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此要做一个高冷的作者》作者:黎欢 文案: 各位,陆茗穿了,据说她从一位甜文作者穿成了混吃等死的小怂包。 话林院的小哥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咱们棠王陛下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七岁登基,九岁死兄弟,平生最厌欢喜剧,就是看话本也是挑结局最悲惨的看……” 陆茗灵光一闪。 甜文拯救苍生,玛丽苏统治天下! 她喜滋滋的拿着自己写的小甜文呈给皇帝陛下看,企图拯救他那少得可怜的少女心,后来…… 重点排雷:故事纯属虚构,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茗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被举报了…… 陆茗是晋江文学城的一名写手,万年钟爱写校园傻白甜文,被其粉丝尊称为“不甜不要钱”。 最近陆茗的一本校园小甜饼中学生腻歪甜宠日常文在网站上掀起了一阵热议的狂潮,受到无数粉丝的追捧,她也凭借着该文从小透明晋升为大透明被众人所知。 其校园文的剧情如下: 第一章,开学的第一天,长得又高又帅又痞又多金的校霸男主对乖乖女女主一见钟情,女主长得白嫩又清晰,笑起来脸颊上会有一个甜甜的小酒窝,穿一条白色的裙子,露出两截白皙修长的大腿,和外面那些妖娆贱货一点都不一样,她是大山里的一朵倾世白莲花,简直太可爱了好吗! 第二章,男主开启撩妹攻略,不断的以各种姿势靠近女主,一言不合就撩骚,女主被撩拨得面红耳赤,但女主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攻下?果断义正言辞的拒绝,赌气,和男主翻脸! 男主内心:艾玛,居然会脸红会拒绝我,好可爱,好清晰脱俗毫不做作! 第三章,开启斗嘴模式,爱你就是要欺负你!让你时时刻刻都感受到我的存在,哼! 第四章,男主喜欢女主的事被人发现,女主开始被校花班花等一系列妖娆贱货刁难欺负,男主霸气救场,谁他妈的敢欺负我的女人,都不想活了是吧! 第五章,女主发现男主只是外表嚣张跋扈,其实内心很温柔,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幅死样子,是因为家庭…… 第六章,女主救下打架受伤的男主,两人感情渐生…… 第七章,男主参加运动会,想让女主给他递水,女主不乐意,傲娇的跑了…… 第八章,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男主把女主按在黑板上强吻了…… 第九章,女主教男主学习,写作业,做五三,不可描述…… 第十章,不可描述…… 第十一章,不可描述…… 第十二章,不可描述…… 文下几千个小粉丝被萌得嗷嗷叫,开始不淡定了。 【这文真是太好看了,太宠了!】 【好萌,好甜,好可爱!】 【甜到到牙了,求大大继续撒狗粮!】 【这糖真的好甜,我个老阿姨看得直冒粉红心!】 【看了大大文后好想谈恋爱啊。】 【男主真是有骚又苏又帅,我的小心脏哟!】 【女主真的好有代入感,男友力max】 陆茗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脑前看着自己的收藏和评论嗖嗖嗖的往上涨,可耻的满足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虐文是什么?能吃吗? 剧情文笔是什么?重要吗?先甜了再说。 我们的宗旨就是:甜!甜!甜! 管它呢。 陆茗囍滋滋的关上电脑和她表姐愉快的逛街去了。 晚上逛街回来,陆茗再次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账号。 她收到了一封站内短信,疑惑的打开。 【管理员:您好,您的文章涉嫌早恋,根据国家净网规定,暂时锁定,请您修改后站短管理员。】 陆茗懵逼了…… 卧槽!怎么纯的校园小甜饼文也能锁?到底是谁犯了红眼病举报她! 她点开自己的文章发现评论首页全是黑她的。 【这种小学生文笔也能出来写文了?简直太可怕了。】 【就这俗套的剧情小白的文笔收藏还能这么高?追捧这文的读者都是没读过书的吗?】 【中学生谈恋爱,厉害了我的作者!是不是做完五三顺便打个啵啊!】 【男主恶心,女主玛丽苏,作者傻逼!】 陆茗被满屏的恶言恶语气得全身颤抖,转头又看到了那个鲜红的“锁”字,她呼吸一窒,眼前一黑,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第2章 她可能是个大官。 长话短说,陆茗醒来后发现自己穿越了。 至于怎么穿的,作为一个常年在现代言情组鬼混的大透明,陆茗偶尔也会跟其他组的小作者通通气,互相交换点八卦新闻,文雅点讲就是写作心得。 其中有一位写了十几本古穿宫斗文的小姐姐是这么和陆茗说的:“读者从来都不会在乎你是怎么穿的,车祸穿也好,坠楼穿也罢,她们只在乎你能穿成什么东西,穿越后的身份够不够爽,不信你去看一眼我的章节点击,第一章永远比第二章少了将近一半。” 陆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原因是她既没有穿成身负国仇家恨的公主,也没穿成王府里被人欺凌的小妾,她穿成了一个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的小无赖。 小无赖没爹没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了十几年没和什么人结过仇,穷的叮当响,连一个让陆茗施展身手的机会都不给。 以作者群里的一句话来总结,就是身份不够爽,读者要弃文。 陆茗定了定神,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这个无赖也并非一无是处,她起码和自己一样拥有相同的性别,相似的职业,女的,写小说的。 据说这家伙当时在话林院里替他们的皇帝陛下编话本,两个时辰憋出了七个字后,耐不住阳光正暖,微风正柔,懒癌发作,丢下笔,拍拍屁股仰躺在座位上晒太阳,睡午觉去了。 她于是被陆茗穿了身。 周围竹林假山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流水潺潺,荷叶飘香,在一片树荫下摆了三十几张一摸一样的桌子,桌前坐着三十几个高矮胖瘦不太一样的人。 陆茗的肚子上放着一本比《红楼梦》还厚三倍的古书,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爬起来拿开一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几个大字:龙|阳三十九式。 大家都是成年人,偷偷的看点不正经小说,没人会说你,大摇大摆的拿出来祸害小朋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陆茗赶紧把书丢到桌腿底下藏好。 她直起身子,理了理身上那条灰不溜秋的衣服。 衣服的面料做工很考究,上面还印了些暗色花纹,一看就是上等货,唯一的缺点就是爱美的姑娘都不太想穿就是了。 陆茗不是很在意,因为她低头刚好看见了自己桌上搁着一顶和衣服同一面料同一颜色的乌纱帽,一看就是和衣服相配套的。 陆茗心下一喜。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官,也许还是个大官,未来发展发展,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响当当的惊世骇俗闻名于世的贪官。 陆茗激动的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结果发现他们的穿戴和自己十分雷同。 她心中的喜悦顿时降了一个等级。 她的这个“官”大概只有芝麻的十分之一那么大。 人家正经朝代有个翰林院,陆茗穿的这个架空朝代除了翰林院还有个话林院。 翰林院里的读书人叫翰林学士,而话林院里写话本的人叫话林阁士,从字面上看两者都差不多,但实际上两者差别可大了。 人家翰林院有专门的殿宇做办公地点,当的是大官,拿的是实权,而他们话林院只是皇帝从后宫里的某个鸟不拉屎的角落所划分出来的庭院,里面住的都是像陆茗这样专门给皇帝编话本解闷的人。 所以翰林院的学士从来都看不起话林院的阁士,认为对方干的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写的都不是什么正经话本;而话林院的人纷纷表示就喜欢对方看不起他们又干不掉他们的样子,他们认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而皇帝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是他们的“读者”,哄得皇帝开心就是哄得全天下人开心,至于话本正不正经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双方明争暗斗互怼了十几年,终于怼到了老死不相往来。 这会儿的阳光有点烈,不太适合睡觉,张无显喝完一壶碧螺春,终于舍得挪动了一下屁股。 他颤巍巍的扶着桌沿站起来,拿过手边白得发光的象骨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一双不服老的眼从两撇白眉下扫过来,声音夹着腐朽的苍老感:“咱们陛下为了棠国的繁荣兴盛,亲自出征尘国,身为陛下的子民是我们的福分,我等身为话林院的阁士,理应为陛下分忧解难,后天就是陛下凯旋之日,你们必须在今日完成手中的话本,我会命人整理好,待陛下归来之时一并呈与他看。” 张无显是掌管话林院的老先生,89岁高龄,脸上的皱纹比水分还多,因在皇帝年幼时教过他几天书,被人尊称为“太傅”。 话林院里的人平日里都不太敢大声和张太傅说话,倒也不是畏惧他的严厉,而是他这个人太过“弱不禁风”,一看就是半个身子都埋进了黄土的人,大家都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太大没拿捏好力道,一句话把他给喷死,皇帝怪罪下来小命不保。 院子里的三十几位阁士唯唯诺诺的应下了张太傅的话,开始奋笔疾书。 陆茗把歪到一边的乌纱帽摆正,也跟着拿起了笔。 被陆茗穿身的那个家伙只给她留下了七个字:棠国六年间,陛下。 嗯,你没数错,不多不少,刚好七个字。 陆茗左手摊平纸面,右手执着笔,低头冥想…… 离上交话本的时间越来越近,陆茗只有小半天的时间构思,时间很紧,但好在那个家伙被穿前把时间、地点和人物都交代清楚了。 至于剩下的剧情…… 那是什么?能吃吗? 身为一个甜文作者,怎么能连那点小事都办不到。 我们的宗旨是:甜!甜!甜! 第3章 姑娘,我内急。 陆茗想起了她那篇被锁的校园小甜饼文,她觉得自己那篇文的核心价值非常高,把背景换成古代,那就是妥妥的一篇“皇帝独宠我一人”的宫斗甜宠文;换成商场,那就是霸道总裁小娇妻的宠婚文;就算扔在远古乡村,那也是一篇金手指大开的土著文。 反正就是换汤不换药,都是这个理。 她于是写得更畅快了。 把一本十几万字的小说浓缩成几千字,难度不是很大,也就隔了一个大纲的距离,要不是因为常年都靠键盘打字,书写能力退化了,陆茗觉得自己的速度还能更快,毕竟不想日万的作者都不是好作者。 临近伴晚,陆茗完成了她的大作,气定神闲的丢下笔,伸了伸懒腰,一回头发现,大家都哭了。 起初大家都哭得很小心很压抑,只如蚊鸣般低低的抽泣,随后感情爆发,终于克制不住了,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跟送葬场似的。 其中哭得最感人肺腑的还属陆茗左手边的一位壮汉大叔。 大叔满脸横肉,两行清泪从豆大的眼眶里滑落在纸面上,止都止不住。他一边题字一边哽咽:“如此悲惨令人心痛的结局,想必陛下一定十分喜欢。” 唉,谁说作者不是性情中人呢?在她们现代,用情至深写虐文还把自己给虐哭的作者已经是稀有物种,大家一般都是选择写宠文把读者给甜哭的。 在一片哭声中,张太傅很淡定的从后厨拎来一小袋茶叶,打开盖子,丢了一把到壶中,舀了舀,重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这才吩咐阁士们把写好的话本交上去。 大家动作非常一致的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把写好的话本叠整齐上交给太傅。 陆茗其实不大明白自己穿越到这里是要做什么的,她很懵逼也很迷茫,但据说交了话本后,就可以去吃晚饭了,她觉得很高兴,连带着对穿越后的生活也充满了希望。 可陆茗的这个“希望”并没有坚持多久,原因是她去吃晚饭的路上被一位小哥给拦下了。 这位小哥叫张无鸣,是张太傅唯一的儿子。 张太傅老来得子,对张无鸣给予厚望,做梦都想让他成为棠国的第一史官,起先张无鸣还安安分分的跟在他爹身后念了几年正史,奈何读书环境实在是太过恶劣,身边尽是些写野史编话本的阁士,没多久张无鸣就被同化了,整天跟着他们这些阁士厮混。 他于是厮混成了一个鬼才,专注于编写风月话本,是风月话本界的杠把子,尤其擅长编造侠士和各类绝色美女的旷世奇恋,私底下还出版过几本书,深受青楼姑娘和寡妇所追捧。 陆茗对张无鸣没什么偏见,但张无鸣喊了她一声“陆小茗”,这让她很郁闷。 身为一位作者,对人名那点破事可是相当敏感的,这就好比王小二怎么也当不了男主角王小红永远只能是卖花女一样,名字中加了一个“小”字的人,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是主角了。 张无鸣把耷拉着脑袋的陆茗带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里。 那里有个很大的池塘,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里头,上边还落了些粉色的花瓣儿。 张无鸣一度很紧张,他松开陆茗的袖子,神经兮兮的张望了一遍四周,待发现没人了以后,才凑到陆茗耳边偷偷的说:“陆小茗,咱们陛下要回来了,这两天京城里不太平,宫里更是不安全,你晚上回去务必把门窗关紧,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走出房门,记得了吗?” 陆茗提了提有些宽松的裤腰带,没什么诚意的问:“为什么啊?” 她也就随口一问,并不是很想知道原因,但张无鸣仿佛来了兴致,当真什么都告诉了她。 像张无鸣这种写风月话本的读书人,消息都特别灵通,什么都知道一些,但又什么都知道得不全。 张无鸣语重心长的对陆茗说:“咱们棠王陛下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七岁登基九岁死兄弟,平生最厌欢喜剧,就是看话本那也是挑结局最凄惨的看,恨极了别人的背叛。” 张无鸣说到关键处,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继续接着道:“两年前,尘国的国君将他的小女儿秀德公主,也就是现在的梁贵妃送来棠国和亲,希望两国能结友谊之帮,但秀德公主其实是另有心上人的,据说她的心上人是尘国大将军之子曹吉,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人才,长得比咱们陛下还要俊上几分,秀德公主是万分不乐意,但迫于她爹的压力,最终还是嫁过来了。” “可是这才过了短短的两年,悲剧就发生了,梁贵妃不愿与自己不爱的人厮守一生,老死在深宫里,于是忍不住和曹吉私了通,还怀了他的孩子,曹吉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竟唆使他父亲劝说尘王与梁贵妃里应外合,企图吞并棠国。” 张无鸣遗憾的摇了摇头:“我今早出去溜达,路过城门时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城墙上的首级,那曹吉长得确实英俊,只可惜死得太早,可怜了那唯美的风月。” 有些话张无鸣并没有全部说完,但根据基友给自己普及的古穿文套路,陆茗大约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此刻,陆茗心中滋生出了两个想法:第一,如果她非常不幸的是个女主,那她就委屈点,担起女主的责任,感化一下拿错虐文剧本的皇帝陛下,拯救苍生;第二,如果她只是个路人甲,那大抵就没她什么事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晒太阳就绝不工作。 打定主意,陆茗沉默的低下头,趁着张无鸣长篇大论的这个空档借湖面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确认一下自己到底穿成了个什么东西。 端详了几秒后陆茗发现,倒映在湖面上的这张脸十分的清汤寡水,淡到连身为作者的自己都没法形容,简单点讲,就是长得很一般,无需描述。 当然了,长得一般不是什么要紧事,长得一般的女主身上都会莫名的有一股吸引人的气质,这股气质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许是从脚底生出来的,反正只要读者知道她身上有气质就对了。 陆茗左看右看,觉得自己身上除了好吃懒做的王八羔子气,再也找不出第二种气质了,她于是对自己未来的命运相当放心。 可以无忧无虑的吃喝拉撒睡了。 西阳落山头,晚霞映红湖面,三两只白鸽飞过屋顶,叽叽喳喳的叫嚣着远去。 陆茗收回目光,拢了拢袖子,一脸懵逼的问:“这好像和咱们话林院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张无鸣一拍手:“就是没关系才让你躲好啊,不然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被误杀,那岂不是亏大了!” 在这样封闭的朝代里,难得有这么一个明白人,陆茗觉得张无鸣说得很有道理,连忙点头:“多谢兄台告知,在下先去吃个晚饭,饭后一定躲得严严实实,任谁也找不到。” 张无鸣走后,陆茗跟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女阁士进了一间小厅堂用膳。 古时候对礼仪的要求很严格,厅堂里很安静,大家用膳时的面相也是相当斯文,十分谦让,哪里像她们的大学食堂,吃饭从来都是用抢的。 陆茗想起了张无鸣方才的话,总觉得这看似平静无波的表面实则危机四伏。 陆茗略一思索,稳妥点,干脆佯装自己身体不舒服,回房间用膳得了。 她拿了一个小包,装了几个馒头,两个鸭腿,一盘点心,想了想,觉得这些完全不够填满小无赖的肚子,于是把桌上那只最大的烧鸡也装了进去,然后在众阁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拍拍屁股走人了。 陆茗背着收罗来的食物回到自己的房间,关紧门窗,开吃。 她吃完了热乎乎的馒头,吃完了甜蜜蜜的点心,吃完了香喷喷的鸭腿和烧鸡,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这是陆茗穿越后吃到的第一顿饭,总的来说还不错,御膳房没有把农民伯伯辛苦捣鼓出来的食物做得那么难吃,从她吃得只剩几根鸡骨头,就可以看出来。 陆茗吃饱后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做才能睡得比较舒服。 她起身把窗户拴住,将供奉用的桌子全部推过去顶住房门,这才吹灭蜡烛上床歇息。 夜里起了浓雾,冷冷的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有点寂静深宫的凄凉感,有猫头鹰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咕噜咕噜的低叫了几声。 陆茗捂着被子睡得更安稳了。 过了一会儿,远处突然传来一片厮杀和刀剑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陆茗是被自己给憋醒的。 人生第一的自然规律“吃喝拉撒睡”,她睡前忘了做两条,于是就悲剧了。 陆茗现在很想上茅厕,十万火急的那种。 作为一位二十一世纪的大好女青年兼甜文作者,她觉得自己现在这个处境有些为难。 茅厕就在她门对面的不远处,但是外面的人打架打得正兴奋,她这么贸然的跑出去,难免会被人误认为是帮手,人头落地,可是就地解决的话,她的一世英明就算毁了。 要脸还是要命,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陆茗顿时没了主意。 她摸黑爬起来,光着脚急得在房间里踱步,踱了几圈发现外头没了声音。 这么快就打完了? 陆茗疑惑,猫着腰挪到窗户边,用手指戳开一个小洞往外看。 浓雾变薄,冷白的月光下,除了几具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的尸体,再也没有什么人。 陆茗很高兴,一脚踢翻了桌子,打开门,光脚跑了出去。 她所渴求的茅房马上就近在眼前了,想想就激动。 陆茗没激动几秒,就被人给劫持了。 劫持她的是一个女人。 对方的纤纤玉手握着一柄短刀从陆茗的肩膀上穿过来抵在她的颈侧,冷冰冰的说了一句:“别动。” 于是陆茗就真的不动了。 她垂下眼,瞥了一下女人手腕上那半截橘色的宽袖,心想:“这做工,这面料,这花纹,一看就非常的值钱。” 至于女人到底什么身份为什么劫持自己,陆茗并不是十分关心,她只是觉得作为一个路人甲,她承担了太多与自己身份所不符的磨难与帅气。 陆茗有点委屈,压低声音,弱弱的跟女人说:“姑娘,我内急。” 女人显然不是很欣赏陆茗的冷幽默,没说话,直接扯着她往房间门口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前方便传来了马蹄声。 对方来势汹汹,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几十匹骏马就排列整齐的立在了十几米开外的石道上。 马上的士兵,十分统一的穿着银色铠甲,很壮硕,很神气,为首的那位更是气宇轩昂英俊不凡,相当帅,帅得和他人绝不雷同。 至于具体帅在哪里,陆茗表示自己只写过现代言情文的男主,古代英俊男人的帅气要怎么用言语描述,她还要再仔细的研究一小会儿。 当然了,如果对方不是拉满了弓箭对准自己的话,陆茗会觉得他其实还能更帅些。 手执弓箭的男人稳稳当当的侧坐在马匹上,一双漆黑的眼微微眯起,跟射大雕一样没什么感情的望着陆茗。 确确的说,其实是望着陆茗身后的女人。 女人身体僵硬了一下,指尖比刀锋还要凉上半分。 陆茗以为他们会寒暄几句再动手,但其实没有。 男人冷漠着脸松开了手指,于是箭被弹出,直接射了过来。 说实话,陆茗这个人非常的孬,宅在家里写了几年小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仅怕死还怕疼,在现代社会主义世界里稍微擦破点皮都能把她疼得嗷嗷叫,穿过来后这一本质特征并没有什么改变,一如既往的孬。 她于是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那支箭就这样迅速的划破空气,擦过陆茗的头顶,射穿了女人的喉咙,速度快得陆茗还没得及喊出声音就被糊了一脸血。 于是陆茗就不喊了。 女人死透后,为首的男人率领他身后的士兵驰着骏马跨过地上的尸体头也不回的远去,渐渐地融进了暮色里。 陆茗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屁滚尿流的冲进了茅房。 在古代上一趟厕所是真的挺不容易。 第4章 跑腿大业与蒙面小贼 日上三竿。 陆茗睡醒了。 她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再翻箱倒柜,翻了约摸半个时辰,连地板都掀了,最后才发现屋里最值钱的竟是那本《龙/阳三十九式》。 据说被陆茗穿身的这个小无赖是个日光族,有钱当场就花完了,俸禄什么的永远放不过第二天,怎么可能给她留下半文钱?再说了,他们的棠王陛下出征尘国,那么大的一批军响光指望国库是行不通的,于是聪明的陛下便把主意打到自家的官员身上,不仅搜刮了他们的钱财,连带着还拖欠了他们的俸禄三月有余。 可见老板拖欠工资这种事自古就有,倒霉就倒霉在现代人被拖欠工资还能大骂一句“老子不干了”而古代人只能陪着笑脸赞一声“圣上英明”。 陆茗蹲在地板上,望着家徒四壁,产生了穿越后的第一个愿望。 她热切的期盼着她们的皇帝陛下能赶紧胜利归来,顺便把拖欠的工资给发了。 当然了,在这期间她还是要想办法赚点小钱,至于什么办法,先吃完饭再说。 夜里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干净,地上连一滴血迹都未曾留下,小草冒出嫩芽,花包依旧吐着蕾。 皇家的正经员工办起事来速度就是快。 陆茗推开房门,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悠哉悠哉的顺着飘来的饭香踱去后厨,废了半天口舌跟厨娘讨了个鸡腿。 有了吃的精神就很振奋,人一振奋好事就来了。 隔壁房的小灵阁士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在陆茗身前急刹步,边擦汗边说:“陆小茗,张太傅想和你做一笔大买卖,正急着找你呢,你赶快过去吧!” 陆茗最喜欢大买卖了,她用白布把鸡腿包住藏好,二话没说就和小灵阁士去了话林院的办事厅。 张太傅端坐在一张棕色的梨木桌后,身子被高叠的话本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个头来。 他垂眸瞥了一眼手边热乎乎的冒着烟雾难以下咽的白开水,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挥退小灵阁士,又对陆茗招了招手。 陆茗立马会意,上前几步,典着脸,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太傅,请问有何吩咐?” 老人家倔强的抿着嘴,并不说话,抬了抬袖子,拉开抽屉从里边掏出十两银子不舍的搁在桌上,思量片刻,又拿出了十文钱。 陆茗看得两眼直冒银光。 说真的,在皇帝拖欠俸禄的这几个月里,大家都十分的穷,特别是她,像张太傅这样拥有私房钱的人简直就是大佬。 陆茗不得不向大佬低头。 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太傅,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给您办妥帖了。” 张太傅捋了捋胡子,说:“本来这事是轮不到你的,但无鸣那小子一大清早不知道跑去哪里鬼混了,桌上的十两银子你拿好,帮我到街上买几斤上等的茶叶,至于……” 陆茗没等他至于完,就熟门熟路的将桌上的十两银子和十文钱一并放进了自己的裤腰带。 当真是好大的一笔买卖,小灵没有骗她,只要帮老头子跑跑腿就可以有十文钱拿,还没有生命危险,陆茗觉得很高兴也很知足。 她于是满怀欣喜的出了门。 陆茗被宫门的守卫给拦下了,原因很简单,她没有可以出宫的令牌,而她身上那套灰不溜秋的阁士官服还不足以恐吓对方。 那守门的侍卫大胳膊大腿,一看就不是什么容易说话的人,他将一把雕刻繁华的大刀横架在陆茗身前,黑着脸,粗声粗气道:“陛下吩咐过,无令牌者不得随意出入宫门。” 贿赂这种事不管放在哪个朝代都很普遍。 陆茗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了五文钱,握在手心里掂了掂,又肉疼的放了回去。 名家常教育我们大丈夫做事要不拘小节,能屈能伸,真是的,她不走门了还不行吗? 陆茗少有的没和对方讨价还价,很有骨气的转身走了。 宫城的围墙有三米多高,像陆茗这样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人不借助点作案工具是爬不过去的。 但是,陆茗找遍了整个话林院也没找到可以攀爬的梯子,而围墙附近的树又被人全部砍掉了。 陆茗的情绪很低落,她掏出鸡腿,沮丧的啃了两口。 鸡腿外焦里嫩,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香到把张太傅养的狮子狗都给引来了。 这狮子狗有半米多高,是张太傅的心头爱,很非主流的染了一头小黄毛。 小黄毛此刻正蹲坐在陆茗脚边,抬着头,咧着大嘴巴,吐着小红舌,目光灼灼的盯着陆茗手里的鸡腿。 它嘴里不断的有唾液分泌出来,顺着舌尖滴在地上,滴出了一个小水坑。 陆茗很紧张。 在狮子狗扑上来的那一刻,她迅速的啃完鸡腿,然后将骨头往围墙外顺手一丢。 狮子狗恋恋不舍的看着飞出去的骨头,嗷呜一声,开始拿爪子狠命的刨土。 陆茗把手擦干净,在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拿出从张太傅那里顺来的半碟花生米,边吃边等狮子狗刨土。 狮子狗刨了大概十几分钟,在围墙底下刨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狗洞。 陆茗很开心,顺着新鲜热乎的狗洞爬了过去。 外面的世界真是多姿多彩啊! 陆茗的上半身已经爬出了围墙,她双手撑着地面,想借势爬起来,就在这一刻,上头突然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 只见一位身手矫健的蒙面黑衣人揭开屋顶的几片瓦从里边飞出来,迅速的飞上围墙,往下轻轻一跃,刚好一脚踩在陆茗的后背上,又弹起来往前跳了几步。 陆茗身子骨软,又是个常年没锻炼过的宅女,一下子就给踩趴在地上了。 她气呼呼的爬起来,刚想开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踩了我小茗爷”,一抬头发现对方肩膀上架着把明晃晃的大刀,晃得她头晕,于是只好默默的把未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那蒙面小贼紧张的东张西望,提着弯大刀走了两步,想起自己似乎还有重要的事没完成,又倒退回来,把刀架在陆茗的脖子上。 那蒙面黑衣人大概是第一次出来当贼,没什么经验,衣服和面纱买大号了不说,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就把陆茗砍死,只是凑在她耳边凶巴巴的威胁道:“不许告诉别人我来过,否则我就一刀杀了你,知道了没有?” 真是的,裹得那么严实,鬼知道你是谁啊? 陆茗乖乖的点了下头。 就在这时,一阵妖风吹来,蒙面小贼脸上那条大号的黑色面纱没绑紧,欲飞将飞,把陆茗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赶紧飞速的伸出手帮对方把面纱拉住。 咦惹,她差一点就因为看到对方的脸而被砍死了呢,好可怕! 那蒙面小贼明显愣了一下,把大刀往地上那么一插,空出两手把松开的面纱重新绑紧。 就是这几秒的功夫为陆茗争取了逃命的时间,她麻溜的滚进狗洞里藏好,不肯出来了。 那蒙面小贼绑好面纱,一抬头发现人质没了,气得两眼冒火,又不敢大声喧骂引来宫廷守卫,只好象征性的对着墙面啐了一口,拔出刀,架在肩上大摇大摆的走了。 等那人走远后,陆茗才咕溜溜的爬出狗洞。 她拍掉身上的尘土,从袖子里拎出一个四方的褐色小盒子。 盒子上面雕着细密的花纹,看起来很精致,是方才蒙面人踩在陆茗背上时掉落的,她于是悄无声息的顺手藏了起来。 从宫里盗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下等货,盒子里说不定放的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 陆茗觉得自己可能要一夜暴富了,她急切的打开盒子。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里面除了一张干瘪瘪的纸条,连个硬币都没有。 陆茗看了眼纸条上字迹洒脱的“丞相楼策手信”几个字,顿时没了兴趣,连里面的具体内容也懒得看了,直接关上盒子,丢给了狮子狗,没什么愧疚之心的朝着闹市走去,进行她的跑腿大业。 当官的仗势欺人在这个朝代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流行,导致陆茗还没有施展她的砍价大法,茶庄老板就已经自动的给她打了个七折,末了还非常狗腿的帮她包装好茶叶。 陆茗颇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然后十分麻利的从老板手里接过包好的茶叶以及余下的三两银子,最后在老板娘的欢送声中走出门。 一出门就迷路了。 在有高德地图GPS的高科技时代她都能迷路,没道理穿来了这个连指南针都没有的朝代就不迷。 京城的人很多,很热闹,特别是当大家都挤在同一条路上的时候,就更热闹了。 陆茗依稀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听见“陛下凯旋”“大军马上就到城门下了”这样的字眼。 陆茗的心情于是相当的亢奋了。 妈耶,老板终于要回来发工资了! 陆茗想,反正她都迷路了,不如就跟着人群的方向走。 这一走不要紧,这一走陆茗就碰见了大清早出来鬼混的张无鸣。 在一片吵杂声中,张无鸣一身月白孤零零的坐在城墙下的某个阴凉角落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的屁股下垫着一张小板凳,膝盖上放了一本空话本,右手执着笔,刷刷刷在上面写字,写了几句话,又抬头望了望城门的方向。 陆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灰石砌成的城门顶上用粗麻绳挂着两颗人头,一男一女。 张无鸣没有说谎,男的的确帅得人神共愤,虽然它现在真的只是颗人头。 而女的……女的是昨晚被一箭刺穿喉咙的姑娘。 第5章 第二脚。 风起,云涌,柳飘飘。 怪不得张无鸣能混成鬼才,而她码了那么多年的文只能是个庸才。 灵感来得就像迷路的大姨妈,一点都不挑时间,陆茗只觉得自己生了锈的脑子在翁翁作响,一时间竟文思如尿崩。 陆茗此刻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拿三两银子跟古梅轩卖文房四宝的大叔买来笔墨纸砚和空白话本,又拿三文钱跟隔壁包子铺的大娘租来一张小板凳,非常豪气的掀起官服,往张无鸣旁边一坐,将袖子往上一卷,开始写字。 陆茗当然不会写虐文,她要写的是一本甜到掉牙的小说,而男女主就是那两颗人头。 至于男女主都死透了还怎么甜这个难题,对陆茗来说,那真的是……太好解决了。 身为一个甜文作者,陆茗学得最上手的就是把活人写死,把死人编活的胡说八道洗脑功夫。 人家宝玉哥哥和黛玉妹妹还是顽石跟仙草转世呢,曹吉和梁贵妃怎么就不能是神仙跑来凡间渡劫的呢? 渡完劫就升仙回去双宿双飞了,多么完美的结局! 这大概会是她的第一本仙侠小甜文! 陆茗边写边得意的笑嘻嘻。 张无鸣沾着墨水的笔尖一抖,托出了一条长长的黑印。 他停下笔,阖着细长的眼睛转头看了陆茗一眼,问:“陆小茗,你怎么也逃出宫了?” 陆茗抬头仔细观察那两颗人头的样子,又低头刷刷刷的编人设:“还不是因为你一大早就出来鬼混,太傅缺了条狗腿只能我来当了。” 天气有些燥热,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来城门处,陆茗和张无鸣被人群包围着挡住了视线,没多久就淹没在人山人海里了。 百姓当然不是和陆茗一样为了两颗人头来的,他们是为了棠王陛下来的。 今天是棠王与大军的凯旋之日。 陆茗像小狗狗似的蹲坐在板凳上,捧着一本空白话本,擦了擦下巴的汗问:“兄台,大家伙今个儿的内心都十分的燥热啊?” 张无鸣的声音从人缝中传来:“咱们陛下的英勇神姿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今天是唯一的机会,当然兴奋了。” 陆茗脑子一抽,在男二人设后面写下:棠王陛下,外貌待定,性格待定…… 站在城墙上的守卫吹响了胜利的号角,城门在几个士兵的呼哧呼哧声中被缓缓的推开。 千军万马如海浪翻涌踏尘归来。 为首的是一辆用八匹骏马拉动的明黄圣驾,帘子向两边拉开,棠王楼越穿着一件银白战甲端坐在龙驾上,身如苍鹰,气势如虹,冷漠的眉眼如璀璨的寒星,懒洋洋的睥睨着底下的芸芸众生。 当然,这些陆茗全都没有看到,她看到的只有人腿,各式各样的大腿…… 人群里不知道谁先开口喊了一句:“恭迎陛下胜利归来。” 于是围观的百姓们纷纷下跪磕头,齐刷刷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茗和张无鸣本来是坐着的,但旁边的人都跪下,只有他们两个搞特殊没跪,似乎不太好,没辙,只好把屁股下的板凳抽掉,跟着一起跪下叩头。 陆茗此刻的内心非常的澎湃,原因很简单,陛下回来了,她从此就由一个干白活的小混混晋升为有俸禄拿的小白领了,能不高兴吗? 她激动的偷偷抬起头,想看一看传说中的英勇神姿到底长什么样,这一看就愣住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草泥马,这不是昨晚射大雕的帅锅吗? 原来,棠王在昨晚就已经进城了,并且还回到宫里杀了一波,城门上那两颗人头就是他的杰作。 但是,身为一位王者,怎么能像只小贼一样在没有人欢迎的凄凉夜晚偷偷摸摸的回宫呢?不符合人设的,于是咱们的棠王陛下屠了一波后跟个没事人一样又连夜出了城,第二天率着千军万马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再次归来。 陆茗闪着星星眼,借着前边人的遮挡,不受控制的拿起笔,摊开画本,开始奋笔疾书。 男二的形象开始在她的脑中逐渐成形。 是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二,身居高位,嗜虐如狂,嫉妒使他面目全非,嫉妒使他有丝分裂。 可是陆茗这么一动笔一抬头一拱背,自然就比趴跪的人群高出那么一小坨,而正是因为这一小坨,她又倒霉了。 一个皇帝如此高调的胜利归来,没有点刺客作为下酒菜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刺客同志早就在城门隔壁的一家酒楼里潜伏好了,就等棠王从这里走过好给他个一刀毙命呢。 你没看错,那家酒楼就在陆茗身后。 刺客同志暗搓搓的掀开二楼的窗户,悄无声息的扛着把大刀飞跃而下,一脚踩在陆茗的后背上,以她作为支点,借力跳上了圣驾。 陆茗没有丝毫防备的被一脚踩趴,手臂碰倒砚台,墨水流出,淌黑了刚码好的大纲,连带着糊了她一脸黑墨水。 辛辛苦苦写好的大纲就这样没了,身为一位作者简直不能忍。 陆茗现在很窝火,她抹掉脸上的墨水,火冒三丈的望着和护驾侍卫打成一团的蒙面刺客,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窝火实在是不公平。 她于是左手拿起砚台,右手拎起濡湿的话本,铆足了劲全部朝圣驾上的蒙面刺客丢去…… “我去你的!” 幻想里,她丢出去的东西应该是像小李飞刀一样,想戳对方的眼珠子就绝不戳太阳穴…… 然而作为一个在现代连篮球都投不进篮筐的运动白痴,她在古代也没好到哪里去。 于是飞出去的砚台在重力和空气阻力的作用下,并没有如愿以偿的砸到蒙面刺客的脑袋,反而偏离轨道,砸偏了刺客同志砍向棠王的刀,而那本湿哒哒的话本也很遗憾的没砸到刺客的脸上,反而飞向了棠王那张帅气的脸,并且糊了他一脸墨…… 第6章 是她,是她,就是她! 棠王楼越毕竟不是泛泛之辈,随同的护驾侍卫又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就算陆茗的砚台没有砸偏刺客的刀,刺客也碰不到棠王的半分汗毛。 那幽黑的墨溅在棠王的额头上,从英气的剑眉间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森白的冷光。 棠王风雨不动安如山,只是那双眸越发的漆黑。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擦了一下鼻梁上的墨,望着刺客的眼神带着隆冬腊月的肃杀之意,说出口的话却像切白菜一样云淡风轻:“拿下!” 话落,圣驾上已经多出了八只身穿暗色劲衣的黑影,速度快到陆茗根本都没瞧见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但照衣服的花纹来看,应该是棠王的影卫。 那蒙面刺客眼见着错失刺杀良机,将手中的刀反转直直刺向自己的腹部,企图自杀。 棠王接过贴身随从递来的手帕,跟洗漱一样悠闲的拭掉脸上的污迹,凉声道:“阻止他。” 刺客的刀在刺进肉身之前被影卫一脚踢飞,在空中打旋转了几圈后猛的插进陆茗脚前十厘米处的土里。 陆茗吓得抬头,在被张无鸣扯着衣领跑路之前,她垂死挣扎的看了一眼刺客。 这一看,便被惊艳得眼冒红心。 那刺客孤零零的站在马匹上,颊边的两缕秀发随风而扬,脸上的面纱已经被扯掉,露出一张色若春花的脸来。 那张脸与曹吉有七分相似,但比他更媚也更艳一些,白嫩得吹弹可破的肌肤就像三月份的梨花瓣,光滑而细腻,五官精致得跟去过韩国似的,但古代毕竟没有整容技术,所以这样自然的容貌更是难能可贵了。 竟是如此漂亮的女子! 没道理做了搅屎棍还待在原地等人抓的,在大家的视线都被美女刺客吸引过去的时候,陆茗和张无鸣愉快的跑路了。 …… 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里烦躁,陆茗站在满地枯黄的叶片上,对着院子里那颗最大的枫树面树思过。 张无鸣唉声叹气的声音时不时的从屋里传来,夹杂着微不可闻的翻书声。 他们两个被张太傅惩罚了。 陆茗被罚是因为她虽然买了茶叶,但是在跑路的过程中掉了一半,太傅气得面目扭曲,于是罚她面树思过。 张无鸣被罚是因为他一大早就跑出去鬼混,导致了陆茗后来的一系列破事,太傅气得火冒三丈,于是罚他审核话本。 两人对比一下,很明显是张无鸣的惩罚比较痛苦。 身为一位作者,最忌惮的就是看同类型作者的文,而且还一看就是几十本虐文,分分钟虐出新姿势,虐出新高度,虐出肠胃炎。 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 太傅去宫里迎接棠王不在话林院。 一排黑压压的蚂蚁从厨房搬出几粒桂糕屑,雄赳赳气昂昂的从陆茗脚边挪过,沿着狰狞的树干往上爬。 阳光透过满树的叶片,在地上洒出细细碎碎的光斑,陆茗撅着嘴,边数着蚂蚁边和张无鸣闲聊。 “兄台,我昨儿无意间瞥了一眼那女刺客,长得真真是国色天香,令人垂涎,你说咱们陛下会不会和她发展出一段旷世奇恋?” “你怎么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陆茗站了几个时辰,腿有点酸,嘟囔着蹲下,抱着膝盖歪头仔细想了想,道:“又是国仇家恨,又是在刺杀那样惊心动魄的环境里初见,很容易一见钟情的,况且,那样的女子放在后宫也绝对是艳压群芳的存在。” 两人从仇人到相爱相杀再到女子放下仇恨爱上皇帝再到皇帝后宫独宠一人,简直就是古言文最权威的素材啊! 张无鸣沉默了几秒,叹道:“我本来和你有一样的想法,但是……” 陆茗:“但是?” “为了把最后的结局写完,我昨晚趁夜又去了一趟城门,你猜怎么着?那上面竟然又多了一个人头。” 陆茗:“???” 张无鸣摇了摇头,惋惜道:“女刺客的。” “……” 昨天折损了一本仙侠文的大纲,今天刚想出一篇宫斗文的梗,大纲都没来得及码,就被他们棠王陛下活生生的扼杀在摇篮里,陆茗有些气馁。 她真的就只想写个甜文而已。 陆茗郁闷的抱着膝盖,一只一只的数着爬过的蚂蚁,数到第一千零八十只的时候,话林院的看门小厮急冲冲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了两声:“太傅……太傅……” 张无鸣放下看了一半的话本,正色道:“太傅面圣去了,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陆茗站起身,背靠着枫树杆,借着敞开的大门打量屋里的张无鸣。 对方倚坐在檀木桌前,从宽袖中微微露出的左手执着一本暗蓝色书籍,身上穿着一身和她一样灰不溜秋的阁士官服,却有着和她不一样的倾长身材,那一张眉清目秀的脸透着点书卷气,正经起来倒真有几分为官人的正义凛然。 装得还挺像。 那小厮喘着粗气,拍了拍胸膛,磕磕绊绊的道:“丞……丞相来拜访了!” 他话刚说完,陆茗就听见了脚步声。 上回说到,翰林院和话林院是死对头,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而棠国的丞相是翰林院出身,如今选在这个时间来拜访,不知有何深意。 但丞相毕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就算他真的只是吃饱了闲着无聊过来找人唠嗑的,区区的一个阁士,根本就无法阻止他。 对方似乎深知这个理,也不管他们乐不乐意,就带着随从正大光明的走进了院子。 张无鸣颇为苦恼的走出门,远远的迎上去行了个官礼:“在下张无鸣,拜见丞相。” 他低头的瞬间向树下眯着眼懒得快要睡过去的陆茗飞了一个眼刀。 陆茗被刀刮醒,人都没看清呢就有样学样的也行了官礼:“在下陆茗,拜见丞相。” 拜了几秒,没见人出声,陆茗疑惑的抬了抬头。 这一抬,就把丞相身后那两个跟屁虫中的一个给吓到。 小兄弟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睁大眼,眉毛往上拧,气呼呼的指着陆茗骂道:“爷,是她,就是她!” 第7章 暗杀 丞相警告似的冷扫了一眼情绪激动的贴身小侍卫。 那小兄弟意识到自己失言丢了主子的脸面,低着头喏了一句“秦书知错了”,默默退回大侍卫身后。 此时恰逢皇帝处理完正事,臣子们刚下朝不久,楼策穿着一件白色深衣,窄腰处简单系了条绣有白梅滚边的腰带,外头套了深灰色的对襟朝服,藏在条条框框下的身材乃是传说中的的黄金分割,身高放在一群男人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因为陆茗发觉自己就算站直了身体,也才及他的胸膛处,想看他的脸还得高仰起头。 男人逆着光翩然而立,身后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他后肩的暗色朝服上,衬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越发的阴冷,细长的凤目瞥人时带着点身居高位的傲气以及蛇信子般腐朽的湿气。 妖而不善。 陆茗其实有点怕这样长得又帅又凶的男人,眼神一和他对上就吓得缩了回来。 说实话,陆茗穿来的几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话林院里晃悠,交际圈小得跟井底之蛙似的,认识的人两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她还真的就不知道那位丞相的侍卫秦书小兄弟是从那片土里冒出来的葱。 但是,秦书确实是认识她的,并且印像深刻,站在大侍卫身后还不忘恶狠狠的盯着她看。 她是抢了他几百万还是咋了滴? 楼策受了他们的拜礼,甩了甩流云袖,往前走:“两位不必客套,这些虚礼都免了吧,话林院这些年为陛下分忧实属不易,我今天只是纯粹过来拜访,你们随便带我逛逛便是。”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却提步先走了,仿佛对话林院的布置了如指掌,只余四人像保镖一样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哪里还需要带路。 五人风风火火的沿着石子路走过了好几个高矮不一的灰色院门,一路上奇花异草,美不胜收,分外清香,楼策停在一片白色木芙蓉前,拈了几片娇嫩的花瓣洒在土里,他的目光落在陆茗尤带婴儿肥的脸上,轻笑:“小阁士怕是还未及笄吧?” 这不是废话吗? 陆茗鼓着腮帮子想。 她现在小胳膊小腿,身子骨软趴趴,胸前一马平川,要身高没身高,要脸蛋没脸蛋,哪里像长开的大人啊? 也就一个长得白嫩一点水灵一点的十几岁……少女而已呢。 言多必失,陆茗唯唯诺诺安静如鸡,倒是一旁的张无鸣替她答了话:“回丞相,小茗年底才到及笄的年纪。” 楼策点头:“这话林院真是人才济济,小小年纪就有此作为不愧是太傅带出来的人。” 他没什么诚意的夸了一句,操着手,又继续往前走,随意得跟逛窑子似的。 陆茗不大明白他想搞什么幺蛾子,但迫于淫威,又不得不跟在他身后。 约摸过了几分钟,这厮大概是走累了,停在一处偏院中。 他来回摸索了一下自己腰间的封带,眸色暗下来,深吸一口气:“刚才走得太急,把家母送的麒麟吊坠给弄丢了。” 他暗里给侍卫递了个眼神。 这物理信息传播得极为迅速,两位跟屁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摩拳擦掌道:“如此贵重之物,属下一定尽力找回。” 话毕,愉快的大扫荡去了。 陆茗张大嘴,看着两兄弟翻砖揭瓦,爬树刨土,踢门敲桌,恨不得将话林院整个翻过来的身影,终于明白了楼策此行的目的。 他丢个屁啊! 这厮刚才两手空空的进来,腰间别说是麒麟吊坠,连颗珠子都没有,不过是因为没有搜查证想找个借口搜查罢了。 要不然她刚才跟着他走了半个钟头,那么值钱的东西掉了她能看不见? “爷,这边!” 秦书急喘气的声音从另一座偏院的墙角下传来。 陆茗只听见衣袖拂过空气的细微声响,楼策和张无鸣就从她眼前消失了。 …… 陆茗踩着一双平底黑官靴顺着秦书声音的方向跌跌撞撞的小跑过去。 不会功夫就是这么屈辱,别人都是用飞的,只有她是用跑的。 陆茗跑到墙边时,他们四个人已经把狗洞外的小黄毛给团团围住了。 小黄毛蹲坐在泥地上,嘴里叼着一个褐色的四方盒子。 盒子已经被打开,里面沾了些黏腻的口水,白色的小纸条贴在小黄毛粉色的舌苔上。 它打了个喷嚏,盒子从牙尖滚落,掉进洞里,它抖了抖胡子,舌尖一卷把小纸条咽了下去。 “别!”秦书喝道。 他掐住小黄毛的脖子,咔开它的喉咙,伸着两根手指就想从它嘴里掏东西。 小黄毛剧烈挣扎的呜咽一声,扭动身子想把秦书甩出去。 楼策垂眸,神色不明的看着眼前的闹剧,突然转身拂袖而去:“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再来拜访。” 三人走后,那小黄毛抖掉身上的尘土,萎靡着脑袋挪过来趴在陆茗的脚下,拿毛茸茸的脸蹭了蹭她的靴子,委屈的哼哼。 张无鸣盯着一人一狗看了好一会儿才没头没脑的问:“咱们的丞相是不是丰神俊朗,俏得很?” 陆茗捋了捋狗毛没反应过来:“啊?好像是!” “别招惹他。” 陆茗:“……” 张太傅面圣回来已经是伴晚,张无鸣将白天的事粗略和他讲了一遍,老人家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陆茗,挥退她:“你先下去吧,我和你兄台说点事。” 陆茗估摸着两父子要说些关于朝中机密的悄悄话,她一个外人在不方便,于是秉着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的人生信条麻利的滚了。 入夜,陆茗去隔壁跟小灵阁士借了一床棉被。 小灵阁士粉嫩的指尖一顿,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子,从镜中看她:“你自己不是有一床棉被了吗?怎的又来找我要?” 陆茗啊戚了几声,擦了擦有些桃红的眼角,瓮声瓮气道:“唉,这两天偶感风寒,身上冷得很,你便借我一床嘛,等我领了俸禄给你买一支碧玉簪子好不好啊?” “去去去,谁稀罕你的簪子。” 小灵起身打开柜子,从里边抱出一套浅绿色的棉被放进陆茗怀里,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啊,病好了记得给我还回来!” “好嘞。”陆茗满脸堆笑,对小灵谢了又谢,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把门窗关紧,略一思索,用借来的棉被卷成团放在枕头下,从桌上拿起剪刀,一咬牙,剪下自己长及腰尾的长发铺在枕头上,伪装成有人睡觉的样子。 做好这些,她微笑的拍了拍手,抱着自己的被子爬到床底下铺好,吹灭蜡烛美美的睡了。 月上柳稍头,灰鼠从茅房的屋顶上飞镩而过,被守株待兔的黑猫一爪拍扁,呜呼一声断了气。 黑猫叼着死耗子满足的溜走。 一条黑影躲过巡逻的宫廷守卫,轻巧落于屋檐上,猫着腰蹑手蹑脚的挪动脚步,蹲在陆茗房间的屋顶上,揭开几片瓦,乌黑的眼珠子向下张望。 他抓住横梁,纵身一跃,落于地板上。 轻声拔出寒气逼人的的薄剑,黑衣人眼中透着势在必得的杀意,他漫不经心的踱到床边,眯起毒蝎似的眼,借着昏暗的光线,举起剑锋,一挥而下。 只听“叮”的一声,有人破门而入,阻止了他。 张无鸣一袭长衫,衣袂纷飞,背月而立,手中握着一把软剑指着黑衣人凉声道:“家父今日所言果然不出所料。” 黑衣人俨然没料到自己如此精密的刺杀居然被人发现,沉吟一声,废话也懒得说了,只想尽快逃跑。 张无鸣当然不会让他如愿,在他抬脚的一刹那,已经扑过去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见招拆招,剑锋碰撞之间发出清脆刺耳的呛呛呛。 屋里的檀木椅被踢翻倒在地上,花梨木桌被劈成两截直接裂开,屏风被划开几道长长的口子歪在一旁。 如此恶劣的睡眠环境,陆茗自然是被吵醒了。 她睁开眼,平躺在床底下,身上裹着厚重的被子,吓得心肝乱颤,死活不肯出去。 真是的,人家习武之人打架打的正嗨,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逞英雄跑出去给人当活靶子,再说了,那黑衣人貌似还没发现她睡在床底下,她这样贸然跑出去铁定会使张无鸣自乱阵脚…… 简单点讲就是她怕死。 但,毕竟张无鸣的主业是写话本,习武只是副业,自然是比不过专职的杀手和刺客,没多久便败下阵来,手中的剑被黑衣人挑飞。 飞出去的剑捅破窗纸,直直划过半夜起来上茅房的壮汉阁士大叔脸侧,啾的一声整根没入柳树杆中。 壮汉大叔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有些生疼,忍不住用带茧的手抹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的手指黏湿湿的沾了好些猩红的液体。 更可恶的是那液体竟然是从他脸上的伤口中流出来的。 意识到自己破了相的壮汉大叔十分悲戚,苦着脸气定丹田的吼了一句:“有……刺客!” 这哀鸣响亮的一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一传十,十传百,惊动了整个党/中央。 皇宫里乱做一团,到处都有巡逻的侍卫提着刀紧张的叫嚣着“有刺客?在哪里?”“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保护陛下!”。 陆茗默默地捂紧自己的小被子,心想着这帝王级别的安保系统真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她今儿借着陛下的福享了一回,差点丢了条小命。 第8章 上吊。 黑暗中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刺客见行踪暴露,再不敢多留,一剑刺伤张无鸣,从格子窗户跳了出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侍卫举着火把提着刀拉着弓箭团团将他围住。 为首的统领义愤填膺的拿剑指着蒙面刺客威胁道:“皇宫重地,岂能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否则今日必让你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陆茗掀开被子从床底下爬出来就听见这一句话,顿时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古代专门用来恐吓人的狗血句子没有把刺客吓到,倒是把她吓得不轻。 张无鸣脸色苍白的捂着伤口,有些无语的看着陆茗用毛毛虫爬动的姿势从床底下爬出来,一路缓慢的从他脚边匍匐到门槛旁,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扒拉着门缝往外看。 “你做什么?”张无鸣不解的问。 “哦,也没做什么,就是腿有点软,站不起来了。” 陆茗观察了一下外边的动静,暗搓搓的将敞开的房门往中间推,企图悄无声息的把门关上。 “兄台,刀剑不长眼,你要不也下来和我一起先趴着?” 她话音刚落,门“咚”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位侍卫从外头飞进来,砸在一堆残骸上“哎哟”了一声。 张无鸣反应极快,顺势往床底一滚,抬起手中的半截桌子挡了挡。 陆茗趴平在地,手指头被门缝夹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往外飚。 她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向人群。 那蒙面刺客也算个顶级高手,被那么多人围着都面不改色,眼神始终带着凛冽的杀意。 最先冲上去的那一波侍卫已经被他砍得七倒八歪。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己之力毕竟难敌千手。 这么多人就算打不死他也能把他给耗死,权宜之计应该是先逃跑才对。 那蒙面刺客避开侍卫统领的致命一击,手伸进领口,摸索两下。 陆茗暗道一声:“糟糕!” 只听平地一声响,烟/雾/弹炸开了。 浓烟滚滚,立刻浮满了整个院落,白雾缭绕在身侧,宛如仙境一般。 陆茗被呛了一下,已经不晓得在自己眼前走动的是人是鬼抑或哪根葱了。 其他人的视觉感受和她差不多,一个个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晕头乱向。 模模糊糊间,白烟中突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拿弓来。” 陆茗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突见一支燃着紫色火焰的破云箭从烟雾中飞蹿而出。 陆茗顺着箭火的轨迹看向不远处的屋顶时,那支箭已经刺穿了蒙面人的心脏。 那蒙面人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快,他奄奄一息的仰卧在瓦片上,胸口不断淌出暗红的血液。 冷色调的月光从远空投射在他周围,为他镀上了凄凉的色彩。 他吃力的抬眸,望着暗夜中扑闪的星光,伸手握住箭柄,一把拔了出来。 喷溅而出的血花滴落在房檐上,下一秒,他的身上便燃起了无穷无尽的火焰。 竟是一个宁愿自焚死无全尸也不愿让人看到他真面目的刺客呢。 浓烟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张无鸣从床底下爬起来,走到门边用脚踢了踢陆茗:“就算地上凉快,你也不用趴得这么久。” 陆茗瞪他一眼,刚想骂一句“受了伤戾气就别那么重”,但转念一想,人家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顿时底气不足,只能白白挨了两脚。 她抓着门沿想借力站起来,爬到一半脚下一龊又跌了回去 …… 她刚才只是想趴在地上装死,结果趴得太久腿是真的酸麻得站不起来了。 张无鸣垂眸,鄙视的看了她一眼,伸手抓过她的胳膊肘,沉默的将她往院子里拖…… 张无鸣将陆茗往地面一丢,而后与她一起跪在同一水平线上,按住她的后脑勺往地上一磕:“叩见皇上。” 陆茗:“……” 话林院的众人见架打完了,刺客也死了,危险没了,齐刷刷的拉开门,涌到张无鸣身后跪下,声势浩大的喊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茗:“……” 刚才喊抓刺客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现在倒挺积极的。 最后出来的是张太傅,老人家腿脚不利索,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动的移过来跪在张无鸣的旁边,颤颤巍巍道:“臣叩见陛下。” 陆茗悄咪咪的抬了抬眼。 月光下,男人的脸半隐在黑暗中,辨不清喜悦,两片削薄的唇抿成刻薄的弧度。 他将弓递给旁边的侍卫统领,接过太监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这才睥睨了他们一眼,沉声道:“都起来吧。” “谢陛下。” 原来,刚才一箭刺穿黑衣人心脏的就是她们的陛下帅锅啊,她还说谁那么强悍呢! 陆茗投在楼越身上的目光顿时带着由内而生的敬意。 男人眸色幽深的瞥了一眼张无鸣左肩上被血染红的伤口,淡淡道:“张阁士护驾有功,赏黄金百两。” 张无鸣点头哈腰:“谢陛下赏赐。” 男人颔首,目光又落到张太傅满经风霜的脸上:“夜深了,先生身体不好,先回去歇息吧。” 老人家感动得热泪盈眶:“谢陛下体恤,臣愿为了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男人面无表情的转身一甩袖子,对着身边的护驾侍卫厉声道:“回宫!” 他带着一伙人浩浩荡荡的在话林院众人的目送中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毫无预兆的一顿,笑道:“对了,朕出征的这几个月,阁士们想必写了不少精彩的话本。” 张太傅差点被他这一声笑出心脏病,惶恐道:“是的,陛下。” 楼越满意的点头:“那便呈上来吧。” 皇帝走后,大家没了热闹可看,各回各屋补觉去了。 被摔得最狼藉的还属陆茗的屋子,然而她也懒得收拾了,直接跳上床抱着被子滚了两圈。 陆茗是个心里搁不住事的人,刚才的刺杀并不能影响她接下来的睡眠,她现下脑子里只剩下了张无鸣的“黄金百两”,做梦都惦记着怎么才能让他分分赃,哪怕只分给她一两,她也高兴得很啊! 陆茗美滋滋的进入梦乡,睡到第二天辰时,却被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给吵醒了。 她爬起来,揉了揉眼角推开门,顺着那撕心裂肺的声源走去。 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神色各异的对着斜对面不远处的屋子指指点点。 “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唉,命苦呗。” “听说今早,他那未过门的媳妇跟他退婚了。” 人群中有知事的人叹道:“哎,这么大年纪了讨个媳妇本来就不容易,前些日子街角豆腐摊的大娘见他长相端正,虽说俸禄不高,但也算是个吃皇家饭的,就将那黄花闺女许配给他,谁知这还没高兴几天呢,昨夜里就破了相,那闺女也是个看脸的,自然不愿嫁他。” 陆茗拨开人群,抄着手走过去往屋里一看。 哎呀妈耶! 昨晚那位破了相的壮汉大叔站在小板凳上,手里提着粗麻绳子正忙活着要上吊呢。 陆茗心里一急,哒哒哒的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软声劝道:“大叔,你别激动啊!命只有一条,可不能开玩笑的!” 那八尺壮汉抬腿欲把她一脚踢开,低头发现半大的小姑娘小胳膊软绵绵的抱着他的大腿,细皮嫩肉的,果断下不去脚了。 默默地抹了把眼泪,抽了抽鼻涕,壮汉大叔凶巴巴道:“你……你这小娃子懂什么,放开我!” 陆茗反而抱得更紧了,斩钉截铁道:“就不放!” “哎,你这小姑娘怎地如此不懂事!”那壮汉大叔心里窝火刚好没地方撒,便指着陆茗骂:“我这是为情而死你知道不?身为陛下的阁士,被人退了婚哪里还有颜面苟活于世!小屁孩懂什么滚滚滚!” 陆茗本来是想劝人的,但对方不领情就算了还喷了她一脸唾沫星子,心里来了气,松开手,撸起袖子指着他的鼻头骂:“哎,你上吊还有理了?你上吊不会跑远点上啊?你是想吓得一院子的人晚上睡不着觉吗?” 那壮汉大叔被陆茗反训了一顿,心里更不舒坦了,竟跳下凳抻起袖子挥了挥麒麟臂威胁道:“你小子是欠揍吧你!” 陆茗一看情势不对头,立马怂了,刚想撒丫子跑路,就听见门口传来怒火中烧的声音:“你们两干什么!” 张太傅气得眼冒红丝的望着他两,拿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昨夜的事闹得还不够鸡飞狗跳吗!” 壮汉大叔耷拉着脑袋,结结巴巴的委屈道:“媳……媳妇跑了。” 张太傅气得干咳了几声:“跑了就跑了,你一个大男人没有个娘们就活不下去了?我平日里是怎么教育你们的!” 壮汉大叔头埋得更低了:“我……我知道错了。” 张太傅深吸一口气,吩咐陆茗:“你留下来开导开导他,其他人都散了吧。” 陆茗了解张太傅的用意,事情因她而起,那刺客本来是想杀她,却误伤了壮汉大叔,导致他毁容丢了媳妇,怎么着她都应该安慰一下他。 被太傅骂了一顿后,壮汉大叔也没刚才那般激动了,闷闷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了无生趣的望着围墙上活泼乱跳的小鸟发呆。 陆茗走过去,吹干净台阶上的灰尘,蹲在他旁边。 她看了眼大叔淌着泪水的眼角以及脸侧那道向外翻着肉的恐怖刀疤,眼神暗下来。 这刀要是划在她脸上,她指不定哭得比大叔还惨。 从袖口中拎出一条白净的手帕递给大叔,陆茗轻声说:“叔,你别哭了,那姑娘一看就是肤浅的人,跟了你以后估计也不会长久,跑了就跑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长得这么有男子气概,应该值得更好的人。” 她说到“更好的人”时,睫毛扑闪扑闪,乌黑的眼水灵又真诚的盯着大叔看。 大叔被她看得一激灵,接过手帕抹了两把泪水,又呲溜了一下鼻涕道:“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像你这样半大的小姑娘。” “……” “???” 大叔,你这内心活动有点丰富啊。 陆茗抱着膝盖,陪着大叔坐在台阶上,眼看着他的神情从了无生趣到伤心欲绝到哇哇大哭到低低啜泣再到平静无波最后终于接受现实释怀的叹了口气。 太阳公公落在山头,天边映出成片的绚丽红霞,倦鸟归林,清风微凉。 大叔本来就是个大胃王,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这两顿都不吃了,那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的叫唤个不停。 陆茗一掂量,颇为不舍的从袖子里掏出个煎饼,从中间掰开分一半给他。 大叔也懒得跟她客气,接过来干巴巴的咬着。 两人捧着干粮,缩着脖子,啃得正起劲,就看见宫里的太监总管带着几个勇猛的侍卫从路边无比威风的走过。 瞥见他两时,那带头的太监停下脚步,捏着兰花指,尖声尖气的问:“陆茗是哪位?” 陆茗被他问得一怔,将口中的食物往喉咙里咽了咽,懵逼的回道:“我啊,我就是。” 那太监笑得娘里娘气,一抬手吩咐道:“捆起来,带走!” 第9章 别废话了。 眼见着两侍卫扯着脚趾般粗壮的麻花绳作势要来捆自己。 陆茗慌忙后退,手中的饼渣掉了一身,急急叫道:“别……别捆啊,我跟你们走,我保证不挣扎也不逃跑,真的!哎,别捆……” 太监总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屑中带着鄙视,比女人还秀气的手捂了捂鼻,态度更坚定了:“捆严实点。” 那壮汉大叔跟陆茗一样也是个孬的,眼睁睁的看着陆茗被侍卫捆成粽子拖走,期间,连个屁都不敢放,待人差不多走远了,才连滚带爬的满世界找太傅。 “太傅……太傅……不好啦,陆小茗摊上大事被总管带走了!” 大叔刚吃过东西浑身是劲,大嗓门儿嚷嚷了几句,尾音回旋,缭绕于耳,差不多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手一抖,杯子落地碎成几瓣,张太傅连忙定了定神,呼吸不顺的捂着胸口指使张无鸣:“去……去淳王府找淳王,快去!” 张无鸣闪人后,他唉声叹气的捡起一片碎瓷放在掌心里瞅了瞅,顿时老泪纵横。 那可是先帝赏赐给他的白玉瓷杯,平日里都是跟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一样藏着掖着,现下居然摔没了。 凉风习习,衣薄人瘦。 陆茗没什么尊严的被人提着往前走,自然光线越来越暗,从摇晃的树影下穿过重重宫门,时不时的有路过的太监宫女向陆茗投来怜悯的目光。 陆茗脚不着地的苦着脸,嘀嘀咕咕的哭丧了两句,总管被她吵得心烦,塞了个破抹布到她嘴里。 “……” 刚开始只是没有人身自由,现在差不多已经是个连话语权都没有的粽子了。 陆茗心里苦,啜着泪光,瞪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的看着始作俑者,用眼神控诉他的罪行,企图将他看到自行惭愧。 然而人家总管根本就视而不见,懒得理她呢。 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总管大人对着门虾腰道:“陛下,人带来了。” 屋里人懒洋洋的嗯了一声:“进来吧。” 殿门缓缓的从两边推开,陆茗被人架着胳膊提进屋里往地上一丢,跪稳了。 来到这个朝代,陆茗学得最多最上手的就是礼仪了,各种跪,跪完皇帝跪丞相,跪完丞相跪太傅…… 陆茗心惊胆战的趴伏在地,微微抬了抬头。 窗外的银月苍凉如雪,屋里的烛火暖融似阳,两种不同色调的光线交织在案前,将男人的脸部轮廓衬得愈发的冷峻。 墙的角落里点了香,很淡,是接近于桔梗花的那种药草味,有很好的提神作用。 陆鸣混混僵僵的大脑开始运转,逐渐清明了起来。 她其实不大明白他们的陛下为何要招见自己,但既然是被绑着提过来那就决计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的目光落到男人的脸上,妄图看出点什么猫腻来。 可是能坐上龙椅的男人,大多数都是踩着满地伏尸爬上来的,手上沾的人血比吃过的饭还多,心理素质十分过硬,喜怒哀乐从不摆在脸上,底下的大臣们研究了许多年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她一个肉眼凡胎看了半天顶多就看出个面无表情,非要说更深层次一点的话,哦,那就是面瘫。 面瘫陛下袭着一身绣有龙纹的白色里衣端坐在案前,手从袖口处微微露出,执着翻了页的小本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陆茗眼尖,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手中的小本子。 那是前些日子她上交给太傅的话本。 里面的内容她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具体如下: 棠国六年间,陛下亲征,大胜而归,并俘获敌国公主一枚。 该公主拥有倾城之姿,脸美心善胸大小蛮腰,一笑倾国色,一舞动天下,十分受陛下喜爱。 然而宫中小人众多,公主也因此招来了不少艳羡和嫉妒,可公主毕竟是在富养中长大的,除了一张美貌的脸还有一颗八面玲珑的心。 公主一路过关斩将,把暗地里搞事情的刁难她的陷害她的通通铲除,帮助陛下解决了内忧外患,一路荣宠,直接被陛下宠上了皇后之位…… 这样的内容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也就是一篇非常普遍的苏爽甜古言文,没什么好深究的。 可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实里应该是陛下和尘国公主和亲,结果…… 陆茗吓得脸色苍白。 其实,平日里,给陛下写虐文已经成为了话林院不由分说的规定,太傅他老人家一直认为众阁士就算再笨,那顶多也只是文笔太差剧情欠佳而已,谁知道里面混了条胆肥的鱼儿,竟背向而行,写了个甜的。 当然了,这甜话本要是被他看见了,是绝对不会呈给皇上的,最多会痛骂一顿再判个离题打回来让陆茗重写,可惨就惨在那天审话本的是张无鸣,而且张无鸣只审到了一半丞相就来搞事情了,这么一耽搁就到了晚上,晚上又来了个刺客,再一耽搁,完了,把陛下给招来了…… 陆茗心如死灰的含着破抹布跟被夹住尾巴的松鼠般垂死挣扎的“唔唔”两声,想要为自己辩解。 楼越指尖一顿,不悦的皱眉,封皮比奏折还厚重的话本便直接擦着陆茗的头顶飞过。带起的劲风把乌纱帽掀开,一头剪得鸡零狗碎参差不齐的黑发就这样垂下了肩头。 这一怒起得有些临时,陆茗没个准备,被吓得虎躯一震,脸色铁青,声音弱了下去,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什么临危不惧、处事不惊、随机应变、誓死不从那都是人家作者拿来形容女强文女主的,她?没吓尿就值得恭喜。 平静的世界里,烛火摇曳,白蜡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楼越起身,背着手慢悠悠的踱过来。 陆茗的小心脏配合着他的步伐七上八下的跳动着。 低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后宫佳丽三千,唯此一人,荣宠一生?” 陆茗指尖泛着白,不敢与他对视,只盯着他的毡靴“呜”了一声,算是回答。 男人呼吸攸的沉下来,突用冰冰凉凉的手掐住她的下巴直接将她提离地面,顺手抽掉她嘴里的抹布。 陆茗气门受阻,难耐的胡踢乱蹬,嗷呜道:“陛下,甜文这玩意,它有利于身心健康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宜多不宜少,小……小的是真心希望陛下能过得幸福美满……啊!” 楼越手上骤然加重力道,陆茗最后那个“啊”字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 “宜多不宜少?”他眼里蕴着寒光,冷漠的看着陆茗在他手里从剧烈扑腾到无力的垂下手再到即将溺死的表情,勾了勾嘴角。 这家伙似乎对掌控人命这件事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比心理医生还擅长击溃他人的心理防线和理智。 他眯起眼,微偏过头问:“李总管,按照棠国律法,满嘴胡言妖言惑众者应当如何?” 李总管跟在楼越身边也有八/九年了,多少了解他的脾性,低着头,期期艾艾道:“其罪当斩。” “叮”的一声,陆茗脑中的弦断了,她愣愣的眨巴眼。 楼越对李总管的回答倒是颇为满意,猛的松开手,陆茗“砰”的一下摔回地上缩成一团,膝盖麻痹还没缓过来就听见他没什么感情的说:“拉下去砍了吧。” 守在门外待命的侍卫得了令,齐步进屋,腰间皆是一柄硕大弯刀,看起来跟死神夺魂的镰刀还特别像,陆茗彻底疯了。 “陛下,等等!” 她一头撞开拉着她的李总管,也不顾什么“身为一位甜文作者”的狗屁信仰了,扭动着挣脱绳子,一把抱住离得最近的那根柱子,声泪俱下的喊道:“呜……陛下,您别生气,我给您写虐文,小的最会写虐文了!真的,您信我!我什么都给你写……” 楼越坐回案前,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别废话了,拖下去砍了吧。” “喏。” 那两个刽子手侍卫不再犹豫,左右开弓,一人一手将陆茗缠在柱子上的手臂一点一点的掰开。 陆茗没了生机,气炸了。 心想,反正都要人头落地了,那她还不如狂一点,说不定有机会穿回去还能顺便和基友们吹吹牛皮,说自己当年也临危不惧了一波,可帅气哩! 于是不管不顾的抬起手,一巴掌甩在了侍卫兄弟的帅脸上。 然,力道没收好,从狗洞中捡起来偷藏在袖子里的精致小盒子顺势朝门边飞了出去。 只听“刷”的一声,被匆忙赶来的淳王抄手接住了。 第10章 升官发财死爸爸。 经过这一变故,侍卫呆愣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互相对视一眼,等待楼越的下一步指示。 陆茗停下撒泼的动作,坐在地上,不要脸的伸长脖子,望向门口,目光从淳王的手移到他脸上,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抱住这条大腿让他帮忙求情,而是。 陆茗舔了舔有些干燥的下唇,弱弱的问:“那个,你手里的盒子是我的,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淳王没理她,垂着长睫瞄了两眼揣在手心的盒子,抬步进了殿里。 淳王目不斜视的从陆茗身侧走过,衣袖飘摇,带着盈盈的草木香。 他上前三步,微拱手道。 “臣江亦秦参见陛下。” 举手投足间,神色不卑不亢,动作干净利落,没有陆茗记忆里为官人士的谄媚浊气,倒有几分“仗剑天涯狂笑去”的侠气。 咦,居然没被陛下给吓腿软,还不用下跪,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陆茗一脸敬佩的的盯着淳王的脸看,盯了三秒,自行惭愧的捶胸顿足。 没天理啊! 楼越眸色不变,瞥了眼江亦秦,微笑道:“爱卿的伤还尚未痊愈,为何不在府中好生调养,可是那太医又偷懒了?” 伤? 陆茗从头到脚又将淳王打量了一遍。 腰背挺直面色清润精神气足,完全没看出来是个带伤的啊! 江亦秦面露难色,解释道:“梁太医医术高明,臣的伤已无大碍,今日进宫是有事想请求陛下。” “哦?”楼越放下奏折,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桌面:“说来听听。” 江亦秦思索片刻,突的将长衫一掀,往地下一跪,平声道:“年前,臣出任军师随陛下出征尘国,陛下曾许诺过臣一个愿望。”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楼越一眼。 原来年前棠、尘两国友谊尽毁,楼越御驾亲征,然军中良才不济,身为棠国之璧又是楼越的姐夫棠国第一驸马的江亦秦带病出山,协助楼越一举击退敌军,并一路杀到了尘国的边界,是他最钦佩的战友。 楼越手一顿,眉目微凝:“是有这一回事,爱卿有何愿望不妨直说,朕说过的话,一定办到。” 陆茗大脑昏沉,阖着眼欲睡不睡,默默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试探,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过楼越最后的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 这个淳王看起来比较亲切,在陛下面前又是个能说得上话的,陆茗琢磨着这人指不定是猴子派来救她的仙人。 如今她已行到水穷处,就差一个人头落地了,还不如就破罐子破摔,求一下仙人喽,反正也不会更糟糕了。 一脸丧气的匍匐爬到江亦秦身边,小小一团的和他跪在一起,陆茗偷偷摸摸的扯了扯他的袖子,眨巴眨巴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爷,您行行好,救救小的,小的这辈子做牛做马都会一直跟在您身边报答你的。” 那淳王本就是听了张无鸣的传话前来救人的,可谁知道眼前这小姑娘倒真是胆小如鼠,十分狗腿,怕死怕得要命,这么多年过去了,身上的怂气一点没少。 心下叹息,江亦秦伏了伏身,抬眸对上楼越别有深意的目光,陈述道:“陆阁士年纪尚幼,不明是非,言不知深浅,语不知轻重,冒犯了陛下,理应重罚,但罪不至死,臣恳请陛下将其交由臣管教!” 楼越剑眉一拧,长袖一抬,缓缓起身,走下了来。 他抿着薄唇,背着手,在陆茗身前来回踱步,晃得陆茗头晕。 一般出现这个动作就说明对方有所犹豫。 陆茗心中一喜,抓住时机,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情真意切道:“小的自知罪孽深重,辜负了太傅他老人家多年来的教育,枉为人臣子,恳请陛下念在先生的面子上饶了小的一命,小的日后一定奋发图强,给陛下写出最精彩的悲情话本!” 楼越顿住脚步,目光在陆茗和淳王间流转半响,张了张嘴…… 生死一瞬之间,门口突然传来气急调高的一声“报……”。 那健壮的侍卫统领单膝跪在门外,肌肉虬劲的双手往前拱了拱,面色沉痛道:“陛下,方才有宫女来报,记录陛下起居的女史赵班婕今晨不慎落入枯井,摔破了脑袋,已不治身亡。” “什么?” 这意外来得真是让人猝不及防,楼越面露遗憾,疲惫的摆了摆手:“厚葬了吧。” “属下明白。” 侍卫统领接了令,退出去。 陆茗心里“咣当”一下,生怕楼越因为此事心情不悦,一不高兴就又让人将她拖下去砍了。 楼越抖了抖衣袍,坐回案前时神色基本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态。 “江爱卿先起来吧,地上凉,你若因此跪得伤情加重,胞姐泉下有知,必定无法原谅朕。”他看着江亦秦跟拉家常一样缓声道,目光落在陆茗身上又变得凌厉起来:“圣无虚言,朕既然答应过爱卿就不会食言。” 他顿了顿,又道:“爱卿方才说会对她加以管教,朕也相信以爱卿的才情必定能将这朽木雕成栋才,那不如便这样。”他撑着头,斜脾了陆茗一眼:“朕宫中如今少了一位记录起居用度的女史,底下又无人能补此位,不如便让她补上此位戴罪立功如何?” 陆茗大脑难以置信的死机了。 艾玛,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水轮流转,出门中彩票。 没被砍就很幸福了,她她她……她既然还升官了! 陆茗激动的拽着江亦秦的衣摆,平复了一下心情,佯装镇定的抢在江亦秦开口前说道:“谢陛下,小的一定不负圣恩!” 完全无视了一旁神色复杂眉头紧皱的江亦秦。 楼越执笔,在圣旨上题了几句话,从李总管手中接过玉玺,在右下角落下一个红色的圣印。 李总管拿着圣旨对外头装模作样的朗声宣读一遍,几句话就让陆茗从一个话林院混吃等死的阁士升职为在宫里混吃等死的女贪官,哦,不对,是女史。 陆茗颠儿颠儿的接过她的入职书,刚想爬起来,然而陛下又发话了。 楼越:“等等。” “啊?”陆茗进入状态极快,立刻用拍马屁的眼神问:“陛下,您还有何吩咐?” 楼越嘴角浮出有史以来第一个温吞笑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下去赏四十大板。” 陆茗:“……” 第11章 大恩不言谢。 天色擦黑,月儿远挂,星斗入云,露水浮地,一片凉意。 烧了半截的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突明突灭,并不能照亮整个寝宫。 楼越绕过描绘着策马奔腾的屏风,轻轻拨开五色珠帘,慢步走至桌边,双眼微眯,将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信往前一伸。 烛光摇晃,火焰顺着信笺的边角蔓延开,一燃而上,没多久整封信便化为了灰烬。 黑暗中有声音传来,带着绝对的臣服与恭敬:“主人,事情都办妥了,那赵班婕便是梁贵妃与曹吉勾结的接应人,属下已经让她意外坠亡,应该不会有人多疑。” “嗯。”男人随口应了一声,拨了拨手上的灰。 那身不知所在何处的暗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欲言又止道:“淳王江亦秦似乎颇为在意那位姓陆的阁士,主人将她留在身边替代赵班婕的位置,是否是为了牵制淳王?” 楼越面上一凛,指尖轻弹火焰,滴蜡溅在细致的腕上,女暗卫捂着手臂,从梁上摔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神色卑微道:“是属下逾越了,主人饶命。” 陆茗面朝地撅着屁股趴着。 两位奉命执刑的侍卫搓了搓手,长板子往高处一抬,安慰陆茗道:“小姑娘莫怕,宫里犯了事被罚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个,这四十大板下来不会死人的,顶多就是残废,眼睛一闭一睁也就挨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他话说得轻巧,直把陆茗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人都残废了还能没什么大不了? 陆茗欲哭无泪,哆哆嗦嗦的向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江亦秦投去个求救的眼神,无比的希望他能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江亦秦冷着脸,摇了摇头。 楼越御驾亲征数月,宫里的下人没了管教,一个个开始心怀鬼胎,他如今刚回来,势必要重新树立起往日的威严,陆茗这怂货刚好撞在了枪口上,也怪不得楼越拿她开刀。 所以,不是他不救,而是这四十大板她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得挨,救了她,她今后反而会更不好过。 陆茗见江亦秦这回并不打算帮她,仔细想了想,决定自救。 她在袖子里左右搜索,摸出几文钱递给左边的侍卫:“大兄弟,这是在下目前剩下的所有家当了,都给您。” 又从兜里拎出一小袋从太傅那顺来的名贵茶叶交给右边的侍卫:“兄台,这是小弟孝敬给您的上等碧螺春,居家泡茶,闲来无事喝一口,十分香甜。” 都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两侍卫犹豫片刻,瞥了瞥江亦秦。 江亦秦挑眉咳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他们走到窗户边,望着天边的明月。 两侍卫反应极快的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哥俩好的嘿嘿道:“你这细皮嫩肉的,我们也舍不得往死里打,这事我们也干多了,力道控制得一向不错,你放心。” 话毕,卷起袖子,板子一抬一落,啪啪的就往陆茗的屁股上打。 陆茗被打得颤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哎哟”了一声,胆汁都快给打出来。 五指紧紧的揣着,指甲陷进肉里,双眸渐渐起了雾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说好的控制力道呢?也只是不往死里打而已。 两个大王八蛋,不带这么坑人的啊! 板子每次落下的时候都能听见陆茗撕心裂肺的喊叫,几分钟下来,不仅嗓子哑了,就连屁股也跟着开了花。 四十大板可不是白挨的,疼痛教其学会做人,以后得罪谁也不该得罪他们的陛下。 侍卫执完刑,携手双双退下,偏殿里只剩下了江亦秦和陆茗。 十几岁的女孩身子骨本来就软,又是个常年没锻炼的,身上的肉还没长结实,一顿胖揍下来,差不多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了。 盈满眼眶的清泪止都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啪嗒啪嗒的滴在地上,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意识进入了混沌状态。 陆茗瘫在地上,捂着屁股,哼哼唧唧半天,眼睛闪着小动物临死前可怜兮兮的微光,气若游丝的看了一眼江亦秦,无比伤心的举了举爪子示意道:“我……我可能要死了,爷,谢谢你在陛下面前替我求情,小的就算到了下边也会记得你的,逢年过节有事没事多给小的烧些纸钱,小的就算做了鬼也会保护你的。” 这小家伙大概是痛得脑子秀逗,开始没边没际的胡言乱语。 江亦秦无奈的蹙了蹙眉,一言不发的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她的伤势。 屁股和背部最为严重,应该算是皮开肉绽了,依稀可以看见有血迹渗湿了薄衣。 陆茗半闭着眼声音一抖一抖的嘟囔道:“爷,我是不是没得救了?” “暂时还死不了。” 轻叹一口气,江亦秦走到她身前,转过身,单膝跪地。 陆茗不解的问:“爷,你这是做什么?” 江亦秦不悦的纠正她:“我是你师兄。” 陆茗:“???” 这个信息量有些大,她现在脑子不好使,一时接受无能,表情十分懵懂。 江亦秦深吸一口气:“上来吧,我背你回家。” 陆茗:“哦。” 估摸着自己这幅要死不死的样子也走不动。 陆茗毫不客气的伸出两咸猪手揽住江亦秦的脖子。 江亦秦背上一沉,双手顺着陆茗的大腿往后避开她的伤口,揽起她的膝弯,往上颠了颠,将她调整成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 陆茗安静的趴在江亦秦沉稳的后背上,鼻间是好闻的草木香,她终于抵不住疼痛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江亦秦背着陆茗在各种试探和好奇的目光中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和大门,出了宫。 来时的马车一直在外头等着。 守在马车边的老管家远远看见江亦秦便急急的迎上来,眼神窥见他背后的陆茗时闪了一下:“王爷,马车备好了,要回府吗?” “嗯。”江亦秦低低的应了一声,瞥了眼睡得正熟的陆茗说:“你先将马车驾回府吧,我背着她走回去。” 倒也不是江亦秦不喜欢坐马车,而是背上那位现下就不是个能正常坐马车的人。 老管家也看出来了,有些心疼他家主子,低眉道:“可是这路途遥远……” 江亦秦抬了抬下巴,嘴边捨起一丝安抚的淡笑:“不碍事。” 月光泠泠,晚风苍凉。 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慢慢前行。 京城是座不夜城,即使是到了半夜,也扔旧是灯火通明,繁荣似锦。 江亦秦背着陆茗踏过高低错落的石拱桥,穿过宽窄不一的大街小巷。 周围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错身而过。 放眼望去。 花楼上的姑娘轻掩红唇言笑晏晏,赌场里的信徒一掷千金豪气冲天,酒桌边的政客举杯畅谈不过上下几千年。 时光荏苒,将所有的一切汇成一副仪态万千的生活画卷。 月光下,寒风中,江亦秦的脸部轮廓渐渐柔和了下来,轻声呢喃道:“几年不见,你不仅长高了还长重了,师妹。” 陆茗没听见,依旧呼呼大睡。 江亦秦背着她走到淳王府大门时,她被寒意冻醒,猛的睁开眼,呲溜两下鼻涕,细长的睫毛往上掀了掀,睡眼朦胧的勾勾江亦秦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嘀咕:“爷,你救了我,可是我太穷了,没法报答你,家里最值钱的是一本叫做《龙/阳三十九式》的话本,大恩不言谢,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江亦秦:“……” 第12章 小师妹? “呲啊……痛……痛……师侄你轻点。” 陆茗捂着屁股趴在床榻上哼哼唧唧了几声。 若桐郁闷的坐在床边,手里举着一个白色药瓶,看着陆茗奶声奶气道:“你真的是我的小师叔吗?” 若桐是江亦秦的女学生,太尉之女,比陆茗小一岁。 据说京中为官人士极其仰慕身为棠国之璧的江亦秦,家中若有幼儿幼女皆送至淳王府习学,江亦秦手下除了若桐一个女学生之外,还有七八个年龄较小的学生。 在陆茗的印象里,古代的教书先生一般都是穿长袍留白胡子且年过半百的老先生,就跟张太傅一样,所以刚听说江亦秦也有一批学生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看起来也只是弱冠年华而已。 “怎么不是?”陆茗将下巴垫在手臂上:“我昨晚迷迷糊糊听到王爷亲口说的!” 若桐面上一喜:“哦,那你一定睡糊涂产生幻觉了,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师叔?” 她小手沾了些药粉轻轻洒在陆茗的伤口上,用指腹慢慢匀开:“我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坦荡无比,文韬武略,不惧生死,是连陛下都要敬重三分的军师,长公主生前倾慕他的才情俊颜,曾发誓非他不嫁,你呢?” 她手上微一使力,陆茗立刻欲哭无泪的嗷呜了几声。 “你算了吧你。”若桐鄙视道:“你看,我只是帮你擦药而已,你就能叫成这样,而我师父他呀,就算在战场上挨了几刀,也绝对不会哼一声的,你们俩差距这么大,怎么可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小姑娘喋喋不休的在陆茗耳边叨唠了半天,企图用事实让陆茗深信自己这么孬绝对不是江亦秦的师妹。 陆茗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大腿都伸到眼前了,她不抱一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陆茗垂着头认真思考了一番,眼放光华道:“我也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是你的师叔,那要不我当你师姐怎么样?” 若桐垮下脸,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你休想!” 陆茗拽了拽袖子,根本就没把她的反对放在眼里心情舒畅的嘿嘿两声:“就这么定了。” 两人说得入神,完全没发现谈话早就被门外的江亦秦听了去。 陆茗受伤的部位有些难以启齿,而且她也快到及笄的年纪了,顾及男女之别,江亦秦不好亲自帮她上药,只能吩咐自己最大的女学生过来帮忙,谁知道他才离开了一小会儿,这两个小妮子就聊了那么多。 站在门槛外停顿片刻,江亦秦面色微沉,抬步进了屋。 不急不慢的走到屏风前,轻咳一声:“药上好了?” 陆茗和若桐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若桐涂完最后一处伤口,帮陆茗将亵裤拉上,塞上药瓶,起身退出去。 她走到屏风边,对江亦秦施了一礼,笑容可掬道:“先生,已经上好了。” 江亦秦从她手中接过药瓶子,摇了摇,轻描淡写道:“你先下去吧,我和你师叔说点事。” “你说她?”若桐指着屏风后惊叹道。 江亦秦双眼如潭垂眸看她。 若桐被他看得心里一紧,意识到自己刚才失了礼仪,小小声如蚊鸣般道:“学生知道了。” 她怅然若失的三步一回头,一脸“我宁愿相信天下掉狗屎,也不愿相信里面那位孬货是我师叔”的默默退了出去。 陆茗凝神屏息,等若桐走远了,才抱着枕头笑得乐不可支。 傍大款的感觉很不错,老实说,她被爽到了。 江亦秦并不进去看陆茗,隔着一张墨竹屏风走到桌边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陆茗听着茶水滴进瓷杯时发出的淅沥沥声,望着映在画屏上的倾长身影问:“爷,您真的是我师兄?” 对方倒水的动作一顿,放下茶壶,执着青瓷杯动作优雅的轻抿一口。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扶桑花上,缓缓道:“师父九仙道人是个世外高人,性格孤僻,我八岁那年上山拜师学艺,跟着师父生活了两年,这两年间师父除了教我习武之外,从不会跟我说多余的话。” 陆茗拖着腮帮子,做出很认真听故事的表情:“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他的师父九仙道人从山下的水沟里捡回一个女婴,女婴一岁左右,白白胖胖的一只,哭起来嗓门特别大,把九仙道人萌得心肝乱颤,当即便决定收她为徒。 女婴长到四岁那年,九仙道人开始让她跟着他一起习武,但让九仙道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娃身子骨太过柔软,天资又愚笨,学了两年连最基本的扎马步都不会,没办法,九仙道人便放弃了教她习武的念头,改为教她打酱油。 所以这几年来,女娃做得最多的事不是耍刀舞剑,而是帮九仙道人跑腿打酱油,间末缠着九仙道人给她讲各路妖魔鬼怪的趣事以及江湖八卦。 女娃似乎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秘闻相当感兴趣,每次他在阳光下学剑法,她就抱着小板凳在树阴下听九仙道人讲故事。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的剑法学得越来越精湛,她的故事也听得越来越多。 十六岁那年,朝中剧变,他告别师门下山随父从军,一直在外漂泊,叱咤战场,几年间基本和九仙道人断了联系, 后来平定战乱回到京中,才得知九仙道人早已仙去只留下一个十一岁的小师妹寄托在故友张太傅那。 他本意是想将小师妹接到家中抚养的,但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有些特殊,过的又是刀尖舔血的生活,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或者满门抄斩,还是将人放在太傅那里安全些。 于是他家小师妹在张太傅手下混了四年混成了一个阁士,而且还很愉快的把他给忘了。 第13章 我真帅。 陆茗听得很是起劲,她没想到小混混的背景竟然如此强大,不仅有一个世外高人师父,还有一个王爷师兄。 虽然她师父和师兄最大的期盼也只是想让她安分的打酱油而已。 江亦秦说完用杯盖拨了拨茶叶,等陆茗消化完信息。 陆茗使了吃奶的力气爬起来,特意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一脸感动的朝江亦秦的方向走去:“师兄,好久不见,阿茗这些年可想你了。” 说着,情不自禁张开双手就想给江亦秦来一个久别重逢的熊抱。 在即将触碰到江亦秦的肩膀时,江亦秦从杯沿上抬起眸,漠然的瞥了她一眼:“你想干什么?” 陆茗的双手尴尬的凝固在空中几秒,又默默地收回来,小声嘀咕道:“就是突然想抱抱你而已。” 江亦秦没听清,凝眉看着她的脸:“嗯?” 陆茗泄气:“小的只是想到爷竟然就是自己许久不见的师兄,心里高兴,所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还望爷见谅。” “哦。”江亦秦放下茶杯,起身站在陆茗身前,眼神从她头上的乌纱帽扫到圆润的脸蛋上。 陆茗鼓了鼓腮帮子:“爷,怎么啦?” 江亦秦凝神,抬手帮她把乌纱帽扶正,然后张开双臂虚抱了她半秒又迅速松开。 这样的拥抱草率得没有半点温度,可是陆茗却瞬间石化了。 江亦秦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如今是圣上御赐亲封的女史,身为臣子,应当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你可明白?” 陆茗拽了拽手指:“爷,小的明白。” “光明白这些可不行。”江亦秦别过身摇了摇头:“伴君如伴虎,我本来是不愿放你进宫的,不过为了保你一命又不得不如此,师父去得早,你又天性懒散。” 陆茗被他说中短处,吹鼻子蹬眼的脸红了一番,又不敢打断他,只得乖巧的点头。 “你伤还没好,又是第一次接任女史官职,许多事还不明白,我替你跟陛下宽限了几日,这几天你便来我府上同你的师侄一起学习功课。” “啊?”陆茗惊呼一声。 “怎么,你有意见?”江亦秦坦 然的看着她。 陆茗苦恼的挠了挠耳朵:“没意见,呵呵,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江亦秦神色缓和下来:“你有伤在身,不便坐轿子,还好这里离话林院不算远,步行约摸一个时辰就能到了,我让管家送你回去,明天一早你自己过来就行。” 陆茗想,自己被抓走半天没消息,太傅那边确实该担心了,怎么着也得回去给他们报一声平安才对头。 打定主意,陆茗对江亦秦拱手行了一礼:“多谢爷,只是……” 江亦秦皱眉:“有话直说。” 陆茗笑了两声:“虽然小的不能坐轿子,但是小的可以趴在轿子上让马车拉回去啊,不然走一个多时辰,实在是……有点远。” 江亦秦:“……” 陆茗跟在管家身后走出淳王府后院,路过池塘时听见了几声抽泣声。 稚嫩的女娃嗓音带着压抑的绝望的哭腔,哭得陆茗心里都跟着咯噔了几下。 耐不住好奇,伸头张望了几眼,就看见若桐孤独的抱着膝盖坐在湖中亭抹眼泪。 陆茗有点迷茫,这丫头不久前还在屋里和她抬杠,怎么才过了一阵子就一个人默默躲在亭子里伤心得不能自己了。 陆茗转头去看管家,管家唉声叹气的摇摇头,解释道:“咱们棠王陛下如今正值弱冠年华,血气方刚,却因国事荒废后宫良久,本来有梁贵妃在,还能堵堵太后和大臣的嘴,奈何梁贵妃也身亡了,太后和大臣们使着法子让陛下广选秀女,充实后宫,若桐小姐的父亲袁太尉想把她送入宫中服侍陛下,可若桐小姐早已心有所属。” “那确实是该伤心的。”陆茗赞同的点点头,顺便唾弃了一下古代的封建制度,连这么半大的小女娃都要送进宫,同时又觉得这小妮子才十几岁就心有所属了,实在是早熟得很。 她可是二十出头了都还没谈过恋爱呢! 陆茗定了定神,问:“管家,是不是因为她心上人的家世不好,配不上她,太尉才硬要把她送进宫里的?” 毕竟小说里经常就是这么写的。 管家:“这倒不是。” 陆茗:“那是怎么回事?” 管家望着陆茗迟疑片刻,才道:“所恋禁忌,且心有所属是一回事,对方愿不愿意娶又是另一回事。” 陆茗呆愣当场,管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她隐约能听出一点猫腻来。 若桐这小妮子她那是师生恋啊! 三言片语间,陆茗脑中已经脑补出一段感人肺腑的禁忌之恋了,她想,反正自己也没本事能帮上小妮子什么实质性的忙,那要不要就以小妮子为原型写一本小说送她,纪念她死去的爱情? 陆茗看了一眼埋头痛哭的若桐,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荒诞的念头,太残忍了。 出了大门,果然看见江亦秦给她准备好的马车。 陆茗美滋滋的趴在坐垫上,和管家闲聊:“大伯,你说我都在王府呆了一整天了,怎么就没见到我嫂嫂呢?照理说像我师兄这样英俊多才的男子,应该会有好多姑娘想嫁给他才对啊?” “你来晚了。”管家的声音随着车轮滚动的轱辘声传来:“王府的女主人本来应该是咱们棠国的第一长公主,三年前,圣上将长公主赐婚给王爷,长公主倾慕王爷曾发誓非王爷不嫁,而王爷也敬佩长公主的为人才情,两人本是最般配的一对,成亲之日更是惊动了整个京城,只可惜红颜薄命,长公主什么都好,就是自小体弱多病,八抬大红轿还没抬进王府,长公主就病死在途中。” 马车压过洼坑,陆茗没个准备一下巴磕在坐垫上,疼得她面部都扭曲了。 她揉了揉下巴,“咦”了一声,又听管家接着道:“长公主虽病死在成亲途中,但咱们王爷最终还是抱着她的遗体和她行了夫妻之礼,并将她厚葬在主宅,这几年来淳王妃只是一个空名头,然王爷却是棠国真真切切的驸马,倾慕他的姑娘再多也没用,这世上又有谁敢和陛下的胞姐抢人呢?” 第14章 这是一个标题。 回到话林院,陆茗先去大堂和张无显报了平安,又把江亦秦的话跟他禀报了一番,眼睛环顾一圈,没发现张无鸣和壮汉大叔等人,这几个白眼狼,虽平日里老是怼她,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挺关心她的,怎么今天她回来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心里疑惑,便问张无显:“太傅,这无鸣兄和大叔又跑哪里鬼混去了?” 张无显摸了摸脚边的狮子狗,眯起鱼尾纹横生的眼,道:“他们和小灵担心你,一直在你房间里等你回来,你现在去,或许还能看见他们。” 陆茗谢过张无显,转身走回自己的屋。 离屋门还有一段距离,男女混杂的喧闹声就飞进了她的耳朵,她不由得脚踩油门,加快了步伐。 张无鸣、壮汉大叔和小灵阁士三人正为了陆茗的遗产吵得面红耳赤,听见门口的声响,也只是堪堪愣了一秒,撇过头跟看鬼魂一样瞧了陆茗一眼,又恬不知耻的争起了遗产来。 当然了,陆茗的遗产除了屋里的锅碗瓢盆,好像也就那本《龙/阳三十九式》比较值得争一争。 壮汉大叔扯着《龙/阳三十九式》的上半部封皮,对小灵阁士怒目道:“哎,你这小姑娘,知道什么三从四德吗?小小年纪看什么禁/书,要不要脸啊你,快放手!” 小灵阁士固执的抓着书籍的后半部封皮,回了他一个白眼:“小茗曾答应我要送我一支碧玉簪子,如今她走了,她的遗产自然归我,倒是大叔你堂堂七尺大汉,居然看这种书,别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她的遗产怎么就成你的了?小丫头生前爱慕我,按照咱们棠国的规矩,遗产自然是要留给自己的心上人!” 趁着两人互喷的这段时间,张无鸣凑过头,偷翻了几页书,估量了一下这本书的价值,咂 舌道:“你们别争了,我觉得小茗的遗产其实是留给我的。” 一直被当做空气的陆茗好整以暇的站在门边,看了几分钟这场闹剧。 真是可喜可贺,穿了一个越,非但没把她的暴脾气治好,反而还有越来越爆的趋势。 连寒暄都可以省了,陆茗躬身解下自己的官靴,猛力朝三人的方向丢去。 三人一惊,松开手,连忙躲开。 《龙/阳三十九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陆茗单手插腰,睁圆眼,顶着一张鹅蛋脸,没什么威胁力的吼了一声:“滚……” 三人立刻反应过来,“嘿嘿哈哈”了几声,脚底生烟,溜之大吉了。 陆茗深呼吸,平复心情,光脚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书籍,用袖子仔细擦干净封面上的灰尘。 这本《龙/阳三十九式》是她要送给江亦秦做答谢礼的,怎么能随便被那几个白眼狼拿走,而且她还没死! 陆茗将书籍被撕裂的部分小心贴好,又找了一块漂亮的小碎布严严实实的包住,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就连晚上睡觉都不肯放开手。 第二天一大清早,陆茗如约去了淳王府。 江亦秦在后院和他的小学生们讲学。 几个十岁左右身穿锦服的小公子正襟危坐在小板凳上,高抬着娃娃脸,崇拜的看着江亦秦。 一身白色薄衫的江亦秦手执着泛蓝书籍站在树下背手而立,眉目在晨风中清俊如辉。 陆茗只是看了他几眼,心里就莫名的觉得愉悦,讲真,要是学校的男老师都长这样,逃学率至少能减少一半。 这里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激起了学生们的好奇心,小公子们纷纷用天真的目光打量陆茗,其中有一位穿着最为华丽的小正太忍不住歪着脑袋问江亦秦:“先生,这位奇怪的姐姐是谁啊?她看着好丑呢,比晴儿穿得还丑。” 小正太口中的晴儿是他的青梅竹马。 陆茗想,自己身上的阁士官服是很丑,但小孩子这么口无遮拦真的好吗?明明是她师兄的学生,怎么就没学到她师兄一丁点君子如兰的气质呢。 陆茗垮下脸,向江亦秦投去一个委屈的眼神。 江亦秦指了指最前边的空位,表情颇为坦然:“嗯,丑是丑了点,不过她是你们的师叔,要尊敬师长。” 小正太不乐意的撅着嘴抗议,就是不肯喊她师叔。 而陆茗也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她被江亦秦的话打击到了。 他怎么能说她丑呢?亏她还心心念念的给他准备了答谢礼。 郁闷的绕过几张桌子走过去,陆茗心里气得冒烟,脸上却摆出一副十分恭敬的模样,将手中的书籍递到江亦秦身前:“爷,多谢你救了小的,这是小的昨日说过要送你的书,请您务必收下小的心意。” 江亦秦低头看了眼用藕色方布包住的书,接过来没什么表情的打开封面翻了几页:“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确定要送给我?” 这本《龙/阳三十九式》确实相当贵重,它是九仙道人的遗物,之所以叫“龙/阳三十九式”,是因为九仙道人为了掩人耳目,将武学秘籍拆开夹进了这本风月小说里,每隔三十九页,就有一页是真正的武学秘籍,里面记录了九仙道人的毕生所学。 用心良苦的师父将遗物留给了自己的傻徒弟,只可惜陆茗这个半路穿越来的傻子并不知道,她以为这只是一本普通的风月图鉴,她只想抱住江亦秦这条大腿。 当然了,就算陆茗知道了也没用,以她的资质就算练个一百年,也不可能练出一点所谓的“武功”来。 陆茗弯了弯嘴角,笑道:“自从师父去世以后,师兄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贵重的东西送给贵重的人,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江亦秦戳破两人师兄妹的关系后,陆茗顾虑到他的身份,大多数时候都是喊他“爷”,这一回借着送礼的时机,终于能正正经经的喊他一声“师兄”了。 午时,管家带着几位小公子到厨房吃点心,院子里只剩下了陆茗和江亦秦。 陆茗屁股的伤口还没好,死活都不肯坐椅子。 江亦秦也不勉强,只是将在宫中任职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跟她讲明白:“在陛下身边办事不比在话林院自由,你若在宫里出了差错,连我也保不住你,先人常言皇帝怕史官,得罪史官会遗臭万年,可你要明白,皇帝虽然不会杀史官,但史官可能会以身殉职或者意外身亡,稍微走错一步,那赵班婕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他说得句句在理又显而易懂,陆茗算是听明白了:“师兄所言极是,师妹一定谨记在心。” 江亦秦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放进陆茗掌心里,温言道:“见义勇为那是形容心有余力的智者的用词,至于你,只要做好本分,少管闲事,能保住自身的性命就是万幸,你的容颜在人群里并不突出,只要不是自己挑事,基本不会有人主动刁难你,若真的遇上不讲理无论如何都想要你命的人,你就拿着令牌去找禁卫军统领。” 几番话下来,陆茗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江亦秦对她的关心让她觉得很窝心很感动,可这个人总能在令她感动的同时给她插上几刀。 她怎么说也是一个女孩子,她不要脸的啊? 陆茗将令牌收进袖子里,别扭的欠了欠身:“多谢师兄。” 江亦秦对陆茗的表现颇为满意:“一会儿你有个师侄要过来学武,你留下来同他一起练习,师父不在,你也该学几招防身的功夫了。” “啊?”陆茗天生四肢不协调,学个广播体操都要学个把月,让她习武无疑就是要了她半条命。 陆茗脚下一哆嗦,匆忙扯住江亦秦的袖子,不要脸的软声道:“师兄,师妹天资愚笨,师父废了好长时间都没教会我武功,就不麻烦师兄了。”抬起下巴,望着江亦秦的脸,眨了眨眼:“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江亦秦将袖子一点一点的从陆茗手中抽出来,脸上并没有出现一丝裂缝:“撒娇也没有用。” 陆茗:“……” 第15章 瞎扯的一章。 陆茗还想说什么改变江亦秦不切实际的想法,可老天压根不给她机会。 淳王府的小厮神神秘秘的走过来,压低声音在江亦秦耳边说了几句话。 江亦秦手抵在下唇处思考了一会儿,抬眸看陆茗:“你自己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去见一位客人。” “是很尊贵的客人吗?”陆茗巴不得江亦秦快点走,最好还能跟客人唠嗑一整天,这样她就不用练武了。 陆茗虚情假意的拢了拢袖子,皮笑肉不笑:“师兄,虽然我也想跟你学武,但还是客人重要,你快去吧,别让客人久等了!” 刚转身准备走的江亦秦脚下一顿,侧眼看她:“哦?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茗被他看得心虚,强装镇定道:“师兄,刚才的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现在的我非常的热爱习武,就跟热爱御膳房的烧鸡和师兄一样!” “既然如此,那我半个时辰后回来,你我师兄妹二人好好的专研武学。”江亦秦扔下一句让陆茗欲哭无泪的话,然后心情愉快的跟小厮走了。 陆茗颓然的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赏自己一个嘴巴:“叫你话多!” 半个时辰能干嘛?半个时辰还不够她上一趟厕所呢。 无聊的踢了踢地面上的石头,陆茗靠在树杆上望着池塘里那两只秀恩爱的长嘴鸭发愁。 练武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我要是有那天赋和毅力,08年打破世界纪录的就不是菲尔普斯而是我了。 这会儿的阳光有点刺眼,陆茗把乌纱帽摘下盖到自己脸上靠着树发懒。 正要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稚气未脱的少年一身火红劲衣,腰间别着一柄刀,满怀希翼的朝陆茗走来。 走近她时特意放慢脚步,神情恭敬的叫了一句:“师叔,先生让我过来陪你练武。” 陆茗顶着睡午觉被打扰的起床气,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张口就来了一句:“哪里来的师叔?你认错人了,我是府上专管扫树叶的。” 少年过来这边时江亦秦已经和他过招呼了,说他这位师叔人有点咋呼呼的,性情是古怪了点,但毕竟是长辈,让他不要介意。 少年一看,眼前这位师叔还真的跟江亦秦说的一模一样,也就不介意了,谁让江湖常言每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脾性都带着点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古怪呢? 眼前这位师叔必定身怀绝技武艺高强。 少年认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朝陆茗不失礼仪的拜了拜:“还望师叔指点一二。” 这人咋这么倔强呢? 陆茗一把掀开脸上的帽子,由于长时间的闭眼,导致她看见阳光时有一阵眩晕。 她缓了几秒,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少年,正好和少年投过来的好奇目光对上。 陆茗:“是你!” “是你!” 那少年除了丞相府的小侍卫秦书还有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陆茗很识相的撒丫子开溜。 而秦书在认出她的那一刻,已经拔刀了。 “就是你害死了杜大哥,让他尸骨无存!”少年藏不住的怒气全部展现在脸上,锋利的刀锋在阳光下泛着阴森森的白光,杀气爆崩。 陆茗完全不认识秦书口中的杜大哥是谁,不过对方想让她死这点,她是深刻认识到了。 她头一回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像江亦秦那样上天入地的轻功,在危险时刻只能跟个亡命之徒似的逮条路就跑。 这一跑不就出事了。 陆茗脊背发凉的站在亭子里,前面是淳王府的大池塘,那两只被陆茗认成鸭子的鸳鸯还在水面上恩爱着。 后面唯一的出路被穷追不舍的秦书小兄弟堵住,而且小兄弟已经提着刀跃到半空准备一刀将她劈成两半。 陆茗眼前一黑,想都没想就果断跳进了池塘里。 亭子距离水面有三米高的距离,如果不是时间紧急,陆茗想她是不是可以来个跳水运动员经典的反身翻腾一周半再落水? 水花四处飞溅,像天然的音乐喷泉,好看极了。 可是,妈惹,这池塘的水好像有点深,她踩不见底。 最要命的是她是旱鸭子! 陆茗喊破喉咙在水里垂死挣扎的扑腾了几分钟,确定亭上冷着脸旁观的秦书小兄弟和岸上互舔羽毛的两只鸳鸯都不会救自己后,终于决定去死一死。 冰冷的水没过头顶,严丝合缝的呛进气管。 窒息、难受。 陆茗是被人搂着腰从水里捞起来的。 她瑟瑟发抖的窝在江亦秦怀里跟病危的小动物般叫了一声:“师兄。” 然后任由江亦秦抱着她来了一段双人水上漂。 上岸后,陆茗从江亦秦怀里别过头,看了眼浮在水面上的乌纱帽说:“师兄,我帽子掉了!” “嗯?”江亦秦淡淡的应了一声:“不过半个时辰,你都能把自己整成这样,我是不是该花点时间教育你了?” 陆茗身上冷,往他怀里缩了缩:“师兄,我决定跟着你潜心学武,为将来成为名扬天下的女侠做准备!” “哦。”江亦秦见她全身湿淋淋的又狼狈又碍眼,就顺手帮她抖了抖衣服上的水滴。 想了想,又把她拎到太阳底下谅了一遍。 秦书站在旁边怔怔的看着陆茗,嫌弃道:“先生,她……” “哦,忘了给你们介绍。”江亦秦将晒太阳的陆茗介绍给秦书:“你师叔。” 又对着秦书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给陆茗介绍道:“你师侄,这几天会跟你一起练武。” 第16章 咦? 陆茗在院子里秉息凝神扎马步。 她自认为自己学得有模有样,颇有女侠初长成的风范。 可江亦秦不过是捏了捏她的手骨,脚一勾一撂她就倒地了。 陆茗第三百五十七次从地上爬起来愤愤不平的喊了声:“师兄。” 江亦秦摇头,她这个样子别说杀人了,杀只鸡都费劲。 再三思考后,江亦秦决定放弃教她杀人的功夫,改为教她逃命三招:点穴、暗器、轻功。 这点穴的功夫自然是要两个人才练得起来,不然一个人对着木桩点,不仅没意思,能不能找到穴位都是问题。 江亦秦是不可能给陆茗当实验品的。 这时候秦书小兄弟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两人本来看对方就不顺眼,下起手来简直恨不得把对方戳成马蜂窝。 秦书以前跟楼策学过武,点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指哪点哪,次次命中。 陆茗就苦逼了,她根本就找不到穴位。 是以,她每一次都能用她的两根手指头在秦书身上点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来,命中次数无限接近零。 陆茗很开心,看着秦书一脸吃了苍蝇的痛苦表情她就高兴得想放烟花。 可后来秦书学乖了,在她出手前迅速将她点成木桩,然后让她跟木偶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炎炎烈日下吸收紫外线。 陆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坐在树阴底下拿匕首削木头的江亦秦。 江亦秦视而不见。 接连几日,当秦书身上的青紫斑痕越来越少,当江亦秦手中的木块越来越小,陆茗终于把点穴命中率提高到了七成。 因为白天习武消耗了太多能量,导致陆茗这几天常常半夜饿醒。 这天,月洒银辉,繁星满天,星光灿烂,经常被饿醒的陆茗今夜也依旧被饿醒了。 她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迷迷糊糊的踱到淳王府后厨偷了碟花生米。 回房时路过白天练武的地方发现秦书在练习白天的刀法。 翩翩少年执剑起武,动作浑然天成,刀气划破宁静的夜,树叶沙沙作响。 陆茗蹲在角落里边吃花生米边看他折腾。 她一开始不太明白江亦秦为何会收楼策的人做学生,但听江亦秦说她师侄也就是这位秦书小兄弟的愿望是想当一名英勇善战威震四海的大将军。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一位武学天才,比她强多了。 少年今夜的刀法显得有些急躁,似乎是心神不凝,脸上戾气浓重,刀刀致命。 陆茗庆幸自己不用陪他练刀法,不然一定被他砍得稀巴烂,连骨头都不剩。 少年练完一整套刀法,将刀插入刀鞘,看了眼鸵鸟一样窝在角落里的陆茗,重重的哼了一声。 陆茗笑眯眯的把盘子一举:“师侄,要不要吃点花生米啊?师兄家的厨子厨艺非常不错。” “哼,无聊!”秦书提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心事重重的停下来看陆茗,纠结半天,才问她:“喂,你们女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心甘情愿的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陆茗将空盘子放到地上,抱着膝盖看了眼月光下的少年。 少年别扭的挠了挠腮,约摸能看出点羞涩的意思。 如果不是从张无鸣那里听到了八卦消息,她差点就怀疑眼前的少年是不是思春了。 据张无鸣说,秦书和他姐姐秦鸢自小在丞相府长大,秦鸢早就芳心暗许楼策,可没想到的是在棠国招秀女的公文下发后,她竟然要进宫。 秦书大概是没法理解他姐姐的心思,又想到秦鸢进宫后姐弟俩就不能经常见面了,心里苦,才半夜起来练武发牢骚。 张无鸣不愧是八卦界的杠把子,古代版的卓伟,连人家府里男女那点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陆茗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抱着腿多动症似的左右摇晃,酝酿半天才嘟囔道:“丞相大人真是个好人呢,居然能亲自让我师兄收你当学生。” 她说完又撇了撇嘴,继续道:“不过师侄,你是不是忘了我比你小一岁。” 意思是,你比我大,你都想不通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果然把秦书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脸“是夜晚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误以为你还有点智商,我是脑抽才会问你”的表情,飞走了。 陆茗心满意足的打了哈欠,继续回屋补觉。 清晨,谅风习习。 陆茗一拉开门,就看见了坐在石桌边喝茶的江亦秦和坐在岸边打坐的秦书,以及拴在树下的太傅家那只大型黄毛狮子狗。 石桌上除了茶水,还放了些五色糕点和切成一片一片的盐酥鸡。 皮薄肉厚,色泽香艳。 陆茗挪过去坐到江亦秦旁边,笑呵呵的和他打招呼:“早啊师兄!” 江亦秦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从最近的盘子中执起一块糕点,动作优雅的咬了一口。 陆茗咽了咽口水,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一块糕点装模作样咬了几口,发现他没骂自己,又肆无忌惮的抓起了盘中的盐酥鸡。 因为练功偷懒,常常被罚,天知道她有多少顿没吃过肉了。 陆茗一边将食物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的问:“师兄,点穴我学会了,咱们接下来学什么啊?” 江亦秦放下茶杯,意味不明的看她:“轻功。” “喔~是不是要用绳子把我吊起来让我在空中飞来飞去这样子!” 江亦秦露出一个你想得太多的表情,问:“你吃饱了?” 陆茗打了个饱嗝:“饱了,谢谢师兄。” “不用谢,我在那盘肉里下了迷仙引。” 陆茗一惊:“哪盘?” 江亦秦挑了挑眉:“就桌上被你吃光的那盘。” 陆茗更紧张了,结结巴巴道:“有……没有什么副……副作用?” 江亦秦轻笑,起身走到树下温柔的摸了摸黄毛狮子狗的头:“没什么副作用,就是我给阿黄也喂了些,师父以前说过,阿黄吃了迷仙引脾气会变得非常的暴躁,就跟得了疯狗病一样。” 他解开黄毛狮子狗脖子上的链子,语气飘忽:“它会暴躁到一直追着同样吃了迷仙引的人,直到把那个人咬死,吞吃下肚。” 陆茗心里一咯噔,连忙后退几步:“师……师兄,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千万别放手啊!” 已经迟了。 江亦秦瞬间松开手。 淳王府响起了惨绝人寰的尖叫声。 第17章 小日子到头了。 世界长跑冠军的速度是每秒七米。 世界短跑冠军的速度是每秒十米。 陆茗现在的速度是…… 很难想象,平日里那只温厚得在她腿边撒娇的狮子狗如今会追着她满世界跑。 左右两边的景物嗖嗖嗖的往后退,陆茗的大脑保持着高度紧张状态,她只有比疯狗跑得更快,才能改变成为其盘中餐的命运。 好在淳王府的院子足够大,一人一狗追逐了几十圈,景物都不带重的。 洒扫庭院的小厮弯着腰用扫把将枯枝落叶扫成团,两阵妖风吹过,他微弱的打了个喷嚏,再次低头细看时,枯叶零零散散的乱飞 小厮奇怪的呸了一口痰,骂道:“真是撞了邪了,大热天哪里来的妖风。” 管家给江亦秦准备了上好的午茶,面带微笑走出房门,两道影子闪过,杯盖咚咚咚的响了几声,他连忙定神一看,连个鬼影都不曾有。 陆茗绕过假山,绕过池塘,绕过开满扶桑花的小坛,终于走投无路的跑出了淳王府大门。 她呼哧呼哧的跑上大街。 狮子狗依旧阴魂不散的跟在她身后,黄毛立起,目光渗人,红唇白齿,寒光瑟瑟,颇有黑涩会大佬讨债不给钱不罢休的风范。 跟街上的无数百姓擦肩而过,皮肤都擦滑溜了,也没擦出一段旷世奇恋。 因为人家根本就没瞧见他们呢。 陆茗一个转弯,急中生智,跑向了话林院。 狮子狗是太傅养大的,他老人家总该知道怎么救她吧? 张无显躬身柱着御赐拐杖,慢吞吞的挪动。 他的目标是要到大堂办公。 陆茗绕着他跑圈:“太傅!太傅!你救救我!” 张无显老态龙钟的摸了把胡子,望着眼前没人的院子叹息:“哎,陆小茗那小丫头才走没几天,我就产生了幻觉,果真是老了,老了啊。” 陆茗急得都快哭了,仍旧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哒哒哒跑圈,狮子狗也没让她失望,它丫的大半天过去了,它依旧精神抖擞,完全没有一点累的意思。 陆茗抹了把眼泪呜呜吱吱:“太傅,你管管小黄,它疯了!我给你养老,我把俸禄分一半给你,我再也不偷你的茶叶了,你管管它!” 眼泪飘到了张无显脸上,张无显皱着眉停下来,抬起缺少水分的干瘪的手,用小指揩下那滴泪放到眼前一看,有些感伤道:“天要下雨了,我的小黄还没有回来。” 陆茗:“……” 行吧。 再跑一段回头路。 从话林院到淳王府,以往就算是坐马车也得一个时辰,现在,哦,好像五分钟就足够了。 陆茗把这样的变化称之为“逃命的速度”。 回到淳王府的时候,江亦秦还在老神在在的教秦书刀法口诀。 真是人比人气死了也。 陆茗的心脏不正常的快速运动着,好似要将她身体里的能量全部消耗光。 红日跌落,黄昏谢去,夜幕铺开。 陆茗精疲力尽,借着最后的百米冲刺,轻轻一跃,跳上了江亦秦的后背,双臂揽住他脖子喜极而泣:“得救啦!得救啦!” 秦书看着她那副窝囊样,凉凉讽刺道:“连狗都跑不过,有什么好高兴的。” 陆茗把眼泪往江亦秦洁净的衣服上蹭了蹭,把秦书的话当耳边风,她懒得跟小孩子计较。 低头心有余悸的看了地上的狮子狗一眼。 那狮子狗找不到陆茗,伸长脖子围着江亦秦嗅了嗅,然后狂躁的嗷呜嗷呜叫唤。 江亦秦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丢进它嘴里。 吃了药的狮子狗立刻从凶神恶煞变成了萌萌哒。 陆茗不高兴了,从江亦秦背上跳下来,拍了拍袖子上的尘土:“师兄,你有药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害我跑了一天!” 江亦秦不置一词。 ———— 夏去秋来,当陆茗成为了棠国跑得最快的人后,她也迎来了她的及笄之日。 当天,张无显送了她十两银子,张无鸣送了她一本棠国野史,壮汉大叔做了碗阳春面。 小灵阁士比较心灵手巧,给她裁了件浅粉色的裙子,又送了她一盒胭脂。 陆茗对着镜子左瞧右瞧,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双颊。 这些天过度劳累,脸上的婴儿肥下去了好多,连五官都变立体了。 简单点讲,就像突然长开了一样。 陆茗对着镜子花痴自己,朱唇皓齿,杏脸桃腮,细肌嫩肤,嗯,好像还挺美! 小灵阁士握着木梳一遍又一遍的给她梳头发,嘴里还不忘念叨她:“你啊,以后领了俸禄,也别总顾着买烧鸡宣纸,留着点买胭脂水粉,给自己做件新衣裳,那件丑死的阁士官服你已经穿了好几年,是该换了,男人都是看脸的。” 苦口婆心得像个老妈子。 陆茗到底是听进去了一些,小鸡啄米的点点头。 小灵阁士帮陆茗束好发,眼睛扫了一圈没发现簪子,眉头轻蹙:“太傅没送你簪子?” 陆茗耸耸肩:“他送了我十两银子。” 小灵阁士泄气:“那我先帮你简单的束个发,一会儿你上街的时候记得用那十两银子给自己挑支喜欢的簪子戴上。” 小灵阁士挽好发,打开桌上精致小巧的盒子,用指腹剜了些胭脂,小心翼翼的涂在陆茗的两片唇瓣上,让它自然的慢慢匀开。 “好了!”小灵阁士对自己的杰作相当满意。 陆茗吹鼻子蹬脸瞅了瞅镜中的自己:“唔,我咋觉得这张脸好看得我有点不习惯呢,别是假的吧?” 小灵阁士:“……” 临近傍晚,江亦秦派人来接陆茗去淳王府用晚膳。 陆茗看着那顶青呢小轿,心说其实不必这么麻烦,让管家通知她一声,她一个人唰唰唰的几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但她出门前张太傅特别交代,说她已经及笄了,要有棠国女子的温婉贤淑,万不可莽撞。 陆茗压下张牙舞爪的内心,贤良一笑,提起裙子,轻步进了轿。 到底是忘了小灵阁士交代的事。 轿车路过喧闹的集市,恰好和行色匆匆策马奔腾的秦书擦肩而过。 他五指青筋突暴扯住绳子,马儿双腿一蹬,呖呖叫了两声。 轿子停下,陆茗疑惑的掀起一片帘子,微微探过头,往马儿的方向看去。 街上喧嚣依旧,少年眉目如画,唇角抖动,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长方盒子丢进轿里,接着不再留恋的转身快马加鞭消失在人群里。 “什么东西?”陆茗歪着头端详手中的盒子,好奇心旺盛的打开。 一支碧玉簪子,雪亮剔透,静静地躺在铺着丝绸的盒子中,宛如盛开的碧绿青花。 陆茗愣了一下。 到达淳王府的时候,江亦秦已经吩咐厨子将好酒好菜都备好了。 月光如银,繁星点缀,无处不可照及,暖风轻送,红烛摇曳,夜色无边。 江亦秦一袭白袍长身立于石桌前,长发如瀑,眼落星辰,周身银光笼罩,仙姿秀逸。 荷香缭绕,扶桑妖艳,陆茗缓步走过去,浅浅一笑:“师兄。” 江亦秦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片刻,声音低沉:“今日是你及笄之日,不必行此虚礼,坐吧。” 陆茗挑了一个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老王爷老王妃去世多年,江亦秦一个人孤冷惯了,是以,这顿晚饭就只有她和江亦秦以及老管家三人。 不见得有多热闹,可是陆茗很满足。 江亦秦从不亏待她,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棠国难寻的美味佳肴。 陆茗垂涎欲滴,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色泽饱满的宫廷罗格肉。 抬眸发现江亦秦在倒酒,兴致被带起,便问:“师兄,我可以喝这个吗?” 管家连忙摆摆手,抢先回答:“茗儿姑娘,这酒喝不得,喝不得的。” 陆茗不乐意的鼓了鼓脸,学着张无显的模样,咳嗽道:“这酒师兄喝得了,我自然也是能喝。” 惟妙惟俏的样子把江亦秦逗乐了。 “不妨,给她倒一小杯吧。” “哎。”老管家无法,只好给陆茗倒了半杯。 陆茗小馋猫似的捧起杯子,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舔两下,冰凉的液体漫过舌苔,辣得她眯起了眼睛。 陆茗急忙用手扇了扇风:“唔,喝不得,确实喝不得。” 管家在一旁补刀道:“老朽就说嘛,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受得了这样劲的酒,你还不信。” “可是看起来很好喝啊。”陆茗小声嘟囔两句,埋头啃肉。 江亦秦看着她郁闷的小脑袋,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几分。 可这样宁静祥和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饭过半旬,宫里来了人。 楼越的贴身太监李总管捏着兰花指,三步一扭趾高气昂,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大咧咧的走进淳王府院门。 陆茗大老远就听见了他尖锐的嗓音。 “哟,果然在这,李泰白拜见王爷。” 江亦秦不动声色,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剑眉轻凝,如染寒霜:“李总管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李泰白笑得阴阳怪气:“回王爷,秀女大选在即,宫中琐事繁杂,正是缺人的时候,奴才奉陛下口谕,来接陆起居注史进宫任职,还望王爷见谅。” 原来,宽限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只是没想到楼越会选在今天。 更深露重。 江亦秦立于门边,眼看着陆茗三步一挪窝的跟在李泰白身后越走越远,终于下定决心。 “等等!” 慌忙刹步,陆茗磕磕碰碰的转身:“师兄,怎么了?” 江亦默然不语,踏着一地月色慢慢走来。 男子的银白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带着好闻的气息,修长而笔直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 木质的簪子,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扶桑花,比不得白玉簪来得玲珑剔透,却古朴细腻。 陆茗是记得的,她和秦书在练武的时候,江亦秦就时常一个人坐在树下拿着匕首削木头,她不知道一个人得多有耐心才会把一块木头削成这样好看小玩意。 她觉得鼻子有点酸,揣着手指傻呆呆的站着。 江亦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郑重其事的把簪子插在了她没有任何发饰的青丝上:“好了,走吧。” 陆茗渐行渐远,回头望了眼月下清冷孤尘的模糊身影,吸了吸鼻涕,小声喊道:“师兄,等我领了俸禄,我一定会买一支更好的簪子给你。” 第18章 有生之年。 陆茗被李泰白拎进了皇宫。 她对自己的新工作还算满意,包吃包住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领,她们的皇帝陛下就差给她分配男朋友和车了。 男朋友暂且不说,轿车也可日后再提,就是这住的地方怎么看都怪可疑的。 妖风大作,老旧的木制门咯吱咯吱摇晃,从头顶落下一层蜘蛛网,屋里没点灯,黑窟隆冬,伸手不见五指,全凭意念前进。 陆茗踩到了疑是甲壳类的小动物的尸体,于是更多的小动物从她脚底下逃窜开,各式各样的,她尖叫一声跑出来,朝李泰白的方向打了个喷嚏。 “阿咻,总管,这是什么地方啊,看起来像是许久未曾有人住过一样。” 李泰白捏住鼻子嫌弃道:“前任女史赵班婕的住所。” 陆茗要想很久才能记起赵班婕就是那位掉进水井摔破脑袋的倒霉催,幡然醒悟的哦了一声。 李泰白捏着兰花指继续补充:“往后也是你的住所。” “哈?我就住这里?” 满怀期待,等来的竟是这种结果,方才她还寻思着连臣子的俸禄都能拖欠的棠王陛下怎么突然好心送她一套房子,现下就被狠狠打了脸,送间鬼屋还差不多,果然不能对他们的皇帝陛下抱有任何期待。 送走李总管后陆茗一夜未睡,心惊胆战的收拾房间到天明,怨念的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反手就把自己点了。 次日,李泰白命宫女来催促陆茗上岗,陆茗只来得及换身衣服,就被赶鸭子上架陪楼越选娘娘去了。 和宫女经过御花园,恰好碰见管事带着一群秀女浩浩荡荡的从她们眼前走过。 秀女们的年龄集中在舞象之年,模样参差不齐,但个个都是出挑的美人,绫罗绸缎,丝帛锦绢,秀丽珠花,桃腮粉面,用一句天仙下凡形容也不为过。 女孩子是真的很美好,陆茗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当即看花眼。 当然,内心的躁动是万万不能展现在脸上的,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垂涎小姐姐们的美色,这其中还包括她的师侄袁若桐。 小姑娘穿了件水蓝纱裙低头跟在人群里,发髻两边装饰着青玉花钿,双眸似水,清丽如花,瞅见陆茗时没好气的哼了声,别扭的别过头去不看她。 当师叔的自然不能和小辈一般见识,陆茗将若桐的反应自动归为遇见熟人内心羞涩的表现,于是配合她将余光移开。 秀女们走后,陆茗空空如也的腹部起了生物反应,咕噜咕噜叫唤了几声。 哪有人上班不留点时间吃早餐的啊,这万恶的封建社会,陆茗趁着宫女不注意,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牡丹糕,走一步,啃一口,谁料宫女突然停下脚步,她没个防备一头撞了上去。 “哎哟喂,我的好姐姐,你为何不走了?”陆茗揉了揉撞疼的额头,不解道。 宫女没搭理她,目光呆滞的望着不远处的湖边长廊。 只见两位老嬷嬷领着一位道姑从竹林深处穿过蜿蜒盘旋的湖中长廊向她们走来。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那道姑眉如远黛,唇色似血,肤若凝脂,泼墨似的长发拢在烟雾中,黑发黑袍,连头顶的太清冠亦是纯粹的黑,用一根黑色的玉簪固定,簪上左右缠绕着两段暗色发带,齐齐垂在身后,在极致的黑与白中,最璀璨的竟是那双眼,异色双瞳。 异色双瞳这玩意简单点讲其实就是虹膜异色症,跟色素和基因有关,远没有玄幻小说里写的那么玄乎,不过据古言组的小伙伴透露,一般文中只要出现了异色双瞳,那么拥有这双眼睛的人绝逼就是主角没错了,而且这位主角的身世必定相当凄惨。 陆茗一位上过生物课的现代人,至今都没搞清楚染色体和基因遗传,更何况是古代人,没有基因遗传这一套理论作为解释,不同寻常的双眸对于平常人而言与怪物无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给你浸猪笼,就值得恭喜。 这位道姑能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果真不简单,陆茗内心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色眯眯的看着道姑美人神色冷淡的从她们身侧走过。 宫女回过神来,吓出一身冷汗,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气。 陆茗见状忙把手中的糕点分她一半:“姐姐何苦吓成这般,来,吃些糕点压压惊,还热乎着。” 宫女胡乱的接过糕点塞进嘴里,抹了把汗,含糊道:“那道姑……” 陆茗以为她是看见道姑联想到鬼怪那边去给吓的,不禁软声安慰道:“也许是陛下请来祈福做法事的,姐姐莫怕。” 那宫女却甩了甩袖子,哎了一声,附过身来,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大人,你对阿芙好,阿芙才偷偷告诉你的,千万别说出去,方才路过的道姑其实是陛下亲自册封的三夫人秦鸢,昨夜刚从灵云道观迎娶回来的……” “啥?” 陆茗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楼越肆虐如狂,杀人如切菜全看心情,她算是见识过了,但没想到他娶个妾也跟切菜一样随意,连山上的道姑都不放过,最可怕的是这位道姑美人竟然就是秦书小兄弟的亲姐姐秦鸢。 陆茗的小脑袋瓜懵了个彻底。 第19章 解梦。 陆茗这个官当得很是忐忑,又听了阿芙的一番话,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楼越的寝宫,楼越端坐在桌边,由随身太监伺候洗漱更衣。 “陛下,人已带到。” 阿芙低垂着眼,轻声禀报,陆茗跪在她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行了,你下去吧。” 楼越挥手让阿芙离开,捏着茶杯对陆茗说:“你还要跪在那里多久。” 这位易怒的皇帝陛下难得没有在她上班的第一天就刁难她,陆茗求之不得,狗腿的爬起来行了个谢礼:“多谢陛下。” 楼越今天换了身明黄色的长袍,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俊美的脸庞与晨曦辉映,身上的血腥之气淡了不少,从陆茗的角度望去,竟然还能隐约瞧见他削薄轻抿的唇含着极浅的笑意。 皇帝陛下今天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陆茗稍稍安心,立志当个透明人陪他去上早朝。 这里的臣子普遍起得比皇帝早,楼越和陆茗出现在大殿的时候,他们早就排得整整齐齐的。 所谓的早朝其实就是看一群糟老头子斗嘴,另一种形式的泼妇骂街,着实无聊,陆茗听了一个多钟头直犯困,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余光有意无意的就飘了到江亦秦的脸上。 啊,他的师兄果然气质清癯,风姿隽爽,十分解困。 在陆茗把江亦秦从头到脚的看了几百遍,脑补出几部武侠巨著的时候,楼越终于大手一挥结束了这令人头秃的早朝。 接下来就是让陆茗期待已久的选美时间,几百位光彩照人的秀女,楼越最中意哪一位呢?这座后宫又会由哪几位娘娘组成呢?想想就令人兴奋。 然而陆茗的兴奋劲还没传到大脑,就见楼越兴致缺缺的指着第一排的十几位秀女说:“按妃嫔的阶位从高到低依次册封了吧。” 如此简单粗暴的选妃方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陆茗忍不住在起居注上记了他一笔,当然,这是万万不能被他发现的。 楼越册封完妃嫔,不再过多停留,直接去了广寒宫。 当时正值山茶花开的季节,满院的白山茶重重叠叠的铺开,淡淡的清香漂浮在水榭亭阁间。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木鱼的敲打声断断续续的从宫内传来,不知拨弄了谁的心弦。 无悲无喜的道姑背对着大门跪坐在团蒲上,三千青丝如写意的瀑布从肩后齐齐滑落,在地上铺散开,长睫微垂,轻闭眼帘,虔诚的敲打着手中的木鱼。 屋内燃了香,是类似于寺庙和道观的气味,氤氲在古朴的广寒宫里,平白增添了几分禅意。 陆茗觉得楼越就像一个入侵者,他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可皇帝陛下并没有任何负罪感,他直勾勾的望着秦鸢的背影,良久,踱到她身侧负手而立,缓慢开口道:“朕近来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纠缠了朕许久,每每想起皆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听闻夫人两年前便在灵云道观修行,是得道仙人,可否为朕解一梦。” 皇帝泡妞与常人无异,该不折手断时绝不手软,不要脸起来连市井无赖都要甘拜下风。 道姑面不改色的睁开眼,血色的妖冶红唇轻启:“贫道修行尚浅,断不敢轻易妄言。” 非常官方的回答楼越也不生气,他此行的目的纯粹是来找秦鸢唠嗑的,她会不会解梦完全不是重点。 “朕梦见自己凯旋回京,在途中遭遇叛军埋伏,那刺客在剑上涂了□□,朕身负数剑逃到了一片紫竹林中便毒发倒地,本以为气数已尽,不料被一位黑发黑袍的姑娘所救。” 说道这他特意停顿下来等待秦鸢的反应。 秦鸢没什么感觉,敲木鱼的动作并未停下,依旧是一副悲怜众生的表情:“陛下乃万民之主,天子之躯,吉人自有天相。” 声音谈谈的,软声细语,像慢熬的雪梨汤,直入心扉,听得人杂念全无,陆茗窝在墙角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她的目光落在秦鸢从宽大的袖口微微露出的十指之上。 白皙纤细又修长的十指宛如上好的羊脂玉,指甲盖却染成了黑色,浓厚的违和感扑面而来,就像她这个人,明明一言一行皆是不问世事的道姑模样,却又进宫当了楼越的三夫人,天生一副清冷的皮囊,唇色偏似血液凝结而成,还素爱穿黑色收腰长袍,简直难以描述。 陆茗双眼放空,皱着眉在贫瘠的大脑里努力搜索适当的形容词,“妖姑”两字堪堪冒出头,一座烛台飞过砸在她头顶,蜡烛断成两截,滚落在她脚下。 不知道哪一点又触发了楼越的逆鳞,陆茗惊疑未定,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 楼越连余光都懒得给陆茗一个,长指掐着秦鸢的下颚,盯着她的脸咬牙切齿道:“夫人当真解不出来?” 秦鸢掀了掀眼帘,慢慢抬起眸来,长睫扑闪的那一瞬竟然带着点妩媚的意思,可那张苍白的死人脸端的又是无欲无求的神色:“贫道天资愚笨,不敢随意解读陛下的梦境,还望陛下另请高人。” 固执的模样当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上回听张无鸣提起楼策与秦鸢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实属无奈才将秦鸢送进宫内,陆茗第一反应是楼策想借秦鸢的手暗杀楼越,又或者是让她勾引楼越,使楼越沉迷后宫无心早朝好引起大臣们的不满,他方可正大光明的造反。 现在看来楼越对秦鸢确实是蛮上心的,可秦鸢的反应就有点出乎意料了,她非但没把楼越放在眼里,言语间也未曾流露出半点勾引的意思,陆茗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也许她玩的是欲拒还迎那一套也未可知。 陆茗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无法自拔,那边楼越已经松开了秦鸢,没好气的哼了声,拂袖而去。 起居注史说好听点是个文职官员,说难听点其实就一干体力活的,陆茗在楼越的白眼中心惊胆战的站了一天,晚上回去双腿又麻又酸,摘下官帽往床上一扑,睡着了。 半夜,月光清冷,树影婆娑,在窗纱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陆茗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意识也稍微清醒了些。 房梁上有几只黑黝黝的小动物,咔擦咔擦的啃咬着木块,木屑洒下,如柳絮在空中漂浮旋转,出来觅食的猫儿从窗外掠过,喵喵叫了几声。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世界恢复了宁静,这时,窗外突然响起诡异的脚步声,沙沙……沙沙……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陆茗以为是巡逻的宫廷守卫,就没怎么在意,捂着耳朵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 次日,陆茗又开始继续她枯燥乏味的起居注史生活,陪楼越更衣洗漱、上早朝、用膳、去广寒宫碰瓷。 楼越的抗“冷脸”能力明显比上回强了许多,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的往那一坐,边斟茶边看道姑诵经抄书,旁敲侧击的谈起他那不知真假的梦境。 “朕昨晚又梦见了那位姑娘,每次夜半,她都会从山上下来为我换药,她的话很少,手很冰冷,却长得十分美丽,美得像只鬼魅,后来,我的伤口愈合了,临走之前我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去了深山里的土地庙,我们拜了堂……” 陆茗听得入神,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怎料楼越却停在这里,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他提着茶壶,一遍一遍的斟茶,喝了数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那茶水本是道姑亲手摘了雀舌嫩芽混着清晨的露珠泡制而成,清澈无渍,甘甜可口,到了他嘴里,反而成了最烈的酒。 他撑着脑袋,双眼迷离,宛如中毒已深的醉鬼,垂眸看着道姑的侧脸,从晌午看到了日落。 道姑抄完经文起身,回头发现楼越还赖在她屋里着实愣了一下,皱着眉轻声唤了句:“陛下。” 楼越如梦初醒走到秦鸢身前压着嗓音轻笑了声:“朕近来体内火气过旺,极易动怒,想借夫人抄写的经文去去火,夫人可否割爱?” 陆茗在他身后附和的狂点头,这位皇帝陛下脾气确实不好,一言不合就想杀人,亏得来广寒宫听了两天经文,身上的戾气总算散了些。 一直以来愁眉不展油盐不进的道姑总算弯了弯唇角,将亲手抄写的经文递给楼越:“陛下有心向道,乃万民之福,贫道有何不舍?” 楼越宝贝似的将经文叠起来,走之前无意间又提了一句:“夫人可还记得两年前是为了什么才进灵云道观修行?” 皇帝陛下不愧是破坏气氛的高手,道姑脊背略僵,悠的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藏在长袖中的指尖不着痕迹的抖动了一下。 风从半敞的镂空雕花窗吹进屋里,万丈白色纱幔迎风轻盈摇曳,道姑的异色双眸映着烛台上的火光,声音清冷如冬季的雨落,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早已忘却。” 第20章 夜游症。 从广寒轩出来后楼越的脸色就不大好了,晚膳一大桌子的菜只吃了几口便丢下筷子命人搬下去。 随身的太监唯唯诺诺照常问了一句:“陛下是回寝宫还是去哪位娘娘那?” “朕去哪儿轮得到你来过问?” 楼越没好气的一脚将那太监踹翻在地,太监趴在地上捂着背哎哟了一声,再不敢说话。 陆茗庆幸自己没有多管闲事的癖好,不然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丢的。 楼越平复下来后拿着经文去了书房,陆茗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天色渐暗,霞光洒在红砖绿瓦楼阁飞檐之上,给这繁华的宫殿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 楼越踏上台阶稍作停顿,回头目似剑光的瞥了陆茗一眼。 陆茗顿悟,马马的溜了。 书房是皇帝的私密之地,没有哪一位皇帝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他人窥探,知道越少活得就越久,在恪尽职守和保住狗命之间取舍,陆茗果断选择了后者。 她离开书房后去了一趟后厨,总管在吩咐大厨给后宫的娘娘准备晚膳,她找了个面熟的领事要了些糕点,便踏着一地月光哼着小曲儿吊儿郎当的走回自己的狗窝。 路上遇了些嘴杂的太监和宫女,皆是嬉皮笑脸的打趣她:“哟,陆大人今晚回得真早啊!” 陆茗听了也不恼,高兴就赏他们一块点心,不高兴就拂袖走人。 回到一贫如洗的屋里,糕点就剩三块了,陆茗唉声叹气的就着果酱解决了晚餐。 睡之前想起了昨晚的脚步声,于是将门窗反锁,才安心的上床休息。 深夜,那脚步声果然又出现了,这一次还伴随着咚咚咚的声响,犹如敲空的木,音色厚实,悠远,在这寂静的夜里极为清晰。 是木鱼声! 陆茗从床上惊醒,抱着被子惊恐的盯着门口的方向。 沙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仔细一听似乎已经到了她的门外,但并未停下,有节奏的木鱼声再次响起,间或还夹杂着女人清冷的呢喃,是白天刚听过的熟悉的音色。 根本不是什么守卫,这个皇宫里会敲木鱼的除了道姑别无他人。 陆茗强压下几乎喷涌而出的好奇心缩回被子里,扯了两根布条塞住耳朵。 当了几天起居注史她多少也了解到一些情况,楼越对秦鸢的爱意明显而露骨,方圆几百里整座皇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不是缺心眼就不会上赶着去找死,所以否管秦鸢为什么会在晚上出来游荡,她都不该打开那扇门。 出去只有一死,秦鸢进宫几天了,很定不只有她一个人听见脚步声和木鱼声,宫女、太监和巡逻的宫廷守卫对此闭口不提,除了楼越授意,她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原因。 陆茗强迫自己把这些怪事忘掉,跟个无事人一样继续当她的悠闲起居注史。 这天早朝,大臣们分成两波为了边境允国的事争吵起来。 “陛下,咱们棠国不久前才与尘国交战,元气大伤,再次贸然出征,难不保会使允国与尘国联手对付棠国,臣认为可答应允国的和亲请求,结两国之好,绝了尘国的退路。” “陛下,允国此次狮子大开口,竟然让咱们交出边境十三省作为和亲聘礼,可见他们根本没有诚心和亲,只不过是想侵占边境十三省作为大军驻扎之地,好趁我们不备之时进攻棠国,臣认为应当乘胜追击,及时做好迎战的准备才是。” 和亲派和出征派吵得面红耳赤,差点抻起袖子大打出手,然而最重要的两位人物大将军江亦秦和丞相楼策却只字未语,楼越来回打量了自家臣子们片刻,心里有了主意,下朝后在藏书阁会见几位心腹。 陆茗一整天都跟在楼越身边,努力记录他的一言一行,困了就拿手背搓搓眼角,或者偷偷的掐自己的大腿,不敢有任何懈怠。 江亦秦见她呆呆的站在墙角,耷拉着眼帘,一副要站着睡着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 陆茗泪眼朦胧的拿笔在小本本上鬼画符的勾了几笔,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江亦秦温柔的目光,她有些羞涩的咧了咧嘴,拍拍后脑傻笑。 两片粉唇一动一动的,无声道:“爷放心,小茗一点也不困,真的。” 她本来是想说师兄好久不见,您还是一如既往地的英俊,谁知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好在江亦秦也不追究,收回目光继续和楼越商谈国家大事。 几个人叨叨絮絮交谈到丑时方才离开。 陆茗最后一个出来,小跑着追上前面的江亦秦。 “爷,你要回去了吗?” 江亦秦闻言特意放慢步伐,等她追上来,隔着那顶官帽揉了揉她的头发。 “嗯,夜深了,我不便在宫内逗留,你这几日做得不错,没有给我惹麻烦。” 他穿着一身月华薄衫,宽大的袖口有盈盈的草木香,另人安心的味道。 陆茗双手捂着头顶,鼓着脸嘟囔道:“小的又不是什么惹祸精,怎么可能天天惹麻烦。” 江亦秦收回手低低笑了几声:“这倒是,你毕竟及笄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一路唠嗑到宫门。 陆茗揣着手指支支吾吾的抬头看江亦秦,问他:“师兄,您最近是不是又要带兵打仗了?” 江亦秦面色凝重没搭话,只替她拢了拢衣领,让她不要多想,早些回去休息。 陆茗站在台阶上,看着江亦秦坐进马车,又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才摸摸鼻子沿着原路返回。 这个时辰宫里人除了巡逻的带刀侍卫基本都睡下了,陆茗一路走回来连个人影也没瞧见。 夜里起了浓雾,月光被扎成束投影下来,照在灰石路上,她裹紧外衣哆嗦着往前走。 浓雾散去,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黑发黑袍,手中执着一柄佛尘,披着一片月光迎面朝她走来。 待看清对方的脸时,陆茗愣了一下,刚要行礼,却发现那道姑双眼空洞茫然,目光凝滞,动作明显地笨拙而迟缓,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陆茗惊奇的看了秦鸢好一会儿,才确定她这几日在外游荡其实是患了夜游症。 传说夜游症发生在睡眠的第三或第四时期,病患发作时于睡眠中睁眼凝视,在屋内来回走动,更有甚者会自行打开门走到外面做一些有目的性的活动,在这个期间患者有一定的视觉和行动力,能够躲避障碍物,回答一些简单的问话,有些夜游患者甚至还会自己乘坐公交车。 值得一提的是,夜游症患者从发作中醒来的几分钟之内,会有一瞬间的茫然及定向力障碍,清醒后无法回忆自己夜游时所发生的一切。 就在陆茗看着眼前独自行走的道姑不知如何是好时,她身后传来另一阵脚步声,鞋子压在石砖上沉稳的声音。 陆茗闪身躲进了路边的山茶花丛后。 来者穿着墨色衣袍,袖口镶有木槿图腾,腰系玉带,信步闲庭,不紧不慢的跟在道姑身后,正是楼越本人。 陆茗蹲身捂着嘴,屏息凝神,从山茶花繁茂的枝叶缝隙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左边的紫竹林走去。 道姑踩在枯叶上停下来,低头凝视了脚下一眼,像是地上有东西阻碍了她的去路,她甩了甩佛尘,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几句话,接着蹲下/身,扶起地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她从宽大的袖口中微微伸出两指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运功点住他的穴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搬到地势平坦的地方。 她望着空气,抬手擦掉额间的汗,僵硬的唇角小幅度的牵动,像是一个笑。 她起身,在那“人”,就是所谓的空气旁边来回踱步,几分钟后她左手呈一个端碗的姿势,再次蹲下去,右手仿佛捏着汤匙,将汤药一点一点的往那“人”嘴里送。 晚风微凉,她想了想,便解下衣袍盖在平躺在地的“人”身上,自己衣衫单薄握着佛尘直挺挺的立在冷风中。 楼越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旁边看道姑对空气做出一系列的怪异举动。 泠白的月光洒下,穿过片片竹叶,形成细碎的光斑,落在他们的墨发与衣袍间。 楼越宛如受到了蛊惑,突然背着手几步走到道姑面前,他眼中积藏的万年冰雪在这一瞬顷刻融化,连眉羽都不自觉的柔和下来,眷恋而痴迷的盯着道姑的脸,小心翼翼的俯身靠过去。 陆茗一秒也挪不开目光的看着他们俩,只觉得喉咙干涩,呼吸困难。 天性嗜血凶狠残爆的一国之君,对底下数百位倾城倾国千娇百媚的秀女嫔妃尚未有过一点心思,可见那道姑目光呆滞如同行尸走肉的鬼魅失魂落魄在深夜游荡,他竟然动情。 真真令人费解。 陆茗心里憋得慌,一动不动的僵在当地,好在楼越离道姑的唇瓣一厘米远处便错开了脸,退后两步。 他估计也不想在此时惊醒道姑。 他自嘲的笑了笑,缓慢的向无知无觉的道姑伸出手,声音轻轻的邀请她:“今夜正是山茶花开之际,月光如水,如此美景,夫人可愿与越同游?” 听了楼越的话,陆茗在心里小声腹诽,说道姑现在正夜游呢,哪里听得见你说话啊,就算听见了她这个状态也不能做出反应啊。 然而她很快就被打脸了。 道姑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笨拙的抬起手来,慢慢放过去,紧抿的血色红唇抖动,轻吐出声:“好。” 陆茗心跳漏掉一拍,脊背发凉,惊恐的睁大眼,就见楼越和道姑掌心隔着几厘米的空气虚空交握,一步一步的往竹林深处走去,他们墨黑的发随着夜风飘扬,于半空中相互缠绕,丝丝缕缕的牵绊在一起。 陆茗惊疑未定,连滚带爬闪回小破屋,拴紧门窗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她想起了楼越给道姑讲的那个梦,现在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它也许就发生在道姑夜游的那段期间。 陆茗小时候听领居家的老人们讲过梦游杀/人的故事,她现在遇见了一位夜游症患者,这位患者本是灵云道观里的道姑,她在夜游症发作时救下了棠国的国君,并且与他拜堂成亲了。 第21章 毒娘子。 陆茗为了活命已经好长时间没动笔写过小说,她把那夜的所见所闻全部埋藏在心里,就当做是一个绮丽的梦。 楼越依旧是冷酷无情笑里藏刀的棠国国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玩弄权势;秦鸢也仍旧是外表清冷,举止怪异的妖姑;唯一变的是楼越去广寒宫的次数比以往更加频繁了。 每日下朝便迫不及待的跑去广寒宫听道姑诵经,兴起了就耍赖留在广寒宫同道姑一起用膳,吃着清汤寡淡的食物也心甘情愿,后来他干脆吩咐人把奏折一并搬了过去,大咧咧的在广寒宫里批阅奏折,烦了就从案前抬起眸来偷看道姑一眼,要不是道姑每次日落之时必定将他赶走,他恐怕还想在广寒宫留宿。 陆茗觉得他们的皇帝陛下变了,从他近来没有发怒踹过任何一位属下这一点就能明显的看出来。 在朝堂之上杀伐决断,在后宫耍尽心机的亲近道姑,他们相敬如宾同时引起了其他妃嫔的强烈不满。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到了楼越寿辰这天,一直独守空房的妃嫔们终于爆发。 大宴群臣之后,楼越在后花园举办了个宫廷宴会,请来几位亲近臣子,与妃嫔们一同喝酒、赏月、听曲儿、观舞,江亦秦和楼策都在邀请名单之列。 妃嫔们费尽心思的给楼越送礼,他让李泰白把礼物全部收好,一一打赏了妃子。 轮到秦鸢时,她用折纸扇将两朵山茶花呈上去,粉嫩的花瓣还沾着清晨的露珠,应该是路过随手摘的。 寒酸至此,就算是他的寿辰也懒得分神去挑贺礼,底下的宾客吹嘘一片,三言两语的攀谈起来。 “拿山茶花当贺礼,她这是别出心栽还是根本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听闻陛下素来宠爱三夫人,没想到竟是这般恃宠而骄的女子,红颜祸水啊。” “陛下纳妃已有数日,从未在众姐妹的宫内过夜,倒是常跑去广寒宫,也不知道这三夫人有何媚术,竟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 陆茗和一群苦逼的太监站在黑暗中,被娘娘和大臣们灌了一耳朵八卦。 她其实觉得秦鸢对楼越的生辰还是有那么一点上心的,毕竟常年只穿黑色收腰道袍的她今天好歹换了一身雪白的水袖长裙,用一根碧玉簪子盘了个简单的发式,三千烦恼丝齐齐垂在身后,有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楼越瞥了眼折扇上的山茶花,视线挪到秦鸢固执的脸上,眸色一动,说:“呈上来让朕仔细瞧一瞧。” 李泰白作势去接,被楼越瞪了一眼,恍然大悟的退回去。 坐在席间的楼策拇指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的瞧了秦鸢一眼。 秦鸢两手端着折扇静了几秒,长睫翕动,没什么表情的上前,把山茶花递给楼越,声音空然:“愿陛下寿与天齐。” 楼越面色冷峻,挑了挑剑眉,接过折扇与花,却在秦鸢松开手的瞬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至身前,同时将那粉白素雅的山茶花插到她的发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呢喃:“此花与夫人甚是相配。” 如此亲密的姿态,一众妃嫔与大臣们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气,楼策捏着酒杯食不知味的喝了几杯酒。 席间不知谁随口提了句:“听闻三夫人擅音律,知雅乐,弹得一手好琴,可否在这大喜之日为陛下弹奏一曲助兴,也好让我们长长见识?” 秦鸢从楼越身边退开,两人对视一眼。 让一向孤高清冷的秦鸢在此种场面弹琴取乐着实为难,楼越在她面上扫了一圈,本想替她拒绝,谁料她突然灿然一笑应下了。 陆茗猜想,秦鸢今天这么有人情味,大抵是因为楼策也在,楼策派她来勾引楼越,结果她这么多天过去了对勾引之事一点都不积极,这不符合他的目的,是以她今天难得的开始学习讨楼越欢心。 然而没过多久,陆茗的猜想便化为泡影。 两个宫女将一把七弦琴搬来摆放在桌面上,前边燃起一盏香炉,白烟袅袅。 秦鸢盘坐在地,一头如瀑青丝在身后裙摆上散开,十指纤纤,拨动琴弦。 架势摆得很足,观感也美,然而琴音却像她这个人的性子,索然无味,说是摇篮曲也不为过,越听越令人困倦,一曲完毕,席间已有大半人耸拉着眼帘,一副欲睡又不敢睡的模样。 在普天同庆的时刻能把人弹困,其实也是种能力。 楼越意兴阑珊,捏着着酒杯强忍着不发作:“今天就到这,各位都散了吧。” 得了楼越的指令,众大臣和妃嫔纷纷起身离席,琴声截然而止,秦鸢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你留下,继续弹。” 陆茗不知道这家伙又发的什么火,不过火烧到秦鸢身上,最终也会自行熄灭。 秦鸢面无表情的垂眸,再次抚起琴来。 琴音悠扬婉转,如高山流水,空山鸟鸣。 已经走至门外的楼策回头,诧异的看着秦鸢的背影,眼里藏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最后也只是无可奈何的转身离去。 楼越从王座上下来,伴着秦鸢的琴音走到她身侧负手而立,闭眼倾听。 秦鸢的指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分钟后随着咚的一声,琴弦断开,楼越猛的睁开眼,一把按住她的双肩。 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中交错,互不相让的对视,良久,他一瞬不离的盯着她的异色双眸,看着自己倒映在她瞳孔中的影子,声音沉沉:“夫人,你能嫁进宫来,为夫很高兴,听说你在山上修行了两年,佛不渡你,朕渡你。” 话闭,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一步一步朝着他的寝宫走去。 陆茗瞬间清醒,拿着小本本屁颠屁颠的跟在楼越和秦鸢身后。 他们的皇帝陛下熬了那么久,终于要和妖姑修成正果了,作为一位言情写手,哦不,是起居注史,怎么能不把这个大场面记录下来呢! 不多时,楼越寝宫里传来了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间或夹杂几声含蓄的呻/吟,陆茗听得面红耳赤,精神抖擞,正欲提笔记录,结果被李泰白那个老太监给轰了。 “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赶紧走。” 陆茗不乐意了:“总管,作为一名起居注史,陛下的臣子,要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时刻记录陛下的……” 李泰白抄手打断她:“记录什么?别怪我不提醒你,再待下去仔细你的脑袋。” 陆茗手一抖,缩着脖子不情不愿的嘟囔道:“知道了李总管,这就走。” 她三步一回头不舍的看着楼越的寝宫,终将走远之时,屋里哐当一声,像是桌子被人踢翻了,一片寂静之后,女子从容淡然的声音幽幽的传来:“陛下可曾听说过毒娘子?” 第22章 回礼。 陆茗辗转反侧撑到了天亮,第二天清早,她迫不及待的跑去楼越寝宫,结果在半路与前来送话本的张无鸣碰了个巧。 张无鸣见她急冲冲跑得比兔子还快,讥了她一句:“哟呵,这不是陆起居注史吗?在宫里过得很滋润嘛,瞧这脸圆得跟肉包子似。” 许久不见话林院的人,陆茗一听张无鸣响亮而熟悉的腔调,早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刹住步伐,回头朝张无鸣笑嘻嘻的拱手道:“原来是无鸣兄啊,好久不见,幸会幸会,包子倒不至于,就是无鸣兄看起来跟街边的乞丐似的,瘦成了干瘪瘪的排骨,看着怪渗人的。” 张无鸣也不在乎她的毒舌,把手中的话本匀了一些给她:“得,招呼也打过了,咱们长话短说,我手里的话本有点多,你帮我拿一些。” 陆茗撇撇嘴,两手捧着堆成小山的话本问:“无鸣兄这是又完成了一本绝世著作?” “绝世著作倒不至于,就是近来在民间听闻了一些有趣的事便编了几个故事而已,反正像你这样身居深宫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们来去自如的快乐的。” 陆茗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将手中的话本一股脑全丢他头上。 两人边唠嗑边往楼越的寝宫走,张无鸣把他在宫外看见的趣事一一说给陆茗听,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楼越身上。 陆茗贼头贼脑的环顾四周,发现没人便凑到张无鸣耳边小声问:“兄台,你如此博学多闻,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毒娘子。” 张无鸣眉头一跳,咦了一声:“略知一二。” 陆茗八卦的小火苗在眼中扑闪,笑眯眯道:“说来听听,让小弟也跟着涨涨见识。” “就依你这一回,下次还想从我这套消息,得拿点东西来换。” 张无鸣扭头盯着陆茗的头顶顿了顿说:“所谓毒娘子其实是棠国达官贵人府里养的一种影卫,这些影卫皆是面容姣好的女子,因为从小便替她们的主人试尽人间百毒,导致体内积留了大量的剧毒,因此也被他人戏称为毒娘子,据说正常人一旦与毒娘子亲密欢好便会中毒身亡,传闻两年前,京中有过一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娘子,是棠国最厉害的女杀手,徒手杀人,伏尸数千,身上的血腥之气十里不尽……” 陆茗呆愣当地,手中的话本哗啦啦的往下掉,张无鸣急得踹了她一脚:“傻了吧你,这些可都是要呈给陛下的。” 陆茗回过神来,手脚发凉的揣住他的袖子,紧张道:“那后来?” “后来?”张无鸣把地上的话本捡起来,想了想说:“有人说那位毒娘子因为杀了太多人良心不安出家了,也有人说她被自己主人杀了,传闻之所以是传闻,就是因为没有确切的结局。” 陆茗听完沉思片刻,松开张无鸣的袖子,丢下话本,小跑着去了楼越的寝宫。 楼越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在一群太监的拥簇下从屋里出来。 陆茗见他神色自若,毫发无伤,并没有中毒的迹象,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们俩终究没有同房,她不杀他,而他只怕是穷其一生也无法渡她了。 陆茗魂不守舍的听完早朝,陪楼越用午膳,看着他在广寒宫门前驻足。 李泰白察言观色一番,问道:“陛下是否要去广寒宫?” 楼越收回目光,眼神几番变换,转身:“去云秋宫。” 陆茗一愣,云秋宫是袁若桐那小妮子的住所。 一群人浩浩荡荡到达云裳宫时,袁若桐正和两个丫鬟在给手帕提诗,听见脚步声抬起眼,慌忙将手帕藏在书卷底下。 “臣妾参见陛下。” “免礼。”楼越扶起她,瞥了眼桌案上的书卷,“爱妃好雅兴。” 话毕,从其中抽了一本。 袁若桐惊恐的睁大眼,吓得额冒大汗,扑过去阻止他:“陛下,臣妾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书卷受到冲击滚落下来,袁若桐全身发抖的拽着裙子。 陆茗和李泰白连忙将地上的书卷捡起来,她蹲身挪动踩到了一条白色手帕,上面写了几句诗,她凝神看了一眼,心里发忡,藏进袖子里。 若桐这小妮子好大的胆子,进宫当了妃居然还敢写诗表达自己对江亦秦的爱慕,这不是公然给楼越戴绿帽吗?楼越正气头上,这要是被他发现了,不仅是若桐,连王爷也要受牵连。 陆茗藏好手帕,若无其事的把书卷摆回桌上。 楼越目光如炬的看了她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爱卿方才藏进袖子的是什么东西?” 他从陆茗袖子里抽出手帕,兴趣颇深的从头看到尾,一掌拍在桌上:“淳王爷真是好福气啊,连朕宫内的人都时刻惦记着他,说,这是谁写的情诗?” 陆茗和若桐对视一眼,小妮子双眼噙着泪光咬着牙恳求她。 陆茗泄气,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是臣,王爷对臣有恩又是臣的师兄,臣进宫数日,无以回报,便想为王爷写几句诗表达感谢,还望陛下恕罪。” 她一个小官,被抓了顶多是不守宫规,若桐就不一样了,她是楼越的妃子,如果被人发现这情诗是她写给江亦秦的,那就是通奸,不仅太尉府,也许连淳王府都难逃一劫。 楼越气得把手帕甩到她脸上,低气压笼罩在屋内:“好你个起居注史,以文乱法,连驸马都敢染指,来人,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关进大牢!” 陆茗喉咙一哽,瘫坐在地,没想到屁/股还没好多久,又要挨板子,皮开肉绽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听着板子一下一下的落在屁/股上,陆茗呜哇一声咬住手臂,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李泰白摇头叹气道:“你别看我,老身也救不了你,你若是不想连累淳王爷,最好别出声,这棠国除了三夫人,只怕也没人救得了你了。” 陆茗一听,把闷哼咽进喉咙,挨了五十大板彻底晕过去。 意识清醒时是在臭哄哄的牢房里,昏暗的房间,只有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陆茗睁开眼,往亮光处看去,江亦秦就垂手立在门边,清俊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 陆茗哑着嗓子,轻声叫了他一声:“王爷,你来了。” 闻言江亦秦指节轻微抖动了一下,垂眸看着披头散发缩在墙角的她,语调含着薄怒:“进宫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吗?” 陆茗蔫着脑袋,委屈的哼了声:“师兄的事才不是闲事。” 江亦秦一怔,神情柔和下来,良久,无奈的叹了口气:“对不起。” 陆茗跟只小禁婆一样,动作缓慢的爬到门边,双手从栏杆中伸出去,一把抱住他的腿,泪眼婆娑,哭得撕心裂肺:“师兄,疼……我屁/股疼……” 江亦秦摇了摇头,蹲下/身,捧住她的脸,帮把她颊边的乱发别到耳后,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声音轻轻的警告她:“以后别乱来了。” 陆茗抽了抽鼻子,小鸡啄米的点点头。 江亦秦总算满意的轻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睡吧,我在这里陪你,天亮了会有人来接你出去。” 在陆茗眼中,没人比江亦秦更靠谱了,他说会有人接她出去,就一定会,陆茗安心的枕着他的手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一亮,宫里果然来了两位高大威猛的侍卫把她从牢里救走。 听这哥俩的意思是她被楼越贬到了广寒宫。 陆茗觉得像她这种人有吃有喝在哪里当差都差不多,三夫人虽举止怪异又患有夜游症,但比起残暴的皇帝陛下可安全多了。 想通后,她对着秦鸢的背影拜了拜:“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你不必谢我,是王爷和秦书为你求的情。” 木鱼声停下,秦鸢回过身挥退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番,省去寒暄,直接道:“你身上还有伤,起来吧,先把身体养好,广寒宫里没有婢女和侍卫,日常琐事往后都需要你亲力亲为,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 “是,夫人。” 陆茗在广寒宫养了几天伤又活泼乱跳的当起了小厮。 据说小厮是没有俸禄的,只有一丁点的月钱,陆茗想到自己白给楼越干了几个月的起居注史俸禄还没领就提前整进了大牢,气得肺疼,怎么着也应该坚持到发俸禄才对嘛,瞧她现在依旧穷得叮当响。 不过话说回来,在广寒宫当差非常清闲,秦鸢除了诵经和煮茶就没有其他的业余活动了,自从她和楼越摊牌,楼越再也没有踏进过广寒宫一步,这里就像与世隔绝了起来。 陆茗的日常从记录楼越的一言一行变成了帮秦鸢晒茶叶和睡觉,灵感来了还能写几个小故事解解闷,虽然看完了还得烧掉,但比起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已经很满足。 这天,楼越的寿辰过去不到半月又轮到江亦秦的寿辰,陆茗开始犯难了。 师兄对她很好,她曾经信誓旦旦的扬言要送一支更好的簪子给他,现在看来别说是簪子了,她连一两银子都凑不齐。 陆茗靠在树上垂头丧气,阿芙来广寒宫送午膳见她一副被掏空了身体的衰样,忍不住关心的问道:“陆小茗,你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陆茗长吁短叹道:“我师兄的寿辰就要到了,我在想要给师兄准备什么贺礼,阿芙啊,你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不用花钱的贵重物品可以拿来当贺礼的?” 阿芙说:“让我仔细想想啊。” 陆茗灵光一现,直起身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情真意切道:“阿芙啊,要不你别想了,先借我几两银子吧。” 阿芙挣脱开她的手后退几步,警惕道:“阿芙的钱都给家里了!” 陆茗擦擦鼻子泄气的说:“那现在怎么办啊?” 阿芙思量片刻问她:“你会弹琴作画或者跳舞吗?” 陆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只会编话本。” 阿芙皱眉:“那你还是别写了,你写的故事能害死一堆人。” 被人戳中痛处,陆茗颓得沉默下来,捏着下巴抖了半天腿,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有了!” …… “你想学琴?” 秦鸢看着眼前脸颊微红的陆茗问。 陆茗目光坚定的回答:“是的,夫人!” 秦鸢扫了她一眼,把木鱼塞进她手里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学琴,不过以你的资质,没有个三五载,弹不出上好的曲子。” “啊,这么难?” “没有任何事情是简单的。”秦鸢上前,趁其不备,捏了捏她的筋骨,“不过像你这般柔软的身体,倒是适合学舞,我可以在短时间内交你跳出一支舞。” 陆茗痛呼出声,惊叹道:“真的吗?” 说起来江亦秦和九仙道人还曾因为她身子骨太软不适合习武而失望过,没想到身子骨软还有这等好处。 她不会弹琴,好歹能给师兄跳跳舞啊,只要不花钱什么都好说。 陆茗和秦鸢达成共识,日常又多了一项任务——练舞。 秦鸢教她的是一支古典舞,叫瑞鹤仙影,舞步轻盈,全程需要踮着脚尖。 陆茗在江亦秦那学了一身快速逃跑的本事,所以这一点对她来说不难,难的是转圈的时候头很晕,每每转完走路看人都是带重影的。 在陆茗晕了一百八十回后,江亦秦的寿辰终于到了。 秦鸢挑了几斤茶叶包好让她送去淳王府感谢江亦秦对秦书的照顾。 陆茗接过茶叶屁颠屁颠的跟着李泰白上路。 江亦秦的寿辰办得很朴素,和几位将军属下吃了一顿饭就散伙了。 李泰白奉命带了几箱贺礼去淳王府,秉公办事道:“王爷这几年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陛下都看在眼里,这些便是陛下送给您的贺礼。” 江亦秦拱手行了一礼:“多谢陛下赏赐。” 陆茗从李泰白身后探出头,双手将茶叶往前递,有样学样道:“王爷替三夫人管教令弟辛苦了,这是夫人送给您的贺礼。” 江亦秦恭敬的接过来:“多谢三夫人。” 李泰白和管家清算贺礼去了,陆茗坐在桌边随便吃了几口点心,撑着腮帮子看着王府的下人们给江亦秦道贺,待人少了以后,她才鼓起勇气端了一杯酒过去:“师兄,我……我也有给你准备了贺礼。” 江亦秦眼里含着些许笑意,玩味的看着她:“哦?” 陆茗耳朵红得火烫,挥了挥拳头:“是真的,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无人的梅花亭。 陆茗深吸一口气道:“阿芙和我说贺礼要亲手做才比较有诚意,我近来跟着三夫人学了一支舞,想跳给师兄,师兄可不许笑话我。” 说着退开几步,拈起落梅,随着记忆中动作,轻盈起舞。 清颜粉袖,青丝墨染,翩若惊鸿,指尖的曼妙姿态如仙鹤之姿,于漫天落梅之下轻舒长袖,来回旋转,衣决飘飘。 “瑞鹤仙影。” 江亦秦诧异的看着眼前已经长高到他肩膀处的半大小姑娘,颇为触动的摘下一片叶,合着舞步轻轻吹起同名曲子来。 陆茗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端之上,心里落下一片柔软的羽翼。 一曲终了,她转得头晕眼花,脚下一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好在江亦秦眼疾手快,搂住了她的腰。 被熟悉的草木香笼罩,陆茗睫毛扑闪了几下,看着眼前清俊如辉的脸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支支吾吾的开口:“师兄,我的贺礼跳……跳完了。” “我知道。”江亦秦的气息毫无阻隔的扑在她脸上,眼里的温柔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他抬起手,将嫩绿色的叶片贴上她的唇瓣,俯身动作轻缓的覆上去。 柔软的触感,甜腻的味道,仅仅维持了三秒便快速退开,松开她:“这是回礼。” “啊?”陆茗鼓了鼓腮帮子,懵逼的捂着嘴。 李泰白处理完琐事来后院叫她:“陆小茗回宫了。” 陆茗抓住时机撒丫子开溜:“师兄,我先走了,再见。” 江亦秦看着她逃得比兔子还快的小身板,声音低低的从喉间溢出一声笑来。 陆茗恍惚的回到广寒宫,躺在床上扯着衣领翻来覆去:“唔,总觉得今天心跳得好快,我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她吓得爬起来找水喝,却听到了隔壁房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 她愣了一下开门出去查看。 秦鸢的夜游症又犯了,穿戴整齐,双眼空洞,一路敲着木鱼咚咚咚的往外走。 陆茗怕她出事,急忙跟过去,才出广寒宫大门,就看到了长身立在月光下的楼越。 残月如勾,万籁寂静,南风渐起,也不知道他曾经站在这里等了多久。 陆茗只觉得满心悲凉,最后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的退回房间里。 第23章 倒数第二章。 临近棠国祭祖的这天,已有数日未曾踏进过广寒宫半步的楼越再次敲响了广寒宫的门扉。 白鸽受到惊吓拍着翅膀从屋檐上飞过,秦鸢推开门,看了眼来人冷淡道:“陛下突然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楼越面色严峻,强装作不在意的随口一问:“明日一早,朕和众大臣将前往千山庙宇祭祖逗留两日,夫人若无事可愿与朕一同前往?” 不用想也知道这位皇帝陛下约摸是带着被拒绝的心态来的,秦鸢沉默片刻,居然点头答应:“好” 为了保证楼越的安全,禁卫军全部出动,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护着楼越的马车出宫。 秦书骑马跟在江亦秦身边远远的看着秦鸢的轿子,一副想过去打招呼又怕皇帝怪罪的委屈模样,憋得面红耳赤。 秦鸢吩咐侍卫和楼越交代了两句,掀开帘子对秦书招了招手。 秦秦书心里一喜,迫不及待的快马加鞭飞奔过来:“姐!” “还是这般莽撞。”秦鸢色厉内茬的训了他一句,又见他长高许久,比以往添了几分成熟的男子气概,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才道:“你这些天在王府过得如何,有没有给王爷惹麻烦?” 唠叨不安的样子看起来倒真像一位平常人家的姐姐。 秦书拍拍胸脯意气风发的说:“王爷教了我一套刀法,还替我选了一把砍刀,用起来甚是顺手。” 陆茗在旁边听得一字不落,拢着袖子哼唧一声。 秦书拧着眉,居高临下拿鼻孔瞧人:“陆小茗,你哼什么哼?不服啊?” 陆茗摇头晃脑的摊摊手:“心浮气躁,心高气傲,乃兵家大忌也。” “你……”秦书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碍于秦鸢在此,只能硬生生的将说了一半话吞回肚子里,仅供五脏六腑交流。 秦鸢瞧着这一对冤家,眉眼不觉的弯了弯。 祭祀的庙宇建在千山脚下的平坦地段,巍峨耸立,是棠国百年来专门祭奠祖先的地方。 一群人走了约半日,终于到达目的地。 在大师的组织下完成祭祀礼时天色已黑,便商量着在此住下,明日一早休整完毕方可回宫。 月黑风高夜,陆茗侍候秦鸢睡下后出门找大师借了些雌黄和艾草。 山下蚊子多,又没有足够的帐篷,只能借此来驱蚊。 陆茗点燃香炉放在墙角,替秦鸢掩好被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合衣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做起梦来。 梦里她回到现代买中彩票发了大财,就在她喜滋滋的拿着彩票去兑换奖品的时候,门外传来高亢的一声“有刺客”,接着就是刀剑碰撞的嘶杀声。 陆茗猛的惊醒,回头查看床上,发现秦鸢不见了! 反锁的门被人打开,穿堂风蹿入屋内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刺客在祭祀的香炉里下了迷药,守夜的禁卫军昏迷大半,还清醒的已经和蒙面刺客打一团,楼越穿着白色里衣一脚将门踹翻,冷眼看着外面混乱的场面。 江亦秦指挥几位首领保护楼越,自己和秦书拔刀加入战局。 数百位黑衣蒙面刺客,人数虽不多,但个个武艺高强,训练有序,又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刺杀,比起中了迷药动作迟缓无力的禁卫军,气势上难免占了绝对优势,一时之间竟难以将他们捕杀。 再说那祭坛本是严关把守之地,既然能被人轻易动手脚,除了有内贼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合理的解释。 楼策扶额摇摇晃晃的从屋里出来,走到陆茗身边站定,一副中了迷药意识错乱的样子,虚眼看着厮杀作一片的刺客和禁卫军。 他的五官半隐在黑暗中,被月色托出邪俊异常的半边侧脸,削薄的唇得意的,幅度极小的往上勾了勾。 陆茗慌神,担心江亦秦和秦书的安危,自己学了一身逃跑的本领,充其量只是个战五渣什么也做不了,站着干着急。 禁卫军死伤惨重,江亦秦见局势不对,分出心神朝统领喊了一声:“梁将军五千援军已经在路上,你们先带着陛下从左路离开,快!” 楼越的脸拉下来,一身的戾气,宛如冥府的黑面神,眼中的杀伐如龙华剑的光影,长剑出鞘,却被禁军统领和几位大臣声泪俱下的拦住了去路:“陛下,王爷说的对,您是棠国的国君,万不能在此丢了性命,请陛下先行离开,我等一定追随左右。” 楼越冷静下来,收回剑,没什么表情的斜睨了楼策一眼,转身欲走,这时在厮杀和惨叫声中混入了极为不协调的木鱼声。 音质纯粹,如敲空的木,咚、咚、咚的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 薄雾散去,不知何时消失的秦鸢从夜色中走来,苍白的脸,血色的唇,呆滞空洞的异色双瞳,黑发黑袍黑冠,手中端着椭圆形的木鱼,像极了行尸走肉的妖姑。 楼越脚下一顿,僵在当地,再也挪不动步。 楼策诧异的皱了皱眉,轻声喊了一句鸢儿。 然而夜游症复发的秦鸢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直直的从他身侧走过,双眼凝视前方,动作非常缓慢的眨了一下眼,木鱼从手中脱落滚在他的脚下,她突然一跃而起,闪进了刺客群中。 陆茗头一次见到动作比她逃跑的速度还快的人,秦鸢的十指扭成鹰爪状,圆润的黑色指甲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阴森的冷光,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划开了周身刺客的喉咙。 不过是极小的几道伤口,那些刺客却呼吸困难的捂着脖子,痛苦得仿若中了剧毒,面目扭曲的倒地而亡。 刺客们源源不断的鲜血从秦鸢的指甲沿着指节的轨迹往下流,抑或喷溅在她脸上,她却无知无觉,不痛不痒,身如轻燕宛如鬼魅在月色下不动声色的取人性命。 陆茗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她想起了张无鸣口中的那个传说。 传说棠国曾经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毒娘子,徒手杀人,伏尸数千,所到之处血腥味十里不散…… 一位又一位刺客被割喉身亡,局势逆转,楼策踉跄的退后一步,可秦鸢的动作并未停下,连带着近身的几位禁卫军也被她手刃了。 在她梦游的那个世界里,她也许正在和什么人厮杀,她停不下来,除非梦醒了…… 秦书一刀劈开眼前的刺客,不可置信的看着秦鸢,没有谁会相信平日清冷与世无争的姐姐竟是这样一位怪物。 秦书的眼里除了痛心还有恐惧,抖着唇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姐姐!” 声音在夜空中回荡,陆茗本想阻止他,可已经晚了。 夜游症患者在被人叫醒后会有一段时间茫然的定向障碍,在这种危急时刻哪怕只是一秒,也足够使她丢了性命。 空气中传来衣料开裂的细微声响,一柄长剑从背后刺穿了秦鸢的心脏。 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慢慢回笼,璀璨的双眸倒映出夜空的满天星辰,她咬着下唇,反手将剑从自己身体里拔出,一把抓住身后刺客的喉咙,只听咔嚓一声,那刺客竟然活生生的断了气。 秦鸢披头散发的捂着血流不止的心口走了几步便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她艰难的抬起眼,对着面如土灰想上前扶他的秦书厉声道:“别过来!” 话闭,吐出一口猩红的血,血溅之处,草木枯萎,寸草不生,毒娘子就连自身的血液都是带着剧毒的,江亦秦拉住秦书,摇了摇头,没有人敢靠近她十米之内。 陆茗只觉得手脚发凉不忍再看,却见去而复返的楼越不顾大臣们的劝阻,飞身过去将秦鸢轻轻的裹在被单之中,带离那肮脏的血腥之地。 他隔着厚重的被单动作轻柔的环抱着她,让她躺在自己的腿上。 秦鸢尚存几分意识,半瞌着眼看他,血液凝固的红唇慢慢地牵出一丝笑意来,声音断断续续的问他:“陛下在广寒宫时和贫道讲过一个梦境,梦里陛下遭叛军暗算逃至紫竹林,被一位姑娘所救,陛下和那姑娘在山下的土地庙拜了堂,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陆茗曾经以为以秦鸢出尘超脱一心向道的性子根本不屑于倾听那无聊的梦境,没想到楼越说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甚至临死前都想知道梦境最后的结果。 楼越双目赤红,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脸上无泪,声音嘶哑的张了张嘴,语调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和哽咽:“后来她嫁进了皇宫,成了朕唯一的夫人辅佐朕左右,我们很相爱,空闲之余,我会约她一起赏月观花,不久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我们共同将孩子抚养成人,并将皇位传给他……” 秦鸢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已经看到了楼越所勾勒出来画面,她嘴角带着浅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真好。” 五千援军在梁将军的带领下赶到,逃逸的刺客全部被抓获,血液弥漫的残夜终于褪去,天边亮起一道淡青色的光芒。 万籁俱寂,他将她打横抱起,漫无目的的一步一步往前走,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绮丽的晨光,穿过稀薄的云雾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千山脚下,美景如画,可她再也无法看见。 第24章 大结局。 秦鸢死后,楼越白天日理万机,勤于朝政;晚上夜夜笙歌,借酒消愁。 广寒宫越发凄凉起来,平日里除了洒扫庭院的陆茗,基本不见什么人。 张无鸣曾经语重心长的和陆茗说过,他们的棠王陛下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七岁登基,九岁死兄弟,平生最厌欢喜剧,就是看话本,那也是挑结局最悲惨的看,陆茗一直这样坚信着。 可楼越为何要在秦鸢死前编一个美好的谎言骗她?也许这个谎言才是他心中所想,他想和她结亲生子,观花赏月,一世长安。 再深沉的爱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陆茗以为不假时日,楼越会在堆成山的奏折和酒精的作用下将道姑忘却,直到她某天半夜醒来出门解手时看见醉醺醺的楼越在广寒宫门外沿着道姑夜游常走的轨迹徘徊驻足,他的左手半抬在空中,掌心朝上,像是牵着另一只手,慢慢地走着。 陆茗呼吸一滞,喉咙轻微哽咽,不敢再继续往下看,转身逃回屋里,将门反锁。 后来楼越重新把陆茗召回身边当起居注史,并命人将广寒宫永久封锁。 平乐八年,允国大军压境,国君派遣使臣和几位貌美如花的舞女出使棠国商议和亲一事。 一舞终了,允国使臣大放厥词:“我们允国的小公主倾慕棠国淳王爷已久,若陛下有意和亲,可将棠国边境十三省作为聘礼割让给允国,以永结两国之好,如何?” 此话一出,众大臣皆是倒吸冷气,楼越端坐在王座上,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的扫了几眼文书说:“你可知道你口中允国小公主所倾慕的淳王爷是棠国的驸马?她嫁过来是想当妾吗?” 使臣皱眉,趾高气昂道:“允国的公主自然不能给他人当妾,听说淳王爷的正妻去世已久,这个位置也该……” 使臣话说到一半,楼越却大笑两声直接将手中的文书甩到了他脸上。 允国使臣被砸得后退两步,老脸通红的捂着额头,楼越眼里杀伐顿起,大手一挥:“拿下!” 允国舞女见局势不对,纷纷从腿上拔出匕首,朝堂上霎时乱做一团。 身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起居注史,陆茗断不会傻到跑出去和人拼命保护楼越什么的。 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是江亦秦教给她的,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准备偷偷摸摸的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才转身却被楼越提着领口拎回来当肉垫挡在身前,迎面对上舞女飞来的匕首。 被允国刺客包围的江亦秦心下一乱,肩膀结结实实的被划了一刀,血肉绽开,他闷哼一声,将刺客踢飞,一跃而起,闪身过来徒手握住离陆茗面门只差几厘米的匕首,插/进了旁边一位舞女的心脏。 允国的使臣和刺客全部被禁卫军抓获,楼越面无表情的松开陆茗,吩咐御医给江亦秦包扎伤口。 陆茗全身颤抖盯着楼越的背影,他的武功和江亦秦不相上下,想要躲过飞来的匕首轻而易举,偏偏要抓她去挡,最后受伤的却是江亦秦。 陆茗细思极恐,看着江亦秦血肉模糊的肩膀吓出了一身冷汗。 淳王府的厢房里,御医为江亦秦包扎上药,陆茗坐在床边顾不得羞耻的抱着他的手臂,紧张道:“爷,你痛不痛?痛的话小茗的手可以借给你咬。” 江亦秦唇色发白,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陆茗蔫着脑袋垂头丧气,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她吸了吸鼻子,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小声道:“师兄又救了我一次,我要是武学奇才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换我来保护师兄。” 江亦秦听了也只是微微叹气,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陆茗抹掉眼泪,抬起头来问御医:“大夫,王爷伤得怎么样?严不严重?” 御医犹豫的和江亦秦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 江亦秦拍拍她的手说:“茗儿,你先出去,让师兄和御医说几句话。” 陆茗皱着眉:“可是我想留下来陪师兄……” 江亦秦正色道:“听话。” 陆茗不想让他动气牵扯到伤口裂开,只能三步一回头不舍的挪到门外。 秦书抱着刀守在门外见她出来没好气的哼了声,她难得的没有立刻跟他吵嘴,只安静的站着,眼睛时不时的从窗口往屋里飘。 半个时辰后,御医提着药箱从屋里出来,陆茗慌忙迎上去:“大夫,我师兄到底怎么样了?” 御医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说:“伤口已经上过药,王爷并无大碍,休养几日方可痊愈。” 陆茗听了喜极而泣,提着裙子小跑进去一把抱住江亦秦的腰嘟囔道:“师兄,你听到了没有?大夫说你没事休养几日就能痊愈,我以后啊就陪着你,哪也不去,还跳舞给你看,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江亦秦脊背僵硬了一下,抬起右手虚抱着她,轻声道:“好啊。” 陆茗在淳王府呆了几日,一直到江亦秦痊愈才安心回宫。 和亲失败后,棠国和允国彻底撕破脸皮,大战一触即发。 朝堂之上,楼越命江亦秦为棠国大将军,秦书为副将,率领三十万大军前往边境十三省守卫疆土。 陆茗垂手立在墙角,大脑嗡嗡作响,她没想到江亦秦才刚痊愈便要带军出征,可现下看来,棠国除了楼越,也只有他能胜任此位了。 下朝之后,陆茗偷溜出来在半路将江亦秦喊住:“王爷。” 江亦秦转身低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她垂着手,有些赌气的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不想让他冒险,又不想阻止他保家卫国,心里乱成一片,有一堆话想和他说,最后却只是趁无人的时候踮起脚尖亲了一口他清俊的下颚,丢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跑了。 平乐八年秋,陆茗陪着楼越站在城门之上,俯视棠国迤逦山河,战歌响起,城门缓缓向两边推开,为首的江亦秦身披铠甲率领棠国三十万大军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城门下骑马而过。 气势磅礴的千军万马,宛如翻腾的海浪,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平乐八年秋末,棠军与允军在边境十三省大战三天三夜死伤过半,允军趁机与尘国余孽联手两路夹击,将棠军困在城中,企图断其粮草,在冬季大雪之日攻城,一举歼灭棠军。 楼越接到战报,派镇守西部的梁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兵分两路支援江亦秦,一路杀进苟延残喘的尘国国都,逼尘国退兵,一路与城中的棠军里应外合包围允军,趁其不备反击。 平乐九年初春,桃花盛开,允国兵败退出边境十三省,两国正式休战,棠军胜利归来。 这天,正值元宵佳节,街上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天还未亮,陆茗便已精心打扮,穿着江亦秦寿辰时的粉色流纱裙早早在城门等候。 此去经年,她已是碧玉年华,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桃腮粉面,眉目如画,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一直在京城等他归来。 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守卫吹起胜利的号角,城门咯吱一声由外向里打开,为首的秦书率领千军万马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胜利回京。 出征时的战歌变成了殇歌,秦书低着头,他身后由八匹马运送着一副楠木棺椁,棺椁上的白花随着清晨的风猎猎作响。 陆茗瞳孔微微一缩,挣脱开守卫的束缚,扑过去一把扯住秦书的衣领问:“王爷呢?” 秦书情绪低落的摇摇头,哽咽道:“允国使臣带来的刺客在匕首上淬了毒,王爷为了稳定军心,说通御医瞒下所有人,在边境作战时允军本想以解药威胁王爷让他投降,可王爷不依,一直坚持到援军的到来,将允军歼灭。”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年一过,我们领兵回京,王爷于半路毒发,不治身亡,临死前,他让我将他的遗体运送回国都,葬在九仙山上。” 陆茗精神恍惚的松开秦书,跌跌撞撞走到棺椁前,一把推开棺盖。 江亦秦唇色发紫,印堂发黑,身上盖着白布合衣平躺在棺材里,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突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来。 喷溅的血落在白布之上,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她大脑缺氧,眼一黑,晕了过去。 江亦秦头七过后陆茗一病不起,怂了大半辈子的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楼越提出辞官,本以为残暴的楼越会大发雷霆赐死她,没想到最后却只是捏着茶杯泼了她一盏茶便放她走了。 陆茗为官两年一贫如洗,拿了几件衣物便只身离开了皇宫。 她用攒来的微薄俸禄在街上挑了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买了两壶酒,一个人颤颤巍巍的爬上了九仙山。 九仙山是九仙道人归隐避世的地方,也是小怂包和江亦秦一起长大的地方。 “师兄,我来看你了。” 陆茗咬开木塞,将一壶酒洒在江亦秦的坟前,自己抱着一壶慢慢喝起来。 酒入愁肠,她醉眼朦胧的从包裹了拿出白玉簪双手呈到墓碑前,灿笑道:“师兄,你看,茗儿答应给你买的簪子送来了,你开开门,让我进去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痴痴笑了几声,扶着墓碑爬起来,喃喃自语道:“师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别生气好不好?茗儿跳舞给你看,茗儿跳舞可好看哩。” 说着,指尖慢慢伸展似桃花盛开姿态,抬腕低眉,轻舒云袖,脚下趔趔趄趄的舞起步来。 还是那支瑞鹤仙影,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以叶为萧,为她伴奏。 平常的一支舞跳完她用尽了全身力气,随后醉醺醺的趴在墓碑前枕着手臂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脚步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恍惚看见一个人影从桃林深处走来,停在她身前。 那人袭着一身雪白衣裳,袖口处几株淡色冷梅,带着盈盈的草木香。 她艰难的抬起眸,却只看见了一副银制的面具,以及从面具下微微露出的弧度美好的下颚线。 那人垂眸盯着她看了半响,兀自蹲下/身,手从她的膝盖窝穿过,将醉成一团烂泥的她托到自己背上。 鼻间充斥着熟悉好闻的气息,一如两年前他背着她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 陆茗满足的收紧双手,将侧脸贴在他的肩窝上,含糊道:“爷,您救了小的,小的无以回报,将自己许配给您好不好?” 那人脚下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轻笑出声:“好。” ————全文完————