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渣攻火葬场了吗? 作者:闻三一 文案: 化学大牛闻清澄穿成了耽美文里的苦情男配,身娇体软,动不动就涕泪俱下。原文里,这位男配作为太子梁珏身边的伴读,一心痴恋冷酷梁珏,却被梁珏一剑封喉。 因原主身份低微,在宫中无依无靠,谁都能对他踩上一脚,闻清澄随时面临惨死结局。 他只好咬着牙,兢兢业业扮起了舔狗,日日表现得对梁珏深情无改,可梁珏只爱他唇上那颗与白月光一般无二的红痣,对闻清澄本人厌烦至极。 梁珏冷漠地拍开伏在他膝头的闻清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不耐:“走开,脏了孤的衣服!” 闻清澄咬着唇上的红痣泣涕涟涟:“求您别让我走……离开您我可怎么活……” 下一刻,大门被用力摔上,闻清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改方才的柔弱自怜,扯着嘴角一脸嫌恶—— “要我端茶倒水,碾墨递纸,还要日日陪床。呸,给你脸了,狗男人!” * 梁珏发现自己最近有些古怪。他时常无意识地看向那个卑劣烦人的伴读,还会为他告假不在跟前伺候而烦闷发火,最后忍不住叫探子去探看闻清澄情况。 彼时闻清澄在实验时不慎放倒了辣椒油,伏在案前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探子:“闻清澄孤身在室,伏案桌前,泪如雨下。” 梁珏:“哼,只一天不见就哭,真叫人厌烦。” 探子:“……” 如果您嘴角没翘那么高的话我勉强会信。 * 在梁珏眼里闻清澄神思细腻,敏感易伤,离开他就柔弱得不能自理。 直至一日: 手足相残铲除异己——闻清澄两边通吃进账万两黄金 番邦入侵狼子野心——闻清澄倒卖火药赚得两手发软 脂粉铺子供不应求——闻清澄火速成为京城第一商户 白月光站在面前,正要对峙,闻清澄抬手扔出一张银票:“给你两百万,祝你们百年好合!” 梁珏沉默半晌:“谢谢,银子我收了,你人什么时候回来?” 闻清澄头都没回:戏早演完了,滚好不送! 食用指南: 装弱第一名茶里茶气戏精学霸受x外表冷酷无情实则自我攻略大佬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书 爽文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清澄,粱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垂死病中惊坐起,冤种竟是我自己 立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第1章 红药01 闻清澄是被疼醒的。 哪里都疼,令他每挪动一下都能感到身体的不适。 定了定神,他强撑着从塌上坐起,于是在铜镜里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胜雪的肌肤简直不像男人的皮子,俊秀标致的五官间带着几分柔弱,尤其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下一瞬就能滚出泪珠来。 “公子?”年轻男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都卯时三刻了,再不去太学要来不及了!” 闻清澄未应声,却如梦初醒般,记起了昨夜的事。 作为华国顶尖化学实验室的独立负责人,他忙到凌晨,等数据时随手翻开一本耽美小说,发现里面有个与他同名同姓的苦情男配。 原主有着一张美艳无双的脸,却因与大酲太子梁珏的白月光谭沂有几分相似,被送入东宫做了伴读——说是伴读,却一辈子背着奴籍,因为不招主子待见,于是在宫里受尽欺辱和折磨,最后在太子手上惨死。 真比黄连还要苦。 闻清澄代入自己,憋屈得直想撞墙,恨不能下一刻就冲进书里手刃太子,让轻看原身的小人都跪地求饶。 谁知一转眼,自己竟躺在醉酒的梁珏身下,明灭烛火中帷幔翻飞,映出咫尺之外那张冷漠的脸。 那一刻闻清澄来不及震惊,只想将面前人推开,可他的挣扎落在太子梁珏眼里仿若调情,只当他是欲拒还迎,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欺压…… 闻清澄清楚记得,这段剧情是太子与谭沂分开,谭沂离宫远赴岱州。快要饿死的原身意外被路过的皇后发现,用区区十九文钱买进了宫。 早春时节,寒气未散,衣着单薄的少年初入东宫,大气都不敢出,站在太子面前瑟瑟发抖。 皇后亲自将人送去,面对冷若冰霜的梁珏,她面上保持着明显装出来的笑容:“本宫给你物色了一位伴读。” 梁珏想都没想就道:“带走。” 皇后早料他会有此反应,别有深意地笑道:“太子何必急着决断。”说着示意太监将抖成筛糠的少年领到了梁珏身边。 “草民拜见殿下。”他跪下身,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也不敢抬脸。 “快让殿下瞧瞧。”皇后走过去,用细长的甲套挑起少年脸颊,让那张绝美的面庞暴露在太子面前。 梁珏看了眼少年,眸光里不带一丝温度,却于那双仿佛含泪的小鹿眼上停了一瞬,最后落在了他的唇上。 ——是那颗朱砂痣。 粟米大小的红痣犹如画卷的点睛之笔,使得一幅本就上乘的画作有了神韵,也给沉闷压抑的东宫平添了一抹春色,令人遐想无限。 “还不去给殿下研磨。”皇后说着就在少年突出的肩胛上猛推了一把。 他一个踉跄,险些撞到太子。 梁珏微一侧身,少年来不及避,扑倒在书案,额头撞上石砚,登时便见了红。血水顺着冷白的皮肤流下,和小红痣混在一起。 梁珏看着他,似是流血的缘故,男孩子娇艳动人的脸上竟生出了几分妖媚,一双鹿眼里泪水涟涟,满是惊慌无措,夺人心魄。 “蠢东西。”梁珏指尖捏起他小巧而嫩白的下巴,眸光深邃而寒凉。 可怜那少年撞得头晕眼花,手足无措,慌张地连声道:“殿下恕罪……草民鲁莽,脏了您的砚台。”说话间眼泪不断砸落,洗净唇上的鲜血,让那枚小红痣仿佛鲜美的果子。 不知是红痣勾人,还是那张脸的确似曾相识,梁珏慢慢勾起了唇角:“留着吧,孤刚好缺个陪|床的。” 少年诚惶诚恐,生生将额头磕出血印。一夜间麻雀飞上枝头,从路边的小叫花成了太子伴读。 虽然宫里人都知道少年之所以被选中只因长得像谭沂——那位曾经的太子心尖人。但在梁珏心里,这个伴读和谭沂完全不同,除了唇上都有一颗小红痣,这两人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 谭沂从不会只跟他重复那两句话——“好的殿下”和“殿下恕罪”。 在梁珏看来那个伴读就是个蠢东西,他嫌恶他,看着他时总是一副看到腌臜的神情,只喜欢使唤他做些粗活,却不真的碰他。 毕竟人是皇后送来的,那便是递进东宫的一把刀。 堂堂大酲太子,怎么会让刀剑伤了自己。 但梁珏喜欢看他像条狗的样子,看那漂亮的脸蛋上滑过泪水,带着绝望和痛苦,仿佛谭沂在哭着跟他求饶。 直到昨夜,凉酒入腹,梁珏踏入东宫,就见角落里瘦弱的身影正跪着,手捧烛火替他整理鞋袜—— 那本是小厮侍女们当做的事情,但梁珏偏要这个伴读去做,是要他的尊严完全毁掉,卑微地烂在泥土里。 走过去,梁珏看见少年惶然抬头,随着烛影晃动,突觉那颗红痣重击在他心头,一时酒劲上头,他像不受控般将人拽起,全然不顾打翻的蜡烛险些烧到对方衣摆,直接将人扔上了床榻…… “公子?”外面的人又唤了声,打断了闻清澄思绪,“若你去迟了,恐怕殿下又要……” 闻清澄稳了下心神,回忆的功夫已经有了打算—— 那本小说他没看完,只知最后太子会和谭沂破镜重圆,却不知原主为什么被杀,也不知朝局如何,眼下贸然行动只能是自寻死路。 对比堪称人中蛟龙的太子梁珏,他就是地底蝼蚁,可以被随意践踏和辱没。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披着原主的皮,扮演他身边的一条狗,然后寻找时机翻过这重重宫墙,获得新的自由。 至于梁珏那个狗男人,迟早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吱呀一声,闻清澄推开房门,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正等在那里。 “早啊阿泽。”闻清澄好整以暇,已然进入了角色,绝美面庞露出娇弱之态,柔声道:“不好意思起得晚了。” 名为阿泽的小厮飞快将眼神从对方颈间的红痕处挪开,满是同情地叹道:“公子别说这些了,殿下早上还剩两块糕饼,要不你带着路上吃?” 闻清澄心里冷哼,想说谁要吃渣男剩下的东西,但开口时非但没流露出半点想法,反而还淡笑了下:“不用了,我得赶紧走了。如此珍贵的糕饼,就留着喂宫里的野狗吧。” 阿泽怎么听都觉这话古怪,但对上闻清澄那双仿佛噙泪的眼睛,只觉这位伴读真是可怜得要命,来了东宫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还要被那么折腾,动静大到整个东宫都听得见,这大清早又要被叫去太学,饿着肚子连一口热粥都捞不着。 也委实太惨了! 想着,阿泽又叹了口气,从袖笼里掏出枚煮鸡蛋:“公子,这个你拿着吧。” 这次闻清澄没再拒绝,表示了谢意,便匆匆出了东宫。 望着大太阳下远去的单薄身影,阿泽摇了摇头:“真是苦命人啊,这么热的天,去太学也没件像样衣裳。” 穿着一件粗布短打的闻清澄花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太学门口,举目四望,这里院落广阔,绿树成荫。 作为大酲朝的最高学府,太学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部分,其中内舍和外舍都是通过考试吸纳民间学子,只有上舍完全由王孙贵族及三品以上朝臣的亲眷组成,说白了就是宫内私塾。 故而上舍学子非富即贵,都是皇城里数得上的人物。 当然,除了闻清澄——能进上舍只因为他是太子伴读。 原主被准许入学那日,尽管只是去伺候主子,却因可与太子朝夕相处,高兴得一夜未睡。 真是既卑微又可怜。 “怎么才来?” 低沉而冰冷的嗓音骤然从身后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闻清澄只觉浑身一僵,下一刻就撞上了梁珏墨黑的双瞳。 昨夜他绝望挣扎时,就是这双眼,任凭他怎样求饶,就那么紧盯着他,毫无同情,被浓烈的欲望充斥着,像要将他生吞活剥。 “哑巴了?昨晚不是叫挺欢的?” 闻清澄紧抿住唇,望着那张线条凌厉如寒冰般的脸,一时像是要被强大的威慑力吞没。 书中描写梁珏剑眉入鬓,凤眼生威,是典型的帝王之相,带着明显的侵略感。 此时闻清澄看清这张脸,才发觉书中描写远不足梁珏本人的千分之一,他那双眼里天生带着寒意,再加上雕刻般的下颔和两片削薄的嘴唇,整个人不发一语都能显出十足的压迫感来。 他下意识想去扶自己酸痛的腰肢,好让自己能站稳些,谁知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几乎能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殿下……”闻清澄蓦然发现他现在有种能力,很容易能哭出来,这会浓密的睫毛已经挂起了水雾,看上去楚楚可怜,好像下一刻就会支离破碎,他嗫嚅着说,“请殿下恕罪,在下知错了。” “蠢东西,错了就要挨罚。”梁珏将人拽向自己,笼在身下的阴影里,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紧捏住他白皙而瘦削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很快就在那细嫩的皮肤上硌出了红痕。 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留在那颗红痣上。 曾几何时,同样也是一个带着红痣的人——谭沂拉着他的手,轻声唤着他太子哥哥。 而现如今,梁珏明知眼前的不是谭沂,却还是不受控地想到从前。 梁珏渴望将面前这个人撕碎,像昨晚那样将他禁锢在那方逼仄的天地,碾压和摧毁,也只有那样,才能让他不再看见那颗刺眼的朱砂痣。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这次是我最爱的土狗文学,追妻hzc嘿嘿嘿 ———————————————— 如果被二狗气到了不要紧!康康预收《拒绝营业》,娱乐圈换攻hzc,一起虐渣攻虐到爽!!! 预收文案: 一场车祸让闻夕舟回到27岁。 前世他拿下影帝桂冠,和前夫秦放在一档恋综里定情,不惜放弃璀璨星途,陪着秦放从白手起家到坐拥商业帝国 结果只换来了一纸离婚协议,和一场由秦放导致的车祸 重生归来,闻夕舟发现那档恋综牵涉对赌,所谓恋情不过都是营业,为的是利用他作为影帝的热度让秦放公司起死回生 再次录制时,闻夕舟心如止水,将“拒绝营业”写在了脸上 结果新晋流量陆一瑾意外空降,节目突然爆火 无数人挤进直播间,只为一睹这位低调神秘流量的综艺首秀 借着节目热度,秦放精心策划的告白如期进行,他手捧玫瑰,自信满满地走到闻夕舟面前:“小舟,你愿选我做你的终身伴侣吗?” 然而下一刻,闻夕舟剪水双瞳,淡然一笑,指了指旁边的陆一瑾说:“我选他。” 秦放冷哼:“不要异想天开了小舟,你可比人家大七岁,我才是适合你的那一个。” 直播弹幕也炸开了锅—— “闻夕舟是不是疯了?以为全世界都爱他?” “影帝了不起?还想老牛吃嫩草?” “笑死,陆一瑾要答应他我倒立吃手机!” * 上一世,车祸濒死时,闻夕舟倒在血泊里,看见一个高大身影冲过马路,拨开人群奔向自己,那张素来冷静矜高的脸上惶惑、急切,难以自持 恍惚间,闻夕舟想到以前籍籍无名时,常会在片场遇到陆一瑾,说是要向前辈学习,却不时给他送吃送喝,陪他背词对戏,还在他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 可那时的闻夕舟对陆一瑾的心思全然无知,只当他是个小朋友 * 录制现场,众目睽睽下,年轻男人张开双臂,毫不掩饰通红的眼眶,大步过去将闻夕舟按进了怀里,低沉的嗓音附在他耳畔:“闻老师,营业吗?一辈子那种。” 阅读指南: ①清冷单纯大美人受x暗恋多年终于顶峰相见深情大帅比攻 ②追妻火葬场换攻 ③不追星,无原型 第2章 红药02 “疼……”闻清澄忍不住叫出了声。 “大点声,孤喜欢听。”梁珏勾起唇角,俊美的脸上却不似笑意,一袭杏黄龙爪窄袖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宽肩窄腰,站在那里压倒性的身高散发着强大而冷漠的气息,令人不敢近他分毫。 旁边有人经过,也只敢匆匆一瞥,便继续赶路。 闻清澄这具身子本就娇弱,跪了没一会儿已经背脊僵直,腰酸腿软,感到滚烫的地面隔着衣料烧灼皮肤,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更轻了些:“小的在寻书册,所以来晚了。”说着便双手将怀中之物呈了上去。 那是一本《万毕术》,写的是世间万物变化的综理。 梁珏蹙眉接过:“拿这个作甚?” “小的想大概会用到,故而带给殿下。”其实是原文里提过一句今日上舍所学,闻清澄想起来便随手拿了。 可梁珏并不领情,将书册随手一丢,嫌恶般地去擦手指。 转而却似想起什么,戏谑般地看着闻清澄:“那孤跟你玩个游戏,你三日后背下全本。”说完他盯着红痣,饶有兴味道,“错一个字,罚一次。” 那本《万毕术》虽算不得厚,但少说也有百十来页。梁珏爱叫这个伴读“蠢东西”,确信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那个蠢笨的小伴读也未必能将全本背出。 一听梁珏说要“惩罚”,闻清澄就想到昨夜,浑身都抖了一下。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态”,才能像梁珏这个样子。 “在想什么,不服?”梁珏一脚踩在书册上,却差点踩到他的手指。 “不敢。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那孤就等着,跟你玩——游——戏。”梁珏附在他耳边,齿间的热气碰到他耳侧。 闻清澄感觉脸臊得慌,等梁珏走出老远了才慢慢平复,站起时又因腰痛趔趄了几下。 “哟,这不是东宫那个陪床吗!” 说话的是个猥琐的小眼睛少年,大概十七八岁,正在不远处抬起瘦尖的下巴看着他。 不消说,闻清澄就知道这定是大司马家的小少爷殷粟,狗仗人势,性格乖张,人称“太学小霸王”。 此人与太子死对头,当朝大皇子梁缚关系匪浅。这伙人畏强欺弱,以欺负闻清澄为乐,不敢和太子硬碰硬,就总捡软柿子捏。 原主生性怯懦,每次见了他们要多远就躲多远。 但闻清澄又不是原主,他眼下对梁珏服软是为了保命,对其他人才不受那个窝囊气。 他咬了咬嘴唇,这个动作让他唇上的一颗小红痣显得格外灵动,又因天际炎热,疾行许久,闻清澄本就比常人白上许多的颊边染着一层桃粉。整个人娇俏中透着无辜。 他鹿眼轻抬,眼神清澈见底,眸光犹如散落在银河的星子,又似深藏于地下的珍宝,易碎又珍贵。 “殷公子,恕在下寡闻。”闻清澄柔声道,“不知司马府竟还有让伴读陪床的规矩。”说罢瞟了眼殷粟身后的几名五大三粗的下人,朱唇微启做惊讶状,“这么多人,平时是轮着来还是一起上啊?殷公子真是好生厉害呢!” “你……!你胡扯什么?!”殷粟没想到这个向来只会忍气吞声的伴读竟敢跟自己对呛,“怕不是活腻歪了?” “哎,听说大司马还要为公子娶妻呢。”闻清澄耸耸肩叹道,“也不知哪家姑娘这么可怜,竟要与这许多人同寝,这要传出去……” “——你找打!”殷粟气得一巴掌就要呼过去。 啪!—— 闻清澄手中鸡蛋突然落地,他蹲下去捡,巧妙躲过殷粟:“殷公子,多行不义必自毙,说不定你哪天就像这样,鸡飞蛋打了。” “管好你自己吧替代品!”殷粟胸膛剧烈起伏着,“等谭沂回来,你还不是得回去当你的小叫花子!” 他将“替代品”三个字咬得极重,认定那是对闻清澄的最大羞辱。 谁知闻清澄偏过头,弯起好看的眉眼,额前碎发散落下来,在精致的五官上遮出一小片阴影,让整张脸都有种欲说还休的妩媚,唇上的小红痣宛如宝石般,随着唇瓣开合来回闪动。 他不但没恼,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公子家事繁多,自顾还不暇呢,谁先被赶出去还不一定呢。”说罢他捡起书册走了几步又回头,“哦对了,公子记得多吃点猪腰子,既补脑,又补肾。” 扬眉吐气地甩开殷粟,闻清澄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开课前看到了上舍那扇气派的朱漆大门。 他埋头往里走,却不想不撞到了旁边。 “谁家的狗奴才瞎了眼!” 闻清澄一惊,发现自己撞到的是辆木质轮椅,一位身着杏黄罗衣,雌雄莫辨,苍白脸上带着几分阴柔的男人坐在上面,捏着扇子的小指上翘着,看着闻清澄的目光里愤怒中满是愤怒和鄙夷。 完了——闻清澄心头一紧,知道这是惹着人了,这位正是当今皇后的嫡长子,与太子梁珏势不两立的大皇子梁缚。 ——实打实的病秧子,脾气又是出了名的差。 “请……大殿下恕罪。” “哟,刚才不还伶牙俐齿的,这会怎么认错了?” 祸不单行,这节骨眼儿,殷粟居然又来了,有了梁缚在旁边他口气明显硬气不少,简直要把小人得志四个字写脸上了。 闻清澄虽不愿低头,但毕竟自己撞人在先,也只好道:“在下知错。” “那这样,你要能从我这过去,把笔捡起来,我就跟大殿下求情让他饶了你。”殷粟说着一条腿踩上门框,将一支毛笔扔在脚边:“怎么样,赶紧的吧?” 他的腿抬得有半人高,闻清澄只有从他□□爬过去才能捡到笔。 闻清澄这时余光瞥了眼学室里的梁珏,他正低头写着什么,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情况。 “哟,求你主子帮忙呢?”殷粟阴阳怪气,“别做梦了,你家那位出了名的冷面阎王,谁理你啊!” 说罢就和梁缚几人大声笑了起来。 “殷公子,瞧您这话说的。”闻清澄收回视线,眼睫轻动,一张娇俏的小脸看上去柔弱又可怜,他又瞟了眼梁缚,对着殷粟道,“我是东宫的人,您是大殿下的人,咱都得靠着主子才能站在这儿,您又怎么比我金贵,能让我下跪了呢?” “呸!”殷粟朝地上啐了一口:“谁跟你这个狗奴才一样!快给我捡!” “胡闹!”一声呵斥赫然从背后传来,“这个时候不在学室温书,在这里干什么!” 说话者身着一件绣有飞禽的右衽窄袖,约摸五十岁上下,留有明显岁月痕迹的脸上显得既严肃又极有威严。他走过来,目光落在殷粟身上,不悦道: “怎么又是你!” 来人正是太傅谢元,曾是先皇五年时的状元,据说殿试时只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写下了名篇《南都赋》,令先皇拍案叫绝,当场要命他做中书令,不料此人一心只想教书,最终进太学做了太傅。 当年太学还远不如今日繁盛,是谢元不断改革并广纳民间学子,大力推行三舍法,这才让太学有了今日局面。 为此谢元深受两代帝王赏识,在朝中地位数一数二,而且其人刚正不阿,从不偏袒任何学子,哪怕皇上对他都是以礼相待。 “拜见太傅。”闻清澄立马反应过来,迅速拜下身去,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殷公子不让我进去,所以就只好在这里默背书文了。” “胡说!明明是你先……” “够了!”谢元大喝一声,“殷粟,罚你将《太学百诫书》抄写十遍,明日给我!”他不怒自威,对旁人道,“看什么看,都给我进去!” 此事明明因梁缚而起,但最后挨罚的却是殷粟。闻清澄进门之前发现梁缚在看自己,那目光和刚见时完全不同,倒像是掺进了什么别的东西。 但他顾不得想,赶去梁珏身边坐了,轻松了口气,从昨夜穿过来后就一直没吃东西,这会才感觉饿了,胃里抽痛,不禁嘶了一声。 谁知引得梁珏看过来,那眼神好像嫌他吵了学室清净。 闻清澄索性起身,将书案挪了挪,离梁珏隔开了几个身位,却没注意梁缚就在他的身后。 “这么爱碰本王,”梁缚阴鸷地嗓音骤然响起,“不如来让本王□□一番?” 一时间闻清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回来。”梁珏命道,他眼神还落在手中书卷上,却用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书案,“孤的人,还想跑到哪去!” ……怎么就成,你的人了?? 闻清澄只好把书案又拖回了梁珏旁边。 这时谢元敲了两下戒尺,学室里安静下来:“今日考核,半个时辰内完成此卷。” 不愧为所有学子的噩梦,谢元说完,学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嚎。因为谢元的题目向来不循规蹈矩,以刁钻著称,这场考核又如此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谢元沉着脸又道:“此次考核乃皇上授意,结果需通报陛下,各位还有异议吗?” 抱怨的人立时噤声,赶紧埋头看题。 闻清澄展开纸页,想见识一下这位谢太傅究竟会出什么题目,可他看到的瞬间眉心便是一跳。 怎么说呢,就好比酒鬼捡到酒壶,瞌睡遇到枕头。 那考卷上只有一行字—— “详述铜器炼制之法”。 啊这……不是他老本行,化学吗? 第3章 红药03 所有人都在埋头答题。 梁珏一手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手以笔端轻敲桌面,显得淡定又从容。 明明是在考试,梁珏却不似旁人紧张,似是成竹在胸,甚至写了一半还回头看了眼他那个恼人的伴读。 闻清澄运笔如飞,似乎根本不加思索,已经快将那页纸写满了。 ——蠢东西,梁珏勾了下唇角,又扭回了头。 “太傅。”一个圆脸的微胖少年小声唤道,颤悠悠地举起了手。 “宫延,何事?”谢元看着他问。 被唤作宫延的男孩拿着考卷挠挠头,不敢和太傅对视,声音像卡在喉咙里:“这题目,我们……也没学过啊,该如何作答?” 宫延的父亲是三品朝臣,虽说官职不低,但如此出身放在上舍这种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再加上此人实在算不上聪明,能在上舍混到今日实属不易。 但他这一问,竟是问出了许多人心声。大家纷纷抬眼,奢求谢元能够放他们一马。 “不错,老夫确未教授过此题。”谢元语气淡淡,看了眼宫延,“不过,我在三月前就提到过《万毕术》,你若非太不用心,也不至现在犯难。” 宫延哑声,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经这么一说,梁珏想起了刚才闻清澄要给他的书,笔尖一顿,再次扭头看了过去。 却见闻清澄对周围恍若未觉,昳丽面庞掩在阴影里,只留着一缕发丝扫在考卷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一眼看得梁珏心里无端烦躁,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这个小伴读有什么地方不同…… 好像——总在勾着他。 “我不会做!”殷粟破罐破摔,站起来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闻清澄,看着他笔尖在纸上画出很长一道,然后走到谢元面前,将空空如也的考卷拍在了案上。 谢元正眼都不瞧他,只摆手让他下去。 殷粟回到座位,因为忌惮谢元,只敢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把这题答上来。” 果然,梁缚还有宫延他们这会都把毛笔放下了,这些人谁也没看过《万毕术》,写不出来就只有放弃。 还有几人一直盯着考卷发呆,好似能在那上面盯出个青铜大鼎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还在答题的就只剩了寥寥几个。 其中一个是梁珏,他仍旧不急不躁,写几笔停下,然后再写,一切尽在掌握。 另一个是步尧,他是上舍里书读得最好的,也是谢元最看重的学生。 据说有次皇上问谢元,上舍中何人能够冲击明年殿试前三甲,谢元便说出了步尧的名字。 步尧平日寡言,父亲是现任户部尚书,家里书香门第,从小便饱读诗书,学习非常用功。若上舍学子里只有一个人读过《万毕术》,那必是步尧无疑。 这会他考卷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看上去对此次考核势在必得。 而此时的学室里,只有一人例外,显得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他既没有奋笔疾书,也没有无所事事—— 在一片安静又紧张的气氛里,闻清澄睡着了。 许是昨夜过于劳累,再加上实在太饿,饥困交迫下,闻清澄很快写完就睡了过去。 这会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得正香。袍袖垂落至手肘,露出小臂细嫩的皮肤,白得晃眼。几缕发丝随着呼吸在额前一起一伏,难掩他姣好的容颜,秀丽的眉眼,高挺的鼻骨,与红唇上的小痣相得益彰。 长成这个样子,真是活该被欺负。梁珏又看了一眼。 谢元起身,清了清嗓子:“不会答题就出去,莫要玷污这清净之地!”他目光落在闻清澄身上,面色阴沉。 可他未能叫醒闻清澄,倒引得大伙都看了过去。 太学人人都知谢元为人严谨,要求大家熟背的《太学百诫书》里,第一条便是禁止在学室中做与学习无关之事。 闻清澄这是犯了谢元的大忌。 这时梁珏停了笔,起身交卷,似是故意的,他将桌椅弄出了哐啷一声,可就连这个动静都没能吵醒闻清澄。 殷粟直接噗嗤笑了出来,用嘲讽的语气道:“有些奴才混到这来居然就为了睡觉,怎么也没人管管啊?” 这话表面说的是闻清澄,但实际大家都听得出来,殷粟实际是在暗讽梁珏管教无妨。 却见梁珏神色如常,恍若未闻,先是将考卷交给谢元,然后回到自己书案拿起毛笔,径直去了殷粟面前。 一见太子亲自过来,殷粟明显发怵,但还是挑衅着说:“殿下有何赐教……哎呀!” 他话音未落,就见面前那只葱白般的手腕轻轻一抖,一支饱含墨汁的毛笔应声落地,瞬间就将殷粟那件绣着云纹的白色直身染上了好大一片墨渍。 “跪下,给孤捡起来。”梁珏冷硬的语气里没留任何余地。 霎时殷粟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怎么也没想到刚才戏耍闻清澄的招数这么快就被用到了自己身上,而且面对梁珏,他根本不敢反抗。 显而易见,若论家世地位和身份尊卑,整个上舍无人能及梁珏。殷粟再横行霸道,到了太子面前也只能打躬作揖。 众人不敢言语。太子大多时候都冷漠疏离,对旁的事不闻不问,但今天逮着殷粟不放,看样子是真的动怒。 连宫延都看得出来,殷粟完了。 此时就算是谢元,也只能远远站着不好插手。 殷粟怂了,他充其量也只敢逞逞口舌之快,这会碍于面子,他梗着脖子说:“不捡!” “再给你一次机会。”梁珏倒是气定神闲,手指摩挲着扳指,瞥了眼殷粟,“可别后悔。” 分明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却有着压倒一切的气势,强大的威慑力让众人都感到了窒息。 殷粟明显慌了,下意识去看梁缚。 那位可是凡事都要和梁珏争个高下的,自从被梁珏夺了储君之位,便愈发耿耿于怀,经常明里暗里地给梁珏使绊子。 但这会无论殷粟怎么使眼色,梁缚都无动于衷,一把打开手中折扇,没事人般摇着轮椅出去了。 这下大家更兴奋了,憋着笑瞧好戏。 殷粟没辙了,他站起身,盯着梁珏有几个弹指之久,然后慢慢俯下身,故意将那个过程拉长,像在憋什么坏水儿。 然而梁珏面无表情,根本就是不屑。 却见殷粟的手就要挨到地面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他突然起脚踹上了不远处闻清澄的书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狗奴才,挡着你祖宗我捡东西了!” 这声巨响惊得闻清澄险些要从座位摔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就见殷粟趴在他脚边,两手撑着身子双膝跪地。 “哎呀,殷公子想要跟我赔罪也没必要如此吧?”闻清澄后退一步,一脸被吓得惊魂未定的模样,“又不是过年,我可没银子给你。” 此话一出,全场哄堂大笑,就连梁珏都偏过头去,重新打量了一遍闻清澄。 没看出来居然这么伶牙俐齿,话从他樱桃般的小嘴里说出,竟有种挑逗感。 堂堂大司马的公子被这么羞辱堪称颜面尽失。 谁都知道大司马是大皇子党,今天这破天荒的一跪,又被这么多人看见,恐怕隔日就会传遍整个朝野,令他爹大司马跟着蒙羞。 梁珏突然有点得意,他的小伴读好像不完全是个废物。 却见殷粟拿着毛笔咬着后槽牙说:“给!” 可梁珏只瞥了眼他手里的毛笔,淡淡道:“你碰过就脏了,自己留着吧。”然后目光猝然变得冷冽,盯住殷粟的脸,“记好了,孤的人,不准碰!” 那语气惊得殷粟心里咚咚狂跳,知道他是在替闻清澄出头,牙齿打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个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这时谢元赶紧过来,有意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回去坐着。”又一眼瞥见闻清澄书案上压得皱巴巴的考卷,忍不住叨叨一句:“以后不会答题就出去待着!” 闻清澄这会清醒了,又恢复了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小声说了句:“那若是会答呢?” 谢元脸色一变,他很少碰见跟他回嘴的学生,虽然他向来一视同仁,不认为出身贵贱决定地位高低,然而此时也加重了语气:“这是何意?” “喔……是我方才太困了。”闻清澄开口带着哭腔,委屈巴巴地说,“下次我答完题就算困死,死外面,从学室窗子上跳出去,也绝不在这里给人下跪磕头。” 殷粟:…… 谢元闻言匆匆扫了眼那张考卷,忽然神色激动起来,难以置信道:“这这,是你写的吗?” ——字迹清秀工整,若没有那道难看的笔划,这页纸被拿去当字帖也不为过。 闻清澄已是满眼噙泪,声音里带着抖:“嗯……但我后来睡着了,就只写了五种方法,其中两种以目前条件可能不易实现,所以实际上只有三种,三种而已。” “!!!”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那真的易如反掌一样,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大家都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功课最好的步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什么叫三种,还而已?!他紧赶慢赶只写完了一种,而且《万毕术》里也只提到了一种青铜器的炼制方法,哪来的三种?! 梁珏虽没有看过《万毕术》,但凭借平日里翻阅的大量奏折和古籍,见识广博,也只写出了两种。 除了这两人,学室里的其他人都连一种都没写出来。 殷粟这会在气头上,大声嘲笑着:“三种?牛都给你吹爆了!” 还有几个人抻长了脖子,想看看什么样的考卷能引起谢太傅如此之大的反应。 闻清澄来上舍已有些时日了,但平时毫无存在感不说,而且总跟着太子,以前压根没人注意过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引人瞩目,简直熠熠生辉。 谢元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学生,发觉少年娇弱的模样下似乎藏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那你说说,是哪三种?”他来了兴致,脸色也缓和不少。 闻清澄抹干眼泪,掰着手指慢慢说:“通常采用泥型浑铸法,可以整体浇铸。复杂一点就用分铸法,用于制造较为精致的青铜器,还有一种是失蜡法,用来抛光青铜器,比如铜杯和茶皿。” 全场皆惊,听得一愣一愣的。 梁珏指节轻敲桌面,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闻清澄那把窄腰…… 宫延狂呼:“天啊,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 步尧疯狂地翻着手里的《万毕术》,可翻来覆去发现里面就写了一种浑铸法,对闻清澄说到的其他两种只字未提。 只有殷粟依然不屑:“哼,瞎猫撞上死耗子!” 谢元一脸欣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好,很好!”他点点头,“老夫真是没想到上舍还有如此好学又机敏的学子。难得,太难得了!” 谢元极少夸人,就连说起步尧的时候也是私下对别人提起,从不当着他们大加赞赏。而今日竟对着一个区区伴读连连夸赞,简直前所未闻! “闻清澄。”谢元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仍难掩惊喜之色,“老夫要告诉陛下,让他知道上舍,哦不,是整个太学!竟出了这样优秀的人才!” 说罢他将手里考卷再次端详一遍,连连点头,示意闻清澄坐下。 “大家先休息。”谢元眼神仍留在闻清澄的那份答卷上,“我要去将这份拿去收好,之后呈交陛下。” 这下梁珏终于意识到今天的闻清澄有何不同了——榆木脑袋开了窍,变聪明了。 他开始期待和闻清澄的游戏了。 思及此,梁珏又一次勾起了唇角。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尖刻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六公主梁奚扬着下巴,对谢元举起了手:“太傅,我要举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啊,再笑人设都要崩没了…… 第4章 红药04 这位六公主乃谭沂故交,在原文里见原主一次就刁难一次,恨不能替太子做主,将人扫地出宫。 闻清澄看着梁奚跟着谢元出去说话,隐约猜到她要说的事情与自己有关,不过这会他饿得要命,只想找东西垫肚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谁知刚走到门口,殷粟又跟了上来。 他无赖般地身子一斜,把闻清澄面前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怎么着,想跑?” 他受了一肚子气,这会见梁珏不在,说什么也要在闻清澄身上讨回来,一双小眼睛瞪着:“来,先给你殷爷爷磕三个响头!” 上舍里的人本来刚想走,听到动静都停下来想看热闹。虽说闻清澄是这里唯一的奴婢,但毕竟是太子伴读,这会太子大约是出去了,要是回来看到殷粟这样,还不定会闹成什么样。 “也成。”闻清澄笑了下,低头在纸上画了几个铜钱大小的圆圈,用桌边烛火燃了往地上一扔:“一点心意,您慢慢花。”说着就要跪。 旁边传来一阵憋不住的嗤笑。 “——你咒我!看我打不死你!” 谁知闻清澄不闪不避,悠悠地道:“哎呀,要是我今天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您家府上那个未出世的婴儿就见不着爹了。” 殷粟骤然一怔:“什么?” “您府上那位赵姨娘啊,她肚里的孩子可快足月了。自己做过的事,不记得了?”闻清澄眼睛忽闪一下。 霎那间,四周寂静。 殷粟只觉如遭雷劈。 闻清澄继续火上浇油:“也是,殷公子贵人多忘事,那我再多句嘴,去年八月十五中秋宴后,您和那位赵姨娘去了哪里呀?” 这位赵姨娘是大司马半年前新纳的宠妾,年轻貌美,千娇百媚,撩得大司马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只要一回府就往她房里钻,早朝都误了三两回。 偏偏殷粟和他爹一样,也是个情种,自从这位赵姨娘进府,就惦记上了,背着他爹没少干龌龊事。 要说这事可没人知道,殷大公子这是自己捅了马蜂窝,偏偏闻清澄记忆好得吓人,对原文里的内容记得一清二楚。 既然殷粟一再招惹,便索性把这件事抖搂了出来。 有怨报怨,闻清澄心里小九九算得门儿清。 上舍学子对彼此家世背景都心知肚明,一听大司马家居然出了这么大丑事,只觉惊掉了下巴,纷纷交换着兴奋的目光。 “你你你……胡说八道!”殷粟恼羞成怒,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打死也想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被第三个人知道,而且还是那个他最讨厌的闻清澄。 他揪住闻清澄衣领,眼见一拳就要正中面门。 “反了你了!”谢元一把抓住殷粟,他从门外刚一进来就看到这幕只觉气极,“竟敢殴打同窗!” “是他先出言诽谤!”殷粟杀红了眼,即使被谢元拦着也非要打闻清澄不可,混乱中,殷粟看到了半天没见的梁缚,顿时叫嚷道:“大殿下,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谁知梁缚一摆手,直接把事情抛给了谢元:“一切听谢太傅处置。” “你老实点!”谢元终于在几人帮助下将两人分开,然后转而问闻清澄:“说吧,怎么回事?” 闻清澄不急不恼,理了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和衣领,轻抬眉眼,指着殷粟腰间的一个青色荷包:“刚才我见那上面绣着‘敏娥’二字,就有些好奇,想问问殷公子怎么回事,谁知他就恼了。” 一句话宛如平地惊雷。因为“敏娥”正是那赵姨娘的闺名! 送绣着自己名字的荷包给男子,而男子将其挂在身上,这是男女定情时才会做的事。 闻清澄轻飘飘一句话,直接坐实了殷粟与赵姨娘私通之事。 其实他压根没看见什么绣字,只无意中瞥见殷粟总在摸那个荷包,就赌了一把。 其实不论有没有绣字,他把这桩丑事当着这么多人捅出来,就已经目的达到了。 果然,殷粟一把捂住荷包,顿时急出了汗,大吼出声:“你一派胡言!你干什么你——” 他后面的话堪堪卡在了喉咙里,一扭头,身后居然站着一脸玩味的梁珏,而那两根修长手指间夹着的,正是那个绣了字的荷包。 “绣得不错。”梁珏拎起荷包,让那两个绣字大剌剌地展示在众人面前,拖长了声调懒懒地说,“不知道司马大人会不会喜欢?” 一听到他爹,殷粟面上顿时血色全无,平时在上舍都横着走惯了,怎么也没想到阴沟里翻船,居然会栽在一只小小的荷包上。 只听扑通一声,殷粟今日第二次跪地,开口时声音都变了调:“求太子殿下将荷包还我。以后我听您的,您说什么都行!”说着就要磕头。 “殷少爷嗑头上瘾吗?”梁珏一脚踩住他肩膀,没让他把头磕下去:“来人,把这个拿去给司马大人,告诉他,司马府该清理门户了。”然后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对着殷粟,“还不快滚!” 谁都知道殷粟是大皇子的人,可这次梁缚非但没有替他说情,反而撇得干干净净,摆明了不想管他。 其实这事他一早便知,只不过想留着殷粟为自己所用,没有捅破而已,现在东窗事发,巴不得赶紧割席,免得惹自己一身腥。 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宫里的人哪个能有真心,闻清澄默然冷笑,却一抬眼看见梁珏。 好死不死,梁珏也在看他。 然后他突然笑了下说:“小东西还挺厉害。” 这话让闻清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闻清澄。”谢元走到他面前,“老夫有事问你。” ——“方才的考卷,是你自己作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殷粟:你俩怎么合伙欺负我!! 第5章 红药05 闻清澄眉心微拧了下,毕恭毕敬答道:“是。” 一听这话梁奚直接嚷嚷起来:“可你答题时鬼鬼祟祟,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不是抄书是什么?” 学室里又是一片惊愕,谢元平生最恨抄袭,曾放言学子抄袭与作奸犯科无异,如果闻清澄今天真是抄来的答案,肯定会被撵出太学,搞不好太子也回受牵连! 可闻清澄只轻笑下,若是这位六公主知道她在控告的是一位国家实验室的负责人的话,恐怕就没这么嚣张了。 另外,哪里来的鬼鬼祟祟,那是他饿得在揉肚子。 他耸耸肩:“无可奉告。” “那你为何能写出《万毕术》上没有的东西?”梁奚对自己的怀疑很有底气,步步紧逼。 谢元皱着眉头没说话。 “搜身吧。”说话的竟是梁珏,他低笑了下,戏谑眼神看着闻清澄,“孤亲自搜。” 这些人当中,除了闻清澄自己,就只有梁珏知道闻清澄了解《万毕术》,可他不直接澄清,而是故意说了搜身。 “可我……” 没等他说完,梁珏便在他面前用高大的身形隔开了他和其他人,将闻清澄的身子掩在了阴影里,然后修长冷白的手指瞬间附上了那把细腰。 闻清澄顿时一僵,他身子骨架偏小,腰肢纤细柔软,此时被梁珏一只手死死抓住,冰凉的触感令他如入冰窟一般,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困住,让他无处可逃。 那每一根手指都没有温度。哪怕隔着衣料,闻清澄也忍不住浑身战栗,不敢去看那双眼睛,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可梁珏就是故意捉弄他,颀长的手指反复游走,来回摩挲,毫不顾忌。 那哪是搜身,分明就是折磨。 在这么多人面前,闻清澄那种被禁锢的窒息感越来越强,他不能呼救,不能逃跑,甚至无法拒绝,只能僵硬地站着,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梁珏背对着众人,手下小动作不断,划过后腰时,又在闻清澄腰窝处掐了一把。 闻清澄只觉又痛又麻,浑身力气卸去大半,只有抓着梁珏臂膀才能勉强站住,他咬着唇,抬头去看梁珏时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与他对视的是一双看不见底的双眸,像能将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像是过了几年那么漫长,梁珏才将闻清澄放开,他靠坐在书案边,拿出帕子擦着手指,对着梁奚撩了下眼皮说:“什么都没有。” 梁奚哪肯罢休,过去拍着闻清澄桌面:“这里还没搜!” 但那上面只放着一支快秃了的毛笔,一方缺角的砚台,还有一本《万毕术》。但梁奚像是会预知术般,蹲下身,很快就在书案背面发现了一本粘在上面的《杂物论》。 闻清澄虽然不知道这本书为何会在那里,但他以前看过,里面确实有不同的铜器炼制方法。 “人赃俱获,还不承认吗?”梁奚得意地叉着腰,声调陡然升高,大声质问。 谢元接过书册。 “哎。”闻清澄缓过神轻叹了一声,即使此时他还是一脸温和,看着梁奚问:“六公主可读过此书?” “这和你抄袭有什么关系!” 闻清澄的鹿眼眨了眨,显得无辜至极:“若公主读过,就知道在下没有抄袭了。” 学室里的人不明所以,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不错!”谢元忽而抚掌,端详着手中书册,面带怀念道,“这是老夫上学时读的,成书于一百多年前,当时的铜器制作技法和现在大不相同,而刚才清澄所述的几种,都不在这本书里。” 一句话便将闻清澄身上的污水洗了个干干净净。 谢元看向闻清澄,眼里有藏不住的赏识:“所以老夫才说清澄的才华非常难得,据老夫所知,他所述的这几种方法,有三种是当今任何书册里没有提到过的,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抄袭!” 一席话听得梁奚目瞪口呆,她压根不信闻清澄能写出五种方法,更不信他能不使任何花招就赢过上舍所有人,这才悄悄叫人弄来这本书粘在闻清澄书案下面,就想在众人面前让闻清澄出丑下不来台,没想到竟会闹出乌龙。 “等等。”梁珏漠然看着梁奚,走到闻清澄书案前,俯下身,探手从下面揪出了一小块粘土,嫌恶往桌上一摔:“还是湿的!六公主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是如何知道这下面粘着书呢?” 登时梁奚的脸色难看得仿佛连吃了百十来根苦瓜,一场势在必得的揭发瞬间成了诬告,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诬陷同窗,贼喊捉贼。孤以前可是小瞧你了!”太子厉声呵斥,“太傅,将此事整理一下,呈报陛下。” 继而转头对闻清澄道,“走,孤没工夫跟这些闲杂浪费时间。” 于是众人便自觉给梁珏让开了一条道。 闻清澄跟在后面,路过时用凝着水的眸子瞟了眼仍一脸错愕的梁奚,那眼神里似有炫耀和嘲讽,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清澈又透亮。 然后所有人就看见那个任何人都爱答不理的太子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捏着小伴读下巴,生生让他扭过了头:“看什么看?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有人假公济私,公然夹带私货! 太子:怎么?你咬我? 第6章 红药06 殷粟被亲爹大司马打断一条腿的事是三日后传到东宫的。 那日殷粟从太学离开后,吓得不敢回家,筹了些银子要连夜出城,结果愣是被他爹拦在了城门口。 据说当夜殷粟被打得鬼哭狼嚎,就连司马夫人,殷粟的亲娘哭哑了嗓子也没能阻止。 大司马向来最宠这个小儿子,可那天像是发了疯一般,在打折了三根棍子后,就随便抄起什么都往殷粟身上招呼。 最后还是司马夫人以死相逼,拿刀横在自己脖子上,求大司马饶了儿子一命。大司马这才放过被绑在马圈柱子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殷粟。 可人虽被救下来了,但一条腿废了。 一想到那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后都要跛着条腿,闻清澄躺在塌上笑出了声。 他还听说后来谢元奉皇上之命,将梁奚停学一月,并命她将《万毕术》和《杂物论》抄写五十遍,抄完后要重新考核,通过后才准复课。 梁奚到处跟人哭诉手都要抄断了。她母后佘贵人私下去找谢元,却被一口回绝,直接给佘贵人吃了个闭门羹。 看着那些捉弄他的人一个个落难,闻清澄渐渐觉得,这宫里似乎比自己想的有趣些,不过最恼的还是梁珏,虽然这两日大概是被伺候得高兴,梁珏连着好几日都没找闻清澄麻烦。 但梁珏总喜欢动手动脚,偏偏闻清澄容易脸红,一碰他小脸就胀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是不是又想被孤欺负了?” 闻清澄不说话,两只小鹿眼湿漉漉的。 “你听话,孤就会对你好。” 闻清澄才不信他的鬼话,可嘴上喃喃道:“好的殿下……” “小东西。”梁珏伸手又来揽他的腰,见他要躲,就去蹭他的脖颈,缓声道:“去拿你的凉被来。” “怎……怎么?” “陪孤睡觉。” 要了命,闻清澄一连几日腰都是又酸又痛,这日起来,见梁珏出去了总算松口气,想去膳房找吃的,可刚一开门,就看见地上有团黄乎乎的东西。 本以为是谁丢了个毛线团子,闻清澄想伸手去捡,哪知手指刚一碰上,“毛线团子”就突然发出“嗷”的一声。 闻清澄吓了一跳,蹲下身看,发现毛线团子其实是只小黄狗。 它姜黄色的皮毛上有点脏,没有一根杂毛,连眼睛都是琥珀色的,又大又圆地冲他眨巴。 见闻清澄没有敌意,它就站起来,毛球一样的尾巴飞快摇摆着,疯狂示好。 闻清澄乐了,拍拍小狗脑袋,给它把身上的树叶和杂草弄干净,小狗就来舔他的手,还往他怀里拱。 “ 小可怜,我现在自己都小命难保,怎么照顾你呀!” 说时迟,那时快,小黄狗突然往地上一躺,四肢僵直,就不动了。 闻清澄心一沉,完了,这是饿晕了!抄起小狗就往膳房跑,问阿泽要了两片牛肉,就去掰小狗嘴巴。 结果小黄狗一骨碌爬起,叼住牛肉蹿到地上,边吃边吧唧嘴。 动作迅速到闻清澄瞠目结舌。 阿泽笑起来:“公子,这只小黄狗在咱们东宫周围转好几天了,后厨经常拿剩骨头喂它,你看它又黄又胖的,长得多好啊!” 闻清澄这才注意到小黄狗虽然身上脏了些,却一点都不瘦,小肚子圆滚滚的。 ——他堂堂前科学家,竟能被一只小土狗给骗了! 见他不高兴了,还在吃牛肉的小狗扑到他脚下,乖乖趴好,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无辜又可怜。 闻清澄算是服了,一物降一物,他碰见了一只比他还会装可怜的狗。 就这样,闻清澄在养活自己都很难的状况下,养起了小黄狗。 “公子,它有名字了吗?” 阿泽端着一盆肉骨头来找闻清澄,随口问。 闻清澄抬起糊满了狗口水的脸,绽放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金鸡。” ——你个小戏精,下次金鸡奖颁奖典礼没你我不看! 第7章 红药07 听见有人叫它,躲在闻清澄怀里的小狗发出一声满意的哼唧。 “嗯?小澄,怎么我回家看了趟爹娘,你这里居然多了条狗?” “快让姐姐抱抱,哎哟小可怜,瞧给你瘦的!” “你这么可爱,快跟姐姐走吧!” 这会闻清澄正在屋里盘算自己有多少家底儿,听见外面有姑娘的声音在跟金鸡聊天。 那姑娘身着一件轻便素衣,腰上扎着条粉色丝绦,长发盘着两个发髻,上面坠着小铃铛,不像其他宫里女子身上有许多饰物,倒显得俏皮又可爱。 “阿宁?”闻清澄不确定对方身份,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你那是什么表情,看到我这么惊讶!”钟婉宁抱着金鸡站起,把小脸埋进金鸡柔软的皮毛里,似乎非常舒服,“哎小澄,我哥知道你养狗了吗?” 作为梁珏的表妹,钟婉宁现在是梁珏除了皇上之外唯一的亲人,她母亲同梁珏的生母潼贵妃是同胞姐妹。 梁珏小时候每次陪潼贵妃回乡省亲,总会见到钟婉宁。虽然梁珏对周围人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但唯有对这个妹妹,总是格外疼爱,老带着她一起玩。 钟婉宁也喜欢赖着哥哥,每次梁珏要走,她都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所以待到潼贵妃殡天后,因为姨妈身体不好,梁珏就索性将妹妹接进了宫,留在身边照顾。 钟婉宁性格大大咧咧,不愿进太学读书习字,也不喜织花刺绣,只爱摆弄花草,梁珏也不强迫她,便随她去了。 可她以前在外面疯惯了,哪里习惯在宫里束手束脚的,时间一长就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直到闻清澄进宫。 钟婉宁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比女孩子都秀气,人又温柔,和宫里那些成天板着张脸的人都不一样,就常来找他玩。 一来二去,钟婉宁就和闻清澄熟了起来。后来闻清澄拉着阿泽,偷偷在东宫后面刨了一小块地,给钟婉宁当作花田,让她种些花草。 因此闻清澄就成了钟婉宁最好的朋友。 钟婉宁不喜欢谭沂,以前谭沂在宫里,和梁珏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喜欢,总觉得谭沂接近梁珏是有别的目的。 潼贵妃走后,梁珏一度情绪极为消沉,整天把自己闷在寝宫也不出去,后来一次宫宴上,谭沂主动过来同梁珏说话。 可能因为是喝了酒的缘故,平日里很少同别人来往的梁珏竟和谭沂说了很多。从那以后,谭沂就总往东宫里钻。 再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有人传出梁珏喜欢男子,还说谭沂是他的男宠,宫中为此掀起过一场轩然大波,差点葬送了梁珏的太子之位。 当所有人都说闻清澄是为了代替谭沂进宫时,只有钟婉宁跟人呛声: “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眼睛?” 这会经她一提醒,闻清澄才想起收留金鸡这件事完全是他私下决定,梁珏还不知道。 而且最要命的是,梁珏爱干净,肯定不会同意把金鸡留在东宫。 见他摇头,钟婉宁假装叹气,却把金鸡搂得更紧了:“既然这样,为了小金金的安全考虑,我就把它带回去吧!” 说着就要走。 虽说金鸡能吃能睡还戏精,但闻清澄穿书过来孤身一人,唯有这只小狗对他不离不弃,于是在短短时间里已经和它建立了感情。 一想到金鸡要走,闻清澄就觉心里一阵难过,顿时眼眶就湿了,哽咽着开始卖惨:“虽然它算我的心头肉,但阿宁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有所取舍,那便……带它走吧!” 钟婉宁最见不得闻清澄哭,他一掉眼泪,钟婉宁就莫名想保护他。 “好了好了小澄,我开玩笑的,金鸡留给你,别哭了别哭了。”钟婉宁忙哄道,还抽出帕子帮闻清澄擦眼泪。 闻清澄还在抽噎:“唔……谢谢阿宁。”蓦地想起什么,“对了,上次你种在后院的兰花开了,咱们去看吧。” 一片大约十米见方的花畦里,火红的兰花开得正盛,在阳光下热烈绽放。 钟婉宁一见兰花立马忘了金鸡,也不嫌泥土脏了衣裙就冲进了花田。 金鸡跟着撒起欢来,在泥地里打了几个滚儿,顿时就成了一个小泥团子,留下两只圆眼瞧来瞧去。 “这花颜色真美!”闻清澄不懂花草,但这红兰花开得实在好看,也忍不住夸了两句,“要能一直这么开着就好了。” 钟婉宁拔着杂草,头也不抬地说:“那就拿去做胭脂啊!” 闻清澄猛地一愣。 他这两天一直在盘算如何才能摆脱梁珏。 最关键的是搞到一大笔钱,这样离开这里才能生活。可闻清澄作为伴读,除了从梁珏那里领到月钱,就只有靠赏钱。 可他不想拿梁珏一两银子。 原主有个木匣,用来存放月银和平时少得可怜的赏钱。 那些钱闻清澄不但没动,还把最近得来的都放了进去——和太子伴读这个身份沾边的银子都让他本能排斥。 但他想逃出去,就得要银子,自己的银子。 他蹲下身,看着眼前的红兰花,若有所思道:”阿宁,如果我做的胭脂比市面上最好的还要美,你说会有人买吗?” 钟婉宁刨着土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有了!昨天我还听九公主她们说现在胭脂的颜色都太俗气了呢!哎,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闻清澄避重就轻:“好阿宁,那你快给我讲讲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胭脂?” 几米之外,金鸡扑倒了一只兰花,红色的花粉粘了满脸,堪称绚烂夺目。 在钟婉宁能穿透天际的怒吼声中,闻清澄不无绝望地想:金鸡现在一定是全京城最红的狗。 第8章 红药08 狗红没红不知道,人倒是红了。 时隔五日,当闻清澄和梁珏一起再回太学之时,就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吗,就连梁缚看见他都挥了挥手里的扇子。 梁珏回身瞧了他一眼,闻清澄立马会意,上去给他捏肩。 闻清澄手劲儿不轻不重,捏得梁珏背后一阵麻痒。 “再往下一点。”梁珏命道。 可闻清澄的手指已经快接近梁珏腰间了,这大庭广众的,他感到一阵羞愤,脸就红了。 谁知梁珏直接拉住闻清澄,拿着他的手一路下滑,随即闻清澄摸到了一片结实而劲瘦的肌肉。 他不敢动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触摸另一个男人的身子,与自己这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完全不同,即使隔着衣料,闻清澄的指尖感到微微战栗。 “都是大男人你羞什么?”梁珏故意道,戴着扳指的指尖去捏他的耳垂,“瞧瞧,耳朵根子跟血染过一样。” “弟弟,你可真是,你当他是什么人,这么使唤?”隔了老远,梁缚摇着扇子说。 “既是孤的人,那孤爱当他是什么,就是什么。”梁珏闭眼享受着揉捏,声音里带着慵懒,“二哥若是看得眼馋,等孤玩够了送你就是了。” 闻清澄又羞又恼,几乎要将脸埋进衣裳里。 想来对于这些人,他这样背着奴籍的终究不过是物件儿,用厌了丢了便是。 梁缚冷笑一声,不再搭腔。 待到课间休憩,宫延凑过来,在闻清澄桌上放下一个黑布袋子,并示意他打开。 ——那是一盒红木竹节狼毫笔,少说也得花掉普通人家一月的伙食钱, “你这是?” 就见宫延从怀里掏出一道题:“清澄,你那么厉害,这道题你会做吗?” 那是一道关于矩阵的题目,上舍里的人都嫌宫延笨,所以宫延也不敢问别人,经常把谢元留的习题做得乱七八糟,但发现闻清澄深藏不漏,像是找到了救星。 果然,只几个弹指的功夫,闻清澄把解好的题目还给了宫延。 “天呐,清澄,你也太牛了吧!”宫延一看满满一页的解题过程目瞪口呆,“你怎么什么都会做?那我以后有不会的也可以找你吗?” 闻清澄刚想说话,目光又对上太子的,赶紧垂下头,小声道:“下次再说吧。” 这时谢元进来,径直走到闻清澄旁边:“清澄,那日陛下看了考卷,对你大加赞赏,说你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他言语间颇为激动,活像个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的老父亲。 “还有,邝太师也听说了,说想见你一面,跟你聊聊你写的那些内容!清澄,你要出息了!” 一语既出,学室里大家纷纷交换眼神,这位邝太师是什么人,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掌管大小国事,乃六卿之首。 一国之师竟要屈尊来见一个小小伴读?看来闻清澄恐怕比他们见识到的还要厉害。 “不许去。”梁珏的声音宛如一道寒冰划过空气,将原本愉快的气氛瞬间打破,他不带任何表情,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看人,“太傅,去给邝太师捎句话,就说孤的意思,闻清澄是孤的伴读,就不去掺和旁的事了。” 谢元显然没想到梁珏会拒绝,笑容还僵在脸上:“殿下,可这是好事啊,为何不许他……” “谢太傅,让闻清澄见谁不见谁,都由孤说了算。” 说到底,闻清澄再厉害也只是奴婢,奴婢是没有自由的。 不知为何,闻清澄觉得梁珏似乎很喜欢将他圈在身边,就像是放在笼中的金丝雀,再扑腾翅膀也不可能飞出那层层的禁锢。 闻清澄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万花千草典》看了起来,他已经适应了眼下环境,想要复仇虐渣也不急在这一时,眼下能少被狗男人折磨几次就烧高香了,剩下的关键是好好研究胭脂的事。 ——这书是他问钟婉宁借的,里面记录着当今已被发现的多数花草,有图绘还有简单的性状描写。 从前闻清澄在实验室里的时候,常常只用别人一半甚至更少的时间,便可达到相同的工作效果。 他看书就是这样,会自动屏蔽一切声响,沉浸其中,所以读得很快。这会谢元讲了一个多时辰,那本足有半拳厚的《万花千草典》就已经翻过一半了。 “……红栀子。” 闻清澄的手指点在书页上,考虑着这种花很适合拿来做胭脂,再加点什么东西颜色可以更鲜艳。然而就在这时,他猛地感觉头顶笼上了一片阴影。 ——已经来不及了。 梁珏斜身坐在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提起他的书册,语气冰冷又散漫:“在看什么?” 闻清澄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谢元已经讲完,现在是休憩时间。 照理说闻清澄该站在梁珏身边,给他收拾笔墨,替他整理书册,而不是在这里看什么《万花千草典》。 “一本书……”闻清澄小鹿眼看了一眼梁珏又赶紧挪开视线,忽地灵机一动,可怜巴巴地说,“是阿宁小姐借给在下的,方才看得入迷,没注意太傅已经讲完了。对不起……” 梁珏挑起眉,明显有些狐疑:“你读这个作甚?” “是……在下怕阿宁小姐太闷,所以读来可以给她解闷。”闻清澄无奈之下只好搬出梁婉宁。 “既然都有闲心看这个,”梁珏将书册扔还给闻清澄,突然俯身,指尖在他湿润的唇上停住,用力揉捏了一下那颗小红痣,语气又轻又慢,“看来那本《万毕术》是背好了?” 闻清澄倏地抬眼去看梁珏,这几日他过得太过舒坦,又是养狗又是种花的,加上梁珏没有过问,便以为他早就忘了背书的事。 “在下……背好了。”闻清澄硬着头皮扯谎,其实他压根没翻过一次那本书册,但眼下也没办法了。 “那好。”梁珏说着,可他阴冷的语气让闻清澄心里直打抖——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在闻清澄听来都像是明晃晃的威胁。 待回到东宫,梁珏便坐在书案前,微眯着双目,手指间摆弄着一跟一尺来长的戒尺:“来,坐在孤腿上。” 深紫檀木的戒尺在他指尖转了几圈,划开空气发出簌簌声响,最后在他掌心停住,被他啪地一下拍在书案上。 “阿泽,关门出去,不许任何人进来。” 阿泽深深看了一眼太子和坐在他腿上的闻公子。 也不知道闻公子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被太子戒饬。 “好了,开始吧。”梁珏翻着书页,眼神留在闻清澄身上。 他的小伴读低头跪在那里,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那么无助,那么弱小,连背书的声音都发着颤。 “……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沉井中三日成冰……” 闻清澄的声音不大,但这里门窗紧闭,他细小的声turnip音回荡其中,怎么听都透着十足的可怜。 这是刚才他利用在学室的最后一点时间,加上梁珏坐在轿里,他跟在后面小跑时匆匆背的。 好在他过目不忘,此时那书册像是在脑海中慢慢翻着书页,字句清晰浮现在眼前。 起初他一直背得很顺畅,语速不快,却一字不落。作为一个现代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一本酲朝的专业书册记得如此准确,若是叫谢元知道了,估计能激动得跑来当场认亲儿子。 “……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 “则什么?” 闻清澄只背到了这里,剩下的书页连翻都没来得及翻。 他抿紧嘴唇,留给他背书的时间实在太短,换做常人恐怕都读不了十页,更别说全文背诵了。 就算是上学里最用功的步尧,读完《万毕术》也用了整整七日。 见他不语,梁珏放下书册,从塌上缓缓站起,拿着戒尺,一手拉过闻清澄:“怎么不背了?” 闻清澄一时间只觉呼吸都要停滞,这会的恐惧不是装的,一股巨大压迫感让他感到窒息,浑身战栗。 “你不是很厉害么,”梁珏用冰凉的戒尺抵住闻清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不是梁缚都对你感兴趣了吗?” 他俯看着眼前瘦弱且毫无任何还手能力的闻清澄,慢慢勾起了唇角,像在欣赏一件由他摆弄的器物。 听到“梁缚”的名字,闻清澄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来这场戒饬他根本逃不掉,梁珏只是借背书之由对他训诫。 啪—— 一声脆响击打在东宫四壁,划开了四下最后的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沉井中三日成冰……”和“……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这两句选自西汉淮南王刘安写的《淮南万毕术》。 第9章 红药09 这一下来得突然,疼得闻清澄闷哼出了声。 因为疼痛,他半天才吐出一口气,原本不见血色的脸上瞬间变得通红,唇瓣不受控制地颤抖。 戒尺接触过的皮肤马上变红,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闻清澄只觉那里开始只是疼,但没过多久便不可抑制地烧灼起来。 他本以为第二下戒尺会马上落下,但并没有,等来的是梁珏低沉的嗓音。 “很疼吗?叫这么大声,是故意要让孤听吗?” 闻清澄咬着唇瓣,说不出话来,痛感从戒尺落处开始蔓延,像毒蛇般迅速钻到心口,在那里狠咬了一口,随即整个身子都跟着嘶啦啦地疼。 眼泪一颗颗地无声落下,砸在身下那块绛色的地毯上,阴开一片,像鲜红的果子被磨成了泥。 梁珏用戒尺抬起闻清澄手掌,慢慢抬到自己面前。 就在闻清澄哭得不知所措时,梁珏用冰凉的指尖抚摸了一下那道红痕…… 瞬间闻清澄只觉发烧的掌心上像被搁了块冰——凉得透骨寒,愈发疼到钻心。 他想要抽出来,却只稍稍用力,就又被打了一下。 这一下更加用力,连带的屈辱感像是会把疼痛放大,让他感到掌心腾起团火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掌心的纹路都变得无比清晰,蜿蜒的,像古木的树根修成了仙,在空中飞舞。 自他有记忆以来似乎从未体会过如此疼痛,针扎一般,排山倒海地向他压来,伴随着深深的屈辱。 “孤不想罚你。”梁珏居然轻声笑起来,看着眼前涕泪连连的闻清澄,“可孤说过让你背全本,还宽限了几日,是你自己不听话。” 第三下戒尺落下的时候,闻清澄平素里握笔的右手已经肿了起来,通红的掌心像烧着的炭火,好像下一秒就会窜起火苗。 可偏偏梁珏每打一次就会停下来,去摸一遍他的掌心,就好像这是什么好玩的你来我往。 闻清澄紧抿住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让自己被强烈的羞辱击垮。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站在山顶的那个人,俯瞰脚下的一切。 他曾经那么骄傲,被所有人簇拥再中间。 可现在,闻清澄跪在男人脚边,手掌被打得通红,更过分的是梁珏的每个动作都故意拖得很长,像是让他被迫感受那难以忍受的痛感。 ——如此狼狈,可他不能叫,叫声就是求饶,一开口就是随了梁珏的愿。 他强忍着,将嘴唇生生咬破,腥甜的味道直冲咽喉,呛得他咳嗽不止。 然而梁珏依然没有停。 看着闻清澄被折磨得抬不起头来,便更来了兴致,这个小伴读的反应令他感到务必着迷,闻清澄越是羞愤难耐,他便越是兴奋。 “记住,就是化成灰,你也是孤的人。”梁珏俯身,冰凉的手指撩起闻清澄浸湿的额发,然后顺着他的额头滑过,用拇指在他眼眸上轻抹一下泪水,放进自己嘴里,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啧。 “说,你是谁的人?”梁珏又问。 “是……是殿下的。”闻清澄开口,唇间的小红痣浸在血水里,烈如火光,异常鲜艳夺目。 “很好。”梁珏似是非常满意,放下戒尺,在跪着的闻清澄面前蹲下,颀长的手捏住他的下巴,“记住你说的话。” 闻清澄精致的五官因痛苦而变得扭曲,小红痣艳丽得像要滴血,仿佛妖艳的舞女正扭动腰肢,用尽一切办法索取着看客的芳心。 梁珏将这一切深深地看进眼底,若有似无地吸了口气,冷峻的眉眼骤然下压,盯住那片血红的地方,下一刻,他突然用双唇压了上去。 闻清澄在一片诧异和迷茫交织当众,感到两片冰凉到极致的东西紧紧封住了他的唇。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强烈的错愕种,闻清澄只觉天旋地转,肺中空气骤然被掠夺一空,只感到周身都被寒气裹挟着,忍不住想要打颤。 闻清澄没有和人如此接触过,只觉这个亲吻没有缠绵和亲昵,有的只是掠夺和侵占,像在用这种野蛮又原始的方式宣告着对某个人的所有。 梁珏用唇瓣疯狂攫取,不顾一切,他要让他记住,谁才是他的主人。 闻清澄腰背被迫下压,红肿的双手撑住身体,可刚一碰到地面便条件反射地抽了回来——手实在太疼了。 逮住这个机会,梁珏压了上去。 闻清澄从头到尾一直在哭,眼睛红肿到难以睁开,视线变得模糊,最后只剩下喉咙里含混的呜咽,眼泪像秋天的阴雨,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 梁珏喜欢这种感觉,不顾一切地占有,让这个人属于他,从他的人到他的心,完完全全,每一寸皮肤,每一丝念想,全都属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例外。 从小到大,他越在乎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无论母妃还是谭沂,他们都在给予了他片刻的温暖后,便离开了他。 无论他们曾告诉他,会永远陪着他,却都无一例外地食言了。 所以梁珏的骨子里,只有漫天霜雪,数九寒天,对任何人都是冷心冷情,并无丁点真意。 在这个小伴读迈进东宫大门之前,梁珏整个人都是封闭的,却被这个面容惨白的少年用一颗红痣点燃。闻清澄像是一把烈火,猝然出现在梁珏的苦寒之境。 最后闻清澄像是哭干了眼泪,只剩下了麻木。 这次比第一次的时候还要痛,非常不舒服,针扎般的痛仿佛是让他记住这个男人给他带来了怎样的伤害。 闻清澄盯着那张脸,把那冷漠至极的五官刻进骨子里。 见他不再挣扎,梁珏也停了下来:“怎么了?”他问。 但回答他的只有几声呜咽。 “小东西。”一旦少了反抗,梁珏就变得有些兴趣索然,他长舒口气起身,用脚拨拉了一下地上闻清澄的衣裳,“穿好,出去吧。” 闻清澄抽抽搭搭的拾起自己衣服,背身穿好,没再说一句话退了出去。 梁珏让阿泽端了壶酒进来,他有点烦。 他突然在想自己为何要留下这个人,这样的过程像在反复的自我凌迟,用那颗小红痣折磨自己。 分明是不同的人。 只有闻清澄才这么下贱,会哭,会爬床,会乖顺地任他欺辱。 但他好像……已经有些上瘾了。 窗外月凉如水,梁珏默然无语,对月独饮完了一壶酒。 没有温过的酒,最是九曲回肠。 第二日晨,梁珏醒来发现房中不知何时已经被收拾了一遍,整齐的桌椅,一尘不染的酒杯,甚至他的衣衫都被叠好放在床边的春凳上。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能不吵醒他做到这些。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消瘦的身影蹑手蹑脚地侧身进屋。 是闻清澄。 “你来干什么?”梁珏坐起身,捏了捏眉心问。 “我去给殿下熬醒酒汤。”闻清澄的声音里还带着沙哑,眼睛是肿的,递汤碗过去时手有些发抖。 梁珏起身,让出了塌边一个空位,对闻清澄说:“过来。” 闻清澄垂着眸,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唇上的小红痣如刚摘的樱桃般鲜艳。 “疼吗?”梁珏拉过闻清澄的手,上面红肿还未消退,他一便根一根指头来回摸索和揉捏,动作轻缓。 闻清澄点头又摇头。 “疼就对了。”梁珏看他那个卑微的样子觉得好笑,就随手拿来一个小罐子。 那是个白瓷冰罐,平素里和食物放在一起,可以保持食物的新鲜。 见闻清澄愣怔,梁珏就把小罐子塞到了他手里。 因为这个动作有些粗暴,闻清澄疼得嘶了一声,但随即就感到罐子传来阵阵凉意,立即让手上的疼痛缓解不少。 这是梁珏第一次送闻清澄东西,尽管只是个宫里寻常可见的冰罐。 “你熬的?”梁珏走到桌边,端起闻清澄拿来的汤碗。 “是……殿下。”闻清澄毕恭毕敬,双手捧着小罐子轻声答道。 喝了两口,发觉那汤水似乎也没什么味道,但梁珏捧起碗,将全部都灌了下去:“以后多给孤熬些,孤喜欢。” “是。”闻清澄起身,接过杯盘,还是低着头十分乖顺:“殿下好生歇息,在下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说罢闻清澄低着头,端起杯碟,一路小碎步退下去了。 等他走了好一会,梁珏才意识到平时都是他让这个伴读滚远点,别在他面前碍眼,这还是第一次见着闻清澄如此自觉,还没等他发话,自己就走了。 倒让他觉得了然无趣了起来。 这时一回身,他发现给闻清澄的冰罐被落下了,就放在桌上。 他把手指贴上去,那上面好像还有温度。 “小东西怎么丢三落四的。”他带着鄙夷笑了下。 其实这个小伴读除了有些爱哭,倒也没什么不好,梁珏觉得,小伴读忠心又顺从,不会离开,也不会背叛,永远都是他梁珏的人。 能够将另一个人完完全全掌握在手心里,这种感觉梁珏非常喜欢。 到了晚饭,闻清澄将饭食端去太子房里,发现梁珏坐在桌边,闭着眼睛,手指撑着额头。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闻清澄放了饭菜,走到梁珏身边轻声问。 梁珏没说话,皱着眉头,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他日常坚持习武,在皇嗣里算是身体最好的一个,加上比其他人都高,总给人一种永远都不会倒下的感觉。 事实上他也的确极少生病,记忆里上回头这么痛还是潼贵妃在世的时候。那次他病得昏昏沉沉,一个劲儿地往母妃怀里缩,被她身上淡淡的梨木香团团围住,平静而安宁…… 于是闻清澄脚步很轻地走到梁珏身边,温热的双手按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梁珏身体僵了一瞬,但随即恰到好处的力度便从额边传来,酥酥麻麻的,扩散到全身,紧绷许久的感觉开始慢慢松弛。 “殿下怕是平日过于操劳。”闻清澄嗓音温和而低软,像能融化冬日的寒冰。 “操劳?”梁珏哑然失笑,对着闻清澄调笑道,“但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 “记得把那个带走。”复又添了句,“你都碰过的东西,还留在这儿干嘛?” “是。”闻清澄还是那么温顺,永远都不会违逆似的。 然后梁珏看着闻清澄捧了冰罐,将烛火一一调暗,又燃了香炉,铺好床塌。 ——事无巨细,哪怕让宫里伺候了许多年的丫鬟来做也不过如此。 做完这一切,闻清澄退出了房门,最后从门缝看了一眼。 梁珏依然坐在桌边,半眯着眼睛,手指转动扳指,唇角似乎还挂着笑,不知在想什么。 暮色四合,天边挂起弯月。 随着房门关上,闻清澄被彻底掩在了黑暗里,连同小红痣一起,无声无息,然后他嘴角勾起,对着虚空绽放了一个笑容。 转过身快走两步,扑通一声——冰罐被扔进了角落的泔水桶里。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什么破东西!走你~~ 第10章 小试01 梁珏病了。 病得突然又蹊跷。 太医看过后却查不出确切病症,梁珏说是头痛,却只有静养,外加吃几碗不知有什么用的苦药汤。 过了两日不见什么成效,连皇上都亲自来了趟东宫,叮嘱梁珏一定好生歇着,旁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这场病打得梁珏措手不及,不仅手头的事情无法处理,就连太学的课,也只有叫闻清澄去记听了回来再讲给他。 “好的殿下。”闻清澄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一一应着。 “来,让孤瞧瞧。”梁珏看着小红痣在面前晃过,就伸出手去捏,指腹贴上他的脸颊,感受着那触感极好,棉软而温热,像初生婴儿般的皮肤,心头不禁生出几分贪恋,“早些回来,孤一个人无聊。” 闻清澄没有躲,微垂双目,任由摆弄。 自从那次戒饬后,梁珏发觉他的小伴读变得愈发乖顺,不争不吵,说什么便做什么,很合他的心意。 “乖乖听话,孤以后便不打你。” 他的指尖感到闻清澄似是抖了一下,却马上伏下身去,轻言道:“是,殿下。” “小东西,怕什么?”梁珏笑道,“现在又不要欺负你。” 闻清澄撇了撇嘴,咬着小红痣,没说话。 太学门口。 闻清澄从一乘步辇上下来,拉了拉身上素色长衫的下摆,虽是旧衣,却衬得他唇红齿白。 “咦,今天是你一个人来的?”宫延骑马在他身边停住,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步辇,轻啧一声:“这是你主子赏你的?” “嗯。”闻清澄不甚在意。 “真是稀罕事。”宫延啧了两声,“你家那位主子,出了名的吝啬,从没听他对那个下人这么好的!” 闻清澄轻挑了下眉,冷笑了下:“那把这步辇赏你,你要不要?” 宫延虽然脑子不大好使,倒是个老实孩子,闻言有些尴尬地嘿嘿一笑:“你那乘是冬天用的,帘幕厚得跟棉被一样,这大热天的,我才不要。” “看来你不傻啊。”闻清澄嘴角勾了勾,他眉眼生得俊秀,说起打趣话没了平时的卑微感,整个人都显得灵动起来。 “你说你家主子也是,要赏怎么就不赏个好的呢……”宫延挠挠头,兀自念叨着,“哎对了,他今天人呢?” “病了,起不来床呢。” “啊?不会吧?那可是太子哎,他那身子骨,能生什么病?” 闻清澄耸耸肩:“天知地知,我不知。” 两人正说着,梁奚和她的手帕交经过,一眼看见闻清澄,就阴阳怪气起来:“瞧瞧有些人那个得意的样子,也不照照镜子,真以为能代替谭沂呢?” “可不,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跟谭公子比!” 闻清澄抬手随便撩了下发丝,声调温软地回说:“要说念旧乃人之常情。可现在的东宫今非昔比,是旧瓶装新酒,新人换旧人了。”说罢看着梁奚笑着道道,“两位既然这么爱吃酸,赶明儿我酿了陈醋,一定恭送到府啊。” 宫延傻笑着凑过来:“你还会酿醋?我可太崇拜你了,我我我,我也要!” “醋有什么稀罕。”闻清澄拍拍宫延肩膀,“我给你酿蜜,包你吃了嘴更甜。” 学室里多少有点冷清,不光梁珏,梁缚和殷粟也没来。课前大家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殷粟断了腿的事情没几天就在宫里传开了。朝中不少人明里暗里说大司马家风混乱,难堪大任。 最后大司马被逼无奈,只好在皇上面前保证,说自己将重立家规严正家风,这才将勉强将风波平息下去。 梁缚因平日与殷粟走得近,多少也受了些牵连。那晚大司马痛打殷粟时,殷粟鬼哭狼嚎着说,其实那些给赵姨娘买珠宝的银子都是问梁缚借的。 为了避风头,梁缚索性告假半月,出城逍遥去了。 而这些的始作俑者,闻清澄此时正坐在桌案前,仔细地研究着《万花千草典》,好像与一切都毫无干系。 对于胭脂的事,他心里已经差不多有眉目了,接下来就等着实践了。 “清澄。”宫延过来说,“外面有人找你。” 闻清澄抬起头,皱了皱眉,他一个太子伴读,太子都不在,谁会来找他呢? “好像是太傅的书童,哎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果然,谢元的书童站在学室外,一见他便恭敬行了一礼:“公子请随我来。” 这种礼仪,就像是闻清澄并不是奴婢之身一样。 两人一道绕过太学弯曲的回廊,七拐八拐后终于走到了后院一间不大的屋前。 “大人,人给您带来了。” “下去吧。” 闻清澄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他迈步进去,就见一位身着鹤纹大氅的男子正背对着自己。 “在下闻清澄,请问先生何事之有?” “老夫未曾想,见你一面还需如此周折。”男人转过身,就见他眉宇狭长,约摸知天命的年纪,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倒闻清澄便笑了起来。 闻清澄回忆着原文,有些摸不准这位的身份,但从衣着样貌猜想必是贵胄无疑。 “别紧张。”那人踱步过来道:“老夫听谢元说你在上舍表现十分出众,怎么见了老夫倒反而拘束起来了?” 一提及谢元,闻清澄猜出这位八成就是之前说要见他的邝太师了。 之前提起此人闻清澄并未放在心上,可这会猝不及防地见了面,他心里便有些惴惴,因为邝太师其人心机深重,在太子和二皇子的皇位之争里,一直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立场,直到最后梁缚实力明显胜过梁珏时,才选择站在了梁缚一边。 但那都是后话了,如今剧情远没进行到那里,邝太师应对党争的态度还是中立,那他找闻清澄来又有什么目的呢? 面对这只老狐狸,闻清澄与对待梁缚和殷粟不同,既然对方没有对他表现出敌意,他也可以先摸摸这位太师的底牌,如果能利用这次会面,说不定日后可以借机报复梁珏。 不过邝太师是何等精明的人,闻清澄必须多加小心,否则只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闻清澄抿唇一笑,显得含蓄又内敛:“是谢太傅谬赞了,在下不才,不过一篇考卷而已。” 邝太师微微颔首道:“那既然你对青铜器如此了解,是否愿意亲自尝试一下所述之法呢?” 闻清澄没有马上表态,面露难色道:“可这件事,恐怕……太子殿下不会同意我去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如果你答应老夫,老夫保证整件事滴水不漏,一切仅限你我之间,如何?” 闻清澄心里冷笑,这种话拿去骗骗宫延那种傻子还行,还仅限你我之间,那谢元算什么?就连路都是他的书童带的,这起码就已经四个人知道了,怎能保证无外人得知呢? 虽这么想着,闻清澄却轻轻笑了下,看着邝太师道:“那既然如此,我们就敞开天窗说量化,您让在下做此事,可是为了太后寿辰?” 因为原著里,当朝太后最是爱青铜器皿,每逢寿诞,各路人马都要搜集各种青铜制品讨她欢心。 而眼下离太后寿辰还有不到三月功夫,闻清澄猜邝太师是想让自己做了新奇玩意儿出来,好拿去献宝。 邝太师明显一怔,又马上恢复如常:“那就不是你一个小伴读该考虑的事情了。不过老夫倒是可以告诉你此事成之后有什么好处。” 闻清澄像是没看见他变了脸色,笑得人畜无害:“东宫之中,五谷三餐,衣食无忧。所以太师赏我任何,也与我无用。”他抬起小鹿眼眨了眨,“但确有一事,我确有所求。” “哦?说来听听!” 闻清澄凑近点,用只有两人听见的试音在说了句什么。 “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邝太师面色铁青,大声道。 闻清澄也不恼,他知道这个邝太师有求于他是因为有个傻儿子,三十多岁了吃喝都得靠人照顾,现如今邝太师眼见年事已高,所以一直在想办法在朝里寻个靠山,为傻儿子谋条出路。 可满朝当中,有权有势的几乎都陷在了党争之中,不是太子党就是二皇子党。 邝太师位高权重,不想站了一面,得罪了另一面,为了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这才想着从同样立场模糊的太后身上下手。 “既然太师不愿意,那在下便当今日未曾见过好了。”闻清澄说着就要走。 “慢着!” ——如闻清澄所料,还没走到门口,邝太师叫住了他:“你能保证将东西做出来吗?” 闻清澄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太师,一言为定。” 走出那间屋子,阳光甚好,闻清澄对着太阳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 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享受这场游戏了。 可等走回学室,闻清澄看见阿泽慌里慌张地奔了过来:“不好了,公子,狗,你的狗……” “金鸡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这几日都将金鸡锁在房里,留好水和吃食,还一再嘱咐它不要吵闹,生怕被梁珏发现,难道是…… 原来今早管家老穆让人去倒泔水桶,结果经过闻清澄房间时,金鸡大概闻到了味道,也不知怎么就从房里蹿了出来。 可怜了老穆,平日里虽然稳如老狗,但其实怕狗怕得要命,见到金鸡突然冲来,直接原地跳起,蹦到了旁边的草丛里,顺带把几个泔水桶全部踢翻,里面的泔水洒了一地…… “现在整个东宫都是臭的,您赶紧回去看看吧。”阿泽说着,充满同情地看了闻清澄一眼,皱着鼻子说,“殿下派了十几个人洗地呢……” 阿泽还在说什么,可闻清澄已经听不见了。 他在想认真思考,狗肉是该红烧还是清炖? 作者有话要说: 金鸡: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 第11章 小试02 还没等闻清澄迈进东宫,一股酸菜坛子里长出了蘑菇的味道就扑面而来,瞬间让他觉得脑袋里像被塞了蜜蜂——嗡嗡的。 这味道别说梁珏那个洁癖,就是他自己,刚开口想问阿泽“肇事狗”在哪,结果一张嘴哇地一声就吐了。 “公子,你这个样子我见过。”阿泽拍着他后背一本正经,“去年我阿姐有喜的时候也是这样,我等会给你熬点姜糖水就好了!” 闻清澄:…… 偏偏钟婉宁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蹦了出来,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哎呀,你怎么吐了?” 闻清澄:…… 这下好,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包括梁珏。他只穿了件里衣,纵使带着病,可透过衣料,仍能看到他肌肉紧实的线条,一看就知是长期自律保持的结果,他走过去,瞥了眼闻清澄,鼻尖轻哼了一声:“娇气。” “殿下,我……” 梁珏没让他把话说完,指尖捏着一块白色的帕子猛地伸到了闻清澄面前。 “这……是?”闻清澄有点懵。 “擦干净。”梁珏又抖了下手腕,示意闻清澄接着,口气很是嫌恶地道,“要不就离孤远点。” 闻清澄接过帕子刚擦了没两下,就又听梁珏道:“擦完了到书房来。” “哦……”闻清澄怏怏答着,心知完了,这下别说自己,恐怕金鸡恐也是在劫难逃了。 可怜他们一人一狗还是缘分太浅。 ——结果一转眼,金鸡就窜到了梁珏脚边,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嗓子里发出了几声可怜兮兮的呜咽,叫了几声,又去蹭梁珏袍摆。 梁珏一抬脚,皱着眉头作势就要把金鸡赶走,结果金鸡不但不走反而越蹭越欢,最后蹭着蹭着竟然坐到梁珏那双月白烫金云纹靴上去了。 “金鸡,快来,过来啊!”闻清澄蹲下喊它。 谁知金鸡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粘着梁珏不放,趴在他脚上居然还舔了几口…… “……谁把它给孤赶走!这么臭的东西,究竟是谁弄来东宫的!”梁珏脸色阴沉,看样子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了 闻清澄想哭的心都有了,闭着眼睛心一横,索性先认错:“请殿下恕罪……” “哎?金鸡你怎么在这儿呢!”一个比钟婉宁高了一头,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人叫嚷着跑了过来,把手里的一盆肉骨头往地上一放,抱起金鸡,对梁珏说,“来来来,我刚去厨房拿来的,都是今天新鲜的鸡骨头,是不是饿坏了呀?” 闻清澄话到嘴边,看到楚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便都咽了下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小没良心的埋头吃起骨头来。 楚齐从小就是梁珏跟班,因其父亲乃镇远侯,所有经常随军去各处游历,脑子灵光,尤其擅于算数。 大概因为不常在宫中远离党争的缘故,楚齐此人天性简单,在这世上除了算盘珠子,就只喜欢钟婉宁。 “楚齐。”钟婉宁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不是说今天是要帮我把金鸡抱回去的吗?还磨蹭什么?” 楚齐立马会意:“对对对,金鸡让小澄照顾这么久,都想家了,走,我帮你抱回去!” 这两人跟唱双簧一样,抱着明显不愿离开闻清澄,在楚齐怀里扭来扭去的金鸡就往门口走。 “哥你好好养病啊!”钟婉宁走出老远了才想起来跟梁珏告别,“我们有时间再来看你!” 闻清澄这才松了口气,知道这俩人是在帮自己打圆场,心里不胜感激,再见梁珏,他脸色果然转好了些。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梁珏仿佛是这会才想起闻清澄回来的事情,说着咳了几声又道,“不是让你去太学的吗?” “在下,是想……是想殿下身子不好,实在惦记,便早回来了。”闻清澄不走心地胡诌,说着还抬眼看看梁珏,又垂下眼,“不过现在既然殿下并无大碍,我别再回去便是。” 梁珏看了面前谦卑乖顺得小伴读一样,语气和缓了些:“算了,都回来了还去什么,进去,给孤揉揉肩。” “是……”闻清澄应着,心里连连叫苦,心想这还不如回太学还能自己看会《万花千草典》呢! 可现在梁珏发了话,他也不能不应,随即道:“殿下咳嗽这么厉害,我去给殿下熬梨汤。” 半个时辰后,闻清澄端着一碗小吊梨汤走进书房,梁珏正在书案前,弓着背写着什么,写着写着又猛烈咳嗽了几声,见他进来便停了笔,将纸页用其他书册掩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梁珏骨节分明的手指揉揉眉心。 闻清澄的眼神还停留在梁珏敞开的那一点衣领上,平日他穿着大氅或是朝服显不出来,这会他里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活像是在一柄宝剑,平直而锋利,随着他手臂的微微摆动,锁骨的轮廓愈发清晰,尽数落在闻清澄眼底。 “瞧什么呢?”梁珏挑眉。 “没、没什么。”闻清澄把腾着热气的玉碗放于案上,在衣服上搓了搓烫红的手,“这是在下给您熬的小吊梨汤。” 梁珏眯着眼,盯着闻清澄看了半晌,直看得他耳垂都红得要滴血,才似笑非笑道:“那你来喂。” “啊……”闻清澄茫然抬脸,结果被他墨黑的双瞳扫过,顿时就不吭声了,于是眼观鼻鼻观心,走近了,舀了一勺汤对着梁珏的脸就送了过去。 “孤说让你这么喂了吗?” “——那……?”闻清澄疑惑抬头。 就见梁珏薄唇轻挑,眯起眼睛,戏弄般地拍了拍自己大腿:“坐这儿,给孤吹凉了喂。” 于是梁珏就看着眼前小伴读的脸像是炭火般,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第12章 小试03 “是……”闻清澄低着头应着,有几滴汤水洒在梁珏胸口的单衣上。闻清澄用眼角余光瞟了眼,看到液体迅速浸润了薄如蝉翼的衣衫,透出了下面饱满紧实的肌肉,以及若隐若现的青色脉络,像喷张的根茎,通往未知而隐秘的地方。 亦如梁珏其人,冷酷的外表下是令人无法洞察的真实内心。 “好看吗?”梁珏的声音低沉,带着魅惑。 闻清澄赶忙收回目光,可脸颊带着耳根一起已经红透了,被这么一问都能冒出热气来。 “小东西,趴过去。”梁珏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闻清澄腰间向下,示意他趴到塌上去。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闻清澄更是扭捏,站在原地不动弹,就在晃神间,后颈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坚硬的扳指硌得他疼,想要开口叫,结果突然整个人失去重心,随着掌心的力道不受控地向前摔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就在闻清澄以为要摔倒的前一刻,梁珏双手环腰,用唇瓣稳稳接住了他。 紧接着,一股清甜的液体便从那两片冰凉间渡了过来,忽快忽慢,一汩汩地流进他温热的口中。 卧房里一片静谧。只有水流来回滑过的窸窣声,从冰天雪地流入春深似海,让那接触到的一小片天地渐渐变暖,如春回大地,万物消融。 闻清澄觉得不能动弹,又无法呼吸,像一只笼中鸟雀,飞不出山林,也走不出旷野,只能在原地来回踟蹰,做着无用的挣扎。 “过来。”梁珏的声音没有起伏,带着不由分说的威严,又逼着闻清澄舀了第二口梨汤,如法炮制。 这梨汤的味道甜腻中带着清苦,却又无端勾人,在房间里弥散,在闻清澄鼻尖缭绕。 这样的游戏似乎令梁珏十分上瘾,那一碗梨汤被喂了个把时辰还没见碗底。 “殿下……”闻清澄被吻得脑袋发晕,拿着汤碗的手都在抖,“汤凉了,我,我再去给您做一碗。” “不许去”梁珏没等他说完,又要来吻他的唇,“我喜欢这样的。” 这会唇上的那颗红痣已经透亮地仿佛下一秒就会滴下血来,透着难以言说的魅惑。 闻清澄感到舌尖有一丝腥甜,他下意识抹抹唇边,居然真的出血了。 ——有些人是属狗的吗?怎么还咬人呢? 他舔舔嘴唇,往后缩了缩,不说话,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 “多大人了,怎么老是哭哭啼啼的?”梁珏有些扫兴地去捏他的脸。 闻清澄不说话,只低着头抽抽噎噎,看得梁珏心头一阵厌烦。 梁珏索性不管他,打横将人抱起,就要往榻边走。 “殿下!”闻清澄终于红着眼睛说,“今天不行,您,您的病还没好,太医嘱咐了,要、要卧床静养……” 他这么一说,梁珏才感到今天确有些手脚无力,若不是如此,估计这会他的小伴读早已被他吃干抹净了。 “小东西。”梁珏有些扫兴,将人不轻不重地扔在塌上,“算你逃过一劫。” 闹了这么一阵,他居然感觉有些喘,可他明明是绕着练武场狂跑一个时辰都面不红心不跳的人,这场病竟真的这么厉害? 闻清澄头昏脑涨,好不容易被放下,想着要跑,挣扎起身,就往门口走。 “回来。”梁珏低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见他不停脚,梁珏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戏谑道,“再不回来我可要收拾你了。” 果然闻清澄不走了,他转过身,颊边顶着两团带着粉嫩的酡红,可怜巴巴地看着梁珏,眼角的泪珠还没干。 梁珏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带着戏谑道:“今晚留着,伺候孤。” 闻清澄无奈,见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就只好往回走,走一步掉两颗眼泪,走到榻边的时候眼泪已经连成珠子了。 “委屈什么?”梁珏皱眉问。 “我……衣服脏,怕脏了您的床褥。”闻清澄站着不动了。 梁珏瞧着他身上那件破衣服,鼻尖冷哼一声,唇角轻挑了下,起身去柜里拿了件里衣扔过去:“给,穿这个。” “这……这不是殿下的……”闻清澄诚惶诚恐。 “要你穿你就穿。”梁珏就那么看着他,“磨蹭什么呢,孤累了,就在这儿换。” 闻清澄:……这、这儿?你不是还在这儿站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梁珏:我就是想看……嘿嘿嘿~ 第13章 小试04 次日,清晨起京城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阴沉的天空让人难以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 闻清澄几乎整夜未睡,先是在吐,吐到胃里抽疼,后来就一直咳嗽,全身发冷,蜷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发着抖,连挪动都很艰难。 和太子的病症一模一样。 “你也病了?”梁珏狐疑道,他也没怎么睡,但比起闻清澄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倒是勉力还能撑住。 虽也是奇怪,为何这休养了几日,身子却比之前更糟了些。 而且,他那个小伴读怎么也跟着病了? 真是没什么用的东西。 闻清澄抿着唇,皱着眉头,在凉被里缩成一团,细看的话,身子还有些发抖。 好烫——梁珏手指碰到他的前额,居然比自己病得还要厉害。 作为二皇子,梁珏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别人照顾他的份儿,哪里会照顾病人,想了想,只记得小时奶妈说人发热就要把被子裹紧些,等发了汗,便好了。 遂探手过去,扯过自己的被子,三下两下把闻清澄裹成了一个粽子,只留了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在外面。 “我……我渴……”闻清澄喃喃道。 梁珏不语,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让人看到闻清澄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不愿叫下人来伺候,无奈,只好自己来。 屋里的茶壶里只有小半壶昨夜剩的凉茶。 “喏。”梁珏倒了一杯,递过去。 可闻清澄闭着眼睛,根本不动。 倒不是不愿动,是身子骨实在太弱,根本坐不起来,而且烧得迷迷糊糊,压根看不到梁珏在哪。 梁珏等了一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好坐去榻边,想要拉闻清澄起来,等一碰他,才发现这会闻清澄身上都被汗水浸透了。 “来,喝水。”梁珏动作有些生硬,又往里面坐了坐,撑在闻清澄身后,将他整个人抱起来,靠在自己臂弯里,然后将茶杯端去他的嘴边。 “好凉……”闻清澄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只觉唇边的水滴凉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偏过嘴,说什么也不喝。 梁珏懒得再和他废话,扔下茶杯就准备走,但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寝殿,这还能走到哪去? 他眼神落在桌上那只还有一点碗底的小吊梨汤上面。 周围很静,白天的晨雾还没笼起,天边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梁珏听着耳边闻清澄的呼吸声,看着那一片渐渐被染上一层鲜艳的橘色,心里升起一团不知是什么的奇异感受。 “那汤你是用什么东西熬的?”梁珏从塌上抓起睡得人事不省的闻清澄。 “黄梨……”闻清澄喃喃道,“阿泽买来的新鲜黄梨。” “你是不是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冰糖……”闻清澄口齿并不清楚,“还有川贝,琵琶……” 梁珏的手上粘上了闻清澄身上的汗珠,他扔了人,拿出帕子擦着,冷冷地冲塌上的人说:“小东西,你要是敢孤耍花招,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闻清澄闭着眼睛,半天没有声音,半天才翻过身,轻轻地说:“会被殿下罚……” 他原本就细弱的声音,加上这一病,就又添了几分娇媚,最后那个尾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又不自知的挑逗,惹得梁珏恨不能现在就把人弄起来。 “小东西。”梁珏又回到塌上去捏他的下巴,“你是不是装病在骗孤?” “不、我怎敢。”闻清澄终于睁开了眼睛,湿漉漉的小鹿眼像是在祈求饶恕,“我真的……不舒服,头晕,还、还发冷。” 可这句话在梁珏听来哪里是在求饶,分明就是在撩拨,就像用小羽毛往他心口上戳。 于是梁珏跪身过去,不由分说将闻清澄从凉被里拎了出来。 闻清澄烧得迷迷糊糊,看着梁珏满眼惊恐,边哭边求饶,可梁珏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是不肯放过他。 从塌上折腾到地上,最后闻清澄趴在春凳上,只剩了抽噎,神志都飘去了九霄云外。 也许就连梁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闻清澄,已经越来越欲罢不能了。 第14章 小试05 次日清晨,梁珏醒来,发现小伴读裹着凉被睡在角落,眉头也凝着,好像睡得很不舒服。 ——也不知道退烧了没有。 梁珏想了想,更衣然后又叫来阿泽洗漱完毕,这才指了指塌上之人:“等会找个太医来给他瞧瞧。”随即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找来个病秧子!” 等闻清澄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发现身上七扭八歪盖着好几层凉被,但梁珏不知去哪了。阿泽听见房内响动,进来给他送饭,见他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不无担忧地道: “公子,你这病也是,怎么跟殿下的一模一样。”说着递来一只药碗,“喏,这是殿下今早被皇上叫走前,嘱咐太医送来的,你快趁热喝吧。” 闻清澄瞥了眼药汤,微微笑了下,淡淡道:“这么珍贵的汤药,还是留给金贵的人吧,像我这样的,哪里配瞧什么太医。” 阿泽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却一眼盯着了他身上的衣服:“这、这是……?” 原文里阿泽其实脑袋并不怎么灵光,做事没什么眼色,但这会偏偏就看出了那件里衣的不同寻常。 闻清澄睡得昏昏沉沉,被这么一问有些发愣,去摸衣服才想起了昨夜当着梁珏面更衣时的窘迫,这会恨不得把衣服撕了丢到火里去:“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稀罕。” “公子你可有所不知,殿下是从来都不让别人动他东西的!”阿泽瞪着并不算大的眼睛连声惊呼,“我从小就跟着他了,记得他八岁那年,和楚公子一起在马场练骑术,结果楚公子摔进泥坑里,一脸一手的泥,想要问殿下借帕子一用,你猜怎么着?” ——“殿下扔下一句‘脏死了,才不要给你’就扬长而去了!” 听了阿泽讲梁珏的事情,闻清澄根本无动于衷,听多了还觉得有些恶心。 ——一想到和梁珏有过的那些事,闻清澄就有种忍不住的反感。 这时管家老穆闻声进来,给屋里换了壶茶,他其实还不到而立,但因为天生长得老成,又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所以大家都管他叫“老穆”。 他扯了下阿泽衣袖,偷偷使了个眼色:“人家闻公子刚好一点,你在这里吵什么?咱们出去吧。” 阿泽眨眨眼,还想跟闻清澄讲讲梁珏小时候的事,就不由分说地被老穆拉走了。 “干什么啊你!我还没跟公子说完呢!” “你消停点吧,一件衣裳有什么大惊小怪地,你别小看这位闻公子啊,他可不是个一般人呢。”老穆颇有经验地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 阿泽似懂非懂,不过老穆说得肯定有道理,于是信服地点了点头:“嗯,虽说他跟咱们一样是奴籍,可他……就像位天生的贵公子呢!” 寝殿里,等人都走了,闻清澄轻轻松了口气,这场病真是折磨得他不轻。 若是……早知道会算计到自己头上,加上这药劲这么厉害——当时就该少放些了! 原来,那日和钟婉宁在花圃,闻清澄意外看见了白花曼陀罗。 他记得以前在实验室里做过相关实验,这些看似纯洁无暇的小白花们,其实全身都是毒。 为了确定毒性,他还特意查阅了《万花千草典》。 他其实不打算真的让梁珏有性命之虞,眼下未免太过冒险,但他内心的恨意和委屈无法平复,就想出了个办法,将偷偷采来的白花曼陀罗磨成了粉末。 第一次下毒是那次戒饬后,闻清澄将很少量的毒粉倒进了醒酒汤里,端到梁珏面前。 梁珏完全没有提防,将一碗毒汤通通喝尽。 果然,第二日梁珏就病了。 因为闻清澄常年做化学实验,对剂量的把控精准到可怕,所以哪怕周围没有任何测量用具,他也清楚地知道该下多少会致病,却不致死。 所以就连太医来了,左瞧右瞧也说不出梁珏的病究竟是不是偶然风寒,更遑论能看出是白花曼陀罗中毒。 因为梁珏对他与日俱增的信任,后来几天闻清澄陆续在茶水或者汤药里加进毒粉,还是一样,不多量,只要让梁珏不好过,见他被查不出原因的病症折磨,闻清澄就觉得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但大约是太医的药起了作用,加上梁珏的底子好,居然过了三两日,就眼见着好了起来。 于是昨日,闻清澄干脆在那碗小吊梨汤里放了比平时多一倍的药量,想着无论如何也能让梁珏几日之内下不了床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梁珏强迫他吞了梨汤,好在闻清澄喝下去的不多,要不他这副身子骨现在还说不定会成什么样子。 总算感觉好了些,闻清澄重新坐回桌边,在餐食中下毒这一招看来是不行了,他得想想其他招数,不过在此之前,他得趁梁珏不在,先做出几盒胭脂来。 他找出了钟婉宁给他的红兰花瓣,开始细细研磨,过程当中不断地加入柠檬汁,酸性的物质会让花瓣的颜色更加鲜艳,最后加了几瓣红栀子,使得胭脂的颜色会更柔和。 整个过程他操作十分细致,小心谨慎,俨然是从前实验室里的那副派头。 闻清澄不允许自己出错。他知道,只有赚够了银子,才能让他有底气从这里逃出去,逃出宫墙,逃出梁珏的掌控,迎来真正的自由。 所以他得不停努力。 傍晚时分,天边火红的晚霞宛如绸缎,如梦似幻,一只信鸽悄然无息地飞到了他的窗口。 闻清澄不动声色地打开了一张小笺,上面只有一行小字,能看出写字者凌厉而老练的笔锋:明日亥时,老地方见。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老婆的汤,甜甜的,暖暖的,很贴心~ 闻清澄:喝不死你== 第15章 小试06 过了小半个月,梁珏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但头回朝会就发生了争执,是和邝太师。 起因是麟州水患严重,邝太师坚持要做河道清淤,但梁珏坚决不从,因为麟州河道两边山峦叠嶂,夏日又常常暴雨,梁珏认为清淤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徒劳无功。 “此事无需多言,除非修建堤坝,否则清理河道的款项孤绝不会批复!”梁珏在大事上态度向来极为强硬,说一不二,扔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奉宵殿。 等回了东宫已是傍晚时分,远远地,梁珏却见卧房里烛火燃着。 他有洁癖,下人们除了早晨打扫并不会进他房中,梁珏皱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梨木香,梁珏心念一动,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这个味道的熏香了。 因为那是母亲潼贵妃身上的味道,她走了以后,梁珏总在刻意回避。 但时隔多年,当这个味道重新出现在自己卧房里的时候,梁珏居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那些最快乐的时光里,他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皇子。 “殿下回来了。”闻清澄轻柔的声音打破宁静,他从黑暗里走出来,清瘦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只穿着一件轻薄的纱衣,通体可见白到透亮的皮肤,吹弹可破。 他迎上去,伸手帮梁珏把大氅褪了,又蹲下身帮他脱鞋——细致到了骨子里。 “这是你从哪弄来的?”梁珏深沉的声音居然带着些沙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闻清澄知道他是在问香的事情,淡笑一下,起身轻声说:“先前和阿宁聊起,她说贵妃最爱梨木香,便试着调了些,不知是否合殿下心意。” 从前贵妃一直是梁珏的禁忌,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可这两个字就这么从闻清澄口里说了出来,没有刻意渲染,也没有特别回避,一切都无比自然,像是他们之间本该如此谈论彼此的过往。 暖黄的烛火映在闻清澄姣好的面容上,显得那样柔和,又与世无争。 梁珏累了一天,看着那颗隐约可见的小红痣,突然觉得方才那些话像是一只手,在他心头狠捏了一下,又酸又麻。 他没再言语,不容拒绝地将闻清澄扯进了怀里,大口吮吸着那股味道,贪婪地想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严格意义上来说,那甚至不算个拥抱,更是想要将那个身体禁锢在怀里。 而怀里的人也不反抗,闻清澄低垂着眼睫,默默承受着。 梁珏就喜欢他这股子顺从劲儿,连带着他从发丝到脖颈的梨木香,简直令他着迷。 忙了一整天,梁珏感到全身都慢慢松弛下来。此时此地没有手足纷争,也没有利益冲突,有的只是怀里这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少年。 在这里他可以忘记一切,只享受眼下的软玉温香。梁珏将头埋进闻清澄颈窝,像是要把那些带着温热的气味都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殿下,不、不要……” 昏暗的光线里,这几个字像鬼魅般夺走了梁珏最后的理智,他呼吸陡然加重,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了上去—— 他想用最原始的力量夺取眼前这个人的所有,吞没那颗小红痣。 纠缠间,梁珏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和从前不一样了,小伴读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顺从和配合,甚至像是主动诱使他走进那一片神秘之境。 但很快强烈的刺激感就令梁珏无法再继续思考,他只想征服那个属于他的人,发泄所有。他的小伴读那么爱他,还为他调了梨木熏香,可是真傻,自己只当他是个床|伴,可他呢?竟是把整个人都交到他手上了。 深夜,空气里还有些未散尽的石楠花味,闻清澄睁开眼,从塌上起身。 映着烛火,他看了眼正在熟睡的男子,方才屋内的暧昧一扫而空,闻清澄冷漠的面上闪过嘲讽。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香炉边,将一包已经用了一半的药粉悉数倒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天天被下药,谁傻谁知道~ 第16章 小试07 当闻清澄走到东宫后面的围墙时,那里已经有马车在等着了。 这是闻清澄第一次来太师府,刚一进门,就听见有个怪异的声音在尖厉地哭泣,发出挣扎的哀嚎。 不多久,邝太师就带着一脸疲惫走了出来:“公子久等,见笑了。” 闻清澄表现得谦逊有礼,他先前在原文里读过邝家儿子的事,却没想到这位居然病得这么重,怕是生的什么癔症。 他转过头,微微笑了下:“哪里,太师言重了。” 寒暄过后,邝太师直入主题:“今日叫公子来是让你看样东西。”说着带他来到正厅。 ——那里放着一样半人高的东西,上面盖着块绒布。 “是件铜器?”闻清澄问。 邝太师点头,“闻公子果然机智过人,那老夫就直说了。”他揭开绒布—— 那是一件仙鹤云纹铜铸灯盏。鹤顶有一只手掌大的圆盘,灯亮时,宛如仙鹤红顶,衬出整体精致的造型,看得出来是个稀罕物件。 只是仙鹤的长喙上不知为何缺了一块,略显美中不足。 闻清澄虽是第一次见这个灯台,但他记得原文提到过,这样东西是过年时大皇子送给太后的礼物,寓意为千岁之鹤,延年益寿,当时梁缚声称此物极为贵重,是在各种寻了半年之久才找到的此物,无论做工、造型还是材质都堪称举世无双。 可如今这么贵重的东西竟有了缺痕,想必太后一定非常痛心,难怪会委托太师亲自督办修葺此物。闻清澄蹲下身去,细细端详了灯台一番,然后手指试探了一下那处缺口,随即一寸寸向下,直到抚摸完整个铜灯。 “此物乃太后挚爱,但不久前十六公主去太后宫里玩,小孩子淘气,磕掉了上面那块。老夫本该拿出宫修缮的,”邝太师绕到宫灯后面,看着闻清澄说,却不知道为何,他话里似是有意避开了大皇子,好像刻意回避。 “所以太师是想让我修复此物。” “不错。”邝太师颔首,“老夫信不过宫外的人,手脚不干净,手艺也不好。既然闻公子对青铜器如此了解,不如试上一试。” 闻清澄不动声色,绕着铜灯转了一圈,没去接他的话,只淡淡道:“我还以为太师是要我做新东西。” “新东西也要做,旧东西也得修。”邝太师笑笑,坐下喝了口茶,“三个月的时间,闻公子想要的东西,只做这点事,不亏吧?” “我没有修复过铜器。”闻清澄站起身,眼神轻动,直言道,“这要是失手了,太师岂不怪罪?” 邝太师大笑:“闻公子过谦,你的考卷老夫看了,没有大量实践是绝不可能写出那么详细的制铜步骤的。这些对公子来说是不值一提。” “可太师知道,替您做事,那可是有风险的。”闻清澄起身,勾唇笑笑,看着邝太师耸了耸肩,“我也不能白白卖命,您说是不是?” 邝太师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碗,脸色阴沉下来:“你要的东西可是事成之后才能兑现!” “这我知道。可您一点不表示,我可没法开工啊!” 邝太师盯着他,像盯着一朵有毒的鲜花。 他似乎还是低估了这个小小的伴读,分明生于草莽,年纪轻轻,不知为何竟会有如此复杂的心机。 邝太师盯着那张看起来单纯至极的脸,发现居然连自己都看不穿他,却能感到他周身的危险。 “好吧。”邝太师终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声音变得黯哑,“你要什么?” 闻清澄回到东宫已近丑时,宫墙内外一片寂静。 他回到自己房中,掩上房门,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拿出一方帕子,暗淡的烛火下,可以看见白色的帕子上留有一大块蓝绿色的痕迹。 他小心拿起小刀,将帕子上的东西慢慢刮下,很快便在纸片上留下了一小撮蓝绿色的粉末。 接着他挑起一根香火,小心地接触到了粉末上。 不多时,那一小摊东西便腾起了一股刺鼻的酸臭。 咳咳——闻清澄赶紧用袖口将口鼻捂住,以免惊醒其他人。 暗夜里,他将烛火熄灭,一个绝妙的计划已在脑中点燃。 他只待一股东风,就能观赏一场大火,看它如何将苍山夷为荒地。 黑暗里,闻清澄看了看塌上沉睡着的太子,无声地笑了。 梁珏睡眠一直不好,常常夜醒,有时睡不到三两个时辰,可不知为何这一夜竟比寻常睡得踏实许多。 甚至睁眼时便已是天明。 室内的香炉依旧燃着,许是燃了一夜的缘故,现在那股梨木香变得淡了许多,只有其中零星的火星在不住跳动。 “你昨夜是这么睡的?” 话问出口,梁珏就觉得有些头疼,他能隐约记起昨夜的缠绵,却不知为何记忆有种怪异的模糊。 闻清澄茫然四顾,揉了揉眼睛,随即走到梁珏塌边,跪了下去。 “殿下恕罪,昨夜……之后,在下怕打扰殿下休息,就想回自己房中,却不知怎么,在这里就睡着了。” 他嗫嚅着,小鹿眼眨了眨,就翻起了泪光。 梁珏瞧着面前人心念微动,想起闻清澄住的屋子离这里还要经过一个回廊,以后多少还是不方便,既然这个小伴读这么听话又用起来趁手,不如就…… 他转动了一下扳指,悠悠道:“以后你就搬到寝宫里来吧。” 闻清澄愣怔,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他看着梁珏,却见他根本没什么表情,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今日就搬,让阿泽他们帮你。”梁珏还是用那种不带感情的语气,却像是努力在压制什么情绪 ——似乎是急不可耐? 可梁珏分明是个洁癖,素来不愿让闲人进入寝殿,为何会突然让他来同住? 何况闻清澄的卧房就在隔壁,几步之遥而已。 闻清澄迅速回忆了一下原文,确认这段情节在原文中并未发生过。那个可怜的原主能去上学陪读都兴奋得一夜未睡,若是被要求搬进梁珏寝殿,岂不是要开心得发失心疯。 闻清澄一边想着,一边眼泪却很配合地落了下来:“在下……不敢妄想,有朝一日可以……可以贴身伺候殿下,在下若是搬来,岂不是会……扰了殿下休息。” “过来。”梁珏抬了下眼皮,声音不带丝毫起伏地说,“给孤按按肩膀。” “是……” 闻清澄听话地走过去,爬上床榻,手劲不轻也不重,嫩滑的皮肤轻抚过梁珏额头,脖颈以及肩背,发出微不可查的摩擦声,只有彼此才能听到。 梁珏的皮肤常年都是冷的,触及到闻清澄温热的双手,冷热交融,竟达到了奇异的相和。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肌肤碰触的沙沙声回荡在寝殿之中。 其实梁珏极为厌恶他人的碰触,加上自身洁癖,平素里就连东宫的下人们也近不得他身。出了东宫更是跟人离着八丈远,一双鹰眼过处,没人胆敢靠近半步。 可此时闻清澄不仅和他近在咫尺,而且还跪在他身后,触碰着他的皮肤。 此时的两人都不说话,就仿佛如胶似漆的鸳侣,不分你我,没有嫌隙。 只是就连梁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碰触非但没有让他感到厌烦,反而令他无比放松,甚至又几分愉悦。 那日闻清澄以为梁珏等会一定还要折腾自己,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在一片带着梨木香的氤氲雾气里,随着闻清澄轻柔的按压,梁珏的呼吸再一次变得平稳而深沉。 “……你哪都别想跑。” 迷离中,梁珏喃喃说完这句,就被一阵困倦席卷,半倚在身后人的怀里,不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二狗怎么那么能睡??难道是我药给多了?? 第17章 小试08 东宫内院。 阿泽擦了一把头上汗水,跑到闻清澄旁边,满脸喜悦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东西基本都搬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可是我见过第一个能住进殿下寝殿里的人!” “是吗……”闻清澄面上看不出情绪,回头看了眼寝殿深幽的前厅,觉得那里像个黑漆漆的无底洞。 “以前那位……啊我是说,以前都没人敢进这里的,您也知道殿下爱干净,也清净惯了,连个贴身的小厮都不爱要,您瞧这么大个东宫,伺候的人统共也没几个。”阿泽没有觉察闻清澄周身的淡漠,自己叨叨个不停,“公子,你可真是顶幸运了呢!” “幸运?”闻清澄笑了下,“谁幸运还不一定呢。” 老穆绕过金鸡,拿着本账册过来说:“公子,你的所有东西都在这张清单上了,都已经搬去寝殿了。,对了,殿下这次还特意下旨给你添置了好些新东西。”说着指指旁边大箱子,“要不打开看看?” 闻清澄好像并不太感兴趣,摇摇头:“多谢,不用了,送进去就行。” 原主其实并无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服,但这次借着搬屋,梁珏赏了不少东西,甚至还给了一大笔银子让他去做衣裳 —— 可闻清澄碰没有碰,因为在他心里,那些东西都与他无关。 至于银子,它们更是一个子儿不落地进了那个木匣——他甚至都没有数到底有多少,只是随手掂了掂,发现匣子重了不少。 不过有趣的是,他虽然现在还顶着奴籍,但周围这些人似乎都已经把他当成半个主子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想要真的自由,就必须更加强大。 对于搬屋,金鸡倒是很开心,一直在寝殿外的院里撒着欢儿,兴奋地上蹿下跳,一会扒拉一下闻清澄衣摆,一会又钻去花坛里折腾一番。 眼见着它下一刻就要一身泥地冲进卧房,闻清澄把将它抱了起来,颇有深意地喃喃: “有些地方,进去了就是不归路,进得去,出不来。你可得想好。” “想什么?你们这在干嘛?”钟婉宁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哎哟,金鸡来让姐姐抱抱!” “钟姑娘,殿下这是让我们替公子搬寝殿呢!”阿泽一挑眉,指指前面,“以后闻公子可就是这里边的人了。” 钟婉宁一愣,让伴读住进寝殿,这种事情别说在梁珏这里闻所未闻,就是放眼整个宫里,这种事情听上去也是匪夷所思。 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闻清澄都不应该被允许直接住进东宫寝殿里去。 “所以,小澄你……”钟婉宁对着闻清澄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嗯。”闻清澄没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以后行动会更加不方便了,还有些让他恼火,不过他又“安神香”,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会楚齐也过来了,探头朝寝殿里张望:“这里面是忙什么呢?寝殿居然让外人就这么进进出出了?” 瞧见几个侍卫抬着几大箱子东西往寝殿走,钟婉宁又转向闻清澄,有些目瞪口呆:“小澄,我一直以为我哥他对你不好……” 闻清澄并不觉得被送些东西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况都是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你觉得这叫好吗?”闻清澄淡笑了下,反问钟婉宁,又看了眼站在她旁边辛辛苦苦扇扇子的楚齐,“那这又叫什么?” 钟婉宁不屑一顾地瞥了眼:“他多管闲事!”然后故意拉着闻清澄走到角落,“小澄,我问你,你和我哥究竟……?” “和以前一样。”闻清澄回答得很干脆,说完干脆把话题引向钟婉宁:“你觉得楚公子这人如何?” 在原文里楚齐一直暗恋钟婉宁,但两人一直都没把最后那层窗户纸捅破,所以闻清澄故意这么问,其实是想帮他俩一把。 “大傻子一个!”钟婉宁果然上套,立马嚷嚷起来,“他昨天非拉着我讲什么雉兔同笼,还说要是我算对一道题,他就帮我种一朵花!”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他帮我把题做完了,还把花畦都种满了啊!”钟婉宁说得理所当然,用余光瞟了下楚齐,“我就不懂为什么要算题,直接把雉和兔子扔到两个笼子数数不就完了!” 闻清澄笑着试探:“那楚公子对你这么好,你一点意思都没有?” 钟婉宁蓦地一梗脖子,又把问题扔了回去:“那要你这么说,你对我哥呢?” “他是主,我是仆。”闻清澄笑得云淡风轻,“其他的与我无关。” 然后顺手打开旁边几个小厮搬的一个木箱:“对了,我这两天又做了几个胭脂,小宁,你能帮我拿去给九公主瞧瞧吗?” “可以啊!”钟婉宁立马点头,把手搭在闻清澄肩膀上:“我把上次的胭脂拿去给九公主后,她和她身边那些女眷都问我还有没有呢,她们说多有几个颜色就好了,一月后就是秋日宴了!” “秋日宴……”闻清澄欢欣起来,小鹿眼里盈起笑意,点点头道:“没问题,秋日宴前保证给你!” 听了半天的楚齐终于不干了,左看右看,不服地嚷起来:“好啊,你们两个居然有秘密瞒着我!” “那你去问阿宁吧!”闻清澄状似安慰地拍拍楚齐肩膀:“不过有件事我想问你,楚大公子,如果有间店铺请你去当管账,你愿不愿意啊?” 楚齐还气着,一叉腰:“我可是一般价钱付不起的!” 几人说笑着,钟婉宁似有想起什么,“对了,小澄,你做胭脂需要买其他材料吧?要不要我借你些银子?” 闻清澄摇头,他知道钟婉宁虽是太子表妹,也只是按月领月钱而已,虽是衣食无忧,但手头也并无多少积蓄,便道,“不用。”他唇角泛起个颇有些深意的笑,“我自有办法。” 梁珏回到东宫的时候天已擦黑,点名让闻清澄去膳房给他端晚饭。 今天膳房准备的是清炖羊肉,火爆腰花,韭菜炒鸡蛋以及秋葵杏仁豆腐。 膳房的师傅见到闻清澄时,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把一句“请殿下好好补肾”生生憋了回去。 闻清澄端着食盘,想着等会又要面对梁珏,这时就看见膳房里不知谁留了一大碗嫩绿的香菜,叶片上还滴着水珠。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把一整碗菜叶子都倒进了眼前的几盘菜里。 ——他从小到大最讨厌的食物就是香菜,一想到那股味道就想逃得越远越好,就像他想到梁珏一样。 然后他捏着鼻子,把绿油油的餐盘端进了寝殿,看见梁珏伏在案边正在批阅奏折,背脊拔直,眉头紧锁,肩颈形成的线条透着不容冒犯的气质。 “放着吧。”梁珏头也不抬地说。 其实闻清澄是很想看看梁珏吃到香菜的反应的,但梁珏见他还没走就有些奇怪,挑眉道,“还有事吗?” “没……没了。”闻清澄乖巧地应了声,怀着满心遗憾退了出去。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忙完的梁珏写完最后一个字,站起身来,刚想要舒展一下腰背,就看见了案几上已经放凉了的饭菜。 一瞬间,那张常年冷若寒冰不带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略过了一丝罕有的温柔。 “阿泽。”梁珏唤他进来,“今日这饭菜是谁准备的?” “回殿下,都还是后厨备的,但是您让闻公子给您端来的,都凉了,我去给您热一下吧。” “嗯。”梁珏点点头,居然勾了勾唇角,端着那碗羊肉汤凑近鼻尖闭眼轻嗅了下,然后缓缓睁眼道,“叫他来见孤。” 其实梁珏从小挑食,唯独爱吃香菜,后来身体长得瘦弱,被皇上知道了,为了给他扳正习惯,就跟膳房说以后给他的饭菜里都不许放香菜,但潼贵妃心疼他,有时会给他饭菜里偷放上几片,然后笑着看他吃完。 于是香菜就成了梁珏和母后之间的一个隐而不发小秘密。 后来潼贵妃走后,梁珏的饭菜里就再也没了香菜。没想到多年之后,梁珏居然又看到那几片绿油油的叶子,勾起了内心深处那种难以言明又强烈亲切感,仿佛又回到了可以依靠在母后身边的日子。 “殿下,您找我……”闻清澄走进来,反绞着双手,他心里有些紧张,以为梁珏是因为香菜的事情又要罚他。 谁知梁珏竟一把将闻清澄拉着坐到了自己大腿上,用牙齿轻咬了下他粉嫩的耳垂:“小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闻清澄不敢吱声,却满心疑惑,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在怀里,整个人动弹不得:“……殿下,别,别……” 这时阿泽将热好的饭菜端了回来,梁珏夹起一大块沾着若干香菜叶的羊肉说:“来,陪孤一起吃。” 这下闻清澄是真的要哭了,他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菜冲鼻子的味道,泛红的眼角看着梁珏,带着抽噎说:“不,不用,殿下……这些都是您的,我不,不该……” 下一刻,梁珏直接用筷子将羊肉送进了闻清澄嘴里。 闻清澄喉咙一紧,差点吐出来,只有皱着眉头,强忍住犯呕的冲动,紧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又哭了?”梁珏用近乎宠溺地语气说了句,没吃两口便将闻清澄抱了起来,直接去了塌上…… 这一夜梁珏格外温柔,过程中竟停下来好几次问闻清澄感觉如何。 可闻清澄不出声,一想起香菜的味道就恶心得不行,止不住地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人。 “小东西,你这么贴心,孤没白疼你,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梁珏俯身下去,声音带着男人特有的沙哑,摩擦着晦暗的夜色,打在闻清澄耳边。 他这个人平时极其霸道,对自己的东西领地意识极重,在某些事上这种特质就更加显现,始终都要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像草原上的雄狮,决不允许他人凌驾他的地盘。 夜沉如水,闻清澄在呜咽中累到不行,无力再去挣扎,意识渐渐模糊,睡意笼了上来。 他在泪光中最后看了眼那张脸,一闪而过地,竟在那张从来都是冷硬和决绝的脸上看到了隐约有些温柔的笑意。 ——都是假的,那个狗男人就和香菜一样恶心!闻清澄用力闭上了眼。 第18章 小试09 清晨熹微的阳光洒在东宫窗棂上,斑驳如碎银般,随着微风一闪一闪,来回跳动。 阿泽端着茶点穿过长廊,走到太子寝殿,正想要抬手叩门,却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出来的竟是梁珏。 梁珏眉目疏朗,神色间居然能看得出有几分愉悦,他伸手将大氅披好,看了眼阿泽手中的食盘,开口道:“孤不饿,先端出去吧。” 阿泽一愣,点头称是,等回到膳房了还没缓过神儿来——梁珏向来晨起便要用膳,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回头,刚好碰见老穆,阿泽拉着他小声嘀咕:“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讲话那么温柔,太吓人了!” 老穆伸手帮阿泽扯平衣领,语重心长地道:“都让人住进寝宫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忘了那位,可是连寝宫的门都没踏进去过的。” 阿泽被老穆的手碰得有点痒,缩着脖子:“哎,倒是有些日子没听到那位消息了。” 老穆直接上手捂住了阿泽的嘴:“嘘,小点声,人在岱州呢,孙侍郎家的小姐已经住在谭府去了,说是在选吉日呢。” 阿泽毫不掩饰心中惊讶,指着太子寝宫方向,瞪大了眼睛。 老穆连忙摆手:“这不新人都来了,还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干嘛?”说罢不由分说拉着阿泽去别处忙活了。 闻清澄昨夜被折腾得够呛,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看见身旁空无一人,正要起身,却听见隔壁屋内——寝宫的另一侧房里隐约传来说话。 “……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告诉你,谭沂那边有消息了。” 良久的沉默,闻清澄只能听见杯碟碰撞的轻微声响。 “他当初那件事确实处理得有问题,最后也走得有些仓促,可你们……” “如果你大早上来只是说这个的,现在就可以走了。”梁珏说话音传来,隔着几面墙闻清澄都能感到他声音里的寒意,“孤还有事,恕不奉陪”。 “哥,其实谭沂他……”那人顿了下,又道,“不到一月便是秋日宴了,不出意外他一定会来。你们到时见着……” “孤不见他。”梁珏打断了他的话,简单地说了句:“秋日宴,孤会带别人去。” “你是说那个替代品?”那人突然提高了声量,发出讥嘲,“哥,你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奴才动心!” “动心?”梁珏轻笑了下,细听之下,声音变得寡淡又薄情,“这个小伴读用起来顺手,又不多事,最关键的是忠诚又听话,甚得孤的心。” 听到这里闻清澄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从两人的谈话中听出来人应是八皇子梁琛,此人虽为低等宫女所生,地位不比其他皇子尊贵,但天性强悍,下手狠辣,又骁勇善战,所以很受皇上赏识,常被派去各地处理军务。 因他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是所有皇子中与梁珏关系最近的一个,故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东宫党,这次回来是因为要接手巡防营,有了实权在握,日后更是太子身边的得力干将。 “……哥,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搬进寝宫呢?” “孤今天不是来听你质问的,这是孤自己的事情,你可以走了。” 寝宫的门打开又关上,隔壁安静下来。 闻清澄轻手轻脚走出卧房,看见书房窗边那个高大而挺立的身影正微弯着腰—— 梁珏在练字,射进屋里的光线勾勒出他立体的五官,高挺的鼻梁如刀刻一般,仿佛造上天精心雕琢出的泥相。 他低着头,凝视面前纸页,微微蹙了下眉,左手食指轻轻转动着扳指,随即提笔一挥,几个大字一气呵成,写完后似是非常满意,长舒了一口气,直起腰,唇角扬起浅淡笑意。 “请殿下恕罪……我起来迟了。”闻清澄走到书案边,顺手给梁珏开始碾墨,这才发现方才那纸上的几个字遒居然是一句诗:清澄有馀幽素香。 闻清澄呆立片刻,这首诗意在托咏内心孤独和凄凉,他之前就很不喜欢,还埋怨过父母几次,这会看到更是有些厌烦——写什么不好,偏偏是这句。 “看这么仔细,是不是喜欢孤的字?”说着梁珏放了毛笔,拿起那副字。 要说梁珏的字的确笔力劲挺,字迹刚劲挺拔,曾有人为求其墨宝开价万两而不得,名副其实的一字难求。 可这字压根没入闻清澄的眼,闻言在心里冷笑,但面上还是夸赞了几句。 梁珏脸上渐渐泛起些笑意:“要是喜欢,你就拿去吧。” “这……这怎么可好。”闻清澄停下手上动作,显得有些惊慌失措,退了一步,“殿下一字千金,我当真授受不起。” “你个小东西,昨夜那么浪,怎么不说授受不起的话?这会假客气什么?”梁珏扯过闻清澄,瞟到他脖颈上昨夜被自己抓出的红痕,不由勾了下唇角:“打水给孤净手,等下一起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谁要你的破字,是我不识字还是自己没长手? 第19章 小试10 一顿饭吃得闻清澄心不在焉,面前摆着几大盘珍馐美馔也根本懒得看上一眼。 “怎么不吃了?”梁珏看他没吃几口就放了筷子,不禁微一挑眉,“是不是昨晚上没折腾够,所以不饿?” 闻清澄这具身子有个毛病,就是容易脸红,他现在一听梁珏说那种事情就臊得慌——虽然最近梁珏已经不怎么会弄疼他了,但他还是接受不了和狗男人做那种事。 一想到被梁珏像个玩偶一样按在床上,他心里的那股子怨愤就感觉要喷涌出来,将他吞没。 偏偏梁珏越是看他脸红,越是爱提,经常还说得极是露骨,最近更是每次事后都要把所有细节拿来说一遍,就好像是什么陈年老酒,值得反复品尝一样。 ——每每这时,闻清澄就觉得仿若凌迟,狗男人分明是在用最下作的手段羞辱他。 “我一个奴婢,怎么配和殿下坐在一张桌子上。”明明是句讽刺,可闻清澄说得可怜巴巴,说完咬了一下唇上的小红痣。 “都睡在一张床上了,到了桌上怎么反而还扭捏起来了?”梁珏唇角勾起,眼尾透出一抹坏笑,修长的手指伸过去,蓦地附上闻清澄嘴角点了一下那颗红痣。 闻清澄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以为他又要欺负自己,谁知梁珏指尖却带着一颗刚才黏在他唇边的芝麻,径直送进了自己口中,“小东西,怎么翻脸不认人?” “我……我没有。”不知是这个动作有些亲昵,还是梁珏的话过分暧昧,闻清澄瞬间觉得有些窒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神不自觉躲闪着,往角落里退。 梁珏看他的样子,似是觉得有趣,连笑了几声,也起了身,愈发得寸进尺,又去拉他的手腕:“躲什么?扭扭捏捏的,孤怎么带去秋日宴?” “在下粗鄙……不宜抛头露面。”闻清澄赶紧顺水推舟道,他才不想跟狗男人去什么秋日宴,去干什么?被那些人合着羞辱吗? 要知道秋日宴可是全宫之宴,每年在太后宫中举行,宫里所有亲眷以及三品以上朝臣皆会列席。 天知道梁珏安得什么心,才要把一个身负奴籍的小伴读带去那种地方。 “你这个样子确实不宜。”梁珏似笑非笑地嘲讽了句,扯了下闻清澄衣服满脸嫌恶,“今天别去太学了,准你出宫去置办几身衣裳,把你那些破东西扔了,别丢孤的人。” 说罢又道,“记得回头问老穆要银子,随便买,但回来孤要过目。” 从东宫出来,闻清澄独自驾马一路南行,轻车熟路拐进了太师府的一处隐蔽侧门。 “有要事面见太师!” 但邝太师此时不在府上,下人沏了茶,让闻清澄在前厅稍等。 这时就见院中有几人七手八脚地往西屋跑,边跑边说:“快点快点,大公子又犯病了!” 院落中央站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装饰名贵,看打扮应是太师夫人无疑,正叉腰指挥着下人:“快把那个疯子给我绑了,嘴巴堵起来!再让我听见声音我拿你们是问!” 随着几个下人们拿着粗麻绳进去,不多时里面就没了声响,太师夫人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意外目睹这一幕的闻清澄不禁疑惑,太师的这个疯儿子远近皆知,外面都说是太师夫人病弱导致难产,才生下了个疯疯傻傻的儿子,可这么一看,太师夫人非但身体不弱,倒是十分彪悍。 但她对自己儿子的态度好生奇怪,竟直接让人用麻绳绑住,可谓是毫不心软。 这一家人看起来真是好生奇怪。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太师风尘仆仆地回了府,见了闻清澄颇有些意外。 “闻公子,是老夫交给你的事情有什么难处吗?” 闻清澄呷了口茶,摇着头说:“那倒不是,但我今日来是给你看样东西的。” “什么?” “太师莫急。”闻清澄小鹿眼盈起笑意,清亮的眼底闪着狡黠,“咱们先谈谈价钱再说。” 邝太师几乎要拍案而起:“你莫要得寸进尺!” “太师若是看了这样东西,就知道我提的要求并不过分。”闻清澄不慌不忙,从袖笼里抽出了一张纸页,如果细看的话,那上面的字迹略显凌乱,似乎不像是什么正式文书。 ——之前他去送梨汤,看见梁珏在写什么,似乎颇为神秘。 今日梁珏要送他手书诗句,闻清澄留了个心眼儿,看到了之前梁珏写的东西,凭借过人的记忆,很快将纸上内容记了下来,然后又悉数默出,拿来了太师府。 邝太师满腹怀疑,但只看了一眼,浑浊的双瞳就一下亮了起来。 “我听说你们最近在麟州的事情上吵得不可开交。”闻清澄唇角勾起,小鹿眼里竟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所以如果我说这纸上的东西,可助你一臂之力,太师意下如何啊?” 第20章 小试11 接下来几日闻清澄陷入了忙碌。 为了让他专心修补铜灯,邝太师专门在宫里找了个僻静处,鲜有人来,还派了好几个暗卫在外面监视,生怕闻清澄有什么小动作。 不过闻清澄倒是无所谓被人盯着,他一旦开始工作就会全情投入,旁若无人。 这种状态很像是以前在实验室的时候,能令能短暂忘记所处困境。 他是那种真正的化学天才,虽然条件有限,但任何问题他都能一一破解。 因为不能让梁珏发现,他每次来修复铜灯的时候总是格外谨慎,要么挑梁珏外出不在东宫时,要么借口去给钟婉宁送吃的,但大多时候会挑半夜梁珏熟睡之后。 只需用些特制的“安神香”而已——对于闻清澄这种熟知药理和药性的人来说,这种伎俩简直不值一提。 梁珏哪里知道,他眼中乖巧听话的小伴读,根本就是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不知道最近怎么经常会有种疲乏感,叫了太医来瞧,也只是说要多休息,少劳累。 “见殿下如此辛劳,我多调了些梨木熏香。”闻清澄说着将香炉拿到书房的案上。 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梁珏只觉浑身都开始舒畅,这个小伴读确是懂他,总是能在这种很小的地方上令他感到满意。 “最近孤都没精力收拾你了,小东西。”梁珏闭着眼睛慵懒地道。 “来碗鸡汤吧。”闻清澄将汤碗端到梁珏面前,里面照例放着一小撮,碧绿鲜嫩的香菜。 梁珏身心都被这个小伴读伺候得很好,最近这个小伴读真是越来越懂事了,他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他眯着眼睛瞧了下,小伴读此时正覆手而立,垂着头等他吩咐。 “孤明日要去趟麟州。”梁珏将汤碗放下,长长舒出口气,逗弄着小伴读,“你老老实实等着,回来再收拾你。” 闻清澄低眉敛目,随即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抬眼道,“要去很久吗?” “会赶在秋日宴前回来。”梁珏抬手用凉冰冰的手指轻刮了一下闻清澄的鼻尖,“怎么,舍不得孤走?” 闻清澄双颊不自觉泛起红晕,用细细柔柔的声音说:“在下惦记殿下身子……” “你就是最近欠整治了。”梁珏扯过闻清澄,蛮横就要扯他的衣裳,突然动作却一顿,“上次孤让你去买的衣裳呢?怎么还穿旧的?” 闻清澄知道这一遭逃不过,便只好去换了衣裳出来,那是一件青灰色的深服。 他一路走到榻边,将灯烛挑亮,在梁珏面前垂手侍立,小鹿眼看着梁珏。 梁珏此时只罩着件里衣,露出胸口的肌肉紧实而饱满,线条流畅,是常年精心保持的成果。 他站起身,也不系腰带,任由衣服松松垮垮地垂下来,走到闻清澄身边,揶揄地笑了声:“是故意替孤省银子吗?这是什么破东西?” 其实那件衣裳已经比闻清澄衣箱里的任意一件都要贵了,他不自然地扯扯肩上不太平整的布料,嗫嚅道:“可殿下的银子我不能都花了,得存起来……” “嗯?”梁珏有些诧异地挑眉。 “我爹还在乡下……他有肺痨,瞧病得花银子。”闻清澄说着就又要掉眼泪。 可实际上原主那个爹闻三儿,根本就是个吸血的,不仅酗酒成性,三十大几了才讨到老婆,而且生下原主后死性不改,把老婆打跑了,后来见原主进了宫,就几次三番逼着他寄银子回去,不寄就动不动威胁说要上京城闹事。 原主为了息事宁人,月银几乎全都会寄回去,自己一个大子儿都留不下。 闻清澄自打穿过来后就再没理过那个酒鬼爹,收到信了每次都是直接往火盆里丢,但说起来的时候确是期期艾艾,做戏做足。 梁珏闻言难得没有置之不理或是出言嘲讽,大概是一席话令他想到了故去的母妃,半晌没说出话来,黑漆漆的眼瞳盯着闻清澄,幽幽地道:“你也是个孝顺的。” 说着指尖逗弄了一下那颗唇上的小红痣:“那你好好伺候孤,孤每月就再多赏你些,你若是想,也可以把你那个爹接到京城来。” 说着他又唤阿泽进来:“去拿孤的盘金彩秀绛纱袍来。” 阿泽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了一遍:“殿下是说去年生辰陛下赏您的那件吗?” ——那件衣衫着实太过金贵。做工极其精美不说,衣料是番邦进贡,据说花光了那个小国半年储蓄,举全国之力才织出了那匹绢布,送进京城后又花了秀坊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才赶制完成了那件盘金彩秀绛纱袍,堪称空前绝后,价值连城。 去年太子生辰,陛下当着所有人将其赏赐给了他,之后衣服就一直被仔细收在衣箱之中,连梁珏自己都从未上过身。 阿泽将衣服拿来。 “给,穿上。”梁珏冲着闻清澄挑了挑眉。 闻清澄没接。 “去换衣服!”梁珏口气里带了命令。 不到半柱香后,闻清澄穿着那件盘金彩秀绛纱袍走了出来—— 有些扭捏,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弄坏了衣衫,显得他整个人都有股子娇俏。 通体呈素青色的袍子衬得闻清澄面庞白皙异常,金彩的走线精致又夺目,勾勒出他削薄的身形。如此的一个人无论置于何地都不会被人群埋没。但比衣服更加出挑的是闻清澄本人,他仿佛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那么耀眼,让人无法挪开半寸目光。 他看上去对这件衣裳还有些不适应,双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小鹿眼抬起看了眼梁珏又很快垂下,整个人慌乱又无措。 因为绛纱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闻清澄不得不将袍摆提起来走路。 梁珏一眼发现他没有穿鞋袜。白嫩小巧的双足一步步踏在地板上,走到他面前才停下,带着尖尖上一小点粉红的脚趾局促地蜷在一起,像害羞的小猫一样,仿佛在寻求主人的安慰。 “怕什么?”梁珏鹰眼里此时全然不见了平日森寒,盯着闻清澄慢慢走了过去,然后一把揽过了他的腰,颀长手指在他领口透出皮肤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摩挲了几下,近距离端详着,然后趁着他微微颤抖又局促不安之时,俯下身,一口咬住了那滚烫而颤抖的唇瓣。 “殿,殿下,痛……”闻清澄忍不住回缩,可越缩就被抱得越紧。 “不准动!” 闻清澄蹭在梁珏宽阔的胸膛上喘不过气来:“殿下,衣裳……衣裳要被扯坏了……” 可梁珏那顾得上这些,一把打横将人抱起,去了塌上…… 翌日,梁珏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启程前往了麟州。 闻清澄要替他去太学上课,他比梁珏起得晚,起来时在桌上看到了梁珏又留了银子给他,还不少,可闻清澄面无表情,转手扔进了木匣。 进了学室,闻清澄便注意到了梁缚。 就像是在专门等他,梁缚正盯着他看。 不知道为什么,闻清澄脊背有些发毛,每次见到梁缚总觉得他眼神里有些什么看不清的东西,他说不上来。 但原主和梁缚在原文里并无太多牵扯,他也不好猜测。 他刚一走进去,手腕就被梁缚的扇柄挡住了:“跟我出来一下。” ——有什么事情要等梁珏不在的时候,同他一个小伴读单独说呢? 第21章 小试12 作为皇后长子,梁缚刚生下来据说是白白胖胖的,可长到三四岁时一日在假山上玩,结果不知为何失足掉了下去,自那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靠轮椅行动,而且还落了病根,成了个药罐子。 大概是这个缘故,梁缚周身总有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闻清澄只要稍一靠近,就能感觉被那种怪异的感觉笼罩着,有种莫名的恐惧。 见闻清澄没有动,梁缚的轮椅在不远处停下,狭长的双眼凝视着他,没有血色的面皮好像传说中的鬼魂:“过来。” 两人一起出了学室,梁缚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闻清澄在后面跟着,最后到了上舍后的一片空地——荒草齐腰,寂然无声。 闻清澄佯装镇定:“大殿下,您不是故意掩人耳目,才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吧?” “你是聪明人,何必多余此问?”梁缚扯起嘴角笑了下,将轮椅滑近了些,把闻清澄一点点逼到了墙角,然后用扇柄抵住他的胸口,威胁式地在那里点了几下,问道,“那铜灯是不是你修复的?” 闻清澄吃痛,心头跟着一凛。 照理说,邝太师来找他修复铜灯,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因为邝太师朝中保持中立是出了名的,怎么会将这么私密之事随口告诉梁缚呢? 不知对方底细,闻清澄决定保持不动声色,先探一探对方口风再说:“在下不知大殿下何意。” 梁缚一把打开扇子,露出一个鄙夷的笑来:“你少跟我演戏,你以为骗得了我那个傻弟弟,还能骗得了我吗?” 闻清澄保持着沉默。 “这么说吧,那个铜灯破损的那么严重,我当时问遍了全京城最好的手艺人都说无法修复,怎么偏偏就在你回答了谢太傅那个问题之后,不多时铜灯就如崭新的一样,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呢?“梁缚的声音是尖细的,听得人汗毛倒立,他轻摇着扇子,”闻清澄,你真以为能瞒得过所有人吗?” 一番话听得闻清澄手心已然出了汗,他料定邝太师必是和梁缚之间有着某种联结,但似乎又不那么牢靠,因为如果梁缚如果确定了铜灯是闻清澄修复的,又何必跑来逼问。 “在下无可奉告。”闻清澄稍加思忖后便淡定下来,语气平淡无波,他根本无心卷到朝廷这场党争的旋涡中去,决定干脆在这件事上装傻。 “不说是吧?”梁缚收了扇子,冷嗤一声,伸出扇子靠近了闻清澄的脸,然后用扇端撩开了他额前碎发,“啧啧,本王当初没有看错,你不光长得像那个人,而且比本王想得还要聪明,难怪我那个傻弟弟会着了你的道。” “……请殿下自重!”闻清澄偏头躲开,声音里带了怒意,眼底里最后用来伪装的怯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厌恶。 “躲什么?本王知道,你根本不想留在太子身边是不是?”梁缚阴恻恻地笑起来,又凑近了些,“这修铜灯的事情,太子不知道吧?” “唔——你竟然还用了香?”梁缚在他衣服上深深嗅了一下。 “梨木……梨木!”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一把抓住闻清澄的手腕,“你怎么会有这个味道的熏香!” 闻清澄被突然像着了魔一般的梁缚吓呆了,下意识挣脱着他的钳制往后退。 “小澄,这一定是老天的意思!比起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弟弟,我才应该拥有你!”梁缚完全没有撒手的意思,面目变得狰狞,“你知不知道,当时是我在街边发现你的,是我!可被母后知道了,才将你送给了梁珏!你,你原本就属于我的!” 顷刻间,闻清澄分明看到梁缚逐渐变得猩红的双目里,藏着无尽的贪婪,欲望和嫉妒。 “出来这么久,太傅要寻在下了,恕不奉陪。”说完闻清澄用尽全力一把推开梁缚,转头要跑。 谁知梁缚竟不管不顾,直接抱在了他的腰上,那力道大得吓人,完全在用全身的力气想要拖住闻清澄。 “小澄,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我还能给你更多!离开他,过来,到我这里来!” 闻清澄心里只有排山倒海的厌恶,他眼中的梁缚此时已与恶鬼无异,他不知是什么原因让梁缚突然变得如此疯狂,但他只知道,他必须不顾一切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梁缚此时已经抓住了他瘦弱的臂膀,然后强撑着站起,疯狂地在他颈间吮吸着,满脸迷醉:“小澄,过来,我要你!” 即使梁缚身子比寻常男子瘦弱,但当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过来的时候,闻清澄还是感到了天旋地转的晕眩。 就在他即将被梁缚拖得摔倒之前,闻清澄抓住最后时机,猝然低头,狠狠咬在了梁缚的小臂上。 ——苍白皮肤立时冒出鲜红的血滴,随即闻清澄只觉嵌固在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然后他没了命地狂奔起来。 任凭身后嘶吼如山呼海啸,闻清澄头也不敢回,他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直到那喊声和他的喘息声一起都被淹没在了夏日最后的蝉鸣里。 第22章 风起01 为了躲梁缚,闻清澄后来连着十多天都没去太学,整日猫在东宫里专心备着胭脂。 他大致估算了下,铜灯修复好后,从邝太师手上弄来的银子足可以在京城开一家胭脂铺了,到时候就挂在钟婉宁名下,楚齐当场一听,立即自告奋勇地说要帮着算账。 做完手头这些胭脂,闻清澄的胭脂铺就可以张罗起来了。 之前的东宫对他来说是一座囚笼,无法逃脱,但如今因为梁缚的意外闯入,这里居然对他来说也变成了一种保护,在他变得真正强大之前,这里起码可以让他远离更多纷争。 “这是什么?”宫延抱着一摞书册迈进闻清澄房间,他被闻清澄要求每天来告诉他太学都学了些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拿起已经做好的一罐胭脂,啧了一声,“清澄,你还会做这个?” 无非就是把几种材料混在一起而已,这对化学大牛闻清澄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便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我说你这几天怎么不去太学呢!”宫延现在对闻清澄崇拜得五体投地,看他的时候眼里都冒光,,“你现在上舍可是出了名呢,大殿下天天都要打听你去哪了!” “他说什么?”梁缚果然不肯善罢甘休,闻清澄一边问,一边停了手上活,拿起宫延带来的书册。 “也没什么,就问我这两日有没有见你。哦对了,这本《数理算经》太傅说特别难,三日之后要交一页习作,喏就是这个,得两人一同完成。” 闻清澄心头一紧,果然宫延下句就说:“哎你知道吗,当时太傅一说完,大殿下就点了说要跟你一组了。清澄,你真是了不得,当着太子的伴读,还被大殿下这么看重!” “必须要两人完成吗?”闻清澄翻了翻那本书,原来被谢元称作特别难的书册不过是本微积分而已,这种习作给他半个时辰能把每道题写出至少三种算法,根本用不着梁缚来添麻烦。 “你可别不当回事儿!”宫延拖把椅子坐在闻清澄对面,认真地道,“有十题,你们得一起完成,三日后交给太傅。” 想起阴魂不散的梁缚,闻清澄就觉得恶心,跟宫延说:“替我跟大殿下说一声,就说习作我一人包了,三日后我拿去太学,不用他费神了。” 见宫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闻清澄随手把宫延那份也扯了过来:“这个我帮你写了,就当给你跑腿的银子了。” 可谁知还不到一日,梁缚便找到东宫来了,因为知道太子不在府上,竟然长驱直入,把轮椅停在闻清澄门前的庭院里:“倒要看看,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大殿下是没有自己的寝殿吗?”闻清澄站在回廊上,冷冷看着他,“看来这朝中传的您和太子殿下不睦所言非实啊,您居然会亲自跑到这东宫来。” “躲我这么久?”梁缚挥退周围下人,把轮椅摇到廊下,“你以为东宫是什么固若金汤的堡垒,躲在这里本王就找不着你了?” “在下不知殿下您此话怎讲,我一个太子伴读,与您无仇无怨,何来躲您一说?。”闻清澄故意装傻,冷声讽刺道,“倒是您,这么横冲直撞跑来东宫,是有何贵干呢?” “小美人,你那么聪明,怎么装起傻来了?”梁缚打开扇子,用眼角的冷光看着闻清澄,说着撸开袖子,亮出自己被咬伤的手臂,用轻佻的语气说,“连你给我的印记都没消呢,你怎么就忘了呢?” “大殿下,如果您无甚要事,就请回吧。”闻清澄抬手示意,口气十分坚决,“在下一介伴读,就不劳殿下挂心了!” “谁说我无事的?”梁缚说着将轮椅滑到梁珏的卧房门前,一把推了开来,“进去,咱们慢慢聊。” 可闻清澄站在回廊上,完全没有挪步的意思,他知道那扇门如果进去,就出不来了。 “有什么事,大殿下可以在这里说。” “怎么,本王不能去我弟弟的房里坐一坐吗?”他过来要拉闻清澄的手。 “……放开我!” “装什么贞洁烈女,你这个陪床的破烂货!”梁缚暴露出他本来的面目,“来让本王看看你平时都是怎么勾引梁珏的!” 正在两人纠缠不休时,就见一旁的草丛里突然冲出一个金色的身影,仿佛一道金光突然闪现。 ——金鸡像是疯了一般冲到寝殿门口,死死咬住了梁缚的腿。 “滚开,你这个畜生!”梁缚一手仍抓着闻清澄,一手疯狂去打咬在腿上的金鸡,谁知金鸡不但不松口,没一会儿竟在他的锦袍上已经有汩汩鲜血流了下来。 趁着这个档口,闻清澄一把甩脱了梁缚,,他没有半分迟疑,抄起手边的一张木凳就砸了过去。 ——木凳砸中轮椅,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掉在地上裂成了几块。 “快,快去请八皇子来!”慌乱中只有老穆还能勉强冷静,眼见情势越来越不可收拾,而大皇子擅闯东宫调戏太子伴读,此事可大可小,如果闹大了传出去定会影响太子名声,到时候闻清澄肯定也不好过,但若是置之不理,今天大皇子还不一定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所以眼下能救得了闻清澄又不会让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的人就只有梁琛。 “怎么回事?”梁琛作为巡防营日常在宫中巡视,没有一炷香的功夫就飞奔进了东宫内院。 可他即使纵横沙场,而眼前的场景也不得不令他大吃一惊—— 那个酷似谭沂的伴读,身上的衣服已被扯开了一半,露出了雪白一片的肩头,而他旁边的太皇子梁缚正扯着他不让他走,两人撕扯不休,梁缚的袍摆已经被血水浸湿了。 “闻清澄,你眼里还有没有礼法!”梁琛喝到,“放手!” 这一声喊让梁缚一震,回身去瞧,见是梁琛,他其实并不把这个宫女所生的弟弟放在眼里,可梁琛毕竟是个皇子,这会也只好怏怏撒了手。 “算你走运。”梁缚对着闻清澄狠狠道,“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然后便丢下满地狼藉,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琛从地上随便抓了条毯子扔过去,口气不善:“你身为东宫之人,现在像什么样子!” “今日多谢八殿下解围。但至于我是什么样子,就不劳八殿下费心了。”闻清澄并不接那毯子,扯了扯衣服冷冷道。 梁琛见闻清澄不接茬,只好讪讪地收了手,铁青着脸对周围下令:“此事事关东宫颜面,任何人不许走漏风声!” 说罢又深深看了眼闻清澄,那眼里有敌意,有鄙夷,还有厌恶。 于是闻清澄过去,接过那条毯子,然后当着梁琛的面丢在了地上,扭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两日后,太子的车驾提前回了京城,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不少。 闻清澄走进书房,端了一盘水果羹放在案上,却见梁珏眉头紧锁,脸色不是很好。 “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闻清澄言语温柔,体贴地走到他身后,手指刚想附上他额边替他按揉,却被梁珏一把挥开了。 “别碰我!” 他满心烦乱,一脸不耐,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在来回转着扳指。 ——他心情不好或者思考时就会这样。 “殿下是还在为麟州的事情挂心吗?”闻清澄非但不走,还在旁边坐了下来,细心地吹着水果羹。 “孤现在不想听到麟州两个字!”梁珏低吼,神情十分烦乱。 闻清澄心中轻笑,很好,看来他给邝太师的东西已经起作用了。 一看到梁珏如此暴躁,闻清澄简直都要笑出声了。 这么好的戏看,才刚刚开场呢! “啊——”闻清澄不大不小地叫了一声,捏住了自己手指。 梁珏一回头,发现闻清澄白嫩的指尖泛着红,他咬着嘴唇,小红痣亮晶晶的,像一颗玛瑙。 “怎么搞的?” “这两天一直在赶谢太傅布置的一篇习作……”闻清澄喃喃道,“指头都写痛了,想帮殿下解忧,却力不从心……”他想打探一下麟州的事,果然说了两句梁珏就上钩了。 ——真是傻狗。 “你一个伴读能干什么?”梁珏嘲了句,顿了下,又轻叹道,“此次去麟州,孤本势在必得,但期间出了岔子,现在父皇将此事全权交由邝太师,而孤被中途召回京城!” 这还是头一回梁珏对闻清澄提起朝中的事情。说着说着梁珏面上便有些落寞。 “还请殿下宽心……。”闻清澄手搭在梁珏肩上,十分体恤地道,“如此一来,殿下也可轻松些,休养下身子。” “你懂什么!”梁珏语气里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意,“河道清淤虽是姓邝的方案,但他竟然明里暗里指派之人全都是梁缚的手下!” 闻清澄没想到他那一页轻飘飘的纸,就把这一池江水搅动起来了,他根本不在意谁最后能登上皇帝宝座,他想要的,就是这两个男人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狗咬狗才好看,闻清澄想着,凑到梁珏身边跪下身去。 “殿下可别因此伤了身子啊!” 他目光澄澈,像看着这世上挚爱的人,带着单纯又炙热的情感,让梁珏瞬间有了一丝心软。 “罢了,你先去歇着吧。” 说完就摆手让闻清澄离开了书房。 月凉如水,空气里弥漫着闻清澄方才留下的梨木香气。 这时梁珏看见桌上搁着一页纸,好像是刚才闻清澄留下的。他随手拿了过来。 下一秒,梁珏瞳孔皱缩,因为那上面,赫然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闻清澄,而另一个,正是那个他从小恨到大,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哥哥:梁缚。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满头绿光?? 第23章 风起02 梁珏愣怔了下,他的小伴读为什么会和梁缚出现在一张纸页上——而且那上面的字迹还都是闻清澄的。 不得不说闻清澄的字迹相当好看,从他笔下流出的“梁缚”二字看起来都相当秀丽流畅。 那瞬间梁珏心中升起一丝怪异,却无法清晰描述这种感觉从何而起。 就好像是自己的秘密被他人窥视了去,又好像是原本独属他的东西被人窃去了分毫。 “殿下,我忘记拿东西了。”闻清澄很适时地推门走了回来,看到梁珏正皱着眉看着那页习作。 “这是什么?”梁珏问。 “……谢太傅布置的习作,要两人共同完成。”闻清澄说着,咬着嘴唇,瞟了眼梁珏,“都是因为殿下您不在,才无人与我一组,最后就只剩下了大殿下……所以……” 梁珏不说话,盯着闻清澄,指尖点在梁缚的名字上,像是能把纸页戳个洞出来。 “为了避免与大殿下接触,所以我就……就……”闻清澄眨眨眼,“就一个人把习作都写完了。” “所以手指才会痛?”梁珏又看向他的指尖。 “唔……”闻清澄小声应着,“要不是殿下不在,也不会这样……” 梁珏嗤道:“小东西,还怪起孤来了?” “我可不敢……” “行了,拿走吧!”梁珏把那页纸还给闻清澄,末了又状似无意地添了句,“以后离他远点。” 京城街道商户鳞次栉比,人来人往。 闻清澄从马车上跳下,他是被钟婉宁的侍女带出宫的,一来就看见楚齐和钟婉宁正站在商铺门前忙乎。 “楚齐你笨不笨啊!怎么连个匾额都不会挂!”钟婉宁指着站在梯子上摇摇晃晃的楚齐,“又挂歪了,第十次了!!” “这不是忙着看你嘛!阿宁你实在得太美了!”楚齐笑眯眯地一脸陶醉,“一看你,我心思都歪了,别说匾额了!” “楚齐你是不是喝了油壶里的油啊!恶心死了!”钟婉宁气得直跺脚。 闻清澄站在后面看俩人打情骂俏,笑着上前打趣:“阿宁今天是用了多少胭脂,脸这么红?” 钟婉宁瞪了他一眼,把怀里的账册扔给闻清澄:“小澄你也学坏了!天下男人没一个好的!”说着一扭脸跑回店里去了。 “你这么说金鸡问过金鸡了吗,它可是只公狗!” 说话间,金鸡一听到有人叫它名字,欢天喜地从店里跑出来,被钟婉宁一把抱起来,心疼地摸摸他身上缺了一块的皮毛:“小乖乖,你说说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都不漂亮了!” 金鸡没事儿狗一样,开开心心地去舔她的手。 那日多亏金鸡死命咬住梁缚,才让闻清澄没有遭遇更坏的结果,却在厮打中被梁缚生生揪掉了一撮毛。 但闻清澄没有提那日的事,只说是金鸡不小心和别的小野狗打架了,然后私下把自己碗里的肉都给了金鸡。 金鸡没心没肺,有肉吃比什么都重要,每次吃完都抖抖小脑袋,然后满意地跑到阴凉地里呼呼睡大觉去。 闻清澄笑笑,抬头去看,看见楚齐挂好的牌匾上垂着大红的绸子,“醉清歌“三个字在眼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好像能将整条街都照亮一样。 这是他的店,能赚钱的店,闻清澄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脸上也被映上了金色的光芒。 “哟,瞧瞧我这是遇上谁了?” ——瘸着一条腿,拄着拐杖的殷粟带着几个家仆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才多久不见,一个奴婢居然能私自出宫了?”殷粟走到闻清澄面前,抬起下巴,表情既猥琐又阴毒。 “小澄是我带出来的,用不着你管!”钟婉宁指着殷粟没好气地说。 “你们去里面,这里交给我。”楚齐过来直接挡在了二人前面,将骨节捏得咯吱作响。小时候他和梁珏一起玩,没少跟殷粟打架,每次都以殷粟被揍得哇哇大哭落荒而逃而告终,这会一见殷粟根本不想废话直接就打算动手。 “哟,我说今儿怎么这么热闹呢,原来是又来了条狗啊!”殷粟因为腿瘸了,歪着身子站着,整个人显得愈发痞气,他看看楚齐挑衅地说,“你们主子给了多少好处啊?一个个地都往他身上贴!” “殷公子,真是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闻清澄倏地开了口,面上是惯常那个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看殷粟的瘸腿,“年纪轻轻的,你这两条腿都不大利索了,那剩下的一条,不会也不好使了吧?” “闻清澄,你还敢嘴硬!看我今天我非弄死你!”殷粟朝地上啐了一口,招呼手下就要动手。 钟婉宁下意识去拉闻清澄。 “没事,这里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只要他们敢动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连城里阴沟里的耗子都能知道是谁在闹事。”闻清澄说得云淡风轻,“这次再断他一条腿,姓殷的以后就只能靠爬了。” 说话间殷家的几个已将他们三个围了起来。 殷粟一脸凶神恶煞,直冲闻清澄而来,谁知闻清澄轻巧一躲,殷粟一把抓空,一拳挥到了钟婉宁面前。 “臭无赖,你想干什么!”钟婉宁趁机反咬一口,楚齐一听二话不说直接给他膝窝就是一脚,直接将人踹得跪在了地上。 “啊——来人啊!有人非礼了!”钟婉宁指着被摔趴在他脚边的殷粟大喊起来。 楚齐二话不说将殷粟从地上揪起来,一拳打在了左脸,没等他反应,右边又狠狠来了一下。 此时听到动静的人们已经围了过来—— “有人当街闹事!” “光天化日几个大男人居然欺负小姑娘!” 眨眼功夫,人群里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已经提着桌椅板凳朝着殷粟他们砸过去了。 不远处巡防营朝这边奔了而来。 “快跑!”殷粟见事情闹大了,大叫一声,但他瘸着腿根本跑不快,最后愣是被几个家仆连拖带拽才冲出了重重包围,落荒而逃。 闻清澄拉住还要追上去的楚齐:“让他走。” “没事吧?”楚齐反应过来,赶紧回头查看钟婉宁,“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怎么可能!”钟婉宁掸了掸裙角,“他休想碰姑奶奶我一根手指头!” 两个人还在亲亲我我,闻清澄扭过头去,结果就看见醉清歌门口刚才的围观人群还未散去,于是突然心生一计: “今日感谢各位相助,欢迎进店小憩!”闻清澄面上表情盈起笑意,带着红痣的唇角轻轻翘起,“小店醉清歌今日开业大吉,所有胭脂一律半价!” 两个时辰后,钟婉宁抹了把汗,将最后一把银子放进钱匣,惊叫出声:“居然全卖完了!小澄你没看见那些后来的人,吵着闹着要买胭脂,还有个人抓着我用了一半的胭脂罐不撒手,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回去!”她说得手舞足蹈,惹得金鸡都十分兴奋,跳进闻清澄摇着小尾巴。 “乖乖,短短两个时辰,咱们就赚了将近一千两!”楚齐噼里啪啦打完算盘,惊呼道,“没想到生意这么好!” 相比之下闻清澄倒显得冷静得多,醉清歌开张,意外碰到殷粟闹事,竟因祸得福,不光把之前他做的所有胭脂都卖光了,还有不少人先付了银子,说等有货了再过来拿。 ——这就意味着他得想办法加快胭脂的制备了。 “光靠咱们自己恐怕不行了。”闻清澄沉吟片刻,“得找个地方,多招点人来。” 这日等闻清澄回到东宫,天已经擦黑了,可没想到梁珏竟还没有回来。 “公子你去哪了,我正找你呢!”阿泽跑过来拉着闻清澄道。 “我去找钟姑娘了。出什么事了?” 阿泽重重叹了口气:“你没听说吗,这两日朝中有人参了殿下一本,据说皇上因为这事正大发雷霆呢!” 闻清澄闻言故作惊讶,但都不用打听,就知道这是邝太师的手笔,完全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邝太师动作这么快罢了。 果然,等梁珏回来时,已近亥时了,闻清澄走进书房,发现梁珏眼窝下面明显有着两团青黑,昔日凌厉霸道的形象似是所剩无几,整个人像是带上了陈年的暮气,但坐在那里,身形还是高大而拔直的,像是风雨中不会倒下的雪松。 “你来干什么,出去。”梁珏指尖揉着眉心,闭着眼睛说。 “在下是来给您送晚膳的。” 梁珏丝毫提不起兴趣,又重复了一遍:“孤不饿,端出去。” 闻清澄不慌不忙地放了食盘:“殿下可是在为朝政忧虑?”他几步走到梁珏身边,“其实在下倒有一法,能确保殿下不日便可逆风翻盘。” 见梁珏无甚反应,闻清澄声音轻柔,轻轻地靠在了梁珏身边:“殿下,明日可就是秋日宴了。” “那又如何?” “你还记得太后身边那盏大殿下送的仙鹤云纹灯盏吗?”闻清澄笑起来,带着唇边的小痣灿然夺目,他对着梁珏轻轻吐出一口带着梨木的香气,一字一顿道,“那是个假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我醋了,我不说~ 第24章 风起03 暑热还未褪去,便已是金风玉露之时。京城的大街小巷开始飘起柿子的味道,风里都带着甜香。 “太好吃了!”钟婉宁一连三个柿子下肚,连头发上都沾了汁水。 “你看你,嘴都吃脏了,等会去了秋日宴要闹笑话……”楚齐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数落着,拿着帕子左左右右地给她擦着。 两人话没说完,突然齐齐噤声,视线一起投向了从屋里走出的一道身影—— 闻清澄穿着那件盘金彩秀绛纱袍,衣裳前两天送去绣房又按着他的身型改了一遍,加上一条黑色烫金云纹腰带,使得衣袍十分贴合他那把宛如少女般盈盈一握的窄腰,背部也颇为贴合,似乎能够透过华彩的衣料,看到他脊背上突出的蝴蝶骨,整个人显得俊俏中透着几分隐秘的魅惑。 闻清澄的长相不似一般男子的硬朗,线条柔和而流畅,五官带着几分女子的柔美。而这件绛沙袍的设计恰似女子的襦裙,他一走路,下身的百褶便如海浪翻飞,令人无限遐想,衬得他整个人都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仿佛轻抬手臂,便会腾云驾雾,御风而行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天呐!这是哪里来的仙子?”钟婉宁一口柿子差点噎住。 “天呐!他怎么穿的是这件衣服?”楚齐拿着帕子的手都抖了一下。 金鸡也凑热闹般地,发出了一声欢快的“汪汪”。 “是不是……不太合身?”闻清澄被看的不自在,咬着嘴唇站在那里扯衣摆。 “小澄,你也太美……太好看了!”钟婉宁冲过去围着闻清澄转了一圈,“今天秋日宴你可是要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了,有你在旁边,我都得跟着长脸面!” 说着不顾楚齐在后面吹胡子瞪眼,挎起闻清澄手臂就往步辇那边走。 “我们,要不要等等……你哥?”闻清澄有些犹豫地回头看了眼书房,但梁珏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这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事,咱们先去,等会他自然会去的。”说着钟婉宁冲阿泽吩咐了两句,就拉着闻清澄,然后楚齐跟在后面,三个人往太后的宁寿宫去了。 离筵席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宁寿宫的院落里已经人声鼎沸了。 不同于除夕或者端午这种正式宫宴,秋日宴相对来说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可以穿着常服,互相招呼寒暄。 太后生性好热闹,提早很久就下令将整个宁寿宫布置了起来—— 长桌上有数不尽的珍馐美馔,四处摆放着金秋丰收的瓜果,以及随处可见的盆栽秋菊。 钟婉宁一下步辇,就一眼见着了宁寿宫门口的几盆虞波金花,这可是稀罕品种,之前都没在大酲的地接而上看到过,于是说什么也要凑近了过去,于是楚齐就陪着她俩人去看菊花了。 闻清澄第一次来秋日宴,而且说到底只是个太子伴读,也不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就干脆找了个角落躲清静。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清澄,你今日真是愈发风姿绰约了呢!就是这身衣裳,本王看着有些眼熟。”梁缚摇着扇子出现在闻清澄面前,上挑的眉眼眯起来,细细打量着面前人,边看着,还凑上去闻了闻,“很好,又是梨木香。” 闻清澄为了躲他退后一步:“大殿下请自重。”说着就要走。 “急什么!”没人看向这边,梁缚直接一扇子挡在了他手腕上,“本王想起来了,这衣裳是陛下去年赐给梁珏的,还是在他生辰当天,啧,这就跑到你身上去了?我那个傻弟弟,对你真是很舍得呢。” 这话听上去诡异无比,尤其是从梁缚的口中出来,闻清澄更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在下失陪,先行一步。” “怎么,一件衣裳就把你收买了?”梁缚挡住他去路,阴恻恻地笑起来,“别忘了,梁珏的心里另有其人,哪像本王这么痴心,就想着小美人你一个,你总不能一辈子就做他东宫的奴婢,也得为自己前途考虑考虑,不是么?” “不劳殿下费心。” 就在这时,闻清澄余光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那人虽然离他很远,但一直瞧着这边,眼光锐利,仿佛射过来的利箭。 “瞧什么呢?”梁缚也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可那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顷刻间一闪身,就融进了人群里。 趁这个功夫,闻清澄几步绕过梁缚,丢下一句:“大殿下有这个功夫,还是想想如何明哲保身吧!” 闻清澄闷头快走几步,等离开梁缚好远了才回头看了一眼,好在梁缚没跟上来,遂松了口气。 “天啊!你这个小奴婢怎么穿着这件衣服!” 人群里突然钻出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梁奚惊异的口吻中带着浓烈的鄙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说,你是从哪偷来的衣服!”说着就要上手去扯闻清澄身上的绛纱袍。 闻清澄连退几步,一见对方直接上手也沉了脸:“六公主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梁奚尖声笑了起来,“这明明是我们小沂的衣服!” 她这一声立时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刚才还在寒暄的人们目光都转到了闻清澄以及他身上的那件绛纱袍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闻清澄毫不客气地回道,“这是太子殿下赏给我的!”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梁奚的旁边,赫然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死死盯着闻清澄,眼神里充满着惊诧、难以置信以及深深的妒忌。 闻清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预感,于是就在那个人抬起头的瞬间,他看清了——那颗与他唇角一模一样的,红色小痣。 第25章 风起04 谭沂这次从岱州赶回京城,一回来就听说东宫招了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小伴读,只是万万没想到,两人会以这种方式在这里见面。 “你为什么会穿着这件衣服!”谭沂对着闻清澄,开口就是质问,那口气就像是闻清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他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就是错误。 闻清澄打心底里不稀罕什么绛纱袍,他本来就对绫罗绸缎无甚喜好,这件衣服对他来说一件粗布麻衣无异。 “一件衣服而已,各位为何如此惊异?”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闻清澄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在谭沂听来完全就是挑衅——那别说不像一个奴婢应有的谦卑姿态,就是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闻清澄那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简直就是在他心头烧了一把火—— 因为最先看上这件盘金彩秀绛纱袍的人,正是谭沂。 那是他和梁珏正如胶似漆之时,他整日都泡在东宫里。 梁珏忙于朝政,大多时候需批阅奏折无暇他顾,谭沂在旁边无所事事,就由着自己性子,一会说想吃这个,一会说要玩那个。 每次梁珏都会答应他,摆摆手说让他问阿泽去要,不用次次都来问他。 于是时间一长,谭沂自是以为太子殿下最为宠他,便恃宠而骄,渐渐地口气也大了起来,从刚开始只是要两块东宫特供的梅花糕,到后来便是金银细软,珠宝玉器。梁珏从来都是不甚在意,头都不抬,挥挥手让他拿走便是。 一晃眼到了梁珏二十岁生辰前夕,因为亲自负责督办的几件事情都颇为顺利,梁珏得到了陛下的大加赞赏,那些日子里皇上对东宫的各种赏赐就没断过。 二十岁生辰当日,恰逢虞波使臣觐见,贡献了一件价值连城,让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的盘金彩秀绛纱袍。 那日太子生辰宴,酒过三巡,皇上命人将挂在木施上的绛纱袍推了出来,当着文武百官,赏赐给了梁珏。 这一赏赐非同小可,其一是因为这件衣服实在做工细致,加上衣料稀有,堪称无价之宝。其二则更为重要,因为梁珏的母亲潼贵妃生前便是虞波人士,当年陛下南巡在虞波,一眼就看上了当时惊为天人的潼家姑娘,便带回京城,册封为了贵妃,从此夫妻恩爱,却不料潼贵妃红颜薄命,去在梁珏幼时便意外而亡。 从那以后,潼贵妃便是皇上和梁珏这对父子之间不便提起,却彼此深知的痛。 于是,在梁珏二十岁生辰之时,皇上亲自赏赐的这一件从虞波而来的盘金彩秀绛纱袍,其背后代表的更是其心中对亡妻无言的思念。 梁珏话就不多,母妃薨逝后更是寡言少语,鲜少暴露情绪,但那日领赏之时却少有的红了眼眶,郑重地接过了那件衣裳。 那日生辰宴后,谭沂跟着梁珏回了东宫,一路上都对着那件绛纱袍赞不绝口,等到了东宫,更是上手将衣袍拿下木施,在自己身上比划起来:“太子哥哥,这衣裳真好看,让我试试好不好!” “不行。此乃御赐之物,怎可随便穿戴。你要喜欢,改日孤赏你件别的便是。”梁珏似笑非笑地从他手上接过衣服,递给站在旁边的阿泽,“拿去,收好了。” 阿泽连忙称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绛纱袍走了。 而现如今才,不到一年的光景,谭沂还记得当时太子拒绝时说的话: “孤不喜欢别人动孤的东西。” “谭沂,不要太任性了。” 可为何当下便物是人非了呢?难道那衣裳不珍贵,不稀罕,可以被随便什么人穿戴上身了吗! 当时他连在身上比一下都不行,为什么现在竟会被这个伴读穿在身上,还来秋日宴耀武扬威! 凭什么?! “你给我脱下来!”谭沂像是疯了般,上手一把揪住了闻清澄衣领。 这一变故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别说今日这里是秋日宴,就放在平时,有那个赶在太后的宁寿宫动手的? 可谭沂气得双眼通红,死盯着闻清澄身上的衣服,一副不把它扒下来誓不罢休的架势。 “冷静,小沂!”梁奚一看局势收拾不住赶紧上来拉谭沂,“等会秋日宴就要开始了,有什么事咱们之后再说!” 闻清澄和谭沂差不多身高,但原主大概是先天不良的缘故,长得比同龄人都要瘦,而且闻清澄平时跟在太子身后也不大抬头,看起来总是个好欺负的模样。 大概正因如此,谭沂冲过来的时候根本不管不顾,以为三两下就能将闻清澄推到在地,哪怕不能让他把衣服脱下来,也至少能让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了。 然而就在谭沂的手接触到闻清澄的一刹那,闻清澄突然轻巧地向后一闪,随即躲开了谭沂的攻击。其实他很久以前为了防身,去练过一段时间柔术,学艺不精,但好在他过目不忘,这么长时间不练也还多少记着一招半式,应付其他人不行,躲避谭沂这种的还是不在话下。 他这一个闪身太过迅速,谭沂始料未及,无法闪躲,向前猛扑过去,可就在快要摔倒的瞬间,谭沂一抬手,竟扯住了闻清澄的衣摆。 ——只听嘶啦一声,最先看到的梁奚倒吸一口凉气。众目睽睽之下,那件无比珍贵的盘金彩秀绛纱袍居然被生生扯下来了一条,露出了闻清澄白嫩而修长的脖颈而肩膀。 这一下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都噤了声,所有人都知道这件衣裳的珍贵,也都知道这件衣裳背后代表的价值,而就是谭沂这一撕扯,那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件衣袍就此变得残缺,无论日后怎样的修补,它都不能是从前那件完美的衣袍了。 谭沂手上还拿着那条扯下来的布料,浑身战栗,他还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僵硬地跪在那里。 这事情闹到这份儿上,太子知道是迟早的事了,谭沂有些发懵,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小沂快走!”梁奚不由分说硬是将已然吓到瘫软的谭沂扯起来,三步两步拽着他离开了人群。 这个时候秋日宴已临近开席,宁寿宫的大太监远远地开始吆喝,人群渐渐朝着宁寿宫散去。 闻清澄留在原地,觉得今天真是晦气,当时梁珏说要来秋日宴他就应该百般推脱。他扯了扯衣服,随便把露出的地方遮了遮。 ——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闻清澄不爱惹事,但也不怕事。 今天这场筵席,是有好戏看了。 第26章 风起05 对于今天这场秋日宴,作为东宫之主,梁珏算是姗姗来迟了,他在书房里筹谋麟州的事,一时忘了时辰,等到赶到宁寿宫的时候,正瞧见文武百官连同着家眷一道,已经纷纷落座了。 梁珏心头冒火,今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那个小伴读竟然没等他自己先来了,真是反了他了!这些日子忙着没去管教,竟让他如此不懂规矩,作为一个奴婢,哪里还有丢下主子自己先行的道理! ——更何况,这秋日宴,若不是他这个太子说要带着那个小伴读,还有谁让他迈进宁寿宫的大门! 梁珏下了步辇,整了整衣领,他这身青色广袖袖边缂丝花纹冠服衬出他冷峻凌厉的脸部轮廓,外面披着的绛红色大氅更是令他显得比同龄人都沉稳许多,因为这些日子因为劳累,他脸上生出些沧桑之感,却给他平添了几分储君的威严。 见他过来,周围的侍卫和宫女纷纷后退,给太子让出了一条去路。 梁珏满心想的都是等会见到他那个小伴读定要狠狠教训一顿,一路走得飞快,直奔宁寿宫主殿而去,不曾注意走过第一道小门时,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太子哥哥!”谭沂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似是意想不到真的会在这里看见他,说话间从旁边的紫竹林里探出身来,“没想到真的会在这里等到你!” 他抬起脸,炙热的眼神看着梁珏,说话间勾起唇角,有意无意地咬了下那颗红痣。 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谭沂,即使沉稳如梁珏,都明显怔了下,迅速打量了一遍面前人,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你?” 自从谭沂离开京城,跟随家人远赴岱州,一晃小半年过去,梁珏再看谭沂,明明容貌哪里都没有变,连那颗唇上的小红痣都依旧鲜亮,但梁珏却觉得,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陌生的。 见梁珏并没有意向中那么热情,谭沂笑起来算是解围,过来想拉梁珏衣袖,歪着头道:“太子哥哥,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孤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梁珏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冷得可怕,好像能让一锅沸水瞬间结成冰块一般,“而且,孤以为你多少会记得,孤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这样。”说着他低头瞥了眼搭在自己衣袖上的那两只手。 谭沂像是碰到了尖刺般收回了手,随即垂着眼帘,很小声地说:“我以为,这么久不见,太子哥哥会也像我一样,天天都盼着见面……” “谭沂,孤要说的已经在你走的那天都说了。”梁珏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秋日宴要开始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梁珏像是看不见谭沂顷刻间变得煞白的脸,拂袖大步而去了。 这一幕,恰好完完整整地都落进了闻清澄眼里,但他隔得远,并听不见梁珏和谭沂说了些什么。 ——不过他也不在乎,梁珏和谁牵扯不清于他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他明天就昭告天下说要纳谭沂为太子妃,闻清澄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过今天闻清澄还得借梁珏一用,毕竟铺垫了这么久的戏,今天总算要上演了,不能因为谭沂这么一个小插曲就搅了兴致。 这么想着,闻清澄快走几步,绕过谭沂,追到了梁珏身边。 “殿下辛劳,在下照顾不周,请殿下恕罪……”闻清澄没等梁珏开口,直接说道。 梁珏闻言回身,积攒了一晚上怒意正要发泄,却一眼看见了闻清澄身上那件被撕坏了的盘金彩秀绛纱袍,顿时熊熊怒火直冲颅顶,一把扯过闻清澄:“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自己不小心……”闻清澄嗫嚅着,眼眶已经湿了,肩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委屈,轻轻抖动着。 “蠢东西,你怎么敢……!” 没等梁珏后面的话出口,闻清澄继续小声道:“……是我不小心碰见了,谭公子。” 梁珏抓着闻清澄的手骤然一松,面上的狂怒里添了几分惊疑:“这是谭沂干的?” “小澄!天呐我们总算找到你了!”钟婉宁不知从哪冲了出来,后面跟着气还没喘匀的楚齐,两人一看就是跑过来的,她像是没看到梁珏一样,一把抓住闻清澄两只胳膊,夸张地叫出了声,“谭沂这个小贱人下手怎么这么重,伤到你了没有?” 闻清澄不说话了,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但随着他摇头,一滴豆大的泪水顺着他脸颊落了下来,显得委屈又可怜极了。 “你别哭小澄!我都听下人们说了,一定会替你撑腰的!”钟婉宁说得义愤填膺,看样子像是下一刻就要去找谭沂算账一般。 “他为什么会撕你的衣服?”梁珏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但总算声音不似最初那般狂怒了,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皱着眉看了眼闻清澄露出的肩膀,随后也不知道是跟谁说,“一点没有长进,还越来越没有礼教了!”说着伸手解了自己身上那件大氅,给闻清澄披了上去。 “孤的人,跑到秋日宴拉拉扯扯,也不嫌丢人。” 他声音不大,但钟婉宁听见了,没好气地呛了句:“干亏心事的都不嫌丢人,我们嫌什么!” 梁珏被抢白,一时语塞,只得狠狠瞪了钟婉宁一眼。 随着宁寿宫前的太监一声高呼“开席”,万众瞩目下,太子昂首阔步地穿过正殿,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皇上和皇后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但比太子更惹人注意的,是那位紧跟在太子身后,前不久才被召进宫的小叫花子,伴读闻清澄。 因为那个小伴读身上穿着的,不光有皇上赏赐的价值连城的盘金彩秀绛纱袍,而且外面的那件大氅上,清晰地绣着一条象征太子身份的朱红大蟒。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谭沂猛地尝到一股腥甜,不知何时,他竟生生咬破了唇。 第27章 风起06 月上柳梢头,秋日宴上众人觥筹交错,互相攀谈说笑。 将他的小伴读刚倒的一杯温酒一口饮尽,梁珏面上泛起微醺的薄红,他轻啧了一声,似是非常满意,然后覆手站起,来到了长桌中央。 其他人不明所以,见状都纷纷朝这边看来。 就见梁珏对着太后微微欠身:“皇祖母,今日宴会尽兴,趁着父皇和母后都在,孙儿带来了一样前些日子搜罗来的宝物,想借秋日宴之由,敬献于您。” 太后坐在凤椅上,看得出来心情甚好,她向来喜欢热闹,这一晚上笑得嘴巴都没合拢过,闻言更是甚为欢心,挥手道:“珏儿一片孝心哀家甚慰,快快叫人呈来!” 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将一件附着红色绸布的物件儿抬了上来,放在院落中央。 “珏儿怎么还神神秘秘的,这是什么东西啊?”太后好奇的探身去看,企图根据轮廓判断一二。 可梁珏倒是不紧不慢,一手搭在了红绸上,另一手闲闲地转着扳指:“这样东西堪称价值连城,世间仅此一件,不可复制。”他将后面那几个字咬得很重,眼神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走在下面的梁缚。 太后从小看着梁珏长大,潼贵妃薨逝后常招他来自己宫中,对他自然更有几分祖孙轻易,看着梁珏抿唇笑了起来:“珏儿是长大了,都学会跟皇祖母卖关子了!” 梁珏微微笑了下,神情颇有几分气定神闲:“倒不是孙儿要卖关子,只是有些话得趁早说好,免得待会产生什么误会。” 这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已经被他吊足了胃口,都不由抻长了脖子。 梁缚嗤之以鼻,打开扇子摇了起来,不耐烦地让旁边剥龙眼的宫女速度快点。 “各位可要看好了,皇祖母,孙儿这可就要揭幕了。”说着梁珏一抬手,颀长的手指将红绸整个掀了开来——…… 那是一座灯台,造型精致的仙鹤单脚站立,高昂着头颅,遗世而独立,顶上的灯盘只有手掌大小,精巧又美观。 “哗众取宠,故弄玄虚!”梁缚哂笑道,带着嘲讽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院落中央的梁珏听得清清楚楚,“太子殿下怕不是失忆了吧?这不是本王去年送给皇祖母的生辰贺礼,仙鹤云纹铜铸灯盏吗?” 梁珏却不动声色,淡定地点燃了灯盘的捻子,霎时那铜灯通体明亮,映照在每个人的瞳底,反射出那一双双眼里狐疑而惊诧的目光。 ——太子殿下莫不是酒醉了,这一出借花献佛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珏儿,你……这是何意啊?”太后方才的满心期待瞬间化为了无边疑惑,“为何要把哀家的灯盏拿到这里来?” 说起这座仙鹤云纹铜铸灯盏,无论造型还是寓意,无一例外都投了太后所好,去年在太后的八十大寿上,梁缚当着所有人把灯盏进献出来之时,纵使拥有无数青铜收藏,太后当场便被这座灯盏折服,赞不绝口,之后更是一直视作珍宝。 “想必皇祖母此时定是满心疑惑,在想孙儿莫不是疯了,拿皇祖母的东西出来糊弄。但,如果孙儿要说,这其实并不是您宫中的那盏,而是一盏全新的,完好无损的,仙鹤云纹铜铸灯盏呢?”梁珏这一语既出,四下皆是哗然。 当初梁缚呈上那灯盏之时,说的可是此物乃世间绝品,寻遍大酲也仅只有这一座仙鹤云纹铜铸灯盏,号称当世无双。 而太子的这句话相当于当着所有人面,宣告那灯盏并非独一无二,而且仔细看去,似乎这一盏比当初那一盏更加精美绝伦。 ——这盏灯就是梁珏甩到梁缚脸上的一巴掌,清脆而响亮。 说罢梁珏对太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皇祖母若有疑虑,可以亲自过来,查验一下这究竟是不是您宫里的那盏。” 梁缚已然变了脸色,他背脊拔直,手指紧捏扇柄,因为使力,指节微微泛着青白。 全场人都盯着两位太监扶着皇太后颤颤巍巍地走下楼梯,去查验那灯盏。 却不见闻清澄悠哉地揭开了手中的白瓷茶杯,轻呷了一口,叹道:“真是好茶啊!”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你们闹,我在笑,梦里茶艺知多少~ 另:因为卡v章,所以V前每天更得比较少,V后会恢复正常的,请见谅。 第28章 风起07 “珏儿,你究竟是想让哀家瞧什么啊?”太后看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仙鹤云纹铜铸灯盏,迟疑地看向梁珏。 “皇祖母,听闻您那灯盏前些日子曾破损过一次,可有过此事?”梁珏修长的手指抚过仙鹤的长喙,“可您瞧,您面前的这座,可像是曾有过任何损毁的痕迹?” 太后将信将疑,俯下身仔细去看仙鹤的长喙,然后倏地顿住,又探手过去摸了又摸——那里光滑如新,哪里有半点痕迹,别说是损毁,就是连个磕了碰了的印子都没有! “您可是发现了什么?”梁珏不疾不徐,在太后身边直起身来,拿起帕子擦净了手上的灯灰,唇角上翘,露出个稳操胜券的笑容。 太后面上的神情变了几遍,半天才直起身来,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哀家的灯盏先前确有过损坏,不过后来已经复原,但哀家再三查验,竟发现这座灯盏完好无损,并无任何损毁痕迹。” 她定了定,似是在思忖,又绕着灯盏转了两圈,才道:“这的确不是我的那座仙鹤云纹铜铸灯盏。” 老太后这一语既出,四下哗然,梁缚的脸色更是骤变,此时在轮椅上简直坐立难安,他竭力压着心头怒火和满心疑虑,断然不可现在爆发,否则便是自投罗网,恰恰中了梁珏的下怀。故而他只能暂且按兵不动,但手指已经快要把那桃木扇柄给捏断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此稀世珍宝,为何这世间还会出现分毫不差的第二件?即便真的存在,又为何会偏偏落在梁珏的手上? 这一环接着一环,是不是过于巧合了? 梁珏将太后重新送回席上坐好,自己又信步回了灯盏前,淡然一笑:“既然皇祖母已经查验此灯盏并非原品,各位一定也在好奇,那大殿下之前送的那盏灯,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啪啪”击了两下掌,于是两位工人又抬上来一样东西—— 赫然是另一座仙鹤云纹铜铸灯盏! 这下院落中央便有两座外观造型一般无二的灯盏了。 “皇祖母,恕孙儿鲁莽,未事先告知于您就将这灯盏从您寝殿里抬了出来。”梁珏将袖子往后褪了下,露出白皙的手指,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页,继而道,“不过这种腌臜之物早就不该留在您的宫中了。” 说着他示意让一位小太监上前。 那小太监十分谨慎,拿起灯盘,点亮之后又放回了灯盏,霎时整个宁寿宫在两盏灯的映照下一片通明。 梁珏唇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然后便一抬手, 就见梁珏不慌不忙,等灯捻燃了一会,便分别从两个灯盘里收集了一些燃烧后形成的细小粉末,他长袖一抖,露出坚实而带着青筋的手腕,将纸上的粉末呈给太后和皇上: “很显然,从大殿下灯台上掉落的粉末呈黑褐色,而孤这座的则为深黄。” “而优质的铜料经过燃烧,所剩粉末就应为深黄,呈黑褐色只能说明大殿下这座灯台里的铜料根本就是以次充好,企图用劣质材料瞒天过海!” “一派胡言!”梁缚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十分激动地驳斥道,“太子殿下这分明就是在诬陷本王!” 梁珏站在他的面前,不动声色,居高临下地道,“是不是诬陷我们一试便知。” 他一挥手,闻清澄快步走了上来,垂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把孤的小家伙拿上来。” 闻清澄闻言,迅速地去场边拿来了一只小笼子,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一只小白鼠,因为突然被拿到光亮下面,发出吱吱的叫声。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梁缚看到白鼠的瞬间轮椅下意识不断后退,脸色也变得煞白。 “哎呀,大哥这是怎么了?”梁珏看着梁缚的样子却明知故问,“是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吗?” 就见闻清澄不声不响,从梁珏手中接过了那张盛着黑褐色粉末的纸片,凑到了小白鼠的笼子跟前。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主一仆二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却只看见大皇子梁缚的脸上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甚至从怀里掏出了帕子,擦了擦额间莫须有的汗水。 虽然梁缚也不知道梁珏究竟想要做什么,但他看着闻清澄的受轻轻抖动着那张纸片,就好像他在用一只小榔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自己的心口,让那里像是堵着块什么东西,又疼又麻。 就见那只小白鼠先开始只是趴在纸片上嗅了嗅,紧接着,那白鼠大概是饿坏了,竟凑上去看是啃咬起纸片上的粉末,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梁缚简直要被这声音折磨疯了,他不断地后退,几乎退回了他先前坐着的地方。 “大殿下,您还好吧?”殷粟上前一把扶住一脸惊惧的梁缚,却感觉梁缚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其实,在梁缚很小的时候梁缚被白鼠吓过一次,那是他们刚入上舍读书之时,彼时的梁缚只有八岁,却已经学会在上舍拉着其他同僚,一同排挤上舍里学得最好的梁珏了。 梁缚最讨厌那个弟弟了,他整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要给谁看,而且也不跟他们说话,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后来梁缚发现不光他自己,他的母后也就是皇后,也非常厌恶梁珏,说他的母妃是个狐媚子,生下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说钦天监那边都算过了,梁珏从小便是天煞孤星,是大凶之命,断然是得远离的。 于是梁缚便经常带头让大家欺负梁珏,整天不是偷偷将他的书册藏起来,就是把他的毛笔掰成两半,总之就是想见办法让梁珏在上舍的大家伙面前出丑。 但梁珏根本不理他们,每次都是面无表情地收拾了被他们弄坏的东西,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读书做事,就像是完全不受梁缚他们的影响。 可楚齐看不下去了,他几次三番看着梁缚他们明目张胆地欺负人,有一天,也不知道从哪里偷偷弄来了一只小白鼠,趁着梁缚没有回上舍的时候,将小白鼠丢进了梁缚的笔筒里。 那日梁缚被殷粟他们几个推进上舍,又是照例对着梁珏冷言冷语了一番,但就当他抬手去拿毛笔准备写字的时候,小白鼠竟然猛地窜了出来,对着梁缚的指尖就是狠狠一口。 猝不及防的梁缚当场跌落在地,连滚带爬地在地上不断哀嚎,最后还是殷粟大着胆子愣是拿着木棍把小白鼠赶跑了。 但那一次,被这么一折腾,梁缚本就有伤的腿更是连站起来都困难,更严重的是,就是那次产生了阴影,后来梁缚凡是见到老鼠之类的动物,都是吓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梁缚落了这个病根儿,在他面前甚至都避免提及和“鼠”相关的任何事情。 这段故事闻清澄是从原书里读到的,记得清清楚楚,于是那日告诉了梁珏关于灯盏的事情后,就偷偷问老穆寻来了一只小白鼠,为的就是借梁珏之手报复梁缚,算是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 间隙中,闻清澄一边都着白鼠,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眼梁缚,那眼神像是带着钩,在梁缚心口狠狠剜了一下。 梁缚顿时就明了白过来,今天这一出分明就是闻清澄想要让他当中出丑! 什么灯盏作假,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想让他当众下不来台吗! “太子殿下。”梁缚想到这里竭力定了定心神,尽量不去看那只白鼠,对着梁珏幽幽道,“你今日如此故弄玄虚,究竟所谓何意?这灯盏确是我寻来的稀世珍宝无异,你却血口喷人,意欲何为!” 他一连串的质问声话音未落,就听见席间不知是谁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竟然死了! 那只刚才好活蹦乱跳吱吱叫的小白鼠弓着身子,整个身子蜷成一团,然后在剧烈的一阵抖动过后,小白鼠呕出了一摊黑血,便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了。 “大殿下这是看清楚了?”梁珏挑眉,从闻清澄手中结果那笼子,朝着梁缚走了两步,轻啧两声,“从你那盏灯上弄下来的粉末,喂了那白鼠吃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蹬了腿了。” 然后故意是想让梁缚看看清楚一样,将笼子凑到了梁缚面前不到三尺远的距离,摇晃了一下,那已经死了的小白鼠在里面便滚了几滚,“大殿下,这下孤就想问问了,那件一直放在皇祖母宫中的仙鹤云纹灯盏,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亲眼目睹了小白鼠的死亡,梁缚刚才平复一点的心绪宛如山呼海啸一般,这一幕对于他来说太过震撼,一时竟让他手脚抹布,舌头也像是打了结,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大殿下怎么不说话了?”梁珏将笼子里的白鼠收回来,“用此等有毒之物做成的灯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呈献给皇祖母,你是何用心!” “不但以次充好,而且此举甚至还有谋害皇祖母的嫌疑!大殿下,你可认罪!” 梁珏彻底收了笑容,整张脸冷肃非常,对着梁缚的时候,他整个人仿佛一柄削薄的利刃,步步紧逼,毫不手软。 仿佛在他眼里,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畏缩而苍白的身影根本就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必须要置于死地的仇敌。 梁珏对梁缚的积怨已久,在这一刻,借由铜灯之由全然爆发出来。梁珏要让他这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哥哥知道,他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新仇旧恨混杂在一起,梁珏今日就是要在秋日宴上给予梁缚最意想不到的沉重一击。 这时梁缚已经快要被击垮了,虽然他压根不知道自己重金求来的灯盏为何会是有毒的劣质品,但被这么一吓,又是一连串厉声的质问,他怔在那里,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目中无人的傲慢,整个人坐在轮椅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六神无主。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看着梁珏手里的白鼠笼子,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退去了,整个人白得像一张纸,“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梁珏,手指止不住颤抖,“你,你这是陷害,是诬告!父皇,父皇!”他摇着轮椅,几步到了皇帝面前,“请父皇,父皇为儿臣,为儿臣做主!” “大殿下,事到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梁珏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几步向前,挡在梁缚面前,宽阔的胸膛因为情绪激动而不住起伏。 ——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他从小就被梁缚欺负,但他因为不想让母妃担心,也不想让母妃因他蒙羞,在后宫抬不起头来,所以他从来都不声不响,不断地忍受着梁缚的种种行径。 直到后来他母妃薨逝,而他终于努力登上了太子之位,这才狠狠地打压了梁缚一伙人的气焰,让他们无法再像一样横行霸道,嚣张跋扈。 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多年以前梁缚对自己的欺辱,这口气一直憋在他心里没有发泄。 直到他的小伴读将梁缚这个千载难逢的把柄递到了他的手里,那一刻,梁珏知道,自己等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 “你还不认罪吗!”梁珏对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的梁缚又一次大声质问。 “够了!”一声怒吼宛如平地惊雷,突然在宁寿宫中炸响,从头至尾一直保持沉默的皇上一拳砸在案几上,令如上面酒杯里的酒洒了一地,他愤怒中带着深深的失望,看着面前互相指责的两个儿子,“你们有完没完,吵够了没有!” 皇上慢慢站起身,先是对着梁缚:“灯盏的事,回头我会交予刑部检查,在此之前,你禁足宫内,不得外出!” 继而他转过头,看向梁珏,却是良久的沉默,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思,的确,梁珏比他的任何一个儿子都出色,但他的心思太深,容不下其他人,现如今,竟连他的同胞哥哥都不放过! “朕,对你非常失望!”他对着那张年轻而冷峻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就在父子三人对峙之时,闻清澄悄然退回了他的座位上——还好,他那盏茶还没凉透,喝一口,从唇齿到肺腑都感到一阵沁人的爽意。 这把火,终于还是让他给扇起来了,啧,这世上,还有什么戏能比狗咬狗更有趣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肥章~嘿嘿嘿 第29章 风起08 在梁珏的印象当中,他长到二十岁,还从未听他的父亲,那位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皇帝说过这样的话。 他,梁珏,一直都是皇帝眼中最优秀的那个儿子,他从初入太学开始,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来,他并不喜欢死磕在书册上,却喜欢思考所学的东西与现今的朝政,与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 大约只有十岁的时候,一次皇上亲临太学,问及几个儿子的学习情况,当时梁珏不光出色地回答了所有父皇提出的所有问题,并且表达了自己“修学方得以治世”的志向,不光震惊上舍四座,更是令皇帝暗自惊叹这个二儿子的心中乾坤——一个小小的孩子竟会知晓治世的道理,想必将来必成大器。 梁珏也很争气,一路都表现出出色的才华,远胜于他的所有兄弟。 所以每次皇上在见到梁珏的时候,都是欣慰的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许之情。 但今日,在这场秋日宴上,皇帝竟第一次对着梁珏说出了“失望”二字,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沉重。 仿佛一块巨石当空砸下,令梁珏竟有片刻怔愣,但很快他重新聚拢起冷峻的神情,墨黑的眼睛像看不见底的深潭:“父皇是需要儿臣将方才所述重复一遍吗?” “胡闹!” 如果说方才皇帝还只是龙颜不悦的话,那么现在就已是震怒了。 龙袍之下,年迈的皇帝胸口不断起伏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骄傲又冷硬的二儿子:“这里是秋日宴,你还要把平日在太学的那一套妄自尊大拿到这里来吗!” 梁珏不说话了,他站在那里,与他的父亲,整个大酲最有权势和威严对视着。 虽然如同历朝历代所有的君王一样,他的父皇也极少能够分出时间和精力照顾他们这些儿子,但他对于梁珏却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未有过如此动怒。 原本他计划好揭发梁缚不忠不孝,以为胜券在握,但一切都被皇帝的一句“胡闹”彻底化为了泡影。 闻清澄无声无息地又喝了一口茶。 他大概是现在整个宁寿宫里最淡定的人了,因为他预判了眼下发生的所有事。 从邝太师私下找他修复铜灯开始,到后来梁缚对他起了歹心,他便渐渐萌生出了要当“两面人”的想法。 作为伴读,他在这个宫里人微言轻,既没有办法反抗梁珏的欺压,也无法抵挡梁缚的威逼,他的力量太渺小了,所以如果他想要在这个宫里有一席立足之地,就需要借力打力。 既然他自己没有抗争的能力,那就让有能力的人去窝里斗吧。 后来他偶然发现梁缚那盏铜灯用的竟是劣等的材料,便在秋日宴前告诉了梁珏,他知道梁珏多年来一直在等梁缚的把柄,自己这正是投其所好,必能讨得他的信任。 果不其然,梁珏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在秋日宴上将这件事公之于众,梁缚百口莫辩,就只有求助于皇上。 可他们都忘记了,姜还是老的辣。 皇帝之所以能稳坐龙椅三十于载,岂能看不透梁珏是想用这件事打压梁缚以及他背后的大皇子党的心思? 多年以来,他让梁珏和梁缚两兄弟同在朝中,虽立了梁珏为储君,但也从未轻视过梁缚,他哪里不知梁缚无论胆识还是学识都不如梁珏,但看似放任两兄弟各自为营,又何尝不是一种制衡之术。 他身为父亲的同时也为君王,在他眼里,只有两个儿子的权势相当,才能互相牵制,维持最强有力的稳定。 而今日,梁珏竟胆敢挑战权威,破坏他苦苦经营的大局,这是犯了他的大忌。 “从即日起,到事情查出结果之前,太子禁足东宫,不得外出!”皇帝一声令下,四下寂静,他难得动怒,众人根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啧,不愧是深谙制衡术的皇帝,连对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人的惩罚都一模一样,简直是把“一碗水端平”做到了极致。 闻清澄掩唇呷了一口茶,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却意味深长的笑,唇上的红痣被茶水浸过,红得耀眼。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划破了整个宁寿宫当下的死寂。 “此事另有蹊跷!”谭沂从筵席的最远的角落里站起,迎着所有瞬时投去的目光,一步步地走上殿来。 他在离梁珏不远的地方跪下,对皇帝拱手作揖道:“此事背后有人在捣鬼,蓄意谋害太子殿下,望陛下明鉴!” 这一声响彻宁寿宫大殿,令众人听来委实太过震撼,一时间有几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纷纷探身询问:“这……这是哪位啊?” 谭沂的父亲谭朔辛官从三品,虽说官职也不算低,但在秋日宴这种地方根本连座次都排不上,被远远地挤在了角落里。 刚才趁自己解小手的功夫,自己儿子竟已离开席位,面对圣上,口出狂言,谭朔辛这会急得眉毛胡子都拧到了一起。 “这不就是谭巡抚家那个小儿子吗?” “听说就是他和太子……” “哎呀,这就是那个……?” 谭沂站在那里,对周围的声音恍若未闻,仿佛所有的议论都与他无关似的。 虽然他现在整个人都抖得厉害,他也根本没有面对过如此的场面,但是此时此地,他都必须一搏了。 他起身的时候,眼神瞟到了坐在席上的那个人,“替代品”!他在心里狠狠骂了句——等会要让你好看! 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缓缓回过身来,挑眉看着眼前的谭沂,声音低沉:“此话怎讲?” “陛下,此事是有人在其中故意作梗,其人——用心叵测!”谭沂的声音掷地有声,确是震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就连梁珏都不由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人。 其实眼下,他对谭沂的感觉非常复杂。 曾经谭沂的确带给过他很多美好的记忆,他们曾在东宫一起说笑,梁珏有时批阅公文累了,就干脆把那些谭沂根本听不明白的公文挑着念给他听,然后谭沂听完就无边无际地开始问问题。 梁珏其实并不真的想和谭沂聊那些事,但他长这么大,身边的人实在太少了,所以当谭沂充满热情地出现在他身边时,梁珏曾以为,起码他可以让安静了太久的东宫有那么一点人气。 直到谭沂做出那个决定,彻底击碎了梁珏的所有幻想。 随即他的离开,让他刚敞开一点的心,又重新重重地合上了。 自那以后,梁珏就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付出真心。 那眼下的这一幕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第30章 风起09 众人瞩目下,谭沂定了定神,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太子刚才对他说“好自为之”时的样子。 ——才短短数月,他的太子哥哥不会变的,他说出那样的话一定是言不由衷,一定是那个替代品搞的鬼,哪来的小贱货,蒙骗了太子哥哥,才穿上了那件他甚至都没有好好摸过一次的绛纱袍! 谭沂深吸一口气,朝着皇上躬身跪拜下去,扬声说道:“草民控诉太子伴读闻清澄,他背着太子,修复了大殿下的仙鹤云纹铜铸灯盏!” 他说得声音响亮,震得在座诸位皆是一阵心惊,之前太子出来指认大殿下以次充好蒙骗太后已是令众人瞠目结舌,如今这个谭沂一番话,竟让这件事的背后生出更多玄妙。 这太子宫里的人,竟有帮着大皇子做事的道理?!这岂不是犯了这宫中大忌,自寻死路? 许久未动声色的梁缚听到此,毫无人气的脸上似是终于缓过一点血色,却没说话,而是狐疑地看了眼席上的闻清澄。 ——修复铜灯之事是邝太师私下而为,连他都是半蒙半猜出来的,怎会让旁人知道了去? “这不可能!”梁珏断然否认,他面色阴沉,像是凝着厚重的黑云,看着谭沂的目光里交汇着失望与愠怒,“闻清澄是我的伴读,他一直在东宫之中,断不会去参与修复铜灯之事!” 方才谭沂的这句指控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他第一反应就做出了否认,他的伴读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就连夜里都在他的塌上,又怎么可能去帮梁缚做事? 但紧接着,谭沂更是直指席上坐着的闻清澄:“陛下,草棉方才所说皆是亲眼所见!闻清澄多次深夜出宫,前往太师府!” “还有,他是在东边那个废弃粮仓里修复的灯盏,陛下,您大可以派人去查!草民之言如有一字是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罢他俯身磕头,磕得额前几声闷响,起身时都渗出了血印。 一时间梁珏怔在那里,可他对谭沂方才所述一个字都不信——这怎么可能,简直是荒唐至极! “邝太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皇上问道。 听了这许久,邝太师心思转了几转,终于干咳两声,倏然起身,躬身对皇上道:“臣深知太后极为喜欢那灯台,恐怕缺损留了遗憾,先前听闻太子伴读闻清澄通晓青铜制造,故而请他出面修复灯盏。——至于他是否背着太子殿下所为此事,臣就不知道了,臣以为这奴婢出宫,必是会请示主子的,故而也未曾再向太子殿下请示,是臣的疏漏,请陛下与殿下恕罪。” 此番话说得圆滑至极,不但给找闻清澄修复灯盏找了个极好的解释,而且将敏感的党争之事也一并盖过。不愧是八面玲珑,精通各种权谋算计,先后经历大酲朝两代帝王,仍能活跃于朝堂之上的邝太师! 有了堂堂太师作证,众人立时将矛头指向了坐在席上的闻清澄。 梁珏一步步走过去,眉间凝着一股深重的怨气,他看着闻清澄的目光务必寒凉,与他对视一眼就能如入冰窟一般:“闻清澄,是这样吗!”他的语气带着愤怒的质问,光是这一句就能把人逼向绝境一般。 “我没有。” 闻清澄站起,不疾不徐,还拉了下身上那件大氅,然后对着梁珏拜下身去。 “没有什么!”梁珏几乎是从胸膛里吼出来的。 “太子殿下何必逼人太甚呢?”梁缚的轮椅来到梁珏身边,用扇子有意无意的碰了下梁珏,出声道,“不过是帮我修一个铜灯,何必发这么大火呢?” “该不是二弟你如此小气,连我用用你的人,都不愿意吧?” 梁缚这几句话字字都是往往梁珏心窝子里戳,怎么痛就怎么来。 ——这还要多谢梁珏那个就相好,一下子就把注意力从梁缚的身上转到了梁珏那个小伴读身上了。 现在谁还在乎他梁缚以次充好的事情,所有人的焦点都落在闻清澄身上,想知道他是如何和大皇子搅合在一起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梁珏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砸得闻清澄只想闭上眼,逃离这片充满是非的地方。 他想到这宫中险象环生,危险重重,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谭沂这里失手,在他的计划里,一切都是万无一失的,但他低估里一个人可能对另一个人产生的恨意。 他抬起头,看着梁珏的眼里蒙着泪水,雾蒙蒙的像雨后的树林,潮湿又充满未知的神秘,他就那么看着,然后咬住了唇上的红痣,轻轻地道:“殿下,你真的,不信我吗?” 他这个样子令唇上的红痣忽隐忽现,像草丛里跳来跳去的小兔子,勾人极了。 然而就在梁珏与他对视的下一刻,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梁珏展示两个灯盏之时,那个接过灯盘的小太监突然倒在了地上,眨眼间就已目光涣散,嘴角涌出了一大股浓黑的血水。 刹那间全场一片混乱,呼喊声从四处传来—— “护驾!护驾!” “有人投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道个歉哈,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下周入V,所以这两天更的字数比较少QAQ 小小补偿,本章留评发红包,入V当天万字肥章掉落~ 第31章 风起10 在惊呼声中,巡防营仿佛从天而降,冲进宁寿宫中,此时人群当中一片混乱,一时间陷入人人自危的境地,不知是谁撞翻了其中一个灯台,一时间火星四溅,引起了一片不受控的尖叫。 “宁寿宫已被巡防营围住!请诸位保持镇定留在原地!”梁琛全副武装,长剑出鞘,站在人群当中高喊。 梁珏看了眼那个已被大理寺抬起来的小太监,此事太过蹊跷,刚才还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暴毙了?突然他似是想起什么,看了眼旁边的闻清澄,只见他看着眼前兵荒马乱,面上却几乎没什么表情,有种过分的安静,大概是方才的谭沂的话对他产生了影响,此时他再看这个小伴读,蓦地就有种看不透的感觉。 就好像他明明站在那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一刻,梁珏感到异常烦躁,他竟然对他的身边人失去了控制! “这是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质问道。 闻清澄像是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浓密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然后转开视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句是实话,眼下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计划,猝然被毒死的小太监已经被抬走了,但他有种直觉,这只是个开头,之后的事情怕是会远超他的想象。 “这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梁珏仍在逼问。 “闻清澄,我想到你心思深沉,想尽办法进宫接近太子就是居心叵测,没想到你还如此歹毒,竟会对一个无辜之人下此狠手!”谭沂突然像是疯了一般过来,冲着闻清澄大吼起来。 “谭公子说的话,恕在下无知,一个字都听不懂。” 谭沂冷笑,又走近了一步,距离闻清澄不过一个手臂的距离,完全就是当面对峙了:“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 “谭沂!造谣中伤这一套很好玩是吗!”梁珏垮着脸,这一个晚上的事情已经让他极为不悦,如今谭沂的指控更是要把闻清澄推到风口浪尖去,他了解谭沂,知道他小少爷脾气,最是任性,再这么折腾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你有什么事我们可以私下说,不要再闹了!” “闹?太子哥哥,你到现在都还以为我只是闹着玩吗?”他一指身后方才小太监倒下的地方,“都出人命了,这个人,你的伴读,就是凶手!”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歇斯底里,周围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们。 “你不是要证据吗?给,你自己好好看看你的小伴读做的好事!”谭沂说着,将一个铜制灯牌丢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那正是方才小太监燃灯是碰过的灯盘,场中央梁珏拿出的那盏铜灯还完好的摆着,所以这个灯盘恰好就是梁缚那盏上面的。 映着周围烛火,梁珏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竟在灯盘的底座初看到了一个锥形的尖刺,如果细看的话,上面还有一点干涸的血迹。 很快仵作被传上殿来,不到二刻功夫,便验出那上面还留有少量鸩毒。 “太子哥哥,方才邝太师的话你也听见了,就是闻清澄修复的铜灯,只有他才会在灯上做手脚,他是不是知道你今日会触碰铜灯,才会有心谋害你!” 这句指控实在是太严重了,一时间众人都似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姥姥”这就相当说闻清澄作为伴读,竟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害自己的主子! “太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闻清澄这是心存谋逆,想要刺杀太子哥哥你啊!”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急得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跺着脚去扯梁珏的衣袖,“这样的伴读,你难道还要留在身边吗!” “珏儿,你那个伴读是怎么回事?”皇帝将梁珏半天不发一语,皱眉问道,“私下行动已是违了宫规,这会又有了谋杀太子之嫌,你不表态,是要护着他吗!” 梁珏沉吟片刻,对着皇帝躬身道:“孩儿宫中之人犯下过错自当处罚,但此事还有颇多疑点,故而孩儿不愿就此定论。” 此时一直沉默的皇后起身走到皇帝跟前,小声在皇帝耳边嘀咕了几句。皇帝点点头道:“邝太师,那铜灯修复后,你可有细细查验过啊?” “回陛下的话,臣的确反复查验过,但……并未发现任何瑕疵。”说到这里,邝太师话锋一转,“不过,这灯盘上的尖刺老朽许是眼花,疏忽大意了,也有可能。” “那既然如此,闻清澄,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若是你现在承认,朕还可看在你伺候珏儿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闻清澄若有似无地吐出一口气,他看见宁寿宫里烛火明亮,恍若白昼,但这里的每个人都心怀叵测。 皇帝只想早早找个替罪羊就此了事,皇后则是顺着皇上心意,才不会在乎任何人想法。 至于邝太师更是老奸巨猾,这个时候只会明哲保身。 还有谭沂,他站在梁珏的身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有自己才是最关心太子的那一个似的。 这些人在闻清澄眼里都像是一具具僵尸,他们没有魂魄,也没有感情,更不会对他这样一个吓人产生任何同情,他们各有利益,在他们看来,闻清澄就像是一只蚂蚁,随便抬起手,几下就能捏得粉碎。 “不是我做的。”闻清澄一字一顿地道,他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人的脸,最后落在梁珏的眉目间,看见曾经和他有过无比亲近瞬间的人此时像是离他很远,梁珏不去看他,只微低着头皱着眉,锋利的五官看起来非常冷硬,不带一点人情,左手的手指正一下下地捻动着扳指。 “那是谁在灯盘上做的手脚?”皇帝质问道,随即又看向梁珏,“珏儿,你的伴读究竟知不知道灯盏的事情!” 这一句像是一记闷雷劈在梁珏心头,他蘧然记起那日闻清澄靠在他膝头,吐气如兰,笑颜如花的样子,他说:“那是个假东西,而真的,在我手上。” 起初梁珏还将信将疑,直到闻清澄真的将一座比梁缚那个灯盏还精致百倍的东西摆到了他的面前,并且告诉他说:“殿下拿这座灯盏去秋日宴吧,让皇上和太后都瞧瞧,您送的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仙鹤云纹铜铸灯盏。” 就是这样,梁珏终于完全信了闻清澄的话,这才有了秋日宴最开始的一幕,可他却完全不知闻清澄是什么时候修复的铜灯,也不知道闻清澄究竟为什么会在灯盘上动手脚! ——可他会背着自己跟邝太师跟梁缚勾结,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的呢? “你……还不承认吗?”梁珏看着闻清澄的眼里是被欺骗后难以掩饰的愤怒,他竟然被他的小伴读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竟还以为,他的小伴读是一心为他好,才提出了灯盏的事情。 ——原来,竟是要想法设法地害死他! “跪下!” 刚才这么长时间,闻清澄都始终站在那里,除了几句简短的话,他甚至没做任何辩驳,但这一声令下后,闻清澄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怒不可遏的梁珏,目光流转间,泪水似是突然干涸了,竟然一滴也掉不出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跪了下去。 “殿下不信我,我别无他法。”他说得声音很轻,像是只有站在他对面的梁珏才能听到,他以前的声音轻柔而温软,而此时,他的声音却完全变了似的,像一块寒冰,火烤不化,刀砍不断,那双永远含笑的鹿眼里此时也没了生气,像是捻灭了的烛火,只剩了一缕即将飘散的青烟。 “望殿下,不要后悔。” 说完这句,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闻清澄,将他带离了宁寿宫。 第32章 风起11 闻清澄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扔进这间牢房的几天了,这里没有窗户,看不到任何外界的光线,就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恍若地狱。 他看看四周的墙壁——黑色的大石块错落有致,坚硬而冰冷。 他想逃出去,无论去哪都可以,只有出去才能让那些拼命想让他死的人付出代价。 闻清澄想着,面前浮现出秋日宴上那一张张丑恶而无情的嘴脸,最后一张是梁珏的,他说“跪下”,不带怜悯,不讲情面,却只是在乎他那当太子的颜面。 他冷笑一声:梁珏,总有一天,你也会像这样,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 吱呀一声,铁门打开,牢头把一碗饭放在地上便出去了,一句话也懒得说——饭是冷的,有只老鼠爬过来,嗅了嗅就走了。 闻清澄看了一眼,借着烛火他看到了上面的几片绿油油的东西,是香菜。 顿了一下,他突然开始呕吐,喉管连带着胃部剧烈地痉挛,急速收缩,再舒张,像是要把他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压迫出去。 可腹中明明已经空了,他进来后一直没有进食,这会只能干呕,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般地往上涌,喉咙像被一把小针扎过,刺激得厉害,他开始不住咳嗽,嘴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比从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苦。 闻清澄直不起身来,只能趴在牢房的地面上,脸颊贴着黏腻湿滑的地面。 如果有从前认识他的人来看他,定要被他现在的样子吓住——谁能认得出这个头发蓬乱,面色煞白,整个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的人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牢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相比于刚才呕吐时的惊心动魄,此时他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全身被汗水浸湿,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绛纱袍,这衣服材质轻薄,平日里看上去轻盈华贵,但在牢房这种鬼地方,这衣服简直形同虚设,完全无法地狱这里的湿寒。 凉气从骨缝里渗进去,闻清澄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极度虚弱再加上呕吐过后的脱水,闻清澄开始颤抖,先是四肢,再是躯干,最后蔓延到胸口和脖颈,像是黑暗当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攥紧他,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都挤出去,让他干涸地长眠与这阴森恐怖的地方。 “水……给我水……”闻清澄嗫嚅着。 没有回应,牢房里只能听见闻清澄虚弱的声音飘忽在廊上,然后无望地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闻清澄粗喘着气,一点点爬过去,抓住了那个饭碗,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砸在了牢门上。 瓷碗落地,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你干什么!是不是不想活了!”牢头听见声音终于冲了过来,拔开腰间佩刀威胁道,“就你这个亚子,还想谋害太子?要是朕活腻歪了,干脆老子直接给你个痛快的?” “水——我要水——”闻清澄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他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整个人像是虾米一般蜷缩在一起,像一只在海滩上搁浅的鱼,脱离了水面,就只能任由阳光和海峰带走身上最后一滴水,绝望地死去。 “滚滚滚,这大半夜老子上哪给你弄水去!”牢头抬腿对着闻清澄肩头就是一脚,“他奶奶的,你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指望让老子伺候,也不瞧瞧自己——”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声音突然变了调,两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大、大殿下,这么晚您怎么——” “拉出去,杖毙。”梁缚挥了挥扇子,声音里不带一点起伏,比这大牢还令人寒凉。 “大殿下饶命——饶命啊——!” 牢头如杀猪般凄厉的惨叫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就再也听不到了。 “把门打开。” 一碗水被端到了闻清澄唇边,水流汩汩而入,很快他干燥皲裂的嘴唇就被清凉的液体浸润了,清水顺着喉管慢慢向下,令他的身体慢慢开始舒展。 仿佛鱼儿又重新回到了海里。 这是……活过来了吗? 闻清澄睁开眼,面前黑暗的牢房,冰冷的地面以及令人作呕的饭菜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床榻,柔软丝滑的被褥,透过窗前的纱幕,香炉里正袅袅腾起烟雾,是安神香的味道。 “醒了?”梁缚的轮椅移到榻边,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扇子。 “嗯……我这是?”闻清澄撑着想坐起来,却又被梁缚伸手按了回去。 “躺着,太医过来瞧过了,你需要静养。”梁缚的脸凑近了轻笑一声,“否则的话,小美人,你这张脸可就不好看了。” 闻清澄不理会他的话:“是你把我带出来的吗?” 梁缚噗地笑出了声:“要不然呢?你总不会指望我那个傻弟弟吧?” 闻清澄沉默了了一会,不带什么情感地道:“谢殿下搭救之恩。” “好说。”梁缚笑起来,细长的眉眼挑起来,却不真的见什么笑意,可他这个面相,总让人看上去有几分阴鸷。 闻清澄想起在牢里隐约听到的那一声“杖毙”,不由心头打了一个寒颤。 “小美人先好好歇着吧,咱们呀,来日方长。” 东宫的禁足令没两日就被取消了,原本皇帝只是在秋日宴上为避免两个儿子产生更大纷争,找个台阶下而已,如今“替罪羊”有了,这事就算稀里糊涂翻篇了——至于那两盏铜灯,都被皇帝下令拉去封存了。 晦气玩意儿,还是少见的好。 至于梁缚,皇帝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在一日朝会上提了一句,让他以后对进献之物仔细甄别,不要再出了什么岔子。 整个风波就这么被盖了下去,很快宫里的人就各忙各的,没人再记得那个被拖下去的小伴读了。 但梁珏记得,从那日秋日宴回去之后他就整日整夜地左思右想,越想就越都觉得这事情里里外外透着古怪,有太多疑点根本无法解释。 ——闻清澄作为他的伴读,从来都是温顺听话的,一直好端端的,为何要突然对他下手?退一万步讲,就算是要谋害,又何必如此迂回,要在铜灯上下手呢? 说白了就是,他根本不信他的小伴读会做那种事情,但闻清澄和梁缚之间又的确似乎有些瓜葛,这件事就像是一根刺硌在他心上,一想到就令他恼火又烦躁。 思来想去,梁珏觉得此事必须面对面问过闻清澄才能得出个结果。 除非亲口听闻清澄承认,否则他绝不相信闻清澄会真的对他动手。 不是不会做,是根本不可能,他那个小伴读,哪来的胆子做出那种事情来? 于是在被解除禁足的第一天,梁珏一刻不停,问老穆要了匹快马,直奔大牢而去。 无路如何他都要在今天见到闻清澄,问清楚这前前后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伴读是他东宫的人,有天大的事情都轮不到别人插手。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赶去的时候,哪还有什么小伴读的影子! 空荡荡的牢房里,只有碎了一地的瓷片,和一摊早已发臭腐烂的饭菜,而最上面的几片香菜,绿得晃眼。 作者有话要说: 二狗:我只是脑子慢了一点,为什么老婆就被抢了???歪??歪???? —————————————— 明天入V啦,届时万字肥章掉落,感谢支持,留评发小红包~ 第33章 云卷01 “人呢!这里的人呢!”梁珏的声音响彻这个牢房, 震得旁边墙上油灯里的烛火都晃了几晃。 过了好半天后,才有几个狱卒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对着他点头哈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太子殿下恕属下来迟,刚才去、去抬尸首了, 请殿下恕罪, 恕罪……” “尸首?”梁珏骤然一怔, 过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将人整个从地上拎了起来,厉声喝到, “谁的尸首?这里关着的人呢!” 那狱卒抖如筛糠, 说话的时候几次快要咬到舌头:“是……是是去抬,我们牢头, 牢头的……这里, 这里的人,被,被大殿下带走了……” 一瞬间梁珏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一下才又狠声逼问:“你说谁,谁被梁缚带走了?” 情急之下,梁珏竟直呼了梁缚其名, 震得那狱卒瞪大双眼, 用力吞了下口水,才有结结巴巴地, 小声确认了一遍:“听、听说是叫,叫……闻清澄。” 梁珏原本是来这里接人的, 他来这里的路上反复想着他那个温顺乖巧的小伴读会怎样迎接自己, 会不会立马凑过来, 扯着他衣角嘤嘤嘤地哭。 牢房里又回音, 刚才那狱卒最后说出闻清澄的名字,这会那声响似乎还击打在墙壁上,充斥着梁珏的耳朵,让他有些听不真切。 ……闻清澄,他的伴读,竟然在监牢里,被他的死对头,他的哥哥梁缚,先他一步,带走了?? 怎么可能!! “是不是梁缚强迫他走的!”梁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是歇斯底里了,尾音都带上了几分嘶哑。 他像一个明知捕获到了最肥美的食物,却一不留神就让猎物逃之夭夭了的猎豹,此时仿佛站在上荒原上,手足无措起来。 而叼走他猎物的,恰恰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从小到大最痛恨,最势不两立的那个人。 那狱卒只是个小喽啰,连闻清澄是谁都没有搞清楚,此时面对太子连珠炮一般的质询吓得脑袋发懵,根本顾不得自己在说什么,只能想起一句是一句:“大、大殿下抱着他走的。” “就……让他躺在自己怀里。” “……也不让旁的人去碰,然后一起走的。” …… 梁珏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怎么像是听不懂眼前这个人在说什么呢? “胡说!他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梁珏说着一把扔下那人,嗖地抽出腰间佩刀,“你故意诓骗于孤,意欲何为!说,闻清澄呢,他到底去哪了!” “太子——太子殿下!”狱卒吓得牙齿不住打颤,“真的……真的是被大殿下带走了啊!小人句句事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我们牢头……牢头就是大殿下下令杖杀的啊!” 窗外已是深秋时节,京城已经开始降温了,大皇子宫中却是暖意融融。 舞乐声声,一种跳舞的姑娘竟还穿着薄纱,随着鼓乐翩翩起舞。 梁缚斜倚在春凳上,侧过身,让身旁的侍女又在烟袋里加了些烟丝,然后深吸一口,幽幽吐出一口白气来。 “小美人,你都闷闷不乐一天了,是这丝乐坊的歌舞不合你意,还是这沁香阁的东西你不喜欢?” 闻清澄不说话,坐在软塌上,背脊却是拔直的,目光虽然看着面前的舞乐,却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那丝竹管乐齐鸣都与他无关似的。 “别这样。”梁缚凑过去,眼神从他的脖颈下的锁骨看上去,沿着嘴唇,鼻骨,最后落在眉眼上,“这么脉脉含情的一双眼,笑笑多好看,总绷着脸多浪费。” 闻清澄向后偏了一下,避开了他伸到面前的手指:“别碰我。” “你这样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梁缚平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手下哪个人不合他心意,便随便就下令拖下去处死了,可偏偏对于闻清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亲自陪在身边,恨不能把这宫里所有的稀奇玩意儿都一并捧到他面前。 “你为何救我?”闻清澄偏过头,小鹿眼看起来冷冰冰的,褐色的瞳仁紧盯着梁缚,像是要把对方看穿。 “瞧你这话问的,岂不生分?”梁缚轻笑几声,又嘬了一口烟嘴,然后靠过去,将一口灰白的烟雾轻轻吐在了闻清澄鼻尖,在氤氲的雾气里,他含着笑说,“自然是因为喜欢你呀!” 他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就像这一口烟雾一样,说完立马就散了,只在空气里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烟丝味道。 闻言闻清澄居然冷笑了一声,随即重又看向梁缚:“大殿下去监牢之时,身上还有禁足令,你冒着被皇帝责罚的风险去救我出来,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吧?” 说罢他抬起手腕,细白的手腕上竟绑着一根红线,而沿着那根红线看去,另一头,竟被梁缚握在手里。 “说真像大殿下所言,又何必如此!” 梁缚噗嗤笑出声来,扯了扯手里的红线,让闻清澄不得不过来,站在了他面前:“离我近一点小美人,要不然本王怎么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呢?” 他贴上去,陶醉般地嗅闻着:“小美人,你不知道你有多好闻。” 自打梁缚将闻清澄带回来之后,又是找人替他瞧病,又是珍馐美馔地供着,等闻清澄身子初愈后,就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去配梨木香膏搽在身上。 这股子味道像是对梁缚有着什么致命吸引力,闻清澄不清楚缘何,却只在梁缚每次疯狂的嗅闻自己时感到恶心和恐惧。 这深宫大院,铜墙铁壁,再加上梁缚手里那根丝线,闻清澄觉得自己和那笼中的雀儿一般无二。 ——飞不出去的囚笼,虽然锦衣玉食,却最是插翅难飞。 “放我出去。”闻清澄闭上眼睛,他不想去看梁缚迷醉的模样,声音里带着没有温度的果决,他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向梁缚提出这个要求了。 与其被困在梁缚身边,他甚至想,还不如就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狱里魂归西天的好。 梁缚缓缓吐出一口气,半天才恋恋不舍地从闻清澄身上抬起脸来,手指擦过鼻尖,亲吻了一下手中那截红线,“咱们都已经说过了,你答应我,我自己会放了你,本王可是,说一不二。”他抬手要取挑闻清澄下巴,却被躲开了。 “不可能。”闻清澄撇过脸,“我是不可能再回东宫去的,而且太子他……”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下,“也不会容我。” 说来奇怪,梁缚处心积虑地将闻清澄从大牢带回自己宫中养着,但当闻清澄醒来第一次提出要离开时,梁缚竟很干脆地答应了,只说如果想走,就只能回东宫,回到梁珏的身边去。 闻清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疯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一边想要费尽心思地圈占他,又一边想要将他送给自己的仇敌? 而且闻清澄厌恶透了这样的感觉,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但在梁缚的口中,他就像是一件什么随随便便的器物,可以被随意地这样扔来扔去。 这时有侍女过来,跪身在梁缚面前放下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那一颗颗圆润的果子上还有晶亮的水珠。 侍女正想为梁缚剥开一颗,却被梁缚伸手拦下了:“下去吧。” 随即他自己拿起一颗,轻轻地剥开,递到闻清澄唇边:“小美人来尝尝,很甜的。” 闻清澄看也不看:“你为什么让我回去?我以为,”他缓缓抬起系着红绳的手腕,“你到手的东西,是不会拱手让人的。” 梁缚突然大笑起来:“我当然不会!我只是暂时放你回去,等到时候,东宫是我的了,东宫的人,自然也都是我的。” 他猛地扯动红线,闻清澄不及反应,失去平衡,跌倒在了他的春凳,梁缚顺势伸手将他揽到面前:“迟早的事,我等得起。” “你要我做什么?” “做你最想做的事情。你难道不想报复他吗?还有他那个相好,你难道会让他就这么如意地活下去吗?” 听到这里,闻清澄许久无波的心底蓦地颤了一下。 自从他穿书以来,在东宫受过的这种种委屈和折磨,他何尝没想过报复,也做过尝试,但他只是个伴读,是东宫的奴婢,是谭沂的所谓替代品。 他能攥在手里的东西太少了,以这样的他,是无法和东宫,和太子那样的力量相抗衡的。 梁缚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你虽是他的伴读,但他可曾有过一日将你当人看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撩闻清澄鬓发,将它们别到他耳后,“瞧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竟一点都不懂珍惜,可真是暴殄天物呢!” “想想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啧,若不是他,秋日宴上你会被害得那么惨,最后在大狱里痛不欲生吗?” “要说梁珏真不是个东西呢,居然舍得把你丢在那种鬼地方,不闻不问,若是我啊……” “你会帮我吗?”闻清澄忽地打断了他的话,让梁缚滑到他颊边的手即是一顿,“帮我,报复梁珏。” 他说出那两个字,带着心头的疯狂滋长的恨意,映出眼底的无边的冷漠。 他曾经最想要的是逃出东宫,重新获得属于自己的自由,至于梁珏,他想利用梁缚,让他们狗咬狗,最好能够两败俱伤,他方能抽离其中,逃之夭夭。 梁珏不让他好过,他也同样让梁珏寝食难安。 但他同样顾忌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所以处处总还是收敛着来。 但秋日宴后,在牢狱里,闻清澄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怯弱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横生的愤恨与断念。 ——现如今的他,对那个人,哪还有一丝半点的动摇。 这根本就是一场你死我活。 “会,当然会!”梁缚见闻清澄终于松口,高兴地大笑起来,得意而狂妄的笑声响彻整个大殿,像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眼下更令人开怀的事了,“小美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梁珏在这世上在乎的无非两样,一是他东宫的位置,二是他那早早夭了的母妃,小美人,剩下的,你那么聪明,剩下的就不用我多说了。” “回去吧,回他的身边去,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 他扯着那个红线控制着闻清澄,将人越扯越近。 闻清澄被迫坐在梁缚的腿上,挣扎不能,因为梁缚的一只手臂已经环上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从他衣衫中伸进去,捏住了他的后腰,然后凉薄的嘴唇附了上去,带着浅淡的烟气…… ——砰地一声巨响,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满身寒意,不顾任何人阻拦,就那么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云卷02 23 那一瞬间, 整个大殿里的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堪称死寂,在场所有人都像被噤了声一般愣在了原地。 就连刚才还在奏乐的turnip琴师乐手们也纷纷停手,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上三人, 即使他们其中有些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也能很明晰地感受到此刻气氛之中的诡异和剑拔弩张。 看着刚才冲进来那人的气势, 有几个舞女吓得已经缩到墙根去了,单论那人脸上的神情,说是下一刻就会拔出刀子血溅当场也未可知。 梁珏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一步步朝着殿上逼近, 死死盯着面前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那其中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当朝大皇子梁缚, 而两一个是他这么久以来一直守在他跟前,不离左右,乖顺又听话的伴读闻清澄。 若不是亲眼所见,梁珏断不会相信这一幕会真的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似是眼前场景太过令人难以置信,一时间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只有鹰隼一般的双眼直勾勾的盯视着, 像能将面前人的脸上看出个洞来。 梁缚显然也被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不轻, 他的宫里向来守卫森严,不光从大门到寝殿设有层层侍卫, 就连殿墙周围也把守着不少暗卫,这些人别说是梁珏这么个大活人, 平日里就连个老鼠也不可能放进来, 天知道梁珏是怎么不管不顾, 横冲直撞地闯进来的。 “大……大殿下, 小的们……没,没拦住。”有个侍卫捂着一条汩汩冒着想血的胳膊冲过来对着梁缚道,“太子殿下他,他……” “废物!一群废物!滚!都给我滚出去!”梁缚厉声呵斥,整个大殿上除了梁珏所有人都赶紧头也不回地退了下去,他的好事居然就这么被搅黄了,他简直想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全都扔进护城河里去喂鱼。 “放开他!”梁珏开了口,深沉的声音像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利用胸腔的共鸣,浑厚的声音激荡在四壁,让任何人停了都会瑟瑟发抖,他边说着,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戴着扳指的手指甚至被硌出了青白。 梁缚实在太了解他这个弟弟了,他孤僻,暴躁,刚愎自用,眼下这一幕说是意外,其实倒也不那么意外,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手——自己抢占了他的伴读,这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恐怕都会恼羞成怒,而之于梁珏,这个效果可以说被翻倍地扩大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他这个弟弟会真的闯进他宫里来,他们兄弟俩这么多年可从来都没踏足过对方地盘,互不干扰就像是他们之间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而这一次,梁珏竟为了这么个小伴读犯了戒。 梁珏轻笑了一下,所以闻清澄刚才说得对,既然已经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放开! 他伸在闻清澄衣服里手用了力,捏到一块软肉,闻清澄吃痛,坐在梁缚腿上的身子下意识前倾,背脊挺立,皱起眉头的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梁珏眼里,仿佛他的小伴读正在被…… 梁珏一步塌上三级台阶,直冲二人而去,还没等梁缚有所反应,一记铁拳已经打中了他的面颊。 那一刻,闻清澄分明听到了牙齿碎裂的声音,然后就有股巨大的力气将他从梁缚身上扯了起来。 “这是什么!”梁珏一眼看见系在两人中间的那根红线。 梁缚被从轮椅打得跌坐在地,狠狠吐出一口血水,却仍不忘回头看向梁珏,冷声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啊,弟弟不会是没听过吧?” 他话音未落,梁珏就徒手将那根极有韧性的红线生生扯断了!然后将闻清澄牢牢地锁在了自己的臂弯之中。 “强人所难算什么本事!”梁缚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你无视于他,眼睁睁看他被投入大牢的时候你在干什么,现在居然还闯进我宫里来抢人!梁珏,若是我将此事告知父皇……” “去吧。”梁珏的声音未有一丝波澜,他拖拽着闻清澄走了两步,又站定转过身,鸦羽般的发丝遮住了他半边眉眼,“随你怎么说,怎么闹。但这人,”他看了一眼怀中一直没说话,面如白纸的闻清澄,“今天我一定要带回去。” 梁缚勉强撑坐回了轮椅上,用袖口狠狠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水:“那你不问问,你的这位小伴读,他愿不愿意跟你回去?” 这下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神情的男孩子身上。 梁珏手臂倏地松开,凝神盯着他片刻,深吸一口气,然后默然退了半步,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愿意吗?” 闻清澄的身上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金丝纹薄衫,衬得他本无多少血色的面上更是苍白一片。 他看上去就像个易碎的花瓶,好像轻轻一碰,他就会四分五裂开来一样。 这会他在想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梁珏用这种声音跟他说话,他逗弄他,折腾他,把他当作有趣的小玩意一样留在身边,他甚至都不曾听到梁珏用软一些的语气跟他说什么,更不用说这句话竟然还是征询他的意思。 什么时候他这个小奴婢的意思这么重要了?竟然要被堂堂太子爷问他愿不愿意。 他……配吗? 闻清澄抬手撩了下遮在面前的碎发,将刚才弄乱的头发理好,然后咬着嘴唇抬起脸,用泛着水光的眼睛看向梁珏:“殿下,是在问我吗?” 梁珏被他这个眼神看得怔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敢看这双眼睛,明明闻清澄没有说,也没有任何表示,但他就是觉得那双眼里充满着对自己的斥责,让他顷刻间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他起歹意,有什么谋害之心呢? 像是为了可以掩盖什么,他胡乱地抹了一把唇周,仿佛要把那里根本不存在的汗水抹掉一样,或者只是为了掩盖这片刻间内心的慌乱和无措。 “不问你问谁。”梁珏的声音仍是低沉,但莫名少了些底气,他叉着腰,偏过脸不再看闻清澄,却又问了一遍,“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嗯……”闻清澄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就在梁珏惊异地回头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同时看了过去,迎上了那如炬似的目光,点了点头,说,“我愿意,愿意跟殿下回去。” 几乎是同时,梁珏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再也没有留给梁缚任何一个眼神,直接带着闻清澄离开了大殿。 闻清澄居然是被梁珏抱下步辇的。 在东宫门口迎驾的阿泽一眼看到差点惊掉下巴,还是被老穆捣了一手肘后腰,这才像根羽箭一般飞到了太子面前:“殿殿殿下……您您您们,回来了……” “给孤备酒!”梁珏边抱着闻清澄大步往寝殿走,边扬声道,“要最好的酒!” 老穆冲着阿泽做了个“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阿泽简直叹为观止,默默给把所有关于爱情的经验都用在了研究太子身上的老穆竖了个大拇指。 梁珏一路不语,一直把闻清澄抱进了寝殿。 “殿下,”闻清澄语调有些娇嗲,虽然面上是清清淡淡的,“放我下来吧,走了这么远,殿下都累了。” 梁珏一听他那种声音就忍不住,只觉腰间像是被人轻轻撩拨了一下似的,但整个人还是绷着的,只是就感觉闻清澄的两只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他说:“我等了那么久,殿下你怎么才来?” 原本梁珏憋了一肚子闷气和问话,却被这么软绵绵的两句生生憋进了肚子里,都到了寝殿,他仍然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为了让自己尽快镇静,他深吸了一口气 ——闻清澄身上居然是香的,悠然的梨木香缠绕在他鼻尖,像小爪子在他心口一下下地挠。 “你在怪我?”梁珏挑起眉梢,盯着他的小伴读。 ——依旧娇软,乖顺,听话得不像样子。 一切都没有变,似乎还更合心意了一些。 闻清澄看见那双墨黑的双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聚拢——那是个危险的信号,可他并不像从前那样会躲避和畏缩,反而迎了上去,将头埋进了梁珏宽阔紧实的胸膛里。 “因为我想殿下了……”他的发梢撩过梁珏的下颌和颈侧,“殿下有没有想我?”他抬起头,用一双沾着水雾的眼睛看着梁珏,像是挂着浓雾和霜雪。 梁珏紧抿住唇,却盯着那颗忽隐忽现的小红痣。 这些日子里,他枕侧没有另一个人的呼吸,身边没有另一人的体温,整个寝殿里都像是冷的。 他的睡眠也回到了从前闻清澄来东宫之前,常做各种怪梦,或者一遍又一遍看着母妃在自己面前阖上双眸。 他竭力克制着,但呼吸开始粗重。 他离开东宫去梁缚那里抓人的时候,他想的都是回来之后怎样逼问闻清澄,问他和梁缚究竟是怎么回事,问他为什么欺骗,问他…… 但现在他只想,用最粗鲁也最原始的办法,将属于自己的夺回来。 “殿下这宫里这么冷清,塌上是不是也是冷的?”闻清澄说着瞥了眼床榻,“要不要……我去给殿下暖床……”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两片冰凉的唇瓣已经顺着他颈侧滑了下去,“啊不,不要……” 阿泽正好带着后厨的两个丫头进来送酒菜,看到眼前场景吓得赶紧闭眼,琢磨要不以后还是和老穆换换,他年纪轻轻见识太少,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强烈刺激。 “走走走……”他一边用身体给他家主子和他家公子做着掩护,一边不住地把其他侍女往出赶,似是怕他们多看一眼,都会扰了后面两人兴头一样。 不过他大概是多虑了…… 身后两人如胶似漆,旁若无人,一时间寝殿的地上就洒了一地的衣裳。 梁珏抱着怀里温软的身子,耳边传来忽强忽弱的声浪,他修长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细腻的皮肤上,最后捏住了那颗小痣。 摇曳烛火,闻清澄朱唇微启,然后挺起身子,一口咬住了梁珏的唇瓣。 第35章 云卷03 24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到窗外已至庚深露重,梁珏才从塌上起身。 好像是他的错觉,今日他的小伴读格外配合,甚至有几个瞬间, 像是在诱导着他, 让两人一直不停的交合…… 夜半时分, 两人却都十分清醒。 梁珏把他抱下床,命人打来了一盆热水,然后仔仔细细地把他的小伴读从里到外洗了一遍。 洗的时候又差点擦枪走火, 两人又是一番折腾, 这才罢休。 “去换身衣服。”梁珏拿起酒盅分别斟了两杯,“换好就过来陪孤喝酒!” 闻清澄作为一个前科学家是很少碰酒的, 他犹豫了一下, 嗫嚅道:“我不会喝酒……” “酒哪有不会喝的道理?”梁珏眼神落在换了件亵衣的闻清澄身上,眼神带上了几分戏谑,挑起唇角,“大不了像上次喂梨汤那样喂你便是。” 闻清澄哑然,抓起酒杯硬着头皮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立即顺着唇舌漫散开来。 这时一个小毛球很识时务地窜了过来, 贴在他脚边撒着娇。 见闻清澄刚要伸手去抱, 梁珏眼疾手快,一把抱起, 手里拿着一片切好的牛肉逗它:“你怎么光蹭他不蹭我啊?” 金鸡向来跟梁珏算不得亲近,可看到牛肉也忍不住了, 口水瞬间糊了一嘴, 最后似是心不甘情不一口叼了牛肉, 愣是窜了出来, 屁颠儿地跑回了闻清澄脚边,咂巴咂巴地吃了起来。 “你不想问问,孤为什么接你回来吗?” 闻清澄那一杯下肚,头已经有些发晕,眼皮子也使劲儿往下耷拉,勉强用最后一丝神志强撑着道:“因为殿下……想要我……” 梁珏被逗乐,看他那个样子觉得好生有趣,干脆在他身边的地上坐了,从这个角度刚好看到闻清澄两个脸蛋红得跟苹果似的。 他忍不住抬手轻掐了一把。 闻清澄皮肤又细又软,明明出身微贱,却养出了这么养尊处优的皮子。 这么想着,梁珏又忍不住想去碰他,但伸出手去却顿了顿,最后只给他撩了一下遮在面前的几缕碎发。 “别动。”这会功夫闻清澄有些醉了,半眯着眼睛,皱了皱眉头,突然一把挡住了梁珏手指,“别碰我。” 以往闻清澄哪里会如此拒绝,最多也只是在云雨之时做些无谓的反抗,而这声“别碰我”竟让梁珏觉得十分新鲜,来了兴致又去逗他:“你让谁别碰你?”突然就想起在梁缚宫里撞见的那一幕。 “梁珏。”闻清澄回答得斩钉截铁,嘟起唇瓣,想了想又挤出一句话,“只有他才喜欢碰我。” 梁珏一听,又故意去捏他最敏感的腰窝:“ 像这样吗?” 闻清澄立即腾一下从挺直腰背,没想到酒劲儿上头,根本站立不稳,刹那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就觉脚下一轻,然后整个人就仿佛飘在了云上…… 他摸摸身下,云朵冰冰凉凉的,没成想还挺舒服,于是半倚在上面,翘起了二郎腿——总算从东宫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了,他长舒口气:“终于离开那个狗男人了!” “汪——汪汪——”金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在他身边打着滚儿。 闻清澄一怔,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居然能听懂它讲话了,它方才那句说的是:“狗男人是什么?” “就是滥情,不专一,吃着碗里的恨着锅里的……而且只会想尽办法地折磨人,欺负人……”闻清澄说着又想起梁珏,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愤然道,“就像狗一样,见着屎就凑上去,也不嫌脏!” 不知为什么,闻清澄觉得说完这话金鸡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没说你。”闻清澄伸手划拉了一把金鸡的头毛,“你可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好的小狗!” 果然金鸡一听这话又开心了起来,脑袋还在他肚子上拱了几下,过了会又问:“所以你喜欢我?” “肯定啊!”闻清澄抚摸着他光滑的背脊,也不知怎么就有些动容,感叹道,“你作为一只狗狗,聪明又勇敢,虽然孤身一人那么久却仍然坚强,活得比所有人都好。你从来都不惧怕和别人争抢,拼尽全力也要好好活着。而且和其他狗不一样,你不愿一味遵循规矩,也不愿服从管教,就只听从于自己,这点我最喜欢!你真的……特别棒!” 他顿了顿,看着金鸡眼里隐约泛着亮光,就伸手替他胡乱抹了一把,又接着说:“有的时候啊,你虽然看上去和别人都不亲近,但其实心里比谁都敏感。这就是你啊,独一无二。所以你选择我的那一天,我就想,以后都要永远陪着你,无论你嫌不嫌弃,都要永远做你的家人和伙伴。” 闻清澄也不知道怎么了,是不是最近憋太久了,心里压抑,对着一直狗狗竟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起初金鸡还跟他有应和,后来就趴在他腿上,安静地听他说。 闻清澄说着说着,只觉自己每一句话都真切地发自肺腑,说到最后便开始动容,眼角也跟着湿润了。 穿书以来演了这么久戏,这还是闻清澄第一回 真情实感地落泪,虽然是对着一只小狗。 “你,你怎么也哭了?”闻清澄低头,发现自己的腿面居然湿了一小片,于是捧起金鸡的小脸,紧紧搂着,喃喃地,像是说给金鸡,也像是说给自己,“其实无论这个世上发生什么,有多少困难,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你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永远都不是……” 渐渐地,说到最后,大概是睡在云上太过舒服,闻清澄竟就那么抱着金鸡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梁珏因为刚刚接触禁足,要重新接手麟州之事,很早便醒了,想着要去书房整理一下手头之事,便轻手轻脚出了寝殿。 “把这个拿去洗了。”他拎着一件自己的亵衣交给还在打哈欠的阿泽,又补了一句,“洗完记得熏香,就用闻……闻清澄配的那种梨木香。” 阿泽迷迷糊糊居然在那衣服上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仗着没睡醒大胆发问:“殿下,您昨晚上……是不是多喝了几杯?” 那一刻,阿泽分明在他家主子万年寒冰般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弹指那么长,转瞬即逝的羞赧。 但很快梁珏便恢复了常态,还非常刻意地清了清嗓子,用一句很难懂的回答结束了这个对话,他说:“孤没有喝多,是别人。” 阿泽:……别人……这屋里除了您二位还有别人吗?? 直到梁珏扔下衣服进书房去了,阿泽才仿佛如梦初醒般大彻大悟,飞奔跑去把老穆也叫了起来:“不好了!公子昨夜酒醉,吐在殿下身上了!殿下平时身上粘半点汁水都要大发雷霆,你说待会公子醒来会不会遭殃啊?” “不会。”老穆眼睛都没睁开就说,“但你会。” “啊?为什么!” “因为你吵醒我睡觉了!!”老穆掀过被子遮住脑袋侧过身继续睡,“下次我娘寄来的腊肉不给你吃了!” “——啊!那我给你掖被角,不可以不给我吃腊肉啊!” 天蒙蒙亮,梁珏坐在书房里,周边已经摞起了一叠厚厚的纸页,他把麟州眼下的情况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情况似乎比他想的还要糟。 因为麟州地势非常特殊,因为离海比较近,加上当地夏秋季节暴雨频发,极易引发特大水患,更有引发大型瘟疫的危险。 之前邝太师坚持的河道清淤非但没有起到根治水患的作用,而且最近几次暴雨过后,当地的河道淤积更加严重,甚至淹没了周围数千顷的农田。 梁珏突出的指节轻敲书案,他需要尽快去一趟麟州,实地了解一下具体问题。 “叩叩叩——” “进。” 阿泽探头进来:“殿下,有人来找您。” 来人居然是梁奚。 “是谭沂让你来的吗?”梁珏声线一如既往地不带感情。 “不是。”梁奚听了这话有些生气,“三哥,是……是谭沂他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病了找太医。”梁珏头也不太,“孤不会瞧病。” “你起码该去见见他。”梁奚急道,“因为那天的事,他和家里吵翻了!” “你明明知道他有苦衷的!”梁奚突然激动起来。 “苦衷?你是说檀朔辛吗?”梁珏一声冷笑,将手里一叠纸页往面前一摔,“那他岱州府上的那位孙姑娘是怎么回事?何日成亲,要不要孤去送一份贺礼啊!” 梁奚顿时愕然。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她便想当然地认为梁珏对此事也并不知晓,可说到这个就不是她能够解释得了的了,得谭沂自己来。 她还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有些无力,这事说到底是梁珏和谭沂两个人的,她再怎么都是外人,偷跑过来找梁珏已算是僭越了。 对话进行不下去,她沉默半晌只好站起,但走到书房门边又停住了:“三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尽管他说打死都不能让你知道。” “他最近总是心口痛,但他不愿意告诉别人,更不让我来告诉你。”梁奚说到这里停了下,“三哥,他真的很可怜,但你该知道的,他心里一直有你的……” 第36章 云卷04 秋日阳光透过清晨的薄雾洒进书房。梁奚走后, 梁珏就一直坐在书房金丝楠木的座椅上,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扳指。 这些天也不知怎的,总是若有似无地头痛,痛起来的时候像是有千万根在扎。 因为头痛, 他已经连着几日没去朝会了, 太医连着换了好几个, 也瞧不出问题来。 但疼痛一直才持续。 最痛的时候,梁珏甚至无法做任何事,比如现在, 他望着窗外, 看见光束里有无数细微的灰尘颗粒在飞舞。 ——就像他十七岁那年的早晨看到的一样,那时他也像这样, 望着窗外的那束光, 静静地打在母妃潼贵妃的脸上,然后她抬起消瘦的手,将那枚白玉扳指戴在了他的手上。 “这是我的祖父离世前留给我的,他从前是咱们虞波的族长,这枚扳指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声望。它极为珍贵,世间只此一枚, 一定要好好珍藏。”她将那枚扳指套在了梁珏的拇指上, 然后轻轻舒了口气,绽开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张虽然无比苍白却依旧非常美丽的脸。嘴角似乎还挂着笑, 好像仍保留着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神情:“珏儿乖,母妃累了, 可能不能再陪你玩了, 你要记得听你父皇的话啊!” 那时梁珏十七岁, 挺拔清俊的少年用力板着张脸, 紧抿住唇,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替潼贵妃掖了下被角,然后在塌边坐了下来。 他摸着那枚扳指,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但等到阳光都照进来了,母妃还是没有醒。 梁珏后来回忆过很多遍那个早上,却依然记不清母妃究竟是怎么走的,只记得手上的扳指,刺骨的寒。 大概因为潼贵妃身子一直不好,当年生下梁珏之后便再没能怀上。梁珏印象里在她的寝殿中,终年弥漫着浓烈的药味,但潼贵妃爱美,坚持用梨木熏香,盖过身上那股子清苦。 但自她走后,那股梨木香就像是随她一起去了似的,少年梁珏站在母妃空荡荡的寝殿之中,鼻尖萦绕着的只有挥之不去的苦涩,然后他惊异又恐慌地发现,以后的日子都只有靠自己了。 于是一夜之间,梁珏像是要把几辈子的努力都使尽,他开始如潼贵妃以前希望的那样,起早贪黑地用功读书,习武练剑,因他天资聪颖而且勤奋刻苦,短短时间就在所有皇子里面脱颖而出。 也就是那时候,他引起了皇上的注意。 ——在皇上一众或者平庸无能,或者精于算计的儿子当中,梁珏算得上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 而在那之前,朝中盛传即将要入住东宫的一直都是大皇子梁缚。 但当时梁珏对这些一无所知,除了去太学及去武场练习,他都一头闷在自己寝宫里,就连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楚齐都请不动他。 本来他连宫宴都不想参与,但楚齐好说歹说愣是把他拉了去,说是哪怕去喝喝酒也好。 于是梁珏一个人坐在席上一言不发,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二皇子心情不好,要不要跟我聊聊?”一个少年端着酒杯出现在梁珏面前。 梁珏抬眼,就看见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和一颗红色的小痣,他挪开视线,只是继续闷头喝酒。 “殿下这个样子,贵妃娘娘要是在天上看到了,也会不开心的。”谭沂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您别喝了,跟我聊聊天吧!” “贵妃娘娘”那几个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撬开了梁珏情绪的闸门,一旦开启个小缝,所有的难过,悲伤以及苦楚便再也隐藏不住,一窝蜂地奔涌而出,拦都拦不住。 梁珏不记得那天他跟谭沂聊了什么,聊了多久,他就那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谭沂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累了就换个姿势,最后就在梁珏寝宫里住了一夜。 从那天之后,谭沂便经常去他宫中陪他说话。但一旦离开酒,梁珏就重新恢复了冷漠而沉默的本性,多数时候只会在书房读书习字,谭沂就在他旁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梁珏有时会应上几句,但有时就由着他自说自话。大概因为他一个人实在太闷了,闷得可怕,就渴望有人能够在身边,让他的日子变得稍微热闹一点,让他能不那么想念…… 正想着,梁珏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就像是有人在重重地击打他的腹部。 “殿下我去请太医来!”阿泽在梁珏接连吐了七八次后,急得快要哭出来,他从来没见过殿下这个样子,面色是灰白的,嘴唇微微发紫,就连那双向来深黑的眸子都是失焦的。 “不要!”梁珏一开口就又要吐出来,最后连坐着都困难,整个人弯成弓形,大声地干呕着,无力的摆摆手,最后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下去!叫闻清澄过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闻清澄一来就像是被吓着一般,站在门口不敢走去近前。 “梨木……”因为长时间呕吐,梁珏双眼充血,血红血红得甚是吓人,“去……去染香。” 强烈的眩晕加上剧烈呕吐,梁珏整个人都站立不稳,几乎是趴跪在地上的,形容十分狼狈。 闻清澄轻轻走过去,将早已准备好的梨木香放在旁边,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无声地笑了。 ——现在这个样子,可真是有几分熟悉呢! 前几日的大牢里,他就是这样,躺在石板地上,痛不欲生。 而现在,躺在地上的是梁珏,大酲的太子,那个害他成这个样子的人。 所谓自作自受。 “殿下,感觉如何?好点了吗?”他把梨木香又拿近了一些,轻声问着,然后蹲下身,看着面前苦苦挣扎着的梁珏。 他的额发已经被浸湿了,贴在额前,大颗的汗珠顺着凌厉的面颊滑下,砸在那名贵的羊绒地毯上。 梁珏没有应答,但渐渐停止了呕吐,低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闻清澄的伸出手指,抬起了梁珏的下巴。 ——那张从来常见冷漠而自持的脸上,此时只有大片大片的失神,双眼茫然四顾,像是不知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梨木的香气缓缓飘出,沁人心脾。 “殿下?”闻清澄又叫了一声。 依然没有反应。 闻清澄冷笑一声,很满意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一把丢开梁珏,起身站了起来。 ——因为突然失去支撑,梁珏整个人没了平衡,竟生生倒在了那一片呕吐的秽物之中。 “啧,真是恶心。”闻清澄从梁珏怀中抽出那条他总是带在身上的白色帕子,擦了擦手,然后丢到了脏污的地毯上。 向来最最爱干净的人,如今竟倒在一片污秽里,人事不省,满身满脸都是脏污。 啧,太子殿下若是醒了看见自己这幅样子,还不一定会崩溃成什么样子呢。 其实昨日,闻清澄装醉,偷偷在梁珏的杯子里下了一种名为万蛊噬心散的药,是他在梁缚那里配好的,然后又借着金鸡之名“畅谈心事”,装作借酒抒情。 哎,大概也只有梁珏这种人才能将所有这些都信以为真,并以为他的小伴读之前都是忍辱负重,被梁缚带走是迫不得已,自始至终小伴读的心里都只有他这个太子一个人。 梁珏眼里的小伴读还是乖顺柔弱而听话的,殊不知小伴读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刚进宫的少年了。 只有两个人的房间现在很安静,闻清澄抬眼看了看地上的梁珏——熏香还能让他睡上一阵,这些时候梁珏虽然表面看似平静,但其实万蛊噬心散正在一点点地蚕食他的身体,那感觉就像万箭穿心,痛彻骨髓,而由于他刚才拿来的梨木熏香里加了安神香,梁珏就只能在睡梦里忍受这样的痛苦。 他无法挣扎,无法诉说,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就只能任凭极度的痛楚一点点地将他吞噬。 而最极致的痛莫过于自知痛苦而无法自救,只能自己眼睁睁地忍受肝肠寸断之苦。 “阿泽,殿下已经睡下了。”闻清澄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带着歉意道,“能不能麻烦你准备一份上好的人参,连同之前备着的那棵天山灵芝一起,送去谭府吧。” 阿泽皱眉,有些踟蹰道:“那灵芝如此珍贵,咱宫里也就那么一颗,殿下之前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碰的……而且公子,那谭沂……谭公子他……” “去送吧,听闻谭公子生了病,整日心口痛呢,正是需要用药的时候。”闻清澄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哦对了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还有样东西,待会请帮我一起转交给谭公子。”然后又嘱咐了一句,“就说是我送的,记得一定要交到他手上,切记。” 不多时,闻清澄便拎出了两个黑色的罐子,罐口用红布蒙着,然后细细的麻绳在上面绕了好几圈。 阿泽接过,估摸着那肯定是两坛好酒,心想还是公子想得周到,要不怎么能是能拿下太子殿下的人呢,他原本还想着那么大一根人参,谭公子恐怕都没法吃,这下送了酒过去,就可以泡成药酒,存起来慢慢喝了。 “公子您真是大度,还周到,这种事情我从来都想不到,要不连殿下都夸您体贴呢。”阿泽竖起大拇指,很适时地拍了一记马屁,“您放心,这东西一定会帮您送到的!” 闻清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早就答应梁奚的老陈醋是一定要送到的,只不过……要知道谭沂这么早回来,当时就该多酿一些。 啧啧,才两坛,都不够把那个小贱人淹死的。真是失策呐! 第37章 云卷05 万蛊噬心散足足折磨了梁珏整整两个时辰, 天光渐暗,闻清澄估摸着安神香的作用差不多要过去了,于是才出去,将寝殿的门打开。 “闻公子,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立马就有侍女凑上来询问道。 因为太子这次生病, 点了名只让闻清澄一个人进去, 于是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操持,不让任何别的人入内——这待遇,在很多人奴才们眼里都是至高的荣誉, 毕竟那就算是入了主子的眼了, 更何况,这主子还很有可能即是大酲未来的君主。 所以如今这东宫里的人都俨然将闻清澄当成真正的主子了, 一口一个“闻公子”的叫着, 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公子。 哪有把小叫花子当公子的?何况这小叫花子正将他们的主子折磨得不人不鬼,闻清澄在心里想着不由觉得好笑。 “屋子里脏了,叫人进来打扫一下吧。”闻清澄吩咐道,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去熬一碗梨汤过来, 我要喂殿下喝。” 被打扫干净的寝殿里, 梨木熏香袅袅,梁珏无声地躺在塌上, 紧皱着眉头,似是身上十分痛苦。 闻清澄手指贴上去, 哟, 这么烫。 看来这万蛊噬心散效果是不错啊, 这是梁缚给他的方子, 说是个巫医传下来的方子,闻清澄配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东西能这么厉害——也不知道如此痛苦能不能比得上他在牢里受的那些。 一想到此,他就难以抑制心头窜起的强烈恨意——就是这个躺在他面前的人,将他害成这样,让他圈禁在这逃不出去的囚笼里,像一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鸟,空留一副躯壳,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心,早就已经死了…… 人们都说梁珏冷心冷情,可谁也不知道,他的身边人,他最信赖的小伴读,才最是凉薄心。 “殿下,喝梨汤了。”闻清澄舀了,递到梁珏唇边,就见他薄唇紧抿,毫无血色,梨汤慢慢顺着他齿缝缓缓留下,阴湿了脖颈下的金丝软枕。 梨汤可缓解万蛊噬心散,大概能让梁珏暂时清醒一会。 一碗梨汤喂完,闻清澄面无表情地看着梁珏,原来那个手握一切,高高在上,可以随意掌握别人命运的人,也可以这样脆弱,不堪一击,任由他这么一个小伴读操控和摆布。 梁珏开始闷哼起来,牙冠紧咬,身子开始不住扭动。 据那巫医的方子上说,这是梨汤起效的结果,此时两股力量在梁珏体内来回游走,仿佛有两只手同时扭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这撕心裂肺地痛大概要比单纯的万蛊噬心散还要厉害。 看着梁珏被自己折磨的死去活来,黑暗里的闻清澄唇角是扬起的,红色的小痣隐在阴影里,像被涂上了墨汁。 能够随意将别人的生死攥在手里的感觉实在是太有趣了,尤其是这个人还是你恨到骨子里的那一个。 ——不过,他也不想就这么让梁珏死了,那样未免也太便宜了狗男人,他要慢慢折磨,从他的身到他的心,都让他痛不欲生才好。 他要让梁珏一边承受着折磨,一边对他感恩戴德,这是场漫长的游戏,他要让梁珏这场游戏里慢慢享受,等他玩腻了,可以有办法逃出去了,再给他来个痛快的不迟。 ——就像原文里,梁珏对待原主那样。 而在这场游戏里,他在梁珏面前永远都是那个乖顺可人的小伴读,没有人比他忠心,没有人比他更懂殿下的孤寂,更没有人能让他在那样的温香软玉里,□□到极致。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当自然也不会放过其他那些人,梁缚,谭沂,邝太师……或者还有皇后,这个宫里,所有不让他好过的人,他都不会让他们能有机会得以安眠。 一个都别想逃! 六公主府。 谭沂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东西,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诧异,手里还捧着装着灵芝的礼盒,而手里的陈醋酸得刺鼻,他忍不住又看着阿泽确认了一遍:“这些东西,真的都是那个闻清澄让你送来的?” “他是怎么从大牢里出去的?” “殿下为何还会让他去身边伺候?” 刚才阿泽找了半天,终于才在六公主这里找到了谭沂,这会听着这连珠炮般的提问,十分为难,他不想说谎,但他打心眼里觉得闻公子可要比这个谭公子好太多了,虽然人人都说他们长得像,可闻公子那么善良温柔,怎么能是其他人可比的呢? 就连他临走时,人美心善的闻公子还塞给了他一包碎银并柔声嘱咐他“要吃点好的”,所以这会见了六公主和谭沂,阿泽一口咬定这些东西都是闻清澄体恤谭公子才让他送来的。 “究竟是为什么!殿下……殿下他为什么不信我……”谭沂眼角泛红,“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见我,却还让那个闻清澄回了东宫!” “小沂你别哭,你身子本来就不好,我要找太子去!”梁奚在旁边忿忿不平道,“怎么能允许那个小伴读为所欲为!” “别……别去了,小奚,你都为我去过一回了。”谭沂眼眶通红,拿着老陈醋的手都在抖,“殿下,殿下他……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们不能怪他。一定是那个闻清澄,他究竟给殿下施了什么魅术,让殿下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地信他!而且……也怪我自己,是我不好,是我当初不知珍惜……” “怎么能怪你呢?”梁奚一听谭沂这么说立马拔高音量,“不过你说得对!一定都是那个小贱人搞的鬼!我这就去找他!” “不,不要去!”谭沂轻咳两声,看上去似乎很柔弱,却死死拉住梁奚,“虽然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那位孙姑娘确实已经住在我家府上了,现在有很多人都在说她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根本没有颜面去求太子原谅。现如今既然已经这样,我只想……只想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看着他好,就够了。” “不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凭什么要承担后果!”梁奚越说越生气,“你放心小沂,我迟早都会替你把这口气出了,不会让那个小贱人好过的!” 说罢就把那两坛醋狠狠砸在了地上,浓烈的酸味立马扩散开来,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谭沂本来就想哭,这下想不哭都难了。 等阿泽回了东宫仍心有余悸,他想想刚才,梁奚差点把那两个醋坛子扔他身上,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哪里是什么公主,比那些市井泼妇还野蛮! ——不行,下次再要去送什么,说什么也得把老穆拉上,他皮糙肉厚,看着就扛打! 可当阿泽后来在回廊里遇到闻清澄,跟他转述见到谭沂和梁奚的场景时,闻清澄只是轻笑了下,似是完全没放在心上,还随手将送到他和太子房中的新鲜核桃酥递给了他:“殿下还睡着,没法吃东西。我实在担心殿下,也没心思吃,你就拿去吧!” 说完就绕去了后院的花畦,说是要去散散心,那清瘦的背影仿佛一只翩跹的蝴蝶。 阿泽轻叹一句:闻公子可真是个好人啊! 闻清澄走到一片秋英前蹲下身。 这是他秋日宴前埋的种子,而现在已经发出了嫩芽,翠绿色的小芽带着旺盛的生命力不断向上,仿佛不惧这世上任何侵害,顷刻便能长成艳丽的花朵。 明明看上去娇柔的花,让人误以为要对它们多加呵护,却实际坚强得很,能够抵御各种风雨。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对着每朵花的根部都洒了几滴。 那是他新配成的液体花肥,用于促进花朵生长,但受限于手头的材料,只能用有限的植物和动物废料做肥。 如果细说的话,那就是金鸡对此花肥的贡献独领风骚,因为最近伙食不错,贡献的产量也颇为可观,很令闻清澄满意,并且给它奖励了更多的肉骨头。 照这个速度下去,闻清澄估计很快这批花苗就可以移到醉清歌去了,算是能填补一部分当时的损失,也算是对钟婉宁的安慰吧。 他稍稍松了口气,琢磨着他从牢里出来了,醉清歌择日也该重新开张了。 他看着时辰,想着梁珏这会该醒了,但刚走到寝殿门口,就见迎面就来了个宫女,俯身对着闻清澄行了一礼道: “闻公子,娘娘要见您。”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无论妆容还是衣着,雍容华贵放在后宫都是首屈一指。在一众妃嫔媵嫱之中,皇后的长相还是举止均堪称无可挑剔,哪怕如今已经上了岁数,但她面上依旧紧绷,在精致妆容的加持下,哪怕就是很近的距离也依旧看不出任何老态。 闻清澄对着这样一张完美无暇却极端冷漠的脸保持着淡笑,恭敬地俯身跪拜:“在下见过皇后娘娘。” “还以为你现在正当宠,都忘了本宫这里的路怎么走了呢。” “当初可是娘娘带在下进宫的。”闻清澄依然跪着,微低着头,用细细柔柔的声音说,“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是吗!知道就好。”皇后站起,长袖甩在裙裾上面,冷笑道,“还以为你现在完完全全都是太子的人了,早就忘记本分了呢!” 闻清澄直起上身,好看的眉眼弯成柳叶状,那张嫩白面皮上的表情显得很是十分听话,他两手垂在身前,仿佛世上没人比他更加忠诚,他乖巧地柔声道:“当初娘娘让在下留在东宫,尽快取得太子信任。如今在下所做一切可都是遵循娘娘旨意,再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对您有半分隐瞒呐。” “奴婢当初答应您的,这东宫的位置,早晚都该是大殿下的。” 第38章 云卷06 从皇后那出来, 闻清澄顺道去见了趟他的“老朋友”。 太师府里,周围的火光将他白皙的面庞分成两半,能看见的那部分娇俏而柔美,带着令人心弦颤动的脆弱感, 但藏在阴影里的那部分却截然不同, 那是冷漠与残忍的结合。 “怎么都不出来迎接一下您的故旧呢?”闻清澄站在门口, 对着门里正殿的方向朗声道。 果然不一会儿太师就胡乱裹着件大氅冲了出来。 “怎么是你,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他用浑浊的双目盯着闻清澄,全身上下骤然紧绷, “来人, 将此人……” “哎等等,看看这个。”闻清澄摇摇手中的太子令牌, “是殿下准我来的, 要我来看看您这位忘年交。还有,我可没有逃,您以为那个大牢能困得住吗?”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但马上又恢复了笑颜,“您都敢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叫我去帮您,我那点小伎俩在您面前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当初差点信了你的鬼话!”邝太师咬牙切齿道:“你既然出来了, 不安分在你的东宫带着, 来我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算账啊!”闻清澄嗤嗤笑起来,“您不会记性这么不好, 都忘了吧?” “您瞧瞧,是您贵人多忘事, 我们早就说了, 咱们之间的事情出了门就当没发生过, 是您出尔反尔, 不守承诺的。”闻清澄语气平和,娓娓道来般,“您当时要求我的事情,修复那仙鹤云纹灯盏,您敢说我做得不好?没让您在太后面前长脸?可怎么一到秋日宴,您就翻了脸呢?” “那是你自己贪得无厌!才偷鸡不成蚀把米!”邝太师突然狂怒地大吼起来,“你要的银子我一个子儿没落全都给你了!”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也多亏了您的银子,我的小铺子才能开得起来。”闻清澄摊手,“可是另一样呢,您不会告诉我忘了吧?而且还有,大殿下又是如何知道我修复了铜灯呢?如果不是您有意透露给他,他又怎么会那么笃定地来找我?而且,秋日宴上,多亏了您出面指认,我才差一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等对方开口,闻清澄便继续道:“您一路算计我,还好我对您也不算是一无所知,您私下勾结麟州官员伪造文书企图构陷太子的事情,您猜猜,要是让太子或者皇上知道了,您这太师的官服还穿得住吗?”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灯油的味道,晚风吹过,邝太师的喘息陡然变得粗重,呛咳起来,身子佝偻着,整个人像虾米一般。 “哟,您这别是病了吧?”闻清澄探身看着因为呛咳根本无法回嘴的人幽幽道,“要说刑部查您的事情恐怕不要个把月下不来,可您这个样子恐怕跟他们耗不起吧?哎,也不知道您还有多少日子能留在这儿,过着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日子了……” “你今天来只是给我说这个的吗?”邝太师直起身,大口喘息着,厉声打断闻清澄,“如果是的话,你可以走了,老夫还用不着你来假慈悲!” 闻清澄站起身缓声道,“我今日来,可是想要帮您的,您可别不识好人心,到时候见了阎王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你要干什么?” “帮我出面去皇上那里,就说铜灯的事情是你强迫我去的,是你不让我告诉太子殿下的,并且澄清我和大殿下之间的关系。”闻清澄声量依旧不大,但掷地有声,“太师,做到这些,我就不把你的小秘密泄露出去” 闻清澄说着,指了指旁边太师府的侧殿——那里住的是他那位常常发疯的傻儿子。 “你!”邝太师恼羞成怒,“你知道了什么!” 闻清澄伸手去掸掸衣摆下面粘上的灰渍:“您在朝中这些年平步青云,不投靠大皇子党也不为太子作保,保持中立还能独善其身,您,靠得是谁呢?” 邝太师后退两步,冷汗已经从额头上下来了:“闻清澄,你……你到底是谁的人?” 一阵悦耳而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太师府里,衬得此处气氛诡异又瘆人。 闻清澄张年轻好看的脸上显出无比真诚而纯粹的愉悦,那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只是格外轻柔又坚定: “我不是谁的人,我只忠于自己。” 梁珏是在第三日早晨彻底清醒过来的,才短短几日,整个人像被脱了一层皮,瘦了许多不说,而且眼眶凹陷着,目光仍有些涣散,只有细看之时,才能看见脸上那份冷峻和桀骜倒是丝毫未退。 “殿下可是好些了?”闻清澄在他榻前坐着,他刚将熏香炉的香换过,这时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梨木香,很是好闻。 经过了万蛊噬心散的极端折磨,他此时感到清醒过来都有些不真实,过了好久,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 闻清澄抽了下鼻子,轻声答道:“是殿下突然就生了奇怪的病,先是狂吐不止,后来就昏厥过去,好在这会一切都过去了,殿下终于醒了。”他说着,用闪着泪光的双眸看着梁珏,“殿下真是好让人担心。” “你……”梁珏看着闻清澄,大概是因为担心他都没有睡好,他的小伴读这两天眼下都是青黑的,“是不是一直在这里陪着孤?” “嗯……”闻清澄点点头,“殿下那日叫了我来,也不让人其他人进来,我也就没再出去,只想像这样,一直陪着殿下。” 他说完,倾下身,靠在了梁珏的胸口。 那里有沉闷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 梁珏只觉的这几天想做了一场冗长而又恐怖的噩梦,而在这场梦里,他的身边就只有这个小伴读陪着,他其间间或醒来过几次,而每次醒来时,都能看见他的小伴读守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担忧和难过。 原来是世上,真的有一个除了他母妃之外的人,能够如此记挂他,心疼他…… “好了,孤这不是醒了嘛。”梁珏说着,手臂有些不自然地想要环住他的小伴读。 虽然他们做过很多比这个亲密得多的举动,但这一次,梁珏却突然不自在起来,仿佛那是个非常困难的动作。 闻清澄不明所以,抬眼去看他,小鹿般的眼睛一眨一眨:“殿下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嘛?” “那日真的是梁缚去救你出的大牢?”梁珏也不知道怎么出口时便是这句,大概这件是才是这些日子里他最关切的。 “嗯……当时我……状况不太好。”闻清澄直起身,抽噎起来,“神志也不大清明了,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醒来之后,就在大殿下,那里了……” 梁珏吐出一口气。 “那你……” 没等他说完,闻清澄就像是自言自语般:“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我是东宫,是殿下的人,怎么可以和大殿下不清不楚,但大殿下他不让我走,他,他强迫我……” 梁珏没等他说完,就用冰凉的手掌附在了他的唇上:“好了剩下的不用说了。”他墨黑的双瞳看进闻清澄眼底,那里那么清澈,透着无比的真诚。 这时刚好殿外有叩门声,一个太监进来,对梁珏禀告说,皇上刚刚下令免了闻清澄的罪,因为邝太师已经出面作证,闻清澄修复铜灯均为他的命令,闻清澄作为太子伴读无力违抗方才为之,而之于那个致小太监死的灯盘,目前刑部还未有证据证明那个灯盘确系出自闻清澄之手。 “让他们不用查了!”梁珏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和冷静,“孤已经自己派人去查了,替孤转告父皇,就说孤已经拿到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灯盘不是闻清澄所为了。” 等太监走了,闻清澄才有些意外地去问梁珏:“殿下,你……去查了?” 梁珏抽了下嘴角:“若非如此,孤怎么可能允许你回东宫来!”说罢去捏了把闻清澄的白嫩的脸蛋,“孤去查了邝太师让你修复铜灯的那个地方,那里还有你做铜灯时剩的材料,与那个灯盘根本不一样。” “所以,孤才确定你是被诬陷的。” 闻清澄沉默着垂下头,却没有着急做什么反应,只听梁珏因为大病一场,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开始大口喘息了。 “那谭沂他……” “孤自会处理,而现在的事情,是你陪孤好好吃顿饭再说!”说着就要起身,却在将要站起来时,猝然感到一阵眩晕,然后重重跌坐了下去,闻清澄装作要扶却一把没有扶住,梁珏的额头撞在楠木床角上,瞬间就见了红。 “殿下你怎么了!”闻清澄叫起来。 梁珏下意识用手去触碰额头,先是看到一把鲜红的液体,紧接着下一刻,他的心骤然紧缩,比眼前这汩汩而出的鲜血更恐怖的是,他的扳指…… 那枚母妃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从潼贵妃薨逝起就一直跟着他的,虞波族至尊至高的宝物,世上独一无二的白玉扳指,竟然不翼而飞了! 第39章 云卷07 若说有什么东西是梁珏带在身边, 时时放在心尖儿上,几乎同他性命一般珍贵的,恐怕就是那枚白玉扳指了。 对于梁珏来说,扳指是潼贵妃留给他最有意义的一样东西, 从不离身, 无论阿泽和老穆这些下人们, 就是楚齐和梁琛他们,也都知道梁珏有多宝贝那枚戒指。 先是东宫上下如临大敌般,上上下下恨不能把地缝都搜查一遍, 也根本没看到一点那枚扳指的踪迹。 明明是梁珏时刻套在手指上的东西, 怎么就能不见了呢? 而这几日都跟在梁珏身边的,除了进出过几次的太医, 就只有闻清澄一个了。 “孤的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伺候, 扳指怎么会弄丢了的!” “我昨日在喂殿下喝汤药的时候还见着了……”闻清澄喃喃道,将一口梨汤喂道梁珏口边,又拿帕子细细给梁珏擦了,“等会我再去寻寻,肯定能找得到的,殿下身子刚好一些, 也莫要太着急了。” 梁珏瞥了眼小伴读柔弱无助, 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心生不忍, 觉得自己的口气未免太凶了些——就他这个样子,恐怕再给他是个胆儿, 他也不敢把那枚白玉扳指怎么样。 “兴许是孤晕倒是不小心遗落在什么地方了。”梁珏只知自己晕厥了很长一段时间, 醒来就仍是头痛欲裂, 在此种状况下扳指遗落也不是可不可能的事。 “请殿下恕罪……”闻清澄声音像从喉咙里缝隙中发出来的, 轻微地颤着,“作为……殿下的身边人,这理应是我的事,我知道那是殿下最宝贝的东西,就这么白白不见了,殿下肯定最是心焦。” 他说着,沾着水雾的睫毛轻抬了下,似有露珠落下般,滴答了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了唇上。 梁珏伸出手去,将水珠轻轻抹了,他的小伴读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似是巧合,梁珏的指腹似乎还碰到了闻清澄的舌尖,湿漉漉的,带着温软的触感——但那就像是只小兔子,在感受到触碰的同时就缩了回去,速度快得梁珏都要以为那是他的错觉。 这时阿泽进来说梁琛来了,就在外面候着。 “让他进来吧。”梁珏的脸色还是寡白的,披着闻清澄拿来的大氅披上,又咳了几声。 他还没生过这么重的病,重得像是五脏六腑奇筋八脉都换过了一遍似的。 一进门梁琛就被吓了一跳:“二哥,你……你怎么……” 梁珏掐了下眉头,摆摆手:“无事,养两天自会好。你来是为了麟州的事吗?” 梁琛怔了下,他来确实为了麟州的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坚毅不倒,永远都是无坚不摧的二哥竟成了面前这个面容枯槁的样子。 “……要不,我去跟父皇说一声,麟州的事就让别人去吧!你现在……” “不,不要。”梁珏打断他,面容重新恢复冷峻,“麟州的事事关重要,非孤亲自督办不可,若是此事孤一旦放权,之后梁缚很有可能会觉得有机可乘,趁虚而入,到时就不可收拾了!” 说到此,梁珏不禁又咳了几声,整个身子像是个风箱,呼哧呼哧的响。 梁琛还想说什么,但长叹一声,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既然如此,他还是早早把正事商议完毕,好让梁珏好好歇着才好。 “二哥,我是在想,此去麟州,你身边恐怕缺个得力的人帮你。”梁琛道,“楚齐是个算账的,根本不懂朝里的事,再你东宫的其他人,恐怕也用着不趁手,所以我想,要不然我去帮你。” 这件事梁珏这两天稍微好些也在思索,的确如梁缚所说,麟州的事情繁杂,他这一病,更是力不从心,又不甘愿拱手让给梁缚,所以的确需要一个趁手的人留在身边。 可梁琛是从军出身,若论行军打仗他确是一把好手,当仁不让,可这麟州的事情可是治水,带梁琛去能有何用? “孤在想,带闻清澄去。” 刚才还安静得能听见香炉里腾起青烟的哔啵声响,一听这话梁琛像根炮仗一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梁珏塌前说:“不行!你怎么能带他去麟州呢?这么重要的事情万一……” “没有万一。”梁珏冷着脸打断他,“这几日孤跟他有意无意提过几次,闻清澄在这方面很有想法,他甚至举出了好几种预想的办法,孤觉得可圈可点,值得一试。” “二哥,我不是怀疑他的能力,这个我从太傅那里也听说了,我是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且身世可疑!”梁琛这段时间多少听上舍里的人提到过闻清澄,毫无例外,都是清一色的赞赏。 在那些人口中,那个小伴读博闻强识,不仅懂得多,还乐于帮助其他学子,解答各种题目都不在话下。 可秋日宴上的事情,总是让梁缚觉得这个小伴读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么人畜无害。 而且明明只是一个小伴读,为何表现得对朝事如此关心呢? 说到底只是个奴婢,撞了大运才能站在太子身边,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改变不了卑下的出身。 可这个奴婢总让梁琛有一种心比天高的感觉,他的一言一行都显得十分可疑——如果细说的话,就是过于完美了,这个小伴读在太子跟前的一言一行都毫无差错可言,除了秋日宴上被谭沂捅破和邝太师私下有来往之外,似乎一切都无法令人指摘。 如此的完美无瑕,反而令梁琛心里犯嘀咕。 而如今要真是派闻清澄跟着梁珏去了麟州,那就是将他扯进了东宫的事情里去,而以后这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恐怕就都瞒不了他了。 若是小伴读一心为了太子也罢,可若是……他真有异心呢? 何况他听人说,小伴读竟是被梁缚,而不是太子救走的,难道这还不够可疑吗? “二哥,我是想……他会不会,是大哥那边派到咱们东宫的奸细?毕竟他最初可就是皇后送进来的。” “那又怎样?”太子不动声色,因为疲倦而闭上了双眼,沉声道,“若他真有异心,何必要蛰伏这么久,早就该显露出来了。” “而且,一个小伴读而已,还能翻得了天不成?还有,孤只是带他去麟州,又不是让他入朝为官,怕什么?” 这下梁琛不说话了。 其实为了摸查闻清澄底细,梁琛还还私下偷偷派人去查过,发现他老家那个村子穷得叮当响,别说让他读书习字了,就是吃饱肚子都是种奢望。 更别说家里还有个酒鬼爹,据派去的人说他家那个房子连茅草屋都算不上,冬不防风雪夏不遮艳阳。 而且那个酒鬼爹打儿子是出了名的,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以前常常见到他打的孩子嗷嗷哭,孩子破衣烂衫哭着跑出好几里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总没个好的时候。 见有人去打听,那个酒鬼爹居然第一反应不是问明来人用意,却是立马跪下讨酒钱。 “行行好,几文钱就行!” 梁琛觉得这小伴读真是运气好上了天,若不是他那副和谭沂有几分想象的皮囊,怎么还能进得了宫,好吃好喝地过到现在? 正在兄弟俩争执不下的时候,楚齐也过来探望了。 “可是八殿下。”楚齐听梁琛说完,挠了挠头有意缓解气氛道,“闻公子他一直都在东宫伺候殿下,作为伴读勤勤恳恳,什么脏活累活都不挑,之前入了大牢,差点没了命,也没说着让咱们殿下去帮他说说话什么的,他真是一心一意对殿下的,而且……” 说着舔了舔嘴唇,看了眼梁珏,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他是被大殿下接走的,却自己选择了要回东宫,其他不说,起码是忠心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哼,回来就算忠心?你这是什么逻辑!”梁琛对着楚齐立马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被梁缚收买?梁缚最是心思歹毒,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够了。”梁珏简短地用两个字结束了这场讨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孤带闻清澄去麟州。”说罢他神情冷然,淡淡对梁琛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一起跟着吧。” 梁琛无奈,见此事也无再回转的余地,只好作罢,只能说有他在旁边盯着,那个小伴读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终于梁琛和楚齐他们都走了,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多日以来的病痛让梁珏对方才这一番争执感到格外疲惫,他闭着眼,却还能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又开始痛了…… 此时就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甜淡香味。 梁珏没有睁眼,线条明晰的薄唇弯起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小东西,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进来都不和孤打招呼。” “我怕打扰了殿下休息。”闻清澄无声地走到梁珏身边,细白的手指很自然地扶上了他的额头,轻轻揉捏着,“殿下,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 “这与你有何干?是孤想要你去。”梁珏依旧闭眼说着,“怎么,听到我们讲话了?” “嗯。”闻清澄没有否认,乖巧地点点头,“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刚想进来给您添茶,您那杯都已经喝了三泡了,没有味道的茶不好喝。” “过来让我瞧瞧。”梁珏抿了口茶,趁着茶香气还未在唇边散尽,便抬手在自己颊边拉住了闻清澄的手。 闻清澄的身子骨骼小,手也跟着不大,软绵绵的手掌立时就被梁珏骨骼分明的大手包了个严实,那股冰凉立即通过触碰到的皮肤传进了闻清澄心里。 ——真是个凉薄的人啊,闻清澄想,这样的人,里里外外都捂不热。 第40章 云卷08 “在想什么?”梁珏顺势将人扯进自己怀里, 一只手还拉着他,另一只手去玩弄着他的发丝——闻清澄就连头发也跟他这个人一样,柔软的,带着好闻的梨木香气, 顺服地贴合在他的胸前。 “我在想……”闻清澄垂着眼眸, 声音温软, 说任何话的时候都像是在说情话,他只要一开口,就像拿着一根羽毛在梁珏心口反复地挠, “麟州的事。” “哦?”梁珏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答, 来了些兴致,“说来给孤听听。” “之前麟州的事情一直都是邝太师负责, 那边上上下下的应该都是他的人。所以这次殿下一定要特别小心才是。他这个人老谋深算, 之前修补铜灯的事情明明是他起头,秋日宴的时候却害得我进了大牢……”他抽搭了两下鼻子,“还好殿下信任我,若非如此,还不是要被那个老家伙算计了!” 他说着嘟起嘴,看得梁珏一阵心头痒, 捏着闻清澄的下巴问:“那去麟州你会帮我吗?” “殿下这话问的……”闻清澄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眼睛也不敢抬一下:“殿下需要, 我肯定会的。但我……我不知道如何、如何才能帮您,而且我只是伴读, 参与这些本就算越界了。” 闻清澄故意说起这个, 是因为以他伴读的身份说到底也只是个随从而已, 这样的人被带去麟州处理政务, 于情于理都有些不合规矩。 这事情可大可小,说小了就是太子多带了个人出宫,说大了那就是结党营私,还会涉及到泄露国事,若是闻清澄在此期间被外邦买通将大酲机密走漏出去,别说是举东宫之力都难保他这个人,就是梁珏本身也难逃其咎。 之前梁琛也因此提醒过梁珏,不过当时他并未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他向来喜欢一个人做主,不愿听他人的意见,又仰仗着自己东宫之主的位置,总认为他做了主的事情就不可能再有改动。 可这会闻清澄的话倒是让他沉吟了片刻:“小东西想得倒是挺仔细,孤倒是有个办法,能顺理成章地带你出去。” “嗯?”闻清澄扬起小脸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地像个小兔子,“什么办法?” 他根本不信梁珏能想出什么可行的方案,他奴婢的身份在这摆着,就是梁珏去将此事禀告皇上,也一定会糟回绝。 不过他也不想去是什么麟州就是了,不光要天天守着梁珏,而且还耽误他醉清歌的声音,他这两天可是天天巴不得梁珏赶紧跑远了,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了才好。 “先陪孤睡觉。”梁珏这会头又有些隐隐作痛,若有似无地皱了皱眉头,凉冰冰的手指轻轻刮了一下闻清澄上翘的鼻尖,不由分说地将人抱起,“有天大的事情都明天再说!” 第二日朝会一开始,太子就当场禀告了皇上要带着闻清澄却麟州的事情。 一时间大家众说纷纭起来,有不少人,多是大皇子党,虽未明说,但都是颇有微词: “那不是个奴婢吗?怎么能让个奴婢干预政事?” “奴婢就该守着本分端茶倒水,一个伴读这么有野心,下一步还不登天了?” “我大酲是没人吗?为什么太子要带个伴读去麟州呢?” 可梁缚却罕见地没有说任何反对的华,只在旁边看着众人议论纷纷。 各种声音灌进皇上耳朵里,也只好挥挥手,说要考虑考虑再做定夺。 下朝后,东宫书房内,梁琛和梁珏罕见地吵了起来。 “二哥,你听听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梁琛在书房里跟梁珏好言相劝了半天,却见梁珏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仍没有改口的意思,就又换了种说法,苦口婆心地道,“你不觉得现在和那个小伴读走得太近点吗!” 梁珏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孤的人,孤想做什么都可以。” 梁琛都快被气笑了:“二哥,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你没看今日朝上梁缚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闻清澄,你有没有想过他就是皇后,是梁缚安插在你身边监视你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奸细!”梁琛不知道最近他这位向来精明又对任何人都疏离冷淡的二哥,皇上百年后整个王朝的掌权者,大酲响当当的太子殿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对那个伴读盲目地信任,完全听不进任何劝! 梁珏修长的手指松了松领口,不轻不重地将手中奏折扔在了书案上,坐在那里掀起眼皮看着梁琛:“奸细?那他是干什么背叛孤的事了?” 一句话就把气焰嚣张的梁琛打回了哑炮,他拿不出小伴读心思不纯的证据,梁珏就不会信他说的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伴读在梁珏身边为所欲为。 那个小伴读简直跟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把柄。 而且更可怕的是,梁珏显然已经陷得很深了,他的身上正在发生一些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巨大变化—— 首先是梁珏脸上有了笑容,虽然稍纵即逝,但现在的梁珏和那个潼贵妃离开后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冷冰冰的粽子般的太子比起来,的确仿佛脱胎换骨。 但这是危险的,一个即将要凳上王位的人,怎么可以对一个根本摸不清底细的人如此信任呢? “二哥,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跟谭沂和好了?”梁琛坐下,倒了杯茶,换了个话题。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梁珏眉头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这才发现好像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到那个人了。 就连看到闻清澄,以及他唇上那个小红痣的时候都想不起谭沂了。 很可笑,居然曾经有人还说闻清澄是他的替代品。 尤其谭沂在秋日宴上对闻清澄莫须有的指认后,更是让梁珏彻底看透了他,连想见一面的欲望都没有了。 “当初先走的人可是他,要娶女人进门的人也是他。”梁珏两手交叉放在桌上,墨色的双眼看着梁琛,“他背叛了当初我们说过的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虽只是坐着,但说句话的样子却让人感到很强烈的压迫感。 “但你知道那不是他本意。”梁琛叹了口气,“二哥,我觉得你们需要谈谈,你们见一面吧,好不好?” 可整整一天后,梁琛没有等到他期待中的梁珏和谭沂的约见,却等来了皇上亲自宣布了此次太子出行麟州的特使。 明亮的重光殿上,闻清澄身着一袭绣金边绸缎锦袍,劲瘦的窄腰上束着玉带,脚上的一双月白色缎补绒花皂靴将整个人都衬得封神如玉,走过一众大腹便便的文武之中显得分外惹眼。 一时无人言语,都在偷偷打量来人,原来这个太子伴读与传闻中的狐媚之相完全不同,顶着一张白得有些反光的面皮,五官长相极为精致,还有几分惹人怜,让人会不由怀疑为何造物主在他这里如此偏心,竟雕刻出了这样一张俊秀完美的脸。 堂上有几个盯着看了一会竟有了羞愧之感,仿佛多瞧他一阵都是对美人的亵渎。 这个时候似乎那些在背后议论太子定是鬼迷了心窍才非要带着他出行的人都忘记了他的身份。 ——的确,闻清澄这副打扮分明是个偏偏贵公子,很难有人再将他与那些被使唤来去的卑微奴婢联系起来。 “闻清澄,你可知特使是什么身份?”皇上坐在龙椅上,威严地看着堂下的年轻人,虽然他也知此事恐不合礼数,但太子身边毕竟需要个得力之人在身边,而且太子近日身子不好,有熟悉的体己人在身边照顾,想必一切都会顺利得多。 “在下知道。”闻清澄不矜不伐,形态优雅地从地上站起,彬彬有礼地说道,“特使首先听从于太子殿下,以帮助太子解决麟州水患为目的,心怀百姓,攻坚克难,不忘陛下与大酲赋予在下的使命。”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过完美,就算是梁珏本人来答也不能保证比闻清澄说得更好了。 堂上之人都多少生出对这个伴读刮目相看的感觉,唯有梁琛还是不以为意,闻清澄越滴水不漏越让他觉得这个人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皇上抚掌大笑起来,走下龙椅,走到梁珏身边道:“朕看着你身边有这样一位帮手甚为欣慰,此去麟州多有艰险,一路多加小心吧!” “儿臣领命!” 而就在梁珏志得意满地回到东宫,准备吩咐下人打点去麟州的行装时,阿泽突然跑来,手里捧着一样什么东西,整个人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殿殿殿下……这这这……这个是,是在您书房找、找到的!” “是……是在您麟州的那一摞卷宗里……”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只纯白无暇的手帕,和帕子上已然碎成了好几片的白玉——梁珏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他消失了好几日,遍寻到处无影的白玉扳指! 作者有话要说: 先给各位宝子们道个歉哈,最近搬家收拾房子超级累……所以一直没有捉虫,等闲下来会一起改字的,如果有影响阅读的地方非常抱歉! 第41章 云卷09 那一瞬间梁珏的感受怎么形容呢? 便是心如刀绞也不为过。 他最珍贵的东西, 母妃留给他最重要的遗物,他全部族人的精神象征……这哪一个描述单独来看都是能要命的宝贝,而这枚白玉扳指竟是涵盖了所有这些。 不但如此,这扳指跟了他这么多年, 早已似通灵般, 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 而现如今, 碎裂的扳指仿佛在他心上生生划开了几道血口,浓稠的血水汩汩而出,几乎将他淹没。 尽管那扳指他再熟悉不过, 哪怕只看一眼那些碎片他也能确认那就是他的扳指, 但梁珏还是伸出手去,想去把它们拿得近些再仔细看看…… 也许, 那并不是他那枚呢?天底下有外形几乎完全一样的两盏铜灯, 也有形貌相差无几的两个人,怎么就不会有两枚一般无差的扳指呢? 但当他碰到碎片的时候,锋利的切面竟划开了皮肉,清白无暇的白玉上,立时染上了一抹鲜红。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手指都破了!”闻清澄从旁边过来,在看见梁珏割破了手指时, 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从怀里掏出帕子捂了上去,没多时那帕子便被染红了。 可梁珏像是感受不到痛, 对闻清澄握住的手指恍若无差,一动不动地盯着四分五裂的白玉瓷片, 整个人愣怔着, 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缝。 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过于震惊, 短短几个弹指的功夫, 他唇上的血色竟已悉数退尽般,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这时闻清澄也瞧见了碎了的玉扳指,表情却是明显愣了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阿泽,这是你先发现的?”他问。 于是阿泽又一五一十地将如何在书房麟州的卷宗里找到碎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临了又添了句:“也是奇了……这书房天天我都是看着人打扫,为何这扳指会凭空消失,又会突然出现呢?” “查!给我把东宫的每一个人都查一遍!”梁珏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近三日所有去过书房的人都叫来,就是掘地三尺,孤也要知道这究竟是谁干的!” 闻清澄不动声色地又去看了眼那枚碎裂的扳指,轻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大约是此事事发突然,对梁珏的打击实在太大,当日梁珏突发头痛,只能卧床歇息——玉扳指的意外消失和损坏无异于将他心中最大的一块伤疤又揭了开来。 他从小长在母妃潼贵妃身边,因为潼贵妃身子不好,没有能够再次生养,所以梁珏作为潼贵妃唯一的骨肉,一直都和母妃感情甚笃,哪怕成年后,梁珏每每从父皇那领了赏,也总要第一个送去给母妃。 在他眼里,母妃就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就连他从小努力地读书写字习武练剑,心里想的都是以后出人头地了,能让母妃在宫里过得舒服一点,能以他这个儿子为骄傲。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梁珏从懵懂的孩童长成了寡言少语,冷漠自持的东宫太子。 就当梁珏的羽翼一天天强大,足可以独当一面,为母妃撑起一片安宁的避风港时,却等到了母妃的薨逝。 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梁珏无论遇到事心情烦闷,触到手指上的扳指,就能感到仿佛母妃在他身边,像他小时般轻声耳语,让他永远都不要害怕。 可是现在扳指碎了……梁珏仿佛又体会了一次母妃薨逝那天的感觉—— 绝望铺天盖地砸落下来,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砸得他头破血流。 而这一次扳指的碎裂,就像是将他和母妃之间最后一点的联系打断了…… 梁珏的头痛来得猝不及防,天崩地裂地感觉连同着内心的痛感,几乎要让他回到不久前的噩梦当中去。 闻清澄站在房里,看着下人们还有太医进进出出,看着梁珏被痛苦不断地凌迟,内心几乎一点波澜都没有。 自作自受而已,都是报应,他想着,看来这里一时半会是没他什么事了,于是默然离开了寝殿。 见着时辰正好,之前梁珏嘱咐闻清澄去麟州前,要将谢元布置的所有题目和习作都呈交上去,故而闻清澄索性去了太学。 结果闻清澄一进门就被上舍里的人围住了。 宫延冲在最前面,直接上手搂住了他:“你也太厉害了吧清澄,居然是陛下亲封的特使!你知道咱们大酲史上那几位特使都是多厉害的人物吗,你看那个那个……哎叫什么来着,就是出使西域的那个?” 闻清澄用手里的书册轻敲了一下他脑袋:“你那个记性就别强迫自己了,别等我回来你连我名字都忘了就行。” 两人正在说笑,就见总和梁奚在一起的那个手帕交,安娴一直在往这边偷看。 “怎么了安姑娘,有事吗?”闻清澄直接问道。 安娴朝周围瞟了瞟,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开口小声问道:“闻公子,他们有人说你就是醉清歌的老板,真的是这样吗?” 闻清澄因为是奴籍,所以按照宫里规矩,是绝不可能在外经商的,所以虽然醉清歌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店,但在户部登记里写的都是钟婉宁的名字,对外也一致都说店是钟婉宁开的。 “什么情歌?”宫延没听懂,看了安娴,抢着答说,“我跟他关系这么好,怎么从没听他唱过歌!你莫要瞎说了!” “你懂什么!”安娴一把拨拉开宫延,又去问闻清澄,“我手头的胭脂膏都快用完了,那天我托人问钟婉宁也说卖完了,但你既然是老板,能不能给我通融通融?我可以付你高价的!” “哎?清澄,原来你那天做的胭脂都拿去卖了?”宫延一拍脑袋,居然想起了前不久去找闻清澄的时候看见他在做胭脂,恍然大悟道,“你在哪卖胭脂,我怎么不知道?” 宫延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已经引得学室里好几个人朝这边望过来了。 醉清歌的事情之所以会走漏风声,闻清澄估计还是跟殷粟有关,只有他见过他们三个在店铺的时候。 “安姑娘说笑了。”闻清澄的声音婉转,好听得真的像在唱情歌一样,“我一个小小伴读,怎么可能在宫外开店呢?” “但、但你会做胭脂总没错吧?你就偷偷给我一盒吧!”安娴说着就掏出钱袋往闻清澄怀里塞,“求你了,就给我一盒,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哎哟瞧瞧,这主子不在的时候,下人竟都开始跟女孩子拉拉扯扯了?”梁缚阴阳怪气的声音穿过人群钻了过了,紧接着他的轮椅出现在几人面前,用扇子一把打掉了安娴抓着闻清澄衣袖的那只手,“他岂是你这种人能随便碰的?还不快滚!” 安娴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退后一步:“大殿下……” “过来。”梁缚似笑非笑,用扇子挑起闻清澄手腕,当着其他人面一把将人扯了过去,“小美人,最近有没有想着本王啊?” 第42章 云卷10 梁缚阴魂不散, 闻清澄抬眼瞧了眼,尽力维持着表面神色,既没有对他的出现感到过分惊奇,也没有显露如旁人见到他时的那般畏缩, 还低头跟宫延说了声:“你先去学室吧, 我同大殿下说几句话。” “哦……好的好的。”宫延不明不白地答着, 不知道闻清澄这个太子伴读怎么就跟大皇子扯上关系了,不过他倒是这点好,搞不懂的事情也不瞎问, 宫里这么险象环生的地方, 若非是个聪明人,就干脆傻得彻底好了。 见周围没了人, 闻清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刻意退开半步,避开了梁缚能够得着的距离,沉声问:“扳指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他如此单刀直入,但梁缚却没有丝毫惊讶,在听到这句问话后立即大笑了几声:“小美人你果然懂我, 你说说, 这世上,除了你之外, 还有谁能如此深谙我心呐?” 他说话的语气令闻清澄只觉似是灌进了一杯猪油般,恶心的感觉从心底腾起, 只有强忍着才能让自己不当着梁缚的面表露分毫。 “你为什么不守信用?”闻清澄的口气愈发不客气, 若是在旁人听来, 他竟敢用这种口气对着一个皇子说话, 却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偏偏梁缚也不恼,他对着闻清澄的时候几乎永远都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感觉,笑容始终挂着,但也拐了,任凭他再笑表现得再和善,也总是里外里透着一股子阴鸷之感。 有时候闻清澄甚至都在想,这梁珏梁缚两兄弟虽说不共戴天,水火不容,但有一点确是共通的,就是两个人都“冷”——梁珏冷在身上,梁缚冷在心里。 分明长在京城这种四季如春的地方,这两个人却像是从苦寒之地修炼出来的,一个不带人气,一个不长人心。 梁缚听他这么说,就也不绕弯子了,打开扇子轻晃着,令自己的发梢一下下的摆动:“小美人,我这不是帮你出气吗,怎么样,喜不喜欢?” “帮我?”闻清澄冷笑道,“当初你救我出大狱,作为答谢,我将那枚玉扳指拿给了你,你答应会将它收着,让太子尝尝失去宝物的滋味,但现在你却将它毁了!如此等同将我弃之于不顾,梁珏现已开始追查毁了扳指的人,而如今来看,我必是难辞其咎!大殿下,你这两面三刀的把戏,玩得真是炉火纯青啊!” 梁缚听完竟哈哈大笑起来:“小美人你这是哪的话,我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吗?我可是真心疼你,想要同你以后长长久久在一起的,怎么可能害你呢?” 说着他过来就要拉闻清澄的手,却被闻清澄躲开了。 “瞧瞧,还生我气了,小美人,若说我那傻弟弟看不出来,你还看不出来吗?” 此话让闻清澄倏然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你是说那枚扳指……?” “准许你为梁珏造一盏一模一样的铜灯,还不许我弄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扳指了?”梁缚笑得愈发邪魅,他手上摇晃着扇子,摆出一副懒散模样,“那可是虞波族的圣物,据说虞波族人见扳指者如见族长,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毁了呢?再说了,小美人,我若是真做了那种事,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啧,我怎么舍得。”他说着又开始嗅闻,沉醉的深情在他脸上一览无余。 “所以你为了气梁珏,弄了一枚假扳指去糊弄他?” “正是。真的那枚还好端端地在我宫里搁着呢。”梁缚睁开眼,细长的眼梢挑起看着闻清澄,“小美人,回去你大可以指认那扳指是假的,你身上的嫌疑自然就会被洗清。怎么样,这一招是不是一箭双雕啊?哦对了,我今天没有见着我那个傻弟弟,想必他是被我气得不轻啊!” 闻清澄再懒得搭理梁缚这个疯子,他为了和梁珏斗,的确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原来他要那枚扳指是为了以后能号令梁珏的族人,其用心不可说不险恶。 ——不过那也同他无关了,如今危机解除,他也不想和梁缚再周旋了。 见他要走,梁缚又上前拦着他:“小美人这么急着走干嘛,熏香呢?有没有带在身上?” 闻清澄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随手扔在了地上:“仅此一次,下次这种事,别来找我!” “小美人好狠的心,”梁缚咯咯地笑着,“你我可是来日方长呢!” 从太学离开,闻清澄直接回了东宫,梁珏依然在寝宫休息,据阿泽说,是服了药刚刚睡下。 于是闻清澄要了碗梨汤,便推门走了进去。 梁珏正睡着,却眉头紧锁,脸色看上去非常不好,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突然开始全身抽搐,汗水如水珠般不断地从额前溢出。 ——自从上次被闻清澄下了万蛊噬心散后,梁珏就像是留了病根,不仅醒时常常头痛,即使在梦里,也常被噩梦困扰,这短短数十日,整个人竟已瘦了一大圈。 “殿下,殿下?”闻清澄轻轻摇了几下梁珏。 却见梁珏紧紧咬着下唇,因为咬得太狠,竟从唇角渗出血来,样貌十分骇人。 闻清澄看了一眼只觉心惊,索性放了汤碗,去燃了一盘安神香。 大概半盏茶后,梁珏逐渐平静下去,却陷入了深眠当中,看上去一时是不会醒了。 只有闻清澄知道,那安神香虽名为安神,但能让人一睡不醒的,终究都是毒。 瞥了眼塌上的梁珏,闻清澄蓦地发觉,自己的手是冰凉的,僵硬着,冷得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原来被关在这宫墙当中久了,他终于也成了这没有温度的人,里里外外都是寒凉。 梁珏醒的时候已是几个时辰后,睁眼的时候双眸都是空洞的,像两个黑暗深幽,永不见底的深坑,没有光线透出来。 ——人不人,鬼不鬼。 但在看到闻清澄的瞬间,他薄唇才终于挪动了下,随即发出个沙哑的声音:“是你……” “是我,殿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醒来。” 梁珏伸出手,瘦削的手指拉过闻清澄的手:今天气压很低,话比以往都少,什么都不说就把闻清澄弄到了床上。 “梁琛告诉孤,说让孤不要信你。”梁珏抓着他的手指慢慢用力,尽管病了这些日子,他的手指竟仍像铁钳子一般有力。 ——如果用这个力气去掐住一个人的脖子,恐怕那人没过一瞬便会当场断气,消失地无声无息。 “那殿下觉得呢?”闻清澄被他那么握着,却不动声色,只抬眼看着他,声音又细又柔,像在亲手抚弄听者的耳朵,他坐到梁珏脚边,俯下身,靠在他腿上,又在膝上找了一处舒服的地方将脑袋挨了上去。 从梁珏的角度望去,可以看见他浓密的睫毛,以及乌黑发丝缝隙里白到发光的皮肤和鼻尖残存的一点点粉红。 他单薄的身子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像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捏就碎了,梁珏看着就生出个念头,即使这样一个人使出通天的本事,又能奈他何呢? 何况他一直那么乖顺,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地守着他。 ……就像,像世间那所有的痴男怨女一样。梁珏突然这么觉得,那他的小伴读对他,就真的只是主仆之意吗? “你个小东西,什么时候还会反问我了?” 梁珏手指绕上他的发梢,只觉心里像被他脸上浮起的淡笑慢慢融化了,想要去碰他的嘴唇,却被闻清澄偏开头躲开了。 “不要,你的手好凉。”闻清澄说着竟还嘟起了嘴,像在跟他撒娇一样,“冰块一样。” 他这幅欲拒还迎的样子真是要把梁珏的魂儿都勾走了,他此时觉得,即使小伴读真有二心,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 “我想明天出宫一趟。”闻清澄轻声说。 “嗯?是要去私会哪家姑娘?”梁珏脸上的神情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眼神却有一丝隐约的锋利,“孤不去上舍,你这心思都要活络了是吧?” “殿下真是好小气。”闻清澄直起身,抬头用小鹿眼瞥了眼梁珏,反倒像是他生气了一样,眸间的水光竟比山间的甘泉也不逊色,清亮的像是落进了天上的星子,“我是东宫的奴婢,既然迈进了这道门,就是殿下的人了,怎么会和别人纠缠不清。而且……。” 他仍跪在梁珏脚边,却在两腿之间的缝隙里直起上身,努力凑近梁珏的脸,然后两手搭在梁珏胸前,像只小猫咪一样踩来踩去,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像麦芽糖一样又黏又腻:“而且跟女人那个……哪有跟殿下来得舒服。” “小东西,你怎么知道的?”梁珏身子不甚爽利,却是一阵火烧火燎,强烈的占有欲直冲心头,只想和眼前这个人立即融为一体。 “我可只想和殿下……”他没说完,就轻轻拉开梁珏的衣服…… 第43章 云卷11 梁珏一时未及反应, 只粗重地间断吐出一口气,觉得闻清澄这只小猫怕是成精了,最近趁着他生病没注意,在这件事上, 小伴读竟像是比之前精进不少, 不但会极力迎合, 有时甚至会故意挑弄,简直令他又惊又喜。 每逢颠鸾倒凤之际,小伴读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引诱, 拉扯着他, 让他忍不住一头栽进去,然后无法自拔。 “小东西, 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过了好久, 梁珏好容易才粗喘出一口气,声音像憋在胸腔里,沉闷中透出难以抑制的舒爽。 “这不都是殿下教我的?”闻清澄反问,说着又是一阵温柔侍弄,抬起水汪汪的小鹿眼,“我可是, 只跟殿下……” “那孤问你, ”梁珏抽手将人反身按住,他虽然被伺候得浑身熨帖, 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此时终于逮着机会逼问, “你在梁缚那里的时候, 有没有……” 闻言闻清澄的身子突然扭动了一下, 刚还扯着梁珏衣袍的手缩了回去, 嘟起嘴,明显是有些不高兴地说:“殿下怎么可以这么想我!” “哟,还跟孤置气?”梁珏伸手去捏他小小巧巧的鼻子,“怎么,孤还问不得了?” “我可是殿下的伴读,被大殿下带走又不是我的意思。”闻清澄说着小鹿眼斜睨了梁珏一眼,声音发闷,半真半假地继续说,“谁让当日殿下不早点去救我的?殿下竟能让大殿下赶在了前面!” 若说有什么话梁珏是万万听不得的,那“不如梁缚”这句一定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位,他梁珏可以被说是薄情寡义,毫无人情,甚至可以是冷血无情,但绝不可以是有任何地方不如梁缚。 而更要命的是,小伴读此话一出,梁珏竟不知嘴里从哪来了股子酸劲儿开始横冲直撞,心头也像是被揪了一把。 他这时才想到,若是在秋日宴上就拦下谭沂,大概就能免去闻清澄的牢狱之灾,也不会让梁缚那个瘟神抢了先。 明明是他东宫的人,竟能让人家去下了手。 思及此,梁珏居然破天荒地泛起了一股悔意。 “所以究竟有没有?”梁珏仍不罢休,方才这么一想,越想越憋闷,于是连着怨气带着心头猫挠般的火气,一并压了上去,唇瓣贴在了小伴读的红痣上,蹭来蹭去。 “才没有!”闻清澄不高兴了,他想推开梁珏,“那几日我日日都是和衣而眠,殿下若不信可以找两个大殿下的宫人来问问,看我有没有脏了身子!” 他说得赌气,眼眶就开始泛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梁珏心结终于解开,暗暗长舒一口气,他的小伴读还是纯洁无瑕,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东西,这么一想,多日以来的病痛都像是去了大半,于是就想去吹灭了房中的最后一根蜡烛。 “哎别急。”闻清澄软乎乎的指腹附上梁珏薄唇,“殿下的问题倒是问完了,但我还有话没说呢!” 梁珏噗嗤一声笑了:“小东西,这里谁是主子?” “那我不管,我只知道殿下疼我,宠我……”他从梁珏的脖颈一路啃噬到耳际,轻飘飘地丢出一句,“所以我也只忠于殿下一个。殿下,那些扳指碎片,你还留着吗?” 这一句话让梁珏微怔了下,随即慢慢直起了身子,一提及损毁的扳指,梁珏就觉得满心烦闷,他将东宫差不多已经翻了个底儿掉,可那些下人除了反反复复一句“只看见闻公子从您寝殿出入”,其他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真是养了一群废物!若他的小伴读真能对扳指动手脚,就好比在太岁头上动土,哪有人活得好好的偏要寻死的? 更何况,就算是扳指是他拿走的,却又损毁了再送回来?他图什么?堂堂太子伴读,怎么会做这么毫无目的和意义的事情! “嗯。”梁珏沉声答道,“毕竟是我母妃的遗物,怎么可能一弃了之!” “那……”闻清澄舔了下嘴唇,这下子小红痣更加鲜艳了,“能不能给我瞧瞧,或许……或许我能有修复之法。” “你?”梁珏墨黑的双瞳明显亮了一下又沉寂下去,“不可能的,都已经碎了的东西,就让它留在那里吧。” “让我试试吧。”闻清澄去晃梁珏手臂,“或许就能行呢?若是不行也无妨,大抵我们也是努力了。” 他说得诚恳,当说到“我们”的时候,他感到梁珏的手指轻动了一下。 有什么能比有人和自己站在一起,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更令人安心和动容的呢? 于是那一包梁珏原本收起来,再也不想看到的碎片就到了闻清澄的掌心里。 ——他专注地盯着那几片玉,自己观察着碎裂的切口。 不得不说,梁缚这下是花了血本,原先那枚扳指是绝世之宝,所以仿造的这枚虽算不得价值连城,却也是奇珍异宝了。 若不是像闻清澄这样,对各种稀奇古怪材料了如指掌,两只眼睛几乎能当显微镜使,还真瞧不出这扳指与之前的有任何区别。 许久,闻清澄抬起脸,认真地看着面前有些期待而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梁珏,缓缓道:“殿下,不出三日,我可将此枚扳指复原。” 第二日闻清澄因梁珏的允准,顺利出了宫,和钟婉宁约好在醉清歌见面,他本来没想着叫楚齐,是因为今天要说的是关于花畦的事情,跟钟婉宁交代就好了,但没想到楚齐居然比他们还早的站在了醉清歌门口。 “你俩想避开我是吧!”楚齐一见他们就大声抱怨,“没门儿!闻清澄你知不知道那件事让我俩多担心,我还一直想着……想着怎么能把你弄出来!” 他后面一句压低了声音,这里不比宫中,说话自然就得收敛些。 “是啊小澄,你在……有没有受委屈?”钟婉宁说着就要拉过闻清澄上下打量。 “好了好了,都没事了。既然楚大公子也来了,那就奖励你陪阿宁种花吧!”闻清澄一点都不客气,扔给楚齐一把锄头,指着地上从东宫后院挪过来的那几百株花苗,“加把劲儿,今天争取把它们都种到醉清歌来。” 楚齐大呼上当,但被钟婉宁一记眼刀飞来立即噤了声,只好可怜兮兮地挽起袖子,拿着锄头提溜着花苗干活去了。 “你方才说这些花苗都是你种的?”钟婉宁惊诧不已,看着地上成排的嫩苗根闻清澄说,“所以你是怎么让它们这么快就发芽的?” 前化学家闻清澄耸耸肩,他不想再去解释一遍是如何艰苦地收集金鸡便便,然后再捏着鼻子,将各种肥料经过一系列处理才制成营养液的,就摆了摆手,想要赶紧跳到下一个话题:“这都不重要,关键是如何在我去麟州之前把花苗都重新种好,这样作坊那边也能快点开工,那些女工们还等着拿月银呢!” “所以你真跟我哥去啊?”钟婉宁小声在他跟前嘀咕,“麟州那么远,你……”她欲言又止。 “没事的。”闻清澄装作没事地耸耸肩,虽然他心里也没底,但麟州的事,这浑水他看来是不得不淌了,既然已经来了,那就没有退的道理。 至于梁珏,他还不知道自己身边那只温顺可人的小猫,其实根本就是一只猛兽,随时都能亮出锋利的爪牙。 就在这时,街道的另一侧,闻清澄猝然发觉有人似乎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分明是非常相像两张脸,却是一张单纯无辜,一张阴郁愤懑。 谭沂一步步走近,用他能想出最恶毒的腔调说:“闻清澄,你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第44章 云卷12 在看清来人之后, 闻清澄却笑了起来,笑得灿若桃花,鲜明耀眼,然后看着谭沂轻轻摇了摇头:“怎么样, 那天送去的东西可还称心如意?” “混蛋!”谭沂简直恨透了这个小伴读, 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明明心肠歹毒得紧,却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仿佛他就是那最纯净无暇的一朵小花, “你究竟使了什么奸计才能逃脱刑部大狱的!” 闻清澄挑眉, 反而笑意更浓:“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恼羞成怒了?是不是看我还好好的在这, 心里很不痛快啊?” 被戳中心思, 谭沂更是恼火,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摆出了那么明白的证据,都把这个小伴读弄进大牢了,结果他不但能够好端端地从里面出来,还能给自己送什么老陈醋! 这得内心有多歹毒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一定是你!”谭沂盯着闻清澄,恶狠狠地道, “是你吧太子哥哥害病的是不是!” “哎呀这又是从何说起的?”闻清澄眨巴了一下小鹿眼, 面带疑惑道,“他自己生病, 与他人何干?” “他好端端的,只有你贴身伺候他!不是你害的还有谁!”谭沂说着就要过来拉扯闻清澄, “走, 你跟我去见太子哥哥, 你有本事当着他面发誓, 说你什么都没有做,说你是无辜的!” 闻清澄毫不客气地一把甩开:“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要心疼你的太子哥哥,你自己去跟他说好了,你们爱干什么都与我无关,休要扯我!” 说罢闻清澄转身就唤了醉清歌里几个伙计将谭沂赶走,自己则迈步进了醉清歌。 ——像这种疯子他才懒得搭理,根本没什么必要同他废话,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多亏了他秋日宴上闹的这一出,这才让他将计就计,跳脱出来,开始在梁珏和梁缚这两人之间周旋,从而让梁缚有求于他,而让梁珏有愧于他。 这么一想,今日这局面,竟是这个谭沂一手促成的。闻清澄冷笑一声,觉得此事也甚是讽刺。 待到几人在醉清歌里忙完,已是晌午十分,就想找间铺子去吃些东西。 这时就听不远处的戏楼上有丝竹管乐之声传来,奏的是一支江南名曲《同心栀》。 这曲子讲的是一个女子不惧世俗牵绊,勇敢追求爱情的动人故事。 身着桃粉罗裙的身影在台上踩着乐声翩翩起舞,嗓音如灵雀般婉转动听,吟唱着“同心栀子徒夸艳,合穗嘉禾岂解香”的词调,仿佛如仙乐般绕梁不绝。 台下的看客将戏楼附近的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还不断有人朝这边走来。曲调间隙众人皆拍手叫好,掌声雷动,还有不少人一直往台上扔着铜钱银锭,场面一片欢腾。 待闻清澄几人走得近些,这才看见台上的女子身段婀娜,春眉远黛,明眸皓齿,确是个绝色天香的美女子。 “哎?这不是在秋日宴上跳舞的那位姑娘吗?”楚齐凑到钟婉宁耳边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沁淑?” “我怎么知道!我哪像你,将人家姑娘名字记得那么清楚!”钟婉宁瞥了楚齐一样,没好气道。 这时台上姑娘唱完了最后一句“更宜花县对潘郎”,将长长的水袖当空抛起,在戏台上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宛如彩虹由九天坠入凡间,随即无数粉色花瓣从天而降,下起了一场如梦似幻的花雨。 沁淑站在台上,犹如真正的仙女。 台下的看客们顷刻陷入痴狂,沉迷于她的舞姿之中,大声叫嚷着沁淑的名字,将数不清的钱币抛洒上去,更有甚者直接扔首饰玉器戏台,场面几乎失去控制。 “谢谢各位捧场。”沁淑躬身一揖,在如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中正准备缓缓退场,可见她袅袅婷婷正走到一半,却似瞥见了台下的什么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步伐很快地一路下了戏台,直冲这闻清澄他们而来。 “是闻公子吗?久仰公子大名!”沁淑说着便对着闻清澄要行大礼,却被闻清澄一把扶住了。 “使不得,闻某与姑娘素不相识,担不得如此大礼,姑娘如此,倒是折煞在下了。”他说得谦让,面让带着盈盈笑意,看得沁淑一时间都似忘了说辞。 “请公子恕罪,是小女子唐突了,公子自然是不认识我的,但我知道公子已经很久了,一直想当面对你表示感谢。”沁淑说着便有些动容,“小女和家姐幼时便没了父母,一直借助在各种亲戚家中,生活拮据,是多亏了闻公子的胭脂坊,愿让我们这些女子前去做工,故而家姐才能养活得了我们姐俩。所以上次……我进宫跳舞的时候,就想能有机会对公子当面表示感谢,只是那次没想到……不过好在,公子现在安然无恙,小女子真的,非常高兴能够再次见到公子!” 这个沁淑越说越激动,看着闻清澄的时候眼睛晶晶亮亮的,抿着唇,又不好意思一直看,于是说完了话,就半垂着头,只敢用眼角去瞥,不知怎的,脸也跟着红了。 “姑娘不必客气,能有幸帮到你们是我的荣幸。”闻清澄想想回头问楚齐,“楚公子,咱们出来有带银子吗?可否替我给这位姑娘一百两纹银,就当是今日看戏的银钱了。” “不必不必!”沁淑一听就急了,连连摆手,“我和家姐已经承蒙公子照顾许久了,不能再收公子的银子了!” 两人正在推剧间,一名身着大红织金锦袍的男子突然大步走上了他们面前,大马金刀地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张口道:“沁淑姑娘,小生刚去后台寻你不见,没想到你竟让在此,而且,竟还遇到了我的这位老相识,也好,今日大好的日子,就算是多个见证。” 殷粟看了眼闻清澄,就转过去看着沁淑,冲身后打了个响指。 十几个家丁抬着整整二十八个扎着红绸的大红木箱走了上来,直接把方才沁淑他们周围的地方堵了个严严实实。 “上次送到你家中的拜帖不知姑娘收到没有,我一直未见答复,便自己来了。” “公子,你、你这是干什么?”沁淑花容大变,看上去对眼前的突发情况毫无准备。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殷粟小眼睛一转,站起身,抬手一指那几大箱东西,“在下仰慕姑娘已久,特在此献上聘礼,望得姑娘成全,你我二人共同谱写这段姻缘佳话。” 原来殷粟自从被闻清澄捅破和府上赵姨娘的事情后,贼心不死,在秋日宴上又相中了跳舞的沁淑,几次三番登门被拒后,根本也不顾人家姑娘是否愿意,愣是回去凑齐了二十八箱聘礼,趁着今日沁淑在戏楼开演之时抬到这里,就想当着这许多人面逼她下不来台,不得不答应这门亲事。 果然,一见这位公子出手如此阔绰,二十八箱聘礼放之整个京城也算是极有排场,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人能达到如此豪奢程度,这时台下众人见此场景都开始起哄,大声吆喝,想见沁淑何时答应这位阔少。 然而骑虎难下的沁淑却是吓得面色煞白,连连后退:“这、这使不得,殷公子,而且小女子我上次已经,已经同、同您说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说罢沁淑也不知turnip是不是有意,竟向闻清澄这边缩了过来,最后直接躲在了闻清澄身后。 殷粟才不甘心,索性伸手去拉姑娘。 “殷粟你莫要太张狂了!你这是光天化日抢抢民女!”闻清澄沉了脸,对殷粟喊道。 殷粟瞳孔骤缩,果然每次见到这个闻清澄就没有好事,瞬间脸就垮了下来,握紧了拳头冲来人吼道:“你给我滚开!姓闻的,你要敢坏了老子好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哟,您这话说得未免也太早了吧?”闻清澄走到一个红木箱边,随手敲了敲,“哎呀,听这声音,里面应该装着不少好东西呢吧?” “让我猜猜,少说也有五千两吧?” 殷粟直指闻清澄面门:“我警告你,今天是我殷粟大好的日子,没空搭理你,你给我让开!” “殷公子,你府上的事情解决干净了?赵姨娘可是要生的人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来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 一时间周围的人们开始纷纷议论。 “滚开!”殷粟急了,上前两手用力推搡了一把闻清澄。 闻清澄趔趄后退,还是楚齐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小声道:“没事吧?你先撑一下,我去叫人来!” “沁淑,你别听他胡说,只要你嫁过来,我保证你吃好的,喝好的,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在这里抛头露面,跳舞赔笑了,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对你好的!” “别碰我!”沁淑已经被殷粟吓得浑身抖成了一团,一边往后退,一边口中喃喃,“我们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殷粟逼问,“我如此聘礼买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就不可能了!” “因为……因为我早已心有所属了!”沁淑被逼到几近崩溃,突然尖声喊了出来,“我喜欢闻公子已经很久了!” 一听这话,闻清澄骤然一愣,回身惊异地看向抖如筛糠般的少女,可那殷粟也不是吃素的,他在京城地界儿长了十几年,靠得都是横行霸道强取豪夺,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东西是他殷粟想要却得不到的。 为了他想要的,他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所有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闻清澄还没来得反应,就觉面前寒光一闪,殷粟不知从哪抽出来的匕首已经挥到了面前。 第45章 陷落01 后来发生了什么闻清澄就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东宫雪白的纱帐里,那是梁珏的床榻——衾被香洁,舒适宜人。 他想要翻身却有些不能动弹——身上压着床冬被, 崭新的, 丝绸的被面光亮如新。 “……太医, 怎么还没醒?”梁珏低沉的嗓音从外间传来,隐约中透着几分急切,“都已经三天了!” “回殿下的话, 闻公子身子太虚, 这一刀差点伤及心脉,好在公子洪福齐天, 福大命大, 这才逃过一劫,万幸,万幸啊!” “孤不想听这个,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醒!” “臣以为,这服药下去,怎么着也该醒了……殿下可以再耐心等等……” “等, 等!你们就知道让孤等, 孤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按照原计划,他应该已经带着闻清澄走在前往麟州的路上了, 结果却出了意外,如今整个行程因为闻清澄的受伤而全部延迟了。 其实纵使闻清澄是特使, 少了他也可以上路, 但梁珏还是毫不犹豫, 私自暂缓了行程, 让去麟州的大小官员以及随从全部原地待命。 梁珏没对任何人提及暂缓的缘由,却只是撂了句话说自己近几日只会留在了东宫,对外表示如无急事,概不见客。 “算了算了,下去吧。”梁珏指望不上这帮太医,索性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 等人都走了,金鸡却凑了过来,它这两天已经在闻清澄榻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十回了,每次都是将小爪子搭上去,舔舔闻清澄肩膀,见他没反应再溜到旁边守着。 像是个守护着闻清澄的忠实侍卫。 因为闻清澄一直没醒,梁珏见着过来伺候的人总是不顺眼,不是嫌人家手笨就是嫌不会干活。阿泽本来想去帮忙的,结果被老穆一把扯了回来:“你去什么,没看出来殿下根本就不想让别人伺候闻公子吗?” “啊?为什么?不让别人伺候那……谁伺候?” 几番下来,那位堂堂的大酲皇太子,从小都没做过任何活计的梁珏竟撸起袖子,表示自己要亲自上阵。 不但如此,梁珏竟还接过了喂养金鸡的任务,执拗地不让别人插手,说是别人干活他不放心。这会功夫他将两片鸡肉喂到金鸡嘴边,看他砸吧着嘴吃了起来,不禁轻啧了一声: “一天到晚吃这么多,还不赶紧帮我把人叫起来。”梁珏拍了下它毛茸茸的脑袋,“白喂你了。” 汪——汪汪! 金鸡被打扰了吃饭,不满地抬头冲梁珏低吼了两声。 就是这几声将闻清澄从很沉的睡梦里唤醒了,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鸟,轻盈地畅游在天际,无论山巅还是海面,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回遨游,不用受任何人任何地方的禁锢,完全自由。 可飞着飞着,他有些累了,就想落下来找口水喝。 “……水,我想喝水。”他声音十分微弱。 还是金鸡耳朵灵,倏地一个箭步就窜去了榻边,不管不顾直接跳了上去,但立马就被一双冰凉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抱了下去:“他身上有伤,你不能碰。” 金鸡又委屈又生气,在地上蹦得有三尺高不住地发出汪汪的抗议。 梁珏长这么大还没有伺候过人,他看着塌上的小伴读脸色煞白,连唇上的小红痣都似是没了颜色,竟感到一阵揪心,不禁凑近了又问:“你刚说……要什么?” “水……我要水……” 这下梁珏犹豫了一瞬,看不知为何他这会并不想唤阿泽他们进来伺候,于是干脆自己拿起了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坐去榻边,手臂从闻清澄身下探了过去。 那身子竟比以前还要瘦弱,梁珏很容易就将他环在了臂弯之中,让他半倚在自己胸口。 “来,喝水。” 闻清澄迷迷糊糊,低头去喝,却不料唇瓣刚一沾到杯口就不得不火速分开。 ——那杯水是阿泽方才新烧的开水,梁珏根本没注意,竟直接将烫水端了过来。 咳——咳咳—— 闻清澄被热水烫得开始剧烈呛咳,咳嗽牵扯到伤口,很快就在胸口又殷出了鲜红的一片。 梁珏手忙脚乱,赶紧放了杯子,下意识竟想直接用掌心去捂住伤口。 “……你的手,是感觉不到冷热吗?”闻清澄语气微弱,可开口竟是揶揄,他这会伤口疼得要命,根本没空跟梁珏演戏,看着梁珏没好气地道,“那么烫的水喝下去,不被烫死大半条命也要没了。殿下若是不想要我这个伴读了,直说便是,何必这么迂回。” 梁珏愣了下,见他居然能开口说话了,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竟然真的红了一片,刚才居然完全没有发觉,又惊又喜地问闻清澄:“感觉如何?还疼吗??” “你不如亲自感受一下,让殷粟那个疯子捅你试试,看看疼不疼。”闻清澄不无嘲讽地说,接着又道,“所以我能喝点正常的水了吗?” “躺着躺着!”梁珏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回塌上,其实手伤却没使什么力气,然后又重新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慢慢地喂了下去。 “我以为不会再回来了。”闻清澄喝了水,平躺回塌上,闭着眼睛半天才将呼吸喘匀,却不知在跟谁说话,继续道,“终于能够彻底自由了。” ——殷粟那一刀下了死手,根本没有给闻清澄留活路的意思,心下发狠,就是想要了他的命,只是他慌里慌张地扎偏了半寸,这才让闻清澄在重度失血的情况下,还能侥幸死里逃生。 闻清澄说话的时候眼睛没去看梁珏,他从穿书以来,曾经无数次想过离开这里,从梁珏的禁锢中逃出去,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是以那样的形式。 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他内心感到的是前所未有强烈的恐惧,想到自己还有很多还未完成的事情:把醉清歌的生意做起来,赚一笔大钱,从东宫逃出去,以及报复梁珏,让他成倍地体会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因为心里有太多不甘,在那短短的瞬间就像泡沫一样迅速膨胀,让他从被刺到倒下的顷刻间,竟把从穿书以来这短暂的几个月时光统统走过一遍。 最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梁珏那张冷峻无情的脸。 真的难以置信,闻清澄想,自己快死的时候,最后想的竟是仇恨。 ——不,不能就这么便宜了狗男人!闻清澄脑中灵光一闪,就觉虚空中,有人接住了不断下落的自己。 那种感觉就好像飘零了很久的叶子落回了泥土里。 闻清澄闭上了眼,失去了最后的神志。 “好不容易醒了不能累着,赶紧继续歇着。”梁珏瞥了他一眼,俯身就要去吹灯烛,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太医让你好好休息。” “是谁救的我?”闻清澄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然后他的小鹿眼盯着梁珏,“是殿下吗?” 梁珏正想去掖被角的动作倏然一顿,他本以为闻清澄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打算说——毕竟那个时候他看上去真的很糟,胸口都是血,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大声呼唤他的名字都没有任何反应。 原本他只是准了小伴读今日出宫,结果半途谭沂居然急急匆匆跑到东宫来,非来着他说闻清澄在戏楼那边跟个戏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起初梁珏并不相信,尤其经过上次秋日宴的事情之后,他甚至压根就不想看到谭沂,一见到他不禁就想起他诬告闻清澄的事情,不免心生烦闷,于是刚听谭沂说了两句就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结果谭沂一看这个架势,索性往地上一坐,整个人哭得梨花带雨,就是赖着不走,说是今日若梁珏不答应去瞧瞧闻清澄在外面干的好事,他就不出这东宫的大门了。 ——那个撒泼打滚的样子,哪还有什么心绞痛的影子?! “出去!”梁珏毫不动摇,斩钉截铁道,“孤的人自己管,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着孤指手画脚!” “太子哥哥,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谭沂跪着爬到梁珏脚边,“那个闻清澄分明就是心术不正,在您身边图谋不轨,现在又和宫外的女子纠缠到了一起,这若是传出去,被大殿下那边知道了,败坏的可是您的名声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最后梁珏怒极,直接拍案而起,干脆去和谭沂一起去戏台看个究竟,若是没这回事,就让谭沂彻底死了这条谋害闻清澄的心思。 于是梁珏换了私服,同谭沂一起前往戏楼。 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的马正赶到戏楼的时候,就看见殷粟一脸错愕地盯着自己粘着鲜血的双手,而他的面前,胸口插着匕首的闻清澄在众目睽睽之中缓缓倒了下去。 他那么轻,像一片叶子一样,翩跹而落,倒下的时候都没有声响。 那一刻梁珏骤然黑了脸,甚至没等开口命令周围侍卫,就直接奔去了戏台,他迈开长腿跑得极快,比所有那些从士兵中精挑细选,接受过严苛训练和层层选拔的巡防营守卫的速度都要快。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月白蟒袍,身姿矫健宛如一道闪电,划过白日天穹。 他的意外出现让殷粟顿时看傻了眼,都忘了逃走,腿一软就跌坐在了戏台上。 梁珏没有理会任何,只是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已经人事不省的闻清澄抱了起来,分明从来都是纤尘不染的人,身上被蹭到了一大块血污也似浑不在意。 那是他梁珏的人,他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但其他人,就是动他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那是对他身份以及权力的藐视与不顾,他绝不容忍! 下一刻,周围所有人就看见梁珏一手抱着他的小伴读,另一手从地上捡起了那把血淋淋的匕首,然后未及任何人反应,径直插进了殷粟的肚子里。 第46章 陷落02 一瞬间周围的气氛全都凝固住了, 钟婉宁和楚齐,甚至梁琛都带着巡防营冲了过来,可他们只看到殷粟倒在血泊里,而旁边的梁珏怀里抱着同样人事不省的闻清澄。 旁人在喊叫着什么, 声嘶力竭, 但梁珏仿佛都没有听见。楚齐和梁琛两人同梁珏一起长大, 却从都没有看过他那样的表情——整张脸绷得极紧,墨色双瞳显得异常深幽,好像百年苍翠的山林, 让人如何都探不到底。 他通常会把强烈的情绪掩藏得很好, 但楚齐和梁琛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出了此时的梁珏仿佛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 下一刻就会不顾一切地迸发。 梁珏要抱着闻清澄离开这里, 他的小伴读流了好多血,脸色寡白,任由他抱在怀里,全然没有反应。 死了人,周围殷家的几个侍卫反应过来,作势就想要上来拦梁珏。 “滚开!”梁珏毫不犹豫, 利落抬脚狠狠踹在了正想冲过来的一个殷家侍卫身上, 也不知道他怀里抱着闻清澄怎么还能使出那么大力气,竟将人踹得飞出去老远, 最后生生撞倒在了殷粟身上,好巧不巧, 把那把本已留在他腹中的匕首又往深处捅了不少, 几乎完全没入了他的身体里, 连刀柄都看不见了。 可怜那殷家小公子, 养尊处优了一辈子,都见阎王了还要受二茬罪,这下若是把那匕首□□,恐怕地血肉模糊,殷公子连个全尸都没法留。 这下没人再敢拦梁珏了,非但如此,周围人甚至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梁珏抱着闻清澄大步穿过人群,他走得很快,快到后面的侍卫都要小跑才能追上他。 但他却觉得那段路像是比通天的路还要长,长到没有尽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里突然很空,就好像那里有块东西猛地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他曾经历过一次,就是从前守在潼贵妃榻边,却没有等到母后再次醒来时的那个早晨。 只是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为何会卷土重来——怀里这个人分明与他无亲无故,而且……而且他的小伴读不会像他的母妃那样抛下他不管,他的小伴读一定会醒来,他答应了要一起去麟州的。 他的小伴读从不骗人,他不会食言的。 “小东西,我命你赶快醒来!”梁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着怀里的人怒吼。 但没有人答应。 “你不是对孤言听计从吗?你不是向来听话乖顺吗?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应声!”他的声音里带着凄厉的沙哑,一时间让与他一同来的谭沂看傻了眼。 原来他冷静自持的太子哥哥……竟会为了一个人那么着急,那么挂心! 为什么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肯定能赢回太子哥哥的心了,总能碰见那个小伴读意外杀出,然后打破他所有的计划,让他的太子哥哥一次又一次落入他的奸计! “太子哥哥,你不要信他,他都是装的,他是骗你的啊!”谭沂瞪着眼睛冲过来,伸着手就想要来晃闻清澄想将人晃醒。 这次梁珏连个“滚”都没有说,抬脚的时候,结结实实踢到了谭沂的左肩上,谭沂甚至没发出声音,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二哥你干什么!”梁琛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他扶起谭沂,然后大声地质疑梁珏,“他可是谭沂!” 然而梁珏像是根本听不见,就那么抱着闻清澄,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救我的人,是你吗?”闻清澄看着梁珏又问了一遍。 “睡觉!”梁珏眼神落在闻清澄白如苍雪般的面上,莫名有些躲闪,然后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梁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并不想告诉闻清澄这件事的真相,大概是觉得没必要,都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又或者是不想让他的小伴读觉得欠着谁的人情,哪怕那个欠人情的对象是他自己。 总之是有惊无险,就让那份恐惧和慌乱一起,隐藏在无知无觉里吧。 至于其他,梁珏知道自己能处理好,就让小伴读自己养伤吧。 很快刑部就通报了大司马公子殷粟在戏楼公开行刺的一案,顺便将他给沁淑下的二十八项箱聘礼全部收缴——理由是涉嫌贪赃枉法。 那二十八箱里面有黄金珠宝无数,还有许多珍贵的金器和玉器,价值连城,看得出殷粟这次是下了血本,一心想把美人讨到手,不料竟是作茧自缚。 作为一个朝廷命官之子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筹集如此大笔的财产,当查抄殷家的官员将一份长达五尺长的礼单摊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了。 所以这件事属于殷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偷了家里的银子想要去讨美人欢心,结果美人芳心暗许老仇家闻清澄,恼怒之时一刀捅伤闻清澄,结果事情闹大,反而牵扯出了大司马卖官鬻爵,搜刮民财,吏治腐败等十几条罪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刑部奉旨搜查大司马府的时候,赵敏娥作为大司马的第四房妾室,呈交了一份厚约四指宽的诉状——上面详细记录了因为每一条都有实证相佐,这份诉状甚至省去了刑部查案的许多麻烦,当日就将大司马进行了收押,并将殷家所有家财都抄没充了公。 而这件事闹成这样竟还没完,朝中人,尤其那几个大皇子党的,看着大司马家的案子基本完办完了,可另一桩事情还没动静,就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一日上朝,就有人直接当堂参了梁珏一本,理由就是“穷凶极恶,当街行刺,身为当朝太子,实乃罪大恶极”。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刑部那边之所以一直未宣,其实就是等皇上一句话了。 毕竟那是梁珏,当朝重权在握的堂堂太子。 可皇上就是缄口不言,每每提及此时便摆摆手,表示后续在说。 其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上这是要保梁珏的意思。 还是那个老腔调,太子党和大皇子党需要制衡,可偏偏梁珏不争气,捅了这么大篓子,身为太子居然还敢自己动手,光天化日之下捅死了人。 那人就再是罪大恶极,任何处罚也当是刑部的事。太子此举,与杀人凶犯无异。 几日后,闻清澄已经能够自己下地活动了,虽然唇色还有些看不见血色,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公子,这是膳房给你炖的鸡汤,你趁热喝。”阿泽将一个精致的汤碗端了过来,然后絮絮叨叨地又说,“闻公子,要说太子对你可真是上心,我就没见过他还对第二个人这样。” 闻清澄没什么反应,接过汤碗,然而下一秒面上笑容就变得难以言说的怪异,像看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这是不是……殿下让膳房炖的?” ——那一碗浓香四溢的鸡汤上面竟然满满地飘着一层香菜!每一片嫩绿的叶片都神气活现,趾高气昂,像在对他无声地示威。 “小东西,这你都猜得到?”梁珏走进来,身着一袭青绿长衫,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棱角清晰的面上竟少了许多平日里那股冷淡疏离的气质,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走过来,看着闻清澄带着十二分的耐心道,“孤问了太医,他说香菜有活血化瘀之效,对你有好处,快吃。” 此时要是有面镜子,闻清澄就能看见自己的脸色仿佛也跟香菜一个颜色了。 他对着那个碗沉默许久,在心里思忖了几遍措辞,觉得自己已经为保持人设牺牲很多了,不能再委屈吃香菜这么可怕的东西了。 于是他长舒了口气,放下筷子,深情又严肃地缓缓道:“殿下,其实,有件事情我想告诉您很久了……” 第47章 陷落03 看着眼前小伴读无比认真的神情, 梁珏的喉咙突然开始发紧,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手指也微微攥紧了——这些日子以来,很多次, 他可以非常明确地能感受到小伴读对他的心意, 虽然他以前从未体会过, 但他知道,那是种超乎主仆关系之外,更加无间且亲密的情感。 他自己并不能够, 或者说不能确定那种情感究竟是什么, 但此时此刻,当他的小伴读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要告诉他一件事时, 梁珏有种隐隐的预感, 于是心绪开始起伏不定。 等会小伴读若是说了什么,他该如何应对?如何回答? 更令他感到手足无措的事,他并不知道那样的情感接下来意味着什么——如今两人是主仆,闻清澄伺候他,伺候得好,就能得到赏赐, 但如果闻清澄对他不仅仅是主仆那么简单, 那么他就不能像对待一个普通下人一样了,理应与其他人不同。 那是不是应该先给小伴读改个身份? 闻清澄只说了一句话, 但这一会儿的功夫梁珏心里已经千回百转地略过无数个念头。 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对一件事感到如此困惑过,在他永远非黑即白的人生里, 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像这样令他感到犹豫和不解。 若是从前的梁珏, 大概这个时候早已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转身走开了, 因为这件事可能会对他产生带来麻烦, 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 但面对塌上那个柔柔弱弱,一脸怯生生看着他的闻清澄,梁珏心一抽,连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不用你说。”梁珏好不容易把心绪压了下去,在闻清澄身边坐了下来,看着小伴读笑了下,“我能感觉得到。” 闻清澄怔了下,心想你感觉得到怎么还给我放这么多香菜,是故意在整我吗? 狗男人就是狗男人! “那以后是不是可以……” “以前孤只当你是个伴读,忠心事主,未曾想你居然有了这种心思。”说着梁珏唇角扬起,伸手起轻捏了一把闻清澄脸颊,“小东西,什么时候的事?” “从……从第一次开始,就……就……”闻清澄不知道好好说着香菜的事,梁珏动什么手,但又没法动弹,就使劲挤出了一个笑脸,“其实我一直都……” “哟,小东西,这么久了居然都不告诉孤,难怪你那么听话。” “都是因为殿下……不想殿下为难……”闻清澄说着微微低下了头,浓密的睫毛忽闪着,像是蝴蝶的翅膀,扫在梁珏的心上。 梁珏伸手将人一把揽了过来,又揉了揉他蓬松的发顶,一股子浅淡的梨木香气微微散了开来,令他感到身心愉悦。 “那孤也有一事问你。”梁珏手指卷着闻清澄头发,感到怀里的小身子明显僵了下,不禁觉得好笑,这个小东西的心思真是不禁猜,一下就看透了。他笑着轻声问道,“孤想问的是,殷粟的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 闻清澄这下彻底懵了,不知说香菜的事情怎么就扯到了殷粟身上。 但这个愣怔落在梁珏眼里,以为是闻清澄没想到会被自己猜中,心里愈发得意起来,笑意更浓,将小伴读又往怀里深处搂了搂,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毕竟才受过伤,理当多注意:“小东西准备多久了?就连大司马那么精明的老狐狸都能被你算计进去。” 闻清澄完全不知道梁珏在说什么,没法承认,更没法否认,只好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不早点告诉孤?”梁珏俯下身去啄闻清澄的唇瓣,难得语气温柔下来,“你就当好孤的伴读便是,其他的事情不要以身犯险,不值得。” “不过这次正是你和殷粟的事情,才揪出了大司马的案子,孤想把那老头弄下去由来已久,这次多亏了你,四两拨千斤,一个小伴读竟然撬动了整个司马府!” “看啦从前确是我小瞧你了,孤的小东西是有大本事的人。” 这下闻清澄总算是听出了个头绪,梁珏是以为自己对殷粟这一招使的是苦肉计,故意诱使殷粟上钩。 闻清澄简直哭笑不得,他哪里会傻到让别人捅自己一刀,他虽是恨殷粟恨得要命,却也实在没必要用自己钓出大司马贪腐的龌龊事来。 而且……闻清澄根本没想过那个时候梁珏会突然出现,然后直接一刀杀死了殷粟。 等等,所以……梁珏那一刀其实是顺水推舟吧? 虽然人是他杀的,但是用的其实是闻清澄递到他手上的刀。 闻清澄心底里那股对梁珏的愤恨又腾了起来。 所以梁珏救他根本就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果然,梁珏附在他耳畔轻轻道:“所以孤还要好好谢谢你,替孤办了一件大事。”说着就要去咬闻清澄的耳垂。 “疼。”闻清澄侧身躲开了,用手捂住了刀伤的地方,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梁珏突然紧张起来,马上就说要去叫太医,但被闻清澄拦下了,说自己休息一下便好,几番推拒后梁珏也只好作罢,灭了烛火留了闻清澄一人在房里睡下了。 这时就见阿泽急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说是皇上那边派人来叫太子过去一趟,说有要事。 梁珏也正好想去父皇那里,打算好好解释一下殷粟的事。 他捅殷粟那一刀如果放在平时确实有些不妥,毕竟殷粟并未对他这个太子出手,他却一刀结果了人家性命。 但他想要告诉父皇的是,他是为了保护他的小伴读,是因为殷粟动手在先,所以他才会那般冲动。 而且他想借机提出给小伴读免去奴籍之事,小伴读对他有用又有情在,是时候提出这件事了。 想到这里,梁珏走路的脚步都轻快起来,他想象着小伴读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时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一封闻清澄的亲笔信笺被秘密送到了梁缚手里。 第48章 陷落04 闻清澄作为大司马案背后真正的主使的消息渐渐在朝中传了开来。 随着大司马的落马, 朝中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气氛,辰时的早朝一个个恨不得卯时就在大殿外候着。 深秋的早上颇有些寒凉,众人哆哆嗦嗦地见皇上和太子都还未到,都在小声议论: “你们知道吗?据说真正扳倒大司马的人其实是东宫的那个伴读!” “伴读?不是秋日宴上被送进大牢了?” “就是他!后来据说是有太子和大皇子两位作保, 居然不但顺利从牢里出来了不说, 而且这次就是他拿到了殷家的证据, 一举揭发的!” ‘这招也太狠了!釜底抽薪,真是一点不留余地啊!” “以前都不知道东宫还有这么一号人物,真是个狠角色!” “啧, 这下大皇子党损失惨重啊!” “咳咳别说了, 人来了……” 梁珏目不斜视地走上大殿,他不用听都知道这帮老家伙们在说什么——这大司马一倒, 朝中的局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直以来梁珏虽然贵为太子, 但其生母潼贵妃出身寒微,又无其他子嗣,对比母家实力雄厚的大皇子来说,看似坐拥太子之位,实则势单力薄。所以东宫一党在朝中除了梁琛之外其实并无其他有力拥趸。 那些大皇子党的私下都说皇上之所以将储君之位不过是让给梁珏为梁缚铺路,利用他将朝政打点妥当, 好再将东宫之位易主。而且虽然梁珏拥有太子头衔, 但实际上至于好处,皇上其实都更偏向于梁缚。 朝堂上的人个个都活成了人精, 大多只是嘴上不说,但时间一长七七八八也都看明白了, 明里暗里都在向梁缚倾斜。 故而梁珏在朝中颇有些孤立无援的架势。 可是秋日宴上, 再迟钝的人也嗅到了端倪, 梁珏指认梁缚作假, 虽未重创梁缚,却也给了他重重一击,后来尤其是皇太后对梁缚的态度明显大不如前。 那些审时度势的朝臣们一见风头不对,纷纷开始调转方向,虽然有些还暂且保持缄默,但另一些靠着趋炎附势走到这一步的,甚至都已经开始对太子溜须拍马了。 任凭周遭风云变幻,但梁珏倒好似对一切视而不见,没有对那些上杆子巴结的有什么好脸色,也没有借此机会赶紧笼络人心的意思。 他还是他,早已在这种环境里变成了一只油盐不进的冷血动物,依旧和大多数人保持着刻意的距离,看人的时候,眼神里都是冷意。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着所有人,包括皇上在内,提起他的小伴读的时候,居然面上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一丝温柔,他说闻清澄是为了举发殷粟和遭到暗算,自己为了保护他所以才当场杀了殷粟。 “闻清澄举发有功,故而儿臣请求,为闻清澄削去奴籍,封九品,入东宫!” 几丈外的东宫之中,院落里撒进一束暖黄的阳光。阿泽拿来一封书信递给闻清澄,是宫外递进来的。 ——书信的落款竟是沁淑。 “闻公子,见字如晤。小女子万分感谢那日您的搭救之恩,特献上薄礼一份,此乃我亲手所做,还望公子收下。” 那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银质梳篦,细腻的银纹包裹着梳背,边框上的莲花纹样边框将梳背分为三份,分别是镂空雕花,团花小样儿和一圈细腻的鱼皮纹。 一看这把银篦就花费了沁淑不少心思,定是女儿家一点点用刻刀制作而成的。 这个时代没什么趁手又方便的工具,真就只能靠两只手慢慢打磨。 阿泽也看到了梳篦,不禁感叹了一句:“真是好精致!这么好看的梳子出去买都买不到呢。” 原本闻清澄是想直接将梳篦退回去的,他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能不明白沁淑的心思。 可他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份感情,他只想早日脱去奴籍,将醉清歌的生意搞起来,然后自由地去过自己想要的快活日子。 退一万步讲,他从小到大都没对任何姑娘动过心思,恐怕打娘胎里就是弯的。 但他听阿泽这么一说,觉得这毕竟也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如果看见礼物直接被退回,大概会觉被驳了面子。 “是很好看。”闻清澄拿着梳篦看了看,放在了旁边的架上,又道,“带个口信说谢谢她便是。” 随着他身子的恢复,麟州之行的日期也终于定了下来,三日后便要启程。 见时间还早,闻清澄打算出去一趟。 说来也是奇怪,梁缚虽只是个皇子,寝宫却比之东宫来毫不逊色,在细节处还更显得华贵些。 比如梁珏向来不爱花俏的装饰,所以东宫里面从窗棂到纱幔都极为简单,而不像梁缚这里,四周都是雕梁画栋,绣闼雕甍,处处都透出华贵精美之感。 闻清澄刚被小厮带进去,就听见了宫内阵阵舞乐之声,夹杂在其中的是杯盏不断相交的碰撞,说这里是歌舞乐坊也不为过。 沿着一路白玉石阶走过去,闻清澄一直走到里殿,好几个衣着清凉,身姿婀娜的舞女正在随着乐声起舞。 “你们看看这是谁来了。”梁缚今日没坐轮椅,而是半倚在塌上,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两眼间的神色颇不清明,透着宿醉后的浑浊,“啧,太子身边的红人儿来了。” 闻清澄像没有听见,径直走了过去:“殿下是没有收到我的信笺吗?”他站在梁缚面前,依旧有些病态般苍白的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地看着醉卧的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鄙夷,仿佛看着的是一条惹人厌的蛆虫。 “你是我什么人,”梁缚手里拿着酒杯高高举起,在高空中倒下,酒水如瀑布般流进他张开的口中,喉结连滚了几下,随即呼出一口浓重的酒气,“凭什么来质问本王?” 闻清澄冷眼看着眼前人,伸手夺过酒杯扔到了地上:“我以为,殿下是很渴望的,原来竟是我错了。” 被夺了酒杯的梁缚也不恼,看着闻清澄半晌竟笑了起来,撑着上半身坐起,挪到桌边,又俯身捡起了酒杯。 紧接着他用赤红的双目看着闻清澄,举起酒杯,然后闭上眼,在那酒杯上轻嗅了下。 他的表情贪婪又享受,仿佛在品尝什么世间无上的美味一般。 “好久没闻到了,唔……还是好香。”似是无比贪恋那股香气,他来回嗅闻着,像是要将那味道深深吸进喉管,肺腑和心窝子里去。 “我是想来问殿下。”闻清澄每次见到梁缚就忍不住恶心,此时看他那副样子感觉犹甚,蹙眉问的时候口气有些遮不住的僵硬,“还想不想争!” 梁缚猝然顿住,随即挑眉冷笑,然后他笑声渐渐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了凄厉的狂笑,他瞪着眼睛转向闻清澄:“若是有了东宫的位置,里面的人却不属于本王,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咆哮着,把旁边的香炉一把打翻,任由灰白的粉末四处飘散。 “本王的东西就像这样,都要散尽了!” 看着他这幅颓丧的样子,闻清澄心中觉得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宫里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人竟指望着这样一个人能坐稳大酲的江山,将天下所有人的生杀予夺都交到这样一个废人的手里。 也许,那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一个懦弱无能的傀儡坐在龙椅之上,任由大酲的江山将被魑魅魍魉不断蚕食,四分五裂。 对比起来,梁珏完全是一匹野马,不受任何人控制和影响,甚至在面对当今圣上的时候,当意见不和,他也依旧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妥协也不放弃,有时不惜闹得不欢而散,也从不依从。 之于如今那些大皇子党来说,让梁珏坐守东宫,就相当于把满桌饕餮变成了一盘青菜,毫无油水可以瓜分,食之无味,所有人都会慢慢“饿死”,这场争夺之战的游戏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尽管人人都知梁珏比梁缚更加胜任太子之位,却仍站在梁缚一边,不断孤立梁珏,不是他们不知道谁更适合最高的龙椅,而是人人为己。 他们与其承认梁珏是孤胆英雄,不如期待他有一天虎落平阳。 当然对于闻清澄来说,这些都不重要。谁去坐那个位置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名正言顺地脱离奴婢的身份,彻底恢复自由只身。 而现如今两方都需要他,局面对他有利,他大可以一面委曲求全,伺机而动,一面与虎谋皮,利用梁缚和整个大皇子党的力量钳制梁珏。 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切并不简单,但闻清澄就是想要看到鹬蚌相争,他要看到那些欺负过他的,对不起他的,甚至那些潜在对他有威胁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就像是钟婉宁种过的罂粟花,最艳丽的颜色也最诱人,却会将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带入深渊。 他等着这些人像一盘烟花,炸响在夜空的那一刻。 “山中即将无主,接下来,就看殿下得了。“闻清澄俯下身,凑到梁缚脸颊旁边,吐出的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梨木香,”东宫能夺下来,还怕夺不来东宫的人吗?” 第49章 陷落05 待太子一行前往麟州之前, 关于殷家一案,皇上那边终于发了话,首先是免了梁珏的罪,理由是眚灾肆赦, 但没有立即允准梁珏对于免除闻清澄奴籍的请求, 直说一切都等从麟州回来再说。 领了命, 梁珏自知有这个结果已算皇上格外开恩,偶尔听说一众大皇子党得知此事后气得跳脚,心中不由暗自冷笑, 觉得这次多亏了小伴读, 自己在朝中打赢了一场漂亮仗。 回了东宫不禁看着闻清澄心生欢喜,其间谭沂求见数次梁珏愣是没让他踏进东宫一步。 “殿下这是为何?”闻清澄明知故问, 勾着手对扯梁珏衣领。 “无关人等, 为何要见?”梁珏不以为意道,又去揉捏闻清澄唇瓣,“更何况孤这不是有你吗?” 闻清澄勾了勾唇角,轻笑了一声:“那若是我哪天不见了呢?” “怎么会不见?”梁珏只当他无事说笑,“而且,你怎么舍得离开东宫, 离开孤?” 闻清澄不再说话, 回手塞了一个葡萄进梁珏口中,然后见金鸡过来, 借机去跟它玩了,把梁珏晾在了一边。 竟感到有些吃瘪的梁珏只好无奈的笑笑, 摇了摇头, 任由小伴读自己玩去了。 麟州虽距离京城不算远, 大概只需不到半月的车程。可时值秋日, 一行人马刚上路没两天,便迎来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这一路多是山路,马车在泥泞的道上并不好走,再精悍的马匹也走得歪歪扭扭,一脚深一脚浅,将车上的人晃得七扭八歪。 在第三次发生车队里有马匹因为路滑而差点引起翻车之后,梁珏终于下令就近找地方住下,等天气好些了再赶路。 梁珏不让人扶,率先利落地跳下马车,接过旁边小厮递过来的伞,看了看周围。 这里是个不大的镇子,据前方探路的侍卫回来说,镇上有家客栈还算干净,一行人可以去那里落脚。 他不作声,只点了下头,随行的一众人等便去安排了。 “好大的雨。” 梁珏回过头,看见闻清澄不知为何没从车上下来,坐在车边,双手环抱住膝盖,仰头看着天上不断掉落的雨滴似乎是在发呆。 他面容精致又小巧,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整个人会自然散发出一种令人怜惜的气质,尤其这会,乌黑的睫毛上都挂着雨珠,他时不时地擦擦眼睛,像是美人拭泪,我见犹怜。 不像梁珏一下车就有人过来递伞,闻清澄现在虽今非昔比,身份已比从前金贵许多,但仍无法得到主子的待遇,这会半个人都淋在了雨里,不一会儿功夫衣裳就都湿了,缩在那里抱成一团。 从梁珏的角度看去,莫名就想起了小时候潼贵妃身边养着的一只小猫,雪白的皮毛,性格十分温顺,它讨厌洗澡,明明不喜欢水,更不喜欢被揉来揉去,却弱小无助,可怜巴巴地没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等着一切的结束。 “阿嚏——”闻清澄突然打了个喷嚏,下意识抬起手背去擦脸上的水。 这个动作就更像小猫了。梁珏看着他,甚至觉得接下来闻清澄就该伸出舌头来舔舔爪子。 “殿下为何这么看我?”闻清澄一说话,竟哈出口热气来,白色的雾气氤氲而上,很快就融在了雨滴里。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会天气已经不算暖了,闻清澄身上还穿着单衣。 ——明知要出来还穿这么少,这会打喷嚏怪谁! “给,穿上。”梁珏解下身上那件鹿皮大氅扔了过去,“路上着了凉可没人等你。” 他不大会关心人,因为从小到大得到的关心屈指可数,尤其潼贵妃薨逝后,梁珏更是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 或者换句话说,他很长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尽管一直有人服侍,但他习惯了自己待着,把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即使都已及冠,不像其他皇子身边早已有几房妻妾,梁珏始终就还是一个人。 ——这么多年,他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这次出来,他从来都只有一个人的马车上居然多了一个人。 闻清澄乖巧,不多事,更不多话,就只在旁边安静地坐着,甚至有时反而是梁珏先开口说了什么,他才会回一两句,从不逾矩。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梁珏一路上都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不仅如此,他似乎还有点喜欢此番相处,令他莫名心安。 随着马车一路滚滚向前,梁珏竟有种希望时间就此延续下去的冲动——一驾马车,两个人,走一段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 “殿下这样不冷吗?”闻清澄接过大氅,却没立即披上,看着手里的衣裳,又看看脱下大氅只穿着件单衣的梁珏,似是在犹豫该不该穿。 这次梁珏直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夺过大氅,胡乱将闻清澄包在了里面,然后三两下把领口的带子系上了。 衣裳很大,裹得闻清澄只能把脑袋露在外面,跟小猫洗过澡后包在绒毯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闻清澄却瘪了下嘴,看着梁珏,眼圈不知道为什么就红了,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从大氅里探出条胳膊。 梁珏以为他要去解大氅,大手一挥,按在他肩上,命令道:“不准脱!” 闻清澄委屈巴巴地低头,也不吭声,然后折腾了半天,才从方才梁珏系上的大氅带子里拽出了自己的一撮头发…… 远远地,阿泽刚刚去客栈安排好住宿,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殿下正在马车边上环抱着公子,两人头凑得很近,也不知在讲什么。 “殿下可真是好男人啊!”阿泽不禁感叹。 “那也得看对谁。”老穆语焉不详地说着,他清点完行装就过来找阿泽,默不作声地将一条很厚的毛毯披在了他身上,“他从前可不这样。” “嗯?这是什么?”阿泽忽地觉得肩膀一沉,结果扭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老穆你是不是有病,为什么把这块毯子披在我身上,这是我打算放在地上的!” 一行热热闹闹地鱼贯进了客栈。安全起见,梁珏换了便装,但仍被众人围在中间,以防有什么意外发生。 “啊——放开我!求、求求你们……”门外一声凄厉又沙哑的喊叫突兀地打破了周围平静。 众人循声望去,三个彪形大汉正围着一个人,那人面上戴着帷帽,看不清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死活不让人拿走。 “大爷们没酒钱了,借你东西一用,你乖乖给我们,哥几个保证绝对不动你!”说话间几个人直接硬抢,动作蛮横,最后竟将人拖倒在了地上。 可即便如此,那人趴倒在大雨滂沱的泥地上,依旧不松手,也不知怀里的是个什么宝贝疙瘩。 “求求你们,这样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帷帽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是认了死理儿,说话的时候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哭腔,“真的不能给你们,不能啊!” “少废话!”那几个人不依不饶,像是铁了心的要把东西抢过去。 这里虽算不上繁华市集,但好歹也是个客栈门口,光天化日还能发生打劫这种事,简直无视大酲王法。听到动静,客栈里有不少正在打尖儿的客人都探出头来,想要一看究竟。 莫名地,闻清澄就觉得帷帽下的那个声音有些耳熟。 可这里只是个距离京城百里之遥的小镇,除了这队人马,怎么可能会碰到他认识的人呢? 闻清澄只当是因为雨声太大,自己听不真切,也不去细想了。 可他看了眼梁珏,竟发现他紧蹙着眉,看着不远处的几个人时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难道这伙人果真有什么问题? “去你的吧!”几人终于失去了耐心,其中一人直接给了那人一脚,终于把东西抢了过去,然后很是得意地边走边欣赏着战利品。 隔着老远,闻清澄看见那似乎是个金灿灿的物件,大概是什么金器,难怪会有人抢。 雨天路滑,被踹到在地的人飞出去老远,浑身都是泥水,衣裳都看不出本身的颜色了,看上去非常狼狈。 他慢慢直起身,先是扶了下帷帽,然后才撑着地面打算站起。 这时梁珏使了个眼色,于是作为巡防营大统领,脚力快如闪电的梁琛便突然几步上前,拦在了那几个抢东西的劫匪面前。 几个人反应过来就想跑,但脚力哪比得过梁琛,没两步就被追上不说,刚想过招,就直接被梁琛干净利落地脸膀子都卸了,疼得嗷嗷直叫。 “跟我过去看看。”梁珏对闻清澄说,然后不顾几个侍卫试图上前阻拦,朝着被抢的那个人走了过去。 可那泥地里的人见着来人,像是吓了一跳,奇怪地就要挣扎起身。 梁珏挡住了他的去路,看着那个人人面无表情地说:“起来。” 那人像是被吓坏了,听了这话骤然抬头,透着帷帽两人的视线对上。 “闹够了没有?”梁珏问。 ——闻清澄站在旁边,觉得梁珏说话的时候语气竟比秋雨还要冰冷,每个字都透出刺骨的寒意。 能让梁珏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而且戴着帷帽,周围下着大雨还能被一眼认出的,闻清澄已经隐约猜出帷帽下面的那个人是谁了。 “我、我没有!”那人急于狡辩,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那就等闹够了再进去。”随即梁珏不再多说,直接转身回了客栈。 所有人都跟着他进了房间。梁琛也将方才抢东西的三个人压进来了。 “跪下!”梁琛喝到。 那几个“劫匪”一扫方才威风,齐齐跪地。 “说吧,为什么跟过来?”梁珏开口,却不是对那几个“劫匪”说的,他接过梁琛递过来的“赃物”,一手把玩着,另一手用指尖转动着扳指。 那是一个精美的龙头虎身小金像,虽然上面粘了不少泥水,但还是看出它光可鉴人,分量十足,虽不算稀有,但应该也值不少价钱。 梁珏表情冷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那样金器,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我把它给你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它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句话让闻清澄想起来了,这样东西原文里写过,那是梁珏送给谭沂十七岁生辰的贺礼! 所以这帷帽下的人是…… 原本跪坐着的谭沂听了这话抽泣戛然而止,跪着的身子慢慢直起,拿下帷帽理了理头发说: “原来过了这么久,太子哥哥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我。” 梁珏冷哼了一声,低头去抿了口茶道:“不是才见过面吗?” 谭沂被噎得一哽。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也不知道麟州怎么走,只好跟着梁珏的车马队,一路跌跌撞撞地从京城愣是跟到了这里。原本是想到了麟州找个借口去见太子的,但天公不作美。 见他们在这里休息,谭沂为了引起梁珏注意,干脆想出了这么一招苦肉计,还以为能引起梁珏怜惜,然后顺理成章地投怀送抱,却不想竟被梁珏一眼拆穿。 那个小金像是梁珏送他的,他随时带在身上,方才便让那几个假扮劫匪的人借抢劫之名,对他拳打脚踢,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怜一些,方才还豁出去在泥里滚了几下。 “太子哥哥,我、我突然有些头晕……”谭沂的病说来就来,说完脚下就站不稳,马上要倒,“大概是我老毛病又犯了……” 似乎是下意识,梁珏反应很快地上前将人扶住了,但很快等对方站稳就撤开了手。 “给他拿个凳子。”他吩咐侍卫。 闻清澄懒得看谭沂在这里演戏,就让他跟梁珏慢慢纠缠把,便索性开口道:“我去看看厨房的饭做好没有。” “留下。”梁珏一听这话反而恢复了冷硬神情,没有给他任何余地,还直接伸手将他扯回了身边,又命令了一遍,“哪也不许去。” 然后他面对着谭沂,又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跟来?” “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好高兴,看到你现在终于不是一个人了。”谭沂的语气酸溜溜地说,“你都会带着下人,让下人服侍你了。” 他说着斜眼看了眼闻清澄——那句话意思是说别以为你受宠,奴婢就能成主子了,到头来还不是伺候人的命。 然而梁珏态度已经变得不耐烦起来:“孤赶了一天路,累了,你说完话赶紧离开。” “太子哥哥就这么想赶我走吗?”谭沂委屈地嚷起来,他抬手指着闻清澄说,“是不是因为他你才这么不想见我!” “出去!” 看见侍卫得令上前逐客,谭沂突然提高音量,不管不顾地对着梁珏喊了起来:“但太子哥哥你又知道这个人多少呢?我追了这么远,就想趁这一切都还没有无可挽回,千难万难都要赶来告诉你,这个人他对你不忠,他就是个骗子,他图谋不轨——” “我有证据,闻清澄他与大殿下有染!” 第50章 陷落06 这句指控可是非同小可, 别说在场其他人,就是素来沉稳,向来不爱将喜怒表现在脸上的太子殿下也多少蹙了下眉头,喉结无声地滚了滚。 ——虽然当时闻清澄回到东宫之后, 那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但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那始终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一想到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甚至是秘而不宣的枕边人,和自己的死敌, 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位恨不得与他你死我活的大皇子可能有过的暧昧,就让他分分钟想将梁缚置于死地的愤恨。 太子和大皇子之间的关系本就敏感, 平日在朝堂, 人们凡是谈及关系二人的话题时总要避人耳目,生怕稍微说错一个半个字就能将自己甚至全家的小命都交待出去。 而此话从谭沂口中说出,更是令梁珏听得刺耳。 “谭沂,”这是时隔许久梁珏口中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虽然是在这种场景下,而且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他皱着眉头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谭沂本以为他这么说,闻清澄定会急得跟他跳脚, 他便刚好趁着对方气急败坏,和太子的关系生出嫌隙之时, 再好好和梁珏解释一下他们之间的事, 或许就能够重归于好了。 可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么顺利, 闻清澄听到这句话后不但没什么反应, 甚至显出了一丝带着厌烦的漠然。 似乎被谭沂控诉的人不是他一样。 闻清澄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反驳,还有些漫不经心地侧过了脸。 “太子哥哥,你难道现在还在执迷不悟吗?”谭沂看着梁珏无动于衷的神情,事情完全不像他想得那样,他有些紧张地吞了下口水。 无论他的太子哥哥这会到底在想什么,他说话时的口气都是摆明的嫌恶和不耐烦。 这个口气他太熟悉了,从四年前他们开始相处时,梁珏就是这样。那会听见谭沂随便说了一件事或者表达了什么看法,他就会用这种口气,说谭沂学什么东西都是一知半见,或者对什么东西都是短见薄识,一两句话就能把谭沂说得哑口无言,无法回嘴。 谭沂不止一次地想说自己其实很不喜欢听梁珏那么说,但他每次一开口,都会被梁珏三两句又呛回来。 久而久之,谭沂便也不再反驳——毕竟梁珏乃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是父亲要求自己去亲近的人,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去讨好,竭尽全力得到他的喜欢。 然而,从一开始强迫般地接近,到了后来,在相处当中,谭沂却渐渐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情愫,连他自己也无法分清对梁珏的情感哪些真哪些假了,他开始崇拜梁珏,觉得梁珏厉害,什么都知道,后来就是无论梁珏说什么,他都在旁边听,然后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对梁珏的夸赞。 大概梁珏认识谭沂的时候太小了,只有十六岁,尽管他从来没有故意将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但每每听见谭沂表达他那些幼稚又可笑的观点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流露出那种在别人看来傲慢又轻蔑的态度,就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必须坚持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一样,霸道,蛮横,不讲道理。 “这是第几次了,谭沂,血口喷人很有意思是吗!”此时的梁珏又像从前一样高高在上,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说完转身就要走。 可谭沂竟发出了一声轻笑。 ——如果我自己不知道在问什么,或者对要说的事情没有把握的话,又何必这么困难要跑到这里,演了那么拙劣的一场戏,还不是想要让你知道你旁边的那个人,究竟有多么可怕吗! “……是因为指控你这位伴读的人是我,所以你才连听都懒得听一下吗?” 如果说之前谭沂还把他和梁珏放在同一阵营的话,那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立场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现在谭沂将自己放在了梁珏的对立面,尽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现在站在这里,指控他的人是别人,太子哥哥,你会愿意多听几句吗?” 梁珏听了这句,脚步倏地顿了下。 “那天是我看见他一个人去找大殿下了!”谭沂一句话出口,立即转向闻清澄,“我看见他从东宫出来,一路去了大殿下宫里!” “你去东宫干什么?”梁珏没有理会闻清澄的事,居然从这句话里提出了别的事情,“孤有没有说过让你离孤的伴读远一点!” 周围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谭沂当众被如此羞辱,脸上火烧火燎,噙着的眼泪马上要掉下去:“……我只是,想找你……” “所以你还是那套,想找孤聊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然后凑巧看到了孤的伴读,是这样吗?”梁珏态度变得愈发不好,“谭沂,你让六公主给孤带话,又让八殿下给孤说情,就是为了说我们之间那些早就聊到不想聊的事情,是吗?究竟有什么意义!” 周围没有人说话,但能听见客栈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也像是砸在谭沂心里,一下下地,砸得他生疼。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你不惜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欺骗孤,造成自己被绑架的假象,而见到孤之后,你又说孤的伴读与大殿下有染,那你觉得现在,孤还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吗?” 从开始策划这次旅途起,谭沂都没有想过见到梁珏后的情形竟是这样,也没有想过梁珏竟能比他想象得还要冷漠和无情。他料想过今日他们二人的见面不会太愉快,但怎么也没想到梁珏竟连他的话都不想听了。 “既然如此,”谭沂过了很久之后才缓缓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个东西留给你吧,做个纪念吧。”他探手从腰际摸出个巴掌大的油纸包,冷着脸,扔在了地上。 说罢谭沂转身,在一路侍卫的注视中走出了客栈。 “二哥!”梁琛终于站了出来,低声叫了句,“你不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分了吗!”然后不等梁珏回应,快步朝谭沂追了出去。 此时梁珏的脸色可以说是极差,两只拳头紧握着,指节都发了青白,似是能发出咯吱声响。 谭沂的父亲檀朔辛是个从三品的京官,身为光禄寺卿,执掌祭祀以及朝会等相关事宜。官职不算低但也绝不算高,主要是不掌实权,常年做着捞不着什么油水的工作,眼看着自己年纪见长,官职却升不上去,难免就觉得心里憋屈。 于是本身心术就有些不正的檀朔辛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真正的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既然正道走不通就开始寻摸些歪门邪道。 他刚开始想私底下给吏部的人使些银子,能让自己换个位置,可那段时间皇上派刑部在严查卖官鬻爵之事,官员们都收敛不少。他拿着银子也没人敢收,试了几次也怕搞不好要掉脑袋,就只能作罢。 后来有一天,朝中传出潼贵妃突然薨逝的消息,随即满朝凭吊,举国哀伤。 按照常理,檀朔辛这个级别的官员很少能和普通皇子们打上照面,但因为需要进宫吊唁,檀朔辛第一次见到了那位贵妃唯一的儿子。 十六岁的梁珏已经个头很高了,虽然带着稚气,但脸上清晰的棱角已经能看得出来日后的锋利模样,他站在大殿上五官肃穆,大概是少年丧母的原因,神态之间完全看不出来孩子的青涩,倒是比他那几个哥哥都看上去老成得多,穿着一席孝服在人群里非常显眼,也不和其他人说话,就那么安静站着,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活了大半辈子的檀朔辛凭借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个孩子和别人不同,以后怕是能成大器。 那时候陛下尚未立储,虽然膝下子嗣众多,但佼佼者屈指可数。朝中那时大多数人都暗暗支持大皇子梁缚执掌东宫,但皇上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完全改变了皇上模棱两可的态度,坚定地推举了梁珏为太子。 大酲有个藩属国名为曼罗,地处大酲西南,每年会向大酲进宫绢布和马匹,以求大酲庇护。 两国常年以来都相安无事。 可曼罗近几年出了个很有野心的国王,上位之后就三番五次冒犯大酲边境,使得边境百姓不得安宁,甚至还一度有了进犯内陆的野心。 于是曼罗逐渐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 一日上朝,皇上询问群臣该何以处理曼罗叛乱一事,满朝文武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生怕如果采取强有力的武力压制,曼罗会向大酲发动更猛烈的进攻,从而两国交战,大酲不得安宁。 就在皇上一筹莫展之时,只有十六岁,当时只是个小皇子的梁珏站了出来,当着所有人面推举了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楚牧野,当时只是个从六品的百夫长。但梁珏曾偶然看过他带兵操练的样子,认定他颇有军事才能,于是向皇上大力推举此人为先锋大将,并且亲自设计了一套方案,指出一条罕有人知但非常有效的行军通道,可让楚牧野带兵直指曼罗京都,收复藩属。 于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皇上听取了梁珏建议,任楚牧野为镇远大将军,三月后,这支队伍一举歼灭了边境的曼罗军队,占领曼罗京城,大酲军大获全胜,彻底解决了皇上的心头大患。 为了奖赏,皇上下令,破格提拔了楚牧野常年驻守曼罗边关,近年来边境太平,再无来犯。 而经由此次,皇上对梁珏的态度一下子好了许多,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考虑到他小小年纪母妃薨逝,更重要的方面则是对他本身用兵能力以及看人眼光的由衷赞赏。 不久之后,不仅像对待他三个哥哥一样,皇上毫不吝啬地加封了十六岁的梁珏为亲王,更是给他赏了大酲最肥沃富庶的几块封地,其他物品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也就是这个时期,檀朔辛盯上了梁珏,在朝野中绝大多数人都支持大皇子梁缚的情况下,他开始私下有意拉拢梁珏。 中秋宫宴上,檀朔辛买通了礼部一个排列座次的官员,很有心机地坐在了离梁珏不远的地方,而更有心机的是,他带上了儿子谭沂。 谭沂那时还比梁珏小一岁,在强硬父亲的教导下,他的性格非常软弱,都十几岁了还常常遇事没有自己主意,凡事都要问过父亲的意见。 于是当父亲说让他去给梁珏敬杯酒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去了。 檀朔辛当然不傻,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梁珏长到十六岁,在普通皇子之中,这个年纪还没有娶王妃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无论当今圣上还是先皇到了这个年纪都早已成亲。 这当然不正常。 而就檀朔辛私下了解,这个二皇子梁珏不光一直在娶妃的事情上不松口,甚至在他宫中连个陪床的丫头也没有。 而那时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谭沂已经出落成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年。于是老奸巨猾的檀朔辛竟打起了自己儿子的主意,决定让谭沂当诱饵,接近那个他看好的,未来很有可能执掌东宫的二皇子梁珏。 只要这事成了,日后檀家的荣华富贵必是水到渠成。 于是那年的中秋宴上,初尝丧母之痛的孤僻少年梁珏遇上了那个主动接近他,愿意同他聊天,听他说话的谭沂。 深夜午时,回忆完这段往事之后的梁珏彻夜难眠,他很久都没有心情像现在这样烦乱过了,心口仿佛揣着一团纠结在一起的麻线,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来。 于是他披了衣裳,想出去走走。 但他刚一推门,就看见门边居然坐着一个人—— 闻清澄还是穿着白天的那件单衣,就像今天在马车边坐着那样,双手抱在膝上,微垂着头,呼吸平稳又安静,整个身子缩在一起,也不知道在这里睡着多久了。 第51章 陷落07 “醒醒。”梁珏蹲下身去拍了拍他, 在黑暗里带着些许颗粒感的声音压得很低,隔着暗夜薄薄的凉意,很快就被吞没在了寂静的夜里,像是海浪轻打了一下礁石, 又无声退去。 大概是白天赶路累了, 即使用这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 闻清澄都没有醒,只轻哼了几声,脑袋就偏到了另一个方向, 然后没了动静。 而那个角度不偏不倚, 刚好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旁边的梁珏身上。 他们虽然在很多次享受鱼水之欢时都曾无限靠近和亲昵,但其实隔着身份和地位的尊卑, 他们对彼此来说其实都更像是陌生的熟客。 闻清澄对梁珏表现出的多是听命和服从, 而梁珏对闻清澄则是指使和命令。 两人极少像现在这样,如此没有嫌隙与隔阂地贴在一起,连呼吸都相互纠缠。 梁珏感到闻清澄压过来的重量,有一瞬的僵硬,但看到他睡着时的样子,又下意识勾了勾唇——瘦瘦小小的身子睡着的时候更像只猫咪, 毫无防备地把整个人都靠着他, 就好像对他无条件地信赖。 在那个瞬间,梁珏心里很奇怪地产生了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他没再尝试去叫醒闻清澄, 而是侧着身子,小心地坐了下去, 背靠着身后的房门, 向来嫌这脏嫌那不干净的太子殿下就那么坐在了也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的客栈地上。 而这么做的唯一原因, 是因为他的小伴读睡在这里。 可两个人并排坐着, 以这个姿势靠在一起实在不大舒服。梁珏犹豫了下,把手伸过去,将闻清澄搂进了怀里。 他动作不大,但周围没有点灯,他看不清,手指还是碰到了闻清澄脖子。 大概是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凉意,闻清澄醒了,他直起身,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像在醒神儿,那样子仿佛深夜出来觅食的猫咪,眸子里融进了冰凌,明亮而纯净,却在看清身边人是梁珏后又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柔情。 “殿下怎么出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完全用的是气音,仿佛一股暖流,混杂着他身上那股甜淡的梨木香,在四周流动起来,带着足以抚慰任何心灵的温柔能力,“睡不着吗?” 那个样子实在太温顺又太善解人意,梁珏忍不住对着那张小猫一样的脸无声地笑了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头枕在后面的门上:“孤在想以前的事情。” 他很少表达自己,平时总是坚硬得像块石头,让别人很难看透他的内心,他习惯冷着脸,惜字如金,甚至对楚齐和梁琛也很难聊到自己真实的感受。 但不知为何,这会他心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与其他不同。 ——他眼里那么干净,干净到只容得下梁珏一个人。 任何人见了闻清澄,都不会否认他对梁珏的忠诚,无论这份忠诚代表的是怎样的情感,他都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上一次像这样,已经是很久之前了。”梁珏开口的时候,好像声音又变得沙哑了一些。 “是同谭公子吗?”闻清澄提起这个人的时候语气极为自然,就好像白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梁珏回头看了闻清澄一眼,才慢慢点了下头,算是默认:“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提起谭公子,殿下怎么好像不太开心?”闻清澄依旧用着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音说。 黑暗里,看不清梁珏的表情,却只听他呼吸加重,半天都没说话。 闻清澄就是想提谭沂来刺激梁珏,他知道现在这个名字在梁珏这里等同于禁忌,却故意要说,像是有意去揭梁珏心里的伤疤。 他想起以前两人在自己寝殿谈天说地的时候。刚开始一切都很好,也很融洽。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谭沂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他批阅奏折或者忙于政务的时候过来,还会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终于有一次严肃他非常不悦地说:“说完了吗?可以走了吗?” 他那时年纪小,只是觉得有人打扰很烦,觉得谭沂不懂事,干预了自己的事情。 因为他向来都觉得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谭沂,他都不愿意把自己那部分与他人分享。 因为他十几岁就可以很独立,可以自己解决和完成所有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的干预。 但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谭沂这样做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殿下那时是喜欢谭公子的,对不对?”闻清澄打破了沉默。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凉风不断地从身下的门缝里透过来,像小冰渣刺着皮肤。闻清澄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然后梁珏感觉身边的人朝自己又靠拢了些,随即他身上的热乎气就传了过来。 两个人挨的近了,好像都更暖了一点。 但方才闻清澄的问题却让梁珏心里有了些压抑不住的烦乱。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是不是真的喜欢过谭沂。 那个时候因为谭沂后来经常会来王府找他,两个人自然就开始变得熟络。有一次谭沂带了一坛酒过来,两人边喝边聊,时辰就晚了。 “太子哥哥,这会外面都宵禁了。”他小心地试探道,“我能不能明日再回去?” 于是那天晚上梁珏命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谭沂就在梁珏王府上过了夜。 可莫名地,谭沂在梁珏宫里过夜的事情居然不胫而走了。 宫里人虽没有大肆张扬,随便去嚼一个皇子的舌根子,但还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日整个皇宫里的人就无人不晓了。 其实一个当朝官员之子在皇子的王府里过夜这种事也没什么,甚至根本不值得被传得沸沸扬扬。就像楚齐打从穿开裆裤起就跟梁珏混在一起,也从没见着有人将这俩传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偏偏这一回,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开始传的,还描述得有模有样,说是光禄寺卿檀朔辛之子谭沂有断袖之癖,勾引当朝二皇子梁珏。两人经常在东宫私会甚至过夜,大行苟且之事。 大概是这件事传得太过真切又充满桃色,每个细节都让人觉得一边惊疑又一边忍不住窥探。——就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原来那个极受皇帝器重又成熟稳重的二皇子梁珏私下竟有龙阳之好,还与朝臣之子相互勾结,怕是在为今后夺权做准备。 那时候皇上正要公布东宫人选,但一时间关于太子的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后来众人见太子也不出来否认,就开始传其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是怕事情败露,才会霸着檀家小公子,还不愿将真相说出来。此等气魄委实没有担当,难堪太子重任。 其实事实是,梁珏从一开始就想将事情真相奏明皇上,然后让皇上去做定夺。 毕竟他和谭沂之间清清白白,顶多是一个皇子一个京官之子走得近了些,没有足够避嫌而已,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被他人指摘之处。 但谭沂跪下来,哭着跟梁珏求情,说绝对不能告诉皇上,理由是这件事如果一旦梁珏去澄清,在别人眼里其实就是越抹越黑,等同坐实了自己勾引皇子一事,那他以后出去就再也说不清了,到哪都会抬不起头来。 就在谭沂和梁珏的事理不出头绪,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檀朔辛却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岱州巡抚因年岁已高,向皇上提交了辞呈,决定告老还乡。于是皇后私下密会檀朔辛,询问他是否有意接替岱州巡抚一职。 要知道岱州地处西南,土地富饶,资产丰富,当地巡抚不光是正二品,而且是个名副其实的肥缺儿。 能让檀朔辛连升三级当然求之不得,连声答应,而皇后给檀朔辛的条件也很简单——岱州以前是二皇子梁珏的地盘,但梁缚想要收入自己囊中,需要朝中有个有分量的人站出来替梁缚说话。 面对此种状况,檀朔辛一个磕巴都没打就应了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一切都顺风顺水之时,梁珏那边却给他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因为谭沂闹着一直不让梁珏出去澄清二人关系,时间一长,朝中对梁珏指指点点的人就越来越多,于是梁珏思忖再三后,决定快刀斩乱麻,觉得他和谭沂之间与其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不如干脆将谭沂招入王府做幕僚。这样既免去谭沂的后顾之忧,也可以让两人的关系变得名正言顺。 谭沂听到这个提议总算安心下来,因为那时他已对梁珏心动,而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就可以光明正大,以后可以经常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满足了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可当他兴致冲冲地迈进檀府大门时,就迎面撞上了父亲劈头盖脸丢下一句:“尽快和二皇子撇清关系,五日后全家迁往岱州!” 错愕,惊诧,失望,彷徨…… 虽有这些都不足以描述谭沂复杂的内心感受。 他刚刚有了喜欢的人当然不希望离开,他只想留在梁珏身边。 但接下来的时候檀朔辛不断给谭沂施压,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于是忍受不了的谭沂终于忍不住,对梁珏说了这件事。 “你这么大人了,不会自己决定吗?”梁珏甚至不明白谭沂在为什么苦恼,“你既然做了本王幕僚,自然不必去岱州,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梁珏从小一个人惯了,当然不会明白在面对一个极其强势的父亲时,谭沂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能力。 他过去十八年的生活全都是父亲一手安排的,如果坚持与父亲抗争,他将会面临什么? 谭沂不知道,也不敢想,于是面对被迫分离的事实,他连争取都没有就已经放弃了。 五日后,檀家上下赶赴了岱州。 这些事情梁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了,这会被闻清澄一个问题勾起回忆,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 几里地之外,谭沂也在一遍遍地回想着和梁珏分开时的场景。 他长期生活在父亲的管控中,那时变得特别疲惫,缺少坚持下去的勇气,而面对梁珏的质询,又觉得没有能让他和父亲抗争的动力。 后来因为经过太多的拉扯,谭沂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梁珏了,那也许是一种年少时的冲动和崇拜。他觉得自己就像蜗牛,见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缩起来,不想再去面对,就像现在,他甚至不想看到明早的太阳。 客栈的地板吱呀响了一声,梁珏调整了下肩膀,那里被闻清澄靠了半天已经有些僵硬了。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指节慢慢地轻叩着下巴,最后也没有直接回答闻清澄的问题,只是似出神般说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随即他感到闻清澄将头靠了过来,埋在了他肩窝里,乖顺又粘人,弄得他有些痒。 “那殿下不想问问我今天那件事吗?” 其实原本梁珏是不打算再提这件事的,无稽之谈何须多言,可这会闻清澄一说反而有些好奇。 “小东西有什么想说的?” 他没有马上听到回答,正回头去看,下一瞬,只觉那个削薄的身子整个压了过来,梁珏猝不及防,只凭着腰力撑住才没有跌倒,用一只胳膊肘支在地上,另一只胳膊很自然地环住了那把细腰。 闻清澄没有闪避,不但如此,还顺势抬腿跨坐了上去,然后他倾过身,用很轻很轻的语气贴在梁珏也是冰凉凉的耳边。 他没有发出声音,温软的唇瓣摩擦着梁珏耳际,大概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样更能撩人心弦的抚慰,他说:“既然殿下现在没有喜欢的人,那我可要喜欢殿下了。” 第52章 陷落08 那天夜里两人前所未有的缠绵。大概是那句话的效用实在过于强大, 平日众人眼里冷漠而自持的太子殿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听了一句话后居然血脉偾张,直接杀红了眼,抓住他的小伴读翻来覆去折腾到了半夜。 最后还是闻清澄哭着连声说“不行了……要坏掉了……”, 梁珏才怏怏放过他, 最后还不甘心地用力吸住口闻清澄盈润的唇瓣, 将那颗在暗夜里依然鲜亮的红痣含进嘴里,舔舐着上面的梨木香味,好不容易在按捺下去再来一次的冲动。 这个小伴读现在越来越会掌握他的情绪, 没几句话就将梁珏见到谭沂后的那些烦闷一扫而空, 仿佛亲手将一颗糖喂进了他的嘴里——甜得发慌,却又不让他一口气都吞下去, 只让他舔一口, 就拿出来,总是吊着他。 如此循环往复,令梁珏欲罢不能。 这次折腾了很久,天边都泛起了青白,闻清澄才终于等到梁珏呼吸平稳下去,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全身都叫嚣着疲乏。 闻清澄将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 想要下床,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轻了, 但刚一起身,梁珏的手指就扯住了他的亵衣下摆, 带着明显的困倦说:“干嘛去?” “……燃香。”闻清澄答道, 然后去将梨木香燃了, 又背过身去, 将一包药粉不动神色地倒进了香炉。 ——这东西他已经有些日子没用过了,要不是今天被谭沂找了麻烦,也不必要冒险如此。 毕竟这种东西用得多了难免留下马脚,伴君如伴虎,还是小心为妙。 做完这些,他回头看了眼塌上的人,梁珏没什么动静,已经睡沉了。 其实那张脸这么看起来的时候皮相真的不错,不愧“大酲第一美男”的之称。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流畅,带着一丝薄情的嘴唇轻抿着。直挺的鼻骨将五官一分为二,一半藏在阴影里,而另一半在可见深黑眉骨的遮蔽下,眼窝被衬得更为深邃,将他平时那种逼人的锐利都隐藏了起来。 闻清澄细看了须臾,发现他眼下竟有片浅淡的清灰。 原来这位东宫之主,众人眼里无坚不摧的太子殿下也有疲倦的时候。 ——那倒是成全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了,闻清澄收回视线,无声地看了眼已经升起袅袅青烟的香炉。 然后他用一块娟纱捂住口鼻,去翻找方才激情时,散落了一地的衣衫。 他要找那个油包,谭沂留下的那个。 虽还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而且梁珏也没有打开来看的意思,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东西对他不利。 大概是梁珏并没有想将东西藏起来,闻清澄很快就找到了,借着摇曳的烛火,小心地将油包打了开来,当他看清那东西是什么的时候突然就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谭沂想尽一切办法试图交给梁珏的竟是这个。 ——一条带着暗红血迹的白色手帕。 这帕子再熟不过,因为他曾无数次看见梁珏从怀里掏出来,带着或嫌恶或懒散或冷漠的神情,反复擦拭着他白皙又纤长的手指。 只是以前每次见到,那帕子都是纤尘不染,干净得仿佛一团白雪。 而这上面粘着血污,又能被谭沂拿来当作与梁缚私通证据的,这帕子肯定与闻清澄有关。 血迹,帕子,梁珏……转瞬之间,闻清澄猝然在脑中闪过一个画面——他仰躺在戏台上,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四面都是尖利的喊声,突然他感到地面的震颤,仿佛地动山摇。 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了,但他回想起来,想必就是那时出现了这方帕子。 梁珏想用它来按压住他胸口的血。 只有那样的情形,才会让从来都洁白无瑕的帕子变成他手里的这个样子。 可这个东西又是为何会被传到谭沂手里的呢? 窗外的鸟叫打断了闻清澄思路,此时已经接近破晓,天亮之后如果天气变好他们就要重新赶路,所以如果要有所动作的话事不宜迟。 既然这块帕子是闻清澄和梁缚有染的证据,那么就应该尽快破坏掉它。 闻清澄借着窗外月光和屋内一点烛火看了看,帕子上的血迹已经早已干涸,呈现出赤褐色的血块,他微微蹙了下眉。 如果这是新鲜血渍的话会很容易清理,无论这块帕子的质地多么娇贵,如果上面的血渍还未凝结,那其中的血红素就是亚铁,用加了盐的冷水冲洗很快就能将帕子回复如新。 但这块帕子上的血迹已经变成陈血,闻清澄很清楚这其中的血红素早已经过氧化变成了三价铁,并且与血液中的蛋白质凝固在了一起,这样的血迹哪怕放在他穿书之前的世界里都很难洗掉。 他在头脑里飞速寻找着方法,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需要现代的化学制品,比如双氧水或者氨水,这些东西要不需要专门的电解设备,要不需要高纯度的化学原料,闻清澄眼下根本没有可能获取。 思忖了一会,闻清澄抬头看见外面的天光更亮了些。也许是被窗外的鸟叫吵到,塌上的梁珏翻了个身。 ——不能再等了,过一会随行的一众人等都会陆续醒来,人越多他的胜算就越小。 必须得在所有人发现之前把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完。 闻清澄轻轻掩上房门,直奔客栈伙房。 还好,这会没人,他先打了盆清水将帕子泡了进去,然后开始在架子上寻找他需要的东西。 很快他便找到了第一样东西,食盐。 他将盐加入装着帕子的水盆之中,静置片刻,如他所料并没有反应。因为陈血当中的三价铁并没有还原性,光用食盐并不能将其洗净。 所以他还需要另一样东西,但他不确定这里能不能找到。 “公子?你怎么在这?” ——身后突然想起的声音霎那间惊得闻清澄出了一身冷汗,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只要不是梁珏,其他人都能搪塞过去。 电光石火间,他维持着背对着厨房门口弯腰找东西的动作,然后很自然的将水盆放在了高层的木架上。 接着他转过身,看见阿泽正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公子,我起夜听见这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晚饭没吃饱。”闻清澄说着揉了下自己肚子,“饿醒了,就过来找些吃的。” “哦这样啊!那我去给你叫厨子起来。”说着就要走。 “不用了。”闻清澄赶紧摆摆手道,然后又用很温柔的语气善解人意地说,“我随便找个馒头垫垫就好,等会不就吃早饭了。这还有些时候,你再去歇会吧,今天说不定还要赶路呢。” 阿泽一想也是,这两天在路上也没睡好,这会正困着呢,于是又跟闻清澄嘱咐了两句,就回去睡了。 确认他回房了,闻清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虽然已是秋初,早上天凉,可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被阿泽耽误了一会,闻清澄的时间就更少了,他没再耽搁,又在厨架上翻找起来。他手底下动作十分迅速,但这家客栈可能是地处偏远,伙房里的食材十分有限,寻找了小半个时辰后闻清澄依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闻清澄将掌心里的汗在衣裳上蹭了下,并不宽敞的伙房里似乎都能听见他宛如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只泔水桶里。 那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打开盖子,其中酸腐的味道立即扑鼻而来,十分呛人,但闻清澄像是根本闻不到一样,手臂在里面迅速翻找起来。 突然,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个东西,略微粗糙的质地,圆润的弧度…… 在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的瞬间闻清澄只觉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那个已经被切掉一小半的柠檬并且还沾着饭菜的汤汁正紧紧地被他握在手里。 闻清澄动作很快,将那只救命般的柠檬洗净,然后用力将其中汁水挤进了水盆之中。 柠檬里面罕有柠檬酸,是一种有机酸,在现代经常被用在各种洗涤产品之中,可以很有效沉淀衣物上的金属离子,就比如这块帕子上的铁。 很快,柠檬当中的柠檬酸与盐水发生了反应,闻清澄开始用力搓洗那块帕子。 这两样东西纯度都不高,完全达不到普通化学漂白剂所需的剂量,但已经是在现有条件下闻清澄能够获取最有效的漂白材料了。 他一边搓洗着手帕,一边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能看到熹微的阳光了,但他手中的帕子还未完全洗净,虽然一盆水已经全部染红,帕子的颜色已经褪去大半,但因为梁珏那帕子的质地是丝绸,纤维十分细腻,即使闻清澄两只手的皮肤都已经变得通红,虎口处甚至看上去都要搓破了,将帕子举起对光看的时候仍能看见上面残留的淡红色。 看来必须加入其他清洗材料了,闻清澄将污水倒掉,重新换了一盆清水,然后很快就在伙房的灶台旁发现了一盒火柴。 他拿起旁边一把小刀轻轻地将火柴头上的的粉末刮了下来。 那其中含有的是现代工业里制作硫磺皂的关键,硫磺。 闻清澄用那一点粉末,涂在了厨房里一块皂角上面。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用这样东西是因为硫磺的腐蚀性极强,很容易破坏手帕的质地,但现在没有其他办法,闻清澄打算冒险一试。 几乎就是眨眼的功夫,随着粘有硫磺粉的皂荚接触到帕子的瞬间,闻清澄将帕子重新浸入清水之中,终于,最后残留的血渍土崩瓦解,一块光洁如新的帕子出现在他面前。 闻清澄没做任何停留,清理完伙房里的所有东西,就迅速拿着洗净的手帕回了房间。 直到重新躺回塌上,闻清澄才长长地出了口气,解决了燃眉之急后,所有的疲倦与困意宛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陷入安眠中的闻清澄此时还完全没有意识,天亮之后他将面临一场怎样的危机。 第53章 陷落09 京城, 大皇子府内。 天刚蒙蒙亮,但寝殿内四壁垂着厚重的帘幕,室内没有烛火,这地方连一点光亮都没有, 让人根本分辨不出此时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暗卫动作很轻地进了寝殿, 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几时了?”塌上的梁缚问。 因为从小生病, 梁缚体弱,睡觉一向比常人轻,所以寝殿里必须保证没有一点光线同时没有一点响动, 他敏感到哪怕殿里的纱帐被风吹得掀动一下都能醒来。 “回大殿下, 刚过卯时。”暗卫跪在榻前回道。 梁缚没有睁眼:“东西呢?找到了吗?” 外间候着的小太监听见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抖了一下,手里的拂尘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干什么呢!小心点!”旁边的老太监见了压低声音然后狠狠瞪了小太监一眼。 这个小太监是前不久刚刚来大皇子宫中的, 还不熟悉这里的规矩, 只知道这位主子对下人苛刻到难以置信,所有在跟前服侍的人都如履薄冰,生怕一个差错就要遭到责罚。 谁知道听见老太监的训斥,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浑身像在打摆子一样,随即就有几声水流滴答而落——那小太监的脚下居然积起了一小汪水。 老太监定睛一瞧, 却见小太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竟被吓得尿了裤子。 这时就听里间梁缚突然提高了声调,几乎是怒吼着:“是谁?是谁偷走了本王的东西!” 这下老太监也无心再去管这个不经事的小太监了, 打算等会再回来收拾他,然后就急匆匆地赶了进去。 梁缚坐在床榻上, 暗卫俯首跪在榻前, 旁边侍女已经将几盏烛火点着了——这间寝殿里根据梁缚自己的要求, 哪怕光天化日也不允许将帘幕拉开, 故而这里像是与外界整个隔开,是个隐秘又阴暗的处所。 这几日大皇子府上的下人全都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主子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丢了,却只有亲近的几个人知道丢了的是什么。 当日闻清澄在戏台被殷粟刺伤,得信之后梁缚得信也赶到了那里。 只是到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 梁缚看到满地狼藉,以及在地上扔着的一条带血的手帕。 他将帕子捡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浓烈的血腥里混杂着梨木香,他闭上眼睛,将还带着温度的帕子轻轻贴在自己颊边,任凭那上面粘稠的液体染在他面皮上也恍若无查。 那味道令他迷醉和痴狂。 他像是许久都未进食的饥民,贪婪的吸吮着上面的味道,直到手上和颊边都沾上了闻清澄的血迹。 那天之后,那方血帕似是成了梁缚最宝贝的物件。随着血迹的逐渐干涸,帕子上的腥味慢慢散去,绵软的帕子也变得干硬,可梁缚无论走到那里手中都攥着它,仿佛是那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宝物。 可一日起床后,梁缚竟发现帕子没了,遂命全宫上下四处寻找都没有结果,方才料定必是有人动了手脚,因而派出暗卫去打听。 终于在今天暗卫带回消息说,那方失踪的血帕竟是被他宫中之人以三千两纹银的价格卖给太子以前的那个相好。 小太监被带到梁缚面前的时候已经面无血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为了给家中生病的娘亲筹银子治病,他在谭沂的哄骗下,同意铤而走险,将那方帕子偷了出去,却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 “杖毙。”梁缚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坐在轮椅上,即使四周点着烛火,但依然晦暗不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四周人在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通人情的冷意。 可怜这小太监纵使有错,但也是年幼无知,而且那帕子……究竟是什么宝贝?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众人虽这么想着,但无人说话,全都噤若寒蝉。 小太监吓得眼泪鼻涕抹了一脸,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求大殿下饶命,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轮椅上的梁缚抬起手杖狠狠击在了胸口,当场就吐血被拖了出去…… 距离京城几千里的客栈里,梁珏刚刚醒来,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他的小伴读正安安稳稳地枕着他的胳膊,两只手抱在胸前,不知道这会梦到了什么,正紧紧皱着眉头,就连鲜红的小嘴都是抿着的。 莫名就觉得甚是可爱,梁珏又想起他昨晚的表现,哑然失笑,俯身就去轻咬了一口他的脖子,软糯的触感又挑起了他的兴致,忍不住又低头要深吻下去。 说来也奇怪,从前那么爱干净,连别人轻碰都要擦半天手指的人,现在却和这个人如此亲密贴合而没有任何不适。 “不要……”闻清澄还没睡醒,闭着眼睛用手去推,居然还用了些力,“很痛……不可以。” “哪里痛?要不要揉揉。”梁珏又要亲他。 “哪里都痛。”闻清澄佯装生气,“你没轻没重,又那么……” “那么什么?”梁珏存心逗他。 “殿下明知故问,不跟你说了!” 梁珏看着怀里的人用被子捂住脸,不让他再亲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小东西居然还害羞起来了,昨晚上怎么不见你是这个样子的?” 两人正打闹,门外传来叩门声:“二哥,起来了吗?” “何事?”梁珏被扫了幸,但知是梁琛便悻悻坐了起来。 梁琛清了下嗓子,显然不想这样隔着一道门说话,便道:“不如一会我在楼下房间等二哥下来用膳吧。” 平时他们兄弟俩说话都属于密会,没有其他人在场,但今天梁珏和闻清澄起来的时候已近午时,随行的其他人都用过了早膳,所以梁珏直接将闻清澄带去了楼下,打算两人一起用早膳。 梁琛看到闻清澄,脸色明显变了下,不悦道:“哥,有话我想同你单独说。” “就在这说吧。”梁珏春宵一夜过后心情很好,拿起粥碗喝了一口道,“又没别人。” 梁琛看了眼正在埋头吃饭似乎根本没听他们对话的闻清澄,有些无奈,但见梁珏执意如此,也只好作罢,喝了口茶才说:“你知道吗,谭沂病了。” 梁珏听到了却像没听到,不但喝粥的动作没有停,还转手从桌上拿了个煮鸡蛋剥了,然后非常自然地放进了闻清澄碗里。 见他不接话,梁琛只好继续道:“我那天跟着他在雨里走了好几里地,走到隔壁镇的时候他终于走不动倒下了,我去找了郎中给他瞧,郎中说他恐怕得的是心痹!” 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道闻清澄吃了什么,突然呛咳起来,一张白生生的面皮顿时就憋得通红。 被生生打断的梁琛极是无奈,有气当着梁珏又不好发出来,只好先停下等着闻清澄折腾。 梁珏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瞧你,来,喝口水。” “谢殿下。”闻清澄很乖巧地拿起杯子喝了几口,等到不咳了,低头看着碗里的粥,用筷子尖一粒一粒拨动着大米有意无意地说:“心痹乃绝症,旦发夕死,夕发旦死。”然后他抿了抿唇,看向梁琛道,“那位郎中可知谭公子那日还能与山匪争抢,并且能在泥地里连打好几个滚儿吗?” 一眼看到闻清澄那个纯真又无辜的样子,梁琛只觉得火冒三丈,可偏偏他那个对万事都无比冷静精明的二哥似乎完全没听出他这个小伴读话里的阴阳怪气,还反问了梁琛一句:“你从哪找的郎中?” “二哥,这根本不是郎中的问题!”梁琛皱着眉头道,“重点是谭沂现在很虚弱,他很需要你!” “既然你都请了郎中,孤也不会治病,需要我什么?”梁珏说着又将一碗银耳雪梨羹递给闻清澄,“你尝尝,这个甜。” 梁琛只觉自己这个二哥简直无药可救了,这个伴读究竟是下了什么蛊虫能让他成了这个不辨是非的样子! “算了,但有句话谭沂让我带给你。”梁琛平稳了一下情绪,准备说完这句就走,不再跟梁珏在这里做无用功,“他说那天交给你的那样东西,是他从大哥那弄来的。” 这句话终于引起了梁珏注意,他斜眼看了眼梁琛:“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自己打开看吧!”梁琛把从梁珏房中刚差人拿来的油纸包扔在桌上。 从外面来看,纸包的样子和谭沂丢在这里时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同。 旁边的闻清澄不声不响,埋头吃饭。其间梁琛偷瞄了他几次想看看他什么反应但很失望,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但其实谭沂已经告诉了梁琛那是什么东西,梁琛就这会倒要看看这个伴读的戏还能演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孤的帕子吗?”梁珏将那方帕子从油纸包里拿出来,狐疑地拿在手里看了看,“这和梁缚有什么关系?” “不对!”梁缚面色突变,大步走到跟前接过帕子,“这东西被人掉包了!” 谭沂明明告诉他说那是一方沾着大片血迹的帕子,可现如今这上面哪里还有血渍,干干净净,雪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梁珏:“你说这东西是从梁缚那弄来的?怎么可能!谭沂又想耍什么把戏!” 电光石火间,梁琛心里已经七七八八猜了个大概,他转向闻清澄道:“是不是你干的?这上面本来有你的血迹,大殿下视作宝贝收在身边,但现在上面什么都没了,一定是你,是你趁二哥睡觉之际去洗了帕子,为的就是毁灭证据!” “血迹?”梁珏皱眉,“所以这是那日孤去救闻清澄时丢在戏楼的?可为何会落在了梁缚手里,又是怎么被谭沂拿到的?” 虽然这方雪白的帕子确实什么都说明不了,但若说谭沂跑来这么远只为栽赃的话似乎也过于荒谬。 以梁珏对谭沂的了解,那个人虽然软弱,怯懦,会在很多事情上都失去判断的能力,但他还没有糊涂到拿一个空空如也的帕子冒着风险跑这么远来交给他,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于是,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告诉他这么做一样,梁珏抬起手,把手帕放在鼻端轻嗅了下。 那一刻,闻清澄就知道完了,狂跳着的心上像被压上了千斤重的包袱,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霎时间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千算万算,想尽办法将帕子洗净,消灭证据,甚至还在放进油纸包前想办法把它弄干和压平,几乎完全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但他还是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而且明显到任何人都可能注意到的细节。 “闻清澄,这上面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第54章 陷落10 闻清澄心头陡然一颤。 梁珏极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 最开始他进宫的时候, 梁珏觉得他蠢笨粗鄙,就叫他蠢东西,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似乎根本都不重要,后来经过太学相处、秋日宴, 以及之后种种, 发现这个伴读其实极为聪明, 机敏,对事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加上又乖巧温顺, 于是便很自然地改了口。 现在每次叫小东西的时候, 梁珏的语气都带着七分戏谑三分调侃,只是他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 那个称呼其实不像是在叫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像在唤一个小动物——似乎只是觉得可爱和逗趣所以才留在身边罢了。 而此时梁珏与平时叫闻清澄的时候态度完全不同,突然连名带姓这么叫出来,在场的三个人都感到了周围气氛一瞬间的紧绷。 梁珏向来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无论喜怒哀乐都不会表露在面上,强大的气场会迫使人们失去探究他的兴趣。 但闻清澄现在甚至不用多加探寻,就已经明了梁珏现在的态度——他在生气。 同样注意到他神色不对的梁琛走过去, 也俯下身闻了闻帕子, 然后皱起了眉头:“这味道好奇怪。” 很酸,还带着一点刺鼻的味道, 让人很难忽略。 他也同样看向了闻清澄,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朗了, 这么奇怪的味道肯定不是梁珏帕子上原本的气味, 而加上消失的血迹, 肯定是有人用了某种方法, 企图消灭证据。 而有道理这么做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闻清澄。 梁琛直起身,他甚至嘴角勾起笑了下,总算看见这个狡猾的伴读露出马脚,就仿佛在战场上看到敌人终于落进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样,是即将收获战利品前的兴奋和紧张。 “这是不是你干的?”梁琛直接逼问。 “你会配香,甚至可以配出和贵妃生前用的梨木香一般无二的味道。”梁琛顿了下,“你还会修补和制作铜器,万事万物在你手里都能变成其他形态。所以对你来说,洗掉一条手帕上的血迹也很容易吧?” 这会房间里的梨木香气还未散尽,可此时的气氛与夜里时的旖旎截然不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闻清澄方才曾有过一瞬的慌乱,其实不是因为所做的掩饰即将被揭穿,而是想起从穿书以来这段时间的辛苦,突然有种就在这里将所有坦白,就让一切全都结束的冲动,那样他就可以亲手揭下自己的面具,让梁珏认认清楚,这么久以来所有的都是一场戏——他的深情,惶恐,温顺和乖巧全都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但当面对在场梁珏和梁琛两个人的审问,闻清澄又重新冷静了。 他不能这么快认输,他还没有报复完梁珏,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甚至没存够银子能让他出了宫之后还能逍遥快活,所以他还需要再撑一下,用这层外壳去保护自己。 “不是。”闻清澄声音很轻地说,“我夜里都在和殿下……”说着就去扶了下自己后腰。 他就这么大喇喇地将陪床这件事说了出来,旁边梁琛眉头立马跳了下,作为弟弟,他对自己哥哥的房事没有任何兴趣,更何况对象是这个狡猾多端的小伴读。 梁珏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但脸色没变,还是依然阴沉着:“但孤记得,你起来燃过香。” “嗯。”闻清澄点点头,看着香炉,“是殿下最爱的梨木香,为殿下安眠。” “叫阿泽进来。”梁珏没在跟他说什么,转而对着门口道。 阿泽还以为是让他进来收拾屋子,进来的时候还挺乐呵,可一看梁珏和梁琛的神情就知道好像不对。 倒是闻清澄微垂着头,开门时带进来的一股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他还伸手去理了下,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阿泽莫名就觉得公子这个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怜,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唉……想来也是,公子作为伴读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说到底连他这个小厮都不如,他起码不用出卖自己,而且到底还有老穆陪着,日子总还是过得去的。 亏了公子那么好看的一个人,要遭这么多罪,受这么多苦。阿泽越想就越觉得心酸。 “昨天轮到谁值夜?”梁珏问。 “老……老穆。”阿泽脱口而出,心想坏了,别是丢了什么东西要找老穆算账吧,便赶紧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夜里也起来了一次。” “看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阿泽越说越害怕,肯定是出大事了,可怎么一大早什么也没听老穆提起呢,是不是他一不留神睡过去了所以误事了!在慌乱中,他忽然瞧见闻清澄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 他突然想起什么:“哦对,我起来的时候看见闻公子了。” 这个答案恰好就是梁琛想要的,他似是大功告成,夸张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梁珏:“二哥,怎么样,这下你该信了吧?” “你都看到什么了?”梁珏压低眼眉盯着阿泽,口气也变冷了,“把你见到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阿泽已经认定必是老穆失职所以太子和八殿下才会找他来盘问,这会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话说得更不利索:“我、我看到闻公子在伙房…” “……一个人……” 梁琛急道:“干什么?” “在……找吃的!” 梁琛压根没想到这个答案:“你说什么?” 阿泽非常笃定,拍着胸脯又说了一遍:“我都看到了,他在啃馒头,一边喝冷茶一边啃干馒头,看得我都噎得慌!”说完还干笑了两声。 后面这些纯属阿泽临时杜撰,他为了活跃气氛,替老穆掩盖失职的事实,做出了一系列拙劣而又无用的行为。 “叫老穆来。”梁珏听完道。 不愧是比阿泽年长几岁,老穆进来的时候显得沉稳得多,他对着梁珏和梁琛一一行礼,然后等着被问话。 “你昨晚当值,都看到什么了?” 闻清澄心里瞬间抽了一下——他昨晚从走出房门到回来,整个过程当中都没有看见老穆,因为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每日守夜者都是临时由太子指定,其他人都不知晓。 如果昨夜老穆当值,他的房间就在伙房旁边,那么他没看到闻清澄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回殿下的话。”老穆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面对梁珏这种难伺候的主子从来也是不卑不亢,无形中给他的话语平添了几分说服力,“昨夜并无任何异常,只看见闻公子约摸四更天的时候去了趟伙房。” 这说辞同阿泽的一样。 “然后呢!你看到他做什么了?”梁琛又问。 “他同阿泽说了几句话,然后没过多久就回房了。” 于是梁珏干脆叫了楼下伙房里的伙计,他吓得两股战战,说的确今早伙房昨天剩的馒头都没了。 “好了都下去吧。”梁珏挥手示意老穆和阿泽。 阿泽还是忧心忡忡,深深地看了老穆一眼,但老穆就像没看见,退出门去之前连头都没抬一下。 闻清澄知道这是老穆怕他们二人对视会让梁琛他们看出破绽。 因为闻清澄在伙房待了那么久,老穆也一定都看到了,但方才竟斗胆在太子和八皇子面前愣是替他都瞒下来了! ——不愧是全东宫最可靠的男人! 这时闻清澄才感到自己背脊的汗都把衣衫浸湿了,两只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快要能滴出水来。 “那这也不能说明他,”梁琛指着闻清澄,“没有对这块帕子动手脚!” “嗯。”梁珏简短地应道,但很快就又接了一句,“但也不能说明他动了手脚。而且——”他顿了下,语速很快地说道,“退一步说,即使这块帕子没有被动过,也只能说明梁缚有一块染了闻清澄血迹的手帕,这本身也不能表明闻清澄同他有任何关系。” 然后他随手将帕子撇在了桌上,对梁琛道:“孤以后不想再看到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了,身为皇子,孤劝你也少凑这个热闹!” 无话可说的梁琛一把拿起帕子,他其实有诸多不明,一是那么多血迹是怎么能够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二是想不通梁缚为何能与这个伴读扯上关系。 他不像梁珏会这么轻易就相信闻清澄的鬼话,但这件事大概只有等回了宫里才能仔细去查了。 这个小伴读绝对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单纯! “请殿下恕罪。”等梁琛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了闻清澄和梁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听得出来带着哭腔,似乎还有些抽噎,“是我考虑不周,才惹得你们兄弟不和。” 但下一刻,他竟撞进了宽厚而结实的男人怀里。梁珏这么冷酷的一个人,胸膛里竟是暖的。 “昨天叫你多吃点非不愿意,居然大半夜自己去啃干馒头。” 闻清澄刚准备好一大段装可怜的话都没用上,闭上眼睛,渐渐放松下来,轻轻靠了上去,闷着声音说:“是昨天殿下……太厉害了,所以才、才会饿。” “那你这会有没有吃饱?” “嗯……”闻清澄抬起浓密的睫毛看着他,仿佛泛着波光的双眼里满是对眼前人的柔情蜜意,“有点饿……” 梁珏忍不住去掐了把他的脸蛋,玉扳指立即在他白嫩的皮肤上留了道红印。 但闻清澄没有躲,而是蓦地扭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属猫的你。”梁珏阴沉了大半天的脸终于笑了起来,顺手捏捏他下巴,“这会不下雨了,陪孤出去走走吧。” 其实周围也没什么可逛的,只有一片林子,下过雨的地上还坑坑洼洼的。 闻清澄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还有几下差点滑倒,得亏梁珏离他近,及时扶住了他。 “殿下不想问我什么吗?” 闻清澄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知道若非如此,梁珏没必要非带他在这种荒郊野岭踩泥玩,美其名曰是散步,其实只是为了避人耳目想要审问他罢了。 梁珏没有否认,他领教过这个伴读的机智,也知道他很敏锐,既然已经被猜出本意,也没什么瞒的必要,就索性单刀直入地问:“你和大殿下是什么关系?” “上舍同窗。”闻清澄答得非常迅速,一边握着梁珏的胳膊,然后抿了下唇,有点委屈道,“所以殿下还是在怀疑我。” 梁珏没有否认,但他不知为什么也不想承认,便只道:“东西怎么会在他那里?” “殿下好生没有道理。”闻清澄推开梁珏,竟像是有些恼了,“那可是殿下的帕子,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别说我那会连能不能保住小命都不知道,就算是见过那帕子也是殿下的,殿下不好好收着,我怎么知道。” ——哟?小伴读居然跟他生气了! 说完闻清澄就往林子里快走了两步,像是要丢开梁珏。 “等会,走那么快干嘛!”梁珏快走了两步追上闻清澄。 闻清澄回头瞥了一眼,就这一眼竟蓦然觉得梁珏这个样子有点像金鸡,大概是几日不见想那只小没良心的了吧——哼,这一人一狗,都是来跟他对着干的。 就在这时,他余光远远瞟见了一个人,唇上的红痣若隐若现,正躲在一棵树后面抻着脖子往这边瞧。 “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闻清澄停下脚步,又主动过去拉住梁珏的手,咬着嘴唇说。 他都不用正眼去瞧就知道远处那个人此时的表情一定不太好,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当谭沂看到那两只手跟用了胶水一样黏在一起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大概比这林子里的任何一棵树看上去都要更加苍翠。 ——绿,惨绿。 第55章 意乱01 谭沂被梁琛派人送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虽然临走的时候他仍不死心,拉着梁琛一遍遍问太子有没有留什么话给他。 看着那张殷切期盼的脸,梁琛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太子非但连提都没提他一句,而且现在一门心思都在他那个小伴读身上, 根本就不会再瞧他一眼。 “小沂你安心回去养病, 剩下的事就先别惦记了。” 这话梁琛已经尽量说得含蓄, 但谭沂一听就红了眼眶——他亲眼目睹闻清澄和梁珏两人在一起,简直能说得上一句如胶似漆,知道现在只凭自己, 眼下根本没有办法再对付闻清澄, 只能先回京城见到梁奚再说。 谁知他的马车刚到六公主府门口,就见梁奚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小沂你总算回来了, 你爹那边不知道怎么知道你去麟州找太子的事了, 说让我见到你就让你赶紧回家!” 这一路上谭沂想了很多,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和太子之间的隔阂说到底其实就是那个闻清澄。当初如果不是自己父亲非逼着他和太子分开,现在怎么可能还有那个伴读什么事! 所以现在只要想办法把那个伴读从太子身边赶走,太子一定就会对他旧情复燃。 可他自己之前的那么绞尽脑汁找出的铁证,居然轻易就被那个伴读破解了,看来那个闻清澄真的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应付的对手, 也难怪能将那么精明的太子骗得团团转。 “你打算怎么办?你爹那边看起来急得要命, 我是糊弄不过去了!”梁奚见谭沂没什么反应就急着问他。 谭沂沉着脸,知道这一次是逃不过去了, 他这段时间为了追回太子的心,一直跟他爹躲躲藏藏, 在京城的时候就经常躲在梁奚这里, 而眼下看来是瞒不过去, 不得不回岱州一趟了。 十天后, 阔别岱州谭府已久的谭沂终于踏进了家门,只听一句高声的“少爷回来了”,好几个家仆突然从府中鱼贯而出,然后一拥而上,竟将一件大红的喜服直接套在了谭沂身上。 “这、你们这是干什么!”谭沂急了,就去撕扯衣裳。 “小沂啊你总算回来了,快、快去正堂给你爹请安!” 一听谭沂回来了,谭夫人赶忙从房中走了出来,大概一月多的时间未见,谭母原本乌黑的头发都已灰白了大半,神情也极是苍老,见到谭沂就拉着他的手,直往谭朔辛所在的正堂拽。 谭沂皱着眉头有些无奈:“娘,我都多大了,您别这样。” “你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啊!”谭夫人哭着打他,她没有谭沂高,个头只到谭沂肩膀,哭起来更显得憔悴,“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你跑出去,我和你爹替你操了多少心,你能不能替我们考虑一下!” 原来谭朔辛早已和孙家定下婚约,不想儿子谭沂却临时出逃,后来回了京城后也是处处躲着谭朔辛,拒绝回岱州和孙家小姐完婚,使得这门亲事不得不一再延迟,令谭朔辛颜面尽失。 要是再找不到谭沂,孙家就要上门来要人了,这孙家的姑娘一旦回去,谭孙两家这门子亲事就要黄了,谭家以后恐怕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亲家,在朝中铁定是抬不起头来了。 谭朔辛要了一辈子面子,可不能在儿女婚事上让别人戳了脊梁,愣是想出了个阴招,对外谎称谭沂已经找到,就被软禁在府中,决定到时干脆让孙家姑娘和谭沂的衣冠拜堂成亲。反正只要进了洞房,到时候孙家也不好真的上门退婚,否则可损的是女子家的声誉,谁家的姑娘出了这种事情也不好上外头声张去,这锅生米也就煮成熟饭了。 结果半月前谭朔辛却意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函,说是谭沂出现在了麟州。 当时谭朔辛一听就急了,谭沂去麟州能干什么一目了然,心急火燎地跑去找了梁奚,让谭沂一回京城就赶紧回家。 “我和你娘就是替你考虑,所以才会让你这么任性,随随便便跑出去这么久都不着家!”谭朔辛听见母子俩的声音从堂中走了出来。 同样是盼子心焦,谭朔辛却依旧满面红光,底气十足,只是看到谭沂的瞬间十分恼火,满心都是对这个儿子给自己惹了这么大麻烦的恼火。 “小沂,还愣着干嘛,快给你爹赔不是啊!”谭母推了谭沂一把。 谭沂看着面前这两位口口声声说替他着想,却从来都没有对他付出过真情,只是想着利用他这个儿子满足自己利益的所谓父母,觉得真是讽刺急了。 环顾四壁,谭家处处都拉着大红的绸缎,窗棂上面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如果从外人看来,必是觉得这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在迎接一对新人过门。 但事实上整个谭家除了这些布置以外,全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就连谭沂这个穿着一身喜服的准新郎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喜气。 他才知道,今天这一出其实是鸿门宴,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全身而退。 “孩儿叩见父亲大人。”谭沂跪拜下去,俯首道,“孩儿过去不孝,给家中添了不少麻烦,今日回家就是希望弥补过去之失,听从父母之命。” 谭母一听这话当场喜极而泣:“小沂你是说真的吗?你当真同意这门亲事了?” 谭沂起身,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幽幽道:“但我有一个条件,我可以同孙家姑娘成亲,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帮我把那个叫闻清澄的伴读从太子身边赶走。” “事成之时,拜堂之日!” 同一时间,几千里之外,闻清澄和梁珏他们一行终于抵达了麟州,当地太守以最高礼仪迎接了他们。太守起初并不知闻清澄身份,但见他寸步不离太子,看起来又温文尔雅,想必是个太子身边的亲信,便对他也毕恭毕敬。 “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闻,闻清澄。”他下车的时候没踩稳差点崴脚,还好梁珏先他一步将他扶住了,此时刚刚站定,看了严旁边点头哈腰的太守,施施然道。 “闻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这会梁珏已经去找负责河道管理的官员了解情况去了,太守就逮着闻清澄使劲套近乎,“从前也没见过公子您,下官斗胆一问,不知您在朝中所任何职啊?” “我只是太子身边的下人。”闻清澄淡淡道,“拿笔研磨,端茶倒水什么都做的那种粗使奴婢。” 这话听得太守着实一愣,心想也不知道是自己老糊涂了还是怎么了,这上数好几百年,也不见哪个太子要扶着奴婢下车的啊,随即便得出结论,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八成是太子身边的脔宠。 于是他堆起笑脸,上前偷偷摸摸地不知从哪掏出袋银子来就要往闻清澄手里塞:“再怎么也是太子身边人,公子舟车劳顿,这个还请您收下,日后在太子跟前如果方便,替下官美言几句,也好……” “大人这是做什么?”闻清澄忽地就装起傻来,碰到那袋银子的时候发现份量居然还不轻,又道,“太守见笑,我一个读书人,拿不动这么沉的东西。” 太守以为是他自己没说清楚,便压低声音解释道:“小的以后少不了需要麻烦您的地方,这个还请您收着,之后行个方便。” 之前得知梁珏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亲自来麟州瞧瞧,闻清澄还不明所以,这才刚刚和太守说了两句就明白了,这地方的水患长期得不到根治恐怕不光都是天灾,更在人祸呢。 不过对于闻清澄而言,这些事情都与他无甚干系,他只想能早点完了这边的事情,回醉清歌当他的闻掌柜去。 “这可使不得。”闻清澄轻轻一推,面上含笑对着那满脸横肉的太守道,“太子要知道了,可是要埋怨的。” 太守没想到把银子送到人家面前了还能碰一鼻子灰。 “乖乖,这位到底是什么人啊,这口气和做派,就是太子妃来了也不过如此吧……”他看着闻清澄瘦弱却显出几分婀娜的背影自言自语。 旁边老穆刚刚拴好了马过来,也不知道跟谁说话:“原来有些人也不完全傻啊。” 太守:? 那边梁珏已经走到了经常会发生洪水的河堤旁边。 麟州的地势特点比较特殊,低缓而平摊,所以一到雨天麟河里的水就会上涨,继而连带着两岸泥沙冲回河道,长此以往就导致了河道的淤积。 于是河水上涨,漫过河岸,这样下次再有雨水,很容易就会导致更严重的洪水。 反复几次,麟州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因为根本无法保持农田不受洪水损坏,就连农舍也经常会被洪水摧毁。 “今年已经发了几次洪水了?”梁珏看着河岸上淤积的泥土问。 麟州的河道总督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京城里来的人,这次一见就见到了太子,以前就听说这位爷素来以铁面无情著称,这会被问了几句愣是发现太子脸上都不带任何表情的,仿佛是个天生就不会笑的木头人。 “三……哦不,大概是四次。”总督说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油汗。 “到底几次?”梁珏已经被这个总督似是而非的说话风格弄烦了,面色更不好看,瞪过去的时候利剑般的目光像是能把人穿透一眼。 “上周那次,我、我不知道算不算,就当时三次吧。”总督说着想要赶紧换个话题,“之前邝……他、他命我们清理河道,我们已经派了好几批人手了,但每次都是清理到一半,就又遇上大雨,就不得不中断,但河岸上的淤泥还没来得及运走,所以……所以导致河堤的淤积就……越来越严重。” 闻清澄没去听他们的对话去看河堤的情况,他反而抬头去看了看两边的堤岸—— 这条贯穿整个麟河所过之处因为都是平原或者盆地,这样河水很容易形成倒灌和回渗,而麟州临海,麟河很有可能含有大量盐分,在这样的水质浸泡下,土壤很容易盐碱化。 故而根据闻清澄从前的经验,治理麟河的关键其实并不是修建堤坝,更不是清理河道,或者说那些都不是最紧要的事情,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这里的水土流失。 “这里怎么不种庄稼?”闻清澄似是随口问了句。 随行的人里原本过来时只是发觉这里荒芜了些,被闻清澄这么一问才注意道,放眼望去,这里虽说是平地,加上雨水充足,按理说应该土壤肥沃,但麟河两岸竟是大片的荒芜。 “我们也想过办法。”太守赶紧凑过来解释,“找了好多周围的农民想办法在里播种施肥,但不知道为什么收成一直都不好。”他说着又讪笑了下,“不瞒各位,老百姓自从发现这里种什么死什么,就都把麟河改叫苦水河了,他们都说,这水苦,连庄稼不爱喝。” 如果这种事情放在现代,恐怕普通农民也能知道这是土壤出了问题,但在大酲,人们普遍缺乏对土地与河水之间关系的认知,认识不到这里的水患根源其实在于土壤也算情有可原。 闻清澄思忖了一下,又道:“依我见,这里的土壤需要改善。” “土还能改?”太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谁要和土地较劲的。 梁珏觉得这个提议很有趣,去问闻清澄:“你有什么想法?” “这条河处于平原地区,周围农田众多,按常理来说确是土膏微润,沃野千里之地。但这条河流所过之处别说是庄稼,竟连草木也几乎无法不长。”他蹲下身,指指河边泥沙随着水流形成的一个小坡说,“你们看这里,此地植物无法生长的直接问题就是水土流失,泥沙通过堤岸流进河道,垫高河床,形成洪水。故而想要解决这里的水患,必须先改土。土不沃则树不茂,有根系固土,才能加固整个河岸。” 闻清澄见无人打断就站起来接着道:“至于治洪,无非两种办法,修堤抑或清淤。但依我看,这两种办法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继续说。”梁珏带着赞许鼓励道。 “对于此地,治水必先治土,将排水与加肥两项措施双管齐下,阻止泥沙倾泻入河道,才能达到治水的目的,否则其他都是泛泛空谈。” 一番话说下来众人皆没了声响,半晌只有梁珏拍起了巴掌,清脆的掌声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赏和笑意:“孤没想到你会对此事有如此见地,怎么早不说出来呢?” “殿下之前也没问过我的意思。”闻清澄撇撇嘴,方才还有些严肃的一张小脸瞬间就变得委屈起来了。 “那要不要孤晚上跟你赔罪?”梁珏觉得他的样子挺好笑,不由打趣道,然后走过去,将自己的大氅披到了他身上,带着责备地小声说,“怎么又穿这么少出来?” 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谁也不知道怎么看着看着河堤,太子和他身边那位公子就突然变得暧昧起来。不是传闻都说太子油盐不进,半点不沾荤腥的吗? 这……难道消息有假??还是情况有变?? 就连随行的那些人里,除了阿泽和老穆,其他人都没见过太子对谁这个样子,那张冷峻的脸上此时闪动着从未见过的柔情,连指尖都仿佛带着对亲密之人的爱意,披衣裳的动作就像对着的不是个奴仆,而是位太子殿下视作珍宝的心上人。 见过大场面的阿泽显然已经适应了这种事情,并在太子抬手的时候将一袋牛轧糖递了过去——那是麟州当地特产,今天太子特意派他去买的,本以为是太子自己心血来潮想要吃糖,没想到…… “说了这么多,要不要来一颗?”众人面前向来威风凛凛的太子殿下竟拿着一袋牛轧糖,用一种哄小朋友的语气递到闻清澄面前说,“我尝过,可甜了。” 这时再也看不下去的梁琛终于干咳了一声,愣是打破了眼前这番和谐和旖旎:“方才那个方案我不同意!” 第56章 意乱02 “殿下, 我们麟州之行是来找到水患原因,从而治理麟河洪水问题的。”梁琛皱着眉头道,“若是依闻清澄所言,还需治理这两岸的土质然后栽种植物, 而这麟河绵延数百里, 难道我们还要等到花花草草的都长出来才能治水吗?这个方案费事又费力, 比之前的办法还要麻烦,绝不可行!” 其实梁琛这话并不是单纯为了打算太子和闻清澄谈话,提醒太子要在众人面前注意收敛举止, 而更多的是他曾经同太子在东宫彻夜详细分析过麟州当地的地势情况, 知道在麟河两岸荒芜已久,贸然处理这里的土质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八殿下, 一定是我疏忽了, 方才没有解释清楚,才会让您产生如此疑问。”闻清澄一手搭在大氅的领口,另一只手将压在衣裳下的头发理了下,那女子一般的动作,但闻清澄做出来竟也丝毫不违和,配上他娇花似玉的一张脸, 看得现场那些大小官员都多少有些直了眼, 却又不敢大鸣大放地看,只看时不时地瞄几眼。 却见闻清澄不疾不徐道:“打个比方, 假使一个人病入膏肓,但郎中只见他腠理溃烂便给他开了膏药, 而对其体内淤毒视而不见, 您猜会结果怎么样?” 梁琛不语。 “哦不好意思我又疏忽了, 您不是郎中对此大概不甚了解, 那我就直说吧。”闻清澄微笑了一下接着道,“此人的皮肤非但不会见好,还会在膏药的作用下,一寸,一寸地,烂掉……” “你说这个作甚!”梁琛挥手表示听不下去,口气颇为不耐烦。 “因为治水与治病同理。”闻清澄还是笑意盈盈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受对方的态度影响,永远都是那副彬彬有礼又温婉可人的样子,“这土不治,水又怎么治得好呢?如果贸然治水,又达不到效果,又要如何呢?不过,我出身草芥,没有八殿下您见识广博,这些也都是我一家之言,八殿下可别跟我计较。” 好赖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 梁琛到底还是个武将,在疆场上可以大杀四方所向披靡,但对着个闻清澄总有种拳头打在棉花包上的感觉。 他讨厌闻清澄几乎是从见他第一面开始的,大概因为他认识谭沂在先,也接受了太子和谭沂在一起的事实,如果太子以后真要娶个男妃进宫,那个人也只该是谭沂。 至于这个闻清澄,他是梁缚的生母送来的,没多少日子就把太子勾得五迷三道的,若是真如谭沂所言还与大皇子有染,那他出的主意能是什么好主意,别断送了太子的东宫之命才是真的! “话说得好听!可谁知道你一个小伴读是什么居心!”梁琛语气里带上了怒意。 “够了。”梁珏对着梁琛,威严冷声道,“这里不比在学室,既然来了麟州,闻清澄就不再是孤的伴读了,而是父皇御赐的麟州特使。” 最后那四个字他说得很用力,闻言不远处的太守不由恍然大悟,敢情这位是拿着尚方宝剑来的,怪不得能被太子捧在手里,原来当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而一旁的其他麟州官员也都差不多是这个反应,本来看着闻清澄文文弱弱的样子,但方才听他对于治水和改土两件事确实颇有见地,这下一听是御赐特使才恍然大悟,看来之后对他还是要更加尊重些才是。 因为有了梁琛的否定,一时半会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梁珏下令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改日再论其他。 在众人护送下,太子一行去了早就包下的一间客栈。 因为老穆提前都已经打过招呼,客栈内没有其他客人,等他们一到小二就将饭菜端到了房中。 “小东西,过来陪孤一起吃。”梁珏叫住正要回自己屋去的闻清澄。 闻清澄也不多话,只乖顺地应声。 这顿饭极为丰盛,七碟子八碗地堆了一整桌。 麟州虽在大酲三十二州里算不上最为富庶,但也不算太差,尤其当地有道名吃牛肉汤,又鲜醇又爽口,肉肥而不腻,融在浓汤里别有一番滋味。 “来,尝尝这个。”梁珏和闻清澄现在经常在一起吃饭,现在都习惯一上桌就先去给闻清澄盛汤盛饭,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伺候谁。 然后他就舀起满满一碗汤,正要撵起一撮香菜放进去,突然就住了手:“孤差点忘了,小东西不爱吃香菜。” 闻清澄有些惊异梁珏居然记得,于是眯起眼睛微笑着去帮梁珏也盛了一碗牛肉汤,然后在里面放了一撮香菜推了过去。 “孤的小东西现在真是越来越懂孤的心意了。”梁珏恍然无差,见他笑得可爱,就伸手去捻了一把他唇上的小红痣。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闻清澄这个小红痣长得十分又自己的特色,和谁都不一样,那么俏皮灵动,要是这长脸上少了这颗痣一定会缺失许多神采。 梁珏想着又要凑过去亲他,谁知闻清澄后仰了下身子,小鹿眼眨了下:“别闹了,殿下好好吃饭。” 这个小伴读现在竟会指挥起他这个堂堂东宫太子了,但梁珏听着却也觉得十分受用,坐回去,低声笑了下,然后说:“孤一直想问问你,对八皇子这个人怎么看?” 这其实是个挺敏感的问题,但梁珏选在二人吃饭的时候提起,就是为了减少闻清澄的戒备,能够推心置腹地聊几句。 毕竟一边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弟弟,一边是和他同床共枕的伴读,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这些日子早已瞧出两人多有龃龉,就想不如找机会替他们把矛盾解释了,以后还少不了大家见面,也能少些尴尬。 闻清澄小鸟胃,食量并不大,吃了几口就觉得饱了,放下筷子,低头喝了口茶才说:“我只是个伴读,不敢对八殿下有任何看法。” “那他每次都针对你,你都不生气?”梁珏似是不信,有意想让他多说些。 他这时候才发现小伴读其实是个能把情绪隐藏得很好的人,看上去平时总是眉眼带笑的模样,其实他内心当中真实的想法谁也不知道。 哪怕这个人就在面前,跟他只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梁珏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他揽进怀里来,但还是觉得其实这个人就像把自己套进了一个壳子,显得特别完美。 可问题就在于……真实的人,哪有完美的呢? 就连对自已要求近乎苛刻的梁珏也断不可能说他是完美的,那么,闻清澄真实的样子就是现在他每日看到的这样吗? 梁珏想着,不易察觉地揉捏了几下指骨——他有些烦躁。 因为他发现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看到小伴读真实的样子,那就是将人扔到床上。 闻清澄不知道梁珏此时心里的这些百转千回,他还在盘算着方才的问题:“其实他怎么样,我无所谓。”他说。 虽然梁珏没听出来,但闻清澄这倒是句难得的实话,在他眼里,梁琛更像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他现在之所以还在演戏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摆脱梁珏,而梁琛的态度对这个目标并无任何关系。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教过我,不要因为别人的态度影响自己。”闻清澄说的其实是他穿书以前的事情,很久没见爸妈,这会说起也多少动了真情,“所以无论八殿下怎么说,我做好自己就是。” 一见他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梁珏只觉心口被拧了一把似的,酸得不得了,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提起这些,惹得两人方才挺好的气氛这会都平添了几分伤感。 “好像……很少听到你提到家里人?”梁珏只有小心地顺着他的话说。 “见不到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的。”闻清澄显然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抬手抹了下眼角,声音闷闷的,“过好当下就是他们的最好怀念。” 一句话也挑起了梁珏的心事,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起身道:“孤来麟州之前就听说穗河边的瓦舍很有名,这会时辰还早,不如你陪孤出去瞧瞧吧。” 这边两人倒是清闲,直接换了便装就出了客栈,连暗卫和侍从都没带一个。 但另一边,梁琛正在房里一筹莫展。 他从今日回来之后连饭都没怎么吃,只在想一件事。之前麟州的事情差点被姓邝的夺走,原因是因为他拿到了梁珏这边对麟州地方的部署。 当时他和梁珏认为邝太师能够知道这些肯定是因为出了内鬼,但这个那个内鬼出在什么地方兄弟二人并没有定论。 梁珏认为是麟州当地的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因为早有耳闻麟州的大小官员互相包庇,在当地已经有很大势利,所以如果这些人里某一个被买通,将太子的计划偷偷告诉邝太师似乎很合乎逻辑。 但梁琛总觉得这个和邝太师串通一气的人就在东宫,在梁珏身边。 他同梁珏提过一次,却很快就被否认了。 梁珏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孤都不让下人来近旁伺候,哪里来的走漏消息!” 后来梁琛也派暗卫私下查过此事,但并未查出个头绪来,就只好不了了之了。 这次来麟州,才几日功夫,梁琛恍然意识到那个伴读同太子走得有多近。 不光同桌进食,同车出行,而且好像还……同床共枕。 ——两人表面虽然依旧是主子和奴婢,但太子居然走到哪里都要求给闻清澄单独在他隔壁开一间房间。 而且就梁琛暗中观察,这连续几日夜里闻清澄分明都不在自己房中,到了早晨都会从太子房中出来。 今日在河堤之时,闻清澄几乎不用观察周围情况便可侃侃而谈,显然是已对此事相当熟悉,了解程度绝不亚于梁琛。 所以,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那个泄密之人呢? 梁琛只觉得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不容他再想其他,即使到现在他仍旧难以相信走漏风声陷害太子的事情是闻清澄干的,原因是他单纯认为一个小伴读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联合太师谋害太子,这要是坐实了罪名,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但直觉还是不断地在提醒他,闻清澄这个人绝不简单。 就在此时,安静的房间传来一阵叩门声,是暗卫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有人将信辗转几手,嘱咐务必要交给八皇子。 梁琛突然心跳加速,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仿佛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帮助他找出真相。 ——果然那信封没有出处,没有落款,唯有一页纸,纸上是两月前太子对麟州水患的所有部署。 第57章 意乱03 梁珏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处理穗河水患, 但其实眼下已经过了发水季。穗河在不发水的时候是很美的,潺湲地穿过麟州城。 走在麟州的石板街上,即使已经入夜,秋风顺着河水的方向飘来, 带来此时城中特有的烟雾缭绕的饭菜味道, 伴随着河道两边的鳞次栉比商贩的叫卖声, 路过的人们或临河观景,或在小摊上挑挑拣拣自己喜欢的东西。 “孤都不记得上次像这样外出是什么时候。”梁珏看起来兴致很好,步伐有意放得很缓, 当真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清闲时光。 其实他想说但没有说出口的是从来没有人像这样站在他身边, 和他肩并肩地穿梭在人群里,感受寻常人的生活, 闲适又安宁。 “哎小东西过来, 瞧瞧这是什么?”梁珏在一个糖画小摊前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师傅用糖汁作画。 他一个堂堂太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没有,竟对这些市井里的小玩意儿感兴趣。 可闻清澄有些不耐烦,这一天下来已经有些累了, 他又要掩护自己照顾太子情绪还要奔波赶路, 这才走了一会儿,已是觉得兴致缺缺, 而且这些东西他小时候在家门口看得多了,根本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此时显得兴致缺缺, 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睡觉。 “……这有什么看的。”他嘟囔着。 “走, 给你买一个!”梁珏这阵子正在兴头上, 没注意闻清澄面色不对,拉着他就凑了过去。 此时糖人师傅正在一个小铁锅里熬糖,金黄色的糖汁噗噗地冒泡,师傅拿着铁勺在其中搅动了一阵,拿出来,开始在白板上描绘。 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人,想看看师傅究竟要画个什么东西。 那师傅显然已经是个做这行的老手,手腕只轻轻一抖,就在那白板上勾勒出一个精细的轮廓来。 “妙啊!”梁珏看得入了迷,甚至还转到了师傅身边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板上的画,说着还扯了扯闻清澄,“小东西,你看看,这个像不像你?” 就见那糖画师傅手下出现了一只小猫的雏形,娇俏灵动,活灵活现,小脸上甚至还有细细的胡须,只不过小猫看上去不知为何耷拉着脸,看上去像是对周遭爱搭不理的。 那师傅画着突然手一顿,就用红色的糖汁在小猫的嘴边留下了小小的一点——像一颗红色的米粒。 还没等周围人反应,梁珏就已啪啪鼓起掌来:“这实在是惟妙惟肖!”然后伸手指着那只小猫糖画,“这只我要了!”说着直接拍了一锭银子在师傅案上,乐得那师傅合不拢嘴。 “这位公子,看您这么喜欢,要不再给您画一个?” “好啊!”说着梁珏一把揽过闻清澄肩头,不由分说将他扯到近前,“这个你来定,想要什么?” 可怜闻清澄这会困得要命,只想回去美美睡上一觉,正巧有人抱着一只小黄狗走过,就不耐烦地挥挥手:“要只狗吧。” “嗯这个好!一猫一狗,刚好一对!”梁珏连连点头,并嘱咐师傅道,“就那种小黄狗,圆眼睛,小大脑袋小身子,主要是眼神,要可怜巴巴的!” “好嘞!”糖画师傅立马照办,没一会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便跃然板上。 梁珏二话不说掏了两倍价格的银子递给师傅。 但就在师傅想要把这两幅糖画用竹签粘了递给他们的时候,才发现方才有一滴糖汁大概不小心滴在了猫和狗的中间,两个小小的身子就被糖汁黏在了一起。 ——可看起来倒是怪自然地,就好像它们本该如此,连成一体似的。 “哎呀,要不再给您重做两只?”糖画师傅有些为难的看向梁珏。 “不用了。”梁珏兴致不减,看上去心情很好,倒似很喜欢连在一起的一对猫狗,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先是递给闻清澄,“来,尝一口。” 闻清澄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脑袋往后躲:“我不要……” 结果他扬起的衣袖不小心碰到糖画,小狗只剩了大半个身子,却还和小猫紧紧黏在一起。 “哈哈哈……”梁珏大笑,“你瞧,它俩啊是怎么都分不开的!” “怎么可能,糖画而已。” 闻清澄没好气道,然后张嘴一口咬上了糖画小狗的脑袋,但他动作大了些,牙齿和舌尖一下碰到了梁珏手指。 “还说不像?”梁珏似笑非笑地看着闻清澄,揶揄道,“你看你这个样子,像不像一只被惹急了,要咬主人的小猫?” 闻清澄看着他不说话,把咬下来的大半截小狗糖画含在嘴里,故意用力咬了几下,发出了一串清晰的咔嚓声。 这时远远的河面上飘来一阵歌声,是麟州方言唱的小调。 两人不约而同顺着歌声瞧去,大概几丈远的地方,一艘装饰华丽,灯火通明的游船从穗河上游缓缓驶来,游船行迹之处,照得周遭仿若白昼。 “小东西,孤喜欢你在身边,你就一直这么陪着孤,好不好?” 不等闻清澄做声,梁珏就将闻清澄揽进怀里,他的小伴读身上总是暖呼呼的,抱起来像捧着个暖炉。 他让闻清澄靠在他胸前,把所有的力量都倚在他身上,然后就用大氅将两个人都裹起来。梁珏低下头,把脑袋搁在闻清澄肩上,嗅着浅淡的梨木香,慢慢地,两人的呼吸就变得一致起来,同时吸气,再同时呼气,就像是演练了许多回那样,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这样的夜色很美,梁珏想要是能将这个场景无限拉长下去才好,就和这个小伴读在一起,在没有人认识他和他们的地方,过一段像寻常人那样的生活。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突兀地在背后响起,显得既刻意又突然,偏偏那人似乎还铁了心地站在他们身后就不走了,半天咳个没完。 梁珏感到不悦,回头却见那不长眼的竟是梁琛,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兄弟俩对视的瞬间连招呼都免了:“二哥,我有事找你。” 他们一同长大,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梁珏此时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梁琛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仍揽着闻清澄,瞥了眼梁琛:“走吧。” “他不能去!”梁琛果断地拦在了两人中间,指着闻清澄,“此事重大,旁人不得窥听。” “有什么事是他还听不得的!”梁珏被扰了好事已是非常不悦,这会脸色更加不好,那副不好惹的表情又回来了。 “无碍。”反倒是闻清澄打起了圆场,他早就想要脱身,这会似是颇为善解人意地扯了下梁珏衣袖,小声道:“殿下你们去吧,不用挂心,我自己回去便是。” 梁珏还是有些不情愿,但这里距离客栈不过一刻的路程,最后决定将大氅留给闻清澄,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和梁琛两人走了。 等两人一走,闻清澄就将手里没吃完的糖画,那半块小狗扔进了穗河。 总算可以回去睡觉了,他一转身,结果好巧不巧,那艘有歌女唱着麟州小调的游船正好驶到桥下,一下子很多人挤到桥上来看热闹。 闻清澄和围观的人们走的恰好是反方向,他越往下走,涌上来的人越多,挤得他站立不稳,没一会竟被拥在了一堆人中间,动弹不得了。 越来越多的人涌上石桥,就在这时,闻清澄只觉脚腕不知被谁狠狠踩了一脚,他一声闷哼,只觉钻心般的痛楚从脚腕处传来。 过了许久,他终于踉跄着走下桥,躲开人群,站在了一棵树旁,这才发现脚腕已经肿得不像样子了,只要脚一碰到地面就能感到万根针刺般的疼痛。 ——跟着狗男人出来就是晦气!闻清澄想着,试着想一瘸一拐地走回客栈去。 “别动!你这样只会肿得更厉害。” 闻清澄抬头,看见一个身着青玉长袍头戴束冠的男子站在面前,腰间坠着块白玉貔貅,只粗略一看便知道是个好东西,此人身份必是非富即贵。 “那怎么办,我总得回去。”闻清澄说着就撑着又走了两步,却差点摔倒。 男子动作很快,上前一把将他撑住:“你这样不行,肿这么厉害别说走远路,就是再走个百十步恐你这只脚怕是都要废了。” 他这话不假,闻清澄这会疼得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珠,身子只有借助那男子的力量才能站稳。 “鄙人贺昶,家中有间医馆,就在前面不远,如若不嫌,公子可去让我家郎中瞧瞧。”贺昶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闻清澄,语调和缓,既不过分熟络也不显得生分,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如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温文尔雅,和风细雨。 “多谢,但不必麻烦公子了。”闻清澄说着就想抽出胳膊,“有人在等我回去。” 见他不情愿,贺昶也不勉强,但扶着闻清澄的手没有松开,顿了下,又道:“恕在下唐突,公子所说等你之人可是方才陪你来的那位?” 闻清澄愣怔了下,抬头去看他。 贺昶笑了下,解释道:“公子别误会。鄙人今晚受友人邀约乘船赏景,方才偶见公子和另一位在桥上,就多瞧了两眼,却不想见他离你而去,随即我就被公子‘绣球’砸中,想着公子或许心情欠佳,这才想要上来瞧瞧。” 他这么说着,面上带着温和笑意,说到被“绣球砸中”,竟还有些羞涩,看着闻清澄的眼神竟还有些躲闪。 闻清澄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时自己扔糖画时竟砸到了人,于是赶紧道:“在下无心之举,竟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何需如此。”贺昶立即道,看见闻清澄说话的时候想要躬身却又要摔倒,赶紧扶住他然后蹲下,一边说着“冒犯了”一边轻轻褪下了他的布靴,手指在那洁白如玉的脚踝上捏了下,蹙眉道,“公子这伤,得赶紧救治了。” 闻清澄撕了一声,痛得冷汗直流,那只伤脚不能用一点力气,否则便是撕心裂肺的痛,痛的他快要说不出话来。 “公子,您稍忍一下,等到我家医馆就好了。”贺昶说罢见闻清澄没有反抗,便直接将闻清澄背起,然后飞快地小跑穿过了穗河边拥挤的人群。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不好意思,我这次病得有点严重,发烧咳嗽然后恶心呕吐……全都经历了一遍,这两天才好QAQ 从今天起开始复更啦!感谢每一位等待的宝,笔芯! 第58章 意乱04 贺家的医馆距离穗河旁的闹市区不过百十来尺, 但闹中取静,是麟州及其周边州县当中最大的一间医馆,足有三层楼之高,碧瓦朱甍, 从外看来倒像是个戏楼宫苑了。 “贺公子, 都到这儿了, 放我下来吧。”闻清澄这一路觉得别扭,整个人僵硬着,没一刻钟的路倒像是过了许久一样。 “哎呀是公子回来了!您这是?” 见贺昶回来, 两个站在门口等他的小厮丫头们隔了就都迎了出来, 想要将他背上的闻清澄扶下来,不料贺昶执意要自己背进去, 一路小跑穿过雕花挑高的门厅, 直奔主厅而去,连声呼道:“快去请朱郎中!” 下人们连忙照办,有几个没忍住偷偷瞄了一眼闻清澄: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公子,长得甚是俊俏,明眸皓齿不说,竟长得比小姑娘的皮肤还要白皙,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唇上那颗红痣, 此时他唇色发白,更衬得那颗小痣鲜亮得扣人心弦, 实在令人过目不忘。 直到了朱郎中面前,贺昶才将闻清澄极为小心地从背上放下, 一边放还一边询问着他感觉如何, 活像是闻清澄是个要悉心呵护的瓷娃娃。 “无碍……”闻清澄强撑着回道, 但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崴得这么厉害, 方才天黑没看清,这会才发现整个脚踝都已经肿得变了形,呈现出一个非常怪异的形状,根本没法落地了。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那朱郎中年过半百,见状也皱起了眉头,细细瞧了一番,便去开了冷敷的药贴以及汤药,嘱咐他近些日子一定要静养,最好三日内都不要下床。 待闻清澄的脚刚被敷上药,他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对一直陪在旁边的贺昶道:“多谢贺公子,今晚麻烦了,不便叨扰,瞧病的银子我明日会找人送来。”说着便扶着墙趔趄着要走。 “闻公子这怎么行,你伤得如此重,定是要歇歇的,我家医馆后面刚好有几间空房,不如……” “不用麻烦公子了。”闻清澄抬眼淡笑了下,“有人在等我,我是必须要回去的。” 这时朱郎中闻言也来劝他今晚在医馆休息,现在时辰已晚,麟州城内已经响起了打更的声音,而且脚伤这么重,实在不适合现在赶路。 几个人说了半天,可闻清澄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只又对着贺昶重复了一遍:“请公子送我回去吧。” 贺昶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无奈道:“看来那个人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句话却让闻清澄神情迷茫了一瞬,没再说话,只是低头轻咬了下唇。 他已经努力了这么久,眼见现在梁珏对他的依赖与日俱增,对他已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如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因为自己的脚伤,而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那既然公子执意如此,那在下就送公子一道吧。” 两人一起上了马车。闻清澄很困了,迷迷糊糊地靠着车壁小憩,路边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不断滑过,映着斑驳的树影,将他的面庞衬出了几分说不出的神秘和昳丽。 可不知是因为脚伤还是什么,闻清澄一路都显得心事重重。 这么美的人,究竟为何要受这般苦呢……贺昶暗忖。 贺家是麟州当地有名的名门望族,除了医馆名下还有许多其他产业,当之无愧的富甲一方。贺昶从小见过无数美人,好看的男孩子也不少见,却从来没见过像眼前这位一样的公子,美得让他在船上那一眼就似失了魂儿般,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有关他的一切。 马车很快就到了客栈,贺昶先下马,却见客栈门窗紧闭着,根本不像是闻清澄说的有人在等他的样子。 闻清澄被贺昶扶下了车,他的伤脚包裹着无法落地,只能将大半重量都靠在贺昶身上,用另一只脚勉强蹭着朝前走,稍微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努力,没走到门口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这时听见了动静的老穆打开了门,却见闻清澄的样子,赶紧迎了出来:“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阿泽立即也赶了出来,和老穆两人一起搀扶着闻清澄。 “今晚真是有劳贺公子,感激不尽。”闻清澄有些虚弱但还是尽量躬身,礼貌地对贺昶表示了谢意。 “怎么才回来!”梁珏的声音突然在几人身后响起,他的眼神马上就看到了闻清澄的脚,立马走了过来从老穆和阿泽手里硬是将闻清澄扯到了自己怀里,皱着眉头去查看他的伤脚,但口气依旧非常不太好,带着明显情绪道,“为什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梁珏的态度和与闻清澄分别时的完全不同,一见他闻清澄就猜到了,一定是方才梁琛告诉了梁珏什么。 阿泽和老穆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他们在公子回来之前听见殿下和八殿下争执许久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惹得殿下如此不悦。 在闻清澄回来之前,阿泽看着梁珏一直等在客栈的门厅里,此时已近一更,他却已喝完了整整三壶浓茶,手边放着空着的茶盏,阿泽他们劝了他好几次去睡但怎么也劝不动,只是阴沉着脸不说话,就闷声坐在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闻清澄。 “请恕罪……”闻清澄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更细,脸色清灰,好像田野里一朵即将要枯萎的小花,他身体不适,连带着精神也是不济,勉强撑着一口气解释,“回来的路上意外伤到了脚,有幸意外遇见贺公子,带我去医馆,又送我回来。” 这下梁珏才终于把目光移到后面那个送闻清澄回来的人身上,他直起身,非常不友好地上下打量了那个人一番,口气不带任何感谢别人的意思,硬得跟块木头一样:“我家清澄就是这样,平日总有些毛躁鲁莽,今晚给公子添麻烦了。”说罢转向阿泽,“等下问清这位公子需要多少药钱,付十倍以做谢礼。” 贺昶从一进客栈门就觉得火气上涌,只是从小爹娘的教导对他影响太深,知书达理惯了,才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口出恶言——这个人抛下美人一个人走了也就罢了,眼下见美人伤成这样,竟然不问他一句伤势如何,开口闭口居然都是诘问。 可美人为了他,方才那么痛苦也要坚持回来! 贺昶越想越替美人不平,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走近一步,对着梁珏仿佛对峙般:“你难道就不问问他是如何伤成这样,眼下伤势如何了吗!” 方才说完梁珏已经将闻清澄打横抱起,正欲要走,一听贺昶的话微微转了下身,脸上却满是不屑一顾。他比贺昶高,几乎是在用眼角看着贺昶,像是觉得有点眼下这一幕很是滑稽:“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送客!” 话音未落,几个穿便服的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就将贺昶往出推。 贺昶哪里扛得住几个御前侍卫的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闻清澄被那个人抱了进去,终于,客栈的大门在他面前被重重关上,里面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伤哪了?”梁珏已经将人抱紧了卧房,蹲下身,不由分说捧起了闻清澄受伤的脚,他动作很轻,几乎说得上是柔和,看着闻清澄的样子也不似方才蛮横。 “孤才走了多久,怎么伤成这样的?”梁珏单膝跪在闻清澄面前,仔细瞧着。 闻清澄的脚很小,线条圆滑,显得秀气又盈润,加上如丝绸般的皮肤,看起来完全像个姑娘家的玉足,除了足尖的那隐约的一点红,整只脚就仿佛莲藕般雪白,让人不忍触碰。 “别动。”梁珏的手指顺着纱布包裹的地方一寸寸试探上去,他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器物,极是小心,生怕自己弄痛他的小伴读,“还好,肿的厉害,但没伤到骨头。”许久之后,他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但仍捧着闻清澄的脚不撒手。 闻清澄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发现自己现在有的时候在梁珏面前几乎快要放弃伪装了,带着别人的躯壳活着很累,也很难。 就像现在,他很痛,也很困,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快要分不清心里的真实感受了。 他想叫出声,他想告诉那个人别碰自己,可为什么当被冰凉的手指覆盖上去的时候,他感到的却是一阵强过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呢? 而且,他每一个想要将脚抽回来的动作,都只会让梁珏抓得更紧。 他好像铁了心,不会撒手。 梁珏蹲在那里,脊背微弯着,修长的手指紧握住那只脚,将它轻放在自己膝上,指尖轻抚过包着纱布缠绕的脚背,像在抚摸,又似在探查,要把那里属于陌生人的气息都驱逐出去。 “这样疼吗?”他问。 “嗯……有点。”其实他的动作很轻,闻清澄并感觉不到多少痛,但他累到不想讲话,只想快点去睡觉,就闭上眼坐在那里,任由对方把弄着自己的脚,熟悉的冰凉触感,莫名让他感到有些燥热。 梁珏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脚,因为力道正好,很大程度缓解了疼痛,没一会闻清澄便有些神志迷离起来。 “睡吧……”梁珏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到了闻清澄的脚踝处,“这样还疼吗?” 闻清澄听见声音若有似无地传来,几乎是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正当此时,梁珏突然手下用力,只听骨节发出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让人听起来心惊肉跳。 那一瞬闻清澄疼得差点跳起来,那种痛比他长这么大承受过的任何痛苦都要强烈,疼得他冷汗刷拉就下来了,眼泪夺眶而出,拼命要将那只脚从梁珏手中挣扎出来。 “来我扶你,你站起来试试。”梁珏站起来,揽着闻清澄,手下用力,就将不断挣扎着的闻清澄扶了起来。 “放开我!”闻清澄满心恼怒,但说来奇怪,方才疼得他几乎魂魄出窍的脚这会的痛楚居然没有那么强烈了。 “你可以的,别怕。”梁珏的声音很稳很沉,扶着闻清澄的手很稳。 不像贺昶扶着闻清澄的时候还有所顾忌,梁珏是将自己当成了闻清澄的支撑,让他将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闻清澄还想挣脱他,但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只伤脚可以挨地了。 “如何,是不是比那个贺公子厉害?”梁珏有些得意,露出了这一晚上第一个笑,像在邀功。 “嗯……”闻清澄其实不想承认,但很奇怪,他现在的确不太疼了,但还对梁珏刚才不告诉自己就突然动手耿耿于怀,没好气道,“我竟不知殿下会治脚了。” 梁珏没注意他的语气,眼睛还盯在他的脚上,缓缓道:“这是小时母妃教我的,那时我淘气,经常会伤到手脚,她因为不想惊动父皇,就自己帮我医治,她小时在族中学过些医术,就经常一般替我熬药,一边说在宫里,凡事都只有靠自己,不能依赖任何人,才能活下去。”他神色平静,牢牢拉着闻清澄走了几步,确定无事了才走回榻边。 “所以……你从那会就养成了不相信任何人的习惯?”闻清澄问。 梁珏听后怔了下,然后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闻清澄的发顶:“但我相信我的小伴读啊。” 那一夜闻清澄是在梁珏怀里睡着的,大概是过于疲惫,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摆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困意就将他吞没了。 可这一夜不知为何,他一直睡不踏实,做了各种梦,梦见自己如落水狗一般流落街头,梦见梁珏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被骗后下令要将他拖出宫门,碎尸万段。 ——闻清澄从来不知道,原来潜意识里他其实是有恐惧的,如今的这幅伪装就像一个诅咒一样禁锢着他,他不断地扮演着一个深情而乖顺的伴读,然而他越这样,身上的枷锁就越紧,他只知道怎样套上它,却完全无法将它打开。 迷蒙中,闻清澄发觉有人替他整理额发,冰凉的触碰让他忍不住想躲。 那是谁?似乎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但闻清澄不想猜,似乎那个答案也和所有的伪装一样令他生畏。 临近破晓的时候,闻清澄醒了,发现自己竟一夜都枕着梁珏的胳膊,一睁眼就看见身后有两只带着青黑眼眶的黑色眼眸盯着自己。 “不是病了吗?不再睡会儿。”梁珏声音带着沙哑,低沉的声音像被打磨过,仿佛含着沙粒一般。 “我好像梦到你了。”闻清澄闷声说。 “梦到什么了?”梁珏微睁着眼,但墨黑的双瞳像是要把眼前人看尽。 “梦见殿下把我赶出去了。”闻清澄的声音像从鼻子发出来的,好像又快要哭了。 梁珏噗嗤一声,觉得好笑,凑过去瞧他,发现他鼻尖红红的,“小东西就知道哭,那天在河堤,你当着那么多人面讲解治理方案的时候怎么不是这个样子?平时孤都要被平时你哭哭啼啼的样子给骗了。” 闻清澄不抬头,小声咕哝着:“那是殿下好骗。” “呵!现在连你自己也这么说了是吧?”梁珏促狭地笑了一声,眯起眼睛看他。 “‘也‘是什么意思?”闻清澄抬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梁珏。 其实昨天梁珏看到梁琛给他的那页纸时心情非常复杂。他一直相信闻清澄,也从不怀疑他的真心:闻清澄忠诚又顺服,喜欢他,甚至崇拜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偷了他的东西,然后出卖给邝太师和梁缚,和那些人沆瀣一气呢? 可那张纸上,分明就是梁珏之前对麟州所有部署,就是那张纸上的内容,让他当时差点失去对麟州的掌控。 ——而那上面娟秀又不缺笔锋的字迹,潇洒中透着一丝谨慎,收放自如,正是闻清澄的笔迹无疑。 “殿下?”闻清澄轻唤了一声,有些怯生生的。 梁珏中断了自己的猜想,都到了这步田地,他认为,不如干脆赌一把。 他将那页纸拿出来,丢到了闻清澄面前。 那一刻,不用两人之间任何对话,闻清澄感到头顶那巨大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让他惴惴不安了一夜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原来梁琛昨晚那么着急叫梁珏走是因为这个,怪不得会那么着急。 甚至无人再去纠结这页纸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算计。闻清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该知道的,在撒第一个谎的时候,就注定了要用无数个谎去圆。 对于梁珏而言,此时这段异样的沉默便已经就是回答。 梁珏想起几年前,曾和梁琛二人同被派去过边陲战场,在那里他曾亲手杀死过一个年轻的俘虏。 那是他第一回 杀人,当时从刀柄传到他指尖的触感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可就连那时的纠结和痛苦都无法与现在的十分之一相提并论。 那么轻飘飘的一张纸,对于梁珏来说就是处心积虑的陷害,背叛和欺骗。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回答他的是闻清澄一声很长的叹息,然后当他开口的时候——不是安慰,也不是辩解,而是仿佛提笔用朱批又在死刑簿上狠狠画了一笔。 他说:“没想到我还有再见它的一天。” 第59章 意乱05 “你说什么?” 梁珏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声音低得吓人,他竭力克制,才能让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静,但一双墨黑的双瞳中闪动的寒光表明他内心其实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撕扯。 那个被他圈在东宫里, 恭顺乖巧的小伴读, 难真如梁琛所说, 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我以为能瞒过殿下的。”闻清澄这一夜没休息好,面色透着青灰,声音里透出倦意, 遮都遮不住, “未曾想,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梁珏抄起那页纸逼到近前, 直勾勾盯着小伴读,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闻清澄没见过梁珏这样,愤怒得好像一头被刺激的猛兽,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将他撕得渣都不剩。 他们还没有过这样的争吵,一直以来总是闻清澄低眉敛目,俯首帖耳,听从梁珏所说的一切。 闻清澄有的时候会想, 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好戏子, 演得太投入,都快要分不清伪装和现实了。 穿书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说不定还能当个流量明星,不搞科研做实验, 说不定也就不会发生穿书这种荒唐事了。 想到此, 闻清澄似真似假地抽了下鼻子, 他动作很慢地挪到梁珏身前, 然后缓缓跪了下去:“我承认,当时确实偷看了殿下的方案,然后自己复写了一份。” 每个字他都说得清清楚楚,梁珏听得明明白白。 虽然梁珏当时的方案包括各种部署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十页,装订起来都能成册了,但梁珏当然知道闻清澄有那个本事,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是全上舍都有目共睹的,他完全可以浏览完所有的内容然后全部记住。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细看的话,梁珏捏着纸页的手都有些发抖,闻清澄觉得如果那只手现在攥着他的脖子,他应该已经咽气了。 梁珏的情绪很难压制,眼下他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和这个伴读废话下去的必要了。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如梁琛所说,直接派人将闻清澄扭送回京城,直接送去刑部受审。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怎么,面对闻清澄,他只想亲口问出个究竟。 “殿下……“闻清澄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慌张,更看不出敷衍。 他抬起头,小鹿一样的眼神看着梁珏,脆弱又无助。 “我……我那时是想。”闻清澄的眼泪说来就来,说着话眼眶就跟着红了,“想替殿下排忧解难。” “什么?!” “殿下那时日夜操劳,每天都要为麟州的事情忙到很晚。”闻清澄垂头,手指捏着衣角,不再去看梁珏,“所以我想,能不能替殿下您想想办法。于是我就、就悄悄在书房偷看了您的方案,然后回去自己默写出来,嗯……”他指指梁珏手里的纸,“就是这个。” 这番说辞虽说出乎梁珏意料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如果换做别人可能并不足为信,但梁珏知道他这个小伴读,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主子,这样一个人为了他去偷偷想办法,委实合情合理。 “然后呢?你用这张纸做了什么?”梁珏皱着眉继续逼问,“它又是为何会出现在邝太师那里?” 闻清澄轻轻抽噎了下,扯着衣角,说得情真意切:“我写完之后反复看了很多遍,但我不了解麟州,也不知道自己想法对殿下有没有用,后来就……一直不敢告诉殿下。” 说到这里梁珏蓦地想起一件事,当日在河堤的时候,他还有些奇怪闻清澄怎么像是对麟州当地非常熟知的样子,这么想来倒是说得通了,因为那已经不是他头一回接触麟州的事了。 想到这里,梁珏心里有些异样,原来不知不觉中,小伴读已经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了,而自己竟然还在怀疑他心怀不轨! “那照你这么说,这张纸现在不是该还在东宫吗?”梁珏仍死盯着闻清澄,但如果细听的话,他的口气已经比方才软了很多,完全不是开始那样的咄咄逼人,甚至有几次还想伸出手将小伴读从地上扶起来。 “殿下,如果……”闻清澄抽了下鼻子,用食指轻轻刮走了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红着眼圈去看梁珏,“你知道了真相以后……会怪我吗?” 房中的气氛终是缓和了一下,梁珏面上没什么变化,却拿出手帕递过去:“起来再说,哭成个什么样子!” 闻清澄却仍是跪着,接过帕子的瞬间,两人的手指碰了一下,闻清澄有意无意拉长了那个动作,他的手悬在半空,让彼此都在对方的指尖上温存了一会。 接着他拿帕子抹抹眼泪,缓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拿走这页纸的很有可能是大殿下……” “梁缚?他怎么会去东宫!”梁珏一下提高了音量,未曾想这里还有旁的事,他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越来越多! 这事情别说梁珏会感到匪夷所思,就是让任何一个在宫里待过超过一年的人知道了,都会连连摇头,这宫里上上下下的,谁不知道太子和大殿下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走在路上互相都不打照面的两个人,大殿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造访东宫呢? 可偏偏剩下的事情闻清澄怎么也不肯再说了,无论梁珏怎么逼迫,他都始终抽噎着重复一句“……请殿下恕罪……” 提到梁缚,梁珏不禁两手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能透过皮肤清晰地看到下面血脉的纵横交贯。 他已经很久都未如此压抑的愤怒了,虽然一言未发,但不断起伏的胸膛还是暴露了因被强占了所有物后爆发的愤恨,他一眼看到闻清澄那泛红的眼眶和跪在那里,只觉强烈的情绪仿佛海啸般翻涌而起。 那个胆大包天的梁缚怎么会在他眼皮子下出这种事情?几次三番的,他究竟对他的伴读做了什么! 可这么大一件事竟被全东宫的人瞒得结结实实,他是唯一被瞒在鼓里的人! “他究竟做了什么?”梁珏铁青着脸叫来阿泽和老穆,厉声质问二人是不是确有其事。 “我……我们也,不知道。”阿泽满心叫苦,不知最近怎么老被拉来问话?以及那件事不是都说好了要瞒着太子,又怎么会被殿下得知的? 他用眼角余光去看闻清澄,只看到他带着脚上地跪在那里,低着头,鸦羽般的长发垂落下去,看不出脸上神情,一时心中又升起无限怜悯。 于是他心一横,干脆就想将大事化小:“其实……就是大殿下去东宫瞧了瞧,也没待多久,便……便走了。” 可他支支吾吾的语气更引起了梁珏怀疑:“你好大的胆子,还敢隐瞒!” 见状老穆迅速接了话,只是一张口就直接把梁琛卖了个干干净净:“当日幸好八殿下及时赶到,最后才能相安无事。” 梁琛在房里等着太子和闻清澄对峙,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记回旋镖——他自以为瞒得滴水不漏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轻易被闻清澄翻了出来。 这下好,不仅梁珏知道了事情,而且对梁琛也连带的极为不满。 事到如今,梁琛只好一五一十把那日梁缚擅闯东宫一事全说了。 过程中梁珏一直紧皱着眉头,慢慢转着扳指,一个字也不说。 “既是如此。”沉默许久之后梁珏重又转向闻清澄,“那你为何要孤恕罪,你何罪之有?” 可怜的小伴读似是被这场风波吓得不轻,小脸慢慢从散落下来的长发间抬起,白生生的面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珠:“我是殿下的伴读,却被大殿下……轻薄,是我不配待在东宫,不配再做殿下的伴读……” 听到轻薄二字,梁珏眉心都跟着抖了一下,这两个字就仿佛一对火石,在当空打出了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哥哥,大酲的大皇子梁缚,竟然真的染指过他的伴读! 他现在的愤怒已经攀升到了极点,他甚至觉得如果梁缚在面前,他能生生扭断他哥哥的脖子! “所以,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健康快乐,所愿皆实现! 第60章 意乱06 此时的梁珏虽是盛怒, 但仍有一息理智尚存,他了解他的小伴读,即使到了现在,也根本不相信他会真的做出背叛自己的事情来。 “那日所有之事正如八殿下所述……”闻清澄眼圈通红, 垂着头, “多亏八殿下出手相救……才能保我……清白。” “……我始终都是, 是殿下的……伴读。” 一句话说完,屋子里的气氛立即变了,最气急败坏的变成了梁琛, 他不得不佩服小伴读的手段, 这一遭下来,非但没有动摇他在太子心里的地位, 竟然三言两语就把原本完全不利于他的铁证就像屎盆子一样全部扣在了梁缚脑袋上, 还给他这个赶去救人的招了个“隐瞒不报”的“罪名”。 偏偏他还无法反驳,因为小伴读所述句句属实,只是他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那个不值钱的哥哥瞧了去,这会儿已经伸手去拉他的小伴读了。 “起来吧,脚才好, 老跪着怎么行!”梁珏口气还是不大好, 但手下却很轻,完全是将闻清澄整个人抱在怀里, 不让他自己使哪怕一点力气。 “好生歇着吧,有什么事叫老穆他们。”梁珏将人安顿好, 理也不理身后的梁琛。 “二哥你这是去哪?要不要……” “用不着, 孤去哪不关你的事, 管好你自己!”梁珏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 盯着梁琛出了房间。 一场暴风骤雨竟被闻清澄三言两语就这么平息了。 虽然知道这件事的都心知肚明,看太子那个态度,定是要等着回宫之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火苗已经燃起来了,就无人能够幸免。 等众人都走了,闻清澄才重重舒了口气。 他现在很累,但还有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从塌上挪到桌旁坐下,他束好发丝,一张精致好看的小脸显露无疑,仿佛摇身一变,从柔弱自怜的伴读就变成了心机深沉下手果断的闻清澄。 他低头看了一遍自己写的那页纸,手指轻敲了几下桌面,手指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麟河地荒”四个字上。 此事看似与他无关,但确是他报复梁珏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如果他做成了这件事,就可以卖梁缚一个顺水人情,梁缚必会以此大做文章,他已经得到了消息,如今梁珏不在朝中,一直是梁缚在代持东宫之事,如果麟州之事最后归功于梁缚,以他的性子,一举拿下东宫之位也不好说。 如此一来,不单会重创梁珏,而且事成之后闻清澄可以以此跟梁缚提出条件,作为彻底离开梁珏的重要筹码。 思及此,闻清澄不由攥紧了手指,额头上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发抖。 眼前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闻清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他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走到现在。 ——但他并不想承认,眼下,自己竟在犹豫。 真的要这么做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一旦这么做了,就彻底背叛了梁珏,成了“梁缚的人”,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梁珏一定会震惊,失望,暴怒,甚至崩溃。 但很快闻清澄便想到,自从穿书以来,他已经编造了太多谎言,甚至营造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太子伴读闻清澄,走到今天,他其实早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他只有向前走,奔赴新的生活。 冷清的房间里,闻清澄闭着眼,定了定神。 他打算拿起自己的老本行,处理麟州的问题。 闻清澄毕竟从前出了名的实验疯子,一想到关于化学的问题,他就冷静下来了,其他一切的事情都抛诸在了脑后。 关于河道,正如他那天说的一样,单靠梁珏的办法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最关键的还是土壤。 可如果想要配置生长液改良土质,他就不可能空手套白狼。 眼下还是缺少关于河道的信息以及改善土质所需的资源,而想要得到这两样,他就需要一个人的帮忙。 自打昨夜贺昶从客栈回去就一直在想那个貌美公子的事,他的容貌,身姿和说话时的语调都像烙在了他的心理,令他忍不住连夜派人去打听客栈那伙人的来历。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人还没回来,昨天见过的那个叫阿泽的小厮却上门来找他了:“贺公子,我家闻公子说要邀您当面道谢,请您茶楼一叙。” 一听这话贺昶不禁喜出望外,立即换了只有平时过年过节才穿的衣裳,审视再三,正准备出门,就正好碰上派去打探消息的人。 “公子,不好了!您……您这可是闯了大祸了啊!” 贺家当之无愧麟州第一望族,从贺昶这里往上数三代,其曾祖父曾在朝中为官,是当时一代名相,到了贺昶这一代几乎人人从商,仍不忘祖训,在麟州当地资助医馆,学堂等,被当地有很高声望。 贺昶从小跟着家里人耳濡目染,接触了官商两道不少人物,虽然算半个读书人,却很会为人处世,加上交友甚广,在麟州当地很吃得开。 但即使如此,当他听说在客栈见到的很有可能就是当朝太子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回想之前听父亲提过太子可能会亲临麟州处理麟河一事,便知道那天那位的身份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如果那位是太子的话,那另外一位是……? “你这伤……?”茶楼里,贺昶诧异地看着坐在那里,似乎已经重伤痊愈的闻清澄,自从得知了梁珏身份,见到闻清澄便有些小心翼翼,口气都是试探式的。 闻清澄来前也托人去打听过贺家的情况了,对贺昶说不上是知根知底,也算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多谢贺公子,那日回去后略加医治,现已并无大碍了。”比起贺昶,闻清澄倒显得很自然,他淡笑着,斟了杯茶推过去,“今日来是想拜托公子一件事。” 如此开门见山,贺昶一下没回过味儿来,不禁又打量了一遍闻清澄,见他除了身着绸缎,外披大氅之外,浑身上下却也并无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由心生疑虑,但闻清澄既然开了口他自然满口答应:“公子请讲。” 闻清澄不紧不慢地道:“我先前听闻麟州当地有不少矿山,所以想问问公子,可否替我引荐一下,我想在短时间之内获得大量的矿渣。”说罢他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推了过去,“此前幸得公子搭救,也算是相视,但此次还需劳烦公子,还请公子笑纳。” 闻清澄是个将身边关系分得很清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什么人亲,什么人疏,他都一清二楚。 这下一张银票,就是将与贺昶的关系分清了。 你来我往,我有求于你,却也不亏欠与你,公私分明。 贺昶对着银票有些发怔道:“闻公子这是何必,原以为你叫我来是想……不知可否容我冒昧问一句,公子需要这些还是为了,自己还是……?” 闻清澄是个聪明人,一句话就听出贺昶大概是知道梁珏的身份了,这句话是想探他的底,他却也不戳破,低头抿了口茶说着:“是我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贺昶明显松了口气,身子朝后靠了靠:“那既然如此,我知道了。” 他看得出来,闻清澄此举表面说是请他帮忙,其实也是将两人的关系巧妙地推到了朋友的身份上去,令他无法再做他想。 对于闻清澄,他觉得自己应对一个梁珏已经足够了,更何况还有个诡谲难缠的梁缚,他实在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将这上面添一个贺昶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贺昶将银票收了,原本准备的话都没必要说了,便从善如流道:“我父亲早先有和矿山那边的生意,公子大概需要多少,何时需要?” 这便是闻清澄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的原因,不用拖泥带水,几句话就能将事情办成,于是又推过去一张纸,类似于契约,将双方的姓名,以及所需物品,时间及数量都列得一清二楚。 “‘清澄有馀幽素香’,闻清澄,真是个好名字。”贺昶轻声念了一遍赞叹道,“在下能遇见公子,实乃三生有幸。”说罢便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然后与闻清澄约定两日后再在此地会面,到时会带矿山老板来与闻清澄认识。 辞别了贺昶,闻清澄打算去河道那边转转,如果要着手处理麟河土质的问题,去当地采样是必不可少的。其实他现在想出的方案也是基于他以前的知识,但毕竟大酲不是现代,缺少化学原料不说,很多合成仿佛比如电解等都无法实现,所以闻清澄对他的办法是否可行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切还是需要实验后再说。 如他所料,一到那里就看见梁珏正在指挥太守等几人对现场进行处理。因为先前负责麟州事情的是邝太师,所以河道清淤刚刚做了一半,河岸上还有不少从河道里挖出的淤泥等污秽。 梁珏向来干净齐整,即使站在这种地方看起来也是纤尘不染的,站在那里指挥着一众人等将脏污运上板车,然后又命负责河道的官员重新丈量河宽等数据,所有人都在他的指挥下忙碌着,却不忙乱。 闻清澄很少见他忙正事的时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在房中厮混,现在看了一会不由觉得其实原书里说得不错,身姿笔挺,面容整肃,刨去从前那些事,梁珏确实在人群中想当瞩目,实乃人中蛟龙无疑。 他大概天生就是那种无法被世俗埋没的人,哪怕现下身着常服,不戴任何装饰,站在一堆人之间,也能让人一眼就看见,丝毫不会被周遭所埋没。 这时梁珏看见了从步辇上下来的闻清澄,立马快步走过去,边走还边皱着眉头看他的脚:“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好生歇着吗?” “殿下不在,我自己待着也无聊,就来看看。”闻清澄说得太过自然,以至于自己都快意识不到自己是“扮演”什么人了。 梁珏一听面色就缓和下来,将他带在身边,还伸手将他大氅的衣带系了系紧。 闻清澄就不声不响地跟着,走到河岸,就用事先准备好的布袋留了些上麟河两边的土壤。 “小心!”梁珏边忙还边分神去看他,在看见闻清澄走了两步差点摔倒后立马冲了过来扶住了他,“赶紧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但见闻清澄还有些想留下来的意思,就不得不软下叹了口气又说,“乖,等孤回去陪你。” 旁边的太守很是会看人眼色,立马凑了过来:“闻公子这是脚伤了?要不下官送您回去歇息?” 闻清澄拉了拉梁珏衣袂:“那殿下帮我把这里的土收进袋里,我回去瞧瞧。” “干什么?想帮我?”梁珏挑了下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嗯……好不好嘛殿下?” 梁珏没再多说,堂堂太子在泥泞的河床边蹲下去,任由河水和泥浆染脏了衣服,还是将闻清澄递过来的布袋装满了。 “够不够?现在可以回去了?” 闻清澄笑起来,点点头,抱着布袋又有意无意地在梁珏身边蹭了下,这才随着太守走了。 一阵风吹过,在丝丝寒意里,梁珏感觉心头有点暖,暖得心痒痒。 第61章 意乱07 太守一边送闻清澄上步辇一边想帮他拿手里的东西, 却被闻清澄躲了一下:“别动这个。” “哦是是,是在下疏忽了,这可是殿下给您的,小的怎敢染指呢!”太守谄媚地笑着, “以后有什么吩咐, 随时招呼小的就是!” 闻清澄懒得理这种人, 低头钻进了步辇。 等回了客栈,老穆马上迎了过来:“公子,您吩咐的东西都已经放在房间了。” “好的, 多谢。” 想要处理盐碱地首先需要判断土壤的酸碱程度, 这种事情在现代只需要一条PH试纸就行了,但现在缺少大多数材料, 只能凑合着来了。 不过好在老穆很靠得住, 将他吩咐的所有东西都拿来了,竟在这么一间房间里搞出了简易的实验室。 第一步是要做蒸馏水,他用一口小锅,将锅盖反过来,然后在里面放入冰块,然后再点火烧柴, 将锅里的水煮沸, 沸水产生的蒸汽会在锅盖上凝结,然后滴进事先准备好的碗里。 这个过程并不简单, 因为蒸馏水必须纯净,含有一点杂质都可能导致最后实验结果出岔子。 很快他便收集好了一小罐蒸馏水, 用干净的罐子放在一边, 然后开始处理老穆收集回来的东西, 他将一个布包打开, 从里面拿出一颗紫甘蓝。 然后他拿着石杵一点点地把紫甘蓝捣碎,放入蒸馏水的罐子里。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闻清澄将坛中的紫色汁水倒出了一些在准备好的空碗里。 为了测试紫甘蓝汁是否有效,他往里面加了些醋,很快那碗里的液体就变成了似桃花一般艳丽的粉色。 ——因为醋为酸性,而紫甘蓝汁可以随着酸碱性的不同而呈现出各种颜色,现在就证明闻清澄的检测溶液配置成功了。 接下来他将剩下的紫甘蓝溶液倒入另一只空碗,然后将自己收集来的麟河边的土壤小心到了进去。 随着碗中溶液颜色逐渐加深,最后几乎变为了绿色,闻清澄直起身舒了口气。 这个实验证实了他自己那天的猜测:如果这个溶液颜色变浅土壤即为酸性,而这盆绿色的水表明麟河边之所以寸草不生就是因为土质是强碱性。 “忙什么呢?又被孤抓着了没去歇着了。”梁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口气带着嗔怪,却走过来从身后将他揽住了,脑袋搁在闻清澄肩上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成了!”闻清澄难得这么兴奋,竟似完全没注意到抱着自己的梁珏,他以前做实验的时候就是这样,做出结果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小孩子去了游乐场一样,把快乐和满足都写在脸上。 梁珏看他那个样子就笑着逗他:“什么事情能让孤的小伴读开心成这样?说来也让孤听听!” “你看,真的可以这样!”闻清澄满心都是酸碱溶液的事,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兴奋:“麟河的问题可以这么解决!” 这会轮到梁珏讶异了,他立马拖将两个凳子过来,先扶闻清澄坐下,自己挨着他坐在旁边:“来,仔细说说看!” 他没想到就小伴读那个娇滴滴的样子,脚商初愈,肯定是要歇着,锦衣玉食的,没想到竟开始琢磨起麟河的事情了——这若不是帮自己,又何必如此! 一时间,梁珏眼中的闻清澄都像是添了一圈光圈般,耀眼得夺目,整个人都在发光——他的小伴读真的就有这么好,处处为他考虑,事事为他着想! 这样的人,自己竟然不久之前还怀疑过他,真是太不应该,太不近人情了! 梁珏想着,就觉心头百感交集,因为感到来自小伴读的体贴和支持,不由伸手去在他的背上来回抚了一遍,轻声道:“孤何德何能,得一伴读事必躬亲,这不是孤三生有幸是什么?” 作为大酲皇位未来的继承人,梁珏对待太子所有分内事非常上心,甚至到了一种疯魔的态度。他批阅奏折或者查阅相关典籍时,可以整夜不合眼,天一亮还能直接赶去早朝。 所以在他眼里,闻清澄愿意替她分担朝事,并且懂得如何去做,实在是体贴入微,不是与他十分亲近必然不会如此。 想当初谭沂在东宫里看到梁珏在忙就觉得他闷,吵着闹着说要出去玩。偶尔梁珏也会应了他,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不高兴地一口回绝。 只有闻清澄,脚伤了还会替他着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支持他。 闻清澄依然沉浸在他的实验里,对梁珏心里这些百转千回一无所知,只把梁珏当成一个普通观众,认真又将刚才自己的实验重新做了一遍,各种溶液混合在一起,幻化出最迷幻的颜色。 “小东西你这些都是从哪学的?炼铜,制香,治土,你还会什么?”梁珏看的出了神,觉得小伴读就像是仙子般,手里会变出各种奇妙而魔幻的东西。 “这都不算什么。”闻清澄看了眼盯着他手里绿色液体的梁珏,倏然有些好笑,自己只不过混合了几种东西而已,就把他惊成了这个样子,多看几眼,还真有些像金鸡了呢! “那这样的话,你我二人的方法……是不是可以合二为一,同时并行?”梁珏丝毫没有察觉自己高大的形象已经被一碗紫甘蓝汁毁于一旦了,还在讨论治水的事情。 “按理说是可以。”闻清澄有些淡然,但还是回到正题上,“从实施上来讲的确可行,就看时间能不能赶得上了,改造土壤需要时间,如果在此期间麟河经历了大雨或者其他自然灾害,恐怕殿下的堤坝就很难完工了。” “那孤等你。”梁珏立即道,他似乎已经被一碗紫甘蓝汁说服了,全盘接受了闻清澄的提议,“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孤如何帮你?” 闻清澄笑了下,但笑得有些勉强,又似乎别有深意:“殿下如果信我,就让我自己去做好了,不用帮忙。” “这怎么可以!” “可不可以,过几日就知道了。”闻清澄说完眨了下眼睛,唇上的小红痣跟着摇曳了下,晃得人眼晕。 梁珏现在一门心思都是他的小伴读神通广大,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完全没有一丝怀疑,甚至连之前梁琛说的那些疑点也一笔勾销了。 那夜同床而眠的梁珏和闻清澄虽各怀心事,但各自都因为手头的难题有了暂时的解答,而能睡个安稳觉了。 可隔着几个门板,梁琛彻夜辗转反侧,就在刚刚,他已向梁珏提出军务缠身,明日一早便要回京。 而此时他的桌上,摊着地图上写着两个字——林县,大半年前,皇后就是从那儿带回来的闻清澄。 第62章 意乱08 闻清澄自从开始实验, 就一头扎了进去,闷头在客栈屋子里,经常连饭都忘了吃。梁珏见他辛劳,又怕他真累坏了身子, 连阿泽老穆都不放心, 餐餐都要亲自送去房间, 看闻清澄吃了才放心。 闻清澄已经很久没有沉下心做实验了,虽然大酲不比从前,客栈里的这些布置也不比实验室里, 但他做起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还是觉得得心应手,心气儿都顺了不少。 甚至连带着看梁珏都顺眼了些。 “怎么不吃了, 是不合口?”梁珏见他放了筷子, 立即蹙了眉头,显得十分忧心。 “没有,只是吃不下了。”闻清澄抹抹嘴,完全没注意梁珏的神情,转身就又摆动他的瓶瓶罐罐了。 梁珏拿他没办法,也不敢打扰, 因为之前他强硬想拉着闻清澄下楼去吃饭, 结果闻清澄黑着脸整整三天没理他,吓得他以后再也不敢打断闻清澄实验。 已值深夜, 更深露重,整个客栈似乎只有闻清澄一个人醒着。 他将一杯水倒入一口小锅, 再将小锅放在小火上慢慢烧着, 转而去做别的。 治土当然不是一件小事, 更不是一件易事, 如果同样的情况放在现代,大概会派个专家组去,从采样到分析,到化验,最后做出治理方案,前前后后没几个月下不来。 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用一些再简单不过的盆盆罐罐做着他的“化学实验”。 不过好在梁珏已经告知有此事相关的所有人,闻清澄最近需要研究治土的方案,如果他需要任何东西或者帮助,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与其配合。 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支持,闻清澄的桌上现在已经搭起了一个八尺见方的沙盘。 只要去过麟河实地的人都会一眼看出,沙盘模拟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麟河以及两岸地区的全貌。 “还在忙?”梁珏披着件衣裳推门轻轻走了进来,看见闻清澄还在专心调整着桌上的沙盘,无声打了个哈欠,跟他一起去看,“嗯……这里,”他指了指沙盘的一侧,“地势还应该再加高些,孤帮你修缮一下。” 化学方面闻清澄是实打实的专家,但沙盘其实是梁珏带着人帮他做的。刚开始闻清澄提出要模拟地形的时候梁珏还有些诧异,说有什么事去实地摆弄不是更方便。 “不行。麟河水含盐较多,导致两边土壤的含盐也过高。”闻清澄指着变成蓝色的紫罗兰汁水说,“所以对于这种重度盐碱地,首先需要冲盐。但麟河里的水不能直接用,就只能收集淡水,需要在河堤两岸铺设管道,从里面灌进去淡水进行土壤淋洗,使得盐分从管道内排出,然后再施肥,才能保证土壤肥度。这个办法不仅可以解决盐碱地的问题,也可以排涝治水,属于一举两得。” 梁珏对于这些听得并不是非常明白,但他相信闻清澄,只要是闻清澄说的,就准没有错。 “完成如何了?”梁珏一边修整着沙盘,一边问闻清澄。 闻清澄在纸上草草画了几比:“我已经完成了初步计划,像这样,但我对这个方案没有十足把握,所以得先用沙盘试一试。” 听完闻清澄解释之后,梁珏有些兴奋,过来用手指点了点纸页:“那这么说,你和孤的方案可以同时进行了?” “嗯,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可以实现。”闻清澄微微颔首。 梁珏一听立即兴奋起来,睡意全无,更是连夜派人去各种搜来材料,等到天亮的时候,竟然亲手在房里将沙盘修缮完成了。 他会这么门手艺还是因为小的时候,他少年老成,从小就不喜欢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喜欢跟那些个老人说话,一次遇见了一个来宫里修缮宫殿的木匠。 木匠年岁很大了,手艺却是一点都不马虎,每一条椽子和檩子都能在他手下被削得薄厚适中,毫无瑕疵,能够很好地契合大殿的建筑。 当时梁珏好奇,就跟在他身边一直看,连着看了好几天。老师傅却也不问他是谁,只专心做自己的活,等到了最后一天快要完工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梁珏:“想学吗?” “想!”年幼的梁珏想都没想就答道。 于是老师傅就拿着修缮剩下的一些边角料教了梁珏几手,都是些简单好上手的技巧,但那时也足以让小梁珏惊愕不已了。 一别好多年,梁珏这会修起沙盘来手下还是疑点没生疏。 当他将做好的沙盘呈现在闻清澄眼前的时候,闻清澄整日平静无波的眼中骤然亮了下,围着沙盘走了好几圈,仍是有些不敢相信,看着梁珏:“这真的是殿下做的?” “你不是就在旁边吗!”梁珏觉得好笑,“再说,这也没什么难的,你若是喜欢,回去孤再做些别的玩意儿给你。” 闻清澄闻言顿了下,笑了笑,然后含糊了一句:“以后再说吧。” 两人一夜都没睡,这会却都对着修好的沙盘十分兴奋,谁都不想睡觉。闻清澄这会终于感觉饿了,下意识揉了揉肚子:“上次那袋牛轧糖还有剩的吗?” 梁珏怔了下,反应过来是说刚来麟州时让阿泽去买的那一袋,于是笑了起来,去揉闻清澄脑袋:“那都多少天了,不能吃了,你若喜欢,孤等会让人再买些来便是。” 这时就听闻清澄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将两人都逗笑了。 “我……我去楼下找点东西吃。”闻清澄倏地脸一红,开门就要出去。 他一路小跑走去门口,伸手开门,可刚出去没走两步,就发现衣角被门夹住了,不得不又退了回来。 ——和一只深夜想要外出觅食却被主人发现的小猫没有两样,最后那一下就像是把落在屋里的尾巴抽走了。 梁珏对着那个背影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闻清澄到了灶间才发现,这会太早了,厨子都没起来呢,昨夜剩下的东西估计都进泔水桶了,所以解决饿肚子的方法恐怕就只有自己动手了。 但他根本不会做饭,现在不会做,以前也不会做,最多能糊弄着熬个梨汤,这会要他自己弄吃的真是傻了眼。 闻清澄想了想,很久以前老妈教过他一道西红柿炒蛋,说完全不会做菜的人第一次做也不会翻车,于是闻清澄打算拿出科学的实验精神来喂饱自己。 于是从切西红柿开始,闻清澄就拿出了一个化学家该有的严谨,等到下锅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切得一盘四方四正且极为均匀的西红柿觉得自己势在必得,甚至在放油和放盐的时候更是拿出了滴化学试剂式的架势——标准,精确,一丝不苟。 然而就在闻清澄以为自己即将吃到一盘完美的西红柿炒鸡蛋时,他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不知道火候。 以前老妈做饭用的都是煤气灶,可眼前熊熊燃烧的柴火竟让一个在实验台上都从来没皱过一次眉头的闻清澄傻了眼。 梁珏在房里待得无聊,随手翻了翻折子,感觉过去了很久也没见闻清澄回来,就打算披了衣服下楼看看。 于是,他便目睹了他的小伴读对着一口大锅以及里面黑如炭块一样的东西目瞪口呆的震撼场景。 “……怎么会这样!”闻清澄长这么大备受瞩目和赞扬的专业水平竟败在了一盘西红柿炒蛋上。 梁珏看着闻清澄左一条黑右一条灰的小脸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将人从灶间推了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去看看沙盘吧,还有没什么需要赶紧的,这里交给我。” “你??”闻清澄顶着小花猫脸一脸疑惑,眼前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二十多年恐怕连菜刀都没拿过的太子殿下。 “不会。”梁珏老实说,他叉着腰凝眉又看了一会桌上那盘“黑炭”,“但肯定不会比你做的更糟。” 闻清澄回到房间,发现沙盘果然被修复得很好,梁珏甚至用很细的竹子做好了几个“排水管”,就等着闻清澄安装了。 按照闻清澄的计划,他打算在沿河的河堤上假装一些竹子做的管道用来排水,将倒灌进土壤的排出可以帮助周围地下水水位的下降。 接下来可以下过几场雨,将土壤里的盐分冲淡,这时就需要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施肥。 对盐碱地的肥料可以有许多种,但闻清澄比较了一下,结果现在极为有限的条件,决定使用矿渣加有机肥的方式。 有机肥好说,关键是矿渣,所以他才会去拜托贺昶。 闻清澄正在认真地在沙盘上加装竹管,为了最大限度模拟现场状况,沙盘的材料都是闻清澄从麟河边一点点地收集来的,所以他动作特别小心,等装好最后一个的时候,屋子里飘来了一股香味。 ——两个又大又圆的烤红薯被装在一只碗里,躺在梁珏掌心里,还冒着白色雾气。 梁珏冲他扬扬下巴,像是不怕烫似的,三两下就把红薯剥了皮递到他面前:“来,尝尝!” “这……就是殿下做的……饭??”闻清澄看着被递到嘴边的红薯,撇撇嘴,十分不服,“都不用下油锅,我也可以。” “还嘴硬呢,那你去吃那盘碳吧,把红薯还我。”说着梁珏就佯装要去抢闻清澄的红薯,结果闻清澄眼疾手快,跟小猫一样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了红薯上。 “好啊!你敢咬我!”梁珏抽出自己被咬痛的食指,倒吸一口凉气。 谁知闻清澄早抱着热腾腾的红薯一溜烟儿跑到别处去了,剩下梁珏一个人干瞪眼没脾气。 其实梁珏很迷恋这样的相处,他和闻清澄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很特别很自在的感觉,是和其他人任何人在一起时没有的。 这样的感觉,让他那些在母妃走了之后漂泊了很多年无法消解的情绪,都在这个小伴读身上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支点。 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但梁珏其实很喜欢看见小伴读笑,看他因为一点小事开心的样子,就像刚刚,吃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烤红薯,也像是享受到了一顿饕餮盛宴的样子。 他也喜欢和小伴读一起做事,两个人共同为一件事情忙碌和努力,这种感觉很新奇,令他着迷。 梁珏无声吐出一口气,觉得这个世上大概只有闻清澄一个人,愿意这样无条件地为他付出,想到此,看着闻清澄的背影,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两人一直忙到半夜,最后还是梁珏强硬地熄了烛火,把闻清澄拖去了塌上睡觉。 他们已经在沙盘上完成了最初的方案模拟,并且对结果非常满意,起码从目前的效果看,闻清澄的想法是完全可行的,甚至完全超过梁珏的预期:这个方案确实可以起到防涝和治理水土流失两重效果,一举两得。 等天亮之后闻清澄要去同贺昶见面,他打算等见过矿山老板后,就立即跟他谈铁矿渣的事情,那是制作盐碱地肥料的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如果没有铁矿渣,其他一切工序都是徒劳。 趁着漆黑的夜,梁珏将他的小伴读揽在怀里,用自己的手,从指尖到指节,再到掌心和腕骨,一点点感受着那温暖绵软的皮肤,最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样了——体会两个人靠得无限近时,带着不同温度的身体挨在一起,发出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沙沙声。 梁珏靠近闻清澄耳廓,低沉的声音贴着皮肤传过去:“你为孤做了这么多,孤都记得,今后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可他没有听到回音,闻清澄似是已经睡熟了,回应他的是一串均匀而带着梨木香气的悠长呼吸。 第63章 意乱09 已入深秋, 暑热一退,站在没有太阳的地方时,就能感到丝丝清凉,能让长途跋涉的旅人得到片刻的休息。 梁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快马加鞭赶了一路, 好不容易到了林县地界儿, 他把马拴在一棵老槐树下,这时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谭……谭沂?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闻家村村口,身着一袭素衣的男子正是谭沂, 面上带着显见赶路后的疲惫:“我接到八殿下的信后便动身来了这里。想知道那个人底细的, 可不止你一位。” 提到信,那是梁琛从麟州动身前寄给谭沂的, 说自己要来林县查闻清澄的身世, 本想着是让谭沂能安心在岱州的家中修养身子,没想到却把他一封信招来了林县。 “那……你身子如何了?回去有没有找郎中仔细瞧瞧?”梁琛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鼻尖,眼神有些闪躲。 ——他每次见到谭沂的时候都很不自然,和平时那个杀伐决断的八殿下判若两人,无论言语还是动作极其别扭。 谭沂不在意地耸耸肩:“无所谓,不需要了。” 他说着朝村中望去, 想着家中父母逼着他娶妻, 他们才不会关心他的身子,不过……他那所谓的病疾也不过是编出威胁梁珏的, 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眼下只想将那个伴读的假面具撕下来, 让他没有好下场。 “怎么可以这么说!”梁琛突然就有些急了, “小沂, 你还是早些回去养病,这里的事情交给我便是,以免等会你……情绪激动,对身子不好!” “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自己去问个明白。”谭沂说着就朝村里走,他能从岱州几千里跑到林县,就是铁了心要将闻清澄查个底儿掉。 ——他现在对梁珏已经差不多死心了,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但只要那个闻清澄还留在梁珏身边一天,他心里就一天不得消停。 梁琛无法,只得跟着谭沂,两人一起往闻家村里面走,这里的路并不好,越走就越坎坷不平,猜下过雨的路面坑坑洼洼,一不留神就能踩进泥坑里去。 “小心!”路过一片洼地,梁琛眼疾手快地扶住差点摔倒的谭沂,他长期在军营,身手远比一般人迅捷,还没等谭沂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就几乎将谭沂圈在怀里了。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僵持了一瞬。 “多谢……”谭沂用了点力,挣脱了梁琛的手,然后扭过视线,整理了下自己衣袍,然后继续朝前走了。 梁琛攥了攥拳,跟了上去。 这时路边经过一个卖馒头的大婶儿,迎面看着这俩走得七扭八歪的公子相互搀扶着,两人即使穿着常服也和他们这些乡野之人差距甚远,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说不定是镇上哪户大户人家的公子。 “二位是来我们这里走亲戚的?”大婶儿立马上前揭开自己的篮子,“饿了吧,要不要来几个馒头?” 梁琛一瞧那篮子里的馒头都黄的发黑,恶心地都不想看第二眼,就想打发她走。 但谭沂却回头看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然后迎了上去:“婶子,你们村从前是不是出过一个叫闻清澄的?我们是他朋友,听说他爹病了,路过就想来瞧瞧。”说着还递了一锭银子过去。 “闻清澄?他爹?”大婶儿一下就皱起了眉,狐疑地打量他俩,洪亮的嗓门嚷嚷起来,“那小子当初都快被他爹打死了,好不容易跟着有钱人走了,咋还能让人回来看他爹?” 一听这话谭沂不禁和梁琛交换了一个眼神。 “婶子,那您认识闻清澄?”梁琛试探着问。 “咋不认识!这全村的人都认识,清澄那孩子明明是个男娃,长得却跟个女娃似的,那眼睛鼻子的,真是俊得很!就是命不好,摊上那么个爹,小时候挨打,长大了还要被吸血。” “吸血?”谭沂不解道。 大婶儿一看就很喜欢这种邻里闲话,一下来了兴致:“你们还不知道吧?他爹看他被有钱人买走了,就老缠着他要钱,先开始清澄还寄回来点,后来也不知咋咧,就再没消息了,他爹现在啊,见人就嚷嚷这事,说他没良心嘞!” 谭沂马上从腰间又摸出一小锭银子:“我们想去他家,请您带个路吧。” 如果说这一路上两人已经见识了闻家村的破败,那么眼前这间屋子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黄泥堆成的屋子看起来墙面都快塌了,屋顶的茅草也被掀飞得差不多了,留下最后几根支棱在虫蛀过的木头上摇摇欲坠。 “砰——”倏地从屋里扔出来个酒坛子,幸好梁琛眼疾手快拉住了谭沂,坛子在两人脚边摔了稀碎。 还没等谭沂从梁琛状似拥抱的臂弯里站直,就听屋里的人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大喊着:“滚——!老子没银子还你!找我儿子要去,他有钱,在京城,住大房子,有本事去要啊!” 梁琛把谭沂护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这里面看起来比外面还显得穷酸,弥漫着一股劣质酒的味道,床上那床被子破破烂烂,棉絮都漏出来了,泛着令人作呕的黑灰色。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躺在上面,脸色是可怖的清灰,嘴角还流着一条长长的涎水,极为恶心。 谭沂见过几次闻清澄,虽然打心眼里对他反感,但还是无法一个细皮嫩肉,白净如女子的闻清澄和眼前这个满身油污的男人联系起来。 “……你们,你们是谁?”闻三终于发觉来人并不认识,从塌上坐起并用一双浑浊不堪的双目盯着两人。 梁琛正欲上前问话,却被谭沂拦住了,和颜悦色道:“大叔,您很久都没见过您儿子了吧?不想他吗?” “呸!别给我提那个不孝的东西,狗日的,不管他老子死活,老子没他那个混账儿子!” 谭沂心里已经有了盘算,瞅了眼污秽不堪的床铺,心一横坐了上去:“那大叔,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到京城,去瞧瞧您儿子过得怎么样?您turnip都没见着,现在清澄过的日子有多好呢。” 闻家的破败以及闻父的粗鄙都是闻清澄身世最有力的证明,出身于如此地方的人又怎能登堂入室,伴君左右呢? 谭沂已经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想看到这场父子久别重逢的感人大戏,到时候他倒要看看那个小伴读还能对着太子编出什么花样来! 早晨起来,梁珏因为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去和麟州的几个官员商议便早早出去了,闻清澄洗漱了一下也打算出门,却在打开衣箱里挑衣裳的时,意外看见里面整齐地码着整整一摞自己从未见过的衣服。 闻清澄取出最上面一件,是件白绿色的绛绡袍,生丝制成的布料如流水一般,搭在他白皙的腕骨上,轻盈到一吹就能荡起波纹来,冰凉的触感,简单却很显贵气的纹饰,不消说也知道这袍子是谁放在这里的了。他继续翻了翻,发现整个衣箱里面都是崭新的衣服,一眼看去就知道每一件都价值不菲,而带来的那些旧衣裳都不知道被梁珏扔到哪儿去了。 要说他同梁珏现在虽然名义上仍是主仆关系,在客栈里甚至东宫里也是各有各的屋子,但其实同行的人都瞧见了,两人每日早上都是从一间屋子里出来,现如今在客栈,太子习惯早起,而闻清澄总是起得晚些,也从没见着太子责罚这个伴读不够勤勉。 同行的都说原本以为小伴读只是个陪床的,现在居然还发展到与太子抵足而眠的程度了。大家都不免感慨,这小伴读了不得,恐怕迟早是要当上太子妃的,就看太子什么时候给他这个名分了。 闻清澄并不知道这些议论,也不知道梁珏为何突然如此。 其实他对好看的衣裳并不感兴趣,在他眼里那些不过是一些染着不同颜料的布而已。 他对着衣箱皱了皱眉头,因为没有其他衣服了,最后只好穿着那件绛绡袍走了。 贺昶提前小半个时辰就等在了茶楼门口,看见闻清澄来远远地打了招呼,毕竟是麟州城里的小少爷,一眼就看出闻清澄今日打扮与前两次不同,笑道:“见闻兄远远走来,‘真是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其俊逸之姿真是无人能敌。” 闻清澄也礼貌回道:“贺公子谬赞。今日之事要劳烦公子了。” “你的脚伤,可是都大好了?”贺昶很不放心地跟他确认。 “没什么大碍了,除了还不能跑跳,已经无事了,多谢公子挂念。”两人寒暄几句,都是寻常客套。 闻清澄对贺昶的态度说不上远,但也绝对不近。说起来两人这也是第三次见面了,贺昶仍觉得闻清澄对他的态度是谦和有礼,甚至是带着明显的距离,不禁蓦地想起那日在船上看见闻清澄靠着梁珏亲密无间的样子,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酸意。 大概这便是有缘无分吧,贺昶暗叹。 等两人进了茶楼,那位矿主也已经到了,黑脸长身,正喝着一壶贺昶点的上等铁观音,见两人过来便起身行礼。 “齐老板,这位便是我跟您说的那位闻公子。”贺昶又转向闻清澄,“那两位先聊,我就不打扰了。” 贺昶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自从知道了闻清澄及梁珏他们的真实身份后,便在与闻清澄交往时更注意了一些,他只对矿主齐老板说闻清澄是他的一位朋友,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谈,对于其他只字不提,这会觉得两人之间谈话也并不需要他,便去茶楼楼下等着了。 大概因为常年做矿石生意的缘故,齐老板是个非常直来直去的人,听了闻清澄说想要矿渣之后便一口答应下来,又询问了大概需要多少用量。 因为麟河边的盐碱地面积广阔,所以闻清澄的计划是有多少矿渣就要多少,估计即使将当地所有的铁矿渣都拉到麟河边,也不够铺设所有的土地,只能紧着河边盐碱化和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方处理。 “齐老板。”闻清澄琢磨了一下,“还有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您那里的矿渣大约是什么成色?” 其实他是想问矿渣的纯度和精细度,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最后肥料的生产,但在大酲这个年代,矿渣是没有用的东西,齐老板做了这么久矿石生意,也没见着有人要这个东西的,更别说回答矿渣的成色了。 “这……这我可不好说。”齐老板凝着眉头想了想,“不如这样,闻公子如果愿意的话,跟我去矿区那边去瞧瞧?” 这会天色还早,连午饭时间都没到,闻清澄想了想便道:“也好。”便起身跟他出了门。 凡事眼见为实,这本来也是闻清澄作为一个前科学工作者不二的原则,如果能亲手挑来成色最好的铁矿渣,制作肥料的工序肯定是事半功倍。 去矿区那边的决定完全是临时起意,闻清澄便感谢了贺昶的引荐,并说自己要和齐老板去看看。 贺昶看着齐老板去拉马车了,这里只剩了他和闻清澄两人,犹豫了下还是说:“闻公子,矿区不必麟州城热闹,那边素来没什么人去,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要不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今日已经很劳烦公子了。”闻清澄笑起来的时候唇上的红痣就特别显眼,“我自己会小心的。” “闻公子。”这句话憋在贺昶心里很长时间了,甚至见到闻清澄第一面的时候就想这么问,他看着那张好看到令人心碎的脸,像是将浑身的勇气都积攒了起来才问得出口,“如果,你有一天能够获得自由,我是说,不用受制于任何人的那种自由,你愿意,考虑一下我吗?” 这句很隐晦的话便是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他们彼此都知道那样的“自由”意味着什么。 闻清澄看着面前憋红了脸的贺昶,真是位知书达理又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啊,任何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大概都会非常幸福。然而他只是抬起头,对着蓝天和白云笑了笑,露出唇上的小红痣轻声说:“其实我一直都是自由的,从来没有人能够真的强迫我。” 第64章 风暴01 其实贺昶在问出那句话之前设想过各种场景, 虽然心里明白闻清澄不会答应,可他没想到竟得到的是这样的答复。 但是……怎么可能是自由的呢? 被圈在太子身边的伴读,就和笼中鸟,池中鱼一样, 飞不出也游不走, 永远都只能被困在那一方狭小的天地里, 连呼吸都在另一个人的掌控里。 而闻清澄是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想法,可当他受伤, 疼痛难耐, 却仍得不到片刻歇息和体谅,那个人禁锢他的同时却并不珍惜他, 只在在无穷尽地消磨他, 这样的日子如身负镣铐,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自由呢? “其实……”贺昶抿了抿唇,说得有些艰难,“恕我唐突,每次见到公子的时候,你看上去都似乎不是很开心。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我是朋友, 可以和我聊聊。” 闻清澄没想到他这么说,明显怔了下, 但很快就笑了,那是一个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的笑, 不带束缚, 也不带其他多余的情绪, 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穿书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想和他做朋友的, 说起来钟婉宁楚齐都是他的朋友,但如果严谨说来,他们其实都算是原身的朋友,所以他们从真正意义上来说,都不算是真的认识和了解他。 只有这个贺昶,像是一样看穿了他一样。 在这趟离奇又充满着这样那样苦难的旅途里,能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试图去走近和了解他,就像是给海上漂泊了很久的小船一个能够停靠的礁石,哪怕只是片刻歇息,不是最后的海港,但……谁说路过的风景不值得一句称颂呢? “贺公子,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大概就不会想要跟我做朋友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闻清澄突然觉得有些疲惫,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犹豫,“我其实……做过很多很不好的事。” 这句话令贺昶倍感迷惑,不由反问:“不好?闻公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闻清澄无声地看向窗外,似是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很久才说:“我做过的事,要是真说起来,大概会十恶不赦吧。” 隔着一段距离,贺昶蓦地就很想伸手去拍拍对面那个人的肩膀,但手伸出去半路又收了回来,随即很温柔地笑了下:“可你知道吗,真正的坏人根本不会这么说,他们都说自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好人,所以,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闻公子,你肯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真的吗?”听了这话的闻清澄蓦地咧嘴笑了下,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然后他上翘的嘴角就像花瓣一样,一点点地绽放开来,最后留在那张白净好看面庞上的是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谢谢你,贺兄。” 一时间贺昶既欣慰又心酸,他很高兴能够看到最真实的闻清澄,哪怕只在昙花一现的瞬间,却又难过于闻清澄最后那个称呼,其实也是再一次给了他答复。 “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吗?”贺昶几乎脱口而出。 闻清澄没再回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发了很久的呆,直到看着齐老板将马车赶了过来,才低声道:“不早了……我得上路了。” 他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很郑重地对贺昶作了一揖道:“贺兄,后会有期了。” 今日梁珏手头的事情结束得很早,回程的路上在想闻清澄今天大概会出门,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自己让阿泽放在他衣箱里那些新衣裳。 因为麟州出产上好的绛绡衣料,所以刚一到麟州的时候,梁珏就命阿泽拿了闻清澄尺寸去找绣房,叮嘱一定要做几件像样的衣裳。 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他就总看着闻清澄穿旧衣裳不顺眼,但给了他银子也总不见他买,来来回回还是穿那几件,这会出了宫,总算找着个机会,干脆给他的衣箱整体换新——反正在麟州人生地不熟的,他总不会再把扔了的旧衣服捡回来穿。 想着,梁珏在马车上就琢磨起他的小伴读到底会先挑哪件穿呢?他长得水灵,又细皮嫩肉的,定是穿哪件都不会差的,但梁珏还是忍不住将每件衣裳穿在闻清澄身上的样子都想了一遍,真想马车能再快一点,好能快点让谜底揭晓。 这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还真有点像新婚小夫妻一样。 ——梁珏心口跟猫挠一样。 到了客栈,他大步下了车,飞快穿过前厅,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一把推开他和闻清澄住的那件屋子——没人。 人呢? 屋内衣箱被打开过了,关上的时候似乎并不小心,有件竹青色的雪锻长衫压了好大一半在外面,金贵的料子被这么一折腾,当梁珏打开的时候,衣服已经完全变形了。 “小东西,也不知道爱惜东西。”梁珏嘴上这么说着,却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一样,将衣服重新叠好放进了衣箱,最后一箱衣服,还轻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您的苦丁茶。”阿泽热茶端了进来。 东宫那么多人里,就阿泽跟梁珏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他——梁珏这个人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见识过,却独独喜欢喝这世上最苦的茶。一次阿泽沏完倒了一杯想自己长长,却只抿了一口就全吐了,差点把那天吃的东西全吐出去,还好旁边老穆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新做的糕饼。 “嗯,放那吧。”梁珏不想让人发现他堂堂太子竟然在帮自己的伴读收拾东西,便欲盖弥彰地将衣箱盖上了,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然后转过身,清了清嗓子问了句,“他人呢?” 刚进门一看他家殿下对着衣箱傻笑阿泽就猜出来了,这个样子怕不是害了相思病吧??可殿下不是才和公子分别了几个时辰吗! 啧啧,殿下和公子可真是,如胶似漆啊…… “闻公子一早便出去了。”阿泽说完又很恰到好处地添了一句,“穿的是那件您给买的白绿色绛绡袍。” 这一句果然奏效,梁珏立即勾起了唇角,端起茶盏细品了一口,觉得今天这苦丁茶都带了点甜。 第65章 风暴02 ——真的是甜的, 闻清澄放下早已干瘪的水囊,抿了抿嘴,确定方才那股味道是因为他的嘴唇干裂了,渗出的血水居然是甜的。 他太渴了, 而水囊里的水早在几个时辰前就已经喝完了, 这会每吞咽一下口水都带着刺痛。 他和齐老板赶到矿区的时候已过午时, 但在看过矿渣之后闻清澄觉得并不满意,无论精度还是纯度都达不到制作肥料的程度。就提出想亲自去矿山看看。 他以前和老师傅学过看矿和选矿,又因为泡实验室的缘故, 所以对各种铁矿的性质了如指掌, 等进了山之后就应该能有个大致判断了。 原本齐老板是要陪闻清澄一起进山的,但临时有事脱不开身, 周围也没个能使唤的人, 后来闻清澄表示自己一个人可以,齐老板便就坡下驴,给了他张矿山地图后就匆匆离开了,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趁天黑前出山。 这不是闻清澄第一次来矿山,以前读博士的时候和同组的同学去过好几次,当时他们跟着老矿工们一起下矿, 穿了防护衣, 戴着探照灯和对讲机,还背了氧气罐, 但矿下的条件还是过于艰苦,后来作业的时候同组同学都坚持不住上去了, 只有闻清澄留在最后, 把所有任务都完成了才跟着老师傅一起出去。 所以闻清澄对进矿山和探矿洞是有经验的, 但现在这里是大酲, 装备和设备都和上次没法比:纸笔,几个火折子,一壶水,仅此而已了。 起初一段上山的路还有树荫遮蔽,虽是山道闻清澄走得也还算顺利,只不过他右脚刚好还走不快。 因为大酲条件所限,所以人们对矿区的开发也非常有限,只能采用表层矿石,而且往往对矿脉的把握也不准确,导致错失最丰富的矿藏。 而闻清澄一路走,一路就对地表的沉积物进行判断,虽然他并不是地质专家,却对各种化学物质的性状烂熟于心。 比如他走的这条路上,就看到了大量的石英和方解石——那是矿脉矿物里最常见的两样,这也就说明了这座矿山下面很有可能蕴藏着大量的铅矿和铁矿。 闻清澄从早上到这会只在和贺昶见面时吃了些茶点,现在过了正午日头正毒,而这两天麟州“秋老虎”发威,走了约摸一个多时辰,闻清澄的那件绛绡袍就湿透了,汗水从里衣内渗出来,将衣服贴在他身上,风一过就感到一阵凉。 他一路走走停停,还时不时拿出纸笔做记录,等走到快半山腰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 眼下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上山深入矿山腹地,一条就是延原路返回。 闻清澄掂量了一下水囊,还剩大概一半水,他坐在路边稍事休息,整理了一下手头的材料,确定还没有找到他想要的铁矿资源——已经到这里了,放弃不是他的性格。 上山的路渐渐变得荒芜起来,没有了遮阴的绿树,只剩下路边长得齐人高的荒草与闻清澄为伴。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见了前方不远处有个洞,虽然洞口已经长满了野草,周围还有几只死耗子,看上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但闻清澄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里应该以前是个矿洞,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停止了开采。 他决定进去看看。 闻清澄从袍子上撕下一条蒙在口鼻处,一头扎进了矿洞。 没走多远洞内的光线就都被遮蔽住了,闻清澄划亮了第一个火折子,这时他发现脚下的土地在火光的映衬下,正发着暗红色的光泽。 他立即蹲下,用旁边一块扁平的石块作工具,在那里连挖了好几下,果然不多时,就看一块鳞片状石头像个暗夜小怪物般探出了头。 闻清澄可太熟悉它了,那是云母赤铁矿,其中含铁的成分非常高,是炼铁的最佳选择! 有了这个发现,闻清澄受到鼓舞,不断向洞内摸索着,随着他的不断深入,他发现这个废弃的矿洞里还隐藏着大量的赤铁矿,有赭石,有镜铁矿,还有笔铁矿等等。 就闻清澄初步估算,这里的铁矿含量如果用大酲现有的高炉炼制法,最后剩下的矿渣一定可以完全满足治理盐碱地的需求! 他赶紧把这一发现记录下来,准备一出去就差人告诉梁缚,让他派人过来采挖——到时才出赤铁矿,梁缚就能以此邀功,梁珏就将彻底丧失对麟州的掌控。 梁珏失势之日,便是闻清澄自由之时。 然而周围突然陷入黑暗 ——闻清澄手里的火折子熄灭了,他起先还没在意,但他在去身上摸的时候,才发现那已经是最后一支了。 他现在所处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矿洞深处,没有光线就意味着没有出路。 他被困在这座荒无人烟,寒夜将近的矿山上了。 夜晚的温度降得飞快,闻清澄终于意识到,他陷入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之中。 梁珏处理完手头所有的事情,见闻清澄还没回来,便开始练字,但他心浮气躁,写了几个字都不合心意,便扔下了笔。 “阿泽,几时了?” “回殿下,亥时三刻了。”因为老穆一直在楼下门口守着,阿泽在楼上,他说完就又伸脑袋去看老穆等着公子了没有。 他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转头看看桌上太子一筷子都未动的饭菜,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道:“殿下要不先休息吧,我替您守着。” “孤不困。”然而梁珏话说完,紧接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夜这么深了,闻清澄怎么还没回来??他到底去哪了?难道以为来了麟州就不必顾着宫里的宵禁了吗? 而且作为他的主子,梁珏竟连他去哪了,和谁在一起都统统不知道! 他此时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却已经在想等见了人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最近怕他脚伤未痊愈就没折腾他,小心翼翼的,没想到这个小伴读竟真的无法无天,现如今都夜不归宿了! 今天不管他多晚回来,梁珏想,都不会放过他,无论他如何求饶都不可以。 突然,客栈的一阵急促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老穆打开门,却见贺昶正满脸惊慌地站在外面,他几乎是冲进了客栈,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风度,连那些必要的礼数都顾不得了,上气不接下气道:“快!你们快去救……救闻公子!” 第66章 风暴03 闻清澄已经不知道在这个矿洞里来回绕了多少遍了, 周围没有任何光源,他只能靠着来时的记忆慢慢摸索。 但不知道已经这样过去了多长时间,他依然没有找到出路。 呼啦—— 闻清澄立即矮身,一只蝙蝠贴着他的头顶飞过, 他知道如果要是不小心被这东西咬一口, 自己大概这辈子也别想出去了。 除却漫无边际的黑暗, 这里还有令人生畏的安静,闻清澄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待久了他都开始有些恍惚, 觉得这里已仿佛不是人世。 从前听老人说, 人临死前就会经过一条长长的漆黑甬道,在那里不会有人的陪伴, 也不会有任何能用的物品, 只有自己一个人,默默,默默地朝前走,没有人知道彼端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已知的只有孤独和恐惧。 闻清澄觉得现在的处境即是如此, 他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着, 像是永远都不会再看到光了。。 闻清澄一边蹲着用手小心摸过地面,试图判断这是哪里, 一边一点点地挪移着,希望能凭借记忆找到进来时的那条路。 但天不遂人愿。 当第十次回到他拿火折子标记的地方时, 闻清澄沉默着, 顺着墙壁坐了下来。 他白天的时候为了找矿已经耗费了过多精力, 后来在矿洞里迷路, 一番找寻后现在已是筋疲力尽。 他估计现在已经入夜了,洞内的温度骤降,他身上那件绛绡袍实在是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点都不抗冻,闻清澄疲惫地把脸埋在膝盖上,感受到衣料凉滋滋的触感——就跟送他这件衣裳的那个人一样,闻清澄莫名想起他每次碰到梁珏的时候都会被凉得心头一跳,他那个人只要出现在跟前,总会让人感觉到他的温度:由内而外的冷。 闻清澄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梁珏,他这会饥困交迫,脑袋也开始混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在这样的矿洞里无声地睡去,即使能等到天亮齐老板他们上山,也只能以一具僵硬的尸身迎接救援的到来了。 他不想死,一点也不,他想到醉清歌的生意还没做到日进斗金,想到钟婉宁和楚齐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想到阿泽还没回到京城吃到老穆他娘做的酱牛肉,甚至想到还没替金鸡找个好人家,最后他又想到了梁珏…… 从穿书的一开始,闻清澄想的就是如何报复梁珏,让梁珏付出轻视他这个伴读的代价,从开始的小把戏,到后面越玩越大,不仅企图拉拢邝太师和梁缚,利用他们来打击梁珏,甚至在皇后面前也假意奉承,说白了就是想有一天能亲眼看着梁珏能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进泥潭里,万劫不复,让他也体会一下像原身那样出身寒微,进宫侍奉又受尽鄙夷的小人物是如何在这世上苟活的。 但渐渐地,现如今的他快要找不到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了…… 东宫是个囚笼,但如果他曾经真的迫切想要冲出去,会撞不开那几根细细的竹篾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当笼中鸟,也是他闻清澄自己的选择吧,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屈服了原主的命运。 就像他对贺昶说的那样,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真的强迫他做什么,发生过的事说过的话,虽然是套着躯壳在演戏,但说到底也都是他自愿的罢了。 黑暗中,闻清澄默然想着,那层从一开始为了苟活套上去的伪装,就让它烂在这个鬼地方吧。 如果这次能够从这里出去,他就不打算再演下去了,那就意味着——他要离开梁珏了。 宫里的日子……不提也罢。醉清歌那边的生意好歹做起来了,以后靠着小铺子活也饿不死,如果金鸡能同意少吃一点的话,他可以勉强同意把它留在身边。 一人一狗相依为命,不求大富大贵,能把小日子过下去就行。 这么想着,闻清澄轻轻舒出口气,像是轻松了些许,想换个姿势,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浑身酸痛,因为温度骤降,他手机已经麻木,浑身快要失去知觉。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现在正在发烧,意识已经有些迷离,喉咙里也干燥的已经快要张不开嘴了。 ——不,不行,绝对不能睡,他必须保持清醒,至少要挨到天亮,挨到天亮就会有矿工上山,到时如果听到矿洞里面有动静,就能发现他了。 再……坚持一下! 梁珏的马匹在旷野上飞驰,他不断用双腿去踢着马腹,企图让马再跑得快一些。 他想象不到他的小伴读现在怎么样了,那么单薄瘦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扛得住麟州此时刺骨的风寒。 半个时辰前,冲进客栈的贺昶将闻清澄找到矿山齐老板,然后要求进山的事情告诉了梁珏。 “……据齐老板说,那座山上有好几个废弃的矿洞,所以,我猜想,有没有可能闻公子就被困在了某个山洞里!” 已过子时,梁珏耳边呼啸而过,身下马蹄飞快地略过草丛。 快一点……再快一点! 如果根据贺昶提供的闻清澄的进山时间,他已经近六个时辰了。 这么长的时间没吃没喝,甚至还不知会不会遇上猛兽飞禽,而且闻清澄的脚才刚刚好,根本不可能应付剧烈活动,梁珏越想心中越乱,但除了加快速度往矿山狂奔他别无他法。 他开始后悔,当初就不该答应闻清澄让他自己去处理那些事情,如果派人跟着就不会出事!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闪过一片银白,将漆黑的夜空瞬间变成白昼。 几乎就是须臾之间,宛如山神咆哮般的巨雷当空砸下,在梁珏头顶炸响,直接惊得他□□骏马前蹄高高跃起。 梁珏双手紧紧握住缰绳,身子拼命后仰,最后几乎和地面形成了垂直的角度。 他小时候学骑马的时候,母妃常常会在场外远远看着,但她从开不会靠近,即使看见小梁珏无法驾驭马匹而从马背重重落下也不会上前查看。 “起来,你必须自己战胜这一切。”潼贵妃经常对梁珏说,“一马不平,何以平天下?” 终于,在梁珏惊人而非凡的控制下惊马终于恢复了平静,但跟着马蹄一起落到地面的,还有豆大的雨点。 “该死!居然下雨了!”老穆正架着马车一路狂奔,车上的阿泽被颠得东倒西歪却没像平时一样念念叨叨,他一句抱怨也没有,异常的沉默。 他俩谁都没说,但都知道闻公子被困了这么久,如果再遇上极端天气,只会让这场营救愈发困难重重。 所有太子从京城带来的人马都被发动起来了,连同麟州当地的军队和大小官员一起,这些人也跟在老穆和阿泽后面,也在一同赶赴矿山。 这个几乎像是出征一般的阵势,说出去都没人信,其实只是去救一个太子伴读。 太守坐在马车里被晃得头晕,他大半夜被从被窝里拽出来一肚子的火,却敢怒不敢言,他今天才知道那个所谓特使的闻清澄,居然还是奴籍! 乌漆墨黑又打雷下雨的,太子殿下竟然兴师动众只为去救一个小奴婢,这事情传出去真的不离谱吗? 梁珏的马最好,跑得最快,已经将大部队远远甩在了后面,虽然此时已是大雨瓢泼,但梁珏那双如猎鹰般的双目仍是穿过雨幕,已经隐隐看见矿山就在眼前了。 他紧抿着双唇,任雨水随着他刀课般的下颌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水,雨太大了,马的速度越来越慢。他低头去看,发现地上的积水正在以飞一样的速度扩大着。 “殿下——要不要等一下再走啊?” 不知是谁在很远的地方扯着嗓子喊着。 “你们在原地稍作休息,等雨小了再走!”梁珏吩咐完,却再次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着矿山方向疾驰而去。 接连不断的雷声在耳边炸响,连续地挑动着闻清澄脆弱的神经。 伴随着雷声,洞里的蝙蝠突然像是多了起来,此时像是无数只蝙蝠在他头顶扑棱乱飞,同时发出老鼠一样的叫声,一时间洞内洞外恐怖之声此起彼伏。 虽然只是声音,但在闻清澄听来却像是死神的号角,阴曹地府的大门仿佛已在朝他缓缓打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念头亦如闪电般略过心头——虽然他不找不到洞口,但蝙蝠识路! 照理说蝙蝠昼伏夜出,平时这会应该都在洞外觅食活动,今天是因为要躲避即将到来的大暴雨所以才成群拼命往洞里飞。 闻清澄又侧耳听了听,蝙蝠平时发出的声音属于超声波其实人类是听不到的,但现在它们因为雷声而受到了惊吓,所以才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他慢慢直前身,顺着无数吱吱声和扑拉翅膀的声音方向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虽然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但闻清澄现似乎能隐隐听见外面的雨声了! 即使半夜在矿山遇到大雨绝非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对于闻清澄来说,眼下的任何一点声音都像是救命的稻草。 他继续跟着蝙蝠的“指引”向前摸索,雨声好像又近了一点。 这个发现令他大受鼓舞,虽然身上依旧极为不适,但内心的兴奋已经压过了病痛的折磨,让他步履不停,一直在向声音来源的地方走着。 雨声越来越大,就在第一滴雨噼啪落在闻清澄脸上的时候,他已经要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了——他居然真的从那骇人的鬼门关爬了回来! 他抑制不住身上的颤抖,仰起头,任由雨滴顺着皲裂的嘴角砸进他的喉咙,那一刻仿佛干涸许久的大地重获甘霖,令原本濒临死亡的植物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自从成为了伴读闻清澄之后,就变得眼窝子很浅,眼泪就像他的保护色一样,只要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是那个涕泪练练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闻清澄感到滚烫的泪水贴着皮肤滚落,每一滴却都是真实而充满悸动的,表达着真正属于他内心的情绪和情感,在这个雨夜肆意地迸发出来。 他不想就这么结束。 他开始沿着山道,扶着山壁一点点朝下走,但因为雨太大,路面相当难走,加上他因为劳累而重犯的脚上,每走一步都带着相当的艰难。 但他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就…… 闻清澄猝然止住脚步,就在面前的狭窄山路的尽头,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滚落下来的巨石堵在山谷中央,仿佛将那条灰蒙蒙的土路与苍茫的天际连在了一起。 第67章 风暴04 在意识到自己唯一的出路已经被堵死了的那一刻, 闻清澄内心却是出奇的平静,像一滩波澜不惊的湖水,与周围的狂风暴雨形成了无形的较量。 那一刻他突然认清了所有的事实,既不像是在爬矿山时那么执拗地想要追求个结果, 也不像困在矿洞里的时候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到求生的出路, 此时此地, 那个巨石堵住的仿佛不是他的去路,而是落下了一道生与死的闸门。 一切都要结束了。 闻清澄莫名感到释怀。 他站在雨里,仰头望去, 两边都是高不可攀的山壁, 雨水像是从山顶倾泻下来,噼啪打在山石上, 好像能腾起水雾来。天空被逼成了一条窄缝, 在黑夜里辨不清颜色。 站在这样绝境里,他居然像是无知无觉一样,任由雨滴接连不断地砸在脸上,和方才洞里蹭在脸上和身上的那些脏污混在一起——这个样子一定很狼狈,闻清澄蓦地想,要是这会见到梁珏, 恐怕再怎么也装不出来在宫里时那副较弱可怜的样子了, 不过就凭梁珏那么爱干净,东宫就压根不会出现这么污秽的人吧。 想着想着, 闻清澄觉得好笑,怎么这个时候还能想起东宫, 想起梁珏来呢, 本来就是两个不相干, 根本就不应该遇见的人, 凭着伪装和演戏待在一起,就像一场精心编织笑话。 这么久以来,闻清澄已经要被仇恨填满了,他成天都在想如何才能报复梁珏,如何才能让梁珏一败涂地,吃到苦头,但走到这一步,却让他自己沦落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遇里,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些都像是一场笑话。 何必呢? 早点一走了之不好吗?何苦还要在这里和梁珏纠结。 如果不是想利用梁缚报复梁珏,他何至于沦落至此呢? 闻清澄走到岩石边坐下,他已经精疲力尽了,看看天光,大概还要很久才会天亮,他大概等不来什么人来救他了。 那就睡吧,闻清澄苦笑一声,阖上双眼,他太冷也太累了,撑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也许睡着的时候会做梦,各种各样的梦,但现在的闻清澄只想睡着,无知无觉,让脑袋里什么也没有,不被打扰,再无牵绊。 梁珏自从入主东宫之后就很少有时间出宫了,上一次登山还是小时候的事了,因为雨天路滑,马蹄不断打滑,他现在已经丢了马开始徒步上山了。 山路并不好走,夜里的雨还在不断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路面上不断有山石滚落,梁珏不断闪避,虽没有受伤但上山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而救援的其他人情况只能比梁珏更糟,除了那些官员,士兵们身披铠甲手拿刀剑,这些东西在泥泞的山路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徒增负担。 而且麟州当地的这些士兵并不比京城的,这些人长期懒散惯了,缺少训练,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行军相当缓慢。 “你们给老子快点,太子爷都还在山上呢,他要出了个三长两短咱们可都别想活了!”太守急急忙忙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却因为刚好跳进一个水坑让鞋子里面都进了水,又赶紧退了几步,最后还是回到了马车上去。 在天灾面前,所有人都在怯弱,在后退,除了早早冲上山的梁珏,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山前行动缓慢。 这时有个人快步走到太守的车边,透过磅礴的雨声大声呼喊:“给我一队精兵,要二十人,卸掉所有兵器轻装上阵,随我一同上山护驾!” ——是老穆。 他从小在兵营里长大,父亲是骑都尉,母亲是在兵营里负责烧饭的厨娘,两人有了孩子之后也还是留在军营里,所以小穆从小就和那些高头大马,兵戎刀剑的在一起,整天在泥地里摔摔打打的,慢慢就长大了,后来就遇到了还是小皇子的梁珏。 那次是在宫里,十几的小穆被父亲带进宫,结果就在去解手的路上,小穆意外看到了二皇子梁珏正对着一群小孩,为首的那个是大皇子梁缚正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这些小孩年纪都比小穆要小点,但这些人站在那里气势倒是都挺凶,尤其是梁缚,虽然坐在轮椅上,明明比面前的梁珏矮了半个身子,但整个人凶神恶煞的就像个小恶魔,正指着梁珏的鼻子说:“别以为你能回答出来太傅的问题就有什么了不起,下次见了本殿下记得要行礼,少耀武扬威的,听到了没有!” 梁珏那个时候个头还没有窜起来,比那群小孩里的很多都要矮一点,但面对那么多人和梁缚的示威,少年梁珏竟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没有回应,也没有逃跑,甚至等到对方说了半天他都没紧抿着唇,整张脸板得很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 小穆在兵营里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像个小大人一样,那么冷静,又临危不乱,觉得好奇,就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没一会就看明白了:似乎是大皇子梁缚嫌二皇子梁珏在太学里抢了他的风头,于是仗着人多,在这里将二皇子梁珏拦住了。 后来梁缚说着说着,看梁珏没什么反应,就大起了胆子,居然伸手出去在梁珏肚子上推了一把:“你老瞪着我干嘛,你有什么厉害的,你娘是狐狸变的,你就是个小杂种!”说着还夸张地捏起鼻子,指着梁珏说他身上有股子狐狸臭味儿。 这下小穆看出梁珏的终于变了脸,隔着好几尺远小穆都能看见梁珏脖子上绷起的青筋,突然,连小穆都没有反应过来,梁珏的拳头就挥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正中梁缚面门。 那一下堪称稳准狠,小穆看得出来梁珏应该是练过的,出拳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干净利落,不给对方一点反应的机会。 果然,被击中的梁缚躲闪不急,连着轮椅就往后退了好远,被几个人接着才没有滑出去,梁缚抬头的时候面颊上居然已经挂了彩,鲜红的几滴洒在锦袍上:“给我打!” 随着梁缚一声令下,后面那些孩子一拥而上,一齐将梁珏扑倒在了地上,一时间噗嗤噗嗤拳脚和皮肉的碰撞声就此起彼伏地传来,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一声都不吭。小穆能看见他在挥动胳膊和腿坚决反抗,但无奈他实在势单力薄,一直都无法从地上站起来。 “住手!”小穆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他在兵营里学过不少招式,虽然打不过成年人,但吓唬吓唬这帮小崽子们足够了,说着他跳到了人堆里,一把拉开了架势。 梁缚一看不知从哪跳出来个半大的小子,穿着粗布衣裳,就冷笑道:“哪来的狗奴才,给我一起收拾了!” 但小穆才不怕那些半大小子,踹到了一个人之后,一把就将地上的梁珏拉了起来。 重新站起的梁珏只看了小穆一眼,也没有说谢谢,但他无比凶狠的眼神扫向面前每一个人:“你们一群人欺负我一个算什么东西!有本事一个一个来!” 后来那天小穆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梁珏将那群挑事的一个一个撂倒在了地上,最后站在大惊失色的梁缚面前:“以后嘴巴放干净些!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小穆以为这件事只是他平淡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没想到过了没有多久他就被招进了二皇子府里,名义上是个打杂的管家,但只有他和梁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梁珏的护卫。 泥泞的山路上,老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像十几年前的那天拉起梁珏的时候一样,他站在梁珏的这一边,对他有着无条件的信赖,从前他相信梁珏是为了母妃能够以寡敌众的英勇少年,而这一次,他也同样相信太子能将闻公子平安无虞地带回来。 “老穆!”风雨里的声音听不清楚,但老穆还是猝然止住了脚步。 身后的阿泽几乎是手脚并用,走三步滑两步,被吹得头发在狂风里乱飞。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阿泽即使是现在,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在冲老穆怒吼着,“你以为这样就能甩下我吗,你——休——想!” 老穆喉头突然有些堵,盯着阿泽那双在暗夜里闪着光的眼睛有些发愣,鼻尖发酸。 “咱们说好了要一起的!”阿泽上前两步,一把拉住了老穆的手,“我还想——想吃你娘做的腊肉呢!” 老穆没再说话,而是紧紧拉住了那只手。 ——能在黑暗里比肩同行的人,就很难再分开了。 黑茫茫的天幕里,梁珏的步伐以超出常人的速度行径着。 快一点,要再快一点! ——他的小伴读还在等他! 行至半山,他看见了堵在半路的巨石堆,大大小小掉落的石块高高垒起,像小山一样。 在意识到这是上山的唯一一条路之后,梁珏几乎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顺着石碓爬了上去。 他多年以来坚持每天锻炼的身体非常强壮,虽然穿在衣袍里显不出来,这会在力量的趋势下,身上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嘶吼,他速度很快,手脚配合迅速,不多时便爬到了石碓的半截处。 但是因为下雨,石碓累积的也并不牢靠,他不停向上爬,大小不一的石块还在往下滚,有好几次差点就要砸到他,但梁珏身手敏捷,都一一躲了过去。 快要爬到石块顶的时候,梁珏手下扶着的一块大石头突然松动,他靠着另一手的力量悬在了半空才没有掉下去,但石块却擦着他的身子,在他的衣袍上重重划过,擦出了一条血口。 梁珏像是丝毫感受不到痛楚,重新调整姿势往上爬。 当他终于爬上了石碓的最高处时,天空正好闪过一道白光,就在那一刻,他看见了离石碓不远的地方,那个隐约可见的身影。 瘦削的一个人就那么安静地靠坐在大石块上。梁珏曾经抚过的无数次的头发无力地垂落着,末梢滴落着雨水,他凝视过无数次的脸庞泛着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但不可思议的事,他身上那件绛绡袍,他送给他的绛绡袍,在这种时候竟依旧能看出颜色,虽然被撕开了好几条口子,白绿色的袍子像淤泥里升出的鲜嫩莲蓬,没有一丝沾染。 那么好看,即使是在这样糟糕的境况下,闻清澄的样子还是美得令梁珏感到心头剧烈的一颤。 梁珏的心口像是也揣进了石块一样,堵得慌,闷闷地发疼。 “闻清澄!”梁珏几乎是吼出来的。 但他的小伴读靠坐的那块半人高的石头上,双目禁闭,一点反应都没有,乌黑的发丝贴着苍白的脸颊和颈侧,雨水似乎已经将他吞没,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一边,嘴唇上的红痣没有颜色,整个人看上去都全无生气。 梁珏几乎是跳下的石碓,将人用力地扯进怀里,他碰到他的小伴读时,那永远都温软的身体是令人绝望的冰冷和僵硬。梁珏突然开始生气,他明明送了那么多件衣裳给他,有大氅,有白裘,可早上为什么没有盯着他好好穿上,偏偏这个小东西选了这件,不抗风也不避雨的绛绡袍,为什么这么笨……这么笨啊! 可一想到闻清澄这样全部都是为了他,梁珏就再也气不起来了,只觉得心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疼得他在暗夜里无声地抽噎着。 要不是他的小伴读这么听话,就不会冒着丧命的危险连夜跑到这种地方来;要不是他这么顺从,就不会执着于替他解决麟河的事情。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对他的喜欢啊,梁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他没有意识到小伴读对自己的感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居然可以为了他,舍弃自己的性命…… 太傻了!一点不会爱惜自己,也不会跟他叫苦喊冤,所以才会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梁珏心里疼得无法呼吸,只能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闻清澄仍然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苗头。 雨在渐渐变小,闻清澄还是睡得很沉,胸前的起伏和鼻尖的呼吸都非常微弱——甚至就连梁珏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是在睡着,还是…… 梁珏已经找了一处相对避雨的地方,扯开自己衣服,还勉强在附近找到些干的柴火,用随身带的火折子点了堆火,但还是太冷了。 后来他干脆解开自己所有衣袍,用自己的皮肤直接贴着闻清澄的,然后结实的臂膀将人牢牢裹在里面,让人整个躺在自己腿上。 ——这样的姿势已经是他现在能够给闻清澄最多的了,尽管他自己已经浑身湿透,体温正已飞快的速度下降着,之前爬山上来时受的伤还在不停的渗血,他身上那件衣服已经被血水染透,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但梁珏无知无查,口中反复念叨着:“小东西,孤不许你睡,不许睡!”这句话像命令,又像恳求,虽然一直没有听到回复,但他跟魔怔了一样,来来回回重复着,边说边用手掌摩擦着闻清澄的四肢和腰背,速度快得能生出火来,企图能通过那一点摩擦让怀里的人暖和一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动了一下,先开始梁珏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等借着微弱的火光,低下头盯着闻清澄看了好一阵之后,才又听见那带着极度困倦与疲乏的声音,微不可查地贴着他的皮肤传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来救我……” 第68章 风暴05 大雨滂沱里, 闻清澄感觉不到冷,却像是在很多不同的场景间来回切换和徘徊,似梦又不像梦,所有的感觉都相当真实—— 周围如注的大雨, 滚落的山石, 阴沉的天空连同紧贴在身上冰凉得像是紧箍咒般的衣料全都消失不见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地域, 白茫茫的大地与天际相连,宛如没有尽头的荒原,这里很冷, 吸一口气都好像能把鼻子冻住, 稍微张嘴就看见白色的雾气迅速腾空然后消失。他看见混沌的光源在很远的地方闪烁,想要伸手触碰, 于是手腕上白绿色的绛绡袍滑到了手肘, 只有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丝似曾相识。 闻清澄尝试着往前走,但他的双腿发沉,一步都迈不动。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修仙小说里,死了的人都要忘却前尘,重入轮回,难道这就是轮回的幻境吗? ——回到最初的起点, 在一无所有的地方, 让一切重新开始。 闻清澄茫然四顾,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重活一世,自己还会是那个弱小, 卑微, 蛰伏在太子身边的小伴读吗? 不, 不会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宁愿自己和梁珏从一开始就不会遇见,更不会认识。 陌路人——大概就是最适合他们的关系。 在虚幻的境地里,闻清澄也不知道自己呆立了多久,大雾退去时,他在荒原上看见了一间小屋。 木质的屋子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就在他的面前,好像专门等着他进去。他推开门,还没看清其中摆设,却猛然发觉脚边腾起一团热气,什么东西在蹭着他的腿。 “金鸡!”闻清澄失声叫了出来,他太久没看见这只毛团子了,发现它竟比以前长大了一圈,虽然还是那个虎头虎脑的样子,但已经不是当初自己刚捡到它时,装得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了,它瞪着溜圆的眼睛看他,因为团聚而快活地摇着尾巴,亮晶晶的眼里能看到他的倒影。 重逢真是世上一等一快活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地方,他们看着彼此,闻清澄霎时感到心安。 他舍不得将小狗放下来,以前在东宫的时候天天见着这个小家伙嫌烦,这次一别许久还真是怪想它的。 看样子金鸡也很激动,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口水,结结实实糊了闻清澄一脸,让他都没空从那种窒息的热情中解脱出来。 闻清澄趁着他往自己身上扑,就伸手去摸它,似乎想从那种抚摸里确认这只小狗这段时间以来过得怎么样,他从脑袋摸到耳朵,再到脖颈和脊背,所幸他的手触及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紧实和温暖,而且估计这段时间被钟婉宁他们喂得不错,金鸡的小身子壮实了不少,他都要抱不动了。 “你是来救我的吗?”闻清澄喃喃问,“怎么找过来的??” 金鸡咕哝着说他听不懂的话,然后继续欢快地“索吻”。 闻清澄不知道为何一段时间不见,金鸡怎么变得热情异常,他心里这会有着无数疑问,好不容易才把金鸡扯到自己面前,急急地问道:“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金鸡终于不闹了,愣了下,然后小脑袋开始像拨浪鼓一样摇起来。 闻清澄叹了口气:“就知道你靠不住,但如果咱俩出不去,就只能一起在这里等死了。” 金鸡想也没想就疯狂点头,仿佛那是它狗生当中最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一样。 “……但我们不会死,你和我,我们会一起从这里走出去。” “真的吗?”闻清澄不解,愈发茫然的看着金鸡。 金鸡没说话,而是扑过去,抱住了闻清澄…… 等闻清澄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小黄狗已经变成了梁珏。 一张威严而线条凌厉的脸上带着笑,眼眶通红,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他见闻清澄看着他,愈发激动,想将他抱得更紧。 “放开我……”闻清澄很虚弱,但仍用了最大力气想要推开梁珏。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原因,只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尤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瞬间,他只想要一切就此结束,他不想再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了。 ——就当梁珏和闻清澄这两个人从来都不认识,太子也从来都没有过那个小伴读,没有仇恨,没有利用,也没有复仇,不好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来救我?” 风雨中梁珏听不真切,只以为是闻清澄在心疼他,觉得小伴读真是太傻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命都要保不住了,还在心疼自己来救他。 看着黑暗中那张冻得苍白的小脸,梁珏心如刀绞,只能将人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看见闻清澄往他怀里钻,却不知道小伴读其实只是为了躲开他,看着他小小一只缩成个蚕蛹一样,像是寻到了这世上最安全又最平静的避风港。 “睡会吧,等醒了我就带你出去。”梁珏试图安慰着。 闻清澄太累了,他没有力气再同梁珏讲话,索性闭上眼睛,与眼前的一切隔离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天边也渐渐发白,恐怖的一夜总算要过去了。 老穆带的那二十个人在快要天大亮时打通了碎石堆,将梁珏和闻清澄从里面带了出来。 可无论怎么说,梁珏都不愿让人任何人去碰他的小伴读,自己一身伤也要抱着闻清澄一路走下山去。 回到客栈后,闻清澄只短暂清醒了一阵,便又睡过去,一连睡了好几天,期间贺昶跟随自家郎中过来探望过一次。 梁珏与贺昶见面,两个人都有些沉默,虽说闻清澄是因为贺昶及时报信才得救的,但梁珏一想到闻清澄要去什么矿山居然是找贺昶帮忙而不告诉他就心里不痛快,像在什么地方打上了一个难解的结。 至于吗?有什么事情告诉他这个当朝太子不比一个刚认识的人可靠? 梁珏不去看贺昶,两手叉着腰,冷着脸,很是有些不放心朱郎中的医术,说了句:“贺公子,这位真的是你们家最好的郎中吗?这已经进去半个多时辰了。” 贺昶也很不高兴,闻清澄要不是为了给太子办事何苦把自己熬成了这个样子,开口就也没客气:“我不懂医,朱郎中好不好我不敢保证,但我知道闻公子要是能被早点找到或者根本不去那个地方,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句话就让梁珏没了下文,的确,如果他能再早点找到闻清澄,或者干脆就不让他去插手麟州的事,他的小伴读就不会遭遇此劫。 他的小伴读都是为了他,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生生要把命都搭进去。梁珏攥紧手指,有些发痛。 许久后,朱郎中总算从房中出来了,所幸闻清澄福大命大,逃过此劫,只是风寒而已,要不了性命,但劳累过度,需好好调养,得有人一直在旁看守。 “好。”梁珏听得认真,“还有什么吗?” “哦对了,方才闻公子醒了一会。”朱郎中道,“说让人快去山上矿洞里,那里有他留下的手稿。” 梁珏愣怔,随即心头又是一阵热流涌动,他的小伴读都在想什么啊!居然到现在还在惦记他,惦记麟河的事情。 他现在就是后悔,当初就不该把他带出来,让他当什么特使! 等朱郎中开了药,梁珏让人领了银子然后一点没犹豫就把他和贺昶送了出去,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只留自己在闻清澄房间。 也不知道是被他吵了还是本来就醒了,闻清澄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也不惊喜,也不惊讶,就是很平静地用一种很空洞的眼神看着他:“殿下。” 这几天梁珏几乎没有阖眼,虽说通风报信的人是贺昶,抬着闻清澄下山的是老穆和那他带去的士兵,但找到他,守着他,又一路跟着跑下山的人都是梁珏,那个从来都冷心冷情,对别人的事情不感兴趣,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推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太子梁珏,在他的小伴读面前,通通破了戒。 此时的一句“殿下”,梁珏突然觉得骨头缝就酥了,立即忘了这些天的疲倦,坐到榻边,伸手就想去给他的小伴读理一理头发。 可闻清澄躲开了,甚至连那个平静的眼神都一起躲开了:“我染了风寒,别传给了殿下。” 那语气平淡得让梁珏心里一惊。 他收了手,去帮他掖被角,笑着说:“我可比你身子骨硬实多了,风寒有什么好怕的。” 但闻清澄居然手快一步,自己把被子往下退了退,然后坐了起来,略一思忖道:“殿下,我发现的那个矿洞里,有非常优质的赤铁矿,请你尽快派人去挖掘。” 梁珏愣了下,他没有想到闻清澄醒来想跟他说的不是那风雨飘摇的一夜,也不是倾诉自己在矿山的遭遇,更不是与自己的重逢,而是……挖矿? “小东西,急什么?”梁珏想摸摸他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越发显得尖尖的下巴。 “十万火急!”闻清澄把他的手拿开,正色道,“挖掘需要时间,运输需要时间,之后的炼铁,收渣,统统需要时间。我们……不能等了。” 见梁珏不回应,闻清澄又说了一遍:“殿下……你难道不想让这件事快点结束吗?” 说到底麟州的事最该着急的是梁珏,他已经听说了,在他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东宫的事情已经被父皇全权交由梁缚处理了,梁缚现在把持朝局,所以只要他在麟州多待一日,梁缚就会将他的功劳蚕食一分,于情于理他都是那个最着急的人,可眼下,他的小伴读竟显得比他还急。 “还是孤的小东西最懂孤的心思,孤陪会你就去吩咐他们。”梁珏只当他是替自己着想,然后手指从他的下巴一路摸到了耳垂。 “殿下答应了……就好……” 见梁珏应了,闻清澄终于不反抗了,垂着头,任由他的指尖在那里打转和游走,最后慢慢闭起了眼睛。 见状梁珏大着胆子,得寸进尺,手指游移回来,轻轻探进了他微张的小嘴里,用冰凉的指尖抚摸过每一颗牙齿,然后舌头,最后是那颗小红痣。 温热的感觉瞬间爬满了梁珏的指头,裹得严严实实。 梁珏深吸口气,好不容易将自己起伏的心绪压制下去,伸手探到闻清澄脖颈下,想让他躺下。 谁知闻清澄竟猛然用两只细瘦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脖子,将半个身子挂了上去,摇晃了一下,然后喃喃地道:“殿下……可不可以……” 梁珏呼吸陡然加重,却不得不安抚道:“等你好些……” 可下一刻闻清澄竟突然用力咬住了他的上唇,尖厉的刺痛立即让他将人压了下去:“小东西,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闻清澄没说话,可梁珏倏然觉得什么东西被抓住了,于是几乎一瞬,所有理智和话语都统统化为了灰烬。 他的小伴读头回这么主动,挑弄他,招惹他,像一条鲜嫩的诱饵,引得鱼儿张开大嘴咬住了钩。 这次闻清澄相当配合,不像是寻常他总是被动接受,甚至还想要占据主导,却立即被梁珏摁了回去…… ——他的小伴读原来真的这么喜欢他,为他可以放弃一切,近乎疯狂地付出。 闻清澄从小没过过好日子,进了宫,却为了他受苦受累,这次又差点要没了命,过得这么辛苦,等回了京城一定要好好补偿他一下。 梁珏想起似乎快到闻清澄生辰了,到时他们应该已经回京城了,一定要好好准备给他的小伴读一个惊喜,一个他绝对想象不到的巨大惊喜。 想到这,梁珏俯下身,含着那颗透亮的红宝石,淹没进了那片如烟似雾的梨木香里。 第69章 风暴06 接下来的几天闻清澄借着养病也就不出客栈了, 整天都把自己闷在小房间里,不断地用那个沙盘做着实验。 梁珏起初完全不同意:“不可,你身子还未大好,怎么可以如此劳累!” “我想尽快将事情做完。”闻清澄淡笑了下, 看着自己的沙盘有些出神, “做完了, 就结束了……” 梁珏轻叹了口气,从背后抱住他的小伴读:“其实,你并不需要这么辛苦, 作为孤的伴读, 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留在孤身边, 陪着孤就好。” 闻清澄在梁珏怀里, 紧紧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殿下身边人那么多,不缺我一个。” “这是什么话!你是孤的身边人,你我都是共过生死的人了,又怎么能和别人一样?” 闻清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下,从矿山回来, 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如今在看见梁珏的时候,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恨了, 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恨那个人的所有借口。 最开始,因为命运的捉弄, 闻清澄接手了一段本不属于他的人生, 失去了从前的所有, 而那时的梁珏对他的伤害令他无比仇恨, 于是便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恨都发泄在了梁珏头上。 他曾经希望梁珏失去所有,承受比他还要强烈百倍、千倍的痛苦。 但在暴雨的矿山上,在明明灭灭的篝火边,他在虚幻和现实里不断穿梭,看着眼前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只觉耳边轰隆隆作响,许久以来积累起来的,如高山一般的仇恨正在四分五裂地崩塌。 “往后陪在殿下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的。”闻清澄深吸了口气说,“我一个小奴婢而已,不足挂齿。” “如果孤让你不再是一个小奴婢呢?”梁珏的话几乎脱口而出,说的时候紧盯着眼前人的反应。 闻清澄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很快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殿下真会说笑,奴籍可是陛下定的,生而为奴,毕生为奴,无法更改的。” 他说这话并非揶揄梁珏,而是最开始他变想过自己努力脱掉奴籍的事情,于是那时他在帮邝太师修复铜灯时就提出过要求,结果最后却被告知奴籍是宫中统一协管,取消需要经由皇上批阅,即使邝太师也无权自行修改。 于是从那时起闻清澄便就死了这条心,也就知道了,想要自由,就只有彻底离开东宫,逃出宫去,越远越好。 “殿下今日还有事情要忙吧?”闻清澄没等梁珏再说话,又道,“我想继续忙了,我这里早日忙出个结果,麟河的事情就能早日有个交代。” 等梁珏离开后,他便像是疯魔了一般,一头扎进了实验里,仿佛活着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完成那个沙盘实验。 等到了晚上,阿泽端饭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上一顿的饭食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公子,你这样怎么行?”阿泽不无担忧地说,“你这样老不按时吃饭,身子会要饿坏的,我娘说了,食少伤身!” 闻清澄从沙盘上抬了下好看的眉眼,轻笑了下说:“你是不是太贪吃,没听清你娘的话。人家那是‘气大伤神,食多伤身’,少吃几口饭饿不着的。” 这一眼阿泽可是看清楚了,他家公子的眼睛竟然是红肿的,像通红的樱桃! ——不用说,这肯定是刚刚哭过啊,怪不得不想吃东西! 阿泽顿时心中泛起同情,他知道闻清澄这次是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幸好殿下赶到才捡回了一条命,眼下肯定是因为想到近日遭遇,心中不免伤怀了。 于是阿泽也不便多言,又劝了几句但闻清澄低头去忙了并没有吃饭的意思,就只当他家公子心情不好,只好怏怏退了出去,结果刚走到楼下,就遇见了忙碌一天晚归的梁珏。 “殿下回来了,我这就给您端饭去。”阿泽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等会,你手里的饭是怎么回事?” 阿泽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手上还端着闻清澄没吃,已经凉掉的饭菜。 “闻公子好像……胃口不大好,上一顿的都还没吃。” 梁珏顿时皱起了眉头,他发现这个小伴读自从矿山回来就跟不要命了一样,成天都不出屋门,他有时去看,小伴读都忙得似乎同他多说两句的时间都要没了。几天下来梁珏就越来越心里发慌,像是原本好端端的一个盆子突然被人掀了底儿,里面的满满一盆水哗啦啦地往外流,堵也堵不住。 就连今日梁珏外出去忙公事时都免不了走神,有好几次旁人唤他几声,甚至都站在了他面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在出神。 “一口没动?”梁珏皱眉看着饭菜问。 “是啊……就连闻公子最喜欢的甜点都没吃。”阿泽回说。 “嗯,我去看看。”梁珏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指着托盘里那叠栗子糕,“这个给我吧。” 梁珏也觉得奇怪,明明今早才见过,才分开几个时辰,他却一直在挂念那个小伴读在干什么,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把饭都吃干净,是不是又在做实验,有没有累着自己。 他觉得不能再让他的小伴读这么玩命了,麟河的事情即使他不帮忙,自己也总能找到办法的。 “还有一件事……”阿泽嗫嚅着,“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珏奇道:“说!” 阿泽想起刚才看着闻清澄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中难过,想了想,最后心一横,按照自己所见,一口气对着梁珏说了出来:“方才公子孤身在室,伏案桌前,泪如雨下。” 一句话落,梁珏忽然就感觉心里那一大盆水突然盈满了,盆子也不漏了,流走的水也都仿佛冒着泡,甚至带着了甜味。 怪不得小伴读不吃饭,肯定是因为他今早提了免去他奴籍的事情,心中激动,而自己又一天不在,于是不免感怀。 他那个小伴读,最是多愁善感,性情柔弱,真是惹人怜。 于是梁珏冲阿泽摆了摆手,摆出一副淡定又不屑一顾的表情:“知道了,这个小东西,只一天不见就哭,真叫人没有办法。” 阿泽:??殿下在说什么 但等他回过神来,梁珏已经笑眯眯地拿着那叠栗子糕上楼去了。 其实在刚才阿泽进来之前,闻清澄正在实验用草木灰、酒糟、蜜糖、畜禽粪便以及发酵过的果蔬废弃物一起,与今日白天刚送来的一些新鲜赤铁矿矿渣搅拌均匀,试图用这个制成改良盐碱地的复合肥。 但那份果蔬废弃物也不知道发酵了多场时间,他一打开罐子就被熏了个两眼发黑,等把里面污秽不明的东西都倒出来之后,再加上畜禽粪便,那味道直冲颅顶,胃里更是一片翻江倒海,连着干呕了好几声,眼泪就跟着冒了出来。 但他知道做这个实验,这个结果是必然的,如果放在从前有各种防护面具,现在条件有限,又必须抓紧时间尽量缩短实验时间,因为味道实在难闻,从实验开始他就开始吃不下饭了,也不是不想吃而是根本没胃口,就只能忍着,忍到“痛哭流涕”。 因为他实在太想将这一切了结了。 麟河这整件事,闻清澄一开始做是想以此向梁缚邀功,所以他在去矿山之前向梁缚秘密发过一封信。 但那夜过后,当梁珏将他亲自从矿山上背下来的时候,闻清澄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准备给梁缚发的信,和所有一切跟梁缚之间的往来信笺都焚毁了。 现如今,他做这件事只是为了给自己有一个交代,不为梁缚,也不为梁珏,只为自己。 “还在忙?”梁珏轻轻推开房门,把栗子糕放在桌上,从身后揽住了闻清澄。 “嗯,不过快结束了。”闻清澄见是梁珏,抹了抹脸,将刚才眼角的泪水擦了,言语里带着兴奋,“明日应该就可以将这个土壤改良液投入第一块盐碱地了。” “明天?这么快”梁珏长舒了一口气,将小伴读又往怀里搂了搂,“小东西,你辛苦了。” 闻清澄毫不在意疲惫,兴奋地跟梁珏展示着他的实验结果,他的土壤改良液在沙盘上的表现结果非常好。 但等他说了许久之后,才发现今天梁珏的状态不大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态。 “殿下?”闻清澄唤了声。 梁珏看着他,突然问:“你愿意,跟孤一起,去虞波吗?” 原来,就在今天,京城传来了消息——虞波动乱了。 虞波位于大酲西北,同西南的曼罗一样,同为大酲的藩属国,每年按时缴纳岁贡,其内部享有自治,有自己的国王和军队。 在大酲几十年的历史上,这个虞波都是个毫不起眼的存在,不光因为它土地面积狭小,而且地处偏僻,人口也不算多,与大酲相安无事多年,在大酲诸多藩属里十分没有存在感。 可偏偏就有别有用心之人从中作梗,唆使虞波国王近日发动叛乱,不仅声称要独立于大酲,而且还野心勃勃,大有将与大酲接壤的允州和亳州纳为己有之势。 原本因为太子梁珏远在麟州,朝中现在琐事都由大皇子梁缚打理,但一旦外族入侵,势必导致朝局不稳,所以皇上下命太子尽快完成麟州之事,早日班师回朝。 夜晚,房间没有关上的窗户里卷进一股秋风,卷起了闻清澄额前的发丝,他听着梁珏跟他讲完虞波的事,其实这件事他在原书里扫过一眼,但他记得这件事原本发生得很晚,基本上当大酲平定了虞波之乱后,老皇上身体就要不行了,太子即将登上大位。 而事实上,彼时的大皇子梁缚就是利用了这次机会,私通虞波国王,胁迫皇上将储君之位重传给了他,使得梁珏在皇上临终时,最后关头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给了哥哥。 但现在,因为梁珏此时远离京城,加上闻清澄递给梁缚的情报,梁缚很有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借此提前登基,抢夺大位。 “小东西?”梁珏看着闻清澄一直在发愣就有些担心,“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去歇着吧?” 闻清澄将思绪从回忆里□□,提醒自己只是个穿书者,至于番邦作乱朝局传位这些都与他无关,麟河的事也只当是顺手,等忙完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们这两天房|事明显频繁了许多。闻清澄自从矿山回来之后就总是喜欢晚上缠着梁珏,夜里等烛火一灭,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如一条毒蛇缠上梁珏,疯狂地索取,同时不惜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暴露出来。 那几乎是报复性的,或者更像是发泄。 有几次第二日晨起闻清澄都几乎无法下床,可到了夜里便又故技重施,没命般地再缠上去。 在一次又一次身体的痉挛和大脑的空白后,闻清澄觉得自己像是被完全填满了,却又觉得像被全部掏空了,这样的大开大合令他感到短暂的困惑,但他把那些都归咎于即将的离开。 经历过最后的疯狂,笼中鸟就能飞出宫去了。 清晨,闻清澄轻轻合上手里的信纸,那是写给钟婉宁的,大意是让她帮自己在醉清歌附近找处宅子,不要太大,够一个人住就行。 除此之外他开始收拾东西,那日路过市集随便买了几身布衣——用的是从京城带来,在醉清歌里赚的银子。然后他专门将衣箱腾出来,把梁珏送他的每一件衣裳,崭新又昂贵的衣裳,都整整齐齐地码了进去。 最上面是那件白绿色的绛绡袍,刮烂了好几处,但闻清澄还是将它仔细洗了,叠好,收在了这里。 避着梁珏做这些并不容易,但闻清澄得尽快做完,因为离回京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70章 风暴07 秋天的麟河很美, 金色的阳光大片地洒在河面上,像在粼粼的波纹里铺满了晶石,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是五彩斑斓的。。 闻清澄从旁边拿来一把锄头,抬头看了眼麟河, 只觉那波光能从眼里一直照到心底去, 透出这个季节独有的暖意。 可眼前美景没能让他感到片刻欢愉, 他低下头,继续和其他人一起翻地,他们今天要把这方圆百亩的地全都翻一遍, 然后将调好的一些改良剂投放进去, 如果起效的话,之后就可以大规模找作坊制作闻清澄研制出的土壤改良剂了。 随着麟河事情的进展, 闻清澄却没有丝毫轻松, 他最近时常陷入迷茫,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将来路在何方的无措感。 但这种感受会被他强行按下去,然后继续投入劳累的活计中去。 与此同时,梁珏也变得越来越忙,甚至没注意到他的小伴读最近状态不对。 他最近突击处理了麟州的一批官员, 上至从三品, 下至七品,大大小小拎出了十几个人来。梁珏手段强硬, 这么短时间处理这么多人难免引起地方动乱,但这丝毫没影响他处理麟州事情的决心和速度。 相反, 在得知虞波的消失之后, 梁珏直接一本奏章上报给了朝廷, 将麟州的这些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写了个清清楚楚, 一点没留情面,就是想要将麟州的毒瘤一口气斩草除根。 平日里闻清澄在宫里很少接触这样的梁珏,他见到太子的时候往往都在东宫,在寝殿里,而这几日看到总有麟河当地官员跑来替那些即将被处刑的人求情,鼻涕眼泪的十分凄惨,而梁珏全都充耳不闻,正眼都不瞧一下,就直接挥袖命人将人拖走,并下令再有求情者将与所罚官员同罪。 “原来从前那些人说都怕殿下不是假的。”闻清澄看着梁珏在上报的那本厚厚的走着最后盖好朱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些感叹,“殿下真是……好狠的一个人。” 梁珏转头看见他的小伴读站在旁边发呆,以为他是被自己吓着了,就站起来过去揽他,逗他说:“怎么,你也觉得孤狠吗?是不是最近孤太忙,冷落你了?” “没有。”闻清澄迎上他视线,轻轻说,“殿下是未来的大酲之主,这些都是必要的。” “啧,你还懂这些。”梁珏手指刮过他鼻梁,笑说,“最近累不累?孤怎么觉得见你又瘦了?” “我这些和殿下的辛苦来比,都不算什么。” 但其实闻清澄没有提的是,在他的努力下,麟河两边数百里的河岸边已经用竹筒做了排水管道,使得两岸的地下水水位下降,然后他阻止周围农民一起将盐碱地进行翻土,加上最近一阵进入秋季连着下了几场雨,这样得以将盐碱地的盐分稀释。 现在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最后一步就是加入闻清澄之前实验得出的改良剂了。因为闻清澄发现的赤铁矿,最近麟州周围的几家炼铁场都被梁珏下令以最快的速度提炼赤铁矿了。不过也是因为闻清澄发现的那个矿洞里铁矿纯度非常高,所以炼出的生铁总量也相当惊人。 从最初只想要高质量的铁矿渣,到后来麟州当地一个月的铁产量相当于平时大酲各地所有铁矿三个月的总和,闻清澄这一下不仅即将解决麟河边的盐碱地问题,而且还极大提高了铁的产量。 不说是福泽千秋,也是大大的功德一件,是很多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事了。 “好!好啊!” 梁缚摇着折扇坐在轮椅上,听探子飞快地讲完了关于闻清澄和在麟州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禁连连称赞。他果真没有看错,当初看上他本以为只是一块美丽的皮囊而已,没想到竟如此有用,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如此一来,想必梁珏他们就要回京城了,梁缚得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将麟河的功劳据为己有。 ——这并不是很难,因为闻清澄早在开始研制土壤改良剂之前,就密信过梁缚,信上明确表示了土壤改良剂是梁缚授意,所以一旦这件事做成,梁缚就可在京城坐收渔翁之利了。 一想到闻清澄那白瓷般的皮肤和他唇上那颗娇艳欲滴的小痣,梁缚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都能闻见那股梨木香萦绕在鼻尖了,他想象着把那具身体据为己有的场景,顿时浑身就燥热了起来。 王位,美人,财富和权力,这些他那个弟弟拥有的东西,他全都要从他手里抢过来! “殿下,您相信这里能变成一片绿洲吗?”闻清澄站在麟河边的田埂上,撩了一下额前的发丝。 今天是第一批土壤改良剂下土的日子,如果能成功完成的话,他计划在五日后重新测量土壤的酸碱性,决定是否开始播种。 梁珏就站在闻清澄旁边,他穿着一件藕荷色的长衫,站在那里的时候像是能和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伟岸又沉稳,他沉声回道:“之前不信,现在信了。”说罢胳膊揽过他的小伴读,俯下身,嘴唇轻吻了下对方发顶,带着柔情说,“因为孤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他的言语笃定,就像那是世间不灭的真理。 “信我……”闻清澄重复着这两个字,“殿下将这么大的事都赌在了我一个小小的奴婢身上,就不害怕我骗你吗?” 的确,麟河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梁珏最后都采用了闻清澄的方法,不论是土壤采样,验证酸碱,还是到后来的搭建水渠饮水降水,最后翻地施肥…… 其实像梁琛当初不同意这么做时说的,这一套程序走下来确实大费周章,不仅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而且相当消耗时间,原本太子一行只打算在麟州待大约半个月的,如今一待就是一个月,连东宫的大小事宜梁珏都放下了。 如果这一切最后根本达不到效果,梁珏就可以说是满盘皆输。 不仅输了麟州的事情,而且也输掉了在皇上心中的信任和托付。 这是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 传出去便是太子昏庸无能,听信小人所说,将百姓安危与江山社稷弃之不顾,这种名声一定会大大折损太子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以及在朝中口碑,无疑便是给了对手大皇子极其党羽可乘之机。 “小东西。”梁珏听罢却只是笑了笑,似乎都没有把这种可能放在心上一丝一毫,望着滚滚麟河,只是淡淡笑了下,仿佛心中早已将这种结果否定过了。 他墨黑的双瞳里暗含着坚定与信任,看向闻清澄的时候却抹掉了锋利,拉过那只温暖绵软的手,轻声反问:“你会骗孤吗?” 与其说这是一句问话,不如说这是他内心当中对眼前这个人深信不疑才会说出的一句嘲讽。 ——那是他的的小伴读,天下对他最忠心和顺从的人,就是全天下人负他,闻清澄也不会。 如果说之前谭沂和梁琛接连提出对闻清澄质疑的时候他还会产生一星半点的动摇,那么经过这些天亲眼见证闻清澄为了麟州的事四处奔走,几乎连命都豁了出去的架势,梁珏心里最后一点波动也烟消云散了。 “小东西,方才是不是一直在忙,没有好好吃饭?”梁珏倏然转了话题,“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闻清澄怔忪片刻,用很轻很缓的声音答:“一会回去就吃。” “今天孤要看着你吃,再不好好吃孤就喂你,强迫你都吃下去。”梁珏说的时候是带着点戏谑的,但闻清澄没有笑。 梁珏搂紧了他,他的小伴读真是太好了了,就是这段时间太忙又瘦了不少,抱起来都没以前舒服了,都能感觉他背上那对蝴蝶骨硌在他胸口,隐隐地疼。 “殿下,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闻清澄很认真地扭过脸,仰望着梁珏,不知为何他的小脸胀得有些红,眼睛里还是含着水,像要是被轻轻摇晃一下就能滴滴答答掉出眼泪似的样子。 柔弱又可怜。 “嗯?”梁珏对他这个郑重的样子有些好奇。 闻清澄垂下头,吞了下口水,眼睛看向衣襟,下摆,鞋尖……过了会梁珏催他问他想说什么,他才像鼓足了勇气一样抬起头,带着显而易见哭腔,一字一字地说:“我不喜欢吃香菜,一点也不。” 梁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事情,用黑漆漆的眼神看着他的小伴读委屈的样子,又确认了一遍:“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闻清澄扭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瞬间已是泣不成声:“我讨厌那个味道,一闻就想吐。” 两个人的对话奇异地停顿了一会,突然梁珏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宽阔的胸膛不住起伏,引得旁边几个忙着翻地的农民都不由侧目偷偷看向这边。 他还以为他的小伴读这么郑重其事是要说什么,没想到酝酿这么半天,竟然只是说自己不喜欢吃香菜?可这算什么事情? 他大笑着伸手去揉闻清澄软乎乎的发顶:“那既然不喜欢,怎么不早告诉孤呢?” 是啊,怎么早不说呢? 闻清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应该说什么呢? 他其实想说自己其实以前是个很厉害的化学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穿到大酲,东宫,这个小伴读身上来,结果一来就被你这个堂堂东宫之主未来的储君殿下压在身体下折腾得死去活来,背着奴籍在宫里整日抬不起头来,没人看得起,那么多人都想让他滚让他死,他只能拼了命地向上爬,想尽所有办法,利用能利用的人,做了这么多龌龊的事情就只是希望能够活下去,能保住这条如草芥般的小命。 他还想说陪在你这个冷心冷情的人身边一点都不快乐,他找不到想要的自由,就连做自己的可能都没有,每天都要套在另一个人的壳子里,卑微地活着。这种日子实在太糟糕了,可是这么久了,连真正的那个闻清澄都要被模糊掉了啊…… 闻清澄越想越难过,最后几乎泣不成声。 见闻清澄哭得越来越凶梁珏手忙脚乱,只好掏了帕子给他,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了,那以后咱们不吃香菜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可闻清澄像是根本听不见似的,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他这些日子过得太憋闷太委屈了,虽然其实那些人,殷粟,梁缚,邝太师,谭沂,梁琛,甚至梁珏,都没有真的让他吃什么大亏,反倒是他自己,让那些企图让他不好过的人下场都变得很惨,但他还是很委屈,委屈到不行,委屈到哭多少眼泪出来都发泄不完。 凭什么啊 !要是没有穿书,他根本就不用替这个伴读闻清澄受这么多罪,吃这么多苦,背负这么多不用背负的罪责,虽然从来没有人怪他,甚至麟州的事后,所有人都在夸他,甚至还有人为了巴结太子恨不能将他也捧到天上去。 但……闻清澄还是开心不起来,他只想结束,越快越好,给这一切错误的开始狠狠地画上一个句点。 “小东西,瞧瞧,你把孤的帕子弄成什么样了?”梁珏装作嫌弃地看着那块脏兮兮的帕子,然后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说,“今晚有个小的庆功宴,辛苦了这么久好好放松下。孤一定不给你的碗里放香菜,别哭了。” 庆功宴设在客栈附近的草坪上,这里避开闹市的人群,场地开阔,邀请的除了太子带去麟州的一行人就是麟州当地的官员,所有人这些日子都忙得晕头转向,又被太子一套强硬的手段吓得噤若寒蝉,好不容易能混到庆功宴,都觉得微微松了口气。 闻清澄被安排坐在太子身边,俨然成了整个筵席上除了太子之外最引人瞩目的一位,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上前要同闻清澄敬酒。 但那些酒都被梁珏挡了下来:“孤的小伴读不胜酒力,各位便以茶代酒吧。” 众人都将太子对闻清澄的呵护看在眼里,更是对他热情有加,心道这小伴读回到京城不定能拿到多少封赏。 酒过三巡,今日太子也不多话,所以筵席气氛轻松,大家便都想谈甚欢。 因为终于要回京城,就能吃上老穆他娘做得腊肉了,阿泽喜极而泣,也不免在席上多喝了两杯,最后醉倒在了老穆肩头,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着什么:“你说你娘要是知道了她寄来的腊肉都被我吃了……嗝……他会不会找我算账啊?” 老穆面不改色,幽幽又喝了一杯酒道,对着靠着自己烂醉如泥根本听不懂人话的人说:“不会,她家儿子都被你拐跑了,几块腊肉算什么?” “谁?”阿泽果然没有听懂,“你说谁被拐跑了?” 那边闻清澄看着自己没有一片香菜的汤碗出神,梁珏俯身过来带着笑意道:“怎么样,你这下可是满意了?” 闻清澄不吭声,只低头喝了一口,然后对着梁珏轻轻勾起嘴角,依然是清澈而不带杂质的笑,附在他耳畔说:“借此雅兴,我想给殿下看样东西。” 说罢他便走去了旁边无人的空地上,那里放着一整排事先准备好的竹筒,他回头看了眼正瞧着这边的梁珏,大声喊:“殿下,准备好了吗?” 然后他蹲下身,用一根香点燃了火捻。 随着一阵次次啦啦的声响,一整排竹筒突然腾空然后爆开,在半空绽放出绚烂夺目又五颜六色的烟花来,宛如东宫后面,那个永远盛开着各种鲜花的花畦。 其实钟婉宁说得对,花是这世上最美的东西,它们盛开的时候就毫不顾忌,肆意地绽放最美的样子,即使会衰败,会凋零,但它们依旧把美丽的那惊鸿一瞥留在了人们的眼里。 此时的大酲虽然已有火药,但并未投入道烟花的使用中来,这些是闻清澄事先准备好的,就是要在今晚,在麟州城苍茫广阔的天空中,炸开最炫丽的色彩,也炸开是他接下来金光万丈的通途大道。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哪些绝美的烟火上时,闻清澄已经悄然离开筵席,快步地走到了一片密林里—— 贺昶以及一驾马车已经候在那里多时了。 “多谢贺公子,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麻烦。”闻清澄已经换好一身粗布衣裳,但依旧遮挡不住他那张绝美的,只是那张脸上此时带着些与眼前场景不相称的感伤。 “闻公子客气。只是……”贺昶犹豫了下,“你真的想好了吗?” 还没等贺昶的话说完,闻清澄就已经跳上了马车,吐出一口气:“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是注定的,不容我想。” 苍蓝的夜空随着烟火亮了又暗,映出马车扬长而去时带起的尘土,像织成了一张巨大天幕,将所有真实都掩盖在了灰蒙蒙的穹顶之下,只留下身后看烟火的人们叫好和尖叫。 这一夜,是短暂而又无法触及的极致美丽。 第71章 离开01 黑夜里, 闻清澄的马车走得飞快,他特意让贺昶给他找了匹快马,为此他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银子,刨除路上必要的一点盘缠, 其余的都给了贺昶。 “既然你都说了当我是朋友, 又何必算这么清楚?”贺昶看着闻清澄拿到跟前的那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又推了回去。 但闻清澄非常坚持,坚持到偏执的地步,他不想和任何人在钱上扯不清楚, 同贺昶是这样, 同梁珏也是这样,甚至同梁缚也是这样。 有去有回, 每一笔都仿佛在他心里有本账册。 ——别人给他的, 他欠别人的,只有全都退回去,还回去,才能心安。 最后贺昶拗不过闻清澄,终还是接受了,他越来越发现那个瘦弱单薄的身体下藏着的, 是从不屈服的灵魂和一颗看不透也摸不着的心。 他原本以为闻清澄是因为梁珏才拒绝的自己, 但当他让自己帮忙找马车准备偷跑时,他起初非常诧异, 问闻清澄为何如此。 “两不相欠,就是该离开的时候了。”闻清澄说这话的时候, 眼神空洞地看着很远的地方。 ——很久之后贺昶在回想这一刻的时候, 才想到那似乎是京城的方向。 望着黑暗中远去的背影, 贺昶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概这场邂逅到此就不会再有下文了,那一骑绝尘的,是一个如他自己所述永远自由的人。 “清澄,愿你永远可以不屈从,做自己想做的那个人吧,后会有期了。”贺昶对着虚空喃喃,但他莫名觉得,这句话闻清澄一定听得到。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从坐上马车的那一刻起,闻清澄就知道他自由了。 现在的他,终于脱掉了那层厚重的外壳,变成了真正的自己。 他如同一条在岸上挣扎了许久的鱼,如今终于回到了水中,从此天高海阔,便任他逾越了。 冲着夜空,他吐出一口气,滚烫的,带着浅淡的梨木香随着车辙飞驰转瞬即逝。闻清澄靠在车上,微微仰起了头。 时值秋日,麟州今天的夜空万里无云,星子像撒在上面的一片冰晶,亮闪闪地替他照亮前路。 虽然晚上赶车不甚安全,但闻清澄想要快点赶回京城去,他打算趁梁珏发现,赶回京城之前把金鸡接出来,还有他留在东宫的东西。 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但他想要的是一干二净,属于从前的所有他都不想留下。 大概是只有这样,才能中断他和梁珏之间的所有。 大概是老天开眼,这一路上闻清澄走得都还算顺利,他怕梁珏发现后会派人打探他的消息,一直都不敢住店,饿了就在街边买些干粮充饥,渴了就找条小溪将水囊灌满,晚上就找个临近城镇的地方,将马拴在附近躺在车里睡觉。 他没有武器,也不会武功,只有自己多加小心。 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三个晚上,却还是出了事。 当闻清澄的马车正翻过一片山岗时,四下一片漆黑,并看不清周围事物,谁知却误入了一伙山贼地头。 在看清几个彪型大汉提着大刀横在他车前的时候,闻清澄才意识到惹了麻烦。 “来人擅闯我寨山头,赶紧留下买路钱!”为首的高声叫嚷着。 闻清澄心里发怯,可面上不急不恼,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伪装式的自我防护。 原来即使再假的东西,时间久了,也可以混进真实里,令人难以分别。 闻清澄跳下车,对着面前几人走了几步,微微一笑:“几位大哥,小弟鲁莽,误入此地,还请行个方便?” 一句话说完,那山匪们看清了眼前来人,顿时就直了眼睛。 他们常年在这荒郊野岭的,见多了那些破衣烂衫邋里邋遢的乡野粗人,突然出现个这么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光是那一张不染纤尘的白净皮子就让人看得心里直痒痒。 “啧,哎哟来都来了,哪有这么快走的!”方才喊话的人边流里流气地说着,靠了过来,走近闻清澄的马车,“陪大爷们玩玩再走啊!” 闻清澄没有理会,而是悄然四顾了下,发现这里是个山头,视野还算开阔,这些人堵住的是他面前下山的必经之路没错,但是就在他的右手边,有个不算陡峭的山坡,山坡上长着些荆棘野草,透过缝隙,山下村落隐约可见。 他大致估计了下,如果自己依旧乘着马车硬闯肯定不现实,但单骑着马的话,只要自己动作够快,应该能有一线生机。 “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说话间那山匪头子已经走到了马车前面。 “几位大哥可真是辛苦,大晚上还不能睡觉。”闻清澄脆生生地笑了下:“要说这买路钱倒也是容易,不过嘛……” “不过什么!”为首的那人虽然恶声恶气,见闻清澄靠近,却忍不住嗅了下鼻子—— 这细皮嫩肉的男孩子,从身段到长相都宛若女子般妩媚,而且身上好像搽了什么香粉,这会离得近了,那味道就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不过小弟实在囊中羞涩。”闻清澄轻撩了下头发,似是无意地将手搭在马鞍上,另一手掂了掂手中银两:“我这这银子可只够孝敬你们其中一位的,要如何分才好呢?” 说罢他瞟了山匪头子一眼,含水的眼里顾盼生辉,看得那位瞬间就要拿不动刀了,像是着了魔般的抬手就要来摸闻清澄白皙的面颊。 “那既然银子不够就陪大爷睡一晚吧!我便免了你这银钱!”山匪头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势。 就在他以为美人即将到手的前一霎,却见闻清澄在他面前猝然扬手,顷刻间他手中的粉末满天弥漫,宛如晴空飘雪,带着梨木香的粉末顿时糊了那人一身一脸。 “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那山匪因为距离闻清澄太近,两只眼睛像是要被快粉末填满了,仿佛在被两团熊熊烈焰不断灼烧,疼得他吱哇乱叫,在地上打起滚儿来。 那粉末虽然闻起来醉人心脾,但里面的东西着实可怕的要命,其中除了松香、蜂蜜或者榆皮粉这些,但闻清澄作为一个前化学家,为了追求熏香的粘合和香味,又从三齿蒿和竹笙里提取了些倍半萜。 这种东西是现代香薰的重要成分,可以助燃和粘合,本身刺激性非常强。 啧,这种东西进了眼睛,那贼人的一双眼多半是要废了。 这粉末其实就是闻清澄之前配的梨木熏香,既然他人走了,这剩下的熏香自然也没留在梁珏那里的道理,就被他带在了身上,方才说话的间隙他手指快速在身后将熏香捻成了一把细粉,趁人靠近,就洒了人家一个措手不及。 趁着那群山匪乱成一团,闻清澄以闪电般的速度飞身上马,他下马时已经解开了马车的锁扣,此时那匹快马被用力一夹,立即顺着山坡飞驰了出去。 闻清澄的骑术并不算多么高明,以前在赛马场也就是能跑跑业余障碍赛的水平,但这会拉着缰绳一路七扭八拐居然就冲下了山坡。 都跑出好远了闻清澄才听见那伙山匪叫嚷着让他站住,闻清澄头也不回地,冷冷一笑,那马跑得更快了,将所有嘈杂都甩在了身后。 闻清澄快马加鞭,回到京城是从麟州出发后的十日后,比来时梁珏他们的车队用时缩短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钟婉宁早早已经拉着楚齐在醉清歌等着他了。 “小澄你总算回来了!”这么长时间钟婉宁那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一点也没变,飞出店门就给了闻清澄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又仔仔细细将他从头打脚地看了一遍,确认他没少条胳膊缺条腿才总算作罢,根本无视旁边楚某人仿佛已经变成两颗柠檬般的双眼。 闻清澄这一路日夜兼程,这会已经累得腰酸背痛,却仍强撑着笑了笑:“小宁,楚公子,好久不见。” 这下见了人,楚齐终于将在肚子里憋了十多天的话问了出来:“……怎么就,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之前闻清澄要回京城的事情只告诉了钟婉宁,当然,钟婉宁知道了楚齐肯定也不能落下,这话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奇怪的盒子,那个盒子里装着的秘密原本隐而不发,但这一句话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像是流水一般淌了出来,再也装不回去了。 “我离开……离开他了。这次回来就是要从东宫搬出来。”闻清澄口气平静,像在诉说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和街上任何一个人说“今晚吃炖白菜”或者“明天要下雨”一样。 虽然这句话在别人听来,完全不逊色于他在麟州时放的那一排烟花。 惊得楚齐直接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还是钟婉宁先回过神儿来:“你是说,你离开……我哥了?” “嗯。”闻清澄坦诚道,“我是偷跑回来的,等收拾了东西就搬出去。” “以后也再不会回去了。” “我不再是他的伴读,和他没有关系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只是闻清澄了。” 第72章 离开02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过于骇人听闻, 别说是楚齐官家人出身的孩子从未听过奴婢私逃出宫这种事,就是从小到大叛逆任性喜欢我行我素的钟婉宁也被闻清澄的大胆和特立独行吓得半天没发出声来。 钟婉宁看着楚齐,楚齐也看着钟婉宁,两个人仿佛被这个消息震得灵魂出了翘。 一个在太子身边的侍奉, 所有人眼中的东宫红人, 皇后亲选的太子伴读, 陛下钦点的麟州特使,就这么……跑了? “你……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楚齐简直难以置信,下意识逼到了闻清澄面前, “那可是东宫, 是太子,你偷跑回来已是犯了大罪, 现在竟然还要私逃出宫。闻清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闻清澄赶了这么多天路已是疲惫至极,面对两位好友的质询更是觉得喉头干涩,舌头在嘴巴里回转不了,像是要和牙齿贴合在一起了。 ——冰凉,比梁珏吻在他唇上时还要冰凉。 在意识到自己竟在想梁珏之后,闻清澄下意识摇了摇头中断了思绪。 他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轻声道:“我累了, 想先睡一觉, 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吧。” 说罢扯过缰绳,想起什么又回身对着钟婉宁:“多谢帮我寻的那处宅子, 等我安顿了就把银子给你。” 钟婉宁有一肚子问话刚想说,就被闻清澄这句堵住了。 他的口气里透出前所未有的疏离, 明摆了不想多说。而且闻清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好, 钟婉宁抿了抿唇, 将手里事先为迎接闻清澄准备的糕饼塞进了他怀里, 又沉默着看他上马离去。 她虽然有一万个不理解闻清澄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她认识的闻清澄,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坚硬无比的心,他勇往直前也终究会所向披靡。 作为朋友,钟婉宁能够给予闻清澄的,就是无条件的相信和支持。 无论面对谁,在什么时候。 “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楚齐没忍住嚷道。 “没有人可以强迫他,你我不行,我哥也不行。”钟婉宁非常坚决,“他有他自己的决定。” 连日来的赶路加上近日熬得太凶本就体弱,闻清澄终于睡了这么多天的第一个安稳觉。 虽然其间做了很多梦,夜半每次梦醒都心有惴惴,但他回来了,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而完全属于他的醉清歌就在旁边,那就是他的底气和力量。 可就是这天夜里,闻清澄竟破天荒第一回 梦到了梁珏,他铁青着脸站在面前,不说话,然后如铁钳一般的双手神向他,发疯似的将他往床上拖,他想喊叫但喊不出来。 惊醒后他反应过来那其实是他第一次见梁珏时的重演,那是他的噩梦,也是他这么久一切遭遇的开始。 他以为早已已经淡忘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梁珏对他做的那些事像一根刺,一根尖利的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流血。 深夜,闻清澄坐在只有一个人的床上,额角突突直跳,眼眶有些发胀,他想哭,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恨梁珏,所以才会这样。 若不是恨的话,又为何会在午夜梦回时见到那个人呢? 可为什么,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却仍然没有快乐一点? 夜长梦多。 他决定等天亮了就想办法回东宫,他要尽快把所有东西都收拾了,把自己在那里的所有痕迹都抹平,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要把那个名字从他这里统统抹去。 因为睡不着,他下床去拿自己从麟州回来一路背在身上的小包袱,里面有他算过的一笔账,是这些日子在麟州大大小小的花销,是他准备还给梁珏的其中一部分。 另外所有的,包括和梁珏遇见以来他赏的所有东西,闻清澄都打算还回去。 但就当他将布包刚解开一半的时候,手指就突然顿住了,因为里面掉出了一样东西—— 一条纯白的,不染任何污渍的手帕,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和一点几乎已经嗅不到了的梨木香一起,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落在了闻清澄手上。 闻清澄先是愣怔了一瞬,等反应过来时仿佛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胳膊连带着整个身子向后撤去,动作大到几乎能让他自己摔倒。 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突然让闻清澄感到一阵无名的恼火,随即想起这是最后那天筵席时,梁珏掏出来给他擦眼泪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最后会被他糊里糊涂地揣进包袱,又一路千里迢迢地带回京城。 想到此,闻清澄甚至都能感到梁珏冰凉的手指触到自己脸的冰冷。 怎么每次都是帕子,如此不合时宜! 上次差点让他在梁珏面前暴露他和梁缚的事情,这次……这次又是预兆些什么呢? 明明他距离那个人已经如此之远,可这帕子竟像是穷追不舍一般,像他的梦魇,无法摆脱。 闻清澄闭上眼,不想再去看那白到反光的一块,像是怕它映出此时自己的样子,他的表情一定不太好,阴沉的,带着一点怨恨,虽然他也说不清这种情绪是因何而起,又是为何而生。 他打开角柜,将帕子很用力地朝最深处塞去,像是怕还会看到一般,等塞得终于看不见了,又扯出几件衣服盖在上面,不让自己看到一点痕迹。 天边终于泛起了青白,闻清澄深吸了口气,他终于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简单洗漱后他出了门,打算先去一趟醉清歌,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醉清歌都是钟婉宁帮着打理,闻清澄倒是不担心生意,主要是想去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街道上。整个京城还没有醒来,只有蔚蓝的天空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闻清澄抬头看看醉清歌的那块招牌依旧光洁如新,就像它刚刚被挂上去的时候一样。 还不到开门的时候,店里就他一个人,他先是去了店铺后面的花畦。 他还记得花畦被殷粟他们破坏得满目疮痍,几乎一株完整的花枝都不剩的时候,那次钟婉宁坐在这里哭得那么伤心,闻清澄承诺过一定要让殷粟将欠她的都还回来。 时过境迁,殷家被抄,闻清澄作为受害人得到过一笔赔偿银,他后来将那笔银子全都给了钟婉。此时,他去麟州前帮钟婉宁将培育的那些花种均已盛开,如今看着满园姹紫嫣红,闻清澄像是松了口气,他做到了,没有对钟婉宁食言。 同样,钟婉宁这些日子也将这片花畦打理得很好,她是爱花如命的人,这些花朵在她手里都像是有了灵魂,在阳光的喂养下一个个高昂着头,一片欣欣向荣,让人再也看不出当初被毁的惨状。 “小澄?你跑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多休息会,这么早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钟婉宁带着讶异道,从他身后快步走了过来,走到面前不无担忧地看看他,“你看你眼下都是青黑的,脸色也不好,去去去,回去歇着去。”说着就要把他往外推。 “没事。”闻清澄努力挤出个笑来,“我惦记这边,就想赶紧过来看看。” “这里的事有我管着,你先别操心了,听我的,先回去歇着。”钟婉宁说着又要带他往出走。 闻清澄皱了皱眉,却换了个话题:“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钟婉宁愣了下:“还……还有不少,最近虽然你不在,但你当时给我的那笔银子我都记在了账上,之前有些花我已经收了一批,女工们按照你的法子做出的胭脂卖得很好。”说着她用钥匙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账册,“喏,帐都是楚齐记的,都在这里了。” 提到楚齐,闻清澄有意无意地朝旁边扫了一眼,随即两人都意识到,今天楚齐没来。 “哦对了,他说……今日家里有些事,就先不来这边了。”说这话时钟婉宁有些躲闪,嗫嚅着道。 虽然钟婉宁已经说得相当委婉,但闻清澄很清楚为什么楚齐没来。说到底他和梁珏从小一起长大,是梁珏最好的朋友,而且家里又在朝中身居要职,以后注定也是要走他父亲那条路的,以这样的身份和家世,现在甚至以后,都不应该再来帮闻清澄什么,毕竟如果一旦事情败露,恐怕整个楚家都要受牵连。 “没事。”闻清澄笑笑,“他不来是对的。”然后有些歉意地又对钟婉宁道,“其实我也不该把你卷进来,帮我拿了东西,以后这边你也别来了,我另雇人就是。” “那怎么可以!”她立即道,用力摇着头,神情焦急又严肃,过来两手扶住闻清澄肩膀:“小澄,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为何执意如此,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由,至于我,”她耸耸肩,“在宫里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还能怕不成?” 这句安慰听起来玩笑,但其实她早年在梁珏未执掌东宫之前,也没少受宫里那帮人的白眼,可后来她性格泼辣,和什么人都敢对呛,日子久了也没人真敢把怎么样。 后来梁珏成了太子,众人又见她是楚家公子的心尖儿人,就真的没人能奈何得了她了。 闻清澄看她那个样子,便也没忍住跟她一起笑了,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接过了账册,和钟婉宁看了起来——楚齐确实是算账的一把好手,他将醉清歌的所有账目,每一日、每一笔流水都记录在案,一目了然。 迅速扫过一眼后,闻清澄轻轻松了口气,醉清歌最近这段时间的经营状况比他想象得要好,虽然比不上刚开业那时的火爆,但也是日日都有进账,日积月累的,这账上刨除本月的固定支出,居然还有有五千多两的结余。 要知道眼下在大酲朝,京城里普通人家每月的支出差不多就是五六十两。有了这五千多两,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应该能撑好一段时间,闻清澄心下没那么慌了。 接下来他要好好利用这笔银子,再弄出些新东西来,将彻底将醉清歌的生意做起来。 见他看得认真,钟婉宁却在旁边叹了口气说:“咱们这账上看起来是还不错,只是最近生意明显不如之前。”见闻清澄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她接着道,“你听说虞波的事情了吗?” 虞波动乱之事闻清澄在麟州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他当时的态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能全然不顾。 “怎么讲?”闻清澄问。 钟婉宁罕见地皱起了眉头,显得有些发愁:“是这样的,因为很多人盛传大酲要和虞波开战,若是如此,老百姓都担心之后日子不好过,所以都要勒紧裤腰带,谁还会来买胭脂呢?” 闻清澄若有所思,这不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吗?虞波那边的寒雁扇了扇翅膀,连带着他这间京城的小小的胭脂铺感到了一股微风。 可这风真的会让醉清歌萧条吗,能不能反其道而行,借力上青云呢? 见闻清澄若有所思半天都不说话,钟婉宁当他难过,有意想调节一下气氛:“哎对了今天不知道你会来这边,早知道我就把金鸡带来了,你肯定想它了吧?” 提到金鸡果然闻清澄果然面色缓和了,点了点头。 钟婉宁略立马道:“这样吧,你现在不方便到处走动,就在店里待着吧,我回去接金鸡过来。” 这许久不见,加之金鸡本来就认主又热情似火的性子,没等钟婉宁把它搁在地上,它就一头扎进了闻清澄怀里,伸出舌头看上去是要把这过去近两个月没舔的份子全都补齐,舔得闻清澄无奈,只好摸着它头顶的毛让它安静一会。 于是金鸡脑袋一歪,就躺在闻清澄怀里斜着眼睛瞟钟婉宁。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最近白疼你了!”钟婉宁伸手佯装要打它,结果它嗷的一声直接把小脑袋钻进闻清澄衣襟里去了。 闻清澄现在不如在东宫的时候,那会手边总有吃的,随手就能喂它,但这会闻清澄腾出只手来,居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娃娃。 那娃娃是他回来时在路边买的,当时路过市集,看见这个娃娃孤零零地躺在摊上,绷着张脸都不笑,看上去凶巴巴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太吓人了,那摊主临近收摊了,就剩这个娃娃还没被卖出去,看着闻清澄站在那一直盯着它看,于是就干脆便宜卖给了他。 得了玩具的金鸡高兴地打了几个滚儿,小土狗倒是不挑,这么奇怪的布娃娃也玩得怪起劲儿的,叼在嘴里又啃又咬,一会就让娃娃上面沾满了口水…… “小澄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钟婉宁问,“我是说,回……东宫。” “尽快吧。”闻清澄顿了下,抬起头看她,“我想越快越好。” 事实上回东宫的事情其实比闻清澄想象得还容易,巡防的一看是钟婉宁的步辇,根本没有拦下来的意思,于是那乘步辇顺利带着闻清澄进了东宫。 这会宫里的下人们基本都去歇着了,闻清澄走进寝殿,他东西并不多,因为大多数物件都是后来梁珏派人给他添置的。 他回来主要是为了那个匣子,闻清澄把沉得需要两只手搬才能抬动的匣子一点点地从原本自己那屋挪到了梁珏的寝殿里,然后把上面的锁头拿了下来,好让别人能打开。 然后将其余东西都打包装好,最后他看到的衣箱里是那件秋日宴上他穿过的盘金彩秀绛纱袍。 那次他穿着袍子,被梁珏一路抱回东宫,最后又被他亲手脱了下来…… 袍子依旧很美,美得夺目。 闻清澄的眼神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然后将它完整地叠好,铺在了衣箱里,如同其他所有梁珏送他的衣服一样。 说来也有意思,他跟了梁珏这么久,梁珏送他的东西除了那匣子里的银子就是衣服,他那人好像对打扮闻清澄有什么执念一样。 闻清澄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这些五彩斑斓的布料,贵的便宜的,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需要拿走的东西比他预想的要少,还有一些带不走的他打算扔掉。 最后他将一张纸留在桌子上,那上面将他入宫之后得到的所有赏银和物件都列得一清二楚,竟详细到连每月的月银都列出来了。 “……你确定要这样吗?”这次连钟婉宁也忍不住了,“小澄,你是伴读,按月领银子,干嘛要都退回去?” “我没做什么,就不该要这个钱。”闻清澄淡淡道,“而且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做伴读了,银子就当是还他了。” 其实这算是闻清澄的一点执念,他讨厌那些月银就像是厌恶自己奴籍的身份一样,只有奴婢才需要领月银,那些银子就像是一个个钉子,要将他牢牢按在奴婢这块砧板上面,抬不起头来。 所以将银子退回去,就算是他自己将奴籍的这个身份脱去了。 钟婉宁欲言又止,生生把一句“他哪需要你还”咽了下去,她现在也知道了,闻清澄在打定主意后是不会改的,就像他当时说会让殷粟赔她花圃一样,言出必行,一定会说到做到。 太狠了!钟婉宁心里倒吸好几口凉气,想着自己那个冷面阎王哥哥回来之后看到这些的场景,一瞬间都两眼发黑,不由觉得楚齐让她回老家躲躲的提议其实也没那么不可理喻,她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人甚至帮凶,人生第一次那么不想见自己的哥哥。 “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哥他说一声吗?”钟婉宁底气不足,却还想做一下最后的挣扎,“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肯定在到处找你。” 百里之外,连着找了闻清澄几天连觉都没睡的梁珏睁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只身站在贺家医馆的门外。 他的伴读找不到了,方圆百里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人影。 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出事了怎么办?让人拐跑了怎么办?被人骗了怎么办? 梁珏越想越急。 那日烟火熄灭,结果他一扭脸,在筵席上没看到闻清澄,以为趁他没注意小伴读回了客栈,结果回去就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那个他做的沙盘孤零零地放在中间。 连包袱,衣服甚至熏香都拿走了,什么都没剩。 已经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有结果,现如今梁珏无论心里有多么别扭,嘴上再怎么不承认,贺昶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如果等会在贺家看到那个小东西,梁珏恨恨地想着,心头憋着好大一口气,就是硬扛也要把人扛回去。 第73章 离开03 门吱呀一声打开—— 梁珏看也不看开门的人, 直接冲了进去。 “贺昶呢?”梁珏低沉的嗓音带着回音,像是能够洞穿整个贺家。 梁珏长这么大,无论被母妃薨逝还是被兄弟排挤,他始终都没有低过头, 天大的事情都是站着的, 他更没有求过人, 因为从来没有他办不到事情摆不平的人。 但他现在找不到闻清澄,踏进了他明知觊觎他小伴读人的府宅里,此时竟有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感。 “你……你到底要干嘛!”赶过来的小厮不知道他是谁, 只觉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气息极具威慑力, 活像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将整个贺府夷为平地。 梁珏根本看都不看,却在那小厮试图上前阻拦时抬手便是一掌, 直接将人撂翻在了地上。 “姓贺的在哪!”梁珏又问了一遍, 深黑的眼眸扫过面前,所过之处片甲不留,没人再敢靠近半步。 此时的贺昶正在后堂,他今早听说医馆里面来了个棘手的病人,闹了一夜让医馆里的人都不得安宁,就想着过来瞧瞧, 他虽不懂医, 但毕竟这偌大一间被父亲分作由他经营,所以也得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病人据说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的似核桃, 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只龇牙咧嘴的喊疼, 来了之后更是在地上打滚儿, 几个郎中都近不了他的身。 当问及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时候, 那人以及陪他来的几个都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清楚。 等贺昶赶来的时候才发现要说那人的眼睛像核桃实在是谦虚了,那人可怖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每年过年时门口贴的目眦欲裂的门神,两只眼睛像是随时会掉出眼眶一般,肿的不成比例,仿佛能占据一张脸的大半地方。 这会朱郎中见少东家来了,几句话说了大致情况后,就让手下几人将他手脚按住,打算拔开那人眼皮看看究竟。 梁珏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他脸色非常不好看,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眼睛下面的青灰,整个人虽身着常服,甚至全身都未有任何饰物,但整个人散发出的强大气势是压倒性的,他不笑的时候往那里一站威慑力陡增,未发一语,就能让人感到他有着掌握一切的威严和气势。 他盯着贺昶,贺昶也看见了他。 这里只有贺昶知晓他的身份,僵持一瞬后,他微一侧身,对着梁珏拱手道:“公子,有何贵干?” 梁珏未答话,甚至没瞧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却盯着塌上那个哇啦乱叫的人皱起了眉头,还往前走了几步。 莫名地,贺昶觉得有些大事不妙的感觉,走过去轻扯了下他袖子:“公子,这里不方便说话,要不……” 瞬间梁珏像是条件反射般,迅速将胳膊抽了出来。过了这么久,他依旧不喜欢和人近距离接触,唯一可以靠近他的只有闻清澄。 只见他俯身下去,问那个躺在塌上挣扎的人:“你身上这个味道是哪来的?” 原本并未留神,随着梁珏冷声的问话,贺昶轻嗅了一下,这才发觉空气里除了腥甜的血气,确实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香,这个味道极其不常见,好闻却不腻人,像是小时候到了秋天,站在梨树下时才能闻见的味道,甜丝丝的,半天都能留着回味。 这确实有些蹊跷了,贺昶眯起眼,要说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人会使熏香,他头一个不信,可那股子梨木香又确实是那人身上飘出来的。 也不知道那山匪是痛得难受还是根本没听见梁珏问话,并未回答。 梁珏一把揪住那人衣领:“他人呢?是不是你们把人藏起来了?” 贺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突然想起这个味道曾在闻清澄身上也闻到过,所以梁珏很有可能是把这个山匪当作拐走他伴读的人了! “那个……公子,你听我说。”贺昶绕到梁珏面前。 “让开。”梁珏只对贺昶说了两字。 这时医馆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这里,此时的梁珏整个人就像一柄锋利的剑,靠近他的人都会被那股尖利刺伤。 贺昶之前见他的时候也觉得梁珏不好惹,他对着闻清澄的时候虽也是不苟言笑不多说话,但整个人确是深沉而稳重的,绝不是这样,透着下一瞬就要爆发的狠厉。一时间周围人都感觉到了,这位太子现在并不是在问话,而是根本想要弄死眼前这个人。 全场噤声,有几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想知道这位不请自来的的高俊公子究竟所为何事,干嘛偏要跟一个病人过不去。因为梁珏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发狠时额角的青筋凸起,独独眼神里的寒光就足以让看到的人都吓破了胆。 但唯独被钳住衣领的山匪看不到这骇人的场景,他疼得难受,又被提溜起来,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凭着一股子蛮力愣是推开了梁珏:“哪来的不长眼的,给你爷爷我松开!” 贺昶只觉喉咙里干燥得要命,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只见梁珏微微直起身,没说话,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罢休的时候突然抬手,然后闪电般的速度一记铁拳狠狠砸在了山匪脸上,那人毫无防备就一口鲜血直喷出去,溅了周围几人一身一脸,紧接着又被梁珏一脚踩在脚下。 “没听见问话吗,人呢”?” 为了尽快息事宁人,贺昶又一次走到梁珏面前压低声音说:“麻烦公子给我几分薄面,有话好说。” 梁珏抬眼,只见他锋利的眉眼几乎被压在了一起,带着冷漠和狠厉的神情凝在额前,让贺昶看在眼里只觉心口一阵发凉,这里只有他知道梁珏为何而来,又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他原本还想替闻清澄瞒着梁珏,但为了避免发生更大的争执,他只好放弃,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他在哪,求你先把人放开。” 像是过了很久,梁珏看着贺昶的时候仿佛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然后终于抬了脚。这一会功夫那山匪的胸骨已经被梁珏生生踩断了两根,躺在地上嘴里吐着血沫。 “人在哪?”梁珏单刀直入,他仅有的一点耐心已经在这几天里消耗殆尽,他只想知道他的人,他的伴读,那个与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爱他爱到死的闻清澄到底去了哪里! “是他自己要走的。”贺昶说得艰难,说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都不相信。 “不可能。”果然,梁珏的反应非常干脆,仿佛听见的事情是“太阳西升东落”之类的荒唐事,看着贺昶一动不动,“贺昶,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该只道是什么下场。” 他的声线本就深沉,那句话分明听起来很稳,却让贺昶背后一凉,仿佛都能看到他心口压不住的愤怒,他看了眼梁珏,只觉那眼神能将他看个对穿,在巨大的压迫下他额边突突直跳,一时间突然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对方信服。 “……信不信由你。”无奈之下贺昶放弃挣扎,他捏捏眉心,坦白道,“是他让我准备好马车等着他,就在你们庆功宴的那天晚上,然后我看着他离开的。” 半晌,贺昶都没听到眼前人发出一点回应,于是他抱着要死也死个痛快的心理,索性一次把话说完:“其实他已经准备很久了,你留不住他的。” 原本贺昶以为说完这些梁珏会彻底爆发,但梁珏竟然平静得异乎寻常,不像刚冲进医馆是那么愤怒,也不像打人时那么狠厉,他抿着唇不发一语,像是在消化贺昶刚说的话,然后陡然转身,竟又走回了那山匪跟前。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他直截了当地问。 那人连同旁边陪同的都怕了梁珏,纷纷哆嗦着看他:“……谁?见谁?” “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人。”梁珏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山匪,“你们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他的?” 折腾了这么半天贺昶候都有些犯糊涂了,要说这位太子殿下可真是奇怪,说他在乎闻清澄吧,他把人家大晚上的扔在麟河边上,看人家脚伤了也不说两句体己话,简直冷血又无情,但说他不在乎吧,这会人不见了他怎么就跟疯了一样,逮着人往死里整,情绪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奔腾地朝外涌,根本拦不住。这一会又是打人又是质问的,堂堂太子竟完全不见冷峻自持,看起来像是要失控了。 那几个山匪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看起来都像是要被吓得尿裤子,你一言我一语结结巴巴地就把见到闻清澄的事说了。 顷刻间,贺昶看见梁珏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煞白。 梁珏在原地站了一会,手指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来回转动着扳指,那个动作表明了他此时的内心远比看起来要慌乱。 他的小伴读平日里柔弱不能自理,之前被殷粟捅了一刀,命大才没去见了阎王,来了麟州在山上找矿又差点没了命,怎么可能会遇见山匪还能与其缠斗然后飞身上马逃之夭夭呢? 不可能,这些人一定在撒谎,他们一定是将闻清澄藏起来了! 几乎是在几个弹指的功夫,梁珏就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贺昶说闻清澄要逃跑的事情,一定是那个小东西因为什么事情跟他闹了别扭,才找贺昶要了马车跑出去散心,没想到意外遇见了山匪。 一想到他的小伴读现在可能处于危险当中,梁珏猝然便感到了紧张。 当他重新看向贺昶的时候,眼眶里红血丝多得吓人:“他去了哪里!”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尾音居然带着颤,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然在害怕。 他长这么大,上一次这么害怕的时候还是潼贵妃离开的那个清晨,那是他第一回 体会从心里堪堪挖走了一块的感觉,过了很久伤口都没法愈合,就连那次在矿山上抱着闻清澄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这种害怕的根源是他潜意识里的无能为力。 就像他没法阻止母妃的离开一样,他也没能无视闻清澄的消失。这个时候梁珏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其实谭沂也离开过他,也许是那时他更多的是愤怒,却从来没有过害怕。 眼下,恐惧正在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内心,梁珏站在医馆里,却仿佛能看见烟花下奔驰的马车,滚滚向前,那个带着嘴角红痣的单薄身影再也没有回头。 他要将他救回来。 梁珏想,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只要闻清澄回来就好,他的小伴读任性也好,闹脾气也罢,他可以当做偷跑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我不清楚。”贺昶实话实说,“但……”他想了想,“这些人我刚来的时候打听过,他们是黑水寨的,离麟州三天车程。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他话音未落就见梁珏扭头要朝门外走,好像一刻都不能听,贺昶又追上去,非要把最后一句说完:“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即使找到了,他也不会跟你回去的。” 梁珏如墨般的双瞳看了贺昶一瞬,充满了轻藐和鄙夷,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可能把这种话放在心上。 不是不想,是不屑。 第74章 离开04 梁珏一声令下, 麟州太守一刻不敢耽搁,带着好几百号人当天就将黑水寨围了个水泄不通,别说那些山匪,就连寨子里鸡都被堵得飞不出去。 其实这伙山匪官府已经盯了有些日子了, 但后来发现这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 充其量也只是占个山头收过路钱而已, 所以官府懒得惹麻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了。 麟州太守怎么也没想到居然等到了太子下令搜山,得信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大王怎么就惹到了太岁头上了? 后来才知道黑水寨有可能私押了闻清澄, 这才慌了神,差点没摔个趔趄, 这帮山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怎么着, 竟敢去偷太子的人?! 抖得跟筛糠一般的黑水寨寨主跪在梁珏面前时,鼻涕混着眼泪说不清楚话,反反复复就一句,“求您大人大量绕过小的,您就是再借我一个、十个胆儿,小的也不敢动您的人啊!”说着把头磕得砰砰响, “您那位……那位伴读, 是,是真……真的跑了啊!” 梁珏黑着脸, 站在那里不说话,让周围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憋闷, 包括太守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在他十尺之内站着, 好像一旦跟他目光对上都能被震得抖三抖似的。 太守在老远的地方跟着点头哈腰, 他的人已将黑风寨里里外外翻了个底儿掉, 当他抹着汗,趴在太子殿下面前哆嗦着说并未发现闻公子踪迹的时候,周围气氛紧张到令年过半百的太守以为太子下一刻就要抹了自己脖子,却不曾想面无表情的年轻储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皱着眉头,面上的乌云越凝越厚,眼眸里的黑色又浓郁了一层。 啧,看来那小伴读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心尖人了,可这就奇了,照这个架势姓闻的小子以后说不定是能当上太子妃的,金山银山都堆在眼门前儿了,就这还跑什么啊? “殿下。”阿泽一路穿过官府押送着黑水寨上上下下,跑到梁珏跟前,“有封加急信,京城送来的。” 梁珏沉着脸,颀长的手指捻过,迅速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越来越难看,掌心用力一握,纸片立时化作了糜粉。 阿泽偷瞄了梁珏一眼,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也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能惹殿下这么生气,问是肯定不敢问的,他现在唯一盼的就是他家小公子能从什么地方自己钻出来,皆大欢喜,好让大家能安省回京,要不照这么下去,他觉得八成是熬不到吃酱牛肉就得一命呜呼了! “收拾行装。” “即刻回京。” 梁珏突然冷声发令。 阿泽一怔,刚殿下还一副不找到公子誓不罢休的架势,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那闻公子呢,到底去哪了? 按照原本计划,梁珏原本是打算在麟州再待几天的,但现在闻清澄不见了,他本就心焦如焚,加上刚才又看到了梁琛的那封信…… 梁珏站在一颗大柳树下,就见他突然转身,狠狠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那树怕是有些年头,树干粗壮结实,他这一拳下去用了全力,竟震得那棵树连抖了三抖,落下了一地的黄叶。 阿泽倒吸一口凉气,感伤前去看,发现梁珏的那只手竟已血肉模糊,鲜红的血滴顺着手指滴滴地砸下去,混在泥土里,看起来脏兮兮的。 “殿下你的手!” “滚!”梁珏突然大喝一声。 虽然那封信已经被他碾碎了,但信上的内容就像小刀片一样划着他的心口,让他疼得不能呼吸。 如果梁琛信上内容为真,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回京。 到了这个时候,梁珏有了一种隐隐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也许贺昶跟他见面时说的很是真的——他的小伴读根本没出什么意外,这一切都是他亲手策划和安排的。 没有一点征兆,甚至梁珏也想不出来什么原因,与他朝夕为伴,顺从听话的一个小伴读就那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呢?闻清澄为什么一定要跑呢? 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宫里的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人能比得上他这个即将权倾天下的大酲储君呢? 有他宠着,护着那个小伴读,闻清澄为什么要跑呢? 梁珏无法准确说出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脑袋里实在是太乱了,无数思绪塞在竭力按下心中所有烦闷。 他朝着山寨旁的那个小山坡望去,那么陡峭,荆棘丛生,他无法想象那个经常哭哭啼啼,只会躲在他身边撒娇,就连吃个香菜都要跟他耍脾气的小伴读是怎么做到从这里冲下去的。 他从这里逃走的时候在想什么?梁珏不知道,他想不通因为什么闻清澄甘愿冒着这么大危险也要这么去做。 宁可不顾生死,也不愿在他身边舒舒服服地活着。 而且,离开了他又能去哪呢?梁珏不知道闻清澄身上有多少银子,但以他所想,就凭他平日给闻清澄那点银子恐怕是撑不了几个月的,这里更是不比京城,荒郊野岭,闻清澄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呢? ——总不可能回老家,他家中那么穷,还有个酒鬼老爹,回去就是挨打。梁珏想起闻清澄说起时满脸是泪,可怜得让人心碎的模样,果断在心里划掉了这种可能。 那除了林县,闻清澄从麟州出来,沿着这条路去的,应该就只能是京城了。 可如果是要回京城,又何必从他身边跑掉呢? 反复思虑又没有头绪的猜测最是恼人,但在所有的猜测最后都通向了未知之境时,梁珏心烦意乱达到了极点。 而让他感到恼火的是,在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竟然失去了对身边最亲近人的把控,更可怕的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闻清澄。 即使有过不知道多少回亲密的接触,但梁珏发觉根本就不知道关于闻清澄的任何事情。 ——可小伴读明明是他的人,他养他在宫中,他分明就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闻清澄的人才对! 梁珏烦躁地扯过阿泽替他裹手的麻布,抬脚上了步辇,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回京这一条路了。 因为决定返程,梁珏想要最后再去看看麟河。 等到了那里,他发现虽然才过去短短时间,但这里已经和当初他们刚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闻清澄几乎将他在沙盘上实验的内容原封不动地挪到了这里,令梁珏此时看到,更加感到这个小伴读的深藏不漏,他做的这些事情恐怕能让内阁里那帮专门研究水利的老家伙们都瞠目结舌,赞叹不已。 河道两边被安置了竹子做的排水管,改良后的土壤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最先种下去的一批树苗已经开始冒头,整整齐齐地肩并着肩,像给光秃秃的河道两边铺上了一层绿色的绒毯。 有了这层保护,河道上的土壤算是被稳固住了,有效地避免了河道淤泥的产生,从而完美解决了麟州一下雨河床就会被垫高的问题。 与此同时,河堤也按照梁珏的方案建造起来了,虽然还没最后完工,但也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负责管理河道的官员在旁边欣喜道:“殿下,这两天下过雨后,两岸的泥沙几乎没有进入河道的现象,另外河堤也在加紧赶工,据我们观察,麟河的水位几乎没有上涨!我们麟州得救了,以后都不会再发洪灾了!” 之前梁珏和闻清澄在客栈里拿着沙盘实验的时候,他一直想着等到完工了,要和闻清澄一起来看看这里,这是他们共同努力的成果,没有彼此的付出与合作就没有今天平静而奔腾的麟河。 如今梁珏一个人站在河边,心里是说不出的落寞,甚至还有些酸楚。他不断地想,如果闻清澄在的话,他其实很想好好夸夸他,将他揽在怀里,告诉他“孤的小东西原来这么厉害!”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竟然没有跟他的小伴读说过几句好话。 明明他的小伴读那么优秀,彻底解决了麟州水患,要换做是别人必是能吹到天上,可偏偏闻清澄,做成了这么了不起的一件事,竟悄然无声,连句他亲口的夸奖都没捞着,就毫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个小东西,心里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是他的认可,瞩目……或者,感情吗? 梁珏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去,觉得心口重量仿佛千斤,让他无法继续再探究闻清澄内心的想法——他的小伴读明明可以一早就将自己的这些才能展露出来,让所有人注意到他,爬去很高的地方光芒万丈,而不是只委屈巴巴地当一个伺候人的伴读。 所以,是不是因为他对他的关注太少了,所以小伴读才会离开呢? 又一次,梁珏觉得后悔,他从来都没像现在这么想了解过闻清澄。 ——闻清澄以后想干什么呢? 总不能,当一辈子伴读,伺候他一辈子…… 也是第一次,梁珏在想,如果闻清澄现在出现,向他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他都愿意答应。 如果他还愿意跟自己提要求的话…… “你怎么这么多要求啊?”钟婉宁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跟闻清抱怨着,“你为做这骡子黛都要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眼睛下面都快和这粉黛一个颜色了!” 闻清澄回来才短短几天就捣鼓出了新东西,因为想要拓宽醉清歌的生意,所以除了先前的胭脂和唇脂,正在赶制螺子黛。 ——用的是三遍过筛的竹炭加上软蜡,为了画出来的颜色更细腻,闻清澄特意还加了椰子油。 整个醉清歌里都香香甜甜的。 因为几种材料的分配不同,即会导致螺子黛颜色不均,闻清澄反复做了十几只都不太满意,还在不断更新工序。 “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熬着。”闻清澄头也不抬地对钟婉宁说,“这里的事我一个人就行。” 闻清澄以前做起实验就没白天黑夜的,早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但钟婉宁毕竟不同,只陪他熬了一个通宵好像人都要散架了。 但钟婉宁还是执意要留着,她心里的小九九是,别等自己那个哥哥回来,好不容易见到闻清澄,结果一看好好的人熬成个骨头架子了,那不得找自己算账…… “……求你了,歇会吧,没你这么拼的,你又不是没钱花要饿死了!”钟婉宁扯着闻清澄衣袖说,“实在不行,就去东宫里把银子拿回来吧,还……来得及。” 闻清澄很果断地摇了下头:“不,我不要。” 钟婉宁叹气,其实她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总有种感觉,闻清澄是故意要这么忙的,他在逼自己,不想闲下来,生怕有喘息的机会。 大概一旦闲下来,就会乱想。 过了一会,闻清澄做着活,倏地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阿宁,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就是……”钟婉宁这会困得发蒙,脑袋根本没法想事,也没细想他问这话的缘由,凭着最后一点直觉说,“想让那个人在你身边,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会不高兴,会跟着他开心和难过。当他有难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想去帮他,陪着他……” 微风吹进醉清歌里,钟婉宁睡眼惺忪地看见闻清澄手上的动作就那么停了,怔怔地看着角落里一个包裹得很严实,似乎永远都不会再被打开的包袱,喃喃地说:“……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第75章 离开05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梁珏坐在回京的马车上, 心里反复想着这个问题,但得不出答案。 他只觉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安宁,不停想着他的小伴读现在在哪,在干什么, 有没有生病…… 以及, 他究竟为什么会离开。 小伴读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来感觉不到, 但现在,梁珏只觉得心中所有事情都与闻清澄有关,就好像那个小东西已经将他的心塞满了, 装不进去其他任何。 外面已经入夜, 但他的车队还在全速前行,他想快一点, 再快一点回到京城。 就好像他知道, 小伴读会在京城等着他回去一样。 等见面就好了,梁珏重重吐出一口气,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听闻清澄亲口说出来。 钟婉宁从醉清歌出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脚下去都好像要摔倒一样,就这么好像喝了三两斤烧刀子酒般歪歪扭扭地走出了十几步之后, 胳膊突然一下就被撑住了。 ——是楚齐。 “嗯?你不是说不管我了吗?”在看清来人之后钟婉宁就气得要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却不料被拉得越来越紧,最后楚齐干脆不由分说将她背了起来。 “混蛋!放我下来!”钟婉宁气得对着楚齐后背一顿粉拳。 楚齐也不说话, 一边背着人,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了过去。 是街角那家点心铺的糖心包子, 还是热的。 钟婉宁最爱吃这一口, 一看见立马就顾不上打楚齐了, 拿起来不管不顾地打开纸包就咬了一大口。 “小心点, 别烫着!”楚齐终于忍不住说了从闻清澄回来那日后,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钟婉宁一边被烫得倒吸气,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吃,还要抽空来揶揄楚齐:“哼,要你管!不是说再不管我的事情了吗!” 一句话就把楚齐噎得说不出话了,只能低头闷声走路,其实这几天他一直跟着钟婉宁和闻清澄,这两人去哪,他就跟到哪,期间因为跟得太过投入还被巡防营的发现过两次,见他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么,结果被发现是楚将军家的公子后不免尴尬万分。 楚齐为了打圆场硬着头皮说是在找自家走丢的狗。 有些人表面大言不惭地编着瞎话,其实内心想的是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最起码金鸡整天都能窝在钟婉宁怀里,咬着着钟婉宁手指呼呼睡大觉。 “你方才在醉清歌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说我的?”楚齐的话像含在喉咙里,让人听不清楚。 钟婉宁吃完糖包正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就听见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奇怪道:“什么话啊,我说什么了?” “就是……就是他问,然后你答的那些!”楚齐似乎还对闻清澄私自跑回来这件事非常不满,仍不愿提闻清澄的名字,说完之后还有些紧张,生怕背上的人这会要是说出个别人来,自己受不了这个打击。 这下轮到钟婉宁别扭了。别看她平素里大大咧咧的惯了,但遇到感情上的事情就走是扭捏得很,明明方才心里就是想着楚齐回答的闻清澄,这会一被问又不愿承认了。 可怜的楚大公子等了半天等不到答案,结果一扭脸,才发现钟小姑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过去了,口水都要流到他那件织金锦袍上了。 楚齐欲哭无泪,因为钟婉宁睡着了,他这会也不可嫩就这么明晃晃地背着她回宫里她的寝宫去,想了想,就只有带回了自己家。 据楚家的下人后来传说,楚夫人当天看到他们是俩人回去的时候几乎老泪纵横,逢人就说自己家儿子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漂亮媳妇背回家! 当然,这些事情钟婉宁是一无所知的,等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楚家的时候吓得直接从塌上跳了起来,惊得趴在桌子上正睡着的楚齐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 “不行!你送我回去!”钟婉宁简直想打爆楚齐狗头。 楚齐一边对她使劲比着噤声手势,一边对她双手合十表示“求求小姑奶奶别吵吵了,这大半夜地让我把您送哪去啊!” 意识到这会宫里已经宵禁,自己的确哪也去不了的钟婉宁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看着楚齐支持贴身的小厮一会功夫从厨房端来了各种糕点摆了一桌,一脸讨好地看着她:“消消气,来尝尝这个,这个甜!” “吃人家的嘴短”,几块糕饼下肚,钟婉宁终于安静了下来,但还是生气楚齐把她扛回自己家这件事,愣是不跟他说话。 楚齐好说歹说最后也没办法了,只好拿出闻清澄来化解尴尬:“闻清澄最近是不是很缺银子?” 钟婉宁一怔:“你怎么知道?” 楚齐撇撇嘴:“你叫他别搞什么螺子黛了,若是愿意,我倒是有个办法,如果搞成了肯定能赚到大批银子。” “你?”钟婉宁上下打量着楚齐,不相信道,“你可别去求你爹啊,小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楚齐嗖地一下站起来,不服道,“我说的可是正事。你知道最近虞波的事吧?”见钟婉宁点头,他便继续道,“我爹前几天说如果虞波继续来犯的话,大酲就要出手了。” 钟婉宁一双圆眼睛瞪得溜圆:“出手?你是说要开战了?” “嗯。”此事涉及机密,楚齐也严肃起来,“但你知道,咱们大酲不缺兵不缺粮草,但咱们缺家伙,打仗的家伙!” 不愧是在宫里耳濡目染长大的,钟婉宁这三两句话就听明白了,楚齐的意识是大酲缺兵器,可这件事和闻清澄能有什么关系呢? “你听说过火药吗?听说爆炸的时候可以产生巨大威力,但咱们大酲的火药非常稀缺,比金子还贵。”楚齐说到这里突然有些紧张地握住了钟婉宁的手,“所以如果,闻清澄可以在短期之内造出大量火药的话,那他就不用愁银子了!” 原本钟婉宁以为闻清澄也会像她一样,听到这个提议不屑一顾,没曾想闻清澄竟然安静地一直等到了她说完:“小澄,你不会真觉得这是个法子吧?” 钟婉宁突然有点害怕,如果一旦闻清澄开始做火药,势必又要和宫里的人打交道,那不是白跑出来了一趟,一旦暴露行踪,必将落个私逃的罪名。 何况,做火药……这事一听就很棘手,一想到闻清澄做个螺子黛都跟要豁了命一样,就凭他那个专注度,这要真坐起火药来的话还不得不眠不休了,钟婉宁想想都觉得头疼。 “我可以试试。”闻清澄若有所思,他想的倒不是该不该做火药,而是该如何做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达到量产,毕竟这是大酲,所有事情都非常受限。 钟婉宁见他也不说话,就又悄悄去问一边的楚齐,虽然楚大公子仍对闻清澄私自回京这件事颇有微词,但现在国难当前,他也按下心头那点小恩小怨,跑来跟闻清澄商量火药的事了,好在闻清澄倒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对他和钟婉宁一样,仍旧是温柔且充满友善的,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我哥什么时候回来?”钟婉宁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问,她现在一提她哥心都能提到嗓子眼。 楚齐今天才停他爹上朝回来提及此事,于是用同样蚊子般的声音回道:“估摸还有不到三日。” 钟婉宁思忖片刻,下定决心,痛定思痛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不就今晚吧!” 楚齐十分珍惜两人好不容易和好换来的和谐相处,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立马点头:“好,我陪你!” 这两人自从知道闻清澄要把所有的银子统统退还给太子后,就一直商量得找个机会把那个匣子偷出来,却因为钟婉宁总在醉清歌陪着闻清澄,所有也没找准时机,现在太子他们的车队马上就要进京了,也不得不赶紧动手了。 钟婉宁觉得,为了哥哥和小澄,楚齐觉得,为了发小和他的伴读,俩人达成了短暂又坚固的同盟,决定今天等入夜了就动手。 太子车队正在以全速向京城行进着,但似乎除了阿泽,没人发现其实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阿泽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老穆了。 以前老穆无论去干什么都要给他说一声,别看老穆平日里挺沉稳也不多话,但在阿泽面前一直都十分婆妈,晴天要喝水雨天要防潮,凡事扯上了阿泽,无论吃喝拉撒,都要事无巨细地跟在他后面叨叨半天。 但就在太子下令回京的那天,老穆悄无声息的不见了,连张小笺也没给阿泽留。 阿泽很慌,慌得连着几天都没睡好,因为着急上火,嘴角都起了泡。 一连经历了身边两个人的消失,他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尤其是老穆,每天在他耳朵边绕来绕去比蚊子还勤奋的一个人,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殿下,他……”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梁珏就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他沉吟了一下道:“他被孤派去办些事。”然后看见阿泽仍然眉头紧锁就又加了一句,“过几日就回京了,你不用担心” 阿泽被最后这句说得一愣,他家殿下居然在安慰人!这是什么破天荒的事情! 另外,为什么都是从小就跟在殿下身边的人,为什么老穆就能被派出去办事,自己就得独自承受这份没有腊肉的苦——死老穆,回去必须用双份,不,三份腊肉来补偿! “阿嚏——”老穆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心想一定是这两日忙着赶路有些着凉,他看了看地碑,已经到林县境内了。 虽然梁珏接到梁琛的信后当场就撕了个粉碎,但那上面的内容却一字不落地都记在了心里,遂等从麟州启程后,就秘派老穆去了林县。 ——他要知道那信上的内容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林县郊外,老穆抬手抹了把脸,想着快点办完事就能回京城了,他已经写信让他娘把腊肉备好了,保证回去就能让阿泽吃上最好的腊肉,想到这,晒得一脸汗水,满身疲惫的汉子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 “笑什么呢,赶紧快走!” 钟婉宁和楚齐跟那天她和闻清澄来东宫的时候一样,也选择了夜里动身,为的就是避人耳目,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楚齐实在不争气,都这会了,方才居然在看着她笑。 “小宁,你真好看。”楚齐由衷道。 “干你的活!”钟婉宁结结实实给了楚齐一记爆栗。 被管教地服服帖帖的楚齐在外面望风,钟婉宁蹑手蹑脚地走进梁珏寝宫,很快就找到了桌上的木匣,但当她要去搬匣子的时候,才发现坏事了! ——她居然搬不动!! 她打死也没想到这个匣子会这么沉,沉到了她挪一下都费劲的地步。 “楚齐!”钟婉宁压低了声音叫,“快来帮我!” 于是钟婉宁手捧烛火,楚齐搬着匣子,两人吭哧吭哧走出寝殿。 正当即将万事大吉,还有几步他们就要爬上马车溜之大吉的时候,一个他们这辈子都再也不想听到的声音猝然在背后响起,吓得钟婉宁差点扔了蜡烛当场去见了她的亲姨妈潼贵妃。 即使隐没在黑暗里,大酲未来天子,如今的东宫之主脸上此时依然可见强忍的愤怒:“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第76章 离开06 梁珏活了二十年, 自认不算是没有见识,可当他风尘仆仆地赶了几千里路回到京城,竟看到妹妹和发小大半夜站在自己寝殿里,一个拿蜡烛一个搬箱子, 正鬼鬼祟祟往外走的时候, 还是感觉这一幕荒谬得过于失真。 尤其是在他看清他们抬的, 居然是闻清澄的衣箱。 “谁让你们来的!” “哥……哥哥哥哥……”先反应过来的是钟婉宁,“你你你你,怎么, 回来了?”她想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脸颊再怎么使劲,最后只挤出了一个只有如厕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我们……我们就是想你了, 来, 来转转……转转……”钟婉宁说得大言不惭。 更可怜的是楚齐,他手里还搬着那个沉死人不偿命的箱子,到这个时候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有用气声问钟婉宁:“那……这个,怎么办?” 他故意不去看梁珏, 不是不想, 是不敢。 他觉得现在梁珏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自己大概会被梁珏一刀封喉。 结果他不问这一句还好, 说完之后反而提醒了几步开外的梁珏,他皱着眉, 大步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形被烛火扯出一个很长的影子, 看上去诡异又恐怖。 “把东西放下!” 楚齐被梁珏的语气吓得一哆嗦, 莫名想起了小时候祖母哄他睡觉讲的故事:如果天黑前还没有睡着,等到太阳落山,就会有一个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的怪物爬进屋子,用利爪将不睡觉的小娃娃抢走。 这个故事在幼小的楚齐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成年之后每次天一黑就觉得又怪物要来敲他房门,今天要不是钟婉宁让他这个时辰来东宫,他是打死都不会来冒这个险的。 楚大公子两股战战,竟吓得把箱子直接扔到了地上。 钟婉宁一看他这德行,不禁痛心疾首,怒其不争,心想今天还不如自己行动,就不该多余叫上楚齐。 她欲盖弥彰地抄起旁边茶杯:“哥,你……渴不渴?” 然而下一刻她眼睁睁地看到梁珏拿起了桌上的纸。 彻底完了! 钟婉宁心中大叫不好,她方才和楚齐只想着把箱子搬走,完全忘记了闻清澄让她转交给梁珏的那页纸还放在桌上,她本想着等出去就烧了的。 比起他们半夜来搬箱子,那张纸才是最可怕的…… 偏偏楚齐不长眼的,手里没了箱子闲得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从地上爬起来,讪笑说:“哎这里怪黑的,我给咱们把灯点上吧。” 这下可好,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原原本本地落在了梁珏眼里。 他盯着纸页,却像是看不懂上面究竟写了什么,那一笔一划,既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 梁珏第一次注意到这笔字是那次在上舍的学室里,谢元提着闻清澄的答纸给所有人看,说那是他见过最秀美飘逸,清劲拔俗的小楷。 为了欣赏,谢元甚至双手将那页答纸举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反复端详。 就是那时,梁珏看到了那页纸,是怎样一个人,才能写出那样秀逸而摇曳,既洒脱却又不失阴柔之美的字呢? 衬无人注意之时,梁珏偷偷瞥了眼闻清澄——沉浸在梦乡里的他眉目舒展,像是做着什么美梦,带着红痣的唇边留着一抹笑。 那一刻梁珏心中闪过四个字,字如其人。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写出那样的字。 此时想起,梁珏突觉一丝心惊,原来他注意到那个小伴读的时间,远比他自己想的要早。 或许从暗夜里那次惊鸿一瞥开始,梁珏就已将那个小伴读看进了眼里,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心绪大乱以及春闺一夜…… 梁珏闭了闭眼,强行把思绪拽回来,又重新看回了那页纸——似账册又似笔录。 闻清澄竟将从他入宫那日起,得到的每一笔赏银、月钱连同赏赐的物品一起,全都记下来了。 而其中的大部分,梁珏都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看到这张纸页的时候,梁珏感到非常怪异,就好像他的小东西,他亲密无间,朝夕与共的小伴读站在他面前,再跟他谈一笔买卖。 大酲太子手里握着这天下多少人的荣华富贵,一纸朱批甚至可以随意动用国库里的银子,哪还会在乎“大酲三十二年四月初十,赏银五百”或是“大酲三十二年五月二十,获赏白玉貔貅一只”这种无用又无聊的小恩小惠! 可偏偏此时看到,梁珏只觉纸上的每一笔都像是用小刀刻在他的背上。 ……等等,这里,梁珏的目光在纸页上定住: “秋日宴,盘金彩秀绛纱袍一件”。 梁珏像是突然反应过了什么,他扔了纸,大步走去楚齐扔下的大衣箱前,一把掀了开来,因为用力过大,那口用纯乌木打造的,平日里得足足两个小厮才能抬得动的衣箱差点被他整个掀翻过去。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不光没有绛纱袍,其他的任何一件衣裳都没有。 看到这一幕的梁珏竟倏地松了口气,他本以为闻清澄是让楚齐和钟婉宁来替他收拾东西的,看来并非如此。 既然东西在,人早晚也会回来。 梁珏感到心口这些天堵着的石块轻松了不少。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梁珏转头去看。 却见钟婉宁和楚齐两人突然在不远处站定,脸上齐齐堆着讨好式的笑容。 而他们的身后,赫然放着另一只木箱。 “让开!”梁珏冷着脸走过去,居高临下地命道。 无论钟婉宁还是楚齐都没见过梁珏这个样子,虽然他这个人虽然经常对周围发号施令,也常常板着脸十分冷漠不好接近,但作为他的妹妹和发小,钟婉宁和楚齐倒是没领教过他发威的时候,以至于听到他的话时,都不由抖了下,然后下意识般地让到了旁边。 梁珏打开箱子的瞬间,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分明没有发火,甚至神情都和平日不差分毫,但钟婉宁和楚齐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无可挽回,两人心里同时跳出这个反应。 箱子里,梁珏看到的是那些他从前熟悉或者不那么熟悉的东西,然后他一用力,竟将巨大的木箱救过头顶,顿时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了一地,而最上面,他看见了那件盘金彩秀绛纱袍。 纤尘不染,华丽璀璨,亦如当初他送给闻清澄的时候一样。 “什么意思?”梁珏竭力克制着语气,“是不是他让你们来的?” “哥……是,是这样……这些是他整理好,让我们,替他留在这里的。”钟婉宁极度小心地选择着措辞,生怕一不留神就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梁珏本以为最坏的结果是人带着东西一起离开,但现在他竟发觉,原来人走了,而将那些东西留下了,才是最大的嘲讽。 那算什么? 物归原主?如数奉还? 这一会儿功夫,梁珏看过了账单笔录,看过了他给过闻清澄留下的所有金银和赏赐,甚至看到了深夜擅闯东宫,企图拿走闻清澄所有东西钟婉宁和楚齐,居然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说不定闻清澄只是在这里住倦了,拿了东西想要搬出去,而对他的情谊,连同从前的那些细枝末节都做不得假。 “他在哪?” 钟婉宁用力咬了下嘴唇,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问题,因为闻清澄再三嘱咐过,不允许她告诉任何人,连楚齐都不可以。 “我……他,他不让告诉别人。哥……你就别问了,他,他可能一时不想回来。” “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钟婉宁为难地道,“哎呀哥,你就别问了,总之,总之他现在挺好的。” 不想回来?别问了?挺好的? 这几句话像是利刃,将梁珏心中残存的幻想一一急迫,顿时令他有种当众被凌迟的感觉,五脏六腑像在被尖刀来回剐蹭。 强烈的屈辱与混合着痛感与恨意沸成一锅热油,反复在他心头翻滚。 这位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低头,都敬他畏他,在他面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的大酲太子,竟然被他的小伴读这么轻易地,给耍了?! 闻清澄,那个被他养在宫里的小伴读,好吃好喝地供着,养着,再有什么不满,再有什么情绪,怎么可以这样,一走了之,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一点余地都没有! “哥?” “殿下?” 梁珏好像听不见身后两个人的声音,他直起身,飞快地头也不回朝门外走,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把那个胆大包天,不要命了的东西立即抓回来。 他要折磨他,欺辱他,他要让他痛不欲生,把折损的尊严和威仪都成千上万倍地还给他! 当啷—— 梁珏停住脚,不知踢到个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滚了一下,撞到了门槛上。 是个冰罐,白瓷的。 上面不知道蹭上了什么东西,看上去脏乎乎的。 几乎是在眨眼间,钟婉宁和楚齐就看见梁珏颀长白净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捡起并将那只白瓷的冰罐生生捏成了碎片。 浓稠的鲜血砸了一地,触目惊心。 周围有尖叫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但梁珏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77章 离开07 今夜秋深露重, 闻清澄睡不着,翻身去了宅子的隔间,这几天他已将这里改造成了实验室,尽可能地备好了各种材料。 这几日他之前做的那匹螺子黛已经完全成形, 他已将成分清单写好, 派给作坊那边了。 因为要做的东西变多了, 作坊那边最近有新招了一批人来。还是像以前一样,闻清澄只要女子,谢绝男子。 在大酲这个绝大多数营生都是为男子准备的时代, 这间不大的作坊里, 给了那些从前只能务农或者养鸡鸭为生的女子们一条出路。 手里有了自己赚的银子,那些女人们也许就能在家里多说一句话, 多吃一口饭, 少受些白眼和轻视。 闻清澄是个很大方的老板,他需要银子,但他觉得那些女人们比他更需要,所以出手一直很阔绰,在地方衙门当差的男人们,每月能赚五到二十两不等, 但闻清澄给醉清歌的每位女工都开出了每月二十五两的月银。 此事在京城里还引起了不小的一场轰动, 一时间不少人都上门求工,同时也让醉清歌这个名字被更多人听到且熟知。 闻清澄看过账册, 自打他从麟州回来,醉清歌的收入明显增多, 哪怕刨出很大一笔月银支出, 他这间胭脂铺依旧能为他赚到不少银子。 目前账目上就算从他刚回京城时的五千多两涨到了近万两。 ——因为生意很好, 闻清澄琢磨着, 该开第二间铺子了。 金鸡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脚边,小鼻子在他腿上闻来闻去,像是在找吃的。 不知道是不是闻清澄错觉,他看金鸡这些日子像是清减了,不像以前那么圆滚滚了,连毛皮上那层油光水滑的都不见了。 闻清澄去拿了晚饭时剩的两块骨头喂它,没想到金鸡只是看了下,就怏怏地走开了。 难道是他的肉骨头不如东宫的香? 再这样的话,闻清澄估计不得不求钟婉宁把金鸡带回宫里去养了。 也许真的是宫里的水土养人吧。 闻清澄拿起桌上的一叠纸,那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算式,若细看的花,其实是化学方程式,最近出了醉清歌的生意,他也在认真琢磨楚齐之前说的火药一事。 只是……大酲毕竟条件有限,他想了几种办法都因为找不齐原材料而不得不放弃了。 闻清澄看着纸上自己用朱笔画的那几个叉,叹了口气。 看看外面天没亮,闻清澄决定出去走走,这阵子应该不会碰见宫里的人,算得上安全。 他以前实验不顺利的时候就很喜欢趁没人的时候出来走走,看看无人的街道,看看苍蓝的天空,那些郁结在心里的事情就能一点点化开,然后随着天边绽放出的第一缕朝霞一起,烟消云散。 日出是能够抚慰人心的,闻清澄一直这么觉得。 突发奇想地,闻清澄想要去爬山,站在山顶上去看今天的日出。 他一步步爬,呼吸着山间凛冽却无比新鲜的空气,感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当他拐上还有几步就要登顶,迎接金光灿烂的朝霞时,赫然发现尽头有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时出现在这里呢?闻清澄一时不知命运究竟还要怎样捉弄他才肯罢休。 就在他愕然不知所措时,那人慢慢转过了脸。 “你怎么会在这儿?”闻清澄的声音很轻,但如果细听的话,里面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 他本以为离开了麟州,离开了梁珏,离开了那个皇宫令人窒息的地方,就会变得自由。 但此时此地,当看见眼前这个人,这段时间内心的平稳都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风雨飘摇起来。 “哈哈。”那人大笑起来,“这话不该由我问你吗,闻公子?” 许久未见,梁缚的脸色愈发没有血色。还未日出,他坐在轮椅上,整个人被裹在阴影里,像暗夜里挥之不去的鬼魅。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闻清澄背过身去,不想去看他。 “怎么会呢?你那么聪明。”梁缚将轮椅摇过来,贴近闻清澄,然后从背面趁其不备,想要去拉他的手。 “放开!”闻清澄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抽手后退了几步。 “你难道不想我吗?”梁缚狞笑着,慢慢靠了过来,“我还以为你等不及要见我了呢!你离开梁珏跑回来,不就是为了来找我的吗?” 闻清澄死死咬住下唇,看着梁缚逼近自己。 “而且,现在梁珏都已经知道你的底细了,很快他回来,就会知道你和我的事,现在这个时候,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你呢?” 闻清澄知道自己从前为了报复梁珏,和梁缚有过的那些勾结迟早都会报应,但没想到,这报应来的这么快。 “别过来!”他大喝了一声,“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你还想干什么!” “麟州的事情,父皇现在对梁珏的印象可是糟透了,这还都是你的功劳呢,要不是你当初那封信作证,光凭我自己,可就是自吹自擂了。”梁缚笑着挑起闻清澄一角衣襟,嗅了嗅,“你对我这么好,我可得好好赏你呢!” 闻清澄被他逼到一块山石前,身后再无退路,整个人身体僵硬得如砖块般。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的话,他一定不会发出那封信,不光因为这封信如今成了梁缚要挟他的把柄,而且…… 他闭上眼睛,漆黑的境地里突然出现梁珏在他面前心焦如焚的样子,心中立即腾起一股异样。 梁缚看着闻清澄表情倏然痛苦起来,以为是他被自己威胁吓到,不敢再造次。 “小澄,”梁缚阴恻恻地笑起来,“别这么害怕嘛,不是你说的?东宫和东宫里的人,迟早都会是我的。” “可我已经离开那里了,现在和你没有一点关系。”闻清澄站在那里,感觉山顶的风呼呼地灌进自己单薄的衣衫,他在发抖。 宫里的人都害怕梁珏,奉承梁缚,他们说梁珏天性凉薄,日后无法心怀百姓,又说梁缚宽厚仁义,以后必是治世之君。 但闻清澄恰好相反,他骨子里最怕的其实是梁缚。 如果说梁珏是孤鹰,无情而冷厉,那么梁缚就是毒蛇,阴险而歹毒。 梁缚哂笑几声摇摇头:“小澄啊小澄,你怎能如此薄情于我,亏我如此心悦于你。我以后,还得朵多多仰仗你呢。” 闻清澄心里蓦地一沉,以他对梁缚的了解,这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无所顾忌,无论戕害胞弟还是陷害忠良,只要于他有益,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手起刀落。 更何况是对于手无寸铁,独自站在这烈烈风中的闻清澄。 “你想干什么?”闻清澄冷冷道。 太阳已经开始露头了,他冷得打了个寒颤。 “助我夺取东宫之位!”梁缚好不隐藏自己的野心,抓住闻清澄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就看你配不配合了。” “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以前和邝太师那些勾当,包括跟我的,只要我找人告诉梁珏。”梁缚啧了几声,“你猜猜,他会放过你吗?” 这时山顶的太阳出来了,金光万丈,但闻清澄面上竟滑下一行清泪,很快又被吹得冰凉。 “怎么还委屈上了?”梁缚嗤笑道,“只要你再配合我这一次,等我当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以后必定会宠你爱你,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似乎过了很久,闻清澄才沉沉吐出一口气,睁开胀痛的双眼,声音有些沙哑:“好,但我也有条件。 “但说无妨。”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做事。”闻清澄声音很轻,但表情非常坚定,“事成之后,你就放我走,如果你不同意,现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别动!”梁缚见闻清澄说话间就往悬崖边走去,吓得一把扯住了他,“我答应你!” 闻清澄停住脚步,目光凛然:“说吧,怎么帮你?” “做火药。”梁缚立马道:“此事关乎大酲国本,事成之后我必然可顺利接替太子之位,事关重大,你务必要做成此事!” “好。”闻清澄答应得很快,快到梁缚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银子。”闻清澄冲梁缚摊开手,“还有,接下来我会给你列一张单子,务必按我说的去准备。” “没问题!”梁缚大笑起来,伸手便将一张银票塞进了闻清澄前襟,又在那里摩挲了一遍,“这个就算是我们重逢的见面礼了。” 闻清澄打开一看——那是张金票,五千两。 刚好够他将第二家胭脂铺顺利开张。 对于钱财,闻清澄不愿欠着梁珏一分一毫,但面对梁缚,他却收得心安理得。 他现在和梁缚,就是交钱办事,没了报复和仇恨,反倒简单了许多。 太阳完全出来了,闻清澄已经不冷了,他收好金票:“一言为定,请大殿下也信守承诺。” “当然。”梁缚笑得谄媚,“怎么会有人辜负你这样一个小美人呢?” 第78章 悔悟01 梁珏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的小伴读走在前面,步子很快,他很想追却迈不开步子,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他心焦如焚但无能为力。 “闻清澄!”他大喊, “停下, 等等我!” 但小伴读纤瘦的身子不断地在眼前晃动,越来越远。 “你要去哪儿!”梁珏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 用膝盖蹭着往前爬, 但好像手掌扎到了什么东西,突然间尖厉的疼痛直钻心口, 疼得他嘶地一声, 抬手去看,发现眼前一片殷红,那片血色很快晕开,像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紧紧困住。 “啊——”梁珏从剧烈的疼痛和恐惧中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了!阿珏你醒醒!”楚齐闻声赶紧冲了过来, 离梁珏那日意外昏倒已经过去整整三日了, 方才听见梁珏惊呼,却见他满身的汗水阴湿了被褥, 整个人白得跟纸一样。 而那只被白瓷冰罐弄破的手掌,不知怎么包好的伤口被蹭开了, 鲜血将包裹的麻布全数浸染, 如果拧一下的话, 必是能滴下血水来。 楚齐看了直倒吸了一口凉气:“阿珏你别动, 我去叫太医来!” “不要去!”梁珏立时断喝一声,流了那么多血,他整个人一醒来却立即恢复了往日强硬的状态,完全看不出虚弱,“孤不需要!”但他刚一说完就开始猛咳。 他为了回京寻得闻清澄,一个人从麟州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之所以能早到这么多天,就是因为连续的日夜兼程,别说没好好睡觉,就连热饭都没吃几口。 就算是他从小习武,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又成天被珍馐美馔喂着,但像这么糟践到了这会也终有些招架不住了。 “哥你醒了!”这时钟婉宁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梁珏的血肉模糊的手,“楚齐,这是怎么回事!太医吩咐过他这只手暂时不能动的!” 楚齐也不知如何回答,两人担忧地目光一齐投向了梁珏。 梁珏也感觉到了,手掌的痛楚异常强烈,不同于以往他在练武场受的那些小伤小病,这次的痛像是一把连发弩,接连不断地将尖厉的羽箭戳在他的掌心里,然后让他地四肢百骸都接收到那种疼痛,连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掌,很快就发现又有新的鲜血流出,竟顺着他长长的手指,滴到了凉被上。 “别,哥,你别动!”钟婉宁尖叫一声。 “孤的手怎么了?”梁珏声音很低,充满了压迫感,那根本不是询问,而是逼问。 楚齐和钟婉宁对望一眼。 楚齐:“其实……其实就是伤到了……你那天……” “我在问你伤到哪里了!” 钟婉宁沉吟了许久,终于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手筋,你的手筋……那天被瓷片,割断了。” 亲历过那一幕的楚齐和钟婉宁都无法忘记那一幕,盛怒之下的梁珏用尽全身力气,竟将一只完好的白瓷冰罐生生捏碎,尖利的瓷片插进掌心的皮肉里,有一片最为锋利的,嵌得最深,几乎贯穿了整个手掌。 后来就连宫中最资深的太医来,看到这种场景都直吸凉气,心道这只手十有八九算是废了。 最后花了将近四个时辰,那瓷片才被清楚出来,梁珏的手算是保住了,但瓷片好巧不巧,刚好插进手筋的位置,以后这只手便只能做些简单的动作,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拿起刀剑了,就连提笔写字也几乎成了奢望。 “哥,要不,你吃点东西吧!”钟婉宁的声音里带了祈求,她眼睁睁看着梁珏才回来没几日,整个人都已经憔悴了一圈,向来喜欢收拾齐整的一个人,现在唇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儿来。 “是啊,阿珏,你先养好身子,等过一阵再让太医瞧瞧,说不定……说不定……”楚齐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你们走吧,孤累了。”梁珏眼神变得非常空洞。 他堂堂大酲太子,注定了是要打江山,平天下的,如今一只手就这么废了,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胃口吃饭?他顺手推了一把钟婉宁端着的那碗汤,却看见那清汤的表面浮着一层岁绿的碎叶。 虽然只是几片香菜而已,电光石火间,梁珏却像着了魔般,陡然想起了以前在这里,自己强迫闻清澄吃他不喜欢的东西时,小伴读吓得瑟瑟发抖,缩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躲。 而那时他浑然无差,还享受着折磨他的快|感,一次次地想要霸占他,无所顾忌地发泄…… 日子久了,他竟然都要忘了,自己还那样对待过闻清澄。 这么一想,他的五脏六腑猛地开始刀绞一般地翻腾,让他一时难以分清那疼痛来自哪里。 梁珏痛苦地曲折上身,捂住了头。 “要不……我再去劝劝小澄,看看能不能,让他回来。”钟婉宁憋说到最后都快没声音了,因为在场的人全都心知肚明,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钟婉宁也沉默了,以前确实她觉得她哥对闻清澄不好,也不止一次替闻清澄打抱不平,但后来眼见着他哥越来越疼闻清澄,再看现在,如果他哥一点也不在乎,怎么会把自己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而且她隐隐猜到了,那个划伤梁珏手掌的冰罐,一定和闻清澄有关。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现如今,两个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钟婉宁反而不想让他们分开了。 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从小疼她爱她的哥哥,她目睹了他们从在一起到分开的全过程,除了梁珏,当属钟婉宁最难过了。 “是我的错,他不会再回来了。” “怎么会都是你的错呢?你对他……” 楚齐的后半句话被钟婉宁一记眼刀咽了回去,不敢再吱声了。 梁珏却像如梦初醒,痴痴地说:“是我,是我对他不好,不够珍惜,是我,负了他。” “那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过了这么久,你现在还……只当他是个奴婢吗?” 梁珏没有立即回答。 钟婉宁长长叹了口气,带着伤感说:“哥,小澄走了之后,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以前……他在宫里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你虽然一直都跟个锯嘴葫芦一样,挺闷的,但我看你和他一起的时候,就不是,你会笑,会跟他斗嘴,还会讨他欢心。” “以前……姨妈走后,你一直都很不开心,但自从小澄来了以后,一切就不一样了。那会小澄刚来,所有人都说他是谭沂的替代品,说你是因为谭沂才留下他的,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你对小澄和对谭沂态度是不一样的!你一直都知道,小澄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不是谁的替代品,我说的对不对,哥?” “嗯……”梁珏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哑着嗓子,像是无意识地确认了一遍,“他独一无二。” 钟婉宁走过去,蹲在梁珏身边,已经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所以楚齐说得对,如果你只当他是个奴婢的话其实大可不必挂心,好伴读哪都有,再说等过了明年殿试,你不用去太学了,根本也用不着伴读了。过几日随便编个理由,就当打发他出宫了。但如果,在你心里,小澄他不仅仅是伴读,不再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我觉得你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你和他,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梁珏没说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习惯了每日睁眼看到的,和闭眼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闻清澄,也习惯了给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忙前忙后的人是闻清澄,现如今他离开了,开始了新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他,像个被抛弃的流浪狗一样,在这里痛不欲生。 直到这时梁珏才猛然醒悟,其实一直以来,并不是闻清澄离不开他,而是他,这个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大酲皇太子,离不开那个温顺谦和的小伴读。 “哥?”钟婉宁起身,“明天我就去劝劝小澄,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你既然不吃饭就先睡吧,我叫人进来服侍你。” 可梁珏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在哪里直挺挺地坐着,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钟婉宁给楚齐使了个眼色,不一会一个小厮就进来了。钟婉宁示意让他去香炉里点上安神香。 ——哪怕梁珏睡不着,在安神香的辅助下,放松一下都是好的。 “钟……钟姑娘……”可那小厮拿着香来回看了几遍,有些难以置信,,又似十分犹豫,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这个香……它好像有问题。” 香能有什么问题?香都是内务司那边直接送来的,何况这里可是东宫,全大酲最安全的地方,谁胆子大到敢在太子的香上动手脚? “别胡说!”钟婉宁责备地看了小厮一眼,不满道,“这活儿你要干不了就叫能干的进来!” “不、不是。”小厮拿着香走到钟婉宁面前,扑通一样就跪下了,哆嗦着说,“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啊,小的祖上行医,这里面的味道闻起来很像……曼陀罗花!” 楚齐一把接过香膏,放在鼻下轻轻嗅了下,顿时感觉一阵头晕恶心,脚下都有些不稳,还好钟婉宁一把扶住了他。 “这不是真的安神香!”楚齐也意识到了,“安神香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反应!” 说话间,梁珏猛然起身,冲过来一把那将香膏夺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全明白了。 在他的寝殿里,能靠近香炉,在香膏上动手脚,并且有能力配出如此大威力香膏的,就只有那一个人。 顷刻间,梁珏突然记起几个月前,自己莫名生的那场病,让自己不得不卧床休息了好几日,而后来闻清澄也生了同样的病,所以当时他便没再细究其原因。 而至于这种曼陀罗花,梁珏以前在书上读到过,知道一丁点花粉便能致人于死地。 既然他可以将曼陀罗花放进香膏,那也大可以加进其他东西里去! 他突然看着钟婉宁,沉声逼问:“那曼陀罗花,是不是你给他的!” 钟婉宁也愣了,她一直以为自己种花的事情哥哥并不知晓,被这么一问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喃喃回道:“我……我之前种过,但后来就,就没了……” 花没了,当然没了,它们都被碾成了粉,加进了梨汤,茶水以及香膏里。 那是毒药,但更毒的是人心。 “闻清澄,你好狠啊,你怎么能这么狠……”梁珏嗫嚅着,“比任何人都要狠!” 他想到很久以前,谭沂听从父亲的话,不惜离开他,远赴岱州,后来闻清澄到来,服侍他,陪着他,他那么顺从,那么听话,让梁珏深信这世上最爱他就是闻清澄。 梁珏承认,一开始吸引他注意的,的确是闻清澄唇上那颗与谭沂一样的小红痣,虽然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跟闻清澄一样呢?谁有他那么狠的心?明明每日都睡在一起,朝夕相处的人,却能不动声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他这么久! 如果不是他的不告而别,梁珏不知道自己还要被骗到什么时候? 终于,哇——地一声,梁珏将腹中所剩无几的东西全数都吐了出来,只是他腹中空空,吐到最后只剩了干呕,掺杂着刺目的血丝的绿水从唇边滑落,令人看得揪心。 “阿珏!”楚齐这会一直叫的都是小时对梁珏的称呼,是因为在他眼里,现在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那个无坚不摧又刀枪不入的大酲太子,而是回到了那个母妃突然薨逝,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的小男孩阿珏。 “我没事。”梁珏好不容易吐完,慢慢直起身,闭上眼,“我歇歇就好。” 就在楚齐和钟婉宁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寝殿外来了人。 不同于其他两人,梁琛神情轻松,大摇大摆地迈步进来,高声道:“嗯?你们都在?二哥,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了坐在椅上,面无血色的梁珏。 “怎么回事!”他一下紧张起来,向楚齐投去一个质询的目光,“怎么还不去交太医?” 他今日来只是因为听巡防营的手下说,看到太子提前回京了,就想过来确认一下,没想到一来东宫却撞上了这一幕。 “不许去!”梁珏像是吼出来的,将已经走到门口准备去找太医的梁琛叫住了,“你这会去了,明天孤的事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你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可……太子深夜呕血,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呢?这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在场的这几位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二哥,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叫我们如何坐视不管!” 梁珏眉头紧拧,靠在椅子上,面色透着青灰。 “都出去。”一阵难以言明的疲惫爬上他的心头,“今天的事与你们无关。”然后沉沉地闭上了眼。 梁琛虽然年轻气盛,但终究拗不过太子,便又问楚齐,“怎么二哥身边也没个人伺候,那个小伴读呢?” 楚齐一听,赶忙又是使眼色又是用口型说话。 “什么?跑了?” 梁琛先是愣了下,随即不由大喜过望:“此人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二哥,此乃天大的好事啊!” “这么大的事,等你好些,咱们定要喝几杯庆祝一下,哦对,再叫上谭沂,他也——” “滚!!”梁珏猛的睁开布满血色的黑瞳,整个人看起来狠厉又骇人,“都给孤滚出去!” 哐啷—— 梁珏飞起一脚,巨大的一声响,将房内那盏青铜香炉连同里面剩余的香膏统统打翻在地。 仍是熟悉的梨木香,但那再也不是能让人心生平静的味道了。 第79章 悔悟02 钟婉宁站在那间青砖灰瓦的小院前, 轻一抬头,就能看见瓦砾上长出的一层暗绿色青苔。 因为京城里满足闻清澄“地方不大,避人耳目”的地方实在不多,最后钟婉宁只找到了这么一间小院子, 但闻清澄似乎很满意, 住了这段时间也从未有过抱怨。 她不由叹了口气, 这种地方,怎么能和锦衣玉食的东宫比呢?住在这里不是活受罪吗? “叩叩叩——” 门很快被打开了,穿着粗布衣裳的闻清澄站在那里, 一看是钟婉宁神情明显放松了下:“阿宁, 是你来了啊。” 这时金鸡飞快地从院子里冲了出来,这小狗几日没见钟婉宁, 活像是见了亲人, 自打钻进人家怀里眼里就一直湿漉漉的,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啧啧,小可怜,怎么瘦了?”钟婉宁摸摸金鸡的小脑袋,金鸡就像是在诉苦一样呜呜地叫。 说着钟婉宁又看了看这间院子,更是觉得于心不忍:“小澄, 这里……真是委屈你了。” “怎么?”闻清澄小鹿眼闪了下, 随即弯起来,是个很好看的笑, “我住得很好啊,我很喜欢。” 其实于闻清澄而言, 宫里的一切就如草芥, 丢了便丢了, 不带丁点留恋。现在的日子, 的确不如以前热闹,但少了缩手缩脚地拘束,也少了曲意逢迎的虚假,回归了自由和真实的生活,闻清澄觉得清苦点也没什么。 ——虽然偶尔还是会想到从前,想到梁珏,尤其做梦时,他会一遍又一遍重复在雨夜山洞里的场景,醒来时常常浑身是汗,湿淋淋地仿佛从又一次从大雨里逃脱出来。 “小澄,其实,我哥他也……” “这么早你还没吃东西吧,刚好我要去买豆花,咱们一起去吧!”说完闻清澄就搭上一件长衫,出了门。 钟婉宁欲言又止,只好抱着金鸡跟着闻清澄去了。 时辰还早,早点铺子没什么人,老板将一笼新出锅的小笼包端上桌,让他们慢用。 “你平时,都在这里吃吗?”钟婉宁瞅了瞅掉漆斑驳的桌椅,以及桌上的粗瓷小蝶,小声问。 “嗯。”闻清澄像是没意识到她言语中的那一丝讶异和嫌弃,很顺手地拿起桌上的一只热腾腾的包子喂进了嘴里,然后又低头吃了一口碗里的豆花,像是觉得这里没任何不妥。 钟婉宁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攒了很多话要说,但这会看着闻清澄,又觉得讲什么都多余,索性也低头吃了起来。 秋高气爽,惠风和畅,两人在一只早点摊儿上吃得心满意足,仿佛将所有的不快都化作了满口留香。 “阿宁今天来不是只为让我请客吃东西的吧?”闻清澄笑着抹抹嘴问道。 钟婉宁迟疑了下点点头:“其实……我是想劝你让你回去的,因为我哥那边……”说到梁珏,闻清澄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视线,去拿茶壶给钟婉宁倒满了,这下钟婉宁再有什么也不好说了,只好转了个话头道,“但现在看看,你也过得……挺好的,就……就……” 其实钟婉宁是懂闻清澄想要什么的,她何尝不想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呢? 可人生在世,无奈颇多。 就像她和楚齐,她也不傻,知道楚齐待她好,但她身为太子之妹,就不能像寻常女子那般去爱一个人。 因为党争激烈复杂,连她这个远离朝局的人都知道,相较于势力强大的大皇子党,梁珏这边的太子党其实势单力薄。 如果她现在明确了和楚齐之间的关系,那么如果一旦太子那边有任何闪失,她都会连累楚齐…… 现如今面对闻清澄,虽然她比谁都希望能看到两人和好,但她清楚,闻清澄想要的那种自由自在,身为太子的梁珏根本给不了。 “算了,我也不劝你了。”钟婉宁有些百感交集地道,“你只要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闻清澄明显有些动容,拿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指甲上的血色都退了,泛了白。 “对了小宁,我最近在研究火药的事。”闻清澄有意打破沉默,“我听说大酲现在准备出兵虞波,正确有威力的火药,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说起这个,闻清澄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些,他最近忙起来还好,一旦闲下来就会心慌,像是心里空中了一块,有风会灌进去。 所以还好有火药的事,让他能少一点没着没落的感觉。 钟婉宁有些出乎意料,她没想到闻清澄现在有心思应付火药的事情,愣愣地回了句:“进展到哪一步了?”其实她对火药一窍不通,但私心总想多问问闻清澄的事情,回去好能跟梁珏说道说道。 “不算顺利。”闻清澄轻皱了下眉头,手指点了点桌面,“有样东西,我这里不太容易弄到。”他耸了耸肩叹道,“其实非要弄大概也可以,但为了赶时间,如果能快点集齐材料就更好了。” 这是求她帮忙?钟婉宁一下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问道:“需要什么?我帮你!” 她满心想的都是赶紧回去告诉梁珏,现在不怕闻清澄要帮忙,就怕他闷葫芦一个,什么也不说。 如果这事梁珏知道了,一来二去的,说不定和闻清澄之间的关系就缓和了。 “硝石。”闻清澄说,“宫里之前应该有专储硝石的地方,而且我还想知道离京城最近的硝石矿在哪里,这对于我改进火药的事情至关重要。” 说完他低下头,又道:“我还有个要求,别告诉他。” “因为,我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牵扯了。” 两人一路回到闻清澄的宅子,金鸡一路上都赖在钟婉宁怀里,一直不下来,等到了门口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把脑袋钻进了钟婉宁袖笼里。 ——一副你们看不到我,就不用抱走我的“掩耳盗铃”模样。 “金鸡,咱们到家了。”闻清澄伸手去抱它。 谁知小黄狗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就是不下来。 “算了算了,它这是是想我了。”钟婉宁说,“让它跟我回去住几天吧,保证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了再送回来。” 闻清澄有些无奈,他现在一个人本就寂寞,只有这只小狗与他为伴,现在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也要离他而去了,不免有些失落。 但转念一想,这里吃住的确比不上宫里,真要回去了说不定还能被喂胖点,就也不再坚持,收了手。 “也好,我这两天正好忙着火药的事情,顾不上它,那就麻烦阿宁你了。” “客气什么!”钟婉宁喜不自胜,笑呵呵地裹着小狗就走,好像生怕走慢了闻清澄会反悔一样,“你照顾好自己啊,过两天再来看你!” 梁珏这一觉睡了很久,等到了第二日下午才醒来。 香炉已经灭了,房中里的梨木香很淡很淡,不是用力抽鼻子已经闻不见了。 ——就连闻清澄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也没有了。 “不是想下药毒死我吗,怎么下手这么轻!”梁珏看着香炉自言自语,说完还发出了一声冷哼,“不怕我醒了,不放过你吗!” 他说着撑起身子坐起,结果刚一用力,手上的痛楚就撕心裂肺地传来,疼得他背后立时出了一层冷汗。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楚齐端着一碗茶汤走进来,看见梁珏醒了松了好大一口气,还好他昨夜看着梁珏睡了,就赶紧冲进来把香炉灭了,要不然塌上那位点了那么大一块香膏,全烧完不得睡他个三天三夜。 ——明知那玩意儿里有毒药,居然还要用。楚齐怀疑梁珏这脑袋是不是被闻清澄气出毛病了! “求你了,喝点吧!”楚齐把茶汤递过去。 梁珏瞪了他一眼,没接茶汤,却没头没尾地问:“今日初几?” 楚齐一愣:“初……初十啊。” 梁珏沉默一瞬,直接翻身下了床:“跟我去书房!” 两人到了书房不多时,就有叩门声传来,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拜见殿下!” “怎么样?一路可顺利?查到什么了?”梁珏见到老穆就连声问,人像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甚至连老穆风尘仆仆回来在书房地上踩了一串泥脚印也不在乎了。 老穆将在林县查到的关于闻清澄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说邻里讲他小时如何凄苦,被娘抛弃,被爹责打,进宫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云云。 “所以你是说,他的确从未有过入私塾读书习字?” 老穆点点头:“不错。那地方家家户户别说送孩子读书,根本都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至于学堂,更是方圆百里都找不到一间。” 梁珏皱着眉头默默听着。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清楚了,他的小伴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这么久在他的身边,给他编织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谎言,让他沉沦和痴迷。 可越接近真相,梁珏心中对闻清澄的想念就越重,他实在太想站在小伴读的面前,亲口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太想知道,那个小伴读展现出来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种感觉已经近乎与执念,不得真相,梁珏的心每日每夜都像是在被凌迟,那样的痛楚只比手掌的伤疤更甚,更强,更令人无法忽视。 “等等。”楚齐越听越糊涂,“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个伴读闻清澄不是那个林县闻家村的小叫花子闻清澄?” “在下只是将见到的都告诉殿下,其他的并不知晓。” 梁珏的眉头越皱越深,半晌才开口:“那他的父亲呢,不是让你一起带回来的吗?” “请恕在下无能,去晚一步,到的时候,据邻居说他已经被人带走了。” “给我找!”梁珏那只伤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鲜血马上渗了出来,“此人现在定在京城,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 第80章 悔悟03 “跪下!”楚齐从背后踹了黑脸男人一脚, 那人吃痛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梁珏面前。 “大爷饶命啊!”黑脸男人半抬起头,猥琐的样貌一览无余,正是原身的那个酒鬼父亲闻三儿。 因为常年喝酒,身子早就垮了, 被这么一折腾, 小命都快没了, 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哪里,一边磕头一边小眼睛滴流乱转。 “看什么看,跪好!”楚齐说着就又是一脚。 “是什么人带来京城的?”梁珏毫不掩饰眼里对此人的厌恶, 听完老穆的叙述后, 他知道此人和他的小伴读之间其实并无关系,对他毫无同情可言, 只想赶紧跟他求证闻清澄的事情。 “大爷饶命……是, 是两位公子带我来的!”闻三儿胆小怕是,一看梁珏和楚齐两人的架势,就吓得什么都说了。 无论是关于自己儿子的,还是之前梁琛和谭沂带他来京城的事情,都交代地一清二楚。 “去把梁琛叫来!”梁珏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简单的生气了,对梁琛和谭沂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致。 梁珏发现, 身为太子, 他周围的人,就连他的亲弟弟也在与人合伙骗他! 几里地之外的军营里, 梁琛正军营里面操练队伍,刚想休息, 就看见楚齐灰头土脸跑过来了。 “哎哟, 稀客啊!”梁琛过去拍拍楚齐肩膀, “怎么着, 陪媳妇待腻歪了,想到兄弟这儿来喝酒了?” 一听这话楚齐直接翻了个白眼:“哪有什么心情喝酒!”他打掉梁琛胳膊,“我问你,是不是你把闻清澄他爹带来的?” 梁琛也没料到楚齐跟他劈头盖脸这么一句,怔了下但立马就认了:“没错啊,是我和……我一个人去的。” “你和谁?谭沂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提到谭沂,梁琛立马收了所有笑意,“我去林县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闯大祸了,现在姓闻的老东西在东宫把什么都招了,太子大发雷霆,要找你问话呢!” 见梁琛愣着,楚齐索性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把话说完:“当初你就不该瞒着太子去什么林县,还和谭沂一起,偷摸把什么闻三儿带回京城来,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们,闻清澄现在才连个人影儿都找不到!” “因为我们?”梁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小子就是个骗子,现在怕我们戳穿他才跑了,怎么反倒赖起我们来了?再说,有什么事情冲我来,跟谭沂没关系!谭沂就是为了太子好才要去林县的,太子怎么能到头来反咬一口呢!” “梁琛!”楚齐急得跺脚,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了出来,“难道你现在还没看出来吗?太子他已经心悦闻清澄很久了!” 梁珏半倚在凉塌上,已经两个时辰了,却依旧没有一点困意。 太医反复叮嘱了让他好好休养,可他这几日的头痛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旧伤加上长时间的疲,他如今的脸色差得连自己在铜镜中看到都要吓一跳的地步了。 “汪——汪汪——” 怕是东宫安静了太久,当听到几声狗吠的时候梁珏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忽地反应过来,猛然翻身下床,就看见面前一道残影闪过,紧接着一条带着温度的软乎乎东西就舔上了他的脸。 这一幕让走到门口准备来送汤药的阿泽直接看呆了,这世上除了闻公子,竟还有如此明目张胆地招惹太子的活物! 他刚想上前将金鸡抱走,却被旁边的钟婉宁一把拉住了:“别去!” “让他们自己待一会吧。” 梁珏都快不记得上次见到金鸡是什么时候了,他其实算不上喜欢这只狗,或者说他根本不喜欢狗,脏兮兮的东西,身上还总是有股味道。 但这半天,他竟然任由这只小黄狗在自己身上撒欢,并且隐隐还有些高兴——那种久违了的,发自内心的欢愉。 金鸡向来人来疯,见梁珏不拒绝就舔个不停,好像要把这许久攒的口水都粘到梁珏脸上去。 “好了好了。”梁珏无奈,“你是不是饿了,孤带你去吃肉骨头吧。” 这仨字宛如法宝,刚一出口金鸡就对梁珏那张俊脸失去了兴趣,跳下来扯着他袍摆就往出走。 于是好几天没出寝殿的太子殿下,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一条狗拉了出去。 待到站在东宫院里,梁珏才赫然发现天都凉了。 他又想到了闻清澄。 ——没有了东宫的庇佑,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他真的能顺利度过吗? “哥!”钟婉宁满面惊喜地跑过来,看见梁珏竟然俯身又抱起了金鸡,似乎是怕别人抢走似的。 他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拿些肉骨头来。” 阿泽连声应着,强忍着才没笑出来,赶忙去拿了。 “哥你是不是想它了?”钟婉宁见梁珏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才赶紧解释,“我是说金鸡。” 梁珏神情古怪了一瞬,忽地挑眉道:“你是……从他那里抱来的?” 他不说闻清澄的名字,就好像那几个字是路上的荆棘,碰了就会受伤,见了也只好绕着走。 “嗯,他说……是金鸡想回来了。”钟婉宁睁眼编瞎话。 一听这话梁珏的神情立马变得柔和,似乎连手伤也不在乎了,状似无意地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说先把金鸡留在这儿,金鸡也喜欢这里。” “他还好吗?”梁珏尽量问得克制。 钟婉宁一时语塞,她拿不准是该说好还是不好,就干脆说:“他住的那个房子,其实挺不好的,冬天肯定漏风,还有……” 她走了一路在想告不告诉梁珏火药的事,但犹豫再三还是说了。 “还有一件事,其实我答应小澄不告诉你的,所以……”钟婉宁很快地将闻清澄在准备火药的事情说了。 “好。”梁珏答应得很爽快,甚至都没有问闻清澄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些孤来准备。”然后过了会又添了句,“到时候给你,孤不会出面。” 思忖片刻,梁珏沉吟了下又道:“但孤要给他换个地方。” 钟婉宁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梁珏低头在一张银票拓上印章又签了字:“去我私人银库那里拿一万两给他,不要让他知道是孤给的。” “可这……”钟婉宁有些犹豫,“这么一大笔,很难瞒得住吧。” “随便找个理由。”梁珏有些疲倦地捏捏眉心,有些失神,“把银子给他就是了,说什么无所谓。” 他以前做过那么多对不住闻清澄的事情,现如今他走了,他不知该如何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复。 但他很想他的小伴读,即使知道小伴读骗了他那么多事情,他还是很想,想他有一天,能回到自己身边。 做完这些,他像是完成了一段艰难跋涉的旅人那样,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用很轻但很沉的声音说:“他瞒了孤那么多,孤只瞒他这一件,不过分吧?” 第81章 悔悟04 钟婉宁看着梁珏, 无声地叹了口气。 很奇怪,在得知闻清澄身世作假之后,梁珏居然没有表现出来多么生气,甚至没有太多愤怒, 而是平静中带着失落的伤感。 那种情绪就好像能够将梁珏整个人吞噬一样, 钟婉宁最近看见他的时候, 经常会发现梁珏在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且他以前那么勤勉,为了朝政之事不惜殚精竭虑的一个人, 从麟州回来那么多日了, 竟然都没有去皇上那里请过安,对外都没有公开称太子回京, 只有长期在东宫伺候的人才知此事。 就好像梁珏的那股子精气神, 也随着闻清澄的离去而消失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颓唐。 和梁珏一起长大,认识他快二十年,钟婉宁第一次发觉另一个人能够影响梁珏这么深。 “哥,你觉得那个闻三儿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真是那样,小澄他……到底出身何处呢?”钟婉宁问出口的时候, 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但到了这个时候, 关于闻清澄的一切都已经千疮百孔,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梁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有些发怔,缓缓用了一句反问:“他说过的话, 又有哪句是真的呢?”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梁珏在反复思考的问题 ——他的小伴读究竟是谁呢? 他一定出身很好, 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读过很多书, 会做很多事,聪明伶俐,有想法不盲从,向往自由,独立而自主。 这么一想,梁珏有时又觉得他其实是很了解闻清澄的,虽然这些都与他竭力想要表现出的样子截然不同,但还是在他们日常的相处中,一点点地将真实流露了出来。 剥开那层伪装,梁珏觉得他现在好像能够看懂闻清澄了,虽然他的小伴读已经不愿意再留在他身边了。 “哥,你真的不想再把人给找回来吗?”钟婉宁作为旁观者,没人比她更着急了,看着闻清澄那边总是出身,梁珏这边更是日益消沉,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坐下来好好聊聊解决的呢? 可梁珏摇了摇头:“不,不行。他离开,不仅仅是因为孤,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这重重宫墙。” “他要的自由,孤现在,给不了。” 待钟婉宁离开不多时,东宫就热闹了起来。 是阿泽他们回来了。 太医刚给梁珏的手掌换了药,他毕竟身体底子好,这些天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很多,除了仍是不能使力,已经看不出来有伤了。 待阿泽和去麟州随行的几人简单汇报了一路的情况,梁珏便简单梳洗了一番,准备去面见一趟皇上。 毕竟他身为储君,现在边境来犯,事关重大,朝政危急,也不宜再迟了。 等到了父皇寝殿门口,梁珏下了步辇,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个地方了,一是去麟州的时间比预计要长,二十回来之后又遇上了闻清澄的事情,这一来一回竟要把朝政的事情搁置了如此之久,此时身临此处,竟有些百感交集。 梁珏一级级登上玉阶,就见寝殿的大门打开。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梁珏最不想见到的话,那么一定是梁缚,如果加上一个最不想见到梁缚的地点,那必然是此地无疑。 许久未见,梁缚还是那副坐在轮椅上病恹恹的样子,但奇怪的是,他在见到梁珏这个弟弟的一瞬,竟顿时大笑了几声,那满脸的喜色就像是他明日就要登上那九五之尊的王位了一样。 梁珏向来对这个哥哥的品行以及其他所作所为十分鄙夷,但毕竟见父皇事大,于是他只当看不见梁缚,迎头朝大殿走去。 “哟,这不是我的好弟弟,太子殿下吗?”梁缚却是先发了话,还是那个惯常的阴阳怪气的腔调,抬手挥退了下人,轮椅上停在大殿前的玉阶上,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梁珏。 梁珏轻蔑地瞥了这位哥哥一眼,但就当他要转过眼继续赶路时,目光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定住了。 他看向梁缚,梁缚也看着他,兄弟二人的这个照面,瞬间暗流汹涌,仿佛方才还大晴着的天空骤然转阴。 就是停留的瞬间,梁珏闻到了一股隐而不发,极其浅淡的梨木香味。 那股味道就像是一根银针突然刺了他的太阳穴一下一样,让他这些天所有的愤懑和憋屈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梁珏突然一把抓住梁缚的衣领,将他生生从轮椅上提了起来,咬着牙问:“你怎么……” 然而下一刻,他的指尖骤然一松,直接让梁缚又跌坐回了轮椅上。 “太子殿下这是干什么,是要把你的亲哥哥弄死在父皇寝宫门前吗?”梁缚没好气道,然后用了扯过了衣领。 ——这个动作将他脖子上一条藕荷色的汗巾完全暴露了出来。 这条汗巾梁珏曾触碰过很多回,闻清澄常用它来束发,还曾经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曾经软玉生香之时,梁珏无数次亲手将它褪下,带着温暖的体温和熟悉的梨木香…… 而此时,那条闻清澄用来束发的汗巾,却完完整整地,被系在梁缚的颈间!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总盯着自己哥哥的脖子啊?” 梁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胸膛剧烈起伏,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打过,让他又疼又闷,几乎无法呼吸。 怎么可能!梁缚怎么可能拥有那条汗巾,闻清澄怎么会将此物给他,他只会玷污了它,让它变得肮脏无比! “把它摘下来!”梁珏的声音低沉,却一点不留余地,听上去完全就是命令。 “真是好笑。”梁缚又笑了,“傻弟弟,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你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啊?” 其实梁珏现在可以质问梁缚,问他为什么会见到闻清澄,问他为什么会拿到这件东西…… 可他只觉得脏,一个字都不想多讲。 他的伴读,他的闻清澄,他的小东西,不可以也不应该和这种人扯上关系。那一条薄薄的汗巾,就如一条看不见的细纫,勒住了梁珏的脖颈,让他喘息都困难。 梁缚还在笑,越来越张狂,最后竟然整个身子都开始抖动起来,好像面对的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那我告诉你吧!这是他当面,亲手给我的,我为什么要脱?”梁缚尖细的声音反问着,“况且,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东西,所以我每一天,每一夜,都要抱着它,摸着它,才能安睡。” “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允许你过来瞧瞧,也算是,睹物思人了。” 梁缚的声音充满挑衅,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专挑着梁珏身上最薄弱的部位猛刺。 他可太了解他这个傻弟弟了,瞧他现在这个样子,估计都嫉妒得要发狂了吧。 看到他这个样子,梁缚就觉得得意,那天在山上捡到闻清澄,将人逼到山崖边时,闻清澄的汗巾落在了地上,后来梁缚发现就捡了起来。 那时只是喜欢上面的那股子味道,没想到今天还能派这个用场。 说着,梁缚用苍白的指尖解开那条汗巾,拿到鼻端闭眼嗅了嗅:“真好闻啊,就跟他身子一样好闻。” “傻弟弟,到现在了,难道,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吗?” 梁珏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是怎么挥出去的,他只听一声拳头相交的闷响,然后梁缚整个人就像只纸鸢一样从轮椅上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惨痛的闷哼。 但梁珏没罢休,冲上去,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条腿死死压住梁缚小腹,扯过那条汗巾,一拳又打了上去。 打斗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殿内,全副武装的侍卫冲出来将梁珏按在了地上。 透过层层叠叠拿着刀枪的巡防营,梁珏看到了殿前那个略显苍老而不苟言笑的身影。 那正是当今圣上! 面对自己怒不可遏的三儿子,和被打得气息奄奄的二儿子,那位老父亲,大酲朝的最高统治者站在那里,紧锁着眉头。 之前梁缚宣称自己才是麟州的最大贡献者时,这位老皇帝本还没放在心上,但当看到闻清澄,太子身边最亲近的小伴读那封亲笔信时,也终于开始动摇。 这许久以来,他一直希望他最强大的两个儿子能够相互制衡,但随着他年纪日渐增大,也是时候做出个决定了。 方才大儿子又来他殿里请求将东宫诸事分有其掌管,老皇帝一直想等梁珏从麟州回来,一切再做定夺。 可万万没想到,就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大概这便是天意吧。 年迈的皇上终是重重叹了口气,龙袍一挥,让巡防营将太子梁珏带了下去,从今日起,禁足东宫,东宫所有事宜,交由大皇子梁缚处置。 即将迎来他人生中迄今为止最灰暗时刻的梁珏,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大权旁落也仅仅是一切的开始。 第82章 悔悟05 钟婉宁坐在醉清歌的柜台前发着呆, 她有些日子没回宫里了。楚齐只说是最近宫里个中事物繁杂,乱七八糟的人来人往,待在宫里也是心烦,不如在宫外自在, 实在无聊还可以去找闻清澄。 想到最近虞波的战事, 钟婉宁便只当是楚齐不想让她多闻朝政, 刚好揣着烫手的银票不知如何是好,正怕见着梁珏被问起,这下不回宫里, 倒也落得个清净。 只是楚齐不知道怎么回事, 也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了他在旁边嚷嚷, 钟婉宁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阿宁你怎么来这么早?”闻清澄从醉清歌门外走来, 看见钟婉宁趴在柜台上发呆,便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一直在发呆。” “没……没什么。”钟婉宁勉强打起点精神,“你怎么也这么早过来了?” “我向再来看看醉清歌的账册。”闻清澄结果钟婉宁递过来的账册,最近第二间铺子的事情已经快筹备得差不多了, 估计月末就要开张, 他想看看账上还有多少盈余。 见他瞧得仔细,钟婉宁手里在柜台下攥着那张银票, 都要出汗了,择日不如撞日, 要不就现在拿出来算了:“小澄啊, 我这里有张……” “哎, 你们一大早怎么都在这儿啊!”楚齐从外面跑进来, 气喘吁吁的,大清早地竟然跑出了一身的汗。 “楚齐!你总算来了!”这下钟婉宁也顾不得什么银票了,她好几天没见楚齐,直接扑过去用力一把楚齐抱住,结果过于用力,差点把还没站稳的楚齐撞了个趔趄。 谁知还没好好感受一下这难得的美人在怀,楚齐难得没有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便些犹豫地道:“小宁,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了。” “好了好了,我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闻清澄只当二人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笑着直起身来,“你们慢慢聊,我到后面去看啦!”说完一摆手,拿了账册就准备去后院。 “嗯?这是什么?” 他从柜台上拿起了那张刚才钟婉宁藏在下面的银票。 一万两,一万两黄金。 “这个是,是我……打算给你的……”钟婉宁一时紧张,张口时舌头都要打结。 “我知道了。”闻清澄快速看了眼那张金票,神色居然没有任何变化,然后把银票折了折收了起来。 “你……你都知道了?那你是,打算收下了?”钟婉宁要知道这件事这么容易哪还需要纠结这么久。 闻清澄又翻了下账册,语气平静像是方才被一万两黄金砸中的人不是他,淡淡道:“刚好余温意就打算开张了,这下刚好可以把里面的货架都换成金丝楠木的,进一批琉国那边上好的特色花种给你,对了楚公子,你不是说之前那个算盘不好了吗,我前两天在茗古轩那边看上了一个金镶白玉的明天就送到你府上,嗯还有,给金鸡做几身好点的冬装,要疆地那边最好的棉花,哦不能忘了工坊那边的,给她们每个人都加五十两月银,再发些当季的时令水果,派人直接送到家里好了。” 他边说边在账册上写写画画,过了会儿抬起头:“这样下来算下来,账上应该能剩下九千多两黄金和一万三千多两纹银,足够日后采购。” 他说完听到任何回应,抬头看了眼还抱在一起的两人:“怎么了,是我算得不对吗?” 钟婉宁终于慢慢缓了过来,用力笑了下:“那……真是太好了!这银票我都放着好多天了,也不敢给你你。” 闻清澄淡然合上账册,笑了下,用他那种特有温柔的嗓音说道:“既然梁缚给了,咱们就收着。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等,什么?梁缚?! 那一瞬间,钟婉宁一脸笑容顿时凝结了在脸上,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快哭了的表情,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闻清澄笑笑,指着上面的印章:“我之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告诉你们,梁缚之前给过我一张,上面的印章都一样,我认得出来。” 因为无论梁珏还是梁缚,给闻清澄的金票都是从自己的账上支走的,而两人好巧不巧,用的是一间钱庄,因为身份特殊,两人都不方便在金票上明确署名,而都使用了一个宫里特有的秘印,乍一看,这前后两张金票的确一模一样。 闻清澄说罢收好金票,便去醉清歌后堂了。 “小宁?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楚齐十分担忧地看着一脸菜色的钟婉宁。 知道自己无心却闯了大祸的钟婉宁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了,这可让她怎么面对梁珏啊! “哎呀,你看别愣着了,我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给你说!”楚齐强行将钟婉宁的脸扭过冲向自己,“你哥,我是说,太子殿下,恐怕是要出事了!” 自从那日太子和大皇子因在皇帝寝宫前大打出手之后,太子便整日被禁东宫,总算得了东宫大权的梁缚,虽无太子之名,但完全可以按照太子之位行事了,可谓是扬眉吐气,今非昔比。 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日后的朝会上,一封麟州太守的奏折传到了京城,上面白纸黑字,举发太子梁珏在麟州当地有严重的贪污腐败之举,压榨当地官员上缴俸禄钱财,否则即会被革职查办。 诏书上还列举了被太子革职查办的一众官员,清一色的都是梁珏在麟州期间下马的,这无疑给太守的举发增添了铁证。 ——以权谋私,假公济私。 据当场官员后来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皇帝听完奏折发了好大脾气,命刑部五日之内查清此事,说罢更是怒斥当场,拂袖而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钟婉宁死死捏住楚齐衣袖,“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你让我最近出宫来住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我……我原本以为皇上只是在气头上,过几天气消了就好了,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出了麟州太守的事。” “那今天是第几日?我哥呢,他怎么样?” “今天就是第五日了,如果不出意外,刑部今日便会宣布审查结果。所以我想……” 楚齐话没说完,钟婉宁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她这么些年在宫里耳濡目染,对朝堂党争也略知一二,仅以她的所见所闻,也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 ——一切都是圈套! 是梁缚设了局,让梁珏毫无察觉地跳了出去。 钟婉宁一路上甚至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旦刑部审查认定梁珏麟州贪污为实,那么别说东宫之位,就是这皇子之身恐怕都难保。 谁都知道老皇帝最为痛恨以权谋私,营私舞弊,大概也是先前大皇子党里有些人手脚不干净,才让老皇帝最后选择了一身干净,铁面无私的二儿子梁珏继承东宫。 但没想到,这一遭下来,梁珏不仅早麟州的事情上“窃取”了梁缚的方案,更是生出贪污一事,再加上亲眼目睹梁珏击打梁缚,老皇帝心中那个优秀冷静而自持的儿子几乎消失殆尽。 待钟婉宁和楚齐奔回宫中,就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劲,平日早朝前后宫里都非常热闹,文武百官齐聚,而近日不但硕大的场地上一个人都没有,还凭白透着一股子肃杀。 ——出事了。 这是钟婉宁的第一反应,她拔腿就往东宫跑,没来由地,她直觉现在必须立即见到梁珏,因为恐怕他是着宫墙里面最后一个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但钟婉宁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她和楚齐跑到东宫门口的时候,就被侍卫拦下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们进去。 还是钟婉宁机灵,马上就就想到她在东宫后院的花畦那里还有个不起眼的后门。 “跟我来!” 钟婉宁拉着楚齐,从小门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进了主殿。 梁珏正在书房练字,闻声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哥!”钟婉宁见到梁珏,眼泪一下没忍住涌了出来,虽然才几日没见,但此时竟觉得像是走过了万水千山那么漫长。 楚齐赶紧将她掩在了身后,走上前,轻唤了声:“殿下,你还好吗?” 其实梁珏的样貌与以前一般无异,依旧俊朗,沉稳,但几日的禁足下来,加上前些日子过于劳神,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消沉,唇上甚至都冒出了一层青灰色的胡茬。 楚齐和他从小长到大,从没见过这样的梁珏,一时觉得十分心酸,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还好吗?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还是梁珏打破了沉默,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钟婉宁只觉心头一酸,“嗯。”用力点了点头答道,“挺好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梁珏听到这句话的下一刻,似乎是松了口气一样。 “东西给他了吗?”梁珏的声音微微提高了点,如果细听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钟婉宁不敢去看梁珏,脚尖在地面摩挲:“嗯……” “他收下了?那有没有说什么?”梁珏站起来,走到钟婉宁的面前。 “也没什么。就……就……挺开心的。” 听完这话,梁珏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的小伴读把银票收下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已经回心转意,开始接受自己了? 他真想立即就见到闻清澄,把他圈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宠他,爱他。 “哥,其实我们来是想……” “孤要给他写信,你们帮我带去给他!”梁珏兴奋地坐到桌边开始提笔。 梁珏没给谁写过信。 长这么大他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梁琛和楚齐他们几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当了太子之后,能有些交往的就只有谭沂,但他从来没有给谭沂写过哪怕一个字。 说了写信,等到梁珏展开信纸,却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他和闻清澄之间以前说话也经常只是三言两语,多数还是那种事情结束之后,现在想想却都想不起来那时两人在聊些什么,以至于梁珏此时笔尖顿了又顿,也只写下了那么短短几个字。 梁珏起身,将写完的信又仔细看了一遍,小心地将那张纸吹干,折好,放进信封,最后交到了钟婉宁手上。 “务必要交到他手里,看他读完才行!”他说了好几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紧张,就像是那张薄薄的纸页是片价值连城的金箔一样。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周围烛火大亮。 等三人回身,就发现为时已晚—— 东宫寝殿之外,梁缚靠坐在轮椅上,露出了一个阴鸷又得意的笑容,摇着折扇幽幽道:“二位在这里,是想一起陪葬吗?” 第83章 悔悟06 一时间四下死寂。 楚齐立刻闪身冲到最前, 挡在梁珏和钟婉宁的前面,右手死死握住腰间佩刀:“大殿下这是何意!” “楚公子,睁大你的眼睛瞧瞧,你在跟谁说话呢?”梁缚轻抬了下眼皮, “本王现在一声令下, 明日整个楚家都会与你在大狱齐聚。你竟还敢如此嚣张?” “我楚家满门忠良, 何罪之有!” 梁缚轻蔑一笑,折扇指了指钟婉宁:“私通太子之妹,单单结党营私这一条, 就足够查抄你楚家满门了。” “你说什么??”钟婉宁火冒三丈, “我和楚公子之间清清白白,本姑娘的清誉岂是你能玷污的!” “住口!”梁珏突然一声断喝, 将钟婉宁的话生生打断, 就见他大步上前,只身立于寝殿之上,烛火映出他坚毅锋利的五官,“孤的寝殿,启容你们在此高声喧哗!都给我出去!” 钟婉宁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哥哥梁珏这么跟她讲话, 顿时委屈愤怒的情绪一拥而上, 眼泪即刻便要夺眶而出:“哥你……!” 楚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宁,既然太子殿下发了话, 东宫此地不容你我二人,我们现在走便是!” “哟, 现在想走?”梁缚折扇一横, 挡在了两人离开的必经之路上, 斜眼瞪去, “那方才偷偷跑来报信的时候,怎么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呢?” 报信? 梁珏敏锐捕捉到了梁缚口中的话,突然心念电转,立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原来刚才楚齐和钟婉宁跑来并不仅仅为了看他,告诉他闻清澄的事情,而是…… 梁珏走到梁缚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孤还要休息,如果无事就请回吧!” 梁缚一扯嘴角:“本来还想和弟弟多聊两句的,但看来你这么心急,那我这个当哥哥的就给你个痛快!” 下一刻,梁缚带来的太监出列,一展手中诏书。 接下来,梁珏跪在那里,听着诏书上那一句句对他莫须有的指控,但似乎只听请了最后一句是“罢黜梁珏太子之位,入刑部大狱,严加审讯”…… “好了,本王今天到这里的任务完成了。”梁缚转着扇子幽幽回转,遂又看了一眼仍跪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一般的梁珏,侍卫已经上前要将他押送大狱了。 梁缚像是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扔出薄薄一封信笺:“哦对了,本王差点忘了这个,你有今日,落得这步田地,还多亏了你那个聪明机灵的小伴读呢!” 门外如血的夕阳映满天穹,一束强光猛地射入大殿,刺得跪在地上的梁珏难以睁开双目。 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在梁缚扔下的信笺上,是闻清澄亲笔写下的字句,表明他在麟州所有作为皆由梁缚示意,与梁珏无关。 简单几行字,就像是一记重锤,将已经濒临绝境的梁珏堪堪击碎,扔进了无尽的深渊。 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酲太子梁珏不复存在,成为了一个人人可以唾弃的阶下囚。 而导致这一切的,恰恰就是那个跟在他身边,乖顺听话的伴读,闻清澄。 铁链拖地,发出叮当响动,回荡在宫墙内外,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了一道冗长而难以消磨的印记。 梁珏迈入大狱前,最后深吸了一口气 ,抬眼看见残阳,血红的,浸染了整片天空,与遥远的地平线相接——那真是动人心魄,残忍又极致的美丽。 日子很快到了九月底,京城秋意正浓,街道两边满目金黄叶的叶子,微风一吹就像海浪里翻滚着的小船,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 只是落叶终究归根,闻清澄看着眼前余温意气派的门面,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落了实处——他终于有了底气生活在这里,从醉清歌到余温意,这是他的店铺,是他的心血,是他真真实实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 这种感觉让他无比踏实,不用看人脸色,更不用装傻充愣,也不用撒娇讨好,他可以只作为闻清澄自己,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的赞赏和惊呼。 上次醉清歌开张的时候还得是钟婉宁和楚齐两个人一起帮忙,但这次就完全不同了,钟婉宁匆匆来找过他一次,说楚齐家出了些事,可能最近都不能来醉清歌了,然后还非要留些银子给闻清澄,被闻清澄再三拒绝才拿了回去,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便走了,自那以后,楚齐和钟婉宁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很长时间都再没有来过醉清歌。 就连余温意开业,闻清澄提早很多发了请帖给两个人,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但他碍于身份问题,也不能亲自去楚家打听。没了钟婉宁和楚齐在旁边,现在闻清澄连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无从知晓了,每天就只往返于醉清歌和他那间小宅子之间,简单到乏味。 但因为余温意刚开业,个中事情繁琐,加上闻清澄答应梁缚研制火药的事情也不能落下,一忙起来,其他事情也就顾不上了。 只是这种日子过得稍稍一久,闻清澄有时就会恍惚,觉得在这世上再无任何牵绊,唯有一只叫金鸡的小狗与自己相伴,想想就不免凄凉。 那以后呢? 闻清澄有时偶尔闲下来便会想,觉得这京城也再无牵挂,不如就带着金鸡云游四方去,走到哪算哪,也算逍遥快活了。 于是,就在某个平淡的,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清晨,余温意迎来了一个新客人。 那人在店铺拥挤的人群里并不瞩目,只是他抬头的时候,闻清澄在后堂一眼就瞥见了他唇上那颗小红痣。 谭沂正站在货架前,目光正在四处游离,一看就知道并不是来买东西的。 就在这时,谭沂像是有感应一般,也抬头,正好与闻清澄的目光对上。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如此面对面碰上,四目相视,两人都没有立即说话。 闻清澄知道躲不过,便从后堂走了出来,对谭沂道:“谭公子可是来小店买东西的?” 谭沂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着审视和敌意。 原来这么长时间,谭沂还是没有放下,在他心里,闻清澄永远时那个他比不过,打不赢的对手。 “我要和他成婚了!”谭沂这句话说得突然,开口的时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情绪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也不自觉攥成了拳。 “哦是吗,”闻清澄淡然道,“那便恭喜了。” 也许是那过于平静的态度激怒了谭沂,他突然提高音量吼了起来:“恭喜?难道就这么两个字就完了,你就没有哪怕一点愧疚吗?” 他的说话声引来了旁边许多人回眸,闻清澄不想在这里说这些,一想起从前,想起梁珏,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和憋闷,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样吧。”闻清澄随手将额前发丝别到耳后,“从前你我之间多有龃龉,也多是误会。”说着他绕到堂后,很快便又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张银票。 “这是一万两白银,就当是我对你二位的贺礼,祝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闻清澄刚才已在心里盘算过,最近两家店铺生意都很好,账上盈余已比余温意刚开张时翻了一百多倍都不止,拿出一万两算是轻轻松松。 谁知他将这张银票拿出去,谭沂竟没有伸手,甚至连看都没看一样。 他像是被什么剧烈的情绪冲撞着,整个人都在发抖,如果细看的话,嘴唇都有些微微发白了。 “谭公子你收着吧,算是我一点心……” “闻清澄你就是个混蛋!”谭沂的声音仿佛洪水一般突然迸发出来,整个余温意里的人都安静了,全都看了过来,“你知道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了吗?他因为麟州的事情下了大狱你知道不知道!” 时间仿佛静止了。 闻清澄呆愣在原地,仿佛忘了呼吸。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今天这样的场景,从那样一个人口中,得到一条关于梁珏的消息——而这条消息,还与他有关。 “大……大狱?”闻清澄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谭沂已经再也控制不住大哭起来:“都是你!全都是因为你!” 耳边谭沂还在嘶吼,但闻清澄已经听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梁珏会因为他入狱呢? 麟州?是因为他……他写给梁缚的那封信吗? 闻清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余温意的,他再也顾不得周围人怪异的目光,也不怕巡防营随时可能出现的追捕,他没了命地往楚府跑,他要见楚齐,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楚齐,楚齐!”闻清澄跑到楚家门口,却见一行人等正在往外搬东西,有个家丁模样的人正站在梯子上去摘门口的匾额。 “怎么回事,楚……楚家人呢?这是出了什么事情!”闻清澄整个人都在发抖,抓着一个往外搬东西的人连声问道。 “哎公子,你没听说吗,因为太子贪腐案,楚家人遭了连累,老爷被罢了官,好在圣上念及旧情,网开一面,没有发配边疆,所以老爷就打算,卖了宅子,把我们都遣散了,好带着家人回老家呢。” “太子……太子怎么会有贪腐案呢?”闻清澄全然不顾自己正当街抓着一个陌生男子的臂膀,因为跑得投机,头发也披散下来,汗水顺着煞白的脸颊流下,映着他唇上那颗小痣,红得发亮。 “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大殿下亲自出面弹劾,还能有什么跑!”说完那家丁便忙着搬东西,不再搭理闻清澄了。 霎时间所有的事情就像珠串一样在闻清澄心中连了起来,因为他和梁缚的勾结,梁缚利用他的信,诬告梁珏,导致梁珏入狱,太子党衰败,最后竟连整个楚家都要遭受连累。 闻清澄两腿一软,重重倒在了楚家门口冰凉的石板地上。 那钟婉宁呢? 闻清澄瘫软在那里,举目四望,但这茫茫京城,人来人往,他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她,这个他最好的朋友,最信赖的伙伴,在他最难,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他的时候,仍然坚定地与他站在一起的朋友,他却根本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啊!就因为他的报复心作祟,竟导致了这么多无辜人受牵连! 而至于梁珏,闻清澄一开始想过各种各样报复他的方法,他用过药,利用邝太师,勾结梁缚……但到了现在,梁珏,那个他曾经最痛恨的人真的入了大狱,得到了报应,他为什么一点都快乐不起来呢? 曾经那么高贵而骄傲的人,不得不低下头,被套上沉重枷锁,送入阴暗的大牢,接受本不该属于他的惩罚…… 闻清澄想到这里,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了,所有情绪都像是被逼到了顶点,快要崩溃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么长时间,所有的平静都是自欺欺人。 闻清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但等到了那座小宅的门口,一个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的正等在那里。 梁缚摇着扇子,微笑着道:“你终于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闻清澄给了谭沂一万两白银,按照一两银子=200元人民币左右,相当于两百万人民币,即文案所述。特此注明。 第84章 悔悟07 闻清澄看着梁缚, 那张长年因体弱而显得苍白而阴鸷的脸上此时确实满面笑意,带着胜利者特有的骄傲和底气:“这么样,开心吗?” “本王那个傻弟弟,守着这么个美人不知道珍惜, 居然还让你给跑了, 啧, 真是,现在美人终于是本王一个人的了。” 闻清澄从心底生出对这个人巨大的厌恶,他痛恨梁缚, 恨他如此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但更多的是悔,最一开始, 明知道梁缚是这样的人, 他却因为想要报复梁珏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梁缚联手。 但现在事已至此,梁珏下狱,楚家查抄,钟婉宁下落不明,只有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面对着那个浑身充满危险, 将他视为囊中之物的梁缚。 只有这样了,这件事因他而起, 那么就让他亲手终结这一切吧。 大概也只有他,能将这个错误的开始画上一个句号。 “火药我正在准备。”闻清澄开口, 却完全没有理会梁缚的话, 他看上去镇静而坚定, 看着梁缚的眼里却是冷漠的, 没有一丝温度,“但我还需要一笔银子。” “哦?本王之前给的那些,还不够?” “你需要的是足以对抗整个虞波的火药,之前那些银子只够炸平京郊的。” 梁缚笑起来,眼里带上了宠溺:“不就是银子么,好说,你是本王心尖人,说什么还不都依你。” “什么时候给我?” “哟,小美人要得够急的,今日恐怕是不行了,明日,明日我便差人送来,如何?” 闻清澄没再说话,算是默认,转身去开小院的门。 “小美人这是请我进去的意思?”梁缚在他身后笑道。 “自便。”闻清澄开门走了进去,却没有关门。 于是梁缚从善如流,跟着闻清澄便进了小院。 闻清澄直接钻进屋子,开始忙了起来,这里东西很多,各种原料成堆地摆放,散发出各种刺鼻的味道。 咳咳咳咳咳—— 梁缚一进这里就开始猛烈呛咳起来,不得不从衣襟里拿出了帕子捂住口鼻,但那些东西的味道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 “我说,你这里是什么味道,我都要喘不过气了!” 闻清澄抬眼看他,果然,梁缚已经咳得满面通红,眼泪也在不听话地往下淌,看上去十分狼狈。 “殿下怎对气味如此敏感?”闻清澄忽地问,唇角轻扯了下,“只是走到门口,就受不了了。” “你这里,都是些……咳咳……什么怪味道!”梁缚抱怨着,还在不停地咳嗽,“快,快把你的梨木熏香给我!给我!”说着他的手在空中乱舞起来,神情看起来非常痛苦。 “所以殿下喜欢的,想要的,一直都是那梨木熏香对不对?”闻清澄语速很快地说着,“正因为殿下对气味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所以当初在学室一见面,你刚开始其实是非常嫌恶我的,但当你闻到我身上的梨木香时,便对我的态度大变,以至于后来开始不择任何手段,也不惜任何代价地与我接近。” 说到这里,闻清澄微微俯身,凑近看着梁珏,两眼的寒气更甚,周身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逼迫感。 “你……你在说什么!快,快把熏香拿来!”梁缚说着就要摇着轮椅出房门去。 但闻清澄比他速度更快,很快就把房门关上了。 “殿下,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闻清澄的手里捏着的,正是那块梁缚现在最为渴求的梨木香,放在鼻尖轻轻嗅闻了下,“这世间百味,你又为何对这个味道独独钟情呢?” 梁缚的呼吸已经有些断续了,他上身几乎要从轮椅上抬起,扑向闻清澄手中的熏香,愣是将那熏香夺了过来。 霎时间,随着梨木香气幽幽散开,梁缚整个人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果然。”闻清澄冷笑一声,“我先前做这熏香是为了太子,因为,那是潼贵妃生前最爱的熏香。” 听到“潼贵妃”三个字的梁缚瞳孔骤然紧锁,连捏着熏香的手都僵在了原地,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恢复了他往日对着闻清澄时那个谄媚的样子:“小美人,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殿下,如果我想得不错的话。”闻清澄难得又一次露出了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那个让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苦寻这一味梨木香的人,其实就是太子的生母,潼贵妃吧?” 一时间梁缚的脸色变了几遍,那样子很难用言语形容,活像是各种颜料打翻在了一起,混乱地掺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非常难看的面色,他的表情也极是有趣,极度的痛苦和残忍交织着,让他难以自持。 “潼贵妃进宫时,你已经初懂男女之事,在你发现你对贵妃娘娘有了不耻想法后,因为无法实现,你不得不极力压抑着这种想法,以至于后来内心开始变得渐渐扭曲,你开始憎恶梁珏,因为作为贵妃娘娘的亲生儿子,他可以享受娘娘的宠爱和怀抱,而你不行。你只能在一边看着,被自己的欲望逐渐吞没和啃噬。” “住口!”梁缚的声音嘶哑而尖利,但着难以言明的绝望。 那是他心底这么多年不足以与外人道的秘密,却被这么□□裸地捅穿,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从他开始发觉自己内心的欲望那天起,他就打定主意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闻清澄,你想死吗!” “我不会死的。”闻清澄相当平静,从怀里掏出快白色的帕子,轻轻在手上擦了擦,“殿下,你现在还得求着我,让我帮你做出火药来呢。” 梁缚觉得在这个白净漂亮的少年面前,自己就像一个透明的人,完全隐藏不了任何想法,他会一眼看穿,不留任何余地。 “你需要这批火药,夺下虞波,因为虞波是潼贵妃的家乡,你是个疯子,因为得不到你的爱人,你就想把她的族人,家园都夺过来,握在自己手里。而且,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的话,你便解决了皇上心腹大患,将会顺利夺过原本属于梁珏的太子之位,以后的大酲,便是你的了。” “闭嘴!闭嘴!”梁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却被闻清澄闪过,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殿下,现在你的底牌都在我这里了。”闻清澄用鞋尖把他手里掉落的熏香踢到了一边,“从现在开始,是你,求着我了。” 不出所料,第二日一大早,闻清澄便收到了梁缚派人送来的五万两白银,他把这笔钱分别存到了醉清歌和余温意的账上。 有了大笔的银子支持,两家店发展很快,渐渐京城的地界上,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个姓闻的老板,醉清歌更是成为了第一商铺。 只是闻清澄深居简出,甚少有人知道他真名,更无人知晓其真容,闻清澄和他的商铺一样,就像是一个传说一样,流传在整个京城里。 三月后,闻清澄正在宅内忙活,却听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紧接着金鸡便疯了似的跑了过去。 像是感应到什么,闻清澄几乎是奔出的房门。 在他看清门外抱着一脸兴奋的金鸡的钟婉宁时,一时百感交集,竟然说不出话来。 “小澄。”钟婉宁说完,眼圈就红了,走进来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还好吗?” 她说着,看见闻清澄用一块白色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过来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好,好!”闻清澄看着钟婉宁,那个从前无忧无虑,大大咧咧的贵族少女,才短短三月,竟变得务必沧桑和憔悴,“你呢?” 原来,梁珏入狱后,钟婉宁也因此受到了牵连,但因为皇上念及潼贵妃情谊,而且钟婉宁也的确被梁珏和楚齐保护得很好,丝毫未沾染过朝政,于是皇上便命她出宫回家去了。 因为怕连累闻清澄,钟婉宁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甚至都没敢来给闻清澄道个别。 “我……我还好,回家也挺好,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喜欢花花草草,乡下更适合我。” 虽然钟婉宁这么说,但闻清澄知道最近钟婉宁一定过得非常辛苦,只是她生性乐观,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那……楚齐呢?”闻清澄问得时候觉得有些艰难。 “他,他也还好。他们全家都回老家去了,日子不比京城,但也说得过去,就是什么都得靠自己了。” 想来楚齐一个京城出生长大的大少爷,要回去下地干农活,还要喂鸡养牛,日子能有多好呢? 闻清澄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还有一个人他们没有没说,但谁也没有先提起。 “我哥他,他跑了。”钟婉宁突然说,在那件事发生一个多月后,是八王爷帮忙,老穆和阿泽他们一起,把人偷了出来,连夜跑了。 闻清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异地抬头看着钟婉宁:“此话当真?” “嗯……当时他在牢里,梁缚他想尽办法折磨他,最后他人不人鬼不鬼的,后来八王爷买通过一个看守,说我哥刚开始的那几天经常会被提审,每次都被打得不成人形。但他就是不承认,从头到尾也没承认过,那些事情是他干的。梁缚拿他没办法,就只有更加折磨他,但我哥他……他就一直那么挺着,你知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打得,最后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几乎成了个废人。” 闻清澄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他鼻子酸痛得要命,整个心像是被狠狠攥住,用力揉捏了一把,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梁珏被折磨成这样,不正是他很早以前想看到的吗? “都是我……害得你们成了现在这样。”闻清澄捂住了脸,哭得泣不成声。 “小澄,这不是你的错。自始至终,无论是我哥,还是我,甚至是楚齐,都没有怪过你。”钟婉宁轻轻握住了闻清澄肩膀。 “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钟婉宁那只手紧了紧,像是在下什么决心,她慢慢道:“其实,我们知道。” 闻清澄骤然一惊,通红的双眼看着钟婉宁:“怎么会……!” “是我哥,他都猜到了,梁缚给他看了你写的那封信。”钟婉宁的声音很轻,像是娓娓道来一个悠长的故事,“但他说,不怪你,这是他自作自受,是他连累了我和楚齐。” 金鸡在钟婉宁怀里呜呜哼了一声,像是想要安慰他们似的。 “小澄,你别自责了,我哥,我哥他那么喜欢你,又怎么可能怪你呢?” 喜,喜欢?! 似是一道惊雷当空砸下,闻清澄浑身战栗着,无法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呢?那个嫌恶他,瞧不起他,将他像低等下人使唤的太子梁珏,喜欢他,闻清澄?! “我去狱里看他的时候。”钟婉宁抽了下鼻子,“他都成……成那个样子了,但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是关于你。他会回忆你们的过去,说他没有好好珍惜,没有好好对待你,还说你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甚至还轻饶了他。”她轻笑了一声,“他甚至还想过,如果再能见到你的话,他说,一定要跟你赔罪,请求你的谅解。” 闻清澄蹲了下去,脸埋进掌心里去,肩膀剧烈的抽动着。 “哦对了,这里有一封信,是他入狱前写的,你要看看吗?” 于是,透过在猛烈晃动着的泪水,闻清澄看清了那张信纸写了一行字,自己锋利工整,力透纸背:如果可以,我们能够重新开始吗? 第85章 重逢01 错愕, 惊诧,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齐齐涌了上来。 那一刻闻清澄心里想堵上了一块巨大的硬块,哽在那里,连空气都不能从那狭小的弯道里经过。 重新开始…… 他无法想象, 在他和梁珏经历了这么多, 甚至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后, 两个人的纠缠居然还没有断,远远没有他从前想的一了百了。 就像是有一条看不见却斩不断的细丝始终悬在他们之间,将他们两个人紧紧连在一起。 闻清澄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不敢相信这句话真的是梁珏亲自写下的。 “阿宁, 他现在在哪?”闻清澄手指颤抖着,强忍着喉间的酸涩去问钟婉宁。 “我也不知道……”钟婉宁叹了口气, 眼神飘到很远的地方, “但肯定不在京城了,因为梁缚不会放过他的,已经在附近搜过好多次了。得知我哥逃跑后,他勃然大怒,知道若不是八殿下暗中相助,我哥他肯定跑不了, 但又拿不出证据, 在皇上那边提过几次,可皇上并没有想治罪的意思, 也无可奈何,就只能一直这么拖着。” 闻清澄感到心口的硬块好像松了一点, 勉强喘过口气来:“他……还会回来吗?” 这是个连闻清澄自己都知道没有可能的问题, 但他不知为何, 心底的某个地方, 似乎还隐含着某种侥幸。 也许呢……? “不可能了,他现在这种情况,回来不是自寻死路。”钟婉宁语气里带着凄凉,“连我和楚齐都在京城待不下去了,何况是他。” 闻清澄浑然像是渐渐没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今日钟婉宁带来的消息太多,他需要找段时间静下来,自己好好想一想,将这所有的一切想清楚,关于从前,现在,和以后。 “不打扰你了。”钟婉宁起身道,“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着上次走得匆忙,没给你打声招呼,而且我哥那封信一直没给你,现在我任务都完成了,这边不宜久留,就告辞了。” 说着整了整衣裙,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闻清澄忽然叫住她,“阿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不可以留下来?” 钟婉宁像是没听懂闻清澄的话,惊异地瞪着眼睛看着他。 毕竟以她的身份,待在京城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如果被梁缚的人发现,肯定会被抓去逼问梁珏的下落。 “我可以找人来给你易容。”闻清澄神情非常严肃,“现在醉清歌和余温意的脂粉是全市面上最好的,只要加以利用,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不必担。” 说着他看着钟婉宁,很认真地道:“阿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你亲眼见证了醉清歌和余温意的诞生,只有把这里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听出他的弦外之意,钟婉宁皱起眉头:“小澄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的,醉清歌和余温意里的东西虽然都是我做出来的,但我不善于打理生意,当时咱们说好的,生意的事情交给你和楚齐。”闻清澄说完嘴角微微挑起,“你可不能说话算话。” “那你呢?你……” “我把手头的事情忙完,想离开京城,出去走走。”闻清澄声音重新恢复柔和,呼出一口气,“这里太闷了,我想去透透气。” “去哪呢?”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闻清澄耸耸肩,故作轻松道,“反正有你管着生意替我赚钱,我岂不是乐得逍遥。” 见钟婉宁还有些犹豫不决,闻清澄过去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拍了拍她肩膀:“你留下来,等楚齐回来的时候,就能见面了。” 当天闻清澄就找了在余温意打杂的一个小姑娘,当时雇她是因为她是京城一位已故易容大师的唯一亲传弟子,小姑娘手脚麻利,对各种脂粉香膏了如指掌,每次见了客人,都会用余温意的胭脂帮人简单的涂抹一番,因为她手法好,所以什么东西只要经了她的手,几乎没有卖不出去的。 小姑娘一来,闻清澄简单嘱咐了几句,没过一个时辰,钟婉宁就似变了一个人般。 “我敢保证,现在就是楚齐来了,都要认不出你了。”闻清澄在旁打趣。 “他敢!”钟婉宁这会情绪也恢复了,“他要是认不出我我就让他背着我去城墙上跑一百圈!” 有了钟婉宁帮忙,闻清澄终是放下心来,更是一头扎进了火药实验里。 他跟钟婉宁说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等把火药的事情完成了,就离开这里,大概会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不是逃避,也不是放弃,是他想看清,那个真正的自己,闻清澄,还有他的心。 一晃到了来年春天,树梢已经悄悄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迫不及待地冒着脑袋。 说来也怪,在过去的几月里,虞波的战事竟然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变得更严重,而是趋于了平缓。 之前那个叫嚣着要和大酲抗衡的虞波国王居然也没了声响。 但闻清澄的火药做好了。 现在没了梁珏这个弟弟从中作梗,梁缚会经常来宅子找闻清澄,他没戳穿了心思,也就不瞒着了,闻清澄替他办事,他给银子,闻清澄时不时还会做了梨木香的熏香给他,两个人似乎达成了一种只有他们才知晓的平衡。 得知火药已成,梁缚大喜过望,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只要有了闻清澄的火药,他就可以所向披靡,踏平虞波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了。 “本王要亲眼看看你这火药的威力。”梁缚摇着折扇,神情轻松,一想到唾手可得的虞波疆土,多年夙愿已成,甚至都快将“得意”二字写在了脸上。 “好。”闻清澄答应得很快,“明日京郊,殿下带火炮去,我自会让殿下见识一番这火药的力量。” 那日天气湛蓝,一望无际的天空碧蓝如洗,抬头都会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在场的皆是梁缚以及他的亲信。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认出了闻清澄,却都不敢说,只当做不认识,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这些人虽然都知道闻清澄从前时太子的伴读,但也都知道要不是他,梁缚绝不可能那么顺利就搬到了梁珏,取而代之。 闻清澄完全不在意周围人审视的目光,只在一心调试着火炮,却在人群里一眼望见了那位麟州太守,当年围着他点头哈腰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而现如今,见到闻清澄看他,目光立即开始躲闪,灰溜溜地跑到一边去了。 闻清澄不由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继续忙他的去了。 他没空和这种人浪费时间,反正他们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当“咚”的一发炮响,冲天的火炮震彻上空,明亮的火光只在人们眼前一晃就不见了,但火炮残留的浓浓硝烟依旧弥漫在周围。 之间一只离群的孤雁被这发火炮意外射中,掉落下来,立马有人冲过去去瞧,回来报告说那只大雁已经被打得四分五裂,现场只残留了几根烧焦的羽毛。 “好!好啊!”梁缚连连拍掌道,“本王的梦想终于要成真了!有了火药,踏平虞波势在必得!” 急着要向皇上展示新火药的威力,梁缚当即定下了五日之后的立春宫宴要改在京郊举行,他要告诉他的父亲,只有他才是所向披靡,无所不能的,也只有他,才该是大酲真正的掌权者。 “小澄,你到时陪本王一起去,本王要正式向所有人重新介绍你!你就是本王未来的王妃,不久之后的皇后!”梁缚激动地说,“你是本王的人,本王的人了!” 五日之后,闻清澄如约而至,他像之前那次一样,悉心调试好所有的火炮,将火药填了进去。 “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震天的炮声接连响起,包括,皇上,皇后,太后,梁缚等所有人在内,全部都愣在了原地。 ——并没有如预料之中极为强大的火炮,甚至……那根本不是什么火炮。 “礼花!是礼花啊!”不知道是哪个小皇子带头,紧接着在场所有的孩童们全都大笑着,冲进了场地里,仰头看着那漫天徐徐而落的烟火。 还是那个面容白皙,笑容可亲的少年,弯着那双含水的小鹿眼,带着他唇角的红痣喃喃:“这京城的礼花啊,是要比从前的更好看呢!” 第86章 重逢02 几乎是与上次如出一辙的场景, 深夜,凉风,万众瞩目。被同样的把戏玩弄,上次的梁珏是浑然无查, 这次的梁缚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烟花!火炮呢, 本王的火炮呢!”梁缚气得将手里那柄价值连城的白玉雙面珍珠直接飞了出去, 玉白的扇子打着旋儿驰骋在空中,最后落入了那一片灿然的烟花里,瞬间就化作了齑粉。 “闻清澄!”梁缚在怒喝着, 但在灿如白昼的火光映衬下,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嘲笑声中。 “报告……报告大殿下。”侍卫哆哆嗦嗦,连头都抬不起来, 像是根本不敢把接下来的话告诉梁缚。 梁缚坐在轮椅上抬脚就踹在了来人左肩上, 那人翻到在地也不敢吱声,爬起来好不容易说完了后面的话:“……我们的人都找遍了,整个皇宫方圆五里都没有闻公子的下落。” “火药呢,去看火药!”梁缚的声音在盛怒下变得尖厉,他今天在所有人面前丢尽了脸,现在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 皇上差人过来问了好几回这是怎么回事, 但到了现在,连梁缚自己都无法承认 他被骗了, 骗得彻彻底底,狼狈不堪, 甚至比他那个傻弟弟还要颜面扫地。 他之前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夸下海口, 说新研制的火药威力无穷, 可以踏平整个虞波, 平复虞波易如反掌,而现在,不但传说中的火药完全不能用作火炮,而且就连那个拿了他那么多银子,忠心耿耿替他做火药的闻清澄,现在也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 梁缚满心怨恨无处发泄,他不单单恨自己被骗,更恨的是他竟然跟梁珏,他那个傻弟弟犯了同一个错误,栽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想起闻清澄那张无辜又狡黠的脸,梁缚几乎将满口牙齿咬碎,他此时对那个将自己的信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已是痛恨到了极致,如果闻清澄站在他的面前,梁缚一定会亲手擒住他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拧断他那光洁白皙的脖颈。 “给我追!”梁缚一声令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闻清澄这次走得很从容,甚至比上次在麟州时还要从容,他提前准备了很久,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醉清歌的那些妇人与他相熟,舍不得他走,他却只都笑笑,说以后还会回来,有什么难过的。 但包括钟婉宁在内,都知道闻清澄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 闻清澄永远都是自由的,他的心从来也只属于他自己。 临走前一阵,他把店铺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钟婉宁,自从得知可以被易容后,钟婉宁在醉清歌住了下来,毕竟那里有她最爱的花圃,而且和这里的其他人也都相熟久了。 其实钟婉宁也觉得,只要她待在京城,以后楚齐如果回来,两人就能见面。 虽然钟婉宁也知道这很渺茫,但冥冥之中她总是觉得,自己和楚齐的缘分还没尽,人生路这么远,几个月,几年后会发生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于是那一晚,处理好一切的京城第一富商的闻清澄,带着足够云游好几年的银票,再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整个行囊只不过一个布包,便上了路。 汪——汪汪—— 金鸡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开心地跑来窝在闻清澄腿上,它还不知道要去哪,但跟着闻清澄就很快乐,仿佛要一起出游。 闻清澄勾起唇角,抚了抚金鸡,抬起头,看见今夜繁星闪闪,霎时好看。 “明天是个大晴天呢!”他喃喃道。 他身着一件灰色长衫,朴素的和任何一个乡野村夫看似没有任何区别,如果光看现在这副打扮的话,根本不会有人把他和那个名震京城的富商联系起来。 但只要凑近看,就会发现闻清澄眉宇间已然有了几分贵气,自从离开了麟州,做回自己,闻清澄就已经不用再低微和有求于人了,他可以独立自由地去选择任何事,包括感情。 天大地大,他可以任由所想地驰骋了,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也不用顾忌任何人的利用,他是天地间最无拘无束的那一个。 闻清澄冲着虚空轻轻吐了口气,任由马车往前驶去。 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却不知为何在一直向北——那片他从未去过的地方,寒冷,霜雪,一望无际,即使那里对他来说是全部的未知,但闻清澄心底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指引着他。 就在他离开京城一月之后,闻清澄终于抵达了大酲的北疆,踩在了皑皑的白雪之上,耳边传来嘎吱声响,望着眼前与天相接的白色,闻清澄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常年冰冰冷冷,仿佛这冰雪般永远也捂不热的人。 “原来是这样……”他喃喃道,伸手接到一片白雪,晶亮的雪片落在他的掌心里,眨眼间就化成了一小摊水。 闻清澄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眼眶倏地感到酸胀,原来再冷得东西也会被融化,只要遇上一个愿意伸出手温暖他的人。 他低下头,看见落了雪片的地方虽然被冻得发了红,但雪水已经完全浸入了皮肤里,消失不见了。 就在这时,正在雪地上撒欢儿的金鸡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叫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围着闻清澄飞快地打着转儿,眼睛直直盯着很远的地方一片松树林。 顺着它的叫声望去,那片松树林的尽头,竟然有一座木屋。 “是不是饿啦?”闻清澄笑笑把金鸡抱进怀里,“咱们过去看看能不能讨口热乎饭吃。” 他们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虽说是不缺银钱,但毕竟赶路,而且闻清澄早早料到梁缚肯定会派人追他,所以专门走的都是僻静之路,所以远离村舍,经常就只能喝溪水吃野味。 这会看见房舍不由大喜,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 很遗憾,这里并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房梁上结着不少蜘蛛网,屋里的摆设也像是很久没被人碰过了,不过好在有桌椅还有一张木床,闻清澄赶了这么久路也累了,现在有这么一处地方可以安脚,想想梁缚的人跟了这么久应该找不到这里来,便决定今天在这里过夜。 当夜闻清澄拾柴烤了一只野鸡,他毕竟前化学家,野外生火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等鸡烤熟,他们一人一狗吃了个精光,闻清澄还特意拿出了走时带的剩下的最后一壶酒,就着烤鸡喝了个底儿掉。 在壁炉暖融融的氛围里,闻清澄怀里抱着金鸡,沉沉睡去了。 他已经很久没睡这么踏实了,在酒精作用下,他睡得格外深沉,梦里回到了最初的上舍学堂,有人在扯他的袖子不让他睡了,闻清澄生气被扰了清梦,只想抽回胳膊继续睡着。 但扯他的人越来越凶,见他还是不起来,最后竟然张嘴一口咬在了他胳膊上。 “啊——”闻清澄被痛得大叫一声,朦胧睁眼这才发现出事了! 刚刚睡前为了取暖没有完全熄灭的火堆不知怎么散成了一摊,而且木屋原本禁闭的窗户大敞着,原本将熄未熄的火星飞散地到处都是,就在这个间隙,一个火星迸溅到了木椅上,早已接近腐朽的椅子倏然腾起了火苗。 几乎就是同时,火苗飞窜上了房顶,如同一条游龙般,霎时就将整个小屋包围了起来。 闻清澄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怀里紧紧抱着金鸡就往外冲去。 但火势太凶了,刚才的火苗俨然变成了熊熊大火,顷刻间就要将小屋整个吞没,年久失修的房梁眼见着就要垮塌。 但好在闻清澄反应够快,左躲右闪,抱着金鸡一路向外跑,躲过了好几根掉落的木头,然而,就在他跑到门口,即将成功冲出火海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发生了。 一根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羽箭风驰电掣而来,擦过漆黑的夜空,锋利的箭尖直指闻清澄咽喉。 与此同时,小屋最大的一根立柱轰然垮塌,只听轰隆一声,整个小屋就像是被抽走了脊柱的动物,瞬间瘫软下去。 在任何人眼里,这对于闻清澄来说都是一个必死的局,他往前一步就会被羽箭射中心脏,但要退后一步就会被木梁砸中头顶,命运的□□转到这里似乎已经停止,因为没有人能够逃过死神的魔掌,除非…… 没人能够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在电光石火间,听见了利箭透过皮肉的声音,明明旁边木屋轰然倒下发出巨响,但闻清澄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声音,仿佛射穿了他整个身体,从前胸到后背,令他钉在了那里。 但他并没有留在那里,他的身体像是一片轻薄的纸片在最后一瞬被人从背后用力抽了过去,巨大的力量让他无法反抗,也让他终于和怀中那团柔软的东西分崩离析。 “金鸡——!”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了苍茫的雪原上空。 第87章 重逢03 那天发生的事情后来无论闻清澄怎么回想, 都没有办法再将各种细节拼凑起来,完整重现一遍当时场景。 几乎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不让人有任何喘息的机会,猝然而起的大火, 不期而至的利箭, 倒在血泊里的金鸡, 以及仿佛从天而降将他从死神面前生生抢走的双手。 就在他们一人一狗即将冲出火场之时,不知何处射来的羽箭眼见就要命中闻清澄心脏,这时纵使身体矫捷如梁珏, 现在就是跑得再快, 快到像要飞起来,也无法控制羽箭走向,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尖不断逼近闻清澄的胸口。 就在这时, 一道姜黄色的身影像一道流星般,蘧然跃起,金鸡后腿用力,居然挣脱了闻清澄的怀抱。于是下一刻,毫无悬念地,那枚本该射中闻清澄的羽箭正中在了金鸡那具小小的身体上。 一时间闻清澄只觉怀中巨震, 被射中的小狗立即软了下去, 摊在了他的怀里。 金鸡的身子还是软乎乎,暖融融的, 皮毛顺滑而光洁,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窝在闻清澄臂弯里, 如同睡在这世上最温暖安全的港湾里, 半梦半醒。 金鸡的眼睛没有立马阖上, 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闻清澄,似乎想跟他说什么。可闻清澄什么也听不见,只觉耳畔轰隆作响,像巨石压过心脏,将五脏六腑都统统碾做了齑粉。 对于闻清澄而言,这只叫金鸡的小狗早已成为了他最亲密的伙伴,生命里不能缺少的一部分,他们在宫里相依为命,曾经他在最难熬最痛苦的时候,都是靠着和金鸡聊天度过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金鸡像是老天赐给他的一个小神兽,因为他一直觉得金鸡完全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懂他所有的心情过往,给与他最忠诚的陪伴和相守。 那只从前在宫里流浪的小黄狗,就因为闻清澄施舍给他的一口肉,认了闻清澄为主人,从此改变了命运,在今后很长的日子里,都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金鸡被收养的时候还只是只小奶狗,即使现在年岁依旧不大,但它活在人世的这些日子里,过得都很快活。 金鸡很喜欢闻清澄,虽然以后不能再和他一起睡觉一起玩了,但它希望,以后能有人像它一样陪着闻清澄。它的主人实在太孤独了,他需要有人陪在他的身边,爱他,保护他。 强忍着利箭穿心的痛苦,金鸡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半空嘶嚎一声,叫声穿破烟雾和火海,耗尽了它浑身最后的体力,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正是这个叫声,使得在火场外的梁珏得以透过浓烈的厌恶,准确判断他们所在的位置,将闻清澄从火场里抱了出来。 无论对于闻清澄还是梁珏,他们都在这漫长而其实只有短短几月的光景里,无数遍设想过两人有朝一日相见的场景,或许平静无波,或许剑拔弩张,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再见竟是这般。 隔着衣料,闻清澄能够清晰听见梁珏胸口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头痛欲裂,朦胧中看着梁珏冷硬而焦急的那张脸,他完全愣住了—— 这些日子不见,梁珏竟然瘦了好多,显得五官更加深邃和硬朗,但他的脸因为着急几乎都有些变形,和闻清澄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冷漠寡言的梁珏一点也不一样。 原来梁珏会为一个人这么着急,无措,奋不顾身。 而闻清澄也瘦了,他甚至比以前更像是一片薄薄的纸,梁珏抱在怀里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他整个人的重量,可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依旧美得让人惊心动魄,尤其那唇上的小红痣,更是摄人心魄的一抹红。 两个人对视的瞬间,谁也没有说话,虽然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千言万语,但谁都没有开口。 现在当然不是叙旧的时候,况且他们之间,有太多的问题没有解决。 “等我回来!”梁珏将闻清澄放在地上,靠在一棵树松树下。 然后就对着旁边几个守卫模样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闻清澄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他听不懂。 简短撂下这几句之后,梁珏便转身冲回了火场。 只一瞬间闻清澄就知道了梁珏要干什么——他要带金鸡回来! 闻清澄瘫坐在火场外的荒地上,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重新扑进了已经濒临坍塌的小屋里,没有人会不知道现在冲进去的危险,但梁珏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而且不止一次。 “梁……梁珏!”闻清澄嗓子被浓烈的烟尘已经熏哑了,他用了全身的力气但发出的声音却是丝丝拉拉的,完全无法听清。 他想站起来,但冲出火场时伤到了右腿,刚才没有发现,这会一旦坐下,就很难再站起来了。旁边两个守卫上前搀扶住了他,但托着他,完全不让他再往前半步。 “放开我!”闻清澄嘶吼道。 守卫死死拉着他,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火越烧越大,完全没有熄灭的意思,整个房屋最后立柱也快倒下了,整个房子眼看就要化作废墟。 梁珏还没有出来,不知道是因为被不断掉落的木头拦住了脚步还是怎么,他一直都没从火场里出来。 终于,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间木屋轰然垮塌,腾起巨大烟雾,顿时就被翻滚的重重火舌完全吞没了。火焰翻飞,浓黑的烟雾直入云霄,升起在洁白的雪原之上,仿佛在那片远古静默的大地上,奏起了一首悲歌。 闻清澄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他从一张木塌上坐起,立即有人走了上来。 “公子,你醒了?” 来人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看五官闻清澄发现有别于中原女子,这位少女五官深邃,眼大鼻高。 “这里是哪?”闻清澄说话的声音仍然是沙哑的。 “虞波。”少女如实答道,随即递上一碗茶汤,“公子先润润喉吧。” “我怎么会在这里?”闻清澄没有接,非常警惕地看着少女,他回想着三日之前的事情,却只记得最后一刻木屋坍塌,他不顾一切向前冲去,却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醒来便就在这里了。 “是那日在火场之时,大首领吩咐的,他说如果他回不来,让我们一定照顾好公子。” 闻清澄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你说的大首领,就是梁珏吗?” 少女明显顿了下,大概是不熟悉这个名字,显得有些犹豫,她并不完全熟悉中元话,只是因为会说几句,才被派来照顾闻清澄的。 闻清澄没在意这些,他迅速思量着发生的事情。 所以……梁珏从京城被救出后,就直接来了虞波吗?那他又是如何成为虞波首领的? “公子!”门外蓦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声,紧接着就有人打断了他。 “小声点,公子说不定还在休息。” “哦对对对……瞧我,太激动了。” 话音未落,阿泽和老穆两人就出现在了屋子的门口,两人一见塌上的闻清澄都愣住了,三个人久别重逢,都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们……”闻清澄呼吸陡然加速,“你们果然也在这里!” 看到他们,闻清澄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因为某些原因,梁珏才直接选择了从京城到了虞波。 “是我们!太好了,公子,我们终于又见面!”阿泽说着,直接冲过来抱住了塌上的闻清澄。 还是老穆稳重,扒拉开拥抱着的两人:“公子,你感觉如何了?” “我很好。”闻清澄很快答道,“快跟我说说,这都是怎么回事?” 原来,当时被梁缚陷害,梁珏在京城腹背受敌,无力招架,身陷大牢无法脱身,最后还是梁琛顶着巨大压力买通狱卒,让老穆和阿泽在一天深夜救走了梁珏。 梁珏当时在狱中就已经做好打算,在现在这种局势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求虞波的帮助——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虞波和大酲交战,双方正在僵持,也只有逃到虞波,才能真正逃脱梁缚的困扰。 “可梁……殿下他,是怎么能够当上虞波首领的呢?”闻清澄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但他没想到,话音一落,刚才还满面笑意的阿泽和老穆竟突然都沉默了。 两人对视一眼,老穆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是因为殿下拿出了它。” 只见老穆的掌心里,赫然是一枚洁白透亮的白玉扳指,在某处透光的地方,依稀可见一道修复好的裂纹。 闻清澄浑身巨颤,梁缚当时将这枚扳指损坏,他答应了梁珏要修复,但修好之后他一直没有给他,总想着能有个时机,或许等什么时候想跟梁珏坦白一切的时候再将扳指拿出。 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于是麟州一别时,闻清澄就将扳指房在了梁珏的枕下。 一枚小小的扳指,隐藏的是闻清澄从前将说未说的所有话语。 于是有了扳指的梁珏,一路北上回了虞波。 虞波族人见扳指者如见族长。 梁珏就凭那枚扳指,重新赢回了虞波族人的信赖,终于得以在乱世安身。 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一种隐秘的联系将闻清澄和梁珏绑在一起,这一次也是,闻清澄怎么也没想到,当时修复的这枚扳指,竟会成为日后梁珏逆风翻盘的关键。 但很快,闻清澄倏然意识到了什么,捏着扳指的手指骤然紧缩,这枚扳指梁珏按理说是从不离身的:“现在殿下在哪?我要去见他!” 第88章 重逢04 一时间老穆和阿泽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阿泽刚想说就被老穆一把拽住了。 立马感觉气氛不对的闻清澄立刻道:“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那天那么大的火,情况危机,殿下闯进去的时候那屋子就要倒了, 后来火势更加不受控制, 烧到了旁边的林子……” “我在问他, 他人呢!”闻清澄很少有情绪如此失控的时候,但面对老穆和阿泽的隐瞒,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声音带着颤抖, 终于把他最害怕也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他……还活着吗?” “当然!”阿泽也有激动, 抬头迎上闻清澄目光, “殿下最后成功带着……金鸡逃了出来,只是……只是……” “只是他跑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有棵树突然意外倒了下来,砸到了他。”说到这里,老穆背过身去,抹了把眼睛。 “然后呢!”闻清澄直接抓住了阿泽衣袖, “砸到什么地方了!” “腿……殿下他, 他的右腿。”阿泽已经开始小声啜泣,“应该是保不住了。” 闻清澄的手指骤然松开, 重重地跌落回了床上。 右腿……保不住了…… 那个永远英挺,高高在上的梁珏, 从来都不会低头的梁珏, 难道……以后都要站不起来了吗? “我要去找大夫。这里的郎中说了不算。帮我备马, 我现在就要去麟州!”闻清澄显得非常坚定, 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通红着双眼,紧盯着老穆和阿泽,“他的腿不能就这么废了!” “公子!太晚了。而且虞波的郎中并不比中原的差,那么粗的树压在殿下腿上,他能捡回一条命都已是老天开眼了,现在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而且,只是右边的腿断了半截,还是可以站起来的。大夫说了,以后还可以想办法,不会就这么,废了的。” 尽管老穆和阿泽说了这么多,闻清澄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当他真的踏入那间屋子,看见躺在塌上沉睡的梁珏时,那种强烈的震撼和压迫感还是让他的心口仿佛被猛击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这个男人了,闻清澄霎那间觉得梁珏是那样的陌生。 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甚至连嘴唇都是寡白的,躺在那里拧着眉头,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睡得并不踏实,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闻清澄走过去,轻轻揭开了压在他身上的那床厚厚的棉被。 ——原本应该是右腿的地方,现在只剩了半截空空荡荡的裤管。 “当时情况紧急,这半条腿如果不截掉,恐怕殿下有性命之危。现在,总算是把命保住了……”老穆在旁边用很轻的声音说着,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闻清澄握着被角,手指不住颤抖,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像是夏日傍晚瓢泼的大雨,汹涌而凌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梁珏本来是没有必要这样的,他好不容易回到虞波,当上了这里的大首领,虽然生活不比京城,但这里好歹也吃喝不愁,衣食无忧。 如果不是他的意外出现,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如果不是他失控地喊着金鸡的名字,梁珏根本就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冲进火场。 闻清澄一闭上眼睛,那天火场的场景就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火场里来回穿梭,仿佛丝毫不怕凶猛的火舌。 但似乎就连闻清澄自己都忽略了,其实梁珏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也会受伤,他也会遭遇致命的危险。 火撩在身上一定很疼吧,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啊……闻清澄不忍再看,把被子盖好,看着梁珏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原本上天精心雕刻的五官现在已是充满了沧桑,有好几道伤疤,闻清澄都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完全消失。 那样完美的一个人,怎么就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什么样的人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里,去用自己的性命换另一个人好好活下去呢? 闻清澄的泪水决堤一般涌出,哭得几乎断了气,他手里还拿着梁珏的扳指,坚硬的玉料硌得他生疼。 “小东西,怎么又哭了,我又没死。”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蓦地响起。梁珏睁开眼睛,深黑的双瞳注视着眼前人,他从被子里抽出手臂,试图将闻清澄额前的碎发理好但没有够着,“这么久了,还是只知道哭。” 梁珏非常虚弱,他努力让自己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不碍事的,大夫都说了,以后给我做个木头腿,信不信,比以前走得还快。” 闻清澄像是根本没被安慰道,哭得更凶了,坐在榻边,将整张脸埋进臂弯当中,肩膀剧烈的抽动着。 “你再不停下,我都要以为你是因为太久没见到我太激动,喜极而泣了。”梁珏轻笑了声,可他太虚弱了,说话都没有力气,说了两句就不得不停下来缓缓,“来,抬脸让我看看吧,太久没见了,让我好好看看小东西是不是都要变样儿了。” 闻清澄仍就是哭,似乎根本没有勇气抬起脸来。 “好啦,你放心,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坐在轮椅上的。”梁珏幽幽地道。 “真……真的吗?”这下闻清澄终于把脸从抬了起来,红肿的眼睛看着梁珏,然后从袖笼里拿出了帕子想要擦眼泪。 “嗯?你还留着?”梁珏一眼就看出那帕子正是他从前用过的,纯白的方帕子,洁白的不沾一点尘埃,随即就笑了起来。 梁珏很少笑,但这下笑得很开心,像是解开了一个许久未解的难题一般,笑着笑着,竟还笑出了声。 即使是闻清澄印象当中也不记得见梁珏笑过几回,此时看到,突然就那么愣住了。 原来梁珏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一点也不凶,也不冷,这么一笑,竟然连他脸上那些伤看起来都没那么狰狞了,反倒像是给他增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更显成熟了。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梁珏看,闻清澄倏地挪开目光,欲盖弥彰地想把帕子塞回去。 但他的手很快就被另一只大手握住了,那只手还是修长的,不带一点温度,熟悉的触感让闻清澄心头一跳。 “你留着它,是一直都在想着我,对不对?”梁珏的手上用了点力,声音带着压迫,目光渐渐变得火热。 闻清澄躲开目光,他现在不想说这些,他们分别了这么久,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有太多的华都不知从何说起。 “我……从前一直都在骗你。”闻清澄不去看梁珏,盯着榻边自己的鞋尖,苦笑了一下,“甚至连身世都是假的,原本的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东宫,成为你的伴读。” “那现在我可以请求,认识一下真实的闻清澄吗?”梁珏握着闻清澄的手并没有松开,反而拉得更紧了,他把闻清澄拉了拉,让闻清澄坐得离自己更近了点。 闻清澄一时呆住,他没有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他和梁珏还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而且梁珏真的没有在怨恨他吗?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梁珏轻笑了下:“都到现在了,你还怕吗?如果我真的怨你,那天就不会去救你了,还有金鸡。” 这句话像是戳在了闻清澄心底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慢慢讲:“我来自一个与大酲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原来是个科学家。” 闻清澄从自己儿时讲起,讲到了长大后,讲到了意外穿书来到了大酲。 “原来如此。”梁珏一直认真听着,听到这里才终于道,“所以你有怨气,你恨我,想要报复我。” “不……也不是……”闻清澄不知怎么解释,想到从前,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没事,如果换做我是你,我一定会比你更疯狂,更不择手段。我有愧于你,也是自食其果。”梁珏神情严肃,随即他艰难地坐起来,看着闻清澄的眼睛,语气变得非常郑重,“那么现在,你愿意接受我的歉意,让我弥补从前的一切吗?” 第89章 重逢05 这句道歉很沉, 像有千斤般,搁在了两人的心上。 无论闻清澄还是梁珏,他们从一开始的不期而遇,到后来闻清澄的处心积虑和梁珏的漠然视之, 他们都将来源于别人和外界的错误转嫁到了对方身上, 让很久以来, 他们的关系是扭曲而变形的,充满了报复,冷漠和仇恨。 直至现在, 他们在这里重逢, 梁珏历经万险得以幸存,可砸断的小腿让他有可能余生都无法正常行走, 这让闻清澄心里重新堆叠出如山般的沉重。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梁珏, 只是沉默着。 原本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和梁珏相见,以前那些过往便也就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在彼此的生命尽头,但此时这句迟来的道歉让他心底忽地开始翻涌,无数种情绪腾起又落下。 “看着我。”梁珏的嗓音低沉,略带疲惫的声音确实沉稳的, 充满力量, “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闻清澄摊开掌心, 白皙的皮肤上,是那枚有着一道裂痕的扳指。 其实他想说他们之间现在就像这枚扳指一样, 原本完美洁白无暇, 却被两人之间生出的嫌隙生生破坏了, 而现如今, 他们的关系也能像扳指一样,恢复如初吗? 闻清澄没办法确定,面对此时梁珏真挚而热烈的眼神,闻清澄何尝不知他在期盼什么,但心里的沉重又让他无法立马决断。 “从前的那些事……”闻清澄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我……” 梁珏接过扳指,轻柔地伸手,附在他的唇上,指腹摩挲过唇瓣的皮肤,细腻又温柔:“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纠结其中对你,对我,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既然我们已经浴火重生,就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知道吗,在麟州我发现你留下这枚扳指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离开我。”梁珏的声音透着缱绻,“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你就不会修复它,然后把它留给我了。” “只有你才真的知道它对我的分量。闻清澄——”梁珏轻唤道,“是你救了我,我也理当还你一次,现在,我们扯平了。” 闻清澄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么定定看着梁珏,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呜咽。 下一刻,他就被一双坚实的臂膀揽了过去。 那个拥抱顶替了千言万语,将从前的隔阂,介怀和仇恨统统都揽了进去。 闻清澄的眼泪一直就没有断过,他闭着双眼,任由泪水如瀑布般落下,那泪水充满着悔恨,释怀和安慰,而与此同时,他赫然感到自己肩头也洇湿了一片。 “你……”闻清澄想直起身看看梁珏,却又被那双大手重新按了回去。 他们太久没有拥抱,此时感受着彼此的气息和体温,谁也不舍得放开,这一抱像是要持续到天荒地老。 那日后来,他们一同出门,在梁珏居住的首领院落后安葬了金鸡。 其实梁珏对金鸡的感情不比闻清澄弱,他们谁也没说过,但那只小黄狗就是他们彼此之间坚固的联系。 从前每次只要看到金鸡,他们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而现在金鸡躺在小小的墨黑棺椁里,那么安静,仿佛只是安静地睡去了。 它的皮毛已经被人搭理得非常干净,姜黄色的小身子躺在那里,看上去还是软乎乎的一团。 梁珏把闻清澄揽在怀里,他们两个现在终于站在一起了,但那个小小的灵魂却不在这个世上了。 “那一箭究竟是什么人射来的!我一定要给金鸡报仇!”闻清澄这两天一直在反复回想那日的场景,金鸡的离去让他心底根本无法平静。 “是梁缚。”梁珏的声音平静地可怕,他的表情重新变得冰冷,“你在火药的事情上耍了他,他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来虞波这一路,一直有人跟着你。” 闻清澄被吓了一跳,这一路上虽然走得艰辛,却没有真的遭遇什么危险,还以为是他一路小心所至,万万没想到,梁缚根本就没有放过他。 “是我派去的人在暗中保护。”梁珏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梁缚的人他们不能把你怎样,但那日你到了雪原,夜里你喝了酒,他们的人大概是不想让你跟我见面,索性鱼死网破,跟我派去盯着你的人打了起来。” 这些事情闻清澄完全不知道,那天夜里他因为醉酒,睡得极沉,根本没有听见外面的打斗声。 “后来有人趁乱打开了那间小屋的窗户,风灌进去吹到了火堆,所以失了火。”梁珏说到这里眉头紧皱,“后来我救你出来,他们还不放弃,就干脆放了箭。” 原来那场火和飞来的羽箭都不是意外!霎时间,闻清澄只觉背后汗毛倒竖,虚空中仿佛能看见梁缚那张阴森的脸孔! 所有的一切都说通了,一直想让他死的人都是梁缚,而一直保护着他挽救他于危难的,是梁珏。 “你放心,现在在这里你是非常安全的。”梁珏的声音非常坚定和沉稳,“这里是虞波,我拿出戒指后,囚禁了先前的虞波国王,现在全族上下全部听我号令,没有人敢造次。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谢谢。”闻清澄站在那个小小的坟冢前,沉默了下酒,最后对梁珏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虽然没有得到闻清澄真正确定的答复,但从那以后,梁珏俨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般。 从前在宫里,一直都是闻清澄跟在梁珏后面,作为太子的伴读,闻清澄是他的奴仆,从来都是低三下四,有求必应。 而现如今完全反过来了。 梁珏拄着虞波郎中特意为他打造的一副木拐杖,整天围在闻清澄身边,而且随着一天天过去,他身体恢复很好,瘸着腿还能走得飞快。 闻清澄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梁珏笑眯眯地守在他榻边,安静地注视着他看,一日三餐也是看下人们端来后,在旁边守着闻清澄,看他一口口吃完才肯罢休。 “你老看着我,休息不好,等会郎中来的时候该说你了。”闻清澄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梁珏小声道,“而且,这里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谁,你老在我房中,不好……” “谁说他们不知道的?”梁珏立即反驳,“而且我在这里是大首领,还有谁敢说我的?” “那也是该好好歇着才是,尤其你的腿,别老往我屋子里跑了。”闻清澄不误担忧地看了眼梁珏空档的裤管。 下一刻,有侍女进来送茶点,将餐盘递到闻清澄面前,轻声道:“夫人,请您享用。” 夫人?! 闻清澄立即脸一路红到了耳朵尖尖,看着那盘茶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转头疑惑地盯着梁珏。 “放在这儿吧。”梁珏倒是泰然自若,“你可以下去了,一会我喂他。” 这句话太过暧昧,说完连那侍女脸也红了,退出去的时候几乎是跑的。 “他们怎么叫我……”闻清澄努力了半天,都说不出那两个字来。 “下人们不懂事。”梁珏挥挥手,不以为意道,拿起一块茶点递到闻清澄嘴边,“来尝尝吧,夫人?” 闻清澄腾地一下站起,羞愤地别过身去:“我,我没有答应你呢!” “那也不妨碍我叫啊!”梁珏笑笑,将那块闻清澄舌尖沾湿了一小块的茶点放进了自己嘴里,满意地囫囵了下去,然后看着他的小伴读一路小跑从房里跑出去了。 闻清澄也不是故意不答应,更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是觉得该对梁珏有个更郑重的答复。 之后三日,闻清澄一直闷在屋子里不出去,就是梁珏敲门他也只是说在忙,一直没有露面,每天都是侍女将饭菜放在门口,等他草草吃完就把餐盘放在门口。 梁珏每天都不知道要去他门口走动多少次,他担心闻清澄出什么三长两短,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就隔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小东西别躲在里面了,多闷啊,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打猎好不好?” “我一个人吃饭都不香了,你出来我看着你吃行不行?” “你看我新给你买了一件衣裳,特别好看!” 可无论他怎么说,闻清澄就是不出门,偶尔梁珏能听见屋子里面叮叮咚咚的声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终于,三天后的傍晚,暮色四合之下,闻清澄终于推门走了出来,在门口守了一天,有些困倦刚小憩了片刻的梁珏骤然惊醒,当他看到闻清澄手里的东西时却倏地呆住了。 只见闻清澄蹲下身,手指小心地贴近了梁珏的裤管,然后一点点地卷了起来。 然后他将手里的东西非常仔细地贴了过去,连接在梁珏的短肢上,最后固定好。 ——那竟然是一截假肢! 这东西在大酲绝无仅有,但在闻清澄生活的时代已经不算稀奇,他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觉,竟然用木头给梁珏做出了一截小腿,完美地连接在了梁珏的下肢上! “这——是你做的?”梁珏也有些惊喜,试着在原地走了几步,当然是不如自己的腿那般自如,但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如果慢点走,他完全可以不用拐杖,自己行走了。 然后闻清澄走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胳膊,圆圆的小鹿眼闪着亮光:“从今往后,如若殿下不嫌,我们便这样,一起走下去吧!” 第90章 大结局 日子一天天过去, 随着春天的来临,雪原上的白雪慢慢消融,混入河流,露出的土地上冒出鲜绿的嫩芽, 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悄悄露了头。 如今梁珏已经完全适应了闻清澄给他做的义肢, 穿上曳地的衣袍, 袍摆可以将其完全遮住,在外人看来丝毫没有异样。 他自己走起路来也完全不在话下,如履平地, 脚下生风。 天气好的时候, 梁珏喜欢带着闻清澄去雪原的林间,看明亮的阳光没有遮拦地倾泻在闻清澄身上, 映衬出他白皙的皮肤和鲜红的唇瓣, 总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但现在梁珏学会了克制,自从两人重新见面以来一直还没有过亲密接触。 虽然梁珏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伸手去摸闻清澄唇上的小红痣,好像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用冰凉的指腹触碰上去, 摩挲一阵。 “我一直想问你。”闻清澄站定脚步, 看着梁珏眨巴了一下眼睛,指着自己唇上的小痣说, “它有什么特别的,让你这么喜欢?” 梁珏一看他认真的样子就噗嗤笑了出来, 去揉他松软的头发:“我怎么闻见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不说算了。”闻清澄偏过脸去, 往前快走几步。 “因为我喜欢你啊!” 这句话毫无征兆, 又那么自然地就被梁珏说了出来。 “当然它是你的一部分。”梁珏追上闻清澄, 牵过他的手低下头,凑过去,轻轻捧起他的脸,“是你让它变得特别。” 他们之前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一席话说得闻清澄面红耳赤,不敢只是梁珏如深谷一般幽黑的双目。 他小声嘟囔了句:“又不是只有我有。” 梁珏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被他的小孩脾气逗的更加深了笑容,但随即又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可我只尝过你一个人的啊,特别甜,比京城的蜜柑还要甜。”说完梁珏还假装咂摸了一下嘴。 其实他们从来没说过这颗小红痣的事,那像是他们之间隐而不发的秘密。毕竟正是因为这颗和谭沂一般无二的小红痣,闻清澄当初才会被皇后一眼相中带回宫中,当作替身,后来才引发了那么多的事。 但现如今,以前两人间不能触及的禁地也已经可以被轻松提起,不再需要避讳和介怀,并带着化不开的缱绻,萦绕在两人周遭。 闻清澄任由梁珏牵着自己往前走,过了会又缓缓道:“说到京城,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他已经来虞波有几个月了,梁珏比他来得更早。这里虽然平静安逸,远离朝堂纷争,而且完全是梁珏的地盘受他掌控,但闻清澄比谁都清楚,像梁珏那样心有丘壑的人,绝不会甘于一辈子就守着虞波这么个地方。他曾经是大酲的太子,也是以后要执掌整个国家的人,又怎么会屈服于眼下暂时的安逸呢? 其实不论是闻清澄还是梁珏都明白,他们迟早是要回京城去的。 缺的,一直只是一个时机。 闻言梁珏停下脚步,神情郑重起来,双瞳重新看向面前的闻清澄:“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盘算这件事,既然你现在提起,那我便想问你,闻清澄,愿意跟我一起回京城去吗?” 他那个认真样子,倒像是要托付终身的样子。闻清澄看了想笑,却又蓦地心下动容,笑不出了。 闻清澄离开京城的时候,想过以后可能会四海为家,自由而漂泊,但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坠落山崖,心便跟着一直悬着,没有着落,直到他重新遇见梁珏—— 经过了离别和生死,这一次,他像是终于寻到了心里的归处,心被人稳稳拖住,好像风筝被牵住了绳子,依旧可以飞,但不会再迷失方向。 “你想好了吗?”闻清澄低下头,抽了下鼻子。 他心下只觉无比感慨,从前那么努力地想要逃离,想摆脱梁珏在身边的日子,但现如今,兜兜转转了一圈,竟又要绕回去了。 “我主意早早已定。”梁珏的声音深沉而安定,“现在是我来问你,闻清澄,你想好了吗?”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回去我们便要面对很多人,梁缚,邝太师,皇后,甚至父皇,所以会有很多困难,所以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完全理解。” 不等闻清澄开口,梁珏两只手拉过他,目光如烈火般热烈已如寒潭般深邃:“如果你不回去,那我也会留下来,我们就在虞波过一辈子,好不好?” 闻清澄终于慢慢抬起来头,他这时赫然发现梁珏的掌心竟然渐渐有了温度,两人皮肤接触的地方,是温热的,汩汩热流顺着指尖漫散到他的四肢百骸。 原来,一切都是可以变的。 闻清澄很慢地,但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同样都是去京城,从前的他别无选择,而现在的他主动选择留了下来。 这一次,是闻清澄自己,把那根看不见的风筝线亲手交到了梁珏的手里。 “那我们可得说好,跟你回去有什么好处?”闻清澄挑眉看着梁珏,“我现在是个商人,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梁珏嘴角上挑,看着闻清澄的眼里满是柔情蜜意:“那当然是凤冠霞帔、八百抬大轿地娶你进门啊!闻掌柜,可否赏我这个脸啊?哎——你跑什么?等等我!” “梁珏,我只答应了你回京城!”小脸已经红透了的闻清澄甩下一句话,小跑似的就逃远了。 “都要回去了,剩下的事情还不是迟早的?”梁珏追在闻清澄后面说着。 既然已经定了回京,那一切便要准备起来了。 经过这些日子修整,梁珏已经处理了虞波前国王旧部的残余,获得了虞波全族人的支持,而且虞波人天生善战,经过一番操练已经可以当半个京城禁军使唤了。 但眼下最难的事情还是对付梁缚。 作为皇后的嫡出长子,在成功扳倒太子之后,梁缚不但顺利接手了东宫上下大小事宜,而且因为老皇帝年迈力不从心,梁缚甚至开始代其批阅一部分奏折,进一步把控朝政。 但梁缚本人贪得无厌,对手人非常严苛,甚至滥用私刑,据可靠消息称,如今的朝堂内部很多人对其敢怒不敢言,实在苦不堪言。 这对于梁珏来说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现在只缺一个能够一击即中的办法,准确而快速地击垮梁缚。 包括梁琛和楚齐在内,都在近日与梁珏的密函里沟通过此事,但他们现有的办法里,都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一招致胜。 “其实我一直有个猜测,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深夜,闻清澄走进书房,坐在了梁珏身侧,神情有些犹豫,看上去举棋不定。 “哦?是什么,说说看。”梁珏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闻清澄仍是显得忧心忡忡:“都是以前的事,我若说了,殿下可不准怨我。” “小东西,我们不是说好了重新开始,既往不咎的吗,还怕什么?” 这件事情已经在闻清澄心里埋了太久,以至于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终是闻清澄长叹了口气,然后用很轻很低的声音说:“我怀疑,梁缚他,并非陛下的骨肉。” 一句话宛如平地惊雷,窗外刮过一阵北风,打在窗棂上,哐啷作响。 纵是梁珏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我……曾经去过邝太师府里,看见他的儿子疯疯癫癫,不得不被粗锁链拴在家中。而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疯癫的儿子理应受到父母加倍的爱护,但太师夫人并非如此。” “她作为母亲,非但不疼爱自己生病的儿子,反而对待他犹如牲畜一般,非打即骂,还让下人将其圈禁在房中。” “这难道不蹊跷吗?” 梁珏听得入神,他已经隐隐猜出闻清澄的意思了,虽然这实在太匪夷所思。 “而邝太师的态度就更加微妙,按理说,他作为太师,理应在朝中倾向于你或者梁缚任意一方,但他却迟迟未有明确态度。而私下里,他的种种行为又表明,他是完完全全支持梁缚的。” “加之宫里一直盛传邝太师和皇后二人年轻时交往甚密,所以我想,有没有可能……” 闻清澄顿了一下,看着梁珏的双目,一字一顿地道:“邝太师一开始玩的就是一出,狸猫换太子。” 斗转星移,一个月后,万事俱备的梁珏和闻清澄带着五千虞波精兵回了京城。 毫无意外,队伍在半途就遭遇了梁缚派去的阻击的大皇子府兵,但在双方僵持中,虞波军中赫然发出了轰隆巨响—— “是火炮!” 原来,之前闻清澄在京城替梁缚研制的那些火药,都被他藏了醉清歌的后院里,只用礼花混弄了梁缚,后来真正的火药被楚齐偷偷运出,安全送到了虞波军中。 这下原本梁缚准备拿来对付虞波的火药,全都被打回到了自己身上,真真正正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被火炮打得落后流水的府兵节节败退,没三天便只有缴械投降。 虞波军势如破竹,向京城进发。 与此同时,梁珏与闻清澄先行一步回了京城,面见皇上,首先便表示虞波军并无作乱之意,而只为了“清君侧”。 老皇帝震惊不已,却见那个失踪已久的太子伴读赫然出现在面前,闻清澄亲口作证,去年麟州的事情纯属梁缚诬告,自己此先受梁缚胁迫才会做了伪证,而真正的麟河治理,是由梁珏指挥,闻清澄一手计划完成的。 随即闻清澄当场拿出了自己和梁珏在麟州时写过的麟河画稿,以及其他所有相关,彻底推翻了梁缚想要将功劳据为己有的谎言。 随着梁缚的诬告不攻自破,梁珏又列出了当时麟州查办官员的名单以及他们所犯之事和收缴款项,力证自己绝无徇私枉法之意,一切都是为大酲效力。 而最关键的,还是梁珏偷偷叫人绑了邝太师府里那个傻儿子,带到了皇后面前,逼她承认了二十多年前与邝太师私通的事,当年她发现生了傻儿子后,又气又恨,只怕日后自己地位不保。后来还是一直仰慕皇后的邝太师偷偷除了主意,将自己的儿子与皇后的儿子调换,所以所谓的大皇子梁缚,压根不是什么皇家血脉,根本就是邝太师的骨肉! 可怜那梁缚,白白做了这么久春秋大梦! 得知真相后,梁缚在宫里大闹一番,说梁珏就是空口诬陷,但随着皇后和邝太师两人的认罪,梁缚再怎么闹也是徒劳。 最后这场闹剧以邝太师和皇后两人入狱,梁缚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为结尾。 梁缚临走的那日是个雨天,春天的小雨下起来,便是淅淅沥沥停都停不下来。 梁缚穿着一件粗布长衫,半躺在轮椅上,浑然像是个废人。 这两天阴雨,不知怎的他染上了肺痨,没日没夜咳的不行,最后咳得太过厉害,连肋骨都咳断了两根,连喘口气都疼得像是胸口被插进了刀子,根本坐不起来,只能歪斜着。 只不到一月的功夫,他前脚还是个风光的大皇子,眼见着就要继承东宫之位,掌管天下了,谁知他那个弟弟阴魂不散,居然被赶走了还能回来。 “听闻大哥今日上路,你我兄弟一场,我们便来送送你。” 梁缚只觉心头一惊,勉强歪头看了一眼,重新穿了蟒袍的梁珏和一身素锦绛纱袍的闻清澄并肩而立,两人十指相扣,好生甜蜜,正齐齐站在他的面前。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让梁缚恨得把牙齿都咬碎,那肯定就是面前这两个人了。 “你、你们!还有脸来——咳,咳咳咳咳……” “大哥,何必呢,你都成这样了,就少置气吧。”梁珏道,“要不气坏了身子,还没等你到大荒呢,人就不行了。原本父皇是让你去虞波的,可孤觉得,虞波那里虽是雪原,却是一片沃壤,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还是大荒好,与内陆只通水路,只要孤不派船过去,你这余生都得生活在那个寸草不生的地方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梁缚听得更是剧烈呛咳,快要将肺都咳出来了,根本没法回应。 “哦对了,还忘了跟你说,送你去大荒这事是孤的太子妃的主意。怎么样,可还如意?” 闻清澄笑意盈盈地靠在梁珏肩头,在梁珏的强烈建议下,皇上已经免去了他的奴籍,恢复了自由身。 只见他弯着唇角,唇上的小红痣格外夺目,闻清澄款款走到梁缚面前,将一张烫金的大红喜帖放在了他的轮椅上。 春天的阳光暖融融地盖在梁珏和闻清澄身上,他们拉着手,慢慢地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任由徐徐春风吹乱了鬓角的发丝。 他们特意没有让人跟着,就只有他们两个,像世间所有寻常有情人那样,相伴相依,息息相通。 身后的路很长也很崎岖,而眼前的路宽阔又明朗。真的和过去告别的时候,他们默契地没再说一句话。 只有拉在一起的手,带着同样的温度,永远不会松开。 就那么一直往前走,再也不会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正文终于写完啦!!这一本连载期间真的太波折了,经过搬家,生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算是坚持的胜利吧!有缘下本见啦~ P.S.应该会有番外,我休息几天发出来!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