做事挺让人不放心的。”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深海紧了紧我的手指,垂下头笑了,“想见她的话也不是全无办法,不过,你要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来安排。” “还是安全第一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她现在挺好的。何况,咱们要面对的并不是夜鲨一个人啊。” “我们也不是一个人啊,”深海笑了,“有我、有迦南、还有一徽长老……” “一徽长老?” “他是我们族里除了老族长之外年龄最大的长老,从很多年前就负责训练月族的战士。”深海的眼睛很亮,神色之间有种青涩少年谈论起了不起的父辈时所特有的尊敬与仰慕,“我所有的战斗技巧都是他教给我的。” “哦,”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老让我有种摸不清东南西北的眩晕感,“他支持你?” “不,”深海望着我,唇边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他支持我们。” 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他恨夜族人。”深海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黯然的神色来,“他的伴侣就是死于夜族人的偷袭。” 这位长老仇恨夜族人,所以同情被夜族人逐猎的我?听起来似乎理所当然,可是我明明记得深海这一族在感情上十分淡漠,并没有同情心丰沛这样的特点啊。深海的解释反而让我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难道是因为和夜族人相处的久了,我的疑心病也越来越重? “一徽长老虽然没有权利对月族的战士下命令,但是他在长老会里的影响力仅次于族长。”深海的表情变得兴奋了起来,“茉茉,有他站在我们这一边,将来长老们很有可能会承认你的身份呢。” 我倒不觉的承认我这个外嫁媳妇儿的身份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不过,如果承认了我的身份就等于承认了孩子们的身份的话……看在孩子们长大之后有所归属的份儿上,我倒是很乐意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 “那现在呢,你有什么打算?”我虽然可以察觉他情绪上的变化,但是具体的想法我还是琢磨不透,直觉他不会一直陪着我藏在这个山沟里。这里虽然偏僻,但这样的过法毕竟太过被动,这应该不符合一个战士的行事风格。 “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深海的神色略带歉意,声音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确定一些事情,比如这附近的地形,夜族人的动态以及族里……”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揽住我的肩膀,“你在这里安心地住下来,其余的事情交给我。” 我靠在他的肩头轻轻点头。 我知道在我们的前方还潜伏着很多麻烦,但是这一刻,我拥抱着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深海每次离开的时间都不会太长,每隔半个月左右就会回来陪我住几天。我想,除了我和夜族人之间的问题,他还要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应付族里的事儿吧。我从来没有刻意向他打听过什么,毕竟人类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深海自己不会这样想,他的族人、他的长老也必定是防备着我的存在的。 深海回来的时候总是在晚上,他没有车,沿着山路步行离开这里似乎又有些太远,我一直猜不透他是通过什么方式出入这里的。最有可能的是走水路,因为有的时候他的头发摸起来会透着点湿气,很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但这里毕竟是深山,我想不通他出了山之后他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问起他的时候他总是笑而不答。我猜想因为我怀孕的原因,他恐怕有不少事情都刻意瞒着我,比如他在外面都布置了哪些防范措施。虽然说被隐瞒的感觉偶尔会让我觉得有点郁闷,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忽略隐藏在这些隐瞒背后的体贴。 他不在的时候,房间里就只有我和路一安排过来的保姆魏阿姨。魏阿姨是后山镇子上的人,因为和儿媳相处的不好,所以就跟着镇子上的老乡过来打工了。她是一个性格很开朗的人,手脚很利索,做的饭也很好吃,尤其喜欢煲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我理所当然地又胖了。不过每当我抱怨自己又长肉了的时候,魏阿姨总是苦口婆心地安慰我:“你吃的不好,将来孩子生下来身体会很弱的。三个人吃饭呢……”说着还会很担忧地瞄一眼我的肚子。 是的,我现在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入冬之后我的肚子就以诡异的速度膨胀了起来,胎动已经很明显了。这两个小家伙很不老实,只要是醒着就像在打架,把手掌按在上面有时候能摸到他们踢过来的小脚丫。通常在这种时候我都会有点透不过气来,但惊喜的感觉仍然大过了一切。 魏阿姨有时会盯着我的肚子流露出很发愁的表情,“不会是三胞胎四胞胎吧?怎么肚子这么大啊,你这才六七个月,等到十个月……你可怎么生啊……”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有点发愁。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连走路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儿,总是走不了几步就开始心慌气短。到了后来,魏阿姨陪我散步的时候干脆用行李车推着一把椅子,走一段就扶着我坐一会儿。因为肚子太大,普通的小板凳我已经坐不下去了。 我不敢想这样的情形持续三年五年会是个什么光景,只能祈祷谢路南的推测是正确的。 散步、听音乐、看书、看喜欢的影片……我每天的生活简单而规律。因为知道深海就在附近,我甚至好久都没有担心过夜族人会不会找到我的问题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呢?我身边有深海,有迦南,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一徽长老。我虽然对这位长老的态度仍然心存疑虑,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深海孤军奋战要让我感觉安心。 路一带着大批年货赶回翠玉峡的第二天,山里就下起了大雪。因为周围都是山的缘故,风都被挡住了,但是鹅毛般的大雪却纷纷扬扬一直下了两天两夜,连峡谷中央的莲花湖都结冻了。新闻里说很多地方都下了大雪,南方的一些城市已经闹了雪灾。 工程队的人都已经放假回去过年了,他们走后,度假村的工作人员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他们大都是从后山镇子上招聘来的,一多半都是世代山民,没有读过很多书,但是做起事来手脚十分麻利,性格也淳朴。对他们来说,翠玉峡的工作要比留在山里继续种田打猎有趣得多。魏阿姨的家虽然也在镇上,但是她说回去了也是和儿媳妇怄气,还不如留下来躲个清静。 腊月二十八那天,魏阿姨用山里带出来的笋干和蘑菇炖了一只鸡,路一也带着酒店那边留下来值班的两个服务员小武和小丁跑来蹭饭吃,小武还带来了自己家里做的辣椒酱。据说小武家在镇上有一片店面,专卖自制的酱菜和腌制品,这种辣酱是他们店里的招牌。 “他家的辣酱全镇都有名的,”魏阿姨忙着从几头饿狼的筷子底下替我抢鸡块,一边摇头叹气地说:“就是老武脾气不好,打老婆也是全镇有名的。”魏阿姨瞥了一眼神色尴尬的小武,神色不善地补充说:“小武你别怪我多嘴,我其实看不惯你们兄弟几个,见了你老爹就跟见了猫一样,从来不帮着你妈。我和她当姑娘的时候交情好得很,后来因为你老爹那个脾气不走动了。我是真心疼她,那时候她可是我们镇子上的一朵花……唉……” 小武被她说的眼圈都红了,“魏婶你不知道,我和我哥要是敢拦着,他打的更狠。我们是不敢啊。” “真是作孽,”魏阿姨叹气,“你看人家大城市里来的夫妻,从来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人家先生还给自己老婆系鞋带呢。” 几个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连忙夹了一筷子菜放进魏阿姨的碟子里,“吃菜吃菜,魏阿姨你也是,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啊,你看小武都要哭了。” “没事,没事,”小武脸红红地摆了摆手,“家里就是那个情况,魏婶又不是外人。我不会介意的。我现在就是想好好挣点钱,到时候把我妈接过来跟我一起住。” “以后还要对自己老婆好一点,看看人家深先生,什么时候都温温柔柔的,我有女儿也愿意嫁给他。”魏阿姨对深海的印象好的不得了,这让我觉得很有趣。说不定他就是传说中的师奶杀手,要不我妈怎么也那么喜欢他呢。 “是啊,”小武的脸上不由自主带出几分羞涩的神情,“深先生和殷小姐感情真好。” “你们接着聊,”一直没有说话的路一□来说道:“接着聊,千万不要停。你们只要再接着聊几分钟,这一盆鸡肉就可以都被我吃掉了。” 几个人不由得一笑,坐在另一边的小张好奇地问我:“深先生对镇子这一带很熟吗?我有天夜里看见他从镇子那边回来的。” 深海沿什么路线离开,又沿什么路线回来我是真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张问了,我也只能替他打打圆场,“他以前好像来过这里。” “镇子后面前些年挖出来一个古墓,那几年来镇子上的游客可多呢,”魏阿姨说:“后来里面挖出来的东西都被省里来的专家带走了,光剩下一个空壳子吸引不了游客,山路又难走,进山的游客才又少了。” “前年有个南方的大老板要到我们这里办厂,”小张附和说:“结果看了看又走了。嫌弃山里的路修的不好。” 话题不知不觉又转移到了如何修路的问题上去了,我心里却还在想着小张刚才的话:深海是从镇子的方向回来的。镇子的方向离出山的方向更远了,自然离海也更远。深海这一族即使上岸,通常情况下也会在近海的区域内活动。他有什么事儿要去山里呢?这里面会不会又隐藏着什么危险? 同样的一句话也引起了路一的注意。晚饭之后他悄悄问我:“你家掌柜的到底跑什么买卖的?钱又多,人又神出鬼没的……不会是贩卖军火的吧?” 我怀疑他其实是想说贩卖毒品,见我使劲瞪他才临时改口的。虽然军火贩子这种职业跟毒贩子比起来也没高级到哪里去。 “我儿子都想踹你了,”我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再胡说八道,我让他撤股。” “得,”路一叹气,“你真成我祖宗了。” 我冷笑,“我们家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 “我知道,我知道,”路一一边举手求饶一边瞄着我的肚子,“我说,看在咱们关系这么好的份儿上,让我给你家孩子当干爹吧。” “美得你!”我一口回绝,“要认也得认你家的路明远。” “那个死面瘫那里比我好?” “人家是军人!特种兵!少校!国之栋梁!”我掰着指头一条一条数给他听,“你一个花花大少拿什么跟他比啊?” “还好有深海要你。”路一瞪着我,咬牙切齿的表情慢慢地被他扭成了一脸的庆幸,“真要是和死面瘫去相亲,十有八九他会把你娶回家……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你真看得起我。”我有点哭笑不得。不过说实话,我小时候真的很萌他哥那个类型的男人。 “我说,”路一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家深海真的不是倒卖军火的?” 这一回,我连理都懒得理他。 守在卧室里等我洗了澡出来,魏阿姨才放心地回房间去休息了。她睡得很早,通常这种时候我还在看书或者看影碟。 刚在书桌前坐下来,身后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还没有来得及回身去看,心头已激荡起某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情绪,就好像一直压抑着的思念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所顾忌。过分强烈的冲击令人头晕目眩,我已经无法分辨空气里突然间多出来的那种熟悉到骨子里去的淡淡的海洋气息,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因为他的出现以及我们意识相通而条件反射一般产生的幻觉。 我转过身,看着出现在卧房门口的那个熟悉的人影。他身上穿的还是临走时穿的那件套头毛衣和牛仔裤,身上连个背包都没有,看上去不像是出了趟远门,更像是饭后散步刚回来。他的头发比起走的时候要长长了很多,眉目之间还染一抹长途跋涉后的倦意。 深海转动着把手关好了身后的房门,转回身静静地看着我。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好像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都汇聚到了那一双幽蓝的眼瞳里,在那里凝结成了深沉的潭水,波光潋滟,脉脉动人。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可是每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海滩上的第一次对视。我站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手里举着手机。他从窗外走过,身边跟着一群出来考察的大学生。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墨镜架在头顶上,一双犀利的眼睛透着审视的神色,虽然警觉的有些过分,看起来却性感的要命。 深海唇边的笑纹加深,慢慢的穿过房间来到了我的面前。灯光下,他的头发还泛着一层湿润的水光,有几缕碎发甚至还挂着细小的冰碴。 他没有车,也不可能徒步穿山越岭,唯一的可能就是沿着地下暗河出入。一想到他一个人顺着暗无天日的地下河流摸索着前进,没有光、没有同伴、周围除了水声没有别的声音,我的心口就抑制不住地隐隐作痛。 深海张开手臂把我拥进怀里。熟悉的气息包围过来,一瞬间无比虚弱的感觉令我什么也不能想。深入到骨子里去的熟悉,即使闭着眼也不会认错。 “是的,”深海赶在我提问之前回答说:“我是顺着地下暗河回来的。在镇子和度假村之间有一个出口,我的衣服就留在那里。从那里徒步走回来。”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没有出声。这是我已经猜到了的事,我也能理解做为一个非人类,他的行为方式必然有许多方面都和人类的习惯大相径庭。 但我还是觉得难过。 过年 “你知道么,这里的暗河有一条分支是通到海里去的。”深海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声音里透着兴奋,“那一带的地下暗礁排列十分复杂,从外海几乎不可能摸进来。如果夜族人通过路一或者其他什么人找到这个度假村,我们可以沿着这条路线离开。” “好。”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笑了,“没事的。我走暗河就好像你沿着商场门口的人行道步行回家一样。你别忘了,那才是我本来的世界。” 我知道。但是他这样说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好过多少。 “明天就是除夕了,”深海又笑了,“你们这个族类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我特意带了礼物送给你哦。” 我抬起头,有点好奇他会带什么礼物给我。他的银行卡还在我这里呢。 深海凑过来吻了吻我,微笑着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首饰盒递到我面前。 首饰吗?我有点想笑,这不是人类才会做的把戏吗?难道深海电视剧看多了?我从他掌心里接过小盒子,当着他的面打开,一粒龙眼般大小的珠子静静地躺在蓝色的丝绒底衬上,被一条暗绿色的海藻似的绳子穿了起来,做成了一条别致的项链。第一眼看过去,这颗珠子的表面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光雾,光雾里透出柔和的象牙色。可是微微一动,夺目的光泽立刻应手而变,变幻成了淡淡的粉紫色。光彩流转,仿佛是一件活物,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几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被它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好奇妙,”我喃喃说道:“颜色还在变呢。” “喜欢吗?”深海揉了揉我的耳朵,低声笑了起来:“这可是礼物哦,不是挂在猫脖子上写着主人电话号码的猫牌。” 被他察觉我心中所想并不是第一次了,但猫牌的说法仍然让我有点悻悻的,“那个……真是猫牌啊?” “按照萨默斯法典的规定,有了这个印记,我其他的族人不能够再去打你的主意了,”深海解释说:“不论是好的主意还是坏的主意。某种程度上说,在他们眼里,有了这个印记的你等同于我的私有物。” “夜鲨还不是无所顾忌?”我对他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茉茉,你一定要相信在我们的世界里法典是最有威慑力的东西。”深海望着我,表情凝重,“夜族人之所以没有栖息地,常年混迹于人类的世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躲避长老会。各族群的长老们对于是否应该插手人类社会的秩序一直有争议,这也是他们对夜族人迟迟没有出手的主要原因。你跟夜族人打过不少交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这一族很有危机意识?” 我没有回答。也许他对于法典那种东西的说法是对的,也许……那只是他的信仰。对于信仰这种东西,人们总是没法子用大道理去解释。至于夜族人的危机意识,夜鲨所做的那些研究、那些对夜族人身体的改造……应该都算吧? 这个话题,我突然不想再和他讨论下去了。 “这是哪里来珍珠?”我小心地从盒子里取出这颗珠子,摊开在掌心,看着它咕噜噜滚来滚去。有关珠宝的知识我所知甚少,但是这颗珠子看起来明显跟摆在柜台里那些色泽干涩的珍珠饰品不一样。 “是鲛珠。”深海拿起绳索的两端,将这件奇怪的首饰系在了我的脖子上。低沉的声音宛如叹息,“是人鱼的眼泪凝在一起形成的东西。” 传说……竟然是真的么? “你要知道,我们这个族类在感情上是十分淡漠的,有的人鱼一辈子也不会哭一次。所以即使是对我们自己来说,这种东西也是十分少见的。族里的老人们都相信鲛珠中蕴含的某种能量能够帮助孕妇顺利地度过生产的难关。” 我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挂在颈间的这颗美丽的珠子。鲛珠的表面十分光滑,微凉的触感紧贴在皮肤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 “人鱼为什么会哭?” 深海沉默片刻,自身后轻轻抱住了我,“爱人离世的时候,人鱼会哭。” 我又问:“这是谁的眼泪?” 这一次,深海沉默的时间更长。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的。” 我被这两个字震在当地,本能地想要回过头看他,却被他用力搂在胸前。他使出那么大的力气,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深海把脸埋进我的颈窝里,声音被捂在衣服里,听起来闷闷的,“你还记得你跟着米娅来海里那一次吗?那时候你受那药物的煎熬,心情也很不好。那些疼痛几乎原原本本地传递给了我。那么疼……我相信疼过之后你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忘了我,然后回到你的同类当中去过正常的生活。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期待的。” 我分不清这样难过的心情究竟是自己回忆起了当时所受到的种种痛楚,或者仅仅是泛滥在深海心头的情绪。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温柔的动作却让我有种心碎了似的酸楚,“当时我通过你的双眼看到了那辆卡车,当你朝着它冲过去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你心头的绝望。茉茉,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失去你了。” 我把自己的手掌按在他的手背上。掌心真实的触感提醒着我,无论经历了什么,这个人都回来了。我们相爱,并且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重要了。 “那种感觉太可怕。所以,当我感觉到那片黑暗与寂静当中还有关于你的信息传来时,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人类的生命那么短,我害怕当我某天感到后悔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你这个人了。我真的怕。” 深海收紧了手臂,伏在我的肩头低声叹息。他的情绪,我的情绪,在互通的区域里来回激荡,分不清彼此。我闭着双眼靠在他的怀抱里,躯壳仿佛被潮水漫过,灵魂却在窒息般的黑暗里悸动不已。 “为什么说这个?”我低声问他:“这份礼物……在这个时候,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我开始对人类哺育后代的方式充满期待。”深海吻了吻我的耳垂,声音里带着情动一般的黯哑,“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人类的父亲和丈夫那样,守护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我想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你把我照顾的很好。做为丈夫那一项,我可以给你打个满分。” “还不够。我想让你更安心。茉茉,我希望你能够不再担心。即不必担心我会一去不复返,也不必担心我会因为某种危险而无法回到你身边。我想让你知道你们对于我的意义,甚至是比海更加重要的。”深海停顿了一下,气息微喘,“茉茉你知道么,我在这里的时候从来不曾急于回到大海,可我在海里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在渴望着能回到这里。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仅有爱还不够,你还要给我更多的信任。” 我的喉咙干哑,心头交织着欣慰和淡淡的酸涩,“我一定努力做到。” 深海轻轻的舒了一口气,“那么,无论以后你再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哪怕是对你我不利的消息,你都要相信我。茉茉,如果没有了你的信任,我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将失去意义。” 我转过身,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许诺:“我会记住你的话。” “那么,”深海的脸上流露出释然的微笑,“新年快乐!” “过春节的时候我们不说新年快乐,而是要说:过年好。” “好吧,”深海笑了:“过年好,亲爱的。” “过年好!”我凑过去吻了吻他,将心头那些残留的酸楚都揉进了这几个甜蜜的字眼里,“过年好,亲爱的。” 腊月二十八的夜里又下了大雪,一直下到除夕的晚上还没有停。魏阿姨做了满桌的菜,路一还开了两瓶很不错的红酒,连我也被允许小小地喝了半杯。 大门外挂了两盏红灯笼,暖暖的红色映着遍地银白,成为我记忆中最有年味的一个除夕之夜。吃完年夜饭,微醺的路一又搬来了一纸箱子的烟花爆竹,里面居然还有二踢脚。 “这不是违禁物品么?”我诧异。这东西还是小时候看几个哥哥放过,后来国家管制,就很少能见到了。 “这里天高皇帝远,”路一大笑,“哪怕你放炸弹呢,谁管你啊。” 半醉的男人们把烟花爆竹搬到湖边开阔的地方放了起来,迷蒙的雪雾中烟花朵朵绽放,衬着如此洁净的一片山谷,拍下来的照片张张都漂亮的像明信片。 拍完我和深海的合影,路一把相机扔给小武,自己跑过来夹在我们中间,一边冲着镜头摆POSS,一边嘀嘀咕咕地旧话重提:“我说,趁着你们俩都在,咱们就把这事儿定了吧。就让我当你家孩子干爹,我包双份儿红包还不行吗?” “你有这心气儿找个好女孩,给自己孩子当亲爹不好吗?” “不好,”路一痞笑,“我年少青春,英俊潇洒,又正走在直奔超级富豪的大路上。这么潜力无限的钻石王老五,我怎么舍得成家?” “等你当上超级富豪再说。”深海实话实说。 路一被打击,小脸又耷拉下来了,“虽然你是我的二老板,那我也不得不说,我和茉茉那可是青梅竹马。要是我下手快,她现在就是我老婆了。”琢磨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不是我老婆也是我嫂子。” “谁跟你青梅竹马?!”我翻了他一眼,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还惦记着路明远那档子事儿呢。这孩子对路明远执念还挺重,不会真是小时候被欺负的狠了,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深海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为什么没下手?” “我忙着挣钱啊。” 路一摊手叹气,“茉茉一直当我是全职流氓来的,没有钱我怎么敢追啊?” 深海又笑,“说明在你心目中还是挣钱更重要一点儿,所以你追不上她。” “是这样吗?”路一大吃一惊。 “你自己想想,”深海丢下这句话就扶着我往回走。等我们从湖边的绿化带穿过去的时候,路一还靠着栏杆站在原地,两眼望天念念有词。 我再次肯定,这孩子取名的时候绝对取错了,明明少了一横嘛。深海却说:“这人挺有趣的,我现在有点儿喜欢他了。” “那你觉得他可信吗?” 深海想了想,微带歉意地回答我说:“除了你,我很难完全相信一个人类。” “即使是严德?” “即使是严德。” 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站在米娅的角度,她同样不会相信我? 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别乱想,”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是很正常的啊。再说今天过年,不能板着脸。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可是过完年你又要走了。我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最先听到的是一片模糊的嘈杂声,像在商场的某个角落似的。我正琢磨路一的助理到底把我妈约到什么地方接头,就听到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茉茉?” “是我,”我连忙说:“你在什么地方?” “裕华大厦顶楼的观光餐厅,”老妈的声音听起来透着格外的小心,“茉茉,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每次打个电话都这么神神鬼鬼的。” “没事,就是想你了。”我的鼻子微微有点发酸。怀孕之后我有时也会想:我妈妈当年怀着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腿脚会浮肿,天一热就胸闷气喘,洗个澡也会头晕,半夜会因为胎动而惊醒,心情既忐忑又期待。 老妈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十分平静地说:“茉茉,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我和你爸爸正式办了手续了。”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虽然我也曾期望过会出现不一样的结局,但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意外。要说有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心疼我妈妈。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问她。 “十二月。”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过,这样的平静让我本能地想到她是在掩饰什么,“因为不想带着不愉快的情绪过圣诞节,所以在中旬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曾通过电话。那时候我正和魏阿姨坐在廊檐下看深海和路一在湖边放烟花,一直放到了大半夜。那个时候,我没有从老妈的声音听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不知道,”老妈叹了口气,“那已经不是我感兴趣的问题了。” “你还在上海?” “嗯,”老妈应了一声之后,又把话题拉回到了我想要避开的那个点上,而且还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住的那套房子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你们俩自己住也好,出租也好,自己决定吧。还有,你父亲给你的股票都在我这里,等见面了我还得给你说一说。” “深海在这里有投资,就算暂时不工作我也有人养着呢,”我安慰她,“不用把什么都给我。” “我有自己的收入,不用他的钱。至于你……这些是他应该赔给你的。从小到大,他甚至没有出席过你的家长会。他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老妈冷哼一声,“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走的心安理得,那你还是收着吧。” 从小到大,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温情确实不多。他总是有太多更加重要的事儿,所以我总也排不到一个被关注的位置上去。我想,在他的生活里主动送上门去的奉承实在太多,他习惯了挑挑拣拣地接受,所以他忘记了要对我、对我妈妈还有我们的家付出他的耐心与时间。 其实我们想要的并不多。 “怎么现在才想着要告诉我?”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通过路一的助理保持电话联系,春节的时候我差点就忍不住想接她过来陪我。 “前两天做梦,梦见你和深海结婚了,结果你进礼堂的时候一边是你父亲,另一边是那个女人。我当时就气醒了。”老妈低声笑了,“我怕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让深海的家人看了笑话。万一因为我们的事儿影响了你公公婆婆对你的看法……” “妈,”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想不行啊,”老妈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几分我预料之中的惆怅,“我和他分开了就什么都不是了。你姥姥姥爷又去世的早,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茉茉,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论走的多远,你都是我的心肝宝贝。” 一瞬间心头涌起的冲动强烈到无法克制,再开口时,我的声音竟微微发颤,“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怀孕了。” 电话另一端静了一下,老妈镇定地反问我:“怀孕了?” “嗯,”我重重应了一声,“做过检查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双胞胎?”老妈愣了一下,“几个月了?” 我犹豫了一下,“大概七八个月了。” “大概?”老妈诧异了,“你不是做过检查了?” 我只能说大概了。如果十个月到了我的孩子却没有出生,我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含含糊糊地转移了话题,“妈,我现在才知道你当年生我的时候有多辛苦。这么多年,我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母女俩说这个做什么,”电话另一端,老妈轻轻抽了抽鼻子,“真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要当外婆了,那天你四婶还说要给你安排相亲呢。” 不会真的是路一家的死面瘫吧?! “两个孩子啊……”老妈嘟囔了一句,声音明显地轻快了起来,“咱们家从来没有过双胞胎的历史啊,应该是深海家有这个基因吧?茉茉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两个啊……我做梦都没想过……” 我也没想过。 “那你现在可得好好吃饭,水果……奶制品……”老妈絮絮叨叨地嘱咐一通之后又开始自言自语:“需要预备不少东西呢,毯子……小衣服……什么都得预备双份儿才行……你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先想想。”说着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举着电话多少有点无可奈何。不过,这样也好。这桩新闻带给她的冲击,估计会让她再也分不出精力去琢磨离婚的事儿了。 “离婚啊……”我喃喃自语。脑海里闪过挂在他们卧房里的那副恩恩爱爱的纪念照。照片上的他们像任何一对幸福的夫妻那样,手挽着手,头挨着头,脸上洋溢着令人羡慕的甜蜜微笑。那曾经是他们感情的见证。现在……也许已经不存在了吧。 我想他们一定相爱过,只是这爱情太单薄,他们想要的东西又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于是,天长日久,他们的爱便在婚姻的躯壳里面被消磨干净了。 ========================================================================================== 以下接出书版 三 娩 我妈来的那天我正和魏阿姨在院子里晒衣服。那是五月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草很绿,水很清,有顶是棉花糖一样的朵朵白云,看了就让人心情愉快。 魏阿姨扶着我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坐下来的时候,我似乎憋见植物墙的外面站着一个人影,起初以为是过路的服务员或者是附近别墅里的客人,结果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整个人都被吓得愣住了。 “妈?”我扶着扶手站了起来,心里多少有点惊异不定,“你怎么来了” 老妈没有动,隔着一道植物墙上下打量着我。我现在看起来和当初离开她时的样子相差了太多,我想,她受惊吓的程度一定比我更加严重。 “妈!”我拿不准她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老妈动了动,顺着植物墙的外沿绕了进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拖着一个巨型的行李箱。 “妈,你这是......” 老妈神色复杂地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有没有继续做检查?大夫到底怎么说的?” “挺好的。”我竭力想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有可信度,“大夫说听好了,我们是找专家看的,血压什么的一直都很正常。” “这里没有大夫?”老妈追问,“你有没有定期检查?” “这里没有专门的妇产科大夫。”我犹豫了一下,“妈,说来话长,你先歇一会儿,等我慢慢说给你听。” “深海呢?” “他还有别的......工作啊,这里的投资毕竟只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说,“别担心,他每次出门都只有几天的” 老妈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我的肚子,她的手掌刚刚贴上去就被孩子踢了一脚,把她吓了一跳,脸上也随之浮起了笑容,“这一脚肯定是儿子踢得,还挺有劲儿的。” 我也笑了 “预产期是哪一天?” “呃......我忘了。” “忘记了?” “是......是不知道。” 老妈瞪了我一眼,“怎么会不知道啊.你不是做过检查吗?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她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谢路南确实不知道。 可是老妈却对这个回答大为不满,“哪儿找的大夫啊?就这水平还专家呢?连预产期也不知道?来,我给你算。” “妈,妈。”我连忙挽住了她的胳膊,“你这不是才来吗?赶紧先歇歇,我还指望你养足了精神帮我带孩子呢。” “歇什么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看看自己的肚子,就算是双胞胎估计也快到日子了。”老妈说着说着有点着急了,“万一生的时候出点什么状况......不行,你得跟我回去,我这就找小路联系车。” “妈,不行啊,”我也急了,我这种情况怎么能跟她回去呢?回去了肯定会被送到医院,到时候...... “不行,不行”这个着急的声音是魏阿姨,她刚把我老妈的行李送去客房,一出门就听到了我妈说要带我回去的话,连忙摇着手说:“不行的,她现在都快生了,哪里能这么折腾,她受不了这个颠簸的。” “实在不行我找你四叔,让他出面联系直升机。”老妈大概被我的肚子吓到了,态度居然也强硬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回去生!” “后山镇上有医院的,”魏阿姨听到我妈说要找直升机,底气虽然不那么足了,但学是反对的,“接生婆也有。她这个样子再跑来跑去的,哪里能行啊?” “接生婆怎么行?”老妈一口否决,“头胎生,又是两个......” “她挻着这么大的肚子,哪里还经得住 ......” ...... 我的脑袋简直有两个大。留下来固然不是什么好选择,但跟她回去肯定是不行的。我总觉得这件事深海一定有自己的安排,我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他。 “别吵了,”我冲她们俩摆了摆手,“我暂时哪儿都不去,等深海回来我跟他商量。” “我去给你们泡茶。”魏阿姨看看我妈再看看我,大概是觉得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厨房。 老妈目送她离开,转过头笑着说:“难怪深海走得那么放心呢,这个阿姨人不错。” “她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我也笑了,“你住下来就知道了。” 老妈挨着我坐了下来,视线扫过远处翠绿的山峰和近处碧波荡漾的莲花湖,然后落回到了我的脸上,“生孩子不是小事,你跟深海商量商量,早点拿个主意。” “我知道了,”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忧心忡忡地想,路一这个自作聪明的窵,这么做到底会不会引起夜族人的注意?还有,还有,我应该怎么跟我妈解释,我的孕期......其实已经整整十个月了呢? 孕期在我的忐忑不安中慢慢走进了第十个月,然后不停留地走过了第十一个月,第十二个月...... 我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慰自己,即使真的生个哪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哪吒......多么神通广大的一个孩子啊,脚底板都是耐高温的。谢路南也说过,这事儿没有先例,我不是人鱼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哪怕三年五年也是正常的。我唯一发愁的就是怎么哄弄我妈,她这两个月基本上已经坐立不安了。 所幸的是孩子们都很好。我能够感觉到他们很强壮,拳脚很有力,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兴致勃勃地在那不大的空间里互殴。我已经可以感觉出两个孩子不同的秉性了,其中一个总是最先起事端,一小拳一小拳地开始挑衅,另一个总不理不睬,几分钟之后,这个淡定的孩子会被对方的骚扰招惹得炸了毛,然后......就是每天都会例行上演的拳打脚踢。 深海有一次摸着我的肚子说:“咱们的女儿很顽皮啊,儿子的脾气要好得多。” 深海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焦虑,既然他不觉得我的身体和孩子们的健康有什么问题,那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我的体重还在持续地,缓慢地增加,肚子也突兀的大,但是我的脸和身体其他的部位却明显地消瘦了。我妈总是喜忧参半地抱怨,“这两个小东西......都快把我女儿榨干了。”她对于我的孕期仍然心存疑虑,总觉得下一分钟我就要生了,神经总是绷得比我还紧,连上个厕所她都会等在门外,生怕错过了什么风吹草动。 深海回来的那天,她在餐桌上又一次提起了想把我转回市里的事。深海想了想才回答说:“茉茉在医院分娩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为什么?”老妈睁大了眼睛,“万一她生不了需要手术呢?” 深海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说:“茉茉怀孕的时候吃了一些我们族里专门给孕妇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医院来说是非法药物,如果茉茉在分娩的时候生命体征出现异常状况......”他看了看我妈脸上紧张的表情,十分满意地补充说,“假如说她的血压,心跳都会比熟睡的人还要平衡,或者对麻醉剂出现什么异乎寻常的反应......很有可能医院方面或者某些秘密的医学研究机构会把她带走去做专门的研究,那样的话......“深海摊开手,流露出很为难的表情。 ”这怎么可能呢?“老妈不满地打断了他,”怎么会不顾及患者的意愿就把人带走呢?“ 深海冷静地反问她,”如果专家认为茉茉的身体状况会对公众安全存在威胁呢?” 老妈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片刻之后才又问道:“你给茉茉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副作用?” 深海摇头。 老妈看看他再看看我,十分发愁地叹了口气,“生不下来怎么办?” “相信我吧,”深海在桌面之下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说给我妈听,又像是说给我听,“我不会让茉茉和孩子出意外的。” 我轻轻地回握他的手。我知道,无论有多么大的风险我都不能去我妈所说的那种常规医院,找镇子上的接生婆来接生也不现实。唯一可行的就是跟着深海躲起来,相信他的安排,然后......依靠自己的力气和运气吧。 我伸手摸了摸的胸前的那颗泪珠,抬起头和深海相视而笑。 我想,我也需要更多一点儿的自信。 不舒服的感觉是在晚饭后不久开始的。 身体变得很重,不过短短一段楼梯,走上去居然累得抬不动手脚 ,两个孩子也明显地躁动不安。空调已经调到了很低的温度,可我依然热得满身是汗。身上的棉布睡裙不大一会儿工夫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肚子也变得沉甸甸的,盆骨的底部隐隐作痛。 “躺一会儿,”深海扶着我在床边坐下,略有些担心地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大概是因为快要下雨了,所以气压比较低的缘故。” 我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亮起一道刺眼的闪电,黑沉沉的天幕之下风声飒飒。深海索性打开了阳台的推拉窗。风灌进来,带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特有的泥土腥气,房间里闷热的感觉被驱散。 我半靠着床头,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肚子的表面不时有小小的鼓包凸起来,又飞快地收回去。也许是暴风雨的天气令他们感觉不舒服,也许在经过了漫长的十四个月之后,他们终于腻烦了这无法让他们心情施展拳脚的小小房间,开始渴望起更为广阔的天地来。 正在朝床边走过来的深海突然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空气里泛起某种微妙的异动,就好像夜行时突然间被人从背后盯上的感觉。虽然视野之内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我们的东西,可是背后的汗毛还是一根一根竖了起来。我从枕头上支起上半身,撩起鬓边汗湿的头发,露出耳朵仔细倾听。这样的天气,外面的声音无比杂乱。狂风掠过树梢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雨点穿过数万英尺的高空落在玻璃窗上,砸在碎石的小径上,拍打在远处的湖面上。再远一点的地方,湖的对面,酒店的排水管哗啦 啦地响着,楼上有人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低声地抱怨着雨水淋湿了他未及收回的衬衫。酒店顶楼的酒吧里有人在弹一首钢琴曲,休憩的人们杯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包房里有一群年轻 人在K歌,走廊里的两个男人正在聊股票的走向和突如其来的坏天气。 这些都不是引起我警觉的声音。再远一点的地方,刚刚修好的路面上空无一人,公路两侧是不久之前才移植过来的一片松树林。雨点撞在树干上,飞溅起成千上万的细小的水滴,被狂风卷起来,沙沙作响。就在这一片混沌中,又一次响起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啪的一声,像有来不及躲雨的小动物踩断了地上的枯枝,接下来的几秒钟耳边就只留下了风声和雨声。一片死寂中又隐藏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房间的轻浅的呼吸。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深海也望了过来,目光中带着沉思的神情。我能听到的声音他自然也有所感应,我望着他眼里那种细针一般的亮光,知道我一直惧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或许几个月之前路一载着我老妈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他们只是耐着性子等待着,等着我们最没有招架之力的那个时机。 腹部传来一阵隐隐的绞痛,额头的汗顺着眉骨流了下来,几乎迷了眼。 “开始了吗?”深海连忙走过来扶住我,眼中浮起焦虑的神色,“很疼吗?”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暂时还没事,我们怎么办?” 深海果断地说:“我带你走。” “等等,”我按住他的胳膊,从床头柜里取出便签和水笔,潦草地写了一句:深海带我去医院了,回头联系你们,别乱跑。茉。 然后撕下这张便签贴在床头的台灯上。我老妈看到这张纸条估计气得要发疯,可是如果连张纸条都没有就消失不见的话,估计不是气得要发疯这么简单了。 深海拿起床单把我裹了起来,然后一手搭在我的颈后,一手从膝弯里伸了过去,十分小心地把我抱了起来。 阵痛再次袭来的时候,我感觉冰凉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打在我们身上。被淋湿的皮肤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却丝毫也不觉得凉爽。疼痛令我无暇顾及自身以外的事情,我只知道深海走得很快,有几次停了下来,不知是在判别方向还是在留意那些跟踪者的动静。我很想集中精力听一听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是不是追了上来,可是不是行,我完全做不到。我只是凭着本能抱紧了深海的脖子,咬着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水湿透了,被单紧紧黏的身上,又湿又重,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我的冷汗了。阵痛慢慢减弱,然后慢慢平息,我已经有了种虚脱的无力。从常识上讲,这个过程会持续几个小时,痛感会加剧,间隔的时间会缩短。我对这即将来临却又无法回避的疼痛充满了畏惧。“别怕,”深海又一次停了下来,轻轻吻了吻我冰凉的额头,“ 有我呢。” 我吃力地松开一只手,拔开黏在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头顶是浓墨般的夜空,那么黑,我几乎看不清那些噼里啪啦砸在我们身上的雨点。 “这是哪里?” 打在我们身上的雨点突然消失不见了,可是哗啦啦的声音还在持续,几秒钟之后我才产电话号以我们已经躲进了一处山洞里,鼻端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泥土的腥味,凉丝丝的,山洞的深处有隐约的水声淙淙作响。 “我跟你说过的那条水道。” 我的脚接触到了洞底的泥土,湿润而柔软。深海把床单从我身上解了下来,挽着我的胳膊小心地往里走。水声越来越近,没过多久我的脚趾就踩进了浅浅的水洼里。比雨水还要沁凉的温度,一瞬间就卷走了拥堵在每个毛孔里的闷热黏腻,我和深海几乎同时舒了一口气。 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漫 过了腿,腰,胸口,然后整个人都被淹没了。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在外,耳畔的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这是淡水,这一点从我的脚趾手指之间没有出现薄蹼就可以得到证明。不过,当我整个人都沉入水中时,我那异于常人的呼吸系统还是立刻就发挥了作用。适宜的温度和水流微妙的抚触令我的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因阵痛而流失的力气也仿佛得到了补充。眼睛虽然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感官却变得灵敏了起来,我知道哪些地方有突起的岩石,哪些地方更平滑,甚至比我用眼睛看到的更加准确。随着暗流的涌动,我还听到有模糊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起一伏有如呼吸一般,那是海的声音。 从舌尖上流过的水里渐渐多了咸涩的味道,光线也由纯粹的黑过渡为幽暗的墨蓝色。胸前那颗鲛珠仿佛感应到了水质的不同,慢慢的从内部渗出一团浅浅的光线,指间触到的不再是深海的皮肤,而是细滑坚硬的鳞质。巨大的尾鳍从我的腿上扫了过去,丝绸般柔软。偶尔的一睁眼,就会看到发光的细小生物自眼前缓缓顠过,宛如正月十五的夜晚,远处的广场上放飞的一片孔明灯。 阵痛加剧,同时也越来越频繁,我攀附在深海的肩上,已经顾不得理会我们是在朝哪个方向前进了。 黑夜在交替发作的阵痛中过去了。光线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深海带着我躲进了珊瑚礁底部的一个洞穴里。几条受惊的鱼儿从我们身边窜了出去。蓝幽幽的光线从两天礁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洞底一片细软的白沙。深海移来附近的礁石将洞口藏好,这才游回我的身边,紧挨着我躺了下来。 我的肚子开始有规律地收缩。即使没有生育经验,我也知道那个时刻即将来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胸前的鲛珠开始微微发热,像一种无声的安慰。 “没事的。”深海的手臂从我的颈后伸了过来,小心地把我搂进怀里,“族里的老人都说鲛珠变暧预示着孩子会平安降生。” 我靠在他的胸前点了点头,这是我愿意相信的预言。 疼痛令人意识昏沉,但是当一道黑影倏地从珊瑚礁的缝隙外面闪过去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外面有人?!” “ 是灰蓝和它的家庭成员们。”深海隔着棉布的睡裙把手按在了我的肚子上,“我怕血腥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请了它们来帮忙。啊,又动了。” 我的注意力被疼痛重新拉了回来。 早知道分娩会是个漫长的过程,没想到会是如此漫长的一场拉锯战。和疼痛对抗的过程耗去了我过多的力气,当深海扶着我的腿焦急地喊“茉茉,再用力!我已经看见他了!”的时候,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想用力,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寸肌肉肯听从我的指挥。乏力的,麻痹的感觉慢慢上升,一点一点包围了我。 深海捉起胸前的那颗珠子塞进了我的嘴里,“含住!” 鲛珠是暧的,不是错觉,真的是暧的,比体温略高的温度,正好让人最大程度地感觉到舒适。仿佛真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通过这颗珠子传递到了我的身体里,育感重新变得清晰,以一种难以随的速度层层叠加。我的眼前阵阵发黑,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用力,茉茉,”深海的声音近在耳边,下一秒却又飘得很远,“用力......” 从珊瑚礁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变成了更加明亮的月白色,然后慢慢减弱。当疼痛再一次上升到了顶点的时候,第一个孩子艰难地滑出了我的身体。骤然减轻的疼痛虽然仍在持续,却已经在我可以忍受的程度之内了。 “男孩还是女孩?”我费力地从沙地上支起了身体。 深海满脸惊喜地托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送到我的面前,“是女儿。” 是一条小人鱼,非常非常小,猫儿似的。脑袋蜷缩在深海的拇指旁边,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漂亮的小刷子。小小的脸颊像饱满的苹果,皮肤表面覆盖着肉色的鳞,细嫩得几乎感觉不出来。小小的嘴唇微翘着,像玫瑰的蓓蕾。她的尾巴也蜷缩着,被她紧紧抱在胸前,漂亮的尾鳍皱巴巴的,像一块在箱子底下压了很多年的绵缎。着色是纯粹的银白,反射着海里幽蓝的光线,像夏夜的月光。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她的样子如此完美,已经超出了我所有的期待与幻想。我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细嫩的感觉痒酥酥的,奇妙的触感自指尖直达心底。我忍不住把她从深海的手里接了过来,小家伙有点不舒服,皱着眉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瞬间,我的呼吸和心跳通通停止了。 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比深海的瞳色浅,是最最纯粹而美丽的冰蓝色。当这样的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然后慢慢地绽放开一个甜蜜的微笑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醉了,化了变成了一汪春水。 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煎熬疼痛在这一时刻都值得了。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松开自己的尾巴,有点迷惑似的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她的小手软软的,引得我忍不住偏过头去亲吻她的手指。 深海也忍不住凑过来亲吻她。女儿怕痒似的向旁边一缩,咯咯笑出了声,这声比我在梦中听到过的童声还要清脆悦耳。她摆了摆自己的尾巴,将那一团皱巴巴的旧布似的尾鳍抖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围 着深海转了一圈,又同样小心地钻进我的怀里,一下一下地在我胸前拱了起来。 这是饿了吗?我把肩带放下来,将她托近一些,她的小脸在乳房上蹭了蹭,张开小嘴开始用力吮吸。两只小手还一左一右地伸过去捧住了自己正在吮吸的东西,生怕别人会抢走似的。 很陌生的感觉,却又天经地义的顺理成章。我微笑起来,抬起头迎接深海的亲吻。当我们分开的时候,看到怀里的小女儿正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直到深海在她的尾巴上轻轻拍了一把,她才又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腹部再次收缩,这一次,我的儿子在没有带给我过多的疼痛的情况下顺利地隆重了。 这是一个和我一样长着手脚的男孩子,闭着眼睛的样子和他的小姐姐很像,也长着长长弯弯的睫毛睛,五官的轮廓似乎比他的小姐姐学要精致。不过他一直闭着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瞳色。我从心底里希望他能长一双和深海一样的眼睛。我喜欢那种凝满了丰富情感的深沉的海蓝,那是我最最喜欢的色。 我从深海手里接过这个无比娇嫩的小东西,在他姐姐好奇的注视下把他捧到了胸前。小家伙摸索到了乳房,闭着眼睛吃了起来。另一边,小女儿在好奇地打量他几秒钟之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脸。被摸到的小家伙条件反射般一拳挥了过去,小女儿扁了扁嘴,甩着尾巴拍打在弟弟的腿上。弟弟不客气的闭着眼踹了她一脚,姐姐向旁边一躲,又举着尾巴拍了过去。 我和深海都笑了起来 “我们现在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深海把我们抱进怀里挨个亲吻,声音里透着无以言喻的满足,“一个像人类那样的家庭,有你,有孩子们。” “还有你,”我温柔地回吻他,“这才是完整的家。” 一道黑影遮挡住了礁石的缝隙,紧接着传来了灰蓝的尖叫声。 我和深海同时抬头,对视一眼之后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洞外。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海水中明亮的蓝色正慢慢过渡为浑浊的灰蓝色。很静,除了潮汐的起伏,耳畔几乎听不到任何活物在游 走的声音。 两个孩子吃饱了肚子,安静地靠在我的怀里睡了过去,淡粉色的小嘴巴微微张开,像玫瑰的蓓蕾。这样的睡容,如同天使般美好,让人看了便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想一直看下去。可是幸福而又平静的感觉却渐渐被心慌意乱所取代,而且越来越明显。 “是他们来了吗?” “不管是不是他们,我都得出去看看,你和孩子们留在这里。”深海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女儿的小脸,女儿的沉睡被打扰,蹙起小眉尖不耐烦地往我的怀里拱了拱。深海笑了起来,凑过来亲了亲我,摆动着尾鳍,无声无息地紧贴着洞壁游了出去。 他一转身女儿就醒了,圆溜溜的大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离开一样。然后她转回头看着我,小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的心瞬间就被灼痛了,这是我的孩子,我恨不得能摘下头顶的星星来给她当玩具,可是她来到这世界之后看到的第一个房间只是这样一个光秃秃的海底岩洞。没有特护病房、没有鲜花、没有玩具和漂亮的小毯子,甚至没有亲友的亲吻和祝福。 我低下头轻轻亲吻她的鼻尖,“你是这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宝贝。” 小家伙晃了晃脑袋,鼻尖摩擦着我的嘴唇,痒痒的。她缩了缩鼻子,乐得笑出了声。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完全新鲜的感觉,或者她只是单纯地喜爱被大人宠溺的感觉吧。她软软地摸着我的脸,冒出一连串嘟啷囔囔的单音节。我学着她的声调回应她,女儿明显地兴奋了起来,甩着漂亮的尾鳍在弟弟的腿上拍打了起来。弟弟闭着眼扭动身体,像是对她的挑衅一点儿也不在意。 我不禁莞尔,看来以往的每一次战争果然都是她挑起来的啊。 暗色的人影沿着洞口的方向游了进来,我以为是深海,抬头看时才发现是迦南。迦南游到我的身边,细细地打量着我怀里的两个孩子,满脸都是惊奇的神色。一个灰色的身影从他的背后闪了出来,飞快地游到了我们的面前,是好久不见的灰蓝,它也在好奇地打量我的一双儿女。看到我的女儿>中着它张开小手,它忍不住摆了摆尾巴,流线型的身体欢快地上下起伏,显得既惊奇又兴奋。 “这是一只海豚。”我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它的名字叫灰蓝。” 女儿或许能懂,或许只是我的亲吻令她感觉愉快,她又笑了起来,并且费力地想要从我的怀抱里挣扎出去。我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抓她,却被她机灵地躲开了。她有点笨拙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摆摆地在水中前进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可是她看上去却兴奋得不得了。当灰蓝游到她身边围着她转起圈子的时候,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当她转过身想要去触摸灰蓝的时候,灰蓝却用尖尖的喙部顶了顶她的后背,像在督促她用力向前游。 我忍不住美了。对这个孩子,我一知半解的那些应付人类孩子的招数完全不起作用。而灰蓝出现的却正是时候,它看上去就像一位水中技能培训老师,耐心 地向她传授在水中前进的技巧。我的女儿显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银白色的小身体忽上忽下地紧紧跟随着灰蓝。灰蓝则时不时地回头看她,圆圆的小眼睛里温情脉脉。 “真是不可思议。”迦南的视线追随着小家伙银白色的身体,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人鱼。我猜这该不会是和白狮子一样,属于某种先天性的色素缺失吧?” “漂亮吧?”我骄傲地反问他,不怎么中听的后半句话,被我自动忽略掉了。 迦南点了点头,然后才回过神来似的流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深海让我带着你们离开这里,夜鲨的人已经离得不远了。”他看了看我的脸色,难得有耐心地向我解释说,“一些鱼类对于血腥昧儿十分敏感,夜鲨恐怕也知道你会在这段时间娩,我猜他的人在水底搜索的时候会对这些鱼儿的动向格外留意。” 我垂下视线,不怎么自在地蜷起膝盖挡住了残留在棉布睡裙裙角上的一抹淡红色。因为是在海水里的缘故,我衣服上的污渍并不明显,这让我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少了许多尴尬。海水稀释了分娩时血液及体液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以至于直到听他说起这个话题我才意识到海里的居民嗅觉要比我所预料的更加灵敏。 “离开这里……”我犹豫了一下,继续留在这里显然是不明智的,但是要离开这里……我看了看怀里沉睡的儿子和不远处正抱着灰蓝的尾巴兜着圈子的女儿,心里忽然对离开这个洞穴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惧意。 见我始终没有动,迦南不安地问我,“你能游吗?” 身体上的痛感已经降低到了可以忽视的程度,除了感觉虚弱,我的身体并没太大的问题,但是带着两个孩子…,. 迦南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像是明白了我的顾虑,连忙说:“她可以自自己游,我和灰蓝带着她走,你抱着这个小家伙跟着我们。” 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抱着儿子费力地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朝着女儿的方向游了过去。女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放开灰蓝的尾巴,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 “宝贝,我们得离开这里了。”我分出一只手抱住了她,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要跟着灰蓝和迦南叔叔,千万别淘气。” 女儿捧着我的脸,学着我的样子撅起小嘴吻了吻我的脸颊。冰蓝色的双眸闪闪发亮,像两颗成色完美的蓝色水晶。她还这么小,离开我的怀抱会让我觉得惶恐,可是我又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同时抱着两个孩子。心里有点难过,我轻轻把她朝迦南的方向推了过去。女儿有些不解地回头看我,也许是发现我跟了上来让她误以为我也加入了他们游戏的行列,她那张有些皱巴的小脸立刻舒展开来,兴高采烈地攀着迦南的手臂游到前面去了。 海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幽暗的墨蓝色,但是并不安静。水流被剧烈搅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光线幽暗,又隔着一片礁石群,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也许深海就在那里,正拼尽了全力替我们阻挡着夜族战士。 “这边!”迦南催促。 我连忙抱着沉睡中的儿子追了上去。我的力气还没有恢复,游动起来倍感吃力。迦南回头看了看我,把女儿放在灰蓝的背上,转过身拉住了我的手臂飞快地向前游。女儿乖乖地伏在灰蓝的身上.银白色的尾鳍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像柔软的纱。她时不时回过头看看我,一旦发现我也在看她,她立刻就会冲着我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在夜色中,我们又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可她脸上可爱的笑容我却能看得清清楚楚。 当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我们和深海在一块珊瑚礁的后面会合了。深海看起来非常疲倦,有气无力地拥抱了我们一下就靠着礁石软软地坐了下来。女儿一看到他就从灰蓝的背上跃了起来,像一枚炮弹似的朝着他扑了过去。深海连忙接住她,只一霎间,他脸上疲倦的表情便被微笑所取代。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将一枚海胆摊开在掌心举到了她面前。女儿好奇地瞪着这个浑身是刺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去试探。 迦南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丢下一句“我去周围看看”便转身离开了。 即使是在这样的光线里,我仍然看得出他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有点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累了?”我靠坐在礁石上,刚才明明是想起身去迎接他的,可是疲倦的身体仿佛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看着,却一动也不能动. 深海微笑着摇了摇头,把海胆撕开递到我面前。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了.饥饿让我无暇顾及这样的食物是否适合产妇食用。鲜甜的感觉穿过口腔直达胃里,整个人都随之振作了起来。 女儿伏在深海的肩上好奇地看着他喂我吃东西。也许是我吃东西的样子激起 了她的食欲,她顺着深海的胸口滑了下来,急不可耐地拱进了我的怀里.,我连忙伸手去解睡衣的扣子,小家伙也用小手撕扯着我的衣领,不等我把她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她已经抱着乳房开始用力地吮吸。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养成了挑衅的习惯,她一开始吃奶就不由自主地甩着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打她的弟弟。儿子被拍醒,闭着眼睛不耐烦地冲着尾巴拍来的方向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偎进我的怀里开始吮吸另一侧的乳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人类的婴儿,懒懒的,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而他的小姐姐则活跃得完全超出了我的常识。 吃饱了肚子,儿子闭着眼继续睡觉,女儿也抱着她的尾巴睡眼惺忪士缩成了一团。 “还要吗?”深海把拴在海藻上的一串儿贝类依次撕开,自己也吃了起来,他一定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追逐鱼儿才想到要吃这些相对而言更容易到手的食物。 疲倦加深了饥饿感,同时却又压抑了食欲。我在心里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再吃-点儿东西。毕竟我们正在逃亡的路上,下一餐要等到什么时候吃谁也不知道。这样想的时候,就兄深海手中的贝肉缓缓地落了下来,掉在我的腿上,轻轻弹起然后掉在了沙地上。 “深海?!”我的心脏骤然一缩,一瞬间竞有种天塌地陷般的震骇与绝望. 深海的头歪靠在我的肩膀上,气息平稳,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海水的温度一如往昔的清凉,可我却被这一场虚惊搅扰得满身燥热。胸膛里那颗沉甸甸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胸膛,虽然不需要呼吸,我还是条件反射般有点气喘。 我放松了后背,慢慢地靠回到礁石上。 黑浓的夜色因为游荡着无数会发光的鱼儿而充满了旖旎的易趣,比陆地上仰着头看到的星星更生动,也更加美丽。这样的夜,孩子们柔软的身体就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的爱人靠在我的肩头,呼吸可闻,理应幸福的心情却因为对明天未知的恐惧而变的忐忑不安。 我得承认,我的害怕是从见到他满身的伤口才开始的。不管他有多么的神通广大,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除了迦南就只有灰蓝赶来帮我们的忙。我连那位一徽长老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他真的会帮我们吗?还是说他只想利用深海来激化月、夜两族之间的矛盾,最终促成对夜族人的正式宣战? 我摇了摇头,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深海曾说过他们的族类心思简单,不过。。。。。。在见识了夜鲨的狡猾诡诈之后,再让我相信这个说法真的很难。在我看来,这位一徽长老甚至比夜鲨更让我觉得害怕。夜鲨想要我的孩子,而在这位长老的眼里我们很有可能只是他达成愿望的几枚棋子,他不会在意我们的死活,甚至。。。。。。我们的死反而对他更有利。 沉睡中的深海不安地动了动,或许是我脑海里那些阴暗的想法让他感觉不安了吧?我侧过头在深海的额头轻轻吻了吻。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吧。 四 一百年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靠在礁石上睡着了。 周围的海水已经现出朦朦胧胧的灰蓝色,清晨即将来临,成群结队的鱼儿从礁石的上方游过,在尚未明亮起来的晨色中姿态轻灵,宛如一群自由自在的飞鸟。 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惊醒的。深海一手抱着啼哭不止的儿子,一手忙着解开我的睡裙,脸上满是又着急又心疼的表情。女儿则伏在深海的肩上,摆动着漂亮的尾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哭闹中的弟弟。 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两个孩子是如此的不同。女儿除非饿了或者困倦了,否则绝不愿意被人抱在怀里,她的表情从出生开始就显得十分生动,望着她那双灵气逼人的冰蓝色眼睛,我会觉得在看一个一两岁的孩子,甚至更大一些。她还不会说话,但是她的情绪却可以通过眼神和表情和我们做简单的交流。我记得迦南买给我看的那些书上说孩子出生之后,要在四十二天之内被逗笑,越早被逗笑就说明越聪明。可是这个小家伙从一出生就开始笑。。。。。。也许我真的不应该把人类的标准套用到她的身上吧。她更像深海,而她的小弟弟甚至还不曾睁过眼,吃了睡,睡醒了就闹着要吃,吃饱了又接着睡。虽然她的耳后有鳝,指间有蹼,但是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像一个人类。 我伸手把哭的整张小脸都皱巴起来的小家伙接了过来,如愿以偿的儿子开始闭着眼睛吃奶,一边吃,小小的身体还一边抽抽搭搭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连姐姐凑过去用手指拨拉他的小脚丫也丝毫不加理睬。女儿摆弄了一会儿他的脚趾头,再看看自己的下半身,脸上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大概是刚刚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和这个爱哭的弟弟有这么大的差异吧。 女儿瞪大眼睛用尾巴拍打弟弟的腿,看到小弟弟拳打脚踢的样子又发现了两个人的手也长得完全不同。他的手背上没有骨管,指间的薄蹼也幼嫩得多。女儿围着他转了两圈,一低头又看到了露在睡裙外面的我的两条小腿,顿时大吃一惊。她一边围着我的腿脚转圈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尾巴拍打拍打,好像在证实我和弟弟的腿是不是同样的质地。我们俩都长着腿,又都和她不一样,这个发现似乎让她有点失落。直到一转身看到了深海那条修长的尾鳍,这才激动不已地扑了过去,围着他不停地转起了圈子。 我和深海都笑了起来。我伸开手臂示意她过去吃奶,可是这个孩子的兴奋劲儿还明显没有过去,一边吃奶一边不停地用自己的尾鳍在深海的尾巴上扫来扫去,居然……撒起娇来了。 大概是哭累了,儿子的早饭还没有吃完就开始打瞌睡。深海替我系好睡裙,然后小心地把他接了过去。儿子皱起眉头,有点不舒服似的拱了拱身体,几秒钟之后窝在深海的胸前睡了过去。女儿也睡着了,软软的身体蜷成一团,怀里抱着自己的尾巴。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些,我仍然无法断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大部分是银白色,中间又夹杂了一丝一丝的淡金色,换个不同的角度去看,又似乎透着浅浅的冰蓝色。说不定长大之后会变成深一些的颜色,比如蓝色或紫色,就像我当时在米娅六号的作用下变幻出来的那种发色。 迦南带着灰蓝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海胆和鱼,一边分给我们吃,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情况有点不大对劲儿,夜族人一整个晚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章鱼呢?”深海一边替我撕开鱼肉,一边问他,“它们出现了吗?” 迦南迟疑了一下,“我没有发现,但是它们很擅长借着夜色的掩护出来活动,这一点……我不能确定。” “章鱼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他们,“它们也是夜族的?” 两个人同意摇了摇头,深海把撕开的鱼肉递到我面前,耐心地解释:“章鱼这种东西就像海洋里的情报贩子,很容易被人收买去做一些跑腿的事儿。这些讨厌鬼生性固执,一旦被它们盯上就很难脱身了。” 也许是饿了的缘故,他们说起章鱼的时候,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都是夜市大排档的铁板烧鱿鱼。我嚼了嚼嘴里味道甜淡的鱼肉,开始强烈怀念起陆地上的早餐:烤面包片、煎蛋、豆浆、小笼包…… 深海揉了揉我的头发,笑容微事歉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解释,“我很爱吃鱼的,小时候就一直希望能有机会吃到最新鲜的鱼,现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深海的表情却沉默了下来。 “真的,”我有点急了,“我说你……” “我知道。”深海抬起头笑了笑,“再吃一点儿吧。” “你们两个!”迦南有点不高兴了,“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深海忙说:“在听,你接着说。” 迦南瞥了他一眼,表情微微有些沮丧,“没有一徽长老的消息。” “他是长老。”深海安慰他,“他说来就一定会来的。” 迦南对这个说法似乎并不怎么相信,他看了看从我们头顶上游过去的一群蝴蝶鱼,神色明显不安起来,“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万一他不能及时赶到……” 我也连忙点了点头。迦南也许是在以往数次的逃跑过程中被这位长者追怕了,而我却一直对此人心存疑虑。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们俩的意见都是一致的。深海微微有些犹豫,片刻之后点了点头,“朝南走。” 迦南撇了撇嘴,“你真的相信他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静静地兜着圈子的灰蓝却蓦然间警觉了起来,它从迦南的背后绕了过去,飞快地游到礁石的上方,兜了一圈之后又折了回来,一下一下地用它尖尖的喙部撞击着深海的肩膀。深海伸出手在它脑袋上拍了拍,干脆利落地对迦南说:“你带他们先走,我留下。” 迦南张了张口,“我……” “走吧,”深海把儿子递给我,俯下身在两个孩子的脸颊上分别亲了亲,“一直朝南,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迎上一徽长老的。” “你有的时候比我还蠢。”丢下这么一句赌气似的话,迦南伸手抱过我的女儿头也不回地游走了。灰蓝围着我们转了一圈,转头去追迦南。 我知道现在不是煽情的好时机,但我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用空出来的那只是手抱住深海。每次在电影里看到这种生离死别的老套桥段我都会感到心惊肉跳。按照规律来讲,逃走的人会活下来,而留下来的那一个…… “走吧!“深海的手臂环了过来紧紧地将我抱在胸前。 我点点头却没有动。 深海捧起我的脸。十分仔细地打量我的眉眼,然后俯下身在我的嘴唇上飞快地落下一吻,”带好孩子,我会很快追上了。“ 恋恋不舍的转身去追迦南的时候,女儿已经醒了,正趴在灰蓝的背上东张西望,看到我抱着弟弟追上来,她立刻高兴起来,一边用力摆着尾巴一边依依呀呀的想要说话。迦南停留在我们前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左手的手腕上缠着一圈一圈海藻似的东西,半长的头发在海水中根根自立,显得十分警觉。 看着这一幕,我的脑海中突然展开一幅蓝幽幽的画面,礁石的影子自近处闪过,像我们刚刚离开的那片海域。画面微微晃动,一道诡异的黑影自画面的上方倏地闪过,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一道黑影穿过画面,速度非常快,以至于我完全看不出这到地是不是夜族人。画面的远处闪过一道刺眼的光,闪电般飞掠到了眼前,下一秒钟,海水中已经满起了一丝猩红。 胸口处一阵钝痛,像像被重物击中似的。这是深海受伤了吗?还想细看的时候,这幅画面却剧烈地晃动起来,然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与此同时,停留在我们前方的迦南扬起手臂,缠绕在手腕上的海藻立刻像一条蛇似的飞窜了出去。远处的海水一阵晃动,模模糊糊出现了几个黑色的身影,就好像绳索甩出去的时候挂了什么东西,被一起收到了近处似的。 我靠在灰蓝的身边,忍不住抱紧了怀里的儿子。然后向后看时,另一侧也同样出现了夜族人那十分容易辨认的黑色影子。 我们被包围了。 一眨眼的功夫,海水就像开了锅似的,伴随着咕嘟咕嘟的可怕声音,无数的可怕的气泡自我们下方升起。海水动荡,附近的暗流仿佛都集中到了我们身边。我连迦南的身影都看不真切了,只知道灰蓝把女儿甩给我之后,就开始疯了似地在我们周围窜来窜去。 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一边是南方了,只能抱着一双儿女拼命地向上游。儿子还在沉睡,女儿却抱紧了我的脖子。也许凭借着某种本能感应到了危险,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交替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以及……不知所措。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如此稚嫩的脸上,令我心头 一阵刺痛,这样的经历究竟会在她的灵魂里留下怎样的印记? 女儿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一边用力抱紧我的脖子,一边把脸埋进我的胸前。条件反射般抱紧了她,侧头去看时,却见灰蓝已经冲到我们身后,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个黑色人影正急速退了开去。 可是更多的黑影还是沿着不同的方向飞快地朝着我们逼近。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游了。看着身边焦急不堪的灰蓝和身后越来越密集的黑色身影,心底的绝望渐渐无法压抑。深海和迦南都还不知被困在哪里,那位被深海倾注了全部期望的一徽长老到底会不会来呢? 像是算准了我们无法再逃开,夜族的战士们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们身后,并不急着包抄上来抓人。也许他们是在等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主动投降,也许负责此次任务的那个头目还没有赶来——野兽们困住猎物的时候,总要等首领第一个下口。 灰蓝绕到我的身后用力推我,可是不行,它这样做并不能使我游得更快。尽管不想承认,但我还是清楚的知道,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把女儿推到了灰蓝的面前,女儿懵懵懂懂地抱住灰蓝的脖子,而灰蓝却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流线型的身体一个漂亮的回旋,闪电般激射了出去。女儿惊慌的回过头来看着我,张开小嘴发出了一个类似于”妈“的声音。 我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当眼前重新变得清晰时,那些原本悠闲地跟在我们身后的夜族战士已经兵分两路,自左右两侧包抄了上去,而留下来的那些人鱼依然保持着先前的队形,丝毫也不显凌乱。这样的敏捷有序,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寒意。 我抱紧了儿子用力朝着最前面的夜族人撞了过去。大概存着活捉我们的念头,那条长着黑色尾鳍的人鱼并没有回手,只是有点手忙脚乱地朝旁边让了开去。我丢下他,朝着另一侧追上来的夜族人撞了过去。 同样的避让,隐隐呆着强者面对弱者时居高临下的不屑。可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的行动能慢一秒钟,灰蓝和我的女儿就能够多一分逃走的可能。不论逃到哪里,深海总能找到他们。 只要不落进夜族人的手里。 是的,只要不落进夜族人的手里。 越来越明亮的蓝色和穿梭在其中熊东敏捷的黑影交替从我的眼前,不,是我的上方闪过。我知道自己正在下沉,缓慢而无力地一点一点往下沉。身体变得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麻木,我甚至无法确认我那贪睡的儿子是否还被搂紧在我的臂弯里。我想,鱼儿们就是这样的吧,慢慢地落进海底的沙里,然后寂寞地死去。 熟悉的蓝色身影突然闯进了我的实现当中,昏沉之中的我还来不及分辨这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的景象,心脏已经好像注入了救命的药物一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海水被搅动,眼前重新变得一团混乱。 “深海?” 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了我,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应道:“是我。” “儿子呢?” “还在睡。” “那他们……” “撤走了,有人正朝着这个方向赶过来,应该是一徽长老感到了。”深海的声音听起来既欣慰,又有些隐隐的不安,“灰蓝刚给我发了信号,他们已经在礁石那边躲了起来,我这就带你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任由他拖着我往前走。迦南从我们身后赶了上来,一言不发地游到前面去。 疲倦缓解,脑海中也慢慢变得清明,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快到了吗?” “快了。”深海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哗啦一声水响,耀眼的阳光都市扑面而来,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海风拂过,呆着陆地上草木的气息,清新而温暖。 我眨了眨眼,缓缓睁开。久违了的海面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将正午的天色衬得有些微微发白。几分钟过去之后,我才看清楚深海手指的方向,远方的海面上分布着一丛一丛的暗礁,零零星星的。礁石的附近应该有座岛吧,但是那个方向的雾气比别处还要浓,从我们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离我们不远的海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尖尖的背鳍,破开海面飞快地朝我们游了过来。起初我以为那是灰蓝,可是当它飞快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才发现它的体型要比灰蓝更大,颜色也略浅。当它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望着深海尖声叫起来的时候,来我都感觉到了它心里的焦虑。 “出什么事了?” 深海没有回答我,身体却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僵硬,然后发疯了似的猛然向前冲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的身体,心底的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试着去感受他的情绪,却只感应到一片诡异的平静——死水般波澜不兴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大难临头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被深海紧抱在胸前的儿子似乎感到不舒服,张开小嘴正要哭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小脸浮在水面之上,也许空气这种陌生的东西让他生出某种新奇的感觉,他的小脸皱了起来,手脚比比划划地似乎想在深海的怀里找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深海低下头看着他,刚刚还无比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涌起复杂到了几点的神色,像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同时又因为这疼痛而滋生出来某种烈火般的愤怒,仿佛那地狱般的火焰正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将那有蓝色的眼瞳都煅烧成了黑色,浓烈到极点的黑。泛着金属般的寒光。这样的表情我从来都不曾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于是心头那仅存的一点点侥幸也一路飘摇到底。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只是仍然不愿意轻易相信,恐惧和绝望仍然在我的心底和最后的一丝侥幸做斗争。 如此煎熬的感觉,翻过来是天堂,翻过去便是地狱。 深海的视线终于望了过来,金属般暗色的愤怒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刻到了骨子里去的疼痛和歉疚。我抱紧了他的脖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尽管心底那一丝残存的侥幸已经摇摇欲坠,可是最糟糕的那个结果我仍然不敢想。 儿子的浅眠被我们骚扰,皱着眉尖不满地打了个哈欠。他的小嘴还没合上就被深海纵身一跃带起的水花呛到,咳嗽了两声之后很不舒服地大哭了起来。 心里倏地一痛,像被针尖飞快地划过,而深海脸上的表情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柔软。然后,他收紧了手臂,将我和儿子紧紧地搂在了胸前。 青灰色的岩石岛渐渐从浓雾后面露出了它荒凉而又狰狞的真面目。岛的面积不大,岛上除了岩石还是岩石,草木疏疏,也看不见有什么动物出没的痕迹。带路的那条海豚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还想生怕我们走错了路。 空气里随风飘来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在我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味道之前已经看到了海水中一丝一丝浮漾开来的淡红色。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也空了,只剩下一层躯壳,充满了奇异的麻痹感。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仿佛从很高的地方砸落下来,在空荡荡的躯壳里激荡起可怕的回音。 血色越来越浓,浓郁的腥味刺激得我直想吐。就在我的忍耐力到达顶点的前一刻,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突兀地撞进了我的视线之中。 一瞬间,我的心脏几乎停跳。 灰蓝色的身体,曾经有着无比流畅的优美线条,而此时,这句身体被紧紧地卡在两块礁石之间,尾巴几乎从身体上被硬扯了下来,紧贴着后背绕了上去,摆成了一个宛如小孩子恶作剧般邪恶的造型。它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寸完整的皮肤,鲜血已将它身下的礁石都染成了刺眼的红色。 我的视线无法在这样的身体上停留太长时间,焦虑的感觉像是一种让人发疯的速度在心头升腾起来,目光急切地扫过灰蓝身边的礁石、海塘以及再远一点的石滩…… 什么都没有。 这一带除了这具尸体,什么样的的痕迹都没有了。 一口气松弛下来,我的眼前顿时一黑。站在一旁的深海连忙扶住我,怀里的儿子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把头靠在深海的胸前,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了面颊。脑海里那个不知是谁的声音疯了似得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不是她。谢天谢地,不是她,她还活着…… 我从见到灰蓝的第一眼起就喜欢它,确切的说,我喜欢这个物种。它们聪明、忠诚、有着天使般童真的笑容,而且毫无保留地挨着人类。可是看到它的尸体的那一瞬间,我却觉得侥幸——心痛的感觉远在那之后才姗姗来迟。 这样的反应让我觉得羞愧。 与此同时另一重的煎熬已经缓缓地拉开了序幕。那是在那本书里看到的话?他们说死去的孩子留下的是安静,一种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的安静,而失踪的孩子却留下尖叫的声音,在无形的角落里不停地尖叫:来找我! 来找我! 我真的听到这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尖叫,一声叠着一声。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回眸张望时那双略显惊慌的冰蓝色眼睛,她张开蓓蕾般的小嘴,她再喊:“妈……” 我再也忍受不住,抱住深海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 “他还活着。”深海在我的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她还活着,我会把她找回来的,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灰蓝的嘴里有黑色的鳞片,”埋葬了灰蓝的伽南带着那条大海豚回到了我们身边,伽南张开手掌让我们看那几片残缺不全的鳞片,“它和夜族人有过正面交锋,孩子是被夜族人带走的。”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深海的眼睛里再度浮出金属般寒凉的黑色,“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伽南的目光飞快地从我的脸上扫过,看了看深海又不太自然地落回了我的脸上,“我会帮你们找回那个小家伙的,一定!”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从深海的怀里接过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 忍耐了许久的压力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宣泄了个干干净净,我的情绪变得平静了许多,尽管我不喜欢哭。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哭总是会让人觉得格外的疲倦,而现在,还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那个资格感觉疲惫。 “我没事了,”我抬起头望向深海,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平静,“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们一起找。只要她还活着,总能找得到。” “只要她活着。”深海喃喃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眼中眸色深沉。 “我马上开始排查夜族人的居住地点。”迦南举起拳头郑重其事地向我们保证,“只要还在这个星球上,我就能找到他们!” 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话的时候,一旁的灰色海豚却一头折回海里,朝着外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游走了。 “呀,不好!”迦南的脸色也变了,“他们来了!我先去躲躲,等他们滚蛋了我再出来,免得又被捉回去关禁闭。”说完也不等我们会有什么反应,急急忙忙地绕过礁石沿着海豚离开得方向飞蹿而去,把我们一家三口甩在了空荡荡的海岸上。 头顶传来海鸟响亮的叫声,抬头看去时却只看到一旁浓重的雾气。浮出海面时还很晴朗的天色没过多久居然变得灰扑扑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的,连附近岩石岛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一块突起海面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将儿子平放在我的腿上。这个孩子哭累了,又皱着眉头沉沉睡了过去。这样也好,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与其留下什么令人讨厌的记忆,还不如一觉睡到自然醒,什么也不知道的好。光线和温度对儿子来说都是陌生的东西,也许是裸露在空气里的感觉让他微微有些不适,他扭动着小身体挣扎了几下,然后很不情愿地把脸埋在了我睡裙的褶皱里。 我看着他耳后微微凸起的腮部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收拢变浅,最终完全隐藏进了光滑的皮肤下面,不留一丝痕迹,心里的感觉复杂得无以复加。这个孩子,他和一切陆地上的、海洋里的种族都不相同,如此得独特......他将来会不会觉得寂寞? 深海从海里探出上半身静静地凝望着他,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 “叫阿寻吧,”深海用嘴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抬起头征询我的意见,“好吗?”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要给女儿起什么样的名字,这样默契让我觉得绝望又心酸。 “他们来了,”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挑起的尾音微微有些发颤,“有了族人的帮忙,我们的寻找会容易很多。”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海面上聚拢起来的雾气像一度厚重的墙,将整个世界都远远地隔离在外。一阵模糊地声音随着雾气飘了过来,模模糊糊的絮絮低语,像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交织起来似的,空灵而诡异。 当雾气散开的时候,海面上已经多了几个人。 当他们探出上半身,在不远处的海面停下来的时候,雾气散开,我看到了他们的脸。 停留在最前面的一位面容消瘦的中年人,肤色微黑,粗浓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不怎么友好的细长的眼睛。从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开始,视线就一直停留在深海的脸上。我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严厉得近乎苛刻。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身材十分高大的老人 ,头发和眉毛都已经花白,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眉眼端正,很像五六十年代荧幕上的英俊小生。这样的面相微笑起来的时候会很慈祥,板起面孔的时候也不会显得过分苛责,反而会透出一种语重心长的从容不迫。凭着直觉,我猜他就是一徽长老了。此时此刻,这位一徽长老的目光正在我和深海的身上来回扫视,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神色。 我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他并没有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及时赶过来帮助我们,而且在明显已经误事的情况下还带着这么一副看好戏似的表情......这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会面。如果不要顾虑深海的话,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像迦南一样躲起来。再往后,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让我微微有些意外。白皙的皮肤,金褐色的卷发,即使站在那里不动,全身上下也散发着从容不迫的优雅。跟他们不同的是,米娅既没有看深海也没有看我,她几乎不错眼地盯着我怀里的孩子。细针似的目光,令我本能地向后一缩。米娅像是被我这个动作惊动了,目光微微一跳,缓缓地迎上了我的视线。熟悉的褐色眼睛,却不带丝毫笑容。我神差鬼使般想起了在海里时她直立着头发警告我的样子,心头一阵发毛。 “作为你的族长,我很遗憾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仍然不错眼地盯着深海,轰响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颤音,“你曾经是本族最优秀的战士,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感到很痛心。” 他的话明显另有所指。我转头去看深海,深海的目光却停留在一徽长老的脸上,很平静的目光,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一徽长老和他对视片刻,镇定自若地移开了视线。 “任何一个社会都要遵守某种秩序,”也许是深海漠然的神色令族长感到不满,他明显地加重了语气,“你熟知法典的每一条规定却还要去蓄意破坏它,深海,你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被你饶恕。”深海撩开自己的头发让他们看他颈后的伤疤,“我做了对族里不利的事,我已经受到了惩罚。而且为了补偿因为我的任性而对族里造成的损失,我从夜族人手里带回了那块月光石。尊敬的族长,在我带回来黑苹果之后,您曾经亲口说过,我所做的事已经被原谅。” 族长看了看身后两个默然不语的跟班,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不过,既然你已经回到了族里,那么你就要按照法典的约束来行事。深海,法典规定我们的族人不可以和人类通婚。” 深海条件反射般反驳他,“她不是人类。” “她是人类。”族长加重了语气,“她有自己的社会关系,有身份,有自由出入那个社会的许可。” 深海静静地望着他,良久之后,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表情,“我们被夜族人追杀,险些丧命。我以为族长大人您是来帮助你的族人的,原来......你赶到这里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在没有死透的尸体上插上最后一刀。” 族长张了张嘴,眼中透出恼怒的神色,“我赶到这里是为了纠正我的族人所犯下的错。” “法典规定,我们的族人遇到了危险的时候,作为同族的人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赶去援助。”深海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了过去,刀子般锋利,“你们在明知我们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却故意拖延时间,请问族长大人,这算不算犯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族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们按照收集来的情报调配行动,我不认为我们有故意拖延时间。” 深海看了看他,突然摇着头笑了起来,“刚被赶出来的时候我一心想要回去。为了让我顺利地回到族群里去,我的爱人几乎要拿自己的命来跟夜族人做交易。她那单纯的脑子,一点儿也想不到她拿自己换来的让我重返族群的机会竟然会是这么大的一个圈套,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族长和身后的两个人一起流露出震惊的表情,我也被他的这番话惊到,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来。 “深海......”米娅终于开口了,她那从容不迫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焦虑的神色,“你很清楚没有族群的庇护,我们......” 深海摇了摇头,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回到族长的脸上,“我身上已经有了烙印,即使两百年后我也没有机会再和你争夺族长的权杖。你究竟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族长的脸因为愤怒而发红,“我们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胡说八道的。深海,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威胁到了我们族人的安全,这个女人必须死。” 深海漠然摇头,“没有人可以动她,她身上有我的记号。” 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族长口中必须得死的那个人原来是我。我看着面前的这几个人,心里有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一个人的生死,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几条鱼决定了?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们不是说过不会插手人类社会的事情吗?现在又强调我的存在对他们造成了威胁......该不会真的是针对深海展开的一个圈套吧。到了这一刻,我已经不再指望他们会帮忙找回我的女儿了。 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来帮忙的。 “她的存在威胁到了我们族群的安全。”族长强调,“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法典。深海,你必须认错。” “认错......然后看着你们杀了她?”深海望着他,冷冷笑了,“族长,你这个饵下的很有诱惑力。这一条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你们知道的和我一样清楚。” 族长气得脸都红了,“你真是顽固。” “我不顽固的话,你会更加头疼。”深海大声笑了起来,“然后......说说你的重点吧,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干脆杀了我?还是像米娅长老那样被关起来,关上很久很久,久到再也无法和你争夺族长的权杖?” 我震惊地望向米娅。米娅却侧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她是长老,对于族长的决定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干预能力,而且她也知道被关起来究竟是怎样难熬的滋味......可她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心底的感觉有点怕,然而更多的是愤怒。 “深海已经被你们赶出族群了,”我抱紧怀里的儿子,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有些发颤,“他不是月族人,你凭什么对他之手画脚?!” 除了米娅之外,其余的两个人都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能听到?”族长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问一微长老。一微长老却没有回答他,而是饶有兴味地打量我和我怀里的孩子。 “他不是月族人,”我再次强调,“族长也好,长老也好,对我们来说都是路人。从驱逐他的那天开始,你们就不再有资格审判他。” “你错了,孩子。”一微长老开口说道,“萨默斯法典不是月族人的法典,他是整个人鱼族群的法典。” “那为什么由你们来审判?” “因为在这一片海域,”一微长老的声音带着几分做作的耐心,一丝不苟地回答我说,“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身份符合审判的条件,这个也是法典规定的。” “夜族人也犯了错,他们犯了比深海更严重的错,不论是按照犯错的时间先后还是按照犯错的严重程度,你们都应该先去审判他们,不是吗?” 一微长老摇了摇头,“他们犯的错太严重,已经被我们提交给了整个族群的长老会。他们会对夜族人的所作所为做出最终的裁决。” “真虚伪。”我看看他,在看看那位神色不善的族长,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深海恐怕真的躲不过去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筋疲力尽,即使想要拼命也没有反击的能力,而且他们的人数应该不少。 听到我的挖苦,族长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一微长老却微笑了起来,“真有性格啊。” “你很虚伪,”我摇了摇头,“深海跟我说他的族群都是单纯而善良的人,现在我才知道,单纯善良的只有他一个,你们的自私诡诈真令人……惊讶,这个世界果然没有童话。” “你闭嘴!”族长大怒。 “真相不是因为不说就不存在。”我望着他淡淡笑了,心头的感觉却无比凄凉。什么叫走头无路?被自己的族人算计到绝境,这才是走投无路。 一微长老一定是从族长那里得到了某种保证,所以他轻易地推翻了和深海之间的约定。至于米娅……十有八九族长会拿着严德跟她做交易,对她来说,自然没有什么人的命比她的严德更加重要。 我不再看他们,而是专注地看着我的深海。他仍然挺直后背倔强地和他们对视,然而在他的眼中却带着绝望,像一个被家人抛弃了的孩子,因为疼痛的来临太过意外而久久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我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心疼,被自己的族人抛弃,被自己信任的师长欺骗,这么丑陋的事竟然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你们看不起人类,”我不想看他们,但是我在心里用来那么大的力气来说话,我相信我的声音足够大到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你们总是说人类狡猾自私,爱钱,爱计算同类。我一直以为你们族群的品性当中没有这些丑陋的东西。在人类的观念里,你们的存在善良而美好,永远和童话联系在一起,可是我们竟然错了。”我停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我们竟然错了,你们做着卑鄙无耻的事情的时候脑袋上却还顶着善良的旗号,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群生性要坦荡得多。” “我一直因此而自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深海的手,“可是今天,我头一次在面对你们的时候有了优越感。” 米娅的表情有点难堪,一微长老的脸上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我那些恶毒的话完全无法影响到他,只有族长,气得脸都红了。 “你必须死。” “既然你们一直在拿法典说事,”我摇着头笑了,“那法典上同样规定着除了深海之外,你们的族人不可以碰我。如果身为族长和长老都不遵守法典,那么你们会失去身为审判者的资格吧。” “族群内部的事你知道得太多了,”族长冷笑,“你这个狂妄自大的人类。” “我是人类,我是狡诈无耻的人类。”我冷笑,“我不是狡诈无耻却伪善的人鱼族。” 族长的脸色在一瞬间变成了灰暗的青色,深海猛然冲了过来,以一种保护着的姿态停留在了我的前方。同时,站在一旁看好戏的一微长老也喊道:“族长!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族长皱着眉头,竭力平息自己的怒气,“深海你要知道,身为族长,我别无选择。” “我理解,尽管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倒足了胃口。”深海微微向后退,紧靠在我的腿上,“我知道今天你是不会放过我的了,但是你不能碰我的家人。” “家人?”族长语气轻蔑。 “是的,家人。”深海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对面的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 在我们的头顶上,海鸟的叫声穿透了雾气,像有人硬给我们沉默的对峙添加了诡异的背景音。这样的叫声我一向不喜欢,拖着尾音的叫声听起来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又找不到似的凄惶。 身上的睡裙半湿半干,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比整个都湿透的时候还要令人感觉难受。我开始感到饿,也许不是饥饿,只是一种类似于饥饿的无比空虚的感觉,由身体的内部飞快地向四肢传递。这个丑陋的岛、这片雾气、这些怀着恶意的异类……都让我觉得极度的不真实。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呢,就在我以为我所期待的生活刚刚拉开序幕的时候,我却要面临它的结束;当我以为我们所能够承受的苦痛煎熬已经到达了极致的时候,它才刚刚开始。 那些我期待了整整十四个月的、甜蜜而又麻烦的家庭生活,我才只过了一天。 空虚而绝望的感觉慢慢扩大,我疲乏地看着族长的手心里慢慢凝出了一个模糊的光球,心头仍然被不真实的感觉填的满满的。 “这是按照法典的规定对你做出的惩罚。”族长面无表情地望着深海,掌心里的光球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亮,他转过头,冷森森的眼睛头一次郑重其事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女人,我不能够杀掉你。但是请你记住,你的所作所为会左右我们对深海的量刑。为了他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被封印的一百年,我想,你一定乐意对我们的存在守口如瓶。” 我想起了迷雾岛上的那个岩洞,那一汪小的甚至无法顺利转身的浅浅海塘,那块曾经寄居过一只小水母的岩石,以及严德说道三十六年时寂寞到了骨子里去的眼神。 那只是三十六年。 如果这个面目丑陋的族长不死,我的深海会被囚禁一百年。纵然我能活到一百二十多岁,我是否还有勇气老眼昏花地顶着满身的皱纹去面对我依然年轻的爱人? 我的女儿丢了,紧接着又轮到了我的爱人。 我知道,有那部狗屁法典在他们的头顶压着,他们不会残杀自己的同类,也不会杀掉我,他们只能利用被封印的深海来要挟我,或者说,要毁掉我从来都只是一个借口,好让他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封印深海。 我的世界,终于随着这个圈套的收口而彻底颠覆。 深海再一次退回到了我们的面前,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熟睡的脸,然后用双手撑住了我两侧的礁石,用额头轻轻地抵住了我。 “对不起。”他碰了碰我的嘴唇,低声说道:“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疼痛的感觉要稍后才会降临,这一刻的我只觉得无力,“你唯一的错就是太美好。” “对不起。”深海凝望着我,墨蓝色的眼瞳里光华闪烁,仿佛他灵魂的深处依然挺立着一根无法折断的标枪,“对不起,茉茉。现在的我别无选择,我不能让你和儿子遇到一点点危险。” “我懂,”眼睛热辣辣的,伸手去揉的时候却干涩无比,“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儿。”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茉茉。” 在他的身后,那个月白色的光球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并且以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 “是什么承诺?”我木然地看了看那个奇异的光球,那就是深海的牢笼吗? “我要像一个人类的丈夫和父亲那样照顾你和孩子,”深海像被一股大力拽了一下似的向后退开几步之后又挣扎着停住了,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却渐渐浮起了压制不住的痛苦,“我要把女儿带回来,亲手交到你的面前。” 深海的身体再次后腿。 “我的承诺也依然有效。”我不知不觉追着他向前走,声音也无法自持的变得尖利起来,“深海,我相信你。” 这句我拼尽了力气喊出来的话深海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听到。他的身体被飞快的拽进了那个月白色的光球里,然后和周围的雾气一起消失了。 眨眼之间什么都不见了。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海,蔚蓝色的海,笼罩着淡淡的雾,在正午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波光涌动,空旷而寂寞。 我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熟睡被打扰,我的阿寻不 舒服地扭了扭脖子,皱着眉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墨蓝色的眼瞳,像最深沉的海。 和深海一模一样的颜色。 【第五卷】神秘岛 一 故地重游 手机又一次嗡嗡响起的时候,我正抱着阿寻站在阳台上晒太阳。 下了两天的雨到了今天中午的时候终于停了,满天的阴云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散开,光线却变得明亮了起来。从阳台上望下去,院子里的碎石小径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橘子树的树叶也透着油绿的光,衬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果实,漂亮得像布置节日会场的大型仿真盆景。 这几棵橘子树是阿寻的宝贝,不管他怎么哭闹,只要抱他出来“看看橘子”,他立刻就不哭了。我妈和四婶都说小孩子喜欢鲜艳的颜色,而且那几棵树上还有不少麻雀,飞来飞去的东西,总是比较容易吸引小孩子的注意。 正想走过去关掉手机,我妈已经拿着一个奶瓶推门进来了。见我手里抱着孩子,顺手就替我接了起来,“喂,哪位?” 来不及制止,我的心不禁微微一沉。 这几天我的电话特别多,而且都是来自同一个号码。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接,但电话另一端的人似乎比我还要固执。 “她哄孩子呢,你等下啊。”老妈不怎么在意地把手机递给我,顺手从我怀里把阿寻接了过去,“来,宝贝,姥姥带你去喝奶。” 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奶瓶,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似的,丝丝抽痛。从海边回来之后我病了几天,再后来奶水就没有了,针灸和中药都试过,怎样都不行。我的阿寻在哭闹绝食了一整天之后,终于万般无奈地接受了奶粉。我妈一边安慰我说奶粉也不错,营养搭配都有专家把关……转过头就摇着头直叹气,也不知道是在心疼推着奶瓶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阿寻还是在心疼我。 深海和女儿就这么不见了,我一直还没有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她心里虽然有疑问,但是我的反应又让她不敢深问。这段时间,她过得比我还要辛苦。这让我格外愧疚,也许我该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她摊牌了。 我拿起电话转身走上了阳台。对于他们,我并不想一味回避,我只是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 “茉茉?”电波的另一端传来老人略显浑浊的声音,因为急促的气喘而显得格外虚弱,我曾经在这个声音里听到过的坚毅果敢竟然都不见了,“茉茉,谢天谢地,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 我没有出声,这个声音和我记忆之中的相差太大,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健康状况会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变得这么糟糕,以至于听见他说话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不那么舒服的感觉来。 “茉茉,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三个字,可是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应该和你说什么。” 《流星花园》里的道明寺总是很无厘头地说:“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吗?”现在想起这部风靡一时的偶像剧,觉得这小子真是直率得可爱。道歉这东西,就像穿耳孔时的第二针,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感觉疼得更厉害。 “我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封印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遗憾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老人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米娅在场却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阻止……这让我无法原谅自己……” 原谅吗?我们之间似乎谈不到这么严重的问题。她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做出了对她最为有利的选择。她有自己一心要守护的人,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要求她舍弃自己的爱人去帮助不相干的我? 不是不介意,只是我的介意没有任何立场。 手机捏得久了,与掌心相触的部分开始变得湿滑黏腻,我开始盼望他能够尽快结束这次通话。我想他也许是在期待着我说一句原谅他们的话吧。 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的孩子丢了,我的爱人被封印了。在我一生中最最艰难的那个时刻,我唯一可以指望的熟人却在一旁袖手旁观。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知道,但我仍然无法再把她看做亲密的同伴和朋友。 “我们可以帮助你找到深海被封印的准确地点,”严德的声音急切了起来,“我的实验室正在对‘米娅七号’进行改进……”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即便我找到了关押深海的地牢又怎样?即便我可以再次变成一条人鱼又怎样?老族长死去的时候米娅得到了自由,那么……我拿什么去干掉这个心思刻薄的新任族长? 鱼雷? 冲锋枪? 不,鱼死网破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严德,”我轻声打断了他的倾力推销,“希望你保重身体。” “不!不要挂断!”严德失控般大喊起来,“茉茉,请你让我说完,请你让我做点什么……我的身体挺不了多久了,我不能带着这样的歉疚去死!” “你不必歉疚的,你和米娅曾经帮助过我,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们。严德,是我一直欠着你们很大很大的一个人情。我也不想带着歉疚去死,我从来都不喜欢欠着别人的人情,如果你实在想听我说点什么……那就当我们扯平了吧。” “茉茉……” “扯平了,”我再次强调,“两无相欠。” “两无相欠吗?”严德惨笑,“那为什么我会这么不甘心?”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转过身,隔着一层玻璃窗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老妈和被她抱在胸前的阿寻,心头苦涩,“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严德,请你安心地保重自己。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的生活原本就和你们无关。” 我的生活,从来都和你们无关。 挂了电话走回房间里,阿寻正伏在老妈的肩上,老妈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来拍去,阿寻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像把自己吓了一跳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我忍不住面露微笑,因严德的电话而一度沉落谷底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有所缓和。 别人总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爸,可是阿寻却长得跟深海一模一样,尤其那双眼睛,那双优雅而深沉的蓝色眼睛,像星空下最迷人的海。每次看着阿寻的眼晴,我总会有种极微妙的感觉,仿佛有一些无形的东西正通过这双眼睛,由他的父亲默默地传递给了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能听到深海哼唱的歌谣,很慢的节奏,儿歌般的调子,柔和得像大海的呼吸。当我在阿寻的耳边重复这些调子的时候,他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里总是带着专注的神色,仿佛他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听懂了他父亲想要表达的意思,仿佛……他们之间神秘的联系从来不曾因为深海的消失而有所中断。 那是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微妙得几乎像是我的错觉。 老妈把他抱回了婴儿床上,阿寻盯着悬挂在婴儿床上方晃来晃去的小海豚,两只眼睛又有点睁不开了。 “吃了睡,睡了吃……”我叹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老妈白了我一眼,“刚出生两个月的孩子,你想让他怎么大?” 如果我告诉她阿寻的姐姐在我们分开的时候已经表现得像一个两三岁大得孩子了……不知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去歇一会儿,”老妈冲着另一边的大床怒了努嘴,“阿寻哭闹了大半夜,今天晚上还不知怎么折腾呢。” “我没事,”我摇摇头,“你去睡一会儿吧。” “我忘了告诉你,迦南回来了,”老妈脱了鞋躺到了大床上,打着哈欠说,“人在书房呢。” 我连忙站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茉茉……”老妈喊住我,欲言又止,“这个……迦南他……” “他是深海的同族弟弟,”我也只能跟她这么解释了,“我和深海,还有孩子的事,等我找个时间详细跟你说。” 老妈叹了口气,伸出手在阿寻的身上轻轻拍了怕,“你去吧,我和阿寻一起睡一会。” 在我们身上发生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追问过。当我抱着儿子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只是震惊莫名看了我一会儿,就一言不发地从我怀里接过了啼哭不止的阿寻。接下里的几天我高烧不退,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每次从昏睡中睁开眼都能看到她憔悴的脸上挂着平静地微笑。那是从小到大,最让我感觉安慰的一个表情。仿佛她一直骄傲而又洒脱地站在高处,没有什么痛苦可以让她另眼相看。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帮助我重新支撑起了频临崩溃的世界,然后一点一滴地用温情细心修补每一道裂痕。 搬到四叔这里住也是我妈的主意。这条街住的都是军方的人,不但街口有警卫,每家的别墅门口也有警卫,别说闲杂人等,都是闲来无事的耗子都不会往这边溜达。在我所知的范围之内,的确要数这里最安全了。 四叔工作很忙,四哥又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职场新人,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我们的到来很让我四婶感到惊喜。虽然多出来的孩子吓了她一大跳,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阿寻吸引了过去,对于我妈说的“孩子他爹出国了”说法并没有多加追问。同时也因为四叔的帮忙,阿寻的户口很顺利地落到了我们家——我妈、我、他,三个人的家,户口本上,阿寻的名字填的是;寻海。 很普通的名字,我妈给起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迦南正坐在电脑前面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听见我进来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过来看照片。” 他说得照片在电脑屏幕上放大之后一片模糊。整个画面都是歪斜的,看得出拍照的人当时十分紧张。画面的中心是一棵树,树下模模糊糊有一个人的背影。 “这是什么?” 迦南没有出声,皱着眉头将画面缩小。这一次画面看起来清楚一些,但是细节的部分却更加模糊。我的视线落在那个人的背影上,这是一个略微有些眼熟的男人的背影,我应该在哪里见过他。在他的肩膀上多出来一个球状的物体,颜色很浅…… 当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浅色的球状物上时,我被自己的反应惊住了。一种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热辣辣的东西自心底扑了上来,像最猛烈的浪头,一瞬间几乎拍碎了我所有的意识。脑海中嗡嗡作响,耳畔只剩下心脏的激跳和热血汩汩流动的声音。 浅色的球状物,在这张偷拍的照片上只是不足指甲大的一个模糊的点。但是,如果这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的头部刚刚到达他肩头,偏巧她的头发又是白金般得颜色的话,一切就解释通了。 “她在哪里?”身体抖得站不住,我扶着桌子在旁边的圈手椅上坐了下来。 “研究所,你曾经被囚禁过得那个。”迦南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拍照片的人说这个男人和他怀里的孩子是一周之前才出现的。” “她看起来……怎么样?” 迦南摇了摇头,“他接触不到他们。”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屏幕,这个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的模糊的点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那一出生就会微笑的聪明宝贝。她曾经抱着自己的尾巴蜷缩在我的怀里熟睡,她曾经用星星般的小手抚摸我的脸,用她那双独一无二的冰蓝色的眼睛凝望着我,学着我的样子亲吻我,她曾经眼带惊慌地转身喊我“妈”。 我的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她还在那里?” “有可能。”迦南低着头,无意识地握着鼠标在桌面上画着圆圈。 “那我们马上出发!”我冲动地站起身往外跑。 “不行!”迦南一把拉住了我,“你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你应该知道不止是研究院,整个小镇的周围都处在他们的监视之下。贸然闯进去,不但我们救不到人,恐怕还会把你再搭进去,我可不想被深海一爪子拍死。” “我们可以走水路进去。” 迦南摇了摇头,“自从你从水路逃走之后,夜族人在水下布置的防卫设施就提升了好几个等级。再想走老路,恐怕是行不通了。” “那个镇子有火车站,周围还有几个村子。这些村子周围应该会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小路,可以想办法找当地人给我们带路……” “你留下来,我带人过去。”迦南很果断地打断了我的提议。 “不行。”我一口回绝,知道了我的孩子就被关在那里,我怎么能坐得住呢? “我不想被他们认出来。”迦南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冲动地发起火来,“我们人手不够,因此更加不能冒险。” 礁石岛的那场变故之后,迦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个爱凑热闹的、别扭的半熟少年在我的眼皮底下变得沉默寡言,总让我有种嫩牛肉被急火煎煳了的错觉。他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他应该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去成长,而不应该通过如此惨烈的方式一夜间长大成人。他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那天的事,但是据我猜测,他心里对于我、对于深海一直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当时的他远远地躲了起来。 我不认为他有什么可愧疚的。如果知道族长会在那天封印深海,我想他是不会躲起来的。但问题是,灾难发生之前谁又是先知呢?更何况,即便他当时在场……结果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那本来就是一个圈套。 “他们有武器吗?”我换了个话题。 迦南点了点头,“他们有自己的走私线路。” “夜鲨真是个人才。”我微嘲,“黑白两道的生意都敢插手。” “他胆子很大。”迦南想了想,“而且你们人类制定的那些法规什么的,他压根儿又不放在眼里。” “也许我们也应该找一些专家来帮忙。”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心里焦躁得像爬着一千只蚂蚁,“就这么找上门去,我们充其量也就是给他的保镖当炮灰用的。” “什么样的专家?” “懂军火的、懂格斗的……”我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想法从离开礁石岛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回来我就病倒了,迦南又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所以还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最好是有实战经验的……” “雇佣兵?” 我迟疑了一下,“类似吧。” 迦南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深海留给我一笔钱,”我说,“而且那个总部设在瑞士的什么基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拨一笔巨款入账,我们可以动用这笔钱。”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迦南摆了摆手,正要走开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他转回身十分警觉地瞥了我一眼,“你干吗现在说这个?” “我想让你知道,”我扶着身后的桌子,心如刀绞,“我的大脑还在正常地运转,我没有失去理智,甚至我还很冷静。” 迦南静静地等着我后面的话。 “所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求你了迦南,就让我一起去吧。” 我对这个小镇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火车站。 很简陋的一个小站,候车室是一排老式的平房,外墙都已经斑驳了,是那种通常情况下快车压根儿不会停靠的小站,却因为附近的四里八乡只有这么一个对外的窗口而显得异常繁忙。隔开半条街的距离端详它,它那破败的外观真的很像一块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点心渣,四周围爬满了蚂蚁。 半条街的距离足够隔开了站台附近的噪音,但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让人看了仍然觉得喧闹不已。我收回视线,焦躁不安地在不足十平方的房间里继续踱步。 角落里老式的二十寸电视机仍然开着,声音被关掉,屏幕上街道的画面匆匆闪过,看起来如同一场哑剧。俗气的印花窗帘只拉起了一半,背光的房间越发显得光线昏暗,老式家具的表面油漆斑驳,很多地方都露出了内里颜色模糊的木质。 房子是出发之前迦南的帮手替我们租好的。独门独户的老式二层楼房,房檐压得很低,楼梯和走廊都很窄。因为采光不好的缘故,看哪里都是黑乎乎的。楼下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被房东的几件旧家具堆得满满当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些家具发出的轻微而又可疑的劈裂声,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呤。洗手间的水龙头也总是关不紧,滴答滴答的水声清晰可闻。除此之外,窗根下面还有啮齿类的小动物出没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有风过林梢的呼啸以及夜鸟振翅的声音。偶尔会有夜行的列车呼啸而过,轰隆隆的震响会暂时地吞噬掉一切细碎的声音。 我失眠的状况到了这个小镇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严重,助眠的药物被迦南拿走了。而他给我弄来的那些偏方,热牛奶或小米粥之类的东西又完全没有效果。我只能一夜一夜地清醒着,任凭疲劳和焦虑持续叠加,却完全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只能守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等待着迦南和他的帮手们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消息:镇子上新开张了一家超市、某街的一幢老房子突然着火了、某个酒店有人酒醉闹事,连镇上的警察都被惊动了、海边某国企的疗养院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我被动地听着,心头却疑云迭起。迦南人不在,我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他让人带回来的这些消息都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我们来到这里的第四天,迦南通过房东的一个朋友在镇子上的一家家政公司找到了一份送货的工作。这个小公司并不缺人,所以迦南只能算是临时工,在这里的送货人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充当一下跑腿的。 小镇上的人都说很多年前,这一带的诲边曾经有过一个秘密的军事单位。后来这个军事单位搬迁了,但是单位附属的几个疗养院却被保留了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带又陆陆续续的有一些单位修建了不同规模的疗养机构,渐淅也成了小有名气的疗养胜地。不过,这一带的海岸线很长,疗养院的分布十分零散,所以,生活物资的采购大部分都会委托给镇子上的家政公司。 迦南加入的这家公司名叫双喜快送,据说是镇子上最早成立的家政公司之一。天烨集团名下的研究所和相连的疗养院都是双喜的大客户,每隔三天就要按照他们提交的订单送一次货,风雨无阻。给他们送货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司机华叔,据说这趟线一直是他在跑。有时候运送的东西太多,客户方也会同意华叔带一个助手同行,不过这个助手只能在研究所的侧门外卸货时写写清单,打打下手什么的,进入研究所结款的事就只能华叔一个人去办。 迦南瞄上的就是这个助手的差使。 我认为这个办法有点儿过分曲折了,但是迦南却说这样很稳妥,尤其是镇子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出现了那么多的新面孔,估计夜族人一时半会儿还注意不到一个小小的送菜工。 我们到达镇子上的第九天,迦南晚上下班的时候除了打包带回来一份酸菜鱼,还同时带来了一个勉强算是好消息的消息:华叔原来的助手在家做饭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脚,迦南被指定在转天的送货过程中给华叔当助手。 “夜族人布防的规律我多少知道一些,”迦南看起来心情大好,甚至还主动给我夹了一筷子酸菜,“能亲眼看一看他们在侧门附近的布置我心里就有把握了。果冻退伍之后在保安公司干过很长时间,他对于有钱人架设的防盗设施很有经验,回头我们俩好好研究一下看看哪里才是整个防卫系统的弱点。” 果冻就是他找来的帮手之一。这人我只见过一面,三十来岁的样子,,高高壮壮的,留着很精干的小平头,眉眼的轮廓很深。据说他以前当过兵,身手小错,话却不多,光看外表还是挺让人信得过的,不知迦南是从哪里把他找出来的。如果我先前的提议迦南能接受的话,这个人倒是得留住了。 “你就尽量放宽心,”迦南难得地开始安慰我,“你们不是总说什么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吗?在行动之前一定不能着急。咱们人少,跟他们对着干完全没有什么优势,所以我们一定得沉住气,千万别自己乱了手脚。” 他说的我都知道,却仍然食不知味。不过,来了这么多天之后事情总算有了一些看得见的进展,我也能稍微松一口气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夜,我难得的没有借助任何药物的帮助就睡着了。 似睡非睡之间,我又一次看到了海。 清晨即将来临,明亮的光线正一点一点地穿透幽蓝的海水,从头顶上方模糊而明亮的月白色到我们身边浓重的墨蓝色,展现在我面前的海水像一幅色彩渐渐加深的美丽绸缎。仔细看的话,看似纯净的海水里浮荡着各种各样细小的生物,灰尘一般微微发亮的藻类,长着细小触角的指甲般大小的透明小鱼……这些是我早已看熟了的景色,可是在梦里看着它们的时候,我却怀着如此新奇的感觉,仿佛第一次看到。 海水渐渐变幻的颜色,礁石上不停收缩的海藻,从岩石下面探出头来鬼头鬼脑地向外张望的章鱼,从我们的头项上方游过去的壮观鱼群……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从未见过海的小孩子,每一样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都令我感觉既惊讶又欣喜。 如此单纯快乐的心情,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然后我看到了出现在礁石另一侧的东西:一条银蓝色的鱼尾,巨大的尾鳍正随着暗流的涌动缓慢地上下摆动着。越来越明亮的光线在这条漂亮的鱼尾上折射出了不同的颜色,从纯粹的银白到深深浅浅的蓝,每一种颜色都显得光彩夺目。 我的视线从这条鱼尾移到了旁边的什么东西上,柔和的象牙色,长的……是两条人腿。我应该被吓一跳的,可是这一刻,我却只觉得新奇,不由自主又游近了一些。略显浮肿的两条腿,当我凑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脚趾张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半透明的一层薄蹼——这个人竟然和我是一样的! 没有恐惧,我心里满满的都是疑惑。我的视线在这两条腿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了那条漂亮的鱼尾巴上,片刻之后又一次移回到了两条腿上。然后开始慢慢地向上移动,毫无悬念地看到了深海和靠在他胸前的我。 千真万确是我。 尽管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没有束紧的头发乱蓬蓬地漂浮在脑后,脸色苍白而疲倦,眼睛下面还挂着淡淡的淤青。 我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棉质的睡裙,一边的肩带放了下来,阿寻正伏在我的胸前吃奶。 然后,我看到自己抬起头和深海相视而笑。 我的那张脸略显浮肿,一笑起来真的和鬼一样。可是戮还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正从一段不太远的距离之外观察着自己。最要命的是,我居然觉得被自己打动了…… 看着自己微笑的表情,我心里竟然有种暖融融的、温柔而又亲昵的感觉。然后,我看到面前的自己抬起头,冲着我偷看的方向张开了一只手,“来……” 这个奇怪的梦做到这里的时候,就好像放映机出了故障,开始不停地重复播放最后的一段画面。于是,我不知所措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抬起头,看着自己冲着镜头微笑,看着自己张开一只手,冲着镜头温柔地微笑说:“来……” “来……” 如此清晰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而我的心情却慢慢变得悲伤起来,非常非常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就在我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却又消失了。眼前一片水光迷离,就好像我沉在水里,耀眼的阳光正肆无忌惮地照射在水面上。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一男一女的声音,正在争吵的样子。 我悄悄浮出水面,刺眼的光线晃得我立刻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游泳馆模样的大厅,浅色的天花板很高,上面装饰着海星和海螺形状的项灯。大厅的一角装饰着几株高大的绿植,茂密的枝叶几乎触到了天花板。这里的布置,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是一探头,我又沉回了水里。不过那一男一女的对话倒是有几句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你说什么也没有用,”这是女人的声音,“我不会同意的。” “你应该明白,这并不是我在刁难你。”男人的声音。 “如果不是存心刁难的话,”女人的声音激动了起来,“你就应该去找保卫,而不是站在这里冲着我指手画脚。”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俺去。”男人也提高了声音。 “什么是安全?”女人反问他,“你想要她活?还是想要她死?” …… 直觉这是两个我见过的人,然而浮浮沉沉之际,他们的声音除了受到水音的干扰之外,空旷的大厅又让这两个人的声音带上了微妙的回音,我完全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谁的声音。 从水底望过去,争吵已经停止,男人转过身怒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而女人的身影则折回到了泳池的另一侧,从那里拿起了什么东西然后重新走回了水池的边缘。 我一个猛子扎回水里,很清很清的水,可以一眼看到画在水池底部的标志性线条。是泳池没有错了,问题是,这到底是我脑海中的哪一段记忆? 女人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柔和而清冷的调子,很像是…… 我心里骤然间慌乱起来。一瞬间,躺在卧室里正在做梦的我和梦里那个沉在水池中的我的复制品似乎诡异地合二为一。复制品感应到我的慌乱,同时我也感应到了她对岸上的女人生出的那种略显复杂的心情;轻微的畏惧交织在轻微的依赖之中,想要躲开的同时却又渴望着接近。 不怎么情愿地朝着泳池边那个身影游过去,浮出水面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仿佛永远都不会变老的精致的娃娃脸,脱去了淡漠的神气,笑容竟然惊人的甜蜜。我忽然疑惑起来,这个长着我所熟悉的五官,却又挂着完全陌生的表情的女人,真的是……夜翎吗? “上来……”她举着手里的大毛巾冲着我继续微笑,,“水里泡了很久了,累了吧?” 我想起她带着我在泳池里走测试的事,可是当时的她并不是这样的表情,我分明还记得她不耐烦的样子…… 是我的记忆错乱了吗? “过来,”她继续微笑,用柔和的声音引着我朝她靠近,“过来,海伦,你看这是一条新毛巾,上面还绣着你最喜欢的小海螺呢……” 海伦?! 这又是谁?! 我大惊失色的同时,上半身已经窜出了水面。眼前顿时一片水花四溅,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一跤跌回了水里。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的时候,手臂上还残留着水花飞溅的感觉,真实得可怕。 月光透过印着大花朵的窗帘支离破碎地洒了满地,远处,一列夜行列车正轰隆隆地横穿整个小镇,连身下的床铺都仿佛被震得微微发颤。 被子被我踢开了,全身上下一片冰凉,这才是我会做梦的原因吧。可是为什么在梦里夜翎会喊我“海伦”? 海伦……海伦…… 那是一种刻意讨好小孩子的语气…… “过来,海伦,你看这是一条新毛巾,上面画着你最喜欢的小海螺……”这样的语气十分耳熟,平时我妈妈会说:“寻寻,看奶瓶上还有史努比呢,再喝两口好不好?”我会说:“看,小鸭子,放进浴缸里,跟阿寻一起洗澡喽……” 我心烦意乱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脑海里突然钻出来的惊人的想法让我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可是…… 可是如此真实的感觉,还能有什么更加靠谱的解释呢? 我光着脚脚冲进浴室,扭开水龙头泼了两把冷水在自己的脸上。哗啦啦的水声,我近乎低泣般的喘息声,让这个安静的夜晚突然变得躁动不安。 我伏在盥洗台上,冷水顺着脖子一直滑进了睡衣的领口。冷和热交织的感觉,绝望里有隐藏着惊喜,仿佛我呼出的空气都带着炙热的温度。 可能吗? 这一切真的可能吗? 我可以像感知深海的情绪一样感知到她的内心世界?或者……她正等待着来自我的信息,而这一夜,我们对彼此的感应恰巧重合了? 自从离别之后,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靠近她,她活着,而且她还记得我。 她真的记得我! 我细细回忆梦里所看到的画面,她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她的委屈和她的渴望……甜蜜和痛苦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这是最疼痛的幸福,最心酸的快乐,而我却只能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承受着来自命运的煎熬,却无能为力。 海伦…。 海伦,来源于希腊语,光的意思。‘很美好的一个名字。 这是夜翎取的吗?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她和海伦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她对我的女儿怀着一定程度的喜爱?我是不是可以指望海伦能借着这一点儿喜爱得到比较细致的照顾? 小孩子总是比较容易讨好的,送给他们糖果,陪他们做游戏,给他们讲故事……很容易就可以赢得他们的好感。如果海伦对夜翎的喜爱表现出适度的回应。 她的待遇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如果她对夜翎真的产生了某种温柔依赖的感情…… 海伦还会不会记得我? 二 费尽心机 夜晚即将来临,而迦南却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是迦南第一次跟随华叔去送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会在下午两点左右返回到镇上。即便做一些必要的交接工作,这个时候也应该跟我联系了。 从窗口慢慢走到房间另一侧的盥洗室门口,再从盥洗室的门口走回到窗边。 天边那抹惨淡的霞光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黯淡的颜色:浑浊的灰色和混杂其中的模糊的黛色。 堆积了一整天的心神不定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焦躁。我无意地在房间里越走越快。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猜测也纷至沓来:迦南会不会在研究所门口被夜族人认出来了?他曾经跟随夜鲨一段时间,出来进去的。肯定有不少人记得他。就算他经过了一定程度的乔装打扮,万一被眼神特别历害的人看见呢?又或者,他们顺利地从海岸一带返回了镇子上,但研究的结果却发现夜族人在自己家门口的布防严密得没有丝毫漏洞呢? 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以及夜半时分我在那个奇异的梦里看到的游泳馆都让我确信我的女儿就在里面。可是,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想进去不容易,想出来更难想要带着她毫发无伤地出来……更是难上加难。 原来咫尺便是天涯…… 我颓然地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饭菜都已经凉透了,看着让人没有胃口。我知道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摸进研究所,那样的行动需要消 耗大量的体力,不吃晚饭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但是心跳得那么急,那么快,好像每一下跳起都直接堵在了嗓子眼里,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又如何能够允许食物顺利通过? 完全被动的局面,与夜族人相比,我们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优势。越是想冷静下来,心情就越是焦虑不堪。就在我的忍耐力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刺耳的电话铃声突兀地撕开了房间里的一团死寂。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手机,是迦南的号码。 “迦南?”我按捺着满腹焦灼,竭力拿出平静的语气,“你还好吗?” “是我。”话筒另一端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刚硬的语气在转折之间带着宛如金属般的质感,“果冻。”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沉默的男人刚毅漠然的一张脸,心口微微一抽,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若干分贝,“迦南出事了?” 电话的另一端的果冻沉默了一下,飞快地说道:“十分钟之后我到楼下,你下来。” “到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这个男人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有话见面再说,我在开车。” 我十指冰凉,不敢再深想迦南可能会出什么事,我机械地拿起事先预备好的装着随行物品的小包,飞快地锁好门跑到了楼下。 这个时候,不习惯夜生活的小镇居民大部分都留在自己的家里。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就更不要说这样的小巷子了,尤其是这一带即将搬迁,几乎坏了一半的路灯自然是没有人来维修的。我看了看小巷的两侧,果冻事先没有说他的车会走哪边,我只能心神不定地在大门外原地等候。几分钟之后,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左侧的巷口,车窗摇下,一个男人探出头喊了一声,“这边!” 是迦南的声音,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果冻这个人我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我信的只是迦南,如果来接我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该不该走? 不等我关好车门,车子就飞一般驶出了小街。我这才看清楚开车的人是果冻,迦南坐在副驾驶位上,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迦南把他的手机递给我,声音有点闷闷的,“你先看看这个。” 他示意我看的是一段视频,在播放之前我以为是他偷拍到的海伦。开始放了我才发现短短两分钟的视频,画面上始终只有一个男人远距离的侧影。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年男人,接近两米的身高和过分健壮的体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头熊而不是一个人,头发是棕黄色,晒得黝黑的脸上明显带着不属于东方人的锋利棱角。 “这人名字叫扎塔尔。”果冻侧过头,从后视镜里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他是中东一带最出名的雇佣军团的重要成员。” “雇佣军?”我不禁一愣,“他跟夜族人……” 果冻微微颔首,“我和迦南一下午就在查这件事。” 我心里忽然有点明白了,到了这一刻,我们这个临时搭伙的行动小组的领头人已经从迦南不知不觉变成了果冻。他当过兵,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当过兵的人类,他对于各地的武装力量的了解超过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说到底迦南也只是一个喜欢参加世界各地狂欢节的半熟少年,任性、贪玩、好热闹。即使他在陆地上生活了很多年,人类社会中那些隐藏在阳光背面的东西,他也决计想不到要去留意的。 可是这个果冻……我该信任他吗? 我抬起头,果冻也正好看过来。我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微妙地触碰到了一起,果冻忽然笑了,“你可以信任我——至少两年之内。” “什么意思?”这么容易就被他看穿了心事让我微微有些尴尬,不过他说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仅需要你们的钱,更需要迦南提供给我的药物。” 我大吃一惊,“药物?!” 大概是猜到了我想的是什么,迦南不屑地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了窗外。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果冻低声笑了,“我母亲去年被确诊了癌症晚期,年前医院就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了。不过,在吃了迦南带来的一种草药之后,癌细胞的扩散得到了有效地抑制,上个月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大夫说她至少还可以再以多活一年。” “这么回事……”我松了一口气。 “你以为呢?”迦南哼了一声,尾音扬了起来,很不满的样子。 “我以为……这个……”我举着他的手机没话找话,可是当我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屏幕上的时候却意外地有了新发现,“我怎么觉得这个外国男人有点眼熟啊。” 前排的两个男人同时警觉了起来。 “我见过他,”我们来到这个小镇的时间并不长,这么几天当中,我出门的次 数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要在有限的几次经历当中回忆起这个外国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来这里的第三天,我下楼去街角的那家杂货店买沐浴露的时候,见到过他。” “你确定?”不知为什么,迦南的声音里竟然透着紧张。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你这里只拍到了侧脸,不过,应该就是这个人。他当时正在问路,但是杂货店的老板娘不懂英文。其实他要去的那家酒店并不远,就在咱们这个小区的后面。我帮他把路线画在了便签本上,他道了谢就离开了。” “他当时要去酒店?”迦南对这个说法十分怀疑,“夜鲨找他来,又怎么会让他住酒店?” “不会是刚来,还没搭上吧?” “不可能。”迦南摇摇头,“夜鲨做事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也许是扎塔尔自己有什么私事吧?”对着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什么样的想法都只是猜测。沉默了一会儿我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你们送货回来就一直在研究这个人?” “送货倒是很顺利。”迦南接过手机,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我和果冻都觉得要想混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现在又出现了雇佣兵团的人……” 这些我都预料到了,但心里还是不自觉地微微下沉,“你们带我出来……” 迦南刚要回答,就听果冻慢悠悠地说:“迦南说你是顺风耳,听力特别好,我不信,所以我们俩打了赌,带你过来做个试验。反正你在家里待着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实地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我们没发现的东西。” 我愣了一下,转头去看迦南,迦南没有说话,只是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果冻的这一番话都有些半真半假的味道,一时间我还真有些摸不准他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因为他们今天跟着华叔去送货的时候,没有在研究所的外围找到夜族人在防守上的漏洞,同时又因为扎塔尔的出现对这件事有了退缩的念头,所以要把我带到实地来看看,好让我打消那些和夜族人对抗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是他们可以退,我却不能啊。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个尖叫的声音,她就在那里,一直在叫,无论黑夜还是白天。 就算这是上天的路,我也停不下来,除非救她回来,或者……我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果冻停车的这片树林距离研究所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公路上的灯光照不到这里,碎石堆砌起来的土路在星光下泛着模糊的亮光,路面杂草丛生。这条路我听迎南说起过,距离海岸线很近,但是弯道多,路面也始终没有经过专业的修整。 几年前小镇通往滨海度假区的公路修好之后这条土路就被当地人废弃了。 头顶是秋天的星空,干干净净的一片夜蓝色,每一颗星星都仿佛拿绒布擦拭过,亮闪闪的。拂面而过的夜风中除了树林中特有的植物清香,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一丝属于秋天的淡淡甜香,像某种熟透了的果实散发出来的诱人的味道。 绕过一片坡地的时候,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我看见了远处的海,它在星空下宛如沉睡般呈现出幽暗的颜色,静态的,仿佛已经凝固了似的无声无息。 我收回视线,大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果冻。 沿海一带的树林一部分是天然的,一部分是人工种植的。人工种植区域里的树木排列十分规整,行与行之间留着一两米的距离,比起天然林地要好走得多,同时也不必担心会遇到什么夜行动物。不过,当头顶上响起“呱”的一声大叫的时候,埋头赶路的三个人还是被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地都停了下来。 夜风拂过林梢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特别的声音。 风声、头顶的枝叶相互摩擦的声音、不知名的夜鸟略显尖利的啼鸣,啮齿类的小动物踩过枯叶时窸窸窣窣的轻响,夜晚的声音。我不自觉地闭起双眼,再远一点儿地方,传来模模糊糊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而且不止一辆。 我忍不住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同时在脑海里竭力辨别它的方位。 靠近海岬岬附近,一侧与树林相连……这些信息本能地让我联想起当初被软禁时经常会看到的景色:绒毯似的绿草坪从别墅的台阶下面一直向下延伸,漫过起伏的坡地,一直延伸到了树林的边缘。 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那些声音的的确确是从研究所的方向传来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开门关门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几句模糊而简短的对话,然后……我听到了一阵低低的抽泣,稚嫩的声音,带着柔软的尾音。 从心脏的位置骤然间传来的疼痛几乎令我无法呼吸,是他们,不会有错,可是这样的深夜…… 仿佛一道电光直直地劈了下来,在我的脑海里轰然一响。躯壳之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炸得粉碎,连魂魄都随着那一声巨响出了窍。 我丢下两个懵懂的男人,疯了似的朝着山坡下面冲了出去。 “殷茉?!”迦南在背后一把拉住了我。 我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一甩手,手背被树枝划了一下,火辣辣的疼,而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却也生生唤回了我的神智。随着出了窍的魂魄渐渐归位,悲伤的感觉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几秒钟之前的那种冲动已经沉寂下去,而这些日子沉淀下来的疲倦和绝望却通通翻了起来,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我再没有了在树林里横冲直撞的力气。 “到底怎么了?”迦南惊魂未定,死命地拽着我的手腕不肯放手。 “他们撤走了。”我咬着自己的拳头,说不下去了。 听觉的另一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这样的距离,即使我真的长着翅膀也无能为力。 “你确定?”果冻走了过来,半信半疑地问我。 汽车沿着另外一条路越走越远,三辆车。海伦断断续续的哭声就是从第二辆车里传出来的。有人正在哄她,压得很低的声音,微带点不耐烦的语气,随着车队一起渐行渐远,几分钟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我匆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扶着旁边的树干站了起来。 “殷茉?”迦南再一次拽住了我,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担忧。 “他们已经离开了,”我轻轻掰开了他的手,“保镖们估计也都撤走了。现在,那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你……” “我没事,”我转过头,看了看远处沉睡般的大海,“我还是想去看看,只是看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也许只是由于惯性的缘故,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这么久了,完全无法再停下来。也许,这里是我所能够到达的最最接近她的地方吧,这是她曾经睡过的床,她曾经看到过的天花板,她曾经呼吸过的空气。 这是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自从被夜鲨改造成婴儿房之后我就不得不搬到了对面的另外一间卧室里去。除了窗帘和卧具变成了柔和的粉蓝色,它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和夜翎的卧室相通的那道房门大开着,同样空无一人。也许是他们走得太匆忙,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不少东西:玩具、小孩子的衣服以及撕碎的童话书。 “快一点儿。”站在门边的迎南轻声催促。 我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宛如乌鸣般的短促叫声。这是放风的果冻发出的声音,也许我们的动静已经惊动了研究所里值班的工作人员。即便没有了夜族人的保镖,这里仍然是不对外开放的研究所,有着天烨集团级别最高的生物实验室,有属于自己的行业机密,常规的安全设施也仍处于开启状态。 这些我都知道,却仍然停不下来。 我背对着迦南,绕过满地的垃圾走进了与卧房相连的盥洗室。一件小海星图案的婴儿围嘴晾在毛巾杆上,伸手摸了摸还是潮湿的,这也许是海伦晚饭时才用过的东西吧。我的视线绕过色彩鲜艳的盥洗池,在靠窗那个超大尺寸的浴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门,又一次回到了卧室。 床头柜上横躺着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芭比娃娃,娃娃的旁边放着一个半透明的奶瓶,里面还剩着半瓶奶。 我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柔软的奶嘴,眼泪毫无预料地流了下来。 “真的去追?”迦南靠在门框上,神色困惑地问我,“你想好了?” “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同时又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海伦就在不远的地方,我怎么可能看着她又一次被人带走而无动于衷? “可是你想过没有?”迦南走过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迟疑片刻才又问道,。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别说是救她出来,想要见到她都非常困难。” 我拿着衣服的手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以我们的方式是行不通的。族长那个王八蛋已经把夜鲨的事推给了萨默斯岛那边的长老会,摆明了他是不会再出面了。用你们人类的方式也是行不通的,他在你们的社会里有一定的社会背景,有钱有地位。即使暗中行动也不行,他周围有那么多的保镖,就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想要靠近他几乎不可能。”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颓然地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如果说之前我是凭着冲动追着海伦的线索跑到了这里,在我已经见识到了夜族人严密的防卫之后,我心里的冲动已经被更加沉重的感觉所取代。我曾经怀着某种侥幸,希望我们此行能像我当初逃离这个研究所一样幸运地带着海伦离开,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一再地追问自己:我们只有三个,而他们却有整个一族人,我们怎么可能穿过于军万马去救她?即使侥幸带走了她,又能藏到哪里去呢?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她藏在四叔家的院子里,我们很快就会衰老死去,而她却要活很长时间,到那时,她一个人又该如何面对自己身为囚徒的命运? 即使迦南不说,我自己也明白的,就这么追下去的话,一辈子我都不可能追得上她。海伦还在等着我,我不能这么不理智地把时间都耗费在冲动上。我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抬起头望着迦南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迦南的神色一松,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硬拼是不行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得想想。”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处境不这么被动?要怎样才能有足够的把握穿过那些由夜族的战士和人类的雇佣兵所组成的壁垒,成功地救出我的女儿,并在救出她之后不必担心她会再遇到同样的威胁? 要怎样才能够凭我自己的力量给她和阿寻支撑起一片可以自由成长的天空呢?我看着自己这双几乎连薄茧都没有长过的手,各式各样的念头在脑海中千回百转,却越想越是无力。 沉默中,门外传来当当两声敲门声,很重的声音,带着某种微妙的压迫感。 这不是果冻。我和迦南飞快地对视了一眼,迦南默契地退进了卫生间,我瞥了一眼虚掩的木门,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站姿,那是一种受过训练的,标枪一样挺拔的站姿。他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是包裹在灰色衬衫下面的肌肉却无声无息地传递着某种令人戒备的气息。当我不得不抬头仰视他的时候,心里竟诡异地生出了一种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的感觉。 这并不是一种令人偷快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你有什么事?” 拉开一点距离之后,我才注意到这青年留着十分利落的平头,肤色微黑,五官的线条深刻而硬朗。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清亮,婴儿般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带着淡漠审视的神气,目光专注得像两把刀。 “有事?”我又问了一遍,同时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弱势。 他抿了抿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下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到了我面前,“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是扎塔尔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暗色的风衣,行色匆匆地穿行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上,平静的神色略显疲惫。 “这个男人,”陌生的青年指了指照片中央的扎塔尔又问了一遍,“见过吗?”这应该是一个疑问句,但是他却用了一种肯定的语气。 我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陌生的青年挑了挑嘴角,像要微笑似的,可眼神里却透出一种淬了毒似的犀利,他抽开了这张照片,露出压在下面的另外一张照片来,他将这张照片递到我的面前,语气漠然地反问我,“那么这张你也没见过?” 我的心微微一跳,刹那间有种落进了陷阱的感觉。我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陷阱了,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陷阱。照斤的背景是小镇上的某条街,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是扎塔尔,另外一个是我。我低着头正在往扎塔尔举起的本子上写着什么,而扎塔尔则用一种戒备的眼神打量着画面之外的某个点。 “这是你没错吧?”青年的语气平静,眼神却咄咄逼人。 我盯着照片却有点回不过神来。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瘦,明明怀孕的时候胖得走几步路都会喘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过了,乱糟糟的披了满背,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一把头发顺着颈窝垂到了胸前。眉眼倒是拍得很清楚,脸上却没有什么血色,苍白得像个纸人。 我从照片上移开视线,不怎么在意地反问他,“只是问路而已,这位先生当时在小巷里迷了路,你问问杂货店的老板娘就知道了。” 陌生青年的神色不为所动,“老板娘说你们说外语,她听不懂。”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他会说中文又怎么会迷路?” 年轻人看了看我,淡漠的神色中透着明显的怀疑,“事实上,他的汉语说得相当好。” 我一愣,扎塔尔会说中文?可是……我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他站在杂货店门口和老板娘比比划划,一张脸急得通红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假装的啊。 门外的青年细细打量着我,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不快的审视的神色,然后他问我,“你的身份证呢?我需要做一个记录。”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你凭什么看我的身份证?” 年轻人刀子似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份证件,打开来递到了我面前。证件上确实是这位青年本人的照片,眉眼之间的意气风发即使隔着照片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正要看他的名字,他的手一晃,把证件封面上那个烫金的硕大国微展示在了我的面前,“国安局的。” 也许受我四叔的影响至深,裁对于持有类似证件的人总是怀有一种本能的敬畏,我从门口让开~步,无声地示意他进来。 迦南已经离开了,这一点我转身之前就能听出来。这位国安局的工作人员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不动声色地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腰背挺直的坐姿让我确信这人一定当过兵。 我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顺着茶几的玻璃桌面推到了他面前。年轻人拿起这张小卡片细细比较了一番照片和我本人的相貌,视线移向一旁时眉尖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跳,“殷莱?!” 他视线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令我本能地警觉起来。难道我在国家系统里已经留下了什么案底?要不……连这个人也是圈套的一部分?我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作出各种假想:夜鲨发现了我在跟踪他,他并不希望到哪里都带着我们这根尾巴,他需要有人来绊住我的手脚,好让我不能继续追着他跑,于是,他让扎塔尔露面引起有关人员的注意。他知道因为深海的缘故,我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类透露出海族人的消息,所有的麻烦我只会想方设法地自己化解,会是这样的吗? 茶几另一端的青年把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抄在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他的字谈不上漂亮,但是每一笔都显得刚劲有力,一如他的人。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如果不是我此刻糟糕的处境令我本来就低落的情绪一路跌至谷底,眼前这青年还真是很养眼。 年轻人顺着桌面把身份证推回到我面前,一板一眼地说:“这几天请不要离开房间,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我们会替你解决。” 即使查明了我和他们要找的人没有丝毫关系……这几天被关在这里,我的确是没有办法再追着夜族人到处跑了。 夜鲨这样做算是对我的一个警告吗? 年轻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转身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殷正年是你什么人?” 我大吃一惊,难道我真的有案底?! “你别怕,”大概我的神色太过惊悚,年轻人连忙解释说,“这个问题与我正在追查的事情完全无关。” 完全无关……我不怎么相信地望着他,这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眼神坚定,举手投足之间自带威严,很难让人对他说的话产生什么怀疑。我想我是信任他的保证的,但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麻烦,真要是把四叔兜进来的话…… 年轻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之后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我是真的走不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件事的幕后主使真的是夜鲨,那么他的目的只是要通过这些事暂时地拖住我酌手脚,几天之后,应该会出现一个特定的契机,或许是某个恰巧路过的证人,或许是别的什么证据,足以证明当时的我确实是在给这个外国人指路。然后我会恢复自由,而他却早已带着我的女儿逃离了我的视线之外。 我想,他唯一没有算到的,就是我已经不想再这么盲目地追着他们跑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房间。 每天固定的时间会有人送来盒饭,早饭的时候还会搭配一份报纸,只不过我从来也没有看过。我原来就不爱看报纸,现在更是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去看。 除了吃饭和睡觉,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想过去,也想未来,唯一不想的,就是现在。 我没有现在,时间这东西在我的身上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将我的一半留在了过去,另一半分派给了将来。 我就这么坐着、想着,想的最多的还是该如何对付夜鲨。他比我强壮,而且比我多活了很多年,比我有智慧,同时也掌握了更多的生活经验。他有钱有地位,他的背后是整整一个族的力量。最要命的是,他还懂得用金钱收买人类当中的亡命之徒替他做事。 我首先要有钱,要比他更懂得精打细算。其次我还要有人,能力超群的人。他们耍有足够对付夜族人的强壮,要比他们更有耐心,也更懂得战斗的技巧,我还要有自己的消息网。如果他是占着山寨自成一国,那我要的人就必须是一支最精锐、最会见缝插针的快速反应部队……理论上讲,这是我唯一有希望夺回女儿的办法。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三天后的傍晚,我像平时一样歪靠在沙发上,盯着有画面没有声音的电视机出神的时候,门外再一次传来了重重的叩门声。 心脏部位微微一缩,我竟有些紧张起来。万一扎塔尔和我的接触不是夜鲨安排的……万一这位雇佣军团的恐怖分子真的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儿足够连累到一切和他有过接触的人……万一国安局对于这种性质的调查会波及我的亲属…… 房门打开,有着刀子般目光的年轻人站在门前,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他的姿态看起来虽然很悠闲,但眼神里还是透出异乎常人的警觉的味道,这是一个只要出现在面前就让人无法真正松弛下来的强硬角色。 年轻人习惯性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在他的老位子——茶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着我做出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本来就要比我高大得多,沙发又矮,我坐在他的对面更觉得这人浑身上下气势压人。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可惜的是,沙发不算大,没有多少地方好让我躲。 “殷茉,”对面的年轻人淡淡地说道,“在谈话开始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扎塔尔这个人,是在你遇见他之前还是之后?” 从陌生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而且他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圈套,无论我怎么回答都无法否认自己知道扎塔尔的身份这个事实。 “实话实说吧,”年轻人看了看我,眼中微微流露由一丝好笑的神色,“有些事即使你存心隐瞒我也能查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在我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事情的情况下,实话实说的确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之后。” 年轻人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鼓励的神色,“除了扎塔尔这个名字,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雇佣军。” “还有呢?” 我摇摇头。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年轻人看着我,表情变得温和了 一些,“不过,奇怪的是,扎塔尔问路的举动很像是在故意接近你。因为我手里有证据显示,在问路之后他并没有前往这家宾馆,而是直接打车去了事前预订好的一家疗养院。”年轻人微带审视地看了看我,“巧的是,几个小时之后,殷小姐也出现在了同一家疗养院。” 他的话又勾起了我心头的隐痛。 “也许,”年轻人缓缓说道,“你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我往后靠了靠,不大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只能告诉你我和这个外国人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我出现在那里并不是为了他。”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语。 “不信的话你就继续查吧。”我忽然觉得疲倦,夜鲨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再想找到他们的下落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在我和海伦之间隔着这么多的障碍,现在我又莫名其妙地因为一个扎塔尔牵扯上了国安局…… “该查的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年轻人站了起来,神色淡漠地说道,“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如果你想到了什么新的情况,可以随时打这个电话找我。”他取出一张卡片放在茶几上,然后像上次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走过去拿起那张名片。素白的一张卡片纸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我举着这张卡片看了很久,心里的诧异和不可置信慢慢地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所取代。 路明远。 原来他就是路明远。 三 原来的样子 我和路明远并不熟。 我只在军区大院里生活过两年的时间,而且女孩子长到一定的年龄对于小男生之间那种幼稚的打仗游戏基本上就不会再有兴趣了。我还记得我和习芸捧着钢琴教材从院子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那群泥猴子似的小男生时心底里隐隐生出的一丝类似于轻蔑的优越感。那个时候,习芸总是说:“这些男生真幼稚。” 那群孩子当中唯一不幼稚的就是路明远。他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放学后总是躲在家里看书而不是和他那个活泼的弟弟一起在院子里疯玩”我还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很高、很瘦的少年.目光沉静,无论站在哪里都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在我拿到了路明远的名片之后才回忆起来的。这种回忆并不那么让人感觉美好,因为路明远从小就是家长们心目中的模范儿子,学习成绩好,从来不惹事。几乎每家父母都有意无意拿着自己的儿子和他做过比较,对于他,我和几个哥哥始终都有点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的矛盾心理。 而现在,我被他看到了自己最为狼狈的样子。 叹了口气,我把卡片塞进了旅行袋的侧袋里。打开房门的时候,果冻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了。在这种敏感的时期,我不怎么放心让迦南露面,而粜果冻……他至少有一个合法的人类身份啊。 果冻接过我手里的旅行袋,低声告诉我:“迦南先一步离开了,他说过几天会去找你的。” 我点点头。看着面前的青年棱角分明的脸,在心底压了很久的那个问题再一次浮上心头,竟然空前地强烈了起来。 “果冻,”我很想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儿,可是话到口边,直来直去的性格还是占了上风,“如果我需要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来为我做事 ,我该怎么做?” 果冻正嚼着口香糖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用一种狐疑的神色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我猜他大概是想到了扎塔尔和我之间的那点儿麻烦。然后,他的腮帮子动了动,用一种故意摆出来的漫不经心的姿态移开了视线,“先雇我,然后通过我慢慢搜罗合适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我紧盯着他的眼睛,有点不敢相信他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果冻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转过头来冲着我笑出了一口白牙,“别在薪水上亏待我就行,你也知道我有个老娘要养活,对我来说这件事最重要。别的,就没什么了,给谁干不是干呢?” 我松了一口气,“这个没有问题。” “那我以后就要改口叫你老板了?”果冻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 “别,”我连忙摆摆手,“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我真叫了?” “行啊,”我的心情也因为终于走出了第一步而变得轻松了起来,“你还认识什么人吗?像你这样身手不错,为人也可靠的?” “如果对手是扎塔尔这样的角色,那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从理论上讲,夜族人要比扎塔尔、要比那个只听说过名字的军团组织更加不好对付,但是知道太多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这件事……暂时还是让他这么理解吧。 离开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阿寻看起来却长大了好多。原本尖尖的下颌也因为蒙上了一层柔软的小奶膘而显得圆润了不少。我们到家之前他刚被我妈带着剃了个小平头,看起来粉嫩嫩的,看到摄像机镜头凑了过来,还会张牙舞爪地冲着镜头咯咯笑。他的眼瞳颜色要比刚出生的时候略浅一些,是只有在晴朗的天气里大海的深处才会出现的颜色,清澈而明媚,是世界上最令人着迷的颜色。 我不知道瞳色的改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长大一些还会变成深海一样更加深邃的墨蓝色,至少我是这么期待的。不过我也知道,想在他身上刻意人找深海的影子的想法对于阿寻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他还是海伦,都是大自然独一无二的杰作,他们只应该像他们自己。 “半个月的时间,阿寻的体重增加了很多,吃奶的时候奶瓶也扶得很稳了。”录进这段声音之后,我按下了停止按钮,把摄像机放在一边,从我妈手里接过了阿寻的奶瓶。他虽然知道自己扶着奶瓶了,但是小手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如果让他自己吃的话,往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松手,然后被掉下来的奶瓶砸得哭起来。 用空着的那只手拿起搭在床边的手巾擦了擦阿寻下巴上的奶渍,刚想捏捏他的脸,就被老妈一把打开了我的手。 “孩子吃奶呢,”老妈瞪了我一眼,“别总掐他的脸。” “没掐,”我笑了,“我就是摸摸。” “那也不行。”老妈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迦南,微微叹了口气,“你们先聊,我下楼去看看你四婶准备了什么菜。” 迦南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目送我妈出去之后才又懒洋洋的坐了回去,“我说,你录了那么多,深海哪有时间一集一集地看完啊。” 我笑了笑没有出声。就算他没有时间看又怎么样呢?我不过是把儿子的成长过程记录下来罢了,这原本是他打算守着我和孩子们一起经历的一个过程。如果连儿子小的时候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对他来说会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吧。 我们生命中的遗憾已经够多的了。 迎南用一种略显悲悯的目光看着阿寻在我怀里打了几个奶嗝儿,又心满意足的躺回了自己的小床上,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浅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果冻已经被你使唤得团团转了。” 我把薄被拉开盖在阿寻身上,头也不抬地说:“你应该猜到的,我的终极目标简单说来就是摆平两个人。” 迦南微微一愣,“哪两个人?”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猜他预期中的回答应该是:救出我的女儿。我原来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小镇之行已经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夜鲨贼心不死,我的女儿即使侥幸被救了出来也过不了安生日子。他们会一直追逐着她,如同跗骨之蛆,直到把大家都毁掉。 “其中一个肯定是夜鲨了,”迦南迟疑地问道,。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就是月族的族长。”我知道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不过,如果没有一个疯狂的信念来支撑的话,我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也许这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的目标,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把它挂在道路的前方。 “族长?”迦南微愣,不能相信似的反问我,“月族的族长?” “对,”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我甚至觉得……也许只有杀了夜鲨,我的女儿才有正常人的日子可过,就像……只有杀了族长才能够释放深海一样。如果确实有机会那么做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犹豫的。” 迦南的身体陷在沙发里,久久不语。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疯子的想法,”我轻轻拍着阿寻的后背,声音也因为他眼中浮起的一丝睡意而变得柔和起来,尽管我此刻正在说着世界上最血腥的话题,“也许我努力一辈子也无法杀掉他们当中的一个。可是迦南,他们站在高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丝毫也不曾考虑过我这渺小的人类,我全部的生话因此由天堂沉入了地狱。我不知道我现在活着还能有什么别的目标。你相信吗,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有些仇恨只能用杀戮来终结。” 迦南垂下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殷茉,你变了。”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让我有几秒钟的时间无法顺畅地呼吸。我知道我变了,可是在这变化面前我完全束手无策。我甚至想过,如果有生之年我可以再见到深海,他还会不会认得我?他还是我们分别时的样子,也许内里多了几分沧桑。而我却已经由里到外变了个彻底,和他印象中那个单纯爱着他的女孩子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了。 “谁都会变,”我惨笑,“迦南,也许你不了解,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物种。也许几十年都可以单纯得像个孩子,可是只消一些特别的诱因就可以让一个人类一夕间变得衰老。” “你不老。”迦南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你真的不老。” 我摇头,“我已经老了。” 从深海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怪物带走开始,我就已经老了。那个我深爱着的人,从身体到心灵都静止在了我们分别的那一刻,而我却跟随着时间的脚步越走越远。 我忽然间有些不能确定。对深海来说,一百年乃至更长的时间里心里始终驻着一个年轻的殷茉,和几十年后重见天日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衰老而丑陋的殷荣,这两种结局哪一种更好一些?毕竟一百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并不如人类这般漫长。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迦南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突然觉得,他淡漠的腔调竟然有几分酷似深海,“殷茉,你四叔这里虽然安全,但是周围有太多眼睛盯着看。如果你还要通过果冻找一些人,或者做什么事……我想你继续住在这里是不太方便的。”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只不过一时间还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如果能让夜鲨知道阿寻只是一个平常的人类婴儿,我想他应该会对他失去兴趣。 只要阿寻没有危险,那搬离这里对我将要做的事来说应该是最理想的选择。 “我得再想想。”我微微叹了口气,“让我再好好想想。” 我开始认真考虑带着阿寻从四叔家里搬出去的事。做这件事之前,我最操心的就是该如何让夜鲨知道我的阿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婴儿呢?也许我该让阿寻适度地露露面,这样他们的人才有机会了解他的情况。不管怎么说,把阿寻藏起来真的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我开始频繁地带着阿寻出门:我们最先选中了四叔家不远处的一个公园,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把阿寻的婴儿车停在树荫下让他睡午觉,有时也到草坪上去,让他和其他的婴儿一起玩。在逛了几天公园之后,我从其他妈妈那里如道了一个叫做“婴幼儿活动中心”的地方。于是,我和老妈开始一周三次有规律地带着阿寻去这家位于闹市区的活动中心,混在一群形形色色的家属中间跟着指导老师学习如何带着小婴儿做体操,之后,我们还会推着婴儿车去逛逛附近的商场,给阿寻买一些衣服或者玩具之类的东西。 阿寻不怎么怕生,但凡有人逗他他总是笑得格外起劲,显然这个孩子也很喜欢热闹的场合。我妈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改变,但是我肯带着孩子出门,还是让她觉得那种笼罩在我们头项的不安全因素已经消失了,这也让她松了一 口气。当我们又一次来到这家商场的时候,她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跑到女装部给自己和我四婶一人买了一件风衣。她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了,而且……也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周末的时候,商场里的人总是很多,当我们乘坐电梯去楼上的童装部时,还遇到了一群佩戴着旅行社的徽章,由导游带领前来购物的外地游客。大概是阿寻异乎寻常的瞳色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几个中年妇女甚至还跑到了婴儿车旁边来看 他。阿寻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心情很好,一直比划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把那几个中年妇女逗得哈哈大笑。临走的时候,其中一位女士买下了摆在橱窗里的毛绒海豚送给了阿寻,还特意抱着阿寻请同伴拍了张合影。 以前很少有这么多人陪着他一起玩,阿寻兴奋得有些过了头,还没等坐上车就筋疲力尽地睡着了,连我和老妈给他换纸尿裤都没能把他拨拉醒。老妈听我一 直嘀嘀咕咕地抱怨说带个孩子出门麻烦,忍不住数落我,“阿寻才多大啊,小孩子可不是都这样的?你小时候比他还麻烦呢。” 我瞥了一眼被阿寻紧紧抱在怀里的毛绒海豚,叹着气说:“人类的小孩子发育真慢。说什么都不懂,学说话也慢,学走路也慢……” 老妈不满,“谁家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走路说话的?阿寻已经够聪明的了,昨天我给他念儿歌,他还冲我笑呢。” “他听不懂的,”我说,“就算你给他念大学物理,他一样冲你傻笑。” 老妈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养孩子本来就是这么麻烦的事情,我还不是一样把你带大了?” 我靠在后座上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阿寻,本来说的都是做戏的话,可是心里竟然真的遗憾了起来,如果他也能和海伦一样…… 车子停在四叔家门口的时候,车上的东西照例给警卫员带去做检查。我和老妈抱着阿寻回到楼上的时候,才发现房间是空的,往常一到这个时间就会跑来蹭饭吃的迦南并没有回来。只有书桌上的镇纸下面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我回族里了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 我捏着这张纸条心里不禁有些担忧,迦南会想到要回族里十有八九是跟我的那番话有关吧?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呢? 新的生活方式很快就被包括阿寻、我妈和四叔四婶在内的所有人痛快地接受了,尤其是阿寻,每次到了固定去婴幼儿活动中心的时间,他都会兴奋得连午觉也不肯睡。跟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小婴儿一起躺在海绵垫子上接受按摩的时候也数他最活跃,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他还抓着旁边一介小女婴的小手咬了好几口。虽然他还没有长牙,还是把那小女婴的奶奶吓得够呛,那小女婴也哇哇地哭个不停,害得我和老妈给人家一个劲儿地道歉。 我揉着阿寻的小拳头的时候,心里暗暗怀疑他这些举动背后是不是还残留着对于海伦的记忆?那个在子宫里的时候就每天和他一起拳打脚踢,出生之后又总是拿尾巴拍打他的小姐姐,他到底还记得多少呢? 我知道想要夺回我的海伦也许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还需要我做许多准备,但是这一刻,因思念而起的愤怒还是令我的心头痛不可当,我的情绪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阿寻和平时一样不等走到停车场就睡着了。这段时间他又长了不少肉,小脸蛋也明显地鼓了起来,牛奶般白皙的皮肤上透着健康的翠红,像熟透了的水蜜桃,看着就想凑过去咬一口。 “这要是个女孩得漂亮成什么样啊?”老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低声叹了一口气。 “妈,”我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我女儿更漂亮,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这是我头一次在她面前主动说起这个禁忌的话题,老妈的震惊显而易见,“她……和深海在一起?” 我摇摇头,“她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带走了。深海跟他的族人在一起,短时间内他恐怕出不来,所以我得靠自己的力量把女儿找回来。” “你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事?”老妈的眼圈红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我可以找你四叔想办法啊。” “不行的,”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四叔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麻烦他不能沾的。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而且咱们也该搬回自己家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报警不行吗?” 我摇了摇头,“妈,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过得这么。别人真的不能插手,这件事关系到女儿的安全,你可得听我的。” “只靠你自己……行不行啊?要不要跟你父亲商量商量?” “不,这件事任何人都帮不了我的忙,我只能靠自己。”我把阿寻往上托了托,抬头望着老妈说,“妈,这事知道的人越多,我就会越难做。” “我明白了。”老妈看看我怀里的阿寻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去跟你四婶说,咱们这就搬回去。” 车子发动之后,老妈又说:“要用钱的话跟我说,我这里还有……” “不用的,妈,”我连忙摆了摆手,心里有点酸酸的,“深海留给我们的钱够用了。” 沉默片刻,老妈又说:“那个孩子……长什么样?” 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天使般可爱得笑脸,那头白金般的发丝和那双清澈的冰蓝色眼睛。她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的样子、趴在灰蓝的背上回头张望我的时候眼带惊慌的样子……眼泪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她的头发颜色很浅,眼睛是很浅很浅的蓝色……”我捂着嘴说不下去了。 老妈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我。我想她一定知道,这一刻的我需要的只是不受打扰地自己哭一会儿。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都跟着果冻到处乱跑。他手里有一个不知哪里搞来的名单,我们就按照这份名单的指点挨个儿去会这些据说是神通广大的神秘人物。 第一个是隐居在乡下的拳师。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给自己的徒弟做示范,一举手一投足都比划得有板有眼,姿势标准得可以上台去做表演。这也许真的是个高人,但是……我还是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第二个人是个开着一个杂货店的化学博士,据说他可以用一些在旁人看来完全没有用的东西制作炸弹。我面无表情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叉的时候,心想这也是个高人。 回来的路上我把车交给果冻,自己裹着毛毯在后座上昏睡了一路。虽然没有睡着,脑子里却也不清醒,一直处于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状态。 这比一直熬着还累。 我知道这事不容易,可还是没想到会有这么难。一路上我的情绪都沉浸在沮丧之中,直到车子驶入了市区,我才想到了这个时间,阿寻照例会去市中心的婴幼儿活动中心。 “把我放到前面的街口就行,”我拍了拍果冻的肩膀,“你也回去好好休息。” 果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这样毫无收获的结果大概他也感到沮丧吧。不过我太累了,一时半会儿还分不出精力去安慰他。 拖着沉甸甸的四肢走到活动中心门口的时候,刚好老妈抱着孩子出来。她大概也看出我累了,没有像平时那样去逛商场就直接带着我们开车回了家。回到四叔家门口的时候,四叔和四婶都已经回来了。院子里除了他们的车之外还停着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快到晚饭时间了,这位客人想来应该是四叔家里的熟客吧。 车子停稳的时候,阿寻也醒了,舒展舒展小腿运动了几秒钟之后,扁了扁小嘴又要开始哭了。 “饿了,饿了,”老妈绕过车头快步走到我这边,“孩子我抱着,奶瓶在背包的侧袋里,你赶紧到厨房给他冲点奶粉。” 我赶紧把阿寻交给他她,拿着装有奶瓶的方便袋一溜烟地冲进了厨房。客厅的大门正敞开着,家里人似乎都坐在客厅里,我匆匆忙忙冲着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声,“四叔四婶,我们回来了。” 四婶起身喊我,“茉茉!” 身后的阿寻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我顾不上跟四婶寒暄,连忙冲着厨房的方向狂奔而去。四婶的声音显得十分无奈:“这孩子……”也不知是在说我还是在说阿寻。 烫奶瓶、量取奶粉、冲水、再摇晃摇晃……当我举着冲好的奶瓶再一溜小跑冲回客厅的时候,阿寻还在哭,不过先前的号啕大哭已经变成了低声呜咽,正要把奶嘴塞进他的小嘴里,就听老妈的声音喊我,“温度试过了吗?” 我连忙拧开奶瓶盖自己喝了两口,“好像……差不多吧?” 沙发对面,老妈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什么叫差不多?” 一只男人的大手从我手里接过了奶瓶,拧好盖子之后姿态娴熟地滴了几滴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用一种十分从容的姿势将奶嘴放到了阿寻的嘴边。令人抓狂的哭声终于停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我妈和四婶都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四叔坐在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举着晚报视线却落再阿寻的脸上,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客厅里还有一位客人,而此刻,阿寻正躺在他的腿上。 视线扫过去,先看到一双男人的皮鞋,黑色,十分普通的样式,看起来质地倒不错。再往上看,一条卡其色的棉布长裤和一件同样颜色的棉布衬衣,再往上看……利落的小平头,微黑的一张脸,剑眉星目,每一道转折的线条都显得气势压人。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却条件反射一般想起了那张被我塞进背包侧袋里的名片。 路明远的目光扫了过来,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钟,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到了阿寻的脸上,嘴角却挑了起来,微微带出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殷茉,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你好。”我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心里却有些疑惑了起来,难道他又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所以才会一路追到这里来?这些事……不会真的影响到四叔吧? “我们很快就会从这里搬走,”我连忙向他声明,“所有的事都跟他们无关。” 路明远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表情不置可否,四婶却不满地瞪了过来,。又胡说什么呢?件么事又和我们无关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转头去看我四叔,他慢条斯理地翻着手上的报纸,看样子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一会儿工夫,阿寻已经吃完了一整瓶牛奶,路明远把奶瓶递给我,把阿寻竖着抱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明远,我看你摆弄起孩子来还像模像样的,”四婶笑眯眯地看着她家的贵客,笑容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喜爱之意,“工作也好,家务也做得好,品性更是没得挑,我家阿达要是能赶得上你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路明远抱着心满意足趴在他怀里的阿寻,客客气气地回答说:。师母,您过奖了。” 师……母?! 我又一次被惊住了,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近?难怪在小镇的时候他会问我和四叔是什么关系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位面瘫哥不会故意拿我的事为难我四叔? 阿寻咯咯的笑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躺在路明远的怀里正用力地拽着他的手指头,也许是吃饱了的缘故,这小家伙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一点儿也没有要找我的意思。 “这孩子真可爱,”路明远突然问我:“他叫什么名字?” “阿寻,”我看了看阿寻咧嘴傻笑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大名叫寻海。” “寻海?”路明远略带好奇地问我,“他父亲姓寻?” “不,这只是个名字。”这个话题已经不那么令人感到愉快了。也许是意识到我的声音和表情都变得生硬了起来,路明远看了看我却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用膝盖一下一下地悠着阿寻玩。 老妈也从四婶那里知道了路明远的身份,上下打量的目光里不知不觉也多了几分熟络的味道,“原来你就是路司令家的那个模范学生啊,几年没见,模样个变了。” 路明远客气地冲她微笑起来。 老妈又说:“殷茉和你家老二合伙做生意呢,前一阵我们还和他在一起。兄弟俩都这么有出息,你爸爸妈妈真是好福气。” “阿姨过奖了。”路明远继续客气地微笑。从他的表情里完全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弟弟怀有什么不满。四婶连忙招呼大家一起去餐厅,我也趁机松了一口气,正要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就听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有事需要和你单独谈谈,你什么时间方便?” 伸出去的手僵了一下,我忽然觉得心头无力,“我什么时间都方便。” 路明远点了点头,抱着阿寻起身朝餐厅走了过去。阿寻趴在他的肩膀,也许因为这个角度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突然想到自打深海出事以来,阿寻还是头一次和一个年轻的男性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们身边和深海年龄接近的男性就只有一个迦南,而迦南却是从来不抱孩子的。 我的阿寻,是否还记得深海的样子呢? 晚饭之后,路明远把趴在他身上已经睡熟了的阿寻交给了我妈,同时提出了想请我一起出去散散步的要求。四婶一口就答应了,好像接受邀请的人是她一样。反倒是我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就抱着孩子上楼去了。 我跟在路明远的身后,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四叔家的小院。这条街上的居民本来就不多,街口又有警卫员,附近的居民出来散步时也不会走到这里来,放眼望去,除了我和路明远居然没有其他的人出来散步了。 这个季节,柏树和冬青都已经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苍绿准备过冬了。人行道两侧的梧桐树的树叶也快要掉光了,一路行来,只听见干枯的树叶被踩碎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又被拉长。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和我们隔着一段距离,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近处居民家里模糊的电视或音响的声音、头顶上偶尔阵风袭过,树干彼此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寒月当空,满目萧条。 “坐坐吧”,路明远的声音也透着几分幽远的味道,叹息似的问我,“累了吗?” 我累,自从深海被他的族人们以诡异的方式带走,我就开始感到累了。我有阿寻要照顾,同时还要分出精力琢磨女儿的事,我早已经累得连望一眼星空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在这个时候,无论累还是不累,既然他说了坐我也只能坐。长官都发话了,我一个嫌疑犯还能有什么意见呢? 路明远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分寸掌握的恰到好处。 “你变了很多。”沉默片刻,路明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原来的样子总好像什么心事都没有似的,有点没心没肺的,像我家路一。” “原来的样子?”我有点摸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学时候因为我父母都开始做生意,没有人照看我的缘故,我被送到了四叔这里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再后来就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来这里过假期,他说的又是哪一个阶段? “是说我小学时候的样子?” 路明远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的孩子很可爱啊,不过有关孩子父母的资料我一点儿也查不到,这有点不寻常。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孩子的父亲和那个小镇有某种联系?” 胸口的位置微微下沉,坠得我几乎整个腰背都佝偻了下去。我早该想到的,他既然查我,自然会查到我的孩子,然后顺理成章地娶追查孩子的父亲…… “我去那里和他没有关系。”一想起面前这个人的身份,我就止不住地心口发凉。他的背后是整个国家机器,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能够让他一路顺藤摸瓜地查到底。可是……如果族人的秘密被曝光,月族人会把矛头直指深海……他们说过这样的话,那个猥琐的族长正等着有个好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处理掉深海这个潜在的威胁呢。 “我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他的情况了。”我咬了咬嘴唇,忽然觉得有点难堪。我这算是在哀求他吗?可是就算是哀求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在生存面前,损失一点点自尊实在算不了什么,“对他的调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我的有生之年很有可能他都不会再露面了。” “有生之年?”路明远意味不明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如果我的调查结果没有出错的话,你们并没有正式结婚。” “是。”虽然我想说那一纸婚书并不重要,这个回答仍然让我满口苦涩。 “我想我明白了。“路明远淡淡的腔调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上的起伏,可是直觉还是告诉我,他似乎有点生气了。尽管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生气,但是他的神态,或者那微妙的尾音还是让我觉得他必然对深海的离开产生了某种误解。 “我想你并没有明白,”理智告诉我这个话题最好到此结束,可是某种激荡的感情却驱使着我,让我身不由己地想要替深海辩护,“我并不是被骗了,或者被遗弃了,他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路明远看着我,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怜悯。这样的眼神太伤人,我猛地收住口,一言不发地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路明远并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摊开手掌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我面前,“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因为这个。” 躺在他掌心里的是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在街灯下面看很像一粒茶色玻璃纽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拿出这么一样东西,疑惑的望过去时,路明远也正看着我,深邃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路明远笑了笑,淡淡说道:“你三天之前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毛绒海豚,你还记得吗?” “那个玩具不是检查完了就送回来了?”我有点惊讶,那个海豚阿寻十分喜欢,每夜都要抱着才肯睡觉。 “这个就是从海豚的眼睛里取出来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路明远将它在掌心里颠了两下,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窃听器。” 我看看那个小东西,再看看路明远别有用意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来才算正常。回想起我带着阿寻出门的初衷,再想想那位女士对阿寻异乎寻常的热情,我觉得这事儿实在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正是我期待着会出现的结果,不是吗? “不觉得惊讶?”路明远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该惊讶吗?”面对他的逼问,我却只觉得无力。我其实很想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来配合他的,但是我实在太累,累的……已经装不出来了。 “是商场里一个陌生人送的。”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声音里透出的倦意,“我不认识她,我也不知道她送的玩具里有这样的东西。” “装在玩具里,明显不是针对首长的……”路明远揉了揉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针对你……或者孩子……又为了什么呢?” 我没有出声,心里却纠结了起来。我该说点什么吗?或者只透露一部分?否则这男人会不会一路追查下去,直到追查出所有的真相? “殷茉,”路明远很突然地又把矛头指到了我身上,“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出现在那个小镇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令我刹那之间心如刀绞,可是没有那一双温柔的臂膀接着我,我甚至没有放任自己倒下去的资格。 “殷茉?”耳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惶急了起来。 我很想看看他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可是眼前的世界却在突然之间翻了过来似的,一团模糊的昏黑过后,视野之中只剩下一片属于初冬夜晚的明澈星空。那么美,那么近,像那些在我的记忆之中打上了烙印的完美的夜晚。 “呼吸!殷茉!”路明远惊慌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位路一口中的面瘫哥竟然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如果说给路一听的话,他一定不会相信的。 “呼吸!”路明远的手重重拍在我的脸颊上,耳畔嗡的一声响,那层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开来的无形的薄膜瞬间被撕开。头顶的风声、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鸣笛、路明远的喊声一起撞进了我的耳膜。我咳嗽了几声,扶着自己的脑袋费力地从长椅上坐了起来。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时候,躺倒的姿势总是有些难堪的,而且……也太弱势。 “你没事吧?”路明远的声音听起来惊魂未定,“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我闭着眼睛靠在木椅上,伸出一只手冲他摆了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只是累了,只是累了,丛里到外都累了。可是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已经被上足了发条,想停了停不下来。 “殷茉?” “我没事,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有些事我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我想让自己尽力坐得直一些,可是充满了全身的乏力感仍然让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飘,淡漠的语调好像在说别人的事。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开始相信他们所说的话:我变了。 我真的变了,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出现在镜子里的是另外一个什么人。这种感觉……好像有一个殷茉停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个殷茉越走越远。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难过,我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路中校,这么说吧,我的孩子原本是两个,他们是双胞胎,可惜出生不久其中一个就丢了。我去小镇是因为那里可能有孩子的线索。不过拜你所赐,我被你禁足的那几天足够这些人再一次从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至于什么扎塔尔,他跟我是半点关系也没有的,跟我四叔更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路明远没有出声。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顾不了那么多了,过几天我就会从四叔那里搬走。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的话随时都可以来审问我,以你的能力要想查到我们的住址应该是非常容易的。” 路明远继续沉默。他不说话,我也不想说什么,眩晕感慢慢退了下去,乏力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也许我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同样疲于奔命,我的海伦,我的深海就是挂在我眼前的那根胡萝卜,也许直到累死在路上我也摸不到它。可是,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法停下奔跑的脚步,因为我的脚下穿着一双施了魔法的红舞鞋,而今夜这短暂的失控更像是奔跑过程中一次意外的场间休息。 我不知道再一次有机会坐下来看看星空会是什么时候。这机会对我来说是如此难得,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路明远那把轻淡的嗓音再度将我飘远的思绪硬拉了回来,“孩子丢了,为什么不报警?” “警察不是万能的,路中校。” “不借助警方,单纯依靠自己的力量……行的通吗?” “他们帮不了我。” “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 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你也帮不了我。” 沉默片刻,路明远再一次把话题拉了回来,“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放置窃听器的人和带走你孩子的人是一伙的?” “我的确这样怀疑。” “我会对这个窃听器做进一步的分析,有什么发现的话我会尽快通知你。” 我不认为夜族人会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电子产品上留下什么明显的证据。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向他道了声谢。 “不用谢。”这一次,路明远的声音竟意外的温和了起来,“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不过,我还是希望再有机会见面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可以不这么……不这么戒备。” 我诧异地睁开眼睛望了过去,昏黄的路灯下,一直以来都面无表情的男人竟然真的冲着我微微笑了笑。很淡很淡的微笑,像厚重云层中透下来的一缕阳光,虽然一眨眼就不见了,可它出现的那一个瞬间仍然让人生出一种温暖的错觉。我心底的晦暗也因为这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而萌生出一丝模糊的希望。 也许……可能……他真的能帮上我的忙呢? 四 梦中人 “查账了吗?还没有?你居然对自己挣了多少钱都不在乎了?殷老五,我悲哀地发现你真的老了。”电话的另一端,路一用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说着调侃的话。 “过两天我就去查。”我一边答应他,一边示意家具公司的工人把婴儿床放在指定的位置上。 “你那边怎么这么吵啊?”路一有点奇怪地问我,“你干什么呢?” 我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搬家。” “不住你四叔家里?”路一的声音略微透着惊讶。深海出事的那天,迦南把我送回度假村的时候,他大概就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我:我四叔那里应该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现在我居然要搬出来,也难怪他会觉得惊讶了。 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在送货单上签了字,等这些工人们离开之后才放松四肢坐回了沙发上。其实对于搬回这里居住,我心里隐隐是有些抵触的。这里是我和深海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回忆太美好,而现实又太过不堪。如果每天都想着“他最喜欢这把椅子”或者“这是他喜欢的窗帘”,我怕我真的会疯掉。可是,当老妈提出房子太久没有人居住,最好重新装修一下的时候,我却又犹豫了。这个房子的点点滴滴都是我和他一起烙上去的印记,如果把这些都抹掉的话,我舍不得。商量的结果只在卧室里增加了一张婴儿床,在露台上添置了一个小型的秋千,其余的部分都保持了原样。 “不能住在那里了,”我看了看茶几上那个深海十分喜欢的描画这玫瑰蓓蕾的水晶果盘,微微叹了口气,“我惹了点麻烦,再住下去的话会连累到他们。” “什么麻烦?”路一也紧张了起来。 “有个外国人在大街上问路,周围的人不懂英文,我正好从那儿经过,就给他画了一张简易地图,结果这位先生的身份居然是一位名声显赫的恐怖分子。就这样,我被国安局的人盯上了。” “你这女人真麻烦。”路一唉声叹气了一番,又说,“这样吧,我替你走走后门,问问我家的死面瘫。” 我凉凉地打断了他的话,“盯上我的就是你家的死面瘫。” 路一倒抽了一口凉气,“不会这么巧吧?” “我也希望不会这么巧,”我窝在沙发里继续叹气,“可是这位阴魂不散的中校先生真的是叫路明远啊。” 路一在电话另一头又开始磨牙,“他绝对是假公济私,趁机纠缠你。” 这个回答让我倍感无力,“路一,路明远跟你不是一个品种的,真的。” 路一哼了一声。 “再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有什么值得别人纠缠的?”不想在路一这个白痴问题上耗费时间,我直截了当地转移了话题,“度假村现在已经开始稳步盈利了,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老陈家里是做房地产发家的,所以这小子转来转去都是在这方面打主意。他上次打电话说看中了开发区那边的一块地皮,正忙着上下跑路呢。” “开发区那边都是工厂什么的,有没有游客。”我不懂地产,不过听起来酒店什么的修在那样的地方不太可能会挣到钱吧? “好像不是酒店。”路一琢磨了一会儿,“写字楼吧。怎么,你有兴趣?” “我只对钱有兴趣。”我实话实说,我的寿命是有限的,可是我的儿女却有可能会活很久,深海留下的钱很有可能会在营救海伦这件事上耗个七七八八。我得保证我不在了之后我的一双儿女不会饿肚子。 路一乐了,“你还真直接。” “我缺钱,”我叹气,“我缺很多很多钱。” 路一又琢磨了一会儿,“这样吧,既然你这么有兴趣,我也捎带脚地跟你掺和掺和吧。” “怎么掺和?” “你还是打算投钱进去干等分红,但是不插手具体管理,对吧?” “对。”挣钱虽然重要,但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我还有阿寻,还有正在和果冻一起张罗的事情,同时还要想方设法打听天烨集团的动向…… 路一又问:“你打算投进多少?” “你先摸摸情况吧,”我想了想,做生意的事我虽然不懂,但是投入少分红就少的常识我还是知道的,如果挣得太少就没有掺和的意义了,“如果行得通,我还出三分之一,怎么样?” “过两天我上老陈那里看看。”路一说,“要是行,我就替你做主了。” “行。”他干脆我也干脆,“回头我提中介费谢你。” “中介费就免了,”路一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让我给你儿子当干爹吧。” “那你还是收下中介费吧,”我也跟着笑了,“我早说了,要认也得认路明远。我儿子很喜欢你家的死面瘫呢,回头培养培养感情,搞不好我儿子真能把他拿下。” “我哪里不好?”路一大叫,“要相貌有相貌,有身家有身家,又帅又……”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 我希望投资的事情能够进展顺利,能够给我的孩子多争取一些更长久,也更稳妥的收益。我能够替他们做安排的时间是如此有限……如果到了那个特定的时刻,深海依然不能够重见天日,他们至少还有钱财傍身,我也能走的安心一点儿。 我能要求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搬家没有对阿寻造成任何困扰。也许从生下来开始他就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对于搬家这种事已经没有任何新鲜感了。当我妈抱着他在各个房间溜达的时候,他还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不过,当我们推开他自己的房间时,他却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 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卧室的窗帘,蓝色的底色上画着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飘来飘去的水母,颜色鲜艳的神仙鱼,胖嘟嘟的海螺…… 阿寻在老妈怀里拱了拱,一脸急切地示意她靠近一些,然后他伸出小手指着窗帘上金黄色的小海星啊啊地叫了起来,叫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了旁边的小丑鱼,又指着小丑鱼啊啊地叫了起来。 “好像他认识似地。”老妈乐了。 我却有点笑不出来,也许在海底的那一日一夜真的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印象,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曾经睁开过双眼,他初次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又或许,这是源自他生命的一种本能,海洋的召唤就潜伏在他的血液里。 阿寻拽着窗帘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终于精疲力尽地缩在老妈怀里睡着了,把他放回到婴儿床上的动作也没有惊扰到他。我轻手轻脚地脱掉了他的外套,留下一盏小灯,和老妈一起回到了旁边的主卧。 不得不说,在主卧和婴儿房之间打开一扇门是我从夜鲨那里学来的招数。虽然一想到这里总是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但不得不说,这扇门开得很实用。 “要不晚上我睡这儿吧。”老妈跟我商量,“他半夜醒了还得冲奶粉……” “没事,”我忙说,“白天我出去的时候都是你看着,已经很累了。” “半夜忙不过来就喊我,”老妈没有再推辞,目光在卧室里扫了一圈,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从海伦房间里带回来的奶瓶上,微带惊讶地问我,“给阿寻买的?” 我没有出声,心底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老妈拿起这个奶瓶看了看,很快就发现了奶瓶底部轻微的磨痕,“怎么是用过的?” “是阿寻姐姐的,”心里难受,我说话的时候不敢看她的脸,“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就剩下这个……” 老妈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奶瓶,许久之后低声问我,“咱们不能报警吗?” 同样的问题路明远也曾经问过我。 “不行的,妈,那些人警察对付不了。报警的话,深海的族人会知道,到时候连深海的情况也会变得不可收拾。”我抓住老妈的手,有点着急了,“妈,千万别报警。” “听你的,”老妈叹了口气,“你说不报就不报。” “我正在找一些用得上的人,”我松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你放心,我找到人会比警方的人更加有效率,相信我。”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老妈走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冲我笑了笑,“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上海那边的生意已经安排别人接手了,我这也算彻底退休了,你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阿寻有我呢。” 我的眼眶蓦然一热。 “睡吧,”老妈又嘱咐我,“有事喊我。” 关了灯,淡淡的星光透过窗纱,在卧室的地板上镀上了一层水一般的亮光。静谧的夜,却因为我的满怀心事而不能成眠。我摸索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那个装着白色小药丸的棕色药瓶,犹豫片刻,还是摸出两丸送进了嘴里。 药物的依赖固然可怕,可是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光线由暗到明则更加令人难受。我一直觉得药物带来的不是睡眠,它只是令白日里绷紧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让我浑身上下酸痛的肌肉都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中间状态。我可以感觉到腰腿的疼痛,但是眼睛却无法睁开。意识的深处,我依然是清醒的,只是这样的清醒不受我自己的控制,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会议中那些烙印般的特殊时刻。 我看见深海贝困在刺眼的光球之中,被看不见的力量牵扯着步步后退;我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起小小的海伦,眼中满是惊喜的笑容;我看见他从卧室的窗边转过身,暴雨打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整个世界一片混沌…… 即使在昏睡中,我依然被心头的疼痛压得难以呼吸。我一直避免去琢磨深海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对待,因为那是我完全无能为力的一个世界。但是现在,这一刻,我的身体被睡眠束缚住了,意识中那些无法压抑的担忧便如蔓草般疯狂滋长起来。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我甚至无法感应到他,除了做梦。而我的梦又总是模糊不清的,除了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我甚至不记得这些梦里都有着怎样的情节。 我再一次会议起在沙湾时做过的那个梦,在那个梦里,深海露出本来的样子向我提出要求,就像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画面一样,海底深处幽暗的岩洞,光线自上方传来,海水的颜色层层加深,从明亮的蓝色渐渐过渡为黯淡的墨蓝。不过,和那一次梦中场景不同的是,眼前的岩洞更加狭窄,像一个大桶似地。就在大桶的底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动。 暗流涌动,一群不知名的小鱼从我的眼前游了过去。与此同时,暗处的黑影也动了起来。我的眼前闪过一抹熟悉的银蓝色的亮光,随即,一只爪子般挥到了我的眼前,将来不及游走的一条小鱼一把捞了个正着。 我还来不及感到恐惧,就被更加强烈的震骇定在了原地,而胸前那颗鲛珠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滚烫。 那只手的手腕上缠绕着一道暗绿色的海藻,就像囚犯们戴着的镣铐一样,海藻的另一端绕过了他银蓝色的鱼尾,一直延伸到了光线无法穿透的幽暗里去。我知道我不可能会梦到其他的人鱼,可我无法相信这个囚犯会是我的深海。当我终于抬起头迎上了梦中人那惊诧多过惊喜的目光时,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而我也终于明白了他身边的光线何以会由明到暗过渡的如此直接,他头顶之上的并不是近海的光线,而是……囚禁着深海的那一层发光的壳。 指爪间的小鱼已经溜走了,他的手却依然僵在那里。他傻傻地盯着我,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就好像生怕我会在下一秒钟消失不见了似的。 “茉茉?”他歪着头,小心地朝我游了过来,“茉茉?” 他的手伸过来,却被挡在了一层透明的物质之外,像玻璃或类似的东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掌因为过分用力而被挤压的发白,却仍然无法穿透它。深海上下左右地试探着这堵无形的墙壁,神色越来越急切。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茉茉,你哭了?”深海停止了疯狂的探索,神色慌张地贴了过来,手掌停在我脸颊的位置,眼中狂乱的神色慢慢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混杂了自责的疼惜,“别哭,茉茉,别哭……” 我把手掌贴上去,叠印在他的手掌上,深海出神地凝望着我们贴合在一起的手,慢慢地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而我觉得心都碎了。 “我想你了,茉茉,”深海的另一只手也贴了上来,用目光寻找着我的另外一只手,直到我把这只手也贴了上去,他才松了一口气似地微微叹息,“想你,也想孩子。” “我也是,”我抽了抽鼻子,脑子里混乱得一塌糊涂。我希望这一刻的面对面是真的,可是他手腕上的捆缚又在敲打着我的理智,让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你能从我这里看到阿寻吗?” 深海点了点头,温柔的眼中浮现出悲伤的神色,“他很像你,茉茉,他很可爱,他的样子几乎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梦到过海伦,”眼前的画面再度变得模糊,我突然有些庆幸这是在海里,他看不见他的眼泪,“她非常非常可爱。” “我看到了。” 深海的表情如此悲伤,我不得不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才能够继续说话,“我在找她,我会找到她的。”后半句话我无法说出口:我无法对付月族的族长,我只能先用人类的方法去对付生活在陆地上的那些夜族人,也许在和他们的交锋中我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去对付月族的族长。 也许我的想法让深海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用一种略显急促的语气问我,“在你生活的额那个城市里有一条街名叫陈家桥,你知道吗?”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 “那条街上有家酒吧叫做Apple,”深海的语速加快,神色也明显地激动了起来,“你去那里找一个名叫蔡庸的男人。” “蔡庸?” “对,”深海用力点头,“你去找他,他会帮你。” “你肯定他会帮我?” “出事之前,我曾经去找过他。”像是感应到了某种危险正在靠近,深海的语气明显地急切了起来,“茉茉,这个人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危险,会拳脚而且他的枪法很好……” 深海的话还没有说完,隔在我们之间的那层透明的间隔突然间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就好像平静的水面被搅动,倒映其中的图像随之破碎。 “深海,”这情景让我有点发慌,“深海……” 波动越来越厉害,我开始无法看清屏幕另一端的身影,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光线突兀地劈开了眼前的一片幽蓝。我眨眨眼,出现在视野中的竟然是卧室淡蓝色的天花板。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清晨,而脑海中残留的声音仍然在微弱地重复,“去找蔡庸……去找蔡庸……” 的的确确是深海的声音。 是梦吗? 窗外是刚刚苏醒的城市发出的嗡嗡的噪音,睡在隔壁的阿寻也开始呜呜咽咽地啼哭,老妈连忙丢下手里的窗帘,一边柔声细气地念叨着他的名字一边急急忙忙地跑向婴儿房。 这些鲜明的声音,都是真是生活的证据。而我的梦……尤其是我怀着如此强烈的感情不想承认的一场梦……我应该怎么去看待它? 找到蔡庸就意味着我的梦是真的,而深海也的确处在了那种可怕的处境之中……木桶般下榨的岩洞、从岩洞底部延伸出来的、充当绳索的绿色海藻…… 这些天杀的月族人! 从来没有去过城南的我,开着老妈的车足足绕了一个小时才在商业街附近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街里找到了这家名叫Apple的酒吧。在外面看,它和我见过的其他酒吧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门廊上的浮雕装饰很华丽,灰色大理石墙壁上凸起的金色“Apple”字样也很华丽。临街一侧的拱形窗户都关着,厚重的绛红色窗帘放了下来将房间里遮挡得严严实实,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华丽,然而死气沉沉。这样的地方照例是要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会苏醒过来。 我把车停在酒吧斜对面的西餐厅门口,透过车窗仔细地将它观察了一番。可惜的是,从它的外表我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既然它开着门,里面总有人可以让我打听一下的。 酒吧门前的台阶很宽,铺着和外墙同样质地的石料,到处都擦洗得干干净净。这里的消费应该不会便宜吧。伸手推开那两扇装饰着繁复的金色花纹的厚重木门,头顶某处立刻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咚”。 从正午的阳光下乍然进入到暗处,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脚下软软的,像踩在了厚而软的地毯上。也许某处正开着窗,空气中有微风流动,混合了淡淡的酒香。 “欢迎光临,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味道,“我们还没有到营业时间,请问有什么需要?” 我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之后才注意到吧台后面亮着一盏小灯,一个扎着束发带的长发青年正靠在吧台上用绒布擦拭一只水晶杯。一眼看过去,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头发。很顺滑的头发,黑得发亮,顺着耳畔披散在肩头的样子慵懒而性感。 “嗨,漂亮的小姐,想要点什么?”这青年抬起头,略显苍白的一张脸,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都经过了精心的修饰,不但画着很重的眼线,眼尾还涂了银色眼影,漂亮得有些过了分。 “我来找人,”我抽出两张钞票顺着吧台推了过去,“蔡庸在不在?” 青年一愣,双眼中的神色微妙地发生了变化。暧昧而慵懒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戒心的审视,“蔡庸?” 我点了点头,心口却有一个地方一点一点塌陷了下去。这个人竟然是真的存在?那我在梦里所见到的那一切……也是真的了? 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吧台后面的青年已经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唇边的笑容恰到好处地将自己推到了一定的距离之外,“这样,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老板怎么样?” 我指了指身后大门的方向,“我姓殷,就在斜对面那家西餐厅等他。” 长发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一定把话带到。” 我从转椅上跳了下来,穿过幽暗的大堂,重新回到了正午的大街上。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却不带什么温度,空气里已经可以闻到冬天的味道了。我紧了紧风衣的领子,穿过街道走进了斜对面的这家西餐厅。 快到午饭时间了,大堂里客人不少。我找了个能看得到门口的座位,给自己点了一份套餐,然后翻着杂志开始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等我吃完了套餐,翻完了餐厅里所有的杂志,又喝完了一杯热柠檬茶之后,透过餐厅的玻璃门,我终于看到一个彪形大汉走出了Apple酒吧的大门。这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左右看了看,然后三步两步迈下了台阶,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本能的,我觉得自己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彪形大汉推开餐厅的玻璃门,视线在大堂中扫过一圈,几乎没有迟疑地朝着我走了过来。 “殷小姐?” 我点点头,“是蔡先生?” 彪形大汉在我对面做了下来,将我上下大量一番之后,大大咧咧地小了起来,“大多数人都叫我查理,知道蔡庸这个名字的人可不多了。” 服务员送上两杯热咖啡就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看样子,他也是这里的常客。近距离地观察这个人,就会发现他的年龄并不像第一眼看过去的那般苍老,眼角虽然已经生出了浅浅的细纹,但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方方正正的脸,皮肤很黑,眉毛很浓给人的印象十分的敦实可靠。 “殷小姐,能不能先请你告诉我,蔡庸这个名字是你从哪里听来的?”蔡庸的表情虽然带着笑,眼神里却透着戒备。 “深海。”我平静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如果蔡庸不认识他,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昨夜所见不过就是一场梦呢? 蔡庸明显地愣了一下,不相信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深海?” 我点点头,紧握的掌心里一片潮湿。 “我能不能再追问一句,你是他什么人?”蔡庸紧盯着我,神色里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爱人。”桌面之下绞在一起的十指慢慢分开,疼痛的感觉反而加深,这两个字令我如此痛苦,换作以前的话,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他让我来这里找你。” 蔡庸十分谨慎地问我,“你惹了什么麻烦?” “我在找人,”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竭力不让心头纷乱的感觉干扰到我的叙述,“我们的孩子被人带走了,对方有保镖,很不好对付。” 蔡庸把叼在嘴角的香烟拿了下来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地摆弄了一会儿,然后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报酬随你提,”我注视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觉得这人的心思要比他外表给人的印象更加缜密,这一点令我觉得满意。我并不打算找一个莽夫来替我提刀上阵,跟夜族人斗,光有蛮力是远远不够的。 蔡庸对我的说法不以为意,他低着头继续摆弄那支香烟,声音里却透出了淡淡的笑音,“报酬就免了,就算你肯给我也不好意思收,我还欠着他一条命呢,你打算怎么干?” “继续找帮手,同时寻找对方的下落。” 蔡庸淡淡瞥了我一眼,“你还不知道对方的下落?” “在找。”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停顿了一下,我有意识地将话题岔开了,“等人找齐之后,需要的东西你列张单子,我去想办法。” 蔡庸点了点头,“时间能允许的话,最好能把你找到的帮手们集中到一起彼此适应一下。” “我会考虑。”我把钞票压在碟子下面。我和这个人只是第一次见面,我觉得话说到这个程度应该就已经足够了,正打算起身告辞的时候,蔡庸又问了我一个问题,“深海还是那么喜欢吃草莓味的冰淇淋吗?” “草莓味?”我皱了皱眉,“他偏爱的是香草口味……你在试探我?” 蔡庸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命就算交到你手里了,不问清楚怎么行?” 一句话浇灭了我心头的火气,跟夜族人对着干,要说一点儿危险没有谁也不会信。 “你这算答应我了?”我重新坐了下来,也许把话说清楚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吧,“这件事确实很危险。” 蔡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方的保镖队伍中有扎塔尔。” 蔡庸把指间的香烟叼回了嘴里,啪的一声打着了火机。 “他们每一个都身手过人,我不想借着深海的关系勉强你做什么,你最好考虑一下。” “正好。”蔡庸挑眉笑了,“要不总欠着他那么大一个人情,我的日子过得也挺难受的。” “我是请你帮忙,并不是要你还他的人情,你最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蔡庸没有接我的话,而是从盘子下面拽出那两张钞票推回到了我的面前,“阿杰不懂事,在酒吧让你破费了。这里是我的地盘,这次你来得也仓促,下次我请你吃大餐。” 我也没很他多客气,收了钞票留下电话号码就起身告辞了。出门的时候蔡庸又说:“回去告诉深海,有机会我们再比试一场。不比拳脚了,比枪法。谁输了谁做一千个俯卧撑。” 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我说不出话来,只能避开他的视线微微颔首。 如果还能有机会……天知道我多么希望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啊。 路明远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刚刚回到市区。下午两点钟,正是容易困倦的时候,我下了车在人行道上来回溜达,捎带着活动活动手脚,好让自己清醒一点儿,免得开车的时候昏睡过去。 “我们的技术员发现这枚窃听器的构造和黑市上常见的完全相同,”路明远的声音总是十足冷静,像极了扑在脸颊上的十一月的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放置这枚窃听器的人似乎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 这个结论并不让我感觉意外。夜鲨在人类当中生活了很多年,人类的某些习性他知道的比我们自己还要清楚,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小东西上露出马脚? “我怀疑放置这个窃听器的人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对你或者别的什么人起到一个警告的作用,”路明远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为什么会这样做我还一无所知。” 也许夜鲨是想表示他对我和阿寻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吧,毕竟通过这样一个小东西他并不能够收集到什么重要的信息。生活里零零碎碎的小片段,对他来说又有什么价值呢?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对路明远的话也产生了浓重的怀疑: 他是为国家工作的军职人员,真有什么发现的话,又怎么可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无论他对我说了什么,目的都是想从我这里挖到更多对他有用的信息。所以,无论窃听器有没有玄机,在他手里都是一个针对我抛出的鱼饵罢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越来越多疑,同时我却也清楚地知道,我的怀疑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忽然对这一通电话以及电话另一端我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产生了莫名的厌倦。一声不响地挂断了电话,犹豫了一下干脆关掉了手机。 裹紧了风衣,我在人行道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脑子里一旦空下来,沉在意识深处的一些东西便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全都是我在梦里见到的画面:狭窄的岩洞、自头顶洒落下来的光线、缚在他手腕上镣铐一般的海藻、发愣的时候自他指间溜走的那条小鱼、他在壁垒另一侧摸索出路时狂乱的眼神…… 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睑,将胀满了眼眶的酸热一点一点重新按捺了回去。 此时此刻,我的爱人被囚禁在大海深处一个我无力触及的角落,而我却从只能呆呆地坐在这里,坐在另外一个世界的阳光下,眼前是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是都市喧嚣的一个角落,是人海中一片荒凉的沙漠。 如此遥远的距离。 耳垂上的记号仍然会在思念袭来的时候泛起熟悉的灼痛',有时我会觉得我的生活又退回到了过去的某个点。 如果没有陔子们的话。 如果没有孩子们的话——可是我的海伦还在等着我去找她,阿寻也在等着我,深海不在的日子里,我是母亲的同时也是一个父亲,我又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要死要活地想不开? 我冲着自己的双手呵气,用力地将十指互相揉搓,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觉得暖和起来。冬天又要来了,在户外待久了身体会变得无比僵冷,即使把领口收到最紧,冷风依然会顺着最细小的缝隙灌进来,身体的温度降低,心都跟着变冷了。 才十一月就已经这么冷了,这个冬天会很难过吧? 在自己家的楼下看到路明远的车我并不觉得意外,刚才的电话额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他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我。 我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我甚至想过用夜鲨的部分情报去换取和他合作的机会。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我的脑子里转了几转就被我否决了。我莫不清楚路明远的深浅,万一他顺着夜鲨的线索摸到了深海一族的秘密……我不敢放任自己去冒这个险。我的所作所为还关系着深海的安危呢。 何况路明远还有一个令我望而生畏的背景,就好像在小镇上对我下禁足令的那一次,这样的命令他甚至不需要去请示他的上级。他就像我的天敌,让我本能地想要从他附近躲开,最好能躲得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车窗是落下来酌,路明远的脸沉浸在阴影里,五官的线条模糊,眉眼之间却 依然有种刀子似的锐利。 据说当过兵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都能穿出军装的棱角,很显然,路明远就是这种人。普普通通的一件皮甲克穿在他身上好像黑客帝国里酷酷的男主角似的,衬得他那张面瘫脸都显得比平时更加有棱角。 我下了车,不怎么自在地冲着他笑了笑,“那个。。。。。不好意思,刚才手机没电了。”即使他不相信,即使我明知道他不相信,一个合适的借口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路明远却笑了,不是那种对假话心知肚明的敷衍的笑,而是一副真心高兴的样子。尽管我搞不清楚他在高兴些什么,但是他的反应还是成功地在我的心里激起了几分愧疚之意。 “上来吧。”路明远拍了拍方向盘,脸上仍然保持着那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和阿姨打过招呼了,我可能得占用你几个小时时间。” “有什么事情吗?”我有点疑惑,今天的路明远看起来不太正常。 “上来说吧,”他看了看腕表,“我们还得赶时间。” 不怎么情愿地爬上了副驾驶座,刚刚系好安全带车子就像一头猛兽似的冲了出去,几乎吓了我一跳。这人开车很猛,但是转弯一类的动作由他做来又好像经过计算一样角度精确。看他开车让我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仿佛他驾驭的不是车而是一头猛兽,而这头猛兽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反应都处在他严格的控制之中。 那是一种万事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 我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每次路一提起他来都会那么咬牙切齿了,这个样子的路明远确实很有魅力。 “带走你孩子的那个人,你手里都有些什么线索?”路明远突然那么问我。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他会继续追问有关窃听器的问题。 “线索不多,”我含糊地答道,“我这边还在继续查。” 也许是听出了我华丽的推搪,路明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找到可以追查线索的人,要比找到会打架斗殴的人更重要。” “你知道我在找人?”问完了我才觉得对他而言,能查到这些事真的是一点儿业不奇怪。 “刘国栋是我的战友,”路明远直明不讳,“发现他跟你有来往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家里的情况我了解,再顺着他往下捋一捋,这事要弄清楚并不麻烦。” 原来果冻的名字。。。。。。真的叫果冻。 “这么做犯法?”我的话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暂时不犯。”路明远目不斜视,语气默然地说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个能替你打探消息的人会很有用。” 我终于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你知道有这样的人?” 路明远瞥了我一眼,眼里浮起淡淡的戏谑,“你以为我带你去哪里?” 我忽然之间有种要神经错乱的感觉,他不是在利用我查他的恐怖分子吗?怎么忽然之间摇身一变,变成了替我搜罗同伙的黑中介? “你什么意思?”我脑子不清楚,很平常的一句话业问得结结巴巴。 “在小镇的时候我害你丢了重要的线索,”路明远的声音里稍微透出一丝懊恼的味道,“我觉得抱歉,希望能对你做出某种补偿。” 很温情的说辞,但我仍然半信半疑,“就这样?” “就这样。”路明远看了我一眼,视线又飞快地投向了前方,“我刚好认识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身份背景与政府完全无关。偶尔我遇到什么难题也会去向他寻求帮助,当然,这是要付费的。”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不过我还是怀疑路明远这样做的用意,真的只是心怀歉疚这么简单吗?会不会想要先拉近关系,然后。。。。。放长线钓大鱼? 路明远像是猜到了我心中所想似的微微苦笑了一下,“殷茉,其实我这个人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这一次的事,我并没有多么复杂的用意,我只是单纯地想帮你。” 我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所有的想法都被这句话惊得飞了起来,许久之后才依依落回原位,他这是在打温情牌吗?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的我急于听到更多的解释,可是路明远却又闭紧了嘴巴不肯再多说一句话了。如果抛开他敏感的身份,他怎么说都算得上是一个熟人,是好友路一的哥哥,勉勉强强业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可是这些因素加起来足够让我信任他吗? 一路思前想后,直到车子停下来喔才惊讶地发现窗外的这家餐馆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呢,连门口摆放的盆景都和我上午见到过的一模一样…… 夜幕中灯火璀璨的那个所在可不就是Apple酒吧? 心底里倏地窜起一丝凉意,该不会……我的行踪也在他的掌控之中吧? 五 再见严德 跟在路明远身后走进Apple酒吧的时候,我心里还在想一天之中自己两次来到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巧合?看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应该不会是第一次来……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在酒吧里消磨时间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是因为公事吧,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尽管对这个说法我并不是很相信。其实归根结底,我不相信的是路明远这个人。我不相信他会把自己工作中遇到难题,比如说要到这里找某个人帮忙这样的重要信息随随便便就透露给身为嫌疑犯的我。 路明远带着我在角落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时间还早,大堂里的客人并不多,光线柔和却并不显得昏暗,演奏台一角,身穿长裙的琴师正在弹奏一首节奏舒缓的钢琴曲。这里看起来很像一个可以让人好好谈话的地方。 服务生把我们点的东西送上来的时候,路明远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片放在了托盘上。服务生微微颔首,带着那张银色的卡片退了下去。 “是你的名片玛?”我有点好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路明远端着苏打水摇了摇关,“是蔡伐的名片。他是这里的股东,不过不经常露面。” 这个名字听起来和蔡庸似乎有点联系,不知道是兄弟还是他的另外个化名? 如果真是蔡庸,我是不是应该给他一点儿暗示,好让路明远不要察觉了我们之前已经有过联系? 路明远挑选的座位可以将大半个酒吧尽收眼底,所以当吧台后面多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立刻就注意到了。是我白天见过一面的阿杰,他身上穿着一件银色的衬衫,眼角还涂着闪光的紫色眼影,衬着他那一头长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男人,反而更像一个男妖。 我把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了路明远的脸上。 “怎么了?”路明远十分敏感地迎上了我的视线。 “还是你看起来顺眼一些。”我实话实说。 路明远扫了一眼吧台后面的男妖,低头闷笑。我忽然觉得有点窘,他该不会以为……我说这话是在调戏他吧?正想着该说点什么来打打岔,路明远却低声说道:“喏,那个人就是蔡伐。”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我几乎立刻就松了一口气。出现在阿杰身旁的男人并不是蔡庸,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比阿杰还要瘦,也更矮一些。他留着一头凌乱的浅棕色短发,皮肤苍白,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离远了看活像一株缺乏日晒的细弱的植物。 蔡伐和阿杰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就朝着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阿杰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和我碰了个正着。一丝惊讶的神色从他眼里飞快地闪过,随即阿杰便恢复了笑微微的表情。我冲着他笑了笑,他也冲着我笑了笑,然后不约而同地从对方身上移开了视线。而这边,蔡伐已经走到我们的桌边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离近了看,化的五官和蔡庸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应该是兄弟吧? 蔡伐在落座之后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似笑非笑地冲着我点了点头,注意力就集中到了路明远的身上,“呦,是路哥,好久不见了,怎么今天有空来坐坐?,, 路明远放下手里的水杯,冲着我的方向挑了挑眉头,“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每分钟都是用钞票计算的,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是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蔡伐的目光微带惊讶地落回到我的身上,看看我再看看他,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来,“是咱嫂子吧?” 我无语地看着这个据说每分钟都用钞票堆起来的男人。这人的脑子怎么会转出这么一个没有效率的答案? “不是’”路明远笑了,“我是给你介绍主顾来了。”, 蔡伐看过来的目光稍微正经了一点儿,“哪一类的业务?商业情报还是搜集离婚证据?” 这两项业务不是私家侦探们的拿手好戏吗?这个人难道不是一个黑客而是一个私家侦探?问题是,他似乎误解了我和路明远是一伙的,我并不想当着路明远的面和他谈生意。 “能留个联系方式吗?”我问他, “电话或邮箱,我想稍后一点儿再谈这件事。” 蔡伐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十分痛快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顺着桌面推到了我面前。银色的名片,上面除了名字和电话就只有一个电子邮箱,看来,这也是个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才坐了几分钟就被服务员叫走了。他离开之后我问路明远:“跟他做生意要不要签合同?” 路明远点头,“要。这小子油滑得很,合同上的细则你可要看仔细了。你要是信得过我,也可以拿来给我看一看。” 我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这件事十有八九蔡庸会知道,即便是亲兄弟明算账,想来看在蔡庸的面子上他也不至于故意坑我吧? 不过具体情况还是得等详谈之后才能知道。 酒吧里的客人越来越多,音乐也变得火爆了起来。当第三次有装扮新潮的妙龄女郎跑到路明远面前邀舞的时候,我开始有点坐不住了。我可是搭他的顺风来的,要是他被人钓走去风流快活,我可怎么回家?从这里打车回去没有两三百下不来……我现在花钱地方太多,钱包里就算有银子也不敢这么浪费。 有趣的是,那女郎见请不动路明远,居然跟我商量起来,“嗨,这位姐姐,能不能请你男朋友跳个舞啊?” “不行!”我一口回绝,笑话,你们去跳舞,难道要我走路回市区? 那女郎微微有点发愣,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直接。路明远连忙拉着我往外走,一直到出了酒吧才松开我的手,然后……低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我没好气地瞪他。 “没什么,”路明远肩头微微抖动,像是竭力忍笑的样子,声音里也不可避免地带着笑音,“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小时候?”这是我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儿了,“多小的时候?小学?” 路明远看了看我,笑容里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我并不是只在你小学时候才认识你。” 不是小学又会是什么时候呢?我稍微大一些的时候,就只有寒暑假在四叔这里过,除了要写作业就是被四叔的警卫员带着跑步做操,再大一些就迷上了飙车,就算有休息时间也都是跟习芸这些女孩子混在一起玩,跟他哪里还有机会接触呢? “想不起来就算了。”路明远微微叹了口气,“走吧。” 灯光从背后打过来,在他的身体周围笼罩了一圈薄薄的晕光,可是他的脸却被遮挡在了阴影里,模模糊糊的,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就连他声音里淡淡的失望也似有似无,模糊得很,于是我猜想这也许只是他心情不好随口说说的话吧。 我和蔡伐在转天的电话里敲定了合作的细节,晚些时候他把合同发到了我的邮箱里。合同的列项很细致,看得出这也是心思缜密的人。一项一项看下来,除了收费标准之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过分的地方。合同签好之后,我通过网上银行往他的户头里划拨了百分之四十的预付款,蔡伐从接到这笔钱开始正式调查天烨集团在世界各地的据点以及夜鲨和夜翎的下落。 夜鲨是个谨慎的人,他的身份和多疑的牲格都决定了他只会住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而海伦这样重要的试验品一定会被他留在身边。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夜鲨的手下不缺少人才,深入的调查会给蔡伐带来危险。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似乎也只能向路明远寻求帮助。也许他会看在蔡伐曾和自己合作过的情分上拉他一把,也许还需要我拿点情报去跟他作交换。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路明远应该是能指望得上的。 在此之前,我还是静观其变吧。 阿寻过周岁生曰的时候,路一也从外地赶了回来,他带了一只比阿寻还要大的海豚布偶送给他做生日礼物。这个礼物在我脑海中引发的回忆并不那么令人感觉愉快,不过阿寻还是很喜欢它,甚至还看在它的分儿上勉为其难地让路一抱了他一会儿。不过,也就只有一会儿吧,等到客人们来齐之后,阿寻就像“击鼓传花”游戏里的绒布花一样,先从四叔手里传到四婶手里,再从四婶手里传到我妈手里,然后被习芸接过去抱了一会儿,最后传到了路明远的怀里。阿寻也许被传累了,也许是觉得相比较习芸、路一等人而言,这个怀抱更加熟悉一些,居 然就赖在路明远的身上不肯下来了,不管别人拿什么东西哄他,他都用一脸的傻笑来回应,两只小手却紧紧攥着路明远的衬衣扣子不肯松手。 路一皱着眉头跟我咬耳朵,“死面瘫收买人心果然有一套,连一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阿寻认识他呀,在我四叔家里经常可以遇到他,而且他身上的味道比较干净吧,”我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比较科学的解释,“不像你,又是女人的香水味,又是你自己的香水味,还有烟昧、酒味……” 路一斜了我一眼,“你也被他收买了?” “人格魅力你懂不懂?”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翻了他一眼,“人家根本就用不着收买。” 路一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摸出打火机正要点烟,斜对面的路明远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有孩子,烟掐了。”路一听到他的声音条件反射般啪的一声扣上了打火机,灰溜溜的样子看得我直想笑: “老三呢?”路一没有烟抽更无聊,没话找话地问我,“怎么你家那几个能喝酒的都没过来给你家太子爷庆生?” “孩子的生日我不想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长辈们我都没通知,连你哥都是我妈打电话请来的。”原以为他会忙得来不了,没想到还真来了。转头去看路明远,他正拿小勺子舀着刚送上来的南瓜羹喂阿寻吃,居然也是挺有耐心的样子。 眨眼之间,我的孩子已经满一岁了。不知道我的女儿是不是也有人买了装饰着着可爱小鱼的生日蛋糕替她庆生?我带回来的那个奶瓶不便宜……如果从这一点来推测,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至少在物质上不会亏待了她? 不愿再继续往下想了,这个问题越想便越觉得难受。我转过头问路一,“你前些年低价搞到手的那个什么加工厂,郊区那个,还在吗?” “在啊,”路一回答得满不在乎,“那厂不值钱,我是等着地皮涨价呢,去年就有消息说那一带要规划做工业园区。” “如果你暂时不用的话,先把地方借我一段时间吧。价钱你开,等你需要的时候我随时还给你。”上个礼拜蔡庸提出想把搜罗来的人放到一起互相交流一下,我一直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场地,直到看到路一才神差鬼使地想到了他自己吹嘘过的物董那个位于郊区的食品加工厂。 有厂房,有院子,地方也足够大,最重要的是位置偏僻,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注意。相比较而言,我最初担心的射击训练的问题反而更加容易解决,因为蔡庸自己就是一家射击俱乐部的股东。 “什么价不价的,你要用就用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路一满不在平地摆了摆手,“就是别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免得到时候连累了我家老头子和那个死面瘫……” 死面瘫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淡淡瞟了他一眼,路一一缩脖子,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转身溜了,“你坐着,我去给叔叔婶婶们敬杯酒。” 我忍不住又想乐。这边习芸凑过来问我,“哎,这人真是路明远啊?居然还有耐心哄小孩子?真让人意想不到。” 说实话,我也有些意想不到。最初看到他愿意陪着阿寻玩还以为他是因为四叔四婶的缘故爱屋及乌罢了。时间久了就觉得对于阿寻这个孩子,他似乎是真心喜欢。跟阿寻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特别的有耐心,阿寻也因此特别腻他。用我妈的活说,小孩子的心眼儿也足着呢,他们知道谁是真心地喜欢自己。 “有个孩子也不错啊,”餐桌那边的阿寻冲着路明远甜甜一笑,习芸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笑了起来,“不像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什么拼命……” 习芸毕业之后就进了一家合资公司做起了小白领,平时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见面的机会也非常少。她先后谈了几个男朋友,不过好像都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习芸看了看路明远怀里的阿寻,很突然地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大二那年我跟你去了沙湾过暑假的事?” 我的心咚地一跳。抬眼看时,习芸脸上却是一副微带懊恼的戏谑神色,“那时候邻居家里就有一个蓝色眼睛的帅哥,不知怎么搞的,我追着追着就放弃了……”她脑海中的那一段记忆曾被深海做过手脚,她不应该记得的。难道说因为深海被封印的缘故,他所施展的禁术也开始慢慢失去效果? “你大概追到一半又发现什么新目标了吧?”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很想知道关于那个夏天她到底还记得些什么。 “大概是吧,记得不大清了。”习芸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出了溺水的事,送我回来的就是另外一个男生了,也不知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当时被抹去了一部分记忆的还有那群出来做调研的大学生。如果习芸的记忆已经恢复.他们也应该也同样恢复了有关那个夏天的部分记忆,很有可能他们都会记起那个长着蓝色眼睛的神秘青年……这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呢?深海不在,迦南也不在。米娅夫妇是我不想去招惹的,而夜族人却是我不能去招惹的。这个问题我应该问谁?往好的方面想,也许时过境迁,他们纵然想起深海的样子,也不过是一个不记得名字的陌生人。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很多这样的人。对于深海,他们应该已经失去了刨根问底的兴趣吧。 现在,我也只能这样希望了。 因为约好了由路一带路去市郊那个废弃的工厂实地考察,所以头天晚上我把闹铃定在了凌晨五点钟。 路一说那个地方看地图虽然不远,但是因为附近正在修高速公路的缘故,要沿着小路绕一个圈子,所以时间上就有些说不准了。他还要搭乘当晚的航班回广州去见老陈,所以有事只能尽量往前赶。最初的计划是我自己跟着他去了解一下路线的,因为我不想让路一知道蔡庸那些人的存在。但是蔡庸认为我对 他需要什么样的场地完全没有概念——实际上,我对他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场地也确实没有概念,‘照我最初的想法,把蔡庸持有部分股份的那家俱乐部租下来不是也很方便吗?可是蔡庸却列举了一系列的原因:私密性啦、场馆的限制啦、普通的训练场无法支撑特殊要求的训练啦等等,因此思来想去也只能把蔡庸带着一起去。 我一直对蔡庸的底细充满了好奇心。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是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他都能说个头头是道,让人觉得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他的拳脚很厉害,枪法也好,对于如何训练我们找来的高手们他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怎么看这些技巧都不应该是一个酒吧老板应该精通的。 而且他还有那么一位比他自己还要神秘的弟弟。 不过好奇归好奇,我也知道在我和蔡庸之间有一道坎是我不能去触碰的。他并不是我的雇员,但也不是我的朋友,关于身份,我不知道该如何给他定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能算作深海的朋友。可是深海相信他,我又确实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帮手了。在这整件事情上,看到那些琐碎然而却又关键的细节都被他大包大揽地兜到了自己身上,我的感觉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看来,古人所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种气度我果然没有,于是,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时间上。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和他,包括我们找来的那些本领高强的男人们之间能够磨合出一种类似于战友一般的感情来。佣兵听起来太冰冷,而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又明显还没有到达朋友的程度。还是战友这个定位比较合适,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需要相亲相爱,只需要彼此间毫无嫌隙的信任。 这样的感情,应该是最最合适的吧。 当然这一切路一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我有个朋友要跟着我们一起去看看这个废弃的食品加工厂,至于别的情况,我不说他也不会问。 路一向来不是好奇心泛滥的人。 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事,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时,我还以为到了该起床的时间,谁知抓过手机一看,却是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的电话。抬头瞥一眼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指针的位置还不到凌晨四点,睡眠不好的人,夜里一旦被触动就很难再睡得着了。我也是这样,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喂?哪位?” 电话的另一端十分安静,我甚至听不到呼吸的声音。正疑惑时,话筒里传来嘀的一声轻响,像是某种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电子仪器、检测设备、医院、研究所……我的思路飞快地将这几个名词串在了一起,一时间毛骨悚然。 “殷茉,是我。”女人的声音,低沉而疲倦,带着浓重的鼻音, “好久不见了。” 这是我不曾期望过的声音。那些我不愿意去回想的过往,在这一刻,都随着她的声音在这暗夜里苏醒了。我嘴里发苦,一时间竟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想耍按下挂机按钮的同时又矛盾地想知道她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都是温厚的长者,优雅沉静,令人信服。不知何时,这感觉已经变成了犯人家属面对狱卒时的不知所措。 “我打这个电话,是想求你一件事,”也许是见我始终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米娅叹息着开口了,“我不敢说什么求你原谅的话,不过,对不起你的人始终都是我,严德……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想起那个船舱里的网筐,那些用在自己身上的神秘药剂,想起上岸之后他们对我的照顾,想起他打着雨伞把我送到车旁时关切的眼神……尽管在我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把他们看做是分开的两部分,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认米娅的说法,严德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来丁香公寓看看他。”有一些莫名的东西被压抑在她的声音里,像勉强忍耐的呜咽,将我心底里那一丝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 “他……” “大概就在这两天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他想见见你。殷茉。” 黄昏时分,就在路一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带着“我的朋友”考察完毕顺利返回市区的同一时间,我也站在了丁香公寓的大门外。 这个有着很乡土的名字的地方,从外表看,几乎和我第一次看到时一模一样。大门开着,种满了花花草草的院子依然显得生机盎然,沿墙栽种的一溜丁香树已经长到了墙头那么高,茂密的枝叶挨挨挤挤,把树后的砖墙遮挡得严严实实。树丛旁边的秋千在昏黄的光线里轻轻摇曳,像温情的女子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寂寞。 客厅的门敞开着,灯还没有亮起来,站在院子里只能看到门厅里的一角矮柜和矮柜上盆景的暗色剪影,硕大的一蓬草状植物,从昔着光的角度看过去活像一个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即使明知是自己的错觉,我的后背仍然爬上来一阵毛毛的感觉。 迈过院门之后我才注意到楼上卧房的窗户都开着,象牙色的窗纱微微拂动,窗纱后面是阳台苍白的墙壁和几茎细竹,我记得那是严德喜欢的植物,在船舱里的时候我就曾见过。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就是严德和米娅的卧房。 我走上台阶,在大厅门口站了一会儿。 客厅里还是老样子,深色的木质家具搭配着象牙色的地毯,纯粹而又内敛的颜色折射出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所特有的优雅。虽然客厅里空无一人,可是空气里仍然残留着一丝温暖的东西,仿佛落霞满天,余晖脉脉,迷醉的感觉里混杂着黯然神伤。 即使我对这里的主人心怀芥蒂,仍然无法否认这里的确是一个令人感觉舒适的地方,就好像相爱的两个人之间那种令人心动的电波正由某个特殊的点均匀地辐射到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我转回身望向楼梯的方向,米娅站在楼梯转弯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也不知站了多久。她应该是在看我,但是视线却又仿佛从我的身上穿了过去,望向了旁人不知道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的样子,眼底一抹掩饰不住的黯然。 “米娅。”她不说话,只好由我主动向她打招呼。 米娅的目光微微一跳,仿佛被惊动了似的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我的脸上。她隔着半个客厅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之中慢慢地浮起一丝纠结的神色。 “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略显沙哑,“我以为……” “严德还好吗?”我打断了她的话。 “他一直在等你。”米娅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说完这句话就率先朝楼上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间有些迟疑。我其实并没有做好要见他们的准备,很有可能见了面也不过是听严德说一句对不起罢了。面对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这种想要求得谅解的情结我能理解,但是一句违心的“没关系”真的可以让他了无遗憾地离去? 一路行来,我的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可是到了要见面的时刻却反而变得纠结起来。深吸一口气,抬头看时,米娅已经伸手握住了卧房的扶手,正转过头来用一种略微有些担忧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她也许是要叮嘱我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可是等了几秒钟却始终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诧异地抬头看她,米娅却微微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与此同时,她的手向下一压,象牙色的木门无声无息地在我面前推开了。 卧房给我的第一眼印象竟然是满目苍绿。门边、窗下、屋角……我数不过来这间卧房里到底摆放了多少细竹。仿佛不论身处房间的哪一个角落,随便一眼瞥过去都能看到一莲蓬醉人的绿。那个苍白桔槁的男人正闭着眼静静地躺在这一片绿色当中。几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稀稀疏疏地铺散在浅色的枕头上,衬着他毫无血色的皮肤,看上去宛如茂密盆景中一块浅色的点缀,消瘦得几乎要被那大把大把的绿色吞没了。 几年前深海就说过他的年纪可能已有八十或九十岁了,可是看到他那张原本优雅而沧桑的脸如今消瘦得只剩下一层干枯褶皱的皮肤,要说他有八百岁我也会信。我从来都不知道人可以衰老得让旁人完全认不出他本来的样子。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睡一会儿,大概要再过几分钟才会醒来。”说完这句话房门便在我身后关上了。也许她只是不想参与我和严德的谈话,但是随着房门带起的那一缕微风拂过,我的后背却止不住有些发凉。我忽然有点怀疑床上的那个人是不是还在继续呼吸?那么苍白的样子,让人看了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命力。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是严德吗? 窗外传来一阵拍翅膀的声音,一只鸽子落在窗台上,歪着头朝房间里看了两眼又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洁白的双翼在夕阳下泛起一层柔和的橙红色光翠。 视线从窗口收回来的时候和另外一双眼睛碰了个正着,几秒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 “严德?” 这是严德的眼睛,沉静而沧桑。看着他略显浑浊的双眼里慢慢亮起的光彩,我心里的不安也慢慢散开,一种略带心酸的温和的感情重新占据了上风。 。严德,”我朝前走了几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感觉怎么样?” 严德的嘴角很艰难地向上弯了起来,可是肌肉仿佛已经僵硬得不再听从他的指挥,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形成一个微笑的表情。我不忍再看,匆匆移开视线,不那么自然地琢磨着该找点什么话题来缓解一下眼前这无比诡异的气氛呢?谈他的身体……这应该是一个不怎么受他欢迎的话题。谈论他的老婆……又是一个不受我欢迎的话题…… “茉茉,”耳边传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足够清晰,“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几秒钟之前还盘旋在我脑海里的那些并不真诚的想法忽然间令我觉得羞愧。我几乎忘了面前的是一位通达睿智的老人,他有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 我低着头有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知道他会从我这双并不擅长掩饰的眼睛里看出太多的东西。就算彼此都清楚我到这里来得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在面对面的时候被他看出来,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太难堪了。 “我的时间不多,你也很忙,我就长话短说了。”短短一句话被他断断续续地分成了几部分来说,作为听众的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你能不能告诉我,”严德的声气虽弱,脸上的表情却透着异乎寻常的固执与急切,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米娅六号在你身体里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再次移开了目光,“我的耳朵变得很灵敏。” “还有呢?”严德固执地继续发问。 我稍微有些犹豫,“还有……我进入海水之后可以用鳃来呼吸,还会长出蹼。” “就这些?”严德略显失望。 “应该还有吗?”我反问他,心里却明显地不安起来。 严德陷入沉思,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其实,早在我发现自己身体上出现异常的情况之后就想来问问他了,毕竟米娅六号是他自己的作品,可是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未能成行。再后来深海出事,即使出了天大的问题我也断断不会再来向他请教了。我忽然觉得,如果这次会面对严德来说是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有两个孩子,”犹豫再三,我还是对他说出了这个秘密,“是双胞胎,他们出生的时候,儿子是人类,和我一样在海水里的时候有鳃和蹼。女儿是人鱼,眼睛是蓝色,头发和尾鳍是银白色,很漂亮。” 严德的气息明显急促了起来,“你没有把他们带来吗?” “我的女儿……一出生就被夜鲨带走了。”本想平静地叙述这件事,但是一低头,还是有一滴泪落在了自己的膝头,“和深海出事是同一天。” 严德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才沉沉喘了口气,“因为米娅没有帮忙……所以深海……所以你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说这个没有什么意义,何况,就算当时米娅肯站在我这一边,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是足够对抗族长与一徽长老的组合?我虽然对她当时的选择心怀怨恨,但毕竟还没有自私到想让别人为了我们一家而牺牲自己的地步。 “儿子出生在海里,”我抽了抽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现在是不是还可以在海水中呼吸我没有试验过。他的发育程度和普通人类的孩子没有太大区别,女儿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 “我还在找她。”我补充说,“如果老天保佑我能把她救回来,我再带她来看你。”这本来是一句顺口说出的客套话,可是话说出口之后我却开始真心地期望会有这样的机会。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个对他们的身体发育情况十分了解的专家守在一旁,不论是孩子还是我都会少了许多困惑吧。我到现在还记得怀孕的过程中那种不知道下一天会出什么状况的忐忑不安…… 严德凄然摇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你会好起来的。”我的安慰毫无底气,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 严德闭着眼,眼皮却不住地抖动。我知道我出现在他的面前,只会让他联想起自己当年的经历。我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必要在临终之前再对我说一遍对不起。 “严德,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米娅没有错,你们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我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有时间我再来……” 严德刷地睁开了眼,“你等等!” 一边说一边还掀开薄被费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我连忙扶住他,“要我去喊米娅吗?” 严德一边费力地喘息一边摇了摇头,躺回枕头上的时候用一根颤巍巍的手指点了点衣橱的方向,“那里面……那里面……” “取东西?”我有些疑惑。 严德点头,脸上缓过来一些颜色,“第二扇门,最下面的抽屉。” 依言打开衣橱里的抽屉,厚厚几本相册中间挤放着一个小盒子,就是超市里常见的那种透明药箱,里面挨挨挤挤地放着几个唱的扁的盒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个?”我举起来拿给严德看。 严德点了点头,费力地说了两个字,“收好。” 我楞了一下,“收好?” 严德再度点头。他眼里这么明显的意思我不可能会看错。可是他千里迢迢把我教导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么个小药箱?难道这里面是针对米亚六号的后遗症特别研制的解药?可是能够在海水中呼吸的能力我并不想失去。我手里可用的筹码太少,我还指望这一点本领在救人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呢。 “收着吧,”严德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这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发明了。” 这个东西在他心目中要算是对我的一个补救吧,可是。。。无论是他的歉疚还是这样东西,我都不需要。 “收好。”也许说话耗费了他过多的力气,严德说话的时候明显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也许以后会对你有用。” “谢谢。”我微微叹气,也许他能或者,对我来说才是更加有用的事。 严德似乎看穿了我心头所想,眼神中流露楚几分淡淡的无奈。我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可是几分钟故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再说话。 映红了半边墙壁的晚霞悄然无声地由明转暗。时光流转,曾经经历过的以往在这一刻安静的对视里一格一格地从我的眼前闪过,我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踩着那些悲伤的,快乐的,甜蜜的或苦涩的过往,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不要以为我是在补救什么,茉茉,”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严德在我的身后缓缓开口,“那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的手停在了门把上。 “我只是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严德低声咳嗽了起来。 我伸手拉开房门。外面是寂静无人的走廊,夕阳的与会正从走廊光洁的地板上撤走最后一抹旖旎的颜色。 夜就要来临了。 当我走出卧房,反手要掩上这扇木门的时候,身后再一次传来严德压抑在喘息与咳嗽中的声音。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她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茉茉。” 严德似乎看穿了我心头所想,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无奈。我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可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再说话。 六 南太平洋上的岛 严德下葬那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小雨竞出人意料地停了。头顶的天空、远处的山峰和围绕在墓园周围的柏树林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就连石径边的小草都在夏日炽热的阳光里泛着最纯粹动人的颜色。 空气中饱含着草木清新的气味,沿着小径一路行来,耳畔除了风声便只听到鸟鸣。这样安静的地方,让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唯恐会惊扰到长眠的人。 因为堵车的缘故,我来的时候距离电话里和米娅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墓园里很静,看来严德的亲友和学生们都已经离开了。这样也好,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看他,为着他送我的礼物再向他道一声谢。 走上一段台阶,抬头看到石径的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还站在墓前时,我心里并没有过分惊讶的感觉。她还在这里……似乎她也只能在这里了,这个世界虽然很大,但是在陆地上,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他罢了。 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架着那么一副大墨镜,不必太过直接地去面对她的悲伤。 对她,我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我并不埋怨她,同时却也不愿意再接近她。可是我知道,在她和陆地之间,严德是唯一的牵绊。也许她会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也许今生今世我们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想起初次见面时绽放在她脸上的明朗笑容,她和深海拥抱时长者般的姿态、她提着酒瓶走上甲板时的样子、她在海里竖起头发对我发出警告的样子……心情莫名难过了起来。 缓步走过去,将怀里的百合花束放在了严德的墓碑之下。墓碑上,健康而年 不那么好了。他一直怀着慈悲的心情惦念着我,而我却在处心积虑地躲开他。他留给我的那个药盒、那副写眷“米娅七号”的药剂和那张写着。送给茉茉,希望我此生最后的发明可以对你有所帮助”的纸条,会一直是我心头无法解开的一道枷锁。 他走了,我的灵魂却因此背负了更多的东西。 我终于知道人类为什么会衰老了。 硕大的拳击手套由远及近,砰的一声砸在我右边的脸颊上。一刹那间,我甚至听到了拳头挥动时带起的风声。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眼前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身不由己地连退了几步,一跤坐倒在了地垫上。 一只脚伸了过来,在我胳膊上、腿上反复踢了几下,蔡庸的声音里微微透着几分意外,“喂,我说,你别躺着不动啊,动一动,当心肌肉会抽筋。” 我想翻个身却怎么也动不了,只好佯装无事地闭着眼甩了两下胳膊。 蔡庸用脚尖在我的腿上反复地踢来踢去,几分钟之后才又开口问我,“出什么事了,出门一趟怎么情绪变得这么不稳定?” 汗水很快就把地垫洇得潮湿了,我想换个位置无奈全身上下都僵硬了,丝毫也动弹不得,只好继续躺在原地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到底怎么了?”蔡庸又问。 “没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他,“认识的人过世了。” “哦”蔡庸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出了一会儿神之后还是不太自在地把话题转移开了,“你的体质要比我预料的好一点儿,从来没有接触过格斗、搏击这些东西,能练到这个程度已经算不错的了。” “还是看不起我?”他的总结让我有种悻悻的感觉。 “真不是。”蔡庸笑了起来,“你的枪法就很有进步啊。” 这话听不出是真是假,我忍不住睁开眼很是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事实上跟着他们一起训练我确实觉得吃不消,但是不参加的话,我心里的焦虑压抑又无处发泄。像这样跟着他们上蹿下跳,有十分的精力也会耗掉十二分,每天都累得像死狗一样,失眠的状况倒是大有改善。 “下午还跟着我们去射击俱乐部吗?”蔡庸又问。 “当然去。”我从他手里接过水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枪法有进步?” 蔡庸看了看厂房另一侧正在进行搏击训练的几个人,回过头冲着我笑了笑,“你这性格我倒是蛮欣赏的。” 我苦笑。 蔡庸也笑,没有再说什么。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明晃晃的光线透过厂房上方的玻璃窗,在靠墙一侧的地面上均匀地投下了一条长长的光带。废弃的机器七零八落地堆放在厂房的一端,有些部件已经生锈了,从铅灰色的外壳里透出了破败的锈色。所以空气中除了难闻的机油味道之外,还混杂了浓重的铁锈昧儿。地板已经整理出来了,铺着深色的胶质地垫,簇新的质地和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家废弃的食品加工厂位于市区西北,从市区开车过来要花费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厂房外面是一片农田,不过大部分都荒废了。据路一介绍,从这里再往西有一个挺小的村子,村子里的青壮年很多都跑去附近的城市打工,留下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妇孺。村子里有两三家商店,需要的生活用品可以去那里买。 工厂外面围着一道高墙,厂房修在院子的一侧,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院子的砖缝里长满了齐小腿高的荒草,破败得像恐怖片里的山神庙。不过,等我从严德的葬礼上回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训练场。 当然是不那么讲究的训练场。 此时此刻,果冻他们几个人两两一组正在教练的指导下进行搏击训练。教练也是蔡庸找来的,很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蔡庸说他办事嘴很紧。我虽然不觉得给别人进行这样的训练指导有什么嘴紧的必要,不过,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对我们来说,应该是好事吧。 “休息十分钟,”蔡庸看了看我,又端出了教练的架势,“然后慢跑半小时。” 我点点头,刚把水瓶放在一边,就听扔在一旁的外衣口袋里传来了一阵电话铃声。电影《黑客帝国》的主题曲,专门设给蔡伐的电话铃声。刚刚缓和下来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频率,我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小跑地冲过去接电话。 “殷茉,”电话一接通蔡伐的声音就急不可耐地大喊了起来,“他们的落脚点是在番禺的一个镇子上……” “广东番禺?” “对,他们是两天前入境的,还在去广州的路上就把我的人给甩掉了,这根线好不容易才又搭上……” “海伦真的和他们在一起?”我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了起来。 “对。”蔡伐回答得很肯定,“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女孩,不过没敢拍照。上次在新加坡就是就是因为拍照引起了他们的警觉,所以这次我没敢让人带相机。” “好,”我的声音不由自主抖了起来,“我们马上准备。” “我让人给你们订了机票,最快一班飞机是在五个小时之后。” “我们马上回去!”我挂了电话冲着一旁的蔡庸喊道,“出发了!” “不会又是虚惊一场吧?”蔡庸显得忧心忡忡,“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确切地说,是两年以来的第四次了。从广西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到北海道,从北海道到釜山……每一次都让我们扑了个空。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已经系起了一根无形的线,而这两端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地缩短。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方法有问题?”蔡庸一边往外跑一边问我,“我们总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样太被动了。” “可是他们每一次更换落脚点都事先没有预兆,而且也完全没有规律。” “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很奇怪,”蔡庸又说.“他们既然在很多国家都有据点,为什么还要频繁地回来?一直留在国外不是更容易摆脱我们吗?” 这个问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对夜鲨来说,这里是一个躲避长老会的理想地点,又或许他们娇贵的试验品海伦年纪还太小,长时间地离开自己的出生地会水土不服。以她的聪明……我甚至想过她会不会是在故意给我制造机会?比如说,她有意地表现出一些生病的症状,夜族人无计可施之下只能频繁地将她送回出生的这片海域? “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我摇摇头,“不过幸好如此,否则……怕是勒紧腰带我也追不起他们了。” 蔡庸没有再提问,转过头粗声大气地吩咐他的队员,“动作都快点!” 蔡庸这个队长的身份是自己打出来的。 如果说果冻这个人是迦南挑选的,蔡庸这个人是深海挑选的,那其余的四个人就是蔡庸和果冻一起精挑细选出来的。蔡庸一直认为人数不宜过多,如果彼此之间的配合到位的话,六个人的战斗力应付一个排绰绰有余。也正是因为他的这句话,让我萌生了任由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认识彼此的念头。 那真是一通好打,一群心高气傲的野兽狭路相逢,还能指望他们像舞会上穿着燕尾服的绅士一般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吗? 我当时就守在厂房门外,从里面传出的摔打声听得我胃里直泛酸。一个小时之后,当他们一个一个从铁门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的本来面貌都看不出来了。蔡庸走在最前面,瞪着一双青肿的熊猫眼,十分自豪地宣布道:“以后我就是队长了。” 那是我不能理解的男人的方式,不过对他们而言似乎十分有效,至少从前面的几次行动来看,他们之间的配合已经越来越有默契了。 轰隆一声巨响过后,一道刺眼的闪电倏地撕开了浓墨般的黑暗,绵绵雨幕也随之一亮。借着这一闪而逝的电光,我隐约看到了耸立在暴风骤雨中那幢浅色的高大建筑。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河水湍急的声音从不远处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 这里距离横沥河非常近。如果换做一个晴朗的夜晚,从我此刻藏身的位置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荒凉的河滩一路向下铺展,河面宽阔,浑浊的河水一路叫嚣着奔向远方。虽然少了精雕细琢的秀致,却多了几分令人心胸为之一开的粗豪壮美。 如果没有眼前这幢煞风景的建筑的话,这里也算得上是一处别有韵味的自然景观了,而修建在河边的这家名叫天昊的造纸厂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没错,造纸厂。刚从蔡伐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简直难以相信夜族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插足这一类的生意,摊子未免铺得太大。不过转念一想,他们的寿命那么长,活得太久了也许觉得无聊,无聊了就难免会找点新鲜的事情来做。 所以,这也不是多么让人想不通的事。尤其现在的这个社会,人口的流动性那么大,一个地方出现几个陌生面孔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相反,有人肯到这 样荒僻的地方投资办厂,当地的居民只会对他们笑脸相迎吧。投资人这个金灿灿的身份是足够打消很多怀疑了,而向来只知道他们在做海洋生物研究的我,要想通过正常的渠道发现这个造纸厂的存在,几乎没有可能。 这些信息都是蔡伐以黑客的身份一点点挖掘出来的。遗憾的是,即使悄悄地尾随他们,我们每一次的出手仍然扑空。也许他们异于人类的敏锐感官令他们每一次都能及时察觉到有人跟踪,也许,从一个落脚点不停地更换到另外一个落脚点只是出自他们多疑的天性。 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凌晨两点,距离蔡庸和果冻摸进去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分钟。如果不是林天守在我旁边,我真想不顾一切地摸进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天是蔡庸找来的人,正宗的地痞流氓出身,人长得黑黑瘦瘦,浑身上下透着精悍的气息'打起架来总是有种不要命的狠劲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的打打杀杀也让他历练出了一种动物般的本能,对于危险的直觉敏锐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个人很有用,唯一的缺点就是和果冻不和,也许是他们迥然不同的出身背景决定了彼此的气场相互对立吧。 我曾经和蔡庸说起这个问题,如果他们之间的无法配合影响到了整个团队的安全,我会选择留下果冻。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很捏着一把汗的,毕竟蔡庸不收我的佣金,属于友情出演,万一惹怒了他的手下,会不会连他也一走了之?还好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不论是蔡庸的眼光还是林天这人的本性都还是挺靠谱的。他在果冻面前虽然变得更加争强好胜,却没有在背地里做出什么小动作。 狂风卷着密集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我们身上,即使系好了颈扣,雨水还是顺着领子的缝隙渗了进来。不远处的造纸厂像一头披挂着铠甲的庞然巨兽,眨动着阴森森的利眼,潜伏在夜色里等待着发动攻击的最佳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蔡庸始终没有发出任何信号,联想到前几次的扑空,我那颗焦虑不安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我们约定好的时间也终于到了,林天当先一步从背风的土坡后面窜了出去。 这里紧靠河边,除了一座孤零零的造纸厂,到处都是或高或低的土丘,土丘之间是雨水汇集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水洼,水面上铺满了不知名的水草。遗憾的是,土丘的起伏太平缓,水洼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半人多高,如果不是这个坏天气的帮忙,我们根本不可能靠得这么近。 这家造纸厂虽然还没有正式投产,但是据说大型设备和部分原材料已经进厂,大门口也设了值班室,每天夜里值班的保安都会带着电棍在厂区里来回巡视。 我们是从厂房背面钻进去的。那里的铁栅栏断开了一处缺口,刚好可以容一个人勉强通过。刚一钻过铁栅栏,我们就和藏身在一堆废砖后面的果冻碰头了,按照他的指点,林天带着我穿过了散发着纸张霉味的库房,顺着库房另一侧的小门进入了厂房背后的办公区。 两个保安晃着大手电说说笑笑地从绿化带后面的人行道上走了过去。绿化带后面就是一栋呈凹形的二层楼房。隔着雨幕,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楼房的外墙涂着浅色的墙漆,楼梯修在外面,两侧的不锈钢扶手在雨幕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林天示意我上去,自己则一闪身钻进了楼梯下面的阴影里。我顺着台阶跑上去的时候才发现楼梯口还守着一位弟兄,而最靠里侧的房门则被推开了一条缝隙,蔡庸站在门边冲我招了招手。我刚一闪进去,蔡庸就关上了我身后的木门,同时拧开了一把特制的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线非常弱,只够让房间里的人勉强看清楚家具的摆放。这样的亮度不易被外面的人察觉,但同时缺点也显而易见,再好的 视力也无法看清楚任何细节。 这是两间相连的房间,外面的一间是客厅,靠窗的位置摆着几张沙发,对面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字画下面是一排矮柜,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工艺品。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还摆着水果盘,果盘里放着两个切开的芒果。茶水壶摸起来是凉的,似乎房间里的人已经走了很久了。卧房的门开着,正对房门的 侧摆放着一张大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休息过的样子。衣橱的门开着,里面空 荡荡的,除了一叠毛巾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的指尖从那一叠柔软的毛巾上抚了过去,心里空落落的。摸进来的时候虽然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猜想真的被证实,钝痛的感觉仍然一路拧绞着爬上了心头。 第四次了。 我的孩子一次又一次从我的眼皮底下被带走,每一次在我以为就要成功了的时候,迎接我的却仍然是铺天盖地的失望。 蔡庸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离开的时间到了。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手电筒微微一晃,我和蔡庸同时看到了从梳妆台的底部露出来的一片纸角。我走过去捏住这片纸角微微向外一抽,便拽出来一张信纸。这是造纸厂内部使用的办公用品,信纸最上面还写着“天昊文化用品有限公司”的字样。空白的纸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铅笔字:芒果、尺子、手、天,再往下还是同样稚嫩的笔体,写着的却是一首法语儿歌: 1, 2, 3, nous irons aux bois 4, 5, 6, cueillir des cerises 7, 8, 9, dans un panier neuf 10, 11, 12, elles seront toutes rouges! 我把这张信纸小心地叠了起来,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的眼眶酸痛难当,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们在这个名叫横沥镇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七天,几乎查遍了每一个出入横沥镇的人,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夜族人的线索。 天吴造纸厂的设备已经全面安装完毕,设备厂家的工程师来纸厂联机调试的那天,林天冒充质监局的工作人员混了进去,他跟着设备方的工程师将整个厂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却依然一无所获。厂房后面的那栋办公楼已经有人开始办公了,而那间我们进去过的房间也只剩下了几张办公桌,我们曾看见过的床和沙发都不见了,就好像他们的存在根本只是我们的幻想。入夜之后,这里除了保安和 耗子,再不见有什么活物出没。 到手的线索又一次无声无息地断了。 我闭着眼缩在座位里似睡非睡。坐在我旁边的果冻翻看着空姐送上来的报纸,报纸离我并不近,可就是这样淡淡的油墨味道也刺激得我直反胃。 “这个巴特拉岛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啊?”这是坐在果冻另一侧的周均的声音。 这人也是退伍的老兵,当年红透半个军区的枪王,退伍回家之后承包了一个什么厂。没想到生意被人骗了,赔了不少钱。果冻找到他的时候,两口子正急着要卖祖宅。虽然拿钱替他救急的人是我,但是我们这些人里头,还是果冻最得他的信任。 “大概是在南太平洋上吧,”果冻哗啦哗啦地翻着报纸,挺感慨地说,“台风过境啊,这里说岛上将近三分之一的房屋都被毁了。” “你看这里,岛上的土著人还跳出来说风凉话呢,说白人不听劝告过度捕杀鲸类,所以遭到了海神的报复。” “他们还真相信有海神啊。” “谁知道,”周均嗤笑一声,又低声念道,“岛上土著称自己是海神的后代,他们供奉的图腾有着人类的上半身和鱼尾形的下半身……” “人鱼啊,”果冻也乐了,“那不是故事里编出来的玩意儿吗?” 我猛然睁开眼,一把抢过了果冻手里的报纸。 短短的一则新闻,就登在国际版的一个小角落里,加上标题也不过豆腐块大小。可是从文章上来看,当地的土著人所崇拜的那个图腾又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惊骇的同时,我心中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来,他们自称是海神的后代,也就是说他们的祖辈很有可能就是深海的同类,而这些神秘的土著人都是海族人和人类结合生下的后代。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就是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和我的孩子们最为相似的人,如果我能对他们的身体状况有一个细致的了解,在面对我的孩子时,我也不会那么全无把握了。 我粗暴的举止虽然把果冻和周均都吓了一跳,但是看到我重新活过来的样子,大家似乎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有什么计划?”果冻压低了声音问我,“番禺这条线索就算彻底玩完了?” 果冻眼中的关切令我心生暖意,我回了他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撑得住,“没什么 计划,继续找呗。”等哪天我的家底全部折腾空了,大家就 各回各家,我拄着拐杖自己找。后面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可我知道我走的是一条单行线,除了一直朝着终点奔跑我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不同,不过是在我这里挣一份儿养家糊口的钱罢了。 周均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直到我和果冻一起望定了他,他才略微有些尴尬地咧嘴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想提醒你,这种事儿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村有户人家,家道挺殷实的,后来也是遇到了这种事,儿子让人给拐走了,两口子找了好些年,到处跑,后来连房子都卖了,一路要饭地找这孩子。” “找着了吗?”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倒是找着了,”周均一脸感慨的样子,“问题是,孩子是被拐子卖进这家的,养父母一直拿这孩子当宝贝似的,吃的玩的啥都有。再看这亲爹亲妈,两个一穷二白的叫花子,真要是跟回去了咋养活这孩子?” 人家的孩子……好歹还是被当做孩子来看待的,可我的海伦却是他们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白鼠。为了换她的自由,别说钱财,要命我都肯。 “费劲巴拉地找了一大圈,结果孩子还是养在别人家里。”周均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这不是白折腾吗?” “不是白折腾,”我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至少这两口子下半辈子能合上眼睡个安生觉了。” 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即使用药物来求得一夜安睡,那根绷紧的心弦依然无法松弛一点点。一夜一夜地辗转反侧,眼睁睁地看着星沉月落,疲倦和哀恸层层叠加,山一样时刻压在心头,沉重到令人无法顺畅地呼吸。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你们不会懂的。”我摇了摇头,把视线投向了窗外,不愿看到他们掺杂了怜悯的神色,“回去之后大家都好好休息吧,具体安排听队长的。” “行。”前排的蔡庸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地嘱咐大家,“下了飞机手机都开着,等我通知。” 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通知吧?我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想,我得联系蔡伐,让他好好查一查巴特拉岛上的台风事件。另外,我还答应过阿寻等我回去了要带他去海洋馆看海豚表演。对我来说,去这样的地方并不是一件让人感觉轻松的事。 那些被关在玻璃橱墙后面的海洋生物总是自然而然的令我联想起死状凄惨的灰蓝和被夜族人带走的海伦。可是在这个城市里,要想看活的海豚就只能去这个地方,更何况,我根本就无法拒绝阿寻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是一个危险的苗头。我妈就曾直截了当地提醒过我,不能因为丢了一个孩子,就用溺爱毁掉另一个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做不到而已。因为透过他眼中那两汪明媚的海蓝色,我看到的是三个人的眼睛。那是三种不同的蓝色:最深沉的夜蓝色、最清澈的海水蓝和最晶莹剔透的冰蓝。我的生命曾经因为汇集了这三种颜色而呈现出了极致的圆满。 那样烟花般一闪即逝的灿烂,是到死我都不会忘记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阿寻和老妈都已经睡了。卧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阿寻的眉眼都看得不是很真切,不过看个头倒好像又长大了那么一点点,我凑过去吻了吻他散发着奶香味的小脸蛋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洗过澡,我从冰箱里找了半袋阿寻吃剩下的饼干,便守着电脑开始忙碌了起来。这一找才发现,有关巴特拉岛的资料竟然少得可怜。从地图上看,它的位置正对着新西兰南岛的峡湾国家公园。这个散落在南太平洋深处的小小岛屿,常住居民不足两万,其中仅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岛上的原住居民。这些被白人们轻蔑地称为“哈勃拉人”的土著居民居住在密林深处,世世代代靠种植和捕鱼为生。 即使白人们已经在岛上的开阔地带修建起了现代化的城市,哈勃拉人依然固守着自己古老的习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此之外,我就只搜到几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很小的一个岛,从空中俯瞰,一圈银白色沙滩围绕着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像一块嵌在大海中央的翡翠。很漂亮,可也仅仅是漂亮。南太平洋上这样的小岛成千上万,巴特拉岛的漂亮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而关于哈勃拉人的图腾,报纸 上一笔带过,我也没有搜到任何详细的信息。 深海曾说过他们的族群最早居住在萨默斯岛附近,从地理位置上看,巴特拉岛和它简直没有丝毫能联系到一起去的可能性,而且它距离格陵兰岛的距离也非常远,远到我开始怀疑哈勃拉人的祖先会不会是一只被族群遗弃的人鱼?他也像深海一样犯了错,不得已只能孤零零地在大海中流浪,无意中漂流到了这个小岛上。然后在这里繁衍生息,度过余生?我实在好奇海族和人类的后代到底是以怎样的形态生 活在陆地上,他们是否也像我的阿寻一样完全按照人类的方式来喂养呢? 疑问太多,而答案依然隐身在迷雾之中,这让我烦躁不已。绕到隔壁的卧室里看了看熟睡的阿寻,我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里去给自己调了一杯柠檬茶。我在茶杯里加了许多冰块,爽口的感觉却始终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 端着杯子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落地窗外已经陷入沉睡的城市,竟有些无法移动脚步。这曾是深海最喜爱的景色。那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静静地出神,我熄灭了走廊的壁灯,轻轻走过去在那张柔软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也许那时候的深海也像我这样,看着眼前的灯火,想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想到他,脑海里又一次回响起他曾经哼唱过的那首曲子。那是一段旋律十分简单的曲子,轻盈而婉转,首尾相连地哼唱时会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我曾经在哄着阿寻睡觉的时候对他哼唱过,每当这时候,阿寻总是很安静地望着我,海水般的蓝色眼睛一眨不眨,神情若有所思。也许在海里的那一夜深海也曾经哼唱着同样的曲子哄他入睡。又或许,这原本就是海族人口口相传的旋律,年幼的阿寻对它有着本能的亲近。 我闭上眼歪靠在沙发扶手上,连日奔波的疲倦令四肢百骸都沉重无比,脑海中的旋律却越来越清晰。 这是深海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他的样子。还是狭窄的那处岩洞不同的是,岩壁上附着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贝类,深海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正轻轻敲打着它们的硬壳,若有所思的样子像要依据它们发出的不同声音谱写出一段动人的乐曲来。 他看起来和上一次我梦中所见的样子差不多,手腕上依然缠绕着那种不知名的绿藻。虽然明知道即使他能够挣开它的捆束,他也无法击破将他囚禁其中的那 一层透明的屏障,我仍然不想看到他被捆起来的样子。 深海放下手里的石块,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转过身来。他像在仔细辨认什么似微微蹙起了眉头,然后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神色游了过来,直到……他的双手按在了那道无形的是一片幽暗的墨蓝色。我几乎忘了,现在是在夜里,他那个小小的牢房那么亮,即便对我的到来感应,一时间恐怕也无法看得清楚。 “茉茉?”深海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是你吗?” 我靠过去,隔着屏障按住了他的手,他指尖上乌黑的指甲迅速地收缩了回去。这个小小的动作曾在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在我的心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温柔,而此刻,它所具备的魔力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消退。我忍不住凑过去,在他指尖的位置印上了一个轻吻。记忆中无数的碎片如同风中卷起的落叶,在我的脑海盘旋不定。不等抬起头,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茉茉,”耳畔传来深海的叹息,“不要哭。” 不想让他注意到我在哭,我不自觉地想用唠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今天有没有从我这里看到阿寻?他睡觉的时候总要抱着那个绒布海豚,那还是路一送的。路一说等他从珠海回来,还要给阿寻带一个更大个的……” 深海脸上慢慢浮起了极柔和的笑容。 “我想养只狗来着,可我妈不让……” “如果是想防着夜鲨,”深海冲着我眨了眨眼睛,“那还是养只猫吧” 我不由一笑,“哪只猫敢拿他下饭啊?” “你笑了。”深海的手指顺着屏障从我的额头一路滑向下方,在脸颊的位置轻画了个圈又轻叹着收了回去, “你终于笑了,茉茉,我好久没有见到过你笑了。” 胸口有什么东西热辣辣地涌了上来,“其实,我本来也不是爱哭的人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在你面前撒撒娇吧。” 温柔的神色在深海的眼里慢慢凝成一抹痛惜,“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我轻轻摇头,“你得保住你的命,这才是最大的帮忙,否则我的拼命什么意义呢?剩下的事让我去做。我现在除了蔡庸还有果冻、林天、周均……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厉害。” 深海垂下眼睑,将脸扭向另一边。这傻瓜,即使我看不到他眼中的疼痛自责,他脑海中那些起伏不定却又无法叫喊出声的愤懑不甘又怎么瞒得过我。 “深海,”我喊着他的名字,“你要知道我吃过严德的药,他说我的寿命一般的人类长得多。我不希望一百年后等到的是一个长着尾巴的疯子。” 深海的眼睛倏地睁开,莹莹双目中满是乍惊乍喜的神色。 这只是我灵机一动编出来的瞎话,可是深海严重骤然两亮起的光彩却让我真心的开始希望这一切会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我今天见到迦南”,深海指了指手腕上的绿藻,“他奉长老之命过来检查一下黑藻的生长情况。我很久没见到过他了,他看上去变了很多。” “迦南回族里去了?”我大吃一惊,他不是最怕这个? 深海点了点头:“他说他会一直在族里呆着,直到……”他有点说不下去的样子,双手死命的攥紧在那屏障上重重的锤了一拳。 “别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不过,有迦南在他身边,我自然而然的放下了一部分担忧。这一点心理活动自然瞒不过深海,他几乎立刻就察觉了。抬起头看着我的时候,他眼里多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应该留在你身边的,你那里更需要有人帮忙。” “他现在就在发挥最大的作用啊,他的本领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如果有人暗算你,他绝对可以先一步察觉……然后把事情搅到天那么大……” 深海不禁莞尔,“你说他只有耍赖的本领,他会生气的。” 回想起迦南曾经冲着我大喊“我会抓鲨鱼”时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也不由地微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有他在你身边,我确实没有那么担心了。” “我会没事的”,深海郑重其事的向我保证,“我一定会没事的。” 如果从现在开始,每一天我都认认真真的祈祷,老天会不会看在我如此虔诚的分儿上,让这个承诺真的兑现? 深海的脸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我们之间再次被突然荡起的水波隔开,光线越来越亮,仿佛清晨已经来临,而我正朝着海面缓缓上升。不多时,耳畔传来哔啦一声水响,耀眼的阳光扑面而来,瞬间便刺痛了我的双眼。情不自禁闭上眼,再睁开时才发现自己蜷缩在沙发前的地摊上,身上盖着毛巾被。窗外,初升的太阳已经染红了东边的天空,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暖暖的晨辉中。 我伸了一个懒腰,突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大厅另一侧,老妈正坐在餐桌前看着阿寻一口一口的吃早饭,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嘱咐他,“让你妈妈多睡会儿,吃晚饭也别闹她,姥姥带你下楼去玩滑梯……” 阿寻放下勺子,得意洋洋的让她看自己吃空的小碗,奶声奶气的向她讨赏“棒棒糖!” “好”,老妈乐了,“吃得这么好,姥姥奖励一颗棒棒糖。” 阿寻隔着大半个客厅看到了我,眨了眨眼,扔下手里的小碗朝我跑了过来,老妈不知道出来什么事,在后面追着喊:“阿寻你慢点跑,小心撞到茶几上……” 阿寻一阵风似的绕过客厅,像颗炮弹似的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我刚从地毯上坐起来,被他这么一撞,又倒了回去,阿寻却咯咯的笑了起来。 “姥姥给你做什么早饭了?”我伸手搂住这个香香软软的肉团子,顺势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你起得比妈妈还早啊。” 阿寻抱着我的脑袋,两只漂亮的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牙,“鱼片粥。” 我再亲他一口,“好吃吗?” “好吃”,阿寻说着张开胳膊比划了一下大小,“我吃了一大碗。” 我看着他两手之间比划的那个铁锅般大小的尺寸,再看看我妈刚从餐桌上捡起来的那个小碗,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吃了那么多呀,那一定能长个大高个了。” 阿寻在我怀里扭了扭,又跑去找姥姥要棒棒糖。看着他在房间里快快乐乐的跑来跑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海伦的存在,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被坏人带走的小姐姐,会不会在他单纯的小心灵上留下现实可怕阴影?如果一直瞒着他这么重要的事,他长大之后会不会埋怨我?虽然我一直觉得因为某种变故一夜间变得成熟起来是件可怕的事。 我揉着脸叹了口气,还是等等再说吧。 七 有趣的细节 “茉茉,你慢点!”老妈从后面赶了上来,一边喘着气一边不满的抱怨我,“抱着孩子呢,当心摔着,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又没有狗追你。” 刻意放慢的脚步,在回身瞥见墙壁上海洋馆那几个大字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加快。我知道紧张不安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引人注目,但是这一刻近乎偏执的恐惧,确切地说是后怕,我怎么也按捺不住。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们起得也早,小区门口那家新开张的西点店烤的面包也很好吃,一路上也没有堵车,到了海洋馆门口买票入场也非常的顺利。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入场,也仅仅持续到了入场,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些超出我的预料了。 阿寻从进场开始就对玻璃墙另一侧的各色生物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好理解。小孩子嘛,十有八九都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的,但出人意料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海洋生物似乎也对他有种天然的,同类般的亲近,无论他出现在哪一个场馆,玻璃柜里千奇百怪的鱼儿们总是很自然地就朝着阿寻的方位聚集过来。尤其在海豚馆,当他把小手按在玻璃墙上时,大大小小的海豚争先恐后地从礁石后面游了出来,兴奋不已地围着我们绕圈子,并不停地用尖尖的喙部碰触阿寻手掌所在的位置,仿佛在期待着来自阿寻的触摸和拥抱,仿佛……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阿寻和它们一样,血管里奔涌着的液体也是来自大海的一部分。 阿寻兴奋得咕咕直笑,而我的惊讶却慢慢上升到了近乎惊恐的地步。 场馆里的游客三三两两凑过来看热闹,小孩子们拍着玻璃墙,兴奋地尖声大叫。一时间,我们周围竟然开了锅似的热闹。 一滴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慢慢滑了下来。 “寻宝儿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啊,”老妈从我的怀里接过阿寻,满脸都是惊讶的笑容,“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怪事呢。” 我也没有见过,现在,我是否应该抱着儿子落荒而逃?四周围有这么多人,就这样掉头跑掉,会不会更加引人注意?这里面说不定就有跟夜族有关联的人,比如身边这位不停按快门的青年就很可疑,再比如…… 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表演要开始了。”围在我们身边看热闹的人群这才匆匆散开,而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妈知道了阿寻的秘密,她还会不会笑得那么惬意? 一直到了车子驶出了停车场,将海洋馆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心里仍然盘旋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我看着怀里熟睡了的儿子,再看看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老妈,心里开始纠结是不是该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她也许会受到惊吓…… 唉,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呢? 回到家没多久,蔡伐的邮件就发了过来。一共五张照片,第一张是空中俯拍的小岛全貌,椭圆形的小岛,略大一些的部分被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略小的那部分则整整齐齐地分布着街区、楼房、公路和花园。绿色的岛,周围镶嵌着银白色的沙滩,沙滩之外则是碧蓝色的大海。第二张照片上一片模糊的树丛,似乎拍照的手有点抖,树丛后面的几个男人照得都不是很清楚。棕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离镜头很近的那个男人赤裸的肩膀上还画着彩色的条纹。这应该是在哈勃拉人栖息地附近偷拍到的照片吧。 第三张照片是风暴过境后的街道,一棵棕榈树横卧在街道上,树干附近积着雨水,肮脏的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板、鞋子和食品的包装袋,一片狼藉。稍远一点的地方是被飓风刮走了一半的木屋,残破的墙壁在暗色云团的映衬下宛如废墟里伸出的一直鬼爪。房屋前面的台阶下还停放着一辆轿车,不过轿车已经底朝天翻了过来。 第四张照片的背景同样是岛上的街道,不同的是画面上人影憧憧,十分混乱。所有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他们的手里还拿着大包小包,一个小女孩一手牵着母亲的衣角一手还抱着一直浅棕色的幼犬,眼中流露楚懵懂无措的神色。 我不认再看,连忙翻到了下一张,这一张照片是风暴过后的海滩,几艘小船被风暴推挤在一起,东倒西歪地横在沙滩上。沙滩上方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远处的棕榈树被狂风撕扯得如同一块块破布,随时都会顺着风势飞出去一般。 翻来覆去地将这几张照片看过几遍,我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东西。衣长令人措手不及的天灾,房子被毁了,路也被毁了。有人死有人伤,一部分人已经撤离,而剩下的人还在险恶的环境中继续挣扎求生。 这样的大灾难每一年都在世界各地轮番上演。 我点着鼠标轮流看着几张照片,心里却越来越觉得疑惑。这个岛上的神秘图腾会不会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我捡到深海的时候,他并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他可以通过我看到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儿,自然也会知道我在留意巴特拉岛的情况。而他对此只字未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巴特拉岛上所发生的一切情况都和月族人没有关系? 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迷迷糊糊地靠在电脑桌上睡了过去。刚合眼没多久,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的时候瞟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角,刚刚过了凌晨三点钟。 电话是蔡伐打过来的,刚一接通就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的颇有些套好一位的笑声,似乎打电话的人才刚刚意识到现在是很什么时间,“殷茉,你好啊,那个。。。睡了没?”这小子的声音听起来精神的很。难道对于黑客们来说,夜晚才是工作的黄金时间? “什么事?”刚睡着就被电话轰了起来,就算知道这肯定是有事,心情还是难免会受影响。 “是这样,你不是嘱咐我留意跟哈勃拉人的图腾有关的内容吗?我发给你的照片给放大之后,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细节,等等,我发给你看。” 这几句话将我的睡意一扫而空,连忙抓着电话扑到电脑前面,几分钟之后,被放大的细节图片就发了过来。这应该是从第二张照片上截取下来的图片,我记得在那个哈勃拉人画在肩膀上的彩色条纹。不过,彩色的条纹只露出了一点点,占据了画面中央的是那个土著人挂在脖子上的项圈。项圈中央垂下来一块圆形的黑色木牌,上面用粗超的油彩画这一个人身鱼尾的图案。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图案,曾经出现在月光石上面陪伴我整整十二年的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图案。 “看到了吧,”蔡伐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人身鱼尾和报纸上介绍的一模一样。” “在看。”我心里的感觉半是惊喜半是焦灼,果然是有关系的吗? 蔡伐兴奋了一会儿又问我,“哈勃拉人常年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依靠捕鱼为生,他们会有这样的图腾也很正常啊。就好像大草原上的人崇拜狼,都是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决定了的,你为什么会特别留意这个?” “土著人不是说这场海啸是海神在惩罚过度捕杀鲸鱼的白人吗?” “所谓的捕杀海洋生物的情况,我没有查到。”蔡伐在电话里的另一端咔嚓咔嚓地嚼着什么东西,声音里没有丝毫倦意,“不过,要把这场海啸的发生归咎为这个原因,那也有点儿太儿戏了吧。” “也许吧,”心乱得很,我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你还有什么发现?” “还有的发现和图腾什么的就没有关系了,”蔡伐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这个发现至少昭示了岛上混乱的饿状态都是怎么回事。你看到第四张照片了吧,有什么感觉?” “很混乱。” “你再看看这张。” 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当它完全展开的时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着嘴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脑子里嗡嗡直响,以至于很久之后我才听到了蔡伐嘀嘀咕咕说的话,“这才是岛上混乱的真正原因。打扮成这样出来捣乱,也不知道是哪个组织。。。这样的人应该不止一个,这帮人借着天灾的机会在里头干坏事,这绝对应该定性为人祸。。。” 图片的中央是一只手。确切地说是一只爪子。刻意放大后的图片虽然有些模 糊,可是那样修长的手指,那根从手背~只延伸到指尖,从皮肤的表面微微凸起的骨管我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这只手的指尖呈现出险恶的暗青色,粗粗看去,董像是从这个人肩头投下的阴影,可是我知道,那样暗色的指尖里蕴藏着可怕的毒之液。 对照他发给我的大图,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只爪子的主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连帽夹克,行色匆匆地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中,帽子挡住了他的脸'除了额前一缕棕黄色的卷发,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的那只手向前伸着,像是无意间做出的~个动作,但是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只爪子是朝着他身前一位中年男士裸露的手臂伸过去的。 这确确实实很像人鱼的手,可是海族的人混迹于慌乱的人群中又有什么用意呢?难道所谓的风暴确实和他们有关? “也许是某个恐怖组织的成员,”蔡伐猜来猜去也没有什么头绪,终于开始不耐烦了,“我等下试试看能不能找着其他的照片。你先休息,有什么发现我明天下午跟你联系。” 他没有说要去哪里找照片,我也没有多问。我已经知道他手底下其实是有一个小组的。具体几个成员我还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各有分工,配合得十分默契。 蔡伐跟我的联系大部分都是在下午或晚上,所以我猜测他们的工作时间也许是从凌晨持续到清早,然后用白天的时间来补眠。 挂了电话之后,我坐在电脑前面继续发呆。这事看样子是跟海族人脱不了关系了,问题是究竟是哪一族干的呢? 我开始焦急地等待着蔡伐那里会有进一步的发现,~直等到两天之后的下午才又等到蔡伐的电话,遗憾的是他找到的东西并不是与巴特拉岛有关的新消息,而是另外一个谜团的谜底。 “就在你们摸进天吴造纸厂的那天黄昏,有人在横沥河下游的入海口附近看到了一艘船。”蔡伐的声音里透着懊恼,“是一艘快艇,几个在那里钓鱼的老头子说’那艘船在那里停了将近一个小时,天黑的时候有几个不知从哪里游来的人上了船,船就朝着东边开走了。” “什么样的人?”我屏住了呼吸。 “没看清楚,”蔡伐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说:“天色已经晚了,离得又远,再说那几个老人家眼神也不好。” “他们刚到就急着离开,会不会是发现了有人跟踪?” “我安排的人是专家,”蔡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服气,“我们的人埋伏在入门附近,造纸厂就修在河边,他们走水路很难被发现。” 蔡伐不知道,这些人本来就是异类,他们的警觉性也确实异于常人。 “他们本来就很不好对付,”我安慰他,“要不怎么能找到你的头上?” “是不好对付,”蔡伐琢磨了一会儿,情绪又重新高涨了起来,“不过这伙王八蛋还真的激起了老子的斗志啊。只要你不放弃,老子替你一直追到底!” “你只管放马去追吧,”我叹气,“除非我破产,再也请不起你。” “好1”蔡伐的声音听起来干劲十足,我想他应该只听到了前半句话,“我现在就开始搜索游艇的下落。” 电话挂断之后,我才注意到客厅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喧闹。阿寻的大呼小叫之中还夹杂着男人低沉的笑声。老妈正低声说着什么,声音里也带着笑音,朝客厅里探头一看,抱着阿寻在客厅里开飞机的人是路明远,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喝茶的人是路一。这两兄弟居然同时出现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不可能是商量是商量好了结伴来的吧? “你都忙什么呢,”老妈埋怨我,“客人都来了好一会儿了。” “我赔罪,”我连忙冲着客厅里的这两兄弟拱了拱手,“今天谁也别走了,我亲自下厨。” “你下厨?”路一的表情变得难看了起来,“那什么……我晚上还有事.跟你报完账就得走了。下次吧,下次有机会再领教你的厨艺。” “你个胆小鬼!”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的手艺再差也比你强啊”” “得了吧,”路一嗤笑,”要是换了你家深海上灶,说啥我也不走了,你的手艺……我还是谢谢了。”说完这句话,路一似乎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偷瞟了一眼我老妈脸上慢慢阴沉下来的神色,连忙拽着我溜到了餐厅.“来,来,赶紧看台同。” 客厅中央,路明远举着阿寻飞到了我妈面前,阿寻咯咯笑着抱住了我妈的脖 子,老妈赶紧搂住了他,脸上已是眉开眼笑了。我感激地冲着路明远笑了笑,路明远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哎,哎,”路一拿着合同在我眼前晃了晃,“别光顾着和那个死面瘫去的。看合同!”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没好气地把合同拽了过来。 路一嘿嘿笑了起来,“死面瘫在你家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都会笑了。” “那是我儿子魅力无边好不好?”我低着头将合同细细看过一遍,“老陈不是不想让外人插手这趟买卖吗?” “你看清楚,现在的工程可不是一个楼盘,还包括了楼盘外延的整个商业街。老陈胃口大,也有本事揽到活儿,问题是就凭他一家,资金上可就兜不转了。要不,这么大一块肉,你以为他会心甘情愿地分出来跟别人一起啃?” “你怎么形容得这么恶心?”我白了他一眼,“你呢?” “我可没有你这么财大气粗,”路一故作幽怨地叹了口气,“我也 就是啃啃肉渣子的份儿。” , “你一个劲儿叫穷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有点好笑,”你现在也算 是有身家的人了吧?” “不行啊,不够。”路一苦着脸抱怨,“上次你说你没兴趣的那个游乐场,我投进去的银子都套着呢,估计……十有八九……是收不回来了。” “那游乐场地点有点偏,我当时是觉得那么远的地方,我肯定不会带着阿寻去那里玩。” 路一叹气,“我得按着挣钱,你看我到现在连老婆都没有着落呢。” 正想挖苦他几句,就听一旁传来路明远冷冰冰的声音,“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在里头玩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花样……” 路一条件反射一般坐直了腰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一边做着口型悄悄对我说:“他穷,他嫉妒我……“ 路明远冷哼一声,路一立刻闭嘴,我伏在桌面上笑了起来。 “都留下吃饭吧,”大概是因为家里好久没有来过客人,老妈显得很高兴,“莱茉的手艺虽然不算太好,但是……呃,肯定能做熟。” 路一拍桌大笑,路明远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妈,”我叹气,“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故意拆我的台?” 路一收好合同,忙不迭地逃走了。我在仰着脸看热闹的阿寻鼻尖上捏了一把,“你们今天就瞪着大眼睛看我给你们露一手吧,想吃什么?” 阿寻抓着我的手大叫:“我要吃蜜汁排骨!” 这个……好吧,菜谱上有写。 老妈不怎么抱希望地抬了抬眼皮,“我随便,捡你会做的做就行。” 这个……我想想总能想起一两样来的,我硬着头皮问路明远,“你呢?” 路明远看看我,忽然摇着头笑了,“算了,晚饭还是我做吧。” “真的假的?”我顿时又惊又喜,“你会做饭?” 路明远倒也不跟我客气,挽着袖子站了起来,“不能说会,比你的手艺应该是强了不少。” 我满头黑线,“你还真不谦虚。” 路明远居高临下地斜了我一眼,“会洗菜吗?” “你太小看人了!”我怒了。 几分钟之后我就知道了,不谦虚的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有着不谦虚的资本。 路明远不但会做饭,手艺还相当不错。蜜汁排骨、油爆虾、蒜蓉西兰花,凉拌青笋外加一个海带汤,标标准准的四菜一汤上桌之后,连我老妈郴说:“搭配的真不错啊。” 不但搭配得不错,味道更不错。吃饭的时候阿寻几乎粘到路明远的怀里去了。看着家里的老老小小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我以前一直觉得老妈会是那种工作到头发全白了也不会停下来休息的类型。因为自己家庭生活不如意的缘故,她的注意力和生活的热情几乎全部都投注到了自己的工作上。现在,因为女儿家庭生活不如意的缘故,她又将这份注意力投注到了我和阿寻的身上。不再有自己的事业、不再有自己的社交生活,经常出入的地方也由美容院和办公室变成了游乐场和超市,每天只是围着孩子忙忙碌碌,就;连喜欢的电视节目也锁定在了动画频道。家里多出一个客人来也会让她觉得这么高兴…… 我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她的碟子里,有点心酸地琢磨着等寻上幼儿园之后,说什么也要让老妈回去做自己的事。她还并不老,还有机会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不能拖累她太多。 不过,这个问题暂时还可以放一放,眼下最 要紧的事情是:路明远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不可能到我家来就为了给我们做一餐晚饭。 路中校不可能清闲到这个地步。 疑虑重重地吃完了这顿晚饭,又陪着阿寻玩了一会儿遥控飞机,路明远果然提出要和我出去走一走。老妈立刻就同意了,还抱着不情不愿的阿寻和我们摆手说再见。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够多接触同龄的朋友,只不过,弱势她知道路中校到我家纯粹是为了公事,而且她的宝贝女儿还惹上了国安局这样天大的麻烦,还会不会笑得这么高兴呢? 唉,我果然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本来在家里的时候,甚至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的时候气氛都挺不错。不知为什么,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反而两个人都没话说了。我是在等他开口,而他则陷入沉思,一点儿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我走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一瓶茉莉花茶,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瓶。路明远正站在便利店外面的台阶下等着我,结果我递过去的饮料,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了笑,“谢谢。” “不必客气,”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茶水,口腔中清甜凉爽的感觉令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说吧,什么事?” 路明远把那个饮料瓶子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抛起又接住,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走过了半条街他才低声说道:“殷茉,你也知道我一直在追查扎塔尔的下落,就在不久之前,我无意中发现蔡伐也在搜集有关巴特拉岛的情报,这事跟你有关吧?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岛上发生的事这么感兴趣?” 果然被他注意上了…… “你追查拉塔尔,怎么会跟巴特拉岛挂上钩?”我不解,“难道扎塔尔和巴特拉岛有关?” 路明远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应该先回答我的我能提?” 这家伙还真是刀枪不入。 我叹了口气,“我是在请蔡伐搜集一些有关巴特拉岛海啸的消息,不过我这么做关心的是……当地的土著人。”谎话一旦编出来,顺着往下说就容易了,“你如果对我的调查够详细,就应该知道我在大一的时候曾经去听过有关岛屿上土著人生存状态的讲座,这种兴趣就是那个时候保留下来的。国内媒体对巴特拉岛的海啸报道太少,我就请蔡伐帮我找一找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路中校,这件事只是单存的兴趣。” 路明远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等了几秒不见他有反应,只好继续往下说:“这么说吧,如果你对某件事很感兴趣,而你的朋友刚好有能力来满足你的兴趣,你也许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路明远淡淡笑了,“你和蔡伐只是雇佣关系,要说是朋友……” “你也知道是我花钱雇了他。那请他做 一件事和做两件事,哪种做法我更占便宜?” 路明远摇了摇头,很明显对我的这套说辞是半点也不信。不过他尽然跑来追问我,那说明他对我授意蔡伐所做的事还只是处在怀疑的阶段。 沉默片刻,路明远很突然地转移了话题,“扎塔尔到底跟绑架你孩子的人有没有关系?” 条件反射般想否认,话到口边却又在抬眼的瞬间看到了路明远的眼睛。很亮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不含一点儿杂质。被这样一双眼睛紧盯着,已经涌到嘴边的谎话突然间就有些说不出口。 “有没有?”路明远追问。 “也许有。”我叹了口气,从他的脸上移开了视线,“我还在查。” “所以有关扎塔尔的消息你都会追查下去……”路明远沉思片刻,转头网站我说,“殷茉,也许你的对手非常强大,强大到你完全不相信警方的力量,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法律的框架内行事。” “什么意思?”我的心口微微发紧。 路明远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的枪和子弹哪里弄来的?” “我……”我的嗓子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连这样隐秘的事情他也能知道? 路明远接住往手里跑起来的饮料瓶,拧开来喝了两口,转过头来望着我说:“我只是提醒你,就算黑市交易很难取证,这种事也并非天衣无缝。” 我现在知道了。我略有些沮丧地想,谁知道你们的触角伸得这么长? “我知道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来的,但是,你……小心吧。” 我也想小心的,但是无论怎么小心都会被他发现,我又该如何小心? “我停不下来,”我实话实说,“除非找回她,或者我死。” 路明远没有出声,走到街口的时候他又说:“殷茉,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什么?” “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以公事公办的身份出现在你面前。” 这算是警告吗? “我也希望不会……”我心里沉甸甸的,却不知这种感觉所为何来。 “有些事情,你也许可以试着相信我。”路明远看了看我,声音微微扬了起来,“我想,除开有关公事的部分,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还是问出了口,“扎塔尔……是不是在巴特拉岛上?” 路明远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是。” 他竟然真的说了?! 路明远看了看我愣怔的样子,低下头微微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会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在那个问题问出口的同时,我已经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你没有必要这么惊讶,”路明远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扎塔尔的去向并不是什么机密,我告诉你这件事也不算违反纪律。我说过,我希望我们也可以是朋友。” 我从来木觉得“朋友”两个字也可以这么有分量。如果站在客观的角度来看的话,路明远这人确实不错。有本事,为人也有担当,虽然在他面前我总会有那么一点儿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成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太糟糕吧。那时他的身份是政府官员,而我是被他盯上的跟恐怖分子挂钩的嫌疑犯。 我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不愉快的想法暂时都抛了开去,转而望向路明远。柔和的街灯正照在他的脸上。很英俊的一张脸,每一根线条都显得流畅而优美,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的眼波里没有一丝~毫虚伪的成分。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会怀疑他的诚意呢?至少在这一刻,我相信我们是真的可以试着做朋友。 虽然心事重重,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深海。这让我开始怀疑我们之间的见面其实都是由他来发动的。尽管那一层牢狱屏蔽了他身上的某些功能,以至于每次看到我他都会显得十分意外。 我很想主动做点什么。我身上比旁人凭空多出了一些古怪的功能,而我却对它们的原理一无所知。我既不知道该怎样来主动控制它们,也不知道有哪些因素会诱发这些功能。有时候处在清醒的状态下我也能够看到一些东两, 一些通过深海的双眼反射进他大脑里的图像,时而模糊时而清哳。可是,当我怀着急迫的心情想要更靠近一步的时候,又往往不得要领。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越长,我心里的惶恐不安就越是迫切。这些我尚且无法运用自如的功能是深海与生俱来的本领,他甚至可以在不惊动我的情况下察觉我的某些想法。那么这段时间,他知道我急着想见他却不曾主动来联系我……难道说又出了什么意外情况? 我低着头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儿童房的门开着,阿寻正缠着姥姥多讲一个睡前故事。柔和的夜风从半开的窗口扑进来,风里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声音:邻居家里电视的声音、楼下广场上纳凉的人唧唧哝哝的说话声、绿化带中央的小喷泉哗啦哗啦的水声……尤其可贵的是,没有令我心生警惕的声音。 心情微微放松,注意力也重新回到了需要考虑的事情上去。路明远说扎塔尔此刻就在巴特拉岛上。如果他仍然受雇于夜鲨的话,巴特拉岛上的混乱和灾难性的海啸就都和夜族人脱不了关系。有夜族人插手的事,月族人十有八九也会掺和一脚进去——就算族长没有兴趣,那位心机深沉的一徽长老也会千方百计的怂恿他掺和。以深海囚犯的身份来考虑,他应该不可能知道族中新近做出的种种安排。 我心呈突然没有那么焦躁了。如果月、夜两族真的会在巴特拉岛上爆发一场世纪之战,对我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万一那个猥琐的族长翘了辫子…… 再说这一切应该和我寻找海伦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还是应该把放在那个岛上的注意力收回来,重新投入到寻找夜翎的行踪上去——夜翎自己说过,夜鲨身边可信赖的女性并不多,况且我也曾通过海伦的双眼看到她的确是受着夜翎的照顾。 转回身的时候,看到老妈正蹑手蹑脚地从阿寻的房间里走出来,神色略带倦意,看见我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忍不住低声问我,“怎么还不睡?天天熬夜……别回头比我还老得快。” “马上就睡。“我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老妈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卧室门口走去,她走得很慢,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我正琢磨她忧心的事儿到底和我父亲有关还是跟深海有关,她果然停了下来,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没有要按下去的意思。 “怎么了,妈?”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我连忙走过去,“有话要说?” 老妈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你知道阿寻今晚跟我说了什么了?” “说什么了?”我茫然。 “他说希望路叔叔不走,一直留在家里陪他玩,还说想让路叔叔陪他再去一次海洋馆。他说上次去看海豚的时候好多小朋友都坐在叔叔的肩膀上……”老妈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色,“茉茉,你从小就是个挺有主意的人,你决定的事儿我不好说什么。可是深海丢下你们母子就这么一走了之,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你就真的没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一丝苦涩的味道由舌尖飞快地再口腔里蔓延开来,“妈你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可说的,”老妈叹了口气,“你父亲那个样子……你从小就跟没有爸爸似的,现在阿寻又是这样,我看着难受。” 心口的位置像被人揪紧了似的,疼得我透不过气来,“妈……” “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看着自己的孩子有人心疼,能过上正常一点的家庭生活。一家子出去玩的时候,我的寻宝儿能坐在一个疼爱他的男人的肩膀上……”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倏地一闪,疼痛的感觉刹那间被惊恐所取代。如果深海看到这样的一幕争吵,会不会……会不会又掐断了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再一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妈,你别说了,”情急之下,我一把搂住了她,“我家阿寻有自己的爸爸,我还盼着我们一家四口团圆的那一天呢。再说……再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回我的海伦,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想别的?” 老妈沉默片刻,终于伸出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有别的意思,茉茉,我就是心疼你和孩子。那么多事,没有男人帮你扛着……你看你瘦的……算了,不说了,你早点休息。” 卧房的门轻轻闭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慢慢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这曾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床榻,可是在黑暗中蜷缩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的记忆却已经如此模糊。那种亲昵得即使再睡梦中也心有所依的感觉也像一个曾经的梦。 太多的东西,即使不想忘记,也依然被时光无情地带走了。 经历过了那么多忧心忡忡的无眠之夜,孤独头一次像巨石般自高处落下,无比精确地砸中了我心底那一片尘封的柔软。思念的痛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藤蔓一般疯狂地抽枝发芽,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将我的世界再度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那些被自己催眠的疼痛也重新变得鲜明。 即使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成熟,已经可以理性地看待自己人生中的际遇,者深入骨髓的疼痛却依然不曾减弱分毫。而那些被我刻意藏起来的记忆,那些过往的时光中最耀眼的片段,也全都在这一刹那苏醒了过来,像破茧而出的蝶,拍打着色彩绚烂的双翅在我头顶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翩然起舞。 我看到我和他十指相扣地走在大街上,像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情侣;我看到我们一起坐在那个弥漫着甜蜜香气的蛋糕店吃香草冰欺凌;我也看到一片蓝幽幽的海水中,深海甩动着漂亮的尾鳍大笑着从我身旁游过的样子…… 这些发着光的画面几乎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曾经……如此幸福。 胸前那颗鲛珠慢慢滑进颈窝里,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路蜿蜒的滚烫的痕迹。我摸索着将它握进手心里,这是他的眼泪…… 这么烫。 这么痛。 当我重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的时候,满心都是凄凉而又满足的感觉。 我的深海,原来我生命当中最精彩最美好的部分都和你有关啊…… 【第六卷】地域之海 一 照片里的爸爸 我把深海的照片洗了出来,收进一本小相册里。他的照片不多,一大半都是我用手机偷拍下来的。他出神的样子、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样子、坐在甜品店里吃冰淇淋的样子、还有一张他熟睡的样子。合影只有寥寥几张,也都是我硬凄到他身边去照的。照片上的我歪靠在他的身上,脸上的表情笑得很傻,连眼睛都要找不到了。 我把这本相册拿给阿寻看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被深海的脸吸引住了,第一张是他的半身照,面对着镜头,深海的脸显得轮廓清晰,连睫毛都根根分明。阿寻望着这张照片的时候甚至让我有种错觉,仿佛照片上的人正隔着小小一方窗口与他深情对望。 “爸爸,”我指了指照片,“这是阿寻的爸爸。” 阿寻像只学舌的小鹦鹉似的喃喃重复这个神秘的字眼儿,“爸爸……” 脑海中蓦然传来某种奇异的激荡。我虽然看不到任何与深海有关的画面,可是一瞬间失控的心跳却让我悸动不已。 是他在看着我们吗? “爸爸很忙,”按捺住心头酸酸的感觉,我俯身亲了亲阿寻的小脸蛋,“如果阿寻每天都乖乖吃饭,乖乖睡觉,那很快就能长得比妈妈还高。那时候……爸爸就回来了。” 阿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寻会乖。” 我把脸贴在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双眼微微有些发热,脑海中激荡的波纹也渐渐缓和下来,变得绵长而忧伤,我又一次听到了深海的歌。随着他的节奏轻轻哼唱的时候我又想:我的阿寻能否从这忧伤的调子里体味到某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 “爸爸笑了,”阿寻举起照片让我看深海微笑的样子,“你看,爸爸笑了。” 那还是他带着月光石返回大海之前的照片,拍照的那天我们刚刚把门前园圃里的枯草整理出来。阿寻翻过一张,指了指深海熟睡的照片问我,“爸爸在干吗?” “睡觉啊,你看他比妈妈高出那么多,就是因为他好好睡觉。他每天晚上只听两个故事就乖乖地关灯睡觉了。” 阿寻偷瞟我一眼,有点不情愿的样子,“那我以后也只听两个故事就睡觉。”“真乖” 我不知道在海里的时候他是否也曾张长双眼,记住了那个带着一脸宠爱的表情将他抱在怀里的人。但这本相册从此却成了阿寻的宝贝,每天晚上他都会把相册翻到深海熟睡的那一张,然后放到自己的枕头旁边,说要和爸爸一起睡觉。老妈抢了几次都因为阿寻的哭闹而败下阵来,最后只得听之任之,从阿寻的房间里出来,她就开始埋怨我,“你这种方式对一个两岁的孩子是不是不对头啊,你确定你儿子需要的只是一张照片?” “我们的生活方式本来也各一般家庭不一样。”我搂住她的脖子轻声叹气,她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明明不一样却又要假装一样,那也是不对头的。而且,妈,阿寻需要的首先是一个有关父亲的印象吧。” 老妈叹着气走了。她还是不能理解这本相册对我们的意义,我望着她的背影低声说道:“其实,我们最需要的是......希望。” 巴特拉岛的坏天气还在持续,有报道说恐慌的居民在疏散的过程中发生了很严重的踩踏,具体的伤亡数字目前还没有统计出来——因为岛上的局势太过混乱而无法深入调查,有关扎塔尔的下落蔡伐还在查,巴特拉岛上的通讯已经和外界中断,如果他真的在岛上,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很难查到什么消息。 所有的线索都处于胶着的状态,没有一丁点儿的进展。但是,我心里的惶急却变得越来越强烈,那种感觉……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头顶上的乌云正慢慢地形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可怕漩涡,只是看着,却完全束手无策。 心头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沉沉欲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预感。在立不安了几天之后,我干脆带着果冻悄悄沿着我所熟知的路线去了小镇上的疗养院和石头岛的研究所。夜族人的落脚点虽然很多,但是不知为什么,只有这两个地格外地让我牵肠挂肚: 遗憾的是,潜在暗处的我并没有听到任何自己期望听到的声音。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我有一点儿难过,但并没觉得有多么失望。 离开小镇之后我们就去了石头岛。当天夜里,我顺着曾经的路线从石头岛背后的海湾一直游到了当初我和深海上岸投宿的地方。没有暴风雨的夜晚,那小小 的房子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像蒙着一层银白色的纱。昏黄的灯光透出来,静静的,暖暖的,仿佛推门进去就能看到当年的他和当年的我。 我伏在那块礁石上,那块曾裹着深海上岸,曾经第一次亲吻他的礁石上,凝望着从那小窗口里透出的暖暖的光怔怔出神。 月落星沉,仿佛千年光阴在一回首间消逝无踪。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过我长大之后的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一边痛着,一边爱着。像个笨拙的驴子,追随着眼前不住晃动的渺茫的希望,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连退路都没有。 我潜回海里,顺着暗流向前游去。灯光在我的身后变暗,海面上反而亮了起来一轮圆月已经升上了头顶,月光皎洁,繁星璀璨,眼前的景色静谧如童话。 我仿佛睡着了,又仿佛醒着:四肢舒展在海面上,身体沉沉浮浮,仿佛只留下了一个昏昏欲睡的躯壳,而灵魂却已飘上了半空。 连回忆亦沉入了睡梦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水天相接处已慢慢透出一抹朦胧的亮色,海面上雾气氤氲,潮湿而清新的晨风从脸颊旁拂过,不知不觉便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景色,总会让人觉得心无所惧。深海曾说过,他们的力量来自大海,我想,这一定是真的。 匆匆到达约好的地点时,果冻已经等着我了。大概是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果冻什么也没问,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个号码然后递到了我的耳边。手机还没有拿稳,就听那边蔡伐的声音心急火燎地问我,“殷茉,人在哪儿呢?晚上能回来吗?” 我看了看果冻,“差不多。” “晚上十点半,东街后巷,未来时光网吧,我在那里等你们。”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蔡伐就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听他的声音很是着急,但是电话里偏偏什么也不肯说。他在传递消息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这么谨慎过,他这种异乎寻常的态度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们赶到约定好的地点时,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晚了将近半个小时,蔡伐已经在三楼等着我们了。网吧的机器被他推在一旁,桌面上摆着他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临街的窗户开着,房间里仍然充满了浑浊的烟味。蔡伐正缩在皮椅里抽烟, “快来看。” 屏幕上并排排列着几张照片。最左边的照片是透过一扇窗户拍到的街景,也 许是阴天的缘故,整个画面都阴沉沉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赶路,半边脸埋进了竖起的衣领里。 “扎塔尔。”蔡伐用食指点了点屏幕,“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 我看不清楚照斤上那个人的脸,不过从体态上看应该就是他。 第二张照片也是隔着一段距离拍到的,扎塔尔正弯着腰爬上一艘小船。衣领 被风吹开,露出了他的侧脸,壮硕的下巴,高高的鼻子,确实是我曾在小镇见过一面的那个外国人。 “从直线距离来看,距离巴特拉岛最近的地方应该是南岛的峡湾国家公园,这里,”蔡伐抽出茶杯下面压着的一张地图,指了指划出红圈的地方给我们看,。卡格尔镇。他乘坐的这艘船的船主就是镇上一家旅馆的老板。船主和岛上的旅行社有协议,会定期接送一些游客到岛上度假,扎塔尔就住在这家旅馆里。。 第三张照片是从背后偷拍的,扎塔尔走下台阶,低着头正在打电话。. “就是这家旅馆。”蔡伐说着又打开了下面的一张照片。 第四张照片是从一家餐馆的两个花盆之间偷拍到的,两个男人坐在餐厅的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因为角度的关系,扎塔尔只露出了半张脸,坐在他对面 的那个男人手里端着酒杯,神色之间微微透着不耐烦的神气。 “安东。”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你认识?”蔡伐十分惊讶地抬起头,“这个人持法国护照,护照上的名宁足托马斯,贝尔,二十七岁,是圣马洛一家矫形医院的康复医师。” “是安东。”这一点我十分肯定。就算世界上有容貌相似的人,但是眼神、表情、握着酒杯时手指的细节的位置,这些是不可能完全一致的。我和这个人不止一次地同桌用餐,也曾不止一次地吵架,我自信不会认错了他。 蔡伐没有再说什么,点着鼠标翻出了最后一张照片。 我的双手还撑在桌面上,整个人却像挨了一记闷棍,脑海中变得一片空白。 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剩下火烧般的疼痛清清楚楚地由双眼开始,顺着血液的流动飞快地游遍全身。 一双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托住了我,耳边传来果冻略带担心的声音,“你没事吧?” 蔡伐抬头看我,似乎也吓了一跳的样子,立刻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紧坐下,怎么了就抖成这样?” 我没有动,确切地说,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想动也动不了,而且…… 真的是在抖。完全无法控制地颤抖,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上牙叩击着下牙,怕冷似的响个不停。 “到底怎么了?”蔡伐像是被吓到了,连连追问。 我指了指屏幕,喉咙却像火烧了似的疼痛,一个宇也说不出来。在这张照片上,安东和扎塔尔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身后是码头一角,不远处站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的侧脸对着镜头,怀里的孩子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她穿着浅蓝色的小风衣,铂金般的头发打着卷儿垂在背后,头发上系着一个和衣服同色的大蝴蝶结,扬起的小手还握着一根棒棒糖。 两岁零两个月。我的海伦也两岁多了,可是印在我脑海中的却还是刚出生时那张稚嫩的小脸。 她去了岛上?” 拿 不准我问得是谁,蔡伐一脸问号地转头去看果冻,大概从果冻脸上没有找到答案,又回过头来问我,“谁。扎塔尔?” 我指了指屏幕上背对着我的海伦。 “我以为她们是路人来着,”蔡伐挠了挠头,脸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我手掌 里暂时还没有她们的资料。” “你要找的……”果冻的话在说了一半的时候转换成了肯定句“这个就是你 的女儿?” 我点头一旁的蔡伐张大了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知道蔡伐把我们约到这个地方来看照片,必然因为这一批照片有古怪,也 许是来源有问题,不允许他留下什么痕迹,可我还是忍不住央求他,“这张照片不可以给我拷一份?” 蔡伐面露难色。 “她出生不久就被人带走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我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在将来的某~天,我看到的会是一个与记忆中的样子迥然不同的孩子。这样的想法也让我觉得惶恐,我还能一眼就认出她吗?她还会记得我吗?那种曾经在睡梦中出现过的神秘的感应还会不会再出现? “有什么为难的?”蔡伐的犹豫让果冻十分不满,“你需要什么交换条件?” 蔡伐瞪了他~眼,面有怒色。 “真的很为难吗?”我的心口开始发凉,却仍然不甘心地想要继续追问。 蔡伐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掎子里,双手噼里啪啦地开始敲键盘,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叮的一声响,打开一看,照片已经收到了,是经过了剪切的照片,没有安东和扎塔尔,只有背对着我的海伦的背影。 “谢谢,”我握紧了手机,心中的感觉复杂到无以复加,“谢谢,需要我做些什么?” 蔡伐摇了摇头,神情有点沮丧,不知是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还是在顾虑照片 流失的后果。他的表情本能地让我觉得他会受到某种惩罚。 果冻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直截了当地问蔡伐,“你的照片是哪里来蔡伐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半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果冻,见果冻摇头又叼回了 自己的嘴里,点上之后深吸一口,抬眼在我和果冻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很突然地问道:“听说过RC吗?” 我和果冻不由地对视了一眼,不明白果冻提出的问题和这个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是扎塔尔所在的那个雇佣兵团?”果冻的神色满是怀疑。 蔡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确切地说,RC是一个庞大的地下中介,它最主要的业务其实是贩卖情报。它在世界各地都有很多的工作人员,用来 给买卖双方牵线。这种情况下,有些特殊的任务需要只认钱不会多问的人出面去解决。因为他们露面的机会越来越多,所以被很多人知道了。而实际上,它也不过是RC伸出来的一支触手罢了。” “情报贩子?照片是从他们那里买来的?” 蔡伐摇了摇头,“这么说吧,我的小组也算是他们的一支触手。如果我所在城市有RC需要的东西,我必须全力以赴地为他们搜集相关资料,而且是免赞的,作为回报,我可以得到RC的援助,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将我指名的资料传给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这些资料不能够外泄。” 一想起扎塔尔那令人头痛的身份,我忍不住开始担心蔡伐的处境,,我刚才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过分呢? “外传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处罚?”果冻问道。 蔡伐摇了摇头,“据说因人而异。” “如果你的处罚来了,我们一起承担好了。”果冻十分干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老刘一向说话算数。” “还有我。”果冻的话让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人都说天塌了当被盖,这事已经做了,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蔡伐抿着嘴笑了起来,“告诉你们这些事就是等你们这句话。’ 果冻大笑,“你小子心眼儿还不少。” 蔡伐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事可千万再别让旁人知道了’ 果冻做了一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我和蔡伐都笑了起来。, “我回去做准备,”我看了看手机上的照片,征求蔡伐的意见,“能不能接着往下查,看看海伦是不是也去了岛上?” “我尽力。”蔡伐点头。 走出这间网吧的时候果冻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坐进了车里才低声问我,“殷茉,这小子说的话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他这么一问,我心里也有些茫然,“如果是假的……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啊?” 果冻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啪嗒啪嗒地敲着,两道浓密的眉毛也紧紧扭在了一起,“如果真的是那么机密的事,他又怎么会这么痛快告诉咱们?我并不是他的主顾,他至少应该先让我出去回避~下啊。” “也许他看你格外顺眼吧。”我也想不出蔡伐会有什么用意。 果冻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又问我,“咱们真的要去那个岛?,, “只要她在那里。”回答之后我才想到他这问题问得大有玄机,。你是不是想退出?” 果冻摇着头笑了,“我只是觉得,被人遛狗似的牵着鼻子跑了这么久,这一次,也许真的可以面对面地较量一番呢。” 我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你也这么觉得?” 果冻望着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虽然从体力乃至动物性本能的技巧上讲,我们都和那个神秘的种族之间存在着无法忽视的差距,但是……陆地毕竟是我们的世界啊,而我们所做的那些努力,那些在训练场和道馆里被教练摔来打去的经历,是不是足够让我有自信面对真正对决的时刻呢? 我开始期待那个特殊时刻的到来。 半睡半醒之间,我又一次看到了深海。 因为隔开了一段距离,我头一次看清楚了漂浮在海水中的那个神秘的牢狱。 它像一个巨大的水泡,散发着淡淡的银光,将禁锢着深海的那个狭窄的岩洞整个包裹了起来。深海在那水泡之中寂寞地游来游去,就像那块古老的琥珀中被松脂粘住了的苍蝇。 我有些不明白,他已经失去了自由,为什么他的族人还要在这方寸之地束缚着他的双手?是害怕他会借着双手之力挣脱开去?那位族长困住了深海之后太过 得意,忘记了要替他的囚犯解开镣铐就跑去参加庆祝大会了?还是说,这束缚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面对重刑犯的姿态? 在我靠近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发现我,这让我不禁心生疑惑。直到我的双手合在了那道透明的屏障之上,深海仍然带着略显茫然的神色不安地四下张望。 他看不见我。 这就是这段时间以来我始终见不到他的原因吗?他似乎仍然可以感应到我的想法,甚至,他已经通过我的双眼看到了图像当中的他自己,于是顺理成章地猜测我已经来到了附近。可是他却无法判断出我的位置。这也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做出的例行公事的改变,也许是那位族长真的想要阻止什么。不管怎么说,这是非人类耳聪目明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人类的猜测。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仅仅属于两个大脑之间的联系还没有人将它扯断。而我在出发之前想要见他一面的用意 不过是想从他这里求得一些能让我平心静气的力量。 只要能见到他,我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 深海四处摸索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贴在岩石上,像在凝神顷听来自远方的声音,然后,他的眼睛准确地朝着我的位置望了过来。 真聪明,我忍不住在心里夸赞他。 深海朝我的方向游了过来,不过,从他的表情我就可以猜到他仍是看不到的,即使他的视线遵循习惯性的角度落在我的脸上。我隔着那道该死的屏障摸摸他的脸,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这里,在我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一切都没有关系 。 “我又要出发了。”我的手指停留在他嘴唇的位置上,天知道此刻的我是多么想从他这里讨一个亲吻啊,我的指尖从他的嘴唇上滑开,想微笑,心头却充满 惆怅,“我要出发去找女儿了’,深海。” 深海倾听的表情略显焦急。当我试图去感应他的想法时,却只看到了零零星星的关于岛屿的画面,从形状上来推测,这并不是巴特拉岛。 他想要把这些传递给我,是有什么用意呢? 深海脑中所想的画面飞快地闪动,最后定格在了迦南的脸上。这是说他的消息和迦南有关?还是说迦南会帮助我完成这一次的行动?或者……迦南会给我解释一些他无法说出的内情?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在这里寻求答案的打算。 我从来不擅长猜谜,而我们相处的机会又是如此的难得。本能地不想在这些纠结的事情上多费脑筋,我更愿意让他看到一些我们生活中轻松有趣的画面。比如阿寻睡觉的样子,比如他坐在街心花园的木椅上吃冰淇淋,满脸都是冰漠淋的样子,再比如他指着照片笑眯眯地说“爸爸笑了”的样子…… 深海急躁的表情再一次缓和下来,他把额头抵在那道看不见的墙壁上,闭着眼叹了口气。然后,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了,温煦如阳光般的笑容,也像阳光一样穿透了阴霾,一直到达了我的内心深处。他知道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有这样的一个笑容就足够支撑我一路走到底了。 我把那颗眼泪凝成的珠子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等着我吧,等我找回了孩子,一定会找到办法打破这个牢狱,一定会的,严德和米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睁开眼时,我仍然身处机舱之中。灯火昏暗,周围是搭乘夜航班机的乘客们均匀而平缓的呼吸。邻座的果冻靠在椅背上已经睡熟了,脑袋微微歪着,那张黝黑的脸看起来要比白天的时候表情柔和。过道的另一侧,林天也睡着了,闭着眼的样子看起来居然少了讦多奸猾。 窗外是黑沉沉的夜,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看时间,再过几个小时,飞机就会降落在奥克兰国际机场,我们会从那里转国内机场到皇后镇。先行一步的蔡庸和周均会在那里和我们会合,然后一起前往卡格尔镇,再从那里设法去岛上。 媒体报道说,由于坏天气的持续和岛上混乱的状况,大部分居民都已经安全疏散了。通讯和交通都已经中断,救援又上不去,所以目前没有人知道岛上的情况具体怎样。暗中流传的消息是说,在居民疏散的时候有暴徒混杂在其中骚扰滋事'巴特拉岛很有可能已经被暴徒控制了。不管实情到底如何,我都得亲自去一趟。自从蔡伐打来电话说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和安东一起坐着扎塔尔的船去了岛上,我的神经就一直紧紧绷着,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紧张地期待着会有一场面对面的交锋。 这场追逐战已经拖了太长的时间,是时候该结束了。 我们在皇后镇停留了一天,然后驱车前往靠近峡湾国家公园的卡格尔镇。既使怀着很重的心事,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景色真的非常美丽。 新西兰是全世界原生态保留最好的国家之一,窗外的景色随便拍一张下来都可以当明信片来用。山、湖、云、草场以及我叫不出名字来的高大树木,每种颜色都无比纯粹。这样的景色,对于看惯了污染产重的城市风景的眼睛来说,真是一场太过奢侈的视觉盛宴。 果冻占着副驾驶座,大半个身子都从窗口探了出去不停地拍照,一边飞快地 按快门一边还不时地赞叹两声,“太美了!”他这副架势实在让人感觉有点窘。其实我很想提醒他,咱们不是出来旅游的,前面还不知有什么样的危险等着呢,不过看到他双眼直冒光的样子,这么大煞风景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我看看坐在我旁边的周均和林天,这两个人也正凑在后座另一侧的窗口看风景,不过他们的态度明显没有果冻那么夸张。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是蔡庸,他似乎以前就来过这里,连地图也不看,就这么 一路穿山越岭地带着我们前进,同行的人当中,只有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让我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缘故,虽然看到果冻兴奋的样子时很想打击打击他,但是真的有人皱着眉毛了我又觉得有点受不了,这会让我条件反射般想到他眉头上那些拧起来的略显烦恼的纹路全部都是因我而起。 虽然事实上也确实是因我而起。 “以前来过这里?”我开始没话找话。 蔡庸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微微和缓了下来,“我这人闲不住,前几年总是到处乱跑,去了不少地方。” “旅游?” 蔡庸的神色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盾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一边旅游一边挣钱。” “听起来不错:”我随口应了一句,说完之后才倏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边旅游一边挣钱……挣的是哪一种钱? “跟蔡伐一起?”我继续没话找话。一旦脑子空下来,即将达到目的地的紧迫感就会紧攥着我的心脏,让我无法顺畅呼吸。 蔡庸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俩还没有一起出过门。他的作息习惯和别人反着来的,谁能跟他玩到一起去?我估计我们俩之间也就只有血缘这么一点儿相似之处了。” 我细细看了他一眼,突然间又有了新的发现。蔡庸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种微妙的野生动物般的粗豪之气,到了这远离人烟的地方似乎被无形中放大了,眼神中也流露出动物般机敏的神色,像猎食中的豹子。 “蔡庸……”我心里的紧张压抑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不由自主地想要说点什么,“我们去岛上的话……” 蔡庸的视线透过后视镜将我们轮流扫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正前方,“我已经联系好了上岛去的船,东西也都预备好了。” 他说的“东西”是我们上岛时需要的枪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定的,也许我需要找个时间好好地问一问。我冲着后视镜里的那张镇静得近乎漠然的脸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也还是镇定,但是只有我知道,放在膝头的那两只手却紧紧扭在了一起,手心里满是冷汗。 不是害怕,而是……紧张。是的,我的确感到紧张,我的脑海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唠叨:如果她真的在岛上……如果咱们的行动真的很顺利……如果…… 这种感觉有点像小时候即将上台表演节目时紧绷着的揪心的感觉,轻微的无措,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表现是否会如师长所期待的那么好。不过,我也清楚地记得,一旦站到了舞台中央,所有的紧张都会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定是这样。 大概看出了我的紧张,蔡庸的话也多了起来,“这里有很多很有名的景点,像陶波胡卡瀑布、惠灵顿植物园、怀波阿森林公园……有机会的话应该好好玩一玩。” “希望……会有机会吧。”我的喉咙干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别多想,”蔡庸安慰我,“我有预感,会顺利的。” 果冻也从前窗缩了进来,冲着我挥了挥拳头,“我也有这种预感。” 我有的,只是大战在即的预感。 “到了镇上之后,”蔡庸看了看大家,开始做细致的部署,“林天和我去取货,你们留在旅馆里休息。”看到大家都点头,蔡庸又说,“天黑之后我带果冻周均出发去岛上,殷茉和林天留在镇上做接应。” “不行。”我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这里面就只有我认识他们的人。” 蔡庸和果冻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蔡庸点了点头,“行,那林天留下来做接应。” 林天点了点头。 蔡庸脸上闪过满意的表情“在天黑之前就尽情享受好了,这里有最好的黑皮诺葡萄酒,还有最好的牡蛎和龙虾……”话题就这么拐到了饮食上去。看到蔡庸微微眯起的眼睛和脸上流露出来的惬意表情,我猜他一定是饿了。 “听说这里的三文鱼很好啊。”林天舔了舔嘴唇,“是不是真的?” “库克山那边有个最出名的三文鱼养殖场……” 看着四个男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晚餐的菜式,焦灼不安的情绪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不少。也许这才是最好的临战状态吧。毕竟过度的紧张只会坏事,在那个真正的时刻到来之前,能让自己的神经松弛一下总是好的。 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 卡格尔小镇依山傍海,景色如画,站在旅馆前面的草地上仰头便可以看到山巅常年覆盖着积雪的南阿尔卑斯山脉,本该是充满了闲适气息的地方,过多的人和车却让这宁静的小镇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躁动。 因为天气的原因,前往巴特拉岛进行救援工作的官方机构和各种民间组织的救援人员都被迫滞留在了这里。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说也是有好处的,突然增多的陌生人让我们这几张东方面孔并不显得那么醒目,所有的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天气的好转。蔡庸说,具体的情况旅馆老板也不清楚,只说巴特拉岛附近沉睡的海底火山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活跃,之前的海啸也是由于海底火山的活动造成的。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客观的说法,但是站在我的角度,却不可避免地将所有的表面因素连接在一起:海啸、拥挤在混乱人群中的海族人、出现在撤离的人群中的暴徒以及安东、夜翎这两个确凿无疑的夜族人。我本能地猜测会不会是夜族人想要霸占这个岛做什么? 这个时刻本该是夕阳西下,漫天云彩热烈燃烧的景致,可惜的是天空中布满了厚厚的云层。风声飒飒,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这样的天气会让让人本能地感觉不安,神经在短暂的松弛之后又重新绷紧,持续地做深呼吸也完全无济于事。 几个男人的反应则跟我截然不同,晚饭后他们就开始围着一张咖啡桌打扑克,同时分享着一瓶Sauvignon Blanc。我想,比其他白葡萄酒略低的酒精度也许是他们选择了它的原因,毕竟每个人都没有忘记今天晚上我们还有要去面对的事。 即使他们看起来都轻松得要命。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一瓶Sauvignon Blanc也终于见了底。蔡庸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扔下满手的纸牌,低声说了句,“时间到了。” 含在嘴里的苏打水猛然咽了下去,喉咙里顿时泛起热辣辣的刺痛感。我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放下捧了一晚上的水杯就急急忙忙地直奔洗手间。这个是我新添的坏毛病,越是到了紧急的时刻,我越是控制不住地膀胱发紧。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男人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蔡庸把我那份装备推到了我面前:一个野外背包,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风镜、匕首、枪、微型通话设备,还有零零碎碎几样出发之前蔡庸讲过但是我记不清到底有什么用的东西。 枪别在腰带上,匕首藏在短靴的靴筒里,背上背包……好沉。抬头看向蔡庸,他上上下下把我们打量了一番,冲着身后的房门挑了挑大拇指,“走吧。” 被蔡庸指定留守的林天凑过来挨个拥抱我们,连一向心存芥蒂的果冻也没有落下。这人长期混迹于市井流氓之中,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超本领。最重要的是,他的口语说得非常好,和当地人沟通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虽然他说的话如果写下来的话十有八九自己都不认识,这也是蔡庸选择留下他的最主要的原因。 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如果三天过去之后我们都没有回来并且也没有传回任何消息的话,林天会使自己返回皇后镇,再由那里转道奥克兰回国。 当然这只是计划,谁也不希望真的会这样。 这里温差很大,白天的时候还只穿薄T恤,一入夜都得披上厚夹克。天色已经阴沉得很厉害了,风呼呼地刮着,海浪拍打崖岸的声音又快又急。这一带的海岸不再是温情脉脉的平缓沙滩,而是礁石和大大小小的碎石组成的石滩。我们从旅馆后面的斜坡走下去的时候可以看到码头停靠着不少游艇,据说在新西兰平均八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拥有游艇,看来所言非虚。 我们的出行自然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沿着这条斜坡一直向东走,很快就把镇子甩在了身后。转过一块突起的山崖,蔡庸指了指远处的海边,压低声音说:“那里面有一个废弃的小码头,我们约好的地点就是那里。” 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遮挡住了,没有光,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艘游艇的影子,看上去要比“米娅号”略大一些。甲板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晃来晃去的,不知道是不是蔡庸约好的那个人。 “上船之后直接进船舱,”蔡庸压低了嗓门继续嘱咐我们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不要跟船上的人做任何交流。” 几个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出于安全的考量而给出的忠告,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防止他人打探到我们的秘密,而是为了避免让船上的人认为我们在探听他们的底细,或者更要命的,认为我们是警方找来的人,从而给麻烦缠身的我们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们是有秘密的人,这也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自从岛上的居民疏散之后,这艘船就一直秘密地前往岛上运送武器和食品,风雨无阻,没人知道他们的买家是什么人。 蔡庸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秘密,连金钱都无法买到。 二、地狱第二层 这是一艘经过了改造的游艇,舱房被分割成了若干套小房间,我们几个人被蔡庸带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小舱房里。这间小小的舱房没有放家具,只有靠近舱门的地方亮着一盏小灯,呼吸之间除了海水腥咸的味道,还有种幽闭的空间里常常会味道的潮湿的霉味。 我们几个人席地而坐,静静倾听着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觉得自己活像见不得光的偷渡客。蜷缩的坐姿令腰间那个多出来的硬物触感明显,微微发凉的感觉,像是在无声提醒着什么,快艇的速度以及密闭的空间都令人头晕目眩。 “要不要睡一会儿?”果冻轻声问我。 我摇摇头,这样的时候,谁还睡得着? 蔡庸留在了外面,小小的船舱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周均靠着船舱闭目养神,果冻仿佛想心事的样子,不时看看我的反应。他们两个人看起来都十分镇定,紧张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喝点水吧。”果冻再次提议。 被他看出我的紧张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的我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我的执意参加会不会成为这几个男人的拖累?我的拳脚不够狠,出枪也不够快,甚至……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能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下做到心狠手辣。 “不渴,没事。”我勉强笑了笑。我记得出发之前蔡庸说过,食品和干净的水目前是岛上十分缺乏的东西,千万不能浪费。 “别想那么多,”果冻安慰我,“咱们这几个人里头就只有你认识那些人,你可是咱们的核心。” 我低下头笑了。 坐在斜对面的周均也睁了一下眼睛,淡淡说道:“林天还说等咱们回来了要撺掇着大家一起去一趟那个专门出三文鱼的地方呢。” “看他这点出息!”果冻也乐了,“不知道吃点别的?没听飞机上空姐说牡蛎、龙虾什么的。” 周均也笑了起来。 舱房里压抑的空气里忽然多出来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轻快的破开了笼罩在我们头顶上无形的压抑。 我的手无意识的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冷兵器总会给人一种让人胆寒的冰冷感觉,不过这一刻,这种感觉却让我迅速的镇定了下来。行动已经开始了,如果我还在琢磨已经做出的决定是否合适只会坏了大家的事——我就真的变成拖累了。 那可不是我飞过半个地球跑到这里来的初衷。 我握紧了拳头冲着头顶的空气用力击出一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战场上见吧! 我们停泊的地方并不是正式的码头,这一点从脚下这座栈桥的终点是一幢海边别墅就能看出来。出发之前我看过蔡伐发来的资料,资料上说这一带的海岸,很多别墅都是这样的格局,很小的私人码头,方便自己的游艇出行。 别墅里的人很有可能已经撤走了,连门廊的灯都是黑着的。不光这一家是这样,借着微弱的天光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附近几幢房屋的轮廓,黑沉沉的,都没有灯光。再往远处看,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小岛一片漆黑,安静得不可思议。不但没有旅游胜地常见的彻夜狂欢的篝火派对,甚至听不到鸟鸣或狗吠。到处都死气沉沉的——不是受媒体影响在脑海中形成的混乱场面,而是彻底的死寂。 这么大的落差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游艇开走了,蔡庸快步赶上来,低声催促我们,“快!右边那栋房子!” 不明白他说的快是什么意思,心底那根弦却本能地紧绷了起来。一溜小跑地跟上了他,我的身后是果冻和周均。这是一个把我护在中间的队形,在路一那个废弃的食品加工厂训练的时候,我们曾经排着队上蹿下跳地练习过。不过,真的跑起来我才发现练习得还是……太少了。如果没有武器,没有背后这个超大的背包……我应该还可以跑得再快一点儿吧。 我们一行人迅速跑过栈桥,在别墅侧面的门廊下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别墅的门和窗都是开着的。不知是主人家临走时慌忙,还是……已经遭到了洗劫。我们靠在门廊的阴影里静静地等了几分钟,然后蔡庸带着我们飞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小路,蹿进了后面的一个院子里。这幢房子看起来要糟糕得多,半边屋顶都坍塌了下来。 蔡庸小心地带着我们穿过了凌乱不堪的小径,尽量不发出声音。几分钟之后,我们穿过了另外一条人行道,顺着宽宽的石径摸进了一幢空无一人的别墅。底厅的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夜风中就传来了某种声音。我拍了拍蔡庸的肩膀,轻声提醒他,“有人靠近。” 蔡庸一怔。 我补充说:“四个人,挤在一辆越野车上。” 声音还很远,他应该听不到,但确凿无疑是朝着我们的方向靠过来的。我靠在墙壁上留神倾听,很嘈杂的声音,四个男人的嗓门都很大,他们说的是我听不懂的语言,不是英语,也不是毛利语。我记得蔡伐的资料里说过,新西兰的官方语言似乎不止这两种……但是还有什么情急之下却也想不起来了。这几个男人似乎都喝了酒,当他们大声吆喝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给枪支上膛的脆响。 “他们有枪。”我的提醒还没有说完,远处就传来了一声十分微弱的脆响,像过年的时候有人在远处放鞭炮似的。 血液奔流的速度骤然间加快,我无意识地把拳头放在嘴边重重咬了上去。果冻和周均都小心地缩进了屋角的阴影里,呼吸绵长而镇定,像进入了备战状况的战士。我转头去看蔡庸,模模糊糊的人影仍然斜靠在离我不远处的窗边。黑暗模糊了一切,我只能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持枪的男人越来越近,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在寂静中听得十分清楚。虽然一带的房子都空无一人,有些还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但是看到我们尚未关紧的房门,我的心脏还是无法遏制地激跳了起米。 越野车从房前的人行道上碾了过去。这样的寂静把一切声音都放大了,让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整座房屋都随着车轮的碾压而微微震动了起来。 越野车载着大呼小叫的男人们渐行渐远。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次例行的巡查。也就是说,这片空旷无人的别墅区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一想到岛上其他地区可能会陷入的处境,我的心开始一路下沉。几分钟之前我还因为太过顺利地上岸而萌生出了几分不以为然的感觉,可是现在,尽管那些身份不明的持枪男人已经越走越远,我的指尖仍然不停地微微发颤。这里并不是训练场的认知头一次如此鲜明地刺穿了我的脑海。 松开拳头,手心里满是冷汗。我悄悄地在长裤上蹭了蹭,紧跟着蔡庸朝客厅的另一侧走了过去。在我的身后,果冻和周均也一前一后地跟了上来。 房子里很静,不光是这幢房子,周围的这一片别墅区都非常的安静。因此,哪怕是最轻微的声响都会在这种过度的安静里被放大,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压抑。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才发现,这幢房子也像是遭到了抢劫,家具一部分被砸坏了,另外没有被砸坏的一部分也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花瓶或者类似东西的碎片撒了满地,每走出一步都要十分小心,还好地板上铺着厚软的地毯,即便偶尔踩到了什么也不会发出刺耳的声音。 蔡庸站在客厅中央努力地在一片狼藉中分辨房屋的格局,然后带着我们走进了本该是餐厅的地方。这里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吊灯被拉扯了下来,在离地不到一米的高度上摇摇欲坠。木质的餐桌被掀了起来,几乎把整扇窗户都堵住了,椅子歪七扭八地堆成了一堆,原本摆放装饰品的层柜上空无一物。 蔡庸伸手在墙壁上慢慢摸索,周均和果冻一个守到窗边从餐桌的缝隙里湖患着外面的动静,另外一个则站到了餐厅的门口。几分钟之后,从蔡庸那里传来一阵咔咔的响声,像是被卡住的什么东西正费力地想要挣开。 “找到了,”蔡庸的声音里透出大松一口气的轻松味道,“殷茉、周均跟我来,果冻注意后面。” 就在墙上那幅歪歪扭扭的挂毯后面露出了一道窄窄的门,蔡庸扭开了手电,很弱的光却足够看出这是一条房主修建的秘密通道。很窄的通道,地面上铺着地 砖,男人们需要弯着腰才能够顺利通过。通道里应该有出口或者通风口,拂面而来的是带着淡淡腥咸味道的海风,并没有密道中那种潮湿霉臭的味道。 果冻在我的身后合上了那道门,蔡庸将手电筒的亮度调高,走了一段台阶之后,我们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地下室。蔡庸在墙上摸索了几下,头顶的一盏小灯啪的一声亮了。这是一间面积还不到三平的地下室,一角堆放着成箱的瓶装水、真空包装的食品、急救药品和应急灯,其余的地方都铺着榻榻米似的垫子,在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旁边还有一间很小的盥洗室。 蔡庸解下背包放在了榻榻米上,转头对我们说:“今晚留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我们进城。” 看了看我们几个迟疑地神色,蔡庸解释说:“市区的情况可能会很糟,我们必须养足精神,这里相对来说要安全一点儿。” 他说得没错,从刚才那辆巡视的车来推断,市区的情况还不知会怎样,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地方养精蓄锐。 我卸下背包扔在了榻榻米上,这才觉出两边的肩膀被肩带勒得生疼。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周均问他。 “我以前来过这里。”蔡庸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么说吧,那个扎塔尔……他是我几年前的同事。” “佣兵?!”我的嘴巴顿时张得老大,愣了片刻才想起蔡伐对RC的介绍。有了蔡伐跟RC之间的那重关系,蔡庸再搅和进去做佣兵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果冻和周均面面相觑。他们两个人都是退伍老兵,对于佣兵这回事儿的感情想必要比我来的复杂一点儿。 “有一次出任务失败了,”蔡庸盘着腿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神色漠然地继续解释,“在镇上的那家旅馆里躲了整整两个月。” “那个胖老板为什么救你?”周均出了会儿神也坐了下来,“他看起来可不是慈善家。” “他当然不是,”蔡庸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不过是觉得以后可能会用到我这种亡命之徒罢了,他是个不打折扣的投机分子。” “这里也是他的产业?”我问他,“这条路线……你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 蔡庸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和岛上有生意,我只是找他帮忙安排我们上岛。” “海边偏僻的住宅、住宅里的地下室、地下室……”果冻转过脸问蔡庸,“大白天的咱们不可能招摇过市,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的通道可以通往市区?” 蔡庸脸上流露出赞赏的神色,“盥洗室有个出口可以直接进入下水道,从那里进市区。旅馆老板在市区有一家分店,咱们先去那里,摸清楚情况了再商量怎么行动。” 听到“下水道”几个字,我的后背一凉,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一段时间我被室友拉着看恐怖片,好多令人作呕的剧情都和下水道这个特定的场景有关。 果冻看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别担心,没事的。” 就算没事,胃里还是不舒服。不过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我,他们大可躺在旅馆露台的躺椅上品着Pinot Noir或Sauvignon Blanc继续打扑克…… “吃点东西,睡吧。”果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摇摇头,出发之前在旅馆的餐厅里已经把自己填饱了。这种时候吃东西是不必的了,但是神经一松懈下来,人就觉得累,尤其是两边的肩膀,更是酸痛不已。 榻榻米的面积并不大,几个男人都很自觉地靠墙坐着——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是优先照顾我的。我也不客气,把背包推到墙角,拿它当枕头躺了下米。背包太硬,换了好几个角度都枕得很不舒服,正忙着拍拍打打地想要堆出一个让人舒服一点儿的形状,身旁的果冻拍了拍自己的腿,貌似不经意地问我,“借给你当枕头,要不要?” 我斗争了两秒钟不到就屈服了。非常时期,非常情况,人家把我当哥儿们,我也没必要矫情地非要把自己当成是一位女士。我利利索索地把背包踢到一边,枕着果冻的大腿闭上了眼睛。人皮枕头,果然比背包舒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普普通通的旅馆老板,住宅下面有地下室,同时还拉拢亡命之徒,他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睁开眼却见蔡庸的目光正从果冻的脸上扫过去,一眼间的神色竟格外的意味 深长。 我微微愣了一下,想要问什么问题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困意袭来,连连打架上下眼皮终于沉甸甸地合到了一起。 一觉醒来,头顶上那盏昏暗的小灯还亮着,看了看腕表才知道已经快到七点钟了。蔡庸坐在我对面,周均坐在他旁边,脑袋歪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香。我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一抬头却见熟睡中的果冻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伸了过来在我躺过的地方揉了几下。我得承认这个喜欢装酷的男人清醒的时候是不会有这么可爱的表情的,想笑的同时有些愧疚,都是因为我…… 我一动蔡庸的眼睛立刻就睁开了,他看看我再看看自己肩膀上的那个脑袋,冲着身后的小盥洗室努了努嘴,“你先去洗漱,然后是我和周均,果冻排最后。”我明白他让果冻排在最后的用意。都怪我这一觉睡得太沉,果冻的一条腿这会儿肯定是动不了了,他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出来的时候大家都醒了。果冻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那条腿。 “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本想着靠一下就起来的,没想到就这么睡过去了……” “还客气上了?”果冻乐了,“没事儿。” 他越是说没事,我心里就越是愧疚。 “殷茉,我发现你睡着了之后特别老实,”果冻又笑了起来,。一整晚居然都不带翻身的。” 这句话令我微微失神,同样的话,深海也曾说过…… “都赶紧把自己收拾好,”蔡庸从那堆备用物资里拿起几包压缩饼干扔给了我们,“把自己的肚子填饱,走的时候吃的东西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好像……要去打仗一样。 压缩饼干的味道很奇怪,说不清楚到底是甜还是咸。我吃了半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不过牛奶非常好喝,清清甜甜的,感觉没有国内的牛奶那般浓稠。我一边喝一边还想着我家的阿寻,不知道走的时候能不能带点回去呢? 吃饱喝足,果冻也活动着四肢表示自己没有问题了。蔡庸推开盥洗室的门,在那墙壁上又是一阵摸索,最后在洗脸池旁边的地面上找到了一块活动地砖。小心地撬开这块转,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湿乎乎的怪味道。从洞口塑望下去也不知道是下水道的什么部位,黑洞洞的。一道竖梯立在一旁的石壁上,看起来锈渍斑斑,似乎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就是这里。”蔡庸的声音里透着轻微的兴奋,“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先别跟着。” 他用双手撑在洞口,小心地将自己送了下去,半分钟之后,就听他在下面喊:“先把我的包扔下来。” 周均提着他的背包扔了下去,很轻微的一声响,被他接住了。 很黑,但是……还没有黑到让人感觉恐怖的地步。突然间意识到入类的思维会无意识地将自己害怕的部分放大,让我大松了一口气。不过就是一条地下通道罢了,黑一点儿,臭一点儿,空旷一点儿……正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蔡庸手里的电筒一晃,光影交错之间好像什么东西自前方的岔口闪了过去。 “好像有人。” 我正在琢磨是不是我眼花或者被心里的恐惧催生了什么幻觉,身边的周均就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我一转头,却见蔡庸正留神倾听着什么,手脚僵硬,还维持着正在往背上背包的姿势。 这个时候,貌似只有我还在溜号吧?这几年我的神经总是处在绷紧然后放松,放松又绷紧的状态反应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 “左前方有两个人,大概是在九点钟位置。我们后方还有人,五点钟位置,”我细细分辨了一下,“六个或者七个人,其中有两个应该是病人——他们用什么东西堵着嘴,不想让人听到咳嗽的声音。” “距离呢?”蔡庸早已领教过我的耳力,因此也不再质疑我的发现,干脆利落地问道,“我们刚才看到的是左前方的那两个人?” “应该是,他们现在跟咱们的距离大概不到一千米。后面的那一伙人离得远一点儿,大概隔着五或者六幢别墅,他们走得很慢,应该没有发现我们。” “不管怎么说,前面逃走的两个应该是发现我们了,”蔡庸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看到载们却不露面,反而会跑走……” 从他们的表情我看得出他们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很有可能是发现我们在人数上要略占优势,这两个跑开的人是去召集同伴了。 “咱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蔡庸的表情凝重了起来,“我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继续留下来很危险。”说到这里,蔡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简易地图递给了我们,“记住地形,万一我们失散了,在五月旅馆碰头,不见不散。” 地形图并不复杂,看过几遍大家就都记住了。不过说实话,我还是不希望我们会在这样的环境下走散,哪怕是在地面上感觉都会好得多吧…… 下水道的结构非常复杂,我们所在的这一段上上下下部是管道,有的地方仅够人弯腰通过,管道两侧留给维修工人行走的通道很窄,两个人并排行走的话就会有点挤。往前走出~段之后,我们的左侧出现了一道门,门外是和管道平行的一条水道,灯光照过去可以看到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乱七八糟的垃圾,臭气熏天。 绕过这道门,沿着管道继续向前走,从地图上看这里已经到了别墅区通往市区的公路。旅游手册上介绍说从海滩通往市区的公路两侧长满了高大的棕榈树和各种会开花的岛屿植物,不时可以看到掩隐在绿荫丛中的各式别墅,景色非常优美……我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也许我头顶上就有一株最漂亮的植物呢,开着艳丽的花,在满天阴云之下摇曳生姿…… “这边!”蔡庸手里拿着指南针,轻声地催促我们。 下水道的网状结构很容易让人走岔路,空气潮湿,带着浓烈的霉臭味,脚下还时不时地有小型的啮齿类动物飞过,这样的环境会让人本能地神经紧绷。 视觉受限,我的听觉便格外地灵敏起来。水流平缓流动的声音、不远处管道漏水的滴答声、小动物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处那几个人依然不紧不慢地赶着自己的路,其中的一个男人压抑地咳嗽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另外一个方向,那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就是一阵模糊的摩擦声,就像我们顺着竖梯爬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那两个人顺着竖梯爬上去了。”我低声提醒蔡庸,“大概隔着两个别墅区的距离。” “不要管他们,”蔡庸的语调十分谨慎,“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在了我的肩膀上,软软地感觉,并且……还在动。我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一声短促的惊叫被死命地咬断在了唇间。下一秒,一只大手伸过来,十分干脆地将这不明生物拍掉了。 直到这时,冷汗才顺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没事。”果冻的大手在我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温热的、有力的感觉令人无比留恋。我惊魂未定,急促地喘着粗气。 “没事,别害怕。”果冻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温和地开起了玩笑,“他们可比那些拿枪的暴徒好对付多了。” “跟上!”蔡庸在前面喊了一声。 果冻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和我一起小跑着追了上击。 “谢谢。”我气息不稳地向他道谢。 “不用客气,”果冻轻笑,“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等回去了请我吃一顿吧。” “没问题。”我宁可请他吃一百顿大餐,也不愿意在下水道里喂虫子。 “这上面应该就是那个有名的贝壳公园了,”周均用一种略带遗憾的口吻轻声说道,“里面有一组海洋生物的石雕,据说是这个小岛的标志性建筑……” “废话少说!”蔡庸低声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转头问我,“你留意一下那两个人离开的方位,我怀疑他们是去找人了。” 那个方位一直静悄悄的,在我能够听到的范围之内,就只有远处的那几个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以及其中两个男人压抑的咳嗽声。正想告诉大家没有异常情况的时候,更远一点儿的地方传来了很轻微的“哒”的一声响,我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蔡庸回头看我,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先别出声。 那一声轻响过后,便是一阵铁器摩擦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衣服摩擦着墙壁或诸如此类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响了起来。一个男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是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有人下来了。”我低声告诉大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不是英语” “几个人?”果冻问我。 我屏息倾听,直到铁器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超,一共下来了六个人,脚步声毫不迟疑地快步朝我们这边走来。 “是冲着我们来的,”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六个人。” “走这边!”蔡庸低声催促,“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样都不占,尽量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就在我们加快了前进速度的同时,那六个人也同样加快了速度。诡异的是,他们几乎是沿着直线向我们逼近,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的动作很快,”因为紧张,一句话被我说得结结巴巴的,“非常快。” 蔡庸没有再说什么,但是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我跟在他身后,周均和果冻走在我的后面。一样的黑暗,一样的霉臭味,每次穿过一个窄门出现在手电筒光圈里的都是同样的画面:大大小小的管道、漂浮着垃圾的污水、爬满了霉苔的墙壁以及不时从脚下穿过的小型啮齿类动物,恍惚间竟有种进入了迷宫游戏的错觉。 背后的背包越来越沉,两侧的肩膀被勒得生疼,脚步也越来越沉。可是远处的脚步声仍然一步一步地靠近,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我知道蔡庸他们听不到那么远的声音,这个认知让我感觉责任重大,同时也暗暗地替他们感到侥幸。不知道有狼追在背后的逃窜,和知道有狼追在背后的逃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一把将我的背包拽了过去。是果冻,我回过身的时候,看到他正把我的背包甩到自己的背上。 “这怎么行?”我连忙伸手去抢。 “别抢了。”果冻抓住我的手腕,又飞快地放开,语调却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你不是说追的人裉快要赶上来了?还不快点?” 我讪讪地缩回了自己的手,心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那几个人离咱们还有多远?”蔡庸的话飞快地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客气话,我把心里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抛在一边,留神去听身后的动静,不过耽误了几句话的功夫,追踪者毫无悬念地又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 “快!快!快!”我的声音竞有些发颤,我开始觉得跟在我们后面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一枚已经锁定了目标的导弹。 蔡庸一言不发地跑了起来,没有了那个沉甸甸的背包,这一次我的速度快了很多,而追踪者仍然在慢慢地缩短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我们的准确方位,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下水道里安装了什么特殊的设备? 正在奔跑中的蔡庸猛然间停了下来,我收不住脚,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这一下撞得极狠,我捂着鼻子泪汪汪地后退了两步,果冻和周均已经越过我身边和蔡庸站在了一起。一道刺眼的光线打了过来,将我们笼罩在了光圈里。 耳畔的世界刹那间静了下来,除了激烈的心跳就只听见急促的呼吸,也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别人的。也许几分钟,也许更长的时间,手电筒的光圈轻轻晃了一下,然后响起一个刻意压低的男人的声音,“果冻?” 他说的居然是中文! 我大吃一惊,就听果冻迟疑地反问他,“你是?” 那人似乎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就听果冻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从蔡庸和周均的肩膀缝隙望出去,光线能照到的后面,站著三四个男人,一个男人的身影静静站在他们前面,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肩膀轮廓和站立的姿势都有点……似曾相识。 我这样想的时候,那个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半边身子站到了光圈之内,虽然只露出了半张脸,但这半张脸确凿无疑是我认识的。我忽然想起梦境中告别时,深海的口型就停留在了这个我们彼此都十分熟悉的名字上,难道那个时候他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拨拉着蔡庸和周均的胳膊,从他们之间硬挤了出去。 “迦南?!”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这样的碰面也还是太离奇了吧。 “迦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人是迦南没有错,完全一样的眉眼,甚至嘴角微微向上挑起的弧度都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但是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却让我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不是表情也不是他的衣着,而是神态中某种微妙的东西。 “迦南?”我心里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迦南?” 迦南垂下眼睑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望着我,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戏谑,“别介意,我刚才是在想,不过两年的时间你的样子又变了。” 这就是人类和非人类的区别。 “人总是老得很快,”我黯然,“你知道的。” 迦南笑了笑,身体向一旁让了让,“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有没有兴趣看看我的新住处?”不等我点头,他就带着一个略显讥诮的笑容抬手按上了身旁的墙壁'微一用力,就听一阵咔咔的响声过后,黑乎乎的墙壁上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 “欢迎来到地狱的第二层。” 这里是利用下水道特殊的结构巧妙隔离出来的一个区域,也许需要封起几道门或者在某些特殊的地方修起一道墙壁。手指摸上去,墙体表面十分粗糙,细看就会发现涂料刷得也不够均匀。不过,若是有人从这附近经过做例行的巡查,这一点异样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几乎是没有可能会被发现的。 沿着窄窄的通道走出一段之后,空气里的味道开始变得复杂了起来。除了这种环境里根深蒂固的霉臭味儿,似乎还多出来一丝日常生活中才会出现的味道: 花园的泥土被翻起时清新的味道、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叫不出名字的甜食的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集市。一团朦胧的灯光从通道的转弯处透了出来,在周围一片暗色的背景之上跳跃不定,同时,一些模糊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迦南?”我看了看走在我们身后的那几个外国男人,迟疑地问道,“这里……,” 迦南没有回头,声音里却带着意味不明的挖苦,“我说过了,这里是地狱的第二层。” 这句话他确实说过了,可是第二层又是什么意思?迦南,或者说我印象中那 个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吼“我知道怎么跟鲨鱼搏斗,你知道吗?!”的叛逆少年,和走在我前面这个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带着淡淡嘲讽的男子怎么也重叠不起来。两年的时间不止是我变了,他也变了很多。 “你现在……”我迟疑了一下,不怎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是第二层?” 迦南在转弯处停了下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项,“第一层在上面.” 上面?地面上? “所以……”迦南挑起嘴角笑了笑,“很惊讶吗?” 惊讶,又不止是惊讶,惊讶两个字所代表的那种简单直白的情绪远远无法涵盖我此刻复杂的感觉。我看看身旁的果冻,他也板着脸,紧盯着迦南的眼神简直……像两把刀。他是迦南带到我身边来的人,我一度认为他们之间的交情怎么说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迦南看到了,却完全不以为意,“这边来,我的老朋友,请容许我介绍第二层的居民给你们认识。” 一转过那个弯角,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大片乱七八糟的管道,粗的、细的,排列得整整齐齐。有些表面做了特殊处理,看起来依然有种崭新的感觉,有些则生了锈,在跳跃的烛光里显得锈渍斑驳。管道上立着几支蜡烛,有的被固定在破碎的瓷盘子里,有的插在亮闪闪的银烛台上。然后,我看到了一些人,一些站在管道阴影里的人,大人小孩都有,粗粗一眼扫过去,至少也有百十来个人。 离我最近的一处管道的下面还缩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脏兮兮的脸上 舣蓝色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打量着我们,手里还举着半块没有吃完的巧克力。我被他眼睛的颜色刺痛,心里也模模糊糊地猜到这些人应该都是岛上没有来得及撤走的居民或游客,既然地面上的世界已经被那些有枪的人控制,他们只能暂时躲在这里等待救援。我想起困在卡格尔镇上的各路救援队伍和预报中正在形成的新一轮的坏天气……这个肮脏发臭的下水道是不是还有足够的条件让这些人坚持到那个时候? “我们洗劫了一个超市的仓库,”迦南一边带着我们往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给我们做介绍,“所以饮用水、食品和必要的生活物资还能再对付几天不过这里没有生活用水,没有电,药品也不够,卫生条件又这么差,已经有人病倒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说,“岛上的医院被烧掉了,药店被他们控制,我们没有足够的枪,不能明抢。” “他们?”我想起昨天晚上的那辆车和车上的四个男人以及那一声含义小的枪响,迟疑地问他,“是岛上的居民?” 。不是当地人。”迦南摇摇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蔡庸:“和你们一样,都是近期入境的游客。” “你什么意思?”也许是拿不准我和迦南的交情,一路上蔡庸周均一直保持着沉默。此刻,这勉强压抑的怒火被迦南的一句颇有些挑衅意味的话彻底挑了起来起来。 他这一声怒吼余音未消,那些躲在暗处小心观察着我们的人都走了出来,眼中带着明显的戒备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围在了空地的中央。 三 掠食者 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浅色的条纹利衬衫袖口高高卷起,露出了肌肉纠结的手臂。他的年龄要比蔡庸略大一些,棕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他看起来很像蔡伐传给我的图片上那些身上涂着颜料的哈勃拉人。只不过,这个哈勃拉人明明长着一副很温和的长相,但是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却显得格外凶狠。 “等一下,乔恩。”迦南伸手制止了他,这一次,他说的是英文,“这里面有我的朋友,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 乔恩停下脚步,不怎么友好的目光从我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并没有要挑起争斗的意思。”迦南不怎么在意地摊开手,望向蔡庸的眼神虽然不像乔恩那么直白却也绝对谈不上友好,“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我带回来的朋友当中是不是混进了敌人。” 蔡庸的呼吸明显变粗,估计气得不轻。 迦南看了看我疑惑不解的表情,似笑非笑地将目光移回到了蔡庸的脸上,“就在海啸发生之前,岛上突然多出来许多游客,岛上居民忙着撤离的时候他们忙着打劫,交通彻底中断之后,这个岛上就被这些带着枪的混蛋们控制了。这伙人称呼自己的组织为RC。” 我看着蔡庸骤然间阴沉起来的脸色,心里生出几分微妙的歉意。他在RC工作 作过的事我们都知道,也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谁没有过去呢?可是被人带着敌意当众说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蔡庸是我的朋友,”我明白迦南的顾虑,但是我真的不认为蔡庸来这里是为Rc做接应。他说过,他离开那个组织已经很久了,“他会出现在这里和Rc没有 半点儿关系。” “你确定?”迦南的眼神中依然带着几分挖苦的味道。这种神色让他看起来格外陌生,完全不像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我从来都不知道迦南到底有多大,刚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和深海年岁相仿,后来才知道他要小得多。而事实上他的表现也确实显得稚嫩,像一位处在叛逆期的青涩少年,总是不厌其烦地和自己的长辈玩离家出走的戏码,跟人说话喜欢抬杠,最喜欢去人多的地方看热闹。也许一两年的时间对他们这个种族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他仍然是一个叛逆少年,只不过他现在的叛逆怎么看都已经散发出了偏激的气味儿。 我知道他是深海的兄弟,是远比朋友更加亲密的关系。可是此刻面对着他的时候,我心里的一些想法还是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蔡庸的喉头无意识地动了动,我以为他要替自己辩解,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站在满是敌意的目光之中。这样的情形令我的咽喉莫名地发干,说话的时候甚至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我确定蔡庸只是来帮我的忙,他跟任何组织都没有关系。” 蔡庸放着自己好好的生意不做,搭时间、措精力地替我跑腿,并且还不要我的钱,就算这会儿迦南手里拿着把枪,我也不能这么没良心。 迦南看看我,意义不明地笑了笑,“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于是我也只能沉默,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下水道里只有人群后面一个小孩子抽抽搭搭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迦南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头望着那个叫乔恩的男人,试探般地说道:“也许我们该听听他的解释?” 乔恩没有说话,琥珀般的眼珠紧紧地盯着蔡庸,那种眼神,活像是荒原上流浪的食肉动物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蔡庸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一丝异样,“在RC工作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从四年前开始我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又是长久的沉默,我想大概没有人会喜欢这样压抑的气氛,这种让人呼吸不畅的憋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迦南和乔恩开始操着另外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嗜地交谈了起来。我恍惚想到昨天那辆车上有两个人也是用同样的语言交谈。 乔恩后退了一步,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然后他转过身从人群当中走了过去,所经之处,人群竟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一离开围在周围的那些剑拔弩张的居民们也都慢慢散开了,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压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这边来吧,”迦南朝自己的左侧偏了一下脑袋,“有些事,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为了你们,也为了这里的人。” 他选择的谈一谈的地点不过是管道后面一块小小的空地。蜡烛的光照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微弱了,彼此的脸都显得模模糊糊,像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有关Rc的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会对你说声抱歉。”这句话明显赴冲着蔡庸说的,虽然迎南的口吻并没有多么诚恳的道歉的意味,但蔡庸紧绷的表情还是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刚才进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表情?”迦南靠在管道 淡淡说道,。居民大规模撤离的时候岛上的情况非常混乱,抢劫、杀人、强奸……司空见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些暴力事件的目击证人,在他们眼里RC就足爆徒,是掠食者。对地面上的那些人,他们的感觉既憎恨又恐惧。” “我明白。”蔡庸的声音有些干涩。 迦南把视线滑到了我的身上,笑了笑说:“殷茉,你比我想象得还要疯狂¨” “我只能这么做,”我也想回给他一个微笑的,但是嘴角动了动却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笑容,“你知道的,就在我们动身之前,他还跟我说起了你,只是当时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当然,现在我也还是不明白。 迦南的后背猛然挺直,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大大的,“动身之前?!”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没跟你说起过吗?这里,我和他是相通的。”就好像现在,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他展示给我看的那一片宁静的蓝色却 极有效地缓解了我心头焦躁的感觉,“就在不久之前,我猜是你们的族长在那障上又做了些手脚。我还是可以看到他,看到他特意拿给我看的画面,但是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是的,那个结界被……”迦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目光从我的脸上慢慢 移到了周均和果冻的脸上,“果冻,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还能看到你。” 果冻抿着嘴笑了笑,“我这人死脑筋,一件事总得做完心里才能踏实。” “没有用的,你自己知道,不会有结果的。”迦南看着他,眼神专注,略显刻薄的语气既像劝说又像在给出某种富有暗示意味的忠告。 “无所谓。”果冻笑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是非要求得怎样的结果.迦南,这个过程本身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迦南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我转过头看看周均,他也是一脸懵懂的表情,很明显和我一样没有听懂这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不过蔡庸的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了然,似乎他们在说的事彼此都心里有数。 “安东和扎塔尔都在岛上?”不耐烦他们互相打哑谜,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个我最为关心的问题,“夜翎和……孩子呢?” 迦南眼神一闪,视线从果冻的脸上错了开来,“安东在岛上,别的人我不能肯定,具体的落脚点暂时还不清楚。RC的人就在外面,我们没有枪,不能轻易露 面,很危险。”他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我要说的话,“听我说,现在我们需要船只把这些人送出去,另外我们还需要干净的水和药品,食物也不多了。,, “政府……”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再次打断了,“殷茉你听着,这一带的海底火山正处在活动期,如果预测没有错的话,近期内很有可能会出现一场更大规模的海啸,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到那时,这个岛……很有可能保不住了。”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卡格尔镇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传言了,岛上的一部分居民也开始向内陆地区疏散,也就是说,来自外界的救援是不用指望的了。 “船我可以想想办法,”蔡庸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不过,送我们上岛的船跟RC也是有交易的,这里面有风险。” “靠谱吗?”周均从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估计是被这个说法给惊住了,“跟两边同时做买卖?” 蔡庸微微蹙眉,“试试看吧,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迦南痛痛快快地点头,“你们暂时就留在这里吧,岛上的情况复杂,“大家守在一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安东的下落,我会继续查的。在我们查到准确的消息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好吗?毕竟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我看看蔡庸,他也正在看我们。跟这些人住在一起虽然有那么一点儿让人小太安心,但是总比一头雾水地摸上地面去靠谱~点儿。 蔡庸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依次扫过,然后冲着迦南点了点头,“那就打扰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出手的,你只管说。” 迦南点点头,“你们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同舟共济是吧?咱们现在就是这样,所以客套话什么也不用说了,先休息吧。” 我看看这个小小的角落,这还不如旅馆老板那幢别墅的地下室呢。不过总的来说,事情总还是有了一点儿进展,至少现在我们需要对付的是一伙人而不是两伙人。 ”殷茉,”迦南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喊我,“过来一下好吗?我有事想问你。” 我在心里说,终于来了。 从见面开始,他只字不提安东等人的情况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他和夜族人是同类,感官的灵敏程度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类。这个岛并不大,他没有理由知道安东的下落却不知道夜翎躲在明B里。 “说吧,”我跟着他走到了管道隔着的另一边,也许是因为空间结构的原因,在这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嗡嗡的回音,“你来之前见过他了?” 迦南点点头,“你也知道他的结界被重新设置过了,那是因为长老会里有 一部分人要求释放他,他们认为深海替族人带回了月光石,是有功劳的人。”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 迦南又说:“我离开的时候,长老们正在试着说服一徽长老,如果……” “是米娅?”脑子里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是不是她?” 迦南什么也没说,沉默片刻才又说道:“我不信任她,上次深海出事的时候她不是也在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我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但是要说明白了什么,脑子里却又全无头绪¨ 如果只是因为歉疚的话……似乎还没有那个必要,我们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谁也不欠谁什么。 “你见过安东了吗?”我转移了话题,“夜翔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RC的人就是安东带来的,我见过他和那些人在一起,”迦南说到这里,微微有些烦恼似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过他的住处我进不去,防守很严密,而且……夜鲨也在。” 扎塔尔、安东、夜翔、再加上夜鲨…… “这个岛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我问迦南,“夜族人居然对它这么重视……而且还带着我的女儿,为什么?” 迦南头向后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的族群还没有分裂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族长就会带着我们一路北上,前往格陵兰岛,你知道帝企鹅吗?” “帝企鹅会长途跋涉穿过冰原地去栖息地繁衍后代,条件恶劣的冬天,除了很长时间不能进食,还要承受暴风雪的考验。这么恶劣的条件,它们还是一直承袭了这样高风险的繁殖方式。” “这跟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除了帝企鹅,还有一些鱼类,每到繁殖季节就会逆流而上回到一些特定的水域去,知道大马哈鱼吧?” “嗯,”我的问题直接被忽视,搞的我越发郁闷,“大马哈鱼,吃过。” 迦南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要说的是,我们的族类其实也遵循着这样的规律——在很久很久之前。” 我还是不明白这个话题跟我们正在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说,在我们的族群分裂之前,每隔一段时间族长就会带着我们一路北上前往格陵兰岛附件的海域。也许这个习惯形成的初期那一带的海域非常适合人鱼们繁衍后代,也许那个时候的陆地版图跟现在完全不同。总之,从萨默斯岛出发,我的族人要绕过很多海域和岛屿才能到达今天的格陵兰岛,而巴特拉岛就是这条路线上最重要的一站。” 我瞪大了眼睛,嘴里无意识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难得巴特拉岛上的哈勃拉人会有这么奇特的来历了。也许是在一次族群回流的过程中,某个风平浪静的夜晚,一条叛逆心重的人鱼——比如说迦南这样的,悄悄离开了大部队,自己跑出来东游西荡。当他无意间浮出海面时正好看到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洗脚,哦,或者干脆就是在洗澡吧,于是四目交投,天雷勾动地火…… “哈勃拉人的祖先是人鱼和人类结合生下来的后代,”迦南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些什么,微微苦笑了一下,“当时的人们把我们的族类奉为神明,人鱼的形象就在他们的部落中世世代代地流传了下来。我想,夜鲨就是冲着这一点才想到要带着你的女儿来这里。” “我还是不太明白,人鱼的后代已经这个岛上存在很久了,夜鲨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要来证实?” “不是证实。”迦南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你也知道夜族人一直在做生物工程方面的研究。他们曾经做过类似的试验,但是没有成功,所以从他自己的经验来推断,他会很自然地将哈勃拉人的来历看做是单纯的传说。” 这些话谢路南也曾经说过,他说实验室里的胚胎最长的存活周期是七周。我记得他的原话是:绝大多数的样本在胚胎体外培养阶段就已经停止了发育。 “所以……”我示意迦南继续说下去。 “但是你的儿女平安出生,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可想而知,所以他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哈勃拉人的古老传说。正巧我们的族人也在打这个岛的主意……夜鲨会亲自跑到这里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为什么说你们的族人也在打这个岛的主意?” “我们的谈话似乎有点跑题。这么说吧,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族人沿着神秘的路线一路向北前往格陵兰,没人知道那条路线是怎么制定出来的,或者这么走又有什么道理。但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的族人还是分毫不差地沿着这条线路一路北上。像大马哈鱼、江里的中华鲟、南极的帝企鹅或诸如此类的生物们一个样儿,明白了吗?即使地层结构发生改变、某块陆地突然消失,有关这条路线的记忆还是代代相传,按照生物的本能被严格地遵守。”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在这条固定的线路上,巴特拉岛是一个固定的点,我们的族人往返格陵兰的时候必然会从这里经过。,,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岛上的居民很有可能会发现你们?” 迦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忽然间令我觉得后背发凉,说出口的话也不知不觉有些结巴,“所以这个岛上不可以有人,甚至……不可以有这个之岛……” 迦南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狡猾起来。他刚才就说过,即使地层结构发生改 变、某块陆地突然消失,这条路线还是按照生物本能被严格地遵守。 “报纸上说,哈勃拉人认为岛上的白人过度捕捞鲸类导致了海神的报复……,, 迦南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流露出一个略显讥诮的笑容来,“一点点适度的魔幻色彩可以掩盖多少罪恶……你恐怕是很难想到的。殷荣。” “所以呢?” “所以有些事注定了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你愿意把它理解为我们和你们之间的一场战争,”迦南耸了耸肩,眼神中微微透出一点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一场有关生存空间的战争,也未尝不可以。” 在很久很久之前,深海也说过类似的话,人鱼不贪慕财富,但不会允许别人 夺走自己的领地。但是在人类的观念里,海洋只不过是自己另一个私家仓库罢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几十年后,也许几百年后,这样的一场争夺战不可避免地会爆发。 可是,他说的明明是几百年后啊…… ”你也知道,只要是月族人要做的事,夜族人都会来插一手,再加上哈勃拉人那奇妙的血统问题,夜族人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么一个有趣的机会。”迦南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划来划去,一边喃喃自语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几乎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只是……仇恨吗?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啊,茉茉。” 给我们带路的是一位名叫库普的年轻人,迦南说他是哈勃拉部落大祭司的助手。他穿着很普通的休闲裤和长袖衬衣,看上去和卡格尔镇上的居民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是看出了我们眼中的疑惑,库普操着不怎么流利的英语解释溉:“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的族人和外面的人也有接触,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穿。” “这样穿……嗯,很好。”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一些,“库普,迦南说你看到过安东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是真的吗?” 库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个女人,黑色头发,有这么高。”说着伸出手在我的脑袋旁边比划了一下。 “很年轻的女人?”我急于确定那个女人是不是夜翎,“瘦瘦的,很漂亮?” 库普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点头,“很漂亮。” “她身边有没有带着一个小女孩?”我继续追问,“很小的一个孩子,两三岁的样子,头发的颜色很浅,眼睛是蓝色的,很浅的蓝色?” 库普摇摇头,“没有小孩。”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即便海伦真的在这个岛上,夜鲨也会很小心地派人守着她,随随便便就走到外面去让人看见……用脚想也不太可能。 “那个女人住哪里?” 库普摇摇头。 “那……安东住哪儿你知不知道?” 库普犹豫了一下,用那种我曾经听到过的古怪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换成了结结巴巴的英文,“那条街不能去,有很多人。” 是防守严密的意思吗? 库普很认真地打量着我的表情,大概突然间想明白了迦南把他派给我做向导的用意,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看了看走在我身旁的果冻,又重新把视线移回到了我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地摆了摆手,“不能去的,他们有枪。” “只是看一看。”我试图安抚他,“我们只是看一看,而且……我们也有枪'不用怕。” “不是怕!,,库普大概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急得脸都红了,“迦南先生说了,我们今天只能在这一带走走,你们刚来,哪里都不知道……” “哪里都不知道,所以才要带着我们去看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胳膊 就被人抓住了,回头看时,果冻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微微摇头,“他说的有道理,殷茉。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用最短的时间将这里的地形摸熟——地面上的和地面之下的。” 我挣开他的手,低着头叹了口气。他说的这些话我何尝不知,只不过……。 还走吗?”库普看看他再看看我,又有点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我抬起头,很勉强地冲他笑了笑,“刚才提了很不合理的要求。没事。”我的道歉似乎也让库普有点不好意思,“熟习 地形很重要,我们头 顶上就是最有名的灰雀大街了。我去年来过这里,这条街上有两家很不错的商店, 专门出售世界各地的旅游纪念品,价钱也不贵。”库普说到这里,主动带着我们绕到了蓄水沟的另一侧。在一人多高的位置上开着一排透气窗,这些透气窗的下端 紧贴着街面,高度大概有十几公分的样子。 “如果遇到大暴雨,这些气窗可以起到辅助排水的作用。”库普解释说,“这也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我们虽然很想把它们都利用起来观察外面的动静,但遗憾的是,很多气窗都修在管道的上方,很难爬得上去。” 我踩着蓄水沟的边沿,小心地把眼睛凑到了气窗前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巴特拉岛,平整的街道空无一人,街边还堆积着暴风雨留下的痕迹,一堆一堆的枯枝败叶中夹杂着各种垃圾。人行道上种着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树上开着浅色的花,树下围着木质栅栏,优雅而安静。我的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悠闲的午后,手里捧着一杯加了柠檬和香草的特色冰饮,漫步在这绿荫之下……那才是我梦想中的巴特拉岛,而不是眼前这样破败的景象,活像个惨遭蹂躏的落魄女郎。 人行道的对面是一家临街的小店,门落了锁,玻璃橱窗却被砸碎了,玻璃渣子一直撒落到了街面上,橱窗里还歪倒着一个残破的塑胶模特。商店的一侧是街道的弯角,一辆银色的越野车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车窗玻璃都碎了。 这还是那颗镶嵌在南太平洋上的美丽翡翠吗? 越野车洞开的玻璃窗外面,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凝神看时,原来是一只男人的脚,浅色的长裤,浅色的皮鞋。他的身后是一双穿着卡其色长裤的腿,下面是一双深色的短靴。 我稍稍蹲下来一点儿,下意识地想要看到他们的脸。也许是从我变得急促起来的呼吸声中察觉到了什么,果冻和库普也都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两个男人从越野车的后面转了出来,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无暇估计这 一组人马的准确数目,我的注意力已经被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吸引住了。浅色长裤,浅棕色的外套,微卷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微微有些苍白的肤色。衬着精致的五官,不是安东是谁? 安东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丝不差。肤色、发型,甚至穿衣的习惯,两年多的时间竟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手里捧着一个大号的文件夹,正歪着头和身旁的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摊开双手略显为难地说了句什么,安东的两条眉毛立刻皱了起来。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安东一行人的脚步声听起来几乎带着回声,说话声也不大不小地传到了我们耳边。要命的是,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当他们从我们眼前走过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走在安东身边的男人我曾经见过。那年,我开着新买的吉普车从米娅的丁香公寓出来,半路上出了车祸。醒来时正撞见他在跟夜鲨汇报我的身体状况,我还狠狠揍了他一拳。我当时就很怀疑他是不是人类,现在,看着他鬓角那一抹明显的灰白我倒是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人类了。一个和谢路南一样,对海族人的存在心知肚明,并且心甘情愿为他们工作的人类。 看着他们大步流星地走出我的视线,我心里不禁有些着急,侧过头小声地问库普,“我们可以跟上去吗?” 库普的神色显得很为难。 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地面之下的结构和地面上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他们现在的前进方向是街道,而我们的同一方向却是一堵墙。我的感觉既焦虑又沮丧,如果我能听懂他们说的那种古怪的语言,是不是可以多得到一些线索呢那种语言……刚上岛的那天夜里听汽车上持枪的男人说过,迎南和乔恩也说过…… 我连忙回过头问库普,“刚才他们说了什么?” 库普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你能听懂的。”我忽然间觉得心慌,像要发生什么大事儿了一样。 “你只要告诉我他们所说的内容是不是跟海伦——一个小女孩有关?” 库普的脸色变化不定,“他们……他们……” “告诉她。”身后传来迦南的声音。我记得他和乔恩一早就离开了,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是在担心什么呢? “灰头发的那个人说孩子的状况不是很稳定,最好能再等两天。”库普苦着脸说完这句话,又连忙解释说,“他说‘那个孩子’,不一定就是你要找的孩子,你别多想。” “再等两天做什么?” 库善摇了摇头,“他没说。” “旁边的那个男人在跟他报告一些体检的数据,血压、心跳什么的。”迦南走过来低声补充说,“都是专业的术语,我听不明白的。” 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正在做同样的事,只不过那一次试验的对象是……我。 我的情绪无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能不能知道他们两天之后要做什么?”我问迦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我很想知道……”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迦南打断了,“殷茉,你冷静一点儿,她没有生命危险,很安全。” 暗淡的光线从气窗透进来,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一道一道的阴影。他的眼睛看上去也像外面的天空一样,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迦南,”我忽然觉得有必要跟他谈一谈我的立场,我们的时间不多,我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关心他或者他的族人们要做的事情,“我刚才认真想过了,我们不需要熟悉下水道的地形,真要熟悉的话,两三天的时间肯定是不够用的。来这里之前,我们就设计好了行动的计划,我不想再去迁就你的安排了。” 迦南的眼神微微沉了下来,“殷茉,我来这里之前不知道夜族人会把你的女儿带来,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跑到这里来,族里有很多事……”他轻轻咬了咬嘴唇,“而且,我一来就遇到了这里的人……这个岛很有可能要保不住了。你要知道,这么多的人,我不能不管,我必须先把他们安置好,然后才能够陪着你去做……” “我明白。”我其实是想说我理解,可是理解两个字又让我觉得有几分反讽的意味在里面,他们这个种族对抗自然地能力本来就在我们之上,他们可以毁掉这个岛,也可以帮助岛上的幸存者——只要他们愿意。 所谓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吧。 “实际上我们已经联系了一艘小船,”迦南微微蹙起眉头,“船太小,很不安全,每一次秘密返回卡格尔镇我和乔恩都不得不亲自跟着,所以我们需要蔡庸的帮助,我们需要更多的船只……” “很抱歉。不管蔡庸是不是能够帮你们联系到船只,今天夜里,我和我的人都会离开这里。”也许此刻的我在别人眼中有些过分冷漠,库普竟有些恼怒起来。他皱着眉毛正要说话的时候,手臂被迦南一把抓住了,然后迦南用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懂的眼色制止了库普。 “殷茉,”迦南露出很遗憾的表情,“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里还有很多人有生命危险,他们更需要我。” “我知道。”我看着他,淡淡答道,“也许到我临死的时候,我会在基督面前诚心诚意地忏悔我今天的自私冷漠,但是迦南,我现在要去救我女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这个更重要,包括我自己的命。”说完这句话,我一言不发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找到我的女儿。迦南说的都对,那些被困在下水道里的人们都很可怜,都很需要帮助,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不是为了当救世主的,我只想找到我的孩子。我一直指望着迦南会把帮助我找回孩子的事儿放在第一位,但显然,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儿要去操心。这让我觉得失望的同时也有几分释然。把话挑明了说,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我这样安慰自己,如果心目当中有了想要依赖的目标,人就会变得软弱,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软弱这种可怕的东西。 “如果我们的行踪被他们发现,我想夜鲨也不会把我们和你们这些藏身于下水道的幸存者联系起来的。”走出几步之后,我停下来背对着迦南说,“所以请不要以我们可能会暴露你们的存在这个可笑的借口来阻止我。你知道的,我们有枪。” 我不想看迦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真的像一个敏感冲动的少年。他的眼前是那些挤在下水道里的人,他所想的自然也是这些人。他们缺少必要的生活物品,缩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呻吟,每一天都担惊受怕,所以,他觉得他们比起我的女儿来更加需要帮助——因为我的女儿在夜族人手里至少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以我对他的了解,十有八九就是这么想得。 可我不行。 我的海伦还那么小,柔弱的小身体甚至无法支撑自己跑出一条街的距离。她的身边总是有人看守着,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会把她当做是平等的生命体,她只是他们眼中一只大型的白鼠,一个活着的试验品。 她甚至还来不及体味什么叫做自由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它。 没有人会替她着想,不论她是健康还是生病,是快乐还是悲伤,在他们眼里都只是需要记录下来的试验数据。她还不到三岁,可是躲在下水道里的那些同样三岁大小的孩子,却可以在害怕的时候缩进自己母亲的怀抱里去。 我的女儿,甚至连这样一个躲避恐惧的怀抱都没有。 果冻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微微有些不安地安慰我说:“话说开了就行了,咱们手里有地图,有枪,别担心。” 我转过身把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借我靠一下。” 果冻的身体僵硬,片刻之后又缓缓放松。 “没事。”迟疑片刻,果冻的手在我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我们都是你的人呢,殷茉,你付给我们那么高的薪水,你得对我们有点儿信心才行啊。” 从眼眶里涌出来的酸热的液体被他身上棉质的衬衣迅速吸干。我心里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轻松了不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可以正常地说话了。 “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天黑之后我们就走。” 这家旅馆的规模和卡格尔镇上的那家总店差不多,名字也同样叫做“五月”。地下室的面积要比海边别墅的那间地下室略大一些,铺着榻榻米的地面、狭小的盥洗室、头顶的小灯以及堆放在地下室一角的食品都和别墅那边一模一样。 迦南说岛上的供电系统系统只有部分受损,幸运的是五月旅馆不在其中。 五月旅馆所在的枫树街和灰雀大街一样,都属于专做游客生意的地段,街道的房屋和风格十分明快,街道两旁有很多别有风味的酒吧和餐馆。来到这里已经一整天了,我大概摸清了岛上居民的分布情况:哈勃拉人居住的丛林地带位于岛的西侧,富人区则在地势相对平缓的东侧,那里有最好的私人海滩,不论景观还是设施都是一流的,完全不同于接待普通游客的公共海滩,也就是我们上岸的地方。那天夜里走私的船只将我们送到了公共海滩附近的别墅之后,很有可能带着货物去了东岸,那里最有可能成为夜族人的落脚点。 午夜刚过,我们就顺着下水道来到了这片名声在外地富人区。和世界各地打出富人区标志的地方一样,这里除了私人海滩、高级住宅、奢侈品商店和高级餐馆之外,还有一家设施齐全的医院。只有医院才有足够的设备和药品,那里最有可能被改造成夜族人需要的实验室。 医院在临海的一处坡地上,和周围的住宅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整幢大楼并不像事先预想得那样漆黑一片。院子里的草坪灯、接待大厅和走廊里的照明灯到了夜晚都会自动亮起来,远远看去,灯火通明的样子没有半点废弃建筑的萧条感。 “我想离近一点儿,”我转过头跟蔡庸商量,“这里太远,我什么都听不到。” 蔡庸点头,“我和你过去,果冻和周均留下。” 我在蔡庸的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示意他稍等片刻。医院前面的这条街道非常安静,除了头顶呼呼的风声,连只耗子都没有。再远处一点儿,绿化带后面的一座喷泉还没有关闭,水声汩汩,再远处…… “有人过来了。”我低声告诉大家,“四到五个人,说的事英语。” 蔡庸把刚刚移开一条缝隙的井盖重新盖好,顺着竖梯下到了井底。我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下来。 脚步声走近了一些,是五个人。我听到了金属撞击所发出的啪的一声脆响,像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一个男人低声抱怨,“老子的烟就剩下两包了。” “不就这几天了?”另外一个男人取笑他,“受不了的话可以拿着一半的钱退出啊。” “那不是便宜你们几个了?” “废话都少说几句。”另外一个男人粗声大气地呵斥,“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他身边的几个男人漫不经心地答应了。 听着脚步声从头顶走过,顺着宽敞的街道慢慢走远,蔡庸低声说道:“这些应该是RC的人。” 四 女儿,女儿 “还是走下水道吧”,果冻扭开手电,在自己的膝头展开地图,“这里,从这里再往东绕过五六百米的样子,有一个井口离注射室很近。” 我转头去看蔡庸,蔡庸的五官被电筒的光照出了浓重的阴影,原本就轮廓深刻的一张脸透着不怒自威的味道,像一个即将冲锋陷阵的武将,眉眼之间全是凛冽的气息。他的视线在地图上扫视良久,两道眉毛却越皱越深。 “你怎么看?”我问他。要说身手,周均果冻都不会差太多,但是要说对付RC的经验,却都无法和蔡庸相提并论。 “医院只是医院,”蔡庸沉思片刻缓缓说道:“这些人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知道医院的人都跑空了,岛上也没有什么人了,外面又有他们雇来的人彻夜巡逻,应该不会在费那个心力去做更多的防护。” “你是说……” 蔡庸点点头,“这里只是医院,一般的医院只会在大门口、接待大厅、走廊这样的地方安装必要的监控设备。这些后来的人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进一步的改造,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足够小心,从地面靠近应该是可行的。走地下的话耽误的时间太久,反而对我们不利。” 果冻和周均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蔡庸爬上井口,悄无声息地移开井盖,狸猫般窜了上去,双手按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地情况,然后伸手我把拽了上去。 我们的头顶上是压得低低的云层,风里带着海上潮湿的腥气,越来越急。我跟在蔡庸的背后,学着他的样子猫着腰钻进了人行道旁边的灌木丛,然后借着灌木丛的阴影悄悄地朝着门厅左侧的园圃窜了过去。疾风撕扯着头顶的枝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周围的温度也仿佛骤然间降低了若干度。恍惚间竟让我想起了孩子出生的那一夜,同样的疾风骤雨,同样危险的处境,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我们是被追逐的对象。 “能听到吗?”蔡庸做着口型问我。 狂风撕扯着树枝的声音、没有关好的窗户拍打着窗框的声音、某个没有来得及关闭的仪器发出的嘀嘀的声音,然后……是电梯门合拢时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我的心头猛然一紧,自己都听到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听到了什么声音?”蔡庸的表情有点担心。 心头莫名悸动,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骤然间攥紧了我的心脏,紧到疼痛的程度。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耳畔除了砰通砰通的震响,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似曾相识的感觉,熟悉到令人想哭。我还来不及回忆起同样的情形曾在何时出现过,一幅陌生的图画已在脑海中缓缓展开:我的面前出线了一面银色的镜子,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光泽,暖色的灯光自头顶洒落下来,却也无法让这金属的颜色变得温暖起来。一道纤细的金属管道横过视线,被同样粗细的抓手固定在了银色的镜面上。视线上移,我看到一排整齐的白色按钮,每一个按钮上面都写着一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再向上,小小的电子屏幕上是一个不断闪动的向下标示的箭头。 很明显,看到这一切的人正在一部向下运行的电梯里。 视线移回到视线的正前方,我从那镜子般光良的内壁上看到了几张模糊的脸。电梯里应该是有好几个人,可是我的视线却全部集中在了离我最近的那张小小的面孔上。天使般美丽的脸孔,皮肤的颜色略显苍白,冰蓝色的眼瞳仿佛透过面前的金属墙壁一直看到了远处,透着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懵懂的忧伤气息。 时隔两年半之后,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女儿。 她和刚出生时的样子不一样了,脸颊没有那么饱满了,淡色的嘴唇下面试一个略显尖巧的下颚,眉眼之间的神色也不复当日的活泼。我想起了阿寻那一副总是笑嘻嘻的顽皮表情,心如刀绞。 “海伦?”身后有女人的声音淡淡问道:“在想什么?不喜欢这里吗?” 镜子里的海伦轻轻摇头,喃喃说道:“腿。” “腿?”海伦的视线转向自己的身后,我看到了穿着黑色裤装的夜翎,夜翎脸上流露出不解的表情,“总是说腿,你到底在想谁的腿?” 海伦漂亮的眉眼都耸拉了下来,小嘴扁扁的,像是想哭却又强忍着不肯哭出来似的,“腿……掀开裙子就看到啦。” “哦?”夜翎还是没明白。 电梯叮的一声停了下来,金属门无声地滑开,露出空无一人的走廊。没有窗,只有苍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空荡荡的走廊里,连呼吸都仿佛带着回声。这样的画面总是和冷漠、死、鲜血、解剖等等不祥的词汇联系在一起,令人本能地感到既恐惧又厌恶。 画面停止了摇摆,似乎海伦的脚步停了下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就听夜翎的声音十分无奈地叹气说:“海伦,你出来之前答应过我不会捣乱的……” 黑暗持续,耳畔的声音却慢慢变得不同。狂风撕扯着树枝的声音混合着远处大海的咆哮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我睁开眼,四周围黑黢黢的,原本灯火闪亮的医院大楼此时此刻竟然变得一团漆黑。我们的藏身之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蔡庸伸头朝外看了看,十分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突然间停电了呢?” 我还在想刚才夜翎说的那句话:你出来之前答应过我不会捣乱的。这是什么意思?停电的事是海伦做的? 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蔡庸拉了我一把,“咱们快走,停电的话,里面的人很有可能会出来。” 顾不得多想,我连忙跟着蔡庸一溜儿小跑回了下水井里。果冻和周均正等得着急,看到我们回来,周均长长舒了一口气,“突然就停电了,还以为是你们俩干的。” 蔡庸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从错开一丝缝隙的井口望出去,静悄悄的接待厅里闪过一道光线,像是电筒一类的照明工具。几分钟之后,接待厅的大门打开,几个人影鱼贯而出。 “你们三个回五月旅馆,”蔡庸低声嘱咐我们,“我跟着看看他们在哪儿落脚。” “我和你一起去。”周均忙说,“我在部队的时候也是专门摸哨的。” “不用,”蔡庸断然拒绝,“这些人本身恐怕就不好对付,而且还有那些巡逻的RC的人,人多了更不安全。” 其实我想去,我想停留在能够听到海伦说话的距离之内,想听到她说在想那双腿。。。那个稚嫩的小声音对我而言犹如天籁。但同时我也清楚地知道,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我越是要冷静下来,如果再一次眼睁睁地错失了机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受得住。在我们的人当中,只有蔡庸熟悉RC 的行动模式。他的安排是正确的。 几分钟后,那些人影走出了我们的视线。蔡庸小心地挪开井盖,无声无息地钻了出去,眨眼之间就融进了黑暗之中。 我们还没有赶回五月旅馆,瓢泼大雨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一时间,下水道里到处都是哗啦啦的水声,间或一声雷响,整个小岛都放佛跟着颤抖起来了,即使躲在地面之下,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场大暴雨的浩大声势。 “什么鬼地方!”快到五月旅馆的时候,周均被街角转弯处的排水管泄下来的雨水淋了个湿透,立刻低声抱怨了起来,“来了这么些天了就没见过一个好天气。”的确如此,从我们一脚踏进卡格尔镇,天就总是阴沉着,厚厚的云层棉被似的捂在我们的头顶。我想起迦南所说的那一场即将来临的大灾难,心中惴惴不安。 “别想那么多,”果冻伸手把我拉进了地下室,转身盖好了入口处的那块地砖,“等蔡庸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咱们就动手抢人。到时候兵分两路,你带孩子坐备用汽艇回镇上,我们把人引到公共海滩去,蔡庸不是已经跟那个走私投资订好了的?” 没错,备用汽艇。就在旅馆老板海边别墅的地下,还藏着一处玄机。顺着下水道往海边的方向走,还藏着一搜小船。蔡庸说,旅馆老板的老婆孩子就是通过这里的小船逃回到镇上的。原本藏着两艘,现在就只剩下了一艘救命船。白天的时候,迦南说起救援船的事,我心里也曾有过一刹那的动摇,但是这种动摇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抢到人之后,就算我和女儿可以顺水路跑,蔡庸他们三个人却绝对没有可能一路游回镇上去。 我不能拿他们的命去做善事。 “如果情况紧急,”我再一次叮嘱他们,“你们一定要开船离开,我和女儿可以游回镇上,我们的水性都很好。”一开始我这样说的时候,他们还大惊小怪地挖苦我,后来说得多了,又见我态度坚持,不像在开玩笑,这几个大男人才半真半假地答应了下来。 十点钟的时候蔡庸回来了,他的身上也都淋透了,不过看神色却是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展。匆匆跑到盥洗室换了干衣服出来,蔡庸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展开了地图示意我们看。 “这里,”蔡庸指了指医院附近的一个点,“这些人都进了这幢房子,客厅的前后两个门都有RC的人把守,应该是不会错了。”他手指的是两条街外的一处位于拐角的庭院,从地图上看距离医院并不远。 “这一带住的都是有钱人,而且医院的医生有很多都住这附近。”蔡庸用手指敲了敲地图,自言自语般说道,“据说混乱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究竟是单纯抢劫还是有目的地将这一区清空?” “你怀疑什么呢?”周均不解。 蔡庸摇了摇头,“只是怀疑,明天我抽空去找一趟迦南先生吧。看样子他对这岛上的情况非常熟悉。我想知道他们选中这座宅子到底是偶然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还是我去吧。”我微微叹了口气,这也许是一个能让我和迦南重新和好的机会呢。不管怎么说,他对于我都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我不想和他之间留有什么隔阂。 果冻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没事,”我笑了笑,心情也松弛了下来。 果冻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大男人,但是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十分的细心,“晚上用不用轮流过去盯着?” 蔡庸摇摇头,“他们在这个岛上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没有必要偷偷摸摸昼伏夜出地活动。我想他们有所行动的话,应该不会可以安排在夜里,再说,咱们也需要充足的休息。”合上手里的地图,蔡庸抬起头冲着头顶的空气重重挥出一拳,从昨晚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们已经知道了目标任务的落脚点,而且岛上的情况也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个进度已经很令我惊喜了,加油吧,兄弟们!” 我们不觉相视一笑,心中有豪气油然而生。 转天凌晨,还不到四点钟大家就都醒了,简单地吃过早餐就开始分头行动。蔡庸带着周均去别墅门前蹲点——说到蹲点这个任务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跟周均调换一下。因为果冻也认识迦南,他们两个去找迦南了解情况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的提议被蔡庸一口否决了。 “蹲点可是个需要头脑冷静的活儿,”蔡庸懒洋洋地叼着一根牙签,语气却强硬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回头你看见你家宝贝,要发疯往外冲可怎么好?” 不??????会吧? “还是我去吧,”周均乐了,“我原来在部队的时候就专干摸哨,技术绝对过硬,你就放心吧。” “就这么定了。”果冻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吧,我和殷茉打听清楚之后过去和你们会合。真要行动的话,我们也需要熟悉一下那里的地形啊。” 蔡庸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午我和周均盯着,下午果冻盯着。” “我呢?”我不甘心地追问。 蔡庸指了指头顶,“天黑之后我和你一起行动,果冻和周均打掩护。” “行。”果冻十分干脆地答应了一声,转头问我,“现在去找迦南?” 现在??????就现在吧,一旦和自己的朋友闹了什么别扭,时间越是拖得久,就越是难以和好。这事我有经验,比如习芸,比如当初我和她对深海的那点心事,因为她的部分记忆被深海抹掉,所以我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是后来再见了面,才发现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要命的是,到了这时候,纵然我想说也说不得了。 和迦南,我并不想折腾到这种地步。 巡逻的人把我们带进休息去的时候,迦南正和乔恩、库普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商议什么事儿。乔恩最先看见我们,冲着迦南做了个手势,迦南回过头,双眼蓦地一亮。 “殷茉?!你们怎么来了?” 我心里一根莫名其妙就绷紧的神经在看到他眼里那一抹亮光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松弛了下来。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觉得再见迦南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困难的事。 “迦南!”我走过去再自然不过地伸开手臂拥抱了他一下。就算此刻的他不再像以往那么单纯可爱,眼睛里不再有少年般青涩而别扭的神色又怎么样呢?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是他,把我送回家的人还是他。他是我的同伴,我的家人,我的兄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我松开他的手臂,稍稍退后一步,迦南脸上带着笑,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我的样子仿佛在问我:不生气了? 是啊,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当这个别扭的孩子好不容易长大,开始学着用责任心去对待身边那些需要他帮助的人,我怎么可以因为这样的优点而怪罪他? “有事来问你的,”心中释然,我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富人区的情况你了解吗?” 迦南的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你还是找到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 “我的打算是安置好这些人,然后??????”迦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神情略显窘迫。 “这样分头行动也许对我们都合适,”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对此耿耿于怀,但是现在,我真的不在意了,“你不是说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中?也许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迦南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几张折起来的白纸递了过来,“我想这些都是你需要的。” 那栋别墅的内部结构图、房屋所在地段的下水道分布图和街道的线路图。我和果冻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一阵心跳,这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宝贝啊。 “你们需要尽快摸清地形,”迦南微叹,“但是在行动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 我点点头,离开的时候我又问:“夜族人知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迦南失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那你们……” “这么说吧,我们没有武器,而且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估计十有八九都被他们处理掉了,剩下的这些妇孺……他们压根也没有看在眼里。另外,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估计是很重要的事。他们带上岛来的人手有限,即便雇佣了当地人中的一些败类,也不足以让他们沿着整个岛的水循环系统进行地毯式的排查。我想,他们也认为我们对他们不具备威胁性,所以暂时我们是安全的。不过,这种情况恐怕不会持续很久。” “你是说……” 迦南冲着身后挑了挑大拇指,“我们是漏网之鱼,而哈勃拉人则是他们想要接近的目标,一旦他们知道我们已经结盟,恐怕……” 我从迦南的肩头望过去,乔恩正带着一抹沉思的神色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这边的动静,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烛光昏弱的背景之上沉默得像一尊石像。 迦南的视线顺着我的方向看了过去,又轻笑着收了回来,。有位诗人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以为自己身陷地狱,地狱之门却还远不曾开启。” “殷茉,其实一切都还不曾开始呢。” 井盖挪开一条缝隙,雨后清凉的空气立刻冲散了下水井里浑浊难闻的气息。果冻小心翼翼地将井盖挪到了一旁的草地上,狸猫般动作轻快地跳了上去,他四下里扫视一圈之后,伸手把我拽了上去。 这一带都是结构差不多的别墅,大多都是灰墙红瓦,衬着周围绿油油的草坪,看上去整洁又漂亮。只是,草坪上没有嬉戏的孩童,厨房敞开的窗户里没有忙碌的主妇,街道上也没有散步的行人,除了几只游荡的野狗,到处都空荡荡的 ,衬着头顶的阴云,简直就像恐怖片里那些遭了灾的小镇子。 果冻拉着我穿过灌木丛,蹑手蹑脚地摸进了这幢房子的后厨,门锁是坏的很显然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推开厨房的门,一眼便看到满地都是餐具的碎片,橱柜的门也都敞开着,估计值钱的摆设都被人拿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房主自己拿走的,据说这一个区的居民是最先开始撤离的。顺着楼梯爬上二楼,从起居室的窗口望出去,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正从街道斜对面的那幢房子里走出来。他的肩上扛着一支枪,腰带上还别着枪套,利落的短靴和夹克,一副可以随时上战场的架势。他走到院子里回过头喊了一句什么,不多时又有两个装束差不多的男人跑了出来,跟在这个骂骂咧咧的大胡子的身后一起离开了。 “RC的人。”果冻小声说,“蔡庸说一共有十到十二个人。” “这么少?” “他们主要是跟着那几个头头,在这里制造混乱的都是他们在当地雇来的流氓无赖,不道,那些人的枪也是从他们这里拿到的。”说到这里,果冻的声音里微微透出几分疑惑,“这么多的武器,他们是怎么运到岛上的呢?” 这些人可以从海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运上来,只要他们愿意。不过,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就有些疑惑起来,月族人处心积虑地利用了海啸制造混乱,可是一眨眼岛上的控制者却变成了夜鲨和他的手下……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玄机呢?除了迦南之外,那些跑到这里来打前哨的月族人都去了哪里?而且,迦南说的一直都是“我”而不是“我们”,就是说他对下水道里的那些人做的事完全是自作主张,他和月族的长老们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难道他又一次逃出来了? “看,”果冻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回来了。” 抬头看时,一辆黑色的沃尔沃正缓缓停在了别墅的门前。车门打开,最先下车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裤装,短短的卷发,和我昨夜透过海伦的双眼看到的形象一模一样。她弯下腰,拉住从车里伸出来的一只小小的手,然后,淡蓝色的裙摆闪了闪,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得下了车。 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海伦松开了夜翎的手,朝着别墅的方向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了下来。跟在她身旁的夜翎俯下身小声地询问着什么,海伦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疑惑的神态开始四下张望。在分别了两年多之后,我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脸,她比电梯里看到的样子稍微多了些生气,轮廓精致的小脸上,那双迷人的眼睛依然是清澈的冰蓝色,和阿寻完全不同。 我死命地咬住了自己的拳头,果冻的手伸过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我知道那不光是安慰的意思,更是对我的警告。还不到行动的刚候,还远不到行动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拉着夜翎的手慢慢地消失在了门后。 “海伦,这里有刚做好的点心,要不要?” “怎么不说话呢?海伦?你是不是还在生安东的气?他只是替你检查身体,他只是大夫啊,你忘了吗?” “在想什么?”夜翎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格外的耐心。 “腿。”这个是海伦稚嫩的声音。 “什么腿?”夜翎不解,声音里微带笑意, “总是说腿,你看你和我都有腿啊。” “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 “我们在水里没有腿,他们两个在水里也有的。” “你说的是谁?”夜翎的声音里带着好笑的意味,像一个耐心的母亲在倾听孩子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这种感觉几乎逼得我发疯,她一个强盗,凭什么用这样的语气对我的孩子说话?! “我不想跟你说了。” “好吧,那你要不要吃点点心?艾米给你加了好多杏仁哦……”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女儿喜欢吃杏仁,我甚至来不及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就已经失去了她。现在,我几乎可以确定她是记得我的,她记得我和阿寻长着和她的身体结构完全不同的两条腿,我想她也一定记得我们的脸。 不过这不是重点,现在的重点是我要把脑海里那幅平面图和眼前这幢房屋对应起来。这幢房屋二楼的起居室还有一道楼梯通往楼下的花园,庭院里有树,站在路上是完全看不到的。从迦南提供的资料上看,每天只有这段时间家里的人最少,夜鲨和安东都要在晚餐的时间回来。也就是说,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段就是每天喝下午茶的时间。房间里除了夜翎和海伦,就只有一个做杂物的女佣人艾米,Rc的人基本上都集中在庭院或门厅里。如果我们在这个时段发起行动,Rc会是我们最大的障碍。 “咱们回去,”果冻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不能和那个叫夜鲨的人碰上,那人的耳朵比你的还厉害。” 说到耳朵,我记得安东曾经说过,我和他们的区别在于我的耳朵受我自己意志的控制,而他们的耳朵,却是被动地接收着来自外界的各种声音。这也是我胆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最主要的原因:只要我们将自己融进这个岛的背景声音里,比如说海浪、风、游荡的动物……这些混合起来的声音里,不要发出太过突兀的声音,他们就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我跟着果冻悄悄离开了窗口,顺着原路摸了出来。墨一般的乌云压得比刚才更低,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在酝酿着另外一场大暴雨。我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迦南所说的有关海啸的话,转头望望果冻,他的眉头也皱着,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刚刚迈下台阶,草坪对面的灌木丛里就有一只灰色的大狗呼地一下窜了出来,看样子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惊到了。这是一只体格健壮的牧羊犬,也许是撤离的时候被主人丢弃了.它看上去脏兮兮的,身上沾着不少脏污,毛都凝成了一缕一缕的。那狗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转头从身后叼起一块什么东西,飞快地沿着灌木丛跑开了。 我抓住了果冻的袖子,怀疑自己眼花了,“它叼的是……” “别怕。”果冻拉住了我的手,紧紧攥住,“这些流浪狗到处乱钻……” 从他手上传来的温度适度地安抚了我心里过度的震惊。是的,是震惊而不是害怕。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这样的奇景: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叼着一只人手大模大样地从我的面前跑过去……没错,就是人的手,而且是女人的手,指甲上甚至还涂着玫瑰色的蔻丹。 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上翻,后背却凉飕飕的。即使跟在果冻的身后钻进了下水井,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这一带是富人区,而且他们就住在这里。”果冻小心地合拢了我们头顶的井盖,一样的黑暗和腐臭的味道,可是带给我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了。我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果冻的袖子,怎么劝说自己也无法放开。 “所以,有尸体的话也都被收拾过了。” “收拾……是什么意思?” 果冻沉默片刻,又-次拉住了我的手,“殷茉,你忘记迦南说的话了吗?这里是地狱的第二层,上面才是第一层。” 我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那只涂着玫瑰色蔻丹的手,第一层的地狱……就是这个意思吗? “咱们没有去另外的几个区,据说……”果冻紧了紧我的手,有点说不下去的样子。我想起刚才那只野狗的一双眼睛,不寒而栗,尤其想到那样的场景居然离我的女儿那么近……恐怖的感觉便被一种更加深层的恶心的感觉所取代。 “我要把她带走,”我做了两个深呼吸,污浊的空气令反胃的感觉更加强烈, “我受不了了。” “我们回去商量一下。”果冻安慰我,“我也觉得拖得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是不利,不过,我们还需要迦南的帮忙。”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几个人绝对不能分开,”果冻的视线从蔡庸脸上移到了周均的脸上,然后在我的脸上略一停顿又回到了蔡庸的脸上,“我们人少,光是那些RC的人就很难对付。” 蔡庸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且再拖下去我怕……”果冻皱眉。 “我去找迦南先生谈一谈,”蔡庸截住了他的话,显然他已经明白了果冻话里的意思。他看看周均再看看我,咧嘴一笑,又说:“做好准备,但是别紧张,就算今天晚上要行动,这也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先睡一会儿吧。” 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那只手,我怎么也睡不着。翻来翻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太乱的原因,我做梦也做得颠三倒四的,一会儿是从眼前飞捺而过的海底礁石,一会儿又是海伦那张略显忧郁的精致的小脸。到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模糊成了一片动荡的海水,深深浅浅的蓝,无边无际。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平时吃晚饭时间了,周均还在睡,果冻却靠在墙角用一块绒布擦拭着自己的枪。我头项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模糊了黑夜与白天的界线,耳畔却有种奇怪的轰鸣,片刻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海上又起了风浪。 我坐了起来,一边揉着压酸了的胳膊一边问果冻,“老蔡呢?” “回来一趟,又出去了。”果冻把枪收了起来,又开始擦藏在靴筒里的匕首,‘他和迦南约好了,七点钟动手。” “迦南怎么说?” “迦南说这些人每天都有很长时间泡在医院里,很有可能是在那里进行某项重要的试验。他们会派人去医院放一把火,把那个叫夜鲨的人引到医院去,然后咱们冲进别墅去抢人。” “就这么简单?” “方法很老是吧?”果冻笑了,“说不定会很有用呢。如果只剩下Rc的人,连我都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是大问题,”我给他泼冷水,“今天那个女人也是个厉害角色,千万不要轻敌。” 果冻冲着腿边一把样式奇特的枪努了努嘴,“有这个呢,一枪放过去,就算你是金刚也得给我趴下。” “麻醉枪?”我惊讶,不记得什么时候买过这样的东西啊,“哪儿来的?” “迦南给的。”果冻不怎么在意地耸了耸肩,“你还不知道吧,蔡庸跟那个旅馆老板联系上了,那老头子同意今晚放船来接人。” “什么时候放船?” “不知道。”果冻摇摇头,“听迦南说,今天早些时候有两艘救援船从卡格尔镇出发,还没开出多远就沉了。” “沉了?”我觉得难以置信,“就算天气不好也不至于就沉了啊。” “谁知道呢,”果冻的表情也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就跟有海怪似的。” 海怪两个字让我心头一动,不论是月族人还是夜族人,对人类来说可不都是海怪吗?月族人肯把岛上的控制权拱手让给夜鲨,这里面一定是有问题的。 “再睡一会儿吧,”果冻劝我,“还有点儿时间。” 我摇摇头,现在又怎么睡得着呢。等待了这么久的机会就在眼前……一想到等下要怎样冲进去,怎样把我的海伦抢出来……我的心就像装了弹簧似的跳个不停。房间里看不出天色早晚,我只能一遍一遍地看手表。 六点一刻的时候蔡庸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我曾见过两次的神秘的哈勃拉人乔恩,另外一个是曾经给我们当过向导的大祭司的助理库普先生。 “大家都认识,就没有必要再做介绍了,”蔡庸看起来很满意我们多了两个帮手,分配武器的时候都笑眯眯的,“周均去小船那里做接应,我和果冻打前锋,乔恩和库普负责帮我们清理埋伏在别墅周围的人。” 我看看周均,再看看果冻,似乎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 “出发吧。” 那把火果然在约定好的时间烧了起来,药房里多的是酒精一类的东西,因此一烧起来立刻就映红了半边天,从悄悄掀起的井盖望出去,整个路面都是红的。几分钟之后,我曾经看到过的那辆黑色的沃尔沃驶出别墅,疯了似的朝着医院的方向冲了过去。 炙红的火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其中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声势惊人。有了这样的一重干扰,我甚至无法分辨出对面的别墅里究竟有几个人,只听到电话铃在响,很多人的脚步声跑来跑去,房门被打开又用力关上的声音……这么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乱成了一团。 乔恩和库普最先爬上了地面,然后是蔡庸、果冻和我。当我们跑过马路的时候,别墅里传来了第一声枪响,随即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身影踉踉跄跄地穿过了灯光昏暗的门厅,从台阶上栽倒下来不动了。与此同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穿过了草坪周围低矮的树丛,沿着别墅的侧面包抄了过去,从身材来推测,这个人应该是 乔恩。 “我走正门,你和果冻走侧门上二楼。”蔡庸十分简洁地给我们下达命令,然后猫着腰朝正门冲了过去。 果冻带着我沿着二楼花园里的那道楼梯直接冲上了二楼,灯亮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惊慌失措地缩在屋角。库普从正厅的楼梯砷了上来,看见那个女人便走过去用那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跟她交谈了起来。他提问,那个女人结结巴巴地回答他,翻来覆去就只有同样的一句话。 “她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库普冲我们摊开手,满脸都是伤脑筋的表情,“她是这家的女佣人,主人撤离的时候没有带她走,后来的人她都不认识。” 顾不上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佣人,我和果冻开始挨个房间找人,二楼的起居室和书房都空无一人。冲到楼上,几间卧室的房门居然都敞开着,床上凌乱不堪地堆着衣物,但是……没有人。我从一间卧室冲进另外一间卧室,门后、床下、衣柜里、盥洗室甚至连浴缸里都细细搜过,真的没有人。 “殷小姐!殷小姐!”库普气喘吁吁地顺着楼梯爬了上来,“那个女佣人说,家里的人刚刚离开。” 我手里抱着一捧孩子的衣服,转身望着他,“刚离开?” “对。”库普点头。 我和果冻对视了一眼,一瞬间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那辆黑色的沃尔沃! 我扔下手里的衣服,疯了似的往外冲,身后,果冻的脚步声迅速跟了上来。 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来不曾跑得这么快。眼前的画面一直在剧烈地晃动着,楼梯、木质扶手上方颜色艳丽的油画、楼梯下面那块海星图案的地毯、玻璃门外被大火染红了的夜空…… 视线的远处,巨大的火舌舔舐着暗色的建筑,像夜空下凭空冒出来的怪兽,正遵循着可怕的节奏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我眼前的世界。还隔着老远,灼热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眼睛也被熏得几乎睁不开。似乎有什么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熟悉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喊着我,“茉茉!茉茉!”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听着,却分不出精力去分辨那究竟是谁的声音。 就在这一片红色的背景之上出现了一个无比诡异的黑影,一边旋转一边冉冉升起,在医院上空停留了一霎,便以一种无比嘲弄的姿态飞向了远方,而螺旋浆的轰鸣声直到这时才无比清晰地传进我的耳中。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架直升机消失在了远处墨一般黑浓的夜色里,暗藏在心底里的那团烈火终于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所取代。 我跪倒在滚烫的街道上,全身上下再也没有了半分力气。 五 活火熔城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从背后把我拽了起来。 “殷茉!打起精神来!” 我摇摇头,这样的机会——我找了整整两年的机会,就这么轻飘飘地擦肩而过,在得到同样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殷茉,还有机会的。”这个声音是迦南,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真的是迦南,他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带着那些下水道的居民去接应那艘走私船吗? “殷茉,你听着,我们马上去找夜鲨和夜翎,”迦南像是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十分干脆地说,“海伦被送走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走,我们还有希望知道海伦的下落。” “你怎么知道的?” “我抓住了安东。”迦南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这小子从小就是在人类社会中长大的,战斗的技巧连皮毛都没学会,我吓唬了他一通,他就什么都说了。” “他说的?”我的脑经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同时觉得吓唬这个词听起来煞是诡异。迦南会是那么温和有耐心的人吗? “对!”迦南重重点头,“咱们得马上赶过去拦住这两个人,再晚,怕要找不到他们了。” 火借着风势已经朝着接到这边烧了过来,我被迦南拽着一路向后退,和蔡庸果冻一直退出了富人区。我们沿着灰雀大街一路向西,拐进了紧挨着教堂的的一条街道。 这一带的街道明显变窄,两边的房屋也由别墅变成了酒店和公寓,没有街灯,远处明亮的火光到了这里已经变成了摇曳不定的暗红的微光,令眼前的一切影影绰绰,带着不真实的色彩。离得远,空气里焦臭味却变得明显起来,这种呛人的味道和小巷子里飘来的另外一种怪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不知怎么,我又想起来了野狗叼着的那只女人的手。 街道深处传来一声短短的口哨声,当迦南回了一声同样的口哨之后,街道左侧的门廊下面的阴影里闪出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他用那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和迦南嘀嘀咕咕叫谈了几句,就引着我们继续往前走。 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我们的左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很多人在奔跑的样子。迦南一把拉住我,四下里看了看,推开了临街一家店铺的门,我们几个人连忙躲了进去。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至少也有八九个人,都是男人,他们说的也都是那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声音急吼吼的,好像在互相埋怨着什么。 迦南一定是听得懂的,等下应该问问他们在说什么,不是说了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吗? 追过来的男人们争吵的声音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所打断,这人似乎是他们的头目,就听他声色俱厉地喊了几句然后一群小喽啰都老实了,嘀嘀咕咕地跟在这人的身后继续往前走。他们当中有的人被留在了街角的位置,有的人则继续往前走。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布下埋伏了,就是不知道要对付的是不是我们。 这几个人一路埋伏好了之后便安静了下来,这巷子里没有路灯,到处暗影憧憧,如果不是我们先来一步,恐怕还真是不容易发觉。问题是,这么一来我们和他们就僵持住了。 转头去看迦南,他正和蔡庸交换着眼色,转过头冲着我们几个人摇了摇头。 这些人是铆着劲儿等着一网打尽的,可是鱼儿们久等不来,只怕他们就要先泄了气了,而且这个时候他们跑到这里来打埋伏,说明迦南从安东那里套来的消息是正确的,而且,安东被捉的消息搞不好夜族人已经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顺着大门旁边的柜台滑坐了下来,刚才没命似的跑了半天,缓过~口气才发现腿脚都已经软了。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间店铺里的 臭味要比外面浓得多,熏得人有点透不过气来。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臭,像腐烂的肉或者……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不远处一团趴伏在楼梯口的黑影上,浓烈的味道正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一直站在我身边的果冻忽然蹲了下来,一把将我的头按在了他的胸前,温热的体温刹那间驱走了心底里慢慢升起的惊悚。我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腰身体竟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别看。”果冻俯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也别怕。” 头顶木质的顶棚上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跑了过去,我又一次想到了那只双眼通红的野狗,隐隐地有些反胃,不知不觉身上也越抖越厉害。 果冻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搂得更紧了。 几分钟,或许更长时间,耳边再度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人不知为什么都跑了出来,沿着窄街一起冲向了海滩的方向。与此同时,从海滩的方向传来了几下模糊的枪声。 “糟了。”迦南自言自语,“恐怕还是碰上了。” “船?”蔡庸低声问他。 迦南点头,“那是商量好的上船地点。按照我们的计划,夜族人应该都被引到了医院一带,那里应该没有什么人了。” “去看看?”蔡庸又问。 “乔恩和他的族人都在那里,我们刚抢了几支枪,问题应该不大。”迦南犹豫了一下,“都到这里了,我们……还是先找夜族人吧。,, 不光是我,恐怕所有的人都听出了迦南声音里的犹豫。我拉开了果冻的胳膊低声说:“去海滩吧。” 且不说我们能不能用麻醉枪顺利地拿下夜翎或者夜鲨,谁又能保证他们被抓到了就会老老实实地说出谜底?何况他们还是非人类——是身体经过了改造的非人类,万一有人受了伤,眼下这一片兵荒马乱的又该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我女儿还活着。”我微叹: “咱们还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庸和果冻没有出声,迦南犹豫了几秒钟就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先去海滩,不管怎么说那些人必须撤走。” 从店铺里跑出来,我才发现因为风大,火已经烧得很近了,整条小街都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风势也越来越猛,漫天乌云仿佛都已经压到了头项。 “那里,”迦南示意我看小街尽头,“那就是安东说的地址。” 大火已经烧到了附近,风又刮得这么猛,就算夜族人的老巢真的是那里里面的人想来也都已离开了。没记错的话,动物的天性就是怕火,人尚且如此,何况生活在海里的族类呢?到了这一刻,我心里的那一丝不甘心也只能彻底放下了。 “走吧,”我转头催促迦南,“刚才打埋伏的那些人好像也是去海滩了。” 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头顶已有雷声炸响,霹雳一般,震得整个地面都在簌簌地抖。雷声仿佛给狂风注入了新的动力,不等我们跑出城区,凛冽的风势I!然迫得人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大火已吞噬了大半个城区,火焰在风中卷上了半天高,像一匹驾驭着狂风的猛兽,迅猛地扑向了夜色中毫无防备的房屋和街道。 海滩上也乱成了一团,借着火光和头顶不时闪过的电光,隐约可以远处的海面上一艘快艇渐行渐远。岸边栈桥边还泊着两艘船,栈桥上、海滩上到处都是人影,一锅粥般打得不可开交。 “船被发现了,”风太大,迦南的解释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们在抢船!” 侧耳倾听,这些大呼小叫的声音除了英语果然都是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 应该和初来那天夜里持枪的暴徒是同伙。如果他们也是夜族人的手下……那又是如何发现了船只?怎么会这么巧赶到这里来?这个时候他们不是应该都守在医院吗? 一转头的工夫,迦南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我一把抓住从我旁边跑过去的库普,扯着嗓子问他,“他们为什么会来海滩?” “谁?爆徒们还是我的族人?”库普反问我,“如果你问的是我的族人,那么我告诉你,对我们来说这是注定的时刻。” 我瞠目,他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库普的神色十分平静。完全不像是得了失心疯的样子,可是他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呢?什么注定的……他不会是在吟诗吧? 蔡庸从旁边赶了上来,捂着脑袋上的帽子吼道:“我们做什么?” “让船离开.”库普喊道,“我们族里的船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疏散岛上难民,这是最后的两条船,得让他们离开!” 蔡庸没再多说,跟着库普就朝着人多的地方跑了过去。果冻一把拦住我,凑到耳边大声吼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我也想老实待着,可是海滩上一望无边,除了远处的酒店和酒店周围成群的棕榈树,连块可以藏身的礁石都没有,难道让我自己挖洞藏起来?这么想的时候,果冻拽着我就往海滩的另~侧跑去,浑浑噩噩之际我也辨不出这是往哪个方向跑,只知道头项是墨黑的阴云,电闪雷鸣,远处是怒涛翻涌的海,背后是一路肆虐的大火,而眼前却是一群疯了似的人,影影绰绰地厮杀在一起。海的呼啸、人群的嘶喊、风声、枪声混合在一起,竟像一场躲无可躲的噩梦。 奔跑中的果冻脚下一个踉跄,拽得我几乎跌倒,正要回身扶住他,就有什么东西紧擦着脸颊飞了过去,抹了一把竟一手的血红,这才觉得脸颊上热辣辣的疼。 不等我回过神来,果冻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有什么东西从距离我们极近的地方飞了过去,发出轻微的呼啸,就像有人在压低了声音吹口哨似的,纯然无害的声音却听得人血液发凉。 “我们不能跑,”我的声音不知怎么抖得厉害,不过被这子弹一吓脑筋倒清楚了起来,也想明白了果冻其实是要带我去和周均会合,不过眼下这情势,哪里容得人轻轻松松就跑掉呢? 果冻举着枪,眼神凶狠,“有什么不能跑,我早说过,我只管着你……” “咱们和那些人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蚱蜢了,这些人不收拾了,哪里能让咱们跑?”我握着枪的手指有点僵硬,真有危难……我这根要命的指头能不能扣得下去? 大概是见我们两个人倒在地上一时没了反抗能力,果真就有两个人端着枪跑了过来。暗红色的火光照在这两个人身上,是两个男人,身上都带着血,表情狰狞如鬼。 一声轻响,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踉跄了一下,仰面朝天倒了下去,手脚抽动,片刻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另外一个却连忙弯了腰,朝前跑了不到两三步,身.体猛然一顿,一头栽倒了下来,手里的枪却打出了一串子弹,险险地从我们头顶上飞了过去。 我的冷汗直到这个时候才刷地一下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海滩上,又一艘船从栈桥边缓缓开走,先一步开走的那艘船却早已远得看不见了。 又一声霹雷轰然炸响,近得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借着那一闪即没的电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男人捂着胸口从栈桥上栽进了海里。几乎同时,最后一艘船也摇摇晃晃地被海浪冲开了缆绳,眨眼间就被黑暗吞噬。狂风卷着海;浪头竟扬起一人多高。大海的呼吸不知何时起已由晦暗不明的愠怒变成愤怒的咆哮,地面的晃动也越来越惊人,直到这时我才模模糊糊想到这不是电闪雷鸣声势惊人,而是……而是…… 抬眼看过去,一向镇定的果冻眼中竟也有了惊慌的神色,果真是吗? 海滩上原本厮打在一起的人不由自主都分开了,各人脸上都有些惊慌的神色。片刻的失措之后,便听人堆里一个男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句什么,竟恐惧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仓皇四顾的人们像是被他惊到,有的往岸上跑,有的海里跑,也不知道是要去追那艘船还是已经吓昏了头。蔡庸也撇下那些人朝我们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跟周均会合!走!” ”迦南呢?还有库普他们……”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我才发现自已早已把库普乔恩他们当做了自己的同伴,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让咱们先走!” 前方是突出小岛的一处岬角,而事先商议好的地点却是在岬角的另一端。当我们气喘吁吁地攀上高处回身张望时,却见巨浪倏地卷了起来,仿佛海上突然立起了一堵数米高的水墙一般,轰的一声就冲上了岸,眨眼间将海边的栈桥卷了个干干净净。 我们几个人都惊得透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岛上的大火已经借着风势烧了过来,一路噼啪作响。海滩上的血迹刚被滔天巨浪洗刷干净,又被烈火染上了更加惨烈的颜色,一瞬间连压在头顶的乌云都是红的。 又一声霹雳响过,天摇地转之间海面上已经无声无息地起了天一般高的恶浪 夹着撼天动地般可怕的威力席卷而来,只一霎便几乎吞没了整个海滩,溅起的浪 花将我们几个人浇得透湿。海浪退去,仿佛被削了一刀似的沙滩上只留下了几个可疑的身影,蜷缩的黑影在火光中隐隐泛着金属般的光,远远看去又像人,又像鱼。 我的恐惧也在这~刹那间提升到了顶点。从颜色我就可以肯定这几个都是夜族人,又有谁能在海里伤了他们?另外的那一族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海里? “那是什么东西?!”果冻被这突然出现的怪物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蔡庸却顾不得理会那么多,两只手一边一个拽着我和果冻没命地朝着岬角的另一边跑。还没等跑出几步,头项又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仿佛整个苍穹都被震开了两半,倾盆大雨刷地浇了下来,再回首海滩,隔着白茫茫的一片雨幕,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样的天,放船出去是断然没有活路的,可是留在岛上也同样没有活路。海边的浪一浪高过一浪,地又抖得这样厉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抖碎了沉进海里去。头上是一片黑压压磨盘似的乌云,乌云下面是越来越暴虐的海,也是墨汁般浓黑的颜色。日月无光,天地间唯一的亮光就是暴雨中越来越黯淡的火光。浑浊的红色,像给眼前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层鲜血。 我心里不知不觉竟有了种末日般的惶恐。 自从认识深海以来,我还从来不曾怕过海——海是他的家,他的翅膀,他的空气,也是……他的牢笼。可是这一刻,我却真真切切感到了害怕,仿佛在我眼前翻卷咆哮的不是海水而是炽烈的岩浆。 如果他在这里,我一定不会害怕的吧…… 还有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几个小时之前让我绝望心碎的那一架直升机此刻想起却让我充满了感激。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绵延大火终于被瓢泼般的大雨浇灭了,只剩下一团团的黑烟四下飘散。没有了火光,天地之间却反而透出了~丝模糊的光亮来。手表手机之类的东西早不知颠簸到了哪里,看起来这应该是到清晨了吧? “走吧,”蔡庸抹了一把脸,恨恨说道, “留下是个死,还不如豁出去赌一把。” 果冻看了看我,神情犹豫。 “走吧。”我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胳膊,觉得再这么耗下去,就算这岛沉不了,人也得先冻死,而且我知道海面上浪再大,深处也还是安稳的。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蔡庸他们三个人能不能平安回去。 果冻看看蔡庸再看看周均,咬着牙点头。 “走!”蔡庸果断地挥手。 浪潮汹涌,小艇即使开足了马力也还是在小岛附近晃悠,仿佛随时一个大浪打过来就能把它再摔回到岸上去。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天地之间却始终一团混沌,由清晨带来的一丝亮光更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的一团模糊的雾,影影绰绰,只够我们看清楚自己是如何顺着滂沱水势一路冲上浪尖,又是如何自浪尖上乘坐过山车一般呼啸着冲下来,几乎垂直的角度,一瞬间坠落的速度快得几乎把魂魄摔到了躯壳之外。 身体已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下还靠着舱壁,一下又被甩上了顶棚。只有十根指头还紧攥着舱壁上的扶手,僵硬得连骨节都透着青白,早已觉不出疼。 连视线都被摔打得支离破碎。浑浑噩噩的,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千零一夜》,在那部书里,每逢男女主角遭遇危险,总会无比虔诚地说:“别无他法,交给伟大的安拉。”然后便会雨过天晴,化险为夷…… 可惜……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我只信着他。 他曾说他的力量是来自海洋,而我的力量则来自于他,只要他还在…… 只要他还在,我便撑得下去。 船身自高处落下,却发出一声闷响,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海水从各个方向涌进来,水花飞溅,到底是撞到了什么一点儿也看不清楚——即便没有这些水也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吧,意识都已经昏沉了,视线根本无法集中到一个固定的点上脑海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依然不停地喊着我,“茉茉……” 我知道是他,可又不是他。他的声音被他那些族人藏起来了,他甚至看不见我……这一定是我的幻觉,就好比饿极了的人看什么都像可以吃的东西…. 我的眼泪终于可以在这漫天水花里肆无忌惮地流出来了。原来人之将死,最想做的不过是哭尽这一世的委屈。 那些始终求之而不得的,那些曾经得到却又水月镜花般自指间流走的,那些始终牵着我,引着我,让我无法停止追逐的…… 那些郁积在心底,一寸一寸叠加起来的愤怒与不甘、恐惧与心酸,也终于可以在这天与地的咆哮声里统统化作恣意的号啕,再不必顾忌自己的眼泪会哭软了强撑着的脊梁。 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我已经疲倦到再无力支撑下去的地步了。 疲倦到连睁开双眼都已经无力做到,疲倦到任凭那扑面而来的发亮的水花和水花间隙里透出的暗色的云被渐渐胶着起来的眼皮揉碎又散开,渐行渐远,都化作了留不住的虚无。 排山倒海般的咆哮瞬间就静了下来,冰凉的海水隔离了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世界,只留下了一团模糊的呼啸,在澎湃的水声中温柔地起伏。 这里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是陆地上的人又爱又恨,既离不开却也无法真正融入其中的世界。 是深海的世界。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臂揉了揉前额。这里不知何时碰破了一道伤口,又沾了水,本来觉得疼得厉害,可指尖触上去却只觉得又麻又胀,像是半张脸都肿起来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自脑海中快速闪过:夜幕下狰狞跳动的火、栈桥上厮打的身影、海面上倏然立起的水墙、自小艇的窗口倒灌进来的白茫茫的水花和飞溅的水花中颠簸得头下脚上的同伴…… 知觉慢慢恢复,全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哪里都疼。睁开眼,没有火也没有乌云,只有~片混沌的海水。前后左右的海水里都漂浮着什么东西,可惜隔着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时也看不真切。再揉揉额头那道胀痛难耐的伤口,我蓦然间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他们三个人呢?!. 我全身的血都凉了,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结果却自己一个人回去……上了岸我怎么跟林天交代?!我怎么跟蔡伐交代?!还有…… 手忙脚乱地正要往海面上冲,就觉得腰上一紧,这才发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缠了过来,正紧紧地匝在我的腰上。海水混沌,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像一个人的脐膊,伸手去摸,却又觉得又凉又滑,触感完全不同于人类的皮肤…… “茉茉……”脑海中传来一声温柔的叹息,“茉茉……” 我的一只手还伸在半空里,却连动一下也不能够了,身体僵住,连思维也一起僵住了。我这是做梦?或者……已经死了,只剩下一缕不能暝目的魂魄飞去了一心要去却一直去不得的所在? 闭上眼,腰间的触感益发鲜明。 心底里一丝热血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爬了上来,像杯里的水被加热,慢慢氤氲起灼人的蒸汽,迷了眼,也迷了所有的知觉,仿佛身体已随着这声叹息化了。 碎了,真的只剩下了一缕魂魄。 我忽然间不敢睁眼。疲倦到了极致的感觉再一次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心头空空荡荡无所依托,腰间这多出来的手臂,牵着的是我一生最重也最疼的心意。 不敢睁眼,这像一道残忍的选择题,睁了眼便要面对谜底,如果那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知道我受不住。 再一次的失望,我真的受不住。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胸腔里那颗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激跳起来,一下一下像极重的东西自高处砸了下来,每一下都深深地楔进心底那道连通着回忆的裂缝里去——这还是一道残忍的选择题。或者被那楔子楔到深处,填满了其上千疮百孔的裂缝然后重新活过来;或者这楔子一路楔到底,将那干朽的心脏彻底夯个粉粉碎。 我的身体越抖越厉害,直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随着腰上的力道转过身去,直到自己被那不可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按进熟悉的胸膛里,直到自己的手臂仿佛有了自由意志一般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仍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仿佛时光还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还是靠在这个怀抱里,听涛声隐隐,看霞光烁烁…… 这一刻,时光的裂口竟然弥合得这般无迹可寻,所有那些沉淀在心底的苦痛悲酸仿佛只是一场梦,只要睁开眼便无影无踪。 像此刻的眼泪,再痛也是融在这海水里,了无痕迹。 “深海,”我死命地收紧自己的双臂,哽咽出声,“如果这只是我做梦······怎么办?” 良久,脑中魂牵梦系的声音才缓缓说道:“如果是梦······那就接着做下去吧,我陪你,做一辈子。” 海面上孤零零一艘小船,也不只是顺着风浪飘来的还是深海顺手牵羊从哪条大船上借来的,蔡庸三人就挨挨挤挤地睡在小船里,三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皮肉伤,看情况还要睡一会儿才能醒过来。船头系着一根缆绳,缆绳的另一端就拽在深海手里。 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雾,凝固般黏滞在视线里。我们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诡异的空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甚至没有声音,只剩下这一片笼罩在浓雾中的灰色海面。如果没有环住我腰身的这条手臂,我会以为我又一次沉入了噩梦。 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般轻轻抚摸上去。肉色的薄鳞,细细密密地覆盖着紧实的肌肉,充满力量,像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像,每一根流畅的线条都是那么的······熟悉。不由自主的转头望去,自脸颊滑至下巴的那一弯曲线我不知看过了多少遍,每一处细小的转折都仿佛描画在我的心尖上,这般熟悉,不思量,自难忘。 直到这一刻,真实的感觉才真正苏醒了过来。 “深海······” 环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身后的人低低应了一声,“我在。” 轻轻舒了口气,蓦然间觉得全身轻松,像奔走在路上的旅人终于可以卸下肩头的担子停下来喘口气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纷至杳来,内心激荡,却不是单纯的欢喜。 不是单纯的欢喜,更多的,是一种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松懈下来的安心与满足。 “真的是你啊······” “真的是我,”深海把脸埋进我的颈窝里轻轻地蹭了蹭,“还是不愿意看我?” 我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连迦南那个小鬼都说,我变了模样。分开的日子里,我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女人,心力交瘁,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衰老得更快。我曾经担心过惶恐过的时刻,竟然到来得这么快,这么让人······手足无措。害怕看到一个不会衰老的深海,我更害怕看到不会衰老的深海眼里流露出失望或者是······ “看着我,”深海亲吻着我的脸颊和脖子,轻声央求,“看看我,茉茉。” 胸前的那颗泪珠不知何时变得滚烫,烫得我几乎要哭出来。 “转过身来吧,茉茉,你看看我。” 这样温柔的声音,却将我的一颗心都揉碎了。 身体被转了过来,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我的额头,轻轻一触又分开,然后顺着眼睛、鼻尖,一路下滑到了我的嘴唇。熟悉的气息瞬间就撩动了隐藏在身体深处的记忆,心头发烫,视线却不知不觉又一次变得模糊。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墨蓝色的清澈的眼睛,还和记忆之中一摸一样。 深海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我回来了,茉茉,我回来了。” 我用力抱住他的脖子,直到这时,脑海中才无比真实地漫起狂喜的感觉,不是做梦,不是幻觉,他是真的回来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深海似乎很抱歉自己居然用了这么一个恶俗的开场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族长想要争取到萨默斯岛长老会对自己的支持,就必须要做出一件足够引人注目的事来给自己增加分量,所以,他决定要扫除族群回流通道上所有潜在的危险。这件事据说从老族长去世之后就开始筹划了,他派了很多人来处理这里的事,其中就有迦南。” 我恍然大悟,难怪迦南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迦南当面答应得很好,可是来到这里之后就做了很多出人意料的事,这让族长很恼火。”说到这里深海微微一笑,似乎觉得迦南的做法十分有趣,“而且族长也料到了这里的事很有可能会引来夜族人,所以他亲自带着族里的战士们埋伏在了这里。如果在清除通道的同时能够解决掉夜族人的问题,对于族长来说,那就太理想了。” “他们……打起来了?”我的眼前再度浮现出夜幕下昏暗的火光,和海浪退去等留之后留在沙滩上的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嗯。”深海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就是昨夜。” 我们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昨夜,迦南拼了老命把下水道里剩下来的人送出去,也是昨夜。他说的没错,所有的恩怨纠结都集中到了这里,甚至精确地集中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像一团乱线,尽管其中的一端通往不同的方向,另一端却统统 被拧到了一起,并在这里打成了一个死结。 “这个岛……” “这个岛已经开始下沉,”深海微叹,“虽然目前下沉的速度还非常缓慢,但是……” “那乔恩……”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高高壮壮的哈勃拉人和那个身材瘦小的大祭司的助手库普先生,“哈勃拉人……” “哈勃拉人是海族和人类的后代,他们虽然失去了改变身体的能力,但是可以在水里呼吸,像你一样。他们会在族长的带领下协助我们,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才会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居住地。” “他们有可能会死!”即使这些人可以在水底呼吸,但他们毕竟长着人类的身体…… “这是他们的宿命。”深海摇了摇头,温柔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怅然的神色,“他们自诩为海神的奴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就是在等候海神的召唤。” “只有完成了这件事,他们在精神上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 “也许吧。”深海望着前方迷迷蒙蒙的雾气,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一旦沉默下来,盘踞在意识深处的东西便不可避免地重新爬上心头。也许从见面开始,我们就一直避免谈到这件事,但是此刻的沉默令彼此的想法变得无路可躲。 深海蹭了蹭我的脸,低声说道:“我会找到她的,茉茉,相信我。” 我靠在他的肩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回来了,再大的难处我也可以坦然面对了。 “我信。”我轻轻点头,“我一直信。” 六 地狱之海 雾气越来越浓,视野之中只剩下污浊的灰色。 我们仿佛进入了另外~个世界,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唯有环抱着的深海的双臂之间传来真实的触感。可这真实的感觉反而令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一场让人无从分辨的梦。 我甚至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漂浮的杂物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木板、衣服、纸张、皮箱以及……被鱼群追逐撕咬的尸首,像大军过境后的战场一般满目疮痍。海水的颜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最初雾蒙蒙的灰色变得浑浊了起来。空气里多了种莫名其妙的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腥,令人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 一段被鱼群啃食得残破不堪、看不出是胳膊还是小腿的残肢从我们面前漂了过去。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靠回到了深海的肩膀上,空空如也的胃像个空口袋似的扭在了一起。 深海的手臂紧了紧,低声安慰我说:“什么也别看,靠着我就好。” 眼睛闭上了,嗅觉却变得灵敏了起来。海的味道以及……与海水迥异的另一种腥味混合在一起,强烈到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有一些黏腻的东西顺着毛孔钻进了身体里去。我们置身其中的海水也仿佛也变成了另外的一种质地,黏腻的、浑浊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小船上,软软弹弹的。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搅动海水,自我们身旁飞快地掠了过去,挨挨挤挤的。 是鱼群!鱼群拍打着水面,噼里啪啦地响着,像挤在一起正哄抢着什么。 我忍不住往深海的身边凑了凑。 “茉茉,”深海的手在我后背拍了拍,声音里难得地透着紧张,“闭上眼!” 游出一段之后,又忍不住想要偷偷睁开,唯恐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比现实更加可怕。睁开眼的瞬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红色的海。翻滚不定的浑浊的浪头里,人鱼的尸骸浮起又沉下。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怀疑自己只是在做噩梦梦到了地狱或者类似的地方。在我看过的故事里,只有那样的地方才会有尸山血海。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深海神色惨然,抓着缆绳的那只手骨节都透出了青白的颜色。看到他这样的神态,我满心的恐惧都化作了怜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幕残忍血腥的画面,对他而言则是切肤之痛,那是比我的恐惧更加复杂,也更加强烈的感情,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悲伤。漂浮在这里的人鱼,不论长着什么色的身体,都是和他一样生活在大海里,同样长着鱼尾的族人。如果不是这一场意外,他们也许可以在我所不了解的那个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多很多年…… 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是那个物种生存繁衍的特定方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和我们完全不同。可我还是觉得悲伤,为这些染红了海水的鲜血,为这些寂寞地漂浮在海面上的曾经鲜活的生命。 “走吧。”我说。 深海恍若未闻,空洞的眼神顺着海面扫过去,又漫无目的地扫回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般神色茫然。 “走吧。”我拉住了他的手,“你能确定这里是安全的吗?” 深海的眼神微微一跳,涣散的目光很突然地集中到了一个点上,“茉茉,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海面上,小船旁边零零星星 的杂物中漂浮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趴着一具女人的尸首。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衬衫领口上的蕾丝花边粘在她略微有些发青的皮肤上,裸露的皮肤在灰色的天幕下反射出鱼鳞特有的微弱的荧光。 “怎么会……”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深海带着我游了过去,用一只手很小心地把她翻了过去,的确……是夜翎。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静静地闭着,恬静而安详,如同两弯飞倦了的蝶翅。一道宛若刀痕般的伤口从左边的脖子一直划到了右边肋骨的位置,很深的伤口,皮肤和肌肉组织都向外翻卷了起来,被海水泡成了惨白的颜色。断开的肋骨从皮肉之间刺了出来,裸露出灰白的茌口,像一截被海水冲刷过的枯枝。 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夜鲨的人,可是在面对她的时候我却始终没有那种泾渭分明的对立的感觉。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从认识的开始我就知道了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故事,每次看到她,心里涌动的都是若有若无的怜惜。 她从来都不快乐,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让自己快乐,她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总是透着对这世界满满的厌倦。她的感情——对于族群的感情,对于那个二战中结识的男人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做成了一个世间最结实的牢笼。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当那双漂亮得像黑玛瑙一般的眼睛闭上的一刹那,她有没有一种枷锁终于被卸下的轻松? “海伦的名字很可能是她给起的,”我喃喃说道,“是很用心的一个名字……” 我想起她捧着浴巾蹲在泳池边柔声细气地唤着海伦时的样子,想起那个遗落在卧房最终被我带走的半透明的奶瓶、海伦长长的铂金般的卷发上精致的蓝色缎带……我忽然觉得,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还欠她一声谢谢。 这真是一种纠结的感情,怨恨之外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伸出手替她系好了胸前的纽扣。不管怎么说,在那样的处境里,总归是这个人给了我的女儿一份难得的温情。 替她整理袖口的时候,一样东西从紧紧攥起的掌心里滑了出来,当的一声掉在了木板上。那是一枚银色的钥匙,钥匙上还拴着一枚子弹形状的银钥坠。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否则怎会一直攥在掌心里,到死都不肯松开? 我抬着看看深海,他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神色恻然地点了点头,“收着吧,也许……”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我却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想:也许在某个角落里还锁着令她牵挂的东西吧,日记或者那段曾经铭心刻骨的感情遗留下来的某个纪念品,也许,也许还有人惦念着她,渴望着可以拥有她曾经触摸过的东西…… 木板晃了两晃,夜翎的尸首滑进了海水里,在水面荡起的涟漪中慢慢沉了下去。 短短的几天之内,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生死,可我心里仍然觉得难过,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她是否可以再见到她心心念念的爱人? “走吧,”深海揽住我,用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再回头看,那个艳丽如花却连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带着尖刺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污浊的海水,在浓重的雾气下寂寞地摇曳。 夜色再度降临的时候,远处竟然出现了模糊的灯光。 我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真的是灯光,依着地势的起伏星星点点地排列在水天之间那一抹剪影般的岛屿之上。一刹那间,竟让我萌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来,我们真的回来了? 闭上眼再睁开,灯光还在,心头蓦然涌起莫名的感动,仿佛由地狱的裂口重返人间。 感应到我心中的欣喜,深海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到了。” 我还在琢磨回去之后怎么跟兄弟们解释深海的突然出现,就见他把小船的缆绳递到了我的面前,“拿好,前面那个就是卡格尔镇,很多医疗救护组织都暂时驻守在那里,回去之后,你最好带他们做一个细致的检查。” 我微微有些愕然,心头的欣喜立刻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我哆哆嗦嗦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消失不见了,“你要走?要去哪里?” 深海张开手臂,温柔地将我抱进了怀里。我的手臂从他的腰侧穿过来,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我能感觉到深海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后背,可是这种无声的安慰并不能打消我心头的惊恐。眼看着他再一次离开——这个臆想中的画面比什么都更加让我害怕。我突然想到从见面到现在,潜意识里无法抗拒的恐惧竟让我始终不敢询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别怕,”深海蹭了蹭我的脸颊,柔和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茉茉,别怕。” 这是深海的身体,温热的,柔软的,真真切切的,连他呼吸之间海洋的气息 都让人一直眷恋到骨子里去。 “我只离开很短的时间,茉茉。”深海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保证。” 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完全不同,很短的时间……会有多短? “我能来这里是有条件的,”也许是种无法说服我放开手,深海叹了口气,开始给我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米娅向族长提出了某项建议,具体内容我暂时还不知道,也许是和月光石有关,如果我去而不返,米娅会受到牵连……” 是的,米娅。看到深海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 深海的手背轻轻划过我的脸颊,昏暗的夜色中知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烁如星辰,“另外一方面,组长他们应该会抓到一部分夜族人的俘虏,通过他们我也许可以知道海伦的下落,所以……我必须回去。” 也就是说,深海实际上还是一个假释中的囚犯。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深海温柔地笑了,“你在旅馆里等我的消息,三天之内,我会去找你的。” “三天?”我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向他寻求保证。 “三天!”深海点点头,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远方,迷茫的神色慢慢地凝结成如有实质般的苍凉,仿佛寒风过境,扫去了笼罩在他眉眼之间那一抹浅淡如丝的忧伤与颓丧,“茉茉,我曾经会说过让你相信我,可我却让你担惊受怕,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遵循一个族人的本分服从我的族群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可惜的是……我既辜负了你,又成了族人眼中不得不刻意提防的人。我想做到最好,可结果却偏偏如此糟糕,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也许这世间的事注定不可能两全其美。”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你真的这样想?” 深海点点头,那些躲藏在乌云里的漫天星光在这一刻仿佛统统落进他微笑的眼眸之中,“既然没有人可以做到完美无缺,那么我还是选择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或者人鱼好了。” 心底倏地划过一道热流,瞬间涨满了我的胸膛。我知道即使他抛开了整个月族的承认,带着颈后的烙印来找我的时候,他的心底仍然挂念着他在族群里的身份,那是他始终也无妨真正放开的东西。在我面前,他想做一个最好的伴侣;在他的族群里,他想做一个最合格的战士,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抛开种种外界的顾虑,把一个人类男人应该承担起来的对于家庭的责任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把眼泪蹭在他的肩膀上,心头的悸动令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这应该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期望了,隐秘到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它会实现。可它竟然真的实现了,在我尝尽了骨肉分离的苦痛之后,在我对奇迹这回事儿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之后。 我揽住他的脖子,将我的亲吻狂乱无序地叠印在他的脸颊上,鼻尖上,嘴唇上,仿佛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述我心头激荡的情绪。 “所以,我要回去找夜族人,”深海笑了,这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使然的微笑,“或者去找夜族的幸存者,我要找到海伦的下落,这是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我已经耽误了太久太久了。” 我胸口有潮汐起伏不定,失而复得的惊喜大过一切。而生生逼出我的眼泪的,却是他为我描述的、我可以安安心心去重新期待的未来。 “我等你。”我松开了禁锢着他的双手,慢慢地向后推开一步。 深海把缆绳交到我的手里,俯身在我的嘴唇上印上浅浅的一个亲吻,然后转过身一头扎进了海水里。夜晚的海,映着头顶浓墨般的乌云,黑黢黢如同一汪墨汁,瞬间就吞没了他的身影。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头一次不再感觉孤独。 一道霹雳闪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玻璃窗上。伴随着雷声的想起,连手掌之下的桌面都仿佛簌簌地颤抖了起来,正在餐厅里用餐的客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一起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无法心平气和。不论手里做着什么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匀出几分精力放在窗外。 我放下手里的酒杯,有点心神不定地问林天,“就这样?他们没说什么?” 林天摇摇头,“其他人一直睡着,只是蔡庸醒来一次,喝了几口水又躺回去睡了。根本当我是透明的——你们都当我是透明的。”自从午饭的时候跟他说了我们在海上的经历,这孩子就一脸忿忿然的惋惜表情,好像自己被迫错失了多么有趣的经历似的。他这种反应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继续当他是透明的。 加了白苏维翁和香草烹煮而成的新西兰绿贝送上来的时候,蔡庸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餐厅。他的头发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看样子醒来没多久。他左边的脸颊上大片淤青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了下巴,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样子有点滑稽。我知道他身上的伤更重,这一点从他略显踌躇的脚步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俩醒了吗?”林天看了看他身后,“都不下来了?” 蔡庸嗯了一声,神色倦怠,“等他们醒来再说吧。” 林天把送上桌的绿贝朝他面前推了推,“那,这个,先吃点,我刚点了羊排。” 蔡庸看了看面前的海鲜,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绷带,摇了摇头说:“算了,带着伤呢,你自己吃吧。”说完又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神色间显出了几分意外,“你看起来精神不错,身上的伤怎么样?” “没事!”我摇摇头。也许是我落水比较早的缘故,在船上摔打出来的伤并不严重,虽然还是腰酸背痛的,但是经过了一夜零一天的补眠,精神头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我心底最大的那个窟窿已经被人用温情和希望填补了起来,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的满足感比什么疗伤药都更有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果冻和周均也到了餐厅,周均的额头上裹着绷带,果冻的伤倒是都在身上,被衣服盖着,看不出轻重来。在海上漂了那么久,又睡了将近一夜一天,大家都饿坏了。这几个晚来的男人还在狼吞虎咽地吃主菜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吃饭后的甜点了。五月旅馆的奶油蛋白酥搭配了奇异果的啤梨,样子像一个超大型的果汁软糖,非常可口。 “你胃口不错。”果冻用叉子摆弄着盘子里的羊肉,故意用一种不太在意的语气问我,“休息得挺好的?” “还好。”我冲他笑了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蔡庸脸上。蔡庸有所感应似的从餐盘里抬起了头,眼神中带着明显的疑问。 “是这样,”我字斟句酌地说,“我先生过几天会来这里和我会合,我在想,大家都受了伤,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事还是我们两个人去做……” “那怎么行?”果冻直直地看了过来,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蔡庸慢了一拍才捕捉到了我话里最重要的那个信息,“深海要来?” 我满心感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蔡庸哦了一声,表情立刻松弛了下来,“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事哪能一直交给老婆一个人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周均神色有点迷惑,“你和你先生去做?那我们呢?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那怎么行?”果冻推开没怎么吃的餐盘,眼神微微有点冷,“我们之前都有签过合同,这件事还没有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是啊,”周均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再说这么危险,就你们两个人……” 林天在旅馆里等了这么几天大概也憋坏了,听到周均这么说,立刻举手表态,“我也去,你们再也别想把我甩在旅馆里。” “我也去。”果冻隔着木质的餐桌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过分。我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疏离的神色,那样的目光……好像透过我看到了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竟让我无端地有些不安。 “我也去。”周均放下手里的餐刀,“拿了这么高的酬薪,然后坐着飞机旅游了几趟就散伙……这叫什么事啊。” “就这样吧,”蔡庸抓起餐巾擦了擦手指。这些人当中只有他认识深海,表情中自然而然地比旁人多了几分欣喜,“我们先不走,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就像小周说的,这事还没个结果呢,就这么散伙了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甘心。” “就是,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林天说着挽了挽袖子,“这几天养得我……看看,都长膘了。” 我们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果冻没有笑,他一直看着我,目光里除了那种魂游天外的神色,还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点难过的样子,这种和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得欢快完全不同的一种情绪,本能地令我不想去深究。 “就这样吧,”果冻微微垂下眼睑,像说给我们又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做一件事总得……有始有终。” 温热的水带着柠檬味道的泡沫,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我连忙闭上眼,把脸走到了花洒下面。细碎的水珠敲打在我的皮肤上,微痒的感觉温柔得像三月的第一场春雨。我忽然觉得水真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可以温柔如斯,也可以暴虐到天地变色。也许正因为它们连具体的形状都没有,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成为那里的主人吧,比如海洋,比如此刻安装在我头顶上的管道。这东西看似平淡——我很小就听说过这句话:水利万物而不争,实际上,万物的小命都被它不动声色地捏在掌心里。 大自然的威力当真无可抵挡,难怪人类会把它们统称作不可抗力——不可抗,多么巧妙的三个字,就是不知道像深海这样生在水中,长在水中的族类,对人类而言算不算得上不可抗呢?我想,我们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人类和大自然是彼此分开的,而他们却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当中的每一个,眼中都带着天地造化间最纯粹的灵气。 他们是自然之子。 我想到了我的两个孩子,在他们出生之前我就在忧虑如何才能让他们融入人类社会中区,我希望他们像普通的人类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受教育、交朋友,我一直焦虑如何能让他们生活在人类当中又不会被当做异类。这焦虑知道现在仍然沉淀在我的心里,但是见过了生死之后,我忽然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们可以生活在陆地上,他们也可以生活在海洋里,比起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也许就是夜族人意念之中的……进化。 我的儿女,他们已经站在了比我更高的地方,我所要做的只是看着他们自由飞翔,在他们需要得时候帮助他们清除障碍就好。 我忽然觉得释然,像背了很久的包袱忽然卸下,连灵魂都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种轻松,令我对深海能否找到女儿的下落充满了信心。一瞬间,这信念的强烈程度几乎超过了夜夜煎熬着我的焦虑和恐惧。 会找到的,我握拳,绝对会找到的! 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一幅美丽的画面:幽静的红树林,林间清幽的小路,密林深处传来的鸟儿清脆的鸣叫…… 我正在揉搓头发的动作不由得停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深海看到的画面?他已经在陆地上了?也就是说……他正在朝这边赶来? 我连忙把水流开到最大,急急忙忙把自己冲干净,裹着大毛巾就跑了出来。卧室的窗户开着,窗外是压得黑沉沉的乌云,暴雨还在下,远处的海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电光闪烁。 坏天气还在继续,有关巴特拉岛持续下沉的消息媒体上已经有报道了,因为之前已经疏散了大部分居民,这则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恐慌,新闻里说被暴风雨困在岛上的部分居民也在哈勃拉人的帮助下顺利返回了卡格尔镇。这一场事故算下来,伤亡最重的是哈勃拉人。 这样的结果,算不算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呢? 我摇摇头,一边举着大毛巾擦头发一边凑到了窗口,从这里可以看到五月旅馆的庭院。院中的草坪湿漉漉的,在阴沉的天幕下意外地泛着令人心动的明媚色泽。外面的公路上,一辆巡逻警车缓缓驶过。远处街角的那家咖啡馆开着门,隔着雨幕只能看到一团橘色的曙光,再远处是黑沉沉的海面,山崖尽头的岬角宛如一幅手工粗糙的剪纸般默默耸立在黑沉沉的天幕上,灰白色的灯塔几乎探进了云层里。 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可是我的心跳却 越来越快。之前曾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的画面已经消失了,捕捉不到深海的信息令我坐立不安。 我放下手里的毛巾,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楼下给自己弄一杯热茶什么的……刚一转身就听到远处有人大呼小叫起来,而且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儿耳熟。回头看时,一个男人正从对面的咖啡馆里跑出来,灰色的布衬衫,灰色的长裤,这不是蔡庸吗? 顺着他奔跑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男人的身影刚刚转过了街角,颀长的身材套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在黯淡的街灯下略显单薄。肩膀的线条、腰、腿……每一处都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认得出来。我的胸腔里似乎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心脏带着颤抖呼的一声落回了原处,三天以来那些隐秘的忐忑到了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似乎被蔡庸的叫声吸引,深海停下脚步,朝着蔡庸的方向看了过去。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的肩膀上挨了蔡庸一拳,手里的雨伞顺着飞了出去,深海也不去理会那把飘走的雨伞,反手一拳打在了蔡庸的肩膀上。两个男人站在雨夜的街头,拍拍打打地拥抱了起来。 我不禁莞尔。 没想到第一个看到他回来的人,竟然不是我。 我端着两杯热红茶走进客厅的时候,蔡庸和深海还围坐在餐桌旁一起研究那张画在一张便签纸上的莫名其妙的地图。餐桌上除了两个空茶杯之外就只有我带过来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份放大之后的新西兰南岛的地图,我认得屏幕正中的那个红点,那是皇后镇,距离这里并不算远。 地图是深海带回来的,至于这东西是他从哪里找来的,或者是跟什么人要来的,我没问。我也没有机会问他,从一进门他也蔡庸两个人就开始研究这张地图上标示的路线,我不想拿自己的好奇心去打扰他们。这张地图意味着什么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再清楚不过了,夜族此刻被月族人拖住了手脚,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我把红茶放在他们手边的时候,深海抬起头冲着我笑了笑,灯光下,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像上好的琉璃,流转的光彩几乎掩去了他脸上的倦意。 他应该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吧。 “去睡一会儿,”深海拍了拍我的手背,“天亮之前我们就要出发了。” “收拾好东西。”蔡庸在一旁笑嘻嘻地眨了眨眼,“这一次说不定真的可以说一声一切都结束了。说实话,我相当期待啊。” 我也期待,我期待得……几乎不敢继续期待了。 “去吧,”深海又笑了,“我们还要把路线敲定一下。” 我点点头。 原以为这副担子落在了深海肩上我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可是听着客厅里传来的细微的声响,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窗户半开着,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气味。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一个看不到星光的夜晚,等待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分一秒都变得让人难以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门声轻响,深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窸窸窣窣脱下自己的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搂住了他。 “怎么不睡?”深海拉好被子,凑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紧张?” 我点了点头。 深海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低声说:“夜翎死了,阿摩也死了。夜鯊带着安东逃走了。我们族里的人追得他们很紧,所以短时间内他们没有办法去海伦的藏身之地和那些雇佣兵会合。” “地图是哪里来的?”我忍不住问了这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迦南给我的,”深海沉默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他是从阿摩那里问出来的。” “阿摩怎么会之地?”无论是我被软禁的日子,还是通过海伦的双眼看到的画面里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啊。 “他是月族的长老,夜鯊是不会浪费这么好的资源的。据他自己说,夜族长老们的重大决策他都有参与。海伦的事,阿摩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死了?” 深海无声地点头,“他是月族的叛徒。” 叛徒的话……看来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大自然的生存法则自有他残酷的一面,这些本来也不是我能够左右的。 “这个地址能确定吗?” “确不确定我们都得去啊。”深海捋了捋我的头发,“夜族人现在被困在海里,夜鯊又被迦南盯上了。你别忘了,迦南对逃跑这种事很有心得,所以派他去追人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除了迦南,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找他,一段时间之内,夜鯊应该没有时间去考虑海伦的事。” “另一拨人?” “萨默斯长老会。”深海的语调平静,带着淡淡的倦意,“他们居然会选在这个时机,我真是想不到。” 站在人类的立场来看,这岂不是渔翁最好的机会?又有什么不对呢?利益最大化不止是人类的本能,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不过这个话题深海明显地反感,似乎也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必要了。 “你也睡会吧。”我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我看你也累得很了。” 我闭着眼把手环在他的腰上。曾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安睡在他的怀里是什么样的感觉,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种感觉已经烙进了骨子里。他回来了,那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随之苏醒,依然鲜明得触目惊心。 地图上标示的那个红点叫做银蕨湾。在毛利人的传说之中,银蕨湾原本是在海洋里居住的,其后被邀请来到新西兰的森林里生活,是为了指引毛利族的人民。不过,我觉得银蕨这种东西跟哈勃拉人的图腾崇拜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来自大海……从海里来到陆地上…… 其实不论是哪一个民族,又有谁能够真正和海撇清关系的?也许我们人类和海族人本来就是一回事…… 一件外套带着淡淡的烟味盖到我的身上,下意识地睁开眼,车子还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弯曲的山路上,透过前面的车窗可以看到蔡庸开的那辆车和我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头顶上还压着沉沉的乌云,不过天地间已经透出了蒙蒙的亮色,山路两侧的树林笼罩着薄薄的雾,透着遗世的静谧。林天专心致志地坐在驾驶座上,在我的旁边,果冻正小心地拽平外套的下摆。他低着头,眉毛和鼻尖的轮廓显得棱角突出,在将亮而未亮的晨光里透着一丝刀锋般的冷意。然而,当他因我的视线而抬起头时,眼里的神色却是温和的,带着怎么也不会看错的关切。 “我吵着你了?” 我摇摇头,“本来也睡不着。” “躺会儿吧,”果冻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按了按,又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能睡着吗?”林天从后视镜里笑嘻嘻地暼了我一眼,“高兴还来不及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深海,笑了笑没有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果冻的眼神微微一沉。 “我就说嘛,”林天叹了口气,“找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忙活。看,大家这不是都赶过来了。你这老公脾气挺好的,你们俩打架肯定是他吃亏。” 这个话题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没事打什么架啊,我们不打架。” “不打最好了。”林天笑着拍了拍方向盘,语气里竟然也透出几分感慨来,“你们这一家子也够不容易的……” “睡一会儿吧,”果冻打断了他的话,转头问我,“不困吗?” 我知道他是有意打断的,我知道这样一个貌似不经意的小动作里隐含着某种微妙的纠结,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不想说破,也没有那个心思去说破,毕竟在以往的日子里,需要我操心的事情太多。但是现在,如果我还是装作不知道的话,对他就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我很仔细的看着他,这个人的眉眼生得很好,顾盼之间有种光明磊落的男子气概。他不想路明远,路明远的聪明里总是带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算计,所以这两个对我很好的男人里头,我还是对他感觉更加亲近一些。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是一个可以在手里拿着枪的时候把后背坦然交给他的兄弟,我不想毁掉这种宝贵的关系。 我把手心按在了他的手臂上,果冻沉默片刻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我的视线。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在我没有看着他的时候专注地打量我,像这样不加躲闪的直视大概还是头一次吧。我心里因这样的想法而萌生出几分温柔的东西,类似于看到腻人的孩子或受伤的宠物时那种柔和的怜惜。 “你是我兄弟。”这话说起了有点困难,不过他显然明白我的意思的。 果冻的眼神微微一跳,然后慢慢地涌出一丝浅浅的释然,“我一直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呢。” “怎么可能?”他的表情让我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果冻很认真地问我,“兄弟是可以做一辈子的吧?” “那当然。” 果冻垂下眼眸笑了笑,“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我替你揍他。” “行。”我收回自己的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捶了一拳,“就这么说定了。” 林天不明所以,也跟着起哄,“我呢?我呢?怎么闹半天就他成你兄弟了?” 我和果冻相视一笑,彼此之间自然而然多出了几分以前所没有的亲近。我心底犹如被暖阳照过,一片温软,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我这儿正套近乎呢,你搅和什么啊,”果冻说着在林天脑袋上重重拍了一把,“不知道给哥留点面子啊。” 林天大笑,“哥,哥,你饶了我,我这正开着车呢。” 我也笑了,因为接近银蕨湾而渐渐升起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有深海,有这些兄弟,夜族人被困在海里,而夜鯊又忙着逃命……似乎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我们都占了先机。这一次,应该不会再...... 车子晃了两晃,在路边停了下来。从前窗望出去,蔡庸和深海一前一后下了车,蔡庸手里还拿着那幅画在便签纸上的地图。两个人站在路边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们也连忙下了车,就听蔡庸说:“从这里下去就行,车子留在这里。” “到了?”我问深海,心里不自觉地又有些发紧。 深海笑了笑,指了指山路旁边一条小路,“从这里走,还有一段路,不过,车开不进去了。” “武器都带好,”蔡庸嘱咐大家,“多余的东西尽量不要带,山路不好走,而且,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这是一条从密林中踩踏出来的小路,两侧不知名的树木看起来都很有年头的样子,枝干高大,叶片鲜艳,层层叠叠的在我们的头顶上织就了一张大网,将天光遮得一丝不漏。脚下是厚厚软软的腐叶,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踏上去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年这里!”走在最前面的蔡庸忽然停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截断枝垂荡在主枝下面,茬口甚至还没有干枯。 深海点了点头,“方向应该是没错了。” 靠近林地边缘的地方,光线要比刚才明亮一些,耳畔模模糊糊地传来了海潮的声音。 “林天、殷茉留下,其余的人跟紧我,天一黑就措进去。”蔡庸带着大家细细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转头问深海,“你的意思?” 深海微微住颔首,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摸进去的时候我留在外面,这是昨天晚上就已经说好的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身手,跟着进去的话,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拖累,不过听到这样的安排,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说不出口的焦躁。 从几株矮树间的缝隙里望进去,一段向下的山路尽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座耸立在山崖上的古旧庄院。灰白色的墙壁,土红色的屋顶,门窗都关着,落着暗色的窗帘,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几乎听到了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像河水急迫地冲刷着荒凉的崖岸,仿佛下一秒钏就会撞开我的身体,顺着我的视线喷溅出去。我甚至不能肯定这样的急迫焦虑究竟是我自己的感觉,还是脑海中所感应到的他的感觉。或者两个人的感觉叠加在了一起,在那个神秘的空间被放大,变得格外鲜明了起来。可是我不敢看他,连一眼都不敢看,我怕我看了就忍不住会扑进他怀里去。我想哭,想叫,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用自己的手推开那一扇隔绝了希望与现实的大门。可最终,我也只是紧紧咬着自己的拳头,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阴沉沉的天色令夜晚提前来临。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也没有灯火,整个世界仿佛被人蒙上了一块巨大的黑布,又仿佛远离尘器,来到了世界的尽头,连时间仿佛静止在了地裂天崩之前那一个诡异惊骇到了极点的瞬间。 几个男人沿着礁石间的缝隙悄然无声地潜了过去。夜色昏沉,很快就吞没了他们前进的身影。我的视力没有那么好,只能集中精力去倾听夜色里传来的每一丝声响:头顶上传来飒飒风声、海潮隐忍的起伏、脚步声甚至蔡庸脚下一滑,身体撞在礁石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很久不曾出现过的微妙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我的听觉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小兽,谨慎地从蔡庸的深海旁边掠过,越过那堵并不高的院墙,穿过空旷的庭院,将紧紧关闭的房门抛在身后,一步一步朝着黑暗的深外稳步前进。 呼吸声。 压抑的呼吸声从一楼的角落里传来,而且还不止一人。这个位置正对着客厅面向树林的一侧门窗,隐蔽在这里,显然是屋主已经发现了入侵者正在靠近这座庄院。这个新发现让我心头一阵狂喜,这里真的有人!而且不止这两个人,不止这一外埋伏。楼梯拐角、正对着厨房的角落、后门的楼梯口以及.....地面之下更深一点的地方,除了呼吸声之外还有衣衫摩擦着墙壁的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错,是地面之下。白天的时候我能够听到的范围也只到达了这里就被一道屏障挡住了,调换一个角度依然不行。就好像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头,或者应该说是一个被密封起来的盒子,里面的声音我一点儿也听不到。白天的时候整座庄院里没有人,我又一直心烦意乱的,实在说不好他们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跑出来的。就这么一分神的工夫,地面之下的呼吸声也转移到了后门的楼梯口,和事先埋伏在那里的人会合了。 我发现的情况深海自然第一时间也知道了,前进的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队,避开了前面和后门的伏兵,一队朝着侧门溜了进去,另一队朝着花园一侧摸了过去。也许是侧门的位置很隐秘的关系,那里只安排了一个人守着。蔡庸和果冻之中的一个人先摸了进去,守在里面的那个人轻轻哼了一声就静了下来,似乎是被敲晕了。另一侧的深海和周均就没有那么顺利了,他们还没有摸到台阶就被里面的人发现了,一梭子子弹打出去,整座庄院都被惊动了。 夜晚的寂静被枪弹划过空气的尖利啸叫撕破,像一锅冰水刹那间就到达沸点。子弹呼啸而过时令人血液发凉的啸声、人体被子弹穿透时诡异的闷响、濒死的惨叫……杂乱不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我再无法分辨出他们当中单独的每一个。 林天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轻微得如同耳语,“安心,殷茉,安心。” 黑暗中他的双眼闪闪发亮,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得将视线重新投向崖项那座庄院。蓦然间红光一闪,竟有火苗从靠近后院的地方烧了起来,幽幽一点,却带着说不出的险恶意味。 我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巴特拉岛上那铺天盖地燃烧着的一场噩梦,又一次借着这幽幽火苗从记忆深处席卷而来。黑暗中酌尸臭、海岸边厮杀的人影、骤然间直立而起的海浪以及漂浮在海面上残破的尸首……被强行压回心底的种种不堪回首的画面,再次一帧一帧地从脑海中被翻了出来,历历在目,清晰得让我想吐。 冷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慢慢地模糊了视线。我知道这是我生命里最最紧要的时刻,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那么长的时间里我都生活在噩梦里,那根弦早已绷得太紧。这一刻,看这山崖上跳跃的火光,听着时断时续的枪声,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忍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 “茉茉,”脑海中熟悉的声音低声喊我,“茉茉,坚持住。” 我的后背还靠在树干上,身体却不堪重负般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茉茉,你还能挺住吗?”深海的声音变得急切,“能坚持住吗?能不能让林天带你进来?能不能?” 我费力抬起头,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火光。 “殷茉?!”这一次是林天在喊我,在距离很近的地方。 耳畔嗡嗡的响声慢慢散开,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枪声似乎停了下来。 “能走吗?”林天有点着急,“他们似乎有什么发现,我想进去看看,你能走吗?” 我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身体还有点软,被林天半拽半拖着朝山崖上跑。夜风拂面,冷冽如刀,我的神智一点一点地清醒了过来。这个时候让我们过去,毫无疑问,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后院的火已经顺着风势舔到了厨房的窗户上,将幽暗的客厅照得一片血红,半明半昧的光线中,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首。林天踹开虚掩的房门,一手捂上我的眼睛拖着我往里走,我拽了两下却没有拽动他的手。他不知道,我怕的不仅是眼前的这一切,还有记忆中的地狱之海。我怕的是新的记忆叠印在旧的记忆上,成为永世不忘的噩梦。 林天放开我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了厨房的入口处。刺眼的火光中,一抹血痕在瓷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厨房一侧,壁橱的门已经拉开,露出里面一段向下的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扇金属色的暗门。 “茉茉,”一只大手用力扳过我的脸,强迫我对上他的视线,“茉茉,这里有个密室,但是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如果我说用炸药,你会不会同意?” 牙齿咬到了嘴唇,一点腥甜的味道刺激着神经,竟让我清醒了过来, “炸药?” “炸药。”深海一字一顿地自舌尖上揉出了这两个令人恐惧的名词,“火已经烧上来了,如果我们耽误太久,恐怕密室里的人会被活活烫死。” “怎么会打不开?”我抓住深海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的皮肤里去,“他们怎么会打不开?那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两把钥匙,他们手里有一把,进去之后带进了密室,~旦有突发情况需要他们出来,钥匙必须留在密室里。” “另外一把钥匙……”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倏地闪过。 “另外的一把钥匙在夜鲨手里。”深海的脸被火光勾画出狰狞的阴影,眼里急切的神色像有火在烧,几近疯狂,“我们没有时间去找夜鲨了!” 灼热的火苗扑了进来,一瞬间我几乎闻到了头发被烧着的味道。 “深海,”我的声音竟莫名的有些不稳,“你记不记得夜翎手里的那把钥匙?” 深海的身体猛然一震。 我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那把钥匙,心里忐忑得厉害。会是这把钥匙吗?如果不是的话,密室不会自己爆炸什么的吗?不会…… 深海从我手里接过那把钥匙,他的手竟然也在抖,抖得那么厉害,完全没有办法对准那个小小的锁眼。 一段木桩自二楼的阳台重重砸了下来,在台阶上扬起一人多高的火苗,灼热的气浪再一次卷进了厨房。 一滴冷汗顺着深海的下巴滴了下来,打在了他的手背上。深海猛然攥紧了钥匙,回过头深深地望了过来。四目交投,激荡在彼此心底的希望和恐惧一霎间清清楚楚地融合在一起,变成走投无路之下的破釜沉舟,再无回避躲闪的余地。 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他的手背,就像我们的手指合二为一,两只手所携带的力量也同时合二为一。钥匙送进了锁眼里,试探性地顺时针一扭,耳畔传来啪的一声脆响,金属性的暗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 脚下顿时一软,深海一把捞住了我,身后的几个人都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开了?”深海犹难自信,转过头看着我,“开了?” 我的心脏像被注入了强力的药剂,跳动的频率快到我难以承受。深海拉着我,一步一步地往里走,起居室般得房间里乱得像猪窝,桌子上的报纸、酒瓶、没有吃完的罐头堆得像一座小山。靠墙一排地铺,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被褥和衣服。再往里走,虚掩着地一道房间触手即开,这是一间实验室,宽大的试验台上堆满了仪器,不大的房间被一人多高的玻璃柜分割了不知多少个小空间。 我一直往里走,像冥冥中有根线在拽着我。心头汹涌着莫名的东西,像湖水,像连续的鼓点,像巴特拉岛上我无法抗拒的海啸。 终于,一个巨大的水池出现在了玻璃柜的后面,昏暗的灯光下,幽蓝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就在水池最远处的地方,一点银色的光闪过。 水波晃动,慢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浅色的发丝闪烁着铂金般的亮光,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冰蓝色的眼眸犹疑不定地来回打量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 我慢慢走到水池旁边,扶着池壁半跪了下来,和我魂牵梦绕的女儿隔着一片空荡荡的池水静静对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却仍然不舍得眨一下眼。 海伦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试探着朝我们游了过来,一寸一寸地靠近,然后停在了距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这样一个距离,我触摸不到她,却足够我们看清楚彼此的脸。 海伦脸上的表情慢慢地由惊恐变成了迟疑,然后,像有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之中,一种混合了惊喜和委屈的复杂表情飞快地在她的眼睛里氤氲开来,她又一次靠了过来,怯生生地将那双小手放在了池壁上。 我甚至不敢碰她,生怕伸出手去又会是一场梦。深海随着我一起蹲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我们许久不曾见面的孩子。 海伦的视线在我和深海的脸上来回扫视,像要从我们脸上一丝一丝找回她来到这世上最最初始的记忆,她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上慢慢焕发出让人炫目的光彩。 她抬起冰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们……” 我泪如泉涌。 在我的身旁,深海沉默地张开手臂将我们紧紧搂入怀中。 —全出完— 夜鲨番外 为理想而战 我来晚了。 隔着一弯海水看到对面海岸上那一把跳跃的火光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来晚了。如果我能够再快一点摆脱跟在身后的那些月族人,如果我昨晚能够放下手里的事儿,跟着这个孩子一起离开那个岛……说不定此时此刻我们早已平平安安地到达了地球的另一端。 当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几个人抱着裹在大毛巾里的小人儿,在火光中跑出院子,快速地消失在了山坡上黑沉沉的密林里的时候,心中竟然也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像无意中弄丢了什么珍爱的东西似的,有一丝淡淡的不舍。 那个孩子抱到我面前的时候还非常小,小到我两根手指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捏断她的脖子。我们族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新的成员出生了,我甚至不记得上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她看起来怕得要命,任何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尾巴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子,直到确认没事儿才会一点一点,犹疑不定地把自己舒展开。每次看见她,她都是一副惊恐不安的表情,铂金般的头发在脑后根根竖起。我要是再靠近一点儿,她就会炸了毛似的到处乱窜,甚至于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到池壁上去。 真可怜。 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都会想起那个脾气不怎么好的殷茉。她要是知道她的孩子仅仅是看到我就会吓成这令样子,估计……会哭出来吧。 我听到夜翎叫她海伦,这是个好名字,不过我想那位掀起了两国战争的绝世美女一定没有这一个海伦漂亮。 这孩子确实漂亮,有时候我也会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观察她,就好像不久之前曾经这样观察过她的母亲一样。那个女人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即使害怕也会死撑着在表面上装出无所畏惧的神气。不像她,哪怕脚步声重一点儿都会吓得东躲西藏,亮出尖尖的爪子也无法给自己壮胆。 还是太小了吧。 不过这个小小的身体还是带给我不小的惊喜,她的智力发育远远超过了族里收养的那些同年龄的孩子,骨骼发育、肌肉强度、反应能力也不可小觑。一群孩子围在一起争抢东西,她总是胜出的那一个。站在监视屏幕前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是如何灵敏地在各种障碍之间穿梭。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孩子眼里惊恐的神色慢慢地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零零的,若有所思的迷茫。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看起来竟然可怜得……有些可爱。即使她已经学会了不再把害怕挂在脸上,她仍然不肯接近我。当别的孩子都围在我的身边接受我的糖果和礼物时,只有她一个人总是站在最远的一角,充满警惕地看着我。有的时候她会咬着自己的手指,那么明显她被我手里的诱饵所吸引,却仍然固执地不肯靠过来。这一点倔犟倒是跟那个生她出来的女人十分相像。 越看她就越是有种奇妙的感觉。她有一个人类的母亲,一个海族的父亲,这是一个跨越物种,从生物意义上讲完全不能成立的奇妙的存在,甚至她的血液成分都与任何一个族类完全不同。 谢路南说的没错,她是一个奇迹。 这样的一个奇迹,我甚至还没有从里到外研究透,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人带走了。哦,实事求是地说,就被她自己的父母带走了。 真是……让我不舒服。 我把望远镜递还给身旁的安东,不用看我也知道,安东也是一脸的遗憾。安东从小就是在人类社会里长大的,对于人类,他有着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加复杂的感情。我怀疑他是想当人类的,或者说他有的时候会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人类。 在他的心目中,结合了两个族类的优点而出现的海伦无疑是一种具象化了的理想。 他的理想。 甚至……也是我的理想。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是什么样子,她长大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在战斗中超越夜族最强大的战士呢?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头淡淡的不舍甚至有一部分变成了浓到无法说出口的遗憾。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会有这样的感觉应该算是很稀奇的一件事了吧。我一直认为所谓感情这种东西,是只有懦弱无能的人类才会拥有的,是他们本来就不堪一击的身体里最致命的一个缺陷。只有排除了这一类无用的东西的干扰,我们的战士才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战斗。 这是我自从族群分裂开始就一直在努力的目标。我需要最强悍的战士,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无懈可击,不可战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用大量的金钱请来顶级的学者去做专门的研究,比如神经传导、比如基因工程,这些都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同时,我需要更加深入地研究人类这种在陆地上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奇怪生物。 我们这个族类在某些方面与人类是十分相似的,比如我们的一切行为和感觉也同样是通过神经传输给大脑,并由大脑传递回来命令身体行动,神经的灵敏度越低,给大脑传递的信息就越少,也就是说,通过降低神经灵敏度来提高士兵的战斗力从理论上讲是完全可行的。当然这只是研究的一个很小的方面,我一直觉得在他们身上有某些特点是可以为我们这个族群所用的,比如殷茉那种看似平和的倔强,那种被我关起来还会处心积虑逃出生天的心计。 安东摸索着在我脚边坐了下来,叹着气嘟嚷,“真的带走了啊……” 一声叹息慢慢滑过心底,那个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的小孩子终于还是被接走了,如此一来,我和那个女人之间就真的再没有半点联系了。从最初那带着轻蔑砸过去的一块石头开始,她就讨厌着我了,或者更早一些,从我出现在她的面前开始,冥冥之中就注定了后来的所有情节只会这样发生,只能这样发生。这一丝不经意的讨厌因为被砸了一块石头而转变成愤怒,这愤怒又因为我的穷追不舍和随后发生的软禁而增加了几分恐惧。再然后……应该就是纯粹的痛恨了吧,痛恨到夜夜不能安眠,辗转反侧,唇齿间撕咬的都是我的名字……是这样吧? 是这样吧。 我记得有一次,当我隔着单面玻璃打量那个小孩子的时候,夜翎悄无声心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然后她问我:“你爱她?”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她问的“她”不是海伦,而是从海伦的身上看到的另外一个人。 这个问题最初给我的感觉是茫然,很快这茫然就变成了诧异。她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所谓的爱,那不是人类才会有的惑情吗?我怎么会有那种多余的东西? 夜翎换了个问题,“你心里有她吗?” 我再次感到茫然。我心里有我的族人,有我们在陆地上为自己营造的栖息地,有我们这个不被承认的族群很难让人乐观起来的前途。 一个人类的女性,那又算什么? 我摇摇头,“你想多了。” 夜翎反问我,“你从来没想过,你的生活里需要一个伴侣吗?” 这个放肆的问题让我略有些不快。看出我的脸色变了,夜翎低下头从我身边退开了一步。我瞥了她一眼,转身走开。 伴侣吗?我摇摇头,我还没觉得那是什么必须得有的东西。我要忙的事情太多,我要屠尽月族……或者只杀掉那几个讨厌的长老,然后让这片海域的海族人重新聚集在一起,我要让我的族人们自由自在地做这一方海域真正的主人,我要让族群尽快壮大,壮大到面对萨默斯岛的那群老妖怪,甚至是来自人类的威胁时也可以理直气壮,无所畏惧。 我要放在心上的事情这么多,实在没有办法匀出更多的地方给一个女人了。我放不开的不过是一点执念罢了,那种莫名其妙地想要在她的生活里给自己挤出一个存身之地的执念,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我甚至不知它因何而来。 “接走了也好,”安东唉声叹气地说,“我们现在够麻烦了,带个孩子也不现实。” “人呢?都召集起来了吗?”我低声问他,“还有多少?” “按照你的吩咐,留下来八百。”安东的语气有些黯然,“要不是月族人堵得太急,有一些本来是来得及救治的……” 我抬手打断了他的抱怨,“告诉他们,准备出发了。” 第一次试探性质的正面交锋,因为我们的轻敌而一败涂地,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月族人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个愚蠢的新任族长想要在这条族群的回流通道上做什么手脚我再清楚不过,一个人类居住的小岛罢了,我并不在意。不过我却知道他很想顺道消灭了我们这一支旁族,抛开两族的积怨不说,萨默斯长老会的人已经放话要找我们的麻烦,月族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渔翁得利的好机会。 带着安东一边走下山崖,一边开始解开身上的衬衣。据说人类要采集一种白色的花,把它们纺成线,然后用线来织成布做衣服。同样质地的东西,因为不同的添加成分,或者由不同的人来制作就可以挂出不同的价格,从几十到几千几万,其实我摸起来感觉都差不太多。这里面细微的差别,我想我这个异类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人类活得果然麻烦,不过也麻烦得有趣,至少海里的生活没有这么多的新鲜花样。而且他们的脑袋瓜子也很聪明,会想出种种新的方法来改变他们生存的世界,这也是最让我着迷的地方,那种变化,那种在变化中求发展的想法让我很动心。我不喜欢我们的族类干百年来还按照一成不变的古法来管理,用人类的话来说,整个社会都在前进,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不肯求变本身就是一种退步。 不可否认地说,我们的族群在大自然面前,的的确确是在退化。尽管这个说法会让萨默斯岛的那些老家伙暴跳如雷。我们无法占领陆地,也正在逐步丧失对海洋的控制权。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我们这个族群就真的灭绝了,像陆地上那些曾经出现过的珍稀动物一样,恐龙、南极狼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要想避免这种可怕的结果,唯一的办法就是合并所有分散的族群,不要再在人类的掠夺面前退缩。 海洋不是人类的私有物。 从来都不是。 衣裤被扔在身后,我一头扑进沁凉的海水里,身体迅速地开始发生变化。支撑着上半身的两组骨骼以截然不同的排列方式组合到了一起,两侧的肌肉组织互相渗透,飞快地合二为一,坚硬的鳞甲自柔软的皮肤下面浮现出来。强劲有力的鱼尾以及指尖的利爪,这都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利器,是我们借以生存的最直接的保障。 幸存下来的战士们迅速聚集了过来。 “我们必须杀掉月族的长老。”黑漆漆的海底,经过改造的身体却连最细微的海草都看得清清楚楚——是直接用眼睛看,而不是依靠声呐来做判断,这大概是月族人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出发吧!我们的目标就是杀掉月族的长老,合并两个族群!” “杀掉长老!合并族群!” “杀掉长老!合并族群!” 之前的一场败仗反而将大家刺激得热血沸腾,这是我乐于见到的。 “出发吧!” 人类说,那种沉淀在意识的最深处,百转千回也要执意去做的事,其实叫做理想。 人类也说,理想这东西,其实就是为了破灭而存在的。 实现也好,破灭也罢,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东西,我都能把自己的步伐看得清清楚楚。 冰凉的海水温柔地包裹上来,我默默地告诉自己:既然我们的生命那么漫长,既然我们注定了要在这茫茫大海里争夺存活下去的机会,那么……就为理想而战吧。 番外 路家兄弟 路一端着那杯刚沏好的普洱茶还没走到二楼就开始后悔了。他扭头望向楼下,他老妈手里拿着毛衣针,两只眼睛却还定在他身上,神情里微妙地混合了担忧、焦虑、心疼等诸多成分,复杂得让人心生嫉妒。 “就死面瘫是你亲生的?!” “废话什么呢?”路妈妈两道眉毛皱了起来,“还不快点上去问问?这都饿一天了,人是铁饭是钢,你要是舍得不吃饭我也让明远上去问你!” “我真没吃饭的时候你也没让他来问过我!”路一悲愤,“小时候他揍我你从来都没拦过。老头子揍我你都拦着,就他,每次揍我你都在旁边看热闹!” “好端端的说小时候的事干什么?!”路妈妈白了他一眼,“他揍你还不是因为你淘气?又没冤枉你。” “你是我亲妈吗?”路一要吐血了,“我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对吧?” “你这讨厌孩子怎么说话呢?”路妈妈不乐意了,“你大哥一天没吃饭了,让你上去问一声怎么就这么多废话?” 路一正要反驳,身后突然窜过一股凉风,一回头就看到斜对着楼梯的门开了,路明远一只脚刚迈出来,大概是听到了母子两个人的对话,脚底下停顿了一下才朝着楼梯走了过来。 路一看见他就下意识地挺胸收腹,“哥,要茶不?刚沏的。” 路明远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茶杯,眼神淡淡的,“你自己喝吧,我出去一下。” 路一磨牙,暗说老子不喝茶,老子从来都不爱喝茶,哪怕你泡了极品大红袍老子都不带喝一口的。 路明远低着头擦着他肩膀下了楼,两只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从背后看竟然有点驼背似的感觉,怎么看怎么不精神。 路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匆匆跟老妈打了招呼就低着头往外走,表情变得不怀好意起来,“死面瘫不会是失恋了吧?” “啊?失恋了?你没问问他……”路妈妈大惊失色,一转头看到路一满脸幸灾乐祸似的的表情,两道眉毛又皱了起来,“嘉明,你别是知道什么瞒着妈妈吧,你爸爸天天忙得不着家,你们哥儿俩要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路一被她念叨得头疼,“路明远是谁啊,大名鼎鼎的路中校,就算失恋了也能让我知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你不知道他一直当我是流氓小混混来着……” “废话怎么那么多?”路妈妈扔掉手里的毛衣针,整张脸都板了起来,“你去不去?!” 路一咽了口唾沫,灰溜溜地转身往外走,“我去,去还不行吗?!” 路一走下台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路明远那辆二手车还停在院子里,脑门子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说路明远这是抽什么风啊,从这里走到街口至少得十五分钟呢,总不至于要跑步出去吧?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军区的人,街口有警卫员,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出租车之类的代步工具。路明远这是要上哪儿啊?好久没回家,难道这段时间里他新添了晚上出门散步的习惯? 路一站在街边东张西望了一番,天已经黑了,街上没什么人,不远处的那几声咳嗽听起来自然清楚,路一做了几个深呼吸,一溜小跑地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过去,拐过一个弯,果然看见路明远正在人行道上低着头数砖头呢,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跟出来了?有事?” 路一都要气乐了,“有事的是你老人家吧?” 路明远抬起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路一不由自主地挺了挺后背,悻悻地想,这人就这点讨厌,看谁都像看阶级敌人似的,一点儿人味都没有。 “有事?”路明远又问。 路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多年生意场上养成的习惯,一旦察觉谈话中有冷场的苗头,立刻先拿好烟点上,把话题从正事儿上绕过去,投其所好地拉扯点儿闲话,等再绕回正事儿上的时候,谈起来就顺溜多了。路一从长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玉溪,抽了一支递过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对面这个是路明远,不是自己的生意伙伴,手一僵,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不是上赶着点眼药吗?正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来,路明远已经一言不发地接过了这支烟。 路一觉得脑筋都短路了,“你……你抽烟啊?” 路明远又瞥了他一眼,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腔调,“不知道我抽烟你还给我?” “我那不是……”不是什么,路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总不好说是被他吓得神经错乱了,所以没法子按照正常思路想事情。 “妈让你来的?”路明远又问。 路一不吭声,心里却模模糊糊觉得路明远今天真的有点不太对劲儿。平时跟自己哪有这么多话啊。 “我没事,”路明远从他手里拿过打火机,低着头点着了那支烟,把打火机扔回来的时候又说,“我走走就回去。”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让路一回去,可是他一转身,路一还是神差鬼使地跟了上去。路明远似乎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搭理他,自顾自地低着头走着,时不时地抬起手吸了一口指间的烟。他的眉眼都被笼罩在薄薄的烟雾里,街灯下看过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萧索的味道。 在路一的印象里,路明远一直都胸有成竹,刀枪不入。这副样子他还从来没见过,看着竟让他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他其实不是那么八卦的人,跟自己老妈说失恋什么的也都是半真半假地拿这个他从小就对付不了的人过过嘴瘾,可眼下他这副样子……不会是真的失恋了吧? 路一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得很大。路明远也能失恋的想法太惊悚,震得他有那么一点儿回不过神来。眼睛无意识地瞟过去的时候,看到路明远已经在路口停下来了,人行道的对面是一户人家的后院,半人高的砖墙里面是几块开出来的地,种着花花草草还有点青葱辣椒什么的,这一带的院子基本都这样,唯一的区别就是院子的一角还立着一架秋千。 “那不是……”路一的脑子里像有道闪电劈了过去,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不会吧……” 路明远低下头吸了一口烟,路一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但是唇角弯起的弧度里带着太过明显的自嘲和自厌,甚至还有几分心灰意冷的味道。路一觉得心尖上有凉水似的东西漫了过去,有种无措的感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路明远把烟头弹进了几步远的垃圾箱里,转头问他:“她给你打电话了?” 路一点了点头,“明天晚上,韩家馆。” 路明远这么问肯定也在被邀请之列了,路一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可路明远只是把两只手插进了长裤的口袋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出神。路一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看着那个黑夜中静悄悄的秋千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看到过的画面:年少的殷茉靠在秋千上打瞌睡,脑袋歪靠在椅背上,长长的马尾辫从椅背后面笔直地垂下来,随着秋千来回晃……路一不知道此刻的路明远是不是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但是这种类似追忆的情怀却带着几分惆怅的味道,令他很觉得不适。于是路一没话找话地问道:“明天你去吗?我昨天看见他们家那个小丫头了,那叫一个漂亮……小洋妞似的。” 路明远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路一又说:“两个小崽子凑到一块就打架,不打架的时候就斗嘴皮子,得瑟自己玩具,比着比着就都急眼了。那丫头说自己有护照,阿寻大概不知道护照是什么玩意儿,跳着高喊‘我有路叔叔!’”路一捏着嗓子学小孩子说话的腔调,还没说完自己就笑了,“哎,你明天会去吧?” 路明远也跟着笑了,“应该……” “去吧,去吧,”路一又笑,“两个小东西太有意思了,我跟你说……” 路明远明显在想别的事儿,路一口沫横飞了半天见他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泄气地停了下来,“你没听啊?” 路明远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路一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年轻有为的路中校从小不苟言笑,跟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路一除了惹祸回家的时候挨他的揍,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温情的肢体接触,真的,从来都没有,不知怎么,路一心里竟有点感慨起来,心说这死面瘫八成是被黄鼠狼什么的给附体了吧…… 正胡思乱想,就听见路明远问他,“你见着她爱人了?” 路一点点头,原以为他会问问深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听路明远话锋一转,甩出来一个反问句,“前段时间她出国,你知道吧?” 路一又点点头,觉得思路有点跟不上自己强悍的大哥了。 “她走之前我见了她一面,”路明远的声音轻飘飘的,“你知道我跟她说什么?” 路一摇头,心里却说告别时刻还能说什么,不外乎是要保重啦,注意安全啦,有事要及时联系大使馆,再肉麻一点说不定会说出一句我等你啊,我喜欢你啊之类的…… “我跟她说,做什么事都别冲动过了头,如果她作为恐怖分子被引渡回国,我不介意把自己手里掌握的证据拿出来给她的罪名增加点儿分量。” 路一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张嘴就说:“你死得不冤,换了是我我也不要你。” 路明远苦笑了一下。 “那你明天还去吗?”路一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人无完人。原来他一向都有点惧怕的大哥在发育上也是有缺陷的,就好比情商这东西……他绝对是小于等于零,哪个男人会对自己心仪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路明远静静地出了会儿神,又说:“当初师母要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我其实挺高兴的。” 路一没有说话,他模模糊糊地从路明远对待殷茉的态度上感觉出了一点异样,不过这感觉一直模糊得很,他一直不敢确认就是了。 很久之后,路明远叹了口气。 “哎,你别这样。”路一有点儿受不了了。 路明远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抬头问他。“还有烟吗?” 路一干脆把整盒玉溪都递了过去,“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怎么不知道?” 路明远想了想,“初二吧。” “初二?!初二老子这个坏学生还没开始抽呢!” 路明远闷声笑了,“你一个毛孩子知道什么啊……” “你一直在装!你从小就装!你还揍我!”路一气得语无伦次。 路明远被烟呛了一口,笑着咳嗽了两声,拽着抓狂的路一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风声飒飒,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路明远的膝盖上,路明远面无表情地拈起这片还没有红透就落了下来的树叶,微微叹了口气。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轴呢,”路一也跟着叹气,“什么好话到你嘴里就变了个味儿。其实也是关心她的吧?” 路明远想起在小镇上见到她的情景,他站在门外,她站在门里,面色苍白,眼神警惕,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随时都预备着亮出尖尖的爪子。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之间就竖着一堵墙吧。糟糕的开始,糟糕的过程,又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是我的问题。”路明远把抽了一半的烟压灭在了脚边的地面上,“遇到她是因为公事,可是我又有点希望变成私事,结果……我始终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清晰的定位。” 路一琢磨一会儿,忽然觉得殷茉要是跟了路明远也未必就是好事。路明远那样敏感的身份,他的配偶上头肯定是要查个清清楚楚才能批准的。但是有关深海的那一段经历,包括深海的身世背景又似乎是个不能去深查的存在……到时候估计还是个麻烦,搞不好不但会拖累路明远,连老爷子都有可能受影响。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殷茉一家子已经团圆了,怎么看都跟自己家没有半毛线的关系。路一看着路明远,心说咱哥俩大半夜的坐在马路牙子上风花雪月的……这是抽什么风呢? “回去吧,”路一说,“妈还等给你开小灶呢。” “再陪我坐会儿。”路明远伸直了双腿,长长叹了口气,“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出任务了,大概要几个月才能回来。” 路一愣了一下,“你不是躲着明天殷茉请客吧?” “碰巧的,不过……”路明远摇了摇头,“不过接到这个任务让我松了口气就是了。你要说我存心在躲,也行。” 路一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又啪的一声合上,心里忽然有点乱,他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路明远无法面对的事情。 路明远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摇着头笑了笑,“我又不是真的刀枪不入。” “你心里难受吗?”路一心头纷乱,直截了当地问了个弱智的问题,“还没表白就被淘汰出局了,你不会憋屈得想哭吧。” “哭倒不至于。”路明远颇为自嘲地笑了笑,“不过,难受还是有一点儿。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把事情搞得这么糟,挺受打击的。” 路一很想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去揉一揉他的额发,但是他不敢。干笑了两声,安慰他说:“这也正常。专家都说了,天才和傻子不傻隔着一层纸,根本就在一根绳子上拴着呢。你真要事事完美无缺,别人还活不活了?” “你是说我情商低吧?”路明远瞥了他一眼。 “不是,”路一摇头,“我其实是想说情商这种东西,老妈把你生下来的时候根本就忘了捎上了。” 路明远愣了一下。路一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拧着眉毛一脸不耐烦,要不就是有多远躲多远,拿他打趣这样的事……似乎还从来没用过。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 也许是他发愣的样子没有什么威胁性,路一到底还是壮着胆子在他脑门上捋了两把,然后像个占了便宜的小孩子似的咧嘴笑出了声,“说真的,哥,不是我打击你,你真没啥情商,真的。失恋这套把戏别的孩子十四五岁就玩剩下了,你现在才赶上……” 路明远一把拍掉了他的爪子,有点恼羞成怒了,“你欠揍是吧?” 路一跳起来就跑,路明远一脚踹过去居然被他七扭八扭地躲开了。兄弟两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个追一个跑,没过多久就跑得看不见了,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却随着晚风飘出了很远。 “你还中校呢,这一脚踢得都没我专业……” “这一脚专业不专业?” “你个死面瘫,还来劲了……” “有本事你踢回来啊……” “看老子的佛山无影脚……” 海伦的番外 小蝌蚪找妈妈 踮起脚尖按住门把手,轻轻一使劲,卧房的门就被推开了。尽管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但是看见门在自己面前打开,我还在情不自禁地会生出一种新奇的感觉来。 这所房子里的每一扇门都是这样的,没有锁,没有电子防盗门,想出去或者想进来随时都可以。窗外也没有栏杆,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满天的小星星,睡不着觉的时候看着它们,我会觉得没有那一道栏杆挡着,它们看起来离我好近啊。 窗户外面有各种各样的房子,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树,有花园,还有一个喷泉,有的时候它到晚上也不肯休息,还在那里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很多看起来像我一样大的小孩子在外面跑来跑去,或者在喷泉另一侧的空地上玩秋千,他们看起来都笑嘻嘻的,很高兴的样子,即使尖叫也没有人跳出来制止。 没有栏杆的房子、没有边界的房子、这些疯跑的孩子都让我感觉新奇,最让我新奇的是,我可以随时出去! 真的可以随时出去,只要我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她就会走过来问我,“想出去玩吗?” 我记得她第一次这么问我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才轻轻点头。没有来到这里之前,我和另外一些人住在一起,他们是不允许我随便出门的,我甚至不能够在窗边停留太久,但是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带着笑, 却微微有些担心的样子,好像担心我不肯出去似的,看到我点头,她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人是妈妈,每次去外面玩的时候她都会拉着我的手,有的时候也抱我,不过她抱着我和夜翎抱着我是不一样的。夜翎总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还不让我随便碰她的头发,而她却总是笑眯眯的,我搂着她的脖子她会很高兴,碰乱了她的头发也不要紧,她还会不时地凑过来亲吻我。 她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像一种花的味道,一种被太阳晒过了的暖洋洋的花的味道。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海里,那时候她看上去很不好,脸色很白,眼睛下面有淤青的颜色,怀里还抱着那个总爱跟我抢玩具的阿寻。不过那个时候阿寻也很小,小得就像楼下的老奶奶家里养的小白猫。她抱着这个小白猫,脸上带着笑,我朝她游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特别好看。我还记得我和阿寻总是打架,为了争夺她怀里的地盘。不过阿寻没有尾巴,他没有我游得快,肯定是这个原因,她才不得不总是抱着他。 我和爸爸一样,在海里的时候都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他教我在水底躲避敌人的时候跟我说过,妈妈和弟弟都没有尾巴,也不认识海水里那些危险的东西,所以在海里的时候我们得保护他们。我自己算了一下,如果爸爸要保护妈妈的话,那个小不点的阿寻就得靠我来保护了。虽然他总是跟我抢玩具,不过看在他没有尾巴的分儿上,我就不跟他计较了,而且爸爸还说过,我是他姐姐。“姐姐”的意思就是我比他高级,长大以后他什么都得听我的,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保护他吧。 爸爸、妈妈,还有我和阿寻,我们四个人是一家人。妈妈说,一家人就应该生活在一起,不能分开。她说这话的时候,两条胳膊紧紧抱着我和阿寻,她自己靠在爸爸怀里,然后她低下头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亲了一口。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可以使劲地靠着她,不用担心会被推开。我也喜欢她亲吻我,她的皮肤很软,亲在我的脸上就好像被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似的,微微有点痒,我总是忍不住会笑起来。 这也是我喜欢的感觉。 我喜欢这里——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从推开的房门望出去,走廊里花朵形状的壁灯还亮着,橙黄色的光暖暖地照着地板上,白色的地板都被染成了好看的橙黄色。这个时间大家都在睡觉,所以到处都静悄悄的,外面也一样,那些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要到太阳出来之后才会到外面去玩。 对面的房间是阿寻的,我轻轻推开门,借着屋角夜灯微弱的亮光,我看见他穿着薄薄的睡衣趴在床上,看起来已经睡着了,被子一半搭在床脚,一半掉在地板上,他的一根手指还伸在自己的嘴里,口水把枕头都洇湿了。 真是个脏孩子。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走过去替他把被子盖好。上次妈妈说过,半夜里总是蹬被子的话就会生病,会着凉,着了凉的孩子就要去医院吃药打针。我想那一定和我住在研究所里的时候一样,没完没了地各种检查,身上缠着奇怪的电线,说不定还会有尖尖的针头扎进胳膊里去抽血,那可是很疼很疼的。阿寻虽然总是抢我的玩具,可是一想到他会那么疼……我还是宁愿他不要生病的好。 阿寻的房间看起来和我的差不多,不过我房间里的床单和窗帘上都有好看的皱褶和大大的蝴蝶结,床单和窗帘上面还有很好看的花朵和蝴蝶。虽然阿寻的床单上的海螺和小鱼也很好看,但是我还是觉得我的更漂亮——因为我是女孩子。 这是妈妈说的。 阿寻的房间没有什么好玩的,也不漂亮,我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爸爸妈妈的卧室在书房的另一边,因为他们有两个人住,所以房间要比我和阿寻的卧室大,家具也要多一点儿。 他们是两个人嘛,这我还可以理解。 他们的墙壁也是蓝色的,就好像大晴天的时候,浅海里才会有的那种颜色。这是我喜欢的颜色,他们的窗帘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小鱼什么的,只有一道一道的条纹,深蓝的、浅蓝的、金黄色的……随着夜风飘来飘去的时候,会让人想起阳光明媚的海滩,比阿寻房间里的窗帘好看多了。 他们的房间里没有夜灯,不过在黑暗中我也一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大人正靠着一起熟睡,爸爸那边的被子被他蹬掉了,妈妈倒是很乖,一点儿也没有乱蹬被子。她躺在爸爸胳膊上,那颗粉嘟嘟的珠子从脖子里滑了出来顺着爸爸的胳膊落在了枕头上,幽幽地亮着,很漂亮。 我出来的时候忘记了穿拖鞋,在他们床边站着有点冷,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爬上了大床,朝着她怀里爬了过去。 “妈妈?”我小声喊她,如果她也凑巧没有睡着的话,是不是可以陪我玩一会儿呢? 妈妈的身体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神情迷茫地看了过来。 “妈妈,你睡着了吗?” 妈妈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清醒了一点儿,“海伦?” 她是醒着的,我高兴地扑了过去。妈妈拉开自己的被子将我卷进她的怀里,她的被子里暖和和的,还带着我喜欢的那种淡淡的花香味儿。 “你身上真凉,”妈妈小声嘟嚷,“又没穿拖鞋?” 我往她怀里拱了拱,我知道她是不会真正责怪我的,不过就是在表示关心我罢了。 “睡不着?”她用下巴蹭了蹭我的额头,低声问我,“还是做了什么梦?” “我想听故事了。” “哪个故事?” “小蝌蚪找妈妈。”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我,“怎么总是听这一个故事呢?我还知道其他好听的故事呢。” 我想了想,“我和小蝌蚪一样有尾巴啊。” “好吧,”妈妈在我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暖和的春天来了,池塘里的冰融化了,青蛙妈妈睡了一个冬天也醒了。她从泥洞里爬了出来,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塘里,在水草上生下许多黑黑圆圆的卵……” “我也生在水里呢,和小蝌蚪一样。” “不太一样,”妈妈想了想,“小蝌蚪生下来是一粒一粒小圆球的形状,你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漂亮的人鱼宝贝。” “为什么弟弟不是人鱼宝贝呢?”我一直好奇这个问题,他没有尾巴,到了海水里也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带我们去海里游泳的时候,他只能用手和脚来划水,虽然他的手指和脚趾上都有蹼,但他还是没有我游得快。 “这么说吧,如果我也是人鱼的话,阿寻就会是一个人鱼宝贝了。”这个问题似乎让妈妈有点为难,她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这么回答我,“因为我们有两个孩子啊,所以必须一个像爸爸,另一个像妈妈。” “哦,”我懂了,“我比阿寻好看。” 妈妈低下头在我脸上亲了亲,“是的,你比他好看,你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一个宝贝了。”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亲了亲她的脸,“后来呢?” “春风轻轻地吹过,太阳光照着,池塘里的水越来越暖和了。青蛙妈妈生的卵慢慢地都活动起来,变成一群大脑袋长尾巴的蝌蚪,他们在水里游来游去,非常快乐……” 我想起了我刚生下来的样子,说不定也是这样快乐地游来游去吧。那片模糊的礁石和那只带着我游泳的海豚我都还有印象,我甚至记得妈妈从下方看着我的时候,那种略微有点担忧的眼神…… “小蝌蚪看见大白鹅的白肚皮,高兴地想:这回可真的做到妈妈了。追了上去,连声大喊‘妈妈!妈妈!’大白鹅笑着说:‘小蝌蚪,你们认错了,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是小鹅的妈妈,你们的妈妈穿着绿衣服,你们到前面去找吧……’” “不对!”我及时地打断了她,“它们先遇到了一只大乌龟,大乌龟有四条腿!” 妈妈低声笑了起来,“你记得比我还清楚,还要我接着讲吗?” “要!”我趴在床上喊,又被她按回了被子里,我有点儿着急了,“我就想听你讲。” “好吧,好吧,”妈妈叹了口气。 “那后来呢?”我乖乖地问。 “后来……”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后来天就亮了,爸爸妈妈起床一看,呀,小海伦还在睡觉呢,为什么呀,原来她半夜里没有睡觉跑去听故事了,后来,爸爸妈妈只好带着阿寻一个人去动物园里看大老虎了。” “不行!”我跳了起来。 爸爸哈哈笑了起来。 “不行,我也要去!”我继续抗议,阿寻给我看过他的图画书,那里面画了好多奇怪的动物,有的身上长着条纹,有的头上长着尖尖的角,我都不认识。阿寻说动物园里都有,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去过。 “那你得好好睡觉啊,”爸爸又笑了,“要不然逛动物园逛到一半你就累了,我就只好带你先回家,留下妈妈和弟弟继续逛了。” 我在听故事和逛动物园之间犹豫了一会小儿,“那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妈妈看着爸爸,爸爸歪过头想了想才说:“可以!不过就这一次哦,以后就不可以了,长大的小女孩必须在自己的闺房里睡觉。” 那就是同意了?我连忙躺回了被子里,小心地替妈妈也盖好被子,“那我们赶快睡觉吧,我可不要只逛一半就回家。” 爸爸和妈妈在我背后低声笑了。 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又一次向他们确认,“我们明天真的去动物园吗?” “是真的,宝贝。”这是妈妈的在回答我。 “那我以后都可以住在这里吗?”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有点不太放心,“一直住在这……不会再被送到研究所去?” “当然不会了,”这一次换成爸爸来回答我,“如果有人想带你走,我会把他扔到动物园里去喂大老虎。” 这个回答让我觉得安心极了,阿寻说了,老虎很厉害的,啊呜一口就可以吃掉一只大象,研究所里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比大象更大个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妈妈小声问我。 “那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这一次换成了他们俩一起来回答我,“会的。” “一定会!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