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今夜星光似往年—2012新版 作者:四叶铃兰 本文因是旧作修改,延续旧版《今夜星光似往年》与晋江签署的vip合同约定,后期部分章节将入vip,请读者选择阅读。 旧版《今夜星光似往年》内容与此文出入甚大,情节改动约80%,人物及结局都有适当变动。旧版将于2013年1月左右申请删除,只保留新版,即此文。 第一章 不知道是第几个晨昏,终于在一个早晨,我见到了太阳。 它可爱而亲切地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那一刻,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哇……地一声啼哭,张开小手不依不饶地伸向了高高、圆圆、亮亮的太阳,母亲立刻温柔地拍拍我的背,哄道:“花儿不哭,花儿乖。”我停住了哭声,目光眨呀眨地看向早晨金黄色的太阳,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圆呢……而我,为什么够不着它呢? 母亲温柔地将我抱在怀中,身后跟着几个手托银盘的侍女,迤逦走过长廊,我好奇地四下张望。 廊顶上全是精致的彩绘,廊角雕刻着望天吼傲视四方,游廊立柱浑圆高大,暗红的漆色被擦得光可见人,地面也被打扫得很干净,即便是女子们的裙摆晃动也荡不起一丝灰尘,方石铺地,尤显得厚重而踏实。 渡过了无数个晨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天空,透明而温暖的蓝在我眼中呈现出梦幻般的颜色。 周遭百花绽放,清香迎面扑鼻,天空晴朗,我高兴地笑了,“咯,咯……” 不知道她们要把我带去哪里,但显然今天似乎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快到门口时,母亲把我交到身后奶娘手上,奶娘的身体很温暖,却没有母亲的身子香,闻到一股奶味,我下意识地流下了口水。 女子们陆续进入一个很高很大的房子,四周站满了人,我看得眼花缭乱,仰头看向房顶,小手胡乱挥舞,奶娘拍了拍我的背。 屋内房顶很高成拱背弧形,上面架着巨大的彩绘驼峰,驼峰支撑起重重叠叠的檩椽,木质横梁交错,屋瓦漆黑深邃,巍峨而庄重。 屋子的正前方端坐二人,一男一女,虽然他们的头发都已花白,却因高高在上而令人心生敬畏。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一切,看到老者的白胡子,伸手凭空地抓了抓,好想上前去摸上一摸。 母亲带着奶娘和我,向上座的男男女女一一行礼,继而坐在了后侧方下首。 我不安分地挣扎着想要扑向母亲,却被强壮的奶娘制止,母亲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用这世间最温柔的笑容安抚了我不满的心,我收回了已经垮下憋紧了的小嘴,在她的抚摸下咯咯地笑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粉色长裙的小女孩被一位高贵端庄的女子牵入,下首所有人都俯身跪拜,包括我的母亲,坐在上首的长者和妇人目露微笑。 一位年轻男子从左手第一个座位上站起,步入厅中当众举起了小女孩,哈哈大笑道:“这就是我大辽未来的皇后,哈哈。”紧接着,屋内欢声笑语雷动,恭贺声不断。 我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完全不知所以,但仍因大家的兴奋和欢笑又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年后。 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努力地触摸一切我能触摸到的东西。 又过了半年。 母亲说一句,我努力地学一句,发出的第一个单音便是:“羊。”娘亲听后笑着抱住了我,亲了又亲。 时光荏苒,四年后,我已六岁。 院中开满了鲜花,母亲在亭中弹着琵琶。我听出了母亲心里的不快乐,摘了一朵院中最大最美的牡丹花送到她的面前,她看后大惊失色:“花儿,这花不能摘!” 我奇怪:“娘,为什么不能?” “这是你四娘最喜欢的牡丹花,是你爹特意从她家乡新近移栽过来的。”母亲神情慌乱已然害怕得不知所措。 “我去丢掉它。”正欲掩盖过错,却已迟了。 “你敢折了我的牡丹!”有人在门口怒道。 我听出声音是谁,僵在了原地,回头看去,正看到四娘盯住我。 我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花儿她不知道这是四妹心爱的牡丹,不小心误摘,她年纪还小,妹妹请多见谅。”母亲急忙解释道。 “她小,你不小啊!不是你让她摘的,她会去摘?!你是不是嫉妒思温宠我就偷偷拿我的花出气!”她厉声质问,美丽的脸庞高高扬着。 我看着手里的牡丹花,心中胆怯,却仍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中的牡丹花,小声道:“四娘,对不起,是我误摘了花,我将花还给你。” 她轻蔑地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牡丹,突然一掌挥来,打飞了花亦重重打在了我的脸上,将我打飞了出去,我在地上翻滚直到脑袋撞到墙角的花盆方才停下。 母亲呜咽着扑了过来,查看我的伤势。 四娘厌恶道:“贱胚!”她仍不打算放过我,抽出了绑在一颗新栽小树上的草绳,劈面向我抽来,母亲抱住我,忍受着她的怒气,她的鞭打,四娘是会些功夫的,母亲的挣扎和反抗丝毫不起作用,此刻我心里忽然生起了某种陌生的情绪,我紧紧咬着牙关,竟一声也未吭。 一阵鞭打过后,四娘丢下草绳恨恨地道:“贱人,看好你的女儿!”这才趾高气昂地拂袖而去。 母亲抱着我幼小的身躯,无声而屈辱的泪水自两颊滑落,落到了我的额头上,我偷偷抬起头,看到躲在外面不敢进来的侍女、仆人偷偷窥视着我们,无不面露嘲笑和轻蔑。 我抬起混着泥土和鲜血的小手帮母亲擦拭起了眼泪,劝道:“娘不要哭,都是花儿的错,娘不要哭。” 母亲把我紧紧搂进怀里,痛哭失声。 回到屋里,母亲温柔地帮我处理额头上的伤,轻轻地吹着气,心疼地道:“花儿疼不疼?” “刚刚疼,但是娘柔过后,就不疼了。”我明明有些头晕眼花,却露出了一个乖巧而甜甜的笑。 “花儿好乖。”母亲眼眶又红了起来。 我露出一个更大的笑脸。 四娘的欺辱已非一次两次,便是奴才也不曾给过我们母女好脸色瞧,原因只有一个,母亲不得宠。我其实早就知道。 第二章 第二日,天色微暗,管家带着我出现在了父亲萧思温的书房门口。 管家在外说道:“大人,三小姐已带到。” 男子沉稳的声音自内传出:“进来。” “是。” 管家推开了门,领着我进了书房,这是近一年里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我的父亲。 高重红漆的木门内,父亲正和另一个男子在墙上图纸上比划着什么。知我进来,齐齐回身,同时看向了我。 我很想像与我同龄四娘的女儿青儿一样见到父亲时跑过去撒娇,但不知是我对父亲的矜持还是他冷漠的表情让我畏却,我僵直地站在屋子中央,沉默不语,任由他上下打量。 他上下审视着我,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过来,小花儿,到我这来。”这时,一旁的男子轻快地向我招手。 我感受到了亲切和善意,并没有太多迟疑,迈步走了过去。 “慢着!”父亲忽然沉声道,我急忙停步,不敢再走半步。 父亲指着我道:“秋言,你说的就是她?” “是。”男子微笑道。 父亲目光扫向我,忽而吟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地之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 察,足以有别也。” 父亲说到此处,肃声道:“把我刚刚说的重复一遍!” 我怔了怔,机械地重复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我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虽然不懂其中含义,但因为刚刚凝神听了,便能下意识记住每一个读音。 父亲眼中闪过一道微光,一旁男子笑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这个女儿天赋异禀,可不要误了。” 父亲对门口的管家章奴道:“明早起,带她去读书阁。” 管家道:“是,大人。” 父亲挥了挥手道:“都出去吧。” “是。”我施了一礼,与管家一同退了出去。 行至门外时,听到屋内男子对父亲说:“思温,你这个女儿将来定不简单。” 父亲道:“还言之过早。” 自那以后,我被允许和姐姐萧绰、哥哥萧目朗一同读书。 读书阁距离我住的地方有些远,要穿过整个花园和长长的走廊才能到。 娘亲得知我要与哥哥、姐姐们一同读书兴奋不已,第二日提前一个时辰就把我叫醒,为我梳头穿衣,不停地嘱咐我要听夫子的话,听姐姐的话,听哥哥的话,总之要听所有人的话,我一一答是。 管家章奴亲自接我去读书阁。 我穿得整整齐齐跟着章奴到了读书阁,读书阁内四周苍松高耸,分列东、西、南、北四方,院角有一个秋千,姐姐萧绰正在上面轻轻荡着,绣着粉色杏花的鞋面在裙下若隐若现。 章奴把我带到姐姐面前,向她请安,她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 章奴叮嘱了我几句便离开了。 姐姐继续荡着她的秋千,并不理我。见夫子和哥哥都还没到,我好奇地四处打量。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俊朗的男孩出现在了我的身侧。 “你就是花儿?”他蹲下与我平视,露出整齐的白牙,笑眯眯地看着我。 “是的,花儿见过哥哥。”我用最甜的声音说,下意识想博得他的好感。 他微微点头。 “听说你有过耳不忘之能?”他问。 我挠挠头发,耸了耸肩膀。 “难道是假的?”他忙问。 “不是假的,我可以的!”我立刻答道,只觉不能被他小看了去。 “你怎么学会的?”他似乎并不相信。 “天生。”我回答。 “真的?”他从腰间掏出几张纸,神神秘秘地道,“这是昨日夫子留的习作,一共四百七十九个字,我读一遍,你当场背给我听,行吗?” 我很乖地点了点头。 他清晰地读了一遍,然后盯着我看。 我随后清清楚楚背诵完了他所读的所有内容,一字不差,便是连他读错重读、发音不准的地方也同样学了个十足十。他一边听一边将眼睛瞪得极大,好似发现了什么宝贝,听完之后兴奋地抱起了我,把我抛向空中,我被吓得尖叫。 幸好夫子及时赶到,把我从他的魔掌下救了下来,并斥责了他的鲁莽。 我一看,原来夫子正是昨日站在父亲身边那个叫秋言的男子。 由他牵领下,我步入了学堂,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察觉到姐姐萧绰看着我若有所思的目光。 虽然我还小,但夫子根据我的实际情况并没有特别辅导我,反而直接让我跟上哥哥和姐姐的学习进度。 夫子姓李名征,字秋言,是个汉人,知识渊博,博古通今还精通医理和天象,他讲课很具有趣味性,并不古板,我认真地听,起初懵懂,后因加倍努力,慢慢已能跟上他们学习的进度了。 我过目不忘之能迅速在萧府传开,由于我可以和姐姐萧绰、哥哥萧目朗一起读书,平日里对我和母亲不理不睬的那些下人,也开始唤我一声三小姐。 当四姨娘与她的女儿青儿再路遇我时,也颇为收敛,即便还是冷言冷语却不敢再对我轻易动手打骂了。 日子渐渐过得平静,我一点点长大,字学得越来越多,书也因此读得越来越多,渐渐从书里面懂得了,地位和权势的诱人,还有女子这一生最希望得到的情与爱。 第三章 转眼,半年过去。 一日,我前脚刚跨出读书阁就被哥哥拉着跑了。 我呼哧呼哧拼命挪动双腿也跟不上他的速度,搞不清楚他为何那么兴奋,我终于跑不动了,被他硬拖着向前滑行,他也终于不耐烦起来,回身一把抱起我,向前跑去。 一路出了府邸,门口早已备好马匹,哥哥的书童许歌已在此等候多时。 “你先抱着。”哥哥把我丢给许歌,许歌手忙脚乱地接过了我,他显然未抱过任何人,抱着我的姿势即好笑又僵硬,我抿嘴笑了。 大哥翻身上马坐稳,方才伸手道:“把她给我。” 许歌急忙将我高举过头顶,哥哥接过我,放在身前,对我道:“坐稳了。” “哥哥你要带我去哪?”我靠进他怀里。 “去玩。”他迅速调转了马头,纵马前行。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骑马,整个被颠了个头昏眼花!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马蹄声止于一处荷塘边。 他抱着我下了马,又跳上了一艘小船,这才将我放下。 船儿穿过连片的荷叶,驶向河中央,不一会儿,停靠在了一座亭子旁。 亭子四周均有带刀侍卫把守,亭内坐着三个男孩,衣饰华贵奴仆簇拥,每人身后均立着一个书童模样的人,一看便知三人身份不凡。 哥哥抱着我跃上凉亭,一扯我衣袖,当先俯身跪地向当中上座少年道:“萧目朗偕妹妹萧花儿见过太子殿下!”。 我也忙跟着跪下嗫嚅了几句。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起来吧!” 哥哥当即拉着我一同起身。 太子道:“驼宁,你迟了。”大哥字驼宁,太子唤他驼宁,显然私下里彼此颇为亲近。 哥哥大咧咧地道:“没办法,夫子讲个没完,脱不开身。” 太子笑道:“照惯例,迟到者自罚三杯。” “好!”哥哥走到桌边,拿起酒杯径自喝了三杯,丝毫无惧。 太子笑道:“坐吧。” 哥哥这才坐下。 我站在哥哥身边,暗暗打量眼前的三个少年,他们都没有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奇怪,这反倒让我疑惑不解。 方才说话的少年面容温润犹如他的声音,我暗暗思量,太子殿下,原来他就是当今太子耶律贤,我未来的姐夫,辽国未来的皇帝。 坐在哥哥右手边的少年身着蓝色衣衫,神色冷淡,由始至终未发一语,便是偶尔扫过来的目光也带着清冷之意。 只有左侧的少年调皮地注视着我,见我看向他,突然向我作了个鬼脸,想要逗我笑,怎料,我反而更加拘谨起来,让他顿觉无趣。就在他无趣撇嘴之际,我突然想他回作了一个鬼脸。 他显然未曾料到我这么顽皮突然反摆了他一道,起先一怔,而后目光顿时一亮。 我立刻摆出一本正经地样子来,再不瞧他一眼。 “人全了,那就开始!”太子耶律贤第一个发话,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指做鬼脸的少年道,“韩隐,你先。” 耶律斜轸字韩隐,听到太子点名,微一扬眉,手一摆,身后的书僮便利落地展开了一卷画轴。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耶律斜轸站起身来,望向画中之人,缓缓道出了一段宋人的诗词。 “此画正是东晋顾恺之的真迹洛神赋图卷之一,它的价值相信不用我多做解释了。”说完回身坐下,一脸的得意洋洋。 太子耶律贤颇为动容地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 我盯着洛神赋图,若有所思。 忽听耶律斜轸道:“小花儿,饿了没?哥哥手里有糕点,要不要?” 我回过神来,看到他正戏谑地向我眨着眼,手中拿着一块糖酥糕,露着满口的白牙,笑得很……淫·荡,书上好像是这么形容这样子笑的人。我敛下目光,看向身侧有些心不在焉的哥哥,再看耶律斜轸,道:“谢谢小哥哥,花儿不饿。” “为什么叫我小哥哥?”耶律斜轸紧蹙着眉,似乎对小哥哥这样的称谓颇不满意。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这里除了太子殿下外还有一位哥哥。”我看向了右手边一直没说过话的少年。 少年闻言看向了我,清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触盛夏冰泉。我对他一笑,他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我比他大,所以你要叫我哥哥,叫他小哥哥?知道了吗小花儿。”耶律斜轸作势要来拍我的额头,我躲到了哥哥的背后。 耶律贤闻言笑道:“花儿妹妹莫要听他乱说,他比逊宁小两岁,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小的,叫他小哥哥没错。”也不待耶律斜珍辩驳,便转向萧目朗问道,“驼宁,你今日特意带着妹妹来,是要给我们展示什么宝贝?” 萧目朗站起身来,道:“我今日要展示的宝贝就是我的这个三妹,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有非凡的记忆力!无论听什么或者看什么只要一遍就能记住。”哥哥一脸骄傲地介绍起了我。 宝贝?这就是哥哥带我来的原因么? 第四章 虽然我不喜欢被他当珍惜物品一样献于人前,但听到他骄傲的介绍,心里却有几分欢喜。 “非凡的记忆力?那就让她背一下我刚刚所念的洛神赋好了。”耶律斜轸不怀好意地说道,想来不相信我一个六、七岁的娃娃会懂得宋人的诗词歌赋。 我斜睨了他一眼,当即念道:“休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会背洛神赋有什么稀奇,”他一挑眉,显然还是不信,张口又说了一段话,用得是宋人的语言,宋人因地域之故,语言也有不同,耶律斜轸也不知和谁学了几句南方宋语,在座的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待他说完,众人皆看向了我。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随即跟着重复了一遍。甚至连他的语调和语气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他目光微变,但显然还是不肯相信,又换了几种方式甚至拿出一本书随意选念了一大段来做试探,最终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 “看来驼宁真的找到了非比寻常的宝贝。”太子即惊讶又感叹。 “哼!”耶律斜轸却重重一哼,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人云亦云的鹦鹉,有什么稀罕。” “韩隐莫非还不服气?”太子笑问道。 耶律斜轸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哥哥萧目朗无所谓地笑笑,似乎信心满满。 我微微抬眸,见耶律斜轸正拿眼睛瞪我,我看到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星子般璀璨明亮,心中起了坏意,眼珠子一转突然变成了斗鸡眼,在他的惊愕中我又垂下头去装出十分乖巧的样子再不看他。 始终未发一语的耶律休哥突然开口说道:“我这里有张图,不知道你能不能只看一次便把它原原本本画下来。” 哥哥看了一眼那图顿时有些紧张,他接过图颇为忐忑地递给了我。 我原想着自己从未学过书画,若要当场作画根本不可能,可拿过图纸,仔细一看,竟不是山水风景之类的画,而是由线条文字组成的古怪图案。我因涉世不深不知这是何物,只觉各种曲线,眼花缭乱,乍一看好像是可迷惑人心的图形,仔细看才看出其中门道。 这是一幅迷宫图。 耶律斜珍大概看出了我的不安,哈哈笑道:“逊宁你也太难为小花儿了,她不过是只学舌鹦鹉,人云亦云还行,这图她哪里能画。罢了罢了,驼宁还是直接认输吧,逊宁把你的宝物亮出来,我们……” “慢着!”我突然道。抬起小脸,露出春风一般舒畅的笑,只对着耶律斜轸一字一句道,“我可以把这幅图完整地画出来。” 这么快?在座所有人同时惊讶地看向了我。 “笔墨伺候!”耶律贤顿时来了兴致。 一气呵成,我提笔极为快速地将图案画了出来,并在关键处标上了陌生的字迹,那字显然不是辽文,但我记得很清楚,丝毫不差一字不漏地将画与字原封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耶律休哥见我画完,清冷的目光中多了一抹异样。 耶律贤则先后比对了半天,惊叹连连。 耶律斜轸看都不看一眼,好像我的能力在他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根本不值一提,但神色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回身看了看洛神赋图,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这时,终于轮到耶律休哥亮出宝物,一柄秦朝古剑,几位少年轮番拿在手中抚摸,莫不惊叹。 可即便如此,这一次的比宝活动,仍是哥哥萧目朗胜出。 这个比宝活动最初是由耶律斜轸发起,规矩是三人拿出自家最珍贵的宝物互相较量,谁的宝物被认定为最有价值,获胜者可以赢得其它人带来的“宝物”,评选人则是太子耶律贤。 耶律贤对比三样宝物,犹豫良久,方才确定哥哥萧目朗获胜,理由是,洛神赋与古剑虽都极为珍贵,却终究是无主的死物,死物在谁手里就属于谁没有自主意识,而我不同,我生来是大辽子民,又因拥有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可谓大辽第一神童,假以时日将来必定会有不凡的成就,为大辽建功立业也未可知。 当我听到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和哥哥一样建功立业时,我竟有些控制不住地热血沸腾。 我因生来是女孩儿,父亲和夫子虽对我在学业上严苛,却从未对我寄予厚望。母亲更是时时教导我宋人的那套三从四德,念叨最多的是为我选个好夫婿,从此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所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有不同的命运。 或许心底里渴望被人尊重敬畏,或许本就有一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骄傲之心,或许这些年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一刻,我清楚地察觉到了自己渴望高高在上,渴望得到更多的心态。 因为太子的这句话,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一个充满野心充满欲望的自己,这样的自己很陌生,却莫名地让我兴奋。 回家的路上,哥哥还是和我同骑。 我仰头看着他一直傻笑个不停,问道:“哥哥在笑什么?” “我终于得到它了!”,他抚摸着悬在腰间的古剑,抿着嘴偷笑。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带我来此,目的就是为了这把古剑! 我目光流转,笑道:“哥哥,我为你赢得古剑,你给我什么作为奖励呢?” 哥哥有些为难地低头看向我,道:“这个……,你要什么奖励?只要哥哥有的都可以给你。”说完想到腰间宝剑,立刻加了一句,“除了这个。” 我笑道:“我想要那幅洛神赋图卷。” 他丝毫没有犹豫:“好!就送你。”看来他一点也不在乎那幅价值连城的洛神赋图卷,他的目的只有古剑。 “谢谢哥哥。”我大声说道,心里着实高兴能得到那洛神赋图,因为母亲必会喜欢。 第五章 回到家里,第二天,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知道耶律贤回去说了什么,父亲第二日便在朝中被很多人追问是否有此一女,甚至当今皇上都过问是否确有其事。 我一下子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神童,还被皇后叫到功力和其他娘娘一起品看了一番。随即名声更加如日中天,宫里赐下了许多珍贵之物。当日父亲便发话,让我和娘亲搬到长乐阁居住。 自那以后,我便被特别照顾,和娘亲一同搬到了长乐阁,起居饮食都不同了起来。 长乐阁庭院更加宽广,花园里开满了鲜花,植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服侍我的奴仆也多了两名。所有人都开始对我们母女好起来,就连一向霸道的四姨娘,在母亲面前也收敛了许多。 日子似乎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来来往往,各种讨好的笑脸不断。那些以前明里暗里给我们白眼瞧的人,如今远远见着我和娘亲便是一个劲地讨好,尤其对我,更是好话不重样地谄媚着。这让我更加意识到了权势和地位的重要,只要有了其中一样,便没人敢肆意践踏自己的尊严。 很多次,会有人当着我的面拿我与四姨娘同岁的女儿青儿做比较,说她如何笨,说我如何聪慧,说她长得普通,说我是美人胚子,长大之后必定倾国倾城,起初听到这些还会心生骄傲,可久而久之,我终于明白他们不过是见风使舵,即便再怎么讨好,也不敢拿我与萧绰比较。 萧绰是嫡长女,是未来的大辽皇后,她才是家里以及未来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我不嫉妒她,也不羡慕她,因为她所拥有的,我从未想过去争去夺,不是不想要,而是欲望没有完全蒙蔽我的心。 她是我的姐姐,我们冠以同样的姓氏,身体里留着相同的血脉,她的荣耀将是整个家族的荣耀,我也会因此而变得身份娇贵,我尊敬她,在她面前,我学会掩饰自己的长处,凸显她的优秀和不同。尤其是太子耶律贤在的时候,我的存在会变得更加微乎其微。 我的处事低调让父亲更加相信和善待我与母亲,看到母亲过得平安喜乐,我觉得自己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在越来越长的相处中,我与姐姐萧绰渐渐亲近起来。 如此过了五年。 有一天去后山骑马,夕阳下,她拉着我坐在草地上,无声地望着不远处悠闲吃着草的马儿,我知道她有心事,可她不说,我也不会问。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对我说:“花儿,我不想嫁给他。” 今日,父亲回来说已定下她和太子耶律贤大婚的日子。 她不喜欢耶律贤吗?我不能十分肯定,不过我们都知道,她喜不喜欢都不重要,她嫁的那个人只能是耶律贤。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说完这句话后,独留一声叹息。 她抓起我的辫子在手中绕了几圈后,意兴阑珊地道:“花儿你还小,或许不懂,一个女人的婚姻关乎她一生的幸福,将来等你长大了,切莫轻易妥协。不过,你终究比我要好,不会没有选择。” “姐姐,你会幸福的。”我说。 她明明笑着,眼神却是黯淡无光。 我轻轻靠在她的肩头,道:“姐姐,我相信,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她拍了拍我的头,似笑似叹。 这五年里,常来打扰我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因洛神赋结缘又因洛神赋结仇的耶律斜轸。 四年多前,自从得知洛神赋在我手里,他便隔山差五来找我麻烦。 盛夏的一个午后,天气闷热得坐着也会满身闷汗。 我正在树下练琴,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将一只松鼠丢在我身上吓我。 看着那只松鼠窜上了门旁的青松上,站在上面捧着双手舔着,灰色毛茸茸的身躯直立,长长的尾巴向上卷曲,大大的眼睛还四处张望,我被它吓了一跳之后见此情景又觉十分可爱。 他好似猜到我会喜欢,拐弯抹角地问:“想养一只吗?” “有什么条件吗?”我侧目瞧他。 “拿洛神赋来换。”耶律斜轸道。 “我不想养。”我看着松鼠,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他知道自己被耍了,却不气馁。从腰间拿出几个松子,吹着古怪的口哨,将松子丢了几颗出去。 松鼠训练有素地跑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地捡起来吃。咕噜噜转着的眼睛,小小的爪子,毛茸茸的样子可爱到不行。 我悄悄靠近,它却很警惕,耶律斜轸一声口哨,立刻支起了耳朵,丢下果实,跑上了他的肩头,直立着身体炯炯盯着我。 耶律斜轸丢了颗松子到嘴里磕,有些得意地对我说:“你不给我洛神赋,我就不给你松鼠,你看看,这只松鼠多可爱啊。”说完又喂了一颗松子给小松鼠,小松鼠捧在手里先嗅了嗅,然后一口吃掉,还和他一样吐出了壳。 我看得心痒难耐,明知道不应该显露出这么喜欢的样子来,却控制不住。只得强忍住,转过身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我不要了。” 耶律斜轸耐性一向不好,起先不信,后来见我转身要走,立刻不高兴地喊道:“喂,你真的不要松鼠了?” “不要了!只有小娃娃才喜欢养松鼠。”我一个小娃娃揶揄他是小娃娃,顿时让他气急,追上来拉住我说,“要什么你才肯跟我换洛神赋?!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来,我一定做得到!” “什么我都不换!”洛神赋已成了娘亲爱不释手的宝贝,怎么可能给他! 他紧皱着眉头,紧抓住我不放手和我耍起了蛮力。 当时他十一岁,因常学骑射之故,比一般同岁少年都要高大,而我那时才七岁,怎么跟他拼蛮力?见他咬牙切齿凶狠地瞪着我,我一点也不怕,也学着他很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他一见我瞪她,立刻更努力地瞪了回来。 我们一大一小就这么对上了,两人都绷紧了身体,他俯视着我,我仰视着他,他狠狠瞪我,我也狠狠瞪他,似乎谁眨一下眼就是输,谁眼光闪一下就是败。 我是从不认输的! 他显然也和我一样的性子。 我们两个就在大太阳下开始了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认输,谁都不肯让步。 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只觉双眼酸痛无比,但只要他还瞪着我,我就绝不退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被分开,但那时我俩都已经变得僵硬了。 第六章 两个人像是牌匾一样被抬回了家。我还好,因为家就在身后,他就比较惨了,听说是被横放在马车里运回去的,运走他的人是他爷爷,辽国于越大人耶律曷鲁。听说回去他挨了板子,不过没多久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我面前找茬了。 事后,娘亲把我数落了一通,话虽不严厉,可我还是因此对耶律斜轸起了反感。我一边按着脖子,一边奇怪地想,怎么会和耶律斜轸做这种无谓的事?想了半天认定是因为自己讨厌耶律斜轸的缘故。 那天,脖子一直很痛,后来父亲得知此事,将我叫去训斥了一顿,以至于我对耶律斜轸的反感愈发重了。再见他时必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后三年,无论他怎么找茬,都再未用正眼瞧过他。 而就在两年前,他不再出现,后来才得知他跟着于越大人去了战场,如此一别便是两年。 五年里。 夫子定时会带我去见父亲,而父亲的所有提问,我都应答自如,时间久了,父亲越发对我另眼相看,甚至相对来说,多了几分关心和慈爱。 这还要重提五年前的一件事。 上京盛传我是神童,父亲因为朝中几位大臣的好奇,在一次朋友的晚宴上,不得已带着我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进入守卫森严,门槛极高的中枢令府门时,因为担心跟不上他的脚步,用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似乎察觉到了,脚步有意放缓了许多,就这样我和他一前一后进入了大厅,刚一踏入,便听见有人惊叹…… 那一刻,父亲的脚步微顿,下意识拉住了我的手,把我的小手包裹在他的大手中,我微微一怔,这一刻竟然在想,父亲的手又宽又暖。 在一片惊讶赞叹声中,我甜甜地微笑着,之前的不安全部被抛弃,不再紧张,不再慌乱,一步一步稳稳跟在父亲身边,清晰地、甜甜地照着父亲的介绍,一个一个叫过去,耶律叔叔……韩伯伯…… 还记得当日,七岁的我被许多叔叔伯伯轮番抱在怀里,而我能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长相和名字,甚至从他们的言谈举止,细小的动作中察觉到他们的喜好,我从容不迫地说着他们很可能十分喜欢听的话,意料之中得到了他们的赞许,后来竟有人争着要与父亲成为儿女亲家,虽被父亲笑着婉拒,却依旧掩饰不住心中对我的满意。 哥哥萧目朗是萧家的独子,他和姐姐萧绰并非一母所生,他的亲生母亲还没有正式入门就已香消玉殒,幸而他是萧家独子,自幼寄养在大娘那,父亲又很重视他,否则日子定然不会好过。但也因大娘和父亲对他的严苛,时常抑郁不乐。 自从带着我去比宝后,他便常跑来找我玩,渐渐地我们也亲近起来。他当时虽然才十二岁,却已长得又高又壮,时常背着我漫山遍野的跑。 母亲一方面因为我与哥哥走得近,另一方面因知道哥哥自幼丧母心存怜爱,便常留哥哥在我们院中用膳。 我们两个时常在晚饭后,挺着饱饱的肚子,跑到后山,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夕阳西下和即将落日的那片无垠天空。看累了才回去,我有时候会耍赖让他背,他每次都不会拒绝,背着我,一路有说有笑地回家。 有一次,哥哥问我长大后要做什么,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答案一直在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听他说他要当一名顶天立地的英雄。 我问他什么是英雄,他迟疑许久,方才回答我:“就是征战沙场,杀死很多敌人,为大辽创下不朽功业的男子汉。” 我又问他:“你敢杀人吗?” 他似乎没想那么多,只是慷慨激昂地对我说:“是敌人就决不姑息,只有强大,才能生存。” 我心有戚戚焉,是啊,只有强大,才不会任人欺凌。不只战场,其实哪里都一样。 五年里,因为哥哥的缘故,我不只结识了耶律斜轸还认识了另外一个迥然不同的少年——耶律休哥。从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觉得他很不同。 耶律休哥性格沉稳,气质出众,父亲对他评价很高,似乎十分欣赏他。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开始注意他,一次被哥哥带出去和他们一起游玩,暗中观察,发现耶律休哥沉稳有度之余似乎还有些难以亲近,正暗暗打量,便被耶律斜轸故意伸出来的腿绊了个踉跄,他假装好意地扶了我一把,借机在我耳边略带讥讽地说:“你才几岁就知道偷看男人了。” 我原不打算理他,却听他又说:“喜欢逊宁的女子多了去了,他才不会看上你这小不点。” 被他一激,我起了好胜之心。在他十分瞧不起的目光下,我仗着自己年纪小,故意牵起了耶律休哥的衣角。几人当中我年纪最小,又因为是女娃,我断定他不会太为难我,果然,在察觉我牵住他衣角后,耶律休哥起初试图将衣角自我的手里扯出来,见我开始抽鼻涕作势要哭他立刻冷下了脸,挣扎了一会儿,便任由我扯着了。我回头对耶律斜轸一笑,耶律斜轸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有一就有二,时间久了,我每次靠近耶律休哥,他都不会躲避,但每次都会紧皱着眉,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这反倒让我觉得十分有趣。 每次见我和耶律休哥走得近,耶律斜轸神色就会变得有些古怪。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每次接近耶律休哥,都会看一眼耶律斜轸。 如今想来,他们都已多年未见了。 第七章 日子过得飞快,我一日日长大,如今已经快十三岁。眼看快到年关,过完年后,姐姐就要入宫,一家人都在为此做着准备,姐姐却愈发抑郁寡欢起来。 父亲、母亲、大娘都嘱咐我多陪陪姐姐,但再多的陪伴也无法纾解她心中的不快乐,她不爱耶律贤,她不想入宫,我都知道。但我还是劝姐姐入宫,不只是因为这是父亲、母亲、大娘所期望的,这也是我期望的,因为只有她当上太子妃,再当上皇后,我的家族才能长长久久地富贵如往昔,我才会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才会有令人仰望的身份地位。 我其实比谁都自私。 花儿凋零,草儿枯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下去。 母亲照例会在年前到城郊佛寺祈福三日,我自然同行。 昨夜下了整夜的雪一早又停了,母亲和我还有丫鬟阿月同坐在马车中围着火盆。车夫旁边坐着侍卫林加,再加上车夫,一行五人轻车简从地赶往郊外的大佛寺。 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寺庙门口,要过年了,入寺进香的香客很多,寺门口杂耍卖艺、各式各样商贩艺人聚集在此,卖着年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先跳下了车,又扶母亲下车,母亲见我红着小脸神情十分雀跃,慈爱地呵斥了句:“没个样子。” 见我憨笑,便先为我整理了棉袄,又为我正了正有些歪了的棉帽,这才牵着我的手走向寺里。 “啪,啪……”的鞭子声自远处传来,我好奇地向声音来源望去。只见左侧一处高吊的平台上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跪在上面,最边上是一个少年,看起来和哥哥萧目朗一般年纪,这么寒冷的天气,他竟衣不蔽体,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隐约可见身上四处都有干涸的污血,羸弱的肩膀裸露在外惊人的单薄。 身后一个细瘦,短胡子的汉子正拿着鞭子鞭打着他,每抽一下他的骨骼都会发出可怕的声响,我心惊胆颤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被娘亲拉进了庙门,隐约还能听到那可怕的声音。 那些人大概就是人牙子!我突然意识到。 母亲在佛前虔诚地参拜,口中念念有词,眼前人进人出,每一个都似虔诚的信徒,怀着一颗虔诚而自以为善良的心。 敲钟念佛的和尚慈眉善目,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美好,可门外…… 想到他正在被无情鞭打,未来的命运可能连牲口都不如,我竟不敢想下去,原以为这世上能令我在乎的不过是母亲和自己二人而已,没想到今日竟会对一个陌生少年起了恻隐之心。 我拉拉身侧的阿月:“阿月,你陪我出去看看,寺门口似乎很热闹。” “小姐,等一会儿夫人就参拜完了,到时候我们知会夫人一声再去行吗?”阿月毕恭毕敬地答道。 “娘亲要拜很久呢,你陪我去吧,这里有林加,不会出事的。”我坚持要去。 “这……”阿月犹疑,“还是要……” “阿月,如果你不带我去,我就告诉爹你和林加的事情!”我胸有成竹地说道。 “小姐!我,我和林加能有什么事情?”阿月越说越小声。 “你说呢?”我抬眼去看她已微微泛红的脸。 阿月头垂得更低了,不敢答话。 “阿月,你带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很快的,娘亲会拜很久,这里有林加在,不会有任何问题。”我继续游说她。 “这,可是……”她依然有些犹豫。 我没耐心听她可是这个,可是那个,已经转身迈着步子离开了佛堂,心知她会自行跟上来。果然,她见劝说无效,只得跟了上来。 站在台下,凌厉的北风吹起地上的积雪,也同时吹起了他的长发,我清楚地看到他倔强的脸庞,如此瘦弱苍白,被鞭子刚刚抽过,神态却无一丝妥协,双眼满含不甘和怨恨,本已破烂的衣衫已不能蔽体,我闭上眼睛,握紧的拳头不知为何已有些颤抖。 “各位!看看这孩子,他年纪虽小,但身子骨结实,挑水劈柴总是行的,便宜卖了,一两银子,终身契约!”人牙子吆喝着,又狠狠地抽了他一鞭,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刚刚抽了他几鞭子了,他哼都不哼一声,很结实的。”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我隐约听到有人说:“这少年看起来又狠又倔似乎很难管。” “一个孩子,还怕管不了吗?!”一人冷笑。 “那倒也是,饿他几顿,怕也就听话了。”那人道。 “要是他逃跑就往死里打!”另一人阴侧侧地道。 我循着声音看向说话的两个男子,又一次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我买了!”我高声道,迈步上台。 阿月焦急地跟在后面,想拉住我,却被我甩开,阿月无奈的央求:“小姐,不可,夫人……。” “我说买就买!你休得放肆!”今天我执意要救这个少年,大概是他倔强不屈的神情撼动了我,也或许是我厌憎看到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我从没对阿月如此严厉过,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再不敢多言,只得跟我上了台。 我走到人牙子面前,指着少年,大声道:“我买下他。” 人牙子看了我一眼,阴阴一笑,伸出手来:“银子!” “阿月,给银子。”我唤阿月。 阿月乖乖地掏出一两银子眼看就要递到人牙子手里,这时,一个声音突然自身响起:“我出十两,我买他!” 回头,看到了一向喜欢跟我作对的耶律斜轸。他离我非常近,近得让我感觉到了压迫感,不由得挪动了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他和两年前看起来已然不同,唯一相似之处,就是他的身高依然需要我仰望。 他不在的这两年,我长高了很多,尤其今年,年初做的衣服,年末就不能穿了。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两年前离开的时候,而今再见,他与印象中的那个少年,竟有些重叠不上。只是那爱与我较劲的性子,显然没变,我要的,他也要,无关需不需要,只是单纯的想抢罢了。想到他纠缠了我三年,只为洛神赋,当下想着他如今突然回来找我,不会还是为了洛神赋吧? “你买他干吗?”我单刀直入,没有和他叙旧的闲情逸致。 “你买他干吗?”他倒反来质问我。 “如果你需要他,我君子不夺人所好,把他让给你。”我答。 “很好,我最想要的是洛神赋图卷,你一并还我吧。” 他果然是冲着洛神赋来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放弃过要回洛神赋。 “幸好我不是君子,我是个小女子。”我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本不想跟他抬杠,但可惜这种事情想来已成了习惯,虽时隔两年未见,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改了。 “你们到底买是不买!”人牙子不耐烦地看着我俩习惯性地上演唇枪舌战。 “买!”我立刻回答,恰好看到一双冷眼带着不屑和憎恨注视着我,是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我也买!”耶律斜轸不退让。 我知道他是为了洛神赋,可是娘亲爱若珍宝,我是不可能还给他的。 但这个少年…… 我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去,几乎和跪着的他平视。 伸手想撩开他遮脸的发将他看个仔细,却被他一脸厌恶地躲开。 阿月在身后惊道:“小姐,不可……” 我瞥了一眼阿月,阿月立刻闭嘴。 我低声道:“这位哥哥,我买下你不是想让你为奴为仆,我只是希望还你自由。”看着他看过来的嘲讽目光,我平静地道,“你想得对,我其实没那么好心,平白无故救你,我只是觉得人世间如狼似虎,怯懦者选择死亡,只有坚强无畏者才会选择生存,我不想看到你轻松地死去得到解脱,我只想看着你,如何在这个肮脏、卑鄙,自私的世间苟延残喘下去。” 第八章 他的眼神微微变了,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说出如此狠辣的话。 我声音虽然低,但耶律斜珍就在一旁,显然听到了一些,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忽然“哼”了一声,拂袖下了台去。 “阿月,拿一两银子来,我买下这个哥哥。”我坚定地说道,目光却跟随着耶律斜轸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我没有管这个少年是死是活,买下他后,便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过年了,每天都有一些京中官员来府拜访,萧府后院车水马龙东西搬进搬出很是忙碌,父亲忙着应酬,几日不见人影,想来是无暇他顾的。 夫子忙着帮父亲,教我读书的事便停了,这么多年,夫子对我十分慈爱,像是我的第二位父亲。夫子今年已三十又七,却依旧是来去一人,想来有些恃才傲物,高不成低不就吧。可我很欣赏他这个样子,截然一身,不为世俗眼光所左右,活得潇洒自在。 萧家有个规矩,大年初三,萧氏全族人都要到萧氏本宗聚会,以庆节日。 今天正好初三,已到了午饭时间,我被阿月催促着快走。 过年了,我也是全身新衣,喜气洋洋。发束红绸,身着红色夹袄,衣领处母亲为我亲手绣上了三朵白色素兰花,尤显得精致清雅。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母亲身后,一个没注意,在高高的门槛处磕了一下,随即听到厅内一声幸灾乐祸地轻笑。 抬头去看谁在笑我,却未见有人看向门口,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没在意。 “花儿。”刚进门,哥哥就冲过来抱起了我,他的个子长得飞快,两年没见如今看起来即高大又结实,手臂蓄满了力量,我被他高高地举了起来。 “哥哥,你回来啦!”我开心地叫着,已经一年了,大哥去了军营当兵历练,在耶律沙叔叔手下。年前不见大哥回来,母亲和我都颇为惦念,没想到他还是赶了回来。 大哥与我同坐在左侧下首,母亲和其他宗氏女子同坐在内间说话。 父亲先开始动筷,并礼让着坐在上座的贵客。 贵客?!我这才发现,上面坐着的不是耶律斜轸那小子吗?他坐在一位老者身边,那老者须发皆白却仍威严矍铄,一看便是武将出身。 “哥,那位是谁?”我问哥哥。 哥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到上座老者,目露崇敬之色,对我道:“花儿,那是我大辽国的于越(辽国最高荣誉衔,授有殊功者)也是韩隐(耶律斜轸字韩隐)的祖父耶律曷鲁大人。” 耶律斜轸的爷爷? 我知道,耶律斜轸是耶律曷鲁的独孙,父母早逝,由他的爷爷一手带大,被于越大人寄予厚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于越大人,这位老者受辽国上下所有人的尊敬,是一位极有威望的老者,唯一令人觉得惋惜的是,他是耶律斜轸的爷爷。我暗自感叹,对耶律斜轸将来的成就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席间,父亲不断夸奖耶律斜轸如何聪敏,如何优秀。还孺子可教—— 就他?怕是牛可教吧。孺子可教用在他身上,我十分不以为然。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就耶律斜轸这样的还被夸赞为孺子可教,一不小心笑出声来,哥哥立刻问道:“花儿,你突然笑什么?” “没,没……” 大哥似突然有所领悟,忽“哼”了一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 嗯?哥哥什么意思?再看哥哥瞅瞅耶律斜轸再瞅瞅我,我立刻明白过来,红着脸想要辩驳,却又觉得那么做更显得自己欲盖弥彰,索性当没听懂。 席间,耶律曷鲁也不断夸着姐姐萧绰,如何雍容,如何温柔贤淑,将来必定母仪天下等等。 来来往往全是客套话。 我随便吃了些东西,无聊之际,唯有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外加胡思乱想。 原以为我就是一个摆设,没想到贵客耶律曷鲁突然问起我来,父亲大声道:“花儿,上前来给于越大人瞧瞧。” 我立刻起身,拽了拽有点褶皱的棉袄,笑着站到中央向于越大人叩拜道:“花儿见过于越。” 耶律曷鲁道:“孩子,快快起来,过来让爷爷瞧瞧,是什么样的丫头能把我家不可一世的小子气成那样。”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我含着腼腆的笑,走上前去,耶律曷鲁看清我后,大笑道:“思温,你这个女儿我喜欢,咱们把他们俩的亲事定下来吧!” 闻言,我顿时一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耶律斜轸指着我十分不给面子地大声道:“不要!我不要她!” 我立马反应过来,毫不示弱地指着他反击:“我也不要你!” 父亲和耶律曷鲁同时一怔,竟同时大笑起来。耶律曷鲁说起五年前我与耶律斜轸比眼力最后两败俱伤的糗事,与父亲再次抚额大笑。席上众人同笑,随后,父亲和于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我和耶律斜轸彻底成了他们的开胃菜。 第九章 至于我和他的婚事却没有再提,席上虽未再说此事,可我知道,这事绝不会这么轻易过去。耶律曷鲁绝非一时兴起说这番话,而父亲的想法,我或能猜出一二,总之情形并不乐观。虽不乐观却也并非十分排斥,毕竟耶律斜轸出身很好,以他的家世出身未来不可估量,若能嫁给他,即便无法相敬如宾,总也是个明媒正娶的正室。我权衡利弊,决定静观其变。 这顿饭吃得很是漫长,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终于散场,哥哥嚷着要去见夫子,我跟着哥哥跑出了大厅,一同去找夫子。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很是倒霉,不小心又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随即听到身后有人嘲笑道:“小心点,小花儿,腿不够长就不要跑那么快,这么高的门槛要是因为腿短迈不过去,跌坏了你的小胳膊小腿就不好了。” 我刚要发作顶回去,就瞥见后面父亲和耶律曷鲁二人走了过来,立刻忍下出口的话,转身跟着哥哥跑了。 夜晚,我坐在火炉旁,映着火光,边暖着手边看书。 我的贴身丫鬟乌里珍早已为我铺好了被褥,被窝也已帮我焐热,这才催我上床歇息。 “你先去睡吧,我还要再看会儿。”我敷衍道。 “小姐莫要累坏了,冬夜寒冷,万一染了风寒,夫人会担心的。”乌里珍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怕不是我染了风寒,而是你染了风寒传染给我吧?”我取笑她。 “小姐……”她面色微嗔,映着火光,颇有几分娇俏,知晓我有不看完就绝不睡觉的毛病,不再催我,把暖袋放进了被子里捂着,又叮嘱了我几句方才去外屋睡下。 我看了会儿书,听到乌里珍已经睡熟,方才悄悄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月光清冷,星光满天。 我顺着墙边的青松笨拙地往屋顶上爬,爬上去一尺滑下来半尺,如此反复,几番挣扎,总算艰难地爬上了屋顶,坐在上面看着满天的星星正悠然自得其乐时,突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头顶,吓了我一跳,就听那人说道:“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个雪人。” 一听声音,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来了,心下微感疑惑,他怎么还没有离开萧府,就算他留了下来,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我房顶来干嘛? 当下对他所言嗤之以鼻:“雪人?你哪只眼睛看见这里有雪人?第一,你看过有呆在屋顶上的雪人吗?第二,你看过红色衣裳黑色头发的雪人吗?第三,你看过会喘气的雪人吗?第四,你看过这么好看的雪人吗?胡说八道。” 我说完这番话,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不愿和他继续孤男寡女呆下去,自顾走到青松旁,别扭地看着树干,犹豫着,要不要在他面前用来时那十分难看的姿势爬下树去。 “要不要我抱你下去?小花儿。”他似看出了我的犹豫,揶揄道。 “免了,如果你是为了洛神赋,我劝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我当先揭穿他的阴谋,大概已经习惯了每次看到他出现,都会说起洛神赋。 “洛神赋我不要了,就当我送给你。”他忽然道,在我未曾嗤之以鼻表达不信之前,他继续说道,“你都要是我的了,还缺什么洛神赋。” 我知道他说得未必是假话,如果耶律曷鲁执意让我当他的孙媳妇,我必定逃脱不了命运。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不需要我强出面做坏人,他必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门婚事,如果他都无法反抗耶律曷鲁的决定,我无疑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再说了,对我而言,嫁给他好处大于坏处,我是庶出,能做他的正室已是高攀,也是耶律曷鲁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萧家,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反对。所以当下听到他这句话也只是一呆,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看过去时恰看到他幽幽望过来的目光。 与几年前的他相比,这样的目光出现在他身上无疑有些陌生,也让我一时看不明白,打心眼里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所以还是不顾脸面地用难看的姿势扒在树干上一点点移了下去,时而听到他刺耳的嘲笑声,我全当夜猫子在叫唤。 次日一早,乌里珍奔到我的床边,兴奋地叫我起床,说是看什么雪人。迷迷糊糊中,我没好气地嘟囔道:“又是雪人,雪人有什么好看的。”可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她服侍起了床,因记得今天要去给萧家的长辈们请安。 当我起床到了门外,向院子里一望,正奇怪哪里有什么雪人?就听乌里珍兴奋地喊道:“小姐,你看,快看!”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仰头看向屋顶,顿时大吃一惊。 屋顶上,真的有一个雪人,穿着红色衣裳披着黑色头发嘴里呼呼冒着烟。想到昨晚我揶揄耶律斜轸的话,难道这雪人是他堆的? 第十章 “小姐你看,那雪人的衣服和发式都和你好像,不知道是谁堆的,好可爱啊——”乌里珍高兴地指指点点,比我还像个孩子。 我不只不高兴,还十分气愤,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那雪人的衣服! 他偷了娘亲为我做的新衣服! 耶律斜轸!我讨厌你! 听说昨日里父亲和耶律曷鲁秉烛夜谈,所以耶律斜轸昨晚才会住在府里。 第二日晨,他们祖孙俩在萧府用过早膳,方才决定离开。 全家人都出来为他们送行,可见耶律曷鲁地位非同一般。 我一直躲在送行队伍的最后面,想起早上那事,私下里想着要不要偷偷摸上去,在耶律斜轸后面给他一棒子,可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 耶律曷鲁临行前大笑道:“过完年后,我将奉命再次东征女真,届时还会带上孙儿同去,到时候又要一别数载了。” 父亲亦大笑道:“韩隐向来机敏,经于越亲自调教,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耶鲁葛鲁向周遭看了看,忽然问道:“小丫头呢,怎么不出来和爷爷道别。” 父亲忙回头唤我,我立刻被众人推了出去,来到耶律曷鲁面前,带着灿烂的笑对耶律曷鲁大声道:“爷爷神勇,必定凯旋而归!” 耶鲁葛鲁十分开怀地自怀里取出一个玉佩,交到我手里,说:“这是你奶奶的生前之物,今日爷爷将此物送给你。” “太贵重了,这……”我心知耶律曷鲁之意,看向父亲不敢擅自收下此物,父亲向我点了点头,我方才对耶律曷鲁道,“谢谢爷爷。” 耶律曷鲁见我收下当即开怀大笑,其他人也都跟着欢喜起来,只有我强颜欢笑,瞥见比我好不到哪去的耶鲁斜轸,第一次觉得仇人原来也有同病相怜的时候。 几翻客套过后,祖孙二人便上了马车,离开了萧府。 送行众人纷纷散去,我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转角,再也掩饰不住一脸的惆怅,可就在这时,一个脑袋突然从拐角处探了出来,眼睛、嘴巴全部变形,我吓了一跳,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远处他张扬而可恶的笑声。 当我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手中玉佩,我心情变得复杂起来,第一次觉得茫然,就好像我用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换回了一件东西,而那件东西表面上看起来很贵重,但实际上与我所付出的是否同等,我不知道。 原以为,父亲已经答应了耶律曷鲁我与耶律斜轸的婚事,但父亲一直没有言明,只对母亲说,等耶律斜轸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耶律斜轸这一别,却是三年。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祖母、祖父先后去世,父亲是萧家长子,自然成为了萧氏的一家之主。 此间,皇帝驾崩,太子耶律贤即位改元保宁。 父亲借助叔父萧敌鲁之力,几年来,官场平步青云。后被晋封为北院枢密使兼北府宰相,再加上几日后便是姐姐萧绰的封后大典,一时间辽国外戚——萧家可谓权顷朝野盛极一时。 这几日,萧家上上下下忙翻了天,一方面忙碌着封后大典的筹备,一方面又忙着接待源源不断上门道贺的客人,几日里接到的贺礼,堆满了府中,库房早已放不下了,一些绫罗绸缎没等入帐就分发给了各房,就连打杂的小厮这几日都有些许财帛收受。 这几日,我进宫去帮姐姐打理一些琐碎事,她一向自视甚高,甚少和其她房的姐妹来往,只和我较为亲近,如今她也最信任我。 宫里的事情十分复杂,但我不同,不过半日,我便将宫里所有人的名字和职务都记得周全,为姐姐办起事来也事半功倍。 姐姐觉得我很得力,便有意留我在宫里多住几日。 与姐姐同进同出,难免会遇到皇帝。但凡皇帝驾临,我都会主动退避出去换了旁人进来服侍,若是偶遇,也多是垂眸不语躲在后面,决不去抢姐姐的风头。 姐姐常赞我心思玲珑,我却说:“天子威严,理应如此。” 姐姐笑着说:“若是青儿来,恐怕就不会这样了。” “青儿与姐姐哪有我与姐姐亲近。”我扁着嘴说。 姐姐笑说:“我知你心思,我听父亲说,耶律斜轸有意娶你。若你喜欢,姐姐必会帮你促成此事。” 我摇了摇头说:“姐姐是当时没见到他指着我说不要我的样子,谁又稀罕他了?我看呀,要他娶我,说不定拜堂成亲那日,于越大人得拿着钢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才肯吧。” 姐姐重重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胡说乱说,早些年,人人都说你是神童,要我看,只是个调皮的小妮子,这么多年,别的能耐没长,单这嘴皮子的功夫倒翻了不止一倍。” “有姐姐庇佑我,我怕什么,便是变成了混世魔王,也有姐姐罩着。”我鼻孔朝天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 “你呀。”姐姐揽着我笑作一团。 第十一章 其实并非姐姐所说那般,这些年,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不止学会了奇门遁甲,女红、医术等方方面面我均有涉猎,算得上尽得夫子真传。自从跟随夫子读书习字,八年来,夫子对我疼爱有加,或许更胜父亲对我的疼爱。夫子一直没有娶妻生子,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如今更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于我,不止如此,更教会了我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而当初的我无疑就是那颗太过显眼的树,这么多年,被许多人暗中嫉妒怨恨,为了娘亲和自己,学会了寸土不让,也学会了隐忍谨慎。这些年,刻意不再突显自己的才能和特殊,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平常,哪防,自己一日日长大,样子变得越来越出众,即便素颜,也常惹得旁人侧目,男人们看我的目光,我心知肚明其中隐含的意义。就连父亲都会对母亲说:“花儿长得比你年轻时候还要漂亮。” 温柔而美丽的母亲当初是大辽有名的佳人,出身不低,当初父亲对母亲一见倾心,费了几多波折才娶得佳人归,只是母亲性子柔弱,不与人争宠。不过半年,父亲因家族所需迎娶了四姨娘进门,四姨娘是一个部落首领的小女儿,自幼娇生惯养生性蛮横,母亲处处让着她,她便仗势欺人处处与母亲作对,父亲性喜强势不喜母亲柔弱,虽对她仍有余情但毕竟喜新厌旧,便不多加过问,这才导致我母女二人生活维艰。 而今事过境迁,四姨娘如今色衰爱弛气势早已不同往昔,女儿青儿虽与我同龄,却远不及我聪慧讨喜。父亲一向喜强厌弱,青儿承袭了四姨娘的刁蛮,外强中干,在我与姐姐面前越显粗鄙,相比之下,父亲则更疼我。 而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得力棋子,姐姐的意思,我其实明白,父亲未必想把我许给耶律斜轸,因为他更看好耶律休哥。我很早以前便看出了眉目,所以才竭尽所能接近耶律休哥。当时我只想着增加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巩固我们母子在府中的地位,而今却对这些人,这些事,不太在意了。因为我要守护的人,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人世。我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我甚至不敢深想当我守护的人不在了,我还有什么事可做。 近一年来,母亲的身体越发羸弱,近些年每到冬季母亲常常因夜咳难止而日日难眠,我从那时开始读医书学药理,与给我母亲看病的大夫一起钻研药学,并动用了许多关系,去宋地购进过一些稀有药材,这才控制了母亲的病情,让母亲熬过了去年冬天,而今正值盛夏,母亲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我才敢留在宫里陪伴姐姐。 可我依旧归心似箭,大概姐姐看出来了,便在她封后大典过后没多久放我出了宫,临行前再三叮嘱,闲来无事多来宫里走动走动。我一一答是。 夏日炎炎,府中的知了异常呱噪,微风吹过,柳树枝叶悠悠荡荡起来,倒映在荷花池中摇曳生姿,几尾红鱼嬉戏游过,似也奈不住这盛夏酷热,躲在了枝叶的影子下乘凉。 后花园中横越荷花池的拱桥尽头,有一座四角凉亭,我正在亭下闲来抚琴。 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人未至,声先到。 我转头望去,只见荷花池的尽头遥遥走来三人。 当先是一女子,艳阳天下,绣着白色牡丹的衣裙随着步履摇曳生姿,她一出现,似乎四周都盈满了她的笑声,她正是我的闺阁好友,耶律衣娃。 在她身边,一脸憨厚笑容的是哥哥萧目朗。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衣娃身上,因她的笑而笑,因她的蹙眉而蹙眉,这样简单明显的情绪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在意和喜欢。 在他们身后,不远亦不近地跟着一个男子,男子身材高大,容色俊朗,气势沉敛,我只远远瞧了一眼,便知来者是谁,听闻乌骨一战,辽国大胜,前方将领部分回朝领赏,哥哥和耶律休哥二人正是这几日才回来的。此人便是耶律休哥,耶律衣娃的同胞哥哥。 “花儿——”哥哥粗犷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几个大步行至我面前,一挥袖子道:“别弹了,你看谁来了。” 我笑了笑,起身行礼道:“花儿见过耶律哥哥,耶律姐姐。” 耶律衣娃脸上挂着阳光般的笑容:“行了行了,别耶律耶律的,听着见外,花儿,我告诉你,你哥哥和我哥哥这次领了不少赏赐,他们腰包鼓着呢,咱们这次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走!逛街去!” 我笑着道:“我还要练一会儿琴……” “又是你娘交代的?”她立刻猜到问题所在。 我点了点头。 衣娃顿时皱起了眉。 “那我们就等一下花儿吧,衣娃你可以顺便尝一尝我家新来宋朝厨子的手艺,他做的桂花糕很不错。”哥哥急忙开口劝道,他见不得衣娃一点点的不顺心。 “也只有如此了,花儿娘亲的话一向是圣旨。”衣娃无奈地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下人端上了桂花糕和凉茶,她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哥哥立刻像个献宝得到肯定的孩子一样笑开了怀。 只有耶律休哥始终未发一语,他总是如此,明明不容被忽视,却又不与人亲近,看着远,实则不难相处。 我对他笑了笑,他点了点头细细瞧着我弹琴,却没动面前糕点一下。只有衣娃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我还清楚地记得,七岁时,在一次冬季围猎上我遇到了耶律衣娃,也就从那时起,哥哥认识了衣娃,从此,便一直心心念念不忘。 第十二章 当时的衣娃九岁,一身红衣耀眼,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灿烂欢快的笑容所吸引,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在想,她怎么会笑得那么好看,纯净得就像是雪山上初融的雪水。 我由衷地羡慕她,可以拥有那么美的笑容,大概因为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拥有那样的笑容。 未曾想,我正心生羡慕,便听她高呼一声神童,向我扑来。 她喊得太大声,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正想偷偷跑掉,却被她一把拉住。 当时她年纪比我大,个头比我高,身体也比我壮,我拗不过她,只得被她拉着左看右看看了半天,她看够了也不放开,硬拉着我一起去玩,接二连三地认识了许多朋友。 她性格开朗活泼,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豪爽的性格依然不变,还学了些拳脚功夫,眉宇暗藏英气。不只哥哥喜欢她,我也很喜欢她,因为她是我看到的活得最自在,最无忧无虑的女子。我好希望看到她幸福,一辈子都幸福,可以永远拥有这样的笑容,我喜欢的笑容。 耶律休哥性子淡漠,耶律衣娃却热情如火,两人性格迥异,初相见时很难让人相信他俩竟然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 相识这么多年,耶律休哥一直如此,自小便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如今更甚从前。若不是从小便与他相识,如今恐怕更难与他亲近。 多年来,他投身军旅,与我们一向聚少离多,但每一次回来,我都会见到他,或远或近,或只是一个背影。 相对而言,在众多女子中,除了衣娃,他便与我最为亲近。以他的个性,若他不想让我看到,我便是连他的背影也是瞧不到的。而我之所以能看到他的背影,必是他先看了我好一会儿。 这样的想法似乎有些古怪,却是事实,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或许只有我和他才能体会出其中滋味,可说来也怪,我竟未曾因此特别欢喜过。 这次回来,他越发变得严肃威严不苟言笑,若现在还要我装幼稚扮可怜扯他衣角博同情,我想他一个眼神就足以逼得我放手。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敏感细腻如我,心知他不讨厌我,不只不讨厌,可能还有更多的情绪隐藏其中……我们可以呆在彼此身边一整天,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彼此也会安之若素。 偶尔的对视,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似乎能抵上别人的千言万语。我喜欢在他身边的感觉,安静、平和。而我知道,他也喜欢我在身边的感觉,每一次,他都会放松下来,变得异常温和。 一盏茶的功夫,我结束了今日的练习,向母亲报备后,便跟着他们一同上了大街。 衣服首饰我们其实并不缺,但衣娃说这次不同,说是后日有异国使臣来访,皇上十分重视这次宴请,办得极为隆重奢华,上京所有未婚女子都会到场,她可不想被别人比下去。 衣娃与我不同,她出身高贵,宫中各种宴请,几乎都在应邀之列,而我这样的庶出身份若无皇上、皇后特别允许一般是无法参加的。 正如衣娃所说,这次宴请的确有些不同,几乎上京所有未婚适龄臣子家的少女都在应邀之列,我自然也在。只是头几日在宫里,姐姐提起这事时特意叮嘱了我一句:“只作平常打扮就好。”我当时还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使臣,如今听衣娃这样一说,心里顿觉有些奇怪,若说这次邀请的人不重要,为何宴请办得如此隆重盛大,若说重要,为什么姐姐有意叮嘱我不要太凸显自己? 听说此次来者身份有些特殊,原属宋朝子民,乃鲜卑拓跋氏之后,姓李名继迁。三年前此人率众背离宋朝自立为主,一直雄踞西北,与宋几次交锋均获大胜,如今羽翼日渐丰满,实力已不可小觑,此番来辽名为交好实为依附。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自那日从宫里回来我便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我无心旁事,便没多想,如今经衣娃提起,仔细思量,便对衣娃道:“何必争那一时之风。” 衣娃闻言,大是不以为然,反过来开始数落我:“你看看你,一天素衣素面素得像清水,我知道你是懒得打扮,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在一群花枝招展中独显自己清新脱俗呢。” 衣娃的无心之语,让我打了个激灵,忙道:“买,买,我也买。” “哈哈,你终于开窍知道打扮自己了,你我姐妹天生丽质,到时候艳压群芳……” “不。”衣娃尚未说完便被我打断,我温声劝道,“后晚的宴请,切记不要出风头。” “为什么?”衣娃奇怪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揣测作不得数,衣娃向来与那些女子争惯了,若一时让她忍让恐怕并不容易,但我只是揣测又不敢贸然说出,怕当下猜测是真的,万一流传出去坏了皇上和皇后的一番苦心,一时为难,便听身后耶律休哥说:“花儿说得对,你们二人那晚切记不要太过引人注意。” 第十三章 哥哥萧目朗本就不喜欢衣娃太出色引旁人注意,立刻附和道:“衣娃,听逊宁和花儿的准没错,他们两个打小就精得跟狐狸似的,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精得跟狐狸似的?我和耶律休哥同时看向大哥,他顿时装傻憨笑起来。 “神神秘秘。”衣娃虽不再追问却还是不太高兴,“哼”了一声对耶律休哥道,“大哥,你不会是怕我把你包里的银子都花光了才这么说的吧?” 耶律休哥尚未说话,萧目朗已将腰间鼓鼓的荷包献了出来:“我银子也不少,都给你和花儿,你们爱买什么就去买什么。”哥哥嘴上说是给我和衣娃的,荷包却只递在了衣娃面前。衣娃瞥了我一眼,脸一红,啐道:“谁要你的银子!”转身就走。 我却不甚在意地接过哥哥的荷包,故意大声笑道:“你不要我要,我哥哥给我买衣服的银子,我自然要,总比你哥哥不给你的好。”言罢,向哥哥和耶律休哥眨了下眼睛暗中通气。 衣娃闻言顿时止住脚步,气汹汹折返回来伸手向耶律休哥道:“银子,给我!” 哥哥萧目朗顿时笑了起来。 耶律休哥略显无奈地献出了银子。 我和衣娃相视一笑,开心地抛着手中银袋子跑向了喜欢的首饰房。 大肆采购完回来,耶律兄妹被父亲留在萧府用膳。 晚饭后,衣娃和哥哥去后山跑马,而我和耶律休哥则坐在院中树下对弈。 围棋我以前是不会下的,几年前在父亲和夫子对弈时看过几次,后来夫子无聊的时候就拉着我下棋,渐渐地涉足颇深。 夫子曾说一个人的棋艺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他说,耶律休哥心胸开阔,思维缜密,深谋远虑,将来必成大器。而我,虽心思细腻,却寸土必争,太过执着,反而会顾此失彼,甚至令自己陷入绝境。 想到此处,我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看向了耶律休哥。 眉宇间的成熟,举止间的稳重,无不显示着他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我突然觉得自己能和他年少相识,是幸运也是缘分。 父亲与夫子的眼光不会有错,他将来必会有非同一般的作为。我正想得出神,便见他抬头看向了我,不期然心中一悸,忽然发现,那一双专注而深邃看着我的眼眸竟是浩瀚的深蓝色…… 转眼,宴请使臣的日子便到了。 我与青儿搭乘马车一同进宫,青儿今天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衫子,她本长得娇艳,如此打扮愈发相得益彰。她比我早出生一个月,但不喜欢我叫她姐姐,嫌弃我把她叫老了,所以一般我都唤她名字。 今日我一反常态,出门前很是打扮了一番,乍一看与她差不多,也算盛装出席。穿了一身桃红色,原本看着还好,可惜发帘留得极长,挡住了一半的眼睛,眉毛则完全被遮住,不止如此,还粗俗地带了一套老绿色首饰,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低低笑了一声,略带几分贬损之意。我不以为意,与她同车进宫。 去拜见姐姐的时候,姐姐见我如此打扮,摇头失笑,赞了一句青儿,青儿很是高兴。 姐姐要等皇上,我便与青儿先去了园子,青儿显然心情很好,走路多在我前面,我便顺势低头跟在后面。 园子里已来了许多妙龄少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低声笑闹,此情此景看在有心人眼中,当真是人间四月芳菲日,处处是春天。 我先四处扫了一眼,没看到任何男子,却瞧见了早我一步而来的耶律衣娃。衣娃终究不愿像我一样自毁形象,穿着得体,但到底听进了我和耶律休哥的话,在众女中并不特别醒目。 她看到我的装扮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对她挤眉弄眼了一番,她才没有出口揶揄我。韩家二小姐韩子佳跟着衣娃一起走了过来,她与我本就不熟,看了好一会儿才将我认出,心里肯定想着什么嘴上不好说,便抿着嘴与我们几个坐在了一桌。 我们几个刚坐下没多久,便见一个婢女低着头跑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有些奇怪地看向她,她低声道:“小姐,耶律将军找你有事。” 耶律将军?我问:“哪个耶律将军?” “是我。”一人朗声道,我循声望去,竟然是耶律斜轸。 他也回来了? 一别三年,他显然也变了许多,比原来更高更壮了,我站在他面前只及他肩头,如此被他俯视着,气势上顿时略输一筹。 “你找我有何事?”后花园原本吵闹,却因他方才那句“是我”刹那安静了几分。一来这里都是女子,他突然出现自然引人侧目。二来,耶律斜轸这声“是我”着实清亮得过分了些,一下子便让四周静了下来。 “你这女人,怎么越长越难看了!”他劈头盖脸第一句就是对我今日特别装扮的点评。 青儿忍不住笑出声来,韩子佳咬着下唇勉强忍住笑,园中其他女子也低低笑了起来,我咳了咳,不想与他有太多纠缠,急忙切入正题:“你找我什么事?” “我没打算娶你,一会儿若我爷爷提及我们的婚事,你配合一下。”他当着众人的面,一点脸面也没打算给我留,甚至还有些不可一世,说此番话时也全然是命令的姿态。 众人闻言面色均是一变,衣娃反应过来顿时气愤不已。 “一定。”我很平静地如他所愿。 他反倒一怔,继而有些气恼地说:“今天这里最丑的就是你!” 我平静地说:“谢谢耶律将军的夸奖。” “我说你最丑!”耶律斜轸再一次当众大声重复,“你听不懂吗?” 园中早已有人忍不住喷笑出声来。 第十四章 我浅笑言道:“能讨得将军嘴里一个‘最’字也实属难得,花儿觉得将军不喜欢花儿是明智之举,花儿长相粗鄙,哪堪与英俊神武的将军匹配。” 衣娃终于听不下去,一拍桌案道:“耶律斜轸,你不要太过分!你想娶花儿花儿也未必嫁你!我哥哥……” “衣娃。”我打断了耶律衣娃将要出口的话,对耶律斜轸道,“将军放心,将军的吩咐花儿必会听从,将军尽管去做,花儿绝无异议。” 耶律斜轸幽幽看了我好一会儿,忽道:“你不想嫁我?” 我沉默不语。 “若我偏要娶你呢?”方才喊着不娶的人突然又要娶了,如此别扭奇怪的人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在旁竖着耳朵看笑话的众人似乎没能跟上他的思维,一时整个后花园都静得似在屏息。 他拿婚姻当儿戏,我又岂会与他认真。 我不动声色,浅笑言道:“将军要娶花儿,花儿自然欢喜,一切皆由将军定夺。” 他面色顿时一变,转身拂袖而去。 “他太过分了!”耶律衣娃早已气得面色发红。 耶律斜轸此举确实有些过分,但在场众人多数都在看笑话,又有几个像耶律衣娃这样会为我叫屈,就算嘴上说我可怜,心里也在暗笑。 “你干吗对他惟命是从,他不想娶你,你干嘛嫁他?!”耶律衣娃忿然道。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他说的也是一时气话,想必被他爷爷逼得紧了。”我表面上如此说,背地里却附耳与她低声道,“我就是不想嫁他,才故意那么说的。” 衣娃仔细想了想,这才缓过神来,不禁偷偷捏了我一下,道:“就你心眼多。” 我低声道:“要不还能怎样,我又打不过他。” “嗤,”衣娃笑道,“那倒是,我听哥哥说,他作战十分勇猛,前阵子好像还受了伤,不过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大问题了,他那么厉害,你这么娇弱,哪会是他的对手,再说你方才那几句显然也把他气得够呛,也算扯平了。” 我笑而不语。 衣娃忽道:“我发现他一回来必定第一个来找你的麻烦。” 衣娃或许是无心之语,而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细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便问:“他才回来吗?” 衣娃道:“我听哥哥说的,他今早才到的上京。” 早上才到,晚上就迫不及待来找我麻烦了,莫非我与他前世有仇?刚想到这里便听衣娃说:“你千万别嫁给他,我还等你作我的嫂嫂呢,说好了,到时候我不会叫你嫂嫂的,还是叫你花儿。” 我脸顿时大红,捶了衣娃一记,与她笑闹起来。 我和衣娃自顾说着悄悄话,却没注意其他女子的目光早已不在我们身上。 角落里站着两个陌生男子,其中一个装扮有些特别却又分外夺人眼目,不知男子何时来的,起初竟没有人发现。 当下园中几乎所有女子都瞧见了这名男子,无不暗暗惊叹,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美的?! 他不同于辽国男人的豪迈粗旷,却也不似女性的阴柔,只是优雅,优雅中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精明。男子一双美目逡巡在园中,似在寻找可心的猎物,又似风流多情的审视,只瞧得一众女子忘了呼吸,静得只剩自己的心跳。 此人虽只在角落一现,却已在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他丝毫不在乎众女子打量自己的目光,逡巡一周后目光再次停留在我与衣娃身上,待发现园子里的姑娘都瞧着他,方才浅浅一笑,翩然离去。 而我和衣娃还在窃窃私语地说着悄悄话,由始至终不知道有那样一双美目曾经停留在我们的身上。 一声高唱,众人伏拜于地,皇上和皇后先后入席。 他们在前园,我们在后园,前后只隔一小座假山,只要静听,很容易便能听到前园的说话声。 虽然不知道来访使臣是何模样,但他声音却有些好听,低沉优雅,每一句回答都冷静睿智,不骄不躁亦不卑不亢,显然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我只从此人言语中分析出他的性格,却没注意到同桌青儿的反常。若在以往,她绝不会这么安静,好似多了心事一般一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韩家小姐似乎也是,二人一晚上的话少之又少,而只有我和衣娃胡天乱地的说些有的没的。 衣娃见我似乎并不担心耶律斜轸方才所言,便问我若于越大人真的开口求皇上赐婚于我和耶律斜轸该怎么办? 我摇摇头说:“这种场合于越不会提。” “那耶律斜轸为什么特意跑来和你说那番话?” “许是担心过了头。”我低声与衣娃耳语,“他应该很怕他爷爷。” “嗤……”衣娃笑道,“也或许他爷爷说了什么,让他十分担心,不过,这不也正说明了他爷爷很喜欢你?” “或许吧。” “那你是怎么想的?于越大人地位非同一般,若他真提出来,想必皇上、皇后也不会反对。” 耶律斜轸的爷爷耶律曷鲁功勋卓著,当年追随太祖皇帝,太祖称他为大辽建国第一功臣,尊其为阿鲁敦于越即我大辽最富盛名的于越,大辽只有他一人有此殊荣和尊号。 而今迟暮之年,耶律曷鲁仍不服老,近些年更带着独孙耶律斜轸四处征战,尽其所能将其一身所学传授与耶律斜轸。衣娃所言我不是没想过,若耶律曷鲁真的要求皇上赐婚,皇上的确不会反对……父亲也不会反对…… “如果于越真的提出来怎么办?”衣娃又一次问道。 第十五章 我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见衣娃为我忧虑,只好又道:“应该不会提才是。” 我虽如此安慰衣娃却也忍不住反问自己,若于越真的当众提及赐婚一事又该如何是好?如此一想这才察觉,自己竟浑然不在乎这件事的结果,哪怕真的会嫁给耶律斜轸。 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排斥这桩婚姻?大概早已有了心里准备,大概早已明白自己终究不过是枚棋子。我轻蔑一笑,这个认知早在三年前父亲让我接下耶律曷鲁所送玉佩时就已明白。 酒宴进入高潮,前面的人歌舞助兴,一曲退下,这时便听李继迁道:“迁听闻皇上喜收藏古玩字画,前些日子偶得一副东晋顾恺之真迹《雪霁望五老峰图》,特在殿前献上,希望皇上能够喜欢。” 皇上闻言立刻道:“快拿过来给朕瞧瞧。” 顾恺之的雪霁望五老峰图?听说此图被后世推崇为山水画开创之作。我想起多年前从耶律斜轸手里赢过来的洛神赋图卷也正是出自顾恺之之手,心中难免有些激动,可又无法到前看上一二,正有些遗憾便听皇上道:“轻盈流畅,遒劲爽利,果然是真迹……”听声音便知皇上对此画爱不释手,正心痒难耐,又听皇上道,“此图让我想起少年时的一件趣事,韩隐,你可还记得你被花儿赢走的那副洛神赋图卷?” “臣当然记得,臣对那图卷原本爱若珍宝,不过臣愿赌服输,当时也只有忍痛割爱了。”耶律斜轸道。 我想到这些年,他每次见到我都千方百计地想要要回洛神赋,暗道这话倒是不假,那果然是他的心头宝。 这时便听李继迁道:“不知迁可否有幸一睹洛神赋真迹?” 闻言,我便知道今晚我很难清闲了。 我跟着皇上的贴身太监福禄急冲冲回家取来画卷折返宫中时,宴席已近尾声。原本想将画交与福禄自己继续去后园躲着,福禄却说:“皇上交代了,让姑娘亲自将画送到御前。” 我心里咯噔一声,此时再想找借口推辞已然迟了,只好道:“有劳公公通报一声。” 福禄点了点头,先到御前通报,我听到传唤声,方携画卷走进了园子。 我手托画卷,不慌不忙地走到中央,跪拜上座的皇上、皇后。 皇上刚让我起身,便听李继迁道:“原来是这位姑娘。” “哦?你们认识?”皇上饶富兴味地问道。 我疑惑地看向李继迁,记忆中从未见过此人。但从声音我已知他是何人,正是此次来访的使臣李继迁,众人口中的李将军。 李继迁笑道:“算不上认识,只是方才在后园惊鸿一瞥,这位姑娘给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皇上没有继续问,但显然对李继迁的话颇感兴趣。 这时便听耶律斜轸道:“大概李将军是因为她是里面最丑的,才印象深刻吧。” 我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前殿后殿一时因耶律斜轸的无礼之语顿时变得古怪异常。 闻言,我父萧思温放下手中杯盏,颇为不悦地看向耶律斜轸。 耶律曷鲁也不再和身边人说话,转而看向耶律斜轸,目露警告之色,低声叱道:“小子,是不是喝多了?醉了就滚回去!” 李继迁却在这时笑道:“耶律将军觉得这位姑娘相貌不好,可迁却觉得满园□也抵不过这位姑娘的玉颜。” 皇上目露笑意,浅品着杯中酒一如品味着李继迁的话中话。 父亲面上稍有缓色。 旁观者无不暧昧地看着这一幕。 今日情形看在明眼人眼里早已猜出几分,后园这么多大家闺秀所来只为了这个李继迁。 辽因无适龄公主,皇上只得在其他宗室、辅政大臣的子女中寻找适合的女子与李继迁联姻,而今李继迁摆明了中意我,以我的身份,完全可以由皇上下旨赐婚,借机与他缔结双方友好盟约联合抗宋。 我心中清楚却只能不动声色,虽心有忧虑,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婚姻之事于我而言只有合适不合适,却没有爱与不爱,但打从心眼里我不想嫁给李继迁,一来我心有牵挂,不想离开辽国离开母亲,二来嫁给李继迁是妾,我不愿像母亲一样一辈子为人下之人,三来,两国目前友好邦交通婚联盟,他日若反目成仇,我将首当其中成为弃子。 就在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耶律休哥忽开口道:“可惜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闻言,我心口微微一滞,我从未想过耶律休哥会当众说这样的话,虽然话只说了三分,但很明显是想让李继迁打消对我的念头。若李继迁问耶律休哥那所谓的“主”是谁?他会怎么回答?……想到此处,只觉心口怦怦直跳,竟不敢抬头去看园中的任何一人。 这时便听耶律斜轸十分平静地接口道:“逊宁说得正是,她已经名花有主了,我与她三年前便有婚约在身,她好不好看反正我将来都是要娶的,李将军赞她美貌,倒是十分给我薄面。” 我终于按捺不住侧目看向了耶律斜轸,哪防耶律斜轸也正看着我,我二人虽双目一触便即分开,但我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冷意。我不懂,他为何如此说又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难道他不怕事无转圜,到时候逼得他非娶我不可吗? “呵呵……”李继迁笑了起来,“有趣有趣,方才在后园,迁听将军说要取消婚事,迁还想问将军,这么好的姑娘,为何要心生嫌弃呢?” “谁说我嫌弃她了?” “哦?不嫌弃为何要当着她的面说不愿娶她?又几次三番当众嫌她长得丑呢?”李继迁笑道。 李继迁此言一出,整个园子静得可听见落叶声。我知道,如果耶律斜轸不能圆满回答这个问题,父亲定会对他心生不满,甚至会与于越一家心生嫌隙,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背后萧氏一族的声誉。 李继迁心思深沉,虽只是一句简单问话,但若耶律斜轸再出言鲁莽必将惹来大祸。我偷偷看向耶律斜轸,便见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笑道:“李将军不是辽国人自然有所不知,这是我们辽国男人特有的调情方式,我那么对她是因为……我喜欢她。” 我惊愕当场。 后园的耶律衣娃闻言顿时将因紧张担忧喝进嘴里的酒喷了满桌。 第十六章 父亲闻言一笑,自此对耶律斜轸有了不同看法。 耶律曷鲁笑骂道:“混帐小子,喜欢个女人也搞这么大阵仗,没出息。” 耶律斜轸顿时反驳道:“不是你逼得太紧我会这样?”祖孙二人彼此白了对方一眼,众人见状顿时哄堂大笑。 李继迁也笑,好似刚才说的那些不过都是些玩笑话。 唯有耶律休哥面沉如水,不发一语。 我立在大殿之中,好似局外人,听着身边的阵阵笑声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这时,皇后笑道:“皇上,既然洛神赋已经取来了,不如就打开来给李将军品鉴吧。” 我退到后园,耶律衣娃说要想办法帮我,我却有些心不在焉。 衣娃安慰了我一番,似乎也知道这种安慰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些闷闷不乐地怪起了耶律休哥,怨他为什么不把话一口气讲清楚反倒让耶律斜轸抢了先机。 我知她是在为我着急,便道:“耶律哥哥没错,你莫要怪他。” “他怎么没错,他若将话一口气讲清楚,哪里还有耶律斜轸什么事。说话说一半,吞吞吐吐,反而给他人做了嫁衣。”衣娃有些愤愤不平。 我道:“你莫要错怪了耶律哥哥,耶律哥哥那么说即给我留了退路又为我解了围,他是为我好。” “为你好?他是为你好?花儿,难道你不知道我哥哥的心意?他每次打完仗回来哪一次不是最先来瞧你,这么多年,你见他和哪个姑娘说话超过三句?就连对我这个亲妹妹他平日里也是爱理不理,可他可以耗上一整天和你在一起,他喜欢你,你也……你喜欢我哥哥吗?”耶律衣娃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我避重就轻道:“耶律哥哥当时只说我名花有主,其来有因,一来是为试探李继迁,若他真对我有意必会刨根问底,若他对我无意或可有可无则会就此罢手;二来,耶律哥哥正是想给我留有余地,所以才未将话说完说满,若李继迁不问,我便可进退自如,事情就此画上句点,皆大欢喜,若李继迁当真刨根问底,我想……”后面的话我不知道该和衣娃怎么说,毕竟我并不能肯定耶律休哥的心意。 在衣娃的再三催促下,我方道:“若耶律哥哥真如你所言……喜欢我,那么,他心中必有应对李继迁的答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想他也不能肯定我的心意,况且这答案将会决定我的一生,在未肯定我的心意之前贸然说出,不只鲁莽,对我来说也不公平,也是对我的不尊重,耶律哥哥与耶律斜轸不同,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 耶律衣娃慢慢回味过来,叹道:“难怪哥哥总喜欢和你在一起,大概只有你能明白哥哥的想法,你和哥哥一样,都是心思灵巧的人,只是越是这样,越是想得太多,顾虑也多。唉……哥哥原是为了你好,哪知耶律斜轸那厮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将那个名花有主认在自己身上!如今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有婚约在先,坐实了此事,实在可恶!” 我见耶律衣娃咬牙切齿地咒骂起了耶律斜轸,不禁笑道:“我和他哪里有婚约了?不是还没成事实吗?” 衣娃闻言豁然开朗,笑道:“对啊,婚约是假的,谎话也是他一个人说的,你们谁都没承认过,就连皇上、皇后也没过问你二人是否真的已有婚约,你们这些人精……” 我示意衣娃小声点,可衣娃显然已经按捺不住,急忙道:“不行,等我回家得赶紧找大哥问问这事,事不迟疑,把你和他的婚事名正言顺地定下来,即断了李继迁的念想,也让耶律斜轸不要再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耶律哥哥喜欢我?” 耶律衣娃道:“你等着瞧吧,我哥哥定会将你娶回家当我嫂嫂的。” 宴席散场,耶律衣娃急急忙忙先上车走了,我见她把耶律休哥也拖上了车,便知道她这个急性子已等不及回家与耶律休哥说这件事了。 我仰头望向无垠的夜空,原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嫁给谁,可在耶律休哥当众开口说:“她已名花有主”时,心中的悸动那么明显而难以忽略。若能嫁给他…… 我微笑起来。 正如衣娃所言,我能看得懂他,他其实……也懂我。 我与青儿立在门口等自家车夫赶车过来,忽觉衣袖被人扯住,偏头一看竟是耶律斜轸。不顾一旁还有青儿在,他硬是将我拉到了一边暗处,因此处尚有其他人在等车,我总不好和他拉拉扯扯,便由着他到了暗处。 我抚了抚被他扯皱的衣袖,微露不悦地问道:“找我什么事?” 他背对夜色,我瞧不见他是何神情,只听他低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话?” 当时?他指的是他承认与我有婚约的时候吗?我答:“你想我说什么?” “萧花儿!” 我听出他心有怒气,鬼使神差地问道:“耶律斜轸,你喜欢我吗?” 他没有回答,身体似乎微微一僵。 可恨他背着光,我虽然看着他却一点也看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情。 没过多久,他似“嗯”了一声又似“哼”了一声,我尚未分辨出来他到底是嗯还是哼,便见他转身大步离去。 晚上到了家,父亲将我叫去了书房。 青儿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俩在府里见面也极少说话,此刻她想必有什么事想要求我却张不开口,我装作没看见跟着父亲去了书房。 第十七章 父亲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我:“今日之事你有何想法?” 父亲在家一向独断专行,除了夫子之外极少问任何人意见。我从没奢望父亲会在意我的想法,但真当他以父亲的姿态来问我时,我还是有些开心,便道:“父亲,女儿以为,耶律休哥是真心喜欢女儿的。” 父亲是何等聪明人,我不必多说,他便清楚我话中隐含的意思。在我心里,无论父亲是真心待我也好,是把我当巩固地位的棋子也好,这句话足矣让他明白我的意思和做出抉择。我想,我这么说,即可以让我嫁给喜欢的人,又可以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两全其美他必会选择耶律休哥。因为只有我嫁给真正重视我的人,将来才会在家中有地位有决定权和影响力,若嫁给不喜欢我的人,我便很可能成为他的一步废棋。如何选择,他自然清楚。 可我当时毕竟年少,自以为聪明,却阅历浅薄,没有听懂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直到多年后才明白,父亲那句话的含义。父亲说:“有些男人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有些人却不能,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突然问我这么奇怪的话,如果他指的是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我觉得他们都是后者,没有一个是前者。但凭心而论,作为女人,哪个不喜欢男人真心爱自己愿为自己付出一切?可仔细想想,若男人真的为了爱情放弃所有,我又会觉得那样的男人没有担当,不值得我喜欢。一时难以抉择,也就没有回答父亲。 “你虽自幼聪慧却终究阅历尚浅,待你明白二者如何选择时,或许会有不同的答案。”父亲一笑,道,“今日这事不必挂心,也不必急于选择,你先下去休息吧。” 我低声应是,退出了书房。 一夜辗转,第二日午后,耶律休哥只身来拜见我父。 得知他来到府中,我心有期待又万分忐忑。 娘亲见我几次失神,便称身子乏了将我支了出去。 我很想偷偷去父亲的书房外观望一眼,哪怕明知道什么都听不到也想去偷偷地瞧上一眼,幸好理智让我止住了脚步,转念带着乌里珍在出府必经的路上假意赏花,可哪里又能将花看进眼去。 想到昨日衣娃说的话,暗想耶律休哥此来可能是为了我,心里层层叠叠着一种不熟悉的欢喜,虽堵在心口让人忐忑难受却又甘之如饴希望这个想法成真。 因为哥哥萧目朗的缘故,自幼我便常和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和耶律衣娃在一起,小时候的我便已擅长察言观色,眼见耶律休哥在父亲眼中颇为不同,便多次有意接近于他,从观察他的言行举止到熟悉他的性情不知不觉竟已八年。 漫长的八年,当初刻意的接近早已变成了今日的相知相惜,近些年,他虽常年征战在外,彼此之间聚少离多,但无论分离多少日夜,只要重聚,还是会一如既往,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已明白对方所思所想,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存在。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并因为这种感觉而觉得耶律休哥不同于其他人。 正出神地想着,便听一人道:“在等我吗?” 偏头看到了耶律休哥,脸微微一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他说:“这个时节,滂跃山的景色最好。” 我抬头看向他,他向我伸出了手,我轻轻地将手放了进去。 二人一路纵马,酣畅淋漓地奔上了郊外的滂跃山顶,翻身下马,他接过我手中的缰绳把马匹拴在一棵大树上,与我一同站在山顶上俯看脚下。 入眼的,满山遍野的青松翠柏,山下大地小路如丝带般纵横,间或还有几条蜿蜒的河流小溪。站在山顶,俯瞰脚下,一览无余,如画风景。 “冷吗?”山顶有些风大,他问。 我摇头,对他微笑。 山中空气宜人,大风吹起他和我的长发,若有似无地纠缠。 目光又一次与他的相遇,其中的几许温情让我又一次红了双颊。 他抬起了手,指尖轻轻划过我的面颊,我只觉全身燥热,微微低下了头去。 他轻轻靠了过来。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将我俩的身影倒影在地上,相依相偎。 “等我回来。”他在我头顶轻轻说道。 我一怔,抬头看他,“才回来没几天,你又要出征了?” “嗯。” “去哪里?” “西北。”近些年西部战事频繁,乌古、室韦两部犹如春后野草对辽边境多有滋扰,一直为辽所恨,此番征讨,已非第一次。 “要多久?”我明知道打仗时间根本没有定论,却还是不死心地想知道一个期限。 “我会最快结束战事。” “要平安回来。” “等我……”他道。 我心一悸,明白他此言的真正含义,可这一次,我不想再做善解人意的解语花,我偏要让他亲口说出来,偏要问个清楚明白,他让我等的是什么,便仰头微笑问道:“等你什么?” 他一笑,似看出了我的顽皮,轻声道:“等我回来娶你。” 脸顿时大红,我背过身去,他将我揽进怀里,虽挣扎了几下还重重哼了几声,可高高扬起的嘴角依旧泄露了我早已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欢喜。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明白过来,什么是喜悦什么是甜蜜。 第十八章 原本带着喜悦回到家中,没想到迎面便碰到了耶律斜轸。 我二人彼此对看了一眼,他没理我,我也没打算理他,就此擦肩而过,只不过没走出去多远,便听他在后面道:“等我回来娶你!” 什么?我顿时止步,待回头想要追问时却只看到消失在角门后的影子。 我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顿感疑惑不解,父亲究竟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耶律休哥三日后整军出发。 他出征那日,耶律衣娃被我拉去佛寺祈福。 我美其名曰是为彼此大哥出征祈福,实则心里头藏着的那点小心思自然被衣娃看穿。 不过这也是事实,过不了几日,哥哥萧目朗也将随军出征乌骨,同行前锋正是那向来有些嚣张跋扈自以为是的耶律斜轸。 我与衣娃带着各自的贴身丫鬟一路笑闹到了佛寺,没想到在佛寺门口不巧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幸好被那人扶住,否则我定要跌得十分难看。 正连声道谢,一抬头便看到扶住自己那人竟是近日来访辽国的使臣李继迁。 李继迁微微抬手,不远处四个劲装带刀汉子便止住了欲冲上来的身形。 衣娃不认识李继迁,看他竟看得出了神。 不可否认,李继迁这样的人物在辽国的确少见,对比大辽男子的粗犷,他则显得风雅俊逸。只是那双太过精明的眼睛,泄露了他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世俗之人。在他面前,我总有种被看穿的错觉,会忍不住地心生防备。 我急忙退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而后微施一礼道:“原来是李将军,方才是花儿莽撞撞到李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闻言,衣娃顿时反应过来面前男子是谁,立刻摆出十分不待见的神色。衣娃的个性本就爽朗直接,这多与她出身有关,她自幼便被所有人珍若掌上明珠,从不需要对人对事隐藏自己的情绪,而我却恰好相反,我在不同人面前总会表现出不同的自己,同时将内心真实的情绪适度隐藏。就像现在,哪怕很想转身拂袖而去,却还是镇定自若笑得温和。 李继迁说:“北府宰相萧大人的三女儿萧花儿,自幼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年十五,为庶出,姿容绝色,性情温婉……呵呵,其他的似乎都对,但性情温婉,我看未必。” 他简而言之地道出了我的出身甚至看透了我的本性,我并不惊讶他知道这些,只是有些忧虑。直觉上,能让他费心去了解的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暗道一会儿应多拜神佛祈求上天切勿再让自己与此人相遇。眼下只想尽快离他远点,便道:“将军尚有公务在身,我二人不便打扰,告辞。” 我转身拉着衣娃走了。 他未多加纠缠,只是遥遥望着我们离去的背影似笑非笑。 今日来礼佛的人十分少,清晨又刚巧下过一场雨,佛寺的后园植物繁茂,坐在树下越发清幽凉爽。 我和衣娃焚香祷告后便来到此处闲坐。说起李继迁,衣娃道:“难怪韩子佳她们最近总提起这个姓李的,长得倒是不俗。” 我道:“等老了一脸褶子不都一样难看。” “嗤……”衣娃笑道,“我看啊,在你眼里恐怕只有我哥好看其他人都难看。” 我笑道:“不不不,在我眼里,你老了肯定好看,即便不好看我也不会嫌弃的。” 她白了我一眼,似想到了什么,暧昧笑道:“我听哥哥说,他这次打完仗回来就要娶你。” 闻言,我却想到了耶律斜轸那日出府前突然说的那句话。再过几日,耶律斜轸和大哥萧目朗也将出征,虽想知道当日他为何也会这么说,却又不想去问。 衣娃带着丫鬟阿清丽、乌里珍去如厕。我一人坐在树下等她三人。正出着神,便听一人道:“我们倒是有缘。” 只听声音我便知道来者是谁。 我不动声色地起身施了一礼:“见过李将军。” 他一笑,撩衣轻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向四周瞥了一眼,早先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劲装汉子都不见踪影。有心想走,便道:“不打扰将军清坐,花儿先行一步。” 又施一礼正要离开,手腕却被他突然抓住。下意识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微感酸痛,有些不悦地回头看向了他,沉声道:“还请将军自重!” 他不怒反笑,走进了一步,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会想不到,我们根本不是巧遇吗?” “将军有话还请直说?”我直视他深邃的眼睛,只觉那里面没有任何我能看得懂的东西。 李继迁幽幽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你们大辽的皇帝有意将耶律衣娃赐婚于我为妾,我还在考虑当中。你觉得我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刹那苍白了脸色,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他笑得朦胧,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面颊,轻声在我耳畔道:“我挺喜欢你的。” 第十九章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衣娃她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 回去的路上看着衣娃无忧无虑的笑,我神思有些恍惚,衣娃察觉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谎称身体有些不适,衣娃紧忙催着车夫快些送我回家休息。 衣娃对我的关心更令我心头苦涩。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衣娃这件事,我真怕事无转寰时她刚烈的性子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到了府门口刚与衣娃辞别,我便又上了马车,转行至宫中。正赶上姐姐用完午膳,见我一脸大汗风风火火冲进去的样子也不禁有些吃惊,待得知我的来意,姐姐没有隐瞒,点了点头道:“皇上确有此意。” “姐姐,衣娃心性刚烈耿直,又对李将军没有好感,若勉强凑在一起,恐横生枝节,到时候若发生什么乱子,多有不妥,还望姐姐多劝劝皇上再行思虑。” 姐姐古怪地瞧了我一眼,不慌不忙地道:“耶律衣娃虽非皇家公主,但毕竟出身皇族,身份非同一般,皇上的意思是,到时候封她为公主赐嫁于李将军以修双方秦晋之好,也不算亏待了她。” “其实,私下里喜欢李将军的人很多……”我试图再劝。 姐姐笑问:“这件事少有人知道,本宫问你,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是李将军亲口对我说的。”我据实以告。 姐姐闻言一笑,似心有了然,道:“他是想让你代衣娃出嫁吗?” 我何尝没想过他此举的意图,只是希望还有其他的解决方式,而不是非她即我,怎知又听姐姐道:“本宫听父亲说,你心系逊宁,逊宁也表态对你属意,妹妹,何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姐姐的话让我隐约明白,这件事没有第三种选择,李继迁的意思很明显,非耶律衣娃便是我。我隐隐有种预感,他所做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一定是我? 经过再三思虑,我决定见一见李继迁。 书信由下人送去,当即便有了回音,约在次日下午西城茶楼。 因与他见面我不想旁人知道,所以乌里珍也没有带在身边。 午后的光太过盛气凌人,散在窗棱上明亮得有些刺眼,我先他一步到了茶楼,因昨夜睡得不安稳,过了午后则更显疲态。正揉着额头便见他上了二楼,也只是一个人,身边那些如狼似虎的奴才一个都没带。 他很有心,昨日定了这个地方,把这里整个包了下来,除去了我来时的诸多顾虑。 我起身又要施礼,他笑着抬手制止:“印象中大辽女子并非这么多礼的。” 我笑道:“花儿十分敬仰李将军。” 他一挑眉,道:“先坐吧。” 他先落座,我正要坐下,便见茶楼小厮抬着各色茶点上了楼。 一共八样茶点,一一摆好后又换了新沏的热茶,小厮这才退下。 “这里的茶点尚算可口。”李继迁示意我尝尝。 我拿起一块芙蓉绿豆糕在他的注视下咬了一小口,尚未品出味道便道:“不错。” 他眼中有了笑意,道:“你似有话要急于对我说,在你说之前,我要先与你说几句话。” “将军请说。” “我可以不娶耶律衣娃。” 闻言,我没有一丝喜悦,只因他尚未出口的后半句定然是我不爱听的,果然随之听他继续说道:“原本娶谁对我来说都一样,只不过,若能娶到看着顺眼的,心里会更欢喜一些。” 原来我只不过是他看得顺眼可以更欢喜一些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费心思?” “问得好。”他笑道,“我李继迁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抢我看中的东西。” 原来这才是重点。 “你与耶律斜轸没有婚约,你喜欢的是耶律休哥。”他平淡地说着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来之前的紧张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浅笑言道:“将军是个爽快人,这点倒是花儿低估了将军,既然将军这么爽快,花儿也就直言以告了。” “将军说的没错,我心慕耶律休哥,他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情意深重,自非他人可比。耶律衣娃也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我们情同姐妹无话不谈,如果今日因我之故害她远嫁他乡抑郁一生,我宁愿那个人是我。将军想必也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才故意将耶律衣娃将要赐婚与你的消息告诉我,我身上既然有将军喜欢的东西,那么将军可否告知,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看着我笑,没有回答。 我问:“是这张脸吗?” 我抽下发上的玉钗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划破了自己的脸。血顺着面颊流下,我没有去擦,甚至没有去碰一下,只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道:“将军还喜欢我什么?我可以一一改过。” 第二十章 他眸中闪过惊涛骇浪,却在片刻后全部化作沉寂,他低声道:“我并非不解风情强人所难之人,你今日对朋友的义让我心生敬重,我答应你,不娶耶律衣娃。” 我目光微亮,便听他道:“下次千万别在我面前再为任何人牺牲自己,这样的你,反而会让我更加欣赏喜欢。” 在我的惊怔之下,他轻轻笑出声来,好似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戏言,自袖中拿出一块丝帕欲为我擦脸上的血迹,我却躲开,他并不在意,轻言道:“外表温婉柔弱实则性格坚韧,我果然没有看错,只可惜因庶出的身份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正情绪。女子珍惜自己的容貌如珍惜生命,你既如此我又何忍再逼迫于你,只可惜,你虽聪颖,但以你的性情,永远也难敌你姐姐。” 我目光一暗,他怎知,我心中最想超越的便是姐姐? 狼狈离去时,他依旧坐在那个位置潜心品茶,临下楼前我回头向他望去,便听他道:“我真的不好吗?” 我快步下了楼,冲出茶楼时,似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在身后。 他是个君子,虽然我曾经以为他以耶律衣娃相逼实乃小人行径。但我今日突然明白,他是个坦荡的君子,只因,一个看中情义的人绝非小人。他大可对我所言所行不屑一顾,只需满足自己喜好,那样我便可以厌他憎他,可我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而且说到做到。 李继迁此来辽国是向辽主表示愿意归附的心意,并取得辽国的支持。河西素来都为北宋重地,辽主为了削弱北宋在河西的控制权,授李继迁为定难军节度使、夏银绥宥静五州观察使、特进检校太师,都督夏州诸军事;并以其弟李继冲为副使。 三日后,李继迁离开了辽国,只带走了两名皇帝御赐的辽国美人。李继迁如此言而有信反倒让我另眼相看。 这件事,耶律衣娃由始至终都不知道。我脸受伤的消息辗转传到姐姐耳里,她将我叫进宫去,赐了宫中最好的药,看着我脸上的伤,不由得叹道:“本宫以为有个世上最聪明的妹妹,没想到竟是世上最傻的。”她仔细地瞧着我脸上的伤,怨道,“要是留了疤看谁还要你!” 我一本正经地感叹道:“宋人有句话说得好!” “什么话?” “傻人有傻福。”我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说。 “嗤……”她敲了我脑壳一下,一如当年尚在闺阁之中,柔声低斥道,“就你乖觉。” 明日一早大哥萧目朗便要再次随军出征,临行前,照例全家人要为他入宗祠祭拜祈福,一祝大辽再打胜仗,二祝他身体安康早日凯旋。 一整套仪式弄完,大哥苦不堪言,累得像死狗一样回屋赖在床上不起来,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时,他睡过了头姗姗来迟。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怕累,而是嫌烦,他最不喜欢与长辈们一起吃饭,尤其临出征前,他每次都抱怨,几个长辈连番唠叨能让他的耳朵连响好几个晚上。 终于挨过了晚膳时间,原本父亲还会将大哥叫去交代些事,但今晚父亲刚巧被叫进了宫里,大哥乐得清闲,跑来找我喝酒。 待母亲安置了,我与大哥跑到府宅后山点了个篝火烤些吃食。正聊得欢畅,便见一人远远而来。 待看清是耶律斜轸,我难免奇怪:“他怎么来了?” 大哥道:“我叫他来的。” “你叫他来做什么?” “他说想单独见见你,别怪大哥,大哥也很为难,他毕竟是大哥的兄弟,既然开了口,大哥就得帮他,你们聊,大哥一会儿回来。”大哥说完便起身离去。 我知道避无可避,索性等耶律斜轸走近,有些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就直说。” 若是以往我这种口气定会将他惹怒,没想到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只是安静地坐了下来,盯着篝火半晌不发一语。 我们毕竟一起长大,他的心性我或多或少了解几分,便也没有说话,照例就着火烤着鸡翅,直到鸡翅烤好便递给了他,道:“吃吗?” 我们虽然相处不融洽却也无仇无怨,以前也时常聚在一起吃东西,只不过那个时候还有耶律休哥、耶律衣娃和大哥在,气氛不会这么古怪。 其实,他若不挑衅我,我通常也不会去招惹他,今日见他一反常态如此沉闷颇感疑惑,再加上明日他要西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为难。 他没有客气,伸手将烤好的鸡翅接过,在手中翻转,却没有吃。 我又串了一个鸡翅放在火上烤。 想到那日他说要娶我的话,有心想问,可话到嘴边又觉难以启齿,正有些别扭,便听他道:“脸上的伤好些了吗?” 他也知道我受伤了?我轻轻摸了摸涂了药的脸,道:“好些了。”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他方才又说:“我这次出征凶险万分。” 我看向他,以为定有后话,没想到他却站起来走了,那个没吃的鸡翅还拿在手里,而后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忽然无心再理会什么鸡翅,只觉心中怒火中烧,他什么意思,大费周章地求了哥哥单独来见我,却只有半句话!还是那么让人放不下心的半句话。他出征凶险,岂不是说大哥此行也万分凶险! 我讨厌死了耶律斜轸,每一次都讨厌,即便这次他不是针对我来的,我还是觉得非常讨厌! 大哥回来时见我一脸戾气,有些惊讶。 我与耶律斜轸见面时顶多只会言语攻击,而且大多时候我胜他败,大哥还从未见过我如此气怒,不由得心起忐忑,小心问道:“花儿,他说了什么惹你这么生气?” 见我不答,他又笑着道:“你别生气,明天我见到他给他一拳帮你出气!” “哼!”我扔下尚未烤好的鸡翅愤愤离去。 一拳?我真想将他拖回来打得他面目全非连他爹娘都认不出来! 一个月后,西北一带耶律休哥大军捷报频传,而耶律斜轸果如他出征前所言,西征乌骨损兵折将凶险万分。 西征乌骨,起初顺利,直到攻到乌骨都城,死了很多人依旧没能攻进城去。自得到消息,一连几日,我们全家人都在为大哥的安危提心吊胆。 连日来,父亲明显清瘦许多,每日与夫子商讨至深夜,有时甚至彻夜不眠,前线形势亦未有好转。 所有人都说这次恐怕要兵败了,流言四起,这种紧张的情绪自宫里蔓延到了民间,再加上芒种时节各地灾害频传,更让事态雪上加霜。 母亲每日为大哥吃斋念佛,只盼大哥能平安归来。全府都生活在紧张的氛围中,平日里就连府里的下人也不敢大声说话。 这一日我正帮母亲抄佛经,宫里派了人来宣我进宫。我安抚母亲说是姐姐召见,我去去就回,方才与来人匆忙进宫。 走进御书房时,不只皇上、父亲在场,还有耶律斜轸的爷爷耶律曷鲁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大臣也同在屋中,众人面色凝重。 我行过大礼,耶律贤挥了挥手,我便悄然立在一旁。 这时只听叔父萧干道:“乌骨族原不为惧,只是其擅长巫术,至使上千兵将产生幻觉互相残杀,如今若再无破术之法,只有忍痛舍弃千名中了术的兵将撤回大军,否则恐全军覆灭。” 全军覆灭四个字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这四个字意味着大哥和耶律斜轸都会死在那里,显然他们如今已深陷困境且生死难料,不知那千人当中是否有他们两个? “当地的巫师宁死也不肯与我们合作。巫师虽死,幸而拿到了一本记载着乌骨一族巫术的书,只可惜没人能看懂,若在短期内有人能破译此书,想必会有解术的办法,臣已私下寻得术士一名,到时候可随军同去,希望能有所帮助。”大臣韩匡嗣道。 这时只听皇上唤道:“花儿。” 我定了定心神上前应道:“臣女在。” “今日将你匆忙叫来,是因你学习力和记忆力都非同常人,朕与众臣商议,如今决定派你去阵前,尝试破译巫术之书,只要此书能被破译,或许尚有回天之力,否则只有舍弃上千兵士的性命并迅速撤兵以保全剩余的其他人,这个不得已的办法了。” “可是……臣女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在短时间内破译那本书。”这并非谦虚而是实话。 父亲沉声道:“花儿,你哥哥萧目朗如今也已身中巫术,性命危在旦夕。” 闻言,我顿失血色。 皇上道:“与你同行的还有其他几位能人异士,你们可一起专研,尽快想出解决巫术的方法。朕原本也不想让你一个弱质女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但军情紧迫,如今只要有任何一个希望,任何一种可能解救千名兵将性命的法子,朕也不会放过!” 出宫的时候,远远瞧见耶律曷鲁,这位德高望重年迈的老者将我叫到近前,温和地对我说:“韩隐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在了战场上,韩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我最了解,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知道。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相中了你当我的孙媳妇。” 见我面色平静不为所动,耶律曷鲁笑道:“我是韩隐的爷爷,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也是你的爷爷。” 我笑着点头附和,耶律曷鲁继续道:“爷爷也明白,你心里或许另有想法,爷爷也不强求,这事咱们先暂且不提,只说眼前。”耶律曷鲁言归正传,“爷爷觉得,这次或许是场极为艰难的仗,你们要对付的不是一群敢于冲锋陷阵杀敌勇猛的战士,而是一群擅用旁门左道的小人,这一点爷爷觉得,你远比韩隐要适合。”他老人家这是在褒奖我呢还是贬损我呢?大概察觉了我心中所想,他哈哈一笑继续道,“女娃别多想,这次正是爷爷大力举荐才让你有机会冲锋陷阵为国效力,诶,别这么瞪爷爷,爷爷自认看人很准,你不是那种甘愿做贤妻良母的女人,而且爷爷觉得这个时候的韩隐很需要你。” 他会需要我?他需要我去和他吵架提神吗?我心道,却不敢当着他老人家的面直说。 “这次是韩隐第一次统帅三军,待你见到韩隐那小子,替爷爷转告他几句话。”耶律曷鲁一整神色,铿锵有力地道,“我们耶律一家,从前没有人怕死,今后也没有!男儿生当保家卫国,死当马革裹尸!他小子要敢贪生怕死,就算有命回来老子也亲手打死他!” 老子?都爷爷了还自称老子? 话一说完,见我吃惊地瞧着他,耶律曷鲁忙和蔼可亲地笑道:“见到他时不用客气,若他敢再欺负你,你回来告诉爷爷,爷爷帮你收拾他。” 我忽然觉得面前的老人很可爱,如此便笑道:“是,爷爷。” 耶律曷鲁一听我叫他爷爷,顿时朗声大笑,笑声传得很远。 战事紧迫,人命关天,我没做什么准备就被迫匆忙上路。 临行前,娘亲含泪送行,依依不舍地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 我真不想让母亲为我担心流泪,可如今,若我是大哥和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兵将们的一线希望,我就算咬着牙也要赶到那里尽我所能破解巫术。 父亲说他已派人快马送信给耶律斜轸,嘱咐他保护好我。 因走得太过匆忙,我没来得及给衣娃送个信儿。 为了方便行事,我以男装打扮化名萧演随军同行。父亲更自府中选出心腹五人护我左右,就这样,我匆忙上路,随行官兵百人护送我和其余三名各有擅长的能人异士一同前往西部战地。 马车渐渐远离了上京,车轮枯燥地一直唱着吱吱呀呀,穿越无边无际的草原,踏上黄沙滚滚的路途。 我鲜少出门,更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起初难免有些好奇路上风光景色,可时间久了就只剩辛苦和一路颠簸。 三日已过,尚有不到一天的路程,眼看就快到耶律斜轸领兵驻扎的营地。同是授命前来的能人异士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忐忑不安,我这才发觉,他们与我一样,都没有信心能在短时间内破译那本巫术之书。 我们都是临危受命,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若是我们失败了,则整个战局失败不说,千余条人命也将永远埋在这远离故土陌生的地方,尤其当中还有哥哥。我每每想到这里都深觉难以负荷。 只是,其实耶律斜轸的爷爷耶律曷鲁说得对,我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次机会,表面上虽看似风平浪静,但在接受这个任务时心里已然按耐不住跃跃欲试的心情,我想证明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做到更多。 夜晚来临不宜再赶路,我们露宿在荒凉的草原之上。今夜无星无月,天空阴沉,像是随时都会下雨。 草原狼多,要在营地外围多点些火堆,如果下雨的话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我们搭好了帐篷,吃完晚饭后,各自入帐歇息,明日便能抵达前方大营,眼见目的地就在眼前,送我们来的士兵心情多有放松。 我多年来养尊处优,从没走过这样长的路途,所以备敢疲惫,头一粘枕便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叫醒,一睁眼,见父亲派给我的心腹侍卫阿里古神色焦急,还来不及问发生了何事,便听他道:“小姐,我们被狼群包围了,外面又下起了雨,火堆无法点旺,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连夜赶往营地。” 我立刻清醒,急道:“大概有多少只?”见阿里古如此紧张,我心中起了很不好的预感。 “因为下雨,夜晚起了雾看不太清,约有三十只。”阿里古道。 我点头:“走。” 我本就是和衣睡下的,当下只抓起随身包袱,就和他出了帐篷。 黑夜中,四周狼嚎不断,我虽面色如常实则心中早已惊慌。 雨下得不太大,可火把却不能点旺。我看到四下里睡着的人都被叫醒,陆续出了营帐。 阿里古几人将我护在中间,摸着黑,扶着我上了马车。 阿里古道:“小姐,属下唐突,须弃马与小姐同车以保证小姐安全。” “上来吧。”我道。 马车起初缓缓向前行驶,而后听到一阵厮杀声,随后马车开始疾驰。 我听车外有人喊道:“我们冲出来了,快走!” 一路向前奔驰,可四周的狼嚎声不减反增,马车越发奔得急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车棚顶轰轰作响,车夫急迫的吆喝声让我心绪难宁。 没过多久,车速突然慢了下来,终至停止。 我听到外面有人大声说:“我们已被狼群包围,大家只有同心协力奋力一搏,杀出重围!” 我听阿里古道:“小姐切勿下车。” 自他掀开的帘子一角,我看到了远处暗夜里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远远超过三十只。 此刻,四周守护我们的士兵已所剩不多,所有的士兵都已拔出腰间弯刀准备誓死一战。他们缩成了一个圈,将我们几个围在中央,暗夜中,除了雨声便是狼群此起彼伏的低鸣,预示着即将展开的凶残杀戮。 我听到大雨扑打在车顶的战栗声,我听到四周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战马的嘶鸣,我听到狼冲扑过来撕咬猎物的声音,如果没有奇迹,时间一长,我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马的尸首已被狼群撕烂,车夫也已不见踪影,喘息不定的阿里古已杀红了眼,四周都是血腥味,马车四周都是利爪狂抓的声音,原本坚固的马车而今亦似薄如蝉翼,我近乎看到了绝望。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战马的啼鸣和阵阵喊杀声,我幻听般听到有人在远处喊着我的名字,一声声的“花儿”那么急切,那么熟悉。 我嗫嚅着想要回应他的呼唤,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里古突然高喊了一声:“将军!”而后便被两匹狼拖出了车撕咬成了碎片。 我缩在车里,颤抖地拿起阿里古弃在车中的刀,眼见又一匹恶狼冲了进来,我闭着眼睛胡乱而疯狂地挥舞着手中钢刀,直到车帘被人掀开,手腕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 我猛地睁开眼,在我今生最绝望时候,我看到了他。 他只要再晚来一步,我已被狼活活咬死。 他将我紧紧拥进怀里,下巴上的胡茬刺着我的额头,很疼。我没有挣扎,他怀中的温暖让我颤抖得更加厉害,就像是坚强溃败后只剩下软弱,就像是找到了依靠再不需要伪装,我揪着他的衣襟,颤抖着叫着他的名字:“耶律斜轸,耶律斜轸……” “我在!不怕,我在!” 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实实的他。他温暖的体温,他熟悉的声音,如此真切。 第二十一章 我伸出手抖着去摸他的脸,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刻完全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已身在耶律斜珍的军营大帐中。 连日高烧让我虚弱不堪,清醒后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满脸胡茬有些憔悴的耶律斜轸。 待想起昏倒前的一切,有些后怕地向他伸出手去,直到被他握在掌心,才觉心安,可当我觉得这么做实在不妥想抽回手时,他却不放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接连两日因身体异常虚弱堪能勉强下床。 每次起身下床,扶着东西仍觉头晕眼花,而这两日里都是耶律斜轸照顾着我。 人在特殊的环境中生病时真的不能强求太多,军营里一个女子都没有,只有他还算熟悉,也只有他为我端水递药,打水送饭,不假于人手,甚至还会做些更尴尬的事,譬如倒夜壶。 这两天,每次都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才会去帮我倒夜壶,当我发现夜壶是他去倒的,那一刻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虽觉羞臊,可心里还是感念他只字不提此事的体贴。只得假装不知。 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日除了我之外,无一人生还。而耶律斜轸自带我回营我便一直高烧不退,几次病危,幸好最终挺了过来,而他已在我身边守了三日三夜。 连日来,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群狼疯狂地撕扯着人的身体,眼前只剩一团团模糊的血肉。我害怕得厉害,不敢一个人独处。 耶律斜轸时常陪在我身边,甚至夜晚,他不主动离开,我亦不赶他走,偶尔还会用哀求的眼神让他留下来。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可只有他在身边我才会觉得不那么害怕。 身体稍好些,精神状态也有所缓解,我提出想去看一眼大哥,却被他果断拒绝。 如今中了巫术的人都被隔离在其他营区,除了日常照看他们的兵丁,没有耶律斜轸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半步。 此次西征原本耶律斜轸并非中军主帅,因主帅不幸也中了巫术,他便临危受命暂代主帅之职。我现在寄人篱下,不止受他管制凡事还得看他脸色行事,他说允便允,他说否便否,幸好他现在看起来没以前那么讨人厌了,还有我一想起夜壶的事就更加无力与他争辩。 要见大哥的要求被拒后,我提出看那本巫术之书,耶律斜轸立刻命人将那书取来交给了我。他说:“你读的书多,在得知你会来这里时我就在想,要解巫术恐怕只有你了。”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据实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需要什么尽管和我说,刀山火海我也会为你取来!” 他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我心中一悸,垂下头去假装翻书。 忽听他问:“花儿,你在害羞吗?”闻言,我顿时一口气卡在咽喉里开始大咳了起来。 巫书并不是一本很厚的书,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和不熟悉的文字,我让通译过来帮我翻译,通译虽然识些乌骨文字但并不多,断断续续翻译的很凌乱,我只好让通译帮我找些乌骨其他方面的书。 乌骨一族民风彪悍,文化落后,族人多不识字,书籍这类稀罕物只有大家族中才略有书文存记,耶律斜轸知道我要这方面的书,几经周折帮我弄到了三本。 结果发现,一本是乌骨望族韦其列家族的族谱,一本是其家中奴隶的卖身契,一本是账本。 原本想找一本熟悉的书对比参照,让我迅速掌握乌骨文字,进而能看巫书,怎料三本都没有可参照性,心想有总比没有强,我拿着账本与通译研究了一整夜,结果发现通译对乌骨文字实在知之甚少,将一本账目翻译得支离破碎。第二天,我便让耶律斜轸想办法把写这个账目的人抓来。 一整天不见耶律斜轸的人影,晚上回到帐中时,他身上有血迹,我问了几句,均被他搪塞过去。 后来才知道,距离我们安营扎寨半日路程的地方,原属于韦其列家族的地盘。辽国对乌骨发动战争后,韦其列家族的人大多撤回了都城,只留下一小部分人来不及撤走还守在那里,庆幸的是韦其列家的账房先生也在其中。而他们的行踪几日前刚被探子发现。 只可惜,活人虽然抓来了,巫术还是不得解。 仔细参详,书上的确提及了各种解术的方法和配方,只是上面所记载解术方法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需材料标注得都是些生僻字,被抓来的账房先生也不认识。 一时无进展,想到大哥一日弱过一日我心中焦虑,向耶律斜轸再次提出去见那些中了巫术的人。耶律斜轸还是不准。 我因第一次接触巫术,对此知之甚少,待详细问过中了巫术后众人的症状,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们是不是种了某种不知名的毒?我对医术颇有涉猎,你让我去看看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耶律斜轸道:“大夫已经看过,不是中毒,他们有的神志不清,有的状若疯癫,或见人就砍或想要自杀,还有些啃吃木屑,甚至互食人……”说到此处,他停了停,道,“你不许去看!” 我敛眸不语,终于明白他为何坚持不让我去,我只看到野兽吃人便已害怕得重病不起,若是看到人吃人恐怕会被当场吓死。来此之前只说有千名将士中了巫术,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是活着的还剩近一千人,很多人中了巫术后挨不过便死了。 我明白了他忧我之心护我之意,不再固执己见,略带恳求地道:“我不去看了,那你能不能派人把我大哥带出来,单独与他见上一见,我真的很想他。” 他想了想,方道:“好。” 我走出营帐时,只见大哥被捆绑着丢在一张木推车上。发髻凌乱赤红着眼拼命地在上面挣扎。整个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嘴虽被堵住可仍旧发出如野兽受伤般的低鸣声。 据耶律斜轸说,他和主帅以及几个将领是被单独隔开的,并没有与其他人在一起,平日饮食也有专人照顾。如此这般,他尚且如此,可见其他中了巫术的士兵现下是何等境况。 每天都有人在死,若巫术再不解,只有将所有人杀了大军班师回朝另谋它法。 我想要走上前为大哥把脉,耶律斜轸拉住我说:“不能靠得太近,若被他抓伤咬伤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我道:“我自有分寸。”便对一旁兵丁道,“帮我按住他的手。” “你要干什么?”耶律斜轸抓住我。 我温言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兵丁为以防万一,脸上手上都裹着布,依言抓住大哥的手不让他挣扎,我看到大哥的指甲已经长得很长,里面有木屑杂物和干涸的血迹。 我忍下心痛害怕,拿出随身所带手帕放在他手腕上,隔布探他的脉象。 待恍惚收回了手,听到耶律斜轸问我:“怎么样?” 我无法回答,想要直起身来,却反而腿一软跌跪在了大哥的身边,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耶律斜轸上前想要将我扶起来,我却推开了他,哭得更加厉害。 他终于明白我为什么哭,想必早已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劝慰道:“别伤心,你九死一生才赶来这里,已经尽了全力,他最疼你,他不会怪你的。” 他越是如此说,我越是哭得厉害,直到泣不成声。 耶律斜轸不再阻拦,只轻声问:“他是不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见我点头,耶律斜轸眸间闪过痛色,亦沉默不语。 其实,所有人的时间都不多了,如果再没有解决的办法,正如事先预料的,我们不得不舍弃他们,已再没有考虑和挣扎的余地。 可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我知道,我一个女子九死一生来到战场,破解不了神秘古老的巫术,不会有人怪我,顶多说我无用。 我也知道,大哥是被巫术折磨而死,还是被我亲手医治而亡有本质上的差别。前者不会有人怪我,后者可能会让很多人怨我怪我。 军营这么多双眼睛在看,虽是在迫不得已下为之,但若是自己亲手医治死了自己的哥哥,不只对家人无法交代,就是我自己也会背负一生的愧疚,再无颜面去见家人和朋友。 可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哪怕后果是我不能承受的,我也想勉力一试。 明知道大哥已听不懂我说的话,却还是希望他知道:“大哥,我没有把握能治好你,不过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大哥,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想试一试,如果不成功,你会怪妹妹吗?” 他自然没有回答我,只是拼命试图挣脱身上的束缚,咬着牙狠狠盯着我好像随时会扑上来咬我。 我瞧着大哥疯狂而憔悴的面容,看着他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心痛如绞。 耶律斜轸蹲□来扣住我的肩头,让我抬头看他。 他字字铿锵地说道:“我与你的兄长,稚龄相识,一起长大。年少时,我们一起爬树,一起骑马,一起狩猎,一起学会了大口喝酒,一起上战场杀敌。这么多年,我们经历了无数生死,渡过了数不清的难关,也曾互托生死……” 说到此处,他泪湿眼眶,可出口的话仍掷地有声:“我与他,生是兄弟,死也是兄弟!” 我望着他,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容颜,却异常清晰地听他无比坚定地对我说:“面对生死攸关的困境他从未有过贪生怕死的念头!今日我便代他做主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心中已有了决断,就不要有任何顾虑,要试尽管放手去试!无论成功与否,他都绝不会怪你,也不会有任何人怪你!” 他将我搀扶起来,带着微笑揉了揉我的头发,忽然近身附耳对我说道:“别哭了,很难看。” 他不合时宜的玩笑让我恢复了混乱的心神,不再有所犹豫。 我擦干了眼泪,看向了他,自他眼中看到了鼓励。 我握紧拳头,转身入账取出针灸用的布袋,当着众人的面取出其中细细的小针,回头看向耶律斜轸,见他向我点头,示意我尽管放手一搏。 看着他那双坚定无比充满鼓励的眼睛,不知不觉中,本有顾虑的我莫名地充满了信心和勇气,回头看向大哥,对两侧士兵道:“按住他。” 随后,一针一针,不慌不忙地依次刺入大哥的穴道。 针灸是南方宋国传来的医理方法,在辽国少有人用,我也是从书中学来此法,多用于治疗母亲的腿疼。 在场多数人等显然没见过针灸,见我当众拿头发丝一样的细针扎他们的将军,自然难掩惊讶。 直到最后一针,一股黑血自针穴喷出,大哥随即昏死过去。 我急忙再次为大哥把脉。随后入帐写了两张药方先后拿给耶律斜轸告诉他:“这张煎服,这张熬成药渣捣碎拿来给我,再准备浴桶烧好足够的热水。要快!” 耶律斜轸完全没有质疑我的要求,立刻命兵丁照我说的去熬药。 一整夜的担忧,一整夜为大哥不停地号脉不停地喂药、换水,大病初愈的我熬到半夜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耶律斜轸几次劝我休息,我都不肯。 虽然耶律斜轸一再劝慰我,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有人会怪我,可我依旧不能轻易释怀,如果大哥最终挺不过来,即使所有人都不怪我,我还是会为此愧疚一生。也不知怎么,即便如此,我仍清楚地知道,耶律斜轸永远会无条件地站在我这一边,天不怕地不怕地为我撑起一片天,这一晚,看着身边的他,我只觉从未有过的心安。 忙了整整一夜,次日凌晨,大哥萧目朗方才醒来。 他睁开眼看到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大概已经死了,竟然会在妹妹面前脱光了洗澡。” 我呆了一下,顿时又哭又笑地扑过去喊大哥。 耶律斜轸一高兴立刻冲出营帐对外面的人喊:“醒了,醒了!” 累了一夜的将士们立刻明白过来,无不喜不自胜,有的忘了身份冲进营帐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冲出营帐奔走相告,不一会儿,所有兵将都聚到了营帐外。 大哥从起初的瞠目结舌一个接着一个被人进来欣赏沐浴,到得知自己度过一劫被自己妹妹施针救回,也不禁憨笑了起来。 眼见大哥已神志清醒,众将领开怀大笑,所有人都似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喜不自胜,更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声音哽咽。 耶律斜轸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顾我疼得呲牙咧嘴扭动挣扎,疯狂地哈哈大笑,当着众人的面将我紧紧抱住,忘形地大喊:“你真神了,花儿,你真神了,你简直就是我的福星,我的福星!” 后来只有我和耶律斜轸时,他告诉我,当初这么多人突然中了巫术,军中士气相当低落,很多人都害怕巫术甚至怕巫师死了之后会给他们带来厄运。 我来之前,耶律斜轸原本用上京已派奇人异士前来救援这一说法振奋军心,岂料我们路遇狼群,只剩我一人被救,还接连高烧不退命在旦夕,他说,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失去了信念,他暂代主帅之职可谓步履维艰。 我问他:“可有打算退兵?” 他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要是唤作我可能早已放弃退兵。 他说:“一旦我放弃,不只是败兵而回,而是放弃了上千名与我出生入死多年兄弟的性命,其中还有主帅和你大哥。”他说,“不撑到最后,我绝不会放弃他们的性命!” 我反观自己,当时的我只想到了自己和大哥,没想过其他人。而耶律斜轸显然与自私小气的我不同,在如此重压之下,他坚强地撑起了一切,以非凡的勇气和坚韧扭转了整个局面。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起来。 而今虽然我只救了大哥一人,可这件事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他说他不知该如何感谢我,我原本说他不欠我什么又何须谢我,我这么做一为自己的国家,二为自己的大哥,并不是为了他。 他说他知道,只是还是想谢我。 我便问:“你想怎么谢我?” 他轻笑一声,答:“以身相许吧。” 眼见他又开始不正经了,我翻了个身,自行睡觉去了。 因此法可行,其他中了巫术的将士也陆续被救,只是此法费时费力,虽已极力救治,却还是无法面面俱到,陆续有人死去。 三日过后,大哥已能下地走路。 他坚持去巡视营地,我起先极力反对,想让他多休息,可他十分坚持。 当他被人扶着在军营中走了一圈回来后,我能感受到整个营地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日前,他被救的消息传遍整个营地,虽令人振奋,但很快也有人质疑消息的真假,而今亲眼见他康复,再没有人心生彷徨,军心得以稳固。自大哥之后,更多的将士身体好转,更带动了军中士气空前的高涨。 耶律斜轸等人趁热打铁,计划借此机会一举攻破乌骨。 可我当时终究历练尚浅,针药还是下得重了,自那以后,大哥每到阴天下雨,身体都会不适,不过他从来不提,每次都喝着酒一边止痛一边乐哈哈地说:“小妹救回大哥一条命,让我多活个几十年,有妹妹就是好!” 第二十二章 当大哥得知关键时刻是耶律斜轸替他允我施针用药,大哥对耶律斜轸道:“不愧是我的兄弟!” 乌骨的营地设在高处,前方是一处洼地,因地形原因,四周终日雾气缭绕,从不散去。听耶律斜轸说,要想进入乌骨就得过这片洼地,我大哥和元帅就是在这里中的巫术。 救回中了巫术的兵将后,我反复翻阅那本巫书,忽有所悟,书中记载之物可能并非什么稀罕物,这些生僻的文字似乎在哪里见过,我在记忆中搜索,想到了秦朝书体,似有几分相似。 战场书籍有限,即便回到上京也难寻到这方面的书籍查阅,但如今人已救回,我们便有充裕的时间重新布置作战计划了。 我随耶律斜轸去看过两次那个洼地,对其中缭绕的雾气颇有怀疑,据抓来的账房先生交代,那雾气终年不散但没有毒,否则当地人如何来去自如。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以他胆小怕事的性子想必也不敢糊弄我们。 那究竟是什么让主帅和大哥他们都中了巫术? 问过大哥他们也不清楚,只说大军经过洼地时,有人看到一个老者站在雾气中,手拿托盘念念有词,然后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 那个老者就是乌骨的巫师,当地人十分敬奉此人,乱军中被耶律斜轸捉来为元帅等人解毒,不愿而自尽,巫书正是从他身上得来。 这事处处透着古怪。 晚上与耶律斜轸同帐而眠,说起这事,两人均无头绪。 自来到这里,我便和他一直宿在一个营帐,他在我对面铺了个床铺,我每次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他。我知道这是他的营帐,只是他从未要求我离开,我也没主动要求走,只因一想到残留在脑海中的血腥场景就十分害怕一个人在暗夜中独处。如此一拖再拖,就这样和他在一起连住了好些天。 大哥现下与其他人住在一起养伤,我想要去寻他也多有不便。原本想着我身着男装又化名萧演没人注意,岂料大哥醒来那日太过兴奋,竟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妹妹,是个女儿家。 这些天与耶律斜轸同宿一帐的事就变得相当暧昧了。 幸好我救了他们主帅的性命,他们对我都极为尊重,再加上我大辽不比宋国,向来民风开放,并不曾有什么流言蜚语。可每次还是被帐外的那些小兵暧昧地偷瞄,总觉得不十分自在。 这两日提出分帐而宿,却被耶律斜轸以暂时没有营帐的烂借口敷衍了过去。一来不敢一个人睡觉,二来反正两个人住都住在一起那么多日子了,现在再分显然也迟了,如此放任自流下去,便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就了。 说来也怪,这些日子与耶律斜轸相处下来,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从小到大,我们从未这样和睦相处过,而且还是这么长时间这么近距离地日夜相对。大概是因为只要一想到他为我倒夜壶的恩情,我便再也不想和他发生任何争执了。 不止如此,每日晚上我们都会说一会儿话再睡。今夜不知不觉提及年少那些事,我才发现,我眼中的他,和真实的他并不一样,而他眼中的我,和真实的我也不相同。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没想到竟在这一刻成了彼此间温情有趣的话题。 还记得那一年,荷花池凉亭中,哥哥带着我去与他们比宝,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向我做鬼脸反惹来我向他做鬼脸,竟让他误以为我对他有意思。他的想法让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刻意提醒他我当时才七岁,他顿时沉默,在觉得他的想法十分可笑的同时,又觉得会这么想的他颇为有趣。 说起我们瞪眼睛瞪到全身僵硬被各自抬回家,我说:“我因此被母亲训斥了半个时辰,那是我第一次被母亲训斥。” 他说:“爷爷让我在屋外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喂了半个时辰的蚊子。”提起他爷爷,我当即想到耶律曷鲁让我带给他的话,便说:“你爷爷说了,你要是敢临阵退缩贪生怕死,他会把你打死。” “哼。”闻言他十分气怒,大声道,“我生为耶律家的子孙,从未有过贪生怕死的念头!此生若不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就算将来我死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家中!” 我一怔,这句话和耶律曷鲁说的话大同小异,以前总觉得耶律斜轸莽撞,而今才发现,他不只莽撞,还很热血,想到这里不禁又觉得十分好笑。 就这样一件件事说下去,说到他偷了我的新衣服给雪人穿上,他说:“那晚我只是睡不着,又一时被你言语所激,想着若能堆一个和你一样的雪人也是一件趣事。” “那你怎么偷到我的衣服的?” “就从窗口伸手随便拿了一件,我哪里知道那是你要穿的新衣服。” “偷人家东西,你还有理了?” “我这不算是偷,我又没把衣服据为己有。只是给像你的雪人穿上了而已,诶,为了让雪人嘴冒热气,我可是想了一整个晚上,你知道我是怎么弄的吗?”他有意转移话题。 我无心与他争辩,略一沉吟,便道,“是香沫吧?” “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当时似乎闻到了一股檀香。” 一桩桩一件件,少年时的回忆,勾起了彼此的诸般牵系,也让我觉得他其实与我一直很亲近。 暗夜中,听着他有律的呼吸,忽然想起三年前耶律斜轸离开我家时对我做的那个鬼脸……那鬼脸,和我当初对他做的似乎一模一样。想起这件事,一时不知心情复杂了几分。 后来众人见我救回了元帅等人,都私下传我是神女,针灸用的针是我的法器。 我得知后哭笑不得,特意和众人解释,此乃宋国的一种治病救人的寻常手段,救回元帅等人所用均普通药材,他们并非中了什么巫术,而是中了迷乱心智的罕见毒药,这才让种种子午须有的说法渐渐销声匿迹。 为此耶律斜轸还来问我:“能当神女为什么不当?” 我笑说:“我吃五谷杂粮吃惯了,不想不食人间烟火。” “受人敬仰你的地位也会不同,你不是一直都很重视门庭地位吗?”耶律斜轸又问。 我这才正视他,我不想去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这的确是我的想法,活得尊严而有地位。这也曾是我不拒绝他娶我的缘故,原来他一直明白。他似看出我心中所想,笑道:“嫁给我,不吃亏,你想要的我都有。” 我却想到了耶律休哥,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起来,我说:“既然巫术已解,我也该走了。” 乌骨的巫师不只一个,只要大军大举进攻,很可能会再次中巫术,巫术防不胜防,而且一旦有人中了,就会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耶律斜轸说当时为了控制局面,死了很多将士。 如今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否则此仗只能不战而败。 在我眼中战争的胜与负并不重要,我只关心哥哥与他能够平安归家,而不是埋尸他乡。所以,耶律斜轸和大哥只能胜。 我没有质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打乌骨,因为大辽的强盛一向来自这些部族的臣服,生为大辽子民的我亦以此为荣。 若他们不臣服,那只有毁灭或用武力征服。这个年代讲的不是道理而是武力,谁强大谁活得有尊严,否则只能是奴颜卑色。 这些将士用命换来了辽国的强大和国家的荣辱,我没有理由质问他们为何要不停地四处征战,我只知道,耶律斜轸不放我走,并不只是为了让我想出破解巫术的法子,我甚至知道,他很可能已经有了对付巫术而取胜的法子。 可我还是心软地对他说:“我等你和哥哥打了胜仗我再走。” 看着他的时候,他还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待转过头去,眼角余稍竟瞄见他在偷笑。我迅速转过头来,他脸上尚来不及隐藏的笑意很快变成了用手掩饰的轻咳,他边咳边说:“我去找元帅。”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他真的很有意思。 果如我所料,他们早已有对付那些巫师的办法,主帅因巫术之故尚未恢复还在将养,耶律斜轸依旧代主帅行令。 他主张立刻攻打乌骨,在一番争论后得到众将领复议。 耶律斜轸并未强攻,而是为防乌骨巫术与众将进行了一番严密的部署。 一边佯装退败,收拾营帐,一边派小股奇兵趁夜潜入洼地,一来酌量服用一些我开的药,二来用布掩住所有皮肤□之处,潜藏于洼地,遇到乌骨方面的人立刻杀死。 大军则分成小股,分散开来随后进入乌骨。 乌骨兵力本与辽军相差甚大,只不过依靠天然屏障及巫术做困兽之斗。原以为辽军过不了洼地自会败退,没想到他们敬畏神灵的巫术竟然被我这个黄毛丫头歪打正着的解了。 在得知我们收拾东西拔营而去时,乌骨都城彻夜欢庆,岂料当晚便被耶律斜轸等人带兵攻入了乌骨的都城。 一战而捷。 第二日,乌骨族就派了人来求和,十分直白地表明愿依附称臣,耶律斜轸并非好杀之人,先威慑了使臣一番,见他们吓得个个面无人色后,方才表明大辽有容人之量,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他们的白银万两,骏马百匹,美酒数车,外加美女数人,并派人传捷报回了上京。 捷报不日传回上京,龙心大悦,立刻颁下诏书升耶律斜轸为西南节度使受命节制西南面诸军。马匹,美酒留在军中犒赏大军,白银和美女送回上京。另有旨意,萧花儿首立战功,一并回京领赏。 高高兴兴地叩谢完龙恩之后,我急忙奔回营帐内收拾行礼,欣喜着终于可以回家去了。 正收拾着行李,却见耶律斜珍斜倚在营帐口,幽幽瞧着我。 我自顾收拾着行李,不去理他。却听他开口道:“我送你回京。” 我回头,与他目光相对,忽又想起来时遭遇狼群的惨烈,点下了头去。 他似乎知道我想到了什么,走过来,低声道:“有我在,你不用害怕,就算再遇狼群,我们大不了一起死,黄泉地府也能做个伴。” 我撇嘴:“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以为你会说,我要死也不和你死在一起。” 我横了他一眼:“有区别吗?” “有的。”他意味深长地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我想了想没觉得有区别,认定是他在故弄玄虚。 便听他说:“花儿,你会对我撒娇了。” 我什么时候撒娇了?我觉得他的想法十分可笑。就在这时,他学着我的声音细声细气地说了一遍:“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那声音,那神态,还有那故意拖长的尾音,我顿时就脸红了,扪心自问,这句话好像是有点……那个的意思,可是我本没有那个的意思,怎么到他那里就成了那个的意思了呢? 他显然瞧出了我的窘态,大笑着扬长而去。 妥善安排好营中事务,他带着一队人马押运着万两白银及乌骨进献的十名美女,亲自送我回京。 辞别大哥,我与耶律斜轸踏上了回家的路。 途中无聊之际,我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见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耶律斜轸脊背宽阔而坚实。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无疑已经把他从一个少年历练成了一个男人。也不知看了他多久,他突然回头,吓了我一跳,有些手忙脚乱地放下了车帘,竟觉胸口怦怦跳得厉害。 从那时起,我开始刻意躲起了耶律斜轸。 如今距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我躲在车里翻看着随身所带的书籍。 车帘忽被掀起,一抬头见是耶律斜珍,我尚未问他何事,便听他道:“下车。” “干吗?” “下车休息,你整日躲在里面,也不怕腿变短了。”他道。 躲在车里和腿变短了有什么关系?我道:“我愿意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他忽然笑了起来,我看得莫名其妙,待他停住笑,正要问他笑什么,便听他笑着问道:“你在有意躲我?” 我……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要是以前的我定然会有无数个答案搪塞他,可今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心知肚明这是事实,又被他无礼地直说了出来,一时没能做出理智的回应。 就在我发呆时,他跳上了车,看着我笑说:“只有在乎,才会躲避。” 我保持沉默。 他说:“我看到你在偷看我。” 我顿时脸红,想要否认,可火烫的面颊和他了然的眼神,让我无所遁形。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低斥了一声:“别笑了!”他却十分不给情面地笑得更夸张更大声。 我气怒,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一脚向他面门踹去,却被他轻松抓住手里,怎么挣扎也挣不脱,他看着我的脚,笑道:“太小了。” “放开。”我吼他,试图用大嗓门高音调打散当下的窘态,可惜适得其反,在他的大笑声中,我越发显得色厉内荏。 他忽然伸过手来在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而后说:“你的脸热得已经可以煮鸡蛋了。” 我羞怒不已,幸好这时有人在车外高唤:“耶律将军!耶律将军!……” 他放开了我,离开车厢时还回头笑看了我一眼,我狠瞪了回去,却惹来他一声轻笑。 车队继续行驶了起来,过了很久,我偷偷撩开车帘,起先向前方望去竟没发现他的踪迹,待收回目光,竟发现他就跟在我车旁。 从头到尾他一直在看着我。我顿觉窘迫。 发现我又被他吓了一跳,脸上大有笑意,我愤愤放下了车帘,闷坐在车厢里,左扭扭右扭扭只觉怎么坐都不舒服,书也再看不下去,扔在了一边。 路很快到了尽头。 护城河旁,他只能送我到此。虽名为护送乌骨进献的金银美女,但实则带兵在外的将领是不能无诏进京的。所以,他只能送到此处便要折返了。金银美女则全部交与参军副将护送入京。 我的马车缓缓驶过护国桥,我知道他在桥的那头看着我。 过了很久,听见吊桥缓缓升起的声音,心里一慌,随即掀起了车帘向桥的那边望去。 他还站在原地。 他还在望着我。 我看得真切,他在向我挥手道别。 我抬起了手臂,却又在中途紧握成拳放下。 迅速缩回车中。 窝在车里,也不知怎么了,心里极不舒服。 竟然有点想哭…… 乌骨已破,不久以后他就会整兵回京,此番不过是短暂的别离,没想到竟会令我如此难过。 我忽然意识到了一点,我已经完全不讨厌他了,不只不讨厌,甚至觉得他人很好……真的很好……或许比很好还要很好……很好到我心起了抗拒。这种抗拒来得太过清晰,让我心慌害怕起来。 第二十三章 城内,早有家仆等在城门口迎我,受了父亲之命,管家章奴亲自领了几个家仆和丫鬟一早便在城门口候着我了。早先并不觉得章奴有何特别,如今一月未见,又是历劫归来,再见这位长辈,竟觉得分外亲切。 到了萧府门外,远远便见阿月和乌里珍在门口伸长着脖子,模样甚是好笑,却令我心中一暖。 我刚下了马车,阿月和乌里珍便相继扑了上来,拉着我左瞧右瞧,随后还有日常照顾我起居的几个丫鬟在后面连声地嘘寒问暖。 阿月看到我后很激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说我瘦了,说我定是吃了不少的苦。我只有笑了再笑。 我第一句便是问阿月关于我母亲的近况。阿月忽然红了眼眶,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我见状立刻丢下她们,急奔母亲所住的琴方院。 推开厚重的红漆木门,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我奔入内室,却见丫鬟红玉正在擦拭着地面。她见到我立刻开心地唤了声“小姐”,似又想要遮掩什么,我却早她一步看到了地上的那抹猩红…… 母亲躺在床上,听到红玉的叫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面容。 我扑倒在床边跪下,握住她冰冷微颤的手,隐忍着不让泪水涌上双眼,带着笑意道:“娘亲,我回来了,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了!” “好……好……”母亲伸手轻抚我的面颊,道,“花儿没事就好,花儿没事就好。” 我重重地点头,微笑起来,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些。我对母亲说:“娘亲不在身边,没人知道花儿喜欢吃什么,没人疼花儿,花儿瘦了。这下好了,花儿回来了,娘亲把花儿当宝,很快会胖起来呢。” 母亲笑了,摸了摸我的脸颊。 在她虚弱得不得不放下手臂时,我适时握紧,把脸贴放到她的手心,快乐地说道:“娘亲又不听大夫的话了吧,不按时服药,夜晚肯定又出去闻荷香了……” 母亲艰难地咽下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所做的事,你父亲都已告诉娘了,娘为你觉得骄傲。娘今生能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是娘的福气。只是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将来经历的事会更多。你要答应娘,以后不要再让自己置身险境,凡事也不要太强求。娘从不在乎什么荣辱,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是,娘亲,花儿都听你的。” 母亲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突然间颤抖起来,我一边帮她顺气一边为她号脉,脉息微弱得我几乎探不出来。 我慌张地起身,想要去为她配药熬药,却被她拽住。我回身,见她已开始大口咳血。我扑跪在床边,再也装不出喜悦的表情,惊慌地唤着母亲。 母亲终于止住了咳,躺在床上温柔地对我说:“娘……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娘好累,好累……花儿,要记得娘……的话,好好地……活着……” 我从没有想过,我回来三日后,母亲便与世长辞了。 原来那日我被耶律斜轸所救后,高烧三日不退,一直昏迷不醒。当时军医认为我极有可能挺不过来了,耶律斜轸急切之下,只得派传讯官将我们路遇狼群几乎全军覆没而我亦命在旦夕的消息报回了上京。母亲得知后,当即吓得病发,如此挨了一个月。若不是苦撑着要与我见最后一面,恐怕早已撒手人寰。 母亲去世后,我十分消沉。 衣娃每天都来陪我,一会儿拉我去逛街,一会儿拽我去听书,后来为了怕我触景伤情,干脆拖着我去了惕隐府与她住在一起。 耶律休哥尚未征战归来,整个惕隐府由衣娃掌管。她变着法地逗我开心,或许是离开了家里,不再每天对着熟悉的场景和母亲的遗物,或许是衣娃让我开心的法子终于起了作用,我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 两个多月后,日子归于平静,我已从悲痛中恢复,只是衣娃总埋怨我越来越喜静。自打母亲去世后,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几日便去佛寺听师父讲禅,或抄写半日佛经,或静静坐上半日。 悲痛或许会随着时间变淡,可自己连累母亲早逝的心情却永远只能埋在心底。我知道母亲不曾怪我,一切也非我一手造成,可我依旧难以释怀。 每每想到这一点,心情都难以平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去佛寺,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禅房抄写半日经书,或坐在后园静静地看着一花一木,感受生命。 每当这个时候,我不会让任何人陪着我,只自己一个人,悠然而来,悄然而去。 日夜更替,时间如水。 这个习惯不知不觉竟已养成半年。 近日里我和衣娃都得到了消息——耶律休哥这次又打了胜仗,不只将女真部落先前占领的土地全部夺了回来,还迫使他们仓皇退兵一百里。捷报传回上京,龙心大悦,随即加封耶律休哥为北院大王,惕隐府随即变成了北院大王王府。 衣娃高兴地向我说着耶律休哥的消息,还拖着我去茶馆听书。 我们去了那里才知道说书人今日讲的竟是耶律休哥的事迹。 说书人说耶律休哥从军数年,从无败绩,此番得胜归来,定会荣宠备至。 说书人口若悬河地将耶律休哥短短半年里收服韦室部族、打败女真部落的事情说得惟妙惟肖,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随着说书人的一字一句好似看到了那波澜壮阔紧张刺激的战争场面。 衣娃兴高采烈地听着说书人毫不吝啬地夸奖着耶律休哥,她的快乐也感染了我。还记得送他出征的那一日他说的话,而今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从韦室部族的臣服,到打败女真部落,这两场仗耶律休哥打得非常漂亮。 正如他走前所言,他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西北战事。他曾说一回来就会娶我……若是母亲还在,定会为我十分高兴。我想到此处,心情忽然十分低落。 待说书的退下,茶馆方才重新人声鼎沸,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旁边一桌坐着两个女子,金钗布裙,想来也是哪家的小姐。 红衣女子正对着我们,长相娟秀可人,当下说道:“小姐,这耶律休哥出身皇族,不只骁勇,还足智多谋,倒是个英杰人物。只是我听公子说,耶律休哥和萧家的一位小姐过从甚密,极有可能缔成姻亲。”她们的讲话声虽然不大,我与衣娃却还是听得真切。衣娃向我眨了眨眼,示意她们口中的萧家小姐就是我。我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红衣女子对面,背对着我们的女子言道:“萧氏这一代,除了当今皇后,就属庶女萧花儿最受萧丞相宠爱,与耶律休哥交好的想必就是这萧花儿了。” 我和衣娃互望一眼,很有默契地听了下去。 红衣丫鬟道:“我听公子说,这萧花儿是大辽有名的美人。不知美到何种程度,竟连我们公子也求不到呢。” 那女子轻轻一叹,又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越是生得富贵越是身不由己。帝王权臣之家的女子难得真爱,不过都是些任人摆布的棋子,是男人追求名利权势的牺牲品罢了。”女子言辞悲切,似乎有感而发。 红衣女子闻言劝道:“小姐,公子也是迫不得已,你莫要怪他。” 女子一笑道:“走吧,出来得久了,想必大哥也等得急了。” 她们丢了些铜钱,起身欲走。衣娃回头看去,我也十分好奇说话的女子是何人。待她转身后,我们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 我与衣娃均是一怔——这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间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雅高贵。只是方才她们虽然说的是辽语,但听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士,再看穿着打扮,似乎不是辽国人。 我心生奇怪,她会是谁呢? 回去的路上,衣娃也有此怀疑,只是我俩全无头绪。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入了冬。 冬天不宜战事,各国都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我知道耶律休哥快回来了,衣娃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着他的归期,殷切地期盼着他的归来。而我却有些莫名地惆怅起来,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大哥和耶律斜轸是不是也要回来了?我曾间接听说他们驻兵西南,也不知大哥的身体有没有完全养好。 这日抄完佛经,我来到佛寺后院,看着满地落叶,平静的心莫名地又起了几分惆怅。 忽听一人在身后道:“大半年没见,你清瘦了许多。” 我回头望去,竟意外地看到了李继迁。 上次他没有为难我和衣娃,我犹自心存感激。此番再见,立时想到为上次那事道谢,便向他恭谦地施了一礼,道:“没想到能在此得见李将军,上次李将军走得匆忙,花儿还未来得及向李将军言谢。” 李继迁故意问道:“谢我什么?” “谢李将军深明大义,不与我等小女子斤斤计较。”我眨了眨眼,道。 李继迁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叹道:“你谢得太早了些,这次我真的是来求亲的。” 我尚未来得及接话,便听他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想必你觉得只要不是你和衣娃便好。” 我沉默不语,他又道:“人都是自私的,你有你的自私,我也有我的。” “那只好互相体谅。”我道。 “看来这大半年你经历了许多,学会了隐藏锋芒。”他道。 我笑了,“人都会长大。” “你这半年的经历我倒也略有所闻,如今辽国上下都把你当巾帼英雄。若得不到你首肯,我即便强求,也求不得了。”他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让我心生不好预感的话。 难道他还没有对我死心? “我方才也说了,是人都有私心,我自然也有我的。”他笑着重复了我方才的话,“我们只好互相体谅。” 我觉得他话中有话。 他幽幽地看了我一会儿,再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我深感不安,总觉得他突然来找我是想透露什么信息。我匆忙进宫问过姐姐,方才得知如今李继迁的势力如日中天,辽国为了与他交好,皇上已拟旨欲封其为西夏王,并给他赐婚。 确如他所言,他此次前来辽国的目的之一是与辽国缔结姻亲。而皇上认为耶律衣娃是当下最好的人选,皇上今日就会派人去北院大王府中颁布旨意,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姐姐虽没有明言,言下之意却是让我别再逞强蹚这趟浑水。 我懂姐姐的意思,更明白李继迁为什么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他正是想我去蹚这趟浑水,而我的确无法置身事外。 在宫门口追上了去北院大王府宣旨的公公,我骗了宣旨公公说皇后有事正在找他。 我出来时,姐姐已去了皇上那里,宣旨公公等不到姐姐,必会在姐姐宫里多停留些时间。我则趁此机会跑去北院大王府去找衣娃,没想到刚巧看到衣娃在收拾行李。 我这才知道衣娃昨日便已暗中得知了赐婚的事。她一整晚没睡,最终下定决心,打算去边境寻我大哥。 见衣娃心意已决,我没有多做阻拦。只是路途艰险,我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安危,便问她:“你为何不去找你大哥耶律休哥?” 衣娃说:“与其让我哥哥为难,还不如去找你大哥将生米煮成熟饭,就再没人能逼我嫁给李继迁。” 我以前没看出来衣娃对大哥也有心,而今听到她这句话,我为大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而开心不已。我高兴地帮她一起收拾好东西,偷偷将她送出城去。 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支支吾吾地问:“你大哥……”见她欲言又止扭扭捏捏,我有心想问她要说什么,却还是忍了下来等她自己开口。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半咬着下唇问出了口,“你大哥……他喜不喜欢我?” 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衣娃竟然不知道?! 吃惊之余,我才明白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哥虽然对衣娃百依百顺,却木讷得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坦白说明,以至于一个患得患失,一个还以为自己一直是单相思。不知该说衣娃隐藏得太好,还是该叹她不会表达。这样一双小儿女,明明心系对方,却还在一直疑惑着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可我听到衣娃这句话后,仍然忍不住欢喜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大哥喜欢你好多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单相思,为此总一个人喝闷酒。” 衣娃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也笑。 她翻身上马,向我挥手道别。 第二十四章 一直看着她与数名侍卫乔装打扮,一路策马疾驰出了城,直到看不见了,我才折返回家。心想闯下这么大的祸,有的苦吃了,虽明知会吃些苦头,却因为衣娃临行前的那句话觉得分外开心。 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修书一封给大哥,让他照顾好衣娃,不能辜负了衣娃的一片真心。 衣娃的逃婚让其族兄蒙受了不白之冤,被皇帝连夜叫进宫去一顿训斥,罚没了一年的奉银。我也没能幸免。 第二天,在我垂头丧气地在姐姐屋外罚站了半日后,姐姐方才将我叫进屋去。 训斥了我好一会儿,姐姐方才叹着气说:“没想到衣娃竟有这般胆量,本宫倒有几分欣赏她。”见我点头如捣蒜,姐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不想想,抗旨不尊是何等大罪,若要牵连可是满门抄斩,要不是本宫拦着,皇上早已下旨将大哥绑回来严惩了!” 我舔着脸笑道:“旨意不是还没宣呢吗?再说了,我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怎么会让大哥、小妹、还有未来嫂嫂吃苦呢。”萧家人一向护短,衣娃此去又是去投奔大哥,极可能成为我们未来的嫂嫂,也是我们萧家人,姐姐自然会极力相护,如今皇上多病又十分信任姐姐,凡事都与姐姐商议,此事必定是有惊无险,这一点我在衣娃离京时便已想得透彻,所以才有恃无恐地送走了衣娃。再加上没人去追衣娃回来,我便知道,这事多半已被姐姐暗中压下。 “你这妮子,怕是父亲在家娇宠惯了,越大越不懂事!”额头又被姐姐狠戳了一下。 我捂着额头咯咯憨笑,姐姐白了我一眼,拿我无法,只得放了回去。 回家自然免不了被父亲叫去训诫,我没有任何怨言甘之如饴地一一领受,父亲见我如此听话,训到最后竟摇头说道:“饿了吧?” 我原以为父亲这关最不好过,没想到这么轻松便过了,自母亲去世,父亲很少见我,忽听他关心我,心下微微动容,轻轻点了点头。 父亲指着桌上的食盒道:“这是皇后命人送来的,趁热吃吧。” 父亲离去后,我打开食盒,只见食盒中放着刚出炉的糕点,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自母亲去世后,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孤单,可此时此刻,我忽然发现,我还有父亲,还有姐姐,还有大哥,还有衣娃,还有耶律休哥,还有……耶律斜轸…… 甜美的糕点不知不觉哽在了喉中,我一边笑着吞下,一边泪结于盈。 我知道这事便这么过了。 皇上小惩大诫的原因自不全因为姐姐,还有这两天便会入京的耶律休哥。 如今耶律休哥战功显赫,不只在军中威望极高,民间亦多有百姓称颂拥护。若是严惩其妹必会牵连于他,他刚打了胜仗回来,受军民爱戴,若入京便受责难,不只会让众将不服,也会伤了百姓的心。 幸好当日旨意并未宣读,衣娃也不算违抗圣旨,事情秘而不宣影响并不严重。 这几日朝廷极力安抚李继迁,各种金银珠宝连番赏赐,再加上知道□的李继迁无心追究,此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 两日后,耶律休哥率军回京。 如今他战功赫赫,已是我大辽百姓心目中一等一的英雄。百姓风闻他今日入京,一大早便有人侯在街道两旁,只为一睹他的风采。 接近正午时,耶律休哥方才率众将入城。一行人身披盔甲,整齐有序浩浩荡荡地穿过京城主街。入城的将士们士气高昂,夹道欢迎的百姓十分热情,更有少女丢花以示爱慕之意。 我躲在二楼茶馆和乌里珍一起瞧着大军入城的威武和壮观。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此次中军主帅耶律休哥,只见他一身亮银盔甲,骑在马上英气威武,所经之处,人们此起彼伏地高喊着:“北院大王,北院大王!” 两旁有向他丢鲜花的,丢手帕的,丢首饰的,甚至连金步摇都有往他身上丢的,待看清那是女子头上插戴的金步摇我眼角微微抽搐,乌里珍更是吓得捂住了眼睛,“呀——”了一声说:“北院大王会不会被金步摇戳到啊?”我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比邻的女子偏头瞧了我一眼,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我回望过去,这才发现站在我身边的女子竟是前几日茶馆遇到的外族女子。 这时只听女子身边的红衣丫鬟颇为兴奋地指着耶律休哥说:“小姐,原来他就是耶律休哥,我早先还以为他长得一定很凶,没想到长得,长得……”丫鬟似乎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耶律休哥,想了半天方才说道,“长得真好看。” 那小姐没有在意丫鬟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亦回了一笑。 这时便听乌里珍接话道:“那当然了,北院大王是我们大辽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不只长相出众,能文能武,还十分擅长丹青,为我们家小姐……” “我们该走了。”我打断了乌里珍的话,乌里珍也自觉失言,立刻跟在我身后下了楼去。 耶律休哥入京后即刻去面圣,自没机会与我相见。 直到晚上,宫里为众将士举行庆功宴,我才与他有了见面的机会。 原本这种场合轮不到我和青儿出席,没想到我们被叫了去。青儿得到消息李继迁来了上京,兴奋得打扮了几个时辰。 在阿月的唠叨下,与乌里珍一起也为我装扮了一番,自然是为了我去见耶律休哥。 此时,我已近十七岁了,看着镜中身姿绰约的身影,也不仅有些恍惚。出门时,阿月为我披上了白色狐裘,衬着鬓边粉色珠饰,惹来乌里珍不由自主地一声轻赞:“小姐真是美。” 阿月笑道:“那是自然,我家小姐可是大辽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莫乱说。”我道。 “奴婢可没乱说,放眼整个上京,论容貌、论才学有哪家小姐比得过咱们小姐。”阿月坚持己论,乌里珍更是连声附和,我自知她们怜爱我,在她们眼中我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世间美貌女子甚多,也不过是各有千秋,我摇头一笑,不与她们争辩,上了车去。 照例与青儿同车来到宫中。青儿为了李继迁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上车后还在反复问身边丫鬟她的妆容如何,我见她如此紧张,不由得想到姐姐明知青儿心意却不将她许给李继迁的缘故。 辽国需要的是一个能迷住李继迁,并在大是大非面前忠于辽国的女子,不是一个被李继迁所迷,极有可能失去自我的人,所以皇上首选了我,只是不幸被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一来一往搅了局,后来又看中了不迷恋李继迁出身好又聪慧果敢的耶律衣娃,可惜衣娃也忤逆了皇上。而今再选佳人,却成了一个难题。听姐姐说,如今的李继迁势力不容小觑,已然今非昔比,赐婚一事须比从前还要慎重,皇上为此顾虑重重,姐姐近来也在为此事烦恼。 一路无话,当我与青儿来到大殿后堂待膳时,忽然想起上次参加晚宴时被耶律斜轸当众说丑,当时还十分讨厌他,现在想起来却只想莞尔一笑。 下意识逡巡了一番,大部分应邀参加晚宴的人都已来了,又是“百花争艳”的情景,如此煞费苦心,只不过是为了拉拢李继迁。 宴席还没有开始,大家暂且在此等候。 红色宫灯映衬着几个年轻少女的芙蓉面,她们时而低语时而微笑,个个美丽动人。也不知怎么,一想到李继迁,就想到了备选侍妾。看向身边青儿,青儿从离家坐上车就开始紧张,此刻更是绞着手帕心绪不宁。 前几天,青儿不知从哪里得知我助衣娃逃婚的事,主动去求姐姐愿代替衣娃嫁给李继迁。姐姐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应允,只私底下对我说,父亲属意青儿,但她觉得青儿不合适。姐姐作为大辽皇后,思虑自与父亲不同,她说的不合适是指青儿无法完成大辽与党项和亲的真正使命。 据我所知,青儿与李继迁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二人甚至从未说过话,她却已对李继迁魂牵梦萦到不思茶饭的地步,这样不顾一切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子,我有些不能理解。可眼下见她如此,想到她终究不会如意,又有些心生不忍,轻轻拍了拍她扭着手帕的手,她似惊了一下,微微向后收了手,抬眸看向我时眼中有着惊疑。我们一向疏离,她这样怀疑的目光也实属平常,不过,仍令我略觉尴尬。 幸好这时礼官走了进来,原以为是叫大家入席,没想到礼官径直走到我面前,细声细气地道:“姑娘,皇后娘娘有命,请您随下官暂且移步东阁。” 我点了点头,道:“烦请公公带路。” 礼官领着我去了东阁,未经通传,礼官自行撩起了门帘,回头对我笑道:“姑娘请。” 我看了礼官一眼,礼官低下了头去,不敢与我直视,我便知道,此刻在屋中等着我的人必不是姐姐。想来礼官也不敢乱传姐姐懿旨,此事必是经过姐姐授意的。 带着疑惑,我提步入内,便见屋中立着一人,果然不是姐姐,而是李继迁。 闻声,他转过身来,似乎并不奇怪会看到我,当下笑道:“倒是巧了,我躲到这里清闲一会儿也能遇到你。” 我亦笑道:“总是让李将军见到我,大概李将军都嫌烦了吧。”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又怎会嫌烦。” “门外美人如云,将军一会儿见到可莫要害了百般相思。”我笑道。 “越王楼下春事繁,有美一人心独丹。”他笑言:“美人一个足矣。” “我相信,必会有那样一个美人,无绣段兮为君欢。” “天崖知已本难逢,奈何吾有意,君无情。”他似叹非叹,嘴角明明噙着笑意,眼中却有一丝苦涩,我虽知他曾对我属意,但从不觉得他非我不可,而今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大胆坦言对我的心思,岂料,忽听他又道,“我已决定,不与辽联姻。” 我惊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与李继迁结盟牵制宋国是战略大局势在必行。若李继迁为了我放弃与辽联姻,我虽觉不太可能,却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若他执意如此,辽与李继迁为首的党项一族关系将变得极为微妙。难怪姐姐会安排我在宫里私下见李继迁。 细想,李继迁来辽提出结亲一事前后两次波折不断,表面上看似都是我坏了他的婚事,但哪一次不是他有意通知我的?这一点姐姐不可能不清楚。 而今皇上身体欠佳,时常缠绵病榻,国事大都半数交予姐姐,但姐姐心中一直颇有隐忧,姐姐对我这般好,一来是因我们自幼亲近,二来何尝不是因为我将嫁给手握重兵的权臣耶律休哥。 忽然想到昨日里见姐姐,她突然感叹为何没有两个我这样的妹妹,如今方才明白,一个嫁给辽国权臣可巩固她的地位,一个可派去党项通婚为辽国社稷安稳出力牵制各方势力,岂不两全其美? 而今,见李继迁对我纠缠不休势在必得的态度,一方面心有怀疑,一方面又不知该如何应对。若这对姐姐是个难题,对我何尝不是?十七年中,我或许活得自私,可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亦轻易不敢做出自私的决断,如今这局面对我来说也是两难。可转念又想,李继迁这样一个胸怀大志深谋远虑的人,怎会做出为美人弃江山的愚事?可既然我出现这里,他又明明白白将此话说出口,那就说明,这事不是假的。如此竟然也会想,若是自己能一分为二就好了,一为大辽尽忠,二为自己而活。 他笑道:“听说你极擅琴,一会儿宴席上,可否为我弹奏一曲?” 我微感疑惑,一时不明他为何突然想听我弹琴,不想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再拂了他的意,便问道:“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不知你可会弹奏宋国的曲子《化蝶》?” 我摇了摇头,道:“不会,宋国的曲目我知之甚少。” “若我这里有琴谱呢?”他自怀中掏出一本不薄的琴谱。 “若有琴谱,便可为将军奏之。”我接过琴谱。 就在我翻看时,他轻声道:“以后要记得,切莫再当着其他男子的面伤害自己了。” 闻言,我自然想起上次为了不让衣娃嫁给他自毁容颜的事,抬头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他何以突然提及此事。 便听他道:“这就是我对你念念不忘的原因。” 我一怔,他炽烈的目光令我深感不安,我向后退了一步,施礼道:“待看过琴谱,再还与将军,花儿告退。”我转身要走,却听他又说,“我正如你想的那样,不会轻易放弃我想得到的。” “将军是个执着的人,何以不知,花儿也是同类人。”我转头看向他,不卑不亢地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天涯比邻,知己相惜,留有余香。”言罢,我挑帘而出。 回去寻到青儿,在她身边的空座坐下。 此时,宴席已经开席,殿中央此起彼伏是对耶律休哥等众将领的恭贺和赞美。 我举目望去,透过重重宫闱,很容易寻到了大殿前座的耶律休哥。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也向我看来,四目相接时,也不知怎么我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时,正看到自己手中拿着的琴谱,有些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青儿自然知道这是琴谱,虽不知我从何处得来,却也没问。 就在这时,李继迁出席在宴会上,我很明显察觉到了身边青儿僵直了身子,忽然有些后悔贸然答应了李继迁为他当众奏曲。 皇上今日身体不适,先对耶律休哥等将领论功行赏,又赐封了李继迁为夏国王后,便即离席。宴席在姐姐的主持下继续,众人互相恭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姐姐也与众臣开怀畅饮,十分高兴。 我翻看着手中琴谱,《化蝶》这首宋曲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曲调有些缠绵悲戚,原也翻看过些宋曲,大多是些儿女情长的曲风,都说宋国多风流雅士,在我看来却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不太上心地翻看了一遍,将曲目暗暗记在心中,打算一会儿若李继迁真的提出让我当众演奏,便应付了事。如此翻看着琴谱一时也顾不得吃什么东西,青儿几次拿眼瞄我,大概心里也在奇怪,我为何会废寝忘食地在此时看一个琴谱。 心下对方才避开耶律休哥的目光有些自责,又一次抬头看向大殿中央,目光寻到耶律休哥,见他刚与人对饮了一杯,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重重人影外我的目光,与此同时也向我看了过来,目光恰与我的相遇。我遥遥向他举起酒杯,他亦抬起了酒杯。我向他一笑,他亦对我一笑,这时便见坐在他对面背对着我的李继迁蓦然回头向我看来,我立刻收回了脸上的笑,垂眸不再看任何人。 这时便听李继迁开口道:“今日皇上、皇后赐宴群臣乃庆贺耶律将军凯旋而归,迁却因故姗姗来迟,罚酒三杯不足以表达迁的歉意,恰今日兴起,迁欲以一曲赔罪。” “夏国王过谦,能听得王爷一曲,是我等荣幸。”耶律休哥道。 “那迁就献丑了。” 原以为他会借故让我弹奏一曲,没想到竟是自己要弹,我自然乐得作壁上观。 他所奏曲目果然是我手中的这本琴谱《化蝶》,曲音缠绵,由他娓娓抚来,少了些凄婉,多了些怜惜。 他一边抚琴,一边轻吟道:“东晋时期,玉水河边,有个祝员外之女名英台,美丽聪颖,自幼随兄习诗文,慕班昭、蔡文姬的才学,恨家无良师,一心想往杭州访师求学。祝父见女儿乔扮男装,毫无破绽,为了不忍使她失望,只得勉强应允。英台女扮男装,远去杭州求学,途中,邂逅了赴杭求学的会稽书生梁山伯,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在草桥亭上撮土为香,义结‘兄弟’。 “不日,二人来到杭州城的万松书院,拜师入学。从此,同窗共读,形影不离。同窗三载,二人情深似海。英台深爱山伯,但山伯忠厚,始终不知她是女子,只念兄弟之情。 “祝父思女,催归甚急,英台仓促回乡。山伯十八里相送,依依不舍。英台谎称家中有一九妹,品貌与己酷似,愿替山伯作媒,可山伯家贫,未能如期而至,待山伯去祝家求婚时,祝父已将英台许配给太守之子马文才。 “美满姻缘,已成沧影。二人楼台相会,泪眼相向,凄然而别。临别时,两人立下誓言: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后梁山伯被朝廷招为鄞县令。然山伯忧郁成疾,不久身亡。遗命葬鄮城九龙墟。英台闻山伯噩耗,悲痛欲绝,誓以身殉。 “英台被迫出嫁时,绕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在祝英台哀恸感应下,风雨雷电大作,坟墓爆裂,英台翩然跃入坟中,墓复合拢,风停雨霁,彩虹高悬,梁祝化为蝴蝶,在人间蹁跹飞舞。” 指尖流畅地在琴弦上跃动,乐音清脆如珠玉般越过大殿绕梁盘旋,伴着乐音,他一字一句道:“相爱之人,生时若不能长相守,唯盼死后化蝶同去奈何桥。来生,纵使云海深处,天涯之边,时光深处,纵使万劫不复,纵使弃这江山,也要求得与你的姻缘。” 李继迁一曲弹罢,殿中已清晰可闻诸女子的泣声。 众人大多被此故事感动,当下只听李继迁又道:“此曲名为《化蝶》,臣偶然得知其中故事,为其凄美所迷,亲手抄得曲谱带在身上。今日亲手将它赠与思慕之人,只盼,此生不能长相守,也可长相思。” 我原本因化蝶的故事泪湿眼眶,可在听到李继迁最后一句话时,顿时惊愕当场。 琴谱我一直拿在手中,自进来饮宴时就一直拿在手里,由始至终没有掩饰过,先不说身边围坐等人看到了我手中拿着琴谱,便是这大殿之上也只有我拿着一本书由始至终废寝忘食地翻看着。 原以为不过是个琴谱,李继迁又提出要我在大殿之上为他弹奏,所以才一直拿在手里翻阅并将其记在心中,哪曾想过,他不只自己弹出了此曲,还以此引出赠我琴谱的深情如许。 深情如许,此时此刻大概只有我觉得这深情来得太突然太虚伪了吧? 想到我方才一直在翻看琴谱,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瞧在有心人眼中极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爱不释手,再加上各种可能的臆测,他的深情如许,我的着魔,这不是两情相悦又是什么?! 被人设计的感觉并不好,我想站起来否认,可我否认什么?否认他赠我琴谱?否认他说的长相思是假话?以他如今的身份,皇上、皇后、父亲尚且对他诸般礼遇,我又何德何能敢让他在当众下不了台?!若重提耶律斜轸与我有婚约之事,一来他已经知道那是当初的假意托词,二来我很可能将嫁给耶律休哥,自己尚且解释不清又岂敢重提?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你。”我清楚地听到身边的青儿对我如此说道,我抬头看向了她,自她复杂的目光中,清楚地看到了凄楚,看到了不甘,看到了埋怨,还有嫉妒和恨,太过强烈而复杂的感情,几乎令我无法招架。 我抬眸看向耶律休哥,他果然也在看我,不只他在看我,皇上、皇后、父亲和其他相继有所察觉的人都在看我,看我还捧在手里的琴谱。有的直接,有的隐晦,有的窃窃私语,唯独李继迁,由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他何须看,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步步为营设计我步入他早已布好的局,以他的心思,恐怕我会有的反应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我甚至清楚地知道,无论我下一步做什么怎么做,他都会有应对的办法。从他送我琴谱开始,不,或许从他隐晦地通知我皇上将衣娃赐给他开始,他已一步步将我困在他刻意编织的网中。 他仿佛就是那缚住我的茧,而我永不可能破茧成蝶,可我怎么能甘心?! 此刻,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沉默,默认这一切;要么反抗,或鱼死网破,或正中他下怀。这一刻,他得不到所爱的悲伤失意,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就算是姐姐也再无法护得住我,势必最终会让他予取予求。 进是错,退亦是错。可不进则退,我没有选择。 第二十五章 只一刻,我脑海中已转过数个念头。 在众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我站起身来,将琴谱拿在胸前,一路缓缓走去,让所有人都看清了我手中的琴谱,正是那本《化蝶》。 直到走到李继迁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我端端正正地将琴谱放在他的面前。 他含笑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出一个体面的借口,哪怕那是事实,他也会借此机会用他所谓的深情爱慕,拆穿我先前有婚约的谎言,令世人感叹他的深情他的无奈,进而让我背负起家国子民的期望,成全他所谓的爱情佳话。 在他深邃的目光中,我却只温和地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我拒绝了他的“长相思”,没有为他当众深情表白而动容,没有对他的一再设计而动怒,没有向他示弱,也没有用谎言再行欺骗。没有任何理由,就那样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他。不容置疑,不惧埋怨。 或许所有人都会站在你那边,怜惜你的深情,或为你鸣不平或为你惋惜,但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去喜欢你。更想以此告诉你,你越是如此步步为营地接近我,我越是会离你越远,无论你表现得有多深情我都会毫不留恋。 当晚被父亲叫去书房,我一边站着研墨一边看着父亲写奏折为我今晚的事上表请罪。一个时辰后,父亲终于放下了笔,略显疲惫地说:“夏国王如今极有可能拒绝与我国联姻。” 我忽然想到了化蝶的故事,有些委屈地道:“父亲,女儿喜欢谁想嫁谁,你和姐姐都清楚,女儿想嫁给喜欢我,我也喜欢的人。我不想学祝英台最后只能与心爱的人化蝶。” 父亲闻言笑了,我将自己自比祝英台,将想嫁之人比作梁山伯,李继迁自然就成了马文才。他今晚辛苦唱的这出戏岂不成了作茧自缚?父亲收了笑,明显已不似方才那么严肃,摇头叹道:“女大不中留,还是趁早把你嫁出去为好。” 我微红了脸垂下头去。 父亲长叹道:“若你母亲还在,也定然不希望你嫁到远方。” 自母亲去世,我从未听过父亲提起过母亲,这一刻竟突如其来的有些心酸。 抬眸望去,只见父亲神色恍惚,似在思念着母亲,这罕见的神情悄无声息地敲进了我的心。 我并非不懂事的孩童,我自然知道,李继迁的事绝非简单的士族子弟男婚女嫁,而是事关两国邦交、辽国边疆领土稳定的大事。 我今日虽以行动告诉所有人,我不喜欢他,可不代表,我能左右时局,如果今晚没有父亲和姐姐弹压局面,我恐怕已经要准备嫁衣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父亲的棋子,最多不过是他众多棋子中除姐姐外较为珍贵的一颗,所以他曾经对我的怜惜,我都理所当然以为这是对棋子应有的呵护,可直到今晚,我心生动摇。 曾经一直坚信,于父亲而言,权利是他毕生追求,姐姐就是他最有力的棋子,她用姐姐的一生换来了萧家的兴旺,换来了他大辽权臣的荣宠,而我迟早会是他和姐姐巩固地位,追求更高权力的另一枚棋子。可是今晚,在李继迁这件事情上,我除了看到父亲和姐姐对我的极力袒护,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利用和勉强。 他们没有强迫我接受李继迁,也没有肆意主宰我的命运,更没有向我诉说他们的为难和于家于国我这个大辽子民应作出的奉献,而是在矛盾对准我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袒护,甚至纵容。我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呵护,甚至感觉到了父亲对我的宠,若是以前,我必会觉得理所当然,而今晚,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感知,只因这种宠这种护不是对一枚有用的棋子而是一个父亲对他的女儿。我有些动容,想起后来从青儿嫉恨的口中得知的一些事,心情再难平复。 晚宴上我还书离席后,有大臣出面请求将我赐与李继迁成就这段天作佳缘,但父亲一句:“小女已有婚约。”立时让所有人哑口无言只剩扼腕叹息。 李继迁聪明地没有追问婚约的事,只因我父亲不是旁人,他若做主将我许给谁,那便是断无更改的了。但李继迁没有追问,不代表其他人不问。酒宴上,自有人重提上一次耶律斜轸当众说与我有婚约之事,却又被姐姐寻了由头岔开了去。 虽然连我也不清楚,父亲到底将我许给了谁。我以前一直坚定地以为是耶律休哥,可后来到了乌骨见到耶律斜轸,他很坚定地对我说,待打了胜仗回来,他一定会娶我。早先只以为是他一面之词,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可今晚又听父亲重提婚约之事,想到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都说打了胜仗回来娶我,似乎都曾得到父亲允诺,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有心想问父亲,可不知怎么竟然又不敢知道答案。 又一次看向父亲,两鬓的斑白提醒着我岁月不饶人,自方才提及母亲,他便一直神思恍惚地看着搁置在一旁的砚台,这个砚台是母亲刚嫁给父亲时送与父亲的,父亲用了很多年,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而他此刻正用手指反复地轻轻摸着。 想到父亲方才说,若母亲还活着,必不希望我嫁到远方,心情再难平复,酸涩的眼泪模糊了烛光里父亲的容颜,我掩去泪光,暗下决心,将来,我必不会让他与姐姐失望。 三天后,我想耶律休哥应己忙完了回京后的诸多事务,或许可以见上一见。早起特意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不由得莞尔一笑。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早上却冒出了大太阳,听到屋外有笑声,出了门便见几个打扫的丫鬟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看到雪人,忽然想起了耶律斜轸,微微失了神…… 我只是感激耶律斜轸在乌骨时对我的照顾,我只是觉得欠了他一份人情,我只是…… 为什么要寻这么多借口和理由?为什么想到他会下意识排斥和抗拒?我竟然不敢深想,心中起了一丝彷徨,当下决定不再被动地等耶律休哥来找我,我要去找他! 既然己认定嫁给耶律休哥又怎能反反复复三心二意。 最懂我的是耶律休哥,我自幼喜欢的人也是他,一直以来从未变过! 出门的时候,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很好听。我让门房给我备了马,带着乌里珍向北院大王府行去。 耶律休哥不在的时候,衣娃曾拉着我住在他府里一阵子,所以王府的门房一见到我和乌里珍非常热情,还没等我问,就说:“王爷刚好回来,正在书房见客。” “有客人在?不知客人是谁?”我问。 “是两位姑娘。”门房话音刚落,乌里珍就奇道:“两位姑娘?怎么会有两位姑娘?” “小人也不知。”门房似察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我看向乌里珍,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可就在这时,忽听一人在门内道:“我这个王府已有些年头了,原是我父亲的府邸,后父亲就职中京便把上京的府邸给了我。你眼前的这棵树是小妹九岁那年为纪念友谊亲手所种。如今也己快十年,我还记得,她种下这棵树的时候树苗与她差不多一边高,而今却己需要仰起头才能堪堪看到顶端了。”说这番话的正是耶律休哥。 “友谊?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纪念?”说此话的是个女声,声音非常熟悉,我脑梅中闪过茶馆相遇的那个外族女子,怎么会是她? 不由自主走进了大门,自门屏的一侧看到了那个女子和耶律休哥在不远处的树下并肩而立。一个笑得温文尔雅,一个笑得灿若春花。而我猜得果然没错,那女子正是前几日茶馆遇到的外族女子。 这时便听耶律休哥道:“衣娃的朋友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她年少时就十分与众不同,有过目不忘之能,被称为大辽神童,衣娃得知后一直想认识她,后来终于见到了她,当天衣娃开心得一直睡不着,拉着我不停地唠叨她新交的朋友有多厉害,下定决心要和她做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耶律休哥似回忆起了我们年少的美好,笑得十分温柔,“我这个妹妹一旦认准了什么,十匹健马也拉不回来,我当时困得急了,见她这么兴奋,还喋喋不休地说她的朋友有多好多好,一来想睡觉,二来也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便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没想到天真的她真的这么做了。 “种下这棵树,就像种下她们的友谊,她每天都给小树苗浇水除虫,精心地照顾着它,希望它茁壮成长,就像她们之间的友谊,能够长青不败。而今再看这棵树,就好像看到她们之间的情谊,羡幕之余也不禁感慨她们遇到彼此的幸运。” “那女子当真有福气。”女子道。 “她也值得这样的福气。”耶律休哥含笑道。 我退出了门外,示意门房别出声,拉着乌里珍悄然上马离去。 近日一直没有衣娃和大哥的音讯,想到过不了几日耶律斜轸、大哥他们就回来了,衣娃肯定也会跟着大哥回来,她如此轰轰烈烈地去寻大哥,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回来以后不嫁给大哥也不成了。这两日听说父亲已经提点了管家着手准备大哥的婚事,恐怕他们一回来就要准备入洞房了吧,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悄声念了句:“嫂嫂。” 忽然想到自己也准备嫁给耶律休哥,到时候两个人是我喊她嫂嫂还是她喊我嫂嫂?如此纠结的称呼,反倒让我快乐起来。心情极好地骑着马带着乌里珍去吃饺子。 乌里珍自然不能理解我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吃饺子的时候,她还支支吾吾地问我,为什么不进去问清楚那女子是谁,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管那女子是谁,我都相信耶律休哥,既然相信,又何须多问。 吃完了饺子,便遣乌里珍先回了家,我照例去了佛寺抄写经文。 大概在蒲团上跪坐得久了,起身时有些晕眩,待出了房门踩进松厚的雪竟腿上一软跌坐在了雪里,拈了满身的雪渍,正有些哭笑不得,便听一人笑道:“你快看,树尖上有松鼠,它手里捧着什么?真可爱啊。” 这么欢快的声音,却因听出是那外族女子的声音不由得让我一怔,尚未来得及自雪中站起,便听一人回道:“棒子。”耶律休哥也来了? 他们的声音很近,一抬头,果然看到小门走进来两人,当先正是那女子,她最先看到我,显然也有些意外,大概走了神,鞋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呀”地一声倒向后面的耶律休哥,耶律休哥一侧身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即没有与她亲密接触也没有让她跌倒,只道了句:“公主小心。” 女子羞涩地点了点头,自行站好,而后抬头看向我,耶律休哥也抬头望了过来,微微一怔,见我正狼狈坐在雪里,随即大步向我走来:“花儿,你怎么了?” 我急忙起身,可腿一软险些又跪坐了下去,被他疾步上前扶住。 他一边拍着我身上的雪一边有些责备地道:“是不是又抄经文抄的太久了?” 原以为他一直征战在外,我的事多不知晓,没想到他竟然都知道,这让我心中一暖。 想到我们分别这么久,今日才有机会说上话,顿感依依不舍,便低声与他道:“腿麻了。”扯了下他的衣袖小小声又补了句,“你送我回家。” 他带着笑意瞧了我一眼,低声道:“等我一下。”回头走到女子面前,拱手施礼道,“公主,臣今日尚有事在身,恐不能再陪公主游览佛寺,还望公主恕罪。” “不知这位姑娘是?”女子问道,此时身后陆续进来几个随从簇拥着她。 耶律休哥回头对我道:“花儿,来见过夏国王之妹党项公主。” 我向前走了几步,微施一礼,道:“臣女萧花儿,见过公主。” 原来这名女子竟是李继迁的妹妹李继遥,李继迁被辽赐为夏国王后,辽又赐其妹为党项公主。 第二十六章 党项一族历史悠久,久居夏、绥、银州等地,势力不容小觑,后受宋欺压,为保实力李继迁的叔父李继捧不得不向宋称臣,而今李继迁取而代之,带领党下一族日渐强大,虽尚未对外称王,但俨然已是一方霸主,如今与辽国结盟,辽国赐其夏国王,其妹李继遥为公主,也算名副其实。 李继遥含笑将我扶起,见我腿脚不便,嘘问了几句,更叮嘱耶律休哥好生照看于我,这才带着一应随从落落大方地离开了小院,似乎一点也不曾因耶律休哥中途弃她而去而生气。 李继遥刚离开,耶律休哥便牵起了我的手,要带我离开此地,我却偏不跟他走。 他回头看我,我闪烁着目光,扁着嘴道:“腿麻走不动。” 他摇头无奈一笑,便在我身前俯□去:“上来吧。” 我呵呵一笑,扑到了他的背上。 我们自幼相识,年少时我就像他甩不掉的尾巴,常拽着他的衣袖跟到任何地方,起初他还有些别扭的排斥,后来我一哭他就怕,再加上身边衣娃的撒娇配合,他只好乖乖让我跟着,当时我年龄最小,有时候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就这样背着我。 而今长大,虽然有了男女之防,可终究与其他人不同,我们熟悉彼此也了解彼此,一个微笑一个小动作也能通晓对方的心思,因此比其他人都要感觉亲近。尤其我已答应等他征战回来后娶我为妻,也算彼此有了口头上的婚约之盟,如今他回来了,自然无须再有顾忌。 我趴在他肩膀上,他稳稳地将我背起,缓缓向寺外走去。我附在他耳边道:“你为了我不陪公主,就不怕惹恼了公主回头不好向皇上交代?” 他偏过头来,与我目光相对,低声道:“总不能把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小女子丢在雪地里不管不顾吧,回头皇上不怪,皇后也得怪罪,既然两头都得罪不起,不如就顺了自己的心,选择自己想做的,岂不妙哉。” 我想笑,却撇嘴闷“哼”一声道:“就知道陪公主,都不来见我。” 他笑了起来,似乎十分愉悦:“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如此怨我。” 我也笑,低低叱道:“不许再有第二次。” “这感觉挺好。”他竟然这么说。 我原打算绷住脸装生气没想到一时没忍住竟然笑了。 他解释道:“原想今日去寻你,没想到公主主动找上门来,又因皇上有过交代,只好陪着她在上京游览。” 我将下巴舒服地放在他肩头,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从耶律休哥口中得知,李继遥两日前刚到的辽国,而据我所知,李继遥并非才来辽国,而是已来此多日了。 耶律休哥背着我来到寺庙门口,随侍已牵来了我和他的马,他却将我扶到他的马背上,让我和他同乘一骑。我的马则交给了他的随侍。 靠在他怀里,我心中欢喜,一抬头,看到李继遥站在庙门口远远看着我们,其实我知道耶律休哥也看到了李继遥,他缺额故意牵转马头,二话不说,纵马离庙而去。 我悄声在他怀里说:“我好想你。” 大风吹散了我的呢喃,我以为他没听到,岂料竟听他回道:“我也想你。”脸顿时大红了起来,他似有所察觉,哈哈大笑,放缓了速度,回头与跟着的随侍说:“你们不用跟了。”而后打马如飞,带着我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滂跃山顶,是我俩盟定誓言的地方。他带我来此,自然是想要告诉我,他记得临行前我们的约定,只是我们都清楚,现在李继迁的事情尚无定论,我们俩的事不能超之过急。李继迁不可能在辽国滞留太长时间,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便会离开回夏州了,只是那李继遥……我虽心有疑虑,却又因对耶律休哥深信不疑而不愿多想。 冬季的滂跃山顶很冷,他将我圈在怀里,裹进了他的披风,四周都是他温暖的气息。 他的面颊贴靠着我的额头,与我轻声道:“我知道你去乌骨吃了很多苦,待韩隐回来,我会当面谢他。” 我轻轻应了声,原本应该因他这句话高兴,可不知怎么想到那段时间和耶律斜轸同帐共寝的事和他送我回城时让我等他的话,忽然就开心不起来了。 就在我沉默的时候,耶律休哥温润的唇自我的额头缓缓下移。我微微一颤,有些想躲,却终究被他掌控。唇与唇的相触,气息与气息的交融,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心口跳得太过剧烈,就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之后便有些不太敢看他,轻声说:“我们下山吧。”话音刚落,便又被他抬起下颚,深深吻住,这一次不同方才的浅尝则止,几乎令我招架不住,头晕目眩。 回去的路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只依靠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热度和马背颠簸时若有若无的摩擦。走了很久,方才勒马停步,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去,才发现眼前不是萧府而是他的王府。正有些疑惑,便听他道:“我已派人送了你的马去萧府,一并稍了话说你会晚些时候回去。”他将我抱下马,又道,“在我这用了膳再走也不迟。” “我没说要和你一起吃饭。”我故意使起了小性子,惹得他一笑,牵着我的手一边往府里走一边说,“你不是最喜欢吃芹菜肉馅的饺子吗?我已命人准备好了肉馅,一会儿我亲手包给你吃。” “你包的能吃吗?”我持怀疑态度。 他含笑道:“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在乌骨大营的时候,耶律斜轸伺候我这个病人也是笨手笨脚的,更别提包饺子这样的事,而今瞧着耶律休哥灵巧地包出一个个似元宝一样的饺子均匀有序地排在案板上,我不由得笑道:“你还真会包呢。” “很简单,来,我教你。”他将饺子皮放到我掌心,用筷子夹了些馅放到饺子皮中央,随后手把手教我包起了饺子。 包饺子看起来简单,可真到自己包时,却是七歪八扭形态各异了。看着自己包出来的一个个似泄了气的面坨,对比他的“元宝”,顿觉不好意思起来。免不了被他耻笑了一番,竟也不觉羞臊,暗中还有点沾沾自喜,这件事他做得比我好是我的福气,索性就这样胡乱包了下去。 我包的一些饺子煮过之后露了陷,他也不嫌弃,一口一口全吃光了。 快乐的时光总觉十分短暂,他送我回府的时候,天色已暗,再迟便不好了。 我们同坐在马车中,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则靠在他的肩膀上,听他说:“我已修书于父亲说了我们的事,父亲赞同我们的婚事,待夏国王走后,他便会来上京亲上萧府为我下帖提亲。” 我点了点头,听他又道:“听父亲说,萧大人也已私下修书于他提及你大哥和衣娃的婚事,待他们回来就着手把他们的婚事先办了,父亲嘴上虽还怪衣娃任性妄为,可心里却为我们高兴,他对我说,等到我们俩也成了亲,两家可谓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却也是桩美事。” 我又点了点头,他低头道:“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 他低低一笑,道:“我知道韩隐曾舍命救你,待他年前回来,我二人一起登门向他道谢,你不必一直为此挂怀。” 我抬头向他看去,漆黑的车厢中,只能看到他深邃而温柔的眼眸,心中一悸,他一直是最懂我的那个人,哪怕我隐藏得再好。 他已察觉了我的动摇,却依旧怜我爱我,没有半丝责备,只有关心和包容,我有些感动,只觉此生遇到他,是我之幸。 他的吻落在我的眼角眉梢,最后是唇。我闭上眼睛,乖巧地承受着他的温柔,全心全意。 因皇上身体欠佳,李继迁及其妹李继遥住在辽国的诸多事宜全权交给了耶律休哥。自那日之后,耶律休哥越发忙碌。我与他聚少离多,又因衣娃不在,他的消息我知之甚少。但心里一直未曾对他起过半丝怀疑,直到听闻耶律休哥与李继迁等人京郊狩猎归来受了伤,我方带着乌里珍急冲冲去了王府。 可我显然去得迟了,从微开的窗口,我看到耶律休哥靠坐在床上,而床边一口口喂他吃东西的却是李继遥。 我立在屋外有些失神,李继遥的丫鬟就站在门口,有些得意地瞧着我,显然没打算入内通报。乌里珍唤了我一声:“小姐。” 我方回头对乌里珍说:“把药交给管家,我们先回去吧。” 乌里珍有些不甘心,但见我神色平淡,便照我的吩咐去寻了管家。 我回到家中,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入屋,想着想着心绪难平,眼见日暮西陲,便又唤来乌里珍去了王府,到王府的时候,天已全暗,来到耶律休哥屋外,却听见屋内传来多人的笑语。 管家兀立是个通透的人,大概听门房说我又来了,匆忙跑来见我,原要进去通报,却被我阻拦,问过之后,方知李继迁和她妹妹还有几位将军正在屋中,我一听李继迁在,直觉上有些排斥见到他,问过耶律休哥现下伤势如何,得知并无大碍,想要离开,兀立却说:“小姐请留步,大人吩咐过,若小姐再来,须进去通报他一声。” 我温言笑道:“今日已晚却有不便,我改日再来也不迟。管家稍后待客人散去再与大人言明即可。”方又暗暗离开了王府。 回去的路上,乌里珍说:“小姐,我看这两兄妹分明不怀好意,哥哥一天到晚盯着你,妹妹又一天到晚盯着北院大王,小姐,你可要小心了,小心北院大王被她狐媚了去。” 我但笑不语,心里十分笃定耶律休哥不会负我。 “小姐,说实话,那李继遥确有几分姿色,你还是小心为妙。”乌里珍似乎十分担心。 我笑道:“我如何小心呢?她盯着的人又不是我,我连插手的余地也没有。” 乌里珍重重一叹:“若是衣娃小姐在京里就好了。” 我也十分想念衣娃,算算日子她也快归京了。 第二天是哥哥生母的忌日,哥哥征战在外,我便带着一应人等代他去坟上祭奠,回来时已是夜幕低垂,问过管家北院王府可曾来人?管家说没有,我想着明日再去他府中一趟。 次日,我去王府的时候,耶律休哥却不在府中,问过之后方才得知,他进了宫。原想等他回来,可直等到午时已过,也不见他回府,管家托人去问,说是自宫里出来又去了官驿。官驿正是李继迁与李继遥临时所居之地,我听到此讯,有些意兴阑珊地离开了王府。 其后三日,整整三日,我等在府里,生怕与耶律休哥错过,一问再问,可什么消息也没有。乌里珍劝我再去王府,我却没有去。 这日下午,父亲派人传话让我准备一下,说今晚宫中再次大摆筵席宴请夏国王与公主。 车中,青儿神色古怪地偷瞄着我,似怜悯,似嫉妒,更有些讥讽和幸灾乐祸。我无心追究她为什么如此看我,心中的不安已让我潜意识想要回避一切。 可她仍开了口:“花儿,你听说了吗?其实北院大王受得不是外伤,而是冻伤。”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已经知道。 她继续道:“那你知道吗?那日狩猎,党项公主一人走失,是北院大王寻到了她,当时遇上暴风雪,二人困在山中一整夜,据说是北院大王抱着公主二人……” “二小姐不要说了!”乌里珍突然大声打断了她,唐突地握住了我的手,满眼都是担心,我惊讶地看向乌里珍,原来她早已知道,或许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青儿笑了笑,没有寻乌里珍吼她的错处,只看着我,显然十分满意我现在的模样。 席间,我的失魂落魄看在有心人眼里大概也是今夜值得品味的一道风景。 我每一次看向耶律休哥,都发现他没在看我。一旁的青儿轻蔑地说:“别看了,你已是今晚的笑话,再看下去,我们家人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我收回视线,起身离席而去。 地上的白雪映着昏暗的宫灯,迷离恍惚,一阵夜风吹过,满地的裂痕。我有心避过今夜可能上演的那一幕,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若不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你如何能死心? 我其实很想逃,可我知道,逃得了今夜,却逃不开心中的苦与痛。我听到殿内传来一阵欢笑声,整个心都揪在了一起,咬着下唇毅然转身折返了回去。 在大殿门口遇到了礼官和一名宫中乐师,乐师手中正抱着琴想必是要进去演奏什么曲目,恰与走神的我撞在了一起,手上的护甲脆生折断,划破了她的手指,礼官见状有些慌乱,乐师手指划破,自然无法弹奏了,礼官顿时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埋怨道:“这可如何是好,凤求凰这宋国曲子只有你会弹,娘娘和大人们都等着听呢,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琴师也已不知所措,却因知道我是谁,而无法出言责怪。 而我已然陷入凤求凰那三个字,心痛如绞,该来的终究会来,该面对的迟早都要面对,何必要躲,何苦要藏。 就在礼官打算入内请罪时,我伸手拽住了礼官的衣袖,低声道:“我会弹。” 走入大殿时,殿内自有人注意到我抱着琴进来,姐姐看到我时,蹙起了眉,父亲亦面色沉抑。 礼官将我引到了前排的座位上,示意我安坐。我将琴放好,方才对上座皇后姐姐道:“臣女愿献曲一首与诸位大人品赏。” 姐姐点了点头道:“你琴艺精湛,随意弹奏一曲吧。”很显然,姐姐没有让我弹凤求凰。 我却一笑,敛衣坐下,弹起了凤求凰。 姐姐闻曲有些不忍,岂料我琴声才起,便见耶律休哥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跪地请旨道:“臣对党项公主一见倾心,臣斗胆,请皇后娘娘赐婚!” 第二十七章 我心骤然一痛,使了蛮力,琴弦在指尖崩断,狠狠划伤了我的手指。 众人闻声一惊,目光逡巡在我和耶律休哥的脸上,神色各异。 指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琴上,无声地被琴弦割成了两段摔碎。 我盯着那一颗颗血珠,敛下模糊的视线,平静地道:“臣女下去换过琴弦再来为众位大人抚琴。” 姐姐道:“不必了,你的手也受了伤,下去先让御医瞧瞧。” “是。”我躬身施了一礼,道,“臣女告退。” 大殿诡异地安静,耶律休哥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由始至终都没看向他,只抱起琴,转身向门口缓缓走去,指端涌出的鲜血顺着琴身滑落,刺目地染上了衣襟,嘴角却挂着温和的笑,好像根本不疼,好像已没有了痛的感觉。 你负我,并非我负你,所以我不能哭,我不能疼,我只能笑,笑着离开你的视线,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感同身受我心里的痛。 因为,你虽负我,却最懂我。 因为,我也懂你,知你爱我。 “妹妹,你读过的书知道的道理比姐姐还要多,今日如此伤害自己,又是何苦。”姐姐当夜将我留在宫中一边帮我上药,一边劝慰着我,“姐姐知道,你性情直烈,不喜迂回,可人这一生不可能事事顺心,有时候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尽避锋芒,让自己少受点伤。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心疼怜惜你的家人多多着想。” 看着姐姐细心为我包扎好的手,我道:“姐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坚持做到的事,他却不能。” 姐姐拍着我的手说:“逊宁是个好男儿,顶天立地有担当,遇事更以国家大义为重,妹妹,不要怪他也不要怨他,他今日此举也实非得已。”我懂,我都懂,懂他必须救公主心情,懂他孤男寡女一整夜相依相偎必须负起的责任,懂他为了国家自我牺牲的大义,懂他的苦楚,也懂他的心,可他终究负了我,负了我们的誓言和约定。 “其实姐姐不说,你心中也明白他的苦处,只因事关自己才无法释怀。”姐姐一叹,似心有所悟,幽幽道,“生在这世上,总有些身不由己,原以为你比姐姐幸运,没想到…… “不过时间久了,你渐渐就会淡忘了。”姐姐道。 我看向姐姐,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其实当初姐姐尚未嫁给皇上时,我便已知晓姐姐另有心上人,她为了家人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而今耶律休哥亦然,我想不怪,却又不能。只希望真如姐姐所言,时间久了,也就忘了。只是这一刻胸口好似压着重物,如何使力也无法推开,只剩下痛苦和艰难地忍受,哪怕是哭泣也无法让自己变得轻松。 我等着盼着衣娃归来,直到收到耶律斜轸和大哥入京的消息。得到这个消息,顿时让我有了几分精神。 大军凯旋而归,照例要举行庆功宴犒赏有功之臣。皇上身体不好,此事自然又放在了姐姐的身上,连日来,我第一次提起精神去宫里赴宴,青儿见到我时讥讽我说:“没有了耶律休哥,回来了耶律斜轸,难怪看着精神这么好。” 我道:“难道大哥凯旋而归,你不为他高兴?” 青儿语塞。她一直在为李继迁的事对我耿耿于怀,自从耶律休哥与公主李继遥的婚事定下,她每次见到我都难免讥讽之词。 庆功宴上,皇上没有来,我没见到衣娃,问了几个人,也都说没见到。 宴席上气氛有些古怪,耶律斜轸默默无语地喝着闷酒,其他人话也十分的少,大哥更是自己灌自己,这完全不像他的作风。 我暗自纳罕,只想寻得机会接近大哥,问问衣娃怎么没来。 殿中舞姬正在跳着欢快的舞,大哥突然扔了酒杯有些踉跄地冲到大殿中央,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顿首叩拜。 乐声忽停,皇后挥手让舞姬们退下,我看到大哥双眼通红,似已喝醉,我听他说:“臣叩请皇后成全,下旨赐婚耶律衣娃为臣萧目朗的夫人。” 原本应该高兴,却因大哥声音嘶哑哽咽,我心起不好的预感。 “爱卿先平身,耶律衣娃已故,爱卿不要太过伤心。”皇后道。 什么?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有些不敢相信姐姐所言,已故,什么叫已故?怎么会,怎么会……已故? “不,她是为救臣而死,臣愿娶她的灵位为妻,臣……”大哥已泣不成声,重重磕下头去,一遍一遍地说,“臣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臣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臣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一声声的成全,一声声的磕头声在大殿内回荡…… 我却已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回荡着一个字:死,死……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等着他们兄妹回来结发为夫、为妻时,一个另娶她人,一个只剩未寒的尸骨。 在拔营回来的前一晚,大哥所在军营突然遭到女真族人的报复突袭。女真族人原本游牧在西北地区,时常滋扰大辽边疆领土,年初耶律休哥便领兵将其击溃,女真族本就勇猛善战,但遇耶律休哥亦连番战败士气低落,撤退时一部分人逃到了西南一带,恰遇大哥的军队驻扎在那。为报复辽国,女真族人组织大队人马夜里突袭,事出突然,乱军之中,衣娃为救大哥,以身挡刀,猝于军中。 得知这一切,那一晚,我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只是默默地坐着马车回到家中,平静地坐在床上,任由乌里珍为我宽衣,扶我上床,帮我盖好被子掖好了被角,红着眼睛劝了我一阵子方才擦着眼泪离开,我却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天蒙蒙亮,我自床上爬了起来,来到装衣服首饰的箱子前面,将其打了开来。 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与她有关。 这件衣服,是上次和她一起做的,原本是她喜欢的颜色,可待做好了,她又来抢我的那件,便与她换了。 这只钗她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我俩时常约好了戴一样的发饰梳一样的头发甚至穿一样的衣服,她戏说这样才像双胞姊妹。 她喜欢银饰,我喜欢玉石,便常常一起买银饰嵌玉的饰品。 她喜欢黄色,我喜欢白色,便常常一起穿鹅黄上衣配白裙。 她喜欢鹿皮,我喜欢白狐皮,便常常脚踏鹿皮靴,披着白狐毛围。 她喜欢去吵闹的地方,我喜欢品茶听书;她喜欢骑马,我喜欢策马在山坡上狂奔;她喜欢吃带馅的东西,我喜欢吃饺子;她喜欢松软的桂花糕,我们最常作的就是去买上一袋配着花茶边吃边数落店家给的越来越少。 她喜欢雪很厚的时候踩着雪地咯吱咯吱响的声音,她喜欢秋天满山的落叶,她最讨厌夏天的太阳,春天的大风。 她每一次都会笑着送走我哥哥和她哥哥去战场,可一转头就会抱着我一起哭。 她不喜欢佛寺的清净,却每一次都会陪着我一起去。 她最看不得我静静地发呆,总抱怨那样的我看起来好远。 我好喜欢好喜欢看她的笑容,就好似冬日里明媚的阳光。 我好喜欢看她飞扬的神采,就好似夜空下最耀眼的星。 我好喜欢她喊我花儿,哪怕隔着山水几重,也能听出她与我誓言永不变质的友情。 我恍恍惚惚来到了北院王府外。 我看到了门外挂着的白色灯笼。 我看到了高墙后她亲手所种的那棵直立高耸的白杨树…… 我跌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来。泪水如被扯断的珠帘,大滴大滴的落在雪地中。 我看到了我的眼泪,却听不到我的哭声,只觉整颗心都碎了。 厚重的披风裹在了我的身上,一双有力的手臂不容抗拒地将我紧拥怀中,一下下拍打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一声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 我却似突然发了狂一样,捶打起了抱住我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她没死,她肯定没死,你们是骗我的,骗我的!” 耶律斜轸任由我捶打着他,宽大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长发,直到我哭累了,闹够了,只剩下抽噎,方才将我抱起,与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的耶律休哥等人点了点头,带着狼狈不堪的我离去。 自从衣娃下葬,我整日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耶律斜轸得知后,便似成了闲人,整日无事可做地来扰我清净。 此番归来,他已是辽国的南院大王。他本出身就好,乌骨一战更因他意志坚韧一力扭转败局在军中声望大大提升,而今身为辽国南院大王,节制西南面诸军,身份越发不同以往。 一连数天,他每日早早就来,星光满天时才走,俨然把萧府当自己家了。 连日来他在我眼前直晃,晃得我时常心烦。我发了脾气将他赶出门外,紧闭房门,他便站在院子里,一站便是一整天。 不期然下起了大雪,奴才们怕他受冻生病,几次劝他进屋,他却笑说这算什么,他打仗的时候比这更艰苦的时候都有。话匣子一开学起了说书人,在我门外口若悬河地和一众丫鬟、奴才讲起了他征战所遇的种种奇事。 他讲得神乎其神,众人听得惊声连连,就连阿月、乳娘和其他院里的人也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在屋里陪着我的乌里珍也竖起了耳朵凝神向外。 他在院里讲话的声音很大,显然是故意的,我不小心也听得入了神,待反应过来,更觉气苦,打开门气势汹汹想将他赶走,没想到,却被他一个箭步揽在怀中,任我挣扎打骂,他却厚着脸皮当着众人的面笑道:“打得太轻了,再重点,再重点。”所有下人都偷偷低笑,我却被他气哭了。 他一见我哭立刻手忙脚乱起来,挥着手赶走了一众人等,连乌里珍也被他使眼色支走了。他一边不顾我的挣扎拖着我进了屋,一边笑着说:“逝者已矣,悲伤也要有个限度,整日这么无精打采的,会闷出病来的。” 我不理他。 他又说:“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去处,要不明早我来接你,咱们去散散心?” “不去!”我果断拒绝。 他哪里有心征求我的意见,只道:“我明早来接你,你不去我就抱着你去,有本事你就打我咬我,我正觉十分受用。” 我哭笑不得,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回头我将临阵倒戈的乌里珍狠狠训斥了一顿,乌里珍竟然边听边笑。我更觉着耶律斜轸实在可恶至极,想到他明早要来接我的事,我决定明儿一大早就出门让他扑个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带着乌里珍离开了家去了佛寺。正赶上有人在寺里大行法事,不知来者何人,须方丈亲自为其诵经。 我无心理会人家琐事,前院吵闹,我便带着乌里珍径直去了后院禅房。在此打扫的小和尚与我早已熟悉,见我来了立刻收拾了一间干净禅房,利落地摆好笔墨纸砚方才退下。 乌里珍性情好动难以陪着我在此静坐良久,往常我来此抄写经文要么不带着她,要么便放任她出寺溜达,待时间差不多时再来寻我。今日也如往常一样遣了她出去。 正抄着经文,禅房的门却被人轻扣了一声,我抬头望去,便看到门外立着一个男子的身影,我问:“是谁?” 门外那人回道:“今日恰巧小妹在这里祈福,我闲逛之际看到了你的丫鬟,便想着你可能又来这里抄写经文了。” 李继迁?! 若按常理,我应起身开门相迎,可我不想见他,便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门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推开,但他没有唐突地推门,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回应。 日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门上,绘成了一道剪影。良久,他没得到我的回应,即没有出声相问,也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如门上的影子。 我自然不能赶他离开,却也不想与他有所牵扯,索性不理,低头继续抄写经文。 日光由西向东,当他的影子渐渐从门上消失,我方才放下手中笔,身体上的酸涩提醒着我,时间已过去多时。 抬眼望去,他竟还在门外。 想躲的终究躲不过,他有心在此等我,便会这样一直等下去,还不如早早见了,各自散去。 我伸了伸有些麻了的腿和腰身,方才起身去开门。 他听到了脚步声,我开门时,他已回身在看我。 我出了禅房,回身关上屋门,向他施了一礼,道:“见过夏国王。” 他伸手欲将我扶起,我却早他一步顺势起身,没让他碰到我丝毫。 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思,并不在意我的刻意疏离,只道:“你在怪我。”不是责备,也不是疑问,只是一种肯定的阐述。 我索性默认,若不是他,衣娃也不会离京,更不会出事,还有耶律休哥……什么雪地走散,我不相信李继遥会那么巧在大风雪来临之前自己走丢,又偏偏被耶律休哥一人找到。 他看向远处,轻声道:“发生这许多事也实非我本意。衣娃是个好姑娘,或许我当初应该顺了辽主的意,只是一想到你为她自毁容貌的那份情谊……”他微微一顿,似也不想重提往事,收回目光看向了我,继续道,“我不否认,我很欣赏你。” 我偏过头去,没有回应。 “我想得到你。”他见我不为所动,继续道,“但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我略带轻蔑地看向了他。 他神色暗了下去,似乎有些失落。这时就听院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带刀汉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附耳与他低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对我道:“南院大王带了一批人马闯进寺里声称要找人,不巧遇到逊宁(耶律休哥字逊宁),二人似乎起了些争执。” 耶律斜轸来了?我一怔,就见一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口中连声喊着:“小姐,不好了,北院大王带着一群人来找……”乌里珍终于看到了李继迁,后面的话便被她硬生生吞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 我抬眼看向乌里珍,她快步走到我身边,有意将我挡在她身后,防备地看着李继迁。 李继迁不以为意,温和地笑了笑,道:“逊宁今日是陪小妹来此祈福的,若与北院大王起了冲突总归不好,我去看看。”他已唤耶律休哥为逊宁,可见二人现下已十分交好,原来今日前院的法事是为公主做的,耶律休哥自然会陪伴同来…… 我敛下眸中痛色,施了一礼,平静地道:“恭送夏国王。”乌里珍见我如此,不情不愿地在旁边敷衍着也跟着施了一礼。 李继迁点了点头,方才离去。 他前脚刚走,就见一人在院外探头探脑,我一看便知是耶律斜轸手下的小兵,这家伙难道真带了一队人马跑来寺院寻我? 果然,那小子见了我机灵地立刻转身跑了,不一会儿,耶律斜轸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本不打算理他,没想到他几大步走过来,二话不说将我抱起就往外走。 我尖叫一声,有些失态地说:“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瞧着,成何体统。”一群士兵正闪烁着好奇的眼睛在外头探头探脑。 “体统?体统就是个屁,我说了,你若不和我去,我就抱着你去,你想喊就喊,想叫就叫,大不了你咬我!”他越说越理直气壮,甚至还将脸凑了过来。 嫌弃地推开他的脸,他又厚着脸皮凑了过来,正和他纠缠,便看到远处耶律休哥、李继迁、李继遥等人齐齐停下脚步看向我们,而我的手就这样僵在了耶律斜轸的脸上。 我很想速速离开,可耶律斜轸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抱着我向他们走了过去。 我几次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快放我下来。”他也不放,我暗暗挣扎,他却故意哈哈大笑,高声道,“花儿不用害羞,他们又不是外人,早就知道我们有婚约。”我快被他气死,挣扎着想从他身上跳下去,却听他高声好似要说给所有人听一般道,“等下回了屋,我任你打,任你咬,行不行?” 他在说什么呀,什么回了屋任我咬,他的厚脸皮已彻底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越挣扎,他越要说些不正经的话,让我羞愧得恨不得挖坑埋了自己,只好忍耐着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可总归没什么勇气去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只得将头埋进他肩头打算装聋作哑。眼角余稍不小心瞥见站在后面的乌里珍正埋头偷笑,气便不打一处来,忽然来了火气,揪着耶律斜轸的衣领,大声质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地说:“我的眼线多着呢。” 我狠狠瞪了乌里珍一眼,乌里珍急忙埋下头去,耶律斜轸对李继迁、耶律休哥道:“我们先走一步,改日请你们去我府上喝酒。”言罢,抱着我转身离去,不欺然在他转身时,我的目光正与耶律休哥的目光相遇,虽仓促避开,可心中还是一痛。 在耶律斜轸大步而去的怀里,我微微抬眸,看着远处立在风中的那抹衣角,渐行渐远。就像如今的我与他,越行越远,越行越远,直到彼此再也看不见…… 来到马车前,耶律斜轸这才将我放了下来。我不想理他,转身正要自己爬上马车,却被他拽了下来,我心头本就有火,被他这么无礼一拽正要发作,忽然身上裹了件带着温暖的披风,原是他身上的,不知何时被他脱了下来。他一边为我系紧颈间的带子,一边低声斥了句:“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全身冰凉。” 原本要爆发的火气瞬间没了,我有些不自在地裹紧了带着他体温的披风,爬上了车。 他犹豫了一下,叫来他的部下阿佐南牵了匹马给乌里珍,自己却弃了马爬上了车来。 他上车时,我故意用脚去踹他,却反被他抓握在手里,我想往回抽,他却不放了。直到他爬上车放下帘子,我才收回自己的脚。 早已打定主意一路上不理他,哪防他脸皮太厚,放了脚竟来抓我的手,我本使力与他相抗,却因他突如其来的一句:“手怎么这么凉?”心思微微一滞,失神间,他已顺理成章将我的手捂在他宽而温热的掌心揉搓起来。 他一边捂着我的手,一边还挤眉弄眼地说要给我唱小曲,美其名曰为我唱小曲,可惜他声音太粗犷,憋着声唱的小曲直教人忍俊不禁。我几次想笑,又因不想让他瞧见,便偏过头去,埋在披风里忍得极为难受。后来听他恬不知耻地问:“我唱得好听吧?”便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 车厢中,他还握着我的手,却在我笑过之后没了声音,我偷眼瞧去,正见他一脸笑意地看着我,顿时白了他一眼。他立马得寸进尺地坐到了我身边,依着我有些讨好地说:“我带你去的地方你一定喜欢。” 我用手肘试图将靠近的他推远点,他便顺势靠在车厢壁上,又说:“若你喜欢,以后我经常带你去,就是进山有段路不太好走,不过风景的确好。” “冬天还能有什么风景。”我不以为然。 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果然没说错,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同其他地方,大概有地下温热水源之故,四周植物茂密,冬日竟也翠绿,映着远处山峦覆雪的白色,景色罕见的美,却如他来时所说。只是来时路的确不太好走,我们一行人弃马步行走了许久才到了此地。虽然辛苦,却在看到此情此景后深觉不枉此行。 他吩咐手下在此安置数顶帐篷,竟是要在这里过夜了。准备得倒很齐全,吃的、住的、用的,就连我的衣服他也细心备了两套,可这也正说明他早有预谋要带我来此。 他吩咐属下,用布帐单独隔开了一块僻静的小水池,方便我和乌里珍两个女子使用。 我一开始死也不去,乌里珍拉着我红着脸小小声说:“小姐,王爷让我和你说,你若不下水,他就亲自抱你下水,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我阴沉地盯住乌里珍,乌里珍有些哆嗦,忙一口气说完,“王爷说,下水前他会亲自为你宽衣!”说完便自行跑了。 我一跺脚!他敢!刚这么想就有些泄气。他的确敢,他凭什么不敢,这天下还有他不敢做的事吗?同行几十名士兵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哪一个不站在他那边,就连我身边的乌里珍……我斜睨乌里珍,果然看到她正偷偷向远处的耶律斜轸挤眉弄眼传递着消息,心下一阵挫败。 自他强行带我来此,一切就在他掌控之中,我不过是他砧板上的鱼肉。我有点恨,又有些哭笑不得。 月上中天,我和乌里珍泡在山间的温泉里。正如耶律斜轸先前所言,这里的空气非常的好,气温虽然有点低,但泡在温热的水里通体舒服,仰头看着天上的弯月,星光点点,如梦似幻。 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这样放纵地在户外洗过澡,而今这般,一来是被逼无奈,二来也是觉得新鲜有心尝试。 耶律斜轸等人就在不远处,一大群人泡在水里。一会儿大声唱歌,听起来像狼嚎,一会儿又开怀大笑,好不自在。 乌里珍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脸红心跳害羞不已。 双方虽然彼此看不见,可单这样光着身子听着一群男子在不远处讲话,也着实有些风月旖旎。我每次听到耶律斜轸的声音都觉脸红心跳,更别提弄出声响让他们听到了,几乎大气也是不敢喘的。 乌里珍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始在我耳边唠叨,竟拐着弯说着耶律斜轸这般好那般好。 我低声斥她闭嘴,她扁了扁嘴说,和他在一起的我,很不一样。我问哪里不一样,乌里珍说:“小姐会恼,会暴躁,会失态,会放声大笑,还会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乌里珍说完这番话,不再言语。我却陷入了沉思。 原本乌骨一行,我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只是当时已答应了耶律休哥,心中明白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也不敢放任这份感情的滋生。 而今再无理由约束自己,不知不觉就这样放任下去,任由耶律斜轸接近我,任由我自己被他烦着、扰着、恼着,进而暗暗欢喜着。也的确像乌里珍说的那样,因为有他的存在,我会忘了许多不开心的事。 我其实有点害怕,害怕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害怕之余更多的却是说不出口的渴望。我其实是有些喜欢他的,喜欢他带给我的快乐,喜欢在他身边的安全感,喜欢他关心我的眼神和话语,甚至喜欢他对我独有的轻佻,还喜欢他对我的霸道。 我其实,是有些喜欢他的。 我其实,是喜欢他的…… 夜色宁静,对面突然传来他的歌声,他吼一句:“妹妹哟……” 一大群男人立刻跟着附和:“妹妹哟……” 我和乌里珍闻声便是一惊。这么大声又这么整齐,显然这群人是故意的! “妹妹你在水里哟,妹妹哟。”耶律斜轸唱道,众人随即同声附和:“妹妹哟。” “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哟,妹妹哟。”耶律斜轸唱到,众人附和:“妹妹哟。” “温暖的水哟,润了妹的肤,酥了哥的骨,妹妹哟。”耶律斜轸唱到,众人再次附和:“妹妹哟。” 我和乌里珍已经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水里了。 “哥哥想着你那纤细的腰儿水嫩的肤哟,妹妹哟。”耶律斜轸唱到,众人大笑附和:“妹妹哟。” “哥哥为你心儿颤,为你觉难眠,妹妹哟。”耶律斜轸唱到,众人再次大笑附和:“妹妹哟。” “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哟,妹妹哟。”耶律斜轸唱到,众人再次附和:“妹妹哟。” “妹妹你难道不在水里哟,妹妹哟。”耶律斜轸唱到,众人附和:“妹妹哟。”一人忽然不安分地喊道,“不在水里在哪里哟?” “妹妹在哥哥的心里哟。”耶律斜轸大笑唱到,众人齐声附和:“在哥哥心里哟。” 乌里珍的脸早已红透,我自然也是,这么露骨大胆的歌,我和乌里珍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怎么受得住。 这些人中很多我都认识,有几个曾在乌骨一战中中了巫术,后被我所救,今日见到我时,还曾向我行礼感谢当初的救命之恩。白日里他们对我和乌里珍都极为尊敬,怎料晚上泡在水里,一个个似被洗刷得太过彻底脱胎换骨了一般,跟着耶律斜轸鬼哭狼嚎地没了正经样。 众人唱完大笑,我便听一人粗声高喊道:“小姐,王爷曾在我们一众兄弟面前发过毒誓,他说,今生若娶不到你,他一辈子也不娶,我们兄弟今日也在此指天发誓,王爷要是娶不到小姐,王爷打一辈子光棍,我们也跟着打一辈子光棍!” “小姐,嫁给我们王爷吧!”一人大喊。其余人等立刻同声附和:“嫁给王爷,嫁给王爷!”众人一声声地喊下去,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山谷,恍惚带着空谷的回音,一声声地回荡着:嫁给王爷……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听乌里珍喊道:“王爷,我们家小姐在偷偷地笑,她在……唔!”我急忙捂住乌里珍的嘴,她却扯下我的手,大声对我道,“小姐,你就接受王爷吧,他是真心对小姐的。”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起身穿上衣物狼狈跑远。 跑进帐篷里,不一会儿耶律斜轸便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我偏过头去,梳着自己的头发不理他,他也没来纠缠于我,而是拿起了一旁放着的书,躺在铺得厚厚的羊毛毯上倚着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好一会儿,不见耶律斜轸有任何动静,眼见天色已晚,他还赖在我帐篷里不走,拿着本书挡着脸一动不动,我心下有些奇怪,悄悄走过去,果然看到他不只书拿倒了,书后的那张脸更睡得一塌糊涂。我拿开他挡在脸前的书,看着他的睡容,想了想,取来笔墨,在他脸上涂画起来。 画好之后,将他踢醒,他睡眼朦胧地说:“我怎么睡着了?”他这是问谁呢?我扳起了脸,道,“刚才有人来禀报,说在附近发现了蟒蛇。” 什么?他一听有蟒蛇也吓了一跳,立刻跳起来出了帐篷,而后便听屋外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他又冲回帐子,指着自己的脸又哭又笑道:“定是你干的好事!” 我一挑眉,看着他额头顶着的王字,嘴角带着胡须的老虎脸,道:“你这副样子,我觉得十分受用。” 他和我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突然饿虎扑食地将我扑压在了身下,我尖叫一声,来不及躲,只下意识将手中拿着的书挡住了脸,却被他一把扯去,便看到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额头上的王字,嘴边的虎须,我想笑,可他气息如此近,近得我几乎停了心跳。 “起,起……”一句话磕磕绊绊尚未说全,便被他深深吻住,极尽缠绵。 见我没有反抗,他似乎十分欢喜,温柔了几分,可吻却越发炙烈。 他太过热情,我有些害怕,混沌的脑袋反应过来时,已感觉到他的手已伸进我的衣内,抚摸着我的身体,粗糙的大手弄得我有点疼,我扣按住他的手,有心严厉可偏出言柔婉:“不要。” 他收回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又亲了一下,却不起身,还压着我,问道:“答应我,嫁给我。” 我咬住下唇不应,他又亲了我一下,说:“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要了你,让你不得不嫁给我。” “无赖。”我羞恼道。 “那你嫁不嫁?”他还问。 我偏不答。 他又要亲我,我偏过脸去,有些嫌弃地道:“瞧你那模样,谁会嫁给一只老虎。” 他摸了摸脸,似乎也觉得有些可笑,可一想到当下的事更为要紧,索性撇开不理:“花儿,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了你多少年。”他突然深情起来,我有些不自在。 “这么多年,一会儿看着你和耶律休哥亲近,一会儿又听说李继迁打你的主意,我这颗心起起伏伏七上八下多年来就没安生过。 “说来也怪我自己,以前总和你对着干,只要你不看我不注意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每次出征前最想见的是你,回来后第一眼也想看到你,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明白过来。 “我喜欢你,已经喜欢你很多年了,花儿,嫁给我,好不好? “从今往后我会对你一心一意,在外面你只要给我留些面子,在家我全听你的,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全听你的,好不好?” 他深情款款地说着,眸若星光地紧紧盯着我,紧张与期待都写在脸上。 他说的话其实很平常,我却被他感动了。或许我此刻的心仍有不确定,或许我此刻对他的感情仍不算完整,可我心里已经有他。 我敛下眸中悸动,没有直接回复他,只有气无力地说:“我快被你压断气了……” 他一怔,急忙翻身坐起,我一朝脱困,立刻离他远倒不能再远,而后高喊:“乌里珍!乌里珍!” 岂料耶律斜轸不慌不忙地接口道:“不用叫了,她听不到。”他瞥了我一眼,忽不怀好意地说道,“你也可以喊得再大声点,我手下那帮兄弟肯定都竖着耳朵听呢。” 我怎能如他愿,可帐外是他那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帐内是他这只假老虎真饿狼,我岂不是无处可逃? 他一步步逼近,我瑟缩在一角。 第二十九章 他居高临下十分邪恶地冲我笑了一阵子,直笑得我嘴角抽搐。他方才蹲下来,转过头去,也不知道在干吗,好一会儿转过头来,竟是深情无比十分专注的眼神,对我道:“嫁给我吧,花儿。” 看着他额头上的王字,嘴角边的黑胡须,还有那双深情无比的眼神,我的眼睛和嘴角有些不协调地抽了几下,然后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他一把将我拖进怀里,狠狠吻住。 整个人被他压进了温暖柔软的羊毛毯中,他的手太过有力,所到之处,有些疼又有些说不出的炽热,我几次试图抓住他在我身上游移的手,几次都抓不住,其实并不排斥,只是因为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和激烈而感到害怕,抽回一丝理智,慌乱地对他说:“别,别,我答应……答应。” 他喘息不定地停了下来,有些不确定地颤声问道:“你答应了?” 我怯怯地瞧了他一眼,小小声道:“我只是有些怕。” “怕什么?”他轻声问。 “怕失去……” “不会,绝不会!”他向我保证,“谁敢抢你,老子和他玩命!” 错愕之余,又因他的粗言粗语而有些好笑,可笑过之后又有些失落,轻声道:“若有人抢你呢?” “谁会来抢我?”他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反应过来我的意思,幽幽看向我。 他其实知道,嘴上虽从未提过,可早已明白我与耶律休哥之间的一切,我有些不敢看他,却被他抬起了下巴,不容我闪躲。他看着我的眼睛,掷地有声地说:“我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家国兴亡,我自会用生命去捍卫,却不是用女人的身体来换!此生我只娶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我用性命发誓!” 虽然他说得不尽然正确,可我却因此而动容,忽然想起父亲曾经问过我的那句话:“有些男人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有些人却不能,你会选择哪一种?”泪水竟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狼狈地转过头去不敢看他那双眼睛。 他却没有察觉我此刻难以克制的动容,翻身坐起,帮我拉好了凌乱的衣服,瞧着我,忽然傻笑了起来,我听到笑声,见他笑得十分可笑,忍不住踢了他一脚,道:“笑什么笑,乌里珍呢?” 他十分受用地道:“马上我就让她回来。”起身走出营帐时,我听他对外大吼了一句,“你们嫂子答应了!”外面顿时一阵大呼小叫,我捂着滚烫的面颊,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乌里珍真的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笼子,方才她竟然丢下我和阿佐南去林子里抓松鼠去了。 乌里珍跑进来很高兴地问我:“王爷拉着阿佐南他们说今晚不醉不睡。小姐,你真的已经答应嫁给王爷了?” 我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点了点头,乌里珍开心得竟然泪湿眼眶,接过我手中的木梳,一边为我梳起了头发,一边柔声道:“小姐,你嫁给王爷一定会幸福的。” 我知道,此番答应耶律斜轸不是理智思考后的选择,也没有任何利益的权衡,只是随了自己的心。也正因此,心里涌动着一丝甜蜜,是陌生的,也是不悔的。 自那日以后,我与耶律斜轸的关系便算定了下来。 耶律斜轸的爷爷耶律曷鲁近些时日旧伤复发身体有些不好,可待听说我二人确定关系后,一高兴立刻精神了许多,亲自带着文定、媒人来到了萧府。 一来一年前耶律斜轸就曾在大殿上公然说与我有婚约,二来前不久为应对李继迁,父亲再次提及我的婚事,再加上如今我许意耶律斜轸。耶律曷鲁此来正是恰到好处。 耶律曷鲁与我父亲一拍即合,二人迅速定下了我们的婚事。 原本耶律斜轸想尽快完婚,却因近日大哥要迎娶耶律衣娃,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幸福,而衣娃却……便开心不起来,在我的坚持下,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大哥一直恳求父亲和姐姐要明媒正娶衣娃为妻。父亲拗不过大哥,又因衣娃是为救大哥而亡,父亲最终点头答应了大哥,只是也提出了条件。因大哥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绵延子嗣是他必须应尽的义务,否则便是不忠不孝,大哥若想让家族承认衣娃的身份,就必须娶妻生子。我知大哥不愿,可他为了衣娃的灵位能进入萧家宗祠,还是口是心非地敷衍了父亲。 迎娶衣娃的那一日,大哥穿着大红的新郎服,自花轿中珍而重之地抬出了衣娃的灵位,在众人的见证下,他抱着衣娃的灵位,庄严而慎重地行了夫妻大礼。 这或许是一场荒唐的婚礼,却无法让任何人笑得出来,只因它的沉重,负载着一个女子的性命和一个男人最火热的心。 父亲摇头叹息,大娘极力强忍也未能忍住眼泪,耶律衣娃之父南院夷离堇耶律绾思及其夫人也从中京赶了过来参加了这场婚礼,亦泪洒当场。 来观礼的李继迁神色凝重,李继遥亦十分动容。耶律休哥就站在李继遥身边,我的对面,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眼。 他为了国家大义牺牲了我,哥哥却为了求取心爱女子的灵位忠孝难全,而紧紧握着我手的耶律斜轸……我偏头看向他,他也正看着我。 耶律斜轸紧紧握着我的手,任我泪流满面,一反常态,不劝亦不安慰,只附耳对我说:“我大辽男儿顶天立地,对朋友讲的是血性,对心爱女子讲的是一颗真心。今生我能有你哥哥这样的朋友,我深以为傲。” 我看向耶律斜轸,只觉得他握着我的手那么的炙热,他望着我的目光让我深深悸动。忽然明白,什么叫天,什么是命,命中又是谁为你撑起了那片天。而你从此,眼中只有他,只剩下他。 忽然有些害怕,大概感情来得太快,大概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耶律斜轸为何能这么快又这么强势地攻进我的心防,是我刻意的放纵还是他本就是我命定的那个人? 我再次看向他时,听他低声道:“花儿,我喜欢你这么看我。” 我微微恍惚起来,很想知道,此时的我是怎么看他的。自他眼中只看到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笑意,还有那一分心甘情愿为我撑起一片天空的宠与护,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收回了视线,看向大哥,不经意间便也看到了对面的耶律休哥。 衣娃是他的胞妹,一向与他最为亲近,他每次征战归来,得来的奖赏都有衣娃的一份。从小衣娃无论闯下什么祸,都有他站出来为她承担,就算她只身离京去找大哥,他在得知后也从未怪过她一句,还曾为此事千里迢迢上表请罪,愿代她受一切责罚。他是如此疼宠着这个妹妹,只可惜今日本应是她大喜的日子,可他眼中尽是悲伤,只是悲伤之余至少还有一丝安慰。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向我看了过来,视线不期而遇,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难言,我却多少有些难以面对的苦涩。 我们再也寻不回从前美好的时光,衣娃已故,而我和他也已错过。正有些感伤,忽觉手心被耶律斜轸轻轻扯了一下,听他低声斥道:“不许看别人!”目光转向他时,刚起的那丝苦涩顿时融化,成了对他霸道的无奈。 礼成之后便是宴请宾客,今日本没邀请外人,大多是双方的家人和挚友。若说外人,大概只有跟随耶律休哥同来的李继迁和其妹李继遥。二人又因身份尊贵,萧家自然不敢怠慢,原本备了酒宴,只是又如何能开怀畅饮,我瞧着大哥强颜欢笑地挨桌去敬酒,心里只余酸楚。实在瞧不下去,便退出了后院,耶律斜轸照看着大哥,自没跟来。 我一个人则去了大哥和耶律衣娃的喜房。 喜房内空无一人,没有婆子丫鬟说着喜话,床上也没有莲子红枣,只有两只红烛静静地在屋中摇曳。 床上摆着衣娃的灵位,我站在门口远远瞧着便已泣不成声。这时便听一人在我身后道:“你和她的友情着实令人羡慕。” 回头看见了李继迁,急忙擦干了眼泪,听他又道:“又哭了吗?原以为你是个坚强的女子,没想到也是水做的。” “谢谢夏国王今日能来观礼。”我客气地道,今日是哥哥大喜的日子,来者皆是客,总归不能太失了礼数。 “你大哥有情有义,我万分钦佩。”他道,“不只你大哥,你父亲不畏世俗眼光深明大义,你姐姐睿智果敢是非分明,你意志坚韧又重情义,你萧家人个个都不容人小觑。” “谢夏国王夸奖。”我道。 “三日后,我便要走了。”他幽幽看着我,不再说话。据我所知,耶律休哥与李继遥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十,刚好在年前,李继迁却要在三日后离开辽国,想来是无法参加其妹的婚礼了。只是他留与不留走与不走本就与我无关。 我自没有接他的话,只道:“家中尚有事忙,花儿先行告退。” 不待他有所回应,便欲转身离去,却听他在身后一叹,轻声道:“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盼有缘却无缘,只道随缘,岂料缘散。” 我未曾停步,心下对他所说的“随缘”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礼宴散去,大哥已醉得不成样子,耶律斜轸将他扶了下去并留在屋中照看着他。 我则陪着父亲与耶律绾思、耶律休哥父子分立两侧在门口答礼送客,李继迁先行乘车离去,李继遥却留了下来,站在耶律休哥身边。 父亲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今日你也累了,宾客已散,下去休息吧。” 我懂父亲的意思,一会儿他还要与耶律绾思父子入屋交谈,李继遥自然会跟随,有我在场总归不便。我道:“是。”与耶律绾思大人禀明后告退,便去寻耶律斜轸了。 年前,耶律休哥迎娶党项部族公主为妻,隆重的婚礼撼动了整个上京。 婚礼前夕,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李继遥以无亲人在此为由,要求婚礼当日,我跟在她身边作为亲人随侍。 不是奴也不是仆,而是一个作伴的亲人,公主只身嫁来辽国,孤苦无依,大婚时提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除了耶律休哥出言反对这不合礼数之外,没有人出言反驳,耶律斜轸低声唆使我装病,我却亲口答应了她这个要求。 青儿得知此事后,特意来到我屋中讥讽:“还真没看出来,你竟宽容大度至此。不只把心上人拱手让给对方,还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对方视为亲人。”见我不吭声,她一笑道,“也兴许我猜错了,根本不是你宽容大度,而是早已移情别恋。耶律斜轸虽然没有耶律休哥好,总也是个不错的备选。” 我冷眼向她看去,却见她面露讥诮和一丝恨意。 她怎么说我都可以不予计较,可她贬低耶律斜轸只是备选这让我莫名地恼怒,侧身拿起桌案上的镜子,走到她身边,让她的容貌出现在镜子中,她不知道我所做何为,却听我冷冷道:“我只是想让你看清自己这一刻的样子,你知道吗?嫉妒会让一个人面容和心态都变得扭曲,并因此更加丑陋不堪。” 她顿时大怒,挥手摔了镜子,向我吼道:“论容貌,论出身,我哪一样比你差!你凭什么即能得到父亲的宠爱又能得到他的爱慕!你凭什么?” 他?他自然指得是李继迁。 我敛眸不屑道:“正如你所言,我不凭什么。”不想再与她无谓地争执下去,留下即气又恼的她,离屋而去。 我之所以接受李继遥的提议,并非青儿所言移情别恋所以可以心无芥蒂地去面对,也并非什么大度,我只是……被心底残存的酸与涩所左右。 青儿与李继遥交好,我与耶律休哥的关系,相信李继遥早已心知肚明。不管是不是李继遥使了手段让耶律休哥最终弃我选她,当时她的得意,我的心痛至今难忘。即便今日各有定局,可曾经被伤害的痛依旧在心底的角落,挥之不去。 而今,她又在自己与耶律休哥大婚之日,指名点姓让我去看她的欢喜,这是她对我的残忍,也是她对我的挑衅,既然如此,我又怎能不战而逃? 思及此,我忽觉很累,事已至此,何必伤人又自伤,其实可以寻了借口避开,其实可以显得懦弱一点,只是当利刃摆在眼前时,本能让我不躲不避。 耶律休哥迎娶公主李继遥那一日,天不亮我便出现在了李继遥身边,陪着她梳妆打扮,看着她一脸喜意笑得羞涩而甜蜜。 车辇一路行去,鲜花铺路,欢声笑语不断。 上京,百姓早已等在大街两侧,争先恐后一睹她的娇颜,而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公主,北院大王的王妃。 而我……只是跟着车辇走的一个陪衬。 一路行去,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对她和北院大王的祝福,鞭炮响了一路,下了车辇,她笑若春风地对我说:“这都是皇上、皇后对本宫的厚爱。” 我答:“公主身份娇贵,理应如此。” 进了皇宫,我搀扶着她,与随侍婢女、礼官前往正殿外等候皇上传唤。 正殿外,身着喜服的耶律休哥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已等在那里。 得知李继遥来了,他回身向我们看来。顺着李继遥的目光,我亦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我忽听李继遥低声对我道:“你说,他在看我还是在看你?” 托着她手臂的我,没有做任何回应。 终于走到耶律休哥的面前,他的目光没有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礼官将红绸的一端递与李继遥,正要将另一端递与耶律休哥,却听李继遥吩咐道:“妹妹去吧。” 我惊讶地看向了她,却在她浅笑中看到了不容拒绝的执念。 我敛下眸光,平静地接过红绸,一步步走向耶律休哥,短短的几步路,却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踏出。手中的红绸终于缓缓递到他面前,动作虽然简单,却已用尽了全力。 良久,他也未曾自我手中接过红绸,只有死寂一般地凝视。 身边奴才接连低声唤他,他依旧无动于衷,尴尬中,大哥笑言道:“新娘子太美,我们的北院大王都看呆了,哈哈。”众人跟着哄笑,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明明在看我,他只是在看着我。 众人笑过之后,他还是没有伸手接过红绸,而我的伪装也在他的凝视中逐渐支离破碎。 终于忍不住,抬眼向他望去。 有多久了?不敢看他的眼睛,有多久了?不敢去分辨他眼中的几多挣扎、几多苦涩与我不想看懂、不想知道的悲伤。 我们都清楚,若他接过这红绸,那么在他与李继遥的这段姻缘中,我只是他的一个过去,一个过程,而他们才是最终彼此的归宿。我早已明白结局,所以即便苦涩,还是交出了红绸,只是,他却不接。 何苦,又是何苦?你明知道这已是不可改变的定局,这个定局,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又为何在这最后一刻变得犹豫? 李继遥紧紧注视着我们,眼中有痛楚有酸涩更有无法掩饰的怨与恨。她想伤我,却终究自伤。大概人都是自私的,想要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却往往又因证明的结果而感到失望、悔恨。我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各自伤痕累累的身上再添一道新伤,她会因此更怨恨我,而我也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 太过复杂的情绪流转在我们之间,几乎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就在这时,传令官跑过来高声道:“皇上宣北院大王、公主进殿!” 可耶律休哥依旧没有动。 四周立着上百人,此刻却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他、李继遥三个人。身边奴才急切地小声催促着,他却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我,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看着,似乎已经全然地不管不顾,理智如他,忠义如他,难道也不愿再背负那些不得不背负的东西了吗? 我感觉到了红绸那端李继遥的颤抖,她似乎在怕,怕这个不同以往的耶律休哥在这一刻会做出一些疯狂而不可挽回的事来! 而我眼中已有泪光。 第三十章 这时,耶律斜轸走上前来,拍着耶律休哥的肩膀笑道:“北院大王,今日是你和公主的大喜之日,可莫要误了良辰吉时。”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一旁干着急的礼官使了个眼色,礼官反应很快,立刻拿走了我手上的红绸,塞在了耶律休哥的手中。 耶律休哥终于还是牵起了红绸,恍惚着与李继遥步入了大殿。而后,在皇上和皇后的主持下,在众人的声声祝福与共同见证下,结为夫妇。李继遥从此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北院王妃。 大殿上歌舞升平,好似没有人再记得方才殿外发生的事情。 席间,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酒,直到被人夺去了手中酒杯,抬头看到了耶律斜轸。 他就着我喝过的杯口将酒饮尽,方道:“累了吧?” 我垂下了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微笑着道:“不累。” “在我面前,你最不需要的就是伪装。”桌下,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抬起了眼,看到了他的怜惜,眼中的泪水泄露了我此刻的依恋,他带了丝戏谑道:“我喜欢看你笑。”也不知怎么,竟然听话地想在这一刻为他扯出一抹笑,却实在太过牵强。 他道:“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 我沉默片刻,道:“我后悔没听你的。” “既然做了,又何必后悔,别说时光不能倒流,就算时光回转,以你的性子,也不会窝窝囊囊地躲起来。”他道,“再说了,不是你不面对,它就不存在,不是你躲起来,事情就不发生。既然如此,如何选择都不重要了。” 好像有点道理,可他在我印象中一向是讲不出什么大道理的,忽然很想知道,若今日换成他是我,他会如何做,我便问:“若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办?” 他一扬眉,道:“谁敢抢我女人,我和他玩命!” 我眨了眨眼,闷不吭声地低下了头去。果然如我所料,他是不讲什么道理的。 他轻声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心想,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转念看到他注视着我的目光,心中忽起怦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这样望着我,我便会觉得十分羞涩。有时候甚至想伸手去挡住他那一双眸子,不让他瞧。 如今自己对他的心思再明了不过,可或许这份感情来得太快了,快的连自己也有些触不及防,更别提旁人,不由得想到青儿说他是我的备选。 青儿近日里与李继遥来往密切,而李继遥明显对我的敌意也愈发深了。今日之所以会发生这一幕,也有她的功劳在其中。 想起数日前,她当着我的面讥讽耶律斜轸不过是我的备选,以她的为人,背地里也肯定与其他交好的人讲过同样的话。一想到她对别人说耶律斜轸是我的备选,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在李继遥面前夸大其词地讲我的过往种种我不在乎,可她当着我的面贬损耶律斜轸,我却不能忍,也忍不下!所以那日一气之下才会出言羞辱她。 忽然想到,若耶律斜轸听到这样的流言心里会怎么想?若现在真的出现另外一个女人与我争抢耶律斜轸我又会怎么样?一个最直接的答案闪过脑海,令我当场惊愕。 耶律斜轸看出我的古怪,问道:“你怎么了?” 我本不想说,可转念又想知道他的反应,便道:“我只是在想,若出现一个女人与我抢你我会怎么办?” “你会怎么办?”他急忙追问。 我有些懊恼地说:“我想到的答案竟然和你的一样。”谁敢抢他,我也和谁玩命,怎么会这样?我挠了挠头。 闻言,他起先激动得不能自已,险些当众手舞足蹈起来,被我压住态势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脸深沉地叹息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便也没机会印证你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了。”明明是一句调侃,却因其中隐含的意义而让我心起悸动。他的意思是,他不会给其他女人任何机会,所以也全然用不着我去为他拼什么命了。 我却恶意地道:“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女人喜欢你。” 他顿时横眉竖目瞪了我一眼,很不乐意地说:“喜欢我的女人多着呢!你个孤陋寡闻的女人知道什么?”他这话倒也不假,像他这样战功赫赫的将军,哪个没些风流韵事,虽然他的风流韵事多是关于我的,可偶尔也不乏其他女子的,譬如前阵子就有女子赠他以画像,却被他当众撕了留下个不解风情的话头。 “那你怎么不娶她们?”我有些揶揄他。 他十分无辜地说:“那不是怕你和她们玩命么。” 我很不客气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他却紧紧握着我的手,带着笑意瞧着我。一来一往间,这是谁的婚礼又是谁的喜宴,我是不是耶律休哥舍弃的过去,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虽然父亲随了大哥心愿,让大哥娶了衣娃的灵位为妻,但大哥依旧整日郁郁寡欢。 年后,父亲开始逼着大哥娶妻生子,大哥为了逃避婚事,听闻近日宋国频繁调动军队,大批粮草运往边境,极有可能对辽发动战事,便主动调请边关驻守。 大哥如此状态,姐姐自然不允,几次上书未果,心情更加郁卒,整日酗酒,人也越发憔悴。耶律斜轸实在看不下去,亲自上书请调,皇上、皇后终于答应,以耶律斜轸为主帅,大哥为副帅,一同带着兵马去了南部。如此一来,我与他的婚期又要延期。 对宋的这场仗迟早要打的,近些年两国边境形势一直十分紧张,而比邻两国的党项部落态度则显得尤为重要,一来李继迁早先便暗中与辽交好,再加上如今耶律休哥迎娶李继遥时机正好,不只巩固了两国邦交,也让此一战辽国多了几分胜算。可即便如此,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宋国这次暗中调动数十万兵马,很明显打算大举兴兵北上。 临行前,耶律斜轸一再的保证会平安回来,我还是哭了。以前总送他们出征,虽也牵挂却没有一次这么不舍,明知道眼泪是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这样会让他有了牵挂有了顾忌,可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地流。 耶律斜轸自怀里掏出一物,挂在我的脖颈,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他道:“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原打算成亲当日给你保管,可现在你哭得我难受,我只好拿出来挡挡你的眼泪。” 他显然在逗我笑,可我却笑不出来,他只好又一次强调,“这可是我全部家当,你有了这个,就算我回不来娶你,你也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闻言,我面色惨白,大声道:“谁要你的钱,你敢不回来娶我试试!你敢不回来!”说到这里再次泣不成声。 他立马讨好地笑道:“好,好,我一定打胜仗回来娶你。”他小计谋得逞,听我如此说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眼角眉梢都是得色。只是这时的我根本无心计较,只想着他不能不回来,哪怕说一句这样不吉利的话也不行。 我倚着他,无比幽怨地说:“我不在乎你打什么胜仗,我只在乎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眼睛一转,又坏心眼地说:“如果我回不来,你会不会嫁给我的灵位?” 我顿时扯住他衣领大吼:“你休想我嫁给你的灵位为你守活寡,你若回不来,我立刻改嫁,让别的男人娶我,花光你的钱,让你成了鬼下了地府都后悔!” “你真狠。”他幽怨地说。 我却一头扎进他怀里:“那你一定要回来。” 他爱怜地摸着我的长发,在我耳畔郑重地说:“我一定回来。” 看着他与大哥率军渐行渐远的身影,也不知怎么了,一个劲地想哭,依依不舍得心都快碎了。我的失态,早已让一旁的乌里珍看掉了眼珠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特别害怕他离开我,害怕得变了心性,常常失去理智,好像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耶律斜轸也感觉到了我对他的依恋,几番回头,哪怕视线中只剩下一个小点。 为了他这次能平安回来,每隔几天便去佛寺祈福与抄写经文,一为他与大哥平安归来,二为静心,乌里珍多不在寺中陪我,但晚上总会坐着马车来接我归家。 今日抄写经文结束得早了些,我起身出了寺庙,在庙门口等着乌里珍与府上的马车。庙里的小和尚陪着我等在门口。 年后寺庙冷清了许多,看着庙前空旷的道路,忽然想起多年前,与母亲入寺进香,曾在此为一个少年赎身,当时还与耶律斜轸发生了争执。想到耶律斜轸说他总想接近我引起我的注意,不禁失笑,当时他那样做,大概又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吧?想着想着竟觉心里一甜,最近总是不知不觉想起与他的诸多往事,这才明白,什么叫相思之苦。 就在我出神之际,忽听身后小和尚一声闷哼,尚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自后突然勒住了脖子,一个布帕捂在了口鼻上,惊恐间我拼命地挣扎,可来人力气实在太大,我的挣扎完全无济于事,不一会儿,我只觉手脚酸软,失去了知觉。 似被人拖放在冰冷的雪地上,恍惚醒来,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们仔细看看,这女人长相这么好,可不只值这个价……” 我努力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可实在晕眩,甚至没能听到他后面的话便又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在一个密闭的车厢中,手脚全被绑着,眼睛上蒙着布条无法视物,嘴也被死物堵着无法说话。回想起之前被人用迷药迷晕卖掉的事,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听到身边有“唔唔”的声音,车里显然还有其他人,我试图坐起,却力不从心,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只觉全身乏力,我挪了挪,似乎碰到了一个人,那人瞬间避开了我的碰触。前后左右似乎都有人,而所有人都因我的碰触而远离我,显然和我一样,心存惊悸。 待眼睛见到光线,是在一个黑夜。同车一共九名女子,一起被赶下了车。 一个中年粗壮的婆子手里拿着皮鞭,将我们赶到林中,看着我们让我们尽快小解。匆忙间,我瞥了一眼四周,同行还有三辆车,入目十二名大汉,个个腰间跨刀彪形体壮,其他车上未见有人下来。 婆子一双警惕的眸子,将我们九个女子看得极紧,见此情形,我立刻明白,她们八个与我一样,定是被这些人强掳来的,而这些人,很可能是人牙子。 抬头辩明星光,我们正一路向南,南方除了党项便是宋国,他们的目的地究竟是哪? 就在我们小解的时候,一名女子向我们使眼色打算偷偷逃走,可终究在车上被绑缚了太久,手脚都有些不灵便,她还没向旁移出几步,便因腿脚酸软跌趴在了地上,那婆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来,鞭子抽打在了女子身旁,地上顿时出现一道深深的鞭痕,这要是抽在女子身上定是血肉横飞,此情此景吓得众人噤若寒蝉。 “想逃?这荒山野岭,就凭你们几个,即便逃了也只是给野兽果腹罢了。”婆子阴阴笑道,“姑娘们莫怕,我们只是送你们去享福,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听话,路上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们。” 我道:“我们不逃,也会听大娘的话,只是手脚总被绑着,长时间气血不通,又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闷在车厢里,路途劳顿,我们若因此病了甚至死了,对大娘来说想必也不好。” 婆子瞥了我一眼,却没应答,只吼道:“都回车上去。” 回到车旁,几个汉子上前不由分说将我们一个个绑了起来,嘴又被堵上,只是要覆眼睛时,那婆子出言道:“眼睛就不用蒙了。” 车厢里黑洞洞的,几个女子一直哭着,我心乱如麻,靠在车厢上,想着此行,除了死便是苟活,想到征战在外的耶律斜轸,不禁心酸难忍潸然泪下。 我一心忧虑他的安危,却没想过出事的会是自己,这一刻想起大哥娶了衣娃的灵位,如果我死了,他呢?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和大哥一样,被家人逼迫着娶其他女人传宗接代?想到这里,心里顿觉堵得慌,暗暗打定主意,要活下去,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活下去。 一路上,穿山过岭,走的都是极为荒凉之路,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每天只有一两次下车的机会,多在黎明和半夜,给我们吃的东西也极少。没几天,所有人都虚弱不堪,有人病倒了。那婆子也不管不顾,见不行了的,就丢在荒山野岭中任其自生自灭。 我心里暗暗数着下车的次数,如此半月过后,婆子给了我们每人一碗粥,喝过之后,便又没了知觉,待醒来下车,景色却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四辆车也变成了两辆,两名大汉挤上了我们的车,一路监视着我们,不许我们发出任何响动。十几名大汉与婆子的着装全都换过,看他们的着装,似乎是宋人所穿。 第二日,沿路偶闻人声与车马声,路人语言十分陌生,显然我们已出了辽国,极有可能到了宋地。 马车行进在平坦的大路上,车速很快。如此又过了多日,再下车时,却是白日。 这是近一个月来,我第一次看到太阳,只觉光线太过刺眼,又因身体虚弱,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昏倒在地。 车停在一个封闭的后院,我们被赶下车来,前方有个小楼,上面写着三个字,是宋国的文字。 婆子将我们赶进小楼,里面备了饭菜,几人吃过,便被赶进一个空旷的屋子。 屋中铺着草席,有几床被褥,婆子走进来说:“姑娘们安心好好休息着,只要你们乖乖听话,从今往后,吃香的喝辣的自有你们享不尽的福。”她说福字的时候,眼睛眯着让人不寒而栗。 婆子出了屋,我听到门外落锁的声音。自门缝看去,院里守着几名大汉。 一女子到:“我叫依素雅,而今落难,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回家。”说到这里,依素雅神色黯淡,近一个月的奔波,如今只有坚强地面对事实。依素雅显然比其他女孩子要坚强,她话音刚落,便有人哭了起来。 我们原有九个人,而今只剩七个。虽然彼此不熟悉,因嘴被堵着也无法交流,可这段时间的同甘共苦又是同病相怜难免会心生依靠。 其余女子闻言也相继报上名来,骆英,阿兰朵,唯伦雪……直到我。 她们都没有姓氏,显然只是辽国普通人家女儿,而我姓萧,这个姓本身就代表了皇族与非同一般的家族,尤其我的名字,很多辽国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不能轻易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我便道:“我叫紫悠。” 依素雅道:“紫悠,我瞧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看我们还能逃出去吗?” 我道:“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一路计划周密万无一失。这小楼四周守备严密,我们又是一群弱女子,根本没有可能逃出去。而且据我猜测,我们很可能已经到了宋国,如今两国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开战,我们即便逃出了这里又如何归家?”见众人沮丧,我又道,“不过,他们既然将我们抓来这里,就说明我们必有用处,且等待时机,见机行事。” “他们把我们抓来这里,是不是要卖了我们?”依素雅问道。 “极有可能。” “他们会把我们卖去哪里?”阿兰朵惊慌失措地问道。 “为奴为婢,或为娼。” “为娼?我宁可死也绝不为娼妓!”骆英反应很激烈。不只她,所有人闻言都是一脸晦暗。 我又何尝不是,只是:“要想回家,就要先保住性命。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 “我们还有出路吗?我们根本回不去了!还不如死了,死了!”阿兰朵神思恍惚地一遍遍说着寻死的话,众人亦被她说得没了支撑下去的信念。 “是,我们回去的机会渺茫,可若不坚持不争取你又怎知一定没有机会?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死,可我不能死。”我平静地道,“因为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伤心一辈子,所以,我一定要活着,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会轻易放弃我的生命。” 依素雅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道:“我陪着你,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我们二人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虽然彼此还很陌生,但在这一刻,也只有彼此依靠团结,才有更多活下去的勇气。 “姐妹们,我们的家人还等着我们回去与他们团聚,虽然前途渺茫,可我们也要坚持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依素雅的话终于让其他人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日,婆子送来几套整洁的衣裙,还有沐浴的水桶供我们梳洗,伙食也越发好了起来。 又过了两日,婆子见我们气色已恢复大半,心情似乎极好,送来了些瓜果,对我们也越发和颜悦色。婆子出门落锁的时候,我听到她站在院子里与另一人道:“差不多了,这次的姑娘比上几次的都好,不如咱们先去风月楼给公子先挑,这次公子肯定能挑得一两个喜欢的。” 一男子道:“公子出手阔绰,他若看上了眼,哪怕只一个我们也不枉此行了。” 公子?他们口中的公子是谁? 见到公子那日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他坐在梅树下,慵懒地喝着酒,身后立着两名绝代佳人,我们七个女子依次进入园子,并排站在他面前,几个姑娘看清公子容貌都微微红了脸,而我则略显错愕。 我做梦也没想到,所谓的公子竟然会是一位故人。且不只我将他认出,他亦认出我来,第一句话便是:“怎么是你?” 第三十一章 他说的是宋语,我自然没有听懂,可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他已将我认出。 多年前,佛寺外无意中救下的少年,从未想过今生还有缘分再遇,更没想过再遇时却是我如他先前一般狼狈,他则如我从前一般从容。事实往往让人唏嘘感叹,人与人的缘分更是微妙得令人觉得戏剧。 一旁赔立的婆子顿时有些惶恐,忙用宋语问道:“这位姑娘莫非是公子的故人?” 他轻蔑笑道:“算不上故人,只有一面之缘罢了。” 婆子这才放下心来,可仍旧有些狐疑地扫了我一眼,又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公子。 我听不懂他二人说些什么,只见他起身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微笑着自怀里掏出了一两碎银,正要放入我手中,便听我道:“我不只值这一两银子。” 他懂辽语,闻言来了兴致,似笑非笑道:“那你值多少银子?” 婆子伸出一只手来,有些兴奋地道:“五百两,公子若要她,五百两足矣。” 他微笑起来,回身坐下,对身后女子说了一句话,女子便即退下。 “你叫什么名字?”他用辽语问我。 “紫悠。”我答。 “紫悠……”我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总有些风月之色。 他明明在笑,可神色却十分清冷:“我不买无用之人,五百两虽不多,却也要看你值不值。” “值,一定值,公子您看这雪肤,这身段,这眉眼……”婆子一个劲地夸赞着我,末了又说,“公子有所不知,这趟去辽着实惊险,我们出上京时,刚巧京中出了大事,全城戒严,要不是我们走得快,说不定这一大帮子人都得撂那回不来了。公子您也知道,我们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风险大着呢,一路行来须耗时一个多月,穿山越岭的着实不容易啊,再加上这几位姑娘,哪一个不是娇滴滴的得悉心照顾着,一路吃的、穿的、住的都是最好的……”婆子絮絮叨叨地说着假话,无疑想让公子觉得他花这五百两值。 我却在想,上京突然戒严是否与我失踪有关。 这时,那名叫絮儿的姑娘抱着一把琵琶走了出来。 婆子原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待看到公子扫过来的目光,立刻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絮儿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道:“公子,絮儿已准备好了。” 公子用辽语对我们道:“我给你们所有人一个机会,絮儿弹奏一曲,你们可自由发挥,谁称心意,谁便留下。” “敢问公子,你买了我们做什么?”依素雅出声问道。 他温言笑道:“风月楼里只留一种人。” “什么人?” “有用的人。” 依素雅闻言有些怔愣,只是我们都清楚,如今也没得太多选择,若这里留不下,下一个地方或许会更让人难以接受。如今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又怎能太过挑剔。 絮儿已经坐了下来,待公子颔首,指尖便在琴弦上撩拨了一下,幽怨之意顿出。 我本自幼学琴,对琴瑟之物原就比旁物通晓。絮儿只初初弹起,我便知道她是个中高手。 闻其曲,不只琴艺令人拜服,便是曲中所含之情亦让闻者动容,甚至牵起了心头往事。 恍惚间,我似看到了大殿之上,我心伤地弹着凤求凰,耶律休哥就跪在我的眼前求娶公主…… 我轻声诵道:“ 七岁相识,如冬初雪; 十年相知,如夜中月; 初时情动,许心同飞; 岁月难忘,痴人如水。 多少梦回,离愁聚散。” 刚诵到此处,岂料曲音一变。许是絮儿有意刁难,我神色微微一变,继续跟着她的节奏诵道:“ 怎敌过,男儿志在四方 年复一年,铁马容装 谁人怜我,轻摇独扇 谁人惜我,顾影成伤 多少流年,付水东去 再回首,锦绣风华,梦一场 心悲凉……” 我听到一叹息声,依素雅随即唱了起来,歌声中亦是无限伤感:“怎敌过,男儿志在四方,年复一年,铁马容装。谁人怜我,轻摇独扇。谁人惜我,顾影成伤。多少流年,付水东去。再回首,锦绣风华,梦一场。心悲凉……”原来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公子留下了我二人,其余同来的女子均被婆子带走,从此不知去向。自那日起,我与依素雅也被迫分开。 风月楼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并非只有一个楼,而是多个院落组成的大片府宅。 我被留在了风月楼的主楼,也就是公子来时所居的地方,依素雅当时去了哪个院,我并不知晓。 这里除了我就只有絮儿和雪儿两个女子。主楼共四层,公子若来此地居住便在第四层,我与雪儿同居第三层,絮儿住在第二层,而第一层则是寻常的待客之地,只是自我住进来从未见过任何来客。 主楼占地面很广,四周假山砾石小桥流水十分幽静。 春天的风吹开了杜鹃花,或粉或白,开满了院中的角落,无香却很悦目。 院围高墙,每隔几步便见佩刀侍卫,侍卫每天换四班,如无需要没有人会对我说话,只要我不出这园子,他们便视我如无物。可要走出这园子,便须公子亲自应允。 除了巡逻的守卫,每日能进这院子的便只有花匠和几个使唤丫头。这些人虽身份低微,却来去自如,只不过与其他人一样,亦谨言慎行,平日里鲜少与我说话。 在我的故意隐瞒之下,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我用了短短几日的时间,自屋中放置的几本书籍中,通晓了大半宋国文字,说来幸运,几本书籍中,有一本曾经读过,对比内容,自然不难辨识出书中宋国文字的含义。只是平日里鲜少有人讲话,所听宋语有限,一时对宋语只能略知皮毛。 雪儿虽与我同居三楼,但平日里因我辽人的身份,也鲜少与我讲话。 公子不来时,她与絮儿每日里各自弹琴、练舞彼此也很少来往。而我则窝在屋子里偷偷看书,除了看书,便是听打扫服侍我的丫鬟偶尔的三言两语。 语言不通,对我十分不利,我有心学之,奈何身边人都不爱讲话,除非公子出现的时候。 公子是谁,是何身份,我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里的人都叫他公子。 公子出现的时候,雪儿最喜欢黏着公子,甚至会毫不避嫌地坐到公子的腿上,使尽手段想要留公子过夜。絮儿常用讥讽的眼神冷眼旁观,可终究掩饰不住内心的嫉妒。 公子很喜欢雪儿黏着他,也喜欢听絮儿舞琴弄墨与他附庸风雅,唯独我,杵在一边恨不得他们都把我忽略殆尽,可没他的吩咐又不能擅自离开。 公子未曾为难过我,每次他来,虽不准我离去,却也只和雪儿、絮儿说些闲话,久而久之,我所听宋语都是从他们口中说出,一些是自己揣度出来的意思,一些则十分明显,不过也有一些听不懂的话,但以我的能力,时间长了,能听懂的内容则越来越多。 半月里,他虽偶尔来主楼见我们,可真正在楼中过夜却只有半个晚上,陪他的人是雪儿。雪儿显然比絮儿要得宠,雪儿肤莹如雪,腰肢纤细不盈一握,更熟悉男人的心理,想来是男人都会为其着迷,只是却也只有半晚。 絮儿为此自然有些难言的幽怨,虽然不说,但平日里也看得出来,她不喜欢雪儿,自然也不喜欢我,虽然不喜欢,却也从未找过我的麻烦。 日子看似平静,几乎让我误以为他买我来,不过是为了养在笼中以作圈养观赏之用。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第一次公子在主楼宴客,是在我来这里的一个半月后。 那一晚,除他之外,另有五位公子。看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但行为大胆放纵,是我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公子的默许下,我没有下楼见客。可寂静中,听得楼下声音十分奇怪,便悄悄在楼梯口向下瞄了一眼,怎料那一眼竟让我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他们竟然,竟然…… 如此荒淫! 我尚未成亲,可自书中也多少有些了解,而今亲眼看到这些人如此放纵,难免心下慌张,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们竟然集体裸身,并毫不顾忌、极为放纵地与身下女子同时欢爱。我没有看清其中有没有公子,只因这一幕让我极为震惊和害怕。 原以为这已是极限,没想到,一个月后的傍晚。 公子又带了几名男子来园子里饮酒作乐,照例没有要求我陪侍。 因嫌热,酒宴便从一楼移到了院子的凉亭内。 大约傍晚时分,我忽听院内一女人惊声尖叫,顺着窗口瞧去,竟惊见几个裸身男子分别架托着一名全身□的女子的手脚,供另一名男子亵玩。而公子……正衣衫不整地在旁边喝酒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幕,雪儿倚在他身侧,早已衣不蔽体醉眼迷离,絮儿抱着琴似在为他们伴奏,更有数名衣不蔽体的女子在旁娇笑。 这一刻我明明不想再看,可眼睛和身体都似被定住,连动都不能动。内心的慌张和惊骇早已无法形容。事后,接连数日我都睡得极不安稳,楼中稍有响动,也会惊醒,每晚睡觉前都想用桌子将门堵上,哪怕明知今夜没外人来此,哪怕明知道这种想法不过是自己的恐惧作祟,也还是忍不住这么做了。 多日里,不敢去想自己的将来,更不敢想依素雅现在的处境。 近日,公子频繁会客,我几乎每日提心吊胆彻夜难眠,每次都怕公子让我去接待那些所谓的贵客。直到有一天,雪儿问公子为何不让我随侍,公子说我是辽人不通宋语有诸多不便。这让我更加不敢显露我已懂宋语。 细细算起,我来此已快三个月,从春天到夏天,看似闲适,可每一日无不提心吊胆度日如年。 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握着挂在胸口耶律斜轸所赠的那枚钥匙,反复抚摸,反复地看。这才发现,钥匙上竟还雕刻着一枚暗花,就像是我的名字:花儿。 而今才知,什么是刻骨铭心的思念,什么是家人,什么又是家乡,如今哪怕让我闻上一丝家乡的味道,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大概也会心伤流泪。 三个月来,活动范围不外小楼、园子,除此两地,我哪儿也没去过。就像是被关在笼中圈养的鸟儿,没有自由,但衣食无缺,却又随时担心有朝一日会被心存邪念的人恶意玩赏。 偶尔,或雪儿,或絮儿会陪着公子出园子。我有时也在想若不出去见人,又怎能寻得机会回家,可每次一想到公子的行事作风,又不敢陪他同去。 初夏时节,公子又带着几个朋友来园子里做客。 我紧闭房门,不敢出声也不敢睡觉。隐约听见楼下传来歌声,声音有些熟悉,仔细思量,心中一惊,唱歌的女子是依素雅!? 才三个多月,她便能用宋语唱歌了吗?虽然颇为惊讶,却并不为她感到高兴,据我所知,每次招待这些客人,除了絮儿和雪儿,其余女子无一全身而退,不管那些客人要对她们做什么,都不能拒绝,甚至……想到先前那些女子的遭遇,心中越发阴霾。 夜里,忽闻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到陌生男子边嬉笑边上楼的脚步声,因门没有门闩,我一直不敢入睡,闻声立刻起身自虚掩的门缝向外瞧去,只见先跑上楼的是名女子,身上只余肚兜,□□,那肚兜的带子也显然被扯断了,只勉力用手捂住胸部,光着一双脚,跑得十分慌张。 自黑暗中辨清那女子竟是依素雅,我脑袋不禁嗡的一声,急忙开门向她招手,她见是我,仓惶冲进屋来,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踉踉跄跄地上了楼来。那一瞬,心里的害怕恐惧远远大于羞怯。我看着他冲进了雪儿的房间,雪儿在楼下,房里自然没人,男子寻不到人,必然会转而来到我的房间。门是没有锁的,凭我一人之力又怎能挡得住一个醉酒发情的男人。 急切中我看向依素雅,发现她比我还要慌乱,躲在角落里惊悸地看着我,显然已六神无主。 由于门上没有门闩,我只好拖过一旁的梳妆台挡住了门。可心里明白这根本无济于事,急中生智,撕下窗上的纱帘,裹了铁质的梳妆盒后,在蜡烛上点燃,眼见男子摇摇晃晃向我房间走来,便将点燃的纱帘自窗口使力向男子扔去,男子本就光着身子,又喝得太多,手脚不太灵便,眼见一团火扑向自己,急切之下没能躲开,被火一撩,大惊失色失了重心,重重摔倒在了地上,一阵大呼小叫地哀嚎,立刻引来了楼下众人。 混乱中,大多数人都围着那名男子关切问询,我躲在屋里心有余悸地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可就在这时,有人竟要试图推开我的房门,我死死堵着梳妆台前不放,那人便喊:“屋里有人!” 这时便听摔倒的男子厉声道:“就是屋里的人扔火出来烧我!”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围住了我的屋门。 第三十二章 我心下大惊,正害怕门外那些人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便听公子在外道:“驸马爷摔得不轻,来人哪,把驸马爷抬下去,速去叫院外随侍驸马爷的奴才来,快去宫里请御医……” 当时我虽听得懂大部分宋语,可“驸马爷”这三个字还是头一次听到,乍一听还以为是这男子的名字。 驸马爷闻言似乎有些惊讶,想必方才一摔,酒也醒了几分,此时听到公子命人去唤御医,心里害怕今夜之事传入宫中,更怕被公主知道自己在外风花雪月,立刻道:“不用,不用,不用喊人了,你们几个扶我下楼穿衣就好。” 其他人等也同时静默了下来。 公子闻言却道:“驸马爷身子娇贵,怎能随意敷衍了事。我看还是唤御医来仔细瞧瞧为好。” “没事,没事,我伤得不重,就是摔了一跤,回去擦擦药就好了。”其余人等也无心张扬今晚之事,闻言立刻有人见风使舵上前搀扶住了驸马爷。 驸马爷站了起来,动动胳膊动动腿,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却因身无蔽物总归有些不太自在。身边其余人等也都衣不蔽体,唯独公子尚有一件薄薄衣袍在身。 公子善解人意地解下自己的衣袍披在了他的身上,一边为他穿上,一边道:“今日伤驸马爷之人,我回头自会给驸马爷一个交代。” 驸马爷点了点头,当下酒也醒了,再无心寻欢作乐,随即与众人下楼离去。 不一会儿,人群便即散去,楼里恢复了安静。 这时便听絮儿在我门外对雪儿道:“驸马爷离去时对公子十分疏离,显然对公子起了隔阂。” “疏离有什么用,他在这风花雪月,多少把柄在公子手中,只要公子一句话,就能让他没了驸马爷的头衔。”雪儿略带轻蔑地道。 “我看,今日之事,驸马爷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雪儿云淡风轻地笑道:“公子不是说了吗?他自会给驸马爷一个交代。” 絮儿道:“得罪了公子的朋友,还未曾有全身而退的人。” “这下子有她好果子吃了。” 雪儿口中的她,自然指得是我。 她们以为我不懂宋语,说的话自然也没背着我,没过一会儿,二人散去。耳听门外无声后,我来到依素雅身边,她似乎十分怕人触碰她的身体,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挣扎,嘴里胡乱地一会儿说宋语一会儿说着辽语:“带面纱的是处子,带面纱的是处子。” “不,不,不要碰我,不要……”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是我,依素雅,是我。”我用辽语安抚着她,大概她听出了是辽语,这才回过神来,终于将我认出,顿时扑进我怀里,抱着我痛哭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在门外道:“紫悠姑娘,公子让我们来带雅儿回去。”雅儿?她们口中的雅儿便是依素雅吧。 依素雅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一个劲地摇头。可我知道,我根本没有能力护住她。 果然,见门推不开,不一会儿,门外又来了两个侍卫,将堵着门的梳妆台推开,随后走进来两名女子,强行带走了依素雅。 依素雅走后,我无心理会屋中的凌乱,心情低落地坐在桌案旁,看着几乎快要燃尽的蜡烛,脑海中尽是依素雅离去时频频回头看我的目光。 这时,忽听门外传来雪儿的声音:“公子,公子今夜要宿在这吗?雪儿服侍公子。” 我匆忙吹熄了烛火,便听公子道:“不用了,你先回屋休息,我去看看紫悠。” 闻言,我立刻走到床边,刚躺下,便听见他推门入屋。 我却不动,脸朝内只装假寐。虽知这样无用,却还是想着躲得一时是一时。 装睡着实不是什么高明的伎俩,他果然没有君子般退去。而是径直来到我床边,坐了下来。 我听到他似乎在轻轻地笑,却不敢回头去看。 我听他用辽语讥讽地道:“你认为我买你来是做什么?” 我知道再装睡下去也无意义,便起身看向了他。 屋中虽暗却也有些月色,月光下他有些慵懒地靠在我的床边,只着亵衣,大概也是临时穿上的,衣带松懈,身上尽是酒气,一双眸子幽幽看着我,似在欣赏一幅美景,朦胧地眯着眼睛,颇有些眷恋之意。 他的手拂过我的面颊,我如被针刺,匆忙向后躲闪。此举惹恼了他,他蹙起了眉,看着我的目光从怜惜变成了阴戾。他心思一向多变,这三个月来,我多少有些了解,此刻的他看起来很危险。他不似我从前认识过的任何一个男子,即便李继迁也没有他难以捉摸。李继迁面对我时至少还保留着君子之风,而他则完全视我为私有物。在他眼里,我与他并不平等,甚至没有任何地位,只因我不过是他五百两银子买来的东西而已。我心知肚明,所以在他又一次抚摸上我的面颊时,我强忍着,不敢再次触怒他。 寂静中,他却只是一笑,放下了手,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出你了吗?” 我看向他。 他道:“因为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的记忆力,一刻都不曾忘!” 他轻声一笑,极轻蔑地说:“一两银子!嗯?一两银子?你只用了一两银子就买了我做你的奴隶。” “你看现在的我,别说一两银子,便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我也不放在眼里!” “我买了你,你不害怕吗?”他问。 “我买下你,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养着,一根手指头都不动,你难道不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做?”他又问。 我当然奇怪,只是当下的我更加害怕他的触碰和接近,被褥下的手紧紧抓着金钗,若他敢伤害我……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似乎有所察觉,轻蔑一笑后,却不再说下去。只侧躺在了床上,蹬了鞋袜,扯过我的被角就在床边突兀地睡下了。 他睡着的时候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就睡在床边,整个人挡住了我下床的去路,我只好靠墙缩着防备着,这样坐了一整晚。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微微动了动,想下床,他翻了个身,似乎醒了,我便紧紧盯着他,不敢再动。 直到天大亮,他方才起身,眼见他要离开,我出声问道:“依素雅,你打算怎么对她?” “这次我会放过她,但不会有下一次。” 他举步要走,我又叫住了他,他回头看向我,我道:“我知道,我无法左右你的想法,只是想求你,不要让她再来陪那些人饮酒作乐。” “你拿什么来求我?”他回头轻蔑地问我。 我自无法回答。 他转身离去。 第二晚,我已睡下,怎料他又来到了我的屋中,又是一身的酒气,似乎比昨晚还要醉得厉害,踉跄地走到我床前,直接倒在了我的床上。 我防备地看着他,他却不甚在意,照例扯过被角,还是那个蜷缩的姿态。 第三晚,第四晚,整整两个月…… 雪儿和絮儿看我的眼神早已有些异样。虽然白日里,公子即便来了也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可每当夜晚,他都会留宿在我屋中。他没有碰过我一下,只是有一个要求,我必须在床上,哪怕枯坐一夜,也必须陪着他在床上。每次他都只是扯过被角,睡在床边,他不离开,便不许我下床。 只要他不碰我,我可以忍。一晃两个月过去,大概相处的时间久了,防备也变淡了许多。 这一晚,他又喝得烂醉如泥,在楼外守卫的掺扶下才来到我屋中。眼见他醉成这样,原想躲在其他地方,没想到他却拉着我不放,仍有神智坚持着我必须上床陪他。无奈,只好照例缩在床脚,不敢轻易入睡。 夜色宁静,良久,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他忽然用辽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牙子卖到辽国吗?”我隐约听到他似在枕边轻笑,正觉古怪,便听他道,“是我二叔,他想置我于死地!从此一劳永逸地霸占我父亲留给我的一切!哈哈,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哈哈……”他一声声笑着,越笑越大声,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脚,我一惊,正要挣扎抽回,便听他道,“一两银子,你的一两银子……啊?哈哈,一两银子?……” “你知道那么远的路,我是怎么回来的吗?”明明是那么轻那么柔的声音,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一路当乞丐要饭,露宿荒山野岭、露宿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活下去,偷、抢、骗我什么都干过,有时候被人追着打,打得浑身是血只剩下半条命……有时候和一条狗争抢馊食,好不容易讨来半个馒头也会被人打被人抢…… “可我依旧没有放弃。 “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对我说,你其实没那么好心平白无故救我,你只是觉得人世间如狼似虎,怯懦者选择死亡,只有坚强无畏者才会选择生存,你不想看到我轻松地死去得到解脱,你只想看着我,如何在这个肮脏、卑鄙,自私的人世间苟延残喘下去。 “你说得对,这个世间如狼似虎,只有怯懦者才会卑微地选择死亡,所以我必须活着,坚强地活着,活着夺回应属于我的一切!”他握着我的脚,暗夜中,眼中隐有悲伤,我没有再挣扎,任由他这么握着,听他轻声道,“足足半年的时间,我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家,你知道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做得是什么吗?” 他问得极轻,但显然没有在等我回答,直接说道:“我最先想到的是去见我二叔!” “你知道我二叔看到我后做了什么吗?”我心下一惊,听他大笑道,“他抱着我痛哭流涕!” “哈哈,哈哈!多么感人的一幕啊,多么感人,若非我亲眼所见他用斧头砍死了我父亲,我可能真的会相信是我误解了他,他对我是真的有叔侄之情的!” 原来他生活在这样扭曲的家庭,难怪他会这样荒淫无度,难怪他睡着的时候总是那么不安稳,时常噩梦连连…… “紫悠……”他忽然温柔地唤起了我的名字,眼中竟有泪光,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却听他用宋语又唤了一遍我的名字,那么温柔,那么怜惜。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便听他用宋语低喃道,“我最不堪的过往,只有你知道。”他以为我听不懂,可我听懂了,他用极缠绵的语调又一遍说道:“只有你知道……”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他,不知该怜惜还是该继续厌憎。 次日他离开时,披风落在了我房里。 自地上拾起,抖落其上的灰尘,不其然,想起他昨夜又一次在梦中蜷缩地喊:“别打我,别打我,求求你们,别打我……”从辽国到宋国,路途遥远,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当年,买下他的一两银子不过是自己一时的恻隐之心,从没想过,今生还会再与他有交集并得知他坎坷的经历。 我以为他晚上还会来,照例不敢早睡,更不敢脱衣,一直等着,没想到,接连数日再未见他出现。 她们以为我还听不懂宋语,自旁人断断续续的私语中,我得知,后来有人代我去向驸马爷道歉,一双手被废。 心知“驸马爷”必有来历,可终究没想到对方竟是宋国公主的夫君。后来明白何为驸马,想起那日发生的事,只觉十分疯狂和荒唐。而对公子的真正身份,越发觉得奇怪。 仔细思量那一晚发生的事,公子提及宫中御医那句话想来是有意为我脱困,后来找人代我受罚,其意更是不言而喻。 再思量数日前公子酒醉后的那番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之于他,是有所不同的。尽管这不同的底线我也不清楚到了何种程度,不过,我打算搏上一搏。 每日闷在楼里,见不到外人回家的机会也变得渺茫,我必须走出去,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觅得回家的机会。 而我一定要回家,因为家里有个我思念的人,我们誓言白头到老,我们誓言携手共度此生,不管他现在有没有得知我失踪的消息,我都要坚强的活下去,千方百计回到他身边,给他也给自己以幸福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轻易放弃。 权衡之下我决定开始展现自己不同的一面。 今夜公子又来到楼里,走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有风,微凉。 在他出楼前,我唤住了他,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唤他。 他波澜不惊地停步回头看向了我,一旁相送的雪儿和絮儿也看向了我。我拿着他上次来时留下的披风,走到他的面前,道:“夜色微凉,公子小心身体。” 我递出手中披风,雪儿正要接过,公子却压下了她的手,轻声对我道:“为我披上。” 咫尺之间,系着衣带的手,不慌不忙,他幽幽看着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 贴身随从寒月为他支起了雨伞,眷恋闪过他眼底,悄无声息亦无从捕捉,转念间,他举步离开了风月楼,似乎方才一闪而过的眷恋不过是我的错觉。 上楼时,雪儿停步在我的门外,对我说:“你究竟有什么不同,可以让公子为你那么着迷?” 她说的是宋语,一直以来,我都假装听不懂宋语,闻言也只是回头疑惑地望着她。 她继续道:“就算你被卖来此地前,出身好,但到了这里,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是公子养的奴才。” 她似也知道我听不懂她说的话,不禁怅然一笑,自顾地说道:“我从十三岁起便跟在公子身边,为他苦练跳舞,为他做一切能为他做的事,可我付出这么多,也未曾让他那么温柔地看过一眼。” 我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对她说的话很是疑惑,她只以为我听不懂,自顾说道:“公子的心里满是忧伤,无论我多努力地去接近,却还是被拒之在外,而你,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地让他愿意亲近,你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我还是疑惑地看着她。 她忽而扬起了善意的微笑,轻声对我道:“我特别讨厌你。” 她以为我听不懂,虽然明知她说着厌恶我的话,我还是配合她的情绪,回了一笑。 三日后的傍晚,又是一个雨夜,公子来了。 我站在楼上,远远便看到他打着一把油伞走在雨里,身边没有任何人跟着,也没有人进来通报。只那么静静地一个人,走到园子的池塘边,停住。 斜风细雨,一把油伞终究不抵事,没过多久,他半身衣衫便湿透了。 傍晚乌云下的微光渐渐隐去,四周只余黑暗,他依旧立在雨中,看着什么出神,不曾挪动一步。 忽想起雪儿说:“公子的心满是忧伤。” 我摇了摇屋中的铃铛,不一会儿,楼里的使唤丫头来到我屋外,我将屋中空了的茶壶递了过去,她立刻会意,提着茶壶下楼为我换过。 使唤丫头来去要经过池塘,想必惊动了公子,他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走向小楼。 到了楼下,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到了楼上的我。 手中把玩的金钗脱手落了下去,他不躲不避,抬手接住了金钗,再抬眸见我躲进了屋去,眸中笑意更深。 而我清楚地知道,他会来我屋里,即便他来此的本意或许不是为了我。 有时候男与女之间的情愫暗生,不是某一方一味地付出,也不是计算彼此相处的时间有多久,而是一些不经意的细节促就的刹那怦然。 既然想要以后跟他出去,又想不受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在他心里更加不同,更加重要。 但也要掌握好一个度,否则只会玩火自焚,这个度极难掌握,我自己也毫无把握,不过,为了有机会回家,我总要试上一试。 第三十三章 在风雨中站得久了,热茶暖身的感觉想必十分舒坦,他眉眼舒展,心情似乎很好。后又唤来使唤丫头拿了套新衣在屏风后换过,这才牵着我走到了床边。 我依然缩在床角,他也照例卧在床边,只是就着烛光,幽幽地看着我。 这一次,他没有喝醉,这一次,我手里没有握着金钗。 他拿出金钗在手里把玩,我伸出手去:“还给我。” 他一笑,却偏不给我。 我有些气不过,转头不再理会他,却听他道:“这个作用不大,改日我送一把匕首给你。” 我惊讶地看向他,大概我的样子万分好笑,他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末了道:“真要让你伤我,恐怕你会自己先吓晕过去。说你胆子小,偏偏敢为别人拼命,说你心肠软,那么小的你就可以对我说出那样残忍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不容我挣脱,继续道,“那么残忍的话,从一个小女孩儿口中说出,当真让我毕生难忘。甚至偶尔会幻想,有朝一日,也要让你试上一试,如何在这个肮脏、卑鄙,自私的人世间苟延残喘下去。” 他明明在笑,可说出的话却已让我不寒而栗。我低声道:“难道你不明白,我当初为何与你说那番话?” 他没有回答,只抓着我的手,轻声回道:“那你可知道,在这个肮脏、卑鄙,自私的人世间苟延残喘下去有多难?” 我轻声道:“我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他轻笑一声,道:“你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想不想知道得更多?”他眼中闪烁着我害怕排斥的疯狂。 我又一次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偏不放,只紧紧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复,他或许以为我会害怕会拒绝。可我知道,这是一次让他带我出风月楼的机会。 权衡之下,我不躲不闪地迎向他逼视的目光,道:“我不想自己受伤,但也从来不惧怕风浪。” 他眼中光芒更胜,笑道:“好。” 他又恢复了在我屋中过夜的习惯,并真的送了我一把匕首,我没和他客气,接过匕首随身带着。 日子长了,我也逐渐放松了自己,每天待他入睡后,再反方向躺下入睡。只不过,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他喜欢睡在我身边?若说他对我有情,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唯一能肯定的,我在他心里的确有所不同,不过,也仅此而已。 大概是我态度的转变,大概也因我渐渐懂了宋语,他带我第一次出楼时,已是秋末初冬。 来此已有八个多月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他出楼。 所去是宋国枢密使曹彬的家中,与公子交好的并非枢密使大人本人,而是他的长子曹启。曹启是武将出身,言辞大大咧咧最不喜咬文嚼字。 此去原是为曹彬贺寿,公子备了礼物,一路坐着极为华丽张扬的马车带着我和絮儿同去。似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奢靡和沉湎酒色。 到了寿宴之上,我才知道公子的真正身份。他姓赵,本名德昭,字日新,乃宋国的燕王。 燕王德昭,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他乃宋太祖的二子,当今皇帝的亲侄子,而他口中的二叔,自然就是当今的宋国皇帝赵光义。 我曾听耶律斜轸提及,宋国欲兴兵攻打辽国,便是这个燕王德昭酒后的一句戏言!原本听到这句话时觉得十分荒唐,而今认识公子其人,便觉那句所谓的酒后戏言,定有许多鲜为人知的事在后。 在这一刹那,我还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他立志说要夺回的根本不是所为的一家之产,而是江山,宋国的江山!这个认知,让我暗暗心惊。 在被人唤出身份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复杂,似已料到我会明白他心中深藏的目标,看着我的目光,云淡风轻中却又带着一抹难以名状的悲伤。 生在帝王之家,必有难以摆脱的宿命。我如此,他更加如此。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他悲伤何来。震惊只是一刹那,我很快恢复了平静。 来参见寿宴的人中,数公子身份最为尊贵,曹氏父子百般礼让,公子才勉为其难地上座。絮儿抱着琴侧坐在公子身后,我则以轻纱覆面,垂首立在公子身边。 风月楼的规矩,若以轻纱覆面,则说明还是处子,这多少有些招蜂引蝶之嫌,我相信在场诸位大人肯定心里有数,否则也不会一个劲地偷偷瞄着我不放。 席间,自众人言谈中我隐约得知,宋国一年来调兵遣将到边境已与辽国针锋相对,虽暂无大的战役,但也冲突不断。 一年来,宋国已在宋辽边境屯兵近十五万,可这似乎还不够,宋国计划来年初,调兵二十万一举挥军北上,先取北汉再入燕云十六州,宋国皇帝有意御驾亲征,朝中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公子虽未明确表态,但显然在座将军、大人全都是支持的一方。 他们谈论国事时,都已公子的态度为考量,这显然不只是日常交好之故。 据我所知,宋国自宋太祖赵匡义建国以来,鉴于五代战乱,统治上重文轻武,军事上内重外轻。其弟赵光义亦沿袭此法,相继通过一系列手段将过去的“地方之王”节度使的权力逐渐化为乌有,再将禁军里有威望的大将派到地方当节度使,将地方精锐收归中央,建立起一支强大精锐的禁军,直接由皇帝统辖。地方只有老弱残兵供官府差使,称为厢军。这么一来,节度使成了空壳子,厢军都是老弱病残,地方上闹不起来了也就少了祸乱的可能。而统一起来的禁军则归皇帝统辖,轮流驻防京师,将领也时常轮换。宋国为免兵乱,以此大力削减主将兵权,此举有利也有弊。 中央集权下的宋国,在面对突发战争时,统兵武将经常不在现场,他们更多的是官衔在外,人却在京城享福,关键时刻一道军令自上而下,一层一层发下来,或延误战机或不切实际,即便人数再多,兵力再强,也难以取胜,这点我曾听耶律斜轸提及一二。 而今听他们谈论,此番宋国皇帝有意御驾亲征,百官必随行,如果是这样的话,此番宋国可谓举全国兵力与辽一战,辽国将面临这么多年来,与宋国最大的一次冲突。想到驻守在宋辽边境的大哥和耶律斜轸,又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心中酸楚,怎一个造化弄人。 席间,枢密使曹彬便是宋国掌管兵权之人,他虽一力主战,可若按照宋国一向的轮将制度,他迟早也会被宋国皇帝罢免官职予以闲职。 古来得权得势者有哪一个愿意放权,曹氏父子与在场众武将、大人这么亲近公子这个燕王,想必也是有些私心的。而公子对此事这么上心,可见这件事对他必有大大的好处。 酒到酣处,众人渐渐抛弃了国事,开始风花雪月。 枢密使家的舞姬几曲舞罢,曹启起身亲舞一套新近自创的剑法,一来,为贺其父寿辰,二来,以助众人酒兴,这三来,他虽未说,大家却都知道,他想在众人面前展露一下自己的武艺。众人岂会博了他的面子,自然纷纷摆出翘首以盼的姿态。 曹启持剑先来到公子面前,求得絮儿为他抚琴一曲,他则舞剑相陪。 一套剑法舞下来,当真酣畅淋漓,再配以絮儿金戈铁马的琴曲,不只相得益彰,更让酒宴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众人大声叫好,待曹启收剑向絮儿施礼答谢时,便听一人问道:“日新,今日为何不带雪儿同来?曹兄剑舞阳刚,雪儿足舞柔美,看过刚再品柔,岂不妙哉啊!”说此话者正是当初被我所伤的那个驸马爷。那日他酒醉,没能看清我的容貌,再加上我今日带了面纱,他自没有将我认出。 公子尚未回答,一人戏谑地接口道:“因为他今日带了另一个美人来啊。”此人名叫魏续,是何身份我尚不清楚,但以座次来看,官阶不算高,席间瞄我的次数却不少。魏续此言一出,立刻将众人的目光都转嫁到了我的身上。 “瞧这位姑娘的身段,想必舞起来也不会比雪儿差。”都虞侯崔翰醉眼迷蒙地笑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令我心起厌恶的□。闻言,我心起不好的预感,我从来不会跳什么舞,更别提宋人偏爱以身段柔美为主的舞蹈,我更加不会。 驸马爷道:“日新就喜欢把最好的留着自己用,偏私的很呢。”公子名德昭,字日新,驸马爷唤公子为日新,说明与公子关系匪浅。 曹启闻言接口:“驸马爷说得是,燕王私藏美人无数,据闻各个才艺双绝,无一不是绝代佳人。以往只见他带着雪儿、絮儿出来,今儿还是头一次看他带了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公子闻言笑道:“让你们笑话了,今日带出来这个,什么都不会。”随即转头对我道,“不过既然诸位大人想看,席下高兴,你不如就胡乱舞上一舞,也算你囫囵过关罢了。”言罢,见我不动,大抵心知我真的不会跳什么舞,竟笑得越发兴味盎然起来,轻声温言道了句,“可别丢了我的脸啊。”话音虽轻虽柔,甚至还带了些许宠溺,可眼神却是不容拒绝,我知道此番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心念电转间,有了决断,我随即施礼道:“是。” 第三十四章 我走到中央,对曹启道:“可否借大人的剑一用?” 曹启为人爽烈,没有过多犹豫,很大方地将剑递出,我走过去双手接过,道:“谢大人。” 未料曹启脸竟然微微一红,柔声道:“剑有些重,小心拿了,莫伤着。” “是。”我道。 “曹大人真是怜香惜玉啊。”都虞侯崔翰笑道。 曹启脸上越发有了赧色。 取了剑,我回到宴席中央空地,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柔声道:“曹大人方才所舞剑法着实精妙,奴家看后,心生敬仰之情,奈何奴家不懂剑法更不擅舞剑,无法识得大人剑法精妙,但不怕诸位大人笑话,奴家真的不会跳舞,公子又不许奴家不跳,又不许奴家出丑,奴家无法,只好急中生智想来个邯郸学步,一来,想以女子舞剑之柔美配大人阳刚之剑气,二来若诸位大人嫌奴家跳得不好,那便连曹大人也嫌弃了进去,奴家的小心思,还请诸位大人莫要耻笑,曹大人更要多多包涵才是。” “日新,你听听,这都是你的错,害得她不得不出来为我们跳舞助兴。”驸马爷出言揶揄。 众人大笑。 今日寿星曹彬曹大人也笑道:“这丫头伶牙俐齿,舞还没跳,免死金牌却先讨了一大堆了。” 公子也笑,轻叱道:“快跳吧,就你话多。” 我施礼道:“那奴家就献丑了。” 三十六招剑法,我一招一式地舞了出来,与曹启的干净利落不同,我无法做到他的快和流畅,但我可以一招一式,用我自己的方式精准地展现出来,抬手的高度,刺出的快慢,姿态的准确度,几乎与他方才所舞剑法一般无二,即便不快,却因太过准确和相似而显得更加惊人。 武与舞本就想通相连,只是表现的方式各异。 他的阳刚,我的柔美,他的流畅,我的缠绵,最惊人的是,他的剑法乃自己新创,又只舞了一遍,在场武将一时都没人能记全,而我只看了一遍,便已能将他的三十六招剑法,无一错漏地展现出来。 这般惊人的剑舞,已让曹启动容万分,待我舞到最后一招,他已失态地站起身来,道:“你怎么全都记住了!”他这样的话这样的神情,立刻让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也瞬间明白过来其中精奥,也让在场一些有心人心起惊骇,其中一人便是公子。 我早已心知肚明,以公子的性情城府,我这么做,极有可能让他心生芥蒂,毕竟,公子喜欢他身边的人和事都尽在掌握。而我显然成了一个例外,他未必会喜欢。 事后,他虽只与我戏言了一句:“你连我也戏弄了。”可我知道,这并非一句简单的笑责之语。 只是我更清楚明白一件事,雪儿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不过是他养的一个奴才,他即便对我有所不同,也仅仅是不同罢了。与他相伴多年的絮儿、雪儿在关键时刻也必须为他付出更多,我即便有所不同,那也是衡量的筹码还不够重。有朝一日,若有需要,我一样可以被他舍弃。 就某些方面而言,他很像为了国家舍弃我的耶律休哥,而公子心中承载着比耶律休哥还要沉重的东西,他的目标几乎不可能完成,他在倾其所有赌一样东西,那便是这宋国的江山。 对于这样的男人,若一心依附,无异于与虎谋皮,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加重自己的筹码,让他觉得留着我有价值,至少不会轻易放弃或使出我个筹码。所以我必须铤而走险,得到他更多的关注和庇护。 也只有这样,我才会知道他更多的秘密,同时认识更多人,接触更广的人脉,从而寻得机会——回家。 宴席散罢,临上车前,驸马爷和曹启相携而来,言语间有意想看我的容貌,却被公子阻止,从那一刻开始起,我便知道,我赌对了。 那晚离席回到风月楼,他照例来到我屋中,服侍他脱去外衫时,他道:“面纱为何还带着?” 我道:“先服侍了公子歇息,再卸妆不迟。” “哦?你还化了妆?” 我眨了眨眼,笑道:“怕挡不住一些登徒浪子,所以事先妆点了一下。” “那更要摘下与我瞧瞧了。”他笑道。 他最擅长与女子烛光月影下风花雪月,当下抬手欲摘下我面纱。我避开道:“莫要吓到了公子。” “怎么?莫非这妆容也另有玄机?” 我点点头,摘下了面纱。他看后果然一怔,继而扶额失笑。 烛光下,他一边看我卸妆,一边幽幽道:“当日买下你,我便知你不同旁人。古人七步作诗,你可一曲成词,才思如此敏捷者并不多见。今日,你更是让我另眼相看,你以剑法为变通,朝夕间武成舞,不只令人耳目一新,亦刚柔并济,可见你机智聪慧。三十六招剑法,习武之人也未能观之一遍便能熟记,你却可以一招不差地舞出来,可见你记忆非凡,已非常人所及。轻纱下的丑容,说明在你赴宴之前,思及容貌可能为你带来烦忧,便早已思虑好了进退之策,可见你思维之缜密。整个宴席,你处变不惊,应对从容,更知进退,紫悠,你究竟还有多少面可以让我震惊?” “我要的不是公子的震惊。” “那你要什么?” “我只想要公子的欣赏。” “哦?为什么?” “因为只有公子欣赏我,我才能在这肮脏、卑鄙,自私的人世间不受伤害地活下去。” 公子笑道:“紫悠,你其实并非想要依附于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敛眸,不敢与他直视,怕被他看穿心思,只揣摩着他心中所想接下话去:“我只想活下去。” 是人都贪生怕死,何况我虽想回家,但前提的确是要活下去。我知道,这个借口他会相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突然问我:“紫悠,为什么不试试让我爱上你?” 面对我的无言,他突然大笑起来,好似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故意用来吓我的戏言,而那句话的确也吓到了我。笑过之后,他缓缓道:“五年前,皇上给我指了门婚事,那个女子纯洁温柔,是我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王妃。她笑起来就像三月的微风一样让人暖心,还怀了我的孩子,只可惜她是皇上心腹的女儿。在孩子即将临盆时,我设计害死了她。自此装出因失妻失子无限悲痛的模样,而后又开始大肆风花雪月沉湎酒色不务正业,皇上百般劝阻,我却依然顾我,皇上在朝堂上大骂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却心知肚明,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放心,让我活得长久。” 我抬头看向了他,烛光映着他的面容,那么的温柔,只可惜,说出的话却那么的令人心存惊悸。 他亦幽幽向我看来,缓缓道:“紫悠,你看我的眼神中,有很多懂我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为此深深着迷,甚至害怕,有朝一日,我会不舍得让你离我而去。”他如此说道,起身披衣离去。自此再未留宿在我屋中。 他的话,让我明白,有朝一日,他亦会割舍我而去,哪怕我在他心里再不同,再重要。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尝试去爱?原想置之一笑,却又想到了他如此矛盾的另一面,他渴望着爱与被爱,却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想到此处,心中有些悲伤。生在帝王将相之家,身不由己的事太多太多。我之所以懂他所想,只因自己亦身在其中。 汴京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雪儿兴奋地在雪中跳起了欢快的舞,她笑说,公子每年都会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来看她在雪中跳舞,可是那日公子却没有来。 随后,公子在风月楼里宴客,我不只不需要去作陪还破例被允许搬到了四楼,雪儿得知后看我的目光中满是敌意。 那晚,不知酒宴上发生了什么事,公子命雪儿服侍都虞侯崔翰。 第二日,雪儿病倒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整日里咳个不停,虽有丫鬟细心照料,却一直不见好转。待终于好转了些,身体却大不如前了,跳舞也变得力不从心,大夫说恐怕要仔细将养数月才能有所好转。 公子听后并没说什么,只是没过多久,公子对雪儿说:“都虞侯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几次向我要你,我已应允。” 雪儿伤心欲绝,最终却还是披上了嫁衣。 雪儿的出身不太好,有人说,她能嫁给都虞侯做妾已是她三世修来的福分。 我却笑,世人眼中往往如此功利,更喜以己度人。岂知,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公子待雪儿不薄,出嫁当日,虽是嫁给都虞侯崔翰做妾,却也十分风光。来的是八抬大轿,穿的是正红的凤冠霞帔,俨然正室入门一般。可谁人又知,在这风光的背后,更多的是不为外人所道的悲凉。 痴心如雪儿却也深知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宿命,由始至终未曾流下一滴眼泪。 我看着她孤身出嫁,离开风月楼的时候,她只在上花轿前,回头看了一眼。不是看她住了六年的风月楼,不是看与她相伴多年的絮儿,而是在看公子,只是看公子。这一眼中所含的情绪,很多年后想起,我亦未能完全体会。 再见依素雅时,距离上次相见已有十月之久。那是年后,宋国皇帝蠢蠢欲动,意欲开春大举兴兵的前夕。 宋国京城异于往常的平静就像是在积蓄力量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这几日,就连向来风花雪月惯了的公子亦安分守己地留在了燕王府,既不来风月楼别院,亦不四处沾染酒色,更鲜少与其他大臣来往走动。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希望能从公子所交人中寻得些许与辽国有关的人或事,我相信,宋国京城必有辽国的细作或人脉,只可惜,不知是不是我的心思被公子窥探,令他早有防备,几个月来,我竟一丝机会也没有。 正因此心起愁绪时,为我换洗衣物的丫鬟却在桌案上留下了一个纸条,上面只有两个辽国字:“救我。” 是辽文,我立刻想到了很久不见的依素雅。 即便我的身份与从前大有不同,亦不能随意出园子。只能托侍卫间接传话给公子,我要见他。 第三天,我如愿见到了公子。 明白与公子这样的人打交道,越是拐弯抹角越会适得其反,索性直言:“我想见依素雅。” 公子闻言并未惊讶,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你知道了?” “还不知道,所以想知道。”我很老实地回答,惹来他一笑,道,“有时候觉得你聪明,有时候又觉得你笨得很可爱。” 他幽幽看向我,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了什么?” 我道:“知道她过得不好。” “哦?”他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清冷的笑意问我,“在这个肮脏、卑鄙、自私的人世间我们活得尚且如此艰难,又何必费心费力管他人死活呢?” “权力和欲望有时候会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甚至变得不像个人。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还存有人的一份良知,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无外是一份真挚的感情。有时候是朋友的生死依托,有时候是恋人的相濡以沫,甚至是奴仆的生死相随。无论哪一个,都会让你感觉到,真正的那个自己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世间仍然存活。” 他笑道:“你是在婉转地骂我,若我不让你见雅儿,我便不是个人吗?”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眨也眨眼道:“没那么严重。”轻咳一声,道,“只是觉得,公子其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情义?”他讥讽地笑了起来,似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还有这东西的存在,却终究问道,“何以见得?” 我笑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原来我在你眼中,还算是个人。”他笑。 我亦笑,便听他道:“依素雅你可以去见,但她的事,你不能插手。” 我点了点头,没有问是什么事,亦没有向他要求更多,因知,他答应我见依素雅,已是破例,便道:“谢公子。” 他略带倦色地合了合眼,道:“好久没在你的注视下入睡了。”我心中奇怪,难道他喜欢我看着他入睡?便听他道,“年幼时,母妃常坐在床边看着我入睡之后再走。” 我忽然想,若雪儿还在,得知我的非常手段就是盯着他入睡,不知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感叹,其实我的不同之处,她也能做到。 他见我若有所思,便问:“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轻咳了下道:“在想……我盯着公子入睡的理由。” 他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大笑。 笑过之后,又温言问道:“这么久了,你还在怕我吗?” 我小心答道:“公子对我好一分,我便亲近一分。毕竟,人非草木孰能……” “好了!”他笑着打断我的话,“你那人不人,情不情的理论暂且放上一放,先陪我下一盘棋吧。” 这么久了,他在我房中留宿的日子也不少,若说他没碰过我,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可他与我之间,的确只是单纯的同床而已。 想必京中早有一些流言蔓延开来,我如今和他出去,若带面纱,总会被人调侃。可至今为止,尚无外人见过我的容貌,起初是为防备被人侵扰,后来有心摘下面纱,想以容貌引来一些机会,却发现摘不下来了。一来公子这里总得有个合理的交代,二来,若不是处子,那必已是公子的女人,而我不想当他的女人。 依素雅的事情的确复杂,她怀了驸马爷的孩子,不只如此,她竟然坚持生下这个孩子。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变化极大,似看尽了世间冷暖,眉眼间不再有曾经青春的光亮,多了几许风色,几分世故,更有看尽世态炎凉的心死如灰,唯独提起腹中的孩子,眸中才会多出些许色彩。 见到我时,并没有想象中故友重逢的亲热,她简而言之地说完了自己的事,便问了我一句:“我只想让你帮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孩子已有四个月,若非实在瞒不住了,公子又要打掉她这个孩子,她也不会来求我。 她并不爱驸马爷,只是爱腹中的孩子。 我没能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便道:“若帮不上,便算了。” 我道:“你可否记得,我们曾经握着彼此的手说,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她清冷地看着我,恍惚想起了曾经的誓言,却无一丝波澜,好似那只不过是当初的天真,恍然如梦的一句戏言。 我不想她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希望彻底万念俱灰,便道:“我会尽力,只是,你真的不后悔?” 她坚定答道:“我不后悔!” 这世上有太多不能理解的执着,可我知道,若真有一个人或一件事值得自己付出性命去争取时,那一定是那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或事。 细想,纸条的突然出现,公子允我去看依素雅,依素雅肚子里四个月大的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连起来看似顺理成章,可其中好像哪里又有些不对劲。以公子凉薄的性子,若真想要拿掉依素雅的孩子,定然不会等到今天,公子允我去见依素雅定然没那么简单。 第三十五章 那日之后,服侍我的丫鬟便换了人。 从那日起,我多留意驸马爷和公主的消息,这才得知,驸马爷膝下只有一女,还是个痴儿。若对方不是公主,驸马爷恐怕不只是在外偷腥而已了。 在依素雅这件事上,公子显然还有其他打算。只是对方毕竟是公主,依素雅的孩子或可保住,但她的性命则十分堪忧。 奈何我人微力薄,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时光荏苒。 公元979年二月,宋国皇帝赵光义亲征北汉,百官从征,命次相沈伦任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全权负责留守事务。 同年五月,宋国皇帝兵取太原,北汉刘继元降。后率兵至镇州打算转兵北上,欲以新胜之师直取辽国幽蓟二地。 当时诸军疲惫,兵将多不愿行,只是无人敢说。只有殿前都虞侯崔翰出言赞成乘胜继续北征,都虞侯崔翰说:“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乘此破竹之势,取之甚易!” 赵光义闻言正中下怀,心里十分高兴,当即下令枢密使曹彬调发各地屯兵,意欲一鼓作气兴兵北上。 诸将无法,只得以大军云集粮储不够为由拖延行程。赵光义听取言官魏续之言,下诏调配京东、河北等地军备储粮,并下命限期转运至镇州北面行营以备供应。以此集结兵力,直取辽国。 如此已是春末。 近日里,依素雅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怕走漏风声,公子将她挪到了主楼,更允许我二人日日相见说些体己话。 自从公子允她生下孩子,依素雅心性大变,每日容光焕发,整天为孩子做衣服绣鞋面,俨然对这个新生命充满了无尽的期待,更万分感谢我出手救她们母子。 一切正如我所料,公子留下了她腹中胎儿,果然另有安排。 听依素雅说,公子起先是不允她留下孩子的,惶恐之下她想到了我。风月楼里都传我是公子的枕边人,公子宿在我屋中次数最多,还允我以面纱遮面出入风月楼,此中荣宠自非旁人可比。便使了银子求得日常进出主楼的丫鬟递了纸条给我,这才得以保住腹中孩儿的性命。她对我感激涕零,以为公子是因我之故才网开一面留下这个孩子,可我心里清楚,事情并非如此。 我想,公子以我为借口留下依素雅的孩子,大概是不想依素雅起疑他留下孩子其实另有目的。 公子与驸马爷虽一向走得近,但彼此也不过是互相利用并非真心同道。在公子的有意隐瞒下,驸马爷至今仍不知有这个孩子存在,公子留下这孩子显然另有打算。 孩子的将来命运未知,但依素雅的活路却是渺茫,我有心相助奈何力不从心,每天听着她温柔地为腹中孩儿唱着辽国歌谣,实不忍告知事实真相,只想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快乐一日也是一日。 近些时日,自宋国皇帝赵光义亲率大军北征,公子频繁与留守京中的诸位大臣来往走动。 户部侍郎李昉是公子的恩师,原本随军从征太原,前几日被宋国皇帝自太原潜回,得知消息,公子出城亲迎十里,随后在其府上连住了三日,不日才回。 回来时,公子似乎十分高兴,起因是宋国皇帝已整编人马不日北上,欲与辽国开战!他特意将此消息告知于我,看着我波澜不惊的神情,似笑非笑道:“你的国家即将遭受战火,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忧吗?” 我柔声说道:“国家兴亡之于我还不如锦衣美食、公子宠爱来得实在些。” 他大笑,笑过之后,方点着我的额头道:“你已经被我宠坏了。” 我也笑,生怕他看到我心中极力隐藏的艰涩。 在那片战场上,有着我今生最在乎的人,我怎能不担忧。宋国如今倾兵二十余万,在辽国耶律沙等将领赶赴救援的情况下依旧轻取北汉,可见兵力有多强大!再加上皇帝御驾亲征,我大辽形势着实不那么乐观。只不过,我无论有多着急也不能让公子察觉我在乎这件事。 就在前几日,曾经贩卖过我的那伙人又来了风月楼,带来几名美貌少女。 那婆子名叫魏婆,见到我时,一眼将我认出,见我跟着公子同进同出,一脸钦羡谄媚。说当初看我就是个富贵命,还说我如今过得这么好,千万别忘了她对我的恩惠。 我只笑不语,心里却极为厌恶。 魏婆带来的少女中倒有几个出挑的,魏婆道:“公子您瞧瞧,这次的姑娘个顶个的好,老奴刚到京里第一个就想到了公子您,公子挑剩下的我再带去其他家。”见公子不语,婆子拉出其中一粉衣少女道,“公子您看,这位姑娘名叫文儿,您瞧瞧,这模样,这身段,都没得说,文儿姑娘还知书达理,又是处子,假以时日,就是这京城的花魁粉芙蓉也定然抵不过!”婆子说道此处,怪笑了几声,眼见公子似乎不怎么上心,眼睛咕噜噜一转,又加了一句,“不只如此,文儿和紫悠姑娘一样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呢!” 絮儿冷笑了一声。絮儿一向心气高,虽不向对雪儿那么凌厉但也向来对我不冷不热。见婆子拿那姑娘与□相比又来和我相比,即觉得婆子这么做愚蠢,又觉得婆子如此贬损了我而痛快。 我却全然不以为意。 大户人家出身,婆子的这句话让我想到了一些事。那是去年冬天公子第一次带我出风月楼,参加枢密使曹彬寿宴回来后的几日,那时候雪儿尚在公子身边服侍,无意中我听到公子与雪儿说:“我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参加礼部侍郎母亲寿宴时,你东瞧西望的一脸好奇。” 雪儿道:“公子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公子道:“前几日,我带着紫悠去枢密使大人的寿宴,场面比当时礼部侍郎家母的寿宴可不只是大了一点半点,可紫悠自跟我进去就一点好奇之色也没有。” “紫悠本就为人沉稳。” 公子道:“我观其言行,她并非故作镇定,甚至对宴席上那些繁文缛节也似见怪不怪。这种能力并非天生,也不可能朝夕练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早已习惯这种场合,所以在面对众人毫不避讳的直视目光时依旧游刃有余,应对自如。以此推断,她必定出身不凡,紫悠这个名字也极有可能是假的。” 雪儿便问:“公子何不直接问问紫悠她的来历?” 公子道:“名字都是假的,身份自然也可以杜撰一个胡乱搪塞。” 雪儿问:“魏婆可曾说过她的来历?” 公子道:“魏婆也不知,只说,当时他们正要带着货物离开辽国上京,途中有人拦住了他们,将她卖给了魏婆,那人魏婆也只见过一面,后派了人去打探,并无消息。” 雪儿道:“公子怀疑紫悠是辽国细作?” 公子一笑道:“你见过天天躲在屋子里大半年不见人的细作吗?” 收回思绪,眼见魏婆的这句话终于勾起了公子的一些兴致,公子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来历?” 魏婆道:“这姑娘来自江南,出身书香世家,祖上还有人当过前朝宰相呢。” “那她是怎么落入你手的?”我问。 公子侧目瞧了我一眼,魏婆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越是这些高宅大门越是有些龌龊懊糟的事,和紫悠姑娘当初一样,是有人将她卖给了老奴。” 公子道:“紫悠,你就考一考她们吧。” 我一怔,没想到公子会让我考量她们。在我心里从来没觉得留在公子身边有什么好,如此便道:“几位姑娘如果想留下的,可自展才艺,只要我家公子看上眼的便会留下。” 公子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懒惰,直接将问题丢给了她们。絮儿已然蹙起了眉,低声问了一声:“公子?” 公子唇边隐隐有了丝笑意,道:“今日刚好清闲,就按她说的做吧。” 八个少女都有些拘谨地看着公子,我想起当初我和依素雅七个人大概也是这样的情形。穿着不合身的俗气衣服,不安地看着面前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猜测着他的身份,评估着这里是否是一个相对而言较好的栖身之所,担忧着婆子所言后面的地方会不会更加不堪和自己未知的命运…… 还有,不容忽视的,立在他身后的那两名绝色少女。 是的,绝代佳人大概指的就是立在公子身后的两个侍婢,她们姿容出色,气质不凡,单一个也是倾国倾城世间罕见的美色,何况是两个,更衬得身前公子的身份、地位都绝非等闲。 少女心思总怀春,大多数人都会被这样的假象所蒙蔽,心中便会起了留下来的念头。而今易地而处,我变成了她们眼中钦羡的绝色少女之一,可也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今朝我代替了雪儿,明日,谁又会来代替我? 第三十六章 少女们虽然惶恐不安,可依旧拼尽全力争取留下来的机会。可最终,公子只留下了文儿,文儿才思并非十分出众,但样貌却正如魏婆所言,花容之色。 我听依素雅说,风月楼四周的院落里养着三十名姑娘。每一个都貌美如花,能歌善舞,有些是别人送给公子的,有些是公子买来的,名义是他别院里养着的侍婢、小妾,但实际上却是服侍其他王孙公子饮酒作乐的工具。 平日里公子极少去这些厢房,多是管事的婆子和管事代为管理。依素雅刚去的时候,不只要学规矩还要学宋语、宋国礼仪,尤其是服侍男人的技巧,要求极为严苛,每隔两日便要考一次试,考试若通不过便会挨饿、挨打,所以她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宋语。 三十个女子自然不是白养,也并非公子真正的妾侍,只是在需要的时候,管事会选出一些合适的人去服侍公子招待的那些大人。若被这些大人看上,又经公子允许,嫁出去为人妾侍也是有的。 依素雅说,她并不后悔跟着我留在这里,至少在这里吃得好、穿得好,公子也并没有亏待她什么,若被卖去那些烟花柳巷,下场或许更加凄惨。她已知足,如今只想着把腹中孩儿平安生下来,至于今后,她没说,我也没问。 人在困境也只能选择相比之下稍好的地方栖息,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只能如此了。 依素雅问我为什么出去还带面纱,或许没有人相信我还是处子之身,我也不想多做无谓的解释惹旁人疑惑,便道:“只想躲些是非罢了。” 她道:“你带着恐怕是非更多。” 她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如今想摘下来也并非易事。自从宰相沈伦的事情后,公子看我的目光愈发古怪,我很怕我摘下面纱会让他误解,所以更不敢摘。 公子近日频繁进出京城各大士族府门,絮儿与我轮流陪侍,更动用了风月楼多名年轻貌美的歌舞名伶频繁进出达官显贵的宅邸,我隐约感觉到,公子近日便要有大动作了。 公子手中并无兵权,再加上向来交好的那些武官如今多随皇帝北征,在京的多是些文官,留守兵力也十分薄弱,若趁机夺权逼宫虽有胜算,但大军兵权尚在皇帝手中,公子若那么做则成了谋逆之徒,即便能当上皇帝也不会长久,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实乃下下之策。故而,我一时也猜不透,公子每日与这些留守的官员如此亲近究竟有何用意。 公子近日几乎无一日空闲,与诸位大人畅谈时,多不许我等陪侍,除非是酒色玩乐到天明,但那个时候他也多会将我赶回楼里。总有人问他为何如此做,他笑说我是个榆木呆子,怕我在那不解风情扰了诸位大人的雅兴。 管他什么理由,原本觉得他赶我走我求之不得,可后来总也品出些他对我的特别来。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傻到还去问他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特别,一个你不在乎的人,若无所求,又何须去招惹。 这几日我常陪公子进出各大士族府邸,有些人看我的目光十分热烈,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全权负责京畿留守事务的宰相沈伦。沈伦如今已年近六十,一生玩弄权术,为人沉稳有度。如今皇帝征战在外,一切事务都由他决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非旁人可比。 席间,他只不过随意问了下我的年纪,我便能感觉到公子已在评估沈伦对我的兴趣。 那一晚,在回风月楼的路上,公子倚着车厢假寐,我却看着窗外,漆黑的景色飞驰而过,夜风吹过耳鬓,微凉。 我听到公子说:“若我将你送与沈相,你可愿意?” 放下帘子,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有些疲惫地道:“公子将我送给谁,是公子的权利。” 公子一笑,道:“我很需要沈相的支持。” 我沉默不语。 公子一叹道:“可惜,我舍不得。” 我微微抬眸,车中昏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目光,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那晚,他宿在风月楼,我心中颇有顾忌,在他未开口前,主动搬到了三楼与依素雅同宿,他也没说什么,由得我去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我一直也没能寻到机会离开宋国,大概时间久了,心知机会可遇不可求,也不一心强求,只是日日陪在公子身边如履薄冰,回家的念头越发强烈。 李昉有约,原本公子欲带絮儿同去,可偏巧絮儿感染了风寒,公子则带了我去。 奇怪的是今日与往常不同,公子带我走的是后门。眼见公子神色无常,我自没有多话相问,一路跟着他朝僻静的后堂行去。 夏日蝉鸣,一路分花拂柳到了一处僻静的屋舍。四周均有带刀侍卫把守,如此守备可见屋中来者绝非等闲。 一般这样的场合,公子不会带我或絮儿来,今日也是头一遭。 屋舍周遭种着绿竹,幽静雅致,我只见竹旁石桌上摆着一案琴,公子示意我过去。 跟在公子身边已有一年多,他自然知道,我的琴技不输絮儿,但依然未曾让我当众弹奏,多是他独听而已,今日想来也是特例。我正要向琴走去,便听领路的管家向屋内高声道:“大人,燕王到了。” “德昭到了,快快进来。”屋门随即开了,李昭笑着迎了出来。 公子入屋,我却自开启的屋门看到了屋中一个侧影,那个侧影如此熟悉,我顿时心起惊骇,幸而轻纱覆面,没人注意到我的惊愕。 管家见我不动,指着琴道:“姑娘只要在这里弹奏就好。” 我迅速收敛心中惊骇,点头走了过去。 指尖覆在琴弦上,心中仍有起伏。方才惊鸿一瞥,尚不能确定屋中就是那人,再说,这样微妙的时刻,他怎么会出现在宋国国都? 可我依旧心绪难平,没有多想,先弹了一曲《化蝶》,复又弹了一曲《凤求凰》。 没过多久,屋中有人走出,最先出来的是名男子,用较为生涩的宋语与李昭和公子告辞,便领着随行三人离开了屋舍,随行三人中有一人出屋时脚步微顿,状似不经意地向我瞥了一眼。 我正望着他。 大概见我轻纱覆面,他眼中有着疑惑。 而我自琴面收起的指尖已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没看错,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六月十三日,宋国皇帝赵光义自镇州出发,十九日至金台屯,募民百人为向导,二十日至东易州之西,过拒马河直入辽境。 辽易州刺史刘宇,涿州判官刘厚德相继献易州、涿州投降宋军。 宋军推进很快。 捷报频传回京,公子心事重重,这几日总是在深夜来看我,与我说些有的没的。忽有一日问我:“那日屋外为何弹起了凤求凰?” 大概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他可能有此一问,故从容答曰:“当日竹下抚琴,忽见二鸟立于枝头,一个百般靠近,一个偏偏不停挪步,几番纠缠,方才相依相偎,一时有感故而抚之,事后也觉唐突,定让各位大人见笑了。” 他却举杯醉眼迷蒙地看着烛火,道:“可惜是凤求凰,而不是凰求凤?” 我道:“若是凰求凤,我岂不无地自容了。” 他笑道:“凤求凰就不无地自容了?” 我嗔道:“都几日过去了,公子才想起来取笑我?” 公子吹熄了烛火,牵着我的手来到床边,今夜是要宿在我屋中了。 他已有数月未曾在我屋中留宿,近日又频繁说些奇怪的话。我有心拒绝,却又寻不到理由。只得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匕首,有些僵硬地上了床,照例窝在了床角。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躺在床边,而是靠了过来,略显疲惫地道:“一年半前,我带着絮儿去赴宴,絮儿弹了一曲化蝶,席上有人提及这曲子的来由,故事让初听此曲的客人动了容,特意要了曲谱抄阅说要送给一个他思慕的女子,没想到,一年后,你竟然又在他面前弹奏了同一曲。” “有这么巧?”我问道。 “是啊,世事弄人,这世上的许多事,往往都这般让人感叹,就像你和我。这么多年,谁能想到命运轮转,上天会将你送来我身边。”他侧目幽幽看向了我,气息是如此的接近,我有心躲避却避无可避,只得撇开目光,道:“夜深了,公子早些安置吧。” 他没有回应,还是在看着我。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一动也不敢动,只紧紧握住了手中匕首,他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恰到好处。 他每说一句话,我便轻轻抖一次,想反叛却似乎又没到反叛的那一步,想忍受可在这样接近的情况下着实无法再继续镇定自若下去,他掌握了太好的度,即可以让我慌张又不会让我失控。 他哑声说:“一年半的时间,你是我等得最久的女人了。 “有句话说得好,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怕我等得太久,你最美的时光都被我浪费了。” 他突然吻了我一下,虽然只是面颊上地轻轻一触,却也让我心中大惊,可匕首尚未出鞘,已被他压住了手腕,他紧紧盯着我,目光带着冷意,忽而笑道:“要得到你并不难,只是我不想就这么毁了你。”他放开了我的手,起身下床,披衣离去。 次日中秋夜,我在窗口看到絮儿抱着琴出了风月楼,据闻是参知政事李昉大人邀公子中秋府中赏月,看着絮儿梳着我平日里的发式带着与我一样的面纱出楼,我心生疑惑。 絮儿为何如此打扮?莫非…… 那日屋外抚琴定然已让公子起了疑心,所以今日公子布局,让絮儿扮成我的模样,让那人明白,他只不过是认错人了。 这时,听到隔壁依素雅又一次唱起了辽国的童谣,那是儿时遥远的记忆,母亲也曾经为我唱过。 辽国,我的家乡,那里有我思念的人,也有思念我的人在等我回去,所以无论身在多远的地方,想回家的心都永不会变。 只可惜,这次等来的机会竟然是他。 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宋国? 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的人会是他? 第三十七章 夏国王李继迁,他会救我吗? 此人狼子野心,就算救了我也不会轻易送我回辽国。无论党项还是宋,于我而言都无区别,只是李继迁与公子毕竟有所不同。 不知中秋那晚发生了何事,第二天见到絮儿,絮儿面若冰霜,看我的目光中除了凌厉还有深深的敌意和厌憎。我暗忖,昨晚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有心想问,却知道絮儿比雪儿要心思深沉的多,从她这里定然问不出什么。 第二日下午,公子来到主楼,毫无预警地推开了我的屋门,我正在内室池中沐浴。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服侍我的丫鬟,抬眸望去,这才惊见是公子。急忙将身体埋入池水中,手臂环胸,可一切只是徒然。 池水本就不深,即便有花瓣的遮拦也根本无济于事。抬眸寻找,匕首和衣服都在他脚边。我既羞且怒,更多的是不安和本能而起的慌张。 公子并未走进,只是坐在池水边审视着我。他不用仔细看,自也能窥见一二,包括我此刻溃不成军的神情。大概有什么值得他品味的,他看了很久也没有动,也不曾出声。 直到我不安地在水中动了动,水面因此泛起了一丝波纹,方听他带着笑意,柔声问道:“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心中一凛,疑惑地看向他。 他久等不到我的答案,笑道:“别说你不认识他。” 我反问:“你说的他是谁?” 他哈哈大笑起来,再看向我时,眸中已有冷意,可出口的声音却充满了诱惑:“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说不定我会让你与他见上一面。就在今晚。” “公子在怀疑什么?公子口中的他指的又是谁?”我故作茫然地问道,打定主意不能说实话。 公子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依旧在审视着我,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到我的隐藏,我却因他的目光微微颤抖起来,垂下了眸去,盯住水面,双臂徒劳地将自己抱得更紧,好似他看着我的目光太过炽热,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极为羞涩一般。 他终于起身一步步向我走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已让我全身僵硬。他的手指附在我肩膀的那一刻,我已控制不住颤抖,身体异常地敏感起来,只感觉到他的指腹混着身上的水珠缓缓在我的肩胛上逡巡,即凉且麻。我想躲,可他轻轻一笑,我顿时不敢动,指尖来到脖颈,一点点向上,来到我的面颊,下颚倏然被他钳制住,被迫转过脸看向了他。 我的惊慌失措,我的害怕恐惧,他毫不遗漏地一览无余。 他笑道:“难道只有这一刻才能看到你脱去伪装的样子?” 我无力回答他的话,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告诉我,你为什么只是怕我?”他问的很轻,眼中有着虚幻的情绪,那种情绪我看得懂,也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问的不是为什么我怕他,而是想问,为什么我没有对他动情,一再拒绝而不委身于他。我知道今日若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便无法全身而退。 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有一丝悲伤,我缓缓答道:“我是怕公子,怕公子得到了之后便不再珍惜,怕没有了公子的保护,从此生如浮萍。” “真的吗?”他似笑非笑,手指缓缓下移,越过我的锁骨,还要往下。 我微微颤抖着,心里十分排斥,可我知道,这一刻,我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排斥,更不能躲和拒,可依旧控制不住身体上微微的颤抖,一滴泪悄然落在他缓缓下移的手背上,让他停了手。 他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时,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回眸笑道:“仔细打扮一下,今晚我带你去赴宴。” 我知道,他信了。 而我直到水凉透了,也无力起身。 酒宴设在了院中的六角亭里,四周除焚香除蚊虫外还有轻纱帷幔遮掩耳目,隐约可见其中坐着三个人。周遭奴仆都被遣退,只除了被安置在池塘对面游廊上的我,为他们抚琴助兴。 我没有顺风耳,由于距离不近,我又负责弹琴,他们说的话,我完全听不到。 直到月上中天,亭中三人先后自内走出,当先是公子,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最后走出来的方是李继迁。 李继迁腰悬佩剑做随从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中年男子身后。 几人边说边聊,竟向我所在方向走来,公子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三人沿着池塘上弯弯曲曲的游廊走到了我的近前。 我起身看向公子。 公子介绍道:“紫悠,这位是张浦张大人,张大人,这是我的侍妾紫悠。” 公子第一次在人前称我为侍妾,以前只称我为侍婢,侍妾与侍婢只有一字之差,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我不动声色地向张浦施礼道:“妾身紫悠见过张大人。” 张浦用生涩的宋语对我道:“夫人琴技出神入化,那日一曲化蝶令在下多日难忘,今日也是在下唐突,求得燕王同意得以与夫人相识,还望夫人见谅则个。” “张大人过誉了,妾身习琴十数余载,抚琴一来为纾解心中情怀,二来也是弹给知音相闻,张大人喜听,正是妾身的荣幸。” 张浦道:“今日在下还有一个唐突的要求,不知夫人能否答应。” “张大人请说。” “夫人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化蝶。” 我看向公子,公子微微颔首,我道:“大人所求,妾必从之。” 我敛衣轻坐,由始至终没有看过一眼张浦身后的李继迁。脑海中响起当日大殿之上,李继迁边抚琴边说的那番话。 此刻,我亦学着他的模样,一边抚琴,一边轻吟道:“东晋时期,玉水河边,有个祝员外之女名英台,美丽聪颖,自幼随兄习诗文,慕班昭、蔡文姬的才学,恨家无良师……” 指尖流畅地在琴弦上跃动,乐音清脆如珠般划过夜幕,伴着乐音,我讲诉了李继迁曾讲诉的化蝶故事,并清楚地记得他在琴曲的最后说:“相爱之人,生时若不能长相守,唯盼死后化蝶同去奈何桥,来生,纵使云海深处,天涯之边,时光深处,纵使万劫不复,纵使弃这江山,也要求得与你的姻缘。” 尾音尚在空中,目光撇过不远处李继迁的衣角正在夜风中微微抖动。 我听到公子呢喃如梦语般说:“纵使弃这江山……” 张浦的目光在李继迁与公子身上逡巡,忽而长声一叹,竟向我俯身一拜,道:“今生能听得夫人抚此一曲,在下死亦无憾矣。” 张浦被公子扶起时眼中已有感动的泪水,我不禁暗叹,李继迁身边的人果然非等闲之辈。 送走了张浦,公子牵着我的手回到了六角亭。 夜色朦胧,熏香缭绕,他掀开了亭外的轻纱,与我一起同看夜下明月。 只不过他看的是天上的那个,而我看的却是水中的那个。 他对我说:“你今天说的那句话倒很有些缠绵悱恻。” 我知道,他所指的那句话是什么,我轻声问:“公子能做到吗?”其实早已知道他的答案,只是更加明白,他想我这样问他,便也就这样问了。 果然,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道:“江山与你之间我不是只能二选一。” “若偏是二选一呢?”我不依不饶,心知这样的我他必会喜欢。 果然,他笑得越发温柔,对我罕见的刁难十分受用。自后将我拥住,我闭上眼睛,良久,他轻声在我耳畔道:“我选江山。” 若我真的喜欢他,大概会心碎吧,哪怕这只是一句戏言。 公子的选择我并不意外,李继迁的选择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或许他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但这种喜欢,恐怕还不至于让他冲昏头脑,如今的我已和从前大不相同,没了强大的家族后盾,没了尊崇的姓氏,还是别人口中的妾……这样的我对他而言已没了价值,他又为什么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将我带离宋国?所以几天来他毫无动静,已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不后悔让他知道我身在宋国,因为他这是一年多来,我所见到的唯一一个与我的家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哪怕这种联系根本不可靠,我也不后悔他知道我身处何处。 依素雅肚子越来越大,近日总是频繁起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在窗口一边看着月色,一边哼着辽国的歌谣给腹中孩儿听。 我也难以安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反复摸着胸口挂着的那个钥匙,听着窗口传来熟悉的辽歌,泪湿枕边。 公元979年,宋军一路势如破竹,接二连三取辽城池,锐气愈盛。 六月二十三日,赵光义大军至辽南京(又名幽州)城南,驻跸宝光寺。 赵光义被一路的顺利冲昏了头脑,在有心人的唆使下,不顾兵将长途奔袭日益疲惫,认定此番必能轻而易举地一举扫平幽云诸州!只整兵两日,便命定国节度使宋渥、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倍节度使刘遇、定武节度使孟玄喆分率所部从四面猛攻幽州,以砲击城,战事十分激烈。 辽国铁林都指挥使李札卢存领部下百余人出降,幽州城顿时陷于混乱。 幸得此时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耶律学古率兵从山后驰至幽州,掘地道潜入,与城内守军合兵拒守,这才勉励挡住了宋军的攻势。 此时,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正屯兵得胜口,眼见宋军锐气正盛,不敢与之直接冲突,便趁着耶律奚底新败,在得胜口用青帜伪作收容溃军之状以诱敌。 赵光义得到探马报告,便有了轻敌之心,麾军追击,斩首辽军千余级,正兴奋之际,却陷入了耶律斜轸早已布好的埋伏,遭到突袭,宋军败退,与耶律斜轸军队对峙于清沙河北。 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击败宋军,是自宋、辽开战以来辽国首次告捷,辽气势高涨,幽州城内守军得此消息,固守之志更加坚定。 时辽国上京,大殿之上耶律休哥自荐请缨,辽主耶律贤命耶律休哥为主帅,耶律沙为副帅,统领五院军之精锐驰赴幽州救援。 六月二十五日,宋军看出耶律斜轸兵力不足,只是据险而守声援幽州不足为患,但总归芒刺在背,令人不拔不快! 心急的赵光义在谋士进言下,二十六日,由城南宝光寺至城北,亲督众将进兵,攻击清沙河,欲一举清灭耶律斜轸部队。 双方大战一日,宋军人数众多,耶律斜轸虽据险而守但寡不敌众,只得佯装败势稍退。宋军眼见杀敌甚众,获马三百余匹自许大获全胜,怎料,耶律斜轸只是暂避锋芒,待宋军大军一撤,立刻反攻再次占领险要坚守,以此继续声援幽州,等待援兵。 三十日,赵光义又督军攻城,宋军三百人乘夜登城,被耶律学古力战所擒,后又发现并堵塞了宋军挖的隧道,修守备待援兵。 而当时,幽州(辽南京)被围,远近震动,辽顺州守将刘廷素、蓟州守将刘守恩相继率部降宋。 虽然宋军在幽州城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陷入苦战,可形势依旧不利于辽国。 辽国多名将领降宋,致使幽州城内人怀二心,人心不稳不利战局,幽州岌岌可危。 消息传回宋国,原本该开心的宋国燕王德昭却不怎么开心。 宋、辽两国正在幽州打得激烈时,那几名党项人也悄然离开了京城,也就是说,李继迁走了。大概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我并没因此沮丧。 近几日公子鲜少来风月楼,絮儿每日倚窗相望,却也望不来公子的衣影。见我每日与依素雅有说有笑心中越发厌恶,将情绪尽舒于琴上,就连依素雅也听出了她心中的愤恨之意,让我多多小心絮儿。 我却只是笑了笑。 这风月楼,不过是公子众多栖息之所的之一而已,养着的也只是些以色事人的柔弱女子,需要的时候用,不需要的时候便舍,这些于公子而言,无外于拂去衣袖上的一抹灰一样简单容易。 而今公子无暇他顾,就连絮儿这样沉稳的人也开始心浮气躁,隐隐地,似要有大事发生,与我或许是个机会,我私下里问依素雅,若有机会走,她可愿同我一起走? 她摇头说:“一个女人孤身上路本就不安全,何况现今身处乱世,更别提此地距离家乡万水千山,我现下这样又如何能回得去?你是决意要走了吗?” 我点了点头,道:“就算外面对我这个家养的金丝雀来说危险重重,我也想搏上一搏。总归比等在这机会多些。” 她道:“你既已想好,我也不苦劝你留下,只是真到了那一天,来不及道别的话,务必小心。” 我问:“将来孩子生下来,你可有什么打算?”这是长久以来,我们都刻意回避的话题。 她手捂高耸的腹部,微微笑了起来,柔声道:“能将孩子平安产下,便是我的造化了,我不多求。” 当时的我还不能理解一个当母亲的心,很多年后,看着自己的孩子渐渐长大,想到依素雅当时的笑容,竟觉得那大概是天底下最美的笑容了。 公子已经有半个月没来过风月楼了,这种情形的确罕见,尤其主楼外的侍卫明显增加了一倍,多了许多生面孔。 第三十八章 这日夜里,风月楼主楼突然起了大火。 那晚我睡得浅,黑衣人刚从窗口进屋我便醒了,我手持匕首指向黑衣人,黑衣人却恭恭敬敬后退了一步,先向我抱拳施了一礼,方才用辽语道:“姑娘,我是奉命来救姑娘出去的,请姑娘跟我走。” 辽人?我没有细想,急忙披衣起身,便听楼下有人喊:“着大火了,快救火!” 黑衣人拿起棉被,将我裹住,与我跑下楼去。 时值火势正大,我听见依素雅在屋中求救,我扯住黑衣人道:“救她!” 黑衣人见我坚持,只得吹了声口哨,身后立刻出现了两名黑衣人,黑衣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吩咐了一句,那两名黑衣人便冲进了依素雅的屋中。 下了主楼,又有两名黑衣人仗剑出现在我们身后。 放眼望去,不只主楼着火,整个园子都起了火。火光四起,刺目灼肤,外围侍卫正忙于救火,一片混乱,我看到絮儿披头散发地从楼里冲了出来,见我身边有陌生的黑衣人,便是一怔,身后黑衣人已冲上去,我慌道:“放了她!”黑衣人的身法极快,眨眼间剑已经触及絮儿的喉咙堪堪停住,絮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我大喊一声:“还不快跑!”絮儿惊醒过来,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黑衣人收了剑,重新站到我们身后。 这时,两名黑衣人带着依素雅下了楼,黑衣人吩咐了一句,两名黑衣人迅速驾着依素雅离去,依素雅回头看着我,我目送她离去,算是告别了。 黑衣人转头用辽语对我道:“姑娘,请跟我走。” 黑衣人虽与我说的辽语,但他们不是辽人,可我如今已无退路,只得点了点头。 随后,黑衣人带着我一路冲杀出去。我以为只来了五个黑衣人,没想到路上接应者先后加起来竟有五十余人,中途换马、换衣装,出城手令等等显然早有准备,可见这次救我是经过精心安排策划的。 见到黑衣人口中的主人时,我并没有多大惊讶。 李继迁,夏国王李继迁。 没有被人所救的喜悦,也没有多余的言语,原来他并没有离开宋国,也或许已经离开,只不过暗中又潜返了回来。 李继迁在城外二十里等了我一夜,待知道马车到时,撩开车帘看了我一眼,见果然是我,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随即命人带着我连夜向西北方向行去。 我自车中辩明方向,便知他欲带我回党项,所以打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便没有任何喜悦。党项和宋国一样,于我而言都是他们刻意打造的金丝笼,而我只想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家乡。 只不过,唯一让我意外的是李继迁对我的执着。就算他要救我,也不必冒着身份可能曝露丧命宋国的风险重回宋境等我,他如此冒险,可见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我或许当真小看了他对我的感情,可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途中寻得机会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送我回辽国?” 他道:“现在宋、辽开战,边境兵荒马乱的,过阵子再送你回去也不迟。”这显然是搪塞之语。 我质问道:“夏国王你究竟意欲何为?!” 他笑道:“别人可以把你养在笼中,我自然也可以,德昭给不了你名分,我能给你,紫悠。” 他叫我紫悠,可见,他已不承认我是萧花儿。 他明知我身份特殊,却仍执意带我去党项,颇有掳劫之意。今日他若不传信给辽国,那么便是打定主意私下掳劫了我去党项。他如此做法等同于我身份存在的价值他已不想顾及,也就是说,他此番救我只不过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因为我姓萧。 他真的有那么喜欢我吗?想到此处,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似看出我心中所想,笑道:“为了个女人身犯险境,今生只此一次,不过因为是你,对象又是宋国那个风流的燕王德昭,我倒觉得此行甚是风月旖旎。” 这样的时候他还有心调笑,我唯有沉默以对。 他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至今为止,耶律斜轸还不知道你失踪的事,你失踪的事上京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姐姐和你父亲瞒得相当好,只可惜瞒得再好也总有透风的墙。” “你也知道,现在辽国和宋国的形势,若在这个时候耶律斜轸得知你已经失踪一年有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道会怎么样?”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让我气怒的话。 他是在威胁我吗?以耶律斜轸的性命,以辽国的命运。我不怒反笑道:“原本还因你舍命相救有些感动,而今也因你这一席话,只觉你不过小人尔。” 他不以为意,笑道:“也只有我这样的小人愿意舍命去抢别人的小妾。” “你!……” 他见我真的发怒了,转移了话题,道:“我听说,燕王可是十分宠爱你。” 见我一脸不屑,他忽然笑了,道:“燕王离开京城前暗中将郡王府里的守备军三成调到了风月楼,我可不觉得那些供人玩乐的女子需要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看守,极有可能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人或事才暗中有此调动。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此番调动,才让我钻了空子,要不然我还在发愁,怎么把他的小妾安然无恙地转移出来呢。” “其中有你的细作?”我问。 他点了点头,反问:“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的吗?” 我摇了摇头,他道:“已离开十日有余了。” 那么久?外间竟然一丝口风也未曾传入风月楼。看来他离开前早就有所准备。 “德昭知道你真实身份吗?”李继迁问。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继迁似笑非笑道:“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笑道:“很简单,如果你只是他的一个寻常小妾,动用那么多人看守一个风月楼,也太兴师动众了些。何况还有主楼外埋伏的数名武林高手,要不是准备充分,那晚想把你救出来可着实不容易。” 莫非当中还有其他隐情?照李继迁所言,难道公子真的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问:“你的意思是,他要守住的人是我?” 李继迁点了点头。 “如果父亲和姐姐将我失踪的消息瞒得如此好,他怎么会知道是我?” 李继迁道:“或许是我的出现给了他答案,他才猜出你的身份。” “此话怎讲?” 李继迁笑道:“当日我一曲化蝶求佳人垂爱当众被拒,多少也疯传了些时日,此事虽然发生在辽国,但宋国一向喜风月之事的燕王德昭想必也听闻了此事。你当日屋外竹下一曲《化蝶》弹得如诉如泣,又一曲《凤求凰》着实无法不让人浮想联翩。我能会意,他又为何听不出?此其一。” “其二,他与我的心腹张浦再见面时,带了一个名叫絮儿的女子扮成你的模样来弹琴,可见他当时已对你与我们的关系起了疑心。原本我命张浦适当加以试探,可我一听琴音,便知那人不是竹林弹琴之人,所以我便命张浦有意羞辱于絮儿。这才引得燕王出面圆场,说你临时身体不适才让絮儿替你来弹。张浦心知我意,佯装极为失望,燕王这才第二日设宴在风月楼宴请张浦。但事后我想了想,燕王肯定已经起了疑心,若确定弹琴的人真是你,我须做好万全准备。” 从李继迁此言可断,他根本不认识絮儿,也就是说,他所听化蝶并非出自絮儿之手。原来,公子从很早以前便已怀疑我的身份,故用了假的故事试探我。公子心思太深,真真假假,实在难以判断。 我自思量,继续听李继迁道:“那晚,我照例扮作张浦的贴身随从去了风月楼。酒至酣处,张浦提出要见一见你,燕王答应得十分干脆,我猜测,他也想借此机会试探你和我们是什么关系。当时,你一时心急想向我表明身份,一句‘纵使弃这江山’曝露了你和我的关系。虽然燕王当时没猜到我本人就站在那,但以他的聪明才智想到这个层面并不难,所以我连夜离开了宋国,只留张浦与他虚应。果然,在我离开没多久,张浦等人便被他扣押在了宋国为质。” “他不是有求于你们吗?怎么会……”我原以为张浦等人走了,没想到竟然是被公子抓了起来。 “他原是有求于我,不过发现有你在他手里,他便不需要与虎谋皮了。” “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是我们想要干什么,是德昭想要干什么,他的胃口可不小啊。”李继迁眸中闪过异彩,似乎对燕王倒有几分欣赏之意。 “你若无利可图,也绝不会铤而走险出现在宋国。”我道。 他大笑:“你说得对,所以,我只有想方设法把你从他身边偷走。这样,他也只能选择与我合作了。” 我接口道:“你的心腹张浦也有了活路。” 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道:“你若将我送归辽国,也是十分有好处的,难道你没想过?” “我自然想过,用你可以换来更大的利益,甚至耶律斜轸手下训练多年的骑兵,他可能都愿意拿来换你,而且你身为燕王小妾的秘密,也会成为我控制你的把柄,让你为我所用。以你的身份,很多事做起来比我妹妹还要来的容易。更别提回到辽国,你很快就能成为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的王妃。身份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送我回辽?” “你这么聪明,会不明白吗?” “我的确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 “你其实明白,只是不肯相信。没想到在风流如斯的燕王身边呆了那么久,你也依旧不懂男人的心。”他似笑非笑地取笑着我。 直觉上不想再与他继续方才的话题,我问:“你打算怎么安置我?” “很简单。” “是什么?” “做我的王妃。” “以我燕王德昭小妾的身份,我配吗?” “在党项没人知道你是燕王的小妾。他们只知道你是我的王妃。”自他幽幽看过来的目光中,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叹,口气软了下来,对他说:“夏国王,我恳求你送回家,你这么睿智的人怎会不明白,强求得来的总归是伤害。”我恳切地看向他。 他问:“你牵挂的母亲已故,你所爱的人娶了别人,你闺中密友也已成了一抔黄土。你为什么还要执意回去?” 我道:“因为那是我的家乡,只有在那里,我才是我。”还有另外一个我不能对他说的原因,因为那里有一个人会思念我,即便他不知道我如今深陷囹圄,他也一定在思念我,就像我一样,思念着他,他才是我要回去的真正理由。 他眼中的笑意终于变成了寒意,反问道:“你对燕王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我并非他的小妾,他宿在我屋中时也从未有过越轨之举。” 他眼中闪过复杂之色,喃喃道:“这么说,你还是处子?” 他在想什么?我瞪着他,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燕王,风流放肆的燕王,养了三十多个绝代佳人的燕王,竟然会日日与你同床共枕还让你守身如玉。哈哈……”他笑得极为放肆。 “你笑什么!”我终于被他激怒了。 他边笑边道:“燕王那种男人放纵起来连我也要甘拜下风,他不动你,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太讨厌你,要么就是太喜欢你,喜欢到……不忍伤害你。” 李继迁满意地看着我惊怔的模样,笑道:“我就说你根本不懂男人的心。” 我神情尴尬。 他叹息了一声,道:“我们心中是装满了权力和欲望,但依旧渴望着爱情,在互不冲突的情况下,两者都不会轻易舍弃。” “但两者起了冲突的时候,舍弃的一定是爱情。”我为他补了后半句。 他笑而不语。 我道:“你之所以这么了解他,只因你们根本就是同类人。你如今救我也是因为这么做对你有利,我不知道他与你之间有什么交易,但我敢肯定那个交易一定十分让你动心,所以你不惜损失那么多死士也要救我出来。大概,当时就算我不走,你派来的人也会将我打晕抗出来吧?” 李继迁眸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依旧笑而不语。 第三十九章 燕王到达幽州城外的宝华寺时,宋军已接连攻打幽州城十四日之久,赵光义心浮气躁,招燕王与众将军、谋士进言。谋士魏续进言:“据细作回报,辽已派援兵增援,不日就到,一旦援兵到,幽州更难攻破,我军不能懈怠,必须一鼓作气拿下幽州。而后以此为据点继续推进,横扫燕云十六州。” 在场众谋士、将领亦有人附和,但也有统兵将领早已不满赵光义一路不及时论功行赏,还要以疲之军连续作战,有人出言反驳,立刻被赵光义斥责。 宋朝的禁军,经过周世宗、宋太祖两代精挑细选、千锤百炼,无疑是强劲如虎的精锐部队,又经过势如破竹的统一战争,建立起了高昂的自信。赵光义此行先拿下了北汉,对辽一战本就心有轻敌之意,自然没想到一个幽州这么难打,多日攻之不破,原本就憋着一口气,此时哪还理会什么论功行赏,兵将疲惫,与心腹谋士商议之后,立即下令继续猛攻幽州城。 又过了三日,宋军损兵折将,士气大跌,而幽州城内辽将耶律古、韩德让依然苦守,幽州城外,耶律斜轸坚守声援。 七月初六,辽先锋将军耶律沙大军兵至幽州,赵光义督诸路军攻击,两军战于高梁河。 耶律沙力战不支而败退。然而当时的宋军连续近二十日不停地猛攻幽州城,士卒早已疲殆,故而虽然战胜,从中午到傍晚也只追了十余里。 令赵光义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这时,耶律休哥率军出其不意间道而来,人人手持火炬直冲,宋军不知其多寡,未等接战心里已经发怵,故不敢接战,欲据高梁河为抵御之计。 耶律休哥先收容耶律沙败军,使之回去再战,与宋军相持。 战斗激烈非常,耶律休哥身先士卒,身被三创犹力战。 耶律斜轸闻援军到,亦挥兵助耶律休哥大战宋军。 而后耶律休哥与耶律斜轸两兵汇合,各自统帅精锐骑兵,从耶律沙的左右翼挺进,乘夜夹攻宋军,实行两翼包围钳击之势。 城中耶律学古闻援军已至,也开门列阵,四面鸣鼓,城中居民大呼,响声震天动地。 这时宋军才发觉已被包围,又无法抵抗辽军的猛攻,只能纷纷后退。 随后,耶律学古固守幽州,耶律沙重整旗鼓自后面追击,耶律休哥带伤继续率部猛攻,与耶律斜轸两军分别自两侧对宋军实行超越追击。 宋军大败,死者万余人,连夜南退,争道奔走,溃不成军。 赵光义与诸将走散,诸将也找不到各自的部下军士。 赵光义的近臣见形势危急,慌忙中与赵光义换了衣服引了追兵而去,赵光义找了一辆驴车,仓促换了套农家衣服,狼狈南逃。 耶律休哥时已受重伤,昏死过去,不能骑马,左右用轻车载着他,代他发号施令,继续追击。 辽军一直追到涿州城下,方才撤退。获得兵器、符印、粮草、货币不可胜计。 后主帅耶律休哥虽得知赵光义逃亡下落不明,死的是假的赵光义,仍将其战袍挂于幽州城墙之上,传宋国皇帝赵光义已死于高粱河之战。 宋辽于高粱河大战,宋军大败,时燕王等人正驻守涿州,闻皇帝已死,无不哀嚎痛哭。 三日后,涿州城内。 三日已过,不闻赵光义任何消息传回,有官员谏言:“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提议燕王应即刻登基即位。” 大将军潘美道:“未见皇上尸身,一来恐防辽人有诈,二来新皇登基乃国家大事,不可草率决定。” 都虞侯崔翰言:“多日不得皇上音讯,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此言有理,人心惶惶。 燕王道:“当务之急是搜寻皇上的踪迹,即位之事不可再提。” 这时,手握重兵的枢密使曹彬道:“燕王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先搜寻皇上的踪迹。若一直寻不到,即位之事也要有所准备为好。”曹彬向燕王道,“燕王,老臣担心,皇上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后朝野恐有动荡,还请燕王即刻反京主持大局,此处有我等固守即可。” 此时,辽人暗中派人寻找赵光义欲杀之,宋人派出大批人马四处搜寻赵光义的踪迹,而燕王临走前亦与枢密使曹彬密谋派出心腹搜索着赵光义的踪迹。 燕王率亲随部众折返回京,刚出涿州地界,燕王便招来亲随问道:“李继迁等人如今到哪了?” 亲随答道:“今早收到飞鸽传书,已入汾州地界。” 汾州地界,燕王微微眯起眼,吩咐道:“告诉探子,让他去找李继迁,将事情始末言明,让他北上真定府等本王。” 亲随有些犹豫:“王爷,他会来见您吗?” 燕王十分肯定地道:“他会来。” 李继迁带着我一路向西北行去,一路通畅竟未有任何盘查和阻碍,着实有些蹊跷。李继迁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照理说,为了救我出来他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火烧了风月楼杀死了燕王手下数十名侍卫此事非同小可,他能平安出京城是因为早有谋划,倒也不稀奇,可一路上即不见追兵也不见守城官兵盘查就有些不对劲了。原本计划走的荒凉之路,李继迁也改成了官道且走得不急不缓。 三日前收到消息,辽、宋两国高粱河一战,辽大获全胜,宋国皇帝赵光义下落不明极有可能已经身死战场,得知这个消息李继迁更加放缓了行进速度。李继迁与我都知道,如果赵光义真的死了,继承大统的极有可能就是燕王。 只是我心中奇怪,如果燕王掌权,李继迁更应该带着我逃得更快才是,怎么他反而越走越慢了? 这日刚走了半日,便见一人出现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那人被带到李继迁面前,与李继迁说了些话,李继迁随即带着我转而北上,马不停蹄昼夜赶路。 一路急赶了两天,晚上稍作休息的时候,他上车看我,我便问他:“怎么转了向?难道你改变主意要将我送回辽国了?” 他笑道:“我要去真定府见一个人。” “谁?” “燕王德昭。” “他?怎么是他?你千方百计把我救出来难道又要把我送回去?”我最先的想法是他要拿我与燕王做一场交易。 他忽然笑了起来:“看样子,你宁可跟我回去也不想留在宋国?” 我道:“都一样。” 他收了笑容,正色道:“我不得不去一趟真定府,如今宋主已死,一切都在燕王的计划之中,原本我们都有诚意合作,要不是中途突然出现个你,也不会出这么多岔子。” 我听得一知半解,他也不多加解释,继续道:“他在离开京城前就已安排部署好,如果你当真被劫,只须探子尾随,不许中途为难我们。所以我们一路行来才能这般相安无事。”说到此处,便是一叹,又道,“他既然仍有诚意合作,我当然要去与他见上一见。” “难道你不怕这只是他引你上钩的幌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之间究竟要合作什么?会让他这么笃定燕王邀约真定府不是设了埋伏?我又问:“那我呢?” 他忽然一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感慨地道:“你说得对,江山与美人,若能兼得最好,若非要二选一,我们都会选择江山。” 我终于明白,燕王一路没有为难李继迁,此举意味着他已权衡利弊,决定放弃我。一来不想在此非常时期分散精力与李继迁反目成仇,二来他既然守不住也无心旁顾那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我送给他,而他们之间也可以继续先前谈好的合作。正如李继迁所料,他救我出来利远大于弊。 两日后,车马进入了宋国真定府。 我在一处僻静小楼的屋中等了许久,看着屋中垂落的珠帘在光的映射下发出琉璃般的光彩,有些怔忪,直到一杯茶放凉了倒掉,另一杯茶又放凉了,方听见推门声。 珠帘后,映出他有些朦胧的身影。 今日他做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唯独那扇子上的梅花是那日我亲手画上去的。 他撩开珠帘时,我已站起。 他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我却看着他扇子上的梅花泪湿眼眶,轻声道:“我还记得,初见公子时,公子就坐在梅树下慵懒地喝着酒,第一句话便是问我‘怎么是你?’” 他幽幽重复了一遍:“怎么是你?” 我哽咽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是你?”刚说完,泪水便夺眶而出。 他微微动容,似不舍似怜惜,将我拥入怀里,我伏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抬起脸来,泪眼迷蒙地看着他,从他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是多么的不舍。看来最终,还是他放手了,既如此…… 我轻声求道:“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柔声问。 我从脖子上摘下戴了快两年的钥匙,交与他手中:“你能不能把这枚钥匙送到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的手中。” 他拿着钥匙看了看,眸中闪过古怪的神色,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说:“我其实姓萧,本名花儿。” “萧花儿。”他品味着这个名字,笑了笑道,“辽国北府宰相萧思温的三女儿,辽国皇后的妹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的未婚妻子,党项首领李继迁一曲化蝶求不得的佳人,萧花儿?” 我点了点头。 “我果然猜得没错。”他云淡风轻地笑道,“你送了我一件好礼物,若擅用此物,说不定还可以挑起党项和辽的战火。” 他或许会因为不舍得我而迁怒李继迁,也或许会因此事可挑起党项与辽的嫌隙而帮我,无论是哪一种因由,只要他能将我在党项的消息告诉耶律斜轸,就足够了。 他又一次将我揽在怀里,轻声在我耳畔道:“原来占了你心的人,是他。” 第四十章 燕王返京,京中臣民有三种声音,一种是拥立燕王德昭为帝的人前赴后继地提议、谏言,一种是坚决反对立新帝,说皇上的尸首一天没找到,就不能说皇上已死,如今辽国虽胜,但高粱河之战辽国也损兵折将甚多,一时根本无力反扑,暂不用担心,当务之急是应全力以赴找到皇上的下落,还有一种声音处于中立,一来表示沉默,二来表示新帝登基是大事,应从长计议。 没想到,就在宋国为是否策立新帝动荡不安时,比邻党项挥军来犯。党项部族首领李继迁亲率大军,先占宋国银州,又于王亭镇败夏州安守忠部三万余众,侵吞了夏州,宋国连失银、夏两州,举国震惊。 燕王德昭闻讯挂帅亲征,不日得胜,李继迁归附于宋,愿向燕王称臣,燕王授其银州观察使,将银州、夏州两地划归李继迁管辖。 燕王德昭回京,原本的反对声浪渐熄。 半个月后,赵光义依旧没有消息,宰相沈伦、参知政事李昉提议立新帝,众人拥立太祖子燕王德昭为帝。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枢密使曹彬以为赵光义必死无疑,寻找惰备,极力逢迎燕王德昭在京筹备登基大典一事时,赵光义在涿州附近遇到了心腹大将潘美。 公元979年,宋国在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宫变之后,最终以燕王德昭自刎于家中谢幕。 赵光义在心腹大臣的帮助下重返金銮宝殿,燕王自知今生帝梦已破。 燕王德昭心中明白,二叔赵光义再不会留他于世,与其圈禁苟活或被栽赃获罪赐死,还不如自己杀了自己来得痛快。 世间繁华他早已看尽,最高的权势也只差一步之遥,即已全力以赴,得不到也是命数。 他安排好了府中一切,最后招来心腹臣子道:“想办法把这个钥匙交给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告诉他,萧花儿在李继迁的手中,无论他问什么,如实相告。” 那一晚云淡风轻,月儿弯弯悬于夜色之中。他来到风月楼,站在楼下,想起那日斜风细雨,朦胧如梦,她就站在楼上,有些心慌意乱地看着金钗落入自己手中…… 一切恍如昨日,那般让他心动。 遣退了所有人,一人独坐在她房中,指尖抚摸着桌案上的青瓷茶碗,想着她就坐在自己身边给他斟着茶。总是那么谨慎的样子,不易喜也不易怒,看似恬淡实则心思剔透玲珑。 他的一个眼神,他细微的一个动作,她都能做出恰当的反应,多么可心的人儿,尤其她肯主动与他说话时,他总会意外地心情变好,哪怕是她故意为之…… 自带来的酒壶中斟了两杯酒一个放在她常坐的位置,一个端在自己手中,轻声道:“你问我,江山与你之间我会选择什么?我告诉你,我选择的是江山,那是因为今生我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笑。 “只因,你心里没我。” 他饮下杯中酒,面带笑容地走出了风月楼,一同抱走了依素雅留下的孩儿。 就在今早他收到消息,依素雅难产而亡,只留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来历他清楚地知道,只是如今那个秘密已没了用处。想他这辈子一心渴望权势,为了权势,他狠心杀了自己的王妃和未出世的孩子,看着怀中熟睡的柔软婴儿,他心中泛起浓浓的忧伤。 如今虽生无可恋,却不代表他变得柔弱可欺,他对这个家族的恨,对这个被权利、名利腐朽的世界想要疯狂报复的欲望依旧那么强烈。 他想,只要他死了,假仁假义的二叔想来不会亏待这个孩子,没人知道这个孩子的真正来历,他生之日,他死,或许都是天意,那么不如让这个孩子以他的姓氏活下去,并永远记住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回到燕王府,他将孩子交给王府管家,告诉管家,孩子姓赵。 当晚,燕王德昭自刎于家中,时年不及二十八岁。 事后,赵光义跑到燕王府里假惺惺地哭道:“傻侄儿,你怎会走这条路!” 燕王死后,赵光义追封其为魏王,将他留下的骨血封为同安僖靖王。只可惜,同安僖靖王的生辰便是其父王的忌日,其一生成长都背负着这个永远无法忘记的阴霾,并被后世永记。 魏王出殡当日,其侍妾絮儿甘愿以身陪葬,作为活人陪祭品被活埋在了魏王的墓穴之中。 同一日,都虞侯崔翰的小妾雪儿穿着当日嫁入侯府时的嫁衣于家中悬梁自尽,有人说她是在侯爷府受了委屈,有人说是为了燕王,真相不得而知。 而此时的我已身在西凉府李继迁的府中数日。 党项部族虽有自己的文字和语言,但因李继迁崇尚汉文化,府中多有人懂得宋语,我与他们沟通也多用宋语,他们便也以为我是宋人。 李继迁人虽老成,但实际年龄并不大,而今也不过二十出头。他为人精明又能征善战,乃北魏鲜卑拓跋氏后裔,十二岁时便受家族委任为管内都知蕃落使,后偕同弟弟李继冲、亲信张浦等人组织和带领党项各部叛宋亲辽。如今又与燕王合谋接连侵占银州、夏州两地,在党项威望甚高。 李继迁攻占银州后,不久又取夏州,接连取胜人心所向,可惜好景不长,自燕王自刎于家中,赵光义出尔反尔大肆反扑,李继迁不敌只得退出夏州,眼看银州也旦夕不保,他并无所惧,心知赵光义心胸狭窄,不好相与,更因他向燕王称臣一事怀恨在心,这才大肆报复,权衡利弊,他索性公开向辽称臣,想借辽国之力联合抗宋,并对部众说:“我们想要收复夏、绥、银、宥、静五州,只凭我们自己,兵力单薄,很难成功。现在北方辽国正强盛,我想借他们的援助,来实现光复的大业。”此法立刻得到众人的一致支持。 就在李继迁想要得到辽国的大力支持时,耶律斜轸收到了花儿历经波折辗转交到他手中的那枚钥匙。 两年,辽国与宋国战事频繁,高粱河一战,辽军虽然取胜但也损失惨痛,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两年中,耶律斜轸没有机会回上京,几番上书,均被辽主斥回,时因战局紧迫,不得归家也实属平常。 耶律斜轸并未因此多虑,但毕竟离家日久满腹相思无处诉,便频繁写信给花儿,时常折腾信使来往南京与上京两地,说来蹊跷,他写的信全都收到了回信,心中欢喜,便一直没有起疑。 每当他思念花儿时,便将那一封封书信拿出来反复阅读,虽然其上温柔款款有些不似她的性子,但一字一句读来亦觉温柔无限,也算聊以慰藉。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男子突然送来了一把钥匙,他自然清楚地记得,这把钥匙是他亲手戴在她颈项上的,怎么会到了一个陌生男子手里? 召来男子细问,得知来龙去脉,心中顿时惊骇!他一直以为在家乖乖等他回去的女人,而今正身处党项!不止如此,细问之下,前来送钥匙的这个陌生人竟然是宋国燕王的亲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待不顾违反军纪折返上京得知真相后,耶律斜轸几乎疯狂。 两年,竟然已经快两年,他在外浴血征战,而心爱的女子却被人劫持卖到了异乡为婢,而他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什么回信都是假的,什么时局紧迫不能擅离职守都是诓他的谎言!他勃然大怒!冲回上京,闯进皇宫,不顾性命直言怒斥皇上、皇后!随后不顾阻拦跨上战马提上战刀就要带人杀向党项!他对跟随他的下属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护什么家!什么国!” 他违反军纪无诏私自回京,又大闹皇宫以下犯上,甚至还罔顾法纪要私自带兵杀去盟国,这一桩桩件件,条条都是死罪! 辽主震怒非常,命人把他抓起来直接丢进了天牢等死。 说是让他等死,其实辽主并不忍心杀他,再加上一众大臣苦苦求情,辽主终于平息了怒气。 牢狱之中,辽主耶律贤偷偷去看耶律斜轸,竟看到耶律斜轸这员猛将正在狱中抱头痛哭! 辽主慨叹,男儿有泪不轻弹,想他自幼便与耶律斜轸交情甚笃,还从未见他如此伤心过,不由得也心软了几分。待回去与皇后萧绰一合计,便请来耶律斜轸的爷爷耶律曷鲁和北府宰相萧思温两位大人。 耶律曷鲁与萧思温二人进了牢狱见到耶律斜轸,两位老人一个唱白脸将耶律斜轸莽撞言行痛斥了一番,一个□脸苦苦相劝说你若这样死了,待花儿回来岂不伤心?二人又一唱一和地向他保证,圣上已着手接回花儿之事,过不了多久花儿便能平安回到辽国,你二人便可团聚。这才让快疯了的耶律斜轸平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辽主暗中命人打探萧花儿在党项这个消息来源的准确性。 几日后,探子传来情报,确认有一女子名曰紫悠,乃宋人。此刻正住在西凉府夏国王李继迁的府中,此女子容貌酷似萧花儿。 此间刚好李继迁派亲信使臣前来归附,辽主立刻派出使臣前往党项,意欲与李继迁当面接洽,协商共盟侵宋之事。 辽国使臣带着极大的诚意来到党项,言明辽主的意愿。辽愿与党项结盟,并赐义成公主耶律汀与之合婚,辽主如此盛意拳拳,李继迁喜不自胜,只不过……辽国使臣见李继迁如此高兴,趁机又说了另外一番话。 自李继迁带我回党项后,便与宋国征战不断,先是侵夺银州后是夏州,随后燕王大军至,李继迁自知不敌,瞬间转变角色向燕王称臣,燕王封其银州观察使,理所当然地将银州、夏州两地划归李继迁管辖。 这就是李继迁与燕王图谋合作的事。李继迁向燕王称臣,燕王不费一兵一卒使党项臣服。时值高粱河一役宋军惨败,皇帝失踪非常之际,燕王立下此等功绩不只让宋国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也让那些反对他称帝的声音消失于无形。 而李继迁也借此机会轻得银州、夏州两地,可谓彼此双赢的合作,更别提随后被燕王放回的张浦和我这个被他关在牢笼里的美人,一举三得,李继迁赴宋救我当真获利极大。当然,燕王也十分愿意与他合作,只要他能顺利登基,宋国的天下便是他的了,别说区区两个城池、一个美人、一个人质这样的代价,更大的代价他也付得起!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景不长,燕王正在筹备登基即位之事,赵光义便回了宋国。 事发突然,赵光义回京后迅速夺回政权,当时的李继迁尚未在夏州站稳脚跟,燕王便自寻了短见。李继迁随即受到赵光义报复的反扑,所以这一个多月来,他根本无暇顾及于我,只将我圈禁在西凉府由其心腹之臣李仁谦的弟弟李仁礼代为看管。 李仁礼十分尽责,每天至少来探望我两次,表面嘘寒问暖,实则监视着我的起居生活,并细无巨细地向李继迁禀报。 李继迁身边不乏美人,早年已娶正室罔氏,只可惜佳人命薄,被宋朝俘虏,安置在延州并病死在那里,先后又纳了两名妾侍,养了数名美人。我自住进府里,随侍仅两个谨言慎行的丫鬟,但在这人多嘴杂府里,偷偷来看我的人却不少。 李仁礼行事谨慎小心,但终究不可能整日看着我。门口有侍卫把守,出不得院去,我却并不整日躲于屋中,只要有机会,便会想尽办法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容貌。旁人有意偷窥也罢,寻由挑衅也好,或是府中打扫的杂役,哪怕是修枝的花匠,只要寻得机会,我不吝与人攀谈,每日我还会在院中抚琴,琴音可飘很远,总之,我尽可能地让身边人知道,有一个女子住在这里,不容忽视。 直到李仁礼奉命将我送到了银州兴庆府,李继迁的身边。 看到李继迁的时候,李继迁没有为难我,只嘱咐我好生休息。 我起初心有不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突然让李仁礼将我送来兴庆府。 当晚得知他要来见我,心中有些乱。大概在公子身边呆得久了,看了太多的荒唐事,又因与公子在一起时养成了习惯,只要与他同处一室便会下意识心生防备,虽然李继迁对我未曾有过分之举,但每次看我的目光无不隐含着一种热烈,他终究是不好应对的人,如今突然兴师动众将我转来兴庆府,若他执意用强,我该如何是好……我心里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燕王送我的匕首早已被他收去,李仁礼又十分小心,连挽发的头饰也只给我用丝带,坐在屋中我便想,若然他要侵犯我,也只有咬舌或撞墙这两条路了。撞墙他肯定会阻拦,咬舌头的话,真的会死人吗?我正试着咬舌头,便听见门口传来说话声。 屋中只点着两根蜡烛,有些幽暗,他遣退了门口的侍卫,推门走了进来,手中提着食盒和一壶酒。 我起身借着推窗的动作舒缓自己心里的紧张。 他见我还披着来时的披风,一边摆着碗筷一边笑道:“屋中燃着炭,不觉得热?” 我心想,我恨不得将自己包裹得死死的,又怎会嫌热。 抬眼望去,窗外,一袭清冷月光,不知不觉已是冬日。 空气中的清冷让我想起了故土,银州的冬天没有辽国的上京冷,窗户也不必用纸糊起来,这个时节的上京肯定已经下雪了。 他见我站在窗口久久不理会他,便倒了两杯酒,自顾自地道:“这大概是你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与你话别。” 我转身狐疑地看向他。 见我终于肯理会他,他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不是说,江山与美人之间,若只能二选一,我必会选江山吗?如今,我便如你所说,放你离去,以换得辽国对我的支持。” 我谨慎地看着他,明显心有疑惑。 他不以为意,抬起一杯酒,起身将另一杯酒递给了我,笑问道:“只是我有些奇怪,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辽主会知到你在我府里?若说我府中混入了细作,并不稀奇,只是区区一个细作又怎么会识得你是何人?在我府中,与你接触说过话的,都是我怕你无聊故意让仁礼安排的,说实话,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我错过了什么?”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心有起伏,但面色却很平静,答道:“你错过的,就是不应该相信燕王会真的心甘情愿把我送给你。”我将酒洒在地上,道,“这杯酒,我敬他。” 他豁然明朗,笑道:“原来是他。”继而惋惜一叹,“人都不在了,这怨也没了怨处。” 见我不语,他又道:“那你呢?” 我望向他。 他问:“一定要回辽国吗?那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 在他眼中,我最在乎的母亲和挚友都已身故,曾经的心上人耶律休哥也已另娶她人,我应该已没了回辽国的理由,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而其言外之意自然是希望我不要回去。 他见我不语,索性明言:“不如留下来,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我会对你很好。” 第四十一章 他应该知道我与耶律斜轸已有婚约,只是极有可能将那婚约看成了我当初拒绝他的托词,并不相信我会转变心意,真的喜欢上了耶律斜轸。 我道:“我知道你会对我好,只是就算我曾经失去很多,辽国依然是我的家乡,我生在那里,死也要在那里。” “女人终究要有个依靠。”他眨了眨眼,略带戏谑地道,“相对而言,我比很多人都要好。” 我莞尔一笑,有些意外此刻他仍有玩笑的心情,不过这也正说明,他虽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人却也是个会审时度势做出恰当决定的人,这样的他,舒展而有张力,让我心生欣赏,我决定对他坦言:“我父曾经问我,有些男人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有些人却不能,我会选择哪种?以前阅历尚浅,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然而现在,我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自然听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执着地问:“如果我可以呢?” 见我浅笑,不置可否,他热烈地补充道:“如果我向你承诺,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下一次必以你为先,你会不会……” “我不会。”不待他说完,我已经回答了他。 “为什么?” “因为这个问题于我而言还有个很重要的前提。” “什么前提?”他问。 “爱。”我答,就在他要开口说话前,我抢在他前头说,“我心中已有所爱。” 闻言,他收回了望着我的目光,终于明白我与他之间的症结所在。他沉默良久,方才一笑。一笑过后,饮尽了杯中酒,随之又接连饮了数杯,一壶酒大概也所剩无几了,他摇了摇酒壶,忽而摇头大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便是望着桌上的烛火发起了呆。 夜色无尽,窗外的冷风顺着开启的窗口吹进了屋中,烛火大力地摇曳着,他缓缓道:“做出将你送回辽国的决定,对我而言极不容易,就像是自心头挖走了一块肉一样,不只疼痛还会鲜血淋漓。”说到此处,他不由得怅然一笑,“不过,也只有放手了。”言罢,将酒壶中仅剩的酒分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与我,温言浅笑地对我说:“从此不见,自此相忘。” 次日,他站在兴庆府的城墙上,远眺着辽国的车队渐行渐远。他幽幽想着:当日离开真定府时,燕王为什么在见过她以后会对他露出怜悯的浅笑,如今方才明白,燕王早已料到,她终究不会属于自己。 半个月后,李继迁迎娶辽国义成公主耶律汀,在得到辽的支持后,积极配合辽的军事行动,不断袭击宋朝的夏、麟一带,给宋朝西北边境造成很大的不安。 公元998年,太宗三子赵恒继位,李继迁派遣使者求和。已被西夏骚扰得疲惫不堪的宋朝廷便任命李继迁为定难军节度使。这个决定使归属宋朝版图已达十五年以上的夏、银、绥、宥等州领土,如愿落到了李继迁的手里。 李继迁,党项族,北魏鲜卑后裔,北宋时任节度使,辽封其为夏国王,西夏国奠基者。史书载,“生而有齿”。幼年时即以勇敢果断,擅骑射,饶智数而闻名乡里。其人能征善战,深谋远虑,在位期间如愿收复夏、银、绥、宥等州领土,为后来西夏的建国奠定了基础。公元1038年,其孙李元昊称帝,国号“夏”,因在宋国以西,被称为西夏。李继迁于其孙李元昊称帝后,被追尊为太祖。 辽国使臣在李继迁部下兵将的一路护卫下,顺利出了党项。 当我终于平安踏入辽国的土地,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近乡情怯,只觉一却都有些不太真实。 当我远远看到在边境带着一队人马翘首以盼的耶律斜轸和大哥萧目朗时,只觉这两年里所受的委屈瞬间都变成了满目的泪水。第一次明白,当你最思念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激动,而是害怕,害怕眼前的他只是又一场睁开眼睛就会消失的梦。 原本使臣奉命要带我回上京,可耶律斜轸的难缠是出了名的,他中途将我劫走,使臣见劝解不成恼羞成怒,追在后面怒骂,扬言回去一定会禀明圣上重重惩罚于他!怎料他竟然挥着马鞭张狂地丢下一句:“那你还不快去!”便策马扬鞭地带着我走了。只留下大哥萧目朗在后面苦劝着被气得怒发冲冠的使臣。 耶律斜轸是辽国的南院大王,在南京幽州一带自然有他的私宅府邸。 他自见到我起便一句话也不曾与我说,只将我圈在他掌控的范围内,马不停蹄赶到了幽州地界。一直到了他的府邸,挥退跟来的所有人,将我抱下马,径直抱入府中内宅。 关上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彼此好像有太多想说的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我哭也哭够了,不知不觉肚子有点饿,咕咕叫起来的时候被他听到,他终于松开了我一点,开口道:“回来了,你终于平安回来了。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带兵杀进党项,把你抢回来!” 我相信他说的,这些在别人眼中即莽撞又未必有用的事情,他却会为我去做。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幸福得犹如身处梦境,不管是现实还是虚幻,都让人渴望着不愿分开。 两年的别离,两年的思念,都让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心,并因为对象是他,而感到幸福。 他要送我回上京,我没有起疑,后来才知道他回上京不只是送我,是要回去请罪受罚。 大哥临行前终于寻得机会与我说了耶律斜轸前阵子在上京闯下的祸乱。听到他为了我私回上京,未经传召私闯入宫并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惹得皇上震怒不说,还私自调动兵马欲与盟国交战,后被皇上派人将其抓回打入天牢,我彻底坐不住了,不禁大疑此番他出现在这里莫非是从天牢里私跑出来的? 大哥见我吓得不轻,急忙道:“你放心,他不是从天牢里偷跑出来的,是皇上把他放出来的。” “他犯了那么多罪,皇上怎么可能会放他出来?”我不相信大哥所言。 大哥看出我不信,直言道:“得到他被打入天牢的消息没几天,他就出现在了南京。我原也担心他是从天牢里偷跑出来的,后来收到父亲的书信,父亲说,皇上见他在天牢里日夜伤心痛哭,心生不忍,又念及他战功卓著,这才把他放了出来,只临时收了他的兵权。原本让于越大人关在府中好生看管,没想到还是让他跑出了上京。 “这小子身上有伤,还昼夜赶路跑到了南京,我见到他时他已经累得不成样子,可嘴里还一个劲地喊着要把你从李继迁手里抢回来,又大骂我还是不是你哥,又骂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将领忘恩负义,说什么当初要不是你救了我等性命,我们早就没命了,众人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又见他身疲力竭如此狼狈都心有动容,直到他怒斥我们‘家人不顾国安在!’大家都十分激动,最后齐齐嚷着要跟着他杀到党项把你抢回来。 “幸好我知道使臣已进入党项去找李继迁,苦苦相劝才让他多等了两日。那天要是你再迟一点出现,他大概就挥兵入侵盟国了。说实话,当时我们都已打定主意,两日后要是瞧不见你,就舍命陪他攻打党项,直到把你抢回来为止!” 大哥刚说到这里,耶律斜轸便回来了。他不知道大哥与我说了什么,只见我眼眶发红,幽幽看着他,以为大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由分说将大哥推搡了出去。 大哥被耶律斜轸推出门去本就有些火气,更别提门在眼前重重关上撞到了他的脸,撞得他头晕眼花,心想自己在为他说好话,没想到对方却这么不知好歹,便在门口发了飙,高声大骂:“耶律斜轸小儿,你别有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再说我妹妹现在还没嫁给你,就算嫁给你你也得管我叫声哥!你竟然敢赶我出门!你给我出来,我今天非教训你一顿不可!”大哥狠狠踹起了门,耶律斜轸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来,我破涕为笑,听着大哥在门外骂他见色忘义、见色忘友、不知好歹,他却因为我笑的开怀而全不计较,只觉得回到家乡,回到他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第二日,我与耶律斜轸在大哥的嘟嘟囔囔下终于上了路。 一路耶律斜轸不骑马也不急着赶路,就和我窝在车里,与我讲述着他这两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有欢笑的,也有惨烈的。 高梁河一战,他损失了大半的兵力,许多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也在那一战中阵亡了,他身受多处刀伤,虽无大碍,却也留下了狰狞的疤痕,有些伤到现在还没完全痊愈。坚守在幽州城外那二十多日,他毕生难忘,最难熬的时候,他就想着我,他说,他答应过我,要活着回去,每到艰难时刻,他只要一想到我在家等着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路行去,晃晃悠悠的车中,我与他讲述了我这两年里的经历。我如何被人卖到宋国,如何遇到燕王德昭,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包括不得已与燕王同睡在一张床上,如何自保,如何求生,后来遇到李继迁,他们又是如何将我作为物品一样交易。 我倚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和强有力的心跳,毫无保留地对他讲述了这两年来我所经历的一切,讲完所有,我对他说:“在最难的时候,我就拼命地想你,我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还是干净的,就一定要活着回到辽国,嫁你为妻。” 他竟然可以很平静地听我说完这一切,以他的性情我颇感意外,而后听他哑声说:“什么干不干净的,我只想你平安回到我身边,其他的我从来没想过。” 他或许没有耶律休哥睿智,亦没有李继迁沉稳,更不似燕王长袖善舞心有城府,甚至还有一大堆说不完的缺点,可是我爱上了这样的他,真的好爱好爱。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即便没有海誓山盟,我也相信,这辈子他都不会舍我而去。 回到上京,远远便看到乌里珍和阿月、林加等人在城门口张望,乌里珍远远看到我的车马便已哭得泪流满面,率先扑到我的车边,跪下磕头向我请罪。 我被劫那日,她和林加乘车去接我时只看到被人打晕昏迷在地上的小和尚,待摇醒小和尚问清情况,方知大事不妙。乌里珍当时六神无主只知道回家寻人帮忙,恰巧父亲不在府中,大娘得知事情始末,一方面派人寻找,一方面派人通知我父。待父亲得知我失踪的消息,已距离我失踪三个多时辰。 父亲确认我被人劫持后十分震怒,立即加派人手四处寻找,被耶律休哥得知,耶律休哥立刻知会守城将领严加盘查出城人员,又暗中掉派大批人马扩大范围在京城附近搜寻我的踪迹,只不过,他们还是迟了一步。那个时候我已经被人牙子偷运出了上京。 我扶起乌里珍和林加等人,笑言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还哭什么。” 待到了萧府,远远便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站在最前面,身后是大娘、二娘、四娘还有青儿等人,管家章奴在他身边翘首张望着,看到我乘坐的车马出现,立刻高兴地大声道:“大人、夫人,小姐回来了,回来了!” 我看着这一幕,不知不觉已泪湿眼眶。 下了车,与长辈们一一见过,刚入内坐下,皇上和皇后的赏赐便到了。 短短两年,父亲的两鬓愈显风霜,他对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想也不要追究。你一路奔波,先在家好好休息,改日再进宫答谢圣恩不迟。”我自应下,父亲转身对耶律斜轸道,“南院大王,还请跟老夫入内详谈。”叫了耶律斜轸去了书房。我知道,耶律斜轸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他同进退。回来的路上,我心中便已有了决断,从今往后,我与他,生死与共,荣辱与共。 大娘和二娘对我嘘寒问暖,四娘也在旁边说了几句。唯有青儿对我依旧不冷不热。 她的一些事情,后来断断续续从乌里珍口中得知了一些。我失踪一个月后,辽内部有人重提与西夏王李继迁联姻巩固盟交一事,青儿得知后在家中大闹了一场,寻死觅活地要嫁给李继迁,当时北院王妃李继遥也曾在其中推波助澜,父亲却还是做主将青儿许给了渤海都指挥使达兰罕。哪想到,高粱河一役中,达兰罕竟率部投降宋国,婚约之事自然不了了之。而青儿的身份也就此变得尴尬,至今仍待字闺中。而今,韩子佳被赐名耶律汀,以义成公主的身份嫁去了党项,她也就此死了心,再没有闹过。 提及我被劫之事,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当时的我也以为是意外。 耶律斜轸早先犯下的过错虽情有可原,但也不能被轻易姑息,所以回京后他不只被夺了兵权,连南院大王的爵位也一并被夺,进宫请罪被皇上赐了三十大板后关进了大牢。 我带着吃食去牢里看他,结果见他在牢中神采奕奕,还一个劲地劝我说他没事,屁股上的杖伤过不了几天就能好。我知道他犯了那么大的错,这种惩罚已算轻的。姐姐也与我说,皇上只想让他吃点苦头长点记性,迟早会放他出来,如此我已不担心,只是见他因我吃了这么多苦,总归有些心疼。他一见我心疼,便喊着被杖责的屁股疼,厚着脸皮让我给他上药,也不羞臊。 我天天去看他,每次都在牢里磨蹭着不出来,每次都被他赶回家去不让我再去,可我还是去,其实我知道,他其实喜欢我去,只是又怕去那种地方委屈了我。如此一直到了年后,过年,我都是在大牢里陪他一起过的。 牢里的狱卒心知耶律斜轸迟早会被放出去,早已暗中和他攀起了关系,更对他处处照顾,眼看过年我带了许多好吃的慰劳他们,便在过年夜偷偷将他从牢里放了出来,在外间,大家烤着火围坐在一起有吃有笑吃了顿年夜饭,又守了岁,耶律斜轸戏谑地说:“这真是难忘的一年。” 如此过了一冬,皇上整个冬天一直抱恙在身病体违和,一夜梦醒,忆起年少往事,念及耶律斜轸、耶律休哥还有大哥,几人自幼感情笃厚,一路走来,家、国、天下,亲情、友情不由得感慨万千。便把耶律斜轸从牢里提出,又叫来耶律休哥,三人畅谈往事、家事,又谈国事。之后没多久,耶律斜轸就被放出了大牢,随即恢复了南院大王的爵位也逐渐恢复了兵权。 春暖花开,我与耶律斜轸要成亲了,原不想回京的大哥在皇上的传召和耶律斜轸接二连三的催促中不得不从南京赶回上京。 大哥是家中唯一男丁,传宗接代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回到家中,便受到家族长辈的重压。 起初,父亲等家族长辈轮番上阵迫使他娶妻生子,他却不管不顾,搬到了外面居住不再归家,甚至还想私自离开上京,后来众人见逼迫不成,只好好言相劝,好言相劝不成,变成了苦苦哀求,大娘甚至为了此事向他下跪,只求他能传承萧家血脉。 在家族连番重压之下,大哥终究还是妥协,只提出一个要求,从此改名萧挞凛,并在宗祠耶律衣娃的灵位旁摆放他的灵位。 他说,萧目朗这个人已经死了,他的夫人永远是耶律衣娃。他或许会为了家族责任娶别的女人,可他今生今世只承认自己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 家族长辈不得已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在众人的见证下,他亲自将自己的灵位放入了宗祠,就摆在耶律衣娃灵位的旁边。 那一天,下起了初春的第一场雨,其他人都已散去,唯剩他一人独跪在宗祠中。 我打着伞悄然站在门外,风声吹过耳畔时,我听到了哭声。 大哥心里的苦,大概无人能够体会,只是生在这乱世之中,我们都有太多的不得已。 不期然又一次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有些男人为了爱情可以抛弃一切,有些人却不能。”现在的我很清楚地知道前者何其难能可贵。 大哥萧目朗自这一天起正式改名为萧挞凛。萧挞凛,字驼宁。契丹族。辽鼎盛时期大将,与韩德让,耶律斜轸、耶律休哥一样,在关键时刻,给辽圣宗(萧绰之子)以无保留的大力支持,对圣宗统治地位的确立和政权的巩固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第四十二章 清明,为娘亲扫完墓,我转而来到衣娃的墓前,亲手放上她最喜欢的菊花。 伸手抚摸着她的墓碑,墓碑干净整洁,供果还是新鲜的,大哥刚刚来过,我方才远远看到了。 乌里珍在一旁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红了眼睛,我离开这两年,她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而我也有很大的变化。若是以往我大概也会像她一样哭红了眼睛,可如今的我,却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已经痛得不能再痛,却还是可以很平静。 人真的会变,大概有人会说这是成长这是成熟。可往昔那些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日子其实最令人难忘,只是那样的日子已经在不经意间被迫随着一些人一些事远去,这大概就是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收回思绪,正要转身离去,便看到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远处立在雨中看着我的耶律休哥。 蒙蒙细雨已打湿了他的衣衫,凭空多了几许伤感和凄婉。 两年,足矣改变很多人和事。当年的感情,如今连一丝惆怅也已寻不到了。我早已不怪他,也已无操守地移情别恋。曾经的往事,留在记忆中,没有苦涩也没有埋怨,只是记忆。所以,再面对他时,我会轻松地扬起嘴角对他如朋友般微笑。 已无需多言,他看到我的笑容,就已经明白,往事已成烟云,虽抹不去却也已追不回。 或许,我看懂了他眼中的苦涩,只是已没有资格和心力去抚平那伤。于他而言,这样一份感情,一旦放手便只剩下埋藏,哪怕苦涩,哪怕后悔,哪怕依旧难忘。 远远地,我向他施了一礼,没有言语,带着乌里珍自另一个方向离去。 耶律休哥字逊宁,辽鼎盛时期著名将领。契丹族,时为北院大王,后拜于越,总南面戍兵。圣宗统和元年,为南京留守、南面行营总管,总边事。四年,封宋国王。 耶律休哥文武双全,戎马一生,自高梁河之战始,至徐河之战止,经历了宋太宗一朝辽宋战事全程。他作战时智略宏远,料敌如神,有勇有谋,胜多而败绝少,身经百战兼具侠仁之心,平生未曾杀一无辜;无战事时,耶律休哥平日里“均戍兵,立更休法,劝农桑,修武备”,保境安民。 已很久没逛街了,带着乌里珍刚自首饰店里出来,便在街口遇到了自马车上下来的北院王妃李继遥。 李继遥起先没注意到我,正低声吩咐着车夫什么事,车夫用并不太标准的辽语回应了一声:“是,王妃。奴才这就去办,一定快去快回。” 我倏然停住脚步,直直看向了李继遥的车夫。这声音…… 李继遥车夫的声音怎么会与当日掳劫我之人声音极为相似?我原以为当初被劫只是场意外,此刻却忽然心起疑惑。 我不动声色地与李继遥打过照面,回了家去。 大家族一向人多嘴杂,我不打听也听说了,李继遥嫁给耶律休哥已经两年有余,却一直没有怀孕,但耶律休哥并未曾有一点半点亏待她,二人人前相敬如宾,人后亦是如此。 因心起疑惑,便开始多多留意李继遥以及那车夫的事,得知李继遥的车夫亦是党项人,是李继遥嫁过来时的贴身随从之一,此人身怀武功,身手了得,并非等闲车夫。 我暗道,当初掳劫我之人若真是这车夫,定是受了李继遥的指使。想起李继遥与耶律休哥大婚当日,她想伤我却反而自伤,大概就是那时埋下的怨恨让她如此报复于我。只是无凭无据,单凭声音相似似乎也不能草率定论。 偶然间,我从乌里珍口中得知,服侍青儿的丫鬟最近总是被青儿打骂。说是向来与青儿交好的北院王妃李继遥与青儿断绝了来往,青儿十分气愤,说李继遥这女人心思毒辣,为了铲除了眼中钉肉中刺而利用了她。 李继遥的眼中钉不就是我吗? 如果李继遥恨我,为什么只让车夫将我贩卖而不是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转念想到那些人牙子是把女子卖去宋国当妓女,被宋人蹂躏,如果李继遥是想让我去受这样的苦,那么作为女人,她真的太狠了。随即想到,自我回到宋国,流言蜚语不断,若不是耶律斜轸宠我信我,将与我的婚期昭告天下,让流言不攻自破,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青儿身边的丫鬟被赶出府的那一天,我让乌里珍去使了银子好言安抚,详细问了青儿的一些事,方知,青儿口中的那个“李继遥的眼中钉”,果然就是我。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要报仇吗? 还有两天便是我大喜的日子,刚试过喜服,便接到宫里的传唤。 进宫见过姐姐,接受了一大堆赏赐,正要出宫,便在宫外巧遇了自马车上下来的北院王妃李继遥。 我带着乌里珍和身后捧着姐姐赏赐物品的一众奴才走了上去,李继遥转身看到我,顿时扬起温和笑意,笑着走上前,一边羡慕我得到这么多赏赐,一边向我道喜。 我笑着对李继遥道:“王妃,有一件事,我一直举得奇怪,你这个车夫的声音,我听着十分耳熟。”李继遥面色微变,可也只是一瞬,便笑道,“妹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莫非认识我这车夫?” 那车夫就在一旁,闻言已深深低下头去。 我摇了摇头,走进李继遥,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我不认识你这车夫,只不过,王妃或许忘了,我天赋异禀,只要听过什么或看过什么就很难忘记,尤其是在绝境想要求生之时,记得更是清楚。” 李继遥的平静已有些难以持续,她干笑一声,低声与我道:“妹妹话中有话,姐姐着实听不懂了。” 我笑了笑,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李继遥面色已变得极为古怪。 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下次再见到李继遥时,她的车夫换了人,从此,再也没见那车夫出现,李继遥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我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果然是她派人劫持了我并转而卖给了人牙子。 我时常去佛寺,行踪不难被知道,但劫持我后又将我转卖给正要离开上京的人牙子这样巧合的事,应是早有预谋。 我听说,当日乌里珍与林加发现我失踪后并未耽搁多少时间就回府禀明了情况,大娘一边派人去佛寺附近寻找,一边派人去宫里告知父亲。 可直到三个时辰后父亲才得到消息,说来也怪,原派去宫里通知父亲的人因故没能去成,临时换了个新来的下人,一来此人不知事情轻重,二来胆小怕事不敢进宫,便在宫门口一直等父亲出来,结果竟等错了宫门与父亲错过。此人后来虽被父亲赶出府去,但其中颇有蹊跷,想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为何一向属意青儿嫁给李继迁的父亲,后来竟突兀地将青儿许给了投降宋国的达兰罕。 能在家中动这些手脚的,又恨我入骨的,只有青儿了。所以青儿在气怒时才会口不择言地说那句李继遥心思毒辣,为了铲除眼中钉肉中刺而利用了她。 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觉深深无力。 虽然得知了事实的真相,我却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耶律斜轸。如此做法,并非大度也不是软弱可欺,只是权衡利弊后所做的决定。这两年的人生无常和颠沛流离,让我没有了早先的锋芒,学会了隐忍和权衡,也正因此而真正懂得了人生的取与舍。 想起到家的第一天父亲对我说的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想也不要追究。”追究,或许父亲早已知道真相,只是那个人,不能动。 的确不能动。 高粱河一战后,辽国与宋国之间的战争彻底打响,而以李继迁为首比邻宋、辽两国党项一族的态度则显得尤为重要。辽、宋两国哪一方都不想在双方全力以赴战斗时,临近国家突然出兵偷袭,所以,辽与党项的结盟又怎会被区区儿女私情所动摇。 李继遥是李继迁唯一的同胞妹妹,她即是党项公主,又是北院大王王妃,也是辽国与党项的联盟工具,父亲自然知道其中利害,所以,虽然亲生女儿被人掳劫贩卖却也只能隐忍不发。只是有因就有果,萧家人向来护短,不过是来日方长。 父亲的想法,我能体谅,只不过我隐而未发,还有一些其他的缘故。 在得知我失踪的第一时间,耶律休哥带人彻夜不眠地寻找了我三日三夜,从上京到附近州郡,甚至为了我讨得皇上口谕戒严上京,直到最后我父亲苦劝,他方才罢手,后来,他也一直没有放弃,一直派人暗中寻找,从辽国到党项,甚至宋国,也正是他巧妙地通过李继遥在李继迁的身边安插了细作获得我在西凉府的消息。 李继遥毕竟是耶律休哥明媒正娶的王妃,若此事被揭穿,以耶律斜轸护我的心性决不会善罢甘休,事情势必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首当其冲受牵累的将是耶律休哥,我不想看到他因此声名受累,更不想看到他舍弃那么多换来的结盟付之东流。 生逢此时,总有许多不得已,他如此,大哥如此,燕王如此,李继迁亦如此!而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终于要嫁给耶律斜轸了,便觉得此生其实已经很好,很好。 这一天,是我和耶律斜轸的大喜之日。 这一天,由于战火和分离,整整迟了两年。 红烛下,他挑开了喜帕,我的鬼脸已经做好,他突然看到,不由得一怔,继而笑出声来,一切就好像我们初见时的那一天,调皮的一个鬼脸,开启了一生的纠缠。 耶律斜轸,辽全盛时期著名将领,字韩隐,契丹族。出身显赫,为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能征善战,有经邦治国之才,乾亨四年(公元982年),景宗去世后,圣宗幼年即位,皇太后萧绰摄国政。 在政权交接、局势动荡之际,耶律斜轸与受顾命的韩德让一起,面对挑战,勇敢地承担起了保卫圣宗权力,维护国家稳定的重担。耶律斜轸向萧太后保证说:“信任臣等,何虑之有!” 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娶妻萧氏花儿,一生只此一妻极尽宠爱,育一子二女。 第四十三章 番外 我是李继迁 又是一年的战火频繁,我带领我的族人犹如墙角难以见光的杂草,于夹缝中一点点挣扎着成长起来。直到有能力开疆扩土,扩大版图,不只夺回了原属于我党项一族的故土,甚至占领更多。 今年是这许多年来唯一清闲的一个冬天,只是这个冬天,特别的冷。尤其今夜,明明没有下雪,明明夜空有月,却冷得仿佛呼吸都会被冻住。 我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冬天,你离开我之时。 仿佛也是这样的夜,你对我说:“我心中已有所爱。” 我对你说:“从此不见,至此相忘。” 可我却还是记得你,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你。 这么多年,有那样一刻,遗憾就那样放你离去,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为自己当初的果断而不悔。虽然此生唯一的那丝儿女情长,也在那个夜晚彻底消亡…… 这么多年,我历经千锤百炼,一点点强大起来,不再求庇于任何人,不再退让在乎的人或事。或许,我们再迟一点点相遇,就在如今我足够强大的时候,那一晚我的回答就会不同。 我的王后问我,我可曾有那么一刻为什么女子动过情。我笑看着她,看到她面红娇羞,方轻声对着她的头顶说:“我有。” 我曾经为了一个在我面前自毁容貌的小丫头动过情。 不可否认,她是美,令人一见难忘的皮相或许正是她最初吸引我的缘由。可她不只美丽,还很执拗,有着宁为玉碎亦不为瓦全的刚烈,不单如此,她还很重情义,宁可不要美貌也要为朋友换来幸福。可令我真正动容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她含笑放下琴谱拒绝我的转身;而是……她在心上人求娶旁人时亦能弹一曲凤求凰的骄傲;而是……即使深陷囹圄依旧顽强求存的坚强。 这么多年,身边不乏工于心计又貌美的女子,若论此道,她完全不及。可是……此生却唯有她完全进入了我的心。虽然我将她推了出去,可影子还残存在了原地,未能……或许是舍不得……完全抹去。 这些年,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入自己的耳中,她的幸福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听说她生了一子二女,长女今年刚满十五…… 推开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冷冽如刀,寸寸割疼了皮肤,些许的恍惚也顿时变得清醒,忽起了一个念头,那念头来得迅速而突然,却让我越想越是兴奋,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的反应!匆匆向外唤了一声,门外立刻有人回应。 我随即吩咐道:“去把世子叫来。” 我叫李德明 我父是夏国王李继迁,我从十岁起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至今已有八年。父亲在我心里就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我仰望、尊敬、畏惧着他,可心底无时不刻不在期许,有那么一天,继承他,甚至超越他! 十日前的深夜,父亲忽然将我叫到近前,交予我一封密信,叮嘱我说:“去趟辽国,完成为父信中交代的事。” 我正欲打开书信,便听父亲说:“还不是打开的时候,待你到了辽国上京再行拆开,记住,此信看后即毁,拿好这柄匕首。” 我接过匕首,其上镶嵌着华丽的珠宝,不像杀人的利器倒像是赠与谁珍藏的宝物。父亲又说:“若能成功完成任务,回来后,银、夏两州即归你管辖。” 我微微一怔,随即喜上眉梢,当即铿锵有力地应道:“是,父亲!孩儿定当完成任务,不负父亲所望!” 当时信誓旦旦,而今再看手中书信,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若非是父亲亲予,我真不敢相信,这会是父亲交给自己的任务。 娶南院大王长女为妻。 怎么会是这个?为什么会是这个?我狠狠抱住头,越想越烦,发泄似地将头发抓乱,再抓乱。这究竟是什么狗屁任务啊!还以为父亲派自己来是刺探什么重要军情,哪里想到,哪里想到……竟是让他来讨好一个女人! 兀自烦闷了一会儿,转念又想,父亲做事一向有他的深意,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不如先去探上一探再说。 在上京,打听出南院大王的府邸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见到他家养在深闺的小姐。 我靠在南院大王府后院的墙角挖空心思地计划着……可就在这时,一物突然从天而降,重重砸在我头上,幸而不疼,看清自内丢出来的是个包袱,我心有所感地躲到了一边。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一只绣鞋出现在了墙头。那女子笨拙地翻过墙来,直到骑在墙上,只是那姿势十分古怪,显然十分害怕。 女子先看了一眼墙下,而后一边发抖一边闭起了眼,这时便听墙内有人催促道:“快点,我马上就要喊了,你快点。” 墙头女子闻言睁开了眼,似乎报了必死的决心,大叫了一声,竟生生从三米高的墙头跳了下来。 幸而墙下有一堆厚厚的草垛,虽不幸钻了进去沾了她一头一身的杂草,但看在外扭动欢快的屁股便知她没有受伤。 这时忽听院内有人大喊:“小姐逃跑了!小姐逃跑了!”那女子笨拙地从草堆里扑腾着爬起,脸上粘着谷屑,头顶一团杂草,四处瞄着什么,突然看到了墙角下的我,微微怔了一怔,却无心理会,随即目及一旁的包袱,冲过去提起来就跑远了。 耳边听着院内女子还在喊:“小姐逃跑了!小姐逃跑了!”,我察觉出一群人迅速地逼近,想来应是王府的侍卫,我不再犹疑,紧紧跟着头顶杂草的女子跑远。 可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跑远之后,墙头竟然又出现了一名女子。 我是丫鬟阿秀 我娘是南院大王王妃的贴身丫鬟,自幼跟着王妃,所以我从懂事起,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成了王府小姐的贴身丫鬟。其实小姐不止一个,王府里一个大小姐,一个二小姐,大小姐喜动,而二小姐喜静。于我个人而言,我喜欢二小姐,因为她总是不麻烦别人,跟着她的下人也极少被罚,可不幸的是,我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所以我异常忙碌,还经常被罚。其实跟着大小姐也有好处,那就是经常可以出去玩,还可以吃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这一点,我一直被王府里其他的丫鬟们钦羡着,也算对我频频受伤的身心附赠的一点安慰。 前几天,大小姐又闯祸了,这原本在王府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可偏偏这次大小姐得罪的人物有些不得了,乃国舅爷萧伯仁。若是区区一国舅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此人不仅是国舅,还是皇帝最中意的将军。此番征讨高丽归来,一路加官进爵风头正劲。 这国舅也不知怎么惹到了大小姐,大小姐一向记仇,竟私下里弄了包强力春药,暗中使坏给了倾慕他的韩家小姐,韩家小姐鬼迷心窍竟真的用了,可惜好事没成,还被国舅爷抓了个现行。韩家小姐急切之下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大小姐……所以大小姐就惨了。 先是被王爷、王妃好一顿训斥,后又被罚禁足半年,这才有了今天跳墙越狱的金蛋扒壳之计……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很明显,我今天就一替死鬼。所以刚从墙上跳下来就领着一群追兵急急跑了,原打算若能甩开追兵就去指定地点和大小姐汇合,若甩不开就只好自认命苦,回去领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没想到,就在我刚甩开追兵跑到大道上打算发力奔向目标时,前方突然来了一队人马…… “啊——”瞪着头顶高高扬起的马蹄,我使劲地尖叫着,可就在这时,忽有一物卷住了我的腰,将我拖到了一旁。抬眼一看,哎哟我地亲娘啊,是国舅爷! 我眨了眨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头帘上掉了下来,我以为是汗,可仔细一看是根草,再看,国舅爷手里的鞭子还缠在我身上。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时跪的狠了,膝盖生疼,只好偷偷歪在一边揉捏。 就在此时,忽听一个极好听的声音温柔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茫然抬起头,国舅爷?! 他已收回鞭子,翻身下了马,来到我近前。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他的眼神那么亲切,他扶起我时那么轻柔,唯独最后低低的那一句只有我听到的:“你家小姐呢?”让我习惯性生了警觉。 险些中了美男计……我把嘴闭得紧紧的,忽听一人道:“放开她!” 循声望去,竟是方才躲在墙角的少年。 我发现这少年极好看。无论是他方才慵懒地站在墙角,还是此刻立在阳光下的姿态,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我想动,可肩头被国舅爷扣住。我看到少年握住了腰间的剑。 我是萧伯仁 婚姻大事古往今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我而言也是无可无不可。 我年少便跟随大伯父四处征战,只知男儿生当保家卫国,死当马革裹尸,岂能为儿女情长所牵累。所以当得知父亲意欲与南院大王缔结姻亲关系时,我没有反对。 我没见过南院大王的女儿,却不止一次见过南院王妃,王妃雍容睿智,亲和美丽,暗想有这样一位母亲,女儿至少也应该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便在父亲和伯父的极力撮合下,与南院大王多了几分亲近。 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这个尚未确定下来的未来妻子,竟会唆使其他女子对我下春药,而且还不只一个! 这让我心生气怒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荒唐好笑。随后听说她因为此事被禁足半年。原没将此放在心上,怎知……世事难料。 十天后,刚巧芒种时节。一场小雨过后,碧空如洗,春风如水。孩童们嬉闹着,在郊外的田野中放起了风筝。我带着仆从,骑着马经过田埂,一个风筝突然迎面落下,挂在了马头。 我拿起被刮住的风筝,将线细心地从马鞍上解了下来,抬起手放开风筝,孩童们笑闹着奔跑开去。 原本心情有几分好,却在此时看到前方立着一个一娇俏的身影,正向远处极力眺望。 这时便听自小跟在我身边的贴身奴才阿信低声对我说:“主子,前方女子就是南院大王的大女儿耶律倾朵。” 是她?! 那女子似有所觉,与此同时转过身来,恰与我四目相接。 她显然认识我,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露出了防备的姿态,神情更像是多种混杂的调味料,似吃惊,似沮丧,还有一点点的烦躁。 如此生动的表情,可见她心思单纯。 看着她夹着尾巴快速跑远的身影,我突然笑出声来,吩咐了一声:“追!“她竟会轻身功夫,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再加上春耕农忙,田埂路窄,来往牛车,虽然骑着马可路不通畅,我竟未能追上她。可方才她仓促逃跑的模样,竟让我起了追逐之心。如此沿着她所跑方向,追到了大路上,一时不察,下路上突窜出一人,险些踏于马下。 经阿信提醒这是她的贴身丫鬟后,再看阿秀的一身狼狈,回想她方才自林间小路疾奔出来的样子,我心知有异,便故意试探了一句:“你家小姐呢?” 见阿秀目光提防,我立刻明白,阿秀认识我。 想到我在明,耶律倾朵主仆二人在暗,想到阿信调查出京中不止一人曾被她唆使过给我下春药,心下决定,将她的丫鬟阿秀扣住,再从她口中套出她的下落。只是偏偏在这时,竟蹦出个多管闲事的少年。 当少年握着剑懒懒地说:“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强抢民女……”之时,我已哭笑不得。但凡正常点的,也不会强抢阿秀这样的吧,何况是我。 少年俨然一副正义使者模样,好似我若不放阿秀他必不会罢休。心下疑惑,少年是真的路见不平还是另有图谋。这少年眼中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显然也非寻常人等。 我并不怕横生枝节,只是转念想到即便抓了阿秀也未必能迫使她说出耶律倾朵的下落,不如放她离开,然后再暗中跟随,正思忖着,忽见一侧林中有人影闪动。目光流转,开口便道:“公子误会了,我本与她相识。”不待少年接话,我继续道:“我本也无意为难于她,阿信,放开她吧。” 阿信放了阿秀,阿秀呆呆地看看我又看了看少年,似乎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就被转手了。 少年瞥了我一眼,对阿秀道:“走吧。” 如此,我便目视着少年与阿秀一同离去。 我是耶律倾朵 我躲在林子里,看着笨蛋阿秀跟着陌生人离去。不敢出声,不敢乱动。因为距离不远,怕惊动了萧伯仁,便想着他们离去后,再去追阿秀。未曾想却听萧伯仁吩咐身边的随从道:“去跟着他们,见到耶律倾朵后立刻通知我。” 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阿秀我不能去找你了,你自求多福吧,阿弥陀佛 原本我想带着阿秀去南京找舅舅,如此看来只能自己去了。一路上,我不停骂着阿秀是个笨蛋,萧伯仁是个讨厌鬼。怨念着父亲的薄情,这么早就要把我嫁出家门……又想念着母亲做的青梅茶,酸甜可口又解渴,就这样,渐渐远离了上京。 若说家里面谁最疼我,那当属舅舅。因为我无论做什么,舅舅永远都会护着我。娘亲说我性格很像她少时的一个玩伴,只是那个姨娘去世的早,娘亲一直都很怀念那个姨娘,娘亲说,她每当远远听到我的笑声,就会想起她来,所以每当我犯错,只要一哭,娘亲就会心软,虽然会训斥,但终究护着我。只有父亲,最严厉了,总是板着个脸,除了对娘亲言听计从,其他人一律开口闭口地训斥。 这次的事我不认为错在自己,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也想找一个像父亲一样只疼爱母亲一人的男子,可显而易见,那个萧伯仁并不可靠。他连见都没见过我就要娶我,说明他对婚姻的要求与我完全不同。他要的是门当户对传宗接代,我要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我不想嫁他。 既然我不想嫁,何不成人之美顺便摆脱了他?所以当我知道有人喜欢他时,立刻为其出谋划策。 这也怪不得我,谁让他眼高于顶,我只好“剑走偏锋”。萧伯仁是有身份的人,只要有了夫妻之实,必定会娶对方。所以我便弄了点“良药”,送与那些喜欢他的姑娘。虽然我也明白,将心比心,自己不愿嫁没感觉的人,他也未必乐意娶一个不想娶的,可谁让他想娶我了?算他倒霉! 可我终究没料到,他警觉性很强,东窗事发,我被出卖。这次,父亲铁了心要将我嫁给他,就连母亲也似默许了这件事,所以我只好逃了。 买了匹马,向南京赶去。 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走了一段路,忽觉有些奇怪,为什么父亲没派人来追?舅舅虽好,可我还是想回家。离家出走其实是种姿态,是想以此胁迫父亲别让我嫁给那个人,所以一路我频频回头,却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如此犹豫拖拉,夜幕降临时竟没赶上落脚的地方,夜已深,四周阴风阵阵,不知不觉我竟在山里迷了路。 就在我无助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林间有火光闪动。 很多年后,我总在想,要是那一晚,没有遇到他,是不是命运就会与今日不同? 第四十四章 我是赵惟正 我是宋国的同僖靖王。我生下来没几天就被册封为王,这是何等的荣宠和荣耀,可就在我出生的那天,我父自尽。 我的生辰,他的死忌。 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没人愿意亲近我。周围有血缘的人其实很多,可他们看我的目光永远都透着古怪,好似很怕我,又好似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当我年幼时,没有一个人肯跟我玩,当我长大后,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 我总是在寻找答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和其他人不同?最初,乳娘告诉我,因为我是王爷,身份尊贵,他们敬我、畏我。我信了。可后来我发现,同为王爷,我和他们还是不同,我又问乳娘,乳娘目光闪烁地安慰我:“等长大了自然就好了。”然后我安静下来,等待着长大。可渐渐地,我终于明白,这不是原因。 真正原因与我父亲死因有关。不过,那是个迷,所有人禁忌一般绝口不提,包括与我最亲近的乳娘。我私下里听到有人说,我的父亲有谋反之心,是畏罪自杀。可我不信,若我父亲真是谋逆,我为何一生下来就被封为靖王荣宠非常?!我不信他们说的话,我一定要找出真相。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此过了很多年,直到,驸马爷酒后的一句话,令我寻到了蛛丝马迹。 我来到风月楼。 风月楼,他生前最爱的地方。听说在这里他曾豢养过三十多名才艺双全貌美如花的姬妾。可见,当初的他,是何等的风流,何等的奢靡,又是何等的放荡不羁,即便如今,依旧有人提及此楼时充满钦羡和嫉妒。 可终究往日成烟,他最爱的这座风月楼,风雨飘摇十数载,除了岁月留下的沧桑,便是一片孤寂与荒凉。 敲落锈迹斑驳的铜锁,拨开一路荒草,直到看到那三个蒙尘的字:风月楼。 那是他的字!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苦,不知是为那三个字的轻浮,还是为写这三个字的人。如果他真的心比天高,那么这三个字又是怎样一番无人所知的凄凉。 挪开布满尘埃的门板,一切的摆设都还在。 听说,就在他自尽的前一晚,这里被封存。这么多年,一直无人来过,所有的一切,都似停留在了那一晚。 听说此楼曾被大火烧过,幸而毁坏得并不严重,后来经过修葺恢复了原貌,只不过,而今木质腐朽,早已没了差别。 我缓步上楼,咯吱的木板声刺激着我的神经,好似宿命的牵引,我径直走到了三楼。 三楼有两个屋,其中一个微微虚掩着,我推门走了进去,那里有女人用过的东西,床头还放着尚未做完的婴儿衫,我的生母曾经生活在这里,只不过,她也在生我的时候去世了。 我枯坐良久,走出门去,看到了对面那扇门,门上有锁,好似封尘着什么重要的人和事,我砸开了那道锁,推门而入。 这亦是个女人的房间,摆设并无多大差别。只是桌案上的蜡烛却已用尽只剩烛泪,旁边放着酒壶,还有翻倒的酒杯。 我拿起了酒杯,细细端详了一会儿。 放下时方才发现酒壶下压着一张纸,其上似乎有字,我迅速抽出纸张拂去其上的灰尘,看到了一段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的词。题为,蝶恋花思。 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所念所想的竟是一个女人?直觉告诉我,那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住在此屋的女子。 她会是谁? 当初生活在风月楼的人大多已故,如今已难寻到,可我并未放弃,几经辗转,亦没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直到无意中在街上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迈老妪。 老妪曾经是人牙子,后被官府所抓关了近二十年,原本应处以极刑,可不知为何,一直被关在狱中未被处死,原以为即便不死也会就此老死狱中,却在前年赶上新帝大赦天下,这才从牢里被放出来。 可她如今已然年迈,精神状态亦有些问题,我所问的话,她大多答非所问。直到她听到风月楼三个字。 风月楼三个字好似刺激了她,她立刻跪在地上乱磕起了头求饶,不停地说:“公子我错了,我错了,求求您,放过老婆子,放过老婆子。”老妪自言自语胡乱说了一通,就在我打算放弃时,忽听她惊惧着说:“老婆子一定不会把她们是辽国人的事说出去的!一定不会!” 我原以为她口中的公子是我,可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口中的公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让她很怕的人,我心思一转,厉声问道:“她们是谁?” 从那一天开始,我夜夜难眠。老妪的话自不可信,可我还是耿耿于怀,便派人暗中处理了她。 如果老妪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的母亲就是辽国人,原本应该坚定地不相信,可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在风月楼里出生也只有我一个。如果我的生母真的是辽国人,那我就有一半的辽国血统。可我竟是宋国的靖王。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心里爱着一个女人,却让身为辽国人的母亲生下了我……不对,我忽想起那老妪说,她们是两个人……莫非……父亲爱的……也是辽国人? 我不懂,是什么促使我借宋辽和谈之际,私自到了辽国上京。但我如今确确实实来到了这里,明日只要翻过这座山,就到了辽的上京城。以我的身份私下入辽腹地,实在危险,可我还是来了。 随行所带除了父亲的那首词,便是一柄匕首。少时只觉这匕首十分华丽好看,便常常佩戴在身上,后来方知,父亲正是用这柄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曾经封存过,可最后,我却选择寸步不离地带着它。因为如果这世间有这样一样东西,它的存在是你的痛你的恐惧所在,那么与其假装它不存在,不如日日相对,只有这样,你才会渐渐适应它,进而不再惧怕它。也只有这样的自己,才能越来越无可畏惧。 夜已深,篝火在眼前迷蒙地摇晃。随从魏中从暗处跑了过来,低声对我道:“王爷,信。” 魏中自怀里取出书信请我过目,我拆开看罢,沉吟片刻,吩咐道:“通知魏东,不必再等本王,命魏北继续扮作本王,托词本王身体不适,慢行返京。途径真定府时,称病重在当地求医问药,拖延几日,暂在真定府等本王。” “是。”魏中应下,正欲转身离去,忽看向我身后暗处,喝道,“什么人?!“魏中等人将我团团围住,却见此时,暗处走出一个娇俏女子,辽人打扮。 众人防备地盯着她,好似这手无寸铁突然出现的女子是山里的妖精。 女子盯着我腰间的匕首瞧了几眼,忽然问:“你们是宋人?” 众人大惊,若我身份曝露,后果不堪设想。当时的我以为她必是听到了我方才的话看出了我的身份。 魏中看向我,目露询问,我看向女子,见她背着包袱手牵马匹孤身一人似要远行,当机立断,向魏中使了个眼色。 魏中立刻明白。 杀! 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耶律倾朵天不怕地不怕,可我怕鬼…… 碰巧深夜迷路,想挨到天明再寻路出去,可夜晚山里风大,各种声音都有,鬼哭狼嚎的,令我不敢停下脚步,这时忽见前方有光,想必有人,立刻循着火光找了去。 在娘亲的坚持下,我和妹妹自幼都学过些防身功夫,夜晚又是顺风,若有若无地听到了几句话,只是没太听明白,若我没听错,他们说的是宋语。 大概是宋国的商人,他们的锦绣织缎在上京卖的特别贵。 我听娘亲说过,辽宋关系一直都很紧张,彼此虽然通商,通关条件却非常严苛,只有极少数有关系的大商家才能来辽贩卖商品,所以东西也特别昂贵。我暗想,既然如此,他们肯定也不是什么坏人。可我没想到,我才问了句:“你们是辽人吗?”便有剑光刺向了我。 在高手面前,我的那点功夫自然成了雕虫小技,没能抵挡多久,便知大限已到,当剑光迎面而来时,我脑中一片空白连尖叫的能力都丧失了。 可就在这时,有人挡住了那致命的剑,迅速将我拖到了后方。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持剑而立伟岸的背影,若然他不回头,我想那一刻我必会向他高喊大侠救命。可当我看清救我的人竟然是萧伯仁那厮,心里顿时翻滚起了不想求救又怕他弃我不顾的别扭。 他只是回头瞧了我一眼,确认我无事,便一边与那群宋人对持一边护着我向后退去。 萧伯仁低声道:“我拖住他们,你上马跑。” 我其实想跑,可我过不了良心那关,舍他人性命救自己我做不到。所以,我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不。” 他微微一怔,竟笑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低斥道:“快想办法。” 那群宋人显然训练有素,寻得间隙立刻绕行将我二人团团围住。我没了逃跑的机会,只好与萧伯仁背对背互相照应,与此同时,我们亦同时注意到了外围立着的那名锦衣男子。锦衣男子手无寸铁,身子单薄,显然是这群人的主人,擒贼先擒王,我与萧伯仁互视一眼,竟似心有灵犀,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就在我拔地而起作势逃走时,我忽听他说:“谢谢你和我同生共死。”我想说,如果有选择我绝不会选择和你同生共死,可我没机会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在我拖住众人的间隙,他已冲出围困,冲向了手无寸铁的锦衣男子。 可惜,我们都低估了锦衣男子的实力,萧伯仁一击未中,未能如愿挟持住他,而宋人的剑已划过我的颈边。 就在这时,我听萧伯仁大喊道:“不要伤害她!”宋人的剑已在我颈项间划出血痕,幸而伤口不深。 锦衣男子道:“放下你手中的剑!” 萧伯仁看向我,我知道,若他放下剑,很可能和我一样丢了性命,我高声道:“不要管我,你快走。”与此同时,压在我颈间的剑锋又深了几分,鲜血迅速流下脖颈,染红了我的衣衫。 他蹙了蹙眉,竟骂了我一句:“傻瓜。”随手丢了剑,束手就擒。 我立刻反骂了他一句:“笨蛋!” 锦衣男子没有立刻命人杀了我们,只是将我们绑了起来。 火光摇曳中,他就坐在我们对面,在他的打量中,我耐心用尽,大声道:“要杀便杀,看什么看。” 他没有动怒,沉声问:“你们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我抵死不答。 萧伯仁却没什么气节地开了口:“我们家住上京,她叫阿朵,我叫啊仁,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知道他不想曝露我们的身份没说真名,可也没必要加上一句我是他未过门妻子这句话吧。我横了他一眼,却见他有些委屈又极为温柔地对我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顿时哭笑不得。大概他瞧出了我当下的心情,眼中闪过笑意,我回过劲来顿感愤恨,一时竟忘了颈边伤口疼痛。 这时便听锦衣男子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们宁死也不肯舍弃对方独活。” 不是这样的…… 锦衣男子望着火光,淡淡道:“连理同枝,不惧生死,你们的确很相爱。” 我哭…… “虽是平水相逢,但我有一事求你。”萧伯仁道。 锦衣男子笑了笑:“你若求我放过她,恕我不能。” 萧伯仁闻言笑道:“我并非求你放过她,我是求你先杀了她。” 我和锦衣男子同时一怔,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救我!虽然理当如此,可不知为何,心里头终究有些难过。 锦衣男子目光一暗,沉沉问道:“你是想求我放过你吗?” 萧伯仁道:“自然也不是。” “那为什么?”锦衣男子问道。 萧伯仁答道:“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瞅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所以我宁可自己受这样的苦。”他转头对上我抽搐的眼角,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放心,黄泉路上你稍等片刻,我便来陪你。” 他在笑,眼神没有畏惧亦没有深情,却异常坚定,虽然在笑,却更似承诺,我虽然极为不耻他的说法,可心里还是莫名地滋生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暖暖地,痒痒地,恍惚闪烁着耀眼的晶莹,令我心生亲近。 “你相信他的话?说不定在你死后,他就会向我求饶,毕竟我要杀的人是你,不是他。”锦衣男子却在这时开口。 我沉默片刻,答道:“我相信他。”并非完全相信,只是这一刻,我愿意相信他的话,哪怕他在骗我。 “他说的对,如果他先死,我看着的确难受,所以不如我先死。“我抬起头,对锦衣男子道,“你先杀了我吧。” 锦衣男子默不作声,沉郁的目光似乎有些伤感,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不屑道,这个人神神秘秘的,好像身份非同一般,可我自小见惯了那些非同一般的人,除非神仙,否则就算宋国皇帝来了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见我不屑于知道他的身份,反而怔了怔,又陷入了沉思。 思虑太多的男人一般都很辛苦,他虽然年轻,但目光太过复杂,这样的人我一向敬而远之,就像当初我第一眼看到萧伯仁,他就给我这样的感觉,说好听点是心有城府,说难听点就是诡计多端,所以我不喜欢他。 想到这里,我看向萧伯仁,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心里想,是你非要和我一起死的,这就怪不得我了。他似看懂了我的想法,眼中又有了笑意。 锦衣男子这时却道:“人生无常,能寻得真心人携手白头也非易事,我不杀你们,不过要委屈你们三日。” “公子!不可。”他身边的随从开口劝阻,他却不耐地挥了挥手,”留下两人看着他们,三日后放他们离开。” 随从似乎还有话说,但终究应了下来。 我二人被绑在一棵粗树的两侧,锦衣男子临行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看着他的腰间,喃喃道:“那柄匕首……” “怎么了?”萧伯仁回头问。 “挺好看。”我答。 “把他俩嘴堵上。”随从吩咐了一句,锦衣男子却停下脚步,转身来到我身边,卸下腰间匕首放在我身旁,“既然你喜欢,便送给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把匕首送我,但看其上镶嵌的珠玉,便知这匕首价值连城,不由得傻傻地接了句:“这怎么好意思。” 锦衣男子眼中有了笑意,转身吩咐道,“把她的伤口包扎一下,再堵住她的嘴。” “还是要堵嘴的啊,”我有些不乐意,锦衣男子转头对萧伯仁道,“这么单纯可爱的姑娘,可要看好了。” 萧伯仁道:“放心,我会看好,不会乱放出去伤人的。” 锦衣男子一笑。 我狠狠瞪住萧伯仁,却听他说:“别使力转头,血又流出来了。” 我这才想起脖颈很疼,深深蹙眉,又听他问:“很疼吗?” “赶紧把他的嘴堵上。”我对锦衣男子道。 缘来缘散 我不信这世间还存在不求回报的真情,所以当看到那对男女困境中仍不离不弃,心中颇为感触。 我知道,他们面对生死依旧不愿低头求饶的骄傲说明他们不是普通人,可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很微妙,我看着那单纯得有些莽撞的女孩,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或许,还因为她也同样喜欢我身上的这柄匕首。就像我当初看到这柄匕首时,只是单纯的喜欢,而不是因为它很贵重。 也直到这一刻,我真正放下了这柄匕首带给我的心结,在母亲的故土,将父亲的遗物送给一位不知姓名的姑娘,或许是我一时兴起,或许是缘分,也或许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 魏中对我说:“王爷为何不仔细盘查二人身份?他二人必有隐瞒。” 我却道:“既然我有隐瞒,他们隐瞒又有何妨。萍水相逢,总也有缘。” “他们知道王爷的身份,万一泄露出去……”魏中的隐忧我懂,可我相信,重情者亦重义。那或许是我生来缺少的,而在他们身上却存在着。若能与他们做朋友定然是人生一大幸事,可我终究没有此等福分。 天未亮,我们便下了山,刚到山脚,便听林间有男子喊道:“你说,你究竟是不是南院大王的女儿!” 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这个名字我知道,此人乃辽国有名的猛将。听说此人十分惧内,只娶了一位夫人,子息也并不繁盛,可想而知,他对女儿必爱若掌上明珠。 我示意魏中等人停步下马,暗中向声音所在方向行去,没走出去多远,便见林间一空地上,一女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面前一个十**岁的少年。 少年干净利落,后背弓箭,一时倒看不出是何来历。 我示意众人不可出声,于暗中偷偷地听着。 第四十五章 我不是我是 打从那少年蹦出来救我,我就知道,他也不是好惹的主。 但凡一些自命不凡的家伙都一样,随时干干净净嫌弃这嫌弃那,即便嘴上不说,我也能从他目光中读出来,毕竟我从小到大都是瞧人脸色吃饭的,这点本事若没有,还怎么在王府里混下去。 我想赶紧摆脱他好去找小姐,便对他一谢再谢,然后分道扬镳。幸好他未作纠缠,要不然我还得费心甩掉他。 我在与小姐约好的地方等了很久,也不见小姐人影。眼看天快黑了城门将关,心里着急,可又拿不定主意,即不敢贸然回府,又不敢轻易离开这里。直觉上小姐要么出事了,要么就是有意不管我了。若是前者我很害怕,若是后者我很伤心。 错过了回城的时辰,依旧不见小姐,我只好认命,打算明日一早进城回府。 夜晚一个人露宿荒郊,正有些害怕,忽闻到烤肉的香味。那香味令我一个劲地吞口水,闻着味我就找到了烤肉的人,一见是救我的少年,立刻上去见过。一来晚上有个伴,二来肚子着实饿了。 他显然看出我饿了,递过来一根鸡翅,我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他虽未说什么,可显然有点看不下去,我不由自主地啃得慢了些。 我天生没那福气慢条斯理地吃饭,做奴才的,时刻都要以主子为先,大小姐又不像二小姐那么喜静,以至于平日里能安心吃个饭对我来说也是件奢侈的事,大多时候都因赶时间而狼吞虎咽。所以从来也没在乎过吃东西的礼节,何况今日肚子很饿。 他一直盯着我,我吃到一半的时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可肚子实在饿,便转过身去背对他继续啃。吃完之后,又转过身来盯着他手中的鸡腿看,然后见他颇为犹豫地将仅剩的半个鸡腿递了过来。我抢过来便吃了。这一次,他有些瞠目结舌。 夜晚风声大作,各种奇声异响轮番上阵,若非有他在,我早就吓破了胆。 他其实蛮会照顾人的,所坐地方,即为我挡住了风的来源,又让我触不到火星。见我偶尔哆嗦,他将篝火挑得更旺,还轻声问我:“冷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冷,只是有点害怕。 他又说:“我叫阿移,你呢?” 我老老实实告诉了他我的名字:“我叫阿秀。” 岂料,却听他说:“我知道,你是南院大王的女儿。” 多年的训练,无论是谁,只要在我面前一提到小姐就会让我自动心生警惕,言辞倍加小心。所以我咽了口口水,垂头不语。 “你为何离家出走?你打算去哪?”他又问。 虽然他长得很无害,可只要事关小姐,我都不敢乱说。所以我依旧沉默。 他也没有追问,只是古怪地看着我,我不敢抬头,便靠着树开始假装睡觉。没过多久,我果然睡着了。梦里我抱着一个巨大的鸡腿,没完没了地啃,好似永远也吃不完,我满足极了。 难道辽国的小姐都这样? 所谓将门虎女我见过,所谓大家闺秀我也见过,可吃我吃剩的鸡腿,睡觉打呼噜,还抱着我的手臂蹭来蹭去流口水的小姐我真没见过。我一夜没睡,总是担心她会朝我的手臂咬上一口。我不禁暗道,难道辽国的小姐都这样?我有些不敢相信。 心中对父亲有些怨怼。父亲怎么会想到要我娶这样一个女人,若真娶了他,我一辈子都会遭人笑话。 我一边深深地怨着,一边又觉得不太对劲。可我亲耳听到南院大王府的丫鬟喊她小姐,也亲眼看到她从南院王府后院跳出来,还有南院王府的侍卫边追她边喊她小姐,应该不会有错,许是自己想多了。 仔细回想方才,我问她是不是南院大王的女儿时她目中闪过惊诧和防备,看来她还是有些城府的,并非表面这样大而化之。可是她说自己叫阿秀时那么顺口……,这个……难道是她早就想好的假名? 我暗自分析,如果这就是南院大王的女儿,那么我不娶她,父亲也一定不会怪我。不过为了完成父亲的吩咐,我必须将这个女人带回西夏,让父亲亲眼瞧瞧,她配不上我,届时再不娶她也有了说辞。如此打定主意,我又想,要想带她离开辽国,或许并非易事,我该怎么办呢? 阳光升起的刹那,鸟儿也开始鸣唱。林中的清晨潮湿中又略有一丝清甜,她抱着我的胳膊睡了一夜,我半个身子都麻了。其中几次试图抽出胳膊都被她死死抱住难以挣脱,只好放弃。期间最让我惊讶的是,和我这般拉扯她竟然不会醒?! 眼看天已大亮,我决定叫醒她,就在我努力叫醒她的同时,她忽然撒娇地说:“小姐,就让阿秀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怔了怔,察觉出她言语的不对劲,趁她尚未清醒,低声试探道:“你说的小姐,可是耶律倾朵?” 她点了点头。 她竟然点了点头! 我顿时推开了她,气怒交加地吼道:“你说!你究竟是不是南院大王的女儿!” 刚醒来的她尚有些懵。我不耐烦地又一次大声问:“你说啊,你究竟是不是南院大王的女儿?!” 在我看到她眼神中的惊诧和防备时,我知道,我太过莽撞了。不管她是或不是,我都已打草惊蛇。 果然,她不仅没有回答我,反而起身开始收拾包袱打算走了。 一方面本就对这件事心存怨怼和不耐烦,一方面又不能真的胁迫她回答我,索性直言道:“我是西夏王的儿子,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求取南院大王的女儿耶律倾朵为妻。你是她吗?”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我不会为了银、夏两地的管理权就出卖自己一生的幸福。我打定主意,索性等她回答。 闻言,她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就在我不耐烦想要吼她时,她终于开了口:“我,我是……” 金蛋脱壳 我看着草从中的一男一女,和魏中等人一起,暗暗等待着女子的答案。她究竟是不是南院大王的女儿?如果是,我会怎么做?如果不是,她想必也和南院大王有些关系,这问话的少年又是何人?为什么会如此质问这个辽国女子? 女子不知为何没有说话,兀自怔愣了一会儿,竟开始收拾起了包袱。 那少年似乎急了,言道:“我是西夏王的儿子,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为求娶南院大王的女儿耶律倾朵为妻。你是她吗?” 不只我,魏中亦吃了一惊。魏中看向我,我暗自思忖,虽然西夏王李继迁最近向宋频频示好,可其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这些年,他时而近宋时而奉辽,于辽宋之间虚与委蛇得利不小,若是能抓其子回宋为质必是大功一件,只是,此人真的是西夏王的儿子吗?他又为何一定要娶南院大王的女儿?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求取辽国的公主。再看这自称是南院大王女儿的女子,即不美貌又显得有点傻,以他的身份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我心下生疑,便对魏中摇了摇头,示意他暗伏勿动。 这时便听少年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去西夏?” 少女呆了一下,随即奋力摇头,早先粘在头发上的枯草也被她生生摇下了几根。 “那你想不想嫁我?”少年又问。 少女又呆了一下,好半天没有回应,反而低下了头去,我以为她是在害羞,岂料她竟开口说:“我饿了。” 不只少年呆住,我也呆住,暗想此女子或许并非外表看起来那般好糊弄,后又听少女说:“我昨晚就没吃饱。” 少年回过神来,说:“我去打只鸡,你在这等我。” 烤好了一只野鸡,少年分给少女一半,少女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盯着少年手里的半只,少年目光流转,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道:“你要是和我去西夏见我父亲,我包你天天吃山珍海味。” 少女目露渴望,可终究还是低下头去没做回应,兀自摆弄着手里剩下的一根鸡骨头,良久方问:“你真的想娶我吗?” 少年点头。 少女道:“只因我是南院大王的女儿?” 少年又点头。 少女看着手里的鸡骨头,轻声说:“我不是小姐。” “你说什么?”少年惊诧,“那你是谁?” “我觉得你这人其实不错,即救了我又给我做吃的,应该不是坏人。所以我决定告诉你真相。”少女破釜沉舟,少年屏住了呼吸。 “我真的不是小姐,我是小姐的丫鬟。其实这都是大小姐的金蛋脱壳之计,我只是小姐计中的一个蛋。你明白了吗?”少女手里还拿着啃得光光的鸡骨头,很认真地看着少年,好似在说着非常严肃的事,见少年面容呆滞,反问道,“你懂什么是金蛋脱壳吗?” 金蛋脱壳?金蝉脱壳吧!少年似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 少女却在这时问:“你还吃吗?” 少年见她渴望地盯着自己手里所剩的半只鸡,不禁目露萧索,黯然道:“你不是蛋,我才是那个蛋。” 少女疑惑地望着他,好似奇怪为什么他会争着当蛋,这时便见少年抱住自己的脑袋,沮丧地捶了起了起来,“笨蛋,笨蛋,笨蛋!……” 少女似乎看不下去,只有开口阻止:“别,别打了,我不要你吃剩的鸡了。”少年似乎打的更凶了,少女急急道,“真的别打了。你这么打,就算是蛋也会疼的。” 我在暗处瞧着,已经明白了大概,不由得也有些哭笑不得,同情起少年来。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微妙,一时的疏忽或许就是一生的错过。 这时又听少年问:“那你们家小姐呢?” 少女答:“这我不能告诉你。” 少年抽出剑放在少女脖颈上,少女一边哆嗦着一边说:“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说。”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原以为你是好人,才告诉你实话,没想到你是坏人……”少女哇哇大哭,少年傻眼了。 “别哭了!”虽是吼的,可显然心软了,少年收回了剑,梗着脖子说,“带我去见你家王妃。” “王妃只爱王爷,你别痴心妄想了!”少女义正言辞地道。 少年崩溃了,好似再也无法与少女多呆片刻,当即转身就走。 少女觉得自己没说错,提起包袱,朝另一个方向而去。二人竟就此分道扬镳了。 少年俯身上马时,忽有一物掉在地上,是一把匕首。少年发觉了,下马去取,拿在手中摆弄时,我看清了匕首,同时亦大吃一惊。那匕首竟和我父亲的遗物极为相似!因尚有距离,我不敢断定匕首是否真的一模一样,可心中依旧惊疑不定,直觉告诉我,这并非只是巧合。 我命魏中回去看看,绑着的阿朵和阿仁是否还在,匕首又是否在阿朵手中,而我则和其他随从暗中跟着少年到了南院大王府墙外,远远地看到他立在墙角发呆。 魏中折返回来,证实了匕首在阿朵手里,他们二人尚被看押,即如此,少年手中的匕首是巧合还是他与父亲有什么渊源? 我躲在暗处,揣度着是否寻机接近少年。 天暗时,少年离开。我揣测少年必会去客栈投宿,如此立命随从前往包下上京最好的客栈。 寻得故人 父亲的任务我完不成了,我有这种预感,索性也不积极起来。眼见天暗,腹中饥辘,便想找个好点的客栈歇息。向路人打听到上京最好的客栈,入内一问,得知客满,正有些烦躁今日诸事不顺,便见一众人等入得厅来,为首锦衣男子与我温润言道:“同为路人,相逢是缘,给这位公子腾间上房。” 我见此人言谈不俗,又逢诸事不顺,忽闻此言,顿时对他心生好感,便道:“萍水相逢,在下不能无缘无故受此恩惠,如不嫌弃,今晚就由小弟做东,与兄台同饮一杯。” 他也是个爽快人,当即应允。 酒桌上,我们同用辽语,我说我叫阿移,他说他叫阿惟。 阿惟是个博学的人,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我二人言语投机,酒过三巡,他称兄,我自称弟。 他说他是宋辽边境的商人,此番来辽是做绢丝布匹的生意,我说我家住南京某村,仗着年轻离家四处游历刚巧至此。 我二人相谈甚欢,一直聊到深夜,第二日午后同膳,又相携出游。 包袱我丢在客栈,只带了银钱和父亲所予匕首在身。 阿惟见了匕首甚是喜欢,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我见他如此喜爱这柄匕首,心中暗道,若此匕首不是父亲之物,送他也无妨。正怕他觉得自己小气,有心解释又不好开口,便听阿惟问道:“这匕首打造得着实精致,其上镶嵌珠玉,想必价值不菲。” 我借机道:“实不相瞒,此物乃小弟之父的旧物。此番出门,家父特许小弟随身带着,并以此物寻得故人。” “故人?”阿惟问道。 我不便细说,只点了点头,阿惟也没细问,将匕首还与我后,并肩与我行于街头。 这时却见街头一阵骚动,竟有兵丁横冲直撞,拿着画像四处寻人,其中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认出那是阿秀。 阿秀带着哭音寻人便问:“有没有见过我家小姐?” 我心里一惊,有心避过阿秀,看向了兵丁手里的画像,这时便听阿惟道:“为兄忽然想起尚有要事须办,怠慢之处,晚上为兄做东再与移弟同饮几杯赔罪。” 我心里也正有事不便言明,自然应允,阿惟便先走了。 画像上的女子我不认识,但我知道,画中女子想必才是真正的南院大王的女儿耶律倾朵。 父亲交予我的任务虽然心有不愿,但毕竟不能不了了之,我正暗自思忖,便听一女子问道:“小哥,你手中的匕首,可否借来一观。” 闻声,我转头望去,见是一个带面纱的妇人,妇人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女子,其中的阿秀正瞪着眼睛瞧着我,我心中一凛,立刻猜出此人身份,南院王妃。 方才阿惟将匕首还与我,此刻匕首还在我手中,此匕首本就醒目招人眼,当下不只王妃注意到了这柄匕首,路人也纷纷驻足指着这柄匕首夸赞。 我没有犹豫,当即把匕首交到王妃手中给她一观。 她轻轻地抚摸着这柄匕首,似想起了往事目光略显迷离,片刻,也仅仅是片刻,她便问我为何有此匕首,我坦言道:“父亲交代,以此匕首来上京寻得一位故人。” “寻得故人如何?”王妃问。 我坦言道:“求娶其女。” 王妃显然一怔,继而轻笑一声,道:“不巧小哥来得迟了,我的女儿已经许配他人。” 闻言我心中暗喜,不管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但因是她亲口对我所说,我也好与父亲交代了。我佯装吃惊地问:“夫人就是这匕首的主人?” 王妃敛眉一叹:“我并非此匕首真正的主人,不过,却应是你父要寻的那位故人。”她将匕首还于我,温婉言道,“以小哥的身份不应在此久留,还当速速离去。” 我见她要走,忽然出口问道:“你没有什么对家父说的吗?” 她止住脚步,沉默片刻,轻摇了下头,便又提步离去。 我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此行虽未娶得耶律倾朵,但我想父亲要我此来的主要目的,或许已经完成。如此不再多想,大步回了客栈,原想与阿惟辞行,后想了想,萍水相逢,又何须太过纠缠,不如洒脱离去,所以只托掌柜告知一声,便即远去。 你怎不真死了 夜幕再次降临时,我已经和萧伯仁绑在一起两天了,身体的虚弱让我顾不上小姐的矜持,换着各种姿势以便能舒服一点。手臂早已僵硬,长时间被堵着的嘴麻木得都没了难受的感觉,想到还要这样被绑上一整天,便愤怒地蹬了几下腿。可就在这时,忽觉手指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因为双手已麻,那种触感并不明显,可我还是回头看向了萧伯仁。 发现他正试图用石头割断缚住我们的绳子,只是那石头着实不怎么锋利,我全然没抱希望。 时间点滴过去,绳子竟在萧伯仁的坚持下一点点有了松动的迹象,可就在这时,锦衣男子突然回来了。 一路风尘,他显然来得比较急。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向我们走来。 我直直地瞪着他,“呜呜呜……”了几声,试图将他的目光全都吸引到我身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感觉着萧伯仁试图隔断绳子的摩擦。 果然,我成功地吸引住了锦衣男子的目光,他径直来到我面前,扯去了堵在我口中之物。 我直直瞪着他,想说话,可面部酸麻有些不听使唤,便见他似笑非笑地道:“耶律倾朵?” 我大吃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我是谁? “没想到真的是你。”他轻轻一叹,“我原想着放过你们,而今看来,却是不能了。” “为,为什么?”我道,“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一定要杀我?” 他一叹:“因为本王是宋国的靖王。” 什么?大概不只我惊诧万分,萧伯仁亦难掩惊诧。 “我们虽然无仇无怨,可我们的身份注定了不能共存。如果你们只是寻常辽人,倒也罢了,可惜……怨只怨,你们与我一样生在帝王家。”他抽走了早先送我的匕首,看了眼萧伯仁,“想必这位就是国舅爷了。” 他虽然在笑,可我却已看得毛骨悚然。 他叹息一声,起身看向了远方,低低吩咐道:“杀。” 剑光闪过时,我被萧伯仁护在身后,危急关头他使力挣断了绳子,手腕清晰可见雨痕和血迹,虽然带着我勉力避开了致命一击,但还是为了护我身上中了一剑。 萧伯仁反应极快,不待锦衣男子等人有所反应,已抱着我跃上了锦衣男子的马匹,夺路而去。与此同时,他向空中掷出一物,只见半空中突然出现一道亮光,百里之外亦看得清明。 我们没命地奔跑,可没过多久,马儿渐渐停了下来,我正想问怎么回事,便见萧伯仁突然从马上摔了下去,我大叫一声,也翻身下马,我以为锦衣男子绝不会放过我们,必会追来,所以当时以为必死无疑了。可即便这样,我也没想过丢下萧伯仁。 看着他苍白的脸,满身的血,我心慌意乱得只知道哭,他却挣扎着抓住了我的手,低声问我:“如果还有机会活着,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在这样的时刻,他对我说这样的话,怎不叫我心酸,我反握住他的手,如誓言般对他说:“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你一定要活着,否则,否则……”我忍不住痛哭失声,“否则谁来娶我?!”一想到他就快死了,我只觉心从未这般疼过。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和我说着什么。 我附耳去听,突然,颊边被他亲了一下。 就在我捂着脸又羞又恼瞪着他不知所措之际,远处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他当即叫我上马快走,可我只想和他同生共死,所以我毅然地留了下来。 就在我想要拼死一搏时,却在晨雾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当即大哭:“父亲!” 运气太好 魏中正欲上马去追耶律倾朵,我却抬手制止了他们。来时已有官兵进山搜寻,方才萧伯仁又放了信号引路,若因追赶他们耽搁时间,我亦会因此拖累陷入危险之中。当务之急不是追赶他们,而是赶快离开此地。 如此我便带着魏中一路向南回了宋国。 我以为中途辽国必会设重兵关卡抓捕我,没想到一路风平浪静,平静得让我起疑。 待我顺利进入宋国,到了真定府与魏东等人汇合,方才真正放下心来。可我依旧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一年后,我收到消息,萧伯仁娶南院大王之女耶律倾朵为妻。 重想当日我身份暴露,萧伯仁不可能隐瞒我的身份,辽国知道我在境内必会设下重重围捕,这原本再合情理不过,可我却轻而易举回到了宋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此中若非有人相助,便是我运气太好!而我相信极有可能是前者,只是那人究竟是谁? 我终其一生未能解惑,很多年后想起此事,也只和魏中言笑我运气实在太好。 我是南院王妃萧花儿 当我听阿朵说宋国的靖王在辽国境内时,我顿时抓住要去抓捕他的韩隐。 我和韩隐都知道,靖王赵惟正是燕王德昭的儿子,而燕王德昭曾禁锢我两年之久,这段恩怨,是我不愿提及的往事,也是我丈夫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字韩隐)的一块心病。 如今他的儿子出现在辽国上京不禁伤了国舅爷萧伯仁,还想杀我的女儿,韩隐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新仇旧怨算起来,韩隐必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可我却阻止了他。 昨日在寻阿朵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少年,他手里拿着的那柄匕首让我想起了往事。那柄匕首我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忘,我曾无数个日夜随身藏着这柄匕首寸步不离,一直依靠着它的存在,给我以生存下去的信念。 这柄匕首之所以重要,并非它非常贵重,更非赠此匕首的人是我珍惜的朋友,而是因为只要有这柄匕首在我身上,我便可在危险时保存自己的清白和尊严。所以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眼便将这把匕首认出,而带着它前来求娶我女儿的少年,我知道,那是李继迁的儿子。 李继迁为何突然出这么一招?我自猜不出其中用意,可当我确定那少年毫不犹豫地离开上京后,我只得摇头一笑。 李继迁当年放我离开虽非本意,但终究于我有恩,我没有将此事告诉韩隐,否则他定不会轻易放过李继迁的儿子离开辽国。 而今听闻又一位故人之子出现在辽国,我拖住了韩隐的手,将他拉回房间,与他道:“能不能不去抓他,放他离开?” 韩隐紧蹙眉头,虽没拒绝我,但显然有些不悦。 我熟知他的脾气,如此温言道:“当年他父亲虽然禁锢了我两年,可毕竟没有伤害我,而且当初若非他买下我,我可能早已身死在异国他乡。” 韩隐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拥在怀里:“别说了。” “我有时候也会想,若非当初他没有伤害我,亦没有任由旁人伤害我,我可能已没有今天和你在一起的幸福。”我抱住他,柔声道,“当初他并不知我的身份,后来知道了,可他还是放我走了,于我而言也算有恩。” “你也知道,宋国的靖王是他唯一的血脉,这孩子身世可怜,出生那天其父燕王自尽,这些年在宋国多受排挤,也没有实权,就算活捉了他,对辽用处也不大。”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发,我轻声求道,“韩隐,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良久,韩隐叹道:“你这是妇人之仁。” 我瞧着他的眼,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松动,果然,他再次叹息,无奈地道:“我答应你。”我知道,以韩隐的身份,放过宋国的靖王会有多难,但他既然应允了我也必会做到。 而国舅萧伯仁我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他目前尚且昏迷未醒,待他清醒想必赵惟正也已走远。至于阿朵,我会交代她事后谎称惊吓过度,忘了告知我们此事。 只是有些事情一直埋在心底,无从解惑。 我一直奇怪,燕王何时与人有了儿子,又刚好在他自尽那晚出生?我只知道,当年他名下妾氏中只有依素雅怀胎九月即将临盆,可那个孩子并非燕王的儿子。还有,阿朵伤好后,自行打造了一柄匕首,竟有几分相似燕王送我那柄。我问她为何突然有兴致打造匕首?她说匕首锋利又精巧很适合她随身携带。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深问,直到萧伯仁不喜她带着那柄匕首,提及靖王曾有一把与之相似是其父的遗物时,我才知道,阿朵是因为喜欢靖王身上的那柄匕首,所以才打了一个相似的。 阿朵年轻,仅是个人喜好为之,但她哪里清楚萧伯仁会因此误解并大吃干醋,以为她不只喜欢匕首,还喜欢匕首的主人。以至于这两小个纠纠缠缠一年,才最终成了亲。 可我却在想,为何赵惟正手中也有这柄匕首。莫非当初燕王打造了两把一样的? 只是无论其后岁月有多长,这两个疑惑都没能有答案。 可这些对我已然不重要,此生最重要的事,便是我看着韩隐与我一起变老,我看着我的儿女一个一个的成亲、出嫁、生子…… 我很庆幸自己可以活着可以经历这些,更庆幸着,此生有我想守护的人,也有人守护着我们。 ——全文完结—— 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