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刃》作者:君长玉 文案: “一把仇刃,斩世间血海深仇,从此江湖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以刀为伴,只求问心无愧。 茯苓要报仇,要杀尽武林恶人,要做天下第一刀客,要足以与那人并肩。 刀与剑, 注定纠缠不休。 过目不忘美人受与天纵奇才皇子攻。 = HE= 当不了天下第一,就当天下第一的男人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茯苓、颜烛 ┃ 配角:邱毅、丁淮、张发财、王有钱等等 ┃ 其它:复仇、江湖门派、刀剑对决、宫廷夺位 一句话简介: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第1章 八岁的茯苓在冬青门山下,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他滴水未进,眼下已经意识不清,双腿麻木的失去了知觉,只能努力挺直腰。 他不敢倒下,一闭眼,就是满眼猩红,屋子里一片狼藉,爹娘姐姐躺在血泊里,破碎的衣衫浸满了血,他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村里的小芸姐姐帮他给父母姐姐下葬,跪在墓前哭了三天之后,他把眼泪擦干,发誓要报仇。 林芸的哥哥林勇是冬青门的弟子,林芸让茯苓来冬青门找林勇,茯苓从村里一路来到冬青镇,守门的外门弟子不让他进去,他在冬青门下苦等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了下山采买的林勇,林勇说他跪在冬青门前,兴许能打动门中长老。 茯苓没有别的办法,他家破人亡,他要给爹娘和姐姐报仇,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跪在青石板上,一天一夜不敢离开,膝盖、后背没有一处不痛,脊背微微颤抖。 他生得极好,白皙的皮肤,一双柳叶眼清透漂亮,然而几天食不果腹,衣衫褴褛,与街上的小乞丐已无分别。 大脑一片混沌,恍惚间他看见爹娘和姐姐,远远的站在地平线下冲他招手,日头西斜,残阳如血,映出那猩红的记忆。 他的至亲、他所有美好的、幸福的过去被这道鲜红割裂开,永远留在了回忆的另一端。 只有这血色的仇恨刻入他的骨髓,日日夜夜、如影随形。 他此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嘿,这小子还在这儿跪着呢?” “哪里来的小乞丐?真碍眼!” 四个冬青门的弟子讥笑着路过,不知道谁还踹了茯苓一脚。 茯苓本就没了力气,全靠意念支撑,他毫无意外的栽倒,挣扎了好一会儿,又摇摇晃晃的爬起来。 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他在这四个人中,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勇站在几个人中,冷漠的看过来,与其他人的表情没有分别。 茯苓收回目光,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没有余力再思考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终于支持不住,向前栽倒,耳边车轱辘的声音自远及近,面前出现了一踏着双破布鞋的脚。 吴恒推着卖包子的拖车,在茯苓旁边停下来,他拄着拐杖,一撅一拐的走近茯苓,把他抱起来,放在了拖车上。 “瘸腿吴,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养得活吗?捡他回去干什么?” “多管闲事,你活该一辈子卖包子!” 吴恒不理他们,给茯苓喂了点水,回头看了一眼翠绿的冬青山,眼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最后低下头,一手拄拐一手拖车。 他瘸了一条腿,却还能拖得了车,走得虽然慢,但是非常稳。 破烂的木板车在暮日余辉中缓缓行进,青石板的路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父母姐姐惨烈的死状,满屋的血色,从村里来到冬青镇上,处处陌生,一路惊魂不定,被人偷钱袋,被狗追、被乞丐欺负,在冬青山下食不果腹的等待,跪在地上那异常漫长的一天一夜…… 茯苓从梦中惊醒,头顶上是木头房梁,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家。 好一会儿他缓过神来,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长命锁,眼前的屋子比他家还要破旧,他不可能回去了,爹娘姐姐都不在,何谈有家? 一个眉目和善的妇人端着碗进来,面上有几分病容,看见茯苓坐起身,欣喜的转身喊道:“恒郎,那孩子醒了!” 吴恒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他已过不惑之年,鬓角被岁月染白,穿着一身旧夹袄,洗得颜色发白,面相和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聚在一起。 吴恒温声道:“先吃点东西吧。” 瓷碗里的粥还热着,青菜里能看见点儿肉末,在这样的家里,已经算很好了。 吴恒见他神色恹恹,问道:“你去冬青门跪着,是想学武?” 茯苓闻言,拿勺子的手停下,用力的点点头。 吴恒沉吟片刻,道:“我可以教你。” 茯苓仍旧拿着勺子看着他,嘴里的粥都忘了咽下去。 吴恒见茯苓面露迟疑,猜到他大概不信,便拐杖扔在半空中,一下子握在手里,身子一侧,飞速的挽了一个花,干净利落,直把茯苓看愣了。 等吴恒停下来,茯苓才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 吴恒握着拐杖,眼里有几分追忆,几分痴迷和怀念。 茯苓赶紧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师父!” 他见过村里的木匠收徒弟,要给师父磕头敬茶。 吴恒问道:“能吃苦吗?” 茯苓毫不犹豫道:“能!” 磕完头敬完茶,拜师就算成了,茯苓跟在吴恒身后,吴恒的妻子崔氏很温和的摸了摸茯苓的头,她没什么见识,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但性情温和善良,丈夫说的话她一向是赞同的。 “师娘!”茯苓说着要跪下,崔氏有些不知所措,赶快把他扶起来,动得急了,忍不住捂嘴咳嗽。 吴恒扶住妻子,给她拍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崔氏身后站还着一个孩子,比茯苓高半个头,眉眼和吴恒几乎一模一样,正面色不愉的打量茯苓。 吴恒道:“这是子安,你师兄。” 茯苓还未走近,吴子安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安儿!”崔氏来不及叫住他,弯下腰安慰茯苓,“你别生气,他有些怕生。” 茯苓摇摇头表示没事,咧着嘴冲她笑。 八岁的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茯苓从村里到镇上,一路上没少受欺负,吃了不少苦头,他被人偷了钱袋,没钱吃饭,去翻别人倒在外面的剩饭吃,晚上蜷缩在巷口,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跑。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他,还要教他武功,他心里只有感激。 五更鸡鸣,茯苓从床上爬起来,先扎马步,跟吴恒练一会儿内功,接着就去帮吴恒揉面、剁馅。 “其实揉面也是练功,”吴恒道,“运气,控制你手上的劲道。” 茯苓点点头,一边扎马步,一边揉面。 小小的孩子马步扎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开始发抖,却固执的不肯站起身。 “不急,”吴恒拍拍他的头,从蒸笼里拿了一个刚出炉的肉包,递给茯苓,“慢慢来。” 茯苓接过包子,有点烫,热气一下子驱走了早晨的寒意,咬了一口,里面都是肉香。 茯苓满足的眯起眼睛,看着师父笑。 过了一会儿,崔氏起床,开始帮忙拌馅儿,包包子做馒头。 第一锅包子出笼,吴子安起床,拿了两个肉包,他白天要去镇上的学堂读书。 吴恒道皱眉道:“起这么晚,怎么练功?” 吴子安不以为意:“回来再练。” 说完他看了一眼正在揉面的茯苓,心里舒服了不少。 凭什么家里要收留他?就该多干活! 把蒸好的包子馒头放在拖车上,用棉被盖好,茯苓跟着吴恒出去叫卖。 隔壁卖馄饨的老李跟他们打招呼:“早啊。”看到吴恒身边跟着的茯苓,他问:“这是你收的那个徒弟?白白嫩嫩的,看着倒像个小姑娘。” 吴恒笑了笑,拍了拍茯苓的头:“我这徒弟可聪明了。” 吴恒这话不假,茯苓很快就显出了练武的天分,他记忆力极好,很多招式看一遍就能记住,悟性也高,一点就通,肯学又肯吃苦,出去卖包子的时候,茯苓就在一旁运气练功,早上跑步、扎马步从没喊过累,比吴子安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茯苓每日卯时起床,跟着吴恒练内力和基本功,接着帮忙揉面做包子,卖完包子继续回去练武,忙完一整天,亥时上床休息。 他躺在床上,手心里握着胸前的长命锁,把头埋在被子里,想起爹娘和姐姐,想起荠麦村那一片片青色的麦田,依旧忍不住小声啜泣。 师父师娘对他再好,这里终究不是他的家。 无声的哭了好一会儿,茯苓感觉到有一只大手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 黑暗中,吴恒的声音缓缓响起:“想哭就哭吧。” 茯苓抹了把眼泪,从被子里伸出脸,声线都在颤抖:“师父,我不哭了,我要好好练功……” 眼泪没有用的,他知道。 眼泪冲不淡仇恨的血色,驱不走无边的噩梦,也带不回他的至亲。 他不能做软弱的人。 吴恒不善言辞,言语在此刻也显得单薄无力,他没再说话,只是无声的坐在茯苓床头,陪了他一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茯苓竟然已经有了点内力。 虽然微乎其微,但是不可否认确实是有了。 这天赋让吴恒吃惊不已,茯苓这才多大? 相比已经十岁的吴子安,如今还没有半分内力,吴恒早知儿子不是练武的料,供他读书也是让他多一个选择,他不想儿子长大后还继续卖包子。 看着日日雷打不动早起练功的茯苓,眼里满是认真专注,还有一股子韧劲儿,不仅天赋好,心性也同样适合学武,吴恒心中隐隐感到,他这徒弟日后必定不凡。 于是倾尽所能的教他。 吴子安却觉得父亲更喜欢茯苓,所以尽心的教导茯苓,冷落了自己,因此更不待见茯苓。 茯苓心思细,自然感觉得到,不过并不在意,还像原来一样客客气气的待他。 天气越来越冷,包子凉得快,生意没那么好做了,只能做一批卖一批,茯苓提着篮子一趟趟的送包子,吴恒就在就守在街上卖。 一日,崔氏单独把茯苓叫出来。 “师娘。”茯苓乖乖的跟在后面。 崔氏的病天凉了也跟着加重,开始只是时不时咳一下,崔氏只当是寻常风寒,现下家里两个孩子要吃饭,又要过冬,也就没去买药。 谁料却越咳越严重,有时候一咳起来惊天动地,半天都停不下来。 但这会儿却没咳,她看着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塞到茯苓手里。 “你师父说今日是你生辰,快趁热吃了,一会儿别让你师兄看到。” 崔氏知道茯苓家里遭了祸,想着这孩子这么乖这么聪明,却从小没了双亲,于是格外心疼他。 鸡蛋还是温热的,茯苓鼻子一酸,抓住她干枯的手:“师娘,你手好冷。” 崔氏瘦得两颊凹陷下去,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容貌,茯苓却觉得她笑起来很美,崔氏摸了摸茯苓的脸,道:“因为天气冷啊。” 可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崔氏的病也一天比一天重。 开始以为只是风寒,却总不见好,请过附近的大夫,也给她吃了好多副药,都不见起色,甚至有大夫说她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吴恒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当了,凑了几两银子,让茯苓去请镇上最有名的大夫肖永。 肖永来了,把了脉,面上没什么表情,相比其他大夫,他要显得沉稳的多。 茯苓站在床边,看着肖永胸有成竹的样子,心想他定能治好师娘。 收了银子后,肖永很快开了一张方子。 “按这个方子抓药吃,三日一副,到开春了就能全好。” 吴恒小心翼翼的接过药方,连声道谢,把肖永送出了门。 茯苓站在床前,道:“师娘,大夫说吃了药就会好,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吴子安推开他:“我娘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一来我娘就病重,扫把星,你走开!” 崔氏撑着身子坐起来:“安儿,不能这么说……咳咳,我本来身上就有病,不能怪他……” 茯苓抿起嘴没说话,倒了一碗水递过去。 “不用你在这里献殷勤!你抢走我爹,现在还要来抢我娘!”吴子安用力一推,瓷碗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崔氏急道:“安儿!你……咳咳……”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茯苓默不作声的蹲下来,把摔碎的瓷片捡起,手被划伤了一条口子,他用抹布把水和血都擦干净,然后出去清洗。 外头水凉得刺骨,师娘沾不得凉水,他每日帮着师父洗菜剁馅,已经习以为常。 茯苓再进屋时,却看见吴恒拿着方子发愁。 别的药材都好找,镇上的药房里也有,唯有药引与众不同——初雪之蟪蛄。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注) 蟪蛄就是蝉,一向春生秋死,眼下已经入冬,天寒地冻的,哪里去寻第一场雪的蝉? “我去寻,”茯苓站在屋里,外面的北风呼号,木窗嗒嗒作响,小小的孩童眼神坚定道:“我去寻初雪的蟪蛄。”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中的诗句: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咏竹》朱元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 第2章 终于等到第一场雪,崔氏撑着身子下床,翻了一件吴子安的旧棉衣,强打起精神想把衣服改小一点,因为茯苓穿着太大了,可她的手已经拿不稳针线了,那枚小小的银针,在她干枯的手中直打颤儿。 “师娘,不用了,我长高了,穿着刚好呢。”茯苓套上棉衣,独自迎着风雪出了门,吴恒本来不放心想跟去,但茯苓不让他去。 师父腿脚不便,师娘需要人照顾,只留吴子安在家,怕是连吃饭都成问题。 茯苓所知最近的山就是冬青山,他早早地出了门,外面下着雪,路很不好走,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上到冬青山时,已经日头过半。 冬日雪地里的太阳很亮,但是却没多少暖意,师父说蝉都生在树上,于是他找了一棵最高的树,拍了拍手,呼了口气,抱着树干向上爬,滑下来好几次,他摔在雪里,又从雪地里爬起来,仍旧锲而不舍的继续爬。 他想着还躺在床上的师娘,想着一脸愁容的师父,还想着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的吴子安。 他想起师娘塞给他的那两个温热的鸡蛋。 终于爬到树杈上,他扒开树枝,到处找蝉的踪影,然而灰突突的树干上除了积雪,连叶子都没有几片。 茯苓坐在枝干上喘气,怀里的干粮早就不知何时从宽大的衣襟里掉了出去,茯苓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冷得直哆嗦,他往下看,雪地里一片白,往上看,天上也是一片白。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亮得刺眼,只有他穿着黑褐色的麻布棉衣。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少年身着月白色夹棉锦袍,锦袍上有暗纹,腰间左悬玉佩,右佩宝剑,剑鞘银纹如游龙,他身披素色大氅,相貌极好,剑眉星目,气质清贵。 若要形容,便是—— 瑶林终自隔风尘。 试看披鹤氅,仍是谪仙人。(注) 少年正是要赶往霍山,路过此地的颜烛。 颜烛停下脚步,抬头往树上看。 身边的人以为有刺客埋伏,手放在剑鞘上,迈步向前查看。 “殿下,树上是一个孩童。” “孩童?”颜烛皱了皱眉,“这么大的雪,他为何要爬那么高?” 李忠还未作答,眼见树上的人身形一晃,歪了下来。 隔得太远,李忠没来得及接,茯苓已经栽进了雪里。 颜烛快步上前,把茯苓从雪里拉出来,好在雪地松软,没受什么伤。 李忠拦了一下。 “怕什么?不过是个孩子。”颜骄说着蹲下来,把茯苓身上的雪拍掉,露出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看得颜烛一愣。 雪里衬得他皮肤更白,眉眼精雕细琢,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穿一件不合身的旧棉衣,有些大,冷风容易灌进去,不知道他在雪里待了多久,嘴唇都冻得发紫。 颜烛把茯苓抱起来,发现他比想象中还要轻,于是用身上的大氅包在怀里,颜烛从小习武,并不畏寒,身上穿得又多,所以不觉得冷。 茯苓感觉到一阵暖意,他想起从前冬天里娘亲把他抱在怀里,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 他从村子里到镇上,一路凄凄惶惶,又在那青石板上跪了一天一夜,夜里极黑、极漫长,下场了雨,冷得刺骨。 他委屈的呓语:“我饿,饿得浑身都冷……” 颜烛自然听见了,心软又心疼,把他往怀里抱紧,这么小的孩子,寒冬腊月却在雪里扑腾。 李忠道:“生得这副模样,倒像是雪中的精怪。” “哪有什么精怪?”颜烛笑道,怀里的人动了一下,睁开了眼,那双漂亮的眸子在雪中尤其清澈。 颜烛温和的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冰天雪地的要往树上爬?” 颜烛的声音落在耳边,悦耳动听,茯苓一时间看呆了,只觉得眼前的人像是天上的神仙,他眨了眨眼睛:“我在找初雪的蟪蛄。” 颜烛道:“蟪蛄春生秋死,你找不到的。” “不,我一定要找到,”茯苓说着从颜烛怀里钻出来,道:“多谢公子相救。” 颜烛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茯苓听不太懂,他还要继续给师娘找蝉,必须得走了。 颜烛见劝不动他,只好道:“天寒地冻,早些回家。” 茯苓点点头,弯起眼睛对着颜烛笑了笑,又往山里走了。 颜烛被他那一笑晃了眼睛,还想抬脚跟上,眼见茯苓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林间。 李忠劝道:“殿下,我们还要赶路。” “罢了。”颜烛叹道。 那孩子一看就不是养尊处优的,这么冷的雪天敢一个人在山里走,处事也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刚刚颜烛探了一下他的腕,发现他体内竟有一点内力。 这冬青山靠近冬青门,山上的毒蛇猛兽早被门内弟子除尽,天寒地冻连恶人也都闭门不出,想来也不会出事。 只是不知哪家的孩子,如此特别。 “殿下?” “走吧,”颜烛收回目光,道:“从这座山上出去,这称呼就得改了。” 李忠忙改口道:“是,公子。” 等他们走远,茯苓从树后冒出头,看着颜烛的背影立在雪中,天地一片茫茫,那人仿佛是天上的谪仙,飘然降世。 他冻得鼻子通红,这会儿却是连眼睛也红了。 茯苓过目不忘,雪中这一幕,长长久久的刻在了他眼里。 他摸了摸旧棉衣,怀里多出了一包精致的桂花糕,正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天色将暗,雪天山上路不好走,茯苓没能找到蝉,他只好往回走。 第二日他仍旧上山,无果。 第三日、第四日…… 雪一场接一场的下,直到第三场雪,茯苓连蝉的踪影都没见到。 忙活了一整个冬天,他的双手、脸、耳朵都被冻伤,红肿发紫,然而无济于事,他的师娘病得一天比一天重。 眼下崔氏已是病入膏肓,好多天都下不了床,刚咳过一阵,崔氏侧躺在床上喘气,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大约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反而很平静。 “师娘,都怪我,”茯苓红着眼跪在崔氏的床前,“我没能找到初雪的蟪蛄。” 崔氏艰难的抬手,轻声安慰道:“不怪你,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大概就是命该如此了……” 茯苓握住她的手,急道:“不是,师娘,你会好起来的,大夫说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开春了就会好了……” 吴子安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吴恒抱着儿子,眼见妻子久病不愈,一天比一天憔悴,急得头发都白了一半。 崔氏只是摇头:“我怕是要不行了,陪不了你们多久了,苓儿要好好练武,听你师父的话……” 茯苓点点头。 崔氏伸手,看向吴子安,吴子安拉住母亲的手:“娘……” 崔氏看着还未成人的儿子,眼里蓄着的泪水,终究没忍住,落了下来:“安儿,你要好好读书,听你爹的话,多学点本事,娘不求你长大后有多大的能耐,去考举人也好,经商练武,哪怕就做个平凡人,只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别总让你爹操心,也别总和苓儿过不去,他以后就是你弟弟……” 崔氏虽然爱自己的儿子,但她隐隐觉得比起吴子安,茯苓以后会更有出息,她只是一介平凡妇人,看不了太远,她知道丈夫的从前或许不寻常,但也不甚了解,只是希望她的家人一辈子平安顺遂,就算平凡些也无妨。 崔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竟然也不喘气,她面色泛红,吴恒见过生死,知晓这是回光返照了,他哽咽着握住妻子的手。 一家人抱作一团,茯苓站在一旁,谁料崔氏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茯苓怔了一下,随即靠过去,他没有亲眼见证过生死,他回到家时父母姐姐早已故去,如今他却是看着师娘咽了气。 很多年后,茯苓才知道,原来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找到初雪的蟪蛄,即便找到了,师娘的病也不可能治的好。 崔氏去后不久,天气放晴。 茯苓跪在坟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差一点、还差一点点。 他的师娘没能熬到开春,永远留在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 人间生死离别,只在一瞬之间,却可让人铭记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瑶林终自隔风尘。 试看披鹤氅,仍是谪仙人。 出自宋代苏轼的《临江仙·赠王友道》 第3章 崔氏走后,家里的境况更糟,没了女主人,屋里冷冷清清,日子过得更不像日子。 四更刚过,隔壁李家的鸡都还没来得及叫,此时正是春寒料峭,茯苓还在睡梦中,突然听见“哐”的一声巨响。 茯苓被惊醒,他把旧棉衣裹在身上,摇摇晃晃的爬下床,睡眼惺忪,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个人弯着腰。 “师父?”茯苓揉了揉眼睛,“你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茯苓晃了晃头,勉强清醒了些,他快步走过去,发现吴恒正蹲下身,用两只手把洒在地上的面粉捧起来,放到旁边的碗里:“怪我,可惜了……” 他本来想早点起来和面的,崔氏走后,少了个人帮忙,每日卖的馒头包子也就少了,根本不够维持家用。 茯苓帮他一起收拾面粉,碗里的面粉里掺了灰,茯苓笑着说:“没关系,不能做馒头卖了,我们留着自己吃。” 吴恒看了一眼里面卧房,吴子安还在里面睡觉,犹豫着道:“安儿恐怕不愿意……” “我用这个做成煎饼,这样就看不出灰了。” 吴恒惊喜道:“你还会做煎饼?” “我以前见师娘做过。”茯苓端着碗站起身,扶着吴恒在坐在灶台旁边,开始生火。 屋子里暖和起来,茯苓开始揉面,把韭菜切碎了包在面饼里,“师父,我以后早点起来帮你和面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吴恒正在劈柴,闻言他放下斧头,皱眉道:“那怎么行?你还要练功。” “要练功,也要吃饭啊。”茯苓把包好的韭菜饼放在一边,开始做今日要拿出去卖的馒头,“师父你看,我在练功,我在扎马步呢。” 吴恒还是摇头,他站起身,拄着拐杖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茯苓估计吴子安快醒了,开始煎饼,他看师娘做过很多次,自己却是第一次做,很不熟练,煎糊了,茯苓挑了一张糊的最厉害的先吃了,仍旧继续揉面。 刚出锅的韭菜饼很香,吴子安循着香味出来,看见糊了也没说什么。 吃了几口,他突然问道:“这饼里怎么有沙子?” 茯苓身形一滞,背对着他,装聋作哑的继续揉面。 吴子安看了看那饼,又看了看茯苓,问道:“茯苓,你往面里掺沙子?” 吴恒坐在吴子安旁边,解释道:“不是苓儿,是我把面粉弄到地上了。” “掉在地上的也捡起来做饼?”吴子安嫌弃的站起来,把饼扔在桌上,“我不吃了!” “安儿!” 吴子安没应,蒸笼里的馒头也没碰,头也不回的拿着书走了。 吴恒叹了口气,把吴子安丢下的饼吃掉。 他知道吴子安不待见茯苓,说也说了,骂也骂过,都没用。 “师父,馒头蒸好了,我们走吧。” 两人来到街市门口,快晌午的时候,吴恒说吴子安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让茯苓去学堂给他送馒头。 茯苓一路到了学堂,这小学堂很破,就是一间小木屋,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夫子,来这里读书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这时候正好午休,茯苓踮起脚,从窗户外看进去,没见到吴子安的身影。 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里面走出来,茯苓赶紧上去问道:“请问,你知道吴子安在哪儿吗?” 那孩子头一次见到茯苓这么好的相貌,先是一愣,随后很热心的说:“就在屋后,我方才看他过去了。” “多谢。” 茯苓绕到小木屋后,果然看到吴子安一个人坐在石坎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师兄。” 吴子安慌忙抹了把脸,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送馒头,”茯苓把怀里的馒头拿出来,还没完全凉,他递过去,轻声道:“你是不是想师娘了?” 以前崔氏经常会给他们煎韭菜饼,吴子安早上应该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所以发现有沙子才那么生气。 吴子安早就反应过来茯苓不是故意放沙子了,他接过那被布包得仔仔细细的馒头,平常总挂在嘴边的刻薄话,此时却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送完馒头,茯苓回到街市口,没看到吴恒,他问旁边卖馄饨的老李,“李叔,我师父呢?” “饿着肚子跑了这么远,先喝碗汤暖暖胃,”老李端了碗馄饨汤递给茯苓,“你师父去对面的典当铺了。” 茯苓道了谢,一口气喝完汤,往对面的典当铺走。 他进去时,正好看见吴恒接过柜台上的钱,把一条刀穗放在桌上,那刀穗上挂着一枚祖母绿的翡翠坠子,没有雕刻纹样,但晶莹剔透,成色极好。 茯苓踮起脚看过去:“师父,你当了什么?” “没什么,”吴恒摸了摸他的头,温和的说:“师父今天给你买点好吃的。” 茯苓并不相信,之前为了给师娘治病,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的差不多了,那翡翠坠子一定是重要之物! 吴恒不愿意多说,牵着他出了典当的门,弯下腰看着茯苓说:“苓儿,你只需好好练武,其他一切都有师父在,明白吗?” 茯苓鼻子一酸,用力的点点头。 他一定要努力练武,为了报仇,也为了不辜负师父! 有了这笔钱,每日即使卖的馒头少一些,吃穿也暂时不愁了。 吴恒得以有更多的时间教茯苓刀法。 “注意挥刀的力度,刀与剑不同,刀法变化万千但威力不减,将招式连在一起,如流水飞泻,绵延不断。” “扎、抹、劈、削、扫、斩、截,刀刀不离身,脚下章法不要乱。” “人与刀合二为一,一动俱动,一止俱止。” 吴恒握着手里那根平平无奇的木杖,在空中划过一条流畅的弧线,他回身劈下,脚下步子极稳,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仿佛那残疾根本不存在。 茯苓一时间看愣了,他觉得师父手里的不是木棍,是一把绝世宝刀,虽立于屋后这方寸之地,依旧锐不可当。 等吴恒停下来,又拄着拐杖站着,他眼里的光亮渐渐散去,身上的气势也卸了。 茯苓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师父,你明明这样厉害,为什么还……” “你想问为什么沦落至此?”吴恒苦笑了一下,在屋后的凳子上坐下,眼里带着几分追忆,“我本也是冬青门弟子,因为一次意外,我筋脉俱损、武功尽失,还断了一条腿,此生再与江湖武林无缘,我不想留下给师门丢脸,就下了山。” “我现在教你的,就是冬青门的《九重刀法》,”吴恒考虑良久,还是开口道:“苓儿,明日我带你上冬青山拜师吧。” 茯苓放下面团,在衣服上胡乱的蹭了蹭手上的面粉,他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师父,你不要我啦?” “不是不要你,”吴恒叹了口气,“师父没有内力,后面的功法教不了你了,你天赋异禀,以后是要有大作为的,不能止步于此。” 茯苓犹豫道:“可是……” “苓儿,”吴恒轻声道:“你不是还要给爹娘姐姐报仇么?” 茯苓说不出话了,师父说得对,他要报仇,要变强,可是师父腿脚不便,他走了谁照顾师父? 吴恒一看就知道茯苓在想什么,他拍了拍茯苓的头,笑道:“放心吧,师父去和你李叔合伙开早餐铺,不愁吃穿,再说还有你师兄呢,你才多大,师父还用你操心?” 说完吴恒拄着拐杖,转身去屋里,拿出了一把刀,递给茯苓。 “这是师父当年那把刀,现在传给你,刀客以刀为伴,永远也不能分开,明白吗?” 眼前这把刀跟了吴恒大半辈子,十几年未出鞘,依旧锋利不减当年。 茯苓点头,他红着眼,郑重的接过这把佩刀。 冬青门现任掌门赵旭是吴恒的师叔,吴恒与门内十几年没联系过了,为了茯苓的前程,他觍着脸也得去求一求。 赵旭初闻此事,本来是不想理会的,就好比半辈子没打过交道的远方亲戚,突然家破人亡了来打秋风,但其实家破人亡还是他们害的。 就算不提前尘往事,一个卖包子的废物,教出来的徒弟能有什么本事?哪有人挑着扁担卖包子行走江湖? 大弟子陆长恩劝道:“师父,这恐怕不妥,让人知晓,定会说我们冬青门不近人情,他不过想送个人进来,就当添了个外门弟子,对外说他资质不够,日后若有人提起,只会道您重情重义,公正严明,不因私偏心于他。” 赵旭觉得他说得有理,点点头道:“那你说,安排他去哪里?” 陆长恩眼中透出几分阴险:“吴恒在镇上卖包子,他徒弟就安排去做饭吧。” 赵旭:“那就这么办。” 茯苓收拾了几件旧衣服,在冬青门下和师父吴恒道别。 吴恒叮嘱他好好学武,眼前的男人拄着拐杖,穿着旧夹袄,一看就是个敦厚老实的人,此时红了眼睛,看着茯苓跪下给他磕头,想拉他起来,弯下腰,却没能伸手。 他知道这大概是茯苓最后一次给他磕头了。 茯苓磕完头,背着刀站起身:“师父,我走了。” 吴恒点点头:“师父就在山下,有空就回来看看,照顾好自己。” “师父放心,无论我在哪里,你都是我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茯苓把刀背在身后,进了冬青门。 师父收留他,给他饭吃,还教他武功刀法,他感激师父一辈子,他一定努力练武,绝不辜负师父对他的期望,他还要报仇,要告慰他爹母姐姐的在天之灵。 走出几十米远,茯苓突然回头,那穿着旧夹袄,拄着拐的人,依旧站在原处,远远的看向他。 茯苓看不清师父的面容了,但他知道师父此时一定弯起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一辈子含蓄内敛的人,此刻竟然少见的情绪激动,见茯苓回头,伸出那只没拄拐的手,冲茯苓招手。 师父在山下,在那夕阳淡淡的余晖里,看他越走越远。 “爹!你偏心!”吴子安叫道,“你把刀给他,还让他进了冬青门!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吴恒平静的道:“安儿,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等你《九重刀法》也练至第二重,我也送你去冬青门学武。” 吴子安气道:“你就是觉得我不如他!” 吴恒心里知道,吴子安确实不如茯苓,不是只差一点半点,无论是刻苦程度还是天赋乃至心性,都相差甚远,不出意外,吴子安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上茯苓。 但眼前这是自己的儿子,吴恒不想说出来伤他,只是拍拍儿子的肩安慰道:“安儿,只要肯下功夫……”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吴子安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就是个丧门星,一来就克死了我娘!” 吴恒气得一巴掌扇过去:“胡说!这和苓儿没关系!” “你为了他打我!”吴子安难以置信的捂住自己的脸,眼里一片通红,哭着跑开了。 吴恒叹了口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跟着儿子。 冬青门—— 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注) 冬青门位于冬青山之南,依山而建,山上郁郁葱葱,和许多门派相同,由石阶层层而上。 不管门派内里如何,外头看着总要像个江湖上的正道名门。 茯苓终于如愿以偿的进了冬青门,他还没见到那刀法很厉害的掌门,直接就被安排进了厨房。 茯苓也不气馁,起码他不愁没饭吃,他早上依旧五更起床,先练一会儿内力,接着和众弟子一起晨练,练完又赶回厨房准备蒸馒头做早饭,他把师父给的《九重刀法》藏在怀里,他过目不忘,里面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一有机会就琢磨刀法。 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能少做些噩梦,他害怕在梦里见到爹娘姐姐惨死,也害怕他们问他为何仇还未报。 村里的小芸姐姐说,杀死他爹娘姐姐的不是普通人,他必须要强大起来。 厨房里一共二十个外门弟子,负责整个冬青门的伙食,其中有一个叫樊斌,生得五大三粗,和陆长恩的徒弟是同乡且关系不错,自然而然就做了领头。 茯苓第一天进来,樊斌看着这个矮萝卜头,五官秀气,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姑娘,料想没多大能耐,好不容易新来一个人,于是他故意刁难茯苓,让茯苓去劈柴。 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幸灾乐祸,唯有一个叫邱毅的人看不过眼,拦了一下。 茯苓看过去,那个叫邱毅的人身形瘦削,五官不算出众,却有一双又大亮的圆眼睛,此时这人瞪着大眼睛看向樊斌,黑眸子里带着几分执拗的傻气。 茯苓倒没觉得劈柴有什么,累是累一点,正好练一练出刀的力度和准度。 但他还是把这一幕记了下来。 劈了好几个月的柴,茯苓反而觉得越来越轻松,他现在已经能自由控制力度和准度,把内力化在斧刃上。 每天劈完了柴,茯苓就会爬上屋顶,或者藏在角落里,偷偷的看内门弟子练习刀法,再对照吴恒给他的《九重刀法》,自己回去练习,第三重刀法入了门,渐渐熟练起来。 师父吴恒和他说过,在还未强大之前,要学会收敛起锋芒,不然容易遭人记恨,所以他一直背着众人,在厨房倾倒废物的附近练习,天气一热,这里饭菜酸臭,没人愿意来,厨房的人欺负茯苓年纪小,平常倾倒的事都让他去做,倒也便宜了茯苓,让他名正言顺的到这儿来。 某一天樊斌吃撑了在厨房散步,没在厨房看见茯苓,随口问道:“茯苓那小子上哪儿偷懒去了?” 其他人回答说去倒废物了。 樊斌嗤笑道:“他去倒废物?他就是个废物!” 樊斌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茯苓练刀法,他没注意茯苓练到哪一重,倒是看见了他手里的刀,不像门内发给外门弟子使用的刀。 “你的刀是哪儿来的?拿来我看看。”樊斌伸手道。 茯苓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是我师父的。” “你师父?就是镇上那个卖包子的瘸腿吴?”樊斌端详了一下,虽然他见识不多,但也识得这是把好刀,“他那个废物也配用这把刀?不如给我。” 茯苓一把夺过樊斌手里的刀,冷声道:“我师父不是废物。” 樊斌没想到茯苓竟有这么大的力气,心想定是自己方才没注意,才让他夺了去,嘴上仍道:“你师父就是个废物,瘸腿吴,一辈子只配卖包子,你和你师父一样,都是废物!” 他话音未落,茯苓已经拿着刀直逼他身前,他赶紧拔出自己腰上的佩刀,道:“你这是自不量力!” 在樊斌眼里,茯苓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子,个头又矮,纵使会几招,没有内力也只是花架子,而自己刚突破了第二重刀法,在外门弟子中也算佼佼者,认为茯苓根本不值一提。 但樊斌很快发觉不对劲,茯苓来势汹汹,招招都压他一筹。 茯苓之前从未与人交手过,吴恒没有内力,吴子安打不过他,刚开始他对上樊斌时,稍微有些不太适应。 不过很快他就进入状态,《九重刀法》前三重都是基础,第三重则是前两重的融汇贯通,通过与樊斌的过招,茯苓越来越熟练。 樊斌渐渐不敌,他感到心惊,他今年十八,才练到第二重,万万没想到茯苓竟练到了第三重,等他再回过神,自己的佩刀已经掉在了一旁,而茯苓的刀正架在自己脖子上。 “我师父不是废物,我也不是废物,你才是。” “是、是,我是废物,”樊斌看着锋利的刀刃,很没骨气的双膝一软,冒着冷汗跪下来,“你和你师父都厉害,我才是废物,求求你别杀我……” “茯苓!”邱毅惊道,他怕樊斌来找茯苓麻烦,不放心所以来看看,却没想到看见这一幕。 茯苓把刀收了,对樊斌道:“管好你这张狗嘴。” 樊斌赶紧称是,连滚带爬的跑了。 “茯苓!”邱毅拉住他,“你不怕樊斌来找你麻烦?” 茯苓道:“他想来找麻烦,就迟早都会来,我为何要怕?” 邱毅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母猪上树。 等邱毅走后,茯苓继续练刀法。 隐约觉察有人靠近,茯苓刀锋一掠,没想到来人根本未出剑,只是挥了挥衣袖,茯苓便感觉浑厚的内力袭来,他连站都站不稳,步步后退,手上的刀却没松开。 来人一身白衣道袍,没有配饰纹样,简朴雅致,下巴胡须细长,端的是仙风道骨。 光看内力,茯苓知晓此人武功很高,却没显出有半分怯懦。 茯苓从前被乞丐打过,他知道面对强敌时,一旦害怕,逃跑的时候就容易腿软,这是大忌。 “你是何人?” 青衣人眼中浮现出点点赞赏,他直言道:“我道号不归,你天赋不错,可愿拜我为师?” 方才茯苓目睹不归道长从远处的屋顶上飘然而落,身轻如燕,似乘风踏云。 不归道长说:“这只是《凌霄六步》的其中一招。” 茯苓未见人施展过轻功,眼里写满了惊叹和向往,但他还是犹豫道:“可我已经有师父了。” 茯苓听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个人有好几个爹,这听着像什么话! “吴恒?”不归道长叹息道,“他本来天赋不错,可惜……” 茯苓知道师父吴恒的遭遇,若是师父没有遇上那个意外,现在一定也是江湖上叫的上名号的刀客,而不是每日拄着拐,在街口卖包子。 不归道长问:“你来冬青山,难道不打算拜师?” 茯苓没接话,但他知道不归道长说得对,他就是来拜师的,也必须得拜师。 “罢了,那也不居于一个名头,”不归道长微微颔首,“从今日起,每日亥时三刻,你可去后山凉亭寻我。” 茯苓愣愣的点头,今日正好是十五,月亮很圆,冬青门亥时已经宵禁,等至三刻,与他同屋的弟子都睡熟了,茯苓背着刀寻到了后山,果然看见一个身影立在亭中。 “我不善用刀,然而天下武功相通,唯快不破,我可教你提升内力和精进轻功,刀也可快如疾风斩月。”不归道长两指夹住一片落叶,向远处挥腕,内力化虚为实,落叶急速飞去,惊起一丛倦鸟。 这一晚上,茯苓仿佛置身梦中,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武功,从未遇过如此厉害的高手,身上只觉热血沸腾。 子时夜深,回到外门弟子的卧房,同屋的人鼾声如雷,他躺在小破床上,胸口的长命锁微微发烫。 在梦里他没再见到那刺目的血色,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茯苓坐在娘亲的怀里,爹爹和姐姐给他剥煮好的毛豆。 太幸福的日子,终究只能出现在梦中。 第二日起床,茯苓踩着凳子,刚把馒头放进蒸笼里,樊斌就带着那个同乡的内门弟子来了。 “小子,你不是挺狂的吗?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樊斌话没说完,就见茯苓从把灶台上掷了什么东西过来。 他来不及躲,感觉脸上一阵刺痛,竟然划出了一道血痕。 不算太深,因为茯苓的内力不够,但足以让樊斌心惊,划伤他的并不是什么暗器,只不过是一片树叶,要是茯苓再往左一点,划的就是他的脖子! 其实樊斌多虑了,茯苓刚练不久,准度和力度都还不够,刚刚只是想割掉樊斌的一撮头发,吓唬一下他,怪只怪樊斌的脸幅员辽阔,避开脸比命中还难。 不过吓唬人的作用还是很到位,只见那内门弟子脸色一变,道了句“打扰了”,迈进来的腿还没着地,转了个圈又迈出去了。 旁边正在拔鸡毛的邱毅,放下那只秃毛鸡,给茯苓鼓掌:“厉害啊!” 樊斌吓白了脸,从此安分了。 茯苓不用再劈柴,樊斌安排他坐在厨房风口,一天到晚就帮忙开个窗通风,看着众人忙来忙去。 茯苓坐了一天,到了饭点就有人把饭给他。 除了吃就是发呆眺望远方,和对面的母猪相看两相厌。 茯苓决定晚上亲自参与切菜、做饭,颠一下那口铁锅,训练一下手腕的力量。 这天,冬青门众人吃到晚饭的时候,忍不住议论纷纷。 弟子甲:“今晚的菜是谁做的?” 弟子乙:“这黄瓜切得确实好看,每一片都厚薄相同,薄可透光。” 弟子丙:“但是也确实难吃至极。” 弟子丁:“难吃得实在是无从下嘴。” 当天晚上有不少弟子吃坏了肚子,门内一度以为是投毒之类的江湖暗斗,戒备了好些天,连白菜都要一颗颗掰开检查。 茯苓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去蒸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 ——杜甫《木皮岭》 第4章 一晃三年过去,茯苓已是少年模样,《九重刀法》结合不归道长的内功教习,他的武功提升可谓健步如飞。 这日,茯苓练完轻功,从后山上回来,觉得肚子有点饿,想去厨房找点东西吃。 刚找到了半截萝卜,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突然听到身后有声响,茯苓警觉的回头:“谁?” “我。”一个人从柴堆里站起来,那双又大圆的眼睛朝茯苓看过来,正是邱毅。 茯苓问:“邱毅?你怎么在这儿?” 邱毅没答,反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每天大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干什么?” 茯苓也懒得找借口骗他,如实答道:“练功。” “什么功要晚上练?”邱毅紧紧的盯着他看,“你是不是偷偷下山,去那种地方啦?” 茯苓没听明白:“哪种地方?” 邱毅语气不自然的说:“就、就是那种地方,晚上做生意的,什么烟花柳地温柔乡……” 茯苓笑道:“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也对,”邱毅盯着茯苓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你去那种地方,好像是你比较吃亏。” 邱毅之前从未见过茯苓这么好看的人,眉目如画、肤白如雪,何况还是个男人! 茯苓接着说:“何况我又没钱。” 邱毅:“……” “行了,回去睡觉了。”茯苓咬了一口萝卜,冲邱毅摆摆手。 “等一下,”邱毅说着,拿出一个馒头,“你不是饿了?” 茯苓挑眉:“你特意给我留的?” 邱毅道:“我看着溜出去好多天了,不然你以为谁每天给你在厨房留馒头?” 茯苓接过那个馒头,弯起眼睛笑了:“多谢。” “客气啥,都是兄弟,”邱毅想了想,道:“三月后的门内大比你参加吗?拿到名次的外门弟子可以升为内门弟子,说不定还能拜师呢!” 茯苓吃着馒头,含糊道:“我考虑考虑。” 三月后—— “这一场胜出者,依旧是林荣升!” 陆长恩看着自己的徒弟林荣升,满意的点点头。 今日冬青门举行门内大比,十八岁的林荣升已经将《九重刀法》练至第五重,在新一代弟子脱颖而出,一路战下来未逢敌手。 掌门赵旭笑道:“长恩果真收了个好徒弟,还未及冠便如此厉害。” 陆长恩谦虚道:“师父谬赞了。” 陆长恩的二师弟道:“大师兄果真教徒有方,让我等望尘莫及。” 三师弟附和道:“荣升师侄天纵奇才,想来与那霍山颜烛相比,也不遑多让。” 茯苓和邱毅站在人群中,他问邱毅:“霍山颜烛是何人?” 邱毅道:“这你都没听说过?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如今才十七岁,江湖上许多有名的高手都没他厉害,去年鬼斧双侠就死于他剑下。” 茯苓也不认识什么鬼斧双侠,劈柴还能劈出花样? 邱毅看了一眼那台上几人,不屑的翻了个白眼,他那双大眼睛翻白眼可比他拿刀有气势多了,“真是井底之蛙,林荣升也有脸跟颜烛比?颜烛那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在武林大会的年轻弟子中夺得了魁首,林荣升连门派都没出过,就知道关起门来放闷屁,江湖上谁认识他?” 台上那几人互相恭维了一遍,等屁话都说够了,赵旭道:“可还有人要挑战林荣升?若没有,那今年的魁首就是——” “且慢!” 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响起,众人纷纷向后看是谁如此狂妄,敢挑战林荣升,就见一个少年背着一把长刀,站在人群中,朗声道:“我要挑战!” 这少年生得极好,眉目如画,一双柳叶眼,如墨一般的长发束在身后,更衬得他皮肤白皙,身形纤弱。 此人正是茯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此美人若真伤在刀下,不免令人心疼,身旁有人小声劝着,让他不要冲动。 邱毅拉住茯苓,急道:“茯苓,他已经练到第六重了!门内新弟子没人比得过他,你冷静一点!” 邱毅生怕是自己的话让茯苓觉得林荣升很弱,脑子一热就要去挑战他。 茯苓毫不动摇:“我偏要看看他能放几个闷屁。” 陆长恩道:“你是我师弟的徒弟,那就让我们看看,你师父到底教了你些什么。” 三师弟嗤笑道:“吴恒的徒弟?难怪我觉着近日的包子如此可口。” 众人都知道山下卖包子的瘸腿吴,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当年吴恒是那一代弟子中天赋最好的,吴恒的师父是赵旭的师兄,只收了他一个弟子,这几人都是赵旭的徒弟,是吴恒的同辈,后来吴恒断了腿,武功全无,这几人心里只有畅快。 茯苓不理会他人的议论,他一步步走上比武台,目光扫过台上众人,最后停在了林荣升身上。 “请林师兄指教。” 林荣升天赋不错,生得人高马大,五官还算周正,笑起来和陆长恩很像,一脉相承的不怀好意,他看着茯苓,眼里透出几分龌龊:“小美人,要不算了吧?我可舍不得伤你。” 茯苓已经拔刀欺身而上,嘴上也不客气:“睁开狗眼看清楚,老子带把儿的!” 林荣升笑着挥刀抵挡,却没想到茯苓这一击极重,他收了笑意,回身想把力重新甩回给茯苓。 不料茯苓只是轻轻一点,提刀腾空而起,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他的攻势,旋身再次横刀而去,直逼林荣升的天灵盖。 台下的众人皆目瞪口呆,原以为很快就能结束,却没想到两人过了十几招还没定胜负,林荣升甚至落了下风。 《九重刀法》讲求力度,每一式每一刀都凌厉刚劲、咄咄逼人,但它也有不足——速度和灵活度不够。 茯苓跟不归道长学习轻功和内力已三年有余,身轻如燕,在夜晚行动让他听觉更灵敏,听声辨音,以声识位。 茯苓将轻功融进刀法,让刀法更灵活自如,他看出林荣升急于学刀法,内力和基本功并不扎实。 但是刀法学的再快又如何? 茯苓勾起唇角,后退两步,飞身而上。 陆长恩的笑容定住了,他身旁的三师弟看得直抽气:“是……是第六重刀法!” “第六重刀法?怎么可能!” “这人才多大?竟然就练到了第六重!” “听闻三师叔今年才刚过第七重,再过几年,这人怕是就要……” 台上比赛已经结束,林荣升挡住了茯苓的刀,茯苓似是早有所料,腾出一脚,踢向了他两腿中间最要命的那个位置。 林荣升怪叫一声,立马松了刀,捂着□□疼得满地打滚。 一个刀客,无论何时都不能把刀松开,像林荣升这样自己把刀丢下的行为,简直更有辱刀客身份。 陆长恩怒道:“我们堂堂冬青门,是名门正派,怎能用如此下作手段,简直有辱门风……” 茯苓嗤笑,江湖上刀光剑影,生死都在一念之间,谁管你用什么手段,跟鬼门关讨论门风去吧! 他还未开口驳斥陆长恩,倒是赵旭打断了他:“好!真是英雄出少年!茯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四弟子。” 茯苓眼中闪过几分犹豫,他心里根本不想拜赵旭为师,可再不情愿又能如何? 不归道长说得对,他不拜师如何能学刀法?赵旭是冬青门唯一一个把《九重刀法》练到第九重的人,茯苓悟性再高,也没办法靠自己自学后三重,不归道长说他这样毫无章法的学,极易走火入魔,茯苓要给要报仇,要变强,要不辜负师父的期望,就别无选择。 茯苓握紧手中的刀,跪了下来给赵旭磕头,顺从道:“是,师父。” 茯苓知道吴恒不会怪他,吴恒把他送进冬青门时,可能早就料到了。 只是他依旧对不起师父。 赵旭笑了笑,不理会自己其他几个徒弟如何不满,朗声道:“今年门内弟子大比,获得魁首的是——茯苓!” 这日晚上,陆长恩在房中给赵旭倒茶,眼下没有别人,他终于忍不住道:“师父,您如何能收茯苓为徒?” 茯苓原是吴恒的徒弟,是陆长恩的师侄,现在赵旭收了茯苓为徒,茯苓就是陆长恩的同辈师弟! 赵旭端起茶杯,不紧不慢道:“有何不可?他天赋奇高,将来必有大作为,有他在,我冬青门扬名指日可待。” 江湖上出了这么个天才,是他冬青门赵旭的徒弟,比赵旭的师兄、比吴恒当年都要厉害! 陆长恩急道:“可他是吴恒的徒弟!万一他以后知道了我们对师伯和吴恒做的事……” 赵旭把茶杯磕在桌上,眼露凶光:“他不会知道。” 陆长恩眼睛一转,低声道:“您的意思是……” “吴恒现在不就是个瘸腿的废物?”赵旭道,“让他苟活了这么些年,也算尽了同门之谊,不如早点送他去见我那好师兄。” 赵旭重新端起茶杯,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在地上:“死人开不了口,这杯茶就当提前祝他们师徒团聚。” 陆长恩眼中满是阴毒,他恭敬道:“是,我明白了,师父您放心。” 亥时三刻,茯苓又来到后山,如今他在房顶上行走,已经如履平地,速度极快且悄无声息,像黑夜中的一抹影子。 茯苓从房顶上落下来,有些沮丧:“我拜了赵旭为师。” “是否为师,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可,何必拘于一个虚礼?”不归道长笑道,“《凌霄六步》的功法我已全部传授于你,剩下的你只需勤加练习,如今赵旭已收你为徒,你需潜心学习刀法,但也不可荒废了轻功和内力的提升。” 茯苓听出不归道长话里有话,但还是先点头。 “《九重刀法》其实并非九重,它原为十二重,几百年前叫做《十二重金刀斩》,由于江湖纷争,后三重与前九重分开,独自成册,名叫《三无刀法》,因为能练完前九重的人不多,后三重又无法单独修炼,其中因果逐渐少为人知。” “道长……” 不归道长接着道:“你若想问鼎江湖,便去修那《三无刀法》。” 茯苓猛的抬起头,在寂静的黑夜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仅是为报仇,他的心里有一股对强大的渴望和向往,对武功和刀法的痴迷。 良久,茯苓平静下来,他问道:“道长,你要走了吗?” 不归道长颔首,三年过去,茯苓个头长了不少,不归道长却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他身上还是那一派平静和淡然,与初见时并无不同。 “那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 说完,不归道长衣袖一挥,几下便消失在了月色中。 赵旭有三个徒弟,都已经开始单独收徒,因而都有自己独立的院子,茯苓年纪小,就跟着赵旭住在掌门的院子里。 这院子里处处透着富贵气,不像是住着门派掌门,倒像是住着某个土财主。 冬青门在江湖上不见得有多大名声,门中弟子这么多年以来,武功水平一直很平均——全部都很一般,天赋好的只有吴恒和吴恒的师父,然而还未崭露头角,就已夭折。 冬青门一直兴盛不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然而它再不济,也是老门派了,又是冬青镇唯一的江湖门派,方圆十里受它庇护,虽然不知道庇护了什么,但得交庇护的费用,老百姓的日子算不上太轻松,好歹也没什么大的江湖纷争,也能安安稳稳的过。 现在看来,那庇护的钱应该是供“财神”去修庙去了——屋内摆放着各种玉石摆件,黑檀木的窗棂,花梨木的桌椅屏风,茯苓虽然不懂,却也知道价格不菲。 钱都流到了“赵财神”这儿,赵旭活着是不太可能会庇护百姓了,不知道赵旭死后,能不能在天上好好庇护百姓。 屋内中央放着一把黑鞘大刀,刀鞘上用阳文小篆刻着“龙牙”二字,刀型与大环刀有些相似,刀柄不知是什么材质,如白玉一般温润透亮,雕刻为龙头状,龙眼处镶嵌着两颗黑曜石,茯苓只是随意一瞟,就没能再移开眼。 这刀虽然没有华丽的纹饰,却有一种让人难以忽略的气势。 赵旭颇为得意的向茯苓介绍:“此刀名为龙牙,乃是上古邪刀,刀气极重,用上古玄铁以血锻造而成,唯有天下第一刀客才能拔|出。” 刀鞘上盘绕着一条龙,还未出鞘,便隐隐能感到刀身有一股煞气。 这把龙牙刀比赵旭的佩刀要大的多,刀后配绳,可背在身后,不过比起赵旭腰间那把镶金包玉嵌宝石的佩刀,这把龙牙刀要显得古朴些。 茯苓问:“师父,这是您的刀吗?” 天下第一刀客,赵旭自然当不起,他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这是冬青门传下来的至宝。” 茯苓还没问为什么门派至宝要放在掌门的床头,赵旭就带他出了屋子,往后绕过长廊来到冬青门的藏书阁。 赵旭问:“识字吗?” 茯苓点头,吴恒为了让他看懂《九重刀法》,教过他认字。 赵旭拿出几本书,递给茯苓,道:“这几日不要出门,把这几本书读熟背诵。” 茯苓一看,不是刀法秘籍,而是《论语》《礼记》《大学》,这些书他常见吴子安拿去学堂。 他学刀法将来要行走江湖,手刃仇敌,又不是去考状元,读这些做什么? 赵旭道:“把这些书都抄一遍,好好学一下礼,从此以后你是冬青门弟子,是我的徒弟,吴恒如何再与你无关,明白吗?” 茯苓觉得他话里有话,心下疑惑,但赵旭还在等他回答。 茯苓只得点头:“明白了。” 从藏书阁出来,茯苓拿着书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第一次住这样好的屋子,虽然不及赵旭处奢华,但已经很好了,床上铺着绸缎棉花被,同样是梨花木的桌椅,地上铺着地毯。 茯苓烧了几柱香,跪在地上,朝爹娘姐姐所葬的方位拜了拜。 “爹、娘、姐姐,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学刀法,将来定会为你们报仇……” 晚上茯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赵旭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 “吴恒如何再与你无关。” 茯苓突然惊起,他心如擂鼓,无论如何也再睡不下去,他要下山去看看吴恒。 茯苓把枕头塞进被子里,又在上面套了件中衣,假装有人躺在里面——不过反正也没人会来看。 他没穿冬青门弟子的衣服,那绿色太显眼,他把见不归道长才穿的黑衣套上,做好准备后,拿起佩刀从窗外跳了出去。 一路上他提心吊胆,不停的在心中默念,千万不能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比较早哈哈 第5章 茯苓晚上出来的次数多了,对夜里守夜换岗的规律十分熟悉,没费多少力就下了山。 快到街口时,茯苓听见脚步声,随即缩身躲在墙后。 陆长恩带着两个徒弟,其中有一个是林荣升。 只听林荣升道:“师父放心,绝对跑不了。” 陆长恩点点头,三人向着冬青门的方向离开了。 等他们的身影走远,茯苓往巷口跑,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声,颇为嘈杂,按理说不应该,因为已是深夜子时,除非是出事了。 “李叔,出什么事了?”茯苓拉住提着木桶,迎面跑过来的男人。 老李面上一片焦急:“茯苓,你师父家走水了!快去救火!” 走水?师父晚上都舍不得点灯,深更半夜的,如何会走水? 茯苓来不及细想,他心中大乱,拔腿往里跑。 这个时辰师父和师兄定然在休息,都在屋里! 巷子里的破屋果然燃起大火,火光肆虐,浓烟弥漫,茯苓想都没想就往里冲,结果被救火的街坊邻居拦下来:“你这孩子!火这么大,你不要命了?” 茯苓挣脱出来,急道:“我师父师兄还在里面!” 他环顾四周,从窗户外跳了进去,里面浓烟弥漫,他蒙着脸也被熏得够呛,躲着火苗,万分焦急的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了水缸旁的吴恒和吴子安。 “师父!” 木头结构的房子,烧起来非常快,他们在浓烟里待得太久,吴子安已经晕了过去。 “苓儿!咳咳咳……”吴恒指了指身旁的吴子安,“先带安儿走……” 吴子安昏迷,吴恒又是个瘸子,他们俩自己走不了,而茯苓一次只能带走一个人。 “师父!那你怎么办?师父……” “苓儿!不要哭!你记住,你要做一个真正的刀客,你要报仇……咳咳,”吴恒面上一片肃然,不再是平日的温和,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决绝,“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茯苓哽咽着,忍住眼泪:“记得,此生以刀为伴,但求问心无愧。” 吴恒点点头,眼神柔和下来,似乎一瞬间卸去了所有力气,他靠在水缸旁,道:“安儿就拜托你了。” “师父放心。”茯苓把吴子安背起来,吴子安比他高还比他重,茯苓有些吃力的向外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师父在火海中目送他,身边放着那根破拐杖,面上一派从容。 他想起第一次在冬青门见到师父,师父把他抱到拖车上,从此他有了家。 后来师父在冬青山下目送他离开,那时的夕阳也是如此红,染红了半边天,师父拄着拐,站在那火红的天幕下,看他越走越远。 那如火一般的红,和如今这火海,永永远远的刻在了茯苓脑海里。 茯苓背着吴子安从窗户跳出去,几乎是栽倒在地上,然而还未等他爬起来,只听一声断裂的巨响,有人惊叫道:“房梁塌了!” 茯苓刹那间泪如泉涌,他颓然的跪在地上,看着被火吞噬的屋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好半天,他才声嘶力竭的喊道:“师父!” 回应他的只有烈火燃烧,房屋断裂的声音。 从今往后,他又是一个人了。 旁边的吴子安醒过来,没看见吴恒,只有茯苓惨白着脸,一动不动的跪着。 吴子安揪住茯苓的衣领:“我爹呢?我爹在哪儿?” 茯苓嘴唇颤抖:“对不起……” 吴子安一把将他推在地上:“你为何不救我爹?没有我爹你能活到今天?你这个丧门星,你克死自己爹娘,还克死我爹娘,你给我滚!” “对不起,”茯苓从地上慢慢的爬起来,“我会给师父报仇……” 吴子安大哭:“报仇?就是你害的,你怎么不去死?” “我现在还不能死……”茯苓缓过神,“师兄,你今年去考乡试吗?” 吴子安边哭边骂:“我爹都死了,我还考个屁!我根本就不想做官!” 茯苓愣了一下,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吴子安抹着眼泪道:“我要去走江湖,我要做刀客!” 吴子安今年十六,《九重刀法》才练至第三重,这资质还不如邱毅,如何能走江湖? 茯苓犹豫的看着他:“可是……” 吴子安也知道自己不够格,他道:“我再练几年,等练到第六重我就去!” “好。” “茯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叔急急的把跪在地上的茯苓扶起来。 茯苓不肯起,跪在地上郑重道:“李叔,我在冬青门顾不上,我师兄就拜托您了。” 老李:“你放心,我跟你师父十几年的邻居了,他走了,我哪儿能不管子安?” 茯苓给他磕了一个头:“李叔,多谢。” 茯苓知道,这世间人都为己,少有为人,别人肯帮忙已是莫大的情分,做人要知感恩。 茯苓失魂落魄的回到冬青门,一夜未眠,他洗了把脸,换回衣服,去厨房找点东西吃,他成了赵旭的弟子,每日却还没有从前在厨房劈柴时吃的好,他知道背后有人搞鬼,也懒得为一口吃的闹,反正厨房他熟。 去的时候茯苓正好碰上邱毅,邱毅面色惨白,比他还要魂不守舍。 茯苓扶住邱毅:“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邱毅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惊恐:“没、没什么……” 茯苓拉住不让他走:“你身上不舒服?” “不是……”邱毅眼中满是挣扎,他小声问道:“你原来的师父,他、他没事吧?” “昨晚家里走水了,师父……去了。”一双柳叶眼此时眼中通红,眼泪要掉不掉。 邱毅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茯苓拉到厨房后的柴房,低声道:“我昨日晚上,看见了林荣升还有廖云凡,他们说、说……” 茯苓接道:“说要杀我师父?” 邱毅一惊:“你如何知道的?” 茯苓道:“我昨晚看见他们了,还看见了陆长恩。” 邱毅犹豫了一下,道:“我听他们说,是掌门下的命令……” 是了,说的通了,赵旭说以后吴恒的事再与他无关,要他们断了关系,死人和活人,如何还能有联系? 邱毅看着茯苓的脸色越来越暗,拉住他:“茯苓,你不要冲动,你现在、你现在根本没有胜算……” 茯苓点头,眼里尽是恨意:“我明白,让那几个短命鬼等着,这仇我迟早要报。” 邱毅拍拍茯苓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他,想了想,道:“你来厨房是饿了吧?还剩了两个馒头,你凑合吃点。” 茯苓吃着已经冷透的馒头,有点干,邱毅给他舀了碗水,茯苓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邱毅。 邱毅问道:“这是什么?” 茯苓边吃边道:“也是《九重刀法》,不过是双刀版的,我见你左右手都能使刀,不如练练双刀。” 邱毅问:“哪儿来的?” 茯苓道:“昨日在藏书阁找到的,那老东西把什么好东西都往自己房里藏。” 邱毅感激道:“兄弟,多谢!我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兄弟,值了!” 茯苓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道:“我还得谢你,你把这事告诉我了。” 若是换作其他人,怕风险不想生事,就不会对茯苓透露半个字。 邱毅笑了笑,道:“你看着好多了。” 邱毅有时真的很佩服茯苓,天赋高还比谁都努力,意志坚定,内心也强大,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击垮他,永远充满斗志。 馒头放得太久,有部分已经变硬了,茯苓把硬馒头放进水里泡着,和着水一起吃下去,全部吃完后,他道:“我这人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饿,只要还能吃到饭,就能坚持下去,什么事都可以再想办法解决。” 只要还能活着,还能坚持下去,就还有机会努力,翻不过墙就钻狗洞,还有什么越不过去?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报仇的信念支撑着他,每晚午夜梦回,他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两年后,茯苓十五岁,五官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但却更加精致,像每一笔都细细描绘的工笔画,宣纸白无暇,丹青明且艳。 茯苓刚练完一整套《九重刀法》,稍稍有些喘气,笔直的站着。 “好!”赵旭眼中十分满意,“你如今十五,就已经能把《九重刀法》练完,为师很欣慰。” 如今茯苓已经能完全掩去眼中恨意,仍是恭敬道:“弟子愚钝,是师父教导有方。” 赵旭拍了拍茯苓的肩:“好!” 茯苓问道:“师父,您可有听闻《三无刀法》?” 赵旭皱眉道:“不过是本废功法,没人修过,早就失传了,你只需把《九重刀法》练精,日后定能成为江湖上一等高手!” “那能打过您吗?” 赵旭还未反应,茯苓已经提刀而来,招招狠戾致命,其出刀之快,落刀之重令人咋舌。 “你这个逆徒!你反了不成!”赵旭拔|刀抵挡,这才知道,刚刚茯苓在他面前练刀法,竟然还刻意藏拙,两人如今已经过了几十招,茯苓哪有喘气? “放屁!我是吴恒的徒弟!今日我要叫你给我师父偿命!”茯苓冷笑,刀刀直击要害。 赵旭大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茯苓的刀极快,他刚刚将全部刀法练了一遍,现在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 赵旭逐渐不敌,他当了这些年的掌门,几乎将冬青门完全掌控在手里,没了顾虑,渐渐疏于刀法,又贪图富贵享受,武功大不如前。 况且他还发福了,本来就不轻盈的身形负担更重。 茯苓眼里透出寒光:“你根本没将第九重练好,如何当的了掌门?” 赵旭闻言笑道:“我没练好又如何?你师父师公能练好,他们现在何处?早成了孤魂野鬼!”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茯苓,手中刃刀越来越快,刀声风声交错,一时竟不可闻,锋芒无处可挡! 赵旭心中大骇:“你还练了什么功法?” 茯苓所用招式虽出自《九重刀法》,然而却凝重多变,听不见刀声。 赵旭没得到答案,刀光闪过,他也无法再开口问了。 茯苓手中的刀微微颤抖,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害怕,所以会颤抖。 但这一点心悸之后,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如果今晚能在梦里见到师父,他能给他一个交代了。 “我师父不是冬青门的掌门赵旭,我师父是那个瘸了腿,在镇上卖包子的吴恒。” 以刀作笔,以血为墨,墙上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茯苓勾起嘴无声的笑了,浅绿色衣衫上猩红点点。 像是开出几朵血色的腊梅。 茯苓从赵旭身上踏过去,小心的把刀上的血擦干净,一眼从窗户外看见那把摆在正中的龙牙刀。 茯苓走进去,盯着这把古朴的大刀,四周极静,只有风声,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有人在召唤他。 于是他伸手握住刀柄,意外的没感觉到凉意,刀柄似有温度,正与他手心温度相同。 他轻轻用力,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龙牙出鞘一瞬,似有一声低沉的龙吟。 “天下第一刀客……” 茯苓弯起眼笑了,师父的刀佩在腰上,龙牙刀的刀鞘背在身后,转身看见墙上挂了张面具。 面具只能遮住上半张脸,黑底银纹,很精致。 他把面具摘下来,回房换了套黑衣,提着刀出了门。 “茯苓!当时害你师父的是陆长恩!不关我们的事啊!” 二师弟三师弟吓得满屋乱窜,茯苓手握龙牙刀,双眼微眯,刀气逼人。 “这我知道,我一会儿就送他下去见赵旭,”茯苓问道:“我问你们,我师父的武功是怎么废的?” 二师弟和三师弟被逼到墙角,佩刀早就被砍断,哪里还有平日门中长辈的样子,二师弟哆哆嗦嗦的开口:“是、是……” “别想着骗我!”茯苓刀锋一挥,旁边的木桌立时被劈作两半。 二师弟吓得当场失禁。 茯苓又把目光投向三师弟,三师弟留着冷汗,跪在地上道:“当时师父已经把师伯害死了,没人护着吴恒,师父要当掌门,叫我们练功的时候把吴恒带到山上,大师兄……陆长恩把他推下去,本来以为他会死,结果被门中弟子捡到……” 二师弟缓过神,叫道:“陆长恩趁他昏迷给他灌了药,把他的腿打断了!他的武功都废了!” “急什么?”茯苓晃了晃手里的刀,“反正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好怕的?” 寒光闪过,二师弟和三师弟尸首分离。 这两人把干的事都推到陆长恩身上,左右逃不掉干系,茯苓懒得深究,让他们自己到了地下,聚在一起自己分辨吧。 不过这刀比茯苓想象的还要锋利,而且意外的顺手,似乎有灵性,一招一式都与他契合无比。 茯苓看了看手里的龙牙刀,刀上的血珠没有滴下来,慢慢渗进了刀里,刀面很快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茯苓提着刀,不紧不慢的走着,跨过门槛,依旧能听见院中风吹树叶的声音。 沙沙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龙吟。 第6章 茯苓提着刀出了门,二师弟的弟子冯文杰看见了房里的血,吓得说不出话:“你、你……” 茯苓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吐出一个字:“滚。” 冯文杰立马利索的让开路,看着茯苓向陆长恩处去了,他踉跄着进了屋,见到自己师父和师叔的尸体,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茯苓?”陆长恩见茯苓进来,很快看见了他手里的龙牙刀,惊异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刀?” “取你狗命的刀。” 赵长恩武功还不如赵旭,没几招就落了下乘。 《九重刀法》每一重差距非常大,有些人很可能十几年都无法突破下一重,资质一般的甚至一辈子都止步于第三重。 “师父!”打斗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林荣升和廖云凡,两人提着刀冲进来。 茯苓看了一眼,旋身挥刀过去:“来得正好!” 茯苓的内力在这两人之上,龙牙刀的刀气霸道,林荣升和廖云凡同时抵挡,被震的飞出三丈之外。 两人还未爬起,茯苓上前,又是一刀。 鲜血喷得老远,茯苓运起轻功向后退,没让血溅到身上。 陆长恩看准时机,趁茯苓没注意,运功想跑。 “想逃?”茯苓腾空而起,已经落到了陆长恩的身前。 陆长恩惊得后退:“你哪里学的轻功!为何如此……” “快”字还未出口,茯苓已收刀:“死前废话这么多,果真是亲师徒。” 茯苓从陆长恩腰上拿出库房的钥匙,找了个口袋,背了一带金子。 他知道行走江湖,没钱是走不动的。 拿出怀里的面具戴上,一路上无人敢拦。 快到山下时,身后有人喊道:“茯苓!” 茯苓回头,邱毅背着包袱跟上来:“我跟你一起走!” 茯苓道:“我是要去给我爹娘姐姐报仇。” 邱毅道:“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我家早没人了,反正是走江湖,去哪儿都行,这乌七八糟的冬青门,我早就不想待了,天天烧火做饭,我又不去酒楼当厨子!” 茯苓点点头,两人先去了一趟老李家,茯苓感谢这两年老李对吴子安的照顾,送了几块金条。 吴子安斜着眼看茯苓,语气依旧不怎么好:“你后面背的是什么破铜烂铁?我爹给你的刀呢!” 邱毅呛道:“你真是有眼不识货,这是上古宝刀!” 茯苓拦了一下邱毅,示意他别说话,把金子分了一半给吴子安,又把当初吴恒给他的刀拿出来,道:“师兄,师父的仇我已经报了,这把刀给你,我怕冬青门找你麻烦,你带着这些钱去别处吧,如今我要去给我父母姐姐报仇,就此别过。” 吴子安看了一眼鼓鼓囊囊的布袋,张了张嘴,惊得没出话来。 两人走远,邱毅道:“那些钱够他用几辈子了,你师兄没本事还阴阳怪气的,你对他这么好做什么?” 茯苓道:“我师父师娘对我有恩,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他。” “你一直这么重情义。” “我只是恩仇必报。” 金子拿出来太惹眼,茯苓拿了一点金子换成银子,分了一部分给邱毅,买了点东西去给吴恒上坟。 茯苓在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道:“师父,你和师公的仇我都报了,你和师娘放心吧,师兄很好,你们要一直保佑他,我陪不了他,我要去给我爹娘姐姐报仇了……” 邱毅站在他身旁,忍不住问:“为什么不保佑你,只保佑你师兄?” 茯苓笑着摇摇头:“不了,我杀了人就沾了血气,我师父师娘一辈子都干干净净的,别被我污了。” 茯苓笑起来很好看,只是这笑容看起来却让人觉得发苦。 邱毅道:“沾了血气也没事,你杀的都是恶人,阎王会给你记功的。” 茯苓笑了笑没说话,慢慢的站起身。 两人回了镇上,发现有很多人围着一面墙。 “冬青门掌门四弟子茯苓叛门弑师,掌门、大弟子、二弟子、三弟子都被杀了!” “这茯苓是什么来头,竟如此厉害!” “真不是东西,杀师父师兄,忘恩负义枉为人!” “简直毫无人性!他肯定不得好死!” 邱毅挤进去,凑近看了看:“通缉令?冬青门动作还真快。” 茯苓看了一眼就从人群里钻出来了,他不满道:“这画的什么玩意儿,画师以前画妖怪的吧,第一次画活人?” 他的通缉令旁边还贴着另外一张,画上的两人同样长得乱七嘈杂,乍一看像一对门神。 邱毅道:“你拿走那么多钱,他们还有钱悬赏要抓你?” 茯苓道:“没钱也得贴出来,我杀了那么多人,他们要是还不敢抓我,冬青门哪儿还有脸在江湖上混?不见得是要抓我,也得做做样子。” 邱毅点点头,问道:“咱俩现在去哪?” 茯苓道:“去一趟集市。” 两人来到一个买猪肉的摊子上,茯苓指着猪头问道:“猪舌怎么卖?” 摊主一愣:“这猪舌怎么吃?买块儿猪肉吧。” “不用,我就要猪舌,”茯苓说着,掏出一块银子,“再给我一点猪血。” 晚上,冬青门原来的通缉令上多了一张用血写成的纸: 十七年前,赵旭与其弟子毒害师兄师侄,今日我茯苓替天行道,为师父吴恒报仇雪恨,冬青门再敢胡说八道,我便送尔等黄泉相聚! 血书后,有半条血淋淋的舌头,被匕首扎在墙上,看着很是骇人。 一般人见到这么多血就吓破了胆,哪里想的到是猪舌还是人舌? “这茯苓果真阴毒!” “太残忍了!” “这舌头像我今早才卖出去的那块……”买肉的刘老三话没说完,就被旁人义愤填膺的打断了。 “冬青门教出个这样的弟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茯苓不管外头的人说什么,他现在正和邱毅在客栈里吃饭,桌上的菜很丰盛,茯苓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也不看菜单,让伙计把招牌菜都上一遍。 他们旁边那桌就显得很萧瑟了,一胖一瘦两人,胖的肥头大耳,瘦的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好面相。 桌上就一壶清茶一碟花生米,这两个大男人支着筷子,面露苦色。 其中一个瘦子看过来,咽了咽口水,犹豫了一下,拿着一杯茶走过来,道:“这位少侠,我们二人出来乍到,没带够盘缠,你们这一桌子菜,若是吃不完……” 瘦子还没把话说完,看见茯苓身后的刀,眼睛都直了:“这、这把刀……” 邱毅一拍桌子:“看什么看!要饭还管人家拿什么刀?” 茯苓摆摆手示意邱毅稍安勿躁,道:“我们也是初来乍到,你们二位要是不嫌弃,一起来拼个桌,就当交个朋友。” 茯苓心里盘算着,这一瘦一胖两人,瘦子腰间佩长鞭,胖子佩刀,还能识得龙牙刀,在江湖上行走的时间定然不短,他和邱毅出来闯荡没有经验,算是两眼一抹黑,结交一下没坏处。 瘦子眼睛一亮,在饥饿的驱使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招呼胖子过来坐。 茯苓叫小二拿了一壶酒过来,给胖子和瘦子一人倒了一杯,道:“其实我和二位也算有点缘分。” 瘦子放下筷子上的肉:“怎么说?” 茯苓道:“二位的通缉令我也看见了,我正好在二位隔壁,也算有一墙之缘。” 邱毅心想这算哪门子缘分,没被抓住一起跑路,抓住了就共赴黄泉吗? 胖子吃肘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茯苓:“你、你就是茯苓?” 瘦子则问:“那通缉令画成那样,你是如何认出我们的?” 茯苓笑道:“画得确实不像,不过二位站在一起的神韵倒是画出来了,再者,我认人的本事还算不错。” 通缉令会把人的某个特点放大,所以容易失真,但茯苓过目不忘,记脸认人尤其厉害,这两人单看不如何,但站在一起就像活门神,一看就是江湖人士,还算好认。 瘦的叫张发财,腰间长鞭名叫“盘缠”,胖的叫王有钱,所使大刀名为“方孔”,江湖人称“富贵双侠”。 这么一说倒有几分同病相怜,几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张发财举杯道:“只身一人杀冬青门六人,少侠刀法了得!” “可、可敬!”王有钱说着也举起酒杯。 茯苓笑着与二人碰杯,三人同时将酒一饮而尽。 茯苓道:“还未问过,二位为何被弯月帮通缉?” 王有钱道:“说、说来话长,我、我们二人……” “还是我来说吧,”张发财打断他,“我们二人本来追随老帮主秋天刚,谁知帮主手下方常胜造反,杀了帮主要夺位,我二人连夜把少帮主送走,方常胜找不到少帮主,就四处追杀我们。” 茯苓点点头,又问道:“张兄识得我这把刀?” 张发财道:“早年碰巧在一本古籍上见过,上古邪刀,听说刀气极重,几百前就没了踪迹,极少有人知晓,没想到今日能在此见到,茯少侠能使得这把刀,想必功夫了得。” 邱毅放下筷子,得意道:“那是!茯苓的刀法无人能及,这刀赵旭拔都拔不出来!” 门外人声嘈杂,突然冲进来七个人,为首的持剑喊道:“张发财,王有钱,我看你们这回往哪儿逃!” 说着几人把茯苓这一桌团团围住。 王张二人面色沉重,他们逃窜多日,身上都受了伤,钱财散尽,吃了上顿没下顿,气力不足,对上这七人,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相逢便是缘,”茯苓先开口道,“这二位是在下的朋友,我们相谈甚欢,诸位下辈子再来吧。” 第7章 “毛头小子,你好大的口气!”为首的人提剑便刺,身后的人也纷纷举剑迎上来。 张发财甩出长鞭,王有钱和邱毅也纷纷出刀,然而他们还未和围上来的人过上招,只感觉一道刀气掠过,就见那为首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中。 茯苓仍旧不紧不慢的坐着,甚至没抬眼看,他一手握刀,一手拿着筷子:“其他人想跑还来得及。” 领头的人武功最高,但其余六人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死的,于是纷纷失了战意,闻言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让他们回去报个信,如此弯月帮再想来找麻烦,就得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茯苓招呼三人坐下继续吃,让吓破胆的店小二把尸体处理一下。 张发财、王有钱二人对视一眼,一齐半跪在茯苓面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二人愿誓死追随茯少侠。” 这句话说得言辞恳切,王有钱竟然也没有结巴。 江湖中人,大多极重义气,因为刀光剑影间容不得迟疑,生死都可在一念之间。 他们刚刚看到龙牙刀就知晓,茯苓绝非等闲之辈,茯苓出刀后更让他们坚定了想法,此人日后必将扬名四海,傲然立于江湖之中。 跟随这样的人,定然不枉此生,更何况,茯苓还对他们有救命之恩。 茯苓点点头,让他们起来,也就不再兜圈子,他道:“我本为寻仇而来,但只知仇人有武功傍身,却并不知姓甚名谁。” 王有钱道:“江、江湖上,有、有……” 张发财道:“江湖上有一处名为天机阁,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千两黄金可回答一个问题。” 茯苓点点头:“那明日就去天机阁。” 买了马,又经过几日赶路,四人来到天机阁 天机阁—— 天机不可泄露,世事犹能知晓。 天机阁是上下两层,黑瓦白墙,门窗皆禁闭。 茯苓被带到二楼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其他三人在一楼外等他。 屋内门窗紧闭,用空陶瓮口朝里砌成墙,看着颇为怪异。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无论是做工还是木料,都再寻常不过。 不多时,有一个灰衣青年走进来,他五官平平,毫无特点,比屋内的木桌椅还普通,但身上气质却不凡,平和淡然,他见茯苓盯着墙看,开口解释道:“这是为了隔音,你我的谈话声会被瓮口吸收。” 茯苓收回目光:“我没问,这是你自己说的。” 灰衣青年一愣,随即笑道:“自然,这不算问题,阁下现在可以提问了。” 茯苓问道:“第一个问题,谁杀了我的父母、姐姐?” 灰衣青年道:“流云四贤——槐山派韩元光、霍山派梁如竹、川穹门章庭生、黄世才。” 茯苓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他戴着面具,这人竟然还能认得出来。 灰衣青年但笑不语。 茯苓道:“第二个问题,肖永身在何处?” 肖永就是当年给崔氏看诊的那个名医。 茯苓后来才明白,所谓“初雪的蟪蛄”,不过是那个庸医肖永用来诓人的幌子,他根本治不了师娘的病,便编了这个幌子刻意为难他们,师娘不治而亡,就可以归咎于他们找不到药引,与那庸医的医术无关。 灰衣青年答道:“不知。” 茯苓道:“天机阁号称尽知天下事。” “不是尽知天下事,而是尽知江湖事。”灰衣青解释道:“天机阁有三不知,其一,不知宫廷朝堂之事;其二,不知市井乡野之事,其三,不知房帷姻缘之事。” 茯苓点点头,拿出一幅画给灰衣青年看:“此人是谁?” 画上少年生的十分俊朗,剑眉星目,身穿白色大氅,月白色锦袍,腰佩宝剑、悬白玉,身旁站了个侍卫打扮的人,虽然画工一般,但十分细致,连宝剑纹样和衣服流云暗纹都勾画的清清楚楚。 这是茯苓请冬青镇最好的画师画的,他向画师复述,还跟着画个草图,让画师照着画,添添改改多次,画到第三幅他才勉强满意。 灰衣青年只看了一眼,就道:“不知。” 茯苓把画重新收好:“不是不知,是不能说。” 灰衣青年道:“阁下是聪明之人。” 既然天机阁不知,说明画上人属于“三不知”的范畴,光看衣着打扮就知不是市井乡野之人,少年不过十几岁,应与房帷姻缘之事无关,如此看来,只剩宫廷朝堂,少年出身必定不凡。 “一个问题,一千两黄金。”茯苓把一整个钱袋提到桌子上。 灰衣青年没有打开钱袋查看,却道:“阁下只带了一千两黄金。” 茯苓点头:“是。” 灰衣青年接着问道:“原本却是打算问三个问题?” 茯苓理直气壮的说:“我以为你这里可以赊账。” 听到这话,灰衣青年竟然毫不生气,反而笑起来,把这袋黄金放回茯苓面前,道:“阁下是个有趣之人,在下天机阁金天问,愿与阁下相交,这个问题便当作金某送给阁下的。” 茯苓又把黄金推到金天问面前,道:“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三无刀法》在何处?” 金天问答道:“翼山杀人谷谷主薛承昱,江湖人称杀人刀,刀法为他所藏。” 茯苓点点头,起身拱手道:“金阁主,幸会。” 金天问眼中透出几分意外:“你如何得知我是天机阁阁主?” 天机阁闻名江湖,阁主姓甚名谁却无人知晓。 茯苓道:“我只是觉得,一个寻常伙计做不了千两黄金的主。” 金天问微愣,随即笑道:“茯少侠,你这个朋友我金某今日交定了!” 茯苓也笑了,他摘下面具,重新坐下来,道:“金兄,来喝杯酒吧。” 金天问看见茯苓的真貌,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面前的少年虽然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但已能看出日后绝色的影子。 茯苓家恐怕就因这美貌,才遭遇了飞来横祸。 金天问心下叹息,面上却是不显,他开门对外面的人喊道:“来人,拿一壶桂花醉来!” 酒很快送上来了,金天问给茯苓倒了一杯,道:“茯少侠年纪轻,喝太烈的酒于身体无益,这是上好的桂花醉,酒劲温和,但味道不错。” “我并不常喝酒。”茯苓尝了一口,果然香醇无比。 那意思是我不常喝酒,现在却主动和你喝,是把你当朋友。 金天问给他添酒:“金某荣幸之至。” 茯苓端起酒杯:“既是朋友,金兄直接唤我名姓就好。” “好。”金天问笑着与他碰杯。 喝完酒,又聊了好一会儿,茯苓走的时候,又把面具戴上,金天问把他们四人一直送到门口。 茯苓道:“金兄,送到这里就好,就此别过了。” 金天问:“保重。” 其他三人云里雾里的跟着茯苓出了天机阁的门,邱毅问道:“问出答案了吗?” “问出来了,”茯苓拿出一块金牌,“还交了个朋友。” 金牌正面刻着“天机不可泄露”,背面则刻着“世事犹能知晓”。 王有钱:“这、这是天机、机……” 邱毅惊道:“什么鸡?” “是天机令,”茯苓拍了拍王有钱的肩膀,“有钱,你结巴的话,可以一次少说几个字,一句话分几次说,再不济,也控制一下你断句的位置,那什么句读知不知?” 王有钱点头:“知!” 张发财道:“老大,你那个朋友是什么来头?” 茯苓道:“方才你们见到的就是天机阁阁主。” 三人沉默了一瞬。 邱毅道:“茯苓,我觉得跟着你混,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王有钱:“老大,我们现在,去哪儿?” “翼山杀人谷,”茯苓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子,“此去千难万险,不如就此别过,诸位各自珍重……” 邱毅与茯苓认识多年,深知他性格脾性,道:“茯苓,这会儿没别人,有话不妨直说。” “咱们兄弟几个散伙吧,我这里还有五两碎银子,分一分。”茯苓摊开手,手心里果然只剩碎银子,他刚刚已经把钱都给金天问了。 张发财立刻道:“老大,既然我们说了跟你混,自然当与你同去!” 王有钱道:“没、错!” 邱毅道:“是兄弟不说客套话,走吧!” 茯苓点点头,碎银子却没收进去:“那好,你们都把钱都拿出来,大家凑一凑路费。” 霍山。 颜烛时年十九,依旧剑眉星目,但五官更俊朗,已是青年模样,一身青衣却难掩清贵,反而更衬得他气质脱俗,如清风朗月、翠竹寒松,傲然而立,光华照人。 他拜入霍山派掌门常如松门下已有七年,一套《霍山剑法》练得出神入化,是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颜烛手中宝剑昆吾,寒光凛冽,出鞘从未有过败绩。 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 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注) 大约半个时辰后,颜烛坐在树下的石座椅旁,昆吾剑放在他手边,被茶气沾染。 黑衣人这才从藏身处现身,向颜烛行礼,正是当日的李忠。 “公子。” 颜烛点点头。 李忠道:“冬青门的事已经派人查过了,死的六人,年龄和外貌都不像七年前冬青山的那个孩子,属下查过附近百姓户籍,按照年纪一个一个派人去查,也没有找到。” 茯苓是被吴恒捡回去的,自然没有冬青镇的户籍,查不到茯苓的来历,并不是李忠能力不济,实在是茯苓太微不足道了,无家的孤儿乞丐窝里成堆,被人丢弃、被人贩子拐去、四处逃难、父母双亡……朝廷忙着制衡武林,武林又忙着拉帮结派争名逐利,有江湖的地方,官府形同虚设,没江湖的地方贪官污吏层层剥削,圣人也只能叹一句“哀民生之多艰”。 这正是颜烛想要解决的,他为皇后所生的三皇子,皇后早逝,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且困于宫中难知天下事,更难看透江湖,于是他隐姓埋名的来到霍山拜师学武,江湖中人只道他是皇室中人,却不知他正是当今圣上的嫡皇子。 皇帝年纪大了,原本就不多的雄图大志被安逸的日子消磨的一点不剩,他不想着怎么解决武林日益强大的问题,反而得过且过,修仙求道寻长生一个不落,他觉得维持现状也无妨,至少拖到他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生是真龙天子,死亦是九五至尊,何必激怒武林徒生事端? 这一辈子胸无大志的皇帝要是能在史书上留下点儿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坑儿子。 这还没完,皇帝还抱儿子的大腿,二皇子母家是槐山派,他认为靠着槐山派这棵大树,起码能保住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 这昏君也不想想,要是二皇子继了位,这江山还他妈有颜家什么事?干脆跟着姓韩得了! “冰天雪地的,穿成那样在雪里扑腾,那孩子应当不是冬青门的弟子。”颜烛轻轻的将茶杯放下,“罢了,七年过去,我已记不得他生的什么模样了,再见估计也认不出了。” 或许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吧。 “那叛门弑师的茯苓,据说武功高强,一天之内杀了冬青门内武功最高的六人,”李忠顿才继续道:“今年才……十五岁。” 颜烛喝茶的动作一顿,问道:“可有画像?” 李忠拿了一张通缉令展开给他看。 通缉令上的人五官平平,毫无特点,拿着这张画,在街上随便都抓两三个相似的人来,看不出什么名堂。 颜烛道:“此人应当天赋奇高。” 李忠道:“但他叛门弑师,杀害同门,听闻心狠手辣,极其残忍。” 颜烛道:“不过是冬青门的一面之辞,江湖上恩怨复杂,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此人如今身在何处?” 李忠道:“探子去的时候,茯苓已离开冬青门多日,早已没了踪迹。” “罢了,还是盯着京中的动向吧,听闻二皇子近日武功突飞猛进,去查查其中缘由。” “是。” 关于通缉令的画像,其实茯苓要感谢冬青镇上最好的画师,因为这画师的画技实在一般,画什么都差不多一个样,茯苓之前找他画画时给他的信任和鼓励,让他十分感动。 所以当冬青门找他画茯苓的通缉令时,他非常讲义气的打了掩护,让本就一般的画技发挥的更加一般,反正冬青门剩下那几个大弟子怕得要死,也不指望真能抓住茯苓。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 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南北朝 吴均《咏宝剑诗》 这里特别说明一下,引用的诗句我会在【作者有话说】里标明出处,没有写出处的就是我自己胡扯的,不能算诗,没啥韵律平仄的,大家看看乐乐就算了哈。 第8章 翼山杀人谷—— 提刀常在阴间走,阎王门前不留人。 几日风餐露宿,节衣缩食,四人终于来到翼山。 翼山因其山高地险得名,古人言,有翼之族方可抵达。 也就是说,鸟能去,人去不了,有翅膀的鸟人也可以。 事实上,翼山只是比别的山难爬一点,倒也没到“难于上青天”的地步,比蜀道好走。 山上怪石嶙峋,草木稀疏,有一个极深、极险的峡谷,名为“杀人谷”,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专门豢养杀手,收钱办事,专营暗杀,翼山杀手形如鬼魅,擅长暗杀,谷主更是其中翘楚,为人心狠手辣,江湖人称“杀人刀”——薛承昱。 邱毅看着这深不可测的崖底,问道:“我们怎么下去?” 茯苓道:“自然是轻功飞下去。” 乌鸦嘶哑的叫着,在悬崖上盘旋,很有几分阴森。 邱毅又望了一眼崖底,悲痛道:“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散伙。” 王有钱:“其实、可以、递拜帖。” 张发财招了招手,峡谷内盘旋的乌鸦飞上来,落在他手上。 茯苓问道:“可有纸笔?” 三人均是摇头,都是提刀持剑走江湖,又不是文人墨客游山玩水,随身带纸笔做什么?写游记? “有钱,你衣衫颜色浅布料多,给我一块。”茯苓从王有钱身上拽下一块布料,咬破手指在上面飞快的写下一行血字: 游侠茯苓、邱毅、张发财、王有钱四人拜会薛谷主。 写完抖一抖,等字迹干了后,系在乌鸦腿上。 乌鸦扑了扑翅膀,向峡谷深处飞去。 杀人谷。 丁淮从殿外进来,大殿上所有人都身着黑衣,唯有他一人穿白衣,手持折扇,五官清秀,看着不像杀手,倒像是个风流书生,然而殿上却无人敢轻视他。 他手中折扇的扇骨是用“贝中之王”砗磲(音同“车渠”)制成,白皙如玉、坚硬如石,相传为佛教圣物,扇骨中藏有天下奇毒,毒可杀人于无形,有时比明刀明剑更令人胆寒。 因此,丁淮被江湖人称作“毒扇书生”。 丁淮将手中布料递给座上人,随后恭敬的退到一旁。 座上一人身穿黑色斗篷,腰佩黑鞘长刀暗夜,他眼角下垂、鹰钩鼻,看起来面脸阴郁。 此人便是杀人谷谷主——杀人刀薛承昱。 薛承昱打开布料,一股内力迎面而来,气势磅礴。 字迹极乱,只能堪堪认得懂,在血色下却极其张扬恣意。 这是在不动声色的透露实力。 薛承昱随手把布丢到旁边的火盆上烧了,对丁淮道:“带他们下来吧。” 峡谷上四人等了不久,就见一白衣青年出现在崖边,自远处持扇而来,峡谷上的风吹得他衣袖翻飞。 只见他拱手道:“在下丁淮,奉谷主之命,带四位大侠前往杀人谷。” 茯苓看着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人,生了一双丹凤眼,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挑,让茯苓有几分熟悉感,于是茯苓摘下面具,道:“有劳。” 丁淮这才细细打量茯苓,心下不免讶异,茯苓身着黑衣,上有银线绣纹,身姿挺拔却有些纤细,墨色长发用银带束起,更衬得他皮肤白皙、面如冠玉,身后黑鞘大刀看似古朴,但刀气逼人,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然而一双柳叶眼,看过来时极勾人,这样的气质在同一个人身上却不显得矛盾。 但无论如何,拥有如此浑厚的内力,这竟是个少年人! “茯少侠真是英雄出少年。”丁淮带着四人七弯八拐,来到一个隐蔽的断崖口,这里竟然藏着一个用铁索吊着的铁笼子。 “丁大侠亦然。”方才丁淮一出现,张发财就在茯苓耳边小声介绍了。 “此物名为风梯,可借助它抵达谷底,”丁淮拉开铁门,伸手向里,道:“请。” 邱毅三人眼中有几分犹豫,茯苓倒是毫不迟疑的第一个走进去了,三人眼见他进去了,也就不再犹豫,跟着进去,丁淮最后走入,把铁门拉上。 风梯缓缓向下,风吹得人衣袖乱飞,丁淮问道:“四位可有人畏高?” 茯苓轻功很好,跟着不归道长到处爬山跳屋顶,自然不怕,他本来还打算自己运功下去呢。 张发财和王有钱也还镇定,唯有邱毅面色发白。 丁淮道:“若是畏高,还需早些克服才好。” 从风梯上下来,便能看见一片黑色的建筑,亭台楼阁、房屋塔楼,无论是房顶还是墙壁皆是黑色,让人看着觉得无比压抑。 丁淮带着他们向最大的一座建筑走去,问:“几位可能猜到为何都是黑色?” 茯苓道:“黑色沾了血看不出来,好清理。” 丁淮点点头:“没错。” 来至“杀人殿”,殿上点着火,光线依旧很暗,两旁黑压压的站了一片人,使什么兵器的都有,男女老少俱全,面无表情的看着茯苓四人。 “谷主,人已带到。”丁淮拱手,又站回了薛承昱身后。 茯苓四人道:“见过薛谷主。” 薛承昱开口叫了一个名字。 接着人群中有一男子提剑直向茯苓而来。 张发财认出此人:“是刀疤狼——杨绥!” 茯苓拔刀,同时对身后三人道:“退后!” 男子脸上有一道刀疤,一出剑便招招都是杀招,茯苓看出这人想要他的命,于是也不留情,侧身剁过一剑,回身就是一刀。 浑厚的内力凝在龙牙的刀刃上,伴随着冲天的杀气,杨绥的剑断成两半,鲜血喷在大殿上。 殿上众人收起了眼中的轻视,开始重新打量茯苓。 薛承昱道:“看来你不太待见他。” “他长的丑,扎的我眼睛疼,”茯苓说着冷冷的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而且我觉得被这么丑的人盯着看,很吃亏。” 薛承昱道:“其他人先下去。” 很快大殿上只剩薛承昱和茯苓四人。 薛承昱坐在殿上,问道:“你想要什么?” 茯苓:“《三无刀法》。” 薛承昱点点头,目光迅速扫过茯苓身后的龙牙刀,道:“你在翼山当三年杀手,三年期满我就给你。” 茯苓讨价还价:“两年。” 薛承昱看了他一眼,竟然点头:“成交。” 薛承昱又问其他三人:“你们既然跟随茯苓,便也算作翼山杀手,我不亏待自己人,你们想要什么?” 邱毅道:“我要一对上好的刀。” 张发财、王有钱齐声道:“我们要钱。” 都不难办,薛承昱自是同意了。 茯苓道:“不如先兑现他们的,给点甜头,左右我也跑不掉。” 张发财觉得自家老大真是艺高胆大,完全不怕,敢跟杀人刀讨价还价,刚想劝一句,谁料薛承昱竟然也点头了。 四人离开杀人殿,丁淮带他们去住处的时候,张发财都是懵的,杀人刀薛承昱竟然这么好说话? 茯苓道:“这有什么奇怪,我提的要求又不过分。” 丁淮带他们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五间厢房,同样是黑砖黑瓦,还种着一棵歪着的老树,虬根盘绕,枝桠上零星挂着几片叶子,这树看着没死,可也实在不像活着。 丁淮拱手道:“这里就是诸位今后的住处,诸位好好休息,在下还有事,就不再叨扰了。” 说完他便从院子里出去了。 茯苓看着他走了出去,道:“这丁淮倒真像个知礼读书人。” 张发财道:“听说他原来确实是个儒生,官场失意后拜了个师父,后来不知为何就入了翼山。” 邱毅正把玩着新得的两把刀,闻言便问道:“那他师父是谁啊?” “这个我也不知,”张发财摇了摇头,“丁淮入翼山不到两年便名声大噪,可知他师父应当也是个厉害人物。” 邱毅道:“读书人弯弯绕绕的,想的多心思深,那人一看就不好糊弄。” “那就少忽悠他呗。”茯苓大摇大摆在院子里逛,他对吃住要求一向不高,能更好自然好,若是差一些也无妨。 四人一人挑了一间房,好在这房间里桌子板凳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厢房前有个堂,后面还配有厨房。 茯苓甚至还找到了几根萝卜,一人分了一根啃着。 邱毅环顾四周,找了把椅子,用手抹了一把,没多少灰尘:“这里之前应该有人住过吧?” “杀手来来去去,不知道哪天就没回来了。”茯苓不喜欢坐椅子,他屁股往桌上一坐,翘着二郎腿,身上难掩少年气:“不过咱们来,除非把屋顶住塌,别人便没机会再住进来!” 张发财啃了一口萝卜,找了块破布,王有钱则从院子外的井里打了半盆水,两人把刚刚从薛承昱那儿得到金银拿出来,仔仔细细的擦净了,用布包好。 茯苓心想,这两人知道要用水擦洗银子,怎么方才不把吃进去的萝卜洗洗? 茯苓啃完手里的萝卜,道:“这几日过的太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真是委屈你俩了。” 王有钱道:“没、没有,不、不是……” 张发财摇了摇头,笑道:“没有,我们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我跟有钱自小相识,一场饥荒闹得家破人亡,就结伴一路逃荒,身无分文命不保夕,稀里糊涂的入了个江湖匪盗会,偷了不该偷的人,遇到秋帮主才捡回一条命,都是穷怕了,有钱财傍身才踏实。” 王有钱跟着点头,又想开口:“其、其实……” 张发财知道他想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开口道:“其实有钱原本没这么胖,那年饥荒,一路吃树皮刨草根,后来有吃的,就守不住嘴了。” 饿怕了、穷怕了,尽管都挨过去了,刻在了骨子里,成了执念,再也忘不掉了。 四人在院子里悠哉悠哉的待了一天,把厨房剩下能吃的都扫了个干净,晚上聚在一起讨论这深山荒谷的,明天吃啥,还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丁淮就来了。 几人以为他是来送粮的,客客气气的把他迎进来,发现他手上除了那把扇子什么都没有之后,谁也没给他倒茶,丁淮似乎没察觉到几人的失望,他的那双丹凤眼微微上挑,依旧带着三分笑意。 “这是你要杀的人。”丁淮拿出一张花草纸,这是杀人谷特有的纸,用了翼山特有的草木做原料,细闻纸上有股特别的清香。 打开花草纸,上面用写着一行红字:地娘娘曹玉茹。 “已经折了三个杀手了,”丁淮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茯苓问道:“为何杀她?” 丁淮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恨意,他打开手中折扇扇了扇,依旧面色如常:“杀手收钱办事,不分善恶,不问缘由。” 茯苓又问:“为何认为我能杀得了她?” 丁淮笑道:“你比她美。” 茯苓:“……” 邱毅忍不住插嘴:“那怎么不派个女子去?” “翼山杀手中女子本就不多,派女子杀女子太过浪费,”丁淮道,“她在江湖中既有名号,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茯苓问:“你也杀不了她?” 丁淮笑道:“我与你们一同去。” 春风楼—— 春风楼里度春风,花下做鬼也风流。 丁淮来之前便说。:“曹玉茹认得我,我只能躲在暗处。” 茯苓依旧戴着面具,让张发财和王有钱换了身贵些的衣服,果然人靠衣服马靠鞍,原本一个像算命的骗子,一个像杀猪的屠夫,现在看着体面多了,虽然江湖气还在,但多了几分人傻钱多的纨绔气。 春风楼什么人的生意都接,他们几个佩刀也不显得奇怪。 四人大摇大摆的走进这家江湖上颇为有名的……青楼。 茯苓回头皱眉:“你抖什么?” “没抖,我这是兴奋的……”邱毅背着新得的双刀,一把叫“牛头”,一把叫“马面”。 茯苓:“你别拉着我,你抖得我想小解。” 春风楼一共两层,构造像寻常的客栈,不过内容丰富多了,一楼果品珍馐、歌舞,美人环肥燕瘦什么类型都有,身着轻纱端美酒莲步轻移,欢笑声回荡在布置华丽的大堂里,伴着房梁上悬挂的铜铃,真有种醉生梦死的迷醉。 茯苓问拉着他的邱毅:“怎么进来了反而不抖了?” 邱毅环顾四周,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不知是不是看你看多了,我觉得这里的姑娘,长得也就那样吧。” “客官,傻站着做什么?进来呀!”三四个姑娘迎上来,拉他们进去坐。 一楼迎客的姑娘最辛苦,长得不会太好看,因为好看的没那么便宜,二楼包间里的姑娘才漂亮。 穿红衣的应当是领事,看茯苓几人表现冷淡,穿衣打扮像有些家底的,于是换了一波姑娘又上去了。 白衣女子姿色最佳,她一眼看出茯苓是领头的,背着黑鞘大刀,气度不凡,戴着面具却依旧难掩少年气。 于是她收了浪荡气,看着像个我见犹怜的红颜知己,柔声问道:“小哥哥,你是初来春风楼吗?” 茯苓看向她,眨了眨眼睛:“大姐,我今年刚十五,你比我要大吧?” 阿瑶掩扇轻笑,挡住了自己有些控制不住的表情,她身为头牌,自然不会被这点挫折影响,倒了杯酒递给茯苓:“那少侠,不如尝尝这桃花酿,是阿瑶亲手酿的,只有碰到高手才会拿出来。” 一般人被美人这么恭维也许就飘了,但茯苓不是一般人,想一想都知道,要是青楼的姑娘会酿酒,但凡有别的出路,还卖什么身哪? 张发财拉了拉茯苓的衣角,这青楼的酒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不能随便喝。 茯苓余光瞟了一下另外三人,邱毅被胭脂味呛得不行,拿着姑娘的绣花手绢打喷嚏擦鼻涕,王有钱自坐下嘴巴就没停过,桌上的葡萄已没了大半。 挺好,都很有防范意识。 茯苓拍了拍张发财的胳膊,示意他不必担心。 茯苓装作少不经事的模样,闻言便凑过去闻了闻酒香,在阿瑶期待的眼神中,他惊讶道:“你竟然在酒里掺水!” 邱毅一听,握着手绢道:“你们这里做生意太不厚道了吧?这点酒钱都要黑!” 阿瑶:“……” 作者有话要说:十点还有一更 第9章 阿瑶入行多年,哪见过这样不上道的?懒得周旋,那就直奔主题,她褪下外衫,露出香肩,直接贴了过来。 “且慢!”茯苓从桌上拿起筷子,抵住不让她靠近:“我要找你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 闹了半天,是嫌她不好看? 阿瑶气得脸发白,方才那温柔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她骂道:“你戴着个面具,不就是为了遮你自己那张臭脸,竟然还嫌我不好看?” 茯苓提起钱袋,决心把不要脸找茬的滚蛋形象贯彻到底,他把一袋金子全都倒在桌上:“我就要找最漂亮的姑娘!” 红衣领事眼见不对,赶紧上来打圆场:“这位少侠,阿瑶不懂事惹您生气,我给您赔不是,您要是不喜欢她,我再给您换几个。” 红衣领事转身对后面的人道:“叫菁菁她们都过来,快去!” 四个头牌都站到了四人面前,各有千秋,确确实实都是难得的美人。 但茯苓会息事宁人吗?当然不会,他本来就是来闹事的,叫一百个围着他转圈也没用。 茯苓看了两眼,依旧很不满意的摇头。 几个头牌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什么时候被人用这种挑三拣四的眼神看过? 邱毅很有眼色的叫道:“就这几个歪瓜还叫头牌?你糊弄谁呢!” 张发财:“你们春风楼怎么做生意的?酒里掺水,头牌也掺水!” 王有钱吐出半颗葡萄,道:“葡萄、也、也难吃,不要脸!” 旁边的姑娘翻了个白眼,吃了一斤半才尝出来难吃? 红衣姑娘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来找事的,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几位大侠,这已经是最漂亮的姑娘了,不知您几位想找什么样的?”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看不惯茯苓几人,出声呛道:“有本事摘了面具,什么东西,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 他话音刚落,茯苓从桌上掷了一根筷子过去,擦着他耳边飞过,定在后面的柱子上,竟有三寸深。 中年男人立马噤声。 茯苓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最好看的姑娘,我要见最好看的。” 红衣领事还想说什么,后面来了个人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于是红衣领事道:“这位大侠请随我来。” 红衣领事拦住想跟上的三人:“只见这位大侠一人。” 茯苓点点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张发财小声道:“应该就是曹玉茹了,她估计一直在上面看着呢。” 王有钱道:“那、那我们……” 茯苓看见窗外有个影子,道:“丁淮在。” 邱毅道:“能信吗?” “他没理由杀我,”茯苓低声道,“如果不能信,就一起解决掉,你们在下面接应我。” 三人点点头。 茯苓又道:“记得把我方才倒出来的金子收一下,咱们又没嫖,给什么钱?” 茯苓跟着红衣领事上了楼,七弯八拐的进了一间房,房间很大,尤其是床特别大,布置精致,挂着帷幄,还焚着香,香气甜得腻人,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缝,丁淮丢了个纸包进来。 “丢进香炉里。” 茯苓捡起纸包,却揣林怀里,反而拿起桌上的酒倒进香炉,把香浇灭了。 接着他转身把窗户打开,对窗外爬着的丁淮道:“你看我这不是一举两得?” 丁淮知道茯苓对自己有并不完全信任,只是笑道:“多加小心。” 茯苓点头,压低声音道:“别在窗户外头爬了,你要找什么,就去一楼东侧的厨房看看。” 丁淮一愣,茯苓已经从窗口转身。 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个身着紫衫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美艳异常,除了姿色,还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你这房里太闷了,我开窗透透气。”茯苓从窗户旁走回桌子旁坐下。 曹玉茹看了一眼香炉。 茯苓依旧面色如常:“哦,那玩意儿熏眼睛,我给灭了,没找到别的,就这壶里有点水。” 说完晃了晃手里空空如也的酒壶。 那壶里估计是什么催情的玩意儿,他就把这祸患一起解决了。 “看来少侠不是来找乐子的。”曹玉茹的嗓音魅惑勾人,却带了几分冷意。 茯苓道:“我是来见你的,他们都说你是第一美人。” 曹玉茹笑了笑,这样的赞美自然不能轻易打动她:“少侠可不坦诚。” 茯苓摘了面具,抬起那双柳叶眼,半笑不笑的看向她。 纵使曹玉茹见过无数美人,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惊艳。 只听茯苓道:“但我觉得还是我比较美,你年纪这么大了,得服老。” 一个男子竟然能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饶是曹玉茹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 年纪总是这类女人的逆鳞,说出这句话就是在宣战,曹玉茹气得刚要抽出腰上的九节鞭,茯苓的龙牙刀就已经挥过来了。 谁规定说完话才能动手? 九节鞭看似柔若无骨,实则极坚韧,若一下缠在剑上,不仅难以摆脱,很有可能让剑脱手。 难怪丁淮杀不了他,丁淮善于近战,但有这九节鞭在,便很难近身,且不论他扇子没这么长,毒粉再如何扇也扇不了这么远。 两人过了十几招,屋里一片狼藉,香炉、瓷器碎片散落一地,九节鞭终于缠上了龙牙刀。 曹玉茹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然而她发现茯苓也笑了,那笑容极真诚,双柳叶眼弯起,只见茯苓手腕一转,龙牙刀突然一震,九节鞭骤然断裂,茯苓向身后一退,九节鞭弹到惊得还未回神的曹玉茹身上。 “不,我的九节鞭……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茯苓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看不见都断成麻花了么?” 楼下突然一阵混乱,茯苓猜到可能是丁淮发现了什么,于是他道:“别乱动,我可没有怜香惜玉的毛病。” 茯苓压着曹玉茹下了楼:“而且你年纪比我娘还大。” 楼下这会儿已经安静了,地上躺着不少人,都是曹玉茹养的护卫,姑娘们吓得躲在角落里,嫖客已经都跑干净了。 东侧那间厨房,帘子被扯落垂在地上,张发财和邱毅从里面带出来一群姑娘,这群姑娘身上没有风尘气,还带了青紫的伤,战战兢兢的走出来。 丁淮身上沾了血,他转过身,冷冷的看向曹玉茹:“丁月在哪里?” 曹玉茹笑道:“这么多个姑娘,我哪记得有什么丁月?你既然没找到,那是就被弄死了,谁让她不听话?” 丁淮收起折扇,指着她问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曹玉茹冷笑道:“难道你还会放了我?” “至少你可以死得没那么难看,”身后的茯苓开口道:“地娘娘,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其实只是个青楼老鸨,干着贩卖良家妇女的勾当,这倒也罢,江湖中谁有多干净呢?不过——” 茯苓顿了一下,明明这只是个少年,曹玉茹竟莫名的有些发怵。 只听茯苓继续道:“她死得可太不好看了,多少侠客高手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们谁也没想到,她是在猪圈里被猪拱死的。” 曹玉茹吓得脸惨白:“你、你不能……” “去找找那种药,这里是青楼,肯定有不少,越烈的越好,”茯苓道,“我们可以开个鉴赏大会,应该有不少人愿意来花钱看。” 曹玉茹开口想说什么,茯苓接着道:“你该不会想着有哪位知己会来救你吧?风月场所哪有什么真情,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曹玉茹颤抖着嘴唇没出声,茯苓握着刀吼道:“说!” 曹玉茹身子一震:“丁月……真的死了。” 丁淮眼睛赤红:“怎么死的?!” 曹玉茹道:“就是……被人弄死的,她武功不高,性子又烈……” “是谁?!” “廖鹏远。” 丁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眼底杀意不减:“我记住了。” 茯苓问道:“那她怎么办?” 丁淮打开折扇,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声音却冷得刺骨:“既然她说了,就不用猪拱了。” 曹玉茹刚松了一口气,丁淮就用折扇往她嘴里拍了颗药丸,接着他道:“地上那几个,躺够了就起来,我知道你们没死,把她拖进去,办好了事我就不杀你们。” 茯苓放下刀,松开对曹玉茹的钳制,曹玉茹一下子软到在地上。 地上几个男子去扯她的衣服。 “别在这里,”茯苓道,“拖到楼上去。” 邱毅指着从地下暗室里的姑娘,问道:“她们怎么办?报官吗?” 张发财摇了摇头:“没用的,这么多姑娘消失了能没人知道?官府不管江湖事。” “但受害的这些女子,却不是江湖中人,只是平常百姓。”茯苓看着这些不过十几岁的女子,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们发现的只是这一处,没发现的还有多少? 她们也许有父母家人,想救她们却无能为力。 丁淮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笑道:“茯少侠,你可不像是在门派里长大的弟子。” 一般门派里长大的弟子,武功虽然高强,但没接触过门派外的世界,初入江湖会有种过于单纯的一腔热血,以为一切都善恶分明。 比如邱毅。 茯苓收了龙牙刀,道:“入冬青门之前,我跟着师父天天在镇上卖包子,有时候走街串巷的卖,什么没见过?这天下,到哪里都是一个样。” 丁淮盯着他看,又问道:“你如何知道东侧厨房有问题?” 茯苓道;“一楼二楼待客,不好藏东西,有窗户的房间你肯定也查过一遍了,东西两个厨房,东侧放活禽,西侧做饭,看似没有问题,但我在厨房待过两年,我觉得这根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不过转念一想,武林中人大多耳力过人,如果要藏活人,确实需要活禽来打掩护。” 丁淮问道:“你怎知我是要找人?” 茯苓道:“一般男子来青楼,不是找人潇洒就是找人私奔,你又让我拖住老鸨,不是找人,难不成你是想偷她的肚兜?” 丁淮失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茯苓道:“要杀曹玉茹的雇主是你。” 丁淮点点头,道:“我妹妹失踪了好些时日,我去翼山,在薛承昱手下做事,他向我许诺会找到我妹妹,杀手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 茯苓问道:“为什么不去天问阁?” 丁淮苦笑:“知道在哪里我也没办法救她出来,何况,我去哪里找一千两黄金?” 茯苓没再多问,他看了看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子,道:“你们有家的就回家吧,没家的跟着他去库房里领点银子,”茯苓指了指张发财,“原来春风楼的姑娘也一样,愿意留的留,想走的就走,出去谋条别的生路。” 阿瑶跪在地上,语气苦涩道:“若是还有别的生路,又岂会进春风楼卖身?” 茯苓蹲下来看她,道:“对不住,我刚刚说的不是真心话,你其实生的很漂亮,出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一入风尘,哪里还能回头?我本来就出身卑贱,如今还有何人愿娶?” 她虽然厌恶这里,但她无处可去。 那些人不过恋她这身皮肉,又有谁是真的爱她?阿瑶叹了口气,她看着茯苓那张白皙秀气的脸,觉得眼前的少年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子。 茯苓沉默了一下,把她扶起来,转身问道:“那个管事的呢?” 红衣领事赶紧上前。 茯苓道:“你把春风楼的地契拿过来。” 红衣领事为难道:“这,我也不知道放在何处……” “那就去找,就这屁大点地方,”茯苓道,“你原来的主子应该还在喘气,你要不上楼去问问?” 楼上正不知春秋呢,她哪里敢去?红衣领事吓得一抖:“我、我这就去找!” 茯苓看了一眼剩下几个浓妆艳抹的老妈子,刚刚还对姑娘们颐指气使,如今吓得像一帮老鹌鹑,于是他道:“你们几个都跟着去找!杵在这儿伤人眼睛!” 老妈子们吓得脚不沾地的跟着红衣领事去了。 丁淮问:“你想要这春风楼?” “不是我要,”茯苓指了指阿瑶,“给她。” 阿瑶不敢置信的看着茯苓:“少侠,我……” 茯苓道:“不是白给你,利润我们五五分,以后春风楼我罩着,你管事,姑娘们愿意做什么都行。” 眼看着阿瑶又要跪下来,茯苓扶住她,又道:“这里江湖人来往的多,你顺道帮我打探消息。” 阿瑶自然点头,心里更觉感激,她红着眼说道:“少侠放心,只要是您吩咐的事,阿瑶必将竭尽所能!” 第10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二楼才没了动静。 几人在楼下听了一晚上活春宫,如今已经可以气定神闲的坐下喝茶了。 丁淮上楼看了一眼,下来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死了。” 茯苓点点头:“那现在动身去潼城?” 丁淮握着扇子的手一顿,惊讶的抬头看着茯苓。 茯苓笑道:“怎么?不去找廖鹏远算账?” 丁淮皱眉:“你其实不必……” 茯苓道:“廖鹏远是潼南派掌门的儿子,如今潼城正在举办武林大会,各门派都在,你就算动的了手,也很难全身而退。” 邱毅吃着包子,跟着道:“出来一趟你就死了,那我们多不好交代呀。” 茯苓心想我他妈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丁淮沉默片刻,突然拱手,郑重道:“多谢。” 茯苓笑了笑,用力按了一下邱毅的肩,戴上面具:“走了!” 张发财昨晚整理了一下春风楼的账本,他从前在弯月帮便打理账本,对账目知之甚多,如果不行走江湖,当个账房先生也饿不死,他和阿瑶交代了一些账务上的事,阿瑶在春风楼待的时间不短,对事务还算熟悉,应当没多大问题。 “有钱,你从昨天到现在,一共吃了八斤三两的葡萄,把账结了,咱们亲兄弟得明算账,别想着能白嫖不给钱。”茯苓道。 王有钱又塞了串葡萄进嘴里,闻言点点头,掏出一锭银子。 “茯少侠!”阿瑶在门口叫住茯苓,她的脸有些泛红,“我见你昨日爱吃这桂花糕,今日特意做了一些,你要是不嫌弃,就带着路上吃吧。” 茯苓看着那包桂花糕,笑了笑:“多谢,你保重。” 路上茯苓把那包桂花糕给几人分了充饥。 丁淮笑道:“这是那姑娘亲手做的。” 邱毅问道:“你如何知道?” 王有钱一口塞进嘴里,也疑惑的看过来。 丁淮道:“味道虽算不得太好,料却比外头卖的足,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张发财道:“难怪从昨晚开始,我就一直闻到好浓的桂花香。” “老大给、给钱了,”王有钱道:“我看见他,在那姑娘,身上挂、挂了钱袋。” 一阵沉默。 邱毅问道:“他不会按市价给的钱吧?” 几人都知道茯苓爱吃桂花糕,每次都买八十文钱的桂花糕。 张发财道:“那倒不至于……我看那钱袋里应当有一百文钱。” 多讲情面啊,还知道凑个整。 不知道阿瑶要是知道自己一夜未合眼,满满的心意等同于二十个铜板,心里会作何想。 茯苓却没听他们闲扯,他骑着马走在最前面,思绪飞了好远。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初雪的第一天,往他怀里塞桂花糕的人。 在雪中不染纤尘,贵气天成。 这么多年过去,那人一定长成了神仙模样吧? 潼城—— 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是江湖真正的高手盛宴,一个月前,潼城就陆续有门派到达,当地的客栈、酒楼生意红火。 茯苓几人在潼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弯月帮也带人来了,张发财和王有钱怕惹麻烦,并不露面,只是在暗处跟着茯苓。 茯苓问:“翼山可有拜帖?” 丁淮道:“有是有,但薛承昱不会来。” 邱毅问道:“这是为何?” “他的刀坏了,”丁淮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花草纸,道:“其实我这次出来,也是有任务的。” 那张花草纸展开,清香蔓延,上头只有两个字——茯苓。 邱毅瞪大了眼睛。 “看来我混的不行,连名号都没有,”茯苓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薛承昱想要我的刀?” “不过他要失望了。”丁淮让店里小二拿了根蜡烛过来,当着茯苓和邱毅的面,把那张纸烧掉了。 三人相视一笑,茯苓让小二上一盘炒花生米。 茯苓人生有三大嗜好:吃桂花糕、吞白煮蛋、啄花生米。 吃到第三盘炒花生,邱毅对这种草鸡啄米的吃法实在忍无可忍,他咸得连茶水都咽不下去了,尖着嗓子喊小二过来点菜。 茯苓道:“你好好说话,别学鸡叫。” 邱毅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道:“这顿饭我请,咱不吃花生米了成吗?” 茯苓摆摆手,客气道:“那倒也不必,你请有钱一个人吃饭就行。” “……成交。” 大堂里突然人声嘈杂,一个穿着青衣的老头进来,后面跟着三个弟子,为首的那个腰间佩了把流云纹样的剑,剑目星眉,气质不凡,他一出现,马上就引起了注意,有人认出他们,主动上去拜会。 茯苓远远的盯着为首的那个弟子,不由得心神一震。 茯苓过目不忘,那样的容貌气质,腰间那把剑,就是他七年前遇见的那个人! 颜烛注意到茯苓的目光,也看过来,但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很快就转回了头。 丁淮见茯苓看的出神,解释道:“那老头就是霍山派掌门常如松,为首的是大弟子颜烛,接着是二弟子孙墨、三弟子韩月琴。” 邱毅的嗓子这会儿缓过来了,他问:“还收女弟子?” “又不是练九阳神功,为何不能收女弟子?”丁淮道,“那韩月琴,是槐山派掌门的女儿。” 茯苓此时已经回了神,他看了一眼韩月琴,那女的目光就没从颜烛身上挪开过,于是茯苓不太高兴的问:“江湖门派也搞联姻?我还以为只有财主和乡绅兴干这个。” 丁淮笑着晃了晃扇子:“也不一定是联姻,人家不见得看的上呢。” 邱毅打趣茯苓,道:“你老盯着那韩月琴看,喜欢这样的?” 茯苓翻了个白眼:“一脸富贵大小姐模样,一看就很伤钱,我可消受不起。” 邱毅笑道:“伤什么钱,你跟了她还缺钱花?还是不够漂亮吧?” 这种吃软饭的小白脸才干的事,是个男人都会嗤之以鼻,茯苓竟然还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接着摇头:“不行,当上门女婿孩子得跟女方姓。” 邱毅震惊道:“你都打算吃软饭了,还管孩子跟谁姓?” 茯苓摆摆手,道:“孩子跟谁姓都行,我们来指定一下作战计划。” 邱毅捂他的嘴:“这是在酒楼!这里人多口杂的,万一被什么人听去——” 丁淮笑道:“无妨,人多反而更安全。” 茯苓拉下邱毅的手,道:“计划是这样的,发财和富贵跟丁淮去暗杀,我和邱毅在外头接应。” 等了好一会儿,茯苓也没接着说下一句。 “没啦?”邱毅看着桌上的五粒花生米,一根筷子把它们二三分开。 茯苓把那五粒花生米都卷进嘴里:“没了。” 丁淮起身:“好,我去熟悉一下地形。” 邱毅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杀一个掌门的儿子,两句话就交代完啦? 茯苓嚼着花生米,道:“不然呢?咱们就五个人,还能怎么着啊,铺个天罗地网?” 邱毅:“……”竟然很有几分道理。 两人吃完饭,付了钱,茯苓说要出去转转。 结果这一转就遇上了事。 一个穿绿衣的年轻女子,跪在地上,面前铺了一张布,写着两个大字——卖身。 她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但不是妖冶的美,气质温婉,看得出家教很好。 有两三个人问了价钱,嫌价高了却依然不肯走。 茯苓:“现在卖身都如此不避讳了吗?她是要葬父还是要葬母?” 邱毅问:“这我怎么知道?你去问问,说不准是要葬情郎。” 邱毅只是随口一说,茯苓竟然真的蹲下来,问道:“姑娘,你年纪轻轻的,这是做什么呢?” 女子抬起眼看茯苓,这是第一个问她缘由的人,之前的人只问价格,女子冷声开口道:“我要报仇。” 茯苓问:“谁买了你,就要替你报仇?” 女子摇头,眼中是掩不住的恨意:“我会用这钱去翼山请杀手。” “我就是翼山的杀手,我帮你报仇如何?”茯苓掏出翼山的令牌,黑檀木制成,正面用篆书刻了一个“翼”字。 邱毅在后面拉他:“你这怜香惜玉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你知道她的仇人是谁吗?万一丟了命你自己的仇怎么办?” “这个价钱虽然不低,但在翼山,估计连发财和有钱都请不起,料想也不会太难对付,一个这样的姑娘,又能惹什么样的人呢?”茯苓回头道:“我们习武走江湖,不就是想行侠仗义?我们不帮她,难不成看着她一个姑娘家去卖身?” 还有一层原因茯苓没说——他明白这种想报仇的渴望。 邱毅知道他说的在理,想了想,又问道:“那这个价钱能请得起我吗?” 翼山腰牌分三种:黄色水楠木、红色花梨木、黑色黑檀木,杀手按能力也以此分三类。 丁淮与茯苓同为高级杀手,佩黑檀木,张发财、王有钱实力差不多,都佩花梨木,而邱毅——他看了看自己那块不值钱的黄木头,材质和路旁修鞋老头屁股底下的板凳没啥区别。 茯苓考虑了一下,道:“你的话……如果她请得起我,送一个你也不是不可以。” 邱毅僵着脸:“谢谢兄弟,吃饭还记得带着我。” 茯苓拍了拍邱毅的肩,安慰道:“你的双刀刚练了三年,还不熟练,等过了瓶颈期便会突飞猛进,江湖上自然也会有你的名号。” 茯苓这是实话实说,虽然邱毅现在武功不算太强,但自从练双刀后进步飞快,可见是有能力的,只是以前走错了路。 茯苓又转回头,问道:“考虑的如何?” 女子问道:“有什么条件?” 茯苓想了想,道:“不如等我帮你报完仇再说。” 女子毫不犹豫的点头:“成交。” 茯苓挑眉:“这么爽快?” 女子淡淡的笑了:“只要能报仇,我没什么不能失去的。” 毕竟她也什么都没有了。 “这倒是。”茯苓点点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了,茯苓站起身赶其他围观的人:“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不卖身了,这姑娘打算跟我回去过日子了。” 摊前还在争执的两人停下来,见茯苓年纪不大,不满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 “我确实不知道。”茯苓捡起一片树叶,从这两人中间飞过去,树叶带着凌厉的内力,钉在了他们身后的树上。 “我只知道你们俩打不过我。” 两人知晓碰见了硬茬,闭了嘴灰溜溜地走了。 茯苓把女子扶起来,道:“姑娘先起来,我们找个吃饭的地方坐下来,你说说要杀谁吧。” 他这语气轻松又随意,仿佛他们只是要去酒楼吃一碟花生米。 不过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邱毅看了眼那盘花生米,表示自己午饭吃得很饱,喝点茶就好。 女子喝了半杯茶,开始娓娓道来。 她名叫柳晚晴,出自梧州柳氏,不过只是旁支,与嫡系早出了五服之外,除了同姓柳,血缘上的联系也不比街上随便拉来个人多,柳氏是当地的世家大族,柳家二公子看上了柳晚晴的姐姐,强娶做了小妾,把姐姐折磨死后又惦记上妹妹,她爹娘只有这两个女儿,当然不同意,这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百年前柳氏的“无影针”天下闻名,但一代不如一代,传到今天还不如街上阿婆纳鞋底的手艺,柳家后来经商,成了一方富甲,但好歹还没退出江湖,柳晚晴的事官府是断不会管的。 嫡系不济,她出自旁支,却把柳家“无影针”给传下来了,靠着自小练就的功夫,她才得以逃出梧州城,一路来到潼城。 但再厉害,她一人也对抗不了整个柳家,一路逃窜又身无长物,这才出此下策,卖身请杀手报仇。 茯苓点点头:“柳家二公子柳天浩是吧?可有柳家宅内地图?” 柳晚晴道:“我从那里逃出来的,我记得,我可以画出来。” 茯苓看着她画完地图,点点头:“行,柳姑娘你在客栈先休息,天一黑我就去,发财、有钱!” 张发财和王有钱应声现身。 茯苓道:“你们俩跟我去,邱毅留在客栈陪柳姑娘。” 邱毅:“为啥?不是说吃饭干活带着兄弟吗?” 茯苓道:“你这轻功得再练练,在屋顶上走路跟打雷似的。” 邱毅:“……” 柳家大宅和普通富家宅邸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富、更气派,柳家自从经商,数钱数着忘了自己还是个武学世家,茯苓带着张发财和王有钱,没费什么功夫就把柳天浩从小妾的床上揪了起来。 小妾吓得晕了过去,这倒也省事。 “别动!”茯苓把刀架在柳天浩脖子上,又道:“柳晚晴家的事知道吗?” “柳晚晴?那个贱人让你们来的?”柳天浩一愣,随即破口大骂:“他爹娘卖女儿!卖的还不爽快,女儿卖出去了,还要管死活?” “老大!”王有钱在柜子里翻出一叠纸,“找、找到了!” 两张卖身契,柳晚晴姐姐那张签了字按了手印,柳晚晴那张上什么也没有。 柳天浩继续道:“卖了老大,卖老二竟然还坐地起价……” 茯苓的刀向前一横,柳天浩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线,他吓得立马噤声。 茯苓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再他妈废话现在就送你上路,柳晚晴的姐姐和爹娘是不是你害死的?” “是……”刘天浩辩解道,“是她姐姐自己身子差,我还没怎么样她就……” 茯苓打断他:“那她爹娘呢?” 柳天浩心虚道:“他们卖老二的时候临时反悔,我……” “把卖身契烧了,”茯苓收了刀,柳天浩刚松了口气,只听茯苓继续道:“把他的舌头拔掉,带回去。” 柳晚晴看着柳天浩像猪一样被捆着,躺在地上,她眼睛里都是恨意。 茯苓道:“我觉得还是交给你处理比较好。” 柳晚晴点点头:“多谢。” 茯苓出去,把房间里的门关好。 张发财小声道:“老大,那卖身契的事……” “没有这个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茯苓道,“人都走了,没必要。” 这样在柳晚晴心里,她爹娘从来没想过卖女儿,是为了护她而死。 无论如何,最后他们没在柳晚晴的卖身契上签字,这是事实。 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柳天浩大概是被扎了哑穴。 一个时辰后,柳晚晴出来了,她的面色惨白,但眼中恨意已经散尽,看起来平和又疲惫。 茯苓看着她,心想自己大仇得报之时,会不会也是这样如释重负? 地上躺着的人看起来极其狼狈,身上却没见到伤,已经没气了。 茯苓对张王二人道:“把他丟回柳家去。” 二人点头,抬起尸体从窗外出去了。 柳晚晴缓了口气,道:“你可以提条件了。” 茯苓给她倒了杯茶:“姑娘以后有打算么?” “没有,”柳晚晴笑了,看着他问道:“我还会有以后么?” 茯苓道也笑了:“姑娘正是二八年华,我听闻柳家通晓医术,银针可杀人也可救人,开个医馆如何?” 柳晚晴面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依旧这样平静的看着茯苓。 且不论柳晚晴不认为茯苓会放了自己,她已经杀了人,又如何再做悬壶济世的医者? 茯苓知道她不信,叹了口气,道:“姑娘真想谢我,就看我一晚上没消停,给我煮碗面吧。” 柳晚晴道:“你不怕我下毒,毒死你以后跑掉?” “你不毒死我,也随时都可以走,”茯苓笑着摘下面具,眉目如画的少年偏着头看过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道:“我与姑娘同病相怜,只是我不仅要给自己报仇,我还想替天下人报仇,这恃强凌弱的狗屁世道,早该有人来治一治了。” 柳晚晴惊异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一道特别的光,仿佛天下所有的血色笼罩的黑暗,都逃不过这道无名光。 “当然,如果姑娘愿意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自然欢迎。” 作者有话要说:攻终于露面啦!后面就有互动啦!!! 第11章 丁淮动作很快,托了几个人,拿到了潼南派门内地图,第二日晚上,五人就动身去杀廖鹏远了。 丁淮与张发财和王有钱进了廖鹏远的院里,邱毅和茯苓在院外接应。 邱毅握着双刀,问道:“我们动作会不会过于快了?” 像暗杀这样的事,不是都应该徐徐图之,把计划制定的天衣无缝吗?怎么感觉还没有茯苓平时剥鸡蛋壳动的脑子多? 茯苓靠在树上,道:“拖久了容易生变故,等过两日各大门派都住进了潼南派,就更不好动手了。” “你对丁淮这个人……”邱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怎么看?” 茯苓道:“聪明,也重情义,是个值得结交的人。” 邱毅问道:“这么肯定?” “不肯定啊,”茯苓笑了笑,“我看人都是靠感觉的。” 纵观茯苓这不太长的一辈子,活得比别人三辈子都要跌宕起伏。 他见过的人也不少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总结起来,一个人可以有千万张面孔,可以说很多假话,做很多真假难辨的事,能骗天骗地骗别人骗自己,可唯独真心做不了假。 茯苓看人,只看这一点真心。 屋里一阵巨响,茯苓暗道不妙,那三人已经冲了出来,丁淮身上沾了血,只来得及说一个字:“走!” 门内弟子还未到,几人运起轻功,很快出了潼南派的门,眼看就要溜之大吉,却在城郊被人追上了。 来人立于屋顶之上,长身玉立,如青松翠柏,并未拔剑,衣带丝绦随风飘起,身后一轮皎皎明月,映照着他那张俊逸的脸。 青衣青衫,正是霍山派大弟子——颜烛。 茯苓看着那月下人,月色带来几分梦一般的朦胧,片刻失神后,他对几人道:“你们先走。” 张发财低声劝道:“老大,颜烛武功高强,你……” “我心里有数,”茯苓打断他,“他能追上来,说明轻功极好,你们几个跟我留下来也脱不了身,不如先走。” 邱毅迟疑道:“可是……” 茯苓拍拍邱毅肩,道:“我会回客栈跟你们汇合的,放心,要死也不会死在今日。” 茯苓看了一眼丁淮,丁淮会意,给了他几个纸包,道:“你多加小心。” 那四人跑了,颜烛没拦,依旧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茯苓。 茯苓道:“颜少侠,久仰大名。” 颜烛问道:“你们为何要杀廖鹏远?” 茯苓则问道:“你可知晓廖鹏远的为人?” 颜烛答道:“不甚了解。” 茯苓:“那你一定不知这畜生去青楼,害死了人家的亲妹妹。” “口说无凭。”颜烛知道廖鹏远确实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他也不会听信茯苓的一面之辞。 “你若真想知道真相如何,不如去查查去岁三月初六,这畜生有没有去过春风楼,其他的我说了你也不会信,”茯苓拔出龙牙刀,皎皎月色下,刀身上却似笼罩着一层黑气,他问道:“还要拦吗?” 颜烛未答,腰中佩剑出鞘,一时间像是敛尽了月亮的光华,寒光逼人。 我有一宝剑,出自昆吾溪。 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此剑,便名为昆吾。 对面的茯苓握着刀,已经飞身而上,刀气袭来,颜烛持剑抵挡。 然而那把大刀却没有落下来,刀锋带起风迎面而来,夹杂着些细微的粉末,颜烛瞳孔一缩,他的内力开始迅速消散。 只听茯苓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我不想和你动手。” 茯苓笑着收了龙牙刀,转身运着轻功,从房顶上跳走。 “颜少侠,再会。” 很快,颜烛感觉到消散的内力,又如潮水般涌回来,那个黑色的影子,却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颜烛握着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脑海里只有那人靠过来,墨发勾了一下他的剑柄,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那双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在月光下清澈透亮。 茯苓与四人在客栈汇合。 那药粉的药效来的快,去的也快,如果颜烛执意要追,并不一定追不上,但他却没追了。 几人去了一趟城郊的乱葬岗,春风楼里死的姑娘,无人收尸,就会被丢在这里。 距离去岁三月,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乱葬岗地方又大,根本无从找起。 荒凉的山坡,只有杂草和狰狞的树木,阴坡少阳,风吹着林子呜呜作响,像亡人的哭嚎。 “我本来不是江湖中人,爹娘去的早,我和妹妹相依为命,二十岁的时候我考中了举人,家里日子好过了些,我便做了官,想攒些俸禄给月儿当嫁妆。”丁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那时并不知官场险恶,百姓的日子过得那样苦,官吏还能从中榨出油来,要升官就得巴结,巴结的钱还不是得从百姓身上出?做一点像人的事乌纱帽就要不保,我不是君子,可也曾读圣贤书,做不了好官却也不想做狗官,没了官职后家里又揭不开锅,我就拜了个师父,做了梁上君子。” 几人站在一边,不知该怎么安慰,都安静的没说话。 丁淮蹲下来,扯下一块布,从地上取一捧土包好,他双眼通红,颤抖着把土放入怀中:“月儿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却因为我丢了性命……我们去杀廖鹏远的时候,他说害死月儿是薛承昱授意的。” 邱毅问:“他不是潼南派掌门的儿子吗?他能听薛承昱的?” 茯苓道:“未必不能,这名门正派也没几个真的干净,廖鹏远可能也没觉得这事对他有什么害处,估计是丁淮找到他头上算账了,这畜生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邱毅问道:“那薛承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让我给他卖命,他知道我找不到月儿,只能到翼山求他,”丁淮捏紧了手里的折扇,“我会让他偿命。” “杀薛承昱的事路上讨论,潼南派很快会派人找来,咱们得赶紧跑路了。”茯苓眼里露出几分势在必得,“他不是想杀我?我看看谁先见阎王。” 说完他又转头问:“柳姑娘轻功如何?” 柳晚晴道:“自是不会拖诸位的后腿。” “那便走吧。” 几人回到翼山,没有立即进入杀人谷,而是潜在峡谷之上,开始商量对策。 丁淮首先拱手道:“薛承昱此人极难对付,诸位若愿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感激不尽,有顾虑也无妨,若是在下未能生还,诸位能偶尔烧些香火纸钱,在下便在谢过诸位了。” 茯苓拍了拍丁淮的肩,道:“说了帮你帮到底,不用客气。” 邱毅问道:“可你不是还要报仇吗?万一死在这儿怎么办?” “呸!”茯苓啐了一口,道:“你说什么呢?怎么这么没有志气?” 邱毅毫不示弱:“我说的是事实,你就对自己这么自信?那可是杀人刀——薛承昱!” “我管他是杀人刀还是杀猪刀,不试试如何知道?走江湖还畏手畏脚,回去卖包子得了!”茯苓见邱毅瞪圆了眼睛,显然还有一大段话还有话要说,只好耐下心解释道:“我心里有数,杀他不仅是为帮丁淮,我也有别的打算。” 邱毅只以为他又是脑中一热,疑道:“你还有什么打算?” “杀人谷以强者为尊,”茯苓看向丁淮,问道:“若我杀了薛承昱,那这里不就由我做主?” 丁淮:“可以这么说。” 张发财难以置信的看着茯苓:“老大,你想要杀人谷?” “我们一路走来,见到多少不平之事?就算不提旁人,我们自己不也是有仇难报?”茯苓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随意轻松,他握着龙牙刀站起身,眼里露出一道光,“一把刀再厉害又如何?我不仅要替自己报仇,我更要为天下报仇!” “独木不成林,茯少侠有此鸿鹄之志,在下佩服。”丁淮带着惊异的目光,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少年,他不仅是在刀法上有天赋,这份侠气,虽然有些稚嫩,但却及其热烈,让人不得不惊叹。 邱毅的一腔热血都被他带起来了,当即道:“那兄弟我也奉陪到底!” 张发财、王有钱齐声道:“我们也是!” 柳晚晴微微一笑:“我本也无牵挂,若能锄强扶弱,也不枉此生。” 丁淮本来抱着必死的念头,没想到还能有转机,他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薛承昱刀法狠辣,武功高强,我们不可……” “硬碰硬胜算不大,”茯苓道,“我听闻丁大侠善毒,打不过就给他弄点毒……” 柳晚晴道:“将毒注入银针,我可趁其不备用柳家针一试。” 丁淮道:“杀人谷的杀手为薛承昱做事不过是有求与他,不会真正为他卖命,所以不会插手,但薛承昱还有心腹和部下,恐怕不好对付。” 茯苓道:“我有办法把他单独引出来。” “往井水里下毒,可真够阴险的。”邱毅边说边把药粉倒入井内。 此时正值深夜,茯苓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水井,那药粉很快便融入水中,“反正也没毒,不过是让人腹部胀痛,放一天的屁就好了,这是排毒呢,不用这个吓一吓他们,那些杀手怎么可能帮我们?” 张发财和王有钱从另外两个放下过来,张发财道:“老大,主要的几个井口里都下了药。” 茯苓点点头:“好,那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第二日,杀人谷的峡谷之上,站了两个人。 一人自然是带着面具茯苓,还有一人,另外一人面目阴沉,下垂眼、鹰钩鼻,腰间配一把长刀。 茯苓手握龙牙刀,道:“薛谷主,我们既然说好,你定要遵守约定,若我赢了,便把《三五刀法》给我,若你赢了,我就把龙牙刀给你。” 薛承昱冷笑:“这是自然。” 茯苓点头,率先挥刀而去,薛承昱未躲,迎面而上,长刀出鞘,对上茯苓的龙牙刀。 好深厚的内力! 茯苓手上虎口一震,他后退好几步,立于峡谷顶一块凸石上。 茯苓心想还好没打算真的硬碰硬,薛承昱不愧名号响彻江湖,毕竟习武的年岁比茯苓多了一大截,就单论这内力,就不是目前的茯苓所能及的。 从第一刀之后,茯苓不再进攻,薛承昱每每攻来,他便运起轻功躲避,在峡谷之上茯苓可算占尽了便宜。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开,茯苓脚下运功,落在峡谷峭壁的一片石台上。 薛承昱见他停下,立即追上去,之间茯苓一个翻身,竟然直直的落了下去。 这完全出乎薛承昱预料,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如雨般密布的银针自上而下朝他飞来。 薛承昱提刀抵挡,然而针雨源源不断,不断变换针锋走势,防不胜防,他再小心,后背也还是被一枚银针扎中。 一股无力感马上自身后四散开,薛承昱勉强握住手中长刀,想调整气息,就见本来掉了下去的茯苓,突然飞身提刀劈来。 “与人交手时下毒,你也配称作侠者?” “与君子侠客交手自然以礼相待,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属下都等在下面,随时准备上来围攻我吗?”茯苓嗤笑一声,“你放心,他们来不了了,丁淮和杀手们一会儿就送他们下去与你汇合。” 薛承昱咬紧牙关,那本就阴沉的脸此时更加狠戾,然而他的内力提不起半分,挡不住茯苓这蓄力一击,几步后踩空,落入那深不可测的谷底。 “成了!”茯苓欢呼一声,伸手把柳晚晴从石壁上的暗洞里拉出来。 这年江湖上出了件大事,薛承昱身中剧毒,被茯苓、丁淮等六人围攻,跌进了杀人谷谷底,尸骨无存。 茯苓取代薛承昱,盘踞在翼山,改杀人谷为万仇门。 三年后。 五福酒楼。 “近来,江湖上可谓风云变幻,那个十五岁弑师、连杀冬青门六人的茯苓,又入翼山杀人谷,与丁淮等人合力杀死谷主薛承昱,改杀人谷为“万仇门”,茯苓任门主,专门收取报酬□□。 “他的武功深不可测,一把龙牙刀邪气极重,出刀必见血,至今未有败绩。 “江湖人称——邪刀阎王。 “因为他的出现,印证了那句老话: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他座下有五员大将:毒扇判官丁淮、富贵无常张发财、王有钱、牛头马面邱毅、银针孟婆柳晚晴……”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手中扇子挥个不停,仿佛亲眼所见。 底下有人问:“那这邪刀阎王长什么模样?” 说书先生摇了摇手里的折扇,道:“这个嘛,没人知道,他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听说相貌极丑,满脸刀疤……” 坐在楼上包间的人听见这句话,一口茶喷出来:“放他娘的狗屁!敢诋毁老子的惊世容颜?” 此人正是茯苓,三年后的他,原本精致的五官完全长开,那双柳叶眼更加勾人,坐着不动仿佛随时都能入画,还一定得是那种色彩明艳、能流传千古的美人图。 所以传言总是有误的,茯苓戴着面具的原因有二:其一是怕仇人认出来,其二是不想影响他在江湖上的打出名号。 要是他摘了面具,对面的人恐怕不会想到阎王来索命了,而是首先由衷的感叹一句:这是哪里来的狐狸精。 “邪刀阎王”变成“邪刀狐狸精”这听起来多丢人? 至于从无败绩,茯苓找到《三无刀法》之后,把那本破册子翻来覆去的看,也只找到了六个字:无声、无影、无刃。 不像功法倒像是境界,配合《凌霄六步》,他自己琢磨出了第一重,出刀已能做到“无声”,后面两重还未有头绪。 茯苓任万仇门门主后,第一件事就是带人荡平了弯月帮,准确来说是荡平了方常胜党羽,扶持原帮主秋天刚的儿子上位,帮着兄弟张发财、王有钱一起为弯月帮尽了最后的忠,张王二人也从此脱离了弯月帮,完完全全的成了万仇门的人。 之前茯苓杀冬青门六人、杀薛承昱都是江湖传闻,人们未曾亲眼见过,只听传闻并不知茯苓实力如何。 但弯月帮让他一战成名,原因很简单,他只带了张发财和王有钱两个人。 三人一路杀进了弯月帮,直到斩下了方常胜的头。 “这是万仇门的第一单生意,”茯苓提着刀,站在弯月帮的门前,话却是对整个江湖说的:“这把仇刃,斩世间血海深仇,从此江湖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规矩,我来定。” 残阳如血,茯苓戴着半张面具,黑衣沾了血看不出颜色,但衣服上用银线绣着的黄泉花,沾了血色,红得让人心惊胆寒。 而他手里那把龙牙刀,带着上古邪刀的汹涌的刀气,在暗处时亮如雪落,在亮处时暗如墨涌,此时映着血一样的夕阳,像极了地狱鬼王的生死刀。 “邪刀阎王”由此而来。 茯苓已经能将《九重刀法》施展到极致,但《三无刀法》还差两重,怎么可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只不过他非常有自知之明,遇到单挑打不过的,就带着万仇门众人一起上,下毒、飞针什么都干,他才不管好不好听、卑不卑鄙,他是□□的,又不是替人比武代打的。 这三年万仇门很是积了一些威,只要确定了事情原委,确有血仇在,连平头百姓的单子都接,因此得罪了不少江湖门派,毕竟那些有仇报不了的人,大多都属于被欺压的弱势方。 万仇门的名声好坏参半,但它确实起到了惩恶扬善的震慑作用,让那些仗着势力和武功的人,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 因为万仇门,是一把藏在暗处的仇刃。 楼下的说书先生被茯苓派人拿刀贴着脖子警告,连连保证自己再也不敢乱说,他发着抖重新拿起扇子:“诸位,今日我们还是来说一说江湖上的另一件大事,不知各位是否有所听闻,近来多有高手侠客离奇而死,七窍流血,死相惨烈……” 酒楼包间内—— 邱毅道:“我的名号太难听了,什么牛头马面,听起来真不是人叫的,我本以为我可以叫什么双刀大侠之类的。” 茯苓道:“那多俗气啊,找个人跟你组队也行,你叫邱毅牛头,他叫邱裤马面,你俩的组合可以叫天凉好个秋。” 邱毅:“……算了,人要知足。” 窗外一动,张发财跳进来:“老大,他们来了,就在城外,有钱带人守着了。” “好。”茯苓站起身,跟着张发财跳出窗外。 邱毅知道是茯苓的计划开始了,他一个人留在酒楼也没什么意思,打算回去。 结果还没走出去就被店内小二拦住:“客官,您还没结账。” 邱毅疑道:“他不是结了吗?” 小二道:“刚刚那位公子只付了一碟花生米的钱。” 邱毅:“……” 为什么茯苓总要来挑战他们的兄弟情义?! 作者有话要说:报仇要开始了要开始了 第12章 槐山派韩元光带着弟子去霍山派拜会好友梁如竹,这群人不像武林门派,倒像是哪个贪官带着妻妾来春游的,一群人挑酒楼吃饭、选客栈住房,还金贵的偏要乘马车。 槐山派距霍山派路程不短,韩元光到底是不是来交流武功剑法,估计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茯苓穿一身破旧的麻布衣,拿煤灰糊了脸,缩着肩膀在马车旁一站,邪刀阎王成了赶车马夫。 勉强能从他还算齐整的衣衫上,把他和乞丐区分开。 韩元光的大弟子踢了茯苓一脚,二弟子嫌弃的捂着鼻子,三弟子年纪小,第一次跟着出门,开口便呛道:“这是车夫?你从哪里找来的乞丐糊弄我们,活腻了?” “马车夫”张发财赶紧跪了下来,这些年跟着茯苓,他们演技进步的比武功还快,马上趴在地上磕头:“小的不敢欺瞒!您别看他年纪小,赶车的本事可好了,比他爹还稳!” 茯苓被大弟子踢了一脚,马上配合的歪到地上,又赶紧跟着爬起来,胆怯无能的模样演的比真的还真。 张发财又道:“几位大侠,这里山道实在荒的很,要不了多久就能入城,城里车夫多,但这荒山野岭的,小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了呀!” “行吧,就先凑合了,入了城就让他滚!”大弟子说完转身就走,似乎多看一眼茯苓都会脏了他的眼。 二弟子吐了口水,三弟子则叫道:“让他去赶行李车,别到我们的马车上来!” 这倒无所谓,三辆马车三个车夫,反正就是他、张发财和王有钱,怎么赶都行。 等他们都上了马车,张发财问道:“老大,我们是杀了韩元光,再……” “都不要留了,”方才的胆怯丝毫不见,茯苓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和他那三个徒弟,全部都杀。” 他们跟了一路,这韩元光简直就像土皇帝出行,但皇帝还知道安抚民心体察民情呢,这伙人走到哪儿,就为难到哪儿,到城里,当地有钱有势的上赶着巴结,到山间村落,当地村民就集全村之力侍奉,要不是茯苓暗中拦着,他们还要轻薄村的姑娘,槐山派势大,韩元光是掌门的师弟,武功也不低,哪儿有人敢惹? 这帮人没有烧杀抢掠,因为他们没必要动手,底下人怕得罪他们,就都自觉双手奉上了。 这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江湖上哪儿还有理在?前面路过的村子都穷成那样了,孩童饿的瘦骨嶙峋,老人昏倒在路上,还要把村里瘦成皮包骨的老黄牛宰了招待他们。 韩元光那三个徒弟,今后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茯苓冷笑:“常将冷眼看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 张发财:“那槐山派……” “槐山派离这里远,一时间顾不过来,就伪装成山匪,给山匪留一个活口,就让他这么说——说韩元光肖想人家压寨夫人,山匪头子带着手下跟他们同归于尽了,说完就让这个山匪把嘴永远闭上,槐山派掌门对他这个师弟干的混账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得这么难听,想必他也不会说什么。”茯苓整了整自己破棉衣的领子,又道:“赶紧让丁淮带人把这个山头的山匪窝端了,把尸体拖过来。” 这么穷的山头,山匪竟然还能娶三个老婆,翼山的阎王连个填房都没有呢! 马车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催促:“快点儿!干什么呢还不走?” 茯苓抖着嗓子道:“小、小的正在解手……” “再不走让你这辈子都尿不出来!” “是!”茯苓答应了一声,压低声音对张发财道:“一会儿进了峡谷,听我口令动手。” “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峡谷,茯苓赶着装行李的马车,走在最后面,突然他停下马,冲前面的马车喊道:“各位少侠,我想尿尿!” 前面的马车里是韩元光的三个弟子,大弟子闻声,刚想开口骂,身下的马车突然停下,一条长鞭扫进来,茯苓跳到第一辆马车上,示意王有钱去帮张发财,只听一声哨响,无数的黑衣人从山石中冲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谁?”韩元光听出不对,从马车上冲出来,迎面撞上茯苓的刀,他赶紧拔剑抵挡,腿上却有些发虚,出剑也气力不足,茯苓见他衣衫凌乱,面泛潮红,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更加厌恶。 “老色鬼,你还真是本性难移!” 韩元光本来就不是茯苓的对手,如今更上节节败退,他急问道:“你到底是谁?” 茯苓眼里俱是恨意:“十年前的芥麦村,你可还记得?” 韩元光眼里透出几分惊恐:“你……” 茯苓一刀劈飞他的佩剑,接着飞身横刀而来:“我来取你狗命!” 鲜血如注,韩元光倒下。 茯苓握着刀,眼里的杀气渐渐散去,口中喃喃道:“第一个……” 茯苓把刀收起来,接着朝西面郑重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向西千里之外,有个芥麦村,村里有间农舍,农舍的院子后面,埋着他爹娘和姐姐,这么多年他从没敢回去看过。 那满屋的血色,爹娘和姐姐冰凉的体温,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刚开始他夜夜都会做噩梦,后来噩梦渐渐少了,但他从没有一刻敢忘。 这是他一路走来的信念。 茯苓握着胸前的长命锁,长长的舒了口气,张发财小心的走近道:“老大,都解决了。” 茯苓点点头,站起身,撩开马车帘,里面果然有个女子,正躲在被子里哭,茯苓没去碰她,压着声音道:“想活命,就咬死了说你是山匪头子的压寨夫人,韩元光把你抢了来,其他的你一概不知,明白了吗?” 那女子抽泣着道:“明、明白……” “明白了就好,否则你出了这里,一样跑不掉。”茯苓说完,放下帘子。 韩元光那三个徒弟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丁淮正带着人把山匪的尸体拖过来。 张发财道:“他大徒弟刚刚放了求救弹,霍山派离这里不远,应该很快就会到。” 茯苓:“嗯,活口呢?” 丁淮把一个人昏迷的人扔在地上:“这儿呢,毒也下好了,保证他说完该说的就闭嘴,绝没有一句废话。” 茯苓点点头,接过王有钱递过来的湿布,迅速的洗干净脸,把韩元光三徒弟的衣服扒下来穿上,王有钱接着给三徒弟套上茯苓的破棉衣,又把他的脸抹黑。 茯苓换好衣服,道:“赶紧冲衣服上的痕迹给我来两下。” 张发财和王有钱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动手。 茯苓催促道:“快点儿!” 张发财只好颤颤巍巍的挥起自己的盘缠鞭,一道血痕扫在茯苓白衣的肩背上。 茯苓皱眉道:“能不能痛快点儿?又不是凌迟,又不花你的钱,磨叽什么!” “老大,得罪了。”张发财横下心,一鞭接一鞭的抽,但他没有用内力,跟落在三徒弟身上的可差远了,茯苓身上这些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没有伤到筋骨。 但还是很疼,虽然茯苓从小到大没少疼过,但他依然很怕疼,只是吸着气没叫出来,叫出来就太丢人了。 “有钱……”茯苓喘着气道,“你给我划一刀……” 峡谷上响起哨声,这种清脆特别的竹哨声,是翼山专门用来传递信息的。 丁淮道:“霍山派的人快到了。” “这么快?”茯苓捂着胳膊躺在地上,“真他妈的疼,你们赶紧走……” 丁淮和张王二人带着万仇门众人走了,峡谷上滚下来几块巨石——这是之前商量好的,要伪装成山匪埋伏,峡谷地段再合适不过了。 茯苓躺在地上,浑身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张发财刚刚洒上来的。 不过时,果然感觉有人靠近。 茯苓躺在马车后面,从车轱辘后偷偷的看过去,来人步伐稳健,身姿挺拔,手上的昆吾剑泛着寒光。 茯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跳却忍不住加快。 来人正是霍山派颜烛。 第13章 颜烛看到了槐山派的求救信号,一路赶了过来,霍山派其他人没有如此好的轻功,都还未到。 这里应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他四下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都没了呼吸,马车后传来声响。 他快步上前,马车后的人浑身是血,看见颜烛后满脸的惊恐,撑起半边身拼命往后爬,似乎还像去捡摔在一旁的剑。 颜烛无法形容他见到少年的感觉,白皙的脸上也沾了血,本应是狼狈不堪的,却难掩那一抹惊艳,当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颜烛的时候,美的摄人心魄。 异常清澈漂亮的柳叶眼,苍白却不柔弱的脸,颜烛有股熟悉感。 不仅是这一张脸、一双眼,而是这种身处逆境、却依旧毫无怯意的感觉。 “别怕,”颜烛轻声安慰道,“我是霍山派的颜烛,我是来救你的,别怕,没事了……” 少年看着他,似乎完全失了力气,闭上眼倒了下去,栽进了颜烛怀里。 颜烛小心的把他抱起来,想尽量避开他的伤,但少年背上都是凌乱的鞭痕,根本避无可避。 江湖险恶,颜烛见过更可怕的伤痕,也见过更残忍的杀戮,这点鞭伤其实不算什么,但颜烛从未像今天这样心惊,仿佛这伤痕透过他抱着少年的手,连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他抱起人就往霍山赶。 茯苓靠在他怀里,努力的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十年前的那场初雪,颜烛身上有股清淡特别的冷香,茯苓后来找了很久,却再没遇到相似的味道,就像他后来也见过很多人,也再没见过相似的人,甚至无人有哪怕一丝一毫像他。 站在雪地里的颜烛,是天地茫茫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注) 他是天边的暖阳,是雪中的谪仙,是茯苓心里的月光。 淡淡的冷香,带着温度的胸口,方才心中的恨怒完全平息下去,茯苓闭着眼,意识逐渐模糊,这一刻他真正感觉到了倦意。 如果今天颜烛没遇见茯苓,没有这样急着赶回去,他肯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茯苓的计划并不是□□无缝的,“山匪”在上头推完石头又赶下来包围,然后死的只剩下一个,首先就很值得推敲,山寨里甚至能查到被人清杀的痕迹,时间太紧急,做不到处处都尽善尽美。 但是没有如果,他急着带茯苓回去治伤,并且对韩元光几人没什么好感,更没空管那几人怎么死的。 后到的二师弟孙墨办事就很粗糙了,他非常配合的跟着茯苓设好的思路走了,把前因后果报给了自己的掌门师父常如松和师叔梁如竹,梁如竹深知好友的畜生人品,甚至认为这件事发生的合情合理,还帮着和槐山派通信,大家统一说辞给 韩元光遮丑,说韩元光是看当地被山匪害的民不聊生,为江湖大义与山匪同归于尽,梁如竹还带人把附近的匪窝扫了个遍。 茯苓对于他们的愚蠢深表欣慰。 霍山派—— 岧峣仙境倚层丘,百尺泠泠瀑素流。(注) 霍山派同样依山而建,但规模却是冬青门不敢相提并论的,顺着山中石阶层层而上,青瓦掩在绿树之下,山腰上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练武台,用于门内弟子日常训练和集会。 相比冬青门那种土财主下乡的建筑格局,霍山派一切都遵循古朴自然,很有几分道教的清雅,山后有瀑布飞泉,水声清脆悦耳,恍若人间仙境。 茯苓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被细心处理过了,他慢慢的坐起身,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师兄,齐长老不是说他没大碍了吗?你用的着天天这么来看他?” “他没醒,我总是不放心的。” “这有什么不放心?等他醒了,我要好好问问他,我叔父是怎么死的……” 茯苓猜到应该是颜烛和韩月琴在外面,他走到桌前,迅速的喝了一口水润嗓子,然后把茶杯扔到地上。 外面的人听见了瓷器清脆的声音,颜烛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茯苓艰难的撑着桌子,满脸的不敢置信,他看向颜烛,问道:“你们是说……我、我师父死了?” 窗户开那么大,当屋里的人是聋子吗? 韩月琴好几年没回过槐山派,没有见过韩元光的三徒弟程宿雨,她天赋不错,从小被众星捧月的长大,来到霍山派又直接拜入掌门常如松门下,大小姐脾气浑然天成,从来就不知什么是考虑别人的感受,开口就问道:“我师叔到底怎么死的?为什么子睿、衡平都死了,就你还活着?” 也许她只是单纯的想知道原因,但别人听起来她就是在说“你怎么不跟着死了算了”。 颜烛不悦的斥道:“师妹!” 茯苓悲痛欲绝的撑着身,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我不知道……” 茯苓心说我清楚极了,我砍死的。 那什么叫子睿、衡平的我也清楚,是我兄弟杀的。 颜烛扶住茯苓,让韩月琴先出去。 韩月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略有不妥,也没坚持,出去了。 “她没有恶意,”颜烛叹了口气,“你师父师兄的事……节哀。” 茯苓垂下眼,不太想听颜烛帮好月琴说话,他缓缓的坐下,苦笑着摇头:“她会怪我也是自然,是我没用,师父师兄死了,我武功最低,却还活着……” 这话表面听起来像是在为韩月琴开脱,其实是拐了弯骂她,因为这件事压根儿就怪不到程宿雨身上去,茯苓这么说,意思是韩月琴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怪罪他。 师父起了色心被人报复,还牵连徒弟受伤,这怎么也怪不到徒弟头上去。 颜烛果然皱眉打断道:“这如何能怪你?是她说错话了,你且放宽心好好养伤。” 真矫情,茯苓心想,他堂堂万仇门门主,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邪刀阎王,竟然在这里装无辜扮柔弱,跟个姑娘绕弯子争口舌是非。 不过效果还不错,他想。 茯苓低头不语,看起来还在自责,颜烛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有个弟子端了碗药进来。 颜烛道:“先喝药吧,齐长老通晓医术,给你开了增气补血的药,你……” 颜烛下面一堆师弟师妹,年纪小的不爱喝药的不少,他刚想劝几句,茯苓端着的药碗已经见了底,一口接着一口,不急不缓,仿佛碗里苦的发酸的药只是一碗清茶。 放下药碗,茯苓眨了眨眼,看起来乖巧无比。 颜烛把他扶起来,送回床上躺好,道:“槐山派路途遥远,已经和那边说好了,等你伤好了再回去。” 茯苓躺下,从被子里伸手拉住他:“颜师兄,你明日还来看我么?” “来。”颜烛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茯苓乖乖的躺在被子里,眼睛却一直看着他出了门。 等外面的人走远,茯苓闭上眼。 这会儿他才觉出口里苦涩的药味儿。 真是太苦了,茯苓想,生嚼黄连也不会有这么苦。 在霍山派待了几天,茯苓的伤好了大半,本来也没伤到筋骨,霍山派给他用的又都是好药,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舒服的养过伤,万仇门的事全都一股脑甩给了丁淮,茯苓每日不是歪在床上梦星星,就是躺在树荫下看太阳。 颜烛傍晚会来看他,一身青衣站在夕阳的那头,然而无论是骄阳还是皓月,都比不上他的光华。 今日茯苓已经完全可以下床了,颜烛来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练剑。 茯苓没练过槐山派的剑法,来之前学了一点,在峡谷又见韩元光用过,他不善使剑又压了内力,使出来的效果倒真像程宿雨。 程宿雨能拜在槐山派掌门师弟的门下,天赋自然不错,但他疏于勤学苦练,比起茯苓这种十年如一日早起练功,后来又日日在刀口上舔血打磨出来的功夫,差得很远。 为了配合手上的伤,茯苓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颜烛走近,从他身后伸出手握住剑柄:“注意手腕的力度,既要有力又要迅速。” 感觉到身后人的气息,茯苓一下屏住呼吸。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足够快就能占据先机,速度达到极致,无论什么武功招数都能破解,”颜烛握着剑柄,带着茯苓使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动无形,快无影,剑气凝于无形无影之中——” 无影!茯苓心中一凛,《三无刀法》第二重,就是无影!那一瞬间,茯苓感觉心中茅塞顿开,仿佛手中的剑变成了龙牙刀,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手腕还是不自觉的发抖。 颜烛以为他是伤势未愈,于是停下来,松开握住的手,温和的说:“不要着急,先把伤养好,慢慢来。” 茯苓点点头,心里真是急死了,好想找个地方把刀拿出来,他马上就能突破了! 颜烛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的,眼神平和的看着茯苓好一会儿,他开口道:“明日我不能来了,泰泽门出了点事,师父派我去查一查。” 他不欲多说,江湖上纷繁杂乱,很多见不得光,颜烛并不想茯苓接触这些,在他眼里,程宿雨年纪小,又刚失去师父师兄,从小生活在槐山派门内,未曾知晓江湖险恶。 颜烛查过程宿雨的身份,茯苓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程宿雨小时候身体不好很少出门见人,茯苓只要装模作样的当一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就行。 颜烛查完后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妥,性情心性这种事难说的清,但这段时日的相处来看,在师父和师兄如此混账的情况下,程宿雨还能保持如此单纯的心性,实属不易。 颜烛想起很多年前,他在雪地里见到的那双清澈的眼睛,漫山遍野的雪映照其中。 如此干净纯粹。 可惜茯苓不是程宿雨,他一路摸爬滚打的,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遍了。 茯苓心里有些怅然,他想,颜烛果然会喜欢这样的程宿雨,干干净净、不谙世事,他若是见过自己提着刀、浑身是血的样子,大概就不会这么和风细雨了吧? 颜烛不说,茯苓自然也就不多问,只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一个月,查完了就回来。”颜烛看茯苓盯着自己剑上的玉佩看,于是问道:“喜欢这个?” 倒不是真喜欢,茯苓对于这些吊坠挂饰向来没多大感觉,但这玉佩他见过的,十年前挂在颜烛的腰间,三年前也出现过,但在霍山派里却未看见颜烛带,似乎只有出门才挂出来。 茯苓开玩笑道:“颜师兄给我,我就喜欢。” 颜烛闻言一笑,竟然真的解下来,挂在了茯苓的剑柄上,轻声道:“好好养伤,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孙墨。” 如此轻易就送了人,不像是重要之物,但若不重要,怎么会带在身边十年之久? 茯苓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颜烛的背影和最后那一点夕阳,都消失在视线里。 十年来,他练武从未懈怠过,为报仇,也为赶上这天边的一点太阳,如今他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刀锋一出无人不避其锋芒。 然而当他再见颜烛时,无论面上如何镇定自若,他心里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只敢躲在树后目送他离开的孩子。 茯苓心中五味杂陈,等颜烛走后,他把玉佩解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和长命锁一起藏在衣服里。 第二日一大早颜烛就离开了霍山,他不在,茯苓马上就不安分了,先是练了一天的刀,破了第二重,接着当晚就把霍山派摸了个遍,提前在梁如竹那里踩了点,为报仇做准备。 他过目不忘,霍山派地势布局记住后,丁淮带人摸黑上山找他,替身代替茯苓待在霍山派,茯苓则跟着丁淮下了山。 反正除了颜烛,这几日根本没人来,送饭的外门弟子把饭放到院子里就走,不会露馅。 茯苓下了山,见丁淮一身风尘仆仆,那身白衣竟然也沾了灰,这太不符合丁淮洁癖的毛病了。 茯苓感到不妙:“出什么事了?” 丁淮道:“门里接了仇案,派人去杀泰泽门的徐以昭,但是有人先一步把徐以昭杀了,派的人也没能回来。” 茯苓眼皮一跳:“派了多少人?” 徐以昭是泰泽门的二掌门,派去杀他的武功定然不低。 丁淮沉声道:“三块红木牌,全都没回来,只有一个最后撑着传了信。” 茯苓问:“上头说什么?” 丁淮:“大凶,不敌。” 颜烛去的就是泰泽门,应该也是查的这件事。 茯苓眸色一沉:“走。” 作者有话要说:岧峣仙境倚层丘,百尺泠泠瀑素流。——张镇孙《水帘洞》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苏轼《失题三道》 第14章 泰泽镇酒楼—— 李忠犹豫良久,还是开口:“公子,那玉佩……” “给他了。”颜烛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说不清,他看见“程宿雨”的时候,会想起十年前在冬青山上见到的孩子,但总感觉有些不太一样,想来想去,又想到了三年前戴着面具的茯苓。 月下如此张扬恣意的人,却有一双比月光还清澈如水的双眸。 但这是毫不相干的三个人。 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颜烛起身向外看—— 有人在湖上逃窜,穿黑衣戴面具的人正紧紧的追在后面,他提着龙牙刀,立于楼外的湖上,脚下轻功极快,在湖中游船上跳跃,仿佛乘风踏浪而来。 逃窜的人很快被追上,一道刀锋扫过,前面的人栽进了水里,鲜血在水面蔓延开,很快就消散了,湖上的人似有所感,握着刀抬头向上望,正对上颜烛的目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邪刀阎王!” 湖中游人像受惊的池鱼,划着船拼命散开,有些害怕的甚至跳进水里。 “跑什么?”茯苓笑道,“我不杀无仇无罪之人,你们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道这帮人听清了没有,反正跑得更快了。 脚下轻功不停,茯苓几步就跳上了二楼,坐在包厢的窗前:“颜少侠,这么巧?” 身后李忠想要上前,颜烛伸手一拦,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道:“茯门主,幸会。” 后来颜烛确实派人去春风楼查了廖鹏远的事,这事儿本就是事实,春风楼中有记录的,再者,春风楼都快算作茯苓的私产了,颜烛除了能查到廖鹏远有多禽兽多不是个东西,还能查到茯苓有多光辉多英雄。 万仇门这三年做的事颜烛也有耳闻,虽然以仇杀仇的行事还有待考究,但万仇门的出现,无疑达到了制衡的作用,各大门派若以大欺小,仗势肆意妄为,就要考虑一下受不受的住万仇门的复仇。 当然如果做的无人知晓,杀的无人申冤,自然无人去找万仇门报仇,但事情一旦出现,就不可能无迹可寻。 所以颜烛对茯苓的为人,其实并无不喜,江湖上说杀师父同门,虽然也有传闻说他是为自己真正的师父报仇,但他凶名在外,树敌颇多,人们更情愿相信第一种。 茯苓坐在窗台上,开门见山的问:“颜少侠可是要去泰泽山,查徐以昭被杀之事?” 颜烛问:“泰泽门封锁了消息,你是如何得知的?” “杀手的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茯苓翻身进屋,“正好我也要查此事,颜少侠可否请我进屋一叙?” 茯苓自己翻窗上楼,如今都站到人家屋子里了,他还非要这么恬不知耻的问一句能不能进来。 反正无论对方回答什么,他也不会出去的。 颜烛没生气,反而给他倒了杯茶:“请。” “多谢。”茯苓毫不客气的坐下,端起来就喝了半杯,他的动作利落却不粗俗,身背是黑鞘大刀,更显得他身姿挺拔,很有几分侠士的潇洒风度。 颜烛带着些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 江湖门派中身居高位的人,一般都不会轻易喝不熟悉的人给的茶水,对于高手而言,暗毒比明枪明剑更危险,也更致命。 茯苓知道颜烛在想什么,他笑道:“江湖中人都说颜少侠为人光风霁月,我与颜少侠无冤无仇,你又怎会下毒害我?” “江湖传闻怎可轻信?茯门主还是谨慎些好。”颜烛自嘲的想,生于皇家,行于江湖,他能有多磊落?不过外人不知罢了。 “我自然不信江湖传闻,否则哪有命活到现在?”茯苓倾身凑近看他,道:“我是相信你不会下毒害我。” 对上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清澈明亮,颜烛握着茶杯的动作一顿,他迅速的移开眼,转移话题道:“不知茯门主为何要查此事?” 茯苓坐正身子,正色道:“万仇门接了仇案要杀徐以昭,却被人抢先一步,派出去的人都死了,我自然得来查。” 颜烛没问为何万仇门要杀徐以昭,万仇门在接仇案之前,必定是确认过真相的,颜烛自己也有眼线,泰泽门这些年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好看,徐以昭作为二掌门难辞其咎。 但这并不是颜烛所关心的。 颜烛问道:“我听闻万仇门鲜少失手,但茯门主没考虑过可能是估计有误吗?” “不可能,”茯苓摇头,“泰泽门所有人的实力都考虑过,那三个杀手配合无间,是暗杀的老手,杀掌门高中兴都够了,更别说徐以昭。” 颜烛问:“茯门主并未和他二人交过手,为何如此笃定?” “不止是他们两个,江湖上排得上号的人,实力如何我都有个大致的估计,”茯苓说着话锋一转,“不过颜少侠如何得知,我没与他们没交过手呢?” “我自有方法知晓,”颜烛道,“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实力如何?” 茯苓撑着头,伏在桌案上看他:“我也自有方法知晓。” 茯苓自己当然没办法知道,但人在江湖走,总是有几个朋友的,这些全都是从金天问那里得知的,当然也不是白得,茯苓带人把找天机阁麻烦的人挨个问候了一遍。 金天问这人博学多识,但是心胸却不怎么宽广,要说记仇这事儿,金天问排天下第二,只有茯苓敢排第一,连在天机阁门口吐痰的人,都被金天问记下来,让茯苓往人家头上倒了一桶臭鸡蛋。 茯苓不肯说,颜烛也就不再多问了,他拿着手里的茶杯,自顾自的品茶,青瓷茶杯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煞是好看,他仍穿着霍山派的青衣,青色很淡,新一代弟子中,谁也穿不出他身上这种清淡儒雅的气质。 茯苓问:“刚刚我杀的那人你可认识?” 颜烛答道:“彭伟,刽子手出身,因犯法被官府通缉,逃入江湖。” 茯苓又问:“武功如何?” 颜烛:“一般。” 茯苓:“可是我追了他两里路才追上。” 茯苓的轻功颜烛是见过的,以彭伟的武功,竟然能跑出两里路才被茯苓追上,在湖上逃窜时彭伟轻功拙劣,但却并不笨重,必有深厚的内力支撑。 要有这样的内力,必须从小习武,彭伟是“半道出家”,根本不可能。 茯苓问道:“颜少侠可知有什么功法,能够在短时间内提升一个人的武功?” “江湖上功法千万,肯定是有的,但想走捷径,不会有好下场。”颜烛想了想,又问:“你为何要追杀彭伟?” “彭伟一个月前遇到了仇家,本来难逃一死,是泰泽门派人救了他,我顺着查,发现彭伟做了泰泽门的采买,”茯苓笑道:“一个刽子手,没转行去做屠夫,竟然去替人买菜,于是我派人盯着他,发现他在卖万仇门的腰牌——真是活腻了,非要往我刀口上撞。” 颜烛问:“那查出腰牌从何而来了吗?” 茯苓摇了摇头:“一问三不知,说是自己捡到的,我让他再捡一个来看看,他就吓得浑身发抖,夜里趁我手下人没注意,跑了,我就追到这里来了。” 颜烛:“那腰牌——” “是真的,应该是派出去的三人里其中一人的。”茯苓任门主后,翼山大换血,杀手走的走,反的反,但既然留下来了,就都是他的人,现在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外面,他心里如何好受? 颜烛没再接话,给他叙了杯茶。 “多谢,”茯苓很快调整过来,仿佛刚刚眼中的阴郁并未存在,他拿起来那杯茶,道:“既然颜少侠也要查此事,不如我们一道去?” 颜烛那双星目看过来,打量了他一瞬,没答应也没拒绝,叫小二进来多添了一双碗筷。 茯苓笑道:“我吃过饭才来的,空着肚子我提不动刀,给我加一盘点心就行。” 李忠在一旁坐着,心想这人真是不客气,给他添了碗筷他还要加点心,以自家公子的脾气,定然不喜欢这样自来熟的人。 只听颜烛问道:“想吃什么点心?” 茯苓:“桂花糕。” 颜烛点头:“好,那加一盘桂花糕。” 李忠:“……” 谁知桂花糕上来,茯苓把它包好收了起来,拿起碗筷开始夹菜吃饭。 饭嘛,只有怕少吃一顿的,哪有嫌多的? 颜烛和茯苓出了酒楼,李忠跟在后面。 出了门,茯苓径直走向街对面的挑着扁担叫卖的人,买了七八个馒头,用内力一掌拍下去,全部拍成了面饼,用纸包好,绕到酒楼后面。 颜烛什么也没说,带着李忠跟着他。 酒楼后有一个窄巷子,明明只有一墙之隔,这里却一改繁华,背光、所以潮湿阴暗,远远的就能闻到饭菜腐烂的酸臭味。 这里是酒楼倾倒残羹剩饭的地方。 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穿的破破烂烂,在这旁人甚至不愿走近的地方,找东西吃。 茯苓走过去,似乎完全不受这味道影响,两个孩子看见他,惊恐的后退。 茯苓把手里拍成面饼的馒头递过去,接着道:“别吃臭鸡蛋。” 其中一个孩子有些犹豫,还是接过了馒头,只见茯苓蹲下来,指着剩菜里一堆看不出原貌的东西道:“以后实在饿了,可以吃这个,这个坏的没那么快,不容易闹肚子。” 李忠惊得嘴巴张的老大,听闻万仇门门主性情古怪,却未曾想他还会教人翻垃圾吃。 茯苓转回身走出巷子,看向李忠问道:“怎么了这位兄弟?嘴张的这么大,你也饿了?” 李忠把自己的大嘴合上,又问道:“为何不直接给他们一些钱,那两个孩子必是极穷苦的,有了钱,无论如何都不会这般凄惨。” “你说的有道理,”茯苓点点头,“但是如果我给他们钱,出了这个巷子就会被抢,这世道,如果不够强,就什么东西都留不住。” 李忠一怔。 “他俩还算幸运,起码有个人相互依靠,我能帮他们这一时,以后的日子他们还是要自己过的。”茯苓回头看了一眼那漆黑的巷子,眼里有几分看不出的情绪。 李忠问:“那为什么不帮到底……” “天下这样的孩子太多了,”颜烛接道,“如果想改变,治标更要治本。” 江湖门派本该庇护地方百姓,却只顾互相争斗,官府本该维护一方安定,却只知巴结剥削,武林中人本该行侠仗义,却恃强凌弱。 茯苓看向颜烛,那一身青衣的人此刻站在巷子口,微微抬起下巴,身前是繁华的街市,身后是漆黑的窄巷,他眼里的目光却好似跨过千山万水。 “这天下,江湖与庙堂分开的太久了。” 那一瞬间,天地日月星辰,山河迢迢仿佛都在这青衣之下。 他有侠骨柔情,有天纵奇才,也有鸿鹄之志。 茯苓想,颜烛这样的人,注定是要名留青史的。 第15章 泰泽门—— 李忠不便露面,颜烛与茯苓二人到了泰泽门,来接待的是掌门的大弟子刘通,相貌平常,但为人处事很有大门派的风范。 “颜兄,久违了,”刘通看了一眼颜烛身边的茯苓,问道:“这位是……” 茯苓的名号虽然在江湖上很有名,但他主业是暗杀,多数都在夜间从事行业活动,一身黑衣,又戴着面具,刀套把辨识度最高的龙牙刀柄套了个严严实实,江湖门派中的内门弟子不认识他也正常。 黑衣耐脏耐洗还抗造,面具可遮脸避仇躲追债,都是江湖人士的不二选择,不算出奇。 茯苓拱手道:“刘兄,幸会,在下姓万,万踪灭,一介江湖人士,与颜少侠一同来调查此事。” 装的一副彬彬有礼的江湖侠客的模样,刘通也赶紧回礼:“万少侠,幸会,我这就带二位先去客房休息……” 颜烛道:“先去看看徐掌门的遗体吧。” 刘通笑道:“二位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去休息,调查的事……” 茯苓打断道:“别了吧,天气这么热,尸体放久了味道不好闻。” 刘通:“……” 彬彬有礼装不了三句话。 刘通无法再推脱,只好道:“二位随我来。” 路上茯苓凑到颜烛身边,小声道:“没想到颜少侠真就带我进来了。” 颜烛:“我认为就算没有我,万少侠也会自己想办法进来的。” 听见“万少侠”这个称呼,茯苓笑了笑,道:“这倒是,翻墙比这么走进来还快呢。” 颜烛:“……” 这人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跟着刘通走到一间屋子里,这里采光很不好,白天屋里光线也很暗,徐以昭的尸体放在中间的木台上,盖着一张白布,周围摆着一圈蜡烛。 旁边的弟子掀开白布。 茯苓道:“你们大白天招魂呢?” 有弟子听见这话想斥责两句,但茯苓是颜烛带来的,又不好驳了颜烛的面子,只好闭着嘴站在一旁瞪他。 茯苓毫不在意,对屋里的刘通和其他弟子道:“你们先出去吧,这屋里够闷的了,围在这儿看什么,发丧了你们再瞻仰遗容也来得及。” 那弟子终于忍住不住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颜烛道:“我们需要收集一下线索,你们先出去吧。” 颜烛在这些门派弟子中威望很高,听了他的话,这些人真的就退出去了。 “等等,”茯苓看着徐以昭空无一物的腰间,问道:“你们二掌门的剑呢?人在剑在,你们想把他气活过来?” 刘通道:“这算是师叔的遗物,已经被人保管……” “那就拿出来啊,下葬的时候不还要放进棺材里吗?”茯苓道,“遗体都看了,还有什么遗物不能看?” 刘通道:“死者为大,这……” 颜烛:“既是死者为大,才要早日抓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刘通袖子下掩住了他握紧的拳头,面上仍是平静道:“颜兄说的是,稍等。” 不多时,有弟子拿来了一把剑。 茯苓看向颜烛,颜烛点点头,确认就是这把剑。 “刘通,如今江湖多有高手遭遇不测,今日我来贵门查案,也是为查清此事是否与其他案子有关联,徐掌门的死不只是泰泽门的私事,也是关系江湖合门派安危的大事,你可明白?”颜烛的语气不怒自威,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刘通点头道:“明白,泰泽门必当全力配合。” 茯苓道:“尤其是你要全力配合,让你办点事拖拖拉拉跟放屁似的,还得挤一下放一个。” 这话实在不雅,颜烛也没出口打断他。 刘通连连称是,带着弟子出去了。 茯苓道:“走远一点儿,嘴贴在门上,是打算往里吐口水?” 木台上的徐以昭四五十岁的年纪,五官瘦削,下巴极尖,一脸的刻薄相,他死了有些时日了,尸体已经僵硬,屋里熏着香,茯苓走过去把香灭了,又把窗户打开通风,让香的味道散去。 颜烛大致检查了一遍,道:“身上没有打斗的伤痕,只有胸口有剑伤,应当是熟人作案,一击必中。” 他仔细看了看胸口的剑伤,又皱眉道:“但是这个伤口……” 茯苓问:“很奇怪吗?” 颜烛:“很特别,中间有个菱形凹槽,不像被一般的剑所伤。” “你看这把像不像?”茯苓说着,把刘通让人拿来的佩剑抽出来,剑身中间确实有一块菱形的凸起。 颜烛问:“你方才就想到了?” 茯苓摇头:“没有,你不说我都没看出来,我只是觉得佩剑不在很奇怪。” 刀客一身与刀为伴,人在刀在,人亡刀便随人入土,黄泉路上与人作伴,剑客也是一样。 颜烛道:“他不可能是自尽。” 茯苓道:“我也觉得,自尽为何不抹脖子?怕把血溅得太远了不好收拾?他要是如此体贴弟子,哪儿还有人托万仇门报仇?” “是泰泽门的弟子要杀他?” “是啊,具体是谁就不方便说了,万仇门收了钱要保密,我还是有从业良知的,你别看这老东西长的人模狗样的,自私的要死——”接着茯苓补充道:“哦,他已经死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私。” 颜烛没接他这瞎扯的话,继续把话题拉回来:“如果是熟人作案,有可能怕血溅在自己身上,不好处理……” 颜烛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茯苓突然俯身,面具几乎都要贴到徐以昭的脸上,颜烛眉心一跳,一把将他拉起来:“你干什么?” “好大的血腥味,如果致命伤在胸口,他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大股血腥味……”茯苓抬起头,看见颜烛的脸色,不明所以的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颜烛收回手,低头去查看徐以昭的面部,“你说有血腥味?” 茯苓反应过来了,面具下那双柳叶眼微微弯起:“哦,我说他脸上有灰,我给吹一吹。” “可能被人清洗过,但只要存在,定然会留下痕迹,”颜烛没理他,翻开徐以昭的眼皮,又查看耳鼻,果然看到不易察觉的血迹,“仵作都没你鼻子灵。” 茯苓道:“仵作哪有阎王见的死人多?” 他过着刀口上舔着的日子,血腥味从白日纠缠到夜里,夜夜在噩梦中叫嚣,别说仵作了,他鼻子闻血比狗都灵。 颜烛道:“是七窍流血而亡,胸口的伤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与之前那三例……” 茯苓道:“不止三例。” 颜烛看了他一眼,道:“确实不止三例,其他都是江湖散客,不好确定数量,但无疑不是七窍流血而亡。” 茯苓点头,问道:“颜少侠有可有什么妙计?” 颜烛笑道:“称不上妙计,死的人遍布四方,所以肯定不是一个人所为,他们既然有组织,我们不如引蛇出洞,万少侠以为如何?” “妙啊,”茯苓很给面子的鼓掌,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我没什么妙计,只要能动手解决的就绝不动脑子。” 颜烛:“……” 两人从屋子里出来,刘通带着弟子远远的退在外面。 “凶手已经查出来了。”茯苓高深莫测的抬着下巴,看起来成竹在胸,其实压根就不知道凶手是谁。 刘通眼里划过一抹异色,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茯苓就接着道:“不过我们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去休息,明日再说吧。” 刘通:“……” 好半天,刘通才极力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来:“好,二位随我来。” 两人跟着刘通进了一个院子,这院里干净整洁,应该是专门用来待客的客院。 茯苓把那包桂花糕拿出来,打开放在桌上,道:“别吃这里的东西,怕有人下毒。” 颜烛拿起一块桂花糕,道:“万少侠思虑周到。” 茯苓一笑,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其实他完全没料到这回事,带走这包桂花糕,只是他的一点私心。 他们现在只能猜到凶手应当是泰泽门内的人,没有证据谁也抓不了,方才茯苓那般说,是想激一下凶手,看他会不会在今晚露马脚。 晚上就算不是月黑风高,也比大白天好动手。 两人都没睡,坐在房内静听外头的动静。 丑时过半,茯苓突然站起来。 颜烛警觉的问:“外头有动静?” “没有,是我饿了,到时间吃夜宵了,我打算去他们厨房找点东西吃,你要么?” 茯苓之前在冬青门时,每晚丑时跟不归道长学完武都很消耗体力,直接回房睡半夜总会被饿醒,后来他练完功,都会顺道去厨房找东西吃。 吃夜宵这种习惯,极易成瘾,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了,于是他养成了每晚丑时过半,都要觅食的生活习性。 不过他还没到厨房,就碰上动静了。 屋顶的瓦片上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轻响,有一人身穿夜行衣,在房顶上飞快的前行,茯苓这会儿也顾不上宵夜了,立马跟了过去。 他在夜里视力极好,轻功更是少有人能及,前面的黑衣人很快意识到跑不过他,向后扔了一把飞镖。 茯苓轻松躲过,开玩笑,柳晚晴的银针都扔不中他,这三流飞镖也好意思叫暗器? 黑衣人还想再扔,听见动静的颜烛已经赶了过来,他提着剑,站在黑衣人了前面。 黑衣人不认识茯苓,但绝对认识颜烛,稍作思索,便转身提剑直指茯苓,想找机会逃走。 但他注定要失望了,茯苓刚突破《三无刀法》的第二重,他不退反进,挥着刀迎了上去,黑衣人甚至看不见刀刃,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左腿一阵剧痛,接着就从房顶上跌了下去。 茯苓当然没直接砍死他,砍死了还怎么逼供? 黑衣人摔在地上,刚抬起头,便见茯苓与颜烛二人站在了他面前。 他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了,猛的吐出一口黑血,歪倒在地上。 茯苓拽着颜烛的衣袖,把颜烛向后拉,没让血溅过来。 “他服毒自尽了,不像杀手,倒像是死士。”颜烛走上前查看,那黑衣人已经没了生气。 “我又没说一定要严刑逼供,死的真干脆。”茯苓说着,三两下从黑衣人的衣服里摸出几个飞镖,又摸出几两银子、一封信,“又不是女人,怀里揣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拿来垫胸吗?” 茯苓把信拆开,自己看了一眼,又递给颜烛看。 信上只有一行字:事情败露,求援。 颜烛接过信,扫了一眼,“看来要去一趟无皋山。” 茯苓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要去无皋山,这都能看出来?颜少侠果真厉害!” 颜烛把信纸翻过来给他看:“反面写着的。” 茯苓:“……” 这时李忠已经跟了上来,颜烛随手把信递给李忠,让他把这黑衣人的尸体处理掉。 颜烛道:“查一下无皋山在何处,想办法找一张山上的地图来。” 李忠方才并未听见他二人说话,于是问道:“无皋山?是和这个案子有关吗?” 茯苓十分欠打的说:“你不识字吗?没看到反面写着三个大字?” 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刚刚睁眼瞎的人不是他。 颜烛没忍住笑出声来,不是平常那种温和疏离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月光下,谦谦君子展颜一笑,确实如清风朗月,明明赫赫。 第16章 无皋山—— 这里距离泰泽门不算太远,骑马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但地势险要,处于城外远郊,树木丛生,少有人来。 茯苓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突然回头冲颜烛一笑。 颜烛心中一动,他在和茯苓这几日的相处中,总感到一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一些小细节、小动作,比如吃饭的时候超乎寻常的专注。 此时茯苓戴着面具,遮住了大半的面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弯起的弧度却像极了……程宿雨。 但怎么可能呢?程宿雨明明还在霍山上。 武功和内力都与茯苓差了不只半点,性情也完全不同。 到了山下,骑马不好走山路,三人把马拴在山下,李忠道:“公子,属下派人到山上探过了,山腰上被人开辟了一块空地,建了房子,里头还住了人,他们好像说晚上有个集会。” 颜烛道:“那晚上我们便埋伏在这里。” 茯苓吹了个口哨,两短一长的调子,很快飞下来一只乌鸦。 茯苓顺手从李忠身上扯了半块布。 在李忠开口前,茯苓道:“那总不能扯你家公子的衣服吧?他堂堂霍山派的大弟子,被人扯了衣服多不好听?” 李忠:“……”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对劲儿呢? 茯苓咬破手指,沾了血在布上写下几字——无皋山,速来。 字体极乱,他只管自己写完,不管别人能不能看得懂,把布条绑到了乌鸦腿上,张发财和王有钱也跟着他来了泰泽镇,收到了信便会过来。 颜烛看着他那白皙的指尖沾了血,问道:“既然要传信,为何不随身带点墨汁?” 茯苓道:“那多麻烦啊。” 这么点小伤,茯苓根本不放在心上。 所以一下咬得狠了,写完了字血竟然还没停。 颜烛递过去一张手帕。 茯苓看着那张白净的帕子,摆摆手道:“无事,一会儿就好了。” 颜烛依旧伸着手。 茯苓一笑,接过帕子道:“谢了。” 这张帕子很素净,什么绣花也没有,想来也是,又不是女子的帕子,但茯苓就是觉得很干净,他本来是不想弄脏的,在颜烛的注视下,只好随意擦了下血,收进怀里道:“洗干净了再还你。” “不必了。”一张帕子而已,颜烛并不放在心上。 夜色暗下来,颜烛和茯苓还有李忠,藏在在空地附近的树林里,陆陆续续有人到了屋前,这帮人挑了个这么隐蔽的地方,竟然还谨慎的不生火也不点灯,只靠月光照明。 茯苓压低声音道:“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啊,这样的山头不是匪首聚头,就是江湖邪教聚众开会。” 颜烛道:“你如何看出是邪教?” 茯苓道:“偷偷摸摸的,大晚上的还不点灯,不是偷情就是邪教练功,我们万仇门都是白天集会。” 颜烛道:“但你们也是晚上行动。” 茯苓道:“青天白日的杀人那叫暗杀吗?那叫当众处刑。” 两人说着话,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颜烛道:“是刘通。” 空地上有二十多人,有几人还蒙着面,木屋的门打开,七八个被绑着的人被推着走出来。 茯苓问道:“有认识的吗?” “不认识,但有几个看穿着像门派里的弟子……”颜烛道,“是泰泽门的外门弟子。” 刘通走到这些人身前,果然有一人马上跪下来,痛哭流涕:“大师兄!求求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放了我!” 刘通置若罔闻,一掌伸向那人脑后,只见那外门弟子抽搐着,突然七窍喷血,接着就没了生气。 刘通怪叫一声,转身一拳打在树上,腰粗的木头竟然生生折断。 茯苓惊道:“这是什么邪功?” 眼看刘通又转身走向后面几人,茯苓道:“咱们上吧?” 颜烛点头,已经提剑跃出树林,直指刘通。 茯苓和李忠跟着上,早就藏在另一边的张发财和王有钱,也纷纷现身。 那二十人武功都不低,虽然武功功法各有不同,但却都内力深厚。 颜烛手握昆吾剑,一套《霍山剑法》行云流水,刘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几招下来,手中的佩剑被颜烛的昆吾剑斩断,掉在一边。 颜烛一剑抵在他身前,问道:“你为何要残害同门?” “残害同门又如何?”刘通嗤笑一声,“就这点武功,也配称作同门?颜兄,你武功高强,自然可以仗剑匡扶正义,武功低的人尚且难以自保,谁还会多管闲事?” 颜烛还没接话,同时被四五人围攻的茯苓,竟然还能找着空隙插话:“你少放屁!不愿行侠仗义还害人,老子他妈只剩一口气,也要杀尽天下恶人!” 一刀挥去,一人流血倒下,颜烛也不废话,打晕了刘通,也提剑与茯苓同战。 身后的木屋静悄悄的打开了窗,伸出一支竹管,接连三枚银针向颜烛飞来,角度极刁钻,无论颜烛怎么躲,都必有一枚躲不掉。 茯苓眼尖的看着了那一点寒光,手上的刀上还架着两把剑,来不及抽来,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他多想,侧身挡住了那枚银针。 颜烛瞳孔一缩,吼道:“你干什么?!” 茯苓见过柳晚晴用针,银针一出必定带毒。 那枚针扎进肩膀,茯苓立时感到一阵酸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封住了,没躲过挥过来的剑刃。 鲜血从右臂涌出,茯苓暗骂,这他妈不是三年前他给颜烛下的那个毒吗! “茯苓!”颜烛几下解决了身前几人,伸手扶住他,夜色太暗,茯苓又是一身黑衣,颜烛问道:“伤到哪儿了?” 另外一边的张发财和王有钱同时回头:“老大!” 茯苓眼神示意他俩别过来。 “右手,没事,我感觉伤口不深……”茯苓浑身无力,颜烛半抱着他坐下来,扯下一块布,给他包住止血,“你挡过来干什么?我们相识不过三日……” “不是三日,”茯苓打断他,“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只是那时并不相识……” 颜烛道:“三年前不过匆匆一遇……” 茯苓捂着胳膊,突然一笑:“罢了,你肯定不记得了,我那时那么狼狈,本也不想让你……”他突然顿了一下,表情一瞬间变了:“王八蛋,竟然还有别的毒……” 五脏六腑一阵绞痛,茯苓吐出一口血来。 颜烛转身一剑向将要逼近的人刺去,扶着茯苓坐下:“能不能运功逼出来?” 茯苓摇头道:“我怀里带着几枚解毒丸,银针上的毒量小,没事……” 颜烛把手伸到茯苓的衣襟里,隔着一层里衣的肌肤传来温热,颜烛的手仿佛被这点热度灼烫,摸到一个白瓷小瓶,就赶紧把手伸出来,却不想带出一条红绳,莹白的玉佩边角露了出来。 颜烛的眼睛一下子定住,那玉佩的成色虽然在月光下看不太真切,但那一角的花纹却和他给程宿雨的那块非常相似。 那玉佩他一直带在身边,再熟悉不过,正想借着月光细看,就听茯苓戏谑道:“怎么了颜少侠?想占我便宜吗?” 茯苓一动,那玉佩就滑进里衣内,看不见了。 “没有。”颜烛压下心中的疑惑,又见茯苓张开嘴,只好打开白瓷小瓶,把药丸喂进他了嘴里。 颜烛问道:“可好些了?” 茯苓点点头:“嗯,但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怕是走不了路了,你能不能找个轿子来抬我?” 这山路重重,荒郊野外的,颜烛哪里去找轿子来抬他?倒是有野猪可以来拖他。 “你先休息一下。”颜烛让他靠在那棵被刘通打断的树旁边,张发财和王有钱二人尴尬的站了半天,这才敢靠近。 张发财道:“老大,你怎么样?” 茯苓摇摇头:“无事,还好柳姑娘给我配了点解毒丸。” 王有钱道:“老大,你其实,不、不必……” 茯苓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为的是什么我心里清楚,跑了几个?” 张发财道:“四个。” 茯苓冷笑:“命真大,要是不是我今日……算了,那二十人里有认得吗?” “跑了四个,其他没蒙面的都很面生,蒙着面的倒有一个熟人,”张发财道:“是原来翼山杀人谷的杀手,薛承昱的下属。” “杀手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不会真心效忠于谁,薛承昱那几个手下倒是忠心耿耿,当年还是没清干净,跑出去几个,让丁淮再查查,万仇门现在还有没有混着薛承昱的余党……”茯苓靠在树下,盘腿调息,“找出来了就全部处理掉,一个不留,这帮人只要活着就卯足了劲儿作恶,薛承昱底下人没一个干净的。” 张发财应道:“是,我立刻传书回去。” 茯苓:“别用乌鸦传书,二代血鸦还不够成功,万一半道被人截住,肯定会打草惊蛇,派个跑得快靠谱的人,递到丁淮跟前。” 张发财道:“好。” 茯苓摆摆手:“行了,你们先走吧。” 王有钱问:“老大,那你,怎么办?能、能走么?” “颜少侠不会不管我的,”茯苓一笑,向着颜烛问道:“是吧,颜少侠?” “你别动了,好好调息。”颜烛应了他一句,一脚把刘通踢醒:“徐以昭是不是你杀的?” 刘通睁着眼瞪他,竟然还很有骨气的不肯开口。 “不说?”颜烛一剑刺在他肩上,刘通还没来得及叫,又一剑扎到他腿上。 “是、是我杀的!” 没疼没流血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有骨气的,但是见了血,那点骨气就被颜烛一剑捅破,随风飘扬了。 颜烛听了,抵在他右腿的剑停住,接着问道:“为何?” “为了练功……”刘通疼的鼻涕眼泪都往往外流,“我杀了他就可以获得他的功力……” “什么功?” “无上神功……” “放屁!”靠在一边闭目调息的茯苓睁开眼骂道:“什么狗屁邪功妖法,草菅人命还取这么个不要脸的名字!” 李忠已经搜完了屋子,里面有几间房,又用来关人的,也有用来住人的,但并无所获。“公子,死的人尸体发黑,可能和练邪功有关,屋里的人应该是方才趁乱跑了,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茯苓忍不住插嘴道:“哼!练邪功就是要遭报应,尸体发黑带着恶到阎王跟前,休想狡辩!” 刘通疼的呲牙咧嘴,交代了他们今日聚集的缘由。 原来他们所练的“无上神功” ,可以通过杀人来获取他人的功力,今晚他们就聚在这里,打算杀人练功。 那被绑着的七八人中,又泰泽门外门弟子,也有一些江湖散客,泰泽门有刘通打掩护弟子失踪也无人深究,这些江湖散客武功都不高,居无定所,四处闯荡,突然死了一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颜烛用剑抵着他的胸口,问道:“屋里放银针的人是谁?” 刘通跪在地上,抖了一下:“我、我真的不知,虽然同为通天教,但我入教不久,对教内事务不甚了解,只知道这里是其中一个丙级据点,教徒遍布江湖各地,大多蒙着面……” 茯苓又睁开眼:“还通天教,老子今日就送你们登天!” 颜烛转过头道:“你好好调息行不行?” 茯苓这才乖乖闭嘴,又合上眼。 颜烛:“你说这里是丙级据点,还有什么据点,统统交代清楚!” 刘通此时已经知道跑不了了,老老实实的交代道:“据点分甲乙丙三级,我只知道无皋山上一级的乙级据点在泰泽山,就在泰泽门的另一边,向西二十里路,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颜烛:“泰泽山?你们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刘通:“我师父虽为掌门,却一心只想修仙长生,根本不管门内的事,都是二掌门徐以昭在管,我这次杀他,也是遵循上头的指示,门内应当还有通天教的人,只是我并不知是谁……” 这样说来,徐以昭之所以被杀,很有可能因为他管着门派事务,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于是有人便想除掉他。 此人在泰泽门内地位应当不低,否则光靠刘通这个大弟子,骗外门弟子来送死问题不大,可是想要善后却没那么容易。 颜烛问:“那个功法呢?” 刘通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破的纸。 茯苓再次睁开眼道:“我也想看!” 颜烛看了茯苓一眼,叹气,收了剑,把那张纸递给他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注)……”茯苓扫了一眼,骂道:“你糊弄谁没文化呢?这不是《千字文》吗?后面这写的什么鬼话,乱七八糟的,人能看得懂?” 颜烛道:“后面写的是番语。” 茯苓:“哦。” 颜烛对李忠道:“把刘通带回去,给这些人松绑。” 被绑着的人连连向颜烛道谢,颜烛道:“不必客气,救人性命、拔刀相助,也是江湖侠义,诸位可稍作休息,夜里山路不好走,天亮了再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 这里的通天教与《封神演义》那个没有关系哦(≧▽≦)/ 第17章 颜烛走到茯苓面前,蹲下身:“上来,我背你下山。” 茯苓问道:“不是说夜里山路不好走吗?” 颜烛道:“你身上有伤还有毒,在这里待一夜,我不放心。” 其实如果这伤放到平常,茯苓完全可以自己走下山,大不了就是艰难一点,反正他这一辈子也没少难。 但颜烛这么一说,他马上就四肢无力,十分娇弱的趴到人家背上去了。 “那个兄弟,”茯苓对李忠道:“你去屋里找找有没有灯笼,路太黑了,别摔了你家公子。” 那你怎么不自己下来走呢? 李忠在心里腹诽,但没说出来,他跟着颜烛这么多年,知道礼仪尊卑、谨言慎行,所以他一言不发,去屋里找了个灯笼,走在前面探路,颜烛背着茯苓在后面跟着。 颜烛边走边问:“身上难受吗?伤口痛不痛?” “还好……我能靠一下吗?”说着茯苓已经趴了下来,头靠在颜烛的肩上。 颜烛感觉到他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颈间,明明并不重的人,此时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茯苓的心跳透过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传过来。 颜烛轻声道:“累了就趴着睡一会儿,还有好一段路才能下山。” 茯苓“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却没舍得睡着。 霍山派掌门常如松近期要出一趟远门,茯苓会趁此机会杀了梁如竹,待在霍山派那段闲适的时光就会结束。 颜烛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程宿雨”是个冒牌货,来到霍山派只是为了杀他师叔。 颜烛会怎么想呢?肯定要后悔死了,他还赔了块玉佩。 那以后呢?茯苓永远蒙着面吗?颜烛脖子上的脑袋又不是纸糊的,他不仅不傻,他比一般人都更聪明,迟早都会发现的。 那之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颜烛背着茯苓,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坎坷的山路草木丛生,但颜烛却如履平地,一是因为他身手极好,二是他想着茯苓身上的伤,不想太颠簸。 路上三人都不说话,夜里的无皋山很静,只有他们脚步声,和衣料穿过树木草丛的声音。 我真是疯了,茯苓想,我竟然还在想以后的事,我这样的人不知道哪天就死了,过着蜉蝣朝生暮死的命,还操心乌龟王八能活几百年? 感觉到身上的人叹了口气,颜烛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茯苓说,“颜烛,我们算朋友吗?” “嗯。” “可是我们相识不过三日。” “嗯,”颜烛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柔和,只可惜茯苓看不到他的表情,颜烛说:“可我总觉得已与你认识了许久,不过无妨,现在也不晚,往后日子还长,你可来霍山找我。” 茯苓心想,以后颜烛要是发现了他是谁,估计整个霍山都等着要他的命呢。 颜烛没听到应答,他不知道身后的人在想什么,也许是有什么顾虑,他刚想开口说两句,就听茯苓答道—— “好啊。” 那声音很轻,但是却沉沉的落在了颜烛耳边。 一路下了山,天上泛起鱼白肚,颜烛背着茯苓,走进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大夫刚起床,见人被背了进来,赶紧打起精神给茯苓看伤。 好在柳晚晴给的解毒丸确实很有用,银针上那点毒已经去的七七八八,大夫把茯苓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拆下来,打算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血已经凝固了,布条被粘在伤口上,想也知道有多疼,颜烛皱着眉站在茯苓身边。 茯苓的脸色都被面具挡住了,只有下巴露在外面外,发白的嘴唇弯起来——茯苓仰起脸正冲着他笑。 颜烛的眉头稍稍舒展,有些无奈的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这人是受过多少伤,才能如此泰然? 可受过再多的伤,也还是会疼。 大夫给茯苓亲自伤口,一盆水都被染红了,大夫侧身向屋后道:“师弟,你能不能帮我换盆水来?” 屋后有个人伸着懒腰,应声出来。 茯苓抬头看了一眼,身子一僵。 此人正是当年给茯苓师娘看诊的那个庸医,那个用“初雪的蟪蛄”作药引的肖永! 茯苓的眼里浮现出恨意,身上的杀气陡然外露,把大夫吓得一哆嗦。 颜烛问道:“怎么了?” “无事,”茯苓深吸一口气,收了杀气,道:“太疼了。” 大夫抹了把汗,刚刚揭布条、清洗伤口都不疼,这会儿都洗完了,知道疼了?这人难道伤到脑子了不成? 颜烛看了一眼出去换水的人,压下眼中思绪。 他方才分明在茯苓身上感到了杀意,绝对不是错觉,那股杀意非常强烈。 甚至带着深切的恨意。 包扎完,又敷上药,大夫开了两幅药,颜烛带着茯苓去了一家客栈。 茯苓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最近过得有点太舒坦了,受了屁大点伤,就有人床下床上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 这伤在茯门主眼里确实算不得什么,杀手受伤那简直和吃饭一样寻常,在万仇门的时候,他完全信任的就那么几人,柳晚晴毕竟是姑娘,也不能麻烦人家天天当药童,剩下一帮大老爷们儿,能把药煮熟就不错了,茯苓只要下的了床,就不会再劳烦他们——谁知道那几个把瓦罐子煮炸过的人熬出来的药,会不会多喝一口就让茯苓命丧黄泉了呢? 且不说他大仇未报,堂堂万仇门门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邪刀阎王,竟然是被底下人熬出来的药喝死的,还没来得及流芳百世,就先贻笑万年,茯苓死也不会瞑目的。 “先把药喝了。”颜烛给他端了个瓷碗过来。 茯苓接起来就喝,仍旧是不急不缓,一般人喝药要么死都逼不进去一口,要么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喝完,像茯苓这种喝法,颜烛只见过一人——程宿雨。 茯苓喝完药,又接过颜烛给他漱口的茶,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颜烛问:“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茯苓觉察出他语气有些不太对劲,心里一咯噔,但仍语气随意道:“因为我长的丑,不想让人瞧见。” 偏偏这语气还带着点自豪,哪有半点因为相貌丑陋的自卑? 颜烛道:“相貌不过是一张皮囊,不必如此在意。” 茯苓反问:“那你为何执着于我长什么样?” 颜烛知道说不过他,若他真是程宿雨,必定不会轻易承认,于是换了个事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茯苓:“事情还没查完,我还要留在这里继续找人,你呢?” 颜烛道:“我要回霍山一趟,联系一些门派来泰泽山,通天教的据点必须要尽早处理。” 茯苓点头:“嗯,今日动身么?” 颜烛道:“明日再走,这里离万仇门不近,一路颠簸,我再给你熬一天的药。” 茯苓笑道:“其实我真的没那么金贵,如果因为我帮你挡了针,你心里过意不去,一路把我背下山,又给我熬药,也算两清了,本来我挡那一下也全是我自愿的,本没想过要你报答……” “以后不可如此,”颜烛扶他躺下,“什么时候都要记住,自己保命才最重要。” 茯苓没答话,他躺下来,在枕头上撑着脑袋,咂咂嘴道:“我现在觉得那个药好苦啊,你去给我买点桂花糕好不好?” 颜烛点头,又道:“你还在吃药,不可吃太多甜食。” 茯苓笑着说:“知道了。” 颜烛不仅给茯苓买了桂花糕,晚上丑时过半,颜烛竟然还记得他要吃宵夜,给他带了半碗热粥。 茯苓喝完粥,看着那人端碗出去,心里忍不住泛酸。 从前茯苓以为他的命里只剩下仇恨,数十年如一日苦练武艺,在梦里都握着刀,他什么别的都不在乎,为了报仇他愿意付出一切。 但他头一回发现人间春景如此烂漫,杏花吹满头,微风抚青柳,燕子穿过绵绵细雨,路上还有卖花人沿街叫卖,确实值得留恋。 可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注),竟然让茯苓也生出些伤春悲秋来。 春景虽好,奈何太匆匆。 当这无限烂漫的春色逝去,便只剩残花败叶,在寒雨和晚风中萧瑟。 茯苓翻身下床,把刀背在身后,从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下着雨,春日的雨都是这样,雨水一点点零零散散的落,总是下个不停。 肖永正躺在床上,冷不防的感到一阵寒意,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人黑衣黑衫,握着刀站在他窗前。 肖永吓得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庸医,你挺会跑啊,难怪我在冬青镇找不到你,原来跑到这里来了。”茯苓提着刀,一步步向前,“你干了多少害人的事?!” 茯苓一刀下去,床板被劈下去一大块,肖永吓得缩在墙角:“你、你是谁?有话好好说,要什么都好商量的……” 茯苓冷笑:“我要什么?我要你的命!” “你不能杀我!”肖永叫道,“我是大夫,你杀了我,会……” “你也配称作大夫?你可有半点医德?我师娘是怎么死的,你说你能治好她,你开的什么狗屁药引?你让老子找什么’初雪的蟪蛄’!” 茯苓的双眼通红,后来他把这件事说给柳晚晴听,柳晚晴跟他说,他师娘如果再找个别的大夫,哪怕不那么高明,好好养着,也能熬到开春。 他三九天在雪里扑腾,脸上、手上处处是冻伤,他不委屈,可是没能治好师娘的病,他就是让雪埋了也无济于事。 “我、我也是没办法,他们都说我是神医……” 又是一刀挥下去,木床彻底塌了下去,茯苓道:“你既然治不好,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诓人?” “我……”肖永张了张嘴,他说不出来,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保住那点虚名? 茯苓的刀架在了肖永的脖子上,肖永大喊“救命”,茯苓冷冷道:“不用喊了,你那个师兄和几个药童不会来的,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写一纸忏悔书,把你这些年害人的事全都写上去,二,现在我就送你去给我师娘谢罪。” 肖永赶紧跪在地上磕头,捡起茯苓丢在地上的纸笔:“我写!我写!我作恶多端,我不得好死,我有悖医德,我不配为人……” 他拿着笔跪在地上,发着抖写了满满一张纸,写完他举在头顶上:“我、我写完了,求求你放了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 “放了你?那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办?我师娘如何安息?”茯苓丢下来一捆绳子,指了指房梁,“你自己来,还是让我动手?” 他写了这忏悔书,用绳子吊死,第二日医馆的人从蒙汗药里醒过来,就会以为肖永是因为做了恶事,良心不安而自缢。 肖永看着那捆麻绳,眼里浮出绝望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 今天早点更新嘻嘻。 第18章 茯苓从医馆走出来,外头的雨还没停,他眼中划过一抹狠戾,龙牙刀横在医馆的木门后:“哪个狗崽子蹲在这儿看你爷爷?” 门口的人没动,叫了他一声:“茯苓。” 这声音很熟悉,茯苓一愣,立马收了刀:“颜烛?” 颜烛从门后出来,黑暗中茯苓仍旧能感觉到颜烛的目光,他在门后都听见了。 十年前的冬青山,雪中那个双眼澄澈的茯苓,颜烛去找过,但杳无音信,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 年少时的惊艳,没想到还能再见。 茯苓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那什么,狗崽子不是叫你,别往心里去啊。” “无事,你……”颜烛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一想,当年雪地里那个孩子,尚且不需要安慰,何况是现在的茯苓? 这些年,他吃过多少苦? 犹豫片刻,颜烛问道:“伤还疼吗?” 茯苓煞有其事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疼。” 颜烛上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拉他,袖子抬了抬,没能伸出来,只是问道:“回去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伤口有什么好看的?”茯苓笑道,“快天亮了,咱们去看日出吧。” 颜烛失笑道:“你真是……” 茯苓已经几步上了酒楼的屋顶,站在上面冲他招手。 颜烛跟着上去,与他并肩坐在屋顶上。 太阳从东边的山峦处露出半边红晕,城外远黛半边仍是墨一般的夜色,另外半边则如浓墨在画卷上翻涌,渐染渐淡,金光透过来,映照出远山原本苍翠欲滴的青蓝。 晨风吹起,茯苓撑着脸,侧身看身边的人。 轮廓分明的侧脸,如墨的双眸,一身青衣在微风中衣袂飘飘,昆吾剑佩在腰间,颜烛不像是江湖上持剑走天涯的剑客,倒像是竹林中的隐士,七分君子风度,三分剑客侠气。 颜烛笑道:“不是说看日出?你看我做什么?” 他转过脸来一笑,淡淡的霞光给这身青衣镀上一层金色,颜烛站起来,身后的屋瓦千座,青山万里,都到了他脚下。 天地间的光华,都在这此刻汇于他一身。 茯苓抬头看他,怔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阳升起来了,走吧。”颜烛说。 茯苓和颜烛在酒楼分开,茯苓一路快马加鞭,早把颜烛叮嘱的好好养伤抛在了脑后。 他必须比颜烛先一步回到霍山,把那个替身换出来。 没想到颜烛回来的速度也很快,他日夜兼程也只比颜烛快了一个时辰。 换了衣服,又匆匆沐浴,茯苓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床躺着,不管颜烛有没有起疑,他把眼睛一闭就当看不见。 他不敢睡着,这些天实在太累,他的眼皮重得睁不开,昏昏沉沉中感觉有人轻轻的坐在了他身边。 茯苓调整呼吸,尽量平静的睁开眼:“颜师兄?” “嗯,”颜烛应了一声,“脸色怎么这么差?” 茯苓撑起身坐起来,道:“昨晚没睡好。” 颜烛问:“做噩梦见梦见你师父师兄了么?” 程宿雨的师父师兄?那倒不是,茯苓就算做梦也是拿着刀追着那几个货砍,这哪儿叫噩梦?何况他根本没做梦,他昨晚就没睡。 “我没事,”茯苓摇了摇头,道:“颜师兄一路风尘仆仆,怎么没去休息?” 颜烛眼底也有几分青影,他们两个要死要活的赶回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闹得谁也没休息,现在反而坐在一起互相关切的对方怎么没睡好。 颜烛道:“回来一直在忙,师父已经去川穹门论剑了,我联络了泰泽门附近的门派,打算带人去一趟泰泽山。” 茯苓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颜烛:“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安心养伤。” 茯苓乖巧点头:“好,颜师兄万事小心。” 颜烛从茯苓养伤的院子里出来,一个暗卫从树后现身。 颜烛问道:“他这些天有出过门吗?” 暗卫答道:“没有,属下一直在这里守着,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喝茶,没有出过院门。” 颜烛又问:“可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暗卫:“没有,来送饭的外门弟子把饭放到桌上就走了。” 以茯苓的武功,除了颜烛和常如松,霍山派不会有人能察觉到他出入。 十年过去,那时的茯苓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别说颜烛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茯苓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我知道了,你继续守着吧。”颜烛看见等在院门口的李忠,于是问道:“何事?” 李忠道:“胡公子来了,在镇上的酒楼等您。” “嗯,我这就去,”颜烛道:“派人去一趟槐山派,带一幅程宿雨的画像回来。” 李忠道:“是。” 颜烛又补了一句:“尽快。” 酒楼—— 包间里的人眼睛细长上挑,透出几分精光,一身便衣,看起来寻常却做工精细。 此人正是当朝宰相的独子胡文佑,胡家是皇后的母家,胡文佑也是颜烛的表弟。 胡文佑给颜烛倒了杯茶:“表哥快坐,先喝杯茶。” 颜烛问道:“可是朝中出事了?” 胡文佑点头:“是,前些日子江南水患,朝廷拨钱赈灾,十万两银子户部硬是拖了半个月,后来钱好歹是拨过去了,本以为此事了结,没想到拨钱赈完灾,那边流民竟然闹起了起义。” 江南乃富庶之乡,朝廷已经派人赈灾,又不是西北西南穷山恶水,怎么可能会有流民起义? 颜烛皱眉道:“水患这么严重?” 胡文佑摇头:“我派人查了,洪水决堤,其实并不算严重,但是……” 颜烛沉声道:“但是去年朝廷才加固了江南的水防,相距不过半年,此时不应决堤。” 胡文佑:“这正是我要说的,槐山派就在江南,这两年江南事务都由二皇子主持。” 颜烛把茶杯磕在桌上,“他贪到国库上来了,流民起义,槐山派怎么管的?” 胡文佑:“槐山派还会怎么管?抓到就杀,都是寻常百姓,不是被逼急了谁敢谋反?有些甚至手无寸铁,哪儿打的过武林门派,我怀疑槐山派不仅没管过水灾,还贪了赈灾的银两——” 颜烛眼神一冷,手中瓷杯化为粉末:“让工部把去年水防的章程找出来,去找户部对账,大水一冲就垮,看看当时修水防买的是石头还是草纸,等泰泽山事了,我去一趟江南,这几日找言官弹劾户部尚书,我看他是嫌命长了,着急站队巴结二皇子,那就让他早点死,看二皇子能不能救的了他。” 胡文佑一一应下,等交代完正事,他目光一转问道:“表哥,今日怎么没见着那块玉佩?” 颜烛面色稍缓:“送人了。” 胡文佑带着点惊讶看向他:“哪位姑娘能得表哥青睐?” 颜烛没接他的话,问道:“我最近怀疑有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人,有没有什么办法验证?” “这个么……”胡文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千里香,只要沾上一点,无论是沐浴还是更衣,七日之内都不会消散,用的时候放一点你的血进去,只有你能闻到,不过——” 颜烛神情一松,将小瓷瓶握在手心里,接着问道:“不过什么?” 胡文佑笑道:“没什么。” 胡文佑本来想说这香不一定灵,但他刚刚看见了颜烛眼中一闪而过柔和。 宫廷朝堂乃至武林,处处都是险境,皇后爱颜烛也对他寄予厚望,更加严格的要求他,可皇后去的太早,胡家在宫外照顾不上,皇帝偏宠韩贵妃母子,颜烛在宫中日子不好过,独自出宫拜入霍山。 颜烛生在皇宫,从小就聪慧过人,后来又入武林,天赋异禀,剑术造诣颇深,他比同龄人早慧,胸中有万千丘壑,却极少露出温柔的神情。 那玉佩颜烛从小带在身上,下属都认得,见玉佩如见他本人。 想来这香一定能派上用场,胡文佑便把后面的话都收回去了。 颜烛往瓷瓶里放了一滴血,血很快就融进了暗红色的粉末里,粉末里带着西府海棠的清香。 他倒希望是茯苓顶替了程宿雨,起码茯苓不是槐山派的人,不是为了二皇子接近他。 他进院门的时候茯苓正在房间里练字。 茯苓知道颜烛起了疑,本来是想练剑来打消颜烛的疑心,但他转念一想,颜烛自小练剑,自己不过就学了几日,能舞个大概,之前颜烛或许看不出来什么,现在仔细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 所以还不如练字呢,反正都是用右手,长时间没碰毛笔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手抖,完全能说的过去。 “颜师兄来了!”茯苓放下笔,转过头看他。 “在练字?”颜烛走过去一看,宣纸上立着一行黑色的大字: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字未干透,还带着墨痕。 颜烛看了一眼这字,翻了翻茯苓手边的书,那是一本正楷的《九歌湘君》,茯苓应该是照着上面写的。 但是写出来的字和正楷八竿子也打不着。 怎么形容茯苓的字呢?支离破碎、张牙舞爪,说是鸡爪子扒的,鸡都不服气,说是鬼画符,鬼都好奇他是怎么画出来的。 就是那种很少见的感觉,单看每一个字,别说其他人看不懂,过一会儿,可能茯苓自己都认不全,有错别字有连笔,神奇的是组在一块儿就能让人看明白。 没什么观赏价值,但有催人眼盲的效果。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茯苓,他认字是吴恒教的,写字全是自己在冬青门抄书抄会的,能不能写对全看缘分。 他的字气势很足,错别字也像故意为之,更显得茯苓放荡不羁、离经叛道。 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写错了,没人和他提,他自己哪儿看得出来? “你握着笔,别用力。”颜烛走到茯苓身后,倾身将茯苓圈在身前,握住茯苓拿笔的手。 “注意笔画和力度,回锋不要太过刻意。” 茯苓的手被颜烛温热的掌心包住,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纸上,身后的人离他很近,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颜烛的呼吸声,几日前在无皋山,颜烛背着他,两人也是离得这样近。 似乎再近一些,他们的呼吸就能完全交缠在一起。 等茯苓再回过神,纸上已经落下了一行字:沅有芷兮澧有兰。 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气势虽强却不霸道,透出几分潇洒俊逸。 茯苓由衷的赞叹道:“写得真好。” 颜烛笑了笑,松开握着茯苓的手,直起身,将手自然的搭在茯苓右肩。 茯苓没躲,眼睛仍旧清澈无比的看向颜烛,他知道颜烛起疑了,他右手上有伤,一躲就显得刻意,无论颜烛怎样试探,他都不能躲。 两人面对面站着,颜烛与茯苓对视,搭在茯苓右肩上的手极轻,没有碰茯苓的胳膊,而是从他手里把笔抽出来,道:“你伤未好全,少用些内力。” 若茯苓真是程宿雨,颜烛不想他再牵动伤口。 搭在茯苓肩头的手移开,一点难以察觉的粉末落在了茯苓身上。 “泰泽门的事情还未解决,我过两日还得去一趟,你伤好后若是无事,也可与门内其他弟子走动,四处转转也好……”颜烛顿了顿,接着道:“宿雨,在霍山上住的好么?” 茯苓道:“好啊。” “那一直住下去好不好?”颜烛的眼中似有一潭深水,让人看不真切。 茯苓没答话,脸上的笑容稍稍收起,勾起的嘴角有一点勉强和无可奈何,虽然很快散去,但笑容到底不如方才纯粹灿烂了。 好啊,当然好,可茯苓不是程宿雨,他要报仇,还有好多事要做,况且杀了梁如竹后他就算想留,霍山也不会再留他了。 茯苓不能留下来。 可是私心里,他也想做一辈子小师弟,叫一辈子颜师兄。 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身不由己。 沉默良久,颜烛笑了笑,道:“你要走也行,记得回来。” 茯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像他不知道纸上的这句话还有下一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作者有话要说: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九歌 湘君》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九歌湘夫人》 熬夜又早起,今天也是令人头秃的一天。 但是吧我这种自己熬夜的人还总喜欢劝别人早睡,小可爱们记得早点休息哦! 第19章 颜烛走后第二日当晚,茯苓提着刀,来到了梁如竹的床前。 “宿雨?”梁如竹从床上坐起来,离他三步之外的人,站在月光下,眉目如画,肤白胜雪,身着黑衣,衣服上的银色黄泉花在月光下透着妖异的光。 梁如竹之前只在茯苓受伤时见过他一面,那时茯苓总低着头,一副小心怯懦的样子,如今他手拿龙牙刀,杀气毫无遮掩,下巴微抬,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梁如竹,梁如竹这才清楚的看到了他的相貌。 美的惊心动魄,却带着几分熟悉感。 梁如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想起来了?”茯苓走近一步,手上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梁如竹神色一惊:“元光也是你杀的?” “没错,不过杀他的时候没来得及问,”龙牙刀逼近一分,梁如竹的脖子开始渗出一点血丝,“你们为何要杀我爹娘和姐姐?” 梁如竹嘴唇发抖:“那、那日,我们碰巧路过一条河,碰见了个洗衣的年轻女子,是她故意引诱……” 茯苓怒道:“胡说!” 河水离芥麦村很远,村里人洗衣都用井水,茯苓的娘亲和姐姐根本不会去河边! “我没有胡说!河水里村子那么远,若没有人引诱,我们怎么会去那里,明明就是……” 龙牙刀已经带着滔天恨意向梁如竹袭来。 刀光一闪,梁如竹的身体还僵硬的跪坐在床,头却如一个泄了气的烂皮球,滚落在地上。 茯苓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吐出一口气,收了刀,丁淮正在院子里等他。 “解决了?”丁淮问。 茯苓点头。 丁淮道:“第三代血鸦已经培育好了,完全符合要求。” 三年前茯苓刚接手翼山,觉得山上的乌鸦很有灵性,只留在山顶拉屎太浪费,让丁淮和柳晚晴培育血鸦传信,这种乌鸦从小吃的食物掺了两人配的药,眼睛变得血红,对翼山特产的翼草香味很敏感,传信必须停在有翼草味道的地方,如果被强行抓走取信,就会把信件丢掉。 第三代培育出的血鸦已经完全符合茯苓预想的要求。 “把原来的二代血鸦都收回来,换成三代。”茯苓问:“春风楼传来消息了吗?” 当时薛承昱落崖,翼山情报网茯苓没拿到,春风楼就成了新的情报处。 丁淮答道:“刚传回来,皇室中人和世家公子都查过了,有一人确实与颜烛有几分相似——三皇子颜光曜,十年前去北方的道观求道。” 等了一会儿丁淮都没继续往下说,茯苓问道:“然后呢?” 丁淮只好解释道:“李太白有句诗: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注)。” 传说有条烛龙住在北国寒门,以目光为日月,睁眼为昼,闭目为夜。 颜烛,就是颜光曜。 茯苓感叹:“光宗耀祖……真有文化啊,果然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回去我跟着你念书习字吧。” “不是那个字……罢了,”丁淮笑着摇了摇扇子:“行吧,那我们现在回翼山?” 茯苓摇了摇头:“不,去泰泽山。” 几日后,泰泽山—— 泰泽门下聚集着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为首的是霍山派,还有一些附近的小门派,因为怕时间耽误的太长,远的大门派没有来。 泰泽门掌门高中兴带着弟子在山下接待,他看起来极瘦,两颊深深的凹下去,拱手迎众人进来。 “这老头是丹药吃多了吧?看着快登天了。” “茯苓?”颜烛惊讶的回头看,茯苓带着张发财和王有钱,身后还有七个万仇门的杀手,正往他这里走。 颜烛问:“你怎么来了?” 茯苓道:“我当然得来,我的人还等着我接他们回去呢。” “你伤还没好,一会打起来……”颜烛话还未说完,突然嗅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清香,颜烛猛的伸手把茯苓拉到身前,“你……” “怎么了?”茯苓由着他拉,扑面而来的只有桂花糕浓郁的香气。 “没什么,你注意点伤口。”颜烛松开他,转身走到人群前方,和高中兴一起带着众人向山上走。 “雁翎刀?你们是万仇门的人?”有个小门派的领头人认出万仇门的佩刀,接着又看了看张发财和王有钱,“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万仇门竟然和邪教来往?” “什么强盗逻辑,来这里就是和邪教来往,那你们都聚在干嘛?练邪功吗?”茯苓看着那领头,说道:“你哪只狗眼看到万仇门和邪教一伙?莫不是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心虚怕万仇门来报仇?” 领头的拔出佩剑:“你血口喷人!我们门派光明正大,怎么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今日是为了江湖道义,来惩恶扬善围剿邪教的!” 茯苓没拔刀,语气稍重:“万仇门只杀该死之人,绝不滥杀无辜,诸位如果问心无愧,万仇门的刀不会出鞘。” 茯苓跟上颜烛,又转头说:“不过要是有人自己往我刀口上撞,那就是找死。” 颜烛语气淡然的对着那人道:“江湖纷乱复杂,怎可听信传闻恶意揣测?” “听听人家颜少侠怎么说的?”茯苓得意的点点头,忍不住扬起嘴角冲颜烛笑。 颜烛也带了点笑意,温和道:“走吧。” 众人一路向泰泽山西边走,泰泽山其实并不只是一座山,而是三座大山连在一起,走了一个时辰,天色将暗,众人来到一个峡谷山口,颜烛停下脚步,抬手示意身后的众人停下来。 泰泽门掌门高中兴问道:“不往里头走吗?” 茯苓道:“高掌门,这峡谷古往今来都是伏击的好地方,我们还没弄清楚情况就往里走,这不是送死吗?” 高中兴赶紧拱手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高掌门不必多想,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需要先派人探查一下有没有埋伏。”颜烛对茯苓说:“茯门主,听说万仇门杀手的轻功很好,能否请你派人先探查一番?” 茯苓点头:“当然可以,不过这里轻功最好的是我,本人很乐意为颜少侠效劳。” 颜烛皱眉道:“你伤还未好全。” “这么点小伤还让颜少侠一直记挂。”茯苓笑了笑,叫了两个杀手去探查。 有泰泽门的弟子反应过来,惊叫道:“你是邪刀阎王!” “才认出来?”茯苓说边说边抽出龙牙刀。 那弟子吓得也拔出佩剑,连连后退:“你干什么?你要杀我?” 茯苓:“我杀人是要收钱的,你给钱了吗?” 那弟子一愣,只听颜烛大喊一声:“有埋伏!” 蒙着面的人从四面八方蜂佣而来,没有统一的服装,手持兵器也各有不同,未发一言,来势汹汹。 茯苓已经提着龙牙刀迎了上去,纵使手上有伤,他的刀法依旧气势不减,刀刀凝重狠戾,他边打边对高中兴说:“高掌门,你还真把我们往坑里带呀?” 高中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腕,拿着剑招式都对,就是一直打颤儿,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向西二十里,就是这里啊,是、是陈烈告诉我的呀……” 茯苓边打边问:“陈烈是哪个王八蛋?” “泰泽门长老陈烈。”颜烛一剑挥去,对面的人来不及躲闪,面上蒙着的布被削掉,露出了一张脸。 正是泰泽门长老陈烈。 颜烛道:“看来刘通没说谎,泰泽门内也有通天教的人。” 高中兴差点没拿稳手里的剑,他本来就瘦,现在瞪着眼睛,活像一个饿死鬼,他难以置信的问道:“陈长老,你为何要这么做?” 陈烈索性也就不再遮掩:“为何?我也想问为何,我苦练剑法五十载才有如今成就,这个后生二十多岁武功却如此之高!老天不公,我偏不信命,邪功又如何,江湖上强者为尊!” 陈烈作为泰泽门长老,武功本就不低,又练了邪功,内力汹涌且源源不断,颜烛一时无法再分神注意身边的情况。 茯苓察觉到了,他提着龙牙刀向颜烛周围靠近,时刻注意有无人偷袭。 邪教的人虽然个个内力怪异,但人数不多,而且所修武功兵器不同,基本都是各打各的,配合起来没有门派弟子好,这帮人本来打算在峡谷伏击,谁知颜烛他们根本没进峡谷,所以只好迎面上。 内力再好,也寡不敌众。 茯苓眼见这里打的差不多了,吩咐张发财和王有钱留活口问话,寻着越打越远的颜烛和陈烈去了。 颜烛和陈烈不知怎么就上了石壁,在石岩和树枝上来回飞跃。 茯苓帮不上忙,只好在下面看着。 几枚银针破空而来,茯苓一个侧身,挥刀挡下:“还来?” 他循着银针的方向追去,他知道这些埋伏在峡谷的人只是个引子,就像当时在无皋山,藏在暗处的人才是关键! “茯苓!”颜烛一剑刺向陈烈胸前,把他踢下山崖,让下面的弟子制住他,自己则追着茯苓去了。 茯苓在银针来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人影,这人是故意引着他进去的。 那又如何?茯苓心想,老子怕过谁?今日他来,不就是为了捉住幕后的人吗? 七弯八拐进了峡谷,已经听不见峡谷口的打斗声了。 这里四周荒凉,只有石头和杂草,茯苓环视周围,喊道:“来都来了,还躲什么?” 六个黑衣人从后面的巨石后出来,纷纷拔刀相茯苓攻去。 茯苓提刀应战,这些黑衣人虽然同样内力深厚,但和峡谷口的人明显不一样,这些人训练有素,更像有组织的杀手。 准确来说……像当年的杀人谷。 “这些破铁片,也配叫刀?”茯苓一刀斩下一人的胳膊,回身又是一刀,六人便只剩四人,“你们也配称作刀客?” 又是银针飞来,茯苓眼力极好,轻松躲开,他后面的黑衣人却未来得及躲,被扎了个正着。 “打斗的时候投毒可不好,容易误伤己方。”茯苓趁那黑衣人无力之时,迅速挥刀:“不过看来你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说来也巧,我正好有个朋友,也会用这种毒。” 岩石后有点声响,不过很快就完全没了声音,那人应当是跑了,剩下三个黑衣人几乎是拿命相搏,茯苓被他们拖着,抽不开身去追。 等解决完剩下三人,茯苓在峡谷走了一会儿,把怀里的桂花糕拿出来吃,坐在石头上,抬头看看峡谷上的天,蓝天白云,处处都是山石和荒草的谷底。 不知道怎么的,他这没多少墨水的肚子没被桂花糕填饱,倒是冒出一句诗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注) 他不是黄鹤,但恐怕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茯苓惆怅的叹了口气,他忘了该怎么走出去了,这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一记亭台楼阁还行,怎么就不能用来记山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李白《北风行》 第20章 吃完了桂花糕,茯苓拍掉手上的渣站起来,决定还是再走一走看,说不定就走出去了呢? 这峡谷里荒的很,弯弯绕绕,每个石峰都长的差不多,茯苓记忆力好,方向感却不怎么样,半个时辰过去,天完全黑下来,他还在这峡谷里转悠。 山谷晚上极静,又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心想不会石头后那人也迷路了,还没出去? 茯苓握着刀,躲进石缝里,等那人靠近。 那人手握火把,火光下面容俊朗,身姿挺拔。 “颜烛?”茯苓从石缝里钻出来,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颜烛拿着火把走近,看着他毫发无伤,松了口气,但皱起的眉头却没完全舒展:“你怎么如此莽撞?峡谷里有陷阱怎么办?” “无事,我什么也不怕。”反正茯苓无牵无挂,没了他翼山那帮人可能要伤感一阵子,但日子也不不是过不下去。 只是如果就这样死了,茯苓心有不甘吧。 晚上的峡谷有风,吹起茯苓的衣摆和发丝,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来。 颜烛沉下脸,刚想说他几句,风吹过来,吹来一阵淡淡的香味。 这香味不再是那浓郁的桂花,是海棠花的清香! 极淡,却久久不散。 颜烛心里的所有情愫和疑惑都被这点清香够了起来,一时间全都向外涌,他突然抓住茯苓的手腕,急急的问道:“你为何这么做?” 茯苓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拉,差点没站稳:“啊?我看着人就追过去了,要不然怎么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我不是让你少用内力吗?”颜烛紧紧的盯着茯苓看,“我不是让你好好待在霍山养伤吗?” 颜烛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茯苓迅速的移开目光,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已经乱作一团,第一反应就是想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你说什么……” 颜烛不让他抽,反而攥紧了将他拉进,低声道:“茯苓。” 茯苓心里一震,应了一声:“嗯?” 颜烛目光灼灼道:“你抬头看我。” 茯苓:“太黑了我看不见。” “茯苓!” 茯苓心里一横,用力把手抽出来:“你既然知道了,就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茯苓索性把面具摘了,不同于“程宿雨”的温和柔软,那双眸子里映着火光。 但仍旧澄澈如水,就像天上的银河,洒了点点碎星的光亮。 这是真正的茯苓,完完整整的他。 颜烛端详着这张美得过分的脸,轻声问:“茯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说了让你别问,”茯苓轻笑,“等你知道了,就不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了。” “为什么?” 茯苓笑着弯起眼睛,就像天上的月牙,他问:“饿了吗?我方才把桂花糕吃完了,早知道该给你留几块的。” 颜烛没移开目光,茯苓就大大方方的站着让他看。 好一会儿,颜烛才叹了口气:“不饿,我走了几圈,做了些标志,心中已有了大概,明天应当就能走出去了,今日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茯苓点头:“好呀,我去找点柴火。” “我去找,你留在这里。”颜烛拉着茯苓坐下来,“我怕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茯苓坐下来,抬头看他:“放银针的人跑了,我没追上,那人对地形挺熟悉的,应该已经出去了……” “我不是来抓他的,我是来找你的。”颜烛没让他继续往下说,“山谷晚上很冷,石头后面正好避风,夜里多状况,不要乱走。” 茯苓靠在石头后,“知道了,我等你回来。” 颜烛点头,把火折递给茯苓。 茯苓不接:“你拿着,没火你哪儿看得见?” “无妨,”颜烛道,“我会寻着火光回来。” 颜烛把火折给了茯苓,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峡谷里似乎比别处要暗,只能看见天上繁星点点。 颜烛就是来找他的,茯苓靠在石头上想,要不颜烛早就走了,何必走这么深? 他就是来找我的,茯苓想。 颜烛回来的很快,他砍了半截长在悬崖上的树,一路拖着回来的。 茯苓拿刀想把它劈成柴火。 颜烛:“我来吧,你还有伤。” “我那点伤真的没事了,”茯苓道,“劈柴又不用内力,你用剑怎么劈?一会儿给你劈折了,它就得切泥如切玉了。” 茯苓虽然现在还不能自称天下第一刀客,但是在天下刀客中,论劈柴,想来也能算个第一。 两人围着火堆坐着,峡谷的夜晚极静,除了风声,就只剩面前火烧木柴的声音。 沉默了一会儿,颜烛问道:“你后来怎么拜入了冬青门?” “我师父送我去的,他被同门害的无法练武,还断了一条腿,他怕耽误我,就想送我去冬青门拜师,我在厨房当了两年厨子,被赵旭看中,那狗东西为了让我和我师父断了关系,派人半夜烧了我师父的房子。”茯苓握着根木棍,往火里加柴,火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那双柳叶眼在火光中让人看不分明,“我师父到死都不知道他是被同门害死的,他还觉得自己没了武功给门派丢脸,现在想想,我真不知道当时去冬青门到底是对还是错。” 不去冬青门,茯苓练不了刀法,无法帮师父师娘报仇,去了冬青门,却又间接害死了师父。 “这不是你的错,”颜烛道,“你师父是被恶人所害,你替师父报了仇,也为世间除了恶。” 好人行善也许有限,恶人作恶却永远不会有尽头。 茯苓勾了勾嘴角,脸上却没有露出笑意:“颜烛,我还会杀人,也许很多,什么人都有可能,到那时你还会觉得我行之有理么?” “你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恰恰相反,你是世间少有的正义良善之人,”颜烛认真道,“阎王断人生死,然而明辨是非、通晓善恶,绝不会颠倒黑白。” 茯苓问:“你为何这么笃定?” 颜烛笑道:“我一直如此笃定。” 茯苓心里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我不会再回霍山了。” 颜烛转头看他。 茯苓接着道:“你又想问为什么是吧?因为事情办完了。” 颜烛:“你要做什么事?我不能帮忙么?” “不能,是我自己的事,我得自己做。”颜烛要是知道茯苓要杀梁如竹,别说帮他了,说不定还会极力阻拦。 颜烛:“不能说?” “不想说。”爹娘和姐姐死得那样惨,死后应该得到安息,茯苓并未和任何人详细言及此事。 一是觉得有辱死者,他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二是觉得,要杀那四个人实在并非易事。 茯苓现在挑了其中两个软柿子,另外两个,不仅武功强、地位高,在江湖上声誉也很好,典型的道貌岸然,杀这两人必定会背上骂名。 茯苓不在乎,他一路杀过来,名声本来也没多好听,更何况,他也不是为了名声而活。 骂便骂吧,人这一辈子率性而活,为己为人,但求无愧于心,何必在意他人的狗嘴里吐什么东西? “好吧。”颜烛道,“今日早些休息吧。” 两人靠在石头后,都没有再说话。 好一会儿,茯苓睁开眼,接着火光,静静的看向闭着眼的颜烛。 颜烛身上总是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尽管他穿着一身青衣,靠在石头旁边,身边堆着柴火和乱石,依旧不减半分,他侧着头,五官轮廓分明,眉眼深邃,依旧是谦谦君子。 茯苓早就听闻颜烛嫉恶如仇、尊师重道,后来又知道他身份贵重,他是武林名门弟子,是也江湖上最正气凛然的剑客。 可梁如竹是他师叔。 茯苓与他,确实只是萍水相逢。 茯苓安静的看着他,用目光在心里勾画他的五官,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靠的这么近了。 原来的那幅画画得太糟了,画不出颜烛的半分神采。 眼睛看得疼了,茯苓才闭上眼,他想,以后看不到了,要找世间最好的画师,把他画在纸上,永远挂起来。 哪怕只留分毫相似。 茯苓闭上眼后不久,带着心中万千思绪睡着了,夜里风越来越大,吹得火越来越小,茯苓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 颜烛睁开眼,起身给火添了柴,转头去看茯苓,发现他还在微微发抖。 颜烛往外坐了坐,给他挡风。 茯苓靠在石头上,轻声呓语:“我饿,饿得浑身都冷……” 颜烛闻言,动作一滞,犹豫片刻后,他在茯苓身旁坐下,伸出手,缓缓将他拥入怀里。 茯苓在梦中,梦见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里独行,梦见他一次又一次往树上爬,梦见大雪封了半座冬青山,梦见寒风正往破旧宽大的衣领里钻,梦见铺天盖地的雪往他头顶上埋。 但是后来有人把他抱在怀里,源源不断的暖意,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寒风霜雪。 颜烛揽住他,伸出另外一只手,轻柔的把他鬓间碎发绕在耳后。 心里充斥着的情愫,在火光和黑夜的晚风中静静流出来,化作绕指柔,停在心上人的眉间。 原来动心只在一瞬间。 茯苓靠在颜烛的怀里,其实已经醒了,他一做噩梦就容易醒。 他睁开眼看向颜烛,颜烛也没回避,坦然的与他对视。 “你知道你这样抱着我,让我很容易误会你……” 颜烛伸手抬起他的脸,低头。 一个微凉的吻印了上来,把茯苓后面的话都堵住了。 茯苓惊得睁大眼睛,颜烛搂着他腰的手力气很小,温柔缱绻,茯苓只要稍微一挣,就能逃脱。 然而茯苓没有挣扎,他伸出手抱住颜烛,闭上了眼。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却好似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什么顾虑重重、什么言不由衷都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少年人的情愫最热烈、最纯粹、也最动人。 良久,颜烛放开茯苓,用手碰了碰茯苓有些泛红的脸,“你现在不躲,以后就躲不掉了。” 茯苓笑着弯起眼睛:“我不躲,你还愿意来,我永远都不躲。” “你方才在发抖,”颜烛轻柔的搂住茯苓,下巴抵在茯苓头顶,“害怕吗?” 茯苓靠在他怀里,心如擂鼓,没说话。 颜烛好笑的问:“你还知道害怕?一个人往峡谷里跑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茯苓只是笑,轻轻的拽住了颜烛的衣袖。 他怕的是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只能留作梦中旧事。 第21章 第二日茯苓醒来,还靠在颜烛怀里,颜烛此时已经醒了,神情自然的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接着放开他,然后站起身道:“走吧。” 茯苓把那点舍不得全都埋在心里,戴上面具,跟着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犹豫了一下,去拉颜烛的袖子。 颜烛一怔,把袖子抽出来,牵住茯苓的手。 清晨的阳光照进峡谷,把人间的点点暖意都收拢在一起。 “查完之后……你回万仇门么?” “回吧,要不我还能去哪儿?” “你可来……” “颜烛,”茯苓突然停下脚步,他把衣衫里的那枚玉佩拿出来,“这枚玉佩,与你而言,是重要之物吗?” “自然是,”颜烛见茯苓眼中划过几分犹豫,他面色一僵,声音立即冷下来:“怎么,你后悔了?你想还回来?” “没有,我想说我不还给你了,”茯苓把玉佩重新收进怀里放好,“你要是逼我还,我就把它吃下去,卡在喉咙里噎死也不还你。” “谁让你还了?”颜烛脸上的冷意消散,剑眉微微舒展开,“你要是不想要了,摔了丢了都行,不可送人,但也不必还我。” 茯苓故意问:“那我万一送人了怎么办?” 颜烛眸色一暗,沉声道:“他用拿只手接的,我就砍他哪只手。” 茯苓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相信,颜烛是天下侠义之士,昆吾剑斩恶人刺奸邪,没听说随意砍人手的。 颜烛皱眉:“你不信?” “信信信,”茯苓道,“反正也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生吞了也不会送人。” 颜烛不像茯苓四处乱走,他所走的每一处都做了标记,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个大概,两人没兜多少圈子就出去了。 王有钱带着万仇门众人,还有霍山的弟子都等在峡谷口,王有钱远远的招手:“老、老……” 李忠:“老爹?” 王有钱摇头:“不、不是,是茯、茯……” 李忠:“父亲?” “乱喊什么呢?好好一个七尺男儿,学的什么歪风啊?”茯苓刚峡谷口就把手抽了回来,颜烛轻轻皱了皱眉,但是没说话。 李忠:“……” 茯苓看了一圈,问道:“发财呢?” 王有钱:“他带人,进去,找你。” 茯苓道:“这里头可绕了,他们不会迷路吧?” 王有钱:“不会,他做了,标记。” 可以,茯苓心想,就只有我不知道要做标记。 颜烛道:“泰泽门后面的事还要处理,你……” “我跟你一起去,万仇门的人还没找着呢,”茯苓对王有钱道:“你在这里等发财,我跟他们去一趟。” 王有钱道:“我、我也去!” “不必,”茯苓摇了摇头,笑道:“放心,我跟着颜少侠安全的很。” “可、可是……”王有钱一急,也来不及分什么断句了,越急说得越慢,一个字一个的往外蹦。 可是茯苓才杀了颜烛的师叔,霍山派知道了能放过他? “那就这样,我走了。”茯苓拍了拍王有钱的肩膀,兴高采烈的跟着颜烛走了。 泰泽门—— 峡谷口埋伏的人大多都是来充数的通天教教徒众,只有一个领头知道的多一些,其他人都是听命令办事。 那个领头被人五花大绑,言说自己是收到了命令。 颜烛问道:“收到了谁的命令?” “收到了翼山的命令,我们都是邪刀阎王的手下。”那个领头的见到茯苓,双眼放光:“门主,你不能出了事就不管我们了呀!我们为万仇门拼死拼活,你现在怎么能见死不救?” 茯苓还戴着面具,他一口茶吐在领头脸上:“再乱放屁,我就把你的嘴缝在屁股上!” 那边被绑着的邪教众人里,突然有一个矮子冒头道:“门主不管我们的死活,那我也就不隐瞒了!是茯门主说让我们假装偷袭,让万仇门洗清邪教的嫌疑,各位大侠,我们也是听命行事,邪刀阎王性情残暴,万一我们违抗命令,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那矮子跪下痛哭,像个被逼良为娼的丑姑娘。 各门派的人看了眼茯苓,开始小声的交头接耳。 茯苓走近那矮子,冷声道:“若真是我指使的,为什么不干脆把你们都杀了灭口?你是对我的刀法有什么误解,还是觉得自己特别命硬,刀都砍不死?” 那矮子吓得往后爬:“你、你别过来,各位大侠都看着呢,你不能这样杀了我……” 茯苓冷笑:“你说阎王不能杀谁?” “茯门主,你杀了他不就死无对证了?”有个小门派的人喊道:“如果万仇门真与此事无关,何必如此动怒?” “动怒?我要是真动了怒,他还有命在?还是诸位认为,我脾气很好?”茯苓握着刀,一刀从那矮子头顶削过去,那矮子的头上一凉,变成了个秃子,吓得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有人没看清楚,问道:“死了吗?” “你见过有人头皮着凉死的?”茯苓转身道,“他只是晕过去了,拖出去埋了吧。” “此事确实与万仇门无关,”颜烛开口道,“通天教害人之事是我与茯门主一同发现的,昨日又在峡谷一起追查幕后之人,此人故意栽赃,空口无凭,毫无可信之处。” 有人问:“那如何知道不是茯苓混淆视听,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把他自己摘出来!” 茯苓冷笑:“摘出来?我从来就没进去过!万仇门只报仇,练什么邪功?” “那你如何解释你今年不过十八,武功却如此之高?” “万仇门都是杀手、亡命之徒,为了武功内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杀人杀惯了,还想洗清名声?” “诸位!”颜烛音量提高,“毫无根据的凭空猜测,并非武林侠士所为!邪教害人无数,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收集证据,找出幕后黑手,莫要被小人之言蒙蔽!” 还有人想继续说,看到颜烛脸色不好,只好把嘴巴闭上了,颜烛武功高强,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声誉又很好,这里谁也没有资格和他争论。 “我不是君子,比起动口我更喜欢动手,所以我奉劝各位管好自己的嘴,再敢斗胆发表这些愚见,我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哑巴吃黄连。” 众人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谦词用在别人身上,本来是文雅的词,现在听来却像在骂人。 茯苓走到那领头的面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你不怕死,是吧?” 说完一刀刺向领头的右肩,那人大叫一声,还未来得及开口,茯苓接着又是一刀。 刀刺得并不深,但是极疼,茯苓每一刀间隔把控的刚好,每当他刚要缓过劲,接着又是一刀。 众人被他这直接了当的逼供手法给惊到了,虽然江湖上这样的事不少,但怎么样也遮一遮,免得以后被人说残忍,但茯苓不怕,他根本懒得管别人说什么。 然而颜烛没开口,众人谁也不敢先出声。 四刀过后,血虽然流了不少,人却还没晕过去。 第五刀还未刺上去,茯苓突然停下来:“我问你,万仇门的人呢?” 那人疼得厉害,来不及犹豫嘴巴就先动了:“死了……” 茯苓接着问:“尸体在哪里?” “泰泽山第三峰西面,有个悬崖……” “我劝你最好别骗我,我杀你容易的很。”茯苓收了刀,点点头:“万仇门的目的达到了,剩下的诸位请便。” 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颜烛,闭了闭眼,接着干净利落的收了刀,转身推门出去。 “茯苓……”颜烛在后面叫他。 茯苓没回头。 他当时心里慌的很,所以走得急,他反反复复的想,要是颜烛知道了他去霍山的目的,会怎么样呢? 他生平第一次害怕面对。 走出门没多久茯苓又开始后悔,颜烛还不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呢? 再多说几句话也好。 就算不说话,站在那里看看也好。 可是不能回头。 茯苓去了那座悬崖,发现那里简直就像个乱葬岗,他带着人找了半日,才找到了那三个杀手。 皆因七窍流血而亡,已经死去多时了。 “是我们来晚了。”茯苓轻声说,“这三人还有没有家人?” 张发财道:“没有,都是孤身一人,家里或是遭了难,或是得罪了人……” 茯苓心下了然,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日日刀口舔血? “那就找找朋友或是生前牵挂之人,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好。” 这里背光,阴阴冷冷,照不进太阳,往上走,就能看到满目白骨。 提刀常在阴间走,却不知哪一日就踏中了鬼门关,回不来了。 川穹门—— 江湖上各大门派的人都来齐了,除却泰泽门,以霍山派、槐山派、潼南派和川穹门四大门派为首,另外还有柳家、弯月帮、冬青门等等其他小门派和武学世家。 川穹门掌门章庭生首先道:“诸位都是江湖名门、武林高手,今日我等汇集于此,是为商讨通天教残害江湖中人一事。” 霍山派掌门常如松道:“我门下大弟子颜烛近日就在调查此事,通天教为练无上神功,夺人内力,致人七窍流血而亡,残忍至极,一定要尽早清除。” “常门主说得是,”潼南派掌门廖平涛眼里划过一抹恨意,“这通天教来势汹汹,我怀疑早有预谋。” 槐山派掌门韩斌抚着自己下巴上那一点山羊胡,“确实,通天教背后必定有人支持。” 柳家当家人柳永权穿着华丽的锦衣绸缎,比起武林中人,他更像江南富贾,身形臃肿,大腹便便,身上处处都透着精明的商人气,“通天教的人修炼邪功,武功内力提升迅速,远非常人能及,且行事狠戾,纵观江湖武林,就只有——” “茯苓!他十二岁就打败了大师兄,十五岁连杀六人,他不过就是个跟着瘸子卖包子的废物,哪儿来这么大能耐?”说话的是冬青门现任掌门冯文杰,正是当年陆长恩二师弟的徒弟,原本以他的武功和资历是绝对当不上掌门的,谁料茯苓把前面的人清干净了,排着排着就轮到了他,好在当时茯苓把冬青门的钱财带走了不少,如今的冬青门穷得无人愿意来劫,也还平安。 弯月帮帮主秋嵘继任帮主不过三年,年纪最小,还是个少年人,他性格直率,最见不得江湖上这些尔虞我诈,立即反驳道:“你们这是妄加猜测!打不过茯苓,还看不惯他天资过人,做了恶事遭了报应又心怀不满,就开始血口喷人!” “秋帮主年轻气盛,看不清江湖险恶也正常,”廖平涛声音不急不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还是万仇门带人剿了弯月帮,扶秋帮主上位的吧?” 柳永权嗤笑:“难怪秋帮主肯维护他,原来早就串通一气。” “弯月帮帮主本来就该是我!你们少拿这话来堵我,茯苓帮我,我心中记着这份恩,我替他打抱不平,也是因为你们这帮人颠倒黑白!什么江湖门派共商武林大事?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想要铲除异己罢了!我弯月帮不和你们同流合污!” 秋嵘站起来,走到门口却被川穹的弟子拦住,他拔出佩剑:“这是什么意思?怕我去通风报信不成?” “秋帮主说得有理,未有证据之前,确实不该随意猜测。”常如松的语气和缓,却不容争辩,“章门主,这大会原本就是各门派自愿前来,秋帮主要走,何必阻拦?” 霍山派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常如松为人正气凛然,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威望很高,他这么一说,还想争论的人再不情愿也只好闭嘴。 章庭生摆摆手,让门口弟子放秋嵘走了。 常如松点点头,接着道:“为今之计,是各门派多加警惕,排查门中众人和门派附近的可疑人等,一旦发现通天教教徒,立即处理,决不能让邪教壮大,为祸四方。” 众人不论心里作何感想,这时都站起来,拱手道:“常门主说得是,我等一定同心协力,共同对抗邪教。” 颜烛回到霍山,孙墨正火急火燎的在门口等他。 “师兄,出事了!”孙墨甚至等不到进门,见面第一句就道:“这些天住在山上的程宿雨是假的,他……” 颜烛:“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孙墨一愣,“你收到我的消息了?” 颜烛问:“什么消息?” “我这些天给你传的消息你一条也没回,我还以为你没收到呢,师叔被杀了!师父不在,我们该怎么办?” 梁如竹死了?原来茯苓埋伏在霍山,是为了杀梁如竹? 颜烛沉声道:“先别急,给师父传信了没有?” 孙墨道:“几日前就传了,川穹门路远,不知道师父收到了没有。” 颜烛想了想,突然问道:“你如何知道是程宿雨杀了师叔?” 孙墨:“他根本不是程宿雨,师叔死后他就消失了,师妹回了槐山派,传信说程宿雨根本不长这样!师叔被杀后他就消失了!” 韩月琴去槐山派给母亲祝寿,她传了消息说门中弟子描述的程宿雨相貌只能算清秀,绝没有茯苓如此绝色。 颜烛赶去梁如竹的卧房,门内弟子把尸体抬走了,但不敢动现场,满地的鲜血已经干涸,颜色发黑,墙上写着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师兄,当日槐山派韩元光前辈死时,也有这四个大字,那人杀了韩前辈,又潜入霍山杀了师叔!”孙墨满眼通红:“我们发通缉令吧?无论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来!” 颜烛问:“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不知……”孙墨摇头,随后又坚定道:“但我们可以去查!” 颜烛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听我的,此事先不要声张,把消息封了,等师父回来再说。” 孙墨镇定下来,本来还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沉着的颜烛,出于对师兄的信任和崇拜,他点点头,抹了把眼泪走了。 颜烛去看了梁如竹的尸体,确实是一刀毙命,刀口极深,很像茯苓的作风,那墙上的字,乱七八糟、张牙舞爪,也确实很像茯苓的字。 颜烛在霍山派的这十年,每日练剑、关注江湖和朝中动向,鲜少注意其他事,只和自己师父和师弟师妹熟络一些,与霍山派其他人接触不深,不像从小在门派里长大的孙墨,颜烛对梁如竹这个时常不在门派内的师叔没多少感情。 颜烛首先想的,是茯苓在霍山与他相处的种种,是否也只是逢场作戏? 两人在泰泽山峡谷里,茯苓心中有没有真意? 为何对于此事只字未提,是不肯相信他,还是认为没有告诉他的必要? “李忠,你去查一查茯苓与韩元光和梁如竹之间有什么联系,顺着时间往后查、去天机阁问、把所有能用的人脉和情报都用上,务必要查清楚他杀这二人的缘由。” “是,”李忠从暗处现身,他点头应下,又问道:“那程宿雨的画像……” 颜烛摇头:“不必了。” 他已经知道了这个程宿雨就是茯苓假扮,还要画像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咋回事作者有话说第一次总发不出来,可能是系统觉得我废话太多了让我少说点??? 第22章 常如松回到霍山派,他之前已经收到了孙墨的消息,霍山派众人都等着他做决定,常如松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进了屋子,把一干弟子都关在了外面。 屋里放着梁如竹的尸体,盖着白布,常如松掀开白布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他和师兄郑如泉、师弟梁如竹从小一起长大,十五年前师兄不满他接任掌门,叛出师门后再无音信,如今师弟也与他阴阳相隔。 从小一起长大,三人心性却各不相同,大师兄天赋过人,但过于偏执,不想走正路反而醉心于旁门左道,三师弟天资尚佳,却无心于武功剑法,好逸恶劳。 唯有常如松,最有原来霍山派掌门的气度,接任掌门后,霍山派依旧是天下第一剑门,他本人剑法极妙,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待人接物如春风化雨,极具盛名。 要说常如松不知道梁如竹做的那些腌臜事,绝无可能,他自己的师弟他自己清楚。 他管也管了,劝也劝了,只不过梁如竹做的隐秘,和他一起的人也是江湖名流,无人敢动,遮遮掩掩这么些年,从未出过事。 然而报应迟早会来,常如松一看便知是仇杀。 他最后叹了口气,小心的把白布重新盖好,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师父!”孙墨立马迎上来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抓杀师叔的凶手?” 韩月琴攥着手帕,也红着眼看向他。 其他弟子大多也是满脸的怒气和恨意,随时准备提剑出动,唯有颜烛面上表情不多,垂着手站在一边。 颜烛心里有些忐忑,师父会生气吗?当时是他把茯苓带回了霍山,师父会让他去把茯苓抓回来吗? “都回去吧,”常如松平静的开口道,“明日给你们师叔下葬。” “什么?”孙墨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不去找凶手报仇吗?” “你师叔……罢了,”常如松摇了摇头,“他犯了错,承受了后果,莫要再提了,都回去吧。” “那我叔父怎么办?师父,你是不是怕了?你不愿意抓凶手,我自己带人去抓!”韩月琴说完,一跺脚,转身就走。 等其他弟子都散去,颜烛才走上前,低低的叫了一声:“师父。” 常如松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我不会追究。” 颜烛猛的抬起头,惊异的看向常如松。 “关于一个人的传言,只是这个人在大多数人眼里的模样,往往和事实不尽相同,”常如松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江湖上都说,你师父义薄云天,为师愧对之。” “师父……” “槐山派这些年做的事,我也并不是全无所知,但总有诸多顾虑,牵牵绊绊,被束缚了手脚,剑客却连剑也不敢拔,纵观武林,真正行侠仗义,问心无愧的能有几人?”常如松拍了拍颜烛的肩,“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吧,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霍山都能护你周全。” 颜烛心中一热,取下腰间昆吾剑,跪在地上恭敬的磕了一个头。 十年前颜烛来霍山,常如松对他的身世和作为从来不过问,不仅传授他武功剑法,也教他为人处世,如师亦如父。 无论以后他是谁,他永远都是霍山派常如松门下弟子。 韩月琴找画师根据描述画了茯苓的画像,送去了槐山派,槐山派已经发出悬赏通缉令,搜寻茯苓的踪迹。 “公子,属下派人去天机阁问了,那边答复说,茯苓是阁主的私交,有关茯苓和万仇门的一切问题都不予回答。” “私交?”颜烛坐在酒楼的包间里,他握着手里的青瓷茶杯,指腹在杯沿摩挲,“罢了,他聪明的很,不会让人如此容易就查出来。” 李忠问:“那还要继续查吗?” “当然要查,查不出来就一直查。”颜烛握着茶杯的手突然顿住,他微微向窗外偏了偏头,接着对李忠说:“过几日就动身去江南,你先去准备吧。” 李忠应声,从包间里退了出去。 颜烛朝窗外道:“你要是再不进来,我就把窗户关上了。” 一道黑影从窗外跃进来,来人把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颜烛看了他一眼,将桌上的反扣的青瓷茶杯拿起一枚,往里注茶:“我要是没发现,你今日就不进来了?” 茯苓站在窗边未动,“我其实只是路过。” “从二楼的窗户上路过,你要上天不成?”颜烛气得咬牙,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之前装了那么久,现在连句像样的谎都不肯编了?” 颜烛不仅是生气,他还有几分不安,他怕茯苓开口,说这一切确实都是假的。 只是颜烛当了真。 但茯苓什么也没说,还能说什么?他骗了颜烛,没人逼他这么做,可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霍山派不是冬青门,常如松不在门内的机会并不是时时都有,如果硬来,很难全身而退,他不怕死,可是仇还没报完,他怎么有脸去见爹娘和和姐姐? 何况,如果没有这一趟,颜烛会离他这么近吗?会对他流露出那样的温柔吗? 还是像三年前一样,刀剑相见? 他后悔吗?应当是不后悔的。 只是舍不得。 茯苓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平日里张扬恣意能说会道的人,此时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颜烛心里到底还是不忍,他深吸了一口,问道:“不喝茶吗?” “不了,”茯苓摇了摇头,“我一过来,你肯定得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问了你会回答吗?” “不会。” 颜烛站起来,走近茯苓,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你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的吗?哪怕说一句,骗一句,再敷衍一句,就说一句——” 茯苓的眼神躲闪了一瞬,他把手放在胸前,颜烛给的那块玉佩贴着他的心脏处,玉石温凉,把茯苓心里那点躁动硬是压了下去,他垂下眼,低声道:“对不起。” 颜烛藏在衣袖里的手死死的攥在一起,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对不起什么?” 是对不起杀了梁如竹,对不起骗了他,对不起霍山上的日日相对,还是对不起泰泽山峡谷里的那一晚? 茯苓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还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颜烛想伸手拉他,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颜烛侧耳细听,随后皱眉道:“韩月琴带人找来了。” “我一路戴着面具过来的,她怎么知道是我?”茯苓把面具戴好,从窗外探出头,酒楼下零零散散的围着人,什么年龄都有,衣服也不尽相同,不像是门派,倒像是临时雇来的江湖打手。 门外传来争执声,韩月琴那极具辨识度的尖嗓子穿过门缝穿进来—— “师兄!师兄!” “韩姑娘,没有公子的允许,你不能进去。” “我师兄说过要拦我吗?你给我让开!” “韩姑娘……” 颜烛道:“我未曾向他人透露半句。” “没关系,”茯苓朝着颜烛笑了笑,笑容很勉强,他把面具又重新戴好,“我能走吗?” “你觉得我会拦你?”颜烛星目如点漆,此时却带了愠怒,“我什么时候说要抓你了?” “那我走了。” 面具遮去茯苓的大半面容,颜烛只能看见他扬起了嘴唇,可却能猜到他全部的神情,那张极俊美的脸上其实并无笑意。 茯苓从窗口跳了出去,下面零零散散的人迅速把他围住,他在楼底下捡了把破扫帚,拿在手里挥得扫帚上竹枝乱散,直往人脸上拍,围着他的人乱叫着后退,茯苓没费多少力就脱了身。 他从头到尾也没拔刀。 茯苓知道楼下的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再者,这些人也与他无冤无仇。 茯苓不会滥杀无辜。 颜烛目光复杂的站在窗边,那一瞬间,他也想跟着茯苓跳下去,拉住他,无论如何也要他再多说一句话。 直到茯苓完全消失在酒楼附近,颜烛才转回身,把房门打开。 韩月琴的声音吵得他实在头疼。 “何事?” “师兄!”韩月琴眼里一亮,她狠狠的瞪了一眼李忠,“你这个小厮拦着不让我进去,嚣张的很!” “他不是小厮,”颜烛问,“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有人给我递了消息啊,我知道肯定不在师兄这里,没想到师兄也在这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你。”韩月琴朝着颜烛笑,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俏皮又可爱。 但颜烛却想起茯苓那双柳叶眼,稍带几分水色,不经意的一个抬眼,都摄人心魄。 好一会儿颜烛缓过神,他问:“谁给你递的消息?” 槐山派路远,在这里没多少势力,还会有谁给韩月琴递消息? 韩月琴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从窗户外扔下个纸团就走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头绪,就来了。” “纸团还在吗?” “在啊。” “给我看看。” 韩月琴把纸团拿出来递给颜烛,一小张宣纸上写着酒楼的名字,字迹和用墨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师妹,我还有事,先走了。”颜烛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结了账就带着李忠走了。 “师兄!”韩月琴还想追上去说两句话,楼下跑上来一个灰色衣衫的男人,他喊道:“女侠!” 韩月琴转头:“怎么?抓住了?” “没有,”男人抹了一把汗,“跑了。” “跑了?”韩月琴急急的问道:“他从哪里跑出来的?酒楼不是都搜过一遍了吗?” “从二楼第三间的窗子里跳出来的,”男人指了指她面前的包间,“就是这一间。” 韩月琴眼中先是惊讶,很快她沉下脸,狠狠道:“师兄竟然包庇他……竟然为了他……” 第23章 茯苓回了万仇门,死的三个杀手没有家人,也没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无处落叶归根,茯苓就把他们葬在了翼山上。 翼山之北,野丛林后有一块空地,零零散散的都是坟冢。 四周极静,偶尔飞来几只乌鸦,茯苓除掉杂草,在这三座新坟前挨个倒下一坛酒,“我以后要是死了,也埋在这里。” 身旁的邱毅听到他这话,圆眼睛连着眉毛皱在一起:“好好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死时能有处容身便不错了,”茯苓语气很轻,“我和发财、有钱去泰泽门的时候,发现那些被邪教害死的人,都被扔在山上,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有些还剩一具白骨,有些日晒雨淋,什么也不剩了,没人知道也没人记得,就好像从来没在这世间来过。” 茯苓极少流露出这样感伤的情绪,邱毅刚想开口安慰他两句,就听茯苓接着道—— “好在我名气大,就算死了,也得被人骂个十年八年的。” 邱毅觉得自己想安慰他真是多此一举,但转念一想,又从这话里听出几分别的意思。 茯苓并未做过恶事,为何死后还要遭人唾骂? “愣什么愣,回去了。”茯苓拍了拍邱毅,龙牙刀背在身后,他已经转身往回走,一身黑衣,墨发随着风吹起,他的背影几乎要与这野丛和荒坟融为一体。 仿佛他就是从那无边荒凉中走来,路过人间种种,终究还要回去。 回到翼山,张发财正在算本月的收支,他用那竹竿一样瘦削的手翻着账本,眯起眼,另一只手飞的拨着算盘,要不是身上还挂着那根鞭子,真像个账房先生。 旁边的王有钱正在清点银两,袖子挽起,用那双短胖有力的手抬起箱子,又在纸上认认真真的记下数目。 茯苓感叹道:“我觉得以后咱们就算不干这个了,去做生意,开个票号什么的,应当也饿不死吧?” 张发财和王有钱同时看向茯苓,眼中闪闪发亮,齐声问道:“真的?” “假的,”茯苓说,“我又看不懂账本,也不想给票号当打手。” 两人失落的把目光收回来。 近来似乎很平静,通天教也没查出个因果来,茯苓打算过些天去天机阁问,于是近日便无事可做,逛了一圈,逛到了柳晚晴的院子里。 翼山建筑的颜色又黑又暗,黑漆漆的像从煤堆里扒出来的,茯苓虽然不喜欢,但一直都没让人漆成别的颜色,原因无他,翼山峡谷极大、极深,黑色的建筑也有一定的隐蔽性,从上面往下看,只能看到底下一团漆黑。 而且确实容易清理,峡谷里都住的是杀手,茯苓也没要仆人,杀手们拿刀提剑命悬一线,还得握着扫帚打扫院落,这实在太为难人了。 黑便黑一点,反正脏了看不出来,就算能看出来,茯苓也当没看见。 柳晚晴住的也是翼山的黑房子,但到底还是姑娘家,院子里种了花花草草,细心装饰过,多了几分温馨。 茯苓去的时候,柳晚晴正在制药水,将万仇门的腰牌放在这种药水里,血鸦就会寻着味道停下来。 “这是什么啊?”院子里的竹筐里放着一些白色的薄片,茯苓好奇的用手碰了碰。 “这就是茯苓片啊,”柳晚晴用盆里的清水洗了手,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道:“你叫茯苓,却没见过茯苓长什么样?” “我这名字是小名,据说是我娘怀我的时候总失眠,吃了茯苓才好的,我爹娘去的早,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大名,就一直叫到了现在,”茯苓拿起一片仔细看了看,问道:“你晒茯苓片做什么?” 柳晚晴脸上泛起些红晕,笑道:“丁淮最近精神不太好,他说是因为夜里失眠,正好我前些天上山采药,见到茯苓就带了点回来。” “对了,”茯苓道,“说起来我这几日都没见到他,还想跟他读书呢!” 柳晚晴想了想,道:“他前两日说是接了个案子,要先去调查,应当快回来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要读书了?” 茯苓摸了摸鼻子,道:“也没什么,之前出去了一趟,我就想着,不能总吃没文化的亏。” 丁淮三日后回了万仇门,一身风尘仆仆,满脸疲态,等他休息了两天,缓了过来,茯苓就抱着一大堆书找上了门。 丁淮开始每日给他讲经说礼。 “今日我们讲的这篇文章出自《孟子》,熊与鱼掌不可兼得说的便是……” 茯苓把书翻来覆去的看,然后疑惑的开口道:“鱼还有掌呢?这上头写的好像是鱼与熊掌……” 丁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揉了揉眉心道:“抱歉,是我说错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茯苓皱眉道:“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总走神?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丁淮摇了摇头,“可能是太累了,我给你写了一份字帖,你今日先练字吧。” “丁淮,”茯苓把书放下,正色道:“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就是。” 丁淮脚步一顿,丹凤眼里有片刻挣扎,转身看向茯苓,他脸色很白,平时温和有礼的笑容此时看起来很勉强,好一会儿,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缓出一口气来,他拱手道:“多谢。” “茯苓!有个案子……”邱毅从门口跑进来,丁淮正好和他擦身而过,“丁淮?” 茯苓问:“什么案子?” “丁淮没和你说?他这次去查的就是这个案子,皇家的。”邱毅把一张纸递给茯苓,花草纸上写着一个名字。 “四皇子?他才十三岁吧?”茯苓抬起头问,“谁要杀他?” 邱毅道:“是同样十三岁的五皇子,也不是说一定要杀,四皇子是二皇子的同胞弟弟,母家韩贵妃出自槐山派,五皇子只是平常妃嫔所出,经常受他欺负,这事情的起因是四皇子在尚书房,打翻了五皇子的砚台,故意让五皇子当众出丑……” “哦,所以五皇子想出这口恶气?”茯苓点点头,“他有委屈,怎么不跟他爹说?他爹不是皇帝吗?” “皇帝独宠韩贵妃,哪里会管?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一方砚台的事,后宫那些事乌七八糟的……丁淮查过了,五皇子母妃的死和韩贵妃脱不了关系,五皇子常被欺负,他没别的办法,就找上了万仇门。”邱毅说,“钱给的不少,但门里的杀手没人能去的了,再不济那也是皇家,何况还是槐山派掌门的外甥。” 二皇子和四皇子的生母韩贵妃,就是槐山派掌门的亲妹妹。 “明白了,”茯苓把花草纸收起来,“我去一趟。” 邱毅按住他:“我的意思是,这事儿咱别接了吧?连着皇家和槐山派,何必呢?而且二皇子以后很可能会继位……” “我不想他继位,他就继不了位。”茯苓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道:“如果害怕得罪人,万仇门的意义何在?” “再说了,我怕过谁?” 邱毅一怔,随后笑起来,把胳膊搭在茯苓肩膀上,“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才像你说的话,成吧,兄弟跟你一起去。” 京城——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注) 京城没有武林世家,大多是平头百姓和没有武功的普通人,街市上到处都是买小吃、首饰、竹草编成的小玩意儿,热闹非凡。 邱毅好奇的看来看去:“果然是京城!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茯苓在卖竹草蜻蜓的摊子前停下来,在一排竹蜻蜓里,他看见了一个竹编花,形状圆圆的,像个丑太阳,但是竹条的编法很特别。 茯苓问道:“这个怎么卖?” “这是我弟弟编的,丑的很,”摊主笑了笑说,“您要不挑个别的?” “不了,就这个吧。” 邱毅买了一包糖糕,问道:“买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可能就是看它丑。”茯苓把竹编花收进怀里,“四皇子今日出游?” 邱毅道:“嗯,我之前已经查过了,肯定会经过前面那条街,咱们在那儿等着?不会真杀了他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他?他死了关系甚大,五皇子找万仇门的事迟早要被人翻出来。”茯苓摆了摆手,“五皇子不是被他欺负了么?那咱们就以牙还牙。” 两人上了一家酒楼,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果然看见一驾华丽的马车从街口路过。 茯苓从二楼飞身而下,马车外的侍卫赶紧拔刀:“有刺客!” 茯苓身手极快,已经把四皇子从马车里拎了出来。 “狗贼!你放开我!小心我砍了你的头!”四皇子那点武功根本不够看,几下就被茯苓制住,龙牙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都别过来!”茯苓手上的刀凑近几分,“你砍我?现在你脖子上架的是我的刀吧?” 四皇子拿眼睛瞪他,威胁道:“你最好放了我,否则京城的禁军来了,你跑不了!” 茯苓笑道:“我恐怕等不到他们来了。” “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刺客,”侍卫握着刀,不敢上前,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你劫持的是谁!” “废话,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劫他干嘛?”茯苓把四皇子提起来,“你挨过打没有?” “你放开我!” “小屁孩,小小年纪就知道仗势欺人,长大以后还得了?”茯苓把四皇子一把扯下他的裤头,把他腰上佩剑拿起来,“你爹娘不舍得打,我替他们动手!” “啪!” 下面围观的众人齐齐愣住,这人竟然、竟然打了四皇子的屁股! 四皇子觉得屁股蛋一凉,先是一愣,等那剑鞘落到他屁股上,他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又惊又气:“你、你竟敢打我!我要杀了你!我要诛你九族!你……” 又是“啪”的一声。 “不好意思,你杀不了我,我也没有九族让你诛。”茯苓手下不停,剑鞘一下跟着一下落在四皇子屁股上。 “啊!”四皇子扯着嗓子叫,“我要告诉我父皇!” “啪!” “我要告诉我母妃!” “啪!” “我、我要告诉我皇兄!” “啪!” “我要……我要告诉我舅舅!” “啪!” 四皇子没出声了,茯苓稍微停了一下,问道:“你还要告诉谁?你看大家这不都知道了?” 围在四周的百姓哄笑着,甚至还有大胆的拍手叫好,毕竟皇子光天化日被人脱了裤子打屁股,这是几辈子才能碰上的趣事? 马车下的侍卫心急如焚的喊道:“殿下啊——” “喊什么喊?”茯苓扭头,龙牙刀就按在四皇子的背上,“是你屁股也痒了,还是你想我直接上刀?” 四皇子鼻涕眼泪都糊在一起,他趴在马车顶上,“我、我要杀了你!呜呜呜……” 楼上传来一声口哨声,是邱毅发的信号,京城的禁军要来了,茯苓松了手,把那佩剑往四皇子身旁一丢。教 唐 團 隊 獨 加 峥 理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以后你最好当个好孩子,不然我下次来还打。” 说完,他运起轻功,几下上了屋顶,侍卫没来得及追,他就跑没影了。 这也是当时说好的,茯苓这次来没带什么人,因为他并不是来刺杀,人多了跑的时候不方便,反而累赘,街上人多,他轻功又好,混进人群里很快就找不到了。 “殿下!”侍卫上前,“您没事吧?” “废话!”四皇子抹了一把眼泪,他还趴在马车上动弹不得,撅着通红的屁股,哑着嗓子道:“快把本皇子的裤子提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 没有五陵也没有金市_(:з」∠)_ 我鬼迷了心窍,今天猛然发现存稿箱告急【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24章 “茯门主,请留步。”几个身穿护卫衣服的人拦在茯苓面前,茯苓一转身,后面也跟上来四五人,个个都冷着脸,面露不善,再往里走是个小巷子,茯苓本来打算从这里的墙上去,绕一圈去前面和邱毅汇合,不过现在看来一时过不去了。 他刚刚拔了龙牙刀,有人认出他也不算出奇。 茯苓并不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这些人不是禁军,能看得出来有几分武功,但也不是江湖人,应当是私人的护卫。 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有血气,尤其是为首这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礼数周全,血气却最重,不像一般的护卫,更像……杀手。 对方敢拦他,说明是有备而来,茯苓停下脚步。 为首的男子客气道:“我家主子有请。” 茯苓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家主子谁呀?” 男子道:“茯门主一见了就知道了。 茯苓挑眉:“那我要不见呢?” “茯门主莫要为难我们。”男子身后几人闻言,皆剑拔弩张。 茯苓一个个看过去,那几人被他的目光扫过,如临大敌,握在剑柄上的手冒起青筋。 邪刀阎王的名号太骇人,茯苓没有参加过武林大会,江湖中无人与他单挑较量,谁也不知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高度。 茯苓出刀从无失手,与他单独对战的人,已经走上黄泉路,见了真阎王。 茯苓看了一圈,他没拔刀,仍旧神态自若的站着,“那走吧。” 几人舒了一口气,为首的男子露出笑容:“茯门主,请随我来。” 茯苓一路跟着这帮人走,谨慎的注意周遭的一切,这几人对京城的路很熟,他们也没有走什么窄巷小路,反而把茯苓往大路上引。 没过多久,到了一个酒楼的偏门前,还未入内,茯苓便能听到乐曲和人们的欢笑声。 进了偏门,里面的景象简直让茯苓眼花缭乱。 这里比春风楼还要奢华数十倍,处处雕梁画栋,挂鲛绡、垂银铃,梁上镀金、杯中镶玉,身着绫罗绸缎的人笑着、欢闹着,舞娘扭动腰肢、步步生莲,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注) 茯苓在京城的近郊,看见大块的田地拋荒无人耕种,村子里十室九空,就在离这里几十米外的街道上,还有孩子沿街乞讨。 仅仅一墙之隔,却是天差地别,墙外饿殍遍野,墙内纸醉金迷。 京城的繁华,实在太过表面。 以至于根本无需戳破,就有脓水从那纸糊的彩画里流出来。 这天下,有什么不同呢? 茯苓挑眉道:“你家主子这是要请我来嫖?” 领头的人丝毫没被他这句话影响,依旧恭敬的弯腰躬身道:“茯门主,这边请。” 茯苓上了楼,进了一间包间,里面有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腰间宝剑花纹繁复,左挂玉佩、右悬香囊,应当刚及弱冠,五官生得不错,却带着几分跋扈和阴沉。 这人身上穿的花里胡哨,乍一看跟个花蝴蝶似的,叮铃哐啷挂了满身的饰物,和一身青衣、贵气天成的颜烛相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茯苓一踏入此处,就察觉到这里不止他一人,屋里陈设精致华丽,但难掩杀气,暗处还藏有高手。 那人站起身,温和有礼的笑道:“茯门主,幸会。” 茯苓收起眼中戒备,把刀放在桌上,也客气的说:“二皇子,幸会。” 二皇子眼中有几分惊讶。 茯苓笑道:“这不难猜吧?京中这个年纪最有权势的人,可不就是二皇子么?” 青天白日的,护卫说带走谁就带走谁,比京中禁军动作还快,穿的还这么晃眼睛,茯苓又没傻,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茯门主果真聪慧过人,”二皇子坐下,给他倒了杯酒,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眼中的阴沉掩去大半,“请坐。” 江湖散客游侠不拘小节,大多以酒相聚,第一次便以茶待客的,大概只有颜烛吧。 茯苓坐下,却没碰那杯酒,“二皇子有话不妨直说,我可不记得我与殿下有什么可寒暄的。” 他刚把人家亲弟弟的屁股打了,这会儿还不知道裤子有没有提上去呢,亲哥转头就请他喝酒,他才不信其中无诈。 二皇子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道:“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希望茯门主可助我一臂之力。” 茯苓表情淡淡的看着他。 二皇子接着道:“我知道茯门主正气凛然,侠肝义胆,若这天下由我做主,必将海晏河清,人人都可安居乐业,世间不再有仇怨。” 茯苓在心里冷笑,鬼都不敢这么扯,这是喝了多少酒让他说出这样的鬼话? 不过茯苓只在心里想想,没说出来,他道:“可我并不觉得殿下会待见我。” “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是非分明,绝不会徇私,四皇弟确实欠管教,至于舅舅——”二皇子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语气冷得渗人,“他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这回换成茯苓意外的看向他。 韩元光再如何也是二皇子的亲舅舅,槐山派一直以来都扶持二皇子,这话听着实在凉薄。 “茯门主帮我绝不会吃亏,你杀韩元光和梁如竹的事不会有人知道,大事了结之后,万仇门可取代霍山派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你若不想要金钱权势,也可做武林第一人。” “武林第一人……” “没错,”二皇子指了指茯苓身后的龙牙刀,“天下第一刀客。” “怎么做?你颁个圣旨册封么?”茯苓轻笑一声,“前两日我正好读了本书,有句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注),这道理我还是懂的,恐怕事成之后,殿下就想要我的命了吧?” 二皇子摇头:“此事我可保证……” 茯苓打断他:“你来找我,不过就是想让我帮你除掉颜烛,我说怎么颜烛的身份那么容易查到,这其中少不了二皇子的功劳吧?” 二皇子点了点头,他勾起唇角,毒蛇一般的眼里有几分势在必得:“不错,你意下如何?” “不可能。”茯苓斩钉截铁的说。 二皇子皱眉道:“茯门主不妨再考虑考虑。” 茯苓不想再多谈,他站起身:“不用考虑了,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提的那些我统统不感兴趣,至于天下第一刀客,我自会证明。” “你既然不答应,我也就不会替你保守秘密,被槐山派和霍山派两大门派追杀,这得不偿失吧?”二皇子也慢慢的站起身,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何况,你觉得自己今日走得了?就为一个颜烛,值得么?” “关你屁事,我既然敢杀,就不怕让人知道,我不清楚你那屏风后头藏的是谁,但我要走,谁也拦不了我。”茯苓风轻云淡的说,“你要是逼我动了刀,他要是真心护你也就罢了,如若不是,我就算走不了,你也别想全须全尾的回去。” 屏风后面很安静,似乎真的只有一把空空如也的梨花椅。 “茯苓!你迟早后悔今日的决定!”二皇子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邪刀阎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茯苓是亡命之徒,可他惜命。 茯苓嗤笑一声:“老子后悔个屁。” 说完直接推门出去。 从酒楼出来,天色已暗,茯苓走了没多久,突然有一人快速靠近。 “茯苓!”邱毅一把拉住他,焦急道:“你去哪里了?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茯苓不在意的摆摆手,“二皇子想让我帮他做事,我拒绝了,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还想指使我?” 茯苓怎么可能帮他杀颜烛?不过倒可以帮着颜烛解决了二皇子。 邱毅舒了一口气,“没事儿就行,咱们现在回去吗?” 茯苓道:“回吧,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邱毅掏出一张花草纸,“你让发财监视颜烛干嘛?他用血鸦传信说颜烛去了江南。” “江南?槐山派就在江南!”茯苓瞳孔一缩,把手中的信纸攥紧,“我说呢,今日之事恐怕是他算好的,他把我引到京城来,一是试探我,二是为了拖住我……” 邱毅一头雾水:“槐山派是在江南啊,怎么了?二皇子算什么啦?” “我要去一趟江南,”茯苓沉声道,“我怀疑二皇子后面不止槐山派,他消息太灵通了。” 邱毅皱眉道:“等会儿,这跟你去江南有什么关系?江湖不插手朝堂,他只要不招惹万仇门,谁坐那个位子关咱们什么事?” “早就不只是江湖事了,槐山派先乱了规矩,你没见到二皇子那阴恻恻的样子,他跟他爹不一样,他想做天下的主,长的就不像什么明君,等他继承皇位,江湖和朝廷的平衡肯定得完,他能容得下万仇门?而且——”茯苓的语气突然缓下来,街上高高挂着的灯笼,在他眼里映出点点跳动的火光。 “而且有一人也在那里,所以我必须得去。” 作者有话要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各位少侠,小的要留三天去码字了,【停更三天,周四继续】多谢诸位海涵!!! 爱你们o(≧v≦)o 第25章 邱毅没想到,茯苓说的必须得去,真的是马上动身,茯苓大半夜的买了两匹马,连夜就骑马走了。 这么日夜兼程的赶,中途换了好几匹马,跑了五天五夜才终于看到江南那一湾柔水蓝天。 “你知道什么叫舍命陪君子吗?”邱毅多日没休息,脸色极差,他崩溃道:“你不是君子,可我真的是拿命再陪啊!” 茯苓道:“我不是说让你回万仇门么?” “那我怎么放心?弯月帮临时有事,发财、有钱都来不了,你这悍不畏死的,真以为阎王不收你啊?” 茯苓笑了笑,拍了拍邱毅的肩,“兄弟,谢了。” 邱毅:“谢倒是不用谢,咱们现在去哪儿?” “你找个客栈休息吧,有事我给你传消息,我去找颜烛。”茯苓正了正自己的面具,转身几步跃上屋顶,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那我跟来干什么?就为了来江南的客栈睡觉吗!”邱毅牵着两匹马,不死心的喊:“你还没说找他干什么——他欠你钱啦?” 茯苓收到消息,颜烛是来查江南水患的事,他入城后,发现这里一派祥和,集市和城镇建在水上,行人不少,处处都是在水中摇曳的小船。 坏了,颜烛该不是被骗了,江南如此富庶繁华,比起京城也不遑多让,槐山派过得也太舒坦了吧? 茯苓走到一家卖阳春面的摊子前,问道:“老板,我听说前段时间江南不是发洪水么?这里看来比京城也差不了多少,不像有水患啊。” “春日里年年都涨水,这有什么稀奇?真有水患也在下游,除了打渔的,谁没事儿往那水边跑?”老板自豪的答道,“我们江南自古繁华,又有天下第一大武林门派槐山派坐镇,京城有什么?” 茯苓心说,天下第一大门派不是霍山派吗?我们万仇门都没异议,槐山派最多算条地头蛇。 不过听老板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京城还比不上江南?这可不是好兆头,民不知有君,槐山派想造反吗? 茯苓能想到的,颜烛肯定也能想到,江南水患之事有诈,颜烛肯定会找地方官员兴师问罪。 万仇门的人收到消息还没到,茯苓只能自己挨个去各大官府机构转了一圈,看门的守卫大白天眼皮也紧紧的黏在一起,弯弯扭扭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里头的官员肥头大耳,挺着个大肚子,跟孕妇养胎似的,除了正事什么都干。 “肥成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官,给你们下点泻药,清清肠子。”茯苓掏出一个纸包,给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的杯子里下了点药。 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颜烛的人影,于是他不再迟疑,直奔槐山派。 槐山派不愧是在富庶的南方,占地面积大,建筑也很气派,不同于霍山派的古朴清雅,这里的建筑更像私家园林,回廊上有粉金彩画,阁楼上的五彩琉璃窗颜色鲜艳夺目。 茯苓武功再强,也只有一个人,只能偷偷潜进去,他没有槐山派的地图,七弯八拐就跑到了厨房。 既然来了,肯定不能白来,茯苓从蒸笼里顺了几个包子,藏在房梁上。 在厨房里的都是外门弟子,武功低,自然没人注意但他,茯苓咬了一口,不太满意的瘪嘴,心想这手艺还不如我呢。 他几口吃完包子,出了厨房,等了好一会儿,看见一个穿着打扮不同的弟子进来,应当是内门弟子。 茯苓捂住他的嘴,一把将他拖到屋后,龙牙刀横在那弟子的脖子上,低声问道:“霍山派的颜烛可有来过?你最好考虑好再开口,否则再想解释就得去跟阎王说了。” 那内门弟子惊恐的点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乱叫。 茯苓移开手,那弟子哆哆嗦嗦的说:“今日一早便来了,我听说,他被带到了后山,其他的就不知了……” “你最好没有骗我。”茯苓一个手刀下去,那内门弟子被他劈晕,歪倒在地上。 茯苓往后山赶去,穿过一片绿林,江南地势相对平坦,山上并不算陡峭,但是山路依旧不太好走,茯苓这次非常有先见之明的做了标记。 树林里多鸟兽,起风时林子里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茯苓突然停下脚步,侧头细细的听着,厉声道:“什么人躲在后面?有胆子就给我滚出来!” “茯苓!我没去找你,你反倒来了!”韩月琴现身,后面还有五个槐山派的弟子,“原来杀我叔父的人就是你!” “二皇子的消息传的可真快呀,”茯苓索性摘下面具,他冷笑着拔出龙牙刀,“是我又如何?韩元光那个畜牲死不足惜!” “你以为这是在哪儿?这是在槐山!杀了我师叔,你以为能走得出去?我要你偿命!”韩月琴双眼通红,刚想拔剑,突然从后面的林子里跑来一个槐山派弟子,在韩月琴耳边说了一句话,韩月琴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她冷笑一声,道:“你潜入霍山就为了杀我师叔?” 茯苓不知道她的情绪怎么转换的这么快,手上的刀没有半分放松,“明知故问。” 韩月琴接着道:“你一开始接近霍山就是有目的的,你一直都在骗我们。” 茯苓不耐烦道:“你这不是废话么?” “那我师兄知道这事吗?他真心待你,你却一直都在骗他,你接近他就是不怀好意,还装模作样的喊什么颜师兄,你不过是逢场作戏,骗他信任罢了!”韩月琴眼里有几分快意,“二皇子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利用完他,又赶着来杀他?” “我没答应过二皇子要……”茯苓一时语塞,他觉察出不对劲来,韩月琴说这个做什么?她应当直接提剑上来报仇才对啊! 茯苓身后的林子发出一阵声响,走出来一人,一身青衣,腰中佩剑,此时正冷着脸看向茯苓。 茯苓瞳孔紧缩。 “师兄!”韩月琴拔剑直向茯苓,“你听清楚了吧?他杀了师叔和我叔父,现在还要杀你,我们今日绝不能放过他!” 颜烛没理会韩月琴,他冷着脸,袖子下的手紧紧的攥成拳头,定定的看向茯苓。 “茯苓,”颜烛叫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茯苓心里一阵酸楚,他是来找颜烛的,说出来颜烛会信吗?还是会觉得他事到如今,嘴里仍旧一句真话也无? 茯苓少见的犹豫不决,第一次在说话之前斟酌措辞,但他的迟疑,在颜烛眼里,又成了另一番意义。 如果不是假的,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要犹豫? 颜烛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意:“你说话!” 不管颜烛信不信,他都要说清楚! 茯苓终于开口:“我……” “当然都是假的!”韩月琴尖声打断他,“你刚去京城见了二皇子,就直奔江南,江南这么大,你如何知道我师兄在槐山?” “我确实去了京城,不过是为了打四皇子的屁股,二皇子我也见了,他说的狗屁条件我统统没答应,”茯苓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我倒想问,你如何知道我去了京城还见了二皇子?我没记错的话,二皇子是你表哥吧?他还告诉你我要去江南?你们韩家信鸽飞的可真快,比我的马跑的快多了。” “你少扯别的,二皇子是我表哥又如何?我是槐山派的大小姐,槐山派的事日后也得由我说了算!谁说槐山派必须得帮二皇子?”韩月琴露出小女儿家的娇羞,她看向颜烛道:“师兄放心,我的心是和你一起的。” 呸,什么玩意儿还心在一起? 茯苓一听这话当场黑了脸:“姑娘家怎么说话这么不要脸?” “茯苓!”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今日我要你为元光偿命!” 来人正是槐山派掌门——韩斌。 “来便来,我难道会怕?”龙牙刀出鞘,寒光闪闪,茯苓脸上毫无惧意,龙牙刀与韩斌的剑相撞,两人纷纷向后退开一步。 太凑巧了,茯苓脑中急转,今日这到底是准备算计谁? “韩掌门,”颜烛开口道,“今日我来,是为了查江南水患一事,你引我来后山,究竟意欲何为?” “此事容后再论,待我先解决了茯苓!” 韩斌再一步上前,提剑便刺,却被昆吾剑半道截住,一时竟无法再移动半分,韩斌眯起眼:“颜少侠,你这是何意?难道你要包庇这个杀人凶手?” 颜烛的稳稳的握着剑,没有半点移开的意思,“我说了,请韩掌门先给我个解释。” 韩斌收回剑,压着火气道:“颜烛,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 韩月琴不可置信的喊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江湖上知道我身份的人不多,槐山派因为二皇子自然什么都清楚,”颜烛语气平静无波,“你敢动又如何?你动不了,也不能动。” “颜烛!”茯苓握着刀,眼里很有几分意外,但晶晶亮亮的,仿佛有光从里面照出来。 颜烛没回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茯苓摇头:“我不走,他们就是故意引你来的,我来的时候河上还有人划船唱曲,哪有什么水患?” 颜烛语气淡淡的问道:“他们引我来,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这其中有诈,我怕你——” “你能想到的,我就想不到么?”颜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到底哪一句是真话?” “我……” “少废话,今日我定要取他性命!”旁边的韩斌再次提剑攻上来。 “你休想。”颜烛旋身抵挡,韩斌雄浑的内力注在剑上,被他这么提剑一撩,反而被拨向了另一边。 “好一个四两拨千斤,”韩斌身体向前倾了几分,很快收势,再次回身提剑刺来,“既然你非要拦,这可怪不得我了!” “爹!师兄!”韩月琴和剩下几个弟子纷纷提剑围住茯苓,韩月琴咬牙切齿道:“他杀了叔父!抓住他!” 茯苓出刀,他刀气极重,甚至还没使出刀法,起身一刀斩下去,韩月琴根本招架不住,另外四个弟子更加不济,五人合剑堪堪挡住茯苓的刀势,根本无法起剑扭转。 颜烛正与韩斌对战,他手下剑法极快,变幻无穷,韩斌根本无暇顾及韩月琴,只能全神贯注的将内力聚于剑刃。 两剑再次相错开,颜烛侧身道:“你还不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茯苓聚气,一刀劈下去,五人中有两人的佩剑被拦腰斩断。 “你以为我为什么留到现在?”颜烛皱眉,昆吾剑自韩斌头顶划过,颜烛趁韩斌躲闪之时,一脚踢向他小腿,接着一步跃至茯苓身侧,抓起他的手腕:“走!” 两人同时运起轻功,几步便不见了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з」∠)_【反派的猖狂笑声】 第26章 一路入到树林深处,颜烛放开茯苓,在两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向西一直走,就可下山。” 茯苓站着没动,那双柳叶眼依旧澄澈如水,此刻泛起点点波光,正一眨不眨的看向颜烛。 颜烛移开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都出来吧。” 四周的树林里好一阵声响,李忠和二十名暗卫从林子里出来,走至向颜烛面前,齐齐的抱拳行礼。 这些人武功定然不低,茯苓方才甚至没觉察他们的存在。 “我既然敢来,就不会毫无准备。”颜烛与茯苓错开身,“槐山派很快就会派人追来,就此别过吧。” “颜烛!”茯苓喊住他,“我没有答应二皇子!” 颜烛目光灼灼:“为什么不答应他?”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茯苓上前一步,急道:“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你什么都不肯说,我如何信你?等你何时愿意开口再说吧。”颜烛转回身,带着李忠和暗卫很快消失在树林里。 茯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想,我又不是来逃命的,我本来就是来找颜烛的,我躲什么? 韩斌和韩月琴估计还在找他,他现在不能跟上颜烛。 远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茯苓耳里,茯苓听出是有人来了,矮身藏在灌木从里。 不多时,果然有一行人走来,个个都蒙着面,为首的人身形纤细,一开口,竟是个女子的声音:“方才还听见这里有动静,四下找找。” “是。” 七个黑衣人散开,提着剑四处搜寻,这些人训练有素,并不是毫无头绪的乱找一气,拿着剑一寸一寸的搜,有一人正好向茯苓藏身处搜去,长剑刺向灌木丛时,茯苓知道躲不下去了,索性自己先一步跃出来。 为首的人先是一愣,随后道:“抓住他!” 龙牙刀出鞘,刀法凝重,势不可当,配合《凌霄六步》,茯苓的身形步法如鬼魅,这些人内力虽不错,然而练功急于求成,根基打得并不牢。 茯苓不仅要同时对战七人,还要留神注意那为首的人,这伙人和当时在泰泽山上遇到的人很相似,如果茯苓猜的不错—— 果然,三枚银针破空而来,茯苓矮身,一脚踢向他身前的人,那人被踢中腹部,往后倾倒,正好被银针扎中。 “我不是说过打斗的时候别偷袭?这么多人围着我呢。”茯苓留神看去,那被银针扎中的人浑身无力的倒在地上,但并无身中剧毒的现象。 奇怪,上次在泰泽山也是,银针上只有麻药没有毒,只有第一次在无皋山上,射向颜烛的银针上才有毒! 那为首的人眼见七人敌不过茯苓,转身想跑。 茯苓让这人跑了一回,怎么会有第二回 ? 他手中猛然发力,旋身挥刀,凝聚十分内力的刀锋袭来,围着他的那几人被震开,纷纷吐出一口血来。 茯苓终于得以抽身,几步便拦到了为首人的身前,龙牙刀被人牵制时这银针尚且伤不了茯苓,现在更是不值一提,那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放弃了银针,随即抽出腰间短刀,架上茯苓的龙牙刀。 江湖上少有使短刀的,在这极近的距离中,还能如此游刃有余,茯苓至今也只见过丁淮一人。 两人对峙,茯苓这才细看对面的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丹凤眼,此时微微眯起,秀气的眉峰紧皱。 这双丹凤眼…… 茯苓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他手腕一转,龙牙刀向右斩去,那人的内力不错,但招式并不熟练,功法使不出全部威力来,也明显缺少与人交手的经验,见到茯苓的动作,也急急的出刀向右抵挡。 但那人很快反应过来,茯苓这一刀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另一只手则顺势飞快的扯下了的这人脸上蒙着的布。 确实是个女子,生得眉目清秀,没有半点穷凶极恶的模样,倒是很像书香门第的闺秀,气质清雅,此时一双丹凤眼里满是慌乱。 茯苓瞳孔紧缩,他猛的后退几步,难以置信的望向女子。 女子反应极快,趁他愣神时,迎面撒了一把粉末。 茯苓毫无防备,麻药让他很快感到浑身无力,内力流失,手上颤抖着,却依旧不肯松开手里的龙牙刀。 药劲太重,茯苓跌坐在在地上,心中的惊涛骇浪更胜药力,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好一会儿,茯苓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他的声线连同水一般的眸子颤抖着:“小芸姐姐……” 可是那双丹凤眼,那麻药粉,那近战时的步法……却像极了丁淮。 难怪他第一次见丁淮时,便觉得有种熟悉感。 茯苓的胸膛起伏着,他还未完全缓过神,不远处又传来些动静,听起来人还不少。 估计是方才听见了这里的打斗声,寻着声找来的。 “今日真是倒了血霉,人一波接一波的来,赶着趟呢?”那药粉的量太足,纵使在地上坐了这么一会儿,茯苓的内力也只回来了五成,他拿着龙牙刀站起身。 “茯苓!看你这回往哪儿逃!” 韩斌和韩月琴带着二三十个弟子从林中走出来,槐山派的弟子众多,这些人在门中应当算得上佼佼者,后山离门派内不近也不远,其他弟子可能还在别处搜寻,因此未到,也有可能是因为武功不济,来了也不顶用,好歹也是门内弟子,没必要为了凑个人数,白白来茯苓刀下送命。 茯苓看了他们一眼,心里还有几分庆幸,这起码说明他们没缠上颜烛。 “逃?我方才哪里逃了?”茯苓握着龙牙刀,那张极俊美的脸张扬的笑着,根本没有半点内力不全的样子,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茯苓装腔作势的本事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你们这几个货,也值得我逃?” “死到临头还嘴硬,今日定叫你偿命!” 茯苓起刀挡下韩斌的剑,听完这句话,丝毫没有惧意,反而点点头:“不错,还挺押韵,以后可以拿来做万仇门的对联。” 韩斌厉声道:“大放厥词!” 韩斌身为槐山派掌门,武功在江湖上排名不低,若放在平常,茯苓也不怕,但此时应对确实吃力,茯苓内里气血翻涌,面上依旧镇定:“不过做你的挽联更合适,地府那儿我熟,你下去了我让阴差对你客气点儿。” 韩月琴提剑刺来,怒道:“你竟敢诅咒我爹早死!” 韩月琴那一剑,即便是落在内力不全的茯苓眼中,也仍旧不值一提,她比起韩斌和茯苓二人,武功差得太远,不仅没帮上韩斌的忙,韩斌还要分神顾及她。 “琴儿,听爹的话,先去一旁等着!” “不,爹,我怎么能容许他这样诅咒你!” 茯苓忍不住在心里笑,你不想我诅咒你爹,你爹也不想你拖他后腿呀! 刀剑快得只剩残影,槐山派其他弟子想帮忙也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傻站着干瞪眼。 时间拖的长了,药粉的药力慢慢消散,茯苓的内力渐渐又回来一些,此时已有七分,他只想赶紧脱身,也顾不上过度提起内力有什么损伤,在心里盘算着,开口对韩月琴道:“大小姐,你这么点武功,拜入霍山派是靠你爹的关系吧?难怪颜烛不喜欢你,想让我当他师弟。” 韩月琴毕竟年轻,又一生顺遂,别人向来都是奉承,哪里听过有人如此奚落她?茯苓偏偏又说中她心事——颜烛不喜欢她。 有同门之谊,但是没有男女爱慕之情。 韩月琴沉不住气,一下就露了破绽,龙牙刀带着狠戾的刀气,直直向她面目袭去。 “琴儿!”韩斌集中全部内力,提剑挡下这一刀。 汹涌的内力相撞,两人同时被震开,茯苓退开一丈,吐出一大口鲜血,不再恋战,拔腿就跑。 那二三十个弟子迅速的围上去,人海战术此时还真有几分厉害,一把把利剑都刺向着茯苓,茯苓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人要我性命,我又何必刀下留情? 龙牙刀带着浓重的煞气,一刀接一刀向前挥去,硬是斩出了一条路来。 茯苓身上带了剑伤,看着狼狈,其实远不如内伤更重,他用最后的力气,运起轻功,一刻不停的向城镇的方向跑。 不知跑了多远,茯苓来到城郊的一座破庙前,他此时气力已尽,跑不动了,好在后面人没追上来,他步子踉跄的走进去,庙里处处都是蜘蛛网和灰尘,应当是废弃已久,茯苓进了一间相对隐蔽的堂屋,绕过倒在地上的佛像,总算缓了一口气,捂着胸口坐下来,靠在柱子上,又拖了个破蒲团,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垫在身后,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慢慢伸手过拿出一块黑玉制成的腰牌,放在窗外。 等了不久,飞来一只乌鸦,毛色鲜亮,眼珠血红,茯苓在身上扯下一块布,沾了血写字,把写好的布条绑在乌鸦腿上。 看着乌鸦拍了拍翅膀飞走,茯苓做完这一切,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又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怀里紧紧的抱着龙牙刀,靠着柱子晕了过去。 第27章 邱毅收到血鸦的信,一路赶到城郊,总算找到了这座破庙。 傍晚的天色暗下来,破庙里堆着破旧的供桌,短了腿的椅子,打翻了的香炉和烛台,还有摔的看不清原貌的雕像,也不知道这里供的是谁。 四周很静,庙里光线尤其暗,邱毅拿着火折,警惕的走了进来。 突然他听见脚边一声轻响,忙拔出刀:“谁?” “我,”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是邱裤。” “茯苓!”邱毅赶紧上前几步,果然在火光中看见破供桌旁的茯苓,邱毅把他扶起来,那身黑衣被划破了好几处,血迹看不大出来,但脸色惨白,唇边都是血,此刻正半眯着眼,龙牙刀还握在手里。 茯苓昏迷了一会儿,听见有动静马上被惊醒,发现是邱毅以后,他又放松下来,半点力气也不想用,就歪在供桌底下的蒲团上靠着。 邱毅那双大眼睛瞪圆,诧异道:“才一天没见,你怎么弄成这样!” 茯苓此刻浑身都疼,说话也有气无力:“被人算计了呗。” “怎么被人算计的?你非要一个人来,问你为什么又不说!”邱毅找了一圈,找到半截蜡烛,点上放在了旁边,把火折子灭了,掏出带来的伤药,一边给茯苓治伤,一边叨叨絮絮:“是不是兄弟啊?每次都这样,有什么事儿非得自己一个人扛?你是真不怕死?哪天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怎么办?” 茯苓头一歪,眼一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少念叨两句?” “你以为我乐意念叨你?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都当放屁!”邱毅火气上来了,冲着茯苓吼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张发财王有钱知道的都比我多,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回来又是一身伤,跟个死人也得交代两句、上几柱香吧?你把我当什么了?” 茯苓被他这一连串质问给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的……你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 “老子他妈忍了好久了,说白了就是没把我当兄弟!”邱毅嘴上愤愤不平,手上却还是认认真真给茯苓上药,“你觉着你厉害,天不怕地不怕是吧?今日就是活该!” “是我活该,”茯苓顺着他,缓缓开口道:“我也没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但我自己的事,有什么报应我总不能拉着你一起受吧?活着多好,你武功不错,不是还想当个绝世大侠驰骋江湖么?” “绝世大侠连兄弟都救不了,算个屁的大侠!”邱毅那双圆眼睛泛红,他忍无可忍:“你不想拉着我死,我就能看着你死吗?” 茯苓微怔,笑道:“这不没死么?” 邱毅怒道:“你还笑得出来?” “我当然也想活着,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茯苓的声音很轻,却像融化了万千沉郁的血色,“仇恨在我心里留了十年,我未曾有一日敢忘,你知道我要杀的人是谁么?流云四贤哪个不是名门正派?我要杀他们,就是在和大半个江湖对抗,你好好的趟这浑水干嘛?” 邱毅叹气,不忍道:“非得把这辈子都赔上不可?” 茯苓笑了笑,依旧靠在破蒲团上,“这是我这十年来活着的信念,我不怕死,只怕死的不值,快意江湖当然好,可这天地如此大,我却没有归处,荠麦村和冬青镇只有几座坟堆,我回不去了。从前快乐的日子在梦里越来越远,若有一日能与他们团聚,那是我的归宿。” 十年来,仇恨折磨他,却也是他与爹娘、姐姐唯一的联系。 他想见的人,他的家人,他的师父师娘,与这广阔天地、与这人世间的无限繁华都无关。 邱毅倒药粉的手一抖,问道:“这世上就没有半点值得你留恋吗?” “有吧……”那抹青衣一晃而过,茯苓的眼睛忽的一亮,但很快那点亮光散下去,“可是眼前一抹黑,还是算了。” 茯苓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情,总是毫不犹豫,当下便要行动,邱毅从来不知道他也会有知难而退的时候,惊道:“你这是被人打了一顿给打傻了不成?你也有退缩的时候?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我是不怕,可是我不能不顾及他……” 茯苓这辈子活到现在,与墨守陈规、循规蹈矩没有半点关系,也从来不考虑什么今后和未来,一切只管随心而为。 并不是他真的厌烦世俗种种,他做他要做的事,至于是否符合世俗常理,他人如何说,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他自己活的够辛苦了,这半辈子还没活明白呢,哪儿有空管别人说什么? 可是颜烛不同,颜烛是什么身份?他是霍山派第一大弟子,是当今圣上的嫡子,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是遗世独立的翩翩君子,绝不会籍籍无名、庸碌一生,往后或是在江湖称霸,或是位及九五至尊,注定应该名留青史。 且不论二人这点情愫能维系多久,茯苓自己的命如何都无所谓,怎么能牵连他? “他是谁啊?你问过他的意见吗?” 邱毅这一句兴许只是随意一问,于茯苓而言,却如平地惊雷,他猛的抬头看向邱毅。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邱毅把他的伤口处理完,给他做简单的包扎,“我说的不对吗?” “对,不过大概不会再见了吧……”茯苓垂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他的那双透亮的眼眸,他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身上的伤,道:“你没给我带除疤的药?” 邱毅一愣:“没有啊……” 茯苓也顾不上伤,直起身:“我传信的时候不是专门写了让你带吗!” “你自己看看你写了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给鬼看?我能看懂找到这里来就不错了!”邱毅一听他这话,把那张用血写满了字的布丢出来,“你个大男人怎么老管留不留疤?什么毛病哪这么矫情?” 茯苓如泄了气的皮球,靠在蒲团上,幽怨的开口道:“你不会懂的……” “我知道你长的倾国倾城天下无双成了吧?你怎么就没伤到嘴呢?剑都捅不死你,少说两句会死吗?闭嘴好好调息!” “邱毅,谢了,”茯苓笑了笑,“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对吧?” 邱毅立刻道:“当然,那还用问?” 茯苓又往蒲团上一歪,“我渴了,饿了。” “你在信上又不说,”邱毅道,“那我去外面给你找点东西吃?” “这个时辰入不了城了,槐山派那帮人肯定还在外面找我,你就这么出去会被发现的。”茯苓说着,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的破瓷碗旁边。 “你是要……”邱毅微怔,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的茯苓,很快他拿定了主意,大义凛然的碗起袖子,捡起那把匕首。 都说是过命的兄弟,给他喝口血怎么了! “你干什么?”茯苓眉心一跳,“我让你要么剃了头发出去化缘,要么拿碗出去要饭,你挽袖子做什么?我可没逼你卖身啊!” 邱毅尴尬的把袖子放下来,捡起那个破瓷碗,刚转身,便听茯苓在身后道:“我还想吃桂花糕。” 邱毅猛的转回身:“荒郊野外的我上哪儿去……” 茯苓已经闭着眼,安安静静的靠在了蒲团上,他脸色很不好,邱毅看了一眼,又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 邱毅不知道茯苓为什么那么爱吃桂花糕,但他知道茯苓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桂花糕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邱毅走后,茯苓静下心,开始一点点整理思绪。 今日那个蒙着面的人,确实就是林芸。 茯苓记忆里的林芸,只是芥麦村里的农家女子,温柔又善良,常常能见到她眉间带笑,丹凤眼微微上挑,拿着木盆去浣洗衣裳。 茯苓那时没想过,为什么总能见到林芸浣洗衣物,她到底是去井口打水,还是去了村外的河边? 梁如竹所说的那个故意引诱的女子,会不会是她?梁如竹有没有说谎? 为什么她和丁淮会用一样的麻药,为什么她的武功步法和丁淮相似,为什么她生了一双和丁淮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为什么她不肯杀他? 丁淮曾说,入翼山是为了找妹妹丁月。 如果林芸就是丁月…… 茯苓苦笑,握紧了手中的龙牙刀。 难怪他后来派人去芥麦村打听,林芸早已远嫁他方,不知所踪。 从一开始,那个给他塞蜜饯,陪他在树下讲故事,帮他给爹娘、姐姐下葬,用手绢给他擦眼泪,让他来冬青山拜师的的小芸姐姐…… 却原来只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阴谋。 那么后来,这个会武功会用毒的丁月,定然也没有在春风楼中丧生。 丁淮知道这件事吗?丁淮是蒙在鼓里,还是知晓一切,在其中推波助澜? 五脏六腑一阵绞痛,茯苓猛的吐出一口血来,血迹染的到处都是,沾上他白皙的下颚,向来意气风发的人从没有这样狼狈过,眼前一阵眩晕,他凄然的扯了一下嘴角,突然撑起身:“我不信,我不能听信梁如竹那老畜牲的鬼话……” “春风楼……查丁月到底是谁……” 血鸦再次落在窗口,茯苓颤抖着手,把布绑在乌鸦腿上,终于卸了力气,靠在那沾了血的蒲团上,他此时胸前血气翻涌,喘不上气来,用手摁住胸口时,感觉到衣料下的触感有些奇怪,他把手伸进去,摸出了那个竹编花,被血浸透,此时看着像一个血红的太阳,茯苓想拿近了细看时,血气都向头上涌,他眼前渐渐模糊,最终捏着那竹编花合上了眼。 子时的黑夜,寂静可怖,天上只有一轮惨白的月亮,血鸦沙哑的嘶鸣着,从破旧的寺庙里飞出来,向更深的夜色中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颜烛就上线啦! 第28章 邱毅拿着那个破碗从庙里出来,已是深夜,城门关闭,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他只会简单的包扎,不知道茯苓内伤如何,眼见茯苓歪在那破蒲团上有气无力的,肯定一天滴水未进,邱毅心里也着急。 他找了块泥地,滚了几圈,把牛头马面两把刀用布包好,背在背上。 走了一会儿,来到了一个村子前,找了一户看起来还算殷实的人家,心里几番挣扎,还是厚着脸皮去敲了门。 很快便有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年轻男人来了门,上下打量了邱毅一眼,见他满身泥垢,也没有恶言相对,礼貌但疏离的问道:“请问你找谁?” “大、大哥,我三日没吃过饭了,还有个生了病的弟弟,能不能行行好,给口饭吃……”邱毅低下头,还好他脸上糊了泥,丢人便丢人了,没人知道他是谁。 男人看了他一眼,道:“稍等。” 说完把门关上了。 邱毅:“……” 屋内—— “公子,外头来了个要饭的乞丐。” “乞丐?”颜烛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身边的李忠,“难道是此处暴露了?” 深更半夜,荒郊野外哪儿来的乞丐? 李忠赶紧道:“属下之前一直派人在此处看守,村里的人也不知道此处是公子的据点,绝无暴露的可能。” 颜烛点头,问道:“那乞丐说什么了?” 方才给邱毅开门的年轻男人,此刻正恭敬的躬身道:“他说他三日没有吃饭,还有个生病的弟弟,希望我们能给口饭吃。” 颜烛想了想,道:“给他些饭食和银两吧。” “是。” 年轻男人用食盒装了饭食,还用竹筒装了半筒水,邱毅感激的接过,连声道谢,心想江南可真是民风淳朴啊。 于是他再次厚着脸皮道:“大哥,你这里有桂花糕吗?我弟弟病了好多日,一直闹着说想吃,他病入膏肓快不行了,就这么一个愿望……” 茯苓要是听见邱毅这么诅咒自己,可能还会再吐一口血出来。 年轻男子一阵沉默,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恭敬的退在了一旁。 “如今才三月,江南今年的桂花还未开,桂花糕只能用往年的干桂花。” “哪一年的桂花都行,”邱毅听到声音从门后传来,看不到人影,心想应当是这家的主人,“我弟弟就想尝个味道,他病了许多日,也算了却心愿……” 木门突然大开,门口站了个一身青衣的人。 邱毅借着门上灯笼的光看了一眼,看清门后人的相貌之后,他马上低下头:“无事,他吃不到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多谢公子,好人一生平安,我这就告辞了……” 邱毅方才一直想不通茯苓怎么会伤成这样,现在见到颜烛就什么都明白了,茯苓杀了颜烛的师叔,专程来江南找颜烛讨打的,要不然以茯苓的武功,几个人能伤的了他?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饭要到仇家门口来了,他也算个天下奇人了吧?邱毅只想抽自己一巴掌,还想回去痛骂那个被人打完动弹不得,非要吃桂花糕的麻烦精。 “邱少侠,”颜烛在他身后喊道,“你弟弟不是要吃桂花糕么?” “不吃了不吃了!”邱毅一听他认出了自己,马上运起轻功就要跑,还吃什么桂花糕?过会儿说不准就得先去奈何桥上等茯苓喝汤了! 但论轻功他哪里比的过颜烛?几息之间,颜烛就追上了他。 眼见跑不掉,邱毅只好拿出双刀,硬着头皮上了,颜烛立时抽剑抵挡:“夜深人静,不知邱少侠为何会登门拜访?茯门主为何没与你一起?” 邱毅咬牙切齿道:“明知故问!要杀茯苓就先杀了我!” 如今邱毅不再是哪个在冬青门里做饭的外门弟子,他的《九重刀法》已练到了第八重,江湖上少有人用双刀,邱毅也没拜师,刀法学习基本上都是看书理解,再结合茯苓胡扯的讲解,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别人一时也摸不透他的招式。 但与颜烛相比,差距还是太大,颜烛的昆吾剑只守不攻,一套剑法滴水不露,邱毅根本无法靠近他半分。 “我没有要杀茯苓。” “你是没有杀他,你把他打了个半死!”邱毅握起双刀,同时聚力向颜烛劈去,他探不出茯苓的内伤如何,给柳晚晴传了信,只能干着急,“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江湖名士,你和他们一样善恶不分!” 颜烛动作一顿,昆吾剑架住双刀,“茯苓受伤了?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他走了吗?” “你少狡辩!”邱毅咬牙握住刀向下压,“敢做不敢认?” “我未曾伤他!他现在身在何处?” 颜烛提气破开双刀攻势,邱毅手上虎口一震,退后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邱少侠,我知道梁师叔的死有隐情,霍山派从未发过通缉令,”颜烛担心茯苓的伤势,他恳切道:“我颜烛对天发誓,绝不伤害茯苓,否则不得好死!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带他去治伤。” 邱毅喘着气,依旧不肯松口:“不用你救,如果你不想害他,现在就放我走,我明日自然带他入城治伤。” 颜烛焦急道:“槐山派此时定然还在搜寻茯苓的踪迹,你一人带着他行动不便,在江南城中又无势力,伤势拖不得!” “那万一你骗我,把他交给你不就只有死路一条?”这院子里人不少,邱毅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他仍旧紧握着刀:“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去找他!” “那便得罪了。”颜烛飞身而上,此时再也不留情,提剑直向邱毅而来。 邱毅立即集中精力提刀,然而还未等颜烛近身,邱毅便感到身后一阵风袭来,前后夹击,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打了脑袋,倒了下去。 李忠站在他身后,握着剑鞘:“公子,他怎么办?” “留两人好生照看邱少侠,不可怠慢,剩下的人马上在附近搜寻,”颜烛收了剑,“他应当就在附近,注意避开槐山派的人。” “是。” 邱毅会在此时出来要饭,定然是茯苓所在之处没有水食,颜烛带人从城郊的林子里一寸寸的搜起,一边要仔细找,一边又要注意防着槐山派察觉,又怕有所遗漏,速度快不了,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检查。 颜烛提心吊胆一夜,天快亮时,终于找到了那座破庙。 “公子,附近都搜过了,只剩这座庙了。” 颜烛点了点头,叮嘱道:“进去的时候都小心些,说是我来找他了,莫要激的他再牵动伤口。” “是。” 这座庙不算太大,但是废弃已久,处处都堆积着杂物,找了一会儿,颜烛绕过那座歪倒在地上的佛像,在祭台后瞥见了一个人影。 “茯苓,是你么?” 无人应答。 颜烛走进细看,那靠在蒲团上的人确实是茯苓,紧闭着眼,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血。 “茯苓!”颜烛心当下便狠狠揪在一起,他快步冲了上去,小心的把人抱进怀里,颤抖着探了一下他的脉,脉象有些虚弱,但呼吸还算平稳。 还好,他没来晚。 颜烛背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除了龙牙刀之外,茯苓手里还攥着个东西,颜烛轻轻掰开他的手指,端详着那枚沾了血的竹编花,觉得除了编法少见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让李忠连同龙牙刀一起收好。 “立即回去,天亮了去城里找最好的大夫。”颜烛把茯苓抱起来,急匆匆的往外走。 天边翻起鱼白肚,笼罩在头顶一夜的黑暗,在阳光的驱逐下一点点散去,颜烛这辈子从来没像今夜这般慌乱害怕过,好在那时时牵动他心神的人,终于平安的躺在了他怀里。 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注) 山坡下有一大块荠麦田,狭长的叶子,生有绿色的麦须,远远看去像一片青羽汇集的池塘,风吹过时,泛起绿色的波浪。 “茯苓,今日我要去浣洗衣裳,你去村东找阿牛玩吧。” 八岁的茯苓撅起嘴,揪住少女的衣角,不情愿道:“小芸姐姐怎么总有那么多衣服要洗呀?我不想去找阿牛,他说我是女孩子!” 林芸蹲下身,放下手里的木盆,温柔的摸了摸茯苓的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蜜饯,喂进他嘴里,“茯苓听话,这些蜜饯就都给你,阿牛说你像女孩子,你就告诉他你不是女孩子,他要是再说你是女孩子,小芸姐姐就帮你教训他,好不好?” 茯苓点点头:“嗯!那我回来以后小芸姐姐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可以啊,”林芸笑着弯起那双丹凤眼,“等你回来了,小芸姐姐的衣裳就洗完了,想听什么故事都行。” 茯苓回家和爹娘说了一声,高高兴兴的往村东阿牛家跑,路上突然觉得有些困,便靠在树下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茯苓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他想小芸姐姐肯定已经回来了,下次再去阿牛家吧,他要回去找小芸姐姐听故事。 但是小芸姐姐不在家,茯苓坐在林芸家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回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只好先回家吃饭。 “爹、娘、姐姐,我回来啦!”茯苓跑进用篱笆围城的院子,“今日怎么吃饭这么晚……”交棠湍兑 屋里一片狼藉,猩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爹爹的胸口开了一个大血洞,姐姐满脸惊恐,娘亲则睁着眼望向门外。 他们一动不动,地上的血鲜红,正如屋外那染红了半边天的夕阳,天地间只剩这无比残酷刺目的颜色,从此深深的刻入了茯苓的生命。 他是注定吃不上这顿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姜夔《扬州慢》 第29章 “茯苓,”林芸拿手帕给他擦眼泪,“想给他们报仇么?” 茯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到林芸怀里,“想!只要能给他们报仇,我做什么都行!” 林芸身形一滞,眼里有几分挣扎,怀里人的哭了三日,浑身战栗,林芸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那你要变强,就要学武功,我哥哥是冬青门的弟子,你去冬青门找他,让他带你去拜师。” 茯苓满脸泪花,他抬起脸:“小芸姐姐……” “这世道以强者为尊,不想任人欺辱,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林芸抚着他的脸,轻声道:“你要永远记住一点——谁也不要相信。” 谁也不要信。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穿着粗布裙的林芸变成了一身黑衣的丁月,她浑身是血,转过身看向茯苓,一双丹凤眼里透着杀意,唇边带着讽刺的笑容,一步步走在渗入鲜血的土地上,手里握着短刀,袖口一翻,银针向茯苓飞来。 “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死的?”丁月冷笑道,字字诛心,“他们要是知道你趴在仇人怀里哭,会作何感想?一定失望至极吧?” 茯苓感觉身体仿佛定住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半分,那银针扎在他身上,刺骨的疼痛,他叫不出声音来。 爹娘和姐姐的惊恐的哭喊声震天动地,他明明没有听过,但每一声都如一把利刃刺向茯苓的心窝,刀刃带出淋漓的鲜血,滴在地上。 他一时分辨不出地上这是谁的血,亦或是那血色的夕阳,照在大地上的阴影。 丁月踏在爹娘和姐姐的尸体上,垂着头,茯苓此时终于叫出声:“不要!不要!不要动他们——” “茯苓!茯苓!你醒醒!茯苓!” 茯苓骤然睁开眼,刺目的光照进他的眼里,很快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他的眼前。 “茯苓。” 温柔的动听的嗓音,熟悉的冷香似乎有安神的奇效,茯苓仿佛溺水中的的人,抓住这一点点生机拼命挣扎着。 好半天,他完全醒来,不再颤抖了。 “颜烛。”茯苓伸手把颜烛的手拉下来,看到颜烛眉峰紧皱,星眸里尽是担忧,茯苓突然咧开嘴笑了。 颜烛稍稍舒了口气,拿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牵着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摩挲:“我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伤成这样?” “那不是没跑掉吗?我碰上通天教的人了。” “通天教怎么会去槐山?”颜烛把茯苓小心的扶起来,让他靠在软垫上,从桌上端了一碗粥,舀起一勺粥,吹凉了喂到茯苓嘴边,“你躺了一天一夜,先吃点粥,一会儿再吃药。” 茯苓什么时候被人这么细心的照顾过,一时间觉得身上的伤都不疼了,微微低头,把粥吃进去,吃了大半碗之后,突然咬住勺子不放。 颜烛忍不住笑道:“这是做什么?” 茯苓咬着勺子,抬头看向颜烛,窗外的阳光照进那双清澈无比的眼里,仿佛水面撒了点点碎金,在颜烛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面前的人稚气未脱,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少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颜烛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道:“松嘴。” 茯苓松了嘴,认真的说:“我没有答应二皇子。” 颜烛说:“我知道。” 茯苓一愣:“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生气?” “我不是为这个生气,”颜烛把碗放在屋里的木桌上,正色道:“茯苓,我问你,之前在霍山……” “程宿雨的身份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茯苓拉起颜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对你从始至终,都是真心的。” 颜烛的目光柔和,那双点漆般明亮深邃的星目,此刻将茯苓完完全全映入在眼里,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一点点描摹茯苓的眉眼,“那你答应我,从今往后一切都由我与你共同面对,你要好好的、长长久久的在我身边待一辈子。” 茯苓弯起眼睛笑了,这个他十年前在雪中见到的、谪仙般的人,这个与天地同光、如清风明月的人。 这个他原本只敢在背后偷偷目送的人,此时就坐在他的面前,牵着他的手,脸上带着笑容,眼里只有他的影子。 茯苓的眼里泛起点点泪光,他想,从前经历的所有寒风凛冽、漫漫长冬,一路走来的血与泪,如今都消融在这烂漫的春色里,今后未知的千难万险,他也能泰然处之。 因为人间值得。 颜烛问:“怎么不说话?后悔了?” 茯苓摇头,扑进他怀里。 “小心身上的伤。”颜烛说着,轻柔的抱住他。 茯苓抬头看向颜烛:“我其实特别不喜欢做梦,我做的噩梦总是长久难醒,美梦却转瞬即逝。” 颜烛低头落下一个吻,轻轻浅浅,极尽温柔。 “以后梦里梦外都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门外响起敲门声,接着便听李忠道:“公子,药煎好了。” 一吻被中断,颜烛依旧揽着茯苓不放,他道:“进来吧。” 李忠进来的时候,便看见颜烛怀里抱着茯苓,神态自若,让他进来也没看他一眼,目光仍旧放在怀中人身上。 李忠尽管早有猜测,亲眼所见也不免感到讶异,让颜烛急了一夜的人、那个万仇门的阎王,竟然生了这么一张妖孽的脸。 他不是相貌极丑,脸上有疤吗! 这还不算,两人竟然是这种关系? 这、这怎么可能?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他们公子这么多年身边无人,是因为别的美人还不够美? 可这是个男子啊,还是万仇门门主,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邪刀阎王! 李忠强忍心中的惊骇,他非常知趣的把药放下,一声不吭、同手同脚的退了出去。 可总有不知趣的人,茯苓正喝着药,大门突然被人踢开,有一人拿着两把双刀,气势汹汹的站在门口:“茯苓!我来救——” 茯苓喝着药,被他这么一惊,呛得咳嗽起来,颜烛赶紧给他倒了点水递过去,轻拍茯苓的后背,抱着他顺气,动作亲昵,同时眼神不善的看向门外。 “救救救……”邱毅看见这一幕,惊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眼睛本来就大,此时这么一睁,嘴巴也张的老大,活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放心吧,我没事。”茯苓缓过气,趴在颜烛怀里,笑着冲邱毅眨了眨眼睛。 “打扰了。”邱毅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那双大如铜铃的眼,尴尬的收了刀,打算退出去。 茯苓道:“记得把门带上。” 邱毅咬牙,把摔在地上的木门搬起来,扛出去了。 茯苓心情很好的笑出声,他喝完药,趴在颜烛怀里打哈欠,颜烛说:“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茯苓摇了摇头,“睡太久了反而精神不好,江南水患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颜烛就继续抱着茯苓,道:“你说的不错,江南没有水患,流民起义不是因为水患。” 茯苓问:“那是因为什么?” “一种毒虫泛滥。”颜烛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罐,罐子里有一只黑色的蝎子,远看似琵琶,一指长,背上有褐色的花纹,一动不动。 茯苓伸出一根食指想去戳它,颜烛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把盖子盖上,语气严厉道:“怎么什么都敢碰?这东西有毒!” “它不是死了嘛,又不会跳起来蛰我。”茯苓还要去看那瓷罐,“这不是沙漠毒蝎吗?怎么会在江南泛滥?” “你认得它?”颜烛远远的拿给他看,不让他碰。 “小时候我娘好像用它入过药,说是治风湿的,”茯苓盯着那小瓷罐看,努力回忆,“不过我不记得是不是这种蝎子了,都长的差不多嘛。” “你说得对,”颜烛放下小瓷罐,把茯苓抱住,免得他乱动又牵动伤口,“据说江南本无蝎,有个主簿用竹筒将蝎子带到江南,所以江南也把蝎子叫做主簿虫。”(注) 茯苓乖乖的靠在他怀里,“那也就是说,蝎子本来不产自江南,因为江南不适合蝎子生存。” 颜烛点头,净了手,拿了个鸡蛋开始剥壳:“江南的蝎子大多是人们为入药特意养殖的,很少有野生蝎子,这一种毒性很强,就是平常入药也未曾见过。” 颜烛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一点点把蛋壳剥掉,指尖在白嫩的蛋清上,看着实在赏心悦目。 茯苓道:“都泛滥了,肯定有人故意为之。” “你娘怎么会用沙漠毒蝎入药?”颜烛把他扶起来,两人面对面坐着,颜烛把剥好的鸡蛋喂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咬,慢慢吃,不要一口气生吞。” 茯苓笑着咬了一小口鸡蛋,那双柳叶眼亮晶晶的,弯成月牙儿,看过来的时候神采飞扬,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绝色,颜烛的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便再难挪开。 茯苓嚼着鸡蛋,道:“不知道,我娘身体不好,经常吃些稀奇古怪的药,我也太记不清了。” 美人不动时明艳如画,动时天地与他都是画中丹青。 接着这美人趁颜烛愣神之时,略一低头,一口把他手中的鸡蛋吸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无辜的抬头看他。 颜烛哑然失笑,怕他噎着,给他倒了杯水,拿帕子仔细的替他擦嘴。 此时窗外绿意正浓,人间四月春意阑珊,流水落花虽已随春而去,然而情之所至,朝朝暮暮更胜万紫千红。 作者有话要说:注:颜烛说的那句话参考《酉阳杂俎.虫篇》:“江南旧无蝎,开元初,尝有一主簿竹筒盛过江,至今江南往往而有,俗呼为主簿虫。” 第30章 茯苓主要是内伤严重,外伤看着吓人,倒还真没什么事,当时流的血还不如吐的血多。 他在床上安安分分的待了几日,总算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几日颜烛基本上都陪在他身边,端茶送水无微不至,处理一些消息、事务也从不避开茯苓。 茯苓很知趣,颜烛处理事务的时候他绝不会凑过去看,但也不会十分刻意的避开,或是趴在他怀里,或是躺在他腿上,因为吃了药的缘故,又透支了体力,大多数时候茯苓都在睡。 这种无时无刻都有人陪在身边的感觉实在太好,茯苓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睡得安心,连噩梦也少做了许多。 又是一觉醒来,茯苓睁开眼,颜烛坐在床边看书,此时刚过午后,要入夏了,天气热起来,不再是春雨绵绵,天气晴朗,微风轻轻吹动床边纱帐,拂过颜烛鬓间青丝,一派平和淡然。 颜烛还是一身青衣,正襟危坐,发现床上的人醒了,他的目光从书上移开,转而去看身边的人,“睡得好么?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阎王又能提得动刀了。”茯苓翻了个身,去拉颜烛的手,往他身边蹭。 颜烛便放下书,伸出长臂将他抱进怀里,“我已经派人查了,这几日得去下游中毒最严重的地方看看。” 茯苓想也不想,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颜烛揽住他,道:“你伤还未好全。” “不妨事,”茯苓赖在他身上撒娇,“你把我丢在这里,槐山派又找上来怎么办?我还是跟着你安全些。” 颜烛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你丢在这儿?暗卫留在这里守着你,事情查完我就回来。” 茯苓抱住他的腰:“我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不让我去,我就让邱毅背我,偷偷跟着你。” 颜烛不想让邱毅背他,不过把他放在这里自己看不见,总归是不放心的,妥协道:“好吧,但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不可乱跑。” 茯苓马上点头:“放心,我好歹也是一门之主,怎么会天天乱跑?我给柳姑娘传了信,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她医术很好,也许有办法解毒。” 颜烛问:“你这段时间都不在万仇门,不要紧吗?” 茯苓本来就不太管万仇门的日常琐事,一般的事务、案子基本都是丁淮处理,账务则由张发财和王有钱管,有棘手的案子茯苓偶尔出面,镇镇场子。 江湖上对于邪刀阎王的传闻虽然有些危人耸听,但是只要茯苓在,万仇门似乎救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无往不利。 茯苓刚想说“反正有丁淮在”,但又想起那个很有可能是丁月的“林芸”,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面上依旧神情不变,笑道:“不要紧,万仇门地势险要,打不过就躲在里面呗。” 颜烛点点头,把他放回床上,让他躺好,“你再睡一会儿,我要去和李忠交代些事情。” 茯苓乖乖的躺在被子里,道:“嗯,你去吧。” 颜烛走后没多久,茯苓就从床上爬下来,披了件衣服,去了邱毅的房间。 “你要跟颜烛去勺水县?我也要去!” 茯苓吃着桂花糕,道:“那边到处都是毒蝎子,太危险了。” “你知道危险还跟他去?万一中毒怎么办?”邱毅不赞同的说,“我得跟着你。” 茯苓说:“万一中毒了,我是去殉情的,你去干什么?陪葬吗?” 邱毅问道:“你又不让我回万仇门,那我留在这里给你烧纸吗?” “我让柳姑娘和发财、有钱都从翼山出来了,比起万仇门,这里说不定更安全,”茯苓垂下眼,晃了晃手中的瓷杯,杯中的茶叶沉浮不定,“起码这里有什么危险还看得见。” 邱毅听出他话中有话,立马问道:“出什么事了?” 茯苓放下手中的瓷杯,道:“我怀疑丁月根本没死,而且我从前还认识她。” 邱毅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茯苓深吸一口气,道:“我跟你说过吧?我之前来冬青门是有人引导的,那人叫林芸,是我同村的邻居。” “难不成……” “最近我几次碰上通天教,其中有一人蒙面用银针,这次在槐山我扯了她蒙着面的布,发现她就是林芸,而且和丁淮生的很像,用的药也一样,”茯苓看向邱毅,眼圈泛红,“你不觉得这次的事太巧了么?” 邱毅还没从这一串关系中理清头绪,但他记得五皇子的案子本来是丁淮负责的,他反应过来,一下子从桌前站起来:“你是说,这次是丁淮故意把你引到京城去的?” 茯苓道:“五皇子被四皇子欺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什么非要挑着这个时候找上万仇门?我若是答应了二皇子,正好可趁颜烛在槐山派的地盘上除掉他,我若是不答应,也可以此离间我和颜烛的关系,又或者——” “或者他们知道你不会答应,猜到你一定回去江南找我,离间我们,然后逐个击破。” 茯苓有些惊讶的转过头,望向说话的人:“你不是说出门了吗?” “怎么?”颜烛的语气淡淡,“什么都不同我说,还不许我偷听?” 邱毅看了两人一眼:“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怎么感觉就我不知道?” 颜烛冷着脸,闻言扫了邱毅一眼。 邱毅被他这一眼凉得一哆嗦,他退后几步:“那个,你们先吵哈,我告辞了。” 说完他就快步从房间里出去,还不忘把那扇新安上去的关好。 颜烛在茯苓身边坐下,茯苓不知道说该什么,只好低头看杯中的茶叶。 小瓷杯里的茶水完全冷了下来,两人谁也没开口,颜烛骤然起身,把茯苓压在梨花木桌前,那双平素静如寒潭的星眸,此刻正如墨色翻涌,“茯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两人在一起这几天,他考虑茯苓有伤,一直没提这件事,其实两人之间和在槐山分别没多大区别,除了互通心意之外,茯苓什么也没对他说过。 茯苓面上很是乖巧,日日粘在他身边,对着他笑,好似全心全意的信赖他,越是这样颜烛心里越不好受。 既然已经互通心意,为何仍不愿与他交心? 茯苓被颜烛圈在两臂之间,便顺势伸手抱住他的腰,“你这不是都听见了嘛。” 怀里的人在撒娇,颜烛却知道不能心软,让他这样搪塞过去,以后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 于是颜把烛怀里的人扯出来,盯着他道:“你少来这一套。” 茯苓有点委屈的看向他,那双柳叶眼水一般盈润,看的颜烛心里一颤,但是仍不退让。 茯苓知道躲不过去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水,但方才活泼的神采已经尽数褪去。 “我这次在槐山发现,这几次遇到的通天教……” “这个我听见了,说点我不知道的。” 茯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在犹豫。 “我说我要和你一起面对,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颜烛抬起茯苓的下巴,让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自己,“你不再是孤身一人,千难万难我都会陪着你,从今往后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明白吗?” 茯苓的眼睛有点红,他看见面前人的眼里有担忧,有心疼,还有化入这深邃墨色中的深情。 “我八岁时,爹娘姐姐被人残忍杀害,我发誓要为他们报仇,但不知道仇人是谁,于是去了天机阁……”茯苓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杀了韩元光和梁如竹,因为他们就是我的仇人,你信吗?” 颜烛轻轻抚上茯苓的脸,与他对视:“我当然信。” 茯苓覆上他的手:“那我要是骗你呢?” 颜烛温和的说:“你不会骗我,骗了也无妨,你肯定有你的缘由。” 茯苓笑道:“骗了还信吗?” 颜烛点头:“信。” 茯苓问:“一直都信吗?” 颜烛道:“一直都信。” 茯苓看向颜烛,他在那双星眸里看见无限的深情,就如墨色渲染的夜空,银汉很深、很远,源源不断的自星河万里淌出来,往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涌去。 “为什么?”茯苓问。 颜烛带着温柔的笑意,俯身亲了亲茯苓白皙光洁的额头。 “因为是你。” 值了,茯苓心想,这辈子都值了,就为这一句话,为这一个轻柔的吻,他做什么都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茯苓明明心里很欢喜,眼里却忍不住泛起水光。 茯苓从来没埋怨过命运不公,现在觉得老天也是公平的,纵使他孤生一人,纵使背负着血海深仇,纵使日后生死难测,上天还是让他遇见了这个人。 他从不需要人保护,也不依靠任何人,但谁还没有脆弱的一面呢?午夜梦回时,那铺天盖地的血红,无休无止的心悸,刀刃再锋利,也是冷的。 他也渴求一点点暖意。 这样好的人,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人,全心全意的信他、爱他,怎能叫人不动心,不沉沦? 此生遇到颜烛,他何其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幼苗培育活动,培育了的小可爱记得要看一下那个规则哦,要评论分享啥的,非常感谢你们培育这篇文,也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o(≧v≦)o 你们的陪伴也是我写下去的动力呀。 第31章 江南毒蝎子泛滥,许多人被毒蝎蛰伤,中毒后不治而亡,但槐山派附近的上游市镇,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来到这勺水县,茯苓才见到什么叫“人间惨祸”,他坐在马车上,掀起布帘往外看,一路上根本没有集市,路上只有流民,老人妇孺互相搀扶着,中毒的人双眼涣散无神,皮肤发黑泛紫,毫无生气。 这里与槐山派相距不过几十里,却是天差地别。 快到勺水县时,一行人被起义的流民拦住了去路。 这蝎子毒目前尚无解毒之法,但用药可以拖延,只要一直吃温补的药,数月都可无性命之忧。 然而普通百姓中了毒,有几家熬得住这般花钱吃药?无钱治病卖药,又或是家中有人中毒,为治毒散尽了家产,卖钱卖地后走投无路的百姓聚在一起,组成了个“正心会”,拥了一个江湖客为首,一路劫富济贫,打着旗号要找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要个说法。 “狗朝廷不管我等死活!毒蝎泛滥这么久没人管!” “不仅不管,如此光景还要征税!” “马车里坐的定然也是贪官,出来!” “槐山派帮着朝廷镇压我们,不给活路!江湖和朝廷一样黑心!” “这些人非富即贵,劫了他们可几日不愁没钱买药!” 七八人围上马车,手里拿着斧子、锄头、菜刀什么都有。 “槐山派之前以除叛乱的名义围剿过一次,后来因为毒蝎泛滥的太厉害,有几个弟子不小心被蛰伤,槐山派就懒得管,任他们闹了,勺水县外关口不开,左右也闹不到槐山派的地盘上去,但镇压只可解一时之患,却难平人心。”颜烛看了一眼马车外,对茯苓道:“人不多,李忠应当可以解决。” 李忠骑着马跟在马车外,朗声道:“这是三皇子的车驾,殿下此来专为解决中毒一事,请各位放心,殿下定会给百姓一个交代。” 底下有人不信:“谁知道这是不是三皇子?三皇子怎会来这里?” “就是,朝廷都不管了,三皇子来了能做什么?” “估计也是来剥削油水的,前几日说是来了个朝廷钦差,连面都没露过!” 李忠又是一番好言相劝,奈何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认定了他们不怀好意,有两个胆子大的甚至拿着铁锹上前,惊得马撅了蹄子,马车上猛得一震,颜烛一把将茯苓拽进怀里,向着马车外斥了一声:“李忠!” “属下在!”李忠一剑斩断那人的铁锹,旁边仆从打扮的暗卫上前,一掌拍过去,那拿着铁锹柄的人飞出一丈多远,剩下的人连忙跟着后退。 “你们这是造反,论罪当斩,现在自行离开,殿下仁慈,不会追究,”李忠握着剑,道:“但若不走,我便立即诛杀!” 这几人发现是块硬骨头,架起地上爬不起的那人,很快就跑了。 李忠向着马车内问道:“属下失职,让公子受惊了。” 茯苓待在颜烛怀里,笑嘻嘻的说:“无事无事,你们公子宽宏大量,不会计较的。” 同样坐在马车里的邱毅,斜着眼睛看茯苓:“你可要点脸吧,没骨头长在人家身上了是吧?” 茯苓往颜烛怀里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有没有骨头颜公子知道。” 颜烛抱住怀里扭动的人,轻声道:“别闹。” “好辣眼睛啊,”邱毅悔不当初,“我宁可在外头骑马,被铁锹铲死,也不要坐在这里看你们两个了。” 他们到勺水县时,朝廷派遣的钦差已经先一步到了,带人在驿站迎接。 “让钱大人久等了。” “微臣钱衡拜见三皇子。”钱衡带着身后的人齐齐跪下,他今年刚过四十,五官周正,任户部侍郎,正是此次朝廷派来调查水患的钦差。 “免礼。”颜烛点点头,转身想伸手去扶马车里的人,里面的人已经自己一蹦,跳了下来。 颜烛皱眉,这伤还没好瞎跳个什么劲儿?不过碍着有人在,没开口说他。 茯苓在颜烛身边站好,他最近因为有伤在身,基本都穿颜烛准备的衣裳,轻柔的棉布广袖衫,颜色清雅却难掩姿容,龙牙刀用布包好背在身后,看着倒像个随侍的乐师。 但这乐师容貌太过惊艳,又能与颜烛共乘一车……钱衡只看了一眼,便马上低下头,皇子的私事哪是他一个臣子敢窥探的? 茯苓大概也想不到,他这音律曲法一窍不通的人,竟然有一天能被当成乐师。 别的不说,出了这张脸能看,他身上哪有半点文人雅客的气质? 颜烛和茯苓、邱毅,李忠,以及一众打扮成仆从的暗卫,随钱衡进了驿馆。 “微臣这几日已派人探查,这……”钱衡顿了顿,看向颜烛身边的茯苓,现在正是讨论正事,一个乐师待在这里如何像话? 茯苓注意到他的目光,顿悟的点点头,对邱毅道:“现在殿下要说正事了,你退下吧。” 邱毅:“……” 钱衡:“……” 颜烛压住扬起的嘴角:“无妨,你说便是。” “是。”钱衡心想传闻有误,这三皇子哪里是不近美色?二皇子都知道要屏退左右。 如此想着,心里便没有方才那般尊敬了,钱衡接着道:“水患三月前就已平息了,朝廷发放的钱粮也都分发到地方,只是……” 颜烛道:“只是流民起义却未平息?” “是。”钱衡点头。 茯苓道:“当然平息不了,这里的人又不是饿的,光吃饭能解毒?” 钱衡没想到茯苓竟然知道如此之多,这乐师好大的胆子,还敢在主子说话时插嘴,眼见颜烛也没有半分不满,他也不敢出言斥责。 看来这乐师很是受宠。 颜烛放下茶盏,言辞严厉道:“你来勺水县数日,没查出来流民不是因为水患?” 他这句话气势太强,钱衡禁不住身形一震,“查、查出来了,确实不是因为水患,是因为某种、某种毒虫中毒,毒性很强,还未找到解毒之法……” “勺水县县令何在?”颜烛提高音量,带了怒意,“身为地方官,谎报灾情,该当何罪!” 钱衡抹了把冷汗,道:“勺水县县令也中了毒,三日前便毒发身亡了。” 颜烛问道:“那管理此县的知府呢?” 钱衡答道:“知府周棋知晓殿下亲临,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此时应当……” “启禀殿下、大人,周知府带人在外求见。” 颜烛道:“让他进来。” 周棋年逾四十,他与手无缚鸡之力的钱衡不同,身形并不单薄,腰间佩剑,大步流星走进来,他进来之后第一眼看见了茯苓,这一下看直了眼,竟然忘了行礼。 他未曾想,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茯苓翻了个白眼:“看个屁呀。” 钱衡轻咳一声:“周大人。” 周棋这才反应过来,一抬头竟然发现颜烛看他的眼神带了杀意,他赶紧行礼道:“微臣周棋拜见三皇子。” “免礼,”颜烛眯起眼,开口便直接问道:“勺水县毒虫之事,你可知晓?为何不如实上报!” 周棋道:“都怪这勺水县县令,胆敢欺瞒朝廷,微臣也是这几日才知道的,已经派人控制了。” 茯苓冷笑:“把错都推到死人头上,那起义的正心会都要打到县衙门口了,你前几日才知晓,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周棋语塞:“这……” 颜烛道:“我问你,你是如何控制的?” “为免中毒者伤人,微臣把中毒的人都分离开,让百姓足不出户,减少中毒的可能,禁渔禁市……” 颜烛打断他:“你可知是因为什么中毒?” 周棋一愣:“据说是血吸虫,江南多水,下游血吸虫病屡见不鲜,也可能是别的毒虫,还待进一步查验……” “外头流民起义都打了十几里了!还待查验?”颜烛气得摔了茶盏,“此次中毒根本不是因为水虫,勺水县靠水吃水,你断渔禁市,这是绝了百姓的生路!” 周棋马上跪在地上:“是微臣无能,微臣回去一定派人好好探查……” 说来说去,还在打官腔,也没说如何解决问题。 颜烛道:“现在就给我查!把中毒的人数、症状、何时、何处开始的,统统查清楚了报上来!” “是,微臣这就去查。”周棋抖着一身横肉,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临走前还没忘了再看茯苓一眼。 茯苓:“这狗官的眼睛不想要了是吧?” “他敢觊觎你,我就让他命也别要了。”颜烛压低声音,接着对钱衡道:“钱大人去查查朝廷赈灾钱粮数目是否有误。” 钱衡心想这美人枕头风吹得可真厉害,四品朝廷命官三皇子说杀就杀,他赶紧应道:“是,微臣这就去。” 等人都下去了,茯苓去拉颜烛的手,“别生气。” 颜烛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我不是生气,出了这么大的事,这这人不考虑怎么解决问题,只想着如何推卸责任,地方官尸位素餐是常事,但却不该习以为常,这一切原本不该如此。” 茯苓道:“他们不就是仗着有槐山派做靠山么?那个周棋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来着?” 颜烛接道:“他是韩斌夫人的远方表弟。” 茯苓点点头:“韩家在江南的势力可真大,江湖涉足朝廷,皇帝不管?” 颜烛摇了揺头:“父皇只求眼前的平安,不欲引起纷争。” 但这样却不是长久之计。 朝廷势弱,二皇子与槐山派野心勃勃,通天教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这天下处处都是弊病,恃强凌弱,律法官府形同虚设,人命如草芥,百姓民不聊生。 “颜烛,你想当皇帝么?” 颜烛的眼里透出一束光,不是对权力的渴望和痴恋,而是一种本该如此的神色,他坐在这并不算太宽敞的屋子里,却仿佛将山河万里都尽收眼底。 是的,本该如此。 他生来便是真龙,理当凌驾于九天之上。 “我会帮你,你要这江山,我便帮你夺位,你要这江湖,我便帮你镇压武林。”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肃清一切阻碍,这天下谁也不能拦你。” “那些我心里有数,”颜烛笑了,轻声道:“于你,我只有一事相求。” 茯苓正色道:“你说。” 颜烛将他拥入怀中:“我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学的小可爱要注意防护,早点休息哦!文等有空了再看,好好学习,做祖国的好花朵!_(:з」∠)_ 今天换封面了,是我自己写的不要脸丑字啊哈。 第32章 钱衡出了驿馆,走了没多久,七弯八绕来到一个小巷子,便见周棋的马车等在巷口。 钱衡谨慎的四下张望,没看到人影,这才上了马车。 周棋拱手道:“钱大人。” “周大人,”钱衡没接周棋递过来的茶,“不知此处是否有三皇子眼线,我们还是快些说事吧。” 周棋点点头:“这三皇子看起来不像个好糊弄的,不是说他在道馆里待了十年么?” “那不过是骗人的说辞罢了,”钱衡压低声音道,“他根本不在道馆,而是去了霍山拜师,据说武功很高。” 周棋惊讶道:“是天下第一大门派——霍山派?” “此事万不可声张,”钱衡道,“胡丞相近日弹劾了户部尚书,于二皇子在朝中很是不利,此次专门派我来江南,也是希望借毒蝎之名除掉三皇子。” 周棋只不过是韩夫人的远房亲戚,一旦出事二皇子和槐山派未必保他,于是犹豫道:“可那毕竟是皇子……” “你在江南这么些年,不干净的事做的还少?若没有二皇子和槐山派,你这知府的位子能坐得这么稳么?三皇子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你做的那些事被他翻出来,别说乌纱帽了,命都难保!”钱衡咬牙道,“事已至此,你没有退路了,你也算半个江湖人,畏手畏脚的如何成大事?” 威胁完,钱衡缓下语气劝道:“二皇子背后有槐山派支持,韩贵妃又有盛宠,三皇子有什么?他不过只是在霍山学武,何况霍山派从不参与朝堂之事,这皇位以后定是由二皇子继承,此时除掉三皇子,只是免得他日后生事罢了。” “我……” “我方才见你总看那三皇子身边的乐师,”钱衡戏谑道,“三皇子一死,那美人柔柔弱弱,还能去哪儿?” 周棋眼中一亮,心下已有了决断,“钱大人放心,下官自然把事情办妥,事成之后,还望钱大人替下官在二皇子面前美言几句。” 钱衡笑道:“这是自然。” 从马车上下来,走出巷口,钱衡收了笑意,啐道:“鼠目寸光的东西,本官说了那么多利害关系,还没个美人有用。” 但那美人确实极美,只可惜不是个女子。 不知茯苓听见“柔柔弱弱”会作何感想,他此时正和颜烛几人在县令府邸里。 那真是一代清官,家里除了这个县令专属府邸的空壳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家中尚有老母幼子,凄凄惨惨,挂了白布却尚未发丧,一问才知,送葬入土的银子有是有,但花完就连饭也吃不上了。 根据暗卫调查得知,三月前勺水县县令就已上书毒蝎泛滥之事,无果后又多次上书,都被压了下来,期间也曾开放医馆收治百姓,但每日药材消耗太大,勺水县税收大多上交知府,内库吃不住,县令甚至自掏腰包,依旧没撑上多久。 后来县令因为四处奔波,不小心被毒蝎蛰伤,中毒后卧床不起,没了主事的人,勺水县更是每况愈下。 颜烛让李忠拿了一千两银子,交给县令的妻子。 “朝廷体恤县令恪尽职守,乃是忠臣清官,这是特意追赏的,望夫人节哀。” “民妇感念朝廷大恩,”县令妻儿披麻戴孝,满脸泪痕,颤抖着接过银两,跪在地上给颜烛磕头,“老爷泉下有知,也会得到安慰的。” 不会的,茯苓在心里说,他效忠的君主和朝廷,不知道他死了,更不知他为何而死。 或许还在怪罪他失职,搞得流民四起。 他上头的知府周棋好事占尽,乘马车,穿锦缎,赋税收得足,政绩斐然,官途坦荡。 而他人已经死了,出了事还得替周棋背锅。 凭什么呢? 他做了一个好官,他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死后家徒四壁,母亲妻儿无依无靠。 他甚至还不能清清白白的走,凭空要遭人抹黑。 几人从县令府邸出来,心里不免唏嘘。 邱毅忍不住骂道:“这周棋也太不是东西了!” 茯苓少见的没说话,他注意到颜烛的情绪低落,牵住颜烛的手。 “这天下有无数个周棋,可却没有多少个勺水县令,”颜烛叹息,握紧茯苓的手,“朝廷上下的根本弊端不除,周棋就永远除不尽。” 茯苓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说:“我家颜公子可厉害了,一定能做到。” 颜烛心里那点阴郁被他扫去大半,没忍住曲起指尖轻刮了他的鼻梁。 邱毅:“……” 几人接着去了收治中毒百姓的“安济坊”,这是钱衡来了才刚设下的,合并了勺水县令之前设的几个小医馆,把中毒的百姓都集中在这里,不过几天的时间便人满为患。 地上铺着稻草席,到处都躺着中毒的人,男女老少皆有,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 勺水县的主簿金茂昨日见过颜烛,眼下见到这三皇子亲临,赶紧迎上去:“下官拜见三皇子。” “免礼,”颜烛问道:“中毒的百姓如何了?” “情况不好,”金主簿个子不高,如今这么一瑟缩,更显得身形瘦小,“药材不够,昨日又有十三人毒发身亡。” 颜烛道:“我已经上书朝廷,请求调派药材,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话是这样说,且不论以上头那帮狗头官员的办事效率,药材何时能送到,即便送到了,找不到解毒之法,也只能拖着。 “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金主簿语气苦涩,道:“下官能力有限,县令大人遗愿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正说着话,后面有两个杂役抬着个人过来:“大人,又死了一个。” 金主簿连忙转身:“你们可知这是谁?若是冲撞了殿下……” 两个杂役一听是殿下,赶紧抬着转头。 “等等,”颜烛道,“抬过来看看。” 两个杂役不知他是何意,还是听从的抬了过来,把尸体放在了地上。 见颜烛要走近,金主簿劝道:“殿下身份贵重……” “无妨。”颜烛俯身查看,茯苓也跟着他蹲下。 地上的人应当是毒发身亡不久,尸体还未僵硬,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里都是鲜血。 “七窍流血,”颜烛查看了一番,问道:“毒发身亡时都是如此么?” 金主簿答道:“是的,先是感觉剧痛,接着七窍流血,三息之内便没了生气。” 颜烛问茯苓:“你怎么看?” 茯苓道:“太巧了。” 太巧了,本来生在沙漠的毒蝎偏偏在江南泛滥成灾,本来就很奇怪,被通天教害死的人也是七窍流血,乍一看死状没有半分不同。 邱毅不明所以:“什么太巧了?” 茯苓拍了拍邱毅的肩头,道:“回去再同你解释。”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定是有人故意为之。”颜烛站起身,道:“眼下一是要找到解毒之法,二是要除去毒蝎。” 远处突然有人惊叫一声:“有毒蝎进来了!” 安济坊内一下炸开了锅,躺在地上的中毒者、照顾患者的人乃至大夫都一慌了神,惊恐失措的尖叫着四处逃窜,那小小的毒虫,在他们的心中便是鬼差的化身,要把人往阴曹地府里拉。 人一乱,更不知道那毒蝎子到底在哪儿,有几个中毒了身体虚弱的人,被人群推到在地上,无数双脚踩过,这一下就没能再爬起来。 颜烛把茯苓拉至身边,拔出昆吾剑,一剑劈开旁边放着的桌案,用了内力吼道:“都别动!谁再妄动立即格杀!” 木桌被劈成两半,一阵巨响之后,人群安静下来了,颜烛道:“大家四下看看,毒蝎在何处?” 茯苓心想跟着颜烛真好,他连刀都不用拔。 死一般的寂静,屋内的人屏住呼吸,紧张的四下看着,找寻毒蝎的踪迹。 突然有一个女子尖叫道:“毒蝎在这儿!” 所有人跟着又乱了阵脚,一窝蜂的往角落里缩,有人甚至从窗户外跳了出去,屋内的桌案被打翻,瓶瓶罐罐跌了一地。 颜烛刚要提剑刺去,一枚银针破空而来,将那毒蝎钉在了地上。 “柳姑娘!”茯苓一回头,正是柳晚晴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张发财和王有钱,他欣喜道:“你们总算来啦!” 颜烛看了一眼门外五官清秀的女子,拉着茯苓的手腕,没让他跳过去。 茯苓反手牵住颜烛,与他十指相扣,拉着他向门外走。 “这是霍山派的颜少侠,这位是柳姑娘,后面的是张发财和王有钱,你见过的。”茯苓笑着挨向颜烛,一一介绍,颜烛也微笑与他对视,又看向门口三人。 那眼神暗示的非常明显,颜烛稍稍上前一步,将茯苓侧身挡在身后,这是一个典型的保护动作,三人看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颜少侠幸会,”柳晚晴提着药箱,“我此番是为毒蝎中毒而来,可否先为百姓就诊?” 颜烛道:“自然,柳姑娘请。” “发财、有钱,你们俩也跟着柳姑娘留在安济坊,”茯苓道,“我和颜烛去看看毒蝎最早出现的地方。”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邱毅跟着走出来,“我自己骑马就好,不想再和你俩坐马车了。” 茯苓笑道:“太好了,你在马车里我俩都不自在,又不能把你赶下去,总算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邱毅在心里翻白眼,到底谁不自在啊?这两人明明如鱼得水快活的很! 第33章 金主簿在前面带路:“这个村子就是毒蝎初次出现的地方。” 茯苓道:“好安静啊。”进村走了好一段路了,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清清冷冷,连鸡鸣狗叫声都听不见。 金主簿道:“大半的人中了毒,或是毒发身亡,或是举家逃难,或是被送去了安济坊,或是投靠了起义军,眼下已是十室九空了。” 邱毅问道:“那我们上哪儿找人了解情况?” “那里有炊烟。”颜烛向指向西边,一缕烟慢慢的向天幕中升起。 有炊烟就一定有人,这户人家门窗紧闭,金主簿上前,敲了好一会儿门,才终于打开了一条缝,有个妇人站在门后,小心的打量着门外的人,小声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金主簿语气温和的道:“我是勺水县的主簿,这几位是朝廷派来的大人,专门来了解村里毒蝎中毒一事。” 妇人似乎不欲多说,但一听是“大人”,又不敢不开门,几番踌躇,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金主簿又道:“大人是为解决此事而来,莫要让大人久等。” 颜烛补充道:“我们几人都未中毒,不会把毒蝎带进来的。” 妇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了门,让几人进去了。 这间农舍看起来很平常,土砖土瓦,门上挂着干辣椒和玉米,农家没有茶,有个七八岁大孩子远远的看着他们,妇人让孩子回屋,自己去厨房给他们端了几碗水。 “多谢,”颜烛道,“村里什么时候开始有人中毒?” 妇人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她答道:“去岁秋天就有了,只是还不多,开春以后突然就……” 茯苓看了一眼,发现桌上碗筷有三双,于是问道:“怎么没见你丈夫?” 妇人一愣,支支吾吾道:“我丈夫他、他……” 邱毅反应过来了,他跟着道:“对呀,为什么你家无一人中毒?” 妇人脸色有些白:“我、我也不知……” 金主簿也道:“可是有什么方法能避开毒蝎?这可是关系上千人性命的大事!” 妇人还是摇头:“我也不知道……” 邱毅:“你再好好想想。” 妇人:“我……” “那个,打断一下,”茯苓站起身,“我内急,想借用一下茅厕。” “你去做什么?”颜烛拉住他。 茯苓俯身,压低声音在颜烛耳边道:“放心,我就去后面随便看看,这巴掌大个院子,有事我一喊你就能听见。” 茯苓的武功在江湖上少有敌手,只是他现在身上有伤,颜烛不放心的叮嘱道:“快去快回。” “好。”茯苓顺着妇人指的方向去了,他到了后院,却没去茅厕,在后院转了几圈,这户人家就是最普通的农家,除了公鸡养的有点多之外,茯苓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坐在磨盘前,望着那四只公鸡啄食,自言自语道:“养这么多公鸡干嘛?又不下蛋,专门养来捉虫吗?” 捉虫? 四只大公鸡围着在一起,认认真真的在地上啄着什么,茯苓走过去,蹲下来,把它们拨开:“让一下让一下,让我看看。” 两只公鸡被“霸王”茯苓推倒在地上,委委屈屈站起来,茯苓背后的龙牙刀煞气太重,众鸡不敢造次,只能憋屈的站在一旁。 “四打一啊,算什么英雄好汉?” 四只公鸡围在旁边,扑了扑翅膀,并没有想当英雄好汉的意思。 茯苓看着地上满是伤痕的甲虫,突然灵光一闪,他小时候家里也养过公鸡,娘亲说什么来着?蝎子最怕公鸡! 难怪这家人没被毒蝎蛰伤! 毒暂时解不开了,起码能把源头解决! 茯苓欣喜的站起身,正打算回去,感觉有目光扫过来,他转头一看,那七八岁的孩子正在看他。 茯苓笑了笑,远远的向院子里站着看他的小孩招手:“小弟弟,来。” 小男孩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直直的望向茯苓。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初步有了美丑的概念,他吸着鼻涕,一眨不眨的盯着茯苓看,在看见茯苓从怀里掏出桂花糕的时候,简直像看见了神仙。 “这个好吃的给你,你能告诉我,你爹去哪儿了吗?” 小男孩接过桂花糕,先是迟疑的尝了一口,接着便津津有味的大口吃了起来。 茯苓笑道:“好吃吧?” 小男孩没理他,自顾自的吃着,等他吃完,舔了舔嘴上的渣,也没开口。 “好吧,”茯苓撇嘴,转身道,“不说就算了。” 茯苓走出几步,听见小男孩在背后道:“爹爹去找正心会了。” “正心会?”茯苓还未细问,便感觉身后有人极快靠近,他退后几步,拔出龙牙刀,抵住迎面而来的刀刃。 他身上还有伤,不便使用内力,没想到对方也没用全力,茯苓低头,待看清了那把刀的剑柄,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那把剑他在熟悉不过。 茯苓试探的喊道:“师兄?” 对面的人收了刀,扯下蒙着面的布,露出了那张茯苓熟悉的脸,几年不见,吴子安的五官越来越像吴恒。 吴子安看着比从前沉稳了许多,但看向茯苓时还是那张臭脸,他语气冷淡的问:“你还记得我?” 茯苓也收了刀,“当然记得,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先跟我走,”吴子安拉着茯苓的胳膊,“回去再说。” “回哪儿去?”茯苓站着不动,“我现在不能走,我……” “不走是吧?”吴子安似乎压着火气,他道:“那你转过去。” 茯苓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了,转过身去。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动静,茯苓猜不透吴子安要做什么,疑惑的喊了一声:“师兄?” 无人应答,茯苓还在考虑要不要转回去,突然闻到一股异味。 药劲太强,茯苓毫无防备,大脑一片混沌,失去意识的时候他在心里想:夭寿了,他这个一根筋直来直去的师兄,竟然会用药了! 江湖太险恶。 茯苓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颜烛虽然知道茯苓应当出不了事,还是不免担心,于是对李忠道:“你去找找他。” “是呀,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忘记带厕纸了?”邱毅从怀里掏出一叠,递给李忠,“我这里有,你去给他送一点。” 李忠:“……” 但李忠毕竟是李忠,他还是面不改色的接过了厕纸,往院子后面走。 没多久,李忠就急匆匆的回来了:“公子,茯公子不见了!” “什么?”颜烛“腾”的一下站起身,“怎么会不见了?” 邱毅问:“你认真找了?茅厕和厨房都找过了?” 李忠道:“四处都找过了,确实不见茯公子的踪迹。” 颜烛立即便往屋外走,然而屋后只有几只公鸡在悠闲的踱步,那股迷药早就散尽了,什么都没留下。 邱毅不放心,又去茅厕和厨房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他急道:“真不见了!他身上还有伤啊!” 一提起伤,颜烛心里就慌,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小男孩面前,尽量温和的问道:“小弟弟,你方才看见一个大哥哥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稳,眼中的情绪却如风云翻涌,小男孩嘴上还粘着桂花糕的碎屑,他忍不住发抖:“看、看见了……” 那妇人此时也跟了出来,惊恐的看了颜烛一眼,一把抱住孩子:“你要做什么?” 颜烛沉着脸问:“他去哪儿了?” 小男孩被颜烛身上散发的气场吓得打起了嗝:“呃,走了,不、不知道……” 李忠道:“公子,此处没有打斗痕迹。” 没有打斗痕迹,他们方才也没听见动静,除非对方一招致命,但这不太可能,就算茯苓身上有伤,他还带着龙牙刀,也没人能在一招之内战胜他。 何况颜烛恨不得天天把他抱在怀里养伤,内伤虽然还没好,但茯苓这几天已经能自如的走动,不可能有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茯苓不会什么都不说就一走了之,对方要悄无声息的带走他,要么用药,要么和他是熟识。 昆吾剑出鞘,寒光照在那妇人满面惊慌的脸上,颜烛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里的冰渣:“你还隐瞒了什么,最好如实招来,否则……”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奶茶喝太多了,珍珠堵住了脑子,又卡文了 今天有点短【悲伤】_(:з」∠)_ 第34章 那妇人何曾见过真刀真剑?当下就什么都交代了。 原来她方才开门时,他丈夫就从后院跑去正心会通风报信了。 颜烛冷声问道:“正心会为何要抓他?” 那妇人抱住孩子,惊恐的摇头:“我不知道,我丈夫是正心会的,我真的不知道……” “李忠,马上召集暗卫,准备去正心会。”颜烛收了剑,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恐吓和妇孺算什么本事? “是。” “我也赶紧叫张发财和王有钱过来,跟你们一起去正心会。”邱毅拿出一块黑檀木的令牌,没过多久,便有一只血鸦出现在半空中。 正心会离这里不远,就在对面的山腰上,这里聚集的人,大多是生活难以维系的普通百姓,又或是中毒尚浅但无力医治的人,跟着正心会劫富济贫,便有钱去给自己或家人买药。 勺水县以渔业为生,周棋禁渔禁市,让他们断了生路,生活无着的同时又遭受毒蝎之灾。 很多人甚至没明白起义叛乱是什么意思,只是在这里看见了一线生机。 “都是普通百姓,没有武功,不要伤及无辜,”颜烛看了一眼山腰的建筑,眉眼间尽是焦灼,“所有人分散开,找茯苓在哪儿。” 茯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迷药的药劲还完全没过,他感觉身上有些无力,不过倒没有别的不适,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木桌、木床、木柜子,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家具了。 他的龙牙刀就放在窗边的木台上。 “醒了?”房门打开,吴子安拿着端着盘子进来。 一股韭菜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盘子里是刚出锅的韭菜饼。 茯苓往龙牙刀旁边坐了坐,问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你问我做什么?我倒想问你想做什么!”吴子安将那盘韭菜饼丢在桌上,瓷质的碟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我要是不来,你打算给人做一辈子男宠?” 茯苓一怔:“……啊?” 吴子安怒火中烧:“你少给我装!你不是说你去报仇么?我爹教你刀法就是让你做这个的?丢人现眼的东西!” 茯苓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和颜烛的关系,连忙站起身道:“师兄,你误会了,我不是……” “你别叫我师兄!从小就会装模作样,亏我爹娘还对你这么好!”吴子安一掌推过去,正好打在茯苓胸前,茯苓伤还没好,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床上。 吴子安不知他有内伤,看他这虚弱的模样,突然想起了什么,心里更气愤,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怎么回事?傍上个男人都不练功了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茯苓胸前血气翻涌,他喘着气:“师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傍上他,我和他是……” 门外传来一阵巨响,打断了茯苓的话,那木门飞进来,撞在柜子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颜烛提着昆吾剑站在门口。 接着他看见了屋内的景象,茯苓脸色惨白的坐在床上,一个陌生的男子俯身拽着他的衣领,两人一齐转头看过来。 龙牙刀就放在旁边,茯苓没动也没反抗,他定然认识这个人,还与这人举止亲密。 颜烛面沉如水,昆吾剑带着杀意指向吴子安:“放开他。” “我没找你,你倒自己来了。”吴子安放开茯苓,眯起眼,也抽出刀。 茯苓一把抓住吴子安:“不是,我还没说完,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你他妈给我闭嘴!”吴子安推开茯苓,转过身,“你休想再靠近他!” 颜烛听见茯苓的话,他难以置信的看向茯苓:“你说我们不是什么关系?” 茯苓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越说越乱,他赶紧又开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然而旁边的两人根本没空管茯苓是什么意思,吴子安已经提刀冲了上去,他这些年游历江湖,见的人和事多了,心境早已不似当年冬青镇上不懂事的少年,刀法也精进了很多,即使不敌颜烛,也丝毫不露怯意,刀法中带着怒气,比平时还重几分。 茯苓再讨人厌,也是他的师弟,是他爹费尽心血教出来的,容不得别人侮辱! “别打了,先听我把话说完!”茯苓喊了几声,那两人依旧置若罔闻,招式不停,这一阵惊天动地的,打下去还得了? “我让你们别打了!”茯苓大吼一声,拔出龙牙刀,手中蓄力,一刀劈断了床腿,床上挂的帷帐撑杆噼里啪啦的摔了一地。 颜烛和吴子安停下来,齐齐看向他。 茯苓撑着刀:“两边站好,退开一丈,都别动。” 颜烛虽然生气,可还是照做了,退了几步,不过没有收剑。 吴子安的武功远不及颜烛,他身上带了点伤,完全不听茯苓指挥,站在原地,道:“叫什么叫?你还要不要脸了?还护着他!” 茯苓心说,我不护着他他能把你打死,但茯苓知道吴子安从小就要面子,要真说出口了肯定当场就要翻脸。 还是颜烛好说话。 “颜烛,这是我师兄吴子安,”茯苓解释向颜烛解释道,“他误会我们的关系了,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颜烛表情稍缓,但还是握着剑。 吴子安拿眼睛瞪茯苓,刀则指着颜烛,道:“你胡说什么?这是个男人!” “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男人,”茯苓走到颜烛身边,拉住他的手,“我喜欢他。” 颜烛揽住茯苓,眼神依旧冷淡的看向吴子安。 吴子安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给我滚!”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反而转身夺门而出。 “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男人和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吴子安吼道,“让开!” 门口的偷听的邱毅、张发财、王有钱,以及没能跟进去的李忠,纷纷整齐的让开一条路。 茯苓道:“没事,我师兄就是这个性子,他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颜烛没接话,面无表情的松开了手。 茯苓一看他神色,马上意识到不对劲,上前一步拉住他,问道:“怎么了?” “你自己跟他走的?”颜烛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也没舍得抽出手,任他拉着,皱眉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以为是槐山派的人把你带走了!” “我怎么可能不打招呼就跟他走?是我没防备,不知道他哪儿听的传言,说我是你的男宠,拿迷药把我绑到这里准备揍我呢,”茯苓见他面色稍霁,心里松了一口气,用脸蹭他的手臂,委屈道:“你要是不来,他刚刚就要动手打我了。” 颜烛能看得出来吴子安对茯苓有维护之意,自然知道吴子安不会动手打他,他也知道面前的人明明是在装模作样,但脸上那点冷意还是散的一干二净,于是伸手把茯苓搂在怀里。 “罢了,是我急糊涂了。” “哎呦——”邱毅捂住眼睛,刚迈进来一步,转了个圈另一只脚又迈出去了,“我看你们二位应该都没事,不打扰了哈。” “我得去找一下我师兄,”茯苓端起桌上的韭菜饼,“正心会再怎么说也算造反,赶紧要让他解散了。” 颜烛点点头:“那我在此处等你。” 茯苓端着那盘凉透了的韭菜饼,去厨房重新回锅热了一遍,接着找了好大一圈,才在屋后的角落里找到了吴子安。 吴子安坐在台阶上,那背影已是成年男子了,茯苓想起了那年他去学堂给吴子安送馒头。 那时候,吴子安也是这样避开其他人,一个人垂头坐着。 “师兄。” 吴子安转头,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是一愣。 “多年未见,师兄还是老样子。”茯苓笑起来,在他身边坐下来,把那韭菜饼递给他。 “回个锅都能煎糊,你也还是一样笨!”话虽这样说,吴子安拿起来一块饼,把剩下一块连同盘子丢到茯苓旁边,“你自己尝一块!” 茯苓把那块饼拿起来,咬了一口,韭菜的味道溢满口鼻,他眯起眼睛,想起在冬青镇上的时光,冒着热气的蒸笼,细白的面粉,布抱着的馒头和包子…… 师娘端出一盘韭菜饼,给他怀里偷偷塞鸡蛋,师父拄着拐杖,站在拖车旁,笑眯眯的看着他。 眨眼间过去了十年之久,每每回想,那真是一段快乐无忧的日子,是茯苓生命中为数不多,值得珍藏的岁月。 “茯苓,”吴子安吃着韭菜饼,“我从小就不喜欢你。” 茯苓点头:“我知道。” “我讨厌你,你烦的要死,”吴子安握着刀,道:“但你是我爹的徒弟,是我师弟,你要是被人欺负,就是在给我、给我爹丢脸,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茯苓弯起眼睛,“师兄,你这些年怎么过得呀?”教 唐 團 隊 獨 加 峥 理 吴子安道:“你管我怎么过的,反正有那笔钱,饿不死就是了。” 茯苓点点头,没再多提,他们师兄弟向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今日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闲聊,已经非常难得了。 沉默片刻后,茯苓道:“师兄,正心会是造反,不能留。” “我知道是造反,我读的书比你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注)”吴子安几口吃完韭菜饼,接着说:“这些年我四处走,去了不少地方,你看这天下都乱成什么样了?就说这勺水县,要有活路谁想造反?” 所以吴子安才会入了正心会,想领这些平头百姓找一条生路。 “我相信有一人,定能改变这个天下。” “谁?” “三皇子颜光曜。” 吴子安皱眉道:“你是魔怔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他心怀天下,是真正的侠义君子,如果有人能改变这个天下,一定是他。”茯苓坐在台阶上,看向远处,层层山峦相叠,他眼里透着光,声音轻缓却很坚定:“我会尽我所能帮他。” 作者有话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德经》 第35章 几人回到驿站已是傍晚,吃完晚饭,茯苓出门转了一圈,提了一只公鸡回来。 这只大公鸡正直壮年,羽毛鲜亮,十分神气的在屋里踱步,那气派很像个巡视自家稻田的土财主。 邱毅看着那鸡在地上到处乱跑,问道:“怎么,你晚饭没吃饱,打算当夜宵?” “我想试试公鸡能不能对付毒蝎。”茯苓使坏,抬腿伸过去,那公鸡被他猛的一绊,扑倒在地上。 “喔喔喔!” 茯苓笑起来:“先饿它一顿试试,不行的话当宵夜也成。” 那公鸡刚爬起来,不知道听懂了没有,缩着翅膀远离茯苓。 茯苓走过去将它一把拎起来,道:“行了,折腾一天了,都散了,回去睡觉吧。” “茯苓。”颜烛坐在椅子上没动。 茯苓转头:“怎么了?” 颜烛端坐在椅子上,飞快的看了他一眼,犹豫道:“房间是钱衡安排的,他没给你专门安排房间,我……” 茯苓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了,“哦”了一声。 颜烛似乎有些不自在,他站起来,道:“是他误会了……” “他误会什么?”茯苓靠过来,故作惊讶的问道:“我难道不是颜公子的枕边人么?” 颜烛笑道:“自然是,是我多虑了。” 两人至今尚没有同过床,一是考虑到茯苓之前身上有伤,二是颜烛很有君子之风。 实在是太有君子之风了,他在人前虽然依旧细心体贴,但从来不会有太过亲密的举动。 这是他们两人的事,当着外人的面,做那般浪荡的举止,是对身边人的不尊重,如此与对待侍宠妓子有什么区别? 在马车上尽管只有邱毅,颜烛最多也只是抱一抱茯苓。 这让茯苓每次靠他近一点,都有种在耍流氓的感觉。 月光照进来,茯苓只穿着里衣,趴在枕头上看着走进来的颜烛,拍了拍身边的被褥。 月下看美人,墨发散下来,眉眼弯弯,带着清辉的一点点朦胧。 颜烛忍不住扬起嘴角,上了床,躺进了被子里,身边的人已经蹭到了他身边。 颜烛侧身,将他搂在怀里,抬起手,把他鬓边一缕青丝挽在耳后,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睡吧。” 茯苓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他把头埋在颜烛怀里,也听见了颜烛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传过来,牵动他的心神。 被颜烛身上的气息包裹,茯苓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安心过。 好像只要在他怀里,便可以什么都不想,压在他心头的、纷乱复杂的、充斥着血色和残忍的一切,都被这温柔的气息暂时冲散。 睡至半夜三更,一阵惊天动地鸡叫声把茯苓从睡梦里硬拉出来,茯苓感觉身下一空,他猛的惊醒,睁眼一看,颜烛把他了抱起来,站在床边。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怎么了?这公鸡大半夜的打什么鸣?”茯苓揉眼一看,那大公鸡跳到了床上,正在被窝之间纵横捭阖,英勇作战。 突然它把头往被子里一伸,扑腾了几下,再伸出来时嘴里叼着一物。 待茯苓看清了那东西,还残存的那一点点睡意立时散了个干净。 “是毒蝎!” 颜烛抱着他,把他放在桌上坐着,问道:“可有哪处不适?” 茯苓摇头:“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颜烛笑道,“多亏了它。” 茯苓问道:“白天不是检查过了吗?怎么还会有毒蝎在床上?” “驿馆有人心怀不轨,”颜烛眼神露出一点杀意,喊了一声:“来人!” 守夜的暗卫应声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去把其他人叫醒,以防生变故,”颜烛神色微敛,“查昨日靠近这间屋子的所有人,天亮了我要亲自审。” 暗卫应道:“是。”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颜烛倒了杯茶,递给茯苓。 “睡不着了,”茯苓接过茶,一口喝干净,从桌上跳下来,卷起外衫往身上一裹,道:“不如我们出去看星星吧。” “好。”颜烛点头,把他裹在身上的外衫拿下来,仔仔细细的给他穿好。 两人上了屋顶,并肩坐在一起,抬头看如墨色的天幕,此时月上梢头,只有几颗零散的星星。 茯苓说:“记不得三年前?我俩在房顶上见过一面。” 颜烛点头:“自然记得。” 当时月下两人,一个提刀,一个握剑,明明是兵刃相见,现在想来,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悸动。 不知是不是那时月色太过朦胧,两人的眼中都只能看见对方,除此之外的一切人和事,都在月色中模糊。 月下人是心上人。 颜烛转过头,看向茯苓,眼中墨色化开,他轻声道:“我自从那日见了你,便再也忘不掉了。” “我比你还要早,”茯苓弯起眼睛笑了,“十年前在冬青山,你往我怀里塞了一包桂花糕,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怀里清香弥漫的桂花糕,冰天雪地中那一点点温柔的暖意,让茯苓魂牵梦萦,他愿意用一生去追逐。 所以他要变强,要走出冬青镇,数年之后,他才得以和颜烛在月下重遇。 颜烛笑起来,慢慢靠近,抚过茯苓的脸,落下一个绵长的吻。 茯苓闭上眼,与他十指交扣。 十指连心。 初夏的夜色如水,晚风拂过,吹起发丝和衣袖,极轻、极缓。 他比夜色更温柔。 暗卫把其他人叫醒,大伙后半夜都没睡,天一亮,全都顶着黑眼圈坐在了驿馆前院。 院子里摆了一圈椅子,颜烛和茯苓坐在中间,昨晚那只公鸡成为了大功臣,也有一席之地,一改昨日被人绊倒的命运,它神气的蹲在一把椅子上,旁边还放了一碗小米,绿豆眼里又有了土财主的神色。 “邱毅,”茯苓指了指大公鸡,道:“以后它就是你弟弟,秋裤。” 邱毅打了个哈欠,道:“你昨晚熬糊涂了是吧?” 茯苓靠椅子上,半宿没睡精神却很好,他道:“你这说得跟谁睡醒了似的。” 别人怕毒蝎上身,后半夜都没敢合眼,只有他跟着心上人在房顶上数星星。 茯苓坐直身子,兴致勃勃的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昨晚和颜烛……” 邱毅毫不迟疑的打断他:“不想,谢谢。” 李忠压着个杂役走上来,那杂役身上带了伤,被这么一推,跪倒在地上。 “殿下,人已带到。” 一阵安静,颜烛拿着一杯清茶,细细的尝了一口,仿佛没看见跪着的人,满院子的人盯着那个杂役看,谁也没出声。 那杂役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无名的安静让他忐忑不安。 颜烛把手上的茶盏放下,看了一眼跪着的人,道:“怎么,不肯说?” 那杂役眼睛一转,道:“不知殿下想让小的说什……” 茯苓摆摆手,凑近道:“殿下,依我看,不肯说就上刑吧?” 颜烛点头,两个暗卫上来,把杂役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裤子,开始打屁股。 那杂役一句话还没说完,先挨了一顿板子。 钱衡听见风声,匆匆赶到,正好看见这一幕。 “钱大人来了,快坐。”颜烛温和的让人给钱衡搬了把椅子。 “微臣拜见三殿下。”钱衡走进院子,将院内的人大致扫了一眼,被茯苓身后的张发财和王有钱吓了一跳,其他人还好说,这两人身上的江湖气太重,身上配着兵器,一看就不好惹。 三皇子拜入江湖门派,身边有些江湖人士也不奇怪,这两人面相凶恶,武功定然很高。 钱衡绝对想不到,这院子里最不好惹的,其实是那个坐在颜烛身边,柔柔弱弱的“乐师”。 院子中央的杂役被按在长板凳上,长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很响,与那杂役的哀叫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十分凄惨。 一大早这么闹腾,钱衡坐下,问道:“不知这杂役办错了什么事,殿下一早便这样责罚?” 颜烛还没答,茯苓先开了口:“殿下,他叫得好难听,我耳朵疼。” 说完捂住耳朵,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 颜烛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耳朵,马上厉声道:“没听见万公子说什么?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那杂役被堵了嘴,纵使想说话也出不了声了。 打了一柱香的时间,钱衡有些坐不住,他不能确定这人是不是周棋派来的,这么打下去,那杂役过会儿要是受不住,指不定要说出什么来。 院子里的人看这一顿打,简直看的莫名其妙,说审问,又什么都没问,说逼供,又把人嘴堵上不让说,仿佛真的只是想打一顿板子。 那杂役嘴里被塞了布条,此时正看向颜烛,晃着头,嘴里“呜呜”叫个不停。 邱毅先忍不住道:“他是不是有话要说?” 茯苓扯了扯颜烛的袖子,道:“殿下,我饿了,让底下人去审吧,我们去吃早饭好不好?” 颜烛笑道:“好。” 那杂役就这么挨了一顿板子,一句话也没说,在众人的惊疑中被抬了下去。 三皇子原来是这么个色令智昏的货色!果然没长在皇城,纵使会些武功也成不了大器。 钱衡心生一计,他站起身,拱手道道:“殿下,微臣有句话要说。” “吃过早饭再说吧,”颜烛似有深意的说,“正好我也有话要对钱大人说。” 第36章 邱毅见茯苓跟着柳晚晴往安济坊走,问道:“你怎么没跟颜烛一起?” 茯苓认真道:“虽然我也很想长在他身上,但我好歹也有腿,自己走一会儿不行吗?” 邱毅抿嘴,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成,你当我什么也没问。” 快到安济坊时,走在前面的柳晚晴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平静道:“茯苓,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颜烛已经把公鸡能除蝎子的消息传下去了,也派人四处搜集公鸡,往毒蝎多的地方送,”茯苓找了就地一坐下来,看样子打算长谈,“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公鸡不算少见,为什么就没人发现它能除毒蝎呢?” 邱毅道:“你认为有人在搞鬼?” “不是我认为,事实就是如此,”茯苓话锋一转,问道:“柳姑娘可有找到解毒之法?” 柳晚晴摇了摇头:“这毒蝎不像中原所有,毒性很强也很特别,我与这里的大夫都试过了,寻常法子只能拖延。” 茯苓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住他眼中神色,不是中原的蝎子,是不是娘亲从前入药用的沙漠毒蝎? 荠麦村与西域沙漠相距甚远,娘亲从哪儿弄到的沙漠毒蝎? 茯苓伸手,放在胸前,长命锁贴着他的肌肤,他带在身上十几年,此刻竟有几分陌生。 邱毅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无事,”茯苓抬起头,问道:“丁淮还好么?” “丁淮?”柳晚晴的神色在茯苓的注视下,有一瞬间的躲闪,“丁淮自然好……” 邱毅一听茯苓提起丁淮,马上不说话了,也不困了,那双圆眼睛瞪大了看着两人。 茯苓神色如常,继续问道:“他在门中么?” 柳晚晴看向茯苓,那双柳叶眼依旧如水般清澈透亮,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茯苓什么都知道了。 茯苓于她有恩,而丁淮则是她心中所念所思。 她知道一些丁淮的事,她没办法骗茯苓,可也无法说出口,几番犹豫后,她道:“丁淮不会害你的。” “现在是不会,”茯苓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的下摆,道:“他以后会恨我入骨的。” 若林芸真是丁月,茯苓绝不会放过。 柳晚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办法改变,有些事情是注定就是死结,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尾,却无力也无法阻止。 她只是希望结局不要太坏。 哪怕只好一点点。 柳晚晴先一步进了安济坊内,茯苓没动,邱毅和张发财、王有钱也都没动。 他们知道茯苓还有话说。 茯苓转过身,问张发财和王有钱:“弯月帮出什么事了?” 张发财答道:“秋帮主从川穹门回来后突然身体不适,一查发现中了毒,怕帮内没主事的人,我和有钱帮着照看了几天。” 茯苓闻言,扫了两人一眼,语气没多大变化,接着问道:“现在如何?毒解了吗?” 王有钱道:“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茯苓拍了拍王有钱的肩膀,笑道:“不错嘛,出去一趟结巴的毛病也好了?” 茯苓的语气轻松,和平时玩笑打趣没多大区别,王有钱却感到脊背生凉:“没、没有……” “行了,赶紧去帮忙吧,让人家柳姑娘一个姑娘家提桶挑水像什么样?” 茯苓转过身,大步往安济坊内走,不再回头看身后几人的神情。 “钱大人久等了。” 颜烛从内厅里走出来,此时钱衡已经喝了第三杯茶了,连忙站起来:“微臣没等多久,殿下事务繁忙,微臣就是等久一些也是应当的。” “倒不是什么大事,”颜烛轻笑一声,“他最近身体不舒服,吃饭总爱使性子。” 茯苓要是在肯定不会承认,颜烛完全是空口胡诌,茯苓除了练刀之外,最专注的就是吃饭了。 泰山崩于前而饭照吃。 钱衡尴尬一笑,道:“那位公子年纪小,想来……” “我的意思是,他少吃一口饭我都担心,”颜烛说到这里,语气陡然一变,眼里透出杀意,“若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他,我绝对会让那人生不如死,你明白么?” 钱衡毕竟只是个文官,那杀意让他不免生出几分怯意,他立即点点头:“微臣明白。” 于是颜烛收了杀意,仿佛刚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依旧温和的说:“钱大人方才说有什么话要讲?” 钱衡本来是想往茯苓身上泼脏水,让颜烛误以为身边出了内鬼,从而转移他的怀疑,现在看来,他如此宠那乐师,就算那乐师真背叛了他,他此时也不会信的。 钱衡只好道:“微臣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就不打扰殿下……” 颜烛语气平和的打断他:“钱大人但说无妨。” 钱衡抹了把冷汗,道:“微臣不知驿馆殿下是否住的惯,特来问问有无需要……” “钱大人以为呢?”颜烛冷笑一声,“钱大人如果没别的话要说,那就替我带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雷没劈到头上,只是因为还未下雨罢了。” 颜烛没说要把这话带给谁,说完就让钱衡回去了,钱衡一路上心里不安,又怕事情败露,不敢去找周棋。 周棋有武功傍身,又是地方知府,有势力在此,再不济槐山派也勉强能算作靠山,钱衡虽然是朝廷三品官员,但这里毕竟天高皇帝远,户部侍郎的身份在江湖上并不好使,还不如个二流高手,他只是一介书生,真出什么事不仅手手无缚鸡之力,那一院子的凶神恶煞,别说二皇子来不及救他,恐怕信儿没等到传入京城,他就一命呜呼了。 钱衡回到自己的住处,吩咐手下人,他从今日起开始称病,大夫说要静养,这几日闭门不出,什么人也不见,尤其周棋府里的,消息一概不收。 他此时顾不上周棋了,他只要把自己摘干净,保住性命。 至于那杂役,虽然但是叫得很凄惨,但并无性命之忧,被颜烛关了起来。 那杂役被抓到的时候也挨了顿打,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纵使说了,颜烛也不会信,不过也不指望他交代什么,通常这种送命的棋子知道不了多少。 能在驿馆指使杂役动手的,无外乎钱衡和周棋,颜烛并不能确实是谁,也可能二者皆有之,方才那般说只不过是试探罢了,反正这两人都不是好东西,迟早要清干净。 借毒蝎杀颜烛的想法不错,做法可就太不高明了吗万一失败了,简直就是自己在往刀口上撞,不过若是成功了,那确实益处不小,颜烛要是中了毒,手下人一乱,也没人会细查。 谁能料到,茯苓会发现大公鸡是毒蝎的天敌,所以特意抓了一只,养在卧房里呢? 下午颜烛带着李忠去了四处征集的公鸡,茯苓比他先回驿馆,颜烛回来的时候,茯苓正趴在地上,头往床底伸,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这样趴着。”颜烛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茯苓边说边比划:“你之前带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说把那竹编花也带回来了?放哪儿了?” 颜烛想起那个沾了鲜血的竹编花,道:“我之前让李忠收着了,来勺水县的时候也带着,找不到么?” 茯苓把柜子打开,又伸头在里面翻,“我找了好几遍了……” 衣裳全翻出来,没找着,茯苓又走到床边,考虑要不要把床板掀起来看看。 两人的衣服都混在了一起,颜烛把铺在床上的衣裳整整齐齐的叠好,又收回柜子里。 一声巨响过后,茯苓已经把床板掀开了。 颜烛问道:“是重要之物么?” “也不是,我就是找不到心里隔应,算了,丢了就丢了。”茯苓伸手想把床板掀了回来,被颜烛拦住,站在了一边,颜烛把床板还原,又拿了帕子给茯苓细细的擦拭手上的灰。 “天还没黑呢,这么大动静?”邱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茯苓,你锅上还煮着粥呢!” “对了!我给忘了!我今晚做了饭!”茯苓一拍脑袋,拉着颜烛跑了出去。 茯苓没到,柳晚晴、张发财、王有钱,包括李忠都奉命坐在了桌子旁。 江湖人不拘小节,人多坐在一起吃饭热闹。 桌上的菜式很丰富,不少都是江南菜,狮子头、醋鱼、油焖春笋、糯米丸子…… 红的红、黄的黄,颜色鲜亮,酱油、醋、小葱配合的恰当,放在白瓷盘里,卖相非常好。 张发财和王有钱眼睛直直的盯着菜,手上握着筷子,蓄势待发。 颜烛眼里写满了惊叹:“你会做江南菜?” “不会啊,”茯苓端出来一个瓦罐,里面是白粥,粥水清亮,“酒楼里的菜不都长这个样么?我照着做的。” 邱毅从后面跟上来,手里端着一晚白饭,一碟咸菜。 柳晚晴不解的问道:“今日菜这么好,你为何还要用咸菜下饭?” 邱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茯苓,什么话也没说,坐下就着咸菜开始吃饭。 他心想,这会儿说了也没人信,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人一齐,开始动筷子,吃了第一口,所有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这菜看起来确实是美味佳肴,只有一个缺点——不适合吃。 李忠起身,抱拳道:“公子,属下身份卑贱,与公子同桌实在惶恐,恕难从命。” 话里很有几分忠臣义士的悲壮,仿佛不是要他同桌吃饭,是逼他欺君造反。 柳晚晴拿出手帕掩嘴,把口里的丸子吐出来,包在了里面,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微笑道:“我突然想起刘大夫找我有事,得回一趟安济坊。” 说完莲步轻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坐在她身边的张发财,嘴里塞了一块春笋,吞又实在吞不下去,吐又不敢吐出来。 “老大、粥好像、没熟。”王有钱用勺子舀起一勺粥,粥水倾斜而下,粥米粒粒分明。 “何止是没干,这粥把水滤干净,又是一把好米。”邱毅看一眼颜烛,故作惊讶的对茯苓说:“哎呀,你看看你家颜公子,脸色怎么这么差呀?” 茯苓转过头,颜烛与他对视一眼,很快转过视线,有些心虚的端着茶杯。 茯苓伸手把他手里的茶杯夺过来,青瓷杯里躺着一块醋鱼。 茯苓那杯子丢在桌上,瘪嘴道:“真那么难吃?” 颜烛揽住他,轻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君子远庖厨,这不怪你。” 邱毅在旁边笑:“君子远庖厨,用饭食害人性命实在不磊落!” “你他妈给我闭嘴,”茯苓自己尝了一口,脸一黑,也不说味道如何了,“那我做了这么大一桌子菜就浪费了?这不行,得遭雷劈。” 他想了想,道:“钱大人不是说病了吗?给他送过去补补身子。” 颜烛笑起来,吩咐李忠:“让人用食盒装好了送到钱大人那儿去,务必要让他吃完了再回来。” 李忠领命,带着食盒到了钱衡的院子。 他是颜烛的人,钱衡不敢不见,只好让人把他迎进来。 李忠把饭菜一碟一碟的拿出来,摆在钱衡面前。 “殿下听闻钱大人抱恙,很是担心,让最好的厨子做了几道菜,给大人补补身子。” 钱衡不知道颜烛这是何意,按理来说,颜烛如果此时要杀他,方法有千万种,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下毒害他。 钱衡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当下就明白了。 颜烛不是要害他,是要整他。 这菜看起来美味精致,谁知道味道竟如此可怕!他又不能开口说难吃,也无法让人作证,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吃第二口,钱衡认为,黄连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起码黄连是正经黄连,苦也是正经苦。 这菜,光看外观,根本猜不透会吃到多销魂的味道。 李忠手握腰间宝剑,和三个暗卫围着钱衡站着,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 “钱大人快些吃吧,都吃完我才好回去复命。” 钱衡碰着碗,万念俱灰的捏着筷子。 他本来只是假装称病在家,谁知吃完了这顿饭,真的病倒了,上吐下泻,在家一连躺了三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终于完成榜单字数了【躺平】 各位少侠,我得缓两天,周四继续更新!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包容o(≧v≦)o 第37章 颜烛和茯苓回房吃点心去了,李忠带着饭菜去了钱衡那儿,剩下邱毅和张发财、王有钱三人,一人捧了一碗白饭。 张发财和王有钱端着白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邱毅那叠咸菜看,只吃白饭实在是太寡淡。 三人沉默无声的吃了一会儿,终于张发财忍不住开口:“邱兄弟,能不能……” 邱毅几口扒完了饭,放下碗,道:“咸菜给你们,茯苓和你们是兄弟,我可不是。” 说完他起身,站起来就走了。 张发财和王有钱互相看了看,王有钱似乎有话要说,张发财对他摇摇头,两人只低头扒饭,桌上的咸菜倒是谁也没动。 茯苓和颜烛吃了点心,颜烛又让人去后厨煮了点粥,吃完后时间尚早,两人手拉着手在院子里转悠。 后院放满了今日四处搜集的公鸡,蝎子昼伏夜出,先让这些公鸡白天饿一饿,晚上再把公鸡放到有毒蝎的地方。 这些公鸡上窜下天的闹了一天,把李忠和看守的暗卫闹得心力交瘁,茯苓一来,瞬间安静了。 众鸡畏惧上古邪刀的煞气,全都夹着翅膀往角落里缩。 “这叫百鸟朝凤吗?”茯苓很有成就感的在院子里踱步,他走到哪儿,这群鸡就惊慌失措的逃窜,茯苓不满道:“怕什么?这么点胆子还指望你们力挽狂澜?” 是不是百鸟朝凤颜烛不知道,但邪刀阎王镇住这百鸡问题不大。 茯苓走了一会儿,目光一定,突然蹲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只鸡没来得及跑,被他倒拽着提起来。 “咯咯咯……” “这怎么还有母鸡啊?”茯苓抖了抖,确定这是只母鸡,不过这母鸡胆子极小,这一吓就给吓没声儿了。 颜烛解释道:“公鸡毕竟不多,我已经派人去别处征集了,也向朝廷递了折子,想着母鸡说不定也能派上些用场……” “挺好的,说不准还能增加公鸡的斗志。”茯苓蹲下身,放下这一只,又把手往另一只母鸡身下伸。 太不雅了,颜烛眉心一跳:“你做什么?” 那母鸡吓得扑着翅一蹦三尺高,很没骨气的让开了地方,露出了两枚鸡蛋。 茯苓捡起鸡蛋,高兴道:“我们明日早晨可以吃煮鸡蛋了!” “辛苦你了。”茯苓欣慰的拍了拍那只母鸡,那母鸡没站稳,被他掀了一巴掌,扑倒在地上。 茯苓把伸手把鸡蛋拿给颜烛看,“你看这只母鸡多努力,鸡蛋上头还有血呢。” 对啊,人家好不容易含血生出来的蛋,你却要拿去当早饭。 颜烛用帕子把那鸡蛋包好拿给暗卫,自己则带茯苓去净手。 虽然这帮鸡见到茯苓很怂,但真放出去了确实骁勇善战,一个晚上除掉了不少蝎子。 早上众鸡集体回笼打鸣,硬生生把睡梦中的茯苓吵醒了。 颜烛躺在他身边,捂着他的耳朵,让李忠去处理一下。 李忠为难道:“公子,再怎么也没法子把鸡嘴堵上啊。” “算了,也该起来连功了。”茯苓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坐了起来。 颜烛伸手抱住他的腰:“你伤还没好全呢。” “好的差不多了,练功不能再落下了。”茯苓俯下身抱着颜烛,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接着便利索的翻身下床。 颜烛看着他出去洗脸了,把李忠叫到身边,低声问道:“之前那个竹编花放在哪儿了?” 李忠答道:“和其他零碎的物件一起,都放在了屋内的木箱里,属下抓那杂役的时候,怕他手脚不干净,查过屋内物件,那时还在。” 李忠做事一向仔细,那竹编花放在木箱子里,不可能会丢。 颜烛又问:“昨日可有人进过这屋子?” “公子不喜欢旁人进出内室,驿馆的仆从没敢进来,”李忠略一思索,道:“不过茯门主身边的人进来找过他,暗卫没拦。” “何人?” “张发财。” 颜烛神色微暗,点点头:“我知道了。” 李忠猜不透颜烛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劝道:“公子,张发财和王有钱跟在茯门主身边三年,茯门主很是信任,此事……” 那竹编花若真是张发财拿走的,张发财必定不会承认,如果颜烛和茯苓提这件事,茯苓是会相信他还是会相信张发财? “我自有分寸。” 颜烛拿了一支笔,沾了墨,凭着对竹编花的记忆,画了一张图,交给李忠,道:“去查一查这个图案的来由。” 李忠接过宣纸:“是。” 颜烛走出房门,茯苓正在院中练习刀法。 他仍穿着广袖长衫,与颜烛那般行云流水的剑法不同,茯苓的一招一式皆内力凝重,步法极快,龙牙刀在手中一斩一劈,宛如蛟龙入海,掀动千层浪涛,风声中伴着低沉的龙吟。 昆吾剑寒光闪闪,如冰似雪,缠上那如墨痕般的龙牙刀,黑白两刃时分时离,你退我进,来来回回,院子里的落叶被风卷起来,在半空中飞舞,侠气自利刃倾泻而出。 天地间只剩二人刀剑相缠,江湖上一大快事,便是能遇上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全身心投入交锋之中,忘却一切凡尘俗事。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注) 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对于侠客而言,毕生难忘。 武学的魅力便在于此。 茯苓弯起眼睛,回身提刀掠去,他眉目如画,墨发散在身后,张扬恣意,顾盼之间皆是风华绝代。 颜烛长身玉立,身姿如青松翠柏,他后退半步,提剑抵挡,青衫翻飞,昆吾剑已经抵上了龙牙刀。 两人对视,莞尔一笑,都在对方的眼里望见了自己的身影。 同时收刃,衣衫在风中交缠,初夏的某一个清晨,两人在晨光熹微中相拥而吻。 “茯苓。” “嗯?”茯苓抬起头,笑意盈盈的看向颜烛。 颜烛抚上他白皙如玉的脸庞,那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着了魔,一旦触碰过便再也割舍不下。 茯苓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你不是有话要说?” 颜烛动作一顿:“你怎知我有话要说?” 茯苓伸手摸了摸颜烛的眼睑,道:“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颜烛迟疑片刻,道:“茯苓,你信我吗?” “那还用说?”茯苓眨了眨眼睛,道:“我不信你我躺你身边能睡着?” 颜烛一笑,接着正色道:“那个竹编花有什么来由吗?” “没什么来由,就是我在路边随便买的,”茯苓想了想,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花纹有点奇怪……” 颜烛问:“哪里奇怪?” 茯苓被他问得一愣:“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茯苓的记忆极好,他说见过,一定是见过的。 颜烛沉思不语,茯苓捧住他的脸:“怎的又不说话啦?你要急死我啊,有什么话直说吧,除了你背着我找别人,你说什么我都受得住……” “又胡说,”颜烛捏了捏他的脸,道:“我问过李忠,他说前日那竹编花还在,一直都收在屋内的木箱里,不可能会不翼而飞……” 茯苓:“我让你有话直说。” 颜烛看向茯苓,道:“李忠说张发财来房中找过你。” 多的话不必说,说到这里茯苓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茯神情微怔,垂下眼点点头。 颜烛盯着茯苓看,见他不出声,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好一会儿,茯苓才道:“我自然信你,但是我不能因为你的话就去质问他,毕竟是这么些年的兄弟……” 茯苓信他,颜烛心里很高兴,面上也露出笑意:“我明白,你能信我,我很开心。” 茯苓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蹭上去亲他。 颜烛自然深情回吻,这个吻情意绵长,吻完后两人仍舍不得分开,就这么抱在一起,在院子里的小桌子旁用早饭。 颜烛道:“毒蝎泛滥不止这一处,过两日勺水县的毒蝎除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启程沿着长江向下游走。” 近几日勺水县的毒蝎大大减少,中毒的百姓得到了救治,毒性暂时稳定下来了,流离失所的人也得到了接济和安顿,路上虽然依旧冷清,但不再有无处可去的百姓,他们刚来时所见的惨状已经消失了。 至于正心会,吴子安把造反的旗子都毁了,让会里的人愿意散就散,不走的都去安济坊内帮忙。 茯苓咬了一口包子,心里还在想那蝎子的事,他问道:“会不会是通天教为了练邪功,故意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被他们害死的人是中毒而死?” “很有可能,”颜烛剥了一个鸡蛋,放到茯苓面前,“勺水县毒蝎泛滥最为严重,那个村子是最早发现毒蝎的地方,其实村里已经有人知道公鸡可以去除毒蝎,但唯恐公鸡被抢,没有说出来。” 养公鸡的人并不多,毒蝎却很厉害,一旦所有人知道公鸡可以克制毒蝎,必定互相争夺。 这天下有大无畏的英雄,也有自私自利的小人。 事关生死,亲人之间都可能反目成仇,更何况普通人? 茯苓把鸡蛋塞到嘴里,口齿不清的道:“那为什么是勺水县?勺水县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啊,勺水县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县城,连江湖门派都没有,一条河贯穿,三面都是山,山山水水…… 突然,茯苓灵光一闪,他急急的要开口说话,却被鸡蛋黄呛住,没想到他生吞鸡蛋多年,也有失误的时候,好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 颜烛赶紧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轻拍他的后背,急道:“说了不让你一口吞鸡蛋,怎么就是听不进去?” 茯苓灌下一杯茶,硬是咽了下去,好半天总算缓出一口气来:“没事,我方才想说……那个村子附近有山!” 江南多平原,少有山地,依山而建的村子不多,更何况那村子三面都有山。 颜烛点点头,夹了一块桂花糕喂到茯苓嘴里道:“明日我们便上山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最因为最近有点忙【老实】 我实在是做不到日更呜呜呜呜…… 所以之后一周五更,周三到周日晚上十点更新o(≧v≦)o 第38章 第二日一早,颜烛和茯苓一行人,带着一众公鸡,浩浩荡荡的上了山。 茯苓走在后面,这群鸡能感到背后的压迫感,没有漫山遍野的乱跑,跟着暗卫的指引,都老老实实的往前走。 茯苓把龙牙刀当赶鸡棍,拿在手里挥:“我以后可以开个养鸡场,每日早晨去捡鸡蛋……” 颜烛笑道:“江湖大侠退隐去开养鸡场?” 茯苓认真的点点头:“是啊,等天下太平以后,不再有怨仇,万仇门也不用接案了,开鸡场才有钱嘛,我要去四处云游,游历山川湖海,享尽天下快事,哪天走累了,在江南落脚安身,每日躺在木舟上看碧水蓝天……”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闪发亮,满是期待,那千山万座,柔水一湾都映在他眼底。 可是颜烛的心却沉了下去。 天下如此大,茯苓应当潇洒恣意,快意江湖,走遍万水千山,才不枉此生。 可是颜烛如果要继位,那就一辈子都要留在深宫之中。 天各一方,如何长久? “蝎子昼伏夜出,属下带人四处探查过,此处背风向阳,再往前一百米,就是最好的采光面,适合蝎子繁衍生存,我们是在此处放鸡,还是等到下去再放?”李忠说了一大段话,没得到回应,疑惑的喊了一声:“公子?” “嗯,把鸡都放了吧。”颜烛回过神,把茯苓拉近,扣住他的手腕。 茯苓回头:“怎么了?” 颜烛道:“此处恐有毒蝎聚集,待在我身边。” 茯苓听话的往他身边靠。 暗卫散开,赶着鸡往下走,那群鸡还是小心翼翼的站着,缩写翅膀不敢轻举妄动,茯苓踢了一下为首的公鸡,手一挥:“去啊!” 那公鸡被他踢的一踉跄,这鸡群竟像听懂了茯苓的话,迅速向四面八方散开,声势浩大的漫山遍野拔腿跑。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果然发现了一个蝎子聚集的洞口,大公鸡浩浩荡荡的涌了进去,山洞里好一阵鸡飞鸡跳,过了半个时辰,公鸡们神采奕奕的抖着一身乱毛,陆陆续续从山洞出来了。 李忠带着暗卫在附近搜寻,此时也已都搜完了一遍,“公子,洞口附近有个木屋,应当是有人住过的,已经人去楼空了。” “肯定跑了啊,我们上山这么大动静,鸡飞狗跳的,他们留在这儿等死吗?”茯苓道,“又是深山又是木屋,和无皋山一样,这邪教也不知道换个花样。” “把山封了,蝎子没除净之前,任何人不得上山,”颜烛看了一眼平地上的小木屋,不大,木头结构,倒更像临时搭建的木棚,“封山之后,找找山上有没有藏人。” “是。” 粗略的搜了一遍山,三个时辰后,李忠来报:“公子,山上没有找到活人。” 茯苓正吃着带来的桂花糕,闻言问道:“没有活人?你找着死人了?” 李忠点头,暗卫抬了四具尸体上来,茯苓瞄了一眼,赶紧背过身把桂花糕全塞进嘴里,咽下去以后又转过来。 颜烛把随身带着的水壶打开了递给他:“小心噎着。” 颜烛掏出帕子,蹲下来,隔着帕子挪动尸体的头部查看,仔细看过一番后,道:“四人七窍皆有血迹,其中两人佩剑,另外两人腰间均有剑扣,应当都是习武之人。” 茯苓跟着他看了一遍,道:“我估计死的不止这四人,尸体腐化程度都差不多,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恐怕是没来得及处理尸体。” 颜烛站起身,对李忠道:“回去查一查勺水县因中毒而亡的人里,有多少是习武之人。” 茯苓抬头向上望,此时日头西斜,树冠的缝隙里漏出点点霞光,映照在树林间。 茯苓道:“天要黑了,先下山吧。” 颜烛一低头,眉头一皱,盯着茯苓的腿看,问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茯苓跟着他低头,才发现自己裤腿有一抹血迹,撩开裤脚一看,白皙的小腿上有一道红痕,茯苓把裤腿往下一放,道:“可能被灌木丛划了一下吧,穿浅色的衣裳就是麻烦,沾了点血就脏了,我以前穿黑裤子砍一刀都看不出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颜烛拉着他坐下来,把他的裤腿挽起,让暗卫拿了块湿布,仔细的把伤口清干净。 茯苓有点不自在,想把腿抽回去,“别麻烦了,就一点小伤……” “你不会疼吗?”颜烛握住他的小腿,语气有点急,“腿上流血了都不知道?” “其实真的不疼,我……” 茯苓想说他不怕疼,一道小口子而已,从前比这疼的多了去了,他从来不喊疼,又没人听得见,伤在他自己身上他能不知道?难道喊给自己听吗? 颜烛撒了点随身带的药粉,用布条把伤口包好,然后把茯苓的裤腿放下来。 他依旧蹲在茯苓身前,抬起头道:“可是我心疼。” 茯苓看着颜烛小心细致的动作,心里突然一酸,一股不知明的暖意涌上来,又把酸兑成甜。 他不怕疼是一回事,可有人心疼又是一回事。 他原来总是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他不用别人扶,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 可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 有人给他处理伤口,说心疼他。 现在那人还蹲下身,要背他走。 “上来,我背你下山。” 颜烛背过身蹲下,没听到茯苓的回应,也看不到茯苓此时是什么神情,又说了一声:“上来。” 按照茯苓一贯风格,此时应当说“没事我自己能下去”、“不用了就这么点伤”或者说“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但是颜烛在他面前蹲下,固执的不肯起身,茯苓就把那些话就全咽下去了。 都说人生百味,人这辈子,总也有甜的时候吧? 茯苓趴在颜烛背上,搂住颜烛的脖子,颜烛站起来,往山下走,后面的人和鸡识趣的闭嘴跟着,气氛温馨平和,一切都很美好。 直到他们走到驿馆门口,某个大眼睛双刀侠大惊小怪的喊道:“茯苓你怎么了?你和鸡一块儿上啦?中毒了吗?还能睁开眼睛不?” “邱毅……”茯苓从颜烛背后探出头来,咬牙道:“你他妈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回到驿馆,吃过晚饭后,茯苓和颜烛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之前死的人,都已经入土了,不好再查,近来可查到的竟有二十三人,小小一个勺水县,并无江湖门派,缘何会有如此多的习武之人?”颜烛翻了一下李忠递上来的宣纸,上面记录了这二十三个人,有的人有籍贯名姓和年龄,有的人连名姓都不知,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通天教故意养殖毒蝎,混淆视听,用狗屁邪功害人,还让人以为这些他们是中毒而死,”茯苓骂了一声:“太他妈不是东西了!牵连这么多普通百姓,这帮畜牲等着挨千刀!” “没错,通天教视人命如草芥,绝不能轻饶。”颜烛放下宣纸,道:“眼下还要解决中毒一事,必须尽快启程去下游,清楚毒蝎,寻找解毒之法,还有——江南的官吏,是时候该清一清了。” “我得去一躺天机阁,”茯苓道,“我去问问那里有没有解毒的方法。” 颜烛一顿,问道:“要去几日?” 茯苓想了想,道:“天机阁离这里不算太远,来回只需七日。” 颜烛皱眉道:“太久了。” 茯苓弯起眼睛,凑到他身边,去看他眼中神色,问道:“是不是舍不得我?” 颜烛笑道:“明知故问。” 茯苓在颜烛耳边道:“我也舍不得你,那我长翅膀飞回来。” 颜烛把他抱在身前:“快去快回,我更希望你一路安好。” “自然安好,”茯苓掏出一个小荷包,递给颜烛,“这里头装的是翼山特有的翼草,你吹口哨,调子三长一短,血鸦会循着香味来,我们用血鸦传信。” 颜烛把那荷包收好,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茯苓离开前,特意去找了一趟吴子安。 “师兄,正心会散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吴子安正收拾行囊,闻言头也不抬的答道:“你管我去哪儿?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语气有点冲,但说不出一句软话来,好半天,他稍微缓下语气道:“这些年你干的那些狗屁事我都知道,我在冬青镇重新把家里的屋子盖好了,你要是在外头混不下去,跟那个谁掰了……” 吴子安有点说不下去,茯苓这混蛋干的什么事?得罪了半个江湖不说,还跟个男人不清不楚!但这毕竟是茯苓私事,他不干预不代表他心里不气,这么一想火气又上来了:“反正你要是没处可去,就滚回去卖包子!” 以师父师娘的为人,绝对养不出大奸大恶之人,茯苓知道吴子安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讨厌他,却还给他留了条后路。 茯苓笑着点头:“谢谢师兄。” 可是他回不去了,以后就算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他也不会再回去了。 冬青镇与他而言,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师父师娘长眠于此,安安静静,他一身血气,不想再污了那块净土。 吴子安瞪他:“别给我嬉皮笑脸的,你要是在外头把命折腾没了,可别指望我去救你!” 茯苓依旧咧开嘴笑,点点头:“师兄放心。” 第39章 茯苓谁也没带,只身一人离开勺水县,反正路途不远,他一个人来去自如,一路快马加鞭,两天便到了天机阁。 天机阁没多大变化,还是那座阁楼,黑瓦白墙,门窗禁闭,安安静静的坐落在街角。 可谁也不知道这座小楼里藏了多少秘密,那些藏在最暗、最深处的匣子一旦打开,江湖上便难逃腥风血雨。 仆从认得茯苓,待茯苓出示天机令后,恭敬的把他迎了进去。 上了楼,茯苓看着墙上的陶瓮,已经不觉得多稀奇了,他悠闲的在屋内等着,曲起手指去敲瓮口,发出一串低沉的声响。 等了没一会儿,房间的门打开,进来一个灰衣男子,衣着与金天问相同,却少了那分淡然的气度。 灰衣男子向茯苓行了一个文人礼:“见过茯门主。” 茯苓见他关上了门,也没看见金天问的影子,问道:“金兄呢?” 灰衣男子:“阁主出去远游了,近期不在阁内。” 茯苓没说什么,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放了一杯在对面,“坐吧。” 灰衣男子在茯苓对面坐下:“多谢茯门主。” “不必客气,”茯苓道,“我此来是想问问,被江南泛滥的毒蝎蛰伤后,可有解毒之法?” 灰衣男子摇了摇头,道:“这个问题我并不清楚,恐怕只有阁主才知晓。” 茯苓接着问:“那通天教在何处?可与江南毒蝎泛滥有关?” 灰衣男子仍是摇头。 茯苓放下茶杯,道:“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如何做生意的?金兄一走,天机阁就等着关门喝西北风吗?” 灰衣男子忙拱手道:“茯门主息怒,实在是在下孤陋寡闻,您可以将问题写下来,等阁主回来解答。” 金天问这一走,谁知道他几时回来?中毒的百姓日日受毒性侵害折磨,人命关天,等不得! 茯苓道:“他回来了给我传个信成吗?” 灰衣男子为难道:“阁主的身份和行踪一向是保密的,万一消息泄露……” “谁让你写他回来了?你画个图给我就行,”茯苓看了一圈,视线停在那整墙的陶瓮上,道:“就画个陶瓮吧,他回来了就在纸上画个陶瓮送过来,我就知道了。” 灰衣男子不置可否,只道:“我会向阁主禀明的。” 见他处处小心谨慎,茯苓也没别的好说了,随即起身离开。 茯苓无意为难灰衣男子,金天问不在,那灰衣男子怕祸从口出,纵使知道些也不敢多说。 只是金天问走的也太不是时候了,从前也没听说过谁去天机阁得不到答案的,金天问一走底下人的嘴就成了蚌壳,难道金天问一直待在天机阁回答问题不成? 还是有什么不能说,非得等金天问回来做定夺? 茯苓满腹狐疑的出了天机阁,走到一家糕点铺前,打算买一包桂花糕留着路上吃,他出来两天有余,着急回去找颜烛。 一个人也可走南闯北,可心一旦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走遍千山万水,日夜兼程,只想去那人身边。 茯苓拿钱的手一顿,不经意的侧头飞快瞟了一眼,付完钱后接过桂花糕,边吃边走。 一直走到一个无人的巷子里,茯苓停下,转身将跟进来的人按在墙上,龙牙刀抵在那人身前,茯苓冷声道:“你是谁?为何跟着我?” 一身黑衣的人蒙着面,身形纤细,开口却是女子柔柔弱弱的声音:“茯少侠,是我。” “阿瑶?怎么是你?”茯苓收刀,触电似的连退几步,他刚刚没碰到啥不该碰的地方吧? 阿瑶拉下面罩,看到茯苓退的那么远,心里有些失落,她倒是更希望茯苓能像方才一样,离她近一些。 “茯少侠之前让我查丁月,但您行踪不定,血鸦好几次都没能传到回信,我怕消息紧急,只好出来寻你……” 茯苓道:“我在春风楼安排了杀手,让他们送就是,何苦自己跑一趟?江湖险恶危险,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多不安全。” 阿瑶听出他话里的担忧,忍不住弯眉浅笑:“茯少侠不必担心,我这些年跟着学了写武功,足以自保。” 茯苓仍旧不赞同的摇头:“下次不能这样了,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阿瑶心里一热,点头道:“好,阿瑶知道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茯苓说,“跟我来。” 灰衣男子刚送走茯苓,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又见茯苓走进了天机阁,还带了个一身黑衣的姑娘。 灰衣男子恭敬道:“不知茯门主还有什么问题需要……” 茯苓道:“我没什么问题,你们这里收音好,我借个地方听人说话行吗?” 不是问问题就好,灰衣男子在心里松了口气,和气的带他们上楼,“自然,就是在屋内唱歌,外头也是听不见的。” 茯苓义正言辞道:“你别说这种不正经的话,我只是听个消息。” “……”灰衣男子面上笑容一僵,“当然,茯门主是正经之人,二位这边请。” 进了房间,阿瑶有些惊讶的盯着满墙的陶瓮看,茯苓非常自然的解释道:“这陶瓮可以收集你我的谈话声,避免隔墙有耳。” 阿瑶敬佩的点点头。 茯苓拉开木椅坐下,准备听阿瑶细说。 “我找了当时见过丁月的人,按照描述画了一张像。”阿瑶从怀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宣纸,放在桌上展开,“她生得不错,可惜是个哑巴,连名字都是卖她的人说的。” 茯苓:“哑巴?” 阿瑶道:“对,据说生来就是个哑巴。” 画上的女子眉目清秀,能看得出是个美人。 但是生了一双杏眼、一张瓜子脸,与丁淮的丹凤眼并不相同,脸型和其他五官也无相似之处。 茯苓问道:“她识字么?” 阿瑶摇头:“不识,她写不出自己的名字,只会瞎比划。” 茯苓道:“这不是丁月。” 阿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这就是丁月啊,我找了好些人描述,才画了这幅像,原本我也见过她的,应当和画上差不多。” 茯苓急切的问道:“你见过丁月?她和丁淮长得像么?” 阿瑶仔细的回忆了一番,答道:“如果不是丁大侠说丁月是他妹妹,我不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我……” “这不是真正的丁月,”茯苓猛的站起身,“丁月根本没有死……” 他猜得不错,丁月没有死……丁月就是林芸! 阿瑶见他神情不对,赶紧扶住他,担心的问道:“茯少侠,你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茯苓摆摆手,突然他浑身一阵,问道:“你说你之前用血鸦传信给我?” 阿瑶:“是啊,一直都没能送过去。” “丁淮恐怕知道我在查丁月了。” 丁淮对血鸦再熟悉不过,第三代血鸦就是他培育的,万仇门的事大多由他经手,半途截一封信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阿瑶问道:“茯少侠,我也希望能帮上忙,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好细说,我还有事,得先动身了,你多保重,”茯苓匆匆道,“出了天机阁就赶快回去,近来无事少与万仇门联系,如果有事——” 茯苓一顿,接着道:“如果有事也不要联系了,撑不下去就卖了春风楼跑路,天下之大有的是去处,保命要紧。” 说完,他把钉死的窗子硬踹掉半扇,从窗口跳了出去。 阿瑶跑到窗口往下看,来不及喊他,茯苓已经没了影子。 阿瑶:“……” 门口传来敲门声,灰衣男子端着茶壶站在门外,问道:“二位可需要茶水?” 阿瑶打开门,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多谢款待,不必了。” 灰衣男子疑道:“茯门主呢?” “他有事先走了,我也不打扰了。”阿瑶走后,灰衣男子进到屋内,那只有半扇、半掉不掉挂在窗边的窗子。 灰衣男子苦了脸,他要如何跟阁主交代?这可是用玄铁焊死的窗子! 茯苓可不管是什么玩意儿焊的,在他眼里,没有不能跳的窗子。 勺水县受毒蝎影响,路上本就冷清,天一黑更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一胖一瘦两人,屏气凝神的站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像是在等什么人。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等了好一会儿,胖的那人先忍不住开了口:“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瘦的那人摇了揺头:“不知道,老大说只是在外面随便买的。” 这两人正是张发财和王有钱。 王有钱道:“可、可是……” “是我们对不住老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张发财从怀里拿出一物,正是茯苓前些天找的那个竹编花,“老帮主对我们有恩,此事之后,我们就把恩情还清了,今后老大要杀要剐,我也没有怨言。” 王有钱一字一句的说:“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让二位久等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张发财和王有钱看向巷口的人影,都是一愣。 巷口走来一人,白衣白衫,手执折扇,笑起来时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 “丁淮?” “正是在下,”丁淮拱手道:“既是老相识,寒暄就不必了,二位可有将东西带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喝了两杯奶茶,收获双倍快乐!我今晚一定要好好码字!加油加油! 小可爱们晚安,周末也不要熬太晚哦o(≧v≦)o 第40章 “丁淮,怎么是你?” 张发财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白衣白衫,确实是丁淮无疑。 丁淮摇了摇手中折扇,道:“几日不见,二位便认不得我了?” 王有钱道:“老大、帮过你,你、你为何……” “二位可没资格说我,”丁淮冷冷道,“茯苓待二位也不薄,二位不是照样站在这儿?” 张发财辩解道:“因为你用少帮主威胁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这世上谁不是身不由己?”丁淮打断他,“做了便是做了,不管是否事出有因,结果已定,何必再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张发财说不出话了,丁淮说得没错,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他们都背叛了茯苓。 王有钱问道:“这个、竹编花,到底、有何用?” 丁淮收了折扇,道:“这个你们就不必问了,把它给我,我自然给秋嵘解药。” 张发财问:“你说话可算数?” 丁淮笑道:“在下的信誉在江湖上还算不错,弯月帮与我无冤无仇,我给秋嵘下毒就是为了威胁你们,要不我害他做甚?” 张发财几经犹豫,还是把竹编花交到了丁淮手手里。 丁淮端详着这个沾满鲜血的竹编花,嘴边的笑意带了些凉薄。 说到底,人有选择必有取舍,世事难得两全,总有对不起的人。 张发财和王有钱回到驿馆,刚准备踏入门坎,就听院中有人开口道:“二位这是晚上出去散步了?” 张发财脚步一顿,不动声色道:“好巧,颜公子也睡不着?” 颜烛摇了摇头:“我没有夜半三更散步的雅兴,自然是在这里专门等二位的。” 王有钱:“颜公子,有话、不妨……” “既然不妨,那我就不绕弯子了,”颜烛缓步走近,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背后做什么,也无权干涉,但如果你们做任何伤害茯苓的事,我绝不轻饶。” 张发财一愣,心里发虚,面上还是镇定道:“我们怎会伤害老大?” 颜烛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明明是在深夜,院里也未点灯,月牙儿只散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光,颜烛那双如点漆般的眸子,却像能透过黑暗,直直的看穿二人心中所想。 两人被他看得心里发虚,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到底在江湖中混得久了,能沉得住气,依旧站直腰板,迎接颜烛的目光。 “别辜负他对你们的信任。”颜烛收回目光,从二人身边走过,跨过门坎离开了。 张发财和王有钱安静的站了好一会儿,王有钱小声问道:“他,是不是,知道了……” “不管他知不知道,都不能让老大怀疑我们,”张发财转过头,面色凝重道:“弯月帮之前元气大伤,少帮主太年轻,这些年要不是老大罩着,早就被人吞并了,若是老大知道这事,以后定然不会再念旧情……” 王有钱犹豫道:“可是……” 可是茯苓也对他们有恩,这些年真心以兄弟相待,三人也曾并肩作战,共同经历过生死,如今他二人怎能背信弃义? “你我十年前本来难逃一死,老帮主对我们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恩,他生前我们未曾报答,少帮主是他唯一的牵挂。”张发财道,“老大天赋过人又武功高强,旁人轻易伤不了他,还有颜烛护着,可少帮主无依无靠,我们再不帮,何人还能帮他?” 王有钱原本只是结巴,现在是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丁淮拿了竹编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来到勺水县郊外的一个村子,这村子就建在山脚下,房子零零散散的分布开,整个村子占地面积不小,却像是荒废了许久,许多户人家的门前都积了灰尘。 若是茯苓在,定能认出,这里就是那个他和颜烛来过的、最初发现毒蝎的村子。 丁淮确定无人跟随后,还是特意绕了一圈,走到一户人家门前,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院子里坐着一个女子,面容与他有五分相似,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已经等候多时了。 女子见他回来,笑道:“兄长回来了,东西可拿到了?” “月儿,”丁淮从怀里掏出竹编花递给她,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心里自然有数,”丁月端详着那枚沾满血的竹编花,此时血迹已经干枯,她将竹编花收好,揭下桌上倒扣着的碗,道:“兄长先坐下喝碗热粥吧。” “月儿,四年前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还以为你真的死了!”丁淮音量提高,道:“你现在日日不见人影,昨日见你使刀,我竟不知你何时有了武功!” “兄长不知的事多着呢,”丁月面上的笑意变淡,她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热气漫上她清秀的脸,氤氲中看不清神色,“想必兄长当年忙着在官场周旋,也不知我在家发生了什么事吧?” 丁淮一愣:“你在家出什么事了?” 丁月没抬头,语气平静的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引你去杀廖鹏远么?” 丁淮问道:“为何?” 丁月放下勺子,伸手扯开衣襟,露出颈间大块的肌肤来,在她白皙的锁骨上方,赫然印着一个深色的疤痕。 看形状是个咬痕,是陈年旧痕了,即使此刻院中烛火昏暗,那疤在丁月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扎眼,这得咬得多深,才会留下这样的疤? “兄长可知我身上有多少这样的疤?我被陈柔骗出去,被廖鹏远拖走的时候,可真是见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折磨了我一夜,我最后是自己爬回去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恨不得死了算了……” 丁月收拢衣襟,眼里露出恨意:“可是我后来没死,我为什么要死?该死的是廖鹏远那个畜牲!” 陈柔与她是手帕交,两人相识多年,丁月从未想过陈柔会害她,因此毫无犯备,被骗到了无人的巷子里,早就等在那里的廖鹏远将她生生拖走。 那一晚连月亮都是黑的,她挣扎过、反抗过,然而无济于事,在那漫长的一夜里,她一度以为时间走向了尽头,廖鹏远把她丢在了街上,她不知道什么支撑着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躯体,一点一点的爬了回去。 她看着头顶那轮残月,带着满脸的血泪发誓,她再也不要做弱者,她要做强者,只能她把别人踩在脚下。 后来丁月把陈柔毒哑,送进了春风楼,当年陈柔为了逃开廖鹏远,把她推了出去,如今再面对廖鹏远,不知会作何感想? 无论陈柔怎么想,都是她咎由自取。 丁淮眼圈发红,颤抖着问道:“你为何……为何不告诉我?” 丁月反问:“告诉你又能如何?那时候你并无武功,只是一介小官,廖鹏远是潼南派掌门的儿子,你能做什么?去送死不成?更何况……这样的事,我如何开口?” 丁家虽然清贫,也是书香门第,且不论清誉,如此不堪,如此耻辱,她每每回想都遍体生寒,她要如何说得出口? 丁淮哑声道:“那后来……” “后来?”丁月冷笑一声,“后来你辞了官,拜师学武,我本以为你会入江湖,以兄长的才能,也应有一番作为,你却只想做个梁上君子!若我不故意失踪,引你去寻我,你怎么可能会入江湖?” “月儿,我……”丁淮心中满是苦涩和自责,他本想尽全力护着的妹妹,在他不知道时候受了如此多的苦,甚至无法向他开口。 而他为了功名,为了那点仅供糊口的俸禄,日日四处奔走,没能保护妹妹,在妹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恐怕还在宴席上与人喝酒。 再后来,他辞官,拜师学了武功却胸无大志,师父走后,他把原来学的礼义廉耻都抛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苟且度日。 丁淮从小学圣贤之道,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他从前也曾有过文士风骨,也还抱有一腔热忱,他出身贫苦,见过人间疾苦,他也想以天下为己任,但是那如一潭黑水的官场将他拽了进去。 他那点血再热,也暖不了那冰凉刺骨的深潭。 他不愿意同流合污,从潭水里爬出来了,血也凉了。 现在回头看,他什么也没做到,连至亲都保护不了,愧对于己、愧对于家,也愧对于国。 丁淮遍览群书,一向能言善辩,此时却想是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什么也说出来了,最后只能万般无力道:“是兄长对不住你。” 丁月缓缓摇了摇头:“兄长,世道便是如此,不够强大就无法自保,更遑论保护旁人?” 丁淮沉默良久,那桌上的粥已经凉透了,丁月端着粥站起来,道:“既然兄长不想吃粥,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丁淮从丁月手里接过那碗凉粥,几口吃完,将碗放下,道:“薛承昱此人及其阴毒危险,你怎会与他有来往?还有,这和茯苓有什么关系?” 丁月失踪后,丁淮为找她去了翼山,薛承昱指引丁淮去春风楼,又间接引导他杀了廖鹏远,这一切与丁月定然脱不了干系。 “我和薛承昱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至于茯苓……”丁月顿了顿,道:“有些人的命运,生来便注定了。” 丁淮道:“可茯苓未曾害过你。” “我从前也未曾害过别人,不害人便能有善终吗?”丁月惨淡一笑,“我是对不住他,事已至此,我不求他原谅,我造的孽太多,回不了头也不愿回头,那样的事……我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丁淮以为她是说竹编花的事,劝道:“我虽然不知道这竹编花有什么用,但现在也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丁月打断他,“兄长很快就会知道的,不只是你,整个江湖都会知道的。” 第41章 “颜公子,画什么呢?” 颜烛听见这声音,手下笔一顿,猛的抬起头看向窗口,眼中俱是惊喜:“这么快就回来了?” 倚在窗口的人足尖轻点,跃入屋内:“说了长翅膀飞回来嘛!” 颜烛快速上前迈步,把他接进怀里,微微低头端详怀中人的眉眼,柔声问道:“一路可安好?” “自然安好,我行走江湖怕过谁?”茯苓从他怀里抬起出头,伸着脖子向桌案望:“你画的什么美人图?” 颜烛拉着他去看桌上那副画,雪白的宣纸上颜色未干,确实有个美人,手握一把黑鞘大刀,一双柳叶眼微微弯起,姿态随意的坐在屋瓦上,笑意盈盈的看过来,美得动人心魄。 “还未画完,”颜烛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是吧,可惜我不靠脸吃饭,”茯苓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拿起毛笔,在美人图旁边又铺了两张宣纸,“我也送你两幅墨宝。” 他沾了墨汁,刷刷两下,画了四只圆头圆脑的尖嘴动物,问颜烛:“你猜这是什么?” 颜烛看了看那凌乱的笔法和晕染,仔细辨认后,一本正经道:“应当是百鸟朝凤。” 他敢说,竟然也有人敢信。 “我画得这么神气吗?”茯苓自己也有点吃惊,他道,“不是凤凰,你看四只鸡围在一起啄米,这叫四季祥和。” 颜烛微愣,笑着点头:“好。” “我再画一幅。”茯苓提笔,在纸上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又是一幅,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画,这么乍一看,墨水打翻了也不至于泼得这么糟心。 颜烛看了半天,画上从墨团中翻腾出两条东西像鱼又不像鱼,还生了触须,于是他猜道:“鱼跃龙门?” “对了一半,”茯苓煞有其事的指着画,解释道:“你看,这是两只龙虾,在水里头,这叫双龙出海。” 画得像不像另说,可确实有趣,颜烛觉得眼前这两幅画比名家古画还要生动,于是提笔认认真真的在画上提了字。 乱七嘈杂的画配上行云流水的字,竟生出几分和谐来,好像本该如此。 “李忠,”颜烛放下笔,把李忠叫了进来,“把这两幅画拿去好好裱起来。” 李忠接过那两幅惨不忍睹的画作,旁边的提字龙飞凤舞的,一看就是自家公子的。 李忠不愧是李忠,他很能忍,眨了眨刺痛的双眼,面不改色道:“是。” 茯苓在他身后补了一句:“裱好了挂起来。” “……是,”李忠问道:“挂在……门上么?” 挂在门上驱邪,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定然都不敢染指。 “还是收起来吧,”颜烛道,“你画给我的,我不想给旁人瞧见。” 旁人何其无辜,凭白无故伤人眼睛,颜烛心里过意不去。 “那好吧。”茯苓十分通情达理的点头,接着拉起颜烛往窗外跳,“走吧,和美人上房顶玩儿。” 两人运起轻功上了屋顶,坐在瓦片上,此时刚过午后,颜烛问:“无星无月,上来看什么?” 茯苓躺在屋瓦上,扬起头向上看:“日头挺圆的,赏日吧。” 颜烛笑道:“日头不圆那还得了?” 日头不圆,只有天狗吞日之时,那是极为少见的不祥之兆,历来都被视为祸端将要发生的凶兆。 “日头圆不圆不都一样亮么,” 茯苓侧身看他:“我就想知道,这些天除了毒蝎之事以外,你还做些什么?” 颜烛指了指头顶的天空,道:“观日头东升西落,看云霞变幻。”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注) 意思是朝暮之间,无论何事何往,所思所念都是君。 但茯苓没读过这句话,自然也不知其中深意,他望着那湛蓝的天幕,有流云几朵,于是煞有其事的点头:“云是挺好看的。” 颜烛笑了笑,没说什么。 茯苓问:“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茯苓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眼底都是青影,自然是一路马不停蹄的奔波,还能做什么呢? 但颜烛还是顺着他问:“你在做什么?” “在想你。”茯苓笑着往颜烛身上倒,吐了吐舌头,“酸死了。” 颜烛揽住他,两人在屋瓦上相拥而吻,此时云定风止,唯余心火炙热。 一吻结束,茯苓靠在颜烛怀里,道:“我跟你说个事儿。” 颜烛:“什么事?直说便是。” 茯苓道:“我打算去一趟西北。” 颜烛脸上的笑意定住,皱眉道:“你去西北做什么?” “天机阁阁主跑了,底下人一问三不知,我没找到解毒的方法,那毒蝎很可能来自西北,去那里兴许能找到解药。”茯苓伸手把颜烛的眉头抚平,“别皱眉啊颜公子,皱眉老得快。” 颜烛把茯苓抚在他眉心上的手摘下来,握住,道:“江南一带的毒蝎还未除完,等过些天我……” “等不得,”茯苓摇了摇头,“药材消耗得太快,中毒的人等不得。” 颜烛眼中犹豫,没开口说话。 茯苓说得对,中毒的人等不得,可西北路途遥远,又不同于中原地区,边界鱼龙混杂,他放心不下。 颜烛道:“我派人去找。” “什么人能比我快?”茯苓搂住他的脖子,“放心吧,我带着人一起去,不会有事的。” 颜烛低头,没应声。 茯苓在他脸上飞快的啄了一口,道:“不过你忙完了这里的事,要去找我。” 颜烛伸手搂住他的腰,叹了一口气,道:“好,等这里的事一了,我立即就去。” 茯苓回来之前,便打定了主意要去西北,跟颜烛交代过后,马上就去找邱毅和张发财、王有钱,商量要去西北的事。 邱毅:“为什么要去西北?” 茯苓翻了个白眼:“我刚刚说了一大段话,你都当屁放了?” “我知道要去找解药,但为什么不去别处要去西北?”邱毅问道:“我是问,你怎知道那蝎子来自西北?” 茯苓道:“猜的,你去不去?” 邱毅道:“我当然要去,颜公子跟你说的吧?” 此事说来复杂,茯苓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但他有预感,一定要去西北找解毒的方法。 于是茯苓点头道:“算是吧。” 邱毅答应同去,张发财和王有钱自然也跟着去,柳晚晴则留下来,跟颜烛去江南剩下的市镇。 茯苓做事向来干脆,从不拖地带水,反正他们四人在江湖走惯了,也没什么行囊要收拾,备好了马匹,第二日就准备启程了。 颜烛给茯苓怀里塞了一包桂花糕,细细的嘱咐道:“照顾好自己,遇事万不可冲动,一切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茯苓弯起眼睛笑:“我知道,你也是。” 颜烛目光深邃,他抬手缓缓摸了摸茯苓的脸,心里万分不舍,茯苓武功再好,但人不在自己身边,颜烛依旧不放心,甚至想把他拽回来,让他永远待在自己看得到、碰得到的地方,不离开半分。 可是江南中毒的百姓还等着救命,颜烛又不能不顾。 “我等你来找我。”茯苓伸手抱了抱他,接着便一下跨上马背,戴上面具,回头看颜烛:“我走了!” 说完便扯着缰绳调转马头,看起来潇洒恣意,没有那凄缓的离愁别绪,邱毅和张发财、王有钱跟在他身后,四人很快绝尘而去。 颜烛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茯苓渐行渐远,直到那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江南如水一般澄澈的天幕下。 跑出半里路,茯苓突然扯着缰绳停下,回头向后看。 邱毅道:“刚刚那么潇洒,这会儿舍不得了?” “我怕待久了就更舍不得了,所以离别的时候要走快些,免得自己反悔,”茯苓伸着脖子往后看,突然眼睛一亮:“他还没走,他还在看我呢!” 邱毅道:“怎么可能……” 张发财:“那里是不是还站了个人?” 王有钱也回头:“好、好像真是,颜公子。” 远远的看去,有一人着青衣,长身玉立,在碧水蓝天之间,小得就像一个墨点。 而这墨点颜色极浓,在茯苓心里渲染出一整幅水墨长卷,成了他珍而重之的传世名作。 回头看,在漫漫长路的另一端,还有人站在原地,若他愿意走便目送他走,若他不愿意走,便等他转身回去。 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有人等他,盼他,念他。 “公子,霍山来信。” 颜烛收回目光,尽管已经完全看不到茯苓的身影了,他还是站了好一会儿,才转回身,接过李忠递过来的信。 常如松在信上说,川穹门要召集各江湖门派,商议武林要事,霍山派事务繁多,且距离川穹门路途遥远,常如松抽不开身,希望颜烛代为出席。 颜烛代表霍山派出席这样的场合已是常事,此事他没有推辞的理由,想来武林大会应当是商谈毒蝎和通天教的事,众江湖门派聚集,说不定真能想出些办法来。 只是如此去找茯苓又要更晚一些了。 但若是其他门派有解毒的方法,茯苓就不用再去西北找了,颜烛决定还是得去一趟。 颜烛浏览了一遍信,回去后提笔给常如松回信,言明自己会如期到场,把信交给李忠之后,他又交代道:“如今已找到了除去毒蝎的方法,江南剩下的市镇用不了多少时日,把地方官弊除去后就启程去川穹门。” 李忠应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唐寅《一剪梅》 第42章 茯苓四人一路来至阳关城,把马匹换成了骆驼,出了城关,进入大漠。 骑马和骑骆驼不同,骆驼走得慢,踩在软软的黄沙里,一步步向前走,如果踩中了沙子里的硬物,比如石块,骆驼会突然向前倾,第一次骑骆驼的人会被吓住,不过无妨,因为骆驼不会重心很稳,总是很快的站稳,又慢腾腾的继续向前走。 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确实需要这样不急不躁、踏踏实实的性子。 湛蓝的天幕中有几片零散的浮云,栈道向远处蜿蜒,连至沙漠与天幕交界的地方,几点绿洲如碧绿的翡翠,镶嵌在金色的绸缎上。 茯苓骑着一匹白骆驼,突然道:“我想起一句诗。” 邱毅道:“这不像你能想起来的东西。” “没文化还不能多读点书?”茯苓拉着缰绳,引着白骆驼伸头去撞邱毅身下骆驼的屁股,“士别三日,就要刮目相看了知不知道?” 邱毅身下骆驼被那健壮的白骆驼撞得向前倾倒,惊得邱毅赶紧伏在骆驼背上:“好好好,刮目刮眼都随你,你就说想起了什么诗吧?” 茯苓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念道:“洛阳亲友如相问,西出阳关无故人。” 旁边三人听完,沉默了半晌,张发财犹豫道:“老大,这好像不太对。” 茯苓反问:“哪里不对?” 王有钱道:“好、好像,不是、这样、接的……” 茯苓问道:“那要怎么接?” 他这么一问,还真把张发财和王有钱给问住了,他俩总觉得这两句诗组在一起有点不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劲,这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此情此景,还真有些贴切。 若有亲近之人问起,就道,自阳关一出,再无故人。 邱毅敬佩的鼓掌,道:“不错啊,你这是打算向文武双全的颜公子看齐?” 茯苓笑了笑没说话,骑着白骆驼走在前面,清脆悠扬的驼铃声散在风中,散入那如流金般的漫漫黄沙之中。 从第一次相遇,茯苓就知道他和颜烛距离很远,他刻苦练习刀法十年,日日披星戴月,无论严寒酷暑从无懈怠,不仅是为报仇、为行侠仗义,他还想离颜烛近一些。 他不要再做那个雪中弱小的孩童,不想只能躲在树后目送颜烛离开,他要强大起来,要做颜烛的助力,要在未来的某一天,有资格与颜烛站在一起,并肩而立。 茯苓想要的很多,他想要报仇雪恨,想要天下太平,除此之外,他想要的又很少,世间万事万物、芸芸众生中,他只想要那一人。 茯苓四人骑着骆驼,慢悠悠的走了三日,总算来到西北最大的市镇——炎沙镇。 炎沙镇是西北重镇,也是与西域诸国的交界处,常年通商,各处商队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进了炎沙镇,茯苓摘了面具。 邱毅不知道他此举何意,问道:“怎么了?” 茯苓道:“你没见到么?只有女子才蒙面。” 旁边走来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女子,她眉眼深邃,眉骨很高,身穿颜色鲜亮的黄色纱裙,牵着一只小羊羔,从几人身边走过,美目看向茯苓,俏皮一笑。 从那半透的面纱下能隐约看出是个美人,美人一笑当然赏心悦目,茯苓也笑着对她点点头,赶紧逮住机会问道:“姑娘你好,我想问问这附近有什么有名的大夫吗?” 黄衣姑娘的汉话中带着些口音,她向东指了指,道:“城东,有的。” 茯苓道:“多谢。” 黄衣姑娘笑着点头,牵着小羊羔走了。 邱毅的眼睛那姑娘走了老远,道:“这姑娘在大街上就敢这么跟陌生男子搭话?” 张发财道:“西北的女子与中原女子不同,没那么多规律约束。” “那是因为我面善,”茯苓道,“走吧,咱们往城东走。” 四人一路上穿过集市,向城东一直走,看见一个土砖砌成的小屋子,灰扑扑的,围着一圈土墙,外面挂着一面旗,西北风沙大,时间久了,旗子破破烂烂,失去了原貌,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茯苓走近,规矩的敲了敲门,问道:“打扰了,请问这里是医馆吗?” 等了一会儿,木门打开,出来一个黑瘦的老者,头发用布巾包着,眼睛炯炯有神,他嗓音嘶哑,问道:“看病?” 茯苓点点头:“是的。” 老者把他们放进来,又把木门关上。 邱毅疑惑道:“医馆白天不开门吗?” “外面乱。”老者答道,让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木板凳上。 院子里的空地上晾晒着一些草药,怕风吹走,都用石头压实了,老者从屋里取出一个木箱子,打量了茯苓四人一番,问道:“中原人?” 茯苓点头:“是。” 老者问:“腹泻?” 茯苓:“不是。” 老者又问:“皮疹?” 茯苓:“也不是。” 老者又仔细看了茯苓一眼,问道:“晒伤?” “您误会了,我没得病,”茯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只毒蝎,一动不动,已经死去多时了。 茯苓问道:“您可曾见过这种蝎子?被蛰伤后可有解毒之法?” 老者眯起眼凑近一看,待看清后迅速后退三步,眼中似有惧意:“毒……毒王!” “您认得?”茯苓欣喜道,意识到可能吓着了老者,他把盖子合上,“您放心,它已经死了,您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解这蝎毒吗?” 老者口中默念着什么,依旧不肯靠近,站在三步之外,道:“毒王生在沙漠深处,要沙漠之花才能解毒。” 邱毅道:“沙漠还能开花?咱们一路走来,草都没见过几棵,上哪儿找花去?” 老者答道:“自然是沙漠之中。” 茯苓又问:“那这沙漠之花长什么样?” 老者没直接回答,他伸手指了指头顶。 茯苓抬头向上看,湛蓝的天幕上零星几片白云,除此之外,只有那轮刺目的圆日。 再问多话的老者都不再回答,只是最后说了一句话:“沙漠之花,得之则生,否则必死。” 这话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四人在西北的艳阳下齐齐打了个寒战。 四人从那小院子里出来,就像听了个故事,沙漠如此之大,哪里去找“沙漠之花”? 茯苓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去集市上看看吧,这花这么神,说不定有卖的。” 邱毅惊道:“这你都能想得出来?” 茯苓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遇事先考虑能不能用钱解决,毕竟这世上钱解决不了的事不多,除非钱不够。” 几人又原路返回,来到集市,这里卖的东西有中原的物件,比如瓷器、丝绸之类的,也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各式各样的木雕、牙雕制品,丝绸、颜色鲜艳的纱,还有各种茯苓没见过的果子,五颜六色的石头……来往的人相貌不一、说着不同的语言,叽哩哇啦的鸡同鸭讲,交易起来却很顺利。 四人问了一圈,转了一圈,语言不通,说又说不清楚,听又听不明白,比划了半天,也没问出沙漠之花的下落来。 天色将晚,四人打算找个客栈先住下,吃些东西,明日继续找,奔波了几日,体质再好也乏了。 突然听见不远处有女子的叫喊声,还有男子粗厉的怒骂声,人群一阵骚动,集市南面围着人,看不清那边是什么状况,茯苓几步上了路边的木棚,伸着脖子看:“是黄姑娘!” 邱毅没反应过来:“哪个黄姑娘?” “就是方才我们遇见的那个姑娘!”茯苓从木棚上跳下来,道:“她遇到麻烦了。” 张发财和王有钱已经动手把人群拨开,他俩有武功内力,又生的人高马大,很快给茯苓开出一条路来。 茯苓从人群里挤进去,那黄衣姑娘跪坐在地上,紧紧的抱住怀里的小羊羔,旁边有两个胡人模样的男子,凶神恶煞,说的什么茯苓听不明白,就见其中一个男人一把将黄衣姑娘推到一旁,拉起那小羊羔便要走。 黄衣姑娘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又冲上去抱住小羊羔,挣扎之中她脸上面纱滑落,露出那张姣好的面容,男子眼中生出邪念,一时也不管小羊羔了,伸手想去抓她。 茯苓忍无可忍,一抬起一脚踢过去,那男人飞出一丈多远,围观的人齐齐倒吸一口气,赶紧让出一块空地来。 剩下的男人转头看见茯苓,他未曾见过如此美人,眼睛都看直了,眯起眼,嘴里说了一句下流话。 “说的什么鸟语花香,爷不想听!” 旁边的张发财:“老大,只有鸟语,没有花香。” 茯苓一招钳制住男人的臂膀,扯起男人回身一摔,那男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死倒是没死,贴着地抽搐着。 围观的人鼓掌叫好,茯苓走到黄衣姑娘面前,微微弯下身,问道:“黄姑娘,你没事吧?” 黄衣姑娘眼圈都是红的,她把眼泪擦去,意识到茯苓是在和她说话,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茯苓道,“我不方便扶你,自己能起来吗?” 黄衣姑娘点点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灰,重新牵起身边的小羊羔。 当然,要是站不起来,茯苓可以去附近捡根木棍给她,方便她撑着木棍站起来。 围观的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了,很快便散了,有几个盯着茯苓看的人舍不得走,但是畏惧茯苓的身手,不敢靠近,又被张发财和王有钱那一身不好惹的江湖气震慑,也都渐渐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不知道是不是考试的考点,大家不要学茯苓,别把这两句话搞混了哦!_(:з」∠)_ 第43章 老者打开木门,又看见茯苓一行人站在门口。 老者问道: “腹泻?” 茯苓:“不是。” “皮疹?” “不是。” “晒伤?” “不是我,”茯苓把黄衣姑娘带到老者面前,“是她。” 老者看了她一眼,问道:“怀上了?” 黄衣姑娘一愣,红着脸摇头。 旁边的邱毅实在看不下去:“这姑娘身上有伤,我们来问问有没有治伤的药。” 老者转身进了屋,过了一会儿,拿出一罐药膏,递给茯苓,接着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摊开放在茯苓面前。 茯苓会意,掏了一块碎金子放在老者手心里。 在西北,铜钱和银两都不好用,各国钱币不同,唯有金子最好流通。 老者把金子放在手里垫了垫重量,随后微微颔首,把门关上了。 “给你。”茯苓把药递给黄衣姑娘。 黄衣姑娘感激的接过药,连声道谢。 “不用谢,”茯苓问道:“姑娘会说番语吗?” 番语其实种类很多,不过中原把外族语言都叫做番语。 “会的,我会说胡语,”黄衣姑娘点头,“我阿爹是胡人。” 茯苓道:“那太好了,我们在找一样东西,但语言不通,想请姑娘帮忙。” “我一定尽力,谢谢少侠出手相救,”黄衣姑娘皱眉,担忧道:“但是方才那两人是谷浑大人的侍从,若是让谷浑大人知道了,定然会来找您麻烦的。” 茯苓问道:“什么谷浑?谁啊?” 黄衣姑娘解释道:“是原来柔然的贵族,谷浑氏。” 邱毅疑惑道:“柔然不是已经灭国了吗?” 旁边的张发财解释道:“柔然确实灭国了,但当朝皇帝优待柔然贵族,依旧封官进爵,保留原本的地位。” 此举为消磨柔然贵族复国的意志,柔然不是弹丸小国,先皇为打下柔然费了不少力,柔然是部落氏族,各部落势力未消,现在的皇帝可没有他爹那样的雄图大志,能不开战就不开战,只要西边的火不烧到中原去,他自然能哄就哄。 但是却难免会留下祸患。 茯苓不平道:“柔然的贵族竟然欺压我们的百姓?这是什么道理!” 邱毅跟着道:“是啊是啊,姑娘不用怕,我这个兄弟武功高强,那个浑蛋来多少人都奈何不了他!” 茯苓拍了拍邱毅的肩膀,道:“我没这么厉害,那谷浑要是派一百个西域高手来,也是能打死我的。” 邱毅瞪他:“你顺着我说一句会死吗?” 茯苓丝毫没有被他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震慑到:“顺着你说倒是不会死,但被一百个高手围攻,我有可能真的会死。” 以一敌百只是江湖传说,茯苓还没活成传说。 这两人斗嘴从小斗到大,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张发财只好打断道:“姑娘方才是想要卖掉这小羊羔吗?” 黄衣姑娘道:“是的,我阿爹之前看病,找人借了钱,我要把小羊卖掉还债。” 茯苓掏出一块金子,递给黄衣姑娘,“这些够吗?” 黄衣姑娘摆摆手,不肯接:“恩人方才帮了我,已是大恩,这钱我不能要。” 茯苓道:“还了债如果有剩的,就给你阿爹买些吃食补补身子……” “不用了,”黄衣姑娘面露悲戚,声音颤抖着道:“我阿爹已经不在了……” “对不住,我不知道……姑娘节哀,”茯苓道,“就当是给姑娘的报酬,明日一早,我们在集市南边见。” 送走了黄衣姑娘,几人在镇上晃悠,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西北少吃稻米,以牛羊肉为主,小麦做成的饼又干又硬,茯苓找小二要了一碗温水,把饼放在水里泡软。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茯苓发现剩下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于是道:“我从前吃硬馒头就是这样吃的,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什么?” 剩下三人无话可说,只好效仿他,用温水泡饼吃。 毕竟他们不是西北人,牛羊肉吃一点还行,真当饭吃谁也受不了。 四人吃了一会儿清水泡饼,从邻桌上走开一个男人,他端着一盘羊肉,径直走向茯苓,一双斜眼盯着茯苓看,指了指茯苓,又指了指那盘羊肉,发出桀桀的笑声。 茯苓一路过来已经吃了不少羊肉,现在一闻到清煮羊肉的膻味儿就反胃,他摆摆手:“不要。” 那斜眼男人摸出一块金币,拍在桌上。 怎么的,这是以为他穷?吃不起肉吗? 茯苓皱眉道:“你看不起谁呢?你才没钱……” 他话还没说完,那斜眼男人竟然凑过来,伸手想摸茯苓的腰。 周围看热闹的人笑起来,甚至还有人拍手叫好。 邱毅心想,好久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壮士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端起那盘羊肉,掀翻在斜眼男人的脸上,那男人被劈头盖脸的羊肉砸得一愣,还未反应,茯苓抬脚踹了上去。 茯苓这一脚带了内力,斜眼男人被踢到了客栈里支撑的柱子上,靠着柱子勉强站着,只见枚金币宛如飞镖,迎面冲斜眼男人而来,最后钉入了他身后的柱子上,距离他的脖子,只有一寸之遥。 斜眼男人吓得靠在柱子上不敢乱动,四周等着看好戏的人一下子噤了声。 茯苓歪头一笑,嘴里叼着饼,端起碗上楼,走了一半,他突然停下身,道:“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看,再看要收钱了。” 一楼东北角坐了一个中年男子,身穿左祍小袖袍,外边罩了件毛裘披风,一身胡人的打扮,相貌却不完全像胡人,也没有编发,腰间佩剑,头发像中原人一样束了发冠,两鬓有几分白。 男子闻言,掏出一块金条放在桌上,仍旧盯着茯苓看。 掏钱做什么?他又不是出来卖的! 茯苓把水一口喝完,将碗扔了过去。 男子抬手,轻松将碗接住,扣在桌上。 茯苓微微挑眉,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叼着饼上了楼,邱毅和张发财、王有钱也跟着他上去了。 先不管打不打的过,茯苓今天确实累了,懒得打,只想睡觉。 第二日清晨,茯苓四人来到集市南,等了一会儿,还没见那黄衣姑娘出现。 茯苓道:“那姑娘不会拿着钱跑了吧?” 邱毅马上反驳道:“怎么可能,那姑娘那么好看,肯定人美心善,定然不是这种人。” “你怎么肤浅啊,”茯苓道:“那我也挺好看的,那我也是人美……” 邱毅打断他:“你说得对,我太肤浅了,我怎么能以貌取人呢?” 茯苓:“……” 王有钱磕磕巴巴道:“那、那姑娘,来了!” 茯苓一看,果然见到一个身穿黄色纱裙的女子,“黄姑娘!” “让你们久等了,”黄衣姑娘带着歉意笑了笑,“我不姓黄,我姓尔绵,我叫尔绵多嘉,还没请问恩人名姓呢。” “黄姑娘不必客气,”茯苓一一介绍道:“我叫茯苓,这是邱毅、张发财还有王有钱。” 尔绵多嘉把人都认了一遍,接着问道:“不知道恩人是要找什么东西呢?” “沙漠之花,有听说过吗?”茯苓指了指头顶。 尔绵多嘉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听说过,如果你们要找花,有一个人可能知道,我带你们去找他。” 尔绵多嘉带着茯苓四人七弯八拐,来到集市角落的一间铺子前。 这铺子位置偏僻,店面又小,寻常人还真不一定找得到,也不知道做的什么生意,站在门口便能闻到一股极浓的草木之气。 尔绵多嘉进到铺子里喊:“陈阿叔!你在吗?” “多嘉丫头?”一个身穿麻布衣的男人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枝、干花里走出来,他两鬓斑白,耳后还别了一朵干桃花,很有几分滑稽,“你怎么来了?” 尔绵多嘉道:“陈阿叔,这几位是我的恩人,他们说要找一种花,来问问你这里有没有。” 陈龄点点头,走近了几步,鼻子动了一下,问道:“你们身上有翼草的味道。” 好灵敏的嗅觉,隔着三步的距离,茯苓都不一定能闻得到,而且翼草为翼山特有,少为人知,这男人竟然闻得出来。 张发财和王有钱警觉的看向陈龄,连邱毅也瞪大了眼睛,茯苓倒是没多大反应,他毫不避讳的点头:“没错。” 陈龄转身拿起剪刀,又去修剪脚边的放着的盆栽,这些草木有些茯苓认识,有些连见都没见过,这陈龄一身的杂草,头发乱糟糟的,踏着一双粗糙的破草鞋,但他侍弄盆栽时却毫不敷衍,一把剪刀在他手里如灵巧的蝴蝶,方才像从地里挖出来的野树几下就变规矩了。 陈龄拿着剪刀,一点点修剪枝叉,头也不回的问道:“你们要找什么花?” 茯苓道:“沙漠之花。” 陈龄手下动作一顿,没控制住,盆栽被剪下一大截,没能逃过秃头的命运。 陈龄放下剪刀,转过身目光灼灼的看向茯苓,刚才语气里的随意烟消云散,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你要找什么?” “长在沙漠深处的沙漠之花,”茯苓指了指头顶,“我也不知道头顶有什么,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注)”陈龄蓦地抬头,口中喃喃道:“沙漠之花,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周书》 昨天有点那啥不舒服,睡了一下午,晚上猛然想起还没写更新,非常抱歉(T ^ T) 那几天还是要控制一下,真的真的不要像我这样,一下喝两杯冰奶茶,好悔恨呜呜呜…… 啊,今天又想喝了_(:з」∠)_ 第44章 茯苓眼睛一亮:“有很多人等着它救命,你知道如何能找到它吗?!” 陈龄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下来,声音低低道:“十八年前……就已经绝迹了。” “为什么?怎么会突然绝迹了?”邱毅瞪大了眼睛,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西北,好不容易摸到点解药的门儿,要是找不到沙漠之花,江南中毒的百姓只有死路一条! 茯苓问道:“这沙漠之花究竟是什么来头?” “二十多年前,西北一带曾经兴盛过一个江湖门派,叫做红阳教。”陈龄的声音沙哑,就像掺入了大漠的风沙,“红阳教教主名叫叶晟,武功高深莫测,无人能及,教内胡汉混杂,以东为贵,信奉旭日,沙漠之花说得便是红阳教的圣物红阳花,十八年前被江湖各大门派围攻,教主叶晟自尽,红阳教连同红阳花都被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了。” 时间过去的太久,这个在江湖中也曾叱咤风云的江湖门派,渐渐被淡忘,也就不再有人提起。 茯苓问:“为什么其他门派要围攻红阳教?” “据说是红阳教教主叶晟发明了害人的功法,其他门派要除恶,一套说辞罢了,江湖上的恩怨,谁又说得清呢?”陈龄站起身,又去摆弄插在瓷瓶里的花,“当时叶晟有心腹把他的尸体偷出来下了葬,如果你们想找沙漠之花,可以去他的墓穴里碰碰运气。” 茯苓问:“他的墓穴在何处?” “在沙漠里,以红阳教向东,具体位置我并不清楚,叶晟的心腹有墓穴的地图,不过那个心腹十几年前就死了,”陈龄眼中有几分愤恨,他道:“被谷浑泓所杀。” 尔绵多嘉道:“就是现在这个谷浑大人吗?” “他也配叫大人?汉不汉胡不胡,祖宗都认不清楚的畜牲,若不是我……”陈龄握着剪刀的手微微颤抖,道:“若不是我无能,怎会看着他杀了樊吉?” 茯苓问:“你认识那个心腹?” “不错,”陈龄点点头,“樊吉是我的好友,我受他所托,用剩下的种子,重新培育了红阳花,就放在叶晟的墓穴里,谷浑泓为了拿到墓穴地图,杀了樊吉,红阳花及其特殊,如果你们能找到墓穴,兴许那红阳花还在,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敢断言……” “既然有了头绪,那总要试一试,”茯苓道:“那我们便找去那个谷浑泓。” 川穹门—— 颜烛看着面前的宣纸,那白纸上用朱砂画着的图案,他并不陌生,因为他前几日刚画过,还让李忠去找这图案的来源。 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这个图案。 颜烛放下宣纸,道:“各位前辈,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江南毒蝎泛滥之事……” 章庭生淡淡道:“毒蝎泛滥不归江湖管,那是朝廷的事,朝廷自然会想办法解决。” 颜烛道:“但如今毒蝎危害百姓,江南一带民不聊生……” 槐山派掌门韩斌嗤笑一声:“江南今年就算没有毒蝎,也有血吸虫,没有血吸虫也会有水患,颜师侄可真是心怀天下,就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柳永权语气平常道:“颜烛毕竟是小辈,见的事还不多,哪有地方年年风调雨顺,就说人,也不可能一辈子无病无灾嘛。” 颜烛袖子下的拳头握紧,星眸中俱是寒意,他没有开口说话。 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为天下,为正义,针没扎到自己身上,又怎么会觉得疼? “大家都看到面前的红阳花了吧?”川穹门二掌门黄世才道,“诸位若是十八年前参与过红阳门围剿,应当不会陌生。” “自然不陌生,”槐山派掌门韩斌看了一眼颜烛,道:“不过颜烛未曾参加过,恐怕不熟悉。” 之前颜烛与韩斌在槐山上结了梁子,韩斌如今话里话外带刺,也是因为心火难平。 颜烛自然不会被一两句话刺激到,他仍旧平静无波道:“愿闻其详。” “西北红阳教乃是一大邪教,教主叶晟武功极其阴毒,无恶不作,在西北一带祸害百姓,十八年前武林各门派共同讨伐,这红阳花便是红阳教的圣物,”泰泽门掌门高中兴意识到两人气氛奇怪,于是主动开口解释,解释完又道:“教主叶晟当场伏诛,大火烧了三天,红阳教已经灭得干干净净了。” 颜烛纂着手里的宣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红阳教……那个竹编花是哪儿来的?茯苓怎么会和红阳教扯上关系? “这正是我们此次召集大家的目的,”川穹门大掌门章庭生道,“我们怀疑红阳教还有余孽,如今正要借通天教死灰复燃。” 黄世才点点头:“没错,通天教与当年的红阳教很相似,已经害死了不少人,在它还未完全强大起来,我们必须把它扼杀。” 柳永权挺着大肚子,眯起眼问道:“那么依二位的意思,我们要如何扼杀?” 黄世才道:“自然是追其本源,叶晟的尸体下落不明,据说是被葬在了沙漠的墓穴里,我已经拿到了墓穴的位置,我们去墓穴里找找线索,若找不到,也可一把火烧掉,逼红阳教余孽现身。” 颜烛道:“既然叶晟已死,去墓穴里找什么线索?” 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潼南派掌门廖平涛突然道:“那《红阳无极功》很可能藏在墓穴里。” 柳永权的眼里划过一抹精光:“难怪江湖上这些年一直找不到踪迹……” 弯月帮帮主秋嵘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到场,这里最年轻的掌门人是冬青门的冯文杰,他今年刚过而立,没有参与过十八年前的围剿,自然也不清楚红阳教的往事,闻言便疑惑道:“《红阳无极功》是什么功法?” 没有人回答他,泰泽门掌门高中兴起身,拱手道:“泰泽门之前元气大伤,门内事务繁多,此次西北之行,我就不参与了。” 冬青门掌门冯文杰弄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但冬青门如今半死不活,门派凋零,歪瓜裂枣拉出去也不好看,况且他这个掌门十分贪生怕死,也并不想去西北折腾,赶紧跟着道:“冬青门最近也事务繁忙,实在无法……” 章太炎微笑道:“无妨,只是找线索罢了。” 柳永权方才的漫不经心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兴致勃勃道:“柳家一向嫉恶如仇,在下愿亲往。” 潼南派掌门廖平涛道:“既然是有关江湖安危的大事,潼南派自然没有二话,我也随黄掌门同去。” “槐山派亦然,”韩斌看了一眼颜烛,“不知道霍山派意下如何?” “自然也是要去的,”颜烛道,“不过晚辈还有些其他事要处理,就不与各位前辈同路了,晚辈定会日夜兼程赶往,绝不延误。” 众人约定在西北炎沙县集合,便各自散去了,厅内只剩黄世才和章庭生二人。 “那边传消息来了,茯苓到西北了,”章庭生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这是墓穴的位置和地图。” “我定会给元光和如竹报仇,”黄世才把宣纸收入袖中,“只是,那通天教怎么办?” “成不了气候,一群藏头藏尾的老鼠罢了,不知道从何得来的第二章 《红阳无极功》,没头没尾就敢胡练,愚蠢至极,当年红阳教盛极一时,还不是照样被灭得灰都不剩?”章庭生语气阴冷,“只要《红阳无极功》到手,川穹门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便指日可待。” 黄世才心里也觉兴奋,他问道:“那《红阳无极功》真的藏在墓穴里么?” “起码有一章,我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音讯,无论是哪一章,都能拿来跟通天教谈条件,”章庭生道,“一共三章,我们若拿到两章,也一样能问鼎江湖。” 黄世才眼泛精光,信誓旦旦道:“义兄放心,我一定把《红阳无极功》找回来。” “贤弟做事我一向放心,”章庭生拍了拍黄世才的肩,压低声音道:“其他人若是碍事,都杀了也无妨,这里有我替你压着。” 柔然由众多部落组成联盟,可汗是众部之首,统领众多姓氏和部落,部落内部贵族世袭罔替,谷浑泓就是谷浑氏这一代的首领,也是柔然贵族。 尔绵多嘉在前面带路,几人往谷浑泓的府邸走。 西北的姑娘原本就不太拘束,半日的时间里,她和茯苓四人熟络许多,不再那么生疏,便忍不住开始闲聊:“我听人说,现在这个谷浑大人,原本是不能成为大人的。” 茯苓问:“为什么?” 尔绵多嘉道:“因为他和我一样,是个杂种。” 茯苓皱眉:“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邱毅跟着道:“就是就是,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这么骂自己呢?” “他们都是这么喊我的,”尔绵多嘉微微垂下头,“因为我阿娘是汉人,阿爹是胡人,他们就骂我杂种。” 尔绵多嘉姿色秀丽,人也勤快聪明,却到现在都没有人提亲,因为她的出身既不是胡人,也不是汉人。 张发财道:“柔然贵族与中原一样,也看重血统是否纯正。” “黄姑娘别听他们胡扯,你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呢,那句话这么说来着?”茯苓想了想,道:“哦,对,英雄不问出处!” 邱毅附和道:“对啊对啊,他们这是嫉妒你呢。” 尔绵多嘉从小生在西北,自出生便受身边人非议,汉人、胡人都不待见她,她明明有自己的名姓,别人却总叫她杂种,其实更难听的叫法都有,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生平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 茯苓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岔开话题,接着又问:“那为什么谷浑泓成了首领?” 尔绵多嘉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道:“因为他的兄弟们都死了,就轮到他了。” 邱毅问道:“这么巧,不会是他自己杀的吧?” 武功高强、原本没有继承的资格,结果兄弟死了个干净,顺利继了位,这一听就有问题。 尔绵多嘉道:“不知道,但我听人说他武功很高,是在中原长大的,后来才回了西北。” 茯苓问:“他既然是柔然贵族的子嗣,怎么会在中原长大?” “他的母亲是汉人,而且还是奴隶,他身份低微,最不受宠。”尔绵多嘉道,“我阿爹从前在谷浑大人家里做过马夫,我听我阿爹说,他是被狼叼走的。” 邱毅惊讶道:“怎么会被狼叼走?” 尔绵多嘉道:“说是他自己跑出去玩,就碰上了狼群……” 邱毅道:“这怎么可能?贵族的儿子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好歹也是亲儿子啊,说叼走就叼走?” 地里的小白菜烂了还有人除草,儿子被狼叼走了都没人管? 张发财道:“柔然的习俗与中原不同,这里虽然也看中血统,但更以强者为尊,弱者不值得同情,何况谷浑泓血统并不高贵。” 何止是不高贵?异族奴隶所生,在柔然人眼里,血统极其卑贱,他父亲能让他生下来,没把他直接掐死都算念在父子之情了。 邱毅道:“那这个谷浑泓还真狠,不仅没死,竟然还回来成功继了位。” 茯苓道:“说不定有人帮他,要不他离开西北多年,毫无根基,怎么可能这么顺利?” 不过这是谷浑氏自己的事,并不是茯苓等人此行的目的,他们只当是闲谈的话,没有放在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喝了热奶茶,快乐(≧▽≦)/ 第45章 茯苓等人来到谷浑泓的府邸,门口凶神恶煞的胡人侍卫客客气气的把他们请了进去。 谷浑泓的府邸很大,与大多数西北建筑一样,灰褐色的墙,为防风沙,墙体极厚,但房梁和屋顶又刻意模仿了中原建筑,不仅有雕刻,还有彩画,这么一看颇有些不伦不类。 茯苓一行人坐在堂前会客的屋子里,侍女上来给几人沏茶,还上了几碟点心,这府邸内部的布局倒和中原相差无几。 “别碰这里的吃食,”茯苓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有些奇怪。” 尔绵多嘉听话的没动面前的茶水,她小声问道:“哪里奇怪?” 邱毅道:“太奇怪了,茯苓昨天把这个谷浑泓手下人打了,他今天竟然没上来就找咱们算账。” 王有钱闻了闻桌上的糕点,道:“新、新鲜的……” 张发财道:“这样的糕点在西北算是稀罕的东西了。” 等了没多久,从后面的连廊走来一个人,身穿小袖锦衣,外罩一件毛裘斗篷,正是茯苓他们在客栈遇见的那个接住了碗的人。 “在下谷浑泓,”谷浑泓行了一个中原的文人礼,他的汉话里没有半点胡人的口音:“各位少侠,我们又见面了。” 茯苓有模有样的还礼:“在下万踪灭,一介江湖人士,这几位都是我兄弟,昨日不知是谷浑大人,多有得罪。” 茯苓怕用本名会生事,便用了“万踪灭”这个随便胡扯的名字。 虽然知道这谷浑泓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茯苓还是得装模作样的跟他客气。 谷浑泓笑着摆摆手,“昨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是我的人冒犯了姑娘,我已经处理好了,希望姑娘原谅。” 尔绵多嘉问道:“哼,那些人定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就算惩罚了,以后也……” “请姑娘放心,他们永远也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处理的很干净。” 谷浑泓的脸上带着笑意,尔绵多嘉却从这笑容中感觉到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茯苓懒得绕弯子,何况他和谷浑泓也没什么话可闲聊,于是直截了当道:“我们此来是听闻大人这里有叶晟墓穴的地图,不知可否是真的?” “我这里确实有地图,但是进不去墓穴,那地图也只是废纸一张,”谷浑泓道,“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若是万少侠能进入这墓穴,答应帮我带一样东西出来,这地图我便给你。” 茯苓问:“什么东西?” 谷浑泓道:“《红阳无极功》。” 邱毅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功法一定在墓穴里?” 谷浑泓微笑道:“不去看看怎知在不在?” “好,”茯苓点头,“如果我在墓穴里找到了《红阳无极功》,我就带出来给你。” 谷浑让人拿了一个红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卷羊皮,摊开羊皮,确实是一张地图。 看地图,那墓穴面积不小,就像一个构造复杂的地宫,一般人若是误入,没有地图很可能到死都走不出来。 茯苓问道:“我怎么知这地图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骗你们的必要,”谷浑泓道,“我既然有求于你们,又怎么会用假地图骗你们呢?” 茯苓把羊皮卷收起来,“一言为定。” 没想到如此容易就拿到了地图,看来今晚不用再造访这谷浑府了。 拿到了地图,茯苓先去找了陈龄。 陈龄仔细的看了看地图,“应该是真的,樊吉的字迹我认得,这上面标注的字是他写的。” 于是茯苓四人开始找墓穴的所在地。 茯苓看泛黄的旧羊皮卷,道:“红阳教以东为贵,那我们就以红阳教旧址为起点,一路向东找,尤其是能看到日出的地方。” 这样一路找了好几日,终于来到了一块戈壁之下,这里能完整的看到日出,视野极好,将四方大漠都尽收眼底。 邱毅问道:“没找错地方吧?” “应该是这里,”茯苓四下看了看,“这里作为陵墓,位置很好。” 当年爹娘、姐姐,还有师父,都是茯苓下的葬,对于这方面他不算陌生。 清走流沙,地上露出一块扣着的石板,几人挽起袖子,合力把石板搬开,石板下面有一个黑洞,王有钱丢了个石子下去,伏在地上听声响,然后抬起头,道:“不、不算,太深,有、有楼梯。” 张发财道:“石板应该被人搬来过,如果封了十八年,不会如此容易打开。” “谷浑泓肯定来找过,”茯苓看了看天,此时已经日头西斜,大漠中日落的时间比中原更晚,“今日天色已晚,且没有准备,先不要贸然下去。” 其他三人点点头,决定先回去,沙漠里一旦天黑,没有光就容易迷失方向,既然已经找到了墓穴,下次直接下去就行。 “恩人,我给你们带了一些羊乳酪,”尔绵多嘉放下一个小篮子,“你们找到墓穴了?” 茯苓点头:“嗯,很快就打算进去了。” 尔绵多嘉闻言,失落的垂下头:“那你们找到红阳花以后,是不是就要回中原了?” “嗯,江南有人等着这花救命呢,”茯苓想了想,问道:“黄姑娘,你想不想去看看中原的桃花?” “我可以去看吗?”尔绵多嘉眼睛一亮,“我只在陈阿叔那里见过干花,我真的可以去吗?” 陈龄和她说过,中原有桃花,春天的时候成片桃花林盛开,风吹过来时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西北只有大漠和戈壁,多数草木一年四季都是干巴巴的,她一出生就生活在这里,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邻县,她没有见过万紫千红的春天。 她的亲人都不在世了,往后她一个人过,还不知道会经历什么。 茯苓道:“当然可以去,你和我们一起回中原。” 尔绵多嘉犹豫道:“可是,我是汉人和胡人所生,中原若是容不下我……” “放心吧,”邱毅拍了拍茯苓的肩膀,“这个人凶名在外,中原为没人敢为难你的。” “谢谢恩人!”尔绵多嘉感激不已,“我回去准备准备!” 说完,尔绵多嘉高高兴兴的走了。 茯苓拿了块羊乳酪放进嘴里,问道:“我们来西北好些天了吧?” 邱毅道:“是啊,怎么了?” 茯苓拍了拍自己的口袋,道:“我没多少钱了,你们身上还有钱吗?” 邱毅掏出几个铜板。 茯苓扫了一眼,道:“这几个铜板能干什么?拿来防身吗?” 邱毅道:“我告诉你,你不要看不起穷人啊。” 茯苓看向张发财和王有钱,两人摸了半天,摸出一点碎金子来。 王有钱结结巴巴的说:“老大,这、这钱,要吃饭、住店、还、还……” 张发财接着道:“从江南一路过来,我们也没多少钱了,老大,咱们还得回去呢。” 邱毅问道:“怎么了?突然着急要钱?” “我这不是想着颜烛要来了嘛,”茯苓道,“天天牛羊肉,这饼硬得硌胃,他肯定吃不惯,我打算买点面粉给他蒸馒头吃。” 毕竟颜烛和他们不一样,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没饿过肚子。 “不是说有的吃就不错了吗?”邱毅委屈道,“那我也吃不惯啊。” “得了吧,”茯苓完全不心软,“大男人的你矫情什么?” 邱毅愤愤不平道:“那颜公子就不是男人了吗?” “那不一样,”茯苓道,“他是我男人,我心疼他。” 邱毅道:“……” “西北的细面粉贵,”茯苓问道,“有没有什么来钱的快的法子?” 邱毅翻了一个白眼:“去抢啊你。” 茯苓义正言辞道:“不行,我们颜公子不会同意的。” “来钱、最、最快的,”王有钱嚼着羊乳酪,伸手向窗外指,“那、那里……” 茯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出去,对面的街市有一座楼,外头花花绿绿的装饰着彩绸,尽管被风沙沾染,颜色依旧鲜亮,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里面的声响,楼下的门口,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向路过的人抛媚眼丢手绢。 茯苓:“……” 邱毅道:“你要是去了那里,我估计你家颜公子会直接气死。” “王有钱,”茯苓面无表情道,“你这一身膘不想要了是吧?” 王有钱赶紧摇头:“老、老大,我、我……” 他一着急,急得双下巴都在发抖,越急越说不清楚,身旁的张发财解释道:“老大,那里确实是来钱最快的地方,之前春风楼一年的流水就能养得起整个万仇门。” 茯苓神情复杂的看着面前这几人。 一胖一瘦的王有钱和张发财,凶神恶煞堪比门神,加上一个除了眼睛大毫无特别之处的邱毅, 茯苓心想,这几个赔钱货,只能砸手里了。 邱毅被他这卖猪肉的目光一扫,惊恐的抱紧自己:“你、你要干什么?我们是兄弟啊!你还是人吗?” 茯苓简直无言以对:“大白天的我求求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张发财道:“老大,其实还有个办法。” “说。” “仙人跳。” 作者有话要说:磨叽的我总算入V了,今天三更奉上! 这是我第一次写长篇,也是第一次写这种题材的古代文,有很多还不成熟的地方,真的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你们都是天使啊!!! 激动的不知道说啥好,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谢谢你们,我会努力哒!O(≧▽≦)O 第46章 张发财道:“仙人跳简单来说,就是以貌美女子为诱饵,将人引到暗处进行勒索。” “你们想让黄姑娘做这种事?你们还是人吗?”茯苓发现三人都看向自己,奇怪的问:“都看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 “其实我觉得主要在貌美,”邱毅道,“有些人不是一天到晚都觉得自己倾国倾城吗?” “你他妈指桑骂槐的说谁呢?”茯苓不满道,“这难道不是事实?” “是事实啊,”邱毅道,“我们去找黄姑娘借条裙子,为了你家颜公子,茯美人做点牺牲应该也无妨吧?” “太丢人了,”茯苓抖了抖黄色的裙摆,威胁道:“谁要是敢跟颜烛提一句,我就送你们下去和阎王喝茶,做好的馒头留着给你们当祭品。” 黄姑娘的裙子有些短,不过好在比较宽松,而且茯苓腰细,墨发散在身后,加上他那张脸,这么乍一看,真像位个子高挑的姑娘,他往街对面的青楼里一站,别说门口那几个俗脂艳粉,直衬得那彩绸都黯淡无光。 “咱们就在这青楼门口蹲着,”邱毅道,“等里面的人出来,咱俩把他引到那边的巷子里,张发财和王有钱就从巷子里跳出来。” 茯苓不确定的问:“能行吗?” “逛青楼还中仙人跳的人,肯定都是好色之徒,我对你的美貌有信心,”邱毅道,“反正他们也不缺钱,就当给这群色鬼一点教训。” 茯苓点头:“也对,能见我一面也算三生有幸了,收点钱应该的。” 邱毅瞪他:“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 王有钱在青楼里瞅见了一个人影,正在往门口走,他急忙道:“来、来人了!” “快!”邱毅把茯苓推出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茯苓只好提起裙子,捏着嗓子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边喊一边故意露出半张脸,方便后面的人看清楚。 邱毅一副登徒子的模样,追着茯苓喊:“美人儿,别跑呀!” 两人跑进了小巷子里,邱毅把茯苓压在墙上,压低声音道:“那人上当了,跟过来了,你快继续喊。” “喊他妈个……”茯苓深吸一口气,开始有气无力的挣扎:“不要呀,你不要过来……” 邱毅压住他的手腕,语气恶劣道:“嘿嘿,别喊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一道熟悉的嗓音自巷口响起:“茯苓?” 茯苓听见这声音,先是身形一滞,接着用力去推邱毅:“别演了,赶紧起来……” 邱毅沉浸在流氓的戏中,完全没注意到有声音,他心想茯苓总算入戏了,这欲还迎有真有点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发财和王有钱还不出来,他猜测是时机尚未成熟,手上也用了力:“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吧?” 茯苓推了几下,邱毅仍旧不知死活的不肯起来,茯苓心中着急,于是大吼一声,用上内力一掌推向邱毅。 “你给老子起开!” 邱毅不明所以的被他推开,回过头一看,张发财和王有钱一个拿着盘缠鞭,另一个方孔刀刚抽了一半,都尴尬的站在旁边,面带同情的看向他。 邱毅再一转头,看到了颜烛那张面如冰霜的脸。 “颜烛,你怎么……” 颜烛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你们在干什么?” 四人都没说话,巷子里安静的可怕。 此时的气氛,岂是一个尴尬能形容的? 茯苓先是飞快的看了颜烛一眼,接着心虚的低下头,靠墙站着没出声。 颜烛的星目里都带了怒意,他压着火气走过去,拉起茯苓的手腕就走。 邱毅站在一旁,缩着头,生怕颜烛注意到他。 毕竟他之前和颜烛交过手,他非常清楚,以颜烛的武功,要打死他可太容易了。 一路上颜烛都没开口说话,他身上的气场太过骇人,茯苓由他拉着,乖乖的跟着他走,心里想着要怎么开口解释,一直进到客栈里,才终于有了对策,决定先发制人:“你怎么会去青楼?” 颜烛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只有那里有桂花糕。” 茯苓看见那纸包,马上就没了底气,心都被那清甜的桂花香包裹住。 颜烛一手撑在墙上,把茯苓压在墙上,见茯苓此时竟然还在看桂花糕,颜烛眼中墨色翻涌,把他的下巴抬过来,让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自己。 “你在做什么?穿成这幅模样!” 茯苓眨了眨眼睛,柳叶眼澄澈如水,他顺势伸手抱住颜烛,往他身上蹭,老老实实的交代道:“西北的东西我怕你吃不惯,想买点面粉给你蒸馒头,我没钱了嘛,只好去做仙人跳,哪知道第一个碰见的就是你。” 两人多日未见,颜烛一听这话,心就软了大半,加上怀里的人主动往他身上蹭,火气也被他浇灭了,颜烛抱着茯苓,温柔的亲吻,一吻过后,还是语气稍严的说:“以后不可如此。” 茯苓把脸埋在他怀里:“那颜公子借我点钱花好不好呀?” 颜烛把腰上钱袋解下来给他,“你什么时候要用,直接拿便是。” 茯苓接过钱袋,又要去亲他,两人闹了一会儿,坐在了一起,颜烛说起正事:“这次除了我之外,槐山派掌门韩斌、潼南派掌门廖平涛、柳家的当家柳永权,还有川穹门二掌门黄世才都来了。” 听到“黄世才”这三个字,茯苓眼中划过一抹厉色,不过只是稍纵即逝,颜烛并未察觉到。 接着茯苓便语气如常的问道:“这是做什么?来西北开武林大会,比赛骑骆驼不成?” 颜烛道:“他们是来叶晟的墓穴,找《红阳无极功》的。” “他们也要找《红阳无极功》?”茯苓拿出那张羊皮卷,道:“有个叫谷浑泓的柔然贵族把墓穴地图给了我,条件也是让我帮他找《红阳无极功》。” 颜烛把那张羊皮卷摊开看,问道:“你去叶晟的墓穴做什么?” 茯苓道:“我去那里找红阳花,红阳花可以解蝎毒。” 这么巧?这红阳花又与那毒蝎有关? 颜烛微微皱起眉头:“他们今日应该都到了,我们跟他们一起去墓穴看看。” 茯苓晚上果然蒸了馒头,香香软软的白馒头,在那粗硬的烤饼中,简直是一股清流,堪比山珍海味。 邱毅在房间里感觉有点饿,他下楼找吃的,才发现楼下的颜烛、茯苓、张发财、王有钱,甚至李忠都到了,那一群人正齐齐整整的坐在一起吃馒头。 邱毅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你们吃饭竟然不叫我?” 下午的事还没跟邱毅算账呢,茯苓放下碗筷,道:“不帮老子揉面,吃饭还想老子叫你?” 邱毅知道他的气还没消,悲痛欲绝道:“那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吗?茯苓,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没想到你竟然,呜呜呜……” 他一个大男人哭起来没有梨花带雨,但有狂风暴雨,他扶着楼梯一步三叹,还余音绕梁。 “闭嘴!给谁嚎丧呢?”茯苓忍无可忍,“老子什么时候缺过你吃喝?你给我滚下来!” 明日一早还要出发去叶晟的墓穴,于是众人吃完饭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颜烛和茯苓不在同一家客栈住,一直到吃完饭,茯苓也没提要搬到一起的事,反正只住一夜。 颜烛看完有关红阳教的文献,微微叹了口气,刚要将烛火吹灭,就听窗子一动,一道黑影从窗外翻了进来。 颜烛没拔剑,那影子往他身上扑,桂花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颜烛把人抱起来,笑道:“怎么又翻窗进来?” 茯苓勾着颜烛的脖子,把他推坐在床上,颜烛还未反应,便听茯苓开始唱道:“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颜烛微微一怔,接着把茯苓搂在身前,失笑道:“哪儿学的这些?” “我在书上看到的,”茯苓无辜的看着颜烛,问道:“颜公子喜欢吗?” “怎么净看这些书?”颜烛道,“回去以后你跟我念书。” 茯苓弯起眼睛笑道:“好呀。” 两人褪了外衫躺在床上,茯苓去拽颜烛里衣的衣带,颜烛抓住那不安分的手,把他按在自己怀里:“别闹,明日还要早起。” “哦。”茯苓应了一声,乖乖的趴在他怀里。 “墓穴里情况不明,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莫要乱跑。” “我在墓里头瞎跑什么?”茯苓道,“放心吧,明日我肯定黏在你身上。” “好,”颜烛带着笑意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轻声道,“睡吧。” 第二日清晨,几人来到黄世才约定的客栈内,为了避免韩斌找事,茯苓、邱毅、张发财、王有钱都蒙着面,茯苓还特别把龙牙刀包好,背在身后,扮作侍卫跟在颜烛身边。 李忠这次便不与几人一起去了,他带着暗卫留在炎沙县,以防万一。 各武林门派的人都到了炎沙县内的客栈,除了颜烛之外,其他人都是独自前来。 韩斌看了一眼颜烛身边一共四个“护卫”,嗤笑道:“颜师侄好大的排场呀,若是怕死干脆就别去了,带上这几个废物陪葬么?” 茯苓在心里暗骂:老子给你送葬。 颜烛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冲动,语气和缓道:“韩前辈,我无意与你争执,但若前辈执意要引起事端,可别怪晚辈不敬。” 韩斌怒道:“你……” 黄世才笑着打圆场:“韩掌门,他年轻气盛,有些事难免做的不妥,咱们如今即将下墓,那墓穴里情况不明,此时更应团结才是。” 柳永权道:“黄掌门说得是,可别伤了和气。” 一行人跟着黄世才进了大漠,颜烛和茯苓几人走在最后面。 走了一会儿,邱毅突然凑上来,在茯苓耳边小声道:“那黄世才怎么会知道去墓穴的路?” 茯苓道:“他既然敢来,不可能毫无准备。” 颜烛注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语,问道:“怎么了?” 茯苓飞快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没什么。” “辣眼睛,”邱毅皱眉,后退一大步,“行,我告辞。” 他退到了后面,和张发财、王有钱走在一起。 没多久黄世才就带众人来到了戈壁下,搬开石板,露出那黑黢黢的隧道,谁都没有动。 黄世才一笑:“那我先下去探路吧。” 他拿着火折子,顺着隧道往下走,过了一会儿,下面传来黄世才的声音:“这里有阶梯,诸位顺着下来吧。” 韩斌看了颜烛一眼,也拿着火折子走了下去。 颜烛并不在意他那一眼,等廖平涛和柳永权下去以后,他才和茯苓一起,带着几人下去。 从阶梯走下去,来到扇铁门前,顺着火光能看到铁门上雕刻的花纹。 颜烛道:“那上面刻的就是红阳花。” 茯苓拉看着那个花纹,道:“这花怎么长得有点像……” “长得有点像你买的那个竹编花呀,”邱毅接道:“奇怪,这花不是说绝种了没人认识吗?怎么还有人把它做成竹编花?” 黑暗中,站在后面的张发财和王有钱同时打了个寒战。 “颜师侄可算下来了,我们试了半天都没法打开这铁门,”黄世才道,“不知颜师侄是否有办法?” 颜烛拿着火折子上前,仔细的看了一遍铁门,曲起手指敲了敲,“这门像是锁死的。” 茯苓也拍了拍铁门,又抬腿用力踢了几脚,铁门仍旧纹丝不动。 颜烛拉住他:“做什么用死力踢?踢疼了没有?” “没有,”茯苓摇头,借着火光看过去,眼神一定,“这里有个凹槽!” 茯苓伸出手指,一点点去描绘凹槽的形状,他觉得这凹槽的形状很熟悉,突然他灵光一闪,把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拿出来,对准那凹槽放了上去。 长命锁嵌入那凹槽之中,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铁门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接着便开始缓缓的打开,露出里面深不可测的墓穴。 作者有话要说: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关汉卿《一半儿》 第47章 黄世才眯起眼睛,看向茯苓,“你到底是何人?” 茯苓自己也很惊讶,他只是觉得这形状很合适,哪知道真的就把铁门打开了。 铁门完全打开之后便不再移动,茯苓把长命锁收进怀里,“问那么多做什么?不进拉倒!” 黄世才看了他一眼,倒真的没再多问,拿着火折子走了进去,其他人依次跟着他往里走,颜烛和茯苓几人仍走在最后。 铁门之后,是一块宽敞的圆形空地,中央放着一个石头制成的日晷,周围一共十二条地道。 日晷是一种用于计时的工具,圆形的石盘上刻着天干和地支,中间竖着一根铁棍,日光照下来的时候,可通过日影判断时辰。 邱毅问道:“这墓穴暗无天日的,摆个日晷做什么?” 黄世才拿着火折子,眼中透出几分阴毒,但当他开口时,又显得很和善:“这里有十二个地道,不如大家分开走,可节省一些时间。” 黄世才手里有地图,他自然知道该走哪条路,正好趁此机会,把其他人甩开。 颜烛沉吟片刻,道:“红阳教以东为贵,尚日,卯时为日出,根据日晷的方位,正好对应第三条地道。” 茯苓在心里给颜烛鼓掌,他手里的羊皮卷地图,也是指引走第三条道。 黄世才脸色稍有些不好看,但在火光下,他微微一笑:“颜师侄聪慧过人,我也是如此想的。” 韩斌冷笑一声,走了反向完全相反的第九地道道。 除了韩斌之外,其他人都走了第三条地道。 走了没多久,又碰到一个三岔路口。 柳永权独自走了左边的地道,廖平涛与黄世才走了右边的地道,而颜烛和茯苓一行人则走了中间的地道。 走了一段路,茯苓道:“其实方才进来时,第三条和第九条道都能走,但是第三条道更近。” 颜烛点头:“酉时与卯时相对,红阳教尚日,日出自然更好,但日落也无不可。” 茯苓把羊皮卷打开,给几人看:“方才那三条路也都能走,只是——” “只是右边的路更近。”颜烛的指尖落在羊皮卷上,轻点了一下,“你怀疑黄世才也有地图?” 邱毅疑惑道:“那地图不是只有一张吗?” 茯苓道:“笨,他不会用纸照着再画一张吗?” 邱毅:“……好像是有点道理。” 颜烛道:“那《红阳无极功》如此重要,谷浑泓多压一份筹码也不出奇。” 又走了几步,颜烛突然停下来,侧耳细听:“前面有动静。” 邱毅:“啥动静?” 茯苓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几人屏住呼吸,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颜烛拿着火折子向前扫去,火光下地上黑压压的一片,正快速向他们移动。 “是毒蝎!”茯苓把手里的火折子向前一抛,龙牙刀带着内力在划过,火焰陡然上升,然而只是稍稍阻碍了一瞬,待火势一弱,蝎子又涌了上来。 “跑!”颜烛大喊一声,拉起茯苓就跑。 邱毅和张发财、王有钱立即转头跟着跑。 跑出一段路,拐了个弯,突然在前面的地道里看见了个人影。 龙牙刀在暗处泛着点点微光,那人待看清了茯苓手上的龙牙刀,当下便提剑刺来:“茯苓,我要你给元光偿命!” 这剑气用了十分内力,他们跑得太急,颜烛没来得及拦,茯苓堪堪躲过,左手臂被划伤一条口子,血珠落在地上。 龙牙刀横空劈过去,茯苓骂道:“要死了,报仇也不看看时候?” “茯苓!”颜烛拉住茯苓,着急去看他的伤口。 茯苓摇了摇头,道:“小伤,先别管。” 张发财和王有钱冲上去把韩斌拦住,长鞭与大刀齐上,韩斌一时脱不开身。 邱毅手握双刀,往身后看了一眼,当即大叫道:“蝎子跟上来了!” 韩斌侧身躲过张发财的盘缠鞭,又挡下王有钱的方孔刀,闻言一愣,向地道口看去,果然看见成群的毒蝎子浩浩荡荡而来。 这下韩斌也不打了,他冷冷道:“前面是死路。” 后面是一堵石墙,根本退无可退。 “怎么办?真死在这儿了?”邱毅崩溃的后退,却发现那蝎子像是在避讳什么,停滞不前。 “它们为什么不过来了?”邱毅拿着火折子,大着胆子上前查看,顿悟道:“是血!茯苓,它们怕你滴在地上的血!” 颜烛拉住茯苓,“你做什么?” “没事。”茯苓拉开颜烛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待他一靠近,那群蝎子察觉到血气,便飞速后退。 邱毅再次震惊的睁大眼睛:“茯苓,你、你不不是……” “我……” “你不会是蝎子精吧?” 茯苓:“……” 茯苓看了看还在渗血的胳膊,心里一团乱麻,他来不及多想,把沾了血的袖子扯下来,分成几段。 “你们把这布条绑在腿上,”茯苓把布块递给邱毅,又拿了一块布递给颜烛,见颜烛抿唇不说话,茯苓问道:“怎么了?我给你绑?” 颜烛看了他一眼,把他那只受伤的手拉过来,用帕子小心的把血擦掉,撒上药粉,仔仔细细的包扎好,然后把那沾血的帕子挂在了腰间。 茯苓注意到颜烛脸色不太好,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没事,我不疼的。” 颜烛脸色稍霁,提着昆吾剑指着韩斌,道:“韩掌门,别逼晚辈动手。” 茯苓把剩下那块布丢到韩斌脸上。 韩斌把那块布拿下来,眯起眼看着茯苓,倒是没再提剑冲过来了,他道:“在墓穴里我暂且饶你一命,出去再与你算账。” 茯苓不屑道:“说得挺吓人,有本事就来呀。” “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韩斌又看向颜烛,道:“颜烛,你如此维护他,可别后悔。” 颜烛道:“我从不后悔。” “要不咱们先商量现在怎么办?”邱毅道,“就被蝎子堵在这儿不成?” 那一群毒蝎畏惧附茯苓的血迹,不敢上前,可也不后退,乌压压都挤在这条地道里,把他们堵在石墙前。 颜烛走到石墙前,把火折子递给茯苓照亮,然后将耳朵贴在石墙上,曲起手指轻轻敲了几声。 “后面是空的,应当有路。” 茯苓问:“那我们把这墙砸了?” 颜烛道:“我的意思是……” 然而他还未说完,脚下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晃动,沙子混着石头从头顶洒下来,混乱之中,颜烛只来得及把身边的茯苓拽进怀里,努力稳住身形,石头移动时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平静下来茯苓从颜烛怀里探出头,伸手把他脸上的灰抹掉,问道:“没事吧?” 颜烛笑着摇了摇头,松开茯苓,牵起他的手。 这里还是一个地道,与方才的地道没什么区别,但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不见了踪影。 “邱毅!发财!有钱!”茯苓喊了几声,“能听到吗?” 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人回应。 茯苓:“看来是听不到。” 颜烛道:“方才可能是有人触动了机关,改变了地道位置。” “谁啊,这么多手多脚的,这下好了,不知道跑哪儿来了。”茯苓皱眉看着羊皮卷,“这后面画的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 颜烛接着火光,仔细辨认了一番,道:“几条路交错在一起,应当是可以变动的‘活道’,我们做下记号,先往前走走,争取在下次变动之前走出这个区域。” “幸亏我跟着你啊,那三个傻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来,”茯苓拉着颜烛的手,道:“发财和有钱我倒不太担心,邱毅要是一个人就完了,他肯定走不出来的。” 颜烛道:“无妨,待我们弄清了地道变化的规律,不难找到他。” 黄有才将手从石头做的小兽上放下来,那小兽被移动了位置,此刻正面向墙立着。 黄世才语气稀松平常的问道:“永权兄为何这般神情?” 刚经历一阵天旋地转,廖平涛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他站直了身,问道:“黄兄,你、你这是做什么?” “前面就是墓室了,《红阳无极功》就在那里,”黄世才抽出佩剑,缓步走近:“可我并不想与你们分享。” “黄门主这是想杀人灭口,独霸功法?”廖平涛也抽出佩剑,“川穹门自诩江湖武林正派,没想到竟如此阴毒!” “阴毒?”黄世才冷笑一声,提剑便毫不留情的攻去,“江湖争斗向来如此,你们来这墓穴,谁敢说心里不是这般打算的?” 廖平涛使出全力才挡下这一击,他的武功在江湖上能算高手,但和各门派的顶尖高手相差很远,潼南派掌门的位置坐得并不太稳当,这也是他此次来西北的原因——他已年过半百,实在是资质有限,剑法和内力均难以突破,他希望能通过《红阳无极功》大大提升自己的武功。 然而注定是做不到了,他只能带着不甘躺在血泊中,在这无人知晓又暗无天日的地道里,永远的合上了眼。 黄世才收了剑,把剑上血迹擦去,拿出地图,看着图中央那个暗红色的纹样,他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抬脚越过地上的人,向地道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完成!大家记得来评论呀,今晚发红包! 红包虽小,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大家莫要嫌弃哈|( ̄3 ̄)| 第48章 地道里不见天日,茯苓和颜烛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次拐弯,踏入一条新的地道,一走进便听见一声轻响,地道两边的灯由远及近依次点亮。 颜烛收了火折子,道:“应该是要进入墓穴的中心区域了。” 茯苓点点头,刚要抬腿向前走,脚下铺着的石板有些松动,他察觉但到不对劲,赶紧运起轻功向后一跃。 待茯苓在后方站定,他方才所立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深坑,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石板又很快浮上来,恢复了原样。 茯苓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还好我反应快啊。” “这里有机关,”颜烛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把他拉到身前,“不要离开我半步。” “没事的,”茯苓拉住他的手,“我身手很好的。” 二人说话间,地道两旁的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三枚银针破空而来,地道里光线虽暗,茯苓在黑暗中听力极好,他拉着颜烛齐齐侧身。 这三枚银针过后,又是另三枚银针袭来,颜烛将茯苓拉至身后,他的耳力比起茯苓也分毫不差,侧耳细听后,手腕翻动,提起昆吾剑挽了一个剑花,将银针尽数挡下,银针之后紧跟着一只飞镖,但最后这只飞镖却失了准头,只从他们身边擦过。 飞镖钉在了三丈之外的石墙上,触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咔”的一声,脚下骤然一空,慌乱之间,茯苓只来得及用力将颜烛向前推,自己则跌入黑暗之中。 “茯苓!”颜烛猛的转身,地面又迅速的恢复了原样,他心急如焚的蹲下身,用力捶了一下石板,沉闷的响声和拳头上传来的钝痛,让他勉强冷静下来,站起身去看钉在石墙上的□□。 飞镖确实钉在了一个开关上,但开关出已经被尖利的飞镖穿破,无法再启动了。 从方才的毒蝎到现在的银针和□□,毫无疑问,有人藏在暗处搞鬼。 然而那里却空无一人,只有石壁和长长的地道。 但方才的银针和飞镖实在太过凑巧,不像是墓穴里的机关,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颜烛眼中墨色翻涌,手中紧握昆吾剑,顺着飞镖射出的方向走。 茯苓直直往下坠,他运起轻功,控制身形,借力翻了个身,减少冲击,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方才动作幅度稍大,手臂上的伤口穿来丝丝疼痛,茯苓微微皱眉,并未在意,眼前一片漆黑,他把火折子拿出来,用力吹亮,一步一步谨慎的向前走,火折子能照亮的地方不多,在黑暗中他听见了一点微弱的呼吸声。 茯苓立即警觉起来,小心的注意周遭的动静,走了几步,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赶紧后退,脚下传来一声闷哼。 这声音极耳熟,茯苓一愣:“邱毅?” 接着他蹲下来,接着火光,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人,确实是邱毅无疑,茯苓把他扶起来,“邱毅,你怎么了?醒醒!” 邱毅没有反应,紧闭着眼,火光太暗,茯苓看不清他的脸色,四下查看也没见他身上有伤,只看他嘴边的一点黑血。 黑血……是毒! “邱毅!邱毅,兄弟你别吓我……”茯苓心里一乱,去探的鼻息,发觉他还有呼吸,可怎么都摇不醒,茯苓把他架起来,“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出去……” “茯门主不必担心,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茯苓停下脚步:“谁?” 一点火光自远而近,拿着火折子的人披着一身毛裘披风,缓步而来,走至茯苓身前,他拱手道:“茯门主,我们又见面了。” “谷浑泓?”茯苓先是有些意外,接着便沉下脸道:“你知道我是谁?” “自然是知道的,我若是不知茯门主的身份,又怎会将事情托付与你呢?”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这是什么意思?”茯苓紧紧的盯着他看,“邱毅身上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谷浑泓点点头,算是承认了,他道:“不过我说的不是《红阳无极功》的事,之前只是为了让你打开墓穴,《红阳无极功》我便可以自己找,我想让茯门主答应一件别的事。” 茯苓眯起眼,动了杀意:“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谷浑指了指靠在茯苓身上的邱毅,“我要是死了,无人解毒,他也是死路一条。” 茯苓道:“出去我自然会想办法。” 谷浑泓微微一笑:“若是能让你想出办法来,我岂不是多此一举?何况以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撑到出去,还不好说呢。” 茯苓咬牙道:“那你要如何才肯解毒?” 谷浑泓道:“我说了,只要茯门主答应我一件事,我自然帮他解毒。” “什么事?” “在此之前我想问,茯门主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能打开铁门,为什么毒蝎会畏惧你的血?” “这都是你他妈算计好的,”茯苓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找死。”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谷浑泓摇摇头,“茯门主如今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么?” “有屁快放。” “红阳教教主叶晟并不是柔然人,但红阳教却沿袭柔然的信仰,以东为贵、尚日,你可知道为什么?”谷浑泓的眼里透着火光,但火光再如何亮,似乎也无法将他眼中黑雾驱散,谷浑泓接着道:“因为他的夫人是柔然人,据说还是柔然第一美人,但江湖上却无人见过其真容,因为她不仅是柔然人,她还是柔然的巫女,甚至在此之前已经嫁人,且育有一女。” 茯苓仍旧冷冷的看向他。 “也就是你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谷浑泓很轻的笑了一声,道:“这样一个不清不楚、身份复杂的女人,却成了叶晟此生挚爱,以至于他力排众议、金屋藏娇,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还要尽全力把她送走,难怪人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茯苓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事实就是如此,你不是看到了吗?柔然人认为万物有灵,那毒蝎畏惧巫女的血,因为巫女是能与自然沟通的人,受到庇护,它们畏惧你的血,因为你是巫女的儿子,至于叶晟……”谷浑泓勾了勾唇角,道:“到了陵墓中心,找到了叶晟的尸骨,滴骨验亲,一验便知。” 谷浑泓所说的一切看似天马行空,却条理清楚,句句甚至都有迹可循,茯苓感觉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雾,他皱眉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你看到我生得这模样就知道了,胡人和汉人都不待见我,但你不一样,你是叶晟和巫女所生,胡人当时崇拜红阳教,自然也会跟随你,”谷浑泓道,“我要你加入我,助我搜集这一部分力量,扩大通天教。” 茯苓瞳孔一缩:“通天教背后原来是你?” 谷浑泓点点头:“不错。” 茯苓立刻道:“通天教夺人性命,极其阴毒,我绝对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 “那是因为《红阳无极功》的章节不完整,不过今日能找到其他章节,茯门主不妨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不仅是为了你在这个兄弟,还为了你自己。”谷浑泓不紧不慢道,“其他江湖门派一旦知道你是叶晟和巫女的儿子,是红阳教的余孽,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茯苓坦然道:“我未曾害人,我自然问心无愧。” “你是没害过人,当时你父亲也没害过人,你以为红阳教为什么被围攻,真因为练邪功不成?”谷浑泓轻笑一声,“因为他自创的《红阳无极功》,据说融合了胡人的秘法,可以让人的内力大幅度提升,中原武林功法多年来停滞不前,一直未有突破,所以那帮人才趋之若鹜,打着除恶的旗号杀人夺宝,这在江湖上可不算什么奇事。” “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你害不害人,他们都容不下你。”谷浑泓走近两步,在茯苓耳边轻声道:“前面左拐,再走一柱香的时间,便可抵达墓穴中心,叶晟的墓室就在那里,茯门主在路上好好考虑考虑吧,我静候佳音。” 说完,谷浑泓拿着火折子,与茯苓擦身而过,那火光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 茯苓心中有万千疑虑,他背起邱毅,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背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 邱毅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问道:“茯苓,是……是你吗?” 茯苓应道:“当然是我,重得要死,除了你兄弟我,还有谁肯背你?” 邱毅笑了一声,接着他又低声问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茯苓走着,没搭话。 邱毅又道:“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感觉浑身无力,腹中绞痛……” “放屁!”茯苓骂道,接着他的声音缓下来,十分自然道:“少胡说八道,你这是饿的,出去了吃两斤馒头就好了。” 茯苓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邱毅真是饿昏了才倒在地上。 “哦……”邱毅此时有些恍惚,他没听出什么不对劲来,“那……你出去给我蒸馒头么?” “想吃多少吃多少,你活一万年老子就给你蒸一万年。” “你又骂我是王八……”邱毅低低的笑了,趴在茯苓肩头不动了。 茯苓被他吓得浑身一震,发现肩头传来浅浅的呼吸声,那一瞬间茯苓差点哭出来。 “是,”茯苓声音颤抖,“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要活一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是五一啦! 第49章 按照谷浑泓所说,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茯苓就在地道尽头看到一点火光,他背着邱毅向前走,火光越来越亮,还有人的说话声,茯苓拔出龙牙刀,为方便行动,他把背上的邱毅放下来,改背为扶,走进了墓室。 墓室面积不小,四面墙上都里着灯,很空旷,中间放着一个大石棺。 “老大!”墓室里的张发财和王有钱齐齐回头,欣喜道:“你来了!” 茯苓向墓室内看了一眼,人还不少,黄世才、韩斌、柳永权都已经到了。 茯苓没看到颜烛的影子,于是问道:“颜烛呢?” 王有钱道:“未见,颜公子,可、可……” 张发财接着道:“可能还未到。” 茯苓又问:“你们怎么找到路过来的?” 王有钱指了指韩斌,“跟着他,又、又……” 张发财:“又遇到了黄世才。” 茯苓点点头,颜烛没有地图,自然无法如此快抵达墓室,不过颜烛方向感极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快到了。 韩斌看见了茯苓,冷笑道:“茯门主动作倒挺快。” 黄世才闻言,面露惊讶道:“我还道是何方能人异士,能把叶晟的墓穴打开,原来是茯门主。” 茯苓道:“我不过比你们几个强一点,还算不上能人异士。” 说完,茯苓不再管那围着石棺的三人,他把邱毅放下来,让邱毅暂且靠坐在地上。 茯苓低声问:“找到红阳花了么?” “还没有,”张发财摇了摇头,见邱毅昏迷不醒,问道:“邱兄弟这是怎么了?” 茯苓垂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出了点事……”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细说,不远处的柳永权突然尖声叫道:“毒蝎来了!” 墓室东面的墙上砖块一松,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暗孔,伴随着一阵窸窣声,黑色的毒蝎从那孔里涌了出来。 “毒蝎!有毒!要人命啊!”柳永权一边扯着嗓子叫唤,一边连滚带爬的向后跑。 “都往后退!”茯苓把邱毅交给张发财,接着一步跃上前,把手臂上包好的布条一把扯下来,本来就未愈合的伤口,被他这么一扯,血液再次涌出来,滴在地上,画出一条血痕。 察觉到血气,方才还躁动的毒蝎立时安静,乖乖的待在血痕之后,不再动了。 “茯门主和这墓穴还真是关系匪浅啊,”站在一旁的柳永权说着,脸上的惊恐已经烟消云散,“又是开门,又是驱走毒蝎,我们这些一般人可做不到。” 黄世才似有深意的道:“永权兄,此话怎讲啊?” “不知道黄掌门还记不记得,当年我等围剿红阳教,并未见到那巫女的身影,本以为她是死在了大火之中,现在看来倒未必……”柳永权眯起眼,道,满脸的横肉挤在一起,“叶晟如此痴迷于那巫女,说不定舍不得她死,早就偷偷把她送走了。” 茯苓冷着脸看过来,他把布条胡乱的缠在手臂上,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伤口还在滴着血,很快便把布条浸湿。 柳永权也看向茯苓,接着道:“也可能是舍不得她肚中的骨肉。” 茯苓冷哼一声:“有话直说,少他妈阴阳怪气。” “我从不信口开河,咱们江湖正派,向来以事实为证,茯门主与叶晟有没有关系,滴骨验亲,一验便知。”柳永权拿出一枚银针,弯下粗大的腰,将针尖伸向茯苓滴在地上的血,沾了一滴,深红色的血珠凝在针尖。 柳永权走向石棺,对黄世才道:“有劳黄掌门。” 黄世才会意,内力聚于掌中,一掌拍向石棺,“砰”的一声闷响,棺盖打开,露出里面的尸身。 石棺中躺着的一具尸身,衣物完好,锦衣华丽且做工精细,衣上用红线绣着许多圆形的图案,就像一朵朵三层花瓣的花,红色依旧鲜艳,但锦衣内里包裹着的人,早已化为了白骨。 红阳教教主叶晟,曾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世高手,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十八年的岁月过去,他的故事早已无人问津,石棺被人一推就开,高手或是传说,最后也只剩眼前这一副白骨。 柳永权走近,将银针上的血珠滴入白骨之中。 滴骨验亲与滴血认亲相似,将生者的血滴入死者的骸骨之中,若是能融入其中,便是骨血相连的至亲。 只见那血珠落在白骨之上,很快就融了进去,唯余一点淡红。 “茯门主,事实胜于雄辩,”柳永权将手收进袖子里,“你建立万仇门,说是为了伸张正义,其实是为了报私仇吧?这些年多少江湖名士死于你刀下?” “我……”茯苓紧紧的盯着那石棺里的白骨看,眸子里一片茫然和无措,他颤抖着将怀里的长命锁拿出来,伸手在衣衫上胡乱的擦了擦,但花纹繁复的长命锁已沾了他手上的血,在他勉强擦净的手心里印出一个圆圆的图案。 三层花瓣紧紧的聚在一起,在他手心里开出一朵血花。 血一样的红,如大漠里沙丘上冉冉升起的旭日,正与石棺内锦衣所绣的花纹一模一样。 茯苓猛的后退两步,双眼蓦地通红。 他活了十八年,原来活得这样糊涂,连生父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他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现在竟连仇人也不清楚了。 石棺里的人自然无法开口告知,那白骨凉得凄惨。 “茯门主,此时就不必再装了吧?”黄世才抽出佩剑,“你来次的目的昭然若揭,我等绝不会让红阳教死灰复燃!” 他正愁没有借口,现在正好接着这个由头,除掉茯苓! 茯苓怔愣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并不知什么红阳教,我此来是为找红阳花,解江南毒蝎的毒……” “哼,你方才已经杀了潼南派掌门,今日我等绝不会让你出这墓穴!”黄世才厉声道,提剑刺来。 “你说廖平涛?”剑刃的寒光让茯苓回神,龙牙刀立刻挡住剑刃,“廖平涛不是我杀的,方才我未曾见过他!” “休要狡辩!你方才放血不过是惺惺作态,我现在便要取你性命,给元光报仇!”韩斌同样提剑而来,张发财和王有钱见状,也赶紧迎上去,将韩斌截住。 茯苓心中虽有诸多疑虑,但现在明白了一点,无论是不是除恶,有什么由头,这些人只想要他的命! 救他们真是多此一举,真该让毒蝎蜇一蜇这帮武林毒瘤! 黄世才与茯苓有血仇,茯苓本来还在找时机,现在看来,也不必再等什么时机了,今日就要他偿命! 龙牙刀刀气凝重,沾了茯苓的血,更带着几分煞气,在墓室的火光映照下,竟隐隐有黑气环绕,上古邪刀生来就为杀戮出世,据说邪刃一出,可引万鬼同哭。 黄世才挡住龙牙的刀刃,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十年前,就该连你一并杀了……” “畜生!” 十年前爹娘和姐姐的惨死,是茯苓心中不能提的伤,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 茯苓的眼中凝聚着滔天的杀意,黑衣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一招一式皆毫无保留,茯苓与旁人不同,他一旦提刀必定心无旁骛,只为夺命,除此之外再不作他想,即使被剑刃划伤依旧面不改色。 多年与人刀锋对决,茯苓明白,非生即死,如果怕死,就必死无疑。 只此一点黄世才便输了,他处处小心,要攻也要守,但他的剑法未到如此境界,二者必定要失其一。 龙牙刀穿透黄世才胸口,鲜血如注,那带着血色的噩梦被破开一角,茯苓抽出刀,撑在地上喘气,手臂上的伤口还淌着血,血液顺着他的指尖留下来,流至龙牙刀上,渗入刀刃之中,只剩血气。 一道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茯苓?” 茯苓猛的回头,颜烛站在墓室洞口,那双点漆般的星眸带着惊异看向他。 他看见了,茯苓握着龙牙刀的手,即使受伤流血,也没有半分颤抖,此时却禁不住微微。 茯苓的心也跟着一颤,颜烛来了。 颜烛快步上前,看见茯苓流血不止的手臂,他满眼心疼,急急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茯苓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颜烛见他不让自己靠近,只好站在原地,缓下语气道:“出什么事了?” “颜烛,茯苓是叶晟的儿子,红阳教的余孽,他是来报仇的,已经杀了廖掌门和黄掌门!”柳永权叫道,“他之前一直在蒙骗你,江南毒蝎分明就是他搞出来的!” 颜烛皱眉道:“江南毒蝎是通天教所为,此事与茯苓无关,他……” “颜师侄,好久不见。” 看着身披毛裘披风的人从暗道走了进来,颜烛转头,看见来人的佩剑上,有一枚绿色的图案,颇有些意外道:“师伯,好久不见。” 茯苓一愣,谷浑泓什么时候成了颜烛的师伯? 谷浑泓注意到茯苓的目光,道:“茯门主,忘了告诉你,谷浑泓是我的胡语名,我还有一个在中原的名字,叫做郑如泉。” 郑如泉,从前霍山派的大弟子,常如松的师兄,十几年前叛出师门,杳无音信,颜烛能认出他,因为他佩剑上的绿色图案,只有霍山派亲传弟子才有。 “我多年未回过门派,没想到颜师侄竟认得我,不过我今日不是来叙旧的,”谷浑泓从从袖中拿出一个沾血的竹编花,“多亏了茯门主这个竹编花,我才能避开毒蝎,一路至此。” 韩斌收了剑,冷笑道:“我还道呢,原来是蛇鼠一窝,果然胡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血统低贱,韩掌门想如何骂都无妨,不过——”谷浑泓一顿,接着道:“茯门主的血统可尊贵的很,是叶晟和柔然巫女所生,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骂的。” 张发财急着替茯苓辩解道:“那竹编花分明是……” “是我给的。”茯苓打断张发财,收了龙牙刀,走向谷浑泓。 “茯苓!”颜烛拉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茯苓把颜烛的手,从手腕上拉下来,“颜少侠,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别过吧。” 他没叫“颜公子”,也没叫颜烛的名姓,只叫“颜少侠”,和当时两人在月下见面时相同,茯苓当时说,这两声“少侠”在如今听来,竟完全不同。 当时茯苓说,颜少侠,久仰大名。 现在却说,颜少侠,就此别过。 语气里只剩下疏离。 颜烛难以置信的看向他。 纵有万般不舍,茯苓冷着脸,还是将颜烛的手松开,背过身走向石棺,不再转头看他,他不敢看颜烛此时的神色,邱毅还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昏迷不醒,他没办法犹豫。 无论他是不是叶晟的儿子,与通天教一旦有了联系,两人都不可能再是一路人。 往后他要遭千人骂万人唾,他就算做不了颜烛的助力,也不能做颜烛的绊脚石。 不如此时了断。 茯苓做事向来果断,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必定当下就要行动。 可是他心里感到深深的无力,像是被人恨恨捏住了心脉,把心血都抽干,再灌满了铅,只能拼命的往下坠。 从前他以为,自己虽然只是普通农家的孩子,只要努力,总有一天能追上颜烛的脚步。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乌云后那一颗星星再亮,也追不上天边的这一道艳阳。 有些人,注定生来就不同路,就算在某个分叉路遇上了,最后还是要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滴骨验亲”曾被宋慈(一个始终坚守在仵作第一线的南宋法医学家)收入《洗冤集录》,用于鉴定死者与生者的血缘关系。 《洗冤集录》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 法医学专著,也是第一部系统的司法检验书(这里指有名有姓、有具体作者和创作年代的专著),它对于古代断案的影响很大,被奉为金科玉律,就是那个时候大家都非常笃信,不过今人发现,“滴骨验亲”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以上如有错误,大家请不要客气的跟这个读书少、啥都想翻一翻但永远看不完的作者提出来。) 昨天实在抱歉,呜呜呜又断更,把所有事都堆到五一,以至于假期兵荒马乱的我本人呜呜呜 第50章 黄世才一死,剩下的的柳永权叫嚣得虽然厉害,但真动起手来只会装聋作哑的当个肥硕的摆设,且此人极其老奸巨猾,出了名的见风使舵,指望不上,韩斌自己一人单是对上茯苓都没有全胜的把握,更别提加上个谷浑泓、以及站在一旁,十分难缠的张发财和王有钱。 颜烛先前便与茯苓纠缠不清,又是谷浑泓的师侄,就算出手也绝不会帮韩斌。 所以韩斌很识时务收了剑站在一旁,没人出头,柳永权也闭了嘴,安静的当起摆设。 墓室里静得出奇,茯苓走到石棺前,看向石棺里的人,在森森白骨中看不到温情,只有冷意,似乎再诉说着往日的种种不甘。 石棺里确实有红阳花,围在白骨四周,但早已干枯多时,看不出原样来了。 站了一会儿,茯苓伸手,在头骨后摸到一个机关,轻轻一扣,只听一声轻响,石棺下露出一条石阶。 柳永权惊道:“这底下竟然还有密室!” 韩斌眼前一亮,道:“《红阳无极功》说不定就藏在此处……” “谁敢过来,我现在就送他去找叶晟要秘籍,”茯苓回头看了一眼颜烛,“任何人都不例外。” 颜烛星眸中墨色翻涌,但没说话,他在袖中攥紧拳头,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 谷浑泓道:“茯门主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知道,”茯苓冷冷道,“谷浑教主也别忘了。” 谷浑泓并不在意他语气如何,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茯苓吹亮火折子,顺着石阶向下走,由石阶又进入一条地道,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地道尽头看见了一点光,还有细微的风吹过来。 这地道竟然通向外面,出了地道眼前豁然开朗,湛蓝色的天空下,一大片开阔的河谷,清溪蜿蜒而过,青草畔后是大片大片红火色的花海,三层花瓣聚在一起,向阳而生,就如天边的霞光,映照在澄澈的水面上,微风拂过,花海泛起层层涟漪。 茯苓此时一身血污,他走到水边,洗了一把脸,接着站起身,穿过花海,走到一座小木屋前。 木门没有上锁,茯苓稍一用力就能推开,小木屋面积不大,内里陈设很简单,木桌木椅沾满了灰尘,应当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桌子上放着一个木雕,雕工很粗糙,但能看得出雕刻的人是用了心的,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的五官很模糊,看样子是没来得及雕完。 茯苓确信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但却从这阳光和灰尘里,感觉到一点莫名的安心。 他把小木雕上的灰尘擦干净,收进怀里放好,桌子后还有一个架子,放着一些零碎的小东西,都不值钱,花草编成的小花环,干枯的不成样子,牛角梳上还留有几根头发,找了好一会儿,茯苓才找到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精心装裱过的卷轴。 如此小心珍视,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茯苓猜测,必定是《红阳无极功》的功法。 他把卷轴展开,没想到竟不是功法秘籍,而是一张画,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无边的花海中,笑靥如花。 这女子极美,笑起来时一双柳叶眼弯成月牙儿,与茯苓有七八分相似。 “娘……”茯苓轻轻的唤了一声,伸出手小心的碰了碰女子的面颊,女子看着他笑,就像每次茯苓回家,娘亲站在门口向他招手,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原来荠麦村那个憨厚老实,扛着锄头的男人并不是他的生父。 茯苓忍不住想,如果十八年前,红阳教没有被围剿,他是不是也能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在爹娘跟前长大,是不是一样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嘘寒问暖? 是不是,这满山遍野的花海会替代那血色的噩梦,成为他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没有如果。 茯苓把画好好的收起来,暗格里还有一张羊皮卷,被一根细绳胡乱的绑了起来。 茯苓将羊皮卷打开,扫了一眼,上面满满当当的字,他只看得懂最上面那个“一”字,但他记得之前在无皋山上搜到的那张和《千字文》混在一起的“功法”,也有这样的番语,这被绳子胡乱绑着的羊皮卷才是《红阳无极功》。 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再没找到别的了,茯苓坐在窗前的木椅上,他感觉到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照到他身上,茯苓轻轻闭上眼。 四周极静,他突然想起颜烛来,颜烛也似这暖阳一般温柔。 茯苓甚至想过,两人以后也能四处游历,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幸福顺遂的过完一生。 只是世事难料。 良久,茯苓起身,带着卷轴画和羊皮卷,怀里揣着那个小木雕,从屋子里出来,将门关好。 他将那不属于他的过去,他不曾有过的回忆,都封存在小屋里。 此时风轻云淡,茯苓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立在花海后的小木屋,接着走入了漆黑的地道。 那才是他来的地方,是他该去的地方,顺着地道又走了回去,墓室里的人等了好半天,见他出来,都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颜烛似乎有话要说,刚想开口,茯苓在他之前,先对谷浑泓道:“你要的东西拿到了。” 韩斌和柳永权眼神炙热的看向羊皮卷,但他们都知道此时动不了手。 谷浑泓点点头:“茯门主请放心,我定然信守承诺。” 茯苓这才转头看向颜烛,道:“下面有红阳花,之后我会让人去采摘,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今日之后……” 茯苓略一停顿,接着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颜烛一怔。 茯苓在那星眸中望见一片深潭,此时里面溢满了苦楚,颜烛艰涩的开口道:“不行,我不答应。” 茯苓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不再看,他对谷浑泓道:“谷浑教主对墓穴如此熟悉,手上的地图应当比我这张详尽,劳烦你带路,想出去的就跟着走,不想出去的留在这儿死。” 说完,他也不管其他人什么表情,背起邱毅就走。 谷浑泓拿出火折子,走在最前面,一路上众人心中各有所想,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出了墓穴,茯苓也没有再和颜烛说话一句话。 出了墓穴,谷浑泓的人在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茯苓把绑在马前,接着便一步跨到马背上。 “茯苓!” 茯苓骑在马上,闻声勒住缰绳,他的背挺得笔直,马在原地踏了几步,茯苓回头看了一眼,颜烛站在戈壁之后,身后是连绵的沙丘,此时落日已经没入了沙丘之中,深蓝色的天幕上零零散散的挂着几颗星星,颜烛的神色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但那双如总是沉静如水的星眸,此时一定是注视着他的。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多少悠悠岁月,最后都随风飘散,唯有这浩渺的沙海,与那头顶的新月,亘古不变。 茯苓最后什么也没说,他转过头,身下的马嘶鸣一声,向遥远未知的大漠深处奔去。 他这并不长的一生,经历过很多分别,也遇到很多人,总是来去匆匆。 只是这一次,大漠西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吹得他一刻也不敢止步,却还是没把心带走。 铁门关上,石板也搬回原位,叶晟依旧躺在戈壁之下,红阳教最后的秘密却不胫而走。 原来十八年前,红阳教教主叶晟将夫人送走,生下了一个遗腹子,此人就是如今的万仇门门主、江湖人称邪刀阎王——茯苓。 茯苓与通天教勾结,消失了多年的《红阳无极功》重现江湖。 茯苓带着邱毅,来到了通天教的本部,通天教建在绿洲之中,绿洲中央有一个碧潭,形状像一弯月牙,远远看去,似一颗缺了口的翡翠珠子,嵌在沙漠之中。 通天教内部多建楼阁,由连廊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座封闭的建筑群,其中有一座楼极高,名为“摘星楼”。 取自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茯苓看着桌上的小瓷瓶,沉下脸问道:“你耍我?” “我说了,只要茯门主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扩大通天教,我定会帮他解毒,但这扩大势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解毒同样也不能一蹴而就,”谷浑泓将小瓷瓶放到茯苓面前,“一月一枚解药,六六之数毒便可以全解,只要按时服药,他在此期间与常人无异,不会有发作的现象。” 茯苓道:“六六一十二枚?” 谷浑泓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纠正道:“是六六三十六枚。” 茯苓眯起眼:“三年?” “不错,在此期间茯门主行动自由,只要不涉及通天教,要做其他的事我也不会干涉,”谷浑泓道:“三年时光,白驹过隙罢了,但只要少了一个月的药,他都必死无疑。” 别说三年,就是五年、十年,只要邱毅还躺在那里,茯苓就别无选择。 茯苓与邱毅自小相识,是最好的兄弟,从冬青门到万仇门,两人吵吵闹闹一路走到今天,情谊自不必说,邱毅为了他才去西北下墓穴,若是因此丢了命,茯苓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茯苓把小瓷瓶攥在手里,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来:“好。” 谷浑泓微微一笑,站起身:“那茯门主就在这摘星楼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叨扰了。” “十年前,是你让丁月把流云四贤引过去的。” 谷浑泓转身,眼中竟有几分赞赏,他坦然的点头:“不错。” 茯苓接着道:“为了我娘手里那章《红阳无极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茯门主应该感谢我、感谢丁月,”谷浑泓道,“茯门主生来便不凡,不该成为山野农夫,何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流云四贤谁没参加过当年的围剿?” 茯苓冷冷道:“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茯门主,只要《红阳无极功》还在,就算丁月不来,迟早也会有人来,只要你是叶晟和巫女的儿子,他们就不会放过你。”谷浑泓看向茯苓,他的眼瞳比常人的颜色要更深上几分,“我们是同一类人,就该同流合污。” 茯苓“呸”了一声,道:“放屁,少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作者有话要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李贺《马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白《夜宿山寺》 后面两人要分开一段时间,可能有一点点虐,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感情都没出问题分什么手,会甜回来哒! 第51章 “我是谷浑南第七个儿子,我母亲是被卖作奴隶的汉人,我有六个哥哥,四个姐妹,我父亲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在部落里,奴隶的地位连畜生都不如,我三岁时母亲不堪折磨死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吃过树皮草根,与狗抢人家吃剩的骨头……”谷浑泓手里把玩着一个夜光杯,他的语气冷漠,像是在说别人故事,“后来我偷了马跑了出来,遇到了当时霍山派的掌门,于是我拜他为师,当了霍山派的大弟子。” 说到这里,谷浑泓突然指尖发力,手中的夜光杯被他碾碎,他语气沉下来:“明明我才是大弟子,我的武功不输任何人,师父却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常如松,就因为我不是中原人,是汉人和胡人生的杂种,没资格继承掌门之位,就算师父传给我,中原武林也不会同意,凭什么我生来就要低人一等?” 茯苓抬头看他:“没继承掌门之位,你就要害人么?那些无辜之人平白被你夺去性命,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 “这江湖上谁敢说自己无辜?”谷浑泓将夜光杯的碎片拍在桌上,粉末随着他的指尖流出,谷浑泓双眼通红:“强者为尊,弱小就活该受人欺凌,世道便是如此!” 茯苓也提高了音量:“世道为何如此?因为强者恃强凌弱,从前你是弱者受人欺凌,现在你是强者,却又欺凌弱小,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茯门主说得对,我和那些人没有区别,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像茯门主,”谷浑泓拍了拍手上的粉末,“茯门主锄强凌弱,万仇门伸张正义,名声如何?槐山派、川穹门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名声又如何?” 茯苓道:“名声全靠他人一张嘴,我问心无愧。” “但你心有不甘,”谷浑泓勾了勾唇角,“茯门主,到今日你还不明白?那侠客义士的江湖,早就死了。” 茯苓也看向他,眼里没有半分动摇:“侠义已死,我就重振侠义,江湖已亡,我便再建江湖。” 谷浑泓向门口走,闻言轻笑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 谷浑泓走后,茯苓把小瓷瓶里的药丸拿出来,泡在水里化开,掰开邱毅的嘴,把水灌进邱毅嘴里。 他灌得很有技巧,把水灌进去以后,把邱毅的嘴按住,不让他吐出来。 邱毅紧闭着眼,呛了好一会儿,还是把水全咽下去了,一滴也没浪费。 过了一会儿,邱毅睁开了眼睛,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咳咳咳,我……我怎么感觉我呛水了?” 茯苓面不改色道:“哦,我怕你渴死,给你灌了杯茶。” “真行啊你,咳咳,也不怕把我呛死……”邱毅从床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处处陌生的红木漆器制成的桌椅,铺着羊皮地毯,偏偏墙上还挂着一幅花鸟图,青花瓷瓶与牛角杯放在一起,简直不伦不类,但这风格倒像在哪儿见过。 “不怕,你命糙得很,得活一万年,大水来了王八还会游水呢,一点茶水呛不死。”茯苓坐在桌台旁,一边喝茶一边吃花生米,见邱毅醒了,道:“炒糊的花生米吃不吃?” “你炒的啊?”邱毅坐下来,丢了两粒进嘴里,“咱们这是哪儿啊?” 茯苓道:“通天教。” “哦……”邱毅反应过来,方才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差点被这两粒花生米卡住,“咳咳咳……你说什么?咱们在哪儿?” “通天教,”茯苓道,“你睡了一觉耳朵睡聋了?” “不是,咱们怎么被通天教抓了?其他人呢?”邱毅四下看了一圈,觉得这里实在不像关囚犯的地方,囚犯哪儿有吃花生米的待遇? 茯苓仍旧吃着花生米,“没被抓,我自己来的,谷浑泓就是通天教教主,我觉得跟他混有前途。” 邱毅瞪圆了眼睛:“你疯了吧?通天教害人无数,你胡说八道什么?” 茯苓:“我没胡说八道,我是红阳教教主的儿子,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了,估计都等着要我的命呢。” “你是叶晟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回想起墓穴里发生的事,邱毅难以置信道,“那……你爹知道他替别人养儿子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不是重点……”茯苓不知怎么解释,只好语焉不详道:“反正现在就是这样了。” “不行,”邱毅摇了摇头,“咱们不能留在通天教,我们现在就走,出去兄弟我罩你,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死!” 邱毅的武功和刀法跟茯苓差了一大截,现在却说要罩着他,茯苓心里感动,面上却依旧冷着脸:“你怎么罩我?反正无论我行善行恶,世人都只会骂我,我是善是恶又有什么分别?” “茯苓!”邱毅不可思议的看向他,“我们原来还说要锄强扶弱,一起行侠仗义呢!你怎么能这么说?” 茯苓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你……”邱毅指着茯苓,一时气得不知说什么,张开嘴老半天,他才道:“你……你先清醒清醒,我不和你说了。” 说完,邱毅起身,推门而出。 门外的张发财和王有钱看见邱毅气愤的出去了,两人走进来,张发财奇怪的问道:“老大,你和邱兄弟吵架了?” “没事,摘星楼就这么大,一会儿他就绕回来了。”茯苓吃着花生米,问道:“把晒干的红阳花送过去了?” “已经全部送到了,”张发道,“颜公子说想见你一面。” 茯苓手上嚼着花生米,闻言停下来,沉默片刻后,道:“不见。” 王有钱指了指窗外,道:“人、已经、到了。” 茯苓微怔,伸头向楼外栏杆望了一眼,果然看见有个穿着青衣的影子站在楼下,通天教守门的教徒不让他进来,却也赶不走他,只能由他站在那儿。 茯苓收回目光,接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想最后托付你们一件事。” 张发财不明所以:“老大有什么事直接交代便是,千万件都无妨。” “不,只这最后一件,”茯苓道,“我所信的人,无非就这么几个,有件事我恐怕看不到了,其他人也指望不上……” 王有钱道:“老大、请讲,我们、必当、竭尽、全力。” 茯苓缓缓道:“今后颜烛夺位若是失败,我希望你们能帮他一把,至少让他保下性命。” 这交代后事的语气,让王有钱感到不安:“老大,你、你这是……” 茯苓道:“有钱,你知道吗?你说谎时不会结巴。” 王有钱一愣:“我……” 茯苓接着道:“我知道竹编花是你们拿走的,秋嵘出事你们不能见死不救,我能理解,之前在墓穴里没让你说出来,是不想拖你们下水,从现在开始,你们回到弯月帮,我以后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你们无关。” 张发财和王有钱俱是一惊,张发财着急要开口说话:“老大,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 茯苓道:“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兄弟的面上,你们就答应我最后这一件事。” 他的语气并虽然不急促,却带着不可动摇的态度。 屋子里沉默良久,张发财和王有钱同时半跪在茯苓面前,就像三年前,他们初次在酒楼里遇见时一样。 二人齐声道:“老大放心,届时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保颜公子的性命。” 茯苓依旧点点头,把他们扶起来,抱拳郑重道:“多谢。” 摘星楼下—— “你不能进,”守门的教徒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茯门主派人传话,说不想见你。” 颜烛道:“他不见我,我就站在这里等。” 摘星楼既是教内建筑,也算“围墙”,邱毅正好从摘星楼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颜烛。 “颜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颜烛神色黯然:“茯苓不肯见我。” 邱毅当时昏迷,不知两人后来的事,奇怪道:“不肯见你?那怎么可能,他之前天天念叨你,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你盼来了,怎么可能不肯见你?” 颜烛垂眸,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为何。” “邱大哥!” 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尔绵多嘉仍旧穿着黄色纱裙,她提着一个篮子,正快步跑过来。 “黄姑娘!”邱毅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尔绵多嘉笑着拿起篮子给他看,“我给你们送羊乳酪呀,陈大叔告诉我你们在这儿的,之前陈大叔做干花的时候,我还帮了忙呢,恩人在里面吗?” “茯苓在啊,”邱毅问门口的守卫,“她能进去吗?” “可以。”守卫点头,指了指颜烛:“茯门主只说不见他一人。” 颜烛袖下的拳头蓦地攥紧,他从怀里拿出一包桂花糕:“麻烦邱少侠帮我把这个带给他。” 邱毅接过桂花糕,看见颜烛神情黯然,实在不忍心,于是安慰道:“他今日不知怎么了,怪怪的,你别担心,我替你问问他。” 颜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多谢。” 桂花糕给了邱毅,颜烛没有离开,他依旧站在楼下,抬头向上望。 他方才在那高楼的栏杆内,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那影子走出来,离栏杆越来越近,远远的,他知晓茯苓看见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换了个排版,不知道会不会比之前好一点?(? ? ?ω? ? ?)? 第52章 邱毅伸手把桂花糕递过去,“先说清楚,我没想上来,是你家颜公子要我带东西给你。” 茯苓闻到了桂花糕的清香,眸子里有光闪过,他快速的扫了一眼,接着转过头:“我不要。” 邱毅皱眉,把桂花糕放在屋里的桌上,“你跟他怎么了?吵架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天天腻歪得要命。” 茯苓半个身子都趴在栏杆上,信口胡诌:“他小气,我找他借钱他不借。” 邱毅完全不信,他翻了个白眼道:“得了吧,你少糊弄我,我看他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抠下来给你,不肯借钱的是你吧?” 茯苓道:“你又想打架了是吧?我不喜欢他了,非得在他这棵树上吊死啊?” “你放屁,你不喜欢他你趴栏杆上看什么?数鸟吗?”邱毅突然福至心灵,凑近了问道:“你是不是因为跟他吵了架,才跑到通天教来的?” 茯苓微微回身,把手从栏杆上伸回来,道:“你听说谁跟情人吵架就扯旗子造反的?” “那你这是为什么?”邱毅的语气一下严肃起来,“我不管你今日是怎么了,你不跟颜烛走也得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自己要做什么我自己清楚。”茯苓语气里带了冷意,“你带不走我,我做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你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邱毅沉下脸问道,“为什么?” 茯苓淡淡的道:“因为我当好人当累了。” 邱毅一怔:“那……那就不做好人了,就做个不好不坏的人,我们找个远离江湖的地方,谁也找不到,谁也不认识,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我要躲?我就要留在通天教,我偏要让他们都不痛快,十八年前他们围剿红阳教,我要他们付出代价!”茯苓冷冷的打断他,语气不耐烦道:“你不愿意跟我留在这里,那就爱去儿哪去哪儿,我不拦着你,你也别来多我的嘴!” 邱毅一把拽住茯苓的衣襟,怒道:“你要报仇就非得跟通天教同流合污?通天教有多阴毒你不知道?你说的匡扶正义呢?被狗吃了?”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茯苓甩开他的手,也提高了音量:“我说了,不想留你他妈就给我滚!” “滚就滚!”邱毅怒目圆瞪,气得喘不上气,“你别后悔!” 身后的门“砰”地一声被关上,邱毅把木板楼梯踏得直响,噼里啪啦的响声越来越远,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茯苓头也不回道:“不是说要滚吗?” “恩人,是我,我是黄姑娘。” 茯苓转过头,尔绵多嘉正小心翼翼的站在他身后。 这姑娘已经完全被他们绕进去了,茯苓心想,她不是姓尔绵吗? 揉了揉眉心,茯苓带着歉意道:“对不住,我不该对你发火。” “没关系,”尔绵多嘉摇了摇头,她走近两步,看着茯苓的脸色,道:“恩人看起来并不生气啊,你看起来很难过。” 茯苓背靠在栏杆上,苦笑了一下:“我做了一个决定,不知道今后会如何。” 尔绵多嘉问道:“恩人后悔吗?” 茯苓转身,从栏杆上向下望,颜烛还站在下面。 他沉默片刻,摇头:“不后悔。” “我阿爹说,一个人这一辈子,会做很多决定,但是人这一生很长,现在可能看不到结果,不过只要不后悔,结果如何也并不重要。”尔绵多嘉道,“我阿爹和我阿娘经历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但我阿娘身体不好,很早就去了,我阿爹又要把我养大,又要遭受其他人的非议,可我阿爹说,他从来没有后悔和我阿娘在一起,即使经历再多艰难也值得。” 茯苓听完,由衷的感慨:“你阿爹一定很爱你阿娘。” 尔绵多嘉站在茯苓身边,她也趴在栏杆上,指了指楼下的颜烛:“那他呢?” 茯苓向下望,摘星楼太高,茯苓看不见颜烛的神情,却能看得清他挺拔如翠竹的身形。 茯苓看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再开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黄姑娘,我走不了了,你和邱毅回中原吧。” 尔绵多嘉问道:“因为恩人做了决定吗?” “嗯,”茯苓点头,接着诚恳道:“黄姑娘,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尔绵多嘉道:“恩人请讲,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邱毅中了很厉害的毒,往后我每月都会派人来送一枚解药,你帮我骗他吃进去,但不要让他知道。” 尔绵多嘉问:“你们是因为这个才吵架的吗?为什么不可以让他知道呢?” 茯苓站在栏杆边上,沙漠的风吹上来,几缕青丝衬得他脸色更白,“他要是知道这解药是怎么来的,肯定就不愿意吃了,不吃药他就没命了。” 尔绵多嘉神色复杂,但还是郑重的点头:“我明白了,请恩人放心。” “多谢,” 茯苓最后看了一眼站在楼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吹久了风,他的声音有点哑,“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尔绵多嘉没过多久也走了,茯苓坐在在雕花木门后,这个位置颜烛看不见他了,他却还能看到颜烛。 那桂花糕还好好的放在桌上,茯苓犹豫半晌,把它拿起来,打开外面的绢布,露出里面的纸包,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茯苓这才看见绢布上用蝇头小楷写了一行字: 无论今后如何,我在,万望珍重,甚念。 茯苓把绢布小心的叠好,收进怀里,他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把桂花糕碰碎了,深吸一口气以后,他从木门小小的孔洞里往外看,红着眼把桂花糕一点点塞进嘴里。 颜烛看见那个黄衣女子站在了茯苓身边,两人都倚靠在栏杆上,看起来气氛很融洽。 大漠里掺着黄沙的风把那两人的影子拓在他眼里,吹得颜烛心口生痛。 两人站在一起,比沙子更扎眼,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颜烛却觉得异常漫长。 接着两人一起进了屋,没再出来。 “公子?公子?” 颜烛回神,看见李忠面带担忧的站在旁边,试探的问道:“公子,江南那边……” “我知道,”颜烛闭了闭眼,声音很轻,似乎要散在风中,他道:“我们走吧。” 百尺楼—— 谷浑泓从摘星楼出来,丁月和众教徒已经在百尺楼的议事的大殿里等候多时了。 百尺楼是通天教日常议事的地方,这座楼占地面积比摘星楼更大,里面有三层大殿,第一层是谷浑泓和他最重要的几个心腹,第二层是通天教负责各个据点的坛主,胡汉混杂,第三层则是通天教本部的普通教徒,数量很大,什么人都有。 除了丁月之外,第一层大殿还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生得人高马大,都是胡汉混血,腰间佩大刀,分别是通天教的左右护法。 这两人是双生子,一个叫丘敦化,一个叫丘敦律,见到谷浑泓后,同时行礼,中气十足道:“教主!” 丁月也躬身道: “师父。” 谷浑泓点点头:“有事?” 丁月道:“柳永权来要《红阳无极功》了。” “在墓穴里帮了那么点忙,就想来邀功,”谷浑泓看了一眼丁月,道:“要不是你针法不好,我又何须用他?” 丁月赶紧道:“是徒弟愚笨。” “这也不能全怪你,柳永权老奸巨猾,给你的功法估计有问题,哼,他也就这么点本事了,作为柳家的嫡系,‘无影针’使得一代不如一代,夺了旁系的功法也无济于事。” 丁月:“师父说得是。” 谷浑泓又问道:“丁淮还没到?” 丁月答道:“兄长前日来了信,说是已经出了阳关,这两日就该到了。” 谷浑泓不置可否,他似有深意的看着丁月,突然话锋一转:“当年我只收了丁淮为徒,你可知为何?” “徒弟不知。” “你比丁淮果断,比他更有胆识,但却容易感情用事,比他容易心软。”谷浑泓看着丁月,缓缓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十年前放走了茯苓?” 丁月身形一震,她马上低下头,心里发虚,不敢应声。 “我故意让你放走他,因为那时他还不能死,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谷浑泓一字字道,“你若是因为妇人之仁坏事,该清楚是什么下场。” 他的声音就像毒蛇吐信子,带着可怖的毒液,丁月浑身汗毛耸立:“徒弟……明白。” 谷浑泓收回目光,道:“把之前那半章混着《千字文》的功法给柳永权。” 丁月道:“那柳永权若是……” “他也配和我谈条件?”谷浑泓嗤笑一声,“他要是有什么不满,我倒不介意先拿柳家开刀。” “是,”丁月应道,接着又问:“那川穹门怎么办?黄世才死了,章庭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谷浑泓道:“自己没本事拿到秘籍,命搞没了还想赖到我头上?他要是不怕让世人知道川穹门和邪教勾结,那就让他尽管闹腾。” 交代完这件事,谷浑泓站在大殿中央,他在声音里注入内力,以便三殿教徒都能听到: “《红阳无极功》一、二章都已经到手,教内人人有份,三日后尔等一同随我去柔然十六部,让他们看看,如今谁才是西北的狼!” 百尺楼里顷刻间便沸腾起来,众教手舞足蹈的徒呼唤着,齐声高喊:“通天神教!寿与天齐!” 呼喊声回荡在这三层大殿里,虽然荒诞无稽,声音却震天动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星期周一周二也更啦!看着小红花,我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第53章 尔绵多嘉从摘星楼下来的时候,本来说滚就滚的邱毅,实际上并没有滚多远,正一个人坐在楼下生闷气。 “邱大哥,恩人让我跟你一起滚。” “他真这么说的?”邱毅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那个,黄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尔绵多嘉展颜一笑:“多谢邱大哥!” “不用谢不用谢,多大点事儿……”邱毅摆摆手,眼睛却又忍不向上看,“咱们都走了,他一个人可怎么办?” 尔绵多嘉想了想,道:“恩人一定有他要做的事,才让我们走的,你们不是兄弟吗?我阿爹说,结义兄弟就是‘安答’,一辈子都互相信任,比亲兄弟还亲的。” “你说得对,我急糊涂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他怎么会害人呢?可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邱毅叹了口气,落寞道:“也是,我武功不高,脑子也转不过来,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尔绵多嘉摇摇头,认真的道:“可是对恩人来说,邱大哥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没关系,我们去四处游历,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大不了以后出了事,把他带过去,打不过咱们就躲起来。” 邱毅站起身,拍了拍衣衫,平常那股遇事不愁的劲儿又回来了,他一辈子其实没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那双大眼睛里极少有阴霾,也难藏住事,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的映在其中。 尔绵多嘉看着他信心十足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摘星楼—— 颜烛已经离开了,楼下空空荡荡,茯苓还坐在木门后,面前放着空空的油纸包,桂花香淡的几乎要闻不到了。 茯苓的眼睛仍旧定定的看着木门外,听见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茯门主既然这么想见,方才那人在楼下站了那么久,为何不愿意去见他一面?” “丁堂主管得可真宽,”茯苓这才微微斜眼看了一下来人,“别叫我门主了,现在万仇门在谁手里还不好说。” 丁月沉默片刻,道:“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茯苓这才转过头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然而他眼里没有笑意,只有刺骨的仇恨,“你觉得我想听这句话吗?” 丁月没有杀茯苓的爹娘和姐姐,但他们的死是丁月导致的,一句轻如鸿毛的道歉,既不能救回茯苓的家人,也不能抚平茯苓心中的仇恨和伤痛。 “什么都算不上,”丁月苦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恨透了我。” “那就快滚,”茯苓冷冷的看向她,“我不杀你是因为邱毅的命还在谷浑泓手上,否则你早就死了。” “我明白,”丁月了然的点点头:“我来是想说,先前的事情,我兄长一概不知,谷浑泓当初就是看出了兄长志不在江湖,才又收了我当徒弟,我所做的一切事,罪孽都由我一人承担,希望今后不要牵连兄长。” “你以为我和你们一样吗?”茯苓淡淡道,“丁淮若是没有害人,我自然不会杀他。” “多谢。” “说完了就滚,还指望我送客?”茯苓侧过头,一眼也不想再多看。 丁月没动,茯苓也不再理她,自顾自地盯着楼外那一片湛蓝的天空看。 从丁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茯苓半张侧脸,从眉骨的线条连至下颚,流畅又优美,与荠麦村里那个粘人的孩童已经大不相同了,可那份纯粹和率真,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为了救邱毅的命,这样做……值得么?” “我做事,值不值得,还轮不到旁人来评判。” “说得对……”丁月低头,喃喃自语,“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才知道……” “你到底滚是不滚?” “我这就走,”丁月听出他言语不耐,还是语气温和道:“我来告知你,三日后我们要去一趟柔然十六部。” “知道了。”茯苓说。 柔然十六部是原来柔然国内最大的十六个部落,柔然覆灭后,柔然可汗一脉虽然被除净了,但十六部却保留了下来。 没办法,谁让先皇驾崩太早,连自个儿的陵墓都没来得及修完,更别提料理这十六部了。 当今圣上在位二十年有余,二十年如一日的摸鱼,半点建树也无,虽然和明君八竿子打不着,但也算不上多昏庸,没整出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不思进取、胸无大志,和稀泥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对于柔然十六部,给封号给封地能哄就哄,按时纳供就行,还能抵挡一下北边的突厥。 但养虎为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离开黄沙漫天的沙漠,走过戈壁滩,两旁的高山少有乔木,大多是灌木和草甸,大片大片的青稞地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谷浑骑马走在最前面,左边是茯苓,右边是丁月,丘敦氏兄弟二人骑马走在谷浑泓身后,他们后方是数千名通天教教徒。 前面已经能看见毡帐了,剩下的路不便骑马,众人纷纷下马,前方有一人,正快步靠近。 那人在五步之外停下,手执折扇恭敬道:“师父,柔然十六部各部首领均已抵达,已经在帐外恭候您了。” “这是看了茯门主的面子,从前我来可没有这样的待遇,”谷浑泓看向茯苓,勾了勾唇角,“一会儿就要有劳茯门主了。” “谷浑教主身边的能人异士这么多,说不定还用不上我呢。”茯苓看了一眼丁淮,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掠过他,牵着马向前走。 “茯苓……” “兄长,”丁月拉住丁淮,摇了摇头,止住他的话头,“别去给他添堵了。” “罢了,”丁淮摇了摇头,“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他。” 柔然十六部包括谷浑氏,但其他部落看不起谷浑泓,便刻意与谷浑氏疏远,毡帐外站着十五位首领,为首的是纥奚氏的首领纥奚成,纥奚氏目前最为最强大,柔然以强者为尊,自然也就以纥奚成为首。 纥奚成已经年过半百,但丝毫不见老态,眼睛炯炯有神,面容硬朗,不怒自威。 他的打量着来人,眼睛直接跳过了谷浑泓,当目光落在茯苓身上的时候,他定了定神,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说了一句胡语。 茯苓听不懂,但他知道纥奚成在看自己,于是依旧面不改色站在原地让他看。 看就看了,他脸上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 丁月在西北待的时间长,胡语能听懂大半,她解释道:“他问怎么证明你是巫女的儿子。” 茯苓道:“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出来,我就是我娘的儿子,要我怎么证明?” 谷浑泓用胡语道:“他就是巫女的儿子,纥奚首领想怎么证明?” 纥奚成这才看向谷浑泓,如狼一般的眼睛里带着轻蔑,接着他喊道:“巴图鲁!” 一个体壮如牛的大汉从人群里应声而出,这大汉身材魁梧,露着臂膀,恭敬的半跪在纥奚成面前。 纥奚成指了指大汉,又指了指茯苓,说了一段话。 丁月道:“他说巫女可通灵,受天神保佑,你身上流着她的血,可以打败部落里的勇士。” 茯苓对这套完全没有逻辑的言论简直无语,他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但纥奚成和一众部落首领皆神情肃穆,显然深信不疑,很快就让出一大块空地。 丁淮收了折扇,神色凝重道:“柔然人认为巫女是离神最近的人,是神的转世,所以巫女无所不能。” “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才可以叫巴图鲁,”丁月看了一眼那体格健壮的大汉,低声问道:“比武不可带兵器,茯苓,你有胜算么?” “不用假惺惺的来这一出,我要是死也是被你们害死,别人打不死我。”茯苓冷笑,把身后的刀拿起来,丢在一边,率先走向那块空地。 众人围成一个圈,把茯苓和那大汉围在中间。 草地上空空荡荡,茯苓身形并不孱弱,但那大汉生得胸宽背厚,站在茯苓面前,那大汉就像一座小山。 四周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沉重的鼓锤击打在牛皮鼓上,就像滚滚闷雷和雨点密集的落在草原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大汉大吼一声,气势汹汹的向茯苓冲过来。 茯苓轻巧的躲过一拳,一脚踢在大汉的胸口。 茯苓感觉自己踢到了铁板上,眼前那大汉只是身子稍稍向后倾,很快便稳住了身形,连步子都没挪动半分。 中原习武之人多倚靠刀剑等兵器,而西北更讲求内家功夫,真刀真枪都往身上挨,不用兵器,茯苓难免吃亏。 几个回合下来,茯苓没伤到这大汉,不过他轻功太灵活,大汉也奈何不了茯苓。 “兄长,”丁月悄悄在丁淮耳边问道,“你可有带毒药?” “你要下毒?”丁淮一惊,接着不赞同道,“柔然人不是傻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今日就无法善了了。” 丁月问:“那怎么办?” 丁淮沉思片刻,道:“茯苓不是吃亏的性子,他不会坐以待毙,只要……” 然而他还未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极其凄惨的怪叫。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茯苓一脚踢在了大汉的裆部,那大汉面目狰狞,在众人的惊愕和惋惜中,跌倒在地。 “对不住。”茯苓诚恳的说着,走到一旁捡起龙牙刀。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大汉的痛苦的呻|吟声。 丁月小声问道:“现在还能善了吗?” “扑通”一声,以纥奚成为首的柔然人,单手行礼,齐齐地半跪在茯苓面前,用胡语虔诚的念道:“毡帷望风举,穹庐向日开,(注)天神在上,自巫女失踪,十八年未得通灵,今日得偿所愿!” 这声音穿云裂石,带着几分悲凉的雄壮,回荡在广阔的草原上。 茯苓站直身,微微颔首,看向跪着的男男女女,他的目光落向更远处,重叠的高山上终年积雪,冰雪融入河流,就如九天银河落入凡间,孕育了这个生来就在草原上追逐的民族。 草原的风吹着他白皙如玉的脸,少年稚气未脱,但已经有了坚毅的目光,高山和河流都映在他眼底。 半晌,茯苓终于开口,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他们方才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毡帷望风举,穹庐向日开。——杨广《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 第54章 谷浑泓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笑容,“既然已经证明了他的身份,那巫女的毡帐就可任由我们处置了。” 纥奚成道:“巫女的毡帐只属于巫女的儿子。” “但巫女的儿子现在听从于我,”谷浑泓看向茯苓,用汉话漫不经心道:“茯门主,麻烦你向我行个草原的礼。” 茯苓置若罔闻,怀里抱着龙牙刀,站在毡帐旁一动不动。 谷浑泓挑眉:“怎么?还没到一个月,茯门主就不想要兄弟的命了?” 茯苓这才抬眸,冷冷的看向他。 丁月劝道:“师父,茯门主若是不愿意,要不就算了……” “丁月,你忘了我之前是怎么警告你的?”谷浑泓打断她,语气不耐道:“轮到你说话了吗?” “是丁月不懂事,师父莫怪。”丁淮赶紧把妹妹拉到身后,接着对茯苓道:“茯门主,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值当为这点事……” “不用你们多嘴。”茯苓拔出龙牙刀,插入草地上,接着干净利落的半跪在地上。 他又不是什么君子贤人,生来也没多金贵,摸爬滚打至今,他有什么不能屈膝呢? 只是为这种人,不值得。 纥奚成压着怒意看了谷浑泓一眼,抿紧嘴唇,让人带路,去了巫女的毡帐。 即使巫女离开多年,出于敬重,毡帐依旧被好好的保存了下来,还派人严加看守,寻常人不得靠近。 邱敦化和丘敦律带着七八个教徒进到毡帐内,开始一寸寸的翻找。 毡帐不算太大,里面大多是牛角、骨头、毛皮之类占卜用的东西,几个木箱子没多久就翻完了。 看守的胡人不屑的轻哼一声:“杂种,强盗!” “你说什么!”丘敦化听到后,猛的回头,怒目圆瞪,将那胡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巨响,甚至能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胡人眼神涣散,吐出一口血沫,在地上抽搐着。 纥奚成斥道:“尔敢!” “有何不敢?”丘敦化正要拔出刀,却被一个黑玉雕成的龙头抵住了刀柄,黑玉龙上内力强劲,一时竟无法抽出佩刀,丘敦化抬头,对上茯苓那双柳叶眼,他凶狠道:“你敢拦我?” 茯苓毫无惧意的与他对视,手上的龙牙刀没有退后半分,依样反问:“有何不敢?” 僵持半晌,谷浑泓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丘敦化的肩,道:“罢了,既然茯门主想保他的命,你又何必和他过不下去呢?一条只会乱叫的狗罢了。” 丘敦化冷哼一声,收了刀。 谷浑泓问道:“搜得如何了?” 一旁的丘敦律答道:“处处都找过了,没有看到功法的踪迹。” 巫女在部落里地位极高,无人敢对其不敬,她毡帐内的物件都有专人严加看护,柔然人不知道《红阳无极功》在这里,不可能会有人偷来走。 “难道第三章 不在这里?”谷浑泓喃喃道,“不可能……还能在哪里?叶晟自己手里一章,他老婆手里一章,还有一章……” 说着,谷浑泓的目光落在了茯苓身上。 可巫女死时,茯苓不过才八岁,他连自己的生父是谁都不清楚,怎么会知道功法在哪里? “无妨,我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谷浑泓的脸上依旧带着阴沉的笑意,“听说我大哥还有一个小儿子,快十岁了吧?我这个做叔叔的竟然一直都不知道,真是失职啊。” 纥奚成沉下脸道:“你所有的兄弟都被你害死了,你把他们的子嗣赶去喂狼,他小儿子早就死了!” “是吗?”谷浑泓走近,腰中佩剑出鞘,剑势又快又恨,纥奚成立即拔刀迎了上去,谷浑泓用的是中原的霍山剑法,作为当年霍山派最出色的弟子,他的武功自然不低,又有《红阳无极功》向辅,内力深厚。 纥奚成对谷浑泓的招式不熟悉,武功内力也比不上他,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被剑刃抵住喉咙。 “何必不自量力?”谷浑泓眼中有几分快意,他道:“搜,把这里十岁的男童全都给我找出来!” 丘敦化和丘敦律当下便带着众教徒散开,四下搜寻。 茯苓没听懂他们前面叽哩哇啦说了什么,突然就见打了起来,这会儿又没头没脑的说要找人,于是他问谷浑泓道:“谷浑宇是谁?你儿子吗?” 谷浑泓面色一僵,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四下安静了一瞬,丁月飞快地看了一眼谷浑泓的脸色,“不是……” 丁淮干笑了一声,摇了摇扇子:“谷浑宇是师父大哥的儿子。” 茯苓:“哦。” 毡帐之间一片混乱,到处是斥骂声,有男子冲上来想阻拦,半句话还未出口,丘敦一刀将那男子的头颅斩下来,血溅在灰白色的毡帐上,毡帐下响起女人和孩子悲痛的哭喊声,牛羊到处逃窜,不多时,丘敦化和丘敦律把几十个男孩赶到了空地上。 丘敦化道:“教主,十岁上下的男童,一共六十二个,都在这里了。” 草原长大的男儿,即使只有十岁左右,也比同龄人更勇敢,六十二个男童,只有一个忍不住低声抽泣,其他人虽然害怕,都忍住了泪水。 谷浑泓凝聚内力,一掌拍在纥奚成背后,纥奚成闷哼一声,踉跄了一下,又被丘敦化将刀横在头顶。 纥奚成吐出一口血沫,破口大骂道:“谷浑泓,你这畜生杂种,你要做什么?” “我劝纥奚首领最好安静一下,我脾气要是上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谷浑泓淬了毒的目光从这群孩童的脸上一一扫过,他用胡语问道:“谁是谷浑宇?” 除了那低低的抽泣声,没有人应答。 “你最好自己出来,”谷浑泓抽出佩剑,慢慢走近,“否则我就一个一个杀过去,反正总有一个是。” 说完,他提剑向最近的一个孩子挥去。 孩童最天真无邪,寻常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可谷浑泓没有心,就算有,也早就烂透了。 丁淮低头看扇骨,丁月侧转过头,他们拦不了谷浑泓,只能选择避开视线。 柔然人被教徒挡在外侧,反抗的人已经被立地斩杀,剩下的人只能焦急万分的向里侧看。 “当!” 在孩童惊恐的叫声中,没有看见血光,剑刃被一把黑色的大刀挡住。 与此同时,有一个穿着牛皮小靴的孩子跑出来,高声叫道:“我就是谷浑宇!你不要杀别人!” 那孩子十岁上下,满身稚气,脸上却带着坚毅和无畏之色。 “还算有点胆子,”谷浑泓瞟了那孩子一眼,接着转过头,眯起眼看向茯苓:“茯门主,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茯苓没听懂谷浑泓说什么,但他看到谷浑泓提剑走向了那群孩子,立时感到不妙,在谷浑泓出剑之时同时出刀,挡住了剑刃。 茯苓问道:“你要做什么?” 谷浑泓道:“当然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你要杀了谷浑宇?”茯苓惊愕道:“他不是你侄子吗?” “正因为他是我侄子,我才要杀了他,”谷浑泓眼中的恨意毫无掩饰,他道:“我要送他们一家下去团聚。” 茯苓手上刀刃半分也不退让:“他不过才十岁,只是个孩子,他爹做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被人用鞭子抽打,浑身是伤,三九天在马厩里差点被马踢死,那时候我也才十岁,他们怎么没想到我也只是个孩子?我做错什么了?”谷浑泓看着茯苓,语气突然缓下来,阴恻恻的笑了一声,“茯门主,你家破人亡,在街上翻剩菜剩饭吃的时候,才八岁吧?有被人欺负过吗?欺负你的人有没有用想过,你也只是个孩子呢?” “我说了,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茯苓厌恶道,“有仇就报仇,不要牵连无辜!” 谷浑泓嗤笑一声,道:“无辜?茯门主有没有听说过,仇人的儿子就是草原上的恶狼,恩仇必报,若想要一绝后患,整个狼群里一只幼崽也不能剩下。” 茯苓瞳孔一缩:“他全家都……” “他比茯门主可惨痛多了,全家上四十三口人——”谷浑泓缓缓道,“不过在我眼里,还不如畜生。” 茯苓痛骂道:“你才是畜生,你他妈一定会遭报应的,雷不劈死你都天理难容……” “我向来不信什么天理,”谷浑泓的语气冷下来,他看着茯苓道:“茯门主今日是拦定了?” 茯苓道:“没错。” “就为了护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杂种,”谷浑泓挑眉,“连兄弟的命也不顾了?” “他要是在这里,也不会视若无睹的,”茯苓冷冷道,“要是邱毅死了,你还拿什么威胁我?” “也对,为他失去茯门主的助力,确实得不偿失,我要杀他自然容易,可要是就这么放了,再找起来也麻烦,”谷浑泓收了剑,漫不经心道:“那就把他带回去,丢到马厩里养几年。” 丘敦化把谷浑宇一把提起来,动作粗暴的要给他套上锁链。 谷浑宇挣扎着大叫:“放开我!” 但在身形高大的丘敦化眼里,他这点力气根本微不足道。 “慢着,这孩子以后跟着我。”茯苓看向谷浑宇,道:“小孩,你要不要拜我为师?” 谷浑宇听不懂,茫然的看向茯苓。 丁月翻译道:“圣女的儿子问你,要不要拜他为师?” 丁淮拉住妹妹,急道:“你去添什么乱?” 谷浑宇惊讶的睁大眼睛,很快他反应过来,猛地点头。 茯苓一掌拍向丘敦化,趁丘敦化身形不稳,又抬腿踢他膝盖,一把拽过谷浑宇,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丘敦化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在地上,他恼怒的拔出大刀:“你!” 茯苓的龙牙刀也蓄势待发,道:“他现在是我徒弟,我护我徒弟,不影响教主的大业吧?” “大业……”谷浑泓眸色暗了暗,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竟然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让人想起藏在草丛里,吐血信子的毒蛇。 只听谷浑泓慢慢道:“茯门主,可不要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基友【35画生】的古耽生子文《嫁错人后婚姻实录》,甜文哦!大家可以去看看呀O(≧▽≦)O 第55章 柔然灭国之后元气大伤,残存的十六部早已不是当年的“草原狼”,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谷浑泓之前没来,一是因为还在韬光养晦,二是怕这群人被惹急,要来个鱼死网破。《红阳无极功》还不一定能找到,费这么大力气打下十六部,就为了这一大块不产稻子的草皮,得不偿失。 没找到《红阳无极功》,谷浑泓留在这里也没意思,通天教就如一群蝗虫,抢了些马匹牛羊,来得快走得也快。 谷浑泓清楚如何能得到好处,又不激得十六部反抗,其中的分寸他拿捏得刚好。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灭国之灾,成了笼罩在柔然人头顶的乌云,经久不散,这片阴影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恐惧感,过了这么久安逸的日子,草原狼也生出了几分软弱,失了往昔的斗志。 毕竟能好好活着,谁愿意非死不可? 茯苓怕谷浑宇害怕,骑着马载着谷浑宇走在通天教最后。 谷浑宇坐在马上,他离开了从小长到大的故土,前方是未知的龙潭虎穴,生死未定,仇人就在视线之内,谷浑宇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方才差点经历生死,说不后怕是假的。 草原的男儿,是头顶骄傲的鹰,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露怯。 谷浑宇盯着茯苓的后背,极力将泪水忍回去,清了清嗓子,把哭腔平复下来,好一会儿,他才拉了拉茯苓的衣衫,道:“谢谢你今日救我。” 茯苓感觉到身后的人说话了,他听不懂胡语,只觉得谷浑宇的声线有点抖,于是转过头问道:“嗯?你说什么?你要小解吗?” 谷浑宇也没听懂茯苓说了什么,但听出是个问句,在茯苓关切的目光下,愣愣地点了点头。 于是茯苓骑着马转了个弯,向队伍行进的反方向跑去。 丘敦化立即注意到了茯苓这一举动,他勒住缰绳,大声喝道:“教主,他们想跑!” “无妨,”谷浑泓甚至没有转头看,淡淡道:“茯苓不敢跑。” 只要邱毅的命还在谷浑泓手里,茯苓就不敢跑。 茯苓带着谷浑宇远离队伍,来到荒漠的一丛矮草之后,他先下马,接着把谷浑宇抱下来,放在草丛边。 “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师父,茯苓心想,为人师表还是要注意些措辞,斟酌了半天,他勉勉强强换了个稍微不那么粗鄙的说法:“你放水吧,我转过去不看你。” 于是茯苓背着手转过身,怕谷浑宇不自在,还自觉的往前走了几步。 半天都没听到水声,茯苓转回身,发现谷浑宇垂着手,有些不知所错的站在原地,裤腰带还整整齐齐的挂在裤子上。 茯苓心里一咯噔,坏了,该不会吓傻了吧? 茯苓没带过孩子,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就长大了,实在不知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如何教,绞尽脑汁的想了半天,茯苓蹲下身,语重心长的说:“人有三急,你这样会憋出病的。” 说完他指了指谷浑宇的裤|裆。 谷浑宇看了看茯苓,又看了看自己的裤|裆,没明白茯苓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决定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想说谢……” 他话还没说完,身下突然一凉。 茯苓“嚓啦”一声,把谷浑宇的裤子扒了下来,接着用一种非常自然、充满关心的语气道:“尿吧。” 谷浑宇:“……” 两个人鸡同鸭讲、手脚并用的瞎比划了半天,才勉勉强强的解释清楚了。 谷浑宇的耳根子一直到他重新坐在马背上都还红着,他怎么会想到,巫女的儿子,竟连一句胡语也不懂! 其实茯苓会几句,他前些日子在集市里晃悠,学了不少骂人的脏话,其他的听不懂,要是有人骂他他是知道的。 两人意识到语言不通的问题,路上就开始稀里糊涂的互相教说话。 一来二去,生疏感也慢慢消失了,茯苓的性子本来就自来熟,又极其护短,收了谷浑宇当徒弟,自然而然的就把他当自己人,虽然有时候做事不太着调,但谷浑宇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对自己好。 中途停下来休息,茯苓把谷浑宇抱下来坐着,把水壶递给他。 喝水润了喉,两人又开始练习,谷浑宇指了指旁边的马,用胡语道:“马。” 茯苓跟着重复了一遍,用汉语道:“马屁股。” 谷浑宇一字一句的跟着他念:“马、屁、股。” 谷浑宇说得很慢,但发音咬得很准,茯苓满意的点点头,觉得这小徒弟很是聪明,他拍了拍马屁股,继续教:“拍马屁。” 谷浑宇一丝不苟的念道:“拍马屁。” 正好走过来听见了这段话的丁月:“……” 茯苓看见丁月靠近,立即收了笑意,把谷浑宇挡在身后,冷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丁月似乎没看见茯苓的脸色,笑了笑道:“茯门主误会了,我是怕你们语言不通,来看需不需要帮忙。” “丁堂主要是真想帮忙,就离我们远些,”茯苓把谷浑宇抱起来,放到马背上,“你们师徒三人下毒的本事可太恐怖了,我们消受不起。” 说完,他跨到马上,呼一声“驾!”,身下的马如箭一般,飞快的从丁月身边掠过,带起一阵沙尘。 昔日吃着蜜饯的孩童,已经长成了身背宝刀的少年,他骑着快马,本该无拘无束,潇洒恣意一生。 丁月站在原地,她微微皱眉,眼神有些空洞,似乎在发呆。 “月儿,怎么了?” 丁月回神,看了看身边的丁淮,摇头道:“无事,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回到通天教,谷浑宇跟着茯苓去了摘星楼,茯苓学东西本快,谷浑宇也不遑多让,经过几天的相处,两人已经可以进行基本的交流了。 “想学武吗?”茯苓半蹲下来,给他看自己的龙牙刀,“学好武功去报仇。” 谷浑宇看着那把漆黑的大刀,在阳光下看,刀身很有光泽,就如一块黑玉,他点点头:“想。” 茯苓道:“我教你。” 说完,他收了刀,迈开腿,原地开始蹲马步,“不过要先教基本功。” 谷浑宇认真的跟着他蹲下来。 没一会儿,谷浑宇就感觉双腿乃至后背都酸痛无力,他转头去看茯苓,那一身黑衣的人依旧神色如常,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茯苓却拿出了十二分认真,没有半分松懈。 这几天相处下来,谷浑宇知道茯苓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受制于谷浑泓,这个人平常有点不着调,可一旦涉及武功和刀法,他便有超乎寻常的专注和严谨。 “腰板挺直,腿别打颤儿,”茯苓注意到谷浑宇的目光,他问道:“你走什么神儿?我脸上有花儿啊那么好看?” “没有,”谷浑宇转过头,“你是好看。” 谷浑宇没见过巫女,也不知道茯苓这人是怎么长的,但第一美人名号确实名不虚传,花和他相比,也要逊色三分。 “敢开师父的玩笑?”茯苓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起身拔出龙牙刀,“让你看个更好看的。” 正说着话,茯苓已经挥起了手中的大刀,他旋身跃起一步,漆黑的刀刃划破虚空,身形矫健如潜龙骤然出水,锋芒毕露,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气,周身被刀气环绕,步法快得只剩下残影,手中刀刃凝聚了十分内力,似乎要将漫天黄沙连同天际斩断,此刻西风烈烈,风声中伴着低沉的龙吟。 刀法的凝重结合步法的轻盈,相得益彰。 茯苓的武功自然有天赋加成,然而能将《十二重金刀斩》和《凌霄六步》融合的如此炉火纯青,离不开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 谷浑宇至今所见的任何人,都无法与他相比。 茯苓一出刀,似乎就注定了他不会被打败。 这是自然的,如果茯苓觉得没有胜的可能,他根本就不会出刀,也不会把轻功融进刀法里,他会运起轻功直接跑路。 落荒而逃虽然传出去不好听,但被人打死更不好听。 谷浑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茯苓看,直到茯苓将一整套刀法练完,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膝盖却弯了下去,谷浑宇跪在地上,恭敬的叫了一声:“师父。” 不是当初为保命的不得已,是发自内心的对于茯苓的敬佩,谷浑宇心甘情愿的、无比向往拜他为师。 茯苓收了刀,走近两步,揉了一下谷浑宇扎着小辫子的脑袋,把他拉起来,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追念:“我第一次见我师父练刀法时,也是这个神情。” 吴恒站在那个四方小院里,手里拿着拐杖,一套刀法如游龙逐日,风卷起院中落叶,他手里那根与烧火棍无异的拐杖,在那一刻却化为了绝世宝刀,锐不可当。 吴恒的眼里没有恨意,他的眼神比茯苓更纯粹,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只有对刀法的痴迷。 谷浑宇道:“你师父,一定是个厉害的大人物。” 都说名师出高徒,那人能教出茯苓这样的徒弟,定是个在江湖鼎鼎有名的绝世高手。 “我师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没有内力,甚至还有腿疾。”茯苓笑了笑,缓慢又郑重道:“但在我眼里,他是一个真正的刀客。” 谷浑宇问道:“为何?” “因为他一生痴迷于刀法,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茯苓轻轻抚过龙牙刀的刀鞘,抬眼看向谷浑宇,道:“你要记住,刀客一生以刀为伴,但求问心无愧。” 谷浑宇看着茯苓的眼睛,那双如水一般澄澈的眸子里似乎掺杂了许多情绪,但仔细一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谷浑宇看不透这深潭,但却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九点更新啦! 第56章 川穹门—— “弯月帮既然不肯来,那我们也就不必再等了,”章庭生坐在首位上,神情严肃道:“其余的话我也不再赘言,茯苓是红阳教余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人尽皆知,如今万仇门也汇入了通天教,此乃江湖之大患,必须尽早除去!” “章掌门说得不错,通天教害人无数,江湖名士也未能幸免,泰泽门徐以昭、霍山派梁如竹、槐山派韩元光、潼南派廖平涛、川穹门黄世才,他们都是武林英杰,此教不除难平人心!”柳永权眯起那双绿豆眼,一掌拍在桌案上,他平常一副温和圆滑的模样,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 柳永权心里如何能不气愤?谷浑泓出尔反尔,把自己当枪使,根本就没把真正的《红阳无极功》给他! 柳永权经商多年,比起武林人士,他更像个商贾之人,商贾如何能做亏本的买卖?如何能上了别人的套! 廖平涛死后,长子廖海昌继承了潼南派掌门之位,他与冯文杰年纪相仿,此时正双目赤红的坐在席中:“家父惨死茯苓之手,此仇我定要叫他百倍偿还!” 一直怂得不敢出声的冬青门掌门冯文杰,此时总算敢趁势说两句话:“多年前茯苓就曾弑师、杀害同门,我那时就知道他是这般恶人!” 韩斌冷笑道:“今日武林名门正派云集,霍山派掌门却无故缺席,不知道是不是还念着当年的同门之谊,狠不下心?” “霍山派一向是非分明,绝不会徇私偏袒恶人。”颜烛抬眸看了一眼韩斌,语气泰然自若,“师父近日在山上闭关突破剑法,正是为清理门户做准备。” “希望如此,”韩斌带有深意的轻笑一声,“颜师侄也要切记,别做出什么有违正道的事。” 颜烛抬眸与他对视:“这是自然。” 泰泽门在其中只能算个中等门派,实力不上不下,掌门高中兴这些年醉心于求仙问道,本来已经不太管门内事务,二掌门徐以昭死后,他不得已嚼着丹药来武林和稀泥,眼见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诸位,我等还是赶紧商讨计划吧。” 常如松未到,这里章庭生的名望和声誉最大,他站起身,朗声道:“事已至此,我等应当齐心协力搜捕茯苓和谷浑泓,诸位都是江湖名士、武林翘楚,铲除邪教乃我辈之责,一月后我等共赴西北,围剿通天教!” 座上的人也纷纷起身,齐声道:“围剿邪教,除恶务尽,义不容辞!” 呼声震天,颜烛站在这些人中间,却忍不住想起茯苓那双带着笑意的眉眼。 两人分别三月有余,此时夏日将尽,酷暑热气被风吹散,窗外草木已显出几分萧瑟来。 通天教—— “沙漠再大也只有黄沙,中原才是真正的富庶之地,我蛰伏了这么些年,也时候该出头了。” 地上堆满了深色的纸张,每一张纸上都写了满满的字,谷浑泓拿起一张来,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对身边的丁月道:“把这些功法分发给各个据点的教徒,召集各处势力,我们动身去梧州柳氏。” 无论要成什么事,都少不了钱财支撑,身为一方富甲且实力相对较弱的柳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丁月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没有《千字文》,用胡汉两种文字各誊写了一遍,丁月虽未看过《红阳无极功》的章节,但她能看出来,这纸上的功法根本和原来相差无几! 她犹豫着开口道:“师父,这功法……” “你还不算太蠢,这功法是我按照《红阳无极功》编的,你以为人人都能练《红阳无极功》?”谷浑泓将手里的纸张随意的抖了抖,道:“就算能,我为何要这么做?我费劲心思十几年,就为了让旁人捡这样的便宜?他们算什么东西!” 丁月道:“可是,要练这功法,必须要害人性命……” “你今日才知道?怎么,和茯苓待久了,你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了?”谷浑泓将手里的纸张揉成团,纂进手心,那纸竟化作粉末,从他指间里漏出来,“我编的这个功法能快速提升功力,害人又如何?容易走火入魔又如何?他们还不是照样趋之若鹜?真正的《红阳无极功》,通天教里那帮凡夫俗子几辈子也练不成!” 丁月眼睛盯着那成堆的功法,抿紧了嘴,没有应声。 谷浑泓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语气淡淡道:“丁月,看在我们师徒一场,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胆敢生出半点异心,我会让你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丁月马上低下头,跪在地上道:“徒弟明白。” “你最好明白。”谷浑泓说完,转身从丁月身边走过,带起地上的纸灰,丁月依旧低着头,任那纸灰往脸上扑,沾了满头满身,不敢躲。 茯苓和谷浑宇每日基本都形影不离,茯苓生怕自己没注意,这个扎着满头小辫子的徒弟就被人拖到马厩里让马蹄子踩死了。 所以此次去梧州柳氏,茯苓也要把谷浑宇带上。 谷浑泓在梧州暗中召集通天教教徒,打算打柳永权个措手不及,为防打草惊蛇,让茯苓和他们分开走。 当然不仅是为了防止人太多惹人注意,谷浑泓以免茯苓通风报信,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在梧州前的一个驿站让茯苓单独走,三日后与他们在梧州汇合。 茯苓带着谷浑宇,两人一马,自然比谷浑泓要快,到梧州只用了两日。 不过相隔数月的时间,茯苓再来到中原这热闹的市镇,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我还能跟谁通风报信?”茯苓正了正脸上的面具,自嘲的笑了笑,“还有谁会信我?” 谷浑宇第一次离开西北来到中原,这里都是他未见过的景色,路边的青柳,河岸的小船,一排排青瓦白房……谷浑宇觉得处处新奇,正睁大眼睛到处看,闻言便随口答道:“我信。” “心不在焉的,会敷衍师父了?走,师父带你去吃好的!”茯苓揉了一把谷浑宇的脑袋,为防引人注目,谷浑宇头上的小辫子全都拆开,向中原的孩童一般,扎成两个总角。 他的发质并不软,相反还硬得很,因为长期扎成许多小辫子,长成了一头并不服帖的卷毛,手感着实不如何好。 但茯苓不在意,他就觉得揉着好玩儿。 寻着味儿,茯苓带谷浑宇来到一家糕点铺门口,还没来得及抬脚迈进门坎儿,便听里头传来说话声。 “公子,你又不吃桂花糕,买来做什么?” 茯苓心想,这声音有点耳熟,不过这般普通的嗓子,在街上随便拉两个男人来也肯定差不多。 然而接话的人声音一出,茯苓马上就收住了脚。 那声音如初春的雪水,融化成了凛冽的山泉,在大漠每一个风声呼啸的漫漫长夜里,曾无数次让茯苓魂牵梦萦。 那声音很平和:“都包起来吧,他喜欢。”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注) 只是一点轻音,就拨乱了茯苓的心上弦。 茯苓猛地回神,转身一把拉住谷浑宇,躲进了糕点铺子外的高墙之后。 “师父……”谷浑宇说不出话了,他的嘴被茯苓一把捂住。 很快铺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人青衣青衫,腰间佩一把银纹长剑,丰神俊朗,气质清贵。 另一人紧随其后,穿一身藏蓝色的圆领袍,腰间也佩剑。 正是颜烛和李忠。 颜烛提着一包桂花糕,走到糕点铺子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来。 李忠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颜烛沉默半晌,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大概有些魔怔了。” 李忠想劝他几句,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说来。 茯苓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他躲在墙后,默不作声的看着颜烛远走越远。 连谷浑宇都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等那两人完全走远了,远到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茯苓才带着谷浑宇从墙后面出来。 谷浑宇看茯苓脸色不太好,问道:“师父,你怎么了?方才那人你认识吗?” 茯苓点头:“认识。” 谷浑宇又问:“那是你的仇人吗?” “不是,”茯苓揉了一把谷浑宇毛躁的脑袋,不满道:“你怎么想的,你师父造了多大孽,满大街的仇人啊?” 谷浑宇护住自己被揉的乱七八糟的头顶,“那你躲他干什么?你欠他钱了?” “没有,”茯苓缓缓道,“因为我喜欢他。” 谷浑宇不可思议的抬头:“可是,那、那是个男子啊!”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茯苓道,“不说这个了,我们四处去逛逛。” 两人去了梧州城内最热闹的街市,一路上谷浑宇到处看,买了不少小玩意儿和零嘴儿、吃食,光糖葫芦就吃了三串。 茯苓心不在焉的跟在谷浑宇身后,他的心思早就被桂花香给勾跑了。 逛了大半个街市,快到客栈时,茯苓突然停住了脚步。 谷浑宇吃着糖油饼,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于是转过头喊道:“师父,你怎么啦?”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欠他钱。” 茯苓被谷浑宇喊回了神,他抬头,看见头顶湛蓝的天幕上浮着几朵形状各异的白云,他似乎做了很大的决定,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所以我要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常建《江上琴兴》 第57章 要找颜烛不难,在梧州城里的客栈里找就行,颜烛住店一般都会先挑位置相对安静的客栈,然后在这些安静的客栈里再挑最贵的。 茯苓背着谷浑宇,一路飞檐走壁,青天白日在人家客栈屋顶上跳,挨个从窗口摸过去,他轻功如今已练得炉火纯青,身形轻快敏捷,倒也不会惹人注意。 找到第二个客栈,二楼第三间的窗子开着,茯苓随意的向窗口内瞄了一眼,待看清了屋内的人,他突然一个急转,差点把背上的便宜徒弟甩出去。 两人在窗口坐下来,谷浑宇小声问道:“这人也太不小心了吧?开着窗子就敢睡着,也不怕有人突然冲进来……” “嘘!”茯苓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谷浑宇不要说话,他坐在窗边,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看向屋里的人。 颜烛坐在桌旁,一手撑着头,那双如点漆般的星目被眼睑遮住,他闭着眼,微微低头,呼吸平稳,应当是累极了才会这样坐着睡着。 即使是睡着了,他的坐姿也还是端端正正的,那出尘的气质半分未改。 颜烛手边放着一幅画,画上美人一身黑衣,眉间带笑。 桌上的桂花糕仔仔细细的放在小瓷碟里,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香气。 颜烛绝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他开着窗,不过是为了等那个总爱翻窗的人。 茯苓盯着颜烛看了好一会儿,神色挣扎,犹豫过后,他无可奈何的闭了闭眼,狠下心不再看屋内的人:“我们走吧。” “这就走了?”谷浑宇不解,他小声问道:“你不是想见他吗?为什么看一眼就走了?” “我是想见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做的事还未完成,我……” “想见他还不容易吗?去啊!” 谷浑宇说完,突然伸手,在茯苓背后蓄力推出一掌。 谷浑宇原本就有武功的底子,这些天又跟着茯苓苦练基本功和内力,此时用尽全力这么一推,茯苓根本毫无防备,猝不及防的就往屋里摔。 “小兔崽子,你给我……” 这一掌推得可真是精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巧不巧,茯苓正好落在了颜烛怀里。 茯苓心想,老子费心费力教你武功内力,你他妈在背后推你师父。 窗子“砰”一声关上,谷浑宇非常知趣的溜走了。 颜烛猛地睁开眼,不可思议的看向怀里的人:“茯苓?” “是我,”茯苓干笑一声,他此刻正坐在颜烛的腿上,“我说我是路过你信吗?” “你回来了。”颜烛一手抱住茯苓,另一只手抬起来触碰茯苓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睡醒,那双向来清明的眼里,像是蒙了一层雾。 颜烛的指腹轻轻拂过茯苓的面颊,哑声道:“瘦了。” 那双如墨一般的眸子,只看一眼就能把人完全吸进去,茯苓的跟着心一颤,本来一肚子插科打诨的话,到了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茯苓伸手环住颜烛颜烛的脖子,埋在他怀里闷闷地道:“我本来只打算看你一眼就走的。” 颜烛抱着他,问道:“那为何还是下来了?” 茯苓心说,是被大逆不道的徒弟推下来的。 事实虽然如此,但这话直接说出来实在不像人话,茯苓想了想,道:“我看你以为我死了,把桂花糕放在画像跟前上供,就来诈一下尸。” “胡说。”颜烛笑意渐渐淡了,他犹豫片刻后,问道:“你的事情办完了?” “没有,今日不提这个。”茯苓撑起身端详颜烛的俊颜,慢慢俯下身,凑近去吻他。 “我们做些别的。” 压抑了数日的情愫在这个吻里找到了宣泄口,不顾一切的涌出来。 茯苓拉着颜烛站起身,急切的去吻他,接着一步推着他后退,两人同时歪倒在床上。 “你在发抖,”颜烛停下亲吻,去看身下的人,问道:“害怕吗?” “我不害怕,我向来什么都不怕的。”茯苓摇头,弯起眼睛笑了,那双莹亮的眸子里却有点点泪光。 “你有心事,”颜烛微微蹙眉,“之前通天教的事你还没说清楚,你为何要……”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茯苓伸手把颜烛拉下来,“你现在只要看着我。” 颜烛心中疑虑重重,可是却架不住心上人就在眼前,青丝铺散在枕边,衣衫敞开,用那双水一般的眸子看着他。 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吻容易让人沦陷,脑中一切思绪都被抛开,只能不由自主的沉迷其中。 青衫和黑衣交缠在一起,被踢到床尾。 暮夏的日头越来越短,天边橘色的残阳融入沉沉夜色之中,屋内的木床剧烈的摇晃着,门窗紧闭,连窗棂都跟着轻震,偶尔溢出几声压抑的闷哼。 忍过了开始的不适,情到深处,茯苓本来半阖着眼靠在枕头上,突然侧头,睁开眼看向颜烛,这么一看就定住了似的,怎么也不肯闭眼。 颜烛停下来,亲了亲他的额头,温柔的问道:“怎么了?” 毫无征兆的,茯苓的眼角划下一颗晶莹的泪珠,他就这么看着颜烛,突然开始无声的掉眼泪。 那眼泪悄无声息的,却一下砸疼了颜烛的心,他伸手替茯苓把眼泪擦去,有些着急的问道:“怎么了?哪里难受?” 茯苓摇摇头,伸手抱住他。 窗外云影扰乱星河,窗内青丝共枕风月。 夜色深浓,颜烛让人送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将床上已经睡着的人抱起来,轻柔的放进水里,沉思片刻后,他转身找出一只小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全部倒入水中,一入水,海棠花的清香就散开,环绕在水中人周围。 从此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颜烛都可以在茯苓身上闻到这一点点的海棠花香。 随后颜烛自己也进到木桶里,抱住他。 茯苓感觉到热气,他慢慢睁开眼,屋里点着蜡烛,他看见颜烛就在咫尺之间,目光温柔的注视着他。 颜烛将他额间沾了水碎发拨开,绕在耳后,柔声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 “有,”茯苓拉住他的手,往脸上蹭,“你这个骗子,一点都不温柔,我被人围杀我都没死,今日差点折在你床上。” 颜烛一愣,愧疚道:“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我之前没有过……” “我也没有过,”茯苓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所以我原谅你了。” 颜烛也笑了,两人靠在木桶上,窗子开着透气,能看到外头的夜空,月光跃入木桶,水面泛起点点微光,茯苓带着些红痕的肌肤莹白如玉,浸没在掺杂了月色的温水里,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枚玉佩和一个长命锁。 此刻静下来,颜烛问道:“你还要去通天教吗?” 茯苓道:“嗯。” 颜烛皱眉道:“为何?” 茯苓抬头,望向窗外那轮如玉盘一般的圆月,半晌他才答道:“不为何。” 颜烛翻身,将他压在木桶边沿,问道:“茯苓,你到底想做什么?” 茯苓垂眸盯着水面看,不说话。 “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的帮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我都给你,没有的我掘地三尺也找给你,”颜烛的语气软下来,道:“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去通天教行不行?” “我想要什么都行吗?” 颜烛点头:“什么都行。” 茯苓想要什么呢?他想要颜烛放弃皇位,想要颜烛不再管江湖是非,把什么江山、名誉都抛去,今后和他一起做个游侠,四处游历,逍遥自在,不必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 此刻颜烛的神情坚定又执着,茯苓知道他是认真的,不管此刻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但是茯苓开不了口。 沉默良久,待木桶里的水凉下来,茯苓才轻声道:“我什么都不要。” 颜烛目光定定的看着他。 “我只要你永远记得今日,永远记得我。”茯苓靠近,细细的亲吻颜烛,缓缓道:“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要。” 木桶里的水凉了,颜烛起身,拿了块干净的布把茯苓抱起来,放在床榻上,给他盖好被子后,正要在他身边躺下,茯苓突然道:“我有点口渴。” “你躺好,我去给倒杯水喝。”说完,颜烛转身去桌边拿水壶。 茯苓躺在床上,趁颜烛背过身,偷偷地伸手,摸向放在床尾的外袍,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纸包来。 小纸包里有几粒药丸,茯苓拿出一粒藏在手里,接过颜烛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半,茯苓突然停下来,道:“你别看我,我要打嗝儿。” 颜烛笑了笑:“无妨。” 茯苓噘嘴:“有妨,我脸皮薄得很。” 首先茯苓脸皮薄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而且方才什么样儿都看过了,还有什么可害臊的? 但颜烛还是顺着他,转过了头。 茯苓悄无声息的把药丸放入了水里,那药丸一入水,很快就没了踪迹。 “算了,我打不出来了,”茯苓把杯子递给颜烛,道:“快喝完上床躺着,别浪费。” 颜烛不疑有他,把剩下的水喝完,躺下了。 那药丸没什么副作用,只会让人一觉睡得更长、更久一些罢了,茯苓身边很快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撑起头,借着月光去颜烛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后,实在支撑不住,也躺下身,他今日确实是累了,身上还有些酸软。 颜烛已经睡熟,却下意识的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 茯苓把脸埋在他颈间,闭上了眼。 窗外那轮圆月还高高挂着,似乎什么也不能遮挡它的光芒。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注) 此时圆,彼时缺,月满不过一瞬。 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要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周易》 过会儿会把明天的更新也一起发上来,大家把这里的糖揣好,我要开始了! 第58章 天微微亮,茯苓睁开眼,身边的颜烛还睡着,他撑起半边身,手指轻轻描摹颜烛俊逸的眉眼,万般不舍的俯下身,在颜烛淡色的唇上落下一吻,接着利落的起身穿衣,抡了抡有些酸痛的胳膊,把龙牙刀重新背在身后,从窗外跳了出去。 “师父,”蹲在楼下草丛里的谷浑宇冒出头,“你事情办完了?” “兔崽子,你敢在背后推我?是不是躲在这里偷听你师父墙脚?”茯苓揉了一把谷浑宇的脑袋,“昨晚怎么过的?吃饭了没有?” “住店啊,你把钱袋放我这里了,”谷浑宇道,“哼,我就知道你不是去还钱的。” “还什么钱?你师父像会还钱的人吗?”茯苓收了笑意,语气严肃起来,“咱们不能再逛了,今日是第三日,通天教那帮畜生要来了。” 日头过半,颜烛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身边的位置已经凉了。 颜烛攥紧了锦被,心里再如何难受,还是下了床,坐在桌旁,喝了三杯茶,勉强将那点若有似无的眩晕感冲散了,他向门外喊道:“李忠。” 李忠推门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颜烛拿起昨晚茯苓喝过水的杯子,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他问道:“茯苓呢?” “没有见到茯门主出门,”李忠道,“不过卯时在窗外听到了点动静。” “想来是翻窗出去了。”颜烛有些落寞的拿起桌上的青瓷小杯,昨晚两人做了最亲密的事,可是却未能推心置腹的说上几句话。 他说尽了好话,茯苓仍是半点也不肯松口。 最后还是走了。 颜烛把桌上的画仔细的收起来,见李忠还站在屋里,他问道:“怎么?还有事?” 李忠道:“方才有暗卫来报,说通天教去围攻柳家了。” 颜烛放下手里的画,闻言立即转身道:“为何不早说?通知暗卫,马上随我去柳家!” 见李忠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颜烛皱眉道:“还有何事?” “来报信的人道,为首的是通天教的摘星楼主,”李忠顿了顿道,“原先万仇门的门主——茯苓。” 颜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扶住身后的木桌,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现在就去……现在就随我赶去柳家!” 梧州柳氏—— 柳家的府邸占地面积很大,尽管武功练得不如何,但好歹还算武学世家,府邸建造时除了显富之外,也考虑了防御作用,院墙极高,楼阁里除了又贵又亮的琉璃瓦之外,还建有弩箭台和和眺望塔。 柳永权站在柳家阁楼上,对茯苓喊道:“茯苓,你竟与通天教同流合污,武林正派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与通天教同流合污,难道你们就会放过我了?”茯苓骑在马上,抬头看着那个身材肥硕的男人,“那日在墓穴里偷袭我和颜烛的人,是你吧?” 柳永权气急败坏道:“你少污蔑好人!” “好人?”茯苓冷笑一声,道:“你敢说这种话,怎么不怕遭雷劈?柳晚晴的家人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 “柳晚晴?那是她爹娘贪图富贵卖女儿,我柳家给了钱,还好心好意替他们下葬,何错之有?”柳永权瞪大了眼睛,道:“原来三年前我儿惨死,是为你所杀!” 柳永权的大儿子柳天汛怒不可遏道:“爹,我们今日定要为天浩报仇!” “你看,这些人就是如此嘴脸,”谷浑泓轻笑一声,道:“比我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茯苓懒得与他绕弯子,直接了当道:“少废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谷浑泓没答,他转向对柳永权不紧不慢道:“柳家主,其实我也不喜欢总是动刀动枪的,但是通天教成立不久,花销太大,沙漠之地你也去过,那里穷得寸草不生,只有黄沙,不过我听说梧州柳家,家缠万贯,富可敌国,你要是肯把这万两黄金拱手相让,我通天教再多养这你一头猪,想来也负担得起。” 谷浑泓身后的丘敦化、丘敦律,连同能听懂汉话的教徒,都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骂道:“猪!猪!” “休要猖狂!”柳永权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他手一挥道:“放箭!” 无数的箭矢自阁楼上射下来,通天教的教徒都练过那本真假掺半的《红阳无极功》,内力都不低,这小小箭矢自然不放在眼里。 谷浑泓提着剑,轻松的将飞向身前的箭矢尽数斩下,他用剑尖指了指阁楼上的人,对茯苓道:“茯楼主,楼上那一窝猪就麻烦你了。” 茯苓提着龙牙刀,不放心的看了眼身后的谷浑宇。 丁月上前道:“茯苓,你若信得过我,就把这孩子交给我吧。” 茯苓狐疑的看着丁月,半步未动。 丁淮拱手道:“丁某愿以性命相保,定护这孩子周全。” 犹豫再三,茯苓才让开半步,威胁道:“倘若他有半点差池,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别再让我失望。” 丁淮道:“茯楼主放心。” “我能保护自己!”谷浑宇拿出自己那把小匕首,对茯苓道:“师父万事小心!” 茯苓点点头,运起轻功,几步便跃上了房顶。 柳永权一惊,接着指着茯苓大喊道:“所有人!快!瞄准他!放针放箭!” 柳家本家专攻“无影针”,但一代代传下来,本事也一代不如一代,否则也不会做出抢旁系秘籍的事来。 柳家这几代,除了柳永权自己,就只有长子柳天汛的“无影针”还能使出个样子来,其他人的针法差得不堪入目,所以柳家才另辟他经,转而在阁楼上建箭台。 茯苓的轻功,这帮二流弓箭手自然跟不上,那些连针都拿不明白的内家子弟更奈何不了他。 几步之后,茯苓已经逼近阁楼,一帮护卫纷纷拔剑,围了上去。 “我可没听说过柳家还有剑法,不伦不类!”茯苓一刀斩去,刀刃锋芒逼得那几人节节败退。 针法和剑法都要从小学习,且练习方法不同,这些人小时候学习针法,没能学成又去学剑法,在江湖上最多算个三流剑客。 茯苓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在漆黑的龙牙刀面前,这些剑就像几条来送死的水蛇。 下面的通天教教徒,已经快要将高墙攻陷,此时退无可退,柳永权让大儿子赶紧派人递消息,让最近的潼南派人过来支援。 柳永权拿出银针,集中注意力,将全部内力注入银针之中,无数的银针组成针雨,破空而来。 这是柳家“无影针”中的绝学,也是其中压箱底的必杀绝技,少有人见过,更别说破解。 可是凑巧,茯苓就见过一回,三年前他们围攻翼山杀人谷谷主薛承煜时,柳晚晴曾用过这一招。 若柳永权用的真是柳家嫡系的“无影针”,放眼正个武林,能破解其攻势的人也寥寥无几。 可他用的偏偏不是嫡系的“无影针”,而是柳晚晴旁系传下来的简化版,并非不可破解。 说来也讽刺,柳家作为武学世家,“无影针”传承至今,连必杀技都要剽窃旁支。 柳永权没想到茯苓能破解针雨,不过他本来也不打算真和茯苓正面对上,趁着针雨拖住茯苓的这段时间,他吩咐剩下的人死守,自己却和儿子分两头跑下了楼。 茯苓踏入阁楼,没看到柳永权的影子,柳家府邸极大,但茯苓三年前曾看过柳晚晴画的地图,当时柳晚晴为了逃出柳家,记下了柳家内部的大致布局,尤其是对于府邸里四个门的位置,记得很清楚,还特别标注了最近的路。 茯苓过目不忘,仍旧记忆犹新,下了阁楼,挑了其中一条路去截杀柳永权。 茯苓的轻功要比他们快得多,一路飞檐走壁,没想到先是遇见了柳天汛,茯苓握着龙牙刀,神色有些复杂,在柳天汛惊异的目光下,茯苓转身去截柳永权。 他本来想着,柳永权会将最近的路留给儿子,所以他方才挑了稍远的路,以为会拦住柳永权,却没想到拦住了柳天汛。 都说虎毒不食子,谁料人心隔肚皮。 茯苓折回了那条最近的路,果然在门口截住了柳永权。 柳永权眼见与生机只有一步之遥,他咬牙又丢出一排银针。 然而柳永权已经被吓破了胆,方才的针雨又花了大半的功力,此时的银针显得绵软无力。 茯苓只是挥了挥龙牙刀,那银针就被尽数挡下,落了一地。 “少费力气了,你打不过我,你这点能耐和柳姑娘差远了。” “你放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好说……”柳永权抹了一把冷汗,突然他眼中一亮,看向门外道:“颜师侄!他要杀我,颜师侄救我!” 茯苓冷笑一声,垫了垫手上的龙牙刀,丝毫不动摇:“拿颜烛匡我,你以为我会信么?” “茯苓。” 一声极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茯苓一愣,接着转身。 颜烛一身青衣,手提昆吾宝剑,长身玉立,正站在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的章节提前更新啦! 第59章 “茯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茯苓反问道:“我为何要回头?你觉得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回头吗?” “那你为何要杀他?” “为何?为何?”茯苓摇了摇头,怅然道:“那你为何要来?为何要醒?你若一觉睡过去,我们就不必刀剑相向了。” 颜烛皱眉道:“你一定要杀他?” 茯苓轻笑道:“这天下,有谁我杀不得?” 颜烛耐着性子道:“你和他有何仇怨?柳家若灭,平衡就被打破,个中关系盘根交错,颇为复杂,大局恐怕……” “柳永权为了得到秘籍、稳固柳家的江湖地位,害死了柳晚晴的家人,他难道不该死?”茯苓淡淡道,“我非君子侠士,我看不到大局,我倒想问问你,究竟什么是大局?十八年前中原武林围剿红阳教,到底是为了惩恶扬善还是了为了抢夺功法?多数人的私欲,这就是大局了?” “围剿红阳教之事,确实有待深究,但通天教害人不浅,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颜烛一字一句道,“你不该与他们为伍。” “我不与他们为伍,武林中人就能放过我么?我出了这个门,就是人人喊打的红阳教余孽,是叶晟的儿子,我身体里还留着巫女的血,我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中原武林绝不会容我,”茯苓抬起龙牙刀,刀口指向柳永权,冷冷道:“今日我不杀他,日后他定会来杀我。” 柳永权连滚带爬的跑到颜烛身后,闻言立即惊恐的摇头:“你放心,你放了我,我日后绝不来找你麻烦……” 颜烛目光灼灼道:“你离开通天教,日后就是拼上性命,我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茯苓心中一颤,他看向颜烛,眼里的动容一闪而过,接着他垂眸,掩去了眼中情绪:“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自己的生死我自己掌控,我是死是活,阎王也不能多嘴。” 茯苓向前走了一步,龙牙刀润泽的刀面映出衣摆上用银线绣着的黄泉花,那双美得摄人心魄的柳叶眼,此时如一潭深水,他道:“你若要拦,就提剑上来,否则就让开。” 颜烛未动,昆吾剑握在手中,剑身却垂在身侧,指向地面。 “你不让开,就怪不得我了。”茯苓横下心,龙牙刀带着风声挥来,颜烛这才提剑,挡下这一刀。 刀剑相交,寸步不让,步法身形变化太快,来不及看对方眼中神色,与当日在院中切磋不同,肃杀中隐隐藏着凄然的无可奈何。 原本不该这样的,可是世事不由人。 颜烛不能看着柳永权死,纵使他能一意孤行的护着茯苓,却不能看着茯苓杀死柳永权,他是霍山派的大弟子,还是今后的九五之尊,绝不能放任通天教肆虐。 可他此时也是颜烛。 漆黑的刀刃再次袭来时,那银色的剑柄突然转了个弯,故意避开了刀锋,任龙牙刀向他而去。 茯苓瞳孔一缩,连忙收住攻势,然而他出刀一向不留余地,龙牙刀虽然避开了要害,刀尖还是避无可避的刺入了颜烛左肋。 鲜红的血液刺得茯苓眼睛生痛,他收了刀,冲过来扶住颜烛,慌乱道:“你做什么?刀过来了不知道躲吗?” “我不能不拦你,但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你的缘由,”颜烛一手用昆吾剑撑住身子,另一只手抚上茯苓的脸,他因为伤口微微蹙眉,脸上却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别哭,昨晚才哭过,今日不要再哭了,我如此做并不是想让你掉眼泪……” “那就不要这么做,”茯苓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在伤口不深,他扶着颜烛坐下来,简单的把伤口包起来,他手上动作极轻,声音也低低的:“颜烛,我们原不是一路人,与其日后你死我活,不如现在断干净,你不用为我受伤,我也不为你掉眼泪。” 颜烛哑声问道:“你舍得?” 茯苓默然,深深的看了颜烛一眼,不再回话,那柳永权方才趁二人打斗,已经向西跑了,茯苓转身,提刀向西追去。 颜烛坐在原地,以剑撑地,左肋上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渐渐的包在外面的布条浸湿,颜烛的背僵硬的挺着,像是支撑不住,微微向前弯,他握着剑的手发颤,伤口的疼痛麻木了,那双星眸一动不动,看着那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李忠带人找到了颜烛,他看见颜烛的伤,先是一愣:“公子,你如何会受伤?伤口可严重?” “无妨,”颜烛慢慢的站起身,问道:“柳永权还活着么?” 李忠道:“在向西不到一里的林子里,已被茯苓截杀。” “知道了,”颜烛点点头,他的脸色苍白,背依旧挺得笔直,“我们回去吧。” 李忠犹豫道:“可柳家被通天教袭击,半个府邸都被洗劫一空,我们回去要如何与其他门派交代?” “为何要我们交代?我们一路赶来,我还受了伤,已是仁至义尽。”颜烛淡淡道,“潼南派离此地不过十里路,若要增援早该到了,见死不救,要交代的可不是我们。” 柳永权和柳天汛跑,剩下的人本来就没多少战力,失了主心骨之后,更是一盘散沙,很快便举手投降,四处逃窜了。 茯苓杀死柳永权,再折回去的时候,谷浑泓已经带着通天教众人冲破了高墙,在府邸内四处搜刮财物和珍宝。 “师父!”谷浑宇从丁淮身后跑出来,奔向茯苓,待看清茯苓神色之后,他吓了一跳:“师父你受伤了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谁能伤得了你师父?”茯苓摇了摇头,揉了一把谷浑宇的脑袋,问道:“你呢?” 谷浑宇道:“我也没事。” 茯苓把谷浑宇拉到身前,上下看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他送了一口气,对丁淮道:“谢了。” 丁淮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茯楼主不必客气。” 茯苓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带着谷浑宇很快就上了马,回西北的一路上,他都不曾再开口说话。 漫漫黄沙万里,看不见前路,望不到归途。 摘星楼—— “茯楼主也睡不着?”丁淮提着两个酒罐,笑道:“我正好得了两坛佳酿,不知可否有幸邀茯楼主共饮?” 茯苓站在栏杆边,头也不回道:“与你共饮,然后被你毒死?” 丁淮自顾自地坐下来,笑道:“我要是敢此刻毒死茯楼主,我师父定然要我下去与你作伴。” “秋嵘的毒是你下的吧?” 丁淮坦然的点头:“正是。” 一阵沉默之后,茯苓从栏杆边转回身,在丁淮对面坐下来,龙牙刀放在身侧,随意拿起一坛酒,凑近闻了闻道:“一股子涩味儿。” 丁淮笑道:“这是西北特产,后劲儿有些大。” 茯苓把桌上那两坛酒挥开,从桌下又拿出两坛酒来:“要喝就喝我的。” “那丁某就不客气了,”丁淮拿起一坛,开封尝了一口,有些惊讶道:“这是桂花酿?” 茯苓“嗯”了一声,拿起一坛就往嘴里送,和丁淮那种文人慢品的喝法不同,茯苓的动作带着浓浓的江湖气,但因他生得好,所以举动不显粗鲁,反而显出几分潇洒和豪气来。 茯苓半倚在软垫上,道:“之前带回来的。” 丁淮道:“茯楼主心情不佳?” 茯苓白了他一眼,道:“废话,还不都是拜你们所赐?” 这话毫不客气,丁淮听到后,也并无半分恼意,他看着手里的桂花酿,若有所思道:“曹孟德曾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往今来,文人墨客饮酒吟诗作对,江湖侠客饮酒快意恩仇,富者饮佳酿,穷者饮醅糟,或是以酒寻欢,或是借酒消愁,茯门主自千里之外带几坛桂花酿,却是为何?” 茯苓道:“因为好喝。” 丁淮微愣,随即笑道:“有理。” “照你所言,这世上饮酒的人很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茯苓道,“不过在我看来,喝醉的人倒都是同一种。” 丁淮道:“愿闻其详。” “醉鬼,”茯苓猛地灌下一口,把酒坛放在桌上,“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武林高手还是街头乞丐,喝醉了以后都是醉鬼,醉得天昏地转,不知今夕何夕,胡言乱语、手舞足蹈,醉鬼有什么分别呢?” 丁淮手上的酒坛稍一停顿,问道:“茯楼主也是一样么?” “我自然……”茯苓道,“我自然有所不同,我千杯不倒,就算醉了也晓得自己姓甚名谁,丁淮,你呢?” “我?我原以为……”丁淮苦笑着摇头,“如今还是陷在这酒坛子里了。” “你读的书比我多,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都有风骨么?”茯苓放下酒坛,看向丁淮,他眼里没有半分醉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君子三不朽,我看你这都朽干净了,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注) 丁淮的眼神定住,他喃喃道:“君子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茯苓这段话如平地惊雷,将丁淮猛地震醒,太久无人提起,他自己都忘了,他也曾读圣贤书,十年寒窗,也曾有一腔热血,他立志要以天下为己任,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反成了江湖毒瘤,他愧对祖师,枉为士子! 随即丁淮霍然起身,向茯苓躬身行礼:“丁某今日不能再陪茯楼主畅饮了,改日定再携好酒拜会。” 说完,他连那两坛酒也没拿,握着扇子就走了。 等他走后,谷浑宇抱着一大堆书从后面出来,问道:“师父,他走了,那这些天书你还看不看?” 提起那一堆史书典籍茯苓就头疼,他摆摆手道:“好不容易把他忽悠完了,不看了不看了,你拿去生火吧,烤半个羊腿当夜宵。” 作者有话要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 呜呜呜今天好晚啊,大家早点休息呀ヾ(≧∪≦*)ノ〃 第60章 丁月敲了敲门,半天都无人应答,她站在门口,问道:“茯苓,你在里面吗?” “砰!”屋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丁月犹豫再三,还是推门进去,屋内烛火极暗,茯苓歪在坐垫上,桌上的酒坛空的空,翻来倒去,屋内酒味弥漫。 茯苓将手里剩下半坛酒全都倒入口中,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流到衣衫上,他将空酒坛丢到一边,这才抬眼看向丁月。 屋内烛火昏暗,丁月看不出他是醉是醒,茯苓很快便收回目光,依旧旁若无人的伸手,把酒坛子挨个拿起来晃了晃,又找到了半坛酒。 “兄长来找你喝酒了?西北的酒极烈,喝多了后劲儿大……” “丁淮和你们不同,和你、和谷浑泓,和通天教不同,”茯苓递到嘴边的酒坛一顿,接着喝了一口,才继续道:“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不是那种恶人匪寇,他身上有种文人风骨,他不属于江湖。” 丁月笑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对。” 茯苓自顾自的喝酒,不再言语,丁月沉默良久,问道:“茯苓,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后悔的事?” “后悔的事?”茯苓酒喝的多了,声音有些颤,伸手握住胸前的玉佩,喃喃道:“十年苦练武功刀法,卯时起亥时息,酷暑寒冬,未敢有一日松懈……” “噩梦缠着我,仇恨压着我,数十年如一日,我未曾喊过苦……”茯苓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他已经有了醉意,半哭半笑道:“可是如今、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个念想,终于有人愿意这样对我好,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我虽然算不得君子圣人,可我自认从没做过半点恶,我没爹娘,没亲人,没师父,天地之大我连个去处都没有,就只有这么一个人,我也不能留吗?” 丁月眼圈泛红,她劝道:“茯苓,一辈子还很长,你还会遇到很多人,就非他不可吗?” “我不知道我一辈子还有多长,我也看不到以后,但我知道我现在的心,全都在他身上,也许我还会遇到别人,可是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他了。” 茯苓突然转头,似乎刚发现丁月的存在,他有些出神,盯着丁月看了一会儿,苦笑着摇头:“丁月,我本来应该恨你,确实……我恨毒了你,可是我看见你的时候,却还是会想起荠麦村,想起你给我塞的半块儿蜜饯,我曾无数次梦到那一片青青的麦田,明明是这样好的梦,为什么会被血色沾染?” 丁月说不出来话来,她心里刀刺一般的痛。 茯苓已经转回身,摇摇晃晃的拎起酒坛,苦涩道:“我爹娘姐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对我失望吧?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的梦,把仇人当好人……” 等他再转过来,丁月才看见他脸上竟布满了泪痕。 茯苓的眼睛盯着外面的夜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只能看到眼泪无声的落下来,“我不认命,可是我想要的,一样也留不住。” 丁月看着他一坛接一坛的喝,桌上桌下堆满了酒坛,他竟然在屋里藏了这么多酒,似乎要在今晚把心里所有痛处和酒一起尝完,他不再说话,泪水淌下来,与酒水混杂在一起。 丁月起身,给他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茯苓只是轻轻的扫了一眼,仍旧转回头。 “醒酒汤多少喝一点,酒喝太多,明日恐怕不好受。” 劝了几句,茯苓依旧置若罔闻,丁月知道他不会喝,还是将醒酒汤放在了桌上,从屋里退了出去。 丁淮站在外面,问道:“他还在喝酒?醒酒汤没动吗?” “没动,”丁月摇摇头,道:“让他喝吧,把从前的苦楚都发泄出来也好。” 丁淮点点头,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道:“我有时候都忘了,他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茯苓心里压了多少苦处,才能那般潇洒恣意? “兄长,我有一事,必须要做。”丁月笑起来,丹凤眼微微向上扬,“我已经决定好了。” 丁月这样纯粹的笑容,丁淮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眼前的人还是二八年华,穿一身粉裙,巧笑倩兮,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纪。 如今的丁月,虽然依旧是花容月貌,却没有了当时的天真烂漫,岁月让她的笑容渐渐淡薄,丹凤眼尾带了点细细的皱纹。 丁淮心里隐隐感到不安:“月儿,你……” “兄长,有些事情非做不可,我心里是高兴的,你不必劝我。” 丁淮止住了话,他看着妹妹脸上的微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茯苓喝的酒太多,他歪倒在桌案上,半梦半醒间,他又回到了荠麦村。 此时他已离家十年之久,梦里来来回回都有只有血色的夕阳和悲哀的哭嚎声。 时间过去的太久,他已经记不得其他了。 这一刻,他又站在那一片青青的麦田前,风吹过来,泛起层层涟漪。 一切都平和宁静,他原来还有这样温柔的记忆。 “茯苓?” 感觉有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茯苓转过头,穿着一身麻衣的少女,弯起丹凤眼笑着看他。 茯苓一愣:“小芸姐姐?” 少女给他塞了一块蜜饯,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要走啦,来和你道别。” “去哪儿?去洗衣裳吗?” 少女摇头,向他挥了挥手,等他再一抬头,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眼前只剩这一片麦田,紧接着血色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茯苓的脑中一片混沌,他猛地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头顶的房梁映入眼帘,他抹了一把冷汗,揉了揉太阳穴,一旁的谷浑宇给他倒了杯茶水,茯苓接过来喝下去,缓了一口气,摊开手,这才发现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打开瓷瓶,里面有几十枚小小的药丸,色泽和气味与谷浑泓之前给他的解药很像,倒出来一数,一共三十二枚。 加上谷浑泓之前给他的四枚,刚好三十六枚! 茯苓一个激灵,他翻身坐起来,问旁边的谷浑宇:“这东西哪儿来的?” “半个时辰之前,丁淮派人送来的,”谷浑宇被茯苓的脸色吓了一跳,“师父,你是不是喝太多酒了,你脸色好差啊。” 茯苓急切的问道:“谷浑泓还在这里吗?是不是出事了?” 谷浑宇没明白茯苓这是突然怎么了,他答道:“没……他好像带人出去了,像是要抓什么人,方才下面一团乱,我也不太清楚……” 茯苓闻言,立即拿起龙牙刀,把要紧的东西收拾成包袱,往背上一甩,拉起谷浑宇就往外走。 “茯楼主,教主吩咐了,你不能出去。” 茯苓看了看门外的守卫,人还不少,虽然他不放在眼里,但难免耽误时间,略一思索后,茯苓关上门,从三楼跳窗出去,正好跳在不远的房顶上,下面的守卫轻功不济,上不来,茯苓背着谷浑宇,一路踏着屋瓦,眼睛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一匹正在吃着草料的黑马。 那黑马膘肥体壮,毛色鲜亮,茯苓运起轻功,从房顶上跳在来,落在那马背上,黑马嘶鸣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龙牙刀势不可当,一路杀出通天教。 谷浑宇坐在茯苓身后,道:“师父,往南走,我在楼上看他们往南边去了!” “好!” 一路向南奔去,果然看见了一行人围在一座石丘之下,石丘之上隐约能看见三个影子。 茯苓下马,把谷浑宇放下来,藏在石头后面,低声嘱咐道:“你在这里好好躲着,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若我没下来,你就往西一直走,回柔然十六部。” 谷浑宇拉住茯苓,道:“师父,你要去救他们吗?他们不是你的仇人吗?” “是,”茯苓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来也以为,这世间的一切非黑即白、非善即恶,可是现在看来,是非对错还真难说清,与其纠结这些,不如随心而动。” “别怕,你师父厉害着呢!” 茯苓揉了一把谷浑宇的头,飞身上马,径直向石丘而去,一个飞身,便跃上石壁,下面的通天教教徒没有这样的轻功,想拦也上不去。 “你们的本事还是我教的,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背叛我?”比起丁淮、丁月二人一身狼狈,谷浑泓浑身上下毫发无伤,风轻云淡的提着剑,道:“丁淮,此事与你无关,你让开,我可以不追究。” 丁淮浑身是血,他毫无惧意,仍旧挡在气若游丝的丁月身前。 “你已经不是我们当日遇见的良师了,你早就不是霍山派的郑如泉了,你是通天教的魔头谷浑泓!”丁淮吐出一口血来,接着道:“我们就算有诸多错处,你也不配为师!今日就是死,也绝不再为你卖命!” “好,那我今日就成全你们。” 丁淮闭了闭眼,等待死亡将临,只听一声清响,那剑刃却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你成全不了,我倒可以送你一程。” 这语气、这声音分外熟悉,丁淮猛地睁开眼,茯苓一身黑衣,正站在他身前,龙牙刀稳稳地挡住了剑刃。 第61章 谷浑泓看向眼前的人,阴沉道:“茯苓,看来我方才应该先杀了你。” “你方才要是先来杀我,此刻已经见了阎王,”茯苓轻笑一声,“也就没机会站在这儿同我吹风了。” “太自负可不是什么好事。” 谷浑泓说罢,提剑飞身而来,茯苓立即出刀抵挡,刀剑相撞,两人同时被内力弹开。 谷浑泓身形很稳,他阴沉的笑了笑道:“果真是邪刀阎王,有几分能耐。” 茯苓后退半步,心里惊讶他内力竟如此强劲,面上确实不显,仍旧嗤笑道:“你就这么点能耐,你也配当人师父?” “如此低劣的激将法,是毛头小子才会上的当,”谷浑泓又是一剑凌空而来,“对我可没用。” “那你手腕抖什么抖?年纪大了中风了不成?”茯苓讥笑道,他面上漫不经心,心里却在认真回忆颜烛的剑法。 谷浑泓师出霍山派,作为嫡传弟子,他学的也是《霍山剑法》,但与颜烛有所不同,谷浑泓离开霍山后,还修了许多别的功法和秘籍,他的剑法和招式不如颜烛纯粹,变化虽多,可每一种都无法用到极致。 尽管谷浑泓的短处显而易见,但他在江湖上仍旧少有敌手,过人的天赋、几十年的功力、变化莫测的招式,如今还有《红阳无极功》助力,别人即便知道了短处也无从下手。 茯苓可以打败他,但不是现在,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至少茯苓需要突破《三无刀法》的最后一重,要将《十二重金刀斩》运用到极致。 可他如今不过十八。 “茯苓!”丁淮抱着丁月,向茯苓喊了一声,绝望却坚定道:“你走吧,不要再淌这浑水了。” 茯苓与谷浑泓在几座石峰之间来回穿梭,隐隐能看出茯苓已经落了下风。 内力再次相撞,茯苓感觉到那雄浑霸道的内力由刀柄传上来,震得他虎口撕裂般的疼痛,接着他感到喉头一阵腥甜,努力把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压下去,闻言便道:“少废话,吐血了还来啰嗦别人。” 他回身一刀斩去,谷浑泓侧身躲过,龙牙刀砍在石峰上,被缝隙卡住,有一瞬间的停滞,谷浑泓的剑已经向茯苓刺来,茯苓矮身堪堪躲过,龙牙刀离开缝隙,再次横在身前面,他的黑色外袍被划开多处,好在伤口不深。 谷浑泓招招狠厉,他所用的所有功法招式,都是最毒的杀招,若不是茯苓轻功好,身上就不止这点小伤了。 “茯苓,”丁淮喊道,“别管我们了!走吧!” “少自作多情!我是为了替自己报仇,关你们屁事!” 茯苓刚吼完这一句,还没来得及喘气,谷浑泓的剑再次袭来。 剑气极胜,若要挡下来还得拼内力,然而无法,茯苓正要去提刀去挡,一柄银色的剑刃在他之前挡住了谷浑泓的剑。 茯苓惊愕抬头,去看那一身青衣的人,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出事了怎么办?”颜烛将谷浑泓的剑刃挥开,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怒意,伸出一手扶住茯苓,看到茯苓身上的伤后,他语气又软下来,问道:“没事吧?” 与颜烛一起来的,还有一人,同样着青衣,手持宝剑,已经两鬓斑白,但身形挺拔,眉宇间有一点浩然之气。 谷浑泓看向眼前的人,勾唇笑道:“师弟,多年未见,西北的风可真大,没想到竟能吹得动你这座大佛。” 常如松提着剑,语气淡淡道:“我来替师父清理门户。”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二十年的同门之谊,一朝反目,后来的十多年里天各一方,情谊越散越淡,终于在今日剑刃相碰之时,被全部击碎。 大漠之上石峰林立,谷浑泓与常如松剑刃相交,几十年前在霍山上,他们师兄弟三人,也曾执剑,在山上大片的青松翠柏里穿梭。 岁月悠悠,已是物是人非。 谷浑泓看过无数的武功秘籍,以为能集百家之长,未曾想,这些功法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反而适得其反,他最后还是败给了常如松的《霍山剑法》。 谷浑泓半跪在地上,他内力已尽,胸腔内多处创伤,一剑撑地,口里涌出鲜血,他咳了两声,看着不远处仍旧平和淡然的人。 “师兄,我六岁入门,那时你已十岁,站在霍山的台阶上看着我,”常如松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近,缓缓道:“你从来都冷着脸,但那一日祭拜师祖的时候,下了雨,山路不好走,你牵着我,背着小师弟,如竹那会儿五岁,趴在你肩头哭,你还记得么?” 谷浑泓抬头看了看天,正是晴空万里,湛蓝的天幕中,零散有几片浮云,他轻笑一声:“那时雨下得可真大,天上漆黑一片,我在西北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 谷浑泓一向冷如冰霜的脸,少见的露出一丝裂缝,眼中的阴沉竟隐隐散去些许,透出点点微不可见的光,不过这点温情很快便消失殆尽,他道:“但那又如何?霍山再好,也不属于我,我以为找到了栖身之地,但你可知门内的弟子如何在背后羞辱我?” “你知道中原人如何称呼柔然么?他们把柔然叫作蠕蠕,像蠕虫一般智力低下,呵……”谷浑泓站起身,带着讥讽冷笑一声,道:“我在西北,他们叫我杂种,到了中原,别人又叫我蠕蠕,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凭什么永远低人一等?” 常如松默然,接着道:“这并不是你残害无辜的理由。” “我后来发现,既然改变不了,我就堵了他们的嘴,”谷浑泓的身形有些不稳,他的情绪缓下来,平静道:“反正只要我够强,我说一就无人敢说二,别人心里有再多不满,面上也要以我为尊,杂种又如何?蠕蠕又如何?他们照样要跪在我面前,向我遥尾乞怜。” 谷浑泓站在石峰之上,他用剑指了指下面的通天教众徒,道:“弱者不无辜,弱就是原罪。” 常如松怒道:“你这是魔怔了!师父是怎么教我们的?君子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谷浑泓嗤笑一声,“不争只有死。” 谷浑泓把自己的剑捧在手里,用衣袖细细擦拭,剑柄上有一行小字,他抬头,看了看头顶湛蓝的天空,脸上无悲无喜:“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江湖上胜败兴衰都是常事,我技不如人,自是没话说,下地狱我也无惧无悔,见了师父,我再给他磕头吧。” 谷浑泓握着剑,寒光一闪,鲜肉喷涌自脖颈而出。 常如松叹了一口气,他走近谷浑泓,捡起那把沾满鲜血的佩剑,剑柄上那一行小字因为沾了血,清晰可见。 只见上面写着:夫唯不争,故无尤。(注) 此剑名为“无尤”,是当年师父所赠,希望大弟子郑如泉能处事如水,淡然不争,一生无过无怨。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常如松苦笑着摇头,他们师兄弟三人,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大漠黄沙满天,热浪滚滚,千里之外的霍山,依旧是松柏常青。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唯有一襟清泪。(注) 另外一边,茯苓眼看谷浑泓倒下,心里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握紧手中的龙牙刀,还差最后一个了,还差最后一个章庭生,茯苓的仇就报完了,那血色的噩梦即将走向尽头,他终于可以给爹娘、姐姐一个交代了。 “茯苓?” 颜烛察觉到茯苓脸色不太好,轻唤了一声。 “我没事。”茯苓对颜烛摇摇头,他走到丁淮身边,去看丁淮怀里的丁月。 丁月偷解药时被谷浑泓发现,重伤后与丁淮一路逃窜,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茯苓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的女子,不知从何开口。 “茯苓,我对不住你……”丁月剧烈的咳了几声,血液顺着她的唇角溢出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有悔,你曾那样信我,我却……咳咳咳……” 茯苓开不了口,他不恨丁月吗?当然是恨的,十年前的事,丁月难辞其咎,他说不出原谅她的话来,可是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恨她。 沉默良久,茯苓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丁月。” 丁月看向茯苓,眼神有些失焦,气若游丝道:“能不能……别叫我丁月……再叫我一声、一声……” “小芸姐姐。” “好……”丁月的眼泪涌出来,仿佛沙漠里挣扎许久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绿洲,她露出一个笑容,缓缓闭上了眼。 那双丹凤眼微微上扬,停在了这一刻,恍惚间,茯苓仿佛又看到了荠麦村里,那个身穿麻布裙的少女,站在一片青青的麦田里。 那浅浅的梨涡,柔柔的笑意。 丁淮抱着妹妹,悲恸大哭,好一会儿,他勉强止住了泪,哑声道:“月儿,今日得偿所愿,你去之后,记得替我向爹娘带个好。” 此时大漠风沙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一生都陷在风沙之中,踽踽独行,看不到前路的一点绿意,被风沙迷了眼,看不透世间冷暖,也未曾看清自己的内心。 为一念而死,为一念而生,风沙最终会将一切都连同岁月掩埋。 作者有话要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清泪,凭阑洒遍残枝。——《朝中措·章台杨柳月依依》 第62章 茯苓沉默良久,这才转头看向身边的颜烛,问道:“你伤怎么样了?” 颜烛摇摇头:“无事,一点小伤罢了。” 茯苓垂眸,道:“今日……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颜烛道,“况且今日我并未帮上忙。” 石峰下的通天教众人上不来,眼见谷浑泓自尽,散了一些,但丘敦化和丘敦律不肯走,带着剩下的心腹,等在石峰之下。 茯苓极目远眺,沙漠与天幕的边界下有一片黑点,伴着风沙尘土,越来越近,隐隐已能听到马蹄声,他问道:“武林来围剿的人快到了吧?” 今日是中原武林抵达西北,围剿通天教之日,涉及的门派较多颜烛和常如松不过是先于众人到达。 颜烛拉住茯苓的手臂,道:“你和我一起走,我定会……” “不必,”茯苓摇了摇头,“谷浑泓死了,我还没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茯苓!” “我替谷浑泓做事,确实是有原因的,他用邱毅的命威胁我,”茯苓看向颜烛,平静道:“但无论如何,我杀了那么多人是事实,我是红阳教余孽也不假,他们不会放过我,我不会任他们摆布,也不想拖累你。” 颜烛蹙眉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如何是拖累?我自然想法子保你……” “不用了,”茯苓笑了笑,“我并不想你保我,你将来是要成大事的,为我坏了名声,不值得。” 颜烛语气骤然提高:“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 “颜烛,我说过会助你登上皇位,任何人也不能阻碍你,”茯苓一字一句道,“包括我自己。” “你……” “我要走了,我还有事未做完,若有机会……”茯苓背起龙牙刀,拍了拍丁淮,转头对颜烛道:“他日再会吧。” 说罢,茯苓纵身从石峰上跃下,那匹性子极烈的黑马,已经在方才认了主,嘶鸣一声,从远处奔过来,茯苓稳稳的落在马背上,跃过通天教众人,在石头后把一个孩子拉上来,黑马如御风而行,渐行渐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之下。 “阁下之恩来日定当报答,丁某告辞。”丁淮拱手向颜烛行了个礼,抱着丁月从石峰背后跃了下去,一声口哨响起,跑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那马身上带了伤,但依旧行动如风,丁淮上马,绝尘而去。 茯苓和丁淮走后不久,章庭生就带着武林众人抵达石峰,常如松对于颜烛私自放走茯苓的事只字未提,只道谷浑泓已伏诛。 通天教剩下的人拼死反抗,这帮人因为练过邪功,内力蛮横,此时又是鱼死网破,中原武林大多为《红阳无极功》而来,并不想以命相抗,竟真让丘敦化和丘敦律二人抢夺了谷浑泓的尸身,一路杀出了重围。 章庭生站在石峰之上,道:“立即派人去!追务必要将漏网之鱼斩草除根!” 《红阳无极功》还没找到,谷浑泓手下这两个心腹,绝不能放过! 西北再好的良马也经不住这样跑,通天教的心腹被武林中人击散,丘敦化受了伤,终于经受不住,从马上摔了下来。 前面的丘敦律大吼一声,勒住马绳,转头来看自己的弟弟。 “阿兄,我要不行了,”丘敦化呕出一大口血,面色灰白,“教主于我们有恩,当日若不是他……我们活不到今日……” 丘敦化和丘敦律是奴隶出身,谷浑泓遇到他们的时候,二人还是牛棚里瘦骨嶙峋的少年,草原的冬天难熬,大雪封锁了所有的生灵的活路,也包括过得不像人样的人。 丘敦律背上还背着早已没气的谷浑泓,他痛苦的闭了闭眼,点头道:“我知道,你放心……” 远处传来马蹄声,丘敦化躺在沙地上,睁大眼睛,努力的推了一把丘敦律。 “有人来了……快走!” 丘敦律仓皇起身,那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只有一人,蒙着面,露出一双狭长的双目,眼角微微下垂,那人拿着一把大刀,刀口三寸处有一个缺口,但却不影响其锋利。 丘敦律放下背上的谷浑泓,刚要出刀迎战,只能对面一道残影,血光划过,丘敦律握着刀,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丘敦化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阿兄!” 蒙面的人转回身,一刀刺入丘敦化腹中,血液渗入沙漠之中,蒙面人蹲下身,扯开谷浑泓的外袍,接着蒙面人的眼睛一亮,狭长的眼睛里透出光来,他从里衫拿出两卷羊皮卷。 是《红阳无极功》的一二章,谷浑泓谁也不信任,这样重要的东西,只会随身携带。 蒙面人得偿所愿,他将羊皮卷收入怀中,上马扬长而去。 等章庭生带着众人赶到,谷浑泓与丘敦化、丘敦律三人的尸体已被沙埋了大半。 “章掌门,他们是为人所杀,一刀毙命,没有看见《红阳无极功》的踪迹。” 一旁的柳天汛道:“定然是茯苓杀人夺取了秘籍!” 章庭生点点头,抬脚踢了踢谷浑泓,他转过头,看向颜烛,道:“颜师侄果真没有看见茯苓?” 颜烛道淡淡道:“章掌门既然不信,又何必多此一问?” “颜师侄可真是个重情义的人,”韩斌讥讽道,“可别只重私情,不顾大义。” 颜烛刚要反驳,常如松却在他之前先开了口—— “霍山派此来只为清理门户,无论如何,入了霍山就是霍山的弟子,我要将郑如泉的尸骨带回,还望诸位多体谅,”常如松走到谷浑泓尸体前,把他放上马背,又转头道:“颜烛是我徒弟,他人品如何我心知肚明,不需要旁人多言。” 韩斌冷笑一声:“常掌门心知肚明最好,霍山可别再出一个郑如泉。” 常如松沉声道:“自然不会。” 茯苓带着谷浑宇,和丁淮一起回到了万仇门。 丁淮把丁月的骨灰藏在了万仇门的后山上,后山是翼山唯一一处能撑得上美的地方,有大片的青草还有点点野花,日头很足,大多数时候都是明亮温暖的。 茯苓和谷浑宇默不作声的站在边上,看丁淮把三年前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月儿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做个富贵人家的千金,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安顺遂。”丁淮哽咽着,道:“兄长无能,但倘若你下辈子还愿意做我妹妹,我拼死也要护你一世平安……” 这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石碑上的字也带了几分温度,茯苓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丁淮从坟前站起身,茯苓才问道:“为何不葬回家乡?” “不了,”丁淮苦笑着摇头,“儿时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后来颠沛流离,她又遭了那样的祸,家乡没给她留下什么值得回忆的,之后那么多年她也没回去过,不如就葬这里,离我近些,我还能常来看她。” 茯苓点点头,一转身,发现徒弟的眼睛红彤彤的,乍一看像只长毛卷毛的黑兔子。 茯苓问道:“你哭什么?” “我没哭,草原的男儿不会随便落泪的,”谷浑宇一边伸手抹眼泪,一边道:“我只是觉得,丁月不是好人……但她也没有那么坏,她对师父挺好的。” “好人和坏人哪是一两句能说清的?”茯苓摸了摸谷浑宇的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人活一辈子难的时候多着呢,哭两句还要忍着,那活得多憋屈?” 谷浑宇抹完了眼泪,站定身子,倒是没再哭了。 回去的时候,三人顺便去了万仇门专门埋葬杀手的地方。 茯苓将备好的酒洒在地上,风声响起,吹得他衣摆翻飞,脸色有些白。 “我第一次来翼山的时候,觉得这里阴森可怖,到处都是暗沉沉的,”茯苓又打开一坛酒,递给丁淮一杯,“后来觉得,比起其他地方的黑,翼山这点暗,也算不得什么了。” “起码这里,一点火光就能照得亮。”丁淮接过酒,一饮而尽后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茯苓拎起酒坛,灌了一口酒,“仇人还剩一个,等我养好伤,就给他下战书。” 丁淮问道:“有胜的把握么?” 茯苓笑了笑,道:“有杀了他的把握。”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但丁淮明白了,茯苓有杀死对方的把握,但没有活下来的把握。 丁淮沉默片刻,道:“从前我总考虑值不值得,后来我才明白……”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非做不可。” 丁淮点头:“是,人这一辈子,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酒坛子里的酒渐渐空了,茯苓仰起头,看向那广阔的天空,翼山上乱石丛生,此时正值午后,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短暂的沐浴在阳光下。 “丁淮,短短三年你就能让万仇门名扬天下,我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茯苓顿了顿,道:“但万仇门不属于你,江湖也不属于你,你是王佐之才,你应该立与朝堂之上,做一代贤臣。” 丁淮猛地抬起头。 茯苓神情肃穆,接着道:“这天下的乱象你也看见了,只有一个人能改变——” 丁淮看向茯苓:“你是说……颜烛?” “颜烛,颜光曜,”茯苓点点头,在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神柔和下来,道:“你愿不愿意辅佐颜烛,让天下海清河晏?” 丁淮的一腔热血和那酒融在一起,此时正在胸腔中燃烧,他站直身,道:“为国,为君,为天下,为苍生,为万世开太平,丁淮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可以猜一下这个蒙面的人是谁,之前有出现过哦,猜对小红包一个O(≧▽≦)O 另外,下一篇新文《五藏有灵》,点进专栏就能看见啦!求预收|( ̄3 ̄)| 第63章 “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少用内力,多加休息就可无碍了。” 茯苓感激道:“谢谢柳姑娘,麻烦你这么远赶回万仇门。” 柳晚晴笑道:“不必客气,你有事我自当帮忙。” “那边传了消息来,”丁淮从门口进来,递给茯苓一张花草纸,道:“邱毅此时在江南。” “江南这会儿桂花应当开了,”茯苓点头,将写有地点的花草纸折好,收入怀中,接着正色道:“去江南之前,我想把我徒弟托付给你们。” 正在一旁啃烧鸡的谷浑宇闻言一愣,烧鸡落在碗里,谷浑宇忙不迭地跑到茯苓面前,不可思议的问道:“师父,你不要我了?” 茯苓看着他那满嘴是油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个吃法,我养不起了,门派都要被你吃垮了。” 谷浑宇有些不知所措,他抹了一把嘴,信誓旦旦道:“我不吃了,不吃了,我以后只喝水!” “唬你的,你吃一辈子师父也养得起,”茯苓揉了一把谷浑宇的脑袋,脸上收了笑意,“不过师父恐怕陪不了你一辈子。” 谷浑宇睁大眼睛看向茯苓,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一件事必须得做,”茯苓不过比谷浑宇大八岁,自己也是少年心性,此时少见的有几分长辈的样子,他蹲下来悉心道:“我不是个好师父,没教你多少本事,还累你和我四处涉险,我此去还不知吉凶,万一没回来……” 谷浑宇红着眼打断他:“不会的,师父肯定能回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别掉金豆豆。”茯苓道把他的眼泪抹掉,结果沾了一手油,茯苓不在意的在身上擦了擦,继续道:“我是说万一,事情都有个万一,我要是有什么……你留在翼山也行,回柔然十六部也行,谷浑泓死了,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 “我哪儿也不去,”谷浑宇揉了一下眼睛,道:“我就在这里等师父回来。” 茯苓笑着点头:“好。” 他站起身,面向柳晚晴和丁淮,抱拳郑重道:“小宇就拜托你们了。” 丁淮执扇,拱手回礼:“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丁某在,必定护得这孩子周全。” 茯苓道:“多谢。” 柳晚晴摇了摇头,道:“不必言谢,我们几人到今日,生死都经过了,你要做什么,放心做便是。” 这里的事情说定了,茯苓立即动身,启程去江南。 启程的时候,丁淮、柳晚晴和谷浑宇到山崖上送他。 茯苓摸了摸谷浑宇的头,深吸一口气,道:“还交代的都交代了,别离也不是第一回 ,我也没别的话要说了,你们多保重。” 丁淮道:“你也是。” 柳晚晴掏出帕子给谷浑宇擦眼泪,谷浑宇摇了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没哭……师父,我等你回来。” “好,我知道了。”茯苓翻身上马,向他们扬扬手,“行了我走了,别送了,回去吧!风大别把那孩子吹傻了!” 说完黑马嘶鸣一声,飞奔向前,那抹黑色的影子,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一次次别离,谁也不知道哪次就是永别。 江南—— 江南毒蝎之患早已除尽,这里本就富庶,水系河道众多,往来船只不断,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热闹繁华,全然不见半点萧瑟。 河岸两边的桂花开满枝头,香飘十里,秋风卷起点点桂花,在半空中打着转儿,铺了满路。 茯苓一到江南,第一件事当然是光顾当地的糕点铺。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茯门主对桂花真是情有独钟啊。” 茯苓接过包好的桂花糕,转头看向来人,道:“金阁主,可真巧啊,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金天问穿着一身灰衣,相貌平平的脸上带笑:“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嘛,你我今日相见,都是缘分。” 茯苓轻笑一声,点点头:“确实,没这缘分,我天南海北也找不到你。” 金天问脸上丝毫不见尴尬之色,依旧面带微笑道:“我并非有意躲着茯门主,实在是有些事,不便相告,只怕茯门主万一急起来……” 茯苓道:“你怕我拆了天机阁?” 金天问但笑不语。 茯苓道:“你担心的没错,不是说天机阁给钱就回答吗?就算不说我们这熟人关系,我原价问也成,你推三阻四还跑路,生意都不做了,我不该拆吗?” 金天问为难的摇头:“此事关系甚大,牵连大半个江湖,天机阁向来不参加江湖争斗,只求明哲保身,我一旦告知,便有可能左右事态发展……” 茯苓道:“天机阁号称尽知江湖事,一向知无不言,永远保持中立,什么时候也开始关注江湖动向了?” 金天问道:“生在人世间,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你怎么就知道我要问什么?”茯苓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来问你颜烛房里有没有别人?” 金天问一愣,随即笑道:“此事不属于天机阁的回答范围,而且,我认为茯门主应当最清楚答案。” 茯苓笑了一声,笑中却带些伤愁,他摇了摇头:“罢了,如今那些事我都清楚了,现在《红阳无极功》前两章也不知去了何处,第三章 再何处你可知晓?” 两人站在闹市之中,身边人来人往,却毫不避讳的讨论江湖中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处人多口杂,”金天问拍了拍被人撞的胳膊,道:“我此次出行,未带换洗衣裳,再脏就没得换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细谈?” 茯苓自然答应。 两人进了茶楼,找了间安静的包间坐下,金天问才继续道—— “其实我离开天机阁不仅是为了避开茯门主,这十年之中,来询问《红阳无极功》的人数不胜数,无论是谁,天机阁都回两个字——至亲。” 茯苓点点头,给金天问倒了杯茶。 “多谢,”金天问饮了一口,润了润喉,接着道:“可是世人都以为叶晟根本没有至亲,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身世成迷,唯一的挚爱藏的很深,少有人得见真容,后来又据说又葬身大火,《红阳无极功》的下落变成了未解之谜,只有一个人明白了眉目……” 茯苓沉声道:“谷浑泓。” 金天问点头:“不错,其他人就算怀疑叶夫人没死,也无从找起,但谷浑泓不同,谷浑氏也属于柔然十六部,每年祭祀时,他肯定见过巫女,后面的事茯门主都知晓了,恕我冒犯令尊,叶晟其人武学造诣极深,为人不坏,可心性狭隘极端,容易剑走偏锋,《红阳无极功》的出现不一定就是好事。” 茯苓问道:“你是说这功法有问题?” 金天问道:“若练好了武功大增,武林中无人能敌,可一旦出一点差错,极易走火入魔,武功尽失甚至危及性命,若不是如此,以当年令尊的武功,怎么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茯苓问道:“既然这功法有问题,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上赶着送命?” 金天问无奈道:“世人大多如此,不肯认命,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受上天眷顾,非要去试一试那万中无一。” 茯苓道:“如此看来,那《红阳无极功》就不该再次现世,又要引出一番腥风血雨来。” “人有贪念,功法不过是个引子,”金天问道,“令尊性情凉薄,《红阳无极功》分三章,我猜测,可能分别放在他此生最重要的三人手里,如今已有两处确认,他自己、爱人,还有一人……” 金天问看向茯苓。 “你是说我?”茯苓疑惑道,“可我甚至不知道《红阳无极功》的存在,如何知晓在何处?” “会有答案的,”金天问起身,拱手向茯苓行礼,道:“届时为了江湖安危,金某想请茯门主妥善处理功法。” “且不论武林中人为了争夺《红阳无极功》互相残害,就是这功法本身也易造成死伤,”茯苓把金天问拉起来,正色道:“你放心,我茯苓虽不能算什么君子,可也自认是个好人,我定会妥善处理的。” “武林中有茯门主这种侠客义士,实乃大幸,”金天问长舒一口气,道:“还有一事。” 茯苓道:“你说。” 金天问重新坐下,道:“谷浑泓因为血统的缘故,不受柔然人待见,后来又离开西北多年,茯门主可有想过,他毫无根基,如何成了谷浑氏的首领?” 茯苓思索道:“他靠自己不行,那帮柔然人,尤其是纥奚成,并不好说话,难道有人在背后帮他?” 金天问笑道:“茯门主是聪明之人,不妨再猜猜,什么人能越过纥奚成,凌驾于柔然十六部帮谷浑泓?” “什么人能管得了柔然十六部……”茯苓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来,他不可思议道:“你是说可汗?柔然灭国的时候,可汗一脉不是全都没了吗?” “凡事无绝对,”金天问给茯苓续了一杯茶,“世人不也以为叶晟世间再无至亲么?” 茯苓点点头:“你说得对,如果可汗郁久闾一脉尚有留存,目的不外乎是……复国。” “我早说茯门主是聪明之人,”金天问微微一笑,道:“此时虽未成气候,然而防患于未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机阁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茯苓问道:“你将此事告诉我,是想通过我传给颜烛?” “江湖不插手朝堂,天机阁更是如此,这是老规矩了,”金天问带有深道,“何况如今那位圣上就算得知,恐怕也不当一回事,最多忧心得少吃一碗饭,转头就忘了,倒不如告诉后来那位有用。” 茯苓正色道:“放心,我定会将此事带到。” 作者有话要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张协状元》 蒙面人先不揭晓,今天有二更! 第64章 一艘乌篷船慢慢的在水中行驶,河岸一排排翠柳,路上行人,都与江南的蓝天一道,映在这一湾柔波之中。 “最近这两个月,我肚子好像不疼了,”邱毅站在船头,手里握着一根长竹竿,边撑船边道:“也不知当时在西北是怎么回事,天天隐隐作痛。” “水土不服?”乌篷船的竹帘内传来一声嗤笑,“我都说你是饿的,你还不信。” “我什么饿的,说得我天天只知道饿似的……” 邱毅突然止住声,放下长竹竿,一把掀开竹帘,尔绵多嘉捂嘴笑着,她旁边有一人歪在船沿上,脸上带着面具,抬眼看过来:“怎么,我说得不对?” “茯苓!”邱毅那双眼睛猛地睁大,“你怎么在这儿?” 茯苓靠在船边,懒懒道:“谷浑泓死了,我混不下去了,来投靠你,给兄弟一口饭吃么?” 邱毅惊讶道:“你把谷浑泓杀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你兄弟我确实很厉害,但也受不住你这么吹,”茯苓道,“不是我杀的,是常如松杀的。” 邱毅不明所以:“常如松怎么去西北了?” “你好歹也有个‘牛头马面’的名号,背那两把刀用来砍菜瓜不成?” 茯苓坐起身,道:“划了两天船你就打算退隐江湖了?武林围剿通天教,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邱毅道惊道:“围剿?我真不知道啊!你没事吧?” 茯苓道:“我要是有事,这会儿就在黄泉水上划船了好吧?” “你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没事儿就行,”邱毅想了想,“那咱们去吃饭?” 尔绵多嘉道:“我们前日去的那家酒楼,松鼠桂鱼做得味道很好,不如去那里吧?” “行啊,”茯苓站起身,道:“走吧。” 三人进了酒楼,找了位置坐下, “吃啊,别客气。”邱毅把菜放到茯苓面前,“你看你脸色差的,多吃点。” “吃啊,我还给省钱不成?”茯苓趁邱毅低头扒饭的时候,对尔绵多嘉使了个眼色。 尔绵多嘉会意,给邱毅夹菜:“邱大哥,你划水辛苦了,你也多吃点。” 邱毅受宠若惊的点头,道:“我划水不辛苦,没事没事,我一个大男人有的是力气。” 茯苓趁邱毅和尔绵多嘉说话的空档,拿出小瓷瓶,把瓶子里的药丸全部倒入银耳汤里,用勺子搅了搅,放在了邱毅面前,“划水辛苦了,喝碗银耳汤。” 银耳莲子汤味道浓,还有银耳、莲子、枸杞打掩护,熬得浓稠,药丸化在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 邱毅摆摆手道:“太甜了,不喝,你不是说我在屋顶上走像打雷吗?我近几日控制身形呢。” 茯苓道把银耳汤往邱毅面前推:“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你现在不是了,你现在走起来比风还轻,喝一碗没事。” 尔绵多嘉也在一边附和道:“对呀对呀,邱大哥,这银耳汤味道很好呢,喝一碗也无妨,你现在身形刚好呀。” 邱毅把银耳汤放到尔绵多嘉面前,“味道很好,那你喝吧,我听人说美容养颜,都是女子才喝的。” 尔绵多嘉赶紧摇头:“不不不,还是你喝……” 茯苓也有些急了:“一碗银耳汤还分什么男女,推三阻四的,喝一碗会死啊?” 邱毅那股犟劲儿也上来了:“你们长得好看,胖了也好看,我不成,我就不喝!” 茯苓猛地提高声量:“不喝也得喝!” 他这么一吼,很带着几分气势,把隔壁几桌人也吓得安静了下来。 邱毅就是再迟钝,此刻也觉出不对劲了:“这银耳汤怎么了?非要我喝?我不喝会死吗?” 尔绵多嘉急得眼睛一红:“会!” 而后她察觉自己失言了,有些不知所错的看向茯苓:“恩人,我……” “罢了,”茯苓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告诉他也无妨。” 邱毅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在墓穴里晕倒了那次,其实不是饿的,是因为中了毒,”茯苓指了指那碗银耳汤,道:“这里面就是解药。” “我就知道……”邱毅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你肯定是诓我的,这解药哪儿来的?” 茯苓闭了闭眼,道:“丁月偷的。” 邱毅问道:“在哪儿偷的?” 茯苓道:“在谷浑泓那儿偷的。” “我明白了,”邱毅的声音低低的,手里的竹筷被他折断,那双甚少有烦恼的大眼睛,瞬间了然,他急急的问道:“难怪你突然要留在通天教,因为谷浑泓威胁你,是不是?” 茯苓点头:“是。”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我以为你真是着了魔,去找什么《红阳无极功》,我以为你是嫌我帮不上忙,拖累你……”邱毅的喘着气,眼里带了泪光,“我……我不知道怎么拦你,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我就是死也不想你这么做……”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茯苓笑了笑,“这是我做的决定,没什么的,现在谷浑泓已经死了。” 邱毅定定的看向他。 茯苓弯起眼睛,道:“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邱毅慢慢的点头:“是……可我不想你……” “没事了,”茯苓把银耳汤又重新放到邱毅面前,轻声道:“把这碗银耳汤喝了吧。” 邱毅接过勺子,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喂,他尝到甜,眼泪却落下来,混入了咸涩味。 他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他自小无父无母,进了冬青门,也不过是个烧火的外门弟子,他没有丁淮聪明,没有张发财、王有钱处事老道,武功天赋和其他人差了一大截,他生得再平凡不过,本来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却未曾想,还会人如此在意他的生死,愿意这样救他。 如今回想,他当日和茯苓下山,或者说,此生与茯苓做兄弟,真是三辈子修来的好运。 茯苓拍了拍他的肩,“行了,大老爷们儿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哭。” “你给老子闭嘴,”邱毅一边吃,一边气道:“你再敢瞒着我做这样不要命的事,我就、我就……” 茯苓挑眉:“就这么样?你还能打我一顿啊?” “我打不过你,我找颜公子教训你!”邱毅喝完汤,把碗放下,发现茯苓的脸色不太好,于是问道:“怎么了?你和颜公子还没和好?” “不是没和好,”茯苓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没办法和了,罢了,不提了,我是来和你们道别的。” 邱毅一愣:“道别?我们不是今日才见?” 茯苓道:“是,但我要报仇,还剩下最后一个人——川穹门章庭生。” 邱毅道:“章庭生?那可是武林数一数二的剑法高手,还是川穹门的掌门,你要怎么动手?还潜进川穹门吗?” “潜不进去了,现在大半个江湖都认得我这张脸了,”茯苓道,“我打算下战书,约他一决高下。” 邱毅问道:“章庭生能答应?” “武林高手连挑战书都不敢接,”茯苓轻笑一声,“他德、高、望、重,可丢不起这个脸。” 邱毅沉默片刻,犹豫道:“兄弟,我不是怀疑你的实力,我就想问……能打得赢么?” “打不赢也得打,”茯苓轻轻握住脖子上的长命锁,缓缓道:“这是我一路走来的信念,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等这一天。” 邱毅不忍道:“茯苓……”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应当高兴才是。”茯苓笑了笑,把长命锁放下,长命锁滑入衣襟,和那枚玉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茯苓道:“我并不难过,只是有点舍不得。” 茯苓与十年前不同了,他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任人欺凌的孩童,他手握龙牙刀,无所畏惧。 但他同时也与十年前不同,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不再无牵无挂,踽踽独行,他有兄弟,有朋友,有徒弟。 他还有一个牵肠挂肚的人。 “我只是舍不得,我想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520!虽然不知道和我有啥关系,但是加更! 小可爱真的不在评论区理一下我嘛ヾ(≧∪≦*)ノ〃 第65章 霍山—— 茯苓到的时候,颜烛正坐在屋内喝茶。 似乎无论何时见他,他总在喝茶,那只执笔可挥斥方遒,提剑可大杀四方的手,修长好看,拿着一只青瓷小杯,氤氲的热气漫上来,环绕在他俊朗的脸上,平静又淡然。 颜烛头也没抬,道:“茯门主,幸会。” 茯苓知晓他在生气,脾气再好的人,怀着一颗真心,被茯苓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生气实在太应该了。 所以茯苓也不指望他再请自己进去,厚着脸皮自个儿翻窗,跃了进来。 颜烛面上冷着脸,却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多谢。” 茯苓坐下来,刚想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被颜烛按住了拿茶杯的手。 颜烛微微蹙眉道:“热茶,烫。” “无妨,我不怕烫。”茯苓心里一暖,把茶分几口喝完,道:“我快些喝,还能多喝几杯。” 说完,茯苓把空茶杯放下来,弯起眼睛向颜烛笑。 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弯成月牙儿,里面藏着点点让人看不透的情绪,颜烛盯着他看了半晌,拿起茶壶,又将茶杯注满。 “你是来找我喝茶的?” “不全是。” 然而等了半天都未等到下文,茯苓拿着茶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似乎在出神。 没等到茯苓开口,颜烛先道:“过几日我要闭关三日突破剑法,如今整个江湖都在抓你,你好好在万仇门待着,不要到处跑,有什么事,等我出关再说。” 上次在西北,见识了谷浑泓和常如松那一战,颜烛意识到,身在江湖,最重要的还是实力,如今局势,他必须得尽早突破瓶颈,才能应对后来的不测,才有底气护得住茯苓。 “恩,”茯苓点点头,“正巧我最近也有点事要做。” 颜烛皱眉:“不是让你不要乱跑?” “没乱跑,我心里有数,去找个人罢了。”茯苓说话间,掏出一个小木匣,“有点东西,麻烦你帮我保管,邱毅他们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 颜烛点头:“是重要之物?” “恩。” 茯苓没说里面是什么,颜烛也没多问,两人面对面坐着,四周极静,谁也没开口说话。 青瓷茶杯里的茶水空了又满,翠绿的茶叶在澄澈的茶水里浮浮沉沉,沉默了好一会儿,茯苓突然问道:“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颜烛道,“在冬青山。” “我也记得,一直都记得。”茯苓放下茶杯,“茶喝得差不多了,那今日就不多待了。” 说完,茯苓站起身,走了几步,走至窗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转身扑到颜烛怀里。 颜烛没有预料,下意识就伸手接住扑过来的茯苓,发觉怀里的人抖了一下,他问道:“怎么了?” 茯苓抱住颜烛,把头埋在颜烛怀里,深吸一口气,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他,茯苓闭眼,他感觉自己的心剧烈的跳动着。 第一次见的时候,就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带着淡淡的檀香气,一晃十年过去,颜烛的气息似乎没有变化。 永远是清贵的,像谪仙般的人。 这一瞬间,若可以成为永恒…… 茯苓抬起头,弯起眼睛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笑意。 “没什么,”茯苓语调轻松的说,“我走了。” 颜烛问道:“那匣子你什么时候拿回去?” “回来就拿回去,”茯苓笑道,“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说完,茯苓很快的转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窗外的风声带动竹林摇曳,沙沙作响,颜烛感到心里一空,他赶到窗边时,茯苓已经不见了踪影。 茯苓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不回来,就不拿回去了。 窗外风声渐止,四周又回归平静。 颜烛在窗边站了片刻,他转回身,向门外喊了一声:“李忠。” 李忠闻声推门进来:“公子,有何吩咐?” “这三日我要闭关突破剑法,你派人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来打扰。”颜烛顿了顿,道:“除了茯苓。” 李忠应道:“是。” 霍山一派安静,江湖上却出了一件大事。 万仇门门主茯苓,向川穹门掌门章庭生下了挑战书,二人约定在丹穴山上一决高下。 丹穴山历来便是武林高手对决的常地,这里地形险要,丹穴峰山势陡峭,其下有峡谷,丹水自峡谷而出,轻功差一些的,甚至连上山都困难。 这一场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吸引了江湖上众多好奇者前来观战,不仅因为过程精彩,而且此战还牵动着江湖上不少大事。 丹穴峰下人头攒动,各路来者议论纷纷。 “说是比武,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仇战!” “嚯,这是怎么说的?” “那万仇门的茯苓,前两天突然放出话说,川穹门为了去叶晟的墓里找《红阳无极功》,与通天教勾结!” “川穹门找《红阳无极功》与茯苓有什么关系?” “这你都不知道?叶晟是茯苓的爹,红阳教的教主!人家都挖他爹的坟了,这口气茯苓能忍?我还听说,十年前是流云四贤杀了茯苓的娘,所以茯苓才一路报仇的!” “那也难怪,十八年前,章庭生不是还带着武林众人,去围剿了红阳教么?爹娘都被人害死,可真是惨祸,不过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难怪生出这样的茯苓儿子……” 那两人正聊得起劲,突然被一人拉开。 只见那人腰上佩刀,急冲冲的问道:“你说茯苓是谁的儿子?” 那正说话的人被打断,不满道:“叶晟的儿子啊!这都不知道,刚出来混吧?” 吴子安来不及与这些人理论,他一路飞奔,跑到丹穴峰下,那峰太高,他轻功不行,上不去。 吴子安互抬头向丹穴峰上望了一眼,山崖上站着一人,一身黑衣,身后背着一把黑鞘大刀。 “茯苓!”吴子安喊道,“你不要命了?你给我下来!” 章庭生作为川穹门的掌门,他的武功放眼整个武林,能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茯苓再有天赋,他才多大? “师兄,”茯苓站在山崖上,两鬓的发丝被风吹起,绕着那张五官极精致的脸,他的语气很平静,“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吴子安气得大吼:“不知天高地厚了是不是?你他妈的给我下来!” 茯苓仍旧半步未动:“师兄,你回去吧。” 吴子安心急,他生平第一次破天荒的、好声好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下来,日后有的是机会……” “我等了十年了,”茯苓摇了摇头,“我等不了。” 茯苓不知道章庭生有没有抓到丘敦化和丘敦律,《红阳无极功》不知下落,若是章庭生找到了他们,拿到了秘籍,日后功力大增,茯苓的胜算会更小。 无论如何,以茯苓的武功,这次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他拼了命,也不会让章庭生有命回去。 大不了就拖着章庭生,从丹穴峰上跳下去,也能摔个粉身碎骨。 “师兄,回去吧。”茯苓轻轻的笑了,他道:“我心里有数的,你回去吧。” 吴子安还想再说话,山上的人群突然喧闹起来,他抬头一看,有一人运起轻功,向丹穴峰上飞去,片刻后那人在茯苓面前缓缓落下。 “是章庭生!”有一人惊呼道,“是川穹门的掌门,章庭生来了!” 章庭生站在茯苓面前,轻笑一声,佩剑出鞘,只听他开口道:“茯门主,请指教。” 丹穴山上骤然静下来,众人都屏气凝神,看着丹穴峰上人。 “我不是要指教你,”茯苓拔出龙牙刀,冷冷道:“我是要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磨得有点久,抱歉更晚了!!! 第66章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山崖上的两人,快得只剩下残影,丹穴峰之所以成为天下有名的比武之地,险就险在,既要提防对方,要留心脚下的悬崖峭壁。 碎石顺着山峰上滚下来,刀剑鸣声不绝,顷刻间两人便过了上百招。 高手对决,自然精彩,但丹穴峰下的众人,大多都惊叹于二人武功之高,看不出胜负来。 “老、老大,他……” “他恐怕胜算不大。” 说话的二人一胖一瘦,正是闻询而来的张发财和王有钱,只听张发财沉声道:“老大出刀从不拖泥带水,如今却好似被压制了似的,每一刀都很不尽意。” 那把通体漆黑的龙牙刀,什么时候不是势不可当,咄咄逼人?何时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候? 茯苓自然不是怕死之人,他攻多于守,只有一种可能,对方逼得他不得不退守,他没有出刀的机会! 邱毅带着尔绵多嘉也来了,两人听见这话,都悬着心往上看。 尔绵多嘉双手合十,虔诚的低下头,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茯苓平安。 邱毅喃喃道:“不会的,茯苓那么厉害,他不会有事的,他定然、定然……” “定然必输无疑。” 邱毅顺着声源看过去,不远处站了一个一身灰布衣的青年,年纪不大,相貌平平,身上连片刀刃也见不到,看着完全不像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身上却有一种特别的气势。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知晓一切,洞察秋毫。 此人正是金天问,然而这里无人知道他便是天机阁阁主。 “你是什么人?”邱毅怒目圆睁:“你胡说八道!” “我从不胡说八道,”金天问道,“以茯苓如今的功力,一两个月前,或许还有几分胜算,现在却必输无疑。” 邱毅不解的问道:“为何?” 金天问抬头看向山峰上的人,答道:“因为此时的章庭生,与两月前大不相同了。” “你打不过我,”章庭生抬剑指向茯苓,“茯苓,你还太嫩了。” 茯苓立在山石上,以龙牙刀支撑身形,他压下口中腥甜,眯起眼道:“你练了谷浑泓那个混着《千字文》的功法。” “不错,确实效果很好,早知如此,我大可不必舍近求远的去找《红阳无极功》,”章庭生道,“也可以早点除去你。” 茯苓冷笑一声,道:“话可别说的太早,今日谁死还不一定!” “那我就多留你说几句话,”章庭生也露出笑容,平日里正道名士的风度已经烟消云散,伪装的假面撕破,他此时的脸比地狱的恶鬼还要令人作呕。 “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恐怕都是听旁人说的吧,”章庭生语气恶劣一笑,道:“我可以一件件讲给你听,讲你爹是怎么自尽的,你娘,第一美人,是如何的让人欲罢不能……” “我要你死!” 茯苓忍无可忍,一个箭步,提刀冲了上去。 “不自量力。” 长剑挡开刀锋,章庭生一掌击在茯苓胸前,内力震得茯苓步步后退,龙牙刀插入石峰中,他勉强稳住身形,唇边溢出一点血丝。 “这内力……”茯苓双目赤红,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你杀了多少人?” “原本我确实有所克制,”章庭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笑道:“通天教剩下那群臭虫,倒是帮了不少忙。” 通天教以谷浑泓为首,将谷浑泓奉为信仰,谷浑泓将通天教牢牢的握在自己手里,他不信任何人,更不可能把权力分给任何人,就算是丘敦兄弟二人也只是听命与他,手上并无实权,谷浑泓一死,教内根本无人可接手,主心骨没了,剩下的人自然是一盘散沙。 大多数教徒都靠取人性命夺取他人功力,如今章庭生杀了他们,自然功力大增。 茯苓明白,今日不能善了了。 然而他不能倒下,也绝不能示弱。 茯苓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拔出龙牙刀,缓了一口气,再次提刀劈去。 十年磨刀,仇人就在眼前,千难万难才走到这一步,他不能倒下! 胸腔之中血气翻涌,茯苓脚下步法已经全乱了,他再次重重地摔在石壁上,在那深不可测的内力支持下,章庭生的剑法根本无懈可击。 “茯苓!”丹穴峰下,吴子安拽着邱毅的衣襟,“你不是他的兄弟吗?你们是生死之交,你想想办法啊!” “比武没分出胜负之前,旁人不能插手……”邱毅也急得满头大汗,“别说我根本上不去,就算上去了我也打不过章庭生啊!” 吴子安推开邱毅,思索片刻后,他突然抬头,环顾四周后道:“他那个挺厉害的相好呢?那个颜烛怎么没来?” “颜烛,”邱毅眼中一亮,“对,霍山离这里不远,我去霍山找颜烛!” 张发财道:“老大恐怕不会希望颜烛插手。” 颜烛不可能不来,除非根本不知道今日的事,茯苓故意瞒他,就是不想他插手。 “他放屁!”吴子安大吼,“我不管他怎么想!反正茯苓不能死!” 邱毅立刻找马赶去霍山,吴子安则留在丹穴峰下,他看见茯苓又一次被章庭生击中,即便是穿一身黑衣,也能看到带了伤。 吴子安想了想,咬咬牙,攀上石峰,开始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张发财惊道:“你这是做什么?一个不注意,摔下去就是粉碎碎骨!老大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他懂个屁!”吴子安骂道,“你们上不去就都给我闭嘴!” 张发财和王有钱无法,只好守在石峰下,万一吴子安摔下来,随时准备接住他。 霍山—— 邱毅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总算赶到了霍山下。 然而他被守在山下的弟子拦住,根本上不去。 “你们让开,我要见颜烛!” 韩月琴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慢悠悠地道:“我师兄在闭关,谁也不见。” 今日茯苓与章庭生比武,韩月琴巴不得茯苓快点死,怎么可能让邱毅进去找颜烛? 茯苓一死,韩月琴既能为叔父韩元光报仇,还能斩断他和颜烛的关系,何乐而不为? 邱毅无法,只能好声好气道:“帮我带个话也行,就说我要找他,事关茯苓性命……” “谁的性命也不行,”韩月琴打断邱毅,“任何人也不能去打扰他。” 邱毅急得大叫:“韩月琴,我从不和女人动手,你别逼我!” “我会怕你?”韩月琴轻笑一声,抽出佩剑,“你要擅闯霍山,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 就算是茯苓在此,硬闯霍山都要掂量几分,更别说邱毅了。 他走了这么久,如今还不知丹穴峰是个什么情况,多拖一刻,茯苓就多一分危险。 邱毅退后几步,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围着霍山大喊:“颜烛!颜烛!要出人命了!颜烛!” 霍山上有颜烛的暗卫,听到喊声后,很快便告知了守在院子外的李忠。 李忠问道:“来的是谁?” 暗卫答道:“是邱毅。” 李忠道:“公子说了,除了茯苓以外谁也不见。” 暗卫点头:“属下明白了。” 暗卫刚转身要走,李忠突然叫住他,问道:“等等,邱毅有没有说找公子所为何事?” 暗卫道:“说是事关人命。” 李忠犹豫了一下,有些放不下心,他道:“我去看看。” “李忠!”邱毅站在山下,看见李忠后拼命招手,“快去告诉颜烛,茯苓要出事了!让他快去帮忙!快!” 李忠一怔:“出什么事了?” 邱毅急匆匆道:“路上再细说!你快去!” 李忠知道茯苓在自家公子心里有多重要,既然此事有关茯苓性命,李忠自然得告诉颜烛,但他还未至院落,就被韩月琴带人拦住。 韩月琴道:“你这奴才,我师兄说了不叫人打扰,你竟然为个无关紧要的人,违抗他的命令!” “我并非奴才,我知晓公子的命令,”李忠不卑不亢道,“是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公子说了才算。” 一排暗卫落下,站在李忠身后,只听李忠继续道:“韩小姐,你没有权利阻拦我,我也不并不想和你动手,请你让一下。” 李忠是颜烛的人,这一排暗卫个个武功高强,真打起来韩月琴不一定有胜算,还容易伤了与颜烛的同门之谊。 再不甘,韩月琴也只能冷哼一声,让开了路。 李忠快步来至院前,扣了扣门,喊了一声:“公子。” 过了半刻,大门打开,颜烛站在门口,他手里还握着昆吾剑,虽然还是那身青衣青衫,周身的气场却比从前更甚,李忠此时只是现在他面前,都能感到压迫感。 颜烛独处了两日,在这两日内,他抛去一切杂念,完全沉浸在剑法中,手中的昆吾剑光华四溢,他的剑法刚刚突破,如今正是更上一层。 颜烛眼里的光还未曾褪去,他问道:“何事?” 李忠道:“公子,茯门主出事了,邱毅正在山下等你。” 颜烛当即面色一变,他收了剑,马上抬脚往外走,“召集暗卫,随我下山!” 第67章 “你看看,何必呢?”章庭生提着剑,啧啧摇头,“你要是早些跪下来求我,也不用遭这么多罪。” 茯苓半跪在石崖上,以龙牙刀支撑,身后是百丈深崖,他猛地吐出一口血,冷冷地抬眼看向章庭生,嗤笑一声:“求你?休想!” “这张脸沾了血也好看,只可惜不是个女子,”章庭生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手中握着剑,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无妨,我现在就送你们一家团聚。” 就是这里,再等等。 茯苓在心中默念,再多一步,只待章庭生靠近,他便用尽全力,拖着这畜生摔下去,那万丈深渊,就同归于尽! 正当那剑刃将要刺来时,突然有一人挡在了茯苓前面,那剑极快,已经穿透了这人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师兄!” 茯苓接住吴子安,用尽全身气力,运起轻功,带着他几经起落,最后几乎是摔在了一块石台上。 吴子安的突然出现,章庭生也未曾料到,方才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会儿还没找过来。 茯苓吐出一口血,来不及调息,慌乱的去看吴子安的状况,鲜血染红了吴子安胸前的衣襟,他躺在地上,艰难的喘着气。 茯苓哽咽着,颤抖着手,去擦吴子安脸上的血,那一剑刺得位置太要命,血根本止不住。 “师兄……师兄,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何要替我挡剑……” “不许哭!”吴子安厉声呵斥,话说得太急,他忍不住咳嗽,还是强撑着气,道:“丢人现眼,把眼泪……咳咳,都收回去!” 茯苓把吴子安扶起来,给吴子安顺气,他努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我不哭,不哭……” “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吴子安又咳出一口血来,话倒是顺畅多了,他定定的看着茯苓,轻声道:“茯苓,我讨厌你。” 茯苓忍住泪,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吴子安摇头,道:“原本我们一家好好的,我娘走了,我爹走了,后来……连你也要走!”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拽住茯苓的衣襟,“我告诉你,茯苓,你休想!咳咳……你休想走在我前头,你休想留我一个人!” 茯苓怕他牵动伤口,任他扯着,小心的扶住他,眼里都是泪光,他道:“师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爹说得对,不能怪你……”吴子安许是没了力气,他的声音缓下来,“小时候,我对你说过那样的话,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我……” 以吴子安的性子,服软认错的话平日里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大概他知道自己生命将尽,憋在心里多年的心事,在这最后的时刻,阀门打开,终于决了堤。 茯苓再也忍不住,眼泪涌出来,他点头哑声道:“我知道,我明白,我从来没有怪过师兄。” “说了不准哭。”吴子安的手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功夫,他才从怀里摸出一物来,沾了血的坠子,露出一点莹莹的绿光。 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祖母绿的翡翠。 茯苓惊愕道:“这是师父的刀穗……”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咳咳,才弄回来的……”吴子安把这枚翡翠坠子放在茯苓手里,“好好收着,听见没?” 茯苓悲恸大哭:“听见了,师兄你再撑一下,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下山……” 吴子安偏过头,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这辈子没和你……没和你说过什么好话,下辈子再说吧……” 吴子安的头垂下来,彻底没了声音。 茯苓握着那枚刀鞘,把它挂在自己的刀柄上,黑玉制成的龙头吐出一枚翠珠,茯苓小心的把吴子安放下,让他安静的躺在石头上,身后一阵响动,章庭生已经到了。 本来茯苓带着必死的信念,现在却不能死了,师兄为他挡了剑,不是让他去送死的。 “我师父、师娘、师兄,都是很好的人,”茯苓站起身,眼中尽是血色,“我爹娘、姐姐,也从未害过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这种人还好好活着?” 血渗入龙牙刀中,刀刃漆黑,刀锋轻颤,风声中似乎带着低沉的龙吟。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 “你这种人不下地狱,天理难容!” 龙牙刀带着无尽的仇恨迎风而来,那沉重的刀刃此刻真正化为游龙,挣脱了桎梏,墨色的刀身周身煞气,在空中来去自如,章庭生急忙以剑抵挡。 但此时茯苓已经不再与他内力相抗,刀锋一转,又是一刀劈开。 这一刻,茯苓真正感觉到手中的龙牙刀,完完全全的融入他的骨肉里,与他心脉相连。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与刀合二为一,出刀的刀客,就是一把刃。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人即为刀,刀便脱离了死物,不再只是铜铁铸就的器物,是刀非刀,有刃即无刃。 无声、无影、无刃。 刹那间,茯苓感觉茅塞顿开,浑身一震,仿佛脱骨洗髓,身上的伤痛半分也察觉不到,他手握龙牙刀,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刀法变幻莫测,刀锋凝重却敏捷,失传多年的《十二重金刀斩》,终于在今日重现江湖! 寒光闪过,龙牙刀斩断了章庭生的左臂,章庭生捂住残臂,难以置信的后退,满脸惊恐:“不可能,你今年才十八……你不可战胜我!” “没有什么不可能,有些人生来就不凡,”茯苓提着刀,一步一步靠近他,“你做不到的事,一辈子也做不到。” 茯苓挥刀劈去,鲜血喷出来,章庭生瞪着眼睛,待茯苓拔出刀,他失去了支撑,往后栽倒,血流得石头上到处都是,龙牙刀上却依旧干干净净。 日头西斜,天边的霞光万丈,照在丹穴峰上,给石壁镀上一层金光,似乎要将天地间所有黑暗扫除,一如十年前那血色的噩梦,一如三千多个难以安睡的日夜,仇恨与隐忍,在今日,在这同样火红的霞光里结束。 茯苓迎着霞光抬头,眼泪无声的落下来,他攥紧脖子上的长命锁,闭上眼,感觉到光照到他的脸上,融入血与泪之中。 十年了。 他终于可以给他们一个交代了。 茯苓深吸一口气,抬腿将章庭生的尸体踢下石峰,摔得四分五裂,接着从石峰上一跃而下,用刀指着章庭生的尸体,朗声道:“都看好了!章庭生尸体发黑,这就是他偷练邪功、勾结通天教的证据!” 丹穴峰下一片哗然。 “章庭生就算该死,你又为何要杀流云四贤的其他三人?” 说话的人正是槐山派掌门槐韩斌,他带着槐山派的弟子站在丹穴峰下,提剑指向茯苓,“无论如何,你都是红阳教余孽,今日我要替元光报仇!” 茯苓道:“我杀流云四贤,因为他们该死!十年前他们害死了我的至亲!” “信口雌黄!你分明就是杀人成性,休想狡辩!”除了槐山派弟子之外,还有潼南派的弟子,廖海昌道:“我父亲与你无冤无仇,你有为何杀他?” 茯苓皱眉:“我未曾杀过你父亲。” 韩斌冷笑一声,道:“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趁他今日受了伤,我等便结果了他,也为江湖除去大患!” “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茯苓凛然道,“但天地可鉴,我茯苓发誓,从未做过害人之事,我问心无愧,如有半句假话,我定不得好死!” 张发财和王有钱齐声道:“我们可以作证!” “你们是一丘之貉!”韩斌冷冷道,“况且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得好死!” 廖海昌喊道:“还等什么?杀了他!” 数千人手握利剑,围了上来,这里的许多人,别说茯苓不认识,根本连见都没见过,可是他们的眼里却露出厌恶和恨意,冲上来想要茯苓的性命。 方才与章庭生一战,尽管茯苓突破了《十二重金刀斩》的最后一重,但他毕竟消耗太大,身上还有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一敌千。 头顶的夕阳依旧红得发紫,茯苓握着龙牙刀,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突然轻笑一声,摇摇头,本来以为今日还能回去,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要让他被这些人杀,他宁愿自己跳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死在荒郊野外,也好过死在旁人的剑刃下,尸体被人践踏、唾弃。 张发财和王有钱见状,抽出盘缠鞭和方孔刀,急切的望赶过来。 “别过来!”茯苓喊道,“记住你们答应我的事!” 两人脚步一顿,只见茯苓收了刀,转身往山崖边上走,山风吹着他的衣摆,银色的黄泉花火红冶艳,他的脸上云淡风轻,嘴角沾了点血,更衬得他皮肤白皙。 “本来以为还能回去见他,罢了……” 茯苓抬起头看了看天,突然弯起眼睛笑了,眉间心上那点不舍,全化在了山风里。 “茯苓!” 颜烛赶到之时,那身着黑衣,一身血色的人,已经坠入了山崖的万丈深渊。 只留这声怆然的悲呼,痛心入骨,凄入肝脾,散在山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 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庄子》 第68章 “茯苓!” 邱毅跌坐在地上,尔绵多嘉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站在身后扶住他。 槐山派和潼南派目的达到,没多久就走了,张发财和王有钱也得以脱身,日头西斜,天色渐晚,丹穴峰下的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渐渐也散了。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浅红色的晚霞与沉沉夜色融在一起,映出丹穴峰孤立的剪影。 颜烛用尽全力向山崖边扑,后面的李忠和一众暗卫上前,三四个人死命的把他拽住,这才堪堪停在崖边上。 崖底深不见底,风声回荡在山谷中,掠过石峰间的虬枝野草,那个眉眼如画、张扬恣意的人,就如天地间一片落叶,飘飘而落,落入无尽的深渊中,再无踪迹。 颜烛颓然的望着崖底,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一向如青松翠柏般挺直的身板,头一次弯下来,剧烈地战栗着。 “就差一点点……”颜烛哽咽着,“若是我早来一刻……” “为什么……你一句也不肯跟我说?”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无力又悲哀,“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你偏偏要瞒着我?” “公子,”李忠不忍看此时颜烛的神色,他低声劝道:“茯门主瞒着你,一定是有缘由的。” 颜烛苦笑一声,点点头道:“是,他是有缘由,他做什么都有缘由……他什么都考虑过了,可他从没考虑过他自己,也从没考虑过我予他的这颗真心……” 缠绵时的情话,耳边的低语,从前说过的、答应的誓言,现在看来太可笑,全都随着崖底的山风吹散了。 “去找,”颜烛双眼通红,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找到他……” 所有暗卫出动,邱毅、尔绵多嘉、张发财、王有钱都跟着到山崖底去找,火光照了一夜,直至天边翻起鱼白肚,暗卫才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远远的走上前。 颜烛心中一凛,赶紧快步走去。 待看清那人的脸,颜烛一瞬间又停住了脚步,肩膀卸了力,沮丧地坐下来。 邱毅凑过去,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愕然道:“吴子安怎么死了?” 尔绵多嘉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她解释道:“他为恩人挡了剑。” 颜烛缓了一口气,半晌后,才道:“派人把他送回冬青镇,和茯苓的师父、师娘葬在一起。” 说完,颜烛又补了一句:“厚葬。” 李忠应道:“是,请公子放心。” 颜烛一夜未曾合眼,此时眼底一片青影,他的脸色很不好,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坐在崖底的石头上,听手下人一个一个上前的报告。 多听一句,心里就凉一分。 “公子,找了一夜了,”李忠劝道,“您先去休息一下吧,属下带人继续找。” 颜烛摇了摇头,道:“没找到他,我又怎么睡得着?” 茯苓受了伤,从这么高的山崖上跳下去,底下都是碎石和险滩,生死未卜,如今再耽搁一夜……颜烛不敢细想。 颜烛问道:“下游也没有么?” 李忠道:“河岸都找过了,天亮了就去找附近的渔民帮忙,再到河里找找,若是……” 颜烛骤然攥紧了手里的剑柄,李忠斟酌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着道:“公子,已经一夜了,恐怕……” “我明白,”颜烛闭了闭眼,道:“再去找找。” 暗卫用银子把附近的渔民雇来了,渔民们拿着渔网,撑着竹竿,有些甚至直接跳入水中,把铁耙拖在船尾,找了十余里,除了石头水草和鱼虾之外,什么也没有。 日夜不停的找了三日,颜烛的没出过峡谷,他那一身青衣都沾了污渍,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却还是固执的在山崖里来来回回的找,不知道他找了多少回,恨不得把山谷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踏过了,可还是没有踪迹。 茯苓就像完全消失了一般,任他怎样找也找不到半分踪迹。 李忠犹豫道:“公子,我听附近的山民说,山谷里有时候会有豺狼出没,会不会……” 三日内极少说话的颜烛,突然厉声斥道:“胡说!” 众人沉默下来,他们都心知肚明,茯苓多半是回不来了。 可是颜烛还不肯放弃。 连邱毅都失了希望,他看见颜烛眼里那份深得可怕的执念,忍不住劝道:“颜烛,要不……别找了。” “我不找他,他怎么办呢?”颜烛语气急促道,“他受了伤,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他该怎么办?” 颜烛眼里都是血丝,那双星眸里只有浓浓的绝望和固执。 这是魔怔了! “颜烛,你想想茯苓为什么瞒你?”邱毅着急道,“他若是在,肯定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尔绵多嘉一边抹眼泪,一边期期艾艾道:“兴许……恩人是自己走了呢?他说不定……说不定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了。” 众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茯苓带着伤,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若是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更别说有力气自己离开。 但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了这个说法。 荒诞也好,无稽也罢,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什么都愿意信。 邱毅道:“颜烛,你振作一点!” “是……我还有很多事尚未完成,”颜烛如梦初醒,他站起身,道:“留一部分人留在丹穴山继续找,其余人随我去川穹门。” 张发财道:“我和有钱留在这里继续找吧,前几日已经联系了弯月帮,秋帮主带着人很快便到。” 邱毅点头,带着尔绵多嘉站起来,道:“我们和你一起去。” 章庭生一死,他勾结通天教的消息不胫而走,川穹门内人心惶惶,靠几个大弟子撑着,勉强没乱起来。 颜烛带着暗卫、邱毅、尔绵多嘉,以及霍山派的弟子,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川穹门前。 远远的,便看见一人身着白衣,手执折扇而来,身后还带着一帮腰佩雁翎刀的杀手。 邱毅:“丁淮?” “正是在下,”丁淮拱手带着众杀手,向颜烛行了个礼,道:“丁淮与万仇门众人,全凭颜公子差遣。” 颜烛哑声问道:“是他交代的么?” 丁淮答道:“万仇门众人只听从万仇令调遣。” 颜烛先是一愣,随后他似有所悟,从怀里掏出那个茯苓交给他保管的小木匣,他将盖子揭开,待看清了里面的东西,眼睛蓦地一红。 木匣子里,赫然躺着两枚玉佩,一黑一白,玉佩底下有一张花草纸,纸上画着一张简笔画,两个圆头圆脑的小人拉着手,坐在屋顶上,一起抬头看天上歪歪扭扭的星星和月亮。 画旁边写着几行字,颜烛从来没见过茯苓写过这么工整的字。 只见上面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你的玉佩我还是还你,别生气,我把我的也给你。 颜烛颤抖着,一滴清泪滑落,滴在画上,墨水散开,其中一个小人面容模糊起来。 颜烛慌忙把画收好,把那两枚玉佩都放回匣子里,定了定神,道:“都随我进川穹门,把章庭生勾结通天教的证据找出来,还他一个清白。” 川穹门众人心里本来就慌,颜烛已经带着人来到了门外,门内大弟子赶紧召集众弟子开会。 二弟子慌忙问道:“师兄,颜烛已经带人来到门口了,一起来的还有万仇门的杀手,怎么办?我们有胜算么?” “我们为什么要同他们打?”大弟子道,“掌门若是真勾结了通天教,我们还要包庇他不成?上赶着拿命拍死人的马屁,你疯啦?” 三弟子不住的点头:“大师兄说得对,让他们进来搜,若是搜到了也全是掌门的事,我们一概不知,颜烛是君子,他不会为难我们的。” 商量好了,大弟子便带着川穹门一干弟子,老老实实的打开门,还主动带颜烛等人进去。 这一搜,果然在章庭生房里发现了个密室,里头除了与通天教勾结的书信,还有几本簿子,上头记了不少腌臜事。 其中就包括十年前,茯苓家所遭的那场惨祸,以及十八年前,武林众人围剿红阳教的真正目的。 邱毅惊得睁大了眼,他道:“章庭生这畜生,他、他把这些记下来做什么?” “上面有流云四贤中其他三人,却独独没有记他自己,”丁淮翻了翻纸簿,道:“看来其他三人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生死至交,他如此做,一是为了日后将自己摘出来,二也可以此威胁其他三人,互相算计罢了。” “他不可能把自己摘出来了,”颜烛冷冷道,“现在整个江湖都知道章庭生练了通天教的邪功。” 毕竟那日茯苓将他的尸体扔下了丹穴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他尸体发黑,章庭生练邪功已是不争的事实。 很快颜烛就将真相公之于众,那道貌岸然的流云四贤,终于揭开了君子名士的假面,露出了内里丑恶的嘴脸。 十八年前武林围剿红阳教的真正目的,也随之水落石出。 江湖险恶,人尽皆知,可当它的险恶之处真正暴露出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茯苓所遭遇的误解和骂名,得以洗清。 人们在震惊于事实真相后,又想起那个背负十年仇恨的少年刀客,如此的天赋异禀,却落得个坠入崖底,粉身碎骨的下场。 少年英才,侠肝义胆,不免令人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车遥遥篇》 周一周二休息哦!O(≧▽≦)O 第69章 眼前一片迷雾,茯苓茫然的往前走了几步,迷雾散开,面前出现了一座瓦房,房前围着泥巴,他轻车熟路的从篱笆墙上翻了过去。 “苓儿!” 茯苓回头,院子里站着一个女子,一双柳叶眼,粗布麻衣也难掩女子绝色姿容,她拿着一个竹楼,柔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饭还未做好呢。” 茯苓眼圈蓦地一红,扑进她怀里,“娘!” 女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茯苓把脸埋在她肩上,“娘,我好想你……想你和爹,想姐姐,我好想回来,好想回荠麦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也不去……” 没有滔天的仇恨,没有血色的夕阳,没有无尽的噩梦,所有的一切,盘踞十年的之久,在此终结。 “苓儿受委屈了,爹娘和姐姐都知道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都结束了。”女子掏出手帕,帮茯苓把眼泪擦去。 茯苓哽咽着点头:“娘,你们放心,我把仇都报完了,我们一家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不用再管江湖的尔虞我诈,不用理会人间的世事无常,所有纷争都再与他无关,他只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荠麦村里,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苓儿不能留下来。” 茯苓一怔,抬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茯苓儿还有别的事要做。” 同样穿着粗布衣的男子走出来,茯苓自出生便当他为父,无论是否有血缘联系,他在茯苓心里与生父一般无二。 男子旁还站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是茯苓的姐姐,三人站在屋前,不远处麦田青青,在落日的映照下,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霞光,女子弯起眼笑了,“苓儿,现在时候还未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再见的。” 茯苓还想再说,他刚上前一步,那雾气骤然出现,把瓦屋挡住,四周又是一片模糊。 没过多久,雾气渐渐散去,有三人从雾里显出身形。 茯苓的眼睛一下定住了,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父?” 吴恒转过头,他仍旧穿着旧夹袄,旁边站着崔氏和吴子安。 “哭什么?丢死人了!”吴子安身上佩着刀,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茯苓却突然笑起来,他把眼泪抹掉,“我没哭,没丢师父师兄的脸。” 吴恒欣慰的点点头:“苓儿很不错,现在当得一名刀客了,为师以你为荣。” 崔氏笑道:“恒郎说得对,苓儿是有大出息的。” 说话间,那雾气又开始弥漫,茯苓急道:“师父,你们也要走吗?” 荠麦村、冬青镇,茯苓的爹娘、姐姐,师父、师娘、师兄,离他越来越远,这世上他再无可去之处了。 “喊什么喊?”吴子安回头,往身后指了指,“那不是有人等你回去么?” 茯苓转回身,有一人站在蒙蒙雾气之后,青衣长衫,腰中佩剑寒光凛凛,他面如冠玉,一双星眸如点漆,正抬眼看过来。 “颜烛……” “嗯。”颜烛点点头,温和的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向茯苓伸出手。 颜烛就如云雾后的皎皎明月,雾气遮不住他的光,一时间光华流转,让人心神向往。 茯苓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云雾在月华下散去。 还未走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让茯苓感到不适,他慢慢的睁开眼,头顶的木横梁最先映入眼帘,耳边传来泠泠水声。 好一会儿,茯苓才缓过身来,他身上有一种草药的香气,伤口已经被人悉心处理过了。 茯苓慢慢坐起身,他伸手把脖子上的长命锁拿出来,那枚银子的长命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裂痕。 他记得他从山崖里跳下来,摔进了河水里,挣扎许久后,便失去了意识,兴许是长命锁磕在哪里了,但这裂痕很整齐,却像本来就有的。 茯苓感到奇怪,一种异样的感觉驱使这他。于是他伸手握住长命锁,顺着裂痕轻轻用力,那长命锁一下子弹开,里面有一小块轻薄的丝布,茯苓把丝布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 这字迹和行文方式,茯苓看了一眼便了然,这是《红阳无极功》,江湖上无数人趋之如骛、穷尽天涯海角也不见踪迹的最后一章。 在功法之后,还有一行朱笔小字,用的是汉文。 上面写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注)愿吾儿叶悠,一生平安悠然。 平安悠然,终究只是一点美好的祝愿,回望茯苓这磕磕绊绊的十年,与平安悠然相去甚远。 茯苓下床,他的龙牙刀就放在床头,他用刀小心的把最后一小句话裁下来,将这一小块丝布重新放进长命锁里,接着把长命锁合好,收入怀中。 茯苓看着手里剩下这张丝布,心里没有对于秘籍至宝的狂热,相反,他感到很平静。 他知道这张薄如蝉翼的丝布,足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既然如此,不如毁掉。 倘若习武不为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再高的武功又有什么意义? 倘若功法不能助人走正道,反而容易害人走火入魔,使江湖武林为了争夺它而互相残杀,这功法又何必存在? 茯苓点燃床头的烛台,将那剩下的丝布一点点烧掉,待那空气里的气味散去,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功法,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红阳教,在风沙中消散,最后逐渐被人淡忘。 茯苓从屋里慢慢地走出来,木屋建在山间小溪边,屋外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负手而立,静静地凝望着水面。 那人听见茯苓出来,也没有转身,他依旧望着水面,对茯苓道:“山无静树,川无停流(注),你可明白?” 茯苓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往事不可追。” 山中极静,只能听见水声潺潺,两人站在水边,茯苓突然跪下身,像白衣人磕了一个头,郑重道:“师父。” 白衣人转过身,正是不归道长,这么多年过去,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身上的气质依旧平和淡然。 不归道长悉心教导茯苓三年,茯苓的轻功和内力大半都来自于他,若没有不归道长,茯苓走不到今日,这次他还救了茯苓的命。 吴恒不在了,在茯苓心里,不归道长与师父无异。 不归道长道:“十八年前红阳教被围攻,此事甚为不公,何况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我传你轻功,既是为匡扶正义,也是因你天分上佳,确实是练武奇才,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门下弟子。” 不归道长把茯苓从地上扶起来,接着道:“如今你大仇已报,日后可有打算?” “我的仇虽然报完了,但天下大势却未变,从前我建立万仇门,以为可以□□伸冤,还天下一个公道,却发现仇恨根源不解,冤屈之事永远不会平息,”茯苓凝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道:“想报尽天下之仇,就让天下无仇。” 不归道长问道:“你想平天下?” “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一人能做到。”茯苓的目光落在那层层郁郁葱葱的树林上,接着掠过山林,跨越千山万水,他眼中仿佛已经映出了一个人影,“我会尽我所能帮他。” 不归道长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沉默片刻后,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很好,你心怀大义,去吧,日后事成,你可与为师一道,云游四方。” 茯苓笑道:“多谢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张孝祥《西江月》 山无静树,川无停流.。——《世说新语》 第70章 “可汗郁久闾?”颜烛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花草纸上一个错字也无,墨色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线,足以见写的人有多用心。 颜烛甚至能想象,茯苓是如何坐在桌案前,拿着毛笔,一笔一划的把它写完。 丁淮站在颜烛旁边,道:“茯苓说,春风楼的消息以后也都尽归你管。” “春风楼……”颜烛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现在就去春风楼,去看看春风楼的消息网,说不定能有他的下落……” 丁淮这几日来到霍山,他看着颜烛经过大悲之后,看似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上气质却与原来大不相同。 原来颜烛气质出尘,现在却多了几分对周遭的漠然,对什么事他都是淡淡的,那双星眸如一潭死水,如今好不容易泛起涟漪来,丁淮心里不忍,可又怕他因为失望心里更不好受,几番犹豫后,还是劝道:“春风楼的消息来自三教九流,可信度并不一定高,再者……不会有暗卫的消息灵通。” 茯苓失踪一月有余,直到现在,颜烛仍旧没有放弃,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手下的暗卫和探子都经过专业训练,搜寻消息的能力哪儿是春风楼里的姑娘能比的? “有一点可能,总还是要试试,”颜烛动作小心的把花草纸收好,“一直找下去,天涯海角也有尽头。” 丁淮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颜烛的坚持和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理安慰?就像他当初找丁月,尽管希望再渺茫,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找下去。 什么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像沙漠里独行的旅人,生还的可能性在小,谁又能劝他放弃求生,不再找那不知在何处的绿洲? 颜烛神色坚定,颤声喃喃自语:“只要我一直找下去,一定能找到他的。” 只要颜烛还在找,起码还有信念,如果哪天颜烛放弃了,不找了,就真的找不到了。 没有人找他,他就真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颜烛站起身,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自持,他转头对丁淮道:“丁淮,茯苓让你跟随我,我不会薄待你,但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亦不会强留。” 丁淮闻言,手执折扇,郑重的跪下来,拱手道:“跟随殿下,为国为民效力,亦是在下的夙愿,丁某不才,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注)。” 颜烛点头,将他扶起:“如此甚好。” 说完,颜烛轻轻缓出一口气,他望着窗外那一片竹林,眼里泛起点点期冀,“明日便启程,随我一同去春风楼。” 丁淮应道:“是。” 几日后,由丁淮带路,颜烛带着李忠,一路马不停蹄,来至春风楼。 三年前,阿瑶接手春风楼后,这里不再做皮肉生意,成了表演歌舞的乐坊,因为有万仇门庇护,之前茯苓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找春风楼的麻烦。 与几年前没多大不同,楼里的装潢依旧华丽,但却不似往昔热闹,也不像寻常乐坊歌舞不断,来的人不多,颇有几分沉闷。 丁淮解释道:“春风楼的姑娘大多感念茯苓的恩情,知道了茯苓……失踪的消息后,近来少唱欢快的曲子了。” 颜烛没说什么,他坐在台下,台上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正唱着一首小曲儿,声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愁思。 只听她唱道: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著意温存。(注) 红色本应是极喜庆的颜色,配上哀曲,却更显凄婉。 颜烛坐在台下,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他却毫无知觉,这明明是唱女子的曲儿,颜烛却抑制不住的想起茯苓。 茯苓的相貌胜过任何女子,他笑起来的时候,周遭一切都明媚起来,只一眼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世间种种美景,都不及他万分之一。 颜烛想起那个温柔缠绵的晚上,纱窗外满月洒进月辉点点,两人躺在榻上,相拥而眠。 往事种种,被那声声怆然的琵琶拨动,一时间全部倾泻而出,摧心蚀骨,黯然销魂。 一曲末了,台上的姑娘微微欠身,抱着琵琶退下了台。 颜烛勉强缓过神,对丁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 丁淮答道:“是一位名叫阿瑶的姑娘。” 颜烛点头:“我要见她。” 丁淮应了一声,对旁边倒茶的姑娘交代了一句,那姑娘就上了楼。 颜烛喝了两杯茶,还未见有人从楼上下来,刚想问一句,突然闻到一点若有似无的海棠花香。 那花香极清淡,在楼里的脂粉味中显得更加难以察觉,可这味道颜烛太熟悉了,是西府海棠的香气! 颜烛手里的茶杯一松,掉在桌上,他霍然起身,把身边的丁淮和李忠都吓了一跳。 李忠闻道:“公子,怎么了?” 待颜烛站起身,那海棠的香气散尽了,一点也无,只剩下脂粉和各色香囊的味道,方才的海棠香似乎只是颜烛的错觉。 他颓然的坐下,面色极差,望着手里的那杯清茶,苦笑着摇头,他真是魔怔了不成? 手里的半盏茶还未续满,颜烛背后突然有人快速靠近,一下趴在了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西府海棠的香气包围着他,颜烛身形一滞,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 身后那人慢慢凑近,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问道:“颜公子要见谁呀?” 颜烛身形微微颤抖,他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 那人一双柳叶眼,正看着他笑。 颜烛无法形容他此时的感觉,失而复得的喜悦把他的心填满,这一瞬间他又活了过来,就像在寒冬长夜里独行的人,终于看见了初春的黎明。 “你回来了……” 茯苓被颜烛一下拉进了怀里,他把头埋在颜烛的颈侧,颜烛小心翼翼的抱住茯苓腰,那双有力的臂膀微微颤抖。 于是茯苓撑起身,看见颜烛一手依旧揽着自己,一手掩面。 “怎么了?”茯苓把他的手拉下来,那一向坚韧的君子、不曾被任何人打败的剑客,无论何时都平静自持的人,此刻眼里竟滑出两行清泪来。 茯苓一下慌了神:“颜烛,你、你别哭……” 颜烛哑声问道:“身上的伤如何了?” 茯苓伸手去擦他的眼泪,“没事了,你看我好好的站在这儿呢。” “为什么瞒我?”颜烛握住他的手,语气里的苦涩将要溢出来,“你知道我看着你跳下山崖时,是什么心情么?你知道这两个月我是如何过的么?” “我……” 纵使茯苓有千种缘由可说,但他看见颜烛满眼的痛楚,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什么都考虑了,可有考虑我的心?”颜烛把茯苓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知道这里有多疼么?” 茯苓眼睛一红,他俯下身抱住颜烛,声音也跟着心一起发颤:“对不起,颜烛,对不起……” 师兄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去处,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并非了无牵挂。 等两个人都缓下来,颜烛拿出那个小木匣,他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道:“我当时怎么同你说的?丢了砸了也不必还我。” 茯苓看着那枚玉佩,道:“可我舍不得。” 这玉佩是重要之物,若是茯苓真的遭遇了不测,颜烛的一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人,玉佩应该交到一个真正能陪他共度一生的人手中。 颜烛的声音发哑:“你舍不得,我就舍得看着你死?你跳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茯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 茯苓轻轻道:“你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是我心里的光,为你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颜烛伸手,抚上茯苓白皙的脸,语气苦涩,甚至带着些哀求:“我把命都给你,你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茯苓心里发酸,他凑近吻上颜烛的唇,刚一凑近,颜烛便搂住他,把他怀里拉,少见的多了些狠劲,但深吻的时候,还是温柔的。 两人陷在这个吻里,无尽的思念和情愫都化入这个缠绵的吻里,周遭的一切都再与他们无关。 今日之后,他们之间不再有隐瞒和误会,只有深深长长的情意。 茯苓微微喘气,道:“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心里只有我,永远做我一个人的月亮。” 一吻结束,两人才注意到身边的几人,丁淮从扇子后探出头,有些尴尬道:“那个,你们放心,方才阿瑶姑娘已经清场了。” 茯苓环顾四周,果然没见到其他客人,他问道:“阿瑶呢?” 丁淮道:“在这里站着太尴尬,走了。” 阿瑶本来倾慕茯苓,她自知希望渺茫,方才那一幕更让她的期望碎了个彻底,在风月场待得久了,她看得出二人确实是真情,也就打消了念头,自己默默上了楼。 茯苓没多想,点点头道:“麻烦她安排个房间,安静一点的。” 丁淮问道:“怎么了?今晚有事要留宿么?” “天还没黑,”茯苓拉起颜烛的手,笑道:“但是我要和颜公子互诉衷肠。” 颜烛有些不好意思的轻咳了一声,与茯苓十指相扣,点点头道:“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曹植《求自试表》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 酒晕潮红,羞娥凝绿,一笑生春。 为伊无限伤心。 更说甚、巫山楚云。 斗帐香消,纱窗月冷,着意温存。——《柳梢青》 第71章 两人上了楼,进了房,茯苓脱下外袍,只着里衣,纱布包住的伤口微微有些渗血。 褪去里衣后,露出那白皙的皮肤,随处可见青紫的伤痕,颜色已经淡了,还有几道剑伤,方才两人抱的时候没注意,已经愈合的伤口稍稍有些开裂,好在并不严重,只渗出了一点点血珠。 颜烛此时半分别的心思也无,小心的拆下纱布,给他换药。 颜烛手里拿着帕子,慢慢地将纱布揭下来,那触目惊心的伤刺得他眼睛生疼,颜烛心疼的问道:“疼不疼?” 茯苓趴在颜烛腿上,抬起头,咧开嘴冲着颜烛笑:“你吹一吹就不疼了。” 颜烛闻言,真的俯下身,轻轻地吹了吹伤口,把药换以后,重新包好纱布。 茯苓撑着身坐起来,搂住颜烛的脖颈,颜烛怕他摔,伸手扶住他,面上却还是皱着眉。 茯苓想了想,凑过去亲了他一口,道:“你别皱着眉嘛,我真的不疼,伤口都快好了。” “这两个月你怎么过的?” 颜烛眉头舒展开,伸手把茯苓抱住,让茯苓趴在自己怀里,尽量不碰到背上的伤口,然后抱着茯苓靠在床头。 “你有没有听过不归道长的名号?”茯苓道,“他是我师父,我的轻功和内力都来自于他,我掉下山崖后,被他救走了。” 颜烛道:“之前见你用轻功,我看出是《凌霄六步》,料想你和三清观有些联系,没想到不归道长是你师父。” 茯苓故作惊讶的睁大眼:“哇,我们家颜公子真厉害。” 颜烛笑道:“可没有邪刀阎王厉害。” “我原来有名有姓的,我叫叶悠,”茯苓趴在颜烛怀里,道:“可是‘茯苓’叫了这么多年,‘叶悠’听着倒像别人的名字。” 颜烛道:“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在意。” “嗯,我找到了《红阳无极功》的最后一章,就藏在我的长命锁里,”茯苓顿了顿,道:“我把它毁了。” 颜烛没多大反应,只道:“毁了便毁了吧。” “你没别的话说吗?”茯苓撑起身,道:“那可是百年难遇的秘籍,得到它武功可以大大提升……” 颜烛平静道:“我说过,我相信你做任何事都有缘由,况且如今看来,那秘籍现世并未带来多少益处,反而引起了不少争斗,倒不如没有。” “我做什么事都有缘由?”茯苓不怀好意的笑了,他蹭着颜烛的脖子去亲他,“那颜公子说说,我现在做这事有什么缘由。” 颜烛把他拉起身坐好,无奈道:“别闹,你现在一身伤,过会儿伤口又要裂开。” “好吧,颜公子记住缘由就行。”茯苓撇嘴,一下又歪到颜烛怀里,颜烛把那块白玉佩拿出来,挂在了茯苓的脖子上。 茯苓靠在颜烛怀里,把那枚玉佩拿在手里把玩,日光从碧纱窗外照进来,那玉佩晶莹剔透,很是漂亮。 茯苓问道:“这玉佩到底是什么重要之物啊?” “这是我母后留给我的,因为之前一直戴在身上,我的人都认识,你日后若有需要,只需拿出玉佩,他们都会听命于你。”颜烛的语气沉下来,道:“我最后再说一次,不可还我。” “不还不还,我记住了。”茯苓赶紧点点头,把玉佩收进怀里,“我没什么东西给你,我那块黑玉腰牌你留着吧,日后万仇门的人也都听命于你,反正我龙牙刀一出,没人不认得我,要那玉佩也没用,要找血鸦带点翼草就行。” “好。”颜烛把黑玉腰牌拿出来,珍而重之的挂在腰间。 茯苓躺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对了,柔然可汗那事儿,丁淮跟你说了没有?我留的那张花草纸看见了吗?” 颜烛点头:“我知道了,已经派人去查了,其实我之前怀疑颜蛟和通天教有联系,他天赋平平,武功一直停滞不前,三年前却突然突飞猛进,很是蹊跷。” “颜蛟?二皇子颜潜渊?”茯苓道,“说起来,我之前在京城见他的时候,发现他身边有一人武功深不可测,不过那人一直藏在屏风后面,我看不清长相,总归不是他金屋藏娇吧?” “应当不是,”颜烛笑了,把茯苓抱在怀里,继续道:“我在京城的探子也查到过此人,刚想深查就让他察觉了,那探子没能回来。” 颜烛微微蹙眉,道:“还有,沙漠毒蝎出现在江南,未免太过凑巧,但我与韩斌交手时,却未察觉到他内力有何异样。” 茯苓伸手把颜烛的眉头抚平,道:“毒蝎如此可怕,槐山派没蠢到往自家地盘上引吧?颜潜渊害他舅舅做什么?要害也是害……咳,他要是敢害你,我就把他和四皇子一起扒了裤子,吊在京城的鼓楼上打。” 颜烛笑了笑,道:“之前老五并不是故意要害你,宫里水深,他母妃走的又早,一个人不好过,难免被旁人利用。” 之前是因为五皇子颜凌云受了四皇子的欺负,找万仇门报仇,茯苓才接了案子去京城,中了二皇子颜潜渊的圈套。 茯苓不在意的摆摆手:“我和半大的孩子计较什么?皇家的事江湖不好插手,本来万仇门是不接的,但这孩子挺不容易,不受宠还给那么多钱,我就去了一趟,不知道你在京中有什么布局,怕给你添麻烦,我也没把四皇子怎么着。” 颜烛想起当时探子传来的消息,忍不住笑道:“我听说四皇子受了重伤,发了一个月的脾气呢。” 茯苓不以为然道:“他屁股上肉那么多,我又没下狠手,能受多重的伤?给惯的,十几岁了被打屁股还哭爹喊娘,把能叫的亲戚都叫了个遍,鼻涕眼泪差点蹭我身上。” 别说十几岁了,四皇子自出生就没受过委屈,韩贵妃受宠,颜烛不在,他的胞兄二皇子在京城势力很大,四皇子那是螃蟹的命,生来就横着走,哪儿有人敢在大街上扒他的裤子,打他屁股? “言归正传,”颜烛道,“槐山派不一定会把毒蝎引到江南,但二皇子这么做却很容易,江南事务近来都由他管,若没有人上下遮掩疏通,毒蝎不会泛滥到如此程度,一连拖了这么些天我才得到消息。” 茯苓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在通天教留几个活口逼供了,一个没留神,全让章庭生那畜生杀了。” “无妨,江南迟早要大换血,”颜烛道,“不过眼下我要回一趟京城。” 茯苓问道:“京城出事了?” “现在还没有出事,不过快了,”颜烛道,“我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前几日突然晕倒,后来醒是醒了,但精神不好,京城把消息封锁得很紧,对外只说是风寒,但我的人递消息说,情况并不乐观……怕是没多少日子好过了。” 茯苓凑近抱住颜烛,轻轻拍他的后背,问道:“怎么这么突然?” 他这哄孩子的安慰方式,把颜烛心里那点本就不多的阴霾扫去大半,颜烛道:“其实也不算突然,父皇这些年迷信丹药,吃了太多,把身体吃垮了,渐渐的便不如意了,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京城的势力虽然还在,但我到底离开了这么多年,二皇子和韩贵妃也没消停,恐怕有些棘手。” 韩家的势力在江湖,可江南一带势力再大,手也伸不到京城去,江湖上明刀明剑的打斗和朝堂里看不见血的杀戮相差太大,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谋士,才更懂得杀人与无形。 何况在朝堂的士人大夫眼里,江湖人再厉害,也不过出自于草莽。 “我当时之所以能放心的出宫,拜入霍山,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颜烛道,“因为我是嫡子,我出生时,我父皇曾立下一道密诏,立我为储。” 那个窝囊的皇帝竟然敢背着韩家,做出这么有胆气的事? 这话都到了嘴边,让茯苓生生给忍住了, 皇帝再怎么不好,也是颜烛的父亲。 颜烛看出他眼里的惊讶,解释道:“毕竟身份有别,我母后的娘家胡家,是当朝宰相,韩贵妃再受宠,也出自江湖,我父皇就算再想将她扶正,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的。” 韩贵妃做不了皇后,二皇子就只能是庶子,不能越过嫡子继位,再者,江湖和朝堂相安无事多年,实则面和心不和,让出自江湖的皇子继位,无异于让江湖把控朝政,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可的。 颜烛来到霍山,既是为了深入江湖,也是为了寻求庇护,以免韩贵妃和二皇子对他下手,妄图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茯苓站起身,道:“你要去京城,那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颜烛一下拉了回来,拽进了怀里。 茯苓感觉到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只见颜烛沉下脸,道:“你想去哪里?又要走?你哪里也不许去,只能跟我去京城。” 尽管京城局势未定,但颜烛的势力在京城盘踞很深,还有胡家照应,茯苓待在颜烛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颜烛都有把握护得住他,万一放他一个人在外面,出了事,颜烛赶都赶不过去。 “我刚刚只是说,我得去和丁淮交代一下,邱毅他们还不知道我没死呢,”茯苓弯起眼笑了:“我当然哪里都不去,我就跟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忘记说了,本文的通天教和《封神演义》里的那个没有关系哈(≧▽≦)/ 第72章 茯苓沾颜烛的光,第一次来到皇宫,气势雄浑的碧瓦红墙,角楼、浮雕精巧细致,白玉台阶层层而上,处处彰显着皇家的贵气。 茯苓在心里感叹,皇家不愧是皇家,几百年的底蕴,柳家和冬青门这些土财主根本就没办法与之相提并论。 不过当他跟着颜烛进了宫门,被地上凹凸不平的地面差点绊倒时,他就不这么想了。 “怎么了?”颜烛把茯苓拉住,问道:“没事吧?” “没事没事,”茯苓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在丹穴峰那乱石丛生的山头他都没被绊倒,在这里差点来个平地摔,他看了一眼地面,道:“青石板上安一块土砖,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皇宫里头还有机关啊?” 颜烛微微叹气:“近来皇室不景气,国库紧张,其他地方只能将就些。” “但凡他少吃一口仙丹,都不至于没钱铺地,”茯苓晃了晃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问道:“快到了,咱们这么牵着进去妥吗?你父皇生了病,万一再被气到……” 颜烛牵紧茯苓的手,笑道:“无妨。” 颜烛既然都说无妨,茯苓更不会在意别人如何想,他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坏名声,巴不得让别人都知道颜烛是他的。 两人手拉手,跟着引路太监来到了皇帝的寝宫,六宫妃嫔和皇子公主都站在外面的大殿里,皇帝的寝室在层层珠帘屏风之后。 五皇子站在最外面,见到颜烛来了,立刻迎上去:“三皇兄好。” 颜烛微微点头:“五皇弟好。” 二皇子远远的瞥见了一眼颜烛,又看了眼颜烛身边的茯苓,“三弟来了,父皇正病着,外人可不方便进去。” 颜烛拉着茯苓的手,淡淡道:“他不是外人。” 茯苓点点头,亲昵的抱住颜烛的胳膊,顺势把下巴搁在颜烛的肩上,欠揍的笑道:“没想到吧?我是内人,你还想挑拨我们,想得美!” 二皇子再如何也没想到两人是这样的关系,他心里暗骂一声,刚想开口讽刺几句:“你们……” “渊儿。”一个衣着华贵,头上簪满珠花的妇人走近截住了二皇子的话头,茯苓仔细一看,这妇人虽上了年纪,风韵犹存,眉眼倒和韩斌有几分相似,正是二皇子与四皇子的生母韩贵妃。 韩贵妃微微一笑,对颜烛道:“好久没见曜儿了,都长这么大了,你父皇经常念起你呢。” 茯苓心里翻白眼,皇帝要是真念着颜烛,哪里舍得让他待在外面十年之久? 颜烛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四皇子站在韩贵妃身边,不满道:“你为何不向我母妃行礼?我母妃可是贵妃!” 颜烛扫了四皇子一眼,道:“妾罢了。” 颜烛是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他将会是储君,断没有他向妾室行礼的道理。 四皇子气道:“你……” “三弟,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二皇子压低声音,凑近道:“可别得意的太早。” 颜烛轻笑一声,道:“这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二皇兄可别得意的太早。” “那我们拭目以待吧,看到时……” 二皇子还没说完,便被茯苓一掌推开,这一掌茯苓用了十成十的内力,二皇子没有防备,被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差点撞上后面的柱子,几个侍卫迅速挡在二皇子面前,斥道:“你敢对皇子动手!” “这会儿跑挺快啊,”茯苓道,“方才他唾沫星子都要溅到三皇子身上了,没见你们冲上来?” 二皇子怒道:“我什么时候喷唾沫了?” “尽说废话,跟喷唾沫有什么区别?我听说你还习武,怎么一推就倒?”茯苓摇摇头,“我劝二皇子还是节制些好,年纪轻轻的把身体搞虚了,小心以后生不出儿子来。” 四皇子立刻反驳道:“你说谁生不出儿子来?我皇兄一向雄……” “四弟,罢了。”二皇子及时打断他,对茯苓道:“茯门主,这是在宫里,还是守些礼数的好,可别把江湖气带进来。” 茯苓笑道:“二皇子这么看不起江湖气,你是嫌槐山派上不得台面,还是嫌韩贵妃出身不好?” 二皇子自知失言,赶紧对韩贵妃道:“母妃,我并非这个意思……” 韩贵妃摇摇头,笑道:“茯门主可真是伶牙俐齿。” 茯苓道:“可不比贵妃有涵养,对着杀兄仇人还笑得出来。” 韩贵妃脸色一白:“你!” “皇上宣三皇子进去。”内间出来一个老太监,是皇帝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人,名叫赵福安,他向众人行了个礼,接着对颜烛道:“三殿下,请。” “你去吧,”茯苓道,“我在外面等你。” 颜烛叮嘱道:“你在外面小心些。” “放心吧,我脾气再不好,也不至于见人就杀。”茯苓找了把椅子坐下,把身后的龙牙刀一下拍在桌上,吓得旁边几个太监宫女差点跳起来。 颜烛笑着点点头,跟着老太监进了内室。 穿过一道屏风,浓浓的药味儿便扑面而来,皇帝靠在床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眼窝深深的陷进去,面色蜡黄,与将死的老翁无异, 再也看不出九五之尊的模样。 生死面前,众生皆平等。 皇帝抬眼看向来人,动了动乌紫的嘴唇:“曜儿。” 这一声过后便没了下文,这对皇家父子,面对面却一语不发,看起来倒像陌生人。 还是有血缘至亲的陌生人。 沉默良久后,颜烛才道:“父皇。” “嗯,”皇帝应声,“我们父子十年未见了。” 颜烛道:“今年是第十一年。” 皇帝轻叹一声,道:“曜儿一直都在怪父皇吧?” 颜烛低头,淡淡道:“儿臣不敢。” 皇帝道:“朕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父亲。” 颜烛垂眸道:“父皇说得是。” 皇帝:“……” 皇帝有些出乎意料的看着自己十年未见的嫡子,在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依稀能看见发妻的影子,他靠在软枕上,仍旧只是叹气。 世人传言他多宠爱韩贵妃,宠倒是真的宠,爱却未必有多少。 江湖武林是皇帝的心病,他一辈子都只想保住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对于这心病,只敢用最好的药材温补,从不敢下狠药除去,他怕没把这病除了,倒先把自己的命给除了。 冷落发妻、疏远嫡子,对武林的一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安稳稳的享尽荣华富贵,当个既不贤明、也不昏庸的皇帝,和一辈子稀泥,是他此生的追求。 如今看来,倒是都如愿了,只剩最后一件事。 皇帝靠在床头,有气无力的道:“曜儿,父皇一辈子未立下什么功绩,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你多少了……” 颜烛道:“儿臣明白。” 皇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咳了几声,方才继续道:“朕床底有份诏书,朕装了一辈子糊涂,最后也要明白一回,这皇位是万万不能传给老二的,你……” 一国之君,竟然只能在床底藏东西,皇帝面上有些不自在,他话还未说完,颜烛已经上前,一掌拍向龙床,一份明黄色的诏书便掉了出来。 颜烛将诏书打开,扫了一眼后收入怀中,恭敬道:“父皇恕罪,儿臣怕夜长梦多。” 皇帝:“……” 这是怕他突然改变主意,还是突然驾崩? 皇帝咳了一声,疲惫的摇头:“无妨。” 话说完了,事也交代完了,两人又安静下来,颜烛不说话,也不动,收了诏书就跪在原地,最后还是皇帝坐不住了,他道:“罢了,你去吧,叫赵福安进来。” “是。”颜烛这才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父皇要多保重龙体。” 皇帝眼里动容,他点点头:“好。” 内间之外,茯苓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道:“大家不必如此紧张,我一向与人为善,江湖上都知道的,我最讨厌喊打喊杀,”茯苓笑嘻嘻的看向四皇子,问道:“是吧四皇子?” 四皇子的屁股突然隐隐作痛,他瞪了一眼茯苓,躲在二皇子身后。 二皇子道:“之前茯门主对四弟动手的事,可否解释一下?” “你去江湖上问问,我想打谁就打谁,要什么解释?”茯苓笑了一声,道:“二殿下不信的话,我也可以把你裤子扒了,吊在宫门前打。” 二皇子眯起眼,道:“茯门主如此不顾及皇家的颜面,目无尊卑,这是根本不把皇室放在眼里!” “目无尊卑?”茯苓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你懂不懂什么叫嫡庶尊卑!颜烛是嫡子,你们是如何对他,才逼得他不得不离开皇宫,隐姓埋名拜入霍山?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放在眼里?” 二皇子:“你!” “我不动手,是我顾及颜烛的颜面,不是因为不敢杀你,你听过我的名号就该知道,我没有什么人是不敢杀的。”茯苓把龙牙刀拿在手里,用袖子擦了擦漆黑的龙头刀柄,刀柄上悬着的翡翠坠子泛着莹莹的绿光。 “今日你身边那个武功还凑合的人不在,我劝你别指望这几个侍卫有什么屁用,”茯苓道,“拿着刀跟晃了玩儿似的。” 茯苓话刚说完,就有侍卫不服气的上前,这侍卫刀还没□□,甚至没看清茯苓何时动的手,头上的头盔就被削去了顶,连带着头顶的头发一起落在地上。 这一下,整个大殿里都安静了。 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站在角落里的五皇子,犹豫良久,慢慢蹭了过来,他肩膀微微颤抖,站在了茯苓面前,开口道:“之前的事,我、我并不是有意的要……” 茯苓伸手,五皇子吓得闭了眼,但是没躲。 那手落在五皇子的发顶上,轻轻拍了拍,只听茯苓道:“我明白,颜烛跟我说了,我不怪你。” 五皇子睁开眼,惊讶的看向茯苓。 茯苓微微一笑,道:“下次你要是再受了欺负,只管告诉我,这天下没有谁的屁股我不敢打。” 旁边的四皇子捂住屁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73章 颜烛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茯苓正坐在椅子上,向上来递茶的宫女摆摆手,道:“我不喝,我怕二皇子下毒害我。” 别说二皇子绝不会做如此明显的事,现在还没到明着和颜烛撕破脸的时候,他不会这么愚蠢的当着众人的面害茯苓,况且下毒害人就是传出去也不好听,无论皇家的事多腌臜,面上还是顾忌几分颜面的。 茯苓向来就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再说了,他给二皇子什么脸面? 于是茯苓直接呛道:“二皇子瞪什么眼?你心里难道不想我死吗?” “你!” “二皇兄,”颜烛沉下脸,道:“我的人,我劝你最好不要动,否则休怪我不顾情面。” 二皇子嗤笑一声,道:“我们哪有情面可言?” “我不是单指你我两人,”颜烛冷冷的扫了一眼四皇子和韩贵妃,“二皇兄行事还是要多思量,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牵连其他人。” 二皇子面色微变,他压低声音道:“我听不懂三皇弟此话何意。” “你自己心里清楚,装什么装?”茯苓走到颜烛身边,问道:“我们走吗?” 颜烛点点头:“嗯。” 于是两人依旧旁若无人的牵着手,出了皇帝的寝宫,上了马车,往颜烛京中的府邸去。 颜烛坐在马车上,脸色不太好看,抿着嘴,自上了马车就没开口说过话。 茯苓靠过去,晃了晃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颜烛回过神,摇了摇头,“十年没回来,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他的母后贵为皇后,他的舅舅是当朝宰相,他儿时在宫里的日子却如履薄冰,母后处处都被韩贵妃压一头,连凤印都无法执掌。 皇后郁郁而终,颜烛不得不出宫前往霍山拜师,十年方归,说不怨,自然不可能。 如今颜烛回来了,看着皇帝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靠在榻上,颜烛回想起小时候和母后在一起的时光,竟恍如隔世。 停顿了一会儿,颜烛道:“我父皇……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茯苓起身,伸手环住颜烛的脖子。 “没事,不必安慰我,我并不是难过……”颜烛抱住茯苓,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颜烛缓缓道:“这一切本该都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茯苓理所当然道,“我一看二皇子就觉得他没那个富贵命。” 颜烛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没你好看啊,笑起来阴恻恻的,不像好人。”茯苓道,“你之前是不是怀疑他也练了邪功?” 颜烛点点头,道:“很有可能,但现在还没有证据证实,这几日我会派人守着二皇子府,防备他有所动作。” 茯苓问道:“那皇位这事儿是不是稳了?” 颜烛一笑,拿出那份明黄色的诏书,递给茯苓看。 茯苓之前哪儿见过这个,他立马严肃的双手接过,小心的将那诏书展开,只见上面用楷书整整齐齐的写了一整页。 开头便是:三皇子颜光曜德行兼备,今传位于三皇子…… 茯苓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再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道:以下诸事,务必…… 茯苓神色肃然:“务必什么?赋税、田户?” 颜烛有些无奈道:“你接着往下看。” 只见后面写道:汉白玉为基台上雕莲花之印,螭首栏杆、踏跺、龙灯皆为九九之数…… 茯苓:“……” 后面全篇都在交代皇陵的布置,这诏书有用的只有第一句好吧? 颜烛将诏书收好,道:“以防万一,这几日我让京中禁军时刻戒备,布局了这么多年,要提防颜潜渊和韩贵妃狗急跳墙。” 茯苓道:“这诏书还有别人知道吗?” 颜烛道:“应当是没有的,诏书一直藏在父皇龙床底下,若是被人发现,不会留到现在。” 茯苓点点头,此时马车已经停了,颜烛先下车,向茯苓展开双臂。 茯苓弯起眼睛笑了,从马车里跃出来,一下跳进颜烛怀中。 三皇子府的管家带着下人在门口迎接,众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多看。 颜烛把茯苓放下来,牵着他进府。 府邸很大,并不过分华贵,但处处布局都很有讲究,府邸花园有凉亭,引了水,注成一个小池塘。 “建府之后我没有来过,今日也是第一次来,”颜烛道,“这里的人都是我母后宫里出来的,能信得过,我交代了,在这里见你如见我,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随心而为。” 茯苓蹲在小池塘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池子里看,池水里红红黄黄的锦鲤摆着尾巴在荷叶里穿梭,他看得很认真,闻言只是点头。 茯苓八岁开始习武,那会儿已经开始懂事了,小孩子的游戏和玩意儿甚少接触,他背负仇恨十年之久,又与鲜血和刀刃为伴,行走于江湖之中,非生即死,少有这样贪玩的时候。 颜烛心疼他,于是也蹲下来,问道:“要不要喂点鱼食……” 他还没说完,只见一直不动的茯苓突然伸手,他出手极快,江湖上众多高手都望尘莫及,更别提池中这几条每天混吃等死的鱼。 肥硕的红鲤鱼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茯苓毫无悬念的捞起来,摁在了地上。 颜烛:“……” “我没吃过这种鱼,”茯苓兴奋的看着还在扑腾的红鲤鱼,道:“不过它看起来挺肥的,我们今晚可以尝尝,你府上有葱吗?” 颜烛道:“你想吃鱼的话,我让人再去买……” 茯苓道:“没葱的话,有姜也行。” 颜烛道:“这不是有没有佐料的问题,我是说这个锦鲤并不是……” 茯苓“腾”地站起身,愤愤不平道:“他们怎么能如此对你?你不回来,府上竟连颗葱都没有吗?” 说完,提着刀就要出府。 颜烛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茯苓答道:“我给你砍两截葱回来。” 龙牙刀出鞘,煞气四溢,旁边跟着下人哪儿见过这阵势,这是去砍葱还是砍头?腿一软就跪了一地。 茯苓不明所以:“他们怎么胆子这么小?” 管家摸了一把汗,哆嗦了一下道:“大人,怕死实在是……人之常情。” 颜烛好说歹说,才让茯苓放弃了葱和锦鲤,晚上一起吃了一回鲈鱼羹。 颜烛拿帕子帮茯苓将嘴角的羹汤一点点擦净,道:“倒不是不让你吃,但红鲤鱼只做池中观赏之物,味道并不好。” 别说红锦鲤本来就不好吃,万一茯苓找到了葱,心血来潮想下个厨,那才叫要人命。 茯苓对吃一向不挑,吃饭尤其认真,鱼羹做得味道很好,功里出来厨子手艺自然不用说,他吃了一大碗,撑得有些难受,拉着颜烛去散步。 在院里走着走着,两人又上了房顶。 晚间的风吹得很舒服,茯苓靠在要颜烛身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颜烛问道:“那句诗是怎么来的?” 茯苓没反应过来:“嗯?” 颜烛道:“你写在花草纸上的那句。” “哦,”茯苓恍然,嘿嘿一笑:“我看书看到的,不知道意思对不对。” “你不是夜空里的星,你是晴空里的红日,无人能与你相比。”颜烛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星眸如水一般沉静柔和,他道:“红日一出,当与天齐。” 茯苓弯起眼睛笑了,他摇了摇头,道:“那可不行,我要和你在一起。” 颜烛轻轻的将他被晚风吹起的发丝绕到他而后,凑近落在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颜烛接着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等一切尘埃落定后,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好不好?” 诏书已经拿到,京城布置多年,禁军蓄势待发,不出意外,所有的事情如期进行,颜烛继位,这天下万里江山在握,没有什么再能把他们分开。 颜烛的心悬着,他忐忑的看向茯苓,等他的回答。 茯苓笑着点头:“好啊。” 颜烛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你……不去云游四方了?” “我本来是想去的,”茯苓道,“但是我要是走远了肯定会想你,那就让师父一个人去好了。” 颜烛笑起来,月下君子明明赫赫,照得人移不开眼,仿佛天地之间所有光华都落在了他身上。 月光澄澈如水,茯苓的心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着,沙沙的风声中,他听到颜烛问他:“今日高兴吗?” “高兴,”茯苓点头,眼里闪出点点泪光,“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茯苓想,大概是经历了那重重艰难,老天爷看他太苦,才把这个人送到了他面前。 让他觉得从前的一切都是磨炼、是修行,原来漆黑的夜空上还有一轮皓月,月华如练,照临人间。 然而平静的时光并没持续多久,第二日清晨,宫里传来丧讯,原本病病歪歪还能撑个几日的皇帝,竟然在当天夜里,悄无声息地驾崩了。 宫中大乱,二皇子、四皇子与韩贵妃三人,竟然避开了颜烛的眼线,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西北边境,柔然十六部联合突厥,大军压境。 第74章 宫里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向颜烛磕了个头,“三殿下,宫里没有主事的人,都乱套了,赵公公急着派小的来请您。” 茯苓问道:“宫里就没别的娘娘了?” “这些年韩贵妃宠冠后宫,已经很多年没有新的皇子出生了,后宫里其他妃嫔大多不受宠且位分低,”颜烛道,“请公公稍安勿躁,我马上进宫。” 小太监领命下去了,李忠应声,推门进来。 “让禁军立即封城,把二皇子府封起来,将平日里与二皇子有来往的人全部控制住,马上派人去找二皇子、四皇子还有韩贵妃的下落,能抓活的就抓活的,抓不了活的……”颜烛的语气冷下来,他道:“就地诛杀。” 李忠应道:“属下遵命。” 房内的茯苓听见动静,已经晃晃悠悠的自己爬起来,下了床,只穿一件里衣就要往外室走。 颜烛立刻起身,把他拉回房里,道:“怎么起来了?再睡一会儿……” “还睡啊?我在里面都听见了,出这么大事我哪儿还睡得着?”茯苓揉了揉眼睛,开始穿外袍,“我和你一起进宫。” 颜烛接过替他理好衣襟,道:“好。” 宫里头无人主事,只靠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福安,显然是不够的,宫女和太监惶然不安的来回走动,乱得很。 颜烛坐在大殿中央,道:“把父皇的寝宫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擅闯者死;宫里所有人都留在原位,四处流窜者死;让所有人都逼近了嘴巴,敢透露半分、乱嚼舌根者,死。” 他说话间,为君者气势显露无疑。 颜烛转头,见茯苓脸上有几分愣神,失笑道:“被吓到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阎王啊,”茯苓回回过神,拽了拽了颜烛的衣袖,非常自然的拍马屁道:“我觉得你真是太英明神武了。” 颜烛笑了笑,心里的郁色倒少了几分。 皇帝躺在榻上,已经故去多时了,但是无人敢动他,尸体还保持着原样,手边放着一个檀木盒,盒子倾倒,内里的丹药洒了一地。 老太监赵福安道:“今日陛下迟迟未曾起身,奴婢叫了几声,不见陛下应答,才进去察看,没想到……” 赵福安低着头,浑浊的眼睛里蓄着泪,皇帝小时候还是皇子时,他便一直伺候左右,本以为自己年事以高,不能再多伺候几年了,谁料到皇帝竟先他一步走了。 颜烛的脸色暗沉,他问道:“昨日父皇最后见过什么人?” 老太监赵福安道:“回殿下的话,昨日自殿下后,就没再见什么人了,陛下龙体欠佳,早早就睡下了。” 茯苓问道:“那最后有吃过什么东西吗?” 赵福安略一沉吟道:“晚间韩贵妃派人来送了一回汤。” 颜烛皱眉:“什么汤?拿上来叫太医瞧瞧。” 那汤就放在一旁,还剩小半碗,太医后,仔细地闻了闻,又拿出银针试毒。 颜烛问道:“是什么汤?可有毒?” “无毒,”太医看了一眼颜烛的脸色抹了一把汗,方才道:“是一碗老参汤。” “夏日里喝老参汤,平常人都受不住,何况是父皇?”颜烛怒道,“东西送进去时,你们就不知道查一查是什么吗?” 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立时跪了一地,赵福安道:“韩贵妃送的东西,一向是直接送到御前,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这……” 颜烛以手扶额,他在椅子上坐下,疲惫道:“罢了,知道了,准备下葬吧。” “是。” 皇帝先入棺,却来不及下葬,颜烛拿出诏书,明正言顺的成为了新君,在宰相胡家辅助下,稳住了朝中局面。 颜烛匆匆继位,还来不及进行登基大典,首先就要解决先皇一辈子没遇上的事——西北大军压境。 颜烛身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此刻正端坐在龙椅上,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颜烛看了一眼满朝文武,语气沉下来:“怎么,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人可挂帅西征么?” “陛下,”吏部尚书上前一步,道:“先前重文轻武,朝中文官居多,武将大多镇守边关,一时调动怕是来不及,再者,挂帅之人当对西北有所熟悉,才有退敌的胜算啊。” 户部尚品道:“陈尚书说得对,况且这些国库吃紧,这场仗一定得速战速决,否则粮草和军饷难以支撑。” 颜烛闭了闭眼,问道:“若胡人进攻,西北的边防能抵挡多久?” 胡文佑答道:“半个月,最多不超过二十日。” 颜烛深深地吸一口,深感头疼。 父皇在位的这二十年,国力不进反退,他纵容江湖武林四处敛财,官吏贪污之事屡见不鲜,国库收不上钱来,自然吃紧,宫里的地砖坏了都没钱好好补,更别说加强边防了。 他一继位,柔然十六部的隐患就爆发,这么大个烂摊子,要如何收场? 退了朝,依旧没列出个章程来,颜烛坐在御书房,望着堆积如山的奏章,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茯苓趴在他身上,给他捏了捏肩膀,凑近道:“我去吧。” 颜烛一怔:“什么?” 茯苓走到颜烛面前,认真道:“我去替你平定西北。” 颜烛不假思索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茯苓道,“我熟悉西北,会说胡语,还去过柔然十六部,没有人比我合适了。” “可你没有带兵打过仗,”颜烛摇了摇头,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单打独斗,我不放心。” “可是等胡人打过来就晚了!”茯苓急道,“二皇子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得在京中坐镇,抽不开身,朝上那些文官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动嘴,我不去还有谁能去?” 茯苓缓下语气,道:“颜烛,我说过,我会竭尽所能的帮你,你不信我吗?” 颜烛微微叹气,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担心你。” 茯苓笑道:“不必担心,我一定得胜归来!” 颜烛微微一笑,亲了亲茯苓的额头,眼里带着不舍:“我希望你能平安归来,不要和人硬抗,若实在是不敌就回来,就算蛮人打到京城来……” “他们不会打到京城来的,”茯苓坚定道,“你护着天下,我护着你。” 颜烛深吸一口气,把茯苓拉进怀里,语气发抖:“……好。” 朝堂之上,颜烛坐在龙椅上,朗声道:“朕已经有了决断,任命叶悠为镇西大元帅,即日带五万兵马赴西北抗敌!” 茯苓走到大殿中间,与龙椅上的人对视一眼,接着便恭敬地半跪:“臣遵旨。” 满朝文武没有人听闻过“叶悠”的名号,只见大殿中央的人一身黑衣,身背黑鞘大刀,容貌昳丽,却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随即有人提出异议:“陛下,此人年纪尚轻,此等大任恐怕……” 颜烛还未开口,只听茯苓道:“大殿中一共有十二位武官,我说得对吗?” 兵部尚书道:“此事一查就知,并不稀奇。” “但习武之人却有十五位,是否习武,从身姿举动就能看出来,”茯苓一笑,“想必诸位应当也能看出我习武多年,不如请大殿中所有习武之人一同与我切磋,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资格做元帅。” 兵部尚书道:“一以敌十五,你未免太过自大。” 茯苓笑了笑,看向颜烛:“陛下认为呢?” 颜烛微微一笑:“甚好。” 朝廷里不罚大将,也有武将世家,但朝廷毕竟还算太平,如今二十年未曾打仗,难免安逸些,哪里像江湖处处危机四伏? 茯苓已经将《十二重金刀斩》练得炉火纯青,整个江湖能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边关穿梭于战场之中的大将尚能有一战之力,可京城的守城武官就不够看了。 龙牙刀一出,便透着傲然出世的煞气,其他刀剑与之相比,都如小鱼小虾一般,毫无可比性。 十五人分作好几轮,数次围战皆无果,那柄漆黑的龙牙刀来去自如,却也到点为止,战得十五人心服口服。 颜烛眼中带着笑意,他点点头,问道:“叶悠不仅武功高强,他还精通胡语,熟悉西北地势和柔然十六部的状况,是珍惜大元帅的不二之选,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众人再无半句话可说,纷纷跪下来,齐声道:“陛下圣明。” 颜烛身边的李忠走上钱,将虎符交给茯苓。 茯苓双手郑重接过,单膝跪地:“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第二日,茯苓身披银甲,坐在那匹他从西北一路带回来的黑马上,银甲闪闪发亮,少年的眼中无比坚毅。 身后的大军已经清点完毕,整装待发。 茯苓回头,颜烛站在城楼上看他。 大军在后,漫漫沙场在前,第一次披上戎装的少年元帅回过头,那双澄澈的柳叶眼弯起来,他挥挥手,向城楼上的心上人粲然一笑。 前路漫漫,山河万里,你护着天下,我护着你。 第75章 除去护城军,京郊驻扎的三万兵马,浩浩荡荡的向西而去,沿途调兵五万,一共八万人马。 一出城,便有一人着白衣,执玄铁扇子,带着二百杀手而来。 茯苓抬手,示意副将和后面的大军都停下来,自己则策马上前,他身着银甲,目光炯炯有神,背后的龙牙大刀隐隐透着杀气,军中人识得他身上的血气,又听闻茯苓的江湖名号,心中对这位少年元帅很有几分崇敬之情。 茯苓的腰板笔直,目光如炬,待走近了,才微微躬身,压低声音道:“丁淮,你可算来了,我要装不下去了。” 丁淮一愣,接着微笑道:“这从何说起?” “我又没治过军,现在大军行进,带着往前走还行,等驻扎下来肯定得出问题。” 颜烛把茯苓说得太好,茯苓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武功高强还说得上,精通胡语?茯苓的胡语都是跟谷浑宇速成的,听懂倒是没多大问题,偶尔蹦两句也还行,精通可完全算不上。 至于熟悉西北的地势、了解柔然十六部,那都是相对于朝中那帮没出过京城的武官而言,茯苓带兵去西北,实属无奈之举。 丁淮拱道:“丁某一定全力相助。” 茯苓拍了拍丁淮的肩膀,舒了一口气:“有你这个军师我就放心多了,柳姑娘和小宇在翼山吗?” 丁淮道:“翼山无人坐镇不行,况且此次出征……” “我明白,你是对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还是不来的好,”茯苓点点头,“发财和有钱到哪儿了?” 丁淮答道:“已经带着弯月帮支援的人马,等在前面的驿站了。” “帮我向秋帮主致谢,就说茯苓感念弯月帮相助。”茯苓勒紧缰绳,回头对副将道:“这位丁先生是陛下派来的军师,那一百人是我的亲军,你安排一下。” 副将应道:“是。” 茯苓略一点头,抬手向前,朗声道:“全军听令,继续走!” 来到驿站,张发财和王有钱已经等候多时,两人本以为茯苓已死,此刻再见到茯苓,激动的声音发颤,齐齐地半跪下:“老大!” 茯苓一马,把他们拉起来,笑道:“我们兄弟又要并肩作战了。” 张发财陈恳道:“老大,这次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在所不辞!” 王有钱不住地点头:“没错!” “好,”茯苓翻身上马,“走!” 弯月帮不是大门派,能派一百人已经很仗义了,何况这一百人是经过挑选的,武功都不低,与普通士兵相比,以一敌五不是问题。 锦上添花总是不比雪中送炭可贵,如今危难之时,弯月帮愿意相助,茯苓心里很是感激。 西北边境的敌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攻城,茯苓行军片刻也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炎沙镇,守城的文官许彤带着人在城外迎接。 “恭迎叶元帅。”许彤一见茯苓,发现竟是个危及弱冠的少年,心里凉了半截,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只能恭恭敬敬地招待着,“驿馆已经收拾好了,您看是先接风洗尘,还是……” 茯苓打断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没用的,守城的将领呢?” 许彤忙答道:“段总兵已经带兵去支援烈石镇了,前日胡人突然吹响号角,向烈石城进攻,幸亏段总兵去的及时,才守住了城。” 茯苓缓了口气,道:“那还好,如今的战况呢?” 许彤道:“胡人还在烈石城下,这几日时战时停……” 许彤正说着话,不远处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只听一人大喊:“报——” 那人下马,神色匆忙的跑进来:“太守大人!” “你瞎了,看不见叶元帅?”许彤斥责道,“若是冲撞了元帅,你……” “无妨,”茯苓摆摆手,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半跪在茯苓面前,道:“报告元帅,胡人突然增加了人马,烈石城要……要守不住了!” 许彤大惊:“怎会如此?胡人现有多少兵马?” 士兵答道:“估计有五万!” 许彤急道:“烈石城守军一共只有一万二千人,根本守不住啊!” 茯苓问:“如今西北驻军一共多少人?” 许彤捂住胸口喘气,道:“炎沙镇一万八,烈石城一万二,其他小镇零零散散加起来,一共四万。” “以防不测,其他地方的驻军不能动,我带来了八万人马,随时都可增援,”茯苓道,“慌什么慌?一天到晚就知道慌!” 副将上前道:“元帅,不如我们带着八万人打胡人个痛快!将胡人打退十余里,让他们不敢再来!” 丁淮立刻道:“不可!八万人马倾巢而出,炎沙镇乃是西北重镇,是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万一胡人掉虎离山,岂不危险!” 茯苓略一沉吟,道:“丁淮说得对,守城容易攻城难,发财、有钱立即带三万人马去烈石城增援。” 张发财、王有钱同时应道:“是!” 副将道:“可这二人没有带过兵……” “我知道,你跟着一起去,”茯苓对副将道,“段总兵任西北总兵多年,到了烈石城,事事都先考虑他的意见,你们没来过西北,别自己想到哪儿是哪儿,明白没?” 副将讪讪应道:“是,属下明白了。” 三人往烈石城去了,丁淮和茯苓将带来的人安置好,开始分析西北的地图。 西北多沙漠,自然条件恶劣,能行军通路的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处,若是守好了自然无碍,若是没守住,连反攻都无路可走。 丁淮合扇,点了点中间的位置,道:“炎沙镇太重要了,必须得守住。” 茯苓严肃道:“我明白。” 守住了炎沙镇,就守住了西北的咽喉,胡人无法进入中原,他就守住了颜烛。 胡人善骑射,血鸦飞上天空,极有可能被射杀,所以传信只能靠人,万仇门的杀手轻功很好,传递消息比寻常的骑兵快的多。 好在张王二人与副将支援及时,烈石城暂时无忧。 军中无事,茯苓一个人出去逛,他在炎沙镇上没多少熟悉的地方,这么一逛,就逛到了陈龄的铺子里。 铺子里还和之前差不多,堆满了各色的花草和盆栽,里面有个男人,正弓着身,悉心给一株瘦了吧唧的丑盆栽浇水。 那男人身形瘦削,已经不年轻了,腿上似有残疾,花白的头发倒梳得整齐,与陈龄那一头沾着草的乱发大不相同。 那男人似有所觉,转头一看,就看见了门口的茯苓。 这一看,男人便一下怔住了,眼里闪出点点泪光,他放下手里的木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哑声道:“少主……” 茯苓不明所以,赶紧上前拉他起来:“你干什么?大男人怎么说跪就跪?” 男人眼睛通红,他拉住茯苓的胳膊,道:“少主,是我,我是樊吉啊!” “樊吉?哪个樊吉?”茯苓突然灵光一闪,“你就是那个被谷浑泓抓走的心腹?” “是我,”樊吉跪在地上,向茯苓磕头,“少主,对不起,都是我没用,没守住地图,还让谷浑泓……” 他腿上有残疾,这么一动,衣袖里露出来的肌肤伤痕累累,竟连一块儿好地都没有。 难怪当时谷浑泓对墓里的情况那么熟悉,暗地恐怕不知道用了多少骇人的手段逼供。 茯苓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做得够多了,我爹要是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当日若不是樊吉冒死将叶晟的尸体偷出来,叶晟只能曝尸荒野,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能在墓穴里安然入葬? 提起叶晟,樊吉浑浊的双眼里涌出泪水,他弯着身,开始不住地咳嗽,脊背剧烈地颤抖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陈龄从屋内出来,他头上仍旧乱糟糟的,耳后还别了一枝干花,他将樊吉扶到木凳上坐好,端了碗水过去,熟练的给拍了拍樊吉的背,帮樊吉顺气。 好一会儿,樊吉止住了咳嗽,慢慢地将那碗水喝下去,陈龄才道:“谷浑泓将樊吉囚禁了十八年,当日通天教被攻破,樊吉才趁乱逃出来,身体已经不行了,他原本……与我同岁。” 陈龄今年不过四十有余,还正意气风发,樊吉却已垂垂老矣,与一老翁无异。 茯苓眼中复杂,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向樊吉深深地行了一礼,躬身抱拳道:“这些年辛苦你了,通天教灭了,谷浑泓也死了,江湖上该杀的人我也杀了,大仇已报,放心吧。” 樊吉坐在木凳上,他赶紧站起来,扶住茯苓,道:“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能进入红阳教,得教主信任,樊吉此生无憾。” 茯苓笑了笑,又把樊吉扶到木凳上坐下,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樊吉眼里露出几分追念,他道:“少主容貌与夫人极像,神态、行事与教主当年一般无二。” 茯苓垂眸,他伸手碰了碰脖子上的长命锁,突然想起了那个小木雕,于是问道:“我娘……她可有名姓?” “有的,我曾听教主唤过,”樊吉道,“夫人名叫卓兰。” 世人都只叫她巫女,原来她是有名字的,叫卓兰。 有一个人会叫她的名字,卓兰。 “卓兰……”茯苓喃喃道,他将这个名字牢牢的记在心里。 卓兰,在胡语里,是向阳而生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发出来啦!ヾ(≧∪≦*)ノ〃 今天有点晚呜呜呜…… 第76章 从陈龄的铺子里出来,茯苓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安顿军营这类事有丁淮在,他插不上手,留在驿馆也帮不上忙。 这一路上稍有不服的也被他打服了,烈石城暂时没有异动,现在茯苓顶着个元帅的名头,竟然成了全军最闲的人。 但为了维持元帅的威严,他也不好让属下发现他闲得要死,成天待在驿馆啄花生米,所以还不如出来转转。 胡人尚且没打到炎沙镇,但当地人已经察觉到战火将近,气氛有几分沉重,有些人为趋利避害,收拾东西携家带口的跑了,城中空了不少,炎沙镇的集市不比往常热闹,几个铺子零星的开着,少有生意,很有几分冷清。 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背后有人靠近,茯苓一回头,来人便激动地冲上来把他抱住,开口就嚎道:“茯苓啊,我的好兄弟,原来你没死啊!呜呜呜……” “我是谁,哪儿有那么容易死?”茯苓拍了拍邱毅的后背,发现自己肩头一湿,他赶紧把人拉开,“你控制一下,鼻涕眼泪都要蹭我衣服上了。” 邱毅摸了把眼泪,瞪大眼睛,愤然道:“你不知道我和黄姑娘有多担心你,你现在竟然还嫌弃我的眼泪!” “是我不好,那我现在这不是没事儿吗?”茯苓用看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好在黑衣看不出什么来,“出来就带了这一身衣服裳,脏了没得换。” 邱毅接过尔绵多嘉递过来的手绢,抹鼻涕擦眼泪,嘴里仍喋喋不休:“你当时真是吓死我了,我看着你从山崖上跳下去,我……” 说到这里,邱毅低下头,声音忍不住发抖:“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别自责,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之前早就说过了……”茯苓笑了笑,道:“而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尔绵多嘉眼圈泛红,点点头,哽咽着道:“恩人没事就好。” 茯苓弯起眼睛笑了,三人进了一家酒楼,坐下点了几个菜,茯苓边吃花生米边问道:“你们怎么回西北了?不是在江南吗?” 邱毅情绪稳定下来,他吸了吸鼻子,道:“这不是胡人要打过来了么?以后可能都回不来了,我就带黄姑娘再回来看看。” 茯苓道:“怎么回不来?胡人还没打过来啊,朝廷已经派兵过来抗敌了。” “朝廷派的兵能有多大用?”邱毅凑近,胳膊环住茯苓的脖子,压低声音道:“我听说朝廷派来的那个姓叶的元帅还没即冠,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就没打过仗,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来西北送命呢,指望他能打退胡人的铁骑?” 茯苓:“……” 邱毅接着道:“趁现在胡人还没打过来,你赶紧跟我们一起逃命吧。” 茯苓沉默了一下,道:“……我走不了。” 邱毅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茯苓道:“因为我就是……” “元帅!”一名身着盔甲的小士兵向茯苓快步跑过来,抱拳行了个礼,道:“可算找到您了,军师说让您赶快回去,有要事商议。” 茯苓点点头,对目瞪口呆的邱毅道:“我就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白脸元帅,姓叶名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邱毅:“……没有。” 想了想,邱毅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刚刚那都是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啊。” 茯苓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我记忆超群,而且小肚鸡肠,天下第一记仇。” 邱毅:“……” 邱毅和尔绵多嘉跟着茯苓回到了驿馆,茯苓和邱毅进入内厅,尔绵多嘉则主动留在外间喝茶。 茯苓一进门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丁淮正拿着扇子看地图,他点了点图上烈石城的地方,“方才烈石城传来消息,胡人又加了一万兵马。” 茯苓微微蹙眉:“奇怪。” 邱毅不明所以的问道:“哪里奇怪?” “胡人为何如此执着于烈石城?”茯苓道,“烈石城地方不大,又没什么特产,一没粮食二没钱,胡人图什么?图它穷,还是图它沙子多?” 丁淮点点头,道:“就算胡人不从南边打下烈石城,也可以从西边直接打炎沙,换言之,就算打下了烈石城,要进军中原,也还得自西北而上打炎沙镇。” 邱毅道:“那打烈石城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丁淮沉吟片刻,道:“也不全是,打下了烈石城,可以截住其他地方来增援炎沙镇的路。” 茯苓道:“烈石城不能丢,一寸地也不能让胡人占!” 颜烛把虎符和兵权交给他,他就要替颜烛把这里守住。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茯苓沉思片刻,微微皱眉道:“胡人到底有多少兵马?烈石城下竟能列兵六万?这么多马还没把草原啃秃?” 丁淮摇头:“柔然十六部最多有三万人,骑兵不像步兵,消耗大,用来攻城很不合算。” “剩下三万都是突厥?”茯苓道,“突厥离这里还挺远吧?粮草跟得上吗?” 丁淮一下便明白过来了,他问道:“你怀疑战报有误?” 茯苓点头:“沙漠风尘大,跑起来阵势是挺吓人,可不一定就真有这么多人,胡人再不通文礼,总还知道些打仗的兵法吧?碰到个烈石城就打算死磕到底,说不过去。” 丁淮点头:“可需要增援?” “先派人去查查胡人到底多少兵马,让万仇门的杀手去,睁大眼睛数清楚,别跟我扯什么大概估计的,”茯苓道,“加固炎沙的城防,烈石城没有新消息之前,暂时不增援,真有六万人攻城,四万人也守得住。” 万仇门派了几个身手极好的杀手去了,当日晚上,这几名杀手就赶了回来,不出所料,烈石城的胡人确实是虚张声势,实际攻城的不到两万人。 几人还没来得松气,一名小将从脚步急促的从门外进来:“报——” 茯苓眉心一跳:“怎么了?” 这小将是炎沙镇的守军,段总兵的属下,他答道:“报告元帅,城外有大批胡人的兵马自西而来!” 茯苓问道:“可看清楚了?有多少人马?” “五万步兵,三万铁骑,”小将道:“一共八万人!” 茯苓问道:“为首的可是纥奚成?” “不是,为首的人面目凶狠、垂眼鹰鼻,佩刀,但不是纥奚成,面生的很,属下在西北十载,未曾见过此人。” 茯苓拔出龙牙刀,道:“管他是谁,全军听令,随我迎敌!” 号角声划过漆黑的夜空,回荡在大漠的沙丘之上,烽火台燃起狼烟,灰土城墙上火光点点,罡风吹动着旗帜。 果然不出茯苓所料,炎沙镇陈兵六万,不过是个幌子,旨在分散他们的兵力,茯苓站在城墙上,对身边的士兵道:“马上派人去烈石城,叫发财和有钱带两万兵马回来。” “是!”士兵站直身,又问:“那副将呢?” 茯苓想了想,道:“副将留在那里。” 那副将也是第一次来西北,之前在朝廷熬了十几年的资历,唯一的功勋就是捣毁了个几个土匪窝,没真上过战场,实则还不如张发财和王有钱,武官的勇猛和谋略没看出多少,但文官的迂腐却有好几分。 不过当时颜烛把他派给茯苓,就是因为他资历深,能压得住下面的兵,而且没什么主见,不会瞎指挥。 把副将留在烈石城,不指望他做什么,但有段总兵坐镇,应当是安全的,副将好歹是朝廷命官,资历又老,在朝中影响不小,要真出了什么事,茯苓和西北的地方官都不好交代。 再则,烈石城撤兵两万,副将作为朝廷命官留守,也能稳住人心。 许彤在西北为官好些年,以为此生要在此养老了,谁料竟碰上了战事,他吓得腿肚子打哆嗦,但还是跟着茯苓上了城楼,城下黑压压的一片,许彤心里发慌:“元帅,八、八万大军,城中只有五万兵马,这……” “几斤几两算得清清楚楚,非得看秤杆子压平是不是?你买萝卜还是打仗呢?”茯苓骂道,“这他妈城墙纸糊的啊?又没让五万下去跟那八万打,你别给我动摇军心!” 许彤被他的气势吓到,抹了把汗,唯唯诺诺道:“是、是……” 后面上来的邱毅道:“慌什么慌?一天到晚就知道慌!” 许彤差点掉眼泪:“我不慌、不慌……” “邱毅,”茯苓转头问道,“你怎么上来了?不是打算带着黄姑娘回江南吗?” 邱毅道:“你都当元帅了,我还走什么走,当然留下来跟你一起冲锋陷阵、并肩作战啊!” 茯苓不赞成的摇头:“这是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事……”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道理我还是懂的,”邱毅正色道,“万一胡人真打去了中原,就他们那个把人当奴隶的习俗,哪里能有好日子过?还不如在沙场上痛快打一场呢!” “说得好!”茯苓拍了拍邱毅的肩,他此时一身银甲,眼神坚定,龙牙刀在夜色中闪着雪一样清冷的光,“上滚石、燃火把!区区胡人,不值一提,只要我在,他们休想踏入城池半步。” 他绝不会辜负颜烛的期望,也绝不会让颜烛做亡国之君。 颜烛要做历代称颂的明君,要名垂青史、千古留名。 这一仗,茯苓不能输。 第77章 黑夜之中,风声朔朔,滚石自城墙而落,刀剑之声不绝于耳,火光肆虐,将大漠沉寂的长夜点亮。 一夜鏖战之后,天边泛起鱼白肚,黑夜终于迎来黎明,茯苓那一身银甲上都是血,血迹或深或浅,他一夜未眠,满脸都是灰,唯有那一双眸子和手中的龙牙刀,依旧干净清亮。 胡人苦战一夜,仍未破开城门,这会儿攻势稍弱,茯苓抬起头,此时霞光万道的天空,旭日东升,沙漠一半迎来光明明、一半依旧笼罩在黑暗之中。 攻城的都是步兵,胡人的铁骑在后方修整一夜,此时正蓄势待发。 “我军死伤共一千二百三十四人,胡人估计在两千六百,”丁淮一身白衣也沾满了血污,他走近对茯苓道:“等日头完全上来了,还会有一场苦战,战况与我们而言……很是不利。” 五万对八万,不仅是人数不对等,昨夜里那一战,他们清清楚楚的意识到,更不对等的,还有战力。 本就水土不服的中原军,不像柔然十六部和突厥,生来便在马背上驰骋,况且茯苓这支军队生于太平之时,除去京郊的驻军,剩下的都是沿路各处拼凑的,没上过真战场,与新兵有什么区别? 丁淮的折扇上已经看不出原貌,赫然成了一把血扇,他苦笑着摇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中原过了二十年的安逸日子,已经忘了先皇当年也曾铁骑踏遍西北,黄沙百战,金甲生辉,城池固若金汤,无人胆敢来犯。 如今却只剩半截丰碑,被黄沙掩埋。 “难胜也要胜,我不仅要让他们入不了城,我还要打得他们再也不敢进犯!”茯苓神色坚定道,“发财和有钱到了没有?” 丁淮道:“已经从城后进来了。” 茯苓点头,城下胡人散开,开始后退,准备息战了。 丁淮道:“他们很快便会再卷土重来。” 邱毅拿了一馒头,塞到茯苓手里,问道:“多快?” 茯苓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眉头紧锁:“不出半个时辰……后面的骑兵根本没散。” “我们骑兵有多少人?”邱毅看向许彤,有些不能理解,问道:“许太守,胡人没打进来,你这腿都抖了一夜了吧?” 许彤担惊受怕了一夜,说话还有点哆嗦:“如今城中兵马共计七万一千二百六十三,骑兵只有……不到三万。” 茯苓问道:“不到三万,到底多少?” 许彤抹了一把汗,吞吞吐吐道:“一万八……” “我带过来的骑兵就有一万五,西北十六城,骑兵才凑了三千?”茯苓猛地抬起头,差点被剩下那半口馒头噎死,“朝廷要是没派人来,你们是不是都打算投降了?” 许彤慌忙摇头:“不、不是,实在是骑兵消耗太大,这么多年又一直太平,守城防卫难免有些许松懈……” 邱毅破口大骂:“这他妈叫'些许'松懈?” “行了,现在立刻去城中找马匹,胖的瘦的矮的只要是马都行,”茯苓想了想,妥协道:“除了马之外,驴、骡子、骆驼、牛羊猪,能骑的都赶过来,再不济,让后面的步兵垫麻袋踩凳子,站的跟骑兵一般高,总之一个时辰后迎敌,咱们的骑兵看着不能比胡人少!” 许彤一惊,道:“元帅,这、这能行吗?这要开城门迎敌,万一……” “什么万一?没有万一,”茯苓道,“粮草在江南被截住了,二皇子这是打算通敌叛国,联合胡人给我们使绊子,别的不说,就说你这炎沙镇够七万人吃几天?恐怕没等胡人打进来,我们就先饿死了!” 西北粮食产量本就不多,遇上旱灾甚至颗粒无收,这一仗打得猝不及防,那点存粮一旦耗尽,他们就只能就着沙子喝西北风了。 丁淮点点头:“不错,倒不如趁现在还未有败绩,士气高涨,一股作气将胡人击退。” 许彤一边用袖子擦汗,一边答道:“是,元帅和军师说得对……” 茯苓见不得他那要死不活的模样,斥道:“那还不赶紧去办?再擦汗老子让你擦血!” “是!”许彤吓得脚不点地的跑了。 胡人似在观望,向后了半里,没了动静。 一个时辰后,炎沙镇城门大开,一人身着银甲,后背大刀,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冲了出来,他身后紧跟着四人,一人佩双刀,一人执折扇,剩下胖瘦二人分别佩大刀和长鞭。 城墙战鼓声如闷雷,他们身后跟着千军万马,足下扬起滚滚黄沙,声势浩大,一时只能在风沙中看见前面气势汹汹的骑兵,等完全看清,城下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 胡人见状,也纷纷佩刀上马,布兵列阵,与之对峙。 最前面着银甲的人正是茯苓,盔甲下的那张脸极美,柳叶眼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茯苓勒住缰绳,黑马嘶鸣一声,在阵前站定,他盯着对面那一身黑衣劲装的人看了片刻,目光落到那人腰间佩刀上。 “我还以为是谁呢,薛谷主,好久不见,”茯苓轻笑一声,道:“不,应该是郁久闾氏。” 黑衣人扯下面巾,垂眼鹰鼻,眼神阴鸷,正是薛承昱。 薛承昱稍显意外:“没想到茯少侠能认出我。” “你我认不出,”茯苓指了指薛承昱的佩刀,道:“你这把破刀我倒认得,你好歹也是柔然可汗的后代,如何穷得连把刀都换不起?” 薛承昱冷笑道:“若是三年前我杀了你,这刀就能换了。” 茯苓也笑道:“若是三年前我杀了你,你今日可就不能在这儿找死了。” “谁找死还不一定呢。” “六王子,他们的骑兵竟有四万人!”薛承昱后面的纥奚成上前,压低声音劝道:“突厥人不肯完全尽心,柔然的儿郎苦战一夜,死伤惨重,今日的战况于我们不利,不如再等等……”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薛承昱骑着马冲到阵前,“我不能再等了,今日我便先杀了他们的元帅,敌军自然不攻自破!” 茯苓见薛承昱奔来,立即提刀迎上去。 这是两人在翼山之后,第二次交手,几招下来,茯苓很快便发现了不同,他道:“你练了《红阳无极功》?” 薛承昱点头,眼中尽是得意之色,道:“中原武林来围剿通天教,却让我捡了个便宜,这是真正的《红阳无极功》,可不是谷浑泓编的那劳什子邪功,你今日必死无疑。” 茯苓眼中一亮,他不急反笑:“真正的《红阳无极功》?你没有最后一章吧?” 薛承昱反问:“你怎知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因为最后一章在我这里,我已经将它烧成灰了。”茯苓大笑一声,道:“真是天助我也,你今日死定了!” 《红阳无极功》极易反噬,叶晟当年将三章全部练完,尚且未能练成,薛承昱没有最后一章,必遭反噬! 薛承昱提刀劈来:“少嘴硬!” “不信?”茯苓立即出刀抵挡:“试试便知!” 薛承昱冷笑,将内力都注入刀刃,那带着缺口的刀面,仿佛千斤之重,全部压在茯苓的龙牙刀上。 茯苓咬牙,与他内力相抗,面上仍旧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薛承昱微微迷眼,那双细长的眸子里尽是阴沉,他运转周身内力,决心定要将茯苓命丧于此! 然而渐渐地他察觉不对劲,内力仿佛出了个漏洞,竟源源不断地开始消散! 薛承昱赶紧屏气静神,然而无济于事,他的双手连同刀刃都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 茯苓脸上的笑容加深,手上猛然发力,薛承昱被内力震开,这一震,竟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再也提不上半分内力,一口血喷了出来。 茯苓下马,提着刀走近:“《红阳无极功》极易反噬,你只练了前两章,定然会遭到反噬,活该!” 薛承昱不死心的撑起半边身子,向去捡摔在一边的刀。 “死心吧,你已经武功尽失了,你拿刀只能抹脖子,”茯苓一脚把那把佩刀踢开,“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之前在京城,二皇子屏风后面藏的人就是你吧?” 薛承昱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会把计划告诉你么?就算我复不了国,你也休想好过!” “我问你计划了吗?不过就是你和二皇子里应外合,你帮他拖住我,转移颜烛的注意力,他登上皇位,替你复国,”茯苓道,“这很难猜吗?用膝盖也能想到吧?” 薛承昱咳了一口血,道:“你是巫女的儿子,却背叛柔然,帮汉人打仗,你不得好死!” “红阳教当年被围攻,可没见柔然十六部来救我娘,我帮汉人怎么了?柔然根本不把奴隶和外族当人,灭了又如何?”茯苓的龙牙刀此时已经到了薛承昱的头顶,“我得不得好死就不劳你费心了,反正你今日得先死。” 纥奚成骑马奔来,喊道:“六王子!” “别过来!”茯苓抬起龙牙刀,以刀抵住薛承昱的胸口,用胡语道:“否则我不仅杀了他,我还要身后这四万铁骑踏平柔然十六部!” 纥奚成面色迟疑,他不忍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薛承昱,几番犹豫后,还是勒住了缰绳,没再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的黑衣人就是薛承昱哦! 评论区【命犯瓶邪】小可爱猜对啦!小红包一个!O(≧▽≦)O 第78章 “等一下!” 茯苓手中龙牙刀一顿,他回过头看向城楼上的许彤,耐着性子问:“许太守,又怎么了?” “元帅,”许彤趴在城楼上喊道,“柔然的六王子是胡人大军的首领,应当作为战俘带回京城,由大理寺审理之后,交由陛下亲自发落……” “麻烦,”茯苓的刀移回薛承昱的胸口,“回京城山高路远,二十年前柔然覆灭他都能跑掉,路上又跑了怎么办?不如当下就杀了,免得夜长梦多。” “但这不合规矩呀!”许彤大喊道:“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若是陛下怪罪,我顶着!”茯苓道,“今日我就要杀了他!” 话音刚落,龙牙刀便没入薛承昱胸口,柔然大军一阵臊动,纥奚成斥了一声,很快就静了下来。 茯苓重新上马,用胡语道:“我是巫女卓兰的儿子,六王子德行有失,想让柔然的儿郎送死,不再受神庇护,我已经代替神惩罚了他!” 茯苓四下看了看,翻身下马,运起轻功,几步便等上一个土丘,此时正值正午,茯苓站在土丘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大漠中的圆日从他身后射出万丈光芒,映照着那张无暇的脸,为他的银甲镀上一层金光,刹那间,竟恍如天神降世。 “毡帷望风举,穹庐向日开,”茯苓举起龙牙刀,神色肃穆道:“尔等立刻投降,我以巫女之子的身份,求得天神庇护,只要我在,柔然十六部定能安然无恙!” 柔然对自然和旭日的崇拜,已经延续了上百年,骨血里与生俱来的信仰,让他们在一刻虔诚地注视着茯苓。 纥奚成最先跪下来,道:“天神在上,吾等愿遵从圣子指引。” 纥奚成明白,柔然大势已去,无论茯苓是不是真的能通神,此时休战都最好不过。 草原狼的辉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柔然十六部,只想延续这二十年平静的生活。 后面数万柔然部众,连同信仰相似的突厥军都齐齐地跪下来:“天神在上,吾等愿遵从圣子指引!” 茯苓微微颔首:“那就此休战,柔然十六部退居一百里,突厥原路返回,永不得入境半步。” “此后一切都以我朝天子为尊,听从朝廷安排,如有违者——”茯苓停顿了一下,骤然俯身,将龙牙刀插入土丘之上,碎石顺着坡面滑下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亲自率军,踏平大漠草原,天神下罚,永世不可超生!” “是!” 战鼓再次响起,柔然军连同突厥军散去,待到胡人大军完全消失在沙丘的另一头,茯苓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吩咐城下撤军。 邱毅兴高采烈地凑过来,笑嘻嘻的问道:“要是让胡人知道,你让步兵在后面踩麻袋装骑兵骗他们,会不会气死啊?” “还好炎沙镇在坡上,胡人在坡下看不见,”茯苓晃了晃手里的刀,笑道:“这叫什么来着?” 丁淮摇着手中的折扇,脸上也带了笑意“兵不厌诈。” “对,兵不厌诈,”茯苓点点头,“幸亏没打起来,我哪儿会打仗啊?” 许彤一介文官指望不上,张发财、王有钱混江湖的,邱毅就更不用说了,书都没读过几本,剩下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丁淮,纸上谈兵不靠谱。 “让柔然和突厥派人过来签休战约,在边界驻军,”茯苓道,“虽说他们不太可能反悔,总还是以防万一的。” 丁淮道:“那不如设个暂时管理柔然十六部的都护府,派人管理柔然的事务。” 茯苓略一思索,点点头:“行。” 许彤劝道:“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先上折子请示朝廷的意见,怎么也得先让陛下知晓,再做决定……” “一来一回太费时间,来不及,先就这么着,把西北的情况稳定下来,”茯苓道,“之后颜烛再调整,我们现在得赶紧回京城。” 二皇子不知所踪,估计是趁茯苓带兵去西北,预备着要造反呢,茯苓得赶紧赶回去。 许彤一愣:“颜烛是哪位大人?” “行了,就这样吧,”茯苓道,“吩咐下去,西北边防都交由段总兵管,轻骑随我速速返回京城,剩下的大军在后面,尽快跟上。” 许彤:“……” 见茯苓就要走,许彤又问道:“新设都护府需要文官处理公文,熟悉西北事务的,若是元帅定了人选,属下好着人安排……” 人选?茯苓才来西北几天,连段总兵都没见过,他能认得几个文官? 但是下属既然问到了,他作为大元帅,当然得给个回应,茯苓想了想,道:“你说得有道理,得派个对西北事务熟悉的官员,还得见过大场面……” 许彤点头:“元帅思虑周全,下官已经拟了几个合适的人,您看……” 他还没把折子拿出来,就听茯苓道:“那就你吧。” “啊?”许彤一愣,赶紧摆手,“下官恐怕不能胜任,这……” 茯苓拍板道:“就许大人吧,许大人在西北当了这么多年太守,想必对西北事务最熟悉,昨晚与我一同应战,见过大场面,也算临危不惧,我看你就很合适。” 临危不惧?许彤苦笑,他昨晚腿抖得跟抽筋似的,胡人打过来的时候还差点当场飙泪,要不是怕茯苓拿刀砍他,他根本不想上城楼,哪里临危不惧了? 许彤为难道:“下官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万一胡人……” 茯苓拍了拍许彤的肩膀,道:“放心吧,不用你上阵杀敌,有段总兵呢,你处理文书就行。” 许彤急道:“下官的意思是……” “行了,”茯苓一挥手,对丁淮几人道:“收拾收拾,咱们班师回朝了!” “元帅!”许彤欲哭无泪,“下官的意思是,下官没有武功,没办法自保啊!” 但茯苓已经上了马,一溜烟儿便没了影,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待西北安排妥当,茯苓立即带人回中原。 此时失踪多日的二皇子已经到了江南,暗中陈兵三万,蓄势待发。 。 槐山派—— “大哥,此事渊儿已经筹划多年,成败在此一举了,还望大哥能助渊儿一臂之力。” 韩斌看向妹妹,眼中带着几分犹豫:“可一旦槐山派帮了渊儿,就是明明晃晃的参与了夺嫡,江湖一向不插手朝堂,武林中人不会答应的。” “那又如何?”韩贵妃抚了抚头上的云鬓珠钗,柔柔地笑了:“待渊儿继了位,槐山派有从龙之功,兄长又是渊儿的亲舅舅,渊儿定会大力扶持槐山派,让槐山派成为天下第一大门派。” 韩斌面上有几分松动,韩贵妃赶紧接着道:“二哥被茯苓所杀,杀了颜烛,无人护着茯苓,渊儿下旨全天下通缉他,还怕不能抓住他为二哥报仇?” 韩斌极其护短,韩元光的死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槐山派这么多年一直在霍山派之下,他心中不满已久,何况他帮的是亲妹妹和亲外甥,这么一想,他便不再犹豫,道:“好,我和槐山派的弟子,随你们一起入京。” 韩贵妃笑道:“大哥放心,渊儿这孩子,一向尊敬舅舅,大事之后,定然不会辜负你对他的期望……” “爹!姑母!”房门被人推开,韩月琴站在门外,红着眼道:“你们不能杀颜烛!” 韩斌皱眉道:“琴儿,你怎么进来了?” “当然要杀他,不杀他你表兄怎么继位?”韩贵妃微笑道:“琴儿来得正好,日后你表兄当了皇帝,把你许给他做皇后可好?” “我不做他的皇后,”韩月琴道,“你们能不能不要杀我师兄?” “你现在年纪还小,以后自然就明白了,”韩贵妃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那可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哪个女子不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韩贵妃追逐一生,势必要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入宫这么多年,她虽然成了尊贵的贵妃,但到底还是个妾,没能做成皇后,如今她的儿子要做皇帝,她定要做成太后。 韩月琴恳求道:“姑母,槐山派帮表兄夺位,事成之后,你们留我师兄一条命行吗?” “你和三皇子是同门,你心性良善不愿看他死,姑母能理解,”韩贵妃的语气极淡,“但颜烛必须死,否则后患无穷。” 韩月琴急道:“姑母!” 韩斌斥责道:“琴儿,不要无理取闹!” 韩月琴忍住泪水,看了两人一眼,咬咬牙,不再说话,关上门走了。 她根本不喜欢颜蛟,也不想嫁给颜蛟做皇后,颜蛟心胸狭隘,行事阴毒,哪里比得上颜烛半分? 她就算不能阻止颜蛟当皇帝,也要想办法让颜烛活下来! 韩月琴回到房中,来过踱步,最后横下心,写了一封信送往霍山,她知道颜烛把大军派往了西北,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霍山,让霍山派拦住槐山派,为大军回程支援争取时间。 此时茯苓带着轻骑,正快马加鞭的会中原,途中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 字迹如铁画银钩,甚是好看,前面交代了京中诸事,零零总总着了好几页纸,最后一张纸,却只写了一小段话,寥寥数语,把茯苓这些天压在心里的思念一下全勾了出来。 只见那纸上写道:军中捷报皆可喜,然不及故人无恙最慰吾心,回程山高路远,日思夜暮盼君归矣。 可能怕茯苓看不懂,最后还加了一句:想你了,快回来。 第79章 “韩掌门,江湖不插手朝堂,这是历来的规矩,”常如松执剑,负手站在槐山派众人前,“韩掌门为何一意孤行?” 韩斌冷笑道:“既然常掌门知道江湖不插手朝堂,为何收三皇子颜光曜为徒?” 常如松道:“一则,颜烛确为可造之材,二则,先是令妹嫁入皇家,我此举为求平衡罢了。” “平衡?”韩斌笑了一声,道:“你我为同辈,这辈子也经历过不少事了,江湖与朝堂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 常如松淡淡道:“事在人为。” “你根本就是因为私心,才偏帮你徒弟,何必扯些冠冕堂皇的由头?”韩斌抽出腰间佩剑,道:“我们本也没有什么不同,你为你徒弟争位,我为自家外甥谋前途,不过我倒想问问常掌门,是如何提前预知槐山派的计划,特意在此阻拦?” 韩斌身后的韩月琴目光躲闪,她后退半步默不作声的低下头。 常如松目不斜视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颜烛是嫡子,又有遗诏,继承皇位名正言顺,二皇子所作所为与谋反无异,槐山派历来自诩名门正派,为何非要背上这叛军的骂名?” 韩斌冷冷道:“是不是叛军,那得看结果如何,若二皇子继位,史书上霍山派才是叛军,槐山派就是名留青史的功臣!” “也罢,”常如松垂眸,将佩剑缓缓抽出,道:“霍山派与槐山派暗地里较劲了几十年,今日也是该分个高低了。” 他接任霍山派至今,已二十年有余,这二十年里,他处处与人和善,谨遵师父教诲,凡是多考虑、多周旋,化干戈为玉帛,维护武林的平静。 然而师父所赠的这把剑却甚少出鞘。 少年的那点侠气消磨殆尽,剑客连剑都不敢拔,还配称作剑客? 武林中没有争锋和对决,如何叫做江湖? 常如松端详着手里的佩剑,寒光凛凛,古朴之中仍带锐气。 利剑光耿耿,佩之使我无邪心。(注) 剑在身侧,常如松看向对面的人。 剑刃在手,当斩断三千浮云,破开青天万里。 “多亏霍山派拦住了槐山派,我们才能一路顺畅的赶往京城。”邱毅看了一眼茯苓的脸色,问道:“怎么了?这都快到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二皇子已经到京城了,不知道禁军能挡多久,”茯苓把手中的花草纸递给他看,翻身上马,道:“事不宜迟,拔营出发!” 一万骑兵带着沙漠的血气,一路气势汹汹,将城外的颜蛟和江南军围住。 茯苓骑马走在大军之前,银甲上沾了沙尘,给那张满是少年气的脸上添了几分坚毅,他抬头,望着城楼上的人粲然一笑。 颜烛也身着甲胄,身后斗篷随风而动,即使兵临城下,他依旧泰然自若,不见半点惶恐不安,随即带着笑意看向城下的人。 多日未见,心中有万千情绪要诉,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 茯苓回神,看向颜蛟,道:“二皇子,你这江南私兵米吃得太多,不禁打,光攻城就折损了不少,我劝你赶紧束手就擒,免得最后被人按在地上打,太不光彩,丢你们皇家的脸。” 攻城几日未有成效,二皇子眼带憔悴,灰头土脸,很有几分狼狈,他冷笑道:“事已至此,何须多言?就算我束手就擒,你们能放过我?” “二皇子怎么会这样想?”茯苓道,“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你了,但走时可以体面些,毕竟你好歹也算个皇子。” 二皇子望着那一万骑兵,沉默片刻,突然温和一笑:“茯门主,我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帮颜烛?他给你的我哪一样不能给你?权力、名声、财富,你想要什么?” 茯苓:“……” 茯苓简直无言以对,二皇子这是见打不过,打算来给他洗脑,然后劝他倒戈吗? 二皇子见茯苓不说话,接着道:“你想称霸武林,还是名冠天下?茯门主只管开口,我必当信守承诺,你喜欢谁都行,今后茯门主权势滔天,想要什么人要不到?” 茯苓也跟着笑起来,他问道:“二殿下,这和你之前给我画的那个饼,有什么区别吗?” 二皇子微微皱眉,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虽然不算什么君子,可也没那么狭隘,如今放眼江湖武林,刀法我认第二,敢认第一?权势于我无用,钱我也不缺,你问我想要什么?”茯苓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楼上的人,道:“我现在就想你赶紧滚开,举双手投降,我好去见我的心上人。” 二皇子道:“茯门主心怀大志,是我狭隘了,这天下弊病你我有目共睹,若我为继位,我必将尽我所能,让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茯苓闻言,冷笑一声,道:“就凭你?你以为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无辜?我让颜烛处置你,那也是全看在颜烛的份上儿,给皇家留点面子。” 黑马上前两步,茯苓手里提着龙牙刀,眼神冰冷:“否则我早就杀你了,江南毒蝎之事你难辞其咎,多少百姓毒发身亡?你和薛承昱勾结,让西北战火纷飞,又有多少人无辜丧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狠毒的心肠,怎么可能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君主?” 二皇子狡辩道:“这些事都只是过往旧事罢了,往后我必定……” “必定如何?颜蛟,你根本不配,”茯苓冷冷道,“蛟不过是河沟里的水蛇,唯有烛龙才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真龙。” 说罢,茯苓就要策马上前。 “慢着!”,二皇子急道:“茯门主,你可听过'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你就这么肯定你是对的么?” “你没完没了了是吧?你以为你拖这一时半刻槐山派会来?”茯苓面上不耐,身体微微向后仰,压低声音问邱毅:“他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邱毅小声道:“你问我?我书都没读过几本,我怎么知道?” 茯苓又看向张发财和王有钱,那两人齐齐摇头。 唯一有文化的丁淮带着步兵在后,还未到,除了茯苓这个半桶水之外,其他人也就比文盲好一些。 但听不懂又如何?听不懂也不能输了气势! “说的什么玩意儿没听懂,“茯苓坐直身,大刀一挥:“全军听令,随我杀尽叛贼,保护陛下!” 楼上的颜烛眼带笑意,望着茯苓略一点头,对李忠道:“击战鼓,开城门,让禁军与叶元帅里应外合,剿灭叛军!” 李忠道:“是!” 说罢,颜烛转身走向台阶,他身边的胡文佑赶紧劝道:“陛下,下面战局混乱,刀剑无眼,您还是留在城楼上吧,万一龙体有恙……” “无妨,”颜烛微微一笑,手执昆吾剑,道:“朕当与众将士并肩作战。” 战鼓声声如雷鸣,城外铁骑将二皇子和江南军围住,城门打开,城内禁军冲入战局。 “茯苓!” 茯苓回头,方才元帅的威严一下就没了,他像个孩童一般,见到了心爱之物,高兴地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向颜烛招手。 “小心!” 茯苓稍一侧身,便将偷袭的人一刀斩至马下。 “颜烛!” 外面占据混乱,两人隔着一段路,四处都是士兵互相厮杀,一时无法靠近。 颜烛道:“江南也是我朝国土,江南人自然也是朕的子民,投降不杀!” 这群江南私军与死士不同,很多人都是逼不得已,为了养家糊口,这才愿意出来给人卖命,之前二皇子还有可能当皇帝,如今茯苓带着骑兵赶到,傻子也能看出局势不对。 一支军队一旦失了斗志,胜负便已定。 战鼓、战旗,火光漫天,在刀剑相交的击杀中,这场夺嫡之争,终于在二皇子被生擒之后,落下了帷幕。 天幕之上,阴沉的乌云被撕开一道裂缝,耀眼的阳光照下来,照在城楼上的瞭望台城楼,将城下的士兵、草木、砖瓦,目所能及的一切,都圈入日光之中。 拂去这几日的火尘,颜烛和茯苓并肩照在城楼上,一人提刀,一人执剑。 颜烛伸手,与茯苓十指相扣,两人面对面,在对方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相视一笑后,同时望向城下。 丁淮已经带后面的大军赶到,他看了一眼城上的人,微微一笑,下马后,恭敬地跪下叩首:“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下数万将士纷纷跪下,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茯苓轻轻地松开颜烛的手,手中龙牙刀回鞘,也跪下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烛把他扶起来,依旧拉着他,走到城墙边,道:“平身。” 颜烛的声音带着内力,清楚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今后,朕定当竭尽全力,让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城下众人齐声回道:“我等必将誓死追随陛下。” “我知道这个,”茯苓笑道,“这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对,”颜烛点点头,他牵着茯苓的手,望着那双澄澈的柳叶眼,眉间笑意温柔似水,“从今往后,你是大元帅、大功臣,是天下第一刀客,也是第一侠士,你我的名姓会一起留在史书之上,这天下再无人会诋毁你,我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天光太盛,茯苓的眼睛有点红,但眼中尽是笑意,他用力的点点头:“好。”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注)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此时乌云尽散,正是万里晴空,千山万水都映入眼底。 这天下,终于破开云雾,迎来万丈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有结束哦!ヾ(≧∪≦*)ノ〃 利剑光耿耿,佩之使我无邪心。——韩愈《利剑》 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王孙满对楚子》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释心月《示圆阇梨偈》 补充: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五灯会元》 第80章 “陛下,槐山派掌门韩斌求见。” 寝殿里,颜烛刚把茯苓抱起来,两人还没亲上,李忠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又不能装作听不见,两人只好停下来。 颜烛微微蹙眉,把茯苓放下来,吩咐道:“让他先等着。” 茯苓不太高兴的瘪嘴:“来得可真快。” “无妨,”颜烛安慰道,“我们先把事处理了,以后时间长着呢。” 茯苓点点头:“好吧,反正看他倒霉也挺有意思的。” 二皇子被擒,这下槐山派真成了叛军,之前又出了韩元光的事,槐山派的名声可谓一落千丈。 韩斌面容有几分疲态,他旁边还带着双眼通红的韩月琴。 茯苓道:“韩掌门,皇上没治你们槐山派叛乱的罪,你们这是上赶着来自首了?” 韩斌看了茯苓一眼,竟然什么也没反驳,他淡淡道:“陛下要如何才肯放渊儿一条性命?” 茯苓嗤笑一声,道:“陛下如何能放?你老糊涂了吧?” 韩月琴怒目而视:“我爹没和你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师妹,”颜烛开口道,“茯苓是我朝大元帅,是天下第一刀客,亦是朕心中挚爱,容不得别人侮辱半句,你若再失言,休怪朕不念情面。” “听见没?”茯苓抬抬下巴,“我是什么人听明白了没有?你以为我不打你,是因为打不过你吗?你年纪轻轻的,也糊涂不成?” “你……”韩月琴气得脸色发白,不过倒没再说什么难过的话了,她看向颜烛,恳求道:“师兄,你放我表哥一条生路,我保证他不会再威胁你,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废了他的武功也行……” 颜烛冷冷道:“让朕放过他?若今日被擒的是朕,此时恐怕早就死了。” 茯苓道:“我没带人端了槐山就算给面子了,你们还有脸来求情?” 颜烛道:“二皇子作恶多端,他勾结通天教和柔然六王子,通敌叛国,还害得江南毒蝎泛滥,他死有余辜。” 韩斌立即道:“不可能!” “二皇子府搜出的书信即可证明,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至于他练邪功的事,”颜烛道,“今日当众问斩之时,一看尸体便知。” 韩斌霍然起身:“今日问斩?!” “对呀,今日午时三刻,”茯苓语气轻快道:“你们现在过去,估计就能见到他人头落地了。” 韩斌带着韩月琴,当下便要出宫。 茯苓在后面接着道:“陛下仁慈,念在兄弟一场,给了个痛快,若是换我去行刑,那可就不一样了,我一定要把这畜生千刀万剐,吊在城门上受人唾骂……” 颜烛道:“韩掌门留步,朕还有话未说完。” 茯苓一听,马上向前几步,纵身一跃,落在韩斌和韩月琴身前,龙牙刀挡在这二人身前,“陛下让你们留步,耳朵没聋吧?怎么听不懂人话?想抗旨不成?” 韩斌咬牙问道:“陛下……还有何事?” “韩贵妃和四皇子不知所踪,朕认为韩掌门应当知情,若是韩掌门愿意送他们二人入宫,朕的皇宫里养两个吃饭的闲人倒也无妨,”颜烛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如若不然,朕只好亲自派人去寻,然后顺便送他们下去与二皇子团聚。” 茯苓补了一句:“说不定落在我手里,我帮陛下送他们上路,方才我说什么来着?哦,千刀万剐,我刀法很好的,当年冬青门都见过我切黄瓜……” “我明白了,”韩斌极力忍住怒意,从牙缝挤出来几个字:“陛下能放我们走了么?” 颜烛想茯苓示意,茯苓把刀一收,道:“走吧走吧,去晚了尸体都凉了。” 两人急匆匆的走了,茯苓笑着歪到椅子。 颜烛坐下,拿起桌上的桂花糕,给他喂了一块,道:“你在冬青门切黄瓜做什么?” “做饭啊,”茯苓嚼着桂花糕,道:“我以前在冬青门当过两年伙夫呢。” 就茯苓这个能看不能吃的手艺,竟然还能当伙夫? 颜烛惊愕道:“两年,那……挺不容易的。” 茯苓摆摆手,道:“那都不算什么,我也没有多辛苦。” 颜烛同情的想,冬青门吃了两年茯苓做的饭,也不知如何撑下来的。 其实茯苓只是蒸馒头,冬青门只吃了他做的一顿饭菜,就及时止损了,若是吃上两年,恐怕已经把门派都吃覆灭了。 倘若每日吃饭都成了折磨,还在江湖上搞什么争斗? “传膳吧,”颜烛问,“饿了没有?” 茯苓笑道:“饿了,想吃白煮蛋。” 颜烛让人传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净手之后,拿了一个鸡蛋,开始剥壳。 颜烛一边剥壳,一边道:“大战之后,朝中事务众多,我接下来恐怕有很多事要处理,难得像现在这么清闲了……” “我明白,”茯苓一口咬住颜烛手上那个白嫩的鸡蛋,道:“你忙你忙,我没事的时候就在宫里四处转转。” 颜烛拿帕子给他擦嘴,道:“委屈你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茯苓笑道,“我天天待在你身边,吃着御膳,睡着龙床,多潇洒啊。” 颜烛也笑了,但心里仍旧不能完全释然。 今后茯苓真的愿意永远待在皇宫,陪他困在这三寸之地么? 两人用完膳,很快便洗漱休息了。 一连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如今尘埃落定,与心上人共枕,忍不住生出缠绵之意。 茯苓想了想,翻身拱到颜烛怀里,凑近去吻他。 颜烛伸手环住茯苓的腰,数日未曾亲近,如今二人气息相缠,颜烛的呼吸几乎一下就被打乱了,他的声音有点哑:“不困么?” “此时月光正好,正是美景良宵,困什么?” 茯苓抬起头,月光从床帷里透进来,照进他那双柳叶眼里,明明暗暗之中,带了几分旖旎的魅惑。 颜烛不再多话,抱着怀里的人,吻了上去。 天光微亮,颜烛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在他发间落下温柔一吻,接着轻手轻脚地将人放下,给他盖好被子,接着翻身下床。 温存过后,即使心中万般不舍,颜烛也不得不起身,朝堂上还有诸多事务,他必须得去上朝。 “他还在睡,”颜烛示意等候服侍穿衣的宫人不要出声,轻声道:“吃食一直备着,他醒之前,任何人不得来打扰。” 宫女低眉垂首应道:“是。” 颜烛穿上明黄色的龙袍,戴上十二旒冕冠,李忠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李忠跪下行礼:“陛下。” “平身,”颜烛道,“查出泄露遗诏消息的人了么?” 李忠起身,答道:“差出来了,就是先帝身边的赵公公。” “知道了,直接杖毙吧。” 快到金銮殿,颜烛突然停下来,道:“今后茯苓在宫里不受限制,他想去哪儿干什么都行,有什么想要的都想办法满足,但是——” 颜烛顿了顿,接着道:“没有朕的允许,绝不许他出宫。” 李忠道:“是,微臣明白。” 之前茯苓在丹穴峰失踪的时候,颜烛心里万念俱灰,后来噩梦不断,总梦见茯苓落崖的那一幕,无论他怎么追赶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茯苓落入那万丈深渊,那种无力的绝望,他此生都不想再尝第二次。 颜烛恨不得永远把茯苓圈在自己身边,时时刻刻知道他在哪儿,确认他平安无事。 等茯苓醒来,已经日头过半,身旁的床榻都凉了,他撑着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听见床边有陌生的脚步声,一下便清醒了,立即翻身抄起床头的龙牙刀。 泛着寒光的刀刃,吓得端着水盆的宫女,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公、公子,是陛下让奴婢伺候公子起床……” “啊,不好意思,”茯苓收了刀,“我自己来就好,你把水盆放下吧。” 宫女赶紧点头,哆哆嗦嗦地放下水盆。 茯苓洗了把脸,感觉腰上一阵酸痛,他一边揉着腰,一边在坐下来,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旁边还有一小碟桂花糕。 茯苓坐在椅子上,刚要动筷子,旁边的宫女犹豫着,还是开口道:“公子,陛下说要来和您一起用膳。” “哦,好啊。”茯苓点头,正打算用筷子去夹桌上的排骨,那宫女又道:“您……不等陛下来了再动筷子吗?” 茯苓一愣:“啊,我得等他来?” 宫女点头,声音有点发抖:“是,您先动筷子,这……不合规矩。” 茯苓这会儿已经很饿了,但他还是放下筷子,道:“对,我等他来,等他来了一起吃。” 颜烛今早上朝,首先得解决二皇子留下的江南私兵,那日韩斌去了刑场,亲眼目睹了二皇子尸体发黑,心中大为惊骇。 二皇子练邪功、勾结通天教和薛承昱,已是不争的事实。 槐山派就算这些年做了些不光彩的事,也还是留有底线,皇子夺位不算什么,历代都有,但通敌叛国是为天下不齿。 他竟然还害江南毒蝎泛滥,江南是槐山派所在,他拿着槐山派给他的助力,用江南的便利和势力,去害江南?! 韩斌难以置信地看着外甥的罪状,颜蛟发黑的尸体和血液都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多的话一句也没有说,韩斌当日就离了京城,以后一切事槐山派都不会再插手半分。 亲舅舅又如何?利益面前,何谈血亲? 韩斌只觉得心灰意冷。 第81章 茯苓饿着肚子,撑着头,盯着一桌子菜干瞪眼,桌上的菜凉了又换热的,一个时辰之后,颜烛终于匆匆赶了回来。 “怎么不动筷子?”颜烛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他摘了头上的发冠,皱眉对旁边的宫女道:“你就看他这样饿着?朕要你们留在这儿干站着的?” 那宫女瑟缩着,跪下来道:“陛下,但这不合规矩……” 颜烛语气严厉道:“朕说了,什么规矩也不许拘着他,朕说的话没有规矩管用?” 那宫女赶紧磕头:“不是,奴婢不敢……” “你别怪她,是我想等你一起吃饭,”茯苓拉了拉颜烛的袖子,“别气嘛。” 颜烛转头看着茯苓,轻叹了一声:“罢了,你起来吧。” 宫女眼眶泛红,她站起来行了个礼:“是。” 茯苓知道这宫女是三皇子府里出来的,而且是颜烛奶娘的女儿,对颜烛忠心耿耿,所以颜烛才把她放在茯苓身边。 这宫女敢冒死说这些话,也是为颜烛好。 茯苓往颜烛的碗里夹了一个块排骨,道:“你刚继位,现在事情乱七八糟的,朝中二皇子的人还没除尽,等着挑你的错处呢,一点规矩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排骨刚落进颜烛的碗里,那宫女哑着嗓子又道:“公子,给陛下布菜当用公筷。” “你不说我不说,这谁会知道啊?”茯苓看了宫女一眼,把筷子伸回颜烛碗里,妥协道:“好吧,那我夹回来?” “别,”颜烛用筷子按住那块排骨,对宫女道:“你下去吧。” “是。”宫女仍旧红着眼,看了一眼两人交叉在一起的银筷,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颜烛把那排骨夹起来,放进嘴里,这排骨味道很好,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茯苓从前多逍遥恣意,背着一把龙牙大刀,来去自如,如今为了他,甘愿受束缚,连吃个饭都不自在。 茯苓嚼着排骨,察觉到颜烛的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颜烛神情复杂,他放下筷子,心疼地抱住茯苓。 “怎么了?”茯苓拍了拍颜烛的后背,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去蹭他的脸,“你不喜欢这个糖醋排骨的味道吗?” 颜烛不说话。 茯苓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真没事,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结果这饭颜烛没能吃几口,有大臣要面圣,颜烛匆匆扒了两口饭,又走了。 颜烛坐在御书房里,看着递上来奏章,揉了揉眉心,道:“朝廷派大臣驻守西北都护府,但还缺一个制得住柔然十六部的人,此人绝不能对朝廷有二心,众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御书房中的大臣都低着头,一时沉默。 身穿二品官服的丁淮上前一步,道:“微臣认为有个人可以胜任。” 原本的户部尚书是二皇子的人,丁淮因为有战功,得以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 颜烛道:“丁爱卿不妨说说看?” “谷浑宇,谷浑泓死后,谷浑氏在十六部中仍旧影响不小,谷浑宇是这一脉首领唯一的后人,又是纥奚成的外甥,”丁淮道,“而且他还是叶元帅的徒弟,此人我接触过,虽还是个孩童,心性品行都不错,叶元帅与他有师徒之情,还救过他的命,他不会有谋反之心的。” 吏部尚书不赞同道:“但他始终是个胡人,现在不会谋反,焉知以后不会?” 丁淮道:“当然要是胡人,不是胡人柔然十六部会听命于他吗?” 礼部尚书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听从叶元帅,但叶元帅也出自柔然,万一日后……” 丁淮立即道:“张大人慎言!叶元帅此次领兵西北,大败柔然,你我此刻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莫要让忠臣良将寒了心!” 颜烛斩钉截铁道:“叶悠绝不会谋反。” “是微臣失言了,”礼部尚书拱手道,“但历来武将掌兵,容易功高过主……” “不必多言,朕心里有数,”颜烛打断道:“谷浑宇很合适,此事就这么定了,尽快拟个章程送上来。” “是。” 众人散了,唯有胡文佑还站在原地,道:“微臣还有一事。” 胡家是原来皇后的娘家,胡文佑就是颜烛的表弟,胡丞相的儿子,完完全全的自己人。 颜烛的面色稍缓,道:“胡爱卿但说无妨。” 胡文佑道:“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就绪,但祭祀先祖还差至关重要的一环。” 颜烛问道:“还差什么?” 胡文佑答道:“还差一位皇后。” 颜烛的脸色当下沉了下来:“朕如今没有立后的打算。” “陛下不可能永远不立后,”胡文佑面不改色道:“不如早立下来,也好有所稳固。” 颜烛冷声道:“稳固?稳固什么?你们想要朕娶谁?” “陛下的师妹,槐山派掌门之女,韩月琴。” 颜烛呵斥道:“荒谬!她是颜蛟的表妹!” “但槐山派势大,此前又吞并了川穹门,若是得了这个助力,不仅能稳住韩家,还能让陛下稳住江湖,可谓一箭双雕,”胡文佑平静道,“而且韩月琴是陛下的师妹,她的心向着陛下,之前还给霍山派通风报信,韩斌让二皇子寒了心,他只有这么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今后也只能帮着陛下。” 颜烛坐在靠在椅子上,一字一句道:“朕不会娶她的。” 胡文佑跪在地上道:“望陛下三思。” 颜烛道:“不必再提,祭祀大典上朕一个人就够了。” 胡文佑道:“可此前从来没有这个先例……” 颜烛道:“那就朕就当这第一例。” 胡文佑依旧跪着不肯起身。 颜烛沉默片刻,道:“来人,送胡大人回府。” 胡文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侍卫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架了起来。 胡文佑挣扎道:“微臣即便出了宫,也要跪在金銮殿外,求陛下三思!” “罢了,你且在此处跪着吧。” 颜烛翻看折子,好几本都是让他快点立后的,他有些烦躁地把这些奏章合起来,都扔到一旁。 “李忠。” 李忠应声进来:“臣在。” 颜烛道:“过几日续修玉牒,把二皇子和四皇子除去,将叶元帅的名字加上。” 胡文佑抬头,惊愕道:“陛下,玉牒向来只记载宗室,不记载宗室之外的功臣……” “朕什么时候说把他当功臣来记了?”颜烛道,“他的名字和朕记在一起。” 李忠早知其中缘由,垂首应道:“是。” “玉牒上有名,朕给了一个交代,今后不许再有人拿祭祀大典说事。”颜烛道,“胡大人请回吧。” 胡文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陛下,这恐怕不妥,陛下!” 颜烛淡淡道:“来人,送胡大人回府。” 两个侍卫进来,干净利落地把胡文佑架走了。 胡文佑被架着,口中仍不断道:“陛下,这不妥啊!陛下三思!陛下……” 颜烛头疼地靠在椅背上,问道:“槐山派那边怎么说?” 李忠道:“韩斌说,若是您肯娶韩月琴,就把韩贵妃和四皇子送来。” “怎么,槐山派还想再出一个韩贵妃?”颜烛冷笑道:“不愿意自己过来,且让他们等着瞧吧。” 御书房这边热闹,茯苓在寝殿里吃完了饭,中午又睡不着了,索性在宫里四处转转。 颜烛十年未归,府中只有几个从前宫里就送来的丫头,吃了三皇子府十年的白饭,整日无所事事,已经熬成了几朵有些发福的黄花。 茯苓如今“宠冠后宫”,那可真是一点悬念都没有。 四处转了转,茯苓竟然碰见了韩月琴。 茯苓问道:“你怎么没回槐山?你爹不要你了?” 韩月琴也有点意外,她毫不示弱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后宫,臣子不得随意入内,你不怕我告诉我师兄?” “你说呗,反正你师兄说了,这皇宫里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茯苓笑了笑,道:“不过我还是回寝殿吧,我怕他见不到我着急,你这里破破烂烂的,也没什么好看的。” 韩月琴气道:“你别以为师兄会一直喜欢你!” “为什么不?”茯苓道,“我不仅武功比你高,还长得还比你好看,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韩月琴一时语塞:“你、你……” 茯苓接着道:“你赶紧回槐山吧,姑娘家的以后路还长呢,别在这儿死磕了。” 说完,茯苓运起轻功,走了。 晚上,亥时将尽,颜烛才终于从御书房回到了寝殿里。 平时这个点茯苓早就睡了,颜烛轻手轻脚地上床,被子里的人突然一动,翻身起来,把他按在枕头上。 颜烛任由茯苓按着,问道:“怎么还没睡?” 茯苓的眼里半点睡意也无,那双柳叶眼清清亮亮,他问道:“为什么韩月琴在后宫?” 颜烛一愣:“她不是和韩斌一起回槐山了吗?” 茯苓心里泛酸:“你别抢我的话!” “此事我真的不知道,”颜烛把茯苓拉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我明日就让她搬出去,好不好?” 茯苓这才肯安静地趴回他的怀里。 “对了,还有一事,”颜烛轻声道,“我让人把你的名字加到玉牒上了。” 茯苓撑起身:“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不是什么大事,本该如此。”颜烛把茯苓又拉回来,轻拍他的后背道:“很晚了,睡吧。” 茯苓心里那点不痛快散得干干净净,他闭上眼,很快呼吸就平静下来。 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可怖的黑暗和血色,只有额间落下的那一点轻吻。 缱绻温柔。 第82章 “这就走了?” “当然走了啊,我们几个在宫里留着干嘛?”邱毅边说,边接过尔绵多嘉手上的包袱,“你真愿意留下来?” 茯苓笑了笑,道:“他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 尔绵多嘉点点头,道:“恩人哪天不乐意待了,就去江南找我们。” 茯苓笑道:“你俩过日子我掺和什么?我要是哪天出去,就一个人去四处转转,看尽天下大好河山,那才潇洒快活呢。” 邱毅看见他眼里有点点光,还想再说什么,尔绵多嘉扯了扯邱毅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邱毅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好又找了别的话头说:“张发财和王有钱回了弯月帮,万仇门……你打算怎么办?” “以后天下太平,用不上万仇门了,杀手门若有别的去处就去,没有就到春风楼去做探子,或者去天机阁当打手,至于翼山……”茯苓道,“柳姑娘说要改作药王谷,她打算收些门徒,把医术和针法传下去。” “挺好的,”邱毅点点头,拍了拍茯苓的肩,“都挺好,你保重,我们走了。” “你们也是,多保重。” 邱毅和尔绵多嘉上马,出了城门,回头看时,茯苓还站在城下,怀里抱着龙牙剑,靠在城门旁,向他们招手。 京城的城墙修缮好了,宛如一个巨大的铁盒,把人圈在里面。 邱毅眼神复杂,走出半里路,道:“我总觉得,他不应该留在这里。” 尔绵多嘉宽慰道:“我相信恩人心里有决断的。” 等人远的看不见了,茯苓一转身,发现李忠跟在后面,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颜烛有什么事吗?” “无事,”李忠低下头道,“陛下不放心您独自在宫外走,毕竟现在二皇子还没有抓到,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呢?就算二皇子出现茯苓面前,也根本打不过茯苓。 不过就是茯苓出了宫,颜烛不放心,怕他跟邱毅一起走了,这才派李忠跟着。 茯苓什么也没说,牵着自己的那匹黑马往回走。 李忠看了一眼马,道:“元帅,您……” “京中不能纵马,这我知道,”茯苓拍了拍黑马的脖子,道:“乌云是西北的烈马,跑不尽兴,索性就不跑了。” 李忠无话,跟在茯苓后面,往回走。 御书房—— “韩月琴留在后宫是你安排的?”颜烛将折子丢在地上,冷冷道:“你连朕的家事也要管?” 胡文佑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 “是微臣安排的。” 颜烛回头,惊愕道:“舅舅?” 身着一品官服的胡丞相走进来,慢慢地跪在了地上,道:“是微臣授意的。” 颜烛快步上前,将胡丞相扶起来,“舅舅前几日说身体不适,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陛下,”胡丞相诚恳道,“就算不是韩氏,也请陛下早日立后,稳固朝纲,让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为陛下诞下子嗣。” “朕不会娶她,也不需要用后宫稳固朝纲,”颜烛道,“此事朕心里自有打算,就不劳舅舅费心了。” 胡丞相沉默片刻后,问道:“可是因为叶元帅?” 提到茯苓,颜烛的神情柔和下来,他道:“没有他,亦不会有今日的朕,舅舅,朕对他是真心的。” 胡丞相静静地看着颜烛,这个十年未见的外甥,眨眼间已成了杀伐果断的君王,眼里的坚定和执着,让胡丞相想起自己故去多年的妹妹。 他贵为皇后的妹妹,也曾经有这样坚定不移的目光。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陛下向来有自己的考量,是微臣多言了。” 颜烛微笑道:“舅舅一心为朕,朕明白。” 送走了胡丞相和胡文佑,颜烛去了韩月琴的住处。 “师兄!” 韩月琴兴高采烈地要给颜烛倒茶,颜烛伸手拦了一下,道:“不必了,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韩月琴察觉到他话里的疏离,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师兄不必与我客气,我……” “师妹,之前的事多谢你,我不会再追究槐山派的事,”颜烛看着韩月琴,眼里一片淡然:“你走吧。” 韩月琴眼圈一红:“师兄,你明知我对你……” “我知道,但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姓韩,是颜蛟的表妹,我不可能会娶你,更何况,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我已经有了心爱之人,此生非他不可。” 颜烛的语气很平静,在韩月琴听来却字字如刀割。 “师兄……” “你回去吧,”颜烛道:“你以后还是槐山派掌门之女,能过很好的生活,何必留这里呢?” 韩月琴不死心地摇头:“师兄,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只要留在你身边,我可以不当槐山派……” 颜烛道:“师妹,我和他之间,不能有别人,什么人都不行。” 韩月琴眼里最后那点希望也没了,她微微垂下头,低声呜咽。 “我还有事,不多留了。”颜烛说完,站起身,一直等他走出了门,听见屋内的韩月琴放声大哭。 “李忠,”颜烛走出院落,停下脚步,问道:“茯苓回来了吗?” 李忠道:“已经回来了。” 颜烛又问道:“我让你跟着他,他有没有说什么?” 李忠答道:“微臣说是陛下让微臣保护他,叶元帅听了以后,倒是没说什么。” “你保护他?” 别说茯苓不需要要别人保护,真有什么连茯苓也招架不住的危险,李忠能有什么用? “他没说什么……”颜烛道,“罢了。” 茯苓回了皇宫,他在宫里没几个认识的人,颜烛又有政务在,他不好去打扰,一个人待着实在没意思。 吃了半碟桂花糕,茯苓看了看身边一声不吭的宫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宫女答道:“奴婢名叫凝霜。” “凝霜,”茯苓问道:“你知道五皇子住在哪儿吗?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凝霜点点头:“公子请随奴婢来。” 茯苓到的时候,五皇子正在屋里温习功课。 “叶元帅?”五皇子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书,“你怎么来了?” “我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读什么书呢?”茯苓看向五皇子的书桌,“哦,《春秋》啊。” 茯苓拿起《春秋》,下面又放着一本《论语》。 茯苓:“……” 五皇子高兴地翻给他看:“这些书我已经背了大半了。” 本来以为五皇子年纪小,若是什么话本,茯苓还能聊上几句,谁料全是些正经书。 “挺好,”茯苓只能点点头,“挺好,我师兄原来也读这些书。” “叶元帅也有师兄吗?我听说叶元帅师从冬青门……”突然想起来什么来,五皇子止住话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没事,”茯苓笑了笑,道:“我师父原来也是冬青门的,不过并不是赵旭。” 五皇子问道:“叶元帅的师父,一定是个绝世高手吧?” “我师父……”茯苓的眼中透出几分追念,他缓缓道:“我师父没有武功,也没有内力,他身有残疾,一家人以卖包子为生……但他是个真正的刀客。” 五皇子惊讶地睁大眼:“没有内力也可以做刀客吗?” “做刀客不仅是要看武功,”茯苓点了点五皇子的胸口,道:“还有这里,你的内心。” 五皇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茯苓看。 “内心里对刀法的追求和痴迷,以刀为伴的信念,”茯苓微微一笑,道:“还有一生问心无愧的执着。” 五皇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茯苓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今后也是,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事,但求无愧于心。” 五皇子胸口发烫,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从角落蹿出来一只毛球。 “喵——” 茯苓眼疾手快地抓住那毛球,原来是一只花猫。 五皇红了脸:“繁春!” “繁春?”茯苓抱着花猫,点点头:“这名字取得很好,繁华盛开的春天,我看看……叫小花也行。” 五皇子接过猫,道:“抱歉,之前皇兄不让我养猫,怕玩物丧志,我不敢让别人知道,但我有认真读书的,我……” 五皇子说着,翻自己的字给茯苓看。 茯苓笑道:“养只猫就玩物丧志了?没事,喜欢就养着,你答应我好好念书,我保证不告诉你皇兄。” 五皇子抱着猫,感激地点头:“我一定好好念书!” 茯苓这边答应的好好的,结果晚上转头就忘。 颜烛依旧回来很晚,茯苓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依旧撑着不肯睡。 颜烛知道他平日里作息很规律,拉着人躺下来,问道:“硬撑着做什么?困了就早些睡吧。” 茯苓摇头:“我不,你晚上回来的晚,早上走的又早,我不撑着这会儿,一句话都跟你说不上。” 颜烛心疼地亲了亲茯苓的额头,道:“是我不好。” 他刚继位,战事又刚息,积了二十年的弊病,一件件爆发出来,一事赶一事,正是百废俱兴、除奸革弊的时候,茯苓怕他赶着处理政务,吃不好饭,干脆让他饭留在御书房吃了,但这样一来,两人白天根本见不到面。 茯苓知道若是平日里去找颜烛,颜烛定要分心陪他,事情堆得多了,颜烛每日宵衣旰食,更辛苦。 “不怪你,天下那么多事等着你做呢。”茯苓笑了笑,道:“对了,我今日去看了五皇子,你不准他养猫吗?” 颜烛道:“他年纪还小,怕他玩物丧志,定不下心。” 茯苓道:“不会啊,我看他挺用功的。” “寻常的用功还不够,我对他寄予厚望,”颜烛道,“天下今后也对他寄予厚望。” 茯苓听出他话里有话:“你是要他……” 颜烛点头:“我没有孩子,今后自然要把皇位传给他。” “我明白了,那他确实得用功,”茯苓深刻的反省自己,“我今日不该带他去御花园的水池抓鱼。” “你今日带他去抓鱼了?”颜烛失笑道,“罢了,偶尔松一下也行。” “是吧?偶尔放松一下也行吧?”茯苓道,“那猫让他养着吧,我看他挺喜欢的,宫里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一个人天天坐在那儿念《论语》,多受罪啊。” 颜烛道:“这就受罪了?那养着吧。” “嗯,”茯苓停了一会儿,又问道:“四皇子还没抓到?” 颜烛道:“还没有,槐山派不肯放人。” 茯苓撑起身,道:“我去抓吧,我肯定把他抓回来。” 颜烛望着茯苓,沉默半响,伸手把茯苓拉回怀里,道:“没关系,我已经派人去抓了。” 茯苓把头埋在颜烛怀里,道:“我去吧,反正我天天待在宫里也没事做,我肯定能抓到。” 颜烛不置可否,只是把他抱紧,轻声道:“之后再说吧,今日很晚了,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吃饭,辣椒面弹眼睛里了,眯着眼也要更!!! 第83章 丁淮在御书房站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有开口,颜烛朱笔不停,批了一大摞折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丁尚书究竟所为何事?” “陛下,”丁淮道,“您不觉得宫里□□静了吗?” 颜烛浏览着手里的折子,闻言随意答道:“宫里自然是安静的,若不然,朕怎么能静心处理政事?” “是,这两个月来一直如此安静,”丁淮点点头,道:“微臣从前在万仇门,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颜烛手中朱笔一顿,抬头问道:“丁尚书有话不妨直说。” 丁淮微微一笑,道:“微臣初至京城,听闻京中有人爱养鸟,把漂亮的鸟雀养在金色的笼子里,每日喂养精米和鲜果,但笼子里的鸟却渐渐地不爱叫了,毛色黯淡无光,最后郁郁而终……” 颜烛脸色沉下来:“他不是金丝雀,他是无人能及的雄鹰。” 丁淮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金丝雀尚且郁郁而终,更何况翱翔于天际的鹰?” 颜烛一怔,手里的朱笔落下来,在纸上画出一道红痕,沉默半响后,颜烛才道:“朕明白了。” 丁淮拱手道:“陛下圣明。” 颜烛掩面,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丁淮道:“微臣告退。” 等丁淮走后,颜烛站起身:“李忠,茯苓呢?” 李忠道:“方才凝霜派人来报,说在御花园。” “我去看看他,”颜烛把折子丢回桌上,叹了一口气:“回来再批。” 御花园—— “繁春在上面待了两个时辰了!”五皇子拉着茯苓,着急地指了指朱墙上的花猫,“它下不来了!” “那它怎么上去的?”茯苓抬头看了一眼那墙上的小猫,道:“它是不是睡着了?在上头晒太阳呢。” 五皇子道:“我也不知它是如何上去的,可是它都没动过,是不是吓坏了?” “这个简单,我一个轻功就上去了,我把它抱下来。”茯苓后退半步,稍一发力,就跃至围墙之上。 墙上的趴着的花猫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茯苓,接着向墙外一跃。 “小花,别跑啊!” 茯苓从墙上跳下来,迅速地抱起地上的小猫,刚一抬头,身边围了一圈的守卫。 这些守卫伸手很好,茯苓见过的,应当是颜烛的暗卫。 为首的人向茯苓行了个礼,道:“公子,若是您没什么事的话,请尽快回去。” 茯苓问道:“为何?” 为首的人没说话,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茯苓微微挑眉,他抱着怀里的猫,看了一眼围在周围的人,心下了然,“你们是颜烛的亲卫,还有那个凝霜,是他专门放在我身边的。” 为首的人抬头看了茯苓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 “我是怎么知道的?”茯苓笑了笑,道:“因为其他人都叫我元帅,你们叫我公子,他不想我被一个名号束缚,但却派人守着,他是怕我跑了?” 见暗卫不答话,茯苓抱着猫转身,又是一跃,进了墙内,把花猫递给五皇子。 “他这是何必呢?”茯苓微微叹气,“我不会跑的。” 颜烛到御花园的时候,茯苓正坐在那朱墙之上,依旧一身黑衣,背着龙牙刀,望着墙外出神。 少年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了几分落寞。 颜烛心里一阵揪痛,开口喊了一声:“茯苓。” “颜烛!”茯苓回头,露出惊喜的神情,接着直直地向后一倒。 “小心!” 颜烛上前一步,把从墙上栽下来的人接住,稳稳当当地抱在怀里。 茯苓轻功和平衡力极好,怎么可能会墙上摔下来,颜烛低头看着怀中人弯成月牙儿的眉眼,微微皱眉道:“胡闹,万一我没接住怎么办?” “不会啊,你肯定能接住的。”茯苓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跳下来,往他怀里钻:“你今日不用批奏折吗?” “今日不急……”颜烛抱着怀里的人,迟疑片刻后,终于下决心道:“四皇子和韩贵妃还没抓到,你之不是说想去么?你去吧。” “真的啊?”茯苓抬起头,道:“我肯定把他们抓回来!” “抓不抓得到都无妨,韩斌心灰意冷,不会再帮他们,失了槐山派的助力,翻不出多大浪来,”颜烛将茯苓鬓间碎发绕至脑后,“快近年关了,除夕夜……能回来吗?” 茯苓点头:“肯定回来,我还想跟你一起过年呢。” 茯苓在外行走,一向没有什么行李,也不用多收拾,带着五个暗卫,第二日就离开了京城。 他背着龙牙刀,一身黑衣,骑在那匹名叫“乌云”的黑马上,远远地向城墙下的颜烛招手。 黑衣上的银色黄泉花,在日光下泛着点点光。 颜烛站在城楼上,手里紧紧攥着袖角,忍不住微微颤抖。 几次他都想把人拉回来,把他带回皇宫,带到他能看得到,触碰得到的地方。 一直等看不到茯苓的身影了,颜烛才回身。 皇宫里,御书房的桌案上,还有山一样高的奏章等着他。 离除夕还有一个月,皇宫里更加安静,颜烛甚少说话,每日除了吃饭和就寝,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处理政务。 赋税、边防、户籍、田地……御书房上挂着一幅美人图,有时累了,颜烛就望着图上的人出神。 终于在腊月二十九的傍晚,京城外响起了马蹄声,颜烛站在宫门外,看着茯苓风尘仆仆地骑马归来。 那双澄澈的柳叶眼里都是光,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我抓回来了,还是活的!”茯苓兴高采烈地让暗卫把绑着的人送上来,韩贵妃和四皇子被绑在马上,颠簸了多日,脸色苍白,一见颜烛,更是吓得哆嗦。 颜烛揽住还在蹦跶的人,对李忠吩咐道:“先押到天牢。” 李忠:“是。” 颜烛拉着茯苓的手,问道:“一路上可辛苦?槐山派的人可有为难你?” “现在哪儿还有人韩为难我?”茯苓笑道,“槐山派早就不管他们了,我联系了天机阁和春风楼,在一家客栈里抓到他们的。” 奔波数日,回到宫里,吃了晚饭,茯苓就困得直打哈欠了,和颜烛在一起最放松,从前的“邪刀阎王”将警觉性都抛在了脑后,趴在浴桶里就睡着了。 颜烛遣散左右,将他从水里抱出来,用布巾把他包住,动作轻柔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 睡在锦被里的人毫无知觉,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闭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鸦色的剪羽。 颜烛静静地盯着茯苓看,不知过了多久,微微倾身,在他秀气的眉间落下一吻。 屋内的烛火,照在墙上的美人图上,美人笑靥如花,一身黑衣,坐在屋檐上,身侧放着一把黑鞘宝刀。 屋檐之下,是山河万里,屋瓦千座,而屋檐之上,是一望无际的天幕,云海翻涌,红日射出万丈光芒。 “你不应该困在这里,”颜烛将茯苓拥入怀中,轻声道:“你应该属于外面的广阔天地。” 第二日早晨,茯苓睁开眼,感觉到周身环绕着熟悉的气息,他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困意顿消:“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看见他眼中的喜悦,颜烛心里泛酸,他笑了笑,道:“今日是除夕,是我继位的第一个除夕,举国同庆,不上朝。” 茯苓从床上爬起来,兴奋道“那我们去看灯会吧!我昨日回来,看到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灯会肯定很好看!” 颜烛也坐起身:“灯会要晚上才能看,不着急,早上想吃什么?” 茯苓下床去找外袍,道:“都行,有鸡蛋就行。” 吃过早饭,茯苓盯着桌上的笔墨纸砚看,“我们来写对联吧!” 颜烛稍有些惊讶:“你会写对联?” “之前没写过,”茯苓让凝霜拿了一叠红纸进来,开始研墨,“我从前没写过,不过可以试试嘛,小五呢?他今天不用读书了吧,让他也回来玩。” 颜烛点头:“好。” 五皇子很快就带着花猫来了,这时候茯苓刚好写完一副对联,自信满满地展开给他看。 只见上联写道:猪拱门如意。 下联写道:鸡鸣岁吉祥。 茯苓满意地点点头:“怎么样?” “韵通,寓意好,”颜烛认真道:“字也越来越好看了。” 一个错字也难没有,笔画也能看得清了,进步……确实很大。 至于用词用字如何,这并不在茯苓的考虑范围内。 茯苓看向五皇子:“小五,你觉得呢?” 五皇子:“……”皇兄,你还记得平日是如何要求我的吗? 五皇子同时感觉到了颜烛的目光,他盯着那笔画凌乱的对联看,磕磕巴巴道:“挺、挺好。” 茯苓道:“那横批就叫万事如意吧。” 颜烛点头,在红纸上写下“万事如意”四个大字。 等纸上墨迹干透,颜烛对身边的凝霜道:“把这对联贴在御书房门口。” 茯苓不住地点头,完全不觉得自己鬼画符一样的字,和颜烛如铁画银钩般的字放在一起有什么违和之处。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之后来御书房面圣的大臣见到这副对联,心里是个什么难以言说的感觉。 第84章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注) 除夕夜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各式花灯绚丽夺目,直让人看花了眼。 路上人很多,灯火灿烂,许多买吃食和小玩意儿的摊子,热闹非凡,茯苓和颜烛手拉着手走在一起也没人注意,远处的糖油糍粑飘散着清甜的香气。 颜烛付了钱,将还在冒热气的糖油糍粑递给茯苓,问道:“从前没去逛过庙会吗?” 茯苓眼睛发亮,他接过糍粑,拿起上面的竹签,叉起一块来,放在嘴边仔细地吹了吹,第一口却喂进了颜烛嘴里。 茯苓笑了笑,下一块连吹都不吹,直接塞进嘴里,道:“以前也来过,但没这么开心。” 从前茯苓身上还背着血仇,去哪里都不得不带着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面临生死。 那时候,就算庙会再热闹、再好看,茯苓就算置身其中,也觉得与这繁华人间格格不入。 颜烛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口的糍粑,他微微低头,将嘴里的糍粑咽下去,带着红糖的香气,轻轻地亲了茯苓一下。 如蜻蜓点水,颜烛牵起茯苓的手,一双星眸温柔似水,在夜色中荡起一圈一圈涟漪,点点灯火映进他的眼里,茯苓在那灯火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从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从今往后,连黑夜都灯火通明。 茯苓弯起眼睛冲着颜烛笑,伸手环住颜烛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茯苓听见了颜烛的心跳声。 在喧闹的人群中,颜烛的心跳声仍旧清晰可闻。 颜烛也了露出笑意,将茯苓抱住。 不知是哪里穿来一阵声响,人们惊叹着,纷纷抬头向上看。 漆黑的天幕中绽开一朵朵绚丽夺目的烟花,颜色种类繁多,照得本就亮堂的街市恍如白昼。 茯苓和颜烛同时抬头,他们相拥着,站在街市上,满眼都是璀璨的烟花。 茯苓从前没有在京城过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烟花,那双柳叶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星星点点都是光。 烟花对于颜烛来说,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他很快便低头,目光看着身边的人,眼神有些复杂。 茯苓如今尚未及冠,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将他锁在深宫里一辈子,何其残忍。 何况……颜烛舍不得。 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当最后一朵烟花谢幕,茯苓还有些失神,他听见颜烛问道:“好看吗?” 茯苓点点头:“好看。” “这天下还有很多好看的东西,很多好看的风景,比烟花更好看……”颜烛的声音很轻,可是落在茯苓耳边却很清楚,“年后,你走吧。” 这一句话就让茯苓彻底回了神,“你……你说什么?你要赶我走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颜烛顿了顿道,“你不该一辈子困在宫里。” 茯苓道:“颜烛,我是真的心悦你,我可以为了你……” “我也是,”颜烛打断他,指腹轻轻抚过茯苓的脸,“我也是真的心悦你,所以我舍不得。” 舍不得见你为我委屈求全,舍不得见你受到束缚,舍不得你眼里那灿若星辰的光从此消逝。 茯苓沉默下来,目光依旧停留在颜烛身上,他看见颜烛眼里有深深的不舍。 烟花已经完全消失,天上有一轮弯月,地上灯火通明,处处都是光亮,天上却只有这一轮月牙,散着淡淡的光华。 茯苓想走吗?自然是想的,天下乐事美景如此之多,他之前便想,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他大仇得报一身轻,定要四处游历,快意江湖。 从此无拘无束,无所顾忌,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碰到有趣的人便结交,遇到好看的风景就留下,做一介逍遥游历人间,看遍天下山水奇景。 良久,茯苓才开口道:“可我舍不得你。” 颜烛笑了笑,道:“记得我说的话吗?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茯苓有些惊愕地抬头:“你要和我一起走?但这怎么能行……” “相信我,”颜烛轻声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颜烛的神色认真又专注,茯苓把头埋在颜烛怀里,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嗯。” 颜烛笑着低头,去亲他。 唇齿间都是红糖和糯米的香气,身边走过什么人,天上有没有烟花,人们在说着什么话,茯苓已经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只记得这个温柔绵长的吻,带着甜味、烟火气,还有火光的温度。 这个吻,足以让他把今日的一切美景,全都铭记在心里。 上元节过后的第二日,茯苓牵着黑马乌云,穿一身黑袍,身后背着龙牙刀。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暗卫,偌大的城门下,他牵着马,当着所有来送行的人的面,他径直走到颜烛面前,拉着颜烛的衣襟,印上一个吻。 守城的守卫,后面的李忠、丁淮乃至五皇子,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 颜烛毫不避讳,专注地加深这个吻。 今日以后,他们天各一方,不再朝夕相伴,耳鬓厮磨,茯苓在江湖上四处游历,行侠仗义,看尽天下美景,做一个逍遥侠客,颜烛则在朝堂上杀伐决断,惩奸除恶,为一代盛世明君。 一吻结束,茯苓弯起眼睛笑了笑,道:“我走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身下黑马嘶鸣一声,如风驰电掣般向城外奔去。 马上的人将墨发束在身后,发丝在风中纷飞不定,潇洒又恣意。 茯苓本该如此,他本该这样自由自在,做一个侠客,畅游于天地间。 “之前他走的那一次,我明知他会回来,可还总想拦着不让他离开,我心里虽难过,但更多的是纠结,”颜烛望着那目所不能及的远处,缓缓道:“现在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我却不拦他了,我心里也万分难过,然而只是为他不在我身边而难过,他若活得自在快乐,也值得了。” 颜烛眼中俱是不舍,他站上城墙,久久地远眺着,最后却释然地笑了笑。 那一人一马渐渐只剩一点墨痕,消失在城外远之又远的另一边。 茯苓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冬青镇,这里和三年前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茯苓在街上上走着,却有一点若有似无的陌生之感。 他所熟悉的人都不在了,这再熟悉的地方,也慢慢地在记忆中褪色。 原来他所以为难以渡过的难关、难以逾越的困难,难以忘却的痛楚,难以放下的一切人和事,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的恨意、他带着血色的记忆终于还是散了,只剩下那一段温暖的时光,带着馒头的清香和鸡蛋的温热。 “茯苓?” “”茯苓一回头,他身边站着一个老头,穿一身粗布棉衣,端着一碗馄饨,正眯起眼笑。 “李叔?” 李叔笑着点头:“好久没见你了,坐下吃完馄饨吧。” 茯苓坐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下肚,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李叔这三年老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精神却很好,他一边拿着铁勺,一边喋喋不休道:“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子安了,他还跟以前一样,老跟你过不去吗?你别介意,子安从小就这样,他其实心地不坏的。” 茯苓放下筷子,闻言笑了笑道:“我明白的,师兄对我很好,他现在应该也过的很好吧。” 师兄一定和师父、师娘团聚了,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下一辈一定能投个好人家。 茯苓买了些酒肉、馒头、果品,去了墓地。 当时丹穴峰之战后,颜烛已经派人将吴子安送回来,与吴恒和崔氏葬在了一起。 茯苓将买来的东西都放在墓前,又上了几柱香,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师娘、师兄,我是个扫把星,没给你们带来什么好,这辈子恩情我还不上了,下辈子……若下一辈子,我一定加倍报答。” 在地上跪了许久,茯苓站起身,看着这三块墓碑,深深地缓了一口气。 他离开坟地,顺着冬青镇往荠麦村走,不知走了多久,茯苓路过田间小道,隐隐听到有女子和孩童的声音,这里还没到荠麦村,但听女子的口音,却像荠麦村的人。 走了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裙的女子,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迎面走来。 女子相貌平平,毫无特别之处,茯苓却觉得似在哪里见过这般长相。 “夫人,你手帕掉了。” 茯苓捡起地上的手帕,刚想递过去,却发觉手帕上绣着两个字。 那应当是一个女子的名字——林芸。 茯苓的目光定住了,他有些失神地看向女子。 女子转身,很快地接过手帕,奇怪地看了茯苓一眼,陌生又疏离,她什么也没说,牵着孩童走了。 茯苓回过神,心下了然。 这才是林芸,林勇的妹妹,那个早就远嫁的、荠麦村的林芸。 她是真正的林芸,可她不是小芸姐姐。 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给他糖吃、为他讲故事,又害他家人惨死的小芸姐姐,已经为了他,死在了大漠的黄沙里。 逝者已随风而去,唯余荠麦青青,一如往昔。 作者有话要说: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快完结了,有好多话想说,不过还是等完结再说吧ヾ(≧∪≦*)ノ〃 第85章 “您……真的考虑好了吗?” “没什么要考虑的,”颜烛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旁边的玉印,沾了印泥之后,盖在了明黄色的圣旨上,“这三年除奸革弊,大小官吏、赋税、田户……该做的都做了,五皇子也大了,今年在朝堂上,许多政务见解独到,处事已能看出王者之气,有丁丞相和胡丞相辅佐,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颜烛起身,走到书案前,御书房的屏风后,美人图依旧丹青未改,画上的人仿佛也在注视着他,那双灵动的柳叶眼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颜烛眼神柔和下来,星眸里满是向往:“皇位于我而言是责任,但不是归宿,如今天下已平,我责任将尽,自然要离开。” 颜烛不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李忠知道颜烛心意已决,他可看着颜烛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看他君临天下,如今竟然要将皇位拱手相让,他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妨再多考虑一下……” “李忠,世人常言,皇帝是真龙天子、九五之尊,人人都想做这个位子,想要无上权力,是么?”颜烛转过身,对李忠道:“可做皇帝,就一定比做平民幸福吗?我父皇做了一辈子皇帝,看似风光,却处处都要受韩氏牵制,他宠韩贵妃宠了一辈子,要说真情,又有几分?最后驾崩也是被韩贵妃所害,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父皇心里难道没有怨吗?朝中弊病长达二十年,他难道真的一分也不知晓?” 李忠看向颜烛,颜烛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父皇从小在宫中长大,当年也经历过夺嫡之争,有什么手段他看不出来?但他只想安安稳稳的保住龙椅,所以他装聋作哑,但我和他不同,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我继位,并不是为了权力,是因为这天下需要太平,有个人期望我能改变不公,为江湖和朝堂求得平衡,为天下人谋生路,如今都已经实现……”颜烛把墙上的美人图收下来,一点点仔仔细细地卷好,“这三年,我每日梦中所见所念,都是宫墙之外,过去在霍山上的十年,比在宫里的记忆更深,京城我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倒也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何况——” 颜烛笑了笑,将画珍而重之的收好,“还有个人在等我。” 李忠沉默下来,不再多劝了,颜烛站在窗边,皇宫层层琉璃瓦上,有一方蓝天,碧空如洗,天上飘着几朵流云,随风缓缓移动。 颜烛沉寂三年的心,再这一刻无比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把头上的十二旒冕冠取下来,褪去龙袍,换上那一身青衣,昆吾剑佩在腰间,只觉一身轻,他肩上担了这许多年的责任,终于卸下了。 新帝登基大典声势浩大,文武百官齐聚,在金銮殿下齐齐叩首。 颜烛就穿着这身青衣,站在五皇子面前,将那金光闪闪的十二旒冕冠戴在了五皇子头上。 五皇子神情肃穆,站在百官之前,宝剑出鞘,玉已成器,他目光如炬,虽然稚气未脱,但眉宇之间已能看出几分威严。 此时天光乍现,照出五彩祥云,正是紫气东来的祥瑞之兆。 颜烛欣慰地颔首道:“今后就交给你了。” 五皇子道:“定不负皇兄所望!” 颜烛道:“你要不负天下人。” 新帝晚间在宫中设宴,此时天色已晚,宫中灯火通明,映的琉璃瓦都闪闪发亮,宫门外却一片寂静,只有一轮皎洁的月亮。 城门口点着火把,颜烛站在城下,牵着一匹马,丁淮和李忠站在他身旁。 李忠跪下来,恭敬地磕了一个头,他如今任京城禁军统领,乃朝廷命官,无故不得离京,从今往后,不能再跟随颜烛左右了。 颜烛把李忠扶起来,道:“这些年,辛苦了。” 李忠红了眼:“能为您效劳,属下三生有幸。” 颜烛笑了笑,拍了拍李忠的肩,道:“我们君臣缘分已尽,但日后也可以友相交,不必挂念我,你们各自珍重。” 丁淮问道:“他这三年行踪不定,您要去哪里找他?” 颜烛笑道:“想见自然会见到的,你可有话要我带给他?” 丁淮穿着一品官服,却仍旧拿着那把扇子,想了想道:“替我谢谢他吧。” 当日若不是茯苓,丁淮到现在可能依旧浑浑噩噩,哪里有机会站在朝堂上施展抱负? “好。” 颜烛点点头应下了,接着便上马,踏着月色,离开了这座铁桶一般的京城。 五福酒楼—— “朝堂上可谓风云变幻,相信诸位都有听闻,这三年前继位的三皇子,竟然让位给了五皇子登基大典上五彩祥云,紫气东来,正是百年不遇的祥瑞之兆,如今新帝继位其中原因种种,各方猜测不定……”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手中扇子摇个不停,然而又数次停顿,不肯将话说完,频频吊人胃口,楼下有心急的看官忍不住拍桌问道:“到底是为何?你倒是说啊!” 说书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展开扇子扇了两下,又喝了半盏茶润喉,这才不紧不慢道:“听说,这三皇子拜入霍山十年,剑法出神入化,其实并无意于皇位,他向往江湖,想与如今的天下第一刀客茯苓,一绝高下!” 楼下一片惊呼,众人议论纷纷,方才那人又接着问道:“我听闻那二人关系匪浅,如何回刀剑相向?” 说书先生大笑一声,道:“诸位莫急,待小老儿细细说来……” 楼上的包间里,颜烛一身青衣,独自坐在红木桌前,面前放着一套青瓷茶具,一碟白瓷盘上盛着几块桂花糕,桂花清甜的香气与杯中茶香混合在一起。 楼下人声嘈杂,包间内却很安静,房中窗子打开,窗外有风声,吹得酒楼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颜烛细细地品茶,似乎房外众人一切议论都与他无关。 不知坐了多久,空气中弥漫着点点别样的清香,正从窗外传进来,融入茶香和桂花香之中。 颜烛握着青瓷杯的手骤然一顿,接着他露出笑意来,拿起茶壶,又向杯中注了一杯茶。 窗外一阵响动,身着黑衣的人倚在窗棂边,一条腿已经伸进了屋里。 那双漂亮的柳叶眼看进来,只听他开口道:“颜少侠,这么巧?” “茯少侠,幸会。”颜烛道:“不过倒不算巧,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茯苓弯起眼睛,道:“正好我也是来找你的,颜少侠可否让我进屋一叙?” 说话间,茯苓已经跳入了屋内,颜烛笑道:“请。”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注) 从此山河盛景,人间繁华,他们携手同往,做一对逍遥自在的侠客,往后余生,都与所爱相依。 =终= 作者有话要说: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这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也是第一次尝试古代文,当时写的时候听说武侠很冷,真的非常感谢小可爱们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支持,因为你们,我也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鞠躬感谢! 番外我要酝酿一下,写出来了会放在短篇《缘生》里,大家就不用再花钱买啦! 希望小可爱们今后的每一天都开心快乐,平安顺遂,爱你们!【比心】 下一篇文《五藏有灵》,会涉及《山海经》中的“山经”部分(也就是《五藏山经》),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哦,可以点进专栏先收藏一下,么么,我们下本再见啦ヾ(≧∪≦*)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